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跃马大唐》 第一章 永安 大唐天宝四年腊月十四日,这是都城长安的一个无风却极度寒冷的清晨。 东方晨曦微露鱼肚淡白色,顺天门城楼上鼓声一如寻常咚咚敲响;就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水面之上,鼓声荡起的声波的涟漪迅速扩散,周围街道上的街鼓也随之次第敲响。一刻钟之内,尽长安鼓声隆隆,响彻全城。 城西永安坊南二里一座破旧宅院的东厢房中,一个人影蜷缩在黑暗的屋子里,用被褥蒙着头脸,在鼓声中一边咒骂一边瑟瑟发抖。 经历漫长的仿佛永无停歇的鼓声的轰炸,当一切终于静下来之后,床上那人也再无睡意,屋外也传来街坊邻居起床说话开门开窗的声音。他知道,长安城新的一天就在这慑人魂魄的鼓声之中开始了。 那人影缓缓起身,坐在床沿上发了会呆,片刻后慢慢的穿上破旧的袍子,下了床后脚步虚浮的出了厢房,缓缓打开堂屋的门。屋外天光已经大亮,晨光照在那人的脸上,浮现出一张憔悴疲倦的年轻人的面孔。看着眼前一片萧索黄叶遍地的小小庭院,年轻人浓眉皱起,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 西厢房中,年轻人默默的用水缸中冰冷刺骨的水洗了脸漱了口,将身上皱巴巴的衣服整理了半天。听到肚子咕噜噜的叫的厉害,年轻人弯着腰在一堆坛坛罐罐中找了半天,终于在灶台边的一个敞口罐中找到了半罐黄米,于是胡乱的抓了几把在锅里加了凉水放在柴炉上煮。虽然他毫无胃口,但三天了,一粒米也没下肚,再不吃点东西,小命就要没了。 年轻人坐在炉火旁烤着冰冷的手,闪烁的火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照亮他紧紧闭住的微微上翘的嘴角,他的脸上仿佛写满了问号,神色充满了迷茫和失落。 三天前,年轻人便是在和刚才一样的满城隆隆鼓声之中被惊醒,在醒来的一刹那,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无法理解自己脑子里充斥的另外一种奇怪的记忆。在经历了半天的混乱和对外边世界小心翼翼的窥伺之后,年轻人差点发了疯。 自己本是一名二十一世纪的大学讲师,而脑海里的记忆却告诉他,他现在的名字叫王源,身份是大唐王朝长安城中的一名少年。 混乱的思绪和意识让他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在鼓声停歇之后,他赶紧上床搂着散发着霉味的被褥想继续睡去,想再醒来后眼前这一切便会恢复原样;但很可惜,当数次被恼人的鼓声惊醒之后,他发现一切如故。 在经历了早早晚晚鼓声的数番折磨之后,他终于不得不接受了现实,第二天晚上的黑暗中,他的脑海中对这一切有了个解释,只有一种可能解释现在的情形,自己撞上了传说中叫穿越的头彩了。 自己穿越了!从后世来到了一千三百年前的大唐王朝。 迷茫和迷惑,失落和失望交织,虽然不愿相信如此荒谬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得不接受这荒唐的一切,接受了王源这个陌生却将永远跟随自己无法舍弃的身份。 王源,长安万年县永安坊人,年十八,父母双亡。 …… …… 简简单单的身份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在细细检索脑海中的零星记忆碎片之后,王源的心情稍微好了些,这里是大唐天宝四年,此时唐玄宗李隆基在位,正处在大唐鼎盛的繁华盛世之中。 王源带着阿q精神自我安慰:起码自己没有穿越到乱世之中,乱世人不如太平犬,若是穿越到战乱年代,那可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大唐天宝初年,正是天朝历史上最辉煌的时期,虽然不能和后世的极度繁华的时代相并论,但自己穿越于此,起码应该能活下来吧。 尽管恐惧和迷茫,彷徨和失落在心头交织,但无论如何,一切已经木已成舟,冥冥中无形力量对命运的选择自己也无力违抗,只能安心开始另一段人生。 别了,二十一岁世纪,别了!亲爱爸爸妈妈,别了!后世的朋友们,别了,曾经的一切。 …… 炉上的小米粥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瓦罐中喷出喷香的热气,王源的肚子也咕咕的叫的欢,三天没吃东西,自己早已前胸贴了后背,此刻闻到粥香,引爆了王源的饥饿感,王源迫不及待的准备喝光这半罐黄米粥。 “二郎可在屋里么?二郎,二郎!”门外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有人在高声的叫喊。 王源忙起身来到堂屋,从虚掩的门中看到院子里有两个人正朝堂屋走来,其中一人穿着破羊皮短袄,身材五短,年纪也不大;走在他身侧的是个四五十岁长着黑胡子的中年人;身上穿着绸缎外罩,脖领子里翻出雪白的羊毛,头上还带着一顶皮帽。 王源认出那五短身材的人的身份,融合的记忆告诉他,这人叫黄三,是和自己很熟络的一个人,而另一个人是本坊的赵坊正,平日里基本上没怎么打交道,不知道来找自己干什么。 “在呢。三郎。”王源打开堂屋的门应道。本来他还有些担心自己的话音会暴露穿越的身份,然而一张嘴,连王源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自己的说话的声音和语调早已和后世不同,竟然是无师自通完美融入大唐长安的语境之中。 “二郎啊,你怎生成了这幅模样?瞧瞧你,连发髻都没梳好。哎呦,你脸色怎地如此惨白?几日不见变得这般颓唐,难道是身体有恙?”黄三皱眉上前,盯着王源一顿猛瞧,脸上一片真诚的担忧之色。 王源有些尴尬,这几天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哪还有心思管自己什么形象。 “没什么,昨夜没有睡好罢了,刚刚起床,尚来不及收拾,失礼了。” “哦,原来如此,二郎,还不给赵坊正行礼看坐,赵坊正事务繁忙,我好不容易请了他老人家来,赶紧让到屋里坐吧。”黄三催促道。 “赵坊正好,屋里坐,屋里坐。”王源躬身拱手。 那赵坊正轻抚胡须皱眉斜睨了王源一眼,显然对王源披头散发的模样极为厌恶,摆手道:“罢了,就在这里说了事便走,我那里还有不少事情要办。” 黄三赔笑道:“好好。”转头对王源道:“二郎,赵坊正人好心好,百忙之中抽空来看你,足见对乡邻爱护之情,而且……” 赵坊正摆手打断道:“黄三,你不用拍我马屁,若不是你苦苦央求,谁来管他的闲事?王二郎,本来这好事可轮不到你,但黄三央求了我半个月,我见他对你够义气,是个讲情讲义的好后生,所以就答应了他。你的事你自家知道,本来在永安坊中没人愿意帮你,算你福气好,有了黄三这么个实心实意的好朋友替你奔走张罗。” 王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懂赵坊正在说些什么,脑子里也没什么关联的记忆,看来附身的这位王源的记忆有些丢失了,难怪自己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回忆记忆片段的时候总觉得有很多空白,也许是穿越所带来的后遗症吧。 “黄三,剩下的事你自己跟他交代吧,我有事先走一步;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这王二郎我是不待见的,若非你苦苦央求,我见你待友甚诚,也绝不会有这等好事在他头上。你需约束他好好的当差,若是有任何的差错,老夫不寻他麻烦,只寻你的麻烦。”赵坊正神色严肃的说道。 黄三忙躬身作揖道:“多谢坊正照顾,二郎绝不会再胡来的,有事着落在我黄三身上便是,您放一万个心。” “最好如你所言。”赵坊正哼了一声,转身负手迈着方步去了。 黄三躬身道:“坊正好走,万分感谢。”见王源直愣愣的杵在门口发呆,忙朝他使眼色。王源知其意,也拱手目送着赵坊正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赵坊正一走,黄三立刻跳了起来,拉着王源的胳膊笑道:“二郎,你真是运气,这下好了,事儿可算是办下来了,你有差事可做了;哎,你瞧瞧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这会儿有了这份差,一个月多少也有两贯钱的进账,以后日子便会慢慢好起来了。” 王源疑惑道:“差事?什么差事?” 黄三愕然道:“你糊涂了么?半个月前我便跟你说了,坊丁的差事有人出缺,我早就跟赵坊正打了招呼,央求了他半个多月,他这才同意让你顶缺。从今日起,你便和我一样是咱们永安坊的坊丁了。” “坊丁?”王源脑子里对这个名词没什么概念,不过顾名思义,家有家丁,那是看家护院的,所谓坊丁恐怕就是这永安坊的护院角色了。 “我知道,这差事对二郎来说不太合适,但总好过二郎穷困潦倒没有生计,当兄弟的也只能帮你这么点小忙了。”黄三搓着手喜滋滋的道。 王源哭笑不得,自己堂堂大学讲师,穿越而来,居然只混了个看坊的保安角色,稍微说的好一点,那也不过是协警的角色。 “这差事虽然苦了点,但比很多差事都轻松,我觉得也跟适合二郎现在的情形,起码不用挑担肩扛,那些重劳力活二郎如何能做?二郎,不用担心,我已经跟坊丁铺子里的陈头儿说好了,你跟我一起搭班巡夜,不懂的我会教你,一切有我呢。”黄三将胸膛拍的砰砰响。 王源明白了八.九分,这位好朋友黄三托关系走后门替自己找了个坊丁的工作,听他口气自己好像是个无业游民,记忆里很多事情都是空白,自己怎想也想不出自己原来是做什么的,看来只能慢慢的了解和恢复了。 “什么味儿?”黄三皱着鼻子。 “哎呀,我的粥。”焦臭味提醒了王源,炉子上的小米粥还炖着,自己还一口没吃呢。 王源飞奔进西厢房,伸手将炉子上的瓦罐往下端,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王源哎呀一声丢掉瓦罐,双手捏住耳垂。瓦罐‘哐当’一声碎裂,半罐子粘稠焦黑的粥饭溅了满地。 王源心疼的大叫一声,黄三却哈哈大笑道:“碎了正好,新差事定下了,这可是件喜事,原该庆祝庆祝,走,去十字街文大娘的铺子喝馎饦汤,吃芝麻饼去。” 第二章 过去 王源整理头上一尺多长乱糟糟的‘满头青丝’的时候,黄三已经撸起袖子满屋子乱钻了,当王源艰难的梳理好发髻,整理好衣服的时候,黄三已经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还在院子里抱了几大捆柴禾摆在西厢房的灶台下,这一切干的轻车熟路。 王源有些纳闷这黄三为何对自己这么好,可惜脑子里关于黄三的记忆断断续续,也弄不清楚自己和他的具体关系。 “二郎啊,不是我多嘴,你该好好振作起来,以前的事情赶紧揭过去,别再想着那个女子了,一时糊涂倒也罢了,可别走回头路了。” 王源心中纳闷,但不愿露出破绽,只得闷声不语。 黄三叹道:“你不愿提就算了,二郎是个有情义的,看得出来你还在记挂着那女子,你也莫要否认。你床下的那个木箱子里的那些物事还在么?叫我说,若是狠心一些,索性将那些东西全扔了,这才是下了狠心不再想以前那些事的态度呢。” 王源对自己这个新家里的东西一无所知,这两天时间光顾着唉声叹气了,完全没有心思审视这个新家,床下的什么木箱子自己可根本没看见过。 床底下果然有个崭新的木头箱子,和屋子里陈旧破败的其他物事极为不相称。箱子还上了锁,王源也找不到钥匙在什么地方,于是操起垫床的青砖几下便砸开了锁。箱子里有几件半新不新的衣服,和屋子里的其他物事一样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在箱子的一角,王源发现了自己急需的东西。那是一串铜钱,约莫一百多枚,上边铸着‘开元通宝’四个字,王源知道这是大唐的官方货币,于是尽数拿起铜钱揣在怀里,因为这恐怕是自己此刻的全部金钱了。 “那布包里的东西扔了吧,扔了它就忘了过去的事了。”黄三指着角落里一只青布包咂嘴道。 王源开始还没注意到这个布包,它在最底层,跟散乱的衣物颜色一样,一眼没看出来。于是伸手抄起布包,入手沉甸甸的很重。王源慢慢的打开来,感觉好像是即将窥伺到别人的秘密一般有些紧张,但很快便觉得好笑,这秘密不就是自己的秘密么?又有什么好紧张的。 布包中有一面铜镜,正面光滑,背面雕刻着繁复的花鸟图文,很是精致。布包里还有一个小圆木盒,打开后一阵香气扑鼻,里边有些彩色的粉末,那是一个香饼盒,显然是女子所用之物。最后两样东西更证明了这一点,一只小巧的红木梳和一截缠着红绳的青丝,柔软而细长。 王源想不出任何关于这些东西的渊源,但可以断定这些东西都是自己附身的这位少年曾经的一段经历,不过这一切跟自己无干。 “这香饼盒你拿回去给大妹吧。”王源将香饼盒递给黄三,脑海里还记得黄三家里有两个十二三岁的妹妹。 黄三也不客气,伸手接过揣在怀里道:“大妹昨儿还要我给他买胭脂香粉了,叫我说,咱们寻常人家女儿打扮作甚?难道还能选进宫当贵妃么?不过这玩意给她也好,起码能让她高兴高兴,我就跟她说是二郎送的。” 王源微笑点头,攥着木梳子和那束柔发看了一会,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却想不出来到底是何人送给自己的。半晌后起身来到炉子边一把将那头发和木梳丢了进去,一阵刺鼻的气味之后,青丝焚为灰烬,木梳也烧了起来。 黄三笑道:“这就对了嘛,烧个干净,重新做人。” 王源将那铜镜翻来覆去的看了一会道:“这东西是铜的,改天你陪我去卖了,应该挺值钱的。” 黄三点头道:“那是自然,铜镜可是好东西,去西市上应该能卖个几百文。” 王源将铜镜丢回木箱,塞进床底下,拍拍手道:“饿的紧,咱们吃早饭去。” …… 出门便是小巷,小巷通向一条南北走向的主街,王源第一次从房子里走出来,近距离去面对大唐朝的街市,虽然外表平静,内心中却满是紧张和兴奋。 小巷的道路是泥土夯实的,主街也是夯土和部分青石铺成,虽然坑洼不平,但看上去却很规整。冬阳挂在东方,虽是严冬时节,但光线依旧刺目的很,走在这样的街道上,打量着这街道两旁黑白灰交替的古色古香的建筑,王源再次有了身在梦里的感觉。 其实街市远没自己想象的那样繁华,两旁的房子大多是土坯垒就,偶尔有家砖木制造的两层的房舍便可看出是很不错的人家,街道两旁的铺面也并非如自己所想的那么密集,好几户临街的住宅或围墙之后才有个铺面,门口的招牌也极其简单,一只竹竿挑起布幔,布幔上简单的写着‘酒’‘茶’‘布’等字样。 坊内街道上的人倒还不少,不时还有骑马的人飞驰而过,还有人抬着轿子吭哧吭哧的在路上走,都是从坊外大街上抄近道穿坊而过的。其余的穿着短袄缩着头挑菜的,赶车的,担着大粪的百姓们都挤在一块,显得乱而无序,空气中也弥漫着各种怪异的气味。 跟着黄三走了约百米远,前方开阔了起来,那是一处十字路口形成的小广场,一条横街横亘在面前,同样是人来人往。十字路口的周围,店铺明显密集了起来,两条东西南北小街交汇处明显更加的热闹。 黄三笼着袖子径自穿过横街来到一家热气腾腾的店铺外,一头扎进热腾腾的白气之中。 “是三郎啊,吃早饭么?要吃些什么?”店内笼屉边一名身材胖硕的妇人笑盈盈的从蒸汽弥漫中探出头来。 “文大娘,给来两碗馎饦,再来八个炊饼,多撒些芝麻。”黄三点着头朝那妇人笑,看起来很熟的样子。 “三郎,今日这般舍得?一个人吃得了这么多东西么?可别糟蹋了。”文大娘一边取陶碗擦拭,一边笑道。 “大娘,不是我一个人吃,跟王家二郎一起吃,怕是都不够呢。”黄三伸着脖子在店内找座位。 那胖硕妇人这才看到站在门口的王源,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冷冷道:“三郎,不是大娘说你,莫跟有些败家子混在一起,对你名声有污,将来讨娘子的时候会遭人家误会的。” 王源听得出这妇人是指桑骂槐,自己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坏事,怎么每个人都好像不待见自己,好像刚才赵坊正和黄三都隐隐提及了些什么,倒是自己这个正主儿一头雾水蒙在了鼓里。 黄三生恐王源发火,拉着王源往里走,掀了一截麻布帘子来到一个小包间里,一张半尺高的榻榻米摸样的东西摆在包间里,一只小木几横在榻榻米中间,两旁是几只草蒲团。 “甚好,今日够雅静,咱们正好边吃边说话。”黄三跨上‘榻榻米’一屁股坐在蒲团上;王源是个爱洁净的人,见黄三一脚大黄泥巴弄脏了木板,本想提醒一声,但看到身旁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胖妇人的样子,也懒得多说,反倒也将泥呼呼的脚踩在榻榻米上。心道:你刚才指桑骂槐的骂我,我这就当是报仇了,好歹教你事后多收拾多劳累一会。 两人对面坐定,不一会那文大娘端了两只热腾腾的大海碗进来,一人面前摆了一碗道:“馎饦汤两碗,三郎慢慢用,芝麻炊饼马上就来。”说完看也不看王源一眼翻着白眼出去了。 刚才王源听黄三要什么馎饦汤的时候,还好奇这馎饦是什么玩意儿,待这玩意摆在面前才算是恍然大悟,同时也是大失所望。所谓馎饦汤,不过是面片汤罢了;再看自己和黄三碗里的面片数量,顿时气炸了肺。黄三的馎饦汤中面片分量十足,而自己面前这碗却是清汤寡水中沉浮着几片面片,打赤脚下去怕也捞不起来几个。 黄三倒是很知趣,低声道:“二郎莫生气,文大娘就是这脾气,你要跟她理论也理论不出个名堂来,来来来,我拨些面片与你便是了。” 王源笑了笑摆手道:“不必了,我也不是很饿,就着稀汤吃两只饼也就饱了。三郎,我有件事有些糊涂,想问问你。” 黄三喝了口热汤,嘴里叼着面片含糊道:“二郎但问。” 王源挠头道:“三郎,不瞒你说,昨儿我摔了一跤,头磕在门板上晕了一会儿。醒来后发现脑子有些不对劲,很多事想不起来了,又不敢对人说……” 黄三吓了一跳,放下筷子就要起身来查看,王源忙摆手道:“都消肿了,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就是有些迷糊,有些事怎么也想不起来,你能否提醒提醒我,不然总觉得不太舒服。” 黄三瞪眼道:“想不起来么?难道摔出失忆症了?” 王源猛点头道:“对对,我怀疑是失忆症,就像刚才你们说的我和什么女子之间的事情,我便一点也想不起来了。还有,刚才文大娘说我是败家子,我到底之前做了什么事情?很想弄清楚。” 黄三半张着嘴惊愕道:“这些事你居然都记不得了?那你怎么认得出我来了?” 王源咂嘴道:“我也奇怪,有的记得,有的记不得。所以心里很不舒坦,总像是缺了什么东西一般。” 黄三呆呆半晌道:“你不记得那个秋月馆的叫什么兰心惠的女子了?” 王源茫然摇头道:“什么兰心惠?我当真是不记得了。” 黄三拍手哈哈笑道:“好事啊,记不得更好,这下可彻底断了念想了,我可不会告诉你她是谁。” 王源哭笑不得道:“你不告诉我的话,我心中总是有片阴影挥之不去,老是东想西想会变疯子的。再说,知己过方能改己非,你难道不希望我彻彻底底的改变么?” 黄三挠头瞪眼道:“有那么严重么?好像你说得也挺有道理的,既然如此的话,那我告诉你也自无妨,不过你回想起来之后,可不能再犯毛病。” 王源微笑道:“说吧。” 门帘轻挑,文大娘风一般的进来,将一盘热腾腾香喷喷的芝麻饼摆在小几上又风一般的出房。王源抓了一只饼咬下,口感香脆可口,简直比以往吃过的任何美食还要美味,当下一口口吃着芝麻炊饼,一边听黄三叙述自己的光辉历史。 第三章 重来 “二郎,这兰心惠是平康坊秋月馆的一名歌妓,你本来也并不认识她,尊父母在世之时家教甚严,对了,二郎,你该不会连父母都不记得了吧。” 王源摇头道:“那倒不会,我记得家中原来好像挺富有的,父母好像也去世了三年了,现在怎么变成这幅模样我也不知道。” “哎,看来二郎只记得好事,自己做过的出格的事却是一件也记不得了。”黄三摇头叹息,咬了口芝麻饼嚼了数下,继续道:“你家里当然很有钱,我家大人和娘亲便是你家的帮工,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这些你该记得吧。” 王源一脸的茫然,脑子里若有若无的记忆碎片飘浮,却组织不到一起,难以形成连贯的清晰的记忆。 “罢了,我直接说吧。你家大人本是我永安坊大户,尊大人在对面的路边开着一家衣帽铺子,为人谦和诚信,生意也好的很。尊大人原本是读书人,可惜没有中科举,心中很是不甘,所以希望你能读书当官光宗耀祖,你六岁的时候便开始进学堂读书了。你读书的时候,我那时随父母在你家宅子里做小伙计,咱们天天在一起玩儿,你对我很好,经常拿糕点给我吃呢。” 黄三的眼神中透出一种笑意,看着王源的眼睛里带着真挚的情义。王源明白了,难怪这黄三言语行为中透着一股亲切,原来和自己是小时候的玩伴。 “可惜啊,二郎本来聪明的很,诗文写字都好,也算是咱们永安坊的小秀才了,前任坊正还曾经说过,要将你推荐给咱们长安县明府,请明府出面举荐参加科举。可惜啊,天有不测风云,尊大人和尊堂先后染病仙去,好好一个家就剩下了二郎独自一个人了。” 王源坐直了身子,浓眉微微蹙起。 “尊父母故去之后,二郎无人督促,学业上便懈怠了些。这倒也罢了,坊内外的纨绔子弟游侠少年,看着二郎的家底殷实,故意和二郎结交,骗二郎误入歧途,这才是最要命的。他们起初是要从二郎手中骗取钱财吃喝玩乐,之后更是带着二郎去平康坊逛馆子。二郎年少无知,焉知他们的狼心狗肺,再加上秋月馆的那个叫兰心惠手段无穷,二郎从此便坠入此中不能自拔了。” 王源轻轻放下手中的芝麻饼,皱眉看着黄三道:“你是说,我今日之境地竟然是我自己造成的?” 黄三安慰道:“二郎不要自责,年少时焉能没做过错事,二郎此刻醒悟便可以了。” 王源喃喃道:“原来诺大家业竟然是全部被自己挥霍干净了?” 黄三咧了咧嘴,似乎不忍心再说,但见王源又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自己,只好咬牙再说。 “二郎,这也不能怪你,我偷偷打听过此事,这是那些不良少年和街头闲汉和秋月馆的阿姨万三娘设了局的,他们先是要你迷恋上那兰心惠,让你变卖家当去和她相会,让你把钱全部花在她身上。当你穷困潦倒之时,她们却是连秋月馆的门也不让你进了。你当时也是迷了心窍,很多人劝你你都不听。这家店铺的文大娘曾经拦着你苦劝,却被你言语讥讽气的半死。我当初也天天劝你,但你却把我骂的狗血淋头,一来二去大伙儿都不愿搭理你了。你家里的大宅子,衣帽铺子都卖给了别人,只三年不到的时间,万贯家私便全部进了那无底洞了。” 王源脸色古怪,忽然哈哈大笑道:“原来这家伙真是个败家子,还是个智商感人的败家子;这混蛋在我来之前把家业败了个干净,这不是给我添堵么?真是个混蛋。” 黄三见王源言语有些疯癫,忙焦虑的道:“二郎,你没事吧,早知不跟你说了,你忘了这些事倒还好些。二郎,二郎,莫要伤心,只要人在就好,钱乃身外之物。” 王源忍住笑摆手道:“我没事,不用担心我,这下我算是弄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你告诉我是对的,省的我挨了人家白眼却不知道为何?莫担心,这些都过去了。” 黄三松了口气道:“二郎能这样想最好,都过去了,一起从头开始,二郎比我都还小两岁,正是少年发奋之时,以二郎的聪明,将来必会有成。” 王源微笑点头,端碗稀溜溜喝了几口馎饦汤,吞下几口芝麻饼,忽然抬头问道:“三郎,既然人家都不待见我,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黄三瞪眼道:“这还用问?二郎一家对我们黄家很好,我娘打小就跟我说,当年我爹娘逃难到京城,若非尊大人和王大娘收留在铺子里做帮工,怕是早就饿死了。而且二郎对我也很好,即便是二郎迷惑于那兰心惠不听我劝阻的时候,恰好我娘病故,二郎听到消息还是送了三贯钱给我们家操办丧事。那时我家里没了收入,若不是那三贯钱,我们如何熬得过来?如今二郎遭罪,任他天下人不待见二郎,我黄三也要帮衬二郎,不然我黄三还是人么?” 王源微微点头,附身的这个家伙虽然色迷心窍智商不高,但从这件事上来看,倒还是个性情中人,并非完全没有可取之处。 两人叙叙说说,将两碗馎饦汤和八个芝麻饼吃的干干净净,黄三只吃了三个饼,五个芝麻饼倒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全部进了王源的肚子,显然黄三是尽量让王源多吃。 付账之时王源执意付钱,任黄三拉扯不休都坚决不同意黄三付钱,因为他已经略略知道黄三家中的情形。黄三的负担极重,家中大人卧病在床,还有两个十二三岁的妹妹,一家子的生活就靠黄三当坊丁的两贯月例,混个温饱也极勉强,一文一哩都要算着过的。 王源抢着付饭钱的举动,倒是让早点铺的文大娘看他的眼神稍微谦和了些,王源临走跟她打招呼的时候,文大娘虽然没还礼,但也再没给王源看她的白眼珠。 回去的路上,黄三指着十字街对面的一座三层小木楼商铺给王源看,那木楼的匾额写着赵记,本来那上面是王记两个字;王源知道,正是自己附身的这个家伙,将这份产业拱手卖给了别人,而且是超低价的一百二十贯。虽然明知这件事于自己无关,王源还是肉疼到不能自己。 跟黄三聊了这些之后,王源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更深的了解。虽然坊丁这个差事差强人意,但目前看来,自己还是先做着再说,先有口饭吃再另图他法,总是要一步步的来才成。 回到家中,王源很快就开始忙活起来,既然自己要在这时代扎根下来,当然不能让自己颓废下去。后世的王源是个生活有规律且吃穿住行都很讲究的人。看着眼前家中的破落和自己的样子,王源完全不能忍受。 于是,王源将屋子里散发着潮湿和霉味的衣服被褥全部拿出来在温煦的阳光下暴晒。担了几大桶清水将脏衣物泡在里边清洗后晾晒。然后又开始动手收拾院子,清除杂草和院中枯树杂枝。平整了通往屋子的小路。 从上午一直忙到午后未时末,满头大汗的王源终于能稍稍歇口气,破落小院和之前已经完全不一样,虽然还是破烂不堪,但整洁干净了许多,基本上能入目了。 王源在西厢房中洗了个冷水澡,将头发也清洗一遍,之后换上熨烫干净的带着阳光味道的干净衣服坐在小院里避风迎阳之处让太阳晒干头发。反正坊丁差事要到日落时分街鼓敲响时开始,时间还早的很,王源索性闭目在阳光里默默想着事情,让身心得到放松。 或许是这几天基本上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的缘故,即便今日起很早,他的脑子也很清醒,一直翻来覆去的想着事情。一会儿想着自己附身的这个少年的所作所为,和已知的记忆碎片融会贯通;一会儿猜测那位名叫兰心惠的妓.女是何等的美艳诱人才让这仁兄如痴如醉。想着想着忽然想起一事来,一惊之下猛然从厚厚得草席之上坐起身来。 现在是天宝四年腊月,后世看多了关于这年代的电影和电视剧,就算不用刻意记忆,也知道天宝四年这一年年初,那个倾城倾国的杨玉环被李隆基从道观里接进了皇宫,从道姑玉真变成了贵妃。而此刻就生活在这长安城中的皇宫里,和自己共享一片天空,这是一件多么的不可思议的事情。 还有什么李林甫、杨国忠、李白、杜甫、王维也都生活在这个时期吧,王源忽然意识到自己和这么多耳熟能详的古代名人生活在同一时空,不由心情莫名的激动,心脏狂跳不已。 天宝四年,玄宗李隆基已经在位三十多年了,从年纪上来算,应该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了,这么老的老家伙娶了杨玉环,夫妻生活一定很糟糕吧。 王源眯着眼有些恶意的yy着,但同时另一个念头闯入脑海,让王源眉头瞬间再次蹙起。 “这年代还有安禄山、史思明他们啊……安史之乱是在天宝十四年,亦即是说,从现在起,不到十年的时间,天下就要大乱了。”王源默然自语,若有所思。 第四章 差事 日落时分顺天门鼓声再起,整个都城各条主要街道上的街鼓闻声而起,进而全城再次鼓声震天。五波鼓声,八百响之后,恰好天色擦黑,大唐都城长安宵禁的时间便到了。 此时全城市肆关闭,商家关门歇业,长安城所属万年长安两县一百一十坊的坊门也全部关闭。在此之后,长安城坊外的大街上百姓绝足,有敢在这时候在街道行走的,便会被巡街武侯和纩骑当做作奸犯科之人抓起来审讯;即便查不出什么,京兆府的法曹也会下令打你二十板子屁股再撵你回家。 当然,这只是对百姓而言,皇亲国戚,军政要员若有公务或者即便是私事,还是可以照走不误的。百姓们要想打破这个禁令,除非你有婚丧嫁娶的特殊事情,提前由坊正向长安县或万年县的县衙申请报备,再由所辖县报经京兆府批准之后才可。除此之外,便是正月十五的法定上元节三日假期,夜禁令在这三天是解除的,那时候也可以在夜间满城自由行走。 王源是本来是不懂这些的,但在跟随黄三正式上岗,穿上了坊丁的号衣来到坊南门前准备关闭永安坊南门的间隙里,黄三不厌其烦的对王源说了一遍。 黄三已经彻底认定王源是患了部分失忆之症了,整个人已经成了个啰嗦的婆娘,见到什么就解释什么。王源乐的如此,认真倾听积极发问,黄三第一次遇到这么个好为人师的机会,自然也是心情愉悦滔滔不绝了。 王源算是亲眼见识了什么是大唐的夜禁;五通街鼓共八百下响彻全城,棋盘状的坊市结构让除了靠近城墙或者皇城的诸多民坊的四角都处于主街交叉的十字路口。而每个十字路口正是街鼓、武侯亭设立的地点。 当各街道鼓声次第敲响的时候,类似永安坊这样的民坊顿时陷入如四面楚歌般的隆隆巨鼓之声中。三通鼓敲过,坊外主街上的行人和百姓便开始小跑起来,在五通鼓结束的时候,昏暗的坊外大街上便出现了纵马飞驰的武侯和纩骑的身影。此时若还有人在街上闲逛,必然最少免不了一顿打屁股的厄运。 “这是把老百姓当猪圈养啊。”王源为自己也是这些猪仔当中的一员而深深的愤怒和悲哀。 王源对坊丁的差事上手的很快。每日夜间日落鼓声停歇之时关上坊门,然后每隔半个时辰巡视所辖南一里到四里的所有辖区,遇到有可疑人等上前盘问,一直到天色佛晓时在晨鼓停息之后打开坊门放出等候出门的百姓们,和白日当值的坊丁交接之后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呼呼大睡到午后。 看上去这差事很有规律,但王源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在浪费生命。这样的生活简直毫无乐趣可言,既无激情也无盼头,他不敢想象自己今后的生活便是在这样的日子中度过。一种强烈希望改变的心境在心头越来越浓烈。 但王源明白,在找到突破点之前,自己也许只能保持原状,因为自己首先便是要活下去,就目前而言,自己对大唐还属于两眼抹黑的状态,还没想好该如何挣脱出这桎梏来。 王源只是觉得这样的生活太无趣,但这并没有影响王源对生活的热情。永安坊的乡邻们惊讶的发现,王家二郎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近一年来,王家二郎家境败落之后,每日不是蓬头垢面的喝酒买醉,便是在破屋子呼呼大睡,偶尔出门也是谁也不搭理的样子;但现在的王二郎,身上的穿着虽然破旧,但绝不邋遢。永远熨烫的整洁笔挺的衣服,发髻也梳的一丝不苟,身板挺得笔直,脸上永远带着微笑。 这个王家二郎如今见到街坊邻居总是彬彬有礼的打招呼,像是忘记了他在永安坊名声不佳的这回事一般。多次帮着邻家老爷爷老奶奶提水劈柴,买些小东小西给街坊玩耍的孩童们吃。而且这个王家二郎也再不像以前那般的懒惰,每日在自家院子里忙活着,清扫整理庭院,修补破旧的厢房,用土石垒砌花坛,修剪院子里乱七八糟的树木杂草等等,将那三间小院落整理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有人还曾经看到王家二郎在院子中平整的空地上弓着马步闭目缓缓打拳的情形,虽然他们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打拳,动作慢的出奇,但这一幕在以往王家二郎的身上是绝对看不到的。 在永安坊所有百姓的心中,对王源的印象一日日的刷新,一日日的改观,十余日后,他们不得不承认,王家二郎的改变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脱胎换骨。 王源并不是刻意如此,实际上这是他后世养成的一些起居吃穿的习惯,衣服可以破旧,但不能不整洁,头发可以长,但不能不整齐。跟着自己恩师老教授学会的几套太极拳也自然要抽空耍一耍,倒不是真的认为有什么用,而是无聊的生活需要一些乐趣,王源权当是自己的娱乐活动了。 而且很快王源便发现,即便是坊丁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差事,从中依旧能找到乐趣,而且是对自己很有好处的乐趣。 某天傍晚,五通街鼓敲过,王源和黄三正奋力的将厚重的坊门关闭,在关到一半的时候,和往常一样,王源看到了坊外大街上正惊慌奔逃的几名百姓。 这种情形司空见惯,在当坊丁的十余天里,几乎每天傍晚关闭坊门的时候都能看到有人不知何故耽搁了时辰,在大街上无头苍蝇般的惊慌奔走。而不久后便能听到武侯们飞奔而至的马蹄声,以及被拿下的百姓惊骇的求饶声。 今天,当王源看到三名正从东边街口仓皇奔来的这几个人的时候,王源决定实行自己考虑好的计划。 王源停止了推门,黄三一人之力无法将圆木组装的坊门关闭,于是诧异的抬头问道:“二郎,加把力啊,关上了再歇息。” 王源没有说话,探出半个身子在坊门外朝街道上挥手,黄三吓了一跳,低声叫道:“二郎,你作甚?误了关门时辰要担干系挨板子的。” 王源不答,使劲朝街面上挥手,几名狂奔的百姓先是惊讶,接着像是看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飞奔过来,王源堵在门口低声的跟他们交谈了几句,几名百姓毫不犹豫的伸手在腰间掏出叮当作响的物事放在王源手里,王源迅速的将这些玩意揣进怀里,身子一侧让几名百姓进了永安坊。 黄三惊骇叫道:“哎哎,你们不是本坊之人,怎么能进来。” 王源一把拉过黄三道:“别吵,让他们躲一晚便是,他们又不是盗匪,他们保证了找个角落不声不响的躲一晚。” 黄三愕然道:“可是……” 王源皱眉道:“没什么可是,快帮忙关门,不然真的麻烦了。” 黄三眼睁睁的看着那三名百姓钻入阴暗的小巷子里,却无法分身阻止,只得跟王源一起用力推上坊门;插好几道大门拴后,王源将黄三拉到坊墙根下的阴影里,拽过黄三的手哗啦啦将一堆沉甸甸的物事放在黄三手中。 黄三惊问道:“什么玩意?” 王源轻笑道:“大唐通宝五十枚。” 黄三问道:“干什么给我钱?” “本来就是你的钱啊,你应得的。”王源低语。 黄三一头雾水看着王源,王源低声道:“刚才放进来的那三个人给的,三个人凑了一百钱,当是我们收留他们的费用,咱们一人一半,你五十我五十。” 黄三惊愕的张大嘴巴半晌出不来声音,指着王源道:“二郎……你……你怎敢这么做?要是被人知道了,你我可是要吃三十大板还要蹲大狱的。” 王源不以为然道:“哪有那么严重?没人会知道的,除非你自己去告密,否则谁会知道?” 黄三呆立半晌道:“他们怎肯给钱给你?” 王源呵呵轻笑:“他们不得不给,在街上被武侯们抓走的话,身上的钱保不住不说,还要送到巡城使衙门盘问打板子,我收留他只要他们一百文钱,换作你,你愿不愿给?” 黄三沉默半晌道:“愿意,当然愿意,谁愿意被抓去巡城使衙门或者京兆府去挨板子打屁股?” 王源微笑道:“这不就结了。” 黄三咽了口吐沫,嗓子眼发干,嘶哑着声音道:“可是……可是这么做,我总觉得不太应该。” 王源深深同情面前这个唐朝的兄弟,这思想纯洁的跟朵小白花似得,自己从后世的大染缸过来,将眼前这个小白花给污染了,倒是有些歉疚。 “其实咱们是做好事,你想,这几个人都是无辜的,我们不放他们进来,他们都要被抓走挨板子,难道你愿意看着别人挨板子而不救?他们给我们钱是心甘情愿的,就好像咱们帮了人忙,收人家报酬一样,问心无愧,懂么?” “问心无愧……”黄三彻底糊涂了,总觉得哪里不对。 “放心吧,这就是生财之道,每天弄个几十文,一个月便能多赚一贯多钱,既赚了钱又帮了人,何乐而不为?你若是还担心的话,你现在就去跟里正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牵连你便是。” 黄三怒道:“说的什么话?二郎就这么看我么?” 王源轻笑道:“那不就结了?拿着钱,咱们该干嘛干嘛去,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对没事。” 黄三掂量着手中的铜钱,心中一时欢喜,一时又害怕,但既然王源已经做了,自己也只能认了。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接下来的几天,又一百多枚开元通宝进了两人的口袋,黄三彻底抛弃了原则,胆子甚至比王源还大,傍晚的时候故意拖延着坊门关闭的时间,两只眼睛滴溜溜的尽往街道上溜,就希望看到到处乱跑的误了时辰的百姓的身影。王源心中甚是无语,原来人学坏竟然这么快,一个思想纯洁的大唐好公民,便这样被自己同化了。 第五章 西市 (书友们收藏一下吧,养肥了再看也行啊,先收藏) 日子过的飞快,转眼间天宝五年的新年就要到来,腊月二十七中午,王源让黄三.陪自己去坊外西市上走一遭买些年货。 王源早已忍受不了破烂的被褥和衣服了,他打算用这段时间攒下的几百文贪污款,以及将床底下木箱中的那枚铜镜卖掉的钱去买些新衣服新被褥,并且为即将到来的新年买些必须品。 黄三家中也需要采购过年的物事,于是欣然同意,黄三带上了大妹黄英一起去,帮着拿些东西。午后时分,三人从永安坊西坊门出门,踏上南北走向的永安大街。 正值午时,冬阳温煦的在头顶上照着,照在永安大街旁人工开凿的数十米宽的永安渠上一片金光潋滟。 王源第一次正式踏足坊外的大街,即便对大唐盛世有心理准备,但任旧被坊外建筑和布局的恢弘和大气所震慑。整条永安大街宽度起码有一百二三十米,两侧是青石和夯土的平整大道,中间是宽达数十米的永安渠。如此宽阔的街道,就是和后世的街道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午后的街道上人头涌涌,走路的在靠近高大坊墙边上的青石路上走;挑着柴薪的,推着太平车的另有一条十余米宽的夯土路;骑马的坐车的,抬轿子的则走的是沿河的一条青石道;永安渠两侧的街道上居然是人车分道而行,所以人虽多却绝不拥挤井然有序。 宽阔的永安渠上也是船只来往繁忙,堆着满满货物的乌篷船和尖头快船急匆匆往北行驶,他们的目的地便是北边四坊之地外的长安西市。河面上当然还有不少朱漆鲜亮的廊船慢悠悠在水面上晃悠;而船头上围坐饮酒的文人名士们指点着河上河下的风景肆意的谈笑,不时有笑语和丝竹之声清晰可闻的传到耳畔。 街道两侧皆是高大的坊墙,偶尔可见一道巨大的朱漆大门在坊墙上朝外开放,门前狮子蹲坐,门上兽环狰狞,高高石阶上,膀大腰圆的看门豪奴懒洋洋的靠在粉壁旁晒太阳;不消说这是大唐豪贵之家的宅第,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在坊墙上开门向外,而普通百姓只能被坊门圈养在其中。 沿着街道却没有一家店铺。王源早已知道,大唐长安城的大街两旁是不准开店铺的,这正是处于圈养治安的需要。而长安城的主要商业市场就是东市和西市两处,这两处集市规模之大难以想象,各自占据了四坊之地,店铺多达上万间,基本上满足了长安城中贸易的需要,剩下的便是坊内允许开设的店铺为补充。 西市便是王源和黄三黄英兄妹今天要去的目的地,午后时分正是两市开张的时候,船上和街道上的货物和人流绝大部分都是赶着前往西市交易的。从永安坊往北,沿着永安渠右街行四坊之地,过延寿坊和广德坊之间穿越永安渠的‘西市桥’便到了西市东大门外。 光是站在西市门口的广场上,王源心中便已经闪过一万个惊叹号;只见西市东门外人头攒涌,人声如潮。南角一排排马车整齐排放,旁边依次是轿子太平车等代步和运货工具的摆放之处。靠近西市坊墙边一排排栅栏里拴着数百头牛马骡驴,有专人添加草料清水。这些畜生们不时的相互呼应发出大叫之声,让广场上的声音更加的嘈杂。 河下码头上,延伸到永安渠下方的宽大石阶旁,几十条货船停靠卸货,上百名汉子扛着货物上上下下,寒冬腊月他们有的也赤膊上阵,身上冒着热腾腾的蒸汽,一副热火朝天的模样。 见王源盯着人群中一名皮肤黝黑的黑大汉出神,黄家大妹黄英笑问道:“王家阿兄,你可知那是什么人?” 王源微笑道:“让我来猜猜,这便是贵值数万钱的昆仑奴吧。” 黄英拍手笑道:“对的,奴也只见过两次,前一次还是前年和娘端午看龙舟的时候看见的;这些人怎么生的,黑的跟烧炭的一般。牙齿却又那么白。” 王源嘴上微笑,心中却波澜起伏,人群中不仅有黑人,还有高鼻梁蓝眼睛包着头巾的西域胡商,还有几名剃着阴阳头扎着小辫挎着竹剑的琉球武士。即便是长安本地人也是形形色色三教九流,除了大多数行色匆匆的普通百姓之外,还有衣着华贵的富家少年,风度翩翩的肃容文客,丰腴华美浑身香气前呼后拥的大唐贵妇们,以及她们旁边追随着的打扮精干朝她们献殷勤互抛媚眼的俊俏少年和风雅公子们。 所有的人都形成一股人流缓缓向西市入口涌去,说笑声,吵闹声,呼儿唤女声,呵斥责骂声一股脑儿涌入耳中,加上眼前的繁景色彩,让人头晕耳迷目不暇接。 “这才是大唐盛世,跟我心目中所想象的一模一样。”王源嘘了口气,跟着黄三和黄英汇入人流之中。 …… 三人随着拥挤的人流进入西市,数十条商铺街道纵横交错,店铺之中买卖兴隆一派繁荣的景象。 西市东坊墙边的街道便是有名的胡姬酒肆一条街,耳闻丝竹悠扬羌鼓咚咚,眼中可见不少身着华服的男女坐在大堂中饮酒喝茶歇息,走在街中往这些酒肆中看去,运气好的话还可见到身形矫健腰如细柳的胡姬少女在大堂中表演歌舞时的身影惊鸿之影。 三人从此处抄近路前往北边的当铺一条街,王源却被所见所闻吸引,连脚步都迈不开了。 “能进去看看歌舞就好了,好像挺好看的样子。”王源咂嘴道。 黄三吓了一跳,忙拉着王源往前走,口中嘟囔道:“疯了不成?这里可不是咱们进去的地方。你知道胡姬酒肆卖的西域烈酒多少钱一盅么?要一百五十文钱呢,一盅酒够咱们买三大坛浊酒了。看这些女子跳舞也是要给缠头小费的,进去一趟起码花个五六百文。” 王源也知道现在想去凑热闹不切实际,边走边笑道:“三郎,将来我必带你进去玩耍,我知道你一定也是想看的。” 黄三苦笑道:“想有什么用?咱没那个命啊。” “落花踏尽落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命是有的,就怕没那个心啊。”王源微笑低语,快步穿过酒肆街。 小姑娘黄英羡慕的看着王源的背影道:“王家阿兄出口成句,读过书就是好,虽然奴听不懂,但是感觉很帅的样子。” 前方道路右转,便到了当铺一条街。拿着铜镜几家当铺挨个问下来,却让王源心中郁郁,自己手中的这面铜镜精美绝伦,但当铺中的黑心朝奉们却将它说的一钱不值。好好的一面崭新的铜镜偏偏被说成是‘品相不佳,做工粗糙’,出的价格最高的一家也只愿意出二百八十文。 更有甚者,有一家的朝奉居然怀疑王源的铜镜来路不正,说王源衣着寒酸,不可能是这枚铜镜的主人,把个王源气的差点爆粗口,黄家兄妹担心王源发火,胆小怕事的他们赶紧将王源拉出当铺。 “这帮黑心的当铺,一枚新铜镜起码值一贯多钱,他们却只愿意出三百文不到的价钱,实在是可恶。王家阿兄莫生气,咱们再问问其他几家,兴许有良心好的。”小黄英拉着王源的衣袖轻声劝慰。 王源摇头道:“不问了,这铜镜我不卖了,大妹,铜镜送你算了,留着给你梳妆用,也不便宜这帮奸商。” 黄英忙摆手道:“不不不,奴可不敢要,我们都是打盆水照着梳头的,可用不惯这贵重东西。” 黄三也道:“是啊,我们可用不惯这东西,而且你过年要添置被褥衣服家具,不卖掉这东西哪来的钱?二郎,不如我们去找卖铜镜的铺子,折价卖给他们,或许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王源觉得说的有道理,送黄英云云倒是不切实际,倒不是自己舍不得,而是目前自己可是穷光蛋一个,只能卖了这唯一值钱的镜子才能买些急需的东西,也是被逼无奈。 三人又转了一大圈来到南边的一条街道上,这里有好几家店铺是出售全新铸造的铜镜的,想必会有店家愿意收下这枚大半新的铜镜。 然而事实证明,这又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大唐的这些商人们似乎脑子缺根弦,看见王源拿着铜镜进来,首先想到的便是退货二字,还没等王源开口便立马表明立场:“小店货物出门概不退换,当初买的时候你怎么不看清楚?” 任凭王源磨破嘴皮,解释说折旧卖给他们,他们却异口同声的道:“旧货换钱有典当行,你要换钱该找典当行去,拿着旧铜镜来胡闹,教人以为我这店里卖的都是旧货,败坏我家店铺声誉么?” 连续五六家,都是一样的掺杂不清,王源心里既焦躁又别扭,他不明白这些商人都是怎么了?大唐流通的货币就是铜钱,手中的铜镜也是铜做的,这就好比用黄金做的首饰换成流通的金币,就算不能等价,起码也不会损失多少;这群唐朝商人的脑子怕是一个个给驴踢了。 倒是有一家店铺愿意回收,不过价钱也仅仅是两百五十文而已,一听这个吉利的数字,王源当即抬脚就走,他生恐自己再待一刻便会朝着那个红彤彤的蒜鼻头来一拳。 “二郎,莫如还是去当铺换钱吧,好好说说,兴许有当铺老板愿意多出几十文。”黄三愁眉苦脸的道。 王源跺脚道:“凭什么?真是见了鬼了,这些店铺里的铜镜跟我这枚差不多大小,最低价格都是九百文,我这大半新的铜镜起码也值个五六百文吧?干什么给他们挣黑心钱?” “那怎么办?”黄三也没招了。 王源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的百姓,忽然灵机一动道:“咱们当街叫卖,这条街上也许有不少人是来买镜子的,咱们直接卖给他们,价格又比店铺里便宜,难道会没人买么?” 第六章 卖镜 (求收藏)黄三尚未答话,王源已经跳上了出二百五十文吉利数字的这家店铺旁边的大青石上,直着嗓子大叫道:“看一看瞧一瞧嘞,七成新的双鸾雕花美人镜,只要五百文,先买先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仅此一枚。” 黄三吓了一跳,跺脚道:“二郎不可如此,在人家店铺门口卖东西,岂不是找不自在么?若是店家闹将起来,引的市令和武侯们过来可是大麻烦。” 王源铁了心今天要卖了这枚铜镜,他不信自己来带大唐居然连卖一枚铜镜的本事都没有,心中窝着莫大的火气,不理黄三的劝告兀自挥舞铜镜叫卖。街上百姓纷纷止步,有几名本就要来买镜子的百姓已经饶有兴致的围拢上来,盯着王源手中的铜镜开始验货。 那家铺子里的蒜鼻头掌柜果然闻声迅速出来,骈指厉声呵斥道:“你这人这般没规矩,在我家铺子外卖东西,这不是抢生意么?快滚蛋,不然我便要叫巡市武侯来了。” 王源冷笑道:“笑话,我自卖我的,又没在你家铺子里卖,与你何干?街面是公用的,你管的倒是宽。” 胖掌柜被王源抢白的一时语塞,终于跺脚怒道:“岂有此理,耍无赖不是这么耍的,西市是有规矩的。” 王源扭头不搭理他,对着几名查看铜镜的百姓一个劲的推销。那胖掌柜忽然高声道:“诸位乡亲,这枚铜镜你们千万不能买,以某多年售卖铜镜的眼光来看,这一枚是辟邪铜镜,沾了邪气的东西,买回家中会让家宅难以安宁。听我一句话,这种铜镜绝对不能买,贪图便宜是没好处的。” 几名正在相看的百姓闻言立刻退后,一人骂道:“原来如此,差点上了这田舍汉的当,拿个脏东西来害人,难怪这么便宜,这黑了心的贼。” 王源根本不懂大唐民间流传的风俗,凡家宅不宁之人会用铜镜悬挂在家中充当辟邪之用,而这样的镜子一般被认为不适合再拿来给人使用,因为它们占了邪气。谁无意将这样的镜子买回家,便是带了邪气回家,那是极为不吉利的。 其实日常所用的镜子和辟邪的铜镜在铸造花纹上都是迥异的,但掌柜的一说这样的话,谁还敢冒险买回家? 百姓们纷纷斥责王源,王源明白这掌柜的是故意如此诋毁,便是要阻挠自己卖了铜镜,回头看这掌柜的捏着胡子一脸坏笑的样子,恨不得上去给他两耳光。 “莫听这掌柜的胡说,我这铜镜乃是家用之物,年近新年,家中却无分文余钱,一家老小愁眉苦脸,实在不得已。家妻将这枚陪嫁的铜镜着我来西市上卖了换钱。可怜我上有六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三个孩儿,这黑心掌柜的刚才出我两百文我没有答允,所以他便来诋毁我。各位乡亲父老不要受这黑心掌柜的蛊惑。”王源高声道。 黄三在一旁翻白眼,二郎信口开河,眨眼间便编出了故事来,什么上有老娘下有孩儿的,亏他能想的出来。 店铺掌柜怒道:“你便是说的天花乱坠,谁又能去求证?小店是卖镜子的,自然知道什么是辟邪镜什么是家常用的铜镜,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众乡亲,这枚铜镜来路可疑,买回去或受官府追究,敬告各位谨慎行事。” 王源把心一横,既然你编故事诬陷,我难道不会编故事么,于是挺胸高声道:“诸位乡亲莫信此人造谣,我乃永安坊王源,各位自可去查证。这掌柜的如此诋毁我,我自不和他干休。各位乡亲放心,我这枚铜镜乃是家妻的嫁妆,非但不是不祥之物,相反这铜镜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吉祥之物,本人家宅平安子嗣旺盛,算命先生说便是这枚铜镜的功劳。诸位莫看我年纪轻,我可是一连生了三个大胖儿子呢。” 黄三在一旁差点哭出来,小黄英捂着嘴巴拼命的忍笑。 百姓中有人质疑道:“既是吉祥之物你忍心卖了?” 王源索性瞎话编到底:“诸位,你们有所不知,算命先生说这是送子铜镜,但正因为这镜子放在家中子息太过旺盛,我今日才要卖了去。因我实在是供不起这么多张嘴吃饭了,家妻又大了肚子,眼看年后便要再添一张嘴,我这可是再也养不活了。” 人群哄笑出声,一人叫道:“既是吉祥镜子,你又怎会如此贫寒?怕是破财镜吧。” 王源指着那人道:“这位兄台可切不可乱说,其实……我是个读书人,家中贫寒乃是因为我一心功名,无暇挣钱养家之故。本来就算家中贫寒也可勉强度日,无奈子息太旺,多了这么多张嘴吃饭,我这书也读不成了。你若硬说因此便是破财镜,那我倒也不便和你争执。” 店铺掌柜哈哈大笑,道:“瞎话连篇,哪有什么送子铜镜,简直是笑话。你这厮若不赶紧滚蛋,我便去叫巡市武侯来拿了你去打板子,教你光天化日之下在此胡说八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这身打扮模样还自夸是读书人,说出去笑掉别人大牙,谁会信你?谁信?” 百姓们看王源的的打扮,发髻整整齐齐,衣服熨烫的服服帖帖,确有几分读书人的气质。只可惜发髻上插着的是竹筷发髻,衣服上打着几块补丁,脚上蹬着一双虽然干净但却破了头的千层底。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是信还是不信。 王源正打算巧言让百姓相信自己编的故事,猛听人群中有人叫道:“某家倒是信他所言不虚。”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中年人缓缓走出人群。 那中年人头戴黑色璞头帽,面目清秀,衣着考究,看上去四十许人,神态闲适,步履从容。 “这位王兄弟,别人不信你,某却想要要信你一次,你这铜镜多少钱,我买了。”中年来到王源身旁微笑道。 王源忙拱手道:“多谢了,本要卖五百文,但我只要你四百文,以感谢兄台信任之意。” 中年人呵呵笑道:“某家好像捡了你的便宜呢,这样不好,五百文就五百文,一文铜钱也不会少。再说,据你所言这倒是个宝镜,怎好让你宝物卖的这么贱?” 站立一旁的店铺掌柜叫道:“这位郎君,莫上了这厮的当,他的话全不可信。” 中年人摆手道:“店家,你何苦为难这位王兄弟,虽说他在你店铺前招揽生意确实不妥,但谁没有急难之时?我相信若非情非得已,他也不会这么做。再说了,我大唐上下理应敬重文士,这位小兄弟既是读书人,难道不该给些敬重么?” 店铺掌柜摸着蒜鼻头嘀咕道:“他这样子怎会是读书人?满大街的人都不信,偏偏你这位郎君信了。您大概是很少见到这种人,却不知街面上这些浑人的手段罢了。” 中年人微微点头,对周围百姓问道:“你们都不信他是读书人么?” 人群中有人点头,有人摇头,似乎各有各的看法。 中年人咂嘴道:“小兄弟,不瞒你说,我也算是个读书人,因为听了你自称是读书之人且家境窘迫,想起自己少时苦读的情形,这才决定买下你的铜镜,助你渡过难关。然有人说你不像是读书人,我也有些担心被你做戏骗了。” 王源忙道:“这些人不过纯以衣着外貌取人,我向兄台保证,读过书这件事绝不是欺骗。” 中年人淡淡笑道:“有时候言语辩解并没有什么用?这样吧,某来考考你,看你是否在撒谎欺骗于我。若是能通过我的考较,我便信你,也买了你这铜镜助你渡过难关。若不能,不用我来为难你,你朝那边瞧,西市的巡市武侯已经过来了,他们自然会知道如何对付你。” 王源朝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两名全副武装腰悬长剑的士兵正从不远处走来,百姓们如避鬼魅,纷纷闪开一条通道让他们走进来。 “都围在这里作甚?堵塞街道聚众闹事么?散开散开,都想要吃板子是不是?”两名巡市武侯大声呵斥着,目光落到王源身上,似乎意识到王源是罪魁祸首,对视一眼,双双手按剑柄举步走来。 中年人微微摆手,人群中两名身材壮硕的大汉走上前去拦住两名武侯的去路,一名大汉在两名武侯的耳边低语了几句,两名士兵面露惊愕之色,立刻停步站立不再走近。 “小兄弟,你若真是招摇撞骗之徒,我劝你还是立刻离去,某恰好跟这两位武侯认识,也许能替你求个情,不过今后你可不能在干这样的勾当了。”中年人轻抚颌下胡须,淡淡说道。 黄三黄英兄妹吓得脸色发白,凑上前来拉拉王源的胳膊道:“二郎,咱们还是走吧,这铜镜不卖也罢。” 王源微笑安慰道:“不怕,咱们又没干作奸犯科之事,怕什么?” 转头对中年人拱手道:“但不知如何考较我?” 中年人道:“很简单,我出个题目,你能吟出几句像样的诗句我便信你,若真如你自己所说,苦读寒窗数载,想必对你是件易与之事。” 王源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便请兄台出题。” 中年人微微颔首,略一思索道:“看来你胸有成竹,好吧,你既卖铜镜,那便以铜镜为题作几句诗,我也不要求你如何精彩绝伦,但求工整对仗便算过关。” 王源微微点头,皱眉垂头沉思片刻,展颜笑道:“有了。” 中年人有些吃惊道:“这么快?” 王源道:“仓促之间倒是想出了几句,若是不入法眼,请勿见笑。” 中年人道:“吟来听听,仓促之间无法推敲,便是有些不工整,也是可以原谅的。” 王源举起镜子照着自己的脸,口中轻轻吟道:“览镜影还在,掩镜影又无。试问镜中人,尔归去何处。” 第七章 新年 中年人听了王源的诗句,神色很是惊讶,喃喃吟诵这几句后沉声问道:“小兄弟尊姓大名,来自何坊?” 王源道:“在下真的叫王源,永安坊人。” “王源……王源。”中年人皱眉努力在脑海中搜寻这个名字,发现自己根本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于是微笑道:“很好很好,我信你是个读书人了,你这铜镜我便买下了,两贯钱可够?” 王源吓了一跳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五百文足矣。”又压低声音又道:“不瞒兄台,送子之说乃是胡诌的,我其实还未成亲。我也是被这掌柜的逼得没法子,不过这铜镜却是我家中之物,绝非来路不正。” 中年人微笑道:“你能坦诚相告就好,你那番话也骗不了他人。我买的也不是你这铜镜,而是你这首诗罢了。你有如此文才,千万不要荒废,读书人不怕清贫,怕的是耽于窘境半途而废;这些钱若能助你渡过难关,也算是一件功德。以你之才,好生的读书,将来必有出路。” 中年人招招手,一名大汉快步来到王源身侧,从腰间布袋中取出两贯铜钱不由分说挂在王源的手臂上,顺手夺了王源手中的铜镜揣在腰间。 中年人微笑拱手道:“小兄弟,后会有期。” 王源忙叫道:“兄台高姓大名?” 中年人头也不回,摆摆手丢来一句:“何必要知道?有缘自会再见。”几名大汉替他拨开人群开道,簇拥着他很快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中。 两名武侯高声呵斥看热闹的百姓们散开,出乎意料的没有来骚扰王源。蒜鼻头掌柜鼓着眼愣了半晌,恨恨的跺了跺脚回店铺中去了。 王源站在当街有些疑惑,他隐隐觉得就这么受人恩惠似乎不妥,但自己目前情形之下也很难拒绝。王源知道这中年人绝非普通百姓,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一首诗竟然打动了他,竟然给了两贯钱来买下镜子。回头来看黄三兄妹,他们显然也是很疑惑,呆呆站在一旁发呆。 “三郎,大妹,莫发呆了,咱们走吧,该去买年货了。” 黄家兄妹从惊愕懵懂的状态中惊醒过来,黄三一言不发拖了王源快步疾走,王源被拖得脚步踉跄,忙道:“慢着慢着,也不用这么急。” 黄三喘着气道:“如何不急?一会人家反悔了要来寻你的,今日真是运气好,居然遇到了这么个人,被你三言两语糊弄了过去,快走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王源哭笑不得,止住身形道:“莫担心,这人明显是个有身份的人,既然给了钱,又怎会后悔?”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想啊,这人花了两贯大钱买你那几句诗,回头必是要后悔的,要是我,转头就会来寻你讨回的。谁会这么傻?” 王源摇头道:“你可说错了,这人可不傻,他可是个真正识货之人呢。” …… 两贯钱虽不是什么巨款,但对王源来说倒是解了燃眉之急,而且王源也低估了这两贯钱的购买力,买了两身衣服一套被褥以及一大堆过年的吃食和用品之后,身上居然还剩一贯两百文。 王源一不做二不休,让黄三兄妹在东广场上等候自己,一头又扎进了西市的人流中继续购物,半个时辰后提着一个巨大的包裹出来,跟黄三兄妹汇合。 “又买了什么?二郎,钱总要攒起来些的,将来也好急用。”黄三对王源疯狂的购物举动甚是不满,他自己只花了不到六百文钱,买了些过年的必需品。 王源在空地上摊开包裹笑道:“给三郎买了件新袍子,给大妹和小妹各买了件花袄,还有一床羊皮褥子是给黄大叔买的。” 黄三惊讶道:“怎可让你如此破费?赶紧回去退了这些东西,我家里什么都不缺。” 王源笑道:“还说不缺,瞧瞧你身上的破袍子,咱们兄弟两个这身破烂,走在街上很难不让人误会是乞索儿。还有大妹小妹她们,都大姑娘了,还穿着你家大郎二郎改小了的衣服,你这个当兄长的也忍心?大妹小妹也叫我一声阿兄,我这个当阿兄的可看不下去,这便是她们新年的新衣服了。羊皮被褥是给黄大叔的,黄大叔的病不能受冻,也算是我的一片孝心。” 黄英兴奋的小脸通红,手摸着花袄爱不释手,黄三搓手踌躇道:“这不好,真的不好,二郎买这些东西花了多少?我发了月例就还你。” 王源佯怒道:“莫非你嫌弃我?你也和坊里的那些人一样看不起我?” 黄三急道:“天地良心,我何时嫌弃过二郎?只是花你的钱终归是不合适,我黄家已经受你家恩惠良多了。” 王源笑道:“三郎莫要多想,坦然受着便是,大不了我多去你家蹭几顿饭,我自己实在烧不来饭菜,要不今年过年我去你们家一起过?” 黄英拍手道:“好呀好呀,王家阿兄来一起过年,奴给你做拿手的年糕还有糯米糖吃。” 王源笑道:“好,就这么说定了,这些东西便当是过年的伙食费了,这下三郎该没话说了吧。” 黄三默然无语,眼眶中已经有些湿润,这些东西算算起码一贯钱,二郎是把全部余钱都买了这些东西了。虽然跟王源从小玩到大,但毕竟王源是大户人家子弟,黄三也知道自己跟王源不可能有真正的友谊。王家败落之后,黄三尽力照顾王源也是出于报答和少年时的情谊,去从未想过王源会真正把自己当做朋友,今日王源所为,让黄三第一次感到二郎是真心和自己结交了。 “大妹,这还有几包点心,还有一只烧鹅呢,回家后切了淋上油蒸热了,晚饭我便在你家吃了;对了,回头三郎在坊里铺子中买坛酒,好久没喝酒了。” 黄三嗯了一声,低头擦去眼角的湿润,抄手将两个大包裹背在肩上,朝西市桥头走去。 王源低声对身旁的黄英道:“你阿兄流眼泪了。” 黄英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两人快步跟了上去。 回去的路上,三人虽然没怎么说话,但心中都充满了轻松喜悦之感。尤其是王源,一扫之前十几日的抑郁心情,脸上也有了神采。 沿途的美景也甚是悦目,斜斜的夕阳照在永安渠河面上,波光粼粼反射着道道金光;河面上从西市散市归去的货船轻舟疾行,卖完货物的人们脸上的表情轻松愉悦,岸边街道上络绎归家的百姓们虽然脚步匆匆,但相互间依旧笑语不断。 宽阔的街道、整齐的街坊、古色古香的绝对正宗的建筑格局、湛蓝深邃的天空,澄清如镜的河水……眼前的景物让王源心中说不出的平静。 在所有的迷茫和不忿都慢慢消失之后,王源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这个年代的美好之处,也意识到之前的愤怒和颓废毫无必要。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真实,自己正身处这个真实的世界之中。 无论身处后世还是在这里,自己要的是什么?还不是一次真实的生命体验么?就算这里没有有高度发达的物质享受,没有后世难以想象的一切事物,在眼前这个真实的世界中,自己也一样能活的精彩。 王源对未来充满信心。 大唐天宝五年的新年很快到来,事实上大唐的新年并不如王源所想象的那么传统和热闹,这里没有爆竹声声,没有火树银花,甚至大年三十的晚上也照样全城宵禁。 人们在大年三十的晚上也只是在各家庭院点起一堆被称之为‘庭燎’的篝火,丢些干枯的竹子进去听竹子爆裂的噼啪声,而这在王源看来简直弱爆了,闻不到火药硝烟的气味的鞭炮响声,简直就像自.慰一般的无趣。 一连数日,王源都在黄三家中蹭饭,其实王源是不想将自己陷入在孤身一人的境地中,毕竟是新春佳节,一旦独处总是不免思量后世的一些回忆,感伤如今的现状。 初四之后,王源便不再去黄三家中了,王源看得出黄三家中的窘境;长期卧床的老父亲,两个未成年的妹妹,所有的重担都压在黄三的肩膀上,多一个人去吃饭都是一个极大的负担。而黄三虽然有两个兄长,但都已成家,都有三四个孩儿要喂养,也根本无力接济黄三,相反黄三倒是时常挤出点口粮来接济兄长们。这样的日子何止一个‘难’字来形容。 不过让王源高兴的是,自己送的新衣服很是合身,初一那天,当黄家大妹小黄英穿上小花袄之后,包括王源在内的黄家所有人都有些惊讶。一件普普通通的花袄上身之后,黄英立刻像是脱胎换骨一般,从一个蓬头垢面的黄毛丫头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王源注意到她胸前微微隆起的两座小山丘,第一次意识到小黄英正处在含苞待放的豆蔻年华之中。不禁感叹人是衣衫马是鞍确实有道理,新衣服一上身,黄英整个人都变了个模样,连举止动作,说话的语气都变了许多。 新年过后,一切照旧;王源越来越厌倦这个坊丁的差事,但他不得不耐着性子撑下去。西市卖诗的好事也不过是遇到这么一次,虽满腹经纶,却无法将之转换为铜钱,让王源甚为郁闷。 第八章 惊变 (求收藏) 上元节临近,永安坊的坊丁铺子中的气氛又热烈了起来,对于十几名值夜的坊丁而言,每年的上元节三天解除宵禁的日子便是唯一的假期,坊丁们也唯有在这三天时间才能享受到正常人的生活,而其他时间都是日夜颠倒昼伏夜出的。 王源也很期盼上元节,他倒不是因为这三天假期,事实上在他的提议下,他和黄三私下里实行了上下半夜的轮班制,两个人都舒服很多。和收留外坊赚外快的那件事一样,黄三起初是反对的,但尝到甜头之后便再也没说过一个不字。 王源是因为正月十四恰好是自己做满一个月坊丁的日子,才有些期盼的心情。在王源的计划中,两贯月例是要用来支撑自己的某些想法的,他很急切的要得到这笔钱,或许可以拿这些钱买些纸笔写些诗文去卖,好像在大唐这方面会有些市场,王源其实也不太确定,但是总想去试一试。 正月十四上元前夜,子时之后,王源一如从前准时来到坊丁铺接班,黄三交代几句后便回家歇息,王源打着灯笼独自在空无人一人的永安坊南坊门所辖区域巡查。 天色很黑,满天都是乌云,将本该高悬在天的圆月遮蔽的严严实实。西北风刮得也很猛烈,吹过树梢时发出呼呼的啸叫,一阵阵的钻巷风将街道巷落上的落叶和灰尘卷积飞扬,好几次将王源的眼睛都迷的睁不开。 王源裹紧号衣缩着身子加快脚步,巡查完南坊门以西的南里四巷,确认一切太平无事之后,王源赶紧掉头往十字街的坊丁铺走,在那里可以稍作休息,喝几口热水烤一会火。 然而就在沿着坊墙往坊内主街走的时候,王源似乎听到了前方坊墙上传来奇异的声响。在天空微光的衬托下,王源清楚的看见斜上方的坊墙之上有个黑色的影子一闪而没。 王源头皮开始发紧,当了坊丁一个月,还从来没有真正遇到过状况,正犹豫着要不要避而远之的时候,猛听得‘砰’地一声响,似乎有重物坠地之声。 “谁?”王源低声呼喝。 坊墙下方悉悉索索发出声响,但却无任何回应。 王源定定神,一手举着灯笼一手高举木棒缓缓向前,来到响声发出数步外将灯笼伸向前方仔细查看,灯光照亮之处,一双惊恐的大眼睛赫然和王源的目光对视在一处,吓得王源往后退出数步,差点叫出声来。 那是一个斜靠在矮树丛边上的黑衣人,头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捂着肩头,一只羽箭钉在肩窝处,从手掌缝隙中正微微往外渗血。 王源吓得心脏噗通噗通乱跳,理智告诉他此事应该赶紧去禀报坊丁队长和里正坊正们,很明显这是闯入永安坊的不速之客。王源的第一反应是去拿搭在肩膀上的铜锣,那是用来示警的工具,但忽然间,耳旁隐隐听到永安坊东北方的街道上,隆隆的马蹄声和呵斥叫喊之声顺风而来。 王源屏息侧耳细听,那噪杂声越来越近,正是沿着永安坊周围的街道一路往西南方向而来,呼喝声也断断续续听得清楚起来:“各坊……值夜坊丁……听着,有刺客逃至……左近坊区,金吾卫……巡城使高猛将军……有令,命各坊立刻搜查可疑人等,发现可疑线索立即禀报。金吾卫所属各街武侯铺武侯需立即封锁各街道……严防刺客逃窜。” 王源心中顿如明镜,眼前这人怕便是外边金吾卫鼓噪追捕的刺客,走投无路闯入了永安坊中。王源看向地面上那蒙面夜行客,见那人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之意,应该也是听到了外边的动静。 “求……你……救我一命。”蒙面人忽然开口了,语音细嫩娇弱,似乎是个女子。 王源犹豫起来,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敲响铜锣通报消息,但他又好像不愿意这么做。 “求你……我真的不是刺客……我是被人追杀,若你能救我一命,必有重谢。”蒙面人艰难的喘息着,这一次王源断定她是个女人。 嘈杂声中,左近的民居之中有了动静,有几户窗口亮起了灯光,显然有百姓已经起身窥伺情形,蒙面女子剧烈的喘息着,忽然身子一软歪倒在地上,王源吓了一跳,探她鼻息发现尚有呼吸,而她的黑色夜行衣上已经湿漉漉全是血迹,想必是昏迷了过去。 “各坊坊丁即刻搜查刺客,永安坊、延福坊、丰安、宣义、敦义各坊坊正即刻前往清明街武侯亭参见巡城使高将军……”坊墙之外,飞驰而过金吾卫纩骑的叫嚷声已经如在耳畔,永安坊主街街道上也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显然坊丁们都已得到消息正在集结。 王源皱眉略一思索,一咬牙弯腰抱起昏迷的黑衣女子,沿着熟悉的阡陌小巷落拔脚狂奔,几分钟后便来到自己的小院外。环顾四下并无异状,王源迅速进屋入房,将那昏迷的女子放在床上,手忙脚乱的扯碎一件破衣裳,胡乱将女子肩膀处的伤口简单包扎起来,拉上被褥紧紧盖住。 做完这些,王源已经气喘吁吁面色煞白了,心脏也紧张的咚咚直跳。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了,外边坊丁们已经集合,自己再不出现便会惹人怀疑。在出门之前,王源还不忘仔细将手上的血迹洗干净,整理一番才迅速奔向南坊门处。 王源赶到的时候,南坊门已经被打开,十几名坊丁正聚集在门内空地上议论纷纷,站在队末的黄三看到王源赶到,终于松了一口气。坊丁陈头儿怒目呵斥道:“王二郎,你去哪里偷懒了?没听见外边动静么?” 王源捂着肚子赔笑道:“哪敢偷懒,只是冻坏了肚子,急的不行,不得不去茅厕解决。发生什么事了?” 陈头儿斥道:“你问我,我去问谁?睡得好好的被吵闹起来,赵坊正去拜见巡城使了,大伙儿在此待命等候,听说好像是有刺客从东面万年县所辖坊区逃了过来,在咱们永安坊左近消失了踪迹。” “刺客?好厉害。”王源吐吐舌头缩在队末阴影中站好。 赵坊正带着几名里正已经出了永安坊前往东边的清明大街武侯亭去拜见巡街使。众人只能伸着脖子在寒风中等待消息,从敞开的坊门中可见外边大街上武侯纩骑一群群举着火把纵马飞奔的身影,气氛很是紧张。 王源心中暗暗吃惊,这么大的阵仗,看来自己救的那名蒙面女子是犯了什么大事了,也不知道自己冲动之下救了她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不过王源却并不后悔,相反一个月的无聊日子之后,突然出现的这件事倒让人有些莫名的兴奋。 约莫半刻钟后,赵坊正气喘吁吁的带着永安坊七八名里正终于回来了,命坊丁们关上坊门之后,赵坊正传达了金吾卫巡城使的命令。 “诸位,有刺客逃逸到左近消失不见,巡城使高猛高将军调集金吾卫巡城兵马已经将左近六坊所有街道尽数封锁。高将军命各坊先自行在坊内搜查。你们都要认真的去搜,万不能让刺客藏匿在我永安坊内,否则可要担上大干系。从现在开始,东西南北各负其责,各里正坊丁都要参与搜查,看见可疑线索及时禀报,都听明白了没?” 众人齐呼:“明白了。” 当下赵坊正带头,众里正坊丁们点起火把,按照平日熟悉的值夜区域分派搜查人手,片刻后散入坊间各个角落,开始仔细搜查。一时间永安坊中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第九章 刺客 (求收藏) 王源自然是和黄三搭伙在南一里到四里范围内巡查,这也是王源希望的结果,他一直有些担心,在发现蒙面女子的地方会留下血迹,若别人在这一带搜查,难免会发现这些血迹。 王源沿着坊墙头前装模作样的搜查,后面的黄三提着灯笼一言不发的跟着,在离开坊内主街很远的时候,黄三忽然道:“二郎,我有话问你。” 王源回头看去,见黄三面色有些凝重,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王源笑道。 “二郎,你有事瞒着我么?” 王源心里咯噔一下,装作不在意的道:“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你怎会这样想?” 黄三伸手将王源拉到一道矮墙边,用灯笼照着王源的胸口,低声问道:“那你告诉我,你身上这片血迹是怎么回事?” 王源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号衣前胸处果然有巴掌大的一片黑乎乎的血迹,顿时吓了一跳,显然是刚才抱起那女子沾了血迹,出门前记得洗手,却忘了检查一下衣服。 “刚才我就发现了血迹,你没见我刻意站在你身前挡住你么?我是担心被其他人发现了。二郎,你到底做了什么?” 王源暗责自己太过疏忽,如果刚才在众人面前暴露了身上的血迹,必会引来极大的麻烦,幸亏黄三机智的替自己遮挡。难怪刚才黄三有意无意的在自己身前晃悠,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王源赶紧脱下号衣翻转穿上,反正这号衣自己保管自己洗,一时之间也没人会发现端倪。黄三无声的站在一旁,默默看着王源,似乎在等他的解释。 王源并不打算告诉黄三实情,他不想将黄三扯进来,因为此事不知是福是祸。穿好衣服后也想好了对策,于是对黄三招了招手道:“三郎跟我来。” 王源迈步朝发现蒙面女子的地点行去,黄三满腹疑窦的跟在后面。到达那一从矮树旁,黄三立刻发现了异样,矮树丛枝叶断裂显得七零八落,周围的荒草也有被踩踏的痕迹。 “二郎,这是怎么回事?”黄三低声道。 “三郎,这里就是那刺客潜入的地方,先前我巡查的时候恰好在此处看见了那刺客。” “啊?”黄三吓得叫了一声,声音颤抖道:“那你为何刚才不向赵坊正禀报?” 王源摇头道:“不是不想,我是不敢。我巡查到此处,恰好看见那凶神恶煞一般的刺客从坊墙上翻落下来,刺客确实受了伤,但是只是皮外之伤,我还没来得及喊叫,便被他用剑指着脖子了。我胸口的血迹想必就是那刺客抓住我胸口衣服时留下的。” 黄三惊骇道:“那……那刺客要杀你?” 王源低声道:“本来我以为必死,但刺客却没有杀我,现在想来,他定是怕杀了我暴露了心中。那刺客记住了我的相貌,警告我说,如果我敢泄露他的行踪,便要取我性命。” 黄三扭头四下里张望,生恐刺客就在左近一般,咽喉头滚动咽着吐沫哑声道:“也就是说,那刺客现在确然就在咱们永安坊中么?” 王源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放了我之后纵身就上了坊墙,沿着墙顶往西边去了,到底是出了永安坊还是又从别处进来躲藏,我却不知了。” 黄三愣了片刻,忽然迅速动手开始捡地上的断枝残叶,王源皱眉道:“二郎做什么?” 黄三焦急道:“赶紧动手清理痕迹,待会被人发现痕迹问起来,你我怎么交代?二郎既然已经隐瞒了,咱们便该隐瞒到底,刺客既和二郎照面,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去的,否则对二郎不利。既然刺客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我想金吾卫也未必能抓住他。” 王源有些感动,黄三其实是个老实巴交的顺民,胆子并不大,但此刻却丝毫没有犹豫的站在自己的立场替自己隐瞒,这才是真兄弟。王源本就打算找机会来清理一番现场,于是立刻动手收拾,两人将乱七八糟的现场整理好,地上和枝叶荒草上的血迹也尽数清理,尽量让这里看上去没什么破绽,这才悄悄离开。 永安坊内的自查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弄得家家户户鸡飞狗跳,但却一无所获。凌晨时起了猛烈的北风,天气也越来越冷,坊丁们都缩着脖子咒骂,搜查也大多敷衍了事。赵坊正其实巴不得是这个结果,立刻将永安坊无刺客踪迹的消息禀报坐镇清河街的巡城使,而坊内的搜查也同时告一段落。 王源和黄三一直坚持巡查到天亮,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清理过的现场周围转悠,以防有人发现那里的蛛丝马迹,好在也没人多管闲事特意沿着坊墙搜查,倒也平安无事。 天亮后开了南坊门交接差事之后,黄三拉着王源去吃早饭,被王源以疲劳之极很想睡觉为由婉言谢绝。王源其实是急着要回去看那蒙面刺客的伤势,一夜过来不知那人是死是活,万一死在自己的家里,那可是件棘手之事。 清晨的天空铅云低垂,不知何时北风已停,空气中竟然有些莫名的燥热,像是在酝酿着什么。当王源拖着沉重的脚步进到自家院子里的时候,忽然感觉脸上凉飕飕湿漉漉的,抬头一看,天空中竟然纷纷扬扬飘起雪花来。 王源心中暗喜不已,暗暗祈祷雪下得越大越好,因为自己其实最担心的便是昨夜因慌乱和昏暗会导致很多痕迹没能抹去。天明之后一旦武侯进入坊中搜查,必会轻易发现漏洞。只要这一场大雪下来,那么什么痕迹都将被覆盖起来,便可免于担心此事了。 带着这样的期盼,王源特意驻足站在院子里停留了一小会,见雪花从点点飞絮变成鹅毛飞舞,这才心满意足的开锁进屋。 屋子寂静无声,王源点燃桌上的油灯,掀了草帘往房里走,房里昏暗漆黑,鼻端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王源举着油灯来到床前,朝床上一眼看去,忽然傻眼了。 床上被褥散乱,但却空空如也,原本放在床上的蒙面女子居然不见了踪迹。王源正诧异间,猛觉得脖子上肌肤冰凉,斜眼看去,一柄闪着寒光的剑锋贴着自己的脖颈伸出半截,紧接着有人在耳边冷冷道:“莫乱动,不然我便割了你的狗头。” 王源一动不动,皱眉道:“你便是这么报答救命恩人的?” 后面用剑架在王源脖子上的正是救回来的蒙面刺客。 “我为何在这里?你是何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王源皱眉道:“你得了失忆症么?昨夜若不是你开口哀求,我又怎会救你这个被追捕的刺客?现在你倒问我这些。” 身后女子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昨晚的情形,片刻后那女子低喝道:“我必须离开这里,请你帮我逃出去,事后定有重谢。” 王源冷笑道:“你是求我还是威胁我?我冒着危险救了你,却被你用剑指着脖子威胁,这可真是没有天理了。若是求我起码也要有个求人的样子。” 女子低声斥道:“我手一挥,你便横尸于此,不想死的话便想个办法让我出去,我必须要离开这里。” 王源心头火起,自己担惊受怕救了这女子,没想到这女子竟然如此不通情理,就算不感激到以身相许,起码也该说个谢字,对自己客气些,哪有一照面就喊打喊杀的,真是莫名其妙。 “这位姑娘,你听过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么?早知你反咬一口,就该让你死在坊墙根下。你想走便自己走,我可没用绳子捆着你,你让我很不开心,我不会帮你的,有种就在我脖子上割一剑。” 女子怒道:“你不怕死?” 王源俯身将油灯放在床边木柜上,那女子手上剑刃一压,斥道:“不许乱动。” 王源怒道:“我偏要动,你奈我何?外边武侯满大街设了关卡,我倒要瞧你能逃到何处去?有胆量便动手。” 女子喘息声甚大,似乎气的够呛,王源心中也有些担心,生恐刺激的狠了,若是这疯女人真的一剑割下来,那可真是糟糕了。 然而让王源意外的是,女子沉默了半晌,忽然声音转柔道:“我若能自己离去,又何必来逼你?这位公子,你既救了我,便好人做到底,想法子助我离开这里。我被金吾卫缉拿,留在你这里会连累你的。” 王源冷笑道:“现在说这种话有什么用?我把你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受连累了,麻烦你,要么给我一剑,要么把剑拿开,这玩意可吓唬不了我。” 脖子上的剑停了片刻,无声无息的移到一边,王源慢慢转过身来,只见那女子一手捂着肩头,一手握剑垂在身侧,脸色白的吓人,无力的靠在墙上大口喘息,身子也瑟瑟发抖。 王源摇头道:“身受重伤,又流了那么多的血,你若不想死的话还是上床盖好被褥乖乖躺下的好。” 女子倔强不动,王源摇摇头迈步朝外边走,女子惊问道:“你干什么去?” 王源头也不回道:“告密去,叫人来抓了你这女刺客。” 女子大惊,欲过来阻拦,身形一动,突然咕咚一声摔倒在地,直挺挺的躺在地上。王源赶紧去查看情形,只见那女子双目紧闭,手脚冰冷刺骨,鼻息咻咻作响,片刻后双颊弥漫酡红,一摸她的脑门,竟然是一片火烫。 王源手忙脚乱的将她抱到床上躺下,仔细查看她肩头的伤口,只见伤口处血肉模糊一片,周围红肿鼓胀,似乎有感染的迹象。 王源突然记起昨晚救她回来的时候,她的肩头插着半只羽箭,但现在羽箭却不见了,只有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显然是这女子自己将箭拔了出去,而且还在伤口边动了刀子,不禁有些惊讶这女子的凶悍。 伤口一旦感染化脓,弄不好这女子的性命必将不保,必须要立刻采取措施。王源立刻行动,来到西厢房点了炉子烧起开水,将前几日喝剩的半坛浊酒倒了一碗端进房来,撕开伤口周围的衣物,用酒水倾倒在伤口上消毒,再用干净布条紧紧包住伤口。 女子处在半昏迷之中,消毒伤口的时候只轻呼了数声,却并没有醒来。 瓦罐中的水烧开之后,王源又去调了一大碗淡盐开水端进来,撬开女子紧闭的嘴巴,强行灌了进去。片刻后女子的额头上渗出层层细汗,冰凉的手脚也稍稍温和了起来,短促的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王源终于略略松了口气。起码目前平稳了下来,一时半会没有性命之忧了。 一顿忙碌之后王源也是头晕眼花,但他还是强撑着起身出了门,赶到十字街文大娘的铺子里买了十几张芝麻饼回来,而外边已经是大雪漫天迷茫一片,地面屋顶树梢头都已经一片雪白,坊中也是一片安静,似乎金吾卫兵马也并未进坊来搜查,这让王源放心不少。 回到房中,就着热水吃了两块饼,王源实在撑不住了,于是将西厢房的柴炉搬到卧房中摆上一大罐的小米粥慢慢的煮着,在地上铺上草席当地铺,之后一头扎在地铺上呼呼睡了过去。 第十章 余毒 (求收藏) 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兵马破门而入,拿着长剑的士兵直奔厢房,剑光起落,床上的女子当即殒命,鲜血迸溅的到处都是。一名凶神恶煞一般的军官将王源从地铺上抓起来,狞笑着大吼:“你敢窝藏刺客,杀无赦!”然后拔剑刺入王源的胸膛。 王源张口大呼,拼命挣扎,但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身上也没有丝毫的力气,眼睁睁的看着长剑穿透身体。 “啊!”王源大叫着醒来,猛地从地铺上弹起身来,大口喘息着仓皇四顾,身上汗湿一片。 屋子里静悄悄的,柴火烧的正旺,干柴在炉子里发出轻微的噼啪之声,炉子上方的瓦罐咕咚咕咚的冒着蒸汽,散发出粥米的香味。王源这才意识到,原来刚才只是南柯一梦。 王源朝墙角处的床上看去,只见那受伤女子正倚在床头惊讶的看着自己,房里的光线虽暗,但却似乎能看见那女子的双眸闪闪发亮。 王源摆动僵硬的身体,轻声道:“发了个噩梦。” 女子微微的声音传来道:“我想也是。” 炉子上米粥咕嘟嘟的响,已经要溢出来了,王源忙过去将瓦罐拿下来放在地上,扭头问道:“姑娘饿不饿?吃些东西吧。” “我不饿。”女子摇头,但‘咕噜噜’一阵异响声响起,明显是肠胃蠕动之声,那女子有些尴尬,垂头无语。 王源笑道:“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老实。”于是用木勺盛了半碗米粥放在一旁凉着,又拿了买来的芝麻饼摆在炉火边烘烤。 “喝点粥,吃些饼,对你有好处。” 女子默默看着王源忙活,忽然轻声道:“多谢公子了。” 王源微笑道:“别用剑指着我喊打喊杀,我便谢天谢地了,谢倒却是不必了。” 女子哼了一声扭头不语,王源一笑,站起身来走到用草帘遮盖的严严实实的窗洞边,轻轻拨开一个缝隙朝外看;一缕刺目的天光伴随着一股冰冷的寒风照进来,照亮陋室一角。王源打了个寒战朝外看去,屋外院子里一片白茫茫,大雪依旧在飘落,地面上也已经积了半尺高的积雪,四周寂静无声。 “雪好大,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这么大的雪,金吾卫兵马应该暂时不会来搜查了,他们发现不了痕迹,除非是挨家挨户的搜查。”王源低语着将窗户上的草帘恢复原样,用草绳牢牢的拴在下方的木楔上。 “今日是上元佳节,他们不会挨家挨户搜查的,只是会加强街道上的巡察。”女子低声道。 王源将米粥和饼送到女子身边道:“吃吧。” 女子吃力的动着身子,想坐起身来,但努力半晌之后终于气喘吁吁的放弃了。王源注意到她半边身子似乎根本用不上力,于是微笑道:“算了,你还是别乱动了,如你不介意的话,我喂你吃几口算了。” 女子脸上泛红,连连摇头道:“不用不用。” 王源却已经坐在床沿边,用木勺舀了粥缓缓凑过来送到女子的口边,女子略一犹豫,还是张口将粥吃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女子从王源手中一口口的吃着粥,忽然间两人都觉得有些莫名的尴尬。王源觉得自己就像是伺候丈夫的小媳妇,那女子更是因被一个陌生男子喂食,显得举止无措。偶尔和王源的目光对视之后,立刻便将眼睛移向别处。 王源有意的和她玩对视的游戏,报复她之前的无礼,进而目光中渐渐有些肆无忌惮,直到女子面庞上显出愠怒之色才得意的作罢。不过这一番打量倒也将女子的相貌看的清清楚楚。虽然青丝散乱,虽然面色憔悴苍白,但难掩女子的美貌。弯弯黛眉之下,一双星眸灿若星辰,小巧可爱的鼻子和嘴巴,脸颊边还有两只小小的梨涡。 王源昨晚救她回来时也没细看,那时候很是慌乱,也没心情去看她相貌,此刻近在咫尺面对如此美貌女子,心中不免也有些异样,一个月来,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大唐美女;虽然黄家大妹相貌也不错,但终归是个没成熟的小姑娘。 奇妙的气氛中,好容易半碗粥和一块饼吃完之后,女子闭目摇头表示已经够了,王源也暗暗松了口气,忽然发现自己额头上也出了汗,不觉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 “姑娘,你的伤口感觉如何?” 女子微微摇头道:“我不知道,伤口疼痛的很。” 王源打了半盆热水端过来道:“要不要洗把脸收拾收拾?这样心情可能会好一点。” 女子怀疑王源另有企图,但身为女子最注重外貌整洁,看到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她意识到自己此刻定是形容邋遢,于是点头答应。 王源打了盆热水来却不动手,直到女子主动示意要他帮忙,这才上前用布巾沾湿了热水,仔仔细细的将女子的头脸擦拭干净。王源的手不时触碰到女子娇嫩的肌肤,初时女子还蹙眉有些避让,但很快便似乎听天由命了。 女子半边身子有些麻木,像个木偶般任人摆布,王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怕是伤口已经恶化了,替女子擦拭之后,王源皱眉:“姑娘,请恕我冒犯。我需要替你检查一下伤口,我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女子梳洗之后显然精神好了不少,轻声道:“此事不忙,恩公,奴还没多谢你相救,奴之前对你有不敬之处,请你莫要放在心上。” 王源笑道:“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否则我便将你丢到屋外去了。” 女子展颜一笑道:“郎君好心人,不会那么做的。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王源道:“姓王名源,本坊坊丁一名。” “原来是王公子,奴姓李,名欣儿,家中行十二,恩公可呼奴十二娘。” 王源拱手微笑道:“十二娘你好,你也不用恩公恩公的叫,永安坊中的人都叫我王二郎,你也这么叫便是。” 李十二娘微微颔首道:“唔……也好,王二哥,奴唐突问一句,你既知道奴是为南衙兵马追杀,昨夜又为何救我?不怕受牵连么?” 王源笑道:“我怎会不害怕?事实上我昨晚救了你回来之后便有些后悔了。但姑娘开口请求,又命在旦夕,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李欣儿微微点头,咬着下唇又问:“既是现在后悔,你为何没有将奴交给金吾卫呢?金吾卫或会给你赏赐呢。” 王源歪头笑道:“能有多少赏赐?” “奴不知,但起码几贯赏钱总是有的。” 王源猛拍大腿道:“哎呀,早知有这么多赏金,我便该将你交出去,失策,失策之极。” 李十二娘面露愠怒之色,但忽然意识到这不过是王源的调侃,脸色一沉道:“王二哥,奴是认真跟你说话,你也跟奴正经说话好么?” 王源微微一笑道:“姑娘想要我说什么?救了就是救了,难道非得要什么理由么?我王源虽是草民一介,但却有扶弱之心,昨夜姑娘身受重伤倒在坊墙下,金吾卫旦夕便至,我一时生起扶弱之心将你救起,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而已。” 李十二娘哦了一声,微微点头,蹙起秀眉思索了片刻忽道:“王二哥可知奴是什么人?你就不担心救的是个穷凶之徒?” 王源道:“自然担心,那么姑娘可否告诉我,你是否是个穷凶之徒呢?” 李十二娘歪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有何区别么?” 王源点头道:“说的也是,既然已经救了你,是与不是都没什么区别了,但愿你不是吧。说实话,我现在很是后悔,我为自己昨夜的冲动行为而自责,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了结此事。看昨夜金吾卫的阵仗,我猜想你必不是一般的人,也许我真的惹上麻烦了。我现在只想你赶紧伤势痊愈,在没被发现之前送你离开这里。” 李十二娘盯着王源看了片刻。轻声道:“给王二哥添麻烦了,你放心,我一旦伤势好转便立刻离开。只是以目前的情形,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了,我肩膀上的伤口肿的厉害,伴有麻酥之状,据我所知,这是中毒之象。” “中毒?”王源吓了一跳。 “是,金吾卫巡城纩骑喜欢用黑乌头慢毒淬箭,这是他们追捕人犯的特有手段,我昨夜便是中了这种毒。醒来时奴自己拔了毒箭剜了伤口周围的毒肉,但却无法去除干净。奴没猜错的话,你昨晚应该是用酒帮奴清洗了伤口。只是……只是你一片好心,却是帮了倒忙,你不知以酒清洗伤口,却加速了毒气蔓行。所以我刚才醒来的时候,感觉半边身子麻木,便是跟此有关。” 王源啊了一声,惊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居然做了坏事,难怪昨天自己替她处理伤口的时候发现伤口周围血肉模糊,却原来是这李十二娘自己动手剜了些毒肉。而自己却弄巧成拙,让余毒运行加速,导致伤势恶化了。 “这……这可真是……哎,我真是糊涂了。”王源顿足自责。 “王二哥莫责怪自己,这是金吾卫手段歹毒,你原是一片好心,与你并无干系。” “那现在怎么办?可有解毒之法?你写个方子,我去街市上替你买药回来。” 李十二娘微微摇头道:“这毒不是要人性命的,金吾卫用这种毒本就是用来抓捕人犯所用,会让人身体逐渐失去行动之力,束手就擒罢了。这毒我本有解药,可惜昨夜并未携带。药店之中自然有解药药物可配,但你却不能去抓药。” 王源道:“你是说一旦去抓药配药便会为人所发觉?” 李十二娘点头道:“是,而且即便你抓到药来,须得在此处熬制,药物味道浓郁,必会散发出去。这永安坊现在必已经是金吾卫重点监视之地,这不是主动暴露行迹,引他们来抓么?” 王源微微点头道:“你说的很是,那现在该怎么办?” 李十二娘愣了片刻,忽然猛用力在床头坐起,挣扎用力抬起身子给王源行礼,王源忙上前扶住道:“这是作甚?” 李十二娘用力过猛,喘息甚巨,稍稍平复了片刻道:“恩公既救奴一命,便救到底吧。奴想请恩公帮我去请一个人来此,唯有此人,方能替奴解毒,并救奴出去。恩公帮奴这一次,以后奴必有重报。” 第十一章 梅林 (求收藏) 积雪过膝的街道上,王源吃力的沿着街边行人踩踏的足迹行走着;雪已经下的很小,细雪缓缓飘落在他的头脸衣服上,将王源的身上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雪绒。 王源时不时朝街道上观察,每过一个主街的十字路口他都要偷偷的瞄几眼设在十字街角落的武侯亭。让王源欣慰的是,大雪覆盖的街道上并无金吾卫士兵调度搜捕的身影,十字街口的武侯亭也是一片平静,武侯们都缩在里边烤火聊天,并没有全体出动的缉拿追捕人犯的迹象。 王源要去的目的地是长安东南的晋昌坊,在晋昌坊中有李十二娘口中所说的那个能替她解毒,救她出去的那个人;李十二娘说,那个人是她的师傅公孙兰。王源觉得很合理,李欣儿是个武艺高强的女子,她的师傅也必然是个武艺高强的世外高人,以此刻的情况,自然是需要传说中的高人前来搭救,合理的很。 王源并没有细问李十二娘的来历和被追捕的原因,不是王源不想知道,而是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救下的李十二娘的身份很不简单,一个美貌而身怀武艺的女子,半夜里被金吾卫从东城追到西城,这件事本身就很让人惊讶了。 王源有意识的不去多问,以免得知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陷入其中过深而不能自拔。一个月的大唐经历告诉王源,在大唐帝国,自己只是一个社会最底层的人物,完全没有自保能力,在想办法进取的同时首要还是要注意自己的安危。 况且王源也能感觉到李十二娘对自己还是抱有戒心的。也许她根本就没想让自己知道身份,既然如此,王源觉得还是不要探问为好,解了女子的毒,让这一切都过去,或许是目前唯一应该去做的事。 晋昌坊在长安东南,距离永安坊六坊之地,王源是第一次来到长安东南边的民坊,感觉和永安坊左近的坊区变化甚大;首先感觉到的便是豪门大户的增加,这一点很好断定,因为临街在坊墙上门户朝外的朱漆大门很多,这在西城坊区凤毛麟角。 唯有高宅大户位高权重之家,方能不受高墙所困,不像普通百姓一般被关在监狱一般的坊墙内,而是可以独立朝大街上开着府门,这一点王源是知道的。 另外,从坊内民居中也可见端倪,凌驾于坊墙之上的精致楼阁历历在目,虽然被大雪覆盖,但飞檐崖角之下色彩斑斓的木雕花檐还是能窥见一斑。况且街面上行走的百姓的穿着神态,言行举止都甚是不同,和西城比较起来,东城的百姓们显然富裕自信快活的多。 大唐长安城本就是东城繁华胜过西城,这并不稀奇。很简单的一个道理就是,太极、兴庆、大明这三大内宫都在东城,富贵官宦之家也大多住在东城;若说长安是大唐的政经中心的话,东城便一定是长安的政经中心。皇上住在哪里,哪里就繁华鼎盛,这是个不需要多作解释都能明白的道理。 虽然第一次来到东城,但晋昌坊并不难找,根据李十二娘所言,王源远远便看到了晋昌坊的地标性建筑,那是一座高高耸立的七层高塔。王源知道这便是后世也名声远扬的大雁塔。六十多米高的高塔在高层建筑很少的长安城中显然是个极为醒目的地标指示,就算不认识路,也能仰望着他的雄姿毫无悬念的抵达。 雪终于停了,天上的云似乎也在变淡,西边的天空竟然露出了一丝丝的云彩之色,时间应该已经到了黄昏时分。虽明知今日是上元节之夜,今夜并不会禁夜,王源还是下意识的有些担心,总是竖着耳朵去听街鼓之声。王源有些悲哀的想:只一个月时间,自己便适应了被圈养的事实,对突然到来的自由夜行都不习惯了。 晋昌坊西门大开,进了坊门之后王源才真正见识到东西城坊内的不同。同样是十字街横贯东西南北的格局,但这里的街道两旁都是两层三层的精美房舍,坊内店铺也是密密匝匝。民居也并不像永安坊那般的拥挤,高宅大院举目可见,这些宅第的庭院中树木葱郁古柏森森,像是一个个的大园林。光是看居住环境就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在走过晋昌坊十字街口不远,王源快步来到隐藏在巨木高林之侧,山门森严的大慈恩寺。那座高高耸立的大雁塔便是在这座大唐长安最负盛名的寺庙之中。慈恩寺的山门紧紧关闭着,门前广场上空无一人,这和王源想象的完全不同。王源以为上元之夜这里必是灯火璀璨人来人往,但事实上,却并没有多少人迹。 顺着慈恩寺的南墙,踩着厚厚的积雪,王源缓缓朝东边行去;葱郁的松柏之下,天光几乎全部被遮掩住,若非积雪返照提供了些辨识的光线,此处几乎就是黑乎乎的一片。王源透过树林的缝隙,远远可见到坊内街道巷弄以及百姓的宅院门口已经有灯火闪烁,那是上元夜挂上的灯笼,红通通一片,给人以温暖的感觉。 行了足有里许之地,终于,过了一条横巷之后,王源鼻端一直萦绕的若有若无的梅花香味忽然变的极为浓郁,同时在巷子深处,一座庭院积雪的柴门出现在眼前。王源吁了口气擦了擦汗,按照李欣儿的提示,这里正是李欣儿的师傅公孙兰居住的地方。 王源轻手轻脚上前从紧闭的院门缝隙往里窥伺,院子里黑乎乎一片树林,寂无人声。王源用力推了推门,柴门发出咯吱声响,顶端茅草上的积雪簌簌而下落了王源一身,却发现院门紧闭,似乎从里边拴了起来。王源又大力推了几次,甚至高声叫了几声,里边依旧丝毫没有动静。 王源犯了难,来时李欣儿告诉自己,她的师傅公孙兰脾气有点古怪,隐居于此从不与外人接洽,没得到她的许可决不能造次,否则后果很严重。王源想了想,决定稍微等候一会儿,也许能看到公孙兰在院子里出现,那时再引起她的注意也不迟。 西方最后一丝天光消逝,本该立刻变得黑暗的天色却怪异的变得亮堂了起来;在下了几乎一整天的大雪之后,天上的云变的稀薄而零散,上元夜的金黄之月斜斜的在东方天空中出现,透过乌云的间隙,终于将清辉洒向大地。 王源浑身冰冷的站在院门前的阴影里,缩着身子不时的跺脚,随着月亮一点点的升高,王源心中的急躁也一丝丝的积累,终于王源不愿在无谓的等候下去,他要进去一探究竟。 院墙旁边有棵碗口粗细的树,王源奋力爬上其上丈许高,瞅准院内地面的一片积雪纵身跃下,就像一块木头插入齐膝身的雪地里,雪够深,一点也没伤到自己。 爬起身来,抖落脖子身上的积雪,王源发现自己置身于密密匝匝的一片梅林之中,明亮而朦胧的月光从梅树的缝隙洒落下来,空气中似乎流动着一条芳馥的无形之河,馨香之气直入心脾,让人神情气爽,心神愉悦。 王源侧耳听了听动静,发现虽然只有一墙之隔,院子里和院子外截然不同,站在院门口的时候还能听到远处街市上的人声笑语,而此刻除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居然耳畔一点声音也没有。这也许是因为院子里密密麻麻的梅树林以及枝头地面厚厚的落雪吸收了声音的缘故。 王源不愿显得自己偷偷摸摸的行事,整理好衣衫后走向林间开辟出来的空旷之地,在被积雪覆盖之前,那里应该便是道路。沿着梅林之间的小道往前走,梅林在两侧延伸,忽然间眼前的地形豁然开朗,一方七八丈见方的小池塘出现在面前,池塘中黑黑的残荷伞盖顶着白皑皑的积雪矗立水面之上,月光之下,凝立不动。方塘对面,数间茅舍坐落在梅林之侧,屋子里闪着橘黄的灯光,显然主人是在家的。 王源忙快步来到茅屋之前的门廊上,整理衣冠伸手轻轻叩击屋门,等了半晌还是没人应答。王源索性轻轻推开门,只见堂屋内空无一人,一张长几摆在中间,上边摆着一架瑶琴和几卷书,一盏油灯放在长几角落,正寂寞的扑腾着火苗。长几旁边摆着几只棉布蒲团,四周的墙壁上挂着几幅淡雅朦胧的字画,几盆山竹和绿物摆在屋角处。 屋子中透露出素雅清净甚至有些落寞的气息,给王源的感觉像是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公孙师傅可在家中?在下王源受人之托前来求见。”王源抱拳对着屋子里的空气说话,好像突然间这静默的空气中就会显现出一个人形来一般。 然而,王源听到的只是自己的声音,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好像是给予他回答。 王源正欲再叫一声之时,忽然间他似乎听到了远处有什么动静,沙沙沙好似人的脚步之声,那声音是从茅屋后方传来;王源赶忙下了门廊,从茅屋边葱郁的竹林之侧绕行往屋后。屋后还是一片梅林,但王源看到了雪地上的一行足迹,而且也看到了足迹通向的地方,密密的梅树虬枝之间闪烁的一缕灯光。王源精神一振,沿着足迹快步朝光亮之处行去。 第十二章 佳人 离着数十步远的距离,可见一盏红色宫灯挂在树枝之间,透过朦胧柔和的灯光,王源看到了一个无限美好的女子背影。那女子白衣飘飘背对王源站在雪地中的一块突出的石头上,身材修长完美,纤腰合度,长发如瀑,正抬头仰望着天上的满月。 王源屏住呼吸,不再前进一步,心中升起不愿打搅眼前这美好场景的念头,藏身梅树之后,静静注视那女子。 四下里静悄悄无声,月夜之下,雪地倒映清辉,将女子身上的白衣镀上了一层白色的光晕,越发显得此情此景如梦如幻。 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衣袂一动,右手袍袖微微扬起,一道寒光从袖底闪出,王源这才发现,这白衣女子手中竟然握着一柄青光森森长剑,不禁心中一凛,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女子低下头来,似水衣袖轻轻拂过长剑的剑刃,手腕微微一抖,长剑青光闪烁,顿作嗡嗡鸣响之声,周围数棵梅树上的积雪似受震动簌簌而下。 王源大气不敢出,只瞠目看着这一切,只见那女子纤腰轻轻摆动,如柳枝随风舞动,长剑亦斜斜作势,一声轻叱之后,剑光猛然如匹练一般的展开,初时甚慢,不久便快如闪电。快虽快,但剑光所及竟然好像有迹可循,如一道道光影,一条条流萤火环绕身周,让人目眩神驰,叹为观止。 王源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月光之下,剑光之中,他也看清了女子的面容,那是一张脱俗绝世之美的面孔,修眉如远山,星眸似秋水,粉颊菱口,冰肌玉肤,宛如画中之人飘然入世。 王源的心头不由自主的涌起几句诗来:“绝代有佳人,幽居在深谷,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不过从这白衣女子的外貌上来看,虽无法判断这女子的确切年纪,但显然看上去年纪不大,应该在二十许人的样子,王源觉得自己找错了人了。虽然李欣儿并没有特别说明公孙兰的年纪和长相,但作为李欣儿的师傅岁数应该不会很年轻,公孙兰在王源心中已经默认她是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最少也是个半老徐娘,而眼前这个女子显然似乎对不上号。 王源犹豫着是不是应该悄悄的退走,因为私自闯入他人宅院,窥伺一个年轻女子的行为显然不太合适,但王源发现自己根本挪不开步,因为如此美好和让人惊奇的场景,在王源所有的经历之中都不曾出现过。 女子依旧在舞剑,她的身形动作看似极快,但奇怪的是却又清晰可辨。眉梢唇边,指尖衣角,每一次的腰肢摆动,每一次的腾挪扭转都似乎慢到极致,却又像是快到极致,既凝重优雅,又曼妙轻灵。与其说是在舞剑,倒不如说是在剑舞。 随着女子身姿更急,她周遭的梅树似乎受到无形的力量所牵引,开始微微摇弋,虬枝上的落雪也纷纷如飞絮一般飘飞,连同地上的雪尘围绕在白衣女子的周围,形成一道薄薄的雪幕。而雪幕之中的女子,像是隔着一层轻纱般的布幔,在布幔的那一头轻歌曼舞一般,这场景简直如梦似幻,让王源呼吸几乎停顿,不敢惊扰这惊世骇俗的一刻。 就在王源沉醉于眼前的情景不可自拔之时,一声清冷的娇叱响起,但见那缓缓旋转的雪幕上方,一具曼妙无比的身体跃起在空中,身姿弯成一道不可思议的弧线,映衬在圆月之间,剪影美轮美奂;于此同时,一道迅捷如电的寒光照亮王源的双眼。 王源原本情不自禁的要喝一句‘好’,瞬间这个‘好’就变成了下意识的“不好!”,眼看着那寒光激射而至,电光火石之间勉力将头往面前的梅枝之后藏了藏,但哪里来得及,只惊呼一声:“我命休矣。”便觉半边脸庞一阵冰凉麻木,吓得几乎晕过去。 “扑”的一声,一柄长剑插在脸庞之侧的一枝手臂粗细的梅枝上,颤巍巍兀自抖动,藏身的梅树飒飒摇摆,将满树落雪尽数摇落,扑啦啦洒了王源满头满脸。 王源双目不能视物,忙伸手擦拭脸上的雪粉,耳边却传来一声冷冷的呵斥:“何方鼠辈,闯入此地窥伺?” 王源好容易让眼前重现光明,却已经感觉到了喉头上的一丝冰凉之意,王源的眼睛看到一只洁白纤细的手,那只手上攥着一柄剑,剑尖斜斜指着自己的眉心。 “姑娘万万别冲动,在下是受人之托寻人的,误入此间,看到姑娘练剑,实在是冒昧之极,但绝非故意为之。” “寻人?你来寻谁?”女子冷冷问道。 “在下是来找一位公孙前辈的,未料惊扰了姑娘雅兴。” “公孙前辈?你找她作甚?你如何知道这位……公孙前辈住在此处?”女子声音中带着一丝诧异和冷厉。 “这个……可能是我寻错了地方,那也什么都不用说了,冒昧之处还望海涵,我这便离去就是。”王源当然不肯将原委说给不相干的人知道。 “回答我的话,谁告诉你这里有位公孙前辈的?说。”女子手上长剑微微加了力道,王源觉得眉心受到压迫,虽没有刺入皮肤,却感觉到微微的刺痛,被迫将头竭力后仰躲避。于此同时,王源也从后仰的角度看到了女子淡漠出尘的脸,女子的双眸眉间似乎带着一丝讥诮之意。 王源道:“姑娘小心莫要失手,在下确实受人所托,但请恕在下不能明言。既然这里没有公孙前辈,我便离开便是,姑娘你小心你的剑,再用点力我便没命了。” 女子冷笑道:“你半夜三更闯入他人私宅,偷偷窥伺意图不轨,便是一剑毙了你又如何?你给我个理由不杀你。” 王源哭笑不得,想了想摊手道:“理由么?嗯……你割了我喉咙的话,血会喷溅而出溅了你一身,热乎乎黏巴巴的,洗也洗不掉,这可多恶心?这理由够么?” 女子嘴角带着微微冷笑道:“你这是在调戏我么?瞧你这样子便不是个正经之人,你若老老实实说出原委倒也罢了,如若不然,片刻后你便将成为我梅林树下一块花肥。而且我绝对有把握既一剑毙了你,也不会被你的血溅到身上。” 王源暗自叫苦,暗暗责怪李欣儿没把话说清楚,导致自己找错了人家,误闯入别人家的梅园。但若真的说明原因,却又难以启齿,这件事可不能随便对人说,自己偷偷救下金吾卫追杀的刺客,传出去必遭大难。王源想来想去,决定赌一把。 “姑娘何必强人所难,我已说了是误会,何必苦苦相逼。姑娘若因误闯贵宅便要杀我的话,那我也无话可说。姑娘武艺高强,我也不大可能从姑娘手中逃脱,那也只好引颈就戮了。” 白衣女子甚是惊讶,冷声道:“你竟不怕死?” 王源道:“不是不怕,是你要杀我,我逃不掉。” 女子沉吟片刻,竟然缓缓收了剑,淡淡道:“那我告诉你,你要找的公孙前辈就住在这里,你能告诉我原委么?” 王源喜道:“真的?公孙前辈果真住在这里?那姑娘是……?” “我是……她的家人。”女子轻声道。 王源哈哈笑道:“原来是自己人,大水冲了龙王庙,姑娘赶紧带我去见公孙前辈,我有要紧事要见她老人家。” 白衣女子语带讥讽道:“她老人家可不轻易见人,除非你告诉我是什么要紧事,我可帮你通报。” 王源虽然怀疑这女子是套自己的话,但此刻其实自己坚持保密也没用,对方完全有可能逼迫自己说出实情,而自己是绝不可能为了保存这个秘密而甘愿被杀死的。 “这位姑娘,我是受公孙前辈的徒弟李欣儿李姑娘所托前来求见她的。若是公孙前辈果真住在这里,便请姑娘代为禀报;若不是,姑娘恕我冒失闯入之罪,因为人命关天,我实在耽搁不得。” 白衣女子秀眉蹙起冷声道:“受李欣儿所托?她在何处?所托何事?她竟然泄露我……公孙前辈的住处,这是昏了头么?当真是不可饶恕。” 说着袍袖轻挥,寒光一闪间,一树梅花拦腰而断,扑簌簌倒在一旁。 王源面不改色,闭嘴看着观察女子的脸色,他已经觉得这那位公孙前辈一定和眼前这白衣女子有关联了。 “她要你来此寻公孙……前辈作甚?她自己为何不来?” “她若能来,又何必我来替她办事。事实上李姑娘被人追杀受了重伤,现如今藏匿在我那破宅子里。因她中了金吾卫的毒箭,现如今金吾卫又在缉捕她,实在处境堪忧,又无法解毒康复。李姑娘说,长安城中只有她师傅公孙前辈能替她解毒并搭救她,于是便委托我前来禀报公孙前辈。” 女子脸色数变,皱眉道:“她被金吾卫追杀?怎么可能?她做了什么?” 王源摇头道:“别问我,我既不知道她因何被追杀,也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只是见义勇为,义伸援手罢了。” 女子冷笑道:“看不出你倒有些侠义心肠。” 王源正色道:“侠义不敢当,只是不忍见一弱女子受难罢了。” 白衣女子嘿然冷笑道:“弱女子?嘿嘿,好一个弱女子。” 王源不愿多说,伸手入怀掏出一件物事递上去道:“这是李姑娘的信物,她说怕公孙前辈不相信我的话,故而将这只木钗交予在下带来做信物。” 白衣女子伸手接过,在月光下端详,那是一只粗糙的木钗,上边刀痕斑驳,木头原是檀香木,不知是年代久远还是什么缘故,已经变得黑乎乎的不见纹理。王源心里明白,这木钗必是李十二娘和公孙前辈之间一段故事的共同记忆,或许就是公孙前辈送给李欣儿的。 王源感觉这白衣女子的目光看着这只木钗的时候,眼中的清冷似乎逐渐消失,竟然升腾起一丝温柔来。 “姑娘,现在可以替在下引见公孙前辈了吧。事情紧急,李姑娘处境很是危险……” 白衣女子一摆手打断王源的话,静静道:“你回去吧,公孙前辈不在此间,你回去告诉李欣儿,她是死是活都是她自己的事情,没有人会去帮她。告诉她,三年前她的所为伤透了一个人的心,那个人已经不再会帮她了。” 王源愕然道:“姑娘……这话怎么说的。” 白衣女子目视王源,美目中冷漠如冰,叱道:“还不快走?真以为我不会杀你不成?告诉你,我院中每一棵梅树下几乎都埋着私闯此处的不轨之徒做花肥,绝不嫌多你一个。” 王源听她话语中的冷厉之气,身上不由自主起了寒毛疙瘩,眼见女子手中剑似乎有举起的迹象,顿时识时务者为俊杰,将辩解的话咽下肚子,一言不发拱手行礼,转身快步离开小院。一口气走到晋昌坊的主街上,站在明亮的灯火下,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第十三章 不识 王源沉默无语的走在回永安坊的路上,他的思绪尚停留在刚才的情境之中,白衣女子曼妙的身姿冷傲的气质依旧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惊艳之余,王源的心中也有一丝丝的寒意。 王源不是个胆小的人,但刚才那最后一刻,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一种叫做杀意的东西,给王源的感觉是,若再不离开那里的话,自己恐怕真的会变成一具冰冷的身体。很难想象一个如此姿态丰仪的女子会冷若冰霜。而居于梅林之中,雪夜月下剑舞,那又该是多么的寂寞。 夜色已深,长安城宽阔的坊间大道上行人稀少,越发显得空旷寂寥。即便是上元之夜,积习之下的长安百姓也不会因为解除夜禁而彻夜狂欢,他们早已习惯早早上床等待黎明。 走了数条街后,王源终于将自己从刚才的情景之中解脱出来,他突然意识到,今晚自己的目的没有达到。李欣儿受伤中毒,而自己并没能替她请到她的师父公孙兰,甚至连公孙兰本人都没见到,便被那神秘女子赶了出来,然则李欣儿怎么办? 王源考虑着要不要折返回去再碰碰运气,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此刻回去必不能如愿。对于那个跟公孙兰住在一起的神秘女子自己一无所知,再次见面只会更糟糕。不如回去问问李欣儿这女子的底细,也许可以找到办法避开或者说服这女子,反正李欣儿也说了,这慢性.毒药一时半会儿并不会伤及性命。 圆月西斜,永安坊中街道上也已经是灯火阑珊,街道上尚有未燃尽的篝火在闪烁,路边宅院和铺子门口的花灯已经大多数熄灭了,在月色之下,悬挂的花灯随风乱舞,显得萧索而凄凉。 王源避开街道上尚徘徊的寥寥人影一头钻入小巷,直奔南二里葫芦巷自己的小院。在小巷的暗影中稍稍站了一小会,仔细倾听周围的动静,觉得一切平安无事的时候,这才推开自家院门,开了堂屋的锁走进屋里去。 然而,就在王源关上堂屋门点燃油灯的那一刻,他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差点大叫出声,还好及时的用手捂住了嘴巴。 一个白衣女子正悄悄站在自己面前数步之处,目光冰冷如利剑般看着自己,正是晋昌坊月下练剑的那白衣女子。 “我的妈呀!”王源吓得腿都软了,靠着门轻抚胸口顺气:“姑娘,不带这么吓人的,你这样会吓死人的。我还当是见了鬼了。” “你若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神?除非你心中有鬼。”女子冷声道。 王源自觉的闭嘴,他忽然发现,自己没法子跟这白衣女子沟通。 “十二娘在何处?”白衣女子冷声问道。 王源明白过来,这女子尾随而来的目的还是为了李欣儿,或许是李欣儿的师傅公孙兰派她前来替李欣儿解毒的。 “在东厢房,也许睡了,姑娘随我来。”王源把腿往厢房走。 “不必了,灯给我便是,你去门外站着,没有我的话不准进屋;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若敢进来或者是在门外偷听,休怪我剑下无情。” 女子一伸手,王源手中的油灯已经被她拿了过去,在她冰冷的目光中,王源无奈转身开门站到院子里。他很想提醒这女子,这可是自己的家,她才是外来客,哪有将主人赶出家门挨冻的道理?但王源还是将这些话憋住没说,因为他觉得说这些一点意义也没有,这女子大概不会这般通情达理,况且王源也明白,这女子不愿意向自己公开一些秘密,而自己也完全不用如此八卦。 隔着门,王源还是听到了东厢房中李欣儿的一声惊喜的呼叫,但随后便无声无息了。王源压抑住要去后窗偷听的**,又不想站在雪地里发呆,于是抄起门口的木锨清理起院子中的积雪来。 不知过了多久,王源干的热火朝天,额头上见汗的时候,白衣女子终于出现在门口,轻轻朝王源招手。 王源忙放下工具回到屋里问道:“姑娘有何吩咐?李姑娘的毒可解么?” 白衣女子冷声道:“暂时死不了,不过拜你所赐,毒入肌理之中,一时半会也难以驱除。” 王源知道是因为在伤口倒酒之事,歉疚道:“恕我无知,当时只想替她清理伤口,却不知弄巧成拙。” 白衣女子沉吟不语,半晌道:“你来帮忙,我们替她解毒,烦请烧几盆热水,我去去就来。” 王源愕然道:“姑娘去何处?姑娘会解毒么?” 白衣女子没搭理王源,身形微动之间已经出了屋门,脚尖轻点,如一只白色的飞鸟越过院墙瞬间消失不见。王源伸伸舌头,经过在梅林之中目睹的一幕之后,对这女子此刻的手段已经失去了惊讶能力。 东厢房中,李欣儿保持僵坐姿势靠在床头,半日半夜未见,似乎面色更为颓唐,神情更为委顿。见到王源进来,李欣儿面露感激之色哑声道:“王二哥,辛苦你了,多谢你了。” 王源将一大瓦罐清水摆在炉子上烧,回身微笑道:“莫说这样的话,我也是将功赎过。只是我没能见到令师公孙前辈,被这位姑娘阻拦了不让我拜见。这一位是你师姐还是师妹?我很担心她没有解毒的手段。” 李欣儿惊讶的看着王源,半晌神色古怪的道:“王二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王源道:“我怎会认识?” 李欣儿忽然噗嗤笑出声来问道:“她告诉你她是什么人?” 王源皱眉回想,咂嘴道:“好像说她是公孙前辈身边的人,我估计是你的师姐或师妹吧,总之凶得很,我差点被她飞剑要了性命。” 李欣儿笑的身子发抖,又是咳嗽又是喘息,半晌平息下来道:“王二哥真是实诚人,你是我救命恩公,奴不想骗你。你口中的这位姑娘便是奴的师父呢,可笑你竟然对面不识,嘻嘻嘻。” 王源惊愕道:“她?公孙前辈?你的师父?” 李欣儿笑道:“怎么了?有什么好奇怪的么?” 王源挠头道:“我的意思是,这位姑娘看上去不过二十许人,如何会是你的师父?” 李欣儿笑道:“在你心目中我师父是什么样?” 王源呆呆道:“我一直以为是个半老徐娘,或者干脆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 李欣儿嘘了一声道:“在我师父面前你千万莫说这样的话,否则我也救不了你。我师父最恨人说她老,更别提说什么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之类的话了。” 王源不知道说什么好,没想到这白衣女子就是公孙兰,一时之间倒是有些转不过弯来。 “你师父这么年轻?这可真是不可思议,我都被你们弄糊涂了。” 李欣儿笑道:“师父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年轻,但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老,我也不知她确切年纪,应该在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吧;都怪我,昨天没和你说清楚,害你闹了个笑话。不过,师父既然不愿说出身份,你便当不知道便是,免得她不开心。” 王源无声点头,这件事倒也不是公孙兰刻意的隐瞒,事实上回想昨晚的对话,公孙兰倒也真的没有否认自己便是李欣儿的师父,只是自己一直先入为主的认为要找的是个老婆婆罢了。 “我没想到师父真的会来救我,我请王二哥去找师父原本是碰碰运气,看来师父一直没有忘记我,师父对我很好,是我对不住她。王二哥,我师父脾气高傲,若有得罪你的地方,且看在奴的面子上不要在意,我师父是个好人,是我李欣儿这辈子唯一感到愧疚的人。”李欣儿悠悠说道。 王源不明白她没头没脑的话中含义,不过倒是能感觉到这对师徒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否则昨夜公孙兰也不会断然拒绝,还要自己带哪些绝情的话回来说给李欣儿听。 炉子上的水逐渐烧开,堂屋之中也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草帘掀开,一身寒气的公孙兰提着一只大包裹飘然而入。 “师父,回来了?”李欣儿忙叫道。 公孙兰并没有搭理她,打开包裹,里边全是崭新的被褥和衣服,显然刚才这一趟是出门洗劫去了。 “你这些东西都是从左近弄来?明日一早失窃百姓岂不要报官?这会引起官兵搜查的,这样很危险。”王源想了想还是说了想说的话。 公孙兰淡淡道:“都是给了钱的,莫以为只有你事聪明人,少说话多做事,将门外的木桶搬进来才是正事。” 第十四章 不睦 王源来到门外,果见一只巨大木桶横在门口,不禁咂舌,想象着公孙兰一袭白衣扛着这巨大木桶翻墙越舍的情形,不禁莞尔。 王源按照公孙兰的吩咐将热水和冷水倾入木桶之中勾兑成温水。公孙兰从怀中掏出一只青色小瓷瓶,从中倒出数粒药丸送到李欣儿口边,看着李欣儿吞下后神色严肃的对王源道:“从现在起,十二娘需浸泡六个时辰,每一个时辰换一次水,其间需保持木桶中的水温。我负责添水加温,你负责不断的烧热水,期间不能间断,能否做到?” 王源点头道:“好。” 公孙兰微微点头,伸手将李欣儿抱起浸入木桶之中,王源也不多话,搬柴禾,烧热水忙的不亦可乎。趁着天亮之前的间隙,王源将屋外堆积的雪塞满了家中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免得天亮出门铲雪惹人怀疑。公孙兰虽不说话,但对王源的表现显然很满意,不时的轻瞟王源一眼,眼中也没有了之前的那种冷漠。 每过一个时辰,王源便需将一大桶带着黑色毒素的水倾倒出去,六大桶之后,李欣儿泡出来的水已经看不到什么毒素,王源知道毒性解的差不多了。 公孙兰将已经泡的接近虚脱的李欣儿换衣擦身的时候,王源终于可以伸着疲倦的筋骨来到屋外,院子里阳光灿烂,积雪正缓缓的融化,正当午时,强烈的阳光和雪地的反射让王源眼前发黑。王源赶紧关上门,原打算找些东西果腹,但终于头重脚轻难以支撑,于是在堂屋角落一屁股坐在草蒲团上,刚闭眼便再也撑不开眼皮,迅速呼呼大睡过去。 ……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王源惊醒,王源猛然起身,身上一条薄被落在地上,不知何时有人在熟睡时帮自己盖上了薄被。 厢房的草帘轻轻撩动,公孙兰的半边脸颊露了出来,神情甚是警惕,王源看到了她手中握着的长剑,忙摆手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二郎,二郎,在屋里么?”屋外人轻声喊叫。 王源听出是黄三的声音,忙应道:“在呢在呢,三郎有何事么?” “你开了门啊,干什么整整一天都躲在家里?中午我来时便没有动静。” 王源朝公孙兰摆摆手,见公孙兰在草帘后消失不见,这才松了口气。王源自认为控制不了公孙兰,如果黄三发现了什么,公孙兰定会毫不犹豫冲出来斩杀黄三。 门开了,外边是傍晚,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空,空气却清冷刺骨。黄三吸着鼻子笼着袖子站在门口,口中一边埋怨一边迈步往里走。王源忙伸臂拦住道:“三郎有何事在此说便是。” 黄三觉得奇怪,上下打量王源道:“二郎怎么了?我特意来寻你说话,外边冷的紧,让我进屋喝口热水。” 王源皱眉道:“有话就在这里说吧,我这里也没有热水,昨夜熬了一夜看灯,今儿头昏脑涨想好好睡一天。” 黄三哦了一声,眼睛却朝东厢房中瞟去,趁着王源不注意,忽然径自走向东厢房门口,王源吓了一跳,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叫道:“三郎你干什么?” 黄三一边挣扎一边叫道:“二郎啊,你糊涂了啊,我知道你东厢房藏着人,你还别不承认。中午我来寻你时,从门缝中看的一清二楚,有一个白衣服的女子在你屋子里走动是也不是?我一直在外边盯着,想等你出门问个究竟,可是你直到傍晚都没出门,我才实在忍不住来敲门。二郎,你好不容易给坊里乡亲留下了好印象,可不能就这么毁了啊,要是让赵坊正他们知道了,连差事都要丢了的。告诉我,是不是昨夜花市上带回了不良女子藏在家中?让我将她赶走,莫败坏我二郎的名誉。” 王源吓了一跳,午后时分自己可是睡着了的,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现在看来,大概是公孙兰在屋子里走动被门外的黄三看到了,从而产生了误会。 王源岂容他进东厢房中,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公孙兰的杀意,如果任由黄三闯入房中,怕是他立刻便要身首异处。看着黄三痛心疾首的摸样,王源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虽然黄三有些多管闲事,但毕竟对自己还是真心关心的。 “三郎,你误会了。你说这话真是失礼的很,哪有什么不良女子?你看到的是我远房的一个表姐,昨夜我在朱雀大街看灯遇见了她,她便说要来瞧瞧我住的地方。这不,一大早表姐便来了,一直帮我洗涮衣服缝补衣衫收拾屋子。到你口中竟然成了那么一回事了。哎!”王源压低声音在黄三耳边道。 “远房……表姐?”黄三愕然道。 “是啊,你这般大嗓门的叫唤,当真是无礼的很,原本我还打算将我这远房表姐替你说合说合的,现在好了,看来是泡汤了,估计在屋子里气哭了都。”王源皱眉低声道。 “这……我哪里知道你还有个远房表姐?据我所知二郎家中在长安城里好像没亲眷了啊。”黄三讶然道。 “笑话,我家的亲戚你倒比我还了解?你当你是谁啊。莫闹了,我已经有些生气了,你若再闹,我可不依了。你也不想想,我现在穷的叮当响,哪来的钱去做你说的那些事儿。真是岂有此理。”王源拉下脸来不悦道。 黄三咂嘴道:“说的也是,二郎,这可对不住了,要不我去给你家远房表姐道个歉认个错?我这张破嘴,这不腌臜了人家么。” 王源语气变的严厉,脸也黑了下来道:“罢了,越描越黑,让我们安生点吧,吃了晚饭人家便走了,你来捣什么乱啊。快走快走.” 王源拉着黄三往外推,黄三也感觉到王源的不悦,拱手作揖道:“二郎莫生气,千万莫生气,我只是担心你又走老路……” 王源正色道:“三郎,咱们是好朋友没错,但你也不能有事没事便盯着我,弄得我好像受你管束一般。你来便来,大大方方的敲门也就是了,干什么要隔着门缝窥伺?你这样可真不好。再说了,我也是个成年人,哪有做什么事都要受你管束的道理?” 黄三听王源话语颇重,吓了一跳,忙道:“二郎万万别误会,我真没想来窥伺二郎,只是碰巧来给你送这些东西的,又怕你没有起床打搅了你,所以便隔着门缝看一眼,没成想看到了你那表姐在屋里走动。诺,这是你上个月的月例,昨晚坊正发月例,我瞧你不在,估摸着你出去玩儿了,便替你领了。你拿着,我这便走,对不住二郎,对不住你表姐了,替我赔个不是。” 黄三连连作揖,懊悔满脸的急匆匆走了。 王源拿着装铜钱的小褡裢站在门口看他走远,叹了口气回身关门,倒不是自己要跟黄三发火,而是若不借机发一顿火,黄三也不会这么痛快的走,或许下回还会这么随便。之前倒也罢了,现在屋子里藏着个定时.炸弹,让黄三知道了可麻烦的很。看黄三的神色,刚才自己一番斥责对他打击挺大的,待找个时间去安慰安慰他,毕竟所有大唐人当中,黄三待自己最好,把自己看着兄弟一般,自己可不想失去这个兄弟。 叹了口气,王源回转身来,发现公孙兰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正蹙眉狠狠盯着自己,于是微笑道:“是一个朋友,打小在一起的玩伴,来给我送东西的。” “我知道,若非如此我已经杀了他了。” 王源吓一跳忙道:“人家又没惹你。” 公孙兰冷笑道:“他说我是不良女子,这还不该杀?” 王源赔笑道:“市井粗鄙之人,说话自然没那么中听,我已经解释给他听了。” “我知道,你说我是你的什么表姐是么?还说打算帮我和这个人撮合撮合?你也该死!” 王源忙道:“怪我,怪我,在下情急之下胡言乱语而已,姑娘莫要生气,还不是不想节外生枝么?对了,十二娘身子如何了?你们饿了吧,我给你们弄些吃的。” 王源岔开话题,不想在此事上多作纠缠。 “毒已解,但解此毒消耗甚大,她十来天也难以恢复。”女子眼看窗外逐渐变暗的天空低语道。 王源道:“那么我出去叫辆大车来?” 公孙兰皱眉道:“叫大车作甚?” “晚上好让你偷偷将李姑娘带到晋昌坊你的宅中静养啊。我这里可是是非之地,十二娘待在这里不太安全。” 公孙兰轻摇臻首道:“不成,她不能见风,不能受寒,也不能经受颠簸。只能留在你这里养伤,不能挪动。” 王源叫道:“那怎么成?这里可是是非之地,搞不好明日便有金吾卫兵马来挨家挨户的搜查,这里太危险了。” 公孙兰冷笑道:“我瞧你是巴不得让她走,好脱了干系。” 王源叫道:“这叫什么话?我若怕担干系,又何必出手救她?” 公孙兰道:“焉知你出于何种目的,你救了她便要救到底,她的身子只需调养即可,今夜我便离去,今后便靠你照顾她了。” 王源惊讶道:“你要走?你不照顾你徒弟倒要我来照顾?” 公孙兰扭头看着王源,脸上罩上一层寒霜,冷声道:“你怎知我是她师傅?十二娘告诉你的?” 王源摇头道:“莫管谁告诉我的,她总是你的徒弟,这是事实,你不能丢下她不管。” 公孙兰冷笑道:“她叫我师傅,我却早不认她这个徒弟了,三年前她便不是我的徒儿了,我这次救她实属念及旧日情谊,从此之后我跟她毫无瓜葛。今后她无论发生何事,我也不会出手相助。” 屋子里传来李欣儿带着哭腔的叫声:“师父……” 公孙兰冷喝道:“莫叫我师父,下午我已经和你将话说的一清二楚,你一日不与那些人脱离干系,我便一日不会认你。可笑你居然还求我替你办事,真是昏了头了。” “师父……”李欣儿痛哭出声。 公孙兰轻摆衣袖怒道:“眼泪若是能打动我,当初我便不会逐你出师门了,你好自为之吧。” 王源满头雾水的听着这师徒二人的话语,也不知该如何插话,公孙兰快步走到门口,突然站住身子,回身来看着王源低声道:“床上包裹里我留了一瓶药丸和十几贯钱,药丸早晚各服一粒,那些钱你可买些调养之物。王公子,我见你人品尚可,故而劝你一句,十二娘伤好之后便让她赶紧离开,莫和她有任何纠缠。另外告诫公子一句,她若要你帮她做任何事你都不要去做,你已经惹了麻烦,千万不要越陷越深丢了你的小命。” 王源满头雾水,不知其所云,欲要问个仔细。公孙兰抬手阻止他说话,伸手拉开屋门,踏步而出,裙裾飘飘如凌波仙子一般消失在院门之外。 第十五章 往事 屋内,李欣儿尚在悲伤的哭泣,王源完全不知道她们师徒之间到底发生了何种故事。公孙兰刚才的一番话也似乎意有所指,王源也不知道所指何事。 李欣儿伏在枕头上双肩耸动哭的梨花带雨,满头青丝扑散的到处都是,王源站在床前不知该如何安慰,半晌才开口劝道:“十二娘,莫要哭泣了,我虽不知你师徒之间发生了何事,但事已至此,还是保重身子为好。” 李欣儿止住哭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哭的通红,显得楚楚可怜。 “我师父她走了?” 王源点点头,轻声道:“你饿不饿?煮些粥给你吃好不好?” 李欣儿默默无语,王源动手洗米煮粥,将几只冷面饼放在炉子边烘烤,李欣儿忽然道:“王二哥,你心里一定有很多疑问想要问奴吧,你若想问便问,奴知无不言。” 王源头也不抬道:“也没有什么要问的,我这个人其实并不太有好奇心。” 李欣儿轻叹一声道:“看来你也对我有了戒心了,我师父刚才定是跟你说了些什么,让你对奴有了些看法,但我要告诉你,师父是生我的气,她的话有些也并不足信。” 王源扇着炉火道:“看来十二娘很想告诉我些什么,你想说便说吧,我听听倒也无妨,反正左右无事。” 李欣儿怔怔看着王源,半晌叹了口气道:“王二哥,你还是寻个马车送我离开这里吧,寻家客栈让我住下便可,我不想再麻烦你了。” 王源摇头道:“你师父说你十天之内不能挪动,否则有身体麻痹瘫痪的危险,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李欣儿眼泪又婆娑起来,呜咽道:“我这个没人疼没人爱的人便是瘫痪了又怎样?师父不认我,你现在也不相信我了,我活着毫无趣味。” 王源叹了口气道:“好吧,你便说说你和你师傅之间到底有何芥蒂难以消除,也许我能替你们做个中间人消解一番。” 王源很想笑,他对李欣儿身上发生的很多事当然十分好奇,但他之前也做过尝试,却被李欣儿误以为是想套问底细,现在自己并不打算知道了,李欣儿却要主动告诉自己。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王源不得而知。 不过公孙兰临走时说的那几句话倒是给王源提了个醒,公孙兰不会无缘无故说那样的话,这李欣儿身上定藏着许多秘密,这些秘密自己也许真的不该知道。而李欣儿现在给王源的感觉是有一种欲擒故纵的感觉,她似乎有着什么企图,所以王源宁愿表现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 李欣儿想了想开口道:“王二哥,前夜奴被金吾卫追杀,你后来曾问我为何被追杀,我当时没有告诉你,不是因为我不信你,而是此事实在太过重大,我不想将你牵扯其中。” “我知道。”王源笑道。 “但现在我觉得应该对你说出原委来,因为我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要请你帮忙。如果我不告诉你内情的话,便是对你的不信任,我将一切告知于你,你愿意帮我便帮,不愿意我也不怪你,毕竟兹事体大,你若帮我,必担干系。” 王源皱眉沉思片刻道:“如果这件事这么重要,而你告诉我之后我又没法帮你,岂不是泄露了你的秘密?” 李欣儿摇头道:“奴主动告诉你的,你不用担心担上干系,只希望能将听到的话烂在肚中便成,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若王二哥实在不愿意担上干系,我也可选择不说,不过我立刻便要离开这里,这件事我必须要去做,哪怕死在路上也要去做。” 王源看着李欣儿的眼睛,那双眼睛满是真诚,但也难掩眼底的焦急,王源把心一横道:“你说吧,我若怕担什么干系的话,便不会救你了。不过我话说在头里,你说归说,愿不愿意做在我,我可不愿受人要挟,你的性命是你自己的,你若执意不要性命,我也无权干涉你。” 李欣儿坚定的点头,抬头仰望黑漆漆脏兮兮的屋顶片刻,开口道:“先告诉你我和师傅之间的事情吧,我想你一定也很想知道。” 王源笑而不语。 “十年前,我还只是个八岁的孩童,和爹娘一起住在东城升平坊的一座大宅子里。我爹爹是吏部的一名官员,娘亲是洛阳富家之女,他们都很疼爱我,我过着非常开心的日子。” 王源惊讶道:“原来十二娘是官家小姐出身。” 李欣儿点点头道:“是,可惜官家小姐固然过的逍遥快活无忧无虑,但那一切终究是不长久的,记得小时候我爹爹经常说‘宦海沉浮祸福难料’这句话,我那时候年纪小,根本不懂其中之意,直到我八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才明白了爹爹话中的深意。” 王源没有作声,轻轻往炉子里添柴禾,直起腰看着李欣儿等候下文。 “那天晚上,娘亲下了一碗长寿面给我吃,加了好多我喜欢吃的酱料,我吃的很开心。可我一碗面还没吃完,忽然间有很多军士围了我家的宅子,他们打破大门冲了进来。我娘将我藏在院子的假山缝隙里,嘱咐我不要出声,我吓得浑身发抖,整个人都懵了,但我清楚的记得娘的话,那就是千万不能出来。”李欣儿声音低沉,说话声像是在梦呓。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很亮,天也很冷,就和现在这样的夜晚差不多,我缩在潮湿的假山缝隙里冻得发抖,但我看的清清楚楚,好多士兵冲进我家里,我亲眼看着爹娘和家中的仆役奶娘被那些士兵杀死,明晃晃的利刃穿透我爹娘的身体的时候,我都快吓傻了。” 王源听得头皮发麻,他脑海中自动描绘出李欣儿所说的血腥场景来,他没想到李欣儿的童年竟然经历过这般残酷的事情。 “十二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父母为何罹遭如此大难?” 李欣儿面色雪白,低声道:“你问我我也不知,当时我都吓傻了,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院子里屋子里都是死人,我家中上下十几口人无一幸免。正当我伏在爹娘尸体上大哭的时候,又有人闯了进来,他们发现了我,但没有杀我,而是把我带到了另外一所大宅子里见了一个人。那人叫我不用怕,说他会保护我,于是我便留在那人的府中当了种花的小童。后来我弄明白了,我爹爹因为上书弹劾朝中一名位高权重的奸贼而被那奸贼陷害,下令将我全家满门诛杀了。从那时起,我便明白了爹爹口中的宦海沉浮祸福难料这句话的含义。” 王源吁了口气低声道:“十二娘请节哀,好在你逃了出来,我猜这大宅子的主人是特意去你家中找到你,收留了你是么?” 李欣儿眼中珠泪滚动,微微喘息着点头道:“是,大宅子的主人本来想保护我爹爹,通知我爹爹带着家人逃走的,但却迟了一步。有一天,他把我叫去问我:你想不想替爹娘报仇?我说:我想,我恨死那大奸贼了。他便告诉我,他可以帮我,但我要按照他的话去做。我恨极了那个杀我爹娘的奸贼,我很想杀了他,所以我答应了他的条件。于是,大宅子的主人便将我送到一个人那里去拜师学剑器舞,我便遇到了我现在的师傅。” 王源惊讶道:“公孙前辈?” 李欣儿点头道:“是,我九岁那年就跟在师傅左右了,我师父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王源摇头道:“我岂会知道?在昨夜之前,我可从没见过你师父。” 李欣儿道:“你听说过天下第一剑器舞大家公孙大娘么?” 王源脑子轰的一声,忽然间从昨夜见到公孙兰起,心中便产生的一丝难以名状的奇怪感觉一下子涌了出来,昨夜见到公孙兰舞剑的时候就觉得好像自己有些难以捕捉的联想,此刻经李欣儿一说,顿时豁然开朗。 “你师傅就是公孙大娘?” “正是,你没想到吧。你若见过我师傅舞剑器,怕是立刻便认出她来,在我大唐人心目中,我师傅是剑器舞第一大家,也许认识我师傅的人很少,但一看她的剑器舞,怕是尽人皆知。” 王源呆呆低吟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火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这诗写的真好,……是你所作?这好像在描述我师傅剑器舞的图景呢。”李欣儿惊讶道。 王源暗骂自己太蠢,早该在看到昨夜那惊艳绝伦的剑舞之时想起来此人便是这首诗中的公孙大娘,因为除了她,又有谁的剑舞能如杜甫诗中所描述的那般奇诡惊艳? 王源叹息道:“昨夜我其实偷看到了令师的剑舞,只是我不知道令师便是传说中的公孙大娘。刚才得知,顿时醒悟,随口口占几句,以表敬意,不要见笑。” 李欣儿对王源刮目相看,轻声道:“没想到王二哥还是个文才惊艳之人,这诗真的很好。” 第十六章 秘密 王源微笑道:“莫取笑我,我读过几年书,歪诗能写几首;对了,你还是继续说下去,拜师之后后来怎样?拜此名师,难怪姑娘艺高人胆大,在长安城中来去自如。” 李欣儿看了王源一眼,叹道:“我倒宁愿是个普通女子居于深闺之中受父母呵护,可惜我没那个福气,这一切都是为了报爹娘之仇。” 王源默默点头,李欣儿目睹父母家人惨死,那种感觉定是自己无法体会的,若非如此,她定是个娇娇怯怯的官家小姐,而非眼前这个在长安城中被人追杀的女飞贼了。 “在我没拜师之前,我师父便已经天下闻名了。当今圣上闻师傅大名,于是便下旨请了我师傅入宫当剑器舞教席,教宫中舞姬学习剑器之武。我拜了师,便也跟随师傅住在宫中。师父当初被迫无奈收我为徒,她不喜欢我,我便想着法子讨她的欢心,久而久之,师傅对我逐渐改观,我们师徒之间的关系也逐渐亲密起来。师傅众多宫中弟子之中,她不仅当我是唯一的弟子,还把我当成她的亲人看待,将她的全身本事都毫无保留的教给了我。” 李欣儿幽幽的叙述让王源惊讶不断,没想到公孙兰竟然曾经在宫中待过,却不知为何现在独居晋昌坊中。这个白衣飘飘仙女般的人物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 “师傅待我恩重如山,不仅将剑器舞的技艺倾囊相授,还将她悟出的剑器格斗之术也传授于我。世人皆知剑器舞美妙绝伦,却不知它也是一门秘技,用以对敌格杀也是精妙之极。” 王源轻轻点头,剑器舞本是一门舞蹈,剑不过是舞蹈使用的道具罢了,如今在公孙兰手中演化为能格斗的武技,光凭这一点,公孙兰便可称为高人大家了。 “那么你师傅为何现在不在宫中,你和她之间因何生嫌隙呢,本来我没什么特别的兴趣听故事,现在我倒是很好奇了。”王源笑道。 李欣儿伸手道:“拿个饼给我吃,我现在很饿,吃饱了再告诉你。” 王源微笑道:“吊我胃口么?” 李欣儿吃了块饼,喝了几口水,喘了几口气继续说话。 “师傅在宫中五年,直到我十三岁那年的一天晚上,师傅突然问我,愿不愿意跟她离开皇宫;我当然不会拒绝,因为我跟随师傅就是为了学好剑器舞的技艺,这也是那个收留我的人要求我做到的条件之一。于是在那天晚上,师傅带着我偷偷离开皇宫,到了晋昌坊的梅园之中居住,原来师傅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在没离开宫中的时候,师傅便在晋昌坊买下了那座大园子。” 王源好奇的问道:“你师傅为何要离开皇宫呢?” 李欣儿撩了撩长发,轻声道:“皇宫之中固然安逸,但却是极不自由的,师傅本就是喜欢自由自在的人,无奈之下才进宫当了舞蹈教习。当然这不是主要的原因,师傅离开皇宫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当今圣上……看中了师傅,意图……意图……”李欣儿有些说不下去。 王源摆手道:“我懂了,皇上看上了你师傅,欲纳入后宫为嫔妃,你师父定是不愿意,但又无力反抗,所以便偷偷逃出了皇宫是么?” 李欣儿点头道:“正是如此。” 王源笑道:“这可奇了,当今圣上英明神武,天下女子莫不想蒙圣恩雨露,为何你师傅偏偏不愿意?” 李欣儿嗔道:“你当天下女子都是趋炎附势贪慕富贵之人么?我师傅是何等样人?皇上看了她,可知她未必看得上皇上呢?我师傅知道被皇上看上必逃不过,所以便选择遁出皇宫隐姓埋名。惹不起便躲起来好了。” 王源哈哈笑道:“你这可是大逆不道之言,不过说的也有道理。我昨夜见到你师父的时候也是惊艳绝绝,还以为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天下男子看到你师父恐怕都有艳羡爱慕之心,当今圣上看上她也在情理之中。但这种事以权势相逼就落了下乘了,男女间的事最重要是两情相悦你情我愿,以强迫手段满足一方之欲,那是霸占,并非爱慕。” 李欣儿奇怪的看着王源,似乎又一次对王源另眼相看。一位永安坊中普通的坊丁,怎会又能出口成诗,又能说出这样的道理来,真是很奇怪;既有如此见识和本事,又为何甘为坊丁? “皇上不肯死心,派人四处查访我师傅的行踪,起初我很担心,我问师傅为何不离开长安到别处去隐居,师傅却说,无论在何处都没有在长安城中安全。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我们的住处一直没受到搜查,我们的行踪也一直没被暴露。” 王源点头道:“很简单,大隐隐于市,天下都是大唐的领土,与其天涯海角的躲藏,还不如躲在最不易让人觉得躲藏的地方,长安市上正是这样的好地方,这叫做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李欣儿道:“是呢,我师傅也是这么说的,没想到这你也懂,若皇上也懂这些,岂不是一下子便找到我们了?” 王源呵呵笑道:“可惜我只是个小小坊丁,皇上也不会来征询我的意见。莫开玩笑了,还是告诉我你们师徒之间后来发生的事情吧。” 李欣儿咬着下唇沉思了片刻道:“好,我和师傅住在梅园的事情也并非没人知晓,实际上我们刚刚安顿好,便有人知道了我们的行踪了。” 王源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脑门皱眉道:“让我来猜一猜,知道你们落脚之地的人是不是那位收留你,承诺要帮你报父母之仇的人?” 李欣儿惊讶道:“你怎知道?” 王源微笑道:“很简单啊,那人将你送进宫中师从公孙前辈,又怎会不关注你的行踪?甚至……甚至我都有些怀疑,是你主动将你们落脚之处告诉那人,因为你和他之间有协议,你要靠他为你父母报仇,所以你必须和他保持联系。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 李欣儿脸色变冷,神色戒备低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王源摇头道:“我谁也不是,只是小小一坊丁,这叫逻辑推理,也不用什么特别的本事。” “逻辑……推理?”李欣儿疑惑的问。 “唔……简单来说就是前因推测后果,听蝉鸣而知夏,见叶落而知秋,稍微走心感知便可洞悉,你不用太多疑。” 李欣儿沉默了一会,继续道:“好吧,你猜的没错,是我主动联系了那人,将我们藏身之处告知那人的,但我们有约定,绝不透露出去,泄露我师傅的行踪,而且他也做到了这一点。” “很好,看来这是个讲信用的人,能把你送进宫,能逼着你师父收你为徒,能承诺为你报仇,这个人定然很有些权势。”王源继续运用推理能力。 “他便是当今太子李亨。”李欣儿突兀的打断道。 王源吓了一跳,呆呆看着李欣儿道:“当今太子?” “是。”李欣儿声音异常平静:“正是当今太子李亨,他承诺帮我报杀父母之仇,杀我父母的奸贼便是当今右相李林甫这个老贼。” 王源再次惊骇,知道其中必有隐情,但没想到这个隐情竟然如此劲爆,直接卷入当今太子和权相李林甫之间的暗战,心理上未免一时有些难以承受这样的劲爆消息。 “很小的时候我并不懂太子为何要帮我,后来我才知道,我父便是太子一党,我父弹劾奸贼李林甫便是太子授意。不……那时应该叫忠王一党才是,因为当时李亨还不是太子。九年前,当时的太子李瑛即将被废,围绕太子之位的争夺,朝廷中分为数派。李林甫支持寿王李瑁,而忠王李亨也得到朝中不少人的支持;我父便是他们之间争夺的牺牲品,弹劾李林甫未果,却被奸贼罗织罪名抄家灭门。忠王李亨说他本想保住我父,可惜晚了一步,恰好救了我。” 王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听着李欣儿的叙述,他基本上弄清楚了状况。从后世得来的历史记忆中可判断而知,李欣儿所言基本属实。围绕太子之位,李林甫和李亨之间确实做了些争夺。李亨即便被册立为太子之后,李林甫也发动过数次攻击,想将李亨的太子之位给废了,只是没能如愿罢了。 “如此说来,太子和李林甫之间矛盾重重,但你在其中又能如何?太子送你跟随公孙前辈学剑器之舞,这和替你父母报仇又有什么关系?” “你有所不知,太子要我得师傅剑器舞真传,从而凭此混入老贼府中充当眼线。太子知道老贼性喜奢华,尤其爱看舞姬表演,当年我师傅被召入宫中之前,老贼便多次派人逼迫师傅入他府中为舞姬,被师傅拒绝后还曾派人捉拿用强。师傅当年之所以入宫,一方面原因也是避免落入老贼手中。老贼得知师傅入宫之事,还曾私下里抱怨过皇上夺其所爱。” 王源脑洞大开,恍然道:“然则太子李亨便想投其所好,让你尽得剑器舞真传,利用李林甫的弱点混入丞相府中当奸细,或者干脆找机会刺杀李林甫?” 第十七章 送信 李欣儿轻声道:“确然如此。三年前我便是因为此原因和师父分道扬镳。师父要我不要参与其中,但我为了报父母之仇不得不去,师父见拦不住我,便要和我断绝师徒关系,要我立誓不再和她见面。” 王源咂舌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李亨好心计,好隐忍,居然愿意经营六年,只为了能让你成为他的眼线。然则你确实如愿以偿进入李林甫府中了?” “是,我在长安东市卖艺,自我师父失去踪迹之后,长安市上剑器舞便已绝迹。我一出现顿时轰动京城,很多豪奢富贵之家重金请我去献艺常住,自然也包括老贼在内,所以要进老贼府中并不难。只可惜老贼谨小慎微,根本没机会亲自下手宰杀他,我只能匿于其中打探消息,给太子做眼线,让太子有对付他的机会。”李欣儿咬碎银牙恨恨的道。 “那么前天晚上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为何你会被金吾卫缉拿?” “那是因为,前天夜里我夜探老贼议事的谨身楼,却听到了老贼密谋陷害太子一党的官员,借此牵连太子的惊天阴谋,但离开时一时不慎为人所发觉,不得不逃出丞相府。老贼定是怕我听到了重要的消息,所以不惜调动南衙兵马缉捕我。我逃走时中箭受伤,一路从东城崇义坊逃出,最后在这里被你救了下来,这便是所有事情的经过。” 李欣儿咬着下唇嘘了口气,说完了这所有的事情,看得出她也是放下了心中的块垒。 王源脑子里有些乱哄哄的,他相信李欣儿所言都是真的,这些事情想编造的天衣无缝是不可能的,所有的前因和后果都对照的很紧密,若是能编造的这般顺溜,李欣儿倒是个人才了。 但问题在于,这件事原原本本的呈现在面前,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自己救的可不是什么刺客,而是个李林甫调动兵马正全力捉拿的知道了他密谋对付太子机密的知情人。可想而知,一旦知道是自己藏匿了这个人,自己的下场会是什么?怕是比死还要可怕了。 王源起身仔屋内缓缓踱步,知道了这么多惊人的秘密,王源不得不认真的面对和思考。救下李十二娘本已经是自己出格的举动,现在李十二娘的身份如此复杂重要,这已经超出了王源的心理承受能力。这么不是简单的见义勇为英雄救美,而是已经惹火上身了。 “十二娘,整件事我听下来之后有一个特别强烈的感受,恕我冒昧直言,太子李亨似乎只是拿你当一个工具,替你父母报仇云云,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时间过去了九年,李林甫依旧权倾朝野,难道你不怀疑李亨根本没有可能帮你除掉李林甫报仇么?” 李欣儿咬着下唇思索,半晌静静道:“王二哥所言奴早已考虑过千百遍,我并非要参与他们之间的争斗,我也不关心他们之间的胜负,我也明白太子也许只是在利用我。然而凭我之力无法为父母报仇,我必须找到靠山帮助我,最起码太子李亨和老贼之间势成水火,站在太子一方总是有机会能够实现我报仇的愿望的。况且我能够进入老贼府中接近老贼,便有了杀他的机会。虽然这机会极为渺茫,但若无太子协助,我连这个渺茫的机会都没有;若无他的收留和庇护,或许我早已成街头乞索儿或已经冻死饿毙在街头了。” 王源微微点头道:“所以你对太子还是抱着感恩之心的。” 李欣儿点头道:“是。” 王源微笑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家中的悲剧其实便是始于太子?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父母的惨死也是太子造成的?” 李欣儿蹙眉摇头道:“我不愿想这些,我也不能去想。我父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我若怀疑我父行事是否合宜,那便是不孝。” 王源嗯了一声道:“是我多嘴了,然则现在你既然已经暴露,接近李林甫的机会也没有了,你该怎么办?” 李欣儿道:“太子必有安排,但首先我必须要将所获悉的老贼的阴谋尽快禀报太子,已经过去两天了,再不能耽搁下去。所以奴想请你帮这个忙,奴行动不便,请王二哥替我送出这个消息去。” 王源皱眉不语,一旦答应她替她送这个消息,便等于参与到此事之中再也抽不出身来。但王源转念一想,实际上自己已经很难抽身了,从救了李欣儿的那一夜开始,自己便陷入了这个泥潭之中。 王源心中其实也有些小小的打算,来到大唐之后,他一直忧虑于自己的前途,他可不愿当着这个坊丁,跟黄三以及千千万万的被圈养的大唐顺民一样麻木的生活。然而一时之间也没有好的契机来改变,脑子里积累的一千多年的经验其实在大唐并没有什么用,相反如果搞得出格,或许还有性命之忧。 而现在突然知道的这一切猛然拉近了自己和大唐之间的距离,这也许是自己改变命运的机会,如果自己确实来到的是真实的历史进程中,这位太子李亨便是将来继承大唐皇位的唐肃宗,也就是说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李林甫想扳倒李亨的太子之位是无法得逞的。那自己若能参与其中,其实便是搭上了一个顺风车,何乐而不为。 当然,王源也并不能完全确定历史的进程会按照既知的道路来走,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身处的这个大唐帝国并非是真正的大唐,自己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却偏偏真实的生活在这里,这便是不同。 就像本来平静的湖水,现在意外的落下一颗小石子,荡起的涟漪虽然微小,但湖水已经不是那汪湖水。谁又能得知,这小小的涟漪不会惊动一条湖中的小鱼,从而翻出浪花,最后让平静的湖水四处翻腾起巨浪呢? 但无论如何,王源决定帮李欣儿送出这封信,无论是为李欣儿着想还是出于眼前现实的考虑,王源觉得都应该去参与这次冒险,他可不想李欣儿拖着病体去送信,然后被金吾卫擒拿在路上,而自己也必定难以逃脱。 “好,我替你送这个消息出去,不过我并不想惹上麻烦,所以送了信之后的事情我绝不在参与。” “多谢王二哥,我这便写信,明日一早,请你拿着我这封信去东市书画街找到一个叫墨香斋的铺子,上午的时候东市不开业,你到后门口敲击门环,三短一长连续两次,便会有人来开门。” “开门人会带你去见墨香斋的潘掌柜,见了潘掌柜,你便问他‘那副灞桥烟柳图卖几贯钱。’他若回答‘灞桥柳如烟,无价之物,只赠有缘。’你便回他‘相逢便是有缘,我便是那有缘人’那掌柜若是回答‘金钱可免,请有缘人留下墨宝。’然后你便可将我的信交给他了。 王源听得头皮发麻,这可是典型的特务接头的做派,原以为电视电影上说什么‘天王盖地虎’之类的话都是胡诌,哪知道早在大唐王朝,人们便已经这么干了。 不用说,这墨香斋必是联络李欣儿和太子之间的中间站,太子这么干,李林甫也必会这么干,很多其他人也会这么干。也许表面上看着寻常的店家商铺,暗地里或许便是个特务据点;也许普普通通的一个仆役,便有可能是别人安插的眼线,想想真是可怕。大唐天下安定繁荣,貌似天下升平一切平静,但若不知这些内情,又怎知朝廷中暗流涌动,相互倾轧的残酷事实。 “可记下了?万万记住这些话,一个字不能多也不能少,否则便有性命之忧。另外,如果墨香斋周围有可疑之人出没,你便不能现身,须得立刻回头,奴再想其他办法。”李欣儿郑重叮嘱道。 王源吁了口气,点头道:“记住了,我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但愿十二娘你不会害我。要知道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害了你的救命恩人,你良心上会受一辈子的谴责。” 李欣儿噗嗤一笑道:“放心,我怎会这般没良心,待我伤好之后我会好好的报答你的。” 王源斜眼看她揶揄道:“如何报答?” 李欣儿道:“我这么多年来也积攒了不少钱财,可以给一大笔钱给你,你读过书,何不去继续读下去,将来也许会当官也未可知。” 王源摇头道:“官我当不了,给我一笔钱我讨个媳妇倒也不错。” 李欣儿啐了一口道:“胸无大志。” 两人吃了些东西,李欣儿开始写信。王源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找了一会,没找出半张纸来;李欣儿急中生智撕下自己浅色布衣一片来当做纸张。没有笔墨便用烧了一半的细柴当笔,用前面的木炭写字,满满当当写了一大片,叠好之后,李欣儿摸出随身的一只香囊,将布片信塞在里边,密密的重新缝上口。 第十八章 卖傻 王源也没追问信中的内容,李欣儿干这些的时候,他在一旁翻着公孙兰留下的大包裹。里边好几件新衣服,有男有女,看来不仅是给李欣儿准备了,也给自己准备了。更让王源高兴的是,公孙兰留下了十几贯铜钱,这可是一笔大数目,王源毫不客气的尽数塞进自己床下的木箱中,锁的严严实实。 “王二哥,信就在香囊内,你明日连同香囊交给潘掌柜便可。” 王源接过香囊揣在怀里道:“你为何不请求公孙前辈替你送这封信。” “师傅认为我贪慕虚荣,更对我为太子做眼线之事深恶痛绝,我刚开口,便被她一口回绝了。无论我怎么恳求,她都不肯帮我,你也亲眼所见,师傅就这么拂袖而去,我想这辈子她不会再原谅我了。” 王源笑道:“那可未必,令师对你还是关心的,否则怎肯来替你解毒?而且你瞧,包裹里从外袍到内衫甚至布袜她都替你准备好了,这不是对你的关心这是什么?” 李欣儿翻动王源递过来的包裹,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呜咽道:“师傅从我小时候便对我照顾的无微不至,我的衣服鞋袜都是她亲自缝补,每天清晨替我梳头扎髻,就像我的娘亲一般。是我的不辞而别伤了她的心,我实在有愧于她。” 王源叹息道:“你为了报父母之仇忽略了她对你的关爱,也难怪她对你绝情,我若是你,怎也要竭力挽回。我看的出,你师父其实外冷内热,也许会有机会。” 李欣儿点头道:“多谢开导。” 夜色已深,王源给炉子加了柴抵御越来越冷的寒气的侵袭,看着李欣儿闭目睡去之后,自己拿了草帘铺在地上,盖上薄被躺下。脑子里东想西想难以入睡。耳听屋外呼呼北风吹过树梢,王源的脑子里也像寒风掠过的树梢一般难以安定,一会儿觉得自己不该多管闲事,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谨小慎微安于平庸,纠结到半夜才沉沉睡去。 天明之后,李欣儿早早便叫醒了王源,王源知道她的用意,帮着李欣儿洗漱之后,踏着晨光去文大娘铺子里买了两碗馎饦汤和烧饼打包回来,两人热热的吃了早饭,王源便收拾好准备出门。 李欣儿不放心的又复述了两遍接头暗语,殊不知王源早已记得滚瓜烂熟,昨夜在睡前已经不知念叨了多少遍了。 锁门出了永安坊,街道上的积雪冻得**的甚是滑溜,街上很多人走着走着便刺溜摔上一跤,王源也未能幸免,连摔了好几跤,摔得屁股生疼。龇牙咧嘴之余,心中不免腹诽起大唐京兆府来。好歹也要组织个铲雪队什么的,就这么任由街上积雪化了又上冻,冻上了再化,搞得长安街市上一片狼藉,这也太丢大唐盛世的脸了。 气喘吁吁跌跌撞撞的走了一个多时辰,太阳升到树梢的时候,终于赶到了东市。王源第一次来东市,虽然和西市一样,要到午后才开市,但王源还是能感觉到东西两市的不同。东市街道更加的整洁,铺面也更加的阔气,明显比西市高端。 王源明白,西市大多是平民交易的场所,所买卖的商品也都是廉价的基本物资,而东市则更倾向于高端豪奢的商品。若是打个比方的话,西市可比为是个巨型大超市,所有生活必须品应有尽有,而东市便是精品免税店,卖的都是些又贵又不实用的。 譬如王源要找的墨香斋便是单独开辟出来的一条字画古玩的街道上,寻常百姓之家怕是一辈子也不会想到来买副名家字画或者是精美古玩回家玩赏,所以西市根本没有这些玩意儿,而东市则专门开辟了一条街数十家铺面去经营,这便是最大的区别。形成东西市如此巨大差别的原因很简单,长安城朱雀大街以东数十坊是官宦豪富宗族之家聚集之处,他们的需求跟寻常百姓可大大不同,这也表明,长安东西两市各自的特点其实是很科学的,面对的主顾不同,货物也自各有偏重。 王源很快就找到了那家挂着洒金大匾额的墨香斋,一甩三间大铺面甚是气派,分上下两层,占据着东市南街最好的位置。铺板紧闭,王源绕往墨香斋后门,发现后面居然有个院子,十几棵光秃秃的大树高出围墙数丈直通通的立在哪里。 后院的门也紧紧关闭着,王源蹲在远处静静的观察了一会,确定左近没有可疑之人在晃悠,这才吸了口气快步上前来,伸手扯乱衣衫,又将发髻弄得犹如爆炸头一般,还伸手在墙壁上抹了灰泥涂在脸上,瞬间变成街头上的流浪汉模样,这才按照三短一长的规律敲打院门。 两遍之后,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院门打开,一个头戴布帽面容和气的中年人探出头来。 “客官找哪位?” 王源瓮声瓮气道:“和你家潘掌柜越好来谈生意的。” 那中年人上下打量了王源几眼,眼神中带着疑惑,但还是伸手道:“请进,请随我来。” 中年人头前带路,带着王源从店铺后回廊左首的木梯上去,来到二楼最东边的一间房门前轻轻叩门,里边传来一声苍老的咳嗽声。 “掌柜的,有老主顾寻你,三短一长。”中年人低声回禀。 门哗啦打开,一张满是皱纹须发斑白的老者出现在王源面前,本来脸上带着微笑,但在看到王源的一瞬间,老者神情骤变,双目如利剑在王源脸上扫视。 “三短一长?”老者冷声道。 “是……是啊,我没有听错。”中年人低声诚惶诚恐的答道。 老者哼了一声,看了王源数眼道:“请进。” 王源一边挖鼻孔一边迈步进了屋子,哐当一声,门从身后关的严严实实,屋子里只剩下那老者和王源。老者端坐长几之后,手中不知何时拿了一柄长剑,正用一团丝绒轻轻擦拭,却不发一言。 王源清清嗓子大声道:“那副灞桥烟柳图卖几贯钱。” 老者双眉一挑看着王源,缓缓道:“灞桥柳如烟,无价之物,只赠有缘。” 王源大声道:“相逢便是有缘,我便是那有缘人。” 老者站起身来道:“金钱可免,请有缘人留下墨宝。” 