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清泓 作者 天良永动机   文案   你像他,你不像他。   他笑起来,   和宁清,   一模一样。   -   数学教授攻x替身受   邹澜生x宁泓,白月光宁清   -   1.第一人称主攻,强强   2.没有火葬场   3.不要过于纠结关于数学的专业知识,作者和数学只能活一个   4.注意言行,作者真的会骂人,不喜欢请点叉,你好我好大家好 第1章 死讯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每一个细节,每一片声响,每一下触碰。我仿佛进入空濛的水域,周围即将发生、正在发生和已经发生的事,敲击我的耳膜,冲撞我的视野,却进不去我的脑袋。我记得清脆的“叮——”,尖锐至平缓,渐渐消失。   之后的日子我反复幻想,如果没有那声“叮——”,我会走向什么样的未来。   我和宁清,会走向什么样的未来。   可惜没有如果,我的面前没有什么回溯过去的大红按钮,拍一下便能改变历史,我的面前是两盒粉笔和三尺讲台,一本高等数学平摊桌上。我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微积分函数式,抬高声音将式子掰开揉碎讲得透彻,尽量让最后一排玩手机、打游戏和睡觉的同学也能听懂,或者说,听到。   阶梯教室的大课,四个班的学生一起上,我的目光逡巡一圈,落在第二排蓝头发的女生身上,我敲敲黑板,看着她说:“你学号多少?”   “190213.”她说。   我低头在花名册上做标记:“求出式子的答案了吗?”   “等于1.”她站起来说。   “不对。”我看向她,“你怎么算的?”   “我……我没算。”她诚实地说,大大的圆眼睛眨巴眨巴,“我猜的。”   底下的学生哄笑,她大大方方地站在座位上,昂着头问我:“那答案是多少?”   我无奈地回答:“二分之一。”   她攥拳:“差一点儿就猜对了!”   “……希望你下次运气好点。”我说,“坐下吧,记住这个式子,考试时候写错了别找我哭。”   “知道啦。”她坐下,双手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我,蓝色的头发蓬松打卷,像朵雾蒙蒙的蘑菇。   女孩子叫连俊雅,新传学院大二的学生,性格活泼开朗。我记住她,因为她十天半个月换一次发色,像一颗行走的彩虹糖。   可能是我脾气较温和的缘故,我教的学生不仅不怕我,还经常和我开一些小玩笑。   我瞥了窗外一眼,阶梯教室是一楼,窗户旁茂盛的竹林和灌木丛,一只圆滚滚的胖喜鹊尾巴一翘一翘的站在窗沿。阳光穿过杨树和梧桐树的枝叶,照进窗内,落下圆形的光斑。   美好而平静的下午,学生们埋头演算我发下去的课堂检测题,沙沙的写字声络绎不绝,我翻开一页书,折个角。   “啪嗒。”   第一排左边的女生不小心碰掉了笔帽,她小声的惊呼,扶着椅子蹲下,伸长手臂捡拾笔帽。   时间流速变慢,慢慢悠悠,摇摇晃晃,结成一张无知无觉的蛛网,将我裹在其中,挣脱不得。   突然,“叮——”   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像一把锋利的长剑,出其不意,把我钉死在蛛网中间。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声音如此尖锐,啸叫着穿透我的耳膜,直接捶打我的灵魂。   我拿起手机,只一眼,呼吸便停住,【宁清死了。】   短信是我老同学王睿皓发来的,我俩都读博士,我读的全日制,他读的在职。理学院拢共没几个人,我俩虽然不是一个专业,但总能食堂打饭时碰面。   王睿皓就职于市公安局,和宁清一个系统,他的消息比我灵通得多,我托他暗地里多关照宁清。   哪知宁清死了。   半个月前,宁清找我喝酒,说要去云南出任务,回来给我带上好的菌子煲汤。   放下手机,我不知道我的脸色如何,讲台下写完测验的学生探头探脑,看到我,缩缩脖子,老实地垂下脑袋。   “写完就交上来吧。”我的声音有些飘忽,我清了下嗓子,重复一遍,“交完可以下课了。”   过了一会儿,有胆子大的学生带头站起来交作业。平常都是连俊雅第一个交作业,今个儿她反倒磨磨蹭蹭等教室里没多少人了才站起身,走到讲台旁,轻轻放下作业纸,小声问我:“老师,你不舒服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脑子发蒙,像有无数根尖锐的刺扎进脑中,偏生我喊不出来,也哭不出来。我本能地微笑,安抚她:“没有。”   她不放心地看了我好几眼,趿拉着脚步走出教室。   学生们稀稀拉拉走完,我收拾好作业纸,拿上书,背起包,离开空荡荡的阶梯教室。   迈出教学楼,阳光照在我的胳膊,我缩了一下指尖,蜷进袖子里,阳春三月,冷得仿若深冬。   大学校园里的路大多双车道,半封闭式管理,车不能随便进出,双车道不算拥挤。马路两边粗壮的树木,约有一人双臂展开抱住的直径。津门大学,天津市的一座百年老校,郁郁葱葱的树木陪在津大左右,宁清常与我漫步校园,感叹自己竟然在工作中拥有进入津大学习的机会。   我和宁清都不是天津本地人,巧合的是,我们都选择定居天津。我喜欢天津,比北京悠闲舒适,比河北又多了繁华富裕。我是个懒惰的人,怕冷且讨厌潮湿,南方北方游览一圈,最后落脚天津,一个冬天有暖气的海滨城市,靠近北京,却不在北京,实在完美。   没办法,有一些学术研讨会经常于北京召开,如果我住得离北京太远,光是机票一年下来太贵。住在天津,去北京半小时的城际列车,开完会一眨眼的功夫回到家,来回车票113元,不过一顿火锅钱。   宁清是市公安局的警察,理论上不该出什么事。我从未想过他的职业是否危险,他是市局的警察,和别的地区的警察总归有差别。   我沿着树下走,想起宁清找我喝酒的画面。我不经常抽烟,偶尔抽一根,仅限于遇到论文瓶颈,他来找我时我正好在赶微分拓扑的论文,一天到晚叼着烟,像个日夜不休的大烟囱。他把我拽出办公室,抢了我的烟,放进嘴巴抽完最后一口,摁到垃圾桶盖子捻灭,说:“书呆子,陪我撸串去。”   我和他喝到半夜,我的体质遗传我爸,千杯不醉,喝多了不上脸不发疯,多跑几趟厕所回来接着喝。宁清酒量不算浅,跟我比起来,还是不够看。他醉醺醺地傻乐,一只手搭在我肩头,吐字不清地说:“我要粗任、任务了,等我,等我回来,有惊喜。”   惊喜?我单手撑着下巴,脑袋眩晕,但不影响判断:“什么惊喜?”   “不能告诉你,不能告诉,你。”他捏住我的鼻子,左右晃了晃,笑得见牙不见眼,“不告诉你。”   不告诉就不告诉吧,我站起来,眼前一阵模糊,及时扶住桌子保持平衡:“老板,结账。”   结了账,架起宁清离开餐馆,我问:“你住哪家宾馆?”   他歪着脑袋,眼睛紧闭,靠着我的肩膀呼吸平稳,完全没有防备的模样。我招手打车,顺手将他塞进后排座位运回家。我住津门大学的职工房,一室一厅,我带他回家,虽然我很想和他挤在一张床上睡,考虑到他的感受,我小心地扶他上床,抱起一床被子睡沙发。   早上被轰隆轰隆破壁机打豆浆的声音吵醒,我揉着太阳穴坐起来,宁清扯着嗓子对我喊:“煎蛋在餐桌上!”   “知道了!”我吼回去,心中溢出满足的情绪,这样多好啊,我和宁清,像一对相处已久的伴侣。可惜宁清不知道我的心意,我也怯于启齿。   他是宁清,真诚率直的人民警察,我从未问过他的性向,甚至遇见他之前,我曾交过几个女朋友。对他动心,是一件令我始料未及的事情。   宁清的长相和他的名字、职业非常相符,剑眉星目,英朗帅气,顶着一头毛寸装嫩,二十七岁的人愣是装成大学生走进我的班级卧底。   想到这里,我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咬在齿间,心中隐隐期待奇迹发生,宁清突然出现,告诉我这就是他为我准备的惊喜。   我站在树下,冷凉的春风拂过,吹得树梢摇晃。   “啪嗒。”   我摁开打火机,蓝色的火苗钻出来,舔过烟的一头,猩红的火光闪了一下,沁出烟草的味道。   尼古丁唤醒我的大脑,瞬间的清明伴随剧烈的疼痛。   宁清死了。   我的指尖颤抖,几乎夹不住烟。我二十九岁,认识宁清两年,暗恋他一年,时光残忍,没等我开口,便永远没有开口询问的机会了。   宁清,你有过一瞬间,喜欢我的心思吗?   我不敢问,更不敢听他的回答,或者讥笑,他不是狭隘的小人,定不会嘲笑我,他会皱眉,耐心地劝导我放弃这种荒谬的念头。   我抽了一整支烟,将烟头丢进垃圾桶,手机铃声响起,王睿皓打来的。   “澜生。”他说,声音透出关心,“你还好吗?”   “我……”我斟酌言语,“他下葬了吗?”   “他的身份,你知道,比较敏感。”王睿皓吞吞吐吐地说,“你恐怕是最晚知道消息的人。”   “哦。”我干巴巴地回应。   “他家人领走了他的骨灰和遗物。”王睿皓说,“节哀顺变。”   “嗯。”我像只瘪了的气球,浑身上下没有力气。   “别想太多,改天我找你吃饭。”王睿皓说,“我开会了。”   “去吧。”我当他说的客气话,我俩并没有太深厚的交情,谈何吃饭,“再见。”我挂掉电话,沿着路继续往前走。经过人工湖,我想,生命的最后一刻,宁清会想到谁呢? 第2章 幻觉   一年四季里,我最喜欢春秋,不冷不热,温度处于恰当的舒适空间。天津的夏天湿热,冬天干冷,两个令人讨厌的极端。宁清来我班里卧底在寒冬腊月,冷得出奇,他火气旺,穿着一件单薄的呢子外套,半长的刘海盖住眼睛,露出线条利落的下巴。他一开始企图听课,没一会儿,托着下巴昏昏欲睡。   匆匆一瞥,我记不得太多细节,一次随机课堂测验,他错愕地捧起卷子,慌张地左看右看,他没有带笔。我递给他一根笔和一张草稿纸,他埋头奋笔疾书,皱起眉头冥思苦想,最后递给我一张画着哭脸的考卷。   我收下卷子,他猫着腰试图偷偷溜出教室,我喊了他一句:“等等,宁清。”考卷上写有他的名字和学号。   他停下脚步,扭头看我,羞愧地垂下眼睛:“老师,对不起。”   “这个成绩很危险,你不想挂科吧?”我问他。   他睁大眼睛看我。   “每天抽一个小时来我办公室,我教你。”我说,为降低班里的挂科率,我愿意付出多余的劳动辅导学生,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学生都会借口推脱,这次我照样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   他诧异地望着我,像鱼吐泡泡一样张合两下嘴巴,说:“好啊。”   后来的某一天喝酒时我问他,为什么答应我的辅导邀请,他来大学执行任务,无需在意期末成绩,他说我的表情过于诚恳,拒绝我有昧他的良心。   “邹老师。”   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声打断我的回忆,我抬头,是我带的研究生夏纤纤:“有事吗?”   “这道题……”她递给我一个笔记本,上面工整的字迹清秀素雅,“可以给我讲讲吗?”   题目是代数拓扑,我拿起桌面上的几本论文:“你回去看完这些,里面有详细解析,不懂再问我。”   “好。”她接过论文,抿唇站在原地,“我能在这里看书吗?图书馆没有位置了,宿舍太吵。”   “可以,坐我对面吧。”我说,瞄了一眼挂钟,下午七点,正是图书馆的高峰期,往常这时候我会去操场走走,放松一下回来写论文。今天全然失了兴致,我呆呆地翻过一页论文,半句话没进脑子。   “老师……邹老师!”   “啊?”我看向夏纤纤。   “这句话。”她修长的手指划过纸面,皮肤白得透明,青蓝的血管若隐若现,“我、我没读懂。”   我解释一遍整体的逻辑原理,眼神停留在她手腕的一圈淤青:“撞到了?”   “嗯是。”她拽拽袖子,掩饰性地盖住手腕,眼神躲闪,“不小心的。”   我闭上嘴巴,环形的淤青压根不是撞击留下的痕迹,分明是有人用力握住她的手压迫出的伤。夏纤纤不愿告诉我缘由,大家都是成年人,我自然不会追根问底。   夏纤纤一直在我办公室待到九点,她背上书包说:“谢谢老师。”   我挥手:“路上小心。”   她抿起唇微笑,露出一朵小小的笑涡:“好,再见。”   宁清也有一个笑涡,在右边脸颊。   送走夏纤纤,办公室里剩下我一个人。理学院的办公室仿若储藏室,满满当当的资料、论文、草稿纸、画图工具、黑板白板、模型道具,其他学院的老师来我们这,调笑我们天天摆龙门阵。   没人的时候更容易想起宁清,得到他死讯后的半个月,我活得恍恍惚惚、迷迷瞪瞪,像只被车灯晃了眼睛的鹿,抬起前腿,却不知道落在何处。   我努力从宁清留下的记忆中探出头,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没等我反应过来,又被拽进泥潭弥足深陷。   宁清应我的邀请,独自来到我办公室,这回他带了一根笔和两张A4纸。   我问他哪里不会,他拿出高数二,翻开第一页,理直气壮地说:“从这里开始,后面的,全都不会。”   我看看书本,看看他,再看看书本,他噗嗤一声笑开:“邹老师,你是不是教不了我啊?”   怎么可能,我逆反心上来,拿起笔给他讲第一章 的知识点。他打哈欠,我敲他脑袋,他喝水,我敲他脑袋,他瞎猜,我还敲他脑袋。   他抱怨道:“我要被你敲傻了。”   “本来就傻。”我说,“不赖我。”   他气得拍桌子:“我现在解出这道题,证明我不傻。”   约莫过去半小时,他小声说:“我是傻子。”   “你这里写错了,是2,不是1。”我指着他的式子。   他恍然大悟:“哦哦哦。”   “快点写,大傻子。”我调侃他,他身上有一种令人舒适的气质,非常容易让人交付信任,亲和力十足。   他鼓起腮帮子,像个真正的大学生奋笔疾书,不一会儿就……算不下去了。   “我不会。”他说,“这个。”他指着公式看我。   “加根号,提取公因式。”我说。   渐渐的,他解题速度快起来,像一列被推动的列车,拥有初始速度便能自然地跑起来。我看他上道儿,拿起手边的论文继续看,时不时指点他几句。   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他奋笔疾书,笔尖摩擦纸面沙沙作响,我的视线越过论文纸张的右上角,落在他额角垂下的碎发,鬼使神差地说:“你头发太长,盖住眼睛,不好看。”   沙沙声停止,他弯起眼睛,笑着问:“老师,你不懂,这是忧郁气质的表现。”   我歪头:“忧郁气质?”   “随便啦,女孩子喜欢。”他说。   我笑话他:“你活在2010年?女孩子早就不喜欢忧郁王子那挂了。”   “喜欢你这种高知教授类型的?”他伸手,丝毫不见外地对我说,“你眼镜给我。”   我戴着一副三百度的金属框眼镜,摘掉眼镜,世界在我眼中化为一堆一堆的六边形马赛克。我抽出一张纸巾擦掉眼镜腿和鼻翼支架上的油光,递给宁清。   宁清戴上眼镜,食指推一下镜架,得意地问我:“怎么样?”   我诚实地说:“看不清。”   他站起来,凑到我面前,距离极近,几乎鼻尖对鼻尖:“怎么样?”   我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呼吸交错,我捏紧手指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小心地斟酌词汇:“还行。”   “没你好看。”他没趣儿地退开,摘掉眼镜还给我,“你为什么不戴隐形眼镜?白瞎你这双漂亮眼睛。”   我一言不发地戴上眼镜,低头看论文掩饰我的心慌,他的眼睛清澈宽阔,仿若横穿天津市的海河河面。我很少注意一个男人的容貌,好看或平常,不过是情敌和路人的区别,宁清的出现向我指明第三条路,我想追他。   我不记得第一次补习以什么方式结束,应该是平淡的告别。   晚上九点半,我该回家了。   我的房子离津大不远,是津大分配的职工房,虽然面积不大,一室一厅,但地段极好,同片区的商品房四万多一平。宁清住郊区的员工宿舍,对我的房子羡慕嫉妒,恨不得给自己的宿舍装上轱辘推到我房子周围。   我背着包走到小区后门的狭窄马路,路两旁一辆辆小推车整齐排列,热干面、炸串、臭豆腐、水果捞、煎饼果子、烤冷面、花甲粉、章鱼小丸子和鸡蛋灌饼,各种各样的小吃聚集。我六点吃的晚饭,走过小吃扎堆的街道,阵阵香味勾起我胃里的馋虫,“一份热干面,多点辣。”我说。   “好嘞。”店主麻利的把面下锅,麻酱、酸豆角、辣椒、萝卜丁、卤水和肉酱放进碗中,等面条煮开的间隙问,“这么晚才下班?”   “嗯。”我应道,偏了一下头,余光触及一道格外熟悉的背影,一闪而过,像宁清,又不像宁清。   “你是老师?”店主好奇地问。   我点头,他憨厚地笑:“博士吗?我儿子昨天说要读到博士。”   “是的。”我说,“小孩子有梦想很棒,努力就能读到。”   “他啊,一天一个想法。”店主用力摇晃大碗,将面和酱料拌匀,“上初二,拿了三好学生,老师夸他聪明。”语言中透露出隐隐的自豪情绪。   “爱学习是好事。”我说,接过打包好的热干面,“谢谢。”   “慢走啊。”他挥挥手。   我挥手,离开摊位。每个摊位车上挂着两盏暖黄的小灯,照亮各自的一小片位置,餐车和餐车挨着,像一排规规矩矩的萤火虫。   双车道的马路,两侧被餐车占满,树林带里黑黢黢的仿若山洞。我总觉得有人藏在角落观察我,这种被窥视的感觉非常不舒服,我加快步伐,迈过小区后门,不自觉地转头瞥一眼,什么都没有。   可能是我多心了。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鼓点般急促的心跳。小区里的路并非平直,树林带里弯弯曲曲的小路,经常有遛狗的居民不声不响地冒出来。前方散步的人们三三两两,一个穿黑T恤的年轻男生戴着鸭舌帽路过我身边,我心中咯噔一下,太像了。   太像宁清了。   我忍了又忍,没伸手抓住他,站在原地看他跑远,走到单元门前推门进去。   或许是我相思成疾,看什么都想起宁清。 第3章 跳楼   昨天的事情让我颇有些心神不定,凌晨四点的天际蒙蒙亮,我坐在床头,端起一杯温开水。   “叮咚咚咚咚咚——”   手机铃声凭空炸响,我抖了一下,半杯水泼到睡衣下摆和被子,顺手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下床去拿枕头边的手机:“喂?”   “邹老师,不好意思。”高慧雅,理学院大二数学系2班的班长,声音焦急,“您可以来学校一趟吗?西院七号楼,肖珂要跳楼。”   肖珂?我愣住,随即反应过来,立马答应:“好,五分钟。”我挂掉电话,换上外出的衣服,随手套上一件长外套,抓起手机跑出家门。   我印象里,肖珂是个瘦弱白净的男孩子,上课总坐在角落,不敢抬头看我,偶尔紧攥书本走到讲台前,小声询问我一些问题。他像只怯懦的兔子,一米七几的个头,缩着肩膀,指甲边缘坑坑洼洼,他垂下眼睛不自然地盯着书本,飞速地描述问题,牙齿咬住干裂流血的嘴唇。   紧赶慢赶到达西院男生宿舍区七号楼,楼下已经聚集了一些学生,有的忧心忡忡地仰头看楼顶的身影,有的掏出手机拍摄记录,有的叽叽喳喳和同伴分享见闻。高慧雅看到我来了,小跑过来对我说:“邹老师,麻烦您了。”   我挥手:“不麻烦,报警了吗?”   “警察在楼顶,僵持一个小时,没有什么用。”她说。   我说:“我上去看看。”   “门在那边。”高慧雅指向大门,“我和您一起去。”   “辛苦你了。”我说,跟着她爬到六楼,顺着消防竖井来到楼顶。   首先吸引我视线的是警服,宁清穿着警服的模样非常帅,我有幸见过一次,他参加授勋仪式回来的路上得意洋洋地展示给我看。三个警察站在我面前,一个年纪大些的男警察,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和一个岁数不大的女警察。   “你们好,我是肖珂的老师。”我说。   中年警察扫我一眼,眼神略微疲惫,看来他已经好坏赖话说尽,黔驴技穷了,我说:“我想和他聊几句。”   他点头:“刚好我渴了。”他递给我扩音器,接过女警察递来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灌。   “肖珂。”我说,通过扩音器的声音有些失真,“我是邹老师,记得我吗?”   坐在楼顶边缘的瘦弱身影动了一下,吃力地转头看我。   “继续说。”年轻的男警察说。   “能给我讲讲,你为什么跑到楼顶吹风吗?”我问。   肖珂看着我,我感觉到他的视线非常警惕,像只被吓到的背着耳朵的兔子。   春风冷凉,他穿了一件单薄的棉衬衫,坐在楼顶一两个小时,肯定冻透了,我说:“隔这么远听不清你说话,我给你拿条毯子,咱俩坐一起聊,怎么样?”   他点头,我看向身边的年轻男警察:“给我条毯子。”   “不行。”他摇头,“我不能让普通市民冒险。”   “我不恐高。”我说,“放心吧。”   “那也不行,局里有规定的,万一他拉着你一起跳楼怎么办?”女警察说,“老师,你做得够多了。”   “你们在楼下充个气垫,就算他想拉我下去,也死不了。”我说。   “他说充气垫的话他就跳下去。”女警察说。   “我腰上绑个绳子,如果他拽我下去,我能抱住他,你们把我俩拉上来。”我说,“这样总可以吧?”   中年男警察喝完瓶子里的水,捏扁塑料瓶,说:“他又不瞎,你绑个绳子,他能让你过去?”   “试一试,他这么久都没跳下去,说明他不是真心想死。”我说,“他在求救,我不能任由他死去。”   来回磨了几个回合,终于说服警察给我腰上系了一根粗麻绳,他们怕绑不紧实,又往我肩膀上系了两道,我感觉自己像只快要上锅蒸的螃蟹。   肖珂看着被五花大绑的我走过来,竟安静地坐在楼宇边缘一动不动,眼睛闪烁着一种矛盾挣扎的情绪。我将薄毯披在他肩膀,不嫌脏地坐下,双脚悠闲的在空中画圈:“想聊什么?”   “我是同性恋。”他说,“我不敢回家,我爸会打死我的。”   我错愕地看向他,他居然这么简单就说出了内心的秘密,他声若蚊蝇:“老师,我是不是特别恶心?”   “不,怎么会。”我否认,如果我认为同性恋恶心,那么喜欢宁清的我又是什么呢?   “我邻居是同性恋,我爸说他不配为人。”他说,语气浅淡,听不出情绪,“我好难过。”   我问:“你是单亲家庭吗?”   他说:“嗯,我妈妈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他双手捂住脸颊,声音闷沉,“我是个灾星。”   我沉默片刻,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索性不说话,伸手帮他拢一拢薄毯。   “老师,你家是不是很幸福?”他偏头看我,眼中闪烁着小火苗般的求知欲。   “我有个弟弟,我爸妈比较关注他。”我说,“说不上幸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哦。”他低头,细白的手指捏住毯子一角,往里缩了缩,“我不想回家。”   “那就不回。”我说,“我借你三千块钱,你出去找个兼职,什么时候赚着钱了还我。”   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真的?”   我掏出手机:“支付宝,我现在给你转账。”   “……老师,还有一个问题。”他说,“我能不能,去你那睡一晚,我不想回宿舍。”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他闹这么一出,回宿舍必定睡不安稳,我点头:“好。”   他用力握住我手腕,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邹老师,谢谢你。”   “走吧,天快亮了。”我拉他站起来,“或者你想坐这里看日出。”   “我想看。”他说,“我想看日出。”   我坐下:“那看完再走。”   东方鱼肚白的天光渐渐明亮起来,仿佛点燃一盏白炽灯,金红色的光辉在厚重的云朵底部描边。我想起宁清,他问我,和别人一起看过日出吗?我说没有。他问我为什么,我说起不来。他说,他在执行任务中看了无数次日出,每一次都有着不同的震撼。   他说,有机会和我一起看日出。   我看着滚圆的太阳轻巧地滑过天际,像一颗保龄球,瞬间光芒万丈,照亮地表鳞次栉比的高楼,和不远处清凌凌的河水。   肖珂回头看我,棕褐色的眼珠仿若半透明的琥珀:“活着真好。”   是啊,活着真好,我轻轻点头,望着天际的朝霞不做声。   “他们回去睡觉了。”肖珂说,他唇角掀起一点点弧度,讽刺嘲弄,“可能站累了吧。”   我低头,楼下簇拥的人群零零散散,三三两两的结伴离开。我的视线停留在一个人身上,他黑衣黑裤,戴一顶鸭舌帽,站姿和宁清非常像,挺拔笔直,像一杆标枪。   我恍惚一下,回神匆忙站起身:“走吧,回去。”   肖珂乖巧地站起来,我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带离楼宇边缘。等候已久的三个警察围过来,中年男警察开口:“跟我们去所里做个笔录。”   “明天上午再去可以吗?”我说,“他暂时住我那儿,一晚上没睡觉,太累了。”   中年男警察递给我一张名片:“新民路派出所,上午十点。”   “好。”我接过名片,看了一眼,周江咏,“周警官。”   “对不起。”肖珂小声说,“麻烦你们了。”   “遇事别自个儿扛着,找你老师聊聊。”周江咏说,一口标准的天津普通话,“喜欢男的也好女的也罢,那不都是人吗?你就是不喜欢人喜欢别的物种,只要不是什么保护动物,又不犯法,能把你关起来怎么的?想开点,小伙子,跳下去就没后悔的机会了。”   “嗯,嗯。”肖珂连连应下,挪动脚步往我身后躲,我无奈地说:“小孩儿知道了,我看着他,不让他没事往楼顶蹿。”   周江咏不放心地瞅肖珂一眼,说:“你要是觉得和老师说不通,给我打电话。”   “那就多谢周警官了。”我说。   肖珂踮起脚尖越过我的肩膀对周江咏说:“谢谢叔叔。”   告别警察,我和肖珂走回我的房子,一路安静。   推门进入客厅,肖珂换上拖鞋,拘谨地坐进沙发,我说:“你去卧室睡,我不困。”   “不、不好吧。”他说。   “有什么不好的,房子小,凑合住。”我说。   他不好意思笑笑:“比宿舍大。”   “那确实。”我说,抱一床新被子放在床铺上,“早上想吃什么?楼下有手抓饼、煎饼果子和热干面。”   “煎饼果子。”他说。   “行,没问题。”我催促,“快躺床上去,我把窗帘拉上,你好好休息。”   “我的睡衣在宿舍……”他犹豫着说。   我从衣柜里翻出一套旧睡衣,洗干净的,说:“这是我朋友的,他经常来我这住,你不嫌弃的话可以穿。”   “你朋友介意吗?”他问。   我沉默片刻:“他不介意。”   睡衣是宁清的。   他穿过几次,出最后一次任务前特意洗干净还给我,说让我等他回来。 第4章 遇见   宁清和我一般高,比一米七几的肖珂足足高了一个头,睡衣穿在肖珂身上,袖子和裤腿长出一截来,显得有些滑稽。我蹲下,替肖珂挽起裤腿。   肖珂往回缩了一下脚,不好意思地说:“谢谢老师。”   我拍拍手站起来:“没什么,去睡觉吧。”   他转身,用手捂住耳朵:“好。”   我不明所以地看他快步走进卧室,“咔哒”一声关上门,客厅刹那安静,我略为无措地站在原地。自宁清走后,我怕极了独处,却又沉迷于此,自虐似的一遍遍想象宁清的模样。宁清的性格开朗爽快,我常拿他卧底时留的非主流发型嘲笑他,每每说起,他总忍不住捂我的嘴巴,大声嚷嚷道:“哎哎差不多得了。”   墙壁的挂钟时针慢慢悠悠指向八点,我随便穿一件外套下楼买早餐,给肖珂的煎饼果子加两个鸡蛋还有一杯小米粥,我自己买了豆浆和三个吉祥馍。早晨的空气格外清新,我深吸一口气,穿过小区后门,躲避一两个晨练的老年人和跑步的年轻人,踏进单元门。   掏出钥匙打开门,肖珂还没醒,我把煎饼果子和小米粥放在餐桌上,等晾凉了放进冰箱。刚好我今天上午没有排课,可以等肖珂醒了带他去派出所做笔录。   打开电视一直看到十点,卧室门打开,肖珂揉揉眼睛,眼神迷茫地看向我:“邹老师,几点了?”   “十点十分。”我说。   他挠挠头,走进卫生间。   我抬高声音说:“柜子里有新牙刷,自己拆。”   “好。”他应道。   洗漱完,他走出来问我:“老师,你上午没课吗?”   “没有,下午三点的课。”我说,“早饭在冰箱里,你拿出来热一下,豆浆和煎饼果子。”   “好的,谢谢老师。”他拐进厨房,不一会儿,响起微波炉的嗡嗡声。   他吃完饭,我用支付宝转给他三千块:“你拿着,不够再问我要。”   “我打个欠条。”他说,伸手从茶几底下摸出一根笔和一张白纸,规规整整地写下两个字“借条”。   他掏出手机查找半天借条模板,选中一个,照搬着抄写下来,在借款人那一栏写上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证号。借款额度三千,还款期限三个月,我说:“半年吧,三个月能还上吗?”   “能。”他说,“我会画画。”   “画画?”我不懂画画能赚多少钱,见他笃定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   “我可以找个画画的兼职。”他说,“放心吧。”   “你下午有课吗?”我问他。   “有,不想去。”他说,伸手将纸条塞到我手中,“给您。”   “哦好。”我把借条放进钱包夹层。   作为老师,我本应该催促他去上课,但念在昨晚发生的事,他心态尚不稳定,我怕他进入课堂被多嘴的学生指指点点,于是说:“我们先去派出所做笔录,然后回学校,你看怎么样?”   “好。”他笑着弯弯眼睛,“都听老师的。”   我站起身,穿上外套和鞋子,肖珂跟在我身后一起出门。   一边走着,我一边盘算,三个月后,正好是暑假,我问:“你暑假回家吗?”   “不回。”他说。   “借暑假找个实习。”我说,“卖冰淇淋什么的,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开冰淇淋车。”   他扭头,眼睛亮亮地看向我,期待我继续讲下去的模样,像只幼小的金毛狗。   我说:“可惜现实打败了梦想,我一路读到博士,转行开冰淇淋车一定会上头条新闻。”   我们俩聊了一路,到达派出所门口,我嘱咐道:“别担心,好好跟警察叔叔说。”   他点头:“嗯。”   我和肖珂一同走进派出所,接待我们的是昨晚在楼顶守了一夜的中年男警察:“我姓钟,钟世言。”   “钟警官。”我说,“您好,我姓邹,邹澜生。”   我和肖珂分别做笔录,时间不长,约二十分钟就结束了,钟警官留下了我和肖珂的手机号,送我们离开派出所。   “老师,现在回学校吗?”肖珂问。   我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十二点了,吃个午饭再回学校。”   路边随便找一家餐馆,我点的雪菜肉丝面,肖珂点的虾仁馄饨。   吃饭的功夫,他起了一个话头:“老师,我昨晚,不止是因为我爸。”   “嗯?”我抬头,“还有什么?”   “我大一的时候,喜欢一个男生,他知道后告诉我们班的其他男生。”他说,“就在前两天。”   我看向他:“别的男生怎么说?”   “他们什么都没说,这事是一个女同学告诉我的。”他说,“我觉得他们看我,是在嘲笑我。”   “你今年多大岁数?”我问。   “十九。”他说。   “在意别人的眼光很正常,看走眼也很正常。”我说,“你才十九岁,太多事情没有经历过。不要因为其他人的看法,左右了你自己的决定,脸皮厚一点。”   “嗯,我听老师的。”他说。   我们吃完饭,走路回到学校,我送他到宿舍楼下,细致地叮嘱他:“不要逃课,好好写作业,不准挂科。”   “嗯。”他拿出手机,“老师,我可以加你微信吗?”   “行。”我打开二维码界面,“遇到事儿和我讲讲,我没比你大多少。”   他用力点头,手指点击屏幕通过好友申请,他转身走进宿舍楼,刷卡进门。我朝他挥手,走向办公楼。   刚踏进办公室,和我坐对桌的康老师推推眼镜:“小邹,怎么才来啊?”   “有点事。”我说,“你论文写完了?”   “写不动,头疼。”他单手揉太阳穴,“我儿子拆了我的流体模型,想揍他。”   “不能揍,亲生的。”我说,“你真得改改你随手放模型的习惯,上次是你家狗,这次是你儿子,下次呢?”   “灵感来了挡不住啊。”他后仰身子,靠在椅背,生无可恋地看天花板,“再延期齐院长得念叨死我。”   “老康论文又延期啦?”毕老师从厚厚的论文山中抬起头,幸灾乐祸地笑,“厉害厉害。”   眼见康岩峰忍不住要揍毕绪桦,我开口软化气氛:“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康岩峰拿起课本:“不跟你一般见识,上课去。”   我低头看表,差十分三点钟,站起身:“我也有课,先走了。”   “你哪个班的课?”康岩峰问。   “大课,经管院的。”我说,“二号楼,你呢?”   “我五号楼。”他说,“不是一道儿。”   我俩走到办公楼门口分别,一左一右朝不同的教学楼走去。   宽敞的阶梯教室,能容纳八个班级一同上课,我踏进教室,第一排桌子上摆满了占座的书本。经管院人多,竞争压力大,我踏上讲台的前一刻已经有学生认真地翻开书本预习了。   “大家好。”我话音刚落,上课铃准时响起,“今天我们学习第四章 。”   我简单讲了一下理论,将例题抄写在黑板上:“首先,我们需要……”   一节课一个半小时,上四十分钟休息十分钟再上四十分钟。中间休息的时候我出去上了一趟厕所,回来时扫视一遍讲台下的座位,没什么异常。我自嘲最近神经敏感,总觉得有人跟踪我。   拿起书本,我清清嗓子:“好了,我们继续。”   “不定积分的定义是……”我写下式子,“微分运算与求不定积分的运算是互逆的。”   教室上空飘荡着沙沙的写字声,我说:“我抽两个学生上来做题。”   一如既往的没有人举手,我拿起花名册:“没人自告奋勇的话,我就随机点学号了。”   “老师。”一只手臂高高举起,我应声抬头,靠近后门角落的男生,戴一顶鸭舌帽,看不清他的脸。   我说:“好,上来吧。”我低头,“207432,上来。”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拿起两根粉笔递出去,207432是一名女生,至于另一个男生……我动作微顿,他摘下帽子,露出和宁清一模一样的眉眼,左眼下有一颗褐色的小痣,伸手接过粉笔,指尖碰触我的指腹。   我愣愣地看着他,忘记言语。   他面对黑板,草草写下几行字,皱起眉头,思索半晌,看向我:“老师,我不会。”   声音低软,把我从宁清的幻象中强行拖出来,我开口,颇有些慌不择路的意思:“不会就算了,下去吧。”   “那怎么行。”他故作执拗,清亮的眼瞳中明晃晃的戏谑,“老师教我。”   我的眼神飘过他,看向窗外枝头的胖喜鹊,问:“你叫什么?”   “宁泓,我叫宁泓。”他说。   宁泓。   我心里默念,避开他的脸,接过他手中的粉笔,替他补完下面的公式:“好了。”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敛起笑意,站直身体:“谢谢老师。”   像,像极了宁清,我握紧粉笔,催促他回到座位:“去吧,我要细讲这道题。”   他走下讲台,坐到后门角落的位置,我摊开手心,粉笔断成几截,我拍拍手,抽一根新粉笔讲题。   讲了二十分钟,再看后门角落,空荡荡的,没有人坐在那里。   突然出现在教室的宁泓像一个虚无的梦境,我以为我大白天产生幻觉,将这次异象归结于昨晚失眠的后遗症。   下课铃声响起,我停下讲课的动作,转身面朝学生:“作业是第四章 课后题,下节课收。”我从背包里掏出湿巾擦手,学生陆陆续续离开教室,一道阴影覆盖我的讲台,“老师。”   “宁泓。”我偏头看他,“你是宁清的谁?”   “我是他弟弟。”他说,“你想他吗?”   我语塞,我想他,但我不想告诉别人,这是我的私事。   他问的话咄咄逼人:“看见我,你想他吗?”   “你什么意思?”我问,我厌烦他的态度,自来熟一般,毫无逻辑。   “我是说,”他的语气微弱,低下头,“我也想他。”   我被他说得有些心软,宁清是他的同胞哥哥,我的好朋友,我暗恋的人,我们俩的思念,理应不分高下,我说:“你吃饭了吗?”   “没有。”他说,“我来见你,想知道你和我哥口中描述得像不像。”   “哦?他怎么说我的?”我背上帆布包,走出教室。   “他说……你是个聪明的大学教授,打破了他对教授的刻板印象。”宁泓说。   “你替他润色了?”我揶揄,“是不是说我又固执又幼稚,是个幼儿园毕业的博士生。”   他咽了一下唾沫:“嗯。” 第5章 吃饭   “宁清从没提过他有一个弟弟。”我说。   宁泓回答:“我工作忙,他的职位情况特殊。”   “哦。”我闷声应下,心里颇不舒坦,我自认是宁清的挚友,他居然有事瞒着我。虽说我们并未互相见过父母,但我家的基本情况,宁清差不多知道。   我猛然发觉,我对宁清,几乎一无所知。   我知道他是缉毒警,经常出卧底任务,就职于市局,获得过一两次嘉奖,其余的,我竟想不出来。   “我哥是个注重隐私的人。”宁泓说,“他的职业导致他比较多疑。”   对我也多疑吗?我感到别扭的难过,维持住面部平淡的表情:“嗯。”   这种感觉很微妙,像柔软的棉被中夹杂一颗细小的沙粒,手掌拂过,不疼,却硌人。   气氛陷入沉默,谈论逝者总是令人压抑,我另起话头:“你想吃什么?”   “邹老师有推荐吗?”他笑眯眯地问,情绪变化迅捷,仿佛刚刚显露悲伤的不是自己,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陌生人。   “你不是我的学生,不用叫我老师。”我说。   “我哥是你的学生,我当然也是你的学生。”他狡辩道。   每一次提起宁清,都是对我的一次伤害,我垂下眼,说:“粗粮面。”   “多谢老师。”他抬起音调,开朗地回应。   走进食堂,我取出教师饭卡:“我请客。”   大学食堂有国家补贴,物美价廉,整个食堂没有超过十五块钱的单品,他看向位于中部的橱窗:“蟹棒粗粮面。”   我站定橱窗面前,对店主说:“一份蟹棒粗粮面,一份金针菇粗粮面,金针菇的多放辣。”   “两份都多放辣。”宁泓说。   “好嘞。”店主发给我们两个手牌,“等叫号。”   “谢谢。”我拿起手牌,一个95号,一个36号,号码是随机发的,并非店铺卖出菜品的顺序。我转身,看到夏纤纤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临近打饭橱窗的桌子吃饭,四人长桌只坐着夏纤纤,瘦小的女生手边放着一摞厚厚的书本。我觉得有必要过去打个招呼,对宁泓说:“你找个桌子坐,我等会儿找你。”   “好。”他找了张食堂正中间的桌子,视角极佳,能观察到我的行动。   我没什么好隐瞒的,走到夏纤纤的桌子旁,屈起手指,用骨节敲打桌面:“小夏,一个人吃饭?”   “……邹老师?”她抬头看见我,不好意思地用纸巾擦擦嘴角,“嗯,刚从图书馆回来。”   “怎么不和朋友一起吃?”我问。   不是我多管闲事,我带了三个研究生,夏纤纤学习用功性格内向,再加上她是三人中唯一一个立志考博士的学生,我更关注她一些。   “她们有事。”夏纤纤礼貌地微笑,“我一个人吃挺舒服的。”   我瞄了一眼她的手腕,大半个月过去,她手腕上环状的淤青非但没好,反而更重了些,我说:“你去校医院了吗?开点活血化瘀的红花油什么的。”   “我明天就去,谢谢老师。”她说。   我不放心地看她几眼,粗粮面橱窗的员工通过扩音器喊:“95号蟹棒粗粮面好了。”   我离开夏纤纤吃饭的桌子,走到橱窗前,把手牌交给橱窗后的店主。   店主挖一勺糖、一勺肉酱、一勺味精,洒上麻酱和麻油,问:“辣椒香菜葱花洋葱都要吗?”   “要,辣椒多点。”宁泓说,他站在我身旁,“刚刚那是你女朋友?”   “我学生。”我说。   店主从出餐口推出粗粮面,宁泓端起碗放在托盘上,自己多加两勺辣椒油,抽出一双筷子架在碗的边缘,拿着托盘走到空桌子前坐下。   “36号金针菇粗粮面。”店主说。   我同样喜欢吃辣,没有忌口,等店主放好调料,拿双筷子端起托盘和宁泓在一个桌子旁落座。   宁泓用筷子搅了搅面汤,把配料和玉米面攉均匀,夹起面条吸溜一口,烫得眼圈通红:“嘶……”   “慢点,刚出锅。”我说,看他被烫的可怜样子,我站起身去食堂门口两边卖水的柜台,买两盒维他柠檬茶。我转一圈回来,他笑着伸手:“谢谢。”   “我说给你买的吗?”我发现这人天生的自来熟,没好气地把柠檬茶往他手里塞,“赏你的。”   “老师真好。”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皱皱巴巴的纸巾,抻平,擦掉手指沾的辣油。   我看不过眼,抽出一张干净纸巾递给他:“用这个。”   他接过纸巾,擦干净手指,拆开柠檬茶的吸管包装,插到饮料盒里,深吸一口,发出舒爽“哈——”的声音:“爽。”   折腾一圈,再不吃面就坨了,我拾起筷子吃面条。今天经历的事情太多,我饿得够呛,不一会儿吃完一碗面,把里面的蔬菜挑出吃掉,连汤底都喝了一半。   他吃完,问我:“还有纸吗?”   “下回自己带。”我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   他接过,擦擦嘴巴,嬉皮笑脸地说:“还有下回啊?那先说好,我想吃火锅。”   “你喝西北风。”我说。   “要草莓味的西北风。”他说。   宁清虽然也说俏皮话,但比他稳重,且没有这种令人牙痒痒的技能。   吃完饭,我端起餐盘走到收残处,放下碗筷,把捏扁的柠檬茶盒子扔进垃圾桶,踏出食堂的门,晚风习习,西边的夕阳景色壮阔。   “老师明天有空吗?”宁泓说,“你请我吃饭,我请你出去玩。”   “没空。”我说。   “你怎么……”他诧异地看我,耳朵和肩膀一起耷拉下来,“我哥明明说你是个好脾气的人。”   “我和你哥是朋友,和你不是。”我说,“你不要太想当然了。”   “你不了解我哥。”他说,“如果你和他是好朋友,那他以前为什么让我代替他来见你呢?”   “什么?”我不解地看向他,“你代替他?”   “瞧,我替他见过你两次,你居然不知道。”他笑起来,十足的恶意,“先走了,下次见。”他潇洒地摆摆手,迈步离开。   我站在原地看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底那股子烦躁像一群蜜蜂,嗡嗡鸣叫个不停。   宁清让宁泓代替他来见我,两次,宁清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自认宁清的挚友,竟没有分辨出宁清和宁泓的区别,我又是个怎样不合格的朋友?   如果把宁泓的自来熟,归咎于他在我不知情的时候与我相处过两次,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他专程来见我,或者说,嘲笑我,和我虚与委蛇的交锋,听我口口声声宣称是宁清的好朋友,再一举拆穿,定是一件颇有成就感的事情。   我看着宁泓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转身走回办公室。   论文开个头,我本想润色一遍摘要部分的语句用词,现在却失了心情。   办公室里的气氛热闹极了,康岩峰用草稿纸搭建纸牌塔,信誓旦旦地验证他的新理论,毕绪桦抱臂靠在椅子上,看康岩峰的动作。   “干什么呢?”我问。   “邹老师,你来得刚好。”毕绪桦说,“来来来,下注,赌老康能不能搭到十层。”   “十层?”我看着摇摇欲坠的纸塔,“这不都七层了吗?”   “对啊,我赌不能,押一根雪糕。”毕绪桦说,“吴姐押两根雪糕赌可以。”   “我押一根雪糕,不能。”我说,“这东西一阵风就倒了。”   “小邹,你还是太年轻。”康岩峰一心二用,站在纸塔后不服气的反驳,他话音刚落,纸塔应声倒下。   我说:“看,是吧。”   “你这不厚道。”康岩峰说,“钓鱼执法!”   “我没有。”我说,“吴姐,两根雪糕。”   “我和小邹一人一根,我要酸奶的。”毕绪桦高兴地拍手,“每日一胜,心情舒畅。”   “我要绿豆的。”我说,坐在办公桌后,将桌面收拾干净,等吴娟姐买雪糕回来。   “老康,今儿不着急下班啊?”毕绪桦问。   “加班。”康岩峰说,“我重新做了个流体模型,加班把之前落下的补上。”   “小邹呢?”毕绪桦看向我。   “今晚不想加班。”我说,“昨儿夜里没睡好,回去补觉。”   “辛苦,听说数学系凌晨出事儿了?”毕绪桦说。   康岩峰问:“出什么事了?”   “一个学生想不开,爬楼顶吹风。”我说,“还好昨晚我失眠,接到他们班长的电话。”   “唉,现在的孩子。”康岩峰说,“津大这校区是不是风水不好啊,一年跳一个。”   “校区里本科生、研究生和教职工,加起来五六万人,一年跳一个是标准频率。”毕绪桦说,“所以,你劝下来了吗?”   “劝下来了。”我说,“一般真不想活的,哪儿会给别人救援的时间,随便找个桥跳下去,连尸体都捞不着。”   “说得对。”毕绪桦说,“小邹忒通透一人。”   “毕老师抬举了。”我说。   “雪糕来啦。”吴娟姐买了一兜雪糕,给我一支绿豆沙的,给毕绪桦一支酸奶的,剩下两支巧克力的分给康岩峰一支,自己拆一支。   “谢谢吴姐。”我说。   坐在办公室和同事闲聊一会儿,堵在心底的情绪略微消散了些,我暂时不去想宁清宁泓两兄弟的糟心事。 第6章 遇猫   宁泓说下次见,足足让我担忧了好几天。在我心中,他是个专程来看我笑话的神经病。   更多的是,我反复琢磨,辗转反侧,硬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两次他替宁清见我。   越想越烦躁,干脆放在一边不去想,但若隐若现的愧疚时不时的冒出来,提醒我以前是个多么不称职的朋友。   “听懂了吗?”我敲敲黑板,“不懂的举手问。”   “老师有女朋友吗?”前排的女学生大胆地问。   整个教室哄笑,我性格温和,多数学生不仅不怕我,还喜欢和我开玩笑,我说:“目前没有,下一个问题。”   “老师你看我行吗?”   一道男声响起,我定睛望去,宁泓大摇大摆地坐在班级最后一排,这是小班课,不知道他怎么找到我的。   “不行。”我说,距离上次见他,已过去半个月,我以为他不会再来烦我,“没有问题的话,作业是这章的课后题,下节课交,下课。”   学生们陆续收拾书包离开,宁泓嬉皮笑脸地凑过来,两只手搭在讲台边缘:“邹老师,我给你带了礼物。”   “我不要。”我说。   “别啊,我专门买给你的。”他拿出一条领带,“我去意大利,看见这条领带,觉得特别适合你。”   深蓝色的真丝领带,印着暗红的枫叶花纹,扑面的精致昂贵,我平日里没有穿西装打领带的习惯,不太识货,照样一眼看出这条领带价值不菲。   我说:“我没什么打领带的机会,你自己留着吧。”   “那哪儿行。”他塞给我,“送给你就是送给你的。”   我不明白他的意图,他想要什么,他为什么纠缠我,他和他哥哥一样神秘,注重隐私,可我不想重蹈覆辙。   一个宁清,就够了。   “这才三点半,你有安排吗?”他问。   我说:“有。”其实没有,我生怕他拉着我出去转悠,“写论文。”   “我没什么事,陪你。”他理所当然地说,“走吧。”   我没辙,凶又凶不走,况且拿人手软,真丝领带在我手中,滑溜的触感像条蛇,我背上包,走出教室。   宁泓跟在我身后,离开教学楼,沿着双车道的窄路慢悠悠地溜达。   道路两旁高大茂密的树林,小风吹过树梢,叶子哗啦哗啦地响,期间夹杂鸟鸣和翅膀扑棱的声音,清新凉爽。   安静了一会儿,我忍不住问:“你之前什么时候替宁清见我的?”   “你猜。”他说。   “你骗我?”我问。   “没有。”他诚恳地看着我,眼睛清澈宽阔,比起宁清的眼睛,多了几分狡黠机灵,“不得不说,你对我哥比对我好多了。”   “那肯定。”我说。   恍然间,我发觉我和宁泓的对话,总是我在怼他,直言不讳,没有多余的顾虑。不应该是这样,我的脾气说不上极好,也算温文尔雅,少有这种咄咄逼人的时候。   他故作伤心:“哎呀,邹老师,你偏心。”   宁泓这人,越搭理他越来劲儿,我瞥他一眼,不再说话。   “你论文写的什么主题?”宁泓没话找话。   我说:“拓扑学。”   “哦……”他拖长调子,“什么是拓扑学?”   不知道拓扑学还哦什么哦,我说:“数学的一种。”   他眨眨眼睛:“你当我傻子吗?”   “嗯。”我说。   “我哥平时都跟你聊些什么?”他问。   我说:“什么都聊。”我挺佩服宁清,在一堆杂七杂八的话题中,将自己的家庭信息捂得严严实实,不漏半点风声。   “比如?”他问。   “他小区里的流浪猫,路上碰到的煎饼摊。”我说,“和扶老太太过马路。”   宁泓乐了:“赶明儿我也扶老太太过马路去,扶他十来个,拿个文明市民奖章回来。”   “那敢情好,努力打入老年人群体,说不定你扶的哪个老太太就是你未来的丈母娘。”我说。   “你指,你妈妈吗?”宁泓冷不丁地问,“你是天津人?”   “不是。”我回过神,“你瞎说什么。”   “我知道你喜欢我哥。”宁泓说。   我错愕地转头看他,心底的秘密骤然被拽到明面上,接受阳光的炙烤,我感到难堪。   宁泓似乎意识到刚刚那句话有问题,他补充道:“可惜他去世了,我很抱歉。”   “你到底为什么找我?”我问,“为了戳穿我的秘密,欣赏我难过的样子?”   “不是。”他急切地摆手,“我没有冒犯的意思。”   “你已经冒犯我了,很多次。”我说,“我不喜欢。”   “对不起。”他说,表情诚挚,“我一定注意。”   “你为什么不学学你哥哥呢?”我说,“你和他那么像。”   他看着我,眼瞳沉沉,抿唇低低的“嗯”了一声。   我们继续往前走,宁泓一直沉默,反倒让我不舒服了:“你在想什么?”   “想我哥哥。”他说,“我哥哥和你一起聊天什么样?”   我想了想,指着行道树后探头探脑的白色流浪猫:“给那只猫取名。”那是一只短毛异瞳猫,一绿一蓝的圆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们。   宁泓说:“喵——”   猫咪:“喵——”   我被宁泓像模像样的猫叫逗得笑起来:“它叫伊万诺夫。”   “俄罗斯小帅哥。”宁泓说。   “全名叫,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诺维奇·伊万诺夫。”我说,“那天我和你哥刷微博,看到一只叫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诺维奇·娜塔莎的狸花猫,刚好出门遇见它,它是只小公猫,叫娜塔莎不合适,于是我们叫他伊万诺夫。”   “……你再说一遍它全名?”宁泓一副惊呆了的表情。   “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诺维奇·伊万诺夫。”我说。   “名字比猫长。”他说,“弗拉基米尔……什么什么夫,算了,我叫它伊万。”   “那就没有乐趣了。”我说。   他指着躲在树干后的猫咪:“那你喊它全名,能把它喊过来我就跟着你的叫法。”   我招招手:“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诺维奇……”我话还没说完,异瞳白猫乐颠颠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喵喵叫,“……伊万诺夫。”猫咪蹲在我脚旁,用脑袋蹭我的裤腿,我得意地看向宁泓,“瞧。”   他举起双手:“行行行,你赢了。”   我蹲下,揉揉猫咪的耳朵,摸摸猫咪干瘪的肚子,估摸它一天没吃饭,怪不得对我这样热情。我从背包里掏出水杯,宁泓用两片树叶折出一个锥形杯子,他示意我往里面倒水。   “你还会这个?”我惊奇地说,倾倒水杯,注满小小的树叶杯,他低头,小心翼翼地将锥形杯放到猫咪嘴边。   白猫迅速地伸出舌头舔水面,甚至发出了呼噜呼噜紧迫的喝水声。   “要不,我们收留它吧。”宁泓说。   “我们?”我偏头看他,“你就你,别带上我。”   “我经常出差,没法照顾它。”宁泓可怜巴巴地睁大眼睛,“我买猫粮猫砂猫玩具,又不用你掏钱。”   “我在乎那几个钱吗?”我问他。   “你在乎吗?”他问我。   “……”我说,“我确实在乎。”   猫咪喝完水,眼巴巴地瞅着我俩,抬起爪子,用肉垫轻轻地碰我的膝盖。   宁泓握住猫咪的爪子晃一晃:“你看伊万,多可爱啊。”   是挺可爱,罕见的绿蓝异瞳,配上一身白色毛皮,深邃神秘,它是只小公猫,发腮后的脸盘又大又圆,看起来敦实乖巧。我从未想过养一只宠物,宁清有轻微的鼻炎,遇到花粉和猫毛便不停地打喷嚏,我曾笑他这毛病耽误执行任务,他没反驳。   “你没有鼻炎吧?”我问。   宁泓说:“没有。”   如果我收养猫咪,本就不大的一室一厅得专门腾出来一片地方放猫咪的日常用品,还要照顾它的吃喝用度。虽说宁泓自告奋勇承担猫咪的开销,我仍不放心,或者说,我不相信宁泓。   养一个生命不是拍脑袋的一时冲动,我怕我的喜爱维持不了多久便被繁琐的小事消磨殆尽,以后无论是转手领养还是放生,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我遇事有逃避的毛病,若我确定不了我的意愿,不如不要开始。   比如我暗恋宁清一整年,仍然不敢表露心声,我怕他拒绝,我们无法做朋友,抑或他答应,我们相处一阵子,厌倦后分手,我们还是没法儿做朋友。   “喵——”宁泓学着猫咪的叫声,柔软婉转,“邹老师,你是不是怕我不给钱?”   “嗯。”我发出一个单音敷衍他。   他拿出手机,一手抱起猫,一手点开付款扫一扫:“码给我,先转五千,不够再说。”   我看他:“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   “我喜欢猫。”他说,声音低落,“我哥有鼻炎,家里一直不能养宠物。”   “……不是钱的问题。”我被他那张和宁清分外相似的脸迷惑,心软的退让,“是我的问题,我从未养过宠物。”   “我也是,凡事都有第一次嘛。”他说,“我加你微信,如果你不想养了给我讲一声,我接走。”   我看着他,我觉得不对劲,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打开微信二维码,通过他的好友申请。   宁泓打个响指:“Bingo,以后常联系。”   我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了,我说:“没事别烦我,拉黑了。”   “哎别啊。”他抱着猫瞪大眼睛,猫咪瞳孔圆圆的,他的眼睛也睁得溜圆,一大一小同步望着我,我咽了下唾沫,说:“看你表现。”   一瞬间,仅仅只有一瞬间,我忘记了宁清,满眼是宁泓抱着猫的画面。 第7章 收养   答应了宁泓养猫的请求,我不得不放弃回办公室接着写论文的想法,同他一起走出校区,随便找一家宠物医院给伊万做全身检查。   “挺健康的,洗个澡,清理耳螨做个驱虫,回去观察几天。”女医生揉揉猫咪的脑袋,“吃得挺胖。”   伊万乖巧地趴着,尾巴尖蜷起,时不时地扭头看我,水汪汪的蓝绿眼瞳又大又圆。   “他叫什么?”医生问。   “弗拉基米尔……”我话没说完,被宁泓抢了过去:“伊万,他叫伊万。”   我憋笑着说:“你之前明明说跟我的叫法。”   “邹老师。”他无可奈何,“你饶了我吧。”   “帅气的小伙子。”医生抱起伊万,“我们洗澡去。”   我和宁泓看着医生离开,面面相觑,他说:“我去买冰淇淋,你喜欢什么口味?”   “水蜜桃。”我说。   “好。”他应下,走出宠物医院。   我环顾四周,正值工作日的下午,没什么顾客,靠墙有一排柜子,里面三三两两趴卧着几只小猫。一只金色毛皮的小胖猫翘着尾巴,冲我叫:“喵呜——”   颇有些奶虎咆哮的气势。   我会意地笑笑,走到玻璃柜前,弯腰盯着小黄猫。   “喵——呜——”小猫怯怯地低下头,声音渐渐消失,怂不拉几地蹲坐下来,用尾巴圈住自己,像个巴掌大的毛线球。   我喜欢毛绒绒的小动物,但从未想过拥有一只。宁清偶尔提过一次:“过会儿可能要下暴雨,咱们带伊万诺夫回去吧。”   我就近找了个纸箱子,引着猫咪到教学楼门口,我、宁清和异瞳白猫,站在屋檐下,看雨丝斜着飘下来。宁清盯着我半晌,说:“澜生,你好慢热一人。”   “是么?”我耸肩,“我以为我挺开朗的。”   “开朗和慢热不冲突。”宁清说。   我偏头看他,宁清扬起脑袋,仿佛在看远处树梢站立的蓝喜鹊:“你有发小吗?”   “有。”我说,“很长时间不联系了。”   “为什么不联系?”他收敛视线,落回我身上。   “不在一个城市,我两三年没有回家乡。”我说,“生疏在所难免。”   “我也是。”他笑起来,脸颊的笑涡若隐若现,“我们这个职业,最希望的是出事了,有人记得我们。”   “瞎说什么,不会出事。”我说。   “生死有命。”他表情深沉。   “好吧好吧。”我妥协,“我会记得你的。”   他得逞地笑起来:“好。”   “冰淇淋来啦。”一只手拍了下我的肩膀,“想要这只小毛团?”   “我就看看。”猛然从记忆回到现实,我看向与宁清相貌七八分相似的宁泓,“冰淇淋呢?”   “我吃完了。”他一只手背在身后,故意舔舔嘴唇,“好吃。”   我叹气,懒得和他玩幼稚的把戏:“拿来。”   他藏在背后的手伸出来,手心放着一个哈根达斯的盒子,里面两个水蜜桃冰淇淋球:“给。”   我皱眉:“买这么贵的干什么?”   “想吃了。”他说,递给我一个木勺,“没多贵。”   两个冰淇淋球四五十,我自认消费水平一般,谈不上拮据,但花四五十吃两个冰淇淋球,有些奢侈了。   宁泓用勺子挖一口冰淇淋放进嘴巴,眯起眼睛点头:“不错。”   “今天周四,你不上班?”我问。   “休息。”他说。   “你做什么的?”我心中盘算,工作日休息,说明他的工作具有倒休性质,看他花钱大手大脚不看价格的模样,收入不低。   “机场。”他说,“赶紧吃吧,一会儿化了。”   沉默地吃完冰淇淋,我把纸盒和两个木勺扔进垃圾桶,坐在椅子上等医生的动静。   “邹老师。”宁泓又不老实了,“你是哪儿的人?”   “没哪儿,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我说,我烦透了别人打听我的事情,特别是发觉宁清和我之间的消息极度不对等后,我对宁泓几乎没有好感。看到宁泓那张脸,我就想到宁清,继而想到那些破事,我就忍不住出言怼宁泓。   “……”他局促地瞥我一眼,说,“哦。”   得,我在心里骂自己一句,心软是病,我不耐烦的开口:“西安人。”   “你们那油泼面好吃。”他说。   我问:“你是哪儿的人?”   “我……”他吞吞吐吐,“我小时候,经常搬家,所以我也不知道我算哪的人。”   “哦。”这话我听宁清讲过,只当他们家中做生意,人随店走,“你们在天津住了很久吧?”   “七年了。”他说,“我很喜欢天津。”   我也很喜欢天津,生活气息浓厚,节奏缓慢,有着和一线城市截然不同的独特气质。茶馆茶楼,相声小调,我和宁清常去公园散步,看大爷们下棋,闲聊几句,悠闲自在。   海河两岸的西式租界建筑,错落有致的小洋楼,别有一番风情。   “你在天津这么久,会说天津话吗?”我问。   “嘛叫天津话?”他像模像样地学了一句,“就会这个,别的没学会,你呢?”   “我还会个,介不就完了嘛。”我提起音调,“还有一个,介都是嘛事儿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邹老师。”他笑得前仰后合,“你跟谁学的?”   “我办公室的一老师,姓康,老天津人,给他的学生讲题,永远用同一句话结尾,”我说“介不就完了嘛。”   气氛稍稍轻松愉快,女医生抱着白猫掀开帘子:“看看小帅哥。”   异瞳白猫刚洗过澡,毛发蓬松,小心翼翼地用爪子碰碰我的手指:“喵……”   我双手托着白猫的咯吱窝拿过来,抱进怀里,猫咪扑腾了两下后腿,前爪环住我的脖子,短毛蹭得我有些痒。   “他真乖,洗澡不闹腾,掏耳朵也不害怕。”女医生说。   “我看网上好多养宠物的人说,要绝育?”宁泓问。   女医生点头:“是的,我建议你们带它回去养一阵子,没有应激反应再选择绝育,不然猫咪会吓到,容易生病。”   “好。”我说,“谢谢您。”   “有猫粮猫玩具猫窝之类的推荐吗?”宁泓问,“我们是新手,刚收养伊万。”   “收养的?”女医生说,“那给你们打九折,门旁边的货架随便挑。”   “这个航空箱挺好。”宁泓拿起红蓝配色的小箱子,掰了一下卡扣,从上面打开箱子,“先把伊万放进去,防止它乱跑。”   我依言放下伊万,白猫坐进箱子里,冒出个圆脑袋观察我们。   宁泓挑选猫用物品一时兴起,选了一大堆,四袋猫粮,三袋冻干,三十个罐头,五袋猫砂,益生菌化毛膏梳毛刷指甲剪驱虫药磨牙棒猫薄荷木天蓼……   我看着他像只松鼠囤坚果似的选购东西,不禁说:“够了够了。”   “猫抓板,牙刷,牙膏,沐浴露……”他恍若未闻,“逗猫棒,除臭剂……”   我扭头问医生:“这些一共多少钱?”   “目前……两千八。”医生说。   我拿出手机,打开支付页面:“先付这些。”   “不用我来我来。”宁泓一个箭步冲到我身旁,抢过我的手机,扫码加支付宝好友,“说好的,我负责伊万的开销,加好友以后转账用。”   “……那不是说着玩的吗。”我说。   “你看我像说着玩吗?”他表情严肃,拿起手机对医生说,“我付。”   “你们感情真好。”女医生说,扫码收款,“送你们十个羽毛逗猫棒,猫咪都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谢谢。”我说,“加个微信可以吗?以后做绝育找您。”   “好的,我姓蔡,蔡怡雪。”女医生说。   “我姓邹,邹澜生。”我加了蔡医生的微信,备注上姓名,“是津大的老师。”   “伊万是津大的流浪猫啊?”蔡医生说,“真好,它找到家了。”   “澜生。”宁泓说,“走啦。”   我愣了下,说:“好。”宁泓从未叫过我的名字,邹老师来邹老师去的,突兀的叫我名字,显得亲昵得过分。   我提起航空箱,宁泓说:“我打了辆车,东西放后备箱。”   “不远,我家就往左直走一个路口的小区。”我说。   “东西太多了,拿不动。”宁泓跑来跑去几趟,东西塞满出租车后备箱。   我提起航空箱,航空箱里装着猫咪,坐进出租车后排座位,报出小区名:“清柳苑。”   出租车师傅问:“前面五百米那个清柳苑?”   “嗯。”我说。   宁泓拉开车门坐到我旁边:“搬完了。”   “好家伙,这么几步路叫辆车。”司机师傅发动汽车,“把我这汽车当自行车使了。”   “可不是嘛。”宁泓贫道,“一脚油门赚个起步价,多划算。”   “挺好,下回你们想去马路对面,叫我。”司机师傅说,“我免费给您表演一个漂移调头。”   没两句话的功夫,到小区门口,司机师傅问:“几号楼?我给您送单元门口。”   “六号楼。”我说,“往里直走第三个楼右拐,二单元。”   “好嘞。”司机师傅说。   我们把东西搬上楼,猫窝放沙发脚的空地,猫砂盆放阳台,一大堆猫营养品整齐的摆放电视柜桌面。   宁泓直起腰,拍拍手,对白猫说:“好了,快来看看满意不?”   蹲在航空箱里的白猫迈出一条腿,踩在坚实的地板上,低头嗅闻地面。   我洗干净手,打开冰箱门:“不早了,留下来吃饭吗?”   “好啊。”他欣然答应,片刻不带考虑。   我呆滞地看了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就不该多嘴客气那么一句,咋这么不长记性。 第8章 交错   冰箱里的蔬菜种类不多,我拿出早上腌制好的鸡肉,一段葱,一块姜,两个土豆。   宁泓逗了一会儿猫,洗干净手,挤进厨房,和我并肩站在灶台前:“我能帮上什么忙?”   “别烦我。”我弯腰削土豆皮,空不出手赶他。   他垮下肩膀:“邹老师,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嘛。”   “你会什么?”我问。   “蒸米饭。”他说,“淘米,放进电饭锅,加水,摁下开始键。”   “行,那你蒸米饭吧。”我说,“米桶在右边第一个橱柜里。”   我将削好的土豆放在案板上,用刀切成不大不小的块,太小容易炖烂,太大不入味。倒油入锅,烧热,放葱姜蒜,爆香,放腌好的鸡肉和豆瓣酱,来回翻炒均匀,生抽、老抽、尖辣椒、盐、黄酒,把肉炒到没有水汽,舀半瓢水进锅,小火炖十五分钟。   我扣上锅盖,转身,宁泓仍站在我身后,直挺挺的杵着,像个幽灵。   “吓我一跳。”我说,“你站这干嘛?”   “看你做饭啊。”他说,扬起手中的抹布,“趁你炒肉的时候,我收拾收拾水槽。”   我看向水槽,腌制鸡肉的不锈钢盆洗得干干净净,土豆皮被收进垃圾桶,切过葱姜蒜的案板被擦干靠墙而立,水槽周围也没有溅出的水滴。宁泓是个有眼色且办事干脆利落的人,我不排斥做饭,却极其讨厌收拾厨房和洗碗。不得不说,宁泓这番所作所为,让我不那么计较他以前说过的话,以及看他顺眼许多。   我不知道他是无意识还是刻意,他的关于宁清的言论,总在刺痛我。   接受宁清的死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宁清虽然走了,但他的痕迹渗透我生活的方方面面。他活着的时候是我的向往,他死去,变成了我的影子。我想念他,无论在阳光明媚的白天,还是沉郁寂静的午夜。   至于宁泓,他长着一张和宁清相似的脸,带着无尽的谜题钻进我的生活。我能感受到他话语中浅淡的恶意,非常细微,像浮在空气中的灰尘,我防备他,生怕他从我这里抢走什么东西。   我有什么值得他惦记呢?我扪心自问,应该是没有的。   宁泓是一条蛰伏的蝰蛇,假意亲近,耐心观察,待我放松警惕,他便一击致命。   “邹老师。”宁泓说,“锅里快炖干了。”   我骤然惊醒,伸手打开锅盖,接小半瓢水倒进去,再往里加调味的桂皮八角,用汤匙舀一勺汤汁,吹凉,尝尝味道。   有点淡,我撒了一勺盐。   抽油烟机轰隆轰隆转,炖鸡的香气肆意弥漫,宁泓深吸一口气:“好香。”   “饿了吗?”我说,“闷十分钟,就能出锅了。”   “饿。”他说,“米饭也快蒸好了。”   我少有和人一起在厨房合作料理食材的经历,包括宁清。   宁清对餐食的品质要求不高,熟了就行。我不喜欢收拾厨房,我俩吃饭,不是下馆子就是订外卖,基本想不起来要自己做饭。   “邹老师经常做饭吗?”宁泓问。   “不,挺少的。”我说,“我不喜欢刷锅洗碗擦灶台。”   “我帮你啊。”宁泓说,“我做饭不好吃,不是咸就是淡。”他挠挠头,显出几分不好意思。   我说:“谢谢。”这句话发自真心,若有个人愿意帮忙,我可以顿顿进厨房。   他笑起来,弯弯眼睛,右边脸颊露出一个笑涡。   鸡肉出锅,我端着盘子走到餐桌旁,宁泓一手一碗米饭走到我对面,坐下,递给我一双筷子。   食不言,况且我俩也是真饿了,一阵狼吞虎咽,我消灭面前的米饭,打个饱嗝。   “真好吃。”宁泓夸赞我,“我能经常来你这蹭饭吗?”   “随你。”我说,“你洗碗就行。”   “没问题。”他满口答应,“别说洗碗,抽油烟机也给你洗了。”   “……你在机场做什么的?保洁?”我问。   他吃了一口米饭,差点把自己呛着:“咳咳咳咳咳咳保洁像话吗?”   “我寻思你还会洗抽油烟机,手艺挺多啊。”我说,“不错,艺多不压身。”   “开飞机的。”他说,“飞一次休两天。”   飞行员,怪不得花钱没谱,收入比我高太多,我说:“可以啊,宁机长。”   “……没到机长,副的。”他说,“不过邹老师,你花钱那么节省,你们教授不是有那个……科研经费吗?”   我乐了:“我教数学的,科研经费?你指买草稿纸的钱?”   他放下碗,眨眨眼,憋出三个字:“这样啊。”   “平时有一些小项目,挣的钱给学生们分分,剩不了多少。”我说,“攒钱结婚用。”   我心知我这辈子结婚的希望渺茫,这句话不过是找个借口唬宁泓,我原想省下一笔钱和宁清一同出国旅游,如今宁清走了,我节俭的习惯保留下来。   “结婚?”他看向我,眼神平视,语调上挑,略带嘲讽,“和我哥吗?”   又来了,我特烦他阴阳怪气这一套,我没有正面回答,说:“我看电视,你把碗洗了。”   说完,我离开餐桌,走到客厅打开电视,用无意义的新闻报道声填满四周空气,免得我想起宁清。   宁清的职业是警察,他并非传统印象中的不苟言笑,他性子温和,有股贫劲儿,爱听相声,不是去茶楼园子里的相声,而是随便找个公园里跟下象棋的大爷唠闲嗑。他带我去长虹公园,我站在一旁不说话,看他和老大爷侃得欢实,弯如月牙的眼睛,手指夹一根烟,有一口没一口闲散地抽着。阳光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他修长健康的体魄,我尽量随性不刻意地打量他,听他拖长调子慢悠悠地唤我:“澜生,想什么呢?”   “澜生,想什么呢?”   脑海中的话语和现实重叠,我猛然惊醒,转头看向宁泓,语气稍有不满:“别叫我澜生。”   “那叫你什么?”宁泓抽一张餐巾纸擦干净手,坐在我身旁,“澜澜?”   “……走开。”我被他腻歪的语调膈应出一身鸡皮疙瘩。   “电视里讲的什么?你看这么认真。”他说。   “没什么。”我说,我压根没注意电视里相貌端方的女主播讲了些什么东西,满脑子宁清和我溜公园的情景。   “喵呜——”异瞳白猫灵巧地跳到沙发上,大摇大摆地趴进我怀里,尾巴尖圈住我的手腕,像给我戴了一个毛绒绒的手环。   吃过饭,我有些困意,懒洋洋地靠着沙发不说话,猫儿发出咕噜咕噜拖拉机一般的声音,格外催眠。宁泓安静地坐在我身旁,既没有开口讨嫌,也没有离开的意思。我俩就这么坐着,客厅中漂浮着电视机外放的声音。   半梦半醒间,我听到宁清叫我:“澜生。”   “别闹。”我迷蒙地说,“困。”   我听到宁清轻笑,握住我的手:“睡沙发容易着凉。”   “唔。”我满脑子浆糊,困得东南西北不分,本能地抓紧他的手,“宁清。”   手掌停顿,僵硬地停住不动,半晌,对方发出一个单音:“嗯?”   “别走。”我从鼻腔中哼出声音。   宁清,别走,别留我一个人,连你的墓碑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时常想,我是个多么怯懦的人啊,简单的一句我喜欢你,硬是憋了一整年。   宁清是缉毒警,拥有不少奖章,他给我讲过卧底暴露的下场。毒贩们丧心病狂,残忍如狼,不仅将卧底虐杀分尸,还会威胁卧底的亲朋好友。许多卧底死后,墓碑上不能镌刻姓名,生怕家属祭拜时被毒贩盯上。   宁清也会有一块空白的墓碑,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山包,守望一方疆土。我是他的朋友,不是他的亲人或者爱人,没有知晓信息的权利,只能不停的回想过往,悼念忠烈的亡魂。   朦朦胧胧间,我听到轻微的关门声,彻底陷入深眠。   一觉醒来,脖子酸痛,宁泓已经离开,猫咪趴在单人沙发的靠枕上瞪大眼睛瞅我。   我抬头看向墙壁的挂钟,晚上九点半,拿起手机,蹦出一条微信【宁泓:邹老师,我走了,闲了去看你。】   我动动手指,回复他【邹澜生:别来,没空。】   宁泓现在应该是清闲,消息回复速度极快【宁泓:[委屈]】   【邹澜生:[汤姆猫冷漠]】   我放下手机,活动脖子,关节嘎巴嘎巴的响,客厅里几乎可以听到回声。   通常我中午睡半小时午觉,今天晚饭后一不小心睡过去,到了深夜怕是又要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打开冰箱门,拿出一盒纯牛奶,放进微波炉热一分钟,听到我手机的消息提示音【咚咚。】   我拿着温牛奶盒踏进客厅,拿起手机,肖珂给我发了张图片,是一幅画【肖珂:老师,送给您的。】   我点开图片,认真观看,我不懂绘画,没法从专业角度评论画得怎么样。画中是一个人形的轮廓,逆光站立,看不清脸,向前伸手,张力十足。他画的应该是我,我猜。   【邹澜生:真好看,谢谢你,我明天打印出来裱个框挂家里。】   【肖珂:[猫猫捂脸]我明天把画送到您办公室。】   【邹澜生:我明天上午第一节 有课,十点在办公室。】   【肖珂:好的。】   我空荡的心起了一些温度,有人死去,有人活着,有人死里逃生。 第9章 休学   上午十点,肖珂敲响了我办公室的门,康岩峰正好拉开门,侧身让他进来:“找谁?”   “邹老师。”肖珂说。   “小邹,你学生。”康岩峰扭头冲我喊。   我有个毛病,一旦埋头写论文,就听不见别人说话。   毕绪桦拍拍我的肩膀:“小邹,有人找。”   “啊?”我抬头,看到肖珂,“哦,你来了,快坐。”我挪开放在凳子上厚厚的书本资料,“有些乱,不好意思。”实际上乱极了,办公桌被堆得满满当当全是打印资料和草稿纸,垃圾桶里的纸团快要溢出来,周围零散的凳子充当矮桌,堆放厚重的书本。   肖珂手执一张卷起来的白纸,坐到离我最近的凳子,铺开纸,内芯一寸寸展现,露出色彩缤纷的画作:“老师,送给你的。”他似乎不好意思,头低下,碎发遮盖额角。   “谢谢。”我看着与我昨日收到的图片无二的画,小心拿过仔细端详,画中人物比例优秀,线条流畅,配色清新,“你真厉害,比我强多了。”   “怎么会,老师最厉害。”肖珂抿唇,轻轻地笑,唇角上挑,两颗贝壳般圆润的门牙压在下唇,衬得他愈发像只白兔。   既然来了,我便想多了解些情况,问:“最近两天怎么样?有学生议论你吗?”   “没有,挺好的。”他说,“我找了一份绘画的兼职,每周六日教小孩子画画。”   “不错啊。”我的心情随着他的话好起来,“小孩子好教吗?是不是很闹腾?”   “有小学生初中生,也有高中生和大学生。”他说,“我现在就去了两次,感觉还可以。”   “那就行,遇到什么困难跟老师说。”我说,“我能帮的一定帮。”   “好。”他眉开眼笑,十分活泼阳光的样子,“谢谢老师。”   “你等会儿有课吗?”我问,“还有五分钟上课铃就要打响了。”   “有的。”他站起身,“那我先不打扰老师了,再见。”   “再见,好好上课。”我嘱咐,看他走出办公室,重新埋头写论文。   这篇论文我选的方向还是微分拓扑,麻烦是真的麻烦,难也真的难,数学哪有不难的。每当我抱怨数学好难时,宁清总反问我,找对象不难吗?   都难,找对象比数学更难。   数学好歹能解就解,找对象谈恋爱就一个结果,无解。   至于我,一个数学博士,结结实实栽到恋爱难题上,别说解决问题,连问题的线头都没找着。   下午第一节 课上完,我一手拎着书本走出教室,余光扫到走廊窗边,夏纤纤和连俊雅正拉拉扯扯争论着什么。夏纤纤的表情并不好看,连俊雅一头红发,气汹汹地瞪夏纤纤,像只愤怒的小老虎。   我无意管学生之间的纷争,单单奇怪夏纤纤一个研究生,怎么和大二学生连俊雅产生交集。我转身要走,却被连俊雅叫住:“邹老师!”   “哎。”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处理这起冲突,“什么事?”   “纤纤是您的研究生吧?”她拽着夏纤纤朝我走来。   “嗯。”我点头。   “她想休学你管不管?”连俊雅问,语气中所含的坏情绪冲了我一脸。   “休学?”我看向夏纤纤,“你没跟我说啊?”   “……还没来得及跟您讲。”夏纤纤说,她扽了几下手臂,连俊雅拽得紧,死活没撒开。   我看她俩一个藏一个怒的模样,觉得这事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说:“去我办公室详聊。”   “好。”连俊雅点头答应。   夏纤纤小声说:“我的书落图书馆了。”   “丢不了。”连俊雅说。   我朝综合办公楼走去,好奇地问:“你俩怎么认识的?”   “我刚上大学来报道的路上,坐公交遇到纤纤,我们两个挨着坐,她帮我把包放行李架上。”连俊雅性格外向,竹筒倒豆子般交底,“正好我俩在同一站下,就认识了。”   “挺巧。”我说,推门进入办公室,绕开地上的物理模型和一捆一捆的书本,坐在办公桌后,“说吧,什么情况?”   “我……”夏纤纤开口,她有些怯,视线晃晃悠悠扫过连俊雅,落到我身上,“我最近压力有点大,想休学歇一阵。”   我看向她的手腕,青紫的环形伤痕淡了些,提了个折中的办法:“我可以给你放一周的假,不过你暑假得晚走一周。”   “可以。”连俊雅猛点头,“可以可以。”   “夏纤纤没说话,你急什么。”我被她的举动逗得直乐,“老实点。”   “……好,谢谢老师。”夏纤纤说,她偷偷瞟连俊雅的脸,“我回去调整一下状态。”   “嗯。”我看着两人之间的气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来,“还有别的事吗?”   连俊雅摇头:“没有了。”她看到我桌上平铺的画,“哇这谁画的,真好看。”   “我的一个学生。”我说,“行了,快回去上课吧,夏纤纤清闲,你一个大二学生也没课?”   “只要胆子大,天天都放假。”连俊雅俏皮地眨眨眼,牵起夏纤纤的手,“走,学姐,送你回图书馆。”   “你别。”夏纤纤挣了一下,没挣开连俊雅的手,她无措地将手背在身后,匆匆说:“邹老师再见。”   “再见。”我说。   两个女孩子一个活力四射一个内敛羞涩,我看着连俊雅耀眼的红头发消失于走廊,感叹一声,年轻真好。   我今年二十九岁过半,十月份的生日。认识宁清后,我近两年的生日全是同他一起,吃火锅,聊聊天,沿海河散步吹风,听他说任务中遇到的人和事。最后一次任务临走时,他说要给我惊喜,我以为他是指任务回来给我带礼物。宁泓是他的弟弟,说不定他知道宁清给我准备的惊喜。   我看向手边的论文,演算过程只写了一半便没了思路,我心中烦躁,拿起烟盒走出办公室,寻一处安静的角落打开窗子,点燃香烟。刚抽一口,手机响起,我扫一眼来电显示,【邹海阳】。   邹海阳是年纪小我九岁的弟弟,考到南方上大学,今年大三,性格外向,情感丰富,喜欢交朋友,是个名副其实的海王。   “喂,海阳。”我说。   “哥,想我了没?”他嘻嘻哈哈地说,“我可想你了。”   “别说那些没有用的,什么事?”我问。邹海阳是个挺功利的人,虽说他是我亲弟弟,但不妨碍我看清他的人品,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给我打电话必定有求于我。   “我五一不回家,你回去看看爸妈呗。”他说,“我有事。”   “什么事?”我问。   邹海阳在外面胡天胡地,暧昧对象三五个,鱼塘备胎一大堆,在我父母面前,他仍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逢年过节一定会带礼物回家陪陪二老。我则冷淡些,不怎么讨父母喜欢,也不爱回家。   “就……哎呀。”他说,“陪女朋友去医院。”   “你把人家肚子搞大了?”我皱眉,“你能不能……”   “哥,你管那么多干嘛。”他抬高声音,打断我的话,“你看看你都多长时间没回家了?你快三十了也没个对象,我每次回去都得替你解释,哥哥忙着写论文,忙着上课,没空谈对象。这回你自己解释,我没工夫想理由了。”   “……”我被他一顿嚷嚷得没了话语,片刻,说,“知道了。”   “哥我不是故意埋怨你。”邹海阳说,他声音低落,“我这段时间遇到很多事。”   “我也是。”我说,“你缺钱吗?我给你打点。”   “不缺,你挣的钱留着自己花吧。”他说,“天天省吃俭用连个对象都没有,赶紧把你的破电脑换了,打游戏卡出雪花屏。”   “哪有卡出雪花屏。”我说,“邹海阳,你嘴巴这么毒怎么找到女朋友的。”   “哎嘿你气不气?”邹海阳洋洋得意,“女孩子都喜欢坏坏的帅哥,老哥你那款早就过时了。”   我听到电话那头响起的熟悉的上课铃,说:“你上课吧,我五一回去。”   “好,你可千万别跟爸妈说我的事。”邹海阳说,“我以后一定记得戴套。”   “你但凡多干点人事我就不用天天担心你走路上被雷劈死。”我说。   “你瞧瞧你瞧瞧,你居然好意思说我嘴巴毒。”邹海阳说,“撂了,拜拜。”   我放下手机,将剩下半根烟放进嘴里,推了推眼镜。   我成长于一个离婚又复婚的家庭,我母亲生我的时候很年轻,约莫二十三岁上下。外公外婆是商人,家底丰厚,我母亲差不多算个富家小姐。父亲是工薪阶层,一个基层公务员,两人是大学同学,一毕业就领了结婚证。年轻夫妻总有磕磕碰碰,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小时候的经历让我对婚姻生活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后来我父亲婚内出轨,母亲闹离婚,我五岁,被判给我母亲,又过了两三年,两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重新搅合在一起。我母亲三十岁时,和我父亲复婚,她三十二岁生下邹海阳。   我始终认为我父母的感情观念有严重的问题,所以上大学后,甚少与家中来往。邹海阳类似于我和父母之间的纽带,我们兄弟二人是两个极端,我对感情极端苛刻,他则漫步花丛游戏人生。   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第10章 他喜欢你   四月匆匆而过,转眼到了月底,学生们日渐浮躁,一心讨论即将到来的五一假期。我虽为老师,同样期待放假,可一想到我答应邹海阳的回家事宜,期待的心情立刻低落,我还不如留在办公室写论文。   往年各类节假日,宁清常常约我出去,爬山或看海,他主意多,宾馆酒店景点门票一手全包,保我们两人玩得开开心心。   “小邹,五一有计划吗?”康岩峰问。   “回家。”我说,“西安。”   “回去陪陪父母?挺好。”康岩峰说,“老毕呢?”   “我家那小兔崽子闹着要去迪士尼。”毕绪桦说,“五一飞上海。”   “那你这老兔子必须跟着。”康岩峰笑着说。   “你呢?准备做什么?”我问。   “和老毕差不多,不过不是迪士尼,去方特。”康岩峰说,“小家伙考了双百分,嚷嚷着要奖励。”   “呦双百分?”毕绪桦说,“方特哪儿够,去环球啊。”   “嘘,小家伙就知道个方特。”康岩峰说,“他只要不提我就当没有环球。”   “你好,我找邹老师。”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   我看向门口,宁泓大喇喇地靠着门框,笑嘻嘻地朝我招手:“邹老师。”   我坐在凳子上没动弹,宁泓倒是不怕生,大方地走过来:“下午有空吗?”   “看情况。”我说。   “我猜有空。”宁泓绕到桌子后,倚着桌沿站立,抱臂转头看我,弯弯眼睛,笑盈盈的模样。   或许是我的态度不同寻常的冷淡,康岩峰和毕绪桦好奇地看过来,我不想让同事围观私事,站起身:“出去说。”   “走啊。”宁泓亲昵地凑近我,在我耳边小声说,“你同事不知道你喜欢男的?”   我斜睨他一眼,没有说话,沉默着走出综合办公楼,找个僻静的角落停下脚步,转身一把将宁泓掼到墙上:“你不要逼我揍你。”   他下意识挡了一下,没躲开我的手,他昂起头,我的手攥住他的脖颈,指骨顶住他脆弱的喉结,他急促地吸气,试图稳住一瞬间惊惶的表情。   我比他高一点,约五公分,足以桎梏他的行动,我看进他漆黑的瞳仁,明亮的,倒映出我皱眉不耐烦的面容。   他已然镇定,老实站好,麻溜道歉:“对不起。”   我松开手,后退一步:“找我什么事?”   “我来看伊万。”他说,表情可怜兮兮,“半个月没见伊万了,给你转账你也不搭理我。”   “我做了账单,每一笔给伊万的开销都有记录,你要看吗?”我问。   “不用,我相信你。”他从善如流地回答。   我诧异地瞥他一眼,说:“还有一个小时午休,你觉得无聊可以出去溜达。”   “我看你写论文。”他说。   “你看得懂吗?”我反问,“别烦我。”   “你看不起谁。”他不服气,“邹教授,你怎么没有一点平等精神啊。”   怎么看都像胡搅蛮缠,我走回办公室,宁泓像条小尾巴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吴姐上课去了,康岩峰和毕绪桦沉浸于学术,我坐下,拾起笔,对宁泓小声说:“你坐我对面。”   “哦。”他坐下,拿过三四本书摞成枕头,趴在上面闭目养神。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做,我随手拽过一张白纸演算,沙沙的写字声中,一个小时悄然滑过。午休的下课铃响起,宁泓睁开眼睛,恍惚地看我半晌:“下课了。”   “嗯,走吧。”我合上笔帽,拿起手机站起身,和宁泓一起离开办公楼。   走在路上,宁泓问:“这不是去你家的路,我们去哪?”   “食堂。”我说,“吃完饭再回去。”   他打个响指:“我们去吃火锅吧?”   “不去。”我说,“赶紧吃完饭回去喂猫。”   “哦对。”宁泓连忙点头附和,“差点忘了。”   我被他这句话气得直笑:“你到底来看猫的还是来气我的?”   “都有。”他说,表情突然正经,仔仔细细地打量我,从头到脚,一脸严肃,“上周我飞了一趟新西兰,本来想给你买个礼物,但你好像没有穿戴饰品的习惯,于是我给伊万买了礼物。”   “什么?”我问。   “羊毛猫窝。”他说,“和一罐蜂蜜。”   “猫能吃蜂蜜?”我问。   “给你的。”他说,“放在车里,车停在校区外面。”   “不用给我带东西。”我说,后一句话我本想说你少来气我就够了,但宁泓专程给我带了礼物,我三番两次拿话噎他实在不合适,于是作罢。   “……你跟我哥可不是这么说的。”他咕哝一句。   “什么?”我没听清他的话,食堂就在不远处,我一心想着中午吃什么。   “没有。”他说,“我想吃鸡排饭。”   “好。”我应下,踏进食堂,我要了一碗麻酱拌面,给宁泓点了一盘鸡排饭。   我们俩各自吃着自己的饭,宁泓问:“五一我订了古北水镇的票,我们去度假吧。”   “没空,我得回西安。”我说,“看看父母。”况且我为什么要和一个刚见面一两次的人出去度假,这不符合常理,尽管宁泓是宁清的同胞弟弟,不代表我对待他就得像对待宁清那样。   他看上去有些失望,用筷子戳炸鸡块,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我哥留的遗书提到你。”   “什么?”我愣住,“提到我什么?”   “不告诉你,除非你和我一起去古北。”他眨眨眼。   “你骗我。”我说,语气冷淡,我烦透了他自作聪明的小把戏,有意无意地捅我一刀,轻描淡写地道歉,像个不知轻重的孩子,仗着和宁清的血缘关系踩着我的底线蹦来跳去。   宁泓专注地盯着我,意识到我铁了心拒绝和他度假,轻轻叹气:“就当我骗你吧。”   吃了午饭,我走出食堂,迎面碰见肖珂,白瘦的男孩热情地朝我打招呼:“邹老师!”   “哎。”我说,“怎么这么晚才来吃饭?”   “错峰嘛,十二点人太多啦。”他比以前开朗活泼得多,眼睛亮亮的,“老师别走,我请你吃冰淇淋。”   “好啊。”我欣然答应。   “澜生,你学生?”宁泓伸手揽住我的肩头。   肖珂无措地站在原地:“是。”   我拍开宁泓的手,对肖珂说:“甭理他,我想吃巧克力冰淇淋。”   食堂门口两侧有冰柜,我和肖珂拉开玻璃门,翻找半天,扒出来三个冰淇淋筒。肖珂刷学生卡付账,我拿着两个冰淇淋走到宁泓面前,塞给他一个:“拿着,草莓的。”   “我想吃香草的。”宁泓说。   “爱吃不吃,还我。”我伸手。   宁泓握紧冰淇淋筒:“不行,给我了就是我的。”   “老师,我去吃饭了。”肖珂说,声音低弱,似乎又回到以前那个软弱内向的壳子中。   “等等。”我叫住他,从冰柜里拿出一盒柠檬茶,“送给你的,天气热,消暑。”   “好。”他接过柠檬茶,重新笑起来,“老师再见!”   “再见。”我挥手。   宁泓开口:“他喜欢你。”   “我是他老师。”我说,“孩子过得不好,挺可怜的。”   “你是装不懂还是真不懂?”他抓住我的手腕,气冲冲地将我拖出食堂,“你只能喜欢我哥。”   “你有毛病吧?”我莫名其妙,“什么乱七八糟的。”   宁泓绷着脸不说话,闷头走路,一直走出校门,来到一辆白色途观前停下:“上车。”   “这你的车?”我问。   “嗯。”他摁开车钥匙,车灯亮了亮,“蜂蜜和猫窝在后备箱。”   我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系好安全带:“走吧。”   “你下午没课吧?”他问,表情如常,看样子已经调整好情绪。   “没有。”我说。   “你五一回家,谁照顾伊万?”他拧动车钥匙,发动汽车,打方向盘调头。   “寄养到蔡医生那。”我说。   “你把钥匙给我,我照顾。”他说,“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你五一没有出行计划?”我问,“你说你订了古北水镇的票。”   “不去了,没意思。”他说。   我没搭腔,安静下来,学校到小区只有一个路口的距离,开车实在奢侈。汽车停在楼下,后备箱打开,我拿起猫窝和蜂蜜上楼,打开房门,异瞳白猫端庄地坐在不远处:“喵——”   “伊万。”宁泓说,“来抱抱。”   白猫径直向我走来,蹭蹭我的裤腿,四脚朝天躺在地上露出腹部撒娇,像条小狗。   我把猫窝放在电视柜旁,转身,宁泓蹲下,两只手揉白猫的耳朵:“耳根子软说明怕老婆。”   白猫用爪垫推宁泓的手,宁泓不依不饶地揉它,我看不过眼,说:“伊万脾气好,你别把它惹毛了,它挠你我不管。”   宁泓听罢,松开手,站起来朝我伸手:“你家钥匙。”   我递给他一把备用钥匙:“别弄丢了。”   “丢不了。”他说,“等你走了,电视冰箱洗衣机我全拉走。”   “这屋子物业备过案的。”我说,“你敢拉走小区都走不出去。”   “开个玩笑嘛。”宁泓拖长腔调,“邹老师,你真不禁逗。” 第11章 飞机   宁泓在我家坐不太久,看了会儿猫便离开了。   我简单收拾些行李,五一放假三天,天津飞西安两个小时,林林总总算下来,我也就在家待一天多点。   宁泓临走时问我一句:“邹老师,你什么时候的机票?”   “三十号下午五点半。”我说。   他问:“国航?”   “嗯。”我点头。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我没多想,等我上了飞机,右手边坐下一位身材修长的高大男性,这才反应过来。我侧头看向宁泓:“你跟踪我?”   “你指哪次?”宁泓丝毫没有负罪感,乐在其中的模样。   他的话让我想起我刚收到宁清离世的消息那阵子,时常觉得擦肩而过的某位路人像极了宁清。我以为我相思成疾产生幻觉,被宁泓一提,再联想到他的恼人行径,他可能从那时候已经开始跟踪我了。   我值机刻意选择后排靠窗的位置,一是能观赏窗外的风景,二是离厕所近,方便解决个人问题。如今被宁泓一堵,正好把我卡在座位和窗口的狭小空间,出来进去都得经过宁泓,不仅不方便,而且闹心极了。   巨大的引擎声响起,飞机拐进跑道,预备滑行。我扭头看向窗外,湛蓝的天空挂着一朵一朵棉花糖似的团状白云,伴随着噪音飞机加速至腾空,地面的景物由大变小,倾斜的机身如一支穿云箭直入云霄。   我沉迷地看着远方的景色,白云堆积如悬浮的天空城堡,若人死后能住在里面,我便要羡慕宁清了。   -   宁泓看着邹澜生的侧脸,他克制的捻了下手指,手臂轻贴对方的肘部,小心翼翼的动作像是生怕惊扰到脆弱的飞鸟。邹澜生有一副文质彬彬的相貌,极漂亮的眼睛,宁泓听哥哥夸赞过无数遍,透过纤细的金属镜框,得以窥见一抹惊艳。   宁清离世之前,宁泓顶着哥哥的名字见过邹澜生两次,他没有说谎,尽管邹澜生不愿相信。宁泓和宁清是同卵兄弟,同吃同住,模仿起对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是轻而易举的事。   宁清面前的邹澜生远不像现在这样警惕,悠闲放松的姿态,依赖亲昵的谈吐,两三句无伤大雅的幽默,短短两次相处,宁泓便理解了宁清藏着掖着的做法,宁清是一只藏金橡果的抠门松鼠。   宁泓顶替宁清并非宁清默许,宁清有两次临时任务没办法赴约,向邹澜生打电话表达歉意,出于好奇,宁泓冒用宁清的名号出现在邹澜生面前,随便扯两句理由糊弄过去。宁泓话少,以免泄露身份,他专注地听邹澜生慢悠悠地讲话,温雅的教授似抱怨似撒娇地说:“宁清,说好的给我带礼物呢?你是不是又忘了。”   邹澜生是喜欢礼物的,宁泓想,又或者他不在乎礼物,他只在乎送礼物的人。   如果宁清活着,宁泓断不敢起这番荒唐心思,宁清知道了非要打断他的腿把他扔进海河顺流而下沉尸渤海湾。可宁清死了,宁泓盯着邹澜生的侧脸,舌尖舔过嘴唇,像一条阴毒的银环蛇,宁清的遗物合该是他的,包括邹澜生。   -   待飞机行驶平稳,我转过头,宁泓递给我一条毯子:“困的话就睡一会儿。”   “谢谢。”我接过毯子,盖在腿上。   空乘推着装载饮料的小车停在座位旁,宁泓说:“一杯雪碧,澜生喝什么?”   “橙汁。”我说。   宁泓接过空乘递来的橙汁,放在我面前的小桌板上,体贴地问:“还要什么?我帮你拿。”   “不用了。”我说,“谢谢。”我忽然想起来他答应我的事,“你去西安,猫怎么办?”   “西安落地我坐另一架航班回去。”他耸肩,“我在机场工作,朋友多,随便找个回去就行。”   他专门坐这趟飞机来找我,无论他之前的行为多讨人嫌,这一刻,我心底泛起微微的触动。   “我想着,两个小时坐在座位上,你哪儿也去不了,咱俩能说说话。”宁泓说,“你要是困,就睡吧。”   “说什么?”看在他专程陪我的份上,我决定多在他身上释放一些耐心。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宁泓问。   “你哥那样的。”既然宁泓知道我喜欢宁清,我便敞开了说。   “……”宁泓噎住,语含懊恼,“我就不该问。”   “还有呢?抓紧问,不问我睡觉了。”我说。   “你父母退休了吗?”宁泓问。   “查户口呢?”我瞥他一眼,“我妈做生意,我爸公务员。你呢?”   “我没有父母。”宁泓说,“我爸妈以前做家具生意的,我和我哥高考那年,我爸出车祸死了,我妈自杀。”   “……”我惊愕地看着宁泓,半天说不出安慰的话。   “听起来特别惨,对吧。”宁泓轻松地笑,“其实我爸是去看他的小情人的路上出的车祸,我妈不知道,傻兮兮的。”   我心中冒出几分同命相怜的同情,我父亲一样出轨,我妈明明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却一门心思和我爸重新搅合在一起。   “邹老师啊。”宁泓吊儿郎当地说,“我都这么惨了,你对我好点呗。”   “照你这个理论,你拿个碗蹲马路牙子上卖惨,全国每个人都得给你钱。”我没好气地说,“有点自知之明吧你。”   他突然凑近我,鼻尖对鼻尖,吓我一激灵,他说:“我长得不好看吗?”   说实话,宁泓和宁清容貌极为相似,宁泓的左边眼尾多了一颗褐色的小痣。虽然兄弟俩长得像,气质却迥异,宁清偏向清爽的英俊帅气,宁泓则更加迤逦一些,如果说宁清是山涧溪水,宁泓就是暮春桃花。和宁泓的相处,总让我有着若有若无的危机感,仿若一不留神,我便会被他敲骨吸髓,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好看。”我说,“你离我远点。”我推开他的肩膀,再一次警告他,“你不要逼我揍你。”   宁泓缩缩脖子,乖巧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坐姿板正,像个挨批评的小学生:“哦。”   我盖上毯子,想着宁泓终于能消停会儿,谁知他又悄摸摸地凑到我耳边:“邹老师,你尝过男人的滋味吗?”   这人怎么这么烦,我转头,耳尖擦过他的嘴唇,伸手一把将他摁在座椅靠背上:“你尝过不带降落伞跳飞机的滋味吗?再多说一句,我让你尝尝。”   他举起双手:“我投降,对不起。”   二十九年来,除了小时候不懂事,我几乎没和人动过手。文明社会,讲道理权利弊,成年人的沟通交往不存在撸袖子互扯头花的情形,宁泓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勾起我心中的暴力情绪。论欠揍和认错速度,宁泓排第二,没人敢争第一。   他安静下来,我闭上眼睛,独自消磨剩余一个小时的行程。   宁泓不说话,我反倒觉得无聊了,想到我父母,再想到邹海阳的一堆破事,我就有种掉头回天津的冲动。   宁泓捏捏我的手指:“邹老师,你睡着了吗?”   我睁开眼睛看他。   “反正你也睡不着,随便聊聊呗。”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睡不着?”我确实睡不着,久违的逆反心理上来,我每句话都想和他对着干。   他全当耳旁风,嘻嘻哈哈地问:“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   “推理和科幻。”我说,“你呢?”   “恐怖片。”他说,“我曾经想学医,高三那年我爸车祸,家里搞得一团乱,我和我哥想着为家里省钱,一起报名零批次,顺利通过体检,他考上公安大学,我考上民航。”   “挺好的,你现在还想学医吗?”我问,宁泓的坦诚令我舒心不少,如果他是为了弥补宁清对我的遮掩隐瞒,那么这种做法成功地博取了我的好感。   “不想了,开飞机比我想象中有趣。”他说,歪歪脑袋冲我笑,“而且我能给你带来全世界的礼物。”   “说话就说话,提我干什么。”我皱眉。   “邹老师呢?怎么想要当老师?”宁泓问。   “高中三年我最喜欢数学,大三的时候想着考个研吧,考上了就读,没想到一路读到博士,顺势留校做了老师。”我说,“我没什么抱负,大学老师工作稳定清闲,没事写写论文搞搞研究,住职工房吃食堂,寒暑假出去旅游,很是自在。”   “你是独生子?”宁泓问。   “还有个弟弟,小我九岁。”我说,“我和父母关系淡,他们很少管我。”   漫无边际的闲聊终止于飞机落地,我叠好毯子还给空乘,问宁泓:“你坐哪架飞机回去?”   “还是国航,八点四十的。”宁泓说。   我背起包走出飞机,踏进廊桥:“专门陪我一趟,值得吗?”   “挺值的。”宁泓说,“若我这次不来,以后再想办法获取你的家庭信息,不知道要挨你多少顿揍。”   “我没想揍你。”我说,“你太过分了。”   我们两人并肩朝出口走去,宁泓塞给我一根荔枝味棒棒糖:“送你的,祝你回家开心。”   “谢谢。”我注意到他每次来都要给我带礼物,“你以后别破费了。”   “你喜欢礼物。”他笃定地说,“收着吧。” 第12章 回家   走出机场,我拆开宁泓给我的棒棒糖的包装,将糖放进嘴巴,低头打开打车软件叫了一辆网约车。我站在路边等待,没一会儿,一辆白色SUV滑到我身旁停下,我拉开车门坐进去:“未央区紫金阳光西门。”   “好嘞。”师傅回答。   四十分钟的路程,下车时手机自动扣款八十元,我背着包乘电梯上楼,敲门“咚咚咚”。   “海阳吗?”中年女声传来。   “是我。”我说。   门打开,露出一张保养良好的清丽面庞,表情是肉眼可见的失落:“是澜生啊。”   “嗯。”我说,“海阳说五一学校有事,回不来。”我踏进家门,换上拖鞋,“包里有桂发祥的糕点,我爸说爱吃的那几种。”   “好。”我妈接过我的包,“工作忙吗?”   “不忙。”我走进盥洗室洗手。   “邹崖,你儿子回来了。”魏娇月,也就是我妈抬高声音说,“你赶紧换鞋洗手吃饭。”   想来是我爸下班了,我走出盥洗室,抽张餐巾纸擦手:“爸。”   “是澜生啊。”我爸诧异地挑眉,“工作忙吗?”   “还行。”我说,重复一遍回来的理由,“海阳五一有事处理,我回来看看。”   一通没什么意义的寒暄后,我们一家人围着餐桌落座,我妈是富家小姐,难得做顿饭居然让我撞上,菜品卖相不好看,味道还可以,起码能下咽。没吃几筷子,我妈开口:“澜生,明天妈妈的几个好朋友过来,你留心陪一下。”   “不。”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出来我妈的那些闺蜜,不是带着自己侄女就是外甥女,反正多少攀上点关系,我每每回家都得来这么一出。   “你快三十了,别说结婚,连个对象的影子都没有。”我妈苦口婆心的劝,“妈担心你以后一个人怎么办啊。”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过法。”我说,“我不找对象,地球就不转了?”   “哎,澜生。”我爸出来打圆场,“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有。”我说,宁清不是姑娘,但他是我喜欢的人,“正在追。”   “什么样的姑娘啊?”我妈问,“不需要家庭条件多好,性格好就行。”   “性格挺好,只是她还没答应。”我说,而且永远无法答应我。   “澜生这么优秀,怎么会不答应。”我爸说,“吃菜吃菜。”   听到我说有喜欢的人,我妈消停下来,旁敲侧击地问我虚构的姑娘的家庭状况,我敷衍的应和,快速把碗里的米饭扒完:“我吃饱了。”   坐进沙发打开手机,宁泓发来微信【到家了吗?】   【到了,刚吃完饭,你呢?】我回复。   【宁泓:在你家喂猫。[图片]】他发来一张伊万狼吞虎咽的照片。【像饿了好几天一样。】   【邹澜生:九点多了,喂完赶紧回去,出门记得反锁。】   【宁泓:今晚睡你的床。】   【邹澜生:……】   宁泓这蹬鼻子上脸的毛病怕是改不了了,我远在外地,鞭长莫及,除了微信对他咋咋呼呼,简直毫无办法。   【邹澜生:洗完澡再上床。】   “笑什么呢?”我爸坐在我身旁,伸头想看我的手机屏幕,“那个女孩子?”   我笑了?我揉揉脸颊,笑也是被宁泓气乐的:“不是,别的朋友。”我翻扣下手机,不让我爸窥探我的微信界面,“您别那么八卦成吗?”   “澜生好不容易有喜欢的人,我当然要关心一下。”我爸理不直气也壮,“你不要学海阳,他招女孩子喜欢,没个定性,不好。”   我盯着他半晌,说:“嗯。”我爸因出轨离婚那年我五岁,恰好是记事的年龄,我记得他牵着的女人,丰润成熟,气质优雅,和我妈妈完全是两个风格。即使我们后来再次组成一个家庭,一同生活二十多年,我仍心存芥蒂,拒绝原谅他做过的错事。   我爸表情微滞,迅速移开视线:“反正随便你吧,你开心就好。”   我站起身,握着手机走进小卧室,关上门,打开手机,堆积着四五条微信。   【宁泓:伊万吃了两碗猫粮,两碗!】   【宁泓:我怕它撑,陪它玩一会儿逗猫棒。】   【宁泓:它真像一条小狗,居然会捡球。】   【宁泓:啊外面天好黑,我独自走回去很害怕的。[图片:窗外黑漆漆的夜晚.jpg]】   【宁泓:愉快的决定了,我今晚睡你家。】   看他热热闹闹的自说自话,我忍不住回复【邹澜生:你跟谁决定了?】   【宁泓:跟伊万啊。】   【邹澜生:……】   【宁泓:我陪它玩球,它收留我一晚上怎么了?】   【邹澜生:好像我说不行有用似的。】   没两句我又被他气得想乐了,盘腿坐在床上,手指打字不停【你怎么这么烦人啊】,正准备按下发送键,宁泓发来消息【有多余睡衣吗?】   我删掉刚才打下的话,重新打字【有,衣柜中间的门第三个格子,有一套暗蓝色的睡衣。】   过了一会儿,宁泓回复【找到了,穿上正好。】   宁清的睡衣,他穿上肯定正好,我敲下字眼【你哥的睡衣。】   等了很久很久,约莫半个小时,宁泓回复【知道了。】   他可能不高兴了,我猜,那又怎么样呢?我思念宁清,细碎的思念藏在生活中星星点点的角落,像一根根微不可察的绣花针,一不小心便被扎得生疼。我放下手机,躺在床上,偏头看着窗外昏黄朦胧的路灯,我摘掉眼镜,任由散射的路灯光团在我眼中变成六边形的模糊霓虹。   我疯狂的思念宁清,压抑的情绪像一列疾驰在悬崖边缘的列车,不知何时,理智松动,便会摔个粉身碎骨。   我记得去年盛夏,狂风暴雨席卷天津。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蜂拥而出,堵在楼道里眼巴巴地望着外面盆泼般的大雨。有的学生随身携带雨伞,有的学生等室友或对象送伞,傍晚六点,黑沉沉的天,我站在教学楼门口,莫名的心情低落。   “澜生!”宁清举着一把透明的雨伞站在树下朝我挥手,“这里!”   宁清是阴雨天里遗落的一片阳光,他小跑到我身边,问:“你等谁呢?”   “等给我送伞的人。”我说,“你怎么来了?”   “大雨天就该吃火锅。”宁清说,“走,吃火锅去,我订了海底捞。”   “好。”我应下。   瓢泼大雨,一把透明雨伞,我和宁清肩贴着肩,肘碰着肘,走出校园,乘地铁去滨江道吃海底捞。   不知不觉在回忆往事中睡去,醒来已是清晨七点,我摸过手机,划开屏幕,宁泓发来微信【今天有出行计划吗?】   【没有。】我回复【我准备在家好好休息。】   【宁泓:我想找你玩。】   【邹澜生:……你把飞机当公交啊。】   【宁泓:不行吗?】   【邹澜生:……来来回回折腾多辛苦。】   【宁泓:也是,那我把伊万一起带上。】   【邹澜生:?】   【邹澜生:什么?】   【宁泓:带伊万坐飞机啊。】   结尾这个“啊”字,透露出两分得意三分机智和五分理所当然,作为一名高等数学老师,我恨不得徒手在宁泓脸上画个饼状图出来。   【邹澜生:我不同意,你别过来。】   【宁泓:……[鲨鱼大哭.jpg]】   宁泓是个很会聊天的人,语言活泼,表情包新奇幽默,比起见面时他冷不丁冒出来刺我的言论,我更喜欢微信里你来我往轻松和缓的沟通。   【邹澜生:[胖猫抱抱.jpg]】   放下手机,我翻身下床,走进洗手间洗脸刷牙,一切收拾得体,落座餐桌旁吃饭。   我爸做的早餐,四个水煮蛋,三碗豆浆,两碟葱花饼。我拿起葱花饼的一角,蘸黄豆酱抹匀,我妈说:“等会儿我给海阳打个电话,问问他忙什么呢。”   我动作停顿,说:“我给他打吧,我们是兄弟,沟通起来方便。”   “好。”我爸说。   吃过饭,我站在阳台上,给邹海阳拨去电话,长长的等待声后,电话接通,邹海阳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哥,有什么事下午再说。”   “你在医院?”我压低声音问。   “嗯。”邹海阳说,“挺麻烦的。”   “有多麻烦?”我问,“钱的事情还是别的什么?”   “要是钱的事还好解决。”邹海阳说,“她临做手术反悔了,说要留下这个孩子。”   “你怎么想的?”我问。   “我才二十岁!”邹海阳声音抬高,又克制的压下,“怎么着也得三十岁以后再结婚。”   “你女朋友和你同岁?”我问。   “比我大两岁,是我学姐。”邹海阳说,“我不要养孩子,我自个儿的事都没琢磨明白。”   “你把手机给你女朋友。”我说。   “啊?”邹海阳不明所以,“哥,你想跟她说什么?”   “能说什么,权衡利弊。”我说,“讲点成年人都明白的道理。”   “哥,这事你要帮我办成了,我天天给你上香。”邹海阳嘴边没把门儿的,说出的话能把人气死。   “你赶紧闭嘴,别咒我。”我说,“把手机给你女朋友。” 第13章 打水漂   温热的手机紧贴着我的脸颊,我听见那头邹海阳“啪嗒啪嗒”走路的声音,等待一会儿,邹海阳小声说:“你接,是我哥。”   “喂,您好。”一个略显冷淡的女声传来。   “你好,我是邹海阳的哥哥邹澜生。”我说,“请问您贵姓?”   “蔺,蔺嘉琦。”她说。   “你好,蔺女士。”我放轻声音,“请问你怀孕几周了?”   “十周。”蔺嘉琦说。   “你今年二十二?”我问。   “是的。”她回答,语含不耐,“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二十二岁生下孩子,你打算独自抚养还是?”我问。   “独自抚养,我能做到的。”她说,“如果你担心抚养费的话,我不用邹海阳出。”   “不是抚养费的事,孩子是海阳的,如果生下来,无论你要不要抚养费,邹海阳都得出这份钱,这是他的义务。”我说,“我的重点是,你为什么想要生下这个孩子?你爱他?或是你坚信以后不会再出现第二个你想要为他生子的人?”   “我……”蔺嘉琦犹豫半晌,说,“我现在爱他,我不确信以后。”   “你想用孩子拴住他。”我的语气是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笃定,“你并不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你只想用孩子换来邹海阳的注意。”   蔺嘉琦没有说话。   我问:“你觉得这对孩子公平吗?”   蔺嘉琦沉默,我说:“你才二十二岁,完全有能力再找一个成熟的负责任的男人,比邹海阳好得多的人。我知道我弟弟是个混球,他和你谈恋爱的同时可能和数十个女孩子聊天,你是他鱼塘里的一条鱼,这不值得。你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应该拥有一个不靠谱的父亲。”   “你说得对,这对孩子不公平。”蔺嘉琦说,“可我想要他留在我身边。”   “不要妄想你得不到的人。”我说,手指掐住吊兰的一片叶子,折了个角,这句话说给蔺嘉琦也是说给我自己听。   不要妄想得不到的人。   “忘了邹海阳,放过你自己,你的未来有无限可能。”   忘了宁清,放过我自己。   “嗯。”蔺嘉琦说,她的声音微小却坚定,“我试试。”   电话回到邹海阳手中:“哥。”   “我给你转两万块钱,你给蔺嘉琦。”我说,“女孩子流产很辛苦,你如果不想全程陪护,当然我建议你不要滥好心陪护,你清楚的告诉她你的未来规划没有她,一定别心软。”   “好。”邹海阳说,“谢谢哥。”   “别急着谢,这钱算借给你的。”我说,“你毕业之后,还我三万。你手写一张借条,签字画押寄给我,津门大学邹澜生收。”   “……那也谢谢哥。”邹海阳说,“我以为我今天要栽了。”   “我帮你因为我不想让你走爸妈的老路。”我说,我妈二十三岁生下我,家里因为鸡零狗碎的琐事争吵就没停过,我受够了两个青瓜蛋养小孩的一地鸡毛。邹海阳是我亲弟弟,我理应引导他树立正确的婚姻家庭观。   “嘉琪同意手术了,刚签完字。”邹海阳语气轻松,“我在外面等她,哥你忙你的去吧。”   “嗯,我把钱转给你。”我挂掉电话,打开支付宝给邹海阳转账两万,备注【借款】。   没等一会儿,邹海阳回复一句【收到】。   我走出阳台,我妈眼巴巴地看向我:“阳阳忙什么呢?”   “社团的事情。”我瞎编道,“他跟项目,忙得脚不着地。”   “那好吧,我晚上再给他打电话。”我妈说。   “嗯。”我点头,走到玄关处换鞋,“中午不用等我,我出去转转。”   “一个人啊?”我妈问,“要不要我叫……”   “不,不用。”我坚决拒绝,我妈那群小姐妹的闺女侄女外甥女我真的消受不起,“我自己就行。”我站直,拉开门迈过门槛,关上门,“走了。”   乘电梯下楼,坐公交到达汉城湖,回澜桥上走一走,找一处石凳坐下,我满脑子想的是劝说蔺嘉琦的那通电话。人的本性是利己,我站在蔺嘉琦的角度,剖开无用的情感,将利益摊在蔺嘉琦面前,轻易的劝说她放弃这个弊大于利的孩子。可是对我而言,我却无法说服自己忘记宁清。   这是人的另一个劣根性,得不到的永远蠢蠢欲动,我从未直白纯粹的表达过我的喜欢。如果我尝试过,被宁清拒绝,起码我努力了,现在便不会反复纠结咂摸,但我没有。我不停地设想,若我勇敢的表白,会不会走向另一条故事线,宁清和我一同漫步回澜桥上。   “叮铃。”   消息提示音响起,我低头看手机【宁泓:你在哪?】   【邹澜生:汉城湖公园。】   【宁泓:你站那别动,我马上到。】   【邹澜生:?】   【邹澜生:你不是在天津吗?】   【宁泓:早上八点之前在天津,现在刚落地西安,等我半小时。】   真是仗着有资源胡来,我无奈地回复消息【邹澜生:嗯。】   我坐在石凳上等宁泓,眺望远处,清澈的河道两旁垂柳如荫,柔软曼妙的柳枝将古城墙衬托出几分婉约雅致。白色的水鸟掠过河面,发出清脆的鸣叫,我从口袋摸出一盒烟,打开,抽一根点上,打火机“咔哒”一声,幽蓝的火焰舔过香烟的尾巴。   我抽烟的频次不高,无聊的时候来一根,心烦多抽几根。尼古丁使我头脑清醒,顺便将无用的多愁善感压入心底。   抽完一根,我打开手机玩消消乐,打烦了便再抽一根。暗暗心想,若我抽完这根宁泓没到,我就不等他了。   -   “哎哎师傅就这里,靠边停。”宁泓单手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谢谢您。”   “不用谢。”出租车司机说。   宁泓下车关门,朝汉城湖公园大门走去,低头摆弄手机打字【宁泓:我到汉城湖了,你在哪?】   【邹澜生:回澜桥。】   宁泓来过几次西安,但没来过汉城湖这一片,他找保安问路:“您好,请问回澜桥怎么走?”   “往那边。”保安指了个方向。   “谢谢。”宁泓沿河道小跑,远远看到一座单孔拱桥矗立水上,他跑上桥,左看右看,视线停住,步伐慢下来,他看到邹澜生了。   往日温文尔雅的教授坐在长条石凳上,指尖夹着一根烟,额角的碎发被调皮的风吹得略显杂乱不羁。邹澜生没看到宁泓,犹自抽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宁泓眼里的邹澜生是一副洒脱的人像侧影速写画,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梁、精致的下巴,穿着一件暗蓝色衬衫,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手臂。   宁泓慢慢走下桥,仔细把眼前的美景拓印心中,站定在邹澜生面前:“嗨。”   邹澜生回神,眼中焦点凝聚,流光滑过金属边镜框,他顺手弹了弹烟灰,温和地说:“嗨。”   -   “你跑过来,猫怎么办?”我问。   宁泓走到我身旁坐下,语气轻松:“我买了一台自动喂食机,设定好时间,到点放粮。”他打开手机显示软件,递给我,“看,我都设置好了。”   我定睛看去,软件界面罗列整齐的时间点,中午十二点,下午四点,晚上十点,我说:“知道了,谢谢。”   “善用高科技啊邹老师。”宁泓得意洋洋地收起手机,伸手接过我指间快燃烧到尽头的香烟,放进嘴里抽完最后一口,呼出一口烟气,眯起眼睛不说话。   “我这有烟。”我拿起烟盒,“要吗?”   “不要,一口够了。”宁泓掐灭烟头,丢到石凳不远处的垃圾桶,“你跑这儿来干嘛?”   “烦,看风景。”我说。   “遇见事儿了?”宁泓问。   “嗯。”我说。   “什么事?”宁泓问。   “劝人打胎。”我说。   宁泓瞪大眼睛,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儿。   我短促地笑两声:“是的,人家小姑娘还同意了。”   “好渣。”宁泓说,“我喜欢。”   “……你指定有点毛病。”我无语地看他,“不是我的种,我弟胡搞的。”提起这个,我心里憋闷,抽出烟盒里最后一根烟点上,“他没带套,我一问,人姑娘怀孕仨月了。”   “嚯,那确实不好办。”宁泓附和。   我吸了一口,吐出长长的烟雾:“是啊,好说歹说劝她放弃,这傻姑娘。”我叹气,“我弟弟不是个东西,不知道她到底喜欢我弟什么。”   “喜欢是没有来由的。”宁泓说,他夹走我手中的烟,一边抽一边说,“少抽烟,对肺不好。”   “给你烟你不抽,总抢我的干什么。”我不满地说。   宁泓挑衅地瞥我一眼:“你管我。”抽完这支,他站起身,走到垃圾桶旁丢掉烟屁股,“走吧,溜达溜达。”   “嗯。”我也坐腻了,站起来活动活动,和宁泓一起沿着河道遛弯。   微风迎面拂过,散去一身烟味,我深吸气,试图将肺里的浊气一并洗去。   宁泓递给我一片口香糖:“要吗?”   “谢谢。”我剥去口香糖的纸衣,把糖片扔进嘴里,嚼一嚼,薄荷味充满口腔。   宁泓也嚼了一片口香糖,双手揣兜扬起下巴看向远处粼粼的河水。   “你们飞行员天天飞来飞去,你怎么没找个漂亮空姐做女朋友?”我没话找话。   “你怎么知道我单身?”宁泓反问。   “有女朋友不会这么闲。”我说,“难不成你有对象?”   “没有,我大学毕业就一直单身。”宁泓说。   我特意找他的语言漏洞:“意思是,你大学谈过?”   “谈过几个打发时间。”宁泓说,“难不成你大学没谈过?”   “当然谈过。”我说,“谈过一个,差点结婚。”   “喔,为什么没成?”宁泓问。   “她出国留学。”我说,“我在国内深造,异国恋,能成才怪。你呢?为什么毕业后不谈对象了?”   “没有遇到特别的人。”宁泓说,“我很挑剔的。”   “挑剔没看出来,脸皮厚倒是看出来了。”我揶揄地说。   “邹老师,你不刺我两句不舒服是吗?”宁泓说,话锋一转,“我和我哥那么像,你也喜欢喜欢我呗。”   “水果店有两种草莓,一种是奶油草莓,一种是红颜草莓,价格差不多,都是二十五六块一斤。”我说,“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我只爱买红颜草莓。”   “如果红颜草莓卖完了呢?”宁泓问。   “那我就买桃子、山竹、芒果、西瓜。”我说。   “你尝尝奶油草莓,不尝尝怎么知道不喜欢呢?”宁泓说。   我沉默半晌,说:“尝尝的话,就回不去了。”   宁泓看向我,明亮的眼珠泛着狡黠的光泽,满载势在必得的信心:“回去哪里呢?你已经没有过去了。”   宁泓说的是事实,无论我再怎么怀念,宁清早已化作一抔土消逝,我无能为力,必须逼迫自己向前走。问题是,就算我决心走出去,重新拥抱生活,也不能找一个和宁清如此相似的人谈恋爱,那是对宁清的亵渎,也是对爱情的不尊重。   我低头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横着用力丢出去,石头划过一道抛物线,像一艘飞碟轻巧的在水面跳跃四次,“噗通”一声掉进河里。我拍拍手,转头问宁泓:“你会吗?”   “不会,我试试。”宁泓在河岸边蹲下,来回翻找。   我看他没有经验的笨拙样子,找了三块形状合适的石头交给他:“你试试。”   宁泓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小孩子,学着我刚刚的手法丢出石头,石头非但没跳跃前进,直挺挺地掉进水中溅起一朵大水花。   我没忍住笑,站在一旁指导:“端平石头,手腕用力,向前推出去。”   宁泓丢出第二块,石头在水面跳跃两次沉底,我鼓掌:“不错,有进步。”   宁泓跟着乐,唇角挑得高高的:“好玩,这个游戏叫什么?”   我说:“打水漂。”   挺讽刺一名字,我的爱情连同我的生活,随着宁清的离开,一起打水漂了。 第14章 冰淇淋车   宁泓找了个离我家近的酒店,我送他到酒店楼下,宁泓站在前台办理入住手续。我坐在一旁的高脚凳等他办完,他拿起房卡,朝我挤眼睛:“邹老师,上去看看?”   “酒店有什么好看的。”我说,“你自个儿上去吧,我走了。”   “那我去你家看看。”宁泓把房卡往口袋里一揣,“我跟你走。”   “……我同意了吗?”我真服了他得寸进尺理直气壮的模样,“不行。”   “哎哎我大老远坐飞机过来,你连家门都不让我进。”宁泓假装抹眼泪,“我这一腔痴心终是错付了。”   我一脸无语的看他表演,直到周围路过的房客好奇的探头探脑打量我们俩,我叹气:“行行行走吧走吧。”   宁泓上的怕不是民航大学,是戏精学院,瞅他演得跟真的似的,下一步就要撒泼打滚嚎啕大哭了。   走出酒店,日头西斜,朝霞漫天,我眯起眼睛,一路向西,走过两个路口,到达紫金阳光小区。宁泓小跑着跟上我:“邹老师,走慢点。”他拿着一根毛绒绒的狗尾草,“看,可爱不?”   我嫌弃地瞥他一眼:“你几岁啊?”   “阿巴阿巴阿巴。”他说,“我今年八岁啦。”   “……”我默默地离他远些。   他被他自己的痴呆表演逗笑,扔掉狗尾巴草:“你站那么远干嘛?”   “我怕警察以为我拐卖智障儿童。”我说。   他说:“我正常点,你别跑。”   我见他安生下来,两人并肩走进楼道,乘电梯到我家门口。我拿出钥匙开门,厨房里油烟机轰隆作响,我爸的声音传来:“澜生吗?”   “嗯。”我说。   我爸穿着围裙走出厨房,看到宁泓,问:“这是?”   “朋友。”我说,“他来西安办事,顺便看看我。”   “快坐快坐。”我爸热情地问,“吃晚饭了吗?”   “我不太饿,谢谢叔叔。”宁泓换上拖鞋,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不麻烦啦。”   “我煲的汤,一会儿给你盛一碗。”我爸说。   “他姓宁,宁泓。”我说,“飞行员。”   “哇,有出息。”我爸感叹,“等我做好饭咱好好聊。”他匆忙走回厨房,噼里啪啦的炒菜。   我落座沙发,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机:“你非要过来,有什么好看的?”   他眼尖,看到电视柜上摆放的一排照片,问:“你有一个弟弟?”   “嗯,考去南方上大学了。”我说。   “长得不如你好看。”宁泓说,伸手拿起照片仔细端详。   我说:“我弟那时候才抱在怀里,五官都没长开,你怎么看出来我比他好看的?”   “一般老二没老大好看。”宁泓说,“我和我哥是双胞胎,不一样。”   我逐渐习惯宁泓奇奇怪怪的理论,没搭理他。   厨房里炒菜的声音小了,我爸扯着嗓子喊:“澜生,端饭。”   “来了。”我站起身走进厨房,端起两碗米饭放在餐桌,宁泓极其有眼力见,跟在我身后端着一盘鱼走出来。   “你别忙,我们端就好了。”我爸说。   “叔你别和我客气,我俩在天津的时候,澜生做饭我洗碗,配合得特别默契。”宁泓说。   我瞪他一眼,他拢共就在我家吃了一顿,搞得好像天天来我家蹭饭一样。   “呦,澜生自己做饭啊?”我爸稀奇地说,“我当他顿顿外卖呢。”   “没有,他做饭可好吃了。”宁泓拿起勺子坐在我身旁,他舀起一勺汤放进嘴巴,“嗯,好吃,叔教的澜生做饭?味道差不多。”   “没怎么教,澜生聪明,看一遍就会。”我爸说。   “那是,数学教授,不聪明就怪了。”宁泓吹捧道,我权当听不见,闷头吃饭。   听我爸说我的过去是一件挺尴尬的事情,我好几次想打断两人你来我往一唱一和的谈话,奈何宁泓聊天的水平过于高超,把我爸哄得五迷三道乐个不停。   饭碗见底,宁泓站起来:“叔你歇着,我洗碗。”   “那哪儿行。”我爸说。   “没事,我经常帮澜生洗碗,他夸我干活麻利。”宁泓说,“我顺便把灶台擦干净,包您满意。”   我爸瞪我一眼,瞪得我莫名其妙,我爸说:“澜生你帮小宁一起洗碗。”   “哦好。”我端起碗进入厨房,宁泓站在水槽边说:“放那吧。”   我实在不喜欢刷碗收拾厨房,单手拉上厨房门,看宁泓忙前忙后。   “你爸挺有意思的。”宁泓说,“没想到你初中打遍学校无敌手。”   “谁没有点年少轻狂的事。”我说,“你小时候没打过架?”   “打过,我哥比我打得凶。”宁泓一边擦灶台一边说,“一般是我哥打人,我装乖宝宝,反正我俩长得像,他们分不清谁是谁。”   “你们犯规啊。”我笑着说,“影分身之术。”   “不过你这,小时候校霸长大了学霸的,更犯规。”宁泓说,“你参加过同学聚会吗?你那些同学要是知道你成了数学教授,一个个不得跌破眼镜。”   “没去过同学聚会。”我说,“我觉得没意思。”   闲聊一会儿,我看他把锅和碗刷干净,眼瞅着他拾起抹布准备把灶台后的瓷砖墙擦一遍,赶忙说:“够了够了,你来做客的又不是小时工,把抹布放下。”   “这不是给你留个好印象嘛。”他放下抹布,满意地扫视一遍干净的厨房,点点头,“行吧,走。”   离开厨房,我爸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本老相册,我侧身挡住宁泓看向客厅的视线:“吃饱了下楼溜溜弯?”   宁泓没注意,差点一头撞进我怀里,他诧异地睁大眼睛,似乎疑惑于我积极主动的表现:“啊?”   “太麻烦小宁了,来家里吃饭还帮忙刷碗。”我爸说,“你们一会儿有事?”   “有事。”我说,生怕我爸给宁泓看我以前的旧照片,“我们下楼去公园遛两圈。”   “没有事没有事,我陪叔叔聊几句。”宁泓反应过来,抬高嗓门大声说,他绕过我小跑着蹿进客厅坐到我爸身边,“这是什么啊?”   “澜生的初中和高中的照片。”我爸说,“这孩子越大越不爱拍照,快三十了才攒了一本相册。”   我不喜欢别人肆意抖搂我的过去,但那是我爸,我又不能直接发火,只能憋着气坐在一旁听两人你来我往的唠嗑。幸好宁泓懂得分寸,囫囵听个大概,不怎么细问,我听了一会儿,气消一半,眯着眼睛倚着沙发靠背昏昏欲睡。   我两三年没回家,平日里很少给父母打电话,逢年过节都是我弟照顾着,对于家人亲戚,我确实行动上没有做到位。我这人性格如此,一旦心存芥蒂,便不怎么遮掩,说白了还是学生心态,心中知晓人情世故却不愿遵从,固执又头铁。   脑海中想七想八,右手边的沙发坐垫一沉,宁泓的声音传来:“澜生。”   “嗯?”我睁开眼睛,“聊完了?”   “不早了,小宁说他住的不远,你送送他。”我爸说。   “好。”我站起身,走到玄关处换鞋,乘电梯下楼。   并肩走在路上,我问:“和我爸聊了那么多,发表一下感想?”   “我怎么没早点遇见你。”宁泓说,“你爸说,你上高中有女孩子给你递情书,你居然给人家写了个函数式,后来呢?那姑娘回信没?”   “没,毕业的时候她说她没看懂。”我摸摸鼻尖,“她如果解出那个函数式,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是什么?”宁泓问。   “x等于414.”我说,“试一试。”   宁泓竖起大拇指:“行,厉害,邹老师不愧是你。”   “一般一般。”我谦虚地说。   “你明天几点的飞机?”宁泓问。   “下午两点,国航。”我说。   “好。”宁泓说。   我俩站在酒店门口,宁泓挥挥手:“我上去了,明天见。”   “明天见。”我说。   -   五一假期最后一天下午四点半,我和宁泓落地天津滨海国际机场。   我俩朝出口走,一路上跟宁泓打招呼的人数不胜数,拖着箱子的机长,笑容甜美的乘务员小姐姐,还有换班路过的地勤和空管。   “你五一怎么不上班?”我问。   “本来有排班,我之前加班,调休了。”宁泓说。   “你住哪?员工宿舍?”我问。   “我自己租的房子。”宁泓说,“住河东。”   踏进地铁车厢,我问:“你在哪一站下?”   “去你那。”宁泓说,“我想看看伊万。”   二号线转三号线到津门大学站,地铁轰轰隆隆停下,我和宁泓迈出地铁站,远远看到一辆粉红色的冰淇淋车。里面忙碌的小男孩看上去颇为眼熟,我向前挪几步,男孩端着甜筒探出车窗递给顾客,一转头看到我,兴奋地招手:“邹老师!”   是肖珂,我走过去:“哪儿弄的冰淇淋车?”   “我老板的。”肖珂说,拿起脆筒挤了个草莓花塞给我,“老师尝尝。”   “谢谢。”我接过甜筒,称赞道,“花打得不错。”   肖珂弯弯眼睛笑起来,皮肤白皙莹润,像只健康的大白兔。   “老师,我马上就能还你的钱啦。”肖珂说。   “不急,你毕业前还我就行。”我说,“好好干,加油。”   “好的。”肖珂点头,语气中洋溢着快乐。 第15章 亲吻   “肖珂,干嘛呢你。”一个瘦高的男生走过来,呼噜一把肖珂的头发,“认真工作!”   “哦哦。”肖珂低头,小声说,“这是我老师。”   我瞅着那男生有些眼熟,男生看向我,惊讶地说:“邹老师?”   “啊,你好。”我教过的班级太多,一时记不起来他是谁,“你是……?”   “我是新传大四三班的学生,我叫唐子豪。”男生自我介绍,“我大二时候听过你的课。”   “你这是,出来创业?”我问。   唐子豪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喜欢冰淇淋,干脆买了一台冰淇淋车,节假日出来开张。”   “挺好,造福群众。”我说。   “来,邹老师,吃个甜筒。”唐子豪热情地递给我一个甜筒。   “谢谢。”我接过甜筒,顺手塞给宁泓,“肖珂就麻烦你照顾了。”   “不麻烦,学弟特别乖。”唐子豪说,抬起手拍拍肖珂的肩膀,“省心。”   肖珂虚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瞟我,见我看他,唇角弯弯露出白亮的门牙。   地铁站涌出一波人,两个女生朝冰淇淋车走来,我说:“行,你们忙,我不打扰了。”   “老师再见。”肖珂用力挥手,像个成精的电风扇。   我忍住笑:“再见。”   宁泓安安静静跟在我身旁,把吃完的甜筒纸扔进垃圾桶。   “怎么突然不说话?”我偏头问。   “没什么可说的。”宁泓说,他盯着我看了半晌,说,“夕阳真美。”   “是啊。”我迎着夕阳走,影子在我俩身后拖得悠长,一转头,宁泓站在我身后踩影子,“你幼不幼稚?”   “你懂什么。”宁泓说,“如果踩一个人的影子,代表……”   他小声说了一个词组,我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他站直走到我身旁,表情端正,“当我幼稚好啦。”   我们慢慢往前走,享受难得的晚霞盛景。   -   小时候姥姥告诉宁泓,影子承载了一个人的灵魂,踩影子代表绝对的独占。姥姥走得早,宁泓记不清她苍老的面容,却把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   宁泓记得他顶替宁清与邹澜生的两次会面,邹澜生是个温柔细心的人,面对喜欢的对象,柔声细语,关怀备至。宁泓有些羡慕,甚至嫉妒宁清拥有这样一个好朋友。即便“好朋友”别有所图,宁清无福享受,也不能便宜了别人。宁泓理所当然地继承了哥哥的“好朋友”,妄图把邹澜生对宁清的喜爱一同继承。   宁泓的想法是病态的占有欲、扭曲的渴望和一点点萌芽的喜欢。他看着邹澜生的眼瞳,里面倒映着张扬明艳的夕阳余晖,仿若噼里啪啦熊熊燃烧的山火,“夕阳真美。”他说。   邹澜生点头同意:“是啊。”   宁泓特意慢下一步,踩住邹澜生的影子,他低头,碎发遮掩了瞬间幽暗的眼神,蝰蛇打了个哈欠,露出尖利的毒牙。   -   到家门口,宁泓摸出钥匙打开房门,我伸手:“钥匙还我。”   “给。”宁泓爽快地交出钥匙,“反正我配了七八把。”   我当没听见,把钥匙揣进口袋,踏进玄关。异瞳白猫坐在沙发上,伸着脖子看我,拉长声音撒娇地叫唤:“喵呜——”   我换了鞋,走到沙发旁揉揉白猫的脑袋,环顾客厅,茶几和电视柜上的瓶瓶罐罐完整地立在原处,猫咪独自在家还是十分小心乖巧的。   “伊万。”宁清亲热地抱起白猫,“想我了没?”   白猫嫌弃地推他的脸,求救地朝我看过来:“喵——”   我耸肩:“他是你的衣食父母,我救不了你。”   “嘿嘿,爸爸的小宝贝儿。”宁泓恶心巴拉地蹭猫咪的脑袋,“你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你正常点。”我说。   宁泓一抬头,猫咪拧过身子迅速跳下来跑开,蹲在阳台上梳理毛发。   坐了俩小时飞机,我浑身疲累,不想做饭,况且我不太饿,揉揉眼睛:“看了猫,你还有别的事吗?”   “你困了?”宁泓问。   “嗯。”我点头,“困。”我困倦脑子里一团浆糊,勉强处理个简单信息。   宁泓牵起我的手腕:“困就睡吧,我看你睡着再走。”   我懒得反抗,顺着他的牵引走进卧室,屋子里没别人,我无需在意其他人的眼光。一头栽进绵软的枕头,舒适的触感吸走了我百分之八十的脑细胞,剩下百分之二十促使我开口:“出去把门关好。”   “知道。”宁泓替我掖了掖被角,低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闭嘴。”我不耐烦地转身背对他,很快陷入深眠。   我醒来时已然晚上十点,枕头旁的手机屏幕亮起,我摸过手机,宁泓的微信【宁泓:给你留了小笼包,在冰箱里,你醒了起来热一下。】   【邹澜生:我刚醒。】   【宁泓:我在外面吃烧烤,出来喝酒吗?】   【邹澜生:我吃小笼包。】   【宁泓:来嘛,小笼包明天也能吃。】   我坐起来,伸个大大的懒腰,【邹澜生:不了,明天上班。】   【宁泓:……好吧。】   见他答应,我只当这件事终结讨论,吃完小笼包看一会儿电视,洗把脸接着睡觉。   日子晃晃悠悠过去,一转眼,又到毕业季。   我带了理学院数学系的八个本科生,反复修改论文、查重、答辩、简历修改和工作推荐填满了我的生活,让我没心思想宁清和宁泓的事。   兵荒马乱鸡飞狗跳的一个月过去,我好不容易挤出空隙喘口气,找一处僻静的角落坐在楼梯上抽烟。两根修长的手指夹走我的烟卷,我抬头,宁泓把烟放进嘴里,抽了一口,享受地眯起眼睛吐出白雾:“邹老师,一个月没见,你不想我吗?”   “不。”我伸手,“烟还我。”   “小气。”他弯腰凑过来,鼻尖对鼻尖,呼气,白烟冲了我一脸,没等我发火,他先一步吻住我,左眼下褐色的小痣妖娆诱惑,“我想你了。”   “你特么……”我一把推开他,“发什么疯。”我被他的动作吓得心脏砰砰跳,宁泓与宁清面容相似,突兀的亲吻竟让我产生了吻住宁清的错觉,心虚夹杂着恼怒,我脑海中的思绪拧成一团乱麻。   他走到我左边,转了一圈,没坐下,似乎怕我揍他,又走回我面前,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指尖沁凉,手掌用力扣住我,问:“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没好气地问。   “就,”他停顿一下,“就我亲你,我觉得挺舒服的。”   我的状态比较玄妙,轻飘飘的,做贼似的快活,像打了一针致幻剂,我清楚的知道我为什么兴奋,因为我欺骗自己我触摸到了宁清。   我亲吻宁泓,我很高兴,因为我把他当成宁清。   这么做是一件十足危险的事,我要坚守住我的底线,宁泓是宁泓,宁清是宁清。即使他俩长得像,我也不能再做出混淆二人的事。   “以后别这样做了。”我从宁泓手心抽出手腕,擦擦嘴唇,“我不喜欢。”   宁泓失落地低下头:“哦。”   我站起身,余光扫过墙角一闪而过的影子,没留意是谁,对宁泓说:“你前段时间去哪了?”   “法国、西班牙、意大利。”宁泓说,“还有美国。”   “可以啊。”我说,“全球旅行家。”   “工作需要,平时我挺宅的。”宁泓说,“暑假你去度假吗?”   我想了想,宁清曾与我约好今年暑假去西北喀纳斯湖,鬼使神差的,我嘴边的“不去”换成“想去喀纳斯。”   “好啊,我也去。”宁泓欢呼起来,“你什么时候放假?”   “再忙半个月。”我说。   “我负责往返机票。”宁泓拍胸脯。   “我包吃住的钱。”我说,“等会儿转账给你。”   “好啊好啊。”宁泓小鸡啄米地点头。   “哦对了。”我猛然想起一件事,“不止半个月,还得忙三个星期。”之前夏纤纤请了一周的假,我要留下来给她补课。   “没事,我能等。”宁泓说。   “我们走了,猫怎么办?”我问。   “寄养到蔡医生那。”宁泓说。   我斜睨他:“你这时候又放心蔡医生了?”   他缩缩肩膀,找不到词句反驳我,索性闭口不言。   站在办公楼门口,透过窗户,等待老师指导论文的大四学生们在办公室门口排起长队,我头大地捏捏鼻梁:“你回去吧,我今晚加班。”   “钥匙给我,我去看猫。”宁泓伸手。   我掏出家门钥匙递给他:“家里冻干没了,你路过蔡医生的店进去买两包。”   “知道啦。”宁泓摆摆手,转身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一回头,肖珂杵在我身后,表情失魂落魄,我问:“肖珂,找我有事?”   “我……”肖珂咬了一下嘴唇,“我来还钱。”   “哦哦,不着急。”我说,“你宽松些再还我,别过得紧巴巴的。”   “嗯,我也这么想,所以,只能开学后还您了。”肖珂说。   我闻闻袖子上的味道,没闻到烟味,这才抬脚往办公楼里走:“还有别的事吗?”   “邹老师。”肖珂问,“您有对象吗?”   “没有,为什么问这个?”我看向肖珂。   肖珂眼中的光明明灭灭:“我好奇,随便问问。” 第16章 谈心   和宁泓的亲吻,我表面无动于衷,实际心里早已惊涛骇浪,包括梦中,光怪陆离的景象突然变幻成宁泓凑近的脸,左眼下的小痣若隐若现,折磨得我几个晚上惊醒起夜,坐在床边发呆。   窗外天际蒙蒙亮,青灰色的云浮在楼宇中,我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到朋友圈,【早啊。[图片]】。   “叮铃铃。”   手机铃声响起,我接起电话:“喂?”   “醒着呢?”宁泓的声音沙哑,半梦半醒的状态,他打个哈欠,“不睡觉忙什么呢?”   “你怎么知道我没睡?”我问。   “你发的朋友圈。”宁泓说,“我刚刚起来上厕所,顺便看了一眼。”   我说:“挺巧,你睡吧,我也睡了。”   “真的吗?我不信。”宁泓说。   “你鲁豫有约啊。”我乐了,“快睡吧。”   “邹老师。”宁泓说,“你是不是想我哥了?”   “……”我沉默半晌,说,“嗯。”因为宁泓亲我的事,我好几天没有想起宁清,这句回答算我骗他。   “你实在想他……”宁泓说,“我可以陪你出来喝酒。”   “咱俩喝酒有什么用。”我说,“我睡了。”   “哦,祝好梦。”宁泓挂断电话。   我把手机扔到一旁,顺势躺下,盯着天花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睁眼,已是上午十点。   今天的工作主要是学生清考,考试时间是下午三点,我懒洋洋地翻个身,心中升起倦怠的情绪。高中、大学、硕士、博士、大学老师,一路走来,稳稳当当,最惊险的时候也就是博士毕业,我差点延毕。我的前半生稳如老狗,后半生一眼望到头,我是一条咸鱼,不求大富大贵,只愿领导别找我事。   自暴自弃了一会儿,我万分不情愿地爬起来,穿拖鞋洗脸刷牙做早餐,一套活整完,穿着得体的走出家门。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即使我是大学老师,依旧不想上班。   从侧门走进校园,迎面遇上连俊雅,我随口寒暄:“呦,你没回家?”   “没有,等纤纤补习完,我们约好了出去玩。”连俊雅说。   “你们准备去哪儿?”我问。   “大阪。”连俊雅说,“我们做了详细的攻略,预计玩五天。”   “挺好的。”我说,“祝你们出行一切顺利。”   “谢谢老师。”连俊雅挥挥手,“我去赶公交了。”   “去吧。”我说。   走进办公室,康岩峰说:“小邹,你学生等你半小时了。”   “嗯?”我看向办公桌,夏纤纤朝我招手:“老师。”   “什么事?”我走过去坐下。   “有几个问题需要请教您。”夏纤纤摊开笔记本,她的字迹整齐娟秀,有问题的句子用红色笔迹标注。   “这个问题,第一个……”我一项一项解释,“……听懂了吗?”   “哦哦。”夏纤纤点头,“明白了,谢谢老师。”她合上笔记本。   “我来的路上遇见连俊雅,听说你们暑假去日本?”我问,“真好。”   她的表情蓦地紧张:“您、您知道了?”   “知道什么?”我不明白她的反应,看上去不像激动兴奋,反倒像被抓住小辫子,“难道你们不是去度假?”   “是度假。”夏纤纤说,“可是老师,您可不可以不要跟我父母说这件事?”   我疑惑地看向她:“你父母不知道?”   “……嗯。”夏纤纤说,“我告诉他们我没考好,您留我补习两周。”   我偏移视线,心中疑惑,夏纤纤遮遮掩掩行踪神秘所图为何,嘴上答应:“好,不告诉你爸妈。”   “谢谢老师。”夏纤纤说,她把笔记本装进书包,朝我挥挥手,“老师再见。”   “再见。”我说。   下午三点毕业清考开始,我作为监考老师,百聊无赖地坐在讲台后。监考不能玩手机,不能看书,不能分散注意力,我拿着一根中性笔上下翻飞地转。和我一起监考的康岩峰无聊地打哈欠,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转动的笔,仿若被催眠。   就这样一个转笔一个发愣,艰难地度过一个半小时,我开口:“写完的同学可以提前交卷了。”   呼呼啦啦的椅子挪动声响起,学生们排队交卷,我和康岩峰将考卷叠好,放在讲台边缘。我看向剩下的愁眉苦脸的学生们,盼望他们赶紧写完交卷。   我踱步到窗边,六月底的天津格外湿热,迎面徐徐的微风并不凉爽,反倒增添些许烦躁。窗外一棵高大的乔木挡住我的视线,隐约听到两个女孩子的争执声。   “你不告诉你父母,咱俩就别处了。”   “我不是……”   “你就是懦弱!我告诉你夏纤纤,要么你出柜,要么咱俩分手!”   “我……”   夏纤纤?   我挪动步伐,想要绕过乔木主干看到具体情况。   “小邹,收卷子。”康岩峰伸个大大的懒腰,解脱地感叹,“终于完事了。”   我收起视线,快步走回讲台旁,动作迅速地收拾好试卷放进背包,说:“我有点事,不和你一起回办公室了。”说完,我急匆匆地跑出教室,离开教学楼,朝窗户后的巷子走去。   果不其然,夏纤纤落寞地屈起膝盖坐在台阶上,头埋进双臂中,肩膀一抖一抖,似乎在哭。   “小夏。”我说。   她像只瘦弱的幼鸟,缩了一下肩膀,抬起头,小声说:“邹老师。”   “出什么事了?”我说,走到她身旁,拍掉台阶上的灰尘,坐下,轻声说,“我在阶梯教室监考,听到你们吵架。”   “嗯。”夏纤纤眼眶通红,盈满泪水,“对不起,吵到你了。”   “没什么,你这个学期状态不对劲,刚好假期去日本散散心。”我说。   “不去日本了。”夏纤纤小声说,“连俊雅不去了。”   “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们闹掰了,绝交。”她说。   上午还好好的,怎么就绝交了,我不懂女孩子之间的友谊,不知从何安慰,窘迫地想了一会儿词句,干巴巴地说:“这样啊……”   夏纤纤转头看我,看了半晌,弯弯眼睛:“老师,我们分手了。”   分手?我恍然大悟,气氛更加尴尬:“哦,这不太好办。”   “你没有别的要说的?”夏纤纤问。   “说什么?”我讷讷地问。   “两个女孩子怎么谈恋爱之类的。”夏纤纤说。   “还能怎么谈,就谈呗。”我说,“找个互相看对眼的不容易。”   向我吐露了内心的秘密,夏纤纤看上去如释重负的模样,她说:“我爸妈很传统。”   我理解地点头。   “我刚上大学,我爸就催着我找对象。”夏纤纤说,“我考研的时候说,我要读博,因为我想用学习逃避催婚。只要我一直在学校,就有理由拒绝我爸妈安排的相亲。”   我安静的听着,夏纤纤自顾自地说下去,似乎要把所有的烦恼压力都释放出来:“我遇到俊雅,她是个活泼的女孩子,像一列呜呜的小火车,时刻有活力带我探索新鲜的事物。我好喜欢她。”   “那为什么分手呢?”我问。   “我不敢站在阳光下。”夏纤纤说,“我怕。”她双臂交叠,将自己蜷起来,“我没有她勇敢。”   我沉默,接不上茬,个人的家庭状况不同,生长轨迹不同,我不能妄自揣测她的心理,自以为是地为她指一条“明路”。人各有命,我说:“你暑假回家吗?”   “我不想回。”夏纤纤说,“我找到了实习工作,暑假赚一些零花钱。”   “行,你有安排就好。”我说,“如果遇到困难,一定跟我说。”   “嗯,谢谢老师。”夏纤纤说,她抿唇,犹豫一会儿,说,“邹老师,我可以经常找你聊天吗?”   我看向她,她紧张地解释:“不是经常,偶尔,我绝不耽误你的时间。”   “随时可以。”我说,“我是你的老师,我的责任是照顾好你,引导你选择美好的道路前进。”我从背包里拿出纸巾递过去,“给,擦擦吧。”   “谢谢老师。”夏纤纤接过纸巾,拭去眼角的泪水,小臂的皮肤白得透明,日头偏移,阳光照在她的胳膊上,隐约能看见青蓝的血管。   “邹老师!”   有人叫我,我转头,肖珂站在不远处冲我挥手:“这里。”   “过来。”我招手。   肖珂乐颠颠地跑过来:“邹老师,吃饭了吗?”   “还没。”我说。   肖珂的视线落在夏纤纤身上:“这是……?”   “你研二的直系学姐。”我说,“夏纤纤。”   夏纤纤站起来,和肖珂差不多高,同样瘦弱白皙,我拍拍肖珂的小身板:“多吃点,你这样怕是打不过你学姐。”   “我打她干嘛。”肖珂小声嘀咕,他对夏纤纤笑,“学姐,我大二,肖珂。”   “你好。”夏纤纤礼貌地微笑。   胃里空空,我感到饥饿:“走吧,吃饭去。”   三人并肩走在小路上,前面路过一个高瘦的男生,我觉得眼熟,暗自思索这男生姓甚名谁。男生转头,看到我们,特别是肖珂,抬手打了个招呼:“嗨,邹老师,小可。”   “啊,老板。”肖珂说,他看向我,“邹老师,那是开冰淇淋车的学长。”   “哦,我想起来了。”我说,新传学院大四的唐子豪。   “你们去食堂?”唐子豪问。   “嗯。”肖珂点头。   夏纤纤看看唐子豪,又看看肖珂,蹙起眉头。   肖珂面对除我以外的人,内向话少,应了一声,便无下文。   我不得不开口打圆场:“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唐子豪说,“我去图书馆,你们去吃饭吧,晚了没座儿。”   “去吧。”我说。   唐子豪有意无意地看了肖珂好几眼,终是咽下话语朝图书馆走去。   夏纤纤凑到肖珂的耳朵旁边,小声咬耳朵。   我瞥见他俩的小动作,没说话,学姐学弟关系好,我乐见其成。   不知道夏纤纤说了什么,肖珂诧异地说:“不可能!”   夏纤纤说:“爱信不信。”   我走进食堂,掏出教职工饭卡,问:“你们吃什么?”   肖珂说:“烤肉饭。”   夏纤纤说:“葱油拌面。”   “行。”我刷卡,给自己要一盘三鲜水饺。   一同吃了饭,算算时间,我可以回办公室再写俩小时论文,手机铃声响起,我接通电话:“喂?”   “澜生。”宁泓懒洋洋的声音从听筒传来,“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管我。”我说。   “我在你家门口。”宁泓说,“我想吃热干面。”   “……”好理直气壮一人,我说,“自个儿下楼买,就在后门的小巷子里。”   “不想动。”宁泓拖长声音,愈发得寸进尺,“楼道凉快,外面热,还有蚊子。”   我叹气,看向夏纤纤和肖珂:“我有事先走了,你俩多交流。”   “好。”夏纤纤说。   肖珂眼神飘忽,跟着夏纤纤说:“好。”   看来俩人有了共同的小秘密,我离开食堂,走出校区,在两车道的路边小推车买了一盒热干面。穿过小区后门,进入单元门上楼,看到坐在我家门口台阶的宁泓,我抬手把热干面塞给他,掏出钥匙开门。   