王源伸手从怀中掏出香囊递过去,转身朝门外走。老者抓起香囊开口道:“且慢离去,稍待片刻。” 王源停下脚步道:“干什么?”,老者指了指面前的蒲团示意王源坐下,王源翻翻白眼一屁股坐在蒲团上,抖着大腿看着老者。 老者用剑尖挑破香囊,取出那张写满字的布条,只看数眼,立刻脸色剧变,匆匆看完之后,低声喝道:“来人。” 房门外立刻进来两名身着伙计青衣小帽服饰的汉子,老者飞快将布条塞入一只信封之中,用印章封住封口,急速道:“即刻将此信送回府中,交给大老爷亲阅,不得耽搁。” 两名汉子拱手应诺,结了信封咚咚咚小跑出门,不一会院子里传来马匹的嘶鸣声。 老者回身坐下,怔怔的出神,王源吐了口浓痰吸吸鼻子道:“掌柜的,我可以走了么?|” 老者这才回过神来,看着王源道:“这位兄弟,你从何处来?” 王源道:“在下住在永安坊。” 老者道:“十二娘是你救的?” 王源道:“是啊,现在还在我屋子里养伤呢。” 老者目光锐利扫视王源道:“你为何救她?” 王源道:“我看她长得漂亮,所以救了她。” 老者面露微笑道:“你想捡个便宜媳妇是么?” 王源啐道:“我可没那想法,她虽生的漂亮,又受了伤,但我可不会趁人之危。我永安王二可是出了名的讲义气的,你可别狗眼看人低。当然了,她要是愿意以身相许,我当然也不拒绝。” 老者被骂狗眼却不太生气,呵呵笑道:“好个永安王二,确实不错。王二,你可知她是什么人么?” “我哪里知道她是什么人?问她她也不说,只叫我帮忙送这封信来,教我怎么见到你们。你们这些人真是奇怪,要见个面还这么麻烦,还要说什么暗语。”王源不满的道。 老者微笑道:“你也知道这是暗语么?” 王源笑道:“当我傻子么?我当然知道这是暗语,牛头不对马嘴的。你们怕不是做生意的吧,做生意的可不会这么神神秘秘。” 老者静静道:“我们是杀人放火的强盗,你信不信?” 王源哈哈笑道:“你这掌柜的真会说笑,哪有你这么老的强盗?别以为你拿把剑我就害怕,我见过强盗,手里都拿着九环鬼头刀,那有哪这轻飘飘的破剑的。” 老者呵呵道:“你见识真广,老夫问你,你送来的信中什么内容你可知道?” 王源瞪眼道:“我哪里知道,刚才你自己不是看了么?还来问我?我王二大字不识一个,十二娘当着我面写的信,那些字识得我,我可不识得他们。十二娘骗的我好惨,她说我送了信之后你们便给赏钱,可你这掌柜的尽顾着问话,一文钱也没见着,我可不爱搭理你们了,我要走了。” 王源拔脚就走,那老者厉声喝道:“站住。” 王源咧嘴道:“怎么?我好心送信还犯法了不成?” 老者从身后木架上的盒子里哗啦啦取出一个布包抖动,布包之中发出铜钱撞击的哗哗声,老者微笑道:“赏钱在此,拿去吧。” 王源一个饿虎扑食将布包拿在手里,紧紧攥住眉开眼笑道:“这还差不多。” 老者一只手突然抓住王源的胸口衣服,另一只手手腕一翻,长剑倏然抵到王源喉头,冷声道:“王二,今日你来这里的事情不准对任何人提起,最好忘了今日之事。回去后好生伺候十二娘,等她伤好之后送她离去,不得对她无礼。否则我叫人去割了你的脑袋。” 王源吓得面色发白,点头如啄米道:“饶命,饶命,小人一个字不说,原来你们真是强盗,难怪十二娘带着剑在身上。” 老者狞笑道:“你知道就好,闭上嘴,当什么也没发生,老夫会派人守在你家左右,你若敢乱说话,永安坊的英雄好汉王二便成了具无头死尸了。” 王源咽着吐沫连连点头,老者松开他的衣领,迅速写了几个字塞入信封,用印章封口塞到王源手中道:“带这封信回去给十二娘,你若敢偷看,老夫教你今夜便死。” 王源忙道:“不敢,万万不敢。” 老者低喝道:“滚吧。” 王源连滚带爬的下了楼出了院子,飞也似的离开东市。 第十九章 蛇蝎 走在回家的路上,王源心情沉郁之极,因为他知道从现在开始,自己真正的麻烦就要来了。 在来时路上,王源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自己就这么傻傻的替李欣儿送信,那是件极为危险之事,因为这意味着自己知道了太子在外安插眼线的天大秘密,甚至连秘密联络的地点和暗号都知晓了,这对自己实在太危险了。 而且王源半路上也挑开针脚偷看了李欣儿缝在香囊中的那封信的内容。倒不是想窥伺什么,而是王源不甘被蒙在鼓里,万一信中写对自己不利之事,自己也好心里有个底,因为王源以及隐隐感觉到李欣儿不可信任。 然而那信中的秘密让王源心惊胆战,后悔自己看了这封信,信上写的确实是李欣儿口中所述的,在相国府中偷听到的一桩精心谋划的陷害朝中大员并牵扯太子李亨的大阴谋。若说只听李欣儿口述还不足为凭的话,此刻白纸黑字写着,自己陷入便已板上钉钉了。 两件事都明白了之后,王源有一种拔腿就走的冲动,本能的想远离这一切。但他心里也明白,就算一走了之也无法逃离这一切了,无论自己看没看这封密信,从接过这封信的时候起,自己便无退路。 来时路上,王源心中天人交战,这封信送还是不送是个值得认真思考的问题。 送这封信固然会有极大的危险,但不送此信似乎危险更大。李欣儿康复之后和太子李亨联络上之后,这一切无所遁形;而隐瞒的这封信的后果也足以让太子李亨把自己碎尸万段。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当朝太子要追杀一个小老百姓,那也是易如反掌。难道自己的穿越人生便在逃命之中渡过?或者是藏匿在深山老林当野人? 当然还有另一个办法,那就是立刻回家将尚无反抗之力的李欣儿给宰了,来个一了百了,杀人灭口。但是这对王源这个二十一世纪三观皆正的好青年来说,这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况且就算自己能化身为杀人碎尸狂魔,这件事也是有极大漏洞的,因为还有个神出鬼没的公孙兰知道李欣儿藏在自己家中,她可不是好糊弄的。 思前想后,王源决定还是按照原计划送出这封信去,不过为了减少危险,他决定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啥都不懂迷迷糊糊的二愣子形象。这种傻乎乎的愣头青角色应该可以让对方放松警惕,让自己在李欣儿痊愈离开之后成为灭口的对象的可能性要小的多。这也只是王源的期盼而已,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而对于李欣儿这个女子,王源也有了另外一种认知,李欣儿不可能不知道此事的危险性,可她除了竭力说服自己帮她完成此事之外,对日后的危害只字未提。 如果她另有安排倒也罢了,但如果她明知危险,却根本就是把自己当做工具,拿自己的危险不当一回事的话,那自己可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冤大头了。 …… 午前时分,王源满脚泥泞的回到了永安坊,进房之后,李欣儿从斜靠床头的姿势直起身来,满眼期盼的看着面色不善的王源。 “王二哥,事情可办妥了?” 王源淡淡道:“幸不辱命。” 李欣儿松了口气道:“那就好了,消息总算是送出去了,但愿太子能早作应对,不要被老贼陷害得手。” 王源将回信取出递给李欣儿,李欣儿接过细细查看了封口,之后背着王源拆开迅速看过,将信缓缓折叠起来攥在手中。 “多谢你了。消息已经送往太子手里了,但愿还来得及。” 王源道:“不用客气了,反正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了,希望我没有帮错人。” 李欣儿闪着眼睛看着王源道:“王二哥是不是不高兴了?你脸色不太好。” 王源哈哈佯笑数声道:“哪有不高兴?我开心的很。就是有些心塞,有些伤心。李姑娘好生将养身子,赶快康复离开这里吧,这是我目前唯一的愿望。” 李欣儿静静道:“王二哥便如此讨厌我么?抑或你在担心什么。” 王源冷笑道:“我担心什么你会不知?你并非天底下最聪明的人。” 李欣儿低声道:“你终于明白啦,我知道以你的聪明必会发觉这一点,昨日求你替奴送这封信,实际上是踏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王源心里怒火升腾,低吼道:“你既知道,但还是花言巧语说服我去帮你,你便这般报答我救命之恩的?” 李欣儿轻声道:“王二哥莫发怒,奴不得已而为之,如果不送出这个消息去,老贼的阴谋一旦得逞,太子一党必受重创,奴父母之仇便更加渺茫了。” 王源冷笑道:“那又关我何事?你为了自己报仇,便将我置入危险之中?” 李欣儿静静道:“王二哥莫生气,我不会让你有危险的,事实上昨日我已经想好了,你替我送了这封信之后,无论是谁想对你不利,我都将誓死保护你的安危。我身子痊愈之后也不会离开这里,我就留在这里保护你。” 王源愕然道:“你留在这里?” 李欣儿缓缓点头道:“是,奴便留在这里,谁意图加害于你,奴便杀了谁。” 王源咂嘴摇头道:“决然不可,你留在这里我反倒会很危险,金吾卫前来搜查又当如何?” 李欣儿道:“不用怕,我有另外的身份,且会易容之术,只要你不说,他们就算面对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唯一担心的是你坊中乡邻会惊讶我突然出现在你家里,所以你需要替我遮掩身份。” 王源瞠目道:“如何遮掩?我无亲无故众人皆知,最近编排了个子虚乌有的远房表姐,而你年纪比我小,显然不适合做这个表姐。而且即便是表亲,也不能天天跟我住在一起。” 李欣儿垂头沉思半晌,忽然抬头道:“如果我跟你成了亲,我便可名正言顺住在这里了。” 王源张大嘴巴愕然道:“你要嫁给我?” 李欣儿面色微红,斥道:“你莫想歪了,只是掩人耳目而已。” 王源摇头道:“还是算了,对你我名声都不好,将来你嫁不了人,我也讨不到好老婆,谁家好姑娘肯嫁给个成过亲的穷小子呢?也许会有别的办法。” 李欣儿冷笑道:“我一个女子都不担心名声,你倒来担心。” 王源道:“你我本就不是一样的人,你为了目的可以什么都做,我却不成。” 李欣儿怒道:“莫怪我没提醒你,墨香斋是太子联络密探的主要据点,他们绝不会任由你逍遥。你现在还活着,那是因为他们需要你回来照顾我,否则你刚才便出不了墨香斋的门了。” 王源冷笑不语。 李欣儿将手中那封信丢过来道:“你自己看看这封信,潘掌柜亲笔写的是不是?” 王源展开皱巴巴的信纸,上边写着几行字:消息已送东宫,金吾卫暗哨恐已封锁永安坊左近,故暂时不能救你脱险,自己保重,伤愈离开之时,杀此人灭口,切记切记。 王源破口大骂,将信纸撕得粉碎,怒道:“你们这帮人都是疯子,我这便去告密,将一切统统告知官府,你的那封信的内容我也看到了,咱们来个鱼死网破。” 李欣儿冷声道:“你不会这么做的,你若想这么做,上午便携密信去告密了。” 王源怒骂道:“那是我还抱有一线希望,没想到你竟是个蛇蝎女子,也没想到你们这帮人如此狠毒,我现在没有退路,还怕什么?” 李欣儿冷笑道:“告了密你也是死,自己想想便明白了。我说了,会保护你,我以我死去的爹娘起誓,必不会让他们杀了你,我当然也不会动手杀你。伤愈之后我会亲自去解释此事,我就说……已经和你结为夫妻,而你对一切毫不知情,太子也许会看在我跟随他这么多年办事的份上放过你。” 王源怒道:“如果他们执意要取我性命呢?” 李欣儿冷然道:“我已经起誓,你还要如何?你若不愿意答应此事,我也不强求,若非是你救了一命又帮了我的忙,你的死活于我何干。” 王源怒道:“怎与你无干?若非利用我,我怎会惹上麻烦?” 李欣儿冷笑道:“我利用的人多了,手中人命也不少,那又如何?一句话,你愿不愿意我掩饰身份留下来保护你,若当真不愿,我可不会逼你。” 王源颓然坐下,喃喃道:“我这可大错特错了,悔不该听了你的话去送这封信,你师傅说的对,该离开你远远的,可惜我当做耳边之风。” 李欣儿柔声安慰道:“二郎莫懊恼,我说了这次决不会忘恩负义的,昨夜请你送信去的时候我已经想的很明白,我已经让师父她伤心失望了,这次绝不会再伤害一个救了我性命的人,如果有人要杀你,他必须踩过我的尸体才成。” 第二十章 假婚 数日后,李欣儿已经能起床走动,然而正因能自由行动,也数次几乎被人发现踪迹,幸亏王源绞尽脑汁的掩饰才没有露陷,但已经让街坊邻居们疑窦重重。王源意识到,这样下去将会很危险,李欣儿也明白这一点,于是要求实施假成亲计划。 王源虽然觉得这有些可笑,但当此之时,处于保护自己和李欣儿的考虑,倒也不得不被迫同意。 正月十九值夜的时候,王源将黄三拉到一旁说话。自从那日被王源训斥之后,黄三好几天都没敢跟王源说话,好几次想要搭讪,都被王源板着的脸吓得不敢靠近,但仍旧默默的帮王源做这做那,好几次还跑到王源的院子里帮着劈柴,只是没敢进王源的屋子。 也正是如此,王源才觉得李欣儿的行踪有些掩藏不住,决定赶紧将这个假媳妇的身份落实下来。 “二郎,你不生我气了?”提着灯笼的黄三满脸赔笑的看着王源。 王源道:“早不生气了,自己兄弟生的哪门子气,三郎,今儿有些事要跟你商量。” 黄三道:“商量什么,吩咐就是了。” 王源道:“我要成亲了。” 黄三惊讶道:“成亲?谁家姑娘?什么时候的事儿?” 王源笑道:“还记得我那个远房表姐么?那日她来了之后,见我尚孑然一身,回去后便跟我那表姐夫商量要帮我物色一门亲事。好巧不巧的是,表姐夫老家陇州有个堂叔,去年陇州旱灾闹得凶,好多人家颗粒无收,日子过的艰难。我那表姐看上了那堂叔的女儿,希望替我撮合这门亲事,正好那堂叔家中糟了灾也养活不了一家子人,所以答应只要给八贯彩礼钱,便可成了这门亲事。” 黄三拍手道:“好啊,这是好事啊,只是这彩礼未免多了些,这家是卖女儿么?” 王源笑道:“莫这么说,人家养了这么大的女子嫁给了我,怎也要给人家补偿。表姐传了话来,这事要办就快些办,于是我想着这几日便把事情办了。” 黄三咂嘴道:“好事是好事,但就怕这种京外贫寒人家的女子不合二郎心意啊,我总觉得二郎你将来是要飞黄腾达的,将来的夫人起码也是个官家小姐。” 王源道:“哪有那好命,不过那姑娘我倒是偷偷见到了,此刻就在表姐家中。模样周正,性子也还算温婉,寒家女子居家过日子必是个好帮手,反正我也到了岁数了,娶了也就娶了。” 黄三点头道:“二郎觉得好就成,二郎孤身一人日子也是难熬,说吧,还少多少钱?我家里还有两贯多,剩下的我替你去赵坊正家里去借,总要办个热热闹闹的。” 王源摆手道:“我不是要借钱,我是请你帮着张罗,我自己出面怕是没人搭理,三郎你在坊里中面子大,帮着请几个懂规矩的帮着张罗一番,也不要太隆重,热闹一下就成了。” 黄三皱眉道:“那彩礼怎么办?你有那么多钱么?” 王源从怀里掏出鼓鼓囊囊的钱袋来交到黄三手上道:“这里是五贯钱,置办酒席用的,其他的不用操心了,表姐帮我借了点都搪塞过去了,我看了日子,三天后宜婚嫁,到时候天一亮我叫辆马车接了姑娘回来,进了屋子拜个堂磕个头,你帮我张罗酒席让乡亲们吃一顿就成了。别的一概从简。” 黄三连连点头道:“知道知道,一切有我,二郎放心就是。” 其后两日,王源亲自动手,将三间土屋好好的整饬了一番,裂开的墙壁,漏雨的屋顶,乱糟遭的庭院都用心整理了。换了几张门帘和窗帘,将大门涂了新漆,还买了两对大红灯笼挂上。窗户上门楣上贴上西市买来的大红喜字。弄完之后,倒也焕然一新喜气洋洋。 其间黄三带着几个熟人要来帮忙,被王源通通谢绝;黄三很是纳闷,为什么二郎偏要自己干的要死要活,就是不愿接受自己的帮忙,难道还在生自己的气不成?不过王源坚持不准他帮忙,黄三也是无可奈何。好在终于在婚前最后一天帮王源从西市买回了几件家具,这才觉得稍稍心安。 正月二十二清晨,本约好寅时初去东城接新娘子,当黄三领着文大娘赵婆子等几名坊中帮忙的邻居来到王源家中的时候,却发现堂屋之中身着大红喜服的新娘子已经亭亭玉立站在堂上了。 黄三吓了一跳,忙向穿着一新的新郎官询问,王源轻描淡写道:“过了夜半我自己雇了马车接了新娘子来,半夜前方知丈人家陇州那边的规矩是越早接越吉利,要求男方早早接了新娘子过来。这不,来不及通知你,我便自己雇了马车接了过来。” 黄三惊讶不已,不过也无话可说,倒是文大娘探头问道:“对方亲眷怎地一个不见?” 王源道:“丈人丈母不在京城,表姐表姐夫来了就走了,所以没有对方的亲眷在此。” 文大娘叉腰摇头啧嘴道:“你这算是哪门子成亲?一点规矩都不讲,这可是大娘我见过的最奇怪的成亲。” 王源拱手作揖道:“各位多担待,替我张罗婚宴拜了天地就成,酬劳是不会少的,只要有坊里你们几位老人家在场见证就成,礼数什么的咱们平头百姓也不用那么讲究了。” 众人倒也无话可说,人家自己都不嫌寒酸不怕不吉利,外人瞎操心什么?当下轰轰烈烈各自分头操办起来,红烛点起,火盆烧起,跪拜天地,唱好说福,直至夫妻礼成,送入洞房。 天明之后,院子里在黄三的张罗下也摆上了从左邻右舍借来的桌椅,几大布袋的糕点果品摆上桌子,一下子便吸引了众乡邻的眼球;等黄三将几十只鸡鸭,五只肥羊和一大筐鱼搬到临时搭建的大灶旁边的时候,连文大娘也瞬间觉得王家二郎的婚礼除了礼节尚缺之外,其他的无可挑剔,这是一场大操大办的婚宴。 “啧啧啧,这么多点心和荤菜,二郎这是花了多少钱啊。”张家大嫂咂舌道。 “起码要五六贯钱的样子,瞧这十几张桌子,这是要请上百人来吃婚席的架势,王家二郎这是发了财了啊。”李家大婶也咂舌道。 “你们知道什么?瘦死骆驼比马大,王家原来就是大户,人家老爷子临死前没有安排?叫我说,一定是二郎找到了王家老爷藏下来的钱财,还好之前没找到,不然全白送给平康坊那娼妓手里了。”赵家娘子道。 “赵家的说没错,听说这媳妇儿是花了八贯彩礼买来的,你想想,八贯呢,一个月前二郎还穷的差点饿死,这婚礼加上彩礼,起码十几贯钱,这么一大笔钱,攒个一年也攒不起来,二郎要不是得了祖上的财物,便是发了意外之财了。这小子真是走运。” “你们乱嚼什么舌头?”文大娘叉着腰出现在几名鬼祟说话的妇女面前,横眉怒斥道:“请你们来是帮忙摘菜干活准备婚宴的,可不是请你们来嚼舌根的,二郎大喜日子,你们这些烂舌头的嚼以前的陈年往事作甚?见不得人家好?” 众女子齐齐闭嘴,低头赶紧洗菜洗碗碟,跟文大娘斗嘴,那绝没好下场。文大娘可是永安坊第一骂架王,人是不错,但你可别惹了她。 十几名乡邻忙碌不休,杀了鸡鸭宰了肥羊,中午时分,几大锅的好菜分盘上了桌子,每桌十道大菜,摆的满满当当。这时候黄三带着人将坊中的客人都陆续请到,众人一看,都是些拄着拐杖的老头老婆子,都觉得奇怪。一问方知,今日王源邀请的客人都是永安坊的老者,其余的一个没请。 这些老人家平日都是家中累赘,受够了白眼,吃惯了冷饭,一个个嫌自己活得太久,今日忽然成了香饽饽。闻着鸡鸭鱼羊之味,没牙的嘴巴里泛起津水,一个个双目放光,喜出望外。 待菜一上桌,老者们比年轻人动作还快,掉落牙齿的牙床比壮年人的健齿还要有力,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了个腮帮子鼓鼓满嘴冒油,众乡邻一个个看的目瞪口呆。 百叟大快朵颐之后,流水席才正式开始,黄三带了搬来十几坛浊酒,剩下的菜肉尽数上席,所有参与帮忙的拖家带口一起上,恨不得喝掉坛底啃碎菜碟,这一番闹腾直到下午未时末宴席才散去。妇人们连骂带拖揪着自家醉醺醺的男人回家,还不忘顺手牵羊拿走半碗残羹,所有人走后,院子里桌翻椅子倒下一片狼藉。 王源戴着大红花站在门口,目送每一位乡邻离去,脸上带着苦笑。黄三站在一旁咂嘴道:“哎,吃完就走,也没人留下来帮着收拾。大妹小妹,咱们一起来收拾收拾。” 黄家两个小妹妹答应一声跟着黄三.去收拾,王源也走下来帮着干活,黄英却拉住王源道:“王家阿兄,你今儿是新郎官,怎好动手?这些我们来收拾便成了。” 王源扶正一张条凳笑道:“大妹,我见你今天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谁惹了你了?你阿兄骂你了么?” 黄英忙摆着小手道:“没有没有,奴没有不开心。王家阿兄今日成亲,我怎会不开心?刚才我进新房看了阿嫂,长得好漂亮,王家阿兄真是有福气,阿嫂也有福气,你们好相配啊。” 王源笑道:“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是相配?” 黄英悠悠道:“奴可不小了,奴已经十四了。” 王源点头道:“能找婆家了,叫你阿兄帮着物色,你成亲时王家阿兄定给你办的热热闹闹的,场面大大的。” 黄英一扭头走远,甩过来一句话:“奴才不要找婆家呢,王家阿兄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 王源愕然,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话惹得黄英不开心了。 第二十一章 杀机 几人收拾了半个时辰,总算是将院子里收拾干净,借来的桌椅碗碟锅灶等也一一归还,天色也近黄昏。王源将特意藏起的一碟煮鸡拿出来,黄英帮着炒了盘冬菜,王源拉着黄三在屋子里吃喝起来,王源看的清楚,黄三从凌晨忙到现在可是一点没吃,嗓子都快喊哑巴了。 兄弟二人喝光了一坛酒,吃光了两盘菜,都有些醉意熏熏,直到陪着房里李欣儿说话的黄英出来夺了黄三的酒盅,黄三这才意识到原来夜已经很深了,于是踉跄着告辞离去。 王源打着酒嗝送出院子,回身进屋关上大门,在堂屋之中呆立了一会儿,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想了想还是往贴着红喜字的东厢房走去。 东厢房里点着红烛,新添置的梳妆台前,李欣儿对着镜子梳理长发,见王源醉醺醺的进来,站起身皱眉道:“臭也臭死了,酒味太浓。” 王源一屁股坐在新床新被褥上歪着身子便倒下,李欣儿忙低声叫道:“干什么你?莫忘了这可是假成亲,你要是有非分之想,可休怪我给你好看。” 王源无力摆手道:“我没有非分之想,又累又困只想好好睡一觉。” 李欣儿跺脚道:“你睡床上,我睡何处?” 王源猛然坐起,喷着酒气指着李欣儿道:“你给我听好了,我睡床上,你睡哪里我可不管,挂在墙上都成,莫来烦我。总之一句话,我不想睡在冰冷的地铺上了,这屋子是我的,床也是我的,我爱睡何处睡何处,你懂了么?” 李欣儿还是第一次见王源发火,一时有些发愣,见王源眼睛直勾勾的迷迷蒙蒙,知道他喝醉了,加上自己对王源心有愧疚,于是忍住不和他争吵。正欲宽慰几句王源,却见王源直挺挺的倒在被褥上,立刻便鼾声大作起来。 李欣儿叹了口气,皱眉上前踌躇了一会,终于蹲下身子替王源脱了鞋袜,又吃力的挪动王源的身体,将他身上的新郎服脱下,移动到合适位置盖上被子。站着发了会愣,终于吹熄烛火,轻轻上床缩在一角尽量不碰王源的身子闭上眼睛睡去。 …… 红烛摇弋,美人如玉;喷香的身体,柔软茁壮的胸部,手感弹人的大腿,王源心中升腾着**之火,一把揽住那个美妙的身体胡乱抚摸,嘴巴凑上去乱吻。 突然间,王源觉得手上疼的刺心,怀中那具柔软的身体上长满了尖刺,一惊之下张口欲呼,却发现嘴巴被一张柔软的手掌堵了个严实,同时也清醒过来。这才意识到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场春梦。 “嘘,莫出声,有动静。”耳边李欣儿低低的说话,热气吹得王源耳朵柔柔发痒。 黑暗中王源仰视着上方李欣儿面庞的轮廓,看到她一双眸子闪闪发亮,警惕的听着动静,王源感觉她不是在说笑,也竖起耳朵细细倾听。 “吧嗒!吧嗒!”门闩轻轻的响动,声音细微到极致,王源记得自己家的大门有暗闩,这正是暗闩起落发出的声响,不由得紧张起来。 “你别动,待会你躲在床侧,其他一切有我。”李欣儿低低窃语,伸手在垫被下缓缓抽出长剑来。 王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头皮有些发麻,只见李欣儿轻提长剑缓缓起身,慢慢走到房门侧边凝神站立。于此同时,哗啦一声轻响,王源知道,门闩已经被拨开了。 外边突然一阵死寂,好像这一声比较大的声响也让意图闯入的人吓了一跳,此刻一定是屏息听着动静。王源急中生智,发出几声鼾声,还啪嗒了几下嘴,假装尚在熟睡之中,果然大门轻轻被推开,脚步沙沙有人走进的堂屋。 片刻后,新房门口的花布帘微微掀动,一个模糊的黑影探出了半个身子,手中兵刃闪着寒光。只见李欣儿挥剑急砍,就听哎呦一声,那黑影大叫着扑倒在地,但瞬息之间,身子便被后面的人拖了出去。 “十二娘,你竟敢动手?”外边有个粗豪嗓音气急败坏的低喝道。 李欣儿低声怒斥道:“潘成芳,我便知道是你,识相的赶紧滚出去。” 外边受伤的人哀声大叫,粗豪嗓音喝骂道:“嚎什么?忍着,不然老夫叫你永远叫不出声来。” 果然,呻吟声瞬间消失不见,只听到压抑的粗重喘息之声。 “十二娘,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老夫给你的信你难道没有看?老夫今夜前来就是知道你下不了这个狠心,所以来帮你料理此人,没想到你居然敢反抗,你是要跟罗衣门作对不成?你要背叛太子么?” 李欣儿冷声道:“此人现在是我的夫君,我们今日已然成亲,你要杀我的丈夫,我岂能愿意?” “呵呵呵,你疯了么?嫁给这个蠢货?李十二娘美艳无双武艺冠绝,居然嫁给一个蠢笨如猪的混混,是你疯了还是老夫疯了?”粗豪声音嘶哑的笑着,听得人头皮发麻。 “那是我的事,从今日起,他已经是我的丈夫,谁想要杀他,先问我李十二娘答不答应。潘成芳,我告诉你,我夫君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你根本没有必要杀了他。” “你说没有必要便没有必要?那还要罗衣门的规矩作甚?太子怎么跟我们说的?看来你将门内规矩和太子的话都当做耳边风了。” 李欣儿冷声道:“太子那里我自会亲自解释,但今日你若要动手,我们便来个鱼死网破。潘成芳,我李十二娘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就凭你和你手下几个混混,休想耐我何。” 门外老者嘿嘿笑道:“老夫知道你武艺高强,若是平时,老夫自然不敢来惹你,可惜你现在重伤未愈。老夫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不识相,老夫便立刻杀进去,今日那人必须要死。” 李欣儿冷哼道:“那你就试试。”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闪过,布帘断成两截,紧接着一件黑乎乎的物事飞了进来,李欣儿娇叱一声挥剑劈下,哗啦一声那物劈碎成数片,房中顿时弥漫着酒气,原来是一只摆在门外的空酒坛。 “动手。”随着酒坛碎片的落地,门外一声短促的命令响起,紧接着,数条黑影窜进屋内,剑光霍霍之中,李欣儿不得不连退数步占住有利方位。 火光闪动,一名黑衣老者举着一只燃烧的火把缓缓进屋,王源看的真切,这老者正是那日墨香斋见到的潘掌柜。 “宰了那小子。”老者目光狠厉,向躲在大床内侧的王源一指。 两名黑衣人举剑飞扑而上,李欣儿娇叱一声,脚尖点地腾空飞跃,身形扭转之间已经拦在黑衣人身前,长剑舞动,顿时星星点点全是寒光扑面,逼得两名黑衣人身形后撤,手忙脚乱。 一名黑衣人退后稍慢,手臂上已经被刺中一剑,血珠渗出,滴滴答答掉落地上。 “潘成芳,你不要逼我。”李欣儿微微喘息,低声斥道。 “好,很好,看来你真是为了保这小子的命而要背叛太子了,老夫今日杀了这小子后便绑了你去见太子,请太子殿下发落于你。老夫知道你受公孙大娘真传,剑器舞中悟出的剑术精妙无双,很想领教领教,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老者缓缓从腰间抽出一支长长的黑色兵刃,啪嗒一抖,发出呜呜声响,竟然是一根长约丈许的软鞭,黑魆魆不知是何材质所制。 李欣儿娇叱一声挥剑而上,长剑飘忽不定,剑尖虚晃数下,疾刺潘成芳手臂,潘成芳脚步移动,抖动长鞭,长鞭发出呜呜声响从脑后向李欣儿袭来,两人在狭小的厢房内交上了手。 王源站在李欣儿身后的床铺内侧焦急的观望,苦于插不上手。他知道李欣儿身子尚未痊愈,只是过了七八日光景,按照公孙兰的说法,起码需十日以上才能痊愈,现在还不能剧烈打斗。但现在这情形,王源也是干着急没有办法。 李欣儿和潘成芳瞬息之间交手数十合,李欣儿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明显已经体力不支,潘成芳嘿嘿笑道:“不过如此,老夫还当你有多大本事。你们几个还愣着作甚?还不去宰了那小子?” 几名观战的黑衣人闻言抄着兵刃跃上床头便朝王源扑来,李欣儿想要去阻挡,却被潘成芳的长鞭缠住脱不开身。王源眼看几名黑衣人凶神恶煞般的扑到,急切之下身子一矮钻入床下空隙。床上几名黑衣人毫不犹豫挥剑隔着床板擦擦擦朝床下乱刺,只听王源在床下惨叫一声,随后便无声无息了。 李欣儿惊惶不已,挥剑迫开老者,回头急促叫道:“二郎,二郎,你怎样?” 潘成芳嘿嘿笑道:“李十二娘,你可真是疯了,瞧你这样子倒像是真的喜欢上了这小子,可惜他怕是已经听不见了。你听着,老夫不想杀你,但你要乖乖跟老夫去见太子,若你反抗,老夫便顾不得什么了,就算太子事后怪罪,老夫也不怕。” 李欣儿发髻散乱,呼吸急促,身子微微的发抖,她自己也没料到,伤势尚未痊愈,潘成芳便带人来了;此人阴险狡诈,对自己一直怀有企图,定是听说自己和王源成亲,这才夜间来袭。 第二十二章 突袭 潘成芳嘿嘿冷笑,挥手示意几名黑衣人上前下了李欣儿的兵刃,几名黑衣人忌惮李欣儿武功高强,不敢贸然冲上,持着兵刃在一侧寻找破绽。 猛然间,床下一条人影迅速滚动而出,一瞬间便来到了潘成芳侧后,潘成芳反应迅速,看清是王源从床下滚出来后,立刻侧身过来。只见王源伸手从炉子上抓起一物朝潘成芳面门砸来,潘成芳本能的举鞭抽打,澎的一声响,飞来之物被抽的粉碎。于此同时有异物四溅飞出,潘成芳只觉得头脸上一片滚烫,大叫一声回手去擦抹脸上滚烫之物。 电光石火之间,李欣儿觅得机会,身子纵跃而出,眨眼间来到潘成芳身后,长剑迅捷无比搭上了潘成芳的后颈。 “都不准妄动,谁动一动,我便割了潘成芳的狗头。”李欣儿娇叱道。 几名黑衣人正作势扑上来,见眼前情势陡变,硬生生刹住身形。 众人这才注意到地上冒着热气的粘稠之物,原来是一罐闷的滚烫喷香的黄米粥,那是李欣儿晚上放在炉火上烧煮的准备一大早食用的粥饭。这些天王源天天炖粥,李欣儿也喜欢上了两个烧饼加一碗小米粥的健康早餐,没想到这一瓦罐的粥竟然派上了用场。 “十二娘,有种便杀了老夫,老夫倒要瞧你有没有这个胆量。”潘成芳冷笑道。 李欣儿剑尖用力,微微刺破潘成芳颈后肌肤,潘成芳吃痛脸上变色,顿时住口。 “我不想杀你,今日可以饶了你狗命,但你须得立誓,在我去见太子之前不准前来骚扰,你若应了,我便放了你走,你若不应,咱们就鱼死网破。”李欣儿冷冷道。 王源叉着两只烫伤的手叫道:“十二娘,一剑杀了他,要他立誓有何用?放了他他便会反悔。” 潘成芳呵呵冷笑,李欣儿道:“那倒不会,潘掌柜虽然为人狡诈,但立过的誓言是绝不会违背的。” 潘成芳冷笑道:“你十二娘倒是对老夫很了解,不过老夫若是不愿立誓呢?你难道还真的杀了老夫不成?那样的话,你们两个也都要死在这里。” 李欣儿冷声道:“所以最好不要鱼死网破,我知道你今日前来并非奉太子之命,我也答应你,待我见太子之后,此事我只字不提。” 潘成芳转动眼珠子不语,李欣儿手上用力,剑尖再入数分,鲜血顺着潘成芳的颈部流进衣领中,潘成芳终于屈服,举手道:“老夫立誓便是,但你需尽快见太子解释此事,太子这几日心情很糟糕,你的情报迟了一步,嘿嘿,也不知太子会不会饶了你的这位心上人,到时候恐怕还是老夫要来拿他的首级。” 李欣儿冷声道:“那是后话,带着你的人赶紧滚出这里,不要让我后悔。” 潘成芳冷哼一声,看着呆若木鸡的几名黑衣人骂道:“还愣着作甚,抬着老六走。” 几名黑衣人连忙行动起来,钻出厢房,抬起堂屋中被李欣儿砍伤肩膀已经昏迷的另一名黑衣人奔出屋子。潘成芳缓缓收起鞭子缠在腰间,看也不看颈后长剑阔步而出。到了房门出回身看着王源狠狠道:“小子,你那日跟老夫装神弄鬼,今日还阴了老夫一手,你记着今日,老夫还会来找你的。” 王源冷笑道:“还不快滚?恁般话多,你要不想走,我便敲锣叫醒坊丁和街上武侯来,咱们全部完蛋。” 潘成芳狠狠啐了一口吐沫,纵身出门,片刻后和几名手下走的无声无息。 …… 危机过后,屋子里一片寂静,暗红的炉火发出红色的微光,光线虽暗淡,王源和李欣儿还是都能看到对方的样子。两人都极为狼狈,李欣儿身上的新娘服乱成一团,长发也乱糟糟披散在肩头,杵着剑微微喘息。王源就更惨了,从床下钻出后披头散发倒也罢了,身上的白麻布内衣上全是灰泥,脸上也全是污垢。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李欣儿噗嗤一声居然笑了起来。王源咽着吐沫,嗓子眼干的快要窒息,一屁股坐在床上。 “亏你还笑的出声来,差点就没命了。” “没想到你还挺有种,居然出其不意助我制住了潘成芳,真是没想到。”李欣儿也挪动脚步过来,也一屁股坐在床上,一对假夫妻呼哧呼哧喘息的像是刚刚做了什么运动一般。 王源怔怔盯着地上的一片狼藉道:“你干什么不杀了他,他还会来找我们麻烦的。” “不能杀他,他是太子手下罗衣门的首领,太子极为器重他,若杀了他,咱们的麻烦便真的无穷无尽了。此人虽狡诈凶狠,但却极守承诺,逼着他立誓是最好的办法,他今夜吃了亏,绝不肯再来一次,除非太子下令让他再来,那便另当别论了。” 王源嗤笑道:“立誓这种事怕是靠不住。” 李欣儿奇道:“言而无信如何立足?大唐天下但凡是个人物谁会不重信义承诺?你这话当真奇怪。便是我一个女子,立下守护你的誓言也会遵守,更何况是七尺男儿?潘成芳是有头脸的人物,他不会留下话柄。” 王源很想说:你才奇怪呢,我来的地方人人满嘴谎言,誓言就是个笑话,谁会在意违背誓言这等小事。但见李欣儿说的郑重,觉得也许这便是古今的一处不同,这时候的人们也许人性还没堕落到后世的地步。或许这个潘成芳虽然凶狠,但就是个守诺之人也未可知,自己对此人的了解怕是没李欣儿深,还是待事实来检验为好。 王源无暇多想这个问题,方才在床下差点被透床而下的利刃穿心,一柄剑贴着自己的肌肤穿过,差点没把自己吓死。好在自己急中生智迅速滚到角落,又用惨叫声欺瞒了片刻,否则自己此刻怕是一具血糊糊的尸体了。 王源强撑着发软的双腿起身去点灯,手一碰烛台便觉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不觉惊呼出声。 李欣儿忙问:“怎么了?” 王源忍着疼痛点着了蜡烛,在灯光下摊开双手,只见两只手的手掌心通红一片,右手虎丘上两个巨大的水泡已经鼓了起来,看着着实恶心。 李欣儿凑过头来也看到了,明白是刚才王源手捧滚烫的陶罐砸向潘成芳的时候被烫成了这样了。寻了布条将两只手包扎的像个木乃伊之后,王源也注意到李欣儿的脸色一片惨白,忙让她坐下,取了公孙兰留下的药丸让李欣儿服了一粒,让她赶紧躺下休息。 李欣儿也是够坚强,动手的时候便是凭着一股倔强之气死撑着,身体其实已经极为难受了,但她却吭也未吭一声。 王源去堂屋重新拴上屋门,顶了一根木头在门口,站在门后听了一会,坊内除了几声狗叫,什么声音也没,不禁佩服这帮人高来高去无声无息的本事。今日是另外的坊丁代为值夜,自己家里闹翻了天,外边的坊丁居然一无所知,可想而知,平日自己当值的时候,也不知多少高人在坊间乱窜,只是自己毫无知觉罢了。 王源回到房中将地上的狼藉收拾了,身上疲倦欲死,于是爬上床来离着李欣儿远远的合衣躺下。床上也是乱七八糟,新婚的被褥被几名黑衣人刺的七零八落,被褥里的棉絮毛皮等翻卷出来,一片狼藉也管不着了。 “哎,没想到我王源的洞房花烛之夜竟然这般狼狈,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王源叹息道。 “奴对不住你。”李欣儿满是愧疚的道。 王源摇头道:“一切皆有因,这是我自作自受。我只是担心此事没完没了,那便是大麻烦了。躲得了今日,躲不了明日啊。” 李欣儿道:“二郎放心,过两日我便去见太子,向他解释此事,太子通情达理,就算那潘成芳不守诺言欲对我们不利,只要太子下令,他便不敢动你。” 王源叹道:“我对这个什么太子殿下可没什么信心,我只是一介草民,他焉会在乎我的生死。” 李欣儿轻声道:“你不信太子,也该信我;我相信太子殿下应该会给我薄面,在罗衣门中,我的地位也算超然,太子对我也比较信任。” 王源叹口气道:“但愿如此吧,否则我便要亡命天涯了。不说这些了,睡觉,还不知能睡几个安稳觉,管他娘的,一睡解千愁。” 李欣儿默然无语,两人相隔半尺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各自想着心事。 第二十三章 访客 李欣儿久久难以入睡,心头思绪翻滚,实际上她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否会放过王源,她说那些话也是安慰王源,对王源的歉疚之感越发的强烈。王源若不是因为救了自己,本过着平静的生活,现在硬生生被自己拖入生死的境地,却并没有怎么抱怨自己,这种人当真少见。今夜之事如此凶险,换做一般人怕是已经担心的要死,可这人却显得豁达的很,和他的身份有些不相符合。 不知为何,李欣儿忽然觉得身边躺着这么一个人很是踏实,这么多年来一直为了报仇竭尽全力,隐藏在李林甫府中的日子紧张而危险,养成了一种对一切都怀疑的态度,常常睡梦之中也会惊醒过来。但自从到了这间小院之中后,即便伤痛缠身,却每晚睡得都很安稳踏实,这种感觉真是让人奇怪。 某一瞬间,李欣儿脑海中会偶尔冒出个念头,若是真的嫁给这个人似乎也是挺不错的,虽然自己内心中喜欢是大英雄大豪杰那种人,但这个人表现出的态度涵养和给自己的安全感对自己也非常有吸引力。 “二郎,你睡着了么?”李欣儿轻声叫道。 “还没,不过快了。”王源迷迷糊糊的道。 李欣儿无语,今夜这种情形之后这人还能睡着,心是有多大? “陪我说说话好么?” “你说吧,我听着呢。” “二郎,你知道今日咱们拜天地的时候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么?” “怎么想的?” “我在想,如果我爹娘在世,能看到我嫁人为妇,他们一定很开心。” “……” “今天师傅没来,我也很伤心,师傅本该代替父母坐在堂上受礼的。” “……” “你说我师傅要是知道咱们结成了夫妻,她会怎么想?” “十二娘,别胡思乱想了,咱们是假成亲,你想那么多作甚?等到有一天你真的嫁人的时候,再请你师傅去受礼便是。睡吧睡吧,你的伤需要休息。”王源迷迷糊糊的道。 李欣儿暗叹一声,闭上双目,耳边不一会儿响起王源的呼噜声,王源真的睡着了。李欣儿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摸到了王源的脸颊,又赶紧缩了回来,王源一无所觉,依旧鼾声大作。李欣儿却辗转良久,才沉沉睡去。 …… 清晨恼人的鼓声再次响起,长安城中绝大多数人对清晨的满城鼓声深恶痛绝,据说长安城有豪富之家不愿受晨鼓骚扰,想出了建造隔墙,中间填充稻草麦秸等物成隔音静室的办法颇为见效。而没这个条件的百姓之家也锻炼出一种特异功能,那便是对满城的鼓声可以左耳进右耳出,在鼓声中呼呼大睡,反而更加的香甜。 王源自然是没有这个本事,虽然是自己的新婚次日,王源也不得不早起。因为成亲的事情,他已经缺了两天的巡坊夜差,而是请了日班的坊丁帮自己代替。这年头可没什么法定婚假,找人替代是可以的,但却是要还回去的。从今日起,王源就要日夜连轴两天,补上欠下的差事。 洗漱之后,王源回房看了看尚在熟睡的李欣儿,将她面色红润呼吸顺畅,心中放心不少。虽然是假成亲,但作夜李欣儿是真的拼了命的保护自己,这让王源内心对她的偏见消除了不少。 王源本就是个不愿后悔的人,事已至此总是要一步步的走着瞧,王源可不愿吓得缩在屋子里不知所措,套用一句老话说:生活还得继续。 穿上号衣出了门,王源径自去坊内十字街的坊丁铺去领号牌棍棒和铜锣等物,和昨夜当值的坊丁交接。他领了这些标配出门的时候,却和进门而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将来人撞的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王源忙上前扶起,一看来人之后暗暗叫苦,被撞倒的竟然是永安坊的土皇帝赵坊正,这下子可要挨骂了。 “哎呀,对不住坊正,走的急了,没伤着哪里吧。” 赵坊正哼哼唧唧的正欲大骂,发现面前是王源的时候,突然脸上雷雨转晴了:“是王二郎?老夫正要找你呢。你何处去?” 王源道:“成亲耽搁了两日差事,这不,用日班补上来。” “莫去了莫去了,回家换件衣服,到我宅子里来,有事找你。”赵坊正摆手道。 “可这差事……?” “差事自有别人顶,快去换件衣服便来,莫要磨蹭,有贵客等着。”赵坊正催促道。 王源有些纳闷,赵坊正家中来贵客却要自己去见,也不知什么缘故,心里倒有些发毛,生恐跟昨夜之事有关。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只好先折返家中跟李欣儿商量一番。进了房李欣儿已经起来了,正坐在梳妆台前盘发,成了亲发饰也不一样,弄了半天弄不会,正有些火起,见王源进来,忙道:“二郎,这发髻真难弄。” 王源匆匆脱下号服,翻出新长衫边穿边道:“自己慢慢弄便是,赵坊正突然叫我去他宅中,不知道是何事,我担心和昨夜之事有关,说是有个人在赵坊正家中等着见我。” 李欣儿皱眉想了想道:“应该无干,罗衣门是秘密组织,跟任何人都无瓜葛,不可能惊动里坊之中的人。” 王源心放了下来,迅速整理衣衫,猜测着什么人会等着见自己。 李欣儿弄了半天的头发又散乱了下来,恼火道:“二郎快来帮帮我,我这头发盘不起来。” 王源自顾自结纽扣,充耳不闻。 李欣儿跺脚道:“你我可是夫妻呢,帮奴盘个发都不愿意么?” “我待会经过三郎家叫大妹来帮你,现在可没空。”王源整理着衣服往外走。 “站住。”李欣儿叫道:“你便这般讨厌我么?” 王源冷笑道:“大姐,你别玩我好么?咱们是假成亲,你要我怎样?你不必试探我,你想找借口杀了我是么?我碰都不会碰你一下,你再也别想欺骗我。” 王源转身离去,李欣儿怔怔发愣,半晌跺脚道:“这人是个木瓜吧。” …… 王源匆匆出门,沿着小巷抄小路往赵坊正的大宅子走,路过皇家的时候,顺便叫了黄英去帮李欣儿盘发,黄英欣然答应。 赵坊正的宅子不是永安坊最好的宅子,但却是最大的宅子,赵家在十字街有十几间铺子,其中有数间上下层的铺面便是原来王源的家产,三百贯的便宜价被以前那个败家子卖给了赵坊正,而永安坊中也只有赵坊正有这个实力和权利买下王记衣帽铺。 王源后来知道的这些,心里也明白这赵坊正不太地道,定是趁着以前的自己急于用钱的时候压价买下,但却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那时候的自己还在后世。 赵坊正焦急的站在宽大的门廊前负手张望,赵家的胖管家在一旁陪着说话,见王源从胡同中走来,赵坊正喜上眉梢朝着王源招手。 胖管家看着王源小心翼翼的踩着泥泞的路面走来,步履迟缓,皱眉道:“你这个王二郎,我家老爷都等急了,还在磨蹭是什么?” 赵坊正呵斥道:“莫催促二郎,泥泞路滑,摔了怎么办?” 胖管家忙住了口。 王源主要是不想将簇新的蓝色外袍弄脏,正在融雪的路面上被车马碾的一塌糊涂,脚后跟上带着几寸厚的污泥,走快些便带起老高的泥巴块,所以便捡着干爽些的地方一蹦一跳的窜过街道,来到赵家院门前。 “马管家,还不替二郎将脚上的泥巴修一修?”赵坊正捋着胡子道。 胖管家先是一愣,但很快毫无异议的拿起门边的小竹铲替王源铲脚上的泥泞,王源忙道:“不敢不敢,我自己来。” 赵坊正摆手道:“你莫管,老马做这个拿手。二郎啊,待会见了这个人,若是他问起咱们坊里的情形,或是问及老夫的一些事情,你可要斟酌着回答啊。” 王源疑惑道:“什么人要见我?” 赵坊正道:“你进去见了便知,可记住我的话了?应对之时要小心些回话。” 王源笑道:“明白了,捡好的说呗。” 赵坊正挑着大指笑道:“不错,孺子可教,不愧是读了书的人,永安坊中,老夫最看好你看来是没错的。” 说话间,胖管家已经替王源修好了鞋上的几坨泥巴,王源道了声谢,跟着赵坊正进宅。赵家前院甚是开阔,青石道直通正厅,两侧修建着假山鱼池,常青绿树顶着雪盖点缀其间,竟然是个园林的样子。 踏上正厅的台阶,赵坊正拱手笑道:“柳管事,您等急了吧,我坊中的王二郎已经来了。” 厅上站起一个人来,那人穿着黑棉袍,戴着狐皮小帽,花白须长数寸,面容清俊,是个五十左右的老者。王源一看,根本不认识此人,不觉有些发愣。 “莫失礼,快见过柳管事。”赵坊正低声催促道,转头对那人笑道:“坊间少年,不懂礼节,柳管事莫见怪。” 王源这才拱手行礼道:“见过柳管事。” 那老者微笑还礼,上上下下看了王源几眼道:“你便是王源王公子?” 王源点头道:“正是在下,不知尊驾是哪一位,恕我冒昧,我们好像没见过面。” 那老者抚须呵呵而笑,看着赵坊正道:“赵坊正,可否容我和王公子单独一谈?” 赵坊正忙道:“当然当然,老朽告退。马管家,叫厅上的人都下去。” 老者摆手道:“不必麻烦了,我和王公子就在院子里走走便好。” 第二十四章 机会 老者当先步下大厅台阶,沿着一条青石铺就的岔道往假山之侧缓缓而行,王源忙迈步跟在他身后,心中满是疑惑,想了半天,确实记不起自己认识此人,难道这人也是记忆中缺失的那一部分?原来本和自己相识? 老者缓步而行,来到一人多高的假山之侧,停下脚步,伸手触摸上边的薄薄雪盖,回身微笑道:“王公子,赵坊正这庭院景色如何?” 王源不知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笑道:“挺好的。尊驾可否告诉我,寻在下有什么事么?” 老者笑道:“王公子,你虽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 王源诧异道:“在下草民一个,看尊驾气度当是贵人,怎会认识在下?” 老者轻敲假山凸石,缓声吟道:“览镜影还在,掩镜影又无。试问镜中人,尔归去何处。” 王源一愣,愕然道:“尊驾怎会知道这首诗?” 老者呵呵笑道:“这是王公子的诗作吧,那日在西市中卖镜子,口占此诗,是也不是?” 王源皱眉道:“可是在下印象中当时没见到尊驾在当场啊。” 老者微笑道:“老夫不在当场,但事后你这首诗却是拜读了,买你镜子的那位贵人将此诗录下给老夫传阅了呢。” 王源恍然,拱手道:“汗颜无地,不过是拙劣之作罢了,岂能入人法眼。” “王公子过谦了,这首诗老夫和几个好友传阅之后,都认为写的很好,王公子有如此诗才,甚是难得。对了,王公子可知道那日买你镜子和这首诗的人是何人么?” 王源摇头道:“那贵人不愿告知姓名,我也不便追问。他花了两贯钱买我的镜子,实在是慷慨之极,让我着实受之有愧。” 老者笑道:“何愧之有?你说的那位贵人不过是爱才惜才罢了。王公子,事实上今日老夫前来,便是受他所托来见你的。” 王源惊讶道:“受他所托?这位贵人到底是谁?” “告诉你也无妨,他便是清河县公李适之李公,官拜左相兼兵部尚书。” 王源大吃一惊,他如何能想到那日在西市出现的中年人竟然是当朝左丞相兼兵部尚书李适之。大唐官员都有喜欢到处闲逛的嗜好,李适之便是最爱闲逛的官员之一。 大唐王朝官员的闲暇时间很多,上午办公务,过了午后基本上都在干吃吃喝喝游玩吟诗之类的事情。当日的李适之便是带着随从想去西市胡姬酒肆喝点酒看看胡姬跳舞,恰好见到王源在卖镜子,喜欢凑热闹的李适之便驻足瞧了会热闹。 听王源说他是读书人,同样是读书人出身的李适之便动了怜惜之意,没想到三言两语间王源竟然口占了一首好诗,李适之爱才,便花了高价买了铜镜,用意也是惜才,希望帮王源渡过难关。 王源听了老者一番叙述,惊讶不已,不过他却不明白为何李适之现在又派了这位老者来见自己。 “王公子,老夫是李左相身边的管事,老夫姓柳,你叫我柳管事便成。李左相将你的诗作带回府中,老夫和左相席下几位先生拜读之后都觉得公子是个人才。今日老夫来见王公子,便是想请王公子参与二月里的梨花诗会的。” “梨花诗会?”王源惊讶问道。 “是啊,这梨花诗会主持之人便是当今右丞相李林甫,每年二月二,在平康坊梨花馆园内进行的这场诗会英才汇聚,大唐才子济济于此一论高下。虽说文无第一,但每每有名篇出炉传诵天下,很多人都是在诗会上一夜扬名天下的。” 王源吓了一跳,摇头道:“我这一介草民,焉能有幸参与如此盛会?我不过是永安坊一个小小坊丁罢了,虽读了几年书,哪里能上的了这样的场面?” 老者微笑道:“才学和出身无干,当朝多少名士的出身都很贫寒,但只要有机会,便风云际会直上青云。王公子似乎缺的也是这个机会吧。” 王源想了想还是摇头道:“还是算了吧,我这粗鄙之才还是不要去丢人了,丢自己的脸倒也罢了,丢了左相的脸我可担待不起。” 老者微笑道:“莫非王公子害怕?抑或是那首咏镜之诗根本就不是你的诗作,你只是盗用他人的诗句?若如此的话,便当老夫今日没来过。” 王源心道:你还真猜对了,那诗确实是盗版的,只是盗版的人还没出生罢了。 “柳管事,你也莫要激将我,我不想去不是害怕自己没有那个本事,而是觉得此事有些不可思议。想我一介百姓,跟李左相不过是一面之缘,那首铜镜诗也不过是寻常之作;若说李左相因此便邀请我去参加这场盛会,打死我也不信。我是个实际的人,从不信天上掉下金元宝的事。” 柳管事蹙眉道:“这有何怀疑?李左相向来惜才爱才,多少青年才俊都是经左相之手推荐给朝廷入仕为官的,你那首铜镜诗虽非绝顶之作,但李左相和我等都认为,此诗颇有意味,隽永回思,余韵良久,绝对可称为佳作。故而给人印象深刻,否则你以为李左相为何花两贯通宝买你那铜镜么?还不是因为惜才爱才,让你不要荒废才情么?” 王源咬着下唇皱眉不语。 柳管事叹口气道:“也罢,你既不信李左相诚意,老夫也不必劝你,只是老夫觉的颇为可惜。我大唐科举之难尽人皆知,多少像你这等人才埋没民间,这诗会也许是你的一次机会,诗会扬名,再得左相推举,科举便容易的多了。若你只想当一辈子坊丁,便当老夫什么都没说。” 王源砰然心动,也许这确实是次机会,但是机会来的这么随意和马虎,又让王源觉得是个陷阱。一个多月来,王源已经看到了知道了不少不该看到的东西,他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事实上,王源预感并非多余,这柳管事一直含而不吐真实的原因,确实是因为此事另有隐情。 但有一点柳管事没有夸张,便是大唐科举确实挺难。 大唐科举分明经、进士、明法、明算等十余科,但被士人看重的便只是进士明经两科而已。其中进士科最难,登科之后也最为人所认可,所以要想鲤鱼登龙门,进士科中举才是王道。 虽然大唐科举的门槛倒是不高,平民百姓官家子弟你认为自己有本事的都能报名参加科举,而且科考也是一年一度频繁的很,按理说,这样一来应该是取士如云登科无数才对,但可惜的是事实并非如此。 每一次科举,能中进士科的不过一二十人,正所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真正登科的凤毛麟角。之所以难,难就难在进士科需要考诗赋。特别是在开元之后,诗赋水平几乎成为进士科取士的最大标准,而这一项又恰恰最考验真本事。帖经墨义之类的考核,或许只需要死记硬背便可,而写诗作赋靠的是文采灵性积累以及天赋,这这便是进士科难的地方。 又因为名额所限,就算你诗赋写的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比你好的一箩筐,或者哪怕是跟你一样好的,甚至没你好的,他们都有可能排在你的前面,原因很简单,假如他们的名气比你大的话。大唐科举考试可是不糊名的,考官听过你的名气,读过你的诗作,你中进士的几率便比那些籍籍无名之辈要大的多。 鉴于此,很多读书人在科举之前,想着法子得提高知名度,因为知名度越高,成功的可能性便越大。如何提高知名度,在大唐通用的做法便叫做‘投卷’。所谓投卷便是将自己的大作敬献给当朝达官贵人或者是文坛名士,希望得到他们的赏识,得到他们的推荐,甚至是借他们之力提高知名度,增加中举的机会。 开元十九年的状元,后世大名鼎鼎的大诗人王维便是通过投卷这种办法,得到岐王和睿宗九公主的推荐而一举夺魁,足见这种办法的效用之佳。其他各种无名人物通过这种办法中进士的不胜枚举。 柳管事对王源说的那番话当中,便是暗示王源可以借参与诗会之名投卷李左相,从而达到扬名的机会,李适之再加以推荐,中进士的机会便成百上千倍的增加了。 这番话对其他读书人稍微透露一分一毫,那些人便会立刻明白其中的关窍,个个会趋之若鹜,喜出望外。只可惜柳管事引诱的对象是王源,王源对这其中的关窍一知半解,所以效果并不大,这反倒让王源能冷静思考,怀疑去李适之的动机来。 柳管事当然不能说出为何李适之会想起王源这个无名小卒,还特意派他来见王源的原因。事实上王源是柳管事这几日在长安城中见的第二十三个人了。这些人中有的是主动给李适之投卷拜码头的读书人,有的便如王源这般是偶尔得知其诗作,觉得写的不错,所以上了李适之的名单。 而拜访这些人的原因也确实想筛选出有些真文才的人出来,但却不是要诚心的栽培他们,而是要解一桩燃煤之急之事。 第二十五章 诗会 事情说起来挺有趣的,在大唐,对诗歌的热爱几乎成了一种风尚。处在社会最底层自然感受不多,但在上层官僚权贵阶层,能写诗,写好诗,几乎成了一个人是否有才能的象征。 自开元后,朝廷科举中越发将诗赋水准作为取士的最重要的标准,更是让大唐天下诗词歌赋满天飞,人人争在文坛居有一席之地。朝廷官员达官贵人更是诗词相和往来,引为风雅之极之事。在大唐,你要说你不会写诗,你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 有趣的是,朝廷官员之间的矛盾,有时候不仅限于争权夺利的矛盾,往往是相互攀比攻击作诗水平的高低,从这方面压倒对方来显示自己有才能。 风尚如此,催生了大唐各地每年大大小小的诗会何止万场。从年初到年尾,长安内外,大江南北,从京城到地方,从高官到穷书生们,各种诗会层出不穷,形成一股经久不息的风潮。柳管事口中所提的这个长安城中的梨花诗会,便是这大大小小诗会之中的一个而已。 和其他所有的诗会不同的是,梨花诗会的组织者便是当朝权势熏天的右相李林甫。李林甫组织梨花诗会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文采,事实上他的短板正在此项之上。 李林甫任右相十二年,无人撼动其地位,但其实一直以来都面临着政坛对手的挑衅,左相李适之便是他最大的敌人。李适之在玩手段阴谋方面根本不是李林甫的对手,然而李适之等人唯一对李林甫有优势的便是在文坛的地位和成就。 李林甫出身于武职,他人生的第一个官职是禁卫军千牛卫的一名直长,对写诗作赋这些事根本就无感也无能。虽然他竭力想改变这一点,认真学习诗文,勤奋写作,要写了不少的诗歌。但这些诗歌无一例外成为他的笑柄。 李林甫当上丞相的时候,人们立刻便将他和前任张九龄比较起来,阴损的长安名士们背地里毫无忌惮的嘲笑他和张九龄之间的差别,最恶毒的一个说法是:跟张九龄相比,李林甫就像是个在诗会中帮着端凳子打杂的小厮,耳濡目染之下也能做几首打油诗,但只能自娱自乐,因为没有一个人愿意读他的诗。 甚至有龌蹉官员做拙劣的打油诗冠以李林甫之名流传,诸如什么“门前一群鹅,一杆打下河。”之类的诗句都被说成是李林甫的大作,文人聚会必会以此为戏谑的节目。 李林甫的愤怒可想而知,恼羞成怒之下,这些人动口他便动手,所有敢于公开嘲笑自己的人,无一例外都被冠以各种罪名迫害。于是,在建立自己丞相权威的同时,他也成功的让那些高傲的文人闭上嘲笑的嘴巴。然而,他心里明白,自己是靠着权势让他们不敢公开放肆,在这帮自诩高傲的人心里,定还是将自己视为在文学上无所建树的失败者。 李适之接替牛仙客任左相之后,李林甫很明显的感觉到了李适之对自己的不屑,李林甫知道李适之是想挑战自己的权力,可惜在权谋上李适之就是个白痴,李林甫几乎可以毫不费力的将这个人玩弄于鼓掌之上。但李林甫并不满足于此,他要全面摧毁李适之的自信,全方面的击溃李适之他们。 于是在三年前,在府中幕僚的建议下,李林甫举办了梨花诗会,以礼贤下士为国选才之名发出斗诗的挑战。李适之等人自然不甘示弱,这等公开羞辱李林甫的机会他岂会放过,于是双方虽然是打着以诗会友的名号,但其实梨花诗会成了双方权力之争的另外一个战场。 让李适之没想到的是,李林甫做了充分的准备,连续两年的迎春诗会,李林甫纠结了大唐各地的写诗名家于麾下,李适之也邀约诗坛好友前往,双方将个风雅诗会变成了斗法的场所;而结果却是李林甫占据上风,让李适之忍无可忍。 而过去的两年中,但凡跟随李适之参与梨花诗会的官员,几乎都被李林甫以各种罪名查办,或抄家,或罢官或流放。明眼人都明白了,这是李林甫打击报复的手段,而李适之无疑再次上了李林甫的当,因为他邀约而去的官员都暴露了自己是李适之一党的身份,事后遭到清算。 于是在今年迎春诗会即将到来的时候,很多人谢绝了李适之的邀请,他们不愿再明目张胆的跟李林甫作对了,他们担心在诗会上被李林甫盯上,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眼看梨花诗会将至,李适之手下除了几个死心塌地的幕僚之外,便无其他诗坛高手了,李适之不愿接受这样的失败,于是便想出了这个下下之策,派手下几名幕客四下撒网,希望捞出几个人来参与诗会,哪怕是输了比试,也不能输了人气。 这便是柳管事说不出口其中内情,朝廷官员之间的争斗以这样的方式来死磕,也是大唐特有的一道风景了。 …… 见王源沉默不语,柳管事也失去了兴趣,他已经认定王源是没有真本事了,在能向李左相投卷得到推荐的前提下,谁还会犹豫半分?这只能说明王源那首铜镜诗要么是剽窃之作,要么便是偶尔的灵光一现,其实是个平庸之人罢了。 柳管事收起脸上的笑容,肃然道:“王公子,看来你是不想答应此事了,也罢,我也不强求,恕老夫尚有事务,就此告辞。” 柳管事拂袖便走,却听王源叫道:“谁说我不同意了?你刚才说动我了,我可不愿一辈子当坊丁。” 柳管事停步鄙夷道:“你不是不信天上掉金元宝么?不是担心其中有什么隐情么?” 王源摇头道:“担心自然是担心的,不过像我这种人,家徒四壁一无所有,除了一条命,又有什么可担心的?担心是一回事,同意不同意是另一回事。” 柳管事嗤笑道:“这么说你是愿意参加梨花诗会咯?” “当然愿意。” “但你还没问老夫愿不愿让你参加呢,你想参加便能参加了?焉知你有没有真本事?光凭那首铜镜诗还不足让你有资格参加梨花诗会呢。” 王源心中大骂,这老儿开始拽起来了。 “依着柳管事之意,该如何证明?”王源笑问道。 “很简单,我出题,你现场证明给老夫看便可。”柳管事讥诮道:“王公子敢不敢?” 王源哈哈笑道:“又来这一套,有何不敢?就怕我诗句出口,惊掉你的下巴。” “好个狂生。嘴皮子倒是利索。”柳管事眼光一转,指着赵家庭院西北角道:“便以那边风景为题,给你一炷香时间,作出一首诗来。” 王源顺着他眼光望去,院子墙角一小片积雪未消白皑皑的空地上,几棵梅树静静矗立,枝上开放的淡黄色小花掩在白雪之中,分不清何处是花朵,何处是积雪。 此情此景,一首小诗涌入脑海之中,王源不假思索,轻声吟诵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柳管事初始还抚须微笑,王源吟罢,他已经身子僵住,脸上的笑容也变成了惊愕之色,眼神之中满是兴奋。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好诗好诗,王公子,老夫真是服了,今春大雪之后,吟雪吟梅之句何止千首,今日此诗,可为魁首也。老夫向你道歉,刚才所言唐突,失礼之极。” 柳管事整衣冠毕恭毕敬的朝王源拱手作揖,神情诚恳,发自内心的敬佩。 王源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心中暗暗向未来的王安石道歉。 “王公子,老夫敢断言,今年迎春诗会上,王公子必将扬名天下。迎春诗会你一定要参加,老夫这便回去禀报县公,王公子回去做好准备,明日上午,老夫便亲自遣车马来接你。” 王源笑道:“柳管事谬赞,明日便去,这也太早了吧。” 柳管事摇头道:“不早不早,读了今日此诗,县公必会恨不得立刻见你。再说了,你难道还眷恋这永安坊坊丁的差事么?” 王源道:“也不是眷恋,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这离着什么梨花诗会还有十余日呢,总不能十余日都不回家吧。” 柳管事愕然道:“还回来作甚?老夫可替县公做主,即日起王公子便是左相府幕宾之一了,老夫会安排雅静宅院让王公子养精蓄锐准备诗会。公子家眷自然也一起跟着搬走便是,还有何可留恋?” 王源想了想道:“容我回去跟内子商议商议,明日再做定夺如何?” 柳管事点头道:“好,老夫回去给你准备住处,明日上午老夫依旧会来接公子,尊夫人应该不会反对。” 第二十六章 劝阻 柳管事兴奋的挽着王源的手回到正厅门口,赵坊正忙迎上来点头哈腰道:“柳管事,进厅喝些茶水?” 柳管事笑道:“不喝了,不喝了,赵坊正,今日得你帮忙,替左相完成了一件大事,回去后我会向左相说明此事。你们长安县令是左相的学生,左相也许会跟他提及你的。” 赵坊正喜出望外,连连感谢。 柳管事又道:“赵坊正,王公子将搬离永安坊入左相府为宾,它的坊丁差事即日起也不用做了,你自行安排人顶替便是。另请派人手帮着王公子收拾家当,明日一早左相府便派人来接。” 赵坊正愕然道:“王二郎要入左相府为幕宾?这……没有搞错吧。” 柳管事哈哈笑道:“当然没有搞错,而且是上宾。赵坊正啊,不是老夫说你,你坊中有如此人物,早该推荐给朝廷才是,居然让他当什么坊丁,这可真是美玉蒙尘明珠投暗了。” 赵坊正惊愕之中,柳管事携王源之手已经步向院门外,在阶上拱手作别,在一名随从的伺候下上了马,沿着泥泞的坊街迅速远去。 王源目送柳管事离去,回身来对在一旁尚自懵懂的赵坊正道:“我也走了,告辞了。” 赵坊正忙拉住王源,凑上前来小心翼翼的道:“二郎,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你怎么跟李左相相识的?怎地就被李左相看上了?” 王源微笑道:“坊正该替我高兴才是,我这也算是遇到贵人了,至于李左相为何看上了我,这怕是要麻烦坊正亲自去问问左相了。” 赵坊正疑惑道:“你也不知道他们看上了你什么本事?确实有些奇怪啊,老夫看着你长大,也没觉得你有什么可取之处啊。” 王源微笑道:“是啊,在你赵坊正眼里,我王源不过是个没有出息的败家子罢了。不过若非我败家,你又焉能花了那么低的价钱买了我的产业,又怎能在我身上大赚一笔?” 赵坊正面色一红道:“你这是什么话,当初可是你求着要卖屋子和铺子给我的,我可没逼你。况且之后老夫对你也算照顾,你知道坊丁这差事多少人想做么?还不是给了你做?我得了好处没?” 王源笑道:“是啊,三郎求了你一个多月,给你家劈柴担水干了半个月的活你才答应的,别的坊丁每月两贯五百文的月例,我只有两贯,剩下五百文也不知去哪了。赵坊正对我确实是挺照顾的。” 赵坊正尴尬笑道:“三郎那是孝敬我,他人勤快,我怎好拒绝,至于你月例的事情,老夫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若真有此事,必补偿给你便是。二郎啊,乡里乡亲的这么多年,你还计较这些?” 王源微笑道:“当然不计较。” 赵坊正挑指赞道:“就知道二郎不是器量狭小之人,这么说,这一次二郎真的要发达了?” 王源道:“恐怕是这样了,叫坊正失望了。” 赵坊正装作没听出王源的讥讽,笑道:“打小我便知二郎将来会成大器,果然被我料中。二郎若飞黄腾达,可莫忘了咱们永安坊的乡亲们。今后老夫与你多来往,有些误会必会消除。” 王源哈哈大笑,挺胸走下赵家的高阶,穿横街而去。 “这小子小人得志了,瞧他那生神气活现的样子。我呸。”管家凑在赵坊正身边嘀咕道。 赵坊正看和王源的背影消失在街对面的小巷里,捻须叹道:“不能怪他神气活现,这可是当今左丞相派人请他入幕为宾,倒是有神气活现的资本。哎,早知如此,当初对他应该好一些,古语说的好: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这件事也算是老夫的一个教训吧。” …… 王源兴冲冲的回到家中,厢房内,大妹黄英和李欣儿正嘀嘀咕咕的说个不停,王源进了厢房,见李欣儿正拿着一件衣服给黄英在身上比来比去。 “二郎回来啦,是什么人要见你。”见王源进来,李欣儿忙放下花衣服过来问道。 黄英叫了声:“王阿兄。”便低着头往外走。李欣儿忙道:“妹子把新衣裳带上,我送给你了。” 黄英忙摆手道:“不要不要。” 李欣儿硬是塞进她手里道:“这衣服你穿着好看的很,不信问你王阿兄。” 黄英看向王源,王源微笑道:“你嫂嫂送的,便拿着,客气反倒见外。对了,回去告诉你阿兄一声,叫他今日有空的话来一趟这里,我有事要跟他说。” 黄英这才接了花衣服点头道:“知道了,阿兄,嫂嫂,小妹先走了。” 黄英脚步声远去,李欣儿笑道:“这小妮子挺可爱的是么?” 王源点头道:“是啊,也不小了,快找婆家了,可惜家里穷,没什么好打扮,人靠衣衫马靠鞍,打扮起来谁也不输的。” 李欣儿微微点头,想起了正事,问王源道:“刚才那位贵人来找你了?什么事儿?” 王源这才一五一十的将上午的事情说了一遍,李欣儿认真倾听,眉头逐渐拧成个疙瘩,面色也郑重起来。 “十二娘,看来我要走好运了。”王源说完笑道:“看来你有旺夫之相啊,昨日成亲,今日便天上掉金元宝了。这还是假成亲,要是真成亲,那还不知道运气到什么地步呢。” 王源难得调笑,李欣儿确似乎不喜这样的调笑,脸色阴沉的很,王源忙住了嘴,暗责自己有些得意忘形。 李欣儿低声道:“二郎,你真的是因为会作诗而被李适之看上的吗。” 王源道:“作诗我倒是会的,就像我看见你的时候也不知道你是个狠角色一样,你未必知道我有哪些本事呢。至于李适之这样的人为何会看上我,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李欣儿思索道:“既然如此,你确定你要答应此事么?” 王源皱眉道:“若能得到朝廷的左丞相提携,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但对我而言这难道不是件好事么?” 李欣儿怔怔的看着王源道:“二郎,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想寻个机会能够上进,但这件事未必是个机会呢。” 王源皱眉道:“此话怎讲?你知道些什么?” 李欣儿微微摇头沉思道:“二郎,据我所知,李适之在朝中地位虽高,但他其实没什么实权,他的左相之位不过是个摆设,朝中大事均无决定之权。况且此人跟李林甫之间矛盾重重,近年来争斗愈烈。你若入左相府为幕宾,怕是不明智的。” 王源一惊道:“你的意思是,跟着李适之可能会倒霉?” 李欣儿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告诉你这其中的关系,免得事到临头懊悔迟。” 王源起身缓缓踱步,半晌后停步道:“多谢你提醒,不过我还是愿意冒这个险。原因有三,一则我需思变,我不愿被困在这永安坊当个劳什子坊丁,这事对我来说是次机会,我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其二,我入其幕为宾也还是个小人物,李林甫和李适之之间如何倾轧也不会迁怒于我这个无官无职的小人物头上,况且李适之还是左丞相,若他真的没本事,又怎能坐上这个位置?” 李欣儿微微点头,王源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其三,目前我们的境地很危险,我一直担心潘成芳还会再来,,我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若有了李适之的庇护,那潘成芳要对我下手怕也不太容易?而且对你也是好事,你不用被捆绑在我身边做什么假夫妻,这样你我都束手束脚的不自在。你可全力去替你父母报仇,不用再受我的拖累了。” 李欣儿蹙起眉头道:“二郎还是仔细考虑考虑为好。” 王源笑道:“十二娘,我认为此事对我而言利大于弊,你关心我我不胜感激,但这关乎我未来的前程,我不能不抓住这个机会。再说我只是一介百姓,想必也不至于因此便招致祸事。” 李欣儿见王源心意已决,也只能闭口不言了。 第二十七章 离去 王源并不认为李欣儿所说的话都是没有道理的,李适之和李林甫之间争权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朝中重臣争权是历史上最普遍的现象,王源完全相信这一点。 只是自从李欣儿骗自己为她送信将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之后,王源从内心里便对李欣儿有了莫名的排斥和防备。王源自然不肯婆婆妈妈的老是拿着那件事来说话,但即便李欣儿确实遵守承诺留在自己身边保护,行动上确实有所弥补,王源还是告诫自己,再不能上李欣儿的当。 鉴于这种防备心理的作怪,王源总觉得李欣儿劝阻自己是有着她自己的目的的,所以即便内心中认为李欣儿说的有些道理,王源还是执意的找出几条不太充分的理由,来相信这天上砸下来的大好事。 当然,柳管事今日的一些承诺对王源的吸引力也很大,王源正苦于现实的窘迫而奋进无门的时候,突然了解到自己有一条相对轻松的上升通道而不去尝试一番,那是绝不可能的。 黄三到来后,王源和他在东厢房内坐下,一五一十将这件事跟他说了,黄三惊讶不已,心情也很复杂。一方面他既为王源高兴,为二郎终于有了好的出路而欣喜,但同时又有些伤感和不舍。 二郎终归和自己不是同路人,这一点黄三心中早已知晓,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而已。在王家家境落魄之后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来的友谊,看来也不得不告一段落了,今后二郎和自己再无可能一起提灯夜巡,也不能一起喝酒谈笑了。 王源看出了他情绪的低落,安慰他道:“三郎,无论何时你我都是好兄弟,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你帮了我,这一点我记在心里呢。” 黄三叹道:“二郎,我心里早就明白,将来你是有大出息的人,你有今天我其实甚是为你高兴。我心里一直都明白,二郎岂是一辈子窝在永安坊当坊丁的人。二郎一定要努力向上,莫辜负了李左相的器重,挣得前程也为你爹娘争脸。” 王源微笑道:“那是自然,三郎你且在永安坊中安心的当差,一旦我有机会,必会接三郎和大妹你们离开这里,跟着我享福去。” 黄三很是高兴,这句话他本不好意思说出口,王源主动说出来说明王源心里也不愿离开自己,虽然也许期待渺茫,但也让黄三觉得心里很开心了。黄三诚心诚意希望王源能有好的前程,若有那么一天,自己的命运或许也能得到改变,哪怕再跟着二郎打打杂当当跑腿的跟班,那也是可以的。 两人谈谈说说直到中午,黄三下午要顶王源的差事,于是约好明日一早来送王源,起身告辞去了。王源送他出门,回到家中才感觉腹中饥饿,一看天色已经是午后,又想起李欣儿也没吃饭,于是进房寻李欣儿问她要吃些什么? 然而,进了新房之后,房中空无一人,本在房中的李欣儿却不见了踪影。王源不记得自己和黄三说话的时候李欣儿出门了,怎地忽然不见了踪迹呢?王源忽然有些心慌疑惑,于是三间破屋找了一圈,院里院外也找了一圈,甚至连柴房茅厕都去看了一遍,终于没见到李欣儿的一片衣角。 王源默默回到房中,面对空空如也的房间呆呆发愣,猛想起一事,快步来到床前,掀开床头的被褥,顿时呆坐在一旁。被褥下李欣儿的剑已经不在了,剑若不在,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李欣儿确实出门走了。 王源的目光在房里转了一圈,落在小梳妆台上,忽然发现台面上似乎有些黑乎乎的污垢有些奇怪,李欣儿是个爱清洁之人,梳妆台上每日都擦得一尘不染,绝无可能留有污垢。 王源快步走过去,他看到了梳妆台面上木炭写着的几行不太清晰的小字:“二郎,我的伤快好了,多谢你救命之恩,反正你即将入左相府,奴也不能跟着你去,所以奴还是早日离开的好。太子那里我会竭力进言,绝不会让二郎受到伤害,二郎但请放心。若有缘,当后会有期。十二娘字。” 至此,王源才真正相信李欣儿真的不辞而别了,在自己和黄三坐在西厢房说话的时候,李欣儿悄无声息的走了,只留下这几行字,这让王源的心情瞬间变得极为不好。 虽然从李欣儿的伤势即将痊愈,王源心中早就做好了李欣儿离去的准备,但李欣儿竟然连一声当面告辞的话都没说,就这么突然离去,还是让王源觉得有些难以接受。此女忽然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将自己的一切搅合的乱七八糟之后又忽然消失,这让王源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 屋子里似乎还有李欣儿身上的香味残留,枕头上还有李欣儿掉落的几根长发,而李欣儿却已经离去了,不知为何,王源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之感。 尽管王源不愿承认,但他不能不相信自己的内心中的一些东西,尽管自己对李欣儿怀有戒备之心,甚至不会再去相信她,但这十几日的相处,自己也确实习惯了李欣儿的存在。 相处这十余日来,两人早早晚晚都能见面,虽然话语不多,也没什么旖旎缠绵的情形,甚至连成亲都是假的。但屋子里也因为多了李欣儿而有了家的感觉。现在忽然自己又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就好像失去了什么找不回的极其宝贵的东西,终归让人有些失魂落魄。 过了许久,王源回过神来,甩甩头自嘲一笑接受了这个现实。李欣儿留下来本就是为了兑现保护自己的诺言,否则前几日她稍微能行动的时候便会离去了。而现在自己也即将离开永安坊,危险也将解除,李欣儿的离去便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至于她不辞而别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她也不愿意面对这样的时刻吧。 草草吃了几张面饼后,王源开始慢吞吞的收拾东西,家里的东西其实不多,衣服打包起来也就是一个大包裹而已,被褥晚上还要睡觉,暂时便不用打包了,其他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锅碗瓢盆的用一只破篮子也就装走了。 不过收拾的时候几件李欣儿的新衣服倒是让王源犯了难,公孙兰留下了几件衣服,假成亲的时候自己也替李欣儿买了两件,现在几乎都在这里,一时之间王源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衣服。 有心全部送给大妹小妹她们,但一想,这衣服是李欣儿之物,自己不能替她做主。而且忽然将李欣儿的衣物用具尽数送人,也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怀疑。本来假成亲这件事将来便很难跟黄三他们解释清楚,王源可不想现在就来解释不清,搞得沸沸扬扬的。 想了一会,王源终于决定将这些衣服尽数打了个包裹,躺在床上闭目休息。眼睛闭着,耳朵却始终留意着院子里的动静,自己也意识到其实是在留意是否会有李欣儿回来的脚步声。 一个多时辰后,王源终于死了心,李欣儿是不可能回来了,于是才起床来梳洗一番,拎着这个小包裹出了院子,径自往从南坊门出了永安坊往东去。 …… 下午的阳光照耀下,长安大街上的积雪正迅速的融化,虽然天气依旧寒冷,但太阳已经很有威力了。王源看到路边的槐树榆树光秃秃的树杈上已经起了一个个小包,那是树叶萌发之前的状态,这一切都预示着春天快到了。 街上的行人很多,只要天气好,便不能阻止长安百姓们走出监牢般的民坊的热情,看着街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笑语之声,王源的心情好了很多。 不久之后,王源来到了大雁塔所在的晋昌坊中,熟门熟路的来到了公孙兰的梅园之外,一到这里,顿时空气都清冷了下来,和街道上的喧嚣都好像隔了一个尘世一般。 院子里的梅树依旧被落雪覆盖,通向荷塘之侧房舍的梅林小路上的积雪都似乎没人踩踏过,王源竟然能清晰的看到上次自己来这里的时候留下的两行脚印。若不是预先知道公孙兰便住在这里,绝对会以为梅林尽头根本不可能住有人家。 淌着齐膝深的雪,王源喘着粗气来到了居所前,但见屋门紧闭,屋里悄无声息。王源以为自己来的又不是时候,忽听“铮铮”数声声响,似乎是琴弦拨动之声。 王源屏息静听,那琴音是从屋后传过来的,王源轻轻绕过屋子,只见一丛翠竹之侧,积雪扫净之后的空地上,身着白衣的公孙兰侧坐小几之后,正双手轻轻拂动瑶琴,弹奏出一曲空灵之音。 第二十八章 重会 琴声叮咚作响,宛若春雪融化汇成小溪流出山谷,山谷间百花开放,艳阳满天,百鸟齐鸣,让人听得心情愉悦,王源静静的矗立,闭上双目静听,不觉嘴角也露出一丝微笑来。 然而突然间风云突变,琴音从舒缓清凉变得急促而刺耳,艳阳天顿时为满天乌云遮蔽,进而狂风暴雨,飞沙走石,树摇草飞,日月无光。铮铮琴声中夹带杀伐之音,宛如千军万马举刀剑厮杀而来。 正当王源眉头紧皱,脸上变色,心脏砰砰乱跳之时,嗡然一声响,琴音骤停,顷刻间便如云开日出,风停树静,一切让人心头狂跳的幻觉瞬间消失,王源吁了口气睁开眼来,但见夕阳在天,清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之声;长几之后,一袭白衣的公孙兰站起身来,正缓缓转过身子。 王源遥遥拱手道:“王源拜见公孙前辈。” 公孙兰表情漠然,对王源的出现没有丝毫的惊讶之色,淡淡道:“上次偷看我练剑,这次偷看我抚琴,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王源再次拱手道:“万分抱歉,但我是无心之失,不是故意冒犯。公孙前辈原来不仅是大唐第一剑器舞大师,连音律也如此精通,如此技艺,当真天下少有。我能亲耳聆听仙音,真是死而无憾了。” 公孙兰俏脸变色道:“你怎知我是剑器舞大师?十二娘都告诉你了?” 王源点头道:“公孙大娘剑器之舞冠绝天下,那日我亲眼得见后便有些怀疑,回去后问及此事,十二娘不愿隐瞒,便跟我说了你们师徒的来历和过往。” 公孙兰怒道:“十二娘将我的话尽数丢在脑后,信誓旦旦不将我身份透露出去,却还是大肆散播,简直该死。” 王源忙道:“公孙前辈息怒,她并非大肆宣扬,这件事也是我半猜半问,而她实在无法隐瞒才告知于我。我在此立誓,绝不泄露前辈身份和行踪便是。” 公孙兰哼了一声道:“泄露了又如何?反正我正打算弃了梅园离开长安,既然如此,我便早些离去便是。” 王源无言以对,公孙兰俏立半晌,似乎怒气稍息,俯身去收拾桌上的香盘和古琴,王源忙快步上前道:“我来帮你拿。” “不劳你动手。”公孙兰道。 王源不由分说抱起古琴来,手掌无意间触碰到公孙兰软绵绵的手指,公孙兰手指缩回面色微怒,正欲发作时,却见王源若无其事抱着古琴当先朝屋子走去,愣了愣举步跟着过去。 两人进了屋子,王源又回身帮公孙兰将长几和小凳子搬回来,进屋时公孙兰已经在一只小柴炉前生起了炉火,并将一罐清水放在上面烧了起来。 “坐吧,一会才有热水喝。”公孙兰纤细的手指熟练的将桌上的茶碗拿起,用一块干净的丝巾仔细的擦拭,从桌上的竹筒中取出两块小小的茶饼放在碗中。 王源走过去,在公孙兰对面的蒲团上盘腿坐下,抬眼看了公孙兰一眼,恰好遇到公孙兰两道清冷的目光,顿时吓了一跳,装作若无其事的移开目光。 “王公子再次不请自来,这一次又是为了何事?是否又是受十二娘所托来搬救兵的?十二娘又出什么危险了?”公孙兰的声音听着非常悦耳,虽然语气冷淡,但王源听着很是受用。 “非也,在下此次来见公孙大娘,是想将这些东西寄存在你这里。”王源从肩头解下包裹放在旁边道:“这包裹之中是十二娘的东西,放在我那里没很么用,我想还是送到你这里来比较妥当。十二娘若来,烦请交给她。” 公孙兰淡淡道:“十二娘的东西?她不是在你那里么?” 王源叹了口气道:“十二娘今日中午不辞而别了,这些她的衣服却没来得及带走。” 公孙兰嘴角微翘,晒道:“原来如此,你也被十二娘抛弃了,看起来你我倒是同病相怜,都被十二娘给骗了一回。三年前她骗了哦,三年后她骗了你。” 王源苦笑道:“也说不上是骗我,她本就和我不是一路人。” “被人骗了还替她说好话么?她没骗你替她送信么?”公孙兰轻声道。 王源一愣,公孙兰看来心里很清楚自己会上当,旋即想到公孙兰临行时告诫过自己不要相信李欣儿,这件事显然在她意料之中。 “可惜你来错地方了,十二娘不会来我这里,不经我的允许,她绝不会来。她的东西放在我这里也没用,你还是留在家中,你是她救命恩人,十二娘该还会去见你,到时交给她便是。”公孙兰淡淡道。 王源摇头道:“可惜我要搬离永安坊了,她回去也未必找到到我,还是放在你这里吧,不管她来不来,交给你保管才合适。” 公孙兰道:“你要离开永安坊?离开长安么?” 王源道:“不是,我受人所邀,去别处当差。” 公孙兰微笑道:“李适之府上是么?” 王源大惊道:“你……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公孙兰微微一笑,伸出洁白修长的手指抓起一桌上的叠的整齐的一块麻布,包在炉上咕嘟嘟冒着热气的陶罐的双耳上,小心翼翼的端起来,给两只茶碗慢慢注上滚水,低声道:“我这里的茶水不放葱姜蒜熬煮,你喝的惯便喝,喝不惯便喝白水吧。” 王源明白她的意思,大唐人喝茶都是茶叶中放葱姜桂皮薄荷等物熬煮,王源喝过一次,差点喝吐了。没想到公孙兰喝茶还是正常喝法。不过王源可没心思关心茶水的问题,他不知道公孙兰是如何知道自己将去李适之手下为幕宾的事情的,难道公孙兰生着顺风耳不成? 公孙兰伸出白皙纤长的手指端起茶碗,红唇轻轻吹开飘浮的几片茶叶,轻轻缀了一口茶水。 “公孙前辈如何知道的这么清楚?”王源兀自发问。 “永安坊中早已传开你被当今左相李适之看中,要去他府中当幕宾之事,我知道此事也并不稀奇。”公孙兰淡淡道。 王源睁大眼睛道:“这么说这几日你都在永安坊中?” 公孙兰微微点头道:“十二娘毕竟是我唯一的弟子,虽然我决意不再认她为徒,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金吾卫捉拿,所以那日我从你家中离开后,便在永安坊逗留了几日。今日中午才回到梅园,你的事我自然会知道了。” 王源愕然道:“那么你也知道我和十二娘假成亲的事情了?” 公孙兰淡淡道:“知道,我还知道你们成亲那晚,有人潜入你们新房之中闹了你们的洞房,是也不是?” 王源大惊道:“你……你当时在场?” “当然在场,十二娘虽不肖,但毕竟是我唯一的徒儿,之前我不知道你们是假成亲,但无论真假,她要成亲,我又怎会不去?本来我只想看一眼便要走,可我离开时在坊门外看到了一伙鬼祟之徒,我估计是对你们不利之人,于是便跟着他们折返回来了。” “……那你为何不出手帮我们?我差点死在那些人的剑下。”王源叫道。 “我为何要出手?”公孙兰眼含讥讽瞟了王源一眼道:“他们只是要杀你的,又不是去对付十二娘?” 王源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自己和她非亲非故,公孙兰关心的只是他徒弟十二娘,自己的性命跟她可没什么关系。 “再说了,你不是好生生的在这里么?又没丢了性命。况且这是你咎由自取,你为何不听我的劝告去帮十二娘送信?这封信一送,你便是自己主动掺合进去太子李亨和李林甫之间的倾轧纷争之中了,你明知替十二娘送那封信会惹来麻烦,你还是去了,这一切难道不是你咎由自取么。”公孙兰冷笑着低头喝茶。 王源觉得有些愤怒,有些想发火,但又觉得没有愤怒生气的理由,公孙兰说的并没有错。 “喝茶吧,喝了茶你可以走了。”公孙兰白皙的手掌做了个请的姿势,抿嘴一笑,淡淡说道。 王源伸手端茶,带着心中的火气猛地一口喝下,只觉口中滚烫,呜呜连声弹起身来噗的一口将茶水全部吐在地上,捂着嘴巴呼呼喘气。新沏的茶水滚烫,王源也是气的糊涂了,差点把口腔都烫化了。 公孙兰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来,她的笑容如冰天雪地中的春花绽放一般绚烂无比,王源心中激荡,竟忘了火烧火燎的口中灼痛,直愣愣的看着公孙兰发呆。 公孙兰起身舀来一瓢凉水递过来道:“用凉水含一含,否则回家后肿成猪头模样,可莫怪我。” 王源接过来咕咚几口下去,没好气道:“那又与你何干?你都能见死不救,还在乎我被烫成猪头么?” 话说出口,忽然觉得有些过分,为何自己会在公孙兰面前说出这样的话,倒像是跟公孙兰赌气一般,但其实自己和公孙兰可没什么关系。 公孙兰蹙眉道:“你的生死当然于我无干,莫非你以为救了十二娘便于我有恩不成?十二娘的生死是她的命,她死了我自然会替她报仇,但这一切与你毫无干系。” 第二十九章 无常 王源平息了心情,叹道:“你不待见我倒也罢了,但十二娘可是你的徒儿啊,你和她也在一起相伴了多年,居然说出罔顾她生死的话来。我知道十二娘离开你为太子办事你耿耿于怀,但她是为了为父母报仇,换做你,难道不该报父母之仇?” 公孙兰淡淡道:“此事还轮不到你来品评,王公子,你未免太多管闲事了。” 王源摇头道:“万事抬不过情理二字,事情的对错也逃不过世人言语。十二娘说在这世上你是她唯一的亲人,在她眼中,你便是她的家人,可你却根本不给她回到你身边的机会。就算她的行动有些偏激,但也是情有可原。你刚才说什么我救人也是多管闲事,莫非十二娘真的被金吾卫杀了,你去替她报了仇便可心安理得么?” 公孙兰愠怒起身,冷冷道:“放肆,还没有人敢对我公孙兰这般说话。便是当年在宫中,当今圣上对我也是礼敬有加。莫以为你和十二娘之间有些瓜葛,我便可以容忍你的无礼。” 王源呵呵冷笑道:“嘴长在我脸上,我想怎么说便怎么说,你可以杀了我,但却无法让我改变对你的看法。” 公孙兰身形晃动,瞬间来到王源身边,冰冷的手指扣住王源的咽喉,美丽的面孔白的吓人,冷声道:“无知小子,你可懂世间的人心艰险?十二娘介入朝廷争斗便是飞蛾扑火,你真以为太子许诺为其父母报仇的话是真话?无知之极。我不是恼恨她离开我,而是恼恨她没有见识,不知其中艰险。她屡次遇险,若非我在暗中维护,她早已死过不知多少次,你可明白?” 王源愣道:“原来你暗中保护了她很多次?” 公孙兰将王源一推,王源一屁股坐在蒲团上,摔的屁股发麻。 公孙兰缓缓坐下,恢复情绪道:“李林甫掌权十余年,树敌无数,但却屹立不倒,原因为何?那是当今圣上需要李林甫,故而支持李林甫。太子自入主东宫以来,暗中拉拢党羽扩张势力,这一切皇上岂会不知?皇上不愿亲自出面干预,便利用李林甫作为牵制太子的一枚棋子。李亨眼光狭小,自以为可以同李林甫相抗衡,殊不知他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王源惊道:“你又如何知道如此多的朝廷内情?” 公孙兰冷笑道:“十二娘没跟你说我在宫中呆了多年么?什么样的人和事我没见识过,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我没见识过?有多少人想拉拢利用我公孙兰,我又岂会不知他们的目的?十二娘不懂我的苦心,反以为我不理解她为父母报仇的心情,却不知道我反而是在维护他。” 王源咂嘴道:“这些话你跟十二娘说过么?说了她自然会明白你的苦心的。” 公孙兰道:“说了有何用?在她看来报仇是天大之事,我说了她也只当是阻挠她的借口。十二娘跟了我九年,我对她了若指掌。” 王源低声道:“那也未必,也许她会明白,会听你的话。” 公孙兰冷冷看着王源道:“那我告诉你,你入李适之府中为宾也是自寻死路,你会相信么?我告诉你,你以为这是一个机会,但其实你正在给自己掘墓,你信么?” 王源皱眉道:“有这么严重?” 公孙兰冷笑道:“我刚才劝了你,你信了么?不到大祸临头那一日,你绝不肯信他人之言。人都是如此,谁也不能免俗,都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 王源想了想道:“我相信你的话,我知道自己也许这一次走上了一条错误的路。” 公孙兰叹了口气道:“但是你还是选择走下去,是么?” 王源目视公孙兰清丽的面孔,缓缓点头道:“是的,我选择继续走下去,我刚才忽然明白十二娘的心情了。有时候为了某个目的,我们不得不明知是错误的路,却还是要走下去。十二娘不是不懂,她是不能停。替父母报仇是她唯一的信念,失去了这个信念,她会活在煎熬之中。” 公孙兰脸色数变,想说些什么话,但终于微微一叹,只道:“喝茶吧,茶已经凉了,今日我本不该跟你说这些话,我也不知道为何要和你说这些。” 王源默默喝光杯中的茶水,起身道:“叨扰公孙大娘了,我该走了,十二娘这几件衣服还是放在你这里吧。” 公孙兰微微点头道:“你若坚持,那就放在这里吧。你跑来这里便是为了送这几件衣服?” 王源笑道:“是啊。” 公孙兰淡淡道:“你大概以为她会来我这里,想来见她一面吧。看来你真的喜欢上十二娘了?” 王源忽然觉得这公孙兰说话直白的有些可爱,也许是隐居久了,又或者她根本就是个不愿意拐弯抹角说虚言的人,所以说话才这么直接。事实上他确实抱有这个期待,虽然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喜欢上了李欣儿,但他总想在能见到李欣儿一面,亲口道一声离别。 “公孙大娘莫要取笑我,萍水相逢哪来什么喜欢不喜欢,只是毕竟相识一场,要是十二娘能亲口跟我道别,我会很高兴。” “我明白,十二娘做事太冲动,既和你成亲,无论真假,都不可如此儿戏。十二娘就是如此,有时候她做事不计后果,也不知道会伤了人的心。” 王源忙摆手道:“十二娘是担心我的安危要留下来保护我,但若无合适的身份又不能在我身边长留,所以才出此下策。说起来,名声上的损失倒是十二娘要大的多。” 公孙兰点头道:“看得出来,你倒是个善解人意之人,起码能将心比心,十二娘自己没福气。不过十二娘离去,你就没有丝毫留恋么?” 王源叹了口气,看着屋外暮色渐浓的梅林,轻声道:“人与人之间是讲缘分的,相遇和分离都是缘分。再说以我目前的情形,怎能想的太多?我觉得十二娘是个很好的女子,也希望你们师徒能重归于好,今日前来,其实也是抱着劝劝你们师徒和好之意的。我知道你又要说我多管闲事,我只是认为你们师徒都是好人,不应该彼此疏离,遗日后之憾。” 公孙兰美目亮晶晶的看着王源,微笑道:“看来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你的话倒像是经历颇多之人的言语,难怪你能被李适之看中。” 王源笑道:“我的长处可不仅如此,我不但会写诗,还知道刚才在屋外你奏的古曲呢,若我没猜错的话,那是《高山流水》和《十面埋伏》两首古曲的糅合吧。” 公孙兰诧异的道:“看来你真是个有些本事的人。” 王源哈哈笑道:“是啊,我也认为我是个不凡之人,只可惜世人不这么认为,所以我只能沦落在永安坊做坊丁。现在有了个机会,我岂能不证明自己,寻求更好的地位。” 公孙兰微微点头道:“争名夺利之心谁会没有,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这么想也没错;人皆有命数,我不想多做品评,你自己选的路别人也无权干涉,将来你也无法后悔,但愿你能得偿心愿吧。” 王源听公孙兰的口气,似乎依旧对自己的决定不以为然,这师徒二人都提出跟随依靠李适之是不妥之事,这让王源不得不慎重考虑这件事是否可行。正想就此事多问几句意见,忽然发现屋内光线已经很暗了,看公孙兰的面孔都已经很模糊了猛然想起一事,惊呼一声道:“糟了。” 公孙兰皱眉道:“怎么了?” 王源起身跺脚道:“光顾着说话,忘了时辰了,外边已经日落了,赶回永安坊最少还要大半个时辰,这真是大麻烦了。” 话音刚落,便听远远街鼓之声传来,虽在这清净的梅园之中,那鼓声依旧刺耳,那是长安夜禁的鼓声,五通鼓只有半个时辰,王源是无论如何赶不回永安坊了。 王源赶忙拱手告辞,急火火的便往出门,公孙兰却叫住了他。 “你便是现在走,怕也赶不回永安坊了,若是被金吾卫拿了盘问,那可不是件好玩的事情。既已迟了,不如在此稍歇,一会儿夜深之后,我送你回永安坊。” 王源道:“你如何能送我回去?” 公孙兰轻哼一声道:“这丈许高的坊墙还拦不住我,街上的那些金吾卫也奈我不得,慢说是长安城中,便是皇宫高墙,我也来去自如,你放心便是。” 王源扶额笑道:“倒忘了你的手段了,公孙大娘可是当世第一剑器舞大家,将剑器舞融成武技,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呢。” 公孙兰一笑,起身点起堂上蜡烛,道:“王公子稍坐。”说罢起身进厢房而去。 王源心中大定,左右无聊,起身来欣赏屋内墙壁上的两幅字画,东瞧西看了半晌,听脚步声响,回头看时,只见公孙兰换了一套淡色襦裙,本来随意披散的长发挽成高高的发髻,露出半截雪白的颈项,从一个白衣仙子变成了邻家少妇。 公孙兰手中托着一只托盘,上边摆着几盘饭菜。 “王公子用饭吧,我这里可没有酒肉,只有素菜淡饭。” 王源忙道谢道:“怎好如此叨扰?” 公孙兰微笑道:“你已经叨扰了,还客气什么?若不招待你晚饭,饿死了公子的话,公子岂非又要义正词严的斥责我罔顾他人生死么?” 王源哈哈笑道:“想不到天下闻名的公孙大娘还会如此记仇。” 饭菜发出阵阵香味,王源肚子里咕噜噜的叫了起来,于是坐下开动,几盘小菜滋味甚是可口,一问之下,居然都是公孙兰亲自制作的小菜。有屋后竹林中挖出的腌制冬笋,有门前池塘中的藕片清炖,一盘热腾腾的汤散发着异香,公孙兰介绍之下,王源才知道,居然是用了梅花花瓣做的汤中佐料,不禁暗赞不已。 第三十章 前途 王源吃了个风卷残云,将两碟小菜一碗热汤和一大碗饭顷刻间吃了个干干净净,感觉这是自己来到大唐吃的最舒坦的一餐饭了。面对空空如也的碗碟,王源忽然发觉公孙兰好像一点都没吃,挠头道:“哎呀,我这也太失礼了,主人家一口没吃,倒教我吃了个干净,失礼失礼,太失礼了。” 公孙兰嫣然一笑道:“你无需担心,我晚上都是不吃的,睡前喝一碗素汤便成了。” 王源笑道:“减肥么?大唐也流行减肥?” 公孙兰奇怪道:“什么减肥?” 王源忙闭嘴,减肥什么的这时候可不流行,街上的女子个个体态丰腴,大唐王朝审美观要的就是丰满,平民百姓之家的女子个个身材苗条,但那可不是让人羡慕的身材。 “饭菜可还入得口么?”公孙兰微笑问道。 “岂止是入得口,简直太好吃了,若能天天吃这样的饭菜,给个皇帝也不换。”王源开始没节制的乱赞。 公孙兰微笑道:“这样的话没有诚意,你不是能作诗么?既然如此好,你写首诗夸夸便是。” 王源觉得这是个大难题,应景作诗可不容易,肚子里边也没有现成的诗句。但见公孙兰幸灾乐祸的看着自己,顿时好胜心起,皱眉思索片刻,终于绞尽脑汁的吟出四句来。 “白藕青笋红米饭,陶罐天水梅花汤;若无天仙纤手巧,何来人间珍馐香。” 公孙兰微觉惊讶,她其实也是想为难王源一番,并没真正要王源写出什么像样的诗句来;在说写诗都是写些风雅情景和心情,跟粗茶淡饭可毫无干系,然而王源却真的像模像样的写了出来。 虽然这几句诗并非什么惊世之作,但顷刻间能如此应景已经很是难得,更何况还将自己比作天上的仙子,虽有明显的拍马屁的嫌疑,但谁不爱听人将自己恭维为天上的仙子呢?尤其是女子。 “算你还有些急智,没浪费我这几碗饭菜。”公孙兰笑着收拾碗筷拿走,王源心情大好,也随意了许多,自己动手给自己沏上一碗浓浓的茶,坐在门口,对着满院清香的梅花美美的喝茶。 公孙兰再没有从房间里出来,王源很想和她攀谈,但又不好意思叫她,百无聊赖的转悠了一会后,王源看见墙壁上挂着的一根挂着流苏的竹笛,于是取了下来,细细把玩。脑海中想起当年上大学的时候为了追一位喜欢吹笛子的女同学而彻夜钻研吹笛子的技巧,以求能有共同的语言的情形,不禁莞尔而笑。 左右无事,王源轻轻试了试笛子,居然能够吹响,于是横笛于口,缓缓吹奏起来。悠扬婉转的笛声在梅园上空回荡,也吸引的房中正打坐休息的公孙兰微启双目静静倾听。 经过这半天的相处,公孙兰对王源的认识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觉得这个青年人的身上确实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却又难以索解。只是觉得他似乎和自己曾经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同,这样的人又怎会沦落在市井之中呢? …… 三更过后,公孙兰终于出了厢房,王源正靠着炉火蜷缩在蒲团上打盹,听到脚步声立刻惊醒,见公孙兰一袭黑衣,带着黑色风帽站在面前,知道这是要出门了。 “王公子,送你回永安坊,这件披风你且穿上。”公孙兰手臂上搭着一件黑色的披风。 王源接过来披上,公孙兰吹熄烛火,两人出了屋子,但见外边空气清冷,天空中繁星闪烁,四下里寂静无声。 “走。”公孙兰轻声低语,迈步踏上梅树间的积雪小道。王源紧随其后,不久后来到大慈恩寺之北坊墙之下,也不见公孙兰如何作势,脚尖轻点身如柔云一般便上了墙头。 王源站在下边仰头张望,只见公孙兰丢下一根黑色绸带,王源忙紧紧抓住,在公孙兰的牵引下,身子如腾云驾雾一般轻松便上了坊墙顶。下去的时候,公孙兰挽住王源的胳膊,带着他轻飘飘落地。在空中的时候,王源忍不住朝身边的女子看了一眼,看到公孙兰大理石般美丽的侧影,不觉砰然心动。 一路上有惊无险,公孙兰就像是算准了街上武侯出没的规律,每每拉住王源躲在树后或者墙下阴影中的时候,必有金吾卫巡街武侯出现在左近,在他们消失之后,便挽着王源的胳膊在街道上疾奔。王源其实根本没用上什么力气,大部分是公孙兰的提携之力,但即便如此,到达永安坊的时候还是气喘吁吁,而公孙兰却面若沉水,气息平静,带着王源像是捏着一根鹅毛一般。王源原本不信武技有那么神奇,后世电影电视的大侠和高手都是剪辑的花架子,但现在王源是真的信武技这么回事了。 悄无声息的进了永安坊中,在坊墙墙内的阴影里,公孙兰站住了身形,轻声道:“王公子,就到这里了,你可以安全回家了。” 王源拱手行礼道:“多谢公孙大娘,今日失礼叨扰过甚,请多包涵。” 公孙兰微微万福还礼,从腰间抽出一物递给王源道:“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我见公子精通音律,这管湘妃竹笛便赠予公子留作纪念吧。” 王源大喜,忙双手接过道谢,摸遍全身想找到回赠之物,却发现身上除了穿着的衣服之外一无所有。 公孙兰轻轻转身道:“就此别过了。” 王源忙道:“不知可还有机会再见到公孙大娘。” 公孙兰回眸微笑道:“你不是说聚散皆缘么?一切随缘吧。临别时给公子最后一句忠告。朝廷之风雨甚于山野之间,公子决意要接受李适之的邀请,便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可相信任何一人。” 王源长鞠九十度行礼,低声道:“在下谨记。” 公孙兰回身纵身跃起,如一朵黑云飘上坊墙墙顶,片刻后,消失不见。 王源站立原地许久,直到巡夜坊丁的脚步声传来,灯笼的光线远远照来,这才赶紧一头钻进小巷,快速回到自己的小院。 屋子里一片漆黑,本抱着晚上回来的时候能看到李欣儿在屋子里等着自己的情景,但进了房掌了灯,看到空荡荡的房间,下午打包是凌乱的物事依然如故,王源微觉失望。 收拾心情,和衣上床睡下,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 晨鼓声将王源惊醒,王源翻身起床,用冰冷刺骨的清水净面洗漱,扎好发髻之后,门外已经传来了黄三的叫门声。王源打开门,见黄三和黄家大小妹都站在门口,想必是来帮王源打收拾东西,送别王源的。 黄家兄妹三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特别是黄英,眼泡子好像有些肿,似乎是哭过的样子,黄三也是一副苦瓜脸的样子。 王源知道他们是为自己即将离去而悲伤,自己心中也有不舍,但却不能因为这些而放弃这个决定,于是笑哈哈的跟三人打招呼,以冲淡这种离别的气氛。 黄英烧了开水,将随身带来的吃食摆在桌上叫王源吃,又四下里转了一圈,这才疑惑的过来问道:“王阿兄,欣儿嫂子怎么不在?” 王源啃着芝麻饼摆手道:“昨日傍晚被我送去东城表姐家了,这几天怕是难以安顿,我怕她跟着受累,所以送去表姐家住几天。” 黄家兄妹毫无怀疑,在王源吃东西的时候,黄三哐当哐当在厢房里忙活,王源赶过去一看,黄三正卯足劲要将大床往外搬,王源赶忙制止,拉着忙活的兄妹三人到堂屋坐下。 “该收拾的我都收拾了,墙根那三个包裹就是,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用搬。昨日那位柳管事说了,带换洗衣裳便行了,其他家具被褥人家一应俱全都准备妥当了。” 黄三咂舌道:“果然是当朝左相,气派真大。” 王源笑道:“咱们小家小户把家具被褥什么的当钱,人家可不当回事,这样也好,这些东西留下来正好给你们用。三郎,这是屋子的钥匙,你拿好。” 黄三愕然道:“二郎这是作甚?” 王源道:“我早已想好了,你一家人挤在你家那两间屋子里实在是逼仄的很。大妹小妹都大了,总不能和你们挤在一起吧,太不方便。这院子空着反倒不好,三郎你自己来住,抑或是让大妹小妹来住都成。或者干脆你们全家都搬来,大妹小妹一间,你和黄老爹一间,我这屋子虽然破旧,可总比你那屋子好的多。” 黄三忙摆手道:“这怎么使得?你这院子不卖了去?” 王源瞪眼道:“卖了作甚?这也是祖产,你嫌我败家败的不够多么?从现在起,二郎我绝不再卖一片祖业。这样吧,大妹和老爹搬进来住,三郎和小妹还住在你自己院子里,这样两处宅子都有人住,也都有人气。以后我若混不下去,不还要回来么?难道你希望我一回家,院子里屋子里长着一人高的蒿草?就当是帮我个忙呗。” 黄英高兴的拍手道:“太好了,我好喜欢那个梳妆台,长这么大我还没坐在梳妆台前梳过头发呢。” 王源笑道:“都是你的了,新房新床新梳妆台,还有那些胭脂水粉什么的,你都用着。” 黄英道:“那些东西欣儿嫂子不用么?” 王源尚未回答,小妹抢着答道:“看上王阿兄的大官儿肯定准备了更好的呗。” 黄英恍然大悟,笑的俏脸通红,眼睛都泛着光。 吃完早饭,黄三.去十字街等着接王源的马车,王源站在院子里四顾周围,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他甚至还没有仔细的看看这个小院子。虽然破旧而且不大,角落里还全是碎石杂草和埋在半融雪堆里的破烂的杂物,但此时王源却觉得有些唏嘘。一个多月,自己从茫然失措,到能够坦然面对这个世界,这个破烂的小院是自己最安心的地方,现在要离开了,倒还有些恋恋不舍。 “王家阿兄,你坐。”黄英端来了一张凳子放在王源身后。 王源回身笑道:“谢谢大妹。” 黄英绞着衣角偷看王源道:“王阿兄,我问你一事,你这次去了真的不回来了么?” 王源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也许不回来了。” 黄英低下头来,双肩微微耸动,王源忙问:“你哭了?刚才我就见你眼睛红肿,昨夜你是不是也哭了?舍不得王家阿兄么?” 黄英点头,泪珠吧嗒吧嗒滴落:“昨晚阿兄说,你这一去也许咱们再也见不到了,我……我想想就很伤心,忍不住的就想哭。” 王源笑道:“傻妹子,你阿兄又不会神仙,他怎能算出我们会不会见面?我答应你,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看你们的;而且或许有机会我会接了你们一起出去享福的。莫哭了,多不吉利啊。” 黄英忙抹干眼泪道:“是是是,今日是王家阿兄的大日子,朝廷大官器重,将来前程锦绣,多少人想这一天都没有呢,妹子不懂事却在这里哭,真是不应该。” 王源笑道:“就是,笑一笑。” 黄英灿然一笑,虽然布衣钗裙,虽然年纪幼小,但这一笑却依旧明艳动人,让王源心里暖暖的。 “王家阿兄,你的发髻结的不好,我替你梳头结发髻吧。就当是临行送给你的礼物。” 王源忙摆手道:“这可不成,不合适。” 黄英歪头道:“怎么不合适呢?我在家也是帮阿兄梳头打理的啊。” 王源这才明白,为何每次见到黄三,他穿的再破烂,发髻倒是一丝不苟,看着一点也不协调,原来是黄英的手笔。 黄英已经将自己头上当钗子插着的木梳取了下来,来到王源身后,一边将王源的发髻解开披散,一边朝屋子里的小妹叫着要她打一盆清水来。 王源无奈,最然觉得此举不太合适,但还是盛情难却,任由黄英的小手在头上捣鼓,觉得舒服的想要叹气。终于发髻挽成,对着铜镜照了一下,王源也觉得黄英梳头的本事挺不错的,自己立刻显得精神了许多。正夸赞的黄英不好意思的时候,黄三带着几个人进了院门,王源一眼便看到了面带笑容身着黑袍的柳管事。 “王公子,可准备好了?”柳管事拱手笑道。 王源还礼道:“劳烦柳管事了,在下已经准备妥当了。” 柳管事摆手朝身后四名青衣小帽的小厮道:“还不去替王公子拿包裹请王公子上车?” 几名小厮忙上前来,将门口的几只包裹提起,一名面貌清秀的小厮在王源面前笑着道:“请王公子上马车,就在院子外边。” 王源微笑点头,举步跟着众人出门,柳管事问道:“尊夫人呢?” 王源笑道:“送去娘家住了,安顿了再去接。” 柳管事笑道:“也好,这几日少不了烦扰的很,诗会之后再接也是可以的,只是你们夫妻新婚便分离,倒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王源摆手道:“无妨无妨。” 当下在柳管事和众小厮簇拥下出了院门,门前巷口,健马拉着两辆黑色马车正在等候,周围数匹骏马矗立周围;不少永安坊的百姓们见到如此阵仗,纷纷在周围围观。 众人来到马车前,一名小厮在车辕处摆好一只上马凳,请王源进车,王源抬脚踏上了马凳,上到车辕上,钻入车厢之前回头朝巷中望去,但见黄家三兄妹默默站在巷口,翘首看着自己。黄三面色严肃,黄英和黄家小妹黄杏早已眼泪婆娑了。 “三郎,我走了,后会有期。”王源摆手道。 黄三叫道:“二郎保重。” 黄英哭道:“王家阿兄,多回来看我们。” 王源微笑道:“一定一定。” 一旁围观的永安坊的百姓们惊讶的交头接耳的议论。 “王家二郎这是犯了事么了?”一名马脸妇人手插在围裙里问道。 “你真是妇人家见识短,犯了事拿去见官有派马车来接的么?昨儿一天坊中传的沸沸扬扬,王家二郎叫当朝左相李适之看中,请去做官了。”一名老者翻着白眼答道。 “啊?竟有此事?昨日我家九郎出了天花,我在家中看了他一整天不让他出门见风,怎知此事?王家二郎这可是撞了天运了,这可不发达了么?早知如此平日该对他好言好语一些。”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去年还当面指着他鼻子骂过败家子你可忘了?王家二郎将来当了大官,可有得你受了。” “啊……阿弥陀佛,求佛祖教他忘了此事吧,我炉子上还熬着粥,得赶紧走了。”妇人赶紧转身逃走,生恐被王源看见想起了旧事。 王源环顾四周,拱手朝四周百姓团团施礼一周,随后钻入车棚内放下车帘,柳管事钻进另一辆马车之后,几名随从纵身跃上马背。 赶车小厮长鞭一挥叫道:“得儿……驾!”,健马嘶鸣马车启动,很快上了十字街,直奔东坊门而去。 黄家兄妹三人追到路口,只看到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的模糊背影。 (第一卷完) 第三十一章 礼遇 朱雀大街东的南北纵向大街,可简单以一街二街等名称称呼,并以此类推,长安百姓也大多如此称呼。居于长安的大唐皇亲国戚官职较高的官员宅第,大多集中在此两街所经数十坊区之中。 当今左相李适之的豪宅便在东二街永乐坊西南隅,整个永乐坊中住着二十多名朝廷官员,李适之无疑是永乐坊官职最高的一名官员。而他的宅第占地面积最大,也最为豪华。 永乐坊西南,东南两面都有左相府豪宅的大门通向坊外大街,四座独立的宅院组成左丞相府的主体部分;另有大小园林三处,池塘两处。在主宅周围,围绕着八.九栋院落,这是左相府的附属宅院,是李适之给自己的族人幕僚宾客们居住的地方,便于他们出入李府,和自己参谋事务谈诗论文。 巳时初,王源的马车抵达李府南门,站在门前仰头朝门前高阶仰望,只见李府南门以坊墙为围墙,直接在坊墙上朝外开着府门,朱红色的大门紧紧关闭,门上兽环狰狞凶恶。两旁红漆大柱前两只石狮张牙舞爪蹲守于石台之上,门前巨檐之下,四名身着青袍束发挽袖的豪奴挺胸而立,气势甚是雄伟慑人。 “王公子,左相上午在政事堂当值,交代下话来,王公子到后先由老夫和几位幕宾先生陪同,安顿于本坊西三里榆树胡同的柳园。那里是紧挨着相府西墙的小宅院,虽不甚大,倒也精致。”身后的柳管事微笑发声。 王源忙拱手道:“多谢柳管事,左相如此礼遇,实在是不敢当啊。” 柳管事呵呵笑道:“没什么不敢当的,昨日左相见了你写的咏梅诗拍案叫绝,将之传于府中诸先生,他们也是赞不绝口。左相惜才心切,礼遇才士乃左相一贯作风。对了王公子,我虽是左相府管事,不过也是左相门下一幕宾而已。柳管事这称呼平日也无人称呼,我听着也不习惯。老夫姓柳,名熏直,你可直呼老夫名字,或者你若看得起老夫,叫声兄长更显亲切。” 王源忙道:“岂敢僭越,叫您柳先生吧。” 柳熏直呵呵点头道:“好,那我便直接叫你二郎了。” 王源点头陈好。说话间两人登上台阶,门前四名豪奴见柳熏直忙抱拳行礼,柳熏直点头道:“诸位先生可都回来了?” 一名粗壮豪奴答道:“禀柳管事,先生们都回来了,带了七八位新来的先生,此刻在院子里等候柳管事呢。” 柳熏直点头,指着王源道:“这位是王源王公子,今后便是府中先生了,看清楚了,以后王公子出入府中,你们不得无礼。” 四名门人抱拳齐声道:“王公子好。” 王源忙还礼道:“几位兄弟多多关照。” 一名门人打开朱门上的进出小门,柳熏直伸手示意道:“二郎请进府吧。” 王源谦让了一番,两人一前一后迈入府中,进门数步,两只石鼓中间一道巨大的照壁横在面前。绕过照壁,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巨大的庭院出现在面前,一条笔直的青石道通向后方高大的厅堂。道路两旁花坛小池,绿树婆娑,远远一道回廊连接厅门门廊,回廊之侧一片空地上的阳光里,一群人聚集在那里,欢声笑语远远传来。 一名小厮快步走向那群人,躬身说了几句话后,那群人忙整顿衣衫迎着柳熏直和王源两人匆匆走来。 “柳公。”一名青袍白面微须的中年人带头,六七名长衫老者纷纷上前施礼。 柳熏直微笑还礼,转头对王源介绍道:“二郎,这几位都是左相府中的先生,这位是秦长木秦先生,这位是梁思归赵先生,这位是钱孟良钱先生……” 每介绍一位,王源均拱手行礼,几位先生也纷纷抱拳回礼,待介绍完毕,青袍中年人笑道:“柳公,这便是那位作出咏梅诗句的王源王公子么?” 柳熏直抚须笑道:“正是王公子。” 秦长木微微点头,双目上下打量王源道:“想不到竟是如此俊朗的少年,贵真是才俊出少年。” 老者梁思归挑指赞道:“王小兄这咏梅诗堪称绝妙,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好一个凌寒独自开,老夫佩服之至。” 另一名老者钱孟良呵呵笑道:“是啊,好句,好诗,看来今年的梨花诗会上,我们左相府必将得胜,也该让左相出口气了。” 众人纷纷称是,柳熏直微笑点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指着几人身后的几名陌生面孔道:“这几位都是请回来的才俊么?” 众人纷纷上前施礼,自报家门。王源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并非是唯一一个被请回左相府的人,这六七人也是从长安城中请来的善于写诗的文士,看来李适之为了梨花诗会花了不少的心血,居然满世界大肆拜访才俊之士邀约而来。 “老夫这便要陪同王公子安顿下来,左相留下话,南三里榆树胡同的那座宅子便作为王公子的居所?你们也领着诸位才俊各自安顿下来,咱们回头厅上见便是。左相中午不在政事堂用饭,说话便要回来了,诸位分头去办事。” 秦长木等人面露愕然之色道:“那座宅子给王公子独居?” “是啊,怎么了?”柳熏直道。 梁思归咂舌道:“看来左相对王公子是真的器重,榆树胡同的宅院风景最佳,也最是雅静,平日都是左相作为私下休憩之所,没想到竟然让给了王公子居住。” 秦长木呵呵笑道:“左相爱才,一座小小的宅院算什么?若我等能做出‘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的诗句,我们也有资格住进去。莫多说了,这便各自安排去吧。” 众人纷纷抱拳,各自带着选拔而来的几名新客离去,柳熏直微笑回头道:“二郎,请吧,从厅左回廊往西,穿过竹园和水园两座庭院便是相府西门,出了西门走百余步便是榆树胡同,今后你入王府也可从分坊内西门进入,无需绕道坊外外门进府来。” 王源皱眉道:“柳先生,适才听几位先生的口气,我的住处竟是左相喜爱的休闲居处么?这我怎能住进去?” 柳熏直笑道:“左相亲口吩咐的,你不必多虑。那里并非是左相居处,只是左相喜欢那宅院中的风景,故而有时在那里留连罢了。不用多想。随我来,安顿之后,左相便怕是要回府了,咱们要抓紧些,莫让左相久等。” 王源心中有些疑惑,自己受到如此礼遇有些出乎意料,充其量自己不过是个籍籍无名之人,李适之就算礼贤下士也不用如此做派。或许只是为了梨花诗会上让自己替他挣足面子,这才作此姿态。 无论如何有的享受暂且享受,他有求于己,自己也不用太客气,况且自己对这个所谓的梨花诗会充满了信心,后世记诵的满肚子古诗文,也许真的要成为自己在此立足的资本了。 榆树胡同的庭院确实让人震惊,确切的说,这座庭院有个名字,院门的门楣上龙飞凤舞写着‘柳园’二字,可见这宅院原来并非是宅院,而是一座园林。 在引领王源进入此园的时候,柳熏直倒也说了这座柳园的来历,这里原来是高宗朝重臣长孙无忌的一处府邸的一部分,长孙无忌被诬陷诛杀之后,此处府邸便被抄没归公。之后辗转数次,终于被李适之花钱买下这片院落,其余部分被另外几名官员买下了。 王源听了之后心中有些淤塞,当年长孙无忌跟随高祖征战天下,又参与玄武门之变,成为开国两代皇帝最宠信的心腹,位列凌烟阁功臣第一位,可谓是权倾朝野。但此人最后却落个惨死的下场,李适之买下他的府邸之时,竟然不考虑忌讳的问题么,自己住在这里怕是也有些不吉利的。 入园之后,门前当做屏风的假山石后便是一大片水面,人工挖掘的曲折湖岸边全是丝绦般的垂柳,柳树虽尚未萌芽,但远看去竟然有些淡黄如烟之色,回暖之后的柳枝也柔软了许多,随风轻舞,姿态万千。 第三十二章 伯乐 柳熏直对柳园很是熟悉也似乎是很喜爱,或许是姓柳的缘故,进园之后指点着园中遍植的柳树喋喋不休,讲出许多典故和轶事来。 踏上水面上特意做出九曲之桥,这桥从不大的水面延伸到对面烟柳笼罩的几间房舍前,本二三十米的距离,硬是弄得九曲十八弯,让王源大皱眉头。 再看住人的那房舍,白墙黑瓦,长窗当墙,竟然是模仿江南的构造修建而成。屋子里边的地面全部铺着松木板,打着腊的地板上光亮可鉴,依旧散发着松木的味道,里边的装饰之物显然也是经过刻意的安排。 “二郎,这住处可还满意?”柳熏直微笑道。 王源皱眉摇头道:“自然是好,可是我不想住在这里。” 柳熏直诧异道:“那是为何?” 王源道:“柳先生,那几位一起请来的先生的住处在何处?” 柳熏直笑道:“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他们的住处在相府二进客房院落之中,而你王公子的住处是左相亲自吩咐的,你无需和他们相提并论。” 王源摆手道:“这不好,在下一介草民,如此礼遇不堪消受,另外,此园如此精美,想必是左相最喜之处,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不能当小人。” 柳熏直心道:“只是给你住而已,难道是送给你么?梨花诗会你若出不了力,你也要去睡客房。”嘴上却道:“二郎想多了,让你住你便住,想那么多作甚?” 王源道:“说实在话吧,这里我并不喜欢,住在这里我很不自在。” 柳熏直愕然笑道:“如此居处你还不满意,难道你还要住到左相内宅不成?哈哈哈。” 王源知道他在揶揄自己,笑道:“柳先生取笑了,我只是觉得此处景致太过做作,太精致的景色便显得有些假了,我觉得站在其中都显得多余,这样的话我如何能安心居住?” 柳熏直瞪眼发呆道:“原来你是这样的想的,如果你觉得住的不自在的话,我倒是可以向左相禀告此事。不过今日已经来不及了,你且住下,稍后在找个合适的宅院住下便是。” 王源点头答应,柳熏直命小厮们将王源的包裹放下,叫来园中两名丫鬟和一名老家人来吩咐道:“从今日起,王公子便是柳园的主人,你们需的尽心尽力的伺候,不能有丝毫的怠慢。” 王源本想说不用这么排场,想了想还是作罢,既来之则安之,人家的一片盛情,自己也不能老是泼凉水,显得不识抬举。 …… 正午时分,李府正厅人头济济,十六七人围坐两张大桌,都是读书之人,不管内心如何想法,表面上一个个端方儒雅,举止得当。相互间行礼作揖,久仰之声不绝于耳。 柳熏直消失了片刻,待再次出现在正厅后门屏风之侧时,满脸上全是笑容,高声叫道:“诸位先生请起身,李左相到!” 桌椅板凳一阵乒乓声,众人慌忙起身来朝后门处看,一名仆役移开屏风,大变活人般的露出正微笑拱手的李左相本人来。李适之穿着蓝绸暗花长衫,随意用丝带扎着发髻,三缕长髯飘飘,面目亲切,笑容可掬,颇有些仙风道骨之态。 “参见左相。”众人齐声拱手作揖。 “呵呵呵,诸先生免礼免礼,快快落座。”李适之连连拱手缓步走近。 众人岂敢先行落座,直到李适之在主座上坐下后,这才纷纷坐下;酒菜迅速端上桌子,很快便满满当当的摆满,几名婢女提着锡壶挨个给众人斟酒,待所有人满上之后,柳熏直端起酒杯站起身来。 “诸位,我等得李公礼贤之遇,今日聚会于此实乃幸事,就让我等一起举杯,谢李公一杯酒。” 众人纷纷起身举杯,李适之微笑起身道:“这第一杯酒该是老夫敬你们才是,诸位先生都是长安的饱学之士,诸位能给某这个面子,该感谢的是某家才是。来来,某先干为敬。” 李适之一口喝干酒,亮起杯底给众人看,众人忙纷纷朝嘴巴里灌酒,有人灌的急了,呛的咳嗽了起来。 李适之微笑示意众人坐下,朗声道:“诸先生今日能接受老夫之请参与梨花诗会,老夫甚是高兴。外界传言老夫参与梨花诗会是要和人一争短长,老夫不屑争论。不过老夫确实有好胜之心,想我等苦读诗书数十载,若写诗作赋都不如个目不识丁的武夫,岂不羞愧死了。” 众人心知肚明李适之所言何意,他是在讽刺右相李林甫是个出身武官目不识丁的莽夫。李适之和李林甫争权,这已经是朝野间公开的秘密,背地里相互挖苦已经不再多加掩饰,在府中说出这番话来也不足为奇。 “但其实,某家最重要的目的便是借此机会为国举贤。数日前,老夫入南内未央宫觐见陛下,陛下亲口拜托我,要我多多想办法为朝廷举荐贤才。一方面朝廷求贤若渴,另一方面饱学之士又科举不顺,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某想来想去,觉得主要原因不是诸位没有才学,问题出自朝廷取士之人。礼部取士,往往重名不重才,天下多少满腹经纶之士却因名声不显而难以高中,其理甚谬也。故而老夫让柳熏直秦长木等几位先生去长安城中遍访诸位才学之士召集于此,便是借着梨花诗会之契机,想让诸位扬名天下。诸位若在梨花诗会上有佳作,便可作为呈给老夫的投卷,由老夫负责举荐给礼部,对诸位是大有裨益的。” 众人嗡然议论起来,李适之这番话正是这些人平日心头之梗。在座之人谁不认为自己才富五车经天纬地之才,都认为自己欠缺的只是机会。科举落地后也都认为是取士之人瞎了眼,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真正的人才。现在这番话从李适之口中说出,顿时就像是委屈的不得了的孩子遇到了自己的爹娘一般,恨不得立刻哇哇大哭起来。 一名四十余岁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的老秀才涕泪横流,高声道:“李相之言,我等心有戚戚。我等数十载苦读,却不如一些奉迎溜须之人,进士科在下考了十一次,年年泥牛入海,真不知在下满腹诗书卖于何人之家,满腔为朝廷效力之志,寄于谁人之身。” 几名仕途受挫的读书人感同身受,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王源觉得甚是好笑,对李适之这番话王源可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触,因为自己也从来没有经历过科举上的惨败,也没尝过怀才不遇的感受,所以无从感触。正是因为这种置身事外的清醒让王源觉察到李适之的言不由衷。 王源早已从李欣儿口中得知,这梨花诗会其实是李适之和李林甫之间的另外一个争夺权力的暗战之地,本来王源觉得这也没什么,诗会斗诗争夺高下也属正常,但李适之拿出这么个堂皇的举贤的理由来,那便有些虚伪了。 王源想了想也就释然了,也许这正是这些请来的才学之士的软肋,激发他们的斗志说什么都没用,而这种办法最为有效,从这些人哭哭啼啼如丧考妣的情形来看,这正是被击中了脆弱痛处的表现。 李适之温言宽慰几句,这些人也自动收敛起来,不一会,觥筹交错便吃喝叫闹起来。李适之酒量甚豪,这些人排着队来敬酒,李适之酒到杯干逸兴豪飞,不是说些官场逸事人物秘闻,听得众人哈哈大笑,气氛融洽热烈之极。 王源没有敬酒的习惯,只是对席上的佳肴美食感兴趣,手中的筷子一刻也不曾停下,嘴巴里塞得慢慢,埋头苦吃。 “二郎,二郎。你该和李相喝一杯呢,瞧,李相都看着你呢。”坐在一旁的柳熏直低声提醒。 王源正低头对付着一根烤羊肋骨,闻言忙抬头看去,只见李适之正举着杯朝自己笑眯眯的看。 “王小兄,咱们又见面了,你不陪老夫喝一杯么?” 王源忙擦擦油乎乎的手,举起酒杯道:“李左相,多谢当日西市慷慨,那两贯钱可是解了在下燃眉之急,在下敬你一杯。” 李适之一笑,举杯喝下,王源也喝光了杯中酒。 “你过来坐,我有话跟你说说。”李适之招手道。 柳熏直忙起身来,跟王源调换位置。 “听熏直说,你不愿住在柳园?嫌柳园景致太过做作?”李适之低声笑道。 王源忙道:“那是狂生之语,李相莫怪。事实上我不愿独享殊遇,也不愿夺人所爱。我只要个寻常的宅院居住便可满足。” 李适之微微一笑道:“你是对自己的本事不够自信,怕别人说闲话是么?凭你咏梅诗一首,老夫都十分叹服。老夫这么跟你说吧,你和他们都不一样,这些人的诗文虽然也不错,却没有一人能比的上你,老夫期待着你在梨花诗会上能惊艳四方,这样老夫便可为你的前程理所当然的出力了。” 王源拱手道:“在下定当尽力,不负李相厚爱。” 李适之道:“你瞧瞧在座的这些人,这些人都是些没本事的,自以为才高八斗,但其实不过是平庸之辈。老夫请他们来,不过是充充场面的。” 王源张大嘴巴吃惊的看着李适之,没想到李适之会说出这种话来,这让李适之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一下子低了几分。 “但你便不同了,老夫虽然只读了你的两首诗,便知道你高过他们不知多少。老夫在此给你承诺,无论诗会上你能否替我李适之争得面子,我都会竭力推荐你。你记着,这世间,并非有才便可出人头地,还要有人帮扶提携,老夫愿意做你的伯乐,助你一路扶摇。” 第三十三章 众怒 王源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得李适之说这种话有些不合适。王源已经知道了在座众人都是李适之手下的几名幕僚先生在长安城中请来参加梨花诗会的。在请这些人来的时候,梁思归秦长木等府中幕宾先生们对他们也必是礼敬有加的,如柳熏直对自己所做的承诺想必也对座上的众文士们用过。 而现在李适之当着自己的面贬低这些人,让王源联想到背地里李适之也未必便是真的对自己礼遇,能当着自己的面这么说别人,就可能其他人面前这么说自己。王源可不是三岁孩童,身体里可是个年近三十的成熟的灵魂,不会被李适之的这种特别示好的言语迷惑的昏了头,内心里隐隐对这种表里不一的做法有些反感。 “谢左相抬爱,在下必不辜负左相就是。可在下自知并非千里马,怕是要让左相失望了。”王源微笑道。 李适之摆手道:“你莫要过谦,老夫看人还是有眼光的。否则西市之上为何便一眼看到了你,而且还记着你。这才梨花诗会将至,老夫第一个便想到了你,让熏直去拜访你,这可不是虚言吧。” 王源点头道:“多谢左相,左相如此信任,我自尽力而为便是。” 李适之低声道:“你知道就好,刚才对你说的那些话我不会对在座的任何一位说,说句笑话,若是我跟这些人说这些话,他们怕是立刻便感激涕零跪地磕头。而老夫对你说,你却并不会这么做,这便是你和他们的区别。老夫不像别人,喜欢阿谀拍马之人,老夫喜欢有傲骨之人。” 王源无语,李适之颠三倒四的说了一大通,既像是把自己捧上了天,也像是揶揄自己不懂他的看重有多么重要,总之自己没明白他到底要表达什么。王源宁愿往好处想,只把这话当做是李适之的当真赏识。但其实,王源心里一个声音提醒自己,这个李适之或许并非自己所想象的那样是个谦谦君子忠厚长者,自己或许真的要小心一些,不要昏了头才好。 酒过数轮,众人皆有些醉意,宴席上也状况百出,读书人不喝酒和喝了酒是两码事,酒至酣处便不免有些暴露内心,平日里受所学诗书礼仪压制尚能克制,酒入半醉便将一切抛之脑后了。 众读书人见王源嘀嘀咕咕的跟李适之谈论不休,心中不免冒火生醋。早在王源被柳熏直领去独居柳园的时候便有人心有不忿,他们不怪李适之厚此薄彼,却对王源甚是不满,凭什么一同被请来,这个人便可居于柳园,自己这帮人便挤在一进厅侧的两处客房宅院中居住。 “诸位,听说咱们今日座上有位青年才俊在列,好像是永安坊的一名坊丁,不知是哪一位啊?”一名中年文士满嘴酒气起身叫道。 “对啊,是哪一位才俊?我等怎么没听说过长安城有位文采斐然的坊丁才俊呢。”几名文士跟着起哄。 王源愣了愣,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便惹人嫉妒了,李适之放下酒杯皱起了眉头。 柳熏直忙起身道:“诸位,不得无礼,王源王公子虽然是坊丁出身,但他可是和诸位一样,是李相请来的贵客。” 一人醉的不知东南西北,叫道:“什么贵客?不过是一小小坊丁罢了,李左相,我等心头有些芥蒂,听说左相将他单独安排在柳园居住,而我们这些人却只能群居于客舍,这是为何?不知这位才俊有何过人之处,可否起身一见,若是让我等见识见识其高才,我等也好心服口服。” 众人吓了一跳,这醉汉是将矛头指向李适之了,责怪他厚此薄彼待人不诚了,厅上顿时静了下来。 李适之脸色依旧带着笑意,心中却甚是鄙夷。近几年文人们有个不良倾向,自从有个李太白喝了酒进宫要皇上的贴身内侍高力士脱靴子以来,天下文士个个学李太白的狂态,一喝酒总是喜欢搞些花样出来。谁若不容,别后便被说没有度量,皇上都能容忍,下边的人难道还比皇上不能得罪之类的话来。 李适之正考虑如何说话解释,却见身边的王源缓缓站起身来,于是立刻打消念头,饶有兴致的看着王源如何应对这人的挑衅。 王源起身拱手微笑道:“这位仁兄请了,在下便是那位小坊丁,但却不是你们口中的所谓才俊之士,跟诸位比,我王源自愧不如,倒也不必拿我跟你们比,否则是降了诸位的身份了。” 那醉酒文士显然没听出王源话中的谦逊息事之意,摇摇晃晃的看着王源道:“你便是那位坊丁么?” 虽然醉酒,但他还是没忘记特意将坊丁二字咬的很重。 王源无语,只得点头道:“正是在下。” 那文士道:“你凭什么得到李左相的特意关照?我等饱学之人,在左相心中竟不如你个小小坊丁么?当真咄咄怪事。” 柳熏直皱眉欲起身阻止,李适之却摆手制止了他。 王源笑道:“这位仁兄,李相对大家都是一样的,并未对我特殊关照,你这么说话可是连李相都说进去了。” 那文士喷着酒气叫嚷道:“怎地不是?当我们眼瞎耳聋么?听说连左相的柳园都让你住了,是也不是?那柳园你也敢住?你住得起么?” 王源无奈道:“依着仁兄的意思,我该如何?不过是个住处罢了,仁兄若觉得心里不痛快,大可搬去住,咱们换换也自不妨。” 那醉酒文士翻眼道:“我可不是要住那柳园,本人只是要知道你有何真本事可以受到李相的殊遇罢了。” 王源摆手道:“罢了,我搬出那柳园便是。” 那文士摆手道:“可不是这样便能解决的,我说出来你便搬出来,这算什么?别人岂不是会认为我等眼红你受左相恩遇?” 王源心中有些生气了,这家伙喝醉了酒在这里胡言乱语,自己都说搬出来了,他还是不依不饶。王源皱眉看看端坐一旁的李适之,见李适之面无表情,像是不会出来说话的样子,心中更是有些恼火。给了自己不需要的特殊化,却引来别人的不满,却又不出来平息,这李适之也不知搞什么鬼。 倒是柳熏直见王源尴尬,开口对那文士道:“韩四郎,莫要如此,左相座前怎地这般没有进退?柳园是我请求左相安排的,并非左相的意思。我是拜读了王源的那首《咏梅》诗句,大为赞叹,这才告知左相。左相爱才,也不好驳斥我。罢了,是我安排不周,韩兄息怒如何?” 那被叫做韩四郎的醉酒文士摆着手道:“柳先生,话不是这么说,我等不是嫉妒眼红,而是真的有疑问。并不关乎左相的事情,而是关乎这位王公子本人,我等是怕左相和你们几位先生受人蒙蔽欺骗。” 柳熏直一愣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四郎道:“刚才在客舍之中,我等也拜读了那首咏梅诗,我等也均觉此诗甚好,写出此诗者受到礼遇也是应该,因为能做出此诗者必有惊艳之才。” 王源微笑道:“多谢夸赞。” 那文士摆手道:“王公子且不忙道谢,因为读罢此诗后我等均有一个疑问,一个大大的疑问,希望王公子能替我等释疑。” 王源点头道:“请讲。” 韩四郎道:“这疑问便是,你一个巡夜的坊丁,如何能写出这样的诗句?长安城中能写诗作赋的人我等也多有耳闻。你永安坊中我们也有作诗相和的好友在,却从没听说有你这号人物,可否给我等一个合理的解释。” 王源皱眉道:“我不知你此言之意。” 韩四郎挥动手臂喷着酒气道:“本人的意思是说,近来有人喜欢剽窃名家诗作作为自己的投卷呈上,便是为了博得进身之阶;这种事为我等士人所不齿。隐瞒欺骗可以一时,但迟早会露馅。李相为人真诚爱才心切,我等不希望李相受人欺蒙。” 王源恍然,冷声问道:“仁兄之意是,这咏梅诗是我剽窃之作了?” 文士冷笑道:“岂敢岂敢,事实如何你心中自知,我等可没说你剽窃。听说这咏梅诗是柳管事出题,你应景口占之作,自然不会有假。但在客舍之中我等确实议论过此诗,我等不太明白的是,以你弱冠未及之年,又只是在坊中为坊丁,又如何能写出如此佳作?况且还是顷刻口占而就,莫非你是文曲星下凡么?但在此之前,长安城怎又未闻君之大名呢?” 王源哈哈笑道:“这么说,我要在阁下面前证明一下自己咯?” 那文士喷着酒气道:“非但是我,我等客舍几人都想亲眼见识见识。” 数名文士齐齐点头表示支持。 王源点头道:“看来我今天是犯了众怒了,我就知道柳园住不得,早知如此,我和你们一起挤客舍不就得了么。” 那几名文士正色道:“这叫什么话,你也忒看轻我们了,你这是侮辱我等的品格。” 王源叹了口气,回身看着李适之道:“李相,你看见了吧,夫子言: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果真是圣人之言,一语中的。得李相殊遇固然很好,但也容易将我置于众口所烁之中呢。” 第三十四章 人面 李适之呵呵而笑道:“他们喝醉了,你莫在意。回头给他们也安排好的住处便是。” 王源摇头道:“那可不成,我不能教人说我闲话,我想他们既然有这样的疑问,也许在座诸位都会有同样的怀疑,我岂能不理关乎名誉之事。” 李适之摊摊手不置可否道:“那你自己看着办吧。” 王源看李适之的态度,心里明白自己或许猜对了李适之的心思,也许李适之的心中也正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抄袭剽窃了他人诗作,否则为何不对这些醉酒文士加以呵斥,任由他们借醉撒疯。 王源心头有气,说话也再不客气,回头对晃晃悠悠站在面前的那中年文士道:“兄台,如你所愿,你想见识我的本事,我便让你见识,否则回头你们不知如何诽谤我我。兄台能被邀请至此,肯定也是很有文才,这样吧,兄台必是作诗高手,莫若将你的得意之作吟诵出来,我也同样作一首同样题目的诗,咱们让众人评判高下如何?” 众人轰然议论,有人低声道:“好狂的口气,这是要和韩四郎叫板呢。” “是啊,不过他可打错了算盘,韩四郎的诗作虽然大部分都很平庸,但有几首可是堪称绝唱的。譬如那首《咏桃花》诗,天宝元年李太白在长安的时候,韩四郎带着此诗去拜见,太白看了都点了头的。” “你敢说韩四郎大部分的诗作都很平庸?这要是被他听见,回头还不骂你个狗血淋头么?” “哎呀……嘘,替我保密,万万不可跟他说,回头我请你平康坊红袖馆走一遭当做答谢如何?” “那还差不多……” 议论声中,那中年文士韩四郎也被王源的态度所激怒,冷笑道:“好,我倒要瞧瞧你这个附身坊丁的文曲星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听好了,本人四年前旧作《咏桃花》诗。” 韩四郎摇头晃脑,眯着眼吟道:“千株含露态,何处照人红。风暖仙源里,春和水国中。?流莺应见落,舞蝶未知空。拟欲求图画,枝枝带竹丛。” 众文士鼓掌大赞道:“好诗啊,如今读之依旧惊艳。” 连李适之和柳熏直等人也微微点头,这韩四郎当年确实有些诗名,只是这几年写的诗都是烂作,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适之便是希望他能在梨花诗会上灵光一现,这才请了他来。 韩四郎四方拱手道谢,之后洋洋自得的看着王源道:“可入得尊驾法眼?” 王源点头道:“不错,写的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而已。太想表达些思绪来,反倒显得矫情生硬,诗之境界还是润物无声,让人自行品味其中意,似与不似,若有若无才是妙处。” 李适之柳熏直等人微微点头,这几句尽显格调高下,王源看来是很有想法的,细品韩四郎之诗句,确实是有些刻意表达情绪,矫情做作的味道甚是浓重。 韩四郎双目冒火,酒气上涌,若非还知道这是丞相府中,眼前还有李适之在座,怕是立刻便要破口大骂。憋了半天狠狠道:“说的头头是道,倒要瞧你写出来什么惊天大作来。” 众人目光瞪着王源,但见王源皱眉缓缓在厅上踱步,片刻之后站定,轻轻道:“我有一好友某岁春游郊外,口渴时见一桃林村舍,于是前去讨水喝,见村舍少女立于桃树下,一望之下耿耿于心难以忘怀。第二年我的好友又去那村舍人家,发现已经人去屋空了。朋友告诉我这件事后,我曾写一首诗打算送他,可惜他去了南方,这首诗便一直没送出去,今日献丑了。诗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厅上鸦雀无声,半晌之后,有人微微叹息了一声,低低说了句:“好诗啊。” 说话的是李适之。 “人面桃花,物是人非,可得而不可得,徒留追忆,人生无奈之憾,尽在其中。”柳熏直也叹道。 “熏直所言甚是。没想到啊,这样的诗句出自王源之手,若非亲眼所见,连某家也要怀疑了。这不是神童才子是什么?”李适之轻轻拍打桌面,连声赞叹。 在座众人都是识货之人,也许他们写不出这样的诗句,但他们却能品评出诗句之中的意味,和韩四郎的诗作比起啦,高下立判。 韩四郎瞪眼半晌,也终于点头道:“甘拜下风,你比我高明,这诗我是写不出的。” 王源笑道:“韩兄,今后可莫随便怀疑人了,我虽是小小坊丁,也没什么名气,但并不妨碍我能写出诗来。我等刚才还在抱怨取士之人以名气取士,而不重才。放到我们自己身上,何尝不是如此?我们自己都是对无名气之人写出的好诗百般怀疑,又怎能责怪朝廷以名气取士?这就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众人深以为然,韩四郎倒也可爱,脾气虽直,但也勇于承认错误,拱手道:“受教受教了。那柳园你不住谁敢去住?” 王源微笑道:“我有个建议,但不知李相是否同意。” 李适之道:“说来听听。” 王源道:“我等这次是为梨花诗会而来,距离诗会还有八.九日,这几日不如我们都搬去柳园居住,大伙儿在一起探讨诗文,做些功课,或许能对诗会有所帮助。柳园那么大,我们这几个完全住的下,也免得我一人住在里边清冷不自在。” 李适之哈哈笑道:“好个王源,你这是一石二鸟啊,好人倒是给你做了。” 王源微笑道:“借花献佛罢了,反正也是为了诗会着想。” 李适之大笑道:“某家答应你了,今日皆大欢喜,来人,继续斟酒,咱们今日喝到晚上,不醉不归。熏直,叫几个舞娘来助助兴。” 柳熏直忙吩咐下去,不一会几名婀娜舞姬来到厅上随丝竹翩翩起舞,众文士举杯豪饮,王源本不想多喝,耐不住众人的盛情,一碗一碗,喝了个天昏地暗。 …… 夜黑如墨,长安北,大明宫侧少阳院中,太子李亨静静坐在烛火昏暗的书房里,盯着桌上微微摆动的橘黄烛火火焰眉头紧锁。 身为大唐帝国未来的继位者,李亨理应是意气风发荣光满面才是,但从此刻李亨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他皇太子的威仪,相反他的脸上笼罩着浓浓的黑气,厚厚的愁云。 自开元二十六年太子李瑛被废了皇太子之位之后,李亨便从蛰伏之中被推到风口浪尖上。虽然李亨对皇太子之位觊觎良久,但他的内心其实对争夺皇太子之位并没有多大的把握。当册封皇太子的圣旨抵达十王宅自己的忠王府的时候,李亨甚至怀疑传旨的高力士跑错了地方。难道不该是去忠王府斜对面的寿王李瑁的府中传旨么? 早在太子李瑛即将被废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不少朝臣也暗地里和李亨多次商议争取皇太子之位的事宜,李亨之前也曾按照经营良久,但有段时间,他真的以为失去了希望,甚至为了自保差一点便解散了自己暗中经营的罗衣门。 那是因为他得知右相李林甫公开支持寿王为太子的消息,这消息对本来寄望甚高的李亨是个致命的打击,他心里清楚的很,所有支持自己的朝臣加在一起,也不如李林甫一人的作用大。而一旦李林甫公开支持寿王册立皇太子,自己身边的那些支持者怕是大部分都要明哲保身不敢为自己出谋划策了。 在这之后,李亨变得很消极,父皇召见的时候,他也总是默默无语的站在一旁,当其他皇子争相表现自己的时候,李亨一言不发的垂着头站的远远的。他不想在这场必败的争夺之中过于强势,那样的话,当寿王即位之后,自己便是他和李林甫第一个要除去的对象。 然而,世间事就是这么难以预料,开元二十六年六月初三那天的早晨,传旨的高力士来的是自己的府邸,当他清清楚楚的听到‘册立忠王李玙为大唐皇太子,赐名为亨’的圣旨之后,李亨差点没晕在当场。 这场惊喜来的太过突然,但这种惊喜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当上太子之后,他才明白自己的担忧才刚刚开始,这个位置远非自己想象的那么自在。 首先要担心的便是李林甫,他是自己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在自己即位之前,就算是皇太子的身份也无法和李林甫抗衡。虽然父皇听从李林甫的建议册立寿王,这让李亨揣摩着是不是父皇失去了对李林甫的信任,但之后并未见因此事而导致李林甫在父皇面前失宠,相反父皇好像还更加信任李林甫了。父皇的心思深如大海,李亨完全捉摸不透。 第三十五章 暗战 自李亨成为太子之后,大唐王朝内部的关系很是微妙。 李亨和李林甫之间的矛盾因为太子之位的争夺而变的不可调和,所有人都知道,李亨一旦即位,第一件要办的事情毫无疑问便是将李林甫抄家灭族。因为李林甫一直以来都无数次在公开场合表示支持寿王当太子,即便是在自己当上太子之后,李林甫也没改变立场。 所有人也都明白,李林甫并未放弃将自己拉下太子位置奉寿王当太子的努力,李亨真正成为大唐皇帝道路绝非坦途,从此时起,大唐朝廷中将弥漫着各种阴谋诡计的暗战。 事实上在李亨成为太子之后,李林甫一党内部也发生过分歧。李亨被立为太子显然出乎李林甫的意外,也造成了李党内部短暂的恐慌,李林甫身边也有人建议应该立刻和李亨修缮关系,以免成为李亨的眼中钉肉中刺。 然而说这些话的人一无例外都被李林甫严厉惩罚,甚至有人被砍了脑袋。在某一日酒后,李林甫对手下的心腹们敞开心扉,分析了为何不能去讨好李亨的原因。 “现在去讨好太子,只会沦为笑柄,太子此人气量狭窄,睚眦必报,即便他愿意同本相修好,那也是表面敷衍,一旦他即皇位,我等死无葬身之地。况且现在去讨好太子,你们不觉的迟了么?太子身边跟随的那群人去的比我们早,出的力比我们多,还有我们的位置么?你们担心将来,想自保自身我不怪你们,但你们不能劝我去这么做,这不是帮老夫,是在害老夫。” 李林甫这番话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话意之中也指明了行动的方向,那就是在李亨即位之前,必须要将他拉下皇位,这是能够保存自身的前提,其他任何的妄想都是不可能的。 宣昭之后,李林甫表现的很淡定,表面上自然是表示道贺,暗地里却下达了对太子的严密监视的命令,从而加紧寻找将李亨拉下太子宝座的机会。对李林甫而言这样的机会其实并不难找,时间还很充裕,而且圣上的心思也很令人玩味。李林甫很清楚如何让圣上保持中立,他理解龙体依旧康健,对皇位眷恋不舍的圣上心中是什么样的想法,他只需找到机会,利用皇上心中的想法让他感觉到李亨对皇位的威胁便成。 李林甫和李亨之间表面平静,但事实上双方各自盯住对方,一方在寻找破绽,另一方则千方百计的避免被抓住破绽。相比较而言,坐上太子之位的李亨看似尊贵,但其实处于绝对劣势。 在即位之前尚不知有多少年要等待,而在这段时间如何坐稳太子之位,保全太子之位,这才是李亨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李亨深知处境不容乐观,于是和手下的谋士智囊团们经过慎重的商议,决定放弃正面对抗的可能。一方面通过秘密组织罗衣门全面侦查政敌的一举一动,提前做好预警。另一方面,太子李亨秘密的发展自己在朝中的嫡系力量,通过曲线迂回的手段在长安城中的朝臣中发展自己的力量,将重心用到网罗京领兵的节度使身上。这样即可避免引发正面的冲突,又可在事态不可收拾的时候有强大的兵马作为坚强后盾,可以作为最后凭借的手段。 在这两点策略的指导下,李亨发展壮大了特务组织罗衣门,通过各种手段巧妙在各个认为必要的地方安插眼线,搜集大量的情报。在朝内,太子妃韦氏的兄长韦坚一路高升,终于于天宝三年九月进长安当上了刑部尚书,加上韦坚和左相李适之之间关系甚好,这样一来曲线迂回发展力量的策略也告成功。更让李亨高兴的是,身兼陇右河西两大节度使之职的皇甫惟明也明确的表示誓死捍卫他的皇太子地位,任凭他调遣指派。 在天宝五年正月之前,李亨过了一段很是舒心的日子,他感受到了羽翼逐渐丰满带来的安全感,这种感觉实在是美妙的很。 然而,新年刚过,确切的说,上元节过后,李亨陷入了极大的恐惧之中,那是因为正月十七上午,一封从罗衣门送来的迟来的情报让李亨如坐针毡。 那是自己费尽心力安插在李林甫府中的密探李十二娘送来的情报,这份情报将围绕在李亨周围的安全感击的粉碎,李亨一下子感觉到了自己其实已经暴露在刀剑之中,随时有可能粉身碎骨的恐惧。 “太子殿下,上元夜太子密会韦尚书,韦尚书密会皇甫惟明之事已经败露,李林甫召集手下商议以此为由构陷韦尚书皇甫惟明,进而牵扯太子殿下之谋。太子殿下宜早防之。另:属下不慎为丞相府护卫察觉,拼死逃出,身中毒箭,匿于永安坊,故情报耽搁两日,罪该万死。伤愈即见殿下,当面乞罚。” 这是李十二娘通过罗衣门送来的情报的原文,送来的当日已经是正月十七,请报上所说的正是自己上元夜的行踪。当晚秘密出行观灯,在街市上和妻兄刑部尚书韦坚相见,之后命韦坚去崇仁坊景龙道观和回京过节的皇甫惟明会面,传达自己对皇甫惟明的问候,并商讨一些事务。现在看来,这一切都被李林甫的眼线查勘的一清二楚了。 事情很明显是有极为危险的后果的,朝廷重臣和拥兵数万的戍边节度使之间的秘密私会,本就是一件极为忌讳的事情,更何况参与密会的是皇太子内兄韦坚,而对方又是个拥有七万兵马的节度使,这便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个可怕的事情。 很显然,李林甫这一次将要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自己面临的将是一片狂风暴雨,能否躲过这一劫,李亨毫无把握。 正月十九朝上,李林甫授意御史中丞杨慎矜放出了这个炸弹,以韦坚朝廷重臣而且是皇亲国戚的身份和边将‘狎昵’为由对韦坚提出弹劾,称韦坚身为皇亲国戚,于边将领狎昵欲共立太子。 这‘狎昵’两字可谓精髓,本是猥琐苟合之意,用在韦坚和皇甫惟明身上,将两人猥琐密会的神态描绘的活灵活现,比之‘勾结’‘同谋’之类的词语的语气不知强了多少倍。杨慎矜不愧是李林甫手下第一笔杆子,这弹劾奏章怕是耗费了杨慎矜不少的脑细胞。 虽然弹劾奏章中没有提及太子李亨之过,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一回李亨必将受到牵连。弹劾韦坚,必将扯出太子李亨,谁叫韦坚是太子的内兄,太子妃韦氏是韦坚的妹妹呢?弹劾奏章中称韦坚为皇亲国戚便是因为这个身份。并且,当晚太子出游先见的韦坚,之后见的皇甫惟明,奏章中并未说出太子见韦坚这一节,但李亨心里明白,自己上元夜见韦坚这一节必是以密奏的形式呈交父皇了。 李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在这个时候,没有人敢来见他,也没人敢替他出主意。父皇已经下令彻查此事,自己求见父皇也遭到拒绝,这几日李亨食不下咽,睡不安寝,生不如死。 但就在昨日,李亨终于想出了个应对的办法,虽然他知道这办法将会损失掉之前自己辛辛苦苦经营的一切,但为了保全自己,他不得不这么做,他在等待父皇的态度,一旦觉得必要,他会毫不犹豫的将这个办法用出来,以求的父皇对自己的宽恕。 …… 烛火跳跃,照的李亨苍白的脸上有些狰狞之感,颧骨突出,眼眶深陷的李亨显得疲惫而苍老,但其实他今年才三十六岁,正值壮年时期,却显得比他的父皇还要老。 书房的门帘轻轻掀开,一个黑影无声闪了进来,李亨眼皮一跳,抬头用嘶哑嗓音开口道:“来了么?” “启禀殿下,她来了。” “叫她进来吧。” “遵命。”黑影拱手退出门外,轻轻说了句什么,门帘在开,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奴婢李欣儿参见太子。”黑色的夜行服包裹着李欣儿娇小的身躯,灯光和黑衣服的映衬下,李欣儿的面孔和双手白皙若雪。 李亨缓缓起身来走到李欣儿身边,俯身盯着她,哑着嗓子问道:“你的伤好了?” 李欣儿垂首道:“谢太子关心,基本上痊愈了。” 李亨忽然厉声道:“为何今日才来见我?” 李欣儿忙道:“太子殿下息怒,奴婢在大明宫外守候了两日,一直无法找到机会进来,今日得知皇上圣驾和贵妃一起去了兴庆宫中,才敢进来觐见,奴婢死罪。” 李亨直起身子深呼吸了一口,缓缓闭上双目,他的心一阵抽搐,身为皇太子以来,他的行动基本上没有自由,太极宫侧的东宫其实并不是他居住的地方,他必须时时刻刻的随驾左右,但却不能时时刻刻的见到父皇。这大明宫之侧的少阳院便是他的东宫,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北衙御林军的‘保护’之中。 “起来吧。我有话问你,你需好好回答,不得隐瞒。” “遵命,殿下。”李欣儿缓缓起身,垂手站在一旁的阴影里。 第三十六章 拉拢 李亨缓缓在房中踱步,佝偻的影子在墙壁书橱上晃动。 “十二娘,你可知目前本太子的处境?” 李欣儿轻声道:“那晚听潘成芳说,李林甫那老贼已然发动了是么?” 李亨冷哼点头道:“李林甫指使杨慎矜上奏弹劾韦坚和皇甫惟明私下密会图谋立我为帝。父皇已经下令彻查此事,我数次求见父皇都被拒绝,现在的我就像是待宰的羔羊,毫无反抗之力。” 李欣儿惊道:“情形如此严重了?陛下会相信李林甫的话么?” 李亨轻叹道:“我不知道,我若能知道父皇的心思,那还担心什么?” 李欣儿皱眉思索了片刻,问道:“那太子和韦尚书当夜见面的事是否受到问询?” 李亨微微摇头道:“没有,他们不会这么快便将火直接烧到我身上,但后面就难说了,一旦韦坚和皇甫惟明的罪名坐实,下一个便是我了。我和韦坚上元夜见面之事,他们在弹劾奏折里提都没提,越是如此,我越能感觉到他们居心叵测。” 李欣儿皱眉道:“太子殿下身边的几位先生对此事如何看法?” 李亨蹙眉道:“严先生说他们必将我同韦坚相见之事密奏父皇了,严先生的想法很乐观,他说,必是父皇不想将此事牵扯到我的身上,所以李林甫才不敢在奏折上直接提我和韦坚相见之事,便是避免朝臣们不分青红皂白的乱吵吵。” 李欣儿微微点头道:“严先生的话不无道理,太子殿下万万要沉住气,您和皇上是父子,陛下岂会轻易相信李林甫之言。只要皇上心中有回护之意,李林甫便是想将烧到您的身上也是不敢的。” 李亨侧头道:“你也这么看?” 李欣儿道:“十二娘见识浅薄,所想未必便对,只是一点很明了,既然太子和韦尚书上元夜相见之事皇上知晓,若陛下真的相信太子有篡谋之心,又怎会毫无动静?说到底便是不信有此事罢了。” 李亨眼神发亮,以拳击掌道:“有道理啊,但为何父皇这几日对我避而不见?” 李欣儿道:“毕竟事情涉及于你,陛下若见你,说些什么?陛下必须保持一种中立的态度,才会既不让殿下你难堪,也不让李林甫这老贼难堪。这便是陛下的高明之处。” 李亨眉头舒展开来,点头道:“十二娘分析的有理有据,你这么一说,我的心情好了许多。你何时变得如此有谋略了?倒是让本太子惊喜的很。” 李欣儿恭谨道:“十二娘所言只是一人之想,太子殿下还是要多做应对防范之策。” 李亨道:“我当然会做几种准备,岂能坐以待毙。对了,十二娘,听潘成芳说,你和那个救了你命的坊丁成亲了?” 李欣儿缓缓抬头,答道:“是。” “果真如此么?你可真是大胆!”李亨冷声喝道:“你的一切行为都要禀报于我,由我来替你决断,怎敢自作主张!” 李欣儿默不作声。 “你父母惨遭毒手之后,是本太子将你救出虎口。你莫非忘了你发过的誓言,要永远忠于本太子,你还记得否?” 李欣儿低声道:“当然记得,但那是太子许诺要替我报父母被杀之仇。而现在,九年过去了,老贼毫发无损,气焰愈胜,太子何日才能替十二娘报父母之仇?” 李亨咬牙怒道:“你是在责怪本太子么?” 李欣儿低声道:“十二娘不敢。” 李亨挥舞着手臂道:“杀李林甫便那么容易?他深受父皇宠信,在朝中根深蒂固,与他交手只能徐徐图之,稍有不慎便会反制于他手。你着急,本太子便不急么?你瞧瞧现在的情形,皇甫惟明此次回京见了皇上,言语之中只稍稍透露要要弹劾李林甫之意,便立刻成了现在这种局面,难道你看不到么?” 李欣儿咬着嘴唇不出声,半晌后低声道:“太子殿下息怒,十二娘知道太子的艰难。其实我和那王源并非是真正的成亲,而是因为潘成芳要杀他,奴婢为了救他,便必须守在他身旁;为了能公开身份守在他身旁保护他,便只能假装嫁给他。” 李亨冷笑道:“这件事本太子正要问你,你何时变得如此不识时务?潘成芳已经将此事跟本太子禀明,此人知晓罗衣门的一切秘密,他必须死。” 李欣儿叫道:“太子殿下,他救了我的命,还替我们办了事,而且他立誓保守秘密,绝不多言一句,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一命。” 李亨瞠目瞪视李欣儿道:“饶他一命?你昏了头了么?你既然知道此刻本太子的处境艰难,当知道越是在这个时候我需愈加小心。若罗衣门的秘密被曝光,父皇决不能饶我。这个人必须死,你必须立刻去办。” 李欣儿摇头道:“我做不到。太子殿下,此事希望你能三思而行,若是在数日之前,太子要我去杀了他,我或许会去做,但现在却是不成了。” 李亨冷冷瞪视李欣儿道:“混账,你敢当面违背我的话,看来潘成芳所言不错,你是喜欢上了这个王源了,嘿嘿,假戏成真了。” 李欣儿缓缓摇头道:“太子殿下莫听潘成芳一面之辞,他其实怀有私心。奴婢之所以请求殿下不杀王源,那是因为王源现在已经不是坊丁了。” 李亨怒道:“管他是谁,杀了便是。你下不了手,便让潘成芳去办,你不准阻挠。” 李欣儿摇头道:“殿下让我把话说完,此人现在已经被左相李适之看中接入左丞相府中为幕宾。” “什么?”李亨吃惊的看着:“李适之看上了请个坊丁当幕宾?你不是说笑吧。” 李欣儿郑重点头道:“他不是寻常的坊丁,他本是个读书人,据说李适之看上了他的文才。” “文才?” “是,王源的诗作李适之极为欣赏,今年梨花诗会将至,李适之遍请长安文士参加,其中便包括他。李适之要在梨花诗会上打压李林甫的气焰,所以才礼贤下士,请了他前去。” 李亨恍然大悟,梨花诗会在长安极为有名,人人皆知那是李林甫和李适之斗法的场所,他岂能不知。 “这李适之是疯了么?病急乱投医,怎地请了个坊丁去助拳。也难怪,没人敢跟着他去和李林甫作对了,他也只能在长安市中搜罗人手了。这书呆子根本不是李林甫的对手,斗诗赢了又如何?难道他便能压制李林甫么?这趟浑水咱们可不要掺合。” 李欣儿低声道:“太子殿下,十二娘心里是这么想的,王源知道罗衣门的秘密,咱们固然可以杀了他,但是也可利用他。他既入李适之府中,如果能将他争取入罗衣门,岂非成了咱们在李适之身边的一个可靠的耳目么?虽然李适之此人价值不大,于太子也没什么帮助,但李适之总是朝廷左相,他知道的事情咱们未必知道,他也未必跟咱们说。若在左相府安插个眼线,对太子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李亨皱眉思索,缓缓踱步,半晌后沉声道:“说的貌似有些道理,其实李适之也非一无是处,否则父皇怎会让他当上左丞相;此人还是颇有官声的。当年修三大堤防成功抵御洛水水患有功,父皇都命人替他勒石立碑表其功勋,足见其在父皇心中还是有些地位的。若是能安插个眼线在李适之身边,自然是有所裨益。只是……那坊丁王源肯加入罗衣门么? 李欣儿咬牙低声道:“此事交予奴婢去办,若他不肯,我便……亲手杀了他。” 李亨看着李欣儿半晌,微微点头道:“好,这件事便你去办,事若不成,你可不要手软。另外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也无法潜入李林甫府中了,长安城中也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若被南衙的人抓获了,你该知道怎么办吧。” 李欣儿低声道:“奴婢自裁便是。” 李亨点点头道:“你明白就好,最好不要有这一天,你打算如何隐匿身份?” 李欣儿道:“奴婢便以王源之妻的身份留在李适之府中,既可隐匿身份抵近约束王源,也可亲自在李适之府中为探听消息。” 李亨点头道:“好,就按你说的办,可不要让我失望,你且匿于李适之府中,随时待命另有重用。” 李欣儿轻声道:“遵太子命。”。 李亨看着垂头而立的李欣儿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柔和淡淡道:“十二娘,本来本太子是希望将来某一天尘埃落定的时候能为你觅一门好亲事,起码也要让你嫁个三品官员或公侯之家的。但你若不愿意本太子为你操心这些事,我也可不勉强你。哪怕是你愿意真的嫁给这个王源,本太子也再不会阻拦。但有一点你记住,无论你做什么,你要首先顾及本太子的大事,否则,本太子可以成全你,也可以毁了你。” 李欣儿轻声道:“殿下切勿担心,十二娘必以大事为重,不会因私事影响大事。” 李亨满意点头轻轻摆手,李欣儿躬身慢慢退出书房。 烛火摇弋的暗影里,一个人影缓缓从书架后浮现出半边清瘦的脸颊来,脸上满是愤怒。 “成芳,你也该走了,我还有一些事情要一个人想一想。”李亨跪坐在书案之后的蒲团上,闭目轻声道。 “太子,你怎能答应她的请求?王源根本对罗衣门无用,留他作甚?梨花诗会后,李适之必会将他遣散,怎肯养着当什么幕宾?除非他能在梨花诗会上替李适之斗诗战胜李林甫,但此事又怎可能发生?十二娘这么做不过是要保全他的性命罢了,殿下,你莫受她欺骗。” “成芳啊,我看你是吃醋了,你定是怕十二娘和那王源假戏真做是么?放心,本太子答应你的事情必会兑现,十二娘终归是你的人。我只是不想在如此纷乱之时再添纷扰,十二娘将来还有用,要稳住她。若因此事让十二娘生出异心,那将是一场灾难。你明白了么?” “这……属下明白。” “明白就好,你去吧,父皇在兴庆宫中,你的人要紧盯皇上的一言一行,稍有关于此次之事的口风,都要一字不漏快速回禀。” “属下遵命。”潘成芳跪地磕头,带着满脸的不高兴一甩黑色披风,出门而去。 第三十七章 日常 长安城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他年早的多。上元节前的一场大雪之后,一直到正月底都是大好天气,晴空艳阳之下,冰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消融的雪水润入地面,树根,花坛,让长安城中的树木花草早早便呈现出一种萌发之态。 连日的晴好天气也让气温回升的很快,街头上精壮的长安少年们有的已经穿着单衣在街头横着膀子行走,长安城中贵妇小姐们已经开始考虑今年春夏的华服该做什么样的式样,胸前的白肉要露出几分来的事情了。 柳园中也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满园垂柳嫩黄的枝条开始在风中招摇,园中居住的七名即将参与梨花诗会的文士们的热情也像勃发的柳条一样迫不及待。 柳园中的美景确实起到了激发创作热情的作用,这几日,众人在柳园之中探讨诗作,推敲词句,创作出了不少平日他们根本写不出的诗句来。水准之高,连他们自己也不敢相信。 对王源而言,这是个结交人了解人的机会,从这些人的口中,王源了解了许多在永安坊当坊丁时所了解不到的机会。读书人有自己的小圈子,而这个小圈子里有时候谈论的不仅是诗词歌赋,在一个士人地位崇高的时代,他们谈论的最多的除了诗文便是政治。 让王源吃惊的是,即便眼前这些文士都是长安城中士人中最底层的一员,他们依旧对朝中掌故,政治厉害,乃是逸闻趣事了如指掌。 在研讨诗作之余,王源有意识的问一些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众人对王源的文才早已佩服的很,每每命题写诗,王源的诗都是众人叹为观止的一首,就算是最自负的韩四郎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然而,王源对长安城中的掌故以及朝野上的无知也同样让这些人觉得不可思议,就算是长安市上普通的一名百姓,怕是知道的也比王源多。 于是在王源问这些问题的时候,众人讥笑之余不免心中产生“毕竟你也不过是诗写的好,仅此而已。写诗我不如你,可其他方面你不如我。”这样的快意想法。 正因如此,他们的回答往往更加的踊跃,虽然他们的回答也并非完全的准确,往往加了很多臆测的成分,但仅此已经让王源知道了不少上面的事情了。 众多的讯息之中,王源最感兴趣的无疑是两个人,一个是同时代生活的大诗人李白,王源三岁起,同样是当教师的父母教他的第一首诗便是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了。长大以后,读到李白那么多想象瑰丽气魄雄伟的诗作,王源更是成了李白的脑残粉一枚。 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同寝室的一个学弟在寝室将网上恶搞李白的诗句读出来取笑。王源听到什么‘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一对狗男女,搂抱睡得香’的诗句时,竟失态的将自己床下的‘鞋两双’直接呼到了那学弟的嘴巴上。吓得那位学弟好几个礼拜没敢看他,以为王源是个神经病。 在李白这个话题上,韩四郎绝对有发言权,因为天宝元年的某一日,他曾经亲自见到了在长安任职的李太白,而且亲口跟他说了话,甚至请教了文学上的问题。 “韩兄,李太白长得什么样子?”在柳园九曲桥上,王源像个犯了花痴的脑残粉追问着韩四郎。 韩四郎拽的不行,他乐意看到王源追着自己屁股问话的样子,在这个时候,自己可以爱理不理,哪怕是给王源脸色看,王源也绝不会计较。 “说起李太白嘛,那可真是仙风道骨人中龙凤。太白双目这么一看,便能看透你的内心;你没开口说话,他便能知道你要说什么。李太白发脾气来,天王老子他也不管,看谁不满张口便骂,被骂的人还觉得挺舒服。不过,他对区区在下可是很客气的,对我的那首诗也是赞不绝口,还跟我称兄道弟呢……” “韩兄,你不吹牛会死么?”王源皱眉打断。 “怎么是吹牛呢?在下亲眼见到李太白还能有假?”韩四郎道。 王源扭头拔腿就走,口中道:“长安城中见过李白的肯定不止你一个,说不定李左相便见过,找机会问问李左相去,省的听你胡吹。呆会不要问我你那句‘绿树阴垂画堂东’该如何改动最佳,我不会告诉你的。” 韩四郎忙拉住王源衣袖道:“王兄慢走,开不得玩笑么?说实话,我也就是跟他说了几句话而已,太白也只是对我点了点头,当时有很多人在场,我也不好霸占着李太白你说是不是?” 王源笑道:“一面之缘也是缘,真是羡慕你,细细说来听听吧。” 韩四郎道:“你想听,我自然不会藏拙,虽然是我个人此生最珍贵的回忆,不过我不介意拿出来与你分享。” 王源差点一口吐沫啐到他脸上,好在韩四郎立刻开始进入正题:“其实李太白身高不足七尺,身材略胖,说话带蜀中口音,甚是难懂。相貌嘛,双目炯炯,鼻高嘴大,脸型微圆,面色红润。” 王源心中李白风姿绝美的形象开始坍塌,韩四郎描绘的明明是个身高不足一米七的矮胖子嘛。什么面色红润鼻高嘴大,这不就是满脸横肉的胖子是什么?加上李白爱喝酒这是个既知的事实,那么他不就是个喝了酒带着酒糟鼻操着奇怪口音的矮胖子么?王源的心都碎了。 “等等,你说的是李太白么?” “怎么不是?不信去找左相求证去,我韩煜有半句假话天地不容。”韩四郎叫道。 王源嘴角抽搐道:“除此之外呢。” 韩四郎道:“王兄,我这不是说假话,太白相貌虽然一般,但他的身上真的有仙气。整个往那儿一站,给人一种飘然欲飞之感,像是个活神仙一般。这可绝对不是假话。” 王源吁了口气,心中稍微舒坦些,也许李白相貌一般,但是他有一种浪漫潇洒的气质,这一点王源是绝对相信的,这便是韩四郎口中的仙气了。后世人称之为谪仙人,怕也是因为他的潇洒不羁的浪漫气质。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除了太白,谁能写出这样的诗句。”韩四郎拍栏轻叹。 王源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总算在脑海中可以活生生的勾勒出李白的样貌来,心中暗下决心,将来一定找机会见一见李白,只是这位先生踪迹飘忽不定,怕是机会有些难找。 王源感兴趣的第二个人便是韩四郎凭栏吟诵的这首诗的女主角了。 来到唐朝,又知道了那个带着传奇色彩的倾国倾城的女人跟自己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王源怎能不想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有多大的魅力,能让唐玄宗不顾一切从儿子手中夺了过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从韩四郎这里得不到,也不太好公开谈论,据说朝廷有严令,私下谈论贵妃的将以重罪惩治。想想倒也简单,唐玄宗抢了自己的儿媳妇,这件事放在民间便是丑闻,若被天下人随便谈论,必会脑补出无数不堪入目之情景,皇家威仪何存? 不过好这七名文士之中有位来自曲池坊的萧十三郎,相互谈论中王源得知他数年以前曾在寿王府中当过幕僚,王源推算了一下时间,在萧十三郎当寿王府幕僚的那一年,杨玉环的身份还依旧是寿王李瑁的王妃。 柳园角落的葡萄架下,王源悄悄向萧十三郎打听杨玉环到底有多美,萧十三吓得赶忙四顾观察,跺脚道:“你问贵妃这个作甚?作死么?你难道不知现如今长安最忌讳的话题便是议论陛下和贵妃的事情么?快别问这些事情,好奇也有个度。” 王源愕然道:“问问又何妨?听说你见过贵妃,到底生的多美,描述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萧十三拔脚便走,不再搭理王源。 王源只得拉住他利诱:“萧兄,你不是一直担心自己诗会上拿不出好诗来么?我可以帮你呀。” 萧十三郎这几天正烦恼此事,年轻时脑子还够用,也写了几首不错的诗,正因如此才得到这次机会,而他也很希望自己能再博一次,凭借这次机会扬名,参加科举,了却平生所愿。但在柳园中这几日,他写的诗句连自己都看不下去,正羞愧难当,也担心会出丑。王源的诗作他叹为观止,若是王源能帮自己,这可是件极好的事情。 可写诗这等事一时之间是很难提高的,他也明白这一点。 “你能如何帮我?老朽是江郎才尽了,连我自己都自己没有信心了。”萧十三郎叹道。 “很简单,我帮你写一首,你拿去署名就是了。” “你这是在侮辱我,在下再不济怎会做出如此为人不齿之事?”萧十三郎怒道。 “好好好,你写,我帮你修改,这总可以了吧。” “唔,这还像话。不过你要帮我改三首。” 王源暗骂:“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口中却道:“可以,一首成名,两首巩固,三首扬名天下。说吧,贵妃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生的真的闭月羞花么。” 第三十八章 蝼蚁 萧十三郎面色凝重了起来,缓缓道:“老朽见过寿王妃……不不……贵妃……不……寿王妃……两次。” 王源苦笑看着他,萧十三郎也无奈看着王源,关于到底叫寿王妃还是叫贵妃的问题,两人心照不宣不用多解释。 “那还是五年前,当时贵妃和寿王新婚不久,一次是中秋赏月,我等受邀陪坐赏月,另一次是贵妃生辰,也是在寿王后园为她庆贺。” 萧十三郎还是决定用贵妃这个称呼,只是用这个称呼和寿王并列在一起,不像是父皇抢了儿媳妇,倒像是儿子睡了父皇的妃子。 王源兴奋道:“怎样?” “说起贵妃的面貌,老朽无言可以形容,你若说她像天上的明月也成,说她像盛开的牡丹也成,说她像天上的仙子也成,总之,无言可以形容。有她在场,所有人都不敢高声言语,但其实据我所知,贵妃为人谦和,心机简单,几无城府。有时高贵如天人,有时又似邻家小女,娇憨可爱。总而言之,我无法描绘这种感觉。”萧十三双目放光,沉浸在回忆之中,脸上居然带着微笑。 王源知道也问不出什么了,从萧十三的神情中,王源便知道杨玉环之美肯定是惊天动地了,这一点不用怀疑,绝不会像李太白一样给自己巨大的反差。 王源内心同样充满期待能见到杨贵妃,也许机会不大,但也许自己将来某一日真的能见到这两个人,那可不枉来大唐穿越一遭了。 …… 二月初一下午,李适之来到了柳园看望备战诗会的众人,虽然李适之依旧语气和善的和大家打招呼,在看了众人近一段时间的诗作之后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但众人还是从李适之疲倦的神情和阴郁的眼底看出了些端倪来。 李适之勉励一番之后便回府而去,留下柳熏直和梁思归两人给众人交代明日梨花诗会的安排。善于察言观色的几名文人纷纷围住柳熏直询问左相今日心情不佳的原因,柳熏直也似乎没打算隐瞒,很快就揭开了谜底。 就在今天上午,大明宫宣政殿内,御史中丞杨慎矜、王鉷等人联名上奏弹劾刑部尚书韦坚与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私下密会一案正式结案了。奏状中弹劾两人‘共谋废立’的严重指控被圣上驳回。这本是件好事,但皇帝陛下却依旧下旨责韦坚举止不当,欲谋官职地位,存有野心,将之革去刑部尚书之职,贬为缙云太守。而皇甫惟明则因向玄宗密奏弹劾李林甫而被冠以挑拨君臣关系的罪名,革去陇右河西节度使之职,将其贬为播州太守。 这就好比,本来被指控意图杀人的重罪,最后不是判决图谋杀人的罪名,而是判了你不该看了别人一眼。这种判决显得莫名其妙。 众人闻听尽皆骇然,均想:韦坚和李左相是好友,在此次弹劾事件中,李左相肯定为韦坚说了不少好话。虽然最终图谋废立的大罪被驳回,但陛下还是将韦坚贬黜长安,亦即是说,陛下其实心里是怀疑韦坚和皇甫惟明真的在图谋什么的。这样一来,力挺韦坚的李左相的境地便尴尬了,在皇帝陛下心中怕是对李适之也有了想法了。 众人终于明白了,难怪左相今天脸上阴云密布,原来是遇到了这样的大事,换做谁都没心情再多想其他了。 柳熏直显然看出了众人的惶恐,他立刻给众人做了一番心理辅导:“诸位不必替左相担忧,左相为人刚正清直,这一点皇上也是认可的。皇上并未因左相为韦尚书辩护而责怪他,更何况左相是针对御史中丞杨慎矜等人弹劾韦尚书和皇甫惟明共谋废立的大罪而辩护,皇上驳回之后还斥责了杨慎矜等人,由此可见,在这件事上,左相和皇上的想法其实是一致的。” 柳熏直这番话让众人舒了一口气,照这样看来,其实李左相的不开心可能完全是因为好友被贬出长安之事。毕竟韦坚被贬,相当于左相在朝中少了个帮手,自然是很不高兴了。 王源心中甚是疑惑,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因为替李欣儿送到东市墨香斋的那封信他是偷偷看了的。信上就是告诉太子,他上元夜会见韦坚以及韦坚去见皇甫惟明的事情全部被李林甫看在眼里。那个叫杨慎矜的御史中丞一定是李林甫的人,而弹劾的重点也必是针对太子李亨,怎么听了半天只是韦坚和皇甫惟明两个人倒了霉,那个李欣儿为之效力的太子李亨却一点也没受牵连? 王源本不想在此事上多动脑筋,但想到自己明日要参加的梨花诗会便是那位呼风唤雨的李林甫举办的诗会,他便不得不需要弄清楚朝廷之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了。更何况无论是李欣儿还是公孙兰都曾明明白白的告诉自己,自己跟着李适之是不明智的选择。 王源虽然觉得自己这样的小人物应该不会受到牵连,但他也不愿迷迷糊糊的卷入其中,起码在危险来临的时候,自己也有个心理准备或者是备用的计划,而这一切的前提便是弄清楚当中的关窍。 在众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明日的梨花诗会上的时候,王源独自一人来到住所西边的小竹林边,想好好的理一理其中的关节,然而所知甚少,想弄自己弄清楚也很困难。 “二郎,又在构思什么妙句呢?”柳熏直面带微笑现身,缓步走到王源身边。 王源摇头道:“并不在构思什么妙句,只是看看风景罢了。” 柳熏直呵呵一笑,低声道:“你瞒不了我,刚才的事你害怕了?害怕跟着李左相没有好前程了?” 王源微笑道:“本朝左相和右相之间的一些事情我早已耳闻,若是有这方面的顾虑,我早就卷铺盖走了。再说我只是个蝼蚁般的人物,风雨再大,最先吹断的是这些柳树竹子,而我只需一片树叶便可栖身,谁会注意我这小小的草民?” 柳熏直轻挑大指赞道:“不错,你能这么想就对了,说到底,你我都是蝼蚁,片叶便可遮身,朝中的风雨跟我们其实没有关系。咱们要做的便是顾眼前之事。我不妨明白的告诉你,左相今日说了,明日梨花诗会必要杀杀某人的气焰。谁若能在这时候挺身而出,壮左相之威,左相必另眼看待,那是大好的机会。” 王源微笑点头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柳熏直再挑大指道:“精辟。你能明白就好。” 王源轻拍身边的一杆修竹,缓缓道:“我并不为不该担心的事担心,我只是有些疑惑。虽然朝廷大事和我等小人物无干,但我总想弄个明白,不然心中总是不舒坦。” 柳熏直呵呵笑道:“你说说看,看看老夫能否帮上你。” 王源想了想道:“柳先生,据我所知,此次弹劾涉及了太子殿下,皇上贬斥了韦坚和皇甫惟明,其用意怕也是敲打太子殿下,我斗胆猜测,陛下恐怕也是怀疑皇甫惟明和韦坚真的在密谋什么的。” 柳熏直脸色有些发白,四下看看无人,低声道:“二郎,你这话跟我说就罢了,心里明白也罢了,可千万莫要跟第三人说出来。妄度圣意是要杀头的。” 王源轻笑道:“我说了,只是好奇而已,柳先生要是怕担干系,大可去告发我。” 柳熏直低眉佯怒道:“岂有此理,你竟然如此侮辱我。” 王源笑道:“开个玩笑而已,这里并无第三人,咱们随便聊聊也无妨,除非你担心我会去告密。” 柳熏直叹了口气道:“你若这么想我也没法子。” “我只是纳闷,既然有所怀疑,反倒将此事压了下去,这态度让人不懂。毕竟这是弹劾密谋废立之事,连我都能联想到是背后主谋之事,为何……” 柳熏直轻声道:“你真的想知道?” 王源道:“柳先生给我解惑一番,我心里容不下疙瘩,你放心,我只是听听,若漏出半句,天厌之,地厌之。” 柳熏直看着王源半晌,摇头道:“老夫很奇怪,你既自认是蝼蚁,为何对这些感兴趣。” 王源笑道:“蝼蚁也有志向的,不然为何我不在永安坊当蝼蚁,却跑来这里当蝼蚁,明显这里的风雨要厉害的多。” 柳熏直哈哈一笑道:“好一个有志气的蝼蚁,如此我便试着为你解惑一番,不过这都是我一家之言,经我之口说出,出了这柳园我便不认了。” “那是自然。”王源笑道。 “你说的没错”柳熏直道:“陛下的态度是有些暧昧,这正是陛下的高明之处。你可知韦坚刑部尚书的位置是谁坐了么?” 王源摇头道:“我怎知道。” 柳熏直低低一笑道:“李林甫推荐了杨慎矜,陛下恩准了。但皇甫惟明的兵权,陛下却没有给李林甫推荐的人接受,而是交给朔方、河东两道节度使王忠嗣。你若知道这个王忠嗣是人人皆知的太子密友,怕是你更会糊里糊涂了。” 第三十九章 诗会 王源确实有些糊涂,不过只片刻之后,王源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刚才柳熏直说玄宗高明,王源也迅速理解了他高明在何处。 “陛下通过贬斥韦坚和皇甫惟明来敲打太子,同时又在继任者方面取得平衡,让李林甫亦有所得。皇甫惟明的兵权交还太子之手,更是让太子觉得陛下依旧信任自己,这正是一种权力和心理的平衡。妙啊,真的妙极。”王源大为赞叹。 柳熏直呆呆看着王源道:“你这么快便明白了?” 王源微笑,心道:你当我历史白学的么?高明的权力平衡正是古代帝王的必修课,也是坐稳皇位的保证,你都说的这么明了了,我还怎么会不懂。 “罢了,此事咱们再别谈下去了,对了,忘了告诉你件事了,你的那首《人面桃花》的诗句如今已经在长安城中传诵开了;各大歌馆青馆的乐师还都谱了曲唱诵呢。你的大名也在长安名士之间传开了呢,嘿嘿,你身在柳园之中怕是不知道这件事吧。” 王源愕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柳熏直呵呵笑道:“那有什么稀奇的?好诗自然得以传诵,写诗之人自然得以扬名,外边不知多少人想看看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才子呢。” 王源瞪眼道:“此事当真?这我可有些心跳加速了,我也有今天啊。” 柳熏直哈哈笑道:“左相本来他要亲自勉励你几句的,但又怕和那日一样给你召来这些人的嫉妒,所以便让我跟你说此事。” 王源吁了口气道:“没想到在长安出名如此容易。” 柳熏直正色道:“你错了,老朽在长安几十年,写出的诗文何止千首,可没一首能轰动长安的。在长安出名极为不易,每日诗坛新作何止千首,又有多少能够入人耳目?你的咏梅和桃花两首经我们刻意放出之后,很快便得到众人认可,可见在长安诗坛成名,还是需要真本事的。” 王源叹道:“你在诗会之前告诉我这个消息让我压力好大。” 柳熏直微笑道:“二郎,你不用压力大,凭你的几首诗,我们都相信你在梨花诗会上大放异彩。而且我还要告诉你,正因为你的两首诗作上佳,本届梨花诗会已经上升了几个档次,不仅有长安名家参加,连身居外地的几位诗文大家也会来到呢。” 王源惊道:“都有谁?李太白来么?” 柳熏直神秘一笑道:“不能告诉你,免得你压力更大,总而言之,群贤毕至,盛会隆重,将会是你生平未见,老朽也生平未见的大场面。” …… 京城中这几日谈论最多的除了朝廷中最近的韦坚和皇甫惟明的大案之外,恐怕便是今年的梨花诗会了。 人人皆知梨花诗会是李适之和李林甫左右二相国的斗法之所,自第一年举办之后,之后的两年时间,真正的诗文大家和长安名士已经不屑于参加,因为他们不想沦为两位相国相互争权的工具;所以往年的梨花诗会名气大于内容,虽挑头召集的是当朝左右相国,但参加者大多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或者是一些想从中觅得良机投机上位的落魄文人。 但今年却大大不同,朝廷上,李林甫和太子一党的争斗已经不在遮遮掩掩;朝中的势力已有泾渭分明之态,人人将李适之看做太子一党,而朝中重臣均已各自站好队伍,双方势力也已经在韦坚和皇甫惟明一案上交上了火,便再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事实上,本来以为韦坚和皇甫惟明一案会弄得不可收拾的李适之等人,在朝廷上奋力相博,没想到居然有了个不错的结果。韦坚和皇甫惟明虽然被贬出长安,但和预想的糟糕的结果已经大大不同。 要知道李林甫杨慎矜等人弹劾的可是‘欲谋废立’的重罪。这样的罪名和谋逆也没什么两样,砍头抄家都还是轻的,株连九族才是这罪名成立后的下场。然而现在的结果仅仅是贬出长安,这无疑给了李适之等人巨大的信心。似乎这预示着李林甫在皇上心里也并不是那么的重要。 于是乎,今年的梨花诗会,不少朝中重臣也不再避讳接受邀约前来;反正立场也明了,何不乘胜追击在诗会上再给李林甫重重一击呢。 更何况今年的诗会不仅是有这个看点在,这几日京城中流传着一名出身坊丁的名叫王源的人写的两首诗。在长安名士们之间赢得一致的好评,而这个王源也要参加诗会,这无疑是另外一大看点。 很多既无心参与太子左右相之间复杂争斗,只醉心于诗文山水之间的名士们也被吸引而来,这更是绝无仅有的。这些人对诗文的爱好胜过争名夺利,在长安诗坛连续失去孟浩然和贺知章两位泰斗的情形下;在李太白挂冠而去不知所踪的情形下,他们对这位新冒出来,写出两首极好诗文的王源充满了好奇心。 正是在这种背.景之下,梨花诗会终于到来。 二月初三日,梨花诗会的举办地,平康坊的第一大青馆梨花馆大门前张灯结彩,红毯从门口一直铺到了内宅,布置的像是过节一般。 众所周知,平康坊是长安烟花聚集之地,大唐朝并不禁止官员逛青楼,故而平康坊几乎是长安城中最热闹的一个坊区,白天人流如织,夜晚张灯结彩通宵达旦。 需求越大,来的人档次越高,对各大青馆的要求便越高,催生了一大批极为高级的青楼会所,而且各馆为吸引恩客也各出奇招。长得漂亮的妓.女并不出奇,要的是不仅有容貌还得有才艺,甚至在某一方面出类拔萃,便可满足各找不同的嗜好。 有无聊人士将平康坊中最红的头牌们做了个归纳,甚有代表性。 梨花馆的花绛真善谈谑,能歌令,其姿虽寻常,但温婉可人,时贤大雅们最爱之。 厢竹馆长妓杨妙儿,貌不甚扬。……但利口巧言,诙谐臻妙,巧笑倩兮,为大商富户最喜。 秋声馆长妓郑举举言语文雅,机智过人,是诸朝中官员最爱的一道菜。 万福馆隔的长妓福娘,谈论风雅,眼如春水,且身材丰润,风姿绰约,次妓王苏苏及女昆仲数人,也都言语诙谐,善于机变奉迎,受很多人追捧。 秋月馆的张住住和兰心惠敏慧可爱,能解音律,巧舌如鼓,更是长安市上广大公子哥儿们的心头肉。 …… 凡此种种,上百位平康坊中的红妓们都有各自的拥护者,都有她们独到的拿人技巧。而十几家较大的青馆也各自竞争,除了在妓.女的品质上下功夫,更是在硬件上互不相让。有的将青馆修建成园林模样,有的修建成富贵人家的宅第,有的修建成书院,让馆中红妓融入其中,给恩客们以代入感,满足他们奇怪的心理。 而像诗会这样的活动,在这些地方举办那是最合适不过的,美妓在侧,丝竹悦耳,清音娇嫩,清酒飘香,加之景色优美,几乎所有的因素都能满足,在此情景下挥毫泼墨,尽情挥洒才情,那可是士子人们人生中最向往最享受的一件事情。 值得一提的是,梨花诗会得名并非是因为长安二月梨花开放的缘故,事实上长安的二月梨花根本就还只是花骨朵儿,因为长安地处西北,完全没到季节。即便是在温暖的南方,梨花开花也是在二月末,更别提依旧寒冷的长安城了。而梨花诗会之所以叫梨花诗会,完全是因为诗会的举办地在平康坊的梨花馆中,可见这梨花馆名头之响亮,靠山之硬朗。 坊间传言,梨花馆是李林甫的产业,这或许能说明李林甫为何将诗会安排在此处的原因,但这一点并未得到证实。不过是与不是都没有什么大问题,因为从客观的角度来说,梨花馆绝对是一处举办诗会的绝佳地点,无论他的靠山是谁。 倘若以后世星级来评的话,梨花馆可以被评为五星级青馆。 一个诗会以一家青楼馆阁为名,非但不显得掉份,反而更显出风流的意味来。 上午巳时,王源等人随同左相李适之抵达平康坊,平康坊的坊正里正等人站在坊门前热情相迎;数十名坊丁维持着街道上的秩序。当李适之等人抵达的时候,围观的场面有了些微微的失控。 幸而负责保护李适之的十几名随从加入其中,这些彪形大汉迅速镇住了场面,才得以保持秩序的井然。 第四十章 场面 划出的安全范围之外的人群中不少人指指点点的对着李适之一行议论纷纷,不过很多人的话题居然不是一袭崭新素色丝袍的当朝左相李适之,而是另外一个人。 “哎哎,劳驾问一下,那位叫王源的坊丁是哪一位?昨日在秋月馆听了他的诗谱成的曲儿,甚是赞叹不已,可惜对面不识。” “不好意思,我也不认识,我也是听了传唱之后今日来瞧本人的。不过依我看,多半是走在李左相身旁的那个少年人。你看他挺胸叠肚气宇轩昂,腰间还挂着一柄……哎呀不对,王源是个书生,挂着长剑作甚?” “哎,你这位兄弟可真是好笑,那一位明显是左相的贴身护卫,你什么眼神啊?叫我看应该是走在后边的那位蓝衫少年。你看他虽然走在旁边,身边却陪着左相府的管事柳熏直。别人不认识,柳管事我可是认识的,话说他也经常来平康坊逛,有一回我和他在同一家青馆听曲儿呢。” “有道理啊,没想到这王源居然是个翩翩美少年,这上哪说理去?人长的这么俊,诗也写的这么好,真是教人嫉妒的很。” “莫嫉妒,没听外边传言么?这王源苦到在永安坊当坊丁,若不是李左相在西市上看到他写的镜子诗大为赞叹,所以将他恭恭敬敬的请到左相府中去。这王源怕还是在永安坊巡街呢。” “李左相真是了不起,慧眼如炬啊。不过这王源也真是能凑合,满腹锦绣居然甘心当坊丁,话说这永安坊的坊正也是瞎了眼,坊中这么个人物被他当坊丁使唤,这坊正怕是瞎了眼了。” “就是,说不定是故意糟践人家,欺负人家读书人。对了,这王源要是能在今日梨花诗会上写出佳作来,那可是真正的扬名了,听说今日有很多大人物到来呢。” “可不是么,可惜你我无缘进去,哎……” “……” 议论声中,李适之一行已经抵达十字街口梨花馆门前,梨花馆中安排好的女知客远远迎接上来,笑颜如花的将一行人引入梨花馆正门中。 穿过数间精致院落,众人被引至一道园门前,园门上刻着四个大字:梨园盛景;王源有些疑惑,后世的梨园是戏曲班子的代指,难道在大唐便有梨园这一说么?倒也长了见识。 后园之中,地势开阔,数十棵高大树木之间的一片毫无遮掩的草地上,一道朱红色的回廊围成一道屏障,四角各有一座小亭台。中间更是有一座数十步见方的大亭台。 四角的小亭中摆放着桌椅,桌子上早已摆好了数十碟糕点果脯茶壶茶盅等物。中间的大亭台中七八只长几摆在当中,长几上面十几套笔墨纸砚排列整齐。十余名身着粉红流纱的婢女站在亭台四角,目不斜视,静静握手肃立。 王源看的出架势,这布局像是特为斗诗而准备,东西南北两处亭台显然是分属不同的对手不同的阵营,中间的大亭台则必是斗诗的主战场了。 引路的女子是梨花馆的阿姨,后世所称的老鸨子的便是,年纪三十许,依旧艳光照人风韵不减。在她殷勤的招呼之下,李适之和王源等人被引入西南首的亭阁之中。 给王适之行礼之后,那阿姨语声清脆的道:“左相和诸位贵客暂坐此处吃点心喝酒,十九娘要去安排迎接下一批贵客,这里失礼告退了。若有需求,吩咐廊下姑娘们去办便是。” 李适之显然跟她很熟,微笑拱手道:“十九娘自去忙,我这里不用你招呼了。” 女子行礼退下,李适之笑道:“我们来早了,都坐下吧,爱喝酒的喝酒,爱吃东西的吃东西,咱们是第一批,那些人架子大,总是要拖个半个一个时辰的。” “咱们这是求战心切,叫有些人瞧瞧,今年的诗会咱们可是不怵的。”柳熏直笑道。 “说的好,都坐,站着腿疼。”李适之哈哈大笑着径自坐在中间的红木大椅上,众人这才依次在两侧的椅子上坐下,包括王源在内的七八名文士都是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虽然脸上带着笑,但笑容却很尴尬紧张。王源也很紧张,不过他的紧张是因为很快就要看到李林甫以及柳熏直秘不愿宣的所谓长安城的大批文士,倒不是因为这种场合。作为一名大学讲师,他曾经在数百人的阶梯教室谈笑风声,可不会因为人多而发怯。 王源很快找到了缓解压力的办法,那就是吃。从李适之吩咐大家随意用点心开始,王源便将桌上的六瓣梅花饺子馕到桂花糯米糕等十几种点心尝了个遍。糕点是真好吃,只可惜茶水有些败兴,加了葱姜蒜醋桂皮薄荷等物熬煮的大唐最流行最高端的茶水,让王源却反胃不已,不得已只能喝白开水了。 漫长的等待让众人都有些急躁,在众人伸颈张望之时,李适之留意坐在两座之隔的王源,见他曼斯条理的吃着糕点,脸上没有半分的紧张和惶恐,不由得暗暗称奇。李适之心中对今日的诗会是一点底也没有,七拼八凑的这些人能否有意外之喜,李适之不报任何期望,但对王源,李适之却抱着很大的期望,或许今天只有这个人能带来些惊喜了。 巳时过半,太阳已经高高的挂在东边的天空上,站在廊下空地上的一群女子们忽然骚动起来,本来有些懒散的站姿也瞬间规整,脸上也露出招牌式的笑容来。 便听后院垂拱门处人声噪杂,阵阵说笑之声传来,其中一人嗓音洪亮,显得旁若无人。 李适之缓缓起身,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柳熏直梁思归等也跟着站起,王源忙放下吃了半块的糕点,将嘴角衣服上的糕点粉末清理干净随着众人站起身来。 “李林甫到了。”有人低声道。 假山之侧的竹影里,转瞬之间便出现了乌泱泱一大群人,全部穿着丝袍便装,有黑有白有青有蓝,一个个红光满脸笑容可掬,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众人都哈哈笑个不停。 被众人簇拥在最前面的是个身着暗紫团花锦缎长袍的清瘦老者,头上无冠,一头花白的头花用掐金黑丝带扎住,发髻上插着一只墨玉大簪,显得随意自如。再看他脸上,虽然皱纹纵横,老斑点点,嘴巴上下胡须花白,但相貌清俊干净,胡须修剪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更引人注意的是他一对寿眉之下的双目,此刻虽含着笑意,但张合之间寒光毕露,让人不敢直视。 一名梨花馆的仆役挺胸叠肚站在廊前扯着嗓子一声声高声叫道:“相国李林甫到!刑部尚书杨慎矜到!御史中丞王鉷到!度支郎兼侍御史杨钊到!” 李适之悚然动容,冷哼一声道:“该来的都来了。” 话虽如此,李适之依旧面带笑容缓步走到亭台北侧台阶之前,朝着行来的李林甫拱手作揖,呵呵笑道:“李相国,你可算来了。” 李林甫寿眉一挑,眼睛一亮,像是刚刚看到李适之一样呵呵笑着拱手还礼道:“适之这么早就来了么?等急了吧。实在是抱歉,老夫昨夜喝了些酒,今日起的晚了。连累的杨尚书王御史杨度支他们人也在我府上等了许久。没法子,人老了就是精力不济,若是十年前,便是通宵达旦饮酒,第二日也照样生龙活虎。” 李适之呵呵笑道:“相国何曾老了,相国老当益壮,还有百年好岁呢。” 李林甫大笑,指着李适之的鼻子道:“适之,你现在也会耍滑头了,我记得你初到长安的时候根本就不会恭维人的,没想到你也学会这一套了。老而不死是为贼,我若再活百年,岂不是教人天天指着脊梁骂老贼么?” 李适之一愣,李林甫哈哈大笑,举步沿着回廊往东首亭台之处行去。跟随身后的新任刑部尚书杨慎矜抱拳朝李适之一礼,神色却是高傲的很,不发一言追随李林甫脚步而去。 御史中丞王鉷是个矮胖子,一身的绸缎衣服裹着圆滚滚的身子,油光锃亮的大脸上满是笑意,笑眯眯的朝李适之行礼道:“左相好,今日气色不错。” 李适之微笑还礼道:“托王御史的福,还过的去。” 王鉷笑道:“听说左相得了个人才,哪一位是最近传的沸沸扬扬的青年才俊王源王公子啊,可否引见一番。” 李适之笑道:“当然可以,王源,给你引见一下,这一位是王御史,我大唐出类拔萃的能吏,你们都姓王,搞不好还是本家呢。” 王源上前躬身施礼,王鉷笑眯眯上下看着王源道:“果然是一表人才,不错不错,今日诗会上就看你的了。现在长安城中到处都在说你是长安诗坛新秀,可不要叫你家左相失望啊。” 王源微笑道:“王御史放心,在下自当尽力。” 王鉷呵呵而笑,双目炯炯盯了王源几眼,这才转身走开。王源被他的这几眼看的心里发毛;不知为何,觉得王鉷看自己的眼神就好像狮虎恶狼看着自己的猎物那般,让人心中升起不祥之感。 正恍惚间,便听耳边有人高声道:“左相好。杨钊有礼了。” 第四十一章 旧识 王源忙抬眼看去,只见阶下一人面庞黝黑,身材高大,身形很是威武,大眼大嘴,相貌堂堂,很有些精气神。正拱手朝李适之行礼,眼睛却不经意的瞄了自己几眼。 李适之微笑拱手道:“度支郎,怎么你今日也想来梨花诗会作诗么?” “哪里哪里,我杨钊肚子里有几点墨水,敢在这里班门弄斧?不过是来瞧瞧热闹罢了。”杨钊呵呵而笑,拱手又道:“在下过去那边,告罪告罪。” 李适之微微一笑,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那叫杨钊的官员恭谨躬身一礼,快步朝前面的人群追去。 “杨慎矜、王鉷、杨钊都来了,今日这阵仗不小啊。”柳熏直轻轻的嘀咕了一声。 李适之冷声道:“是啊,今日这梨花诗会可有的排场了;这杨钊到底还是站在了李林甫一方,李林甫现在在宫内下的功夫可不小啊。” 王源脑中一闪,本来有些迷糊的脑子忽然清明了起来,猛然意识到刚才除了李林甫之外,自己又见到了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就是这位叫杨钊的度支郎了。 他现在还叫杨钊,几年之后便被赐名国忠,他便是几年后权霸大唐的杨国忠。 李林甫等一干人等落座于东北首亭台,和西南首李适之等十余人的位置遥遥相对。王源觉得从阵容上己方似乎已经处于下风,因为对方除了参与诗会的文士之外,还有杨慎矜等朝中重臣助阵。反观己方,除了李适之,竟无一人是朝中官员,都是左相府中之人。 正疑惑间,猛听站在竹林之侧的大嗓门迎宾仆役再次高声呼喊起来。 “户部尚书裴宽到!” 李适之一喜道:“老裴终于来了。” “北海太守李邕到!”仆役的大嗓子再喊出了一个名字。 李适之脸色的笑容已经如鲜花般的绽放了开来。 “河西节度判官王维到!” “御史中丞颜真卿到!” “尚书右丞韦见素到!” “翰林院二夫子孟元昌、彭秀中到!” “长安国子监教授孙仲贤到!” “刑部侍郎高适到!” “江宁丞王昌龄到!” 随着一声声的唱到之声,这些人好像是约好了一起出现一般,一个个迈着方步出现在廊前的青石道上。梨园中片刻便成了当朝官员和名士的聚集之地。 王源有些目不暇接,耳听着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响在耳边,眼睛却没法将他们对上号,不免有些着急,低声问身边的柳熏直道:“王维是哪一位?颜真卿又是哪一位?哪一位是高适?何人是王昌龄?” 柳熏直忙着在李适之身边陪着拱手迎接,没有搭理王源的问话。 来人分成两拨,户部尚书裴宽和李邕径自朝李适之所在的亭台处行来。李适之也忙命人安排好左右位置,让裴宽和李邕坐在身旁。 而王源最为关注的大诗人王维和大书法家颜真卿却和其他几名老者被引到中间最大的亭台处落座。几名婢女立刻上好茶水摆在他们身侧的春凳上。 这时候柳熏直才有空跟王源解释道:“裴尚书和李太守是左相邀来助威的,中间亭台上坐在中间的布衣老者便是诗坛泰斗王维,他左首边的是刑部侍郎高适,右手边是人称七绝圣手的王昌龄。正在跟人说话的哪一位身材微胖的便是监察御史颜真卿了。怎么?二郎想必都听说过他们的大名。怎么样?前日我跟你说的话可没有虚言吧,他们可都是我大唐诗坛中独一无二的人物,今日竟然全部聚集到梨花诗会上,有的还是慕你之名而来,你该引以为傲才是。” 王源心中当然激动不已,没想到今日一下子见到了这么多名字熟悉但却从未谋面的人物,这些人在后世可都是大名鼎鼎,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幸福感,激动的几乎要落泪。 这边李适之和裴宽李邕等人已经聊得热火朝天,裴宽说话声音不大,但坚定有力。而李邕虽然老态龙钟但说话声音洪亮,笑声爽朗,一副不拘小节的模样。 “哪位是王源啊?站出来教老夫瞧瞧。”李邕站起身来眼光在身边的十余人身上乱扫。 王源忙起身来拱手施礼,李适之笑道:“李北海眼里还能有王源这个名字,看来王源的那两首诗真的打动你了。” 李邕上下看了王源几眼点头道:“少年倒是俊俏,但愿别是昙花一现,那两首诗倒还可以,不过也没好到让人觉得了不起的境地。今日大唐名家云集,你若要扬名,便在今日了。莫让我们失望。” 王源拱手应诺。 裴宽静静道:“莫给少年压力,诗文之事又不是吃饭拉屎这么简单,你莫吓到他了。” 李邕不满道:“老裴,你就是爱找我的纰漏,我这才回到长安一天,你说了我足有几百句,你老裴心里有火气也不用洒在我身上。对面便坐着那人,你有本事过去骂他一顿打他一顿,那我才服了你呢。” 裴宽皱眉道:“瞧瞧你,又胡言乱语了。左相,今日不能让北海喝酒,否则他的嘴巴可管不住。” 李适之笑道:“两位见面就拌嘴,这么多年还没变,都年纪一大把了还是如此。在座晚辈们看了成何体统?今日咱们可是一致对外的,倒是先窝里斗了一轮了。”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说笑间,三处亭台中的人都已经落座安稳,来回拜见问好的也都归于原位,只听中间亭台廊柱下挂着的铜钟铛铛响了三声,顿时笑语之声停歇,吸引的众人的目光朝中间的大亭阁中望去。 只见梨花馆主风十九仪态万方站在中间亭台的廊下,手中握着一柄红布包裹的小棒槌,正是她刚才敲响了铜钟。 风十九娘嫣然含笑落落大方的朝四方万福行礼,礼毕后朗声道:“奴家风十九娘在此给众贵客请安道福,今日各位贵客光临鄙馆,此乃梨花馆之幸事,平康坊之幸事。我平康坊大小青馆百余家均感荣耀。本馆有幸承办梨花诗会数年,今次最为荣耀,不仅朝中两位相国在场,长安城中大名鼎鼎的泰斗名士也大多在座,这让奴激动的难以言表。” 风十九娘的表情确实是激动的,并非客套话,虽说大唐官员名士爱逛青馆,但一下子聚集了这么多名流于此,那是破天荒的第一遭,今日之后,梨花馆的名头将会响彻大唐各地了。 “奴家斗胆在诗会之前说件事,因为得知今日众贵客前来,平康坊各家馆主均极为激动,故而昨日我等聚会商议,想尽绵薄之力为迎接诸位贵客到来而助兴。故而特召集各馆头牌长妓共舞一曲,同迎盛事,不知两位相国可否准许?” 北侧亭台上的李林甫面带微笑开口道道:“十九娘,你有此心意,我等怎忍拒绝?数十家青馆长妓聚集于一起,才艺色均为顶尖之选,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回。我等逛遍百家才能见识,没想到今日能全部看到,这样的好事,本相是绝不会拒绝的,在座的诸位也一定不会拒绝的。” 十九娘娇声道谢,虽然李林甫代表大家同意了,但她还是礼数周到的遥遥朝李适之行礼,征求李适之的意见。李适之还未说话,李林甫身侧一名矮胖油光的王鉷高声道:“相国已然同意,李侍中焉会不同意?开始吧。” 风十九娘笑道:“李左相,王御史都替您回答了,呵呵呵。” 李适之挥手道:“王御史都这么说了,我李适之焉能扫他的面子,再说我也确实想瞧瞧平康坊头牌们的歌舞,作为本次梨花诗会的开端倒也不错。” 十九娘万福道谢,回过身来高举双手缓缓拍了三下,只听丝乐之声不知从何处响起,紧接着从假山之侧四名女子搬出一道彩绸花拱门来,一群身披五彩霞帔,着抹胸长彩裙,描眉彩妆,额贴花钿的盛装女子们伴随丝乐声从花拱门中鱼贯而出。 “梨花馆花绛真恭迎各位贵宾。” “厢竹馆杨妙儿恭迎各位贵宾。” “秋声馆郑举举给各位贵人请安。” “万福馆福娘,恭祝各位贵人万安。” …… …… 众女子莺莺燕燕如一朵朵彩云飘落廊间空地上,每到一人,均敛琚俯身行礼并自报家门。在场诸人中如李林甫李适之等一众官员见惯了大场面都有些激动,而像王源等这些没见过这般阵仗的读书人们,则个个目瞪口呆,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这些相貌声音身姿无一不极具诱惑的女子们。 “秋月馆兰心惠……给诸位贵人行礼了。”一个娇柔的声音传入王源耳朵里,王源猛地心里咯噔一下,他觉得这个女子的名字很熟。 “秋月馆……兰心惠。”王源在心中默念,猛然间王源赫然起身,直勾勾盯着那位穿着嫩黄薄纱裙梳着高高发髻的盛装女子,周围几人都惊讶的看着王源,李邕的脸上也有了不悦之色。 第四十二章 惊鸿 那女子已经行完礼归于队列之中,正和其他人一样摆着一个举臂向前的美好姿势,想必是接下来舞蹈的起手动作;王源紧盯着她的脸,红红的脸蛋,细细的黛眉,两只酒窝若隐若现,眼波流转,神情温婉,倒确实是个相貌极美还有点气质的女子。 王源心中感叹,难怪自己附身的这个皮囊会为这个女子神魂颠倒,这女子身上确实有一种吸引人的气质,青楼女子之中有如此清纯气质的倒也是稀奇,自己附身的这个皮囊当时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如何能抵抗的住。 “二郎收敛些,莫要这么激动。”身边的柳熏直拉了拉王源袍袖,一半是出于怕王源出丑,另一半还是是怕王源出丑,给李适之丢脸。 “抱歉,遇见了一位故人。”王源缓缓坐下。 “故人?”柳熏直微微一笑,心中自知。王源的底细他已经摸得清清楚楚,变卖家产为了一名妓.女的事情并不难打听,看来是确实遇到故人了。 “众姐妹连夜练习一曲惊鸿舞,给诸位贵人助助兴。”风十九娘娇声说道,手掌再拍,丝乐之声顿止,寂静中一曲横笛渺渺,缓缓如丝线从云端飘落,飘入众人耳中。 横笛婉转片刻,古琴琵琶箫管胡笳等乐器的声音次第进入,每多一种乐器之声,便有十名舞姬开始舞动,到最后器乐齐鸣,数十名女子也摆成一个圆阵,整齐划一的开始舞蹈起来。 皓白的手臂如飞雁的翅膀上下飞舞,柔软的腰肢如驾驭清风一般的轻盈摆动,彩裙飞转,彩带回旋,笑颜如花的面容,青春靓丽的身体,曼妙柔弱的身姿,让观看众人立刻陷入如痴如醉之中。 正在此时,一阵飘渺的歌声从竹林之侧缓缓飘来,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一名青衣女子款款步出绸花拱门缓缓而来,她的头上笼罩着一层青纱面罩,看不清她的面貌和头脸,但歌声正是这女子发出的。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那女子歌声高远空灵,如秋风细雨撒入天地,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生出蚀骨**之感。 座上众人,除了王源等几名年纪尚轻的青年人之外,李林甫和李适之以及众多岁数偏大的官员和名士都站起身来,神色惊愕的凝望那唱歌的女子。女子一曲唱罢缓缓敛琚行礼,李林甫动容的指着那女子道:“你是……许……许……” 李适之缓缓道:“许和子,除她之外,无人有如此天籁之声。” 那女子轻轻摘下头脸上的面罩,所有人都惊呼出声,只见那女子满头白发,面容苍老,但一双秋水之眸清澈若潭,没想到发出如此美妙歌声的居然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 “许十六娘,许和子。”李林甫快步来到空地上,细细端详那白发女子,声音竟然哽咽。 白发老妪再次行礼,起身后目光游离过全场众人的身上,抬手轻轻罩上头脸上的轻纱,不发一言,转身朝来时路上走去。在场众人默默看着她的背影无人出声,李林甫欲开口说出挽留之语,但终于没有说出口。片刻后,女子消失在竹林假山之后,来去间宛若无痕,只余歌音尚自在耳边回荡。 …… 全场静默了片刻,紧接着叹息之声大作,座上官员名流尽皆目视女子消失之处,神情甚是肃穆玩味。 李林甫叹道:“老夫四十年前在洛阳聆听过一回许十六娘的歌声,从此在老夫眼中,天下无一人能及的上许十六娘的歌声。没想到……四十年后居然能在此时此刻在听许大家的惊鸿曲,无憾!老夫无憾矣。” 李适之也道:“确实无憾,我也只是在岐王宅中听过一回,而且是隔着竹帘聆听清音,今日也是大大的惊喜。” “奴知今日贵客多来,故而百般恳求已然归隐的许大家光临此地献唱惊鸿曲,许十六娘原本执意不肯,但得知座上一位贵客今日光临,这才答应前来献唱一首。今日若非这位贵客在场,十六娘是绝不会来的。”风十九娘轻声道。 座上近一半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岿然不动坐在长几之侧的王维。但见王维微微闭目,似乎依旧沉浸在许和子的歌声里,但他身边的人却能看到他的眼皮抖动,似乎极为激动。 王源不知其中缘故,柳熏直贴心的凑在王源耳边低语道:“大唐第一歌姬许和子,昔年倾心的长安才子便是王维;两人两情相悦,最后却因种种原因劳燕分飞。今日看来,许和子心中还是对王公念念不忘的。哎,可惜都是白头之身了。” 王源暗暗咂舌,原来这里边竟然有着这般缠绵的往事,虽不知两人为何缘尽分开,但遥想当年两人均是青春年少之时,一人善诗一人善歌,这该死何等的神仙眷侣。只可惜美好的东西总是不能长久。 李林甫抚掌大笑道:“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今日此曲配此舞,天下绝妙,今日在场诸位都是有福之人。来人,每人赏钱一千。” 李适之岂甘落后,站在亭台之上高声道:“某也一人赏一千钱。” 风十九娘娇笑答谢道:“众姐妹还不谢两位相国赏。” 众女子纷纷拜倒,莺莺燕燕娇声道谢。 李林甫哈哈大笑道:“适之今日也大方起来了。对了,十九娘,许大家隐于何处?你如何请得动她来了?” 风十九娘轻笑道:“相国莫怪,许十六娘的住处奴不能说,因为这是奴答应她的条件之一。十六娘云游在外十余年,近日机缘巧合让奴得知她来到京城,今日现身之后怕是即日便将离开京城去南方,这已经是打搅了她的清净。希望相国能让奴全承诺之语,莫怪奴不说出她的行踪好么?” 李林甫唏嘘点头道:“这还用求我么?老夫自然是答应的,老夫也不问了。回头去我命人赠马车一辆和十万钱送给许大家,交予你送去,你便对许大家说,祝她万事顺遂,长命百岁,希望还能听到她的歌声。” 风十九娘点头道:“遵相国之命。”言罢刻意看了王维数眼,似乎想问王维有何临别赠言,但王维眼望竹林,似乎并无表示,风十九娘轻叹一声,缓缓退下。 众人收拾心情,各自归座,中间亭台处一名四十许人面容瘦削的中来人站起身来,王源认得他,刚才柳熏直给了介绍。此人便是后世大名鼎鼎的书法大家颜真卿。 颜真卿咳嗽一声,抱拳道:“各位,颜某受两位相国之托,主持今日梨花诗会,歌舞看罢,今日诗会正式开始。往年梨花诗会评判之人是本人和国子监翰林院的几位夫子,但今日非同以往,今日我大唐诗坛泰斗悉数到场,可谓群贤毕至;故而今日诗会评判之事该由诸贤达主持才是;不知两位相国可应允否?” 李适之起身道:“真卿所言甚是,本人完全同意。” 李林甫也道:“当然同意,前几年有人说梨花诗会的评判有失公允,有这几位当评判,谁还敢说不公允。” 颜真卿道:“好,既如此诗会便正式开始了。” 颜真卿手握红绸木槌走到廊下铜钟悬挂之处,用力朝铜钟敲打一下,发出铛的一声,朗声道:“诗会开始,按照往年的规矩,为公允起见,本来是两位相爷各出一诗题,剩下一题由评判的各位夫子商议出一题。但今年经两位相爷准许,所有诗题全由评判诸公给出,这是其一,各位先生需的知晓。” “其二,今日参与诗会的部分才俊乃是右相李林甫奉旨召集到长安参与今年礼部夏考之部分声员。这些人本就是李右相召集而来,作为右相所属参与本次诗会也属正常,诸位先生需得知晓此事。” 李适之低低冷笑道:“好本事,将圣上恩准天宝五年特选入长安参与国考的各地才俊们也带来了,这可是明目张胆的假公济私了。” 柳熏直低声道:“咱们要抗议么?” 李邕皱眉道:“抗什么议?这又能如何?这些人便一定是写诗高手么?未战先怯,这算什么?” 柳熏直赶紧闭嘴。一旁的裴宽却道:“善者不来啊,今日李林甫看来是势在必得了,据我所知,这次召集来长安的人当中倒是有几个能写诗的,有个叫杜甫的不知李兄听说过他么?” 李邕一愣道:“杜甫?我怎不知?此人颇有才情,连李太白都和他有忘年之交,他怎到长安来了?” 裴宽道:“还不是为了李林甫奏准的为国选贤的特别科举考试么。这个杜甫什么都好,就是对功名放不下。八成又是为了这次国考而来。” 李邕愕然道:“再怎样也不能跟着李林甫跑到这里来啊,这杜甫,当日我在北海见过他一次,对他印象挺好的,人也有些刚正,怎地这般糊涂了。” 裴宽道:“那也怪不得他,他敢不听李林甫的么?剥夺科举资格怎么办?罢了,今日有杜甫在,怕是要糟糕。” 第四十三章 往事 两人在一旁嘀嘀咕咕,王源将这些话尽数听在耳朵里,心中的惊讶难以形容。一是没想到对方参与诗会的文士之中竟然有杜甫在,二是没想到后世尊为诗圣的杜甫此刻还是个籍籍无名之辈,或者说只是有些小小的名气,并非当世诗文大家的身份。 而一想到自己一会儿将要和杜甫斗诗,王源心里不知什么滋味;面对将来的诗圣,虽然压力很大,但承让是不可能的,自己和杜甫一样需要这一次机会。 颜真卿一二三四说了几条,无非是规则以及必须事前交代免得引起争议的一些事情。铛的一声,铜钟又响,那是颜真卿将这些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这一声铜钟之声便是召唤双方参与诗会的才俊们前往中间的亭台上同台竞技了。王源站起身来,整理衣服鞋帽跟着柳熏直梁思归以及其他的左相府文士们缓缓走下亭阶。 身后李适之的声音沉沉传来:“各位,本人的荣辱和面子就看你们了,谁能今日夺魁,既能扬名京城,本相还会给他想象不到的奖赏和前程。” 参与诗会的众人陆续到达中间的大亭台中,进入亭中的第一件事便是朝端坐椅上的诗坛泰斗和夫子们鞠躬行礼,一一自报姓名,王维王昌龄高适颜真卿等人也都颔首回礼。 王源自然特别留意谁是杜甫,当听到杜甫自报姓名籍贯之时,王源赶忙细看那人的相貌,他看到的是一名身材瘦削、发髻凌乱、面色憔悴的三十许人的中年人正恭谨的向着座上先生们鞠躬行礼。杜甫穿着简单的洗的发白的布衣,虽然满脸风尘落魄之色,但却神色平静沉稳。 轮到宋楠上前行礼。王源恭谨长鞠一礼,口中道:“晚辈王源,长安县永安坊人氏。” 面前数人微微坐直了身子,齐刷刷将眼睛盯在王源身上,居于左侧的高适皱眉道:“你便是写出那梅花诗和人面桃花诗的王源?” 王源恭谨道:“拙作粗鄙,让前辈们见笑了。” 王维一双垂目一直在看着王源,在王源起身退下之前终于缓缓开口道:“那是很好的两首诗诗,起码可称是最近一年的姣姣之作。今日你可要多努力了。” 王源再施一礼,缓步走过,在一名婢女的引导之下,在第三排长几之后找到自己的位置,轻轻坐下。 众人均已落座,颜真卿再次起立,来到王维座前躬身低语数句,王维微微点头,缓缓站起身来道:“诸位才士,承蒙两位相国看得起,请老朽做了今日梨花诗会的评判之一,老朽甚是荣幸。这几年老朽半官半隐于终南山上,甚少在京城居住,故不知长安诗坛新枝勃发才俊涌现,一下子出来这么多后进俊彦,甚是觉得高兴。” 王维从开元二十三之后便一直处于一种半隐居的状态,隐居的地点便是长安西南方的终南山中,虽然甚少出现在长安城中,但正因如此,他的名气反倒更大,写的山水诗更是越发的炉火纯青无人能及了。 “前日,高适兄和昌龄兄前去终南山老朽寒舍相聚,谈及长安城最近涌现的诗坛新星,以及好几首脍炙人口之作,老朽读之甚为欣喜。我大唐最重文才,上至圣上下至百姓无不喜爱诗文,耄耋老者到三岁孩童,无不以舞文弄墨为荣。大唐诗歌乃是我大唐别于前朝之精粹所在,吾等均有责任提携后进发扬光大,岂能坐视其没落。鉴于此,老朽才同意来此参与诗会,无关输赢高低,无关作诗者地位立场如何,只愿我长安诗坛再出新葩,再有传世之作诞生,便能让老朽觉得此来值得了。” 众人自发的鼓起掌来,王维这番话站的高度明显不同,站在一个诗坛前辈的立场上参与这次诗会,为的是提携后进,发扬大唐国粹,这正是一种诗坛泰斗超脱于诗文本身之上的一种态度,比之单纯的来评判诗文好坏高低高明了不知多少。而且他的话中也对两位相国以诗文场地斗法争权的隐隐批评,只是隐匿于终南山日久,王维说话的方式也变得极为隐晦,这是隐居者们的通病。 “既然评判团众夫子要老朽先来为在座诸才士出一道诗题,老朽也不推辞。刚才老朽见到了一位故人,老朽少年时和她的一些事情也曾经传得沸沸扬扬,众人皆知许十六娘当年确实和老朽有过一段缘分,我知道座上很多人都想知道我和十六娘之间发生了什么,换做老夫,也会对这样的话题感兴趣,你们说老夫说的是不是?” 有人哄笑起来,名人八卦的事情当然吸引眼球,这一点无论古今都是一样,大唐王朝的人对八卦一样的感兴趣。 王维也微笑道:“但大庭广众之下,我怎可拿这等事出来说,如确实想知道的,大可来终南山老朽的草庐,老朽可以私下里满足他的探究之心。” 众人再次笑了起来,王源也觉得这王维有些可爱豁达,能拿自己的往事开玩笑,像他这般有地位的人可不多。 “老朽今日只是有些唏嘘,刚才十六娘现身时,我一直没敢看她,不是因为无情,而是我不忍见她满头白发的模样,我心目中自有当年的十六娘摸样,故而不敢看现在衰老的十六娘。回想起来,数十年光阴弹指间,不知不觉我和她均已垂垂老暮之身了。十六娘的清音依旧但是满头华发,而老夫也齿危发秃垂昏沉垂老,不得不让人生出满怀惆怅,万千思绪。” 座上众人尽皆默然,有人唏嘘连声,显然为王维的话所触动内心。 王维舒展愁眉微笑道:“这些事说起来虽然令人沮丧,但却是极好的诗题,老夫用意便是以此为题。适才听风十九娘言道十六娘将去南方,我忽然想起了旧作一首,这首旧作是当年我和许十六娘同游江南时赠与她的一首诗,唔……尚未公之于众,不妨今日录之,一则再次给十六娘送行,二则抛砖引玉一番,作为梨花诗会的开篇如何?” 众人轰然叫好,王维肯在诗会现场助兴,显然是给足了今日在场众人的面子。人人皆知,王维为人恬淡从不在官场聚会之中卖弄诗文,更别提是少年时赠与情人的一首不愿公开的诗作了。 颜真卿立刻起身来亲自滴水研墨,王昌龄替王维铺上一方白纸,王维提笔蘸墨,略一思索,下笔刷刷,顷刻写就。 站在一旁的王昌龄和颜真卿如泥塑木雕一般呆呆的看着墨迹森森的诗作,半晌张口无语。 “颜御史,快念出来给我等鉴赏一番。”李邕站起身子高声叫道。 颜真卿这才回过神来,轻轻托起诗纸读道:“闻许十六娘云游南方,为之录少年时旧作为送行之句,诗名:红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颜真卿的语音落下,座上掌声雷动,人人瞠目叫绝。诗句虽朴素,但字里行间饱含深情,格调高雅妙笔如花温婉动人。诗意结合王维和许十六娘之间欲断未断的一段情缘,更是引人遐想,令人回味。 “王摩诘作诗已入化境,吾辈望尘莫及矣。”高适一句感叹代表了在场众人所有的心声,以此事为开场,这梨花诗会陡然拔高了何止一个档次。 王维微笑道:“老夫献拙了,今日本是诸位才士大展诗才之时,老夫只是抛砖引玉,诗题已出,请诸位才士大展诗才,五言七律乐府随君所选,但求能得情得境,抵人心扉便可。” 王维回身坐下,众人兀自难以平静,纷纷低声窃语,场面很是喧闹。王维这首诗开场,一下子点燃了众人心中的热情,有珠玉在前,更是激发了众人的才思和劲头,一下子将诗会引入正途。 本来在王维欲拿这种这种少年离别老来相聚的场景作为诗题的时候,不少人还甚是觉得难为,因为毕竟年纪阅历的不及,很难理解这种诗题的意境。但王维给出了最好的范本,原来这诗题包含广阔,并不拘于一种情景,写离别写重逢写相思写岁月流逝年华老去均可,实际上是极为自由的诗题。也没必要写的悲悲切切,甚至可以写的如刚才那首红豆诗那般的温雅淡然但却情义至深。 李适之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心中也有些羞愧,本来他也认为这种题目对王源这种年少之人是极为不公平的,现在看来王维就是王维,他自然会考虑到这一点,这样的诗题与其说是出了诗题,其实是极为开放自由的题目,这正是李适之所期望的。 诗题已出,铜钟敲响三下,计时开始。按照诗会的规矩,每一诗题限时两柱香,两柱香燃尽,便需交上诗纸,没想好的或者没落笔的便也就当交白卷了。 构思之时可以离座,一干老少诗人或端坐瞪眼,或凭栏皱眉,或依假山翠竹之侧,或仰望青天白云,各自苦思诗句,口中不时发出自语吟诵之声。有忽然得了佳句的会神经质一般的飞奔至亭上,运笔如飞的写下诗句来。有的写下诗句之后又涂抹掉,摇头叹息不已。 第四十四章 反制 (看官们点个收藏吧,拜谢。) 王源也下了亭台,但他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寻个僻静角落苦苦构思,而是径直朝一侧的长廊行去。那里站立着刚才表演惊鸿舞的几名女子,此刻她们百无聊赖,有几个相互整理者发髻和首饰悄悄的说话。 有几名颇有机心的女子则刻意靠近左右相国的亭台处,做出搔首弄姿之态,勾人双目也尽朝两边亭台上的数名朝廷高官的身上溜,以期博得他们的关注。 王源径自走向的是靠近亭台西南侧廊下站着的几名女子,王源依稀记得刚才惊鸿舞散去之时,那位秋月馆的兰心惠便是退向那边,而王源显然是要找到兰心惠跟她算一笔陈年的老帐的。 “几位姑娘有礼了。”王源微笑凭栏而立窃窃私语的几名女子身边,拱手行礼。 这几名女子压根没注意到王源走来,听到王源说话都吓了一跳,忙万福还礼。 “公子有礼了,敢问公子何事?是否需要茶水或者是磨墨铺纸?”一名圆脸女子笑问道。 王源忙道:“不,在下是来找兰心惠小姐说几句话的。” 倚在栏杆边上身着青色长裙肩头披着霞帔的兰心惠惊讶道:“公子找奴说话?” 王源点头道:“是,请姑娘移步说几句话好么?” 兰心惠讶然道:“可是我并不认识你啊?况且奴和几位姐姐在这里待命伺候亭上的贵客不能走开。” 王源道:“你当真不认识我?我是永安坊的王源,你敢说你不认识?” 兰心惠皱眉想了想默默摇头道:“当真没印象。” 一旁的圆脸女子惊喜道:“原来你便是王源王公子,写‘人面桃花相映红’的那位公子呢。” 兰心惠这才恍然道:“原来如此,那奴也算是闻公子大名了,不过我们之前见过面么?” 王源心中有些恼火,这女子装的有点像,居然好像真的没见过自己一般,也许是人多不好相认,于是故意如此。 “还是请姑娘移步说几句话吧,就几句便好。”王源耐着性子道。 兰心惠想了想转头对身边的几名女子道:“几位姐姐,这位公子既然有话要说,我便稍离片刻,待会陈妙儿姐姐来了若问起,你们帮我说一声。” “去吧去吧,这里有我们呢。”几名女子嘻嘻哈哈的摆手。 王源拱手道谢一声,径自走出长廊来到远处假山背面无人处站定,回身看兰心惠提着裙裾小心的踩过草地款款而来,看她相貌身姿确属一流,只可惜王源心中对她殊无好感。 “兰心惠小姐,现在可以不用假装不认识我了吧,你心里明白我是谁。”待兰心惠走到跟前,王源冷声说话道。 “假装?”兰心惠一脸的惊愕,仰头看着王源冷漠的脸道:“公子在说什么?奴怎么一句没听懂?” 王源怒道:“难道你非要我拿出你送我的铜镜和那一缕头发才肯承认么?你这女子好有心计,我并非来找你算什么帐,只是今日偶遇,我只是想来警告一声,你用手段设局骗人钱财的伎俩我早已得知,告诫你从此莫要再害人罢了。你若还装作不认识我,我迟早将你设计图谋他人钱财的诡计揭穿。” 兰心惠吓得脸色发白,颤声道:“王公子,你怎么了?奴并不认识你,你说的这些话奴一点也听不懂。对不住公子,奴该回去了。” 兰心惠低头转身便走,王源心中恼怒,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低喝道:“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好,我即刻便将你的伎俩公之于众,教你从此不能再害人。” 兰心惠用力挣脱道:“放开我,放开我,再不放开我便要叫人啦。” 王源怒道:“你倒要喊人,你喊便是,正好我也要喊人公布你做的事情,咱们一起喊。” 兰心惠猛力拉扯手臂想挣脱,但被王源的手紧紧攥住胳膊,挣脱不得,正欲张口呼喊,猛听得假山之侧一名女子的声音揶揄道:“哎呀,我道怎么转眼不见了人,原来是躲在这里会相好的了,啧啧啧,平日里一副冰清玉洁的样子,原来却都是假装的,这么一会儿都憋不住了,好哇,我要将此事告诉十九娘去,成心要毁了今日的梨花诗会。” 王源抬眼看去,只见一名长脸女子正冷冷的站在假山旁看着自己,叉腰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兰心惠气的要哭,忙解释道:“杨妙儿姐姐,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位王公子不是……不是我的……他说要和我说几句话而已。” 那杨妙儿是厢竹馆的头妓,和兰心惠素来不睦,后.台又硬,兰心惠对她很是害怕。 “我可都全看到了,都搂抱到一起了,还要狡辩。哎……你要会情郎也该挑挑时候,今日如此隆重的场合你居然在这里和相好的在一起厮混,像什么样子。这里可是梨花馆,不是你秋月馆,你在秋月馆怎么勾搭厮混都成,但在这里可不太好。哎呀对了……你秋月馆和梨花馆不睦,这是故意想搅风十九娘的局,搞臭梨花馆啊。好心机啊,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在诗会上勾搭人厮混,若被在座的朝中官员见到日后自然会风传出去,而李相国日后知道了此事,风十九娘必受责罚,自然下一年的梨花诗会便再也落不到梨花馆了。好主意,真是秒。”杨妙儿尽情奚落着,两片薄嘴唇吧嗒吧嗒动个不停。 王源没料到突然冒出来个杨妙儿出来搅局,而且看这个架势倒像是要污蔑自己和兰心惠在这里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这要是被她乱说出去,今日梨花诗会怕就是自己的出丑之地了,怕是立刻便要被赶出梨园。 “妙儿姐,你可千万莫要瞎猜,哪有此事,我和这位王公子也是今日刚刚认识,不信你问王公子便是。” 杨妙儿冷笑道:“问他?他是你的情郎,自然会帮着你说话,懒得跟你多费口舌,我这便去寻十九娘,叫她来瞧瞧秋月馆的兰心惠是如何拆她的台坏她的事的,你猜风十九娘会怎么对付你呢?我猜呀,她今晚会带人踏平你们秋月馆,你们秋月馆的阿姨莫三娘若不跪在地上给她磕头我杨妙儿的名字倒着写。” 杨妙儿抬脚便走,兰心惠面色煞白身子踉跄似乎要摔倒,王源忙搀扶住她,兰心惠使出全身的气力推开王源,恼火王源将自己陷入如此尴尬的情形之中。 王源虽然对这些青馆之间的矛盾没什么兴趣,但杨妙儿执意诬陷兰心惠其实也是将自己拖下了水,这才是王源不能容忍的。眼见杨妙儿便要去告状,王源咳嗽一声朝着杨妙儿的背影问道。 “这位杨妙儿姑娘,你这是要去告发我们么?” 杨妙儿晒道:“是啊,风流大才子,别人安分守己的想着作诗,你躲在这里风流快活,一会儿你的屁股怕是要挨板子咯。” 王源笑道:“原来如此,那么快去快去,我都等不及了。” 杨妙儿停步鄙夷的看着王源道:“你是个贱骨头么?居然催着我去告发你们。” 王源摆手道:“你这女子太过啰嗦,要不我陪你同去?你是去跟风十九娘告状是么?我看没必要给我们活路,我自己直接找两位相国坦白去,你看如何?” 杨妙儿愕然看着王源,啐道:“你白痴吧。” 王源笑道:“我脑子确实有点不好使,杨妙儿姑娘脑子好使,你帮我分析分析后果;如果我现在去找两位相国坦白我和妙儿姑娘在此处苟且幽会,他们会怎么处置我们?” 杨妙儿没听明白,瘫坐在地上的兰心惠倒是听明白了,惊讶的睁大眼睛看着王源。 “你刚才说什么?”杨妙儿道。 “我说,我要去两位相国面前坦白你我在此幽会苟且,还要我说几遍?”王源微笑道。 “你……跟我?”杨妙儿纤纤玉指指着自己的鼻尖,脸上一副惊愕之色。 “是啊,自然是你跟我喽?兰心惠姑娘亲眼得见,你我在此拉拉扯扯搂搂抱抱不堪入目,兰心惠姑娘就是证人。”王源微笑道。 兰心惠也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是证人?” 王源摊手道:“是啊,要么兰姑娘当证人,指证我和杨妙儿姑娘在此幽会胡搞,要么只好让杨妙儿姑娘当证人告发我和你。兰姑娘选一个好了,我无所谓,反正我身上这脏水是被泼定了。” 第四十五章 否认 这选择当然容易的很,兰心惠显然脑子也不笨,立刻便明白这是王源要拖杨妙儿下水,这倒是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好办法。反正指望着杨妙儿大发慈悲不污蔑自己是不可能的,厢竹馆和秋月馆本就是对头,这次明前是杨妙儿逮到机会要搞臭自己。 杨妙儿终于明白过来,双眉倒竖厉声斥道:“你们好大胆,敢倒打一耙污蔑我?我看你们是活腻了。我告诉你们,老娘可不是软柿子,你们也不打听打听去。” 王源冷冷道:“我管你是谁,你污蔑我我便污蔑你,大家一拍两散。反正我有个目击证人,咱们这里三个人,两张嘴指认你,你想辩驳也无用。你和兰心惠有什么矛盾我不管,但你扯我进来我就不容你,奉劝你离去后闭紧嘴巴,否则便是你和我在此幽会的事情被抖落出来,你可得不到半分的好处。” 杨妙儿气的脸色发白,瞪着眼看着王源手指连点说不出话来;王源皱眉道:“你还不走呆在这里作甚?我和兰姑娘有话要说,你还想在这里偷听不成?” 杨妙儿美丽的面孔扭曲的可怕,半晌蹦出一句道:“好小子,有种,你给老娘等着,记住今日,你会付出代价。” 王源厌烦的摆手,像是赶走一只嗡嗡乱叫的苍蝇。杨妙儿一跺脚,转身疾步离去。 王源冷笑一声回过头来,见兰心惠正在怔怔发愣,沉声提醒道:“兰心惠小姐,咱们还是出去说话为好,这里躲着难免又要被人污蔑。” 兰心惠愣愣道:“这下可彻底得罪了杨妙儿了,我们都有麻烦了。” 王源便朝空旷处走,便冷笑道:“得罪了便得罪了,那又如何?活该她先来惹我。” 兰心惠默默跟在他身边道:“王公子你有所不知,杨妙儿可是惹不起的,今日座上便有他的靠山,那人是得罪不得的,这件事杨妙儿必会告知那位靠山,那人绝不肯罢休的。” 王源一愣,转身问道:“那靠山是谁?” 兰心惠偷偷朝北侧亭台处瞄了一眼,低声道:“那位王鉷王御史便是杨妙儿的恩客,近一年来杨妙儿这位王御史包了杨妙儿,除了他,谁也不敢打杨妙儿的主意,而且他对杨妙儿及其宠爱。哎,此事不知如何善了了。” 王源并不在意,冷笑道:“那又如何?已经得罪了他,难道他还能杀了我们不成?你到是担心这件事,却不担心我刚才问你的事情,你还不肯承认认识我么?” 兰心惠喟然一叹道:“王公子,奴是真的不认识你,为何你一口咬定我认识你呢?除了今日之外,我对公子半分印象也没有,公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王源一再被兰心惠否认,心中也自生出疑问来,这兰心惠的神态语气不似作伪,如果真的说谎,从眼睛里也能看出些端倪来,但兰心惠看着自己的时候,一双秋水中满是无辜。如真的是做戏,这份演技可是影后级别的了。 “好,既然你抵死不认,我便说个故事来给你听听,你听了之后也许会想起些什么来。我有一位也叫作王源的朋友,本是永安坊中一家富户家的公子,日子过的舒舒服服的。后来呢,他迷上了秋月馆中的一个女子。那女子伪装成有情有义的样子,那王源以为她是真心的,所以鬼迷心窍迷上了她。谁知那女子只是爱财,伙同秋月馆的一位叫莫三娘的阿姨设计的诡计,骗那王源将所有家产钱财尽数葬送在秋月馆这名女子身上。所以,我那位叫王源的朋友便从一个富家子弟变成了穷光蛋,还被坊里乡亲骂成败家子,天天受人白眼。我这么说,姑娘可想起什么了?”王源瞪着兰心惠恶狠狠的低声道。 兰心惠被王源的眼神吓得退了好几步,抚着胸口期期艾艾的道:“王公子的意思是……那个秋月馆的女子……便是……我么?” 王源微笑道:“继续装,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还在装。你可以去当个戏子,演的真像。” 兰心惠脸上发白,正色道:“我从未做过这种事情,我也从未见到过公子,公子说的这件事我全然不知。兰心惠虽非良家女子,但从未害过人,公子说的事情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王源微微摇头道:“我说了我今日不是来找你要什么公道,我上当是我自己蠢,我只是告诫你这样的事今后不要再做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害人者必遭报应,你若不改再去害人,我会将此事抖落出去,搞臭你秋月馆的名声。” 兰心惠皱眉细细的思索,似乎并没有听进去王源的话。 王源忍不住再次奚落道:“另外我有件事情很好奇,你是不是每害一个人都喜欢装作有情有义的样子,剪下一缕头发送给人家?照这样下去,岂不是剪成光头么?你头上的发髻不是假的吧。” 兰心惠忽然抬头看王源道:“你是说那女子有剪发送你?” 王源哼了一声道:“是啊,被我烧了,气味臭的很。” 兰心惠徐徐吐出一口气道:“我明白了,这件事我有些明白了。” “明白什么?”王源冷笑道。 “王公子,骗你的人不是我,而是有人冒充我的名字。此事我早有怀疑,我回去后定查个水落石出。” 王源冷笑道:“不是你?笑话,你不是叫兰心惠?” 兰心惠想了想忽然脸色有些羞红道:“奴冒昧问一句,既然那女子和公子之间相处日久,公子总该和她有过……肌肤……之亲吧。请问那女子的胸前……是否有颗黑痣?” 王源哪里知道自己这个皮囊以前做过什么,对他睡过的女人也毫无印象,只能含混道:“这个……我倒是没注意,反正就长得和你一样。” 兰心惠轻声道:“王公子,那真的不是我,我其实……是不接恩客的,不管是多么有钱有势之人来到秋月馆,点了我的牌子,我也只是陪他们唱曲陪他们喝酒跳舞弹琴给他们听的。但若要我陪宿,那是绝不可能的。” 王源愕然道:“你不是秋月馆的头妓么?怎么可能……” 兰心惠面色微红道:“便是风尘女子也未必便出卖身体,我是秋月馆清倌人,只卖歌舞琴曲之艺,不卖身子。我知道王公子此刻定是不会信我,奴也无法让你即刻相信,我只请公子暂且放下此事,容我回去查清此事给公子个交代。” 王源疑惑道:“果真不是你?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兰心惠咬着下唇道:“具体的原因我现在也并不完全清楚,我只是猜测其中必有隐情。我可对天发誓,骗你钱财的那个兰心惠绝不是我,也许是另外一个人。一时半会我也说不清楚。这样可好,王公子过几日来秋月馆,我清楚了事情的原委给公子交代。这件事若是真如我所猜测的那样,那便是在败坏我兰心惠的名誉,我也是不答应的。” 王源盯着兰心惠道:“我不知该不该信你,但我选择信你一回,我倒不是非要要什么结果,只是不愿被人当个傻瓜罢了。” 兰心惠微微点头道:“若真是有人设局以我之名引诱了公子,让公子变得落魄潦倒,奴定会教他们当面给你认错,并退回所骗钱物。” 王源心中其实也有些迷茫了,本来王源只是要找这个兰心惠想当面斥责羞辱她一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因为事情本来就不算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且色不迷人人自迷,自己附身的这个家伙若不沉迷,又怎会有这么一出。王源心里其实也没有那么愤怒,纯粹是今日遇到了兰心惠要来找些不自在。但现在奇峰突起,忽然间搞得有些复杂了,王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很想弄清楚真相如何。 “好,我倒要瞧瞧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三五日后我会去秋月馆拜访你,但愿你别跟我耍花样,我现在可是光棍一个,囊中空空,若是闹得我不开心,当时便公开了此事,大家一起丢人现眼去。” 兰心惠见王源一副装的不像的泼皮相,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低声道:“知道了知道了,岂敢欺骗公子,奴三日后恭贺公子大驾便是,公子还是安心作诗去吧,你看别人都写的七七八八了,今日来了那么多大人物,公子可不要交了白卷。” 王源哼了一声转身走开,兰心惠在身后道:“公子还是去给妙儿姐陪个不是吧,免得招来祸事。” 王源头也不回径自走开,给那个陈妙儿道歉,那是绝无可能的。 第四十六章 首场 中间的亭台上,一炷香已经燃尽,第二注香已经烧了一小半,不少得了诗作的文士已经开始回到亭上写下诗句。另外一部人也都开始磨墨铺纸,看来是都已经构思的差不多了。 几名婢女已经开始在廊柱之间拉上彩绳,这是准备挂上写好的诗句让众人依次鉴赏的。王维高适等人也都起了身,腾开桌椅之间的空挡,准备待所有诗作挂上廊间长绳之后便依次鉴赏评判。 王源急匆匆的往亭上走,却发现柳熏直也急匆匆的迎面而来,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王源,可得了好诗了?”柳熏直劈头便问道。 王源摇头道:“还没呢。” 柳熏直沉下脸来埋怨道:“就知道你还没有想出好句子,刚才左相一直看着你和一名妓.女说话,却没见你构思诗句,左相很不高兴。你个王二郎,你是来参加诗会的,可不是找乐子的。” 王源转头朝西南首亭台上看去,隔得虽远,但却依旧能感受到李适之凌厉的目光和他脸上的不满。 “裴尚书李太守他们也很不高兴,二郎,你可不能这么胡闹,左相对你可不薄,也对你寄予厚望呢。”柳熏直叽叽咕咕的唠叨着。 王源皱眉道:“时辰还早,左相这么着急作甚?” 柳熏直跺脚道:“还怎么早?说话间第二注香便要燃尽了。” 王源叹息一声道:“柳先生,你也是读书人,当知诗的好坏和构思长短可没关系,若无才思,便是给你三天又如何?写不出还不是写不出来?” 柳熏直面色阴沉道:“王源,莫怪老朽没提醒你,你可别跟我说这些无用之言,这次诗会左相可是势在必得。你若真的惹恼了左相,到时候便是老朽也没法帮你说话。” 王源微笑道:“柳先生,这叫过河拆桥么?可惜桥还没过,左相便开始拆桥了,这可不太好。要不我现在便退出诗会?免得你们嫌我不听话胡来。” 柳熏直愣道:“这叫什么话?哪有此意?” 王源冷声道:“那便麻烦你去禀报李左相,写诗的是我不是他,怎么写是我的事,请他不要对我指手画脚好么?所谓用人不疑,既要做出礼贤下士的样子,又不能有容人之量,那可都是作假,很容易被人看出来的。” 柳熏直呆呆看着王源道:“王二郎啊,你胆子可忒大了,这话我可不敢去帮你说。” 王源拂袖道:“爱说不说,你还要不要我写诗了?要我写诗便让开道,第二注香可是要燃尽了,那可是你的责任。” 柳熏直忙道:“快请快请,墨我都帮你磨好了,纸也帮你铺好了,就等你落笔了,话说你不是还没得句子么?” 王源迈步便走,没好气的道:“刚才没有,现在有了,成不成?” 柳熏直喜道:“原来你已有了句子了,好好好,赶紧赶紧。” 王源不答,阔步走向亭台上,哪里已经人头济济,三十几首诗作已经写好,此刻正被一一悬挂在长绳上。王维颜真卿等几名评判正从第一首开始看起,李林甫和李适之以及十几名官员随从也都从两处亭台处来到中间亭中落座,等待最终的结果。 “铛铛铛”三声铜钟敲响,两柱香终于烧成灰烬,王维王昌龄高适颜真卿以及翰林院国子监的三名夫子慢慢沿着万国旗一般悬挂的诗纸缓缓移动。众文士站在亭台之外看着,他们记得自己诗纸挂的位置,所以万分期待老先生们看到自己的诗作时是什么样的神态。 评判的诸先生显然极为认真负责,每到一首诗前,均低声窃语相互交流一番,但明显他们的情绪越来越不高兴,发出叹息声之余,说的话也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刺耳。 “这几首扯下来,骈词骊句,卖弄辞藻。” “这几首扯下来,无病呻吟,矫情作态。” “这几首也扯下来,文辞不通,故弄玄虚。” “……” 一连串的扯下来之声入耳,但见颜真卿伸手‘刺啦刺啦’扯下挂在红绸绳上的诗纸,团吧团吧丢垃圾一样丢在身旁一名仆役捧着的竹篓中,怕是这些呕心沥血之作只能做引火之物了。 跟在后面看的文士们见自己的诗作被扯下来,均以袖遮面默默羞愧的退到一旁,也有自视甚高者翻着白眼暗中咒骂,心中只道:“老子怀才不遇,老子的诗是第一流的,你们这些老货不懂欣赏,真是明珠投暗。” 亭台转了一圈,三十三首诗作最后留下的只有可怜的两首诗。这多少有些尴尬。 王维等人回归亭台之中落座,均脸色不善。李林甫面色漠然看上去无所谓,而李适之的脸色则有些紧张。三十余首只剩两首,自己这边的人本来就少,怕是这一轮要输了。 “诸位,几十首看下啦,我等认为这两首还算不错,其余的都只能算是平平之作。今日既然是斗诗,其余的诗作不做评判也罢,只拿这两首来说。恰好这两首分别是左相和右相两位相国手下才士之作,若论高下的话……” 王维沉吟了片刻,似乎不愿说出结论来。 颜真卿道:“这样吧,先让诸位看看诗作再说,第一首是李左相所携之才士长安韩煜的诗作。” 李适之吃了一惊,本能的去到处寻找人群中的王源的身影,却没发现王源在何处,心中升腾起一股怒火来;显然他的诗也是被丢到竹篓中当了引火之物了,关键时候这个小坊丁还是上不得台面,怕是之前的诗作真的是剽窃抄袭得来的也未可知。 “韩煜诗曰:艳阳时节又蹉跎,迟暮光阴复若何。一岁中分春日少,百年通计老时多。飞鸿舞中闻旧曲,凭栏把酒看娇娥。白发已将光阴记,万语千言不忍说。” 颜真卿朗朗将诗句读了出来,众人静静听完,均微微点头。 “这首诗总体而言算是应景之作,诗句还算精炼古朴,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叙述的也算清楚,而且后两句我们认为还是不错诗句,比之其他的诗作来说好的太多,故而留下了这一首。”颜真卿缓缓道。 韩四郎站在亭下面挺胸叠肚下颌高高昂起,一副志得圆满之态,眼睛看着周围的那些诗作入篓的文士们,表情甚是得意。 “不过……这首诗诗意平平,读起来有些生硬拼凑之感,像是在读一本流水账,硬是将今日所闻所见塞入其中,未能提炼出彩,故而只能算是中平之作。”颜真卿接着又道。 韩四郎瞬间傻眼,挺起的胸脯塌陷了下来,脸上的得意之色被尴尬的笑容所替代。 “当然,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这是七位评判共同的意见。”颜真卿补充道。 李适之沉声道:“另一首诗作如何呢?” “哦,另一首是右相之下的杜甫写的一首,也算是应景之作,诗曰:乐极伤头白,日长爱烛红。相逢难衮衮,告别莫匆匆。?? 但恐天河落,宁辞酒盏空。明朝牵世务,歌罢各西东。” 众人一阵骚动,眼光落在站在亭角处身材瘦削面容沧桑的杜甫身上,杜甫不言不动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好,这才叫诗呢,还有什么好说的,比之前面这一首不知好了多少了。”李林甫抚掌大赞道。 李适之鼻息煽动却无法出声,因为杜甫这首诗确实比韩煜的要好的多,遣词用句都可见老练纯熟,朗朗上口。虽写离别,但却离而不伤,更显豁达。 王维起身道:“这首诗不用多加评析,诗句诗意均属上乘,这一点大家应该都有共识,故而我们认为,这第一道诗题,杜甫的这一首可为头筹。” 杨慎矜王鉷等人大声向李林甫道贺,恭贺相国胜了一场。 李林甫哈哈大笑起来,拱手对李适之道:“适之,承让承让了,你可叫你手下的那些才子们要加把劲了。杜甫,干的不错,回头本相有赏。” 杜甫面无表情拱手道:“谢李相国。” 面对李林甫的奚落,李适之面色难看之极,杜甫的诗确实比韩四郎的要好,李适之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但李适之恼火的是本来自己并未寄期望于韩煜,而是将希望放在王源身上,这一下对王源不仅失望更是恼怒。 李适之阴沉着脸开口道:“本人想看看王源的诗作,不知可否?” 第四十七章 无题 王鉷笑道:“李左相,你的那位坊丁才子的大作在废纸篓中,你要看尽管去看便是,有何不可?莫非你质疑这几位诗坛泰斗国学夫子评判不公么?” 众人哄笑出声,李适之无言以对。 忽听颜真卿皱眉道:“对了,刚才好像没看到王源的诗作呢,诸位先生你们看到了没?我好像没见着。” “老夫也没见到。”王维皱眉道:“老夫开始还记着要特意瞧瞧他的诗作的,后来被那些乌七八糟的诗句气糊涂了,就忘了此事了。” “我也没见到。”王昌龄也愕然道。 “难道这王源交了白卷,压根没写么?”高适皱眉道。 众人眼光四下寻找王源的身影,没看到王源,却发现在长几一角还有一张诗纸摆在上面,颜真卿指着那张纸道:“咦?那一张诗纸是谁的诗纸?上面好像写了诗作的。” 有人赶紧将那张诗纸递过来,王维伸手接过,快速将上面的诗句读了一遍,猛然站起身来瞪眼道:“王源呢?王源何在?” 众人尽皆愕然,颜真卿将王维手中诗作取过,众评判凑在一起伸头诵读,顿时个个拍案叫绝。 颜真卿叹道:“第一场的胜者恐怕不是杜甫了,应该是王源的这一首了。”众评判先生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李林甫变色道:“什么?” 李适之脸露惊喜也道:“什么?” 王维站起身来,亲手将诗纸挂在廊下铜钟之侧道:“诸位自看。”众人凑上前来观看,但见诗纸上端端正正一笔一划写着一首诗。“无题诗——代许十六娘而作: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 短暂的沉默之后,座山众人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之声。即便像李林甫这样对文事半通不通的人也明白王源这首诗确实写得荡气回肠,缠绵悱恻。 此事以十六娘的角度切入,将十六娘黯然离去的情形描写的极尽其意。中间以春蚕和蜡烛为比喻,似乎是十六娘在表达坚贞不渝至死不忘的相思之情,后面更是以蓬莱仙乡这样的地方比喻王维如今隐居终南山的现状,虽隐晦,但人人都明白此意。诗中悱恻之意绵绵不断,读之令人神伤。 “老夫不得不由衷叹服,以十六娘之口写出此诗,教老夫不能不动容。今日十六娘为我而来,可见十六娘对老夫难以忘情。王源此诗一出,老夫心中愧疚难当,难以排遣。”王维面色凝重,沉声说道。 “王兄莫要耿耿于怀,此诗是王源想象之作,未免大胆了些。不过单以诗而论,此诗实在写的绝美无伦。”王昌龄叹息道。 “昌龄兄说的极是,摩诘兄何必当真心中耿耿,王源不知你当年之事,自然是凭着心中想象作诗。我读此诗,忽然有了个想法,此诗音律极美,且又是写男女之情,若是被李龟年配曲,请十六娘本人传唱,再让公孙大娘随曲舞剑器,那可真是诗曲唱舞四绝了。”高适微笑道。 此言一出,众人悠然神往,若能真做到这般,那可真是人间仙乐了,但这是不可能的,许和子将去江南,公孙大娘渺然无踪,李龟年倒是在京城,可惜谱了曲谁能去唱,谁能来舞。 “你们也太贪心了,今日能欣赏到如此佳作已然难得,盈.满则亏,过犹不及,还是不要这么追求尽善尽美为好。”王维叹道。 众人点头称是,围在诗纸边指点议论不已,李适之满脸笑容道:“此诗可为首场魁首否?” 王维等人均点头道:“此诗一出,杜甫那一首便只能屈居第二了。此诗为魁首当之无愧。” 李适之哈哈大笑,对着李林甫拱手笑道:“相国听见没?原来第一场是我胜了,承让承让,相国可要让你的手下多多加把劲了。” 这本是刚才李林甫对李适之的调侃,李适之原话奉还,心中的舒坦简直难以形容。李林甫倒是不恼,脸上笑容依旧道:“恭喜恭喜,这王源确实有些本事,这一场本相也服了。” 两人的态度一比较,可见城府高低器量深浅,不少人心中暗忖,李适之终究是不及李林甫,无论是器量还是城府,都远远不是对手。 忙乱中,众人才想起到现在还没看到王源现身,于是纷纷四下寻找,最后在两名仆役在院子一角的池塘边找到了王源,他正靠着石头坐在池边晒太阳。仆役忙将王源请到亭台之中,面对众人含笑相迎的面孔,王源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王小兄,你这首诗被推为第一,老夫给你道贺了。”王维破天荒的朝王源拱手笑道。 王源忙还礼道:“惭愧惭愧,拙作能入各位前辈法眼,惶恐之至。” “不过,你这首诗可是让老夫从今往后要背上骂名了,人读此诗便会觉得老夫对十六娘无情无义,辜负其一片深情,我这可成了寡情薄意之人了。” 王源想了想道:“先生若不想被人说成是无情无义之人也是有办法的。” 王维道:“哦?什么办法?你再写首诗为我正名么?” 王源摇头道:“非也,今日许大家特意来此献唱便是因为先生而来,可见许大家对先生情义深重。在下虽不知两位少年时因何种原因没能在一起,但若双方真有情义,又为何要在乎世俗眼光。年轻时候的遗憾,未必不能现在弥补。先生若是能将许大家接到终南山朝夕相处,岂不是成就了一段佳话么?” 众人尽皆愕然,有人捂着嘴笑出了声。 李适之喝道:“放肆,怎可如此说话?摩诘公的私事你也要管么?本已不计较你此诗偏颇之处,却还来当众胡说八道。” 王源皱眉道:“左相公,我可不是胡说八道,而是发自内心的想法。人生苦短,何必留下那么多的憾事,当然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可不是要替王公拿什么主意。若觉得我的话说的唐突,我这里陪不是便是。” 王维哈哈大笑道:“有点意思,你这王源不仅诗写的不错,想法也挺有意思的,我都想约你去终南山聊上几天了。也许你说的对,我也没多少年好活了,为何要给自己留下遗憾?你的话老夫会认真考虑考虑。” 李适之皱眉道:“摩诘公怎也任他如此胡闹?” 王维笑而不语,心中思绪翻腾。四十年前自己遇到了许和子,当时一个青春美貌歌喉冠绝天下,一个少年才俊春风得意之时,相互间爱的天昏地暗。可最终不得不因许和子的出身而劳燕分飞。 许和子是青馆中人,王维则是官宦世家,两人间的地位悬殊甚大。当得知两人间传出的相悦之事后,王维的父亲极为恼火。最终在孝道和爱情面前,王维不得不选择了孝道,洒泪和许和子分手。 父亲临终之时也没忘了此事,深悉王维性格的王父让王维在病榻前发誓绝不和许和子来往,保证不给家门蒙羞,王维不得已娶妻生子彻底按照父亲所想的那样的道路生活。而许和子生性高傲,虽出身风尘,但也不愿沦为妾室,加之对王维的突然绝情离去耿耿于怀,所以选择和王维避而不见,这一蹉跎,便是四十年的光阴过去了。 今日许和子突然现身,风十九娘点名是因为王维在场她才肯来,这说明其实许和子已经原谅了自己。两人都已白发苍苍,王维也完全没想到要和许和子再续前缘,但刚才王源的一番话着实打动了王维。王维决定遵从内心的召唤,也许自己跨出这一步,真能弥补人生中这一大遗憾。 天近中午,诗会热热闹闹的进行着,风十九娘见缝插针命人将酒菜及时送上,众人分成数桌吃些饭食。而王源则理所当然的被李适之安排在李适之身边就坐,以示嘉奖之意。 李适之眉毛眼睛胡子都在发笑,他终于觉得自己捡到了宝贝了,这之前对王源还有所怀疑的话,经过今天的检验,李适之已经丝毫没有怀疑。虽然这个永安坊的小坊丁文采出众的让人难以相信,但这就是事实,也许真是文曲星下了凡附身在此人身上,让自己发现了这个注定要蜚声长安的少年人。 但笑语欢声之余,李适之心中也充满了矛盾,有一件事情也让他很伤脑筋,这是之前李适之根本没有考虑的问题,那便是王源的安全。 第四十八章 佳境 李适之没有告诉自己给予极大礼遇请来的这些参加诗会的人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其实也根本不能对他们明说,否则这些人怕是一个也不会来。李适之不能对他们明言,他不能告诉这些人一旦在诗会上出现,便有可能成为李林甫暗害的对象,而自己却对此无能为力。 天宝元年,第一届梨花诗会上写出咏柳诗的自己提携的门生吏部员外郎谢坤,在参与诗会之后两个月便被李林甫的手下弹劾贪污丢了官职。之后不久,溺死于灞桥之下。验尸说是自杀,但李适之知道,绝对不是。 天宝二年,第二届梨花诗会,自己从洛阳请来的名士赵青林,在参加诗会回到洛阳之后不久,宅中入贼,被砍七刀而死。李适之知道,这同样不是意外,而是因为他在诗会上赢了一场。 天宝三年,长安名士郭群在参与梨花诗会之后家中遭火灾,妻儿均未逃脱,郭群闻噩耗悲伤过度变成疯癫。 天宝四年参与梨花诗会的新晋翰林院编修陈维中秋日城外郊游时摔马而死。 …… 这些人都是名噪一时的诗才,也都为自己在梨花诗会上出过力,他们或死或废其实自己是有着极大的责任的,但自己确实无能为力保护他们,甚至即便知道会有危险,自己也不能明言。 午夜梦回,李适之也无数次在充满愧疚的噩梦中醒来,但他依旧不能不继续这么做,也不能放弃梨花诗会,因为他总认为,自己能斗赢李林甫。当李林甫倒台的那一刻,自己也许会亲自开法事超度这些人的亡灵,但在此之前他不能心软,哪怕是明知请来的人会遭遇不幸,在李适之看来也是斗败李林甫的必要牺牲。 那么现在,这个王源显然要即将成为李林甫下手的对象,李适之的心情很矛盾,若要保护王源,则必须告知王源他有危险,须得在诗会之后限制自由。但若告知王源,王源定会恼恨自己将他拖入危险之中,或许根本不可能为我所用。 如何取舍,李适之尚没有打定主意。 午饭过后,稍事休息的间歇,风十九娘依旧在亭台中安排了些节目,各青馆的红妓们也尽力展现自己的本事,只不过因有许和子献艺在前,眼前这些歌舞美则美矣却已经难以调动众人的热情了。 王源静静坐在亭上入迷的看这些歌舞的时候,隐隐觉得觉得似乎有几双刺目的眼光在盯着自己,让王源觉得很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本来无题诗一出,众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的朝自己身上瞟,倒也不足为奇,但这种眼光王源感觉还是极为不舒服。 王源用眼角的余光瞟向目光所来之处,心中恍然大悟。厢竹馆的陈妙儿没有参加歌舞表演,而是依着一位身材五短的官员坐在对面的亭台之上。那官员便是王鉷,王鉷的一双小眼正盯着自己,陈妙儿红唇噏动神情激动正在王鉷耳边低声说着什么,那王鉷不时的低低回一句话,眼睛却始终盯着王源,目光也越发的凌厉。 王源心知肚明,必是那陈妙儿在告自己的状了,看来果然如兰心惠所言,自己怕是真的惹上麻烦了。不过王源却并不太担心,他认为身为朝廷御史中丞的王鉷总有些是非轻重之分,该不会为了一名妓.女的一面之词便来找自己的麻烦,所以很快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歌舞毕,颜真卿敲响铜钟,第二场比试正式开始。所有文士自动聚集于中间的亭台上,静悄悄等候第二场诗题的宣布。 颜真卿朝王昌龄拱手道:“第一首诗题摩诘公出题,第二首诗题自然是由昌龄兄来出题,昌龄兄请吧。” 王昌龄忙起身拱手道:“好,老夫也不推辞。此次诗会让老夫也大开眼界,没想到长安城中人才济济,老夫刚去江宁任职数年,一转眼京城诗坛已经是后浪推前浪幼枝新发了,能参加今日盛会,和诸夫子众才士一起专心文事,比做什么事都叫老夫开心。” 众人纷纷微笑点头,有时候对文人而言,能聚在一起专门讨论写作心得,不涉外间杂务,乃是一件非常令人开心的事情。座上很多人都有同感。 “适才摩诘公拿出了一首惊艳绝伦的红豆诗作为开场诗,这叫老夫为了难,老夫好像不能只出诗题了事了,摩诘公,你这是给我出难题啊。” 王维呵呵笑道:“这等事也能难倒你王大么?今日你必要当场作一首给诗会助兴才是。” 众人轰然叫好,掌声不绝。王昌龄点着王维的鼻子笑着摇头道:“摩诘公还是喜欢给人下不了台,我归去之前必要再去你终南山别墅之中折腾几日,以报此怨。” 王维笑道:“欢迎之至,咱们一起饮泉水吃山珍,不亦乐乎。” 王昌龄笑着点头,收起笑容之后迈步垂首在亭上缓缓踱步起来,众人均停止喧闹,知道王昌龄这是在构思诗句了。 片刻后王昌龄脸上浮现出笑意来站定身子道:“人都说我王昌龄只知写边塞之句,今日我却要出人意表。今日梨花馆中春意融融,座上嘉宾云集,席间美人如云,如此场景岂能无诗记录之,我这里有了一首《青楼春》,但愿不会教诸位失望。” 说话间王昌龄行至几旁,提笔刷刷写下数句,一旁的颜真卿捧起诵读道:“香帏风动花入楼,高调鸣筝缓夜愁。肠断关山不解说,依依残月下帘钩。” 王维哈哈大笑道:“好诗,昌龄也会写这种诗了,倒是难得的很,我看这首诗写的是一腔幽怨之气,莫如改作青楼怨为好。” 王昌龄笑道:“可以,便叫青楼怨吧。” 远处传来李林甫的笑声道:“你们怎知人家怨不怨?本相瞧着他们今日都很开心呢。” 王维笑着回道:“怨不怨也不是相国说了算,青楼女子才有发言权呢。” 李林甫指着站在一旁的风十九娘道:“十九娘,本相问你,你们怨不怨?” 风十九娘一时尴尬,不知如何作答,但毕竟是伶俐之人,顷刻间便有了应对:“叫奴说呀,见了相国我们便不怨,见了王夫子我们便怨,总之只要相国和夫子们开心,我们青楼苦命人儿怎么着都成。” 李林甫哈哈大笑道:“瞧十九娘这张巧嘴,总是两面逢源不得罪人,本相也是随口说笑罢了,王江宁你继续出你的题。” 王昌龄微微一笑道:“多谢相国,我这诗题倒也简单,今日二初三,不久便是花红草绿的艳阳天气,诸位大可自行拟题,但凡和春光有关,或花或鸟或风或雨,春日所感所闻均可为诗,不必拘泥于一物一景,诸位觉得如何?” 评判团几名老夫子抚须颔首对视而笑,王昌龄这是给了众才士极大的自由。自古诗会均有主题,而今日诗会连续两题都不已特定之景物为题,说是出奇,其实倒是符合这两位出题者的态度,都是豁达开朗不拘小节之人的做派。 “诸位,听到了没有?依旧两柱香为限,各自构思去吧。”颜真卿铛的敲响了一声铜钟,众文士纷纷出了亭台,各自找角落构思诗句。 其实,看似这诗题没有规范,但却是极难的,首先你要确定你自己要写什么,关于春天的事物实在太多,选定了具体意像才能遣词酌句,对很多文士而言,他们宁愿去被指定一个题目,而非这么笼统的出题。故而这看似宽松的题目却让一大堆人压力山大。 对王源而言,这种题目却是最好不过了,脑子里的诗歌名句不少,但若真的指定具体事物怕是很难找到契合的那一首来。虽然王源觉得以文才而论,自己真正的本事要比这年代大多数人要好的多,但是要把语言精练成绝句律师这种唐诗的形式,乃至要照顾到平仄韵脚,对王源而言就是个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所以王源虽有跃跃欲试之心,却不得不提醒自己不要搞砸了这重要的场合,还是老老实实的去搬运为好。反正现在自己身处的这个大唐也不知道是否便是真正的大唐,更不知道后面有没有宋元明清这些朝代,只管大肆选择搬运,反正写出那些诗句的人都没出世或不知道还会不会出世。 王源丝毫不着急,两柱香的时间对王源而言实在是太长了些,王源只需要盏茶时间便可。在大段空闲的时间里,王源很想去和杜甫认识认识聊聊天,但又怕耽误了他构思新句。 王源想了想还是独自走向北边的小池塘边,在岸边青石上坐下他不想表现的胸有成竹,眯着眼坐在这里外人看来还以为王源在苦苦思索诗句,但其实他只是闭目养神罢了。 第四十九章 相惜 中午的春阳照的王源全身软乎乎暖烘烘的,坐在池边的青石上,王源都能闻到岸边湿土散发的好闻的气味,以及身边青草嫩芽发出的清香。 耳边梨园中众文士四处走动以及亭台上李林甫等人的说笑之声都变得飘渺起来,王源觉得心一下子静了下来,进而刚才喝的几杯清酒有些缓缓蒸腾上脑,不觉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 然而他感觉到了身边泥土的震动,有人正从自己身后走来,王源忙回头看去,迎着刺目的阳光看到一个瘦高的身影正站在自己身后,背光的脸一时有些看不清面目。 王源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眯眼适应了阳光,这才看清来人是谁,不觉有些惊讶。 “原来是杜兄,是来寻在下的么?” 来者正是杜甫,他沧桑的脸上露出笑意,拱手施礼道:“杜某唐突,不知是否打搅了尊驾。” 王源忙道:“哪里哪里,我其实在这里假寐。今日起的早,刚才喝了几杯酒水,有些困顿。” 杜甫微笑道:“杜某便知道尊驾对这第二道诗题胸有成竹,我恰好也得了句子,左右时间还早,故而冒昧前来想同尊驾认识认识。” 王源笑道:“杜先生诗才惊艳,这么快便有了诗句,我这里是写出来,又怕想的头痛,故而躲在这里偷懒。待会我胡乱写上几句交差便罢。” 杜甫呵呵笑道:“王公子谦逊了,以尊驾之才,必是胸有成竹的。适才尊驾那首无题诗让杜某心服口服,杜某心生仰慕故而冒昧前来打搅。” 王源摇头道:“杜兄说笑了,适才拜服杜先生的诗作,在下也是心生仰慕之情,其实第一场诗题杜先生的诗比我写的好。‘相逢难衮衮,告别莫匆匆。??但恐天河落,宁辞酒盏空。’这样的句子岂是寻常人能写出来的。杜先生之才才是真正的大才,在下发自真心的佩服。” 杜甫呵呵笑道:“那也比不上你‘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的句子呢。” 王源肃容道:“比得上,比得上。文无第一,斗诗之举本就荒唐,更何况你我的诗各自角度不同,强论高下,其实是不合适的。适才我跟几位评判的夫子提出此点,摩诘公也表示认可。只可惜今日是斗诗会,必须要有个第一第二之分,故而……” 杜甫点头道:“尊驾心胸开阔,为人豁达,杜某甚为钦佩。你和他们说那些话的时候,杜某也听到了。正因如此,杜某才生结交之意。杜某虽然只是一介布衣,但择友却是很挑剔的。” 王源笑道:“荣幸之至。” 杜甫指了指青石道:“我可以坐在这里么?” 王源道:“当然可以。” 两人各自腾开位置并肩坐在青石上,面对一池春水像是老朋友一般的畅谈起来。 “尊驾最近的几首诗杜某也拜读了,杜某本以为你是个年纪颇长之人,今日一见却大为惊讶,原来尊驾竟然是个少年。这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了。” 王源笑道:“还是个当坊丁的少年,确实连我自己都惊讶,我胡乱涂鸦几首,竟然得到众人认可,杜兄你说这些人是不是都是眼瞎啊?哈哈哈。” 杜甫也哈哈笑了起来道:“没想到尊驾如此愤世嫉俗,倒是和你写的诗完全不同。” 王源收起笑容正色道:“我可不是为了自己愤世嫉俗,我是为了杜兄。” 杜甫愣道:“为我?” 王源道:“是,似杜兄这样的人他们都不用,不是瞎子是什么?不仅是瞎子还是聋子傻子呢。” 杜甫神色愕然,看着王源半晌轻轻叹息道:“看来你也知道我这次来京的目的,我这半生蹉跎一事无成,人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有心讲满腹忠心和所学货与帝王,可惜人家不要啊。” 王源点头道:“所以说他们是聋子瞎子。在下虽和先生素未谋面,但我确知道先生必是大才,只是没有机会罢了。参与梨花诗会怕不是先生愿意来的,只是迫于无奈,毕竟需要得到右相的赏识。” 杜甫双目炯炯道:“知我者王公子也,我从来反对将诗文拿来相斗相比,我心目中最尊敬的便是李太白,他告诉我,作诗需从真心意出,不拘外物,神游魂驰,遨游天外。故而太白才能有惊天泣地之作。数日前我得到太白最近写的诗句,越发觉得他已经出凡入圣了。与他相比,我实在惭愧,至今尚在为了一己生计和前途而苟且经营。” 王源惊道:“你和李太白已经认识了?” 杜甫道:“什么叫已经认识了,我们本来就认识。” 王源本以为现在的杜甫还没什么名气,应该和李白没什么交集,没想到两人早已认识了。 “天宝三载,太白辞官东游洛阳,当时我正旅居洛阳,闻太白来到洛阳,特意前去拜访。在洛阳天衡楼上我们喝酒谈诗甚是投缘,至此,不管太白如何想,杜某却是将太白视为今生挚友了。”杜甫双目望着天上悠悠的白云,眼眸中神采闪烁,似乎想起当日和李白相见的情形依旧激动万分。 王源脑中一闪,忽然想起一首诗来,于是轻声吟道:“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杜甫愣了愣惊喜道:“你也知道这首诗?” 王源点头笑道:“这便是太白临别赠你的那首诗吧,我很羡慕杜兄,能得太白欣赏赠诗,此生无憾矣。” 杜甫慨叹道:“话虽如此,我却是极为想念他;前日我得了他寄来得新诗之后更加得思念他。也作了一首诗想送给他,可惜他如今在东南云游,不知诗作寄往何处。” 王源道:“可否拜读?” 杜甫点头。伸手在池中蘸水,在青石上写道:“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 王源当然知道这首诗,这是杜甫写给李白诗中的一首,名叫《春日忆李白》,这两位伟大诗人之间虽只见了一面,盘桓了不到数日,却结下了深厚的友情,成为一对非常好的基友。 “杜兄当年为何不和太白一同游历天下呢?既然杜兄对太白如此仰慕的话。” 杜甫叹道:“世间只有一个李白,我想学他也学不会。我可让你看看太白的新诗,你便会知道谁也无法成为第二个李太白了。” 杜甫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仔仔细细的信笺来,缓缓打开之后将一张写满小楷的纸递到王源面前。王源郑重接过来,上面写着一首诗,正是气势磅礴的太白名作《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 ……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王源一口气念完,虽然此诗在心头滚瓜烂熟,但在后世读此诗和在大唐读此诗,感觉完全不同,仿佛看到桀骜不驯孤芳自赏的李白不屑世间万物的高傲飘渺的身影。正如杜甫所言,这样的李白,谁也学不来的,谁也追赶不上的。 “我懂了,古往今来太白只有一个,任何人都无法追随他的足迹。这样的诗句,恐只有仙人才能写的出了。” “正是如此。对太白,我等只能仰望,无法追随。况且我还有妻子儿女,我之志向也和太白不同。他可以‘仰天大笑出门去’,而我却只能苦苦钻营,期望能为朝廷为百姓效力。” 王源点头道:“我明白,杜兄谋官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百姓。” 杜甫微笑道:“多谢你明白这一点,很多人说我醉心功名,对我不齿,唯有你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实在很高兴。你这样的豁达性格,若是能见到太白的话,你们恐怕也能成为忘年之交。” 王源笑道:“可惜仙踪渺渺,不知可有那么一天。” 杜甫道:“若有那么一天,我定替尊驾引见。” 两人谈谈说说甚是投机,王源自己也没想到能和杜甫谈得这么热乎,当然一部分是出于自己对杜甫的尊敬,虽然他此时还只是落魄之人,但他可是后世尊崇的诗圣杜甫,无形中便让王源对他生出结交的心意来。 铛铛铛铜钟响了三声,同时听到亭台上颜真卿的嗓音响起:“诸位,最后二分香时间,尚未写好的才士请速速落笔。” 王源和杜甫对视一笑,没想到两人已经聊了快两柱香的时间了,于是共同起身朝亭台处行去。 第五十章 纸团 “第二场杜某可要当仁不让了,王小兄可要努力了。”临近亭台台阶处时,杜甫对王源笑道。 王源一笑道:“那是自然,咱们虽已是朋友,但诗还是要斗的,诗会之后我要登门拜访杜兄,咱们再彻夜长谈。” 杜甫点头道:“好,就这么定了。” 程序众人均已熟知,这一次井然有序,香燃尽之前,所有人均已落笔写好,诗纸在此挂上红绸绳索,评判的夫子们开始履行职责。 这一次有些机灵的文士早早不抱期望的离开老远,省的自己的诗纸被扯下来的时候看着伤心。上一轮王源和杜甫的诗作出世之后,大多数人已经失去了雄心壮志,他们要终于明白在这次的梨花诗会中自己只是配角,像王源的‘相见时那别亦难’这样的句子,他们一辈子也写不出来的。 半晌后,评判结束,众夫子落座之后面色有些不善,众人不知是何缘故,都眼巴巴的看着他们,但见王维眼睛在人群中逡巡,落到靠着廊柱眼看别处的王源身上,眉间有些怒意。 “那王源,你的诗作呢?”王维沉声问道。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王源,李适之等甚是奇怪,明明看到王源落笔的,怎地王维会有此一问。 王源上前来拱手道:“在下万分抱歉,这一诗题在下没能想出句子,故而交了白卷。” 众人一阵哗然,经过第一轮之后,众人最期待看到的诗作便是王源的,没想到此人居然交了白卷,自承没有想出诗句,所以放弃了。坐上文士三十余人,所有人都能交了诗作,唯有王源没写,这有些说不过去。 王维皱眉道:“昌龄出的这道诗题并不难,你这岂是理由?” 王源叹道:“诗题是不难,难的是写出好诗句来,若无好句,不写也罢,我的想法是宁缺毋滥。” 王维想了想点头道:“也好,这个理由到还说的过去,但这是诗会,交白卷是对众人的不尊重。若你有资格参与科举,答题时难道也交白卷?你一人放弃,却浪费了一个科举的名额,对他人是不公平的。” 王源躬身施礼道:“万分抱歉,没考虑到这一节,该死该死。” 王维哼了一声,不再多说。众文士心中都有些幸灾乐祸之感,这么简单的诗题,王源居然交了白卷,这可不是什么长脸的事情。刚才被吹捧的那么高,转眼就摔了下来,可真是教人心里舒坦。 李适之的脸色非常的难看,关键时候王源掉链子了,毫无征兆的来了这么一手,本想一鼓作气拿下这次诗会的第二场,三场两胜,就算第三场输了,也是胜了。这下可好,这一场铁定输了。 “本场诗作写的不错的有好几篇。经筛选之后我等认为有两首可称佳作。”王维朗声道。 李适之心头燃起了希望,既有两首入围,按照一贯的想法,该是己方有一人的诗作写的不错了,那么还仍旧有获胜的希望。 “这两首诗却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此人便是杜甫。亦即是说,第二场杜甫夺魁,李相国这一方获胜了。”王维继续道。 李适之立刻傻眼了,燃起的希望的火苗被兜头一盆冷水浇灭,脸上的神色极为阴沉。 杜甫的两首诗作被挂在亭中供众人鉴赏,两首都是五言绝句,其一曰: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其二曰: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两首小诗写的清新可爱,将春日的景物描写的栩栩如生,明快之中带着淡淡的仇绪,若有若无回味隽永。众纷纷称赞不已,显然这两首诗夺魁是理所当然的。 众人纷纷向杜甫道贺,李林甫也淡淡的夸奖了几句,然而杜甫的脸色却有些凝重,用疑惑的眼神看着王源,似乎在怀疑着什么。 面对李林甫一方的得意,李适之很不高兴,不满道;“这个王源,以他之才,我不信他连杜甫这两首诗也比不过,杜甫此诗也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之作,算不得什么佳作。也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 坐在一旁面无表情的户部尚书裴宽低声冷哼道:“适之,你请来的这位王源很有心机啊。” 李适之皱眉道:“老裴此言何解?” 裴宽道:“刚才老夫明明看到他写了诗句的,为何又不见他的诗纸?适才我似乎看到了王源和那杜甫两人在小池边言谈甚欢,然后就出了这档子事,难道你不觉得可疑么?” 李适之疑惑道:“你是说那杜甫跟王源约好了,要王源放弃这一场?” 裴宽冷笑道:“若是这样倒还不怕,若是那杜甫奉了他人之命拉拢王源,在诗会上便开始反水,那你这个左相可就成了大笑话了。” 李邕蹙眉不满道:“你两个为何总是这般看人?王源不是说了么?写不出好的诗句便宁缺毋滥,这一点老夫也深有体会。我平日写诗也有写的不如心意的句子,索性便放弃不写,哪来这么多花花肠子?” 裴宽想了想轻轻朝侍立一旁的一名随从招手,低声对他耳语了几句,那随从无声拱手下了这边的亭台径自朝中间亭台下方行去。那仆役弯腰在亭台下方的地面上弯腰找了一圈,伸手捡了个什么东西匆忙走了回来。 “找到了么?”裴宽问道。 那随从伸手递过来一个纸团道:“草丛里就这么一个纸团,不知是不是。” 裴宽伸手接过纸团,展开来,但见皱巴巴的纸上写着一首诗,裴宽看来数眼,惊讶的睁大眼睛,半晌无语。 李适之皱眉道:“老裴你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裴宽咂嘴道:“果然被我猜中了,王源是故意为之,他写了诗,而且是首绝妙的诗,此诗若是呈上,第二场必胜的,杜甫的两首加起来,未必有这四句好。” 李适之和李邕惊讶的接过皱巴巴的诗纸来,但见上面写着四句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三人静静的不说话相互对视,相互间能听到对方粗重的呼吸之声,这四句诗浑然天成素朴无华,却蕴含着积极向上豁达乐观的一种哲理在其中,但稍有眼光之人就知道,这才是诗中极品,仅此一首,再难寻觅。 “奇才啊,奇才啊,老夫是佩服的不行了,老夫这一辈子也没写出过这么好的诗句来,惭愧,惭愧之极。”李邕叹息道。 李适之却咬牙切齿道:“这个王源,故意要输掉这场斗诗,此诗若是呈上岂会有不夺第二场魁首的道理。看来此人是个白眼狼,这是要让老夫难堪了。也罢,命人叫这厮过来,我要当场和他对质,要打断他的狗腿,叫他知道吃里爬外的下场。” 裴宽忙道:“莫慌,现在形势不明,此人是个真正有才学的人,不可多得。你现在公开此诗,反被人说你心胸狭隘。况且就这么一会功夫,李林甫有什么本事能让王源倒戈相向?我看其中多半另有缘故。” 李适之恼怒道:“能有什么缘故?事实明摆着的,能赢却不赢,这不是吃里爬外是是什么?” 李邕道:“干脆将此诗呈上去不就好了么?王维等人又不是瞎子,定会改变评判的,跟第一场一样,让李林甫空欢喜一场。” 裴宽摇头道:“晚了,诗会的规矩你又不是没听到,现在呈上去也会被认为是超时之作,算不得数的。” 李邕点头道:“那倒是,李林甫也不会答应,规矩还是要遵守的。” 李适之咬牙道:“这厮活活气煞我也,咱们难道什么都不能做,便任由他第三场也放弃戏耍我等?” 裴宽想了想道:“也许没那么糟糕。第三场也许他不会放弃。” “你怎知道?”李适之怒道。 “莫上火,听我分析给你们听,刚才我想起一个细节,王源被收买的可能性不大,因为他明明写了这首诗,然后将之团起丢弃了,这说明他是临时起意这么做的。若是被李林甫收买了,他完全可以不落一字,死咬着作不出来诗便可,何必多此一举?” 李适之和李邕缓缓点头道:“这倒是个道理。” “可第三场他要是还放弃呢?”李适之鼓眼问道。 “这样,适之你装作不知,让其他人拿着这首诗去找王源敲打他,让他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已经为人所知,告诉他第三场必须要胜,否则便将此事告知左相,左相将会给予严厉惩罚。”裴宽低声道。 “对,吓唬吓唬他。”李邕也道。 李适之吁了口气,点头道:“也好,让熏直去,熏直和他熟络,便让熏直装作替他隐瞒的样子,敲打于他。但愿他明白我李适之也不是可以随便耍弄之人,我可以将他从永安坊请出来,便可以将他在踩进泥潭里。” 裴宽默然不语,李邕的神情则有些玩味,双目中带着一丝鄙夷的笑意。 第五十一章 高才 (兄弟们给点收藏吧,这收藏是要太监掉的节奏啊。) 仆役在草丛中寻找诗纸的举动其实早已被王源看在眼中,或许有些做贼心虚的原因,王源一直想将那张完整的诗纸给丢到跟僻静的地方去。若非撕掉诗纸的行为过于惹眼,若非自己一直在众人的目光之下,王源也不会仓促的将那张写着离离原上草的诗纸丢到亭下的一丛枯草之中。 而现在,眼睁睁看着被人捡走送往李适之坐着的小亭台处,就是用屁股想,王源也知道自己的麻烦来了。但其实王源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他既非要放弃诗会,也非是李林甫派人来收买了他,他这么做只是想给杜甫一个诗会扬名的机会。 刚才和杜甫的一番谈话,王源多少也了解到杜甫是个什么样的人,加之心中充满着从后世带来的对杜甫的尊敬,而面对一个三十多岁依旧一事无成苦苦打拼的杜甫,王源觉得自己很是内疚。 今日若非有自己这么个穿越而来的人,杜甫将会是梨花诗会的绝对魁首,虽然王源不知道一场诗会的胜利能给杜甫带来什么,但起码能给杜甫在追求他想要追求的东西的时候加上一把助力。 但现在自己盗版尚未到来的后世名家的诗作来赢得诗会的比拼,对杜甫而言是极不公平的。小池塘边上,杜甫说起自己的妻儿穷困潦倒的生活,说起他追求为国效力为百姓效力的信念,这都给王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王源一直在想,自己能有什么可以帮一帮杜甫,但放弃诗会是不可能的,因为王源自己也是穷困潦倒,为了自己的前途他必须珍惜这次梨花诗会的机会,他不能放弃这次诗会。王源想或许自己让杜甫赢下其中的一场也是一种帮助,只要自己保证整场诗会的胜利,便不算辜负李适之的礼遇。 于是,在看到杜甫的诗句之后,王源果断的将已经写好的诗纸悄悄团成一团,当做写废的诗句丢在草丛中,重新铺上一张纸后,涂涂画画装模作样了一会儿,最终选择交了白卷。 第三场诗题开始之前,王源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去跟李适之解释一番,但他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虽然自己是李适之的人,但自己可不是他的奴仆,自己有做出决定的权利,况且自己也将在第三场战胜所有人赢得整场斗诗大会的胜利。那样一来,李适之应该不至于对自己有什么抱怨吧。 柳熏直带着那张纸团找到王源,默默无语的看着王源不说话,王源知道这是李适之再利用柳熏直向自己质问,可是王源不打算多作解释,伸手将诗纸撕碎丢在纸篓之中。 柳熏直也什么都没说,叹息一声,重新坐到位置上。从他的举止神情之中,王源得到的信息是,李适之很生气,后果也许和严重。 第三场诗题由几位夫子共同出题,这是关乎这次诗会最准胜方的一题,众才士们都有些紧张,两边亭台上的左右相国以及一干朝廷官员们也都有些紧张。即便是一直表现的对输赢并不看重的李林甫这一方,此刻也无人随意说笑,众目睽睽盯着中间的亭台上,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第三道诗题,诸位评判夫子们觉得以诗题为限似乎限制了众才士的才思,所以一致决定不出题,由各位自行拟题。凡不违朝廷法令,不违人伦纲常,天地万物大千世界皆可入诗。这是本届诗会的最后一首,诸位才学之士可多花心思拿出自己最好的诗作来,时间也延长到三炷香的时间,给诸位尽情琢磨的机会。”颜真卿高声宣布道。 这一次是真正的自由命题,无论你在何处擅长都可,就像有人书法善草不擅行楷,有人作画善虫鱼不善花鸟,有人弹琴善平和梵音不善杀伐峥嵘之曲一般;自由诗题真是要弥补各人之间的差异,让所有人都能拿出擅长的那一面来,争取能再有佳作问世。这便是王维等人的初衷。 铜钟敲响,各人在此散布各处开始构思,唯王源一人端坐亭内空落落的长几之旁。王维等人正要喝点茶休息一会,忽见王源招手向亭边侍立的婢女道:“请过来,帮我铺纸磨墨。” 王维等人惊讶的对视,颜真卿沉声问道:“王公子,这便要落笔了么?” 王源点头道:“是,早写早结束。” 婢女滴了清水入砚,轻轻研磨数十下后墨汁渐浓,白纸铺上桌面,压纸石压住四角,但见王源伸手在笔架上取下一只狼毫,饱饱的蘸了墨汁沉吟片刻,落笔刷刷写下。 王维王昌龄高适等人甚是惊讶,纷纷移步过来观看,但见王源写道:登楼歌——仿太白《将进酒》诗意而作。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众人直勾勾的盯着诗纸,王源写下最后一行字后将笔一丢,笑道:“适才从杜兄那里见到了李太白新作《将进酒》,心中着实澎湃有感,于是东施效颦一番,仿太白作诗之意,写下此篇。献丑了。” 王维瞠目道:“这哪里是仿,若非亲眼见你写出这首诗来,老夫必会以为是太白之作,此诗如歌如诉,起伏涨落,韵味深长,一波三折。于技法上更是极尽太白神韵,腾挪跌宕,起落无端,断续无迹,明朗激越,如此境界,若非亲见,教老夫如何相信?” 王源脸上微微发烫,这首诗就是太白的诗,要想保证能胜出第三局场,王源也只能不要脸的当着李白还在世便盗版他的最后一首诗了。王源当然算准了时间,这首诗应该是李白在天宝十一年游宣州时候所作,现在才是天宝五年,时间上是绝对不会穿帮的。况且李太白那么多脍炙人口的诗作,自己盗用一首也无损太白诗仙之名。而自己则会因为这首诗作拿下本场的冠军,也是两全其美,所以虽心怀忐忑,还是用了这一首。 “此诗足可与陈子昂之《登幽州台歌》相并肩,诗意亦合。比之陈子昂则更进一步,‘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这样的诗句何人能写出?必将流传万世而不朽。这……这简直让老夫难以言表,无言以对,此诗一出,今日梨花诗会便需结束,出此一篇便已违天和,老夫……老夫几乎要落泪了。” 王维兀自喋喋,眼中竟有老泪横流。王源开始觉得自己玩的过火了,自己盗版些小情小调的倒也罢了,起码符合自己的身份和年纪,但这一首显然和自己的身份不太相合,这么做怕是有些后遗症。 但无论如何,众夫子亲眼见到此诗的诞生,根本无从怀疑,亭上顿时轰动起来,众人闻讯纷纷赶到亭上,看了这首诗之后,没写的也没有了写诗的兴趣,有了句子还自以为不错的瞬间觉得自己的诗句就是渣渣,要不敢再落笔纸上了。 杜甫激动不已,连读数遍后道:“罢了,凡夫俗子如何同文曲星相比,我觉得王小兄必是文曲星下凡,杜甫心服口服,这一场我决定交白卷了。此诗我要录下,找机会寄给太白,他若看到必会引以为知己。王小兄,你这诗说是仿太白诗意而作,叫我说仿是仿不出来的,你和太白一样,是天纵之材,凡人难望项背。” 杜甫的话代表了很多人的心声,众人心中对王源不知何种感觉,今日目睹了一位天纵之材的诞生,虽然自己没有在诗会上取得什么名气,但也算是值了。 有王源这首诗挂在亭上,谁也没有再争的心思,第三场比试就此戛然而止,三十三名才士自由命题之下只产生了唯一的一首,而这一首诗便已经无法超越。今日梨花诗会惊喜连连,带给与会之人无尽的惊喜。 第五十二章 墨宝 颜真卿宣布梨花诗会最终结束,虽然第三场比试开始了不到半柱香便结束,但却并无仓促之感。很多人的脸上都交织着喜悦和兴奋的情绪,诗会在这时结束就像是做某件愉悦之事正达**,大家的心里都写着两个字:满足。 李适之自然是开心的脸上泛着红光,唯有一点不满的便是,李林甫等人似乎并未因诗会失利而情绪低落,临走时依旧说说笑笑似乎并没当一回事。 众人议论纷纷的陆续离开梨园,李适之招呼王源一起回左相府的时候,却发现王源不在身边,一问之下,柳熏直告知道:“王源被王维拉着说话呢,还有不少人好像也要跟他认识认识。” 李适之冷笑道:“落魄于永安坊时无人问津,如今横空出世怕是惊瞎了他们的眼睛,这会子一个个来结交了,去,叫王源过来,他是我左相府的人,不必给这些人面子。” 柳熏直翻着眼不说话,李邕看不下去了,皱眉道:“适之你这话可偏激了,何必如此。” 李适之也自觉言辞太过,当下皱眉道:“罢了,咱们等他们说完便是。” 于是一群人耐着性子站在原地等待,不时有人从面前经过给李适之裴宽李邕等人拱手告辞,李适之却是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中间的亭台之一角,王维拉着王源正在道别,王维的表情丝毫不掩饰他对王源的钦佩和喜爱。 “王小兄,今日你可教老夫大开眼界了,我大唐自太白之后又出了个不世奇才,老夫心中激动难以自己。” 王源忙道:“前辈谬赞,折杀在下了。” 王维摆手道:“你莫叫我前辈了,叫我王摩诘便罢,或者干脆直呼其名也成。王某想跟你交个忘年之交,今日正式邀请小兄改日有暇请来终南山寒舍一聚,我们共论诗文,畅谈一番。” 王源拱手道:“岂敢造次,不过我定会去拜访摩诘公的,摩诘公是我心中最崇敬的诗坛泰斗之一。摩诘公的山水诗天下无人能及,我曾经试过写山水诗,可惜写出来的自己都不忍读。” 王维哈哈笑道:“王小兄倒是会安慰人,王某也就剩下这么点优点了,若你山水诗也写的比我好,老朽怕是就该入土了。” 王源忙笑道:“不敢不敢。” 王维收起笑容叹了口气道:“有几句话其实老夫不该多嘴,但老夫既然有意和小兄结交,朋友之间便该坦诚相见,故而我想说出来,不知小兄愿意听否。” 王源郑重道:“王公教诲,在下何幸。” 王维压低声音道:“王源,今日之后,你必名满长安,这是件好事,大大的好事。我听说你出身市井之中,今日之后对你的前途必有大大裨益,希望你能抓住这个机会。但你莫忘了祸福相依之理,今日之后你的麻烦也就来了,不仅是名利上的烦恼,甚至还有你想象不到的一些麻烦。你要知道,名利会成就一个人,也会毁了一个人,但愿王小兄不要迷失自己,小心谨慎,守住本心,对得起这满腹的经纶大才。” 王源点头道:“多谢摩诘公教诲,摩诘公话中有话,不知可否明言,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甚想有个人能时时指点于我。” 王维笑道:“你是李适之的人,怎地不去请他指点你。” 王源静静看着王维道:“不知为何,我觉得摩诘公更为可信。” 王维看着王源,眼神中有了一丝笑意道:“老朽明白了,你比老朽想象的更聪明。我答应你,若你有何疑问,尽可来找老朽,老朽不敢说给你指点迷津,但能倾听你倾诉之言,解你心结也是好的。” 王源长鞠于地,衷心道谢。 王维回礼举步要走,忽然又转身回头道:“你那首《离离原上草》也是上佳之作,老夫不知你为何放弃了第二场。” 王源愕然道:“摩诘公怎知此事?” 王维一笑道:“你那恩相李适之迫不及待的告诉了我,他的意思老夫明白,这是要借老夫之口告诉众人,三场比试他全胜了。哎,胜负心太重了,老夫不知说什么好。” 王源点头道:“那也不必说了,我有我自己的道理。” 王维道:“你不说老夫也猜得出为什么,好了,老夫走了,晚了城门就关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王源拱手相送,目送王维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远去。 两人谈话之际,颜真卿一直站在亭上,见王维远去,这才下了亭来叫住王源道:“请王公子留步。” 王源扭头行礼,颜真卿笑着扬了扬手中的诗纸道:“王公子,颜某有事请教。” 王源本以为他也要说些关于诗文的赞颂之语,却没料到颜真卿问的却是另外一个话题:“王公子这一手字师从何人?颜某钻研了半天也看不出是哪一家的字体,可否请王公子告知。” 王源愣了愣,旋即明白过来,这颜真卿本就是未来的大书法家,相必是对书法极为敏感,自己的字体显然不像是这时代人流行的字体,故而引起了颜真卿的兴趣。 见王源面现疑惑之色,颜真卿忙解释道:“是这样,你也知道本人喜好书法,一直以来临摹东晋二王之字体,但我总觉得难脱桎梏不能脱却临摹的框架,难以自成一家。这也是本人和当世几名书法大家谈论时他们的共同感觉。我观王公子的字横平竖直、骨架匀称、严谨端直、秀丽美观,不似任何一家字体,似乎独成一体。莫非这字体是王公子独创?” 王源见他说的一本正经,心中忍不住大笑,今日自己诗文震慑众人,现在连书法也成了一派了,这就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果然是要成为大众偶像的节奏。话说自己的字也不算难看,也确实是一种字体,但却不是自己独创的字体,而是自小便被逼着练习出来的一种后世标准的毛笔字写法。 王源打算欺世盗名到底,于是道:“颜御史既然问及,在下不敢藏拙,这字体是我无意间练出来的,自觉难登大雅之堂,但写起来顺手便是了,却没有师从任何人。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仿宋体’,戏谑之字见笑见笑。” “仿宋体?”颜真卿瞪着眼半天,也没在脑海中检索出关于这种字体的半点信息来。 “为何叫仿宋体呢?”颜真卿问道。 “唔……你不说横平竖直么?这便是‘方’,你还说结构匀称秀丽端美,我管这叫做‘松’,反之则为‘紧’,故而称之为‘方松’体也。”王源半是调笑半是信口雌黄。 “原来是这么个‘方松’,甚有道理。哎,在下于书法一道甚是痴迷,总想自成一体脱前人之桎梏,却终感觉无力。没想到王公子年未及弱冠,不仅于诗文上傲视群士,连书法一道也是颇有建树。颜某今日既高兴又丧气,和王公子相比,本人实在是汗颜无地了。” 王源有些后悔,颜真卿为人质朴可爱,自己这么戏弄他有些不地道,于是道:“颜御史不要这么说,我这字体是用来自娱的,难称书法之道。颜御史追求的才是书法之道,假以时日颜御史必自成一家,后世之人也比如尊崇二王一般遵崇您、钻研您的字的。只是时候未到,时候一到,自然融会贯通的。” 颜真卿喜道:“真的?你信我能自成一家?” 王源道:“我敢对天发誓,我对颜御史绝对有信心,颜御史也当对自己有信心才是。” 颜真卿长鞠一礼道:“多谢王公子,与君一席话,消我心中块垒,我心里好受多了。” 王源微笑拱手道:“左相等在下等的急了,在下告辞。” 颜真卿道:“大作两首的墨宝我拿了回去钻研,王公子不介意吧。” 王源笑道:“介意什么?只是不要大肆宣扬,免得贻笑大方。” …… 夕阳西下,街鼓隆隆声中长安城各坊街道中的灯光星星点点的亮起。 这是个寻常的初春的夜晚,但却绝对不是个寻常的夜晚,就在今日,长安文坛之中诞生了一颗璀璨耀眼的新星,不用多说,明日一早,今日梨花诗会的盛况便会成为谈资,而王源这个名字也将不再普通。 李适之府中喜气洋洋,大厅之上灯火闪耀,珍馐佳肴摆满了长几之上,李适之举行的庆功宴隆重举行。李适之端坐首座,王源荣登次席,户部尚书裴宽,北海太守李邕也只能陪坐左右。 觥筹交错,杯盏琳琅,歌舞美酒,佳肴美食。笑语共丝竹齐飞,欢声同清音一色,好一场得胜归来之宴;酒水淋漓,美食飘香,宾主尽欢而散。 第五十三章 狼狈 (谢曾饮沧海兄弟的打赏,书改状态了,有月票的可以给几张,愿意打赏的不胜感谢。) 李适之在府中庆贺胜利的时候,平康坊东南隅的一座大宅中也是灯火通明。这里便是李林甫的豪宅。 说起这座豪宅,倒是有个坊间流传的故事;这座官邸原是大唐开国元勋卫国公李靖的宅邸,李靖追随李世民南征北战建立功勋,功成名就之后当然也和其他良臣悍将一样在长安城最好的地段拥有自己最豪华的府邸。当时的长安城平康坊还不是烟花柳巷聚集之地,李靖将自己的宅邸选择在这里是很有讲究的。 首先,平康坊紧邻着皇城,入宫上朝面圣只需出门行一坊之地,见皇帝方便,接受皇帝召见也方便,绝不会让皇帝等的心焦。而且住的离皇上近,这本身就是一种荣耀,非大功臣是没有这种待遇的。 其次,平康坊的东面便是东市,以后世的话来说,小区附近便是超市,生活极为方便。大唐东市左近的坊区,地皮最为金贵,也是和购物买卖方便有极大的关系。 况且平康坊东南这座宅子,李靖请了风水先生看过,最是人丁富贵兴旺之地,是块绝佳的地段。故而卫国公李靖便在平康坊东南安下了豪宅府邸。 只可惜,千算万算,李靖没算到后代是否争气这件事上,自己这一辈子固然人丁兴旺尊荣无比,到了后代手中却一代不如一代,接连出了几个败家子之后,连最后这座卫国公府也保不住出售了出去。 开元年间,李林甫做了奉御官,逐渐有了些权力,皇上也逐渐信任他,他原本的宅子住在西城,离着皇宫太远,正在物色离着皇宫近宅第,便于进宫方便。此时李林甫结交的一名会看风水的老道告诉李林甫,李靖的宅邸风水好,若能住进这里,将会大富大贵。 于是乎李林甫砸锅卖铁买下了这座宅邸搬了进来,果然从此后李林甫青云直上,直至坐上右丞相的宝座,一坐便是十余年,荣宠到了极致。 当然以上只是大唐长安城坊间流传的一些故事,但凡发迹荣宠之人,市井之间总是会编出这个人的一些轶事来,要么便是出生时天有异象,要么便是有着什么神奇的预言,总而言之,这种言论也不过是茶馆酒肆之中的闲人们穷极无聊的谈资罢了,谁也不会闲的蛋疼跑去验证其真实性。 此刻,这座神奇的宅子的第三进精美的后宅书房之中气氛却略有些压抑,坐上高高低低四五人脸上表情均有些凝重。李林甫穿着宽大的丝袍坐在上首,他的前方是一盆烧的红通通的炭盆;虽是初春,但春风尚不能和迟迟未去的冬天抗衡,到了晚间依旧寒气刺骨。 “你们都哭丧着脸作甚?一场诗会失利而已,老夫可不在乎,那书呆子李适之高兴便让他高兴去,这算的了什么?”李林甫迷着眼,用眼睛缝隙之中的眸子缓缓扫视了面前诸人一圈,沉声道。 “相国虽不在乎,我等却极为自责,四年来李适之从未翻过身,当年相国说了,李适之不自量力,便要在其最得意之处打翻他,可没想到今日他却翻身了。是卑职之过,请相国责罚,否则本人心中难安。”坐在李林甫右下首的杨慎矜自责不已,声音中充满了诚恳。 李林甫摆摆手道:“你何必如此,老夫都说了不计较了。” 杨慎矜依旧道:“那是相国宽心,卑职却不能不自责。” 坐在左首边正伸手烘着火的王鉷皱眉道:“杨尚书何必矫情,相国都说了不计较了,你还在这里矫情什么?一场诗会而已。” 杨慎矜怒道:“本人是发自内心的自责,怎么到了你口中成了矫情了。你王鉷也该自责,选拔才士参与诗会之事是你负责的,为何个个都是废物,竟无一人压住那王源。” 王鉷也瞪眼相向,沉声道:“谁能料到李适之不知从何处挖出这么个活宝来,横空出世坏了今日之事?本来那王源在诗会之前作的那两首诗也仅仅是不错而已,谁知道这厮到了诗会上发了疯一般的写出那么好的诗句来?你知道那杜甫多么难说话么?我连哄带骗外带威胁他才肯参加诗会,你告诉我,你若作诗比得过杜甫么?” 杨慎矜道:“那是你考虑不周。” 王鉷跳起来叫道:“那你怎不向相国进言治我之罪?怕是你早想这么做了吧。” 杨慎矜指着王鉷道:“你……” 王鉷道:“我什么?被我说中心思,哑口无言了是么?” 李林甫伸手一拍扶手,发出‘嘭’地一声响,斗鸡般的两人同时一抖,各自悻悻坐下。 “都说了没什么大不了,你们两个还在这里吵闹,比之下人还不如。诗会胜负在老夫眼中如同草芥,老夫只是看李适之的嘴脸不太舒服罢了。你们若真的自责,该想着怎么出口气,而不是在这里吵闹气老夫。” 王鉷和杨慎矜赶忙同时起身,拱手朝李林甫告罪。 李林甫摆手道:“罢了,都坐下吧。今日李适之倒是风光了一把,最后瞧他得意的那个样子,嘿嘿,老夫真是替他可怜。说起来他也难得高兴一回,难怪他如此。” 王鉷道:“相国放心,这个王源卑职定会找机会除了他,这几年总是有些不长眼的人出来惹事,到头来还不是害了自己。” 李林甫叹道:“可惜了,真的是个诗才,瞧王维他们的样子,像是捡到宝贝一样,可惜呀可惜。这个李适之这几年害了不少人,这么多人因他而丧命,难道他心里不知道么?” 杨慎矜道:“他肯定知道,只是他装糊涂罢了,为了和相国您唱对台戏,维护他仅剩的一点声誉,他可顾不得这些人的死活。不过这次这个王源,不知道他会不会保着他。” 王鉷道:“保他?拿什么保?除非他天天将王源护在他的府中,否则我必会有机会取王源性命。” 杨慎矜摆手道:“或许他不用这样,这个王源一定会名满长安城,我担心这个人若是真的像当年的李白那样太出名的话,咱们反倒无法下手杀他。相国还记得当年那个李白么额?高力士都被他气的发疯,相国也受了这个疯子不少白眼,但却没法杀了他。” 李林甫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这王源的名声会传到宫里那一位的耳朵里?得他召见之后倒确实不能动手了。” 杨慎矜道:“这很难说,圣上爱才这一点相国应该比卑职知道,当年那个李白何止是对相国和高力士无礼,便是对着圣上他也是无礼的很。可是圣上不但没杀他,还将他召进翰林院中。圣上英明神武,根本不需这般沽名,只能说圣上喜欢这种诗才。” 李林甫呵呵笑道:“慎矜你很不错,如今已经懂得揣摩圣意了,而且分析的头头是道。” 杨慎矜吓了一跳,忙道:“卑职不敢,卑职只是随口胡说一番,目的还不是为了眼前之事。” 李林甫摆手道:“不必害怕,这里的人还能卖了你不成?况且你所说未必没有道理,你担心的也未必没有道理。不过照老夫看来,这种事只可发生一次,圣上再不会召第二个李白进宫。更何况这个王源跟李白相比还差得远。不过慎矜的话倒是给老夫提了个醒,李适之若是要想保王源,则必会推荐王源给圣上。只是如今圣上心里因韦坚之事对李适之不太满意,他未必便敢此时推荐王源,这样一来,王鉷便有机会下手了。赶在他的前面。” 王鉷点头道:“好,缓几日我亲自安排,且让他们逍遥几日。” 李林甫微微一笑,抓起茶壶喝了几口茶,转眼落在坐在角落里一个相貌猥琐的中年男子身上,问道:“吉温,将你告知老夫的事情跟他们几个说一说。” 那猥琐男子忙起身来朝杨慎矜王鉷等人行礼,开口道:“卑职奉相国之命以京兆府之名监视韦坚和皇甫惟明的行踪,此二人已于昨日晨离开京城去被贬之地。昨日晨间,在灞桥十二里亭设了践行宴,李适之、裴宽、李邕等人均到场送行。” 王鉷问道:“有没有太子的人到场?” 吉温道:“太子府中的一名内侍李辅国在场,还敬了酒。那韦坚上马之前口出狂言,说陷害他的人他要一个个的找来算账,他虽离开长安,总有回到长安算账的时候。语气极为狂傲,那些人都跟着附和呢。” 王鉷怒道:“这个狗东西,逃了狗命居然还敢口出狂言。” 李林甫冷笑道:“嘿嘿,他说的可不是狂言,他说的是心里话。这次斩草未除根,不久便会得到报复了。” 杨慎矜道:“怎么会?皇上不会再相信他们的,韦坚和皇甫惟明有什么机会能回来?相国坐镇于此,他们二人永远没机会翻身。” 李林甫脸色阴沉,冷声道:“你们错了,他们当然有机会,这机会便是太子即位,太子即位之日,我们便要人头落地了,这是他们最大的机会。” 第五十四章 拒绝 (中秋快乐!) 小厅内一片沉默,烛火跳跃着闪动,在厅中众人的脸上映衬出忽大忽小伸伸缩缩的暗影,让他们本已阴郁的脸变得更加的可怖。 “相爷,要不干脆咱们再上一奏本,吉温不是看见太子身边的李辅国给韦坚送行了么?这说明太子和韦坚之间依旧还有联络,咱们便以此再发动一波,让圣上知道太子其实并未收敛,或许圣上这一次能下了决心。”王鉷轻声道。 杨慎矜也道:“对,此事上大有文章可为,王御史说的很有道理,要不明日咱们便去兴庆宫面奏此事。” 李林甫站起身来,面色阴沉道:“你们太小看太子了,有件事你们或许还不知道。你们知道今日早间为何老夫参加诗会时迟了么?那可不是老夫宿醉未醒,而是老夫在和宫里出来的人在说话。你们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么?” 王鉷杨慎矜等摇头道:“不知。” 李林甫呵呵冷笑道:“老夫原以为太子是个窝囊废,现在看来他确实是个窝囊废,但却是个为了自保不惜一切的窝囊废。昨日午后,太子进宫求见圣上,向圣上提出了一个请求,这个请求你们怕是怎么也想不到。” 王鉷忙道:“相爷莫卖关子了,快说给我等听吧。” 李林甫一字一顿道:“太子李亨请求圣上下旨恩准他同太子妃韦氏义绝,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表明同所谓‘废立之事’毫无干系的态度;并且跪求圣上对韦坚等人进行彻查,不能如此轻易的让韦坚和皇甫惟明蒙混过去。” 众人同时发出惊讶之声,韦坚和皇甫惟明可是太子的死党,太子不去保全他们反倒要将太子妃韦氏休了,便是断绝和韦家的一切干系,这叫划清界限。而建议重新彻查韦坚和皇甫惟明密谋的勾当,更是彻底的抛弃了韦坚和皇甫惟明。 “好一个釜底抽薪之计。这么一来,咱们便无法从韦坚和皇甫惟明入手扯太子下水了。可怜那韦氏就这么被休了,李亨这一手可够绝的。”杨慎矜瞠目叹道。 王鉷胖胖脸上的肥肉抖动着,咬牙问道:“确实,这一手我们倒是没想到。圣上答应他没?” 李林甫叹道:“没答应老夫还说什么?李亨的理由很充分,韦氏娘家有谋逆嫌疑,故而韦氏不适合在太子府,按照大唐律婚嫁七出之法,太子要休了韦氏也是按律而为。” 王鉷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啐了一口吐沫道:“哎,这么一来,可没法再把火往他身上引了。” 李林甫呵呵冷笑道:“所以老夫说,你们都小看了太子了吧,太子可不是省油的灯,说他老谋深算确实有些抬举,但说他果决无情,心狠手快,你们怕是没什么异议吧。经过此事,也教你们学个乖,对付李亨,可不是和弹劾朝中某个什么官员那么简单。虽然我们看似占据上风,但其实我们可没什么优势。” 王鉷杨慎矜点头称是,脸色甚是沮丧。 李林甫重新坐下,摆手道:“你们也不用太丧气,这一次我们还是有收获的,韦坚和皇甫惟明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太子为了自保甘愿断臂,元气也是大伤的。他不是要撇清干系,为表示清白还请求圣上再次彻查韦坚和皇甫惟明一案么?也许他是以进为退,料定此案已结,圣上或者不会再重新考虑彻查此事。但我们大可将计就计,让他的两只手臂断了便永远接不上,若能如此,对我等便是大大的胜利。” 杨慎矜低声道:“将计就计?相爷的意思是,索性要求再次彻查此案?” 李林甫点头道:“对,明日你和王鉷便上奏,艳名此案疑点颇多,要求重新彻查。但这一次一定要注意,太子已经撇清干系,所有通向太子的线索一律放弃,只查韦坚和皇甫惟明。这样一来,圣上便不会再有什么担心,更不会替太子掩饰什么。我需要的是能让韦坚和皇甫惟明死的证据,这一次老夫要在太子的眼前杀了韦坚和皇甫惟明,让他痛彻心扉却无能为力。” 王鉷赫然起身道:“相爷好计策,这叫抽丝剥茧,先将太子的左膀右臂跺了喂狗,之后咱们再有机会的时候,他便无还手之力了。而且这么一来,太子对同党见死不救,必会丧失人心,他手下的人怕是也个个担心会成为下一个韦坚和皇甫惟明了。” 李林甫嘿嘿而笑道:“跟老夫斗,他还少吃了几年饭。他不是喜欢休妻么?老夫心中已有计较,不久后再给他点颜色瞧瞧,倒要看看他要休几次妻。” 杨慎矜喜道:“相国又有新计谋了?” 李林甫摆手道:“莫打听了,该要动手时,老夫自会跟你们详细交代,现在要做的便是剪除韦坚和皇甫惟明。不仅是他们两个,今日诗会上李邕那条狺狺狂吠的老狗,裴宽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李适之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他们也都要死。老朽不想再等了,他们全部都要死,一个也活不成。” 王鉷杨慎矜吉温等心头狂跳,眼神中充满了兴奋。 “还有那个王源。”王鉷喘着粗气低低道,眼神放光,活像一条嗜血的饿狼。 …… 半夜时分,王源迷迷糊糊头疼欲裂的醒来,入目是只见一方洁白的帐顶,身上盖着柔软的被褥,只是鼻间萦绕的是刺鼻的酒气。王源欠身怔怔撑起身子,回想了一下情形,片刻后自嘲的摇摇头。 左相府的酒宴上自己被灌了很多酒,虽说大唐的清酒度数不高,但王源的酒量只能算马马虎虎,一盅盅的喝下去也很快便醉倒了,而李适之李邕裴宽等人显然酒量甚豪,王源依稀记得他们三个喝的比自己多得多,印象中自己倒下的时候,三人还在推杯换盏的相互敬酒说笑。 王源觉得口干舌燥,探头看看帐外的长几上有茶壶茶盅,于是想爬起身来弄些水解渴;待下了床时,迟钝的脑袋才觉原来这里不是柳园,而是陌生的一处房舍。 门外边传来脚步声,一名梳着双寰的婢女举着烛台推门走了进来,见王源坐在床边,忙道:“王公子,您醒啦。要起来么?奴婢伺候你起来。” 王源揉着额头四下打量道:“这里是何处?你是何人?” 那婢女道:“回禀公子,这里是左相府二进的宅院,不过从现在起这宅院便是您的新家了。奴婢叫青豆儿,是相爷吩咐照顾公子的。” 王源揉着眉头道:“我不是住在柳园么,我的包裹东西都在那边呢?” 婢女青豆儿捂嘴笑道:“公子不用担心,东西都取来了,小婢给你整理好了放在那边箱子里呢。” 王源哦了一声道:“我是怎么来的?左相李太守裴尚书他们呢?” 青豆儿摇头道:“公子醉着酒怕是不记得了,相爷和裴尚书李太守他们亲自送你来的,临走时你还跟他们打了招呼了呢。” 王源皱眉使劲的回忆,但却没有丝毫的印象,只得苦笑道:“好吧,既如此也只好这样了。” 说罢挣扎着下地来,你婢女忙上前搀扶,王源摆手道:“不用不用,我只是口渴的紧,想喝口水罢了。” 那婢女忙道:“你莫动,奴婢帮你倒茶。” 说罢忙去桌上倒了杯茶端来,王源闻到了茶水中的葱蒜酱醋的味道,顿时眉头紧皱,只是口渴的实在厉害,头疼的也很剧烈,于是憋着气咕咚咕咚喝下去;虽然味道怪,但还是能解口渴的,喝完后感到身子舒服了许多。 “才三更多,公子睡吧。”青豆儿的声音有些奇怪。 王源无所察觉,叹了口气回到床上躺下,闭上双眼。耳边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开始还以为是那婢女出门的脚步声,但很快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于是睁眼往床边一看,顿时惊讶的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只见那婢女青豆儿衣服脱的只剩下小衣,胸前大腿上白花花的肉晃得王源眼晕,抹胸之处双峰高耸,可看到两侧明显凸点。 “你干什么?”王源惊问道。 青豆儿红着脸低头道:“相爷吩咐奴伺候公子,公子若不嫌弃……” 话未说完,王源摆手大叫道:“出去,出去。” 青豆儿愣了愣旋即脸色惨白,慌忙抱起衣物捂脸奔出房间。王源咽着吐沫愣了半晌,才平息了心情,脑海里全是刚才的香艳景象。 这婢女长相也还清秀,身材丰腴健美,特别是胸前双峰绝对有料,王源不得不承认对自己有吸引力。但王源一想到这是李适之安排的,便隐隐觉得不对味儿,于是脱口而出无礼的将那婢女喝了出去,心中兀自对李适之为何这么做很是不满。 第五十五章 上宾 (求收藏,拜谢!) 次日清晨,王源饱睡醒来,精神奕奕;那婢女青豆儿听到王源起来的动静探头进来,两人照了面都略有些尴尬。 “王公子,洗脸漱口布巾都准备好了,需要奴伺候您么?”青豆儿小心翼翼的问道。 王源道:“洗漱我自己便可,烦请姑娘一会给我结个发髻便可。” 青豆儿甚是高兴,总算王源允许自己伺候梳头,似乎是原谅了昨夜的事情了。青豆儿其实也很无奈,她是左相府中的奴婢,相府之中有贵客来时,似她这种身份的婢女被命令陪寝也是寻常之事,她们也没有拒绝的权利。只是陪寝之时大多都是如狼似虎的扑上来大快朵颐,甚少遇到像王源这般厉声呵斥出去的,青豆儿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惹得王源不高兴了。 要知道,昨夜李适之可是郑重的告诉自己要好好的伺候王源,让王源开心高兴,若是伺候不周,怕是要吃到严厉的责罚。现在王源面色和气,青豆儿也放了一大半的心。 洗漱完毕,梳理发髻完毕,王源对着铜镜看了看自己,一身锦缎长衫,梳的整整齐齐的发髻,棱角分明的俊俏脸庞,看上去还真是像那么回事。 青豆儿端来早点,都是些精美的糕点之物,王源意识到自己的待遇已经大大的不同了,但不知为何却怀念起永安坊的黄米粥和文大娘家的芝麻饼来。 正吃着,院子外有笑语声传来,王源抬头看去,却是柳熏直和梁思归二人联袂而来。两位相府管事红光满面,远远便拱手施礼。 王源擦手擦嘴起身来还礼,柳熏直直挥手道:“二郎自管吃,不用管我们,我们等你吃完。” 王源拍拍肚子笑道:“吃饱了,两位先生来的正好,我正要去找你们呢。” 柳熏直嘿嘿笑着低声道:“二郎昨夜睡得的如何?可还满意?”说着话别有深意的扫了一眼旁边的青豆儿。 王源心里有些别扭,但还是笑道:“睡得挺好,昨晚喝多了酒,怕是失礼了。” “哪里话来,昨晚大伙儿都喝多了,左相也喝多了,裴尚书是抬着上马车的,那又如何?庆功酒自然是不醉不归的。” 王源笑道:“原来左相他们也有喝醉的时候,昨夜我见左相和裴尚书李太守他们喝酒跟喝水一般,还以为是海量呢。” 柳熏直梁思归哈哈大笑起来,梁思归眨着眼道:“左相今日上朝都还起不来,是左相夫人叫下人们硬是拉了起床,驾着洗漱更衣抬着上轿子的。浑身的酒气,估计今日朝上连圣上也要熏罪了。” 王源一怔,随即和两人对视哄笑起来。 笑声停歇,柳熏直指着房舍问道:“如何?这宅院还满意么?” 王源咂嘴道:“说实话,我还没参观呢。不过这么大的宅院让我一人居住,实在是不敢当的,回头我寻个小宅院住下便成了。” 柳熏直佯怒道:“这叫什么话?这宅院谁都没资格住,只有你有资格住。你可知道这宅院原来是谁住的么?” 王源摇头道:“我岂会知道。” 柳熏直神秘道:“这可是李太白来相府作客时,左相给他安排的宅院,自太白离开之后,谁也没进来住过,因为左相说了,住此宅院需要有资格,寻常人是绝对没资格的。这回你诗会之上诗惊天下,左相将你安排住在这里,便是将你和太白比肩呢。” 王源惊讶的张大嘴巴,吃惊道:“太白住过的宅子?这我怎敢住?这不是折杀我么?我岂能住得?” 梁思归笑道:“住得住得,左相盛情,你可不要推辞,惹得左相不开心。你不是还没认真的看看这宅院么?老朽和柳先生带你参观参观。” 两人拉着王源在这座庭院前后里外细细的转了一圈,王源睡的是东厢房,西厢房中是一排排书架,上边全是一本本的线装书,一张大书桌上摆着名贵的笔墨纸砚。柳熏直在旁指点介绍说,这都是李太白用过之物,左相命人保持原样给予保存。 庭院之中也转了一圈,西南角一棵桂花树一人多高,旁边是一大排的青石垒砌的花坛,一张石桌摆在花坛中间。 柳熏直又道:“这桂花树是李太白亲手所栽,花坛之中原本郁郁葱葱种着牡丹芍药月季等花卉,开起来姹紫嫣红甚是缤纷。太白那首‘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名句便是在此处诞生的。” 王源更是惊讶,看着花坛中光秃秃的泥土发愣,柳熏直知其意,笑道:“李白离开长安之后,这花坛上种着的花也开的不旺了,似乎有些通人性,没到一年,尽数枯萎死去了。故而挖了花根平整了花坛,一直没有种花。” 王源心中嗤之以鼻,这种话显然是无稽之谈,怕是这柳熏直添油加醋了。 “老朽现在才算明白过来,原来这花坛上的花枯萎是有原因的,这是因为二郎即将入住此处,是要二郎在此手植鲜花,成为此间主人的。这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天意而已。”梁思归插嘴道。 王源差点乐出声来,梁思归嘴巴都要扯的裂到耳朵根了,这样的话亏他说的出口。不过王源也意识到,其实这两人是在刻意的迎合讨好自己。显然这是因为昨日诗会上自己的表现惊艳了众人,这一切必也是李适之的嘱咐和安排了。 “李左相一番盛情,王源感激不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柳熏直笑道:“感激什么,都是一家人了,你本就是相府幕宾,诗会又勇夺头魁,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左相昨日说了,夺魁首之人必有赏赐,昨日傍晚便着我在账上取了五万钱五匹绢,在你没入住之前,便已经放在你的屋子里了。” 王源心中舒坦了不少,总算见到真格的了,能住在李白住过的宅子里固然是种无上的荣誉,但这宅子毕竟是李适之的,自己也只是暂住。五十贯钱加上五匹绢布加在一起便是一百贯,这可是一笔超级巨款,正是自己最需要的。李适之倒也不是小气之人。一百贯普通人三五年不吃不喝也未必能攒的下来。 王源再次道谢。三人谈谈说说回到廊下坐下,婢女青豆儿送上茶水,柳熏直低声道:“这青豆儿伺候的你还满意否?这可是左相特意为你挑选的,左相说了,从此二郎便可红袖添香夜作诗了。青豆儿可是识文断字的,一笔簪花小楷写的极好,伺候你最合适不过。” 王源本不想接这个话题,但听柳熏直说了出来,索性也放开了道:“正要跟两位先生说说这件事情,我不是不识抬举,但这女子我可消受不起。柳先生你莫忘了,我可是成了亲的人。” 柳熏直愕然道:“成了亲又如何?又不是叫你娶她,伺候你而已。” 王源摇头低声道:“我家里的那位可是河东之狮,除非你希望我家宅不宁,否则我断不能收容此人。我可不想天天吵闹叫骂不休,只想清净的过日子。” 柳熏直和梁思归对视一眼,大笑道:“原来二郎惧内,这可是好心办坏事了,罢了,既然如此,岂能让你不得安宁,回头左相知道了必会改变主意。” 王源笑道:“多谢了,顺便提一句,我昨夜可没碰这位姑娘一个手指头,你们尽可去问她,免得事后说不清。” 梁思归微笑叹道:“二郎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真是难得。” 柳熏直大笑道:“他只是个惧内的君子罢了。” …… 连续数日,王源都在左相府中没有出门,虽然这几日的日子过的也甚是舒坦,上下人等都对王源甚为礼遇,但是王源却很是有些不开心,因为他发现自己似乎像是被囚禁的囚犯一般,竟然出不去这左相府了。 而且诗会之后这几日时间,王源竟然都没能见到李适之一面,每次求见,都说最近公务繁忙,左相无法接见人,请等待左相传唤云云。 王源甚是疑惑,好在柳熏直在旁安慰,悄悄告知王源朝中确实近日又掀起波澜,韦坚和皇甫惟明的案子又被翻出来重新说事,左相一直在为此事奔走。而柳熏直解释的之所以不让王源随意出左相府的原因,则有些让王源觉得甚是奇怪和可笑。 “二郎,你怕是不知道吧,自诗会之后,你的名字便响彻长安城文坛之中了,你呆在府里固然不知外边的情形,外边关于你的传言已经传疯了。左相府的三处大门前每天都有人蹲守,便是要见你王源一面。鉴于此,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左相才吩咐不准你出府。你若是觉得闷的慌,大可在府中随便溜达,除了内宅,左相府无你不可去之地。” 王源愕然无语,照柳熏直的说法,自己现在已经在长安城火起来了,而且火到崇拜者狗仔队都在左相府前蹲守自己,进而会对自己的安危不利,所以自己只能缩在左相府中不能出门。王源既觉得荒谬也觉得不可相信,知道那几首诗会引起波澜,那也正是王源想要达到的目的,但要说火到这般程度,王源是绝不相信的。 第五十六章 名士 (求收藏,拜谢!) 然而王源不知道的是,柳熏直所言固然有夸大的成分,但大多都是事实。虽然李适之禁止王源出府是出于另外的原因所致,但正如柳熏直所言的一样,这几日王源这个名字在长安城的文人圈名士圈中却是大红大火。 梨花诗会上的几首诗作很快便疯传开来,各类聚会诗会之中,这是必谈的一个话题。这当中自然有王维王昌龄颜真卿等名士大加赞赏的功劳,更是有李适之府中的柳熏直梁思归等人刻意散布的功劳。 大唐长安是座神奇的城市,虽然大部分人都被圈养,似乎与世隔绝,但每一个话题每一件事情都会在很短时间内形成一股潮流。譬如去年夏天,当宫中贵妃的三位姐姐的车马被召进长安,虢国夫人身着的大红牡丹花鸟的抹胸装以及插着长长雀翎的遮阳青花宽檐布帽,便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了长安贵妇们的新宠。 去年夏天,只要你在长安街上走,遍地可见大红抹胸裙和插着雀翎的帽子。据说因为这种帽子的流行,岭南一带的彩孔雀被杀了成千上万只,便是为了得到孔雀头上的翎毛来做帽子。 文坛中也是一样,一首好诗可以在数日之内成为长安文士们议论的焦点,而这种议论会立刻引起相关圈子的主意,比如平康坊的众多青馆。其中商业头脑敏锐的数家青馆,很快便集中乐师为王源的几首诗配了曲,用不到半天时间,便可在丝竹悠扬的平康坊繁华的街道上听到正当红的诗作谱成的曲子。 若想要知道长安城最近谁的诗最火,一个最简单的办法便是去平康坊听听青馆之中唱的是谁的诗作。要知道长安城最近最流行的发饰,最流行的衣服样式,最流行的妆容是是什么,在平康坊中一样可以找到最正确的答案。 很奇怪,但很合理,大唐的流行文化就是如此的敏锐,文坛和官场,官场和青楼,文坛和青楼,就像同时旋转的同心圆,总是同步的运转,相互的影响。 王源在李适之府中呆了四五日,天天听柳熏直梁思归他们说自己现在在长安城已经名声大噪之类的话,听得都有些反胃。本来王源以为这些都是他们的客套,事实或许没那么夸张。但一遍是客套,三五遍是客套,难道三十遍五十遍也是客套?王源自己也有些信了,同时也更渴望出府去瞧瞧。 王源决定亲自去外边看看自己到底.火到什么程度了,另外还有一件事情自己也要去办。诗会上那个平康坊秋月馆中的兰心惠有个谎言尚没圆谎,约好了三天后自己去找她听她的解释,现在过去四五日了,也该去瞧瞧兰心惠编的故事是否合乎逻辑了。好歹有个说法,这既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也让自己附身的这幅皮囊原来的那具灵魂得到安息。 二月初八午后,王源装作午睡后悄悄起身,换了身仆役的服饰扮作出入左相府的仆役模样顺利的溜出了左相府。 出了府门,王源果真看到不少人在门口晃悠,大多是一些文士,也有少数陌生魁梧眼中精光闪烁的不明身份之人,不过总体而言还算正常,并没有看到柳熏直口中那种人头济济翘首以盼的情形,而且自己露面之后,也没见这些人哭着喊着朝自己奔来要签名的情形,甚至连个跟自己打招呼的人都没有。 “这位兄弟,那王源王公子可在左相府中么?”有几人围上来问王源。 王源瞬间明白这些人为何对自己视而不见了,因为自己这身装束很好的掩饰了身份。青衣小帽的仆役打扮自然不可能是王源王公子,而李左相府中这种打扮的仆役每日出入何止上百人,这些人大多没见过王源,又哪里能认出来。 “在府里啊,怎么了?”王源顽皮心起,笑着跟他们说话。 “麻烦兄弟帮我递个名帖成么?就说我长安胡德志很是钦佩他的诗才,请他替在下点评一下我的几首拙作如何?” 说这话,一本自己装订的诗册塞到王源手里,面前这名胖脸书生满脸的期待之色。 “还有我等,也希望得到王公子的指点,在下崇义坊刘正安,” “在下赵志敬……” 王源看着乱糟糟的一群文士心中甚是好笑,摆手道:“我急着去办事,可没功夫帮你们。不过听说下午王公子要出门,你们在此等着,没准会遇到他本人。” 众人大喜道:“真的?” 王源道:“骗你们作甚?莫挡道,我这可要去办事去了。” 众人闻听王源下午会出左相府,岂会再对这个仆役感兴趣,纷纷散开来各自寻找最佳位置紧盯着门口,王源赶紧脱身离开,过主街之后拐上叉街直奔平康坊而去。 路上王源有些发笑,却更加的有些疑惑。想着柳熏直恭维自己的话多有不实,虽然看上去自己确实是有些名气了,但却并非如柳熏直口中描述的那般夸张。在柳熏直口中,自己似乎已经成了全民偶像一般,甚至会危及安全,但事实并未如此。那么自己不被允许自由外出的理由其实是荒谬的,绝非这个缘故。 半个时辰后,王源进入平康坊的坊门。一进.平康坊中,站在纵横交织人流如潮的坊内街道上,王源立刻便惊呆了。倒不是因为平康坊的繁华热闹,也非街道两旁各家青馆的楼阁廊檐之精致华美,而是因为王源的耳中充斥了街道两旁青馆之中传出粗细高低不一样的歌声。 虽然人声嘈杂,虽然歌声断续,虽然曲调陌生,但王源还是能听清唱的是什么。 左边的红玉馆大厅中唱的是: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右前方的青岚馆唱的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左耳朵听得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右耳灌进来的是:人面不知何处,桃花依旧笑春风…… 王源几乎傻了,几乎每一家路边的青馆之中都在唱着自己最近写出的几首诗,这让王源突然有了一种小时候在后世逛集贸市场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小时候跟着老家的爷爷奶奶去赶集,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走几步便能听到商家摆放的露天的音响中这边放着:“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那边放着:“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而走几步又能听到:“我在仰望……月亮之上……”。而能在集贸市场上放出的歌大多是正在全国各地火爆流行的神曲。 现在,在这里每走几步,听到的都是自己那几首诗谱成曲调在表演,这让王源心中不知何种滋味。王源很难描述自己的感觉,显然自己确实如柳熏直等人描述的那样,已经凭借诗会以及几首搬运诗出名了,但眼前这种火爆的架势,还是让王源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尴尬。 王源平抑心情深呼吸了几口,提醒自己要镇定,既然自己的诗在此处如此火爆,王源可不想被人认出来,那恐怕真的会寸步难行。于是低头疾走,很快找到了位于坊内十字街西首的秋月馆。 平康坊中,十字街是最繁华的位置,而数十家最出名的青馆也正是位于十字街上;其他的不上档次的妓院便只能存身于叉街或者是横巷胡同之中了。 秋月馆并不是平航坊青楼中的老大,在平康坊中梨花馆才是行业翘楚,但秋月馆也并非籍籍无名,这一点从巨大的门楼和招牌,以及院内高高耸立的高达三层的精致楼房便可看出。和十字街上其他青馆比起来毫不逊色。 王源来到秋月馆高大的们楼前,两名带着灰色布帽的魁梧男子正坐在门前的条凳上晒着太阳,一名满脸脂粉的女子握着一方白色手娟正百无聊赖的边打着阿欠边和两名壮汉闲聊。 此时正是午后时分,按照大唐的生活习惯,此刻各大青馆开门不久,还有不少彻夜陪客人狂欢的妓.女尚未起床,再往后推一个时辰,才是客人们陆续上门的时候,一直持续到日落时分,坊门关闭,才算是高峰期过去。 门前迎客的女子显然起来的时间不久,满脸脂粉也掩饰不住倦意,当看到王源在门口探头探脑时,她只瞟了一眼王源,但看着王源身上的装束便失去了兴趣。 王源不管那么多,迈步便往门里走,那女子弹簧般的跳了起来,拦住王源皱眉道:“喂喂喂,你这人要做什么?要进门也不打声招呼?” 王源笑道:“进这里也要打招呼么?贵馆开门不是做生意的么?”。 “呀,你这人说话好没道理,青楼之中便没规矩了,什么人想进来便进来?” 王源笑道:“那怎么说。” 女子翻了翻白眼曼声道:“怎么说?找相识的还是来尝鲜的啊?看你这样子也是第一次逛馆子,告诉你知晓,新郎君逛青馆资费可是加倍的哈,钱拿出来过个目,带足了钱便能进去。” 王源笑了:“原来还有这个规矩,不过我不是来寻快活的,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你在咱们秋月馆有认识的相好?我怎么见你眼生?去去去,一看便知道没什么钱,攒着你那点钱去干该干的事去,讨饭一般的人也学人家逛馆子。”那女子满脸鄙夷,翠袖连甩,赶苍蝇一般的要将王源赶走。 第五十七章 复回 (求收藏,拜谢!) 王源被她身上浓烈的脂粉味道熏的差点咳嗽起来,相当的无语,青馆本就是天下最势利之处,这女子这般做派倒也不足为奇,谁叫自己穿着一身仆役的装束,看着不像是有钱的公子哥呢? “这位姑娘……我确实是应邀而来,你们这里有位兰心惠姑娘么?是她邀我来相见的。” 那女子愕然道:“兰姑娘邀你来的?” “是啊。” 那女子上上下下的看了王源几眼,皱眉道:“你可莫要胡闹,这里可是秋月馆,可不是你瞎胡闹的地方。” 王源苦笑道:“没胡闹啊,就是你们秋月馆的兰心惠邀我前来的啊。” 那女子道:“你贵姓?府上是那位老爷家?家中何人在朝中作何官职?” 王源道:“鄙人姓王。家住永安坊,家中无人做官。” “那公子在朝廷当什么官?” “我并无功名。” “那……公子想必是京城巨贾之后了,家里做什么生意?” “我一介百姓,并非商贾之家。” 女子脸色早已黑成锅底,翻了个白眼,转头道:“阿七阿八,又来一个傻鸟,还不打发他走人,居然还敢说是兰姑娘邀来的。这年头,招摇撞骗的真是多,咱们秋月馆每天不碰个三五个想浑水摸鱼见兰心惠的,那一天就算是没过。你们这些人,个个异想天开,当自己貌如潘安才高八斗,总希望能遇到佳人爱才子的好事,又一个来碰运气的,浪费老娘半天口舌。” 王源愕然道:“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滚蛋的意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名魁梧汉子已经准备起身,瞪着眼朝王源吼。 “以为长个俊俏脸蛋便可以占便宜?烦得要命,还不走开,不然打折了腿可莫怪。”女子扭着屁股不耐烦的往门里走。 王源哭笑不得,叫道:“我真的是兰心惠请来的,不信你去通报一声。” “你这厮是不是找打?”两名汉子站起身来,齐声喝骂。 “我真的是……哎……你们不信便去告诉兰小姐,就说我王源赴约来了。” 女子扭头站住,疑惑道:“你是王源?哪个王源?” 王源点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再隐瞒了,我就是王源,梨花诗会上的王源,你们馆子大厅里唱的诗便是我写的。” 女子一拍手笑道:“你是王源……嘻嘻……他说他是王源。” 两名汉子也愣在原地,眨巴着眼犯迷糊。 那女子忽然收起笑容,指着自己的鼻子冷笑道:“你若是王源,那老娘便是王母娘娘,连长安城最红的大才子你也冒充,老娘看你是皮痒了,阿七阿八还不赶走这个疯子,养的那么壮吃闲饭不成?” 王源往前走上还待解释,门口两名看门壮汉叉着双手横在面前,左首汉子伸出蒲扇大的手掌推着王源的胸口,双目射出凶光喝道:“还不滚,敢在咱们秋月馆门前胡缠,你是吃了狗胆么?” 王源道:“不是……我说的都是真的啊。” 阿七和阿八终于忍耐不住,左首的阿七抓住王源的胸前衣服,挥动肥厚的大巴掌呼的一声朝王源脸上扇了过来。 王源可没料到一家青馆的看门人竟然对待客人如此无礼,说动手便动手打人,一时有些惊愕。