宁泓笑嘻嘻地说:“老师真贤惠。”   “我踹你信不信?”我推开门,钥匙放进鞋柜上方的瓷碗,白猫坐在沙发扶手伸头看我俩。   换鞋洗手打开热水器和空调,我给伊万的碗换上新鲜的水,坐沙发上对着空调纳凉。   宁泓大口吃着热干面,说:“直对空调吹会着凉。”他走过来,踢了一下我的小腿肚,“往旁边坐些。”   我懒散地挪了下地方,白猫钻进我怀里,尾巴有一下没一下的摆动。   窗外的知了呼呼啦啦地叫唤,吵得人心烦。   白猫盯着我,细成一条缝的眼瞳扩张成椭圆,它猛地伸出爪子,一巴掌拍到我脖子上,用劲儿不小,“嘭”的一声。   “嘶。”昏昏欲睡的我被猫咪一爪子拍清醒,摸摸脖颈,一只被拍成标本的死蚊子粘在我指尖。   “捕蚊大使伊万诺夫。”宁泓调笑,他吃完热干面,洗了手挤坐在我身边,揉揉白猫的脑袋。 第17章 闹腾   为了给夏纤纤补课,我特意在学校多待一周。期间宁泓联系我一次,问我订几号几点的机票。   “二十号中午的吧。”我说,“你挑时间。”   “落地乌鲁木齐,坐火车还是租车?”宁泓问。   “我都行,看你有多长时间的假期。”我说。   “嗯……大概有——”宁泓拖长声音,似乎在计算时间,“七天的假。”   “七天?”我惊了,“正值旅游旺季,你们飞行员这么闲?”   “我之前攒的调休假。”宁泓说,兴奋的声音彰显着高昂的兴致,“我们落地乌鲁木齐,租个车去喀纳斯,然后去禾木和布尔津玩一圈,再开车回乌鲁木齐,怎么样?”   宁泓和他哥哥一样,都对策划旅游路线抱有极大的热忱,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懒散咸鱼,点头付款就行:“好。”   “那二十号见。”宁泓说。   “嗯。”我挂断电话,看夏纤纤埋头打草稿,开口提醒她,“上一步算错了。”   “啊?”夏纤纤停笔,检查步骤。   一周时间匆匆过去,肖珂介绍夏纤纤一起去冰淇淋车兼职,我原以为夏纤纤会找一份写字楼里的实习,没想到夏纤纤高兴的答应了。学生的事情我基本不搀和,看着两人站在冰淇淋车里一个搅拌奶油一个炸薯条,自得其乐的样子,我打心眼觉得高兴。   和宁泓说好的二十号见面,他十九号下午六点敲响我家的门:“邹老师。”   “有事?”我打开门,侧身让他进来。   “没什么要紧事,我飞了一趟澳大利亚,给你带了袋鼠肉。”他满头的汗,眼睛亮莹莹的,背包放在茶几上,掏出一大袋零食,“尝尝。”   我看不过眼,随手扯了一张餐巾纸递给他:“擦擦汗。”   “外面太热了。”宁泓接过纸巾,擦去额角的汗水,平顺呼吸,“我还带了睡衣。”   “带睡衣干嘛?”我问。   “住你家一晚,明天一起去机场。”宁泓说,“我订的中午一点半的飞机。”   “你住河东,我住南开,你分明比我住的地方近多了。”我说,“而且你就带这点东西?怎么着也得装一个箱子吧。”   “够了,不够再买。”宁泓说,“我帮你把伊万寄存到蔡医生那儿。”   白猫四仰八叉地趴在沙发扶手上,一点儿矜持形象没有,像滩热晕的猫饼。   宁泓坐在沙发上,手指捏捏伊万的爪子,白猫有气无力地瞥他一眼,推开他的手。宁泓偏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招惹它,捏捏爪子,揪揪耳朵,揉揉肚子,绕绕尾巴。白猫哀怨的“喵呜——”一声,懒散的坐起来,跳下沙发,跑进卧室躲清静去了。   “你烦它干什么。”我从冰箱里取出一杯凉水,捧在手心。   “你行李箱呢?”宁泓问,“我帮你收拾东西。”   “你拾掇伊万的东西吧。”我说,沁凉的水驱散了我身上的燥热,“晚上吃什么?”   “你做饭吗?”宁泓期待地问,“你做什么我都吃。”   “牛肉凉面,这么热的天我没太大胃口。”我说。   平淡且家常的对话异常的温馨,我和宁泓像一对寻常的伴侣,意识到这一点,我突然感到不舒服。隐约的背叛感,连同我手中的冷水,将我的心浇得冰凉湿透。   宁泓用一个布兜装伊万的日用品,拿起猫箱,对我说:“你把伊万喊出来。”   “你自己喊。”我说。   “伊万!”宁泓抬高声音,等待半晌,他耷拉脑袋,可怜兮兮地看我,“伊万不理我。”   “谁让你闲着没事招惹它,活该。”我说,转身走进卧室,“伊万。”   “喵?”白猫从衣柜里探出头。   “来。”我蹲下,白猫欢欢喜喜地窜进我怀里,两只前爪抱住我的脖子。   白猫不复之前瘦弱的体型,健康强壮,颇有些份量,我用下巴蹭蹭猫咪的耳朵:“我出门一周,你在蔡医生那儿好好的,别惹祸。”   猫咪的尾巴悠来荡去,不知听懂没听懂。   把伊万放进猫箱,宁泓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拎着布兜,我看他两手满满不方便的样子,说:“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你做饭吧,我饿了。”宁泓说,“回来给你带雪糕。”   “绿豆沙的。”我说。   “好嘞。”宁泓踏出门,俏皮地眨眨眼,“一会儿见。”   我关上门,从冰箱里拿出两包手擀面。   热水下锅,面煮好了,过冷水备用。黄瓜切丝,卤牛肉切片,西红柿切片,香菜蒜末葱花辣椒油熟芝麻花生米盐糖醋加热油,淋到面上一拌,麻辣鲜香,酸爽可口。我拾起筷子尝一口咸淡,味道刚好。   “邹老师,饭好了吗?”开门声响起,宁泓欢快的声音传来,“我买了西瓜和桃子,雪糕放冰箱了。”   “嗯。”我说。   “啪嗒啪嗒”,宁泓快步跑过来,抢过我手中的筷子夹起凉面,大口吃掉,“好吃。”   “端去餐桌上。”我说,忍不住笑他,“饿死鬼投胎似的。”   “好嘞。”他殷勤地应道,端起盘子坐到餐桌旁,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半盘子面消失,他肢体僵直,手往前伸。   “你怎么了?”我惊了一跳。   他挤出细弱的求救声:“水——”   我赶忙递给他一杯凉白开,他仰头喝下,咕咚咕咚一整杯下肚,他呼出一口气:“噎死我了。”   瞧这番没出息的样子,我又生气又可乐:“吃那么快,胃里有黑洞?”   “嘿嘿。”他不好意思地笑,“老师做的好吃嘛。”   “少奉承我。”我慢条斯理地吃干净碗里的面条,用筷子夹花生仁吃。   宁泓吃饱了,懒洋洋地拍拍肚皮,眯起眼睛看我,唇角挑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弧,露出小巧的酒窝。   -   可惜了邹澜生戴眼镜,宁泓想,一副纤细金属边框眼镜,挡住了一双艳丽夺魄的眼睛。多亏邹澜生戴眼镜,镜片一挡,那双眼中锋锐如刀的芒刺尽数化为温润和善,就连蹙眉不满时的晦涩也变成嗔怪,令人升不起半点惧怕的心思。   宁泓的胆大妄为一半依托于邹澜生的眼镜,他假装看不见邹澜生发火,孩子似的踩着对方的底线大鹏展翅。另一半凭借自己和宁清相似的容貌,这简直是天赐的工具,不用白不用。   宁泓记得第一次见邹澜生,对方站在一棵合欢树下,一柄柄小扇子模样的粉色合欢花昂扬向上,斑驳的影子笼罩着教授挺拔的身姿。宁泓有些怯,怕自己一个照面就露馅,被教授提溜到宁清面前数落,等教授走了,少不了挨一顿暴风骤雨的骂。   邹澜生穿了一件烟灰色衬衫,袖子挽起,看到宁泓,眉眼笑开,温柔俊朗:“不是出任务吗?怎么有空过来?”   “临时任务。”宁泓斟酌词句,“没有多少事。”看着邹澜生笑,宁泓傻乎乎地跟着笑,心中仿佛被合欢花的毛绒花瓣挠了一下,又软又舒服。   “这样。”邹澜生说,“那走吧。”   “哦。”宁泓不知道去哪,怕暴露身份不敢询问,跟着邹澜生的脚步走。   “我订了猫咖。”邹澜生说,“还是那家,咱们上次去的。”   “好。”宁泓神经紧绷,心中嘀咕,宁清个暴力狂还去猫咖,和猫咪互殴吗。   邹澜生以为宁清烦恼自己的鼻炎问题,体贴地说:“你有鼻炎,我跟老板说了,给你留一只斯芬克斯,咱们坐隔间吃饭聊天,不用担心猫毛乱飞。”   宁泓心中同时泛起愧疚和窃喜,愧疚在他抢占了属于宁清的关爱,窃喜在……这一刻,邹澜生的这番话只说给他听。   他拥有了邹澜生的第一块碎片,像只卑劣又贪婪的老鼠,抱着碎片反复回忆揣摩。   -   “洗碗去,发什么愣。”我说。   宁泓眨眨眼睛,敲敲桌子:“遵命,sir。”他端起盘子和碗走进厨房,哗啦啦的流水声传来,我拾起抹布擦干净桌子,坐到沙发上歇息。   宁泓收拾完厨房,我蹲在卧室的行李箱旁叠衣服,七月的新疆,山上的温度应该比较冷,我拿起手机查资料。浏览了几页信息,我带了一套长袖长裤,和一条围巾。   宁泓趴在我的床上看我叠衣服,看到我带长袖长裤,他嚷嚷道:“给我带一套。”   “你说到地方再买。”我说。   “你真小气。”宁泓闷闷地说。   “我比你高,你穿我的衣服不合适。”我说。   “我只要外套。”宁泓讨价还价,“就一件。”   行吧,我妥协,从衣柜里找出一件风衣外套,叠起来放进行李箱。   宁泓满意地点头,嘴里不吝夸奖:“老师真好。”   收拾完出行的衣物和洗漱用品,我合上箱子,拉好拉链,立起箱子靠墙放,回头看宁泓还在床上趴着装死狗,我说:“起来,你睡沙发。”   宁泓一动不动,假装耳聋。   我走到床边,捏捏宁泓的后脖颈:“起来,听到没。”   “不要。”宁泓坚决拒绝,“你这床一米八我为啥不能睡。”   “因为这是我的床。”我说。   “我之前睡过一晚上。”宁泓据理力争,虽然没有理,也要争,“我睡过就是我的床。”   我再次被他气到七窍生烟:“你咋这么不要脸呢?”   “就不要。”宁泓做个鬼脸,“你有本事打我啊。”   真当我不会动手打人了,我伸手扣住他的肩膀,一时不查被他拽倒床上,“哎呦。”宁泓委屈地哼唧一声,“你砸到我鼻子了,好疼。”   “活该。”我费劲地爬起来,觉得有些丢脸,跟俩小学生扯头花似的。 第18章 拥抱   “你出去。”我说。   床上的被子拱起一个大包,大包晃了晃:“不要。”   “……”我深吸一口气,冷静,不能触犯刑法,“你不走我走。”我抱起空调毯,毯子的一角被宁泓伸出的手拽住:“别啊,这是你家。”   “你还知道这是我家?”我斜他一眼,“松开。”   “床这么大,你一半我一半,我保证不越界。”他信誓旦旦地举起右手,“我发誓。”   “呵呵。”我冷笑一声,“信你有鬼。”我拨开他的手,抱着毯子走出卧室。   能让我在自己家睡沙发的,宁清第一个,宁泓第二个,我上辈子肯定欠宁家兄弟俩一大笔钱,不然这辈子这俩怎么会一个接一个霍霍我。   我摊平沙发靠背,把它变成一张沙发床,打开客厅空调,刚坐下,宁泓吊儿郎当地倚着卧室门:“这沙发床有多宽?”   “一米五。”我警惕地说,“睡不下咱俩。”   “哦。”宁泓轻飘飘地点头,“我睡床去了。”   “赶紧滚。”我没好气地说,平躺在沙发床上盖好毯子。   沙发床不比实打实的床,翻个身吱扭吱扭响,睡不踏实。   我梦见宁清,他捧着一本地理百科书,穿着睡衣盘腿坐在我身旁,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一张照片:“等你放暑假,我们去这里玩。”   “哪儿?”我凑过去看。   “这儿。”宁清说,“喀纳斯湖。”他念出照片下的简介,“人间仙境,神的花园。”   “好啊,我记得这个地方,有水怪。”我说。   “对。”宁清的侧脸格外恬静,刚洗过的头发泛着潮意,洗发水的薄荷味幽幽飘过,清新干净。   我盯着他的侧脸,黑亮的眼瞳,挺拔的鼻梁,莹润的唇,利落的下颌线,光线勾勒出他的轮廓,我不禁凑近他。   “哗啦。”他翻过一页书,声音唤回我的理智,我抿唇,强行后撤,心中遗憾而空落。   宁清的身影渐渐透明,他始终没有抬头看我一眼,百科书掉落沙发垫。我后脑发麻,只觉得心脏被撕扯成两半,睁开眼睛,宁泓蜷在沙发床一边,肩膀悬空快要掉下去。   我愣愣地凝视宁泓,片刻,坐起身,后背满是冷汗。   我的动作引起沙发床震动,宁泓撑起身子迷蒙地看我。   黑夜凝实,宁泓的轮廓在我眼中和宁清重合,我揉成一团皱皱巴巴的心脏舒张开,宁清消失的一幕在我脑海中反复重映。   “你……”宁泓伸手触摸我湿淋淋的额头。   我脑中紧绷的弦骤然断裂,一把拽过他抱进怀里,仿若抱住他,我便留住了消失的宁清。   -   宁泓一头撞进邹澜生怀里,对方的心脏跳得极快,咚咚咚,咚咚咚,像催命的战鼓。宁泓的耳朵贴着邹澜生脖颈,他浑身僵硬,猜测邹澜生应该是做了噩梦。   “你怎么……”宁泓开口询问,话没说完,被邹澜生粗暴的打断:“安静,让我抱一会儿。”   邹澜生的手很规矩,像一双锁链箍住宁泓的腰身,迅疾的心跳声缓下来,咚,咚,咚。   -   失去理智的时间仅有一瞬,复杂的情感变幻充斥着我的脑袋,由虚假的安定,到清醒后的懊恼,我松开手:“对不起。”对不起把你当成宁清。   宁泓不明所以地问:“你做噩梦了?”   “嗯。”我应下一声,拿起毯子,“去床上睡,我和你一起。”   宁泓眼睛亮了亮:“好啊。”估计他也受够了晃晃悠悠的沙发床。   回到踏实的实木床,我合眼睡去,又是刚刚的梦,同样的情景,不一样的情节。   宁清盘腿坐在我身旁,捧着一本地理百科书:“等你放暑假,我们去这里玩。”   “哪儿?”我问。   “这儿。”宁清说,“喀纳斯湖,人间仙境,神的花园。”   “好啊,我记得这个地方,有水怪。”我说。   “对。”宁清低头,翻过一页书,漫不经心地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你,我暗暗心想,喜欢你,嘴上却说:“合眼缘的。”   宁清弯弯眼睛:“我合你眼缘吗?”   “还、还行。”我磕磕绊绊地说。   “那你为什么不亲我?”宁清转头正视我,眼神清澈,左眼下分明有一颗褐色的小痣。   他不是宁清,是宁泓。   第二次睁眼,天际微亮,宁泓老老实实地躺在床的另一边,睡得正香。   一连两次惊吓,我毫无睡意,翻身下床,从冰箱里拿出凉水咕咚咕咚灌进胃里,冷气冻透我的大脑,愧疚咕嘟咕嘟冒泡,半夜发生过的事情提醒我——   我把宁泓当做解药。   明明是极其错误的治疗方式,却意外的有用。   剜心刮骨的思念被相似的面容蒙骗,理智无法阻止慌不择路的情感,尽管我万分不愿承认宁泓是宁清的替代品,多次告诉自己宁泓与宁清的不同,但……   说到底,我只是个平凡人,试图挣脱自欺欺人的甜蜜陷阱,可我懦弱,蒙眼将错就错,把珍珠当翡翠,求个心中妥帖。   我握紧杯子的手柄,杯底轻轻嗑在餐桌上,发出微小的撞击声。   “睡不着?”宁清曾揶揄我,“老师,你皱眉不好看。”   我舒展眉头,随口找理由:“渴了,起来喝水。”   “哦,我也渴了。”宁清走到我面前,拿起我手中的水杯,仰头喝尽,“你还说你没看过日出。”他看向厨房窗外晨光熹微的天际,“太阳快要出来了。”   他入神地盯着窗外的风景,我用目光描绘他眼中的倒影。   第不知道多少次想起宁清,我强行将自己抽离回忆,目光落在空荡荡的餐厅和厨房,窗外鱼肚白的天光。   “睡不着?”宁泓出现在卧室门口,疲倦地揉揉眼睛,“你不困吗?”   “渴,我出来喝点水。”我说。   “我也渴。”宁泓嘟囔,径直走到我面前,端起桌上的水杯,仰头喝完,发出舒爽的哈气声。   我又接了一杯水:“还喝吗?”   “饱了。”他眼睛艰难地聚焦,嘴里哈欠不断,看上去已经困蒙圈了,他自然而然地抓住我的手腕,“睡觉。”说完拖着步子摇摇晃晃地走回卧室,一头栽倒床上熟睡过去。   我顺着他的步子走到床边,无语地替他翻个身,免得他口鼻陷入枕头自己把自己憋死。   第三次陷入睡眠,没做梦,一片黑暗中睡到十点,我睁开眼睛,宁泓坐在床头一脸严肃地打量我,我问:“有事?”   “你昨天抱我了。”宁泓说。   “没有。”我下意识拒绝。   “有,你做噩梦然后……”他解释,生怕我想不起来昨夜尴尬的一幕。   “我不记得了。”我说,“迷迷糊糊的,梦和记忆混在一起,你是不是记错了?”   “啊?”宁泓挠挠头,“你真不知道?”   我果断摇头。   宁泓犹豫地说:“可是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可能发生在我梦里吧……”   可怜兮兮带点可爱,我忍住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天天脑子里装的什么。”   宁泓狐疑地瞅我一眼,抿唇不说话。   “早饭吃什么?”我赶紧岔开话题,“我去做煎蛋。”   “我买了水煎包。”宁泓说,“放餐桌上了。”   “好。”我下床踩着拖鞋走进洗手间,例行洗漱。   收拾完自己,我坐在餐桌前,拿起一个水煎包,划开手机屏幕,查看微信消息。除了宁泓,没多少人闲着没事日常找我聊天,朋友圈里塞满了代购广告、吃喝玩乐和晒娃记录。其中夏纤纤发了一条动态,一辆云朵装饰的冰淇凌车,肖珂和夏纤纤挤在同一张照片里浅浅的微笑,两人眼睛亮晶晶的,看得出快乐和满足。   我欣慰地关上手机,吃掉手里的水煎包,宁泓递给我一杯豆浆:“红枣味的。”   “谢谢。”我喝一口豆浆,宁泓转身去卧室拿着行李箱提着背包走出来,贴墙放好。   吃完饭,我洗干净手,检查包里的身份证件和银行卡,确定没问题后说:“走吧,出发。”   “出发!”宁泓兴奋地拉起箱子,走到玄关处换鞋。   我看向他:“你的背包呢?”   “我放箱子里了。”宁泓说,“放一起省事。”   “好吧。”我习惯了宁泓的自作主张,“随你。”   我们坐四十分钟地铁到达机场,办理托运,通过安检,坐在候机大厅,宁泓倏忽问道:“你为什么想去喀纳斯?”   因为宁清想去,我像个竹篮打水的傻子努力实现宁清生前的想法。   巨大的落地窗,窗外航班起降,仿佛一架架模型小飞机,我说:“因为书上写,喀纳斯,人间仙境,神的花园。”我明明可以直言告诉他,因为宁清想去,我却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掩盖我虚伪扭曲的心思。   “是吗。”宁泓在手机上搜索喀纳斯,“你订的哪个酒店?”   “骊昌山庄。”我说,“在景区里,条件挺好的。”   “查到了。”宁泓拍拍我的肩膀,调笑道,“邹老师,下血本了啊。”   “好不容易出趟远门,花钱换体验,值得。”我说。   那些钱本来就该用在这趟旅途,目的地没变,陪同的人变了。 第19章 色诱   飞机落地乌鲁木齐,我打车和宁泓一同奔向宾馆,在乌市歇一晚明早租车出发。   乌市的盛夏比天津凉快些,两个小时的时差,下午五点仍然天色大亮,没有半点傍晚黄昏的意思。宁泓蹲在树荫下乘凉,我端来半个西瓜,勺子插在瓜瓤中心:“给。”   “哪来的?”宁泓问。   “买的。”我说,“勺子是宾馆前台借的,这儿不卖半个西瓜,我找人拼了一整个西瓜买下切开。”   宁泓抱着西瓜,不嫌脏地坐在马路牙子的石头上,手持勺子转圈挖出瓜瓤中心那块,笑嘻嘻的递给我:“你吃。”   我看着他一脸真诚的傻样,说:“分我一半就可以。”   “哦。”他用勺子切一半,把大的一半给我,“哝。”   我就着宁泓伸来的勺子吃掉瓜瓤,清冽沁甜的汁水顺着喉管流进胃里,我眯起眼睛,听风吹叶片沙沙作响。   宁泓瞪大眼睛:“你……”   “怎么?”我问,“许你抢我的烟,不许我用你的勺子?”   “好好好。”宁泓舀起剩下半个瓜瓤芯塞进我嘴巴,“随便用,都给你。”   “唔。”我满嘴西瓜瓤,费力地咀嚼下咽,瞪了宁泓一眼。   宁泓耸肩,埋头吃剩下的西瓜。   最甜的中心都给了我,虽说是宁泓嬉皮笑脸的开玩笑,但我依旧心存愧疚:“晚饭想吃什么?我请。”   “烤串。”宁泓说,“这儿夜市有名,我们去逛夜市。”   “好啊。”我点头,掏出一包餐巾纸打开,抽出一张纸递给宁泓,“擦擦。”   宁泓下巴沾着清亮的瓜水,打个饱嗝,接过纸巾擦嘴巴:“好了。”   “走吧。”我站起身,“你这样蹲路边吃瓜,应该在你面前放个碗,说不定有人看你可怜,丢几个钢镚儿在里面。”   “那挺好,赚外快。”宁泓说。   “美得你。”我说,宁泓走在我身侧,胳膊搭在我肩上,另一只手指着天上:“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只兔子?”   提起兔子,我想到肖珂,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只圆滚滚的白兔子云,两只耳朵支棱起来,我说:“像。”   宁泓偏头盯着我,盯了好一会儿,探究的目光看得我发毛,我问:“怎么了?”   “你在想谁?”宁泓问。   “没谁。”我心虚的掩饰,复而又想,我为什么要心虚,我又没做什么对不起宁泓的事,于是理直气壮地说,“想肖珂,那小男孩像只兔子。”   宁泓的眼神变了几变,恶狠狠地看着我:“不准想他。”   “?”我愣了一下,“凭什么不准想他?”他奇怪的反应让我想起上次,我买给肖珂一杯柠檬茶,宁泓说的话【你只能喜欢我哥】,加上他现在表现出的抵触情绪,我不禁要问个清楚。   “你喜欢我哥,就一直喜欢我哥。”宁泓说,他逻辑混乱的表达彻底绕晕了我,“或者喜欢我,我和我哥那么像,你为什么要喜欢别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揉揉太阳穴,“你可以接受我喜欢你哥,不接受我喜欢除了你和你哥以外的人?”   宁泓认真地点头。   我气乐了,这人是一根筋还是没脑子,我说:“我以后要是结婚生子,你怎么办?”   宁泓脸色一黑,继而眼神阴鸷,瞅了我半晌,轻飘飘地说:“你试试。”   眼见着我如果反驳这句话指不定我俩得打起来,我明智地换了话题:“前面就是夜市,进去吧。”   “好。”宁泓恢复了往日神采奕奕的样子,全然将刚才的对话抛之脑后。   很久之后,等我真正结婚,才知道他说的“你试试”是什么意思。   -   “想肖珂,那小男孩像只大兔子。”邹澜生说。   宁泓暗自咬牙,他的死人哥哥占走了邹澜生百分之八十的心,剩下百分之二十,他还得跟别人挤一挤?不可能。宁泓想的很简单,邹澜生早晚要从宁清逝世的阴影中走出来,他陪在邹澜生身边嘘寒问暖、体贴照料,努力变成邹澜生的首选,顺理成章的成为邹澜生的伴侣。   “我以后要是结婚生子,你怎么办?”邹澜生说。   宁泓心下一沉,是啊,万一邹澜生走出阴影,一头扎进婚姻的死胡同,他做的一切不就打了水漂?他在邹澜生面前表现得活泼阳光,不代表他和宁清一样是个表里如一的人。相反,他和宁清相差甚远,宁清正直诚实,宁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宁泓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情商高,十分讨人喜欢,他轻易看出邹澜生感情的摇摆挣扎,他心下明了邹澜生在想别人,他更看得出邹澜生把他当成宁清寄托思念。他告诉自己,忍一时,慢慢来,邹澜生早晚是他的。   宁泓需要一个伴侣,无论他喜爱与否,就像到了人生的某个阶段,他醒悟,拥抱和亲吻是生活的必需品。正好遇上邹澜生,正好宁清走了,正好邹澜生符合他对伴侣的所有要求。   反过来想,正因为宁泓的感情没那么深,他才会自愿成为宁清的替代品,他想试试和邹澜生相处的感觉,和他想象中的场景是否一致。   可宁泓忘了一件事,感情如果能被人精确控制,就不叫感情了。一开始,他带着目的接近邹澜生,未来的日子,说不准会出现什么样的偏差。当爱情砸门的时候,宁泓是自信迎接还是狼狈而逃,无人知晓。   至于偏差,或许早就开始,藏在某一个对视、某一句情话、某一次心潮起伏间。   -   夜市里熙攘嘈杂,宁泓打头阵冲在前面,右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我被他拖着走,像个无民事行为能力的人,一个小孩撞到我腿上,我再被宁泓一拽,差点脸朝下摔个大马趴。   “等会儿!”我用力扽了扽宁泓,一把拨开小孩,“急什么。”   “前面有烤鱿鱼。”宁泓说。   “你在天津不吃,跑这儿吃烤鱿鱼?”我快步走到他身旁。   “突然想吃了。”宁泓说,“要大的。”   “……行吧。”我既然说请宁泓吃饭,不能食言,我站在铁板鱿鱼摊前,对老板说,“要两串大鱿鱼。”   “一串十块。”老板说。   我掏出二十的现金放进铁板旁的小桶:“给。”   新疆通常下午八点吃晚饭,这时候不到六点,夜市的小摊贩们刚出来摆开阵仗,买东西的基本是我们这样外地的游客。盛夏的日头毒辣,宁泓拉着我躲到巨大的遮阳伞下,我好奇地问:“你们飞行员都像你这么白吗?”   “没有,他们黑。”宁泓说,他抬起双手比划,“驾驶舱环形的玻璃,二百七十度烘烤,晒黑太正常了。”   “那你为什么?”我问。   宁泓骄傲地拍拍胸膛:“我天生的。”   我想起宁清,他一个警察,同样天天风里来雨里去,执勤站岗从不偷懒,皮肤愣是比他的同事白出几个度。不愧是兄弟俩。   “你们飞行员怎么休息的?”我问。   “飞四休二,飞国际的话,飞一休一或者飞一休二,看情况。”宁泓说,“之前节假日同事有事,我替他飞,攒下很多假期。”   我点头:“不耽误你上班就行。”   “不会耽误,我还得给伊万赚猫粮呢。”宁泓说。   “鱿鱼好了。”   我应声抬头,走到摊子前,接过两串鱿鱼:“谢谢。”递给宁泓一串,我俩一边走一边聊。   我不爱询问别人的事情,宁清说我这人慢热,有一种惯性的冷漠和温柔,我把这个习惯称之为尊重,不主动不知道不了解,免得以后有麻烦事缠上我。我出言问宁泓,是我觉得时机到了,我需要了解他的工作。   但到底是什么时机到了?我毫无头绪。   那是一种突兀的感觉,有一个微小的声音对我说,问问他的工作,问问他的喜好。   于是我依言照做,问:“你在哪个民航公司上班?”   “南航。”宁泓说,他嬉皮笑脸地看我,“怎么?老师要去航站楼接我下班?”   “你没长腿吗非要我接?”我不假思索地怼他,语气有些严厉,我说一句柔软些的话作为补救,“偶尔给你寄点礼物。”   宁泓眼睛亮了亮:“滨海国际机场T1航站楼,我飞国际线比较多。”他拿出手机,“地址发你,寄礼物不用给我讲,我喜欢惊喜。”   这小子倒是顺杆爬得快,我还没说话,手机叮叮咚咚响起,微信里宁泓发来了姓名地址电话邮编和一张兔子么么哒的表情包。   我无奈地看着他:“嗯。”   一串鱿鱼下肚,我有了些许饱腹感,问:“你还想吃什么?”   宁泓不顾形象地打个饱嗝:“不太饿,晚上出来吃夜宵。”   “好。”我说。   宁泓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纳闷地看他:“干什么?”   “你今天怎么对我……”宁泓歪头,“你不对劲。”   “我哪儿不对劲?”我问,略有心虚。   “你对我太好了。”宁泓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一巴掌打到他后脖颈,“一天不揍你你皮痒痒?”   “哎对,就这个感觉。”宁泓被我拍个踉跄,还一副得偿所愿的表情。   我被他逗笑,心虚的感觉愈盛,仿佛我现在的喜悦,是一种背叛。   走回酒店,打开空调,我躺在床头玩手机。一间双床房,宁泓选了靠窗的床位,我的目光从手机屏幕移开,猝不及防看到宁泓光着上半身,穿条裤衩坐在床边。   我:“……你不冷吗?”   “我在检查我的腹肌。”宁泓深沉地说,他转过身,用力绷紧肌肉,“看。”   我眼里只有他线条漂亮的腰,和白得反光的皮肤,再这样下去,我不仅精神出轨,肉体也要出轨了。   宁泓见我不回答,一翻身坐到床的另一边,离我更近的一边:“看。”   别过来了,我默念,离我远一点。   宁泓铁了心要我看他的腹肌,我招架不住地说:“看到了看到了。”   “邹老师,你敷衍我。”宁泓说。   操,怎么样才叫不敷衍你,内心奔腾的脏话糊满我的脑子,我放下手机拿起换洗的衣服:“你不洗澡的话我去洗。”   “我洗。”宁泓说,他大咧咧地站起来,穿着裤衩大摇大摆地走进卫生间。   我收回视线,专注手机屏幕密密麻麻的小字儿。本来就热,再被宁泓一撩拨,我感觉我是一名挂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的旅人,宁泓是只迷雾中的塞壬,唱着歌引诱我放手掉落。   “邹老师。”宁泓在浴室里喊,声音朦朦胧胧听不太清晰。   “什么?”我问。   “我没拿洗发水,你帮我拿一下。”宁泓说,“在行李箱的侧边袋子里。”   “哦。”我放下手机下床,蹲在行李箱旁翻找洗发水,找到两个一百毫升的分装小瓶,宁泓是个细心的人,居然知道买分装瓶。我拿着两个瓶子敲敲卫生间的门,“给,一个沐浴露,一个洗发水。”   宁泓打开门,湿淋淋的水汽冲了我一脸,他看着我,目光烁烁。   我表情微滞,他什么都没穿,真·什么都没穿,我强行将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宁泓但凡做个人,都不会遭我这么多骂。   “你没感觉?”宁泓问,“邹老师,你不会……”   “拿着你的洗发水。”我把两个瓶子塞给他,“你有的我也有,我的还比你的大,你要我有什么感觉?”   宁泓脸色一黑,拿着两个瓶子“嘭”的一声关上门,似乎是生气了。   他生什么气,生气的该是我才对,他那样做,和性骚扰有什么区别。我一边腹诽一边坐回床上,不过宁泓这招确实对我有用,我差一点绷不住理智的弦。如果他是宁清,我毫不犹豫办了他。   可他是宁泓。   我拿着空调遥控器,把温度调低,好好吹一吹我一片浆糊的脑袋。   等了一会儿,宁泓裹着浴巾出来,打个寒颤:“呼,好冷。”   我面不改色地盯着手机,恍若未闻。   冻死你个龟孙。 第20章 公路旅行   我们租了一辆自动挡的白色本田CR-V,SUV空间大,后排座位宽敞舒适,我们两人换着开,沿途歇息还能补一觉。   乌鲁木齐到喀纳斯,走连霍高速和奎阿高速,840公里,开车至少九个小时,我和宁泓出来旅游,不是专程开车的,所以我在克拉玛依订下酒店中转休息。七天假期,去喀纳斯两天,回乌鲁木齐两天,中间三天在景区住下,时间松快,我们也能玩得开心。   租车的时候,我小声在宁泓耳边说:“我有驾照,但基本没怎么摸过车。”   宁泓瞪大眼睛:“啊?”   “啊什么啊。”我尴尬地捻捻指尖,色厉内茬地辩解,“我高三毕业考的驾照,大学读了九年,一直在天津待着,我又没有车,哪有机会练习?”   “好吧。”宁泓闷闷地笑,“我教你开车。”   “用不着你教。”我不服气地拒绝,“这戈壁滩大沙漠宽敞极了,我闭着眼睛都能开。”   “那肯定,邹老师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宁泓奉承我。   我听到他的话,尴尬地闭嘴,看他拿上车钥匙。我俩一同走进停车场,站在白色本田旁左右检查车身的痕迹。   租车前的检查是一项细活,宁泓说:“这儿有一处刮痕,这里钣金过,雨刮器没有玻璃水了。”   站在一旁的师傅把车体的小毛病一一记录,宁泓掏出手机一处一处录像作为证据:“好了,满油借满油还,我们开走了。”   “好嘞,有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师傅给雨刷器加满玻璃水,“我们全疆遍地是连锁店,保证给您解决问题。”   “嗯,谢谢。”宁泓把旅行箱和背包放在后备箱,坐进驾驶室,系上安全带,笑盈盈地看我,“上来啊邹老师,出发啦。”   我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宁泓兴致勃勃地摁两下喇叭,发动汽车踩油门起步。   乌鲁木齐沿山坡而建,道路歪七扭八,颇不好走。   宁泓说:“这路,让我有种回到天津的感觉。”   我笑起来,天津沿海河修建,同样乱七八糟,T字路、X字路还有更夸张的米字路,红路灯左一个右一个东一个西一个,开导航和不开导航没什么区别。我记得有一次我去河西,站在天津日报大厦底下的米字路口,看着六边形的红绿灯一脸茫然,压根搞不懂哪个灯对哪个路口,只能盲目的跟着人群走。   宁泓开车绕过一个中心岛,声音飘忽地问我:“我们是不是绕过一遍了,一个路口不应该有两个万达广场的立牌吧。”   “……是的。”我说,“我不太记路,你呢?”   “跟着导航走没问题。”宁泓纠结地问,“问题是,这里网不好,导航断断续续的,报的速度还没我车跑得快。”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我可不想一整天在乌鲁木齐绕圈圈:“我们先出城。”   手机导航指不上,我们只能纯靠立在马路旁的指示牌走,几次调头、占错道和拐错弯后,我们终于到了出城的收费站口。   排队的间隙,宁泓看看我,噗嗤一声笑开:“咱俩不像出来旅游,像出来考察地形。”   乌鲁木齐的路又斜又陡,停车不拉手刹肯定溜车,有次下车问路宁泓忘拉起手刹,我俩追着车跑了几十米,吓得满头大汗。   我摇下车窗,手肘搭在窗边悠闲地晃一晃:“好歹走出来了,这城市,修得跟迷宫似的。”   “得,天津和乌鲁木齐,谁都别嫌弃谁。”宁泓说。   过收费站,上了高速,宁泓一脚油门速度飚起来,前方视野骤然开阔,大片的玉米地、棉花地、西红柿田和葡萄藤庄园,还有一排排高瘦的白杨树。我憋闷一上午被乱糟糟的城市规划弄得烦躁的心,像喝下一桶清醇馥郁的葡萄酒,轻飘飘的快乐起来。   极高极阔的蔚蓝天空,一眼望不到边的田地,一簇一簇繁盛的防风树林带,宁泓适时地拧开车载音响——   【Just a young gun with a quick fuse   如一把容易走火的气盛的枪   I was uptight, wanna let loose   我过度紧张 需要给自己松绑   ……】   -《Thunder》Imagine Dragons   强劲的节奏伴随汽车的引擎声,瞬间将车内的气氛炒到沸点,我打个响指,与宁泓相视一笑。闷在城市里近三十年,我一直以为谨慎拘束是我的本性,汽车路过葡萄园,穿过戈壁滩,像头一往无前的野兽,气势汹汹地冲下天山北坡,一路向西。   宁泓手指跟着节奏的律动敲打方向盘,在音乐的下一个段落跟着唱:“Thunder, feel the thunder/雷电 就感受那雷电,Lightning and the thunder/雷声轰鸣 闪电耀眼……”   我呼出一口气,是自由的感觉,仿若从胸腔钻出一只雄鹰,啸叫着飞向天际。自由是草原、是戈壁、是沙漠、是雪山,我们开着一辆小小的SUV,行驶在广阔的天地间,摆脱了城市的钢铁森林,工作的重复枯燥,情感的辗转纠缠,只剩下纯粹的快乐,让我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笔直的公路仿佛没有尽头,我把车窗降下一条缝隙,风钻进来,呜呜的响。   宁泓转头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玻璃上移关紧车窗,我问:“什么?”   “听不见就算了。”宁泓说。   -   汽车驶出乌鲁木齐的地界,视野骤然宽阔,宁泓偏头无意的扫过邹澜生的面庞,停顿片刻,悄然无息地转头目视前方。他头一回看见邹澜生全然放松的样子,眉眼舒展,唇角轻轻向上勾起,眼中沉静空旷,像只初醒的猫儿伸了个舒适的懒腰。   宁泓拧开音响,车内音乐回荡,他看向悬挂车顶的后视镜,邹澜生抬起右手推了下眼镜,启唇跟着旋律哼唱,长而宽阔的漂亮眼睛仿若藏了一整条河流。宁泓的心尖被挠了一下,痒而难耐,他舌尖顶了顶上颚,忍住胸腔中横冲直撞的躁动。   天高路远,他们有着长长的日子相处,不急一时。   邹澜生降下车窗,风迫不及待地挤进来,吹起他额角的碎发,阳光斜照,将毛绒绒的碎发照成金褐色。宁泓扭过头,色迷心窍地说:“你真好看。”   邹澜生迷茫地睁大眼睛,顺手关上窗户:“什么?”   宁泓不好意思地转过头,耳尖热烫:“听不见就算了。”   -   宁泓将车停在路边的服务区,我上完厕所敞着车门点燃一根烟,宁泓拿着一袋零食走出超市:“你饿不饿?”   “还行。”我低头抽一口烟,“你买的什么?”   “锅巴、薯片和虾条。”宁泓说,他伸手过来,试图抢我的烟。   我没躲,松手给他,宁泓叼着烟,嬉皮笑脸地塞给我一包咪咪虾条:“我和你换。”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暼他一眼,撕开虾条包装,往嘴里扔一根虾条咀嚼。   宁泓抽了两口烟,吐出烟雾,凑过来下巴搭在我肩头:“啊——”   “干嘛?”我问。   宁泓指指自己的嘴巴:“我要吃。”   “你没长手啊。”我说。   “嗯。”宁泓认真地应和,“手里拿着烟呢。”   他还有理了,我手指捏着一根虾条放进他嘴里,他咬住虾条,柔软的嘴唇蹭过我的指尖,触感如过电,我头皮一阵发麻。   这家伙故意的,我收回手,说什么也不愿意再给他喂虾条。   宁泓闷闷地笑起来,喉咙的震动和吐气的温度令我半边身子酥麻,我实在受不了他贴着我,抬腿下车倚着车门站立,仰头把袋子里剩下的虾条倒进嘴巴。   “小气。”宁泓说。   出门旅游我心情好,不想跟他多计较,找个垃圾桶扔掉虾条袋子,我坐回车里,宁泓说:“该你开车了。”   “……”我默默坐着不动弹,假装没听到。   我高考后的暑假学的驾照,到今年为止十年没怎么摸车,如果直接开车上高速,说实话我心里怵得慌。   宁泓幸灾乐祸地笑起来:“邹老师,别怂啊。”   “我没有。”我说,慢吞吞地推开车门,“你保险买全了吗?”   “保额五百万,放心吧。”宁泓说。   我绕过车头,走到驾驶室门口,宁泓左腿撑地,开出条件:“你亲我一下,我就帮你开。”   “不要。”我抓住他的胳膊拽出驾驶室,自己坐上去,系好安全带,“我的人身保险额度挺高的。”   “咱们没必要非得奔着出事去吧。”宁泓坐进副驾驶,无奈地说。   “我尽量不往沟里开。”我说,拧钥匙发动汽车,挂挡踩油门起步,我紧张地盯着前方,生怕车前有什么风吹草动。   宁泓安抚我:“没事,我看着呢。”   我打一把方向,车头偏移,驶上高速路岔口。路程没有我想象中的意外频出,车辆平稳前进,宁泓也没有动手动脚,老实规矩地坐在副驾驶,时不时地出声提醒我,换挡、加速、打转向灯、超车和换道,以及几句短小的鼓励,你做得很好、可以就这样、保持这个速度。   自从做老师以来,都是我夸别人,极少出现别人夸我的情况,宁泓的指导夸奖,竟让我感到舒适妥帖。   车辆安然无恙地驶下高速停靠在第二个服务区,宁泓左手撑着下巴问我:“感觉怎么样?”   “挺有趣的。”我说,“宁老师,你教的很好。”   宁泓欢畅地笑起来,见牙不见眼。   “我请你吃糖。”我说。   “好啊,我要旺旺奶糖。”宁泓说。   倒是好打发,我下车朝超市走去,拉开玻璃门,匆匆回头瞟一眼。宁泓趴在车窗上朝我笑,洁白齐整的牙齿反射的阳光刺得我心中一悸,忙松手一头扎进昏暗的小超市里。 第21章 神的花园   我们一路驱车北上,在克拉玛依停歇一晚,又连着开了四个小时,终于驶入阿勒泰的地界。   手机网络信号时有时无,我们干脆买了一张纸质地图,像老派的旅行家一般,捧着地图判断方向和岔口。地图远不如导航便捷贴心,我坐在副驾驶指挥,宁泓把着方向盘,有时下错岔口,我们不得不硬着头皮穿过收费站再掉个头回来,我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我……”   “没事,不是你的问题。”宁泓说,“也就你有耐心弄清楚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线,要是我,早撕了它。”   我笑起来:“小宁机长,你嘴巴这么甜,肯定招女孩子喜欢。”   “难道不招你喜欢吗?”宁泓说,佯装失落,“你除了骂我就是揍我,肯定不喜欢我。”   “……哎你怎么恶人先告状啊。”我其实挺喜欢他的,猛然意识到这个离奇的想法,我头脑发蒙,愈发高涨的心虚愧疚冲破我费尽心思高高筑起的堤坝,一股脑的倾泻而下。   我攥紧拳头,努力将翻腾的情绪压下,宁清三月份离开,如今七月份,短短四个月,我居然对他的弟弟心生好感?   扪心自问,邹澜生,你想成为第二个邹海阳吗?   我转头看向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同样的浩荡空旷,一望无边,我的心情却没有刚出乌鲁木齐时那样轻松舒畅了。   提到招女孩子喜欢,我想起宁清的一次见义勇为。   那是一个黄昏,我刚下班,宁清拎着一兜驴肉火烧站在办公室门口等我:“饿了吗?”   “有点。”我说。   宁清说:“我买了六个火烧,咱们去海河边遛弯吧,边走边吃。”   “行。”我应下,他出半个月任务回来,不管吃什么,能一起吃饭,我就很高兴了。   校区离海河不远,我们走过三个路口,沿着楼梯走到河边。夕阳西下,河水波光粼粼,水面倒映着金红的余晖壮阔恢弘,我们找个木椅坐下。   宁清用纸巾垫着拿起一个火烧递给我,说:“你不知道我在外面多想吃火烧,想得我睡不着觉。”   “那你多吃点。”我接过火烧,咬了一口,酥脆的饼皮、鲜嫩的驴肉碎和多汁的青椒,在我嘴巴里混合成奇妙的味道,“我不太饿,午饭吃得晚。”   “嗯。”宁清一口一口吃着火烧,目视前方,似乎在欣赏粼粼的河水。   日头缓缓下沉,霞光半掩,河岸两侧的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不远处的北安桥被金黄的灯带装饰得华丽端方。   海河穿过天津的中心城区,河岸两畔的西式建筑曾是租界,格外有特色。我吃完两个火烧,宁清已经在吃第四个,他吃饭速度快,像头护食的狼。   只听北安桥上一声尖叫:“有人跳河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宁清抬头看向河面,临近北安桥一个黑色的人影直直坠入河中,他说:“你在这等我。”说罢囫囵吃完火烧,把手机钥匙和塑料袋往我手中一塞,一个箭步跳进河里,奋力朝桥下游去。   我看他毫不犹豫的模样,心脏停跳一瞬,手脚冰凉,愣愣地看着宁清游到河中心,抓住那个人影朝河边游过来。   我眼中的时间流速极慢,画面一帧一帧滑过,直到宁清浑身湿透顺利上岸,我恍惚听到欢呼的声音,和我心脏猛烈跳动的泵血声。   宁清受过专业的急救训练,他双手叠放摁压轻生者的胸膛做CPR,用力做了几个来回,躺在地上的人咳了一声,吐出误吸入肺部的清水。围观人群纷纷鼓掌,我拧着眉看向宁清,他冲我露出一个毫无负担的笑,头发一缕一缕的贴在额角,他笑得既狼狈又英俊。   真是傻极了。   “想什么呢?”宁泓问。   “如果有人跳河,你会救他吗?”我问。   “不会。”宁泓说,“第一我游泳技术没那么好,人没救上来我被他拖死了岂不是很亏,第二我为什么要救一个自杀的人?”   我点头:“哦。”   “你呢?”宁泓问,“你会不会救?”   “他没跳,我会劝。”我说,“他跳了,我不会救。”   我佩服宁清救人的果敢和胆识,但我不认同他把自己放在一个轻飘飘的位置上,任何一个陌生人都能得到他的救助。我理解他,他是警察,职业的特殊性决定了他必须这么做。   但我不喜欢。   或许我的脸色实在不太好,宁清讪讪地收起笑容,站起身低着头走到我旁边,伸出手小声说:“前面有个垃圾桶,我去把塑料袋扔了。”   意识到我还紧攥着他慌忙丢给我装驴肉火烧的塑料袋,我沉默地避开他的手,朝垃圾桶走去。他没敢跟着我,站在原地缩着肩膀,像只被丢弃的鹌鹑。   丢掉塑料袋,我转身走回宁清身边。一个白净瘦高的女生递给宁清一条毛巾,夸赞道:“你真厉害。”   “谢谢,不用。”宁清摆摆手,“我朋友有纸,我用他的就行了。”   我掏出一包餐巾纸,拆开一张:“给。”   宁清拿起纸擦干净手和脸,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去你家换身衣服?”   “嗯。”我简单应了一声,把手机递给他,“我叫辆车。”   “我可以加你微信吗?”女生问。   宁清瞥我一眼,说:“我那个……有女朋友了。”   “哦……抱歉。”女生脸颊微红,收起毛巾转身走远。   我叫了辆出租车,纳闷地问:“你哪来的女朋友?”   “编的。”宁清说,“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他迅速糊弄过这个话题,挑挑眉毛,眉梢挂着忐忑的试探,“你不生气了?”   “谁生气了。”我说。   宁清煞有介事地说:“吓我一跳,我以为你生气不理我了。”   如果是宁泓,我看向坐在驾驶位开车的人,宁泓感受到我的目光,迅速扭头讨好地说:“老师,你想谁呢?我哥?”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敏锐,我点头:“嗯,他救过一个跳河的人。”   “他救的人太多了,你指哪个?”宁泓问,声线平淡,听不出喜怒。   “跳北安桥那个。”我说。   “哦,我想起来了。”宁泓说,“我哥说你气了一星期。”   “什么?”我直愣愣地盯着他,“我没生气。”   宁泓耸肩:“我哪儿知道你们怎么相处的。”   说话间车辆拐进景区旁的停车场,我们下车拖着行李坐进区间车驶入喀纳斯景区。公路两侧茂盛的针叶林浓重的墨绿色仿若刷了一层油漆,随车导游介绍道:“前方是驼颈湾,是喀纳斯湖的入水口……”   我看向车窗外,针叶林戛然而止,浅浅的草甸和原始森林组成的蓝色水域映入眼帘。宁泓伸着脖子靠在我肩膀,含糊地说:“真好看。”   “是啊。”我感叹道。   区间车寻了一处观景台停下,车门打开,游客们纷纷下车自由活动,或拍照或散步,我和宁泓也不例外,沿着河岸慢慢的走。   森林环绕,凉气十足,草甸的高度恰好没过鞋底,我来回踩了踩,软乎乎的,像踩在细密的毛毯上。   宁泓眺望远处,说:“真是个好地方。”   “嗯,我早就想来,一直没有机会。”我说,实际是宁清想来,我咽下真相,选择了更加温和的说法。   宁泓收回视线,落在我身上,伸出手迅速抓住我的手腕。   “怎么?”我看向他。   “冷。”宁泓说,他凑过来和我挤站一起,肩膀挨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邹老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说这个?”我问,“是因为我今天没有揍你吗?”   “是啊,皮痒痒。”宁泓笑嘻嘻地说。   “就当我心情好吧。”我说。   “那我姑且当做你今天喜欢我。”宁泓说,他看着湍急的河水,“景色这么美,你也喜欢我,我今天太幸福了。”   “你咋这么……”我噎了一下,“算了,随便吧。”   宁泓高兴起来,肉眼可见的神采飞扬,他一把揽住我的肩:“你亲我一下,我就是整个喀纳斯最幸福的人。”   “你别过分。”我扒开他的手,右迈一步离他远一点。   宁泓撇撇嘴,站在原地,没有再纠缠我。   -   邹澜生的状态不对劲,心事重重的样子。   宁泓悄悄地打量邹澜生,在心中评估着,八成在想他哥。   闭着眼睛都能猜到,邹澜生为什么愿意来喀纳斯,最重要的是,愿意跟他一起来喀纳斯,无非是宁清的提议。邹澜生像只丧偶的天鹅,借实现宁清说过的话寄托哀思。   宁泓心里有数,仅限于有数罢了,他陪在邹澜生身边,用插科打诨分散对方的注意力。邹澜生愈发纵容他,宁泓欣喜的以为自己窥见了走进邹澜生内心的小径,他试探着向前,碰壁,再向前,再碰壁,总有一天,邹澜生会让他走进自己心里。   宁泓有的是时间和耐心陪邹澜生耗,他不是宁清,也不可能成为宁清。   宁清能救任何人,宁泓呢,只顾自己开心。   而现在,邹澜生开心,宁泓就开心。 第22章 我要快乐   我们在骊昌山庄住下,晚上九点,日头西斜,霞光将山脉的轮廓描绘得颜色深重,微风渐起,颇有些凉意。我穿着长袖长裤双手撑着栏杆,眺望远处辽阔的草原。   宁泓端一盘烤肉走过来:“超级香,你尝尝。”   我拿起一串,问:“哪来的?”   “老板烤的。”宁泓吃一口肉,腮帮子鼓鼓的,一嚼一嚼,像只仓鼠,“还有马肉纳什,我没拿,你要吃吗?”   “马肉纳什?”我低头吃烤肉,“那是什么?”   “就是马肉做的一种小吃。”宁泓说,“看起来还不错。”   “走,去看看。”我把铁签放回宁泓端着的盘子里,迈步跟在宁泓身后走下木制楼梯,朝酒店门口的广场而去。   广场铺的水泥地坪,中间垒起篝火,四角放置音箱,广场上方装饰着彩色的小旗子。我俩走进去,憨厚的哈萨克族老板向我们打招呼:“晚上好!”他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   “晚上好。”我和宁泓回应。   “随便坐,水果烤肉管够。”老板说。   “好的。”我点头。   这是酒店推出的一项晚餐篝火活动,一个人一百块钱,随便吃,类似于自助餐。   “一会儿音乐响起,我们可以跳舞。”宁泓眼瞳晶亮,“邹老师会跳舞吗?”   “……不会。”我说。   “我教你!”宁泓抬高声音,眼睛弯弯,“我太极拳打得可好了。”   “……”我冷静的思考半晌,问,“太极拳和跳舞有什么联系吗?”   “肢体协调啊。”宁泓信誓旦旦的哄骗我,“联系具有普遍性。”   “马克思哲学整挺好。”我说,“如果你不把我当傻子就更好了。”我堂堂一个数学博士,看上去很好糊弄吗?   宁泓撇撇嘴巴,坐在我身旁,端给我一牙西瓜:“吃瓜吃瓜。”   “谢谢。”我捧着西瓜埋头吃,宁泓又端来了烤肉、糖拌西红柿、哈密瓜、椒麻鸡、冰啤酒、玛仁糖和马肉纳什,盘子摆了满满一桌。   宁泓心满意足地盘腿坐下,拿起筷子专心地吃东西。   秉着食不言的规矩,我安静地吃个八成饱,呼出一口气,看向宁泓。   宁泓见我停下动作,问:“吃饱了?”   “嗯,差不多。”我说,吃饱了就困,我单手托着下巴,懒洋洋地放松后仰身体,伸个懒腰。   宁泓掏出一包餐巾纸,递给我一张,自己摊开一张擦擦嘴巴:“我也饱了。”   我打理好自己,从口袋里摸出两颗薄荷糖,丢进嘴里一颗,给宁泓一颗。用餐后的饱腹感、薄荷糖的清凉、加上傍晚磅礴的火烧云,我难得生出些快乐的情绪。   宁泓偏头看我,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隐约觉得他眼神温和,像是在笑。   -   邹澜生在笑,像只猫儿。   宁泓的视线停留在对方额角翘起的碎发,那撮不听话的绒毛染了夕阳的余晖,仿若碎金漂浮其上。心脏鼓噪的声音骤然大了起来,宁泓希望时间慢下来停在这一刻,又希望时间飞奔消逝,让邹澜生快些忘记宁清。   宁泓想起四个月前,他站在宿舍楼下,邹澜生和肖珂并肩坐在楼顶,朝阳蓬勃升起,或许从那一刻,他便渴望邹澜生。   想拥抱他,亲吻他,活在他身边,与他成为一对令人艳羡的伴侣。   宁泓驾驶飞机,飞过无数个国家,跨越几十个时区,穿梭云端雾海,他想要地上有一个人等他返航。他理解宁清的做法,宁清是缉毒警,擦肩生死,危险随行,多少次任务宁清拼命返回,因为宁清知道,邹澜生在等他。   宁泓十分羡慕,只是他没有宁清幸运罢了。   -   吃饱喝足,我放下了一些警惕,开始聊点有的没的:“你说你经常搬家,那你老家是哪儿的?”   宁泓歪头想了想:“如果非要有一个老家,我出生在杭州。”他掰着指头,“我家做家具生意的,我八岁搬去南京,然后是无锡,后来我爸出车祸,我妈自杀,我哥考到北京,我考到天津。”   “敢情你是纯正的南方人。”我说,“那你怎么一点儿南方口音都没有?”   “南方口音?他们隔个村口音就不一样,我小时候换了那么多地方,一种方言也没学会。”宁泓说,“干脆就说普通话,天南海北谁都听得懂。”   “也是。”我点头,“我第一次见宁清,以为他是北京人。”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坦诚的提到宁清,宁泓探究地瞅了我半晌,说:“他心思重,不爱讲过去的事情。”   我有些好奇他们哥俩的关系:“你和你哥感情好吗?”   “说好也好,不好也不好。”宁泓说,“我妈自杀的尸体是他发现的,后来他考上公安大学,我们俩就没怎么联系了,各凭本事。”   宁清心思重?我回想和宁清相处的场景,倒没觉得宁清是个有心眼的人,至少没有宁泓这么机灵,相反,宁清是个踏实诚恳的人,有点憨直,像条德牧。   “那你哥上大学的时候,谈过恋爱吗?”我问。   “没有。”宁泓说,“如果有女孩子追他,他就把我的微信给人家。”   “……”这都什么缺德操作,我心下腹诽,“然后呢?”   “我能怎么办,我又不敢胡说。”宁泓声音越来越小,“我打不过他。”   我笑起来,脑子里描绘出宁清追着宁泓打的画面:“你俩真行。”   “不聊他了。”宁泓说,他话音刚落,广场四角的音箱开始播放音乐。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老板点燃篝火,穿着民族服饰的姑娘小伙子涌入场内,欢呼声和音乐声接连不断,将气氛炒至顶峰,连带着我们这些外地游客不复刚刚的懒散,纷纷坐起来围观。   歌词是我听不懂的异域语言,节奏明快,小伙子拍打手鼓,姑娘们抖肩转圈,红裙子蓝花纹,快活极了。宁泓站起来,拽起我的手:“走啊,跳舞去。”   “我不会。”我说。   “跟着跳嘛。”宁泓兴致勃勃,“跳两圈就会了。”   我拗不过他,站起身被他一把拽进人群,强劲的音乐,人们摩肩擦踵。宁清抓紧我的手不放,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人群推着我们俩绕篝火转圈。   熊熊的篝火映红了每个人的脸颊,宁泓眼中火光炯炯,不知是篝火的倒影还是他心中的执着。人们突然整齐划一的拍手,我迷茫地看向宁泓,他手心满是汗,借着纷乱的人群凑到我身旁咬耳朵:“邹老师,你高兴吗?”   高兴,怎么能不高兴?广阔的草原,高峻的山峰,美食和舞蹈,抛却所有烦恼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我感到眼前的生活重新回归缤纷的彩色,我点头:“高兴。”   宁泓握紧我的手,复而放开,他笑着说:“那就好。”   我盯着他,一道薄薄的屏障把我和人群割裂开,心脏停滞一瞬,猛烈的跳动一下,我被宁泓的笑容撞得心头酸胀。   对宁泓而言,我快乐就好吗?   身处遥远的大西北,我做了一个日后我反复思考辗转反侧无数个日夜难以入睡的决定,我主动伸手牵住了宁泓,抬头看向篝火,一曲音乐已到尾声,宁泓惊喜地转头看我。   我手脚僵直,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做,宁泓反应极快,拉着我挤出人群。下一曲音乐响起,人群重新骚动起来,宁泓越走越快,离开广场找了一处僻静的树林带停下脚步。   我们两人站在针叶林下,我窘迫地找个理由解释我刚刚的行为:“我……”刚起个头,宁泓凑过来吻住我,他呼吸急促,不管不顾地撞到我的嘴唇,撞得我头脑发懵。   我的双手停在他腰间,推也不是拉也不是,毕竟刚刚是我主动牵起他的手,这时候推开显得太不近人情了,但拉入怀里……我犹豫一会儿,胳膊松垮地揽住他的腰,安抚地拍拍他的背。   宁泓倏忽笑开:“邹老师,你当哄小孩呢?”   “不然你要怎么样。”我说。   “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宁泓问。   我不说话。   宁泓接着问:“你还喜欢我哥吗?”   我张开嘴巴,发现不知道怎么说,便闭上嘴巴拒绝回答。   宁泓了然,低头亲亲我的下巴:“我们慢慢来。”   我抱着他,心脏坠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我亲手把我的感情路走成一团乱麻。我暗恋宁清两年,记得宁清的喜好和小习惯,这些细节侵入我的生活,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至于宁泓,我理不清我的想法,我是把他当成另一个宁清,还是情感寄托,我不知道。   我学习数学,深入研究数学,理性是我做事的准则,可这一次,我全然不顾理性,任由情感野蛮生长,主导我的一举一动。   远处广场上欢快的歌曲成为我们的背景音,宁泓搂住我的脖子,下巴贴着我的肩窝,闷闷地说:“邹老师,我想过很多次你答应我的情景。”   “然后呢?”我问。   “我没想到这么快。”宁泓说,“但也很好,不管因为什么,我很高兴。”   他表现得越落落大方,我心中越难受折磨。我的目的不纯,答应他只是为了满足自私的想法,我想要我自己快乐,我给不了宁泓要的东西。   我要快乐。   我却只顾着我一个人的快乐。   “不管因为什么……”我说,“如果是因为宁清呢?我把你当做宁清。”我近乎自虐的报复他和我自己,自始至终,这都是一场荒谬的笑话,我从抗拒到接受,到彻头彻尾的沦陷。我充满恶意的想,凭什么我这样痛苦,而宁泓却能得到他想要的,这不公平。   “那也可以。”宁泓说,他抱住我的手臂紧了紧,声音渐渐微小,“我想亲你。”   我提着宁泓的领子,把他从我肩头扯下来,低头吻住他。柔软干燥的嘴唇相贴,宁泓无措地“唔”了一下,顺从的张开嘴巴任我索取,他的睫毛颤动,恍若翩飞的蝶翅。片刻,我放开他,他小声吐气,睁开眼睛看我,眼中盈满细小的光。   我尴尬地移开视线:“该回去了。”   “好。”宁泓偷摸地牵起我的手,十指相扣,“走吧。”   -   手鼓伴随着音乐,盛大的狂欢,篝火前人群影影绰绰,结成欢声笑语的海洋。宁泓看向邹澜生,对方平素温和的面孔被情绪感染,眼中的光芒极盛,宁泓的心情随邹澜生而跌宕起伏,他看到邹澜生快乐,不由得唇角带笑,凑过去问:“邹老师,你高兴吗?”   “高兴。”邹澜生点头。   宁泓心中炸开一朵烟花,他说:“那就好。”   过了一小会儿,约一分钟,邹澜生伸手牵住宁泓,宁泓转头,他看见邹澜生局促慌乱的眼神,几乎控制不住唇角的上挑。   像河边垂钓已久的渔翁终于钓上一尾大鱼,宁泓反手抓住邹澜生想要收回的手,离开广场朝山脚下的树林带走去。   亲吻邹澜生如他想象中那样滋味甜美,他表现出的深情是他心中的十倍,他以为愧疚能让邹澜生快些走出来。宁泓不是无悔付出的小白兔,他心中有所图谋,必定不会吃亏。   邹澜生计较的多,对等的感情,相互尊重,宁泓计较的少,到手的必不会放开。   邹澜生说:“如果是因为宁清呢?我把你当做宁清。”   当做宁清?宁泓心下嗤笑,如果宁清活着,轮不到他宁泓伸手,可宁清死了,一个死人,当做便当做了,宁清不服有本事爬出来找他。他盯着邹澜生的嘴唇,心中回味刚才的柔软,柔情小意地说:“那也可以,我想亲你。”   果然邹澜生心软地凑过来吻他,快乐充盈着他的心脏。   够了,宁泓想,这就足够了。 第23章 虚假恋爱   梦里的宁清轮廓模糊,腰背挺拔,他走在我前面,步伐又快又急。   “宁清!”我喊道,“等等我。”   宁清停下脚步,背对我仰头看天。我站定他身旁,问:“我们去哪?”   “去……”宁清说,他回头,笑容疏朗,“去一个秘密基地,谁都找不到我们,你来吗?”   “来。”我说。   无论宁清带我去哪,只要他和我一起,我都愿意。   宁清敛起笑容,眉宇神色沉重阴郁:“不行啊,你要活着。”   我慌乱地伸手抓住宁清的手腕:“我陪你,去哪儿都行。”   宁清拍拍我的手:“邹老师,好好活着。”他拨开我的手,大步向前走。   我跟不上他的脚步,眼见着他越走越远,身形消失在宽阔的道路尽头。   宁清,我被空气攫住喉咙发不出声音,宁清,你去哪儿,等等我。   猛然睁开眼睛,宁泓趴在我身上像只八爪鱼似的抱住我的肩膀,眼睛紧闭,睡得深熟。我看向他的床,好好一个双床标间,他非要半夜偷偷溜过来和我挤在一起,我被他压得喘不过来气,翻个身小心将他放在一边。   宁泓不情愿地哼唧一声,我摸摸他鬓角翘起的发,转身端起一杯水站在窗户旁眺望远方。   天光微亮,重重叠叠的针叶林照的如梦似幻,树林上空湿薄的雾气消散,露出真实的浩瀚景色。我喝完一杯水,黎明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我转身,宁泓抱着我的被子睡得正香,四肢大喇喇地敞开,睡衣卷起露出劲瘦的腰杆。   我放下杯子,走到宁泓的床前躺下,每次梦到宁清,都是一件令我身心俱疲的事。我将过去的事情反复咂摸揣测,悟不出个所以然。明明是宁清想来的喀纳斯,最后却成了我和宁泓搅合在一起的地方。   昨晚或许因为人群涌动导致的心潮澎湃,促使我做下的出格决定,如今激情褪去,匆匆散场,我只觉得被一巴掌打在脸上。   我思念着宁清,答应了宁泓,还自诩标榜苛刻专情,邹海阳比我强出几条街去。   我比邹海阳虚伪得多,至少他没有说一套做一套,而我——   我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再闭上眼睛陷入沉眠,梦里是我上学的时候,约莫高三。我环顾四周,昏暗的教室,高高垒起的书本墙,一沓一沓练习册和试卷,我的同桌是个干净利落的短发女生。   “澜生,你数学写完了吗?”她问,“借我对一下题。”   “写完了。”我抽出一张试卷递给她,“马上模考了,你准备得怎么样?”   “比不上你,还行,一般。”她说,“再坚持一个月,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   “是啊。”我说,“你会怀念这段日子吗?”   “那得看我考得怎么样。”她嗤笑一声,自嘲地说,“没考好就复读,考得还行的话——这辈子我都不会回到这里,包括同学聚会。”   我点头:“哦。”   “你呢?”她问,“你学习好,以后发展肯定好。”   “别这么说。”我说,“我和你一样,不喜欢学校。”   我不喜欢学校,高压的考试,填鸭式的课程,老师和学生之间命令的关系,学校于我是一间牢笼,并没有什么温情可言。   “那咱俩以后多联系。”她说,“我挺看好你的。”   “好啊,秦萱。”我应下。   从梦里醒来,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栩栩如生的高中画面逐渐褪色,我脑海中盘旋着一个名字“秦萱”。   宁泓走出盥洗室,明知故问:“邹老师,你怎么换地方睡了?”   我瞥他一眼,没回答,撑起身子坐起来,踩着拖鞋走进盥洗室。   日常洗脸刷牙,用毛巾擦干净脸颊,我转身,宁泓凑过来亲亲我的下巴:“早。”   “早。”我收拾好行李箱,和宁泓一同退房离开。   下一站,禾木。   从喀纳斯景区到禾木景区仅有六十公里的路程,大约一个小时,我们换上景区内的车到达一个小山村。山村临河,水流湍急,我们住的民宿,把行李安置好,热情的老板邀请我们一同吃早餐。   早餐是平常的葱花饼和鸡汤,吃完饭,宁泓不知从哪牵来一匹小马驹,兴致盎然地说:“邹老师,你会骑马吗?”   “……”我当真服他,“哪里来的马?”   “那边的大爷借给我的。”宁泓说,“我陪他聊了一会儿天,他说借我玩一个小时。”   我看了看马驹,小马看上去就四五个月大,脑袋和宁泓的肩膀平齐,我问宁泓:“你多高?”   “一米八二。”宁泓说,他仰头看我的身高,加上一句,“你太高了,衬得我矮。”   “这还成我的错了。”我和邹海阳个子都高,我一米八七,邹海阳一米八五。   小马捣了下前腿,喷出一口气,宁泓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胡萝卜放在小马嘴巴下面。   我看他喂马,说:“这小家伙跟你一般高,没法骑,带它溜达溜达吧。”禾木骑马七十块钱一小时,大爷愿意免费借给宁泓玩,指定是不可能让他骑的。   “那也行。”宁泓喂小马吃掉胡萝卜,一手拉着绳子,一手牵起我,“走,玩水去。”   我们来到河边,宁泓弯腰挽起裤腿,跃跃欲试地想要下水,我一把拉住他:“水里冷,容易抽筋,你老实待在岸上。”   “如果我一不小心溺水了,你救我吗?”宁泓问。   “不。”我说,“我水性不好。”   “邹老师,你知道你为什么单身这么多年吗?”宁泓幽幽地叹气,一副只有我肯要你的表情,“唉。”   我摸摸马驹的鬃毛,假装没有接收到他的暗示。   宁泓伸出脚尖试探一下河水,被冻了个哆嗦:“好冷。”   “我说吧。”我用随身携带的纸擦干净河边的石头,坐下,“你接着表演,我歇会儿。”   宁泓自顾自玩了一会儿,觉得没趣,走过来闹我,他沾水的冰凉的双手塞进我的衣领,我差点跳起来:“你是不是欠揍!”   “是啊。”宁泓哪儿也不坐,非得腻在我怀里,可怜兮兮地说,“手冷,你帮我暖暖。”说完双手往我脖子上伸。   我一把拍开他的手:“暖个屁,活该。”话虽硬,但我没有推开他,伸手将他抱得紧一些,免得从我腿上滑下去,到时候他又要耍赖作妖。   宁泓双手圈住我的腰,下巴垫在我肩窝,安静下来。   我抱了一会儿,胳膊酸,便说:“起来,你太重了。”   “你怎么一点儿不懂情趣啊。”宁泓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眼中星光般的笑意,“小气鬼。”   “你一米八一百来斤,心里有点数行不行。”我抖抖胳膊活动肌肉。   宁泓突然凑过来:“那亲亲行不行?”   我盯着面前鼻尖对鼻尖的脸,还没回答,宁泓手快地拿走我鼻梁上的眼镜,他说:“这么亲,我要看你的眼睛。”   失去眼镜,远处的景色模糊成一片马赛克,唯有宁泓在我眼中是清晰的4k画质,我眨眨眼睛,宁泓翘起的唇角抿成一条线,不管不顾地亲过来。   -   邹澜生的怀抱像他这个人一样,坚实温柔,他的臂膀有力,宽肩窄腰,比例优越。宁泓环着邹澜生的腰,感觉自己环住了一朵浪花,从而窥见一整片辽阔的大海。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邹澜生的心跳混在一起,逐渐同步到一个频率。耳尖微热,头脑像喝了半斤二锅头微醺飘忽,宁泓嗅嗅对方脖颈,温暖的草木香气,是邹澜生常用的沐浴露味道。   “起来,你太重了。”邹澜生说。   宁泓不满地站起来,他不敢不站,邹澜生绝对敢把他丢到草甸上,小气鬼。   看着邹澜生活动手臂,宁泓气得牙痒痒,心思活络起来,既然不让抱,亲总行了吧。自从邹澜生默许了宁泓的行为,他便从豹子那儿借了好几个胆子,抬手摘了邹澜生的眼镜,近距离观察那双漂亮得令人心悸的眼睛。   邹澜生有一双惊艳的眼睛,宁清夸过很多遍,宁泓起初不相信,见面之后不得不承认,确实好看。整双眼睛长而宽阔,轮廓平缓,眼尾略微上翘,睫毛浓密,瞳仁圆润黑亮,顾盼间恍若流光闪现。宁泓盯着对方的眼睛,眼里倒映着小小的宁泓,专注极了,仿若天地间只有一个宁泓值得细细观赏,宁泓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亲吻其上。   他贪心的想,如果邹澜生只看着他就好了。   谁也不要看,只看着他,看着宁泓。   -   我顺从的闭上眼睛,任他亲吻,轻柔的力度,像拂过瓷器的表面。   亲吻向下,落在我的鼻尖,宁泓使坏地咬了一口,留下浅浅的牙印:“盖章。”   “你这样我怎么见人。”我嘴上说着,心里不怎么生气,被他捉弄习惯了,这点小把戏像猫爪挠了一下,不疼不痒,只觉得好笑。   “那你咬回来。”宁泓蹲在我面前,鼻子顶了顶我的下巴。   “我不属狗。”我将他重新抱进怀里,规规矩矩地亲在他唇上。   马驹不耐烦地用前蹄刨了一下草地,喷出一口气。 第24章 短暂旅途   民宿的晚上夜露深重,寒意袭人,店主准备的两床被子不顶事,我缩在被窝里,掖好缝隙,却挡不住冷气透入棉被。手脚冰冷,这怎么睡得着,我坐起身,打开行李箱拿出长袖外套盖在被子上,试图隔绝冷气。   “邹老师。”宁泓抱着被子踩着拖鞋站在我身后,可怜巴巴地说,“我好冷,咱俩挤一挤吧。”   我心下犹豫,宁泓歪点子多,和他睡一床被子无异于引狼入室,但实在太冷,拒绝他的提议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我还没有纠结出个结果,宁泓干脆利落地坐进我的被窝,把他的被子摊平铺在我的被子上,落落大方地掀起被子一角:“好了,进来吧。”   “……你动作这么快,刚刚问我干什么。”我坐进被子里,两层被子的效果显著,再加上宁泓的体温,很快暖热了我的掌心。   “怕冻着你。”宁泓说,他穿着棉质的长袖睡衣,执起我的手往腰上放,“你的手这么凉,我帮你暖暖。”   他的腰腹肌肉紧绷,皮肤细腻,我温凉的手掌贴在他热烫的腰间,只觉得指尖灼痛,我不自然地收回手:“不用。”   宁泓这人仿佛生来缺少害羞那根弦,他伸手钻进我的衣摆:“那老师帮我暖暖。”   “……”我躺平闭上眼睛装死,不理会他过分的言行。   床板摇晃,宁泓一点一点蹭过来,他侧着躺,头枕在我的肩膀,安静的呼吸。   我听着他的一呼一吸,冷不丁地开口:“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我谈过恋爱。”宁泓说,“我高中时候参加植树节,我提着一桶水,顺手帮一个女孩子挖好的树坑浇水。我们认识之后,常常放学一起走,她给我带早餐,我请她喝饮料,自习课一起写作业。”   “然后呢?”我问。   “我挺喜欢她,相处起来很舒服,于是我向她表白,可是后来,”宁泓皱眉,“我们在一起后,她表现得和之前不一样了,她疑神疑鬼,胡乱吃醋,不许我跟其他同学说话。”   “我觉得这样不好,提了分手。”宁泓说,“高考之后,我们再没有联系。”   “你觉得这是喜欢?”我问。   “这是喜欢的一种形式。”宁泓说,“我不怨她。”他没有体会过疯狂的喜欢,他感到好奇,“你呢?你喜欢我哥的时候是这样吗?”   “可能是我没有正式告白,所以不敢做得太明目张胆。”我说,“但我心里会嫉妒,会过度分析来回比较,会突然生气。”   “你知道你和我哥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宁泓翻过身,双臂撑在我肩膀旁边,认真地说,“你们不直面问题,你不说,我哥不说,就成了遗憾。”   宁泓说得对,我暗恋宁清,想对他好,又不敢做得太明显,于是瞻前顾后顾虑甚多,心中思量几轮,嘴如蚌壳,情绪阴晴不定。宁清没有离开我,是宁清脾气好。可这就是实打实的喜欢,酸酸甜甜的心绪藏在对方的一举一动一词一句中。我理想的恋爱,是默契的华尔兹,你进我退,游刃有余,心照不宣。   “宁泓,你其实不喜欢我。”我说,“你只是享受和我相处的舒适感觉。”   宁泓表情微滞,他瞪大眼睛,呆愣地看着我半晌,磕磕绊绊地说:“我、你、你不要瞎说。”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开始跟踪我好几天,然后出现在我面前?”说着说着,我火气上涌,“你在观察我,评估我是不是合你心意的性格,容不容易接近,好不好捕获,你把我当做情感寄托,你利用我。”   一通分析完,我心中陡然一松,持续多日的愧疚找到了宣泄口,我把宁泓当做宁清,宁泓把我当做假想伴侣,我们扯平了。   谁也不欠谁的。   如果这样,我何必钻牛角尖,心情豁然开朗,我表面装作生气的模样,实际心里平静极了。   “我……”宁泓试图辩解,我抬了一下手截断他的话:“睡吧,我困了。”   宁泓不甘心地闭上嘴巴,我主动伸手环过他的腰,在他额头落下一吻:“就这样吧,挺好的。”   我借着宁泓与宁清相似的面容得到心灵的慰藉,宁泓借由我的亲吻和拥抱找到歇息的港湾。我们是两只各怀心思的猫头鹰,在漆黑的子夜互相拥抱取暖,黎明到来时各自分飞。   -   “你利用我。”   面对邹澜生的指责,宁泓突兀的感到委屈,即使邹澜生将他的意图猜得七七八八,可宁泓还是微妙的难过。   邹澜生凭什么笃定地说自己不喜欢他?   像一个被细心呵护擦得锃亮的苹果轱辘轱辘掉到地上滚了好远没人捡起,宁泓满腹的酸涩无处吐露,邹澜生打断他的解释,居然说这样挺好的。   好在哪儿了?宁泓侧躺着,眼睛执着地盯着邹澜生的侧面轮廓,思考自己的怒火源于被邹澜生轻易拆穿意图的恼羞成怒还是被曲解揣测的下意识防御。   他盯着邹澜生看了好久,久到对方紧闭双眸睡去,他凑到邹澜生的脖颈旁,吮出一个红印,仿若一个专属的印记。宁泓抱住邹澜生的胳膊,脸颊贴着手臂的皮肤睡着。   -   一大早,我是被宁泓挤醒的,他无意识地钻进我怀里,应该是屋子里太冷,冷的一点儿缝隙都不能有,否则钻进的冷风能把人吹个透心凉。我做了好一阵心理准备,坐起来快速换上T恤和外套,拿着洗漱用品走进盥洗室。   等我收拾好自己,宁泓打着哈欠走进来,额角高高翘着一座头发,像个傻不愣登的小恶魔。趁他刷牙的功夫,我用手指蘸了一点水捋平他额角的头发,宁泓含着一口泡沫,含糊地说:“亲亲窝。”   我为难地看着他:“你先洗脸。”   宁泓吐掉牙膏沫,像条鱼一样哗啦哗啦洗脸,草草用毛巾擦干净,凑过来腻在我身上:“你今天心情很好?”   “嗯。”我心情很好,持续半个月的迷茫和纠结云消雾散,既然我和宁泓各取所需,那我可以再对宁泓好一些而没有心理负担。这无疑是一种不健康的心理状态,可我太累了,急需一个人填补我生命中残缺的空白。   宁泓蹙起眉毛,观察我一阵儿,松开双臂:“走吧,吃早饭。”   农家院子里支起一个小方桌,我和宁泓相对而坐,桌面摆放两碗牛奶,一盘鸡蛋饼和一碟咸菜。晨起温度冷凉,不知名的鸟儿站在枝杈上叽叽喳喳,我捏着鸡蛋饼卷起咸菜,吃完早餐,我们离开禾木驱车去布尔津住一晚,然后返程乌鲁木齐。   