胸前衣服被揪住,身子被控制住无法躲避,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眼看那巴掌带着冷风由小变大,直冲着王源的左边脸颊呼呼拍来,王源惊恐不已,这一巴掌要是轮上了,受辱不说,自己这半边细皮嫩肉的脸蛋怕是要肿成猪头了。 正惊恐时,说时迟那时快,就见身边人影一闪,一只脚从身侧带着风声踢出,在王源的眼皮底下印上了阿七的胸口。就听哎呦一声惨叫,打人者阿七身子飞起,朝后摔出数步远,一屁股坐在门前的青石台阶上疼的龇牙咧嘴。 王源的身子也被一股大力拉扯向后,在电光火石之间躲过了阿七收不回的一巴掌。王源吓了一大跳,只觉后背靠在一个软绵绵的身子上,侧眼看时,顿时惊讶的睁大眼睛。 身后那人冷冷呵斥道:“狗胆不小,一言不合便敢动手行凶,给你个教训。” 王源又惊又喜叫道:“十二娘!怎地是你?” 李欣儿颔首朝王源点头,身上穿着男子装扮,唇上画着小胡子,叉着腰站在身侧。王源知道大唐女子着男装司空见惯,倒也不是可以的乔装隐蔽身份。 “哎呀,哎呀,怎地是你啊。”王源兀自惊讶的连声道。 李欣儿面色微红道:“回头再说,跟我离开此地。” 王源刚要说话,就听门前迎客那女子杀猪般的嚎叫起来:“了不得,砸场子的来了,阿大阿二阿三,你们还不赶紧抄家伙出来,有人来咱们秋月馆砸场子了;阿七要被人打死了,来人呐,来人呐。” 女子边喊边跑进院子里去,只片刻之后,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吵嚷声传来,四五名汉子呼啦啦冲出秋月馆来,为首一名麻脸大汉手中提着一根粗木棒,一边往外冲一边口中大骂:“谁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撒野撒到咱们秋月馆了,找死是不是?谁啊,是谁?” 躺在地上的阿七哎呦哎呦的叫着,伸手朝李欣儿指点道:“就是这不男不女的婆娘,一脚踹到我的小肚子,我肠子怕是都断了,阿大,给兄弟拿了这婆娘狠狠的教训。” 两名大汉忙过去将阿七搀扶起来,果见阿七的胸腹之间有一个明显的靴底印,目睹刚才情形的阿八不禁咂舌,那男装女子只一脚便将身材肥重的阿七踹飞,这可不是一般的厉害,幸亏刚才自己没动手,否则胸前怕是也要印上个脚印了。 “就是你这婆娘闹事打人是么?”阿大提溜着木棒恶狠狠的走上前来,双目露着凶光盯着李欣儿。 李欣儿双手叉腰点头道:“他活该,给他个教训。” 阿大怒吼道:“哪里来的疯婆子,倒是挺横的,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立刻磕头给我这兄弟认错,出十贯钱给我兄弟去瞧伤。二是……” 李欣儿不屑打断道:“莫做梦了,该是你们跪下给我夫君磕头赔罪,我夫君说饶了你们便罢,如若不然,今日掀了你这秋月馆。” 阿大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毛茸茸的手指指着李欣儿点了半天冒出一句道:“看来你他娘的真是个疯婆子,很好,很好,哈哈哈哈。” 阿大大笑转身,突然间迅速拧过身子来,笑脸已经变成了凶神恶煞的摸样,手中木棒抡圆了对着李欣儿的头脸劈头打来,同时另一只手朝着李欣儿胸口抓过来,想控制住李欣儿的身子,用木棒虐打。 李欣儿怒骂一句:“无耻之徒。”身子轻盈拧动,避开当胸抓到的大手,同时脚尖踢上半空,不偏不倚踢中阿大的手腕上,阿大吃痛大吼一声,手中木棒脱手飞出。李欣儿另一脚连环踢出,正中阿大下颌,阿大大叫一声,身子如破口袋一般朝后便倒下,舌尖被牙齿咬破,顿时鲜血喷出口来。 众人大惊叫嚷,倒地的阿大捂着嘴巴含糊不清的叫嚷道:“还……还不给我打?你们看热闹么?” 众汉子顿时醒悟,手中棍棒铁尺等物举起,叫嚷着冲下台阶,朝王源和李欣儿两人攻击过来。 王源急了,伸手抄起脚下掉落的木棒,准备应战。 李欣儿一笑在王源耳边轻声道:“用不着你动手,你别伤了自己,一切有我呢。” 说话间众汉子攻击到面前,李欣儿身子飘忽,在王源身前身后穿花蝴蝶般的游走,手足连环击出,片刻之后,四名汉子统统扑跌在地,各自握着手足关节痛苦嚎叫。 王源既敬佩又有些担心,倒不是担心李欣儿吃亏,以李欣儿的本事,这几人纯粹是找虐。担心的只是自己本是闲来无事来秋月馆找兰心惠问问当年之事的,没想到顷刻间演变成了一场群殴事件,这样下去事情麻烦的很。 眼见那妇人大呼小叫着又往秋月馆中奔去,大叫着‘来人啊报官啊’之类的话,王源忙高声朝楼内叫道:“在下确实是应兰心惠姑娘之约而来的,这都是误会,闹大了对谁都不好,还不赶紧去禀报兰心惠姑娘么?” 秋月馆院内已经聚集了很多妓.女和客人,有机灵的婢女赶紧跑去后院楼上禀报去。而另有七八名仆役已经同仇敌忾又拿了各种棍棒扫帚准备迎敌,几名楼中妇人已经准备好随时溜出门外去坊中坊丁铺子叫坊丁前来拿人了。 李欣儿见又有人冲出来要动手,握着粉拳还要上去,王源忙拉住她道:“莫要再和他们一般见识了,闹大了可不好。” 李欣儿瞪眼道:“我怕了他们不成?” 王源低声道:“没说你怕,闹得坊丁武侯们都跑来,对你有好处?你的事都了结了么?” 李欣儿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这么闹起来其实很危险,自己现在还是被金吾卫缉拿的对象,若是闹到武侯们闻讯前来,确实难以收拾。 第五十八章 算账 (求收藏,拜谢。) 七八名仆役虽然虎视眈眈,但却也没有胆量直接冲上来动手,有人将地上乱滚的阿大阿七等人扶起来搀进院子里,一旦脱离李欣儿的攻击范围,阿大便不顾嘴中流血起劲的咒骂,并不断怂恿众人上前动手。 恢复过来的几名壮汉也心中不甘,五六名壮汉被一个人打的满地找牙,本就是极为丢脸之事,此刻人多势众胆气立壮,相互鼓励之下一个个摩拳擦掌欲再上前来。 李欣儿蹙眉道:“你瞧瞧,这帮人就是无赖,看来我不该下手留情。你且站着,我来给他们点重重的教训,然后我们便走。” 王源眼见街道上人头聚集,看热闹的人已经围了几十个,要是再这么闹下去的话,必将惊动坊丁和外街武侯,自己倒是没什么,对李欣儿是极为不利的。于是拉住李欣儿道:“咱们快走吧,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 李欣儿知道王源的担忧,她其实也不想再闹下去,于是跟着王源转身朝人群中挤去。十余名秋月馆的看守和仆役们以为他们胆怯了,立刻鼓噪起来叫喊。 “两个狗男女站住,有种不要走。” “打了人还想跑么?他娘的王八蛋。” “前面的拦住他们,待我们打断他们的狗腿。” “……” 李欣儿气的跺脚,何曾受过这般辱骂,王源忙紧拉着她的手不让她回头动手。忽然间仿佛觉得身后的叫喊声停了下来,于此同时一个清亮的女子的声音高声喊道:“王公子留步,都是误会,我家兰心惠姑娘有请。” 王源一怔停步回头看去,秋月馆前,一众大呼小叫的汉子们都垂头丧气的站在那里,一名中年妇人正对着他们训斥,另一名身披彩披穿着湖绿长裙的年轻女子正站在门口朝自己张望。 王源认出那女子正是兰心惠,兰心惠也看到王源回头,忙朝这边摆动手中的白色丝巾。王源停步吁了口气,拉着李欣儿便回头,李欣儿却站立不动。 “你来这里便是来会这兰心惠的?” 王源点头道:“是的,有件以前的事我要找这位兰姑娘问清楚。” 李欣儿冷笑道:“有些小名气了,这么快就学会逛窑子了,可真是长进。” 王源皱眉道:“说话恁般难以入耳,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说了是寻兰姑娘有事的。走,随我一起去。” 李欣儿嗤笑道:“逛窑子还带着妻室么?你是要我被人家笑话死是么?” 王源笑道:“咱们那可是假成亲,你该不会真的吃醋吧。” 李欣儿翻了个白眼道:“你以为自己是香饽饽么?为你吃醋?” 王源呵呵笑道:“既不是吃醋便一起来,不来便是吃醋。” 李欣儿冷笑一声道:“来便来,不过姑娘我可不爱看人卿卿我我,我只在院子里等你。” 王源点头道:“那是最好,但不要跟人打起来,我谈完了事儿咱们一起走;你不辞而别,我也很担心,正要问问你这段时间如何,伤势如何。” 李欣儿冷哼道:“还算你有些良心。走吧,人家兰心惠小姐都等急了,小手都招酸了呢。” …… 秋月馆后楼闺阁中,兰心惠盈盈下拜亲自奉上茶水道歉。 “楼中众人不知公子是奴所邀,刚才差点惊吓到公子,奴这里赔不是了。” 王源摆手道:“倒也无妨,实际上我倒是没受什么惊吓,贵馆几位看护倒是吃了亏。内子出手不知轻重,不知道有没有伤着筋骨。” 兰心惠讶异道:“那位姐姐真的是王公子的夫人么?” “是啊,这还能有假。” “哦,原来王公子已经成亲了。”兰心惠微微点头:“怎不一起叫上来说话?” 王源笑道:“她不来便罢,这件事也本不该让她知道。” 兰心惠咭的一笑道:“尊夫人心倒是挺大,居然愿意随你来青馆,还肯放心单独让你和奴在一起独处,你这夫人真是难得。” 王源一笑道:“这就叫着相互信任,夫妻间最基本的遵循法则,且不谈这些,在下今日前来的目的想必也不用多说,还是想讨教当日梨花诗会上所提的疑问。当日姑娘说内中有些隐情,本来我不打算追根刨底,但我想,弄清楚这件事对姑娘也有好处。也算是了结一桩心头悬事。” 兰心惠点点头坐在对面的锦凳上,轻声道:“自然是要给公子交代。那日公子说了事情的经过之后,奴心中便知道其中有些原委。当日之所以没说明白,那是因为奴回来要对事情进行查证,现如今已经水落石出了。” 王源点头道:“哦?真的水落石出了?那最好了,在下洗耳恭听。” 兰心惠顿了顿道:“公子莫急,奴在澄清此事之前,可否冒昧问公子几个问题。” 王源微笑道:“当然可以。” 兰心惠缓缓起身走了两步问道:“公子说,当年迷恋秋月馆中的奴……又说那是奴让公子倾家荡产,那么公子应该……应该和奴……很亲密才是。可公子当日在梨花诗会见到奴的时候,似乎并不认识奴的样子。奴问公子……奴的身上有何特征,公子又回答不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王源轻轻点头道:“姑娘有所不知,只因我遭遇意外之事,患了失忆之症,后来、经身边好友帮我回忆,才知道有这么一段荒唐的经历。所以我见你的时候,确实是第一次,我也并不记得姑娘是什么人。” 兰心惠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公子如何断定那骗你财物的女子便是奴呢?” 王源想了想道:“坊中老少都这么说的,每个人都说我被秋月馆的兰心惠设局骗了家业,我在家中也找到了香粉铜镜甚至还有一缕青丝,由不得我不信。” 兰心惠展颜笑道:“奴明白了,现在便是解开谜题的时候了,公子稍候,我命人带涉事之人在外间问话,公子坐在这里听,一切疑问便可索解。” 王源点头答应,但见兰心惠起身袅袅婷婷走到外间,命人将帐幔放下,将王源隔在里边。 “木姐姐,麻烦您请莫三娘和兰香儿叫来此间说话。”兰心惠在外间轻声吩咐。 “是,姑娘稍候。”帐幕外一名女子答应着,片刻后楼梯咚咚响,想必是下楼而去。 片刻后楼梯响动,似乎有数人上楼而来,而且一个大嗓门的妇人正自发飙,口中不干不净的叫嚷。 “这两个是什么来头?怎地任由他们在馆中撒野?还打伤了阿大他们几个?你们怎么搞的?昨夜那位魏公子闹腾了一夜,叫我作陪,弄得我一夜没睡,这不刚刚在后宅睡下,这一番闹腾的我是头晕脑胀的。姑娘居然还请他们进来说话,真是岂有此理。” “三娘息怒,兰姑娘的意思,我们也不好违背,您亲自问姑娘不就是了。” “老身是要问问的,怎能随便便让人进了后楼闺房?给了多少缠头?少于三贯我可立马轰人出去。” 王源眉头紧皱,听着这女子的声音倒是跋扈的很,想必是这秋月馆中有身份的或者是主事的人,大概便是那位莫三娘。 房门推开,脚步声进了房,便听兰心惠的说话声响起:“莫阿姨,心惠给您行礼了。” 大嗓门妇人变幻了语调,呵呵笑道:“哎呦,姑娘怎地这般客气,找老身来有何事吩咐啊,不管何事,姑娘但凡开口,什么事都依着你。” 兰心惠道:“阿姨客气了,给莫阿姨看坐。” 有人挪动春凳,那万三娘道了声谢坐下了,一个尖细的女子声音道:“妹妹叫我来有何事啊,刚才那两个闹事的人呢?听说他们自称是受妹妹所邀而来,楼下那个母老虎还坐在前院里横眉瞪眼呢,另一个呢?怎地没见?” 兰心惠道:“香儿姐姐也坐下,这两人确实是我邀约而来,事前没跟莫阿姨说,也没跟其他人打招呼,以至闹出了误会。不过说起来我邀约之人,奴想着莫阿姨和香儿姐姐也是认识的。” “哦?我们也认识么?姑娘,他是谁啊?刚才听香菊说什么那男子自称叫王源,是不是梨花诗会上扬名的那位王源王公子啊?”莫三娘问道。 “确实是他。”兰心惠轻声道。 “啊?真的是王公子么?那可是贵客啊。姑娘真是有本事,这王公子如今红透长安城,平康坊中各家青馆都争相诵唱他的诗作,姑娘竟然这么快便吸引了他的注意,看来我秋月馆要凭此大造势一番。对了,姑娘莫忘了要请那王公子单为我秋月馆做首诗,也好大大宣扬一番。那王公子在何处?老身要见见他。” 兰心惠柔声道:“阿姨莫急,王公子在别处休息,一会可见到他。” 几名女子惊喜出声,那莫三娘喜道:“快带我去见见这人物头儿,姑娘道行高啊,学会金屋藏人了?” 尖细女子兰香儿也饱含醋意的道:“是啊,妹妹拉着帐幔,莫非那王源王公子躲在内房之中么?怎么?怕姐姐看见了抢了那王公子么?” 第五十九章 财迷 兰心惠声音变冷道:“姐姐说的这叫什么话,王公子和我只是诗会上熟识,故而今日来拜访我罢了。之所以避而不见在隔壁屋子里喝茶,那是因为王公子有几句话想请奴代为问莫阿姨和香儿姐姐。” “哦?问我们的话么?问吧,但问无妨,问完了咱们去见见这人物头儿,听外边传言说,这位王公子生的俊美,潇洒倜傥,可惜梨花诗会我没资格参加,一面也没见过,也无缘结识。倒是妹妹你精明,在诗会上便的了手。”兰香儿的声音道。 兰心惠沉默半晌,显然是被兰香儿说的话气到了。 “好,既如此,我便问莫阿姨和香儿姐姐,你们可认识一位永安坊的王公子么?” “永安坊的王公子?这……倒是没什么印象。哎,妹妹你问这话谁能回答上来。出入咱们这里的公子哥儿多的是,姓王的也不知有多少,管他哪个坊的,谁能记得清楚?”兰香儿嗔怪道。 “莫阿姨也是不记得喽?” “香儿都不记得,老身这记性焉能记得起来?怎地问这个作甚?” 兰心惠微笑道:“那我给两位提个醒,永安坊中有个王二郎王公子,三年前出入咱们秋月馆很频繁;此人是经由咱们馆的护院阿二介绍,延福坊的赵家公子领来的。这王二郎家里原是永安坊的富户……奴这么说,万阿姨和香儿姐姐可记起来了?” 房中忽然一阵沉默,半晌后,只听那莫三娘咳嗽一声道:“姑娘,你忽然说这些作甚?咱们秋月馆名声在外,有些姑娘们相好的哥儿介绍些交好的少年们来玩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这些哥儿都是来取乐的,老身也不会特意记得人家是那个坊的,姓甚名谁也不太打听的。” 兰心惠冷笑一声道:“莫阿姨,您说的对,这件事本极为寻常,奴也知道些你们平日的那些勾当。但这件事若是跟奴没有干系的话,奴自然不会去管你们的闲事。然这位永安坊的王公子却是在你们刻意安排之下听了奴的一场琵琶奏之后才出没于秋月馆的。莫阿姨,你许诺那王公子说我看上了他,说我必会跟他情投意合,要他花缠头见我一面。那王公子花了高价要见我,但你们知道我不会答应,所以你和香儿串通起来,将香儿打扮成我的样子迷惑这位王公子。那王公子为了和香儿在一起将家产房舍卖了个精光,等他穷困潦倒时,你们便一脚将他踢走他是也不是?” 王源在内房听的心惊肉跳,原来竟然是这么一回事,自己附身的这个傻子竟然被人坑了,花了大把的钱,玩的是个赝品;这可真是又可气又可笑。 “姑娘啊,那姓王的自己愿意花钱,倾家荡产也不是咱们逼他的,是他自己愿意的。难道来馆子里不用花钱么?他自爱风流,干我们底事?”莫三娘兀自强辩道。 “莫阿姨,您老说的倒是轻松,但你们是以我之名欺骗与他,将那王公子完全蒙在鼓里,这是何等无耻之行。兰香儿,你们利用那王公子对我的迷恋便乔扮成我的模样,在那王公子面前自称叫兰心惠是么?你是我姐姐,跟我生的有几分相似,但这便是你用我之名欺骗他人的资本么?” 屋内一阵死寂,只传来兰心惠愤怒的喘息声。 “你告诉那王公子,说我兰心惠绝不卖身,但却只伺候他一个人,所以你要他多花钱来贿赂三娘允许他见与你相会。还说什么钱财乃身外之物,真情万金难买,要他相信秋月馆的兰心惠只倾心于他一人。直到他家产殆尽的时候,你们便不准他进门,还曾叫阿二在门口堵住他暴打一顿是也不是?” 屋子里寂静无声,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响声,王源虽然看不见外边的情形,但他无需看见也能猜出外边的尴尬情形。 “你们用我之名欺骗别人,置我于何地?为了谋利,你们不惜践踏我兰心惠的名声,教我如何面对世人?难怪最近我听到很多传言,将我贬的不堪入耳。我本以为是有人于我秋月馆不利,故意造谣言诋毁。却没想到,是你们暗中败坏了我的名声,当真可恨之极。”兰心惠咬牙切齿,声音也显得极为激愤。 “咳咳……咳咳。”莫三娘捂着嘴咳嗽,掩饰尴尬的情形,终于鼓起勇气道:“姑娘啊,莫生气好么?我们这么做还不是为了秋月馆着想么?你也知道,咱们秋月馆只有你的名头够响,但你又是个不愿意伺候人的,阿姨我不忍逼你卖身,又要维持咱们秋月馆的营生,也是两头作难。好多公子哥儿只要你陪着,其他人都看不上,你说咱们有生意不做,将主顾推到别家么?所以我和香儿便想了这么个办法,拿她代替你,既让你安稳,又能让主顾满意,岂不是两全之策?” “是啊妹妹,姐姐这不也是为了你好么?你不愿做的事情,姐姐代你做了,又能不让你受到骚扰,安心的当你的清馆儿,这岂不是好事?” “闭嘴,你们还待狡辩,败坏我的名声倒也罢了,设局引人入彀,骗光他们的家产这也是好事?以那王公子为例,他是延福坊的赵公子骗来听我的琵琶曲,本来并非要出入此间;之后你们又说我看上了他,欲与之私会云云,最后让香儿扮我迷惑于他,这完全是作奸犯科之行。莫以为我不知道,那延福坊的赵公子便是万阿姨的侄儿,他从中分利三十贯。护院阿二参与此事,万阿姨给了他两贯钱。香儿你得了三十贯,其余全入莫阿姨你的囊中。是不是这么分赃的?除了永安坊的王公子,安业坊的李七郎,丰安坊的马三公子都被你们设局骗了,是也不是?” “姑娘,这个……我们……我们……” 兰心惠愤怒之极斥责道:“设局勾引他人,毁人倾家荡产,败坏我的名声,都是可耻之极的行为。这些事若非我遇到了永安坊中的那位王公子,还被你们蒙蔽在鼓里。经他提醒,我回来暗中查了几日,这才将事情的经过查清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作孽之事终归是要曝光出来的。” “姑娘息怒,这件事可万万不能说出去啊,我们再不会这么干了。姑娘,这秋月馆不也有你一份么?你若将此事说出去,咱们秋月馆便完了。馆子里上百号人可都要没饭吃了,求姑娘饶恕,万不能说出来啊。”万三娘终于不再抵赖,颤声哀求道。 兰心惠的姐姐兰香儿也是苦苦哀求,自责不已。 兰心惠嘘了口气道:“是否饶恕你们,我也不能自专。王公子就在内堂,若他原谅了你们,我自然无话可说。” 莫三娘和兰香儿一惊,那位王源原来果真在内堂,刚才这番话他也是能听到的,顿时惊骇万分。而且莫三娘反应的很快,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兰心惠将王源放在内堂的用意,惊骇出声道:“难道……难道这位王源王公子便是……永安坊的……王二郎么?” 兰心惠冷声道:“王公子,请你出来吧,事情的经过想必你也听明白了。” 王源撩起帐幔缓缓走出,脸上带着冷笑道:“莫三娘,你可认识我么?” 莫三娘和兰香儿扭头看来,同时发出惊呼之声,两人的脸色瞬间变成煞白。眼前的少年不是永安坊的王二郎还有谁? 王源静静看着满脸惊恐的两名女子,那莫三娘身材肥硕,红色绸缎袍子裹着肥胖的身子,头上缠着绿色丝绸头巾,脸上擦红抹粉,活像个池塘中的绿青蛙,一双薄唇抖动不休。而另一名战战兢兢缩在一旁的女子,身段姿色倒还可入目,看面容倒确实和兰心惠有几分相像之处。只是神态更为妖艳,眉梢眼角都带着些风流淫.荡玩世不恭的味道来。 “两位可还识得我这个故人么?” “王……王二郎,你……当真便是梨花诗会上的王源王公子?”莫三娘指着王源颤声道。 “如假包换。”王源微笑道。 兰心惠微微朝王源一福,指着两人道:“王公子,事情的来龙去脉你该已经听得一清二楚了;当年冒充奴之名骗你倾家荡产的始作俑者便是她们两人。这一位秋月馆的莫阿姨便是秋月馆的老板,这一位叫兰香儿,是奴的亲姐姐,冒充我的便是她了。” 第六十章 姐妹 (谢休闲浪人兄弟的打赏,求收藏,拜谢。) 王源点点头走向两人道:“那么,这就算是真相大白了吧。莫阿姨,兰香儿小姐,你们怎么说?是私了还是公了?” 莫三娘噗通跪下,连连作揖道:“王公子恕罪,王公子恕罪,老身财迷心窍,干了这些个见不得人的事情,王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们这一遭,以后再不敢了。” 王源皱眉道:“我问你私了还是公了,求饶却是无用。” “怎么个私了……公了法?”莫三娘哀声问道。 “私了很简单,咱们商量个赔偿我损失的法子,这件事便算是揭过去了。公了更简单,将你们的设局诱骗恩客的行为报于衙门,公之于众。想必被你们骗财的也不止我一个,让官府来决断,也省的我伤脑筋。” 莫三娘反应甚快,连声道:“私了私了,您公子说怎么个赔偿法子都成,万不能报官,否则我一生的心血经营的这秋月馆便全毁了。” 王源点头道:“还算你知道轻重,私了确实是个好法子,那么你说说该如何个私了法?” 莫三娘踌躇思索,一时之间难有定计,忽听站在一旁的兰香儿冷冷发声道:“我不同意私了,我要公了。王二郎,你爱报官便去报官,奴可不在乎。你想私了夺了我的钱财,那是休想。” 王源一愣,看向兰香儿,只见她双目望天,双手握于腹前,神情中满不在乎。 兰心惠愠怒道:“姐姐,此刻你还说这样的话,当真……当真是……” 兰香儿冷哼道:“我冰清玉洁的妹妹,你有何资格在此教训我?不错,我是冒充了你的身份骗了人,那又如何?这王二郎若不是贪恋美色,又怎会上当?现在倒人五人六的装蒜。长安城这么多人,为何别人不上当,偏偏他上当?来秋月馆玩的快活,难道不用花钱么?老娘我也应酬了他多次,难道白玩了?他想私了,无非是要我退回他的钱财,那是休想!我好不容易攒了些钱财,还想着以后从良嫁人当下半辈子养老钱,他想要回去哪里那么容易?若是这些钱没了,我下半辈子也没指望了,还不如大家一拍两散,报官报官,一起完蛋。” “姐姐,你……你简直不可理喻,怎可说出这样的话来?当初你们若不设局,若不冒充我的名字,若不使卑鄙手段迷惑王公子,他怎会倾家荡产?” “切,我便不信他看不出我不是你,我看他就是装糊涂喜欢上我了,甘愿在我身上花钱而已。这些个长安城中的好色之徒谁不是如此?现在来撇清这些。” 兰心惠气的脸色发白,莫三娘也吓的够呛,连声呵斥制止,生恐激怒了王源选择公了。 兰香儿倒是索性放开了,指着王源鼻子道:“王二郎,当年我开始确实是迷惑了你,但后来我可没有刻意乔装我妹妹,你又不是傻子,难道看不出来?而且我兰香儿也没亏待你,你是花了不少钱,可我兰香儿也一度对你真心实意。我送了衣衫鞋帽给你,我用的铜镜木梳都送给了你,我还剪发赠予你,这可不全是迷惑你的手段,当时我对你确实有了真情。之后你没了钱财,莫阿姨不准你来见我,我也曾经伤心多日,但现在你跑来这里闹,不觉得无趣么?” 王源看着兰香儿还算美丽的脸孔此时扭曲的有些可怕,心中倒也有些同情。虽然自己未曾亲身经历,但可以断定,自己这幅皮囊和这女子是有过肌肤之亲的。虽然那只是皮肉交易,但也是亲密接触。很难说在自己附身之前的王源,对这兰香儿便没有动真情,或许他本就心甘情愿耗尽家财在这女子身上,就算是自己也无法揣度他的想法的。 “看我作甚?吃了我不成?”兰香儿心中显然也是虚的,只是她明白今日这一劫难过,索性不管不顾的撒泼了。 “你如今在梨花诗会上扬名,还听说当朝左相国是你的靠山,我恭喜你有今日,但若报官,你的面子也需不好看。一旦报官,长安城里怕是立刻便会传开来你王源王公子曾经迷恋我这秋月馆的妓。女,弄得家财散尽落魄潦倒,还糊里糊涂的把我当成是别人。我自然是要被抓去吃官司蹲大狱,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嘿嘿,莫当我什么都不懂,你可吓唬不了我。” 兰心惠叫道:“姐姐,你若再胡说八道,怕是谁也救不了你了。” 莫三娘也怒道:“死蹄子,你作死么?现在还这般说话。” 兰香儿咬牙冷笑道:“妹妹,你怕什么?你不是冰清玉洁的秋月馆台柱子么?是啊,你洁身自好,你出淤泥不染,你被人人羡慕追捧……可你想过没有,你是如何能有今日的?你问问三娘,当年你我姐妹被卖入秋月馆中,你十三岁那年有客人看上了你,三娘要为你梳拢,你却是哭泣不从。后来三娘便同意你学习乐技舞技,并未强逼与你,你真以为你凭着哭闹不从便能得逞?” 兰心惠呆呆看着兰香儿道:“姐姐是何意?” 兰香儿冷笑道:“何意?你问问莫阿姨,若不是我为你抵死相逼,差点送了性命,三娘会让你成为不接客人的艺妓?” 兰香儿猛然伸手抓住自己绸袄领口,刺啦一声撕开,露出雪白修长的脖颈和半副白花花的胸脯,指着隆起**上半圆上的一道殷红的疤痕道:“你自己好好看一看,这便是当年我拿剪刀刺出的疤痕,差点刺穿心肺。当时我已是秋月馆当红长妓,万阿姨不想我这棵摇钱树倒下,这才答应我不逼你接客。而我,则被迫答应三娘的条件,从十四岁到十八岁这五年时间,对客人绝不挑剔,任莫阿姨安排。这五年,谁有钱便可得到我,这便是我很快从长妓变成普通妓子的原因;若非如此,你又怎能有今日?” 兰心惠身子颤抖站起身来,眼中泪珠滚滚而出,盯着莫三娘颤声道:“莫阿姨,此事当真?” 莫三娘垂头低声道:“事已至此,老身还隐瞒什么,确实如此,当年香儿寻死觅活,老身不得已才让你做了清馆儿。” 兰心惠疾走几步,扑到兰香儿面前,搂住她的身子大哭起来,轻抚她胸前的伤疤呜咽道:“姐姐,姐姐,原来你为了我做了如此牺牲,你为何这么做?” 兰香儿珠泪滚落,低声道:“我兰家罹遭大难,你我姐妹沦落风尘,虽然你我只相差两岁,但身为长姐,我不保护你,谁还能保护你?但有机会,作为姐姐的我焉能不想尽办法让你不蒙污垢?姐姐承认最近几年为了钱财不择手段,王公子便是其中的一个,但姐姐攒着这些钱财为了什么。就是想有那么一日,能带着你脱离苦海。妹妹,姐姐不是想坏了你的名声,而是因为你如今名声大噪,借着你的名气,能捞到更多的钱而已。姐姐糊涂,倒是忘了这么做是毁了你清白声誉了。” 兰心惠大哭道:“姐姐莫说了,妹妹错怪你了。” 王源默默站在一旁,目睹眼前这一切,王源心头甚是沉重,也为这姐妹之间的深情所感动。原来这一切的背后竟然有如此感人的缘故,本来王源是想将自己被骗取的钱财拿回来的,现在王源突然改变了这个想法。 “王公子,奴不知说什么才好,虽然姐姐一切是为了我,但奴尊重你的任何决定,只求不要让我姐姐入狱遭罪,其他的一切都依你便是。”兰心惠泪眼朦胧对王源道。 “莫求他,姐姐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骗了他,让他报官拿我便是,钱财却是一文也别想我退出来。”兰香儿瞪着王源道。 王源站在一旁听了这对姐妹的故事,开始他还怀疑这是不是另外一场戏,但直到兰香儿露出胸前伤疤,兰心惠苦苦哀求自己时,才真正相信此事。唏嘘之余,对于今日之事该如何处理倒是觉得很是棘手。 本来自己俯身的这个皮囊便有过错,正如兰香儿所言,若不贪图美色,又怎会落到那样的地步?或许自己的这个皮囊到最后完全是心甘情愿的喜欢了兰香儿,为她倾家荡产也不后悔,自己跑来打抱不平倒是有些可笑了。 但现在的情形也很尴尬,特别是兰香儿出现之后,王源总是觉得心里不自在,自己的身体跟这个兰香儿是有着肌肤之亲的,虽然这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但总是很难摆脱这种怪异的感觉。 第六十一章 抽薪 王源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摆脱这种尴尬,既然大家都有故事,王源也决定编一个故事来。不管她们信还是不信,总是要摆脱和兰香儿之间有过一段**接触的事实,自己也好清清白白的做人。 “你们姐妹的事情倒是叫我很是惊讶,事到如今,我也跟你说个故事吧,我其实不是被你们骗了的那个永安坊的那个王二郎。” “什么?” “当真?” 房内几人莫名惊愕。 “是的,那个被你们欺骗的王二郎已经死了,我是他的双生兄弟,我和他相差了一炷香时间出生,其实他是兄长,我才是真正的王二郎,他应该叫大郎才是。” “啊?怎么会?他死了么?”兰香儿呆呆发愣。 兰心惠皱着眉头无语看着王源,她明明记得在诗会上王源信誓旦旦说自己便是那位王二郎,只是得了失忆之症而已,现在又出来这种说法来,却并不可信。 “是啊,大郎已经死了,死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便是受他所托来弄清楚这件事的;我今日来并非兴师问罪的,只是弄清楚真相而已。”王源微笑道。 “他真的死了?”兰香儿惊讶的双目圆睁。 “这……王公子你是说笑吧,你和他生的一模一样,莫要戏弄老身了。”莫三娘瞠目结舌道。 王源笑道:“你们难道感觉不出我和他之间并不相同么?” 莫三娘和兰香儿仔细的上下打量王源,像是要彻底看清楚皮囊之下的秘密。 半晌莫三娘皱眉道:“好像……是有点不一样。老身记得那一位王二郎神态眉宇和公子你却有些不同。而且,那位王二郎可不是什么写诗的料,您公子梨花诗会夺魁,长安城中名声大噪,这一点来看倒真不是他,香儿你应该看得出来的,你说呢?” 兰香儿一直盯着王源看,终于缓缓叹了口气道:“奴说不清楚,但好像确实不同。外表看来没什么区别,但说话的神色语气却有些不一样。那一位性子柔弱,他是绝不敢登门问责的,他也不会这么做,因为我知道,到后来他其实知道我是假冒的身份,他只是不说罢了。” 王源点头道:“你们看得出我和他不一样便好,事实上他过世几个月了,临终前叫我来弄清楚这件事。他临终前也说了,实际上他自己明白被骗了,只是他已经爱上了那个假冒兰小姐的女子,所以他想让我给她带个话,要她保重。她送的青丝木梳铜镜,都随他下葬了,从此之后,相互间再无亏欠了,仅此而已。” 兰香儿神情凄然,猛然间捂住脸颊,双手指缝之中泪水汩汩流出,泣不成声。 莫三娘大喜道:“公子的意思是,不追究我等的罪责了?” 王源笑容收敛,冷声道:“你想的倒美。骗人设局焉能不顾?之前我本想追回我兄长被你们骗了的钱财,但现在我改变了想法了,你骗的那些财物我可以不追究,也可以不将此事闹大惊动官府,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你若答应了,此事便一笔勾销,从此一了百了。” 莫三娘忙道:“什么条件?” 王源看了看一直若有所思的兰心惠轻声道:“兰姑娘,我这个要求是关于你们姐妹的,但要征求你们姐妹的看法,你们若同意,我便提出来。” 兰心惠一怔,低声道:“关于我们姐妹的条件?公子……请讲吧。” 王源走到他身边凑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话,兰心惠惊讶的捂住嘴,不可置信的看着王源,双目满是惊诧和疑问。 王源微微朝她点头道:“你没听错,姑娘可同意么?” 兰心惠不知如何回答,脸上阴晴不定,手脚有些颤抖,身子也微微晃动,似乎太过激动。 一旁的满脸泪痕的兰香儿见妹妹神色有异,忙问道:“妹妹,到底是什么事?” 兰心惠飞快的看了满脸疑惑的莫三娘一眼,拖着兰香儿的手将她拉到一旁的角落,附耳低低说了几句,兰香儿惊讶的捂住嘴巴,眼中放出神采来,口中道:“怎么可能?会有这等好事?” 王源微微朝他点头;兰香儿的脸色瞬间变成惊喜,抿着嘴用力点头。 “你姐妹二人都同意了是么?” “同意同意,求之不得。”兰香儿激动的声音都变了,兰心惠咬着下唇点头,面色紧张的发白。 王源点点头,回头对莫三娘道:“莫阿姨,条件只有一个,你若同意,咱们便一笔勾销,这件事我王源便当没发生过。你若不同意我也不打算跟你私了了,我会直接报官,请官府裁断,咱们衙门里见,你看如何。” 莫三娘赔笑摆手道:“干什么说的这么绝,万事好商量。王公子说说是什么条件?只要老身能办得到,答应了公子便是。” 王源道:“好,条件很简单,我只要你同意兰家姐妹从良赎身,让我带走她们。这件事便一了百了了,我也再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 莫三娘脸上变色,笑容慢慢变的僵硬,终于变成一副冷酷的模样,双手缓缓叉腰,冷冷道:“王公子你胃口倒是不小啊,一开口便将老身秋月馆的两大红牌给带走,这不是让我秋月馆关门大吉么?没有了她们两个,我秋月馆还有什么好开的?” 王源淡淡道:“没有红牌可以栽培,但若是被抄了馆,逼着关门歇业,人还要抓去坐牢,那可更惨。” 莫三娘怒道:“少糊弄老娘,你以为就这么点事便能逼得我秋月馆关门歇业?老娘官府上也不是没朋友,也不是没路子疏通,你吓唬谁呢。” 王源冷声道:“你要这么说倒也有理。只是不知道你的路子是否大得过李适之李左相呢?本人在此放个话,你若想跟我走官场的路子,我便可让李左相出头,谁敢替你说话,便请李左相参谁。我就不信,一个设局诈骗他人财物的青馆阿姨,有朝中官员肯为她跟左相作对。” 莫三娘胸口起伏面色煞白,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王源说的有道理,自己犯的是唐律的欺诈诡骗之罪,刑罚上自然不轻,若是真的追究起来,挖出来其他几件自己设的局,那可真不好说,搞不好抄了秋月馆还是轻的。但若任由王源将自己的两个台柱子带走,却也不甘心。这两姐妹就是摇钱树,这一走秋月馆可是大损失。 王源继续施压:“退一万步而言,就算你手眼通天,能打通关节减轻刑罚,你这设局骗钱的名声一出去,谁还敢来你这秋月馆中自投罗网?不出数月,你还是关门大吉。你最好仔细考虑清楚,你若要鱼死网破我一定奉陪。我兄长被你们骗了之后郁郁而终,去衙门时我还要告你们一个谋害人命之罪也不为过。” 莫三娘额头上汗珠渗出,伸袖子不断的抹着汗,嘴巴里小声的嘀咕着,也听不清说些什么,心中一时想答应,一时有觉得这条件实在太苛刻。 兰心惠缓步上前,慢慢在莫三娘面前跪倒道:“莫阿姨,奴知道你不是那种狠心恶毒之人,奴在秋月馆这么多年,和你之间也算是有些情义。承蒙你这么多年来对我姐妹二人的照顾,奴万分感激。但你也要想一想,这么多年来,我姐妹为秋月馆赚的钱怕是要上万贯了,难道这还不够我姐妹赎身之资么?” 莫三娘看着兰心惠道:“你既知老身对你们不薄,怎可就此离去?老身这秋月馆谁还会再来?” 兰心惠道:“奴知道我姐妹二人当初是卖进了秋月馆,来去由不得己。可眼下的情形,阿姨可要考虑清楚,一旦报官,光是官司花销便是无底洞,而且还未必能保住秋月馆。与其如此,还不如放了我姐妹走,大家平平安安渡过此劫,我姐妹也铭记阿姨大恩大德。奴答应阿姨,即便离开秋月馆,若有需要奴尽力之处,奴必会尽力。莫阿姨不是一直希望奴教授馆里的几名小妹妹琴法舞技么,奴答应阿姨,虽然离开,也必将全身技艺尽传于她们,让她们替阿姨撑起秋月馆的名头,岂不是两全其美?” 第六十二章 打包 (更新来迟抱歉,二合一大章送上。国庆快乐诸位!) 莫三娘眼珠子来回滚动,显然在盘算这其中的利弊。 兰心惠一咬牙又道:“阿姨若答应放我姐妹离开,本该给我的那些账上的缠头奴一文不取,这么多年下来,起码也有个几百贯了吧,全部归阿姨所有,如何?我姐妹一文不取,只带些贴身的细软衣物离开。” 莫三娘还待犹豫,王源勃然大怒,伸手抄起桌上的茶盅用力往地上一摔,茶盅哗啦啦的碎裂声中,王源举手怒喝道:“罢了罢了,这老奴实在不识抬举,我这便去京兆府报案,兰家姐妹你们作证,若不将这秋月楼掀个底朝天,那我也不用在长安混了。” 说罢怒哼一声拂袖往屋外走。 兰香儿反应敏捷,跳起脚来高声道:“公子放心,我兰香儿宁愿受牢狱之苦,也要将实情全部道出。除了永安坊的王二郎,还有安业坊的李七郎,丰安坊的马三公子,前前后后骗了足有上千贯,到时候大家一起死。” 莫三娘终于抵抗不住,赶忙追上作势出门的王源,拉住王源的袖子哀求道:“王公子不要动怒,容……容老身考虑清楚嘛,老身又没说不答应。兰姑娘,香儿,劝劝公子,快劝劝他。” 王源挥袖子皱眉道:“懒得跟你啰嗦,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家好商好量的你却摆谱,这件事本当是你求我才是,倒要我看你脸色,真是岂有此理。” 莫三娘低声下气道:“息怒息怒,容老身捋一捋脑子。老身放兰家姐妹从良,你便再不追究此事是么?” 王源怒喝道:“刚才不是说了么?一笔勾销。” 莫三娘道:“也不报官,也不追回……花出去的钱了?” 王源皱眉道:“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莫三娘道:“那你可得给我写个字据。” 王源不耐烦道:“当然给你立字据,原来你是怕我食言。” 莫三娘作了一揖,回身对兰心惠道:“姑娘答应替秋月馆驯着那几个小雏儿是么?” 兰心惠道:“我只会教她们自己所学的技艺,其他的……其他的取悦男子的本事,我却是……不会的。” 兰香儿高声道:“那方面我来教,我会。” 莫三娘喜道:“好,咱们这也是要立字据的。而且刚才兰姑娘说了,这些年的缠头分文不取,这也是要算数的。” 兰心惠正色道:“自然算数。” 莫三娘吁了口气道:“好,事已至此,尽管老身舍不得你们姐妹,但也不得不答应了。老身也不知说什么好,就当老身积德,死了之后不下十八层地狱,来世投个好胎。” 兰心惠感激的差点掉泪,连声道谢。 王源却是满脸不屑道:“你赚了大便宜了,还在这里卖乖,还不赶紧拿身契去,咱们抓紧画押立字,免得我后悔。” 莫三娘叹了口气,满脸晦气的拍拍大腿,回身出门去拿字据。屋子里的兰家姐妹相互对视,尚自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两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忽然又分开来同时朝王源跪拜。 “我姐妹多谢公子大恩大德,公子以德报怨,救我姐妹出去,此恩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王源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装这个烂好人,我确实是一点好处也没捞到。不过你姐妹之间的事感动了我,所以,我也当是积德了。两位还是赶紧收拾东西吧,值钱的拿了,不值钱的扔了,免得那老奴肉疼反悔。” 兰心惠兰香儿闻言赶忙行动起来,兰香儿回房收拾,兰心惠则在内房乒乒乓乓的整理起来。 片刻后,莫三娘和兰香儿一前一后的回来,按照约定各立字据,写下契书。莫三娘显然是立这种契约书的熟手,提笔来很快便写了两份从良契书拿过来要王源签字,王源诧异道:“我签什么字?” 莫三娘也诧异道:“你是赎她们姐妹从良之人,如何能不签字?你不签字那可不成。” 王源不懂这古代的契约关系,皱眉道:“我签了意味着什么?” 莫三娘道:“你就是她们姐妹的良人咯,她们从今往后就是你的人咯,得了便宜还假装不知道,一开始老身就知道你打着这个主意。” 王源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摆手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这字我不能签。” 莫三娘道:“你要反悔?那卖身契你也别想拿走,没有赎身之人的签字如何能作数,你想欺负老身不懂么?” 王源诧异的看向两姐妹,兰心惠低声道:“公子签字吧,规矩就是如此。” 王源道:“我不知道竟然是这个规矩,我可不是要你们姐妹成为我的私人,天地良心,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兰心惠泪水涌出道:“公子是担心名声受污么,就当公子帮我们一把,我姐妹感激不尽,我们一刻也不能在这里呆着了。” 王源踌躇不已,他确实不知道会是这结果,大唐规矩,赎身从良的女子便归赎者所有,为奴为婢为妾都任凭主人安排,这两姐妹其实只是脱离青楼妓.女身份,却还是私人占有的奴籍罢了。不过王源很快便释然了,自己问心无愧便是,不去骚扰她们,将来也许能知道如何让她们恢复自由之身,总比在这青馆中当妓.女要好。 当下提笔签下大名,拿了契约在手,当莫三娘不舍的将两张发黄的卖身契交到兰心惠和兰香儿手中时,两姐妹抱头痛哭不已。 “撕了吧,留着作甚?”王源提醒道。 两姐妹醒悟过来,狠狠将两张契纸撕成粉碎,放入烘炉中烧成灰烬。 王源生恐夜长梦多,叫两姐妹各背上包裹跟随自己下楼,两姐妹紧紧跟在王源身后出了后楼来到院子里,身后传来楼上莫三娘的泼天抹泪的嚎叫声。 莫三娘设局骗人钱财,如今她自己要意识到被王源设了个局骗了回去,忽然间秋月楼两个台柱子都被骗走了,怎能不肉痛的几乎发疯。 …… 王源在后楼上对莫三娘威逼利诱的时候,秋月馆前楼大厅里的李欣儿也没闲着。 进来时,为表示自己心胸宽广,不干涉不计较王源出入此间的动机,李欣儿拒绝了王源邀请她一起去后面说话的邀请,而是正襟危坐在前楼大厅中的一张大梨花木方桌之旁静静等待。 但很快,李欣儿便后悔了她的决定,因为周围几十个远远围观的不.明真相的男女站在角落里朝她指指点点,并说出的那些钻入耳鼓的话语让她几乎气炸了肺。 “这女子是那个男子的妻?这可奇怪了,哪有为人妻者陪着丈夫来馆子里,丈夫在后楼快活,她却在这里干等着。这样的女子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不是傻子么。” “可不是嘛,嘻嘻,平日只见有悍妇提着棍棒来馆子里捉偷嘴丈夫的,还没见到陪着丈夫来快活的,嘻嘻嘻。” “哎,也怪可怜的,奴估计呀,大概是没什么本事,不会伺候人。丈夫嫌弃她没什么乐趣,所以要出来找找乐子。她呢,又不敢跟丈夫翻脸,只好陪在这里等着丈夫玩高兴了再回家咯。估计娘家是个没靠山的,生恐惹恼了夫家被休了回家。” “小莲说的挺有道理的,她若有你一半床上功夫,他夫君怎会来逛秋月馆。” “切,一半功夫?老娘传授她一个小指甲盖的功夫,也够将她丈夫的心给挽回来了。床上没本事,怨不得丈夫出来玩,只能乖乖等着咯。再说,瞧她那张木瓜脸,还喜欢穿着男子衣服,画着这样的小胡子看着就让人恶心,男人见了还怎么有兴趣?真是活该,嘻嘻嘻。” 一群妓.女的议论声甚是刺耳,起初声音还小,见李欣儿没什么反应,愈发的肆无忌惮起来,各种奇怪的猜测都有,说法越来越难听。 李欣儿终于忍不住了,本来王源去后楼上去见那个什么兰心惠就让李欣儿心中充满了莫名的醋意,这么大半天不下来已经让李欣儿更是恼火;这帮人又围在周围言语刺激羞辱,以至于终于侮辱到自己的长相,这叫李欣儿如何能忍,她终于爆发了。 只见她赫然怒目起身,伸手横扫,桌上的碗碟茶盅茶壶顿时稀里哗啦落了一地,茶水淋漓满地,果品糕点满地乱滚。 “谁再胡言乱语一句,我撕了她的嘴。”李欣儿柳眉倒竖朝周围的男女们怒喝道。 那名叫小莲的女子并不清楚刚才门口发生的冲突,脾气也是个不怕的,叉腰瞪眼薄嘴唇一张一合道:“自己没本事管不住丈夫,跑来咱们秋月楼撒泼,我要是你,早一头撞死了。不如你过来给姐姐我磕个头,姐姐我一高兴,兴许会教你几招床头功夫,保管你男人服服帖帖。” 和小莲暗中有些私情的护院阿大闻言大呼要糟糕,尚来不及制止,就见李欣儿抄起桌上一只碟子扬手掷出,正中那叫小莲的妓.女的嘴巴,顿时满嘴鲜血迸出,牙齿也打落的几颗,嘴角也裂开了半寸。 “这便是教训。”李欣儿气势汹汹的斥道,周围众人再也不敢多发一言。阿大心疼的要死,恨不得带着手下十来个兄弟一拥而上撕了这女子,但一来胜算不大,二来这女子的丈夫此刻正在后楼和兰姑娘说话,而且真的是兰姑娘请来的客人,闹将起来自己也要受到责罚,故而咬牙忍下。 李欣儿再等片刻,终于忍不住了,高声朝后院叫喊:“王源,你还不滚出来,做什么龌蹉事情这半天还不出来。你再不出来,我可要进去了。” 话音刚落,后门门帘掀起,一个修硕的身影出现在前厅里,正是王源到来。李欣儿怒道:“你可算愿意出来了,事儿可谈好了?这里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王源愕然看着厅中的一片狼藉诧异道:“发生什么事了?” 李欣儿怒道:“他们自找的,你若再不出来,我怕是要砸了这秋月馆了。” 王源无言以对,也无暇细问,急促道:“咱们赶快离开这里,我头前带路,你照顾着后面兰家姐妹两个。” 李欣儿这才看到王源身后跟着两个背着包裹的女子,疑惑问道:“她们是谁。” 王源道:“回头跟你解释,现在要赶紧离开这里。” 李欣儿跺脚道:“你现在就说。” 王源皱眉道:“不要胡闹。”说罢回身拉着兰家姐妹快速朝厅外奔去,李欣儿听出王源的语气中满是焦躁和火气,虽然心头不悦,但也不敢在此时真的胡闹起来,事情显然是很有蹊跷的,回头必要问个明白。 当下四人一前三后朝院门口冲出,大厅内众男女都有些发愣的看着四人,特别是看到兰家姐妹二人背着包裹的样子,更是疑惑不已。 有人反应过来,低声道:“兰家姐妹这是要离开秋月馆么?怎么看上去要逃走的样子。”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惊骇的面面相觑,一干护院们不知什么情形,也不敢上前拦阻,眼睁睁看着四人出了秋月馆,这才想起来赶紧找莫三娘求证;岂料莫三娘正自伤痛,拎着扫帚将她们大骂一顿赶了出来,更是让秋月馆众人惊愕难解摸头不已。 出了秋月馆的门,王源丝毫不敢松懈,总是要离开平康坊才会觉的安心,显然兰家姐妹也是这么想的,面色紧张的跟在王源身后,满脸的惊慌和焦急。 一辆马车从面前经过,王源伸手招呼赶车的车夫,那车夫摆手呵斥道:“让开让开,车上有客。” 王源高声道:“给你三倍车钱。” 那车夫一愣勒住缰绳,探身道:“真的?” 王源道:“只要你尽快带我们离开这里。” 那车夫二话不说跳下车来,掀开车帘对里边的人道:“这位兄弟,你下车吧,另找别的马车坐吧,我不做你生意了。” 车内客人怒骂道:“你个田舍奴,见钱眼开,明明是我先上车的。” 车夫怒骂伸手,一把揪出来个瘦弱的中年人拖下车来推到一旁,口中骂道:“马车是老子的,爱拉谁拉谁,滚一边去。” 王源朝那瘦子一拱手道:“对不住了兄弟,我有急事。”说罢立刻催促众人上车,尚未坐稳便催促车夫赶路,在中年瘦弱汉子的咒骂声中,马车飞驰而去。 车夫的车技甚是炫酷,正是平康坊人流如织的时候,马车在人流空隙之中穿梭而速度不减,甚是难得。直到出了平康坊的坊门,拐上往西通向朱雀大街的康安街上,将平康坊远远甩在身后的时候,王源和兰家姐妹这才松了口气。 狭小的车厢内,四人挤成一团,王源艰难的缩着身子,尽量不和三人发生肢体接触,低声问道:“两位姑娘可有栖身之所?亲戚朋友什么的有没有落脚的地方?” 兰心惠道:“没有。” 王源皱眉道:“那怎么办,一时也没有合适的落脚之地。” 兰香儿道:“公子不带我们去你家中么?” 王源忙摇头道:“我如今也是寄居左相府中,哪能带你们去。再说了跟着我也不合适。” 兰香儿道:“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们姐妹二人无亲无故,跟在公子身边伺候当个婢女也成啊。” 李欣儿再也忍不住,冷声道:“你们想的美,问过我答应了么?” 兰香儿翻着白眼道:“还没请教这位姑娘是什么身份?” 李欣儿指着王源道:“我是他的夫人,够资格说这句话了吧。” 兰香儿顿时闭嘴,她可没想到王源已经是成了亲的,眼前这个男装女子便是王家主母。 王源蹙眉想了想,忽然喜道:“有了,差点忘了还有个去处了,永安坊我的老宅子正好给你们姐妹安身,我有个好兄弟在坊中当坊丁,也正好能照顾你们二位。暂时先安顿在那里,之后你们再想办法便是。” 兰家姐妹大喜过望,连连点头。 李欣儿眯着眼靠在车棚上叹了口气道:“那可是咱们成亲的新房,就这么便拱手让人住了,你可真是热心肠啊。” 王源装作没听见,掀开车帘对赶车的车夫道:“兄弟,去永安坊。” 车夫笑道:“小兄弟,这是带人私奔么?好本事啊,一箭三雕啊。” 王源无语,伸手递过三百文钱去,车夫一把揣在怀里,哈哈笑道:“放心,我胡老大不会坏你的事的,坐稳了,我给这畜生一鞭子加加速。” …… 永安坊旧宅的院子里,黄家大妹黄英正在木盆里捣衣,见到王源等人忽然出现惊喜不已。王源将兰家姐妹让到屋里,让大妹去叫黄三过来说话,黄英倒了水摆在小桌子上让众人喝水,自己急匆匆的去叫黄三。 等待的时候,王源起身进东厢房去看了看,厢房里边的摆设如故,但现在这里是黄家大妹和小妹的闺房了。黄英是个爱整洁的姑娘,屋子里打扫的干干净净,东西拜访的整整齐齐。 梳妆台上,成亲时买的梳子铜镜和自己送给大妹的香粉盒整整齐齐的摆成一行,上方板壁处的红喜字还依然保留着,这让王源想起了和李欣儿成亲时候的情形。 第六十三章 图谋 (求收藏) 王源想了想,伸手去扯那喜字贴纸,身后忽然传来李欣儿的声音道:“为什么要撕了它?” 王源回头看去,只见李欣儿掀着花布帘子正俏生生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哦,这里现在是黄家大妹和小妹的卧房,留着这个也没用。再说咱们那个本来就是假的,我想还是撕了的好。” 李欣儿缓步走来,伸手抚摸着梳妆台上的梳子和铜镜等物,低声道:“你是不是怪我不辞而别?” 王源笑道:“为何会这么想?我本就知道你伤势一好就要离开的。” 李欣儿低声道:“你不怪我?” 王源摇头道:“当然不怪你,我只是觉得你该和我道个别的。对了你的衣服我亲自送到你师傅的梅园中去了,你若有暇,便去取来。” 李欣儿沉默了片刻道:“你想的很周到,我知道你很想跟我撇清关系。” 王源诧异道:“你怎会如此想?” 李欣儿道:“我没同你告别,那便是还要回来的,你救了我的命,我怎会这般不知人情的离开?再说我发了誓要保护你的,我看是你急着要甩开我,不是么?” 王源愕然道:“这怎么反倒成了我的错了。” 李欣儿幽幽道:“当然是你的错,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辞而别么?” “我不知道,可否告诉我错在何处。” 李欣儿盯着王源道:“我不想说,你若用心,自会体会的到。” 王源无语,李欣儿这是怎么了?说这些没着落的话是何意?她那日离开自己虽然觉得有些失礼,但却真的没有怪她,现在倒被她说成是错处了。王源不想在这种绕口令猜谜语的语境中挣扎,笑道:“我会认真体会的,我也明白错处了,跟你道歉便是。” 李欣儿一笑,正欲说话,外间脚步咚咚,黄三的嗓门响了起来:“是二郎回来了啊?二郎,想死我了。” 王源忙出了厢房,只见黄三风风火火从院子里冲进堂屋,堂屋中坐着喝水的兰家姐妹忙站起身来,黄三一眼看见屋子里的两个美貌女子顿时张大了口惊愕的呆立原地。 “三郎,是我回来。”王源呵呵上前拍着黄三的肩膀。 黄三赶紧将王源拉到一旁低声道:“怎么回事?二郎你这才离开半个月便讨了妾室了?这也太快了吧。” 王源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这两姐妹是我朋友,我把她们带来暂住几日。来来,我给你引见引见。” 王源托着傻愣愣的黄三来到兰家姐妹面前介绍道:“这是我的好兄弟黄三,这两位是兰家姐妹。兰心惠姑娘,兰香儿姑娘。” 兰家两姐妹敛琚万福行礼。 黄三的嘴巴张的老大,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指着兰心惠道:“你……你……便是秋月馆那个兰……” 王源笑道:“正是那个兰心惠。” 黄三脸上变色,看着王源道:“二郎,你这是糊涂了啊,怎地又……? 王源忙将他拉到一旁,低声将事情的原委简单说了一遍,黄三更是惊愕不已,咂舌道:“二郎啊,你这是不计前仇反倒救了她们啊,我不知说什么好了。” 王源道:“这叫以德报怨,积点德。反正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老记着仇也没意思,再说她们也是苦命人,何必揪着不放。说到底害人的是莫三娘,我救了她们出来,也是挖了秋月馆的台柱子,也算是给了那莫三娘一个大教训了。” 黄三心肠也挺软的,看到兰家姐妹楚楚可怜的样子也有些莫名的怜惜。于是道:“二郎都不计较,我还说什么?” 王源笑道:“这就对了,她们在此暂时安顿,之后她们会自寻去处,你在坊中多照顾着,若有人问,就说是你亲眷便是。还有,我跟他们说了我其实并不是以前的那个王二郎,而是他的双生兄弟,你莫要拆穿此事,我不想和她们扯上不清不白的关系。总之,救了她们姐妹出火坑总是件好事,你也不用跟她们说我的情形,咱们和她们到此为止,恩怨一笔勾销,以后就当是熟人便是。” 黄三点头道:“晓得了,按你说的办就是。” 于是黄三和黄英动手将西厢房收拾出来,搬来土坯木板搭了张大床,将舍不得盖的新被褥也拿出来铺上,给兰家姐妹安顿。兰家姐妹不断的连声感谢,兰香儿取出两贯钱来交给黄三,请他明日帮着添置些衣服被褥家具什么的,黄三也答应了。 乱纷纷忙活了许久,好容易安顿下来之后,看院外天空夕阳西斜,时间已经不早了。李欣儿站在院子里来回徘徊催促,王源也意识到要赶紧回永乐坊去,因为不到一个时辰便要夜禁了。 于是乎王源又交代了几句便要告辞。黄三兄妹固然是恋恋不舍,兰家两姐妹更是眼中带泪,直到现在她们还不敢接受已经脱离秋月馆的事实。临去之时,兰家姐妹盈盈跪倒在门口送王源离开,依依挥手,搞得跟生离死别一般。王源也受情绪所染,走出坊门外尚自唏嘘。 “王公子又演了一出不计前嫌英雄救美,王公子还真是个多情种子呢。” 李欣儿酸溜溜的说话道。 “哎,你非要这么说话么?事情的原委你已经全部清楚了,我也不过是临时起意救了她们,什么多情种子,你也说的出口。” 李欣儿冷笑道:“莫要辩解了,莫以为我看不透你心思。” 王源有些恼火道:“你到底怎么了?今日咱们好歹也是重逢之日,干什么要处处言语挖苦我?我当日不也救了你,难道是有什么企图么?” 李欣儿歪头道:“你骗的我嫁给了你,这还不是企图?” 王源叹道:“你明知是假的,又来说这个作甚?你自己提出来保护我的办法,我可没逼你。” “哼,是真是假都已是木已成舟,我之前没想明白,现在想明白了,原来你是设了局利用我的报恩之心让我往里钻。” 王源浑身是嘴说不清楚,只觉得今日李欣儿有些胡搅蛮缠,几乎无法与之沟通了,于是闭嘴不说话抬脚便走。 李欣儿道:“站住,你要去何处?” 王源站定转身道:“回左相府啊,还能去哪里?对了,你要去何处?回太子府么?” 李欣儿摇头道:“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王源皱眉道:“你不要闹好么?你怎肯真的嫁给我,不要玩我了,一切都已过去了,你已经伤愈了,我也想过自己的生活,不要再来搅乱我的生活好么?” 李欣儿怔怔看着王源,神情楚楚可怜。 王源皱眉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李欣儿撅嘴道:“我无处可去了,只能跟着你,你若不收留我,我便是死路一条了。” 王源眯眼看着李欣儿,若是初来大唐的时候,有这么个绝色丽人跟自己说这样的话,他定会很兴奋;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特别是得知李欣儿的身份之后,王源知道这其中一定有文章。 不辞而别数日之后,今日忽然神秘出现,又对自己表现的和以前的态度迥异,只能说明李欣儿想隐藏什么企图。其实从李欣儿出现的那一刻起,王源就在思考这个问题,如果李欣儿只是再来见自己一面,那倒也罢了,可现在她要跟着自己去左相府,显然别有用心了。 但话随如此,一切毕竟是猜测,面对李欣儿可怜巴巴的请求,王源倒也硬不下心肠来拒绝,从心里他对李欣儿也无法视同陌路之人了,不过他还是决定试探她的企图。 “十二娘,你我相识纯属偶然,我救你也属偶然,也并不期望能和你发生些什么。你那日不辞而别之后,我虽然也很失落,但是我知道那是必然要发生之事,所以并不伤心。如今承蒙李左相看的起,我能被他看中入左相府为宾,于自身安全也有保障。我居于左相府中宅院,有左相府中众多护院护卫,安全上已然无虞,如你还是担心我被罗衣门追杀的话,大可放一万个心。” 李欣儿摇头道:“不是因为你的安危,前几日我去过太子府,太子已经答应不再追杀你,罗衣门对你的威胁已经消除了。” 王源耸耸肩道:“那更好了,我更加能睡得安稳了。然则你还要跟着我去左相府作甚?可千万别说你无处可去这样的话,即便我信了,你自己信么?” 李欣儿柳眉倒竖要发飙,但忽然脸上绽放出诡异的笑容来:“你是怕我跟着你碍手碍脚,兰家姐妹相貌挺美的,想必王源王公子爱的紧。可你要明白,你若纳妾,需的我同意呢。我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呢。” 王源皱眉欲说话,李欣儿脸上笑容敛去,冷声道:“我知道你又要说你我成亲是假成亲;可是永安坊中的乡里乡亲可不这么看,我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惹急了我,今晚我夜入永安坊,将那两个狐媚子的脸划花了,瞧你还敢不敢偷嘴。” 王源无语,苦笑道:“你这是何苦,明知道不是你口中说的那样,却偏偏哪这些话来挖苦我。莫非你真的吃醋了?难不成你还真的要跟我做夫妻么?” 李欣儿脸上微红,咬牙挺胸道:“有何不可?反正你别想甩了我,你若甩了我,我今夜便去划花了那两个狐狸精的脸。” 王源凝视她的双眼轻声道:“别以为我是傻子,你的心思我能猜到八.九分,你若以为能威胁到我便大错特错了。这样吧,跟着我去相府也行,但你需答应一个条件,不许对李左相不利,不许在左相府中胡作非为,答应了这一点,我便带着你去。” 李欣儿心中非常吃惊,王源确实聪明,说这话基本上就已经挑明了知道自己跟着他的目的。 “你想的太多了,不过我答应你便是。”李欣儿展颜而笑,姣美无比。 “咚咚咚”第一通街鼓响彻耳边,再过半个时辰所有坊门便将关闭,再无时间在此纠缠,王源叹了口转身快步赶路,李欣儿跟在他身后急追而去。 第六十四章 追逃 暮色逐渐浓重起来,夕阳已经挂在了西边城廓的边缘,即将入夜的空气也变得清冷,而街上的行人也在鼓声之中像是受了惊的地鼠一般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两人一路急速赶路,很快就要抵达兰陵坊和靖安坊之间的十字路口,距离永乐坊也只有一坊之地,在最后一通鼓声之前是肯定能到达左相府的。 王源稍稍松了口气,倒不是怕无法进永乐坊,李适之的府门是朝着坊外开着得,要进左相府无需经过坊门这道关,所要担心的是夜禁之后被金吾卫武侯们拿住盘问的麻烦罢了。王源自己要是被拿住倒是没什么,大不了一顿打屁股,但现在后面跟着个李欣儿,那是决不能出差错的。 “快走啊,就快到了。”转过街口之后,王源忽然发现李欣儿放慢了脚步,正神色紧张的四处张望,不由的出声催促道。 “嘘。”李欣儿忽然矮身躲在一块路边的青石之后朝王源招手。 王源皱眉走回去,李欣儿一把将他拉到青石之后。 “怎么了?不能耽搁了。”王源埋怨道。 “噤声,情况不对。”李欣儿低声道。 王源吓了一跳,正欲询问,但听李欣儿低声在耳边道:“跟我来。” 说罢李欣儿矮身便往回走,王源愣道:“你怎么了?哪里有什么不对劲?你这样咱们岂不是赶不回去了。” 李欣儿焦急道:“现在跟你说不清楚,我们不能从那边走,那边有危险。瞧见那边十字街武侯们的动静了么?他们的样子不太对劲。” “如何不对劲了?你不要疑神疑鬼好么?”王源皱眉道。 “二郎,信我一次,回头我跟你解释。哎呀不好,后面来人了,二郎速随我来。”李欣儿声音急促道。 王源回首朝来时的兰陵坊和靖善坊之间的坊间大街上看去,果见十几个人影正在逐渐消失的夕阳余晖之中朝这边急速奔来,于此同时听到前方十字街武侯铺处冲出十几个人,径自从前方冲了过来。 王源愕然道:“鼓声未歇,武侯们这是作甚?是来抓你的么?十二娘。” 李欣儿冷笑道:“这回怕不是找我的,而是找你了了,别问了,还不快走。” 李欣儿攥着王源的手拖着他沿着坊墙疾跑,于此同时前后两边的数十人的呵斥声也传来:“站住,不准再跑,否则格杀勿论。” 王源心中满是雾水,但他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显然前后的这两拨人目的明确,就是为了抓自己两人而来,无论是针对十二娘还是十二娘所说的针对自己而来,这都是个大麻烦。 “这边走。”李欣儿叫道。 王源喘息着跟着李欣儿的脚步,看到了前方兰陵坊的北坊门,门前两名坊丁正朝这边探头探脑。 两人飞奔过去,那两名坊丁满头雾水见两人飞奔而来忙喝问道:“干什么的?干什么的。” “喂喂,你们不能进去,看着脸生,你们不是本坊之人,可有亲眷朋友在此?说出名字来……” 李欣儿抬手两掌击打在两人的脖颈上,两名坊丁噗通倒在地上无声无息。王源骇然道:“你杀了他们?” 李欣儿道:“打昏了他们罢了。快走,还等什么?” 王源松了口气,虽然素不相识,但也曾经当过坊丁,知道坊丁其实都是些普通百姓,若是被伤了性命,那可太无辜了。 “站住,兰陵坊中人等听着,立刻缉拿那两名闯入之人,关闭四方坊门。”两边追赶的武侯目送两人闯入兰陵坊中,立刻开始高声呼喊,几名骑马的瞬间冲到坊中,沿着十字街大声呼喊。其余数十名武侯和几名普通衣饰手拿兵刃之人也随后冲入坊中。 兰陵坊中顿时乱作一团,坊正里正坊丁们迅速得到消息,四处传递消息,片刻之后,四面坊门尽数关闭,开始在坊中进行搜查。 李欣儿和王源冲入坊中之后很快钻进一个小巷子里,翻入一家破烂的宅院之中,躲在矮墙之后喘息着听着四处喧闹的人声。 “怎么办?”王源咽着吐沫问道。 李欣儿低声道:“稍等一会,容我想一想,天马上就要黑了,黑了之后我们便出去,也许更有机会逃脱。” 王源又问:“到底怎么回事?” 李欣儿答非所问道:“你且躲在这里,我出去引开他们,也许你有机会逃走。若不能逃走的话,便找个地方躲起来,千万不能露头。” 李欣儿起身要走,王源忙拉住她道:“不成,你出去岂不是自寻死路,咱们要死也死在一起,我可不要你为了我丢了性命。” 李欣儿怔怔看着王源道:“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但是我们现在被围住了,我若不出去引开他们,怕是你没机会。” 王源摇头道:“不要,咱们想想办法。” 李欣儿道:“无法可想,我倒是可以翻墙出去,可是我岂能丢下你不管,我可没办法把你弄上坊墙。” 王源脑中急转,耳听喧闹的人声和灯光越近,忽然站起身来四下张望,李欣儿低声叫道:“你找死么?” 王源一拍脑门道:“有了,快随我来。” 李欣儿愕然道:“怎么?” 王源翻过矮墙顺着胡同便跑,李欣儿无奈紧紧跟上,王源道:“我做过坊丁,若所有民坊的管理都大同小异的话,每面坊墙的角落便有为了方便修缮坊墙而悬挂的绳索。那是方便工匠修缮坊墙时往墙头拉土石木料的。” 李欣儿道:“可是你怎知这里一定会有?” 王源喘息道:“那便看老天爷帮不帮了。” 两人在黑暗的小巷中左穿右梭,终于气喘吁吁的抵达坊内东南角,昏暗的天光之中,王源沿着坊墙拐角的数十步距离疾走,嘴里叫着:“eon!eon!” 终于王源看到了那根悬挂在墙头的绳索,和永安坊的一样,为了修缮坊墙的方便,一般都会有绳索挂在墙头,而负责修缮的工匠们很少会将这绳子取下来。 有了绳索之后,一切便简单多了,李欣儿借着绳索上墙头固然不费吹灰之力,之后李欣儿将王源像一捆柴禾般拉上墙头,将绳索搭到外边墙壁上,两人如法炮制下了墙头,终于来到了兰陵坊西南的十字路口中。 两人小心翼翼的沿着坊墙河树木的暗影潜行,但他们很快就失望了,往北通向左相府的道路全部是影影绰绰的金吾卫武侯的身影,根本无法回到左相府中。无奈中,李欣儿瞥见夜空中远处矗立的高大的大雁塔的身影,低声道:“看来咱们只能去找师傅求她收留我们一晚了,也许能躲过搜捕。” 王源点头道:“也许只能如此了。” 两人不再犹豫,转而向东南方向的晋昌坊方向走,刚溜过十字街口,后方一片喧闹,十几只火把飞速从兰陵坊方向冲了过来,显然是发觉了两人已经逃出了兰陵坊,正朝这边冲过来追赶。 两人也顾不得暴露身形了,发足在大街上狂奔,片刻后抵达晋昌坊的西坊门,之间李欣儿轻车熟路的带着王源来到一处坊墙前,但见一棵大树离着坊墙两米多距离高高矗立。李欣儿道:“爬上树去,跳到坊墙上,我在里边等你。” 王源正要说自己怕是爬不上树去,李欣儿已经手脚并用迅捷的上了大树,黑影从头顶闪过,李欣儿已经跳到了坊墙之上,之后再听落地之声,显然已经落到了坊墙内。 王源欲哭无泪,不得已只能咬牙爬树,虽然自己也喜欢锻炼打太极拳什么的,但是来到这里之后其实甚少锻炼,这幅皮囊也非孔武有力之躯。但如今生死关头,也没人帮得了自己,只能用上吃奶的气力咬牙往树上爬。 追兵渐近,王源手脚渐感酸麻不支的时候也终于从光滑的树干触摸到了横生的枝桠,接着枝桠拉拽之力终于在上数尺,眼见坊墙就在脚下,王源咬牙奋力一跃,本以为脚下会踩住数尺宽的坊墙顶,但却发现用力过猛,越过的墙头,身子直直往墙内的黑暗中坠落。 王源大惊,暗叫糟糕的时候,猛然间觉得身子撞到了一个柔软的身躯,巨大的冲击力之下,两人在地上滚了数圈,王源的嘴巴拱到两处柔软温香的山谷之中,埋在其中透不过气来。 于此同时耳边传来李欣儿的娇嗔的喘息声:“你占够便宜了没?还不让我起来。” 第六十五章 草芥 (谢黑桃木,苏黑衣两位兄弟的月票打赏。) 两人连滚带爬起身,听得坊外马蹄得得,不敢确定是否已经被发现,于是第一时间朝坊内奔去。穿过数道狭窄小巷,前方是大慈恩寺的围墙,两人也不绕行,直接翻越围墙进入寺庙之中。从巍峨的寺庙大殿后方的高大树木之中穿越而过,由西往东直穿而行,脚步不停的抵达慈恩寺东边的围墙。 一路上寂静无声,远处的喧嚷之声被树木隔绝若有若无,便是这名声远扬的大慈恩寺,到了入夜时分也是一片静寂,微微可见所经之处的殿宇之中有星点灯光闪烁。古寺宝刹之中自有其威严肃穆之像,身在其中就像是隔绝的外边的喧闹一般。 东围墙外不远便是梅园了,到这时两人也别无选择,只能到梅园去寻公孙兰,翻越围墙之后过了一条横巷便是梅园的围墙,为了少留下痕迹,两人再次直接翻墙而入,潜入梅林之中直奔公孙兰的住所。 王源有些担心公孙兰已经离开长安城,因为在十几日前自己曾来过这里和公孙兰共渡了半个下午和一个晚上,那天公孙兰说过,不久之后即将离开长安,因为她觉得自己的隐居之所已经不再隐秘了。但穿越梅林之后,看到那三间茅屋之中透出的黄色灯光时,王源的心一下子莫名兴奋起来。显然公孙兰还在,一想到那绝世的姿容和仪态,王源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来。 距离茅屋还有二三十步的时候,李欣儿忽然停步不前了。 “怎么了?”王源低声问道。 “我有些担心害怕,师傅说了不许我来这里的,我贸然闯来,师傅肯定会不高兴。”李欣儿低声道。 王源想了想道:“迟早会有面对的一天,叫我说你们也该打开心结了,明明相互之间关心,却又相互的躲避和伤害,你是公孙大娘的徒弟,必须要你先跨出这一步来。再说了,咱们现在还有别的选择么?” 李欣儿咬牙点头道:“好,这一次我要和师傅好好的谈一谈,求的她的谅解。这世间我只有师傅这个亲人,我不能失去她。” 王源微笑道:“正是如此,你师傅也一定期盼着你能向她认错呢。” “但愿如此。” 两人迅速来到茅屋之外,王源伸手欲叩击房舍木门,却见房门突然打开,像是早知道他们在门口一样,一袭白衣的公孙兰站在门前,手中执着一只烛台,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 “公孙前辈,我和十二娘被人追捕,走投无路,这才……”王源忙拱手行礼道。 “不必说了,我都知道了。”公孙兰淡淡说话,身子却没让开门口的意思。 王源心中稍安,虽不知公孙兰如何知道自己两人正遭人追捕的,不过以公孙兰神出鬼没的手段,知道了不足为奇。此刻公孙兰的态度倒不像是要赶自己和李欣儿离开的样子。 “师父。”李欣儿低低叫了一声。 公孙兰没有应答,也没看李欣儿一眼,双目望向屋外的黑暗梅林,秀眉微蹙,忽然噗的一声吹熄了烛台上的蜡烛,借着星光的暗影,王源看见公孙兰缓缓袖底擎出一柄寒光闪闪的三尺青锋来。 “有不长眼的摸进来了,欣儿,你越发的不长进了,居然被人坠在身后而不自知。” 李欣儿羞愧道:“欣儿无能,刚才顾着奔走,竟没注意,待徒儿去料理了他们。” 公孙兰冷笑道:“闯我梅园倒要你来料理?这是我的事情,用不着你动手,你们留在屋子里哪里也别去。” 公孙兰身形一闪,一阵香风从王源身边掠过,身子已经下了门廊直奔前方。王源和李欣儿对视一眼,都明白对方的意思,李欣儿微微点头,快步进屋,片刻后出来,手中多了一柄长剑。 王源伸手低声道:“我的呢?” “你的什么?”李欣儿急着去帮忙,脚步已经下了门廊。 “我的兵刃啊,你们都有,我空着手呢。”王源急道。 “用不着你动手,你在旁边别碍事就成。”说话间李欣儿已经在十几步开外。 王源无奈,顺手将门廊边靠着的一柄花锄抄在手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追着李欣儿的背影而去。 那方残荷方塘之侧,新月之下,王源看到了一幅奇怪的景象;梅林之间的通道上,白衣飘飘的公孙兰手执长剑站在路中间,她的面前站着六七个黑影正凝神戒备,手中都有寒光闪闪的兵刃。 李欣儿快步赶上去,却见公孙兰摆手轻喝道:“不许过来,这里没有你们的事情,我说的话你又要违背么?” 李欣儿忙止步于十余步之外,王源荷锄而至,自知帮不上忙,也只能和李欣儿并肩站在一起。 对面六人显然被公孙兰的气势所震慑,并未轻举妄动,其中一人裹着黑头巾的汉子举步上前拱手道:“尊驾是谁?请勿挡道。我等奉命捉拿人犯,你若不想惹麻烦便立刻闪开。” 公孙兰冷声道:“我不管你们捉拿什么人犯的事情,但你们闯入的是我的私宅,惹麻烦的是你们。” 黑头巾男子皱眉道:“你身后那两人是我们要捉拿的犯人,莫非你要包庇他们?” 公孙兰淡淡道:“是又如何?反正你们今日都要死,一起上吧,莫要多言。” 那汉子愣了愣,咬牙道:“不知死活,既如此可莫怪我们动手了。” 身后一人嘿嘿笑道:“马三哥,跟她啰嗦什么?拿了这妞儿大伙儿快活快活,这么漂亮的妞儿,看的兄弟我都按耐不住了。” 其余几人发出嘻嘻嘿嘿的低笑之声,公孙兰面色变冷,手中长剑提起,脚尖点地,身子凌空飞起,如月下飞鸿一般瞬间跨越七八步距离奔袭而至。黑头巾大汉面色微变忙举起兵刃护身,但却觉冷风扑面之后,面前公孙兰的身影已经消失,与此同时,身后传来惊骇的惨叫之声。 回头看去,只见刚才说混话的那名男子的身体正慢慢软倒,双手捂着喉咙发出咯咯的声响,指缝之中有流体咕咕而出。 众汉子大惊,那被叫做马三哥的汉子反应迅速,低喝连声,剩下五人迅速形成一个包围圈,将长剑滴血的公孙兰围在当中。 “杀。”马三一声低吼。众人兵刃迅捷递出,忽上忽上忽左忽右,显然个个都是练家子,围攻他人也颇有套路和章法。 公孙兰本静静站立,在众人攻上来的一瞬间身子猛然旋转,衣裙如花瓣开放一般绽放开来,没有人看到她如何出手的,只听噗噗噗噗之声连响,夹杂着当啷一声兵刃交击之声。周围攻击之人身子连续扑地翻滚,片刻后四人倒地不动,唯剩那马三一人怔怔站在原地,手中空空。 马三的武艺不低,刚才他下意识的挥刀上撩,手中兵刃便是这么被磕飞的,但也正因他的反应够迅速,才避免了和其他四个伙伴相同的命运,只有他还毫发无损。 马三魂飞魄散,怪叫一声发足狂奔,想钻入梅林之中,王源叫道:“不能让他跑了,留个活口问话。” 李欣儿身形闪动,只一瞬间便赶上了马三的背影,抬腿踩在马三的腿弯处,马三噗通一声往前栽倒,于此同时,冰冷的刀刃架在了脖子上。 “饶命饶命。”马三将头抵在梅树根部隆起的沟垄上,双臂抱住后脑连声告饶。 王源和公孙兰先后来到近前,李欣儿抬脚将马三踢的转过身来面朝星空,娇斥道:“好好回话,若有半句虚言便取了你狗头。” “好好,姑娘但问,知无不言。”马三连声道。 “好,第一个问题,你们为何要追捕我们?”李欣儿冷声问道。 “这……小人不知道啊。”马三道。 “你找死。”李欣儿举剑作势,马三跪地连连磕头道:“姑奶奶饶命,真的不知道啊,我等只是奉命进晋昌坊搜查,有兄弟说听到这座园子里有动静,所以我们才跟着追了过来。” 李欣儿看了王源一眼,王源皱眉发问道:“那么你们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么?” “不知道啊。”马三道:“真的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我等只是奉命抓人的,至于抓的是谁,为什么要抓,这都是上面的命令,也轮不到我们来问啊。” 王源皱眉再问:“你们是金吾卫的人么?怎地装束成这般?” “这……”马三有些迟疑。 “说。”李欣儿冷声喝道。 “好好好,我说便是,我们不是金吾卫的人,我等是王御史的手下。” “王御史?哪个王御史?”王源诧异道。 “王鉷王御史啊,还有哪个?” “王鉷?他奉谁的命令抓捕我们?李林甫么?” “这个……小人真的不知道,小人只是王御史手下办事的小卒子,哪知道上面的事情。今日得了命令,傍晚在兰陵坊抓捕犯人,我等便一直候命,直到你们出现,我等便在金吾卫协助下缉捕你们。谁知道你们这么能逃,逃到晋昌坊这边不见你们的踪迹了,金吾卫武侯们负责在外边街道上巡查,而我们这些人则负责进各坊搜查。至于你们是谁,上边为何要与你们为难,小人是真的不知啊。饶了小的一命吧,求求你们了。” 马三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不已。 王源再问几句,这马三确实不知道内情,也问不出什么了,于是叹了口气直起身来,本想问如何处置这个人,却听李欣儿道:“这厮看来确实什么也不知道,留着他没什么用了。” 话音未落,噗嗤一声响,李欣儿的剑已经割断了马三的喉咙,马三身子痉挛双目圆睁着抽搐片刻一命呜呼。王源心中砰砰的跳,今日第一次亲眼看到杀人,而且一次便是六个。虽明知这些人是不能留活口的,但不免心中还是有些慌乱。 再看这眼前的师徒二人,杀人之后面色平静,仿佛天经地义一般,王源实不知该是高兴还是害怕。 第六十六章 非隐 王源呆立半晌,忽然提起花锄开始闷声不响的刨地。 “二郎你这是在作甚?”李欣儿问道。 王源道:“挖坑埋了他们,两位且回屋休息,这里我来处理。” 公孙兰平静的脸上浮现出笑意来,摇头道:“不用挖了,这园子住不得了,也许半夜,也许天亮之后,必有人寻到此处。” 王源手上不停,口中道:“好。” 李欣儿道:“我也来挖。” 王源忙道:“这种事怎能让你们做,你陪你师父回屋去说话,我正好也想自己静一静。” 公孙兰道:“王源,真的无需挖了,我的梅林不需要花肥,再说据这人刚才所言,这伙人是分散入各坊找我们的人,就算知道他们失踪了,那也是明天早上的事情了,到时候我们也已经离开这里了。” 王源点头道:“我明白,我只是不想让他们曝尸荒野,虽然不得不杀了他们,起码也要让他们入土为安。” 公孙兰看了王源一眼闭上嘴巴,将长剑在面前尸体身上擦拭去血迹,转身朝茅屋行去。李欣儿一时不知该留下来陪王源还是该是随着师父去,王源凑近她耳边低语:“去陪你师父说说话,你不是要和她道歉么?我不便在场,你还不快去?” 李欣儿指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道:“可是这里你成么?” 王源咽了口吐沫道:“我不怕。” 李欣儿问的是成不成,王源回答的是怕不怕,一问一答之间暴露了王源的心思,其实王源是很怕的。 李欣儿点头道:“那我去了,这件事我有些眉目了,你忙完了咱们再谈今日之事。” 王源点头道:“好,你陪着你师傅去,我处理了这些尸体就来,然后你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我心里一片混沌,等着你给我释疑。” 公孙兰和李欣儿离开之后,四下里一片寂静,冷月当空照在四周,面对地上横死的几具尸体以及周围黑魆魆的梅林怪影,王源心中很有些发毛。王源吸了口气握起花锄开始刨坑,幸亏天气转暖多日,坚硬的冻土已经变得松软,但饶是如此,王源还是累得气喘吁吁。六个土坑挖好后王源已经精疲力尽了。 稍微休息了片刻后,王源开始搬运尸体,死人的尸体着实僵硬沉重,王源只能勉力拉住僵硬冰冷的尸体脚踝顺着地面拖拽到坑前,再将尸体翻滚进去。 六具尸体伤口都在喉头,死前大量出血,地面上全是粘稠的血液,闻起腥臭难当,而且死状也极不好看。王源拖拽他们身体的时候老是感觉他们会突然暴起伤人,或者是疑神疑鬼的认为自己听到他们的喘息声。 花了近一个时辰,王源才将他们尽数掩埋在黄土之下,气喘吁吁的王源拄着锄头站在六棵梅树之前暗暗祷告道:“几位赶紧投胎往生,你们的死虽因我而起,但却是你们咎由自取。罪魁祸首不是我,要怪便怪命你们办事之人吧。冤有头债有主,阎王殿上自有明断,我也不能给你们立碑,以后若有机会查明你们的家眷身份通知他们给你们捡骨迁坟吧。” 做完祷告之后,王源又回头来整理地上的痕迹,用锄头挖出新土将地上的血迹掩盖住,又折了些梅树的枝叶洒在地上坟头看着没什么异样,这才放心的停手。 因劳累和惊吓,回茅屋的途中,王源才感觉自己里边的衣裤竟然已经湿透,夜风吹来身体冰凉发抖。仰首间天上云层散开,一弯新月挂在天空之中,洒下冰冷无情的脉脉清辉,如天之眼注视着地上的一切。 …… 屋子里灯光晦暗,王源轻轻推门而进时,看见李欣儿正跪在一只蒲团上低着头双肩耸动似乎在哭泣,而公孙兰背对李欣儿静静而立。 “师傅,原谅欣儿吧,欣儿当年不该不听师傅的话执意离开师傅,可是师傅欣儿真的只是为了报父母之仇,这是欣儿活下去的希望。求师傅原谅欣儿。”李欣儿低声抽泣道。 公孙兰动也不动,若不是白衣微微抖动,几乎会被误认为是一尊玉雕。李欣儿磕了个头再次重复刚才的话,可以想象,在王源没来之前,她跪在这里说这句话或许已经说了几十遍了。 王源迈步进屋,静静站在一旁,这师徒二人之间的事情王源本不想多参与,解铃还须系铃人,她们之间的心结应该是她们自己解开才成。但现在似乎成了僵局,王源不得不出声希望能调停一番。 “公孙前辈……”王源开口道。 “王公子,厢房准备了热水,你去洗个澡,碰了那些脏东西该好好的洗一洗才成。旁边的椅子上有干净衣裳,那是我扮男装时穿的衣服,也许不合身,但也只能将就一下了。”公孙兰转过头来打断王源的话道。 王源忙道:“多谢前辈,但你们之间的事情总是要解决的,你不原谅十二娘她便一直跪着,这也不是办法。” 公孙兰冷冷道:“这于你无干,我也并没有要她跪在这里,是她自己要跪着不起来。” 王源叹了口气道:“公孙前辈,我虽是外人,但也算是你们师徒的朋友了,站在朋友的立场之上,我想说几句成么?” 公孙兰淡淡道:“我和你可不是什么朋友,我们只是认识而已,你已经打搅我多次了,每一次来都会搅的鸡犬不宁,这一次梅园再也住不下去了,你们可满意了?” 王源叹道:“前辈,实在抱歉的很,我也不想如此,只是这一切都已发生了,你想如何处罚尽管开口便是。” 公孙兰皱眉道:“你这惫懒口气,倒像是天经地义一般。你是我这里第一不受欢迎之人。” 王源苦笑道:“既然如此,为何前辈不像杀了那些人一样杀了我,还容忍我三番数次来打搅你呢?” 公孙兰双目射出凌厉的光芒,冷声道:“你是在挑衅我么?你以为我不会杀你?你以为你很特殊?” 王源笑道:“当然不是,你若杀我简直易如反掌,但你为何没有怪我们打搅你的清修而一再容忍并相助呢?这当中必然是有原因的。” 公孙兰冷笑道:“什么原因?” 王源揉了揉鼻子道:“我猜是因为你心里放不下。” “放不下什么?”公孙兰厉声道。 “表面上看,你是放不下师徒之情,或者说你隐居于此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清净过,你的心里其实是放不下这个尘世,身在此处心却在凡尘之中,所以你便会放不下十二娘曾经的任性和背叛,所以你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关注着我们。就算是刚才我们被追捕的事情你也毫不奇怪,也许你在暗处看到了一切,这不是放不下是什么?” “放肆!”公孙兰娇喝道:“你把自己当什么人了,在我面前大言不惭。刚刚我不过是从坊外归来,恰好看到你们被追捕的情形。看你们来的方向我便知道你们又要来给我添麻烦,到你嘴里便自以为是以为我暗中关注你们。当真是笑话。” 王源咂嘴道:“好吧,就算是碰巧,你完全可以将我们拒之门外,为何还要惹麻烦上身?杀了那六个人,怕是惹上了大麻烦了,你为何甘愿惹上这个大麻烦?” 公孙兰瞪视王源道:“看来你倒是个有心计的人,我的一举一动你都要深究一番。你想知道答案么?那我便告诉你,我宁愿你们死在我的手里,也不愿你们死在那些人的手上。我救你们,只是要你们明白,你们糊里糊涂的卷入了什么样的危险之中,可笑你们还不自知。” 王源愣了愣点头道:“这句话我承认你说对了,我现在是满头的雾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也同时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你并非是恼恨十二娘为了报父母之仇而离开你,而是恼恨十二娘和那些争权夺利的人在一起,为他们效力,是么。” 公孙兰面容平静,但心中却暗暗点头,虽然口头不承认,但王源的话却是句句直入心中,说中了她的心事。她虽居于梅园之中,心境却从未真正的归于平静过。若真要于是隔绝,又何必居于繁华鼎盛的长安城中?说到底还是自己不愿远离人群,对尘世还有许多牵挂之事,所以自己才选择呆在长安城。 而对于李欣儿的离去,自己心中一直迁怒的是她的不辞而别,将之视为对自己的背叛,但其实自己却并未完全割舍对李欣儿的担心和牵挂,也正因如此,自己不知多少次暗中窥伺左右,多次暗中助李欣儿一臂之力,让她从危险之中脱离。 说到底这不是自己的放不下是什么?虽然居于慈恩寺之侧,每日听禅寺钟声,独居于梅林之中,但其实自己根本就不是出世之人。 第六十七章 旧事 (谢:moshaocong兄弟的慷慨打赏和一大堆月票,谢最爱芝官的月票。) 面对公孙兰的沉默,王源知道自己的话其实戳中了她的心事。王源决定乘热打铁解决这一对师徒之间的心结,也许今夜是最后的机会。 王源转向李欣儿提醒道:“十二娘,公孙前辈其实一直都关心着你,暗中保护着你,你想为父母报仇本无可厚非,但你不该利用师徒之情达到自己的目的。你需要求得原谅的不是别的,而是你的自私伤害了最关心你的人。就像你为了达到你的目的让我替你送信给罗衣门一样,你考虑的只是你自己,这是你最大的问题。” 李欣儿脸色煞白,终于轻轻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你的提点,终于教我明白自己的错处了。师傅,二郎,欣儿终于知道错在何处了,求你们能原谅欣儿,欣儿真心悔过。” 王源默默看着公孙兰,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剩下的事情便只能看公孙兰的态度了。 公孙兰微微叹息一声,轻声道:“就算王源说的对,你能脱身出来么?你如今已经是泥足深陷了。” 李欣儿咬着下唇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能不为父母报仇,可我也绝不想师傅因为我做的事情而不开心,也不想伤害师傅。师傅你指条明路给欣儿,可有两全其美之策,无论再难再苦,欣儿必定遵从。” 公孙兰怔怔良久,轻叹一声道:“我也没有好办法,你为父母报仇的心情我能理解,当年我也曾尝试着刺杀李林甫为你父母报仇,可惜这办法行不通。李林甫手下能人异士颇多,这一点你该很清楚,即便是我出手,也无法得手。否则李林甫作恶多端仇家万千,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活的这般逍遥自在了。” 王源道:“这件事从长计议便是,十二娘你需答应你师傅,今后再不助纣为虐,不要存心替那些人办事,不要为虎作伥便好。你们师徒之间重修于好,这比什么都重要,据我看来,你们师徒应该是对方在世上唯一的牵绊了,有什么能比你师徒和睦更重要的事情呢。” 李欣儿吁了口气点头道:“二郎说的对,师傅,你若能原谅欣儿,欣儿发誓一辈子在你身边陪着你,再也不做让你伤心之事了。欣儿不能没有师傅,这三年来欣儿每次想到师傅都自责不已痛彻心扉,这世上师傅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愿意痛改前非,求得师傅的谅解。” 公孙兰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沉吟半晌,终于叹道:“起来吧。” 李欣儿呆呆道:“师傅原谅欣儿了么?” 王源笑道:“十二娘你傻了么?你师父当然是原谅你了。今夜本来是个难熬的夜晚,但你师徒和好,今夜便是个团圆的大好日子了。” 李欣儿大喜起身,目视公孙兰缓缓走近,公孙兰微微叹了口气,伸出双臂来。李欣儿猛扑到她怀中紧紧搂住,同时大声痛哭起来,公孙兰伸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闭上眼睛,神情释然了许多。 王源微笑看着这师徒相拥的场景,心中也自欢喜;趁着公孙兰闭目的时候大着胆子细看她清丽的面孔,不料公孙兰似乎有所察觉般的睁开眼来,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王源像是做贼被抓了现行一般有些惊慌,但依旧胆大包天的没有避开公孙兰的视线,反倒促狭的挤了挤眼睛。 只一瞬间,王源便从公孙兰眼中看到了愠怒之色,忙干咳一声扭头掩饰道道:“你们师徒先叙话,我得赶紧去洗个澡,这一身都臭了,再不去洗干净怕是要熏死人了。” 厢房内的木桶中果然有一桶温水,旁边的椅子上放着向布巾香胰子和一套干净的衣物,王源脱的光光的跳进去,打了香胰子从头到脚洗了个痛快,将浑身的血腥和泥污洗的干干净净。换上旁边椅子上的干净的男人衣服,只觉得衣服上散发着阵阵清香之气,忽然想起这是公孙兰穿过的衣服,不觉心神有些荡漾,举着袖子大力嗅了几口,这才容光焕发的回到堂屋之中。 堂屋里,师徒二人已经坐在桌子旁,不知何时两人已经都变了模样,李欣儿已经换了女装,画了淡淡的妆容,公孙兰换了套素色长裙披着披肩。师徒二人像是画上下来的仙女,各自有着各自的美丽。 王源走到她们面前,看着两女扬起的姣美面容,心中忍不住想到:“若是能有这两个美女终生为伴住在这梅园之中,给个皇帝换不换呢?” “衣服可还合身么?”公孙兰淡淡问道。 李欣儿看着王源的眼神中掩饰不住的散发着神采,当王源走进来的时候,穿着华贵长袍,披散着半干的长发的样子很是吸引人,修硕的身材高矮相宜,洗的干干净净的面孔白皙俊美,很有一番唇红齿白的俏郎君的风姿。 “多谢了,很合身。倒像是特意为我准备的。”王源笑道。 公孙兰脸色变了变,扭头不语。 “吃些东西吧二郎,我们都没胃口,你吃些糕点点心垫垫肚子罢了。”李欣儿提起壶来给王源斟了杯茶。 王源坐在蒲团上摆手道:“我也没胃口,喝点茶水便好。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人真的是为了我而来的,却居然不是罗衣门的人,这让我很是疑惑。十二娘,若你不累的话,希望你能为我释疑一番。” 烛火摇弋之下,三人围桌而坐,李欣儿替王源斟茶摆好之后,轻声细语道:“二郎,这些人当然并非罗衣门的人,那人在利刃逼身之下说出的话焉有假话?自从那日我离开永安坊之后,我便去见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答应只要你加入罗衣门之后,罗衣门将不再是你的威胁。虽然你尚未答应此事,但在我没有回复他们之前是不会来寻你的晦气的。所以,今晚的事情可以确定和罗衣门无关。” 王源点头道:“我知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说服太子收罗我入罗衣门的,但我相信你此刻所说的每一句话。” 李欣儿低声道:“多谢二郎,刚才那人临死之前的话你也都听到了,他自承是王鉷的手下,那王鉷是李林甫手下的第一走狗,显然今夜之事是李林甫为了对付你而为之。” 王源皱眉道:“这也正是我疑惑的地方,我什么时候得罪了李林甫了?他是朝廷相国,为什么跟我这个无名小卒过意不去?” 李欣儿叹道:“你在梨花诗会上扬名京城,难道竟不知道因此会得罪李林甫并因此招来祸事么?” 王源怔怔看着李欣儿和公孙兰,这师徒二人看着王源的目光中都带着一种可怜之色。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王源皱眉道。 李欣儿道:“二郎,李适之请你参加梨花诗会之前,奴便跟你说过,李适之这个人并不值得依赖,你当时并不信我,一心摆脱窘境而答应了去左相府中。奴当时也没想到你真的是满腹锦绣之才,在梨花诗会上一举夺魁。若是知道你会夺魁,奴定会竭力阻止你参与梨花诗会的。” 王源更是疑惑道:“怎地我能扬名反倒你却要阻止?” 公孙兰轻轻开口道:“因为你若平庸不显便也罢了,一旦你代表李适之一方夺魁,你便得罪了李林甫了,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明白?” 王源点头道:“我明白啊,不过李林甫身为大唐相国难道器量如此狭小?竟会来对付一个诗会上的小小文士么?” 公孙兰冷笑道:“他对付的可不是你这个小小文士,他对付的是李适之而已。” 李欣儿叹道:“二郎,有一些关于梨花诗会的陈年往事我想现在应该让你知道了。在我回到你身边之前,你扬名诗会的消息便已经传遍京城,我便知道要有事发生,所以我特意在罗衣门中将近年来关于梨花诗会的一些罗衣门暗中调查的卷宗翻查了一遍,发现了一些你绝对不愿听到的故事。” 王源瞠目道:“关于梨花诗会的事情你们罗衣门也查?” 李欣儿点头道:“那是因为这些都是一些无头公案,疑点重重但却无人追查下去,而你有可能便是下一个无头公案上的名字了。” 王源大惊道:“快说,快说。” 李欣儿轻声道:“天宝元年,第一届梨花诗会上有一名李适之邀约赴会的吏部官员名叫谢坤的,即席做出了一首咏柳诗。虽然评判之人没有将此诗评为第一,导致李适之一方落败。但事后长安城中普遍认为谢坤的这首诗冠压众人应该取胜。李适之也为此事在各种场合讥笑评判的几名夫子趋炎附势丢了文人气节。” 王源道:“竟有此事?” 李欣儿点头道:“这还罢了,诗会之后,这位谢坤忽然被弹劾丢官,爆出他数件匪夷所思的丑闻。他的那首咏柳诗也被称为是影射他人的癫狂之作,遭到口诛笔伐。让谢坤百口莫辩,名声扫地。那年夏天,谢坤被人发现投入灞桥之下的碧波之中自尽了。” 王源坐起身来,惊道:“竟然死了?” 李欣儿微微点头道:“是的。” 王源皱眉道:“怎会如此?他写的什么诗?” 李欣儿想了想道:“我记得不太清楚,好像其中四句是: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王源默默念诵了几句,轻声道:“这诗句确实有所指,‘倚得东风势便狂’这一句似乎真是影射得势张狂之人。” 李欣儿道:“蹊跷之处不在于这诗的好坏,而是谢坤的死因,我查了罗衣门中存档的文书,得知罗衣门当时对谢坤之死做过暗中的调查,得出的结论是,这谢坤不是自杀,而是被人杀死丢在了灞桥下的河水里。” 王源更是震惊,瞪眼低声道:“被人杀了?” 第六十八章 志向 李欣儿道:“罗衣门保存的文书上记载了对这件事的调查情形:谢坤丢官之后,李适之力挺他,并请他为幕宾,四处为之澄清名誉;最后发现那些丑闻大多是捏造的,是有人刻意的搞臭谢坤。谢坤临死之前并不落魄,相反日子过的还很逍遥,放言说明年梨花诗会将会写首更厉害的诗给予还击。在这种情形下,谢坤绝不会自杀。” 王源骇然道:“谁杀了他?” 李欣儿微微摇头道:“没人知道,因为此案被定为自杀,无人追究背后的缘由。天宝元年时我年纪尚幼,还跟着师傅住在梅园,对此事完全不知情,若非这几日看了罗衣门的卷宗,也根本不知此事内有乾坤。不知道师傅对此事可有印象?” 端坐聆听的公孙兰蹙眉道:“谢坤之死我是听闻的,当年我在宫中时,这谢坤是陛下游园随驾的常客,为人豁达开朗的很,忽然闻听他死了也是很惊讶,只是天宝元年我们刚刚逃出宫中隐居于此,担心行迹暴露,对对外边的事情倒也不太敢过多关注。” 李欣儿道:“谢坤也算是长安名士,师傅也说此人是豁达开朗之人,这样的人怎会自杀而亡?二郎你也该知道这里边是有很大隐情了吧。” 王源呆呆看着李欣儿,他隐约明白了李欣儿话外之意。 李欣儿红唇噏动继续道:“天宝二年,参与梨花诗会的洛阳名士赵青林宅中入贼,被砍七刀而死。天宝三年,长安名士郭群在参与梨花诗会之后家中遭火灾,妻儿均未逃脱,郭群闻噩耗悲伤过度变成疯癫。天宝四年参与梨花诗会的新晋翰林院编修陈维中秋日城外郊游时摔马而死……这几人都是名噪一时的诗才,他们都是应李适之之约参加梨花诗会之后便遭了难。” 王源眼睛瞪得溜圆,额头缓缓渗出一层细汗来,就算再迟钝,也明白了李欣儿要说的潜台词了。 “十二娘的意思是说,所有这些人都是被人谋害的?但凡受李适之之约参与梨花诗会并文采出众之人,事后都会发生意外变故,或家宅遭难,或自己无端丧命?你是不是说这一切都是李林甫命人下的手?” 李欣儿轻轻道:“奴不能断言,但事实恐怕就是如此,稍只要不是瞎子聋子,都能看出这一连串关于梨花诗会参加的名士的惨遇不是巧合。案子虽然了结,但其中疑点难以掩饰。罗衣门的卷宗一般不会记载民间案件,长安城每日都有人死于非命,罗衣门若没件案件都去记载岂非要累死所有的人么?可为何偏偏关于梨花诗会的几件案件都被记载,并着重指出疑点之处?显然是有原因的。” 王源点头道:“我明白了,这几件案子恐怕都是李林甫暗中命人下的手,李林甫这么做是在杀鸡骇猴,告诫所有人不要跟李适之走到一起,更不要在梨花诗会上出风头让李林甫一方难堪。” “二郎,你算是明白过来了,你应该也明白了为何堂堂左相只因在西市上看了你的一首诗便记得你,还专门派人来请你去替他参加梨花诗会这件事了吧。我不信你接受邀约之时心中没有产生过疑问,为何你一个永安坊的坊丁居然会收到当朝左相的垂青。” 王源用力点头道:“是,当时我确实有一种天上掉金元宝的感觉,也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发生。我还以为李适之礼贤下士,不计出声高低唯才是用。现在想来,是我大错特错了。” 李欣儿叹道:“礼贤下士之人自然有,但绝非是李适之,同他参与梨花诗会的官员和名士接连遭受意外,他可曾替他们出头?这么明显的疑点,他可曾在此事上深究?这就说明,他只顾梨花诗会上与李林甫一争短长,却罔顾参与诗会之人的安危,丝毫不加以庇护,此人才是第一等愚蠢自私之人。外表上和李林甫争权,貌似刚正不阿,其实他是个非常胆小的人。也正因如此,即便李林甫如此骄狠专断,朝中支持李适之的人还是非常的少,大多是因为不齿李适之的人品。” 王源呼了一口气,咬牙道:“所以没人愿意站在他这一边参加诗会了,所以他才将眼光从长安名士身上移到民间来,所以他才广撒大网,找一些不明底细的文人表示礼贤下士之意,其实却是将他们推向火坑,却连说都不说一声。而我就是他广撒大网之中的一条鱼儿,我落了网却不自知,还以为是一次机会。” 王源心中充满了愤怒,他完全没想到李适之这个谦谦君子礼贤下士的样子竟然是装出来的,完全罔顾参与诗会之人的安危,欺骗众人参加诗会。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的伪君子。 李欣儿低声安慰道:“二郎消消气,事已至此,你生气也没用。” 王源看着公孙兰道:“那日我来梅园,你曾告诫过我,可惜我刚愎自用没有听你的告诫,现在我终于自食其果了 公孙兰淡淡道:“有所得必有所失,你得到了机会,便不得不承受这样的后果。只是当时我也并不知这些内情,若非今日欣儿说出来,这些事连我也是不知道的。目前的情形不是怨天尤人,而是解决目前的难题,本来或许可以依靠李适之,但现在看来李适之也是靠不住了。” 王源点头道:“说的很是,事情已经如此糟糕,有能糟糕到什么程度?起码现在我知道这些内情,总比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要好的多。放下李适之且不谈,起码他不是我的敌人,目前我还需要与之虚与委蛇,不必和他撕破脸皮。” 公孙兰点头道:“能屈能伸乃大丈夫,暂时隐忍是上策,无需丧气。这世间之事本就有许多让人无可奈何沮丧之极,但那又如何?未必便无解决之道,很多事事在人为。” 王源感激道:“多谢你的安慰,我不是容易丧气之人,大人物又如何?难道便能随意左右我们小人物的命运么?我却不信这个道理。太白说的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太白一介布衣也能藐视权贵,我虽不是太白,但也有一腔热血和不平之气。他们视我为草芥,总有一日我会让他们为今日之行付出代价,会让他们后悔今日这般玩弄于我,我在此立誓。” 王源说这些话时拳头紧握胸膛挺起,身上散发出一股凌厉的气概,公孙兰和李欣儿均觉诧异,却丝毫不觉得王源此话说的太过自信浮夸,反倒有一种坚信此人之言不虚的感觉。 公孙兰微笑道:“说的很对,大不了便‘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日散发弄扁舟。’去,如京城不想逗留,可离开京城远离是非之地,听说南方春至,正好梅园不能再住,或许我师徒二人可以与你同行去南方,天地之大还怕没有容身之处么?” 王源惊讶的看着公孙兰,她刚才说的两句诗正是自己在梨花诗会上的压轴之作,显然公孙兰对自己也极为关注,竟然能随口说出这两句诗来。而且公孙兰的话意之中倒像是邀请自己与之浪荡天涯,看着眼前两张绝世姿容的面孔,想一想若能与她们相伴远离京城是非之地,闯荡天涯,王源心头一阵火热。 然而这火热的心情很快便冷静下来,自己固然可以逃避眼前的一切,但这一辈子恐怕都要过躲躲藏藏的生活了,自己从一千多年前穿越而回,难道便是要毫无建树的过躲躲藏藏的一生么?王源绝不允许自己这么做。 “我不能走,十二娘也不能走,我不能就此逃避,否则我这一辈子将一事无成。十二娘也还要为她的父母报仇,人生总要有个信念坚持前行,若我们都选择放弃,终将有后悔的一天。” 公孙兰轻轻点头道:“没想到你竟有如此刚烈的性格,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看起来你似乎对目前的情形尚未死心,可否告诉我你心中有何应对之策?” 王源吁了口气道:“应对之策倒是没有,但我觉得今日我们能躲过这一劫,又知道了李适之的真面目,这便是天意。况且今日这件事我还有疑问之处,正想和两位探究探究。不过我现在很想喝一口那日公孙大娘给我喝的清酒,却不是酒入愁肠,而是以酒壮行,为即将到来的艰难自救之路壮行。” 第六十九章 意外 (求收藏!) 公孙兰缓缓起身入厢房之中,片刻后出来,手中捧了一小坛清酒来摆在桌上,王源自己动手,给自己满满斟了一大盅端起来一口闷干,只觉一股**的酒线从喉头之下,迅速燃烧全身血液。片刻后脑筋也似乎灵活了起来。 李欣儿问道:“二郎刚才话中有话,有何疑问之处?” 王源放下酒盅道:“照刚才十二娘所言,这些人都是在诗会之后出了意外,以常理而度,就算李林甫恼恨于我,要对我下手剪除,也绝不会这般堂而皇之的追捕,今晚若是他们拿到了我,而我又并无什么罪名,他们若取我性命的话,又岂能不露一丝痕迹?” 公孙兰沉思道:“你这话并非没有道理,看看之前这些人的死因,若非意外所致便是无头公案,大多和李林甫无直接关联,足见李林甫其实也不敢过于明目张胆,所以他应该要等梨花诗会的风头过去才会下手才是。梨花诗会才过去十几日,这便公开动手,有些不寻常。” 李欣儿道:“李林甫这老贼心狠手辣,哪里有什么道义规矩可言?师傅、二郎,你们未免太多疑了些,明摆着是李林甫针对二郎下的手,你们该不会连这个也怀疑吧。” 王源摇头道:“话不能说死,俗话说盗亦有道,李林甫这般地位的人行事虽然狠辣,但绝不会有如此明显的破绽。他只是朝中权臣,上有圣明陛下在朝,朝野中也有众多政敌与之对立,他岂肯留下草菅人命的话柄任人攻击?否则之前那几人的死又何必伪装成意外发生?他大可直接命人击杀便是,对对手的威慑力反倒更为强劲些。” 李欣儿想了想道:“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可这又如何解释呢?” 王源站起身来快步在屋子里走动,披散的半干的长发在身后飘动,整个人都有些神经质一般。公孙兰和李欣儿都诧异的看着王源,李欣儿眉头紧皱,脸上全是关心,好像担心王源此刻的半癫狂状态。 忽然间王源停下了脚步,瞪眼呵呵冷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居然忘了这件事,没想到啊,真的没想到。” 公孙兰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李欣儿见王源笑的有些癫狂,担心的道:“二郎,你没事吧。” 王源咬牙笑道:“我怎会有事,一杯酒下肚我的脑子非常的清醒。我们都忘了一个细节,刚才杀那人之前,那人曾说了一件事,不知你们可还记得。” “何事?”师徒二人同声问道。 “那人临死前说,他是王鉷的手下,二位可还记得么?” “那又如何?王鉷的手下不就是李林甫的手下么?王鉷便是李林甫养的一条疯狗,李林甫命他来对付你难道不是很正常吗?”李欣儿问道。 王源竖起食指摆动道:“非也,王鉷是王鉷,李林甫是李林甫。或许李林甫要做坏事的时候会让王鉷来打头阵,但今晚的事情压根就不是李林甫急着对付我,这定是这个王鉷私自行动。” 师徒二人再次同声问道:“你怎知道?” 当下王源将梨花诗会上得罪陈妙儿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最后道:“诗会上我发现那陈妙儿已经告了我一状,好几次我见王鉷的看着我的眼神很是凶恶,但我没当回事,现在看来这王鉷是等不及要为他的相好的出气了。” 公孙兰仔细想了想道:“倒是能说的通,王鉷此人手段凶狠,睚眦必报,仗着李林甫的庇护行事十分嚣张,若说他为了一己之私对王源下手,倒是很像他的行事风格。据我所知,他若要对一个人下手,决计不会畏畏缩缩,而是会雷厉风行。” 王源笑道:“那就是了,他有对我动手的动机,这是其一。其二刚才杀死的那个人自称是王鉷的手下而非是李林甫的属下,这便是证据;其三,你们听到那人说的细节没有,他说街面上的金吾卫武侯只是协助抓捕,也压根不知道要抓捕之人的身份,这便说明王鉷借武侯之力对付我这件事是没有经过李林甫首肯的。” 公孙兰缓缓站起身来,眉宇间一片恍然之色,点头道:“听你所言我也豁然开朗,这么一来整件事便顺理成章了。那王鉷刻意向金吾卫兵马隐瞒此事,那是因为李林甫根本没打算让王鉷现在就动手对付王源。而王鉷为了公报私仇等之不及,故而私自调动中书所属只归李林甫调配的南衙兵马协助,这本身就是违规之举。这样的行为若是被朝廷得知,会给李林甫招致攻击,所以他不敢公开。” 王源抚掌笑道:“分析的句句在理,事实一定如此。” 公孙兰继续道:“这也能解释,为何在你们消失踪迹之后,进入各坊搜查的人只是王鉷的手下。刚才我还有些疑惑,为何金吾卫兵马不进坊来搜查,而只是在外街设卡堵截。现在想来那是王鉷不想让金吾卫的人知道追捕的是王源,因为一旦入坊搜查,必要告知长相姓名方可搜查,所以他不能这么做,因为他怕金吾卫会将此事禀报李林甫。” 王源鼓掌大赞道:“正是如此,这王鉷可谓费劲心机,却还是没能达到目的,估计他现在正在积极调动手下之人在各坊搜查,却不知真正查到线索的人已经躺在梅树之下了。” 公孙兰微笑道:“王鉷确实是费劲心机,若只是寻常的协助缉拿一名无干人犯,就算李林甫得知他私自调动金吾卫协助,怕也只是睁一眼闭一眼罢了。但抓的是王源则大不同,因为李林甫定要等风头过去才会对王源秘密下手,王鉷这么做是违背了李林甫的本意了。” 王源呵呵一笑,叹道:“现在可有趣了,我成了众矢之的了,本来有个罗衣门要杀我,后来多了个李林甫,现在又有个王鉷急着要我死,我就算有九条命也保不住了。看来今年我犯了太岁,也不知能否过的了这三关。” 公孙兰和李欣儿看着王源,眼神中满是怜悯,本来一个永安坊小小的坊丁,日子虽贫苦但却也安稳,忽然间招来天大的祸事,放在谁身上都接受不了,亏此人还能笑的出来。 王源一屁股坐下,给自己斟满一盅酒,举起一扬道:“两位陪我喝上一杯吧,也不知还有没有对坐饮酒的机会。” 李欣儿默默倒了杯酒要陪王源干一杯,却被公孙兰伸手按住,王源笑道:“公孙前辈不陪我喝,还不让十二娘陪我喝么?也罢,我自己喝了便是,喝醉了便什么都不担心了。” 公孙兰静静道:“刚才你还豪言壮语,怎地现在颓废如斯了,你怕了?” 王源笑道:“我不是怕,只是如此一来,我确实活命的机会不大。” 公孙兰道:“那也未必,眼下除了王鉷急着要杀你,罗衣门和李林甫的威胁倒可忽略。欣儿已经说了,若你答应加入罗衣门,罗衣门这个威胁便可消除。而李林甫显然还想让你活一段时间,而且即便是他动手,也是暗中进行,小心谨慎或许有躲过的机会。所以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王鉷这个人,他若想尽办法除掉你,倒是件棘手之事。” 李欣儿道:“二郎不用怕,我答应了保护你,我定会在你身边,等闲几个人也别想得逞。” 王源笑道:“多谢二位了,可是我绝不想连累他人,我是太岁星高照,可不想你为了我送掉性命。” 李欣儿急道:“我不会离开你的,我发了誓的。而且师傅说的对,罗衣门那边我会担当,你不用担心。” 王源摇头道:“十二娘,我心里都清楚,李适之如此对我,我定不可能在他左相府中久待,罗衣门同意我加入,那是因为我能在李适之身边为罗衣门提供情报,一旦我没有这个身份,罗衣门怎肯收我?况且那个罗衣门我一点也不想加入进去,这件事就此作罢了,让他们都来找我就是,看谁手快能杀了我。” 公孙兰皱眉道:“你是真的无抗争之心,还是在说笑?” 王源道:“我有心但无力。” 公孙兰道:“你刚才可是信誓旦旦将来要给这些人好看的。” 王源微笑道:“你觉得我可以和这些人相抗衡么?” 公孙兰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事在人为之理,你若自己放弃,谁也救不了你。” 王源缓缓斟满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公孙兰面前,自己端起一杯酒道:“公孙前辈明日便要离京了,我这里借花献佛敬你一杯酒,便当是提前送别。” 公孙兰沉吟半晌道:“我决定留在京城了。” 王源诧异道:“不走了吗?梅园已不能住了,今夜也连累你为杀了人,你在京城还能留么?” 公孙兰淡淡道:“我若想留便能留,况且我也受够了那些人的胡作非为,之前我选择视而不见,但现在我却要帮你一把。” 王源惊道:“你要帮我?可怎么帮?” 公孙兰冷然道:“欣儿发了誓要保护你,欣儿也说永远不离开我,两全其美之策便是我们都留在京城。我从不说大话,但那些走狗鼠辈我公孙兰还从未放在眼里。除非你犯了大唐律例,否则有我和欣儿在你身边,谁能暗中动你一根手指头?” 王源惊讶的双目圆睁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公孙兰竟然要留在自己身边保护,这简直是天降大喜,本来王源刚才的情绪低落倒并不全是因为压力巨大,也有部分原因是知道公孙兰明日即将远离,此刻闻此喜讯,心中高兴的几乎要炸裂开来。 李欣儿也惊喜道:“师傅你要和我们一起面对么?那可太好了,有师傅在,那便什么都不怕了。” 公孙兰纤手伸出,端起面前那杯酒,以翠袖遮住口鼻仰头一饮而尽,放下酒盅后,红唇艳艳,面色也变得有些潮红。 “这些年我隐居于此,空有一身技艺,却在此虚度年华。王源说的对,其实我不是出世之人,我见不得人间疾苦,看不惯恃强凌弱。我也不怕告诉你们真相,长安城中这几年的大案几乎都是我所为,永宁坊中安国公府中的窃案是我所为,因为我不忿安国公利用官职之便盘剥匠人工钱;昭国坊魏国公府中的命案也是我所为,我不忿魏国公府六公子逼迫佃户以女抵债,糟蹋良家女子一尸两命,所以我割了六公子的头。还有宣平、敦化等坊中的案子也是我做的,今日索性一并告知你们,那又如何?” 王源和李欣儿呆呆看着公孙兰,嘴巴张的能吞下去一个鸵鸟蛋。 第七十章 舍得 (求收藏) 公孙兰说的这些事情,王源自然是一件也不知道的,但李欣儿却知道每一件都是京城中喧嚣一时的大案。一名飞贼纵横京城国公皇亲权贵之家如无物,既偷盗财物又行凶杀人,气焰嚣张之极。而且每做一案,总会留下一张历数作案缘由的纸片,表明惩戒之意。 这个飞贼让京兆府以及两衙官兵们极为头痛,被劫被杀之人大多为权贵之家的人物,其影响力更是惊人,玄宗惊悉此事也曾下旨责令严查破案,但这飞贼高来高去来去无踪,根本无丝毫的线索。 李欣儿身在的罗衣门中,对这样的事情自然极为关注,李欣儿虽不参与此事的查勘,但作为门中武艺高强之人,不免也遭到问询。但李欣儿的武功显然和这飞贼不能相比,此人出入京城戒备森严的坊间豪宅之中如履平地,这一点李欣儿自认还做不到。 李欣儿也曾经怀疑是师傅公孙兰所为,但她很快排除了这个想法,因为在李欣儿的印象中,师傅公孙兰孤芳自赏遗世独立绝不会去做这些事情。而现在师傅亲口说出自己便是那个人的时候,怎不叫李欣儿惊讶莫名。 “原来……这一切都是师傅所为?这怎么可能?欣儿当真不知说什么好了。”李欣儿喃喃道。 公孙兰肃容道:“大唐天下看似盛世繁华,外人自然看不出端倪,但我在宫中数年,接触权贵豪强众多,却知道这繁华外表之外藏污纳垢污秽不堪。我无法和那些隐士一般归隐钟南山中,来个眼不见为净,凡在我眼皮底下发生的不平之事,我终忍不住去管一管,否则如何对得起上天赋予我的一身本领。” 王源点头道:“道理讲不清,朝廷也不管,冤情无处诉,叫天天不帮,这种情形之下,也许以暴易暴才是最佳选择。世无人道,便替天行道。公孙前辈,虽然我并不十分赞同以暴易暴之举,但我着实佩服你敢于行动,不做麻木不仁之人。” 公孙兰展颜一笑道:“王公子能这么说我很高兴。” 王源笑道:“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但也心有猛虎。弱肉强食之世,若不能抛弃心中胆怯,便只能受人欺凌侮辱了。” 公孙兰点头道:“心有猛虎,说的很有意思,不过却很恰当。” 王源道:“感谢的话我不多说了,有你相助,我的小命怕是不容易丢了。” 李欣儿嘻嘻笑道:“岂止是不容易丢,阎王爷亲自来拿也拿不走了,我和师傅两个在你身边,除非李林甫调动他手下全部高手来杀你,否则他们绝不可能得手。” 公孙兰摇头道:“欣儿,不可掉以轻心,李林甫手下十一名高手非等闲之辈,我只能敌其三五人,一起来杀王源的话,谁也救不了他。只不过他们只是要暗中对王源动手,又怎会兴师动众?此事暂且不谈,现在要考虑今晚之后的事情,王源,你有何打算?” 王源道:“我想天亮之后咱们还是想办法回到左相府中落脚,李适之虽是个伪君子,但左相府暂时还能做我们的落脚之处,之后再好好的想一想该怎么办?至于如何应对王鉷和李林甫,我现在还毫无头绪。” 公孙兰道:“好,便先去李适之府中安顿,之后再做计较,目前也确实没什么好的办法。不过现在才四更天,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咱们赶紧收拾东西,天亮之前还有件事要办。” 王源和李欣儿同问道:“什么事?” 公孙兰微微一笑道:“到时便知。” 三人立刻行动开始收拾东西,王源也跟着帮忙,梅园之中的物事着实不少,公孙兰光是衣服鞋帽便有几十套,再加上什么瑶琴竹笛排箫等一大堆的乐器,外加精致的碗碟茶盅等物,每一样东西在王源看来都是极为精巧花费心思之物,而且看上去这些东西也价值不菲,实在是难以取舍。 公孙兰从厢房中捧着一个小木箱出来,蹙着眉头看着竹席上堆满的小山般的物事道:“这些东西都搬来作甚?” 王源还忙着从屋子里往外拿东西,此刻手中还抓着两个精致的花瓶,闻言道:“这些东西不都要带走么?置办不易。” 公孙兰忍不住笑道:“我这座园子都能舍了去,还在乎这些玩意儿?什么都不用带走,只备几套衣衫便是,其余的都留下。” 王源抹着汗道:“都不要么?可惜的很。” 公孙兰道:“要说可惜,有我这梅园可惜么?这里的一草一物都是我亲手栽种打理,你若有本事便连着这园子一起背在肩头带走。” 王源无语道:“我只是有些心疼罢了,你置办这些东西怕是花了不少钱吧。” 公孙兰微微一笑道:“梅园花了七百贯,这里边的东西也置办了几百贯,整个梅园花了我大概一千多贯吧。钱物倒也罢了,花费的功夫才是最珍贵的。” 王源咂舌道:“说的是,心血最是珍贵,不过钱浪费了也是肉疼,,被我们这么一折腾,你岂非血本无归了。” 公孙兰微笑道:“这笔账记在你身上了,将来你发迹了便要还给我。” 王源正色道:“原该如此,这都是为了我,我王源在此立誓,将来我若发迹了,必会还你一个一模一样的梅园。这些东西也确实带不走了,不过你放心,离开这里之后咱们的吃穿住行还是不愁的,我那里还有不少诗会夺魁后李适之给的的赏钱,够咱们花个一年半载的了。” 李欣儿在一旁无语叹道:“二郎,我师傅倒要花李适之的钱?你根本不知道我师傅多么有钱,京城中有钱人不少,但我师傅可不比他们差。这里的东西和园子对我师傅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王源吓了一跳,看和公孙兰眼神中带着询问之意,公孙兰微微一笑,伸手打开怀中的小木箱箱盖,顿时流光溢彩满屋生辉,差点刺瞎了王源的眼睛。但见那箱子里珠光宝气黄白交替满满一箱子都是金银珠宝之物,顿时呆呆的张大嘴巴 王源虽然对珠宝首饰不太懂,但看着里边温润圆鎏的珠子,流光溢彩的宝石,黄橙橙的金元宝,王源心里明白,在这个铜本位的时代里,这箱子里的东西的价值该是多么的巨大。 李欣儿吃吃笑道:“看傻了吧,里边随便一颗南珠便值百贯,还需要你操心吃饭穿衣的钱?” 王源张大嘴巴咽了口吐沫道:“哪来这么多宝贝?公孙前辈原来才是这京城中的有钱人啊,这么多钱怕是够花几辈子了。是了,做了那么多大案,自然是赚的盆满钵满。” 公孙兰合上箱盖斥道:“莫瞎说,我从那些人家中拿走的钱财可没一文一毫占为己有,都用来救济穷人了,这里边的钱物都是我自己攒下的。” 说罢用布巾将箱子包进包裹,动手开始检拾自己要带走的衣服等物,仔仔细细的包好包裹。 王源满脸的不相信,哪有雁过不拔毛之理,要是自己的话,总是要自己留一部分花销才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还能错了不成? 李欣儿却凑在王源耳边低声道:“二郎你莫不信,我师傅少年时表演剑器舞的场合都是各大王府和国公府,都是巨富之家重金礼聘,一支舞下来赏赐无数。在宫里的时候,陛下隔三岔五的便赏赐钱物下来,那些赏赐的铜钱红绡布匹古玩什么的都被师傅换成了便于携带的珠宝黄金等物。现在你可明白为何我师傅这么有钱了吧。” 王源恍然道:“原来如此,忘了你师父是大唐第一剑器舞大家了,难怪你师父对这里丢下的东西不屑一顾,原来她根本就不在乎。” 三人收拾好了三个大包裹,剩下的大部分东西都堆在地上,虽都是精致之物,但却再也无法带走了;公孙兰取出三件黑色夜行披风来,三人罩在外袍之外,收拾妥当每人背着一个大包裹来到屋外。 公孙兰静静站立,缓缓看着西沉新月余晖之下光线晦暗的梅园,眼神中颇有留恋之色,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伸手将廊下的灯笼扯下,扬手扔进屋内堆放成小山的物事上。灯笼烧了起来,迅速燃着了堆在一起的衣物,火光迅速升腾。 公孙兰回头低声道:“走,往西进慈恩寺,火势一起,必会惊动坊丁,咱们乘乱出坊。” 三人穿越梅园往西疾走,翻越梅园外墙穿越小巷再翻过大慈恩寺的围墙进寺院后山森柏之中,片刻后驻足回望,但见梅园中升腾起一道耀眼红光,黝黑天空之下,火光冲天而起,显然梅园之中的三间房舍也已经着了火,用不了多久,梅园中所有的一切都将付之一炬。 不久后,坊中锣声四起,人声鼎沸,巡夜坊丁看到火势鸣锣报警,左近百姓们也纷纷起身查看,顿时喧闹成做一团慈恩寺的禅房之中也有了动静,僧人们也纷纷起身拿着木桶扫把赶去灭火。 公孙兰低低道:“走吧!” 三人迅速翻越慈恩寺西墙,片刻后来到坊墙之下,不见公孙兰如何作势,只助跑数步便如灵猫一般上了坊墙墙头,但见她伏下身子四下观察片刻,挥手丢下黑色布带来,李欣儿抓着布带轻盈的上了墙头,丝毫不废气力,到了王源便尴尬了,不得不将布带捆在腰间,李欣儿像拉一桶大粪一般将全身僵硬不知借力的王源拉上坊墙顶端。 第七十一章 逃离 (求收藏) 从坊墙上往街外看去,黑漆漆的大街上一片寂静,远处偶尔有举着火把骑在马上的巡街武侯飞驰而过,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大举设卡搜查拦截的场景。 “看来我们的猜测是正确的,王鉷无法彻夜调动金吾卫巡街兵马相助,闹腾了半夜,现在已经全部撤了。”王源低声道。 公孙兰点头细语:“是这样,不过还是要小心,武侯们后半夜虽有些松懈,但也不能大摇大摆。下了坊墙之后一切听我的吩咐,欣儿,若遇到巡街武侯,要立刻动手杀死,免得招来更多的麻烦。” 李欣儿无声点头,双目居高临下警惕的搜寻。 王源感到莫名的紧张,身子也开始发热,只恨自己身无武艺只能成为公孙兰和李欣儿的累赘,若自己也有武功,带着两位武艺高强美貌无双的大美女横行长安,那该是件多么牛逼之事。 可惜yy之梦很快就被现实击碎,公孙兰伸出手臂揽住王源的腰间低声道:“小心了,我带你下去,落地之时要小心,你个子高要蜷起腿来,否则怕是要伤了你的脚。” 王源嗯了一声,只觉腰间一紧,身子如腾云驾雾一般落下地面,待想起要蜷缩双腿,却也慢了一步,一双脚底板在街道上实打实的来了个亲密接触,震得又痛又麻,还发出一声巨响。 王源能感觉到公孙兰看着自己的责怪的目光,羞愧欲死,好在公孙兰很快便将注意力集中到聆听周围动静上去,两女一前一后握着兵刃将王源夹在当中,贴住墙壁朝周围窥伺。因为王源落地这一声响动实在太响,在这样的夜里会很吸引人的注意力。 好在后果并不严重,周围并没有循声而至的武侯兵马,三人略微休整,公孙兰当先带路,三人沿着高大的坊墙墙根下的青石地基迅速往北疾奔。 公孙兰在前方探路,每有巡街兵马将至,公孙兰都会及时打出手势,三人便蜷缩在阴影之中躲避,每遇十字街口武侯亭设立之所,为避免被高悬的风灯和人数众多的士兵发现,公孙兰总是揽住王源的身子疾奔,王源就像是公孙兰手中的巨大洋娃娃一般,脚不沾地掠地而行。不闻公孙兰劳累喘息之声,王源自己倒是满头大汗气喘如牛,那绝不是劳累,而是羞愧所致。 过了数坊之地,王源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往北而行的方向是对的,不过似乎走得过远,已经过了李适之府所在的永乐坊,公孙兰还在往北走。 躲在一家朝外开门的大户人家门口的石狮子旁边歇息的时候,王源低声询问缘由,公孙兰道:“我要去平康坊办一件事,前方不远便是,欣儿你陪着王源在此藏匿等候,半个时辰之内我必回来。” 李欣儿低声道:“师傅做什么去?我们一起去。” 公孙兰摇头道:“多了反是累赘,你留在这里保护王源便是,我一会便回。” 李欣儿无可奈何,看看王源,确实是个累赘,带着他会拖累行动,只得点头答应。公孙兰掏出一方黑色纱巾蒙住头脸,叮嘱几句后纵身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之中,王源和李欣儿两人缩在石狮子底下基座的小小凹槽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 时间过得似乎很是漫长,从这条街上奔驰而过的武侯来回过去了三趟,周围坊间民舍中养着的大公鸡也此起彼伏的叫起来,天色也变得越来越亮堂了,还没见公孙兰回来,王源和李欣儿心中都有些慌了。 李欣儿咬着王源的耳朵道:“二郎你躲好,我去看看,师傅定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你就躲在这里千万不要动。” 王源苦笑道:“天眼看就要亮了,还躲什么?我也一起去。” 李欣儿点头答应,两人从石狮子肚子下边爬出来,正欲往前行去,但见前方朦胧晨光之中一个黑影正迅速本来,李欣儿喜道:“是师傅。” 来者正是公孙兰,她面色平静,身后也并无追赶的官兵,看来一切无碍,却不知为何去了这么久,做了什么事。 三人迅速往东南方的永乐坊移动的途中,王源忍不住发问道:“公孙前辈去平康坊作甚?难道是去了李林甫府中走了一遭?” 公孙兰一笑道:“你不是说要以暴易暴么?我刚才便是去给了王鉷一个警告。” “啊?你去找王鉷了?杀了他么?”王源和李欣儿均吓了一大跳。 “那倒没有,算他运气好,我刚才去厢竹馆找陈妙儿去了,倒是希望王鉷会在那里,可惜他不在。于是我便将陈妙儿拖到大街上.将她吊在了平康坊十字街口的牌楼上。回来的时候被几名武侯发现,我便带他们兜了几个圈子这才赶回来。” “……”王源彻底无语,原来公孙兰是去找陈妙儿晦气去了,这也太孩子气了些,陈妙儿虽然可恨,但没有王鉷她也掀不起风浪,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就为了去教训一下陈妙儿,也不知公孙兰是怎么想的。 李欣儿倒是很兴奋道:“原来是去教训这个贱人去了,师傅做的好,我愿打算过几日来找她,不取她性命,起码也要划花她的脸,教她永远也不能祸害人。没想到师傅倒是想在我头里了,师傅就仅仅将她吊在街口么?没有划花她的脸?” 公孙兰道:“我剃光了她的头发,扒光了她的衣服,在她身上写了几个字,却没弄伤她的脸,毕竟她不是罪魁祸首。这么做也是为昨夜之事警告王鉷,他找王源晦气,我便找陈妙儿晦气,大家礼尚往来。” 王源哭笑不得,对这样的幼稚行为颇为无语,虽然陈妙儿应该教训,但这么做毫无必要,也许是自己无法理解女子的心理,看起来倒像是后世原配对付小三的手段一般,甚是缺少理智,也不知这样的行为为何会是公孙兰做出来的。 给王鉷警告怕是不可能的,更可能的是激怒王鉷对自己更加的痛恨。不过王源倒也不在乎了,反正左右王鉷都不给活路,给个小小的反击倒也不错,起码告诉王鉷自己并不好惹。 …… 天色刚刚透亮,长安城中第一通街鼓敲罢,李适之的左相府东大门台阶上三个人影拾阶而上来到朱红色的大门前。一男两女三人都背着一个大包裹,男子身旁的两名女子都罩着黑色面纱看不清面容,但翠袖罗衫衣着华贵,除了不时朝街上回头观察之外,倒像是一对富家姐妹一般。 王源举步来到府门前,伸手轻轻叩击门环,哐哐哐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很是刺耳,远处几名巡夜当值正赶回武侯铺的士兵皱眉朝这边看,但终于敌不过疲倦,扭头不管。 左相府东大门的四名看门男仆也正到了要交班的时候,正趁着最后一点时间趴在门内的小屋内打盹,被敲门声惊扰了好梦,心中怒气翻腾,四人瞪着睡眠不足的充血的眼睛冲向门后,拉开小门洞开口便骂:“是谁一大早敲门?烦死人了,去去去,还没到开门的时候。” 王源微笑着朝门洞内睁着血红双眼的一张大黑脸拱手道:“兄弟,麻烦开开们,我要进府。” “你谁啊?说进就进?拜访左相也挑个时候吧,一大清早的,左相就算不用参加早朝,也不会这么早见客吧,真是见了鬼了。” 王源忙道:“我是王源,本就是府中之人,我是回府来,可不是来拜见左相。” “王源?”门洞内的大黑脸诧异道:“你……你怎地这么一大早从外边进来?” 王源耐着性子道:“请先开门,我昨日出府办事的,今早方回。” 大黑脸缩回去,就听门内传出话声:“门外那人说他是王源王公子呢,是不是柳管事吩咐要留意的那个王公子?大狗儿,你认识他,你去瞧瞧。” 片刻后另一张眼珠充血的大脸龅牙汉子从门洞之中露出脸来,一眼看到王源的相貌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叫道:“果真是王源王公子,真的是王公子回府了,你们快去禀报柳管事。王公子,您稍候,我这便给您开门。” 王源拱手道:“有劳了。” 门闩哗啦啦的作响,不一会侧门打开,两名仆役开了门出来站在台阶上,一人拱手道:“哎呦喂,王公子,您可算是回来了,昨天听说你出府了,直到晚上夜禁后还没回来,柳管事急的不行,几处大门口都打了招呼,吩咐夜里不准睡觉,要瞪大眼睛盯着外边,防止您半夜回来。您瞧瞧我这双眼睛,红的都跟个兔儿爷眼睛一般了。” 第七十二章 表姐 (这书成绩目前有点让人无语,且看且珍惜吧。) 王源伸手从怀中摸出几十枚大钱塞在他手里道:“抱歉的很,教你们跟着受累了。我可以进去了么?” 那仆役连声道谢,伸手连比划道:“进啊,快请进。” 王源点点头举步进府,身后的公孙兰和李欣儿要跟着进来,不料那仆役赔笑道:“王公子,这两位是你朋友么?按照府中规矩,外人可不能进府。” 王源扭头道:“她们不是外人,一个是我的夫人,一个是我的表姐。” 李欣儿看了一眼公孙兰,见公孙兰眼中含怒,忙伸手挽住公孙兰的手臂,防止她因为王源这没经商量便自认表弟的行为而暴起伤人,公孙兰甩脱她的手咬牙忍了过去。 那仆役道:“原来如此,可是即便如此,她们也不能进啊,须得得到管事的许可才成。” 王源皱眉道:“我没有听错吧,我王源的表姐和内人居然不能进左相府?这是谁下的命令?” 那仆役赔笑道:“不是谁的命令,这是府中的规矩,这是柳管事亲自交代的,十几天前这个规矩便定下了,谁要是犯了,谁就得混蛋。公子体谅小人,不然小人可丢了饭碗了。” 王源皱眉道:“原来如此,那烦你去叫柳管事来,我亲自跟他说不就成了。” 那仆役忙道:“小人也是这么想的,您几位先稍候片刻,小人这便去寻柳管事来。” 仆役连声告罪朝门内的院子里走,猛听台阶下照壁之后有人高声怒斥道:“蠢材,还不让王公子一家进府,怎么办事的,居然将王公子和他的家眷拦在门口,真是岂有此理。赵大狗,你蠢得无可救药了,马上去账上结算工钱,你不适合呆在相府当差了。” 王源闻声朝照壁之侧望去,只见柳熏直的身影急匆匆现身照壁右侧的台阶,满脸焦急快步走来。 仆役赵大狗楞在原地,心惊胆战的看着柳熏直怒气冲冲的脸,满脸的不知所措。柳熏直兀自骂道:“还不滚去卷铺盖么?等着老夫叫人用大棒打出府去么?” 赵大狗面如土色,不知如何是好,王源见状忙笑道:“柳先生何必为难他,他也是按照规矩行事,守规矩的人不应受到责罚,饶了他吧。” 柳熏直本就是做个样子给王源看,闻言便呵斥道:“今日若非王公子替你说话,定不饶你。还不快给王公子磕头道谢?” 那仆役忙朝王源跪下磕头,口中连声道:“赵大狗生了一双狗眼,王公子大人大量饶了小人,小人这里给您道谢了。” 王源含笑拦住他道:“不用客气,这事儿过去了,没你的事了。” 赵大狗千恩万谢的退下,柳熏直这才转头对王源作揖,脸上半是疑惑半是埋怨的道:“二郎啊,你怎地不打个招呼便出府了?你知道么?阖府上下的人都快给急死了,左相昨夜懊恼了一晚上,命府中人手出去找你,担心的了不得。” 王源讶异道:“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又非三岁孩童,还怕被人贩子拐走不成?” 柳熏直跺脚道:“你倒是轻描淡写,昨晚南边几条坊街闹翻了天,武侯们整晚都在街上抓人,我们都担心是你出了事呢。” 王源心中一动,微笑道:“为何武侯抓人,左相和柳先生倒担心起我来了,难道说你们认为我就是武侯们缉拿的对象么?我却不知道我犯了何罪,竟然需要你们替我担心被武侯抓走。” 柳熏直干咳数声,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了,支吾掩饰道:“二郎你想多了,我们是担心那些当兵的不分青红皂白,再说你如今在长安城中名气响亮,我们也担心你被认出来脱不了身。长安城的治安虽好,但是作恶的人也是不少的,无非是担心你的安危罢了。” 王源知道柳熏直是不可能告诉自己真正的原因的,心中暗叹一声,微笑道:“原来如此,教左相和诸位先生费心了。我因数日请求出府,左相都没空给予答复,故而不得不自己出府办些私事。这不,内人去表姐家中盘桓近一月,我若再不去接,岂非让人侧目?知道的说我是无法脱身,不知道的还当我富贵发达忘了糟糠之妻呢,哈哈哈。” 柳熏直恍然大笑道:“原来是因为此事?倒是老朽等疏忽了,早就该替二郎接了家眷来,那么这两位娘子便是二郎的家眷了?” 柳熏直朝站在一旁悄无声息的两名蒙着面纱的女子微笑拱手见礼。 王源微笑点头道:“正是,左边那位是我的内人,这一位是我的……表姐。” 王源看到公孙兰的双眼就像两柄利刃仿佛要将自己切割,不免打了个寒战。 柳熏直朝两女拱手作揖,李欣儿欠身还礼,公孙兰哼了一声却是动也没动。柳熏直略有些尴尬,拿眼看着王源,王源俯身在他耳边道:“我这个表姐有点不高兴,刚才被拒之门外,天气又冷,故而心情不佳。” 柳熏直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王源笑道:“柳先生,可否容我带着她们先去住处安顿?现在辰时未到,你又说左相彻夜未眠,我这时候去打搅不太好,莫若稍后等左相休息好了,我再去告罪吧。” 柳熏直忙道:“好好,二郎先去安顿。左相那里我去禀报一声,让他安心。话说左相也是刚刚才睡下,此刻确实也不便打搅他休息。本来左相昨夜确实有些恼怒,但现在二郎无恙归来,又是为了接家眷而出府,相信左相不会怪罪的。说起来这都是我们的过错,早就该替二郎接来家眷。” 王源不愿听他虚情假意的啰嗦,微笑拱拱手带着李欣儿公孙兰两人径自前往自己的住处安顿。 柳熏直站在门内台阶上看着王源等人的身影离去之后,这才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伸手招呼两名看门的奴仆过来低声问道:“王公子来时后面可跟有可疑之人?” “没……没见到。”刚才都在打瞌睡,自然是没见到什么可疑人了。 柳熏直点点头道:“你二人去京兆府找梁思归梁管事,告诉他带着人回府吧,不用在京兆府大堂守着了,就说王公子已然安全回府了。” 两名仆役忙答应了出府门而去,柳熏直松了口气。站在空旷的院子心中寻思:“昨晚动静那么大,难道竟然不是为了他?这不可能啊,打听的明明白白的,确实金吾卫是守住了左近周围几坊之地的路口,不是奉了李林甫的命令又是谁的?居然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倒也是运气忒好。罢了,我也不要胡思乱想了,去禀报左相,一切由左相定夺便是,总而言之,能回来便是福大命大,总是好事一件。” …… 回到左相府西侧自己的宅院中,王源总算是松了一口长气,暂时无需担心其他,三人从昨夜折腾到现在,几乎都没合过眼,三人都很疲惫。王源本想坐等时间去拜见李适之解释一番,但心中现在对李适之很是厌恶,根本不想主动见他,决定从现在起,若李适之不主动叫自己去见他,自己便一直装傻,免得听他满口虚假之辞倒了胃口。 住处的婢女青豆儿已经不见了踪迹,估计是没能完成‘伺候’王源的政治任务之后,便被调离了岗位。她本就不是干粗活的真正使女,王源又对她没兴趣,留在这里也是没什么用处。所以青豆儿换成了两个老的咬不动的老蚕豆,屋子里多了两个五十多岁的伺候婆子。 虽然是两个老婆子,但做事倒还伶俐的很,看得出来是经过挑选的两个下人,三人回来之后,两名婆子不待吩咐便一个煮粥烧水,一个铺床打扫。待三人开始吃热腾腾的粥饭之时,两处房中的床铺也都整理好了。 热乎乎的粥饭喝下肚子甚是舒坦,王源喝的十分香甜,偶尔一抬头却发现公孙兰正瞪视着自己,于是笑问道:“怎么不吃?不合胃口么?” 公孙兰冷声道:“你刚才说我是你何人?” 王源咂嘴道:“别在意这些细节,只是掩藏身份罢了,难道我要说你是大唐第一剑器舞,天下人闻之如雷贯耳的公孙大娘么?” 公孙兰啐道:“油嘴滑舌,你是欣儿的夫君,我便是你的长辈,你这般掩饰,岂非乱了辈分?” 王源道:“你叫欣儿说,以你的面貌,看上去不过年长我们几岁,叫姐姐更为贴切。以我心中对你的敬仰,叫你婆婆也是可以的,但那样一来,反倒让人觉得怀疑。” 李欣儿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将一口热粥喷的到处都是。公孙兰横眉冷对王源半晌,终于无可奈何道:“还以为你是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说出来的都是歪理。” 王源指指两名在院子里忙碌的婆子道:“这些事就不要纠结了,免得被她们察觉,这些人都是李适之的人,焉知不是眼线?再说我已经说了你是我表姐了,难道再改口么?” 公孙兰冷哼一声,不再搭理他。 王源兀自交代李欣儿道:“十二娘要记着,你人前要叫姐姐,不要叫漏了嘴叫成师傅了,否则岂不穿帮了。” 李欣儿更是乐的不行,对着公孙兰一句姐姐尚未出口,便被公孙兰满脸的怒气给吓了回去。 王源心中暗自得意,虽不知公孙兰的具体岁数,但明显不是很大,天天叫着前辈前辈的实在是吃亏,现在终于将这辈分强行拉下来了,今后自己便可以名正言顺的跟公孙兰姐弟相称了,心理上得到了小小满足。 “一夜未合眼,咱们还是各自去休息一会为好,我先去睡一会,也许一会儿李适之便要找我说话,我要养点精神应付他。十二娘……表……姐……你们也该去睡一觉,这是自己家,咱们都是自己人,家中常礼,也不必多客套,咱们各自自便吧。” 第七十三章 访客 (二合一大章节,今日就这一更了。) 王源打着啊欠起身来,揉着酸痛的臂膀往屋里走,回到自己屋里,简单的脱了外衣往床上一倒,此刻心神放松,又吃了热粥,倦意上涌,很快便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王源醒了过来,身上懒洋洋的舒服的很。看窗外阳光透过窗棱照射进来几缕光线,更将几树树影投在房内地上,一切显得静谧而安详。看角度,应该是中午时分,这一觉也没睡多少时间。 不过好的睡眠无需时间长短,王源张开手脚伸了个舒服的大大的懒腰,却忽然间弹簧般的坐起身子来,直直的朝床里一边看去,只见一个蠕动着的身体也正慢慢醒来,满头纷乱青丝之下,一张睡眼惺忪的俏脸正抬头朝自己看。 “你踹我作甚?”李欣儿不满的嘟囔道。 “你睡在我床上作甚?”王源惊讶道。 李欣儿缓缓起身,撩了撩头上的乱发道:“我不和你睡又睡在何处?” “你可以跟你师父睡一起啊,怎么跑到我的床上来了。” “笑话,我和你是夫妻,不睡在一起难道让人发现我们是假夫妻么?再说了我师傅从不和别人同睡,我小时候跟着她学艺的时候也都会各自单独睡的。” 王源揉揉眉头道:“我倒忘了这一节了,你我现在是夫妻,自然是要睡在一起,我倒是忘了这茬了,幸亏你知道。” 李欣儿冷笑道:“倒像是你占了我的便宜,刚才把人一顿训斥,你以为我愿意跟你同床么,传出去今后我真的嫁不了人了。” 王源赔笑道:“罢了罢了,我的错好了么?我刚才也是困得慌,否则该打个地铺的才是。” 李欣儿默然,见王源要起身的样子,忙道:“你要起来了么?我帮你结好发髻吧。” 此言正合王源之意,于是立刻下床拿了梳子坐在床沿上,李欣儿接过梳子轻轻帮王源梳头。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明晃晃的春阳从窗棱中照进来,暖黄的光线中有许多细小的颗粒在跳舞,王源静静的看着那些光,耳边听着梳子刷刷滤过头发的声响,还有李欣儿微微的喘息声以及她身上飘来的淡淡香味,心中像是被鹅毛轻轻撩拨起来,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二郎。”李欣儿的声音轻轻传来。 “嗯。”王源迷迷糊糊的答道。 “你现在还恨我么?”李欣儿道。 “不恨了,没什么好恨的,都是天意。”王源道。 李欣儿沉默不语,手掌从头发上轻抚而下,慢慢落到王源的脖子上,抖了一抖,轻轻的揉动起来。 “也许就是天意,奴十分感谢你救了我,也感谢你帮我回到师傅身边,虽然现在危机重重,但我的誓言不会变,我会竭尽全力保护你,你要信我。” 王源回转身子,李欣儿美丽的面孔上一片至诚,王源心中感动,缓缓点头道:“我信你,真的信你。” 李欣儿微微点头道:“二郎,你知道我有多久没有享受过家的感觉了么?那日与你虽然是假成亲,但我心头曾想,若是我真的有个丈夫,有个家的话,那该多好。这么多年,我天天担惊受怕,无一日能安稳熟睡,但现在我好开心,和你和师傅在一起,我开心的要死。” 李欣儿眼中湿润,似乎要落下泪来,王源缓缓伸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明白你的感觉。” 李欣儿猛扑过来,双臂紧紧搂住王源,泪水瞬间将王源的脖颈之中弄的湿哒哒黏糊糊。王源心中升腾起怜爱之情,用衣袖帮她擦泪,只见一对湿润的红唇就在眼前,脑子一热俯身下去,李欣儿宛然而就,四片嘴唇眼看就要黏在一起,猛听得外边有人一声叫喊:“王公子,左相有请。” …… 内宅小花厅中,李适之穿着宽大的便服坐在一张椅子上,他的眼圈有些发黑,面容有些憔悴。旁边柳熏直和梁思归静静的站着,眼睛看着小厅外的阳光,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王源的身影出现在小厅门口,柳熏直眼睛一亮,俯身在低头喝茶的李适之耳边轻声道:“左相,王源到了。” 李适之哼了一声,竟然看也没看一样,低着头继续喝茶。王源脸上带着微笑,不动声色的上前拱手行礼。 “左相好,王源有礼了。” 李适之放下茶盅,慢慢抬起头来,双目灼灼看着王源道:“王源你来了啊,坐吧。” 王源躬身道:“不敢。” 李适之嘴角露出一丝嘲笑,缓缓点头道:“那你便站着说话吧,老夫正好有事要问你,听说昨日你出府接夫人和家眷去了?” 王源平静道:“是的,事前没有知会一声,教左相和诸位担心了,告罪告罪。” 李适之言语冷淡道:“本来倒也没什么,你接家眷进府也是应该的,但是你不觉得出府之前应该禀告老夫一声么?” 王源笑道:“我是想禀告左相应允,可是左相这几日不是忙的很么?我一想,这么小的私事,也不必麻烦左相了,所以便自己抽空出府了。” 李适之皱眉道:“我让熏直传话与你,但凡出入府外都要经过我的允许,难道熏直没传达老夫的话给你听?” 王源皱眉诧异道:“柳先生确实说了,不过我却以为是说笑的,难道左相是说我的一举一动都要得到左相您的准许么?” 李适之盯着王源的眼睛道:“你觉得不需要么?你如今虽在长安大名鼎鼎,但你可莫忘了,你是我左相府的幕宾,本相是否有权知道你的行踪?” 王源脸色阴沉了下来,站在一旁的柳熏直和梁思归顿时紧张起来,生恐王源说出什么不当之语,看得出来王源并不认为私自出府是一件不合规矩的事情,当然前提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处在危险境地之中。 “左相,我明白您的意思,常言道:端人碗受人管,我既然是左相府中的幕宾,左相自然有权知道我的行踪。但有一件事我要跟左相说清楚,我非您府中的奴仆,我的行至是自由的,在下不明白的事,左相为何会因为这一件小事而责备我,是否背后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呢?” 李适之脸色愠怒,王源这明显是在套自己的话,难道他已经知道了些什么风言风语?另外王源的态度也极不尊敬,不提自己提携之恩,却将两人之间的关系归结为纯粹的雇佣关系,这是有意疏远之意。 “王源,老夫并不是因为你私自出府之事斥责你,老夫是为你好;像你这种从坊间上来的人,身上缺少约束,不太理会规矩;在市井之间固然没什么,但现在你既扬名长安,老夫又将要把你举荐给朝廷,再没有分寸规矩那可就不成了。故而我是斥责你不守老夫定下的规矩,将来你入朝为官,更有许多规矩要遵守,连老夫这里的规矩你都不愿意守,将来如何守朝廷得规矩?” 王源暗暗佩服李适之是真能瞎掰,瞬间将这件事变成了为自己着想,倒是一片苦口婆心了。 王源明白,李适之是铁定不会告诉自己实话了,但现在自己还没打算跟他翻脸,索性就坡下驴拱手道:“在下不知左相一片苦心,真是该死,请左相责罚,在下定无怨言。” 李适之见王源服软,脸色稍微好了一些,叹了口气道:“王源,你需知道,不是老夫规矩多,而是你是我栽培出来的人,老夫对你寄予厚望。老夫不希望你将来被人诟病,故而老夫要训练你将来在官场上的言行,告诉你有些规矩必须要遵守。况且,不论将来你官居何职,总归是老夫左相府的人,不仅是现在,将来我们之间也需时刻保持一致,相互之间也要有呼应,而非我行我素。明白了么?” 王源暗叹一声,点头道:“在下明白了,只是多次求见左相未果,心中焦急,故而没有遵照左相之言,恕罪恕罪。” 李适之缓缓点头道:“罢了,此事过去了,我没见你,是因为最近朝中又起波澜,我实在是没什么空闲。李林甫这老东西不给我喘一口气的机会,我哪里有精力去见你,管你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王源,你安分的在府里呆着,老夫答应你的事情必会兑现,待老夫处理好最近的事情之后,便会竭力举荐你参与今年的选科。有了老夫的举荐,再加上你如今的名气,科举必中。” 王源道:“多谢左相提携之恩。” 李适之心情好了很多,起身来拍拍王源的肩膀道:“王源啊,最长安城中你也算是名声大振,本相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聊聊,你要知道‘成名难,污名易。’,当今长安城,多少人奋斗争先,便是要成为上流之人,但一旦他们达到目的便会得意忘形,却不知一件小事便足以跌下云端,沦为笑谈。特别是想你这种出身市井之中的少年,最容易犯下错误,迷失方向,这正是本相所担忧的一点。” 王源道:“多谢左相告诫,在下必引以为戒,将这些金玉良言记在心里。” 李适之点头道:“你能这么说,老夫很是欣慰,你虽然满腹经纶,但你毕竟是民间出道,不知仕途坎坷官道崎岖,你得意之时,很多人来与你结交,巴结于你,于同你称兄道弟共叙伯仲,但又有几人发自真心?似你这般心思单纯之人,很容易便沦为他人的工具。老夫是怕你迷惑其中,不懂人心险恶啊。” 王源微笑道:“左相对在下一片至诚,王源万分感谢。王源会记住左相的告诫的。” 李适之微笑道:“很好,你能理解到老夫的苦心便好。老夫本打算晚间再见你,刚才听说你们都在休息,老夫也不想打搅你。但是有个访客非要见你,从晌午时一直呆在府中不肯离去,老夫也是无可奈何,所以不得不叫你来见一见他。” 王源有些诧异,谁敢赖在左相府不走,李适之居然也无可奈何,这个要见自己的人定然来头不小。 “让你见此人之前,老夫只告诉你一句话,此人你不要得罪他,但他的话你一句也不要信。长安城中,你只能信老夫一人,此人就算和你说的天花乱坠你也不要信他,记住了么?” 王源心中好奇心更甚,看来李适之很担心自己和这个人见面,故而前面才铺垫了那么多话,便是要自己不要信此人的话,这个人是谁,让李适之如此紧张?甚至都不敢拒绝他。 “左相放心吧,我记住了。”王源掩饰的很好,语气淡淡,似乎毫无兴趣。 李适之看着王源的眼睛道:“好,记住我的话,熏直带王源去前厅见客吧。” 柳熏直躬身答应,低声伸手道:“二郎,跟我来。” 王源行礼告退,快步跟在柳熏直身后直奔前大厅而来,路上柳熏直低声告诫道:“二郎,跟来人说话时间不要长,三言两句便罢,不要与之深谈,否则左相会不高兴的。” 王源皱眉道:“谁要见我?如此不愿我见此人,打发他走便是,我也好回去补个觉去。” 柳熏直咂嘴道:“能打发走还用你说?莫说了,你去见了便知,你也是认识的。” 左相府前厅中确实坐着一个人,王源进来的时候这个人正对着左相府前厅中伺候茶水的婢女行为有些不雅,用手指头勾着那婢女的下巴,嘴里也不知说了什么话,惹得那婢女满脸通红的扭捏不已。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那正背对王源调戏那婢女的魁梧男子回过身来,见到王源之后拱手大声笑道:“王公子,可见到你了,某家这边有礼了。” 王源看那人的脸,一张黑黝黝的大脸,浓眉大眼,大鼻子阔口,相貌堂堂。果然如柳熏直所言,此人自己确实认识,梨花诗会上见过一面,这个人是杨钊,未来的杨国忠。 王源确实非常非常的惊讶,那日明明看到杨钊是跟李林甫混在一起的,按理说绝无可能出现在左相李适之的府中,而且还一幅自在逍遥的样子,刚才还肆无忌惮的调戏李适之家的婢女,这事儿可奇怪的很。 刚才李适之的态度明显是不想让杨钊见自己,却又不得不让自己来见,这又是什么缘故?按理说既然是政敌,李适之该对他不假以辞色才是,这一切当真是难以索解。 “这一位是杨度支郎,王源,前来见礼。”柳熏直介绍道。 王源拱手行礼,杨钊哈哈笑道:“还用介绍么?咱们诗会上见过面,除非你不认识我杨钊,我杨钊可是认识大名鼎鼎的王源王公子,长安城中如今名气正响的公子哥儿。” 王源微笑道:“在下也认识杨度支,杨度支在长安城的名气也是很响的。” 杨钊指着王源哈哈笑道:“是么?我怎么不知道我在长安城有名气?” 王源笑道:“那是杨度支自己不在意罢了,不信的话度支郎可派人去大街上问问,看看长安城有几个不知道你杨度支郎的大名?” 杨钊笑声不绝,点着王源道:“果然是个妙人,难怪能出人头地。不枉我在这里腆脸赖着不走等着见你。李左相将你捂的严严实实的,若不是我杨钊来,怕是谁也见不到呢。” 柳熏直淡淡道:“哪有此事?我家左相怎会如此?” 杨钊转头看着柳熏直道:“柳管事你站在这里作甚?我和王源说几句话而已,便不劳烦你相陪了。去告诉李左相,我不会对王源怎么样的,只是和他闲聊几句罢了,你又何必在一旁虎视眈眈的。” 柳熏直脸上有些愠怒,虽然李适之确实交代自己要全程在座陪同,防止杨钊说些不该说的话来影响王源,但柳熏直可受不得杨钊的直言直语,再说他可没有李适之那般疑神疑鬼。当下哈哈一笑,抱拳告辞退下。 待堂上只剩杨钊和王源两人的时候,杨钊嘿嘿笑道:“王公子,你肯定奇怪今日我为什么出现在李适之府中,为何要等着见你。” 王源点头道:“确实有些惊讶,虽然我对朝中的事情弄不太懂,但我也是知道一些的;而且以度支郎的身份要见我这个区区草民,我也是不太明白,但不知有何缘由。” 杨钊嘿嘿一笑道:“区区草民么?你也不必自谦啊,你现在可不是什么区区草民啊,我今日来,一则是奉了他人的请求前来请你参与一次聚会,二来我本人确实有些心里的话想跟你说一说。” 王源欲问详情,但见杨钊忽然收起笑容凑近王源耳边压低声音道:“这里不适合说话,你家左相怕是上下左右都安了耳朵在这花厅里,我知道你觉得突兀,所以我想约你明日醉仙楼上小酌,好好的畅谈一番,你自会明白了。” 王源愣了半晌道:“恐怕我不能从命,此事怕是要禀报左相经过他的准许。” 杨钊摊手低笑道:“我知道你心中满是怀疑,生恐我有什么对你不利的计划,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杨钊对你并无半分恶意。你若想告诉李适之也随你,你想对李适之表示忠心我也理解,但李适之是否是你该忠心的对象,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王源一惊道:“杨度支此言何意?” 杨钊低声冷笑道:“多的我也不说,我只跟你说一句。昨晚有人差点送了性命是也不是?今晨平康坊的陈妙儿被人吊在街口牌楼上不知和昨晚之事是否相关?有个人为此暴跳如雷发誓要将某人碎尸万段,不知你对这些事是否感兴趣。” 王源惊的全身起鸡皮疙瘩,惊骇的看着杨钊。 杨钊微笑拍拍王源的肩膀道:“莫要害怕,我说了我没有恶意,非但没有恶意,我还是善意。我有办法助你渡过难关,只要你敢来,我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当然你若认为我要摆鸿门宴的话,便当我现在的话没说过,我也不会怪你。其实,你的命早就不是你的了,即便你躲在左相府中,也是挽救不了你的性命的。有些人的手段你无法想象,他若要杀你,便是掘地三尺也能找到机会的。” 王源呆呆的看着杨钊,只见杨钊满脸笑意,看着王源微微点头。这番话看上去似乎是威胁,但其实王源并不觉得杨钊是来威胁自己的,相反倒像是真的来给自己指出一条明路的。昨夜今晨的事情他全部知道内情,显然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处在困境之中,此时突然来访的时机也是特意选择好的。 王源不知道如何回答,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杨钊,自己和杨钊可没半分的瓜葛,也不知道杨钊这么做的用意何在。 “明日午时,醉仙楼等你,不见不散。”杨钊悄声低语,不再等待王源的回答,长身而起,哈哈大声笑道:“见了王公子我也算是满足了心愿了,这便告辞了,免得惹人厌烦。柳管事,柳管事,烦请告知左相,说我走了,不去向他告辞了。” 柳熏直一直没有走远,躲在后门处偷听,闻言忙从后门进来,只见到杨钊阔步出门去的背影。柳熏直惊讶于杨钊和王源见面的短暂,从头到尾自己只听到了几声大笑,其余的什么都没听见,待会如何回复左相倒是件头疼之事。 第七十四章 对策 王源无视柳熏直询问的企图,满腹疑窦的回到住处;天一已过午,院子里满地阳光明媚耀眼,李欣儿和公孙兰都不在院子里,门廊上两名伺候的婆子正晒着太阳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 见王源进了院子,两名婆子忙起身恭敬万福,王源问道:“我夫人和表姐呢?还在睡么?” 一名婆子忙赔笑道:“没有呢,都在厢房用饭呢,不准我们在旁边伺候着,老身二人便只好站在门口了。” 王源点头道:“辛苦两位了,午后无事,两位可自便,这里确实不需要劳烦两位了,。” 另一名婆子忙道:“不成啊,老奴两个是奉命来伺候公子一家的,要是走了,管事巡视不见是要骂老奴的,再说等你们吃完了饭,我们还要收拾碗筷,待会还要烧茶什么的……” 王源摆手打断道:“无妨,这些事我们自己会做的,两位老人家只管歇息去,若是怕管事的说,大可找个僻静处晒晒太阳,到了晚饭的时候再来便好。管事的若问的话,我会替两位遮掩的。” 一名婆子喜道:“公子既这么说了,我两个便偷会懒去了,赵九家的,咱们走吧,莫打搅公子一家说话。” 另一名婆子也点头道:“甚好,伺候王公子一家的活计甚是轻巧,不像是伺候那些脾气大事儿多的人。不过公子,管事的来问,你可要替我二位遮掩些。” 王源点头笑道:“那是自然,我就说你们按我的吩咐替我办事去了。” 两名婆子告罪下了门廊,相互嘀嘀咕咕的出了院子,王源一直看着她们消失在院门外,这才松了口气。之所以让这两个婆子离开,是因为王源担心着两个婆子也是李适之安排在身旁探听消息的,虽然看起来不像,但王源却知道一切皆有可能。特别是现在,公孙兰和李欣儿住在这里,更是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马脚。 况且刚才和李适之的一番话,王源也明白李适之对自己肯定也是不放心的,虽貌似礼遇,难保不会暗中盯着自己。 王源进了堂屋,听到东厢房中传来轻轻的说话声,王源来到门帘前低声问道:“二位,我可以进来么?” 李欣儿的声音传来:“二郎进来吧,怎么这么客气了。” 王源掀帘而入,只见小几上摆着几碗饭菜,李欣儿和公孙兰正跪坐蒲团上端着小碗吃饭。李欣儿道:“二郎吃了没?” 王源肚子也咕咕的叫,一屁股坐在蒲团上道:“哪有吃过,二位赏我两口吃。” 李欣儿忙起身拿了碗筷给王源盛饭,口中道:“我和师傅原以为李适之请你去说话,必是要留下你用饭的,没想到就这么打发回来了。” 王源叹道:“今非昔比啦,训斥了我一顿,说我不守他府中的规矩,没责罚我便是好事了,还留我用饭?那是别想啦。” 李欣儿递过饭碗来,王源接了埋头便吃,那边公孙兰吃了半碗饭放下筷子问道:“你刚才在门口跟伺候的婆子说了什么?” 王源吃了口菜道:“打发她们离开了,我们好说话方便,她们在旁边总是不安心。” 李欣儿笑道:“二郎有做暗探的潜质啊,这般的小心翼翼,心思细的很,在我们罗衣门中,第一重要的便是小心谨慎不露破绽。” 王源摇头道:“我是不得不防,之前我是糊里糊涂的倒也罢了,现在知道身处如此险恶境地,我还怎能不小心。” 李欣儿笑道:“可惜她们两个并不是什么暗探,只是寻常伺候人的婆子罢了,在你之前我已经试探过她们了,她们什么都不懂。” 王源点头道:“那是最好,我只是加着小心罢了。因为我待会要告诉你们的事情这府里任何一个人也不能听到,出了件不可思议之事了。” 公孙兰闻听王源之言诧异抬头看来,李欣儿也放下碗筷低声道:“发生什么事了?正要问李适之有何反应呢,快说给我们听。” 王源快速将碗中的饭食扒拉光,喝了几口汤水起身道:“咱们去院子里说话,外边阳光很好。” 公孙兰道:“这里不是一样么?你还怕隔墙有耳?” 王源道:“那倒不是,外边春阳灿烂,咱们边给花坛翻土边说话,也显得自然些。我相信李适之定暗中命人窥伺我们的行为,要表现的以此为家,长住于此,方可释疑。” 公孙兰和李欣儿无言对视,倒也并不反驳,三人来到门廊下,王寻了三把花锄扛在肩上,带着公孙兰和李欣儿来到花坛边,一人手中塞了一柄,弯腰开始撅起花坛上的土来。 新土翻起之后泛起泥土的清香,颜色变得深褐,王源干的很仔细,一锄锄毫不马虎,李欣儿和公孙兰见王源干的认真,也动起手来。 王源道:“二月正是种花时节,若是真能种下花籽,到了夏天,这院子里满园花卉姹紫嫣红那该多美。那柳熏直说李太白住在这里的时候满园鲜花,故而才在月明之夜写下了‘花间一壶酒,独斟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佳句。也不知他是不是骗我的。” 公孙兰讶异道:“你是说这栋屋子李白住过?” 王源道:“是啊,李适之说他请太白来左相府小住,特意辟了这宅院给太白独居。太白离去后一直空着,直到我搬进府里,才给我住了。” 公孙兰微微点头道:“这李适之表面文章做得倒是不错,这是暗示你在他心目中和李太白同等重要呢。” 王源笑道:“我有自知之明,可不会真的认为自己能和太白比。” 公孙兰轻语道:“那也未必,我看好你。” 王源心中一热,正要说话,单听李欣儿皱眉道:“你不是有话要说么?在这闲聊作甚?” 王源苦笑道:“这么急干嘛,难得放松一会,聊聊无干之事,却被你给搅和了。” 公孙兰道:“快说吧,我也想赶紧知道呢。” 王源放下锄头坐在花坛边的青石上,纠了一根枯草在手里玩弄,皱眉道:“刚才李适之叫我去说了一些话,他差点说漏了嘴,显然昨夜我们被追捕的事情他是知道的。” 李欣儿点头道:“当然他是心知肚明的,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你们翻脸了么?” 王源摇头道:“没有,他斥责我私自出府,但我并未和他翻脸,因为还没到翻脸的时候,此时我们还需要跟他虚与委蛇一番,看看能否利用他为我做些事情。” 李欣儿点头道:“是,目前不能和他翻脸,若你一旦离开左相府,太子那边一时也不好交代,你且在李适之身边,对罗衣门才有价值,罗衣门才不会来对付你。” 王源叹息道:“这件事真是棘手,我却又不能老是装的若无其事,此事且不谈,你们可知道今日我去见李适之时同时又见到了另外一个人,这才是让我最紧张的地方,所以我才这么小心。你们知道我见到了谁了么?” 公孙兰荷锄而立,看着王源皱眉道:“你为何老是卖关子,要说话干干脆脆的说,猜来猜去好有意思么? 王源笑道:“你这训人的样子倒是真有些表姐的派头,我真的有个表姐,训起我来毫不留情。” 王源说的是后世的一个表姐,读书读到博士后,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即便王源是大学讲师的地位,到了那位表姐嘴里也是个渣渣,训起王源来毫不留情。 公孙兰双眉一挑,面现愠怒之色,李欣儿咯咯捂嘴偷笑,不知为何,王源跨着辈分叫公孙兰表姐这件事让李欣儿觉得很是好笑,具体好笑在什么地方,却又说不出来。 “罢了罢了,我直接说了,你们怎么也没想到,我见到的这个人竟然是度支郎杨钊,他特意来左相府便是为了见我。李适之似乎并不愿意让他接近我,但好像他也无法拒绝。”王源道。 “杨钊?” “贵妃的堂兄杨钊?” 公孙兰和李欣儿都惊讶出声,王源本打算介绍介绍这位杨钊是何许人也,但他忽然发现没这个必要了。 李欣儿皱眉道:“杨钊找你作甚?此人是李林甫竭力拉拢的一个人,可以说也是李林甫手下的一员,又怎么会出现在李适之的府中,难道他不知道避嫌么?” 公孙兰微微摇头道:“这不是重点,李林甫固然是竭力拉拢杨钊,不过那是为了讨好杨家姐妹,焉知李适之没有拉拢他?以杨钊目前的身份,该是李适之和李林甫都想拉拢的对象才是,他到底倾向于谁尚无法定论。但奇怪的是,王源的意思是杨钊特意来见王源,这便有些蹊跷了。王源,他见你说了什么?” 王源道:“他言语之中暗示李适之并不可靠,而且他暗示我知道昨夜王鉷对付我们的一切细节,包括今晨陈妙儿被吊在平康坊牌楼上的事情。岂不是说他对所有的事情都了然于胸?这才是让我觉得可怕的地方。” 公孙兰和李欣儿讶然对视,均感觉事情似乎有些麻烦了。 第七十五章 底细 “他邀请我明日去醉仙楼详谈,还说他并无恶意,而是要帮我脱困,我没敢答复他,特地回来跟你们商议。看起来这杨钊的本事不小,这么快便知道内情了。”王源低声道。 公孙兰蹙眉沉思良久,轻声问道:“王源,你对此事是什么看法,毕竟你亲身和杨钊说了话,从他的言谈语气之中是否能感觉到什么?” 王源挠头道:“我毫无头绪,他邀我去醉仙楼一谈,话意之中似乎是要帮我解决麻烦,不过焉知他的用意如何?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 李欣儿骇然道:“会不会是杨钊故意以帮你脱困作为诱饵,引诱你明日去醉仙楼赴宴,然后对你不利?也许是昨夜没有得手,那王鉷一计未成又来一计,于是邀杨钊替他设个圈套诱你出左相府?二郎,明日醉仙楼你可不能去。” 王源点头道:“我也无法排除这个可能,但若真帮王鉷的忙诱我现身,倒也不是完全的说不过去,毕竟他和李林甫走的很近,若是替王鉷帮忙,也说的通。” 公孙兰缓缓摇头道:“你们都错了,据我看来,杨钊绝不会这么做。” 王源道:“何以见得?王鉷若是真的找杨钊帮忙,杨钊会不同意么?” 公孙兰摇头道:“据我所知,王鉷此人为人刻薄阴险,和李林甫手下的杨慎矜等人的关系都不和睦。而李林甫却是因为他的狠毒和诡计多端而倚重于他。故而王鉷除了李林甫之外几乎不待见任何一人。这个杨钊是最近两年才来长安的新贵,其发迹也是因为宫中贵妃和杨家姐妹之故,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虽然都是李林甫想要拉拢的人,但各自的靠山不同。杨钊依附李林甫那是相互利用,他需要李林甫从中协力提携才能名正言顺,而王鉷则不然,他只能完全依靠李林甫,所以这两人在李林甫眼中的远近疏离是绝对不同的。” 王源点头道:“这倒是个道理,但却无法证明这两人不会合作对付我。” 公孙兰微笑道:“你得罪了陈妙儿,所以得罪了王鉷,你诗会战胜了李林甫,所以你得罪的是李林甫,但你可曾得罪了杨钊?” 王源诧异道:“我得罪了李林甫,那不就是得罪了杨钊么?” 公孙兰摇头道:“刚才我已经说了,杨钊和李林甫只是相互利用,杨钊是谁的人可说不清。李林甫希望拉拢讨好贵妃便需通过杨钊,杨钊要想不被人诟病为靠宫里的关系升官,便需李林甫李适之等人给予名正言顺的考评提携。而两位相国也希望通过拉拢杨钊和正受宠信的杨家搞好关系,在皇上面前能替己方说话。若你是杨钊,你会在这种背.景之下为了替王鉷报私仇而对付你么?” 王源懂了,说到底杨钊不会这么傻,光明正大的来左相府来找自己,邀请自己去醉仙楼,然后自己一旦出了意外,岂非白白给人拿了个把柄。除非杨钊是个傻瓜,否则他岂会做出这么蠢得事情来。 王源道:“那么你的意思是,杨钊确实没有恶意咯?也赞成我明日去醉仙楼见他?” 公孙兰静静道:“是否有恶意我却不知,我们只是不知其用意罢了,善意恶意还无法判断.但明日你应该去,否则我们怎知他的用意呢?而且若杨钊肯出力的话,他确实有能力帮你解决目前的困境,因为他若是想保你,李林甫也是要给他三分薄面的,只是不知这么做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显然杨钊不会无故而来,明显有些内情我们根本不知道。” 王源呵呵笑道:“我此刻也没什么选择,不如去会一会他,也可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也想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愿意帮我,莫非他家的妹子看上了我了不成?哈哈哈。” 公孙兰瞪了王源一眼道:“杨钊的妹妹除了贵妃便是杨家三姐妹了,莫非你想当虢国夫人的裙下之臣不成?听说那虢国夫人最是喜欢长安的青年才俊,如今你名扬京城,被她看上了,叫杨钊来说合也未可知。” 王源吓了一跳道:“开什么玩笑。” 李欣儿皱眉道:“别说笑啦,该担心是真正的危险才是,说来说去难以排除王鉷会对二郎不利的危险,明日二郎去赴宴,可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公孙兰微笑道:“放心,有我在旁护着王源,你还担心什么?我们岂会不加防备?” 王源惊讶道:“你跟我一起去?” 公孙兰淡淡道:“还能有别人么?虽然我确信你不会有危险,但我去只是为了你安心罢了。今日之事倒是提醒了我,若是现在谁能让李林甫改变主意放过你的话,怕是只有这个杨钊了,所以这是一次化险为夷的机会。如果杨钊能帮你,便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包括李适之和李林甫,王鉷杨慎矜那些人便更不在话下了。” 王源点点头道:“但愿如此,虽然我心中满是疑惑,但明日之会我是一定要去的了。我刚回来,便又要找理由出府,我们的李左相不知会不会再次大发雷霆呢。” 公孙兰微笑道:“李左相的怒火也顾不得了,谁叫他遮遮掩掩呢?早日告知王源的处境便这么难么?这个人也真是蠢得很,总以为所有人比他都蠢,殊不知他自己才是最蠢的一个。所以他永远都被李林甫踩在脚下。” …… 既已决定明日去赴醉仙楼之约,自然是要征求李适之的同意,于是王源傍晚时分找到了柳熏直,向他提出明日想出府的要求,理由是答应了表姐和夫人,陪她们去慈恩寺烧香拜佛。 柳熏直自然不敢擅自答应王源,他也不敢告知王源现在他只有留在府中才最安全,于是只能去请李适之的示下,希望李适之能给予阻止。 内宅书房之中,本在潜心练习书法的李适之闻言之后怒掷毛笔于地,恨恨的道:“你去告诉王源,从今日起他想出府便出府,再不必禀报了,老夫给他绝对的自由。” 柳熏直吓了一跳,忙低声道:“左相,这样一来,王源的安危可就难以保证了,要不要给他配些护卫随行?” 李适之摆手冷笑道:“不必了,他自己要找死,我们又能如何?;老夫早就看出来了,他是第二个李白,当年那李白在京城时,老夫对他何等礼遇?换来的又是什么?还不是拂袖而去连个招呼也不打?王源就是一条养不驯的狗。” 柳熏直捡起地上的毛笔放在笔架上道:“左相公息怒,也许咱们该将内情跟他说清楚的好,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身处在危险之中。依着我的意思,还不如直截了当的告诉他,他生气也好,发怒也罢,大不了宽慰宽慰也就罢了,身处危险境地,他也自然会知道如何小心应对。” 李适之看着柳熏直叹息道:“熏直啊,你还看不出来么?王源明显是知道自己的处境了,只是他不愿意说出来装糊涂罢了。昨夜我们的消息准确无误,我金吾卫中也有消息来源的,报来的消息说虽然王鉷并未明言抓捕何人,但他们当中确确实实有人认出了王源。王源和另外一个人一路被追到晋昌坊附近消失了。” 柳熏直惊讶道:“这么说来,王源是真的在装糊涂了?难怪一大早坊门未开他便出现在府门前,只是当时他的表情平静,像是什么也没经历一般,我竟然被他给骗过了。” 李适之用手指轻轻叩击桌面道:“老夫在想,他或许内心中对老夫充满了不满,既然如此,老夫又何必去费心思庇佑他?而且刚才梁思归梁先生来的时候分析了一番,老夫觉得甚有道理,思归说王源身边的两个女子甚是可疑,不知道熏直你有没有感觉?” 柳熏直皱眉道:“那不是一个是他的妻室,一个是他的表姐么?看上去都是寻常女子,属下倒是没看出什么可疑之处的。” 李适之叹道:“熏直啊,跟思归比起来,你在这方面显然不如他。今年上元之夜,李林甫府中有个刺客潜入的事情你还记得吧。” 柳熏直点头道:“当然记得,当时我们得出的结论不是说这是李林甫的故意放出的风声么?猜测他又想搞些什么勾当而故意放出的假消息。” 李适之微微点头道:“是,当时我们是这么认为的,但事后证明此事是真的。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不久前我才知道确切的消息,那晚李林甫府中不是进了刺客,而是李林甫府中的一名舞姬夜半窥伺李林甫的密室,偷听李林甫和杨慎矜王鉷等人在密室的谈话被发现了,这才调动了金吾卫纩骑和武侯们大肆搜捕。” “舞姬?”柳熏直楞道:“这可叫属下摸不著头脑了,到底怎么回事?” 李适之缓缓落座,低声道:“这不是个寻常的舞姬,熏直还记得当年在宫中那个大唐第一剑器舞大家公孙大娘么?” “当然记得?左相是说,那个舞姬便是公孙大娘?这怎么可能?公孙大娘当年潜逃出宫之后再无消息,虽然陛下并未下令缉拿她,但李林甫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窝藏公孙大娘啊,这属下可真的糊涂了。” 李适之摆手道:“当然不是公孙大娘,公孙大娘是什么样的人物,皇上的恩宠都不屑一顾,李林甫何德何能能让公孙大娘留在他的府中。但这个舞姬虽非公孙大娘,但却和公孙大娘关系密切。公孙大娘离开皇宫的时候带走了一名女弟子,当时这女弟子只有八.九岁也没人注意。但是数年之后,这名女弟子突然在长安市上出现,并献艺引起了轰动,此事熏直当也有所耳闻吧。” 柳熏直皱眉道:“好像有点印象,年代久远了,左相不提我倒是忘了此事。” 李适之道:“这个女弟子据说深得剑器舞精髓,让长安人重新目睹了剑器舞的风采。京兆府也曾招她去讯问公孙大娘的踪迹,那女子自称在南方遇到了云游的公孙大娘,机缘巧合得其传授舞技,后来公孙大娘云游无踪,她也不知道公孙大娘去了何处云云,这番话倒是确实无懈可击。” 柳熏直一拍大腿道:“想起来了,这事儿属下想起来了,后来这个女子正是被李林甫重金聘入府中为舞姬,左相是说,那夜的所谓刺客便是这个舞姬?” 李适之点头道:“正是她。” 第七十六章 底细(续) 柳熏直吸了凉气道:“可这个舞姬为何要去窥探李林甫的秘密?难道说是肩负使命而来?” 李适之微笑道:“熏直,看来你并不是不懂一些事情,而是不愿意动脑子罢了,你能问出这句话来,不枉我对你的器重。当初邀请这舞姬入府的王府贵胄之家很多,像岐王、宁王、几位国公之家都是诚心诚意的邀请,但这女子都没答应,但却只答应了李林甫府上的邀请。当时人都暗中传言是李林甫威逼所致,现在看来却是冤枉了李林甫了。” “左相之意是,这女子本就是只想进李林甫府中,其余任何人的邀请她都不会答应。也就是说她是故意选择的相国府?” “对。”李适之微微点头道:“你现在可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了吧。” 柳熏直缓缓道:“这舞姬是有人刻意安排进李林甫府中充当密探的。” 李适之缓缓点头道:“熏直算是开窍了,这便是真相。” 柳熏直呆呆看着李适之道:“这背后之人是谁呢?该不会是左相你吧。” 李适之呵呵一笑道:“熏直,刚说你明白了,你又糊涂了,那时老夫尚在御史大夫兼幽州节度使任上,和李林甫也井水不犯河水,焉能是我?再说了即便是老夫,这件事又怎会瞒着你和思归?” 柳熏直拍打着自己的额头道:“瞧我这脑子,怎会是左相,但那又是谁呢?” 李适之收了笑容静静道:“说难猜也不难猜,说不难却也难,在李林甫身边安插眼线必然不是李林甫的同党,而是提防李林甫的人才是。李林甫树敌众多,光是这个范围还难以确定,但若从整件事的设计上来分析,能接触到公孙大娘,并能将这个女子送到公孙大娘身边学习舞技的人并不多。韦家或许可以,但最可能却是那一对父子。” 柳熏直一惊道:“您是说,陛下和太子?” 李适之缓缓点头道:“老夫分析必是他们其中之一,陛下这么做也有足够的理由,陛下对李林甫既倚重又防范,这本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派个人进去探听消息很寻常。而且从整件事的设计和不露蛛丝马迹的手段来看,倒像是陛下的手笔。” 柳熏直点头道:“是啊,利用李林甫喜欢剑器舞这一嗜好入手,让一个能得到公孙大娘真传的弟子进入相国府确实是个极佳的手段。” 李适之道:“是,但不排除是太子的手段,事实上我倾向于是太子所为,若是以前我定以为太子不会有如此精细的手段,但最近发生的事情让我改变了对太子的看法。太子绝非外人所认为的懦弱无能之辈,从这一次韦坚和皇甫惟明的事情来看,太子心肠之决绝无人能及。熏直该知道此次太子为表清白,出了太子妃韦氏之事了吧。” 柳熏直点头道:“属下自然知道,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不知太子此行为到底是英明还是愚蠢。” 李适之道:“太子这么做便是彻底放弃了韦坚和皇甫惟明,彻底划清和此次事件的关系,虽然自断双臂,但却得以自保。从为人之品行上我甚是不齿他之所为,但从策略上却是一招狠棋;很难用英明和愚蠢来形容,一起都需看后续进展。故而我从最近太子的行为中得知,太子并非平日我们所看到的那个形象,所以这暗探也有极大的可能是太子安插在李林甫身边的。” 柳熏直深以为然。 “谁安插的暂且不提,这女子那一晚被人追捕,从东城一路逃到西城,最后据说在西城永安坊左近消失了踪迹,这件事才是让老夫感兴趣的。”李适之淡淡道。 柳熏直道:“这当中又有什么玄机?” 李适之道:“你难道没听我提到永安坊么?这王源在来我府中之前住在何处?” 柳熏直一惊低声道:“永安坊!” 李适之微微点头道:“知道巧合之处了吧。那女子深受箭伤,金吾卫的手段你不是不知道,他们的箭上都带有乌头毒,中了箭的很少能逃脱追捕。事后那一场大雪虽然阻挡了金吾卫带獒犬嗅闻气味搜查的计划,但一名受伤女子若无人收留,又怎会消失的无影无踪,又怎会熬过大雪严寒的天气?” “可这并不能说明便是王源收留了那女子啊?”柳熏直低声道。 “但当夜永安坊南坊门左近巡逻值夜的坊丁便是王源,事发之后有人证明其耽搁了许久才出现,神色也有些慌张。其后数日,忽然间这个落魄潦倒的王源忽然便和一个来历不明谁也不认识的女子成亲了,难道这一切还不可疑么?” 柳熏直皱眉道:“属下之前调查过王源,也觉得这件事有些突兀,他败光了家业,在永安坊声名狼藉,怎么忽然便有个美貌女子和她成亲。当时永安坊的赵坊正跟我说起过这件事,他说他从未听说王源有个什么住在东城的表姐。属下当时只是为了诗会搜罗人才,却未曾多想,这时候一想,确实挺奇怪的。” 李适之道:“你现在知道这个王源不简单了吧,那个舞姬是不是他救的,和他成亲的那个女子到底是谁?现在住在我府里的他身边的两个女子是什么身份?这个王源在西市上遇到老夫,成功吸引老夫的注意又进入老夫身边的目的何在?是否这都是有人暗中刻意的安排,都值得人生疑。老夫是否已经被这个王源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李适之提出的一系列疑问,柳熏直无一知道答案,也许是左相过虑,也许左相说的这一切都有缘由,而是自己无法理解当中的联系。 “本相本来想留着王源在身边,慢慢的等他自己暴露蛛丝马迹来,但我不知留他在身边是对是错。我当然不想亲自对他下手,所以这件事如果李林甫王鉷他们愿意代劳的话,我是绝不会阻拦的。所以从今日起,他爱去哪里去哪里,当然也不用给他配什么护卫。况且我知道他明日绝非是要陪他的什么表姐逛京城,杨钊今日特意来见他,怎可能是为了见一面。两人也许有了什么私下里的约定。当着老夫的眼皮底下做手脚,这是无视老夫,藐视老夫。说了这么多,你说老夫还能对王源推心置腹么,还能在意他的安危么?” …… 柳熏直向王源转达了李适之的话,告诉王源从今日起王源将自由出入左相府,不必再去禀报,王源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显然李适之看似是像自己屈服了,给了自己绝对的自由,但在王源看来,这表明李适之对自己的安危已经毫不在意了。之前禁止自己私自出府的行为,从骨子里来说还是出于对自己安危的担忧,但现在这种态度,便是彻底的放任不管,自己的生死李适之已经不再关心了。 王源心寒如冰,政客们都是铁心肠,只为一己之私,却从不在意他人如何。这李适之甚至连提醒一下自己注意安全的兴趣也没有,足见此人寡情廉义,徒负空名;但王源其实也并不意外,自己迟早要和李适之走到这一步,倒也毫不可惜。 让王源唯一觉得安慰的是,柳熏直话里话外倒是隐晦的暗示了一些话,虽最终没能明言,但站在他的立场上已经殊为不易了。王源对他的立场表示理解,毕竟他是依附于李适之生存的清客,也不好过多的苛求他。王源欣慰于在李适之府中总算是交到了个值得交的人,这个柳熏直其实确实很关心自己,他无法开口说出原因来,但却恳求王源次日出门时将自己安排的几名护卫带上。按照柳熏直的话来说这是让自己使唤跑腿方便,但王源知道这是柳熏直变相的要保护自己。 谢绝了柳熏直的好意之后,柳熏直带着满脸的遗憾和欲言又止的神情告辞离去,王源也心情沉重的站在廊下思索。眼下明显和李适之之间嫌隙已经不可弥补,这几日无论如何也要搬出左相府了,再呆在这里便会给人以死皮赖脸不走的嫌疑,就算搬出相府即将面对各方风雨侵袭,王源也不得不坦然受之了。 第七十七章 夜话 (谢休闲浪人兄弟的月票。) 本来晴好的天气在晚饭后下起了雨,入睡时雨势加大,淅淅沥沥滴在瓦面上,像是奏着一首缠绵的琵琶曲。王源手枕着头躺在床上呆呆看着帐顶,听着外边充满愁绪的雨声呆呆发愣。 “二郎,想着明日之事么?”不知何时,李欣儿进了房来,站在床头看着王源。 王源坐起身来道:“你怎还不去睡?” 李欣儿道:“我就是来睡觉的。” 王源微笑道:“咱们不必装的这么逼真吧,晚上两个婆子都被打发走了,咱们便不必睡在一张床上了吧。再说你师傅在隔壁,咱们这么公然的睡在一起,怕是不太好。” 李欣儿脸色绯红道:“你瞎说什么呢?当然不是和你同睡,我帮你铺席子被褥打地铺,你去地上睡,我在床上睡。” 王源道:“这是何苦,你师傅那边现成的床铺,正好你师徒二人联床夜话,岂不是好?干什么要和我挤在一起。” 李欣儿真的恼了,怒道:“你以为你是香饽饽么?我师傅从不与人同床甚至都不同人同房而眠,打我到师傅身边便知道她的习惯,否则我难道不知去师傅房里?你若再啰嗦,可休怪我不客气。” 王源皱眉道:“你待怎样?” 李欣儿叉腰道:“奴一脚将你踹到堂屋里,栓了房门,你爱睡在何处我可不管,信是不信?” 王源怔怔看着李欣儿凶狠的样子,举手投降道:“罢了罢了,我打地铺就是,这么冷的天,我可不想受一夜罪。” 王源一边抱着被褥铺地铺,口中一边小声嘟囔:“幸而你我是假夫妻,若是真夫妻,有这么个河东之狮在家里,家宅岂有宁日?” 李欣儿皱眉道:“你说的什么话?” 王源赶紧闭嘴,忍气吞声铺好地铺钻进被窝闭眼睡觉,李欣儿静静站了床边片刻,默默转身噗地一声吹熄了烛火,接着黑暗里传来她悉悉索索的脱衣上床的声音。 屋外雨声缠绵淅淅沥沥,屋内两人睁着眼睛其实都没有睡意,在这样的雨夜之中,人的心情特别的奇怪,总是很难睡去,更何况房里还躺着异性。 王源心里想着晌午时候的事情,上午醒来的时候听了李欣儿的一番表白,自己冲动之下差一点和李欣儿亲了嘴;这嘴巴要是亲上了,两人之间的关系立刻便不一样了。还好有人及时打搅了,不然可就铸成大错了。李欣儿虽然是个美貌的女子,但说起来自己对她了解不多,更忘了她的性情其实是有些暴力的,根本就不是王源心目之中的类型。若真的跟她搅合到一起,图一时之欢,怕是要遗一世之恨。自己身无武功,今后还不是任她打骂夫纲不振,王源可接受不了这个。 王源东想西想,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睡去之时,忽听到黑暗中李欣儿翻身坐起的动静,紧接着便听到李欣儿低低的叫唤声:“二郎,睡了么?二郎。” 王源假装睡着,并不出声答应,李欣儿叹了口气轻声道:“我知道你没睡着,你是恼了我了,刚才奴也不是故意要凶你,只是你说的那些话让我好伤心,倒像是我非要和你睡一床似得。奴可是女子,哪有你那么说话的?” 王源自己反省,刚才倒是确实装逼了些,说话确实有些无礼;李欣儿若不是遵守誓言要保护自己,又怎会跟着自己来到这里。说到底,李欣儿是个遵诺守信之人,对自己也是诚心诚意的,倒是自己有些小家子气了。 王源开口道:“我没生气,咱们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夜已深了,快些睡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李欣儿喜道:“你不生气就好,可是我睡不著,外边的雨声太大,闹得我心烦意乱,吵得我实在睡不著。” 王源叹了口气道:“好吧,那我陪你聊一会儿,聊些什么呢。” 李欣儿道:“你说聊什么就聊什么,看得出你肯定有很多心事藏在心里,你只是忍住不说罢了。今晚咱们交交心,你但问,奴知无不言。” 王源想了想道:“其实也没什么想问的。” 李欣儿道:“二郎心里还在怪我欺骗你的事情么?” 王源微笑道:“都已经过去了,还怪什么?再说你不是说罗衣门对我并无威胁了么?眼下的危险都是我自己的原因,却不是你的错,若我不参与梨花诗会,便不会有眼下的烦恼了。” 李欣儿沉默片刻道:“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的一边,我会帮助你渡过难关的,而且现在师父也和我们在一起,你不必担心。” 王源心中感动,诚然自己现在处境不佳,但现在自己也并非孤家寡人一个,公孙兰和李欣儿本可置身事外,也没人能找她们的麻烦,但她们并未退避,而是选择和自己站在一起共同对抗,这多少让王源觉得心中温暖的很。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了,你说太子答应如果我加入罗衣门为他效力便不再命罗衣门对付我。但如果现在就决定不能在李适之身边,岂非对太子毫无价值?就算加入罗衣门中,太子还会要一个无用之人么?” 李欣儿的声音从黑暗中缓缓飘来:“本来我以为这么做不妥,但今天同师傅聊起这件事的时候,师傅说的话甚是有道理。” 王源道:“怎么说?” 李欣儿道:“师傅说的很对,如果你是一名普通人的话,罗衣门怎会要无用之人?你身无武功,又无法为罗衣门刺探情报,罗衣门要你无用。” 王源苦笑道:“是啊,想来李亨也不会要个完全没有用的人,我想想自己倒也有些羞愧,除了一天三餐饭能吃几大碗之外,浑身上下居然没可用之处。” 李欣儿忙道:“二郎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况且二郎也并非你自己鄙薄的那般不堪。师傅告诉我说,如今的二郎在长安城的名气可不小,岂能说是无用之人。我的意思是二郎在梨花诗会上大展文采一举扬名,此时的二郎也许会是太子殿下拉拢的对象。即便二郎不能为罗衣门刺探情报,能收罗二郎这样的人才,太子也应该会高兴的。” 王源听明白了,李欣儿说的意思是,自己在梨花诗会之前能吸引太子的只是接近李适之刺探情报的机会,而现在自己已经是长安的名人,就算离开李适之,也许李亨也是想拉拢自己的。 “我懂了,十二娘你该清楚如今的情形,李适之现在已经完全放弃我了,我想即便我想留在这里,不久之后他也会赶我们走,因为他容不得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无视他。我正在考虑离开左相府之事,一旦离开左相府,你在罗衣门便无法交差了。说实话,我现在可真不想又来个罗衣门冒出来要我的命,我的危险已经够多了。” 李欣儿道:“我明白,明日我也随你出府,我去见太子一面,告诉他你的处境。以你现在的名气,太子应该不会再苛求你留在李适之身边充当耳目。如太子不同意的话,那也无妨,反正师傅说了,就算住在外边,那些狗东西敢来的话,大不了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罢了。” 王源轻声道:“但愿不要到如此地步,真到了那时候,我也不会让你们陷入其中,我有计较。” 李欣儿忙道:“你可不要丧气,实在不行,咱们离开京城暂避风头也好。” 王源叹息道:“不说这些了,说着心烦的很,咱们说说别的吧,比如说说你们罗衣门吧,听起来很神秘的样子,如果我加入其中,起码你该告诉我其中的情形吧。” 床上悉悉索索一阵响动,借着微光,王源看到一个臃肿的身影从床边蹦跶来到自己的地铺旁,咕咚一声躺倒在自己身旁的席子上,那是李欣儿裹着被子蹦跶到地铺上来了。 “这是作甚?”王源讶异道 “你不担心隔墙有耳么?这么机密之事我们相隔那么远大声说话,岂不是全部被他人偷听到了?所以咱们要凑近点低声聊。”李欣儿热乎乎香喷喷的口气吹在王源的脸上,王源心中生出异样的感觉。 “说的也是。”王源挪动身体给李欣儿腾出地方来。 李欣儿蠕动身体让自己舒服些,转头看去,见黑暗中王源的面孔就在眼前,相聚不足数寸,不由得有些羞涩。 “你……你将头转过去好么?”李欣儿娇声道。 王源笑道:“你嫌我长得丑看着说不出话是么?倒是要佩服你好眼力,这么黑你都看的见。” “不是的,但你转过去我才说。”李欣儿伸手过去摸到王源的脸颊推了一下,将王源的脸推到另一侧,王源无声就范,顺从的将后脑对着她的脸。 “唔……从何处说起呢?罗衣门是太子尚未当上太子时便秘密成立的一个专门搜集京城情报的组织,我加入其中已经算是很晚了,不过我在其中地位是很超然的。” 王源问道:“很超然么?超然到什么程度?” 第七十八章 规矩 李欣儿吹气如兰悄声轻语:“罗衣门中设统领副统领两人,潘成芳是统领总领事务,另有一名叫阚朝忠的副统领负责日常事宜。统领之下设八执事,执事之下辖紫红白青黑五色衫卫,衫卫之中紫衫卫职介最高,在罗衣门中紫衫卫的人数不超过二十人,大多潜伏在极为重要的位置之中,职介最低的便是黑衣卫了。京中各坊市中都有衫卫潜伏,或为官吏,或为幕僚,或为商铺掌柜伙计,或是市井闲人百姓,这些都是具体办事之人。相互间很少接触,数十坊设有一处据点,请报通过据点汇集上报总门。” 王源咂舌道:“组织如此严密,看来太子没少费心。但你尚未说你的地位如何超然呢。” 李欣儿低语道:“我是特别执事之一,罗衣门中只有两名,一个是我,潜伏于李林甫身边,要知道李林甫府中要想安插暗探足有登天之难。这次我的身份暴露,太子极为震怒,也是因为失去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位置。我若不是因为那情报太过重要,也不至于暴露自己。” 王源轻声道:“看来你这特别执事的身份不久矣。但不知特别执事的身份有什么好处。” 李欣儿道:“特别执事不受潘成芳节制,行事自专,享有太子直接觐见之权,除非有重大事宜,特别执事可不必暴露身份刺探消息。” 王源咂舌道:“确实很特别,若是不想暴露的话,怕是一辈子也不会暴露自己了,除非李亨和罗衣门统领曝光你的身份,你轻易丢了太子苦心为你安排进李林甫身边的机会,李亨当然会很震怒。” 李欣儿悄声道:“我是为报杀父母之仇之故,怎能每日若无其事?我几乎每隔数日便去窥伺偷听李林甫在府中的行至言论,这也确实是我暴露的原因。那夜即便我没有偷听到那份情报,太子也不会怪我,我也不会暴露了。” 王源深以为然,李欣儿定是每时每刻都在寻找斩杀李林甫的机会,在戒备森严的相国府中能潜伏三年已经是奇迹了。李亨能将李欣儿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插在李林甫身边固然是一着妙棋,但他未能洞察李欣儿的心理,却又是一着败笔了。 “如果我留在李适之身边,是否我也是个特别执事呢?”王源好奇问道。 “那是绝无可能的。”李欣儿道。 王源道:“那是为何?李林甫是相国,李适之也是相国,地位同样尊崇,难道太子不重视李适之的位置么?” 李欣儿轻叹道:“二郎你还是没弄清楚朝中的格局,李适之虽为左相,但和李林甫相比无足轻重,朝中大权握在李林甫手中,而李适之虽有争权之心,但却无此实力。我虽也对朝中格局也不甚深谋,但这一点还是看的清的。今日午后我和师傅谈到此事,师傅对朝中格局了如指掌,她说,李林甫是故意留着李适之跟他争权,但以李林甫的手段,想要除去李适之毫无困难。李林甫唯一所虑的是李适之朝中的盟友,刑部尚书韦坚和户部尚书裴宽和李适之相互呼应,韦家和裴家又都是我大唐世家,实力不容小觑。李林甫担心若将左相之位腾空出来,则必为韦家或者裴家所攫取,反这两家可比李适之要难缠的多。” 王源猛然醒悟道:“所以李林甫才寻到这次机会对韦坚下手,只要再将裴宽弄下马,则无人再与之抗衡了。” 李欣儿轻声道:“恐怕是这样了。打击韦坚可一石二鸟,既针对太子又除去李适之的支持者,老贼之算计可见一斑。所以在李林甫身边的暗探可以为特别执事,而李适之身边的相比而言大大不如了。” 王源想了想道:“你不是说你是两个特别执事之一么?那另外一个安插在何人身边?谁能让太子如此重视?” 李欣儿静默半晌,低低道:“我也不知道那一位是谁,事实上我从未同另外一位特别执事照过面,若非太子说我是两位特别执事之一,我甚至不知罗衣门中有几位特别执事。那一位潜伏在何人身边,其实也并不难猜,谁能和李林甫比肩,谁能左右太子即位的格局,其实一猜即明。” 王源略一思索突然惊坐起身道:“你是说,另一位特别执事安插在……陛下……身边?” 李欣儿欠身低低道:“嘘……你这么大声作甚?快别喊了。” 王源浑身冒汗,终于明白电视剧电影里演的那些东西不是假的了,李亨在自己父皇的身边都安插了眼线,若非亲耳听闻,又怎能相信。可以想象,能安插在玄宗身边的特别执事身份该是如何的神秘,而且一定是能力非凡而且一定丝毫不招人嫌疑,却又在关键的位置上。 “其实你若进罗衣门之后职位也自不低,太子让你当紫衫卫,罗衣门中只有二十人有此职位,你是第二十一个。”李欣儿道。 王源吁了口气道:“那我真要谢谢他全家了,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何罗衣门要对我这小小的坊丁赶尽杀绝了,原来这是个不能暴露的秘密,若被当今陛下知道有个罗衣门的存在,而且自己身边也有太子的人当眼线,那恐怕便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了,太子怕是也要性命不保了。” “你知道就好。”李欣儿低低道:“所以我才不得不提出你加入罗衣门,若不想鱼死网破,这是最好的缓解之途。除此之外,我别无它法。” …… 两人絮絮叨叨说到半夜,不知不觉困意袭来都沉沉睡去,半夜里春寒料峭,不知是因为地席太冷的缘故,还是两人都心有预谋,也不知是谁主动还是谁被动,本来裹着两床被子的两个人稀里糊涂的睡到了一个被窝里。 虽然都穿着中衣,但那也挡不住突然而至的激情,王源久而不知肉味,美女在怀,顿时**勃发,迷迷糊糊搂住李欣儿狂吻起来。李欣儿本可一脚将王源踹到九霄云外,但她似乎被废了武功,竟任由王源轻吻嘴唇,反将香舌勾住他的舌头,似乎要以这种方式作出反抗。 两人捂在被子里蜜吻不休,直到王源的手突入衣物内握住李欣儿挺翘的双峰肆意揉捏时,李欣儿才发力推开了如野兽般的王源。 “二郎……不可!以后再说。”李欣儿脸色火烫,低声如梦呓。 王源清醒过来,抽出捏着饱满肉馒头的手,尴尬道:“对不住,十二娘,我……” “二郎,莫说对不住,奴……其实是欢喜的,自那日和你成亲,奴其实心里便视你为丈夫了;可是现在不成?师傅她就在隔壁,而且奴……奴还没准备好。待奴准备好了,再来伺候二郎便是。” 王源的**缓缓消退,也冷静了下来,忽然间便成了这样一个局面,王源也是有些措手不及。也许是压抑的太久,自己才会突然间的爆发出来,不过经此之后,王源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很喜欢李欣儿的,对她其实早就有了些邪恶的**,这才在今夜爆发了出来。 王源喘息稍定,重重躺在一旁,喘息道“你说的对,是我冲动了,我们不该如此。” 李欣儿欠起身子看着王源,发丝覆盖在王源的脸上,麻酥酥的发痒,低声笑道:“二郎,咱们现在还是假夫妻么?” 王源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行动,但终于说不出这么装逼伤人的话来,轻叹道:“弄假成真了,咱们都这样了,除非你不愿意,否则我自是真的娶你了。” 李欣儿伸嘴唇在王源嘴上一吻,甜蜜嗔道:“便宜你了,不知多少人对我献殷勤,我都不假辞色,你还来卖乖。潘成芳想我想的发疯,可曾碰到我一个手指头?” 王源搂住她身子,手掌在她臀背上轻抚道:“你可要想清楚了,跟了我可没什么好处,我一无权势二无钱财,还惹了一身的麻烦,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李欣儿在王源胸脯上扭动身子,轻笑道:“有钱有权的人奴见得多了,那又如何?奴可看不上那些人。不知为何,见了你却觉得很不一样。师傅说你与众不同,也许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子,叫我要真心实意的对你好。我知道之前是我对不住二郎,奴愿意一辈子伺候二郎,绝无二心,二郎你说好不好?” 王源心中激动,面对李欣儿真情倾诉,怎会有半点抗拒。两人又蜜吻了一番,王源没忘记把话说清楚,有些让人担心的事情还是趁现在说了为好。 “你既决意跟着我,有些事我要说在头里,作为我们以后的相处规矩。”王源道。 “说吧。”李欣儿满心都是柔情蜜意,手指在王源的脸上捏捏揉揉,玩的不亦乐乎。 “我王家有王家的规矩,你入我王家门,便要遵守这些规矩。” “什么规矩?倒是好玩。”李欣儿继续玩弄王源的耳垂。 “其一,君子动口不动手,我王家不允许有暴力行为,无论是丈夫对妻子,还是妻子对丈夫,都不准动手,大家讲道理。”王源道。 李欣儿嘻嘻直笑,低声道:“你是怕打不过我,害怕我欺负你是吧。” 王源皱眉道:“答应便答应,说那么多作甚?能不能遵守。” 李欣儿笑道:“能,当然能,我的武艺是对付敌人的,怎会是你,放心便是。” 王源道:“好,规矩之二,丈夫永远是对的。” 李欣儿抬起身子皱眉道:“这什么规矩?这么霸道。” 王源道:“王家的规矩。” 李欣儿道:“你便没有错的时候?若是你错了怎么着?” 王源道:“那便是第三条也是最后一条规矩了,丈夫若是错了,便按照第二条规矩来办。” “第二条么?”李欣儿想了一想反应过来怒道:“那有什么两样?还不是以你为准?你这是霸王规矩,你王家的规矩比皇家规矩还霸道。” 李欣儿气的伸手在王源身上捶打,王源忙道:“第一条规矩,莫忘了,不准动手。” 李欣儿手在半空僵住,终于意识到若是答应了这样的规矩,自己的一举一动便被完全束缚住了,气的怔怔无语。王源呵呵而笑,伸手搂住她,低声道:“开个玩笑罢了,王家哪有这么霸道的条款,睡了睡了,明天还有正事要办。” 李欣儿这才意识到被王源戏弄了一番,伏在王源怀里轻轻捶打他,又撅着嘴巴撒娇索了几回吻,这才枕在王源肩头慢慢睡去。 第七十九章 凶宅 天明时,细雨未停,晨鼓声中,王源悠悠醒来,身边枕席之上,李欣儿早已不见踪影。回想昨夜的情形,王源心头萦绕着一丝甜蜜,手掌上似乎还留着李欣儿滑腻身体上的甜香,唇齿间也留有她唇舌间的味道,心情顿时好的不能再好。既然两人之间的关系得到了确认,那么从今日起,自己便算真的是有家的人了,在大唐也算是有了一条根了。 王源起身穿衣,穿过空无一人的堂屋来到廊下,但见一夜春雨过后,满院子里似乎都有了生机,十几棵光秃秃的大树树枝上似乎有了凸起的蓓蕾,带着淡淡的绿色。细雨蒙蒙之中,不知何处传来鸟儿欢快的叫闹声,一切都变得生机盎然起来。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王源摇头晃脑的吟起孟浩然的诗句来,可恨孟浩然生的太早,否则这首诗若是能被搬运过来,岂非又成了自己的一首佳作流传。 “这位兄台,一大清早,脸不洗口不漱,蓬头垢面在此大发酸性吟诗,是何道理?” 清脆的话语声从身后传来,王源惊愕回身,只见两个青年文士站在身后数步,手中折扇遮住面庞,露出带着笑意的眼睛看着自己。 王源吓了一跳,来不及细看,忙拱手道:“敢问两位兄台这是……?” “嘻嘻嘻。”前面折扇掩面的青年文士忽然笑出声来,王源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叫道:“十二娘?” 十二娘放下折扇露出面目来,笑道:“师傅,我说这书呆子认不出吧,还来了句‘敢问这位兄台……’可笑死人了。” 后面那青衫文士也放下折扇来露出面目,不是公孙兰还是谁?王源笑道:“原来是你们,这身打扮倒是挺不错,不过这是要去赶考拿状元去吗?” 公孙兰微笑道:“今日出门办事,女装诸多不便,便穿了男装,还能入目不?” 王源笑道:“岂止是能够入目,我怕你们走在街上会被长安城中的女子抢去当郎君呢。” 公孙兰啐了一口,但脸上却是一片笑意。李欣儿催促王源赶紧去洗漱,待王源净面漱口后,替王源结好发髻,又去公孙兰房中取了一件蓝色锦缎簇新长袍来给王源穿上。顿时王源也变得容光焕发,粉嘟嘟的招人喜爱起来。 “二郎,你真是俊俏的很。”李欣儿痴痴看这王源道。 王源笑道:“这位小姐自重,在下名花有主了,不要对我有想法,我有妻室叫做李欣儿,来生你或许有机会。” 李欣儿嘻嘻而笑,瞟了一眼周围无人,强行搂着王源的脖子亲吻一口道:“本小姐就要今生,你能怎样?” 王源呵呵笑道:“我无力反抗,只好委曲求全了。” 李欣儿捂嘴娇笑不已。 用过早饭,三人结伴出府,在东院大厅处遇到了似乎专门在此等候的柳熏直,见王源等人到来,柳熏直忙迎上来拱手行礼。 王源对柳熏直倒也客客气气的,恭敬还礼后,但见柳熏直指着厅边三名仆役对王源道:“二郎,这三个都是府里的护卫,一直都是我使唤的人,你既要出门,带着他们三个当跟班,侧门处我命人准备了马车给你和家眷代步。” 王源笑道:“多谢柳先生费心,但是不用了。” 柳熏直沉吟道:“二郎,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老夫是真心实意的,街面上并不太平,我也是为你好。你说要你们要去大慈恩寺拜佛,可知晋昌坊前夜发生了变故,所以还是带着人跟随为好。”王源心中一动,问道:“什么变故?” 柳熏直道:“前夜你出府未归那日,大慈恩寺边上有家庭院起火,屋子烧成白地,火势连那宅中的数百棵梅树也都烧毁了。更可怕的是,在庭院梅根下发现了好几具尸体。此事刑部京兆府已经派人查究,晋昌坊百姓也是人心惶惶,有谣言说凶手便在晋昌坊中,所以你带着人跟随我也放心些。” 王源和公孙兰李欣儿照了个眼色,心中均有些吃惊,六个死人终究被发现了,王鉷必是暴跳如雷了,接下来若是有动作,显然是雷霆万钧,不留余地了。 但跟班还是不能带的,虽知相信柳熏直是一片好意,但王源此去是要见杨钊,这件事万不能让李适之知晓,也只能辜负柳熏直的一番好意了。 出李适之府后,三人批斗笠穿蓑衣进入蒙蒙细雨之中;春雨淅沥的街头行人并不多,三人先是往南假装去往晋昌坊的方向,走到一半路时闪入靖安坊南坊门内,偷偷观察身后有无可疑人等窥伺。确定没有人跟踪之后,三人沿着靖安南隅的街道一路往东北方向走,等于从靖安坊南坊门走个斜线直奔东坊门。 靖安坊东南的这一片甚是奇怪,几条支街旁的房舍都很豪华,倒是符合长安东城坊街的特征,但不久之后,三人看见了一片荒凉的空地,一座长满松树的小山包横在面前,山包之侧的大片荒地上倒是有一座宅院,不过走近之后却发现墙倒屋斜,院子里长草丛生,应该是很久没人住了。再往东北方走,本来该有的往来的路径也都长满了荒草,好像这片地方很久无人迹到来了。 三人均有些纳闷,长安东城寸土寸金,靖安坊虽不是地段最后的坊间,但总是东城一坊。谁知道这里居然也有荒芜无人居住的宅院和空地。这块荒地可足足有几座大宅院的面积,有山有小池塘,距离南坊门也并不甚远,若单纯论地段,应该是宜居之地,却不知是何原因。 三人无暇多想,事实上能够从无人之处穿越过去,从靖安坊东坊门悄无声息的出去,更能防止行踪被泄露。不过在穿过那片无人荒地之后抵达北边最近的一处破落的胡同口时,有几名站在门口闲谈的百姓见到三人从长草之中走来,都面露恐惧惊讶之色。 王源不知何处通向东坊门最近,反而面带微笑上前问路,几名百姓一哄而散,各自回家噼里啪啦的关上了院门。三人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正困惑之际,旁边院墙上方探出一个花白头颅来,一名瘪嘴老丈在墙头颤巍巍发问:“三位是人是鬼?大白天的不要乱闯,这里可是有半月观赵仙长的神符镇着,若是胡来可是要教你们魂飞魄散的。” 王源愕然道:“老丈怎么说话呢?我们当然是人,从南坊门抄近路过来的。” 老者胼指道:“休得骗我们,你们变化的如此英俊也骗不了我等,我等都知道你们是披着画皮的鬼怪,速速走开,否则我便要请符了。” 王源等三人哭笑不得,那老者甚是恼怒,缩回头去,半晌后再探出头来,手上举着一张半尺长的黄色符纸朝着三人横眉瞪眼。王源走近笑道:“老丈,别忙活了,我们不是什么鬼魂,你们这是怎么了?” 老者见符咒无用,倒也有些困惑,见王源等三人行动举止也算正常,确实不像是鬼怪,这才松了口气道:“原来你们不是鬼怪,但你们怎么从刘宅那边走过来了,大清早的吓死人了。” 王源笑道:“什么刘宅?我们只是路过罢了。” 那老者指着南边的松树山一带道:“你们不是从那边松树山下的宅院边过来的么?” “你是说那座破宅子么?我们是从哪儿经过的,不过可不知道是谁家的宅子。” 老者道:“那里就是刘宅啊,你们三个居然敢从那边经过,没有人告诉你们那里生人勿近么?” 王源笑道:“一座破宅子而已,老丈怎地如此好笑?” “破宅子?”老者叫道:“那是座凶宅,十几年没人敢从那边走了,闹鬼怪闹得凶的很,三位能活着走过来算你们运气,赶紧回家请师父做法师道场,免得被污秽之物沾了身。” 王源忍住笑道:“好好,回去就做,但不知凶宅里都发生过什么事?” 老者道:“这你都不知?你是外坊人吧。” 王源道:“是啊,这都被你看出来了。老丈好眼力。” 老者道:“那有什么,只有外坊人才糊里糊涂的敢从那边走,本坊乡邻却是没一个敢从那里走的。” 王源朝老者招手道:“老丈跟我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这里有几十文钱,送你买酒喝。” 公孙兰皱眉道:“咱们不是有正事么?在这里耽误时间作甚?” 王源摆手道:“不急,离午时尚早,我问问这件事,自有计较。” 李欣儿道:“什么计较?” 王源道:“待会再说。”说着从怀里掏出几十枚铜钱串来抛上墙头,墙头老者甚是小心翼翼,先用黄符贴在铜钱上观察一会,确定不是蛇虫毒蝎变化之物,这才完全放下心来,颤悠悠下了墙头,哗啦开了院门。 王源细问缘由,老者嘴巴漏气,但话说的倒是清楚,将这片荒地老宅的故事说给王源听。 第八十章 东楼 “前边那松树小山一带的宅院是咱们大唐开国的一位大人物的宅子,鲁国公刘文静知道么?只是这位鲁国公好大喜功,终于犯了大罪惹怒了高祖皇帝,全家满门抄斩,九族株连,鸡犬不留。” 老丈连比划带喷口水,外带表情逼真,说的津津有味。 “在此之后,这座大宅子便卖给了从洛阳来的一个商人居住,开始还没事,但不久之后,那商人家中开始发生变故,父母先后暴亡,一双儿女也得了怪病。五年之内,家中亲眷十几口死了七八个,最后这商人也发了疯。当时便有传言出来,说着宅子里闹鬼,而且不止一个,是刘文静一家上百口的鬼魂都在宅子里闹腾,” 王源听的头皮发麻,旁边的李欣儿吓得紧紧挽住公孙兰的手臂脸色煞白。 “自此之后,没人再敢住这宅子了,那商人家里剩下的人丁尽数搬出了宅子,这宅子也卖不掉了,成天荒废着没人敢住。也有不信邪的见宅子精美想据为己有,住进去没几天便再无消息。官府也曾拍了几十个汉子一起去找人,进了宅子一个个昏头昏脑摸不着方向,若不是撤离及时,怕是要折在里边。” 王源皱眉道:“这么邪门?都是传闻吧。” 老丈瞪眼道:“什么话,老汉我还说瞎话不成?你没瞧见这巷子口都挂着照妖镜黄纸符么?你们从南边巷子走进去的时候没见到那些物事?” 王源顺着他手指的反向看,果见巷子的墙壁上镶嵌着一块块铜镜,巷口的树叉上挂着十几张黄绸朱砂画作的道符,刚才完全没注意到这些。 李欣儿低声道:“南边巷子里也有,我见了,但是我没在意,也没问,还当是本坊民俗如此呢。” “那可不是,就是为了家宅平安,这几年不少人大白天的死在里边,到了夜里更是鬼火闪闪,谁都不敢再去凶宅里,你们可倒好,大摇大摆的从那边过来了。这位后生,你还是离我远一点,保不准已有赃物上身,几位自便,赶紧离开吧。” 老者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三人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王源临走时问了句:“但不知这宅子的主人还在不在?倒想见一见。” 老丈张口结舌,见了鬼似得看着王源道:“你竟不怕,还要听些详细的?” 王源笑道:“只是好奇问一问罢了。” 老者回身进屋关上门,半晌在墙头探出头来道:“那商人的后人住在前街开个陈记面馆,不过你要问他祖上中邪的鬼怪之事,怕是要被他骂出来的。” 王源拱手道:“多谢老丈了。” 三人从巷子里走到主街上,李欣儿才松了口气,埋怨道:“早知道这么邪门,咱们便不从那边抄近道了。” 王源笑道:“你们信鬼怪之事么?” 李欣儿点头道:“我信啊。” 公孙兰皱眉道:“这些事说不清楚,也许有也许没有,不过你对这件事如此感兴趣却是为何?” 王源道:“我是不信这样的鬼话的,我在想,是否能买下这片地方,这里很适合我们住,想来也不会很贵。” 公孙兰和李欣儿呆呆看着王源,面有惊恐之色。 …… 午前时分,三人在细雨之中抵达长乐坊。 虽得杨钊告知醉仙楼就在长乐坊中,但即便公孙兰李欣儿这两位对长安城熟之又熟的长安通也不知道醉仙楼这家酒楼的具体位置,所以进了长乐坊后,王源便只能找人问路。 然而问路好几个本坊之人,他们都茫然不知醉仙楼在何处,直问了十几个,才有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警惕的看着王源等人上下打量了半晌,才指出了醉仙楼的方位。三人顺着他指的方向循路至抵达醉仙楼门前,到了门口却很有些惊讶和困惑。 但凡酒楼茶馆之类的地方,总是开设在繁华地段,即便是在东西两市无栖身之地,开在民坊之中也一般以坐落在十字主街上才最合适,因为那里才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之地。但这醉仙楼竟然没有坐落在主街上,反倒是在长乐坊西北角的一处僻静的巷弄之中坐落,且看其门楼甚是寻常,不像是个大酒楼,倒像是个寻常院落。 王源也未加多想,也许杨钊特意要在这里说话,看中的便是此处隐秘不引人注意,倒也符合两人见面的情形。 门廊上站着两名知客的小伙计,见王源等三人出现在门前时,一名面目清秀的小伙计看了王源几眼,立刻上前拱手施礼道:“敢问客官可是王源王公子?” 王源惊讶道:“你怎知道是我?” 那小伙计道:“我家主人有吩咐王公子的相貌,小人特地在此迎候。” “你家主人是谁?”王源有些警惕的问道。 小伙计道:“我家主人便是度支郎杨钊,公子不是我家主人邀约前来的么?” 王源笑道:“原来如此,杨度支郎倒是有心。” 小伙计在此拱手道:“请虽小人来,三位可脱了蓑衣斗笠,进楼中有长廊连接楼内,便无须穿着此物了。” 王源笑着答应,同公孙兰李欣儿一起去了蓑衣斗笠跟随那小伙计进了门廊;门廊之后果然连接着东西两道回廊,走势是沿着院墙曲折往后,站在门口自然看不到这些回廊。 三人跟随小伙计上了左首的回廊上,这回廊造的很漂亮,下边是木板铺设,上方是琉璃瓦盖顶,头顶上每隔十几步便挂着造型精美的八角宫灯,下边的黄色丝穗随风轻舞,显得华贵而堂皇。 长廊周围种植着高大的树木,大多为樟树黄杨这等四季长青之数,间或有数棵巨柳点缀其间,但也是绿芽如雾,细枝婀娜,尽显春色。这些树木树叶在雨水滋润之下显得碧绿养眼,清新可爱。 看到如此的做派,王源心中开始对着醉仙楼的印象开始改观,在门外看和进来之后的感受截然不同,显然庭院经过精心的布置和装扮,是一处特别雅致的所在。 “挂的灯是宫里专用的八角仕女花鸟灯,这醉仙楼的主人身份不俗,非皇亲国戚不敢这么做,上元节经宫中准许,民间才准许挂这样的灯笼。”公孙兰神色警惕,在王源身边低语。 李欣儿低声道:“二郎,师傅,咱们看来要小心些,这酒楼不一般。” 公孙兰微微点头,王源虽然心中惊讶,但他却并不觉得这是威胁,既然已经如约前来,若有不利的话,已经进了这酒楼院子里,说什么也晚了。再说酒楼主人的身份跟这次会面也没什么关系,杨钊选了这个地方,大概也有一部分是为了炫耀,显然这醉仙楼怕不是一般食客能够进来的。 前方回廊转折,绕过一个小小的假山之侧,眼前豁然出现了一座两层精致小楼,回廊直通小楼门口的青砖铺就的平整地面上,领路的小伙计止步不前,拱手赔笑道:“小人只能领到这里了,我家主人便在前边的楼中等候,三位自行移步。” 王源拱手道:“劳累了。” 小伙计躬身退后,转头沿着回廊朝来路而去,三人站在廊中,看着前方这座金碧辉煌的掩映在翠树之中的小楼,那门上挂着一匾额上写‘西楼’二字。 “好像有点古怪。怎地静悄悄无声?这不是酒楼么?怎么没有客人。”李欣儿紧张的低语。 王源笑道:“既来之还管那么多,走吧。” 公孙兰点头道:“说的是,管不了那么多了,走。” 三人快步下了长廊台阶来到楼前空地上,尚未站稳脚步,猛听得哈哈大笑之声从楼内传来,一名身材高大的锦袍男子阔步从楼门屏风后拱手现身。 “王公子,你可来了,我都喝了一壶茶了,还以为王公子今天不来了呢。” 第八十一章 东楼(续) 那人正是杨钊,正满面春风的朝自己走来,王源拱手行礼道:“度支郎相邀,岂敢不来?度支郎说午时相候,此刻午时怕还没到吧,度支郎倒是个急性子呢。” 说话间杨钊已经来到面前,呵呵一笑道:“王公子说的是,好像是我心急了些,恐怕我是见王公子心切,误算了时辰。” 王源微微一笑,这杨钊说话挺会说的,听着叫人心里舒坦,但见杨钊看着王源身后的公孙兰和李欣儿道:“这二位姑娘着男装而来,想必是王公子家眷咯,王公子好福气啊,年纪轻轻名满长安,身边又有两个如花美眷,真是相陪羡煞旁人也。” 公孙兰的神色先是僵硬,紧接着便是怒气上脸,王源忙道:“杨度支快莫瞎说,这位是我夫人,这一位是我的表姐。” 杨钊一怔,哈哈笑道:“哎呀,原来是你表姐,抱歉抱歉。”说着朝王源挤挤眼道:“一表三千里,某家知道是怎么回事。” 王源吓了一跳,生恐公孙兰听见,忙瞟了她一眼,但见公孙兰脸色通红,眉头蹙起,濒临爆发的边缘,显然已将这句话收入耳中了,忙用眼神安慰公孙兰,示意她不要发怒。公孙兰忍了又忍,终于为大事着想,没有发作。 杨钊可没注意到他已经言语不禁得罪了一个魔头,自顾摆手道:“客套话咱们上楼去说,今儿为了你前来,我准备了不少好酒好菜,咱们好好的说会话。” 王源笑道:“度支郎请。” 杨钊也不客套,当先进门,王源跟随其后,进门后王源忽然感觉有些奇怪,楼内各处站着的不是寻常酒楼中的那些青衣小帽伺候的伙计和掌故,反倒是一群身着奇怪服饰,发髻高挽,脖子修长,神情温婉的女子。 王源也不好问,心中琢磨:难道这醉仙楼竟然是一座青馆么?不过看这些女子的样子,却又不像是做那种行当的人,一个个恭敬而立,目不斜视,并无浪荡勾魂之态。 杨钊看出王源的神情,但却面带微笑不加解释,只引着王源上了二楼;偌大的二楼厅堂之中,只有当中摆着一张红木桌,旁边摆着两张铺着毛皮坐垫的椅子,桌子上一杯热茶还在冒着热气,显然刚才杨钊便坐在这里喝茶等着自己的。 杨钊请王源落座后笑道:“咱们要谈事儿,还请尊夫人和你那位表姐便委屈在隔壁落座,单独会有人上酒菜招待她们,虽然失礼,但王公子该不会介意吧。” 王源点头道:“该当如此。”回过身来对身后的公孙兰和李欣儿道:“你们在楼下吃些东西,我和杨度支有话要说。” 公孙兰和李欣儿虽然不远让王源离开视线,但既然王源开口,也不能多说,只用眼神示意王源小心。一名女子领着两人下楼而去。 杨钊带着王源在桌边刚一坐下,几名女子便立刻抬着几道屏风过来迅速围住周围,紧接着一名女子捧来烧的红彤彤的火盆放在屏风内,顿时寒气消退,屏风内的小包厢热呼起来。 一名身着长裙的端丽女子款步过来,朝杨钊行礼,口中用奇怪的口音道:“问客人,酒菜均已准备好了,是否便上桌?” 杨钊摆手道:“可以上桌了。” 女子答应一声躬身退出包厢,轻轻将屏风拉好离去。 王源有些发愣,杨钊笑道:“王兄弟,有何疑问么?某瞧你好像很困惑的样子。” 王源皱眉道:“确实有些难解,这一家醉仙楼甚是奇特,甚时我大唐酒楼的伙计用女子来担当了。还有,这些女子怎地说话的口音有些古怪?” 杨钊哈哈笑道:“王公子难道没听说过‘昆仑奴,新罗婢’这句话么?这座醉仙楼中伺候人的女伙计都是新罗婢女,她们说大唐的语言当然有些古怪了。” 王源惊讶道:“竟然都是新罗婢?难怪我觉得她们和我大唐女子服饰发饰乃至神情动作都有些不同。” 杨钊微笑道:“新罗女子温柔如水,用来服侍客人最合适不过了。王公子想必还没享受过新罗女子的伺候吧。” 王源摇头笑道: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当然没有,我可没这个福气;据说一名新罗婢价高达十二三万钱,我全部家当加起来也不过万钱,哪里享受的起。” 杨钊微笑道:“这有何难?这醉仙楼的新罗婢女你看上了谁跟我说一声,我买下来送你便是。” 王源忙摆手道:“多谢美意,不过确是无福消受了,我夫人就在楼下,若是被她知道了,那可了不得。” 杨钊哈哈大笑道:“王兄弟看来是个惧内之人,不过尊夫人的容貌比这些新罗婢可要好看的多,想必王兄弟也是看不上这些新罗女子。” 王源微笑道:“这倒是实话,若是脾气如这些新罗婢一般的温柔,便最妙了。” 杨钊哈哈大笑起来,说笑间,七八名女子捧着托盘进来,轻声告罪后开始上酒上菜,不一会儿,满满当当摆了一桌酒菜,顿时慢桌子五颜六色,香味勾人。 王源笑道:“杨度支你可破费了,这一桌酒菜怕是花了不少吧,这家酒楼一定贵的离谱。” 杨钊嘿嘿一笑道:“倒也不是很贵,平日里这里一桌上好酒席也不过三五贯而已,比之外边的酒楼要贵上一点。” 王源道:“这还不叫贵么?外边酒楼三五百文便可点一桌不错的酒席,这里比外边贵十倍呢。” 杨钊呵呵而笑道:“来此用餐者可不会计较这些,要的便是这种气氛和环境,新罗婢女替你把酒夹菜,难道不该贵一些么?” 王源点头道:“是该贵一些。不过怎地没见到有其他的客人前来?好像这一座楼中只有咱们这一桌呢。” 杨钊微笑道:“那是因为这西楼被某家包下来了,今日特意请王兄弟来,自然不能让别家来打搅。东边还有座东楼,现在恐怕是客满了。” 王源一惊道:“包场了?那可要花费不菲了。” 杨钊道:“也不多,一天也不过二十万钱,这里的东家跟我熟,给打了个八折,需花十六万钱而已。” 王源愕然道:“咱们在这里吃一顿,便要花你一百六十贯钱?这……这可了不得,我本还想这一顿我请,三五贯我还拿得出来,这么多钱我可请不起了。” 杨钊大笑道:“甚时候要你出钱了?某请客,自然是某家出钱。” 王源皱眉道:“话虽如此,教杨度支破费,心中甚是不安。” “你这见外的话某可不愿听,我将你视为朋友,朋友之间岂能计较钱物之事?以你们文人的话来说:谈钱太俗,俗不可耐,哈哈哈。” 王源其实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他当然知道一百六十贯钱是个巨大的数目,不过杨钊请客,花的是杨钊的钱,王源丝毫也不替他心疼。自己也并未要求他如此破费,这完全是杨钊自己的主意,目的之一不过是要在自己面前显摆其千金一掷的豪气罢了。王源当然以自己的惊讶和小气加以配合,杨钊不就是要自己惊讶羡慕么,满足他便是,也算是成人之美了。 不用王源自己动手,身边站立的两名新罗婢一人捧着银壶斟酒,另一人替王源夹菜,夹了一只巴掌大的大虾到盘子里,在旁边的铜盆之中洗净素手,十指尖尖的替王源剥掉虾壳,蘸上酱料之后恭恭敬敬的摆在王源面前的盘子里。 王源真是有些不习惯,但却也颇为享受这种殷勤备至的服务,在这里是真正的大爷,只要你想,这些新罗婢女甚至可以替你喂饭喂酒,不用你动一根手指头。而且在这种氛围之下,很容易便会产生某种**,或许这酒楼还有其他的特色服务也未可知。 “如何?酒菜可还可口?新罗婢女的伺候可还满意?”杨钊对王源的窘迫似乎甚是满意,对饮一杯后呵呵笑问。 王源叹道:“果然是享受,我现在才明白这家酒楼的主人的用意了,花点钱来此享受确实是值得的。” 杨钊哈哈笑道:“西楼还算一般,你若去东楼,包管你大开眼界。” 王源笑道:“东楼如何?” 杨钊挤眼道:“东楼喝酒不用杯,坐席不用垫。” 王源愕然道:“此话怎讲?” 杨钊笑道:“喝酒用的是皮杯儿,身下坐的是肉垫儿,可明白了?” 第八十二章 圈钱 (二合一章节,今日无更了。) 王源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看来这里的酒菜贵的有道理,看来有钱就是好啊。” 杨钊摇头道:“光是有钱就行么?醉仙楼可不是有钱便能来的,来这里的客人非富即贵,没有一定的身份地位,休想进来。在今日之前,你可曾听过醉仙楼之名?” 王源摇头道:“从未听说有此所在。” 杨钊笑道:“那就是了,因为这里靠的不是名气,而是专供小部分人前来的所在,根本无需名气大来招揽客人。” 王源明白,这里其实就像是后世的一些高端秘密的会所一般,接待的不是普通人,要想能进来享受,起码身份份量要达到一个标准。大唐长安权贵之家多如牛毛,在他们自己的圈子里自然也需要个能放纵享受的地方,虽然平康坊那样的地方也是可以去玩乐的,但毕竟自重身份,也不愿留下些不雅的话柄给别人。 “大开眼界,若非杨度支相约,我竟不知长安城中还有如此地方,真是孤陋寡闻的很。” 杨钊笑道:“各自各自的圈子,譬如你王兄弟的圈子我这个粗人便进不去,你若叫我舞文弄墨,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王源呵呵一笑,心中对杨钊好感倍增,这人说话很讨人喜欢,全无盛气凌人之态,不知他是否刻意为之,即便是刻意为之,也是有心之人,起码对自己还是有尊重之意的。 两人碰了杯喝下第二杯酒,谈谈笑笑之间,关系好像拉近了许多,但杨钊既不进入正题,王源也不会捉急去问,打定主意等杨钊先开口。 杨钊似乎并无进入正题的打算,吃了几口菜,和王源再饮一杯后继续闲聊,伸手朝身边伺候斟酒的一名新罗婢女指了指,对王源笑道:“王兄弟可知道在长安搜罗这么多新罗女子有多难么?” 王源道:“应该所费不少,据我所知,一名新罗婢身价十二三万钱,这醉仙楼的主人家搜罗了这么多,光是这笔花销便足以让人咂舌了。” 杨钊摇头笑道:“看来你不懂真正的难处。对于长安城的豪富之家而言,几百万钱根本无足轻重,这醉仙楼二十六名新罗婢女,所费不过三百余万,就算是我,也是勉强能拿的出来的,这不是重点。” 王源讶异道:“听度支郎之意,难道和钱无干?” 杨钊道:“长安城中富家大户如过江之鲫,但你见过真正拥有昆仑奴和新罗婢的有几家?若是个个都有,岂不满大街都是昆仑奴,家家都有新罗婢?若是那样的话,这醉仙楼还有什么特色之处?若论美貌,我大唐女子难道比不过新罗女子么?” 王源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昆仑奴和新罗婢有钱也买不到?” 杨钊微笑道:“长安豪富之家最是喜欢斗富,之前斗得是宅邸豪华出行的排场,但最近数年,却有所不同。这年头,那个豪富权贵之家出门不是香车宝马前呼后拥?但你有我也有,大家难分高下,于是现在斗得便是新奇。公子哥儿们出门,马前马后要黑的发亮的昆仑奴随行,那便是面子,你带一个,我带一双,这便是排场。贵妇小姐出门时,轿子前后若有乖巧柔顺的新罗婢随行,那便是面子有光,哪怕是跟着抱只倪罗猫儿,要的便是这种排场。” 王源明白杨钊之意,权贵之家的行为方式有时候很难让人理解,有钱有权人家攀比的早已不是衣食住行,而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譬如斗谁家的猫儿狗儿漂亮精神品种名贵,发展到斗随行的奴仆倒也没什么稀奇。大唐帝国的奴婢虽然品质也不错,但哪有昆仑奴和新罗婢拉风?高大黝黑的西域昆仑奴和以温柔细心柔顺恭敬著名的新罗婢都是异域而来,也都身价昂贵,正是绝佳的攀比之物。 “这我就不明白了,有钱为何买不到昆仑奴和新罗婢?不是有行市价格么?”王源问道。 杨钊笑道:“不是买不到,而是买来无用,若都能用钱解决,那还斗什么?直接比钱多钱少不就得了?” 王源道:“那是为何?” 杨钊笑道:“这你便不知道缘由了吧,我大唐之中的昆仑奴和新罗婢都是从西域和东方海边的新罗国贩卖而来,那些地方生活艰难,闻我泱泱大唐富庶繁华,故而他们宁愿卖身为奴也愿意来到我大唐。一部分掮客便利用他们的心理从事贩卖的营生,但你要知道,西域诸国和新罗国虽然弱小,且奉大唐为上国,但贩卖他国人丁之事乃是大忌讳,故而必是会向朝廷请求打击贩卖奴婢的勾当的。我大唐为抚慰属国也必不会任由贩卖人口之事猖獗,故而我大唐律有明文,凡从事贩卖人口之事,一旦抓获便处极刑,绝不姑息,这便是表明坚决打击的态度。” 王源点头道:“确实该如此,否则人贩子岂非遍地猖獗,想来其中定是有暴利。” 杨钊点头道:“自然是有暴利的,否则他们岂会甘冒极刑铤而走险,而且你要知道,西域到大唐万里迢迢,中间要穿越无人沙漠,往往半路全部渴死热死;即便是新罗国至此,因不能光明正大穿越国境,他们选择的是从海上偷渡,遇海浪风暴而死的人也不知多少。冒着这么多的风险,自然是有暴利引诱。” 王源道:“朝廷何不直接禁止买卖异域奴婢?岂不一了百了?” 杨钊微笑道:“为何要禁止,朝廷每年在奴婢交易之中获税千万,禁止了这笔税收岂不是没了?再说了,长安城权贵之家对昆仑奴新罗婢需求甚大,有人要买,为何不卖?” 王源愕然道:“那你方才不是说朝廷打击贩卖异域奴婢么?” 杨钊哈哈大笑道:“王兄弟啊,这你就不懂了,打击确是打击,不过打击的方式有所不同罢了,既要安属国的心,堵住他们的嘴巴,又要咱们大唐从中得利才是。” 王源脑子一片迷糊,根本不懂杨钊的话中之意。 杨钊端杯和王源一碰,喝光杯中酒笑道:“人贩子永远都会有的,新罗婢和昆仑奴也会源源不断的来我大唐,你有钱自然可以买,但有一点,如何给这些奴婢一个正式的身份,便要看你有没有本事了。你若买了没有身份户籍的奴婢,一旦遭人举报,便会有大麻烦,也许罚没的钱抵上你买这奴婢的十几倍,所以即便你再有钱,怕也是不敢任性买来异域奴婢了。” 王源心中的惊讶难以形容。 “我刚才说,长安权贵之家斗谁家昆仑奴新罗婢多,斗得可不仅仅是数量,而是权势和能力;谁有本事买下这些异域奴婢,并且能成功的给他们大唐的身份,这便不是钱所能解决的问题了,而是你的的权势地位,否则你钱再多也无法拥有这些奴婢,反倒会因此惹来麻烦,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王源当然明白了,这些贩运而来的异域之奴都是黑户口,如何在大唐安家落户合法存在,这是关键。否则即便你很有钱,买下了很多这样的奴婢,反倒会惹来麻烦,若是一般的罚款倒也罢了,若是被认为是人贩子,岂非要丢了脑袋。所以如何既能拥有足够多的异域奴婢,又能有本事让他们都成为自己的合法财产,这才是重点。这才是公子王孙贵妇小姐们让这些昆仑奴和新罗婢走在自己马前车后的意义所在,炫耀的不是钱财多少,而是权势能力的高低。 “那照这样一来,这些人贩子贩运了昆仑奴和新罗女子来长安,岂非要滞销?何来暴利?”王源疑惑的问道。 “问到点子上了,索性跟你明说了,但出了这醉仙楼你最好忘记我说的话,你若管不住自己的嘴,闹出麻烦来,我可帮不了你。” 王媛愕然道:“这么危险?” 杨钊笑道:“并不危险,只要你不多嘴便好。听还是不听?” 王源仰脖子喝了第四杯酒,笑道:“当然听了,我有什么好怕的。” 杨钊笑道:“好,你想听,我便说。长安城中买卖昆仑奴和新罗婢都在黑市,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买卖,但有个地方却可以明买,而且买来的奴婢便有正式的户籍身份,只是价格高的离谱,这件事你应该不知道吧。” 王源诧异道:“这又是怎么回事?怎会有这种事。” 杨钊哈哈笑道:“之前我说朝廷每年在这件事上收税千万,你道这钱从何处而来?” 王源愕然道:“难道说……这是朝廷……” 杨钊微微点头道:“王兄弟很聪明,一下子便懂了;人贩子其实是为了朝廷贩卖人贩子,个别没路子的自然是朝廷打击的对象,但其中一大部分是朝廷默许的,贩卖来的昆仑奴和新罗婢直接便交到朝廷手里,朝廷给予这些奴婢身份,卖给那些需要的大户人家,根本无需担心朝廷查究,因为这不是黑市买卖,这叫官市。当然这种身份的奴婢价钱自然是高的离谱,一名身体强壮的昆仑奴可不是黑市上的十余万钱便能买的到,起码也要五十万钱。一名妙龄新罗婢,相貌还周正身材也不错的,就像我身边的这一个,起码也要七八十万钱。” 杨钊伸手捏了捏身边正弯腰给他斟酒的一名新罗婢女的脸蛋,那新罗婢女害羞的满脸通红,却又不言不动,任由杨钊的大手在她脸上揉捏。 王源算是彻底明白这当中的肮脏勾当了,朝廷其实是垄断着异域奴婢的市场,个别权势大的豪门自然不担心买来的外域奴婢的户籍问题,而更多的人家要想拥有合法身份的奴婢便只能高价跟朝廷购买,当然不是朝廷出面,肯定有中间人作为掮客。而很多人贩子则直接跟朝廷挂上关系,贩运来的奴婢直接便卖给朝廷,既不会受到打击,也不愁销路。另外一部分因为没有这层关系,便沦为被打击的对象。黑市上的昆仑奴和新罗婢虽然价格不高,但是买来会有风险,除非后.台过硬,权势够大,路子够广,否则是没人敢去买的。 这样一来,其实便是朝廷在用权力卖钱,将户籍权附加在这些奴婢的身上卖出去,自然是暴利滚滚了。 王源不知说什么才好,惊诧半晌,无言以对。 杨钊饶有兴趣的观察着王源的神色,看似无意般的淡淡笑问道:“王兄弟对这种办法心里是怎么想的?会不会觉得朝廷这么做很是不该?” 王源心中自然认为这种办法实在无耻,哪有泱泱大国暗地里靠这种事情赚税钱的,但王源留了个心眼;从进这西楼开始,杨钊不谈正事只跟自己说这些无聊闲话,给王源的感觉甚是奇怪。说他炫耀也好,说他只是随口闲谈也好,总是给人感觉像是有目的而为之。 现在杨钊又问自己对这种办法的看法,更是让王源强烈感觉到这是杨钊试探自己的一种手段。王源早已不是刚穿越时的王源,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所经历之事比王源后世二十六年的人生所经历的还要凶险。现在正处于四面楚歌之中,一言一行都要保持十二分的警惕,怎会轻易的表达心中的看法。 王源的大脑急速运转,最终决定掩藏心中的看法,说出一番违心之语,看看自己是否猜中了杨钊的心思。 “唔……若单以办法而论,也许有人会以为这办法走的是邪道,不那么光明正大。但我却认为,站在我大唐朝廷的立场之上,这办法却是个极佳的增加朝廷税收的办法,有百利而无一害。” 杨钊眼睛发亮,惊讶道:“哦?你当真这么认为?” 王源点头道:“当然,我非信口开河,而是经过考量之后这么认为的。原因很简单,其一,既然贩奴之举屡禁不绝,花上大量人力财力去追究此事会耗费朝廷很多的精力;就如洪水涌来,堵之法不如疏之策,这种办法就像是一种疏导之策,面子上对西域属国和新罗属国也有交代,大家皆大欢喜,此为上策。” 杨钊笑道:“好一个上策,继续说。” 王源继续昧着良心瞎胡扯:“对于这些被贩卖的奴婢来说,既然在自己的国家生活困苦没有活路,何不让他们也有个追求美好生活的机会。来到我繁华大唐,他们的生活待遇都有了改善,虽然沦为奴仆,但在这里吃的饱穿得暖,去的也都是大户人家,受主人家恩宠,比之在自己国家中饿死冻毙不知好了多少倍。故而,其实对他们也是有好处的。其实若非属国面子上过不去,导致路途之中过于凶险的话,我倒是希望朝廷在路途上不要过于给压力,也能避免些路途中的伤亡。” 王源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暗骂自己无耻,但实在没办法,自己已经说出了立场,便只能胡说八道佐证自己的看法了。 杨钊连连点头道:“说的很是,咱们给他们活路,这些小国为了面子不顾自己百姓的疾苦,甚是愚昧。” 王源吁了口气继续道:“其三就是,既然我大唐长安的富贵之家对外域奴婢的需求这么旺盛,朝廷这么做其实也是满足他们的需求;这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双方皆大欢喜。能买的起的都是豪富之家,朝廷从他们手中得到财务,再用于大唐的建设,说句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是朝廷成了劫富济贫之人,只不过被劫之富人心甘情愿,朝廷拿了这些钱又可改善民生,这才是最妙之处。” 杨钊轻轻抚掌道:“果然是读书人,看事情看的透彻,很多人用恶毒之言诟病想出这办法的人,但他们都是愚昧之人,不懂其中的关窍之处,王兄弟所言才是真正有识之士所言。” 王源心中如明镜一般,他的猜测从杨钊这几句话中得到了证实,此刻需要再补上一把火,烧的更旺。 “在下可不敢称有识之士,倒是这位想出这办法的人才是真正有想法有担当之人,我是不知道他是谁,若我能见到此人,必会当面告诉他,不要理会无知之人的言语。” 杨钊赫然起身,直愣愣瞪着王源,口中喃喃道:“知己啊,王兄弟真乃我杨钊知己也。” 王源愕然道:“度支郎何出此言?” 杨钊叹道:“实不相瞒,这办法便是我献给陛下之策。” 王源大惊站起身来,表情惊讶道:“这……这居然是度支郎想出的办法?” 杨钊点头道:“是,去年八月我献给陛下之策,陛下委我全权负责,仅半年时间,我便为陛下用此策收上来两千七百万钱。” 王源惊叹道:“杨度支高才,在下佩服之至。” 杨钊也激动道:“这办法被人诟病良多,若非陛下力挺,朝中不少人都要弹劾我,说我走歪门邪道。这帮无知之人,朝廷财税吃紧时个个吵闹不休,某家弄上来几千万钱他们用起来屁都不放,嘴巴上还诟病某家,我真是里外不是人。今日我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称赞这个办法好,你王兄弟不是我的知己还有谁是?” 王源微笑道:“杨度支忍辱负重,受苦了,相信陛下会知道你的苦衷的。我是万万没想到这便是你杨度支郎的主意,当真是有眼不识真人了。” 杨钊笑道:“你叫了我半天杨度支郎,且不知度支郎是何职位么?说白了,我便是陛下委以任命,替陛下找钱花钱之人;花钱谁都会,但找钱却难了。在我之前的度支郎花光了内库钱物,满是亏空,到我上任,竟然四处拮据。我等臣子竟然让君父无钱可用?是为不忠之举。况且宫中嫔妃宫女内侍上万,每时每刻都要花大笔的钱,难不成倒要让贵妃娘娘连花粉钱都没?让宫中上万人等饿肚子不成?丢陛下的脸,让天下人笑话?” 杨钊越说越激动,口气埋怨道:“朝中那些人平日一个个嘴呱呱说的轻巧,财税吃紧的时候一个个只会唉声叹气,陛下朝他们要钱他们也罗里啰嗦的哭穷,我为陛下解决宫中用度便是为朝廷省下钱财么?蠢人们就是不懂,还诟病我不择手段,真是气煞某家了。” 王源微笑安慰道:“度支郎莫要生气,陛下知道你的一片苦心便成了,管别人的话作甚?送给度支郎一句话叫做: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他们说这些事因为他们嫉妒之下的诋毁罢了,不必理会。” 杨钊大笑道:“这句话说得精辟,果然是名士,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嗯……精辟之语,这句话你要替我录下赠我,我挂在中厅当做座上之铭,时时记住这话。” 王源笑道:“敢不从命。” 第八十三章 试探 (谢:吃饱了不饿、moshaocong两位兄弟的打赏月票,求收藏。) 两人谈谈说说间酒足饭饱,杨钊命人撤了酒席,在临窗安置茶水,请王源移步就座。待热茶煮沸热乎乎入盅之时,杨钊摆手挥退所有婢女和随从,王源明白,要说正事了。 “王兄弟,对于今日我请你来此,你心中定是觉得突兀吧,难得你席上只字未问,足见你是个有耐性之人,杨某就爱跟你这种识大体不急不躁的人打交道。” 王源微笑道:“杨度支谬赞,其实我心中很想知道原委,但杨度支邀约我前来,什么时候该揭开这个谜底自然是杨度支说了算,客随主便,我又急什么?” 杨钊笑道:“事实上就在你踏入醉仙楼之时,我甚至都还没想好该不该和你揭开这个谜底,因为我不确定你是否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但刚才和你一席谈话,杨某再无疑虑,因为对杨某而言,你是第一个对杨某提出的异域奴婢的策略报以赞赏态度的。” 王源脸上微笑不语,心中却暗自庆幸,刚才若不是自己机智,恐怕这一趟醉仙楼之行将会无功而返了。原来杨钊絮絮叨叨了半天说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却是为了试探自己对此事的态度,从而对自己更进一步的了解。如此小心翼翼,倒是让王源更加渴望知道此行到底有何意义。 杨钊看着王源道:“王兄弟在梨花诗会之上扬名京城,这之后的日子过得还舒心不?” 王源苦笑道:“我若知道现在落入这般境地,必会安生在永安坊做坊丁,绝不会去参加什么梨花诗会。” 杨钊哈哈大笑道:“世间无后悔药吃了,王兄弟口中所说的境地有多艰难?我倒是想听一听。” 王源明白,自己的目前的危险处境杨钊必是知情的,杨钊这么问其实便是看自己对他是否有隐瞒之处,一旦被发现自己有所隐瞒,杨钊接下来的话肯定也不会推心置腹了。但是将自己所有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杨钊是绝无可能的,罗衣门的秘密,公孙兰和李欣儿的身份这都是不能泄露的,否则自己就是在自寻死路。 王源快速的盘算了一番,大致估算了杨钊会知道些什么不知道些什么,决定说出杨钊所有知道的事实,放出小部分他不知道的事实,隐瞒全部不该说的事实,既保证说出的话的真实性,也不能让杨钊知道最关键的秘密。 “杨度支既问,在下知无不言。我本以为跟着左相有个好的前程,却没想到目前的境遇竟然如此糟糕。左相要我在梨花诗会上夺魁扬名,之后他便可以推荐我参加科举并保证我能得中,可没想到左相竟然只是利用我,我今日陷入如此境地,不得不说是李左相一手造成的。” “哦?此话怎讲?”杨钊面带笑容淡淡问道。 “我欲借左相之力有个好的前程,他便利用了我这一点,以礼贤之态邀我参加梨花诗会,却隐瞒了参与诗会是和李林甫结怨的事实。可笑我还沾沾自喜于诗会夺魁,却不知我已经成为李适之和李林甫之间争斗的一枚棋子。前天傍晚我去接内人从永安坊回李适之府中,半路上被人人追捕截杀之事杨度支也已经知道了。活了十九年没和人结缘,也没做什么作奸犯科之事,为什么梨花诗会之后第一次离开左相府便会遭遇此事?虽然我不敢确定这是何人所为,但我也不是傻子,我知道此事定和梨花诗会夺魁有关,有人想要我的小命,那个人是谁,我却不敢说出他的名字。” 杨钊笑容收敛,神色变得冷淡道:“你的意思是李林甫恼恨你诗会上帮助李适之夺魁,故而要杀你泄愤是么?” 王源道:“难道不是么?只有他才有理由,而我也听说了些谣言,据说四届梨花诗会李适之带去的人中有四个人或死或疯,今年是第五届,想必这第五人便是我了。可惜我知道的迟了些,诗会之后方知,却已经大错铸成了。也正因如此,我才明白了李适之的虚伪之处,可笑他还在我面前演戏,掩饰他知道内情的事实。” 杨钊抬手起身道:“王兄弟,看来你对我还是不信任啊,罢了,你不愿说出内情,我也不勉强你,喝了这杯茶我命人护送你会李适之府上,今日就当我没请你来醉仙楼一聚。” 王源愕然道:“杨度支,你这是为何?” 杨钊冷笑道:“因为你不尽不实,藏着掖着。” 王源皱眉道:“我说的都是我所知道的事情,并无半分隐瞒。” 杨钊呵呵笑道:“昨日我便告诉你我知道厢竹馆陈妙儿被吊在平康坊街口牌楼上的事情,你以为我不知你和她之间的过节?还有,那晚你们最后躲藏于那一坊中,晋昌坊一户人家失火,在梅树下挖出六具尸首之事是否与你有关?你王源可不简单呢,被人追杀之时还能使出反手报复,你是打算只字不提么?” 王源惊愕道:“这些事杨度支全部知道?” 杨钊冷笑道:“自然知道,你以为我今日是来跟你打哑谜的么?” 王源喟然叹道:“没想到杨度支竟然全部知晓,倒是我失策了。也罢,既然失信于你,我也不想多说,叨扰杨度支了,在下这便告辞。” 王源灰着脸起身拱手,转身头也不回的走,杨钊低喝道:“你就打算这么一走了之么?” 王源停步道:“杨度支是要因为此事拿了我么?也罢,我去跟夫人和表姐道个别,之后回来束手就擒便是。我就知道今日前来凶多吉少,看来果真是躲不过。” 杨钊冷笑道:“倒是我不讲信用了,你跟我不尽不实,是你没拿我当朋友,错却在我么?” 王源转身静静道:“杨度支,换做是你,你会将你杀人放火之事当着一个朝廷官员的面说出来么?而且这个官员还跟你报复之人有着亲密的关系,若不到万不得已,你会亲口承认么?” 杨钊黝黑的脸上满是怒气,但心中却也不得不承认要王源主动向自己坦陈此事确实有些强人所难。毕竟加今日见面,自己和王源不过是见了三次面,直到今日才算是正式的在一起说话,要王源对自己吐露他杀人放火的秘密,除非他是个傻子。 王源神情激动,继续道:“不错,我早就知道现在最想要我命的人是王鉷,因我在梨花诗会上得罪了他的姘头陈妙儿,所以他假公济私欲置我于死地。那晚我躲在晋昌坊慈恩寺边的那座空宅子里,被其手下跟踪而至,故而不得已出手杀了他们,之后我又去了平康坊将陈妙儿吊在街口向王鉷示威,不错,这都是我干的,那又如何?大不了一死便是。不过在度支郎拿我之前,我只想问一句度支郎,他王鉷可以公报私仇,我难道便只能坐以待毙?我宁愿死在杨度支手里,也不愿遂王鉷之愿。我只想请求杨度支给我个痛快。” 杨钊静静而立,怒气冲冲的脸上忽然慢慢绽放出笑意来,进而哈哈大笑出声。 王源冷声道:“杨度支,即便我中了你的圈套来到你这鸿门宴上,你也不用这般肆意嘲笑于我。” 杨钊笑声不绝,指着王源道:“好个王源,有种,真是有种。看来这件事倒真是我的错了,要你当着我的面坦陈你做的那些事情,倒是真的有些强人所难。不过杨某很高兴你最终还是说了,而且说得义正词严。说得不错,凭什么便让王鉷胡作非为?杀他的走狗,吊她的姘头,这事儿干的漂亮。就算是我,也不敢这么干呢。” 王源疑惑道:“杨度支,你不用这般损我。” 杨钊招手道:“我说的是真心话,那里有半分损你的意思。你是真汉子,他人若是在你的境遇之下怕是早已惶惶若丧家之犬,你却敢杀他的人羞辱于他,想不佩服都不成。来来来,坐下喝茶说话。” 王源皱眉犹豫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度支你不要耍弄于我。” 杨钊笑道:“我为何要耍弄于你?来来来,我同你细说一番,你放心,我既不会拿你也不会杀你,某要想那么做的话,你一出李适之的府门便已经刀剑加身,又何必费这么多气力。” 王源满脸困惑走过来,杨钊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在座上,转身亲手拿起小茶壶来,帮王源续上一杯滚烫的茶水,然后移动座位到王源身边来坐下。 “王兄弟,某也不跟你打哑谜了,我之所以今日请你来醉仙楼,并多加试探,便是要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我想帮你解决目前的困局,但我不想所帮之人将来不懂报恩反咬我一口,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对我毫无隐瞒。” 第八十四章 原因 (求收藏) 话到此处,王源也终于可以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了。 “杨度支,你究竟为何原因要帮我脱困?在我看来这件事很是奇怪,你帮我脱离困局,岂非既得罪了王鉷,又得罪了李相国么?你我均知,除了王鉷公报私仇之外,李林甫定也恨我入骨,只是他会暗中下手除掉我,不似王鉷这般无法无天罢了。” “你说的对,杨某虽来京城时间不长,但有些事确已了若指掌,之前你说的那些事也是实情,李适之和李林甫争权愈烈,所有夹在他们当中的人都会倒霉,你一定是李林甫要对付的名单中的一个,正是因为你在梨花诗会上被李适之利用了。我若帮你脱困,势必会让李林甫不满,不过李林甫绝不会因为此事同我翻脸,虽然我官职低微,但我杨钊可不是他李林甫想杀便杀之人,这一点我想不用多跟你解释了吧。当然我也并不想让李相国不开心,我自有办法向他解释,如何解释,那便是我的事了。” 王源点点头道:“然则王鉷那里,你也能解释抚慰是么?” 杨钊冷笑道:“王鉷么?我有必要跟他解释?他算什么东西?我帮了你,你便是我的人,他若对付你,便是对付我杨钊。我会丝毫不给他颜面,把他打的落花流水。” 王源讶异道:“杨度支和王鉷不是好朋友么?” 杨钊哼了一声道:“他倒是想跟我交好,可惜他不够资格,总而言之,这一切我都会安排妥当,只要我一出面,不管他们开不开心,愿意不愿意,你立刻便能脱离眼前的死局。在你头顶笼罩的乌云,一夜过来便云开雾散满天阳光,你明白了?” 王源脸上忽喜忽忧,迟疑道:“我还是不明白,为何杨度支会帮我,我只是个身缠麻烦的小人物,好像对你也没什么用处。” 杨钊微笑道:“我若说和你一见投缘这样的话,便显得太没诚意了,事实上我出面救你确实是有个原因的。这么跟你说吧,不是我想救你,而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因为……宫里有个人读了你的诗作之后很是赞赏,唔……怎么说呢,以前有个李太白你知道吧,嗯……这件事……还真是不太好解释。” 王源听着杨钊吞吞吐吐颠三倒四的说话,实在不明白他到底要表达何意。 “李太白我的偶像,我自然是认识的,此事跟他有什么关系么?” “你该知道几年前李太白曾被召入宫中为供奉翰林的事吧,当今陛下对他的诗作极为欣赏,这才破例将布衣之身的李白召入宫中,陛下待他也极为尊敬,李白进宫朝见那天,陛下降辇步迎,以七宝床赐食于前,亲手为李白调羹,可见对其仰慕喜爱之情。太白在宫中陪驾,也为贵妃写出了惊艳之极的诗句流传,深得陛下和贵妃娘娘的喜爱。” 王源当然知道这些事,李白为杨贵妃写的几首诗王源都能倒背如流,作为李太白的资深粉丝,焉能不知他人生中的重要时刻。 杨钊的话语在耳边继续响着:“李白这个人我虽未见过面,但好像这个人实在太过桀骜不受管束,而且目中无人。陛下和贵妃对他宠爱不计较,但他还得罪了宫里宫外的许多人,到最后别人实在受不了他的怪脾气,陛下也没了招,只能忍痛赐金放归。本来只是小小的警告于他,希望他能反省,但李白这个人不识抬举,说什么‘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尽然头也不回的离开长安走的无影无踪了。” 王源无视杨钊满脸的不屑之意,心中想象着那个瞬间,心里给李白点了三十二个赞。在皇权至尊的年代,敢于如此我行我素,怕也只是他能做出来了,这便是气概。 “走了倒也罢了,虽然陛下和贵妃都很仰慕他,但遇到这样不识抬举之人,陛下当然不会纵容他再召他入宫。只是一样,陛下和贵妃对李白是真的仰慕,一直念念不忘。梨花诗会之后,你的那首《登楼歌》在长安城中流传开来,王维王昌龄他们对你交口称赞,说这首《登楼歌》深得李太白诗句的精髓,有人甚至给你安了个小李白称呼,这些你该知道吧。” 王源讶异道:“我全然不知,诗会之后我便在左相府中无所事事,最近一次偷偷出来的遭遇杨度支也知道结果了,什么小李白,这不折煞我了么?” 杨钊道:“不管你知道不知道,这件事是事实,我可没骗你。我要说的是,梨花诗会上的事情传入宫中,陛下不知从何处得了你的诗作看了,竟然拍案叫绝。陛下拿给贵妃娘娘看,他们都认为你的诗作像极了太白的诗风,且写的极佳。又听说你出身市井,经历传奇,对你很是好奇。” 王源惊讶道:“你是说当今陛下?” 杨钊白了王源一眼道:“你以为是谁?还有贵妃娘娘。” 王源惊的站起身来盯着杨钊,杨钊摆手道:“坐下坐下,我还没说完。那个……本人常伴圣驾之侧,大约知道陛下的心思,陛下或者是想见见你的意思,但又因为前面有个李白的坏例子在前,高力士等人竭力阻止,陛下和贵妃娘娘也只好作罢。” 王源怔怔道:“我想我也没那个好运气,岂会有福气见到陛下和贵妃娘娘。” 杨钊晒道:“见陛下倒是不难,我每日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想见到陛下都能见到,偷偷带你去见一见也不是什么麻烦事。但光是见一见陛下又能如何?出宫之后你还是你,该怎样还是怎样,这可不是我今日见你的目的。” 王源道:“度支郎到底是何意?但说无妨。” 杨钊道:“很简单,陛下喜欢写诗作文,宫中内侍又没几个有文采的,所以每每叹息留恋太白在宫中与之谈诗论文的时光。重召太白入宫是不可能的,那人的性格不适合呆在宫里,我是想替陛下着想,能物色个陪陛下消遣诗文的人。恰好你的出现让我眼前一亮,陛下和贵妃又对你的文笔赞不绝口,所以说白了,即便高力士他们反对,我还是想将你举荐给陛下。” 王源瞠目道:“将我举荐给陛下?” 杨钊点头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邀你来此的原因,但我其实也很矛盾,一直犹豫不决。” 杨钊眉头皱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王源道:“度支郎有话便说,是否见了在下之后觉得在下并不适合。” 杨钊缓缓摇头道:“那倒不是,你今日给我的印象其实不错,但我绝不想推荐一个将来于我作对之人进宫待在陛下身边,所以……我可否说的更直白些,对你提出一些小小的要求。” 王源道:“杨度支但说。” 杨钊垂头沉思片刻,抬起头来静静道:“好,那我便直言了,但我要警告你一句,今日我说的话你只能烂在心里,如果你敢漏出去半个字,你将会死无葬身之地。我杨钊言出必行,你千万不要当做耳旁风。” 王源几乎已经能猜出他要说的小小条件是什么,其实现在的王源只要有一个小小的机会他都不会放弃,他没有更多的选择。更何况杨钊提供的是一个有着锦绣前景的进身之阶,只要不违王源心中的底线,什么条件王源都能够答应。 杨钊凑近王源的耳边低声道:“本人的条件其实很简单,我拉你一把,但你从今往后便要惟我之命是从。当然,作为回报,只要我杨钊不倒,你的前途将一片光明,任何人都动不了你。本人说话向来说到做到,不愿说些弯弯绕绕,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王源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杨钊的话其实并不能全信,整件事更可能的事实是,玄宗或许真的看了自己的诗文,有召见自己之意。常伴玄宗周围的杨钊可能是揣摩到了这一点,所以决定提前来对自己作文章,从而顺手推舟的将自己推荐上去。一来迎合玄宗心意获取陛下欢心,二来可拉拢自己,一旦举荐成功,自己便成了玄宗身边的人之一;对杨钊而言,玄宗身边多一个自己人那是最划算不过的事情。 从历史事实来看,杨钊不久便会成为杨国忠,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将取代李林甫的位置成为大权独揽的人物,如果一切按照正常的历史进程发展,那么跟着杨钊混显然是个不错的选择。更何况因此能得到杨钊以及他身后的杨氏家族的助力,既摆脱眼前之绝境,又能很快让自己攀上一个新的高度。 所以,今日醉仙楼之会,对杨钊而言是个既迎合玄宗又拉拢自己的一石二鸟的机会,对自己来说也是个既摆脱凶险又攀上更强壮的后.台的一石二鸟的机会,绝对是双赢。 唯一值得担忧的是,跟着杨钊混下去的话,若历史不改的话,在安史之乱时,自己必然会受到清算,因为杨氏家族在安史之乱发生之后被连锅端了。自己投入杨钊的怀抱,显然也是逃不过这一劫的。 但王源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另外一个身份,那便是太子手下的暗探。王源从没有什么时候觉得罗衣门暗探的身份对自己居然是这么重要,自李欣儿提到要自己加入罗衣门之后,王源一直觉得自己是被迫的,心中是不情愿的。但现在王源忽然发现这个身份对自己将是决定性的。因为,无论将来如何,这个太子手下密探的身份将会完美抵挡一切针对自己的清算。 第八十五章 共识 见王源沉吟半晌不作回答,杨钊显然很不高兴,冷冷道:“王兄弟,看来你并没有什么兴趣,那也没关系。你既不愿,我也不强求,罢了,我本想能够既救你出危局又能交个朋友,将来共同进退,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 王源缓缓起身,长鞠一礼道:“杨度支误会了,在下再不识时务也不会不明白其中利弊,我刚才是心中激动难以言述,若能得杨度支提携,王源誓将唯度支郎马首是瞻,度支郎要我怎么做,王源便怎么做。” 杨钊喜笑颜开道:“哈哈哈,就说嘛,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会不答应?我也不是要你从此后对我马首是瞻,我只是希望你我能共同进退。” 王源笑道:“在下对朝中之事什么都不懂,杨度支说怎么做我便怎么做,这才是我最省心的办法。” 杨钊微笑道:“你也不必谦逊过甚,我便是从你反击王鉷的凶猛手段之中才下定决心来见你,我看中的便是你的冲劲,这一点你我很是相像。” 顿了顿杨钊咬牙道:“大唐朝堂之上暮气沉沉的格局早就该改一改了,有些人身居高位的时间太长了,手中握着的权力也太大,也该换一换手了。希望你和我能搅动朝局,闯出一番天地来。” 王源低声道:“愿为杨度支鞍前马后效力。” 杨钊呵呵而笑道:“好,我就知道今日没有白来,王兄弟很对我的脾气,之前你赞同我的为陛下创收的策略时我便强烈意识到这一点。对了,忘了问一句了,你是如何做到杀了王鉷的六名手下,还在熙攘热闹的平康坊中将陈妙儿扒了衣服吊在街口的?难道我看走了眼,你竟然身有武艺不成?” 王源早知迟早会有此问,微笑回答道:“我哪有那个本事?不过我的夫人倒是有些家传武艺,那晚她跟我一起被王鉷追杀,全靠她拼死相斗,才侥幸取了那六人的性命,当晚的情形着实凶险的很。至于去厢竹馆报复陈妙儿的事倒是不难,花钱扮客人见陈妙儿,再威逼她就范便成。” 杨钊哈哈笑道:“厉害厉害,难怪你今日要带你夫人来,怕也是为了防备被我暗算吧。” 王源微微一笑道:“我也不狡辩,确有这方面的防备,毕竟我和杨度支不熟,且不知杨度支的立场。” 杨钊点头道:“你能这么说,足见你之坦荡,甚好,甚好。” 王源道:“那么现在我该怎么做?我这几日正在想跟李适之摊牌离开左相府,不知这么做妥当与否?” 杨钊道:“你不说我也要请你立刻离开李适之,且要跟他划清界限,你再留在李适之身边将会很危险。” 王源讶异道:“那是为何?” 杨钊压低声音道:“你尚不知朝中局势,我也不便明说,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李适之很快就要倒霉了,你再呆在他身边便是自找倒霉,赶紧搬出李适之府邸和他划清界限为好。” 王源道:“好,回去后我便搬出左相府。” 杨钊微微点头,沉声道:“王鉷和李李林甫那里我会立刻跟他们摊牌,告诉他们你是我的人,他们应该会看在我的面子上不再跟你为难。不过我将要举荐你的事情还需保密,因为凭我一人之力难以保证马到功成,所以还需要有更有把握的人于我联手举荐。而你接下来要做的便是,一定要争取此人的好感,让她同意和我一起举荐你入宫。一旦她肯出面,事情便会简单的多。” 王源疑惑道:“那又是谁?” 杨钊微笑道:“便是这家醉仙楼的主人了,你知道醉仙楼的主人是谁么?” 王源摇头道:“我不知道,但必然是个我想也想不到的大人物,能一次性收罗这么多新罗婢女,若非权势熏天便是财力倾国,这样的大人物我可想不出是谁了。” 杨钊哈哈笑道:“你算是猜的不错,不过你也确实猜不到这个人,我也不卖关子了,你听说过虢国夫人之名么?” 王源一惊,怔怔道:“难道说,你说的这一位便是虢国夫人么?” 杨钊嘿嘿一笑道:“你不会是觉得失望吧,你以为必是什么王公贵族国公之类的大人物,却没想到是虢国夫人是么?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如今的大唐,十个国公说话,怕是也没我这个三妹妹说话有用。她若肯出面替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再加上我大力举荐,这件事便简单的多了。”, 虢国夫人之名王源当然并不陌生,杨家三姐妹中的三姨娘,杨贵妃的三姐姐杨玉瑶,这个名字在大唐长安人人皆知。关于杨玉瑶,长安城中有着诸多不堪的流言。传言这个女人烟行媚视骄奢淫.逸,蛮横无理但貌美如花,但凡见过她的人多为其勾的神魂颠倒。 又听说她情人无数尤其喜欢京城中的少年郎,名声固然糜烂不堪,但奇怪的是,长安城中的少年郎君却又都希望能与她交往,能够有机会成为这绝代尤物的幕中之宾,裙下之臣。 虢国夫人有钱是出了名了,她的车架出行之时,随行侍女奴婢数百,奴婢们都身着统一的红色衣衫,浩浩荡荡,丝竹数里相闻,十余里地香风盈鼻,极尽奢华。 那么眼前这座醉仙楼的主人便是虢国夫人这件事,王源一点也不吃惊。虢国夫人一下子搜罗了这么多的新罗婢女也一点也不意外了。因为杨钊本就是朝廷负责管辖外域奴婢买卖之事的官员,堂妹利用堂兄的关系搜罗这些新罗婢当成这香艳酒楼的特色,原本就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若说杨钊会大公无私的要求自己的堂妹按照朝廷得规矩办,那是绝无可能的。而且杨钊选择在此跟自己谈话,也证明了这里对杨钊而言既轻车熟路又安全放心,或许这酒楼杨钊本就有份。 看王源惊讶的傻愣愣的样子,杨钊呵呵而笑道:“王兄弟,你该不会是被我三妹之名吓傻了吧,长安城中的闲人就喜欢嚼舌头,我三妹其实是个挺好的人,你不用担心。” 王源摇头道:“在下不是惊讶,只是有些疑惑。以度支郎和虢国夫人之间的关系,杨度支只需跟她说一声便可,难道她会不答应?却为何要我争取她的好感?在下并不认识虢国夫人,又如何能争取她的同意?” 杨钊笑道:“你傻呀,我们虽是一家,但我又怎可能朝她发号施令?我这三妹的脾气有点古怪,我平日也尊重她的很,凡事都跟她商量着来,和和气气有商有量这才是相处之道嘛。你也不用担心,你的事我早已跟她打过招呼,她也希望有人进宫陪陛下写诗论文,只不过她也是需要瞧瞧你合适不合适的,你只需刻意表现的好些,她自然会同意的。” 王源估计杨钊所说的‘什么一家子有商有量’都是些屁话,真实情形恐怕就是杨钊在杨家姐妹面前还没那么大的脸面,说到底杨钊也是借着杨家姐妹的裙带关系才有今天,若说发号施令,那也是杨家姐妹朝杨钊发号施令才是。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王源点头道。 “还记得我昨日去李适之府中跟你说的另外一件事么?” “你除了叫我来醉仙楼见面之外,好像说要请我参加一个聚会。” “没错,你记性不错,这聚会便是我那三妹妹安排的,三月三她在城外灞桥柳园别墅有个游春会,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参加,在游春会上你便能见到我那三妹妹了。一旦她对你认可,很快我们便会将你举荐上去,这之后的事情便看你的本事了,别和李太白一样被赶出宫来便成。”杨钊低笑道。 王源拱手道:“明白了,多谢度支郎了,我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和性命开玩笑的。” 杨钊点头道:“你知道就好,今日便到这里吧,天色也不早了我也不留你了,咱们来日方长。你回去之后便尽快离开李适之府,找个地方安顿好,保持低调,不要多露头多招摇,免得惹王鉷不高兴。虽然我会跟他言明你是我的人,他也许不会对你动手,但你若招摇的太狠,这人是属狗的,狗脾气上来说不定会不计后果,所以你要低调行事。” 王源连连点头,抱拳告辞,杨钊也不留他,微笑拱手目送王源下楼而去。 第八十六章 双赢 王源下了楼梯来到一楼,楼下却是另外一番古怪的情形,楼梯旁边的一间包间内,摆着满满一桌子的酒菜,但似乎动也没动过。公孙兰微闭双目坐在桌旁,李欣儿则站在她的身后双目瞪视面前几名新罗婢女,虎视眈眈。四五名伺候客人的新罗婢女全部面露惊恐之色垂首靠在墙壁上一动也不敢动,似乎是被遭受了惊吓。 见王源进来,李欣儿喜道:“二郎,事儿谈结束了?你没事吧。” 公孙兰也睁开眼睛,清冷的目光朝王源身上看来。王源皱眉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没用饭菜么?这些女子怎么了?怎地一个个像犯了事一般。” 李欣儿道:“没什么,我们只是不喜欢她们走来走去的样子,所以命她们都站着不动。这里的酒菜我们当然不敢动一口,万一饭菜中有诈,岂非因贪嘴而送了性命。看来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满身酒气红光满面的,嘴巴上的油渍也不知道擦一擦。” 被数落一番,王源略有些尴尬,以自己的江湖阅历,确实完全没有考虑到饭菜之中动手脚这么一回事的。但公孙兰师徒二人精于江湖伎俩,虽显得过于小心慎重,但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的安危,王源忽然觉得心里暖暖的。 “事情如何了?”公孙兰轻声问道。 王源摆手道:“走,出去再说。” 三人匆匆离开西楼,沿着来时长廊出了醉仙楼的大门,与来时相比,门前的空地上已经多了不少马匹车辆,看来午后时分,醉仙楼正是客人云集之时,想必那东楼里,现在恐怕已经是一片热闹的景象了。 三人来到长乐坊的主街上,找了一家简陋的酒楼进去要了个单独的包间,点了简单的饭菜上来,让公孙兰和李欣儿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在她们吃饭的时候,王源将杨钊和自己说的话尽数说给两人听了。 李欣儿惊讶的放下筷子道:“竟然有这等事?这怎么可能?这杨钊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凭着二郎的几首诗作,便要将二郎推荐给陛下?” 王源苦笑道:“听起来似乎是有那么点不可信,不过我却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杨钊没有必要对我撒谎,他若对我有什么企图也犯不着编出这样的谎话来,在我们进了醉仙楼之后,他大可随意处置我们,但他并没有做任何对我们不利的事。” 李欣儿转向公孙兰道:“师傅,您怎么认为?” 公孙兰也只吃了几口饭菜便放下筷子,掏出丝帕擦了擦嘴角道:“这件事我也觉得很意外,不过倒并非没有可能的,以我当年在宫中时对陛下的了解,陛下倒确实是个喜欢附庸风雅之人。兴庆宫花萼相辉楼中单独辟有陛下的一座书房,那书房中存有陛下写下的数百首诗作,陛下对此颇为自得。而且召见诗文出众之人入宫相伴之事也是有先例的,几年前李白也不过是个布衣,因诗句为陛下所喜便直接召为供奉翰林进宫,若非李白是个散漫狂傲之人,得罪了许多人,怕是现在还在宫中伴驾呢。” 李欣儿喜道:“照师傅这么说,这件事倒有可能是真的了?只是奇怪的是,为何是二郎呢?陛下喜欢舞文弄墨,我大唐诗人千千万万,比二郎有名的太多了,怎地就是二郎能有此殊荣?” 王源苦笑道:“十二娘是在讽刺我的诗写的不好么?” 李欣儿忙道:“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奇怪。” 公孙兰微笑道:“欣儿,你不懂诗文便不要乱说话露了怯,我虽也不甚懂,但我也知道文坛诗作风格多样,有的人喜欢婉约清新,有的人喜欢洒脱不羁。二郎的诗作既能在梨花诗会上夺魁,必是有其独到之处。刚才二郎也说了,那杨钊说二郎在长安已有小李白之称,陛下本来就喜欢李白的诗作风格,否则当年也不会破格招李白入翰林院了。也许正是二郎的诗风同李白相近,这才合陛下之意,才会对二郎有此恩遇之意。” 李欣儿似懂非懂道:“师傅是说青菜萝卜各有所爱,陛下就爱二郎写的诗,对了陛下的胃口,所以其他的人写的再好陛下也没兴趣是么?” 公孙兰莞尔道:“大致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王源笑道:“依着表姐的意思,这件事该怎么办?” 公孙兰没在意表姐这个称呼,看着王源道:“这件事你自己决定,这件事确实是个摆脱困境的机遇,但你一旦答应了杨钊,从此便要受他制约,成为他的手下。以杨钊升迁的势头和杨家目前的势力,杨钊绝不会甘心在李林甫等人之下,此人将来必会为了权力大做行动,你要惦量一下跟着他的后果。” 王源点头道:“你说的我都懂,无非是告诫我不要卷入权力斗争之中,成了他人的棋子罢了。只是目前我确实别无选择,再说了,杨钊即便有野心,他将来的对手也是李林甫,若他能将李林甫搬倒,岂非恰好帮欣儿报了父母之仇么?目前来看杨钊比李林甫可要好了一万倍。” 李欣儿惊道:“对呀,如果杨钊能扳倒李林甫,那奴也不介意帮他一把。” 公孙兰皱眉道:“欣儿,一提到父母之仇你便乱了分寸,如果杨钊掌权之后天下大乱,比之李林甫还狠毒凶残,你也要为了私仇帮他么?” 李欣儿红着脸道:“可他未必便比李林甫坏啊,况且又能解二郎目前的危局,还能让二郎有个前程,一举三得,为何不可?” 公孙兰叹道:“我并非不同意,只是希望你不要影响王源的抉择,要知道一旦踏入其中,便终身不能回头了。目前王源确实处境险恶,但踏入权力争斗的漩涡,其凶险甚于此时百倍,只是目前你们都不明白罢了。” 王源叹了口气静静道:“表姐的意思我懂,但我若不把握这个机会,那又留在长安作甚?该离开长安城远离是非才是。既然我们那天的选择是留下来面对,此刻便不会考虑将来的凶险。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想一辈子庸庸碌碌,我既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有奔头,我不想和蝼蚁一样浑浑噩噩的过一辈子。将来的路也许很难走,但我不会后悔的。再说我也未必便会死在权力倾轧之中,你瞧,我每每遇到危险之时都会化险为夷,前有十二娘和你帮我躲过杀身之劫,现在又有杨钊主动上门替我消灾,这便是天意。” 公孙兰静静看着王源,轻声道:“你既已决定,我也不再多说了,总而言之,我答应帮你便会支持你的决定,等将来你能站稳脚跟不再有危险了,我才会离开。所以,既然决定,便放手去做,也许真能干出一番大事来。” 王源笑道:“多谢表姐,将来我发达了还要还你一座梅园呢,你可不能走,你要看着我一步步的强大起来才行。既然此事决定下来,下一步我们便要一步步的实施了。十二娘,你不是要去见太子么?你马上便去见他,将今日之事一字不漏的告诉他……” 公孙兰愕然道:“难道你答应杨钊只是为了替李亨办事?” 王源低声道:“我只是需要罗衣门的身份罢了,我要让李亨和杨钊都以为我是他的人,这样我们便能左右逢源其中,总好过在一棵树上吊死。再说了,我若不加入罗衣门,岂不是还会有杀身之祸么?” 公孙兰蹙眉道:“你这是要脚踩两只船啊,但凡这么做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若李亨要你禀报杨钊的消息或进宫后陛下的事情,你说是不说?一旦你经常这么做,则必然会暴露,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王源道:“我明白,所以我要想办法让自己更安全。十二娘,你去见太子,告知今日之事。以太子的聪明,必会知道如今我的位置的重要性,因为我一旦被举荐成功,便既能接触到陛下,也能成为杨钊的人,这对太子而言必然极具吸引力。你所要做的便是转达我愿意为他效力的诚意,但要他必须答应我的条件。” 李欣儿瞪大眼睛道:“什么条件?” 王源道:“第一个条件是,我要求有特别执事的身份,除非有关乎太子安危的大事,其他时候我将蛰伏不动,太子也不得要求我为他搜集情报。其二,你告诉太子,我的特别执事身份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只跟你联系,其他人我一概不接触。其三,鉴于你来我身边的事情罗衣门的潘成芳是知道的,所以实际上以上两点是不足以保证我的隐秘性的,我需要太子告知潘成芳你已经叛出罗衣门逃出京城的假消息,这样你在我身边便成了个秘密,我们的安全才能得以保证。就这三个条件。” 公孙兰动容道:“王源你是既要得到太子的信任,又不想替太子办事,这样的条件太子怎会答应?” 李欣儿也皱眉道:“是啊,这样的条件太子如何会答应?” 王源微笑道:“你放心,他会答应的,除非他不想当皇帝,否则我一旦被杨钊举荐入宫,所处的位置必是他极想安插眼线的位置。想想吧,当你他为了你能安插进李林甫府中废了多大的心力,他现在最大的安全感便来自于他一手建立的消息渠道,他必会答应我的条件。” 李欣儿迟疑道:“话虽如此,可万一他不同意呢?” 王源冷笑道:“那你便告诉他,他不同意,我便将罗衣门的秘密抖落出去,到时候他也许不会死,但太子之位可就没了,那跟杀了他也差不多。” 李欣儿愕然道:“这话一说,怕是不到明天你就已经横尸街头了。” 王源道:“这是万不得已而为之,我估计到不了这一步,总之你照我的话去做便是。时候不早了,你快去快回,我和你师傅去靖安坊看看那座宅院值多少钱,买下来拉倒。明日我便跟李适之告辞,我们离开他左相府,不受他的气了。” “哪一座宅子?”公孙兰和李欣儿奇怪的问道。 “还有哪一座?上午来的时候路过的那个鬼宅啊,我对那宅子很满意。” 第八十七章 探索 对王源要买下那座凶宅的想法,公孙兰师徒表示不能接受,李欣儿反对的尤其厉害,因为她最害怕鬼怪神物之类的玩意儿,上午从那里过了之后都后怕不已,更别说将来要住在那里了。 公孙兰也很不解,问道:“为什么要买下那座凶宅?你是图它便宜么?那又何必?钱我又不缺,不必如此。寻个像样的宅子买下来就是,东城里坊的房屋虽贵,但还是能买得起的。” 王源摇头道:“我可不是图便宜,我只是觉得那里适合我们住下。” 李欣儿恼道:“没听那老者说么?里边满屋子鬼怪,你要找死么?” 王源微笑道:“鬼怪之说乃无稽之谈,你们不会真的认为那里边有鬼吧。” “什么无稽之谈?小的时候我娘跟我说过,爹爹的老家在湘西山里,一到晚上都有僵尸鬼怪出没,还能在山上跳,一到晚上家家户户关门闭户,貼符驱邪,没一个敢乱出门的。”李欣儿跳脚道。 王源笑问:“你亲眼见了?还是你爹娘亲眼见到了?” 李欣儿道:“那倒没有,我爹娘有没有亲见我也不知道,他们也没说,但我爹娘怎会骗我?” 王源笑道:“爹娘就不会骗你么?我小的时候晚上不爱睡觉,老是喜欢乱跑,我娘便骗我说晚上乱跑会被院子里的鬼抓走。可我连续三晚上没睡,偷偷在门缝里往外瞧了三晚上,也没见到一个鬼影。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我娘吓唬我让我乖乖睡觉的手段罢了。” 李欣儿跺脚道:“可是……那里若无鬼怪,那老者和周围的人都是瞎编不成?他们又为什么要吓唬自己吓唬我们?” 王源道:“这种没人能搞清楚的东西越是传的邪乎越是吓人,我不否认那宅子里住的人出过事,但生病死人也是正常的事情,也许刚好赶到一起,便被人传的邪乎了。” 李欣儿摇头不依,死活不同意。 公孙兰见争执不下,于是轻声问王源道:“你告诉我为何执意要那座宅院?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么?” 王源道:“我是这样想的,我们搬离左相府之后肯定是要找个地方落脚的,但这落脚之处又不能在过于喧哗之处,因为你是大名鼎鼎的公孙大娘,十二娘到现在为止还是李林甫缉拿的对象,而且我和十二娘又是罗衣门中的身份,你我三人决不能住在闹市中,那样迟早会被发现身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那宅子既然有闹鬼的名声,肯定是不会有人在左近打搅的,我们住的也舒心踏实些,你们也不必住在家里还要乔装相貌怕为人认出来。再者那宅院周围的荒地那么大,你们师徒练剑也好弹琴也好,绝不虞有人发觉的。所以我认为这宅院绝对是个适合我们安顿的好地方,况且这宅院也肯定不会贵,花很少的钱便能买下这么大一块宅地,这可是笔好生意呢。” 公孙兰微微点头道:“你这么一说倒是很有道理,咱们的身份不能暴露,另外我已经数日没有练功,这样下去可不成,也许可以考虑买下来。” 李欣儿尖声道:“你们都忘了,咱们可是跟鬼怪住在一起,万一发作起来,如何是好?” 王源无奈道:“十二娘,哪有什么鬼怪?你自己想想便明白了,你告诉我,你手下有多少人命了?” 李欣儿皱眉道:“没多少,七八条人命吧。” 王源吓了一跳,十二娘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才十八.九岁就杀了七八个人了,居然还满不在乎。 “那我问你,如果真有鬼怪的话,被你杀的那些人怎不变鬼来找你报仇?还由得你逍遥自在?” “这……”李欣儿无言以对,但却又不能苟同,依旧别手别脚的心中不愿。 公孙兰站起身道:“欣儿,这么办吧,你先去见李亨,我和王源去那凶宅探一探,若真有鬼怪之物便作罢,若什么都没有,只是谣言的话,咱们便买下来。王源你看如何?” 王源点头道:“我同意,咱们进去走一遭,看看到底又没什么牛鬼蛇神。” “可万一有怎么办?你们岂非要死在里边了。”李欣儿急道。 王源道:“上午我们从旁边走过,不也平安无事么?这样,我们进去之前会买些铜镜桃木剑道符什么的带上以防万一,再说了你师傅的剑器惊天地泣鬼神,就算打不过鬼怪,我们总是能逃出来的吧。” 李欣儿再无理由阻止,勉强答应下来;王源出包厢招来伙计结了账,三人分两拨各自行动,李欣儿临走时连声嘱咐王源和公孙兰不要冒险,啰嗦的像个老太婆,让王源摇头哀声叹气。 不提满腹担心的李欣儿,单表王源和公孙兰这对表姐弟二人,离开长乐坊后直奔靖安坊中,特意经那家陈记面馆门前过,见一对面有菜色的夫妻二人在店中枯坐,这时候中不中晚不晚也没什么生意,一个扎着小髻脏的跟泥猴一般的孩童在旁边玩耍。明显已经不是什么巨贾之后,而已经是落魄的一对寻常夫妻了。 趁着天光尚亮,也不忙跟他们谈价格,想来照这对夫妻的光景,必是极容易谈妥的,两人从主街转向小巷之中,七弯八拐来到上午经过的胡同口。 站在胡同出口处,即便王源不信鬼神之事,但看着树梢上扑啦啦飘动的黄符看着墙壁上镶嵌的辟邪铜镜的反光,心中也不免惴惴。 公孙兰轻声问道:“要不要取些符咒带着?” 王源摇头道:“不用了,当真有鬼,这符咒便管用么?走吧。” 公孙兰微微点头,见王源举步出了胡同踏上荒草遮掩的小路上毫不犹豫,身后摸了摸腰间藏着的短剑,迈步跟上。 离开醉仙楼的时候春雨已停了,在此之前还出了一会太阳,但现在却又阴云密集起来,或许是湿润的空气的缘故,在荒草上方浮动着一层淡淡的雾霭。天上是灰蒙蒙的,这雾霭也是灰蒙蒙的,一下便感觉周围的一切都灰蒙蒙起来。 王源心中暗叫邪门,站在小巷子中的感觉和走在荒地上的感觉完全不同,不管自己对自己说多少遍世上无鬼这样的话,但脊背上总是感觉有些凉飕飕。 百余步之后,前方小松树山包和山包下的破败宅院已经能看的清了,王源回首朝后方看去,发现来时的小巷子和一大片房舍似乎已经灰蒙蒙的看不清楚了。再看看跟随身边的公孙兰的脸上,明显有些紧张,白的有些透明,呼吸声也显得有些急促。 王源心中暗想:原来这大唐第一剑器舞大师也是害怕的,只是她竭力的掩饰罢了,但愿她不要吓得转身逃走,她一逃,自己也只能跟着逃了。 上午经过时只是远远遥望这座宅院,现在越走越近,越看这宅院越是破败不堪,墙塌梁斜,周围数十步乱草荆棘齐胸深,让人举步维艰。王源的心跳明显加速了起来,在这种情形下看不到眼前三尺远的地方,给人以极不安全的感觉,而且周围的草地之中不是有怪异的响动声,既有啃食东西的声音,也有羽翼噗动之声,让人心生寒意。 “稍等。”公孙兰一把拉住王源的手,低声喘息道。 这是公孙兰第一次主动碰触王源的手,本来应该是绵软的手指却冰冷糯湿,给王源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公孙兰快速的松了手,低声道:“这草太深,万一遇到什么异物会反应不及,让我在前面开道,你在后面跟着。” 说罢公孙兰缓缓抽出腰间的剑身柔软的一柄短剑,轻轻一抖,飒飒发声。王源不知她身边带着兵刃,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一下子心里便踏实了起来。似乎周围草丛中的怪声也被软剑抖动之声所震慑,一下子静了下来。 “跟紧我,我们快速走过这里。”公孙兰低声说话,手中的短剑舞动起来,刷刷刷顿时齐胸高的荒草和荆棘倒下一片,露出齐刷刷的半尺草桩。 王源大赞,这简直就是个人工割草机,不过大唐第一剑器舞大师在这里变成割草机器,可真是大材小用。 “刷刷刷,擦擦擦。”响声不绝,枯草枯枝荆棘藤蔓小树但凡挡在公孙兰前方的种种东西都纷纷被隔断倒下,王源紧紧跟在公孙兰身后,甚至用手抓着她的衣角,以免自己落单。 只见两旁割倒下的荒草从中灰白之物迅速奔跑瞬息不见,那不是兔子便是老鼠。不远处又有黑白花纹的大鸟扑啦啦腾空飞去,虽然吓了两人一跳,但也解释了为何刚才会听到羽翼拍打之声,显然那里是这种鸟雀的巢穴,也许窝里还有小鸟。 越是进展顺利,两人的胆气便越壮,当距离房舍后方围墙尚有十几步的时候,王源猛听得公孙兰惊叫一声,身子朝后退来,差点依偎进王源的怀里。 王源忙问:“怎么了?” 公孙兰没说话,手指前方被割倒的草丛中散落之物,王源定睛一看,顿时寒毛倒竖,惊叫出声。 第八十八章 怪像 被割倒的齐胸长草仅余的半尺长的草茎之下,一只白花花的龇牙咧嘴的骷髅头骨正面朝上方用黑洞洞的眼睛看着两人. 森森白牙,深深眼眶,似笑非笑,似语非语,一眼瞥见,让人魂飞魄散。 王源和公孙兰都发出紧张的喘息声,看着地上的骷髅头和散落的白骨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周围的冷冽的风吹过,长草如浪翻涌,发出沙沙声响,此情此景着实让人心生怯意,脊背生寒。 王源咬咬舌头定下神来,轻声道:“没事,只是骸骨罢了,既然这里曾经有人失踪过,有骨骸在此也不足为奇。” 公孙兰也回复常态,点头道:“是,咱们继续往前走。” 王源点头,伸手捡起一截枯枝,将骷髅头和一堆骨头聚拢在一起,用割下的长草盖上。 “这长草之下一定还有很多这些东西,表姐你小心些,也许前面便又要遇到了。好在马上便要到宅院了,天色不早了,在天黑前要弄清楚这里。” 公孙兰似乎已经习惯了表姐这个称呼,或者是在此时此地压根没想把心思放在这上面,转身去用短剑再次割草前行,这一次在没遇到枯骨遗骸,很快便抵达刘宅后院院墙边。这院墙倒塌的地方不少,但没有倒塌的地方高达一丈三四尺,正是大户人家围墙的标准。 两人寻了一处倒塌的缺口,轻轻从缺口处爬进后院里,放眼看去,后院之中一片萧条残破。西首一片森森高树遮天蔽日,一座高大的假山上爬满了枯萎的藤蔓和焦黄的枝叶,裸露处有斑斑青苔欣欣而生。 假山之侧,一座残破的亭台矗立,顶部的琉璃瓦塌陷了半边,四角廊柱上缠满藤蔓,可依稀见到斑驳的廊柱和飞檐上的彩色花纹和漆印,可以想象这亭子原本是座精致的供人在后院小憩的所在。 原本是草地的空地处,荒草疯长过膝,一只秋千架吱吱呀呀在风中晃动,看上去绳索随时会断裂倒塌下来。 一条碎石铺成的小路上,连石头缝里也长了草,但毕竟和周围的荒草相比要稀落的多,依稀可以看到路的痕迹。两人轻手轻脚的沿着小路往前走,周围除了疯长的树木和野草和一方被浮萍枯莲叶弄得乱七八糟的小池塘之外,便别无丝毫人迹和活物,整座后院除了风吹树木和草地的沙沙声和秋千架的吱呀声之外,便再无其他的声响。 后园的圆拱门就在前方,在进入后宅之前,公孙兰和王源躲在假山之侧低低的商量了几句。 “我先进去查看一番,之后你再进来,万一有什么古怪,我也可自行应付,最不济你也有时间逃走。”公孙兰悄声细语的在王源耳边道。 王源摇头道:“一起进去,哪有让你一个人涉险的?我是男子,岂能躲在你后面。” 公孙兰皱眉道:“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听我的,我去去就来。” 王源微笑道:“不是逞能,遇到鬼怪你或许比我还怕,男人身上有阳气,鬼怪忌惮三分,这一点即便你武艺天下第一也不能替代,咱们共进退,相互间有个照应。” 公孙兰蹙眉嗔怪道:“你怎么有这么多的说道?” 王源嘿嘿一笑,指着一颗小树道:“帮我砍下来削尖了当个武器用,虽然我确定这里没什么鬼怪,但总是要以防万一的。” 公孙兰手腕一动,刷刷数下,一根尖头木棒便递到了王源手中,王源挑指一赞,举步往拱门走去,撩起如帘幕一般垂落的藤蔓跨入后宅之中,荒凉的石板路前方便是七八间摇摇欲坠的房舍,两人不敢大摇大摆的靠近,悄悄的掩饰身形,但其实也是自欺欺人,真的有鬼怪的话有怎能规避开来。 有着精美雕饰的房梁和檐角的后宅房舍依旧有着往日的风采,虽然墙壁倒塌开裂,房梁歪斜,蛛网遍布,但看这房舍的规模和气派依旧能想象到当年的豪宅模样。 “进去瞧瞧。”王源低声道。 公孙兰点头,挥剑削掉正房后门口挂着的破烂门帘,纵身跃进屋子里,王源连忙跟进去,两人瞬间变成了泥塑木雕一般,呆呆站在哪里大眼瞪小眼,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屋子里的景象太诡异了,倒不是有鬼怪在屋子里等候,而是在破烂屋顶上射下的天光照耀之下,屋子里的地面上的怪异景象尽皆入目。几十步见方的正房堂屋的地面上,坑坑洼洼的全是坑洞,就像是麻风病人脸上的坑洼,月球表面的陨石坑一般。 应该说比那还要严重。屋子的地面上大坑连着小坑,整个地面上全是坑洞,一个连着一个,没有一块平整的地面。此刻王源和公孙兰落脚的地方便是后门口一个坑洞,只是略浅一些罢了。 公孙兰骇然看着王源,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 王源眯眼仔细的查看周围的坑洞的痕迹,低声道:“去两边厢房中看看去。” 公孙兰点头,两人小心翼翼的绕过深坑从浅一点的坑洞中艰难爬过去,先来到左侧的厢房查看,不出意外,厢房内的地面依旧大坑小洞怪异无比。看了右侧的厢房也依旧如此,出了前门来到后宅天井处的小院子,发现小院子的地面也有不少坑洞,只是不像屋子里那么的密集罢了。 两人再次在一棵高大桑树下的角落里聚首,公孙兰额头见汗,细喘微微的道:“到底怎么回事?这真是诡异,难道……真的有鬼怪作祟?否则怎会有如此怪异的情形。” 王源笑了:“表姐害怕了?” 公孙兰白了他一眼道:“我害怕什么?只是觉得有些诡异罢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王源轻声道:“我知道,这些都是坟墓的墓穴,里边的尸体都爬出来了,大的小的男的女的,一会儿都要来找我们的麻烦了。” 公孙兰惊叫一声,身子朝王源靠拢,紧紧的贴在王源身上,手中短剑平举,紧张的看着四周。王源心中大乐,公孙兰的身子软绵绵的,带着特有的体香,靠在自己胸前特别的受用。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公孙兰雪白修长的颈项,以及穿着男装却掩饰不住的隆起的胸口,王源甚至有一丝要伸手揽住公孙兰的细腰的冲动,但终于还是没敢伸手。 “咱们速速离开此地,若真如你说的那样的话,便不能再次逗留。”公孙兰急促说话,拉着王源的胳膊便要动身。 王源忽然哈哈笑了起来,公孙兰讶异的转头看着王源道:“你笑什么?中邪了?” 王源笑的肚子痛,喘息道:“你还真信我胡说八道,我说的都是骗你的,那里是什么墓穴,我胡编出来吓唬你的。” 公孙兰愕然道:“你胡说的?可是你说的挺符合的啊,满地的坑洞,这是为何?” 王源笑着指着地上的坑洞道:“若是墓穴的话,起码也有棺木的痕迹吧,就算是腐烂了也有烂木头吧,这么多墓穴一快棺材板也不见,怎么可能?” 公孙兰皱眉道:“那倒也是。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王源笑道:“我刚才仔细查看过了,这些坑洞的耳边缘有明显的锨镐锄头的挖痕,倒像是特意的挖掘所致,绝非是什么墓穴。嘿嘿,吓到你了吧。” 公孙兰不理王源,仔细的在几座坑洞边缘查看了一番,站起身来时已经满脸怒色,冷声对王源道:“你竟敢戏弄于我,信不信我让其中一座坑成为你的墓穴。” 王源忙道:“我信我信,开个玩笑罢了,没想到你还真上当了。我的错,我再也不敢了。” 公孙兰怒道:“若不是在这种诡异之处,我岂会上你的当?你太可恨了。” 王源连声赔礼,公孙兰恨的咬牙,但终究还是忍下这口气去。 两人从后宅又到了前厅前院之中,断壁残垣的房舍内几乎每个房间都被挖掘的大洞小坑,甚是让人奇怪。甚至有的墙壁都像是人为的挖掘倒塌,因为在屋子里的内墙根本不承受重量也不受风雨侵袭,却也倒塌了,这明显不合逻辑。 “你说这是什么人在此挖掘这么多的坑洞,这可不是一天两天能挖出来的,这么多的坑洞就算是一帮人也要挖掘个三五年,而且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挖坑?真是奇怪的紧。”公孙兰蹙眉沉思道。 王源道:“这么个挖法,倒好像是在找什么埋在地下或者是藏起来的东西一般,真是奇怪的很。” “找东西么?”公孙兰像是明白了些什么,环视这个宅院道:“那老者说这里原本是刘文静的住宅,刘文静是大唐开国功臣,一度荣宠倍至,难道说……” 王源脑中灵光一闪,看着公孙兰道:“表姐,我好像明白了。” 公孙兰微微点头,眼中也闪着一丝兴奋的光芒道:“我好像也明白了些什么。” 第八十九章 买房 “你说说看。”公孙兰道。 王源低声道:“有人在这里挖东西,定是些值钱之物。” 公孙兰微笑点头道:“和我想的一样。” 王源道:“因为这里是刘文静的豪宅,刘文静又是开国的大功臣,家中定然财富巨万,虽然被抄家,但像这样的大户人家必然会有密室之类的地方藏匿财物,显然抄家的时候有可能根本就没有抄出这些藏匿的财宝来。” 公孙兰信眼中射出兴奋的光道:“跟我想的还是一样。” 王源皱眉踱步,挥着手继续发挥想象力。 “有人知道这里边藏匿有宝物,但因为刘文静被满门抄斩之后,这宅子作为官产拍卖被洛阳来的陈姓富商买下了,他们没有办法来寻找,所以他们很可能用了些狠毒的手段在暗中捣鬼。这富商家中的人连续丧命,有的还像是被鬼附身一般,这一点药物也可导致这种症状。而一个富商的宅子里混进去几名杂役护院什么的,在食物里下点药,这一点也不难办。” “很有道理,继续说下去。”公孙兰轻呼道。 “得手之后,这些人再散布些鬼神出没的留言,装神弄鬼一番,将陈家的人吓的搬出这宅子,这宅子闹鬼,自然也卖不出去了,他们便能放心大胆地在里边寻找藏匿的宝物了。” 公孙兰连连点头道:“分析的有理有据,就像在面前发生的一般,虽不敢说一定如此,但肯定是其中一种可能。跟我所想的八.九不离十。” 王源微笑道:“咱们这叫做‘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公孙兰念了这句诗,忽然脸上发红,但也没责怪王源风言风语,蹙眉想了想道:“还有些事情难以解释,那老者说他们曾经组织过人进来,但有些莫名便失踪在里边,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王源道:“这并不难解释,外边的人进来时肯定被他们杀了,外边荒草地上的骷髅人骨怕就是见证。而被人误以为是鬼怪则再简单不过了,画个鬼脸什么的,便足以让心中担心有鬼怪的人难以辨别了。这帮挖宝贝的人定然是有武功的,等闲壮汉进来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被杀了之后也就丢在草丛之中,化为骷髅。” 公孙兰恍然道:“这么一来便能说的通了,鬼怪之说可以破了,不知道这些人找到了要找的宝藏了没。” 王源想起一事道:“前院的柴房周围的荒草似乎被人铲除过,左近我还发现一切排泄之物,显然有人在那里呆过。刚才我打算进那柴房瞧瞧,恰好你叫我,我便没有进去,咱们去瞧瞧。” 公孙兰点头答应,两人从中厅再往前院去,果见院子的角落里的柴房周围似乎杂草较少好像确实经人铲除过,周围还有些黄白之物。公孙兰攥着短剑缓缓过去,一剑将柴门劈成两截,一片草屑灰尘飞舞之后,柴房中的一切呈现在眼前。但见里边横七竖八摆着一大堆的铁镐铁钎锄头铁锹等物,足有上百件。有的断口锈黄,有的还闪闪发亮,显然最近还有人用过。 王源看着这些工具咂舌道:“这么多掘土的工具,这十几把还是新的,这样看来好像还有人经常来此挖掘。糟糕了,这样一来咱们要是买下这宅子,岂非要受他们滋扰?” 公孙兰蹙眉道:“你是说这些人尚在这里挖宝藏么?这么多年下来居然还没找到?从刘文静被抄家到现在也有一百多年了,当初的那帮人还没死?” 王源道:“不难理解,祖辈找不到,未必不将这个秘密告诉后人,一代代传下来,这里便成了他们子孙后代一代代的寻宝之处。一百多年了,到了这些人的孙子辈了,看来还不死心。” 公孙兰道:“恐怕是你所说的情形了,你想怎么办?” 王源皱眉道:“很简单,若要买下这宅子,则必须解决这件事情,否则他们必然会不断的来滋扰。这些人为了钱财不择手段,杀人之类的事情他们也绝不会心软,决不能让他们成为我们的威胁。要么我们便放弃这座宅子,要么我们便需呀除掉这些威胁。” 公孙兰点头道:“这宅子既然没有鬼怪,那倒是个合算的买卖,而且这里地方宽阔,就是买下之后房舍的休整要花大功夫,但若是整修一番还真是个好的住处。” 王源笑道:“我也是这么想,而且如果这里真的有宝藏的话,咱们更要把这里买下来了。” 公孙兰白了王源一眼道:“你还真以为这里有宝藏么?就算是有,这些人祖祖孙孙找了一百多年,掘地三尺也没找到,你能找到?” 王源笑道:“只是这么一说罢了,我可没抱着这个心思。要买下这宅子,便要请表姐和十二娘一起来守株待兔了,这伙人肯定还会来,或许今晚或许明晚,或许是将来的某一天,总之他们来了,便要收拾了他们,否则今后永无宁日。” 公孙兰点头道:“此事不难,先买下这宅子再说,一旦他们知道有人买下这宅院,必会主动来驱赶我们,我们根本无需去找他们,他们会主动送上门来的。” 王源点头笑道:“是这个道理。” 两人在荒宅之中再次游走了一遍,这一次不再胆战心惊,因为两人已经确定这里根本没有什么鬼怪,这一次的检查也发现了些东西,靠近西侧的几座房舍之中的坑洞是新挖的,而且还有的挖了一半,几件工具还丢在坑边,在坑边还发现了两个酒囊,摇了摇里边咣咣作响,还有些烈酒在里边。这一切更加证明了两人刚才额估计,这伙人随时可能回来继续他们的愚公移山的计划。 天色昏暗,看不到太阳的高度,但显然已经快到黄昏了,两人原路迅速返回,回到北边的主街上,找到了陈记面馆店。那两夫妻还以为客人上门,忙上前招呼。 王源见店内没有别人,直截了当的道:“这位老板可是前面那座荒地上老宅的主人么?” 那陈掌柜的一惊道:“怎么?又有人在里边送了性命?这可跟我无干,那宅子是祖上留下的产业,跟我可没干系,我一天也没进去过。” 旁边的妇人也吓得瑟瑟发抖,看王源和公孙兰的打扮,还以为是官府里的人来问责的。 王源忙安慰道:“并无人在里边送命,我只是来跟你们二位谈生意的,那座宅子我们想买下来,听说是你的产业,过来问个价。” “什么?”两夫妻都瞪圆了眼睛看着王源和公孙兰:“我们没听错吧,那宅子你们要买?” “是的,我们想买下。”王源点头肯定道。 “莫怪我没事前说,那宅子里可是有古怪的,虽然我夫妻均未亲见,但祖上传下来的话以及周围的传闻想必你们也是知道的,那里边可不能住人。”陈掌柜的夫妻两个倒是老实人,也不瞒着掖着。 王源道:“我们都知道,但我们不怕,我和我这位表姐都是崂山上学道归来,不惧鬼神,我们只是要买下这宅子,你开个价吧。” “真要买?”陈掌柜半信半疑道。 “给个价,你要不想卖我们就走了。” “卖卖卖,当然卖,唔……这个数如何?”陈掌柜的伸出五个手指头来。 王源看了一眼公孙兰,公孙兰点头道:“很好,很公道,五百贯是个合适的价格。” 陈掌柜夫妻两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晕倒,陈掌柜的意思是只是要五十贯而已,却被公孙兰误会为五百贯,还说很公道的价格。陈掌柜脱口而出便要解释,他浑家甚是精明,猛掐他的胳膊肉,赔笑道:“这宅子的地皮地段本可值更多,我家丈夫祖上花了三千多贯买下的,若不是这些事闹腾的,光是地皮便要卖上千贯了。” 王源看出端倪来,也不想点破,微笑道:“我们可以答应你们的价格,但我有个条件,钱和房地契交接之后,你们夫妻要离开京城去别处落户,谁问也不得告诉别人说着宅子被我们买下了。” “好好好,我们正打算回洛阳老家落户呢,苦于被这宅子拖累着,只要成交了,我们立刻离开京城回老家。”妇人连声答应。 那陈掌柜似乎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呆呆的傻笑点头,五百贯呐,一下子便一辈子吃喝不愁了,洛阳老家中还有亲人,若不是生活困顿他们早就想回去了,这鬼宅就像是魔咒套在脖子上,压在身上甩不脱,今日居然卖了五百贯,真是祖宗积德了。 “好,一言为定,陈掌柜你晚上开着门,我们带来契约和钱物交割,你是要铜钱布帛还是金子银子?还是要珠宝?” “都成都成,什么都成。”两夫妻连声道。 “好吧,我便带三十两金子来,三十两金子可足足抵上五百贯钱了,也便于你们路上携带,全是铜钱你们怕是要雇马车拉回洛阳了,不方便也不安全。”公孙兰道。 “好好好,好好好。”两夫妻点头如啄米。 王源和公孙兰对视一眼起身来道:“那我们先走了,一会儿该要夜禁了,鼓声停歇之后我们再来。” 陈掌柜呆呆道:“夜禁了你们还怎么来?” 他妇人啐道:“你管呢?这两位小仙长连那些东西都不怕,还担心进不了这坊里?” 王源微笑道:“你们多想了,我们就住在靖安坊里,关了坊门也不怕,我们只是回去凑钱罢了。” 第九十章 身份 夜禁鼓声停歇之前,王源和公孙兰回到左相府前。在约定的地点,李欣儿正在暮色中等待,见到两人欣喜的上前来回合。 进府时守门的仆役客气的很,没有半点废话,三人得以顺利回到府中住宅之中。 宅子里的两名做饭的婆子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屋子里黑灯瞎火的,三人也不再乎这些了,点了烛火,聚在东厢房中悄声说话。 李欣儿先是问道:“你们去瞧了么?宅子里有鬼怪么?” 王源笑着将和公孙兰发现的情形说了一遍,李欣儿诧异不已,先是不信,问了一遍公孙兰,公孙兰也微微点头,这才疑惑道:“竟然有这样的事情,当真匪夷所思。不过,五百贯好像挺贵的,这宅子要是压压价估计一两百贯都能成交。” 公孙兰微笑道:“回来的路上王源已经埋怨我了,不过实际上我们心里清楚,买下这宅子是占便宜的,而且王源也让人家搬出京城以免泄露消息,人家的损失也挺大的,就当是给他们的补偿罢了。” 王源叹口气道:“事已至此还说什么?只是我没那么钱,我那边还有五十贯积蓄和五匹绢布,合起来不过一百贯的财物。晚上去交割钱物只能先动用表姐的积蓄了。” 公孙兰笑道:“此事不是早说好了么?钱我来出就是。你那一百贯钱是李适之赏赐的,既要离开,难道你还要这笔钱么?” 王源愕然道:“为何不要?这是我梨花诗会夺魁的奖金,又非我跟在他身旁溜须拍马所得,我拿的心安理得。况且后面要花的钱还多得很,那宅子根本就不能住,要整修成个样子,没个几百贯根本不成,我正愁着如何弄到一笔钱来应付呢,倒要将我应得的奖金归还?岂有是理?” 公孙兰无语,李欣儿笑道:“二郎,你可是名士,可是长安的诗坛新秀,要是教人看到你谈钱色变的样子可不好。” 王源瞪眼道:“我可是永安坊穷人出身,你们可不知没钱的日子是怎样的。我那好兄弟黄三,一家四口每个月只花销一贯多钱,两个妹妹都十几岁了,成天穿着兄长们穿小的衣裤。半大姑娘都没办法出门,因为没像样的衣服穿。有钱的一掷千金眼睛不眨,没钱的冻死街头也无人问津,我可不觉得谈钱有什么不好,如果我有很多钱我大可做些慈善事施舍,难道不是积德么?” 李欣儿愕然道:“我只是提醒一句罢了,你用得着这么长篇大论么?我知道呢不是贪财,好了吧?” 王源默然不做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起来,可能是今天要买这个宅子要花五百贯钱,而自己只能动用公孙兰的钱,所以心中甚是不痛快。虽然公孙兰并不以为意,李欣儿也没说什么,但王源心里总是有些不得劲。 看看天色黑了下来,街鼓也停了许久,公孙兰道:“王源你写两份契约给我带上,我去跟那两夫妻把钱契交割了,再晚些怕是他们等不及。” 王源答应了去自己的房中写了两份买卖契约,正吹着气等待墨迹干透的时候,猛见李欣儿和公孙兰都从堂屋进来,公孙兰怀中抱着那小木箱子脸色有些不善。 “怎么了?”王源问道。 “有人动了我们的东西。”李欣儿低声道。 王源吓了一跳,低声道:“怎么回事?” 公孙兰道:“我将这箱子放在柜子里上了锁,刚才我发现柜子的锁完好无损,但柜子里的包裹衣服都被翻动过。欣儿知道我的衣裳叠好后都在衣服里塞入香片防止霉变虫蛀的,但刚才却发现香片散落在柜子里,显然有人翻动过衣物,虽照原样叠好掩饰,却不知已经露了馅。” 王源眉头紧锁道:“丢了什么东西没?这箱子里的值钱之物丢了没?” “那倒没有,这箱子我放在柜子下边的暗格里,可能是没被找到,当真可恶,左相府中也能有贼?” 王源沉声道:“没丢东西就好,显然不是什么外贼,既然柜子的锁都没撬开的痕迹,那就是有人拿了钥匙开了锁。住的这屋子是左相府的屋子,有钥匙的也自然是左相府的人。李适之啊李适之,你也忒失了身份,居然趁我们外出偷偷翻我们的东西,这岂是君子所为?” 李欣儿怒道:“咱们去找他们理论去,这是作甚?把我们当什么了?” 王源摇头道:“理论什么?明日我便辞行了,跟他多说一句我都嫌多余。在此之前无需弄得撕破脸皮,我不想节外生枝,毕竟我们在他的府中。” 公孙兰也道:“王源说的在理,且忍了这一次,明日我们便离开这里。我觉得他既然这么做,定是心里对我们有了怀疑,此事若是找他理论,反倒会让他找到借口将计就计。契约写好了么?拿来给我,我去办妥了便回。” 王源将契约书签好名字交给公孙兰,公孙兰打开箱子在里边翻找出十余只小金元宝来,估摸着在三十两左右,连同契约一起揣在怀里。李欣儿取来黑披风给公孙兰披上,三人到了院子里。 公孙兰道:“我去了。” 王源低声道:“小心。” 公孙兰一笑,身影一晃已经在小院围墙下,纵跃之间已经出了院墙消失不见。王源羡慕不已,他其实一点也不为公孙兰担心,出入左相府这样的地方队公孙兰而言算不上什么极大难度。 王源和李欣儿回到屋子里,两人坐下之后,王源这才问及李欣儿见太子的情形,见李欣儿的神情,也知道事情基本上没什么大碍了,否则以李欣儿的脾性,定不会淡定到现在。 “奴见到太子了,将你的情形告诉了他,他很是惊讶,他也没想到杨钊居然会主动与你结交。” “那是肯定的,不光他觉得惊讶,我自己都觉得惊讶。他答应了我的条件了没?” 李欣儿微微点头道:“你猜测的没错,他惊讶之后便是狂喜,虽然他竭力压抑自己心头的狂喜,但他的眼睛暴露了他的心情。他不但全部答应了你的条件,而且还让我带了一件他随身的玉佩来赏赐给你,说从现在起,他便是除我之外唯一知道你身份的人,要你小心的跟杨钊搞好关系,赢得他的信任,将来会有大作为。他还说找机会要亲自见见你。 李欣儿说着话,从腰间取出一块碧绿的双鱼玉佩来放在王源手里,王源呵呵而笑,拎着那玉佩在烛光下旋转。 “不亏是心机深邃的太子,他很清楚我的位置对他是有极大好处的,答应的真是爽快,然则他也答应替你掩饰身份了?” “是的,他说他会安排这件事,让潘成芳相信我已经逃出京城死在京外,今后我便是你和太子之间唯一的联系人,不到万不得已,无需你打探消息,除非太子觉得需要动用你的身份。” 王源点头道:“好,这样一来,我们便能过一段安生日子了,我可以名正言顺的什么都不做,也没有被识破的风险,这正是我希望的。” 李欣儿点头道:“太子还封了你为詹事,每月月例十五贯,只是你无法公开享受这待遇。太子会让一个叫李辅国的贴身内侍每月将月例送到一处隐秘之地让我去取,同时传达最新的情形。” 王源皱眉道:“也就是说这个李辅国也会知道我的身份?” 李欣儿道:“太子身边的一切事情都不会瞒着这李辅国,这个人是太子身边最信任最贴心的内侍,很多太子的决策都是这个人的主意,他知道此事是无可避免的。” 王源无奈道:“看来想完全的保密是不可能的,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们也就越安全。对了,太子除了这块玉佩难道便没有赏赐什么金银珠宝么?你没告诉他我要买宅子安家?” 李欣儿道:“我说了要离开左相府,太子并没说要赏赐钱财什么的。” 王源咂嘴道:“哎呀,你可真是的,这么好的机会都不敲一笔竹杠。搬出去难道不用花钱么?这李亨也是装傻,小气的紧。对了这玉佩看起来很名贵的样子,不知道能卖几个钱,明儿去东市去问问价。” 李欣儿吓了一跳道:“你要卖太子赏赐的玉佩?” “是啊,我现在穷的很,买宅子的钱还是你师傅借的,之后又要花大钱整饬,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当了这玉佩也许能补贴补贴。” “不能卖了啊,太子赏赐给你的玉佩便是你的独有身份凭证,今后你便可凭玉佩证明身份,在罗衣门中,每一阶人员都有自己的信物,这都是相互之间识别的凭据。就算你的身份罗衣门中其他人不知,但这玉佩将来必有用场的,你怎能卖了它?” 王源不解道:“此话怎讲?罗衣门的规矩还真是有些难以搞懂。” 李欣儿道:“很容易懂啊,罗衣门中等级森严,成员之间几乎都不相识,特别是上下级之间,上级有知道下级的身份的权利,但从何识别?便是从特有的信物上识别了。譬如执事若看见一人腰间挂绣桃花五彩香囊,便知这人是紫衫卫的身份,而紫衫卫身份之人却不知道执事的身份,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执事的信物是何物。然他们却可以知道下一级红衫卫的信物标识。以此类推,级高者知晓低级者,而低级者见到高级的标识也是不认识的,除非高阶者主动与他们对上暗语,这也是保护高级人员的一种手段。” 王源不得不佩服着罗衣门的组织严密,太子李亨耗费心血建立了这样的特务组织,足见从很久以前,李亨便有夺位之心了。 “我可以问你的标识是什么么?”王源微笑道。 李欣儿轻声道:“论级别来说,你我平级,你现在也是特别执事身份,我们之间本没有识别的必要,但你我之间又有什么好隐瞒的?我的是这个东西。” 李欣儿说罢伸手从发髻上抽出一物递给王源。王源接过迎烛火光亮细看,那是一株雕刻成含苞待放的带茎梅枝的玉钗,雕工精细,精致入微,栩栩如生。正是平日李欣儿别在发髻上的那一只。 “还有一位特别执事,他的信物是什么,你可知道?也许将来能遇到他呢,他不是很有可能隐藏在皇宫之中么?” “我也不知道,执事之上相互不识,这是罗衣门的铁律,你我之间已经是特例中的特例了。” 第九十一章 友谊 初更时分,公孙兰带着签好的契约平安归来,李欣儿动手煮了些粥饭,三人草草吃了一些,在灯下商量了许久,直到三更鼓响,这才回房休息。 一夜无话,次日天蒙蒙亮,王源便起了床,洗漱完毕去往前厅处求见李适之。到了前厅处却发现一大群人提着灯笼正从东门出去,王源拉了一名仆役问道:“一大早的出了什么事?” 那仆役鄙夷道:“相爷上早朝啊,能出什么事?” 王源恍然,倒是忘了这个茬了,虽然玄宗并非天天上朝,但也并未废了早朝,偶尔升殿议事,李适之等人都是要起早上朝的,今日不巧赶上了。 没办法,只能等中午李适之回来再去告辞了,王源转身往回走,去听后面有人叫道:“是二郎么?” 王源转身来看,却是柳熏直提了灯笼从门口回转来,匆匆来到王源身边笑道:“二郎想通了?对嘛,也该跟着左相熟络熟络,早上左相上朝的时候也来送一送,起码也像个幕宾的样儿。” 王源笑道:“柳先生是起早送左相上朝是么?” 柳熏直吹熄灯笼交给旁边的仆役,笑道:“是啊,左相刚上了马车走了,明儿早上你需起的早些,或者我派人去叫你起床也可。” 王源叹了口气道:“柳先生,实不相瞒,我是打算来找左相辞行的,那么只好等左相中午回来再说了。” 柳熏直愕然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哎,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看来你在这里并不舒服,老夫也是无可奈何。不过老夫还是要说几句,你难道不为自己考虑么?” 王源拱手道:“多谢柳先生关心,我也不说假话,我这个人有些不守规矩,左相对我也肯定不太满意。当初你们把我从永安坊请来,也算是给了我机会,对我也是有恩的,我从心里感激左相和你柳先生。不是我不懂感恩,而是这里边的有些事情说不清道不明,与其被左相赶出府,还不如我自觉离去为好。” 柳熏直讶异道:“你怎会有这样的想法?左相怎会赶你出府?” 王源笑道:“柳先生你是好人,但你可藏不住事儿,有些事我便不挑明了,心照不宣为好,免得伤了和气。” 柳熏直怔怔看了王源半晌道:“看来你确实知道一些事了,哎,那件事我也曾跟左相建言直接告诉你,可左相另有打算,我也无可奈何。说起来老夫也对不住你,你要走老夫也无话可说,但你既知内情,该知道离开左相府是件危险的事情,何不从长计议?” 王源笑道:“柳先生终于还是说出来了,这让我对柳先生的好感增加了不少,总算我在左相府还是交了个朋友的。你放心,我既然敢离开,便有应对之策。” 柳熏直踌躇道:“有应对之策?怕是不好应付啊,防不胜防啊,老夫真的害怕某天传来你的坏消息。” 王源凑近柳熏直的耳边低声道:“柳先生放心,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是否于我有关么?我现在可以回答你,那晚金吾卫武侯抓的确实是我,可惜他们没那个本事,我还不是安全回来了么?” 柳熏直愣愣看着王源道:“然则晋昌坊中的六具尸体,平康坊中陈妙儿被吊在街头的事情……” 王源微笑点头道:“都是我……” 柳熏直惊愕半晌忽然挑起大指低声赞道:“好厉害,果然是你,甚是解气,就算是左相也从未敢有过这么激烈的手段。你有帮手是么?” 王源一怔道:“你怎知道?” 柳熏直沉吟半晌低声道:“罢了,我不想瞒你,你视我为友,我也该礼尚往来。你身边的两个女子的身份已经引起了左相的怀疑,左相怀疑其中一个便是今年上元夜李林甫大力追捕的一名神秘暗探……” 王源惊的额头冒汗,低声道:“左相有确凿证据么?” 柳熏直道:“那倒没有,推测而知。我说这些已经是对不住左相了,但我又不想你蒙在鼓里,哎,我跟随左相近十年了,最近也是越发的心灰意冷了,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王源看着柳熏直满是皱纹的脸,心中一动,轻声道:“柳先生待我之情王源甚是感动,我有一言对柳先生推心置腹。柳先生也该给自己找条后路,我非诋毁李左相,但此人器量狭小,虚伪作假,人品上难以服众,和李林甫斗迟早身死名裂。我虽不知柳先生和左相之间因何结缘,但你在他身边鞍前马后十余年,就算是有多少恩情也报答了,替自己多作打算吧。” 柳熏直皱眉正色道:“这叫什么话,你走便走,为何还要离间我和左相之间的关系?我柳熏直岂是那样的人?” 王源叹了口气道:“罢了,当我没说,将来有用到我王源的地方,柳先生尽管开口,我必竭力相助。这样吧,我回去写封信请你带交左相辞行,我怕当面辞行会撕破脸皮反倒不美,我上午便搬离左相府吧。” 柳熏直神色晦暗道:“说的也是,我担心你辞行时左相公也必会责骂,闹起来反倒不好,相见不如不见,你留书辞行虽于礼节有亏,但总比闹起来翻脸要好些。对了,住处可曾寻好?在何处落脚?我一会命人准备马车替你搬家。” 王源笑道:“那便不用了,一切我都已安排妥当,等会在角门叫辆马车拉了三口人和几个包裹便成了,不必兴师动众,闹得尽人皆知反倒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你放心,那宅院里不属于我的一切我都不会带走的。” 柳熏直皱眉道:“何出此言?谁还担心你二郎偷东西不成?” 王源叹道:“可是昨日我们出门时,表姐房中便被人翻了柜子呢,倒是没丢什么东西,也不知是那位梁上君子算准了我们不在家跑去拿了钥匙开柜子偷偷的找东西,哎。” 柳熏直惊愕道:“你是说有人拿了钥匙开柜子么?” 王源淡淡道:“罢了,也没丢东西。” 柳熏直叹息一声轻声道:“思归手里有一套那宅院的钥匙……只是……哎……他怎么能这么做?哎……定是……定是奉了……不说了,老夫都羞愧无地了。” 王源看着叹气哀声的柳熏直,他相信此事和柳熏直是无干的,果然有一套钥匙在梁思归手里,那梁思归肯定也不是自己想当贼,定是奉了李适之之命了。结合刚才柳熏直透露的李适之怀疑李欣儿和公孙兰的身份一事,想必是李适之想要找到一些证据来,这才行此卑劣手段。 王源庆幸于能立刻离开这里,连不能当面辞行的丝丝歉意也荡然无存。虽然和李适之并非敌对,但从今后李适之就算是在自己面前摔个狗吃屎,自己也懒得去扶他一把了。 …… 回到宅中,公孙兰师徒也已梳洗完毕,正忙着收拾包裹东西,王源进了个房中提笔匆匆写下告辞信,寥寥数语,全是客套之语,其余只字不提,命人送给柳熏直。 然后出门叫了一辆马车停在南角门处,请了两名仆役帮着将东西搬上马车去;包裹衣物倒是轻巧的很,主要五十贯铜钱重的很,需要人将装钱的箱子抬上马车。给了仆役打赏之后,王源上了马车车辕上,对这曾经无限憧憬的左相府看了一眼,回过头去再也没回过头来。 马车离去后,柳熏直出现在门口阶梯上,朝着马车的背影遥遥拱手,喃喃道:“王二郎,保重吧。” …… 太阳升起丈许高时,马车抵达靖安坊东南的巷子口,三人将东西搬下车子迈步朝荒凉的宅第处走去,将东西全部搬到荒宅前面的院子里,王源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 李欣儿皱着眉头看着荒废的宅子发呆道:“这地方如何能住啊,今晚难道露宿于此么?真的没有鬼怪么?我怎么觉得这里诡异的很,树上那几只乌鸦叫的烦人。” 公孙兰皱眉道:“我倒是觉得你跟那几只乌鸦一样的鸹噪。”说吧伸手从地上抓起一把泥丸挥手洒出,就听哇呀哇呀一阵乌鸦惨叫,空着羽毛纷纷,枯树上的几只乌鸦尽数被击落下来。 李欣儿吐吐舌头,王源充满歉意的道:“你们歇着,我来整理一间屋子出来,今晚总要有个容身之处才是。我记得前厅边上的一座亭阁还算完整,只需将周围的花窗堵住便可暂时安顿。明日起我去找人来帮忙整饬庭院。” 公孙兰淡淡道:“谁肯来帮咱们?别忘了这可是鬼宅。” 王源一拍大腿道:“哎呀,忘了这茬了,这可麻烦了,不如这样,咱们先去找客栈安顿,待我整理好之后再搬进来。” 公孙兰摇头道:“不必了,我们自己动手便是,我买下梅园的时候那里还不是一片荒草么?自己整修出来的房舍反倒更合心意,住的也更舒坦些。这都不是最担心的,我现在最担心的反倒是不知道这帮挖宝的人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咱们须的做好准备才是。” 第九十二章 自强 王源制定了个整修宅子的计划,第一要做的便是将宅子内外纠葛的草木藤蔓尽数铲除,将疯长不不成规则的花树枝条也该伐的伐该剪的剪。 光是这一项便是一件大工程,更别提后面的整修院墙,填补坑洞,重建墙壁,置换房梁等大事了。王源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毅力去完成这一切。但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也只能硬着头皮撸起袖子埋头苦干了。 一上午时间,王源拿着铁锨干的浑身骨头酸痛,待到中午时分,看看重点整修的前院,不禁大失所望。自己以为干了不少活儿,但其实在有公孙兰和李欣儿协助的情况下,也只是清理出了院内亭阁周围的十几步见方的地面。藤蔓长草枯枝树叶清除之后的这一小块地方虽然看上去舒服了许多,但面对尚无穷无尽的大片荒芜之地,王源心灰意冷。要是找这个速度,光是割草修枝便足够自己几人干个几个月的。 就着清水啃面饼休息的时候,王源决定要找人帮忙了,否则这事儿怕是没完没了。 “十二娘,吃了饭你替我回一趟永安坊吧。” 李欣儿前额上挂着几根草屑,脸上还带着干了体力活后带着的红晕,歪着头问道:“去永安坊作甚?” 王源伸手去替她将发梢上的草屑拂去,李欣儿有些害羞,瞟了一旁静静吃着东西的公孙兰一眼,公孙兰眼睛看着别处,似乎视而未见。 “我们几个怕是无法继续下去,这么大的地方必须要有人手帮忙。我想了想,想让你去永安坊一趟,去跟我的好兄弟黄三传达我的意思,就说我们买了大宅子,请他带着和大妹小妹一起来这里帮我们的忙。” 李欣儿皱眉道:“可是他自己有差事的啊,来回折腾怕是不太情愿吧。” 王源看着四周道:“这么大的宅子,我们几个住着也嫌太冷清,今后我们既然在此安家,总要有个人帮着打理院子,洒扫清理。干脆告诉他,让他辞了那坊丁的差事,到咱们这里来帮工就是。我们也不会亏待他,每月给他和大妹小妹开工钱。这样一来我干活有了帮手,大小妹又会做饭洗衣勤快的很,正好咱们也需要有人帮着。” 李欣儿笑道:“这么快便想要当老爷了么?开始找管家丫鬟了。” 王源皱眉道:“你可莫说这样的话,我和黄三兄妹几人从小便熟识,在我最落魄之时他们给了我很多照顾,我们请他们来也是当一家人看待的,绝不可以仆役的眼光看他们。以后若有发达之日,倒是能买些奴仆什么的使唤,但黄三他们可不是来当仆役的。我答应了他们一旦有机会便帮他们一把的。” 李欣儿忙点头道:“奴知道,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王源微笑道:“太子每个月给我十五贯钱的报酬,我现在也算是高收入人群了,养活他们一家子改没问题了,这样,黄三给三贯一个月,大妹和小妹每人两贯,这才一个月七贯钱,我还剩下八贯呢,咱们吃吃喝喝足够了。” 李欣儿笑道:“你忘了我也有一份么?虽然比你少。” 王源精神一怔道:“哎呀忘了你也有一份了,你有多少?” 李欣儿道:“九贯。” 王源哈哈大笑道:“看来太子还是识相的,知道我的重要性,得了,这么一来咱们日子是不愁了,就这么说定了,你去叫他们来,但不要勉强,传了我的话便是。回来的时候也要带些被褥用具什么的,今后每日你都要去采买些东西回来,咱们这里缺的东西可多得很,蚂蚁搬家一样样的买,钱都在箱子里,今后便是你自己掌握用度了。” 李欣儿用力点头,心中甜丝丝的,王源跟自己说话的口气已经是丈夫对妻子说话的口气,一想到将来自己便是这宅子里的女主人,李欣儿的心情便雀跃起来,本来抱怨不断,现在也干劲十足起来。 吃了饼休息了一会儿,李欣儿便独自离开去办事儿,公孙兰在四周漫无目的的走动,王源不愿浪费时间,找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继续干活。挥汗如雨的砍了一大堆的树枝,在那亭阁之中开动脑筋搭起了简易的床铺,为了晚上能暂时安生。 公孙兰缓步走来,王源指着平整的床铺向她炫耀道:“瞧瞧我的手艺如何?待会我用砍下来的草编些草帘子挂在四周档住花窗的洞口,十二娘买来被褥后,晚上我们在这里生堆火,保证睡得舒舒服服的。” 公孙兰淡淡道:“甚好,但我晚上可不在这里睡。” 王源愕然,忽然想起公孙兰不与人同室的规矩来,跟她的徒弟李欣儿尚且不愿,更别谈晚上自己还在了,而且自己糊涂,居然只搭了一张床。 王源忙道:“晚上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和十二娘在外边廊下便可,铺上厚厚的草垫子,对付一觉便成。或者我等会再去找找有没有能住人的屋子。” 公孙兰摆手道:“你误会了,我是说今晚咱们怕是不能睡觉了。” 王源道:“怎么了?” 公孙兰道:“刚才我去转了转,发现昨日没发现过的新痕迹,后宅的屋子里又多了个大洞,想必昨天我们来过之后,昨夜那些人便又来光顾,他们在墙角丢下了这个包裹。” 公孙兰扬扬手,王源这才发觉她的手中提着一个小布包,鼓鼓囊囊的。王源忙接过去在简易床上摊开来,布包里是一摞十几张的大饼,上面的一张饼还被咬了个缺口。这大饼绝对是新鲜的,虽然放了一夜显得有些僵硬,但烤的两面金黄,还散发着香味。 “他们将这些饼包在包裹里裹着草塞在墙缝里,想来是夜里干活累了补充体力的吃食。我估计他们今夜可能会来,否则为何将饼留在这里?他们若是隔几日才会来,大可将这些饼带走,或者随手丢弃了,没必要裹得严严实实的塞在墙缝里。” 王源心中一惊,不得不承认公孙兰的分析是有道理的,难道说今晚这帮人还会再来,岂不是要和他们面对面了。昨日他们或许没发现自己和公孙兰来此的痕迹,但今天自己几人这么一闹腾,他们晚上一来,便会立刻知晓了。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暂时离开这里?”王源问道。 公孙兰蹙眉道:“离开?为什么要离开?我正等着他们呢,这事儿迟早要解决,难道让他们在暗处捣鬼?今晚可是一场好戏。” 王源微微点头道:“说的也是,没想到这么快便要跟这伙装神弄鬼的人交手了,没说的,总是要解决此事的,早知如此,我便不让十二娘去叫黄三他们来了。” 公孙兰道:“来了再打发走了便是,今夜只能我和欣儿在此,你没有武功,也不能留下,以免发生意外。” 王源摇头道:“我可不走,我也不怕,我还想瞧瞧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呢。” 公孙兰也不多说,提了包裹走开,看样子是要将包裹归于原位,其实放不放回原位已经意义不大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李欣儿从南边的荒道上走来,后面跟着黄三矮矮墩墩的身影,王源正在削尖一根木棍,为晚上的事情做准备,闻声立刻出来,远远朝黄三招手。 黄三背着个大大的包裹蹒跚而至,本来皱着眉头的脸上见到王源之后一片笑容,高声道:“二郎么?可是二郎?” 王源哈哈笑道:“不是我还是谁?” 第九十三章 扮鬼 (谢moshaocong兄弟的打赏,二合一章节,今日无更了,求收藏。) 两人见面,黄三放下包裹一把将王源抱起来转了几个圈,王源吓了一跳,生恐站在一旁的公孙兰和李欣儿误会,好在两女都面带笑容的看着他们,似乎知道这只是黄三表达兄弟感情的一种方式。 “这位是公孙表姐,过来见礼,跟你说过的。”王源指着公孙兰道。 黄三忙拱手道:“公孙表姐好,上回冒犯了,表姐勿怪。” 公孙兰对表姐这个称呼似乎已经慢慢接受了,微笑还礼。 黄三这才转头来对着王源埋怨道:“怎地住在这样的宅子里?这地方能住人么?看上去鬼里鬼气的。” 王源拉着他到一旁将这宅子的由来说了一遍,又带着他看了那些毛骨悚然的坑洞,黄三吓得翻着白眼捂着嘴巴直喘气。 “快走快走,这等地方怎能居住?二郎你傻了么?今日无论如何不能留你在这里。”黄三拉着王源的衣袖便往宅外跑。 “你害怕了。”王源嘿嘿笑道。 “二郎啊,你还若无其事的,这么邪乎的地方住进来不是找死么?听我的,赶紧走。” 王源忙道:“这里是好地方啊,我们都查清楚了,这些都是人装神弄鬼搞出来的,其实这里安稳的很。你看十二娘她们都不怕,你倒是怕了。” 黄三怔怔道:“装神弄鬼么?说的也是,弟妹和你表姐好像都不怕,我倒是怕的要命。二郎啊,你们不会都是鬼魂吧,我怎么心里怕的很。” 王源哈哈笑道:“三郎啊三郎,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些,大白天的我是鬼也不敢出来啊,瞧十二娘和我表姐,生的美貌无比,那能是鬼么?” 黄三咂嘴道:“你还别说越是鬼越是生的好看,我看你表姐走路好像脚不沾地的样子,还真的心里毛毛的。” 王源大笑道:“若教她听到你就惨了,你瞧这宅子这么大,这么气派,就是破了点,要是我们能将这里整修一新,将来哪怕转手卖了也要赚一大笔的。” 黄三点头道:“说的也是,这么宅子倒也气派,只是要花一番功夫了。” 王源道:“所以我才叫你来帮我,十二娘跟你说清楚了么?我的意思是你辞了那坊丁差事,也没什么蹦头。你来帮我打理宅子,我最安心,除了你我谁也不放心。” 黄三道:“我知道二郎照顾我,弟妹也说清楚了,我知道二郎如今发达了,但我黄三不为你的钱而来。你说要我来,我自然二话不说,不过你给我开的工钱太高了,这样可不好。” 王源皱眉道:“三贯还高么?若不是我也挣得不多,怎会这么点工钱?这里需要你操心的地方多了,三贯工钱不但不多,反而少了些呢。” 黄三道:“我是说给大妹小妹的工钱,她们岂能给两贯?一人一贯便已经多的多了,她们只能做些手头上的事情,帮不了什么大忙的。” 王源笑道:“哪有你这样当阿兄的,大妹小妹也叫我一声阿兄,我岂能薄待她们?再说了这钱也不是给你家用的,你帮她们保管者,存到出嫁的时候便是一笔风光的嫁妆,这也是你我该帮她们做的事情。” 黄三感动道:“哎,那我可没话好说了,也不多说了,干活吧,干到天黑我回去值最后一班,明日一早便跟赵坊正辞了差事。这坊丁我早就干腻味了,你走了之后我也没人说话,实在无味。” 王源哈哈笑道:“赵坊正怕是要气歪了鼻子了,你可别告诉他你要搬去哪里。” 黄三道:“我理他气不气?这段时间这老东西天天有事没事的跑到家里闲话,我都快烦死了。” 王源讶道:“那是为何?” “为何?还不是你安顿在永安坊的两个小娘子么?那个兰心蕙还好,那个兰香儿实在教人看不过去,若不是你留下了话要好好待她们,我早就轰她出门了。坊正老而不修,没事喜欢去撩拨说话,那兰香儿也似乎受用,我瞧着不久便要勾搭上了。” 王源讶然无语,兰心蕙和兰香儿姐妹自己差点都忘了她们了,没想到兰香儿脾性不改,王源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此事,想了想还是不去管为好,自己可没精力时间管这等破事。 “罢了,明日你全家搬来,人家爱如何便如何去,眼不见为净。不说这些了,你也不用现在干活了,回去趁空收拾一下,榔槺东西都不要带了,到这里慢慢的添置东西,先整理出几间屋子来,让我们能安顿下来就成。哎,说实话面对这样的宅子我也毫无主张,该做的事儿太多,也不知先做哪一样。” 黄三拍拍胸脯道:“这些事都有我,二郎不必操心,明儿来了之后我来安排便是,虽然杂乱,但我会将这里弄得妥妥的。” 王源领着黄三在周围转了转,将自己知道的关于这宅子的一些事情跟黄三说了,打消黄三心中的疑虑。黄三其实心里也早已释然,就算是鬼宅,二郎都不怕自己怕什么?二郎不比自己金贵?而且如果真的有古怪,自己岂能不管二郎,总也要陪在一起关键时候想着帮忙才是。 送走黄三后,王源编了些草帘将住处的亭阁四周裹得严实,又在外边廊下搭了个小草窝,今晚若是太平无事的话,自己便在这小草窝里躺上一夜,屋子里便让公孙兰师徒睡,或者公孙兰若是坚持一人独睡,也可让李欣儿跟着自己滚草窝。 做完这一切后,天光已经暗了许多;在这荒草连天的宅子中好像天色黑的特别快,街鼓的隆隆声才响起一会儿,本来还挂在西边的太阳便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太阳一下山之后,周围一下子便死寂下来,夜风吹动长草的沙沙声,草丛中飞扑上空的羽翼扑啦啦煽动之声,东边松树山坡上的松涛声都变得异常的清晰。白天温煦的气温也骤降下来,周围变得寒气袭人,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三人心中都有些忐忑,于是都迅速集中到住处,下午王源忙活的时候李欣儿还指三画四的说了许多花样,而现在,她忽然意识到有个能躲藏的地方是多么的令人高兴了。 王源用捡拾的柴禾在阁边点起了一堆篝火,将下午李欣儿出去买的一些吃食拿出来烤热默默的吃了些之后,公孙兰道:“灭了篝火吧,你们去睡,我在门口听着,若半夜还没动静,你们便出来值夜,我再去休息。” 王源想这倒是个好主意,也不多说进了小阁中铺好新被褥倒下便睡,白天干了一天的活儿,身子疲乏的很,王源是真的困顿的很,再加上有公孙兰在门口守着,心里也放心的很,闭着眼一会儿便睡着了。 李欣儿还想陪着公孙兰说会话,公孙兰硬是逼着她进来睡觉,李欣儿倒也无可奈何,只得和衣钻在王源的被窝里,抱着王源的身子一会儿便也谁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王源正在一个关于升官发财的美梦之中沉迷,猛然听到耳边有人在低低的说话,王源迷糊的睁开眼来,眼前一道剑光正对这自己的鼻尖,吓得他张口便要叫唤。 “莫叫,是我。”一双柔软冰凉的手捂着王源的嘴巴,耳边传来的是公孙兰的声音。 王源这才清醒过来,也搞明白了,那剑光只是握在公孙兰手中的短剑,而且一并非对着自己的鼻子,只是错觉罢了。 “起来,外边有动静。”公孙兰的声音低低想起。 王源缓缓起身,虽然漆黑一团,但接着厚厚云层后的月光,依稀还是能看到门口处另一个手握兵刃的身影,那必是李欣儿了。 王源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三人屏息凝神细细听外边的动静,从院子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个人。一个清脆的啪嗒声传来,显然有人踩断了地上的一根枯枝,顿时便可听到一个压抑的声音低声怒骂道:“狗东西,叫你小心些,没带耳朵么?” “铁老大对不住对不住,不过好像咱们是自己吓自己,这里怎会有人?” “去你娘的大腿,明显有外人进来了,你没见这院子里的草像是被人砍过的样子么?