短暂的七天旅程过去一大半,我咬一口鸡蛋饼,撕下一角扯成碎片放在桌上。不一会儿,一只灰扑扑的麻雀探头探脑地围着蛋饼碎渣飞一圈,小心翼翼地叼起一块飞跑。我看着麻雀飞入茂密的树冠,颇有些自得其乐的意思。   吃了早饭,我们出发去布尔津,一路上宁泓闷头开车不说话,我也乐得清静。三个小时的车程到达五彩滩,停好车,宁泓背起包走在前面,我们拒绝了区间车,朝额尔齐斯河的方向走去。   五彩滩之所以叫五彩滩,是河岸两侧岩石抗风化能力不同,再加上有矿物质,形成的红、绿、紫、黄、白各种颜色交叉相错。裸露的河岸几乎没有植物生长,各色氧化金属的颜色仿若蜿蜒的彩虹。   我四处转了转,宁泓说:“邹老师,你坐到那块石头上去。”   石头?我回头,河边有一块巨大的凸起的石头,我拍掉石头上的浮灰坐下,纳闷的看向宁泓。他举起手机拍我,伸出右手示意我往另一侧河岸看。   我依言照做,拍完照片,他收起手机走过来,我问:“不准备给我看看吗?”   “不。”宁泓说,“你看了万一给我删掉怎么办。”   “……我为什么要删掉。”我说。   宁泓拿出手机,将照片设置为屏保,然后摁灭手机再摁开,给我看解锁屏幕:“看吧。”   我扫了一眼照片,还行,宁泓的拍照技术不错,估计有练习过。   -   三月到七月,四个月的相处,宁泓以为自己对邹澜生的性格有了大致的了解,可是今天,他却看不懂邹澜生的反应了。   邹澜生十分放松,甚至有一种莫名的快乐,宁泓产生一种直觉,邹澜生的快乐与自己相关,又和自己没那么大的关联。他盯着邹澜生,后背发毛,肚子里转悠的日常调戏的话通通咽了回去。   数学教授,单单这个名头,就有点高智商变态杀手的意思,宁泓想,他看着邹澜生温柔和善的眉眼,心中冒出一个对话泡泡【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宁泓被自己逗笑,站在远处看邹澜生行走在额尔齐斯河畔,湛蓝晴朗的天空,绮丽壮美的五彩滩,清澈干净的河水,像一幅流动的油画。宁泓拿出手机,引导着邹澜生坐在石头上,拍下这一幕,他呼出一口气,心满意足地想,他也算是有伴侣的人了。 第25章 暴雨   离开布尔津,我们开车原路返回乌鲁木齐,来的时候兴致高昂,回程便有些恹恹。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我把车窗降下来,手肘搭在窗上感受微风拂过。   宁泓有意识的放慢车速,他看向远方:“要下雨了。”   听到他的声音,我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处天空漂浮着一块厚重的乌云。天色奇异,一半阴沉一半晴朗,乌云中亮起一道闪电,将四周云层映得紫红。   汽车像一只蜗牛,爬进乌云笼罩的地界,瞬间,雷鸣轰响,暴雨如注。   我和宁泓都被淋了个猝不及防,宁泓感慨:“这也太快了。”   “是啊。”我说。   宁泓抬起雨刷器,刮去前挡风玻璃汇聚的水珠,打开大灯照亮前方的路。   我盯着环绕的雨幕,突然想起宁清喜欢雨。   一到下雨天,宁清便各种理由找我出去玩,或是吃火锅,或是撸串,或是挤在一起抽烟。我们俩像两只燕子挤在屋檐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宁清低头点燃一根烟,讲些执行任务发生的小故事,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看我,非要把我逗笑才罢休。   “车里有伞吗?”我问。   宁泓答:“有,后面的背包里。”   “停车。”我说,“我下去抽根烟。”   宁泓看我半晌,缓缓刹车,车辆停在公路最右侧,我推开车门,冒着大雨拉开汽车后门,从包里扒出雨伞,关上车门撑开伞。   宁泓跑到我身旁,和我躲在一把伞下:“雨里抽烟特别爽?”   “嗯。”我一只手举着伞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宁泓抽出一根烟,点燃放进嘴里吸了一口,眯着眼睛吐出白雾。   我说:“给我点一根。”   宁泓促狭地瞥我一眼,我心下一紧,正准备拒绝,宁泓抽了一口烟凑近我亲过来,烟雾在我们嘴巴中间流窜。宁泓得寸进尺地探出舌头舔舐我的嘴唇,他呼吸急促,一只手握住我撑伞的手,另一只手抵在车门,将我困在他的双臂狭小的空间内:“邹老师,舒服吗?”   我空闲的手搂住宁泓的腰,一用力我们两个便掉了个个儿,雨伞倾斜,雨水泼了我俩一头一脸。我索性把伞丢到一边,摁着宁泓亲下去。   瓢泼大雨浇得人睁不开眼,我比宁泓高一些,亲吻的同时为他挡了一半的雨。宁泓毫不示弱,双臂勾住我的脖颈,仰着头吻得纵情。   雨势越来越大,冷风一吹,我的理智回笼,我松开宁泓,弯腰拿起伞挡在头顶,瞪了宁泓一眼:“有病吧你。”   宁泓回味地咂咂嘴,捋了一把自己湿漉漉的额发,露出饱满的额头,爽朗快意地笑:“你也很享受不是吗?”   我没理他,看着长长的公路向南延伸仿若黑色的绸带,我叼起一根烟,用打火机“啪嗒”一声点燃,吸一口呼出,头脑骤然清明。   “你哥喜欢下雨天。”我说,“有一次,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你哥跑到我家门口,掂着一兜炸串,要我拿两个小马扎,我们俩坐在树下撑着伞吃炸串。”   “宁大警官就请我吃这个啊。”我拎着两个马扎走出门,“我当鲍鱼海参呢值得你在电话里说得那么郑重。”   宁清尴尬地说:“我就想吃这个。”   “你脑子里除了吃还有什么。”我找了一块树荫茂密的地方坐下。   宁清坐在另一个马扎上,抽出一串烤蘑菇分给我,他看我一眼:“还有别的。”   “谢谢。”我接过烤蘑菇吃了一口,“味道挺好,你哪儿买的,改天我也去买。”   “路边摊。”宁清说,“小推车那种。”   “咱俩下雨天坐路边吃炸串有点奇怪。”我说,“下雨天应该回家睡觉。”   “很奇怪吗?”宁清咬了一口炸脆骨,“下雨天多凉快啊。”   听我提到宁清,宁泓眼中神色微妙,他站在我身旁,嘴巴贴近我的耳朵:“你亲我,脑子里想着我哥,是什么感觉?”   我一把推开宁泓,皱起眉毛:“滚一边去。”胸腔里汹涌的不只是怒气,还有被看穿的懊恼,我草草抽完一根烟,收起雨伞钻进车里,任宁泓站在雨中被淋个湿透。   -   从邹澜生说下车抽烟的一刻起,宁泓心里便不舒坦。   邹澜生想着别人,准确的说,怀念他哥。宁泓跟在邹澜生身后下车,抢过邹澜生的烟又抢了邹澜生的吻,他刚要欣喜于邹澜生的主动,又被那人下一句话气得胸闷。   “你哥喜欢下雨天。”   宁泓几乎要骂脏话,宁清喜欢个屁的下雨天,宁清就是找个由头罢了。上学的时候宁清可没有这种文青的臭毛病,一到下雨天恨不得窝在宿舍睡到人事不知,宁泓打电话发微信都找不到他。这工作了突然冒出来喜欢下雨天,扯淡。   诋毁宁清的话在宁泓肚子里转了几圈,险险停在喉咙口,被宁泓咽下去,他记得宁清遗书里的交代。看在宁清是他亲哥的份上,宁泓暂且给他留个面子。   宁泓看着邹澜生眼中悠远的情绪,他牙齿痒痒,开口刺邹澜生两句,不然他实在太憋屈了:“你亲我,脑子里想着我哥,是什么感觉?”   果然邹澜生炸了,黝黑的眼瞳燃起一丛火焰,蹙起眉毛呵斥他:“滚一边去。”   宁泓说不清心里翻腾的感情,似怨怼似委屈,他抿着唇不吭声。邹澜生收伞坐回车里,宁泓跟自己较劲儿,站在车外被大雨浇得透心凉。   -   透过车窗,我看宁泓狼狈的样子,燃起的怒意像被扎破的气球,瘪下去只剩几块碎片,我无奈地叹气,推开车门,对宁泓敞开怀抱:“过来。”   宁泓恨恨地看向我,有些难堪地揉揉眼睛,往日的死皮不要脸的劲儿全然不见踪影,硬是不挪脚步。   大雨哗啦哗啦地下,再这样僵持下去,我俩都会被淋生病,我撑起伞走到宁泓身旁,为他挡住雨:“对不起。”   宁泓眼眶微红,他吸了一下鼻子:“你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提我哥。”   我静默片刻,说:“好。”   宁泓抱住我,手臂轻轻颤抖:“我下雨天也找你玩,请你吃炸串。”   我笑起来,拍拍宁泓的后背:“其实我下雨天更喜欢在家睡觉。”   “我陪你,做什么都可以。”宁泓说,他的声音低弱,“我们现在算什么?”   我一直逃避的问题终于被提到案板上,这些天我试图给我和宁泓的关系下一个准确的定义,我们到底算什么,是谈恋爱吗?我觉得不是。我坚信我喜欢宁清,却弄不明白我对宁泓是个什么感觉,我亲吻他,拥抱他,和他闹着玩,我觉得安全、舒适和快乐。   然而无人知道这段关系可以持续多久,或许旅行结束,我们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七天的喀纳斯之旅只是一个美好的梦境。   “我不知道。”我说,我松开手,“如果你不想,我可以……”   “不,别。”宁泓抓住我的手臂,“我们试试,反正我们谁也没有喜欢的活人。”   “试试什么?”我问。   宁泓说:“如果我们两人遇到真正喜欢的人,便可以终止这段关系。”他捏紧我的袖口,显得局促紧张,“你觉得怎么样?”   我想了想,比恋爱更自由的关系,倒是新鲜,我点头:“好。”这样的约定类似于一根若有若无的线,既可以转移我思念宁清的痛苦,也可以保持目前这种虚假的快乐,何乐而不为。   宁泓缩了缩肩膀:“你开车,我擦擦头发。”   我把伞塞给他,盯着雨绕到车辆右边拉开驾驶室的门坐进去,系好安全带。   宁泓坐在副驾驶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26章 回程   飞机滑翔降落天津滨海机场,我才恍惚发觉旅途结束,又回到了高楼林立的钢铁森林。   我看了一眼身侧的宁泓,他眉梢挂着倦怠,眼眸半敛不知道在想什么。   “走吧,下飞机。”我说。   “等会儿。”宁泓说,“人走完了再下,我不想跟他们挤。”   行吧,我靠在座位上看乘客陆续离开,像条洄游的鱼,身在浅滩怀念大海。   手机响起,是邹海阳,我摁开电话:“喂,海阳。”   “哥,你暑假回家吗?”邹海阳问。   “不回。”我说,“你在家吗?”   “嗯,回来半个月了。”邹海阳说,“我去天津找你吧。”   “……你打什么主意?”我谨慎地问。   邹海阳笑起来:“哥,你怎么防我跟防贼似的。”   我仔细想想,邹海阳是我亲弟弟,虽然非常不靠谱以及欠揍,但兄弟之间多来往没什么坏处,我说:“随便你。”   “那我订票了。”邹海阳说,“哥你一定要来车站接我啊。”   “……好。”我说,“车票信息发我。”   “嗯。”邹海阳说,“天津见。”   我挂断电话,宁泓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我被他看得难受:“怎么?”   “谁啊?”宁泓问。   “我弟。”我说,“过两天来天津。”   “哦,小你九岁的那个小混蛋。”宁泓对上号,“他来住哪?”   “住我那。”我说。   宁泓皱眉:“你那个一室一厅的鸽子笼?他睡沙发还是你睡沙发?”   “……”被他说得我脸上挂不住,我站起身拿起行李箱朝登机口走去,“都睡床。”   “别吧,多挤啊。”宁泓跟在我身后,嘴上不住地念叨,“反正你看你弟也不顺眼,干脆这样,我住你那,你弟住我那。”   我拖着箱子跨上廊桥:“我那房子离你机场太远,你上班不方便。”   “我开车。”宁泓说。   “堵车。”我说。   “我又不上九下六,可以避开高峰期。”宁泓说。   “……”我回头看他,“你这么介意邹海阳?”   宁泓扭扭捏捏地说:“我怕他把你带坏了。”   “怎么带坏我?”我好奇地问,我比邹海阳大九岁,怎么看都是我带他往正道上走而不是他带坏我。   “带你去酒吧之类的。”宁泓说,他表情紧张,“gay吧里你这种类型的最受欢迎了。”   “……邹海阳不知道我的情况。”我说。   我是gay的事情,除了宁泓没有人知道。   眼见着快到地铁口,宁泓说:“我帮你把伊万接回来。”   “我自己去接,你回去歇着吧。”我说,“你明天还要上班。”   我以为我还要劝几句,没想到宁泓轻巧地答应:“那好吧。”   这惹得我多看了他好几眼。   宁泓在河东下了地铁,我一直坐到津门大学站,去蔡医生那接回大白猫,猫咪趴在笼子里喵呜喵呜幽怨地叫个没完。我用钥匙打开房门,放下笼子,环顾七天未见的家,一切如故,什么都没变。   我弯腰打开笼子,白猫小心翼翼的探头,嗅嗅我的手指,伸出一只爪子踩在地板上,闻到熟悉的气息,它蹿出来绕着我蹭了一圈,跳上沙发扶手趴下。   宁泓的提议我压根没有考虑,邹海阳虽然是个小混蛋,怎么说都比宁泓省心,起码不会出现一不小心睡了对方的情况。这一趟旅行,我对自己的自制力有了新的认知,我真的是个毫无自制力的人。   煮了一锅泡面,我端着碗打开电视,猫咪枕在我腿上打呼噜,我慢悠悠地挑起一筷子面放进嘴巴,享受静谧的独处时光。   “叮咚。”   一条微信点亮了我的手机屏幕,我打开应用界面,【邹海阳:[图片]】,明天下午四点二十到达天津站,我放下筷子敲打手机【邹澜生:知道了。】   【邹海阳:我找了个实习,后天面试。】   【邹澜生:天津的实习?】   【邹海阳:嗯,同学介绍的。】   邹海阳人缘好,走到哪都朋友一大堆,我没怀疑,回复道【邹澜生:好。】邹海阳开学升大四,他不愿意考研,提前找个实习也好。   一晃到了第二天下午,我站在天津站出站口B等邹海阳。身材高大阳光俊朗的小伙子大步走过来,像条欢天喜地的哈士奇一般抱住我:“哥,好久不见。”   我拍拍他的脊背:“嗯,你就带这点东西?”   邹海阳背了一个单肩包,他大大咧咧地摊手:“妈说不够再买。”他伸着头看向汉堡王,“哥,我饿了。”   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食量大,我和他走进汉堡王,要了一份双人套餐,我不太饿,两个汉堡都进了邹海阳胃里。   我喝了一杯可乐,上个厕所回来,远远看见原本我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女孩子和邹海阳相谈甚欢。   即使我对邹海阳的魅力心知肚明,但近距离看到他如此快速的勾搭上女孩子还是让我惊讶。我不去打扰邹海阳的把妹聊天,找个空的位置坐下,等待一会儿,邹海阳和女孩子相互加了微信,他朝我挥手:“哥,过来啊。”   我走过去,朝女生礼貌的微笑:“你好。”   邹海阳大方地说:“这我哥,津大数学博士。”   女孩子眼睛亮了亮,说:“邹教授,有空一起玩啊。”   “不是教授。”我说,“叫我澜生就好了。”   “邹老师。”女孩子摆摆手,“回见。”她拿起包往角落的几个女生走去,角落里响起女孩子们低弱而欣喜的欢呼声。   “你少给我惹事。”我对邹海阳说。   “哥。”邹海阳皱起脸做鬼脸,“我啥时候能有个嫂子啊。”   “等鸡吃完米,狗舔完面,火烧断锁链。”我说。   “嗨呀。”邹海阳吃掉最后一根薯条,打个饱嗝,“我想毕业去北京发展。”   “你学校在南方,最好留在南方发展。”我说。   “可我女朋友在北京。”邹海阳说。   “……你哪个女朋友?”我问。   “新谈了一个。”邹海阳说,“她刚毕业。”   “那你在天津找什么实习,直接去北京找啊。”我说。   “去北京还得租房,住你这不用租房。”邹海阳说,“况且同学介绍的工作,不去白不去。”   敢情我就一工具人,我踢了邹海阳一脚:“走,回去。”   晚上我俩坐沙发上看电视,我终于想起来问邹海阳的工作:“你同学介绍的什么工作?”   “区总助理。”邹海阳说。   “区总是谁?”我问。   “我哥们他姐。”邹海阳说。   我心里泛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姐单身?”   “不知道,没问。”邹海阳说。   就他这缺心眼儿的模样还当人助理,邹海阳这小王八蛋就适合傍个富婆混吃等死,我拍了一下邹海阳的后脑勺:“你搞砸了别来找我,我不会管你的。”   “哥你咋这样。”邹海阳吊儿郎当地晃晃脑袋,“死不了,靠我这张脸就够。”他自信的模样有些可笑,我推了一下眼镜:“哦。”   新闻播报声回荡客厅,邹海阳低头敲手机,我斜睨一眼,他忙得很,四五个聊天框换着切。我双手交叠枕在脖颈后,感慨我国治安真的很好,不然邹海阳不会完整地活到现在。 第27章 酒吧   我盘腿坐在床上。   邹海阳蹲在床下拿一根狗尾巴草晃动着逗伊万,大白猫还算给面子,象征性地挥挥爪子。从我的角度看他俩颇为滑稽,不像邹海阳逗猫,像猫逗邹海阳。   “你简历写了吗?”我问,“拿来我看看。”   邹海阳说:“写了,哎呀哥,放心吧,绝对能过。”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为有颜无脑的傻狗弟弟担忧。   邹海阳逗了一会儿猫,扔掉狗尾巴草,去浴室洗澡,我躺在床上无聊地翻手机。   突然,一个电话呼入,【齐泽锋】,齐院长?我忙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接通电话:“喂,齐院长。”   “小邹啊。”齐院长说,“马上你在津大执教两年了,有没有升副教授的想法啊?”   “有,当然有。”我说。   “那你好好准备,等开学了材料交齐,参加评教会。”齐院长说,“有什么问题及时给我打电话。”   “好的,谢谢院长。”我说。   挂断电话,心脏像上了发条,止不住的鼓噪跳动,我锤了一下床铺,喜悦仿若泡水的黄豆,迅速的萌芽生长。   “什么事啊,这么高兴?”邹海阳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走过来坐下。   “我有资格参与评教了。”我说,“如果一切顺利,我能做副教授。”   “哇厉害。”邹海阳说,“庆祝一下,明天哥请我吃火锅。”   “……”我踹了他一脚,“滚。”   “好嘞。”邹海阳麻溜的滚到床铺另一边躺下,“哥你真是,事业上一往无前,爱情上一片空白。”   “用你操心?小屁孩。”我说,“想想你明天的面试吧。”   “不用想。”邹海阳伸懒腰,“不行就换,下一个更乖。”   我站起来关灯,然后躺在床上,邹海阳睡得快,不一会儿,呼吸声便均匀了。我羡慕他的洒脱,邹海阳人如其名,海上朝阳,东升西落,没人能拘束他的步伐,我则不同。小时候父母离异又复婚,争吵和哭泣让我对亲密关系充满恐惧,年纪渐长,经历过几次恋爱和一次刻骨铭心的暗恋终结,我实在提不起全心全意爱一个人的兴趣。至于承诺,更是不愿意轻易给出。   宁泓与我而言是一味疗伤的药,维持关系的长度取决于我们两人双方的博弈,他和我都有一票否决的权利,后续走到哪一步,无从知晓。   第二天下午,邹海阳喜气洋洋地走到我面前:“哥,我拿到offer了!下周一去上班。”   我挑眉:“这么容易?”   “那当然,女娲把我捏成这样是让我享受生活的。”邹海阳揽住我的肩膀,“晚上一起出去玩,我约了朋友,有美女哦。”   “……你自己去吧。”我推拒。   “别啊,卡座挺贵的,你只管喝酒聊天看我蹦迪。”邹海阳说,“到时候我喝多了,你带我回来。你也不想看我在外面瞎胡搞吧。”   这小子倒有自知之明,出于哥哥的责任感,我点头同意:“行。”   我只去过一次酒吧,没进去,只站门口等人。这回被邹海阳拽进去,黑漆漆的屋子,骤然光影变幻,人声鼎沸,邹海阳拉着我的胳膊,一路把我拖到卡座旁:“哥你坐着,我去吧台点酒。”   我皱眉:“你哪来的钱?”   “打工攒的。”邹海阳说,他挤过人群消失不见。   我坐在皮质沙发上有些焦虑,手机屏幕亮起,宁泓发来一条微信【宁泓:你不在家?】   【邹澜生:在外面。】   【宁泓:哪儿。】   【邹澜生:[定位]】   【宁泓:……】   【宁泓:[鲨鱼大哭.jpg]】   【宁泓:你居然出去偷腥!】   他这就不讲理了,什么叫我出去偷腥,我坐在沙发里抱着手机,头都没抬就跟他报备,十佳好男人预备役好不好,我打字【邹澜生:刚坐下,还没机会搭讪。】   【宁泓:你等着,我马上到。】   我心下一松,手机放在桌子上,邹海阳端着酒走过来:“你喝什么?”   “随便。”我说。   他递过来一杯满是冰块的啤酒:“我哥们和姑娘们一会儿到。”   我环视六人卡座,问:“位置够吗?我朋友也要来。”   “你,我,我哥们,三个姑娘。”邹海阳说,“加你朋友?那不够。”   正说着话,一个小伙子从后面拍了一下邹海阳的肩膀,嬉皮笑脸地说:“海阳,等急了吗?”   “没有,我们刚到。”邹海阳说,他指指我,“这我哥,认识一下。”   男生长相普通,个头也普通,和邹海阳一比,更是大众脸,他夸张地叹气:“你们兄弟俩一个比一个长得好,我纯粹来当绿叶作陪衬。”   “别啊,任少爷。”邹海阳站起身,“来,女士优先。”   三个姑娘依次落座,一个卷发女生朝我打招呼:“你好啊。”   “你好。”我笑了笑,邹海阳坐在我身旁向我介绍,“这是任子晨,我同学。”   我说:“你好,我是邹澜生。”   “我知道你,海阳挂嘴边上炫耀的博士哥哥。”任子晨说。   “我今儿面试的公司是任少爷家的。”邹海阳说举起酒杯,“以后多担待。”   “那必须。”任子晨举起杯子,抿了一口,“介绍一下小姐姐们,赵嘉嘉,罗雪姗,乔娜。”   “我是乔娜。”刚刚跟我打招呼的卷发女生说,她朝我眨眨眼。   邹海阳胳膊肘撞我一下,小声说:“有戏。”   我拍拍他,低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关心你自己吧。”   “咱们玩什么?”任子晨问,“摇骰子会吗?”   我摇头:“不大会。”   乔娜举手:“我教你。”她动作豪放,一把拽开邹海阳,坐到我身边,香水味若有若无地环绕鼻尖,我尴尬地往旁边挪动一下。   乔娜拿起罐子装上两粒骰子,一阵呼呼啦啦的晃动,她扭头看我:“七八九,选一个。”   “额,七?”我随便蒙个数。   乔娜打开罐子,两粒骰子一个四一个五,她说:“九,喝一杯。”   “啊?”我眨眨眼睛,“什么意思?”   “两颗骰子,你们两个轮流摇,摇中7加一杯酒,8喝半杯,9喝一杯,其他数字不喝酒。”任子晨说,“乔娜,你少忽悠人家哥哥。”   “嘁,就你话多。”乔娜说,她看向我,“哥哥喝酒吗?”   按规矩是要喝,我拿起酒杯,乔娜为我斟满,我说:“谢谢。”仰头便喝,喝了一半,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   “澜生!”   是宁泓。   我喝完酒,宁泓走到我身旁,胳膊肘压在我肩膀上:“呦,我来晚了?”   “没晚,刚开局。”我说,向其他五个人介绍,“这我朋友宁泓,飞行员。”   “来晚了罚三杯。”任子晨起哄。   “好啊。”宁泓拿起我的杯子,干脆利落地喝完三杯酒,亮亮杯底。   “可以,敞亮人。”任子晨拍手。   宁泓凑近我耳边问:“哪个是你弟?”   我说:“我斜对面那个。”   邹海阳视线微妙地扫过我俩,对身旁的罗雪姗小声交代几句,罗雪姗招呼乔娜:“娜娜过来,我们玩猜大小。”   乔娜被叫过去,邹海阳顺理成章地坐到我身旁,抬起胳膊揽住我的肩膀,将我往他那边带了带:“哥,你觉得娜娜怎么样?”   我呛了一下:“挺活泼一姑娘。”   邹海阳说:“我有她微信,改天你单独约她出来。”   我下意识瞟了一眼宁泓,只见他眉头紧蹙又舒展,唇角勾起的笑意略带寒凉的讽刺,端着酒杯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邹海阳催促:“怎么样?”   “看、看情况吧。”我坐直身体,想让邹海阳放开我的肩膀,不知道这小王八蛋打的什么主意,硬揽着我不松手。   只听邹海阳慢腾腾地说:“哥啊,别着急,我这微信里一百来号妹子,啥样的都有,咱慢慢挑。”   我几乎要跳起来揍他,谁着急了你丫别造谣啊。 第28章 吃醋   我一把推开邹海阳:“别瞎说,我没有。”   邹海阳噙着笑,自个儿倒了一杯酒。   乔娜牵着罗雪姗走过来:“哥哥去跳舞吗?”   “你们去吧,我不会。”我拍拍邹海阳的肩膀,“麻溜点,去陪人家。”   邹海阳喝下半杯酒,站起身和姑娘们进入正中央的舞池,任子晨和赵嘉嘉早就下去玩了,卡座剩下我和宁泓。   我问:“你今儿下班这么早?”   “上午回来的,飞通宵。”宁泓打个哈欠,坐在我身旁,脑袋靠着我的肩膀懒散地闭上眼睛,“困。”   “困还跑来酒吧?”我撕开一颗薄荷糖放进嘴里,祛除酒味。   “抓奸比睡觉重要。”宁泓说,“那个卷发小姑娘对你有意思,你喜欢她这类型的吗?”   “人家二十出头的大学生,我有什么可喜欢的。”我说。   “也对,小姑娘没个定性,哪有我好。”宁泓沾沾自喜,趁着光线昏暗,他握住我的手,“去卫生间?”   我不明所以地抬眼看他,他笑着说:“你愿意的话,在这里亲你也可以。”   “……”这便是威胁了,我站起身跟着宁泓的步伐,他紧攥我的手腕穿过拥挤的人群朝后门走去。   酒吧后门有一条狭窄的小巷,他说:“出来就别回去了,里面又吵又乱,不适合你大学老师的身份。”   “那我一个大学老师,适合去什么样的地方?”我问。   “图书馆。”宁泓严肃地说。   我站在街角昏黄的路灯下,方才看清宁泓今天穿着一件烟灰色衬衫,和一条休闲款的西装裤,衬得他整个人修长挺拔。我心中泛起一阵蠢蠢欲动的痒意,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后退两步隐入屋檐下的阴影,将他拉进我怀里:“你是不是吃醋了?”   “我表现得不够明显吗?”宁泓顺势环住我的腰,“一会儿没看住,你连摇骰子都会了。”他像只猫儿蹭了蹭我的脖颈,“我就知道你弟会把你带坏。”   “海阳玩性大,我不看着他,万一又搞出人命怎么办。”我说。阴影下隐约看到宁泓锐利流畅的下颌线,或许是夜色诱人,必须是夜色诱人,我咽了一下唾沫,小心的低头吻上。   宁泓本想反驳,话语被我堵在嘴里,发出一声恼怒的闷哼:“唔。”   我沉溺于亲昵柔软的触碰,全身心的贴近。宁泓来势凶猛,不服输地探出舌尖,吸吮舔舐,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我松开他,抬起手指擦拭他眼尾的一抹艳色,路灯的光影照在他眼中,水光潋滟,漂亮又脆弱。   “你犯规。”宁泓控诉我。   我舔了一下嘴唇的伤痕,被他的虎牙划了一道口子,有点疼。   宁泓眼神定住,他小声嘀咕:“色诱也是犯规的。”说着便吻上来。   我:?   -   邹澜生是真的浑,极其擅长揣着明白装糊涂和模糊重点。   宁泓被邹海阳一席话气得捏着杯子说不出话,邹海阳的话可谓捅心窝子,邹澜生二十九快三十的人,结婚成家天经地义,况且人家哥俩血脉相连,宁泓没有立场反驳。他冷眼看邹海阳揽着邹澜生的肩膀,亲亲热热地拉皮条,心中滋味难言。   邹海阳带着妹子下舞池蹦迪,宁泓立马拽邹澜生离开酒吧,多停一秒都不行。   他们躲在屋檐下亲吻,像两只挤在窝里的雀鸟。邹澜生的眼瞳明亮如星,厚薄适中的嘴唇湿润艳红,柔软的舌尖探出,舔过唇边的伤口,宁泓感觉自己被扼住喉咙,万千思绪拧成一股绳,耳膜恍惚听到心脏的尖叫声——亲吻他。   邹澜生当真狡猾,一通亲吻便让宁泓把刚刚吃醋的事情抛在脑后,满心满眼是眼前温润的湖光山色,微澜静波。   -   脱离吵闹嘈杂的酒吧,我和宁泓坐在街边的石凳上,宁泓买了两根雪糕,塞给我一根:“绿豆沙的。”   “谢谢。”我接过雪糕,朝地铁口走去。   “哎,你干嘛去?”宁泓跟上我的脚步。   “送你回去睡觉。”我说,“昨天熬通宵,今儿还想通宵?身体受得了吗。”我低头看一眼手机,“十点了。”   “不早了,你睡我家?”宁泓提议。   我似笑非笑地暼他一眼:“不。”   宁泓举起右手:“我发誓,我动手动脚是王八蛋。”   “你不是吗?”我反问。   宁泓不死心地抓住我肩膀迫使我停下脚步,他眨眨眼:“真的,信我。”   手机适时响起,是邹海阳打来的,我接通电话:“喂?”   “哥,你人呢?”邹海阳问。   “里面太吵,我和宁泓出来散步,你们先玩,我十二点在酒吧门口接你。”我说。   “哦好。”邹海阳说。   我挂断电话,宁泓失望地看着我:“你这么不相信我吗?”   “今晚没空,下次吧。”我说,“我弟有多不靠谱你又不是不知道。”   宁泓叹气:“我陪你待到十二点。”   “十二点没有地铁了。”我说,“你回你的,我在外面溜达一会儿。”   “我开车来的。”宁泓说。   我尴尬地轻咳:“哦。”我自己习惯坐公共交通出行,忘记宁泓有车的事情。   “走吧,去我车里歇会儿。”宁泓说,他抬脚离开。   白色的途观停在马路边的免费停车位上,宁泓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你坐驾驶位。”   我坐进驾驶室,宁泓坐在副驾驶,他调整座椅后背成一个大开合的钝角,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伸懒腰。我低头玩手机,刷一会儿微博,再抬头,宁泓躺在副驾驶睡着了。   寂静的夜晚,我摇下车窗,虫鸣声声,宁泓躺在我的右手边,毫无防备地紧闭眼睛,有规律的呼吸,带给我一种莫名的触动。我的手肘搭在车窗上,点燃一根烟,打开顶部天窗,仰头看暗蓝的天幕。   马路两旁昏黄的路灯照亮一圈树叶枝杈,细小的飞蛾蚊蚁绕着灯光晃动盘旋。我抖了抖烟灰,倏忽想到很久以前我和宁清的一段对话。   宁清大半夜敲响我家的门,神色惊惶形容狼狈,我问:“你怎么了?”   “我出任务回来。”宁清说,“来看看你。”   “看我?”我侧身让他进来,“喝口水歇会儿。”   宁清走进来,坐在沙发上,我端给他一杯水,他突兀地开口:“澜生,我不是个称职的警察。”   “怎么?”我问。   宁清握紧杯子,手指骨节青白:“我怕死。”   “人都怕死。”我安抚他,“你是警察,又不是个没心的物件。”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看,看得我心底发毛,他咕咚咕咚将杯中的水喝干净,说:“澜生,你是我的一盏灯。”   这句话乍一听有些暧昧,我观察宁清的神色,严肃正经,看不出半分除兄弟情义以外的情绪,我压下心中的异样,颔首:“嗯。”   “笃笃。”   我回神,邹海阳醉醺醺地笑,开口一股酒味冲了我一脸:“哥,我们回家。”   “嘘。”我示意他,“你坐后面。”   邹海阳拉开车门,摇摇晃晃地坐进去,关好车门身体前倾趴在椅背上:“哥,你会开车啊?”   “嗯。”我发动汽车,载着睡得人事不知的宁泓和醉得依靠潜意识支撑行动的邹海阳离开。   七拐八拐地到达小区楼下,我拔掉车钥匙,对邹海阳说:“我先送你上楼,然后我送宁泓回他的房子,今晚我住他那,你不用给我留门了。”   邹海阳眯着眼睛,酒精入脑显然处理不了那么多信息,他晃晃脑袋,说:“哦。”看样子是下意识反应。   我叹气,打开车门扶着他上楼,打开门走进卧室将他扔到床上盖好毯子免得着凉,我再下楼回到车里,系上安全带,发动汽车朝河东方向开。   我想着进入河东的地界再叫醒宁泓问问具体地址,上立交桥等红灯的间隙,我扫了一眼宁泓,他睁着眼睛,精神无比地看着我笑:“我们去哪啊?”   妈的,我暗骂一句,我被这混账耍了。 第29章 沉溺   我早该知道宁泓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也不知道他耐着性子装睡装了多久,我踩一脚刹车:“既然你醒了,就自己开回家吧。”   宁泓狡黠地笑:“那你怎么办?”   我没好气地说:“我走回去。”   宁泓拿腔拿调地说:“不行啊,万一你被坏人拐跑了怎么办。”他捏捏我的脸,“这细皮嫩肉的,比唐僧都诱人。”   我看他才是盘丝洞里害人的妖精,我一把拍掉他的爪子呵斥道:“老实点。”   宁泓嬉笑着摇下车窗,徐徐晚风吹入车里,清凉舒适,他侧头看窗外,暖黄的路灯勾勒出他俊秀的侧颜,和我脑海中宁清的影像重叠。我不禁屏住呼吸,生怕打碎这一幕美好而虚幻的场景。   宁清啊,我吐出一口气,我的宁清。   汽车停在路边,微风吹起宁泓额角的碎发,我一瞬间晃了神,抬起手梳理宁泓的头发,抿住嘴角的喜悦,宁清也曾如此安静的坐在我身边,任我拨弄他的头发。我由衷的希望宁清的死是我的一场噩梦,梦醒来,宁清坐在我身旁,关切地问我怎么了。   可幻象终究是幻象,禁不起一点触碰和摩挲,我恍惚听见气泡爆裂的“卟啪”声。宁泓转头看我,眼中初露温暖的笑意,继而笑意褪去,唯有尖锐的冷漠和嘲讽,他抬手打掉我的手指:“开车。”   回忆在我眼中碎裂成现实,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尖的抽痛,讪讪收起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拧钥匙发动汽车。   重新行驶在四车道的宽敞路面,我收敛视线不去留意宁泓的动作,宁泓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车内的气氛尴尬僵硬,我们谁都不说话。   -   邹澜生在看别人,他把他当做宁清。   宁泓稳住呼吸,心中的兽暴躁咆哮,他感到心脏被戳了个小小的缺口,流出污黑的血液。邹澜生有一双极美的眸子,如今这双眼看着他,却又不是看他,眼中流淌着缱绻的情绪,深情又怀念,这情绪绝不是对他。   宁泓心中翻腾的怒意几乎要将理智掀翻,他攥紧拳头,指甲嵌入手心柔软的肉中,细微的刺痛唤回了他一丝丝的冷静,他听到自己压抑的嗓音:“开车。”   汽车平稳向前,宁泓将头靠在车窗边,冷风吹醒了他的大脑,他缓慢思索一件事——他是不是陷得太深了。   邹澜生没有变,他纵容宁泓,自始至终都是因为宁泓和宁清相像的面容。   起初,宁泓觉得相似的外表是走进邹澜生的生活的捷径,他不介意邹澜生喜欢谁,只要对方的温柔给的是自己就好,如今,他开始奢求其他的东西。一些美妙的、易碎的,世人口口相传、影视剧里反复歌颂的东西。   他想要,邹澜生那双漂亮如琉璃的眼睛只看着他。   只注视他。   他们要做全天下最般配的情人。   -   “前面第二个路口左拐。”宁泓说,“地下车库有车位。”   我依言左拐驶入地下车库,车辆停稳,我拔掉钥匙交给宁泓,我心虚所以不敢多说话,只跟着宁泓的意思来。   宁泓接过钥匙,黝黑的眼珠盯了我半晌:“你下车。”   我打开车门下车,刚站稳,宁泓拉住我的胳膊走向电梯间,他摁下上楼按钮,电梯门打开,他拉着我走进轿厢。   应该是气狠了,宁泓握住我的手腕的力气极大,说话都咬着后槽牙。   直觉告诉我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我全身的肌肉紧绷,有些抗拒他的力道。他回头看我,眼尾的一抹红是委屈极了的怨怼。我心下软和,讨好地握住他的手臂,站在他背后将他往怀里揽了揽。   宁泓摁下十六层的按钮,紧绷的下颌线看起来并没有消气的意思。我开始疯狂的在大脑中搜索以前看过的地摊杂志里的狗血桥段,哄男人对我来说是个格外陌生的命题,我想起我的前未婚妻燕婷,纠正一下前面那句定义,哄人对我来说是个格外陌生的命题。我是个不大主动的人,在仅有的几段恋爱往事里,我做的最熟练的事情是被动的接受命运的安排、随波逐流,以及观察形势随时跑路。所以我很不喜欢封闭的环境,不利于撤退。宁泓仿佛认准了我这一点性格缺陷,几次将我困在角落,一如飞机的经济舱,一如狭窄的电梯轿厢。   地下一层到十六层的时间度秒如年,我见宁泓不搭理我,有些失落,正准备收回手向后退两步,宁泓回头瞪我一眼,像只梗着脖子不服输的流浪猫。我默默地站了回去,站得笔直,手臂僵硬地环过宁泓的腰杆。宁泓的身材比例优秀,衬衫长裤勾勒出优美的腰线。我煎熬地看着电梯屏幕上的数字一格一格跳跃,电梯门缓慢打开,我心中油然升起一种夺门而逃的冲动。   宁泓走出电梯间,左转掏出钥匙打开门,抬起下巴示意我走进去。   我犹豫地踏进玄关,低头换鞋,宁泓关上门,我直起腰突然被他推到衣柜门吻住。后腰撞击柜门把手响起“嘭”的一声,我扶住宁泓的腰,小心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好特么疼啊。   “你发什么疯……”我顿住,看向宁泓眼尾不知是愤怒还是激动映出的绯红色,咽下剩下半截指责的话语,换成温软的哄骗,“你明早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宁泓说:“你看着我,澜生。”他抬起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叫我的名字。”   “宁泓。”我说,视线不自觉地往旁边瞟,我心虚,毋庸置疑,我把他当做宁清留在世间的影子,能让我时时记起,时时怀念。我和宁泓的亲吻拥抱,有几成是真心,有几成是做戏,我已无法分辨。亲吻宁泓,嗅闻他颈间的气息,像海洛因,让我上瘾沉溺,理智全然抛之脑后。我极害怕发生现在这种状况,理智清楚地做全然错误的事情,尽管我的直觉尖叫着亮起红灯。   停下!我想,快跑!   我脚下生根挪不动道,焦躁地后仰倚靠衣柜门板。   宁泓看着我,奇异地笑了一下,有些不管不顾的意思,他重新吻上来,牵引着我往卧室去:“你记得我第二次见你,问你的问题吗?”   “什么问题?”我跌跌撞撞地跟着他的步伐,双手向下,钻进他的衣摆抚摸他平坦且有弹性的腰部肌肉。   “你尝过男人的味道吗?”他喉咙中溢散出轻飘飘的欢欣喜悦。   ————【H部分:天良的仓库】一定要看,有关键剧情。 第30章 锚   和宁泓沉默的滚完床单,我没有留宿,趁着夜色一路走回家。河东到南开,四公里的路程,我一个人慢慢走着,凌晨三点,街上没有行人,连车也少,整座城市陷入深眠。   【澜生,你看过日出吗?】   【没有,我起不来。】   【有机会一起看日出。】   我找了个木椅坐下歇歇脚,身心俱疲,手机没有电,周围灌木丛虫鸣声声,我缩了缩肩膀。   宁清,你什么时候陪我一起看日出啊。   我等得太累了。   后仰身体靠在椅背,我打个哈欠,夜色浓稠,晨风寒凉,我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露宿街头闭起眼睛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一分钟,天际一寸一寸亮起,仿若手电筒被一格一格推到最大功率。我迷茫地睁开眼睛,看晨光穿过楼宇照在我脚下,灰黑的鸟儿划过天空,我活动一下酸麻的脖子,直起腰眺望东方冉冉升起的火球。   日出,又是日出,在无数个辗转不能眠的夜晚,我看过无数遍日出,这样壮美的景色在我眼里从一种美好的象征变成恶毒的诅咒,我迫切的想要逃离它。我多么希望有一个晚上,我能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没有折磨的梦境,没有焦虑和烦躁,只有安稳踏实的睡眠。   我站起身,与日出的方向背道而驰,初升的太阳拖长我的影子,我的每一步踩在我自己的影子上,带着莫名的嘲讽意味。   邹澜生,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   我花了一夜的时间走完短短四公里路,脑子清醒许多,打开门,邹海阳拧着眉毛看我:“你偷情去了?脸色这么差。”   “嗯。”我低头换鞋,“你怎么起这么早?”和宁泓深入交流了一番,邹海阳没说错,我确实偷情去了。   “头疼,睡不着。”邹海阳说,他敲敲后脑勺,“嘶……感觉像被火车碾了一遍,轰隆轰隆响。”   “我去煮粥。”我说,“还是给你下锅面条?”   “面条,我想喝咸汤。”邹海阳说。   “好。”我踩着拖鞋走到厨房,烧水煮饭。   邹海阳倚着门框,抱臂站立:“说真的,哥,你遇到麻烦了?”   “没有。”我从冰箱里拿出一包手擀面、两个鸡蛋和一把小青菜,“你别管。”   “你当年博士毕业的时候,都没搞得这么狼狈。”邹海阳一拍手,“我想起来了,你和燕婷分手的时候,你通宵买醉,跟现在这模样差不多。”他小心翼翼地问,“燕婷回来了?”   “人家二胎都有了,我惦记个屁。”我瞥他一眼,“你到底想不想吃面条,不想吃就滚。”   “想想想。”邹海阳捂住嘴巴,“我不猜了。”   我站在灶台旁等水沸腾,湿润的白烟顶起锅盖,声音由尖细转为沉闷,不一会儿,“咣当咣当”,水开了。我抬手下入西红柿块、葱段、姜片和一勺胡椒粉,打两个荷包蛋,稍等片刻,放面条。   我觉得难过,明明我有着平淡的生活,稳定的工作,一套遮风避雨的小房子,关心我的兄弟,和一只猫,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我想要宁清,求而不得,他在我心中化作执念,我仿佛只有死死地攥住这个想法,才能不愧疚,任何逾矩的念头都是背叛。   【我们这个职业,最希望的是出事了,有人记得我们。】   【瞎说什么,不会出事。】   【生死有命。】   【好吧好吧,我会记得你的。】   我记得宁清,将他刻在我的骨血里。他是缉毒警,葬在一片荒芜的土地,立着一块空白的墓碑,我便做他的守墓人。他是清凌凌的湖水,是湖面的一片月色,是我心脏中包裹的影子。我要记得他,比任何人都记得深,记得鲜明。   “哥,面条要煮烂了。”邹海阳说。   我手忙脚乱地关火,把面条盛进碗里,递给邹海阳,再给自己盛一碗。   吃了饭,邹海阳自觉去刷碗,我走进卧室补觉。   时间如穿梭的纺锤,一眨眼,到了九月开学的日子。   宁泓仿若人间蒸发,不发消息,不发朋友圈,不来找我,包括之前伊万的吃穿用度的转账经费也暂停了。我以为他要悄然无声地结束这段扭曲的关系,索性放任自流,庆幸下有一丝丝的空落,应是生活中少了一味调剂。宁泓不是甜蜜齁人的糖,他是小米辣,浅尝很香,一口吞下能把人辣得泪流不止。   而我是个嗜辣的人。   我停下演算的笔,无聊地托着下巴扫视办公室里的人,老康见我抬头,乐呵呵地问:“小邹,吃饭去吗?”   “好。”我合上笔帽,“你下午没课?”   “没有。”康岩峰说,“我想吃粗粮面,想得流口水。”   “那就吃粗粮面。”我站起身和康岩峰一同走出办公室。   来到食堂,我要了一碗蟹棒粗粮面,康岩峰端着一碗金针菇粗粮面坐在我对面。食堂上方挂着电视,屏幕里播报新闻。平时吃饭我基本没有留意过食堂的电视,今天竟然鬼使神差地瞟了一眼。   电视上放的是天气预报,主持人说预计两小时后有雷暴和闪电,航班起降有可能受到影响。   “今儿阴了一天,怪凉快的。”康岩峰说。   雷暴和闪电……影响航班起降?   我拾起筷子,一口一口漫不经心地吃面,不知道宁泓是不是在上班……   “小邹,你看近期的新闻了吗?”康岩峰边吃边聊,“昨天法航坠毁一架飞机,好像是因为雷暴。”   我筷子抖了一下,蟹棒掉进汤水里,我有些心神不宁,说:“我吃饱了,下午我有点事,先走一步,明天见。”   “你吃饱了?”康岩峰问。   “嗯。”我拿起手机匆匆走出食堂,朝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刷卡进站,三号线倒二号线,天津滨海国际机场方向,现在不是早晚高峰,车厢里空荡荡没几个人。我坐在座位上,反思我莽撞的行为,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像个刚踏进社会的愣头青,蠢得要死,被一则新闻和康岩峰道听途说的两句话轻易忽悠。飞行员排班灵活,说不定宁泓正在出租屋里呼呼大睡,我去机场有什么用?   我打开微信,和宁泓的聊天页面停在我去酒吧的那一晚,我烦躁地关掉手机屏幕,皱起眉毛。我这人一向被动,无论是宁清还是宁泓,都是他们找着我说话,让我主动找他们,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有些生疏。   这是我的一大缺点,像宁清说的,我是一只铁锚,深深地扎进海底,没有人能改变我的生活轨迹,上班、下班、做饭、睡觉,学校和宿舍之间两点一线。我等在原地,等宁清结束任务来找我,等宁泓心血来潮的撩拨,一直等到宁清的讣告,和宁泓的销声匿迹。   我一直等,却不愿告诉宁清我心悦他,告诉宁泓我想要他留下。   “天津滨海国际机场到了,请所有乘客下车。”   地铁播报站名,我站起来迈出车厢,刷卡出站,我意识到我应该带一个礼物。宁泓每次见我都颇有仪式感的带礼物,我空手来见他,确实不够得体。   可我已经到达机场,总不能在机场商店里买,那还不如不带。我为难地站在原地,左思右想,算了,我心中默念,还是回去吧,就当我脑子进水犯傻,没人看到等于这件事并未发生。   “叮咚。”远处的直梯门打开,宁泓和一众妆容精致的空姐们走出电梯,正好与我四目相对。   宁泓轻松的表情凝固,怔愣地看着我:“你……”   “我来接朋友。”我信口胡说。   他对同行的空姐们说:“你们先走,我处理些私事。”   空姐们笑着向他摆摆手,浩浩荡荡地朝地铁口走去。   我走到直梯口摁下上楼键,宁泓问:“你去几层?”   “二楼。”我说。   “你接朋友,应该去三楼。”宁泓说,“三楼是国际到达大厅。” 第31章 失误   宁泓话音刚落,我顾不得尴尬,手机便响了起来,“叮咚叮咚咚咚咚——”我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来电人【邹海阳】。   “喂,海阳。”我忙接起电话,这通电话来得真是时候,我巴不得跟邹海阳多说两句避免直面宁泓。   “哥,救命哇!”邹海阳大声喊,“任子倩又来找我了呜呜呜呜。”   我被他喊得头大,说起任子倩,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先放着宁泓和我这事不谈,聊聊暑假邹海阳实习时候的鸡飞狗跳。   邹海阳被他的同学任子晨引荐到自家公司实习,任子倩是区总,邹海阳是区总助理。以邹海阳孔雀开屏的毛病,加上任子倩常年单身,一来二去,俩人便打得火热。邹海阳得意洋洋地和我吹嘘,炎炎夏日适合恋爱,不然为什么冰淇淋第二个半价,我左右没想明白这句话的逻辑。   邹海阳把任子倩当做夏日限定,实习结束收拾行李准备溜号。然而任子倩并未把邹海阳当成季抛男友,她认真地做了未来三年的计划,将厚厚一摞计划书交给邹海阳,邹海阳吓破了胆。虽说我再三警告他不要给我找事,但真出事了,比如这种烂桃花事件,我不得不出马,谁叫他是我亲弟弟。   任子倩找上门来,礼貌地敲门,邹海阳躲在卧室不敢出声,我正好提着菜上楼:“你好?”   “你好。”任子倩瘦瘦高高,长发过肩,长相清冷秀美,一身剪裁得体的休闲西装,她十分客气,“请问邹海阳住这里吗?”   “是的,他是我弟弟。”我说,“请问您是?”   “我是任子倩,邹海阳的主管。”任子倩说,“我找他处理一些私事。”   “私事?”我脑门上的雷达骤然亮起,尖叫着报警,我拿出钥匙打开门,“进来吧,里面坐。”   “谢谢。”任子倩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   我把蔬菜放进冰箱,洗干净手给任子倩倒了一杯水:“冒昧的问一句,大概是什么事情?”   “就……”任子倩端着水杯,蹙起眉毛,“我想问问他,我和他的以后。”   果然,我心下明了,说:“我去叫他。”   我拧开卧室的门,邹海阳趴在床上打游戏,我关上门,一脚把他踹下床:“邹海阳,你是不是要死?”   “嗷,哥!”邹海阳紧紧握住手机,“等等等要输了有事待会儿再说。”   待会儿?给你脸了还,我抢过他的手机扔到一边,抓住他的衣领掼到地上:“邹海阳,我说过多少遍,不要给我找事。”   “我没有。”邹海阳自觉打不过我,双手举起投降,眼睛眨巴眨巴装无辜,“发生什么事了?”   “你没有?”我看着他的脸就来气,“外面坐着的任子倩什么情况?”   “哦,她啊……”邹海阳心虚地别开脸,“一不小心就……她长得好看嘛。”他说完,虚瞟了一眼我的脸色,解释道,“我准备跟她提分手,真的,绝对不会让恋爱耽误我学习。”   “你现在滚到客厅去。”我拎着他站起来,“晚饭之前把这事解决。”   “哦。”邹海阳耷拉下脑袋,打开门看向坐在沙发上的任子倩,“倩姐。”   我不想听他们之间的龃龉,走进厨房做饭,一阵锅碗瓢盆的噼里啪啦之后,我盖上锅盖炖煮食材,走出厨房问:“任总,您没吃饭吧?我做的有点多,您留下来一起吃。”   “不用了。”任子倩眼眶发红,似乎是哭过,她抹抹眼睛,站起来,“我这就走,不耽误您时间。”   “等等。”看她委屈的模样,我于心不忍,“海阳,你去盛饭。”   邹海阳小心地瞅我一眼,没说话,安静地迈进厨房,关上门。   我坐下,问:“你喜欢海阳哪一点?”我是发自内心的纳闷,邹海阳这小子,除了一张脸能看,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他有热情,活力满满。”任子倩说,“仿佛所有困难,在他面前都算不上什么。”她抿一口水,说,“他经常发掘别人的闪光点,直言鼓励,这很难得。”   “所以你觉得你和他可以走下去。”我说,“他其实……”   “我知道他有丰富的情史。”任子倩眼神坚定,“我相信我会是特殊的那一个。”   我不禁心中吐槽,邹海阳的前任们都觉得自己是特殊的,这是渣男的天赋技能。   “可他想分手,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吗?”我问。   任子倩冷静地说:“没有一帆风顺的感情路,我会抓住他的。”   她表现得冷静过头,我感到毛骨悚然:“你不要钻牛角尖,好男人千千万,他是个大学还没毕业的毛孩子,没必要死磕他不放。”   任子倩轻飘飘地说:“嗯。”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我的劝告。   总之,那天任子倩离开我家,邹海阳拖着步子走出厨房:“哥,锅要糊了。”   “那你还不关火。”我说。   “已经关了。”邹海阳说,他纠结地瞅我一会儿,“哥,你那个飞行员朋友,单身吗?”   “怎么?”我心尖一跳。   “我感觉他对你有点奇怪。”邹海阳挠挠头,“直觉。”   “管好你自己。”我说,“你以后工作有闲钱了,多给自己买两份大额人身保险,我怕你哪天被人谋杀分尸。”   “你是我亲哥吗?”邹海阳嚷嚷,“保险受益人没你份儿了。”   暑假结束,邹海阳辞掉实习工作离开天津去南方上学,任子倩可能从任子晨那里打听到邹海阳的地址,有事没事送点小礼物。邹海阳打电话问我怎么办,我让他拒收,结果任子倩一趟飞机到邹海阳楼下,给他吓得够呛。   被任子倩这么围追堵截,邹海阳谈不了新朋友,一腔郁闷无处诉说,只能给我打电话没完没了地倒苦水。   我笑他海王触礁,活该,早该有人这么治他。   回到现实,我拿着电话,听他叽叽歪歪地说任子倩在校门口他不敢出门,我说:“你一个大男人,还怕她堵你?”   “我怕啊。”邹海阳理直气壮地说,听到他那边“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估计是他走到窗边向外眺望,“她一个人站在太阳下晒着,多热啊,我找同学给她带根雪糕。”   我察觉到不对,说:“她之前几次堵你,你不会也这么体贴吧?”   “对啊,不然呢。”邹海阳说。   “……”我张口欲辩,站在一旁等得不耐烦的宁泓抢过手机说:“你没断奶吗屁大点事找你哥,自己解决。”说完他挂断电话,我瞪着他,他把手机递给我:“教育孩子要严厉,瞧你把他惯的。”   “他的感情路出现问题,我指导指导怎么了。”我说。   “指导他?”宁泓挑起眉毛,“你自个儿的感情路弄明白了吗?”   我闭上嘴巴,宁泓就是我的克星,怼我的话又狠又准,偏偏我找不出反驳的词句。   “你来机场干嘛?”宁泓问。   “我来……”我顿了一下,“新闻说有雷暴,我来看看你。”   “你专门来看我的?”宁泓的眸子亮起来,像点燃一盏灯。   我点头:“嗯。”   宁泓古怪地看我:“你怎么突然这么坦诚?这不像你。”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说,“既然你不喜欢我,我也没必要与你置气,我们是炮……朋友,自然要寻求快乐。”   宁泓眼中的光熄灭,他蹙起眉头,片刻,笑起来:“好啊。”尾音上扬,像是不在意,又像强压怒火,他重复一遍,音节从后槽牙溜出来,“好。”   说出这番话并没有让我感到松快,至少没有我以为的那样舒服。我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像费尽心思揭开一块疤,里面没有流出黄色的脓水,反而展露鲜血淋漓的皮肉。 第32章 评教   九月评教会当头,我坐在第一排,看着站在讲台后念PPT的同事,下一个轮到我讲演,我脑中疯狂闪现PPT里的内容,生怕漏掉什么重要资料。手心冒汗,心脏狂跳,坐我身后的康岩峰拍拍我的肩膀,小声说:“小邹,别紧张,你什么水平我们心里都有数。”   “嗯,嗯。”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将稿件的一角捏得皱皱巴巴。   同事讲完,弯腰说谢谢,走下讲台,齐院长笑眯眯地看向我:“下一位,邹澜生老师。”   我咽了一口唾沫,站起身走上讲台,把u盘插进电脑,点开PPT,环顾讲台下方乌泱泱的人头,骤然脑海清明:“大家好,我是数学系讲师邹澜生。”   接下来的讲演出乎意料的流畅顺利,我介绍我发表的学术期刊、我的论文成果、我主导的项目经历以及教学经验,直到PPT的最后一页停在幕布上,我说:“谢谢大家。”   齐院长朝我点点头,说:“下一位。”   回到座位,康岩峰凑到我耳边窃窃私语:“厉害啊,完美发挥。”   我笑笑:“等会儿请你吃雪糕。”   “好嘞。”康岩峰说。   中午十二点,评教会到达尾声,齐院长说:“职称结果一周后发到各位老师的邮箱里,注意查收。时间不早了,都去吃午饭吧。”   阶梯教室呼呼啦啦的站立声,我和康岩峰走在人群中间,康岩峰一个劲儿地说:“你这次绝对稳了,邹副教授。”   “哎,别。”我抬手,“万一没成呢。”   “要对自己有信心。”康岩峰说,他看向远方,目光悠远,“想当年我评副教授的时候,可比你差远了。”   “您别追忆似水年华了,康教授。”我说,“赶紧想想中午吃啥吧。”   “饺子。”康岩峰说。   我正要点头,远处直挺挺地杵着两个熟悉的人影,是夏纤纤和肖珂。   “邹老师!”肖珂蹦跶两下,朝我挥手,“这里。”   我招招手:“看到你们了。”   “这么受学生欢迎?”康岩峰酸不拉几地说,“你陪学生吧,我自个儿吃饺子去。”   “嗯行。”我说。   “欠我的雪糕别忘了。”康岩峰打趣道,转身向食堂走去。   我走到肖珂面前:“暑假过得怎么样?”   “和纤纤姐玩得超开心。”肖珂说,他的眼瞳黑而大,水灵灵的,看上去格外清亮无辜,“老师呢?”   “我去喀纳斯旅游了。”我们一边走一边说,“喀纳斯特别漂亮,有机会你们一定要去那儿看看。”   “好,列入计划了。”肖珂活泼地说,他的胳膊甩来甩去,偶尔碰到我的手,便微微的停住。   “澜生。”   一个柔和的男声在我身后响起,除了宁清,只有宁泓这么叫我。我转头,宁泓站在我身后唇角噙笑,问:“吃火锅吗?我请客。”   “你怎么来了。”我说,“你昨儿不是在瑞典?”   “早上落地。”宁泓说,“开了一晚上。”他倒是不避嫌,走过来大大方方地牵起我的手,“走吧,吃完火锅你送我回去补觉。”   我抱歉地对肖珂和夏纤纤说:“不好意思,你们去吃午饭吧。”   肖珂抿着唇,低头不说话,夏纤纤说:“好的,老师再见。”   夏纤纤拉着肖珂走远,我挣脱开宁泓的手,瞪他一眼:“学生面前,你注意点。”   宁泓将手背在身后,笑嘻嘻地说:“就不。”   -   宁泓知道邹澜生今天评教,当然不是从邹澜生口中得到的消息,指望邹澜生主动,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宁泓浏览津门大学官网的时候,恰好看到消息公示表格里邹澜生的名字,评副教授,这名头一听就让人既尊敬又性致高昂。   邹澜生是一只倔得要命的蜗牛,固执地闷头前进,宁泓拿他没有丝毫办法,推一下他,他就快速地缩回壳里,剩宁泓盯着蜗牛壳干瞪眼。   只能慢慢来。宁泓想,用菜叶博取蜗牛的好感,再一点一点引导蜗牛爬到他手心,一把扣住,谁都抢不走。   所以,虽然邹澜生嘴上说着不喜欢宁泓,但对宁泓的亲近并没有严词拒绝,法无禁止皆可为,感情也一样。宁泓希望邹澜生看着他,情绪都随他跌宕起伏,想到这里,宁泓的唇角止不住的上扬。宁泓是直觉动物,他凭直觉办事,很少深入想这个举动的含义,等他真正意识到不对劲,已经晚了太多。   -   我和宁泓一起吃火锅,我们俩都爱吃辣,索性一个辣锅放中间,两边是四五盘冷切肉。我搅了搅料碗里的麻酱,夹起一块烫熟的肥牛肉片。肉片吸饱了汤汁,在料碗中滚了一圈酱料,放进嘴里,我眯起眼睛,满足地哼了一声。   宁泓盯着我,舔了舔嘴唇,仿佛看着我能下饭似的。   我说:“吃啊,一会儿肉煮烂了。”   “嗯。”宁泓应下,随意夹了两块肉放进碗里,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下午有课吗?”   “有一节。”我说。   “那我来接你。”宁泓说。   我警惕地问:“干嘛?”   “你不觉得,我们作为【朋友】,”他加重后面两个字的音节,“做的频率太少了吗?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吃斋念佛了。”   我一筷子肉差点喂鼻孔里去,尴尬地咳了两声:“你、你这么……”   “定期交公粮,免得你被别的小妖精勾跑了。”宁泓捏着嗓子说。   我抬起的筷子吃也不是放也不是,悬在半空中,夹了两下空气,我拧起眉头看他:“你吃饭能不能不说话?”   宁泓坐在位置上扭来扭去:“就——不——嘛——”   我好想揍他,真的,要不是公共场合影响不好,宁泓下一秒就被我拆成宀丁氵弘了。   忍着脾气吃完饭,宁泓结了账,我问:“你开车来的?”   宁泓点头:“嗯。”他凑到我耳边嘀嘀咕咕,“你想在车里也可以哦。”   哦什么哦,我侧头,耳尖擦过他的嘴唇,一阵鸡皮疙瘩爬上尾椎骨,宁泓顺势张开嘴巴咬了一下我的耳垂。邪火上涌,我现在要么揍他要么上他,我抬头,路边停着一辆白色途观,我压着火气:“你去后排。”   宁泓古怪地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方块塞给我,拉开车门坐进去。   我跟随其后,关上车门,宁泓急切地拉开我的裤子拉链。我有些不安地环顾四周人来人往,宁泓说:“没事,单向玻璃,他们看不到。”   “你这样太过了。”我说,抬手虚挡了一下他埋进我小腹的头,“嗯……”   宁泓的嘴巴占住不方便说话,右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像汲取温暖的幼兽。他努力地取悦我,唇齿并用,快感让我的头脑极度愉悦,心中却是空荡贫瘠。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我和宁泓最终走向什么样的结局。我想起和宁清的一段简短对话,他问我:“澜生,你爱的和爱你的,你选哪一个?”   宁清的眸子深邃如井,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看出些紧张和局促不安。   “这两个选项为什么不能是同一个人?”我问,“我爱的人是我的爱人。”   “世上安得双全法。”宁清说,“你觉得呢?”   “我选我爱的。”我说,“ta若不爱我,倒也没什么,爱情讲究不图回报。”   “不,爱情是自私的。”宁清说,“唯有爱上了,才会斤斤计较。”   唯有爱上了,才会斤斤计较。   我低头,宁泓攀附上来吻我,他黏腻地抱怨:“你真持久,我的舌头都酸了。”   我看着他:“你坐上来。”   宁泓探究地看我,车内光线昏暗,我看不明晰他的眼神,只觉得一瞬间与蛇对视,脖颈发凉。片刻,宁泓脱掉裤子坐上来,这一场本应该满载激情的车震,因为我和宁泓的沉默变得枯燥乏味。   摊上我这样的炮友,宁泓真是倒了血霉。 第33章 礼物   我的良心微微动摇,我是不是对宁泓太不友善,换句话说,我没有尽到一个合格炮友的义务。所以我应该用别的方式补偿他,让他高兴。   比如送他一份礼物,宁泓说他喜欢惊喜,那么……   我站在商场里,试图找到一个符合宁泓气质的礼物。   “先生,您买点什么?”店员问。   我环顾四周:“随便看看。”   “您可以告诉我需求,我帮您推荐。”店员热情地说。   “礼物,送朋友的。”我说。   “女朋友还是?”店员问。   “好哥们。”我说。   “领带怎么样?”店员说,“我们有很多款,您看看这款。”她拿起一条灰格暗纹领带。   我摇头:“太普通。”   “我们也有袖扣。”店员说,“有时尚和古典两种类型,您看看。”   我看向她手指的方向,视线滑到左侧,我开口:“这是什么?”我指了指柜台下的羽毛状铜制饰品。   “这是胸针。”店员说。   精巧的羽毛胸针整体呈现铜黄色,羽毛根根分明,雕刻工艺精湛,整体显得轻盈柔和,羽管锋利的尾端沾着一抹鲜红,像刚从鸟雀的翅尖拔出,尖锐残忍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打量这枚胸针,它像极了宁泓,柔软中掺杂着细针,一不小心便被扎个透心凉。   “这个多少钱?”我问。   店员报了一个数字,我心中掂量一下,尚能接受,于是付款买下,走出店铺。   现在面临的问题是,我怎么把礼物给他,当面送还是邮寄。我内心的天平倒向邮寄,在我的良心压制下,慢慢倾斜到当面送出。   当面才能彰显诚意,我拿着装胸针的盒子,走进街边的一家文具店,付钱让他们包装得像样些,再系上蝴蝶结。   我发了一条微信试探宁泓的位置【邹澜生:你在家吗?】,等待半个小时,宁泓没回消息,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在机场上班。我踏进地铁站,2号线直达滨海国际机场,我寻了空位坐下。   地铁轰轰隆隆地前进,一个女孩子一只手握住扶手,另一只手拿手机,声音压抑着哭腔:“……两个月了,我还没找到工作……我不要回家……我……”她狼狈地抹眼泪,“我妈说我不行,我偏要活出个人样。”挂掉手机,她蹲在地铁的一角,面对墙壁,低低地啜泣。   整列车厢鸦雀无声,乘客们纷纷尴尬地看手机,就连交头接耳的乘客也闭上嘴巴不吭声。   我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她。   她抬头看我,眼眶通红,说了句:“谢谢。”便接过纸巾擦泪。   我没想教导她什么,人各有自己的轨迹,我没有经历过她的生活,谈何为她指点一条明路。   地铁停靠站台,女孩收拾好包和妆容,感激地冲我挥挥手,她走下车,奔向新的旅途。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似有顿悟,她身在泥沼依旧执着地向上爬,我呢?我什么时候能爬出泥沼,开启新的生活?   列车继续行驶,车厢里重新热闹起来,手机响起消息提示音【宁泓:在机场,怎么了?】   【邹澜生:找你说点事。】   【宁泓:我在地铁口等你。】   【邹澜生:好。】   我捏着小小的礼物盒,暗蓝色的包装纸搭配蓝格子蝴蝶结,色彩典雅大方,我难得的有些紧张。我知道无论我送什么,宁泓都会是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样,但我还是紧张,我希望宁泓发自内心地喜欢我送的礼物。   地铁到站,我拿着礼物刷卡出站,宁泓站在不远处朝我眺望,他的表情也很纠结,仿佛等待彩票开奖的彩民。   “找我什么事?”他问,眼神乱飘,想从我衣着的蛛丝马迹猜出我的意图。   我拿出礼物盒子:“送你的。”   他瞪圆眼睛:“啊?”   “不要算了。”我胳膊往回缩,被他一把抓住:“要啊要啊,必须要。”   我松开手,宁泓喜滋滋地仔细打量礼物盒:“里面是什么?”   “自己打开看。”我开始紧张,双手背在身后,手心冒汗。   宁泓三下两下撕掉包装纸,掀开盖子,眼睛晶亮:“哇好漂亮的胸针。”   “你、你喜欢吗?”我磕磕巴巴地问,“我第一次挑礼物,不太熟练。”   “第一次?”宁泓眯起眼睛,宝贝似的盖上盒子收进口袋,“喜欢,喜欢极了。”   “那就好。”我的心放进肚子里,“我走了,下午有课。”   “哎等等。”宁泓拉住我的手腕,“你来一趟就为了送我礼物?”   “是啊。”我点头。   宁泓食指勾了一下我的掌心:“等会儿再走,更衣室没人。”   “……”我叹气,“你能不能想点其他的事,我又不是随时随地发情的野兽。”   “我是。”宁泓麻溜地说,“我看到你就立正了。”   我怀疑女娲捏人的时候给宁泓捏了两张脸皮,我推拒道:“不了,我赶着回去。”   地铁出口大庭广众之下,宁泓不好放肆引诱我,他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我明天休息,你有空吗?”   “我明天上午没课。”我说。   “那咱们上午去游泳吧。”宁泓提议,“我好久没游泳了。”   我水性不好,上大一和室友一同游过几次,后来学业繁忙,便没有去过游泳馆,我说:“我不怎么会游泳。”   “我教你。”宁泓说。   我想起旅游时候宁泓教我开车的场景,倒也信了几分:“好。”   我转身要走,宁泓又叫住我:“等一下。”   “还有事?”我问。   “你难道不想看看我戴胸针的样子?”宁泓问,他拉着我走到一处立柱后,小心翼翼地从盒子里拿出胸针别在衬衫上,抬头看我,“怎么样?”   我上下打量他,他今天穿了一件白底灰条纹的棉麻衬衫,气质清新舒适,用黄铜的羽毛胸针做点缀,不算突兀,有种奇异的儒雅绅士感,我说:“好看,很衬你。”   他眼中氤氲着羽毛般轻盈的笑意,与羽毛胸针相映成趣,他伸手搂住我的腰,蛇一样的蹭过来亲吻我的唇角:“澜生,我不想游泳了,你陪我去看海吧。”   “哪里,东疆湾吗?”我问。   “东疆湾水太浑了,我们去大连。”宁泓说,他舔舐我的下唇,两片嘴唇左右摩擦,像只撒娇的猫儿。   “近期没空。”我搂住他的腰,语气放软,“你要想看,我挑个周末腾出时间去。”   “好啊。”宁泓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满足地退开两步,“明早九点,我开车到你楼下接你。”   “嗯。”我说,抬手替他整理衣领的褶皱,“我走了。”   宁泓偏头蹭了下我的手,不情不愿地哼一声:“哦。”   我转身离开,刷卡进站,下楼等车。   -   来自邹澜生的礼物。   而且是邹澜生第一次挑选的礼物。   宁泓以为自己不会因这点小细节而情绪波动,但当他看到邹澜生红着耳尖问他喜不喜欢的时候,他听到心脏咣当一声撞到嗓子眼,像只没出息的傻兔子,一个劲儿喊着喜欢喜欢。   喜欢啊,怎么会不喜欢呢,这可是宁清都没有享受过的待遇。   宁泓品尝到偌大的愉悦,像酷热的夏天猛灌一口冰凉的可乐,每个毛孔都冒着动感的音符。他摸着口袋里的礼物盒,直想把面前的邹澜生连皮带骨一口气吞下去。   邹澜生一本正经地说要走,宁泓心想那怎么行,掉进他锅里的天鹅岂有放走的道理,他要亲近邹澜生,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让面前这人满心满眼只有宁泓。   看着我,宁泓盯紧邹澜生的眼眸,脑海中持续窃窃私语的声音无限放大,鼓噪如滚雷,看见我,看见宁泓。 第34章 游泳   大清早,邹海阳的电话打进来:“哥哥哥哥哥任总在我宿舍楼下啊啊啊啊啊啊她脸色好可怕。”   “……你没跟她详聊?”我揉揉眼睛,刚睁开眼睛思路尚不清晰。   “谈了啊,谈不通。”邹海阳苦兮兮地说,“哥,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撑起身体坐起来,斜倚着床头,懒洋洋地说:“要不你就从了任总吧。”   “哥!”邹海阳恼怒地喊,“你怎么能卖弟求荣呢!”   “任总给多少聘礼?”我问。   “原来你是这样见钱眼开的人。”邹海阳愤恨地说,“堂堂一个人民教师……”   “说完了吗?说完我挂了。”我说。   “我看出来了,你就是想要回你的三万块钱!”邹海阳撒泼打滚,“你不管我我就去津门大学贴大字报,震惊!邹澜生教授为三万块强卖亲弟!”   我笑起来,邹海阳这活泼劲儿怪不得那么多女孩追他:“实在不行报警吧,那咋办。”   “她一个女孩子,我报警是不是显得太不近人情?”邹海阳犹豫。   我厌烦他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车轱辘话,把手机放在枕头边躺下睡回笼觉,十分钟后,听筒里传来“喂喂喂,哥?在吗?你是不是又睡着了?!”   我:ZZZzzzzzz……   早晨八点半,宁泓打来电话:“澜生,起了吗?”   被邹海阳打扰一遭,我迷迷糊糊地回答:“……起了,马上。”   宁泓闷笑:“不急,我给你带了豆浆和葱花饼。”   “好。”我说,“谢谢。”   挂断电话,我伸个懒腰,坐起来踩着拖鞋去盥洗室刷牙洗脸。   九点准时响起敲门声,我打开门,宁泓笑盈盈地站在门外:“早啊。”   “早。”我接过他递来的红枣豆浆和葱花饼,走到餐桌旁坐下,打开冰箱拿出昨天做好的牛肉酱,放进微波炉加热,我问宁泓,“你吃了吗?”   “没呢。”宁泓说,“专程来蹭你的牛肉酱。”   “哦好。”我往盘子里多拨了一些牛肉酱,宁泓捏着一颗牛肉粒往嘴里塞,我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洗手去,脏不脏。”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宁泓嬉皮笑脸地说,他嚼了嚼牛肉粒,“邹老师手艺好,真贤惠。”   “闭嘴。”我端起盘子放餐桌上,“吃饭。”   宁泓拾起筷子把牛肉酱抹到葱花饼中间,左右一合夹着吃。我喝一口红枣豆浆,白猫伊万跳进我怀里,两只爪子扒着桌沿探头看盘子里的食物。我摁住伊万的猫头:“你吃不了这些。”   “喵——”伊万大声抗议。   我捂住它的眼睛:“快下去,你太重了。”   伊万摇晃脑袋,发现挣脱不开我的手掌,丧气地跳回地面,趴在地上看我们吃饭。   “伊万的玩具够用吗?”宁泓问,“我前两天看到一只老鼠玩具,不知道它喜不喜欢。”   “够用。”我说,“一根小树枝都能玩半天,傻乎乎的。”   宁泓吃掉手里的葱花饼,打个饱嗝,朝伊万敞开怀抱:“来爸爸这。”   异瞳白猫不屑地瞥他一眼,竖着尾巴离开。   宁泓叹气:“儿大不由爹啊……邹老师,亲亲我。”   “啊?”我看向宁泓,“关我什么事。”   “我伤心了要邹老师亲亲才能站起来。”宁泓说。   “那你坐着吧。”我端起盘子走进厨房洗碗。   “我帮你洗!”宁泓像条小尾巴跟在我身后踏进厨房,从我手里抢过盘子和碗,嘴里不住的念叨,“洗碗这种小事我来就好了。”   我感到星星点点的愉快,双手插兜站在他身边看他神态认真地洗碗。宁泓安静不说话的时候,和宁清八分相像,我这人不怎么认脸,只有和别人相处久了,才能记住他们的长相。像宁泓和宁清这样的同卵双胞胎,如同宁泓所说,他们来见我时掉个个儿,我也分辨不出。   宁家兄弟俩都有着优越的相貌,从侧面我看到宁泓纤长的睫毛呼扇呼扇。我突然有些佩服宁泓,他有独属于自己的一套人生哲学,大胆而热烈的追求一个自己不爱却适合的人。如果不是我心中有宁清,很容易被他哄骗,宁泓是个合格的爱人,他假装出一副理想化的行为举止,然而他并不爱我。   这是一件令我如释重负的事实。   幸好他不爱我,将我的负罪感降到最低,使我放肆的把他当做宁清的影子。   我们各取所需,他做一个合格的爱人,我做一个合格的伴侣,我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宁泓用餐巾纸擦手:“好了,我们出发吧。”   “嗯,走。”我走到沙发旁背起包,包里装着泳裤、洗浴三件套和毛巾,再摸摸猫头做告别,踏出家门。   宁泓开车来到一家游泳馆,他领我进去,边走边说:“这家老板是我朋友,我是VIP金卡,咱们可以享受单间洗浴的套餐。”   “好啊。”我应下。   换上泳裤,锁好衣物,我站在泳池边环顾四周,工作日没几个人,透亮的水池,哗啦哗啦的拨水声。宁泓噗通一声跳进水里,朝我挥手:“下来啊邹老师。”   我坐在水池旁,小心地滑进水里,水的温度有些凉,我停下动作适应水温。   宁泓尝试着游了两下,他的动作优美流畅,像条鱼来到我周围,牵起我的手:“慢慢来,不着急。”   和教我开车时一模一样的耐心口吻,我格外吃他这一套,他表情温柔正经,与宁清的气质重合,我几乎控制不住我的呼吸。   我心神不定磕磕绊绊地完成宁泓的教学任务,因为呼吸频率不对呛了一口水:“咳咳咳咳……”   “你没事吧。”宁泓站直身体,关心地凑过来,“要不要上岸歇会儿?