这宅子里一草一木的位置老子都知道,瞧那边的亭阁,怎地变了样子了,周围的草铲干净了,有些不对劲。” “好像是不太一样了,奇了怪了,怎会还有人敢来这宅子里,娘啊,该不会这里真的有鬼吧。” “鬼你娘的大腿,这里的鬼就是咱们,你再鬼叫鬼叫的,罚你挖洞挖到明天晚上,还不滚过去查看查看,老子总觉得那亭阁有些不一样。” “哎哎哎,这就去,这就去。” 也许是压根就不信晚上这宅子里还有人在,这伙人说话动作其实并不太小心,说的话声音虽低,但却并非压得听不清。而且片刻后,前方边有个手握棍棒的黑影正一步步朝亭阁的方向走来。这里的样子确实够惹眼的,本来这亭阁周围可都是藤蔓荒草纠结的地方,被王源铲的干干净净,一眼便能看穿。 “你留在这里,这些人不难对付,我和欣儿去很快便能制服他们。听他们脚步虚浮,这些人并不会什么武艺,他们一个也逃不了。”公孙兰轻声道。 王源心中的大石头落了肚,本以为这伙人既然能在此盘踞,装神弄鬼的杀人,起码也是悍贼,谁知道到了公孙兰口中竟然如此不堪。 既然公孙兰觉得对付这帮人没什么难度,王源刚才一下子紧张的情绪瞬间瓦解,庆幸之余,心中顽皮心起,低声在两女耳边说了几句话。公孙兰皱眉嗔怪的看着王源,李欣儿倒是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公孙兰微微摇头,王源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已经从地上木炭堆中摸黑的手摸上了公孙兰的脸蛋。公孙兰呆在那里,有一瞬间竟然身子僵硬,表情呆滞。 王源手掌在公孙兰的脸上摸着,心里乐开了花;他提出要扮鬼吓一吓这些装神弄鬼的家伙,公孙兰误岂会跟他胡闹,王源便来个霸王硬上弓居然大着胆子给她脸上抹起了炭灰。公孙兰的第一反应是挥剑,但不知为何,剑在手里居然动也没动。 三人都抹成了大黑脸,三人的皮肤都白,黑色之外便是白色,黑白参照,更是显得鬼气森森。王源带头将长发披散而下,将手缩在袖子里。李欣儿无声嬉笑,如法炮制。公孙兰脸上一片漆黑,皱眉不愿皮撒头发。王源一个眼色,李欣儿伸手将公孙兰的发簪拉出,顿时一头瀑布长发飞流直下,飘飘洒洒的飞舞。, 那名奉命前来查看的人影来到了亭阁下方,伸着脖子朝亭阁台阶口看,只是觉得这亭阁似乎被收拾过,外边的花格窗不见了,裹了一层鼓鼓囊囊的东西。正眯眼细细查看时,忽听到咔咔的声响,有点像是火镰撞击火石的声音。 “谁在那里?”那人吓了一跳,横起手上的木棒戒备,头皮不自觉的发炸。 “黑三,怎么了?”后方铁老大的声音传来。 “不……不知道,好像有东西在阁子里。”黑三嗓音颤抖的道。 铁老大一听,顿时一声呼哨,片刻后十几条黑影出现在黑三身后,一个个瞪着眼睛盯着黑乎乎的亭阁。 “咔咔咔。”火镰击打火石的声音依旧在单调的响着,火星一闪一闪,忽明忽灭的瞬间,能看到三个人影并肩站在门口,但看不清面容。 “什么人?搞什么鬼?”铁老大心头发毛,硬着头皮喝道。与此同时,周围的十几人也都将手中的铁锨锄头等物举起,紧张的看着三个人影。 “苦……哇!”一个拖着怪怪的长音从中间高个子黑影的口中发出,怪异的声线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连他周围站立的两个黑影也似乎抖动了一下,更别说下边的这一群已经很紧张的人了。 “杀我于长草下,做鬼在黄泉中,我死后无人搭救,只叫我怨气腾腾难往生。可怜我父母泪眼如麻,可叹我小儿女不知祸端,叫一声行凶者可容逍遥,今宵我化厉鬼索尔性命……” 怪异的嗓门发出怪异的歌声,所有人都呆呆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听这鬼森森的歌声唱罢,猛见亭阁前的一堆篝火忽然烧起,火光照耀下,三个披头散发的人影出现在在众人面前。 当中那嗓音古怪唱鬼歌的人影猛地抬头,长发分开之后,一张漆黑恐怖的面孔出现在眼前,那口一张,满口黑黑的牙齿,发出咻咻怪声,双目瞪视着下方的十几名呆若木鸡之人。 下边的十几个人吓得魂飞魄散,呆呆站在原地。有几个站在那里浑身发抖,裤裆里一片滚热。 “娘啊!鬼呀!”有人发出一声尖叫,尚有行动能力的人惊醒过来撒腿便跑。 “黑白无常,谁乱动,取谁命!”王源怪声叫道。 公孙兰和李欣儿尚自发愣,不知王源叫谁是黑白无常,王源低声道:“还不去抓人?都跑了。” 师徒二人这才知道所谓黑白无常便是自己两人,顿时气的够呛,不过看看师徒两人穿的衣服,一个白衣飘飘,一个深色长袍,黑夜里篝火下倒真是一黑一白。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腾空跃起,白无常道行显然高一些,鬼魅般的身影瞬间追上逃得最快的一名汉子身边,抬脚飞踹而出。那汉子的身子倒飞而回,重重摔在地上,口中碰出鲜血来。 与此同时,黑无常也追上了一人,同样的一脚将一名汉子踹飞回来,落在正在往外奔逃的众人脚边。 “谁乱动……取谁命!”王源兀自怪声唱道。 “饶命!大仙饶命,大仙饶命啊。”众人纷纷跪倒在地,大声求饶。 王源点头怪叫道:“不乱动,便饶命。” “不乱动,绝对不乱动。”这伙人纷纷叫道。 王源满意的点头,想要迈步走到火堆旁,走路时要学鬼魂漂移的样子,可惜脚下被一根未清理干净的藤蔓绊了一下,‘哎呦’一声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李欣儿实在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女声娇嫩,众汉子听在耳中甚感狐疑,领头的铁老大转着眼珠子想了片刻,忽然高声叫道:“他们不是鬼,是人扮的。他娘的,终日打雁,今日被雁儿啄了眼。我们扮鬼扮怪却被假鬼假怪给糊弄了,兄弟们,抄家伙做了这几个不怕死的。” 众人顿时醒悟,纷纷抄起家伙站起身来,虎视眈眈的看着三人,己方十几个,对面三个既然不是鬼,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哎!露馅了。”王源叹道:“十二娘,你忒不专业了,干什么笑出声来?” 李欣儿早已笑的身子发抖,反唇相讥道:“你自己跳的差点摔跟头,还怪我演技不力?要不是你引我发笑,我怎会露陷?” 铁老大见这两个假鬼兀自对答,似乎没把眼前的情形当回事,怒喝道:“你们几个是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吓的老子够呛,老子要好好泡制你们,还不滚过来说话。” 王源叹道:“是鬼你们就怕,不是鬼你们就不怕是么?人和鬼的差距咋那么大呢。” “还他娘的废话多,就你装神弄鬼的厉害,黑三,去给我揪他过来,好多天没开荤,今日老子要捅他个十七八刀。”铁老大说着话,从腰间的布囊中摸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剔骨尖刀。 黑三作势上前逼近,但见白影一闪,胸口剧痛,大叫声中身子腾空飞回落在铁老大脚边,胸口处凹进去一块,口中鲜血狂喷,眼见是活不成了。 “你……你杀了他?你们什么人?”铁老大心中大骇,结结巴巴的叫道。 “你不是不怕人只怕鬼么?今日教你知道世上有比鬼还可怕之人。”公孙兰冷声道。 王源跺脚道:“表姐,你怎地杀了他?不要杀人嘛。” 公孙兰冷声道:“他们本就该死。” 王源叹道:“他们还有用处啊,这可是壮劳力啊。” 公孙兰不再搭理他,缓缓朝铁老大招手道:“你过来,好好回答我的问话,否则你便是死路一条。欣儿看着其他人,谁乱动一下,离开砍了狗头。” 铁老大瞠目道:“兄弟们,一起上啊,杀了他们,他们定是来跟我们争夺财宝的,杀啊。” 众人受其蛊惑纷纷举着棍棒铁镐铁锨等物逼近,铁老大一声暴喝举着剔骨尖刀冲了过来,他见识了公孙兰的手段,所以绕开了公孙兰直取王源。 王源叫道:“喂喂喂,我好欺负是么?”话犹未了铁老大已经到了面前,凶狠恶煞一般的挥着尖刀乱捅。 可惜的是,他和王源的面前多了个白衣身影,尚未反应过来,尖刀已经脱手而去,紧接着‘喀吧’一声异响传来,只觉得手腕剧痛无比,一眼看去,自己的手掌被扭了一圈,筋骨俱碎,疼痛钻心,大叫一声,昏厥了过去。 第九十四章 劳力 (二合一章节,无更了。) 当铁老大悠悠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安静,自己正嘴啃泥趴在地上,手腕依旧疼痛钻心,头脸上一片冰冷,显然被泼了冷水。 “哎呦,哎呦,快来救我。”铁老大大声呻吟出声。 “老大,忍忍吧,我们自身难保,没法救你。”身边传来自己最贴心的兄弟胡五郎的声音。 铁老大挣扎着翻过身来,一眼看去,七八名兄弟一个个鼻青脸肿手上捆绑着绳索横七竖八的躺在身边地上,不远处篝火旁,那三个扮鬼的家伙正头碰头低声的说话。 “兄弟们都失手了?”铁老大问道。 “是啊。哪有反抗之力啊,小秃子他们几个反抗的厉害了些,直接便被拗断了脖子,老大,认命吧,今日咱们是栽了。这三个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真的比鬼还狠,认怂吧老大,别丢了性命。” 铁老大心惊胆战,怒道:“平素叫你们多练功夫,一个个就是偷懒,逛馆子玩女表子一身的劲头,今日栽了吧,十几个人被三个人给料理了,这下可全完了。” 胡五郎咂嘴道:“都是这宝藏害了咱们,他娘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宝藏,许是骗人的,马德碧咱们几家从太爷爷辈找到今天也没找见,浪费了几辈子时间,今日咱们也要死在这上头了。早知如此,老子该留个后的。” 铁老大斥道:“住口,现在说这些还有屁用?” 铁老大拖着断手跟手下兄弟正自怨天忧天自嗟自叹的时候,篝火旁的王源也在埋怨着师徒二人。 “哎,为何要杀人呢?顷刻间七条人命没了,我连叫阻止都阻止不了,哎。” “这些人不该死么?想想荒草里的骷髅,便是这些人做的恶,他们装神弄鬼杀别人的时候,便该知道有今日。难不成你还同情他们不成?”公孙兰不满道。 李欣儿也道:“就是,这伙人都要杀了,否则日后还怎么住在这里?他们死有余辜。” 王源皱眉道:“我不是说他们不该杀,也不是同情他们,只是他们对我们还有用啊。他们自然可恶的很,但却有别的刑罚可用,何必要取了他们性命。” 公孙兰道:“这些人有什么用?” 王源道:“他们都是壮劳力,我们不是正愁着没人帮咱们干活么?送上来的十几个壮劳力,却被你们就这么杀了一半。拿来帮咱们割草填土建房该有多好?哎。” 师徒二人愕然道:“你怎不早说。” 王源道:“我说了啊,你们打杀的兴起,我在旁边连声阻止也来不及啊。” 公孙兰咂嘴道:“还好还留了九个人,这些人不杀了就是。” 王源叹息道:“这些人也不知还能不能干活,若是个个重伤可还是无用,还得麻烦你们替他们解脱了。” 李欣儿道:“就两个断胳膊的,其他的都是皮外伤,应该能干活。” 王源道:“那还好,我替他们谢谢你们手下留情了,罢了,咱们去瞧瞧他们问问话去,那领头的泼了冷水醒了,正在那边骂娘呢。” 李欣儿柳眉倒竖道:“他还敢骂?我去宰了他。” 王源怔怔看着李欣儿,李欣儿眨眨眼道:“好吧好吧,你做主便是。” 三人从火堆边走过来,地上绑着手脚躺在地上的九个人立刻紧张起来,惊慌的蠕动身子聚拢在一起看着三人。王源摆手微笑道:“诸位还好么?” “……” “看来诸位不太高兴,不过我有个好消息要宣布,从现在起,你们的小命都保住了,我们不会再杀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王源微笑道。 众人欣喜若狂,纷纷道谢。 王源道:“不用谢,命是可以保住,但是有条件的。在说条件之前,我有件事儿要问清楚,你们要如实回答。有不愿说的我也不勉强,视同他自动放弃活命的机会,我身边的黑白无常便索了他的命去。” 众人忙道:“知无不言,知无不言。” 王源笑道:“很好,大家都很配合,那便好办了。我知道你们在这里装神弄鬼的也害了不少人,你们在这里东挖西挖的,是在找什么东西?能否说给我们听一听呢?” 众人沉默不语,相互间用眼角余光交流,似乎没人肯先开口说话。 王源皱眉道:“我重申一下条件,想活命的便老实回答,否则便视同放弃活命的机会,你们都不说我也不勉强,天明之前你们都会变成尸体,反正这里的坑多,我可以开恩让你们自己选个满意的墓穴。” 众人脸色煞白,依旧无人说话,王源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看样子要走,他身边的那位白无常的手也似乎握上了剑柄,终于有人叫道:“我说了,娘的,为了这不知道有没有的东西耗费了老子三十年时间,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还要为这子虚乌有的秘密送了性命,我可不干。” “胡五郎,你想清楚了,这可是咱们五家百年来维护的秘密。”铁老大阴测测的道。 王源皱眉看着铁老大道:“搞了半天是你在这里坏事,到了这步田地还死嘴硬,十二娘,你说这种人咱们罗衣门中一般怎么对付他们?” 李欣儿道:“灌开水,上夹棍,抽鞭子。” 王源道:“这也太普通了,我还以为有什么别的花样呢,这样吧,我倒是有个主意,咱们把他活埋了吧。” 活埋自然是不可能的,王源还要留着这家伙当苦力,虽然他断了手,但依旧人高马大身材强壮,来干苦力最合适不过了,这座宅院里有大把的活儿等着惩罚此人。不过留着这家伙在这里威胁他人显然是不行的,看其他人的样子都很怕他,必须隔离此人再来问话。 王源用白天搓好的草绳将铁老大捆了个严实,抓了一把茅草堵住他的嘴巴,叫李欣儿合力将其拖到一旁的黑暗里。铁老大还以为自己真的要被活埋了,身子如断了的壁虎尾巴一般猛烈挣扎,弄得李欣儿不厌其烦抬脚在他太阳穴上踢了一脚将其踢昏,这才拖到一旁的树边牢牢绑在树上。 回转过来,王源接下来的问话极为顺利,一句话问出八个人抢着回答,生恐被王源认为要隐瞒而被活埋了。人多嘴杂,虽然很乱,但不久后王源还是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情形和王源和公孙兰昨日猜测的不差多少,这伙人确实是在这座刘宅中寻找当年刘文静埋下的宝藏;当年刘文静率军大破隋军平定新安以西之地,班师回朝时暗中将战后搜刮的巨万财富据为私有埋在自己的宅邸之中。此事除了刘文静手下的五大贴身护卫之外无人知晓。 刘文静被抄家灭族之前,仓促命手下五大护卫护送自己的小儿子逃脱,并告知五大护卫一人一句关于宅中埋藏的宝藏的秘密,目的便是要五大护卫相互牵制,待幼子成年之后五人需将藏宝密语告知少主,让少主人将宝藏取出,保证自己的子孙生活无虞。 可刘文静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手下的这五位护卫知道这笔宝藏数目巨大,他们因为刘文静的牵连而成为朝廷缉捕的要犯,生活窘迫整日惴惴不安惶恐度日,心中自有埋怨。终于护卫中的老大铁文通动了心,以话试探其他几位护卫,谁知其他几位也存着同样的心思,这一下一拍即合,商定偷偷挖出宝藏来五家平分隐姓埋名当土财主去。 于是五个曾经忠心耿耿的护卫杀了少主,一天夜里,五人哄了少主睡熟之后持刀同时刺入少主人身体要害。 五人之所以要这么做的目的倒不是怕一个人杀不死这十来岁的孩童,而是为了保证五家谁也脱不了干系,可见五护卫之间其实还是相互提防着对方的。在这种情形下,五人当然都不愿将自己知道的那句宝藏的线索说出来,从而失去钳制对方的筹码。僵持不下之时,铁文通定了个协定,五家共同寻宝,每一家根据自己的线索画出范围,但挖掘时必须五人同在。 这个办法暂时让五家人联合起来,此时刘宅被洛阳富商陈氏买下,五人隐藏身份进入陈家当护院,偷偷的找了几个月后发现这么找不是办法,无法大展手脚。商议之后决定逼走陈家主人,最好让这宅子空置下来,于是便开始下药害人。 至于扮神扮鬼的想法倒不是这五家的原创,而是在陈家被害死了几个人后,陈家请了个道士来看风水,那道士胡说八道说宅子里有邪气云云,被五人知晓后受到启发,于是将计就计,每夜戴鬼脸穿鬼袍在宅子里兴风作浪。终于陈氏一家不得不搬离此地,而鬼宅的名声也传了出去,这之后但凡有人敢接近,都被五人扮鬼吓跑或者直接杀死,至此这宅子再也没人敢接近了,成了靖安坊中第一禁忌之地。 然而,世间之事却非一厢情愿便能达到目的的,本来以为当宅子清空之后,宝藏便能唾手可得,但事实却让人极度失望。五名护卫终其一生在宅子里寻找,也没找到藏匿的宝藏;即便在后来,五人摒弃前嫌将所知的那句话都写出来五人共同参详,也还是没有丝毫的头绪。 五人陆续死后,宝藏的秘密便被一代代的传给了子孙后代,这五家人像是受到了这宝藏的诅咒,所有人活着的寄托便是要找到这笔宝藏。一百多年过去,到了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面前这帮人也在这宅子里折腾了二三十年,依旧两手空空。从他们的祖上到今天,他们挖遍了宅子里的每一处地皮,稍微厚一些似乎能藏东西的墙壁都被推倒,地皮几乎被掀了一遍,那宝藏就像根本是个笑话一样,永远在不为人知之处。 听完了这些人的话,王源公孙兰和李欣儿三人都呆呆不语,甚至有些唏嘘。这些人自然是不值得同情的,从他们的祖上财迷心窍杀害主人起,这五家人便陷入了可怕的轮回之中。就像是老天爷给了他们诅咒,让他们执着于此,但却几辈子的人也找不到那宝藏。 “你们真的相信有宝藏么?”王源问道。 发言最积极的胡五郎黯然道:“祖上传下的秘密,我们不得不信。但实际上这几年我已经不太相信了。这几年我们都是一个月来挖个三五天,其余时间大伙儿都各自为生,基本上已经不抱希望了。召集众人来时,也有人不愿意来了,但因为不来便意味着要泄露消息,便要遭受其他四家人的报复,只能来这里。” 公孙兰冷冷道:“你们杀过人么?” 胡五郎沉默半晌缓缓点头道:“杀过,我们年轻时听了宝藏之事都很兴奋,那段时间我们常年泡在这宅子里,有人闯进来我们便扮作鬼怪杀了他,这也是祖上的遗嘱,决不能让人知道宝藏的事情,哪怕是杀人也在所不惜。” 公孙兰淡淡道:“那我杀了你们中的那些人也是他们罪有应得了,你们杀了人连尸骨都不收敛,周围的荒草中怕是有不少暴尸荒野吧,你们都该死。” 胡五郎愧疚道:“当初是嚣张了些,曝尸的目的也是吓退那些胆敢前来的人,后来荒草越来越密,越来越深,心里想替他们收尸也找不到了。” 周围一阵沉默,五名护卫的后人都垂头无语,不知是心中有愧疚之意还是担心公孙兰会因此发怒。 王源忽道:“那宝藏的线索是什么?能说出来么?” 公孙兰皱眉道:“你问这个作甚?你可别迷了心窍,这显然是子虚乌有之事。” 李欣儿也道:“二郎,莫要财迷心窍,这五个家族的下场便是财迷心窍的报应。” 王源笑道:“我只是好奇罢了,既然刘文静煞有介事的留下藏宝的秘密,为何有着明确的线索却找不到这宝藏?刘文静为何要欺骗这五名护卫?没道理啊。” 胡五郎道:“这五句话其实在我们五家中已经不是秘密,除了不能外传之外,五家后人人人都知道。一旦成年之后都会告知他们,然而并无作用,完全没有任何关于宝藏的信息。” 王源道:“意思是我不能知道咯?” 胡五郎赔笑道:“若您一定要知道的话,倒也不是不能说。” 言下之意自然是不肯说,希望王源不要强人所难。王源哪里管这些,微笑道:“我不强求你,也许你们当中有人愿意主动告诉我也未可知,我只当是消遣,可不是对你们祖上留下的劳什子宝藏有什么兴趣。你们真不愿满足我的好奇心也罢了,便带着你们的秘密烂在肚子里吧。” 胡五郎听着话语不善,什么‘带着你们的秘密烂在肚子里’听起来倒像是‘你们不说就宰了你们,让你们和的秘密一起烂掉’的意思一般。 胡五郎见机的很,转头看看周围的众人,似有征询之意。众人均知今日此关难过,这秘密也难以保存了,先活了性命再说,于是纷纷道:“告诉他吧,反正也没什么用。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胡五郎叹口气道:“罢了,既如此也不再隐瞒了。”说罢跪在地上合十祈祷道:“祖宗在上,儿孙不孝,祖辈不传之秘今日要告知外人了,泉下若祖宗责罚,胡五郎我也认了。” 王源微笑看着他做戏,待他祷祝完毕后笑道:“稍等,我拿纸来记下。” 公孙兰眉头紧锁,似有不满。王源无视她的不满,回身在随身之物里找到一张白纸,拿了根炭枝回来道:“说吧。” 当下胡五郎定了定神缓缓说出五句话来:子仲之子,婆娑其下。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灵雨既零,命彼倌人。冽彼下泉,浸彼苞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王源将这些话写在纸上,眉头皱成一个疙瘩,这个藏宝密语简直无法索解,这五句话之间也全无关联,若说是一首诗,却也根本不是一首诗中的句子,所描述的意思也全然风马牛不相及。 “这什么密语?东一句西一句的,跟藏宝可没半点关联,你确定你没记错?或者……你根本不想告诉我?”王源忍不住说道。 “天地为证,我胡五郎既然说了,岂会随口乱说?若是有一句乱说,教我胡五郎全家不得好死。”胡五郎看出王源的怀疑,大声发誓道。 王源岂会信誓言,默默拉了另外一人到远处命他复述,那人倒背如流果然说的还是这几句;王源又拉了两人印证,果然还是这几句,王源这才相信这便是真的藏宝密语。 对着篝火思索了良久,王源不想再浪费时间了,于是回到几人面前道:“这座宅院我已经买下来了,现在这里是我的财产,你们本都是些该死之人,今夜我大可将你们都宰了丢到荒草之中,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想留你们的性命,但我又不能信任你们,你们说怎么办?” 八人磕头求饶赌咒发誓从此洗心革面,今日之事绝不外传云云。王源摆手打断道:“任凭你们说的天花乱坠我也是不信的,你们祖上在这宅子里害人,我今日若放了你们,难保你们不回过头来对付我。咱们这样,我可以不杀你们,但你们需用行动证明,直到我认为你们确实已经想洗心革面,我自会放了你们走。” 几人忙道:“如何证明,但说无妨。” 王源道:“很简单,你们需立契卖身为奴成为我的奴仆,时间也不长,三年便可,三年中若是能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你们便自由了。当然若有表现突出的,可以减免期限,我甚至一个月就能放你们走,一切看你们的表现。” 众人尽皆愕然。 王源道:“我留你们在身边是有风险的,所以明日起我会给你们带上镣铐,明日起你们必须完全服从我的命令,事无巨细都不得违背。你们当中但有一个有反抗之意或暗中捣鬼或意图逃跑的话,其他人全部连坐,都要死。明白了没?” 众人无可奈何,只得点头答应。 王源又道:“当然,我会供给你们好吃好喝,把你们养的肥肥壮壮的,你们该庆幸有我这个慷慨的主人,可千万别辜负了我的信任,我身边这两位杀起人来可不眨眼的,你们可都亲眼见到了。话不多说,马上天亮了,各位还是抓紧迷瞪一会,天一亮便有大堆的事情要做,期待诸位的表现。” 第九十五章 添新 王源在篝火边草写就九张卖身契约,逼着铁老大胡五郎等人签名画押卖身为奴。王源这么做倒不是真的要这些人成为自己的奴仆,而是王源深知,要给这伙人活命的希望,这样在奴役他们的这段时间里才能一切太平。 王源又拿了纸张命他们供述以前如何盘踞于此扮鬼杀人的罪行,虽然这些人百般抵赖,在王源的恐吓和哄骗之下还是供述了七件杀人的罪行。这还是挤牙膏挤出来的,其余隐瞒的事情还不知有多少。 让这些人都在供状上签名画押之后,王源将供状连同卖身契一起交给李欣儿让她保管好。公孙兰看着供状上的那些罪行冷声道:“这些人个个该死,你居然要留着他们的命,真是岂有此理。” 王源微笑不答,心中自有计较。 一番折腾,天色已明,王源拍拍屁股起身来,和李欣儿一起看着他们将昨夜死去的尸体抬到远处松树山中掩埋。掩埋尸体时,这帮人哭的很是伤心,王源突然意识到夜里死的这些人都是这五家的后人,和活着的这九人都是亲眷。或是兄弟,或是叔侄,也许还是父子。在这种情形下,这帮人心中定是对自己恨之入骨。这帮人目前的顺从绝对是暂时的,若有机会他们必会报复,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必须小心防范。 早饭后,王源和李欣儿化身监工监督这群人开始干活,从前厅中开始填坑除草整饬房舍,这伙人像是也认命了一般默默无声的干活,秩序倒也井然。 晌午时分,黄三带着黄大叔和黄英黄杏两个妹妹终于带着大包小包前来,众人相见一阵欢喜,黄英和黄杏见到宅子里荒凉的样子居然毫不吃惊,反倒兴奋的像两个好奇的小猫在宅子里乱看。 黄三指着一帮干活的人问道:“这些是请来的帮工么?怎地一个个哭丧着脸,还有的身上有血迹?” 王源笑道:“这些是卖身给我的干活的奴仆,只管使唤他们便是。以后他们都归你管,我只告诉你,对他们丝毫不要手软,该打便打该骂便骂。” 黄三咂舌道:“这是怎么回事?” 王源低声将这些人的身份和干的坏事都告诉了黄三,黄三吓的脸色发白,半天说不出话来。王源知道黄三是老好人,一下子听到这么多让人震惊的事情有些接受不了,于是安慰他道:“不用担心,一会儿我便去街上铁匠铺买些铁链镣铐之类的东西,给他们都穿戴上,这样便能安心些。” 黄三连连点头道:“正该如此,否则要是乱起来可了不得吗,这里可有不少女眷。” 王源微笑点头。 稍微歇息了一会儿,黄三正式进入角色,和王源商量后决得应该先整理出几间能够住进去的房舍才是当务之急。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晚上又很寒冷,可不能瞎对付了。房舍之外许多日常用具还没采购,吃饭睡觉洗漱都成问题,必须要赶紧解决。 当下兵分两路,李欣儿和黄三带着九个汉子将后宅的几间房舍赶紧整理出来,填补坑洞和墙壁,清除荒草和荆棘树木等。王源则和公孙兰带着大妹小妹一起去街上采购日常用具粮食米油等物。 大伙儿干劲十足,王源等人在街上大扫荡了半日,到傍晚时分两大马车的家具物事运了回来,来回搬运几趟后全部集中在后宅的天井里。 黄三这边进展也还不错,三间屋子的地面虽然尚未平整的完好,但屋子里外的杂草枯树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已经全部清理干净,弄出了四间能住的房子。王源这边两间,黄三家中两间,也算能勉强安顿下来。至于这些奴仆们晚上睡觉的地方,黄三给出的解决办法是在一间房子的大坑里铺上荒草,直接赶他们进坑去睡,王源表示赞同。 所有的东西搬进屋子里后,王源拿出今日在铁匠铺买来的几截锁链将铁老大他们锁了双腿,丢了几壶水和几十张买来的肉饼,像狗一样的圈养在铺着荒草的一间屋子里,前后门都上了锁,这才回到居住的院子里。 后宅的院子整饬完毕后情形已经大大的不同,两只大红灯笼在天井中挂起来之后顿时一片暖烘烘的气息。屋子里也亮起了灯光后,整个后宅终于有了一点家的味道。 大妹和小妹都是干家务做饭的能手,黄三搭了个简易的灶台,大小妹煮菜煮饭忙的不亦乐乎,饭菜的香味在宅子里飘起,王源开心的几乎要流泪了。 饭菜摆在一张大木板当成的台子上,现煮的菜蔬和买来的熟食摆了满满当当,特地买回来的几坛酒也拍了泥封,大家兴致都很高,就连公孙兰的脸上也一直挂着笑意,显然心情也是非常高兴的。 众人斟酒准备拿今日当做乔迁之日好好庆贺一番,王源正起身要说几句话的时候,猛听得公孙兰朝着挂着红灯的天井处低喝一声:“什么人鬼鬼祟祟?” 话音刚落,公孙兰已经提剑在手来到屋外。众人大惊纷纷起身,黄英黄杏两姐妹吓得失声轻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天井外传来弱弱的颤抖声音道:“别……你们别怕,是……是我。” 一个娇小的身躯慢慢从黑暗中浮现,青衣青裙,臂上挂着个小包裹,头发有些散乱,还有些草屑挂在上边。众人看清了她的脸,几人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兰心蕙!” “兰姐姐!” “兰姑娘!” “怎么是你?” 叫名字的是王源,叫姐姐的是大妹和小妹,叫姑娘的是黄三,最后一声则是李欣儿,别人的叫声是惊讶之中带着惊喜,她则是惊讶之中带着一股敌意。 “她是谁?”公孙兰皱眉问道。 “秋月楼曾经的……” “十二娘!何必如此?”王源赶忙打断李欣儿的话,李欣儿撅嘴表示不满。 “表姐,这是兰小姐,一个朋友。” 公孙兰皱了皱眉头无声收起短剑缓缓回到屋子里。王源看着兰心蕙惊讶道:“兰小姐,你怎么在这里?天这么黑你怎么来的?” 兰心蕙的身子微微颤抖,可怜巴巴的看着王源道:“奴……奴早就来了,上午……上午我跟着黄三哥他们后面来到这里的。” 黄三愕然道:“你上午便跟在我们后面?” 兰心蕙垂头道:“是。” “那为何不现身?”黄三道。 “我……我……”兰心蕙垂头不语,身子缩在一起。 王源见她似乎冷的厉害,嘴唇也有些青紫,忙招手道:“进屋说话,外边冷的紧。” 黄英和黄杏两姐妹忙拉着兰心蕙进了屋子,倒了一碗开水给她喝,黄英又取了一件披肩给她披上;兰心蕙喝了几口热水,身子逐渐停止了颤抖,抬头来见众人都傻愣愣的看着自己,起身微微一礼终于说出了缘由。 “昨日黄三哥和黄家妹妹商量着搬到王公子新宅的事儿我听到了,我不是有意的,只是晚上没有睡意,本想在院子里走一走,无意间听到你们在东厢房说的话。我心里想着,是王公子把我和姐姐从……救了出来,现在王公子的新宅子需要人帮忙,我也要来帮一帮。但我知道王公子一定不愿意我来,否则为何黄三哥要搬走却没和我姐妹说?所以我只能偷偷的跟着来。” 王源恍然,自己可压根没想着让兰心蕙来,事实上从将她们带出秋月楼之后,王源一直处于危机之中,几乎都忘了这两姐妹的存在了。 “到了这里后,我又很犹豫,怕王公子怪我唐突,于是一直躲在外边不敢进来,到了晚上,我实在冷得受不了,这里又很黑很荒凉,只好现身出来了。王公子你别怪我,我只是想来帮忙的,我知道这里需要人手帮忙,让我尽一份力量吧。” “你能干什么?割草还是修房?真是莫名其妙。”李欣儿皱眉道。 王源笑道:“来了便来了,帮忙倒是不必了,都是朋友,我买了新居也该让你来瞧瞧,只是我忘了这茬了。对了,你姐姐怎地没来?” 兰心蕙皱眉道:“别提她了,王公子若有时间替奴去管教管教她,她是王公子赎出秋月馆的,便是王公子的奴婢,近来她颇不像话,我说的她也不听,只有公子有资格管束她。” 王源想起昨日黄三说的那些话来,说这个兰香儿最近颇受赵坊正瞩目,两人之间似乎有些勾搭之事,但王源可不愿去管这等闲事,他巴不得和兰香儿没有干系才好,因为心中总是觉得怪怪的,毕竟自己这副身体曾经和这个兰香儿有过些不堪之事。 “罢了,随她去吧,你是她亲妹妹都管不了,我管作甚?再说了我当日便说了,你们可不是我的奴婢,她爱如何是她的自由。兰姑娘,这里其实不用你帮忙的,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去吧。” 兰心蕙看看王源,摇头道:“我不回去了,我想留在这里,回去我还是一个人,孤单的很。王公子,我什么活都能做的,你让我留下成么?我不想一个人住在永安坊中了。” 第九十六章 家园 王源皱眉不语,黄英低声央求道:“王家阿兄,让兰姐姐留下吧,她很好的,教我识字,教我女红,还教我弹琴呢。兰姐姐一个人多可怜?我们都走了,她一个人在永安坊岂不被人欺负么?” 王源看着李欣儿和公孙兰,公孙兰压根不知道怎么回事,自然没什么表情,李欣儿见王源看着自己征询意见,心中舒坦了不少,本不愿这个青楼女子留在这里,但看着她的样子也挺可怜的,也开不了口回绝。 “你是一家之主,这等事我们可不替你做主。”李欣儿圆滑了一会,将皮球踢走。 王源笑道:“好吧,那兰小姐便留下,一个人住在永安坊也确实孤单,咱们这宅子破是破了些,但好在大的很,人少了住着没人气,人多了才显得热闹是不是。” 黄英鼓掌叫道:“就是,就是,兰姐姐留下来了,开心死了,兰姐姐你还要每天教我写字弹琴好么?” 黄三皱眉喝道:“没规矩的,写字有什么好?弹琴做什么?今后你和小妹都要好好操持事情,可不是让你们来的千金小姐的。二郎不好意思说你们,你们可不要自己飞上了天。” 黄英嘟着嘴不说话了,李欣儿感激的看了黄三一眼,黄三看似训妹妹,其实是在说给兰心蕙听,提醒兰心蕙摆正位置,可不要以为是来当主子的。 …… 从第二日开始,一切逐渐走上正轨。 前三日,后宅两座庭院基本清理完毕;再三日前宅和前院也基本清理完毕;又三日,乱糟糟的后园也焕然一新。十日后,对宅邸周围倒塌的院墙和外围的荒草之地开始正式清理。 每日里王源都要往返于街市和宅邸之间,一车车的东西往家里搬,一百多贯的积蓄也在一天天的减少,虽然肉痛无比,但这些都是必须的用度。直到此时,王源才知道一个大家庭的用度和支出有多么巨大。正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成为一家之主才知道钱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好在公孙兰不动声色的给了李欣儿一些贵重之物让她换成铜钱家用,才让拮据的情形缓和下来。王源心知肚明,但他已经不再老是感谢来感谢去,这宅子都是公孙兰的钱买的,还有什么好说?总之将来连本带利一起还了便是。再者说了,好歹也是表姐表弟的关系,算的那么清楚岂不生分? 宅子里的女眷们都很拼,黄家小姐妹本就是干手头活的能手,重活过后,庭院里外的清扫平整以及洗涮等事情都是她们两个干,而且从不叫苦叫累。更让王源吃惊的是兰心蕙,从那日到来的第二天起,兰心蕙扎了头发换了男装开始干粗活。一双弹琴的细手握住了粗糙的割草镰刀,一双握笔的柔夷也和粗藤茅草亲密接触,只半日下来便鲜血淋漓,割开了几十条血口子。 王源得知后赶来制止,告诉她用不着她干活,只送茶送水便成,但兰心蕙倔强的很,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咬着牙坚持。王源无可奈何,只得让黄英给兰心蕙用旧布缝了一双手套,让兰心蕙保护双手。王源可不想下一次看到兰心蕙的手变成了粗糙的胡萝卜一般的模样,若是被秋月馆原来的那些兰心蕙的拥趸者知道,兰心蕙在自己家里居然成了干粗活的农妇,糟蹋了两只花瓣般嫩手,怕是要带人满城追杀自己了。 最惨便是铁老大这一伙苦力。说是奴仆,其实便同囚犯无异。每日起早摸黑的拖着铁链镣铐干活,重活累活都是他们。黄三虽然也起早贪黑的下力气干活,但毕竟只有一个人,其余的都是女子,重活也派不上用场。王源是老爷,自然也是重活不伸手。 在第五天的时候,那里受过这种罪的铁老大终于忘记自己目前的身份爆发了,夜里睡前大骂了一顿之后,悄悄组织了一波小罢工,蛊惑其余几人一起在次日早上谎称肚子疼没法干活。 结果却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监工黄三倒是没什么招术应对,但那个都叫表姐的白衣女子却给他们的人生留下了极度黑暗的回忆。 原来公孙兰听铁老大嚷嚷肚子痛,过来询问铁老大他们肚子怎么个疼法,哪里疼痛,好抓药来治。铁老大不识进退,故意往小腹下方指了指,眼神中带了些猥亵之意。公孙兰登时大怒,拔剑便要剖开铁老大的肚子说要替他治病,割了他疼的地方。 铁老大没料到事情闹到要剖肚子的状况,吓得连声告饶,磕头打滚骂自己不是人,承认自己假装肚子痛。公孙兰倒是没坚持要剖他肚子,而是将他绑在树上抽了三十藤条,打的他皮开肉绽,绑在树上整整一天。 当天夜里,铁老大全身疼痛难忍,想想这几天的遭遇,不仅断了一只手,还要终日辛苦劳作,还被一个女子打的皮开肉绽,自己还要求爹告娘的求饶。更失望的是找了这么多年的宝藏连个铜板也没挖到,自己还落到这个田地。半夜里终于一个想不开,趁别人熟睡的时候,悄悄爬起来用草绳挂在门上把自己勒死了。 众人白天劳作累得要死,吃了饭便熟睡如猪,半夜里竟然连铁老大临死前挣扎时刺耳的铁链声也没听到。早上起来,当众人看到铁老大双目圆睁面目紫胀的恐怖样子,吓得炸了锅。杀别人的时候觉得被人是猪狗,轮到自己了,才知道原来死亡这么可怕。 自那日之后,剩下的八人再没出过幺蛾子,但吩咐什么事儿,便立刻无声的去完成,没人再敢多说半句怨言,只是看着王源和王家众人的眼神更加的凶狠恶毒,像是一只只择人而噬的恶狼。 王源是个文明人,但在这野蛮的年代他知道自己若是抱着后世的一些道德观点坚持的话,或许活不过三天,所以他默许了这种行为。事实上即便他不默许的话,他也没有办法反对,因为公孙兰是这座宅子里唯一不受自己控制的人。其他的人或许王源还能左右他们的行为,但唯独公孙兰不行。 况且王源和公孙兰之间的关系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的发展,所谓肉眼可见可不是夸张的说法,是真正的肉眼可见。比如黄家小妹黄杏便看到过王家阿兄和公孙兰手拉手在宅子一侧的草地上拉拉扯扯的不知搞些什么?王家阿兄一脸的嬉皮笑脸,那位表姐的表情虽然有些愠怒,但绝非是愤怒的愠怒,而像是一种打情骂俏。 黄杏将这个消息跟她的姐姐黄英分享,黄英听了先是训斥黄杏多事,事后她自己也很是愁闷,虽说表姐表弟之间有些什么也不足为奇,但好像听说这个表姐是成了亲的,而且王家阿兄也是成了亲了,这么做好像有些不妥。 王源和公孙兰当然不知道这些,事实的真相是,王源的这段时间比较操劳,几日后身子便疲乏的很,腰酸背痛的叫唤;于是公孙兰见到他痛苦的模样便传授了一些简单的活血舒筋的身法给王源,希望能帮助王源恢复身子的疲惫。 而这一幕在黄杏眼中便成了拉拉扯扯,到了黄英耳中则变得更加不堪,其实都是以讹传讹,就算传到李欣儿耳中,李欣儿也必是一笑置之的,因为这件事她是知情的,恰恰是她央求的公孙兰去教王源一些简单的身法免除疲劳。 但如果说王源没有利用这个机会毛手毛脚,和公孙兰之间白纸一张,那也是不真实的。公孙兰虽然不假以辞色,但王源在学的时候有意无意的摸手摸脚的行为竟然奇迹般的被默许了,两人处在一种微妙的感觉之中,进而发展到每天收工后晚饭前总是不用招呼便自动的来到草地上,开始练功。身法.功法学的如何不得而知,总之王源身上的疲劳却真的没了,草地上暧昧片刻后,王源立刻精神奕奕,浑身上下都肿胀不堪,不,应该说是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 王源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这个嗜好,虽然公孙兰从未真正的对自己有过什么亲昵的表示,但王源从第一次见到她便燃起的一种**却逐渐有了实现的可能,这让王源相当有成就感。 日子飞快的过去,半个月转眼即过,宅院内外也大变了模样,围墙修好之后,整座宅院开始呈现出一种恢弘的气势来。前院前宅,后宅左右跨院加上整洁一新的后花园,这是个标准的豪宅。周围的荒草地也尽数收割,长长的茅草枯枝荆棘被捆扎起来堆了十几个大草垛作为燃料。 在整理这些荒地的时候发现了二十七具尸骨,想来都是冤死在这里的人,都是五护卫和他们的后人为了霸占此地而杀死的人。这还是曝尸于此的部分,其余被埋了的,或者丢弃在其他地方的不知还有多少。东面松树小山包上有些疑似的坟包便极有可能是另一部分死于此地的冤魂。 这一切清理干净之后,王源的心情大好起来,虽然宅子达到自己满意的程度还需要很长时间的修缮,但起码现在起基本上满足居住的要求了。 其余的如门楼的修缮,宅内十几堵倒塌内墙的砌垒,还有为数不少的坑洞的填埋,都需要慢慢的一样一样的解决。其他诸如李欣儿提出的要修缮后园的凉亭,种梅栽花,池塘养鱼等等;再如大妹黄英提出的开辟宅外荒地种菜栽瓜等事宜,更是简单易行了。 第九十七章 杨钊 (二合一,无更了) 忙碌之时不知日子过得飞快,随着王家宅院一天天的变了模样,随着天气一天天的变暖和,三月悄然到来。 三月初一上午,王源正和李欣儿以及黄英三人在宅子前面的水塘边插柳栽树的时候,猛听得马儿嘶鸣之声从南边传来,三人从塘堤下爬上来,站在高处朝声音来处看,只见简单平整过的吐通向南边巷子的道路上,几匹马儿正缓缓朝这边行来,马上坐着的几个人东张西望的到处乱瞅。 李欣儿皱眉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王源脸上带着笑意道:“是杨钊,他也该来了,日子近了,看来他没有说瞎话。” 李欣儿恍然道:“差点忘了,三月初三你要去陪那个虢国夫人去踏春。” 王源微笑点头,转头丰富黄英道:“大妹先回宅子,告诉表姐和你阿兄,让他们将干活的那帮苦力关起来,莫让杨钊见了,反倒生些口舌。” 黄英答应了匆匆而回,王源从塘梗上下来走上大路迎了上去,缓缓而来的马上四人正是杨钊和他的三名随从;忽然看见王源从前方走来,杨钊黑堂堂的脸上浮现出笑意来。 “杨度支,是你么?”王源遥遥叫道。 杨钊下了马来,拱手笑道:“可不是某家么?你这是怎么了?卷着裤脚挽着袖子,倒像是耕田种地的农人一般。” 王源哈哈拱手行礼,笑道:“失礼失礼,刚刚在塘边植柳,听到马鸣之声便来瞧瞧,心里想着莫不是度支郎驾到了,果然便是度支郎,还担心前日送到你府中的信度支郎没有收到呢。” 杨钊笑道:“前日我在骊山随驾,今日刚刚回京,这不,立刻便来了。” 王源微笑点头,当下引着杨钊往宅子里走去,杨钊看着宅子和四周景象赞道:“这便是你买下的新宅么?够气派的,没想到王兄弟财不外露居然是个大财主。” 王源笑道:“那里那里,为了买这宅子,我都快成穷光蛋了,正愁的要死呢。” 杨钊道:“花了不少钱吧。” 王源微笑道:“度支郎精通理财,给我这宅子估个价,我看看自己是不是买的吃亏了。” 杨钊略一思索道:“以靖安坊的地段,外加你这宅邸的大小以及周围的景色来看,估计三千贯左右吧。我长乐坊府邸比你这里稍大一些,花了我伍仟捌佰贯,那是因为地段稍好一些的缘故。” 王源哈哈大笑道:“看来我真的是赚大了,这宅子我只花了四百贯便到手了,整饬修理花了两百多贯,整个算下来七百贯还不到呢。” 杨钊愕然道:“怎么可能?谁这么傻,这么便宜的价钱便卖了这座大宅子给你了?” 王源呵呵而笑,当下也不隐瞒,将宅子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只隐去了五护卫在此寻宝藏装神弄鬼杀人的事情,只将这里称作是闹鬼闹得很凶的鬼宅。 杨钊大惊道:“你是说着宅子不吉利么?那你买了便不怕?这等便宜可不要占啊,既是凶宅,可千万不能图便宜,这些东西不可不信啊。” 王源微笑道:“我自然是信的,不过我略懂风水之事,买之前曾偷偷来瞧了瞧,发现原来是宅子风水的原因。买下之后我立刻便改了风水,现在我住在这里半个月了,安稳的很,根本就没什么鬼怪作祟之事。” 杨钊惊讶道:“你竟有这等本事?还懂风水么?” 王源微笑道:“略知一二,风水源于周易,我等读书人自然是读过的,只是周易晦涩艰深,很多人读不进去,而我恰恰能读进去罢了。对于其中的道理其实也只是略通皮毛,真正精通其事者可勘参龙脉,主宰一朝一代之兴衰事;想我这种略知皮毛者便只能看看宅邸的风水避凶趋吉了。” 跟随左近的李欣儿听王源吹得天花乱坠口若悬河,又是想笑,又是担忧,生恐二郎吹的过火收不住嘴反而露陷。 果然,杨钊问道:“这么神奇?你这宅子开始时风水如何不好了?说来我长长见识。” 李欣儿担忧的看着王源,心道:“完蛋,这下看你怎么办?” 王源面不改色道:“说说也无妨,则这宅子最大的妨害便是宅子的原主人喜欢在宅子前后乱栽树,岂不知正好中了风水大忌。所谓‘前不栽桑,后不植柳,庭中不植鬼拍手。’三大忌讳这家主人全中,宅子里不出事才怪。” 杨钊悚然道:“这么多讲究?鬼拍手是什么树?” 王源道:“桦树和柏树这种,树叶宽大,风一吹哗哗乱响,便是鬼拍手了。还有,原本院子里还种了许多桃树,桃木主辟邪驱灾,若无邪气何来辟邪?反倒会因此招惹邪气进门。再加上桃树根深,吸取地气,就像吸取宅中之人的精气神一般,也是大忌讳。” 王源一顿胡吹,反正已经吹的无边无际,索性吹的更加厉害的,免得杨钊生疑。 杨钊大惊道:“哎呀,我宅子里也栽着桃树,这不是大忌讳么?” 王源皱眉道:“那需赶紧挖了去为好。” 杨钊道:“还好今日知道了这些事,否则出了事都不知是因何而起,王兄弟,过几日你定要去我府中帮我瞧瞧,若是有不合适的地方定要替我指出来。” 王源笑道:“我只是略懂皮毛而已,去帮你瞧瞧自然是可以的,但此事可不要说出去,否则可真是要闹笑话了。风水之事毕竟缥缈无根,我可不想靠这个博人眼球,再说我也没那个本事啊。” 杨钊点头笑道:“了解了解,朋友之间闲聊便好,当做消遣便是。” 王源点头道:“正是。” 说话间已经到了宅子门口,前院破败的门楼已经修葺一新,原本刻着‘刘府’二字的青石门楼早已被拆下换成了新门楼,挂上了一块王源亲笔手书的匾额。 进了院子移步厅中,两人在一张新添置的红木几旁落座,小妹黄杏送了茶上来退下,只留两人在厅中说话。 杨钊喝了口茶水压低声音道:“王兄弟,三月初三便要到了,你可准备好了?后日一早我便命人来接你出城,这一次可关乎你的前程,你可不能搞砸了。” 王源点头道:“我会尽力的,若实在不能让虢国夫人满意,那也没法子。” 杨钊皱眉道:“那不成,除非你想掉脑袋,否则你这一次一定要得到我三妹的认可,让她同意和我出面将你推荐进宫。” 王源惊道:“发生什么事了?王鉷李林甫不愿放过我?” 杨钊道:“他们表面上是答应了,但最近这半个月中发生的事情我却甚是担心。你知道这半个月中朝廷中发生了什么事么?” 王源摇头道:“我怎会知道。” 杨钊皱眉叹息道:“韦坚和皇甫惟明都被杀了。” 王源惊道:“被杀?他们不是被贬出京城了么?此事还没完?” 杨钊嘿嘿一笑道:“那里那么容易便完结的,李林甫焉肯放过他们。说到底是李适之他们蠢惹恼了陛下,韦坚和皇甫惟明若不是他们在当中闹腾,岂会这么快便被李林甫给杀了。” 王源默然无语,虽然整件事跟自己毫无干系,但这是王源唯一知道的朝中的争斗之事,也正是因为此事,自己才从永安坊的平静日子里被拖到今天的情形。虽然争斗的双方原本没有什么偏向,但自从自己的性命受到王鉷和李林甫的威胁之后,王源自然希望不希望对抗李林甫的一方失败。但现在看来,他们还是失败了。 虽然王源没发问,杨钊还是低声道:“韦坚和皇甫惟明被贬之事过后,本来陛下不愿在此事上纠缠,可是韦坚的两个弟弟将作少匠韦兰兵部员外郎韦芝联合左相李适之一起要替韦坚翻案,还傻乎乎的要太子出来作证。太子焉肯牵连进去?于是便断了和韦氏之间的关系,以示清白。这之后,李林甫王鉷杨慎矜等人便无顾忌了,要求重查韦坚和皇甫惟明一案,却丝毫不涉及太子。陛下也是烦了,见此事不涉太子便准奏重查,这一查便查出了韦坚和皇甫惟明相互勾结欲有谋逆的大罪。三日前,缙云和播州两处传来消息,韦坚和皇甫惟明已经被李林甫派去的人绝杀于任上了。 王源心中的惊讶难以形容,朝廷权利争斗的残酷性王源是明白的,但从书本上和影视剧上看到读到跟亲身经历此事显然是有极大的差别的。短短两个多月,从上元夜发生的一次会见之后,事情竟然迅速发展到韦坚和皇甫惟明被杀,这一切来得也太快了些。 要知道,韦坚和皇甫惟明在两个月前还一个是刑部尚书,一个是手握重兵的边镇大将,韦氏还是大唐望族,而且这两人还都是太子的亲信。在此之前,谁能想到上元夜一次小小的见面便会引发如此大祸? 而且,这一切的发生是在玄宗并不想兴师动众的前提之下发生的,就算是玄宗本人,怕是也根本没有想让李林甫杀了这两人。在这种情形下两人终究被杀,足见李林甫的手段有多么高明了。 “杨度支,这件事当真教人意外,李林甫真的到了无视他人的地步,他这么做便不怕陛下不满么?” 杨钊冷笑道:“王兄弟,个中的内情不是现在我们要关心的事情,以后你慢慢的会明白。我考一考你,这件事之后,朝局会有什么变动你可明白?” 王源想了想道:“你要我说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隐隐感觉到,此事过后,李林甫在朝中恐怕就要只手遮天了。而且接下来李林甫定会乘热打铁,将异己一股脑的清除,朝中怕是没有宁日了。” 杨钊点头道:“王兄弟有些见识,接下来李适之裴宽他们都要倒霉了,因为他们帮韦坚说了不少好话,而现在韦坚他们罪名坐实被杀,李适之裴宽等人该有多尴尬?即便不被认为是韦坚同党,也会被认为见识糊涂,很快他们便要落马了。” 王源微微点头,显然事态会朝这个方向发展。 “李适之和裴宽倒台之后,如你所言,李林甫将只手遮天,太子想明哲保身怕是也不能够了,之后要扳倒的便是太子。你是知道的,李林甫最终的目的便是要扳倒太子,一旦李林甫扶持某位皇子登上太子之位,整个大唐还有谁能撼动李林甫的地位?而这一切若是无法阻止的话,恐怕在年余之内便会发生,到时候李林甫谁的面子也不用给了,包括我。” 王源皱眉道:“度支郎,恕我直言。一旦你说的这情形发生,你非但保护不了我,甚至连你们自己都要小心了。立了新太子,李林甫便会想方设法让新太子登基,到时候……当今的陛下便成了太上皇,那么……度支郎你们杨家……恐怕……” 杨钊脸色阴沉道:“你不用吞吞吐吐,这是必然之事。如今李林甫对我不错,那是因为我们杨家受陛下恩宠,你以为他心里对我们杨家没有想法?只是他目前还不肯得罪我们罢了。一旦事情按照他的计划一步步进行,朝中异己势力被他尽数剪除之后,陛下也会受他的钳制,到那时立新太子登基便是必然之事,我杨家便是他的下一个剪除的对象。就算李林甫不对付我们,王鉷和杨慎矜也不会放过我们。这一次我保了你,王鉷已经对我极为不满,背地里说我仗着贵妃额势打压他,这些话都传入我的耳朵里,所以我很是担忧。” 王源道:“让度支郎难为了。” 杨钊摆手道:“说这些做什么?我只希望你这一次不要搞砸了就成,我三妹脾气古怪,我只希望你忍辱负重,让她同意和我一起推荐你,这样我的努力便没有白费。” 王源点头同意,忽道:“李林甫这一番计划既然度支郎心里有数,怎不加以防范?贵妃好虢国夫人那里难道不通通气么?” 杨钊摊手道:“如何防范?刚才这些话我对别人一个字都不能说,贵妃虢国夫人那边更不能说。你不知道贵妃这个人,她什么也不懂的,最讨厌这些争斗之事,跟她说反会引她厌烦。而三妹虢国夫人性子有点火爆,心里藏不住事儿,知道了这些事后反而会坏事。而且若是她们将此事传到陛下耳中,陛下定会以为我搬弄是非有所图谋,所以跟他们一个字也不能提。” 王源皱眉道:“那难道便眼睁睁看着事态发展下去么?一旦到了那一天,咱们岂非引颈就戮?” 杨钊道:“从长计议吧,难道你希望我为李适之和裴宽他们说好话么?岂不是惹火烧身?这件事决不能做。太子那边也是没法帮的,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维持和李林甫之间的关系,以我现在的力量和朝中现在的形势,我什么也做不了。” 王源微微点头道:“直接对抗显然也不是好办法,但坐等危险到来也不是个办法,我在想,未必便没有办法应付目前的局面。” 杨钊疑惑道:“听你的意思,好像心里有些想法,何不说出来听一听?” 王源摇头道:“我不懂朝中的事情,焉能有什么好主意。只是我想起之前听说的一件事情来,如果是真的,这未必不是我们的着手之处。” 杨钊道:“什么事?” 王源道:“我听说王鉷这个人跟很多人都有矛盾,你和他们接触的多,你觉得王鉷和杨慎矜之间有没有矛盾?” 杨钊讶然道:“你是想挑拨离间?” 王源笑道:“这不叫挑拨离间,若他们之间本有过节,只是利用他们之间的过节生些事端罢了。现在看来,王鉷和杨慎矜是李林甫忠实的左膀右臂,若是这两个人先干起来,岂不是将水搅浑的一个办法?浑水才能摸鱼,对杨度支而言,那是百利无一害的。” 杨钊张着嘴巴搓着手,既有些惊喜,又有些害怕的样子。 “可是一旦这么做了又不能得逞的话,那岂不是将自己搭进去了?” 王源咂嘴道:“那要看这两人之间是否真的有矛盾了,而且还要看挑拨的手段如何?” 杨钊想了想道:“王鉷和杨慎矜倒是经常互相之间言语攻击,不过那也算不得什么仇恨。事实上,王鉷和杨慎矜还算是亲戚呢,杨慎矜和王鉷的父亲是表兄弟,王鉷若是论辈分还要叫杨慎矜一声表叔呢。” 王源哦了一声道:“那看来这办法是不可行了。” 杨钊道:“也不用太担心,刚才那些都是我们额推测,未必李林甫便会得逞,且看看再说。至于你说的这个办法,倒也是个思路,只是据我所知这两人之间还没有什么生死不容之事,回头我再命人去暗中查探一番再说。” 王源点头称是,微笑道:“度支郎说的是,一时之间也确实无从下手,此事从长计议便是,感谢杨度支今日前来,我必尽我所能得到虢国夫人的认可便是。” 杨钊点头道:“也好,我也不能耽搁太久,午后要陪陛下和贵妃去兴庆宫栽花,后日一早我也不能亲自前来,我命手下人骑马来引路便是。” 王源躬身答谢,杨钊摆摆手,厅外跟随的随从从马上取下一个木箱子搬进厅来,杨钊笑道:“你乔迁新居,我不能没有表示,这是八十贯钱,权当贺礼,你且收下。” 王源忙道:“如何使得?” 杨钊摆手道:“有何使不得的?我走了,后日再见。” 王源送着杨钊出了院门,杨钊翻身上马在随从的簇拥下打马而去。 第九十八章 关系 杨钊离去后,王源回到厅中,见公孙兰站在厅中看着箱子里满满的铜钱发愣。见到王源进来,公孙兰淡淡道:“这杨钊对你还挺不错的。” 王源点头道:“是啊,我也不知他为何对我这么好,搞得我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公孙兰笑了一笑道:“你会不知道?不过杨钊这么拉拢你,显然是想将来借重于你。如你让他失望,怕是他翻脸起来也是极快的。” 王源笑道:“未必如此,何必把人想的那么快。今日他来透露了不少事情,这些事他完全不需要跟我说,但他却说了,我觉得他是把我当心腹了。我很欣赏他待人的态度,哪怕他是要利用我,我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公孙兰哼了一声不语。 王源道:“你想不想听他告诉我的那些事?” 公孙兰道:“我在厅后全部听到了,你不用复述了。” 王源讶然道:“原来你在偷听?” 公孙兰道:“我只是想听听这杨钊打的什么主意罢了。” “那你可有什么结论么?” “结论倒是没有,他说的事情也挺让人震惊的,你们分析的很有道理,李林甫经过此事之后气焰高涨,朝中再无宁日了。” 王源叹道:“可惜无人钳制他,除非陛下能明白到李林甫一家独大的不妥。” 公孙兰蹙眉道:“其实你提的那个主意挺不错的,让他们窝里斗内耗起来或许会是个办法,杨慎矜和王鉷若斯斗起来,无论谁赢谁输,李林甫都会断一臂膀。” 王源道:“然而并无什么用,这两人是亲戚。” 公孙兰冷笑道:“这杨钊从巴蜀入京不到两年,他知道什么?王鉷有今日固然得益于杨慎矜的提拔,这两人之间也确实是亲戚,但你若知道杨慎矜是如何对待王鉷,两人之间这几年的一些过节的话,便不会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无法撼动了。” 王源讶异道:“其中还有内情?愿闻其详。” 公孙兰缓缓道:“说起这杨慎矜,先要知道他的出身如何,你若以为他是靠着李林甫发迹的,那你可错了。若论出身血统的话,他可比李林甫高贵了不知多少倍。” 王源更加惊讶道:“此话怎讲?” 公孙兰道:“我大唐灭隋,隋乃杨氏基业,隋亡之后,王子皇孙并未被诛杀,相反大唐为昭显开明大度,还封了杨氏后人官爵,让他们在大唐为官。” 王源愕然道:“你的意思是,杨慎矜……是隋朝皇族之后?” 公孙兰微笑道:“何止是后人这么简单,这杨慎矜便是隋朝末代帝王杨广的嫡系玄孙,其曾祖父乃杨广次子隋齐王杨暕,深受杨广喜爱,若隋未亡,这位杨慎矜有可能是皇帝呢。” 王源瞠目道:“来头果真不小,大唐开国帝王可真是有些气度,连隋帝直系血脉也敢留下,竟不怕他们怀有复国之念么?” 公孙兰皱眉道:“大唐立国初期动荡不安,此乃收复人心之举,和气度有何干系?再说亡国皇族都在严密监视之下,根本没有任何的机会。” 王源心中一动,在得知杨慎矜的身份之后,王源觉得也似乎看到了杨慎矜的命门所在,一个身上流着前朝帝王的直系血脉的人,任他再表示忠心,恐怕也很难让人不去怀疑此人的忠诚是否真实,而诱发这一切,只需要一个小小导火.索罢了。 “王鉷虽是杨慎矜的表侄,但和杨慎矜比起来出身便低贱太多了。据我所知,杨慎矜对王鉷并不待见,若非是亲眷关系,当初杨慎矜绝不会拉王鉷入御史台。现在王鉷当了御史中丞,同杨慎矜平起平坐,又深得李林甫的信任,早已不把杨慎矜放在眼里。杨慎矜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据说他私下里故意透露王鉷的出身,惹得王鉷和他在御史台公开叫骂,都惊动了陛下出面调停。” 王源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公孙兰道:“这王鉷并非正室所生之子,而是王鉷之父与家中奶娘通奸所生,此事被王鉷视为耻辱,王家上下讳莫如深。而杨慎矜知晓王家之事,见王鉷忘恩负义便借酒抖落了出去,这才有了这么一出。” 王源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两人之间还有这档子事情,表姐知道的还真不少,看来今后朝中掌故需要表姐多多跟我说一说了。” 公孙兰冷笑道:“那你当我愿意听到这些破事么?这件事也只是当年我在宫中陪驾之时,宫中内侍前来禀报时被我听到了,在场的嫔妃宫女乐师无数,可不是我一个人。” 王源呵呵笑道:“无论如何,你当年听到了,我现在知道了,这就叫做天助我也。或许这上面大有文章可做,我需要好生的研究一番。” 公孙兰看着王源兴奋的脸,叹了口气道:“你慢慢的想吧,我可没兴趣陪你在这里算计人。对了,你昨日不是说想学些武艺防身么?傍晚去老地方练功,可别忘了。” 王源眨眼低声道:“知道了,老地方见。” 公孙兰见王源笑的暧昧,脸上微红怒道:“你作死。” 王源笑而不语,公孙兰赶忙转身离开前厅,消失不见。 …… 三月阳春天气,万物疯长,一日一变。 大妹黄英在东院墙根下开辟的几畦菜垄才种下去菜籽没几天便抽出了嫩芽儿,后园中新种的花种也冒了尖儿,小池塘中残败的莲藕也露出了尖尖的小角儿。整座宅院再不像半个多月前那般死气沉沉破败不堪,而是处处呈现出生机勃勃之姿。 三月初三清早,王源起床洗漱完毕吃完早饭,来到前院中端了凳子坐在一棵槐树下喝茶。公孙兰从大门外疾步归来,手上握着短剑,脸上一片健康的红晕,王源知道她是练功归来。 “在等杨钊的手下来接你么?”公孙兰道。 王源点头道:“是,今日三月三了。” 公孙兰道:“要不要欣儿或者我随你一起去?” 王源想了想摇头道:“不必了,你若知道虢国夫人是什么样的人,告诉我些讯息让我有所准备那是最好,不过昨日你说对虢国夫人不甚了解,恐怕这方面你也帮不了我。” 公孙兰点头道:“我确实帮不了你,这位虢国夫人是近两年才来的长安,我并不认识她。不过你要知道她的名声可不太好,这也不是什么秘密,除品行上的事之外倒也没听说过她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王源知道公孙兰所指的品行之事是什么,大概就是街面上小道消息流传的那些所谓此女骄奢淫.逸,生性放.荡,喜欢长安城中的一些俊俏的公子哥儿,据说还因为出入宫中方便之故和风流倜傥的玄宗也有一手。 “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被她勾引的。”王源微笑道。 公孙兰脸上发红怒道:“你又要作死?分筋手的味道还没尝够?” 王源忙退后数步,回想起这两天公孙兰逼着自己练什么筋骨,用一种叫做分筋手的手法来作弄自己,讲自己的两条胳膊差点都拗断了,一想那分筋手的滋味,王源的臂膀便不由自主的颤抖。 “何必当真?开个玩笑罢了,再说你提醒我这些,不就是要我当心那个荡妇的手段么?” 公孙兰冷笑道:“你把自己看的高了些,你以为这杨玉瑶人尽可夫么?我可听说,她看上的都是大唐豪族子弟,可不是你这种穷酸名士。” 王源耸肩道:“你不必这么打击我,她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她,谁也不稀罕谁,她若看上我才是麻烦事呢。再说了,自有人稀罕我,我何必去招惹这种女人?若非杨钊逼着我去,我可不想去见什么虢国夫人。” 公孙兰笑道:“你知道就好,不跟你说啦,我要回去洗漱了,祝你顺利吧,能否平步青云就看今日了。说实在的,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倒是建议你多讨好讨好这个杨玉瑶,没准会有意外之喜呢。” 王源听出她的调笑之意,故意咬牙道:“由得你奚落我,好,今日我便去勾搭她,瞧你又如何?” 公孙兰自觉失言,转头就走,丢下一句道:“你若敢这么干,跟我可没什么关系,不过欣儿会拆了你的骨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假夫妻,欣儿可都告诉我了。” 王源愣愣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道:你管闲事管的真宽,我和你徒弟是天天抱着睡,这你也要管。欣儿这个没脑子的,这等事也告诉你师傅,真是岂有此理。 第九十九章 新春 (谢:zxgqwe兄弟的月票。求收藏) 辰时初,杨钊派来接王源的一名仆役到来,骑着一匹马儿,身后还拉着一匹马儿,这是给王源预备的。王家众人送了王源出门,瞧着他吃力的爬上马背大呼小叫的样子,都捂着嘴巴笑。 黄三倒是真实诚,对着那仆役叮嘱道:“我家二郎不会骑马,你路上可要照顾些个,别让他摔了。” 那仆役连声答应了,两人缓缓上路,一到南边的小巷子里,王源立刻挥鞭策马,在街道上疾驰起来。 仆役慌忙纵骑跟上,焦急叫道:“王公子小心,不会骑马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小人第一次骑马摔断了两根肋骨呢。” 王源哈哈笑道:“你瞧我像不会骑马么?” 仆役见王源动作娴熟,身子像是钉在马背上,根本就不像是不会骑马的样子,疑惑道:“那刚才公子为何装作不会骑?” 王源笑道:“你不懂,博佳人一笑,就算装的再狼狈又如何?” 仆役瞠目良久,终于挑出大指赞道:“王公子果然高人,难怪我家婆娘就只会骂我,原来是我自己的原因。我该装的愚笨些,让她觉得比我聪明,哎!原来这才是相处之道。难怪王公子能搞定那么多女眷,我连一个都搞不定,这便是差距啊。” 王源哈哈大笑道:“孺子可教也。” 两人快速出了靖安坊上了主街一路往东疾驰,再不进任何一坊,小半个时辰后,王源看见了高高的殿宇和宽阔的广场以及穿着鲜艳盔甲来回巡逻的许多兵马,于是疑惑的问道:“聚会之所在前面的殿宇之中么?” 那仆役笑道:“公子想什么呢?那里是兴庆宫,是陛下和贵妃待的地方,寻常人怎会进去?咱们是沿着这条街出城呢。” 王源诧异道:“出城作甚?” “咦?我家主人没告诉王公子吗?今日春游聚会之所在城东灞桥边虢国夫人的别墅里啊,公子不会连灞桥也不知道吧。” 王源翻着眼斥道:“怎么不知灞桥?快快带路,废话真多。” 仆役吐吐舌头,心道:“明明不知道地方,还来嘴硬,真是个书呆子。” …… 灞河发源自秦岭山脉,奔腾百余里注入渭水。其中一段便是绕长安而过,在长安城东十余里形成一道天然天谴。 灞河虽在长安城外,但河流两岸水土肥沃,草木丰美,自古而今,逐渐形成了绿树如荫,繁华似锦的美景。灞河河面上有一座春秋时期秦穆公下令修建的古桥,名为灞桥。 若论长安城东灞桥两岸的风景何处最佳,这灞桥左近必有一席之地。灞桥两岸,自古而今也不知谁人植下数万棵垂柳,每到春来,两岸绿柳成烟,接天映水;柳浪声中,鸟鸣莺啼,柳阴中绿草如茵,是为长安盛景之处。 灞桥一头连接着通向长安的官道,另一头是通向洛阳的官道,地理位置也可称为要冲之地。自汉代而来,长安人每送人东去,必送至灞桥方回,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约定的习俗。有朋往东行,送者送至灞桥设宴践行,远行者喝了离别酒,上马折柳徘徊,依依而别。 汉乐府中有云: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便是描述这种情形。其后在灞桥两岸发生的离别故事,写下的优美诗句不计其数。 正是因为此处既是风景绝佳之处,又是东出长安的要冲之地,更是充满人文经典的风雅之所。所以,自大唐立国以来,除了长安城内越发繁荣之外,灞桥两岸也成了大唐贵族高官们竞相建豪宅,辟园林的场所。灞河沿岸十余里,绿柳荫中,红墙碧瓦的华宇也比比皆是,绿廊长亭星罗密布,成了富贵豪奢之家的乡间别墅。 当然,毕竟灞河两岸的地皮有限,真正能在临水的岸边修建别院豪宅的总归是少数。僧多粥少的情况下,谁的权力大,谁的势力大便成了能否在灞河岸边占据一席之地的首要条件。甚至坊间笑言,要想知道如今大唐王朝中谁最得宠,谁最有权势,只需去看一看灞桥岸边的临河别墅便知。灞桥两侧五六里地的绝佳河岸风景的地皮,只属于十余家权势熏天之族。 这十余家之中,便有虢国夫人杨玉瑶的一处豪宅。地处灞桥西岸的平坦河岸之上,丈余高的围墙圈了数里地,将数千棵垂柳树圈成自家园林的一部分。这豪宅被杨玉瑶命名为‘东园’。 清晨朝阳中,王源和那仆役一起骑马过兴庆宫东侧春明门出城,又沿着官道行了大半个时辰,前方骄阳照耀下一片绿柳如烟,并有隆隆流水之声传来。王源意识到前方便是今日的目的地了。 沿着官道往前方百余步,可见灞桥桥头竖立的粗大木质灯杆,桥头一侧,长廊环绕,长廊内有几桌酒席,席上人相互举杯饮酒,依依之情溢于言表,显然是正有人要离开长安东去,故而亲朋好友在此设席践行。 王源正自看的入神,仆役在前方道:“王公子这边走。” 王源顺他手指方向看去,之间一条官道左手一条往北的岔路通入绿柳荫中,虽然比官道窄了不少,但竟然修建的比官道还要齐整,全是青石铺就。王源忙拨马上了小道,只见道旁柳树下绿草如茵,柳树枝叶缝隙中金黄的阳光斜射进来,景色美不胜收,不禁大为赞叹。 行了数百步后,忽闻前方有人声喧哗,领路的仆役翻身下马来抓着王源马头上的绳辔将马儿拉到路旁的一块方方正正的大青石旁,拱手对王源施礼道。 “王公子请下马吧,到了地方了,前面便是东园,此处禁止车马进入了。” 王源下了马,那仆役牵着马朝西侧的另一条岔路上行去。王源整理衣衫,移步顺着面前的道路往前走,十几步后,垂下的柳枝之后猛现一座巨大嶙峋的假山石。那假山横亘在前足有数丈方圆,甚至气派,看正面石头上斧凿雕刻着两个大字:东园。所有的喧哗声便从假山另一侧传来。 绕过假山东侧,顿时人声扑面而来,眼前也豁然开朗起来,一个方圆数十步的青砖铺就的广场出现在面前。前方一座高大的门楼耸立在广场前方,两道高大的红色围墙从门楼两侧延伸开去,消失在柳林深处。 门楼前的空地上,红男绿女数十人聚集在一起,放肆的说笑着,喧闹着,不时传来娇呼嗔骂之声。这些人的穿着都是华美高贵,珠光宝气,豪奢之极。 王源吁了口气,迈步走去,那些红男绿女们自顾自说话,谁也没抬眼看王源一眼,王源打眼一扫,竟然一个不识。不过王源倒也不奇怪,他早知这次踏春会请的都是长安城中世家大户的子弟和闺中女子。杨玉瑶请的是官二代和富二代们的聚会,自己则什么都不是。 “王兄弟,你终于到了。”有人在前方高声说话,王源顺声音看去,只见一袭紫色华服的杨钊正笑容满面的从围墙大门内走了出来,朝自己拱手行礼。 王源忙拱手还礼道:“度支郎,在下来迟了么?” “不迟不迟,几位国夫人还没到,这不,大家都在这里候着呢,他们应该很快就要到了。”杨钊上前来极为亲密的挽住王源的手臂呵呵笑道。 王源点点头,杨钊凑在他耳边低声道:“莫紧张,这些个都是长安城中的公子哥儿小姐,咱们不用理他们,让他们在这里候着,我命人引你去园子里等着。我在这里迎候三妹妹和八妹妹,你且去用些茶水,一会儿我来找你。” 王源拱手道:“有劳了。” 杨钊一笑,招手叫来一名仆役吩咐两句,那仆役上前来躬身道:“王公子请随我来。” 第一百章 丽人 王源点头,跟随那仆役身后进了园子。园子里倒也简朴,和外边的景色倒也没什么两样,只是多了些亭台楼阁的点缀,在王源看来反倒是多余。 沿着一条曲折道路走了片刻后,一道垂拱花门出现在面前,那仆役领着王源进了垂门,这里边的景色便同外边不同了。但见门内一座小拱桥越过丈许宽的一条小河,王源看那桥下河水淙淙自北向南流动着竟然是活水。再往前去,在柳树缝隙之中可以看见一条莽莽大河在前方流过,竟然已经到了灞河河边上,王源顿时明白了那条小河的由来。原来那是在上游某处开凿引入园子里的一条人工小河,恰好绕着园子转了一圈,不用说必在下方某处重新汇入大河之中了。 “王公子在此稍坐,茶水点心随意享用。”那仆役拱手走开。 前方大片空地上,朝阳直射下来,照在嫩绿的草地上,几排长几摆在草地上,上面铺着红色的绸布,两侧摆着彩色的春凳。绸布上摆着银光闪闪的杯盘等物,堆积如山的糕点果品摆的满满当当。 七八名婢女正穿梭在草地上,忙忙碌碌的调整桌椅位置以及桌上点心的摆放位置。不远处的一座巨大的凉亭上也有人影在忙碌。 王源一时不知自己该举步何处,倒不是怯场,而是今日带着目的而来,不能我行我素,一切要照足规矩才行。 不过王源很快便找到了方向,在一张桌子边上坐着一名身着灰袍的干瘦老者,头戴黑色巾帽,整个人倒有些像是诗会中见过的文人的打扮,此刻那人正静静坐在那里喝茶,对身旁穿梭的婢女视而不见。 王源忙走过去在他身边的凳子上坐下,这老者看样子也是客人,坐在他身边一定没有错。老者见王源坐在身边,只斜眼看了自己一样,便自顾自的喝茶,王源本想跟他说几句‘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话,见人家似乎没有兴趣,便也作罢了。 于是枯坐于此等待,茶水也不合胃口,点心果品什么的也不能真的乱动,甚是觉得无聊和枯燥。也不知过了多久,在王源看来倒像有几个时辰之久,正当王源乏味之极,欲起身四处走走看看周围风景的时候,只听得远处笑语欢声隐隐传来。身旁的灰衣老者缓缓站起身来整顿衣帽,旁边忙碌的婢女们也快速的站成一排垂首不动,王源意识到,久而闻名的虢国夫人杨玉瑶怕是要到了。 西首垂门入口处笑语之声顿起,拱桥上方露出高高举起的仪仗扇露出圆圆一角,片刻后,数十名彩衣女子缓缓露出头脸身子来,一时间香风飒飒环佩叮当作响。 朝阳照在众女子头上身上,但见她们头上的金银饰品闪闪发光,衣服上的金丝彩带看的人眼花缭乱。行走之间笑语欢声不断,七嘴八舌之后不时爆发出轰然大笑声,显得自在悠闲旁若无人。 所有人簇拥着的走在中间的两名女子,一名身着粉色罗衫,容貌秀丽,娇俏可人。另一名女子身着黄罗披衫,头上颤颠颠的坠马髻上插着彩凤金钗,眉心贴着桃瓣花钿,容貌美艳无比,身材丰润,全身上下透着一股风流妖艳的气质。 王源不知谁是虢国夫人杨玉瑶,只若从外表判断,怕是黄衫女子无疑,因为且不论相貌装扮,光是看旁边众人对待她的态度,看着她的眼神,也知道她是这里绝对的主角。除了虢国夫人,又有谁能成为此间唯一吸引目光之人呢。 两名女子下了拱桥朝空地上走来,身后跟着一大帮男女客人,王源这才看到杨钊的身影就跟在两名女子之侧,正低声的跟那黄衫女子说着什么,还朝自己指了指。王源似乎看到黄衫女子的目光朝自己瞟了一眼,似乎微微的点了点头。 众人来到空地上,两名女子站定之后,众人自动停止说笑恭敬站立一旁,那黄衫女子微启红唇开口道:“今日三月三,请诸位来踏青相聚,也不必拘束,尽情玩乐便是。你们先在这里吃些茶水点心,我和八妹从城中赶到这里有些乏累了,也去柳莺亭上歇息一会儿,一会儿再来跟你们说话,各位自便吧。” 众人齐声称是,躬身行礼相送。黄衫女子勾住粉衫女子的手臂,两人脚步款款转身朝远处的那座凉亭走去。到此时也王源基本上弄清楚了这个两个女子的身份,黄衫女子必是虢国夫人,而那位被称为八妹的粉衫女子,则必是秦国夫人无疑。 杨钊自然也陪着他的两位堂妹去亭子里歇息,这边一杆俊男美女们立刻自动入席,瞬间将几条长几周围坐满,婢女们上前斟茶伺候,这群男女喝茶吃点心说笑逗闹瞬间打成一片。 “周公子,那日听说你最近得了个宝物,今日有没有带来给我们瞧瞧?”一名女子娇嗲的说话。 “哈哈哈,这事儿也值得炫耀么?不过是三尺来高的一株红珊瑚罢了,那玩意榔槺,不方便带来,再说也是不值得炫耀的东西。”一名华服少年哈哈笑着应答道。 “哟,好大口气,三尺高的红珊瑚还不值得炫耀?你若不稀罕,送给奴玩玩呗。”娇嗲女子翻着白眼道。 “嘻嘻,黄四娘,送你也成,不过可不能白送你,你拿什么来换?你黄家也是长安大户,总不好白拿我东西吧。” “呸,瞧你小气的样儿,本姑娘可不稀罕你的珊瑚,不过是试探你罢了,这便要提条件了,真是好没意思。”娇嗲女子佯装不快。 “周公子的意思还不明白么?四娘你给他点甜头不就得了,人家周公子跟在你屁股后面转了几个月了,你不给点甜头岂不伤了人心么?叫奴看,今日好日子,干脆请两位国夫人做主,你们两个在这里成亲便是,我们也好吃你们的喜酒。”一名绿衣女子嘻嘻笑道。 “好好,好主意,周公子,黄四娘,干脆就这么办了,省的你们两个在这里打情骂俏的,我们瞧着也不自在。” “呸,你们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小心我撕烂你们的嘴巴。”娇嗲女子扭动身子不依。 那周公子也跟着大笑揶揄道:“只要四娘敢嫁,我反正是敢娶的,我可立刻命人去取珊瑚来送给四娘当聘礼。不过在这里成亲可是太唐突了,这是国夫人的园子,又没个洞房什么,可怎生成亲?” 另一名公子哥儿叫道:“没洞房怕什么?天为被地为席,打野战呗。” 众男女轰然大笑,女的都娇声啐骂,看似嫌弃,其实乐在其中;少年郎们自然是百无禁忌怎么图口舌之快怎么舒坦,此刻一个个拍桌跺脚狂笑不已。 他们自己不尴尬,满座之上唯有王源和坐在他旁边的灰衣老者无法融入气氛之中,倒是有些尴尬。王源分明听到身边的老者发出一声微微的叹息,似乎有所不满。 众男子相互调笑了一会儿也对这样的话题乏了味,再加上一个少年玩的过火,居然伸嘴欲偷吻旁边的一名女子,被那女子打了一嘴巴后,座上气氛略显尴尬。不过他们迅速找到了新乐子,他们发现了这席上不属于他们这个小团体的两个沉闷的人,便是两个坐在一起沉默无言的一老一少。 “那两个是谁?怎地从没见到过?去年游春也没见到过。” “是啊,两个都穿着布衫,这么寒酸的打扮,怎地会出现在这里?”一名少女皱眉鄙夷的道。 一面目英俊的少年郎看着那老者半天,忽然叫道:“哎呀,我认识这位老先生,居然坐在这里半天我才认出了,咱们在这里笑闹可真是失礼了。” 众人忙问:“怎么了?魏小侯爷,他是谁?” 那被称为魏小侯爷的少年站起身来朝老者走来,口中道:“若我没看错的话,尊驾是李龟年吧,我在岐王宅中见过你。” “李龟年?”众人惊讶道。 谁不知李龟年?越是大户人家出身,越是知道李龟年的大名,他是大唐公认的第一乐师,不仅各大王公府邸奉他为上宾,就连当今陛下也对他极为赞誉,没想到居然今日就在座上。 王源也有些吃惊,身边这位木讷清瘦的老者居然便是大名鼎鼎的大唐第一乐师李龟年,这可真是没有想到。梨花诗会上有人曾说自己的《无题》诗若是能请到李龟年谱曲,那将是人间绝唱;王源当时是第一次知道李龟年也生活在这个年代。后来闲暇时回想此事,想起一首叫《江南逢李龟年》的流传到后世的诗句,这才真正意识到这个李龟年在这个年代是真的很有名气的。 灰衣老者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不过却也站起身来朝那少年拱手,声音黯哑道:“老朽李龟年见过魏小侯爷。” 魏小侯爷喜道:“失礼失礼,刚才我们没见到您,相互之间谈笑也没有分寸,早知您老在座,那是万万不能这么放肆的,恕罪恕罪。” 第一零一章 名门 李龟年淡淡道:“小侯爷客气,老朽只是个乐师,今日是奉虢国夫人之请来给诸位助兴的,诸位不必管老朽在不在,自管说话便是。若是嫌老朽在此不便,老朽可回避一旁,免得扰了诸位谈兴。” 魏小侯爷笑道:“这是哪里话,李先生平日我们请都请不到,怎会嫌弃您?我府中多次请李先生前来,都没能请动先生大驾,今日见了,高兴还来不及呢。我最近也喜欢上了丝竹琴乐,正好遇到很多的难题,今日真是缘分,正好请教先生。” 李龟年躬身道:“不敢,不敢。” 魏小侯爷左右看了看,见王源坐在李龟年身边,除此之外更无空座,于是笑问道:“李先生,这位少年是你带来的随从么?” 李龟年看看王源,摇头道:“不是,我和这位素不相识。” 魏小侯爷哦了一声,转向王源道:“这位兄台,恕我眼拙,没看出你是哪家府上的公子?敢问尊大人是朝中哪一位?” 王源道:“我不是哪家府上的公子,家里也没人在朝中为官,我只是一介百姓。” 魏小侯爷讶异道:“哦?那你怕是走错地方了。这里是虢国夫人的东园别墅,你定是在外游春进错了园子;这些仆役也真是的,这也能搞错,还不来人请这人离开?这要是混个乞丐闲汉进来,倒是个笑话了,此事我必要跟三夫人说道说道,太不像话。” 王源眉头皱起,这魏小侯爷说话有些放肆,一听自己是个平头百姓,立刻便视自己如无物,说话刺耳之极。 “小侯爷,莫乱说话,我好像看到了是杨度支郎引他进来的,想必是杨度支郎请来的客人。”有人小声的提醒道。 “杨度支郎?”魏小侯爷皱眉道:“那又如何?这个度支郎真是烦人的很,这游春会是国夫人应我的提议举办的,请来的人也要经我过目的,他偏偏跑来指手画脚,随随便便便请不相干之人来,咱们这里说的话做的事要是被这些人传出去,岂不是让长安城里的那些闲人笑话。” 有人在旁附和道:“说的是,这事儿小侯爷要跟国夫人说一说才好,咱么这个圈子都是自己人,现在弄得外人进来,还让咱们开心玩乐么。” “是啊,刚才咱们还拿周公子和黄四娘开玩笑,这事儿要是传到外边去,还不满城风雨么?那些泥腿子巴不得我们这些有脸面人家出点什么事让他们嚼舌头呢。” 这些长安城中的天子骄子们七嘴八舌的火上浇油,把就坐在他们旁边的王源视若无物,或许在他们眼里,王源就是个木桩子,跟周围的花花草草柳树流水也没什么两样,甚或还没花草柳树让人赏心悦目。 魏小侯爷焦躁的摆手道:“罢了罢了,都别说了,这件事我会跟三夫人说一说的,今日度支郎也在场,给他个面子,毕竟是他请来的人。” 众人纷纷道:“小侯爷说怎样便怎样,我们听你的便是。” 那魏小侯爷回转身来,见王源端坐不动,嘴角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似乎对众人之言充耳不闻,于是指着王源道:“喂,你坐到那边去,这位置让出来给本侯坐。” 王源不答,自顾品茶。 魏小侯爷提高声音道:“喂,你聋了么?本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王源扭过头来微笑道:“你是在跟我说话么?” 魏小侯爷忍住怒气皱眉道:“当然是跟你说话,你装什么糊涂?本侯站在你旁边,面对着你,不是跟你说话在跟谁说?” 王源点头道:“那好,那你说吧,我听着呢。” 魏小侯爷脸色沉了下来道:“你懂不懂规矩?本侯爷跟你说话,你该站起来恭敬回话,看你打扮的像个读书人的样子,怎地这般不知礼节?” 王源笑道:“奇怪了,是你要跟我说话,我可没请你跟我说,干什么要跟我谈礼节?刚才你们当着我的面议论我,把我视作无物的时候,怎不跟我谈礼节?我是个读书人,自然知道什么事礼节,但我只跟有礼之人礼尚往来,你言辞粗鲁无礼,我为何要对你有礼?” “哎呀?你这人还挺横。”魏小侯爷瞪眼看着王源有些诧异,他万万没料到王源居然敢顶嘴,于是叉腰道:“你给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听好了,小爷不想跟你多废话,也不想再多重复一遍。我现在要你的作为,因为我要跟李龟年李先生探讨些乐理方面的事情,所以你立刻去一旁的座位上去,可听清楚了?” 王源微笑点头道:“听得清清楚楚,然而我却不想挪动位置,恕难从命。” 魏小侯爷皱眉喝道:“你可不要给脸不要,我知道你是杨度支郎请来的,但那又如何?这里可不是你耍横的地方,这地方可是我说了算。管你是什么人请来的,亦或是仗着什么人的名头,惹毛了我,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见两人大声吵闹起来,席上众少年少女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来,有人开始在旁边帮腔添油。 “这小子连小侯爷都敢顶撞,真是吃了豹子胆了,也不知谁给他的勇气。” “哎,看他穿着打扮就知道是没见过世面的,也不知道利害之处,我现在只想知道小侯爷会如何炮制他,除非他立刻认错让座,否则小侯爷怕是要让他好看了。” “是啊,我猜他九成九会让座,他又不是傻子?”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饶有兴致的猜测着事情的走向,但他们却都猜错了,王源坐在凳子上纹丝未动,反倒斜眼看着魏小侯爷说出一番让他们不可思议的话来。 “小侯爷,我本来是打算让你坐这个位置的,一个座位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然而我这个人脾气有些倔强,我是大唐子名,非他人奴仆,就算你贵为侯爷,也无权管束于我。你既想要我这位置,便需好好的跟我说话,神态必须恭敬,语中必须带请,这是求人办事的人之常情。你态度如此蛮横无理,我自然也无需对你客气,今日你否则休想我给你让座,照顾你的什么面子,因为对我而言,你不值得我给你面子。” “哎呀!”魏小侯爷横眉大怒,怒骂道:“猪狗不如之人也配跟本侯谈面子?我瞧你是活得不自在,身上骨头发痒了,本侯不介意给你松松皮挠挠骨。” 王源慢慢站起身来笑道:“小侯爷骂我我不如猪狗?” “就骂你不如猪狗,你待怎样?” 王源微笑道:“不怎样,你骂我不如猪狗,言下之意便是你比猪狗高明,我可否理解为,小侯爷认为自己高明赛猪狗?” 魏小侯爷怒骂道:“贱民,你找死么。” 王源皱眉道:“你不愿意?那么好吧,你也不如猪狗好了。” 魏小侯爷握拳瞠目怒骂:“去你娘的。” 王源摊手道:“你到底要怎样?说你不如猪狗你也不高兴,说你比猪狗高明你也不开心,你到底要我如何?你们这些人真是难伺候,好吧,你自己选,到底如猪狗还是不如猪狗。” 旁边围观的少男少女们当中终于有人憋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这一笑魏小侯爷更加的愤怒,转头喝道:“笑什么?撕烂你们的嘴。” 众少年忙捂住嘴巴,显然是极为害怕这位魏小侯爷;魏小侯爷回过头来恶狠狠盯着王源道:“小子,你知道我是谁么?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敢这样对我无礼。你骂我是猪狗,你知道你侮辱了谁么?你犯了死罪了你知道么?” 王源微笑道:“天地良心,我可没骂你,而是你骂我猪狗不如在先,在座诸位可都听到了。” 旁边众人七嘴八舌道:“我们可没听见,就听到你骂小侯爷了。” 王源笑道:“你们这些人,哎,罢了,随你们怎么说吧,就算了我骂了他那又怎样?他是天皇老子么?骂不得?” 魏小侯爷怒道:“在本侯动手给你个教训之前,先让你死的明白。本侯乃是南衙左千牛卫中郎将,袭爵平阳侯,我祖上乃是大唐开国大功臣,如今画像供奉在凌烟阁的郑国公。怎么样?这回你知道小爷我不好惹了吧,恨你自己瞎了狗眼惹到我了吧。” 王源确实惊呆了,眼前这人难怪姓魏,原来他祖上竟然是大唐开国元勋郑国公魏征,魏征的名气可不仅仅在当世,一千年后他依然被奉为铮臣的楷模,足见其影响力。不过惊讶归惊讶,王源可并不怕眼前这位郑国公的后人,反倒暗暗有些惋惜。人说一代不如一代,怕说的就是这个情形,祖上魏征想必是太完美了,后代竟然如此不堪,除了仗势欺人拿祖宗的名号出来显摆,也没什么真本事了。 “原来是郑国公的后人,我要给你鞠躬行礼。”王源拱手弯腰恭敬一礼。 周围众人讥笑连声,本以为这人硬气的很,没想到前倨后恭一听到小侯爷的家世来头立刻便怂了。 “你此刻对我恭敬,却是迟了,我并不打算饶恕你,除非你立刻跪下打自己十个耳光,高叫三声有眼无珠,我或可饶了你这一遭。”魏小侯爷冷笑道。 王源行礼毕,直起身来道:“小侯爷误会了,我这一礼不是对你,而是看在你祖上郑国公的份上,郑国公英明一世乃是我大唐万世敬仰的人物,任谁听到他的名字都要肃穆行礼。至于小侯爷你嘛,你要受我一礼怕是还要修个三世才成。不是我多嘴,你不提你祖上郑国公的名号还罢了,你这一提,我真替郑国公感到悲哀。你是在丢郑国公的脸你知道么?” 魏小侯爷半张着口呆呆看着王源,猛然间跳起身来一把揪住王源的领口的衣物怒骂道:“你这贱民,你敢如此侮辱本侯爷,今日不让你知道尊卑上下,不将你打杀于此,难消我今日之辱。” 第一零二章 是非 魏小侯爷一边骂,另一只手握着拳头当头砸了过来,王源一手握住胸口那只手,用力一翻手腕,魏小侯爷口中大声惨叫,身子被拧成麻花一般,手腕酸痛,拳头无论如何递不到王源身上。 王源一击得手,心中暗自得意,这分筋手正是这段时间跟着公孙兰学的功夫,平日都是公孙兰在自己身上运用,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每次都把王源弄得几乎筋骨断裂才肯放手,那滋味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没想到今日自己终于能用在别人身上,居然内一出手便制住了这个小侯爷。 “快放手,你作死么?来人哪,有人行刺小侯爷,快来人啦。”周围炸开了锅,小男少女们惊慌叫嚷,大惊失色的婢女急急忙忙朝柳莺亭上跑去禀报。 王源从虐人的快感之中清醒过来,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又闯了祸,把手一松,在小侯爷背上一推,小侯爷身子踉跄栽到桌子上,打翻了几杯茶水和果点,又惊起一片鸡飞狗跳之声。 魏小侯爷已经红了眼,翻起身来四处乱找,终于在远处一名佩刀卫士手上抢了一柄钢刀来,披头散发疯狂朝王源扑来,口中叫骂道:“贱民,贱民,今日不将你砍成肉泥,我便不信魏。” 王源伸手抄起凳子预备做防身之用,心中也开始后悔自己沉不住气,今日本是来游春的,怎么又得罪了这位小侯爷,这下子闹得不可收拾了,怕是要坏了自己的事。 见魏小侯爷举刀冲来,王源举起凳子当武器来格挡,魏小侯爷一刀砍下,春凳一角被砍的木屑飞散,周围一片惊惶叫嚷之声。 魏小侯爷举刀再砍,猛听得有人高声喝道:“还不住手?不成体统!” 魏小侯爷闻声而止,鼻息咻咻恶狠狠看着王源,却不再上前扑杀。王源也放下手中只剩半扇的春凳,回头朝声音来处看去,但见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在众人簇拥下站在一片狼藉的现场之侧。 虢国夫人满脸的愠怒,双眸紧盯着魏小侯爷和自己,眼中满是不满。那秦国夫人的表情则不同,一张清秀的脸庞上带着微微笑意,神色中既有惊讶,也有好奇,还似乎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期盼。 杨钊站在两位国夫人之侧,眼睛看着王源,带着深深的责备,王源知道他是怪自己不识大体,在这样的场合居然和人打杀起来闹得不可收拾,完全忘了今日前来的目的。 “怎么回事?谁来给本夫人说来听一听。”虢国夫人杏眼含威,细长的眉头微微上竖,冷声问道。 魏小侯爷甩手丢掉刚才,快步奔到虢国夫人面前叫道:“夫人给我做主,不知从哪跑来的贱民,无视尊卑,当众辱骂我和我的先祖。我一口气实在难消,这才动手要惩治此人。” 虢国夫人的双目朝王源看来,冷声道:“阿兄,这人便是你请来的吧,怎地如此莽撞无礼?竟敢辱及小侯爷的先祖,这成何体统?” 杨钊忙拱手道:“三妹息怒,此人便是愚兄带来见你的王源王公子,我也不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待愚兄去问个清楚。” 杨钊话一出口,在场众人均发出惊讶之声,人群之中传来惊奇的议论声。 “这人便是王源?难怪如此狂傲,这是恃才傲物啊。” “哪个王源?这名字有点熟,一时之间倒是没想起来。” “哎,你就顾着吃喝玩乐了,前段时间梨花诗会上夺魁的那个写诗的王源啊,人不认识,诗你不会没听过吧‘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哦哦哦哦哦,原来是他,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那个王源。” “正是,算你还没玩昏了头,正是此人。” 这些长安城的富二代官二代们也自然非全是纨绔,诗坛官场上的事情从未逃过他们的耳朵,自然对最近长安城中蹿红的诗坛新秀王源的事情有所了解,对他的诗句也是拜读过的。最近几日长安城中有流传了关于这王源的负.面消息,说他借左相之力成名之后便忘恩负义,不受左相管束,我行我素,最终被左相扫地出门了,没想到今日在此居然看到了他。 一旁本对这场闹剧冷眼旁观的一人听到王源这个名字也立刻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本远远走开来,忙立定脚步盯着王源看,此人便是灰衣老者李龟年。 杨钊阴沉着脸道:“王源,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如实说来。” 王源尚未开口,魏小侯爷便叫道:“本侯都说了,此人目无上下辱骂我先祖,还问什么?杨度支,人是你带来的,如何处置你可要公允,你若偏袒我可不依。” 杨钊皱眉道:“魏小侯爷,我这不是在问清楚事实么?也不能听你一面之辞,总要问个明白吧。” 魏小侯爷怒道:“什么叫一面之辞?难道我还撒谎诬陷这个贱民不成?你问问在场的众人,他们都是亲眼得见亲耳听闻,莫非杨度支要包庇这人?” 杨钊沉着脸不说话,魏小侯爷愈加来劲,指着众人问道:“你们说,是不是亲眼见到这个王源对我无礼?而且辱骂我先祖?” 众人焉能说不,站在魏小侯爷一边的固然大声附和,就算不愿附和的也见机的翕动嘴唇滥竽充数含混发声蒙混过去,要他们任何一人站出来为王源说话那是绝无可能的。 “还有什么话说?众口一词,这可不是我一面之辞了吧。”魏小侯爷得意的道。 杨钊为难之极,皱眉无言以对,虢国夫人注视王源道:“王源,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受我堂兄邀约前来,我将你待如宾客,你却在我的园子里没规矩。就算你是长安城的名人,在我虢国夫人的宅子里,却不准你放肆。” “夫人,莫跟他多言,拖下去打个一百板子直接轰出园子便是,这还是看着他名士的身份和杨度支的面子,本来我是打算要了他的狗命的。辱我先祖,我当场宰了他也不为过。”魏小侯爷在一旁叫道。 王源实在忍不住了,皱眉大声道:“小侯爷,请你闭嘴。” 魏小侯爷一愣,旋即叫道:“你们听听,他还在嚣张,居然叫我闭嘴。夫人,夫人,你听到了没?这人就是个疯子,夫人你……” “闭嘴。”王源跨上一步厉声喝道。 “王源,休得无礼,主意你的言行。”杨钊喝道。 王源冷笑道:“各位,从头到尾这位小侯爷便跳上窜下说个不休,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小侯爷我叫你闭嘴你不开心是么?我来问你,这里是谁的宅子,这里谁做主?” 魏小侯爷愕然道:“当然是虢国夫人的宅子,也是夫人做主。” 王源喝道:“那刚才你和我争执的时候为何拍着胸脯说,在这座园子里你说了算,现在当着虢国夫人的面又说是夫人做主,到底谁做主啊?谁说了算啊?” 众人一阵沉默,不知为何,王源看到虢国夫人的表情有些尴尬,尴尬中还带着一丝冰冷的愠怒。杨钊看着王源暗叹:“王源,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三妹和这小侯爷之间不清不楚,这小侯爷自然是以主人自居,你当众说出来,这不是大家难堪么?这么一来,想劝三妹回心转意那是更不可能了。” 魏小侯爷满脸通红叫道:“莫听此人胡说,我没说过这样的话,夫人相信我。” 王源叹道:“男子汉大丈夫,说了不承认还是男人么?小侯爷,你好歹也是南衙的将军,这般没有担当,如何能服众?” “我真的没说,你这贱民血口喷人。”魏小侯爷朝着王源大吼。 “住口!”威严的呵斥声响起,魏小侯爷身子一抖,乖乖闭上嘴巴,因为这一声住口是从虢国夫人口中说出的。 “从此刻起,我不问你,你不准说话。”虢国夫人粉面含威,沉声说道。 “三夫人……”魏小侯爷翻着眼看着虢国夫人的脸色,话语中竟有一丝好像在撒娇的意味。 “嗯?敢违抗我的命令不成?” “不敢……” “还有,你给我记住,我永远不需要别人替我做主,在我宅子里我说了算,你魏明晨再说那样的话,可休怪本夫人不客气。” 魏小侯爷彻底的蔫了,他知道虢国夫人为何这般大发脾气了,自己确实是虢国夫人的裙下之臣,虽然他知道虢国夫人裙下之臣不止自己一个,但他总是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哪一个,也总是以为虢国夫人对自己最为倾心。所以,在某些场合,他总是有意无意的要将自己能随意上虢国夫人的床这件事当做炫耀的资本,久而久之也已虢国夫人的丈夫自居,这才分不清自己的真正身份。说到底,他不过是虢国夫人的玩物罢了。 而虢国夫人虽然淫.荡风流,但毕竟不希望这种事被人大肆宣扬,今日魏小侯爷的做法其实犯了她的大忌,这才忽然对魏小侯爷翻脸相向,若非众人在前,怕是早就一个大嘴巴子抽上去了。 第一零三章 狂生 (谢moshaocong兄弟的一波打赏。) “那王源,我问你,你是否不尊上下尊卑,辱及小侯爷的先祖?你可知他的先祖是何人?可容不得你辱骂。”虢国夫人转向王源冷声道。 王源拱手行礼道:“夫人,我虽和小侯爷起了争执,但从头到尾我都是被动的,也未出一言辱骂小侯爷的先祖郑国公。本人虽是一介布衣,但也是读书人,起码的礼节是懂的,怎会辱人祖先?” 小侯爷魏明晨忍不住开口叫道:“胡说八道,大家都听到了。” 虢国夫人怒喝道:“我问你话了么?愈发的放肆了,刚才说的话你便已经当耳旁风了。” 魏明晨立刻闭嘴,像只乖巧的小猫咪缩在一旁幽怨的看着虢国夫人不作声了。但凡有眼睛和心的人都能看出这两人之间定有关系,王源自然也不例外,早就怀疑这小侯爷如此的嚣张的原因也终于得到了答案。 “夫人,事情是这样的,小侯爷他们本来喝茶聊天聊得高兴,我们本来并不认识,连话也没说一句;忽然间便有认出了我身边的这位老先生是我大唐第一乐师李龟年,于是乎小侯爷便来到我身边要我让出座位好让他同李先生探讨乐理。” 虢国夫人道:“你让了他不就得了?让个座有何了不得的?怎生演变到喊打喊杀?” 王源道:“是啊,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硬是搞得很复杂,小侯爷不是请我让座,而是要我滚到一边去,言语甚是无礼。我是读书人,焉能受的了这个,于是便争辩了几句,但即便是他无礼,我也没打算不让座,直到他开始辱骂我猪狗不如,我才决意不让他得逞。” 虢国夫人皱眉道:“你说的是他骂你?可为何众人都说你辱骂他?” 王源道:“他骂我在先,我自然要反击了。” “你是如何反骂他的?” “言辞粗俗,不说也罢。”王源摆手道。 “不用你说,我自叫人来说。黄四娘,你在当场,当时王源是如何骂还小侯爷的?” 黄四娘踌躇而出,知道无法隐瞒,于是口齿倒也伶俐的将王源拿小侯爷和猪狗上下比较的那一番话说了出来。黄四娘话音落下,座上人都笑了个葫芦,秦国夫人笑的最欢,用丝帕捂着嘴巴,头上的坠马髻弹弹乱动,香肩乱抖。两只眼睛看着王源射出神采来,似乎对这个既有诗名又跟人惫懒拌嘴扯皮的少年甚是感兴趣。 杨钊也是忍不住莞尔,这王源也真是胡闹,难道对这种言语上的攻击就不能忍一忍么?也不知道今日之事怎么收场,想到这里不仅笑容收敛,愁云上脸。 “胡闹!”虢国夫人也忍不住斥道。 “但你这厮骂本侯辱没先祖的话为何不提?若只是寻常拌嘴,本侯岂会同你一般见识?”魏明晨忍不住再次开口叫道。 这一次虢国夫人倒也没责骂他,皱眉对王源道:“你如何解释?这话你说了没有。” 王源点头道:“我确实说了这样的话,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虢国夫人冷声道:“那就是你挑衅在先了。” 王源道:“可是我并没说错啊,这位小侯爷自称是郑国公之后,那郑国公是我大唐名垂千古的名臣良相,配享凌烟阁供奉,天下之人个个敬仰。这位小侯爷为人粗鲁无礼,傲慢自大,一言不合便辱骂斥责,这不是给郑国公丢脸是什么?岂是郑国公之后人该有的做派?” 魏明晨叫道:“你放屁,你还在这里胡说八道。” 王源冷笑道:“魏小侯爷,令祖郑国公是我大唐第一铮臣,他曾谏言太宗皇帝的话犹在耳边,到了你这里完全违背了先祖之志,不是辱没先人是什么?” 魏明晨睚目吼道:“你给我说清楚,不要逞口舌之利,说些大家都不懂的来故弄玄虚。” 王源叹了口气道:“好吧,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你祖上到底英明在何处,到底为何会受人敬仰,反而需要我这个外人来告诉你。令祖郑国公曾谏言太宗皇帝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令祖最为著名的一句话,敢当着太宗皇帝面这么说的,大唐仅郑国公一人。太宗皇帝当时很气愤,但后来领悟其意,将之录下贴于寝宫之中朝夕提醒自己。这句话的意思需要我跟你解释么?” 魏明晨叫道:“原来是这句话,我祖上留下的言行记载我都通读无遗背的滚瓜烂熟,焉能不知其意?” 王源道:“很好,这句话的意思自然是要劝谏太宗皇帝以民为本,要揽住民之心,不能对百姓刻薄残暴。但此言可不是对太宗皇帝一人所言,大唐王公贵族豪强之族当然也要这么做才成,否则这句话便成了一句空话了。可是小侯爷是怎么做的?我虽一介布衣,但好歹也是受邀前来,小侯爷对我都是动辄便打杀,可以想象面对市井百姓时,小侯爷是如何的凶狠蛮横了。小侯爷身为郑国公之后,坐享祖上荫恩,却忘了奉行祖上遵循的教诲,这不是辱没祖先是什么。我说这话还算是轻的,说的难听些的话,小侯爷这是对祖上的背叛。这就是不肖之行,为人所不齿,郑国公泉下有知,怕是要托梦给你好好的训斥你一番了。 “你……”魏明晨伸手指着王源,脸色涨红,却忽然发现自己无言可反驳。说实在的,他根本就已经忘了祖上郑国公魏征说过哪些话,做过哪些事,提倡过什么,反对过什么。到了他这一代,祖上做过什么已经不爱关心了,只需要知道自己的家族是大唐功臣,自己能受祖荫得到什么官职和恩宠便行了。王源今日若不提起祖上曾说过的谏言,魏明晨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忽然间魏明晨心里感到一丝羞愧之意,觉得自己好像确实有那么点不肖了。 众人无声之中,但听虢国夫人道:“王源,你倒是有一番你的道理,但无论你说的如何有理,小侯爷总归是侯爷,他的错是他的事,会有人责罚他,却轮不到你来教训他。我大唐之人若个个如你这般,哪还有什么尊卑上下之分么?他是侯爷,骂你两句你也得受着,这是规矩,懂么?” 王源冷笑道:“原来是这样的规矩,请恕我不能遵守,我虽是个布衣百姓,但我也有尊严底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除非我错了,否则我可不买账。尊卑规矩固然要守,那也不能滥用权势仗势欺人,要是都那样做的话,大唐还有何公平稳定可言?郑国公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教诲’尚在耳边,难道当做耳旁风不成?” 杨钊急的直跺脚,明显虢国夫人只是给小侯爷一个台阶下,只要王源认个错,这事儿便过去了,可没想到王源竟然死犟着说理,真是有些不知所谓。 虢国夫人果然是很不高兴,阴沉着脸道:“王源,本夫人知道你最近名气很大,但名气又能代表什么?李太白名满大唐,那又如何?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尊卑上下之礼还是不能僭越,你若执着于此,我只能将你逐出此间了。本夫人不喜欢不守规矩之人。” 众目睽睽看着王源,有些替他担心,有的也幸灾乐祸,虢国夫人直言其实是在下最后通牒了,如果王源不放低姿态,这里是没有他立足之地了。 杨钊忙道:“王源,给小侯爷道个歉吧,不打不相识,将来或许会成为朋友也未可知。再说,今日是来陪着夫人们踏春玩乐的,何必闹得虢国夫人不开心?” 王源低着头站着,忽然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所有人都以为王源会说出一句道歉的话来,耳边却听到这样的话来:“看来今日我不该来,我本以为虢国夫人会主持公道,此事要道歉也是小侯爷向我道歉,反倒成了我要向他道歉了,真是岂有此理。罢了,两位国夫人,杨度支,请恕在下癫狂,用不着赶我出去,我自己走便是,告辞了!” 众人尽皆愕然,眼见王源团团拱手后转身便走,杨钊气的直跺脚,叫道:“王源,你这是作甚?” 虢国夫人面色铁青,咬着红唇冷声道:“堂兄,你请来的好客人,狂傲之徒,目空一切,你还要留他?” 杨钊皱眉叹气,眼睛看着秦国夫人使眼色,那秦国夫人微微一笑开口叫道:“王公子请留步?” 王源停步不动,秦国夫人凑在虢国夫人耳边低语几句,虢国夫人皱眉低低的回了几句,秦国夫人再低声说了几句,虢国夫人微微点了点头。 “那王源,今日你是受我堂兄前来陪我们姐妹游春的,我们为了你的到来特意请到了李龟年李大乐师,你这一走枉费了我们的安排,闹得大家都不开心,这岂是读书人得体所为?再说了,你将李龟年李先生一个人丢在这里,教李先生怎么办?”秦国夫人缓步走来,笑语吟吟的道。 王源转身施礼道:“夫人莫怪,我只是不愿自己没有错处却要像人道歉,这让我觉得心中憋闷,却绝非对两位夫人和杨度支以及李先生无礼。事实上我刚才听所李先生在此,心中激动无比,只是之前的闹剧让我没有机会跟李先生交谈认识罢了。” 秦国夫人点头笑道:“你既这么说,那便好办了,这样吧,你和小侯爷拉拉手,你们之间就当是误会一场,谁也没有对错,今日三月三,阳春盛景正合观赏,留下来一起踏春赏景便是,你看如何?” 王源再不识相也知道这个台阶要赶紧下,忙拱手道:“敢不从命。” 第一零四章 夫人 (二合一,明日出门,请假一天。) 杨钊长舒一口气,笑着上前来将王源拉到魏明晨面前,王源伸手道:“小侯爷,夫人既已发话,咱们一笔勾销罢了。” 魏明晨极不情愿的伸手出来,哼了一声道:“算你运气,你给我小心些,这事儿没完。” 王源微笑道:“小侯爷你若非要闹得大家不开心,我也拦不住你。” 魏明晨鼻孔朝天道:“凭你也配。” 杨钊实在看不下去了,冷声道:“小侯爷,王源是我好友,你若要跟他过不去,便是跟我过不去,你虽身份尊贵,可我却也不怕你,莫搞得大家下不了台。” 魏明晨哼了一声扭头不语。 当下一场风波终于消弭,有人少松了口气,有人却很失望,两位夫人居然就容忍了这王源的狂傲,也是破天荒第一回。谁不知道在虢国夫人面前,不守规矩的人哪怕是最亲密的身边之人,虢国夫人也从不容情,该打该杀毫不含糊。 两位夫人回到柳莺亭中坐下,杨钊领着王源和李龟年站在亭下侯候见,亭中,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小声的说着话。 “八妹,为何要叫他留下?这个人好像不太合适啊,脾气太桀骜了。” “三姐啊,这才最好呢,刚才我之所以叫他留下,便是要和姐姐说说这事儿。昨日咱们进宫的时候,玉环小妹不是还在问召这个王源进宫见陛下的事情么?这个月问了好几回,这说明陛下很想见这个王源。咱们一直拖着说考察考察此人,其实你我都知道,咱们不就是想他进宫后能跟咱们杨家人一条心么?” 虢国夫人皱眉道:“其实推荐这么个人进宫毫无必要,堂兄觉得这样做好处很多,我却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咱们姐妹在宫里和陛下说的上话,干嘛还多此一举。” 秦国夫人皱眉道:“姐姐你怎么还不懂这当中的关窍?堂兄这么做显然是为了我们杨家着想,虽然你我姐妹受陛下隆恩甚重,但你知道,陛下和我们说的可都是些闲话从不涉朝政之事。玉环小妹又是个不喜欢参与朝中之事的,咱们要是多管闲事也会惹人非议,甚至引起陛下的不满。这时候若是陛下身边有个不是咱们杨家的人,但却能跟咱们一条心的话,咱们有些意思通过他的口和陛下说,反而会有奇效,陛下有些话不合我们说,但未必不和他说,这岂不是一件对我杨家极为有利之事?” 虢国夫人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这是杨钊告诉你的吧。” 秦国夫人道:“堂兄不解释我也能明白,我就是怕你不明白罢了。三姐你天天过的逍遥,玉环小妹也是个不愿多想的人,妹妹我可不能不多想一步。我杨家姐妹现在虽然荣宠,但咱们毕竟无根基,诋毁诽谤我们杨家的人也不少,宫内宫外的闲言碎语还少么?万一哪一天咱们姐妹被人通了刀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所以堂兄说的很是,咱们一定要培植杨家自己的根基,堂兄便不必说了,咱们外边就他能顶事,所以要让堂兄掌握大权,这样里里外外都是我杨家说了算,这才算是高枕无忧了。” 虢国夫人道:“道理我都懂,可是这王源我怎么觉得他不会听我们的话,你瞧,我的面子他都不给,这算什么?将来如何制得住?” 秦国夫人叹道:“你为何偏偏要压制住他,这个人李适之都搞不定他,你却要来压制他。咱们是利用陛下急着召见他的有利条件,争取让他为我所用罢了。堂兄和他也交上了朋友,堂兄说了,这个人其实并不桀骜,只是需要以心交心罢了。再说了今日本来就不是他的错,你的那个小侯爷才是始作俑者,他挑的事,只是碰到了硬骨头罢了。三姐,不是妹妹爱管你的事儿,这个小侯爷身上有什么?你干什么宠着他?依我看来,跟这个王源相比,这小侯爷身上没半分男子气概,除了身份高贵些,看不出有什么可爱的。” 虢国夫人侧目看着秦国夫人道:“妹妹,你要是来管我的事情,姐姐我可不开心了。你如此替王源说话,是不是看上这王源了?瞧你说话口气,倒是对他挺欣赏的。” 秦国夫人啐了口道:“想到哪里去了,就事论事而已。说到底,陛下要见的是这个王源,这一点咱们也无法改变。关键的问题是这个人能否为我杨家所用,这便需要咱们姐妹和堂兄的安抚拉拢。堂兄和我说了,像王源这样的人,急需要摆脱困境,咱们只要关键时候帮他一把,他一定会感恩戴德,只是这种人嘴上不愿说出来,心里会记住你。” 虢国夫人沉默片刻道:“好吧,我明白了,你也莫说好话了,我知道你对他肯定是很满意了,姐姐看人不准,还是看你眼光省事。我瞧你对他挺上心的,你若有什么想法告诉姐姐,姐姐帮你说合。” 秦国夫人打了虢国夫人一下,嗔道:“咱们说的是正事,你说的什么话。” …… 两位夫人商议已毕,遂命婢女传话,让杨钊带着王源上亭中说话。杨钊尤有余悸,上去之前嘱咐王源一定不能在乱来了,否则今日必是无功而返,王源微笑答应。 事实上刚才王源如此表现也是一种试探,原本王源就怀疑杨钊是做顺水人情,在自己转身离去,秦国夫人出面叫住自己的一刹那,王源便试探出了杨家姐妹的底线。其实所谓的需要虢国夫人的许可云云都是些噱头,不过是杨钊故意做出这种姿态,以表明他是如何排除万难推荐王源的,目的自然是要让王源对他更加的感恩戴德死心塌地罢了。 王源说不准他们姐妹是否串通了演了这一出,不过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魏小侯爷的一番折腾来看,好像虢国夫人并不知情,最大的可能便是秦国夫人知道杨钊的用意,从而在关键的时候出面当白脸调停。 但无论如何,王源心里有了底,他知道,比起自己需要抱着杨家这棵大树上位的需求而言,杨家兄妹也同样需要自己。这样一来情形便不同了,之前自己处于听杨家兄妹的脸色行事的从属地位,而如今虽然也还是需要他们的帮助,但却并不那么太糟糕了,因为杨家兄妹定是有什么方面需要自己,至于需要自己做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柳莺亭上,虢国夫人秦国夫人端坐在铺着碎花台布的石桌旁,天气并不热,但两人手中却拿着小团扇微微轻摇。 “三妹,八妹,王源来了。”杨钊赔笑道。 王源拱手正式行礼,虢国夫人碍于刚才的情形,面色淡然,似乎还在生气。秦国夫人展颜而笑,指着面前的春凳道:“王公子坐下说话吧,阿兄你也坐。” 杨钊笑着答应,低声道:“坐吧。” 王源谢了,侧身坐在春凳上。 秦国夫人道:“刚才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王公子也不用介怀,都是一次见面,相互之间脾性家世都不太了然,产生些摩擦也是寻常。我刚才劝了三姐几句,她也不生气了。王公子也不要将此事放在心头便是。” 王源忙道:“是是,适才的事情我也是有不对的,两位国夫人大量包涵,在下极为感激,还望两位国夫人不要生我的气才是。” 秦国夫人笑道:“不会生气的,哪来那么多气来生?三姐你说是不是?” 杨玉瑶这才开口道:“罢了,过去的事提着作甚?再说你是阿兄的朋友,再怎么着也不能驳了阿兄的面子。” 杨钊眉开眼笑道:“多谢两位妹妹照顾为兄的面子,其实王源王公子为人极好,我和他一见投缘,甚是难得。两位妹妹以后便知道,王公子是个可交之人。” 虢国夫人道:“兄长说的话我们自然是信的,王公子的大名我们也都听说过,自从梨花诗会之后,长安城蹦出个大才子来,写的诗为众口.交赞。我们虽然于诗文上无甚造诣,但却也是对能写诗的才子极为仰慕的,否则今日怎会让王公子来此聚会,还特意请了李龟年来,本就是想今日能有段佳话流传,却出了这等子事。” 秦国夫人忙笑道:“又提此事作甚?对了,王公子,我听阿兄说,那日你在梨花诗会上谈笑作诗力压群贤,甚是潇洒,不知今日可否能为我们留下首诗作,让东园游春之会也添些光彩呢?” 王源想了想道:“秦国夫人吩咐,在下自然不敢不尊,只是写诗需要心境,刚才的事情有些影响了心情,做出来的诗能不能入人法眼,却是不敢说了。” 秦国夫人粲然一笑道:“原来如此,这样吧,我陪着公子走一走说说话,看看能否宽慰公子的心情。三姐,阿兄,我这样不算失礼吧。” 杨钊略显诧异,虢国夫人倒是颇为玩味的看和妹妹,轻声道:“这可不是失礼,我家八妹可从未因为一个人的心情不好而陪他散心,王公子你可是第一个呢。” 王源甚是纳闷,不过估计到也许秦国夫人单独有话要跟自己说,或许便是关于举荐之事,虢国夫人或许是对自己尚有不满,所以让秦国夫人出面说话,倒也是个折中的办法。 当下秦国夫人整衣而起,伸着葱管般的手指来作势不动,杨钊对王源直打眼色,王源无奈上前来抬起胳膊,让秦国夫人搭在自己的臂弯上,两人沿着亭东阶梯缓缓而下,顺着石阶小道往柳荫深处走去。几名婢女远远的在身后跟着,保持着二十步左右的距离。 王源略有些尴尬,不敢开口说话,倒是身边的秦国夫人一直用眼角瞟着王源,见王源紧张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道:“王公子,你离我这么远作甚?怕奴吃了你不成?” 王源忙道:“哪里,在下是怕不懂规矩冒犯了夫人罢了。” 秦国夫人停下脚步来,指着面前的景色道:“王公子,此地景色如何?” 王源这才注意到身在一处柳荫浓密之处,一座小小的假山挡住身后的去路,满眼垂柳丝绦就在头顶,旁边两颗大柳树下有个长秋千正静静的停在哪里。 “此处景色甚美。”王源道。 秦国夫人一笑,举步朝秋千架走去,回首道:“公子来扶着,让奴上去坐一坐。” 王源忙上前扶住秋千,一手搀扶秦国夫人柔弱无骨的手掌,看着她坐在秋千架上,伸手一推,秋千缓缓荡漾起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秦国夫人笑道:“那边柳树上真的有两只黄鹂呢。” 王源看去,果见一对黄鹂鸟在树枝上跳跃,笑道:“夫人好眼力。” 秦国夫人轻声一叹道:“黄鹂都成双成对,这世上却有很多孤单之人,想想都让人沮丧。” 王源不敢接口,沉默不语,秦国夫人闭目微摇,半晌后睁眼道:“王公子,你对我杨家欲推荐你之事有何看法?” 王源没料到忽然便进了正题,一时无语,半晌道:“度支郎救我于水火,在下极为感激。” 秦国夫人微笑道:“这等客套话儿也别说啦,今日堂兄带你来此的目的我是知道的,整件事我都是知情的。或者我可以说的更直白些,今日邀约你来此其实是我提出来的,堂兄要你表现的让我三姐满意,但其实真正想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我杨家花心血在你身上的人是我。至于我三姐嘛,我的意见她是必会同意的。” 王源惊讶无语,呆呆看着秦国夫人。 但听秦国夫人续道:“我也不怕告诉你些我杨家的事情,其实在杨家兄妹之中,真正知道居安思危的便只有我堂兄和我了。大姐三姐和小妹都是享福的命,她们享受荣华富贵则可,但却对即将到来的危机却懵懂无知。他们是有福气的人,固然可以不管这些,但我和堂兄则不能不为家族的前途着想。” 王源皱眉思索,照秦国夫人的话意,杨家姐妹之中,真正的主心骨反倒是这位名声并不高的秦国夫人,这和一直以来固有的映象很不相符。这位秦国夫人无论在长安城的舆论中还是在王源所知的历史上都没有她的姐妹们那么高调和风光,却竟然是杨家的智囊。 “我还可以告诉你,前日堂兄去你府上和你的谈话我均已知晓。你们所谈的事情,其实是我请堂兄告知于你,听听你是否有些见识。否则,朝堂上的事情,又为何要说与你听?你只是个会写诗的平民百姓罢了。我大唐会写诗的人千千万万,倒也不少你一个。” 话虽刺耳,但理却是理,王源本也有些疑惑杨钊为何告诉自己那么都贴心的话,现在想来,却是有意为之。 秦国夫人继续缓声道:“到现在为止,你也该知道我杨家的态度了。李林甫一党如今气焰高涨,照此发展,朝中大乱不远。而我杨家一直一来都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旦某人权势熏天,必会于我杨家不利,然我杨家众人岂会甘于示弱?故而我杨家需要暗中培植人手,阻挠李林甫权力的扩张,或者将来可与之抗衡,保住大家的性命。” 王源吃惊于眼前这个面容清秀看上去是个弱女子的秦国夫人的政治觉悟,虽然这些事并不难分析,但作为一名养尊处优的贵妇,能够为家族的未来担当,并积极参与谋划,这也算是女中豪杰的一种了。 “然则你们便认为我将来能成为杨家的帮手?所以选择帮我?但这好像并不能让人信服,如你所言,我只是个会写诗的平民百姓,这个人为何是我?” 秦国夫人妩媚一笑道:“王公子果然是个直截了当的人,你心中的这个疑问定然已经思索过千百遍了吧。今日既然坦陈交心,那奴也不再隐瞒分毫内情。说实话,不是我杨家选择了你,而是不得不选择你,因为真正选择你的那个人是当今陛下。陛下读了你的诗作极为赞赏,认为你的诗可与李白媲美。多年以来陛下心中有个遗憾,便是没能将李白留在长安,现在突然冒出个你来,陛下于是执意要召见你,这便是我们找上你的原因。” 王源微笑道:“原来如此,和我想的差不多,可若是这样的话,我又何须感你们的恩情呢?” 秦国夫人点头道:“这句话问的很好,可是如果你不傻的话,你就会明白,也许你能得到陛下的召见,但你若想能藉此晋身却难了。若无得力之人举荐,你见了也就见了,回过头来还是一无所得,你还是你。” 王源微微点头,秦国夫人续道:“而且,就算是陛下召见这件事,也未必能够办到。这件事陛下跟高力士说了多次,为何半个多月过去了,你仍旧没有得到陛下召见你的消息?那是因为有人根本不想让你成为第二个李白。所以若无我们从中出面来促成此事,就算陛下要见你,你恐怕再等个十年八年也未必能见到陛下。而且说句你也许听了不高兴的话,我杨家人只要在陛下面前说你几句坏话,非但你见不到陛下,反而会有更大的麻烦。” 王源哈哈笑道:“哎,小人物就是小人物,命运完全在他人操控之中,可悲可叹。” 秦国夫人微笑道:“倒也不必这么悲观,何况是你,天下所有人的命运谁又能真正自己操控,不过都是挣扎求生罢了。” 王源点头,侧目道:“但你们也知道我可是李林甫和王鉷要杀的人,你们这么做岂非是让李林甫和王鉷他们心中不满么?这似乎并不值得,也许跟他们搞好关系才是最佳的策略。” 秦国夫人淡淡一笑道:“你错了,一山难容二虎,李林甫和我杨家迟早会有结怨的一日,又何须逃避?再者说来,你受李林甫王鉷的威胁,旦夕有性命之忧,我们此时出面保你并举荐你,这才是雪中送炭之举,危难之时结下的盟约才是最稳固的。难道你没有因此对我们杨家感恩戴德么?” 王源呵呵而笑道:“夫人真是直爽之人,这话说的在理,我确实非常感激,也确实是因为你们危难之际向我伸出了援手。” 秦国夫人道:“当然,这是人之常情,而且我们这么做也不仅仅是要赢得你的感激,这么做也是间接告诉李林甫和朝中之人,就算李林甫权势熏天,我杨家可不买他的帐,杨家要做的事情,绝不会看李林甫的脸色,明白了么?” 王源挑指赞道:“有魄力,只是若是为了我,这么做未免代价大了些,我却不知我能帮到你什么忙。” 秦国夫人微笑道:“说实话,我们并不知道你的前途如何,是否真的能成为我杨家得力的盟友。但我们绝不想皇上身边有个对我们杨家不利之人,这是最基本的底线。” “也就是说,你们不指望我能帮你们什么忙,只是希望我不是那个捣乱的。” “可以这么说,或许很伤人,但这就是我杨家选择你的初衷。” 王源皱眉道:“你们大可不必这么多此一举,不用举荐我便是,或者如你所言,说两句我的坏话,让陛下断了要召见我的想法,岂不没有这么多担心?” 秦国夫人嫣然一笑道:“话虽如此,你跟我们无冤无仇,为何要断了你的上进之路?再说了我杨家虽对你指望不高,但未必你便不能给我们惊喜。举荐一个同我杨家共进退的人在陛下身边,未必便不是一着妙棋。听说你本在永安坊当坊丁,可谁又能知道你能在梨花诗会上一举成名?而将来,谁又能知道你不会成为陛下宠信的臣子之一呢?一切都是未知,我杨家不介意赌上一赌。一旦你在陛下身边立足脚跟,我杨家便多了个坚实的盟友,这难道还用怀疑么?” 王源笑道:“果然是一场不错的赌局,无论如何对你们都是有利的。恐怕你们也担心有人捷足先登,知道陛下欲召见我之意,抢先举荐我进宫吧。” 秦国夫人捂嘴娇笑道:“你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了,谁会来这么做?李适之么?李林甫么?还是别的什么人?份量不够的人连高力士那一关都过不去。” 王源哈哈笑道:“两位相爷一个想要我的命,一个根本就是把我当成挡刀的靶子,指望他们自然是不成的。看起来除了你们杨家,倒是没谁有这个能力了。” 秦国夫人笑道:“倒是有一个,但是他现在唯恐火烧自身,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你猜猜他是谁?” 王源笑道:“还用猜么?太子呗。” “不错,你的头脑很清晰,本夫人对你的印象越来越好了,我相信你比那李白强得多,定能在陛下身边站稳脚跟。” 王源道:“多谢夫人夸赞,今日邀我来此,本是要考察我是不是你们心中合适的人选,而我一来便跟那位侯爷干了一架,你们定对我失望了吧,是否转头后便要改变主意了呢?” 秦国夫人轻拂粉衫袍袖,微笑道:“说出来你也许不信,你今日所为恰恰是我下定决心的原因。否则你以为我为何留下你,又单独跟你说这么多压根不会同任何人说的话。因为我觉得你就是那个理想的人选,甚至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理想的人选。” “何以见得?” 秦国夫人答非所问道:“扶我下来,我们往前面再走走,我活动一下腿脚,都有些发麻了。” 第一零五章 狼藉 (谢:休闲浪人、吃轻武器的鱼两位兄弟的打赏月票。) 王源看看周围,婢女不知所踪,自己也只能当伺候之人了,于是乎不得不伸手相助。那秦国夫人就势攀住王源的手臂,整个身子的力道都挂在王源的臂膀上,王源用力将她拉起身来,她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手臂像条蛇一般缠住王源的胳膊。 王源很是尴尬,因为他的臂胳膊明显感觉到了秦国夫人高耸坚挺的胸部。春衫单薄,这年头又没有文胸之类的玩意儿,手臂上带来的感觉极其强烈。 前方柳林更密,又有一座凉亭出现在前方柳丝垂绦之下,和柳莺亭相比小巧精致了许多。 “王公子,咱们去亭中喝些茶水吧,我有些渴了。” “尊夫人之命。”借着拱手的机会,王源艰难将手臂抽了出来。 秦国夫人不以为意,双袖微摆柳腰扭动大步朝前行去,口中叫道:“来人,沏茶,上点心。” 就像变戏法一般,数名婢女出现在林荫之下,行礼应诺。秦国夫人迈步上亭,早有婢女将软垫垫在石凳上扶着她坐下。王源缓缓跟在后面,来到亭前仰头上看,但见亭口横梁挂着小小的匾额,上写‘闻浪亭’三个字。 “前面那座叫做‘柳莺亭’,这一座叫做‘闻浪亭’,起名字的人破费了些匠心呢。”王源笑道。 秦国夫人坐在亭上嫣然笑道:“你们读书人就喜欢研究这些匾额啊对联啊什么的,这两座亭子的名字是东园落成之时,三姐请了一位大名士取的,我却不知有何匠心之处。” “哦,是这样,那座柳莺亭四周垂柳浓密,树间黄莺啼鸣,甚是悦耳,柳莺亭得名实至名归。而这座闻浪亭则是靠近了灞河河道,夫人难道没听到灞河流水的淙淙之声么?闻浪之名也是契合的。故而我说用了些匠心的。” “原来如此,我来来回回于此不下数十次,居然没有知会其中之意,真是汗颜。公子第一次来此,便知匠心之处,真是有心之人。”秦国夫人笑道。 王源忙道:“夫人是富贵之人,哪里管这些事情,岂能跟在下这种穷极无聊之人比较。” “你莫替我遮掩了,我承认我不懂你们文士的风雅之事好啦,你还站在阶下作甚,上来坐吧,茶水沏好了。” 王源缓步上亭,在垫着软垫的另一张凳子上坐下,旁边的婢女移过来一盅茶水,王源闻了闻味道,发现居然不是油盐酱醋煮出的常规大唐茶水,而是自己习惯喝的白水泡茶饼,不觉有些诧异。 “如何,茶水合你之意否?” 王源诧异道:“夫人也喝清茶?不喝煮茶么?” 秦国夫人微笑道:“听堂兄说,你有点怪癖,不喜欢煮的茶,却喜欢泡的茶,这不,我听说之后特意命人在此准备了清茶,我自己却是喝不惯的。” 王源不知该如何回答,秦国夫人点明了是特意安排的,也就是说其实今日自己来此,杨家是做了充分的准备的,特别是这位秦国夫人,居然连自己喜欢喝白水泡茶都打听的一清二楚,不得不说是非常用心了。就算王源知道这一切都是刻意,但也不得不承认杨家对自己表达诚意的方式让王源有些受宠若惊了。 王源低头咂了一口,一股清香入口,入喉清爽舒适,显然是上等的好茶,大声赞道:“好茶,好喝,夫人有心了。” 秦国夫人道:“别客气,你喜欢喝,以后我可以常常请你喝。对了,之前你问我的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今日你虽和魏小侯爷发生了争执,甚至大打出手,我却一点都不诧异,你知道为何吗?” “为何?” “因为你之前的行为已经证明了你不是个任人欺负的人,你忘了不久之前你干的那些事了么?靖安坊中的杀人放火,平康坊中将那个叫陈妙儿的女子吊在街头,那不都是你做的么?” 王源恍然,尴尬笑道:“倒忘了此事杨度支知晓,你定然也是知晓的了。” 秦国夫人微笑道:“那是自然,那样的事情你都能做得出来,今日你又怎会忍受小侯爷的欺辱?闹将起来也是意料之中了。事实上你这种不怕麻烦上身的性格也是我们决意选择你的原因之一,因为我们不需要一个唯唯诺诺之人。陛下身边的人个个都有性格,无一是维诺之辈,你若想在宫中立足,不但要懂得圆滑,还需要有毫不畏惧的胆识,若是软弱胆小之辈,怕是推荐进去,也会被剥皮吞骨吃个干净,更别说能立足发展了。” 王源皱眉道:“夫人这么一说,我倒是真有些怕了,怎么将陛下身边比作龙潭虎穴一般。” “说龙潭虎穴也不为过,甚至比龙潭虎穴还要可怕,伴君之侧,如刃尖之舞,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这并非我危言耸听,你要记着这一点。你若是觉得怕了,最好现在提出来,免得事到临头埋怨我杨家将你置于危险之中。” 王源哈哈笑道:“你这么一说,我自然是吓得腿肚子转筋,但我还有退路么?” 秦国夫人点头道:“那就好,我只是提醒你,伴君之侧要处处小心,最重要的是陛下对你的看法。至于其他的人的威胁,你也不用过于担心,我杨家兄妹就在你身边,遇事咱们共同商议便是。” 王源笑道:“我明白了,既不能当出头鸟,也不能当软柿子,进退三思,未雨绸缪,才是在陛下身边立足之道。” “说的很对,你能这么快领悟,叫我着实惊讶,我更加坚信这回我们杨家选对了人了。” 王源呵呵而笑,面上轻松,心中去很是忐忑,之前虽然也想过一旦能到陛下身边陪伴的种种难处,但现在被秦国夫人直接说了出来,而且说得这么可怕,不免心中更是担心。 但此时担心也是无用,这种事不仅要听杨家人的意见,回去后也要好生的跟公孙兰讨教一番,公孙兰在宫中待了很长时间,对于在陛下身边该注意的人和事应该知道的很详细。 秦国夫人微笑看着王源道:“你今日很是威风啊,连魏小侯爷都敢得罪,听说你还拗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腕弄的红肿了,你胆子当真不小。” 王源道:“我出医药费便是,你去替在下说合说合,我可不想跟他为敌,只是今日他过分了些。” 秦国夫人噗嗤笑道:“这么快便怕啦?” 王源摇头道:“我可不是怕他,我是怕虢国夫人不高兴罢了。” 秦国夫人侧眼看着王源道:“你看出来了?” 王源咂嘴道:“我不想看出来,但这位小侯爷表现的太明显了,再加上长安城中的流言蜚语,我无意冒犯,但确实很容易让人想到那方面去。这只是猜测,请夫人莫要见怪,都是我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也许是我敏感了。” 秦国夫人低头沉默了片刻,抬头道:“你猜的没错,这位魏小侯爷确实是我三姐的人,我三姐对他也很是宠爱。但你放心,在这件事上,我们不会让三姐因此对你产生反感,我三姐也定会明白孰重孰轻。事实上我和堂兄正打算让三姐远离魏小侯爷,此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和三姐床第间的事情也到处炫耀,坏了我杨家的名声,此事我们会尽快解决。” 王源心道:虢国夫人自己淫.荡,还怪人家小侯爷多嘴么?屎不臭,苍蝇怎会绕着飞? 见王源沉吟不语,秦国夫人忽然问道:“你刚才说外边关于我杨家姐妹的流言很多,那么也一定有很多事关于我的,是不是在长安城中,我也是名声狼藉了。” 王源愣了愣笑道:“市井之语,在意他作甚?” 秦国夫人缓缓起身叹道:“看来是事实了,可怜我杨玉玲什么都没做过,也成了满身污秽之人了。” 王源不知如何安慰,说实在的,关于杨家姐妹私生活的流言蜚语自己也是信的,特别是今日证实了魏小侯爷和虢国夫人之间的暧昧关系之后。虢国夫人虽然美艳无比,但毕竟年近四十了,魏小侯爷不过二十左右的样子,这两人能勾搭起来,足见虢国夫人只为满足情.欲而根本不顾外界的反应,这完全就是荡妇之行。 有了这样的姐姐,秦国夫人自然也逃不了流言蜚语,外边传言的她也喜欢少年郎君,还说她和虢国夫人共侍一人,轮流享用禁脔等等不堪入耳之言,王源自然是一个字也不能提出来。 “哎,我杨家什么时候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柄了,这样下去,我杨家岂有挺直腰杆做人的那一天?姐姐们的事情我自无权干涉,但我自己却是洁身自好的。将来有一日,凡传言我杨家私事者,必重重责罚惩办,焉能任由他人笑谑。” 王源无语,果然还是不论己非先论人过,不过这样的事自己还是少开口为是。 “不谈这些事了,清者自清,何必理论。” “说的是,不理也罢。咱们回柳莺亭处去吧,你瞧,人来请我们回去呢。” 王源扭头看去,只见一名婢女匆匆而来,来到亭下施礼回禀道:“虢国夫人请秦国夫人和王公子回柳莺亭说话。” 第一零六章 神技 柳莺亭上下,气氛已经恢复了和谐。在大唐富二代官二代们心目之中,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阻挡他们游乐的兴致。唯一让人不快的是,有人看见那位王源跟着秦国夫人单独前往别处说话,这让不少对秦国夫人有着觊觎之心的少年们心中满怀醋意。 要知道,杨家几位国夫人之中,唯有这位秦国夫人最不假以辞色,而韩国夫人和虢国夫人则要好上手的多,在座之中有数名少年便上过这两位国夫人的床,唯有秦国夫人这里却一点机会也没有。 不过,当看到秦国夫人和王源回来的时候,少年们的心情好受了许多,因为秦国夫人昂首走在前面,那位王源低着头走在后面,两人之间好像并没有什么勾当。看那王源的脸色,似乎也并无得到荣宠的喜悦,相反却有些淡淡的愁容。看来秦国夫人大概只是单独叫他到一旁教训了一番的样子,而非自己所想的那样是有着别样的勾当。 杨钊笑眯眯的迎了上来笑道:“八妹,王兄弟,你们可回来了,李先生正要抚琴演唱《清平调》呢,再不回来便要错过了。” 秦国夫人讶异道:“清平调?他肯唱了?他不是说过,李白离开长安之后从此不奏清平调么?” 杨钊道:“是啊,不知怎么他就答应了,可惜小妹不在此间,她最喜欢了,这可是太白专为她写的诗,李龟年当场谱的曲,可惜只那年在沉香亭亲自唱了唯一的一次。” 秦国夫人道:“既有今日,焉能没有以后,不管了,先听曲儿再说。” 王源听明白了他们说的是什么,清平调三首是当年李白进宫时为了杨贵妃即席而作。听杨家兄妹的口气,倒像是李龟年作的曲调,当日只奏了一次,便再没有奏过。 见王源发愣,杨钊低声解释道:“当年沉香亭畔牡丹花开,陛下携贵妃前往观赏,命李龟年作新调唱歌,李龟年说要请人写新诗方可。于是陛下命李龟年持御用金花笺,宣召李白进宫,让他立刻写出《清平调》三章来,李白喝的醉醺醺的,让高力士帮他脱靴子,随后挥笔而就。李白离京之后,李龟年在灞河相送,说从此不唱清平调,陛下也不忍相逼。但刚才他居然答应了唱这曲子,真是怪事。” 王源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可是我们的运气了,我也好想听一听呢。” 杨钊忙拉着王源来到柳莺亭前,秦国夫人刚刚落座,在虢国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虢国夫人点头,吩咐道:“请堂兄和王公子来亭上坐。” 杨钊低声道:“还不谢?” 王源忙道:“谢夫人。” 两人上了亭子,有人端过锦凳来让王源坐在亭子一角,下方的小侯爷气炸了肺,举步往亭上走;秦国夫人皱眉道:“小侯爷莫要乱走动,扰了李先生唱曲儿。” 魏明晨叫道:“此人能坐在亭上,我却无一席之地?三夫人,你给评个理。” 虢国夫人忙道:“也给你个座吧,上来吧。” 魏小侯爷扬眉吐气,昂首上前,来到虢国夫人身边,挨着她便要坐下,但见秦国夫人面色愠怒斥道:“请小侯爷坐到亭角去。” 魏明晨僵着身子道:“夫人要我坐到亭角?” 秦国夫人皱眉道:“你没听见么?我堂兄都不能同我们同席,你自然也不能,坐到亭角,否则便下去。” 魏明晨看着虢国夫人一脸的委屈,虢国夫人面露难色低声道:“坐下去便是,莫闹腾。” 魏明晨气的够呛,但也不敢放肆,自己端了凳子挪到王源身边,在王源身边坐下,狠狠的瞪了一眼王源,王源报之以揶揄一笑。 亭阶之下,李龟年已经做好了准备,一只竹笛,一副瑶琴摆在长几上,李龟年则站在桌子旁边,手中握着两块檀板,咳嗽一声,微微朝亭上颔首。 秦国夫人轻声道:“先生准备好了么?” 李龟年沉声道:“老朽准备好了,献丑了。” 言罢檀板一声响,全场寂然,李龟年双手缓缓动作,将檀板置于胸前缓缓挥击,檀板发出悦耳的有节奏的哒哒之声,声音由慢而快,李龟年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快,只见几块红色檀板上下翻飞,几乎已经看不清动作和轨迹,但哒哒哒节奏鲜明,竟无一声出错,无一响偏差。 随着李龟年手上的动作越发的繁复变化,那节奏也呈现出不同的快慢,高低,张弛之感来,听着倒不像是几块木板的敲击,倒像是拿着一件曲调繁复的乐器在演奏一般。简单的节奏敲打出曲调之声来,让人不得不叹为观止。 王源目瞪口呆,弹琴吹笛的技艺练到一定程度,固然可以熟能生巧震慑人心,但将这几块木板玩到这等境界,并能以节奏快慢,声调高低在人心之中形成曲调来,这可不是一般的本事。王源自问,若是自己去打这檀板,怕是只能成为鸹噪之音了。 猛然间,只见李龟年手腕一扬,七八块檀板飞上空中,在空中兀自相互碰撞,发出繁复的节奏之声。檀板像是几只红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一般,煞是好看。猛听得虢国夫人娇声叫道:“好本事。” 一时间亭上亭下掌声雷动,见过李龟年玩檀板的和没见过李龟年玩檀板的众人都发自内心的鼓起掌叫起好来。 李龟年伸手将将落下的檀板接在手里,轻轻将它们放在长几之上,静静而立,微微颔首微笑。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杨钊大笑道。 “今日能见先生技艺,真乃三生有幸,来人看赏。”虢国夫人娇呼道。 几名婢女抬着一只小箱子上前来哗啦一声将箱中之物倒在一旁的桌子上,那是一堆小山般的铜钱。众少年少女也纷纷起身来掏出身上的钱物打赏,顷刻间便在李龟年身前堆成了一座小山。李龟年却是连谢也不谢,直愣愣的站着,对面前的钱物视若不见。 亭上众人也各自有打赏,小侯爷一点也不吝啬,直接将自己腰间的玉佩扯下命人送下去,口中高声道:“这玉佩我花了三十贯买来的,但那又如何?” 众人侧目相向,小侯爷这明显有些过了,众人打赏都有分寸,虢国夫人赏一万钱便是底线,大家的赏赐也不过一贯两贯,最多不过三五贯。这小侯爷偏偏要冒个大泡,太爱出风头。 “王公子,你怎么不赏啊,白看人家的技艺啊,是不是囊中羞涩,要不要本侯借你点啊,不要利息的。”魏明晨斜眼看着端坐不动的王源揶揄道。 王源算是明白了,原来这小侯爷还是跟自己置气呢,打算在这方面让自己难堪,不过自己确实囊中羞涩,这段时间钱花的哗哗的,自己早已没什么闲钱了,怎可能跟这些人一样学人家大把的打赏。再说自己全身上下也只带着一百多文大钱,如何拿的出手,腰上的双鱼玉佩自然是不可能打赏的,那可是自己罗衣门特别执事的证明。 杨钊高声道:“来人,取五贯钱来。” 魏明晨皱眉道:“怎么?度支郎要借给他么?他不借我的借你的,这不是博我的面子么?再说了,这位王源王公子是我大唐诗坛新秀,又怎会借钱打赏,这也太没脸了。” 王源知道自己不说句话,这小侯爷会没完没了,这等事靠别人阻止倒也没什么意思,还是要自己解决。于是起身来笑道:“小侯爷,我可没有你的身家,在下家境贫寒的很。不过见识了李先生高超的技艺,不有所表示也不成,我这里有一百文大钱,虽拿不出手,但礼轻情意重,请李先生笑纳吧。” 此言一出,四周顿时一片哄笑之声,小侯爷得逞,笑的更欢道:“一百钱,好大的手笔,打发叫花子么?莫丢人了。咦,你不是有个玉佩么?看样子不像是假货,何不赏了?心疼是么?” 众人的目光落到王源腰间的双鱼玉佩上,李龟年也看到了那只玉佩,眉梢微微动了动,瞬间恢复了原样。 “这玉佩是不可能打赏的,这是我祖传之物,就算我肯给,我相信李先生也不会要的。” “要,为何不要?李先生,这玉佩你要么?”小侯爷高声问道。 李龟年站在亭下,面带微笑道:“君子不夺人所爱,老朽不敢要。再说今日能见王公子一面,乃是李某人有幸之事,焉能让王公子打赏。若王公子真的要褒奖老朽的话,自有更好的褒奖方式,而非钱财之物。” 王源笑道:“小侯爷,听到了吧,钱不是万能的。” 小侯爷冷哼一声道:“人家客气罢了,你便顺杆子爬了,穷酸就是穷酸,还死要脸。” 王源微笑不答,小侯爷目的达到,倒也心满意足得意洋洋。 第一零七章 新调 秦国夫人不愿多见小侯爷在这里鸹噪,于是冲亭下高声道:“李先生,听闻先生今日要唱《清平调》,我久闻此调之名,却一次未曾听过,心中甚是期待,先生何不开始呢?” 李龟年微笑颔首道:“夫人莫急,老朽这便开始,但此曲乃琴笛合奏之曲,老朽只有一双手,抚琴而歌倒是可以,但笛音便无人相和了。刚才老朽请虢国夫人为我请一位会吹笛之人协助,未知虢国夫人可有人选了么?” 虢国夫人笑道:“在座都是长安城青年才俊,此事有何难?诸位,那一位笛子吹的好,上前来和李先生共奏一曲,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呢。” 众少年男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平日也有喜欢吹箫弄笛的,但这种场合,又是和李龟年合奏,又是奏一首著名却从未听过的清平调,这些人便都不敢上场了。 “怎么?都不敢么?据我所知,你们当中可是有喜欢弄丝竹吹萧管的,之前一个个在本夫人面前卖弄,现在怎么都不敢出头了?本夫人若非不懂萧管之律,又怎会让你们出来相助?”虢国夫人显然没料到这种情形,面色大为不悦。 一名少年受激,举手叫道:“我来。” 虢国夫人露出笑容,举着皓白的手臂招手道:“好,你来。平山侯府的郎公子毕竟不让本夫人失望,去请教李先生一番,好生的陪着吹奏。” 那郎公子拱手应诺,来到李龟年面前施礼,李龟年还礼毕微笑道:“郎公子,此清平调分三节,公子所要做的便是在每一节的曲调开始和末尾以笛音和我的琴音相和。此曲雅致清和,曲调委婉,所以笛音也需清平安逸,不需卖弄技巧,但却因调长而更加难以驾驭。这样吧,郎公子请与我试奏一小节,看看是否合宜。” 那郎公子听李龟年说了这么多,已经有点发怵了,说实话,平日吹笛子也就是图一乐,在府中吹奏时家中宾客仆役都说好,在外边别人处于客气也给好评,这也给了他很大的信心,也自以为吹得不错。但现在听到李龟年这个那个的一番晦涩话来,郎公子却压根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无论如何,也要硬着头皮上了,李龟年调了调古琴琴音,轻轻弹了几个音道:“以商音起,下转宫,而后上转角,五音轮转不过三,收以徵羽音,长而断续,绵而软,懂了么?” 郎公子茫然点了点头,横笛于口,吹出了第一个音来。李龟年面带微笑,双目微闭,手掌开合轻轻打着节拍。但片刻之后,手也停了,脸上的笑容也没了,眉头皱成个疙瘩,脸色难看之极。 郎公子兀自不知,还吹得带劲,终于李龟年怒道:“停,停,不要再吹了。” 笛音立停,郎公子呆呆道:“怎么了?” 亭上的虢国夫人也问道:“吹得挺好听的,为何叫停?” 李龟年皱眉道:“你把个清平调吹成什么了?你以为这首曲子是青馆歌舞之曲么?真是气死我也,不成不成,罢了,今日不唱了。” 郎公子羞愧欲死,放下笛子掩面退下,被李龟年这么当众训斥一番,怕是这一辈子也不会拿起笛子来吹了。 虢国夫人皱眉再问道:“还有哪一位出来试一试。” 连问数遍,无人应答,有郎公子的前车之鉴,谁还来趟这趟浑水,因为郎公子确实是他们当中公认的吹笛子吹的不错的,他都被骂下场来,谁还去自讨没趣。 李龟年拱手道:“两位国夫人,非是老朽不想演唱《清平调》,实在是没有和老朽配合的笛音,老朽只能放弃这个想法了。” “要不,你自己弹琴唱曲便是,也未必需要笛音方可。”虢国夫人急道。 “那算什么?我李龟年唱曲从来都是追求尽善尽美,此调本就是琴笛合奏之音,失其一不成曲,老朽可不能随便的将就。曲中乐器如琴瑟、箫、笛子、琵琶、羌鼓、檀板、笙管等各有各的用场,每一乐器都有其音中之意,若随便将就,何来大雅之音?我在宫中时陛下面前都不会随便将就,今日倒来自毁招牌么?” 众人无语,在这位大唐乐师面前,任何关于音乐上的随便都是他不能容忍的,这也许就是他能成为大唐天下第一乐师的原因吧,追求极致,尽善尽美,方有打动天下之曲。 虢国夫人等虽不太懂他为何这般不会变通,毕竟大家只是要听他唱个曲儿便可,也不懂他说的那些道道儿。但对于这位大乐师,即便是虢国夫人也不好逼迫他。 “哎,本以为今日能饱耳福,却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早知如此,在宫中请一位乐师来就好了。”秦国夫人叹道。 虢国夫人看着下边的少男少女们愠怒道:“这么多人,居然连个会吹笛子的都没有,平日一个个吹牛皮吹得利害,卖弄出千般本事来,一到关键时候都是废物,没一个能上台面的。” 魏小侯爷面色难看之极,虢国夫人自然也连他也骂了进去,自己也是她口中废物的一员了,可惜自己无从反驳。台下站着的若是别人的话,他大可耍横下去拳打脚踢责骂他吹毛求疵,可偏偏又是大唐第一乐师李龟年,陛下都宠爱之极的人物,自己是万万不敢造次的。 尴尬之中,互听有人轻轻道:“要不……我来试一试?” 众人惊讶的朝说话的人看去,却见王源站起身来面露笑容。 “王源,你会吹笛子?”杨钊叫道。 王源笑道:“书生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通此六艺,方可称为读书人。其中的乐便是音律了,我不敢说精通,但也略懂。” “略懂?那也敢要试一试?没见李先生要求多么严格么?” “何妨一试,不成便不成呗,我也想听听清平调,不想失去这个机会嘛。” “……” 杨钊无言了,秦国夫人发话道:“堂兄,让王公子试一试吧,总好过连敢出头尝试的人都没有。” 王源微笑道谢,迈步下了柳莺亭台阶来到李龟年面前,拱手道:“李先生,我想试一试。” 李龟年目光扫过王源的脸,不经意的落在王源腰间的玉佩上,脸上带着笑容道:“王公子,音律不同作诗,你诗文做的好,未必此事便可胜任。老朽看还是罢了。” 王源摇头道:“在我看来音律和写诗也没什么差别,都讲究节奏音韵之变化。好的曲调能闻之生景听之生情,会让人脑海中浮现出诗句来。好的诗句也能让人觉音韵之美,节奏之妙,会读诗而生音也。” 李龟年缓缓点头道:“公子高见,这老朽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细想起来确实挺有道理的。既然如此,便请公子试奏一曲。” 王源点点头回身道:“请度支郎让那位带我前来的兄弟将我的包裹拿来,我有一只竹笛在包裹里。” 杨钊道:“桌上不是有一只么?” 王源道:“刚才那位郎公子吹过了,难不成叫我吃他的口水不成?” 亭上亭下一片哄笑,杨钊也笑道:“倒是忘了这个忌讳,要是个姑娘家倒也罢了,可惜郎公子是个男子,这便不妥了。来人,将王公子的包裹送来。” 包裹中确实有一只竹笛,那是两个多月前王源在李欣儿不辞而别之后去了梅园后公孙兰送给王源的那一只湘妃竹制作的竹笛,王源一直都随身带着,倒不是料想到今日能派上用场,而是为了能有个文人的样子。像其他人那样握着个折扇晃悠,王源觉得太俗,腰里别个竹笛比折扇要装逼的多。 “湘妃竹的竹笛,做工精细,比我见过的所有的笛子都要好。”秦国夫人微笑低声道。 一旁的虢国夫人浅笑道:“八妹,你是爱屋及乌啊,竹笛再好又有何用?还要看他技艺。湘妃竹笛我若想要可以得到一大捆,但我照样不会吹笛子。” 秦国夫人啐道:“三姐你为何老是打趣小妹?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虢国夫人笑道:“莫说了,瞧瞧他有没有真本事。” 第一零八章 珠联 (谢:水善渊的打赏) 王源吹笛子的技能还是在后世学的,当时为了追求一个心仪的会吹笛子的女生,硬是为了有共同语言而学会了吹笛子。并且脑子发热去看了许多关于笛子方面的书籍,就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和那位女生对坐品笛,卖弄自己这方面的学识。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笛子的技艺越来越精通,那位女生却最终没有因为和王源有着共同爱好和共同语言而成为王源的女友,相反跟了个开着宝马五音都不全的富二代。临走还发了王源一张好人卡。 这件事让王源苦笑不得,于是将笛子丢到了学校焚烧垃圾的炉子里化为灰烬,但即便如此,这个让人伤心的技能却保留了下来,直到重生于此,那夜在公孙兰的住处无聊时看到这杆竹笛时,信手拿下吹了一曲,发现自己居然还能熟练的驾驭。 此刻持笛在手,横在唇下,吸气徐吐,竹纸轻颤之间,悠扬的低声缓缓响起。 王源并不懂清平调的曲调,但刚才在哪郎公子吹奏之时,王源已经听出了门道。再加上当时李龟年说过要领,王源虽没有完全听懂,但也基本领会了李龟年要求此曲中正平和悠扬婉转的基本特点。更何况,竹笛在此曲之中只是前后引导中间的过门,对于具体旋律的要求本不高,有些过门音符却是古今通用的,重要的是契合此曲意境。 李龟年初始微微蹙眉,但随着几个小音节的舒展开来,他的眉头一缓缓舒展,眼中竟有一丝惊奇之色。乐器大师就是大师,他很快便找到了琴瑟的切入点,当王源的笛音舒展若无之时,恰到好处的响起了琴音。 叮叮咚咚清亮的琴音起,数弦过后,一个美妙的声音从李龟年的口中响起,那是清越舒缓的歌唱之声。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第一节过后,竹笛声丝丝入扣缓缓加入,悠扬婉转回旋之后,再次缓缓消失,歌声再起。 “一枝红艳露凝香,**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槛杆。” 竹笛声起,琴音低吟,一高一低,缓缓纠缠,歌声悠扬,沁入人心。一曲歌罢,周围一片寂静,好像柳莺亭周围柳树上的黄莺都停止了叫声,被这首清平调所吸引。 “好。”不知是谁带头叫好,顿时亭上亭下掌声雷动,彩声不绝。 “如此清平调,小妹若亲耳得闻不知该有多惊讶,可惜今日没请他来。”秦国夫人叹道。 “这个王源是真的有些本事,吹笛子的样子真的很迷人,意态闲适,潇洒倜傥。”虢国夫人赞道。 秦国夫人蹙起了眉头不语。虢国夫人低笑道:“八妹怕我抢了你的心头肉么?” 秦国夫人正色道:“三姐,这个王源可同你的那些少年郎不同,你千万莫要招惹他,免得节外生枝。我们现在要合力推荐他入宫,让他成为我杨家的帮手,你可不要因小失大。” 虢国夫人吃吃笑道:“瞧你紧张的样子,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你放心,我不打他的主意便是,犯得着又拿这些事来说道么?人家吹的这么好,你不给打赏么?你不赏我可要赏了啊,到时候你莫吃醋。” 亭下,李龟年和王源正在相互吹捧,李龟年起身拱手叹道:“真是没想到,王公子能将老夫的清平调吹奏的如此之妙,让老朽十分的欢喜和佩服,所谓知音,不过如此吧。” 王源道:“哪里哪里,李先生才是当今乐坛圣手,我现在才知道为何李先生有天下第一乐师之称,这首清平调太白为诗大师为曲并亲口歌唱,当真是绝妙之合。” 李龟年摇头道:“还要加上你才是。今日之曲老朽自认为比之当年沉香亭中的那一次更为完美。那时虽有众多乐器辅佐,但那些乐师技艺虽熟练,却完全照本宣科,无情感融入,那样一来,效果大打折扣。今日和你共奏,方可尽显此调真意。” 王源哈哈笑道:“谬赞谬赞。” 李龟年不理亭上两位国夫人的打赏之声,眼里只有王源,拉着他问道:“恕老朽多言,刚才你吹奏的曲调似乎有些陌生,老朽对古今曲调皆有研究,但却好像从未听说过这种调子,但陌生则陌生,却和这清平调甚是合契。王公子可否解释给老朽听? 王源点头道:“我对李先生这首清平调不甚熟悉,故而吹奏之时自由发挥了一些,好在我只是配合,幸而没有破坏原曲之妙。至于先生听出的陌生曲调,说来不怕李先生笑话,自太白这三首清平调出炉之后,很多通晓音律者为之配上曲调传唱。我有幸听到一人唱的另一版本,故而今日拿来所用。” “哦?这倒难怪了,大唐乐师私底下确实都会自己琢磨曲调,但能谱的这么好的倒是少见,未知这一位姓甚名谁?老朽倒想见一见。” 王源呵呵笑道:“那我便爱莫能助了,此人叫做邓丽君,我也只是在很久之前有幸听闻其献唱。但她家住何处,去向何方,我却不能追问,也无从考究。不过她的原曲我倒是记得,如果李先生感兴趣,我倒是可以吹奏一遍让先生听一听。” 李龟年皱眉道:“邓丽君么?看起来像个女子的名字。可惜无缘得见。这曲子倒也不忙吹,今日结交了王公子,他日咱们必常常见面谈论乐器之事,到时候再细细的说,这里闹哄哄的,岂是谈论这些的地方。” 王源点头笑道:“也好,两位国夫人都过来了呢,咱们自顾自的说话有些失礼,过去见礼吧。” 李龟年抚须点头,转头看去,两位国夫人正笑容满面款款而来。 “两位珠联璧合,这一曲当真教人赞叹不已,我心中有千般赞叹之词,却无法择一词而评。李龟年李先生倒也罢了,那是公认的我大唐第一乐师,技艺精湛,歌喉动听人所共知;倒是王源王公子,叫本夫人着实惊讶,不仅诗写的好,连乐器上也是高手,人又生的俊俏风流,世间的好事都被你一人占了,连我都有些嫉妒呢。” 虢国夫人虽年届四十,但一张脸上连半条皱纹也没,肌肤吹弹可破娇嫩如少女,天生一张美丽的脸孔,眉梢眼角带着无尽的风流意态,双目炯炯看着王源笑道。 王源忙拱手道:“夫人谬赞,如何敢当?这完全是李先生之功,在下只是在旁帮衬,若能不破坏此曲之韵味,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虢国夫人笑眯眯的道:“不要客气啦,说吧,要什么赏赐?今日此曲必成东园佳话,本夫人也跟着沾光;异日进宫时,在陛下和贵妃面前我也有说道了,今日必须要赏赐你们。” “不必不必,夫人不必客气。”王源和李龟年均摆手道。 虢国夫人不理,转头看着秦国夫人道:“妹子,你说我们赏赐什么给他们好呢?” 秦国夫人想了想微笑道:“李先生是乐坛圣手,三姐若是舍得的话,何不将那副古琴送给李先生?” 虢国夫人拍掌道:“对啊,这个赏赐最是合适,你不说我都忘了。我闺房那架琴摆着也是摆着,我反正也不会抚琴,便送了李先生就是。阿枝儿,记着此事,明日进宫时提醒我带上那架琴,我好在宫里交给李先生。” 一名身材高挑的婢女脆声应诺。李龟年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秦国夫人笑道:“李先生,莫推辞了,这也是虢国夫人一番敬意。你要知道,那架古琴名为‘绿绮’,乃一架名琴,可不是一般的赏赐。” 李龟年瞠目道:“名琴‘绿绮’?司马相如之琴?传言司马相如以此琴奏凤求凰之曲,文君闻琴音知其意,夜奔寓所与之结为伉俪,留下千古佳话。如此名贵之物,如何能受?老朽绝不敢要。” 第一零九章 猎物 (谢:moshaocong兄弟的打赏) 李龟年双手连摆,失去了潇洒的仪态,显得有些慌乱。今日受邀前来,他本不太情愿,但迫于虢国夫人及杨家的权势不得不来。但说到底,他的身份只是个乐师,尊敬者称之为先生,不尊敬者也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忽然间受到如此的礼遇,得到这么宝贵的馈赠,也不免慌了心神。 秦国夫人微笑道:“先生何必如此,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这也是一段佳话呢。再说了,难得我三姐心情好,你若不要,待会她变了主意,你可莫后悔?” 李龟年兀自踌躇,王源都替他着急,暗骂这李龟年迂腐。这古琴虽珍贵,那是在李龟年眼中而言,对于虢国夫人而言,也不过就是摆在家里当摆设,充充面子,让名琴蒙尘罢了。 “李先生,既然两位夫人如此盛情,却之便不恭了。夫人赠琴之意是希望你能多作新调,涤荡耳目,将来也好让我们饱饱耳福。你若觉得自己将来写不出什么好的曲调回报的话,那确实不该收下。” 李龟年叹道:“王公子莫激将我,不过既然两位国夫人抬爱,如王公子所言,却之确实不恭,老朽便收下此琴。但此琴甚是名贵,老朽实在担当不起,所以只是代虢国夫人保管,将来夫人若要归还,老朽必奉还便是。” 众人也不拿他话当真,代为保管之言不过是给自己个台阶下,谁会要回送出去的东西? 虢国夫人也不多纠缠,颔首看着王源道:“王公子这里我该赏赐些什么呢?” 王源心道:“你还有什么值钱的古玩宝物没有,譬如王羲之用过的砚台毛笔,秦始皇用过的尿壶什么的,总之你敢赏赐我便照单全收。” 正胡思乱想之际,便听虢国夫人道:“你们这些名士都怕被人说贪财,本想赏赐钱财,却又怕被你嫌弃低俗,说本夫人瞧不起你们名士。这样吧,我随便赏你一样贴身之物算了,对了,就这个便是。” 王源哎呦暗叫一声不好,头皮发麻之际,便见虢国夫人伸手在头上发髻之间缓缓抽出一支凤钗出来。王源窘迫之极,这钗子显然是值钱之物,但自己一旦收了这凤钗,明日自己怕就要上长安坊间消息的头条了。各大茶馆酒肆之中怕便会立刻流出虢国夫人赠钗于长安名士王源,两人关系暧昧,勾搭成奸之类的消息来。王源可绝不想跟这个虢国夫人的名字提在一起。 虢国夫人此举确实显得有些**裸的示好,秦国夫人固然气的不轻,暗责虢国夫人不顾场合,刚才还答应自己不会如何,转眼便做出这等出格之举,实在是让人恼怒。除了虢国夫人之外,最生气的怕便是魏小侯爷了,亲眼见到这一幕,让他气炸了肺。只是他生气的对象不是虢国夫人,而是王源。虢国夫人风流淫.荡这已经是事实,他也无力改变,唯一能做的便是阻止一些人利用此点刻意卖弄,别有用心的成为自己的竞争对手,而王源无疑已经被魏小侯爷视为此类人。 “你若敢要这钗子,小爷事后不杀你满门我便不姓魏。”魏小侯爷咬牙发下毒誓。 那边厢,虢国夫人兀自带着迷人的微笑举着那钗子道:“拿着呀。” 虢国夫人其实知道自己此举是不对的,但她已经克制不住自己的一种心理病态,但凡看到出色的少年男子,她便抑制不住的想要据为己有,哪怕留下淫.荡的名声也无所谓。 这王源起初见他没什么太多的好感,但短短半天,虢国夫人便改变了想法决意将王源弄上手。虽然秦国夫人不久前才做出了警告,但依旧没能阻止她终于做出了这样的举动来。 王源求救般的看着秦国夫人,他知道此刻能救自己的也只有秦国夫人了,如果秦国夫人也帮不了自己的话,那只有直接拒绝不给虢国夫人这个脸了。 秦国夫人气则气矣,但却也没有失了方寸,见王源求救于己,于是笑道:“三姐,收回你这凤钗吧,若我没记错的话,这钗子是贵妃娘娘赐给你的吧,你却拿来送人,这岂能行?” “这不是那只,那一只是玉钗,这是金钗呢。妹妹你记性真差。”不知道是故意装糊涂,还是缺心眼,虢国夫人硬是不理解秦国夫人的话意。 秦国夫人飞了个白眼,陪笑道:“就算如此,也不能要姐姐拿金钗赏赐了,说好是你我共同赏赐,刚才姐姐赏了李先生古琴一张,王源王公子这里便该妹妹赏赐才是。” “你我姐妹还分的这么清楚?” “那是,亲姐妹也明算账,免得哪一天你会翻出来说我,我可不给你以后说此事的机会。妹妹的赏赐之物也已经想好了,待会便命人送到王公子府上。” 虢国夫人不高兴的道:“你要送什么?拿来我瞧瞧。” 秦国夫人低声道:“姐姐何必如此,这么多人看着呢,就算是示好,也不该这般众目睽睽。你没瞧见王源多么尴尬么?” 虢国夫人嘻嘻一笑,收起手中凤钗插回头上道:“罢了,既然妹妹准备好了赏赐之物,本夫人便不必多此一举了,便依着妹妹便是。” 王源长舒一口气,额头上汗都出来了,一旁的杨钊有些担忧的看着王源,心道:难为你了兄弟,我这个堂妹确实已经无法可想了,但愿你能逃出她的手掌心吧。不过她一旦看上了你,怕是你很难逃脱了,哎,但愿是件好事吧,起码她会全力的举荐你了。 凤钗没送成,除了虢国夫人之外人人皆大欢喜,魏小侯爷也松了口气,事情没有向着自己不愿看到的反向发展,还算这王源识趣,知道虢国夫人不可觊觎,否则便是逼着自己要杀这王源泄愤了。 天色近午,杨钊吩咐准备酒菜摆上,众人纷纷入席用餐。虢国夫人酒量甚毫,不断举杯痛饮,慢慢红晕上脸,满脸醉态。王源也被她灌了不少,不仅是虢国夫人举杯不能拒绝,少男少女们似乎也不约而同的将目标对准王源,王源为了不破坏气氛,也尽量有敬必喝清酒度数不高,王源酒量也还不错,但饶是如此,也醉的身子东倒西歪,只觉得腹中翻腾不休,头上冒出冷汗,四周一片旋转,竟然是伶仃大醉了。 秦国夫人瞧在眼里,暗中命人取了块醒酒石让王源含在嘴巴里,又特意做了碗酸汤让王源喝下,王源这才稍微清醒过来,闭目靠在座位上摇摇晃晃的休息。 魏小侯爷等人见秦国夫人维护王源,知道再死命灌王源的酒恐会引的秦国夫人和杨钊不满,倒也不敢过于造次,于是偃旗息鼓,只借敬酒之际,在虢国夫人耳边低语数声,同样醉意醺醺的虢国夫人连连点头。 “诸位诸位。”虢国夫人脸颊红彤彤,红唇之中喷着酒气大声道:“今日踏春之会,本夫人开心的很。适才李先生和王公子一首清平调让本夫人极为叹服。但是,你毕竟是旧曲旧词了,今日三月初三,新春伊始,踏春之际,有王源和李龟年两位在此,何不写首新诗谱首新调,也不枉这新春之会呢。” 秦国夫人闻言点头道:“这倒是个好的提议,但王源好像喝多了,怕是写不了诗了,罢了吧,下次再说吧。” “怎么会?人都说李太白越是喝酒越是诗兴大发,刚才那首清平调不就是太白在酒后所作么?这位王源王公子人送‘小李白’之名,应该不至于这般不济吧。”周公子首先反驳道。 “就是,小李白之名难道是白叫的么?我瞧着王源王公子一点问题也没有,今日他来此踏春不就是要给两位国夫人写诗助兴的额么?否则请他作甚?今日若他写不出诗来,那我们回头可要告诉别人,这个王源其实没什么本事,什么小李白,我看叫小混混,混吃混喝混名气罢了。”小侯爷不失时机的帮腔道。 众人焉能不知其意,均纷纷点头道:“说的是,长安城沽名钓誉之徒多的是,我们见得多了,今日定要见识一下王公子的真本事,也叫我等心服口服啊。” 秦国夫人瞪着魏明晨冷笑道:“小侯爷,你这是成心如此是么?” 魏明晨皱眉道:“八夫人,您这是何意?今日不是踏春之会么?怎地我请王源作诗也要被斥责?夫人你若是看我魏明晨不顺眼大可说句话,本人立刻离去便是,又何须这般样子。” 虢国夫人迷迷糊糊听到后半句话,挥舞着衣袖叫道:“谁看明晨不顺眼?这是我的园子,明晨在此可当自家宅邸,谁跟你过不去便是跟本夫人过不去。” 魏明晨拱手低笑道:“三夫人误会了,没人跟我过不去,我们只是要王源写首诗来见识罢了。” 虢国夫人醉眼朦胧,伸手指着王源道:“王公子,写诗啊,本夫人命令你写诗;写得好赏你……赏你……” 秦国夫人怕又扯到凤钗上去,皱眉打断道:“来人,给三夫人些醒酒汤喝。” 第一一零章 绿袖 虢国夫人斜靠座位上,托着粉腮道:“我不喝,我好的很,等着看王源写诗呢。” 秦国夫人无可奈何,看了杨钊一眼,杨钊叹了口气起身来到王源身边低声道:“王兄弟好些了么?” 王源头痛欲裂,虽然天旋地转,但心里还是很清醒的,闻言睁眼道:“烦请给我沏杯浓浓的茶水来,越浓越好,最好放些醋。” 杨钊忙吩咐下去,不一会一杯浓黑的醋茶端上来,王源张口喝下,酸苦的身子打战,但身子上的不适感却好了许多,擦了擦额头的汗直起身来。 魏小侯爷道:“王公子,大伙儿都等着呢,你不会败大家的兴致吧。你要写不出诗来便早说,我们也不会笑话你。” 王源朝着魏明晨啐了口发黑的吐沫道:“这醋茶好酸。”,魏明晨面色愠怒,却又不能发作。 “写诗而已,对我而言家常便饭,我便是睡梦之中也能哦咏成句,这有何难?小侯爷既然这么喜欢我的诗,在下便专门为小侯爷写一首送给你如何?” 魏明晨疑惑不已,王源要为自己写一首诗,这倒是个佳话了,大唐文人名士相互之间送别赠诗乃是一种时尚,王源要为自己写一首诗,这倒是个风雅之事了。不过总感觉有些不对劲的样子。 周围众人甚感兴趣,大声叫好,魏明晨倒也不好拒绝,于是道:“你爱写诗送给我也由得你,我反正无所谓。” 王源点头道:“那就好,送给小侯爷的诗太好写,张嘴便来,听好了:山间青竹笋,墙头芦苇根,二者何所似,侯爷魏明晨。” 众人讶然,这诗句毫无文采,论押韵辞藻也都是劣等之作,而且没弄明白这诗句的意思,什么山间芦苇墙头芦苇的,也不知要表达什么。 “这也叫诗?”魏小侯爷咧嘴嘲笑道:“我写的比你写的都好,你顶着‘小李白’之名便写出这么个玩意来?这可笑死人了,没得辱没了李太白之名。” 秦国夫人杨钊等人也大失所望,这诗句就像市井的打油诗,根本毫无文采,难以相信王源只会写这样的诗句来。不过李龟年坐在一旁先是发愣,进而满脸笑意抑制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杨钊问道:“李先生因何发笑?” 李龟年招手道:“不可明言,度支郎若要听我可以悄悄告诉你。” 杨钊附耳过来,李龟年低低说了几句话后杨钊面露诧异,终于也憋不住笑出了声,秦国夫人也要听,杨钊又偷偷告知秦国夫人诗中之意,秦国夫人也是嘻嘻而笑,双目看着王源,虽有嗔怪之色,但却透着一丝纵容的欣赏。 几人偷摸发笑的样子很快引起了旁人的好奇,魏小侯爷也觉得这几人看着自己的眼光有些异样,于是问道:“怎么?我说的不对么?王源这写的也叫诗么?” 杨钊笑道:“小侯爷说的是,确实不怎么样,王源,要你作诗你也不能这么糊弄我们,总要好好的写一首,否则岂不毁了自己的名声?” 王源微笑点头道:“这一首看来小侯爷不太满意,看来小侯爷的眼界蛮高的,那也罢了,重写一首便是。” 魏明晨翻着白眼道:“不是我眼界高,而是你的诗太烂,任谁也知道你写的不好。” 王源笑道:“说的是,看来今日不拿些真本事出来,小侯爷是不会放过我了。唔……李先生,我想知道,何种韵脚便于入调,我也好按照韵脚写几句。” 李龟年道:“韵调千变,无需拘泥,公子不必考虑太多,有了好词,曲调自有老朽为之。” 王源拱手道:“原来如此,今日有幸相遇实乃荣幸,对于音律之事,在下也是极为感兴趣的,也曾经自创曲调以自娱,但自知在此道上并无天赋,今日受益良多。” 李龟年一愣道:“王公子也会作新调么?那何不让我等开开眼界?是了,以公子之聪慧,这等事如何能难得到公子。” 王源摆手道:“先生面前如何班门弄斧,这不是贻笑大方么?我只是希望能私下里请教罢了。” 李龟年摇头道:“非也,未听曲调,焉知不如?老朽被人吹嘘为天下第一,但老朽深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理,可从没将自己当做比所有天下爱乐之人都高明。譬如你刚才所吹奏的来自那一位叫邓丽君的高人的清平调,老朽便觉得不比我的差。你既提了此事,今日你须得满足老朽之愿望才是。” 王源挠头道:“这可倒是我多嘴了。” 秦国夫人极感兴趣,款款发声道:“王公子便不要扭捏了,既有本领,何妨让他人知晓。藏拙未必比露怯好,今日有大师在此,你若想有所精进,岂不正好请大师指点么?” 王源点头道:“说的很是,藏拙不如露怯,今日露怯一回。在下写的这一首是仿古风之曲而作,在下给起了个名字叫做《袖底风.绿袖子》。” “袖底风?好雅致的名字,唱来听听。”秦国夫人道。 王源道:“在下嗓音不佳,唱起来也许会引起他人不适,请诸位做好心理准备,不愿听的便捂耳朵吧,免得你们不快。” 魏小侯爷皱眉道:“唱便唱,这么多说道。” 王源一笑,将面前一只酒盅倒扣在桌上,拈起一根筷子丁丁敲击数声,缓缓开口唱道: “我思断肠,伊人不臧。” “弃我远去,抑郁难当。” “我心相属,日久月长。” “与卿相依,地老天荒。” “绿袖招兮,我心欢朗。” “绿袖飘兮,我心痴狂。” “绿袖摇兮,我心流光。” “绿袖永兮,非我新娘。” “我即相偎,柔荑纤香。” “我自相许,舍身何妨。” “欲求永年,此生归偿。” “回首欢爱,四顾茫茫。” “伊人隔尘,我亦无望。” “彼端箜篌,渐疏渐响。” “人既永绝,心自飘霜。” “斥欢斥爱,绿袖无常。” “绿袖去矣,付与流觞。” “我燃心香,寄语上苍。” “我心犹炽,不灭不伤。” “伫立垅间,待伊归乡……” 王源的嗓子并不算好,但好在五音俱全,加上这首绿袖子的曲调本就优美哀婉,配上古风歌词之后更是词曲合一,掩饰了不少嗓音上的缺点,竟然让在场之人深深陷入歌曲意境之中静静聆听。就连一干准备吹毛求疵的少男少女们也都陷入这曲调之中心无杂念了。 一曲既罢,座上无声,人人侧目,看着王源的眼神都有些崇拜的意味了。秦国夫人更是双手捧心,眼神迷离,思绪不知飘飞至何处了。 “这……这曲调当真是王公子所作么?”李龟年咂舌道。 王源放下手中的竹筷,笑道:“李先生难道听过别人唱过这调子么?” 李龟年缓缓摇头道:“没有,这曲调老朽生平未闻,不似大唐乃至之前的所有曲调,老朽怎么感觉有些音调似乎有些奇怪的很。” 王源微笑不答,心道:不奇怪才怪,这可是外国的民歌配的中国的词。 李龟年皱眉闭目回想曲调,口中咿哦出声,脑袋微微晃动,猛然间睁眼道:“不对,奇怪,奇怪之极。” 杨钊道:“怎么了?” 李龟年指着王源道:“你这曲调为何不是宫商角徵羽五音?我怎么感觉多出了些音来,唔,多出两个音来,加了变宫、变徵之音,会用此法,定是乐律大师。王公子,原来你是谦逊,你于音律研究如此通透,我刚刚才突然明白了。” 王源哭笑不得,什么变宫变徵的,王源可不懂那些,不过王源也明白大概是七声音阶和宫商角徵羽五音之间的些微差别,在李龟年这样的对音阶极为敏锐的大师面前,他一听便知音阶上有所不同。 “见笑了,自娱之作,难登大雅之堂。” “这还是自娱之作?若是你认真钻研,那还了得?王公子,此曲请容老夫录下,回宫之后配以乐器,陛下必会喜欢。老朽今日也算是长了见识了,王公子能文倒也罢了,居然音律之上也有如此造诣,实在叫老夫佩服之至。” (英国民歌绿袖子是一首非常好听的民谣,文中引用的是网名莲波的一名才女根据英文歌词改写的中文古风歌词,很有点味道。个人喜欢电影《西部开拓史》中的那一版。) 第一一一章 心事 (谢:水善渊、moshaocong两位的打赏。) 秦国夫人笑道:“现在还有人说王源沽名钓誉么?” 魏小侯爷等人尽皆无语,谁能想到这王源这么厉害,执意要他写诗,却被他连写带唱挣足了面子,早知如此刚才便不提这茬了,真是后悔的很。 “李先生稍加润色之后,此曲必更加完美,陛下和贵妃也必会欢喜。李先生何时打算唱给陛下和贵妃听,定要告知于我,我还想再听一回呢。”秦国夫人笑道。 李龟年道:“是,老朽回去后便即准备,不出三日便可,届时夫人若在宫中,必能听到便是。” 秦国夫人点头道:“甚好。今日可算是兴尽而归,我看今日游春会到此为止吧。三姐,你看如何?” 虢国夫人自打王源唱了曲子以来双目便没离开王源的身上,闻言忙点头道:“好好,到此为止,各位自便。” 众人起身离席,依次来向两位国夫人告辞,李龟年临走时对王源施礼道:“王公子,今日时间短暂,甚是匆匆,很希望能和公子多多交往,谈论音律之道。何日有缘能再聚便好了。” 王源道:“李先生只要有空自管来找我,我家住在靖安坊东南隅,并不难找。” 李龟年连连点头,唏嘘而去。 见众人三三两两散去,那魏小侯爷却逗留不去,站在虢国夫人身边晃来晃去,虢国夫人道:“你怎不去?” 魏小侯爷俯身在虢国夫人耳边恬脸道:“我想留下来伺候夫人。” 虢国夫人皱眉道:“今日本夫人没什么兴致,你且去吧,改日我派人叫你。” 魏小侯爷面如紫肝,怒道:“你是不是看上王源那小子了?” 虢国夫人怒道:“放肆,你敢跟我这么说话。” 魏小侯爷自知失言,忙跪倒请罪,虢国夫人叹了口气道:“你且去,晚上去我府中吧。” 魏小侯爷大喜,道谢起身,匆匆退下。路过王源身边时,目露凶光狠狠瞪了王源一眼。王源无语,这小侯爷还真是记仇,总是不忘吓唬自己。 众人散尽,王源也上前告辞,虢国夫人却道:“才过午后,王公子留下来说会话吧。” 秦国夫人和杨钊的脸色都有些尴尬,王源摇头道:“在下不甚酒力,现在头脑昏昏,身子不适,想回去休息了,改日再来聆听虢国夫人清训。” 杨钊也道:“三妹,改日吧,大家都有些乏了。” 虢国夫人虽然不愿,但也不好过于强留,心中想着,只要这块小鲜肉在这里,何时吃下去只是时间问题,若是急了反倒会吓跑了,于是点头同意。 秦国夫人走到王源面前道:“王公子,不出意外,数日之内必有消息。我打算趁着李龟年将你刚才的曲子唱给陛下听的时候看陛下反应,若是陛下开心,我便和堂兄三姐一起举荐你。想必必能成功。若陛下不喜此曲,我便让李龟年不要说出此曲是你所做,举荐的事情也不会受到影响。” 王源拱手道:“多谢了。” 杨钊低声道:“这几日你耐心等候,莫要惹些是非,这个节骨眼上不要让人抓到痛脚便可。” 王源笑道:“度支郎放心,我乖乖的在家里呆着,哪里也不去。” 杨钊微笑点头,秦国夫人笑道:“对了,我刚才想起一件事来,想请王公子帮忙,不知公子是否同意。” 王源道:“请吩咐。” 秦国夫人道:“王公子诗文音律样样精通,我很是佩服。本夫人膝下有一子,先夫去世之后无人管教,甚是顽劣。我一直希望有人能教他读书写诗,可一直没有物色到合适的人来教他。我欲请公子帮我教教他,做他的师父,不知道公子可愿意么?” 一旁的杨钊愕然道:“八妹,你这……不是为难王源么?柳钧侄儿王公子如何教?你请的那些先生不都是……” 秦国夫人打断道:“这事儿堂兄便别管了,让王公子自决便是。” 王源不知两人打什么哑谜,不过这事有点奇怪。 “以夫人的家世,请当今大儒之士教授令公子还不是易如反掌?在下可没资格当人老师,没得误人子弟,我可没那本事。” “公子莫要自谦,我觉得公子最合适,公子若是不愿,我也不会强求。” 王源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试一试,但若我觉得不能胜任,请夫人另请高明。” 王源想的是不驳秦国夫人的颜面,去敷衍一番便是。总之今后和杨家是要绑到一起了,相互间总是要给面子的,否则不好相处了。 秦国夫人很高兴道:“那我便替犬子拜谢了。” 王源拱手告退,杨钊陪同送出东园门外,仆役牵马过来,将王源扶上马背,溜溜达达离开灞河柳堤,沿着官道缓缓回城而去。 …… 王源醉意熏熏的回到家中,家中一切正常,黄三正领着那帮子苦力在后宅院子里挖井,一个个跟泥猴似的,李欣儿叉腰在一旁监督。见王源进来,李欣儿忙迎上前来,一鼻子闻到王源身上的酒气,手儿连扇皱眉道:“喝了多少酒,浑身臭死了。” 王源笑眯眯道:“酒是香的,怎么会臭?” 黄英从屋内出来,叫道:“阿兄快屋子歇息,我去给你打水洗脸醒酒。” 王源道:“不用不用,我的酒劲早就过去了,去帮我倒杯茶来,我就是有些口渴。” 黄英忙小跑着去沏茶,王源看着她的背影道:“好乖巧的小姑娘。” 李欣儿哼了一声道:“你喜欢她收了当小啊。” 王源脱口道:“好啊。” 李欣儿怒目圆睁看着王源,王源忙摆手道:“不好不好,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如此。你师傅呢?我有话要跟她说。” 李欣儿道:“早上出门,之前刚刚回来,买了几棵桂花树在后园栽种呢。” 王源皱眉道:“你师父早上便出门现在刚回?” “是啊,早上你刚出门不久她便出去了,她前脚回来后脚你就到了。对了,今日情形如何?见到那虢国夫人了没?她怎么说?” 王源若有所思道:“陪我去后园,跟你师傅商量一下吧,我也正好有些事要问她。” 李欣儿应了,跟着王源穿过后宅来到后园之中,但见阳光下两个窈窕的身影正在后园围墙旁边说话。 李欣儿皱眉道:“这个兰心蕙怎么也在这里,师傅好像跟她挺投缘的,这几日经常在一起。” 王源定睛细看,果然是兰心蕙,穿着粗布衣服,包着布头巾,手中握着一柄锄头。 李欣儿扬手叫道:“王源回来了。” 公孙兰和兰心蕙转过头来,看见王源和李欣儿到来,兰心蕙慌慌忙忙的低头便走,王源奇怪道:“兰姑娘,躲什么啊。” 兰心蕙不答,急匆匆便走。 王源奇怪问公孙兰道:“她怎么了?” 公孙兰自顾修剪新栽好的桂花树横生的枝桠,淡淡道:“不想见你呗。” 王源愕然道:“为什么?我得罪她了?为何不想见我。” 公孙兰叹了口气道:“你呀,什么也不懂。兰姑娘问我你的事情呢,以前我对她有些偏见,这几日相处下来,发现她是个挺好的女子。王源,莫辜负了她,怪可怜的。” 王源讶然道:“这叫什么话?什么叫莫辜负她?我和她可没什么瓜葛。我救她出秋月馆也不是要对她如何如何,要不是她无亲无故可以投奔,我也不会收留她。” 公孙兰蹙眉道:“你无心,不代表她无意。你救了她,却不能给她归宿,你当初还不如让她留在秋月馆呢。她来的这段时间,你有几时和她正经说过话。也许你是避嫌,但这样是很伤人心的。” 王源张口结舌,不知公孙兰为何忽然说出这些话来,似乎这并不该是公孙兰说的话,而且自己也并没有错。 李欣儿也诧异道:“师傅,你是说兰心蕙喜欢二郎么?她跟你说了?” 公孙兰道:“还用说么?刚才脸上被树枝划了一道口子,见了王源立刻便走了,害怕被划伤的脸让王源看到,这表示什么?都是女人,这心思可不难猜。还有,她将自己的一些体己都拿来卖家具用具等,哪有不相干之人会这么做的?她就是把这里当家了。可欣儿你平常见到她总是会挖苦几句,她也很怕见你。” 李欣儿愕然道:“师傅,你好像对她挺关心的,这些事都是她告诉你的么?” 公孙兰摇头道:“她若是告诉我,岂非成了心机之人了。她一句话也没说,我自己看到的。那段时间咱们忙着整理宅子的时候,我见她做事做的很凶,便去劝她慢慢来,不要累着。晚上去时,恰好见她在练写字。见到我之后她将纸笔全丢了,我见她形迹可疑,便偷偷折返回去捡了纸张去瞧,满纸都写着王源的名字,你们说这不是喜欢王源是什么?” 第一一二章 变化 王源呆呆道:“竟有这等事?她从未跟我说过啊,面对我的时候也很正常啊。” 李欣儿嗤笑道:“你自己装糊涂吧,这下心里乐开了花了吧,要不你收了她做妾得了,免得人家牵肠挂肚的。也许你当日救她的时候便存着这心思吧。” 王源皱眉道:“你这叫什么话,当日救她你不也在么?我难道是有所预谋?现在来说这种话。真是岂有此理。” 李欣儿见王源恼怒,咬着下唇不做声了,心中虽有醋意,但毕竟也明白王源当初不是为了救兰心蕙而去。可无论如何,得知兰心蕙对王源有意,心中终究忿忿,当日留下兰心蕙时,便知道不会那么简单,现在好了,请神容易送神难,麻烦来了。 见李欣儿和公孙兰都不说话了,脸色都若有所思的样子,王源道:“罢了,现在可没闲情说这些事,我还是跟你们说说今日的事情吧。咱们现在应该关心的是这件事,这可干系着安危和前程。不说正事反倒聊起这些没影子的事来了。嘿,今日真是精彩的很,来来来,我从头跟你们说。” 王源津津有味的从头到尾将今日所见所闻都说了一遍,公孙兰一边忙活着爱听不听的样子,倒是李欣儿聚精会神的听着,不是问上几句,待王源说完后,李欣儿的脸上笑容满面道:“如此说来,他们是决定推举你了,这一关算是过了,这可好了,太子那边关心此事的紧,这回他该满意了。” 王源皱眉道:“我可不是为了太子,这是为了我们自己。搭上杨家这条船,我们才会有安稳日子过。” 李欣儿道:“我知道我知道,但太子可是对我们能否和杨家交好,是否能被举荐入宫的事情看的极为重要的。你是不知道内情的,前日我去取咱们的月俸,那李辅国奉太子之命问的很急,这下好了,可以去答复了。” 王源皱眉不语,心中很是不快。以太子现在的态度,迟早他会不理约定让自己替他干活,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十二娘,你去见太子的时候给我带句话,告诉太子殿下,他若再这么焦急催促的话,我便逃出京城远走高飞不伺候了,要他记住当初的约定,不要有事没事的便来催促,这样对大家都不好。” 李欣儿怔了怔道:“有这个必要么?” 王源斥道:“照我说的做便是,一开始便不能让我们安稳,后面会越来越麻烦,我只想过一段安生日子,不能任他随意指使。” 李欣儿点头道:“好吧,我说便是,不说这些了,说说今日游春会上的事情吧,你刚才说你和人打了一架,赢了还是输了?” 王源哈哈笑道:“我有名师教授,难道还会输了么?那魏小侯爷虽然是南衙千牛卫将军,但去完全不是我的对手。我和他大战三百回合,最后一脚踹翻了他,打的他直哼哼的叫饶。” “三百回合?”李欣儿呆呆道。 “嗯啊,也许没到,起码一百回合。”王源意识到牛皮吹得过了,忙改口。 一旁的公孙兰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王源道:“表姐,你不信?” 公孙兰微笑道:“我全程在场,怎没见到你这个与人大战一百回合的大豪杰?不过那一手分筋手的招式用的倒是在时候,但也有些问题,你拗过他的手腕的时候身子应该跟着下压,用臂膀和腰身之力擒获。这小侯爷是个脓包,否则遇到会家子,你气力不够反会被反制,懂么?” 王源那里有心思听她解说招式优劣,瞪眼惊愕道:“你怎知我用的分筋手?……你当真在场?我怎么没见?” 公孙兰冷笑道:“让你见了,还叫手段么?我可不是去监视你,我只是去保护你的,你可莫会错了意。” 王源叫道:“不是,你是座上的那一位?黄四娘?还是那位孟小姐,还是那位老是用眼睛勾我的赵家小姐?” 公孙兰啐道:“呸,谁用眼睛勾你,我掉包换了一名婢女罢了,站在柳莺亭西举着扇子的便是我。” 王源想了想,猛然一拍脑袋叫道:“哎呀,想起来了,我说怎么这个举着扇子的婢女看了我好几眼,眼神还有点熟悉,我当时没多想,原来竟然是你。” 公孙兰微微一笑道:“我确实看了几眼,不过你风头正劲,人人都看你,可不是要给你什么暗示。除了你和那位秦国夫人单独出去的那一个时辰我不知你们做了什么,其余的可尽入我眼中。” 李欣儿疑惑道:“你居然和秦国夫人单独相处一个时辰?二郎,老实交代,你们干了什么?” 王源皱眉道:“交代什么?你就不能往好处想么?” 公孙兰微笑道:“看来你对杨家人的印象不错,告诉我,那秦国夫人生的美么?” 王源脱口而出道:“美,确实美的很。哎,不对,你这话什么意思?” 公孙兰淡淡道:“我没什么意思,只是随口一问。” 李欣儿疑惑道:“你们在说什么?师傅,莫非你看见二郎和那秦国夫人之间有什么出格的事?” 公孙兰笑道:“目前还没有,不过,拭目以待吧。” 王源叹息摇头道:“好好的说着正经事,就被你们带跑题了,别添乱了,只管帮我理一理后续的事情,这才是我想知道的。” 公孙兰微笑道:“后续也没什么好说的,我看杨家是真心的要举荐你,所有的细节他们都会替你安排好,我这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要告诉你。或许举荐成功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一些宫中需要注意的礼节以及一些不能得罪的人物。” 王源笑道:“这正是我急需要知道的,反正现在没事,你何不告诉我这些东西,总比无聊的拿我开玩笑要好的多。” 公孙兰道:“无聊的玩笑么?我并不这么觉得啊。相反,据我眼中所见,我确实看到了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都对你有些意思,难道你没有觉察到么?” 李欣儿跺脚道:“果然如此,还狡辩。居然半天时间便跟这两个荡妇勾搭上了,简直气死我了。” 王源无语,公孙兰这是明显的故意挑起事端来,这可和之前的公孙兰不同。放在以前,这样的事公孙兰提也不会提,也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及,显然是对此事很是有些意见了。 王源明显感觉到如今的公孙兰和自己以前接触的那个公孙兰有了大大的不同。几个月前自己第一次在月下见到舞剑的公孙兰时,给自己的印象是,那是一个冷艳无双遗世独立的女子。浑身上下带着一种凌冽之气,好像稍微接近她一些便要为她的锋利和寒冷所伤。 但自从公孙兰同意出山来到自己身边后,王源却发现,原来公孙兰并非难以接近。以前不苟言笑,现在明显笑容多了,也开心的多了,甚至她经常促狭的戏弄起自己来。从一个高贵冷艳的仙子变成了喜欢搞怪的大姐姐。特别是最近教王源的武艺的时候,她总是变着法子的戏弄王源,每每折磨的王源龇牙咧嘴痛苦不堪的时候,公孙兰更是笑的毫无节制,完全忘记自己的形象。 其实两个人都明白,两人之间有着某种东西在滋长。王源借学武艺的机会摸摸手抱抱腰,公孙兰也装作不知道并不训斥,只是用各种手段整治王源,看似是报复一般,其实倒像是两人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游戏,对王源而言更像是一种纵容。 难道说今日自己的表现让公孙兰觉得心里不舒服?这才不断的提及此事,或许便是要自己给个什么解释罢了。 王源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招手道:“表姐,十二娘,来坐下晒会太阳,咱们聊几句。” 李欣儿气呼呼坐在王源身边的草地上,公孙兰却不为所动,杵着锄头站立不动。王源知她不愿在李欣儿面前公然坐到自己身边来,也不强求。 第一一三章 狡辩 “我现在郑重的征求两位的意见,我们到底要不要走杨家这条捷径?要还是不要,你们给我个答案。” “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了,你怎会问出这样的话来?”李欣儿诧异道。 “你的意思是当然要按照计划走下去,那么表姐的意思呢?”王源仰头看着公孙兰。 公孙兰微笑道:“你想说什么?尽管直说便是。” 王源叹道:“你们都明白我不得不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否则我会得罪所有的人,瞬间变成过街老鼠,会死无葬身之地。然则和杨家合作,便必然要和杨家姐妹虚与委蛇。今日见了那虢国夫人,确实如坊间所传的那般,这个女人是个荡妇;但如果要和杨家打交道,便不免要和这荡妇打交道。若你们无法接受这一点,我们还不如赶紧收拾东西逃出长安,找个地方隐姓埋名过一辈子便是。我也不去想什么光宗耀祖的前程,十二娘也别去想为父母报仇之事,咱们老老实实的活一辈子就得了。” 李欣儿皱眉道:“原来你是为了此事,你是要告诉我们,你要打着和杨家搞好关系的旗子和杨家的荡妇在一起鬼混,叫我们都闭嘴是么?” 王源无语扶额道:“你别想歪了成么?我只是不想每次都要为这件事解释半天。” 公孙兰微笑道:“你是不是心中有鬼?否则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为何这般在意?” 王源跳起身来道:“我哪里有鬼了?你今日不是全程目睹么?我有何出格之处?” 公孙兰道:“那倒是没有,只是你不惹她们,不代表她们不会惹你。那虢国夫人不是要送金钗给你么?那秦国夫人不是挽着你的臂膀和你长谈一个时辰,最后好要请你做她儿子的老师么?我不过是提醒你要小心罢了,不要昏了头,搞得不可收拾。” 王源无语苦笑,很想问一句:“你是吃醋了么?”但这话是无论如何不能说的,说出来怕是会立刻挨上公孙兰一剑。不过,公孙兰的话倒也给了王源一个提醒,原来在别人眼里,今日的情形其实已经有些不堪了。王源自以为一切正常,但在有心人眼中,已经不太正常了。 “其实,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是根本懒得管的,不过欣儿是你的妻子,我不希望你做出些让她伤心的事来。而且你就算能被举荐,一旦名声受损,也会呆不久长。”公孙兰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王源猛然想起传言中的虢国夫人和玄宗也有一腿的事情来,若自己真的不小心跟虢国夫人惹上什么干系的话,传到玄宗耳中,那可全部前功尽弃了。本来王源心里并不以为然,今日见了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的样貌,王源内心深处认为,就算勾搭勾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直到公孙兰说出这句话来,才突然明白,想尝尝荡妇的滋味其实是一种很荒唐的想法,只是不知道玄宗是如何容忍虢国夫人和魏小侯爷这样的少年郎鬼混的。 “表姐说的甚是,我一定会小心在意,虢国夫人我是绝不会去招惹的,秦国夫人请我给他儿子当老师的事情我也找机会拒绝了便是,总之我绝不会自毁名誉,坏了大事的。” 公孙兰笑道:“你明白就好,此事就说这一次,以后再也不提了,说起来倒是挺尴尬的。话说今日你可算是风光的很,李龟年都说你的笛子吹得不错,还有,你居然会唱曲,那首《袖底风》唱的很好听。为何你平日不唱?也好让我们饱饱耳福啊。” 李欣儿叫道:“唱的很好么?这不公平,我们天天在一个屋檐下都没听到过,你倒是去唱给杨家的荡妇听,不成,你现在必须唱给我们听。” 王源苦笑道:“又来了,不是说了不要提了么?” “那你唱,不然不依。”李欣儿跺脚道。 “真要听么?”王源看着公孙兰道。 公孙兰道:“当然,除非你不愿。” 王源笑道:“我是怕吓到你们,我这一唱,外边人听了还以为宅子里又闹鬼了。既然你们不怕,我便唱一曲又如何?不过你们不许取笑。” “谁来取笑你,唱便唱,那么多话。”公孙兰嗔怪道。 王源对李欣儿道:“十二娘找个小木棍给我,我自己打打拍子。” 三人坐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公孙兰和李欣儿聚精会神的看着王源,但见王源手持小木棍在铁锨上轻轻一敲,发出悦耳的铁器声,微笑开口唱道。 一盏离愁,孤单伫立在窗口。 我在门后,假装你人还没走。 旧地如重游,月圆更寂寞。 夜半清醒的烛火,不忍苛责我。 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 你走之后,酒暖回忆思念瘦。 水向东流,时间怎么偷。 花开就一次成熟,我却错过。 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 岁月在墙上剥落,看见小时候。 犹记得那年我们都还很年幼,而如今琴声幽幽。 我的等候,你没听过。 …… 一曲唱吧,公孙兰师徒呆呆坐在对面表情惊愕。 “这……好奇怪,曲儿也奇怪,词也奇怪,这是什么曲调?” “是啊,从没听到这么奇怪的曲儿,不过倒是挺好听的,二郎,这是你写的曲儿?” 王源笑道:“这一曲叫做《东风破》,是不是很好听?” “好听是好听,只是有些莫名其妙。”公孙兰道。 “那里莫名其妙了?”王源笑道。 “这词儿说的是什么?什么夜半清醒的烛火,不忍苛责我;什么岁月在墙上剥落,看见小时候。好像有点不通的样子,但又好像又是通的。” 王源哈哈大笑道:“这就叫意境,不通便是通,通反倒不通了。” 公孙兰咂嘴道:“你这完全是糊弄人,我虽不精诗文,但这说法可是第一次听说。但不得不说,这曲儿甚是妙。东风破,嗯……这名字也好。这是首琵琶曲么?琵琶弹出来必然更好听,何不去请兰姑娘学一学,她可是精通音律的。” 李欣儿起身道:“说的对,我去找她,让她学会了弹给我们听。” 李欣儿说干就干,兴冲冲的去找兰心蕙来,王源道:“真是个不怕麻烦的,不过随口唱一首罢了。像这样的曲子我肚子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想要听的话我张口就来。” 李欣儿去后,后园只剩下公孙兰和王源两人面对面坐着,公孙兰一只眯眼出神的看着王源道:“你真是个深藏不露之人,你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是我们不知道的?” 王源眨眼笑道:“我是一块深井冰,等着你来挖掘。表姐是不是越来越钦佩我了?” 公孙兰啐道:“说你胖,你便喘上了。本事再大也不成啊,遇到恶徒一刀便给你砍了,你会写诗唱歌也救不了你的命。” 王源道:“嫉妒,你这是嫉妒。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所以你要多多教我武艺,今日傍晚教我什么?抱腰摔是么?” 所谓抱腰摔是分筋手中的一招,是掩饰被人从后抱住身子的反制手法,因动作太暧昧,被公孙兰弃之不教。王源挑逗的一问,公孙兰便知其意,嘴角带着残忍的微笑道:“傍晚教你个好招,你等着吧,绝对让你受用。” 王源笑嘻嘻道:“那就好,我很期待。” …… 晚饭之后,王源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换上干净松软的衣服坐在房里喝茶。脑子里回想着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想好好的捋一捋思绪。 李欣儿进了房,也不避讳王源,悉悉索索的脱了外衣,换上了夜行衣的紧身黑衣,低声对王源道:“二郎,我出去一趟。” 王源知道她要去干嘛,今日之事是太子李亨极为关注之事,想必是要求李欣儿必须第一时间禀报,故而李欣儿不得不晚上去见他。 “小心些,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绝对不能说。”王源低声叮嘱道。 “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王源点头,走过去搂了搂她,俯身在她额头一吻道:“早去早回。” 李欣儿笑道:“你怎么了?今天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心里真的有鬼?” 王源无语,转身摆手道:“唯小人和女子难养,再见。” 李欣儿吃的轻笑一声,烛影微动,王源再回头时,房中已经失去了她的踪迹。 王源重新坐下来,伸手摸过来桌上的一张纸百无聊赖的看着,忽然看到纸上写着的几行字来:子仲之子,婆娑其下。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灵雨既零,命彼倌人。冽彼下泉,浸彼苞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这正是那日逼问出的藏宝密语,这段时间自己也没少钻研过,但却实在是不得要领,所以随手便将这藏宝的密语放在台子上,反倒不太那么在意了。 左右无事,王源索性拿起这密语来研究,似乎总觉得摸到了一些门径,但却又总是差了点什么。直想到脑子发涨,头昏眼花,终于将纸张一丢,骂了句娘起身活动筋骨。 隐隐约约之至,侧院之中似乎有微微琴声传来,奏的曲子竟然是自己白天唱的《东风破》,想必是下午录下曲谱的兰心蕙在试着整理。王源想起下午时兰心蕙带着面纱遮挡脸上被树枝划伤的脸,见了自己便逃走,以及公孙兰的一番话来。心中一热,撩起房帘出了屋子。 黄英在堂屋还在忙碌着清扫擦抹等事情,见王源出来,忙道:“阿兄怎还没睡?” 王源道:“睡不著,出去走走,你怎还不去睡?这些活儿也不必天天做。” 黄英一笑道:“阿兄别管,我不累。你且等等,外边风寒,你要出门必须披上袍子。” 黄英说罢急匆匆进房中,取出一件棉袍来给王源披上。王源笑道:“大妹真是贴心,将来谁娶了你,定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黄英跺脚佯怒道:“阿兄你坏,不许你说这些。” 王源呵呵而笑,摆手道:“不说便是,你早些睡,我出去透透气。” 第一一四章 夜谈 兰心蕙住在侧院,和王源的住处只有一墙之隔,自来这大宅之中,兰心蕙白天像个男子一般的忙活,到了晚上便躲在这院子里调弄琴弦练字写诗。这间院子里的灯光总是亮到很晚很晚才会熄灭。 对于王源而言,她就像个影子一般的存在在身边,但王源却从未和她好好的面对面说过话。虽然王源也拉住兰心蕙几回,告诉她无需干这些粗活,但兰心蕙每回都是低声答应,之后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依旧我行我素。 王源分析过,或许是因为陌生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她有些自卑,毕竟在这个宅子里,就算黄英黄杏两个贫家女的身世也比她来的清白。总之,对王源而言,兰心蕙就像是只受惊的小兔一般,总是躲躲闪闪的在自己的周围。能看到她的身影,感觉到她的目光,但对她本来就不太深的印象也一天天的更加淡薄了下去。 若不是今日白天听到公孙兰说的那些话,若不是刚才听到那幽幽琴声,王源几乎又忽略了这个人了。 站在屋子门口,琴声更加的清晰,时断时续,有时停息下来,有时又忽然响起。中间夹杂着屋中人轻轻的叹息之声。 王源听到琴音在几个节拍上反复不前,竟有焦躁之意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屋子里的琴声瞬间停息,屋里屋外一片寂静,夜风中传来早早苏醒的春虫的唧唧声。 “那是谁?”兰心蕙低声开口问道。 “兰姑娘,是我。王源。”王源低低回答。 屋子里发出一阵杂乱之声,窗棱上兰心蕙纤细的身影慌乱的整理着衣服和头发的样子尽入眼中。王源微笑道:“我可以进去么?” “那个,太晚了,公子有何要紧事吗?要不明日再说?” 王源想了想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想来和你说说话,随便聊聊,兰姑娘若是不方便,我便走了。” 屋子里没了声音,窗棱上的身影凝立不动,像是一尊塑像。 王源只得转身离开,走出数步,身后传来吱呀的开门声,王源回身看去,兰心蕙端着烛台站在门口,娇弱的身子微微有些发抖的样子,低声道:“公子请进吧。” 王源拱手道:“叨扰了。” 兰心蕙在身后虚掩上了门,王源径自举步进了房,兰心蕙愣了愣,终于也迈步跟了上去。 兰心蕙的屋子里摆设很是简陋,实际上整座宅子的所有房间都很简陋,王源还没有那么多钱财将这大宅院弄得富丽堂皇,只能满足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兰心蕙的房间里也只有一床一几几个蒲团罢了,不过兰心蕙喜欢的乐器她倒是买了好几样挂在墙上放在墙角,凭空给这屋子增添了风雅之气。 “公子且请坐,奴给公子烧些茶水去,我这里没有预备。”兰心蕙低声道。 王源摆手道:“不用劳动,我不渴。” “那……公子且坐吧。”兰心蕙不知如何是好,站在一旁有些慌乱的样子。 王源点头坐在蒲团上,伸手在琴弦上轻抚,琴弦发出一阵悦耳之音。 “我听到你在弹琴,所以便循声而来,打搅你的雅兴了。” “是奴不好,扰的公子无法入睡了吧。”兰心蕙低低的道。 王源笑道:“这是什么话,本来也没到睡觉的时候,这才初更时分。白日里我便想着晚上来一趟的,给你送件东西。” 王源说着话,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来,打开之后,里边散发出一阵清香之气,伸手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 “我傍晚特意去六宝堂买的芦荟膏,你的脸不是被树枝划伤了么?芦荟膏能愈合伤口,且不留疤痕,所以特意买来拿给你。”王源微笑道。 兰心蕙呆呆看着王源,王源道:“拿着啊,怎么?你想脸上留着疤痕当女土匪么?” 兰心蕙忙伸手接过,微微下蹲行礼道:“多谢公子惦记。” 王源叹了口气道:“说来惭愧,我也不知每日忙些什么,你自来此,我们也没说过几句话。说起来我该多谢你才是。每日你都操劳忙碌,还听说你出钱贴补家中用度,这叫我实在抱歉之至。今晚来也是特地来跟你道歉,顺便跟你说说话。” 兰心蕙摆手道:“不用道谢,公子救奴于水火之中,奴做这些也是应该的。再说了,这也是奴的家,奴辛苦一些,也是想让这个宅子更加的舒适一些。至于财物,那更不值得一提了。奴能得自由,所费何止这些?若无公子相助,奴岂会脱身?” 王源摆手道:“休提此事了,此处清贫简陋,也许你会很不习惯。看看有机会的话,将你姐姐也接来住着,再看看能否雇两个伺候的人,否则我心中甚是不安。” “不不不,这样挺好,我真的很满意。你不知道我现在的心境多么安静。以前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了,否则我又岂会愿意离开那里?至于姐姐的事情,公子也不必操心。其实我知道,姐姐的心思只是想找个人托付终身罢了。如果真的能嫁给那坊正做小,也未必不是一条生路。青馆出来的人,岂能有过多奢望。” 王源皱眉道:“你不要那么想,青馆出来的人又怎样?没有人天生要为贱业,大多为情势所逼。我想你们姐妹恐怕也是迫于无奈。” 兰心蕙看着王源道:“多谢公子宽慰,公子能这么说,奴心里好受多了。” 王源微笑道:“我见你在家中寡言少语,是否在这里住的得不开心?你可不要因为是我救了你出来,便强迫自己留在我身边。我早说过,你们并非是我的奴婢,你但有想法随时可以自便,你是自由的。” 兰心蕙有些惊慌道:“公子是要赶我走么?” 王源忙摆手道:“哪有此意?我只是告诉你不用拘束,不用不开心。” “奴并没有不开心……” “不对,好几次我找你说话你都躲着我,能不和我相处便不和我相处,这不是不开心是什么?也许我无意间得罪了你也未可知。” 兰心蕙怔怔道:“你没有得罪我,真的。我……确实躲着你,但我是为了不让他人误会。” 王源微笑道:“你是怕十二娘说闲话?大可不必如此,越是这般越是显得心里有鬼。你心里有没有鬼?” 王源此言已经有了调笑之意,王源就是想知道兰心蕙是不是真的如公孙兰所言喜欢上了自己,所以故意以言语逼迫。 兰心蕙脸上发红,低头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奴并无非分之想,奴只是为了避嫌,公子不要多猜。” 王源微微点头道:“好,是我失礼了,无论如何咱们既然住在一个屋檐下,我便希望这个屋檐下的人都开心些,不必小心翼翼。无论外边有多大的风雨,进了这座宅子,便不再有风雨侵袭,这便是我最大的心愿。” 兰心蕙大胆看着王源,轻声道:“奴记住了,公子放心,以后我放的开些便是。如公子所言,我尚未融入这个家中,所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王源笑道:“你明白就好。不过你这里确实冷清的很,我明日倒是要跟大妹商量商量,看看她能否搬到这里来住,一个女子独自住在一个宅院里,这宅子原本还有些鬼怪传说,想必住着很不安稳。也怪我没早想到这一点,这事儿我来办。” “凭公子安排便是。”兰心蕙低声道。 王源点点头,重新坐下,随手翻着桌上的一些纸张和琴谱,又看着那具瑶琴笑问道:“刚才我在院子外边听你反反复复的奏那一小节,像是卡住的样子,莫非下午的谱子没记全么?” 兰心蕙摇头道:“不是,是觉得不够贴切,好像缺了点什么。” 王源微笑哼唱道:“是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明白了么?” 兰心蕙眼神忽闪,恍然道:“哎呀,我真是愚笨的很,这本是琵琶之曲,我却用瑶琴来奏,当然是不对了。多谢公子提醒,奴真是糊涂的紧。” 王源道:“可否请你奏一曲,我饱饱耳福。” 兰心蕙道:“敢不从命。公子稍待。” 兰心蕙翘着手指从几下横档中拈出几根香来燃上,取下壁上悬挂的一只琵琶,缓缓坐在蒲团上,神色专注的轻轻拨弦三两声,顿时珠玉之声响起,演奏起来。, 第一一五章 东枌 一曲奏罢,王源鼓掌大赞道:“这才是兰心蕙呢,我竟让她在宅中拔草砍树,真是罪过。” 兰心蕙掩口轻笑道:“公子过誉了,倒是公子之才让奴惊艳之极,听说像这样的曲子,公子还谱了许多,若有空闲,公子可否一一容奴录下整理。” 王源点头道:“当然可以,以后若有空暇,我便来你这里找你说话,你只不要拒我于门外便是。” 兰心蕙脸上一红,眼中难掩兴奋之色道:“奴求之不得。” 王源笑着起身道:“那就好,很晚了,我便不打搅你休息了,这便告辞了。” 兰心蕙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脱口道:“公子就走了么?”说过之后又惊觉不妥,忙低下头去。 王源心中了然,看得出来兰心蕙对自己确实有眷恋之意,到底是不是男女方面的那种喜欢,倒也很难说。不过王源对她的感觉也很好,倒想找些理由留下来。思忖间想起一事,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开口道。 “我这里有个谜题,百思不得其解。兰姑娘聪慧的很,可否帮我瞧一瞧。” 兰心蕙抬起头来,将王源递过来的那张纸接过来,认真的看了一遍,想了想道:“这是什么样的谜题?” 王源也不隐瞒,将这谜题的来历和这宅子的来历娓娓说了一遍,最后笑道:“也许兰姑娘也会和表姐以及十二娘她们一样笑我财迷心窍,我也并未抱着多大的希望,只是觉得不解开此题,便如梗刺在喉甚是不快。我也不能去找不相干的闲人解题。否则这个秘密泄露出去,不管是不是真的,我们都没有安生日子过。” 兰心蕙明眸圆睁,惊讶道:“原来那几个干活的都是你五家的后人?我还当是公子买来的仆役呢,还奇怪你为何要用锁链绑住他们的手脚。” 王源微笑道:“是否还责怪我为人残暴了?你却不知道,这些人为了保守秘密杀了多少无辜之人,清理周边荒草地的时候清理出了几十具尸骨,都是他们造的孽。” 兰心蕙点头道:“这些人是罪有应得。公子做的对,这些人应该给予惩罚,公子没杀了他们已经很是开恩了。” 王源指着那纸道:“不说这些人了,这个密语便是五护卫乃至其后裔一直凭此寻找的线索,但你也知道,他们几乎将宅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我都有些怀疑是那刘文静故弄玄虚了。” 兰心蕙微微蹙眉,盯着那纸上的几句话看了半晌道:“我也没什么头绪。但这几句话都是出自诗经之中,这有些奇怪。” 王源脑子一闪道:“都是出自诗经么?我只记得最后一句是诗经的开篇《关雎》中的句子,其他几句却不记得了。诗经虽也读过,但谁会记得全篇呢?” 兰心蕙点头道:“是的,诗经之中也非篇篇经典,我若非是因为在……秋月馆中的时候,必须记得这些词儿,以备主顾点唱曲调的话,也不会知道这全是诗经之中的句子。” 王源明白,青馆中人,色艺是吃饭的两大本钱。卖身的自然是要媚色手段,而像兰心蕙这种清馆儿则靠的是技艺,乐器嗓音通晓古今曲调词牌,客人需要听什么,便能张口即来,而且还必须有水准。可见青馆这个行当之中,要想成为当红的头牌,背后也要付出超乎常人的努力的。并非后世的那些大腿一张钱财滚滚的粗鄙卖肉者可比。想兰心蕙成为秋月馆的长妓,乃至在平康坊中都排的上号,必是下了极大的苦功的。 “你给说说,这几句分别的出处,我看能否有所启发。” “好。”兰心蕙提起笔来,取过一张纸来,边蘸墨书写,口中边轻声解说道:“‘子仲之子,婆娑其下’这两句语出国风之陈风篇,诗句题目叫做,东门之枌。‘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亦是陈风中的一首,名为《月出》。‘灵雨既零,命彼倌人。’是鄘风中的一首,名为《定之方中》。‘冽彼下泉,浸彼苞稂。’乃是《下泉》中的一句。而最后这两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则如公子所言,是诗经开篇关雎之中的名句了。” 兰心蕙一个字一个字的将诗名出处写在纸上,有的甚至写上后面的几句诗来,王源目不转睛的皱眉看着纸上的字迹,脑中脑浆翻腾,急速的思考着。 “东门之枌……枌是什么?” “那是一种树,我大唐百姓称之为白榆的一种树。” 王源猛然叫道:“我好像找到了一些头绪了,东门之枌,这不是指点着方位地点么?东门,是否即是指着在这宅子的东面,东面不是有个小丘么?很多树长在上面,如果那里有白榆树,岂非便是这句话当中所指的地点么?” 兰心蕙惊诧的看着王源点头道:“好像……公子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王源一把拉起兰心蕙道:“走,我们去瞧瞧宅子东边是否有白榆树。” 兰心蕙愕然道:“现在?” 王源兴奋道:“就是现在,既有了头绪,我不瞧瞧去如何睡得安稳,可惜我不认识白榆树,否则我也不劳动你了。披上袄子,咱们两个悄悄的去,不要惊动他们。” 兰心蕙点头道:“好,奴便陪公子去瞧瞧。” 两人悄悄出了后宅,时近二更,家中之人均已熟睡,四下里悄无声息。两人从大门出去,来到宅子东边的荒地上。 春寒料峭,四处漆黑一团,虽然宅子周围的长草已经铲除,但硬硬的草桩踩上去依旧刷刷作响。黑暗中传来不知名的动物咀嚼东西的声音,声音虽小,但咯吱咯吱依旧让人毛骨悚然。 兰心蕙身子有些发抖,呼吸也有些急促。王源知道她害怕,伸手拉住她的小手,低声道:“莫怕,那是地鼠咀嚼草根的声音。过几日让三郎捉几只猫来散养在这里,将它们都赶走便好。” 兰心蕙紧张的点头,紧紧将王源温暖的手掌反握住,亦步亦趋的跟着王源沿着小路往东边的小山丘走去。 在黑暗中呆的越久,眼睛也越发的适应黯淡的天色,月初之夜,并无新月,但满天的繁星甚是明亮。借助星星的光线,基本上能看清周围地形的轮廓。 宅子东边数百步外有个大土丘,买下这宅子之后,王源曾打算将这土丘上的树木尽数伐尽,因为晚上的风吹过这土丘时,总是会让土丘上的小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听起来有些不舒服。 但后来,王源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这土丘的林间上有不少孤坟矗立,一旦伐了树木,这些孤坟便暴露了出来,反倒是显得更为恐怖。王源想着,将来某一日想办法将这土丘用围墙圈起来,或者是将上面的坟全部迁走,到时候在好好整饬一番。不过目前的财力和精力是无暇顾及了。 但王源记得那山丘上大多数是松树,至于叫什么白榆树的树种,王源对此可一窍不通,所以不得已才将兰心蕙带着一起来辨认,否则,王源是绝不会让兰心蕙跟着来担惊受怕的。 王源自然也想过去让公孙兰陪着自己来,或者是等李欣儿回来后一起去探索一番,但是一想到两人对自己研究这宝藏的态度嗤之以鼻,讥笑自己财迷心窍的态度,王源便没有去让她们陪同的心情了。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到山丘下方。这里的荒草荆棘自然是没有被除掉的。因为此处距离自己的宅子已经近两百步远了,已经不属于自己买下的宅地范围。而土丘另一侧数百步外便是靖安坊的东坊墙。一坊之中,角角落落之地若无人居住的话,往往便是废弃之地,人迹罕至。更何况此处有着乱坟土丘并且毗邻着闹了一百多年鬼的刘宅了。 “啊。”兰心蕙忽然低声惊讶,手指掐进了王源的掌心肉里,整个人开始瑟瑟发抖。 王源忙低声道:“怎么了?” 兰心蕙带着哭腔低声道:“前边……树林里……好像是……鬼火。” 王源扭头看去,这一看也不仅毛骨悚然。山丘上漆黑的树林之中,确有几朵蓝色的火苗忽闪忽闪,飘忽不定,确实是传说中的鬼火。 王源镇定下来,他无法向兰心蕙解释鬼火其实是磷的燃烧什么的,唯一能做的便是以行动证明那并非鬼怪。于是轻笑道:“那些只是飞虫罢了,你若不信便留在这里,看我前去驱赶。” 兰心蕙紧紧抱住王源的手臂道:“不要去,要去便一起去。” 王源轻声安慰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远远丢在山丘下方,但听啪嗒树枝落地之声,那些鬼火一般的蓝色火焰动也不动。 王源笑道:“你瞧,若是鬼怪,此刻还不要来抓我们么?都是些不怕人的小虫子,我们一去,他们便飞散了。” 虽然还是胆颤心惊,但兰心蕙也知道别无选择,王源毫无畏惧,她也没有畏惧的理由,于是点头道:“奴不怕,咱们上去瞧瞧。”王源点头,用火折子将带来的灯笼点亮,拉着兰心蕙从齐腰深的草丛走进去,顺着一条稍微缓一些的坡面路径的痕迹往土丘上爬去。 第一一六章 约见 (求收藏啊求收藏。) 两人气喘吁吁的爬上了土丘,果然,人一到,那些鬼火都不见了踪迹,土丘上一片死寂。这座土丘的面积不过三四十步方圆,其上树木浓郁,多为松柏,长满荒草的坟头有数十个,东边边缘处是一处新坟,那是前几日清理宅边荒草找到的几十具尸骨的合冢,是黄三带着人将他们尽数掩埋在此的。 即便没有什么鬼火,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中,王源还是觉得脊背生寒,更不用说兰心蕙了。她一直都紧紧的抱着王源的胳膊,一刻也不敢松开,竭力掩饰紧张的脸上白的吓人。 王源咳嗽一声缓和气氛,笑道:“这地方还不错,以后咱们在这建个凉亭,夏天在这树林里纳凉弹琴倒也不错。王摩诘不是有诗曰: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么?我看这里也很不错。” 兰心蕙强颜笑了一声,实在没法苟同王源的看法,这里老坟遍地,荒草连天,哪里是什么雅致的地方,在这里弹琴,自己先被吓死了。 “公子,咱们还是赶紧找找这里有无枌树吧,我呆在这里很不自在。” 王源点头道:“好,我帮你举着灯笼,你仔细瞧瞧。话说枌树生成什么样子?告诉我,我帮着找一找。” 兰心蕙睁着大眼睛朝四下里瞧,突然指着前方一棵树干道:“那一棵好像是。” 王源大喜,两人快步过去,只见一座老坟之旁,生着一棵碗口粗的树木,兰心蕙凑近树干仔细的看了一圈道:“正是这种树,白榆树树皮呈黄白之色,粗糙纠结,还有这种类似人眼的疙瘩。” 王源按照她说的特征绕着树走了一圈,点头道:“那就是了,应该没错了。” 兰心蕙道:“还有一个可识别之处,白榆树先花后叶,三四月开花,此刻树枝上应该有花骨朵了。公子折一枝下来瞧瞧。” 王源仰头上看,一人高处有一支横杈斜生,于是跃起身来抓住一根枝条扯了下来,凑近灯笼边细看,果见枝条上有鼓起的蓓蕾,用指甲掐开之后,嫩白花瓣索索而落,可见这是花骨朵,而非树叶的嫩芽。 王源大喜道:“东门之枌,果然是地点的指示,那么是否便是表明宝物就藏在这树下的某处。亦或是此地有什么线索呢?” 兰心蕙皱眉看着不远处道:“公子,好像没那么简单,那边那一棵好像也是白榆树。” 王源愕然看去,之间数步之外,又有一棵同样树皮纹理,大小也差不多的树。两人走过去确认,发现无误。接下来,两人在土丘之上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发现了十七八棵枌树,分布在土丘的各处。这下王源傻眼了。 “这……难道说要将这土丘移平不成?这岂不和那帮挖地的人一样的蠢了。东门之枌,这枌树也太多了吧。”王源懊恼道。 兰心蕙道:“公子莫急,不是还有后面的密语么?这才只是第一句呢。起码验证了东门之枌这一句我们破解的是正确的。” 王源点头思索道:“说的是,第二句是‘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语出陈风《月出》,这是何意呢?月出月出,难道是要月出之时才能发现端倪?东门之枌指的是地点,月出之句指的是时间,从道理上是说的通的。可一个月的时间天天有月出,只是时间的早晚,新月还是残月的不同罢了,这岂不是更无确定之时。” 兰心蕙道:“月出之句显然和月亮是有干系的,月出皎兮,皎洁之月,是否指的是十五的满月?也许满月之夜再来,或许会有收获。” 王源想了想道:“或许你说的对,皎月或是意指满月特定之时,看来也只能等到十五之夜再来验证一番。这段时间我们在琢磨琢磨,看看能否有更多的进展。 两人在山丘上又转悠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无计可施,只得原路返回。进了宅子里,王源送兰心蕙回到住处,这才告辞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房内灯亮着,李欣儿已经回来了,正怔怔坐在床头发呆。见王源进门,忙起身迎上来道:“这么晚,你去哪里了?找了一圈没找到你。你身上怎么这么多泥土和草屑?钻到何处去了。” 王源笑道:“独守空房夜不能寐,所以在宅子外边随便走了走。” 李欣儿啐道:“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王源收了笑容问道:“见了李亨了?” 李欣儿点头道:“见了,太子有了新的指示。” 王源一愣,脸色不悦道:“你没将我的话禀报太子么?我要你告诉太子,不要急着发号施令,否则我可不伺候了。” 李欣儿忙道:“二郎莫恼,太子不是要你做什么,而是告诉你一些进宫见驾的秘密之事,便于你今后立足脚跟。太子说了,既然杨氏欲推荐你,基本上此事已成定局,难的是以后如何站稳脚跟。” 王源道:“这还像话,他有什么建议?” 李欣儿道:“殿下要亲口告诉你。” “你是说,他要见我?” “是,殿下说了,在你进宫之前,他要亲自见你一面,跟你详谈。之后他便不再出面见你了,免得你有麻烦。” 王源皱眉道:“太子的行踪并不保密,否则李林甫怎会掀起那么大的波澜,他这一见我,岂不是告诉李林甫我是太子的人么?这太子到底怎么想的。” 李欣儿低声道:“这件事我和太子提及了,太子说,这一次请你去少阳院见他,在太子府邸之中,绝不会有李林甫的耳目。” “少阳院?那是要进大明宫的,我以何种身份进去?” 李欣儿站起身走到床边,从床上拿起一个包裹来放在桌上摊开来,包袱里居然是一套盔甲。 “这是做什么?” 李欣儿道:“明晚二更,你换上这套明光铠,便可充作太子亲卫进宫,这是腰牌。” 王源伸手拿过放在盔甲上的腰牌,那黑魆魆的铁腰牌正反面都有字,正面是太子亲卫,反面刻着名字:李刚。 “陛下这几日都在兴庆宫中,所以进出大明宫时只需出示腰牌,报上名字便可,盘查并不严格。你进了宫之后,便有人会带你去少阳院中见太子。” “你不陪我去?” 李欣儿微笑道:“二郎放心,我自会陪着你的,只是我不能现身,太子说要你一人前往,便是不让我陪在你旁边的意思,这一次和你的会面是绝密的,除了我之外便只有李辅国和太子两人知晓。而你们谈话时,怕是李辅国也不能在场。” 王源微微点头道:“好吧,为了以后能安生,明晚我是必须要见一见太子了。我只是担心他提出什么难以完成的任务,我入罗衣门只是为了能腾挪于各方之间,不至于在他们权力的倾轧之中当了炮灰,可要让我真正为太子办事,我却还有没有想好帮是不帮。” 李欣儿道:“我懂的,但表面文章总是要做。师傅说过,你这种情形最是危险,脚踏两只船,一旦被识破,你便只有死路一条。要掩饰这种关系,你便需要做好表面文章,不可意气用事。” 王源点头表示同意,从来权力斗争之中,当墙头草是没有好下场的,但王源确实没有想好内心之中该帮谁。杨家目前是自己唯一能依靠的力量,而将来杨家又势必要遭到清算的。而且清算杨家的人便是太子李亨,但自己恰恰又很鄙薄太子的为人,一个连自己的太子妃都能舍弃,连自己最忠心的亲信都能任由他们被李林甫诛杀却撇清干系的人,也许在大局上可称为明智,或可成为枭雄人物,但在常人心中就只能算是个人渣了。 第一一七章 少主 次日一早,吃了早饭后王源跟着黄三一起在去瞧瞧新挖的水井。 宅子里用的水一直都是门前池塘中的水,虽然也是清澈见底没有污染的水源,但王源总觉得不够卫生和方便,所以黄三便放弃了修缮宅内几所房舍内墙的进度,转而在后宅天井之中打井。 昨晚收工的时候,据说井下已经出水了,一大早黄三便咋呼着要王源去瞧。王源跟着黄三来到内宅侧院的角落里,见青石砌好的井口上方已经架起了井架,一直辘轳挂着长绳子横在上方,黄家兄妹正探头朝井里瞧,还叽叽喳喳的兴奋的说着话。 “王家阿兄,快来瞧,一夜功夫,井水便涨了这么多,还冒着热气呢。”黄英笑嘻嘻的叫道。 王源忙走过去,探头看看井下,只见井中的水距离井口只有三四尺高,确实冒着腾腾的雾气,但王源知道,这不过是早春的自然想象罢了。 王源亲自动手,用辘轳打了一桶水上来,只见木桶中的水清亮透彻,毫无杂物,拿了木勺舀了一勺喝了两口,甘甜爽口,毫无苦涩之感。王源放了心,很多地下水中含有许多盐分和杂质,吃在口中会有淡淡的苦涩味道,但这里的水完全没有涩味,这是一口好井。 王源挑指大赞,哈哈大笑。黄三见王源夸奖也很开心,笑道:“二郎,知道么?这是个绝好的兆头啊。” 王源笑道:“什么好兆头?” 黄三道:“昨晚我跟爹说了打井出水的事情,我爹跟我说了个故事。” 王源道:“黄大叔什么时候会说故事了,倒是稀奇。” 黄三道:“别看我老爹现在老的动不了,年轻时也是一号人物。一餐三碗黄米饭,一拳能打倒一头牛呢。” 王源忍住笑道:“这么厉害,黄大叔怎么说?” “我爹年轻时候去过南方,也帮人打过井。他说,在南方,那里的风俗是家中打井十丈之内若不出水,这便是不吉利的象征。咱们昨日挖下去不过七丈深便出了水了,这是大吉利的征兆。何况这水口这么好。南方人视水为财,水口这么好,那便是财源广进的意思,这岂不是吉兆么?” 王源点头笑道:“承你吉言,咱们家要是发了也有你一份功劳。” 黄三干劲十足道:“今日继续在前院打上一口,像咱们这么大的宅子,该打上三五口井才成,这样各自都有用水的地方,便不用没规矩的前院后宅的挑水乱跑了。” 王源心中一动道:“一口井按说够一大宅子用了,打井费力,也很危险。我有个想法,能让这口井的水一次性汲上来之后供给前后院所有需要用水的地方,连身子都不用挪。” 黄三愕然道:“那如何弄?开玩笑么不是?” 王源笑道:“不开玩笑,很简单,高处有水,自然往低处流。如果我们将井中的水汲上来装在大木桶里,架的高高的。再用竹筒将水引往各处需要用水的院子里,安上木阀,用水时木阀一开便哗哗流水了。懂了么?” 黄三拍脑袋道:“哎呀,好办法。二郎这脑子,绝顶聪明。这需要木工活过硬才成啊,这样,我今日去市上请个箍桶匠人和几个木匠回来,在买些结实的原木和长竹筒,咱们说干就干起来。” 王源道:“辛苦三郎,家里这些事只能交代给你,我是干不来的。赶明儿我赚的钱多了,便多请些人回来让你管着,你便当大总管了,到时候连手也不用伸一把,只动动嘴皮子便是。” 黄三哈哈大笑道:“二郎这是怕我发牢骚,给我个糖豆儿吃呢。大可放心便是,我黄三天生爱干活,你叫我不动手干活,还不如要了我的命。罢了罢了,我这便去市上请人去。大妹小妹,看着那帮懒鬼干活,那些家伙个个都会偷懒,稍不注意便偷懒,大皮鞭子抽他们,知道不?” 黄杏叫道:“阿兄自去,他们敢偷懒,妹子叫他们吃蘸水麻绳圈儿。” 黄三呵呵大笑,匆匆离去。 王源愕然看着黄家小妹黄杏道:“你敢对那些人下手?” 黄杏小嘴一撇道:“我都跟着阿兄看了他们七八天了,阿兄带着他们干活,我就负责看他们谁偷懒。麻绳我都抽断好几条了。” 王源咂嘴道:“好厉害。” 黄英皱眉道:“杏儿,姑娘家家的不要那么凶,对他们好一点。” 黄杏一甩发髻道:“姑娘家家怎么了?照样抽他们。” 黄英担心的看了王源一眼,见王源丝毫没有责怪妹妹的意思,反倒笑眯眯的样子,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王源无所事事的到处乱转,这宅子里的事情他是插不上手的,自从送上门来这些苦力之后,王源便几乎没干过重活,现在随着宅子里的事情越来越少,他更是什么也不用干了。 洗衣做饭打扫有大小妹,兰心蕙和李欣儿不时的客串,干活有黄三和一杆苦力,人人忙的四脚朝天,王源却闲的身上发冷。同样和王源一起闲的很的便是公孙兰了。但公孙兰有个宏伟的目标,那便是将后园子改造成跟她想象中一模一样,所以经常买些花树回来栽种,也算是有些事情干。 王源转悠了一会,到处插不上手,想了想有些无趣,打算回房去睡个回笼觉得了。正朝住处走的时候,猛见黄英跑进后宅天井,大声道:“阿兄阿兄,不得了,宅子外边来了好多人。” 王源皱眉道:“来了什么人?” “不知道,有男有女足有十几个,像是大户人家的人,远远的看到了我也没敢等,就急忙跑来报信了。” 王源满腹疑窦,想了想道:“去告诉表姐和十二娘,叫她们来前厅。” 王源是怕有人来找麻烦,若是对自己不利的人,李欣儿和公孙兰在或可抵挡一阵。 “好。”黄英抬脚便走。 “对了,顺便让小妹把那帮苦力关起来,免得被人瞧见。” “对对对,我这就去。”黄英一溜烟的跑了。 王源整了整衣服,快步往前宅走去,来带前院中,已经能听到院子外边的马嘶之声和杂沓的脚步声了。王源搬了张梯子搭在墙头往外瞧,但见十几个人骑着马儿正朝院门走来,最后面跟着一辆马车。 走在前方的那匹黑色骏马上坐着的居然是个孩童,披发带着紫金冠,面色白皙稚嫩,相貌周正,但表情严肃,看上去像是个富家公子哥儿的样子。 王源根本不认识这帮人,正疑惑间,只听一个声音在队伍中响起道:“敢问是王源王公子的宅子么?我家小主人前来拜访。” 王源忙下了梯子,虽然不知为何会有陌生的客人来访,但也不能拒之门外,于是快步来到院门后将门打开,缓步来到门口。 门外一行人车马已经在门口的空地上停下,几名汉子下了马儿,一名身材高大的汉子走到黑马旁边弯下腰来,马上孩童踩着他的背当下马石翻身下马。 一名黑须汉子已经走向门前,见王源站在门楼下,便拱手叫道:“敢问这可是王源王公子的住处么?” 王源拱手还礼道:“正是。” 那黑须汉子点点头道:“请禀报你家王公子,便说我家小主人前来拜访。” 王源微笑道:“不用禀报,在下便是王源,恕我眼拙,我好像并不认识你们,请问你们是谁家府上?你家小主人是谁?” 那黑须汉子尚未回答,便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小爷是什么人你竟不知么?告诉你也自无妨,当今陛下是小爷的姨丈,我的小姨母是当今的贵妃,我母亲是陛下亲封的一品秦国夫人。我也是陛下亲封的长宁伯爵位。现在你该知道小爷是谁了吧。” 王源抬头看去,只见那马上孩童正在七八名汉子的簇拥下迈步而来,身后的披风随风摇摆,虽是一张稚嫩的脸,但却冷峻的有些可怕。 “秦国夫人之子柳钧,便是她托你去教他的那一位,这孩童气势摄人,看来你这个老师不好当啊。”身后公孙兰的声音淡淡响起。 王源回身看去,不知何时,公孙兰李欣儿师徒、兰心蕙、黄英等人均已闻讯而来站在自己身后的台阶上。 王源呵呵一笑道:“表姐不用幸灾乐祸,反正我对为人师表之事也没什么兴趣,教不了便不教呗。” 公孙兰冷笑一声道:“那岂非辜负了他人的期待了。” 王源不想跟公孙兰斗嘴,再说那孩童也已经来到了阶下,忙面露笑容快步下了台阶,拱手道:“原来是秦国夫人府的少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抱歉。柳公子,王源这厢有礼了。” 那孩童站住脚步,双目上下看了王源数眼,冷冷道:“你便是王源么?” 王源微笑道:“正是在下。” 那孩童道:“我母亲便是请你当小爷我的先生么?” 王源笑道:“蒙秦国夫人看重,确实请了在下教她府上一名公子,我也不知是否便是公子你。” 第一一八章 冰心 孩童身边的大汉喝道:“夫人膝下只有我家小主人一位公子,不是我家小主人是谁?” 王源恍然道:“哦,这么说来,那只能是你了。然则公子前来,是提前来拜师么?” “拜师?”柳钧神色愕然,继而同身后众随从发出大笑之声。 “我拜你姥姥的师。”一名汉子大骂道。 柳钧也哈哈笑道:“骂的好,拜你姥姥的师,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居然敢答应来当小爷的老师,你可知道给我当老师的那些个家伙都是什么下场么?也不打听打听小爷的名声。” 王源皱眉道:“请小公子自重,口出污言,败坏的是你府上的名誉。” 柳钧哈哈笑道:“我府上名誉要你管么?今日我母说昨日在三姨母游春会上答应了赏赐你一物,小爷特意讨了这个差事送来赏赐之物,便是要亲口告诉你这件事。你给小爷听好了,你好好过你的安稳日子,小爷可不要什么先生教,你若是不听我的话,到时候吃了亏可别怪我没警告你。” 柳钧说完摆手再道:“兰花,还不将夫人赏赐王源王公子的东西拿过来?” 后方大车中下来的几名女子一直站在远处,闻言忙趋步上前来,当中一名婢女手中捧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 “王源,这是我母亲赏赐给你的东西,我可是交给你了,说起来我母亲对你可真是不错,这盒子里的东西可值钱的很,就这么赏赐给你了。不过这些玩意儿小爷我倒要无所谓,只要你不要来烦我,什么都成。” 柳钧摆摆手,婢女捧着盒子上前递上,这边黄英忙上前接过。王源也不知盒子里是什么,但看锦盒的样式便知里边东西价值不菲。昨日游春会上,为了阻止虢国夫人赏赐自己的金钗,秦国夫人说会赏赐自己一件东西,自己都快忘了此事,没想到她还记得,特意的命人来送这礼物给自己。 “多谢夫人赏赐,请柳少爷回府代为转达在下对秦国夫人的谢意。”王源微笑道。 “好说,这都不是事。”柳钧老气横秋的道:“我再说一遍,我之所以浪费时间来给你送着礼物,只是想来亲口告诉你一声,你莫放着滋润的日子不过,却来自找麻烦。你若敢去我府上去当什么先生,逼着小爷读书写字什么的,小爷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王源算是明白了,秦国夫人府的少公子柳钧知道她娘要请自己当他的先生,所以特意请了这个差事来,目的便是要先会会自己,给自己一个下马威。王源也终于明白了,那日谈及此事时,杨钊为何在一旁阻止了,恐怕杨钊是早知道当柳钧老师的这个活绝非是好差事。 “柳公子何不亲自跟尊亲说清楚?夫人不下令,我又怎会主动要求当你的老师?你亲自说一声,大家岂不都省了麻烦么?” “我娘亲若是能答应,我还来找你作甚?听说我娘对你很满意,私下里对你赞不绝口。小爷我也打听了你的一些事情,知道你似乎有点本事,但这些跟我都没干系。你想借我杨家的势力升官发财我都没意见,但你别扯上小爷,你若以为当了我的老师是拉拢我杨家的一种办法,你就大错特错了。我可以告诉你,你若不听我的话,将会很后悔很后悔。” 十岁孩童,一本正经的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总是让人觉得好笑。但眼前这个十岁孩童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好笑。这柳钧出身富贵之家,颐指气使惯了,自然有一种目中无人的气势。而且他也并不想十岁孩童一般的懵懂,言谈举止甚有条理,比之同龄人不知成熟多少。 王源可不愿和这少年对抗,他本就不愿去当什么先生,若能以此为由拒绝这个差事,倒是求之不得了。 “此事可再斟酌,既然小公子不愿开口,我便寻机跟夫人说一说,但若夫人坚持,我也是没法子。” “那是你的事,你若不想惹我生气,便该竭力推却,怎么做我却不管。好了,话说的很清楚了,我可要走了。大壮,今日安排了哪一家酒楼啊?” “那高大的汉子俯身笑道:“小主人,今日去西南角的永阳坊,小人打听到了,那坊里有一家酱鸭馆子挺有名的,完了还能在永阳坊的泥人张的铺子里捏几个泥人带回家。还有,马府小公子上次跟咱们炫耀的金羚鸟儿在永阳坊也有的卖,咱们一股脑而买了,活活气死那小王八蛋。” “好。办事办的好,那日瞧他得意的劲儿,爷我到现在都还不开心,这回教他傻眼,跪在爷面前叫爷爷。”柳钧哈哈大笑着扭头就走。 王源苦笑不已,这主仆二人一对答,便立刻将柳钧在自己心目中的印象打回了原型,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童,关心的自然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孩童世界的事情。 柳钧踩在人背上重新上了马儿,王源拱手道:“小公子这便走么?不进来喝口茶了?” 柳钧小嘴一撇道:“小爷可忙了,可没空喝什么茶,刚才说的事儿你可记住了,可别让我不高兴。” 王源呵呵笑道:“既如此,小公子走好,不送了。” 柳钧毫无搭理的兴趣,扭转马头当先策马冲出,身后随从纷纷上马上车,马蹄得得扬起一片尘土,很快便远去了。 王家众人站在门前,见王源脸色难看,以为王源被这嚣张的小公子弄得心中不快。李欣儿正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却听王源道:“这门前的路真的该弄一弄了,瞧瞧这灰尘,简直是污染环境。回头三郎回来了要跟他说一声,弄些石头铺上。还有这门前怎能没有上马石下马石?门前也没个石狮子什么的,咱们家缺的东西可太多了。” 王源摇头叹息着转身进门,众人在身后白眼齐飞,这人关注的点跟别人怎么不一样。 秦国夫人赏赐的礼物很是让人惊讶,那是一柄小巧精致的玉壶。玉壶都是整块玉石雕刻而成,哪怕是最次等的玉石,也价格不菲。更何况这柄玉壶通体碧绿,毫无杂质,雕工也精细入微,壶身上的花鸟栩栩如生,显然出自名匠之手。 “好阔气的秦国夫人,这玉壶起码值百贯钱,这玉质雕工不像是民间所有,倒像是宫中之物。我曾在太子书房中见到形制差不多的玉壶,但玉质好像都没这个好。”众人围在一起观赏的时候,李欣儿咂舌赞叹道。 王源讶异道:“这么贵重?秦国夫人干什么赏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她要请你给他儿子当先生,当然要表示些诚意。那小公子咱们也见了,显然这事儿不是什么好差事,当然是需要重礼了。你们说是不是?”李欣儿道。 公孙兰在一旁冷笑不语,兰心蕙也在一旁面带意味深长的微笑。李欣儿道:“你们怎么了?兰姑娘你笑什么?” 兰心蕙摆手道:“没事没事,我有事先走了。”说罢微微一福扭头走了。 “怪人,慌里慌张的,像是心里有鬼。”李欣儿满脸不解,回头又问公孙兰道:“表……姐。你又笑什么?” 公孙兰道:“你问王源吧,他定会知道我为何发笑。我也有事先走了。” “喂喂,你们都是怎么回事啊,好像有什么瞒着我似得。”李欣儿跺脚对着公孙兰的背影叫道,眼角余光看到王源闷着头正悄悄的离开,立刻扭头大喝:“二郎,你告诉奴是怎么回事?” 王源偷跑失败,挠头道:“你莫疑神疑鬼好么?她们见我收了贵重礼物当然要笑了,难道哭么?明儿拿去市上卖了这壶,便不用在用表姐和兰姑娘的体己钱了,她们当然开心。” “好像说的……有点道理。”李欣儿歪着头将信将疑。 “这玉壶你且拿起来收好,急用时当了换钱也成,不过最好还是留着,因为我若当不成这个柳钧小公子的老师,玉壶我还要送还的,无功不能受禄。” “还回去?做梦。哪有出手的东西往回要的,我先收着,以后再说。”李欣儿抱起锦盒快步而去。 王源松了口气,秦国夫人送玉壶之意显然除了李欣儿之外公孙兰和兰心蕙都懂了其中的意思。‘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此诗但凡稍懂诗文者皆懂。公孙兰懂,兰心蕙也懂,李欣儿对诗文不感冒也没读过什么书,故而不懂。 秦国夫人送玉壶,那是表达一片冰心之意,这冰心是何意?很难不引人遐思。 第一一九章 赴会 (谢:吃饱了不饿、休闲浪人、moshaocong几位兄弟的月票打赏。) 初更更鼓敲响,端坐灯下闭目养神的王源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进了房来,李欣儿的声音在耳边轻声响起:“二郎,要准备了,初更到了。” 王源睁开眼来,见李欣儿捧着太子亲卫的盔甲站在面前,她的身后是一身黑衣束发悬剑的公孙兰。王源喜道:“表姐这是要陪我一起去么?” 公孙兰淡淡道:“路上的巡夜兵马不好对付,应对不慎便会出纰漏,所以还是我护送你前去为好。” 王源笑道:“那有劳了,表姐出马一个顶俩,那十二娘还去么?” 李欣儿道:“师傅出面,我便无需跟着了,人多反倒不好。若非我无信心安全将你送到大明宫外的话,我是不会劳动师傅的。” 王源道:“也好,那你便留在宅子里,发正该说的细节你也都说了不止多少遍了恶,我知道你很紧张,但你这么一弄我也挺紧张的。” 李欣儿道:“我是怕你应对太子问话失策,被他套出了心中的意图来。太子心思艰深,你的一句回答他都可能想到许多,所以应对之时最是要小心在意。” 王源笑道:“放心吧,我会小心应付的,他还能吃了我不成?”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不太放心。”李欣儿皱眉道。 “欣儿,关心则乱,你如今变的谨慎了很多。不过我对王源很有信心,他做事还是会审时度势的,不用太担心。你现在这个心境确实不宜带着王源去,紧张慌乱之下便会出纰漏,你好好呆在家里吧。” “是,师傅。” 王源穿上夜行衣服,将装着盔甲的包裹背在背上,打扮妥当之后,李欣儿先去宅中四下看看众人是否熟睡了,一切无碍之后,公孙兰和王源进了后园,来到院墙下,公孙兰伸手一搭王源的腰,微微用力,低喝一声,两人的身影便上了墙头,转瞬间下了墙头而去。 李欣儿跃上墙头,看着两人并肩隐没的背影,若有所思的低下头来,无声的叹息了一声。 靖安坊至大明宫路途遥远,直线距离也有十坊之地,且都在巡街兵马更为稠密的东城。其中东市和兴庆宫一带,皇城及太极宫周边的坊区基本上夜间是没有办法通过的。因为那里不单有南衙兵马,还有北衙的兵马巡防,是交叉巡逻之地,想要在夜禁时通过,确实难如登天。 公孙兰显然知道这一点,所以她选择的是,从靖安坊出来后先往东行至永崇坊和升平坊,经由这两坊再往北行,过平康坊和东市之间最危险的一段路途之后便可直达大明宫前的长乐坊。 选择这条路,平白多了三坊之地的距离,需要的时间便更多了,但危险性降低了不少。然即便如此,犹豫王源根本只能靠公孙兰的帮助才能出入坊墙上下,又时时需要公孙兰提醒巡街武侯的出没途径。故而行到一大半路途的时候,公孙兰已经明显的有些体力不支了。 在翻越进入安兴坊之后,两人不得不停下来靠在坊墙根下歇息。黑暗中,听着身边公孙兰的微微喘息之声,王源不禁有些愧疚的很,低声道:“你还好吧,累得够呛吧。” 公孙兰道:“你晚饭该少吃点,身子太重,带着你上下坊墙实在是越来越吃力。” 王源羞愧道:“都怪我身无武艺,若我稍有功夫,也不至于让你如此劳累。还有这盔甲又太重,早知道让十二娘跟着来背着了。” 公孙兰道:“不会可以学啊,将来我们不在你身边,身有武艺也可自保。男子固然满腹诗书才华是首要,但文武双全岂非更加的完美?教了你几天武艺,你除了偷懒学些招式之外,基本的东西却不肯下苦功去练。” 王源道:“不是我不肯啊,我现在练不是太迟了么?骨头都硬了。你若能想出一套速成的功夫,我不介意下点功夫学一学。起码也能自保。” 公孙兰啐道:“倒像是我求你学一样,你爱学不学。将来仇人找上你,一刀砍了你,你便后悔没有片技傍身了。” 王源无语,公孙兰接着道:“不过你说的也是实情,你现在学武功是太迟了,筋骨都长硬了,要从头学必然要吃更多的苦,且不会有太大的进境。要学也只能学些防身招式,练习些身体的力量,这样倒也能有些效果。回头我好好的想一想,看看能否想出来个法子。” 王源伸手过去抓住公孙兰的手道:“多谢表姐了,表姐多费心,我一定好好练。” 公孙兰手一甩斥道:“做什么?我教你武艺,那便真是你师傅了。不许没大没小的。” 王源嘿嘿笑道:“师傅便师傅,我不介意有这么个人人羡慕的师傅。莫如我叫你表姐师傅如何?” 公孙兰赫然直起腰身,王源还以为自己的调戏过于露骨,正想着开口道歉,公孙兰伸手捂住王源的嘴巴低声道:“不要说话,有人来了。” 王源一惊,顺着公孙兰的目光偷偷往上瞧,但见不远处的坊墙上,两条黑影带着衣衫猎猎之声破空而过,眨眼间便消失在墙头的黑暗里。 王源惊问道:“什么人?” 公孙兰低声道:“和你我一样都是长安夜行人,没什么好稀奇的。互不照面便无冲突。” 王源讶然道:“长安城戒备森严,却还是有这么多人高来高去,这治安岂不是摆设?” 公孙兰白了王源一眼道:“朝廷都不操心,你倒是操心的很。朝中权臣那个人不豢养着一批高手在身边,很多事明着不能做便暗中解决,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么?” 王源呆呆道:“看来是要好好的学武功了,不然哪一天被人摸到床头一刀砍了,那可真是死的不明不白了。” 公孙兰嗤笑道:“知道怕了?若非你时运好,正好有杨家想要捧你上位,李林甫和王鉷有所顾忌没有对你动手。否则你以为咱们在哪宅子里能住的安稳?怕是三天两头要接待这些人了。莫说了,你休息好了没,快二更了,须得赶紧赶路。” 王源站起身来,公孙兰伸手挽住王源的胳膊,带着王源飞身而起上了坊墙,快速往北边奔去。 二更之前,两人抵达长乐坊北坊墙外,两人缩在阴影之中,公孙兰指着前方夜明灯照如白昼的宫前广场,低声道:“到了,我只能在这里等你了,你自己小心。” 王源点点头,卸下包裹开始穿戴明光铠,公孙兰在旁边望风。悉悉索索半天,王源也没穿戴好,反而低声求助。 “表姐帮我一下,我穿不上这玩意。” 公孙兰气的要骂人,无奈何只得过去帮忙,这铠甲甚是榔槺,护肩,颈带,腰带,护膝,胸镜等都是可拆卸的,为了携带方便,包在包裹里的时候这些都是拆卸下来的,现在让王源抹黑一个个穿戴起来,确实有点难为。 公孙兰轻手轻脚的一件件帮王源穿在身上,像个贤惠的小媳妇伺候丈夫穿衣一般,王源随着公孙兰的悄声细语转动着身子,鼻端嗅着近在咫尺的幽香很是享受,思绪也如脱缰野马飞的不知所踪,猛然间盔甲上被公孙兰轻轻一击,清醒过来。 “穿好了,你在发什么呆。” 王源忙道:“多谢了,离开表姐我一事无成。那我去了。” 公孙兰眼眸在黑夜里闪闪发亮,低声道:“去吧,小心些,出来后去东边坊墙下,听到猫儿叫声你再现身。” 王源笑道:“好,表姐学猫叫,我这可第一次听到。” 公孙兰扬手欲打,王源忙移动步子出了阴影处,在远处灯光照耀下,低头看着自己这身打扮,忽然摆了个姿势道:“表姐我穿这个帅不帅?” 身后黑暗里传来公孙兰的低啐声,王源一笑,手扶腰间刀柄,迈步朝宫门行去。 第一二零章 进宫 长乐坊北所对大明宫东门名为望仙门,是大明宫南三大宫门之一,约定好王源要从此门进入,望仙门内有人接引。 王源穿着厚厚的盔甲,挺着胸口学着平日见到的街头士兵昂首阔步的走路样子,一步步的往望仙门前行去。距离数十步远,便已经被宫门守卫察觉。在此守卫的是北衙左神武军和龙武军的混合兵马,这也是为了防止宫门重地被某一军所控,双军共守可相互制约监督之意。 “站在原地,宫门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城楼上刀剑出鞘的声音响起,弓弦拉开的吱吱声也响了起来。 “我是太子亲卫果敢校尉李刚,是自己人,各位兄弟烦请开个门,让我进宫。”王源叫道。 “太子的人?怎地这么晚在街上闲逛。”城楼上有人叫道。 王源仰着头道:“奉太子之命出宫办差,差事办妥了天也晚了。开门,放我进去,太子等着回话呢。” 侧小门吱呀呀开了半边,脚步杂沓声中,十几名神武军和龙武军士兵冲了出来,手中枪刀团团对着王源。两名身材魁梧的头目模样的军官缓步而出,看着王源上下打量。 “宫中规矩,入夜之后任何人不得进出,你既是太子亲卫,难道不懂么?”左侧一名胡须浓密的军官冷声喝问道。 “懂,自然懂。但殿下有令,当差的岂敢违背?两位兄弟也是当差的,该明白其中的苦衷。”王源笑道。 “腰牌拿来瞧瞧。” 王源依言拿出腰牌递上,右侧长脸军官拿过去仔细辨认了一番,交还给王源,转头对大胡子军官道:“张队正,腰牌无误,你做主吧。” 那大胡子军官道:“什么叫我做主,我龙武军和你神武军共守宫门,该共同做主便是。你钱队正不发话,我岂敢擅专。” “你这话就不对了,让你做主是给你们龙武军的面子,怎么扯这些云里雾里的话。” “嘿嘿,这面子不要也罢。上月丹凤门出的事老子可记得清清楚楚,我们龙武军放进了闲杂人等出了事,结果你们神武军推得一干二净,说是龙武军做的主。你现在又来这一套,万一这个人是个假冒的或是个刺客,到时候你钱队正又要一推干净了是么?要放咱们便一起放,否则便不放。可莫想坑老子。” “操你娘,你这赵大胡子,心眼怎么这么小?爱放不放,不放拉倒,老子懒得跟你啰嗦。” “操你妹子,驴鸡.巴脸的东西,滚到一边去,兄弟们走人走人,关门关门。” 这两名守门的队正将王源晾在一边,居然相互间吵闹起来,王源被弄得满头雾水。原以为进出宫门的困难在于身份的验证,可没想到是来自不同卫军之间的相互扯皮。听二人争吵的话语,怕是相互间有些摩擦,导致相互间的不信任和不愿担则,这可真是让人想不到。 这两人吵闹起来,居然各自带着人便要回转门里,抛下王源不管了。 王源急道:“两位吵归吵,总要让我进宫啊,否则太子殿下怪罪下来,谁替我担着?” 大胡子赵队正回过头来道:“兄弟,你回头就禀报太子殿下说,是他娘的神武军不让你进宫,太子自然不会怪到你的头上。” 钱队正骂道:“狗曰的,明明是你龙武军不让,关我们什么事。老子看错了你,昨日喝酒还和老子称兄道弟,变脸比变天还快。” 赵队正道:“兄弟要紧还是脑袋要紧?咱们又不在一个锅里吃饭,老子犯的着替你担干系么?” 钱队正梗着脖子怒骂道:“去你娘的,龙武军中都是你这样的货色,老子算是领教了。” 赵队正瞪眼回骂,王源见这么不是了局,忙摆手道:“两位兄弟到底有何恩怨?犯的着这样么?说起来也是有头脸的,在手下兄弟们面前这么做也有**份。” 两人悻悻不做声,相互对着对方喷着鼻子。 王源笑道:“何必如此,大家都是替陛下当差的,也都是混一口饭吃,何必闹的这么僵?你们这么一闹,我进不去宫要倒霉,明日太子殿下怪罪下来你们二位必是跑不了,三个人都要倒霉,这是何苦?” 两名队正也是一时意气,两军共守几处殿门,平日里摩擦甚多,本就相互间憋着火。更何况上个月丹凤门处的守备出了茬子,龙武军误放了一名闲杂人等进宫,事后同守丹凤门的神武军一推干净,导致守卫龙武军的一名校尉被革职,更是让两军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张。 赵钱停下脚步,两人相互看了几眼,僵在原地谁也不肯先开口,王源举步上前,周围的士兵刀剑相向喝道:“干什么?站住。” 王源举手道:“别紧张,只是跟两位队正说几句话罢了。你们这帮兔崽子们,你们头儿之间怄气拌嘴,也不劝一劝,看着你们的头儿明日挨罚不成?你们头儿挨罚,你们这帮兔崽子有什么好处?” 众士兵大眼瞪小眼,被骂了小兔崽子,心头居然却不恼怒,反倒有了些愧疚之意。 “二位队正,两位共事,这是缘分,为何闹得伤了和气。我也听出来了,你们是怕被人卖了担责任,但我的腰牌你们都验明了,若是觉得可疑,大可派人去三卫府求证,又何必意气用事惹祸上身?其实叫我说,神武龙武都是一家人,别人有矛盾是别人的事,两位共守此门便要相互担待,和气才能生财不是?两位当差难道不是图个平平安安升官发财么?这一闹可什么都没了。” 两位队正面色稍和,赵队正道:“他个狗日的不这么奸猾,我干什么要骂他?” 钱队正道:“你是白痴么?腰牌是我验的,出了事我能跑了?瞧你那德行。” 王源忙拦住道:“二位打住,算兄弟我的不是好么?我们太子三卫不当宿卫之职,倒是常常出入宫门,给兄弟们添麻烦。二位给个面子不要伤了自家和气,若还是不开心,便骂我几句得了。但该办的事儿可不能拖沓,太子殿下可还等着我回话呢。” 大胡子赵队正看看王源道:“你这兄弟说话倒是还在理,太子亲卫中我熟人也不少,怎地之前没见过你。” 王源心头一紧,暗叫糟糕,话说太多,这是要露陷了。 “我是新近提拔的,跟在太子身边办事,你们当然不认识了。关于我的身份,两位还是少问,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的多。免得招来无妄之灾。一句话,我知道半夜进宫不合规矩,但我也是身不由己。你们二位若是执意不放我进宫我也没话说,但明日太子问责起来,我可要实话实说。要么两位即刻放我进去,咱们也算交个朋友。要么明日二位等待太子传讯吧,我今夜要回禀的事情可是很重要的。” 耳听二更鼓声敲过,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王源不能在耽搁了,所以决定来硬的。当然唯一能拉出来的便是太子这张虎皮了,这种办法往往最是直接有效。 赵队正道:“还用说么?自然是放你进去了,既然老钱都验了腰牌无误的话。老钱,腰牌是你验的,无误么?大声告诉兄弟们听见。” “德行。”钱队正怒骂一声,高声道:“腰牌验明无误,太子亲卫校尉李刚,可以放行。” 赵队正道:“早这么说不就成了么?磨磨唧唧的。李校尉,你可以进去了。” 王源松了口气,拱手道谢,前方士兵让开道路,王源进了小门过了长长的门洞甬道,畅通无阻的进入大明宫中。后方兀自传来两位队正的相互指责之声。 宫内光线昏暗,黯淡的天光下,远处几座高大巍峨的宫殿的影子映衬在繁星闪闪的天幕之下,像是一头头巨大的蹲坐的怪物一般。王源扫视四周,一时找不着方向。但耳边听到前方有淙淙流水之声,远处有数点灯光闪烁,这才突然记起李欣儿所说的大明宫内的格局。 进宫门不远是一条人工河叫做龙首渠,过了渠上的下马桥之后便是含元殿前的大广场,接引之人便在广场附近等着自己,而渠外这部分尚属于宫门值守范围。 王源定了定神,举步快速朝流水灯光出行去,不久后一座栈桥出现在面前,那就是下马桥。桥头灯柱上的风灯微微摇摆,十几名士兵守在桥头,只要求王源亮了腰牌便直接放行了。 过了下马桥后,前面是一座巨大的广场,正北方一座高大的殿宇横亘在前方,像是一座小山一般。王源正小心翼翼的在沿着广场一侧往前走,互见右手方的暗影里咔咔咔数声响,一柄宫灯在黑暗中亮了起来。与此同时,传来一个黯哑的让人极不舒服的声音。 “是李刚李校尉么?” 王源一愣,怔怔看着那提着灯笼的人影。 “李刚李校尉么?” “是,正是我。”王源反应过来,忙低声答道。 “你已经迟了,跟我来。”那人言简意赅,转身便走。 王源忙跟上他的脚步,两人沿着广场一侧的通道直往北走,穿门过巷,一路左弯右拐往大明宫深处走。一路上那人一句话也不说,跟在身后的王源也只能看到他消瘦的背影,看着他头上戴着的头冠的样式,以及刚才说话的声音,猜测是一位太监。 终于,那太监停了脚步,转身过来。灯笼照耀下,一张毫无褶皱的脸出现在王源面前,三角眼,高鼻阔口,一根胡须也无,看年纪在四十上下。 “前面便是西少阳院,太子寝居之处,你稍息一会,我带你进去?” 王源忙道:“多谢了。” “不必客气,都是为太子尽忠之人,今后你我少不得打交道,某家姓李,名辅国。” 第一二一章 多疑 (谢,水善渊的月票。) 大明宫中少阳院有两处,一处在含元殿之东,一处在太液池之西,紧邻着翰林院。王源面前的便是太液池西的西少阳院。王源自是不懂这两处太子东宫的不同之处,若他知道其中的不同,便该明白今夜太子李亨对这次见面的重视程度了。 东少阳院说起来是太子正常办理政务接见大臣见面的地方,但实际上对大唐太子而言,西少阳院才是他最后的领地。以阴阳而论,东少阳院是阳面,西少阳院便是阴面。这里既是太子起居的地方,也是太子接见最心腹的党羽的地方。 懵懂无知的王源那里懂这些明面下的暗喻,事实上他对这次会见很会不耐烦,若不是要敷衍太子免得被看穿自己其实并非对他效忠的意图,若非想从太子这里得到入宫之后的一些有用的忠告和帮助,王源宁愿不要来认识这位太子爷。 西少阳院简朴的就像寻常人家的大宅院,虽然建筑的格局依旧宏大,但里边的摆设很普通,所有的廊柱墙壁用具,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当然不是无人洒扫蒙上了灰尘的缘故,而是故意漆成了这样的让人沮丧的颜色。 这里没有张扬,没有金碧辉煌,没有张牙舞爪,甚至正厅廊柱上的盘龙也有些垂头丧气的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在诠释两个字:低调。 王源对此很是无语,他不知道原来太子的居处竟然这么让人压抑,这可是未来大唐天子的住处,怎会是这般的模样。这些颜色上的压抑倒也罢了,人有各种喜好,也许太子李亨就喜欢这种灰蒙蒙的颜色也未可知。但你偌大一个太子寝宫,却舍不得多点些宫灯是什么意思?到处黑漆漆的一片,隔几十步才挂着一盏半死不活的灯笼,在跟着李辅国往后宅走的时候,王源被门槛绊的好几次都要摔个嘴吭泥。 太子李亨坐在灯下,手中握着一卷书,一手撑着脸颊,边看书边等待。他其实并未看进去一个字,但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想要所有人都知道身为太子的他是个勤奋的人。最重要的是,他要养成一种习惯,一种不加掩饰的习惯,好在父皇面前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 就像前几日自己伺候父皇用膳的时候那样,父皇命自己替他片烤羊腿的肉,他切的满手都是羊腿上的肥油。但他并未擦去手上的羊油,而是拿了一张面饼仔仔细细的将手上的羊油抹下来,三口两口将那饼儿吃个干净。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很是自然,因为他知道父皇在用余光看着他,而他平生最厌恶吃的食物便是羊油,这一点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 事后的反馈很好,自己退下之后,父皇对人说了一句:“福当如是爱惜。太子很惜福。”只这一句便够了,即便回来之后恶心的羊油让他吐的满地都是,吐的肝肠寸断,但他要的便是父皇的赞许。尤其是现在,四面楚歌之时,只有让父皇觉得满意,他才能在这太子的位置上继续坐下去,一直等到将来的某一天,自己能够坐上那个闪耀着炫目光芒的无上尊位。 屏风外,李辅国熟悉的黯哑嗓音轻轻响起:“启禀殿下,王源到了。” 李亨猛然直起身子,将漫无边际的思绪拉回来,轻咳一声道:“叫他进来,关上门窗,守在门口,谁也不准进来。” “是。” 李辅国的脚步声离去,不久后传来门窗轻轻关闭之声,李亨看着屏风之侧,一个身影缓缓从屏风后的黑暗中显现出来。高高的个子,棱角分明的年轻面孔,略显凌乱的发髻,有些迷茫的眼神。 “王源参见太子殿下。”就算不认识太子,王源也知道眼前这个面色憔悴,身上带着一种无形的富贵气质的中年男子便是李亨了,更别提他身上还着的黄色宽袍上忽隐忽现的几条龙了。 “快请起,快请起,你便是王源么?听你的名字很久了,今日本太子终于见到你的人了。呵呵呵,起来起来,坐下说话。” 李亨像一阵风从案后来到王源身边,袍袖带起的空气让烛台上的几根蜡烛扑闪跳跃起来。 “果然,一表人才,相貌堂堂,难怪十二娘要嫁给你,这副相貌,确实招人喜欢。”李亨看着王源的脸哈哈笑了起来。 “殿下见笑了,属下久闻殿下威仪,能蒙殿下召见,实乃荣幸之至之事。”王源道。 “很好,很会说话,这很重要。本来我担心你和那些文人一样,醉心诗文会不懂得人情世故,你一开口,本太子的担忧便全消了。来来来,坐下说话,你来之前我已替你沏了一杯茶了,现在正好一口喝。”李亨满面笑容的招呼道。 王源依言就座,李亨如此热情让他有些始料不及,这和他想象中的情形不太一样,但王源告诫自己,眼前这个李亨绝非他表面上表现的这般阳光亲和。此人很久以前便创立了罗衣门这个秘密的特务组织,费尽心机安插了各种耳目在各处,从安排李欣儿进李林甫府的手段上来看,心机艰深可见一斑。更何况,不久之前他还为了自保将太子妃踢走,任由亲信党羽韦坚和皇甫惟明遭人诛杀而不发一言。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是眼前这种阳光可亲的模样。 李亨回座坐下,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道:“王源,你不用拘束。本太子闻你之名久矣,很久以前,十二娘失手的那一次,我便在十二娘送回的情报之中看到了你的名字。你的胆量当真不小,金吾卫追杀十二娘的时候,你居然敢挺身而出救了她,你是怎么想的?” 看似随意的问话,王源却听出了拷问的味道来。这个问题也确实李亨很久的一个疑问,李亨心中一直担心以来都对王源救李欣儿这件事有所怀疑。一个小小的坊丁,怎有如此胆量救下一个被金吾卫追杀的人?虽然理智告诉李亨自己不该怀疑王源,但他还是以这个问题作为谈话的开端。 一个喜欢窥探别人**的人,一定最害怕自己的**被人窥探。 一个喜欢四处安插眼线的人,也必然最担心自己的身边被安插了眼线。这就叫做做贼心虚。 面对这样的问题,王源很有对付的办法。对付精明过头,谨慎过头,神经过敏的人的最好办法不是竭力的掩饰,而是另一个让他更加相信的借口。 “太子殿下,你问我这个问题,属下实在难以回答,因为当日救十二娘的时候,我其实是吓蒙了的。十二娘满身是血的出现在我面前,我都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救了她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后来金吾卫纩骑和武侯兵马在左近搜查的时候,我才知道闯下了大祸。不瞒您说,当时我有将她交出去的打算。” 李亨呵呵笑道:“哦?那你为何没将她交出去呢?” 王源道:“殿下,我若说出真话来,您会不会治我的罪?” 李亨皱眉道:“真言无罪,撒谎才罪不可恕。” 王源点头道:“好,那我便直说了。殿下不知知不知道属下的经历。属下本是殷实之家的读书人,后来属下被人哄骗迷上了秋月馆的一名红妓,家财被骗了个精光,这才成了一贫如洗之人。坊里的人都看不起我,说我是败家子,我天天抬不起头来,走在街上都感觉人人在戳我脊梁骨。殿下,我读过书,知廉耻,焉能受到如此屈辱?再说我是为人设局所骗,又不是我自甘堕落,他们非但没有同情之心,反而作践我,岂有此理?” 李亨脸上装作诧异的样子道:“原来你还有这么一段遭遇,我却不知了。”心中却想:你之前的所有事罗衣门都查的清清楚楚,我当然知道你的这些事。 李亨对王源将自己的丑事坦陈的态度很是满意,这说明王源并没有撒谎,这让李亨对王源的信任多了许多。 “属下并不甘心沦落至此,虽当着坊丁的差事,但我却一直在找机会能改变这一切。就在知道十二娘是官府追杀的对象后,我本打算报官领一笔赏钱的,就在我准备报官的时候,十二娘忽然求我帮她送一封信到东市。我起了疑心,心中想着,原来这女贼还有同党,不如摸清了她的同党来个一网打尽,岂不是富贵尽来么?于是便答应了十二娘的请求。” 李亨脸色铁青,冷冷道:“原来你胃口还真不小。十二娘也是真糊涂,居然要你去送信,当真该死。” 王源忙道:“殿下说过不生气不治罪的,属下只是在坦陈当时的真实想法,殿下若不高兴的话,属下不说了便是。” “说,干什么不说?说说你为何没有将我们一网打尽,让本太子听听。”李亨嘴角带着里冷笑道。 王源见他动怒,心中反而高兴,那其实便代表着李亨已经完全相信了自己的话了。当下点头道:“殿下息怒,属下继续说就是。” 第一二二章 巧语 (感谢:书友46、苏黑衣的打赏月票。) “殿下,属下不得不承认一点,十二娘托我送给罗衣门的那封信,我在半路上偷偷拆开了,然后我才知道,原来……原来十二娘是太子殿下的人……” 李亨面色狰狞,冷笑连声道:“好,好。你的胆子当真不小,那封信你也敢看,你知道窥伺本太子秘密的后果是什么么?” 王源正色道:“殿下,当时我已打算去告密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再说了,我也不知道十二娘是殿下的人。” 李亨冷笑不语。 “当我知道十二娘是殿下的人的时候,我慌了神,我没想到此事竟然牵扯到的是太子殿下的秘密,更没想到追杀十二娘的人是李林甫。我只是一介草民,本来告密只是为了给自己捞些好处,谁会想到摊上这么大的大事。一时之间我吓的毫无主张。”王源面色沮丧的道。 李亨冷声道:“你也知道怕?那可真是难得了。” 王源不理他话语中的讥讽之意,缓缓道:“我想了很多,最后我想明白了,我要将这封信按照十二娘的要求送去,因为这干系到太子的安危,我不能让李林甫的奸计得逞。所以我不但没有去告密,还积极为十二娘延医问药,帮她治好伤,让她安全脱身。” 李亨皱眉道:“哦?这么说来,你倒是为了本太子放弃了一次升官发财的机会咯?这我可不太信了,本太子对你毫无恩惠,你为何会那么做?” 王源轻声道:“殿下,我这么做当然不是心血来潮,首先属下并不愿牵扯到太子和李林甫之间的朝廷争斗之中去,因为那样的话,属下这个草民若是陷入此中,怕是会立刻被碾为齑粉。若我将十二娘和罗衣门的事情告密于李林甫,殿下你会饶了我么?” 李亨嘿嘿笑道:“饶了你?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派人将你斩为肉酱,剁碎了喂狗。也许本太子会因此事失了太子之位,但要杀了你这样的人却还是不费吹灰之力。” 王源叹道:“这就是了,这就是我不能告密的第一个原因,我可不想被太子殿下的人砍成肉酱喂狗。其次,我要向太子殿下郑重说明的一点是:我王源虽然穷困潦倒,虽然有时候会为了生计生出些歹念,但我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最基本的纲常伦理是我心中的底线。之前我想告密,那是因为我认为十二娘是贼,告密也是为了朝廷效力。但此事既然涉及到太子殿下和李林甫之间的事情,我心中自然有我的立场了。” 李亨蹙眉道:“此话怎讲?” 王源道:“很简单,我大唐天下,陛下为天,臣民为地,如果有人欲逆天谋反,与陛下为敌,殿下说该如何应付呢?” “那还用说?自然是铲除逆贼,维护陛下了。” “这就是了,现如今李林甫身为臣子,却和太子殿下争斗,若陛下为天的话,殿下便是天之子,未来我大唐社稷的继承人,李林甫此举形同谋逆,我身为大唐子民,又岂能帮他去对付太子殿下?这是绝对不能做的事情,是我王源的底线。” 李亨转了转眼珠子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王源道:“太子殿下信也罢不信也罢,事实上我是否告了密?是否做了一丝一毫危害太子殿下之事?即便罗衣门为了保守秘密去杀我灭口,我也没有去告密。而且殿下可以去问一问那潘成芳,当时我们本有机会杀了他的,但还是没有杀他,便是不想让殿下误会我们的一片忠心。” 李亨起身来缓缓踱步,手指抽筋般的互相揉捏着,忽然问道:“你和十二娘之间又是怎么回事?怎地忽然就结为夫妻了?你对她做了什么?” 王源摇头道:“殿下,我什么都没做。我送了信回去后,十二娘知道我一定会被罗衣门灭口,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却害了我,所以她心中很是内疚。她终于忍不住告诉了我实情,劝我赶紧离开。但我知道,一旦我逃走,十二娘伤势未愈便会被人发现捉拿,所以我决定还是留下来,抱着侥幸心理期望着罗衣门不会来找我的麻烦。十二娘或许是被我感动了,决定帮我向殿下求情饶我一命,为了能保护我不被杀了,她提出和我假成亲的办法,这样既能让她能抛头露面,又能留在我身边保护我。” “这么说,你们成亲是假的?” “是的,一直是假的。” “包括到如今?” 王源想了想道:“是的,直到现在都是假的,只是掩饰我们的关系罢了。十二娘这般女子,怎会看上我这样的人。” 李亨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意来,缓缓道:“那可未必,你如今也是京城的名士了,名气还不小,或许你看不上她也未可知。罢了,没想到那一夜过后,你经历了如此多的挣扎,倒是难为你了。不过你说的什么君臣父子的纲常之伦,本太子是不信的。这世道人人将这些挂在嘴边,又有几个真心想这么做?都是为了一己之利罢了。” 王源忙道:“殿下洞悉人心,圣明无比。属下也不敢说自己完全是发自忠心。因为属下也想借此机会能为太子效力,将来能有好的前程。” “哈哈哈,被本太子说中了吧。你还算坦白,不像有些人遮遮掩掩的。” 王源道:“殿下是大唐未来之主,任谁也无法阻拦和破坏,属下只坚信此点,将来殿下即位之后,定会给属下论功行赏。我当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李亨收起笑容瞪视王源,阴测测的道:“你的心机真的很深,本太子都有些佩服你了,你很精明,不过太精明的人往往下场不好。” 王源静静道:“殿下谬赞,若论精明,谁也比不上太子殿下。十二娘入李林甫府的经过,真是一出精心设计的好戏。太子幕后帷幄,算无遗策,属下极为叹服。属下的思虑不及太子之万一,属下才不担心下场如何呢。” 李亨愣了愣,旋即大笑道:“好,好,还是第一次有人当着本太子的面驳斥的我哑口无言。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你能今日站到我的面前,是否是你一步步设计好的?” 王源摇头道:“殿下太抬举我了,自我被罗衣门盯上之后,属下心里是很愤怒的,我没想到回事这样的结果。后来十二娘说,若想不被罗衣门无休止的追杀,唯一的办法便是加入罗衣门。而一般人是无法加入罗衣门的,于是恰好遇到个机会,李适之要我去参加梨花诗会,十二娘告诉我,若我能留在李适之的身边,或许罗衣门会认为我有些用,会同意我加入其中。后来的事情想必殿下都知道了。至于梨花诗会上夺魁,李适之的虚情假意,到现在杨钊的主动上门,都非我意料中事,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到现在我都像是在做梦一样,我不敢想象我竟然能得到殿下的亲自接见,也不敢想象未来会发生什么。我想,我是个幸运的人,自打那夜救了十二娘开始,我的幸运便被开启,说起来这也是殿下赐予的幸运。” 李亨微微点头道:“你果然是个幸运的人,不过却不是我赐予你的,任何人也无法赐予,恰恰是你自己给了自己机会。若你没有做出正确的决定救下十二娘,若你没有在东市引起李适之的注意,若你没在梨花诗会上夺魁,若你的诗作不是被陛下认为跟李太白的诗风契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不用感谢任何人的赐予。每个人都无需感谢他人的赐予,这一切取决于自己的选择和奋斗,没有人能靠的住。” 王源抬头看着李亨,见李亨神色郑重的样子,不知李亨为何发出这等感慨。 王源不知道,自己的一番叙述触动了李亨压抑的内心。身为太子,连亲生父亲都无法依靠,任凭他被李林甫等权臣逼迫却袖手旁观。逼着他连自己的爱妃都休了,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心腹党羽被诛杀却无法做出任何表示,这是何等的屈辱。 李亨的心中早已没有感恩二字,即便是父皇给了他太子的位置,李亨也并不感恩,因为他知道,父皇并不是真心要将江山社稷交给他,或者说父皇没有真心将江山交给他的任何一个儿子。他只是不得不这么做而已,之后便冷漠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在这个位置上受罪,丝毫不施加援手。 “今日你我均很坦陈,我说过,这是你进宫之前的最后一次见面,你进宫之后,我便再不会见你了,所以,很多事情我们都要在今天说个明白。唔,有件事我想问个清楚,你一定要老实的回答我,不要破坏了我对你的好印象。明白么?”李亨缓缓道。 第一二三章 雾夜 事前王源便知道,这一次被太子李亨召见会是一次难熬的会面,虽然自己现在是罗衣门的特别执事,貌似已经搭上了太子殿下的船,但之前的种种留下许许多多的隐患,以李亨的精细,定不会忘记那些事情。所以,在今晚自己必须要给这所有的一切一个解释。 所以,李亨说出这样的话来,王源丝毫也不惊讶,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十二娘既然已经将她如何进入李林甫府中为本太子打探消息的事情,那么想必你也知道她是什么人了。本太子很想知道,住在梅园的公孙大娘去了何处,因为自从那晚梅园大火之后,她便不见了踪迹。而本太子知道,那一晚你和十二娘就在梅园之中。你不会告诉我你不知道公孙大娘的去处吧。”李亨负手而立,眼睛看着屏风上画着的一只老虎。 王源道:“公孙大娘么?这个我真不知道。” “嗯?”李亨回过头来,冷声道:“笑话,你会不知道?昨夜十二娘来时她都跟我说了,公孙大娘就在你身边,本太子不过是看看你是否说实话,没想到你居然当面撒谎。” 王源心中暗笑,李亨自以为聪明,耍出这种诱供的手段来,真是把别人当傻子了。来之前王源便和李欣儿对了口供,很多敏感的问题两人都串好了说词,怎会有说法不同之处。 实际上李欣儿不止一次的告诉王源,太子对公孙大娘的下落追问不休,因为太子很想将公孙大娘招为己用。不仅是因为公孙兰是大唐第一剑器舞者且武艺高深,更是因为她曾经是玄宗想要纳为妃嫔的女子。此人若是为己所用,关键时候必能派上大用场。 在李欣儿投靠太子之后,李欣儿便将公孙大娘住在梅园的消息透露给了太子,而李亨之所以一只装作不知道,第一是为了安李欣儿的心,其次也是没想好如何能让公孙大娘就范,害怕贸然行事会打草惊蛇将公孙兰给吓跑了。只要知道公孙兰的住处,了解她的所在,倒也不忙着将她收罗入帐下。可那一晚之后,公孙兰住处毁于一炬,事后李欣儿一口咬定公孙兰当晚便离开了京城不知所踪,李亨当然将信将疑,所以他要从王源身上问个明白。 “殿下,属下所言是真是假殿下一查便知,那晚我们慌不择路确实在十二娘的建议下逃到了那座叫梅园的宅子。后来有人追了进来,那位公孙大娘杀了五六个人之后怒斥我们毁了她安静的生活,于是放了一把火烧了宅子,之后便无影无踪了。害的我和十二娘不得不拼死逃离晋昌坊。至于公孙大娘去了何处,属下可对天发誓不知道她的行踪。殿下若不信属下,可派人随属下去我宅中搜查。” 李亨紧盯着王源的眼睛,冷声道:“当真?她是十二娘的师傅,临走时竟不说她去向何处?” 王源叹道:“我又不认识她,也没什么交情。那一晚也是第一次见面,她岂会跟我说什么。她只是恼怒我们破坏了她的平静生活,为此还和十二娘吵了几句。我是个外人,连嘴都插不上,更别说知道她的去处了。” 李亨缓缓移开双眼,脸上肌肉微动,神情若有所思。 “殿下,这事儿有些奇怪啊,属下现在很是担心了。” “你担心什么?”李亨皱眉道。 “您刚才说十二娘承认公孙大娘在我身边,显然此事是她在撒谎。她为什么要撒谎?她欺骗殿下的目的何在?会不会十二娘她故意混淆视听,挑拨殿下您对我不信任。哎呀,十二娘她该不会已经不是我们的人了吧。这可完了恶,她是我和殿下之间唯一联络之人,若是她有问题,我的身份岂不是暴露了?坏了大事了。” 李亨愣了愣道:“不会的,十二娘不是那样的人。” “怎么不会?她明显是在撒谎,殿下您怎么还能信她?不成,回去后我要找个机会对她动手,没想到她居然是这样的人。对了,我在她饭菜里下毒,毒翻了她好生的拷问,此事必须要有个水落石出。”王源咬牙切齿道。 李亨摆手道:“千万不要乱来,我说过了,她没有问题。” “可是……” “没什么可是……刚才的话是我试探于你的,十二娘没说公孙大娘在你身边,她也说不知公孙大娘的去向的。”李亨无奈坦白,他可不想王源回去后下毒毒杀了十二娘,搞得自己被动。 王源肚子里笑开了花,脸上却是一脸的惊愕和沮丧,皱眉不语。 “你莫怪我试探你,我只是想进一步确认你对我的忠诚罢了。现在我对你完全信任了,不要多想,本太子对你还有重用。” 王源显然情绪受了影响,无精打采的淡淡应了句道:“属下明白了。” 李亨回身坐下,脸上堆起笑容,温声道:“好了好了,我答应你以后再不试探你便是,你也不要意气用事。你要理解本太子的苦衷,因为我接下来要对你说出心腹之言,不得不确认你的忠诚。” 王源赫然站起,抱拳道:“属下对太子忠心不二,此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表。” 李亨吓了一跳,招手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坐下坐下,咱们聊聊你进宫的事情吧。” 王源一屁股坐下道:“请太子殿下指示。” 李亨沉吟片刻道:“据我所知,你被举荐入翰林的事情已经得到贵妃的首肯,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事实上杨钊决定推荐你入翰林院的时候,我便丝毫不怀疑此事能否成功。而我最担心的倒是你进宫之后的立足之事。” 王源道:“十二娘说这便是你今日召见我的目的,要给我一些建议和忠告是么?” 李亨道:“说是建议和忠告那也未必,实际上我自己也没能做的很好,陛下身边那几个人我也没能搞好关系,否则……嘿嘿,我又岂会这么狼狈。” 李亨自嘲的苦笑几声,心情有些低落。如果自己能和父皇身边的人都能搞好关系的话,确实不会出现今日的局面。但那又谈何容易。 “今日与你一见,本太子觉得你是个聪明人,给我的印象同那些诗坛名士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像名士的名士。我对你在宫中立足很有信心,你绝不会像那个李白一样,搞得人人厌烦他,要不是陛下对他恩宠,他能否活着离开京城都成问题。” “谢殿下夸奖,殿下这么一说我很紧张,能否请殿下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不用紧张,我不敢说所言都是金玉良言,但对你必有帮助。你在宫中要和这几个人搞好关系,得罪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你便无法在宫中立足了。” …… …… 三更过半,召见终于结束,踏出这座压抑阴沉的少阳院的大门,呼吸到深夜中的新鲜的空气,终于让王源几乎已经僵硬麻木的身体恢复了活力,似乎感觉自己身体中的血液也奔流的更快了一些。 若有选择,王源宁愿一辈子也不要再踏进这个地方,在灰蒙蒙憋闷的气氛中,听着李亨低沉难听的嗓音在耳边说话,那简直是一种摧残和折磨。 门前台阶下,一灯如豆。台阶下的人并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但王源知道那是李辅国。两人无任何交流,李辅国的脑后似乎长着眼睛,王源下了台阶后,他便提着灯笼往前走了。 王源紧紧跟上,沿着原路返回,一直到龙首渠边一道墙壁下,李辅国才停下了脚步。 王源拱手道:“李内侍,多谢相送,就此告辞了。” “且慢!”李辅国独特的黯哑嗓音响起。 王源皱眉道:“内侍有何吩咐?” 李辅国凑近王源身前,灯光下,王源看到了李辅国的那张脸,居然和来时所见丝毫不同,记得来时,那张脸饱满无皱,像个出炉的白面馒头;而眼前这张脸却满是皱纹和褶皱,鼻歪嘴斜,眼睛一大一小,其丑无比。 王源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皱眉道:“原来不是李内侍,我认错人了。” “你没有认错,这才是我的真面目,我的相貌不好看,故而伺候太子殿下须得戴上面具。但现在,我奉殿下之命,将真面目示你,那是因为以后你我之间会经常见面,不能引起误会。” 王源呆呆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李辅国微微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根来,越发显得恐怖,低声道:“刚才太子殿下跟你说了许多话,你可全部记在心中了?” 王源点头道:“铭记于心。” 李辅国道:“那就好,咱家本不想多嘴,但思来想去,咱家还是要跟你多一句说道。你能被太子殿下抬举,那是你的幸运。从今日起,你必须死心塌地心无杂念的为殿下办事,若有三心二意,你将死无葬身之地之地。我会牢牢的盯着你,你可明白?” 王源皱眉道:“李内侍这是什么话,你是怀疑我吗?” 李辅国冷冷道:“我不是怀疑你,我是给你忠告。你要明白你是在为什么人办事,太子殿下是大唐储君,你要多想想殿下即位之后的事情。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该明白你的前途是多么的光明。以你的本事,将来当丞相也不无可能,重要的是看你在这之前出多少力,你可明白。” 王源点头道:“明白了,多谢李内侍提醒。” 李辅国微微点头道:“好,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几句,你若能进宫,我会随时找到你;无论何时,我只要找你,你必须见我,除非你正陪着陛下。否则后果很严重。” 王源很想照着他那张丑脸扇一巴掌,但此刻他最想做的是立刻离开大明宫,而不是在这里扯皮,当下欣然应诺。李辅国满意的点头,指着下马桥的方向道:“去吧,宫门守军我以命人打了招呼,你可畅通出宫,无需担心。” 王源拱拱手,转身大踏步而去。 第一二四章 隔阂 (谢:汉唐骑兵的月票和打赏。) 对于这次见李亨的效果,王源其实还是满意的。一来之前遗留下来的一些问题得以解决,消除了李亨心中的众多疑问。另一方面,此次见面便宣告了自己正式登上了李亨的船,起码太子一方是不会再对自己产生什么威胁了。而且在未来的日子里,自己可以得到太子一方的暗中帮助,包括罗衣门探查到的关于自己的一切消息的共享,能够做的未雨绸缪。 唯一可虑的是,既然上了李亨的船,即便李亨承诺不会轻易的对自己下令要求自己做些什么,但王源心里明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放着自己这个在陛下和杨家身边的绝佳位置的人不加以利用,而且是在李亨举步维艰的情形下 不过李亨也确实是为了帮自己在宫中立足考虑了不少,除了告知自己陛下身边的那几位不能得罪的主儿之外,甚至连他父皇的一些喜好和忌讳都告诉了自己,用意不言自明,便是要自己投其所好,得到玄宗的宠信。这一点最让王源满意,因为在王源自己的想法里,进到宫中,首要之务便是得到玄宗的认可,其次才是他身边的那些人,若玄宗不喜欢自己,和其他人的关系再好也是白搭。 长乐坊北坊墙下,王源刚刚落脚,便听到了不远处的猫叫声,不觉心中大乐。公孙兰也是够拼的,居然真的学起了猫叫,看到站在黑暗中公孙兰的窈窕身影时,王源几乎有一种要冲上去抱着她的冲动了。 “怎么这么晚?”公孙兰道。 “没办法,李亨拉着我问东问西,我也想早点结束,可是不成啊。”王源发现公孙兰的背上多了个鼓鼓囊囊的包裹,诧异问道:“这是什么?” 公孙兰道:“等你的时候我去办了件事儿。去这长乐坊卫国公府借了点值钱的东西。” 王源吓了一跳道:“卫国公府?那不是魏小侯爷的家么?” 公孙兰道:“是他,前日在游春会之后我便盯上他了,打听了他的一些底细,发现这魏小侯爷不是个好人,仗着有钱干了不少坏事。今日我本就是来找他麻烦的,陪你来见李亨倒是其次了。” 王源不知说什么好,难怪公孙兰主动要护送自己前来,原来只不过是顺手捎带,主要还是惩罚魏小侯爷去了。 “你把他怎么了?他可是左千牛卫的将军,你不会杀了他吧。” “算他运气,居然没在家中留宿,我便收拾了些他的财物出来了。你不是老是抱怨家里缺钱修缮宅子么?这些东西都是你的,不过这笔账也要算到你头上,将来若是追查出来,这责任你来担。” 王源哭笑不得。公孙兰道:“太子问了你些什么。没有对你不利吧。” 王源道:“你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么?说来话长,咱们总不能站在这里说话吧,回家再说吧。” …… 黎明之前,两人终于回到了靖安坊东南的家中,李欣儿根本没睡,一直在宅子边上等候,看到王源和公孙兰的身影,这才长舒一口气举手朝天道了声:“阿弥陀佛。” 三人回到后宅,灯下王源将会面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咕咚咚喝水让干涸的嗓子得到滋润。 “殿下的疑心病确实很重,没想到问过我的事情他都问了你一遍,用意便是对我们的口供,想知道我们是不是骗他。”李欣儿道。 “是的,幸亏之前我们做了准备,若不然还真有可能说岔了,那今晚可就要死在里边了,想想还真有些后怕。”王源笑道。 公孙兰皱眉不语,神色甚是严肃,王源不知其故,正要发问,忽见李欣儿噗通一声跪倒在公孙兰面前道:“师傅息怒,欣儿没跟你说那件事,是怕你生欣儿的气,请师傅责罚。” 王源正纳闷间,就听公孙兰冷声道:“你好大胆,自己投靠李亨倒也罢了,居然将我隐居梅园之事告知李亨,着实该死。我真是瞎了眼,收了你这样的好徒弟。” 王源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叙述的过程中无意间泄露了李欣儿的秘密,当初李欣儿为了取信于李亨曾经将公孙兰的住处告知太子,此事公孙兰一直并不知道,因为太子给了李欣儿承诺不去滋扰公孙兰,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那么做。 “师傅息怒,欣儿该死,请师傅责罚。欣儿当时是鬼迷了心窍,一心为父母报仇。事后我也无法弥补,又不敢告诉师傅。不过徒儿绝不允许他们对师傅不利,太子殿下也一直遵守承诺没有骚扰师傅。” “你以为他不想么?若他真的不想,为何今日会问王源我的行踪?你简直蠢的不可救药,居然会信他的鬼话。若我还在梅园之中,迟早有一日会被他用手段逼迫为他效力。”公孙兰怒斥道。 李欣儿后悔不已,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请罪,哦公孙兰铁青着脸看也不看她一眼。 王源不得不打圆场道:“表姐饶了她吧,她是一时糊涂,当初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怪她鬼迷心窍,既然没有带来恶果,她又诚心知错,你便给她个机会。说起来若说隐瞒的话,我也隐瞒了你,因为梅园已毁,我认为无需将此事告诉你,毕竟我们相互依靠,不想生出嫌隙来。” 公孙兰冷哼道:“其实我在梅园之中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就算李亨想与我不利,他也没那个本事。我只是最恨被人背叛,而且是自己的徒弟。” 王源安慰道:“消消气消消气,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你的感受我能理解,当初我不也被她骗了么?但当初她是被仇恨蒙蔽了心智,现在的十二娘早已不是以前的十二娘,就不要揪住她的小辫子不放了。” 公孙兰斥道:“你倒是会做好人。” 王源道:“不然怎样?你一刀砍了十二娘么?” 李欣儿叫道:“不用师傅动手,欣儿自裁谢罪便是。” 王源喝道:“十二娘,不要添乱了好么?我这里心里可烦的很。” 李欣儿不说话了,公孙兰呆坐半晌,起身道:“罢了,我去睡了。” 王源举手愕然道:“进宫之后该如何立足尚无丁点头绪,还等着表姐给建议呢,怎么就走了?” “我现在没心情,等我心情好了再说吧。”公孙兰头也不回一阵风般的消失在门口,留下呆呆站立的王源。 李欣儿尚自跪在地上坠泣,王源叹了口气扶起她道:“别哭啦,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师父也是咋听到此事心中不快。早就告诉你将此事同她坦白,你总是担心会惹恼她不敢开口,现在可好,还是抖出来了。哎,都怪我,我该省了这一节不说的,说的兴起就给忘了。” 李欣儿抖着身子哭泣道:“不怪你,都是我不好,我在你们心里怕是已经很不堪了吧。师傅怪我,你肯定也在心里看不起我。” 王源捧着她的脸道:“你又多心了,我们怎么这么想,不要妄自菲薄。若你师父不肯原谅你,她现在怕是已经收拾行李离开了。” 李欣儿一愣起身道:“哎呀,师傅要是真的生气离开,那可怎么办?” 王源笑道:“不会的,我敢和你打赌,她一定睡了,不信你去看。” 李欣儿果真出门去,半晌归来,脸上带着笑意。王源道:“如何?” “真的睡了。”李欣儿脸上还挂着泪,但已经笑容满脸了。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你还没有我了解你师傅。” 李欣儿缓步上前来看着王源道:“那你呢。你告诉我真心话,你内心中是不是对我很不满?因为我是个愚蠢又自私的女子,也欺骗过你。” 王源伸手捧着她的脸道:“我没想到你现在如此自卑,你的心里是不是时时在担心着什么?” 李欣儿猛地扑倒王源怀里,呜咽道:“我当然担心,我犯了错,伤害过你和师傅,虽然你们不计较,但我的心里如何能放下?我不开心,真的很不开心。你对我也是有隔阂的,这一点我难道看不出来么?但能弥补我过去的过错,我什么都愿意做。” 王源叹息道:“看来是我关心的你不够,让你有了这种感觉。告诉我,你为何觉得我们之间是有隔阂的。” 李欣儿道:“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这种感觉。” 王源想了想,忽然笑了。低声道:“我知道如何消除这种隔阂了,不过需要你的配合。” 李欣儿仰头道:“配合,我一定配合。” 王源一把抄起李欣儿的腿弯,将她抱起身来低声道:“你我之间的窗户纸也该捅破了。” 李欣儿呆呆道:“什么?” 王源更不答话,抱着她举步进了房中,将她横在床头,伸手便替她解衣服。李欣儿惊道:“二郎你……要做什么?” 王源道:“我要和你成为真正的夫妻,夫妻一体,隔阂便没了。” 李欣儿惊羞交加,张口说不出话来。 王源叹道:“原来你并不愿意,那就算了吧。”说罢收回放在衣扣上的手,叹息转头。 李欣儿满脸通红一跃而起,紧紧抱住王源的脖子,腻声道:“你个坏家伙,你想逃么?奴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啦。你若再不和我同房,我都快以为你是个太监了。” 第一二五章 沉香 春阳高照入窗,王源拥被高卧;昨夜本就睡的晚,又开垦了李欣儿的处女地,早上自然很难爬起身来。不过王源早起已经成了习惯,倒也不至于真的要睡到日上三竿。 一阵扑鼻的香味袭来,让王源本已缓缓醒来的感官变得更为敏感,肚子里也咕咕的叫了起来,因为王源知道,那香味定是大妹黄英在煮红豆稀饭,那是王源最爱吃的早饭。 黄英在廊下扇着炉子,炉子上的瓦罐咕嘟咕嘟的响,但黄英的耳朵一直注意着房内的动静;当听到王源房中有动静的时候,黄英忙起身来进了屋子将堂屋的长几上用热水熨烫着的衣服拿起来搭在胳膊上走进房内。 “王家阿兄,醒了啊,这是新熨好的衣服,我去帮你打洗漱的水去。” 黄英自顾自的说话,忽然看到王源**着的上身,不觉啊的一声住了口,将衣服往床边的柜子上一放,逃也似得跑了出去。 王源苦笑摇头,自己忘了提醒她迟些进来,这小丫头进自己的房也进的顺脚了,一点也不避讳,焉知道昨夜自己和李欣儿大战了数合,自然是光溜溜一丝不挂了。好在自己没掀被子,否则那可要吓坏了这个小姑娘了。 想起昨夜的情形来,王源尚自回味无穷,本以为李欣儿会扭捏的很,没想到大唐儿女多奇志,面对巨杵毫不慌;开始时有些羞涩,一两个回合下来便尽显女侠本色,对王源还以颜色了。李欣儿虽是处子,但这么多年来身为舞姬,在穷奢极欲的李林甫府中自然是见多识广,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所以她根本不慌。 穿好了衣服下了床,房门外黄英叫道:“王家阿兄穿好衣服了么?水打好了。” 王源笑道:“摆在廊下吧,我出来洗漱便是。” 黄英答应一声,将铜盆摆在廊下的凳子上,王源披散着头发走了出来,凑到瓦罐边皱鼻子闻了闻赞道:“大妹煮的粥就是香。” 黄英羞涩一笑道:“你先洗漱,我帮你梳头发。” 王源微笑答应,埋首铜盆中洗漱,猛然间听到天井处人声鼎沸,像是炸了锅一般,愕然道:“那边怎么了?都在干什么?” 黄英疑惑道:“没怎么啊,一大早我阿兄带着人在天井那边安大木桶往下接竹管子。杏儿和欣儿嫂子兰姐姐她们都在那边瞧热闹呢,也不知道为何这么吵。” 王源擦干脸上的水珠子道:“走,咱们也瞧瞧去,怎么跟炸了窝似得,像是出了什么事儿。” 黄英忙道:“阿兄你编了发髻去呗。” 王源正要答应,猛听得又是一阵炸了窝般的喧闹声,夹杂着男女声的惊叫声,王源叫道:“不好,一定是出事了。” 说罢拔脚便往院门外的天井处跑,黄英也下了一跳,紧跟在王源身后跑了出来,两人来到院外,往前边的天井里一瞧,顿时傻了眼。 只见院子里一片狼藉,或者说是一片发了大洪水的模样,地上全是水,李欣儿兰心蕙黄杏等几人浑身湿透的站在天井里,像三只落汤鸡。黄三也是满身的水呆呆站在尚在流水的青石板上,呆呆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几根破碎的粗毛竹。 王源愕然道:“这是怎么了?” 众人见王源到来,都尴尬的不行,黄三嗫嚅道:“爆了,哎,怎么就爆了呢。” “什么爆了?”王源纳闷道。 黄三咂嘴道:“水管子爆了,哎呀,二郎,你的办法怕是不成啊。” 王源缓了半天劲,看着眼前的情景和自己的脑补,这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天井上方新搭的木架子上的巨大木桶下方插着的半截毛竹筒,再看看满地的水迹和落汤鸡一般的李欣儿她们,在瞅瞅地上乱七八糟的断竹筒,王源知道,定是当做自来水管的竹管子爆裂了,站在下边围观的众人全部被喷了一身。 王源弯腰捡起一根被水压爆裂开来的竹管子,皱眉道:“我让你在竹筒外边缠上枯草,用油布毡条紧紧缠上,你没按照我说的做?” 黄三挠头道:“二郎,你说了,可是我不懂为何要这么做。所以便没有照做。” 王源苦笑道:“那你还说我的办法不管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裹上油布毡条么?便是防止这竹管爆裂,你不按照我的话去做,反倒来怪我。” 黄三再挠头道:“原来是这样,我没想到这一管子竹筒的水居然能将竹筒撑爆了。这可真是离奇的很。” 王源无语,无从跟他解释大气压和水压的原理,只道:“按我说的做,保证不会爆了,瞧瞧,一上午白忙活了吧。” 黄三赔笑道:“二郎放心,发正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只是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何要包上枯草啊。” 王源道:“很简单,到了冬天,水全部结冰了,竹管子一样要爆了的,加上枯草可以给管子里的水保暖,让水不结冰。” 黄三愕然道:“原来是这样。” 王源苦笑道:“不然你以为怎样?都去换了湿衣服,要是受了凉伤了风可全是你的罪过。” 小妹黄杏恰到好处的打了个喷嚏,黄英娇声斥道:“还不回去换衣服么?等着受冻?” 黄杏吐吐舌头一溜烟的跑了,这边李欣儿和兰心蕙一赶紧抱着肩膀逃了,王源摇头叹息,甩着头发往回走。闻讯而来的公孙兰站在廊下,见王源走来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王源道:“一帮人不怕冷,洗凉水澡呢,把个三月当七月过了。” 公孙兰笑道:“着宅子里没一个是正常人。” 王源翻着白眼道:“表姐这可连自己都骂进去了。” 公孙兰扭头就走,抛下一句道:“我本就不是个正常人。” …… 就在王家宅子里的自来水工程爆了水管的时候,南内兴庆宫龙池之畔的沉香亭中却是一片丝竹悦耳。沉香亭上的二层暖阁中,玄宗皇帝简单的挽着发髻,穿着宽大的便袍坐在软榻上。一旁坐着一名身材丰满,面容清丽的绝色女子。但见玄宗的一双眼睛笑眯眯的总是落在这女子的脸上和身上,这女子却似乎根本不愿看玄宗一眼,只焦急的朝亭下张望。 “大姐,三姐,八姐怎么还没来?一大早便邀了她们来赏花的,这可是今春芙蓉花和海棠花第一次开,怎么如此怠慢?”女子娇声道。 玄宗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尽管他的眼神依旧热切,但他苍老的脸颊,斑白的胡须和发髻以及皲裂的皮肤已经暴露了他的年纪。不过在看着眼前这个女子的时候,他的眼中依旧闪烁着生命之火。 “爱妃,这么急作甚?这还是一大早呢。露水养着,花儿也不会就谢了。大姨三姨八姨她们就算进宫来,也要行个一个半个时辰的,哪有你说她们到便到了的。” 玄宗伸出手来,搭在女子浑圆的肩膀上,女子明显的皱了皱眉头,装作焦躁的一抬手,将玄宗的手从肩头滑落,起身款款走向亭口,朝着亭下的一名内侍娇声道:“你们谁再去我三位姐姐府上催一催,一会儿花都蔫了。” 亭下一名紫衣老者,身材魁梧,腰身笔挺,手握一柄精致的拂尘,闻言朝上拱手道:“娘娘勿急,老奴已派人去催了。还去北内请了李龟年和乐师们来助兴,娘娘稍安勿躁,今日新春花开固然好,但好事多磨,也要耐着些性子。” 亭上女子点头道:“力士说的是,是我性子急了。再等等吧,反正也要等李龟年他们到才成,不知李龟年今日可有新曲儿听。” 紫袍老者正是内侍省的内侍监,大名鼎鼎的高力士,玄宗身边的第一近侍。他很少说话,但一旦开口,便是玄宗皇帝也要听他三分,除了他之外,大唐之中,无人能让玄宗如此看重。 “娘娘还是陪陛下说说话的好,一大早陛下便听说娘娘要赏花,所以起了身,昨夜又没睡的踏实。老奴吩咐熬了些羹汤,一会娘娘劝陛下进一些不然一会儿闹了起来,空肚子又饮酒,于龙体不和。” 高力士说话不急不躁不紧不慢,声音中正和顺,听着甚是悦耳,但话语中自有一种威严在其中,即便是身为贵妃的杨玉环,也不能无视他的话。 “有劳力士了,我这便让陛下用些。” “老奴道谢了。”高力士微微颔首。 那女子转过身来,正要在玄宗的目光下归座,猛听得下边内侍高呼道:“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到,禀请圣上是否召见。” 女子一喜道:“三郎,姐姐们到了。” 斜倚在软榻上的玄宗也坐起身来笑道:“宣她们觐见,一家人还拘什么礼?” 第一二六章 赏曲 (谢:带雨梨花1957的打赏、烨烁的月票。) 丝乐声中,杨家姐妹像是约好了一般联袂现身,三姐妹身着彩衫,头上和身上的金银饰品金光闪闪,走起路来身上的环佩叮当作响,引得众人侧目。待她们踏上沉香亭暖阁之中后,本来极为宽敞冷清的暖阁内不知为何立刻显得热闹而拥挤了起来。 “臣妾等见过陛下和贵妃娘娘。”三人跪地磕头。 玄宗满脸笑意,摆手道:“免礼了,免礼了。” 杨玉环也笑着道:“三郎都说不拘礼了,姐姐们都起来吧,等你们等的都着急了,龙池边的花坛上,海棠和芙蓉树都开花了,等着你们一起去看呢。” 众人恭请玄宗和贵妃起驾,一行人浩浩荡荡便走边说笑,来到龙池之旁,一声令下后,十几名内侍迅速飞奔起来,穿梭在花坛之间,将罩在花坛之上的巨大黑色纱笼尽数拿开来,当纱笼移去之后,顿时众人眼前一亮,惊呼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只见数十步见方的几十座花坛上,春芙蓉和春海棠开的姹紫嫣红,娇嫩的花瓣,含苞的花蕊,粉红,金黄,艳红,深紫,各种颜色都有,每一株都争奇斗艳开的热热闹闹,像是生恐明日便不能再开放了一般,拼命的摆动着枝条花朵,露出自己最美好的一瞬间。 “哇,好美啊。简直人间仙境。”三位国夫人虽见多识广,但也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之声。要知道长安天气寒冷,要让这些娇弱的花朵能按时开放,那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杨玉环呆呆站在原地,笑着看眼前的美景,但眼中竟然有些湿润了。 “瞧瞧我们的痴小妹,被美景感动的哭了呢。”韩国夫人爱怜的挽住杨玉环的手臂,轻轻拍着杨玉环的手笑道。 走在中间的玄宗闻言忙转头道:“爱妃,你怎么哭起来了。没事吧。” 杨玉环忙擦了擦眼泪道:“三郎莫担心,妾非故意要哭泣,只是刚才见到揭开那些黑纱,现出骄艳花朵的时候,妾一时突然有感,忍不住便哭了起来。” 玄宗笑道:“你莫痴,这些黑纱罩是花匠们为了给花儿按时开放而特意用上的物事,据说罩上之后,里边的气温会高很多,而且还能挡风挡雨。没有这些黑纱罩,便起码要等到四月里呢。” 杨玉环点头道:“臣妾明白这些黑纱罩的用处,臣妾只是忽然想到,在没有揭开这纱罩之前,这些花儿在罩子里也开的姹紫嫣红,却无人知晓,岂不是有些可悲么?还好今日我们来赏它们,否则它们开到荼蘼也是无人知晓的。” 玄宗叹道:“爱妃真是痴儿,片刻时间便能想到这些,还能把自己给弄哭了,朕也是服了你了。如此的多愁善感,怎不叫朕怜惜。” 一行人行至花坛中间的空地上,在此等候的高力士迎上前来,杨家三姐妹均向他行礼,高力士微笑还礼,口中道:“陛下,酒宴准备好了,请陛下和贵妃娘娘几位国夫人入席,边饮边赏花。” 玄宗笑道:“还是力士想的周到。” 杨玉环道:“在这花间饮酒怕是不好吧,腌臜了这些新开的花儿了。” 玄宗摆手笑道:“爱妃,你这便不懂了,当年李太白的诗怎么说的?花间一壶酒,那是最风雅之事,岂会是腌臜。” 杨玉环笑道:“还是三郎懂的多,臣妾什么都不懂,看着花儿可爱便胡言乱语了。” 玄宗笑道:“无妨,入座。” 众人次第落座,但听韩国夫人道:“刚才陛下说的这个李白,便是曾经在这沉香亭中替小妹写《清平调》的那个李白吧。” 玄宗点头道:“是啊,就是他,可惜朕留不住他,他离开长安后不知所踪了。” 一旁侍立的高力士脸上略有些尴尬,说起这个李白,说起这首清平调,不得不让他想起那个狂傲之极的矮胖酒糟鼻的李白是如何喝醉酒之后羞辱自己的,偏偏陛下喜爱他,自己也不得不装作凑趣帮他脱臭靴子。想到此事,高力士的气便不打一处来。 “陛下,这个李白桀骜不逊,目无尊上,陛下那么宠爱他,他说走就走,走时也不来跟陛下道别,不提他也罢,提了坏心情。”高力士笑着道。 玄宗摆手道:“好吧,不提此人了,提此人朕的心里便堵得慌,来来,今日海棠芙蓉花期,咱们举杯共贺一杯,若不是爱妃天天记着此事,花期过了朕怕是都不知呢。” 众人齐齐举杯喝了一杯,玄宗放下酒杯忽道:“度支郎怎么没来?你们姐妹今日齐聚,怎么他不来凑趣?” 杨玉环笑道:“阿兄是要当差的,三郎以为他和我们几个一样,天天闲的没事做么?不过今日的场合,还是该叫他来聚一聚的。” 玄宗点头道:“对,力士,命人送信给杨钊,叫他来陪驾。” 高力士点头应诺,吩咐身边的内侍去送信;玄宗和众人喝了几杯酒后,杨玉环皱眉道:“不是说让李龟年带着乐师们来献唱么?虽无李白清平调助兴,唱些时令的曲子总是可以的吧,怎地没来?” 高力士道:“娘娘莫急,老奴去瞧瞧。”说罢朝旁边的一名内侍叫道:“王承恩,去瞧瞧乐师为何没到?” 那名叫王承恩的内侍高声答道:“回高爷,李龟年已经到了,正等着听宣呢。” 高力士骂道:“还等什么?猴崽子不会办事,来了还不快带来。” 王承恩答应不迭,一溜烟去叫人,片刻后李龟年大袖飘飘,身后跟着十几个抱着乐器的男女乐师快步而来。 参见之后,玄宗微笑道:“李龟年,最近可有新曲?朕很久没听你的歌声了,今儿难得贵妃高兴,你打算唱什么?” 李龟年拱手道:“微臣听候陛下和贵妃娘娘吩咐便是。” 玄宗看着杨玉环,意思是让她做主,杨玉环沉吟不语,坐在一侧的秦国夫人轻轻朝着虢国夫人使眼色,虢国夫人愣了愣旋即会意,笑道:“李先生何不将那日在我东园之中唱的那一首《清平调》在此地唱一遍?正好也是赏花,岂不合贵妃心意?” 玄宗愕然道:“清平调?李龟年不是立誓不唱了么?怎地又唱了起来。” 秦国夫人笑道:“李龟年不唱,是因为知音李太白离京远去,如今他遇到了新的知音,自然会再唱此曲了。” 玄宗讶异道:“到底怎么回事?谁来替朕分说分说。” 虢国夫人妩媚一笑,娇声道:“陛下,事情是这样额,三月初三日,臣妾在东园办了个游春会,阿兄带了个客人来参加。本来我也没在意这个人,但那天机缘凑巧,妾身请了李龟年李先生去唱曲助兴,没想到这个客人通晓音律,和李龟年一见如故。两人谈的投机,竟然合奏了一首曲子清平调,像我这等不懂音律之人都觉得美的很,后来都一直回味无穷,所以今日才要请李先生再唱一遍。” 玄宗起身道:“李龟年,真的有此事么?” 李龟年道:“回禀陛下,确有其事,那日臣一时兴起确实和一位知音之人合奏了此调。” 玄宗笑道:“那好,今日你便再唱这清平调,朕和贵妃也好几年没听到你亲自唱这首了,那些歌姬唱的不及你之万一,朕和贵妃听了几次就都腻了。” 李龟年摇头道:“陛下,我唱不了。” 玄宗愕然道:“为何?” 李龟年道:“因为那日我和那位公子合奏之后,方知此曲妙处;除非能请那位公子来与我合奏,否则我一个人再难唱出当日水准。陛下您也该知道,臣是绝不会随意凑合的” 玄宗皱眉道:“那该怎样才成?非得要这么麻烦么?” 李龟年道:“陛下绝不会愿意听粗制滥造之曲,臣无能为力。” 秦国夫人不失时机的插了句道:“这还不简单,召他进宫来和李先生再次合作为陛下和贵妃献艺便是。陛下,这个人也不是什么隐居大宿,脾气古怪之人,那日臣妾也在场,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名字叫什么王源的。” 玄宗讶然道:“王源?哪个王源。” “就是人送小李白称号的,梨花诗会上夺了魁的那一个王源啊。陛下知道此人?”秦国夫人微笑道。 第一二七章 玲珑 大批千牛卫兵马和宫中内侍的突然出现着实吓坏了王家上下,没什么见识的黄家兄妹吓得够呛。李欣儿恰好在前院,于是一边上前招呼,一边让黄英赶紧去后园将王源叫来见人。 王源也吓了一跳,居然是宫中来人,心里倒也有些底。宫中来人,十之八.九和自己的举荐之事有关了,于是立刻和公孙兰一起来到前院。 来的这帮人正是内侍省给事王承恩和南衙千牛卫一群兵马,王承恩在宫中只是内侍省的一个小官儿,但出了宫顿时身价倍增,整个人也是挺胸叠肚,叉腿站在院子里,高声喝道:“哪一位是王源,还不出来接旨。” 王源忙拱手道:“在下便是。” 王承恩喝道:“奉陛下口谕,着王源即刻进南内见驾,不得耽搁。” 王源道:“遵命。” 王承恩宣完玄宗口谕,语气稍微柔和了些,对王源道:“王源,随我们走吧。” 王源忙道:“王内侍辛苦了,稍坐饮茶,我换件衣裳便来。” 王承恩也确实有些口渴,摆手道:“快着些,陛下和贵妃娘娘可等着呢。” 王源笑道:“未知宣我何事?” 王承恩瞪眼道:“你这人问东问西的,到了不就知道了么?” 王源忙吩咐了人给王承恩上茶上座,匆匆回到后宅换衣服,公孙兰和李欣儿赶到房里来,三人低声商议此事。 “怕是事情要成了,好快,没想到只两天时间便有了眉目,杨家确实厉害。”王源道。 “我想也是,陛下不会无缘无故的召见你,像是杨家提及了你。也许你这一去,回头便是另一个身份了。”李欣儿欣喜道。 公孙兰微微摇头道:“没那么快,就算推荐你进宫,陛下那里认可了,也还需要李林甫的政事堂许可,吏部要走程序的。但总而言之,事情离成功不远了。你此去不要出差错,想必杨家人也在座,你只需按照他们的吩咐行事便是,好话自有他们说,你自己谨言慎行便可。” 王源点头道:“明白了,那我去了。” 两女点头,王源换了件新袍子,收拾了一番出来前厅,王承恩一盏茶正好喝了干净,见王源出来立刻命人牵了马来,催促王源上马,片刻后走得干干净净。 沉香亭畔,等待王源进宫的这段时间,李龟年唱起了那首《袖底风》给玄宗和贵妃助兴。此曲经过李龟年的改编,辅以琴箫等乐器,再加上李龟年的天籁之嗓,开口数句,便让玄宗和杨玉环等人赞叹不已。 待李龟年全曲唱完之后,玄宗拍着大腿道:“龟年作新调的本事越发的炉火纯青了。这是什么调儿?唱的又是诗经中的那一首儿?怎地朕既没听过这新调,也记不清这词出自何处呢?” 李龟年恭敬道:“圣上英明,此词并非诗经中的任何一首,故而圣上觉得陌生。此曲此词都是那王源所谱写。那日东园他清唱过,微臣经他同意录下了谱子,今日在此献唱给陛下和贵妃听。此调名叫《袖底风》》” 玄宗和杨玉环均惊讶不已,玄宗要去歌词同杨玉环看了几遍,赞道:“这王源果非等闲,那日朕读到他的几首诗的时候,便觉得此人才情高旷之极,那首《登楼诗》直追李太白之韵,让朕赞叹不已。没想到他不仅能诗,还能写曲,这袖底风一首,宫中诸多乐师也难及也。更难得的是,王源诗风百变,能写出李白之诗句的潇洒不羁之态,又能写出《袖底风》这样的古风缠绵之词,还有《离离原上草》这样的隽永句子来。朕本就对他很有兴趣,现在,朕更是想快些见到他了。” 杨玉环微笑道:“瞧把三郎激动的,三郎还是个爱诗的少年郎模样,提到这些便兴趣盎然。” 玄宗笑道:“那是朕的兴趣所在,话说回来,朕若不如此风雅,爱妃又岂会对朕情有独钟呢? 杨玉环尴尬的看了一眼座上的众人,杨家姐妹一个个顾左右而言他,似乎压根没听到这句话。一旁的高力士更是眼睛看着别处,样压根没把这句话当回事了。 玄宗自己有些无趣,爱妃经常这样对自己爱理不理的,自己也已经习惯了她的冷淡,正是因为这样,玄宗才更加的觉得杨玉环的可爱。有的时候,玄宗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可悲,堂堂一国之君,居然喜怒哀乐被这个女子所控制。但另一方面,玄宗又很享受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实在是很矛盾。 交泰殿那边有了动静,殿后的广场上出现了不少人影,玄宗问道:“是王源到了么?” 高力士眯眼看了几眼,摇头道:“启奏陛下,是杨度支郎,不是王源。” 玄宗哦了一声道:“叫他来入席吧。” 杨钊奉命迈着小碎步而来,魁梧的身子迈着小碎步的样子甚是可笑,弯着腰逐一给玄宗贵妃和众国夫人见礼,礼节倒是周到的很,行止动作也很是让人舒服。 玄宗自始至终笑眯眯的看着杨钊,和他说着话,只有高力士嘴角带着不屑,即便杨钊恭敬的朝他行礼的时候,高力士也没只是微微点了下头。 杨钊并不在意高力士的冷淡,见完礼后在末位落座,玄宗笑问道:“忙些什么事呢?杨大郎?成天看你忙忙碌碌的,也不来陪朕说话儿。” 杨钊忙道:“陛下恕罪,臣瞎忙一气,也不知忙碌些什么,这不,刚刚办了事回来,有件好消息要禀报陛下呢。” “哦?什么好事啊。”玄宗笑道。 “陛下要修缮勤政务本楼和花萼相辉两座楼的钱物,微臣给陛下凑齐了。”杨钊装作不经意的道。 “啊?真的?有些本事啊,好几百万的钱都凑齐了?”玄宗大喜道。 “是啊,预估要五百万钱,臣凑了七百万钱,绰绰有余了。陛下什么时候想动工,便可直接动工了。”杨钊笑道。 玄宗看着杨玉环道:“爱妃,你这阿兄了不得啊,几个月前朕只是说了个话头,他便记在心上了。这事儿要是向政事堂要钱来办,不知拖到那一年才成。杨大郎出马,几个月便成了。” 杨玉环笑道:“陛下莫太抬举了他,办事是应该的,本就是他的事儿。阿兄,你这钱来路清白吧,咱们修楼固然重要,但千万不可为了修楼的钱去坏了朝廷的事情。” 杨钊拱手道:“贵妃娘娘放一万个心,这些钱跟朝廷财税毫无干洗,都是我为陛下筹办的。这些事娘娘不用操心,我心里有数呢。” 玄宗哈哈笑道:“杨大郎的本事着实大,自他来京,朕便没愁过宫中用度。这兴庆宫是我即位之前的藩邸,朕住在这里最是舒心。几次三番要李林甫他们拨钱给朕修几座殿宇,他们就是推三阻四。现在好了,朕压根不用他们,杨大郎一个人便办成了。” 杨钊笑道:“陛下别太夸奖臣,臣一个人也办不了大事,这一次筹款也有人帮了忙的,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给了臣很大的便利,让臣能从蜀地弄了些稀缺的东西出来卖,否则臣也为难。” 玄宗道:“章仇兼琼么?哪天叫他来见见朕,朕好好夸奖他几句。” 杨钊沉声道:“遵旨。” 一旁的高力士眉头微皱,但却一言不发。 玄宗呵呵笑道:“且不谈这些了,今日爱妃请你们自家兄妹来赏花,咱们尽说些其他事,爱妃会不高兴的。杨钊,你看这些花儿如何?” 杨钊道:“陛下这一说花儿,臣想起一事来了,臣命人在洛阳寻到了几种上品牡丹品种,这几日便要运到京城。正要请陛下和贵妃示下,这几本上品栽在何处宫殿?” 杨玉环喜道:“阿兄寻到了哪几本品种?” 杨钊道:“我也不太懂,但回禀说叫什么‘黄金丝’‘眼儿媚’‘绿香球’‘鹦鹉紫’什么的,具体的送来后娘娘便知。” 杨玉环惊呼道:“鹦鹉紫,眼儿媚,这可都是绝品了啊,长安一本也没有了,沉香亭北牡丹园里就缺这几本了,我太高兴了,阿兄,这可太谢谢你了。” 杨钊笑道:“娘娘不用这样,娘娘喜欢就成。” 玄宗哈哈笑道:“你们自家姐妹,谢来谢去的好没意思。杨钊是个有心的,这回爱妃要高兴的睡不著觉了,半夜里怕是都要起来照顾花了。” 杨玉环梨涡浅笑,娇声道:“那里会,陛下莫取笑。” 玄宗笑道:“好了,不说了,杨钊,你很不错,朕对你很满意。” 杨钊起身谢恩,之后心满意足的坐下来吃东西,一旁的三位国夫人笑语盈盈,难掩脸上的喜悦之色。不出意外的话,自己这位堂兄又要升官了。 第一二八章 计划 三大内宫之一的兴庆宫本是玄宗即位之前的府邸所在,开元十四年开始扩建殿宇,开元十六年,宫殿尚未完工,玄宗便搬了进来。自此之后,玄宗大部分时间便住在这人称‘南内’的兴庆宫中。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玄宗对于兴庆宫的扩建和修缮从不克制,总是想让它变的更为精美,更外庞大。或许玄宗虽然富有四海,但对这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才有着真正的归属感,这才会毫无节制的建设此处。 这几年,西内太极宫玄宗几乎去也不去,北内大明宫倒是偶尔会驾临,因为大部分的衙署和朝廷机构都在大明宫中,而且多年来上朝也在大明宫的含元殿中。虽然南内地位水涨船高,但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取代大明宫的地位。 值得一提的是,几乎所有的后宫的嫔妃门都全部住在大明宫后宫之中,而兴庆宫中,除了杨玉环之外,便只有十几名低级的婕妤、美人和才人在此随驾伺候。实际上,所有人都明白,兴庆宫实际上是贵妃专用的宫殿,陛下长期居于此处,其中一个原因乃是专宠贵妃之故。 朝臣中有人对玄宗扩建兴庆宫的作法颇有微词,他们认为玄宗这是在浪费财税,因为既有太极宫和大明宫两处殿宇,兴庆宫无需再扩建的规模巨大。在如此背.景下,部分朝臣死命上奏,喋喋不休,最终逼得玄宗同意,不再让户部拨款兴建兴庆宫中的殿宇。若陛下要扩建,便只能从宫中的用度之中挤出钱来。 如此一来,正在开工的一些殿宇立刻面临着下马的危险。一座自己命名的勤政务本楼和贵妃命名的花萼相辉楼才刚刚开工,便不得不面临着停工的命运,对此玄宗甚是恼火,但却无可奈何。 而此时,杨钊的本事扭转了这个局面,先是提出的应对贩奴之策让朝廷一年时间进账千万,杨钊也得以理直气壮的要了数百万钱延续两座楼宇的工程。现在又不知用什么手段弄到了剩余的数百万钱,这样一来,这两座楼便肯定能按照原计划完工了。 玄宗对杨钊很满意,这个人赚钱的本事着实不小,而且难得的是,他赚钱还不会闹得满城风雨,不做声不出气的便赚了大笔的钱财进来,并没有弄得怨声裁道,这才是最重要的。 玄宗当然知道,杨钊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肯定是使用了朝廷的权力,甚至某些地方打了自己的旗号。但玄宗心里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若是时间退后二十年,年富力强的玄宗还在励精图治之时,或许不会允许一些事发生。但现在,花甲已过的玄宗更在意的是享受和随性,特别是能让自己身边的那个怎么爱都爱不够的女人高兴。所以他需要杨钊,甚至有些感谢他。 “对了杨钊,听闻太府卿孙谦卧病在床,他的差事没人办,你若有空,便将太府卿的事儿担起来。”玄宗看似淡淡的说道。 杨钊心里乐开了花,陛下就是这样,明明将太府卿的官职封赏给自己,却又喜欢说的这么风轻云淡。太府卿是专管金帛财币的官员,权力说大不大,说小却绝不小。而杨钊目前的主职也不过是个户部的度支员外郎,身上兼领着的其他职务已经有十几个了,大部分的职务便都是在这种情形下,玄宗随口赏赐之后,成为杨钊身上闪烁的光辉中的一环。 “臣知道,明日臣亲自去探望孙谦,带去陛下的慰问。”杨钊道。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中,杨钊便得了太府卿的官职,虢国夫人娇声道:“陛下不是说了不谈政务么?怎地阿兄一来,你们便聊起了这些事了,说话不算数。” 玄宗呵呵笑道:“好好好,三姨恼了,这可了不得。不说了,再不说政务了。对了,杨钊啊,朕听说你和那位新近的名士王源是好友么?” 杨钊道:“禀陛下,说好友也谈不上,臣跟他结交时间不长,但却相处的不错。” 玄宗笑道:“你是怕朕怪你和这些喜欢讽刺挖苦朕的名士们交往才不说实话是么?你都能带着他去参加三姨的游春会,显然关系很好了。马上你就能见到他了,力士派人去召他进宫来了,在他来之前,你给朕说说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钊当然知道今日要推荐王源,事实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杨钊安排好的程序。他知道今日沉香亭畔要赏花,所以特意让几位国夫人做好进宫的准备。 本来是要贵妃娘娘提出请李龟年从北内来南内唱曲助兴的,而高力士提前安排了,倒也省的费番心思。至于李龟年那里,他也早就打了招呼,让李龟年唱王源作的曲儿,借必须要王源配合演奏清平调的借口,让秦国夫人或者虢国夫人提议召见王源。这一切都在杨钊的安排之中,也正进行的很顺利。 “陛下,王源这个人,臣觉得有些怪。” “哦?怎么个怪法?”玄宗道。 “臣从没见过像他那样的人,臣的意思是说,一个在永安坊当坊丁的人,其实是个绝世大才子,而在此之前,长安城中居然未闻其名。陛下你说这事儿是不是很夸张很奇怪?” 玄宗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连我都知,隐士高手有很多埋没莽之中不为人所识。这王源如果真的是个有本事的,也算是露出了锋芒,朕既然发现,是不会让他蒙尘沦落的。” 杨钊道:“陛下明鉴,不过据我所知,这个王源说过他绝不参加科举,宁愿在草莽之中混迹,也不参与科考。” 玄宗诧异道:“那是为何?他不愿为朕效力?” 杨钊道:“不是,记得他跟臣说过,李太白都考不中科举,这科举不参加也罢。陛下您说此人可不是个愣头青么?而且有些鄙视科举的嫌疑。” 玄宗哈哈笑道:“这等脾气,倒是和李白有些像。朕也不知道何故,为何李白当年科举都落第,倒也让人诧异。” 在一旁的高力士忽然插话道:“李白这种狂生,落第未必不是社稷之福。陛下待他恩重,召他入宫,他也没什么作为。可见科举选贤可不仅是诗写的好便可以的。而要有治事之能才成。” 玄宗点头道:“力士一言中的,这才是关键。朝廷选贤自有侧重,这王源不懂瞎说,杨钊你可别跟着胡说。” 杨钊忙道:“臣那里敢瞎说,不过是陛下问及,臣说出实话罢了。据臣看,这王源和太白却又不同,这人很知轻重,也懂进退,这一点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那日游春会见过此人,均知我此言不虚。” 玄宗长眉一挑刚要说话,便听高力士在一旁呵呵笑道:“陛下,这王源老奴也听说过他,也许诗写的不错,才学也是可以的,但可不是度支郎口中的安分人。据老奴所知,这人前日在虢国夫人的园子里游春的时候,还和魏小侯爷大打出手,动了刀子呢。这事儿可称不上知轻重懂进退。” 玄宗讶异道:“竟有此事?” 高力士道:“老奴还能说瞎话不成,我一个宫外的侄女儿有幸受邀,回来后对我说了这件事。本来老奴可不是要嚼舌根,只是见陛下对此人甚有兴趣,所以说出来教陛下的得知罢了。” 玄宗皱眉看着杨钊道:“有这事么?” 杨钊笑道:“高爷不说,我倒是真的忘了提此事了,确实是有。” 玄宗叹道:“看来到底是草莽出身,总归上不得台面。居然在三姨的聚会上跟魏家后人打架,这不是笑话么?” 秦国夫人开口道:“陛下,臣妾觉得您说的不对,高爷不在当场,不知事情原委。实际上此事不怪那王源,而是魏小侯爷先对他不尊敬先动手,结果那王公子出手反击的。事后二人也相互消除了芥蒂,承认是误会一场了。高爷,您的那位侄女儿是怎么跟您说的?” 高力士哈哈笑道:“也是这么说的。某确实不在场,这件事某多嘴了。” 玄宗哈哈大笑道:“这倒是更有趣了,明明是个文人,却敢跟人打架动武,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朕都等不及要见他了。来人,去瞧瞧王承恩他们到了没?” 第一二九章 装逼 (谢:烨烁、moshaocong、最爱芝官的月票) 王源在王承恩及一干千牛侍卫的簇拥下在大街上疾驰,一路上这伙人搅的所经之处鸡飞狗跳,撞翻了街头担菜的百姓额箩筐,踢飞了叫卖小贩的摊位,侍卫猛如虎,但凡阻挡之人,无论你衣冠楚楚还是青衣小帽,便是一顿皮鞭落下,留下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半个时辰后,终于抵达兴庆宫南广场上,众人下马后从东侧明义门进入,沿着平整的御道往里走,前方殿宇恢弘,红墙碧瓦飞檐廊角掩映在高大的树木之间,一排排红色廊柱支撑起一座高大殿宇,远远可见殿宇的牌匾上写着《长生殿》三字。 王源久闻长生殿大名,读白居易诗中有‘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之句,今日第一次见到这座殿宇,却不知原来就在兴庆宫之中。 从长生殿侧的大道上一路往北,后方树木更为葱郁,在一片新绿之中,王源看到了在灞桥边看到的熟悉景色,那边是千丝万缕垂绦如烟的垂柳树丛,再行数十步,踏上一条柳间大道,往左首一看,但见碧波荡漾,清风吹拂,一汪碧湖倒影着白云蓝天红亭绿瓦,景色美不胜收,宛如人间仙境。 “看什么看,还不快点走,陛下和贵妃怕是都等急了。”王承恩煞风景的呵斥道。 王源苦笑道:“这一路并没有耽搁啊,我这已经跑的气喘吁吁了。” 王承恩皱眉道:“就你累么?瞧瞧咱家的脸上,全是汗珠子,一早上为了宣你,可累坏咱家了。” 王源加快脚步道:“到底死什么事啊?王内侍通个气呗,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王承恩道:“你忒多嘴,什么事儿你到了地方不就知道了么?” 王源哈哈笑道:“原来王内侍也不知情。” 王承恩喝道:“莫废话了,前面便是沉香亭和百花园了,陛下就在那里等着,你且在牌楼前整理衣冠,咱家去禀报。” 王源长吁一口气,在高大的牌楼下方站定,看着王承恩急匆匆从数十名侍卫把守的牌楼下进去,不久后便听到前方一声接一声的传唤之声:“宣王源觐见。” 王源心中凛然,整顿衣帽迈步前行,过了牌楼之后,高大的树木尽皆不见,骄阳当头照下来,周围一片花团锦簇,大朵大朵的不知名的花儿在路旁的花坛上绽放,还有的虽然没有开花,但也绿叶婆娑长势旺盛。 正前方,一座高楼亭亭而立,楼高三层,雕梁画栋,精美绝伦。相隔百步之远,也能看到楼上回廊下穿梭不停的宫女的身影,彩绸随风环佩叮当,隐约有丝竹之声在耳边响起,就像是远远的一出剧目在上演。 “请王公子这边走。”突如其来的一声说话声将王源吓了一大跳,不知何时前方出现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内侍,正弯腰伸手指引着一条旁边的岔道。原来并不是要去那座高楼之中,王源微觉失望。 随着那内侍在花丛中穿行百步,耳边丝竹之乐逐渐大声起来,前方也出现许多内侍和宫女的声音,以及谈天说笑的声音。 王承恩站在前方花坛边朝这边张望,一看到王源赶紧招手,王源来到近前,王承恩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了王源身上的衣物是否齐整,点头低声道:“去吧。” 王源按照王承恩所教的觐见礼节,沉声高叫道:“草民王源奉旨见驾!” 丝竹之声停歇,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进来吧。” 王源迈步绕过花坛,眼前豁然开朗,这是花坛之间的一片空地,摆着几张长几,左边第一张长几后方,坐着虢国夫人和一名不认识的中年丽人。左边第二张长几后坐着的是正朝自己点头微笑的秦国夫人。右边也有一张长几,杨钊正端着酒杯笑眯眯的坐在后方。而正前方一道龙案后方的软榻上,一名绝色女子和一个身着黄色宽袍,头束发髻金簪的清瘦老者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王源的心不争气的剧烈跳动起来,他知道,坐在正面的便是唐明皇和杨贵妃了;而站在他们身旁的那个头发花白手握拂尘的高大男子,应该就是高力士。 “草民王源参见陛下,参见贵妃娘娘!” “平身吧。”玄宗低沉的声音响起。王源依言起身,只觉的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自己,在后世给众多学生上课,在大教室开大课搞演讲都不怵,王源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在人前发怵,但此时此刻王源发现那些经历毫无用处,自己依旧心跳如鼓,紧张的口干舌燥。 “你就是王源么?抬起头来,让朕瞧瞧。”玄宗语气温和的道。 王源依言抬头,快速的瞟了一眼李隆基和他身边面色淡然容貌清丽的贵妃;游移的目光忽遇一道冷电,那是高力士深邃高冷的目光正冷冷看着自己。 “果然是俊俏的少年郎,当年李白觐见时,朕大失所望,本以为是个翩翩少年郎,却没想到身材臃肿,长相也不怎么样。呵呵呵。”玄宗呵呵而笑。 杨玉环轻声娇嗔道:“陛下怎么说这样的话,男子不论相貌,但论才学。天下俊俏的男子多了,可比李白有名的又有几人?” “爱妃说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多的是,但论才学。不过生一副好皮囊也不错。王源,你可知今日召你觐见是为了何事么?” 王源拱手道:“草民不知,请陛下明示。” 李隆基缓缓起身,慢慢走到王源面前道:“王源,朕读过你写的诗句,甚为赞叹。就在刚才,朕还听了你写的《袖底风》之调,朕和贵妃都很喜欢。听闻你和李龟年在虢国夫人游春会上合奏演唱了《清平调》,众人皆赞不绝口。今日朕和贵妃在此赏花,所以叫了你来和李龟年再唱一遍,给朕和贵妃助助兴。” 王源拱手道:“多谢陛下夸奖,原来是为了此事。陛下爱听草民的曲子,草民甚感荣幸;但今日要奏那《清平调》的话,草民怕是不能遵旨了。” 众人愕然,玄宗皱眉道:“那是为何?有何不便么?” 杨钊在一旁插话道:“难得陛下和贵妃娘娘兴致高,王源,你可不要让陛下和娘娘失望。” 王源静静道:“陛下和娘娘厚爱,草民自然明白,只是之前并不知是来和李龟年先生为陛下奏曲,故而我的湘妃竹笛没有带来,所以没法给陛下和娘娘奏曲了。” “什么?噗嗤!” “哈哈哈。” 王源一句话,逗乐了座上众人,杨玉环捂着小嘴笑的花枝乱颤。 “这少年有些傻气,竟然是为了这个,还当是什么不得了的原因呢。真是……真是有些好笑。” 玄宗也呵呵笑道:“朕当时什么缘故,湘妃竹笛我宫里可太多了,焉能请你来奏曲儿,却不给你笛子用。来人,取笛子来。” 王源站立不动,一幅呆萌的模样,但见侍者下去,片刻后取来一只精致的竹笛来献上,玄宗笑道:“王源,这可成了么?” 王源看了看那笛子,果然是湘妃竹的竹笛,做工精细考究,应该是皇家乐坊专门制作的精品。伸手取过来端详了片刻,横在口中轻轻吹了个音,立刻皱眉将竹子重新放在托盘里道:“这笛子不能用。” 玄宗讶然道:“怎么?” “笛音不合。”王源道:“有黯哑之音,不成的。” “好办。”玄宗呵呵而笑道:“再去拿,换一只。” 另一只竹笛送来,王源试了试音又扔下摇头道:“有尖利刺耳之音,不成。” 玄宗皱眉道:“这个也不成么?你到底是要什么样的笛音?” 王源道:“音律之道,可意会难言传,遇到那个音色,草民自会知道。” 高力士冷声道:“王源,陛下和娘娘是听你演奏笛音的,可不是请你来摆谱的。” 韩国夫人也皱眉道:“是啊,怎么这么折腾啊,这个小王源。” 王源微笑朝高力士拱手道:“这位……” 杨钊喝道:“这是内务监高力士高爷爷,什么这位那位的。” 王源忙道:“原来是高爷,小人不是来摆谱的,小人正是因为要给陛下和贵妃娘娘演奏,这才不敢怠慢精益求精,若我不能以最好的笛音奏给陛下和贵妃娘娘听,那还不如不奏。这是小人的一片诚意。若陛下和娘娘只是听一乐,小人不介意随便用一只竹笛演奏便是。” 玄宗微微点头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爱妃,你怎么说?” 杨玉环微笑看着王源道:“一首曲子而已,不用那么讲究吧。” 王源道:“平常的曲调也就罢了,更何况是这首《清平调》,当初李太白做此词时是一片虔诚的,李龟年先生写调唱诵也是虔诚的,那是因为这是专门为贵妃娘娘写的曲调,焉能随意马虎?