洗浴区有休闲室。”   “咳咳好。”我扶着池壁站好,攀住扶梯爬出泳池,和宁泓一起走进单人洗浴隔间。   宁泓的VIP金卡派上用场,单人隔间是全封闭的,花洒、浴巾和洗浴三件套一应俱全。   我拧开花洒,水流如注,我闭上眼睛,企图忘记宁泓认真教导我的模样,太像宁清了,像得我心生惶恐。   我设想了一下如果宁清没死,他回来看到我和宁泓搅在一起,该是个什么表情,怒火滔天还是失望透顶。我关掉花洒,在手心倒了一泵沐浴液,双手摩擦起沫,从上到下清洁身体。   宁泓敲敲门板:“澜生,让我进去。”   我冲干净身上的泡沫,打开门,宁泓侧着身子进来,他穿着一条泳裤,眉眼含笑:“这么容易就让我进来啊。”   我其实也很纳闷,为什么动作不过脑子便把门打开了,我不说话,将他拉入怀里亲吻,我需要他洗去我脑子里杂七杂八的设想。   宁泓搂住我的腰,动作顺从地仰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打开花洒,水流浇到我们头上,顺便也迫使宁泓紧闭眼睛,我动作轻柔地吻住他,手掌在他腰间游移。他软下腰靠着墙,轻浅地呼吸,自发地牵引我的手没入泳裤。   外间的门打开,响起两个男人的声音:“今儿人少,游着自在。”   另一个男人说:“是啊,先吃自助餐,吃完再游。”   宁泓肌肉紧绷,紧张地睁开眼睛看我,我表情自若,反正封闭单间,门扣好没人看得见我们。不过这样更加刺激,我小声在宁泓耳边说:“我要操你,你不要叫。”   ——————【h部分查阅微博:天良的仓库】—————— 第35章 五大道   我收到了提职副教授的邮件,意料之中,我没感觉到多么的激动。康岩峰趴在我桌子上看我的电脑屏幕,用力鼓掌:“恭喜邹副教授!”   毕绪桦跟着起哄:“邹教授请吃饭!”   吴娟姐附和:“我想吃锅包肉。”   “好好好。”我说,“今晚我请,各位随便点。”   “争取把小邹弄破产。”毕绪桦说。   我笑着点头:“毕老师大胃王。”   上课铃响起,吴娟和毕绪桦离开办公室去上课,康岩峰继续捣鼓他的流体模型,我摸出手机给宁泓发消息【邹澜生:我评上副教授了。】   宁泓回消息的速度快如闪电【宁泓:恭喜!晚上一起滚床单?】   【邹澜生:……】   【宁泓:嗨呀开玩笑的,晚上一起吃饭?】   【邹澜生:不了,有饭局,周末吧。】   【宁泓:我周六飞荷兰,周日有事,下周一有空吗?】   【邹澜生:没有,周二吧。】   【宁泓:那下周二见。】   【邹澜生:好。】   我放下手机,康岩峰笑眯眯地看我:“谈恋爱了?”   “没有。”我说。   “你笑那么开心,我寻思你谈恋爱了。”康岩峰说。   我抿直唇角:“朋友给我讲了个笑话。”   “什么笑话,让我也开心下。”康岩峰刨根问底。   我硬着头皮说:“鱼在水里为什么忧郁?”   康岩峰:“为什么?”   我:“因为鱼吐泡泡,卟噜卟噜。”   康岩峰:“卟噜卟噜?”   我:“blue。”   康岩峰:   我解释道:“蓝色的英文,也有忧郁的意思。”   康岩峰:“我知道。”   我:   康岩峰:   我:“不好笑吗?”   康岩峰:“不好笑。”   我尴尬地站起身:“我去上个厕所。”   康岩峰:“哦。”   我木着脸踏出办公室,身后康岩峰神经病一样爆发出大笑,像只烧开了的水壶。   我一边甩手上的水一边走回办公室,肖珂站在门口等我:“邹老师。”   “肖珂。”我说,“有事吗?”   “有。”肖珂拿着一副卷起的画,“这是我新画的。”   “专程来和我分享?”我问,“谢谢。”   肖珂不好意思地低头:“画得不好,老师凑合看。”   “怎么会,你画得特别好。”我说,“你送给我的画我用相框裱起来放办公桌上呢。”   “真的吗?”肖珂抬起头,眼瞳晶亮仿若盛着星光,他小心地捏住我的衣角,“我想看看。”   “就在里面桌子上。”我带他走进办公室,来到桌子前,拿起右手边的木制相框,“看,这是扫描的缩小版,大的那张我放家里了。”   肖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相框里的画作,声音恍惚地说:“真好。”   我揉揉他的脑袋:“好好活着,你有无限的未来。”   肖珂看向我,重重地点头:“嗯!”他摊开手中的纸筒,画卷中心是一轮巨大而耀眼的朝阳,接着是鳞次栉比的楼宇和近处并肩坐在楼顶的两个背影,“老师,我特别感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他的眼瞳清澈水润,倒映着我的面容:“我想找您说说话,讲一下我最近发生的事情,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说,“你有我的微信,随时给我发消息,我看到了就回。”   “可是我更喜欢面对面的交流。”肖珂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在天津没有亲人,也不常和家人联系,您能带我逛逛天津吗?”   我想了想这周末正好没事,便答应下来:“周日怎么样?”   肖珂抬高声音:“好啊好啊,我们去五大道行吗?”   我点头:“都随你。”   “画给您。”肖珂说,他唇角噙笑,“我周日早上九点去找您。”   “好。”我收下画,侧头看一眼挂钟,“快上课了,去吧,别迟到。”   “好。”肖珂跳起来跑出办公室,像一阵旋风。   -   走廊角落,夏纤纤探出头朝肖珂挤挤眼睛:“怎么样?”   “成功了。”肖珂说,“老师同意周末和我一起去五大道。”   “真棒,恭喜你迈出第一步。”夏纤纤拍拍肖珂的肩膀,“学弟就是厉害,初生牛犊不怕虎。”   肖珂腼腆地笑:“学姐教得好。”   “我可不敢教你。”提到恋爱,夏纤纤的眼瞳一瞬黯淡,继而恢复平静,“你真的不考虑唐子豪吗?他和你年纪差不多,人也挺好的。”   “我爱的和爱我的,”肖珂眼神坚定如磐石,“我选我爱的,如果不喜欢,怎么会包容对方的一切?我宁愿自己一个人走下去,也不愿意屈从于选择。”   “你……”夏纤纤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被肖珂眼中的勇敢刺痛,她垂下眼睛,“好,我支持你。”   -   周日悄然到来,早上九点门准时被敲响,我打开门,肖珂的打扮让我眼前一亮。他穿着一件中长款的西装领黑色风衣,搭配细条纹衬衫和一条黑西装裤,衬得他皮肤白皙健康,像只神采奕奕的大白兔。   他眉眼弯弯:“老师,早啊。”   “早。”我说。   白猫伊万坐在我脚边,好奇地歪头看肖珂。   肖珂低头,惊喜的和白猫对视:“这是谁呀?”   “伊万。”我说,“你进来跟它玩一会儿吧,我换身衣服。”   “好。”肖珂踏进我家,关上门,坐在玄关的凳子上仔细的打量伊万,“它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哎。”   “是啊。”我说。   “喵——”伊万拖长声音,抬头嗅闻肖珂的指尖。   我拿起一根逗猫棒给肖珂:“用这个。”   “嗯。”肖珂手执逗猫棒来回晃动,伊万站起来用爪子够,蹦来蹦去欢快极了。   我见他俩玩得挺好,走进卧室换上外出的衣服。   等我出来,肖珂抱着伊万揉它的肚子,白猫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走吧。”我说。   肖珂放下猫咪:“我们怎么去?”   “打车。”我说。   “好。”肖珂低头对伊万说,“我们走啦。”   白猫蹭了蹭我的裤腿,跳到沙发扶手趴下,变成一张猫饼。   我迈出家门,瞥了一眼肖珂的黑色大衣,上面沾着几根白色的猫毛。我走回玄关,打开鞋柜门,拿出粘毛器帮肖珂粘掉猫毛。   肖珂局促地说:“谢谢。”   “好了。”我把粘毛器放回鞋柜,“车到楼下了,我们走。”   关好门,我们快速下楼,坐进车里,我说:“您好,去五大道。”   “好嘞。”司机师傅发动汽车,一路左拐右拐驶入天津市中心的老城区。   秋天的气温凉爽,天空晴朗无云,五大道里的小洋楼风格别致各有特色,庭院与矮植错落有致,迈入这里像是迈入中世纪的欧洲。我们在钟楼下车,沿着睦南道一路向西游览观赏。   “这里面藏着许多日料店和咖啡厅,逛累了我们可以随便找一家歇一歇。”我说。   “嗯。”肖珂专注地看着我,“老师喜欢吃日料?”   “不大喜欢。”我说,“我喜欢吃香辣口味的菜。”   “那我们逛完找家川菜馆。”肖珂说。   “不必迁就我。”我说,“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肖珂笑着露出整齐白净的牙齿:“我想吃川菜。”   “好吧。”我耸肩,看向前面的建筑,“啊,那是曹汝霖旧居。”   肖珂迷茫地看向我:“谁?”   “就那个,三大卖国贼之一,曹汝霖。”我说,“把‘二十一条’交给日本的那个人。”   “哦……”肖珂佩服地看我,“老师好厉害,这都知道,我历史早还给高中了。”   “也不是知道。”我解释道,“之前我和同事来五大道,有个老大爷特别热情,拽着我们站这门口讲了一个小时,不知道也得知道了。”   我们一边走一边说,将沿途的各种名人旧居聊了个遍,拐弯进入重庆道,肖珂说:“前面有家咖啡厅,我们去喝杯咖啡吧。”   “好啊。”我应下。   推开咖啡厅的门,前台站着一个熟悉的人,我不禁感慨世界真小。   宁泓西装革履,胸前口袋别一朵红花,两只手各拿一杯咖啡,转身看到我,愣了一下,他视线滑到我身边的肖珂,再看向我,似笑非笑地说:“好巧啊邹老师,约会呢?” 第36章 伴郎   “你呢?结婚?”我反问。   宁泓耸肩:“同事结婚,我是伴郎。”   “哦,那不打扰了。”我站定前台,“一杯拿铁,小肖喝什么?”   “美式。”肖珂说。   “你吃过饭了吗?”宁泓溜达到我身旁,手肘搭在柜台上,“走,我带你喝喜酒去。”   “没兴趣。”我说。   “在鸿禧楼,特别近,拐个弯的距离。”宁泓说。   我看向肖珂,说:“鸿禧楼有天津特色菜,你吃吗?”   “都、都行。”肖珂低下头,声若蚊蝇。   我答应肖珂带他游览天津,半道被宁泓截走不大地道,可我若不随宁泓的意,过后这小子不知道能闹成什么样。   我说:“我们吃完饭就走,不耽误事。”   肖珂朝我身边挪动两步:“好。”   咖啡好了,我把美式递给肖珂,端起拿铁跟上宁泓的脚步:“伴娘漂亮吗?”   宁泓掀掀眼皮:“漂亮。”   拐个弯来到鸿禧楼门口,身着白裙的伴娘微笑挥手,我瞧着她的面容熟悉,走近了仔细看——   “邹澜生?”   “秦萱?”   我和秦萱是高中同桌的情谊,西安毕业时分道扬镳,没想到多年后在天津相遇。她留了一头长发,烫染成棕褐色的大波浪卷,她热情地拥抱我:“好久不见。”   “……你和高中时候太不一样了。”我说。   “人总会变的嘛。”秦萱说,她上下打量我,“你倒是一点儿没变。”   “我一直在学校。”我说,“读到博士,然后教书。”   “你说你不喜欢学校。”秦萱说。   我摸摸鼻子:“我不喜欢学校,但也没喜欢过什么别的行业,相比之下,学校勉强不错。”   “我懂。”秦萱说,“两害相权取其轻。”   “你是伴娘,那么意味着……”我猜测,“你还没结婚?”   “嗯,你结婚了?”秦萱低头看我的左手,“我没看到婚戒。”   “我没结婚。”我说。   站在我身旁半晌没说话的宁泓开口:“进去吧,快开席了。”   “好。”我应道,掏出手机转给秦萱三百块,“这是礼钱,我们先进去,一会儿你忙完来找我。”   “哎不用,这顿我请了。”秦萱没有点收款,指着门口说,“快进去吧。”   我和肖珂走进鸿禧楼,宁泓问:“那是你朋友?”   “高中同学。”我说,“她是我同桌。”   宁泓穿一身伴郎服装,走在我身旁颇为显眼,我问:“你没别的事忙?”   宁泓可怜巴巴地说:“我同事让我当伴郎就为了给他挡酒。”   “那你还当?”我皱眉。   “同事一场,我推不掉。”宁泓说。   我才不信他的说辞,他油嘴滑舌心眼跟筛子似的,怎么可能被人情世故绑住,但看他垂头耷肩的模样,我忍不住心软:“你和我坐一桌吧,等有人叫你了再去。”   “好。”宁泓立马支棱起来,眉开眼笑地唤我的名字,“澜生啊。”   “嗯?”我看他。   “没什么,我就叫一叫。”宁泓说,“带你学生找个座儿,咱俩出去买烟。”   买烟?我刚想开口拒绝,宁泓的指尖滑过我的手背钻进我的掌心,他朝我挤挤眼睛,我咽下拒绝的话语,说:“好。”   肖珂突然开口:“老师,我这儿有烟。”他从外套口袋掏出一盒大江山,“给。”   “你抽烟?”我稀奇地接过烟盒,“谢谢。”   “不抽。”肖珂说,“给老师带的。”他仰头看了宁泓一眼。   我没有烟瘾,此时此刻也没有什么烦心事,我把烟盒放到桌上:“等会儿抽。”我拉开椅子坐下,肖珂坐在我右手边,宁泓坐在我左手边,他俩越过我对视,我感到一阵冷风吹进脖颈,心想难不成我背后是空调出风口?   没坐一会儿,婚礼开始了,新郎招手示意宁泓上台。台上除了宁泓,还有四个伴郎。   我不认识新郎新娘,只顾看个热闹。   肖珂拽拽我的衣摆:“老师,你觉得他们会幸福吗?”   “我不知道以后。”我看着台子上笑容满面的小夫妻,“至少这一刻,他们是幸福的。”   肖珂若有所思,他问:“老师,你现在开心吗?”   “我……”我陷入迷茫,我开心吗?   自从宁清死后,我开心过吗?   不能否认的是,我开心过,在广袤无垠的大西北,在人潮拥挤的舞会,我向宁泓伸出试探的手。那一刻,我听到心脏泵血的声音,我感到活着,和真切的快乐。   然而这份快乐是有代价的,其后发生的一系列堪称失控的事件,究其源头,是我自私地想要留住快乐。我抬头看站在台上的宁泓,他西装革履,身姿挺拔,站在新郎身后礼貌地微笑,既不抢新郎风头,也不埋没于众人。他有着独特的气质,能一眼让我在人群中找到他。   肖珂问的是,我现在开心吗?   我低头看手中的水杯,杯中清澈的白开水倒映出模糊的影子,我不开心。我像困在一个透明的薄膜袋子中,看得到四周的景物,却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时时刻刻被犹豫和彷徨环绕,我质疑我的每一个举措,每一丝情绪波动,我该不该快乐,我值不值得喜悦。   我把我自己当成天平,把情感当成砝码,左边一侧是宁清的死和我无果的暗恋,我试图在右边一侧放置情感,让整个天平稳稳的托起两端而不倾斜歪倒。可这太难了,似乎没有什么能和左边的砝码抗衡,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我沉默的时间太久,肖珂小心翼翼地说:“老师,你可以不快乐。”   耳边是司仪激情澎湃地致辞,观众们的起哄鼓掌,我的心极静,我看向肖珂,肖珂解释道:“我又不是新闻联播记者,你可以回答不快乐。”   我笑起来:“一切还好,没什么快乐不快乐的。”快乐是流星,明艳转瞬陨落,长久存留的依然是徘徊、游移和自我厌憎。   台上司仪指挥着小夫妻和他们的父母终于走完一套繁琐的流程,服务员排队流水上菜,我拾起筷子夹一块口水鸭。等了这么久胃中空空,我闷头吃菜,约半个小时,伴郎团敬酒到附近一桌。   我吃个半饱,停下筷子准备敬酒,环视一圈,看到一个姑娘伸着脖子注视伴郎团,我会意,想必伴郎团里有她心仪的男士。   伴郎团敬完旁边那桌,来到我面前这桌,我们一圈人呼呼啦啦地站起来,新郎还未开口,那姑娘抢先说:“首先祝李哥新婚快乐,我先干了。”   新郎笑呵呵的仰头干了杯中酒,他和那姑娘的关系熟稔,他纵容地说:“小妍有什么话一并说了吧。”   姑娘含羞带怯地嗔了一眼新郎,视线转到我这里,我纳闷地看向身旁,宁泓挤站在我左手边。   姑娘开口:“泓哥。”   我兴味地看着宁泓的表情,心中闪过一丝不舒服的情绪,我掩饰得囫囵,全程挑起唇角微笑。   宁泓温柔地应道:“嗯?”   “我帮你抢捧花。”姑娘说得委婉。   “哦吼——”一桌的年轻人耐不住性子地抬高声音起哄。   抢捧花是婚礼的一项仪式,抢到捧花代表很快就能找到心上人结婚,这姑娘说的“帮宁泓抢捧花”翻译过来就是“和宁泓结婚”。我看向宁泓,想听听他接下来的回答。   有两条路可选,如果宁泓想和姑娘发展,他答应便好。如果不想,他先答应下来,不要当场落姑娘的面子,等婚礼后说清楚就行。我相信以宁泓的圆滑,他怎么样都会答应。   宁泓举起杯子,仰头干了第二杯白酒,说:“抱歉,我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姑娘脸色煞白,匆忙地说:“我去趟洗手间。”   新郎和其他伴郎尴尬的打圆场:“祝大家吃好喝好,玩得开心。”   我皱眉,宁泓弯腰在我耳边恶狠狠地警告:“你不准抢捧花,听到没。” 第37章 受伤   司仪站台上唱歌,宾客们吃饭喝酒,相聚甚欢。我吃个八成饱,放下筷子,宁泓走过来坐在我身边:“好饿。”   “你没吃东西?”我问。   “没有,光喝酒了。”宁泓说,他拾起我的筷子,夹起我盘子里的排骨狼吞虎咽。   我招手唤来服务员加一双筷子,一个劲儿的给宁泓夹菜盛汤。   肖珂说:“老师,我去打个电话。”   “好。”我随口应道,对宁泓说,“慢些吃,别噎着了。”   “嗯嗯。”宁泓往嘴里塞一块扣肉。   -   肖珂皱着眉头拨通手机:“喂,学姐。”   “约会怎么样啊?”夏纤纤问。   “不怎么样。”肖珂消沉地说,“我和老师本来聊得好好的,中途遇到他的朋友,硬拉我们吃喜宴。”   “老师的那个……朋友?”夏纤纤猜测,“看起来和老师关系很好的那位吗?”   “嗯。”肖珂说。   “哎呀你别往心里去,他们是朋友又不是男朋友。”夏纤纤鼓励,“你还有机会的。”   “我看快成男朋友了。”肖珂气闷,“他缠着老师做这做那,老师没有拒绝的意思。”   “你们在哪,我过去帮你。”夏纤纤自告奋勇。   “五大道,鸿禧楼。”肖珂报出地点,他犹豫地说,“是不是我不该对老师起那样的心思……我们年纪差的挺多……”   “年龄不是问题!”夏纤纤说,“你等着,我现在出门。”   “好。”肖珂低头揪下路边的一片杨树叶,挂断电话。   -   宁泓吃饱喝足,餍足地靠着椅背拍拍肚皮,打个饱嗝。   我看不下去,说:“注意形象。”   宁泓身子一歪就要往我身上靠,我抬起胳膊挡了一下:“别过分啊。”   “嘤嘤嘤。”宁泓象征性地抹眼泪。   我被他膈应了一身鸡皮疙瘩,欲开口骂他,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回头,秦萱微笑着立在我身后:“邹澜生,聊两句?”   “嗯。”我起身与秦萱走出大厅,在门口的楼梯中间停下,“你大学考到哪儿?”   “广州。”秦萱摸出一盒烟,递给我一根,“抽吗?”   我摆手:“不抽。”   秦萱自顾自点上,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我在广州读了四年大学,又热又潮的鬼天气,一毕业我赶紧收拾东西回北方了,你呢?”   “我考的津大。”我说,“一路读到博士,然后留在这里。”   “真好,稳稳当当。”秦萱说,“我一开始搞不清自己想做什么,跌跌撞撞的想明白了,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新娘是你的?”我问。   “我同事加室友。”秦萱说,“这一结婚,她要搬到她老公家住了,我还愁房子出租的问题。”   “你住哪?”我问。   “天塔。”秦萱挑眉看我,“怎么,你有学生租房?”   “目前没有,我帮你问问。”我说。   “行啊,咱俩同学一场,有空多聚聚。”秦萱说,“话说回来,你怎么没结婚?”   “没遇上合适的。”我说,“你呢?”   “我不结婚。”秦萱说,“找个小姑娘过一辈子。”   我怔愣一下,偏头看她:“小姑娘?你……”   “对,我同性恋。”秦萱大方承认,她斜睨我,“你恐同?”   我摇头:“不,很少见到这么……坦荡的,不过你一向如此。”   秦萱撩了一下大波浪卷发,气势昂扬:“为什么要藏着掖着,我就是我。”   “厉害厉害,给您鼓掌。”我佩服她的态度,不由得附和一句。   肖珂和夏纤纤并肩从远处走来,肖珂说:“老师怎么出来了?”   “吃饱了,透透气。”我说,“小夏吃午饭了吗?”   “吃了,吃过了来的。”夏纤纤说,她看向秦萱,“这是……”   “秦萱。”秦萱先一步介绍自己,她伸出手,热切的和夏纤纤握了握,“你是邹澜生的学生?”   “研三,夏纤纤。”我说,环顾一圈,四个人,四个同性恋,我开始相信同性恋相互吸引的效应真实存在,“你怎么来了?”   “找学弟玩。”夏纤纤说,“你们逛五大道居然不叫我。”   “那确实不地道。”秦萱帮腔,“小夏想逛,我陪你啊。”   秦萱见色忘友的技能绝对是lv100,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女版邹海阳,说来也怪,我心中腹诽邹海阳,邹海阳的电话便打了进来:“喂,海阳。”   “您好,请问您是邹海阳的朋友吗?”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男声,他声音慌张,语速极快。   “我是他哥哥,怎么了?”我不由得跟着紧张。   “邹海阳被捅了,我们在抢救室门口。”男声说,“医院说要求家属签字,做手术。”   被捅了?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勉强抓住栏杆站稳:“把手机给护士。”   “喂,您好。”   我努力冷静下来,把我的诉求用一句话讲清楚:“我是邹海阳的亲哥哥,我目前在天津,坐飞机到南京需要两个小时,你们可以录音存留证据,你们是哪个医院?”   “南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护士说。   我说:“我邹澜生知晓手术风险,同意南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为我的弟弟邹海阳做手术。”   “好的。”护士说。   “我买最近一班飞机过去,期间有任何事情,你们拨打……”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腕,宁泓说:“打我的号码。”他流畅的报出一行数字,我跟着他的话重复一遍,护士回答:“好的。”   挂掉电话,我打开订机票的软件,宁泓问:“你要去哪里?”   “南京。”我说。   “我帮你拿内部票。”宁泓说,“我叫了辆车停在路边,我们走。”   “好。”我压住急促的心跳,喃喃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邹海阳是个小混蛋无疑,但我没想过他能遇上生命危险,仿若平地一声惊雷,炸得我理智全无。   我没有和秦萱肖珂夏纤纤他们告别,神色恍惚地跟着宁泓上车。宁泓替我拉开车门,问:“你弟弟最近有跟你联系吗?”   “约莫一个星期没有联系了。”我说。   宁泓关上车门:“现在医疗条件发达,你弟弟不会有事。”司机师傅发动汽车,汇入车流。   “希望如此。”我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风景,仔细回忆邹海阳和我的通话,最近一个电话里邹海阳抱怨任子倩跟踪他,任子倩有个弟弟任子晨,和邹海阳是同学,我猜想是不是任子晨替姐出气捅了邹海阳。   宁泓的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他瞟了一眼屏幕,说:“拿到票了,一个半小时后起飞,不堵车的情况下能到。”   “嗯,谢谢。”我说。   “谢什么。”宁泓说,他扭头看向车窗外,表情不自然地说,“咱俩的关系,不用客气。”   我握紧拳头,手心因紧张渗出冷汗,我抬眼看宁泓的侧脸,从他难得的严肃中品出两三分安心。我的心脏不规律地跳了两下,不是短暂的喜悦,也不是瞬间的满足,是一种漫长的复杂的错乱,像我站在邮轮甲板上,远处一声悠远的鲸鸣。   我太熟悉这种感觉了,这是我第二次体会到,第一次是在宁清身上。   那是沦陷的警钟,我却极度惶恐,我用尽全力还没有爬出宁清的大坑,转眼就掉进了宁泓的陷阱。他明明不喜欢我,而且我知道他不喜欢我,那么我应该……   “到了。”宁泓打断我的思考,他说,“快去吧,你带身份证了吗?”   “带了。”我掏出随身携带的钱包,快速检查一番然后推门下车。   宁泓跟在我身后,一路送到安检口,他说:“我就不进了,你落地给我打个电话,我如果收到医院那边的消息,会及时转述你。”   “好。”我握紧钱包走进安检口,当下来不及反复纠结我的感情烂摊子,我得去看邹海阳。 第38章 兄弟   航班降落南京禄口机场,一下飞机我便打开手机查看有没有未接来电,屏幕没有显示未读消息,我拨通宁泓的手机:“喂,宁泓,我到南京了。”   “你打车到南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急诊科。”宁泓说,“护士打电话来说要输血,情况比较紧急,你去了补一个签字。”   “嗯,好的。”我应下,“谢谢。”   “快去吧。”宁泓挂掉电话。   我用打车软件叫了辆车,站在出口的大门处等车来接。此时我的心跳已经趋于平稳,可能因为我离邹海阳越来越近,我开始梳理整件事情的脉络走向。   一辆黑色奥迪滑到我面前,我拉开车门坐进后排座位。   司机问:“南医大附属医院?”   “是的。”我回答。   一路畅通无阻,到达目的地,我推门下车根据路牌的指引跑进急诊室。大厅里乱糟糟的,病人和家属挤作一团,一位护士拦住我:“你好,找谁?”   “我是邹澜生,我找我弟弟邹海阳。”我说,“他被人捅了送进来,约两个小时前。”   “稍等。”护士说。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直愣愣地站着,脑海中如飓风过境,各种词汇交错拼接,连不成完整的句子。   不一会儿,护士走回来:“跟我过来。”   我亦步亦趋跟在护士身后,走过长廊,进电梯到三楼,拐两个弯,停在一间病房,护士说:“人没多大事,需要住院观察半个月。”   “嗯好。”我记下,抬手推门,两个警察站在床边,其中一位手持笔记本表情严肃,循着我开门的声音,两名警察转头看向我,我尴尬地说:“你好。”   “哥……”邹海阳声音低弱,他可怜兮兮地缩在被子里,“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上坟。”我瞪他一眼,对两名警察说,“我是邹海阳的哥哥邹澜生,可以给我讲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吗?”   “伤人者叫任子倩,你认识吗?”警察问。   任子倩……我惊了一下,这又演的哪一出,我点头:“认识,她是海阳同学的姐姐。”   “也是邹海阳的前女友。”警察补充。   我说:“是的。”   “案情并不复杂,任子倩求而不得,揣了一把匕首借口找你弟弟做个了断,话没说两句便暴起捅伤了你弟弟。”警察说。   听完事件过程,我觉得既荒谬又情有可原,邹海阳这种作风迟早会吃亏,这回是被捅,下回估计能被气昏了头的女生从楼上推下去,我说:“知道了,谢谢。”   警察合上笔记本,对邹海阳说:“有其他问题的话我们再联系你。”   “好的。”邹海阳一脸乖巧,目送警察离开。   我转身关好门,偏头盯着邹海阳,邹海阳早有感知般钻进被子里,声音闷闷地喊:“哥我知道错了别打脸!”   鬼门关走了一圈还这么活泼,我大步迈过去一把掀开被子抓住邹海阳的衣领,或许我 的表情太可怕,邹海阳吓得不敢说话。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在思考把这小子回炉重造。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   “我、我也不知道。”邹海阳小声说,“她三天没出现,我以为她回天津了,谁知道她在路边等我,说想和我做个了断。”   “做个了断?”我反问,“她是想了断你吧。”   “我这不是没、没死吗。”邹海阳咽了咽唾沫,赔笑道,“哥,你松开我,我喘不上来气。”   我松手:“憋死你正好。”   “哥,你坐。”邹海阳说,他侧过身子看我,约莫碰到伤口,他轻轻地抽气。   “老实躺着。”我说。   门被推开,任子晨探头:“海阳……”   “任少爷。”邹海阳说,“进来啊。”   任子晨磨磨蹭蹭地走进来:“我不知道我姐姐会……”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对不起,我会支付医药费的。”   “不是你的错,跟你没关系。”邹海阳说。   “对,要不是海阳跟中央空调成精似的。”我说,“你姐被他迷了心智,不怪你。”我这话十足的阴阳怪气,骂了两边人,任子晨难堪低头,邹海阳讷讷闭嘴。   “我去买粥,任少爷吃过饭了吗?”我站起身。   “吃过了吃过了。”任子晨迭声说。   “我想喝黑米粥。”邹海阳举手。   我瞥他一眼:“饿着吧你。”走出病房。   一边走着,我理了理思路,这半年来,我和邹海阳的关系亲近许多,平日里我们很少打电话。邹海阳小我九岁,整天像条精神旺盛的金毛犬,见谁都乐颠颠的,女朋友好兄弟一大堆,泡吧唱k无一不精,我们俩简直是两个物种。我比较懒,人又宅,和邹海阳没什么共同语言。   医院门口有一个小小的粥店,我买了一杯黑米粥和一杯绿豆粥,配一屉小笼包。等粥的间隙,宁泓发来微信【宁泓:你弟弟还好吧?】   【邹澜生:没死,剩个人形。】   【宁泓:发生了什么事?】   【邹澜生:他前女友不想分手,怒而捅人。】   【宁泓:……】   【宁泓:有记者主动联系你吗?多好的十万加素材。】   【邹澜生:我也希望呢,赚个返程机票钱。】   编排一顿邹海阳,我提着粥和包子回到病房。任子晨已经离开,邹海阳眼巴巴地瞅我,我递给他黑米粥:“哝。”   “谢谢哥哥,哥哥真好。”邹海阳一连串的哥哥叫出我一身的鸡皮疙瘩,我说:“行了,赶紧吃。”   邹海阳得寸进尺:“我能吃包子吗?”他眼馋的看着我手上的小笼包。   我慢腾腾地打开塑料袋:“不能,这是酱肉馅的,油大,你吃不了。”然后我在他面前吃完了所有的小笼包,并发出打饱嗝的满足声。   邹海阳气得把杯子吸得呼噜呼噜响。   吃饱喝足,我拿出手机打开订票软件,邹海阳问:“哥你在干嘛?”   “订返程机票。”我说。   “你要走?”邹海阳抬高声音,“我命好苦啊,唯一的哥哥竟然不留下来照顾我。”   “找你唯一的爸爸和妈妈去。”我说,“我还有工作要忙。”   “那我呢?”邹海阳问,“我得在这躺半个月啊!”   “刚好,反省一下你自己。”我说,“为什么任子倩捅你不捅别人。”   “哥你怎么能受害者有罪论呢?”邹海阳说。   “会的词儿挺多。”我订了一张返程机票,“你是成年人,自个儿想办法。”看见他全须全尾我就放心了,若留在这里照顾他半个月,我自觉不可能。况且我和邹海阳虽说血脉相连,但关系没有那么亲密,他这伤纯属自找的,我不会为他赔上我半个月的工资。   “订完了。”我说,“晚上八点的机票,你有什么事给妈打电话。还有,你欠我三万块钱,记得还。”我看一眼手机,“五点十分,我去赶飞机。”   邹海阳幽怨地盯着我,仿佛我是什么始乱终弃的渣男,分明他才是渣得天怒人怨的那一个。   宁泓的电话打进来,我顾不上跟邹海阳掰扯,站起身走出病房:“喂?”   “你弟没事的话,你什么时候回来?”宁泓问。   “晚上八点的飞机。”我说。   “落地十点,行,我在机场等你。”宁泓说。   “你今儿上班?”我问,“十点钟还有地铁,不麻烦你了。”   “可是我想见你。”宁泓说。   我正怕见他,隔着电话感觉不出我的态度,若是面对面,宁泓定会有更直观的感受。我意识到我喜欢他,就算我不说,言行也会体现出来。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喜欢他,我不想打破我们之间微妙的平衡,以及宁清。   我喜欢宁泓,那么宁清呢,宁清该放在我心中的哪个位置。   这一切问题,在我没有考虑好的前提下,我不会对宁泓透露半个字儿。 第39章 吵架   航班落地天津,我走到出口,宁泓伸着脖子朝我挥手:“这里。”   一天之内往返天津和南京两千多公里路,疲惫让我意识恍惚。穿过嘈杂熙攘的人群,我眼中宁泓站在不远处挥手的样子,他周身仿佛有一圈朦胧的光辉。我站定他身旁,说:“困。”   “我送你回去。”宁泓动作自然地握住我的手,领着我往停车场走,“你把你弟一个人扔南京了?”   “嗯。”我说,“他活该。”   宁泓眉眼带笑,顺着我的话说:“对,活该。”   我提不起说话的力气,脑子困倦得如同浆糊,宁泓走一步我走一步,片刻的安静不是尴尬,流动着一种舒适的默契。我们停在白色途观旁,宁泓掏出钥匙解锁车门,我拉开门坐进去,系好安全带,侧头靠在车窗上闭眼假寐。   宁泓发动汽车,片刻,我便没有多余的感知。   -   邹澜生像只猫一样。   宁泓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邹澜生对待他的态度更亲昵了些,带着鼻音的一声“困”,把宁泓的魂都勾了去。宁泓飘飘然地执起邹澜生的手,对方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紧绷的局促,或许是太困,宁泓不确定地猜测,然后他心安理得的占便宜。   “你把你弟一个人扔南京了?”   “嗯,他活该。”   实在是可爱,宁泓深吸一口气,忍住捏捏邹澜生耳朵的冲动。近三十岁的男人,一脸疲乏和倦怠,懒洋洋地依着宁泓的指引向前走,略带抱怨的说自个儿弟弟活该,每个音节像裹了一层毛绒绒的糖霜,只待宁泓嗷呜一口吞下。   宁泓将车开得慢而稳,后视镜里的邹澜生眉宇舒展呼吸悠长,俨然陷入深眠。汽车驶过一盏接着一盏的路灯,宁泓感到久违的安稳妥帖,他希望道路无尽长,他就能载着邹澜生一直一直走下去,到太阳落下的地方。   -   汽车停下的惯性让我有了一瞬间的意识回归,声音喑哑地问:“到了吗?”   “到了。”宁泓说。   我解开安全带,眼睛干涩,我揉揉眼睛,宁泓递来一瓶眼药水:“记得周二一起吃饭。”   “哦……”我思考片刻周二的饭局,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指我升副教授的事情,我含糊地回答,“再看吧,我不一定有空。”   宁泓歪头:“你怎么了?”   我仰头往眼睛里滴眼药水,眨巴眨巴眼睛,拧好盖子还给他:“谢谢。”我试图蒙混过关,伸手去抠车门开关。“咔哒”一声,宁泓锁上车门,我转头看他,他抱臂说:“我们聊聊。”   “我很困,宁泓。”我的耐心在困意下仿若沙漏快速流失的细沙,“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我们有以后吗,邹澜生,你告诉我。”宁泓咄咄逼人,“我要看到真实的你,不是温和克制、权衡利弊后的你。”   “你到底要什么。”我反问,疲乏转化为愤怒,不止是因为他阻止我下车,还有过去累积的一系列不满和彷徨,既然他想知道所有,那么我满足他的要求,“你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正常吗?如果宁清死后你没有来,我可能早就走出来了。我晋升副教授,我有美好的前途和一间小房子,我不会半夜从河东走回南开,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宁泓,你以为你做的事情我都全盘接收吗?你现在问我,我们有没有以后,我告诉你,我们没有,因为我不喜欢。”   宁泓愣愣的看着我:“你不喜欢?”   “放我回到我的生活吧,宁泓。”我说,我想起地铁上那个蹲在角落里哭的女孩,地铁门打开,她奔向未知的前程,像一只渴望自由的白鸟。话已说开,我便口无遮拦:“宁泓,你不累吗?我知道我是个多么难搞的人,你何必扒着我不放,你明明可以找到更好的人,比如婚礼上那个女孩子,你就不该拒绝她。”   “我不该拒绝她?”宁泓解开安全带揪住我的衣领,“邹澜生,你说这话不亏心吗?”   “你到底要什么?”我问,“从一开始跟踪我,到现在闹成这样子,你故意的吗?”   宁泓不说话,他凶狠地盯着我,低头吻上来。我们总是这样,他紧追不舍,我欲拒还迎,像一场悬崖边缘的交谊舞,我听到碎石坠落扑朔的声音,危险和沉迷交织纠缠。宁泓咬牙切齿地说:“你就是气我,没完没了的气我,我不走,不管你怎么说。”   一通语言发泄后我没了心情跟他继续争,只想回去睡觉,我推开他:“你把车门解锁。”   “周二一起吃饭吗?”宁泓问,“不同意我们就在这坐一晚上。”   “……吃。”我叹气。   “咔哒。”车门解锁,我推开门下车,犹豫半晌,我看向宁泓,“我们这样不行的。”   “可以,我说可以就可以。”宁泓紧绷的下颌线勾勒出他漂亮的下巴和喉结。   我关上门,白色途观缓缓启动,消失在道路尽头。   吵架使我放掉了一些压力,即便什么问题都没解决,但我仍然获得了一场踏实的睡眠。   周一一早,我走进办公楼,肖珂站在门口等我:“老师。”   “找我啊。”我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对不起,昨天下午我弟出事,我不得不去看看。”   “老师不用道歉,我知道的。”肖珂说。   我走进办公室,把背包放在桌上:“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听夏学姐说老师要升副教授了。”肖珂说,“恭喜老师。”   “谢谢。”我说。   “老师没陪我逛完五大道,有没有什么补偿?”肖珂问。   “……?”我以为道个歉就完了,没想到还得有补偿,我说,“你想要什么?”   肖珂摸出两张电影票:“新上映的科幻片,今晚八点十分,老师陪我去看吧。”   我乐了,拿过电影票:“你喜欢看科幻?”   “嗯,学姐说老师喜欢看科幻,我想着刚好一起。”肖珂看着我玻璃桌板下压平的《蝴蝶效应》海报,“我也喜欢这部。”   电影票上印着《捐爱银行》,方庭珩主演,我点头:“好啊,我几乎不看国产片,你认识主演吗?”   肖珂摇头:“不大认识,最近刚火起来的。”   “行吧,就当扫雷。”我说,“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肖珂说,“我晚上来找您。”   “嗯。”我坐下,随手打开一本论文集,肖珂走出办公室,贴心的关好门。   没一会儿,康岩峰和毕绪桦走进来:“早啊小邹。”   “早啊。”我喝一口茶,“周末怎么样?”   “带我家那小子上兴趣班,他死活不愿意去。”康岩峰说,“当初一直念叨要学围棋,钱交上了,又说不喜欢,气死我了。”   “小孩子嘛,都这样。”毕绪桦说,他看向我,“小邹呢?”   “像以前的无数个周末一样,做饭撸猫看电视睡觉出去转转。”我说。   “单身就是好啊。”康岩峰羡慕地说,“现在小年轻就是精明,不结婚不生孩子,省下一大笔的钱自己享受。哪像我们,傻呵呵地给国家做贡献。”   毕绪桦认同地点头:“我要跟小邹一个岁数,说啥我都不结婚。”   “各有各的好。”我说,“不过单身确实爽,一直单身一直爽。”   康岩峰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   吴娟姐走进来:“够热闹啊,演琼瑶剧呢?”   “那可不,老康真人出镜,一个顶仨。”毕绪桦说。   “叮铃铃。”   上课铃打响,办公室一瞬间忙碌起来。备课的备课,写论文的写论文,以及狼狈地小跑去上课的,比如忘了第一节 有课的康岩峰。 第40章 电影   七点,肖珂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老师。”   “吃过饭了?”我问。   肖珂点头,我正吃着康岩峰帮我从食堂带来的盒饭:“坐,等我吃完。”   “好。”肖珂拉一张凳子坐桌旁,“老师怎么才吃饭?”   “看论文看忘了。”我说,夹一块鸡丁放进嘴巴,“你最近上课怎么样?有不会的吗?”   “有一些,夏学姐给我讲了讲。”肖珂说。   “你俩关系不错。”我说,“小夏平时独来独往,我挺担心她。”   “学姐很照顾我。”肖珂说,“我俩挺有共同语言。”   我看了他几眼,低头吃饭。如果肖珂指的是两人的性向,那确实有共同语言。   吃了饭,我拿起外套和肖珂走出办公室,入秋的季节,晚风习习,略带凉意。电影院离校区不远,我们悠闲地走着,时不时聊些琐碎的事情,比如学习考试、实习工作和兴趣爱好,然后我们说到家庭。   肖珂问:“老师,你说你有个弟弟,有弟弟的感觉什么样?生活是不是很有趣?”   想起邹海阳前两天发生的糟心事,我咬着牙根说:“有趣,有趣极了。”弟弟这种生物估计是老天觉得我日子过得太顺畅,特意派过来让我品尝生活的艰难困苦,激发我对独生子女政策的尊重和崇拜。   肖珂期待地看着我,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讲下去:“我弟跟你差不多岁数,比你大一岁,他和我不一样,他一个月能换四个女朋友,是不是很厉害。”   肖珂惊愕:“啊?”   我抬眼看向不远处的电影院:“我买点小零食,你想吃什么?薯片还是爆米花?”   “薯片。”肖珂说。   我走进电影院旁边的小卖铺,买了两杯可乐、一包薯片和一桶爆米花。   八点十分,我们踩点踏入放映厅,顶着片头音乐落座,随着最后一个不起眼的字幕【探影工作室】滑过,电影开始了。   两个小时的电影,我全程聚精会神,肖珂挑了一部非常合我口味的好片子。我不喜欢看以爱情叙述为主线的故事,这个故事多条线索并行,最终拧成一股绳,明线暗线和情感堆叠在最后一刻达到顶峰。我连爆米花都忘了吃。影厅顶灯亮起,荧屏滚动字幕,我才缓过神来,长舒一口气,偏头看向肖珂:“你觉得怎么样?”   肖珂眼睛亮若星辰:“好看,剧情环环相扣。”   “我也觉得。”我说,由于这部电影实在触动我,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说我对电影的感触和设想,肖珂安静的聆听,时不时提出一点补充的看法。   走到校门口,我停下话语,肖珂说:“老师,我下次再约你看电影。”   “好,时间不早了,快回去吧。”我说。   “嗯。”肖珂满足地笑着挥手,“老师明天见。”   “明天见。”我伫立原地,看肖珂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转身回家。   打开门,猫儿趴在沙发上,两只眼睛仿若探照灯:“喵呜——”   我关好门摁开大灯,揉揉伊万的脑袋:“吃饭了么?”   伊万跳到地上,用脑袋蹭我的脚踝,尾巴尖扫过我的脚面,我走一步,它跟一步,黏人得紧。   我走进厨房煮了一锅牛奶,舀出一碗睡前喝,剩下的明天当早餐。洗个澡,打开电视,舒舒服服地窝进沙发,端一碗牛奶,猫儿依偎在我身边,神仙日子不过如此。   不知道宁泓在做什么。我打开手机,翻看微信朋友圈,宁泓最近时间的定位是香港,在两个小时前。我放下手机,喝一口牛奶,肖珂发来微信【肖珂:老师,收一下钱。】   【肖珂:[转账3000元]】   【邹澜生:这么快攒齐了?】   【肖珂:嗯,最近接了几个商稿。】   【邹澜生:马上十一了,你预留生活费了吗?】   【肖珂:留好了,老师放心吧。】   【邹澜生:好。[收款]】   【肖珂:老师在干嘛?】   【邹澜生:看电视,喝牛奶,你呢?】   【肖珂:画画。[照片]】   他拍来了一副黑白线稿。   【邹澜生:我不懂绘画,但我觉得很精致。】   【肖珂:是太阳和月亮的拟人,甲方说要一种朦胧的神圣感。】   【邹澜生:……好抽象的描述。】   【肖珂:是啊[挠头.jpg]】   【肖珂:我想看伊万的照片。】   我揪着猫儿的后颈皮拎到面前,怼着懵逼的猫脸拍了一张,【邹澜生:[图片]】   【肖珂:……它好像不太开心。】   【邹澜生:它皮得很,只能这么拍,不然拍不清楚。】   伊万用肉垫推开我的手,扭动身子跳到地上,气呼呼地盯着我,见我不理它,耷拉下脑袋扭扭捏捏地跳回沙发。我伸手揉它的脑袋,它身子一斜躲开我,我低头打字,它钻到我手腕下探头看我在做什么。   我仰头喝完牛奶,【邹澜生:我睡了,你早点睡。】   【肖珂:好,老师晚安。】   【邹澜生:晚安。】   我关掉电视离开沙发走进卧室,伊万先我一步跳到床上,在枕头旁四仰八叉摊成一个猫饼。   我关灯躺下:“伊万,把你尾巴从我脖子上拿开。”   “喵。”伊万翻个身。   大白猫被我惯得无法无天,呼吸声咕噜咕噜跟个发动机似的,非得往我身上腻歪,浑身上下毛绒绒蹭在我脖子上痒痒的。我把它推远一点,盖上毯子闭眼。   一个黑甜的深眠,清晨的鸟雀叽叽喳喳,我慢慢睁开眼睛,等待大脑启动意识回归。伊万一蓝一绿的大眼睛与我对视,不知道它怎么睡的,居然从我背后挪进我怀里,它伸个懒腰,端庄地坐好:“喵嗷——”   得,催我起床铲屎呢,我把它轰下我的床,撑起身体坐起来,揉揉乱糟糟的头发,打个哈欠。宁泓的电话呼入:“邹老师,中午一起吃饭啊。”   “嗯。”我发出一个单音,“你刚落地?”   “你怎么知道?”宁泓问。   “你昨天发朋友圈在香港。”我说。   宁泓坏笑:“呦,这么关注我啊。”   “……”刚醒我脑子不清楚,嘴上没把门儿的,想到什么说什么,我干脆什么都不说,“我撂了。”   “别啊。”宁泓说,“我给你带了礼物。”他语速飞快,生怕我挂电话,“蛋黄流心月饼,我记得你喜欢吃咸鸭蛋。”   “你不用……”我拧眉,自从我说不喜欢昂贵的礼物,宁泓专挑些中档有特色的礼物给我,我不收显得小气,收又于心有愧。   “澜生,你喜欢礼物。”宁泓说,“收下吧。”   “……好吧。”我应下,补充一句,“中午十二点,我们去吃海鲜锅。”   “嗯,我回去补觉。”宁泓说,“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我挂断电话。   -   “小宁,跟谁打电话呢?”机长问,“眉开眼笑的。”   “特殊的朋友。”宁泓说,他拎起包装典雅的袋子,里面装着一个铁盒,“我下班啦。”   “去吧。”机长说。   宁泓走出机舱,和花枝招展的空姐们一道,一位约莫三十岁上下的空姐说:“哎呦这不是我们郎心似铁的宁机长吗。”   “妍姐别编排我了。”宁泓说。   “宁机长心思细着呢。”年轻些的空姐指了指宁泓提着的包装袋,“美心流心月饼,宁机长专程买来送人的,不知道送老丈人还是送小情人。”   “宁机长每到一个地方都要买礼物,我问他买给谁他也不说。”另一个整理头发的空姐笑着说,“什么郎心似铁,我看是温柔体贴三好男人。”   空姐们叽叽喳喳哄笑做一团,宁泓大度的耸肩不语。前天婚宴他当众拒绝赵妍的追求,这群人是赵妍的前辈,可不得给赵妍找回场子。讽刺两句还算轻的,宁泓权当耳旁风。 第41章 初夏(宁泓视角)   塔台语音:“南方684进跑道07。”   宁泓回复:“收到,进跑道07,南方684。”   “南方684准备好了。”宁泓说。   塔台:“南方684,地面静风,跑道07可以起飞。”   “可以起飞07号,南方684。”宁泓说。   塔台:“南方684,标准离场,上标气压3900,保持。”   宁泓:“标准离场,上标准气压3900,南方684,高度马上3900。”   塔台:“南方684,再见。”   宁泓:“好的,谢谢塔台。”   机长掀掀眼皮瞅宁泓一眼:“塔台小姐姐声音好甜,还‘再见’,我回复的时候怎么没这待遇。”   宁泓耸肩:“怪我,我长得太帅了。”   机长不屑地转过脑袋,操纵飞机向上爬升。   待飞机爬到合适的高度,宁泓的神经放松下来,坐在椅子上伸个懒腰。   机长王桐枢开启闲聊天模式:“小宁,你怎么想的,当众拒绝赵妍。”   “就是不喜欢啊。”宁泓说,“还能怎么想。”   “小姑娘家家的,你该给人家留个面子。”王桐枢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而且你现在光棍一根,和她试试又怎么了。”   “谁说我是光棍。”宁泓嘟哝。   “哦?”王桐枢来了兴趣,“你脱单了?没听你说啊。”   “没有,在追。”宁泓说,他看向宽阔的挡风玻璃,云海磅礴,视线一直延伸到天际,宏伟壮观,令人心旷神怡。   宁泓第一次见邹澜生是初夏,那人修长挺拔的身影伫立于一株盛开的合欢树下,笑盈盈的,剔透的眼珠如玉石般温润:“你不是出任务吗?怎么有空过来?”   期间没有发生什么惊心动魄的事,但莫名值得宁泓一遍又一遍的回忆。面对宁清的邹澜生有些腼腆,却十分的体贴:“我订了猫咖,还是那家,我们上次去的。你有鼻炎,我跟老板说了,给你留一只斯芬克斯,我们坐隔间吃饭聊天,不用担心猫毛乱飞。”   他们一起去了猫咖,坐在靠窗的隔间。宁泓怀里卧着一只自来熟的斯芬克斯,邹澜生小心地抱着一只金渐层,他抚摸猫的动作幅度极小,生怕扬起猫毛引发宁清的鼻炎。   邹澜生问:“你吃什么?”   宁泓翻了翻菜单,说:“黑椒意面。”   “嗯。”邹澜生不疑有他,对服务员说,“一份黑椒意面,一份咖喱牛肉焗饭。”   服务员记下需求走开,宁泓怕自己被拆穿,撺掇邹澜生说话:“你最近怎么样?”   “最近在做微分拓扑的另一个研究方向。”邹澜生说,“挺有趣的,我前两天遇到瓶颈,有个公式反复演算错误,我心里烦,就出去找个公园看大爷们下象棋。有个大爷耍赖,大家纷纷指责他不厚道,大爷说,‘这不叫悔棋,叫战略重启’。然后我突然想到那个公式错在哪了……哦对不起。”邹澜生抱歉地笑,“你一定觉得很无聊,讲讲你吧。”   “虽然我没听懂……”宁泓斟酌言辞,他谨慎地猜测,“你遇到瓶颈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你出任务,我怕打扰你。”邹澜生说。   果然没给宁清打电话,宁泓松了口气,赌对了,他大着胆子继续猜:“那你怎么想到去公园看大爷们下棋?”   邹澜生奇怪地瞥他一眼:“因为你喜欢啊,你上次带我去长虹公园听相声,我觉得很有趣。”   “哦……”宁泓感到隐秘的刺激,像披着别人的身份玩狼人杀,轻易地获取邹澜生的信任,再套出更多消息说不定以后用得上。   服务员端上来意面和焗饭,邹澜生说:“吃饭吧。”   “嗯。”宁泓揉揉怀里斯芬克斯的脑袋,拾起筷子吃饭。   “最近的电影,你看了吗?”宁泓没话找话。   “《海市蜃楼》吗?看了。”邹澜生说,“出乎意料的好看,刺激烧脑,但故事脉络不够清晰。”   “我还没看,一星到五星,你打多少?”宁泓问。   “三星吧。”邹澜生说,“值得一看。”   “好。”宁泓记下。   邹澜生低头吃饭,过了好一会儿,邹澜生慢吞吞地问:“你不带我一起看吗?”   宁泓猛然抬头,看着邹澜生暗含期待的眼瞳,险险把莽撞的回答咽下,含糊地说:“看日程表安排,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时间去电影院。”   “……哦。”邹澜生说。   宁泓捏紧筷子,心中的愧疚如海浪翻涌,一半因为冒充宁清,一半因为拒绝邹澜生,他匆匆转移话题:“猫咪真可爱,你想养猫吗?”   邹澜生吃掉最后一勺焗饭,放下勺子,抱起金渐层。英短金渐层有着圆滚滚胖乎乎的大脑袋,它蹭蹭邹澜生的下巴,绿眼睛水汪汪的。邹澜生说:“摸摸就好,养猫太麻烦。”   “是吗。”宁泓看他抱着猫爱不释手的模样,不相信地发出疑问。   邹澜生不说话了,两只手揉着猫咪的耳朵。   在猫咖待了一个多小时,宁泓自觉再聊下去肯定要露馅,他说:“我等下有事,先走了。”   “我送你去地铁站。”邹澜生站起身,和宁泓一同走出猫咖。   一路上,邹澜生话极少,宁泓不敢说话,说得越多翻车的可能性越大,两人沉默着到达地铁站,邹澜生说:“注意安全。”他抬手替宁泓整理衣领,指尖挂过宁泓的锁骨,仿若烫伤一般快速退开,“再见。”   “再见。”宁泓感到心脏落了一朵毛绒绒小扇子似的合欢花,他看了邹澜生好几眼,这才踏上扶梯进站乘车。   “你这条件,还需要追人?”机长挤兑道,“勾勾手就有大把的姑娘扑上来,英俊多金的宁机长。”   “你活在恋爱脑残剧里啊,还大把大把的姑娘。”宁泓说,“你这张嘴,怎么找到嫂子的?”   “她就喜欢我贱不搜的样子。”王桐枢挤挤眼,“羡慕吧?”   “羡慕羡慕,羡慕死了。”宁泓随口附和。   要说宁泓为什么喜欢邹澜生,宁泓自己也说不出来。如果能说出来,便不是喜欢,是有目的的靠近了。不过一开始确实是有目的的靠近,他跟踪邹澜生,观察他,像一个人类研究员。然后他半强迫式地切入邹澜生的生活,继承宁清的遗物,和宁清的人。死水一般的日子由于邹澜生的出现演化成澎湃的浪潮,将宁泓全须全尾地裹挟,再一把拍到礁石上。   或许是合欢花的颜色太盛,亦或是将邹澜生眼中的温柔误当成属于自己的情绪,宁泓闷头闷脑地栽进去,真身演绎了一出“自己把自己掰成蚊香”的滑稽戏。   至于罪魁祸首,正在津门大学绞尽脑汁的研究拓扑学呢。   宁泓有一个秘密,始终不敢告诉邹澜生,这是他接近邹澜生的直接动机,也是如果有一天他与邹澜生关系终结,必然出现的物品之一——宁清的遗书。   宁泓本应该在拿到宁清遗物的第一时间,把遗书转交给邹澜生,但遗书中最后一句话阻止了他,【如果我出了意外,不要给邹澜生这封信 宁清】。   宁清出发点是善良的,他不愿意耽误邹澜生的后半生,死亡无情,轻易带走一个生命,留剩下的人在世间浮沉。宁泓逐字逐句读完篇幅不长却情谊深重的遗书,心里空荡荡没个着落。   他和宁清的关系,怎么说,既紧密又疏远。父亲出轨搞小三,母亲惨烈殉情,兄弟俩考上不同的大学,从事完全不相干的职业,明明是同卵双胞胎,除了容貌相似,竟没有任何共同点。   宁清是宁泓世上唯一的直系亲属,宁清的遗书里满是对邹澜生的交代,略微提及一句自己的弟弟,也没有明确的姓名。宁泓心中泛起的滋味,不是愤怒或嫉妒,而是另一种微妙的、复杂的情绪,像是被赋予一种使命,他将代替宁清走完剩下的路。   宁泓双手交叠垫在脑后,眯着眼睛看天际悬挂的奇形怪状的云朵,他重复着宁清老路,喜欢邹澜生而不敢直言。宁清不敢说是怕自己的职业伤害到邹澜生,宁泓不敢说是怕邹澜生决心放弃这段荒唐的关系。   宁泓不傻,他清楚邹澜生的毛病,念旧、偏执且该死的古板,邹澜生比谁都看重平衡。他们的关系建立在互相慰藉的基础上,感情不越界,邹澜生便闷头的背着蜗牛壳往前爬,若宁泓说一句喜欢,那才叫真的完蛋了。 第42章 海鲜锅   “你和他熟,我想知道昨天晚上和他一起看电影的是谁!”唐子豪语气强硬,眉头紧皱。   夏纤纤说:“反正不是你,你管那么多干嘛?”   唐子豪嘴唇抿成一条线,他一头毛寸,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笑起来的时候阳光开朗,如今一副生气的模样,倒也不显得有压迫感。   “肖珂不喜欢你。”夏纤纤说,“他有喜欢的人了。”   “是谁?”唐子豪问。   “与你无关。”夏纤纤说,“你跟他的心上人打一架就能改变他的心意吗?”她语气平稳而冷酷,“他只会更厌烦你。”   他们谈论的主角肖珂站在我的办公室门口,脆生生地喊:“邹老师!”   “怎么?”我合上电脑。   肖珂拿着一本书走进来:“我有道题不会,来问您。”   “好。”我看一眼表,十一点半。   “这道题。”肖珂摊开书,指了指第三道,“我演算一半,就想不明白了。”   我仔细看了一遍题目,有点复杂,半个小时肯定讲不完。我拾起笔写了几行字,手机屏幕亮起,【宁泓:你别坐地铁,我去接你。】,我拧起眉。   按照宁泓的脾气,他来接我必然直接窜进我办公室,他本就不待见肖珂,看到我要给肖珂讲题耽误一起吃饭的时间,今个儿又会是鸡飞狗跳的一天。   况且……我不太想让他误会,我说:“这样吧,你晚上吃完饭来找我,我仔细给你讲。”   肖珂问:“现在不行吗?”   “我一会儿有事。”我说。   肖珂失落地收起书:“好吧,学校旁边开了一家黄焖鸡,同学们都说好吃。”   “你去尝尝,好吃的话我也去。”我安抚他。   肖珂便高兴起来:“好。”   小孩子真好哄,不像宁泓,一双眼睛跟探照灯似的,我说:“去吧。”   “嗯。”肖珂说,“老师晚上见。”   “晚上见。”我说。   肖珂踏出办公室,与走进来的宁泓擦肩而过,宁泓尾音上扬,甜腻腻地说:“邹老师,想我了没?”   我冷淡地回应:“没有。”   肖珂扭头看了宁泓一眼,转身离开。   宁泓凑到我办公桌旁,捡个凳子坐下:“我一个没看住,你就出墙了。”   “不会说话别说。”我说,“嘴不用可以捐给贫困山区。”   “那不行,我得留着亲你。”宁泓说。   再放任他胡说八道下去,我很担心我在学校里的声誉。我迅速收拾好桌面,拉着宁泓离开。宁泓突然失声,安安静静地跟在我身后。   -   邹澜生主动牵起他的手,宁泓盯着两人交握的手不敢说话,生怕打破这一刻。邹澜生的主动极其少见,宁泓不由得掐了一把自己,疼痛提醒自己这是现实,不是梦境。有的时候,宁泓甚至怀疑,喀纳斯集体舞会上邹澜生并没有伸手牵起他,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幻觉。   宁泓握紧邹澜生的手,片刻,心中升起不安分的情绪,他贪心地想要更多,要十指相扣,要邹澜生面容紧绷耳尖通红的说喜欢。心脏表皮仿佛有一根调皮的狗尾巴草,一下一下撩拨宁泓的耐心。他舌尖舔过嘴唇,咽下一口唾沫,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鼓噪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砰砰。   宁泓猛然警醒,现在这个样子极其危险,他陷得太深了。   -   汽车停在学校侧门,我走到车门旁,回头看宁泓:“开锁啊?”   宁泓呆呆地看着我:“哦。”他掏出钥匙解锁,走到车子右边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   我坐在副驾驶系好安全带,掏出手机导航:“河西下瓦房,有一家美式海鲜锅,老康说味道不错。”   “嗯。”宁泓发动汽车,打方向盘汇入车流。   我公放导航声音【开始导航,沿卫津路直行五百米……】   宁泓一路沉默,这让我有些奇怪,我不禁瞟了他好几眼。到了吃饭的地方,宁泓停好车,我推门下车走进餐厅。   餐厅是轻酒吧的装修风格,我找到二楼一个靠窗的角落,服务员递给我一本菜谱。宁泓坐在我对面,说:“我看楼下有各种啤酒,你喝吗?”   “不要,谁大中午的喝酒。”我说,“一个中份的海鲜锅,一盘意面,和一扎酸梅汤。”   “好的。”服务员说,“海鲜锅要辣的还是不辣的?”   “辣的。”宁泓说,“中辣。”   “好。”服务员记下,“就这些吗?”   “不够再点。”我说,“先这些吧。”   服务员拿起菜谱离开。   宁泓说:“月饼在后备箱,等会儿你回去拿上。”   “嗯。”我说。   他问:“你十一准备做什么?”   “不知道,还没有计划。”我说。   宁泓目光沉沉,看得我颇不舒服,他讥讽地笑:“不会要和你的小情人约会去吧?”   我皱眉:“你不要没事找事。”   宁泓便不说话了。   我觉得宁泓今天情绪不对劲,他刻意找茬,像头暴躁无处宣泄的困兽。   海鲜锅端上来,桌上出人意料地安静,我和宁泓沉闷地吃饭,终于,我忍不住放下筷子:“你到底怎么了?”   “对不起。”宁泓说,“我有点难受。”   我等着他的下文,解释他难受的原因,谁知他又不说话了。   宁泓说:“我下去抽根烟。”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锅里咕嘟咕嘟沸腾的汤汁散发的香味并不能勾起我的食欲。连带着我也感到烦躁,我和宁泓卡在了一个尴尬的阶段。   我意识到我喜欢宁泓,这所谓的喜欢不是轻微的偏移或者爱屋及乌,我本不讨厌宁泓。这种喜欢像马拉松,当我意识到的时候,马拉松已经跑了三分之一,我体会过爱情的感觉,那滋味并不好受。   我不想再经历第二遍。   如果纯凭理智,我应该拒绝宁泓的饭局,疏远他,把他带来的麻烦推出门外,可我没有。   我仍然来了,甚至考虑了他的喜好,让肖珂下午再来找我讲题。   若喜欢一个人能用理智制止,那我也不会在宁清身上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这本来就是不可控的东西,我比谁都清楚,所以我害怕。   我怕忘记宁清,我怕我再一次背弃承诺。   -   宁泓站在门口点上烟,饶是平日里他心眼再多,脑子转得再快,在这一刻,也不得不歇下来,细细梳理内心的想法。   一开始,他要邹澜生的注意力,他羡慕被人温柔对待的宁清,他想得到同等的待遇。   后来,他希望邹澜生不止看到他,而且要看到宁泓,他不满足于做宁清的影子,他要走出来,堂堂正正地站在邹澜生的眼瞳中央。   到现在,他希望邹澜生喜欢他。   王桐枢机长曾笑着问他:“每到一个地方你都满大街转悠着买礼物,我看小李他们对女朋友都没这样的。”   宁泓当时满心琢磨着怎么讨邹澜生欢心,如今倒过头想,恐怕那时候已经栽进去了。   烟雾入肺,从鼻腔中呼出,宁泓抬头看二楼的窗户,邹澜生的影子映在玻璃上,清瘦俊逸,宁泓那颗心不争气地躁动起来。   去年的初夏他费尽心思捕获一朵合欢花,而今深秋季节,合欢花毛绒绒的花瓣掉落,竟显出几分狰狞。抽完这根烟,就得上楼吃饭,宁泓心乱如麻,摇头苦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活该。 第43章 遗书   宁泓抽完烟上楼,坐下的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哥,你喜欢他?”   我诧异地看着他:“你问这个干什么?”宁泓曾说过不让我在他面前提起宁清,他冒然说出口,是个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宁泓说。   “你哥是个……”我斟酌词汇,“有点死心眼的人,我若直接告诉他,他又没有这种心思,我们日后便做不成朋友。”   “所以你不说。”宁泓说。   我点头:“嗯。”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换个人,比如你喜欢我,你会说吗?”宁泓问。   我被他看得心神不定,低头夹起一根意面:“没有如果。”   宁泓皱眉:“我连个假设都得不到吗?”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你能不能好好吃饭?”   宁泓心里憋着一团火,不发泄出来不舒服似的,看着他,我也没了吃饭的心思:“不想吃我走了。”   “邹澜生。”宁泓说,“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的念头?”   “我们在喀纳斯的时候怎么说的?”我不喜欢被人逼问,即使我心里有他,我找不出词语解释,索性站起身离开。   宁泓一把拽住我:“我想知道有没有一个人,能让你毫不犹豫地说喜欢,有没有?”   “也许有的。”我说,“但不是现在。”我不想跟他纠缠,提起宁清让我想到很多事情,这段时间我睡眠状态极好,没有梦到宁清,亦没有中途惊醒,这让我觉得愧疚。   我在慢慢忘记宁清,像蛇蜕去一层皮,我把宁清抛之脑后,仿佛我从未爱过他。   我答应他我会记住他,因为他职业的缘故,我没有留存他一张照片,仔细回想,除了一双眼,我竟记不清宁清的长相了。我曾无数次感慨宁清和宁泓长得像,唯一不像的地方,便是一双眼睛。宁清的眸子宽阔如海河,望着我的时候静谧又包容,宁泓的眼睛狡黠明亮,喜怒哀乐写于其上。   我低头看宁泓,哑然失笑,当初是怎么把宁泓认作宁清的呢,两人分明是两个模子扣出来的,同一个轮廓钻出来两个灵魂。越是如此,越让我难过,我要记住宁清,我也要我的生活,两相权衡,比不出个所以然来。   宁泓表情难堪,他松开我的手,捡起筷子闷头吃饭。   我见他没有挽留我的意思,下楼结账离开。站在路边打了辆车,我回头看二楼的窗户,宁泓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座雕像。   回到学校,我继续看上午没看完的数学期刊,电话响起,屏幕显示是我妈妈。   “喂,妈。”我接起电话。   “小阳怎么了?”我妈声音慌张,“我听他老师说他住院了。”   “嗯。”我替他掩饰,“小伤,我去看了,不用担心。”   “你去看了就行。”我妈说,“我们离这么远,小阳出事了可怎么办啊……”   我皱眉,压着性子应付她:“放心吧,我管着他呢。”   “是啊是啊,你俩是亲兄弟,可得相互照顾。”我妈说。   相互照顾?邹海阳不把我气死就算积德了,我含糊的应道:“嗯嗯。”   我妈叨叨了两句挂掉电话,我揉揉眉心,给邹海阳拨去电话:“喂,海阳。”   “哥。”邹海阳的声音元气满满,听起来不像卧床的病人,“什么事?”   “你在医院吧?”我狐疑地问。   “在医院呢。”邹海阳说,他嘴里突兀地被塞了一瓣苹果,连连道谢,“谢谢学妹。”   “……”我扶额,“这才几天,有没有两天?你怎么又搞上一个?”   “哥,什么叫搞上,你一个教授用词能不能文雅一点。”邹海阳说,“是我直系学妹,听说我受伤来照顾我的,没有别的意思。”   这就已经很有别的意思了好不好,我悄然升起的一点担忧全数喂了狗:“好吧,到时候你给妈打个电话报平安,撂了。”   “好嘞,哥哥再见。”邹海阳轻快地说。   我挂掉电话看了一会儿书,心乱了便看不进去,我满脑袋是宁泓倔强不服输的眼神,他总是把自己和宁清做比较。   我心中一点明悟,是的,宁泓总把自己和宁清作比较,仿佛我是什么战利品。   我对宁清没有说出口的喜欢,宁泓想要,似乎这样,他就能压去世的宁清一头。   我知道世间没有什么纯粹的喜欢,比如我喜欢宁清的起源是他经常来找我出去玩,我们去爬山,去度假村,去划船,去公园听相声,看老大爷下棋,他装点了我枯燥无聊的生活。他说下雨抽烟是享受,我们俩肩并肩挤在屋檐下,你一口我一口把一根烟抽完,我将这一幕珍藏心底,当做宁清喜欢我的证据。   即使他从未说出口,他说我们是永远的好朋友。   我们的关系止步于此,直到他死去,我连他的一片遗物都没有得到。这些怨怼,求而不得的失落,原封不动地投射到宁泓身上,这公平吗?   我合上书本,抬眼,宁泓提着一盒月饼站在办公室门口,我看向他:“你怎么……”   “我不该提起我哥。”宁泓说,“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总想和我哥比较。我在喀纳斯说的那些话是假的。”他苦笑,“我想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冷静一下?我看着他:“你指结束这段关系。”   “是的。”宁泓说,“我需要时间认真想一想。”   “好。”我点头,“都随你。”   宁泓环视一圈办公室,发现除了我没有别人,他反手关上办公室的门,将我推到墙上,恶狠狠地问我:“你能不能主动一回?”   “你要的开始,你要的结束。”我说,“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留下我。”宁泓说,“你能不能留下我。”他抱住我,脑袋蹭在我颈间,有些痒意,他的犬牙尖利,咬住我的肩膀。   “嘶……你松口。”我推了一下他,没推动,“宁泓,你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呢?”宁泓小声嘟哝。   “所以撒泼打滚是没有用的。”我说。   我同样心绪难宁,乱七八糟的情感在我脑中缠成毛线团理不清楚,宁泓提出的结束于我而言也是一种解脱。我看不到未来,更不知道我们这段关系的实际意义,不如放开,让两个人都好受一些。   “你去外面尝试一下新的可能。”我说,“或许比我好得多,至少不让你痛苦。”   “邹老师,你在心平气和地谈分手。”宁泓说。   “我们没有开始,谈何分手。”我说。   宁泓后退两步,他的情绪已然平和,眼瞳沉静,眉梢挑起一点讽刺:“好啊,既然要走,我有一件东西给你。”   “什么?”我问,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宁泓说:“我哥的遗书。”   宁清有遗书?我喉咙艰涩:“宁清的、你、你为什么不早给我?”   宁泓说:“你看了就知道了。”他把月饼袋子放在我办公桌上,施施然离开,“我不是故意骗你。”   而我却是怒上心头:“不是故意?你就是骗我。”我看着他踏出办公室,猛地关上门。   他突然转身抵住门,力气十分大,硬是从门缝里挤进来,揪住我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想骗你,你早就被拐到越南种田去了。”   “放屁,你把宁清的东西给我。”我摁住他的肩膀,两人快要扭打起来。   宁泓笑容诡异,他凑到我耳边:“可以啊,你陪我睡一觉。”   我认准了宁泓欠揍,正准备呵斥他滚蛋,夏纤纤带着肖珂推开办公室半掩的门,表情惊诧地看着我俩:“邹老师……”   “滚开。”我恼怒地把宁泓搡到一边,看向夏纤纤,“什么事?”   夏纤纤尴尬地后退:“对不起老师,我们应该敲门的。”   “是啊,万一你们老师没干好事呢。”宁泓帮腔。   我没理他,对夏纤纤说:“问问题吗?”   “嗯。”夏纤纤点头。   “等会儿。”我说,“十分钟。”   “好。”夏纤纤和肖珂走出去,贴心地关好门。   宁泓笑吟吟地问:“怎么,邹老师准备在这里上我?十分钟是不是有点短。” 第44章 结束   “怎么,邹老师准备在这里上我?十分钟是不是有点短。”   我忽略他恶意挑衅的玩笑话,深吸一口气保持冷静:“你把宁清的遗书给我,咱们两清。”   “两清?”宁泓的表情瞬间扭曲,他呲牙逼近我的脸庞,“邹澜生,你想都别想,咱俩永远没可能两清。你欠我的,就算你死了,我也要烧给你。”   “我欠你的?”我俩都吵上头了口不择言,我一心想把他赶出去,“滚出我办公室。”   宁泓梗着脖颈,眼眶微红:“滚就滚,你千万别来烦我。”他朝门口走去。   “等等。”我开口。   他迅速转过身,眼珠盛满怒气:“干什么?”   “遗书给我。”我说。   宁泓似乎更生气了,他拉开门:“你等着吧,我烧给你。”然后“咣当”一声摔门而去。   我扶着办公桌坐下,空气重归平静,我脑袋嗡嗡响,抄起杯子仰头喝干净茶水。我居然喜欢宁泓,就他这风一阵雨一阵的狗脾气,跟他待几年我能直接入土,给国家省了养老金的钱。   等我心情平复,门板响起怯怯的敲门声,肖珂的声音传来:“……邹老师。”   “进来。”我说。   肖珂轻轻推开门,夏纤纤探头:“有一道题您……”   敬语都出来了,我胡乱揉搓脸颊,勉强舒展眉眼,丢掉负面情绪:“题呢,拿来我看看。”   “哦哦好。”肖珂手忙脚乱翻开书本,找出做标记的题目给我看。   -   摔门而出后宁泓就后悔了,心中的委屈和恐慌几乎将他淹没,遗书给邹澜生,意味着他们之间这种不明不白岌岌可危的糊涂关系彻底宣告终结。邹澜生看完遗书,肯定不可能主动找宁泓,说不定会恨他。   还有那封和遗书放在一起的调任信,宁泓站在原地给自己一个巴掌,叫你嘴贱,逞口舌之快。他回头望向邹澜生办公室的窗户,盯了半晌,垂头丧气地离开。   既然邹澜生要,那便一并给他。   宁泓担忧邹澜生难以接受真相,但这已经不是他能管的了。   -   给肖珂和夏纤纤讲完题,我摁了摁太阳穴:“六点了,你们去吃饭吧。”   “老师和我们一起吃呗。”夏纤纤说,“我请客。”   “你请什么客。”我瞥她一眼,“小孩子家家的,瞎花钱,我请了。”我站起身,穿上外套,“走。”   “听学弟说前几天和老师一起看电影。”夏纤纤问,“看的什么啊?”   “《捐爱银行》。”我说,“挺不错的电影,你看了吗?”   “没呢,但我听说过。”夏纤纤说,“我室友是主演的粉丝。”   我们聊着天,突然夏纤纤停下脚步,讷讷地说:“三叔,你怎么来了?”   我抬头,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位中年男士,普通个头,眉头紧蹙,不怒自威的模样。   “你不接你爸电话,他让我来找你。”中年男人说,“你爸问你十一回家吗?”   “不回。”夏纤纤说,“我要出去实习。”   “不回家怎么行。”男人说,“女孩子实习有什么用,赶紧回去相亲,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孩子都满地跑了。”   夏纤纤尴尬地看我一眼,说:“叔,我还在上学,没有时间相亲。”   “你好。”我打断两人的谈话,“我是小夏的导师,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男人看我一眼,或许顾忌到我的个头,言语客气了些:“老师,您帮我劝劝纤纤,她暑假没回去,可把她爸妈急坏了。现在家长的电话都不接,叛逆得很。”   “好的,我了解情况了。”我说,“咱们站路边不方便说话,不如我带你去食堂边吃边聊,到饭点了您该饿了。”   “不用不用,多谢老师。”男人说,“我就是来提醒纤纤一句,我走了。”他转身离开,脚步匆匆,消失在道路尽头。   “邹老师……”夏纤纤小声解释,“我家比较特殊,平时是我大伯管事,可能我爸被他催烦了所以……”   “小夏,你是成年人。”我说,“要自己拿主意。”   “我……”夏纤纤低下头。   “我相信学姐。”肖珂说,他拍拍夏纤纤的肩膀,“我和学姐一起加油。”   夏纤纤感激地看肖珂一眼,我说:“不想那些糟心事了,想想吃什么。”   “我想吃牛肉面。”肖珂说。   “我喝粥。”夏纤纤说。   我踏进食堂:“我要扬州炒饭。”   我们仨端着餐盘找个空桌子坐下,肖珂低头喝一口牛肉面汤,满足地眯起眼睛:“真香。”   我压抑的怒气被肖珂的模样打消了些,拾起勺子挖一勺炒饭,问:“你们十一准备做什么?”   “我和学弟报名参加了一个志愿者项目。”夏纤纤说,“去流浪动物协会照顾小动物。”   “真好。”我说。   “老师呢?”肖珂问。   “我?”我惦记着宁清的遗书,“我还没有定计划,大概还是平时那些事吧,喂猫做饭看论文。”   “和我们一起吧。”肖珂邀请道,“老师养猫,肯定也喜欢小动物。”   我想了想,点头同意:“好。”   肖珂和夏纤纤对视一眼,两张笑脸同时转向我,我油然升起一种被联合算计的感觉。   吃完饭,挥手告别肖珂和夏纤纤,我独自回到办公室继续研读下午被宁泓打扰的论文期刊。一个人的办公室,静悄悄的,纸张哗哗的翻页声,看了一会儿,脖子微酸,我抬头看吊顶悬挂的灯罩,有一种迷蒙的恍惚。三月到九月,兜兜转转半年,我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我谈过两三段恋爱,集中于二十岁上下,在荷尔蒙最旺盛的时期,有一段恋情差一点走入婚姻的殿堂。我曾憧憬爱情,疯狂分泌的多巴胺让我眼中的一切散发着梦幻的光泽,激素促使我做出不计后果的事,比如求婚和生子。我记得我曾经的未婚妻,她叫燕婷,是一位性格坚韧的独立女性,我格外欣赏她这一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追的我,她为了梦想和我分手。当然,这不怪她,婚姻和家庭不是人生的必需品,但事业是。   燕婷出国那天,我送她去机场,我问她:“如果我愿意要一个孩子,你能留下吗?”   她笑着抹眼泪:“澜生,别傻了,你会被孩子气哭的。”   “我认真的。”我说。   她踮起脚捏捏我的耳朵,亲亲我的脸颊:“你不要改变,不要为任何人改变。”   燕婷踏出了我的生活,漫长的空档期,宁清走进来,而后是宁泓。   十载春秋,我仍在津门大学,独身一人,捧一本最新的数学期刊,望着顶灯思维发散。   看过几篇文章,我打个哈欠,有些困意,我便收拾东西回家。   路过小区后门的小吃街,我买了一根竹筒粽边走边吃。旋转钥匙开门,大白猫从沙发扶手跳下,尾巴竖直朝我走来,亲昵地蹭我的小腿。   我洗个澡,摁着大白猫同样洗个澡,然后抱着它看电视。   一如无数个工作日的晚上,没有频繁的微信提醒,也没有拥抱和亲吻,我揉了揉大白猫的肚子,猫咪拱了拱我的下巴。   入夜,我关掉卧室的灯,躺进被窝闭上眼睛。   黑甜的梦境,再睁眼,早上八点。   一连过了两天安生日子,我以为今年所有的磨难已经过去,一个陌生的电话溜进我的手机。   “喂,您好?”   “您好,邹澜生先生吗?您的快递,请您签收。”   我开门接过快递文件,习惯性扫一眼寄件人,是宁泓。 第45章 宁清番外:第九封信   【亲爱的澜生:】   宁清提笔写道,他稍微停顿,唇角抿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这是第九封信。】他出任务前都会写一封信,遇见邹澜生之前是规整的遗书,遇见邹澜生后,信中的语言增添了情绪的色彩。他想起临行前与邹澜生道别的画面,他们站在河边看老大爷们钓鱼。   “你猜谁能钓上?”邹澜生问。   “那个。”宁清指向昏昏欲睡执红色鱼竿的秃顶老大爷,“他的浮漂动了。”   “是吗?”邹澜生迎着光眯眼睛看。   宁清的视线飘到邹澜生被阳光笼罩的侧面轮廓,对方的眼瞳蕴含着好奇和胜负欲,像只英俊潇洒的缅因猫,额角翘起一撮乱发,仿若猫咪的耳尖。   打瞌睡的秃顶老大爷猛拉一下鱼竿,一尾银色的大鱼悬在半空活蹦乱跳,邹澜生鼓掌:“好大一条鱼。”   “我就说嘛。”宁清略带小得意地看向邹澜生。   “观察力满分。”邹澜生不吝夸赞。   “下周我去云南出任务。”宁清说,“大约三个月。”   “那就是……四月回来。”邹澜生算道,“别错过五一假期,我们出去玩。”   “我尽量。”宁清说,他不禁笑起来,忍不住将未来的计划给邹澜生透露一点点,“等我回来,有惊喜。”   “惊喜?”邹澜生果然感兴趣,他问,“给一点提示?”   “不要。”宁清说,“反正你知道有惊喜就行了。”   “哦。”邹澜生低头看着地面,过了一会儿,扭头盯着宁清,眼瞳晶亮,“我等不及了,你现在告诉我呗?”   宁清只顾着看他额角的碎发,笑眯眯地摇头。   至于惊喜……宁清拉开抽屉,里面平整的放着一封调任信,完成云南的任务,他就会被调进市局刑警支队,无需出生入死与穷凶极恶的毒贩作斗争了。这意味着,宁清胸膛涌动着激动和喜悦,他终于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告诉邹澜生,他喜欢他,做他的伴侣吧。   邹澜生是宁清生命中反复咀嚼咂摸无数次的意外,美好得难以言喻。宁清清晰的记得第一次遇见邹澜生的那次任务的所有细节,有群众举报津大学生私自售卖贴纸毒品,作为整个部门最年轻的小伙子,宁清被组长塞进津大卧底。   谁知道第一节 就是高等数学,离开大学校园三年的他别说高等数学,就是数学,都还给老师一大半了,剩下一小半全靠每年双十一淘宝商家巨复杂的积分叠加活动强行维持。教数学的老师长得挺好看,宁清顶着一头同事瞎琢磨来的“学生土鳖发型”,两手空空地坐在阶梯教室里,没听一会儿,枯燥的内容饶是凭借老师的颜值也撑不下去的无聊,他托着下巴睡着了。   后面几天,宁清跟着普通大学生的作息时间,上课下课社团活动,以及给组长汇报工作,一天里唯一的期待是上高等数学课,人类的本质是颜狗,宁清也不例外。   星期五,儒雅英俊的数学老师说:“接下来是随堂测验,同学们准备好草稿纸。”   宁清傻眼了,他捧着前排同学传递分发的测验小卷,上面隽秀的字迹,一看就是老师手抄复印的,字很好看,就是连起来他看不懂。这希腊文加英文加矩阵的题目是什么意思?宁清愁眉苦脸地翻看卷子,可怜巴巴地举手:“老师,我没带笔。”   老师个子高,身板挺拔,宁清估摸着比自己还高一些。他接过老师递来的笔和草稿纸,大笔一挥,写下一个“解”字和一个冒号,剩下的听天由命吧。左右两旁的学生皆埋头苦写,宁清不好意思吊儿郎当,拿起草稿纸当做画板,悄悄看一眼站在讲台旁的老师,在纸上画两笔。不一会儿,他画出来一只戴眼镜表情严肃、系领带毛绒绒的长毛白猫,遗憾的是手边没有水彩笔把镜框涂成金色。   满心愧疚地交了白卷,宁清耷拉着脑袋准备溜出教室,漂亮老师突然开口:“等等,宁清。”   宁清第一反应是道歉:“老师,对不起。”   老师说:“这个成绩很危险,你不想挂科吧?”   宁清的任务表单优先级第一的是抓住毒贩,组长并没有丧心病狂地要求他全科及格。   老师说:“每天抽一个小时来我办公室,我教你。”   看着那双诚挚的眼睛,宁清色迷心窍地应下:“好啊。”   现在回想起来,宁清觉得那时他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是和邹澜生成为最好的朋友,他漆黑的人生路上多了一盏温暖的路灯。   邹澜生性子固执,有着独属于自己的生活节奏,为此,宁清编造了许多借口融入对方的生活,喜欢下雨是其中之一。休息的日子里每到下雨,宁清便会敲响邹澜生的门,或是去津大找他。邹澜生抽烟的模样禁欲又惑人,宁清想尝尝邹澜生嘴里的烟草味,然而他有贼心没贼胆,只能咬自己指间的烟嘴泄愤。   有一件事宁清记得真切,他和邹澜生两人并肩在离北安桥不远的河岸边散步,桥上有人跳河。宁清当时什么都没想,一头扎进河里把人救上来,回头,邹澜生皱着眉头,一脸不虞。   宁清惴惴不安地走到邹澜生面前,不顾身上湿淋淋的衣服,试探地说:“前面有个垃圾桶,我去把塑料袋扔了。”他伸手去接邹澜生手中装驴肉火烧的塑料袋,邹澜生沉默的避开他的手,朝垃圾桶走去。   那一刻,宁清意识到,邹澜生不愿意看他冒险。这样的小事都能让他露出如此明显的不喜情绪,那平日里出任务的时候呢?宁清想,邹澜生该有多担心。   怪不得每次任务结束宁清找邹澜生出去的时候,对方开门看到他时总会露出怔然而欣喜的表情。宁清未说出口的喜欢憋了回去,他要给邹澜生安全感,这是健康关系建立的基石。   北安桥救人事件后,宁清回到市局,第一时间写了调职申请书。缉毒警是个危险的职业,不仅缉毒警本人,包括缉毒警的亲戚朋友,都在危险范围内且需要列入保护计划。宁清不敢让邹澜生出半点意外,光是想想,就止不住的焦虑。   经过三个月繁复的流程,调任书终于审批下来,云南之行是他的最后一次缉毒任务。宁清在信笺上写着【亲爱的澜生,这是第九封信,后面不会有第十封信,如果有,那便是我写给你的情书。】他被自己笔下矫情的词句酸倒了牙,又忍不住美滋滋地欣赏,【我申请了刑警支队的调任书,以后我常驻天津,哪儿也不去。云南的任务是机密,没法跟你细说。你说五一出去玩,我忘了问你想去哪里,其实哪里都行,就算你拉我在海河边坐一整天,我也觉得有趣。】   【我有一个双胞胎弟弟,跟我长得挺像,等我回天津,我带你见见他,他是我世上仅剩的亲人了。】   【听说云南有好吃的菌子,我买些回去,你手艺好,煲汤给我喝。】   【等我回来。】   【另:如果我出了意外,不要给邹澜生这封信,银行卡密码在信的背面。 宁清】   写完最后一句,宁清的心思百转千回。若他真的出了意外,再不能见到邹澜生,那他宁愿邹澜生不知道他的心思,好好活下去,尽快走出阴霾遇见下一个能逗他开心的人。   “宁清,走啦。”同事唤道。   宁清合上笔帽,将信笺对折,塞进调任信的信封:“就来。”他弯腰拉开抽屉,把信封放在最上面,关好抽屉,站起身追上同事的步伐,“等等我。”   “干什么呢,笑这么开心。”同事好奇地问。   “刚刚在计划五一去哪儿玩。”宁清说。   同事问:“想好了吗?”   “想好了。”宁清说,“和对象一起去喀纳斯。”   【宁清番外 完】 第46章 深渊   “您好,邹澜生先生吗?您的快递,请您签收。”   快递是一封同城文件,我心下一紧,执笔签下我的名字,拿着文件关上门。我坐在沙发上,掂量一下文件的份量,厚厚一沓,我心绪难宁,撕开文件的封口,里面零散的掉出几封信。   我的视线停在其中一封的字迹上,熟悉至极,是宁清的字。   我数了数信件,一共九封,每封信都不太长,我捡着落款日期最早的一封开始看。   【……这次去越南,不知道飞机上让不让带榴莲,不让的话,带一箱山竹也可以。澜生剥山竹的速度特别快,而且山竹肉白嫩嫩的像猫爪。虽然澜生没说过,但我觉得他是喜欢吃山竹的,毕竟物以类聚。】   【……上次走得急,没带礼物,澜生似乎不高兴了,好几天都没怎么理我的冷笑话。也有可能遇到了论文瓶颈,我这次去杭州一定要带青团,咸蛋黄馅的。】   【……我随口提的一句想去日本玩,没想到澜生特地存了几个月的钱请我一起去,如果不是这次临时任务我就去了。他看上去挺失望的,我回去的时候一定给他带鲜花饼。】   我躺在沙发上一封一封看过去,宁清把临行前的自白书当做日记,透过一行行文字,我脑海中仍能描绘出他书写时的神态,迷茫的、甜蜜的、思念的、狡黠的,唇角扬起微小的弧度或者眉间蹙起一个“川”字。   我看到第九封信,也是最后一封,开篇是【亲爱的澜生:】我感到有一只手捏住我的心脏,窒息般的疼痛顺着神经蔓延至指尖。   【这是第九封信,后面不会有第十封信,如果有,那便是我写给你的情书。】   【等我回来。】   自宁清走后,悬在我脑海反复琢磨大半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宁清和我一样,他喜欢我。   可这个答案来得太晚了,它本应该在阳春三月,带着糜烂的桃花香气飘进我的心房。如果事件进程是这样,我可能会和肖珂一同跳下去,没有机会看到象征希望的朝阳,亦见不到宁泓。   活着和死去,在信笺上凝成永恒。我盯着几行字迹,口中发苦,竟是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我眨眨眼睛,将信纸放在桌面,看着空白的墙壁久久不语。   “喵——”大白猫跳进我怀里,抬起脑袋蹭我的下巴。   我抱着猫,后知后觉地感到难过。仿佛有人特意调慢了时间的流速,我细细端详空气中漂浮的灰尘,一呼一吸间,灰尘涤荡四散,在阳光下重新聚成团。   猫咪抖了一下耳朵,空气托着几根纤细的猫毛,我打个喷嚏,时间猛地加速,犹如河水湍急,撞得我头晕目眩。   我应该哭泣,像每一个丧偶的人,撕心裂肺、嚎啕大哭,但我没有。我的思维运转迟钝,宛若一座生锈的机械钟,眼神呆滞,面无表情。我收起宁清的信,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用夹子收纳好,放进茶几下面的抽屉。   我想,我应该哭泣,流几滴眼泪也好。   可我没有。   我抱起猫,踩着拖鞋走进卧室。   我好困,睡一觉就好了。   睡一觉,说不定能梦见宁清。   下午三点二十,我拉上卧室的窗帘,蜷进被窝,脑袋昏沉,迷迷糊糊陷入深眠。   -   “不舒服就回去睡觉。”王桐枢说,“你转来转去转得我眼晕。”   宁泓不理他,焦躁地一圈一圈溜达。   “有话说话,你这样有什么用。”王桐枢说。   宁泓瞥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坐下,开始狂躁地翻手机。   王桐枢看他这个糟心样,忍不住问:“到底怎么了?”   “我上次说我在追人。”宁泓说,“我可能搞砸了。”   “搞砸?”王桐枢皱眉,“人家明确拒绝你了?”   “……差不多。”宁泓想起邹澜生斩钉截铁的一句“滚”,火气上涌,“他王八蛋。”   “啊?”王桐枢惊讶地说,“你怎么能这么骂女孩子呢。”   “我又没说我追的是女的。”宁泓说,他打开邹澜生的朋友圈,里面干干净净,显示三天可见,气得他直磨牙。   “……?”王桐枢迷茫地眨眨眼睛,“你等等容我消化一会儿……”   宁泓点开邹澜生的聊天框,编辑了一行字,纠结地皱起眉毛,快速删掉,来回几次,他被自己的举动搞得更加烦躁上火。他把手机放进口袋,生无可恋地仰头数机场天花板上繁复的钢筋。   “你追的是男人?”王桐枢问。   宁泓若有若无地回答:“嗯。”   “怪不得你不答应赵妍。”王桐枢嘀咕,“如果是这样……我想起来了,是不是站你旁边那个高个儿的男人,戴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   宁泓神思不属地应道:“嗯。”   “那你这……吵架了?”王桐枢问。   宁泓本就心烦,被他问得恨不得给自己几榔头。他心浮气躁,不只是烦,比烦更胜一筹的是忧虑。他担心邹澜生看过宁清遗书后的心理状态,邹澜生一定会难过,问题是有多难过?他不敢往消极方面想,却焦虑得要命,仿佛有一把小锤子一刻不停地敲打他的心脏。   他整个人的状态,像连续七天加班到十点的疲惫社畜灌了一大杯浓咖啡,既疲倦又兴奋,在猝死的边缘徘徊。   “男人嘛,都比较大度。”王桐枢说,“你给他打个电话,诚恳认错,他指定原谅你。”   “这不是认错的事情。”宁泓把头发揉成鸡窝,“他可能根本不接我电话。”   “那你发个微信。”王桐枢出主意。   宁泓重新掏出手机,绞尽脑汁编辑一句话发过去,然后——发送失败,信息前方出现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邹澜生把他拉黑了。   宁泓通体冰凉,完犊子。   -   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被胃部饥饿的咕噜声唤醒。我慢腾腾地坐起来,大白猫歪头专注的盯着我瞧,从它的眼中,我依稀分辨出几分关心的情绪。   饿了就得吃饭,我晃晃脑袋,踩着拖鞋下床,刷牙洗脸,煎个鸡蛋。   大白猫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洗脸时候溅出的水打湿它的毛它也不介意。   吃完早饭,我浏览一遍课表,背上包走出家门。   猫咪想和我一同出去,我伸出脚挡住它:“你在家等我回来。”最后四个字挑动我敏感的神经,我抿唇,踏出门槛,关上门,反锁。   按部就班的备课、上课、看论文、改论文、写论文,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没有遇见宁清宁泓,生活淡如白水,我循着枯燥的节奏,太阳东升西落,上班、下班、回家做饭。   我拉黑了宁泓,将不确定因素隔绝在外,什么喜欢不喜欢,没有太大意义,我已经过了玩闹的年纪,是时候变得稳重得体。   十一假期,我和肖珂夏纤纤一同成为救助流浪动物的志愿者,忙活一整天,帮五六只流浪猫狗洗澡吹干。我心里没什么感觉,肖珂看上去蛮开心的,他抱着一只红眼睛的大白兔,叽叽喳喳和夏纤纤说笑,时不时问我一句,神情放松而自然。   忙到下午五点多,我请肖珂和夏纤纤吃了顿饭,然后各回各家。   进门的时候,估计伊万从我身上嗅到其他动物的气味,中气十足地冲我喵喵叫,似乎在骂街。我揉揉它的小脑袋,跨过它去卫生间洗澡。   洗完澡出来,伊万蹲在门口正中央,一脸严肃地审视我。   “你闻闻。”我伸出手,“是不是没有别的味道了?”   伊万认真地嗅闻,胡须一抖一抖的,它眯起眼睛,像是在笑,用舌头舔舐我的指尖。 第47章 逐光(肖珂视角)   时间如流水,十一过后天气转凉,到了十月底,人们纷纷套上针织衫和长裤,肖珂裹紧围巾,来抵御天津四面八方的妖风。他的生活说不上丰富,上课,下课,接稿,画画,偶尔和夏纤纤一同出去兼职,其他时间便是琢磨邹老师喜欢什么。   大学里,少有学生和老师亲近的,师生之间固有的上下级权力壁垒,导致即使在大学,学生仍不愿靠近老师五米内。虽说大学生都是成年人,但这些新晋成年人还在学习怎么做一个合格成年人的阶段,在他们眼中,肖珂这种常往老师办公室跑的学生,要么是超级热爱学习,要么是有求于老师,比如出国需要高绩点让老师通融一下。   肖珂成绩不算拔尖,也没有出国的计划,他就是单纯的想追邹老师。   当他第一次把这个想法说给学姐夏纤纤的时候,夏纤纤差点跳起来敲他的脑袋:“疯了吧你!”   “我没有。”肖珂说,“师生恋挺正常吧?我看漫画里很多啊。”   “你活在漫画里吗?”夏纤纤反问,“同性恋加师生恋,你想让邹老师身败名裂?”   “……我这不是还没成吗……”肖珂犹豫。   “我劝你早早放下这种荒谬的念头。”夏纤纤说。   肖珂深思了一个月,上网查阅资料,搜集了一大票信息。然而每次上邹澜生的课,他都抑制不住看邹老师的冲动,他上瘾般的去各个专业的数学课堂蹭课,坐在角落放空大脑,任由自己的视线停驻于邹澜生的脸庞。   真是疯魔了。   肖珂从未做过如此出格的事情,他从小到大都是乖学生,成绩在小县城里数一数二,是他父亲的骄傲。县城信息封闭,思维传统,肖珂意识到自己喜欢同性,其后极少和亲戚朋友联系,甚至连家也不愿回。   肖珂是单亲家庭,母亲生他时难产去世,他由父亲带大,非常了解父亲的思维方式。肖父是个传统到古板的人,看不上年轻人开放的生活态度,认为不生孩子就是自私、没有社会责任感。肖珂的邻居公开出柜,肖父骂骂咧咧了半年,说邻居是变态,有违人伦。   肖父越这么说,肖珂越不想回家。他喜欢大城市,淡泊的人际,几乎不存在的社交负担,压根不存在小县城那种闲言碎语满天飞的情况。邹澜生爬到楼顶陪他看日出,听到他说自己是同性恋,眉毛都没挑一下,邹澜生真的不在意别人的私事,这让肖珂在自责和愧疚中得到一丝喘息。   “我喜欢他。”肖珂和夏纤纤坐在校区人工湖边的长凳上,他抬眼眺望湖泊旁新盖好的体育馆,目光悠远,“我胆子小,错过了很多事情,可我不想错过老师,我想试试。”   夏纤纤欲言又止。   肖珂掐了一根狗尾巴草,打个结:“学姐,你和连俊雅分手,不就是因为你害怕跟家里出柜吗?”   被戳到痛处,夏纤纤眼眶微红:“我……”   “我试试。”肖珂说,“如果我成功了,你就和家里出柜,然后把连俊雅追回来。”   “你觉得可以吗?”夏纤纤手指绞在一起,语含微末不可察的期待。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肖珂说,“无论老师同不同意,我总要出柜的,我不能瞒一辈子。”   “你邻居现在怎么样?”夏纤纤问。   肖珂皱眉:“不知道,他家搬走了。”他皱眉,显露几分讥诮,“我老家的人嘴碎,说话没个遮拦,他不敢出门,渐渐的,精神出了问题。”   “也许可以瞒一辈子。”夏纤纤说,“找个异性结婚,然后离婚自己过。”   “那样耽误的是两个人。”肖珂说,“我的事情,怎么能拖别人下水。”   “你……”夏纤纤看向肖珂,欣慰地笑,“你越来越勇敢了。”   “我想和老师出去逛逛……”肖珂声音低弱如蚊蝇,“一次也好。”   “那就去。”夏纤纤说,“第一步,先做朋友。”   肖珂备受鼓励:“找话题,做朋友,还有吗?”   “走一步算一步。”夏纤纤说,“慢慢来,别把老师吓跑了。”   “好!”肖珂说。   于是两人常待在一起,兼职或者聊天,计划着一点一点走进邹澜生的生活。   学生和老师有多少话可以谈呢?夏纤纤列了一张表格,把一些不冒犯的问题放上去,肖珂不断调整答案,数学系的学生把追求做成一道穷举题,逛街、吃饭、看电影、参加志愿活动。   “还有吗?”夏纤纤敲敲表格。   “老师最近心情不好。”肖珂说,“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不知道。”夏纤纤说,她揉揉额角,“啊……不想了,脑袋疼。”   “学姐。”肖珂说,“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你没感觉到最近老师的那个朋友消失了吗?”   夏纤纤陡然精神起来:“是哎,你不说我都忘了,十月份一个月我都没见过他。”   “是不是因为老师和他绝交了所以难过?”肖珂猜测,喜上眉梢,“那挺好。”   “机会来了肖同学。”夏纤纤说,“你去邀请老师去猫咖,咱们四个人。”   “四个人?”肖珂表情古怪,“我,你,老师,第四个是谁?”   “就……一个朋友。”夏纤纤说,“老师的同学。”   “你为什么认识老师的同学?”肖珂问。   夏纤纤避而不答:“哎呀机缘巧合嘛,你别问了。”   肖珂眯眼睛:“我觉得你在忽悠我。”   “是的。”夏纤纤说,“小孩子别打听那么多。”   肖珂寻着个机会,小心的询问邹澜生要不要去猫咖,结果令人惊喜,邹澜生同意了。   走进猫咖,夏纤纤和她的朋友坐在靠窗的位置,邹澜生惊讶地说:“秦萱?”   夏纤纤的朋友转身,佯装不知:“澜生,你怎么来了。”   邹澜生坐下,指了指夏纤纤:“这是我的学生,你们见过的,别装了。”   秦萱捂嘴笑:“这不是怕你生气吗。”   邹澜生说:“你爱怎么着怎么着,我生什么气。”   肖珂说:“你们吃什么,我去吧台点。”   秦萱说:“番茄牛肉意面。”   邹澜生说:“我去点吧,你们坐着。”   肖珂正要拒绝,邹澜生站起身离开。   秦萱对夏纤纤说:“你们老师状态不对劲,看起来没有人气似的。”   夏纤纤迷茫地摇头:“不知道啊。”   秦萱站起身追上邹澜生:“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邹澜生掏出手机付款。   肖珂坐在桌旁看向夏纤纤:“你什么时候和老师的同学这么熟了?”   夏纤纤尴尬地笑:“一般熟,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肖珂不信,“连俊雅那样的普通朋友吗?”   “没到那一步。”夏纤纤说,“我不知道,我喜欢她的性格,她有我触摸不到的特质。”   肖珂撑着下巴看秦萱和邹澜生攀谈,说:“我有时候想,不需要老师知道,我一直喜欢就够了。”像追逐一束光,他不可能将光拢进怀中,但他可以把光记在心底。那一簇小小的关于喜欢的焰火,从清晨初升的太阳攫取,照亮肖珂的灵魂。   夏纤纤轻轻点头:“你的选择,我都支持。”   肖珂笑起来,露出整齐白净的牙齿:“学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是吗,那我太荣幸了。”夏纤纤说。她温柔地看着肖珂,仿若看着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黑巷子中,同样怯懦胆小,肖珂勇敢地迈出第一步,夏纤纤也该重拾勇气,开启生活的新篇章。 第48章 同学聚会   “出来玩雪啊!”   我看向窗外,大雪纷飞,屋顶和树枝盖了一层绵软的白被,秦萱叽叽喳喳的声音从手机听筒中传来:“好久不见你,你也不发朋友圈,我以为你失踪了。”   “一直在上班,没什么可发的。”我走到窗户旁,外面的道路跑过一对打打闹闹的情侣,女生捏着雪球砸向男生,男生灵巧地躲开。   “澜生,你是不是月底满三十岁?”秦萱突兀地问。   我应下:“是。”   “我的记性还是很好的。”秦萱自得地说,“我比你大半个月。”   “我知道,高中时候你拿这半个月框我叫你姐姐。”我说。   “嘿嘿,月底高中同学聚会,你去不去?”秦萱问。   “你不是说‘这辈子我都不参加同学聚会’的吗?”我复述她的话。   秦萱倒不尴尬:“你总是会变的嘛,你思政课怎么上的。”   我想了想,今年过年早,所以学生们放假也早,十二月二十号我带的几个班级都放了,左右没什么事,遂答应:“行啊,你去我就去。”   “好嘞,到时候见。”秦萱说。   “嗯。”我挂掉电话,看着窗外的大雪,久久回不过神。   十月到十二月,三个月的时间,足够我回顾半年里兵荒马乱的感情状况,对和错,欠账和还债,稀里糊涂和掩耳盗铃。我像个丢盔弃甲狼狈逃亡的士兵,寻找一切能让我感知到快乐的东西,哦不是士兵,是瘾君子。失去宁清,我心下空落,昏头昏脑地把宁泓当做替代品,亲吻和拥抱将我的理智推远,留下的躯壳全然被欲望支配。   宁清的信替我捡回理智,以及我为数不多的良心。宁泓怎么会像宁清呢,薄荷和芥末,天差地别,宁泓说的没错,我欠他的,怎么都还不起。   我打开窗户,冷风吹入,夹杂细密的雪花。   吴娟说:“别关窗户,屋里暖气太热了,烘得我头晕。”   “好。”我应道。   时间推移,这一场闹剧拿走了我的一部分情绪,像锋利的匕首剜去一块腐肉,留下残缺的伤口。肉不会长回来,皮肤不会恢复如新,我找不回以前陷入爱情时丰富多彩的情感波动,下雨天不再让我想起宁清,也不会让我想起任何人。   从此以后,雨仅仅是雨,我可以是任何人。   “老师?”   我转身,肖珂站在我身后:“我来告别。”   “回去过寒假?”我问。   肖珂点头:“嗯,一年多没回去了,回家看看。”   “好,钱够吗?”我问。   “够,我给我爸买了礼物。”肖珂说。   “好,一路平安。”我说。   肖珂的眼珠大而水润,黑黝黝的仿若玉石,他说:“明天上午的火车,我晚上收拾东西。那个……我回家可以给您打电话吗?”   “可以。”我说,“你如果遇到困难,我能帮就帮。”   “好。”肖珂满足地笑,“我回去了。”   “去吧。”我看着他欢欣喜悦地踏出办公室,竟有些羡慕他的纯粹,如此容易便能得到快乐,他的一辈子定能顺遂无忧。   转眼到了月底,秦萱发来定位明月楼,我打车到达楼下。   “这里。”秦萱招手,亲亲热热地跑过来,嘴上不住的抱怨,“本来想带纤纤来的,别人都带着家属,我一想我若带上纤纤就剩你落单,怪不好意思的。”   我斜睨她:“我谢谢你?”   “不用谢。”秦萱摆摆手,“我和你学生八字没一撇呢,真难追。”   “你做个人吧。”我说,“哪天打雷老天爷追着你劈。”   “那敢情好,我挺过去能直升成仙。”秦萱挽住我的胳膊,“咱俩凑合凑合,别让他们笑话。”   我任她作妖,步子不停地往明月楼走:“都有谁来?”   “大半个班吧。”秦萱说,“挺没意思的,炫富和攀关系,我叫你来因为你日子过得忒没趣儿,给你找点乐子。我记得你高中时候嘴特毒,能把班长说得不吭声。”   “小时候不懂事。”我说。   “咱俩这关系,是吧。”秦萱低头示意她和我紧紧交缠的胳膊,“给我讲讲你最近发生什么事了?纤纤挺关心的,问我好几回了。”   “没什么事。”我说,“阴天心情不好。”   “好啊你邹澜生,骗人不眨眼。”秦萱推开包间的门,脸庞迅速挂上职业假笑,“嗨,我们没迟到吧?澜生动作磨磨蹭蹭的,催他还不高兴。”她动作亲昵地捏捏我的耳朵,清淡的松木香气扑鼻,惹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啊你们……”高中时的碎嘴班长贾延中眼神兴味地看向我们俩,“啧啧没想到啊。”   “有什么没想到的。”秦萱拉开椅子坐下,我坐在她身旁,沉默地为她端茶倒水,做足了三好男友的范儿。我是个未踏入社会的大学老师,比不得秦萱商场厮杀以一当百的气势,我只需要微笑点头配合秦萱演戏就好。   “秦萱你高中时候一头短发假小子模样,现在……大美女啊。”贾延中夸赞。   “澜生喜欢这类型的。”秦萱撩了一下头发,发尾落在我肩头,她懒洋洋地指挥我,“我想吃煎豆腐。”   “嗯。”我拾起筷子,为她夹几块豆腐。   秦萱环顾一圈桌旁神态各异的同学,咯咯地笑起来,趴在我肩头小声说:“你看他们,是不是很有趣?那个童小荷,高中时候喜欢姜方,就咱们的纪律委员,听说他们大学异地恋了一段时间,姜方劈腿,小荷半夜坐火车到姜方的大学,差点没给他闹退学。”   “你咋知道这么清楚?”我问。   “八卦是人类的第一生产力。”秦萱说。   “马克思听到这句得气活过来。”我说。   “你俩怎么在一起的?”贾延中问。   “先说你,你什么时候结的婚?”秦萱问,“连朋友圈都没发。”   贾延中炫耀地扬扬无名指的戒指:“结婚两年,儿子一岁。忙啊,养孩子太费钱了。”   “你做什么工作?”我问。   “银行,信贷部经理。”贾延中说,他撸了撸岌岌可危的发际线,“我看澜生一副没受过生活摧残的样子,你做什么的?”   “大学老师。”我说。   “怪不得,钱多事少包住宿。”贾延中感叹,“真好。”   “呦这不是郭芸嘛。”秦萱阴阳怪气地说。   郭芸,我努力回忆这人是谁,看到面庞,我终于想起来一点点眉目,全班秦萱最不对付的女生——卫生委员郭芸。秦萱和郭芸结仇在于,郭芸是班主任的传音喇叭,擅长打小报告,班里的大小事情第一时间传达给老师,而秦萱恰巧是班里的反骨带头人。   我拉了一下秦萱,不让她找茬。郭芸看上去过得不好,臃肿的身材,粉底都盖不住的黑眼圈,眼角堆叠的皱纹,看上去比在座的人老了五岁有余。   秦萱注意到郭芸的状态,皱眉小声说:“她怎么了?”   “不知道。”我说,“看看再说。”   酒过三巡,郭芸抬起酒杯看向闷头吃饭的刘启建:“刘律师,我敬你一杯。”   “不敢不敢。”刘启建忙端起酒杯和郭芸碰了一下,仰头喝尽,“客气了,同学一场,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郭芸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这句话,她眼圈兀地红了:“我知道您打过许多离婚官司,能帮帮我吗?”   我和秦萱对视一眼,原来如此。   我们被迫一边吃饭一边听郭芸哭哭啼啼地讲述她悲惨的婚姻生活。她嫁到河北的一家拆迁户做全职主妇,那拆迁户平日游手好闲,喝了酒便打她打孩子,她说着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交错的紫红纹路。秦萱不忍地收回目光,轻轻叹息。   吃完饭,刘启建给了郭芸一张名片,秦萱替郭芸垫付了餐费,我们一同走出明月楼。   做戏要做全套,秦萱像块牛皮膏药贴在我肩头。路边停着一辆熟悉的白色途观,我没来得及细细思考,便被秦萱拽进出租车:“我送你回去,顺便看看我的仙女小宝贝。”   “你要点脸成不?”我嫌弃地抽出胳膊。   “你咬我啊。”秦萱翻白眼。 第49章 僵持   我坐在出租车里,秦萱低头专注地敲手机,后视镜中露出半个白色途观的影子。出租车拐过第三个弯,我终于确定后面的途观在跟踪我们,我开口:“师傅,靠边停,我办点事。”   “好嘞。”师傅说。   “你去哪?”秦萱问。   “私事。”我说,“你自个儿去学校吧。”   “嗯。”秦萱点头。   我下车,抬手关上车门,站在路边。   白色途观缓缓停下,宁泓透过前挡风玻璃凝视我。   我看着他,三个月未起波澜的心脏狠撞了一下,我缩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握紧,皱眉将痛楚压下。这感觉并不好受,三个月的浑浑噩噩让我以为麻木是我唯一的感知,再见到宁泓,仿若手指猝不及防地碰到沸水,烫得我一激灵。   宁泓目光炯炯,盯着我不说话。   他不动,我站了一会儿,没心情陪他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无聊游戏,揣兜朝学校的方向走。   “邹澜生!”宁泓降下车窗咬牙切齿地说,“你不准走!”   我驻足看他,等着他的下文。   宁泓清减了些,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他一把扯掉安全带推开车门走到我面前,刚才中气十足的喊,靠近我却不敢喊了,轻声问:“你想我吗?”   宁泓瘦了,我看着他伸出半道缩回去的手腕,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宁泓恼怒地反问。   我盯着他,他瘦了好多,脸颊两侧的肉收紧,整个人显得锋利冷淡。他问我,我想他吗?或许想,我记不清,清晨半梦半醒的恍惚,上课时突兀的停顿,写论文刹那的走神,碎片拼凑成片段,慢慢的,我便习惯了。   我只是不知道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我欠你很多。”我说,“你想要什么?”   宁泓茫然地看着我,半晌,他笑得像哭:“我要什么?你永远都是这样,你是个人,邹澜生,你是个人。”他愤恨地抓住我的大衣,“你问问你自己,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   什么宁清宁泓,友情爱情,我都不想要,我只想抱着猫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窗外雨丝淅沥,屋里温暖昏暗。   我沉默太久,久得宁泓收回手臂,困惑地问我:“邹澜生,你没有心吗?”   “你走吧。”我说,“别来找我了。”   宁泓直愣愣的杵在原地不动弹,我转身离开,留他站在凛冽的寒风中。   他没有追上来,我没有回头,一别两宽。   也许这就是结局了,我想。   我是一根蜡烛,燃烧过就已足够。   下车的地方离学校不远,我一步一步走着,鞋底踩道路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小邹,回办公室吗?”老康裹得像个毛球,他缩缩肩膀,乐呵呵地问我。   “嗯。”我应道。   “你不冷吗?穿这么少。”他走过来,和我并肩同行。   “还行。”我扯了扯大衣,“这是羊绒的,保暖。”   “年轻真好。”康岩峰说,“我年轻时候怎么帅怎么穿,要风度不要温度,现在不行了,什么厚穿什么。”   “有嫂子要帅气干什么。”我说。   “是啊。”康岩峰点头,“你快三十了吧?我看你申请表上写的年底的生日。”   “是,就这两天。”我说。   “有对象吗?”康岩峰笑得贼兮兮的。   我摇头:“没有。”   “该找啦。”康岩峰说,“你们小年轻不愿意养孩子,我觉得没问题啊,但总得找个伴儿。”   “找对象挺难的。”我说。   “比拓扑学难?”康岩峰问。   我深以为然:“对,比拓扑学难。”   “……”康岩峰挠挠稀少的头发,“不应该啊,你条件这么优秀。”   我耸肩:“天公不作美。”   我们走到办公室门口,我掏出钥匙开门,康岩峰摘掉围巾挂在衣架上。   我刚坐下,手机铃声响起,我摁下接听键:“喂?”   “哥哥!”邹海阳脆生生地喊。   “……你吃错药了还是喝多了?”我压下胳膊表面立起的汗毛。   “嘿嘿,你买回家的机票了吗?”邹海阳问。   “机票?”我疑惑地皱眉。   “你过年不回家?”邹海阳抬高声音。   “我以前年年回家吗?我怎么不记得。”我说。   邹海阳哼哼唧唧:“你回来嘛,我跟妈说了你要回来,她特别高兴。”   “她特别高兴?”我说,“你骗人之前打个草稿。”   “我还你钱,还你一万。”邹海阳使出杀手锏,“只要你回来过年。”   “你哪来的钱。”我问。   “兼职攒的。”邹海阳嘟囔,“我本来想换个笔记本电脑,我的破电脑卡得什么游戏都带不起来。”   “你买电脑吧,钱毕业之后再还我。”我说。   “哥。”邹海阳认真地说,“你记得小时候,你带我滑冰,那是我最快乐的一个下午,比爸妈带我去欢乐谷还快乐。”   “你二十一了。”我说。   “二十一怎么了?我都没嫌弃你三十了。”邹海阳说,感情牌打不通,他开始胡搅蛮缠,“我不管,你必须回来过年,我给你买好机票了,信息发你微信。”   他挂掉电话,我放下手机,感到一丝无奈。   “怎么了?”康岩峰咬着一根牙签问。   “我弟,烦得很。”我说。   “给你惹祸了?”康岩峰问。   我摇头:“没有,非要让我回家过年。”   “那不是应该的嘛。”康岩峰说,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哦对,你三十了还没对象……”   “我弟精得很,拽我回去给他挡枪。”我说,“他指定挂科了。”到时候七大姑八大姨围着我拉皮条,没人在意邹海阳究竟挂了几科。   今年过年早,邹海阳给我买了一月初的机票,我不得不提前收拾好行李,乘飞机回到西安。邹海阳买的和我同一天时间点前后落地的航班,我刚走到出口,埋伏已久的邹海阳热情地跑过来抱住我:“哥啊,想死你了。”   我把他从我身上撕下来,穿羽绒服的邹海阳像只皮毛蓬松的阿拉斯加,我问:“你挂了几科?”   “啊?”邹海阳纯良地眨眨眼睛,“我没挂科啊。”   “那你要死要活拉我回家干什么?”我问。   “就,”邹海阳理所当然地说,“想你啊。”   我狐疑地瞥他一眼:“哦。”   邹海阳走在我身旁,扭扭捏捏地说:“你是不是在纳闷以前我怎么不叫你。”   “嗯。”我说。   “因为、我、我以前有点怕你。”邹海阳说,“你总是板着脸,没个笑模样,我以为你讨厌我。”   我以前确实讨厌他,但这种针对性的讨厌终止于邹海阳十八岁成年。我不喜欢未成年小孩,特别是咋咋呼呼的臭屁小男孩,跟脱缰的野狗似的。邹海阳成功踩中两个我最讨厌的特质,一是未成年,二是自鸣得意的小屁孩。不过他成年后,行为略微有所约束,思考问题起码像个正常人。   “现在怎么又不害怕了?”我问。   “我惹祸,你借钱给我,我受伤,你赶飞机来看我。”邹海阳说,“你是我哥哥,我们是亲兄弟。”   我欣慰地揉揉他软和的头发:“知道就好。”   邹海阳眯起眼睛,我仿佛能看到他摇成螺旋桨的毛绒尾巴。 第50章 冬日   宁泓的心乱了。   将宁清的信打包交给快递员的时候,他感觉一股穿堂的阴风吹过他的后脖颈,他心里犯嘀咕,宁清不会托梦骂他吧。   关于宁清的信,宁泓思来想去睡不着觉。他分析过无数次邹澜生为什么走不出宁清的死亡阴影,只有一个原因,邹澜生没有得到结果,无论结果好或坏,没有结果便会时时挂念,反复回想,越陷越深。   至于结果,正握在宁泓手中,一沓信件,九张纸,饱含宁清深重的情意。   发自内心的说,宁泓一百个不愿意把信交到邹澜生手上,那基本等于亲手断绝自己的念想。但他不得不这么做,一是拜自己所赐,邹澜生已经知晓宁清留下遗书这个事实,二是邹澜生理应得到一个确切的结果,唯有如此才能踏出宁清的怪圈。   置之死地而后生,宁泓打的是这个主意。用宁清的信逼迫邹澜生放下,再一举攻下邹澜生的心防,前提是,邹澜生有一颗足够强大的心脏。然而宁泓清楚,邹澜生有多么擅长逃避。   邹澜生的人生信条——逃避可耻但有用。   信寄出后,顺理成章的,宁泓被拉进黑名单。   饶是宁泓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对话框发出的信息前缀明晃晃的大红色感叹号还是让他怒气上头,邹澜生这个王八蛋!   宁泓气得跳脚,堪堪忍住开车冲进津大抓住邹澜生质问的冲动,提着行李箱登上国际航班,试图用工作麻痹神经。   三个月,宁泓开着飞机把全球跑了个遍,终是冷静下来,思考下一步怎么办。宁泓做事恣意随心,很少瞻前顾后思虑左右,他开车停在津大门口,看着邹澜生招手打了辆车。   宁泓开车跟上去,邹澜生在明月楼待了多久,宁泓就在车里坐了多久。情绪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减弱,宁泓压抑的火气在看到邹澜生亲昵地挽着一个长卷发女生走出来时达到顶峰。醋意搅合得脑子不清楚,宁泓发动汽车跟上去,没走一会儿,邹澜生下车了。   邹澜生眼睛里没有光,宁泓想,为什么。   原本微光细碎的眼瞳黑洞洞的,像两口枯井。   宁泓感到难过,从骨头缝钻出来的疼。   邹澜生说:“我欠你很多,你想要什么?”   宁泓觉得自己可怜极了,邹澜生总是这样,一张嘴像涂了毒,几句话便能说得他卑微如尘土。问他要什么,仿佛他要的东西你邹澜生能给得起似的。   邹澜生说:“你走吧,别来找我了。”   火车脱轨,直直撞上宁泓,他眼睁睁看着邹澜生走远,头脑中自以为聪明的考量被砸得稀碎。   他还能抽身离开吗?宁泓扪心自问,他不能,邹澜生也不能。   这不是他和邹澜生最后的结果。   -   “哥!开门!”   邹海阳咣咣咣的敲打我卧室的门板,我抬高声音:“滚。”   “不啊啊啊啊。”邹海阳鬼叫,“放我进去!”   我站起身打开门,没好气地说:“干嘛?”   邹海阳挤过门缝,问:“哥你怎么不去客厅啊,刚刚三姑还在问你的工作怎么样呢。”   “哦。”我坐下,抱起电脑看电影,“不去。”   “看的什么片?”邹海阳好奇地坐在我身旁。   “恐怖游轮。”我说。   “……恐怖片?”邹海阳眼睛虚了一下,他从小就怕鬼,鬼片鬼故事一律不沾。   “不是,科幻片。”我说,往旁边挪了挪,让他坐过来一起看,“没有鬼。”   “那我看看。”邹海阳说。   电影进行到女主角一身血淋淋地站在拐角,举着一把斧子,邹海阳怂不拉几地抬手盖住眼睛,从指缝里眯眼看。   我叹气,合上电脑,省得他半夜拉我一起上厕所。   “哥。”邹海阳憨头憨脑地凑过来问,“你找女朋友了没?”   “没有。”我说。   “哥你都三十了哎。”邹海阳说。   “你是不是找揍?”我斜眼看他。   邹海阳缩缩脖子:“一把年纪了火气这么大。”   我作势打他,邹海阳抱住脑袋:“别打脸!”   “……”我放下手,不跟他玩幼稚的游戏,接着我想起宁泓。   宁泓咋咋呼呼的样子比邹海阳欠多了。   “你有新女友了?”我问。   邹海阳漫不经心地点头:“嗯呐。”   我皱眉:“你能不能长点记性?我可不想真给你上坟。”   “哥你就不能盼我点好。”邹海阳说,“我找的大一小学妹,天真可爱小宝贝。”   “哦。”我说。   邹海阳扒拉手机里的照片给我展示:“你看,怎么样?”   屏幕里半大姑娘笑容灿烂,仿若清晨第一缕阳光,   我没说话,推开他的手。   邹海阳说:“哥,我和你不一样,你的心很小,只容得下几个人,我恨不得把全世界的景色放进我心里。”他收起手机,笑眯眯地看我,“我不需要某一个人自始至终陪在我身边,我身边会有无数人的身影与我同行。”   这番歪理邪说颇有些哲学意味,我说:“随你高兴。”   客厅里传来我爸的声音:“澜生,海阳,吃饭。”   “来了。”邹海阳应道。   我和他一前一后走出卧室,我妈半是埋怨地问:“你们不陪陪三姑和大姨,窝在卧室里干什么呢。”   “看电影。”邹海阳大喇喇地坐下,拾起筷子夹了一块干煸豆角。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椰奶,闷头吃饭。   在家住了一个星期,我准备买回天津的机票,邹海阳说:“给我买一张。”   “干嘛?”我看向他。   “任子晨邀请我去玩。”邹海阳说。   “你害他姐蹲大牢,你俩还联系?”我说。   邹海阳不满地说:“什么叫我害他姐,我让他姐捅我的啊?”   我挑眉,邹海阳说:“我俩是好哥们,关系铁着呢。”   我多加上一张机票,和他一同飞回天津。   他嘴上说任子晨邀请他玩,实际大多数时间还是住在我这里。   一天晚上,临睡的点儿,我倚着床头看手机,邹海阳神神秘秘地问:“哥,你去过gay吧吗?”   我心下一紧,面不改色地问:“怎么?”   “任子晨认识个妹子,身材火辣,那胸脯,好家伙,得有E杯。”邹海阳说,“我们昨天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妹子说如果我敢去gay吧待两个小时,她就约我出去吃饭。”   “所以?”我问。   “……你陪我一起去呗。”邹海阳说,“保卫我的贞操。”   我的视线回到手机屏幕:“不去。”   “哥,你见死不救。”邹海阳耍赖地滚来滚去。   “你死了吗?”我冷淡地问。   “你不去,万一我被男人看上了怎么办?”邹海阳问。   “如果他强迫你,你就报警,报警号码是110.”我说,“你最好拿手机记一下。”   “……”邹海阳气得一头扎进枕头试图闷死自己。   我刷了一会儿手机,说:“我关灯了。”   “哥——”邹海阳的声音甜腻得仿若吃了一整个蜂窝,“你想想,E杯,那可是E杯啊!”   “你怎么不想想,你进gay吧有危机感,我进去就没有危机感了?”我问。   “咱们两个人,相互有个照应。”邹海阳说,“二打一,你说对吧?”   他讲得没毛病,但我不想为他那个低俗的理由妥协。   邹海阳孜孜不倦地劝:“老哥,你没去过gay吧,就当观光嘛,不要有心理负担。你不会歧视gay吧?”   我下意识摇头。   “所以说,你是为学习去的,增加生活阅历。”邹海阳的词一套接一套,“我反正怎么着都要去的,到时候我哭天喊地地打电话给你求救,你不是还得进去?”   我转头看向他,笑了一下:“你说我现在打死你,是不是就不用进gay吧了?”   邹海阳噎住,安静片刻,声音微弱:“哥,你冷静。” 第51章 醺然   邹海阳坐在吧台旁,盯着眼前装满冰块的杯子,再看看邹澜生手边各种各样五彩缤纷的鸡尾酒,觉得从一进门开始,世界就变了。   这事说起来邪门。邹海阳拽着他哥踏进E杯妹妹介绍的gay吧,守门的保安瞟了他们一眼,直直地朝邹海阳走来,伸手问他要进门费。   进门费嘛,邹海阳熟,异性恋酒吧男生交进门费女生免费,酒吧以此来吸引女性顾客。但这是个gay吧,他和他哥都是男人,凭啥只问他要进门费?   保安面无表情地盯着邹海阳,仿佛站在一旁的邹澜生是空气,邹海阳无奈,掏出三百块递给保安。保安在他们俩的手背盖章,一抬手引他们进去。   然后邹海阳感受到了络绎不绝和无人问津的差距,他哥那边络绎不绝,他这里无人问津。   我靠为啥啊,邹海阳冥思苦想,他又没把性向写脸上,凭啥那群基佬扑棱蛾子似的往他哥身边围,将他视若无物。而且他哥也是直男啊!邹海阳喝了一口冰水,不确定地瞄他哥的侧脸,应该是的吧。   邹海阳不知道的是,gay吧的规则和异性恋酒吧没差,异性恋酒吧男交钱女免费,因为男多女少,gay吧1免费其他属性全交钱,因为粥多僧少。邹海阳一看就是直男,梆梆硬,突破天际的直,所以必须交钱,至于邹澜生,保安心里吹个口哨,不知今晚落到哪个小妖精手上。   邹澜生正在给搭讪的男性讲阿基米德螺线,就是吧台后的装饰墙上螺壳般的装饰曲线,这么无聊的内容,长相秀丽身材挺拔的男性托着下巴状似津津有味的聆听。   邹海阳暗自呸了一口,他隐约看见男性的影子幻化成一条垂涎的恶龙,跃跃欲试要把他哥拖回阴森幽暗的巢穴大快朵颐。   他妈的,为什么。   -   Gay吧里的人是我意想不到的热情,尤其他们愿意听我从阿基米德螺线讲到笛卡儿叶形曲线到摆线到心形线,听完还愿意留下电话号码说以后接着聊。   站在我面前的男人自称Aron,是位海归硕士,他端起酒杯:“老师第一次来?”   “嗯。”我点头,他叫我老师总让我想到宁泓,于是说,“别叫我老师,澜生就好。”   “澜生。”Aron从善如流,“不如我请你去卡座喝一杯?”   “不了吧,我就坐一会儿。”我推拒。   “好吧。”Aron耸肩,执笔在餐巾纸上写下手机号,“我对函数曲线特别感兴趣,澜生有空给我打电话,咱们详聊。”   我眨眨眼:“行。”把Aron递来的纸巾塞进口袋,幸好我穿了一件大口袋的外套,从外面看不出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一沓纸巾。   Aron刚离开,立即有男性起身走来,邹海阳赶忙坐到我身旁,对身后的男性没好气地说:“后面排队。”扭头看向我,“哥,你行情挺好啊。”   “这里喜欢数学的人真多。”我感叹,“像开研讨会。”   邹海阳磨牙:“是啊,是啊。”   “到两个小时了吗?”我问,“你们的赌约怎么验证?”   “我给她发微信了,她等会儿过来。”邹海阳说。   “哦。”我点头,“好。”   邹海阳仰头往嘴里倒了一块冰,咯吱咯吱地咬:“哥,你是直的吧?”   “你觉得呢?”我含糊地把皮球踢回去。   “你是直的,那今晚上这些人全都看走眼不大可能。”邹海阳煞有介事的分析,“你不是直的,你当年订婚那事儿怎么解释?”   “所以?”我问。   “随便吧。”邹海阳放下杯子,“跟我没什么关系,你开心就好。”   果然是邹海阳的做派,他是个绝对的享乐主义者,自私懒散潇洒,像风一样活着。   -   酒吧今晚来了个极品,Aron坐在角落的卡座窥探,眼神掠过走在前面大大咧咧的直男,落到后方戴金丝眼镜的男性身上。身材挺拔,个头高,目测约有一米八五以上,Aron老道地评估,宽肩窄腰长腿,气质温雅,一举一动略显强势,好一个斯文禁欲的1。   Aron环顾周围,众人一双双眼睛如饿了十天八天的蟒蛇,幽幽地落在那人身上。细碎的低语交谈仿若魔鬼的呢喃,一瞬间,这里不是纵情欢乐的酒吧,是饥荒的狩猎场。   所谓零溢事件,这就是活零活现的写照。   像某种约定俗成的规则,一杯杯鸡尾酒端到那人面前,谁送酒,谁搭话,一群千年老妖排着队,披着人皮,凑上去与那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而英俊的绵羊像个情场高手,和每个搭讪的人都聊得起来,收下了每个人的电话号码,这就让Aron看不太懂了。他送去一杯莫吉托,施施然走到猎物身旁坐下,听对方讲枯燥无聊的几何函数,听着听着,Aron的脑袋一片空白,只跟着那人的节奏微笑捧场。他愿意听下去,全因为美色误人。   自称为澜生的男人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映着吧台昏暗暖黄的射灯,瞳孔边缘泛着琥珀般温润的碎光。接着他笑起来,仿佛笛卡儿叶形曲线蕴藏无尽的乐趣,额角垂下的碎发一晃一晃,毛绒绒的,勾得人心痒痒。   真是要命了,这是什么学院派甜美学长。   Aron摸摸心口,不知不觉听完了笛卡儿叶形曲线的起源和解析过程,听没听懂暂且不表,灵魂仿若吸饱了水,他感慨,原来这就是男人的味道吗。   好东西要懂得大家分享,Aron恍惚地坐回卡座,迅速掏出手机打给小姐妹:“喂,will,极品1见过没,今天酒吧来了一个。”   -   “哎?”邹海阳望望四周,“哥,你有没有感觉到酒吧人越来越多?”   我说:“是啊,可能等会儿有活动。”   “有的有的。”酒保殷勤地递给我一杯柠檬水,“等会儿开自由麦,大家可以点歌上去唱,澜生唱歌怎么样?”   “不大会。”我说。   “那你喜欢听什么类型的歌?”酒保问。   “额……”我想了想,“张信哲。”   “好的。”酒保眉眼带笑地走到吧台另一头。   邹海阳嘀咕两句,我没听清,便问道:“什么?”   邹海阳说:“就离谱。”   他话音刚落,主持人打开自由麦,清清嗓子,说:“大家晚上好,欢迎光临蓝窟酒吧,让我们开启今晚的自由歌会,第一首,张信哲的《爱如潮水》!”   “好巧。”我看向酒保,他朝我挤挤眼。   -   邹海阳心累,妈的这群基佬是没见过男人吗?一个个使尽浑身解数仿若开屏的孔雀,争奇斗艳地刷存在感。他转头看向邹澜生,敢情他哥的天赋点全点在gay吧了,用户群体多么垂直的吸引力啊。   不过邹澜生看上去少见的心情好,喝多了酒微醺的模样,单手撑着下巴跟随音乐的节奏轻晃,像只华贵的布偶猫。   邹海阳歇下心中的吐槽,虽然几十号基佬削尖了脑袋往他哥身边钻,只要他哥高兴,邹海阳没什么不乐意的。   接下来连着几首张信哲,邹海阳以为自己坐在张信哲的独家演唱会,大家倒也不必这么努力,他腹诽几句。邹海阳回头看他哥,邹澜生眉眼舒展,趴在吧台睡着了。   邹海阳叹气,他哥心里藏着事,他看得出来,放松一下挺好,人总要寻个空隙为自己松绑。他站起身,走到邹澜生身旁,弯腰扶起对方的一条胳膊架在肩膀上,朝酒吧门口走去。   期间拒绝了无数图谋不轨的帮助,邹海阳迈出酒吧,站在路边伸手叫了辆出租车,带他哥回家。   至于E杯妹子……天下妹子千千万,E杯虽然少见,但比优质1多多了。 第1章 失踪   一觉醒来,我眯着眼睛看窗帘缝隙漏出的晨光,仔细回忆昨晚发生了什么。   我被邹海阳拖进gay吧,我喝酒上头跟无数个陌生人兴致高昂地聊几何函数,张信哲的歌,炫彩的灯光,一沓写着手机号的纸巾……我捂住脸,痛苦地憋出一句:“唔天呐……”   “哥,出来吃饭。”   邹海阳喊了一声,“吧嗒吧嗒”拖鞋声由远及近,他依靠着门框,笑眯眯地问:“醒了吗?”   “醒了。”我揉揉眼睛,坐起来,问邹海阳,“我不记得昨晚怎么到的家。”   “我扶你回来的。”邹海阳说,“睡得怎么样?”   “挺好。”我说。   实际上好极了,我没有梦见任何人,躺小船上赏了一晚上月亮。   “起来吃饭吧,我熬了绿豆粥。”邹海阳说。   我踩着拖鞋站起身,稀奇地说:“你居然会做饭?”   “那你以为我靠什么骗姑娘。”邹海阳说。   惯例刷牙洗脸,我坐在餐桌旁,邹海阳端上来葱花饼、煎蛋、黄豆酱和绿豆粥,他眼睛亮莹莹地看着我。我顺势夸奖他:“闻着好香。”   邹海阳递给我勺子:“快尝尝。”   我们边吃饭边聊天,我问:“你快开学了吧?”   “嗯,还有十天报道。”邹海阳说。   “想好毕业做什么吗?”我问。   “去北京看看。”邹海阳说,“一是大城市,二是离你近。”   我点头:“行。”   “我拿到了北京的实习,过几天我回学校报道,然后去北京。”邹海阳说。   我心中踏实,邹海阳虽有一身沾花惹草的坏毛病,该正经的时候一点儿不掉链子。   “你女朋友去北京吗?”我问。   “啊……”邹海阳怔怔地抬头,似乎刚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女朋友,他摆手,“到时候再说,她不愿意我也没办法。”   渣得如此坦荡,噎得我说不出话。   -   “你受什么刺激了?”王桐枢问,“天天往国外窜,加班比休假还积极。”   宁泓脸上倒扣一本书,瘫在椅子上仰面朝天装死,像条翻肚皮的鱼。   他不是不想休息,他是不敢休息。一闲下来就想到邹澜生,想到邹澜生就生气,一生气就失眠,还不如加班到昏迷。   “我觉得你再这样下去,早晚出事。”王桐枢后怕地说。有一次他们撞上不稳定气流,飞机忽上忽下,王桐枢吓出一头汗,宁泓绷着脸沉稳地安抚乘客。最终飞机平稳降落,王桐枢盯着宁泓,总觉得这小子该去看看心理医生。本该生死关头的时刻,宁泓那模样像个假人。   “你别咒我。”宁泓闷闷地说。   “你的那个男……朋友。”王桐枢问,“你俩没和好?”   宁泓冷笑:“你觉得我这表现像和好了吗?”   王桐枢挠挠头:“都快半年了吧。”   “不用你告诉我时间。”宁泓烦躁地坐起身,合上杂志放到一旁,“走,干活。”   “这趟飞哪儿来着?”王桐枢问。   宁泓说:“巴黎。”   -   时间飞快,转眼到了大学生陆续返校的日子。   我送邹海阳到地铁站,邹海阳假意抱怨:“别人都送到机场,你送到地铁站,真薄情。”   我本想送他去机场,可一想到机场里有宁泓,我便踌躇了,说:“你多大了,不认识路?”   邹海阳撇嘴,朝我挥挥手:“拜拜。”然后背着一个轻便的书包刷卡进站。   我目送他远去,独自一人走回家。   空荡荡的屋子,我和猫,倒是自在。   第二天是开学日,我手下除了夏纤纤外的两个研究生都出去实习了,学院便给我分了新传院大二的数学课。   春寒料峭,我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羊绒外套,走进新传学院的阶梯教室,朝等候已久的学生们打招呼:“大家好,我是你们的高数老师邹澜生。”我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波澜的澜,生长的生。”   底下响起一片捧场的掌声,新传学院的学生热情大胆,前排的女生起哄:“老师,微信号微信号!”   我依言继续写下手机号:“输入手机号能搜到我的微信,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我看到了会及时回复。”   “数三的难度并不大,你们认真听课都能考过,我尽量不给你们挂科。”我说,“如果你们经常不来上课,作业也不交,我就没办法了。” 第一节 课我通常以目录讲解为主,没什么难点,听不听都行。   下课铃响,我立马抱着书走出教室,跑得比学生还快。迎头撞上夏纤纤,我后退两步:“小夏?”   夏纤纤一副焦急的模样:“老师,肖珂没来报道。”   我猜测道:“会不会票买晚了,或者有事晚点到?”   “不是的,老师。”夏纤纤掏出手机,点开微信对话框展示给我看。   1月1日 00:01   【夏纤纤:学弟元旦快乐!】   1月5日 14:23   【肖珂:学姐】   【肖珂:我】   1月5日 16:05   【夏纤纤:学弟怎么了?】   1月11日 20:12   【肖珂:我爸打我】   【肖珂:我爸让我滚】   【肖珂:我爸知道我是同性恋了】   1月11日 20:34   【夏纤纤:你在哪?】   【夏纤纤:在家过年吗?】   1月20日 13:06   【肖珂:学姐,我害怕。】   【肖珂:我爸好像疯了。】   1月20日 15:26   【夏纤纤:[语音呼叫]】   【夏纤纤:[对方无应答]】   1月24日 14:09   【夏纤纤:学弟,你在哪?】   1月25日 16:43   【夏纤纤:学弟,看到消息给我回个电话,我随时都在。】   2月7日 10:47   【夏纤纤:后天开学,你买好车票了吗?】   2月8日 15:32   【夏纤纤:我到天津了,你到哪了?我去找你。】   我看完聊天记录,问:“肖珂给你打电话了吗?”   “没有。”夏纤纤摇头。   我感到不安,说:“我们去报警。”   “报警?”夏纤纤看向我,“警察会管吗?”   “会的。”我当机立断,“走,去新民路派出所,离这儿不远,咱们走着去。”   我和夏纤纤到达新民路派出所,我翻了翻手机通讯录,找出一个一年前记录下来的手机号,周江咏警官,去年三月劝阻肖珂跳楼的警察。   “你好。”我说,“我找周江咏警官。”   “周警官今天出勤,您找他有什么事吗?”值班的年轻警察客气地问。   “一年前,我的一个学生想跳楼,周警官劝下来了,给我电话号码说有事找他。”我说,“这两天开学,那个学生没来报道,我们也联系不上。”   “这样,我先给您做个记录。”警察说,“您叫什么?在哪工作?”   “我姓邹,邹澜生,是津门大学数学系的副教授。”我说,“手机号是xxxxxxxxxxx。”   “好的。”警察记下信息,“您说一下您学生的信息。”   “他姓肖,肖珂,王字旁加个可。”我说,“家住……”   “他是安徽人。”夏纤纤说,“安徽省合肥市金桥县。”   警察问:“他的家庭情况您知道吗?”   “他是单亲家庭,他爸抚养他长大。”夏纤纤说,“他是同性恋,去年就因为这个原因跳楼,他爸性格古板,对他非打即骂。”   “寒假的时候他发给我的微信消息很诡异。”夏纤纤说,“他爸知道他是同性恋,他说他爸疯了。”   警察记录的速度很快,记完他说:“看来是家庭矛盾,而且是跨省市的。我们办案是分区域管辖,管不着那么远。”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夏纤纤的情绪逐渐激动,“他不是管不管得着的问题,而且这也不应该是我们考虑的事情!”   我拉住夏纤纤,问年轻警察:“那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年轻警察皱眉看向我,我只当他年轻,缺少共情能力,身后传来一个中年男声:“小刘,发生什么事了?” 第53章 学校   我应声回头:“周警官。”   “你好。”中年男警察走到我面前,笑了笑,“我记得你,去年三月份津大楼顶不要命的老师。”   我尴尬地摸摸鼻子:“是的,我姓邹,邹澜生。”   “邹老师遇到什么事了?”周江咏问。   “我那个学生,肖珂,这两天开学他没来报道。”我说,“而且我们联系不到他。”   夏纤纤打开微信页面递给周江咏:“这是我和他的聊天记录。”   周江咏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端着手机认真看完,说,“你们知道他家的详细住址吗?”   “知道。”我说,“学生们放假前要填写一张安全表格,表格都存放在教务处。”   “你们以学校的名义报失踪,文件盖公章,我试试能不能立案。”周江咏说,“邹老师,你找学校开一张肖珂未报到的退学警告书,我和你一起去他家里看看。”   “好。”我点头,“谢谢周警官。”   “叫我老周就好了。”周江咏憨厚地笑,“周警官周警官,这叫法总让我觉得活在警匪片里。”   回到学校,我上报了肖珂没来报道疑似失踪的事情,学院非常重视,二话不说开了一张肖珂未报道的证明和一张退学警告书,两份文件都盖上了公章。   齐院长找到我:“小邹啊,这位是肖珂同学的辅导员,你和她一起去,相互有个照应。”   “你好。”我看向齐院长身旁的年轻女性,她约有二十三四的岁数,一头利落的短发,使我想起高中时候的秦萱。   “我姓贺,贺雪。”她自我介绍,“我知道你,邹澜生老师,对吧?”   我说:“是的。”   “我这儿有肖珂的详细住址,我们什么时候出发?”贺雪问。   我看向齐院长,齐院长说:“院里给你们订了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出现任何事情及时向学校汇报。”   我说:“好,多谢院长。”   齐院长摆手:“这是学校应该做的。”   “我也要去。”夏纤纤拉住我的胳膊,“邹老师,我自己出钱买票,我和你们一起去。”   “这……”齐院长皱眉,“你一个学生跑去干什么?”   “肖珂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必须要去看看。”夏纤纤说,“我二十五岁,不是小孩子了。”   齐院长注视她半晌,无可奈何地说:“去就去吧,两个女孩子搭个伴儿。”   夏纤纤连连道谢:“谢谢院长。”   第二天上午十点,我、周江咏、贺雪和夏纤纤一行四个人坐上去合肥的航班。   -   “宁泓!”王桐枢气喘呼呼地跑到宁泓身旁,“你知道我刚刚看到谁了吗?”   “谁?”宁泓象征性地应付一声,眼皮都没抬。   “你男朋友。”王桐枢说,“穿深灰色大衣,戴个金丝边眼镜,对吧?”   宁泓迅速坐起来:“然后呢?”   “我看到他们在候机大厅坐着。”王桐枢说,“那个登机口是去合肥的。”   合肥,难不成去出差?宁泓琢磨,邹澜生一个大学教授,出差也是去一线城市开研讨会,没事儿往合肥跑什么?   “你不跟上去啊?”王桐枢问。   “我跟上去干嘛?”宁泓没好气地说,他追上去,再被邹澜生一通言语气走?他可不想再听一遍“你走吧”,这三个字戳得他肺管子疼。   王桐枢无语,他骂道:“你就拖吧,总有你哭的时候。”   -   从地铁出站口走到候机大厅,一路上没遇到宁泓,我有些失落,复又安慰自己,滨海机场地广人多,碰不到宁泓也很正常,哪有次次那么巧的。   落座经济舱,周江咏坐在我身旁,我闭目养神直到落地合肥市。   走出机场,我们打了辆车直奔金桥县。夏纤纤眼下青黑,眉头紧锁,吃饭没胃口,贺雪比夏纤纤年纪小,轻声细语地安抚她,倒像个大姐姐。   我们站在肖珂家门口,周江咏抬手敲门,“咣咣咣。”   “有人吗,警察。”周江咏说。   巨大的敲门声引起四周邻居的注意,隔壁的老太太打开门,隔着防盗外门说:“他出去上班了,晚上六点多回来。”   “哦好,谢谢。”周江咏说。   “你们找他什么事啊?”老太太问。   “这几天开学,他儿子没来报道。”我说。   “开学?他家那小子正月就被他送去上学了啊。”老太太惊奇道。   我愣住,看向周江咏,周江咏问:“正月?上的什么学您知道吗?”   “和那家的娃儿,”老太太指指右手边的另一户人家,“上的同一个学校咧。学费可贵了,一年十几万,听说啥都能治,能不让小孩打游戏,还能管喜欢谁不喜欢谁。”   老人家说话带着方言口音,听起来颇为费劲,但反映的信息令人惊诧。   周江咏亮出证件:“阿姨,我姓周,是天津市南开区新民路派出所的警察,我的警号是xxxxxxx,您方便吗?咱们进去说。”   “进来吧。”老太太打开外门,后退两步让我们四个人走进去,她转身关好两扇门,嘴里不住地嘟囔,“这做爸妈的,就爱管闲事。孩子喜欢男的喜欢女的,他喜欢不就得了,你虽然生他养他,还能管他一辈子啊。”她步子缓慢地走到沙发旁坐下,“孩子高兴就好,搞得鸡飞狗跳的,一个家七零八落就舒服了?唉。”   这语气听上去意有所指,我想起和肖珂一同坐在楼顶时,他谈起他邻居的事情,于是问:“肖珂说他有个邻居,现在还住这儿吗?”   “不住啦。”老太太说,她捶捶膝盖,“那孩子被他家里送去上学,上了一学期,回来精神就不太正常了,见谁都没有表情,不笑不乐,跟个木头人似的。他爸妈卖掉房子带他去大城市看病,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那个学校……”周江咏问,“您知道叫什么吗?”   “不知道。”老太太说,“我知道它在山东,好像是临沂。”   我说:“肖珂和他爸爸吵过架吗?”   “何止吵过,过年那阵子,他家就没消停过。”老太太说,“天天叮呤咣啷噼里啪啦,他爸打他下手可狠,有一次我看他坐在楼道里,手臂全是伤。白白净净的小男孩,他爸咋下得去手咧。”   夏纤纤低头抹眼泪,周江咏说:“您还记得任何关于那座学校的事情吗?任何细节都可以。”   老太太心善,努力回忆了一会儿,说:“楼下有个婆子,消息特别灵通,我下楼帮你们问问。”   周江咏说:“您年纪大,行动不方便,您告诉我她长什么样,我去问。”   老太太瞪他一眼:“我身体好着呢,走路带风,你瞎操什么心。”她站起来,伸伸胳膊蹬蹬腿,证明她所言非虚,“我和她是熟人,问起来方便,你去的话,什么都问不出来。”   所谓老小孩老小孩,周江咏没办法,只得说:“那就谢谢您了。”   老太太的老伴儿慢腾腾地走进客厅,拿着一个果盘:“吃点梨,洗好的。”   “谢谢您。”我说。   老太太下楼,大约半个小时,老太太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张名片,豪气地递给周江咏:“给,就这个学校。”   周江咏扫了一眼,把名片递给我,我低头一看,山东临沂清心修身学院。卡片背面写着,治网瘾、同性恋、抑郁症、多动症,挽救您孩子的歧途人生。   “快到晚饭的点儿了。”周江咏说,“不耽误你们休息,我们先走一步。”   “不耽搁。”老太太挽留道,“你们再多坐一会儿,隔壁快回来了。”   我捏着那张名片,心中的担忧转变成怒火,在我看到肖珂父亲的时候燎原。 第54章 结婚   我打了肖珂的父亲。   是一时冲动,但也不是那么冲动,我看到他一脸嫌恶地说肖珂“自私恶心”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拳头先脑子一步挥出。   结结实实的一拳打在他的眼窝,他被打懵了,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反击。   周江咏伸手要拦,肖父的拳头擦过我的眉骨,他个子一米七出头,和我一比跟个小鸡仔似的。我开始没头没脑的愤怒,抡圆了膀子打回去,瞬间拥挤的楼道成为斗殴场。有邻居被越来越大的动静惊到,打开一条门缝观望一会儿,默默地关上,竟然没有一个旁观者选择报警。   几个回合后,我利用身高优势将肖父钳制住,他趴在地上无法动弹,我们俩脸上都有伤痕,肖父的更重些。   “我要报警!我要让你蹲监狱!”肖父咒骂。   我忽然觉得没趣,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跟这种人计较真掉价,我松开他的肩膀,站起身:“怎么,你送你儿子蹲监狱还不够吗?”   肖父一骨碌坐起来,指着我骂:“他不是我儿子,他是个变态!变态!”   我看着他青一块紫一块的眼眶和脸颊,心中一阵舒爽,我抬手抹掉额角的血,扶正镜框,迈步下楼。   踏出单元门,周江咏与我并肩,他小声说:“邹老师,打得好。”   我鼻腔里哼出一声。除去和宁泓玩闹似的打架,我正儿八经的打架还是在初中,我其实不喜欢通过这种野蛮的方式解决问题,但不得不说,真的很爽。   心中盘旋的郁气去了七八成,我问周江咏:“下一步怎么办?”   “去临沂。”周江咏说,“看看学校什么样。”   “直接去还是……”我沉吟,“换个身份去?”   周江咏问:“比如?”   我想到宁清经常出的卧底任务,抚了下心口,说:“我们装作家长,混进去看看。”   “好主意。”周江咏说,“咱一起想个剧本。”   天色擦黑,我们走进路边一家麦当劳买个全家桶边吃边聊。   我拿起薯条蘸了蘸番茄酱,问:“周叔多大岁数?”   “四十二。”周江咏说,“邹老师你呢?”   “刚满三十。”我说,“咱俩扮成兄弟,看你这年纪,孩子差不多在青春期,正是不好管的时候。”   “行,我叫周江,你叫周澜。”周江咏说,“小雪和小夏在外面等我们。”   “你有个儿子,必须是儿子,不然我们没法进入男生区。”我说,“如果学校里男女分区管理的话。”   “好吧,我儿子是个同性恋。”周江咏说,“我们拟合肖珂的情况,假设他交过男朋友,男朋友把他甩了,他患上抑郁症想自杀。”   “OK。”我打个响指,“我们再设定细一点。”   于是我们坐在麦当劳的角落像一群编剧,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完了周江咏儿子的人设,一个胆小怯懦、易于控制的十六岁小男孩。   等我们觉得差不多的时候,已然午夜,我们慢悠悠走回宾馆,第二天上午十点半,我们飞往临沂启阳机场。   我额角斜着贴一个创口贴,下巴有一处擦伤,但我不想把自己裹得像个伤员,干脆不管其他的伤。   周江咏递给我一张纸巾:“擦擦,有血。”   “哦。”我抬起手用餐巾纸拭过下巴,留下一行血迹,是我刚刚无意识抠开了结好的痂。   我们没有立刻打车去清心修身学院,而是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拨过去一个电话,周江咏打的。他装作六神无主关爱儿子的中年父亲,絮絮叨叨地说自己的儿子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   电话进行了一个小时,我们耐心地等着,最后周江咏和电话那头的人定下一个时间上门拜访。   我咬了一口肉松面包,问:“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三点,学校门口见。”周江咏接过贺雪递的面包,嘲讽地说,“挺猖狂。”   “嗯。”我也没指望今天直接去,毕竟周江咏扮演的是个外地人,坐车辗转到临沂需要时间。   夏纤纤说:“老师,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看她憔悴的模样,答应下来:“好。”   “有事电话联系。”周江咏说。   我点头,和夏纤纤一起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   “老师。”夏纤纤不安地攥着袖子,“你觉得我们能把学弟救出来吗?”   “能的。”我说,“必须能。”   “我好担心他。”夏纤纤说,“他的邻居被折磨得精神失常,我怕他也……”   “你别说了。”我被她说得心烦意乱,“小夏,你能不能,”我咽下尖锐的词句,换上委婉的说法,“你能不能不要总是从别人身上汲取信心,你能不能稍微坚强一点。”   夏纤纤怔怔地看着我。   我意识到就算我的话加以润色,仍然太伤人了,我说:“对不起我……”   “邹老师,肖珂说,”夏纤纤打断我的话,“他说如果他顺利出柜,我也要出柜。他说他帮我探路。”   我沉默。   夏纤纤继续说:“您也是同性恋对吧?您向您家里出柜了吗?”   这就有点冒犯了,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点头肯定我是同性恋,摇头是我没有向家里出柜。   “您为什么不出柜呢?”夏纤纤问。   我为什么不出柜呢?我扪心自问,是没有人值得我拼一把,还是我不敢?我先前爱慕宁清,如今喜欢宁泓,我都没有想过怎么大大方方地说出“我是同性恋”这句话,为什么我没有产生推开柜门的念头?   即便我父母不亲近我,我的七大姑八大姨除了逢年过节见一面,平日里根本不来打扰我,如此开放的环境,我依旧没有直白地对我弟弟说,我是同性恋。   为什么?   究其原因,或许我从心底就不认同我的性向,又或者是,还不够喜欢。我和宁清没有走到互诉心肠的那一步,我和宁泓目前处于分手的状态,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   无论出于哪个原因,我确实没有向家里坦诚,我没有肖珂勇敢,那我凭什么教育夏纤纤呢?   “老师,我不是指责您。”夏纤纤说,“我想说的是,您是肖珂的光,肖珂是我的光。”   我没留心听她的话,心里琢磨着出柜的事情,我应该先试探试探邹海阳的态度,我爸妈不同意就不同意吧,反正我也不爱回家。寒假的时候我和我弟在gay吧玩的时候,邹海阳好像问过我什么话,但是我喝得有些多,记忆仿佛被扯碎的纸张,东一块西一块的,拼不起来。   “老师,我们回去吧,有点冷。”夏纤纤说。   我下意识回答:“好。”   春天的气温忽高忽低,今天的风格外大,吹得人四肢冰凉。我吸入一口寒气,涤荡肺腑,头脑清明,我出柜的事往后放放,当务之急是把肖珂带回学校。   一年前我救下的孩子,决不能废在这种宣扬歪理邪说的学院。   “我家里人逼我硕士毕业前把婚结了。”夏纤纤突然说。   硕士毕业前?   这学期是夏纤纤的研三下学期,那不就是七月份之前?我问:“跟谁?”   “不知道。”夏纤纤说,“可能是某个他们找来的男人吧。”   “这么做是违法的。”我说。   “他们说,结婚只为了要个孩子,只要我生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他们以后都不管我了。”夏纤纤说。   我震惊于夏纤纤家长扭曲的脑回路,不把人当人,强迫她做个毫无感情的生育机器,这是地狱哪一层爬出来的魔鬼?   夏纤纤说:“老师,我不想嫁给某个陌生的男人。我可以嫁给你吗?我给你生个孩子,然后立刻离婚。你不用顶着压力出柜,我也解脱了。”   此时此刻,我震惊得失去了基本的语言能力。 第55章 考察   “什么?不行。”我想都没想立刻拒绝,“我可以尽我最大的努力帮你,但不能毁掉我们两个人各自的生活。”   夏纤纤失望地低头:“对不起,是我莽撞了。”   “你跟你家里人深入聊过吗?”我问,“你和他们血脉相连,他们……”   “我恨他们。”夏纤纤褐色的眼珠反射着金属般无机质的光泽,“我恨死他们了。”   “他们操纵我的生活,操纵我,生下我只是因为‘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他们是愚昧的流水线工人,强行把我捏成他们想要的样子。”夏纤纤一股脑地发泄出来,“我特别讨厌音乐,但我过了钢琴十级。我小时候每天坐在琴凳上弹七八个小时,手腕肿了也不能停,因为其他小孩都学音乐,我必须会一项技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一向不大会安慰人,这一刻更是词穷。   夏纤纤说:“有时候我希望他们死了,或者我死了。”   幸好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我接起电话:“喂?”   “哥,我到北京了。”邹海阳说,“你在家吗,我明天去找你玩。”   “我在外面出差。”我说。   “出差?”邹海阳说,“北京?”   “不是,山东。”我说。   “……我记得研讨会基本都在一线城市吧。”邹海阳说,“你去山东干嘛?”   “办点事。”我含糊地说。   邹海阳一个劲儿地追问:“什么事?跟我说说。”   我虽然感谢他的一通电话把我从充满仇恨的对话中解救出来,但他真的很烦,我说:“你好好工作,别管我。”   “……不管就不管!”邹海阳气冲冲地挂断电话。   我愣了愣,收起手机,对夏纤纤说:“快到宾馆了,你想吃什么吗?我请客。”   夏纤纤恢复了温和的模样,她说:“宾馆楼下有面馆,我想吃拉面。”   “好吧。”我应下,和她一同走进面馆。   -   “琳姐。”宁泓笑着递上一根雪糕,“您上班辛苦了,我来发福利。”   王晓琳挑眉看向宁泓提溜的一袋冰棍,问:“我看你发了一圈雪糕,说吧,什么事?”   “琳姐懂我。”宁泓竖起大拇指。   王晓琳撕开雪糕的包装袋咬一口。   “就,”宁泓小声说,鬼鬼祟祟一副做贼的样子,“帮我留心一个人。”他掏出手机,翻到一张照片,“长这样,您看到了及时给我发消息。”   照片上的男人坐在一块石头上,朝河水的方向看去,鼻梁上架一副金边眼镜,斯文俊秀。   “这谁啊?”王晓琳问。   “我朋友。”宁泓说,“我跟他闹别扭了,找个机会和好。”   “啧啧,他有女朋友吗?”王晓琳八卦地问,“我虽然没机会了,但我有好几个单身姐妹,个顶个儿的如花似玉。”   宁泓藏金子似的迅速收起手机:“有的,他女朋友特别凶。”   “……你激动什么?”王晓琳说,“小事,姐帮你盯着。”   “谢谢谢谢,再给你一个绿豆的。”宁泓低头在袋子里扒了一根绿色心情递过去。   -   第二天我们起了个大早,借用酒店会议室规划下午假借身份进清心修身学院参观的事。   我们设想了无数种情况,重点是如何收集证据和撤退。   周江咏说:“我带了两个纽扣窃听器,如果不让带手机进去,咱就把窃听器打开。”他看向我,“我带一个,邹老师带一个。”   我说:“好。”   下午两点五十,我们到达学校门口。   等待约十分钟,从校门钻出一个矮胖矮胖的男人,秃顶,挺着肥大的啤酒肚,笑呵呵地说:“你好,是周先生吗?”   周江咏说:“是的,我是周江,这是我弟弟周澜。”他指了指我。   我说:“你好。”   男人自我介绍:“我叫陈文明,是教国学的老师。”   “陈老师。”周江咏从善如流,奉承话张口就来,“我一向推崇咱们自己的文明,四书五经,伦理纲常,这才是永恒的经典。”   陈文明的小眼睛精光闪烁,大力认同:“是啊是啊,咱们里面请。”他推开门,“先说好,学校里不允许拍照录像。这是神圣的地方,不允许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污染孩子们的眼睛。”   “那当然。”周江咏摸了一下口袋。   我双手揣兜,打开口袋里的窃听器。   一路上基本是周江咏说话,我冷着脸四处观察,扮演一个忧心忡忡又担心被骗的家长角色。周江咏扮白脸说好话,我扮黑脸不说话,陈文明为了说服我,用尽浑身解数,我还是绷着脸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我们走过教室外长长的走廊,教室里的孩子目前还算正常,他们年纪不大,约十二三的年龄,齐声朗读三字经:“……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小澜,你觉得怎么样?”周江咏回头看我,他的人设是没有主见急病乱投医的懦弱父亲。   我皱眉不说话,周江咏神色惶惶。   陈文明说:“周小哥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我沉吟半晌,开口:“费用上没什么问题,但是我侄子性子倔,我怕你们管不了他。”   陈文明发出一声嗤笑:“管不了?就没有我们管不了的孩子。”   “真的吗?”我挑眉,“我不信。”   鲁豫的话果然能挑起胜负欲,陈文明气得两腮的肉都在抖:“不信?今儿让你见识见识。”他抬手往前一指,雄赳赳气昂昂地说,“我带你们看看思过园。”   思过园?我看向陈文明:“那是什么?”   “不听话的孩子闭门思过的地方。”陈文明走在前方带路,拐过几个弯,到达一个树荫笼罩的小院子,院子里有一排没有窗户的平房,他推开最东头的门,示意我们进去。   踏进门里,仍然是长的看不到头的过道,因为没有窗户,光线昏暗,只有十步一个灯泡照亮一小片地方,活像恐怖片里的场景。过道左手边是一排房门,每扇门板下方开个四方的洞,洞旁挂着两个金属小锁。   “这……”周江咏开口,话音未落,我们身旁的门响起“咚”一声,接着是哭泣和乞求:“老师,求求你放我出去,我知道错了!”哭声凄厉,依稀是个男孩的声音,“老师,我错了,我再也不顶撞老师了!”   陈文明猛地拍了一下门板,不耐烦地说:“喊什么喊,闭嘴,我不是你老师。”   声音微弱下去,渐渐没了声音。   “我们把不听话的孩子放在这里面,用以前私塾的教育方法,冥想自省。”陈文明说,“如果想明白了,写个一万字的思过书,就能被放出来。”   “这有用吗?”我问。   “有用,有用得很。”陈文明得意洋洋,他指着门板底下上锁的洞,“那是送饭的地方,我们绝不会饿着孩子。思过园没有窗户,除了楼道里的灯泡,每个房间里都是没有灯光的,这样孩子们就能专心的思考自己的错误。在里面关上十天半个月,再倔的驴子出来都服服帖帖的拉磨。”   “有空着的房间吗,我进去看看。”我说,“我那侄子鬼机灵,一般屋子关不住他,我们试过。”   陈文明面露犹豫,周江咏说:“要不算了吧……我儿子成绩挺好的,说不定成年了就不喜欢男的了……”   我添把火:“也是,小孩子没个定性,他刚十六,还不懂什么是喜欢,跟风罢了。”   陈文明说:“话不能这么说,青春期才能暴露问题,等他长大学聪明了,在长辈面前装乖,到外面鬼混惹得一身病,后悔都来不及。”   我挑眉:“你怎么证明你能治好我侄子?”   “唉是啊,一年十几万的学费,万一治不好,钱不就打水漂了。”周江咏说,“这可是我给儿子存的老婆本啊。”   陈文明咬牙一拍大腿:“前面有个空房间,我带你们看看。” 第56章 挫败   陈文明、周江咏和我站在空房间里,环顾四周,所见之景令我心悸。   漆黑的房间,仅凭走廊一点昏暗的光线勉强照亮入口的一小片水泥地坪。陈文明摁亮手电筒,我抬脚往里走,右手边靠墙放着一张狭窄的木板床,床上没有铺被褥,只有一张墨绿色的军行毯。左边角落是一处蹲便,沾满了斑驳的黄色尿迹,脏兮兮泛着臭味,蹲厕前方两步的位置立着洗脸池和水龙头。   我走近木板床,手电筒的光束照在床铺紧靠的墙壁上,那里镶嵌一条铁锁链,链条尽头挂着一副手铐。   “这是……”周江咏说。   陈文明说:“有的小孩性子烈,不栓住就容易……受伤。”   我盯着床头暗红的不规则痕迹,忍不住想,肖珂被关在这里过吗?他这一个月怎么活下来的?抑或,他还活着吗?   “看得差不多了。”周江咏说,“我相信你们的能力,能把我儿子治好。”他看向我,“小澜觉得呢?”   我若有若无地点头,转头又将单薄的木板床看了一遍。   “那您……”陈文明搓搓手,“什么时候带您儿子来报道呢?”   “我们回去一趟,准备钱和收拾行李。”周江咏说,“到时候我电话联系你,名片上的号码对吗?”   “对对对。”陈文明带我们走出思过园,“我们这是正规学校,有办学资格的,您放心。”   “有办学资格……是政府发的证件吗?”周江咏眼中浮动着微妙的情绪。   “是的,我们还得过奖呢。”陈文明得意地说。   我们一路走到校门口,周江咏说:“陈老师别送了,我们自己打车走。”   “好嘞,慢走。”陈文明说,“您加我微信,以后常联系。”   周江咏打开手机添加陈文明的微信,我抬手打了辆出租车坐到副驾驶,周江咏拉开后排车门坐进去。   我报了酒店的名字,司机师傅发动汽车离开。   前半道安安静静,到后半段,司机师傅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们是去那个学校办事的?”   “啊,是。”周江咏说,“考察一下。”   “因为家里小孩吗?”司机说,“你们好好考虑,别害了孩子。”   听这话的意味,周江咏来了兴趣,他佯装苦恼地抓抓头发:“我儿子喜欢男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跟你们说个事吧。”司机师傅踩了一脚刹车,停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前,“两年前,那个学校有个孩子死了,好像是被电死的,抬出来脑门焦黑,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当场就……”   “我们本地人都知道,那个学校的校长和工商局走得近,有关系,出了事人家也不怕,塞点钱就过去了。”司机师傅说,“他们打孩子特别狠,进去的孩子没几个正常走出来的。唉……不知道送孩子进去的家长怎么想的,自己的亲骨肉,花十几万送进去被别人折磨。”   “没人报警吗?”周江咏问。   “有人报啊,有用吗?”司机说,“人家有正经的办学资格,就说孩子身上的伤是自己调皮磕碰的,你有什么办法。”   “而且啊,他们都是一家的。”司机嘲讽地笑,“自己人怎么可能罚自己人嘛,就算罚了,不过是左手倒右手。关门整顿几天,再开门,比之前生意更红火。”   后视镜里的周江咏面色凝重,我心下沉了沉,这事恐怕不好办。   我的人生一直圈在学校的一亩三分地,没怎么接触过社会的错综复杂,我知道权钱交易、裙带关系,但我一点儿不愿意接触那些肮脏的玩意儿。人能躲避一时,哪能一辈子不沾染污秽,此时的我躲不过也避不开,我必须趟过泥沼,将我的学生带出那个满口仁义道德背地丧心病狂的邪教学院。   “好,我一定好好考虑,谢谢师傅。”周江咏说。   出租车停在酒店门口,我下车,问周江咏:“接下来怎么办?”   “我先给天津那边打个电话。”周江咏说,“问问他们有没有跨省合作的可行性。”   “嗯。”我点头,“我等你消息。”   “邹老师,你放心。”周江咏说,“我们一定能把你的学生救出来。”   我呼出一口气,说:“但愿吧。”   回到酒店,我跟夏纤纤和贺雪详细讲了一下学院里的情况,贺雪皱眉,夏纤纤一脸忧虑。周江咏站在阳台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表情严肃,时不时地点头。   我的心情随他的动作起起伏伏,生怕事情不了了之,我们空手而归。   周江咏收起手机,走出阳台,对我说:“他们说兹事重大,需要时间协调,有消息及时通知我们。”   “所以我们现在怎么办?”我问,“什么都不做?”   周江咏诧异地看我一眼,说:“当然不,我们做我们该做的事情。”   “比如?”夏纤纤问。   “比如上门拜访临沂市公安局。”周江咏说。   周江咏行事周密,胆大心细,他报备了自己的行动,然后带着我们敲响了临沂市公安局的大门。   周江咏起初没有亮明身份,一位矮胖的警察陪我们喝了会儿茶,慢悠悠地打太极,话里话外暗示清心修身学院是正规的办学机构,让我们不要钻牛角尖。意料之中的结果,周江咏不耐烦了,掏出警察证拍在桌子上:“咱俩是同行,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事到底能不能办?”   胖子警察神色一紧,他拿过警察证打开内页,仔细浏览一遍,说:“你从天津过来,就为了这事?”   “是的。”周江咏说。   胖子警察低声说:“我可以帮你问问这个孩子,至于学院……不好办。”   “这……”周江咏说,“津大好歹是个双一流,名气大,万一有嗅觉灵敏的记者把这事爆到网上,你们地方上脸面也不好看。”   周江咏的话不无道理,胖警察想了想,说:“你稍等会儿,我们领导开完会出来一起琢磨这事。”   周江咏点头。   胖警察看向我们三人,问:“这几位是……”   “津大的老师。”周江咏说。   胖警察低头摁手机,不一会儿,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打开,走出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警察,他开口:“小韩。”   “吕队。”胖警察慌忙站起身。   “有事进来说。”中年男警察一双眼阴沉沉的,看得人极不舒服。   我上前一步,被胖警察抬起胳膊挡下,他充满歉意地笑:“不好意思,吕队只和周警官聊。”   周江咏安抚地看向我,点点头,走进办公室。   没有途径知晓办公室里具体的对话,我焦躁地握紧纸杯,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茶水。   我知道没有那么多容易的事,社会不像数学,有着明确的答案,即使没有答案,也会有近似值和拆分的可能性。社会有无数种暗藏的潜规则,人情世故,利益纠葛。我坐在警察局的候客室,浑身上下不舒服,这是我完全陌生的领域,充满我不认同的条条框框。   又过了约莫一个半小时,周江咏走出办公室,他说:“走吧。”声音疲惫,路过我身旁时叹了一口气。   我们走出市公安局的大门,我迫不及待地问周江咏:“怎么样?”   周江咏揉了揉脸颊,说:“他们愿意交出你的学生。”   “然后呢?”贺雪问。   周江咏说:“学院有正规的办学资格,正常营业。”   “所以其他的孩子……”贺雪说。   周江咏:“是的,我们没有办法带走剩下的孩子,学院不可能关停。”   我看着周江咏,他颓丧地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我尽力了,邹老师。”   “我知道。”我说,“谢谢你。” 第57章 营救   和吕队长聊完,我们回酒店休整一天,明天上午到公安局跟他们汇合,一起去学院接肖珂。   说是休整,不过是我和周江咏坐在酒店门口的树下苦闷地抽烟。   我许久没有抽烟,自从我看完宁清的信,仿佛丢弃了大部分的情绪,我感受不到感情波动,便想不起来抽烟。如今触摸到一丝丝无力,又让我拾起香烟,借以尼古丁作为宣泄的渠道。   “你知道吗,邹老师。”周江咏说,“很多警察到我这个年龄,都退居二线了。”   “那你为什么留下来?”我问。   “因为我想得到一些……”周江咏吐出一口烟雾,“做一些有价值的事,影响几个人,这会让我感到有意义。”   “你想要……”我试图理解他的话,“参与感?”   “对,发生一件不好的事情,我能插手进去,改变它的进程。”周江咏说,“我不想做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即使是很小的事情。”周江咏揪了一根狗尾巴草,“小到帮小孩子找他的狗。”他晃了晃毛绒绒的狗尾巴草,“或者下雨天给一窝猫咪撑把伞。”   周江咏的话让我想起宁清,我许久没有想起宁清了,他们是相似的人,有着相同的特质,帮助别人,收获认同,进而感到快乐。我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说:“你像我的一个朋友。”   “是吗?”周江咏笑起来,眼角堆了四五层皱纹,“跟我说说?”   “他是个缉毒警,去年的这个时候因公殉职……”我开始聊起宁清的过往,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意识到,我快要爬出宁清的深坑。我将宁清称作“我的朋友”,我闲谈似的讲述宁清的故事,心中没有撕裂般的难过,只有氤氲弥漫的遗憾。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弹了一下烟灰,“我敬佩他,也感谢他。”再深的伤,只要不致命,随着时间的流逝都会慢慢愈合,最终留下一道暗色的疤痕,提醒我宁清来过。我讲出他的故事,证明我不再固执地将他的影子压在心底,我愿意让更多人知道他,我和他们一同缅怀故去的英雄。   “我有时候也会想,万一哪天我出了意外,有没有人记得我,讲述我的故事。”周江咏把烟嘴摁在树坑裸露的土地上。   “有的。”我说,“我会记得。”   周江咏笑着说:“怎么越聊越不吉利,说点别的。”   我们坐在树下你一句我一句聊到日头西斜,周江咏伸个懒腰:“走,吃饭去。”   初春的晚风微凉,我说:“有点冷,我想吃牛肉面。”   “前面有家兰州拉面。”周江咏指向马路对面,“走。”   第二天,我们九点在酒店门口集合,打个车去市公安局。   吕队和昨天招待我们的胖警察站在门口,夏纤纤小声问:“学弟还活着吧?”   吕队瞥她一眼,没有回答,他看向周江咏说:“上车吧。”   我们坐进一辆七座的别克商务车,胖警察开车,吕队坐副驾驶,汽车平稳地行驶。吕队转过来跟我们说:“一会儿你们坐在车里,别下去,我们带你的学生出来。”   “不要摇下车窗,这都是单面玻璃,他们看不到你们。”胖警察接了一句。   我们四人互相对视,默默点头。   车停在距离学院大门不远处的拐角,吕队和胖警察下车,“咔哒”一声,车门锁死。   我有些紧张,周江咏目光紧追着吕队的背影。   贺雪说:“咱们像做贼。”   “可不是嘛。”周江咏说。   我们屏息而待,等了约半个小时,远远看见吕队和胖警察带着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人朝我们过来。   “那是……”夏纤纤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像被掐住了脖子。   吕队走到近前,摁一下车钥匙,车门解锁。我迫不及待推开车门看向他们身后瘦弱的人影,是肖珂,瘦得一把骨头精神萎靡的肖珂。   他低头抿唇,怯怯地缩着肩膀,小心翼翼地看我,黑黝黝的眼珠渗入一丝碎光:“……邹老师?”   “嗯。”我伸手拉住他的手腕,“找到你了。”   他倏忽眼眶通红,一头撞进我怀里,声音沙哑,噙着哭腔:“老师。”   我将他拉上车,顺手关门,像哄孩子一样轻拍他的脊背。   他蜷进我怀中,抱着我的肩膀,压抑的啜泣,像只委屈的兔子,大耳朵耷拉在背上,脸埋进我的脖颈。   “人找到了。”吕队对周江咏说,“你回天津好交差。”   “是的,多谢。”周江咏说。   我抱着哭累的肖珂,安静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行道树。我有些害怕,我怕他情感宣泄后理智回归,问我关于清心修身学院的事情。   我答不出来,我只带出来他一个。而且不是正大光明地走进学院,是偷偷摸摸地等在街角的车里,像一伙贼。仿佛学院是正义的一方,我们才是窃取金币的小偷。   车停在酒店门口,肖珂吸吸鼻子,抬起头,呆呆地看向窗外。   我拉开车门,肖珂下车,他牵着我的衣角,我走一步他走一步,格外依赖我。   “咱们去吃中午饭。”我说,“你想吃什么?”   肖珂想了一会儿,小声说:“饺子。”   “好,我们吃饺子。”我应下。   周江咏说:“那你们吃饺子,我吃锅贴。”   贺雪和夏纤纤说:“我们和警察叔叔一起吃锅贴。”   我意识到,他们想让我和肖珂好好谈谈,这是一件颇为棘手的事,但最好的人选只剩下我。我救了肖珂两次,他极度的信任我。   我领着他走进巷子最里面的一家饺子馆,他要了一盘三鲜水饺,我要了一盘猪肉茴香的饺子。我们坐在桌旁,摆开两个碟子,倒上醋和辣椒。   肖珂不说话,一直看着窗外的飞鸟。   “小肖。”我说,“你想谈谈这几天的生活吗?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谈。”   “谈,我想说。”肖珂的视线回到我身上,他拾起筷子,夹起一个水饺放进碗碟,饺子打个滚,蘸着满满的醋和辣椒油,他夹起饺子填进嘴里。   他认真地咀嚼饺子,没有表情,眼瞳也不像以前那样灵动,平白的,我感到他怀念的情绪。   “我寒假回家跟我爸说,我是同性恋,我喜欢男人。”肖珂开口,语调平淡,仿若讲述别人的故事,“我爸疯了似的打我,他把我赶出家门,又在楼道里打我。”他发出一声讥笑,“他不接受他儿子是个变态,改不了的那种。”   “别人给我爸一张名片,说我邻居就是在这个学院治好的。”肖珂说,“他花了十二万把我送进来,妄图治好我的‘病’。”   “你没有病。”我忍不住说。   肖珂看着我,眼中的光芒趋于柔和:“我知道,老师,我一直没有动摇过。”   “学院里治病的方式简单粗暴,一遍遍喊口号洗脑,写检讨书,不服从就要被打,被电击,关小黑屋。”肖珂轻描淡写地说着残酷的刑罚,“我被关过两次,一次因为我的检讨书写得不够诚恳,第二次因为我偷了一部手机想往外打电话。”   我低头吃饺子,心中翻滚着愧疚,如果我早一点发现肖珂失踪,也许就能避免他遭受这些苦难。   肖珂说:“我们一个宿舍住六个人,除了我,都尝试过自杀。”   “我不想死,我想活着见到你。”肖珂说,“邹老师,谢谢你来救我。”   “我其实没有……”出什么力气。我心里想,真正帮忙的人是周江咏,我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肖珂打断了我的解释,他看着我,问:“老师,那个学院会被关停吗?”   我呼吸微滞,大脑一片空白,面对他渴求的目光,我艰难地开口:“短时期内,不会。” 第58章 降落   肖珂眼神黯淡,他用筷子戳烂了一个饺子,说:“哦。”   我想说点什么安抚他,却又想不出合适的话语,肖珂说:“老师,我的室友是重度抑郁症,他自杀过三次,第三次差点成功。他说,小时候看到星星和月亮,一心想成为宇航员,现在看到夜晚的天空,只想要找一个角落安静的睡着,再也不醒来。”   “老师,我活着出来了。”肖珂说,“可是他们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清心修身学院是个恐怖的集中营,然而它合理的存在了,收取大把的学费,欺骗愚昧的父母,残害年轻的孩子。它不可怕,可怕的是它背后站立的庞然大物。谁给它的资格,谁为它撑起保护伞,谁纵容它横行霸道,我们都知道是谁,但我们太渺小了,渺小如蝼蚁。我的能力只够救出肖珂,至于更多的孩子,我无能为力。   “它有正规的办学资质。”我说,“我也想……”   “邹老师,我知道。”肖珂笑起来,他的眼珠莹润,掺杂感激和其他的一些复杂情绪,“我没有怨你,我就是……不服气。”   少年人的灵魂是一团火,热烈的燃烧。我看着他,仿佛灵魂被烫了一下,我说:“等你毕业,工作几年,拥有广阔的人脉,再回来处理这个学院的事情。”   “会有办法的。”肖珂说。   -   “宁泓,走啊。”王桐枢说。   “我……”宁泓犹豫地瞟了一眼乘客出口,“要不你自个儿去吧。”   “你听听你说的像人话吗?”王桐枢说,“你都在地面上待多少天了,你是飞行员还是走地鸡啊?”   “不会用类比就不要说。”宁泓没好气地瞥他一眼。   “你瞅你这盼星星盼月亮的。”王桐枢劝道,“人家这么多天没回来,今儿估计也不会回。咱们这趟飞东京,晚上八点回来,不耽误你追人。”   宁泓想了想,不情不愿地点头:“行吧。”   “再说了,你有这么多眼线,肯定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拍照录视频。”王桐枢说,“保证让你看个够。”   宁泓耷拉脑袋跟在王桐枢身后,嘀嘀咕咕:“看不够的。”   -   下午四点落地天津滨海国际机场,我额角的伤已经结痂,不需要创口贴捂着。贺雪、夏纤纤、肖珂、周江咏和我,五个人拉着行李箱踏上廊桥,朝出口走去。   肖珂缓过来些,不再像刚见面时那样黏我,他和我并排走着。   周江咏说:“怎么有人拍照?”   拍照?我环顾四周,确实有人拍照,多数是穿机场制服的工作人员,我说:“可能机场搞活动吧。”   周江咏说:“我刚刚和同事联系,他们在二号出口等我们,咱们去派出所做个笔录。”   “好。”我应下。   二号出口停着一辆醒目的警车,我们五个人显然坐不下,又打了一辆出租车跟在警车后。   到达派出所,我们挨个儿口述这几天的经历,警察做笔录,我们签字确认。走出派出所,我深吸一口气,感到心中的雾霾散了些。肖珂站在我身边,他愈发沉默,漆黑的眼珠光泽冷硬,看向我时温和些许。   我说:“小肖……”我担心他像去年跳楼被我救下的那晚,不敢回宿舍睡,打算邀请他去我那儿住一晚。   “老师。”肖珂说,“我回宿舍了。”   “……好。”我说,不放心地叮嘱,“你若是有什么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嗯,一定。”肖珂摆摆手,“老师再见。”   “再见。”我说。   夏纤纤匆忙走过来:“老师,学弟呢?”   “他回宿舍了。”我说。   “怎么不等我。”夏纤纤假意埋怨,她说,“那我也回宿舍了,老师再见。”   “再见。”我说。   “邹老师,还不走啊?”贺雪走过来。   “这就走了。”我说。   “回去歇两天,跑来跑去怪辛苦的。”贺雪说。   我附和:“是啊。”身体不累,心累,我抬手挥一挥,“我走了,拜拜。”   “拜拜。”贺雪说。   我先去了蔡医生的宠物医院接回伊万。顽皮贪吃的大白猫和同样在宠物店寄养的德牧成了朋友,走之前趴在德牧脑袋上喵喵喵地抗议了好一阵,我开了两个罐头才收买回它的心。   小白眼狼,我捏着大白猫的后脖颈晃一晃,伊万抖抖耳朵,专注地吃罐头。   -   航班落地东京,宁泓迫不及待掏出手机关闭飞行模式,消息提示音叮叮当当接连不断,微信右上角亮起【99+】的红色角标。宁泓惊愕地点开微信界面随机一个对话框,对方发来了一段两分钟的视频。   视频画面是五个拖着行李箱的人,为首的男人身材高大挺拔,穿一件棕咖色的长风衣,里面是一件米色的针织衫。镜头拉近,额头饱满,姿容俊秀,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眉骨有一片略深的红,像是结痂的伤痕。   宁泓拍了一下仪表盘,王桐枢回头:“你轻点,拍裂了大几十万呢。”   “你个乌鸦嘴。”宁泓把手机屏幕贴在王桐枢鼻尖,“看看,看看,都怪你。”   “哎哎哎我怎么了我。”王桐枢差点看对眼,他伸手把宁泓的手机推远一点,看清了屏幕上的男人,“哦,他啊,他回来了?”   “废话。”宁泓说,“你预测这么准怎么不去买彩票,不说中五百万,中袋洗衣粉应该不成问题。”   王桐枢理亏地摸摸鼻子:“你运气也太差了,心心念念守在机场人家不来,你一走人家来了,分明是你的问题,非要怪我。”   宁泓不搭理他,闷闷地坐在椅子上翻看照片,清晰的模糊的,远的近的,通通看了一遍,说:“他受伤了。”   “那你去看看他。”王桐枢说,“慰问一下。”   “慰问个鬼啊,我怎么解释我知道他受伤这事?”宁泓憋屈地说。   “摊牌吧,整个机场都是你的眼线。”王桐枢挠挠头,“这话说出来我才意识到有多变态。”   “你懂个毛线。”宁泓说。他初次见面就跟踪邹澜生,后面也跟踪过一回,那是邹澜生懒得计较。但这次不一样,邹澜生铁了心的要跟他划清界限,他以关心的名义上门找邹澜生,按照邹澜生数学教授的聪明脑袋,用脚趾头都能看出来宁泓怎么知道的,到时候肯定要吵架,邹澜生气急了还能打他一顿。   “你就死皮赖脸能咋的。”王桐枢说。   宁泓转头看他:“你觉得我打得过他吗?”   王桐枢息声。   宁泓说:“我得先活着,再追人,你说对吧?”   “我看他斯斯文文的,不会动手打人的吧。”王桐枢声音越来越小,“顶多报警。”   “所以你更想看我进局子?”宁泓死鱼眼,“那还不如被他打一顿,我丢不起这个人。”   -   重新回到我的生活轨道,上课、写论文、做饭、喂猫,日子过得清静舒适。   就这样过了约一个月,我走在路上遇见肖珂,他问我:“老师,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想了想,说:“有。”   肖珂倏忽笑起来,张开双臂轻轻地拥抱我:“真好。”   我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肖珂站直身体,说:“没什么,我希望您过得好。”   “我过得挺好。”我说。   肖珂挥挥手:“我去吃饭啦,再见。”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直觉不对劲,又找不到证据验证我的直觉。   直到一周后,我随手打开一个新闻门户网站,没来得及仔细看头条新闻,就听康岩峰的惊呼:“咱们学校有人跳楼了!”   我愣了一下,定睛看屏幕,网站加粗置顶的第一条新闻《津门大学一学生跳楼,遗书控诉山东某学院电击治疗同性恋》。   我仿佛被雷电劈中,指尖冰凉,大脑一片空白。 第59章 坠亡   他本该在去年的春天离开。   肖珂爬到宿舍楼顶,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凌晨四点十分。   整个城市沉沉的睡着,浓重的夜色,远处几点路灯孤独矗立,微弱的昏黄像一只只萤火虫。   从清心修身学院出来后,肖珂思考过很多东西,仿佛突然开窍,脑海里一些曾经想不明白的事情都有了新的脉络。接着是无穷无尽的厌倦,他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就连画画都让他觉得无趣。   他时常想起住在学院里的短短一个月,漫长如一年,他和年龄不同的五个男生,有未成年,有成年人,挤在狭小的宿舍里。宿舍只有一个小窗户,镶嵌在墙壁顶端靠近天花板的位置,有个十岁的小男生爬到上铺,费力地靠近一扇玻璃,专注地看落在树枝的喜鹊。   肖珂蜷在下铺,闭着眼睛假寐。小男孩惊喜地叫:“飞了飞了,它飞了。”   “闭嘴。”另一个年纪大些的男声喝止他。   肖珂说:“让他喊一会儿吧。”起码小男孩能在如此压抑的地方找到一丝丝仅有的乐趣。   肖珂最常想起的不是谩骂、殴打、电击和关小黑屋,而是小男孩撕心裂肺地哭喊:“我不想学,我看不懂,不要打我呜呜呜呜……我、我努力了,我记不住……”   小男孩有阅读困难症,他看不懂长句,记不住文字,作业写得颠三倒四,他叫李明睿,是宿舍里最小的孩子。有一次肖珂找了张草稿纸,用铅笔画素描,李明睿好奇地趴在他手边,他跃跃欲试想要画几笔,又不敢打扰肖珂,小手拧成一团,焦急克制的模样。肖珂将铅笔递给他,小男孩随手勾勒几笔,画出枝头的喜鹊。   肖珂惊讶地看向李明睿,这小孩是个天才。肖珂极少在宿舍见到李明睿,只有吃饭和睡觉的匆匆一瞥。李明睿身上的伤一层叠一层,他愈发沉默,偶尔仰头透过小小的窗户,望着天空中自由飞翔的喜鹊。   临走那天,肖珂将铅笔送给李明睿,小男孩怯怯地道谢,迅速把铅笔藏进口袋。   肖珂弯腰拾起一块砖头,压住一封信,避免信被风吹跑。手机震动,一通陌生的电话溜进来,肖珂接起手机:“喂。”   “您好,我是海河日报的记者,您之前联系过我。”那边的声音说。   “嗯,我记得你。”肖珂说,“你到位了吗?”   “到位了。”男声说,“您只要一张日出的照片,对吗?”   “是的,你最好多拍几张。”肖珂说,“选出最震撼的一张寄给我。”   “您说的新闻……”记者问。   肖珂打断他:“放心吧,独家报道,证据你马上就能拿到。”他挂掉手机,看向东方泛白的天际,他想起邹澜生。   去年的春天,他和邹澜生并肩坐在楼沿,看朝阳升起。邹澜生跟他说过无数遍好好活着,他注定要让邹澜生失望了,他想。   肖珂今年二十一岁,他笑起来,好歹多活了一年。凌晨的风寒凉,他扶着矮墙探头看了看地面,六层楼的高度,楼门口是宽敞的水泥地,昨晚楼管大爷特意清扫过。   用一条命换得清心修身学院解散,也挺值得的。   -   海河日报的记者邵峙行,毕业于津门大学新闻系,今年二十四岁,刚从实习记者转为正式记者,迫切需要报道几个大新闻奠定基础。   可他一个新记者,没有人脉没有资源,到哪获取第一手资料呢?他天天发朋友圈刷存在感,试图通过同学朋友获取内部消息。   一个许久不联系的学弟找到他,学弟唐子豪给他发微信【能聊聊吗?】   邵峙行闲着也是闲着,回复道【怎么了?】   唐子豪推送给他一个名片【这是我朋友,他想找个记者爆料一件事。】   邵峙行顿时来了兴趣,他麻溜的添加好友,开始聊天。   唐子豪推荐的人叫肖珂,他自称知道一家宣扬电击治疗同性恋、自闭症的学院,里面关着一两百个孩子,而且死过人。   邵峙行震惊了,这绝对是一桩大新闻,爆出来能登上无数新闻网站的头版头条。   邵峙行谨慎地问【你有证据吗?】   【有。】肖珂回复得很快【但我有个条件,我想看到下周五日出的照片。】   【?】邵峙行疑惑【为什么?】   【你别问那么多,到时候我联系你。】肖珂发来消息。   奇怪的人真多,邵峙行心里嘀咕,为了得到大新闻,他忍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周四,肖珂发来消息【明天早上四点,你到津大西苑的小花坛,那儿有个凉亭,你知道吗?】   【邵峙行:知道,我就是津大毕业的。】   【肖珂:你到凉亭给我打电话。】   【邵峙行:好嘞。】   邵峙行背着摄影器材,他特地找同事借了佳能5D4,两万的设备还拍不出打动甲方的照片?邵峙行觉得自己真的是拼了。   大新闻的诱惑太大,就算肖珂骗他,他也捏着鼻子认栽。   撑起三脚架,装上相机,邵峙行拿出驱蚊水喷在脚踝处,坐在冰凉的石凳上等日出。   凉亭的东面正对着七号楼的楼顶,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邵峙行打开相机,调成连拍模式,全神贯注,捕捉红日喷薄而出的壮观画面。   然后他傻愣愣的盯着取景器,七号楼楼顶出现了一个瘦高的身影。由于逆光,对比鲜明的黑影从楼顶一跃而下,轻巧地像只飞鸟,毅然决然地敛翅坠落,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   黑影跳下的同时,初升的太阳跃出地平线,单反相机忠实的记录下新生和绝望极度反差的画面。   邵峙行疯了似地冲出凉亭,跑向七号楼楼下,他一边跑一边喊:“来人啊!有人跳楼了!”   “来人啊!有人跳楼了!”   睡眼惺忪的学生推开窗户探头望,楼管大爷听到声音,打开宿舍楼门。邵峙行跑到楼下,入眼是一滩鲜红的血,和一个仰面朝天躺在水泥路上的人。   五分钟,警察到达津门大学西院七号楼下,迅速封锁现场。   周江咏看到躺在地上的人,眼瞳紧缩:“怎么是他。”   “老周,你认识?”同事问。   周江咏没有回答,他看向邵峙行:“你是谁?”   “海河日报的记者,我叫邵峙行。”邵峙行出示记者证,“我来拍日出。”   “拍日出?”周江咏眯起眼睛打量邵峙行。   “有人让我来拍日出。”邵峙行说,“肖珂,对,肖珂让我来拍日出,他说用日出照片交换大新闻。”这话说出口,邵峙行觉得有点尴尬,好扯淡的理由,一听就是肖珂在耍他玩。   周江咏指着躺在地上的人:“他就是肖珂。”   “他就是……”邵峙行倒吸一口凉气,“什么?!”   “什么大新闻?”周江咏问。   邵峙行怔愣片刻,拉开宿舍楼门扶着楼梯往上蹿,周江咏紧跟他的步伐。   两个人跑到六楼,邵峙行推开去楼顶的门,这道门本是锁上的,不知道肖珂用了什么办法打开。楼顶围墙下的砖头压着一封信,邵峙行弯腰拾起信封,喃喃道:“他说我马上能拿到证据……”   “证据?”周江咏问。   “关于一个学院的。”邵峙行说,他把信封揣进怀里,警惕地看向周江咏,“你要阻止我吗?”   周江咏当即反应过来学院的事,他目光沉沉地盯着邵峙行,片刻,他叹了口气,说:“我就当不知道这封信。”   “嗯。”邵峙行捂紧怀里的信,那是一个生命换来的消息,他说,“我走了。”他得赶在十点前把新闻稿写出来。   “你要报道吗?”周江咏说,“会很危险。”   “我知道。”邵峙行说,“可是他死了,我是他的学长,他再没有机会说话,我替他说,我是他最后的希望。”   邵峙行说:“有什么危险,能比死亡更可怕呢?”   周江咏看着邵峙行飞奔下楼,抹了把脸,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邵峙行说得对,肖珂死了,他不说话,谁又能替肖珂发声呢? 第60章 囚牢   头条新闻的配图是一副色彩冲击力强、极为震撼的照片,磅礴的金红朝霞,坚实矗立的宿舍楼,一跃而下的黑影。我看着照片,怔怔地说不出话。   他心里怎么想的,他还有未尽的事吗,他是不是对所有人都失望了。   我摸出一根烟,握在手心,盯了半晌,折断香烟扔进垃圾桶。   就很没有意思,我合上论文期刊,站起身,朝办公室门口走去。康岩峰半道拦了我一下,他说:“你、就,唉……节哀。”   我看向他,点点头,沉默着走出去。   我已经认清现实,我不是神,救不了宁清,亦救不了肖珂,紧随其后的是深深的无力感。我可以在研讨会中畅谈微分拓扑,在酒吧里讲述阿基米德螺线,我为论文刊登在JDG上自豪,在简历上详细罗列项目表,然而我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我,奔赴死亡的盛宴。   “邹老师。”   我应声抬头,夏纤纤站在我面前,她眼眶通红,眼白布满红血丝:“肖珂死了。”   “我知道。”我说。   夏纤纤抬手抓住我,她纤细白皙的手指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腕:“老师,你还可以救我。”因为情绪激动,她的表情略显狰狞,“老师,求求你,救救我。”   我不想和她结婚,那不是我的责任。   “我被迫去了两场相亲,一个男的比我大十岁,另一个比我大十二岁。”夏纤纤说,“我不要跟他们结婚,我会被逼死的。”   “老师,我绝不纠缠你,一旦我生下孩子,立刻和你离婚。”夏纤纤说,“你救救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像头走投无路的母鹿,眼中是鱼死网破的决绝。   宁清死了,肖珂死了,而我还可以救她。   她敏锐地察觉出我的动摇,施以最后一击:“老师,我不想死。”   我站在悬崖边缘,后错一步,碎石扑簌坠落,我心里想,只是结婚而已,我能救她。   “嗯。”我挤出一个单音。   夏纤纤惊喜地看着我,眼珠极亮,仿若绝处逢生的旅人,她语无伦次地说:“我现在、我这就去、给家里打个电话。”   她转身飞奔离开,我站在原地,觉得难过极了。   手机铃声响起,我接起电话:“喂?”   “澜生。”秦萱的声音传来,她低声问,“你还好吧?”   “我……”我抹了把脸,“我不好。”   “要出来聊聊吗?我请客。”秦萱说。   “好。”我应下,我急需找个人倾诉,直觉告诉我,再把事情憋在心底会出事。   “我发你地址。”秦萱说完挂掉电话。   微信收到秦萱发来的餐厅定位,我打个车过去。   出租车停在一家装修精致的甜品店门口,我推门下车,秦萱站在门口,关心地打量我一番:“你是不是还没缓过来?”   我苦笑:“我怎么缓得过来。”   “走吧,我请你吃芒果布丁。”秦萱说。   我们走进餐厅,坐在靠窗的角落,秦萱要了一大盘芒果绵绵冰,和两团草莓冰淇淋球。她递给我一个勺子:“吃吧,边吃边说。”   秦萱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俩相互知根知底,我毫无负担地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你有喜欢的人。”秦萱说,“是个男的。”   “嗯。”我点头。   “然后你不得不跟你学生结婚。”秦萱说。   我继续点头:“嗯。”   “可惜了,你要是个直男,绝对会说‘还有这种好事’。”秦萱说,“跳过谈恋爱的阶段免费得一个孩子。”   我看她一眼:“我不喜欢小孩。”   秦萱耸肩:“所以你不是普通人。”   我吃了一块芒果丁,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车流:“也许这就是我的一辈子,结婚生子,照顾家庭直到退休。”   “不能认命。”秦萱说,“听从你的心。”   我嗤笑一声,摇摇头。   “澜生,你为什么不自私一点?”秦萱疑惑地问,“你为什么非要救所有人?”   我噎住,我清楚的记得我曾经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恼怒于宁清不顾安危救人的行为,我把宁泓当做宁清的影子只为了我自己快乐,可我现在……是什么改变了我呢?   是宁清的遗书吗?   还是我无休止的逃避?   “因为我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我说,“我试图以救赎别人来弥补遗憾。”   “你明明知道任何人都不会是那个人。”秦萱说,“你在自欺欺人。”   “是啊。”我大方地承认,“我最擅长这个了。”   秦萱同情的看着我:“澜生,放过自己吧。”   我该怎么放过自己呢?我挖了一勺绵绵冰放进嘴里,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透过窗户照在我身上。   我也想放过自己啊。   我捏着勺子,低头把绵绵冰戳成一滩水,说:“我不想结婚。”   “那就不结。”秦萱说,“你去学校请个长假,带着你所有的存款,随便买一张机票。”   不得不说,我心动了,我看向秦萱,她的眼珠晶莹剔透,盈满阳光,我问:“我可以吗?”   “你当然可以。”秦萱鼓励道,“你跟院长说夏纤纤这件事,申请换学生,他肯定同意。你要是真和学生结婚了,你院长得气死。”   我喝了一口冰水:“可是我答应她了。”   “那又怎么样。”秦萱说,“她没录音,证明不了什么,你麻溜跑路,剩下的让你院长解决。”   我低头不说话。   秦萱撺掇道:“世上无难事,只要肯跑路。”   我的心情摇摆不定,挖掉最后一块草莓冰淇淋塞进嘴里。   “你觉得呢?”秦萱问。   我点头,复又犹豫:“她是我的学生……我想帮她。”   秦萱尖锐地反问:“怎么帮她?赔上你的名声和你的一辈子?”   我说:“当然不是,我再想想。”   秦萱叹气,“澜生,我希望你过得好。”   听到熟悉的话语,我想起肖珂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希望您过得好】。   我茫然地看向窗外灿烂的日光,说:“谢谢。”   “自从我们再次见到后,你总是这副表情。”秦萱指指我,“木着脸,眼中什么都没有。你说你有喜欢的人,是鸿禧楼婚礼的伴郎吗?”   “嗯。”我应下。   “你要结婚,他去哪儿了?”秦萱问。   “我没跟他说。”我说,“我们……吵架了。”   “怪不得你总是一个人出现。”秦萱说,她豪爽地拍拍我的肩膀,“没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帮你介绍几个人帅声甜的小妖精。”   “……不用了。”去酒吧那天,我虽喝得有点多,但那些人的表现隐隐有些印象,我说,“一个人挺好的。”   “好吧,反正你走之前给我打个电话。”秦萱说。   我看着秦萱,她身上有我极其羡慕的特质,她大方洒脱,仿佛世界上没有什么她解决不了的事情,我问:“你目前一个人?”   “本来想追你学生,但看这种情况,算了吧。”秦萱说,“我还是找个乖巧可人的,泼辣点也没关系。”   我们正说着话,服务员端上来一杯七彩奶昔。   秦萱说:“哎?我们没点这个。”   服务员说:“那边的客人送的。”   “送给谁?”秦萱问。   我好奇地看过去,一个姑娘顶着粉红色的齐肩发,双臂交叠趴在椅背上朝秦萱笑,目光转向我,她吓了一跳,迅速背过身坐好。   秦萱嘁了一声:“小丫头。”说完她端起七彩奶昔喝了一口。   “她是我学生。”我说,“叫连俊雅。” 第61章 天台   既然我决定了不结婚,必然不会反悔。我对夏纤纤说的那声“嗯”,只是我一时昏头的妥协。我找到夏纤纤,说:“我不会和你结婚。”我说的是我不会,不是我不想,意味着这件事没有回旋的余地。   夏纤纤刹那间红了眼眶,她嘴唇颤抖:“老师……”   “我想救你,小夏。”我说,“我想的。”   夏纤纤揉了揉眼睛,说:“对不起,老师。我之前太害怕了,我只想着我自己。肖珂说他出柜我就出柜,现在他死了,我不想死。老师,我真的不想死,我还没有喜欢的人,我……”   “小夏。”我打断她的话,“我给你写一封介绍信,你可以申请出国,去美国,去欧洲,哪里都好。如果你不想读博,我给你介绍几个偏远地区的项目,你去跟四五个月,在当地找份工作摆脱你家人的控制,行不行?”   夏纤纤眼瞳渐渐亮起来,灿若星辰,她紧张地握住袖口,连声说:“好,好好。”她顿了一下,讷讷地说,“老师……我给你添麻烦了……”   “你是我的学生。”我说,“本就是我的责任。”   “我想去跟项目。”夏纤纤惭愧地低头,“我以前没想过出国,英语忘得七七八八了。”   “嗯。”我说,“这两天我把项目信息发给你,你自己选。选好了就走吧,会有别的导师带你。”   “什么?”夏纤纤睁大眼睛,“您不……”   “我不带你了。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不想继续带你了。”我说,“我后面要请个长假,你的毕业资料和论文我都转给了汤老师,她到时候会联系你的。”说完我离开办公室,朝走廊尽头的院长室走去。   我敲敲门,齐院长的声音传来:“进。”   我推门进去:“齐院长。”   “是小邹啊。”齐院长温和地说,“坐。”   “院长,我想休个长假……”我说。   “休多长时间?”齐院长问。   “两个月吧,一直到暑假。”我说。   齐院长点头:“好,你确实需要休假。”他抿了一口茶水,“肖珂的事,唉……你好好调整一下。”   “嗯。”我说,“谢谢院长。”   “你是个好老师。”齐院长说,“我从没怀疑过这一点。”   “我把夏纤纤转给汤老师带了。”我说。   齐院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做得对。”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我心想,我说:“那我走了。”   “去吧。”齐院长说,“假期愉快。”   “谢谢。”我拉开院长室的门走出去。   站在楼道里,我长舒一口气,仍未感到轻松,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做——跟肖珂告别。   我记忆里的肖珂生动鲜活,他曾拉着我并肩看日出,送给我两幅画作,和我一起逛五大道,邀请我看电影。他对我说,【邹老师,我希望你过得好】。我把这样的他跟新闻头版的大幅照片里迎着朝阳坠落的人影联系起来,恍然发觉,他始终在抗争。   他和自己抗争,他和他的父亲抗争,他和无形的庞大力量抗争,他从楼顶跳下,不是寻求结束,而是扑向太阳。他是石缝中钻出的青草,细长的叶片努力地托举起一颗露珠。   我踏上西苑七号宿舍楼楼顶,通向楼顶的小门开着,矮墙墙角学生自发放满了缅怀的鲜花。我拎着两瓶二锅头,坐在楼顶凸起的通风口顶部的平面上。手机显示晚九点,我拧开一瓶酒,喝了一口。   酒液顺着食道滑进胃里,留下暖洋洋的轨迹。我和远道而来的西风碰杯,仰头闷了一口,摘下眼镜放在一边,双腿盘坐,看着街道两侧亮起的路灯发呆。   我有三四百度的近视,路灯的光在我眼中幻化成边缘毛绒绒的一个个光团。我放下见底的空酒瓶,热气上涌,我眯起眼睛,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涨大的热气球,颤颤巍巍的离地几公分。   可能是我喝得太快,皮肤触觉逐渐麻木,我的意识像泡在温水里,忽忽悠悠快要融化。我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咔哒”的开门声,然后是极不合逻辑的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我低头,另一瓶二锅头还剩下一半。   四十二度的牛栏山二锅头,一瓶半斤,两瓶一斤,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我听到有人走过来,我低头掏手机,骤然明亮的荧幕刺痛双眼,我伸手捂住屏幕,透过指缝看黑底白字的时间显示。   谁来了呢?我磕磕绊绊地念:“十一点……十二。”   “邹……”   有人叫我的名字。   “……生。”   我疑惑地抬头,漆黑的夜,有人离我很近,酒精麻痹了我的感知,我只觉得距离很久,迟钝的大脑一格一格转动:“你……”   那人弯腰,手搭在我的肩膀,他很瘦,下巴尖尖的,一双眼燃着两丛小小的火焰:“看着我,我是宁泓。”   宁泓?我默念一遍,心里翻腾起巨大的委屈,他怎么才来呢,我都要结婚了。   -   晚上八点,飞机降落天津滨海国际机场,平稳行驶,转弯,成功对接廊桥。宁泓打开手机连接网络,新闻弹窗纷纷蹦出来,《津门大学大四学生跳楼,控诉山东某学院电击治疗同性恋》。   王桐枢说:“唉,这都什么事啊。”   宁泓看到报道第一行字心中咯噔一声,【津门大学数学系学生肖某……】他把手机揣进口袋,匆忙跑出驾驶室,留下一句尚存尾音的话:“我有事先走了。”   “急什么啊赶着投胎吗。”王桐枢嘀咕。   宁泓拔腿跑向停车场,坐进途观往津大赶,心中祈祷不要是肖珂不要是肖珂不要是肖珂。如果是肖珂跳楼邹澜生不知道得难过成什么样,宁泓盯着十字路口的红灯,烦躁地摁了两下喇叭。   到达津大校区,宁泓先是去邹澜生家敲门,敲了半天没人应,他回到车上,点开新闻头条。配图是宿舍楼顶坠落的人影映着金红的朝阳,宁泓认识那个宿舍楼,一年前邹澜生劝下肖珂的地方,西苑七号楼。宁泓发动汽车,驶进津大西苑,停在七号楼楼下。他冲进宿舍楼,被楼管大爷拦下,他解释了好一通,塞了两盒烟才得以进去。   气喘吁吁地爬到楼顶,邹澜生果然在这里,眼镜折叠放身旁,脚下歪倒一支空酒瓶,手里握着一支瓶子。宁泓走进他,那人恍若未觉,呆呆地看着远方。   “邹澜生。”宁泓说,“澜生,你在这里干什么。”   邹澜生听到声音,回头,眼中空落落的,茫然地看着他,像是听不懂中文。   宁泓吸吸鼻子,空中弥漫着浓郁的酒气。邹澜生脸色苍白,额角渗出汗水,嘴唇格外的红,他手指颤抖地拿起手机,眯着眼睛看屏幕的数字:“十一点……十二。”   “十点十二。”宁泓纠正道。   邹澜生不说话,宁泓颇有耐心地弯腰,扶住对方的肩膀,免得他一头栽下去:“看着我,我是宁泓。”   听到“宁泓”两个字,邹澜生睁大眼睛,试探地伸出手,搭在宁泓胳膊上,声音绵而软,尾音拖得悠长:“你怎么才来啊……我都要、要结婚了。”声音可怜巴巴,每个音节都吸满了糖水,他皱着眉头,无精打采地耷拉下脑袋,像远行归来被风雨欺负狠了的蜗牛,壳脏脏的,胆子更小了,   宁泓听罢,心脏酸软,随即反应过来这句话包含的信息量,火气腾的一窜三尺高,要结婚了?跟谁?哪个王八羔子撬他墙角?   宁泓咽下质问的话语,收敛眼中陡然阴鸷的情绪,好声好气地说:“走吧,跟我回去。”   邹澜生握住他的手臂,踉跄地站起身,仰头灌完剩余的二锅头,他丢掉空酒瓶,一把拉过宁泓抱进怀里,絮絮叨叨地说话:“我把肖珂劝回来,他又跳下去了。”   “他送我画,他答应我好好活着。”   “我们去看电影,他说有下次。”   “骗我,都骗我。”   宁泓直挺挺地站着,抱住邹澜生,一只手哄孩子似的轻拍对方的后背,另一只手攥拳暗自喝醋。一会儿的功夫,宁泓气得打了个饱隔,今晚整个华北地区的醋他承包了。 第62章 桎梏   当务之急是把邹澜生骗回自己家,宁泓想,至于结婚,那都是不可能的事。只要他宁泓活着,邹澜生有且只有一个归宿,就是和宁泓绑在一起。宁泓是个做事不计后果的人,他自私固执,压根不考虑邹澜生为什么结婚,他温言细语地诱劝:“我不骗你,跟我走好不好?”   邹澜生喝多了,思维退化成单细胞生物,迷迷糊糊地点头。   宁泓松开手:“我帮你拿眼镜。”   邹澜生以为宁泓要走,慌忙往前凑了一步,差点把宁泓蹭倒。   宁泓无奈地扶住他,像扶住一只粘人的缅因猫,他不舍得推开,认命地扛着邹澜生伸手去够眼镜。好不容易拿到眼镜,宁泓牵起邹澜生的手,不嫌弃对方身上溢散的酒气,抬头偷了个吻:“车在楼下。”   因为喝酒,邹澜生的皮肤热烫,蒸得他的嘴唇泛着娇嫩的红色,他睁着一双没有焦点的眼珠,费力地组合词句:“不用车、不用,我走回去。”   “你走不了。”宁泓劝阻,“你记得路吗?”   邹澜生眉头紧蹙,努力回忆:“往,那边。”他伸手指了个方向,犹豫片刻,“还是,那边?”他指着和刚刚截然相反的方向。   “……算了。”宁泓放弃跟醉鬼沟通,他把邹澜生的手放在自己肩膀上,“你跟着我下楼,别摔了。”   “哦。”邹澜生乖巧地答应,鼻音显出几分憨气,“好。”   宁泓领着他下楼,邹澜生像只恃宠而骄的猫儿,手不老实,时不时地摸摸宁泓的脖颈,指尖轻轻地滑过宁泓的耳垂。宁泓呼吸乱了一拍,脚下多跨一节台阶,他身子往旁边歪,眼疾手快扶住栏杆,转身稳稳地接住邹澜生。   邹澜生腿长,丝毫没感觉到异样,疑惑地看着宁泓。   宁泓抿唇:“没什么,走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宿舍楼,宁泓讨好地朝楼管大爷笑笑,牵着邹澜生走到白色途观旁,拉开副驾驶的门推着邹澜生进去,弯腰替他扣好安全带,再走回汽车另一边,坐进驾驶位。   “去哪儿啊?”邹澜生拖长调子问。   “回去。”宁泓说,“你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前面堵车呢。”他扯谎不打草稿,午夜时分怎么可能堵车。   偏偏邹澜生信了,“嗯”了一声,闭上眼睛脑袋靠在玻璃上,沉沉睡着,不一会儿呼吸声规律起来。   宁泓一路风驰电掣,从南开到河东,像只偷苞米的贼,将邹澜生运到自家楼下。   “到了。”宁泓小声说,他没想吵醒邹澜生,拉开车门解开安全带,抬过邹澜生的胳膊环在肩上,用力架起对方的身体。邹澜生一米八七,个儿高且瘦,宁泓扶着他走,并没有太费事。   回到家里,邹澜生迷蒙地问:“到了吗?”   “前面就是卧室。”宁泓说,他推开门,顾不得换鞋,拖着邹澜生直奔卧室。   帮对方脱掉鞋子和外套,宁泓问:“要不要洗澡?”   邹澜生翻个身,脑袋埋进被子里,睡着了。   宁泓满足地喟叹一声,走回玄关处换鞋,在衣柜里找出一根粗麻绳,一头系在邹澜生手腕,一头绑在自己手上,和邹澜生挤一个被窝,心安理得的睡去。   -   我梦见宁泓拿个铁锹挖地,我问他在干什么,宁泓说他想盖间房子,在打地基。   我看着他挖了一晚上的土坑,浑身脏兮兮的,脸上一道黑痕,跑过来跟我吵架,骂我负心汉。   梦境没有逻辑,我被他气得直乐,睁开眼睛看到宁泓拱在我怀里,有些虚实颠倒的不真实感。   宁泓怎么在这?我动了动手腕,紧缚的感觉并不舒服……等等,紧缚?我看向手腕处,那里绑着一根拇指粗细的麻绳,另一端——系在宁泓手腕上。   我仰头盯着天花板,神经放松,回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我拎着两瓶二锅头坐在西苑七号宿舍楼楼顶,然后宁泓来了。我到底对宁泓说了什么,而且这里,好像不是我家。   “你什么时候结婚。”宁泓闭着眼睛说,他蜷在我怀里,缺乏安全感的模样。   “结婚?”我揉揉太阳穴,“什么结婚?”   “你还装傻!”宁泓蹭一下坐起来,眼中燃烧着明亮的怒火,“你昨晚说的,你要跟谁结婚?什么时候?邹澜生你想分手直说啊,把我拉黑算什么本事!”   大早上起来就吵架,我没有他精力旺盛,我感觉困,和渴。   我说:“我渴了,有水吗?”   宁泓翻身下床接水,麻绳长度不够,他被扽了一下,看向我:“你站起来走两步。”   “你给我解开。”我说。   “我不。”宁泓说,“解开你就要跑去结婚,你想都别想。”   我叹气,顺着绳子把他拽回来:“我不结婚,你解开,我要上厕所。”   宁泓低头不说话。   我看他那倔劲儿,又无语又想笑,张开双臂把他拢进怀里:“我真不结婚,昨天喝多了,说着玩呢。”   “是吗?”宁泓说,“那你把我从黑名单放出来。”   我摸过手机,打开微信,点进他头像解除黑名单:“满意了吧?给我解开。”   宁泓咬着下唇解开我手腕上的绳结,闷闷不乐的模样。   我问:“我要是真的结婚,你不会……”   “我要把你锁起来,用铁链绑住你的手和脚,你永远别想走出这个屋子。”宁泓说,语气阴冷,“没人找得到你,一直到婚宴结束,你会变成新娘眼中最混蛋的新郎。”   听起来极端恐怖的控制欲,我说:“哦。”   宁泓古怪地看我:“你不反驳我?”   “反驳什么?”我活动一下手腕,“你已经这么做了。”只要我这辈子不结婚,宁泓也就没机会把他说的那套用在我身上。   宁泓鼓鼓腮帮子,随手把麻绳塞进衣柜,拿个马克杯接了一杯温水递给我。   我喝几口水润润嗓子,走进厕所解决个人问题。   洗手的时候,宁泓问:“这半年,你过得好吗?”   我挤了两泵泡沫,细致地搓手指和手心,说:“不好。”   “我想早点去找你。”宁泓焦躁地换个站立的姿势,“可我不敢,我怕你赶我走。”   许久不见,宁泓胆子变小了,我点头:“嗯。”   “肖珂他……”宁泓起个头。   我挥手打断:“我不想提他的事,早饭吃什么?”   “楼下有豆浆和小笼包。”宁泓说。   我的胃诚实地咕噜了一声,我说:“我去买。”   “不用,我去。”宁泓说,“你在家待着,我去买。”   “好吧。”我不欲和他争,问,“有多余的牙刷吗,还有毛巾。”   “有,都在柜子里,没拆封的。”宁泓说。   “谢谢。”我拆开牙刷的包装。   “漱口杯用这个。”宁泓递来一个纸杯。   我接过杯子,接满水,刷牙洗脸,听到客厅里关门的声音,宁泓出去买早餐了。   我感到久违的放松,在宁泓面前,我可以全然展示所有的我,我的冷漠,我的自私,我的任性和不礼貌。我感知到宁泓的亲近,因而愈加放肆。   抬头看镜子里的我,头发睡得蓬松杂乱,像个鸟窝,我吐掉漱口的水,决定洗个澡。   洗澡用了宁泓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我穿上他的睡袍,在最底下的抽屉找到新的内裤。我撕开包装套上,有点紧。   我擦干头发,走出卫生间,站在走廊里仔细的打量宁泓租住的房子。   一室一厅,北欧风格的家具,灰白配色,整体看起来干净整洁。落地窗旁郁郁葱葱的绿植展现了宁泓的用心。我家里没有植物,一是因为我养不活,总是浇水太多或者忘了浇水,二是大白猫太顽皮,看到什么都爱咬一咬试试牙口。   门打开,宁泓回来了,他提着一兜包子,两杯豆浆,说:“绿色字是红枣味的。”   我喜欢喝红枣豆浆,宁泓倒是记得清楚。   我拿起豆浆,说:“我请了个长假,能一直休息到今年九月。”   宁泓拿了两个碟子,兑上醋和辣椒油。   “所以,我能跟你住一段吗?”我问。   宁泓拿着醋壶的手抖了一下,碟子旁的桌面滴落醋汁,宁泓说:“好、好啊,太好了。”   “那我们下午把伊万接过来,哦对了……你房东让养宠物吗?”我问。   宁泓说:“让的。”他的眼瞳熠熠生辉,“我在东丽买了一套两居室,现房,已经装修好了,一个月后咱们搬进去。”   “挺好,离机场近。”我说。   我想和宁泓住一段,因为我不想让夏纤纤找到我,也不想被其他人打扰,而且,我挺想念宁泓的。 第63章 向前看   我夹了一个小笼包放进嘴巴,宁泓吸吸鼻子,瞟我一眼,突然凑过来,鼻尖撞进我潮湿的鬓发,他问:“你洗澡了?”   “嗯。”我应道。   宁泓的声音含着笑意:“用我的洗发水啊?”   “不然用谁的?”我问,“你屋子里还住着另一个人?”   宁泓嘿嘿地笑两声:“那你穿内裤了吗?”   “……”我咀嚼包子,喝了一口豆浆送进喉咙,清清嗓子,说,“穿了你的,有点紧。”   宁泓的眉毛先是扬起,然后纠结成一团,沉默地吃包子喝豆浆。   他这人就欠儿得慌,没话找话的瞎问,受刺激又蔫巴了。   我听他把豆浆杯子吸得滋滋响,问:“你今天不上班?”   “今儿休息,明天上班。”宁泓说。   “我吃饱了。”我放下筷子,顺手将盛包子的塑料袋和豆浆杯子扔进垃圾桶。   “去你家把伊万接过来,然后咱俩去看电影?”宁泓问。   “看什么电影?”我说。   “你和肖珂看的什么电影?”宁泓问。   敢情搁这儿等我呢,我昨晚到底告诉他多少事情,我说:“你怎么净跟死人较劲儿。”   宁泓撇撇嘴:“哼。”他拾起装醋的碗碟走进厨房,哗哗啦啦的水声响起,留我坐在餐桌旁叹气。   他在厨房洗洗涮涮,我坐在沙发上看手机。   海河日报独家报道,多家头部新闻社转载,主笔记者名叫邵峙行。邵峙行详细叙述了肖珂找他的全过程,以解释他为什么正好拍下肖珂坠楼瞬间的照片。然后他贴出了肖珂的遗书,六页纸,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了肖珂在清心修身学院度过的一个半月里遇到的人和事。   遗书最后一行,肖珂写道【一年前我尝试自杀,老师把我劝了下来,他告诉我同性恋不是病,要好好活着。】   【我想活下去,可我不知道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也许太阳能告诉我。】   “别看了。”宁泓抽走我的手机,摸摸我的脸,他的手指冷凉,手心温热,我闭上眼睛,感到几分困意。   宁泓靠近我,双臂舒展,将我抱进怀里,下巴抵着我的肩窝,嘴里哼出不成形的调子。   我忍不住问:“你唱的什么?”   “猪八戒背媳妇。”宁泓说,“小时候下雨打雷,我哥非要给我唱,他唱得贼难听。”   你唱得也不咋好听,我腹诽。   “而且他凭啥唱歌哄我啊,他就比我早出生几分钟。”宁泓鼓起腮帮子,愤愤不平地说。   我放松身体摊在沙发上,由着宁泓从搂着我到钻进我怀里,我问他:“我昨天喝了多少?”   “两瓶牛栏山二锅头。”宁泓说,“一斤的量。”   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喝断片。”   “少喝点。”宁泓说,“对肝不好。”   气氛太过舒适,我困倦地眨眨眼,说:“我其实很想你。”   宁泓半撑起身子盯着我,一脸严肃:“那你为什么不把我从黑名单放出来?”   “……忙忘了。”我说。事实是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他说,然后就一直拖一直拖,拖到现在。   “你就仗着我喜欢你。”宁泓小声嘀咕。   我没听清,问:“什么?”   宁泓表情凶狠地亲过来,像只气势汹汹的小老虎,我环住他的腰,免得他用力过猛磕到门牙。他的唇和我记忆中一样柔软干燥,渐渐被唾液濡湿,舌尖急不可耐地勾缠我,呼吸粗重,他哆哆嗦嗦地问:“你要不要再洗个澡,和我一起洗。”   我宿醉一夜,浑身骨头懒散,不想立刻干力气活,拒绝道:“不想动。”   宁泓的手往下:“那我帮你咬。”   这人脑子里到底装了几吨的黄色废料,我捉住他的手放到我肩膀:“你老实点。”我说,“还要不要亲,不亲我们去接伊万。”   “亲。”宁泓火急火燎地凑过来。   我闷闷地笑,吻在他的唇角。   “你笑什么。”宁泓问。   “你刚刚那句话,特别像淘宝客服。”我说。   宁泓歇了口气,趴在我身上不动弹,他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这算谈恋爱吗?”   “唔。”我佯装思考,“算是,我还没有遇到比你更喜欢的人。”   “以后也不会遇到。”宁泓斩钉截铁地说。   “万一呢。”我逗他,“比你帅,比你有钱,比你……”我还没数完,宁泓说:“没我耐操。”   “……”这尼玛就没法聊,我噎住,半晌,说,“行,你牛逼。”估计也没几个人比宁泓闹腾,他踩着我的底线反复横跳的本事能拿个吉尼斯世界纪录。   沙发上腻歪一会儿,我和宁泓下楼取车,宁泓开车,我坐副驾驶。   一路上,宁泓慢悠悠的开口:“我错过了好多事情,你能不能给我讲讲?”   我不想讲,直觉告诉我讲完宁泓肯定要把我扔下车。   我说:“没什么事,你多想了。”   宁泓挑眉:“那我自己找。”   “……就看电影,去酒吧,打了个人,差点结婚。”我说。   宁泓冷笑:“你这叫没什么事,有事的话是不是你要揭竿起义啊?”   我不说话,也不想和宁泓吵架,摇下车窗吹风。   车内一片安静,只有风呼呼的声音和右转向灯的“哒哒”声。   汽车驶入小区,在单元楼门口停下,宁泓说:“到了。”声音有些憋气的闷。   我回头看他,他红了眼眶,黝黑的眼珠酝酿着一层晶莹的水色,我有些惊讶,他揉揉眼睛,催促我:“愣什么,下车呀。”   他很难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解开安全带,擦去他眼尾快要溢出来的水:“你怎么了?”   他拔了车钥匙,开门下车。我跟着他上楼梯,停在我家门口,我打开门,侧身让他进来。   一晚上没见大白猫,伊万热情地跑过来蹭蹭我的裤腿,发出一声绵软讨好的叫声:“喵——”   比起猫咪,我更关心宁泓的情况。我关上门,拉着宁泓坐在沙发上,生疏的安慰他,摸摸他的头发,捏捏他的耳朵,再亲亲他。   宁泓扭捏地说:“你干嘛啊,揉猫呢?”   可不就揉猫呢,我第一次跟男人谈恋爱,哪能无师自通的知道怎么哄男人。   “那你说说,怎么了。”我问。   宁泓说:“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也想参与你的生活。”他说完脑袋撇到一旁不看我,应该是觉得丢脸。   我把他脑袋转过来,刚想说点什么,大白猫不满我冷落它,趴在我背上用耳朵蹭我的脖子。   “别闹。”我推开伊万,对宁泓说,“事情挺长的,我需要时间慢慢讲。”   “我有时间,我也有耐心。”宁泓说,“只要你给我讲。”   真是拿他没办法,我从过年回家说起,一直说到窗外天色擦黑。喝了几杯水,吃了份外卖,我看着宁泓掏出打火机烧掉那一沓写着联系方式的纸巾。   宁泓问:“你还喜欢我哥吗?”   我抚了抚心口:“日子总要往前看,我想过得好。”看着宁泓,我接着说,“想起你哥,我会觉得遗憾,只剩下遗憾。”时间会抚平一切,而现在,我的心脏为宁泓乱了一拍。   “这就够了。”宁泓说,“我会对你好。”   我又想笑了,他像个费尽千辛万苦讨到媳妇的贫苦单身汉,笨拙词穷地憋出来一句“我会对你好”,傻憨憨的。   宁泓自己反应过来这话说的水平太次,恼羞成怒地指着伊万说:“看什么看!”   大白猫懵逼地抖了抖耳朵:“喵……”   我憋笑:“你骂它干什么。”   宁泓耳朵脖子都红了,他抱住我,不让我看他。   我啧啧称奇,他那刀枪不进的脸皮还有害羞的一天,堪称世界第八大奇迹。 第64章 小情歌   虽说是休假,我不用去学校上课,但论文还是要写的。宁泓专门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支了个小桌子,供我放电脑敲论文用。   清晨七点,我被宁泓闹醒,他穿着整齐,捏着我的鼻子不撒手,说:“我上班去了。”   “嗯。”我瓮声瓮气地回应,耷拉着眼皮半梦半醒。   宁泓说:“早安吻,你亲亲我。”   我困得要命,推拒他的手:“我没刷牙,不好闻。”   “那我亲亲你。”宁泓凑过来亲在我的脸颊,“我走啦,后天见。”   “唔,好。”我翻个身,用被子盖住头。   上午十点,我被尿憋醒,踩着拖鞋走到走廊尽头,茫然地看着陌生的挂画,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我不是在自己家。我晃晃脑袋,意识浮出水面,我脚下换个方向,走进卫生间。   一通洗漱,我彻底清醒,早上宁泓走的时候,好像跟我说了什么话。   我站在厨房打开灶火,他说的什么来着。用锅铲把煎蛋翻个面,滋滋的响,几滴油迸溅出来,我躲了一下,关掉火。将煎蛋盛到盘子里,打开冰箱拿一盒牛奶,我吃完枯燥无聊的早餐,掏出手机给宁泓发了条微信【邹澜生:[胖猫亲亲.jpg]】   宁泓没回,应该在飞机上。   我洗了碗,坐在桌前打开电脑,首先登陆邮箱,两三天没看邮箱,未读信件平铺了一整页。最新一封是海河日报的记者邵峙行发来的,他询问我是否愿意接受采访,讲述关于肖珂的故事。   我呆坐了一会儿,拨给周江咏一个电话,漫长的等待音后,周江咏的声音传来:“喂?”   “周警官,我是邹澜生。”我说。   “邹老师,什么事啊?”周江咏问。   “有个叫邵峙行的记者报道了肖珂的事,我想问一下,咱们之前去学院的录音,你能拷给我一份吗?”我问。   “这个……”周江咏为难地停顿两秒,说,“这是证据。”   “什么证据?”我的问题尖锐起来,“你们系统内部有动作吗?”   “上面非常重视,在走流程了。”周江咏说,“真的,相信我。”   “你相信你自己吗?”我问,“你相信我就相信。”   周江咏咽了口唾沫:“小邹你……”   “老周,你把录音给我,给我一部分也行,我把你的声音处理一下,没人知道是你泄露的。”我说,“肖珂已经死了,总得有人替他说话。”   周江咏说:“津大后门有家宠物店,医生姓蔡,你知道吗?”   我说:“知道。”   “我把u盘放她那,你有空去拿。”周江咏说,“我只能做到这里了。”   “够了,谢谢你。”我说。   挂断电话,我给邵峙行回了封邮件【不接受视频采访,可以文字采访,但要隐去姓名。】   邵峙行的回复速度极快,【好的,您什么时候有时间?】   我打字【下周三下午四点,津大后门的兰田咖啡店。】   邵峙行回复【好的,我手机号xxxxxxx,到时候电话联系。】   我点开下一封邮件,是齐院长发来的准假邮件,以及几句督促的话【小邹,这学期的论文任务别忘了啊。】   天大地大论文最大,我下楼到小卖铺买了一摞A4纸和几支中性笔。回到宁泓的房子,大白猫已经适应了新环境,蹲在阳台上耀武扬威地巡视领地。   我捞开椅子坐下一通奋笔疾书,不知不觉已然下午六点。   宁泓回复消息【落地了。[定位莫斯科]】   我活动活动脖子,大白猫看我闲下来了,迅速窜进我怀里要抱抱。我揉揉它的耳朵,拿起手机回消息【什么时候回来?】   【宁泓:后天上午,给你带伏特加。】   【邹澜生:……酒不能带上飞机。】   【宁泓:哦对,那给你带大列巴。】   【邹澜生:我要那玩意儿干嘛,砸钉子吗?】   【宁泓:……那我去集市找找有没有熊皮袄。】   【邹澜生:……】   【邹澜生:行吧。】   【宁泓:唉,就很想你。】   “……”我捂住热烫的脸颊,用大白猫的肚皮洗脸。   “喵喵。”伊万顺从的四肢张开摊成猫饼。   【邹澜生:我也很想你。】   -   “嗷呜。”宁泓发出一声怪叫,把王桐枢吓了一跳:“谁踩你尾巴了?”   巨大的快乐砸中心脏,宁泓直想就地打个滚儿抒发情绪。   邹澜生说想他了想他了想他了想他了想他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邹澜生是什么样的人,对待感情极度严苛、犟得能把南墙撞倒、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打死他都不可能改口的人。宁泓抱着水滴石穿的心态,来回磋磨,敲敲打打,居然真的把石头开了个洞,透出金灿灿的宝藏。   宁泓不顾形象呲牙咧嘴的笑,明明一个眉目清秀古灵精怪的小伙子,愣是把自己拧成一个疑似精神分裂的傻样。   “你要吃人啊。”王桐枢看不过眼地说。   “呜呜呜呜我好想回家。”宁泓麻利的截图下邹澜生的话保存作为手机锁屏照片,抬头问王桐枢,“莫斯科有阿拉丁神灯吗,我想买一个。”   “?”王桐枢愣了下,“那你该去中东地区买,你买那玩意儿干嘛?”   “我要是灯神就好了。”宁泓叹气,这样他就能缩在神灯里,神灯别在邹澜生腰上,邹澜生去哪他去哪,邹澜生想要什么他都能变出来。   王桐枢不想搭理神神叨叨的宁泓,说:“走啦,吃饭去。”   “哦。”宁泓低着头跟在王桐枢身后,手里一刻不停地捣鼓手机,不时发出嘿嘿嘿的笑声,膈应出王桐枢一身鸡皮疙瘩。   -   宁泓回来的时候带了一罐鱼子酱和一个大列巴,他“咣当”一声把大列巴砸在桌子上,说:“听听这声,特纯粹。”   “既能当武器还能吃。”我说,“挺实惠。”   我没吃过鱼子酱,打开罐头挖了一勺放进嘴里,咀嚼几下,像咬破一个个小泡泡,滑溜溜的。   “怎么样?”宁泓期待地望着我。   我点头:“还可以,你尝尝。”   宁泓就着我的勺子尝了一口,笑弯了眼睛:“不错。”   “快五一了。”我说,“你要不要去海边?”我们曾讨论过看海的事,我说没空,后面便没去大连。   “好啊,也不一定非要五一去,人太多了。”宁泓说,“我们周末去吧,反正你休假,我也有假期。”   我点头,又说:“我想买双鞋。”   “那咱们下午去天河城转转。”宁泓说。   平淡的对话像温水,让我感到舒适妥帖。   我们吃完午饭,小憩一会儿,直奔天河城。宁泓要喝奶茶,我坐在外面的椅子等他。   一只手探到我面前敲响桌面:“老师。”   我抬头:“你好?”面前的男人长相秀丽,眼睛纤长而上挑,像只火狐狸。   “不记得我啦?”男人说,“我是Aron,咱俩在蓝窟酒吧见过的,你给我讲笛卡尔。”   我顿时尴尬起来:“不好意思,那天我喝得有点多。”   “没关系,再认识一遍。”Aron拉开椅子,打算坐我对面。   “干嘛呢你。”宁泓大步走到我旁边,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下巴扬起,“他有主了。”   Aron看向我,我说:“这我男朋友。”   “这样啊……”Aron遗憾地说,“好吧,拜拜。”   “拜……”我抬起的手被宁泓一把摁下,他凶巴巴地说:“拜个锤子,还不赶紧哄哄我。”   “哄你。”我捉住他的手,在手背亲了一下。   宁泓匆匆收回手,转身跑进店里:“我去拿奶茶。”   我分明看见他的脸红得冒烟,就很可爱。 第65章 看海   我和宁泓一起去大连,交通工具是飞机。一个小时的行程,我把愤怒的小鸟从第一关打到第二十关,要不是宁泓捣乱,我能打到二十五关。   “邹老师。”宁泓可怜巴巴地唤我。   “干嘛。”我往后拖拽弹弓,瞄准,发射,biu——打中了。   “你理理我。”宁泓说,“我不比红胖鸟好看?”   “你会爆炸吗?”我用弹弓对准绿猪头,发射。   “你不理我的话我现在就爆炸。”宁泓说。   我笑起来,暂停游戏,转头问他:“干嘛呀。”   “快到了,除了海边,你还想去哪玩?”宁泓问。   我想了想,说:“不知道,我只想去海边。”   “那好吧。”宁泓说,“我订了金石滩黄金海岸的宾馆。”   公共场合不好亲近他,我捏捏他的手腕,然后把他的手牵起来把玩。我有些苦恼我的黏人会不会惹他烦,我太久没有真正谈过恋爱,早已忘了怎么坦荡地表达喜爱。   宁泓捉住我的手,眉眼弯弯地笑:“真好。”他凑近我,下巴放在我肩上,“我带了单反,你会用吗?”   我摇头。   “我教你。”宁泓说,“海上的落日特别美,我早就想好怎么拍你了。”   “拍我?”我问。   “是啊,帅哥是世界的宝藏。”宁泓说,“我多拍几张保留下来,这叫做慈善。”   都哪来的歪理,我问:“你要放网上吗?”   “当然不。”宁泓说,“我留着自己看。”   “那你做什么慈善。”我说。   “扶贫我自己啊。”宁泓理所当然地说,他双臂环住我的腰,“男菩萨。”   照他这么个夸法,我早晚有一天要被他夸到天上去,我摸摸他的头发。   飞机着陆,我和宁泓拉着行李箱走出机场,打个车直奔金石滩黄金海岸。   宁泓订了一间观景大床房,落地窗直对大海,视野相当好。我坐在落地窗前的蒲团上,盘腿眺望海岸线。宁泓挤到我身边,问:“你想什么呢?”   “想以后。”我说,“怎么对你好,怎么跟家里说。”   “你要跟家里说?”宁泓惊喜地指着自己,“我?”   “不然说谁?”我说,“我弟那边没什么问题,就是我爸妈……无所谓,反正他们管不着我。”我转头看宁泓,“你觉得呢?”   他没说话,直接扑过来亲我,喘着粗气,像只热情的大狗,亲了我一脸口水。   -   宁泓觉得他迟早有一天被邹澜生弄到心肌梗塞,要么吵架气得,要么现在这种,幸福到心梗。   邹澜生穿着宽松的睡衣,盘腿坐在落地窗前,认真蹙眉望着远处。   “想以后怎么对你好,怎么跟家里说。”   就很好,哪里都好,他宁泓到底捡了个多么好的人。   “你觉得呢?”   宁泓没有想法,就算邹澜生问他愿不愿意捐一颗肾,宁泓也会一脸关心地问:“一个够吗?给你两个,别客气。”   -   宁泓真的是,非要拧着腰亲我,差点扭到肌肉。我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老实点。”   “我不要。”他曲着腿往前爬,翻个面伸腿勾住我的腰,“好了,进来吧。”   “有病似的。”我顶进去,他哼一声,拖长调子:“都怪你。”   怎么就怪我了。我懒得和他打嘴仗,专注于身下的动作。   一番事了,我浑身汗津津的,躺在床上调匀呼吸。宁泓趁着不应期,趴在我胸口懒洋洋地说:“晚上去钓鱼吧?”   “行。”我推了他一下,“起来,洗澡。”   “我和你一起。”宁泓一骨碌爬起来。   我斜眼看他,一起洗估计没空去钓鱼,我说:“先来后到。”话音未落,我拔腿跑向卫生间,转身把宁泓关在门外。   宁泓腰酸腿软,压根跑不过我,他朝我竖起中指,愤愤地坐回床铺。   站在淋浴头下,我反思自己是不是过于幼稚了。可这种感觉太快乐,我不用想那么多因果对错,只顾着我自己高兴就好。   洗完澡,我拉开门,对宁泓说:“进去洗吧。”   宁泓光着身子大咧咧地和我擦肩而过,手掌拍拍我的腹部,吹了声口哨。   我被他逗得笑起来:“流氓啊你。”   他一把将我拽回淋浴间:“再洗一遍。”   闹到最后他是被我架出来的,嘴里哼哼着“禽兽”。   我拿起干毛巾替他擦头发:“谁说不要停的?”   “嘶——”他晃了下腰,控诉道,“你会不会断句啊,我说的是‘不要’,逗号,‘停’。”   “你连着说的。”我说。   “我没有!”宁泓张牙舞爪。   我用毛巾捂住他的头:“安分点吧,非得把你操昏过去才闭嘴吗。”   “你,你。”宁泓震惊得组织了一会儿词语,“你一个大学教授怎么能说这种话!”   “那我说什么,拉丁文?”我把潮湿的毛巾放在桌子上,抬手呼噜两把宁泓的短发,“什么时候去钓鱼?”   “八点。”宁泓说,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还有一个半小时,睡会儿。”   我坐到床铺边缘,宁泓滚进我怀里:“澜生啊,我真是稀罕死你了。”   “你每次表白都跟村口流浪汉似的。”我捞起被子盖住我们俩,“答应我,少看点老娘舅成吗?”   “那看什么?”宁泓问。   我说:“新闻联播,焦点访谈,海峡两岸,致富经。”   “……”宁泓无语地看着我,伸手盖住我的眼睛,“睡觉吧,党建办主任。”   一觉醒来,正好晚上八点,宁泓牵着我出门。我们俩穿着拖鞋,踩在柔软的沙粒上,听海浪一波一波袭来的声音。   “那边有小吃摊,新鲜烤的海鲜。”宁泓说,“老板打渔回来,从船上卸货,就地清洗上烤架。”   “我们去尝尝。”我说。   新鲜海鲜果然很好吃,我和宁泓一只手提着皮皮虾,另一只手拿着烤鱿鱼,吃得不亦乐乎。   “老板,来一盘蒜蓉生蚝。”我说。   “加两盘生蚝。”宁泓说。   我惊讶地看他:“要那么多干嘛?”   宁泓说:“你多吃点,补肾。”   “……”   这人好烦。   吃饱喝足,我和宁泓租了两根海钓鱼竿,拿着两个小马扎坐在一处精心挑选的较为陡峭的海岸边,用力甩出钓竿。   我近视,还有点夜盲,看不清浮漂的位置。   宁泓帮我照拂着,他说收线就收线,我俩配合挺默契。   最终目的不是钓鱼,我格外享受寂静的夜晚。我和宁泓两个人,肩膀挨肩膀,膝盖碰膝盖,偶尔的低语和逗闷子,惬意舒适。   暗蓝的天幕镶嵌一轮明月,星子如碎钻,千万条命运线,我偏偏和宁泓绑在一起,是一件多么值得珍惜的事。   “宁泓。”我说,“我想知道,你之前什么时候扮做宁清来找我的?”   “第一次是初夏。”宁泓慢悠悠地说,“你站在一株合欢树下,然后我们一起去了猫咖……”   我听宁泓讲完故事,没有说话。   宁泓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吗?”   我看他一眼:“我现在生气有用吗?”   宁泓放下鱼竿,语无伦次地解释:“我就是好奇我哥他,他偷偷摸摸地出去,回来就很快乐,我想知道是谁能让他……他是个……”   “我没生气。”我打断他的话,“你以后不要骗我。”   “我不骗你。”宁泓举手发誓,“我骗你天打雷劈。”   天空应景地响起一声滚雷。   “……”宁泓炸毛,“哪个渣男害我!”   我总被他逗笑,将他搂进怀里亲吻他的耳垂:“怎么办,咱俩一晚上没钓上来一条鱼。”   “没事,我钓到你就行了。”宁泓说。 第66章 火上浇油   从大连回来后,宁泓在一堆照片里精挑细选,把最满意的一张照片洗出来,用精致的原木雕花相框装好。我问他摆在那里,他说放办公室。   “办公室?”我问,“你不是开飞机吗,还有办公室?”   “驾驶室啊。”宁泓说,“我随身带。”   我觉得有些尴尬和羞耻:“不用了吧……”   “丢人的又不是你。”宁泓说。   那倒是,论厚脸皮,没几个人比得过宁泓,我懒散地伸个懒腰:“起来,我下午有事。”   “什么事?”宁泓枕在我胸膛不动弹。   “肖珂的事。”我说,“有个记者约我采访。”   宁泓坐起来,紧张地说:“采访?会不会影响你以后的生活?”   “我跟他说了不透露姓名和个人信息。”我拍拍他的腰,“别担心。”   宁泓皱眉,不太情愿的模样。   我心中柔软,他太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喜欢平淡如水的生活,偶尔出现一两个小惊喜,然而近两年的日子过于一波三折,令我身心俱疲。   “我不能让肖珂白死。”我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宁泓搂住我的肩膀,像只大猫和我耳鬓厮磨:“好吧,无论怎么样,我在你身边。”   下午四点,津大后门兰田咖啡店。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给邵峙行发微信【桌上有个红色花瓶,里面插着一束太阳花。】   【邵峙行:好的。】   等了约五分钟,门口走来一个年轻人,二十四五的模样,戴一副黑框眼镜,背着浅灰色双肩包,光洁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梁,难以忽视的是他的一双眼,对视间迸射出明亮坚韧的光芒。   像匹野性难驯的骏马。   他走到桌旁,问:“请问您是邹老师吗?”   我点头:“是的,请坐。”   他放下双肩包,掏出笔记本电脑坐在我对面,说:“我们开始吧。”   “给你这个。”我递给他一个银色的U盘,“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声音我已经处理过了。”   邵峙行接过U盘,插在电脑上。   我说:“是一个音频文件,你回去再听。”   “哦,好。”邵峙行收起U盘。   “我一年前从七号楼楼顶劝下肖珂……”我开始讲述过去的故事。   邵峙行表情认真地敲打键盘,时不时的提出问题。   我们聊了两个钟头,邵峙行合上笔记本,站起身和我握手:“谢谢您。”   “不谢,应该的。”我说,“我想问一下,事情进行到哪一步了?”   “党媒点名批评,官媒发布公告启动调查。”邵峙行面色严肃,“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觉得有希望吗?”我问。   “坚持,就有希望。”邵峙行说,他眼中的光灿烂若骄阳,“我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我说:“我相信你。”   他挠挠头,露齿一笑,显出几分憨气:“谢谢老师。”   纵使刚刚意气风发,他仍是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学生,我说:“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尽管给我发微信。”   “好。”他将笔记本电脑放进背包,挥挥手,“老师,我走啦。”   “再见。”我摆手。   “再见。”他走出咖啡店。   坐在角落的宁泓急不可耐地蹿过来:“怎么样?”   “他不错。”让我对清心修身学院的倒闭多了几分信心。   “怎、怎么个不错法?”宁泓拿着一杯奶茶坐到我对面,探究地问。   我一看就知道他又在喝醋,我故意逗他:“长得不错。”   宁泓着急了:“我告诉你邹澜生,你不要见一个爱一个,看到长得好看的就……”   “就什么?”我问。   他抖着手半天说不出话,气急败坏地放下奶茶杯子,发出“嘭”的一声,他站起来跟我挤在同一张沙发椅上:“我咬死你。”   “你这醋喝得没道理。”我说,“我要是看上他,怎么会在你面前大大方方夸他长得不错,我分明是作风坦荡,问心无愧。”   “你以为谈恋爱是做逻辑题?”宁泓不服气地说。   我捏捏他腰间的软//肉:“那我请你吃串串香。”   “好啊好啊好啊。”宁泓忙不迭地点头,“我们去吃小郡肝。”   走出咖啡店打一辆出租车,我掏出手机登录很久不用的微博。   一周过去,肖珂跳楼的事仍挂在热搜前二十。邵峙行的料放出得很有技巧,隔两三天抖出一点信息,时间挑得也寸,不是半夜三更就是凌晨五点,删来不及删,热点发酵好几个小时直到上班的点才能腾出手操作。   有不少山东本地的网友以身犯险,探秘临沂清心修身学院,不管是为了博取关注还是真的关心里面学生的性命,总之带了一波热度。还有一部分网友自曝家里有亲戚把孩子送到清心修身学院,拔出萝卜带出泥,除了津大肖珂跳楼事件,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自白诉说自己被虐打的经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声浪叠声浪,汇聚成海洋。不只是山东临沂的清心修身学院,还有湖南长沙的章华书院、四川成都的复汉女院、江西南昌的得道私塾,都被网友爆了出来,大肆鞭挞批判。   我看着看着,鼻腔酸涩。肖珂的跃下是一个信号,引来无数人敲响鸣冤鼓,一声声接连不断的抨击哭喊中,黑夜退散,太阳升起。   可代价未免太惨烈,这值得吗?   答案恐怕只有肖珂自己知道。   而他已经沉眠不起。   宁泓握住我的手,一双眼透亮如琥珀:“到了,走吧。”   “嗯。”我收起手机,关门下车。   滨江道人流如织,繁华依旧,网络上吵吵嚷嚷哭喊嚎啕皆有,放下手机一片安宁祥和,巨大的割裂感让我有些恍惚。   这是人间,有无数人伸着手臂妄图得到救赎,亦有无数人穿梭于繁华街道维持生活。我握紧宁泓的手,踏入人群,通过熙熙攘攘的高声细语冲淡我脑海中的荒谬感。   我不是神,我救不了所有人,那便放过自己,我想过得好。   “那家怎么样?”宁泓指向左边商场悬挂的广告牌。   “行,我饿了。”我说。   我们走进商场,乘直梯来到五楼。到达店里,宁泓去拿串串,我挑个位置坐下。   秦萱发来微信【最近怎么样?】   【邹澜生:还可以。】   【秦萱:结婚的事怎么样了?】   【邹澜生:我没同意,给她推荐了几个项目,把她换到新导师那儿了。】   【秦萱:那就行,我可不想出份子钱。】   【邹澜生:……】   【邹澜生:你早晚要出钱,我有对象了。】   【秦萱:拉黑告辞。】   【邹澜生:礼尚往来嘛,你和连俊雅怎么样?】   【秦萱:你什么时候有空,来一场四人约会啊。】   秦萱鬼主意多,我觉得有趣,于是问挑选完串串坐在对面的宁泓:“你什么时候有空?”   “明天上班,后天回来。”宁泓说,“怎么了?”   “秦萱你记得吗?”我问。   宁泓说:“记得。”   “她想来个四人约会,问我什么时候有空。”我说。   “约会?好啊。”宁泓眨眼,“就五一吧。”   我回复秦萱【五一。】   【秦萱:好嘞,我跟俊雅讲一声。】   我放下手机,宁泓推过来干碟蘸料:“哝。”   “谢谢。”我从锅里拿起一根竹签,尽头挂了一朵蘑菇,“你明天飞哪里?”   “迪拜。”宁泓说,“回来给你带阿拉丁神灯。”   “我要那玩意儿做什么。”我用筷子捣蘑菇,蘸满辣椒粉和花生碎放进嘴里。   “你以后想要什么,写个纸条放在神灯下,说不定就能实现。”宁泓说。   “真的吗?”我咀嚼蘑菇,看向宁泓,“灯神先生?”   宁泓沉下声音装作威严的样子:“年轻人,你想要什么?”   我说:“我想要灯神嫁我。”   “好嘞,那没问题。”宁泓满口答应。   我笑得停不下来。 第67章 惊喜   既然要谈恋爱,惊喜是必不可少的。宁泓今天下午降落,我不清楚具体几点,干脆下午两点多到机场,坐在国际到达大厅里玩消消乐。   我打算带宁泓去看林俊杰的演唱会。好不容易卡点抢到了两张票,我特意买的内场票,离歌手近一些,听得真切。   我抬头看向窗外,中午晴朗的天空转眼狂风呼啸,等风停了,阴云密布,看着像要下雨。   -   宁泓操纵飞机准备降落,王桐枢说:“塔台警报八级风,咱们谨慎些。”   “嗯。”宁泓摁下按钮。   空乘拿起话筒说:“旅客们,飞机已经进入下降阶段,请大家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卫生间将暂停使用,谢谢理解。”   飞机倾斜机身,沉入厚重的云层,翅膀撞击气流发出巨大的轰隆声。   空乘继续说:“由于气流影响,飞机会有些颠簸,请大家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卫生间暂停使用,谢谢配合。”   宁泓和王桐枢的表情愈发严肃冷静,宁泓紧盯着各个仪表盘,准确地报出数字。   王桐枢还有心思逗闷子:“幸亏咱身上有大额保险。”   “下雨了。”宁泓看着挡风玻璃上噼里啪啦的雨珠。   塔台说:“CZ675,A02道可以落。”   “CZ675收到,降落A02道。”宁泓回应。   飞机经过四五次颠簸,机上乘客又惊又难受,空乘将话筒递给宁泓,示意他出面安抚乘客。   宁泓说:“乘客们,我是副机长宁泓。飞机降落过程中遇到不稳定气流,请各位耐心等待,不要惊慌,系好安全带,不要在过道中走动,谢谢配合。”   飞机终于穿过云层,地面的机场越来越宽阔,王桐枢屏气对准A02道降下起落架,随着踏实的触地声,宁泓松口气。   王桐枢抹了把冷汗,轻快地笑着说:“刺激。”   飞机平稳地驶向预留的廊桥,待乘客走完,宁泓和王桐枢最后走出机舱。   -   无聊刷手机的我看到一则新闻,《为什么飞行员秃顶的多》,我好奇地点进去,文章里分析了高空辐射、电磁辐射、作息不规律、精神压力大等原因导致飞行员秃顶。   我感到既好笑又担忧,想象了一下宁泓秃顶的样子,我笑得呛住。   【宁泓:我降落了。】   降落了?我收起手机,站起来活动活动坐得僵硬的腰身,给宁泓发消息【我在国际到达出口。】   -   “回休息室坐会儿?”王桐枢问。   宁泓看了一眼手机,急匆匆地拿起外套说:“不了,我有事。”他像一道旋风跑进廊桥,朝着出口一路狂奔。   王桐枢直觉有好戏看,紧随宁泓的步伐。   果然在出口,一个身材高大、戴金丝边眼镜、姿容俊秀的男人等在那里,宁泓毫无顾忌地抱住男人,乐呵呵地问:“你等多久了?”   “没多久。”男人说。   “瞧。”宁泓献宝似的捧出一盏金色的阿拉丁神灯,“送给你的。”   跟在后面的王桐枢捂住眼睛,宁泓那模样憨得不忍直视。   -   我接过宁泓递给我的神灯,拿给他两张票:“林俊杰的演唱会,晚上八点开始。”   宁泓眉眼带笑:“好嘞,走吧。”   我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气,问:“这种天气飞机降落是不是挺危险的?”   “一般没太大问题。”宁泓说,“顶多颠簸几下,而且我们都有大额保险,别担心。”   “……保险是出事了之后赔偿,我希望你不要出事。”我说。   宁泓凑过来亲亲我:“知道啦,老妈子。”   我瞪他一眼,问:“新闻说飞行员容易秃顶,是真的吗?”   “……”宁泓磨牙,凶狠地反驳,“我还没说你搞数学容易秃顶呢。”   我竟无言以对,数学教授和飞行员,以后我们俩秃子谁也别嫌弃谁。   宁泓揉揉自己浓密的头发,又抓抓我的头发,说:“我问过同事,植发三块钱一个毛囊,挺贵的。”   他怎么连补救措施都想好了,我腹诽,开口扭转越来越跑偏的对话:“你想吃什么,咱们去宾水西道吃,离水滴【天津奥林匹克中心体育场,昵称“水滴”】近一些。”   “小龙虾。”宁泓说。   吃饭的档口,我接到了邹海阳的电话,自从我出差去合肥那回跟邹海阳生气,他就没给我打过电话。   “喂,哥。”邹海阳说,“五一我去找你呗。”   我说:“不生气了?”   “哪能一直生气呢。”邹海阳不好意思地说,“亲兄弟没有隔夜仇。”   “你这都隔一个多月了。”我说。   “哎呀哥,你给我个台阶。”邹海阳嬉笑,“我买好五一的车票了,到时候去找你。”   “嗯,刚好来见见我对象。”我说。   邹海阳沉默片刻,说:“好。”   他向来对亲密关系敏感,我没有遮掩,他定有所感应。   “你交女朋友了吗?”我问。   “交了一个。”邹海阳说,“五一她有事,不跟我一起。”邹海阳性情凉薄,没定下来的伴侣坚决不带给家里人看。   我说:“你心里有数就好。”   “替我给嫂……你对象问好。”邹海阳说,“挂了,拜拜。”   “拜拜。”我说。   宁泓剥好一个小龙虾蘸上酱汁塞进我嘴里:“你弟什么事?”   “他五一过来找我。”我说,“我带他见见你。”   宁泓神色僵了一下,他低头掩饰表情,声音紧绷地答应:“哦哦好。”   我乐了:“你怕什么啊,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不一样。”宁泓说,他一个劲儿地剥龙虾,剥完放在盘子里,不一会儿摞成一堆。   “你吃啊。”我说,“凉了就不好吃了。”   宁泓推给我:“你吃。”   “我说你这人,”我观察他面无表情的脸庞,“你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就……”   “万一我表现不好你弟告诉你爸妈。”宁泓顿了一下,继续说,“我第一次见他就刺儿他一顿,他肯定对我没有好印象。”   我听着宁泓叨叨叨叨,他一焦虑又开始疯狂地剥小龙虾,我觉得窝心得很,多欣赏了一会儿,开口安抚他:“他不会跟我爸妈说,他说了能怎么样,顶多我少和他们来往罢了。”   “那怎么行。”宁泓说,“我没有爸妈就算了,怎么能让你也没有爸妈。”   这傻子,我夹起一块龙虾肉塞进他嘴巴:“你少操点心吧,当心发际线。”   他气得伸手打我,我说:“三块钱一个毛囊,你给咱俩省点钱。”   “你严肃点。”宁泓板着脸。   我俩的角色掉了个个儿,他成了严肃的那一个,我成了耍宝的,这让我感到新鲜有趣。   “见家长只是例行流程,你以后是和我过日子,不是和我爸妈。”我说,“我知道你想在他们面前留下好印象,但你有没有想过,我在他们眼里也没什么好印象。”   宁泓绷不住脸笑出来:“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我打个响指:“你笑了,安慰成功。”   宁泓眉眼舒展,夹起一块龙虾肉慢慢吃着。   吃过饭,我们直奔水滴体育馆。三个小时的演唱会,宁泓蹦蹦跳跳卖力地跟唱,他高兴,我也就高兴。   宁泓停下来喝水,我递给他一片湿巾。他眼瞳亮莹莹的看我,在嘈杂的人群中对我喊:“邹老师!”   我看向他。   “我好喜欢你啊。”宁泓双臂环住我的脖子,亲昵地蹭我的耳朵,像只黏人的猫。   周围人注意到他的举动,挤眉弄眼地吹口哨起哄。   我抱紧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喟叹,觉得整个心都满了。 第68章 约会   秦萱很没创意的把约会地点定在火锅店,她振振有词地说:“天津不就火锅好吃吗,难不成咱们吃锅巴菜配煎饼果子?”   “……算了,还是火锅吧。”我退让。   到了餐馆,只有秦萱一个人坐在桌边等,我问:“连俊雅呢?”   秦萱漫不经心地敲打手机:“人家有事,让咱们先吃。”   听这语气不大妙啊,我牵着宁泓坐下,说:“你们见过的,这是宁泓,这是我高中同学秦萱。”   宁泓朝秦萱点头示意:“我记得你,贾进鹏结婚那天的伴娘。”   秦萱说:“是的。”抬手递给我一张菜单,“我点完了,你点吧。”   我的手机响起,屏幕显示来电人是邹海阳,我把菜单推给宁泓:“你点,我接个电话。”   宁泓执笔点菜,我接起电话:“海阳。”   “哥,我到天津站了,你在哪呢?”邹海阳说。   “我在外面吃饭,要不你……”我犹豫片刻,邹海阳没有我家的钥匙,我们吃完饭估计也得个把小时,我看向秦萱询问道:“我弟从北京过来找我,我能让他过来吃点吗?”   秦萱说:“长得帅就来。”   邹海阳在电话里嚷嚷:“帅,特别帅,华北第一帅哥。”   秦萱“噗嗤”一声笑出声:“那过来吧。”   我说了地址,坐地铁两站路的功夫,邹海阳说:“好嘞,马上到。”   “你弟吃辣吗?”秦萱问,“我只要了辣锅。”   “加个番茄锅吧。”我说,“煮蔬菜用,辣锅下蔬菜呛嗓子。”   “加了。”宁泓把菜单递给服务员,拎起茶壶倒了四杯茶水,分别递给我和秦萱,剩下一杯放在秦萱身旁的空位上。   秦萱似乎心情不大好,一直看着窗外,神思不属。   “你怎么了?”我问。   “你不知道夏纤纤的事?”秦萱问。   我愣住:“不知道,我请了个长假,一直休到九月份。”   “就,”秦萱组织词语,“我听说她申请延毕,回老家结婚去了。”   “这样啊……”我心中升起一种做了无数努力却还是被命运戏耍的颓丧,“好吧。”   宁泓偏头看我,握住我的手晃一晃,仿佛幼儿园小朋友的安慰方式,我竟奇异的没那么失落了。   “哥!”邹海阳跑过来,坐到秦萱身旁,他摘掉黑色鸭舌帽,露出蓬松的褐色短发,笑容灿烂,“想我了没。”   秦萱满意地点头:“确实是帅哥。”   “嘿嘿。”邹海阳拨棱一下额角的碎发,“西安邹氏,品质保证。”   “你赶紧闭嘴吧。”我被他膈应得够呛,掏出钥匙扔给他,“家门钥匙,你自己住,走的时候还我。”   “我自己住?你住哪?”邹海阳接住钥匙揣进口袋。   “我住他那。”我拍拍宁泓的肩膀,“我对象,宁泓。”   宁泓笑眯眯地对邹海阳说:“你好啊小舅子。”   “……”邹海阳瞪大眼睛,一副震惊却又没那么震惊的表情,“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和我哥有猫腻。”他看向我,痛心疾首地说,“我当初提醒你他不对劲,你居然还是被他拐走了。”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坐姿端庄板正。   邹海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你那时候已经和他搅合在一起了。”   秦萱看邹海阳演独角戏,笑得拍桌:“厉害厉害,这剧情百转千回,刺激极了。”   邹海阳深吸一口气镇定情绪,抄起一盘肥牛卷倒进锅里:“吃肉吃肉。”   宁泓调制了一个干碟和一个麻酱碟递给我,我说:“谢谢。”   “俊雅报警去了。”秦萱突然开口,“她说夏纤纤家人强迫她结婚生子是违法的。”   “然后呢?”我问。   “没有什么然后,警察说她多管闲事。”秦萱笑,然而那笑并不含开心喜悦,藏在话语间浓郁的嘲讽意味,“我一周前和夏纤纤通了一次话,她精神有些不正常。”   秦萱皱眉,仔细回忆:“像认命了,但又不是心如死灰,她说她有办法。”   “有办法?”我皱眉。   宁泓夹一筷子肥牛放进我碗里。   秦萱说:“不知道,我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她说五月十号。”   我没说话,主要是感觉累了,不想再掺合。   邹海阳问:“萱姐喝可乐吗?”   “要雪碧。”秦萱说,“你们呢?”   “橙汁。”我说。   宁泓说:“我也要橙汁。”   “好。”邹海阳站起身去前台买罐装饮料。   宁泓小声对我说:“我去趟卫生间。”   “嗯。”我应道。   趁宁泓离开的这段时间,秦萱问:“你定下来了?”   “嗯,差不多。”我说。   “挺好,话少会照顾人,还不会生孩子,完美。”秦萱说。   话少的评价有待商榷,我心安理得接下秦萱的夸奖:“他很好。”   秦萱笑着说:“恭喜了。”   “你呢,你怎么样?”我问。   “早呢,我多玩几年。”秦萱说,“连俊雅那小崽子太年轻,不适合我。”   “万一呢。”我说,“给人家个机会。”   “咋的你脱单后转行月老了?”秦萱笑我,“快吃饭,毛肚煮硬了都。”   宁泓坐回我身边,邹海阳拿着两瓶橙汁一瓶雪碧一瓶可乐走过来分发一通。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邹海阳抹抹嘴:“萱姐,酒吧去吗?”   “去。”秦萱和邹海阳碰杯,“让你见识一下津门一姐。”   邹海阳挤挤眼睛:“好啊,带我开开眼界。”   我看着他俩争夺海王桂冠,说:“我和宁泓先回去了,你们玩。”   “嗯,拜拜。”秦萱和邹海阳一心扑在酒吧搭讪竞赛上,俩人拼个出租车离开。   我和宁泓并肩慢慢走回去,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我们乘扶梯到一楼,旁边有一家卖毛绒玩具的门面,宁泓拉着我踏进去。   店里不止卖毛绒玩具,还有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我俩在里面转了转,宁泓小孩子心性,拿起一支仙人棍的笔,犹豫半晌,换成胡萝卜笔。   我问:“怎么不要仙人棍的,绿油油的多好看啊。”我拿起笔捏了下笔的尾部,发出叽扭叽扭的声音。   宁泓一把抢过笔放下:“我不喜欢这个颜色。”   “……”   行吧。   结账付款,我们朝地铁站的方向走,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走了一会儿,宁泓说:“夏纤纤的事,不是你的错。她现在是别人的学生了,不是你的责任。”   我不吭气,宁泓继续说:“澜生,无论有没有我,你就是你,不要被任何人左右,包括我自己。”   “我离开你那么久,心里其实是有气的。我气你犟得要命,话说得绝情,我也气我自己不争气,一头栽进去爬不出来。”宁泓说,“我以为我谈过恋爱就是爱过人,实际上我没有,我只是假装爱人罢了。小半年来,我去了很多地方,不同的国家,每每撞见稀罕的风景,我都想给你打个电话,聊聊天。”   “然后我想,你喜欢我哥是不是也这样,时刻思虑,魂牵梦萦。”宁泓小声嘟囔,“说到底,我不过是个趁人之危的骗子。”   我停下脚步抬手打辆出租车,宁泓问:“我们不坐地铁了吗?”   “坐什么地铁,早点回家。”我说,“伊万该饿了。”我赶着回去不是为了喂猫,这里人来人往不适合拥抱亲吻他。   十五分钟,我们一前一后迈过门槛,宁泓随手关门,将胡萝卜笔放在鞋柜上。我拉过他像当初他对我那样将他摁在门板上问:“你是不是傻?”   “啊?”宁泓懵逼地仰头看我。   “趁人之危,你觉得我是会被趁人之危的人吗?”我扶着他的腰,解开他的皮带,手向下滑,“这叫趁人之危。”肖珂跳楼那天夏纤纤三番两次的逼迫,都没让我低头跟她结婚,这小子上赶着领大帽子往自己身上扣,是不是看不起我。   宁泓扑腾一下,双臂抱住我的肩膀,凑近亲吻我的下巴:“那你再多趁人之危一点,我不反抗。”   ——【微博:天良的仓库】—— 第69章 共性   我主要研究的方向是拓扑学。拓扑学是什么,简而言之,就是寻找共性,有时候需要突破空间的限制做奇异的联结。听起来无聊,实际上也挺无聊的。我不能硬着头皮夸赞我研究的领域多么有趣,放大来看,整个数学领域对于普通人就是无聊的变体。   我日复一日和数学打交道,和代数、几何、微分打交道,数学相比于人性,还是简单一些,起码数学有对错,人性没有。   我接到秦萱火急火燎打来的电话,她几乎用喊的方式告诉我:“夏纤纤杀人了!”   “她用老鼠药毒死自己全家的人,除了住校读书的小侄女,一共十一个人,全死了。”   一共十一个人,全死了。   我脑子里回荡着这句话,我居然还有闲心想我刚才写下的式子是对是错。   “澜生?”秦萱说,“喂,喂?听得见吗?”   “听得见。”我说,“知道了。”   “知道了?!你这什么鬼反应?”秦萱情绪激动地说,“十一个人啊,全死了。”   就很有趣,此时此刻我应该表现出同情和震惊,但我感觉不到,我问:“夏纤纤怎么样?”   “她活着,去警察局自首了。”秦萱说。   “哦。”我说,“好。”   我心中近乎冷酷地分析夏纤纤的处境,她蓄意谋杀十一个人,毫无疑问是死刑,那她为什么选择活着而没有自杀呢?除非……除非她想好好体会一下复仇的快意。   人类的共性是心存侥幸,寄希望于他人是兔子而非老虎,恣意欺压的时候自信的以为自己能控制对方的一切,可惜被大雁啄了眼睛。夏纤纤不是大雁,她是焚烧一切的滔天山火,软弱的拒绝、隐忍的哭泣、试探的求助都失败后,希望的焰火陨落,她必然爆发,不仅掀桌子砸窗户,别说房顶,地皮都给你刮下三层。   不考虑道德,只谈论逻辑,这是理应发生的事,至于死人,只是附加伤害。   我的冷漠气得秦萱直接挂断电话,宁泓坐在沙发上逗猫,他问:“谁的电话?”   “秦萱。”我说,从书桌旁站起身,坐到宁泓身边,“她说夏纤纤杀人了。”   宁泓停下挥舞逗猫棒的手,偏头看我:“杀的谁?”   “她全家,十一个人,下耗子药毒死的。”我说,“除了在校读书的小侄女,都死了。”   宁泓怔愣半晌,感叹:“真狠。”他担忧地捏捏我的耳朵,“你怎么想的?”   “我没什么想法。”我说,“如果她家人早一点跟她说开,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逼到这种地步,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意外。”   宁泓探究地看我:“秦萱怎么说?”   “她听我说完挺生气,把我电话挂了。”我说。   “你确实和以前不大一样。”宁泓说,他凑近蹭蹭我的脖颈,“我更喜欢了。”   “你觉得我以前什么样?”我抱住他不老实的脑袋,细软的头发蹭的我忍不住笑。   “是个好人。”宁泓说,“倔、闷、专门气我。”他掰着手指头数,“现在嘛,你是个普通的好人,比其他人好一点,但不会好太多以至于难以接近。”   我没听懂他的逻辑,他继续说:“这样刚刚好,让我觉得我是可以靠近你、拥有你的。”   “夏纤纤伤害你,根本原因是她的家庭,不是她本身。”宁泓说。   我认同地点头:“是的。”   “所以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宁泓说,“你很好。”   我抱住宁泓,下巴抵着他肩窝,小声说:“他们活该。”   宁泓咯咯地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以至于太夸张超出兴奋的范畴,他高兴极了,颤抖的手握住我的手腕:“邹老师,我太喜欢你了。”   我不想分辨十一个人里有没有小孩之类的,然后再精细地论证谁无辜谁活该。我不是圣人,作为普通人,我是真的觉得善恶有报,物极必反。   当天下午,我和宁泓出去吃了顿串串香,期间邹海阳给我发微信【哥,我该叫你对象叫什么?】   我抬头问宁泓:“我弟问我,他该怎么称呼你。”   “叫哥吧,不然叫什么。”宁泓说。   我打字【一样叫哥。】   【邹海阳:好。】   “我是不是得给他改口费?”宁泓问。   “给二百块钱行了。”我说,“他还欠我两万。”   宁泓给邹海阳转了两千,我知道具体金额是因为邹海阳过意不去,转回我一千五,状似大度地说【五百就行,剩下的钱给你做私房钱】。   我问宁泓:“你什么时候搬新家?”   宁泓说:“后天。”   “你买车位了吗?”我问。   “我租了一个车位,三千六一年。”宁泓涮了一根鸭肠塞进我碗里,又夹起一片毛肚放进锅里烫。   “我转你一笔钱,你买个车位。”我说,“二十万够吗?”   宁泓干脆利落地说:“不要。”   “……”我被他拒绝得措手不及,“啊?”   “我的房子是两年前买的期房,今年竣工,我只花了十万块钱装修。”宁泓说,“住两年我准备把它卖掉。”   “然后呢?”我问。   “加点钱,挑个离咱俩上班的地方都近的地段买。”宁泓说。   我估量了一下,觉得他说的“加点钱”不止是加一点钱,至少翻倍的钱,我说:“你别贷款了,剩下的钱我付。”   宁泓拖长调子:“邹老师,你怎么不给我发挥的空间啊。”   我夹起鸭肠,蘸了蘸干碟里的辣椒粉,说:“你如果背贷款,就没钱给我买礼物了。”   宁泓愣住,倏忽笑开,眉眼弯弯,柔和若三月春光:“好啊。”   -   “你如果背贷款,就没钱给我买礼物了。”   邹澜生极少直言心意,他不会像宁泓那样实打实的说喜欢。他总是贴心的、细致的、温柔的将宁泓放在心里,再用他自己的话语表达出来。   宁泓格外吃这一套。邹澜生的一句暗含心意的话语,足够他揣摩回味良久,像一颗奶油夹心的水果硬糖,他不舍得咬碎,慢慢将糖含化,甜进心底。   他们饱含热情地计划未来的生活,两年后,五年后,十年后,直至退休、生病、死亡。他们有很多很多时间谈论新房装修、蜜月旅游、中年危机、住院陪床。   宁泓从未如此期盼过未来,和邹澜生携手并肩的冒险。   -   一顿串串香吃了三个小时,宁泓认真地听我谈论购置猫爬架的事。   听完,宁泓说:“咱们回去用纸箱子给伊万做个楼房怎么样?”   我说:“可以试试,我动手能力仅限于做模型。”   “足够的,不会比你那些精细的立方体难。”宁泓说。   “走吧,回去。”我站起身去前台结账付款。   回到家里,我们俩花一下午时间给大白猫做了个纸箱材质的两层小楼加庭院,宁泓颇有闲情逸致的在箱子上挖圆窗。伊万尾巴直立,好奇地围着小楼转悠。   “进去啊。”宁泓推推大白猫,“里面铺的棉花垫子,可软和了。”   伊万不搭理他,犹自跳进我怀里,舒舒服服地趴下伸个懒腰。   宁泓气得要死,指着大白猫说:“出来,那是我的位置!”   我低头看看怀里的猫,又看看宁泓,问:“你是不是不想让它夜里上床睡?”所以费尽心思地搭个猫窝。   宁泓双手卡着猫的咯吱窝拿出来,一把将它从小楼的门洞塞进去:“它太碍事了,躺哪不行非要躺咱俩中间,上次我翻个身不小心压到它尾巴,它骂了我一天。”   怪不得前两天伊万看到宁泓就冲他喵喵叫,我当宁泓怎么招它了。   不过大白猫爬床的毛病确实得改,十斤的猫踩着我肚子走过去,几次把我踩醒,严重影响睡眠质量。 第70章 见家长   假期的日子总是短暂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快速地拨动时间转轮,眨眼间,九月开学日,我又要开始上班了。   宁泓趁开学前几天的清闲,一逮着我就往卧室跑,然后腰酸腿软一脸餍足的从卫生间出来,身体力行的证明一句金玉良言——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   我像期盼警察的人质一样期盼开学,宁泓走到桌子旁,还没开口,我丢给他一张A4纸:“你解出来咱们就做。”   宁泓拿着纸看了半天,扁扁嘴:“这什么东西,我看不懂。”   “线性代数。”我没抬头,奋笔疾书演算公式。   明天开学,熬过今天就是胜利,我暗暗给自己鼓劲儿。   “澜生……”宁泓半蹲下,双臂叠放,可怜巴巴地说,“我腰疼。”   我停下笔,瞥他一眼,如狼似虎的要了还要,活该腰疼。   我转向他,还没伸手,他把我拽倒进沙发里,理直气壮地说:“你帮我揉揉。”   “你自己揉,我写完题帮你。”我说。   宁泓委屈地控诉:“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还有前天,还有大前天……”他掰着手指头数。   我想了想,确实,开学日论文交稿,为赶死线我除了吃饭喝水打桩洗澡上厕所就是写论文,如果没有打桩这项,我昨天就能写完。   谈恋爱真麻烦,我伸手够过一张纸和一根笔,宁泓爬进我怀里,我把纸放在宁泓背上,一边帮他揉腰一边打草稿。   宁泓舒服的哼唧,我不耐烦地说:“闭嘴。”   宁泓安静一会儿,等我写完手上的步骤,宁泓小声说:“澜生。”   “怎么?”我活动一下手腕,伸手把笔和纸放到一旁,双手从他的腰揉到双肩再揉下来。   “你明天上班,以后是不是不住我这了。”宁泓失落地问。   “周末我过来,工作日你休息的话去我那。”我说,“等会儿我给你一把钥匙。”   宁泓嘿嘿地笑,得寸进尺地问:“那我能去学校找你吗?”   “随你。”我说。   “哦。”宁泓坐起来抱住我,“还是算了吧,不给你添麻烦。”   “你本身已经够麻烦了。”我说,“还怕给我添麻烦。”   宁泓装没听见,双手推我:“你明天论文交稿,快去写。”   “那你松手啊!”我抖抖袖子,扯下宁泓的手,走回书桌前继续奋斗。   到了开学日,我顺利交付论文,投入新一轮的教学任务中。除了日常理学院的排课,附加生物学院大二的课,以及杂七杂八的研究项目。齐院长专门把我叫进办公室,让我带三名研究生,这就意味着,我随时会收到考生打来的咨询电话。   满负荷的工作充实且忙碌,我周五如约回到宁泓的房子,可惜并没有过一个安静祥和的周末。项目电话、微信消息、考研咨询一股脑地冲出来,几乎占满我所有的空余时间。   宁泓周六上班,周日休息,一天24小时,除去睡觉,我和宁泓拢共说了四五句话,“吃饭吗”、“睡会儿”、“等下”、“我点外卖,你吃什么”、“我走了,下周见”。   我下楼的时候,宁泓小跑到我身旁,强横地拉住我的袖子,说:“我送你去地铁站。”   “我又不会迷路。”我说。   “我想和你说说话。”宁泓气势十足,说的话却很软,“你一天没怎么理我。”   我以为他会气急败坏地凶我,没想到他能收敛脾气温言细语,我握住他的手,说:“好。天气凉了,你穿件外套再出去,我站这里等你。”   宁泓抿着唇微笑,眼中满是莹润的光:“马上来。”他转身噔噔噔跑上楼,不一会儿,大门咣当一声响,他噔噔噔跑下来,小声喘气,“走吧。”   他家到地铁站的距离不长,五六百米的样子,我跟他讲选研究生的事,有几个学生我挺看好的,希望能考上津大。   眼见马上到地铁口,宁泓的脚步越来越慢,我明白他的小心思,并不戳穿,我们两个人像七老八十的老爷爷,慢悠悠地挪动步伐。然而走得再慢也有到达终点的时候,我说:“好了,你回去吧。”   “我看你走。”宁泓说。   我摸摸口袋,摸到一根奶酪条,康岩峰给我的,我没顾得上吃便随手放进兜里。我把奶酪条塞给宁泓:“我走啦,下周见。”   “周二见。”宁泓说,“我明天飞首尔,特别近。”   我挥挥手,踏进地铁站。   这样一来一回东丽南开两头跑的日子持续半年,临近寒假,我对宁泓说:“你跟我回家过年吧。”   宁泓正蹲在垃圾桶旁削土豆,手一抖剜掉一大块土豆。   我停下手中洗菜的动作,颇有兴致地看宁泓的反应。他状似冷静地削掉剩下的土豆皮,站起身用水冲洗土豆,随手把土豆放到菜板上,声线略微颤抖地问:“这么突然。”   “我弟和我妈说漏嘴了。”我说,“她非要让我回去相亲,你如果不跟我回去……”   “去去去去去我去。”宁泓连声说,“你睡哪我睡哪,谁都别想上你的床。”   “好。”我拿起菜刀把土豆切成丝,又切了两个青椒。   “……那,”宁泓犹豫地问,“你爸抽烟吗?我带两条烟,还有你妈妈,平时喜欢什么?”   “他们让我回去相亲,你还要带礼物给他们?”我说,“别带了,你选个舒适的酒店,过年咱们去西安各个景点转转。”   宁泓纠结地皱起眉毛:“不好吧……”   “往边儿上站,耽误我炒菜了。”我说。   一盘青椒土豆丝,一盘红烧排骨,两碗米饭。   吃完饭,宁泓收拾厨房,我坐沙发上给邹海阳打电话。   邹海阳自知理亏,接起电话的声音微弱:“哥……”   “妈的想法变了没。”我问。   “没……”邹海阳说,“她思想比较……”   “我知道,你别说了。”我感到厌烦,从硕士研究生一直催婚到现在,明明不是他们的人生,偏偏居高临下地指手画脚,美其名曰为我好。我三十岁了,不是任人摆布的小孩子,我说:“过年我回去看看,不行就算。”   邹海阳结结巴巴地问:“什、什么叫不行就算?”   “字面意思。”我说,“撂了,拜拜。”   “……拜拜。”邹海阳不情不愿地挂掉电话。   我和宁泓在大年三十当天落地西安,他带了一套茶具和一份精包装的真丝丝巾。走到我家门口,宁泓惴惴不安地说:“我就不进去了,你把礼物转交给他们。”   “那走吧,我也不去了。”我说,“咱们回酒店看电影,之前那部迷失三角洲还没看完呢。”   “你怎么……”宁泓焦躁地原地转圈,他鼓鼓腮帮子,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我妈开的门,她看见宁泓,先是惊讶地挑眉,视线落到宁泓身后一脸淡定的我,复而恍然,神色复杂地问:“你找谁?”   “我是、澜生的,朋友。”宁泓磕磕绊绊地说。   我温馨提示:“男朋友。”   宁泓背着手拍我一下,他手心满是汗,死撑着说:“来给您拜年。”   “要给红包的。”我继续温馨提示。   宁泓回头瞪我一眼,要不是我妈在,他估计能跳起来咬我一口。   我妈和宁泓面面相觑,两人僵持半晌,等得我都困了,遂开口打破沉默:“不让进我们走了。”   我妈侧身让我们进去,她补救道:“家里来客人了。”   我以为我妈说的“客人”指的是宁泓,她在跟我爸报备,哪知我们走过玄关踏进客厅,沙发上坐着一群客人——我妈的两个姐妹,和她们各自的外甥女/侄女/某个远方亲戚的闺女。   我牵起宁泓的手晃了晃:“这么巧,集体约会?”我是真的烦透了我妈的相亲活动,仿佛我不找对象银河系就面临崩塌的危险。   至于宁泓,他低着头任我攥着他的手,耳尖通红,一声不吭,像只放弃抵抗把头埋进沙堆的鸵鸟。 第71章 描摹岁月【完】   我妈的几个姐妹一脸尴尬,求助地望向她:“娇月,这……”   我妈脸色难看,我爸走出厨房,看到我和宁泓,表情惊讶:“回来了?”   “嗯。”我说,“我们出去吃。”闹成现在如此尴尬的场面,我压根没想过留下来吃饭。   我爸环顾客厅坐着的老老少少,恍然大悟,继而充满歉意地说:“我们以为你一个人回来……”   我不想听他解释,只觉得烦躁。   邹海阳趿拉着拖鞋吧嗒吧嗒地踏出卫生间,手里拿着毛巾胡乱擦头发,瞥见我和宁泓愣了一下,大步跨到我身旁搂住我的肩膀说:“哥你回来啦?”   我嫌弃地拨掉肩膀上他潮湿的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一周了。”邹海阳说,“等我,我换个衣服跟你们出去吃饭。”   “这大年三十的,哪儿有餐馆开门。”我爸说,“你们留下在家吃,我炒了十几个菜。”   沙发上的客人坐不住了,纷纷牵着自家女孩儿找借口离开,我妈没好意思拦,笑着送出家门。   我皱眉,正要拒绝,宁泓抢先说:“好,谢谢叔叔。”   他撒娇似的轻轻摇晃我的手,碍于他的面子,我没说话。   宁泓说:“叔,我帮你收拾灶台。”   “不用了吧,你是客人,坐着就行。”我爸说。   “那哪儿行,我们在家就是澜生做饭我刷碗。”宁泓说。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邹海阳赶忙开口转移话题:“哥,你帮我看看简历。”他拽着我坐到沙发上,小声说,“我以为你过年不回来。”   “我没想回来。”我说,“宁泓非要来。”   我妈不会做饭,择菜都费劲,她绷着脸坐在单人沙发上,语气硬邦邦地问:“你去见你朋友的父母了吗?他们怎么说?”   我觉得烦,语气极冲的顶回去:“他父母走得早,就他一个人。”   顿时,我们三个谁都不说话,客厅里十分安静,厨房里的声音传出来,宁泓语气轻快地说:“叔,抽油烟机该洗了,你看这油往下滴呢。”   我爸说:“是该洗了,一直想洗但就总忘。”   “明天我叫个清洗油烟机的人过来,帮您洗洗。”宁泓说。   我看向厨房,心跳声愈发鼓噪,心房仿若注满糖水,又甜又涨,我有多么幸运,让这家伙追着我跑,夸赞吹捧无所不用其极。   我真的有那么好吗?   我深知我的本性,糟糕透顶,我追求逻辑自洽,而且极其自欺欺人,宁泓知道我的这些缺点,仍觉得我好。   他才是那个不撞南墙不回头,一心撞穿南墙的人。   “唉……”我妈叹气,“你三十了,我管不了你。”   我看向她,别说我三十岁,就是我十三岁的时候我妈照样管不了我。   我妈小声说:“对人家好点,别像你爸那样……”   我愣住,我以为我妈和我爸复婚的时候已经原谅他的出轨,听起来并没有,二十多年了,我妈依旧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我说:“好。”   邹海阳在之前安静的时候受不了我们尴尬的沉默,跑进厨房帮忙去了。   厨房推拉门打开,邹海阳喜气洋洋地吆喝道:“妈,哥,快来吃饭,有大虾和螃蟹!”   “来了。”我应声,站起身走到餐桌旁坐下。   宁泓端着碗坐到我旁边,冲我挤挤眼睛。   我不懂他什么意思,拿起筷子夹起干煸豆角拌米饭吃。   吃着吃着,我从米饭底下翻出来一块择了虾线的虾仁,定睛一看,碗底摞着四五个虾仁和拆好的蟹黄蟹肉,这才明白宁泓刚才的示意。   我不怎么吃虾蟹因为我懒得剥,也不想学,吃起来太麻烦。宁泓不怕麻烦,他剥虾和拆蟹的速度快,弄得好,一搞搞一堆通通放我碗里。这次家里聚餐,他不方便明目张胆的偏心我,便把虾仁蟹肉藏到米饭底下。   我放下筷子捏捏宁泓的耳垂:“就你精。”   宁泓拍掉我的手,表情严肃,亮晶晶的眼珠溢出笑意:“快吃饭。”   吃完饭,宁泓和邹海阳在厨房洗碗,我走进我的卧室铺床。   我家是三室两厅的布局,我的房间靠墙放了一张一米五的床,窗户旁是书桌和书柜,书柜第三行格子摆放的是我高中时期参加各类理科竞赛获得的奖牌奖杯。   我定居天津后,我妈想把我的房间改成瑜伽室,我爸阻止了,他说改造的话我回来没有住的地方。   其实我倒无所谓他们是否留下我的房间,一件东西总归是要发挥它最大的利用价值的,它只是个没有感情的物件,并不能留存某个灵魂的碎片。比如宁清,我无需探求他到底埋在哪,也没办法知晓,我记着他,就是我自认为最合适的祭奠。   我和宁泓在外面订了两晚酒店,心里牵挂着大白猫,我怕它独自在家霍霍我干净整洁的房间,大年初二便匆匆和宁泓飞回天津。   临走的时候,我妈偷偷塞给宁泓两千块钱红包,坐飞机的途中宁泓告诉我红包的事,我说:“收着吧。”二十多年来,我爸妈离婚又复婚的婚姻始终是我心中一根刺,我时刻警醒自己不要像我爸那样做错事,不要像我妈那样优柔寡断,成为一个坚定从容、温柔且强大的人,然而这个目标似乎遥不可及。   幸好有宁泓。   我倚着沙发靠背看宁泓逗弄大白猫,他捏着一根从小区花园里摘来的狗尾巴草,手前后左右的比划,毫无规律,把大白猫晃得眼晕。   伊万抬起一只爪子,徒劳地抓了两下,发现抓不着,愤怒地朝宁泓喵喵叫。   宁泓说:“你自己笨骂我干什么。”   “喵——”伊万气得尾巴毛都炸了,跳进我怀里嗷呜嗷呜地告状。   宁泓扔掉狗尾巴草,轻蔑地笑:“小气鬼。”   大白猫眼瞳圆圆的,一蓝一绿颇为好看,它舔了一下我的下巴,用耳朵蹭我的脖子。   这回轮到宁泓炸毛,他捏着伊万的后颈皮丢到沙发下:“蹬鼻子上脸了你,不准舔。”然后抱着我的肩膀哼哼唧唧,“邹老师,你当着我的面和别人亲热。”   “伊万不是人是猫。”我说,“而且它是你捡回来的。”   “我不管。”宁泓耍赖,“我好生气。”他的声音软绵绵的,尾音拖得悠长。   我揽住他的腰,将他拢进怀里,亲吻他的眼睛和额角:“那我亲亲你。”   他忍不住笑:“痒。”他眉眼弯弯,黑褐色的眼瞳漂亮极了,我心中的悸动喷薄而出,仿若摁下快进键,葱绿的小树苗抽条窜个儿枝叶茂盛刹那间长成参天大树,我想陪他一辈子。   我太喜欢他了,我想和他组成一个家。   我想在两鬓斑白、步履蹒跚的年纪,与他相互搀扶着去公园散步,到集市买菜,一起抱怨上涨的物价和不礼貌的年轻人,再亲亲他。   “邹老师。”宁泓下巴搭在我肩上,“我……”   我说:“我爱你。”   “宁泓,我爱你。”   宁泓哑然失声,他双臂紧了紧,半天不吭气。   “宁泓?”我担心地推了一下他。   “你别说话。”宁泓闷声说,他吸吸鼻子,轻咳一声,“让我冷静会儿。”他像只幼小的动物蹭我的侧脸,我感到脸颊潮湿的水痕,笑着问:“你不会把鼻涕蹭我脸上了吧。”   “不是!”宁泓羞恼地否认,“那是眼泪!”   “好好好,给我的爱哭鬼留点面子。”我说。   “……你烦死了。”宁泓假意抱怨,然后小小声不好意思地说,“我也爱你,我比你更爱你。”   然后他理直气壮地说:“我太爱你了,你今晚能不能帮我把伊万的屎铲了。”   “不能。”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今天轮到你铲屎。”   “可是它老给我捣乱。”宁泓说。   “谁让你经常骗它。”我吻在他的唇角,“坐沙发上去,你自己多沉心里没数吗。”   宁泓无语地看我半晌,锤了一下我的肩膀:“你烦死了!”   我只是笑,从心底到灵魂散发出愉悦和满足。   宁泓啊,我们要过一辈子呢。   【完】 第72章 番外:尘埃落定   盛夏季节知了声声,宁泓偏要叠在我身上睡觉。   空调开到24度,我盖着被子热,不盖被子冷,干脆把宁泓裹成被子卷推到床边,我再拿一条毯子盖着睡。   清晨时分,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噗通”一声。约莫过了两三个小时,十点自然醒,我下意识摸了一下右边床铺,什么都没有。我闭着眼睛想,今天星期六,宁泓昨天飞回来,按理说他不应该早早离开。   “唔……”宁泓的声音响起,我疑惑地睁开眼睛,撑着身子坐起来,床铺边缘探出一个乱糟糟的鸟窝,宁泓懵懵地问:“我怎么在地上?”   “……”怪不得早上响起“噗通”的声音。   我心虚地穿上拖鞋:“我去做早餐。”   “哦。”宁泓费力地挣脱被子卷,“我要上厕所。”   平淡的早晨,吃过早饭,宁泓洗碗,我打开电视看早间新闻。一条微信溜进我的手机,屏幕亮起,我打开聊天页面,是邵峙行发来的【老师,清心修身学院的办学资格被收回,接下来是相关部门进驻检查清算。】   我回复【太好了。】   【邵峙行:为避风头,我已经离开海河日报,准备去北京发展。】   【邹澜生:是有人针对你吗?】   【邵峙行:我暂时转行做娱记,先不做调查记者了。】   【邹澜生:好的,祝你顺利。】   我知道对抗无形的庞大力量会有代价,然而直面代价、得知邵峙行被迫转行的消息,仍然带给我巨大的无力感。即使他做了正确的事,依旧逃不过暗处的压力和指责。   它不容挑衅。   我关掉手机,转头看向宁泓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我们站在阳光下,遇到的、看到的都是灿烂得体的一面,这不禁让我好奇阳光的反面是什么。堆满冗杂信息的网络世界,被镇压的真相、删除的呐喊、不可明说的暗喻,像一条漆黑深邃的裂口,突兀的出现在生活的某个转角。   有些人选择忽视,有些人选择隐忍,有些人选择奔赴和记录流传。   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碎片,千千万万的碎片组成一整个社会。我无法断言我的生活是好的还是坏的,邵峙行的选择是对的还是错的,我们只是不断的前行,往前走,向前看,生命的尽头,我们总能找到答案。   至于答案是否贴合我的心意……我看向电视荧幕底部的滚动信息【中国政府承认同性婚姻关系合法有效】。   “宁泓。”我大声唤道。   “来啦。”宁泓快步从厨房走到我身边坐下。   “你看。”我指指电视,“我们去国外结婚吧。”   主持人反复强调:“国内并未开放同性婚姻注册,目前政府仅承认国际同性婚姻关系合法有效。”   “这不掩耳盗铃嘛。”宁泓说。   我耸肩:“对啊。”我想看更多关于这条新闻的资讯,然而这条新闻只是一句带过,不留神都注意不到。   大白猫跳到沙发上,喵喵喵地蹭我的手。   我揉揉大白猫,一转头,宁泓不见了。   这家伙,倒是说一声结不结婚啊。   我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厨房卫生间卧室阳台客厅全走了一遍,宁泓不在,我开始反思我是不是惹他生气了。   上周我因为做课题忘记和他约好的看电影的事,也忘了吃饭,等我想起来,他拎着盒饭站在办公室门口等了一个小时。   我应该给他道个歉,但我实在饿得前胸贴后背,西里呼噜吃完饭,好像没有跟他说对不起。   我坐回沙发,打开微信给他发消息【你去哪儿了?】   【宁泓:我突然想起来有点事没处理,回趟机场,下午见。】   【邹澜生:哦。】   【邹澜生:上周那场电影我忙忘了,对不起。】   【宁泓:?】   【宁泓:我知道啊,你道过歉了。】   那就行,我松口气,拿起铃铛球陪伊万玩我扔它捡的游戏。   时针移到下午五点,我睡过午觉,宁泓发消息【我们去吃小龙虾吧,在哈密道。[定位]】   【邹澜生:好啊。】   【宁泓:我在餐厅等你。】   -   邹澜生说,“我们去国外结婚吧。”他的语气平淡,像提出“我们去买个苹果吧”,或者“我们去吃饭吧”一样轻松随意。   宁泓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差点没背过去,他攥紧拳头,抻平声音评论新闻,还好邹澜生全神贯注地看电视和摸猫,没注意到宁泓的表情。   宁泓想起自己放在办公室抽屉的丝绒盒子,他飞到巴黎的时候凑巧买下的。切割方正的钻石,线条简约的花纹,以及柜姐介绍的莫比乌斯环的寓意。   他将盒子留在办公室,想着找个合适的时间给邹澜生戴上。听邹澜生的意思,对方早就想好结婚了。   宁泓穿上鞋子跑进地铁站,没有求婚的结婚是没有灵魂的!   气喘吁吁拿到戒指盒,宁泓坐下冷静一会儿,思考一会儿怎么求婚。   是在吃饭的地方求婚,还是吃完饭求婚?   需要单膝下跪吗?太庄重邹澜生会不会不喜欢?   说什么话比较好,“我们结婚吧”还是“让我成为你的灯神”?后一句是不是太矫情了?   宁泓写了一页纸的计划,斟酌来斟酌去,暴躁地撕掉纸,锤了一下桌子。   一开始的满心欢喜化为纠结崩溃,宁泓坐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完犊子自己肯定会搞砸求婚,到时候邹澜生一生气离家出走,留下他孤独终老呜呜呜呜呜……宁泓越想越伤心,脑补一出大戏。   不行,邹澜生哪儿也别想去,他要是把求婚搞砸了,大不了天天跟邹澜生说对不起。   宁泓订了一桌小龙虾,打算吃饱了再动脑子。   -   我到达哈密道,宁泓站在小龙虾店门口等我,他精神萎靡,牵起我的手:“先说好,你不准离家出走。”   “?”我疑惑,“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他不说话,拉着我来到餐桌旁。桌上放着一盆剥好的虾仁,不锈钢盆旁边的垃圾桶全是虾壳。   我诡异地瞟他一眼,难道他失业了?不然怎么会这么焦虑地剥完一整盆小龙虾。   我沉默着夹起虾仁蘸调料,不敢提工作的事,生怕刺激到他。   宁泓则神思不属地盯着某一处墙角,机械性地往嘴里塞吃的。   这么严重吗……我心里嘀咕,暗自盘算我的存款能让他躺几个月不上班。   “澜生……”   “宁泓……”我开个头,正好和他撞上,我说,“你先。”   “我们吃完去公园走走吧。”宁泓说,“散散心。”   “好。”我应下。   散心?也好,工作不顺利,确实需要放松心情。我欣然应允,脑中打磨词句免得刺激到他。   吃完一整盆小龙虾,我们沿着小路溜达到附近的公园。   我小心翼翼地说:“你要是不想结婚可以先不结,工作上的……”事最重要。   “你不想结婚?!”宁泓抬高声音,他惊诧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个骗婚跑路的负心汉。   我解释道:“我是说你不想结婚的话……”   “我想,我特别想。”宁泓强调说,“我做梦都想,你别吓我。”   “哦,好。”我没话说了,继续沉默地走路。   宁泓拉住我的手腕,他的手指轻轻颤抖,他焦躁地舔一下嘴唇,他这副表情弄得我也跟着紧张:“怎么了?”   “就,邹老师,邹澜生。”宁泓磕磕巴巴地说,“你能让我、让我成为你的、合法丈夫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绒盒子,笨拙地掀开盖,露出一对戒指,“那个我……上个月买的,一直没机会给你。”   我笑起来,乐不可支,拿起其中一个戒指给他戴上:“我以为你被辞退了。”   “不许笑!”他捏着戒指替我戴上,“我第一次求婚,没有经验。”   “是是是。”我说,“我的错,应该我求婚,我有经验。”   宁泓鼓鼓腮帮子,小气吧啦地说:“你少说两句,为国家节省一点醋不行吗?”   “虽然我求婚不是第一次,但结婚是第一次。”我指指心口,“你永远在这里,第一位的。”   宁泓傻乎乎地笑:“嗯。”   我揉揉他的脑袋,再亲亲他:“家里没鸡蛋了,回去的路上提醒我买十块钱的。”   “好。”宁泓应下。   【番外:尘埃落定 完】 第73章 番外:黑牢   王喜梅坐在下铺缝袜子,上铺的刘巧玲翻过一页杂志。   “哗啦。”   门打开,狱警说:“你住这里。”   王喜梅应声抬头,一只脚迈过门槛,视线向上,瘦小的女孩,皮肤白得透明,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一双眼睛黝黑如枯井。她抱着洗漱用品和床单被罩,尴尬地站在门口,铁门关上,“咣当”一声,惊得她一哆嗦。   王喜梅皱眉,这弱得跟兔子一样的小女孩,怎么被分到死刑犯的房间了?   刘巧玲开口:“囡囡,你走错了吧?”   “应该没有。”女孩子怯怯地说,“我叫夏纤纤。”   “那儿空着咧。”刘巧玲指着对面铁架床的上铺,“你下铺的姐姐晚上回来。”   “好,谢谢。”夏纤纤费力地爬到上铺,伛偻着身子铺床单套被子,笨手笨脚的模样惹得王喜梅直叹气,她开口:“我帮你。”   夏纤纤抹去额角的汗水,用力把被子抖平。   王喜梅压平被角,说:“你这在家不怎么干活吧?”   “……是。”夏纤纤说。   刘巧玲心直口快,她大大咧咧地问:“你犯什么事进来的?”   夏纤纤说:“杀人。”   “你细胳膊细腿的,能杀人?”王喜梅不信。   “下老鼠药。”夏纤纤说。   “嚯,厉害啊。”刘巧玲说,“杀了几个?杀一个可进不了咱这屋子。”   夏纤纤将被子叠好,语气平淡地说:“十一个。”   十一个。   王喜梅倒吸一口凉气,万万没想到牢房里三个亡命徒加起来比不过一个文文弱弱的小姑娘,她竖起大拇指:“姐佩服你。”   刘巧玲说:“吃烤地瓜吗?晚饭帮你带一个。”   夏纤纤问:“好吃吗?”   “好吃,特别甜,她们都抢不过咱。”王喜梅说,“反正没几天了,想吃什么吃什么。”   夏纤纤点头:“好。”   “姐给你拿个大的。”刘巧玲热情地说。   下午五点,夏纤纤的下铺倪艳回来了,她面容苍老,约五十出头的年龄,鬓角泛白,眼尾堆满皱纹,拎着两兜橘子走进来:“巧玲,喜梅,来尝尝,可甜了。”   “又是你妹拿来的啊?”刘巧玲翻身下床,“今天来了一个特别厉害的小朋友。”   倪艳抬头看向坐在上铺的夏纤纤,递给她一个橘子:“来,尝尝。”   “谢谢。”夏纤纤接过橘子,剥开一个,橘子皮喷出的汁液香甜极了。   王喜梅轻描淡写地说:“你明天上路,记得穿漂亮点。”   倪艳说:“啊,好。”   刘巧玲说:“老姐姐,走慢点,等等我啊。”   夏纤纤沉默地吃着手中的橘子瓣,不知怎的,竟难以下咽。   “小妹妹,给姐讲讲你的故事呗。”倪艳说,“就当送我一程。”   夏纤纤吃掉最后一瓣橘子,用被褥擦手,说:“我不想结婚。”   她慢吞吞地讲故事,从她和连俊雅谈恋爱开始,到肖珂被送去清心修身学院,到回老家结婚,到在一锅粥里下老鼠药,她说:“我做了一件错事,我不该逼迫老师和我结婚。”   她从不后悔杀了十一个人。   这是她短短二十多年人生中最勇敢最果断的时刻。   夏纤纤说:“我一直依赖于别人拉我一把,我学弟说等他出柜我就出柜,他跳楼死了。我的一部分也随他而去,我以为我失去的是希望,其实不是,我失去的是懦弱。”   拿起屠刀的瞬间,猎人和猎物的角色陡然转换,夏纤纤第一次品尝到控制他人生死的快乐。   她不用哭泣、不用哀求、不用寄希望于别人的怜悯,她稳稳地端坐桌旁,伸手夹了一块带鱼。   倪艳咧开嘴笑,她缺了五颗牙齿,嘴部皮肤往里缩着,看起来颇为显老:“我杀了五个人。”   “你来之前,倪姐是我们几个里最厉害的。”刘巧玲说。   倪艳拖长调子:“那都是过去的事啦。”   开饭的铃声响起,王喜梅和刘巧玲你推我搡地冲出门去。夏纤纤动作笨拙地爬下梯子,倪艳把橘子放在床上,说:“咱俩一起。”   “好。”夏纤纤点头。   倪艳个子矮,一米五左右,她伸手挽着夏纤纤的胳膊,一瘸一拐地走出牢房:“我丈夫打我啊,打得可狠了。”   夏纤纤目光烁烁地看着她:“然后呢?”   “然后啊,我把他们一家,还有派出所那几个小崽子都杀啦。”倪艳喜气洋洋地说,她模仿剁排骨的动作,“我一边耳朵聋了,少了五颗牙齿,全身骨折不知道多少次,还有股骨头坏死,我早就不想活了。”   “但我不能死啊,我死了我女儿怎么办。”倪艳说,“我女儿去年考上大学,一本,她从小脑子灵光,算数好,上的数学系。”   “我也读的数学系。”夏纤纤说。   “你猜我多大岁数?”倪艳歪头看夏纤纤,显出几分俏皮神色。   夏纤纤试探地猜测:“额……四十五?”   “我四十岁。”倪艳说,“我女儿上学晚,十九岁考的大学。通知书来的后一晚,我就把她爸送走了。”   “我家囡囡特别懂事,一直说‘妈妈,等我大学毕业,就把你接到身边,咱俩一起住。’”倪艳抹抹眼泪,“我等不了四年,那畜生会把我打死的。”   “来来来,吃。”刘巧玲塞给夏纤纤半个红薯,“小心烫。”   王喜梅给倪艳掰一半红薯,烫得嘶哈嘶哈的,嘴里止不住地说:“老姐姐,你走慢点啊。”说着说着她眼泪流下来,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别看我,这是被烫的。”   她们围坐一桌,三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年轻学生。没有人敢坐在她们周围,偶尔端盘子路过的女人眼神敬畏地看她们一眼,低头走开。   晚饭吃了一个小时,刘巧玲杀了三个强奸犯,王喜梅比较特殊,她杀了两个小学老师。   “他们是我的同事。”王喜梅说,“哄骗小孩到他们办公室动手动脚,我看不过眼。”   夏纤纤问:“一般住多久就能走了?”   “一年半载吧。”王喜梅说。   夏纤纤点头:“哦。”   第二天一大早,三人爬起来给倪艳化妆。   倪艳推拒道:“不用了吧,脑袋上来一枪,化成啥样不都跟鬼似的。”   夏纤纤手执眉笔,认真地描摹倪艳的眉毛:“今生戴花,来世漂亮。”   “刚好,我这有花。”王喜梅拿起一个贴着红花的发卡,别在倪艳的头发上,“好看,衬得你皮肤好。”   倪艳笑呵呵地说:“好啊。”   夏纤纤打开口红盖子,一股廉价的香精味道,她合上盖子,说:“别用这个了,我带了一支口红。”她从包里翻出一支阿玛尼,“这是我妈买给我结婚那天用的。”   倪艳安稳地坐着,任由夏纤纤给她涂口红。   化好妆容,王喜梅拿起镜子:“你看,多漂亮。”   倪艳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老了,皮肤细密的皱纹格外卡粉,纤细的眉毛,殷红的唇,让她想起二十多年前结婚的自己,满心欢喜地等待她的良人,然而等来了阴暗无光的二十年黑夜。   她笑起来,苍老黯淡的眼瞳透出欣喜期盼的光:“是啊,真漂亮。”她漂亮过,十几岁的小姑娘,水润光滑的皮肤,圆圆的鹅蛋脸,浓密纤长的睫毛,一双令人羡慕的大眼睛,她都快忘了她曾经漂亮过。   “快要结束了,老姐姐。”刘巧玲说,“来世你要做个大家小姐。”   “不。”倪艳说,“来生我不想做人了,我想做一只喜鹊。”   翘着尾巴,无忧无虑地翱翔天空,还被赋予美好的寓意。   “到时间了。”   房间门打开,狱警说:“走吧。”   倪艳站起身,摸摸头上的红花发卡,朝她们挥手:“我走啦。”她没有说再见。   刘巧玲蹲下呜呜地哭,王喜梅站着低头抹眼泪,夏纤纤说:“老姐姐,走慢点。”   倪艳轻松地说:“好,我在前面等你们。”   【番外:黑牢 完】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