后来李龟年先生发誓不再唱此调,我想也是为了尊重此调,不愿亵渎此调。今日既然要在贵妃娘娘面前奏唱,草民不敢不虔诚谨慎,绝非是为了摆谱。” 第一三零章 要挟 一番话振振有词,有理有据,座上人愕然侧目。 这番话表达了多重意思来,既捧李白,也捧李龟年,更是透露出对此曲的尊重。而对此曲的尊重则是因为这是关于贵妃娘娘的一曲,决不能随意和马虎,对曲调尊重便是对贵妃娘娘的尊重。 杨玉环听出其意来,脸上笑意盈盈,心中也暖暖的,对这识趣的少年好感凭增几分来。 座上其他人都不是傻子,除了韩国夫人和虢国夫人脑子不太好使,没弄明白王源此言的最终目的外,座上如杨钊,秦国夫人和高力士均明白王源的花样。 杨钊微笑看着王源,心中赞叹:“拍马屁能拍得这么义正辞严而耿直,我真的甘拜下风。看来以后要多跟他交流交流了。瞧贵妃和陛下的神色,那是拍到点子上了。” 秦国夫人直直看着王源心道:“小王源,没想到你肚子里这么多花花肠子,真是看不出来。我虽有些吃味,但只要贵妃和陛下开心便好,倒也不介意你玩些花样。” 高力士冷冷看着王源,心里道:“你这些小把戏可瞒不过某家,且由你蹦跶,可别叫某家抓到你的错处。你们这些满肚子弯弯绕的所谓文士名士,在我高某眼中什么都不是,但愿你不要惹上了高某,否则你就会明白在宫中你会过得很不愉快。” 玄宗摆手道:“说的好,无此虔诚之心,如何能奏出绝妙之曲,朕自是不需要听敷衍的吹奏,来人,取所有的竹笛来让王源一个个的试。” 当下几名内侍抱着几十根竹笛而至,堆在案上一大堆。每只竹笛都是精工细作之物,放在东市乐器行起码也有个三五贯一根,但此刻却像一堆烧火棍一般胡乱摆在王源面前。 王源一根根的试,一根根的丢,却似乎没一个是满意的,乱七八糟丢了一地。韩国夫人和虢国夫人想是昨夜熬夜做了什么事情,早已掩口打着哈欠,神色不耐烦之极。若不是陛下贵妃等人神色专注的看着,她们怕是早就忘记了杨家今日的职责,出声讽刺了。 “哎。”王源叹息一声,伸手将最后一只竹笛丢在桌案上沉默不语。 玄宗皱了眉头,语气中也有些不快:“怎么?数百只竹笛,竟无一只合用?” 王源道:“启奏陛下,这些笛子看来都是同一帮人制作出来的,音色基本就是那几种,却非我需要的哪一种。莫如派人去我家中取了我的那只来吧,免得耽误时间。” 玄宗道:“力士,要不命人去他家里取笛子吧,还省事些。” 高力士低声道:“陛下,这小子明显是装模作样,哪有他说的那么玄乎?陛下不必听他胡闹。” 玄宗微笑道:“你当朕不知道他在装模作样?但你瞧贵妃,今日特别的高兴,只要她高兴便可,朕很久没见她这么开心了,配合一下便是。” 高力士脑门一麻,听到‘配合一下’这四个字,顿时想起不堪的往事来。当年李白在沉香亭中醉醺醺的写诗的时候,嚷着要自己帮他脱靴子。自己当然不肯,怒斥李白无礼。当时玄宗也是这么说的,要自己‘配合一下’。当时自己也不得不配合了。 当伸手褪下李白的靴子的时候,那恶臭简直要将自己熏昏过去,李白也不知多少日子没洗脚,臭气窜入脑门,差点便当场呕吐。更气愤的是,自己帮李白脱下靴子的时候,明明看到李白眯着的眼睛是清醒的,射出鄙夷讥讽的目光来,更是让自己差点气死。 现在,听到这配合一下的四个字后,高力士心中的警惕提高了八度,提醒自己可千万别重蹈覆辙,再一次栽在这个王源手上的话,将来可就真的成为更大的笑柄了。 “陛下,老奴去跟他说几句,实在不成,老奴亲自去他家里取笛子来。” 玄宗点头道:“莫闹得爱妃不开心便是。” 高力士点头,拂尘轻拂,迈步从龙案后转出,走向王源身边,脸上带着笑意低声道:“王源,适可而止,你马屁也拍得到位了,贵妃娘娘也知道你的一片赤忱。但你再折腾下去,戏就过头了,惹得大家不耐烦反倒不美。” 王源微笑道:“还是高爷看的清,佩服佩服,高爷既看出来了,我便不折腾了,不过我话都说出去了,高爷给我个台阶下呗,不让你我只好央求高爷去我家里拿竹笛了。” 高力士怒道:“混蛋,你自己没台阶下便来折腾我?你惹了我便不想想以后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杨家的勾当?无非是想混个前程罢了。你也不想想,在宫里得罪了我,你还有什么前程。” 王源笑道:“高爷说的是,但台阶高爷还是要给的,不然我下不来台便是欺君,惹得贵妃娘娘不高兴,我也吃不了兜着走。高爷大度,顺手提携便成。” 高力士冷哼一声,走回龙案边道:“他宅子距离甚远,一来一回要一个时辰,那不是到了午后了?这些新开的花儿经不起正午之阳,需罩上薄纱才成,到那时岂不坏了兴致?还听什么曲儿。” “是啊,妾倒是没想起来这桩。那怎么办?”杨玉环看着玄宗道。 玄宗道:“力士有何办法?” 高力士道:“老奴曾在贵妃娘娘的屋子里见过一管竹笛,何不取来给王源一试?我觉得那根笛子必会让王源满意。” 杨玉环道:“那是根墨玉笛,贵重在材质上,却不是音色,未必比得过湘妃竹笛吧。” 高力士道:“娘娘放心,老奴担保这笛子王源是肯定满意的。” 杨玉环道:“你又怎知道?” 高力士只道:“老奴都担保了,那还要怎样?” 玄宗笑道:“力士都这么说了,拿来一试便是。” 杨玉环想了想道:“好吧,便去取来吧。” 当下侍女飞奔而去,盏茶之后,捧着一管墨玉笛到来。高力士取过笛子双手捧起道:“王源,这可是兴庆宫中最后一根笛子了,这是贵妃娘娘之物,你可要好好的试试音色,成就成,若不成的话,我便亲自去你府上替你取你的笛子来。” 王源心中大乐,心道:“台阶来了,还是这么宽的台阶,高力士确实是宫中大佬,连贵妃的笛子都要来了。只是为何贵妃娘娘看着这笛子的眼光不太对?难道这笛子有什么古怪不成?” 来不及多想,高力士捧着笛子来到面前,王源躬身双手接过来,道了声谢道:“多谢高爷。” 高力士哼了一声道:“可别演过了。” 王源微笑点头,取过丝巾将玉笛擦拭一番,发现这笛子许久没人吹过,灰尘且不说了,连笛膜都没贴上,于是取了竹纸贴上,凑到嘴边缓缓吹起。 几个音婉转过后,王源缓缓垂下手来,默然不语。 “怎样?”玄宗探头问道。 王源抬起头来,神色黯然道:“就是此音,终于找到了,这都是天意,贵妃娘娘手中便握着最适合清平调笛音的笛子,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高力士心中暗骂:你他娘的真的能演。 玄宗惊喜道:“果真如此去,确实是天意。” 王源拱手道:“感谢高爷能取来这根笛子,今日必施展浑身解数吹奏此曲,李先生,咱们可以开始了。” 李龟年在一旁早已枯坐良久,对王源的这一番折腾充耳不闻,此刻才移步过来,捧着琴坐在王源身侧。 王源道:“李先生,檀板三声,笛音便起,其余的不必细说了吧。” 李龟年微笑道:“那是自然,这曲子早已在心中镌刻,王公子自行发挥,老朽自会跟上便是。” 王源笑道:“有劳了,待会我有几只整理好的曲谱交于先生,请先生指正。” 李龟年大喜,精神振奋道:“开始吧。” 王源伸手取了檀板道:“谁来替我们开场,三声檀板落,清平调声起,必为后世佳话。” 玄宗道:“朕来。” 众皆愕然,王源却已将檀板递上,玄宗也是个喜欢音律的,檀板自然不在话下,扣住檀板咳嗽一声,四下皆静。 “啪!啪!啪!”三声响过,王源的笛音缓缓响起来,悠扬婉转华美的笛音和上一次的前奏又有所不同,但李龟年却知道何处加入,在恰当的时机,恰当的节奏里,琴瑟之声缓缓如流水白云一般悠悠加入,前奏过后,歌声悠悠而起。 众人聚精会神的听着乐曲之声,表情各异;杨玉环似乎有些走神,看着王源横笛而吹的潇洒身影,眼中竟有雾气升腾起来。 第一三一章 惊险 (二合一,更新来迟,见谅。) 一曲奏罢,掌声雷动,玄宗和贵妃赞不绝口,就连高力士也微微点头,暗赞王源有些门道,今日所奏的清平调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一次。 玄宗抚掌叹道:“果然珠联璧合毫无瑕疵,朕听的如痴如醉,爱妃想必也是很陶醉吧。” 杨玉环微笑点头道:“实在是太美妙了,难怪王源对竹笛要求那么高,李龟年歌声自然美妙,但王源吹奏的笛声似是原调却又不想是原调,但和歌声契合无缝,甚是合拍。此调.经过两人合奏,倒像是一首新曲一般,奇妙之极。” 玄宗笑道:“于我心有戚戚焉,爱妃所言,正是朕心中所想。” 杨玉环看着站在下方的王源轻声道:“三郎,若能时时听到这王源和李龟年合奏新曲,必是极为享受之事,可惜这王源不是乐师,今日之后,以后怕是再难听闻了。” 玄宗想了想道:“朕问问这王源肯不肯为宫中乐师,若他同意,岂不是能时常听到了。” 杨玉环忙摆手道:“三郎,不可如此。这王源是文坛新秀长安名士,你怎可要他入宫为乐师?乐师虽非贱籍,但非士人正道,你若提出,未免显得有轻视之意。” 玄宗扶额道:“说的是,朕可糊涂了,王源可不是以音律出名,他的诗作才是他的真本事。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杨玉环道:“三郎召他进宫好了,跟那个李白一样,给个翰林院的职位,这样平日里可以陪三郎写诗论文,若是需要,也可聆听他的音律,岂不两全其美?” 玄宗微微点头道:“这个提议倒是不错,嗯,朕问问力士的意思,听听他怎么说。” 杨玉环皱眉道:“陛下便问问他吧。” 玄宗没听出杨玉环的不悦,朝身侧的高力士招手,高力士俯身过来,玄宗指着王源低声道:“力士,朕想召这个王源进宫,你看如何?” 高力士面无表情道:“陛下是想召他进宫当乐师么?这倒是可以的,此人音律上和李龟年配合甚妙,召他进来必有绝妙好曲可听。” 玄宗摇头道:“那可不成,王源可是个诗坛新秀,音律又非正道,朕是想将他召进翰林院中做个学士,你觉得如何?” 高力士皱眉道:“陛下是想和当年召李白进宫一样,特赐王源翰林学士么?” 玄宗点头道:“正是。” 高力士沉默不语,玄宗道:“不妥么?” 高力士道:“陛下施恩自然是可以的,不过李白之事在先,曾闹得众人不快。当年特招李白入翰林的时候,朝中便有人说陛下施恩不当,为了李白一人坏了朝廷规矩。我大唐有科举之制,若朕屡次施恩,岂不是让人以为朕不重科举之制,让此制形同虚设?” 玄宗道:“没那么严重吧,朕也不过是特召过李白一人而已。加上这一次也不过是两次,怎么就成了破坏我大唐科举之制了。” 高力士道:“陛下,这不能以多寡而论,一次便已经是破坏了。更何况那李白行止不端,后来陛下不得不将他逐离长安。朝中流言更是指谪当初陛下召其不当,未经科举录用,岂是朝廷勘用之才,不过是不识大体的草莽匹夫罢了。纵有文才,也不堪重用。现在陛下又要召王源入翰林,岂非又惹的那些人说话,而且这王源数月之前不过是个坊丁,机缘凑巧写的几首好诗,谁又知道他人品如何?将来会不会是第二个李白?” 玄宗皱眉道:“力士之言也非全无道理,只是此人朕瞧着甚是如意,贵妃刚才也向朕请求召他进宫,朕听你这么一说甚是犹豫了。” 高力士淡然道:“贵妃娘娘既然提了,就当老奴没说这些话便是,如何定夺陛下自决便是。老奴只是将事情分析给陛下听。天下有才能的人多的是,个个都施恩,那也施不过来啊。” 玄宗点头道:“朕明白了。”扭头过来轻唤杨玉环,将高力士的一番话说个她听,杨玉环听后淡淡道:“臣妾也不多嘴了,只是觉得此人是个人才,只要是人才,便是施恩又当如何?不过力士既然这么说了,臣妾也不好多言。” 玄宗终于觉察出杨玉环语气的不悦,低声道:“爱妃,你不会是生朕的气了吧。” 杨玉环冷淡摇头道:“臣妾岂敢,力士考虑的周到,是臣妾没有考虑周全。臣妾的想法荒谬,臣妾只是自责罢了。” 明显赌气之言,玄宗如何看不出来,一时之间也无言安慰,心中甚是觉得不舒服,忙低声下气的哄着杨玉环开心。杨玉环单手托腮,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玄宗有些手足无措的在一旁安慰。 场下众人依旧兴奋的谈论刚才的曲子,杨钊和秦国夫人一边假意说笑,一边偷偷观察着贵妃和玄宗的动静,见玄宗和高力士交头接耳一番,接着贵妃便撅嘴赌气,两人心中均明白事情遇到阻碍了,必是高力士从中进言阻挠了。高力士若是站出来阻挠,这件事还当真不好办。 “堂兄,看来贵妃的话没有奏效,以贵妃的性子,必是不会再提了,你需得想想办法了,今日是最佳时机。过了今日便难了。”秦国夫人低声道。 杨钊挠头道:“为兄岂不知机会难得?可明明陛下有召王源进宫之意,奈何高力士从中阻拦。高力士的话陛下可是听得进去的。” “但总不能坐等时机消纵即逝吧,总的做点什么,要不让三姐出面说几句?” 杨钊摇头道:“不成,贵妃的话都没能奏效,三妹的话更是无用;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贵妃的忌讳,三妹说话,陛下不听也就罢了,若听了,岂非让贵妃不开心么?绝对不成。” 秦国夫人无语,她当然知道自己的三姐虢国夫人的德行,无时无刻不想和贵妃小妹分一杯羹。贵妃早已察觉,若非是自家姐妹的话,怕早就翻了脸了。三姐个陛下之间也说不清清楚是否有些什么,但当着小妹的面,是绝不能让三姐出面的,不能引发这不必要的矛盾。 “罢了,我出面说几句,看看能否有作用,你见机行事,也可出面帮衬几句。若再不成,今日便只能看王源自己的了。” 杨钊低声说罢,从案后起身走向王源,抚掌大笑道:“妙极,妙极。我大唐天朝人才济济,能人才士层出不绝,前有李白王维等绝世诗才,后有后起之秀如王公子,诗文音律无所不通,真乃我大唐之幸。” 王源微笑答谢道:“杨度支谬赞,小人雕虫小技,博得陛下和贵妃一乐便是了。” 杨钊一笑,拱手朝玄宗行礼道:“陛下圣明之君,治下大唐千秋盛世万国来朝,大唐中也能人辈出,正是天降这些才士为我大唐效力。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玄宗的心思正放在贵妃身上,想着如何让贵妃开心,闻言摆手道:“你说的很对,来人,重赏王源和李龟年,今日教朕大开眼界。” 内侍送上几匹娟帛和十几贯铜钱来,摆在王源和李龟年面前;王源和李龟年行礼谢赏,赏赐倒是丰厚,只是这种东西岂是今日的目的。 杨钊眼珠一转,对王源道:“王公子有小李白之称,陛下最爱李太白的诗句,当年力排众议召太白入翰林,君臣相得,不仅留下清平调这等名篇流传后世,也留下不拘一格礼贤才士的千古佳话。李太白生性不羁,寄情山水,陛下心中甚是遗憾,今日又有小李白骤然出世,岂不是天意么?天意要陛下身边有人相伴,今日之后也必是一段佳话了。” 玄宗心中一动,听起来倒也很有些道理,李白之后冒出来个小李白,而且也在这沉香亭畔相聚,此情此景倒像是昨日重现,倒有些天意的味道。 秦国夫人不失时机的开口笑道:“阿兄这么一说,倒像是老天安排好的一般,我看呐,不如陛下和当年一样,赏王源翰林学士,好让这段佳话得以流传,岂不是好?” 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尽皆会意,纷纷鼓掌笑道:“好啊好啊,这倒是要的,陛下开恩,金口一开,便又能成就一段佳话了。” 玄宗见杨家姐妹齐齐提起此事,心中不免心动,但闻耳边高力士轻咳一声,想起力士所言,一时沉默无语。 杨钊道:“陛下,臣也同意几位国夫人之言,莫如臣来举荐王源入翰林院如何?” 见杨家姐妹步步紧逼,玄宗似有意动,高力士不能保持沉默缓缓开口道:“杨度支,岂能如此随意荐人入翰林?当年李白是特例,可一不可二,你们何必让陛下为难?” 杨钊道:“怎么是为难之事?这是件大好事啊,难道高爷不认为王源是个人才么?” “当然是人才,但朝廷有科举取士之制,杨度支要举荐,也是举荐王源参加科考才是。若直接荐入翰林,岂不是让天下士人不满,让陛下落得骂名么?” 杨钊摇头笑道:“怎么是骂名呢?这事儿明显是陛下不拘一格纳贤的佳话才是。高爷也不打听打听,李白入翰林之后,天下士人欢欣鼓舞,均钦佩陛下识人之明。当然李太白为人不羁,后来弄得有些人不高兴,逼着他离开了长安,那是另外一回事。李白离开长安后,天下士人一片哀叹之声,引为憾事。若陛下能再开特例,乃是提振人心之举,我大唐士人必再次振奋不已。” 王源暗挑大指,杨钊果然能言善辩,这话说的也是在理。今日的形势自己也看出个七八分,本来是要举荐自己的,可高力士在当中拦着,不得已杨钊只能和高力士正面交锋了。王源现在对杨钊倒是有极大的好感,虽然杨家是要利用自己,但能为了自己的事情当众和高力士对辩,这可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 但听高力士呵呵笑道:“度支郎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明摆着放着科举之途不走,偏偏要直接举荐,这岂不是给人留下不雅口实?若都如此,我大唐士人岂非要人人钻营门路,那还要科举之制何用?王源若真有才能,科举一样可进仕,何必授人以柄?” 杨钊冷笑道:“科举之途么?当年太白考科举中了么?但谁又能否认李太白是我大唐第一才士之名?远的不说,就拿月前右相李林甫所主持之春选国考之事来说,全大唐应考之士两千七百余人,无一中举,呵呵,高爷给我解释解释。” 一旁垂目静听的王源心头一紧,杨钊这话说的可过分了,这是被高力士逼得急了,自己乱了阵脚。此言一出要被抓住痛处了。而且王源听他说国考春选无一得中,顿时想起了杜甫来。可怜杜甫是为了这次国考而来,却不得不再一次失望了。 高力士果然敏锐的抓住了杨钊的语病,淡淡笑道:“原来度支郎打心底里对我大唐科举毫无好感,刚才的话似乎也是暗讽李相国的春选国考是场闹剧不成?你的心不小啊,这是想一竿子推翻,另起炉灶么?” 杨钊惊觉失言,忙掩饰道:“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高爷不用给我戴高帽子。我忠心耿耿为陛下办事,见了王源这样的人才自然想要举荐,可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高爷你何必给我下套。” 高力士正要说话,玄宗阴沉着脸低喝道:“都给我住嘴。今日本是赏花游乐之日,被你们闹得心境全无。杨钊,你枉议朝制,映射他人,当真是无法无天。力士,你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跟杨钊在这里争吵,成何体统?你们是成心让朕心情不好么?” 高力士和杨钊赶忙跪下请罪,杨贵妃和三位国夫人也立刻跪倒,李龟年及周围众侍者也跪了一大片,王源无可奈何,也只得跪下。 玄宗脸上的怒气慢慢消散,无力摆手道:“起来吧,都起来吧,朕只是想好生的陪着爱妃散散心,和你们一起乐呵乐呵,你们偏偏要拿这些事来闹心。你当朕不知道你们的心思?朕什么都懂,只是不说罢了。你们闹不合,朕便不开心。朕也不责罚你们,今日之事再也休提,谁要是嚼舌根,立刻打死。杨钊,你好生的替朕办事,非你分内之事不要多嘴。力士,你的一片忠心朕都明白,但朕连提拔个人都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么?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杨钊和高力士连声答应,跪地不起。 玄宗起身来扶起杨玉环缓缓朝沉香亭处走去,远远抛来一句话道:“力士传朕旨意,召王源入翰林院为学士,无品无级,随侍宫中。着政事堂拟名册任命,履行程序去。” 高力士高声道:“老奴领旨。” 王源抬起头来,正看到杨钊狂喜的目光,没想到最终玄宗还是同意了杨家的举荐,圣意难测,玄宗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 那边厢,玄宗轻声对杨玉环道:“爱妃,现在可高兴了?随了你杨家姐妹的意了。” 杨玉环跺脚道:“三郎,这是什么话?妾也是为了你着想啊,力士虽然贴心,但终归不通诗文音律,陛下身边无人谈论感兴趣的事情,总是无聊的很。那王源是个才学之士,陪着你写写诗听听曲,对龙体也有好处,总好过天天陪着妾枯坐吧。” 玄宗笑道:“朕就是喜欢陪你枯坐,那又如何?” 杨玉环啐了一口,不再说话,两人缓缓而行,消失在花丛之后。 …… 胜业坊杨钊府邸之中,午饭后额王源和杨钊对坐花厅之中,清茶飘香,气氛静谧,一片平和。杨钊将腿搭在一名跪在面前的新罗婢女的膝盖上,那婢女用细细的小手替杨钊搓揉着大腿。 “享受便是,不用拘束,你现在是不惯,将来你便习惯了。”杨钊看王源正襟危坐,身边派给伺候他的新罗婢女跪在面前发呆,于是笑道。 王源可不习惯这个调调儿,虽明知大唐之中官宦相互赠妾,以婢女侍奉来客甚为平常,但真要当着外人这么干,心里还是有些障碍。 “度支郎,今日之事着实吓了我一跳,没想到度支郎为了我竟然差点得疚,当时我吓得可是不轻。”王源喝了口茶道。 杨钊笑了笑道:“非但你吓得不轻,我话出口之后,自己也吓了一跳,那些事原本不该说出口的,都是高力士这个老东西,激的我开口。本来今日之事若无他出来阻拦,应该很容易便办成的。” 王源点头道:“我也看出来了,但不知我何处得罪了高力士,他好像对我有偏见,我跟他可无冤无仇。若说因太白让他脱靴之事让他心有余悸,恨上了我们这些读书人,这也说不过去。” 杨钊摇头笑道:“你多心了,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他怎么会对你有偏见,在他眼里你根本不够格。他只是知道你是我杨家举荐之人,所以出面阻拦罢了。说到底,他就是不愿看到我杨家的人在陛下身边。” 王源点头道:“原来如此,听闻高力士跟着陛下从藩邸到今日,伺候了三十多年,和陛下之间的关系牢不可破。度支郎今日和他有些冲撞,怕是不太好。我想,度支郎应该修复和他的关系为好,毕竟以度支郎现在的情形,不宜树如此强大之敌。” 杨钊哈哈笑道:“这么快便替我打算了?看来我没白帮你。这事儿我自是明白,我会找机会弥补的。你在陛下身边也要仰仗他的容忍,否则他随时可以找到你的错处将你踢出来,李白便是例子。” 王源微微点头道:“我明白,我也会想办法跟他搞好关系的,起码进水不犯河水。对了,度支郎方才说今年的春选国考数钱举子尽数落第了?这是怎么回事?” 杨钊摆手道:“不提也罢,这事儿我就不该说出来。” 王源道:“我想知道,度支郎若方便便告诉我,我有个好友在今年春选之列,我很想知道为何他没有得中,因为据我看来,他应该是可以高中的。” 杨钊道:“你那朋友是何人?” 王源道:“杨度支应该也记得他,他是杜甫,梨花诗会上夺了一场魁首的。” 杨钊笑道:“原来是他,你们是好友?看来时候传言你让了他一场的事情是真的了。” 王源微笑道:“告诉我这次春选的事情吧,我想知道。” 杨钊伸个懒腰,伸手在新罗婢女翘起的柔臀上捏了数下,拍了几拍道:“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了。” 两名新罗婢女站起身来,躬身退下。杨钊笑道:“你既感兴趣,也不是外人,便跟你说说,但你要禁言,不许外传。” 第一三二章 探友 “我大唐本有一年一度的科举应考,而今年额外的春选似乎并无必要,但陛下还是在正月里选布春选的旨意,你倒为何?” 王源道:“陛下开恩,广纳贤才呗。” 杨钊笑道:“一年一度的科举还不够纳贤的么?” 王源皱眉道:“说的也是,那是为何?” 杨钊微笑道:“这你便不知道了吧,告诉你吧,那是因为陛下心里对每年的科举之事已经失去信心了。你当我今日为何敢大胆指谪科举之事?难道是我糊涂了么?不,那是因为我知道,唯有戳到陛下心中的痛处,陛下才会同意我举荐你入翰林院。因为陛下心里明白,即便是经天纬地之才,也未必能通过科考而被录用。” 王源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愕然道:“杨度支,这话说的我不太明白啊,陛下怎会有如此想法?这和春选之事又有何联系?” 杨钊摆手道:“我说的还不清楚么?陛下心里比谁都明白,你若参加科举定不会被录用。所以我大胆点出这一点后,陛下虽不开心,但也知道我说的是实情,所以便同意了我的举荐。” “我越听越糊涂了。” 杨钊笑道:“你糊涂是因为你不知道这几天科举上出的事情,自天宝二年起,年年科举出舞弊之案,年年闹得沸沸扬扬。特别是去年御史中丞张倚之子张奭一案,更是闹得朝野振动。弄得一大批官员丢官的丢官,贬斥的贬斥,堪称我大唐开国来的科举舞弊大案。” 王源挑眉道:“哦?竟有此事?” 杨钊道:“难道你竟没有听闻?去年你虽在永安坊市井之中,但这件案子朝野尽知,你该也是知道的才是。” 王源心道:“那时候我还在另外一个时空,哪里知道这案子。”于是支支吾吾的点头敷衍。 杨钊倒也不深追问,低声道:“这个御史中丞张倚的儿子张奭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平素四体不勤,菽麦不辨,于经史典籍更是一窍不通。我杨钊虽出身行伍,但却也认识几行字,必要时也能憋出几行诗来。跟这张奭比起来,也算是个文人了。” 王源微笑道:“度支郎精明之极,幸亏没有自小读书,否则我们这些人可都要甘拜下风了。” 杨钊啐了一口道:“呸,少来取笑我,我只是说这张奭根本一窍不通罢了。但去年科举之后结果公布,张奭竟被取中甲科,你说此事可笑不可笑?” 王源愕然道:“这也行?定是作弊了。” 杨钊笑道:“作弊么?便是将答案摆在张奭面前,他也写不出一个字来,给他作弊他都没本事作弊。” “那他怎么能高中的?” “嘿嘿,你不知道吧,他爹御史中丞张倚直接在考前便将考卷拿到手,请人答了题写了文章,考试时让他儿子张奭带进去,临交卷时直接换了考卷交上去变成了。人家在考舍中奋笔疾书的时候,这张奭呼呼大睡百无聊赖,交卷钟声一响,擦擦口水交上写的满满当当的考卷开开心心,一点也不用烦心。” 王源又是好笑又是惊讶,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闹剧发生,想想都觉得可悲可笑。 杨钊眨眼笑道:“王兄弟,你想想,甲科得中啊,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我大唐每年能进甲科的不过十余人罢了。中甲科者朝廷大多授予重任,想想将来这张奭要身兼重任,你觉得可笑不可笑。” 王源咂舌道:“确实胆子太大了,科举取士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事情之一;若不能取天下贤者效忠朝廷治理天下,天下岂不大乱?没想到大唐官员中竟有如此胆大妄为之辈。” 杨钊呵呵笑道:“事儿没完,该这张氏父子倒霉。此科落第者当中,有一人乃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属下,是安禄山推荐去应试的。落第之后,这人实在气愤不过,暗中打听到了风言风语,于是出了京城便驱马赶回范阳,径往安禄山帐下,将张奭父子的事情全部跟安禄山说了。” “安禄山?” 王源还是第一次从大唐之人口中听到安禄山这个名字,不仅惊讶出声,杨钊不提的话,自己几乎忘记了这个未来左右大唐朝廷命运的人物了。 “安禄山你可能不认识他,这是个胡人,我见过他两次,都是在宫中遇见。他长得虽然相貌丑陋肥胖如猪,但率兵打仗是把好手。近年来突厥游骑在范阳屡次滋扰,安禄山都击退了他们,陛下对他很是宠信。”杨钊解释道。 王源点头道:“原来如此,这安禄山恐怕是要写奏状揭发了。” 杨钊道:“正是如此,安禄山最是护短,岂容自己推荐的手下被人挤的落榜,于是写奏折呈给陛下,揭发此科录取不公,有人串通作弊的事情。别人倒也算了,偏偏是安禄山揭发,陛下不得不给他个交代,于是便将登科众人召集至兴庆宫花萼楼前进行复考。这一下可糟了糕,那张奭狗屁不通,上场到下场一个字儿也写不出来,直接交了白卷。” 王源咂嘴道:“哎,这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陛下定气坏了。” “那还用说?陛下震怒不已,责成彻查此事。这一查不要紧,又查出六起行贿作弊的案件,甲科录取的十几人半数都是舞弊而取,一时间朝野哗然。最后查出来,主持本次科举的吏部侍郎宋遥、苗晋卿两人被降三级使用,御史中丞张倚、礼部郎中裴朏、起居舍人张烜、监察御史宋昱、左拾遗孟朝等人尽皆罢官的罢官,贬斥往岭南的一不少,闹得人心惶惶。若不是陛下不愿牵扯太多,没有继续深挖下去的话,恐怕朝中的大佬也难以自清。” 王源呆呆道:“原来如此,难怪你说陛下对我大唐科举之制有些不信任了,可能便是因为此事了。” 杨钊点头道:“正是如此。陛下难过伤心,天下士子的心也是伤透了。事情出来后,天下士人纷纷写诗讽刺,不少人本报为国效力之心,但也偃旗息鼓了。据说终南山中一月时间多了数百隐士,都是心灰意冷之人。” 王源点头道:“确实让人比较失望。那今春这春选是怎么回事?” 杨钊道:“这是陛下想安抚士人之举,此次春选其实是有个主旨的,陛下旨意中称之为‘搜求天下逸才’。所谓逸才便是遗漏之才俊的意思。陛下想通过此举表明对之前数年这些舞弊官员在职时犯下的错误加以弥补。当时参与科举的士子或许是因为这些官员的舞弊而落第,现在朝廷出特科给这些屡试不中的人一个公平的机会。说到底便是要弥补过失,收拢士子之心。” 王源明白了,点头道:“这就是了,我那朋友杜甫也是屡试不中,这次也被召来考试了。” 杨钊点头道:“可不是么。那杜甫叫我看来也是个人才,为何屡试不中?自然不是才学不够,他这样的自然可称为‘逸才’了。” 王源道:“这是件好事啊。但为何我听你说,这次春选竟然一士未取?全部落第了,这很夸张,很奇怪啊。” 杨钊呵呵笑道:“你有所不知,此次春选,陛下为了办好和重视,将这件事交给他认为肯定能办好的人,这便是右相李林甫了。李林甫取士非亲非近那是决不能提携你的。这些逸才之士当年落第固然有些是舞弊所致,但大部分却是因为桀骜和倔强所致。这些人当中很多人背地里写诗辱骂讽刺过朝廷中的官员。骂过李林甫的人也自不少。李林甫岂会让他们有好的前程?所以这春选国考到了李林甫手中便成了一个过场,趁着陛下带着贵妃去骊山沐浴温泉的当儿,李林甫将这些人尽数打发了。” 王源道:“数千举子,一个不中,慢说陛下了,任何一个人都会怀疑吧。” 杨钊道:“陛下当然怀疑了,要亲自看看举子们的应卷……” 王源道:“那李林甫岂不露馅了?” 杨钊看了王源一眼道:“王兄弟,你太年轻了,这么点事能难倒李林甫的话,他还怎么能在朝中专权十余年而不倒?他只寥寥数语便打消了陛下的念头。” 王源讶异道:“这么厉害?他怎么说的?” 杨钊道:“他说这话时我就在当场,他对陛下说‘这些举子大都来自乡村鄙野,皆是些粗俗凡夫,不识得朝廷规矩,万一有哪个在卷子里说了有污圣听之言,陛下看了难免生气,所以这种事还是不做为好。否则一旦陛下看了这些人的言语而发怒,惩治了这些士子,岂非和初衷相违,反倒更在士子之中留下话柄。’。” 王源愕然无语,果然是滴水不漏。 “他还说:“虽则此次春选无人中选,但臣李林甫恭贺吾皇陛下,德高三王,功过五帝,天下凡有才学之人,早已为朝廷录用怠尽。此次奉诏进京应试者,经臣等认真阅卷、仔细考察,都是些南郭之辈,滥竽之徒,无一人是所谓“逸才”,所以无人中选。臣观我泱泱大唐,当今真乃是朝无庸吏,野无遗贤。此种治国的最高境界,即便如尧舜禹汤在世,文武周公复生,也不过如此!陛下治国有方,功业如泰山巍然,日月恒照,实在可喜可贺!”” 王源呆呆而立,这话简直拍马屁拍到了极致,但这**汤灌得确实有些逻辑。玄宗听了也许明白是拍马屁,但恐怕也就坡下驴不去较真了。 “自己是行伍出身,对读书的士人心怀敌意,这便是李林甫的心思,否则你以为为何李适之跟他要来个梨花诗会的比试?他就是知道李林甫最忌讳人家说他没文才。他有个外号叫弄獐宰相,就是士人们暗地里笑话他将弄璋写成弄獐的事情。李林甫表面上无所谓,其实心里是极为痛恨的。你差点被他给灭了口,相信你的感受比我要深。”杨钊淡淡道。 王源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件事竟有如此内情,真是难以想象。” 杨钊笑道:“朝中乌七八糟的事情还多的是呢,今后在慢慢的跟你说,我一会儿有个客人要见,便不留你了。今日是你的大日子,本该出宫便让你回去跟家人庆贺的,硬是拉你来吃顿饭来已是不当。你且去,记得明日一早随宫中内侍进宫,明早早朝上,旨意便要下来了,你要去领旨谢恩,今后便要在大明宫中的翰林院供职了。对了,从明日起,我便要称呼你一声王学士了。” 王源笑道:“度支郎说笑了,若无提携,在下岂有今日。” 杨钊拍拍王源的肩膀道:“互相提携照顾,咱们便能好好的混下去,甚至混的很好,记住我的话。” …… 王家上下早已得知了消息,那是去杨钊府上时请杨府仆役来送的信。王源踏进宅子里,黄家三兄妹不约而同的冲了出来,七嘴八舌的围着王源问东问西。 黄三笑的合不拢嘴道:“二郎,没想到啊,真的没想到有今天啊。话说翰林是个什么官儿?” 黄杏叫道:“管他什么官儿,总之是官儿就好,王家阿兄也是当官的了,那咱们再也不怕被人欺负了。” 黄三道:“今后可不能阿兄阿兄的叫了,要叫大老爷了,别没规矩了。咱们今后都要改称呼,我今后也叫老爷了。” 王源呵呵笑道:“三郎,你是要折煞我么?一个小小的翰林学士罢了,无品无阶,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黄英道:“听说能陪着陛下?” 王源道:“是啊。” 黄英道:“那还不心满意足么?我就像看看陛下和贵妃长什么样儿,没想到王家阿兄能天天见到,真是羡慕。” 王源哈哈大笑,虽然都是些闲话,王源心里其实也挺得意的。往后宅走的时候,见李欣儿和兰心蕙也都闻讯而来,围住了又是一番欢喜询问,最后李欣儿要黄三往街上买些好酒菜晚上回来庆祝一番,黄三这才大笑着了。兰心蕙和大小妹留下来说了会话,也都各自散去,自始至终却独不见公孙兰出现。 王源回到房里,李欣儿跟了进来,轻声道贺:“恭喜郎君,贺喜郎君,从今往后,便不再是布衣平民了。” 王源心中高兴,伸手揽住她亲吻,低笑道:“你也是翰林夫人了。” 李欣儿羞道:“我稀罕么?我若在乎这个,当个官夫人怕也不难吧。” 王源笑道:“你虽无所谓,但你不也为我高兴么?再说了,咱们要想能安生,不是必须要往上爬么?今日是第一步,以后步步往上,总有一日,李林甫都不在我眼里。” 李欣儿噗嗤笑道:“没想到郎君野心这么大。” 王源微笑道:“我这不是野心,是愿望。” 李欣儿道:“若能到那一日,郎君答应我,要宰了李林甫为我爹娘报仇。” 王源点头道:“那是肯定的,我会割了他的脑袋送给你,替你爹娘祭奠。” 李欣儿咬牙微微点头。 “你师父呢?又出去了?” “在后园呢。” “她知道我的事么?” “当然知道,不过没什么表示,师傅其实一直不太愿意我们跟朝廷扯上关系的,这事儿她也不是特别的高兴。你要去见见她么?” 王源想了想,摇头道:“算了,我还想出门一趟,你陪我一起去吧。” “去做什么?”李欣儿兴奋的道,这是王源第一次主动邀请自己陪她出门,两人圆房之后,关系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去见见朋友,我刚刚知道他的消息,本来老早就答应了要去看他,一个多月来忙着宅子的事和自己的事情,我都没兑现诺言。现在应该是他最希望有人能去安慰他的时候。” 李欣儿不知道王源说的是谁,不过也不多问,收拾了一下跟王源出门。走到街上的时候,王源想了想,去街边的点心铺子里买了几大包的点心和两坛酒,叫了辆马车出靖安坊一路往西城去。 王源要去的是杜甫在京城租住的宅院,在梨花诗会上一席聊天甚是投缘,当时杜甫留了地址,而王源因当时尚寄宿在李适之府中,故而没法留地址。也就是说,如果王源不去找杜甫,杜甫现在是找不到自己的。 依稀记得杜甫留下的地址是西城待贤坊,那是长安西城门延和门内的一个民坊,本就是西城的民坊,更是西城最西,距离西市也远,几乎是个破败的民坊。 进入待贤坊后,但见坊内只有主街两旁的房舍还像个样子,街外的房舍几乎都是低矮的土房子小院,比之自己永安坊的小院子还要不如。 一路问道待贤坊北三里之处,狭小的胡同和坑洼的地面几乎难以立足,王源抱着两大坛子酒吃力的走动,好几次差点洒了酒,摔了跤。 终于胡同尽头一间小院出现在面前,这是这条胡同唯一住着的人家了,周围的人家都是残垣断壁长草丛生,怕是早已没人住了,根据杜甫给的地址,应该就是在这里了。 院门虚掩着,王源轻手轻脚的推开门,小院里虽然破落,但也洒扫的干净,正门也虚掩着,院子里一棵绿意盎然的大枣树下,一张木桌和竹椅摆那里,桌子上放着一本书,除此之外四下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王源缓步走进,将酒坛放在地上,伸手拿起那书卷来,尚未看到书名,便听一个惊讶的声音道:“你们……是何人?” 王源和李欣儿抬头看去,之间屋角一侧,一个挽着发髻包着头巾穿着蓝布粗衣,面目清秀的中年妇人正手提小竹篮站在那里,脸上满是迷茫之色。 第一三三章 困居 王源和李欣儿向妇人行礼,那妇人忙放下篮子敛裾还礼。 “敢问这是杜甫先生府上么?”王源问道。 “正是,你们是?”妇人满脸疑惑的道。 “哦,我是杜先生的朋友,今日特地来拜访他,未知杜先生可在家中。” 妇人忙道:“原来是夫君的朋友,我夫君在后园翻地,奴这便去叫他。那个……两位稍坐,失礼了。” 妇人再施礼,转头往屋后走,王源笑道:“原来是嫂夫人,不用劳顿,我们一起去见杜兄便是。” 妇人道:“夫君在干活儿,衣衫不整的,岂不是失礼。” 王源摆手道:“没什么失礼的,我和杜兄是好朋友,不计较这些。” 妇人微微点头,提起篮子道:“既如此,请随我来。” 两人随着妇人绕过屋舍,来到屋后。屋后树木杂乱,颓败不堪,一条小道通向一丛乱树之后,沿着小道走数十步远,便听到有锄头刨地之声,还有孩子的嬉闹之声。 “宗文、凤儿,莫要乱跑,小心荆棘划破了衣裳,你娘会骂你们的。”一个疲惫低沉的声音从树丛后传来。 “阿爷,我们没乱跑,只是见到一条蛇,想抓了回家晚上让娘给我们炖汤喝,小妹说她饿的很,想吃肉。”一个稚嫩的童声传来。 “哎……阿爷帮你抓吧。莫被蛇咬了,那会很疼的。” “阿爷,我不怕……” 王源听着这父子对答之声,心中沉重,孩儿馋到抓蛇吃,这日子过得有多拮据。那妇人显然也有些羞愧,扬声叫道:“宗文、小凤儿,又在淘气了是么?别让你阿爷担心。” 话音落下,一片‘娘亲娘亲’的欢呼声中,树丛之中奔出两个孩童来,一个七八岁的虎头虎脑的男孩,后面跟着个竖着冲天小辫的五六岁的小女孩。两个孩子身上的穿着都很破烂,手脚脸蛋上也是污浊一片,头上还挂着树叶杂草。 妇人不好意思的看了王源和李欣儿一眼,羞怯道:“叫两位见笑了,小儿女顽劣,不懂礼节。宗文……小凤儿,还不来见人?” 两个孩儿怯生生看着王源和李欣儿,可能是看王源和李欣儿衣着华贵,觉得有些格格不入,面目又陌生,所以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抱歉,孩儿们没见过世面,失礼了。”妇人低声道。 王源微笑蹲下身子来,对着那孩童招手道:“让我猜猜,你一定是宗文。那一个一定是小凤儿。” 男孩歪着头道:“你怎知道?你是谁?” 王源道:“我是你阿爷的好朋友,你阿爷告诉我的,你阿爷说你会翻跟头是么?” “嗯,我可以连翻七八个,不信我翻给你看。”提到了小男孩的得意之处,小男孩顿时兴奋起来。 王源哈哈笑道:“一会儿你翻给我们看,不过现在我要去见你阿爷说话,来来,这是给你们带的吃的,拿着吃去。” 李欣儿忙含笑上前,将手上拎着的大包小包的点心递上去,一旁的妇人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如何是好?” 李欣儿道:“嫂子,没什么使不得的,不过是些点心罢了,奴跟夫君来拜访你们,总不能空着手吧。孩子们提不动,您拿着。这一包是酥饼,这一包是糖豆儿,这一包是龙须酥,这两包是一只烤鹅和牛肉,我家夫君说要和杜先生小酌几杯,所以带来当菜吃的。” 妇人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如此破费,如何敢当。” 李欣儿将纸包往她手里塞,两人任推推拉拉的不休。王源可不管,已经将一包糕点打开来,将酥饼取出两块来,分别递给小男孩和小女孩。 小女孩眼中放光,一把接过便咬了一口,开心的嚼了起来;那小男孩不但不接王源递过去的酥饼,反而一把夺过小女孩手中的酥饼,递还给王源,口中训斥道:“凤儿,你忘了阿爷的话了么?不要随便要人家的东西,你若是饿,娘亲会给你做面饼吃,阿兄也能帮你抓蛇烧汤给你吃,不许你这么没规矩。” 王源愕然,心中甚是震撼,小小孩童,却如此有骨气,看来杜甫教子很有一套。正欲夸奖几句,说明自己不是外人的时候,猛听的前方有人说话。 “杨氏,这是怎么回事啊。” 王源抬起头来,之间前方树丛边上,杜甫手握锄头站在那里,裤脚卷起,发髻蓬松,手脚上全是黄土,黑瘦的脸上一片迷茫之色。 杜甫的妻子杨氏忙道:“夫君,这二位说是你的朋友,特地来拜访你,这不,我便……” 王源拱手笑道:“杜兄,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小弟了吧。小弟王源有礼了。” 杜甫一愣,惊喜道:“哎呀,原来是王公子,恕我眼拙,一时没有认出来。告罪告罪。”杜甫丢了锄头赶紧上前来行礼。 王源笑道:“也没事前打个招呼便跑来了,实在是冒昧的很。这一位是我的内人,欣儿,来跟杜兄见礼。” 李欣儿上前行礼,杜甫手忙脚乱的回礼,口中道:“你都成亲了啊,这么快,数月前你不还是一个人么?” 王源笑道:“是啊,遇到贤淑之人还是赶紧成亲为好,成了家方可立业,否则被人视为无根之萍,诸多偏见,反而不好。” 杜甫点头道:“说的是。” 小男孩扯着杜甫的衣服道:“阿爷,这是谁啊。” 杜甫笑道:“宗文,这是阿爷的好朋友,你要叫他阿叔。” 小男孩道:“那他是不是外人?他给的糕点我们能不能吃啊。” 杜甫哈哈笑道:“能吃,当然能吃,这小阿叔不是外人。” 小男孩高兴不已,王源将手中的两块饼递过去,小男孩伸手拿了,给了他妹妹一块,两个人啊呜一大口,吃的喜笑颜开。 王源笑道:“杜兄家教严格,方才他不肯要呢。” 杜甫叹道:“没法子,我杜家穷困,我又潦倒,能教给他们的便只有自尊和傲骨了,希望他们能堂堂正正做人便好了。” 王源点头,指着杜甫的裤脚道:“杜兄还有活要做么?” 杜甫忙道:“失礼失礼,瞧我这样子,真是失礼。夫人说在屋后种些青菜,这不,我帮着挖一片土,除了草当菜畦。一幅狼狈的样子,可真是失礼之极。走,咱们回家,我洗洗手脚,收拾一番。” 杜甫一边一个拉着一双儿女大步朝屋子走去,王源等跟在后面回到院子里。 杨氏烧了开水摆在枣树下的木桌上,请王源和李欣儿喝茶,杜甫穿了件干净却破旧的长衫出来,在桌边坐定,见王源不喝水,笑道:“喝不惯白开水是么?我这里可没有茶叶这样的东西。” 王源拍拍身边的两只大酒坛子道:“有酒我还喝水么?我可是从东城一路提着到这里来的,咱们不喝酒倒来喝水?岂不是笑话。” 杜甫呵呵笑道:“说的很是,孩儿他娘,去割几把春韭抄了,看看家里还有什么下酒菜,我和王公子下酒。” 杨氏低低应了一声,眉头愁云惨淡,春韭是有,其他的便一无所有了。王源对李欣儿道:“夫人去帮着嫂夫人忙活,不是带了烤鹅和牛肉么?切了给我们两小碟,其余的让嫂夫人和孩子们吃些。” 李欣儿点头应了,起身去帮忙,杜甫忙道:“来的是客人,如何使得?让杨氏一人便可。” 王源摆手道:“杜兄,你就别客气了行么?踏踏实实的坐着,我们喝点酒,聊聊天。” 杜甫点头坐下,抱过酒坛来拍碎泥封,将面前几碗水都泼了,给王源和自己斟满了一碗酒。端起碗来嗅了几下赞道:“好酒,好像是竹叶青。” 王源点头道:“是,上好的清酒。” 杜甫举碗道:“先干一碗。” 两人咕咚咚喝光了一碗,杜甫抹着嘴上的胡须,赞道:“好酒,好酒,很久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了。今日你来看我,到要你花钱买酒,以后我请还你。” 王源微笑道:“好。我等着。” 两人喝了两碗酒,杨氏端了一盘炒韭菜和王源带来的熟菜外加一碟子咸菜疙瘩来摆上,两人才有了下酒之物。 下午的阳光照得院子里明晃晃的,春风吹得头顶上枣树的树叶树枝摇动着,女人和孩子们都不来打搅,破落的院子里,只有王源和杜甫两人对坐无言喝酒,不知不觉,两人都喝的有些醉醺醺的。 第一三四章 醉卧 终于,杜甫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边的酒水,双目迷蒙看着王源开口道:“王小兄是听到春选之事无人得中的消息才来探访安慰我的吧。” 王源轻轻点头道:“确实如此,梨花诗会一别,我自己也遇到了不少事情,所以虽想来拜见杜兄,可惜身不由己。今日上午,我听到了逸才选拔之事,想起杜兄也在选拔之中,这才赶忙来探望杜兄。” 杜甫微笑道:“多谢你了,在长安城,唯有你还记得我杜甫,你是来探望我的第一人。” 王源道:“这次的事情有些蹊跷,以杜兄之才,怎会屡试不第?李林甫主持这次春选必有猫腻,老贼妒贤嫉能,自己不通诗文,也不让才能之人入仕,我闻之甚是气愤。” 杜甫轻叹一声道:“哎,杜某已经心灰意冷了,本怀一腔报国之志,无奈报国无门。王小兄也看得出我现在的落魄模样,可怜我妻儿跟着我连温饱都难足,我实在愧疚不已。” 王源举起酒碗道:“杜兄莫要灰心,人生际遇殊难预料未必便没有机会了。” 杜甫凄凉一笑,喝了半碗酒,口中吟道:“圣朝优贤良,草泽无遗族。人生各有命,在余胡不淑。一生但区区,五十无寸禄。衰落当捐弃,贫贱招谤讟。” 王源微笑道:“这是杜兄新作么?看来确实是悲愤难当,心境凄凉啊。” 杜甫呵呵笑道:“是啊,心境确实很低落了,李林甫一句‘野无遗贤’,我们这数千人便全部要打道回府了。前途渺渺,我实不知将来如何。” 王源道:“杜兄有何打算?” 杜甫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在长安我或许还有些诗名,也许再找机会投卷,或许卖文写字,或许便携妻儿离开长安城回乡务农罢了。总之,我现在毫无方向,也不知该怎么办。” 王源道:“杜兄,你且留在京城,我给你想想办法。” 杜甫笑道:“王小兄是要将我引荐给李适之么?那还是算了吧,我曾在梨花诗会上位李林甫效力,李适之岂会容我。我知道李适之的为人,他器量不大,我还是不去自讨没趣了,也免得你被他训斥。” 王源笑道:“我早已不在李适之府中了,梨花诗会之后我便离开左相府了。” 杜甫讶异道:“怎么?李适之不是对你挺好么?” 王源笑道:“说来话长,以后慢慢跟杜兄说。不瞒杜兄,我今日刚刚得到陛下的召见,陛下已经拟制召我入翰林院做学士了。” 杜甫一惊,差点打翻了酒碗,愕然道:“真有此事?” 王源点头道:“我不是要跟杜兄面前显摆,但事实确实如此,所以我刚才说,人的际遇难以想象。之前我和杜兄一样,还在苦苦的寻觅,转瞬间机会便来了。” 杜甫喜道:“恭喜恭喜啊,我哪有丝毫嫉妒之心,真心的为你感到高兴,起码能让天下士人看到还有晋身朝堂的机会。也难怪,你诗才远胜于我,能有今日也是应该的。只是我不明白,你既离开了李适之府,又那来机会得到陛下的召见,而且授予翰林学士之职?” 王源道:“是得杨钊举荐,所以才有机会。” 杜甫皱眉道:“杨钊?贵妃的堂兄,户部度支郎杨钊么?” 王源道:“就是他。” “这怎么可能?他不是和李林甫沆瀣一气么?你梨花诗会上让李林甫失败,他很生气,怎会同意杨钊举荐你?” 王源笑道:“这便是微妙之处了,还是说来话长,但此中之事着实非你所想的那样简单,今日也不多说了。我今日来拜见杜兄,便是想知道杜兄现状如何。若杜兄自己有门路的话,我也不多嘴了,若杜兄暂时没什么门路,我建议杜兄留在京城寻觅机会,我这里也会替你想办法。通过科考之途怕是没机会了,要想进身,须得另辟蹊径,否则真的没什么希望。” 杜甫道:“王小兄原来是可怜我来了,我看算了吧,还是我自己想办法的,实在不成,便带着妻小离开京城了,我也心灰意冷了。再说了,你要帮我,肯定也是要借杨家之势。我却对杨家没什么好感。杨家姐妹骄奢淫.逸,仗着裙带之势上位,正是我最不满的一类人,我岂会受他们恩惠?” 王源微笑道:“杜兄,你自尊心强我是知道的,但你可别忘了你的报负,你是想为天下老百姓做些事情的,回家种地可没法为百姓谋福。” 杜甫摇头苦笑道:“我自身都难保了,还谈什么报负。” 王源正色道:“你切莫这么想,否则满腹诗书岂非白读了。再说了,远的不说,就说嫂夫人和两个孩儿,我唐突说一句,你就算没有造福天下之心,难道也丝毫不想让嫂夫人和两个孩儿今后的日子过得好些么?你忍心让他们永远跟着你颠沛流离的受苦么?我若是你,我便绝不会这么无情。” 杜甫默默喝酒,沉默不语。 王源道:“我一直认为,我大唐的读书人都是好高骛远,譬如你我,心中都觉得要干一番大事业,却不能静下心来踏实做事。荀子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河。读书人虽要怀报国造福百姓之志,但也要首先放下高傲一步步的实现。譬如先让自己的生活无忧,先惠及身边之人,再一步步的想后面的事情,甚至有时候为此要牺牲自尊,因为你是要为了最终的目标的实现,若过于斤斤计较,在如今的大唐,怕是要处处碰壁了,更别提你心中的所谓报负了。” 杜甫眉头紧皱,似乎有些为王源的话所打动。王源口中的实用主义的这一套,是杜甫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辞,也是他从未想过的。 “我可否冒昧问一句王小兄,你的报负是什么?” 王源微笑道:“我的报负没有杜兄那么远大,我其实只想做一个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我不喜欢自己的命运被人操控,不想成为一个风中之尘,不想成为身不由己之人。” 杜甫愕然道:“掌握自己的命运么?这如何能做到?” 王源道:“如何做不到?三个月前我还是永安坊的坊丁,诸多的机缘巧合,诸多的选择和努力之后,我也有些进展。最起码我不是永安坊中那个连坊正都能呼来喝去之人了。甚至到了今天,很多人已经无法对我呼来喝去。难道这不是掌握了部分自己的命运么?或许你认为我依附于杨钊,是你不能忍受的。但其实依附于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有以为依附他便做出什么坏事来,这就叫做借势而为。当今大唐,你想孑然一身出污泥而不染,那也只有去山林之中隐居,终老一生了。” 杜甫缓缓点头道:“说的在理,杜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不得不说,王小兄比杜某要识时务的多。” 王源笑道:“我也不想这样,我也想通过自己的本事科举入仕,然后达到自己的目标。然而这可能么?且不说你满腹诗书,却屡试不第。就算是李太白那样的人,最终的结果又如何?你若以为太白自己愿意离开京城,自己愿意寄情山水那便错了。说句难听点的话,他以为陛下英明,希望朝政清明,希望通过自己的行为能改变这一切,但这些又怎能做到?离开长安,虽然清名依旧,写下无数让人赞叹不绝诗篇,可这又有何用?能为百姓造福么?能改变他看不惯的一切么?所以,我虽敬仰太白,但我却并不认同他的作法。” 杜甫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口中一口一口的喝酒,终于喝的伶仃大醉。王源缓缓起身之时,杜甫已经醉的闭眼伏在案上,王源不愿打搅他,缓步来到屋子里。简陋的堂屋里,一张小桌上摆着带来的烧鹅牛肉等物,两个孩童吃的津津有味,嘴边全是油渍。杜甫的夫人杨氏和李欣儿站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他们。 见王源进来,杨氏忙行礼,探头看着外边醉卧的杜甫,皱眉道:“夫君实在无礼,怎么当着客人的面就睡了,奴去叫醒他。” 王源摆手道:“让他睡,杜兄太累了,难得能大醉一场。我们也该走了,就不向杜兄告辞了。” 杨氏忙道:“怎么就走了。” 王源道:“晚了关了坊门便麻烦了,嫂夫人转告杜兄,他想好了便来寻我。我住在靖安坊东南隅,独门独户,一去便能见到。” 杨氏道:“奴记住了。” 王源朝李欣儿使了个眼色,李欣儿伸手从腰间接下钱袋来,塞到杨氏手上道:“杨大嫂,这里是十贯钱,留着给孩子们买些吃的,全家做几件新衣服。” 杨氏惊慌推辞道:“不成不成,这可不成?夫君若知道了,岂非要骂死奴了。” 王源道:“留下吧,莫推辞,你可以不用告诉杜兄。这是我给两个孩儿的见面礼。给他们扯几身衣服,你和杜兄也扯一身衣服,买些米粮,起码可以对付几个月。你不为大人想,也看看孩子,孩子这么小,岂能不吃饱肚子。你若推辞便是看不起我们了。” 杨氏性子憨厚,结结巴巴的不知说什么好,眼里掉下泪来。 王源俯身摸了摸两个孩童的头,起身来拱手告辞。出的门来,满目春光耀眼,枣树上几只鸟雀蹦跳鸣叫,身边蜜蜂嗡嗡飞舞,春光熏然,一切都那么美好。杜甫趴在桌上睡的正香,就算在睡梦中,他黑黝黝的脸上也满是愁容,两根眉毛拧在一起,似乎也不能放松。 王源暗叹一声,和李欣儿快步出门,缓缓离去。 第一三五章 朝会 (谢:带雨梨花1957的慷慨打赏,谢moshaocong兄弟的打赏。二合一章节,今日无更了。) 次日凌晨,子夜刚过,在几名兵士的保护下,宫中一名讲解朝拜礼仪的内侍抵达王源的宅中。这是朝中惯例,第一次上殿或者入宫,会有专门的人来告知礼仪之事,以免行至不当,出丑倒也罢了,冲撞了陛下可就是大罪过了。 王源自然是认真的学习,可惜老内侍口齿漏风罗里啰嗦,说了半天,王源才算是明白了六七分。不过倒也没什么大碍,觐见朝会的一些流程和礼节王源是弄懂了。 学完这些之后,已经是鸡鸣时分,送走老内侍之后,也没时间继续睡觉了,因为大唐早朝很早便要开始,一般在五更之后便需要赶到宫中指定地点候朝,时间其实很紧迫了。 王家众人也是齐聚后宅中,王源洗漱之后,众人七手八脚帮着换衣梳头束带穿靴,忙碌之中透着紧张。好在前几日为了买东西方便,家里买了辆马车,此刻正好派上用场,作为代步的工具。收拾妥当之后,黄三赶着马车载着王源在众人的目光中出门而去。 马车在黑漆漆的大街上疾驰,坊外街市上的武侯们尚在巡逻,但不知为何,王源第一次对这些武侯们毫无恐惧之意。从他们面前疾驰而过,压根不用考虑被他们盘查身份。甚至希望他们拦着马车来盘问一番,自己便可将手中持有的上朝凭信给这帮家伙们瞧,然后再奚落他们一番。 然而,这帮武侯们似乎天生有嗅觉,压根没有盘查之意,好像知道马车中坐的人无需盘查一般。王源甚至让黄三故意将马车从他们的马匹咫尺之处经过,也没有丝毫的作用。王源失望之余,心中也暗自感慨,这就叫做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闻武侯而色变,听鼓声而胆寒,如今自己居然可以在尚未天明的长安街上飞驰而不用担心被武侯盘查,这已经是一种极大的进步。和坊中大部分被圈养的百姓不同,自己已经能踏出这些牢笼般的民坊了。 天色微明,大明宫就在眼前;晨曦之中,大明宫正门丹凤门前的广场上热闹非凡,华贵精美的马车,高大健硕的马匹聚集在丹凤门之侧。赶车的马夫和牵马的仆役呵斥着马匹驾驭着马车集中在宫门一侧的停放之处。他们的主人们此刻正三三两两整顿衣衫,和相熟的官员们拱手招呼,一起谈笑风生的往丹凤门中走去。 王源下了马,嘱咐黄三将马车停在指定的地点位置,等候自己下朝来,黄三满脸兴奋之色,连声的答应,眼睛却盯着宏伟的宫门和周围的熙攘的人群挪不开。王源理解他的感受,第一次参与到这样的场合,就算黄三这个地地道道的长安人也是未曾经历过得。 自己其实和他也是一样,看着周围冠盖堂皇,笑语熙攘三三两两进入宫门的官员们,王源在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显得孤独的很,仿佛有些格格不入。 王源收拾心情整了整衣服,迈步往丹凤门内走,出示了进宫的信物后,畅通无阻的进了大明宫。数十步外,龙首渠上的御桥就在眼前,和左右侧的下马桥一样,都是汉白玉的栏杆,大青石的桥面,精巧而奢华。 桥头上的高高的花瓣状的灯杆让王源想起了数日之前的那个夜晚。数日之前的夜里,王源曾偷偷来此,此番前来,也算是故地重游了。但那天是黑夜,看不清周围的景物,而且慌里慌张的根本没心情看周围的景物。而现在是破晓时分,周围的景象虽不太清晰,但也已经可以一览无余,这让王源得以第一次真正见识到大明宫中的格局。 过御桥之后,脚下所走的御道直接穿过含元殿前的大广场,通向数百步之外虎踞龙盘一般坐落的含元殿下方台阶。广场左右有数十间高大的房舍和殿宇,王源听公孙兰说过,左右这些房舍便是左右金吾卫仗院所在之处,亦即是宫中金吾卫兵马驻扎的总衙所在。数十间房舍和殿宇虽不高大,但谁都知道,这是保卫大明宫的重要所在。 这座宫殿之中,金吾卫兵马具有绝对的控制权,这一点在一排排身着甲胄无处不在的金吾卫士兵身上得以体现。无论在御道之侧,殿宇间的回廊上,隐晦的树木暗影之中,都能见到他们挺拔肃穆,气势摄人的身影。 王源知道,大明宫内的护卫之责便是这些金吾卫担当,早朝时殿外站着的也是金吾卫士兵,被称作金吾卫殿直,地位和职责比那晚上看到的专门守着大明宫几座宫门的龙武军和神武军反倒更为的重要。虽比不上陛下近卫左右千牛卫的地位高,但也是一只既能护卫宫中,又能巡察坊市的重要禁军力量。 御道前方,两座不高的楼阁一左一右矗立在御道两侧,这两座阁子都有名字,一为翔鸾一为栖凤,红柱绿檐,华丽非凡。过翔鸾阁和栖凤阁之后,高大巍峨如一座山峰一般矗立的含元殿便在眼前。三排数百阶的台阶匍匐而上,在阶下仰望含元殿,衬托着清晨肃穆蓝黑的天空背.景,给人一种被一位端坐于此的巨人冷目俯视的感觉。人到含元殿阶下,不由自主便产生一种肃穆之感,就连身边的官员们也停止了说笑,低头疾步上行,从心理上为此殿气势所摄。 王源也有同感,皇家威严在含元殿前尽皆体现,地基便有数丈高,再加上十几丈高的正殿的高度。在大唐长安,除了大雁塔之外,怕是没有比它更高的建筑物了。 而且似乎是为了衬托含元殿正殿的高大巍峨一般,在正殿两侧还分别各有钟鼓楼一座,作为含元殿的附属建筑,以飞廊和主殿相连。 所有的这一切的建筑布局都不是随意而为,而是非常讲究的。王源虽不知道,但他若是知道这些布局的意义的话,定会惊叹不已。首先,殿前的翔鸾和栖凤两座楼阁和含元殿之间的位置组成一个‘凹’字型,两座阁楼像是拱卫大殿的两座守卫,这样的布局形成一种层次和呼应,两座阁楼之下便是盘旋而上的阶梯,大唐称之为龙尾道,这种布局曾被人称之为‘如日之升’便是形容在两阁守护之下,正殿的宏伟之势得以彰显。 而殿侧的两座钟鼓楼和大殿主殿又形成一个山字型,更像是衬托主殿的雄伟,又是重要的附属殿宇,除了太极宫顺天门处的钟鼓楼之外,大唐长安城中,最重要的钟鼓楼怕便是此处了。 天朝国度,处处透露出隐含的玄机,一事一物都不是随随便便的凑合而成,而是花费了很多心思在其中,蕴含着许多常人难知的内涵。 今日是大早朝,也是玄宗这个月来的第一次早朝。自从贵妃入宫之后,一日一朝的惯例早已被打破,所以每逢大早朝之日,官员们来的都很齐整,很多人也许一个月甚至几个月中只能在今天见到玄宗,故而格外的重视。 当然,像李林甫李适之的等近臣即便没有朝会也是能进宫见皇帝的,但对大多数官员来说,露脸也就是每个月的那几天而已。 含元殿两侧的钟鼓楼下,是上朝之前众官员歇息的地方;爬上高高的殿前台阶对某些官员而言简直是场灾难,到了此处,他们可以稍加休息,喝些茶水恢复体力,也可以同相熟同僚说话聊天,某些时候可在角落里定下些在朝上的攻守同盟什么的。 此刻,钟鼓楼下方已经人满为患,但却并不乱遭遭的一片。官员们自有自己的圈子。品级和派系也是限制他们行动的一个重要的障碍。就算想参与某个话题之中,若你不是这个圈子的人,或者根本只是个低级官员,那是无论如何无法融入的。 更何况,此时还有监察御史们作为早朝前的监督,此刻监察御史是最有底气和面子的,他们负责维持着早朝前官员们的纪律。大到重大的话题不可私议,小到看谁的衣衫不整,看谁在大声喧哗,监察御史们都有权作出处置。一般是警告斥责一番,若有情节严重的,监察御史们甚至会有权命金吾卫殿直士兵强行将不听话的官员叉出大明宫,剥夺他上朝的资格,事后再加以惩罚。 但实际上,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很少,监察御史们也不是愣头青,他们也不会做些太过得罪人的事情,大多数时候只是走走过场,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王源站在这一群官员之中,显得格格不入,他的身上没有官服,穿的只是普通的袍子,头上也没官帽,脚下也没有官靴。从形貌上便显得鹤立鸡群。更何况周围一群相互鞠躬作揖,说着些官场中的事物,甚至是相互开着玩笑的官员们自己没一个认识的。本来王源认为自己会见到李适之李林甫裴宽等人,但可惜的是,连这些自己不想见的熟人也没见到。 一时间,王源觉得有些无所事事起来,于是独自一人站在栏杆处凭栏往下看着广场的景色,索性不去多想。突然间,身后一个惊讶的声音响起:“王源王公子,是你么?” 王源一愣,扭头看去,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四十许人,留着黑须,面目憨厚的一个人,脸上满是惊讶。王源认识他,此人是翰林院编修兼监察御史,梨花诗会上的评判之一,未来的大书法家颜真卿。 “原来是颜御史,有礼了。”王源也很高兴,可算是遇到个认识的了,虽算不上是多么熟的人,但起码也不是两眼一抹黑一个不识了。 “果真是你,哈哈,诗坛新秀王公子,不……应该叫你王学士了;昨日听说陛下下旨特招你入翰林院,真是替你高兴的很。翰林院中的几名老夫子也高兴的很,恭喜恭喜呀。”颜真卿笑一惊一乍的叫道,顿时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 “王源?谁是王源?” “王源在哪?写《离离原上草》《登楼歌》的王源么?人呢人呢?” “他便是王源?……我刚才还当是宫中伺候的内侍呢,生的粉嘟嘟的,也没个胡子,也不穿官服……哎呀,这可失礼了。” 围拢过来的官员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王源皱起眉头来,心想这些官员们也这么八卦无聊,跟市井百姓一般,倒也奇怪。 颜真卿皱眉喝道:“诸位,能不能有点礼貌?当着王学士的面便议论纷纷,懂不懂礼节?陛下亲自召王源为翰林学士,这是继太白之后我大唐第二人,诸位都是士人,该当道贺才是。” 众官员纷纷拱手道:“说的是,我等恭喜王学士了,王学士莫怪,我等也无恶意,只是闻学士之名久矣,一直没见过王学士的真容,今日得见,不免激动了些。” “是啊,是啊,读学士之诗,我等叹为观止。学士之才不输太白,登楼歌一首足以名垂千古,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这般诗句,谁能做出?佩服佩服。”一名官员摇头晃脑竟然吟诵起王源的诗句来。 颜真卿摆手道:“罢了罢了,今后都是同僚,见得机会多的是,诸位不要围在这里了。都散了吧。” 颜真卿是监察御史的身份,说的话自然有些份量,众官员也不愿开罪他,于是纷纷拱手退到一旁。颜真卿转过头来苦笑道:“王学士没想到吧,官员之中也有这么多喜欢你的人。” 王源笑道:“确实想不到,颜御史也是翰林院的人,今后还望颜御史多多提携,我对于官场之事可是一窍不通的。” 颜真卿笑道:“那是自然,其实我也不太懂,不过你入职翰林院我倒是非常高兴的,最近我参悟你的‘方松体’的字迹,似乎悟出了自成一派的书法之道,你入翰林院,我便有更多的机会请教你了。” 王源满头黑线,所谓方松体不过是梨花诗会上自己随口胡扯应付颜真卿的,没想到这人居然真的研究进去了,这样下去若是走火入魔了,毁了这位未来的大书法家,自己可就是大罪过了。 颜真卿见左右无人,低声道:“王学士跟李左相闹得不愉快了?” 王源微笑道:“哪有此事?” 颜真卿道:“那为何李左相最近私下谈论你的时候大骂你忘恩负义?说你借了他的力扬名之后便另攀高枝,是小人嘴脸。” 王源苦笑道:“你信么?” 颜真卿道:“我是不信的,你离开李左相的缘由我也是知道一些的,数日前我去终南山拜访王摩诘的时候,他也谈到了此事。王摩诘说他预感到你是不会同李左相合得来的,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王源叹道:“无论如何,李左相于我有提携之恩,他可以说我,我却不愿说他。我离开也是有我的苦衷,只是不愿为外人道罢了。” 颜真卿点头道:“我明白,刚才我特意找你便是要和你说几句话。李左相放了话,待会早朝上或许会于你不利,你要有心理准备。” 王源皱眉道:“我怎么没见到李左相他们?” 颜真卿道:“四品及以上官员都在东边的钟楼下歇息,这里是五品以下的上朝官员,你当然见不到他们。” 王源恍然大悟,点头道:“多谢颜御史提醒,我会注意的,但其实我也没什么只得他说的,我相信李左相不至于对我为难。” 颜真卿点头道:“但愿如此,先不打搅,早朝后我带你去翰林院入职,一应手续我会命人替你办的妥当,你不要担心。” 王源拱手答谢,颜真卿抱拳还礼,转身走开。依着栏杆,王源心中不知何种滋味,没想到首先要对自己不利的反倒是李适之,这在之前自己是根本难以想象的。虽然在此之前,便有人告诉王源,李适之散步了不少对自己不利的言论,对自己的名声也有了不少损害,但王源总以为以李适之的地位,当不至于如此恼羞成怒干出这样的事来。但颜真卿刚才一番话说过后,王源不得不相信李适之确实是个度量狭小之人,颜真卿是绝对不会造他的谣的。这让王源非常的失望,同时也对稍后的上朝有些忧虑。 东边的钟楼发出洪亮的朝钟声,数声轰鸣之后,全体官员神色肃然站立,纷纷再次检查衣帽仪容,默默的排好了队伍。耳听殿门出有内侍尖利的嗓音高呼上朝,东面的高官们先行进入,之后王源所在的鼓楼之下的官员队伍才缓慢的挪动脚步鱼贯进殿。 王源行在百官之末,跨过高高的含元殿门槛,第一次踏足大唐王朝的核心权力之所,王源的心情还是兴奋多于担忧,自豪多于恐惧。 让王源意外的是,大唐朝的早朝官员每人发一块蒲团,让众官员跪坐其上,比之后世的站立早朝要舒服了许多。前面的几位高官甚至在面前摆有小几,上面还摆着茶水,倒是惬意的很。 “圣人驾到。”众官员找好位置安定下来时,前方宝座之侧的内侍高声叫道。 众官员齐齐跪倒在蒲团上,口中高呼‘陛下万岁’行礼,起身时但见面色憔悴的玄宗举步从侧面屏风后走出,旁边跟着手持拂尘身材高大的高力士。 “众卿平身落座。”玄宗掩面打了个张口,拂袖道。 “谢陛下!”众人齐声道谢,扑簌簌一片衣衫抖动之声,一个个端坐蒲团之上。 第一三六章 反击 殿上安静了下来,高力士缓缓移步向前,扫视全场,手中拂尘轻挥,朗声道:“各位有事便可上奏了。” 众官员憋了不少日子没上朝,肚子里仿佛有奏不完的事儿,高力士话音落下,几名官员便争先恐后的抢着说话;一旁端坐的李林甫面色冷峻,难掩脸上不悦之色。 但这些官员上奏的大多是些朝政琐务,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务,都是些老生常谈之事。譬如什么春日耕种农桑水利朝廷要重视,要求陛下抽空亲自扶犁鼓励百姓云云;什么兵额配备招募,士兵换装,武器更换等事务;什么春暖雪化,栈道修缮;什么各地祥瑞,天象之兆云云。 王源听的昏昏欲睡,本就因早起而睡眠不足的大臣们也都眼皮低垂,有的人利用这个机会竟然悄悄闭眼打盹起来。 玄宗本就面露疲倦之色,昨夜熬了些夜,无奈岁月不饶人,身子有些盯不住,本想取消早朝的,但想了想有些事情要临朝处理,所以还是硬撑着上朝来。没想到早朝一开始便遇到一帮苍蝇般嗡嗡叫的官员们絮絮叨叨,心中早不耐烦。 小半个时辰后,玄宗终于忍无可忍,皱眉打断一名户部官员无休止的唠叨,沉声道:“这些事政事堂不是都拟了奏折一样样的报上来了么?朕也都做了批示,今日为何还要重复一次?你们难道没有更重要的事情上奏么?” 几名官员惊愕相对,不知所措。 玄宗道:“若无其他奏议便退下去,朕可没闲工夫听你们唠叨。从今日起,若非重要之事,一概先报政事堂裁定,而后拟旨上奏,朕统一批复。你们不能体谅体谅朕么?朕六十多少岁的人了,打即位以来数十年勤政不辍,你们就不能替朕分担些?非要要了朕的老骨头不成?” 群臣听着这话有些重,纷纷磕头道:“臣等无能,让陛下受累了。” 玄宗摆摆手道:“你们也不是无能,你们只是看不得朕清闲。朕这几年上朝是少了些,你们有些人背地里说朕的坏话,对朕不满,朕心里都明白。朕也操劳了几十年,岁月不饶人,朕那里还能像以前一样精力充沛?再说了,朕若事事操劳,还要你们何用?” “陛下息怒,是臣等错了。”几名啰嗦的大臣没想到会引来如此严重的话语,吓得面无人色,磕头不停。 李林甫缓缓起身道:“陛下息怒,陛下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他们这几个人的心思清楚的很,不过是趁着早朝时间说些废话,引起陛下的注意,出些风头么?上朝之前,老臣已经提醒了他们,可是他们还是不听。不过大多数同僚还是体谅陛下的身体的,陛下莫要生气,伤了龙体可就得不偿失了。” 玄宗面色稍和,摆手道:“罢了,除了这些琐事之外,众卿还有什么要事要上奏的,速速上奏吧。” 殿上一阵沉默,有些原本打算上奏的官员心中一轮,识相的闭了嘴。今日看来不宜出风头,陛下的心情明显不好,上奏之事还是先通过政事堂为好,免得召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选择沉默不语。 王源心中微微叹息,玄宗看来对政务有些倦怠了,身为大唐之君,虽不能说事事躬亲,但臣子上奏的事情虽然琐碎,也没有说要人家闭嘴不要说话的。将这些事推给政事堂,实际上便是放纵李林甫更为专权了,谁不知道政事堂中是李林甫说了算。而且所谓的重要的事和琐事之间也没有什么界限,李林甫大可以此为凭,大小事务一把抓了。看李林甫的脸色虽然平静,但他的心里怕是已经乐开花了。 “众卿均无奏议了么?那好,朕倒是有两件事要说一说。第一件事便是关于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给朕上的一道奏折,力士,你给念念这奏折。” 高力士躬身道:“老奴遵旨。” 说罢伸手从龙案锦盒中取出一本奏折来,展开读到:“臣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上奏:入春以来,契丹人对我范阳边境骚扰加剧,臣率部与之交战七次,七战七捷,斩敌首级六千余挂于范阳城头扬我大唐军威,士兵们也都士气高涨。然臣手下兵马已有折损,兵器盔甲亦有损坏,而且阵亡受伤的士兵也要抚恤。臣屡次上奏兵部,要求兵部批准拨款,抚恤死伤兵马,增补兵马缺额,更换盔甲兵刃马匹等物资,但却被兵部一一驳回。臣不得已上奏惊扰陛下,想问一问是何道理?前线兵马浴血杀敌,后方有人掣肘,长此以往,臣如何能服众?士兵们如何能安心杀敌?请陛下给臣一个解释。臣安禄山拜上。” 高力士读完,轻轻合上奏折,端端正正的摆在龙案上的锦盒内。 “此事你们可知情么?是何缘故推诿此事?将士们守卫大唐边境奋勇杀敌,战死受伤理应抚恤,损坏盔甲武器,缺失的战马兵员理应补充,为何推诿不办?谁之过?”玄宗冷声发问。 殿上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看向左相李适之,因为李适之兼任兵部尚书,这件事恐怕只有他知道原委了。 “李左相,陛下问你话呢,若老朽没记错的话,此事该是你经手的吧。”李林甫淡淡道。 李适之手持芴板缓缓起身来,行至龙座前躬身施礼。玄宗道:“李适之,这事儿是谁从中作梗,当严惩不贷。” 李适之咳嗽一声道:“启奏陛下,此事是臣下的命令,不准安禄山的请求的。” 殿中一片骚动之声,玄宗紧锁眉头道:“那是为何?兵费不足么?” 李适之摇头道:“非也,国库殷实,兵费充足。” “适之啊,有话就直说,在陛下面前绕什么弯子?”李林甫微笑道。 李适之冷笑道:“这原因相国难道不知?我否决安禄山之请求是不也是经过了你李相国的同意么?” 李林甫摆手道:“你何曾同我说过此事,政事堂中你我职责分明,你领着兵部,兵事上的事情自然是你做主,老夫岂会来替你做主?” 李适之怒道:“你……简直岂有此理。” 李林甫耸肩道:“本来就是嘛,就算你跟我说过此事,你已下的决定,老夫又怎会驳斥?你这么做定是有你的原因了,说出来解释给陛下听便是。” 玄宗高声道:“对啊,李适之,朕给了你兵部之权,你便有权做决定。朕只是要听听你的解释罢了,总不能朕连问一问都不成吧。” 李适之忙道:“陛下言重了,臣岂敢如此,只是此事……还是私下禀报陛下为好。” “这叫什么话?此乃朝中公务,当殿说出便可,难道你还信不过殿上上百同僚么?”李林甫笑道。 李适之怒道:“谁说我信不过同僚?只是不便出口罢了。” 玄宗不耐烦道:“朕要你说理由,你推三阻四的作甚?还不说来。” 李适之咬咬牙道:“陛下,臣拒绝安禄山的理由是……因为臣听闻开春以来与契丹人之战并无安禄山所报那般激烈。臣认为安禄山言过其实,夸大渲染,什么大捷云云,根本无从谈起。” 此言一出,殿上顿时炸开了锅,李适之的言外之意是安禄山谎报军功,虽然他口中没有说出这个词来,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王源暗暗咂舌,自己第一次站在朝堂之上,便目睹了今日一幕,真是出人意料。李适之和安禄山之间是否有过节王源不得而知,但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倒像是要找安禄山的麻烦。左相揭发安禄山谎报军功,这事儿可不小,难道这么快安禄山这么快就要倒霉?这和历史史实可是不相符的。 “你说什么?再给朕说一遍。”玄宗也惊讶的张大了嘴。 李适之既已开口,便不再顾忌,口中道:“臣听闻安禄山的捷报是假的,有人意图以与契丹交战之机捏造军功冒领赏赐,妄图欺瞒朝廷中饱私囊。据臣所知,根本没有什么七战七捷,只不过是一两场小规模的遭遇战罢了。双方都没什么伤亡,不过区区数十人的死伤罢了。也没什么兵刃盔甲战马的损耗。” “李适之,此言当真?你可有证据?”玄宗冷声道。 李适之缓缓摇头道:“确切的证据臣并没有,臣也只是听到些风言。” “风言?听到些风言风语你便可以当堂说出诋毁边将之语?李适之,你是朝廷重臣,这么做也未免太儿戏了些。”玄宗怒道。 群臣纷纷摇头,有人低语道:“李左相简直胡闹,这等事也敢拿风言风语来说事,这不是诋毁诬陷他人么?” “是啊,安禄山作战勇猛,为人正直,人所共知;李左相这般作践他不知为何?该不会是妒贤嫉能吧。” “难说的紧,李适之什么都好,就是器量太小,容不得人。安禄山也许是得罪了他,他才这么诋毁人家,真是岂有此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小声嘀咕,却故意将这些言语送入李适之的耳中;王源听着这些言语,心中想:安禄山的人缘倒是不错,平时肯定没少在这些人身上下功夫。 李适之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叩首奏道:“启奏陛下,臣本打算私下觐见陛下说明此事的,是陛下逼着臣说明为何不同安禄山的请求,臣才不得不说出缘由。而且臣虽是风闻,但也并非完全的捕风捉影,臣已经派人去核查此事,事实如何,不久便会水落石出。陛下,臣知道风闻不足为凭,这么做失之偏颇,但臣职责所在,不能不小心从事,哪怕是一点点的疑问,臣也是要弄清楚才能做决定的,否则臣岂非愧对陛下的信任。” 玄宗面色阴沉,一时不知如何驳斥于他。李适之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如果确实听到了安禄山假冒军功的消息,李适之不可能不弄清楚原委再做决定,否则便是他的失职。以李适之的立场来看,倒也是个谨慎的决定。只是这李适之明显有些死脑筋,自己一问,他便当堂说出来原因,这件事很快便会被安禄山得知,以玄宗对安禄山的了解,这个胡人脾气暴烈,怕是很快便要上奏折来闹了。 从心底里来说,玄宗是不信安禄山会假冒军功的,安禄山在玄宗心目中就是个忠心耿耿的脾气有些耿直的人,他应该干不出这些事来。 玄宗考虑了半晌,决定将此事大事化小,吁了口气放缓口气道:“李爱卿,朕体谅你的苦衷,不过这件事无需再查,因为朕派黜陟使席建侯去范阳巡察,几日前席建侯回京后朕曾召见他问过话,他告诉朕,范阳城头悬挂着数千契丹贼寇的首级,当地军民也为今春数场大捷所鼓舞。士兵士气高涨,百姓也争先劳军服役。朕也曾答应安禄山,同意他在范阳北建雄武城,加强范阳边境防御。军民要犒赏,建城需要钱粮物资,要趁着范阳军民士气高涨之时完成这些事情,对边境安宁极为重要。你这里为了些风闻便耽搁时间,会消磨范阳军民斗志的。下去后还是抓紧办了此事,不要耽搁为好。” 李适之眉头紧锁道:“陛下,臣今日所言可不是小事啊,若是安禄山果真是欺瞒朝廷冒领军功的话,那可如何是好?” 玄宗有些动了真怒了,喝道:“李爱卿,朕都说了,席建侯回来都说了事实了,你为何还要死咬住不放?难道席建侯还会骗朕不成?” 李适之撩起官袍下摆,噗通跪下高声道:“陛下,今日既然事已至此,臣便不得不将心中之言尽数说出来了。臣知道席建侯奉旨去范阳巡察之事,但臣不得不说,席建侯所言不足为凭。” 玄宗怒道:“混账,席建侯乃黜陟使,专司巡查勘核之事,他的话如何不足为凭?” 李适之道:“他人倒也罢了,但席建侯的话绝不能信,因为据臣所知,席建侯和安禄山之间的关系不明不白,臣正在查勘此事,在弄清楚之前,席建侯的话不能作为凭据。” “什么?”玄宗失声叫道。“你此言是何意?” “陛下,据臣所知,安禄山屡次进京,携带礼金百万,贿赂京中官员,这席建侯便是其中之一。而且臣有线索,朝中某重臣也通过席建侯收受安禄山巨额贿赂。陛下明鉴,臣获悉此事之后,还能信席建侯所言么?总之,此事查明之前,臣绝不会信席建侯之言,也不会给安禄山批什么钱粮物资。陛下若是硬要臣照办的话,革了臣的职便是。” 大殿上下一片寂静,所有人的耳边像是滚了一阵惊雷,炸聋了耳朵,炸蒙了脑袋,他们一个个呆呆的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李适之今天像是条发了疯的狗一般根本毫无顾忌,殿上起码一小半人受过安禄山的恩惠,安禄山出手豪阔,每次进京都会给京官们带礼物,这一点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心照不宣。 但此事说起来是个小事,放在以往,这种事根本都懒得有人理。地方官员进京带礼物给京城官员这都是官场的潜规则,根本不足为奇。但自从韦坚和皇甫惟明因为一场会面而导致双双身死之后,这些事便一下子敏感起来。此事之后,安禄山二月进京时已经没有准备任何的礼物给京中官员,便是怕惹来麻烦,可今天李适之将这些事情全部抖落了出来,则必有一番波澜了。 更何况,李适之还指桑骂槐的牵扯出了一个人,他口中的那位通过席建侯收受安禄山巨额贿赂的‘朝中重臣’是谁,一点也不难猜。 稍有资格的官员,或者对官员背.景稍有钻研的人都知道,黜陟使席建侯是李林甫的门生,本在洛阳某县当县令,近年来得李林甫提挈保举,一路进京进了刑部,最近当上的黜陟使也是李林甫的保举。李适之口中的朝中重臣是谁便不用多说了。 很多人这才豁然明白,什么安禄山冒领军功,什么席建侯收受贿赂云云都不是李适之今天要做的事情,李适之今天是吃错了药,要和李林甫正面交锋了。 惊惧归惊惧,所有人心中闪过一句话:“李适之怕是疯了。” 玄宗根本没料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本想和稀泥,没料到李适之反而抖落出另外的猛料来。事到如今,玄宗也很想知道安禄山和京官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勾连,这个席建侯是否如李适之所言是受了安禄山的贿赂而蒙蔽自己;席建侯背后的那位朝廷重臣究竟是谁?和安禄山之间又有着什么样的勾连。 “李适之,把话说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朝中官员都得了安禄山的好处,跟他勾结在一起欺骗朝廷不成?你口中所言的那位朝中重臣又是谁?既然你今日说了出来,便不该这么遮遮掩掩。” “陛下,臣不是遮遮掩掩,臣只是顾全大局罢了,臣要是当堂说出来,怕是会引起滔天波澜。况且臣尚在取证之中,我若打草惊蛇,怕是难以取得真凭实据了。” 玄宗尚未说话,李林甫朗声道:“启奏陛下,老臣知道李左相说的人是谁。席建侯是老臣推荐之人,也是老臣故交,李左相之意无非是说老臣收了安禄山的贿赂,和安禄山勾结罢了。” 群臣伸着脖子咽着吐沫,屏气凝神的看着两位左右丞相,心中均想:这一下可真的麻烦了,相国自己出头招人,怕是要面对面的对质了。左右丞相当殿翻脸,在大唐还是第一遭,陛下心里定是恼怒的很。接下来要保持低调,千万别被牵连进去,此刻被牵连,想全身而退那将绝无可能了。 李适之见李林甫主动承认,微笑道:“李相国,我又未指名道姓,相国为何对号入座?” 李林甫哈哈笑道:“老夫若再不出来替自己辩护,你怕是要在陛下和同僚面前将老夫抹黑到体无完肤了。不错,老夫和安禄山确实有交往,老夫也确实收了他不少财物,你满意了?” 玄宗喝道:“相国,你果真收了安禄山的贿赂?” 李适之冷笑道:“陛下,您亲耳听闻了,可不是臣信口胡言。朝中相国和边将过从甚密,此乃朝廷大忌。前有韦坚皇甫惟明之覆辙,李相国可否跟陛下和诸位同僚说一说和安禄山交往的理由呢?” 第一三七章 交锋 (谢于苏,moshaocong两位兄弟的慷慨打赏。这几天感冒非常严重,脑子昏沉沉的,所以码字有点吃力,见谅。) 王源站在大殿的角落里,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件事演变到现在的情形,心中也明白这恐怕是李适之精心谋划的一场反击战。就是要利用今日大早朝之际将这件事抖落出来,当着玄宗的面和李林甫来个殊死决战。 事实正如王源猜测的那样,今日的一切都是李适之和裴宽两人精心策划的结果。韦坚和皇甫惟明之死给李适之敲响了警钟,让他明白了一点,跟李林甫之间已经没有任何仁义可讲,任何可用之手段都能用在李林甫身上而无需顾忌他人言语,因为李林甫便是这么做的,不仅扳倒韦坚和皇甫惟明,还取了他们的性命。 这样的争斗已经不是以前数年李适之心中认为的所谓‘文斗’。而是一场关乎身家性命的殊死决斗。明白到这一点已经有些迟了,或许是因为自己是读书人的缘故,总是顾忌着些什么,而不似李林甫这等武官出身的人这般杀伐决断无所顾忌。但迟归迟,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月余以来,李适之隐忍不发,暗地里和户部尚书裴宽两人苦思对策,发动手中的底牌暗暗调查,终于从安禄山和李林甫的关系上找到了突破口,今日一举发动,震惊四方。 含元殿上,百余双眼睛盯在李林甫身上,就连玄宗也支起身子直愣愣的看着李林甫,刚才李林甫自收了安禄山的财物,这件事如何自圆其说,正是所有人此刻正期待的。 有人心中其实对李林甫自己承认的举动很是不屑,认为李林甫是慌了神了,走了一步臭棋。李适之自己都说证据不足,纯属臆测,却自己跳出来承认此事,不得不说是一种愚蠢的行为;这下好了,一旦承认,事情便难以收拾了,现在要解释这种行为可就不太容易了。 “启奏陛下。”李林甫缓缓开口道:“老臣愧对陛下宠信,老臣确实收过安禄山的钱物;不仅是老臣,王鉷、杨慎矜以及其他数名大臣也都收过安禄山的钱物,这是事实。老臣不敢欺瞒陛下,做过便是做过,老臣从不抵赖。” 殿上众人的下巴都要掉了,李林甫这是找死么?自己找死便罢了,还要捎上他身边的人?这几句话一说出口,简直就像是一场灾难,玄宗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相国和朝中几位大臣真的受过安禄山的钱物贿赂,他们是要干什么?有何图谋之事? 李林甫的话明显没有和王鉷、杨慎矜沟通过,这两人本默默无闻跪坐一旁,猛听到此事,面色灰白,喉头滚动,手足无措起来。还是王鉷见机,见杨慎矜有出言辩驳的意图,伸手在杨慎矜胳膊上拧了一把阻止,同时赶紧起身拉着杨慎矜出列,跪在宝座之下。 王源眉头紧皱看着这一切听着这一切,他不信李林甫会走出这么臭的自寻死路的一步棋来,多半是李林甫的一个计谋。 “李林甫,说说吧,你收安禄山的贿赂,是要图谋什么么?”玄宗毫不掩饰的问出心中所想问的话,将相国的称谓也改成了直呼其名。 李林甫诧异道:“陛下何处此言?老朽兢兢业业操劳政务,怎会有所图谋?” 李适之冷笑道:“李相国,你定是有些健忘,两月前韦坚和皇甫惟明只是上元夜见了一次面,便被御史中丞杨慎矜弹劾为欲谋废立,为何你和边将狎昵便是忠心耿耿呢?我倒是很像听听李相国的解释。” 李林甫淡淡一笑道:“原来李左相是为了韦坚和皇甫惟明抱不平来着。你是不满朝廷对他二人的处置,故而迁怒于老夫,今日便设此局来要老夫同此困境,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是么?” 李适之冷哼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旁边一人沉声道:“李相国,陛下的问话你还没回答呢,回了陛下的问话在来争吵。” 李林甫瞟了一眼那人,笑道:“裴宽,这事儿你也有份。” 裴宽挺胸冷笑道:“那又如何?许你受贿,不许我们揭发么?” 李林甫不再理他,转身朝宝座上的玄宗一礼,大声道:“陛下,诸位同僚,你们怕是误会了。我并未收过什么贿赂,从未拿过安禄山的一分一厘,清清白白天地可鉴,何来和安禄山图谋之说?安将军是边陲猛将,此刻或许还正和契丹和突厥人在打仗,我们在这里背地里说他的坏话合适么?” 众人愕然,刚才承认了,现在改口不认,当朝堂上是儿戏么?当陛下和百官是傻子么? 李适之冷笑道:“李相国,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来回反复是小人之举,李相国莫非要当个小人不成?刚才你承认收了安禄山的贿赂,还替王鉷和杨慎矜两位也一并承认了,本人还敬佩你勇气可嘉,不但自己承认还勇于揭发,现在怎地又矢口否认了?” 李林甫哈哈大笑道:“笑话,老夫何曾承认收过贿赂了,老夫只是说收过安禄山的财物罢了,财物便是贿赂么?当真岂有此理。” 李适之皱眉道:“没想到相国也学会咬文嚼字了,依相国所言,收了安禄山的财物好贿赂有何不同?” 李林甫笑道:“那区别可大了。没错,安禄山确实通过席建侯送了本相和王御史杨御史几件财物,老夫在此坦陈此事,请陛下评评理,请百官评评理,看看这是不是贿赂。若陛下说这是贿赂,老夫立刻挂冠,听凭处置,绝不再多说一句。” 玄宗皱眉道:“李林甫,快说。” 李林甫拱手道:“启奏陛下,老臣二月里确实收到了安将军通过席建侯送来的一份礼物,那是一件貂皮大氅;老臣年老体衰,严寒天气时身上没什么热气,两条寒腿也僵硬无法站立。穿的太多又行动不便。安禄山安将军得知后告诉席建侯说,范阳北地的貂绒甚是御寒,冬日一件便可抵得上棉衣十件,对老臣正是适合。于是便让席建侯给老臣带了一件来,让老臣御寒。老臣本觉得不妥,毕竟貂皮大氅一件也价值不菲,收了便欠了人情。但老臣确实需要这件貂皮大氅,为了能正常处理事务老臣便留下了它。不过老臣给它估了个价,让席建侯替臣将钱物交还给安禄山,敢问陛下和诸位同僚,这算不算是贿赂?若这算贿赂的话,老臣甘愿受罚。” 殿上一片吁气之声,还有人发出低低的窃笑声。 “这怎能说是收了贿赂。安将军这是顾及相国身体,这是同僚之谊罢了。更何况相国还命人作价付了钱的,这也算贿赂,天下间更无人情了。”众人纷纷道。 玄宗微微点头道:“这自然不算什么贿赂,若仅仅如此的话,李适之,你的指责可也过于苛刻了。” 李适之皱眉对李林甫道:“你只收了一件貂皮大衣么?我却不信。” 李林甫摊手道:“那李左相说我还受了什么财物?你不是说有证据么?拿出来便是。你不是有许多眼线替你打探消息么?远到范阳,近到京城,还有什么是你李适之不知道的?你尽管让你的那些眼线拿出证据来便是。” 李林甫话中带着毒刺,将众人都没注意到的点提出来曝光,将李适之培植眼线四处打探消息这件事放大,瞬间就奏效;玄宗听了李林甫的话之后,脸上立刻便阴沉起来。臣子培植眼线四处探听消息这是大忌,虽然玄宗也知道无可避免这些事,但李适之若真的四处疯狂探听消息,玄宗自然不会允许他这么疯狂。 李适之这才发现,形势从一边倒忽然变得不妙起来,自己手头可没有确切的证据,很多线索都在追查之中。早知如此,今日本不该发动的这快,而应该等证据确凿了再动手。 事已至此,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根据现有的情形加以反击。 “那王御史杨御史二人收了安禄山的财物怎么说?” 李林甫呵呵笑道:“你不说老夫都忘了提了,王鉷王御史喜欢收集好的刀剑兵刃,他确实向安禄山要了一把契丹长刀,那是安禄山缴获的战利品。若收了一柄刀也算是受贿的话,便请陛下治罪便是。” 王鉷笑容满面道:“是啊,请陛下治罪,我不该要那柄契丹长刀的,陛下治罪,臣绝无怨言。” “至于杨慎矜杨御史嘛,他喜欢良马,收了一匹契丹良马,好像没给钱。若也算受贿的话也不冤枉他。陛下可责罚这两人便是,最好是按照李适之李左相心里所想的,将这两人革职拿办,问出他们收这些东西的目的是否是有什么图谋,呵呵,李左相,你以为如何啊?” 李林甫斜睨李适之,一脸的不屑,心道:凭你还要和老夫来对抗,老夫可将你翻来覆去的玩弄于鼓掌之中。愚蠢的书呆子,今日你跳出来便是自掘坟墓,本还没想这么快弄死你,这可都是你咎由自取,也怨不得老夫了。 “李适之,这便是你所谓的安禄山贿赂朝廷官员的指控么?可还有什么证据么?”玄宗沉声发问,语气中已经满是不屑。 李适之哑口无言,脸色涨红站在原地,想辩解又无从辩解,想发怒又无法发怒,终发觉今日之事操之过急了,这一下难以收场了。 “启奏陛下,容臣查实之后再禀报陛下,臣必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住口。”玄宗终于爆发了,指着李适之道:“你们真教朕失望。朕将国家大事交于你们处理,你们便是这般回报朕的么?大唐天下乃至十余属国,每天有多少大事要干,你身为朝廷左相不去解决这些事情,却在忙着捕风捉影,相互倾轧,朕对你真的很失望。” 李适之脸色惨白,跪地沉声道:“陛下息怒,臣知错了,请陛下责罚。” 玄宗冷哼数声,拂袖不语,忽然转头向李林甫道:“相国,依你之见,该如何责罚李适之此等失当行为呢?” 李林甫精瘦的脸上皮笑肉不笑,微一思索答道:“陛下,老臣以为……不必为此而处罚李左相,毕竟李左相也是一片忠心。边将和朝中大臣私下交往之事本就是朝廷该严查杜绝之事。李左相听到了线索,所以往下查一查也没什么错。错就错在他不分青红皂白,也不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便胡乱指责,这让老臣很是难堪。老臣只需要李左相当殿给老臣和王御史杨御史陪个礼道个不是便成了。” 玄宗缓缓点头道:“相国心胸广阔,朕很高兴。一殿之臣本就该相互坦承相互包容,而非斤斤计较相互倾轧,众卿今日看到了,相国此举便是表率,不因左相对他的指责便加以报复,朕甚是欣慰。李适之,还不给相国和两位御史赔个礼道个歉,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李适之面如死灰,以他之傲,给李林甫王鉷他们道歉还不如受到责罚为好,本想出言抗辩,身边裴宽伸手轻拉他衣襟,低低说了声:莫要冲动,留的青山在。 李适之紧咬牙关来到李林甫等人面前,拱手咬牙道:“李某给相国和两位御史赔不是了。” 李林甫呵呵笑道:“好了好了,适之啊,咱们还是一殿之臣,咱们还要勠力同心为陛下办事,此事就此过去,今后谁都不要提了。” 李适之恨恨道:“相国说的是。” 风波消弭,殿上一片嗡嗡议论之声,玄宗也不禁止,他也有些疲乏,趁着此刻间隙,高力士端来参汤给玄宗服用,补充一下精力。 王源站在殿角处,一边活动着跪坐的麻木的双腿,心中一边感叹李林甫的老奸巨猾。今日之事,本来是李适之主动出击,但以李林甫应对李适之攻击的手段来看,李林甫甚至都没有认真的对待李适之的攻击,或者说根本没当一回事。 这当中固然有李适之准备不足证据不足的原因在内,但作为当朝左相哪怕便是说出风闻之语也是应该引起极大的重视的,更何况李适之还查出了些许的眉目。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完全被李林甫掌握,他先承认此事,之后儿戏般的否认,戏耍玩弄李适之于鼓掌之中,更是足以说明,李林甫根本就是对李适之极为藐视。他知道李适之的智慧和手段根本不足以对自己形成威胁,自己不但要粉碎他的进攻,还要表现的轻松愉快,这样给李适之的打击会更大。 而且李林甫对玄宗的心理揣摩显然比李适之高明太多,他利用这一点指出李适之话语中自曝的漏洞从而让玄宗对李适之不满,同时在最后关头,玄宗一脚踢过来一只皮球来,他也应对得当。他想弄倒李适之太容易了,但绝非今日。今日殿上大度之举,李林甫的大度给他在朝上又加了很多分。玄宗之所以要李林甫决定如何处置李适之,或许是玄宗试探李林甫对待政敌的态度又或许是玄宗根本不想追究此事,希望能大事化小,只是要李林甫出面给个台阶下罢了。而李林甫的应对堪称完美。 王源真正感到了李林甫的可怕来,这个人能雄踞朝堂十几年,显然不是运气,每一言一行都能看出精心设计的痕迹来,看不清这些倒也罢了,一旦看清了,便会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但王源其实还是看到了一些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刚才的一番交锋,李适之其实是慌了神,完全忘了他起初要攻击的那个叫席建侯的人。其实刚才只要集中火力对着这个夹在里,李林甫和安禄山之间的席建侯,事情便会好办的多。 而且还有一件事也可以立刻请求查明,便是安禄山打的胜仗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件事若是不能尽快查明,怕是今日朝会之后,立刻便有快马赶往范阳通知安禄山赶紧做好应对了。 总之,大好的破绽李适之不懂得利用,反而一口吃个胖子想直接牵扯李林甫进来,当李林甫进来之后,聚焦点便立刻不同了,等于是转移了弱点,这正是一大败笔。而以目前的情形,李适之却是无法重提席建侯和安禄山这两处事情来重新弹劾了时机早已错过,今日继续纠缠下去,他自己会比任何人都先倒霉。光是玄宗便不会再容忍他。 王源思绪翻腾,将自己代入到今日这场交锋之中,换位自处想了很多种不同的应对之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对于古代这种朝堂之上的权力争斗很有些天赋。最起码自己想出的每一种应对的办法都要比李适之要高明了许多。 “王源,王源。”耳边有人高声叫喊,王源从思绪之中醒了过来,抬眼望去,顿时吓了一跳。只见前方百官个个回转头来看着自己,上百双目光齐刷刷钉在自己脸上,有的陌生,有的熟悉,有的好奇,有的迷茫,顿时有些慌张,心脏狂跳起来。 “王源,还不上前拜见?高内侍传唤了你好几声呢,你发什么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那是杨钊的嗓音。 王源赶忙起身来,快步上前,但听玄宗的声音在前方响起:“王源,是否朝会太过无聊,你睡着了么?” 第一三八章 学士 玄宗的话显然是在说笑,王源快步上前,按照之前的所学礼仪参拜完毕,起身后静静站在一旁。 “众卿家,这王源你们可有人认识么?”玄宗指着王源微笑问道。 官员们看着王源交头接耳,有人点头道:“王源乃近日长安城崛起之文坛新秀,焉能没听说过,不过却没想到是个翩翩少年郎。” “是啊,很难想象能写出‘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这样的句子的人竟然是如此年纪的一个少年。” “确实如此,王摩诘称之为天纵之材,给他起了个小李白的名号,我等早就想见一见王源了。” 玄宗呵呵而笑,看着王源道:“不光你们疑惑,朕初闻王源之名,得知他只有十九岁时,也是很震惊。想我大唐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涌现天纵之材了,这一点朕着实遗憾。众卿皆知,诗文乃我大唐国粹,大唐文脉理应一代一代传承发展,成为我大唐礼仪之邦天朝上国的传世之宝;可这数年来,文坛人才凋零,朕也是喜爱诗文之人,确实有些不太开心。” 群臣纷纷点头,认可玄宗的话。确实,这几年大唐诗坛名家老去的老去,归隐的归隐,已经飘零不堪。数年来甚少有好的诗歌流传,能扛大唐文脉大鼎的李太白离开长安后不知所踪,脱离了主流文坛的圈子,他的诗文传到长安文坛的也很少。王维高适等人算是中坚力量,但这几年也甚少有佳作问世,反倒是经常写一些禅境山水诗,让人有些摸不著头脑,整个大唐文坛确实有些沉闷。这一点所有人都有这方面的感触。 “李白乃天纵之材,只可惜他过于桀骜潇洒,不愿拘束于朝廷,所以虽满腹才华,但却未能留在长安。当年朕赠金赐归之后,其实是甚为遗憾的。数年来也未得其消息,想起李白来,到现在依旧是朕心中之块垒。”玄宗微微叹息,谈及李白,玄宗心中遗憾总是难以消除。 不过很多人都明白,所谓李白不愿拘束于朝廷之语只是冠冕堂皇之语,当年李白离京可不是他自己愿意走,而是迫不得已。便是玄宗下旨让李白离开的,因为李白实在是得罪了太多人了。在李白和那些被他得罪的恼火的人之间,玄宗选择了后者,虽说此举对李白未必是件坏事,但这也确实是玄宗很是内疚的一件事。 “陛下,不必遗憾,李太白虽满腹才华,可惜未必适合在朝为官,为朝廷效力。任他离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而且有人在山东境内见到了他,他一个人游山玩水访客交友,不知多自在呢,陛下何必为他担心。”高力士劝解道。 “果真如此么?那可太好了,不知有无新作诞生。”玄宗脸上恢复了笑容。回头看着王源道:“当朕第一次读到王源的诗句的时候,觉得王源的诗作像极了李太白的诗风,还以为是李白写的诗呢。后来知道是在梨花诗会上即席而作,朕才相信了一件事,那便是继李白之后,我大唐又出了一位诗文天才。王摩诘给王源送的这个‘小李白’的称号,朕很以为然。朕在想,或许是为了补偿朕失去李太白,上天便派了一个小李白来给朕,朕甚是欢喜。” 王源脸上实在烧的慌,感觉自己就是个欺世盗名之辈,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明显自己最大的优势便是知晓后面千年的事情,若不以此为资本,又怎能在这时代掌握命运活下去,难道心甘情愿籍籍无名活一辈子,将命运操控于他人之手不成。 玄宗依旧在喋喋不休:“既然天降如此才俊,朕岂能不有所表示,故而昨日朕于南内召见王源,试其才学。加之杨钊及杨门几名国夫人鼎力举荐,让朕下了决定特招王源入翰林院供职,一来昭显我大唐对人才的爱护,二来也不负上天之赐,众卿以为如何?” 群臣的表情有些惊愕,倒不是以为特招王源进翰林院之事,因为这件事从昨天便已经流传开了,宫内传出口谕要征求政事堂意见的时候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并不足为奇。他们惊讶的是陛下口中所说的举荐王源的人,居然是杨钊和杨家那几位风骚的国夫人。也就是说,这个王源其实已经攀上了杨家的关系,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这王源本是左相的幕宾,却不知怎么跟杨家搭上了关系,联想到最近王源被邀请参加虢国夫人的游春会之事,有不少人官员立刻便想到了另一层关系上来。王源身材修硕相貌俊美且又是当红的名士,杨家的那位虢国夫人是出了名的喜欢和长安城的名士和世家子弟们厮混的,那么这当中原因也很容易便猜出了八.九分来。 这些人面带暧昧的笑容相互挤眉弄眼。心中均想:杨家几位国夫人声名狼藉,这王源和杨家素无关联,怎会突然得到她们的青睐,不用说是被杨家的某一位或者某几位收为裙下之臣,这才有了这次机会了。这样想着,看着王源的眼神便都带了些鄙视和不屑来。 “说起来,王源能站在此处,还是两位丞相之功劳。朕听说是左相李适之于市井间慧眼识珠找到了王源,带他参加了梨花诗会。李相国便是梨花诗会的另一位积极参加者,可说若无梨花诗会上的机会,王源也没有机会写出那几首上佳之作,成为众人认可的诗坛新秀。两位丞相可说是共同携手让王源扬名天下了。”玄宗笑呵呵的道。 “那里那里,王源有今日是陛下提携,外加他自己有本事,跟老臣可没半分关系。倒是适之是他的伯乐,但不知为何适之没有举荐王源。”李林甫呵呵而笑,不痛不痒的刺了李适之几句。 李适之面色青红,满脸阴云;看着王源的眼神颇为不善,只是今日刚刚铩羽,似乎知道今日再不宜对王源的事发表什么高论了。 “李相国,尔等对朕欲召王源入翰林院可有何异议么?朕昨日口谕征询你们的意见,若有异议可现在提出来。”玄宗终于回到了主题。 众人其实都知道,所谓征求政事堂的意见其实便是走个过场;陛下虽然这几年不太勤政,但是他从宫中传出的口谕是和以前一样不容质疑的。甚至可以说,在以前,有些事还有商榷更改的余地,近年陛下岁数越来越大之后,他的所有口谕都变得不可违背了。稍有违背,都会让他大发雷霆,总有人会因为此事倒霉。 所以除非确实有重大谬误,而且会导致极为严重的后果,否则政事堂是绝不会提出异议的。而特招王源入翰林院不过是件芝麻粒般的小事,政事堂中无论李林甫和李适之乃至下边的各房主事,又岂会这般自讨没趣。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李林甫的回答居然不是一口答应,而是表示了一些疑问。 “启奏陛下,臣等对陛下不拘一格为国纳才之举均表示赞同,唯一有一丁点疑问需要证实。” “什么疑问?”玄宗皱眉道。 李林甫谦恭拱手道:“是这样,老臣知道之前有特招李白入翰林的特例,这次也算是遵照前例而为,倒也不违先例。只是陛下昨日的口谕臣有点没弄明白。” “何处不明?”玄宗道。 “老臣听口谕说,陛下召王源入翰林院为翰林学士,而非为翰林院供奉之职。臣若没记错的话,当年陛下召李白入翰林院的时候是召他为翰林供奉的。老臣是想弄清楚,是否是口谕传达有误还是有其他的原因;毕竟翰林学士和翰林院供奉是不同的职位。若以李白召入的先例来看,臣以为是传口谕的内侍有口误。” 翰林学士和翰林供奉可不一样,翰林学士供职于翰林学士院,这些学士们担负着为皇帝陛下起草诏书,随时召对问话,替皇帝解释疑问的重要作用,可以看做是皇帝陛下身边的顾问或者贴身秘书。前任丞相张九龄便曾经是翰林学士,后来直接便转到政事堂当上了丞相,可见翰林学士这个职位看似不高,其实潜力无限,是天下士人最眼红的位置。。而翰林院供奉则只是个虚名,并非是个实职,只是名誉上的好听,却无实际的权力。当年李白便是翰林院供奉之职,所以李白老兄才觉得不被重视不开心,天天在长安市上买醉胡闹,最后被赶出了京城。 “朕说了召为翰林学士么?力士,你记得朕怎么说的么?”玄宗自己也有些糊涂了。 “陛下,老奴记得您是说召王源为翰林学士,但说了是无品无级的翰林学士。”高力士忠实还原了当日的原话。 玄宗缓缓点头,恍然道:“你这一提醒朕便记得了,朕确实说召他为无品级的翰林学士。那是因为朕不希望施恩过甚,所以不予王源品级。但王源文才好,朕又想让他帮朕干些实事,当年李白牢骚满腹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朕没有给他实职,所以朕不能重蹈覆辙,不能以供奉之职敷衍王源,给他个学士之名是朕想好了的。” “原来如此。”李林甫微笑点头道:“臣也就是问一问清楚而已,老臣对王源的才学也是极为佩服的。梨花诗会上老臣便曾经有举荐王源的心思,但因为王源是李左相府中的幕宾,老臣不好越俎代庖。却没想到举荐王源的不是李左相,而是杨度支郎和几位国夫人,甚是出乎意料。” 李适之今日所受的打击已经够多了,李林甫还是找到机会便刺他一下,总之怎么让李适之恶心难受便怎么做,促狭恶毒的很。 李适之像个木头人一言不发,承受着李林甫当面的讽刺和羞辱,但却无任何反击的机会。 “既然众卿都没什么意见,那便宣旨吧。”玄宗高声道。 高力士展开拟好的旨意当堂宣读,王源高呼万岁接旨谢恩,专人当堂授予官衣官帽,内侍伺候着穿戴起来,官衣上身,立刻从一个布衣小民一跃而成为一名翰林学士了。 早朝也至此告一段落,群臣恭送玄宗退朝下殿之后,殿上顿时闹哄哄起来。不少官员纷纷上前道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上来客气一番,这便是官场之道。 特别是知道了王源是杨家举荐的之后,谁都不愿轻易失礼以免无意得罪王源。王源一一微笑回礼,忽见李适之铁青着脸在人群之后注视着自己,想了想分开众人走上前去,拱手行礼。 “李左相,在下衷心感谢您昔日的挖掘提携之恩,若无左相,在下焉能有今天。” 第一三九章 马料 李适之面色冰冷,淡淡道:“我道你为何不辞而别,原来是嫌我李适之门槛太低,急着另攀高枝去了。也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倒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你身为读书人的品行便不觉得有亏么?” 王源轻声道:“李左相,何必如此?在下为何离开左相府,你难道不明白缘由么?若左相诚心待我,我又何必枉做小人?这些事咱们还是不提的好,无论如何总是得左相提携,否则我尚是永安坊一小小坊丁呢。这是我肺腑之言,绝非虚假。” 李适之冷笑道:“也罢,旧事休提,你如今是翰林院学士,也算是得偿所愿,苦心谋划有了结果。但本相警告你,你若助纣为虐,不安本分,休怪我当庭弹劾于你,你我之间仅限于朝廷同僚之谊,你也不必来跟我套近乎。” 李适之说罢不待王源说话拂袖便走,留给王源一个潇洒的背影,身边数名官员也跟着离去,丢下几句轻微的‘白眼狼’‘中山狼’之类的骂声。王源无语以对,也不想辩驳,目送李适之等人离开。 “挨了一顿骂了吧。李适之这人心胸太窄,无容人之量,你不必跟他一般见识。事实上你就根本不该和他打招呼。”身后传来杨钊的声音。 王源叹息道:“他虽对我不仁,我却不能不义,总是有提携之恩,又怎能视而不见。” 杨钊微笑点头道:“那倒也是,来来,你真正该见的人在那边,我来给你介绍介绍。” 王源回头看去,只见李林甫一干人等尚自在宝座之下围坐,居然有内侍上了几杯茶上来,让李林甫在早朝后喝口水下殿,怕这也是李林甫的特权和恩宠。 王源明白,既然上了杨钊的船,便免不了要和李林甫打交道。就算是杨钊,目前也还要跟着李林甫混,不愿轻易得罪李林甫。更何况,之前自己曾经是李林甫和王鉷追杀的对象,他们看在杨钊的面子上放了自己一码,现在则必须是自己出面示好的时候了。 杨钊领着王源来到李林甫等众人面前的时候,李林甫王鉷等人也早就注意到两人的到来,李林甫满脸笑容,脸上的皱纹饱满绽放,慈祥的像个圣诞老人;站在他身边的王鉷和杨慎矜便没那么好了。杨慎矜脸色不阴不阳,而王鉷则根本就是一副敌视的模样。毕竟数月前吃了王源的大亏,手下被杀数人,相好的陈妙儿被裸.身吊在牌楼上,丢尽了脸。只有王鉷知道,这都是王源干的好事。 当初杨钊打招呼要王鉷不要动王源的时候,王鉷是根本不理的。后来杨钊不得不请李林甫出面,才堪堪将王鉷压制住,让王鉷暂时没有对王源动手。 “恭喜恭喜,王源……不……该叫你王学士了,荣升翰林学士便是鲤鱼跳龙门,今后出将拜相指日可待。”李林甫拱手笑道。 王源忙道:“相国言过了,无非是陛下开恩,杨度支郎提携罢了;在下无德无能,陛下如此隆恩,我已是愧不敢当了。” “王源,你就别假惺惺的客气了。当了翰林学士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也不用显摆来显摆去。告诉你,朝堂之上,你还是要夹着尾巴做人,可别以为陛下夸你几句,同僚赞你几句便自以为了不起。小李白又如何?真李白都被赶出了长安,更何况是小李白?”王鉷劈头盖脸毫不客气。 李林甫不悦的道:“王御史这话说的也太重了些,好歹是后进同僚,说话便不能客气些么?” 王鉷翻了翻白眼道:“相国恕我说话直爽,我说的都是心里话,要说有用,怕是比那些恭喜的人有用的多。” 李林甫呵呵而笑,对王源道:“瞧见没,你这位本家御史参劾人习惯了,说话也有些犯冲病,不懂得婉转温柔,王学士可莫要怪他。” 王源笑道:“相国说笑了,王御史句句金玉良言,我听在心里了。” 李林甫呵呵而笑道:“王学士这是真心话么?” 王源道:“当然是真心话。” 李林甫道:“不论你是真心觉得受用还是假意敷衍,老夫这里倒是有几句话要送给你。你是杨大郎看中的人,那便不是外人。你当了翰林学士,今后便免不了要陪驾,免不了要被陛下问一些对事情和人物的看法,你可知要如何应对么?” 王源笑道:“请相国指教。” 李林甫的目光落在王源的脸上,又从王源的脸上挪开,在周围站立的十余名心腹官员的脸上一一扫过,沉声道:“这些话也是说给诸位听的,诸位能听懂的话,对你们的将来大有裨益。” 众人拱手道:“请相国教诲。” 李林甫缓缓道:“诸位可见过陛下出行的那些神骏之极的仪仗马么?你们可知道,这些仪仗马享受的是三品大员的待遇,吃的是研磨的极为精细的上等马料,夏天有专人伺候驱赶蚊蝇,洗刷皮毛。冬天有专门的炭薪取暖,甚至还给它们穿衣服保暖。比大多数人的待遇都不知好了多少倍。” 众人不知所云,但均点头附和道:“相国说的是,仪仗马的待遇确实挺好。说句难听话,我等都羡慕它们。” 李林甫微笑道:“不用羡慕,你们要知道,它们享受这样的待遇也是因为它们自己足够优秀,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它们知道身为一匹仪仗马最忌讳的是什么。” “是什么?”众人被吊起了兴趣。 李林甫道:“一匹合格的仪仗马,首要的必备要素便是不能随便乱叫,在陛下的仪仗队伍之中,但凡有乱叫一声的马儿立刻便被弃之不用,哪怕它再神骏,再高大,再符合仪仗马的特征都不成。所以仪仗马能享受到三品大员的待遇,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件事,那是自我克制的结果。” 众人似懂非懂,纷纷点头发出‘哦哦’之声。李林甫将目光回到王源脸上笑道:“王学士明白本相说的是什么意思么?” 王源笑道:“朝廷上做官也跟这些仪仗马一样,要想吃到上好的马料,便要学会闭嘴。相国,是这个意思么?” 李林甫挑起大指道:“孺子可教,这是老夫总结出来的为官之道,一时兴起说了出来,大家听过便罢,勿要妄传。就当个笑话来听便是。” 杨钊咂舌道:“精辟啊,我刚刚才品出其中之意,姑且叫之为‘马料论’如何?将来史书上必有此高论一笔,王源,相国这是传授真本事给我们呢。” 王源也笑道:“马料论!真是个好名字。” …… 翰林学士院在大明宫西少阳院之南,内侍省之北。整座学士院古色古香,虽不甚大,但几间宅院整洁清静。前院之中一棵古榕树已经绿色婆娑,虽在大明宫内,但却颇有些遗世独立之感。 王源在颜真卿的引领下来到学士院报道,进了门后,见几名老者正懒洋洋坐在院子的阳光里摇头晃脑的读书。其中两位却是在梨花诗会上见过的评审夫子,一个叫孟元昌另一个叫彭秀中,倒也算是有一面之缘。 几名夫子当然知道王源的大名,听颜真卿宣布了王源正式成为翰林学士之后,皆拱手道喜。翰林学士院的首席学士称为承旨,名叫陆元机,今年六十有六,说话颤颤巍巍老眼昏花。 不过他给王源安排的公房倒是挺不错,这是最东面的一间屋子,虽然不大,但临窗透光,四壁皆书。一棵梅树栽在窗前,虽然过了花期,但虬枝苍劲,姿态甚美。王源在书桌前坐下,伸手抚摸桌上的书籍和笔墨纸砚,嗅着书墨之香,心满意足。 第一四零章 绑架 此后数日,王源过上了久违的一种生活,每日辰时进学士院,听完老学士们的训诫之后,便基本无事。皇帝陛下不召见,学士们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除了读书写字之外便再无他务了。 这和后世王源的生活略有类似,后世在大学教书基本上也是这个节奏,过得同样是单调而简单的生活。但相比较而言,这里的生活更加枯燥些。毕竟整座翰林学士院连同自己只有十几个人,除了三名内侍充任的小吏之外,剩下的都是些说话漏气,走路无力的老夫子,对王源这个年不到二十的青年来说,和他们说话很难有共同的语言。 但有一点好的是,翰林学士院中藏书颇丰,上至天文地理下到市井笔记名家之作佚名之文皆有珍藏。更加难得的是,这些书都有句读和注解释义,读起来少了很多的障碍。 这都是历代翰林院的夫子们读书的成果,这些夫子看起来虽然僵硬不化,但其实脑子里却是有思想的,在读书时他们会写下注释和心得,解释原文典故。有时候洋洋洒洒一大篇,写的比文章本身的字还多,夹在这些书的书册之中。有的地方某一观点会起冲突,同一处会夹上十几张写有各自见解的纸张。他们也不当面辩驳对方,而是通过这种纸上交锋的方式完成思想上的交流,参与这种交锋的人相互之间甚至不知对方是谁。 王源很快便沉溺于学士院的书海之中。一则这是打发漫漫春日的最佳途径,在这个没有手机电脑,也无法随意走动的大唐翰林学士院中,有什么会比泡上一壶茶,拿起一本书来更让人惬意的呢?另外一点,便是王源本身就是个喜欢读书的人,面对如此多的藏书,又很有趣的看到翰林夫子们很独特的辩论手段,便很容易代入自己。 于是乎,王源几乎毫无障碍的融入到了翰林学士院中,在外人看来极为枯燥乏味的生活之中。 每日入宫,但无陛下传召之事,众夫子们都会聚拢在一起先谈论一番,在这个时候,有人会将自己昨日的诗作或者是写的一幅字拿出来给众人鉴赏。当然会引发一些温和的争论,但大多是相互的褒奖,委婉指出不足。 这之后,各自互不干扰的回到各自公房,或品茶读书,或临窗写诗,或只是坐着发呆。直到午后,除了下午当值的一名学士之外,其余人便可以回家了,因为大唐朝的公务员下午是不上班的。 在翰林院中数日,生活节奏慢的离奇,王源好像也瞬间变老了一般,居然享受起这种慢节奏与世无争的生活了。 三月十一中午,一上午的消磨结束,灌了一肚子茶水的王源站起身来,看看窗外白花花的春阳照在头顶,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开始慢吞吞的收拾东西准备出宫回家。 院子里忽然有了人声,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王源王学士在么?” 王源背着包裹走到院子里,只见两名宫装侍女正站在大榕树下,孟夫子正在和她们说话,见到王源出来,孟元昌指着王源对两女道:“这一位便是王学士,你们有话对他说去吧。” 两名侍女上前来施礼,王源忙还礼道:“两位姑娘是?” 左首绿衣侍女笑道:“奴等事秦国夫人贴身侍婢,奴叫青儿,那一位叫紫儿。我们是奉秦国夫人之命特地来请王学士的。” 王源楞道:“请我么?有什么事么?” 那叫青儿的婢女笑道:“学士忘了答应我家夫人的事情了吧,夫人这几日还等着你去见她,可五六日都没消息,这不,只好命我两个来请您了。” 王源皱眉想了想,扶额恍然道:“是不是给你家少公子当老师的事情?” 旁边那名身着紫衣的婢女有些愠怒道:“明知故问,答应了的事还能忘了不成?我家夫人在南内贵妃娘娘处用膳,马上便要出宫,咱们从大明宫出去便可与夫人汇合,一起去秦国夫人府。” 青儿笑道:“对不住王学士,我这位姐妹脾气不好,您大人大量不要见怪。不过我家夫人确实是要我们两个请你和她一同回府,夫人说了,今天务必请你去府中。” 王源点头道:“无妨,也怪我这几日忘了这件事,本该去拜见你家夫人的。既如此那还等什么?咱们走吧。不过须得派个人送信去我家里,否则我午后不回,家里人会不知我发生了何事。” 青儿笑道:“放心,已经通知你随身的那位随从了,叫做黄三是不是?他已经赶着马车回去了。” 王源张口结舌,点头道:“好吧,既然都已安排好了,那也没什么了,两位姑娘请。” 三人从大明宫中出来,两个女子确实有出入大明宫的腰牌,这让王源对她们的身份没什么怀疑。宫门前马车停放之处确实不见了黄三和自家的马车,这段时间都是黄三充当自己的随从,王源已经跟李欣儿商量买个小仆役来当跟班,免得折腾黄三,但一直还没买到手。 不过这三郎也是实诚,没有自己的片言只语光凭着别人的话就赶车走了,这也太随便了吧。王源心里不免有了些埋怨。 青衣女子站在一旁挥了挥手,只见一辆华贵马车从旁边缓缓驶了过来,停在王源身边。 “学士,请上车吧。”青儿微笑道。 王源道:“你们呢?难道和我同车?” 青儿脸上闪过一丝愠色,笑道:“莫管我们,我家夫人怕是已经出了兴庆宫了,咱们赶紧去回合才好,免得夫人等的捉急。” 王源点头,拉开马车侧门钻了进去,就听吧嗒一声,车厢门在外边像是被扣上了;车厢里顿时黑咕隆咚一片。王源忙伸手撩开前方的布帘,光亮透了进来,可看到两名女子一左一右坐在车辕上的背影,心中稍稍安定了些。 “快走。”青儿的说话声传来,车夫抖动缰绳,鞭儿甩动之声啪啪作响,马车移动,不一会速度加快,像是在大街上疾驰起来。 王源坐在颠簸的车厢里紧紧抓牢,整个人在车厢里被颠簸的高来低去,甚是难受。透过前方的车窗,王源注意到去往的方向是东边,而从大明宫出来要和兴庆宫中出来的秦国夫人回合的话只能是往南走才是,这么一想,顿时心中一惊。 “喂喂喂,这是要去哪儿?好像方向不对啊,往南走才是啊。”王源敲着车厢朝坐在车辕上的两名女子叫道。 青衣女子回过头来,透过车窗对着王源笑:“王学士,放心吧,刚刚接到夫人的传话,要我们直接把您接到府中等她。” “喂喂喂,那也不对啊,秦国夫人的府邸不是在永昌坊么?直接往南便是啊,这方向是往永福坊的啊。” “对的对的,放心好了,永福坊还有一片宅子呢,夫人今日住在永福坊呢。”青衣女子依旧笑道。 王源意识到不对劲,叫道:“停车停车,我下车透口气。” 青衣女子尚未说话,旁边的紫衣女子忽然回头,手中握着一柄明晃晃的刀子在车窗前一晃,恶狠狠道:“闭嘴,乖乖呆着,否则我将你一刀捅了。” 王源心中一凉,预感的担心成了现实,自己居然被绑架了,还是从戒备森严的大明宫中学士院里被绑架了,不确切来说自己是被骗了。一时间心念电转,考虑是谁会绑架自己,是要对自己做些什么。但脑子里一片纷乱,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王源不再说话,伸脚朝马车的门和四壁乱踹,咚咚咚沉闷的声音传来,震得自己的腿脚酸麻,马车四壁却纹丝不动,显然是很结实的材料制成的。 “别费力气了,全是檀木做的车厢,加了加固的横档,别说你一个王学士,便是十个王学士也弄不开。省省力气吧。”紫衣女子揶揄道。 “你们要干什么?我可是朝廷命官,要是敢对我不利,你们可是要砍头抄家的。”情急之下,王源也不得不说出官员们常常拿来吓唬人的说词来。 “好啦好啦,不要闹腾,又不是要你的命,你若在这么大喊大叫,叫街上的人听见,那我们可真要杀了你灭口了。”青衣女子半是哄半是吓的道。 王源立刻识趣的住了嘴,激烈的反应会带来激烈的后果,眼下不知道是谁绑架了自己,且不要做过激反应为好,冷静下来,寻找机会脱身才是权宜之计。 第一四一章 顽童 马车几乎毫无减速的冲过永福坊的南坊门,永福坊是长安东北最后一个民坊,面积大过大多数民坊一倍还多;因为位置相对偏僻,这里的房舍都是大门大户,庭院深深,普通的民宅很少,大多是富贵之家购置的别院。 王源紧张的观察着马车前进的路线,通过有限的视野确认自己倒了何处,希望能有机会逃脱。坊中街道上行人不多,马车横冲直撞似乎无所顾忌,左弯右拐之后,直接驶进了一座巨大的宅院,耳听的庭院的大门在后方哐当关上,王源的心也凉了半截。 车辕上,两名女子跳下车来,车门打开后,那名叫青儿的婢女笑吟吟站在车门前道:“王学士,请下车吧。” 王源眯着眼适应着外边的阳光,缓缓探出身子,眼睛扫视庭院。但见庭院中树木森森,平整干净。四周高高的围墙高达丈许,显然凭着自己的本事是无法逾越这些高墙的,逃出的可能又少了几分。 “别磨蹭了,不想下来么?那便一辈子待在马车里好了。”名叫紫儿的侍女甚是不耐烦,皱着一双可爱的眉毛盯着王源。 “紫儿,莫要无礼,他可是翰林院学士,也是有头脸的读书人呢,对他客气点。”青衣侍女道。 “干什么要对他客气?这个人看起来就不是好东西。”紫衣侍女冷哼道。 王源皱了皱眉头,心道:老子跟你无冤无仇,面都没见过,也不知何处得罪了你们。无论如何,先弄清楚情况再说,这两个女子把自己诱骗至此,也不知是什么企图。 王源跳出马车来,大声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秦国夫人呢?怎么不见她?” 青儿笑道:“夫人怕是暂时不会来了。” 王源静静道:“你们坑骗我至此意欲何为?” 青儿依旧微笑道:“夫人虽不能来,但这里确实是我家夫人的别院。请王学士至此,也是因为有人想要见学士。我们也没有动强,是学士你自己上了我们的马车来此的,可不要说什么坑骗。” 王源问道:“谁要见我?” 青儿道:“学士莫急,紫儿,去禀报吧。” 紫儿哼了一声,快步奔向正厅,消失在正厅之中;王源站在原地等待,脸色倒也平静,因为王源已经猜到了些什么。 片刻后脚步杂沓声传来,正厅门口出现了一群人;王源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只见四名身高体壮皮肤黝黑的卷发昆仑奴正从正厅台阶上走来。一人搬着桌子,一人搬着椅子,一人捧着茶壶茶盅,一人提着木制食盒,黑铁塔般的四个黑奴就这么气势汹汹的走来,让人看着着实的心中惊慌。 昆仑奴后面跟着几名仆役,他们当中簇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身穿华贵锦袍,发束紫金头冠,面孔稚嫩却表情严肃的像个大人,不是别人,正是秦国夫人的独生子柳钧,那个当日替秦国夫人给自己送玉壶的孩童。 王源稍稍放松了些,刚才自己便猜测会不会是这位少公子要见自己,现在猜中了结果,心中也有了些底。 一行人来到王源面前的空地上,柳钧一百手,几名昆仑奴将桌椅摆上,茶水沏上,点心摆上。那柳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来瞪眼看着王源。 “见了我家少主人还不上前拜见,愣着作甚?”一名仆役喝道。 王源微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少公子命人骗了我前来,少公子见了本人不行礼,倒要我来行礼,这是何道理?” 柳钧一拍桌子,嗓音稚嫩的喝道:“大胆,你不给小爷行礼,还要小爷给你行礼么?” 王源皱眉道:“少公子,尊亲聘了我当你的老师,你见了老师不该行礼么?这可是最基本的礼仪。” 柳钧大笑道:“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小爷的老师了,小爷的老师岂是那么容易当的,你不是喜欢当么?便让你看看当我柳钧的老师会是什么下场。来人,将我的那位老师请出来,让这位即将要当小爷老师的人瞧瞧。” 一名仆役应和一声,伸手拍了三下,但听叮叮当当一阵清脆的响声,一名身材高大的仆役手中握着一根锁链牵着一名文士从厅中走出。锁链叮当,拉的那文士脚步踉跄来到近前。 文士被锁链锁着脖子,边走边口中告饶道:“少公子,求你放了在下吧,在下这便辞馆便是,在不敢当你的老师了。少主人,你这般作践在下,在下今后如何在人前立足?求你了,放过在下吧。” 王源吓了一跳,这少公子可是无法无天,这位文士看来是之前聘请的老师,居然被他当狗一般用锁链锁住羞辱,顽劣骄纵可见一斑。 “看到没?这一位肖先生是我娘亲从洛阳重金请来给我当老师的。可惜小爷我并不喜欢他对我罗里啰嗦,要我学这学那的,所以我一不高兴,便将他用锁链锁了。”柳钧二郎腿抖动,清秀的脸上一片得意之色。 王源皱眉道:“小公子这也太过了,他是你的老师,就算你不愿要他教,也不能这般羞辱人。你这么做可是大逆之行,传出去要受千万人责骂的。” 柳钧放下二郎腿跳起身来,怒道:“那又如何?谁叫你们要来管我的?这姓肖的小爷都告诉他只管走走过场不要管我的闲事,他偏是不听,惹恼了小爷便是这般下场。” 王源摇头叹息,半晌道:“然则少公子这是要给我个下马威,让我不要答应夫人当你的老师是么?” 柳钧缓步走到王源身前,仰脸看着王源的脸道:“可没那么简单。你以为小爷把你从宫里劫来就是为了吓唬吓唬你?小爷和你有账要算。” 王源微笑道:“我却不知道和少公子之间还有什么账要算。” 柳钧回身对身后人道:“你们都退到一旁,没我的话不许上前,谁要是敢偷听,爷我割了他的耳朵。” 身后众人纷纷后撤到十几步之外,四名昆仑奴站在原地,恐怕是因为他们根本听不懂他们之间的谈话,所以不用退避。 王源觉得蹊跷,这柳钧似乎真的有什么隐秘的事要说,搞的神神秘秘的郑重的很。 柳钧走近数步,站在王源面前数尺处,仰着一张清秀稚嫩的脸满脸的严肃,低声道:“王源,我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的回答;你千万别以为我年纪小便想欺瞒我,否则你今天休想活着出去。小爷说话向来不虚,小爷今年虽然才九岁,但我手头可是有好几条人命的,杀个人我一点都不怕。” 王源微笑道:“我明白,你问吧,什么事让你这么兴师动众的把我弄到这里来,估计夫人一定不知道你这么干吧。” 柳钧冷笑道:“休拿我娘来压我,有些事便是娘亲阻拦我也要干。” 王源微笑不语。柳钧顿了顿似乎在想着措辞,犹豫了半晌,终于开口道:“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和我娘之间……有什么……私情?” 王源吓了一跳,皱眉道:“你为何这么问?” 柳钧咬牙道:“你只回答又或者没有。” 王源摇头道:“当然没有,你怎会这么想?” 柳钧盯着王源道:“你可要说实话,你是敢撒谎骗我,我可不饶你。” 王源叹道:“少公子,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念头,我说了没有便是没有,难道你希望我和你娘亲之间有什么私情么?” 柳钧低喝道:“住口,你说没有,为何我听到诸多流言?说你以色相勾引我娘亲,借我娘亲之力当上翰林学士?还有,我娘送你玉壶是何意?有人跟我说,娘亲送玉壶给你便是和你有私情之意,说什么‘一片冰心在玉壶’。你告诉我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王源楞了楞,看着柳钧扭曲的面孔,静静道:“我明白了,原来少公子是听到了有人造我和你娘亲的谣言,心中难以忍受,所以绑了我来问清楚此事。你说的那句诗我倒是可以解释,亲朋好友之间赠送玉壶是寻常之事,可并非你听到谣言中的意思。至于你听到什么我以色相勾引你娘亲,借你娘亲之力帮我上位,这件事也太荒谬了。杨家举荐我可不是因为这个,一时我也跟你说不清,你若真想知道全部,该去问你的舅父杨钊,他也许会给你个合理的解释。” 柳钧紧皱双眉道:“你说的都是实情么?” 王源摊手道:“我无法向你证明,我也不知道是谁在你耳边散布了这个谣言。但若我是你的话,我便会叫那人来与我对质,那样的话便水落石出了。可否叫那造谣之人来与我对质呢?” 柳钧缓缓摇头道:“那倒不必了,你既否认,我便相信你一次。但我警告你,你若当真是心怀不轨的话,我保证你会死的很惨。你若敢碰我娘亲一下,我会拔了你的皮,剥了你的骨头。” 王源听他说的凶狠,叹息一声道:“少公子,你维护你娘之心我能理解,但你这么轻易便相信被人的诋毁,这显然是对你娘的不信任。你可知道今日你问我这件事,若是我告诉了你娘,你娘怕是会伤心欲绝的。” 柳钧怒道:“你敢,你敢告诉她,我便……” 王源打断他道:“扒了我的皮,剥了我的骨头是么?少公子,你看我像是轻易被人恐吓的人么?” 柳钧喝道:“你不怕?你没瞧见那人的下场么?我今日来还有一件事要警告你,你最好立刻拒绝我娘亲的请求,不准来我府上当我的老师,否则你便跟姓肖的下场一样。我会给你圈上铁链满屋子爬。” 王源怔怔无语,这顽童顽劣的有些不可救药。 第一四二章 武斗 见王源怔怔无语,柳钧得意道:“怕了吧,怕了就别来烦小爷,明日我娘亲会亲自去请你来我们家,会给我们安排什么拜师礼,你必须要拒绝她,听到没有。” 王源微笑道:“原来是你娘要正式请我去教你了,你便提前来跟我打招呼,威胁我不要答应。” 柳钧道:“是又如何?你必须答应我,我娘许诺给你的钱财,小爷给你双倍,这你该满意了吧。” 王源摇头道:“不是钱的问题,我答应了你娘的事情,怎么能中途反悔?我们大人之间讲究一诺千金,你不懂这件事的重要性,所以我无法按照你所说的那样做。” 柳钧楞道:“你竟然拒绝了我。” 王源笑道:“我早就跟你说了,我不是胆小之人,怕是你的那些威胁对我无用了。” 柳钧小脸涨得通红,狠狠道:“既然这样,你便怪不得小爷了。我知道你现在是翰林学士,轻易动你不得。但有件事我想知道,你何德何能当我的老师?我娘亲说你文武双全,我却看不出任何特异之处,你要当我老师,总要让我服气才成。” 王源笑道:“怎样才能让你服气?” 柳钧道:“总要比试比试才知道,你敢不敢?” 王源知道不能小瞧这九岁的孩童,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个九岁的顽童,满肚子花花肠子,而且蛮横顽劣。就拿今天他派人来把自己骗来的行径上来看,这便不是普通的九岁孩童敢干的。也许他此刻正在酝酿一个大坑让自己掉进去,但即便如此,王源也不打算退却。以自己后世的经验来看,对付这样的顽劣学生,一次退缩便将永远失去降服这个顽童的机会,所以王源决定迎难而上。 “但不知如何比试?比作诗写字么?怕是你们谁也不是我的对手。”王源笑道。 柳钧撇嘴道:“作诗写字自然是你强,我也命人打听过你的事情,好像确实有那么点本事,所以这一项便不用比了,我承认你厉害便是。我娘说你文武双全,最适合当我的老师,文你算合格,但不知武如何?今日要比的便是你武技如何,若能比的赢,便能让我心服,认你当老师又当如何?” 王源微感棘手,武技这一项可是自己的弱项,虽然跟着公孙兰勤加练习,但毕竟时间尚短,不知学了几分,真正拿来跟人比试,心中还是没底。 见王源面露难色,柳钧哈哈笑道:“又怕了吧?怕了便认输,在我娘亲面前自承没有资格当我的老师,今后别在小爷面前出现便成了。其实我也挺担心的,我手下这几名大奴若是伤了你也不太好,毕竟你是什么鸟学士,伤了你虽然不打紧,但我娘怕是要骂我。” 王源心中一动,听他口气是要这几个昆仑奴跟自己动手,这几名昆仑奴人高马大身强力壮的,看上去很是有些吓人,但王源却忽然有了些信心。 因为公孙兰武功中的特点不是以力量取胜,而是技巧和招数的精湛。公孙兰曾说过,她的武功与人交手最不怕的便是这种蛮力型的对手,而眼前这昆仑奴想必也没什么精湛招数可言。柳钧让他们跟自己动手,显然是以孩童的心思揣度,身高马大力量大的肯定很厉害,却不知柔克钢巧破拙之道。 “我若就这么认输,传出去岂非被人讥笑,无论输赢,总是要试一试的。”王源缓缓卷起袖角,撩起衣服的下摆,将腰上挂着的值钱易碎的玉佩等物取下,免得被弄坏了。 “说的也是,输也要输的有骨气,有趣,小爷对你倒是有些敬佩之感了。不过既然比试,若是你被打的鼻青脸肿,可别怪别人下手太重。事后若是别人问责起来,特别是我娘问起来……” “我就说自己骑马摔了便是,你放心好了。”王源打断道。 “好,痛快!”柳钧拍手叫道:“大乌龟,你先上,若是输了,罚你顶着石锁站一天。一个月不准吃肉。” 一名面目黝黑的昆仑奴闻言出列,撕拉一声将上衣脱了,露出黑魆魆疙疙瘩瘩的一身肌肉,胸前两块肌肉抖了三抖,双掌一拍,口中发出一声大喝,气势着实摄人。 “死大乌龟,这般没规矩,当着我们的面脱衣服,回头不赏你几十鞭子我便不叫紫儿。”一旁站立的青儿和紫儿两女背过身去,口中连声咒骂。大唐风俗虽然豪放,但男子当着女子半裸上身,终究是冒犯之举。 王源缓步上前,面对高出自己一头,胳膊长腿长的对手,心中微微发毛。自己千万不能被这名叫大乌龟的家伙抓住,若是被抓住,必难脱身。 柳钧脸露兴奋之色,双目放光,口中叫道:“上,上,打倒他,打倒他。” 大乌龟一声大吼,踏步上前来,蒲扇大的手掌探出来,朝着王源的脸上抓来。这五指张开比王源的脸还大,给人的感觉是一把抓中,会将王源的鼻子眼睛嘴巴一把揪下来一般。 王源岂能让他抓中,身形一矮躲开正面的一抓,身子往斜刺冲出,大乌龟另一手夹着风声兜头再到,王源喝一声:“来的好。”脚步加快,身子如游鱼一般从大乌龟腋下滑出,就听撕拉一声响,王源的长袍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片片布条从大乌龟手中飞落。 柳钧脸色激动的通红,在椅子上蹦跳尖叫道:“好,大乌龟好样的,继续,抓住他。” 话犹未了,只见大乌龟身子晃了晃,以手扶额,猛然弯腰躬身哇啦一声口中吐出一大堆污秽之物来,顿时臭气熏天,难闻之极。 “怎么回事?大乌龟,你搞什么?打啊。”柳钧惊愕道。 大乌龟勉强起身,嘴角挂着污秽之物转身朝王源扑来,王源站在原地笑道:“你还逞强?”说罢飞起一脚踢来,大乌龟伸手去格挡,却像是故意放慢动作让这一腿踢中一般,慢了足足一拍。 “噗。”“噗通!”“嗷呜。” 三种声音同时响起,‘噗’的一声是王源踹中大乌龟肚子的声音。‘噗通’一声是大乌龟捧腹跪下的声音,‘嗷呜’是大乌龟又呕吐的声音。 “搞什么鬼?”柳钧叫道。 侍女青儿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柳钧面露惊愕道:“怎么可能?” 青儿道:“确实如此,大乌龟已经不能打了,再打他连肠子都要吐出来了。” 柳钧咬牙切齿,伸手不知从何处抓过一根藤条来,冲上前去照着大乌龟的脊背一顿乱抽,口中骂道:“平日里一餐吃几斤肉,打起架来这般的没用,要你何用?从今日起,罚你去马棚清理马粪,每餐只准吃稀粥。没用的狗东西。” 大乌龟趴在地上,身上被抽的血肉模糊,弓着身子一言不发,心里委屈的要死。明明自己占了上风,怎么就忽然肠胃不适,全身无力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闹肚子也闹得太不是时候了。 他那里知道,王源从他腋下滑过的时候,手肘回撞,撞中了大乌龟背侧的一处穴位。那是王源学会的不多的近身格斗的手法,这处穴道叫胃俞穴,主肠胃蠕动消化的之事,虽然王源的撞击力道和角度不佳,但还是起到了让对手肠胃不适呕吐的效果。若是公孙兰撞中了此穴,大乌龟怕是要吐血了。 王源整理着被抓破的外袍心疼道:“新做的袍子,就这么被抓碎了,一贯多钱没了。” 柳钧怒道:“赔你便是,这一场算你赢了,再来再来。” 王源愕然道:“玩车轮战么?这可不公平。” 柳钧怒道:“本就是三局两胜,刚才这局你若是输了,我也还是会让你有机会扳回的。” 王源哈哈笑道:“好狡猾,也怪我事前没问清楚,现在我可要问清楚了。三局两胜,我若再胜一场,便算赢了。赢了之后你便乖乖的当我的学生,不准再玩花样,也不准暗中使坏。是不是这个话?” 柳钧冷笑道:“你怎会再赢?你赢了我自然无话可说,你输了也要遵守承诺,离我和我娘远远的,否则我要你的命。” 王源笑道:“好,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柳钧声音稚气,但却也斩钉截铁。 第一四三章 武斗(续) 几名仆役上前将大乌龟驾着拖走,将地上的污秽之物清理干净,王源索性脱了外袍,下一位一定是另一位昆仑奴,脱了宽松的外袍反倒不容易被对手抓住。 然而他却失算了,这一场居然不是昆仑奴,柳钧身边一群人嘀嘀咕咕之后,居然派了那紫衣侍女迎战。那紫衣侍女的手中居然握着一柄明晃晃的尖刀,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来。 王源头皮发麻,忙摆手叫道:“慢来慢来,怎么是女子上场?不是大黑奴上来比试么?” 柳钧哈哈笑道:“谁告诉你必须是大黑奴么?这一场我派紫儿跟你打。” 王源摇头道:“那还打什么?跟一个女子打斗,赢了有甚光彩?不比不比。” 柳钧道:“不比便是认输,第三场我还派紫儿跟你打。” 王源挠头道:“少公子,这么玩不太好吧,男子和女子比武,你觉得合适么?” 柳钧笑道:“有什么不合适的,忘了告诉你了,我这位侍女紫儿可是有武艺的,她们两个都是我娘亲身边的贴身侍女,今日我只是央求她们来帮忙的。你若以为她们不堪一击,便大错特错了。” 王源皱眉半晌,心中也知道既然柳钧派了这紫衣女子出战,必然是身有武艺的,王源只是心中没底罢了。自从身边有了李欣儿和公孙兰之后,王源对会武艺的女子总是先入为主的认为她们一定非常的厉害,所以有些怯意。 “少说废话,动手吧。”紫衣侍女冷声喝道。 王源知道无可避免,想多耽搁些时间想想办法,于是道:“原来二位真的是夫人身边的侍女,我还当二位连身份都是假冒的。你们这么做你家夫人定然不知吧,可知道被你家夫人知道的后果么?” 紫儿冷笑道:“夫人若责罚也不关你的事,今日定不让你赢了便是。” 王源皱眉道:“我和你们素不相识又无瓜葛,二位又非奉你家夫人之命,为何要如此?” 紫儿一脸的鄙夷道:“你自然是不认识我们,但我们可不是第一次见面。当日三夫人的游春会上我们也是在场的,你对我家夫人的企图我们也看在眼里。任你如何否认,我们姐妹也不能让你玷污夫人的声誉,所以必须要阻止你成为少主人的老师,让你邪恶的图谋不能得逞。” 王源愕然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对你家夫人有所图谋了?真是岂有此理。” 紫儿冷声道:“这是女子的直觉。那日你和夫人单独相处了一个多时辰,不消说你必然会用些花言巧语迷惑夫人。夫人看不透你的图谋,我们姐妹可不能让你的奸计得逞。夫人请你当少主人的老师定是为你所迷惑,我们姐妹定不容许这等事发生。” 王源苦笑道:“你们这完全是臆测,可有半分的真凭实据?当侍女的如此多管闲事,我也是第一次见。” 紫儿冷笑道:“我们是忠心护主,夫人的名声便是被你们这些狂蜂浪蝶所污,夫人宽厚仁慈,自然不知道防范,我们身为夫人身边之人自然要挺身而出护主。休得废话,看招。” 紫衣侍女身形一动便要动手,王源举手叫道:“慢来。” 紫儿停步侧首怒道:“又玩什么花样?” 王源道:“比便比,何必要动兵刃?咱们又非生死相博,刀剑无眼,可不是闹着玩的。” 紫衣侍女冷笑道:“原来你是怕了。你放心,我不会杀了你的,只是割个口子出出血的倒也难免,你若是怕了便认输,也免得受血光之灾。” 王源摆手道:“我不是怕,而是这么做毫不公平。你用兵刃,我却空着手,这算什么?” “我又没让你空着手。”紫衣侍女冷声道。 王源道:“你稍等,我也找样兵刃,这样才公平。” 紫儿负手而立,斜睨王源,等着他找兵刃。王源眼睛朝四下看,想找个武器来,但见你青衣婢女笑吟吟道:“王学士,我这里一柄剑你要不要?” 王源看她手中的剑只有一尺多长,就是一柄短剑,摇头道:“多谢,用不了。” 青衣侍女一笑不做声了,王源四下看去,一眼看到了柳钧手中握着的长鞭,忙叫道:“这鞭子借我用一用。” 柳钧一收道:“不给。” 青衣侍女道:“少主人,给他吧。” 柳钧道:“使得么?” 青衣侍女道:“莫担心,紫儿打得过的。” 柳钧这才将信将疑将鞭子递出,王源抄在手里,猛地一挥,长鞭发出啪啪之声,打在地上冒起一阵青烟。长六尺有余,重量也不轻,甚是趁手。 “王学士选这长鞭,是觉得一寸长一寸强是不是?刚才奴给你短剑你硬是不要,是不是怕短兵相接不是紫儿对手?”青衣侍女巧笑嫣然,但却一语中的。 王源被说破心事,略有些尴尬,自己确实是这么想的;兵刃自己也不会用,若拿短兵器动手,无异于自寻死路。拿着长鞭子乱抽,可将对方逼迫在近身之外,起码可以抵挡一番,这便是王源心中的打算。 “哪有此事?只是不想用刀剑这种武器,一旦失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王源强词夺理道。 “原来如此,奴倒是会错意了。不过你却也错过机会了,刚才奴给你的这柄短剑削铁如泥,你若拿着和紫儿动手,紫儿必败,因为她手中的兵刃根本不敢与你相碰,等于你拿着兵刃她却空手。而紫儿一旦没了兵刃,武艺便是平平了。现在你拿着长鞭,虽然占据长短上的优势,但却不知紫儿对付长兵刃自有一套,怕是你要输了。”青衣侍女微笑侃侃而谈。 王源愕然,心道:“你他妈的早不说,我选了鞭子后你才放马后炮。” 不待王源多想,那边紫衣侍女已经娇嗔一声腾身而起朝王源冲来,但见她脚尖点地,身姿曼妙,手中尖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拿着一柄发光的手电筒一般,瞬间冲到王源身前数尺处。 王源硬着头皮举起鞭子横扫过去,鞭梢如毒蛇一般带着风声懒腰卷去。紫衣女身子跃起半空,手腕翻转,尖刀刃口朝下。就听嚓的一声轻响,王源手上一轻,鞭梢已经被削去尺许,落在地上毒蛇般的不断抖动。 耳边传来青衣侍女的笑语声:“知道奴所言不虚了吧。” 王源心里骂娘,后悔选了这鞭子当武器,因为鞭子太难掌控,明明看到紫衣女有削鞭子的举动,自己连忙挥动鞭子,却还是无法躲避,因为实在难以控制。 眼见紫衣侍女又前进了数步,王源不得不再次举起鞭子阻挡她近身,鞭子自上而下的挥击而至,紫衣女举刀上撩,毫无悬念的在断一截。六尺多长的鞭子剩下四尺了。 接下来数息之间,四尺变三尺,三尺变两尺,拿在王源手中的只剩下了鞭子不像鞭子的一条皮棍子,而紫衣女手中的尖刀都一尺多长,快赶上鞭子的长度了。 “认输吧。”紫衣女咬牙喝道,手中尖刀一挥,朝着王源的喉咙抹来,王源连忙回退,手中的断鞭条件反射的挡了一下。擦得一声响,鞭子只剩数寸。 紫衣女的冷笑声中,紫影再至,尖刀的光芒又在王源的眼前闪耀,王源心中慌张,大吼一声将手中剩余的鞭子柄扬手掷向紫衣女的面门,缓的片刻时间,堪堪躲过这一刀。 “看你还有什么招数。看你还拿什么阻挡。”紫衣女冷笑说步步紧逼,手中刀子挥动,王源左跳右闪躲了两招狼狈不堪。 “认不认输?认不认输?”紫衣女享受着欺凌的快感,嘴角带着冷笑,好整以暇的一刀刀的挥击,将王源逼得步步后退,逼向围墙死角。 王源每一刻都有被兵刃入身的危险,本想立刻认输,但一想这场输了的话,下一场还是她,还是没有赢她的把握,此刻认输便等于全场都输了。于是便想死撑一会儿看看这紫衣女的路数,也许能寻到破绽。 紫衣女占据完全上风,倒也不是要取王源的性命,但刀刀想着王源的臂膀和非要害之处招呼,想要给王源放放血。王源看出了这一点,心中忽然生起了一个铤而走险的念头。 公孙兰说过,轻敌乃对战大忌,人一旦轻敌,便会失去正确的判断,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便会手足无措,很容易失去应对之策。 想到这里,王源把心一横,见紫衣女一刀朝自己的臂膀刺到,猛然间身子不退反进,扭动身子,竟然将脖子对准尖刀刀尖而去。 紫衣女花容变色,娇声叫道:“你作死么?” 一时间确实不知如何应对,因为她根本就没想一刀将王源刺死,面对如此变故,忙勉力收招,将刀尖往旁边挪动。 王源看准机会,双手快速搭上她握刀的手臂,运用分筋手中的绞腕术猛然用力,紫衣女猝不及防,手腕被大力拧动,五指松开,尖刀竟然脱手落地。 青衣侍女的惊叹声中,王源手上用力,想借机发力扭住紫衣女的臂膀,将之制服。紫衣女怒嗔道:“你好阴险,那又如何?” 说话见,王源钳制中的那只手臂如泥鳅般瞬间从王源双手之中溜走,于此同时,王源感觉小腹一痛,肠胃翻江倒海一般,幸好午饭没吃,否则怕是已经吐了出来。王源知道这时候决不能认怂,双臂伸出抓向紫衣女的双肩,这是一招锁肩术。抓住双肩肩井穴后,利用对方的片刻麻痹感锁住头颈,一招制敌。 紫衣女知道厉害,身子扭动后退,身子半侧腾起后腿飞踹过来一脚。王源见机不可失,忍痛再受她一脚,双手在空中抱住紫衣女的细腰,一声大吼,使出抱腰摔来。 “砰”的一声,王源腹部再中一脚,疼的双眼发黑,但他的手臂紧紧抱住紫衣女的腰身,使出全身力气大吼一声,将紫衣女的身子抡起,‘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跟着毫不停留的身子猛扑上去紧紧压住,手臂迅速伸过紫衣女的头颈,将她的咽喉牢牢锁住。 第一四四章 兴趣 ‘抱腰摔’恐怕是王源近来练得最多的一招了。每天傍晚,王家大宅东面池塘上方的一片草地便是王源向公孙兰学习武技的地方。一开始时,公孙兰恐怕也是抱着打发时间的念头来教王源武技,但见王源学的专心投入,渐渐的倒也教些实用的武技给王源防身。 两人在耳鬓厮磨的教学之中,不知不觉滋生出一暧昧来。拆招之时不免手脚身体接触,开始时公孙兰的脸色是严肃的,但后来,摸摸手脚这些动作基本上已经成为常态。但王源自然不甘心就此打住,好几次欲更进一步,都被公孙兰严厉的眼神制止。 直到公孙兰教到了抱腰摔这一招,王源邪恶的念头才有了实现的机会。抱腰摔,顾名思义便是抱住敌方腰部,利用敌方用力的方向加以引导,将敌人摔在地上,再加以锁喉控制。 这种招数公孙兰是从来不会用的,一位白衣飘飘的仙子般的女子,与人对敌时又怎会抱着别人的腰跟人翻滚摔跤。但不用不代表不会,这一招也是当兵刃失去,或者被人纠缠形成近身格斗后的狠招,由此可延伸出数种制敌之法,所以公孙兰觉得这一招教给男子还是很实用的。 但这样的招数身体接触过于亲密,公孙兰只教了王源一次便再也不让王源在她身上练习了。或者确切的来说是,第一次为了招数效果让王源得手后,以后的诸多练习王源都是只碰到她的身体便被她用其他招式制服,绝不给王源将她摔倒然后猛扑在身体上的机会。 然而,越是这样便越是激起了王源的好胜心和侵犯欲,王源发动的抱腰摔的偷袭一次比一次阴险和突然,一开始公孙兰猝不及防,被王源放倒过几次。恼羞成怒之下,每一次公孙兰反制得手之后都会对王源施以重手加以惩罚。王源的身上也留下了很多淤青和红肿。 但王源却像个无赖一般,乐此不疲的进行着偷袭,虽然大多数时候的下场都很凄惨,但就算公孙兰这样的高手,也会偶尔着了道儿,被懒腰而至的两只胳膊抱住,摔倒在地。然后便是一张笑嘻嘻的面孔出现在自己脸的上方,得意的道:“如何?” 这一招也逐渐不能成为每日练武的招式,而是成了某种打情骂俏的手段一般,虽然公孙兰一直提防,但面对执着的王源,她也不再用激烈的手段对王源处以惩罚。只不过王源只能享受搂住那具身体将之压在身下的数秒亲密接触,之后便会被公孙兰一脚踹开,再无别的机会。 现在王源使出这一招来可谓是他的看家本领杀手锏,动作纯熟一气呵成,紫衣女根本无法拆解,再加上王源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因为在跟公孙兰用这招的时候,稍微的有一丁点的犹豫和怜惜便立刻会被反制,故而落地那一下头颈落地,紫衣女被摔的晕晕乎乎。等到明白过来,咽喉要害已经被王源用手臂锁住向上拗起,那是再无反抗之力了。 周围一片惊呼声,柳钧尖锐的童音叫的最大声,几名昆仑奴也咧着大嘴用咩咩的低音大叫,有一人还伸出了黑黑的大拇指表示赞叹。但此人立刻被柳钧站在椅子上跳起来扇了个耳刮子。 “大王八,你个蠢货还替别人叫好,滚马厩铲马粪去,一个月不准吃干饭,全喝粥。” 那名名叫‘大王八’的昆仑奴和前面那一位叫‘大乌龟’的昆仑奴哭丧着脸相对,若是他们也懂中华上国的诗文的话,心中恐怕会涌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叹了。 “放开她。”王源的耳边传来一声低喝,同时觉得头顶上冷气森森,知道是青衣侍女拿着剑顶在自己的头顶。 王源保持不动,沉声道:“告诉我,这一场我胜了还是败了。” “你赢了,放开她。”青衣侍女道。 王源道:“你说了不算,要少公子说。” 青衣侍女望向柳钧,柳钧无奈道:“你赢了,放开她吧。” 王源这才松开紫衣女的头颈跳起身来,紫衣女一得自由,立刻跳起身来冲向王源便要拼命,王源叫道:“怎么,说了话不算么?” “我要杀了你。”紫衣女依旧冲来,鼻涕眼泪一大堆,蓬头垢面满身尘土,形象全无。 青衣侍女忙拉住她安慰,王源见她的模样,倒也觉得有些可怜。若论功夫,这女子比自己还厉害些,若不是她没想要自己的命迟疑了那么片刻,自己是无论如何不能得手的。 “你虽赢了,但却并不光彩。”青衣侍女道。 王源点头道:“如果以过程来看,确实有些不太让人信服。但以结果而论,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任何理由都没用。打架就跟打仗一样,兵不厌诈,中了诡计也只能算自己学艺不精。” 青衣侍女冷哼一声,转头朝柳钧福了一礼道:“少主人,我们帮不上忙了,我要带紫儿回去了,一会儿夫人询问起来,怕是要麻烦。” 柳钧叫道:“你们走了,我怎么办?” 青衣侍女道:“少主人自决,婢子们告退。”言毕扶着紫衣女转身出了院子,不一会外边传来马车开动之声。 王源整理好头发衣服,只觉得小肚子上隐隐作痛,被紫衣女打了一拳踢了一脚,着实有些吃不消,但能够第一次以武力战胜真正有武技的人,心里还是蛮爽的。 柳钧站在椅子上,怔怔看着王源不说话,王源道:“我的长袍呢?你不是说要赔我一件么?我穿着中衣如何出门?” 柳钧忙吩咐道:“去给他找一件。” 仆役道:“那里有他合穿的衣服啊?老爷以前留下的衣服成不成啊?” 柳钧摆手道:“成成成,拿来给他。” 仆役赶紧去拿衣服,片刻后回来,拿来一件花里胡哨的新袍子递给王源。王源皱眉道:“这花色如何穿?女人的衣服?” 柳钧怒道:“胡说什么?这是我过世的爹爹的衣服,料子是爪哇国的丝麻纺成的,花一百贯都没处买去。” 王源吓了一跳,这件衣服是柳钧死去的老爹的衣服,也就是秦国夫人的死鬼丈夫的衣服,颇不吉利。但一听值一百多贯,却也舍不得推辞,于是接过来穿在身上,倒是轻飘飘丝滑的很,也很合身。 “来人,送王学士离去。”柳钧吩咐道。 王源举手道:“慢来,少公子是不是忘记一件事了。” 柳钧大眼睛转了几转,猛地捂着肚子道:“哎呦,我肚子疼,大土鳖,开扶我去出恭。” 第三名昆仑奴赶忙过来搀扶,王源差点乐出声来,倒不是因为这柳钧孩子脾性关键时候装肚子疼,而是因为这三个昆仑奴的名字竟然全是那种爬行动物。一个叫大乌龟,一个叫大王八,一个叫大土鳖。但不知第四个叫什么。 “少公子,你可以装肚子疼遁走,但男子汉大丈夫,说好的承诺若是不遵守,会被人看不起的。你不希望我出了门便四下宣扬秦国夫人府的少主人约了赌注却又不认,是个不守承诺之人吧。” 柳钧怒道:“谁不守承诺了,只是忽然肚子疼了,现在好多了。不就是承认你是我老师么?我承认好了,你爱来我府中教我便来,我可不保证好好学。” 王源摇头道:“你既承认我当你的老师,你便要好生的跟我学,否则便又是另外一种不守承诺。” 柳钧叫道:“你这人真的是烦的很,能跟你学什么?刚才那几招也不见得高明。你这武功比我府中卫士的武功差的多了。紫云儿刚才若不是上了你的当,又怎会败在你手里。我也是被你外表骗了,以为你只是个读书人,没想到你居然会两手,我已经认栽了,你还想怎样?” 王源皱眉看着柳钧道:“除了武技,你便什么都不想学么?” 柳钧道:“我想学的东西多的是,你都会么?” 王源哈哈大笑道:“你算是问对人了,我正是通晓古今,博知天文地理之人。” 柳钧撇嘴道:“吹牛。” 王源笑道:“你说说看?你最想学什么?我知道你不爱读诗文,想必也不是作诗写文章。” 柳钧想了想,挺胸道:“我最敬佩的便是那些杀敌的大英雄,我大唐开国大将秦琼,尉迟敬德,李靖,侯军集,程咬金他们,个个领军征战,威震四方。我要学的便是他们的本事。” 王源缓缓点头道:“我明白了,你要学领军打仗的本领,没问题,我教你啊。” 柳钧将信将疑的看着王源道:“你会?” 王源微笑道:“我当然会。” “吹牛皮。” “不吹牛。” 柳钧想了想道:“那你告诉我,如果攻打一座坚固的城池的话,该用何种办法奏效?” 第一四五章 赠奴 王源呵呵笑道:“那要看何种情形了。这可是要分很多种情形的。” 柳钧也不知道要分多少情形,只道:“你只说一般的情形便是。” 王源道:“一般的情形嘛,无外乎围而不打断其水粮,不战而胜,这是最省力的打法。但有时候没那么多时间耽误。若围困的是都城或者是重要的军事重镇的话,可以围城打援,歼灭敌军的有生力量。但若是必须要强攻的话,办法又是很多,有水攻之法,譬如秦将王贲攻魏,决河沟灌大梁得手;也有火攻之,三国之时火攻战例多不胜数。也有土攻之法,东晋晋阳城之战便是土遁里应外合之范例,总而言之千变万化,办法不胜枚举。我要是在这里说的话,便是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尽其中一法。” 柳钧双目圆睁道:“你说的跟我问我叔父的倒是很像。不过我叔父只说了一两种,你却知道这么多。” 王源笑道:“那是我知道的比他多,我可没吹牛吧。” 柳钧终于信服,沉吟半晌道:“若我当你学生,你会全部教给我么?” 王源道:“有何不可?不过可不是完全学这个,诗书文章也要学,一个真正的大将都是能文能武之人,只会一样不算是绝世武将。” 柳钧跳下椅子来,噗通跪倒在王源面前道:“老师在上,学生柳钧给你磕头了。” 王源没想到这孩童如此爽快,当下微笑扶起他来,在身上摸索了半天,只找到一把折扇,笑着递过去道:“老师我没带什么东西在身上,这把折扇便当做见面礼吧。” 柳钧翻翻白眼,指着王源刚刚挂在腰间的玉佩道:“送见面礼恁般寒酸,这个玉佩我瞧着不错,干什么不送我?” 王源吓一跳,忙胡诌道:“这个不成,这是我和你师娘的定情信物,如何送你?再说了,这折扇是我心爱之物,你瞧,上面我亲笔写了字,珍贵的很。” 柳钧将扇面随意收放,嘀咕道:“那又珍贵什么?” 王源道:“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你老师的字么?不信你去问问颜真卿,便知我的字价值千金。再说这几个字送给你也正合适,这是老师我的志向,也可做你座右铭。” 柳钧盯着扇面上的字慢慢念道:“笋因落箨方成竹,鱼为奔波始化龙。” 王源微笑道:“可精辟么?” 柳钧吸着凉气道:“什么意思?” 王源叹道:“我该给你写上‘没文化真可怕’才对。意思便是说,无论什么人,只要努力拼搏便能成功。你有纵横天下的志向,便要奔波劳累,而非坐等成功。” 柳钧点头道:“哦,我懂了老师。这句话倒还有些道理。” 王源道:“现在知道学诗文的好处了吧。别的不说,如果别人送你一副字,上面写着骂人的话你都看不懂,那该多尴尬?” 柳钧伸脖子叫道:“谁敢骂爷?” 王源道:“只是打个比方罢了。” 柳钧翻着白眼道:“那还差不多。” 王源整整衣服道:“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为师我该回府了,你娘亲既然安排了明日正式开始,那我明日再来教你便是。” 王源说罢转身欲走,柳钧开口叫道:“师傅且慢。” 王源皱眉道:“又有何事?” “老师送了我见面礼,我也该送你一样见面礼才是,礼尚往来才对。” 王源心中高兴,点头赞道:“尊师重道,学的挺快,很好很好。” 柳钧道:“老师想要什么?尽管说出来便是。” 王源本想客气一番,但一想不要白不要,反正秦国夫人府中钱多的是,何不狮子大开口一番。于是指着第四个昆仑奴道:“那个家伙叫什么名字?” 柳钧看了一眼第四名昆仑奴道:“哦,他叫小可怜。” “小……可怜?”王源差点笑喷了,前三个都是大乌龟大王八大土鳖,到了第四个居然叫小可怜,这柳钧到底是何方神圣,丝毫不按常理出票。 “是这样,三姨母将他送给我的时候,他已经骨瘦如柴,从西域到长安的路上差点死了。我娘见了说他好可怜,于是便叫他小可怜了。谁知几餐饱饭一吃,顿时跟吹皮球一般,瞧瞧现在这身板个头,跟个牛犊子一般。”柳钧说着话,伸脚在小可怜的大腿上踹了几脚,小可怜纹丝不动,跟钉在地上一般。 王源点头道:“老师出入缺个跟班伺候的,你若舍得,将他送我当跟班得了。” 柳钧笑道:“那有什么舍不得的?一个黑奴罢了。没想到老师这么寒酸,连昆仑奴都没有,要不再送老师个新罗婢吧。只要我开口,三姨必送我,她的醉仙楼中好几十个呢。” 王源忙摆手道:“够了够了,一个昆仑奴跟班足矣。” 王源何尝不想要个新罗婢,只是王源知道,若是带个娇柔万状温柔如水的婢女回家,别人不说,李欣儿必会闹腾不休。自打和李欣儿合体之后,王源虽享受到鱼水之欢,但也逐渐看清了李欣儿的真面目。李欣儿是个醋坛子无疑,自己有时跟兰心蕙单独说几句话她都会撅嘴半天,正是王源最棘手的问题,想着振振夫纲,却又知道不是时候。这时间还是安分点的好。 柳钧转头喝道:“小可怜,听到没有?从今日起你便是我老师的奴婢了,跟他去吧。” 昆仑奴小可怜点头怪声道了声是,眼睛里全是迷茫之色,对于他们而言,换主人是家常便饭,他从家乡跟随人贩子来到长安直到今日已经换了三四个主人了。但身为昆仑奴,他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无论主人是谁,对他完全忠诚,尽心尽力服务便是,其余的倒也不用多想。 王源很高兴,一个昆仑奴十几万钱,今天算是赚大了,而且还解放了黄三,家里一大堆的事情需要黄三.去干,宅子的整体修缮还没完成,黄三上午要当自己的伴当,下午还要拼命赶工,也实在累得够呛了。 为防万一,王源还是要打个预防针,毕竟柳钧不过是个九岁的孩童,说的话也未必有用,将来若是被秦国夫人误以为是自己诱骗他同意,那可不太好。 “这事儿要不要跟你娘亲禀报一声?随便就送了我一个人,你娘亲会不会不高兴?” 柳钧愕然道:“看来你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我家里的事,我娘从来不管我的事。别说我送你个黑奴,便是我送你栋房子,她也不会说话。再说了,她巴不得我跟你学习,若听到我愿意拜你为师,不知多么高兴呢。” 王源放心了,一顶高帽子送上道:“也是,我多虑了,像少公子这种身份,一个奴婢自然不算什么。既如此我便收下了。” 伸手召了小可怜过来道:“那个……小可怜,跟着我走吧。怎么感觉这名字称呼着别扭,给你另起个名字吧,唔……你入我王家为奴,又是个昆仑黑奴,叫你王大黑吧。” 柳钧翻眼道:“这名字也不怎么样。” 王源摆手道:“名字只是个代号,叫阿猫阿狗都没关系。” 柳钧撇嘴道:“老师你真能说,正反你都有理。” 王源不愿跟他多费口舌,命大黑给旧主人磕头拜别。其余三名黑奴站在一旁面有悲戚之色,显然是面临离别心中悲伤。柳钧回身见了,顿时怒骂道:“干什么?干什么?找打么?好好的在这里哭,晦气的紧。阿福,每人赏他们一顿鞭子。” 王源本想相劝,想想便也作罢,这时代奴婢本就是财产,根本无丝毫自由,这些贩卖来的外域奴隶更是如此,自己也不必玻璃心,自己也还是随波逐流的小人物,又怎有本事管得了这么许多。 于是带着大黑,转身离去。 第一四六章 改良 (谢:高高0328、书友14351433、floraqy的打赏月票) 王源带着大黑回到家中,家中众人均闻讯来围观。公孙兰和李欣儿倒也罢了,其余几人可从未近距离的围观过昆仑奴,黄家小姐妹躲在一旁指着大黑的短卷发和厚嘴唇发笑。黄三则直接上手,在大黑的脸上身上摸来拍去,活像是牲口市场买骡马的架势。 大黑很是腼腆,露着白牙怯生生的笑,还真有一副小可怜的样子。 “三郎,大黑今后便听你使唤了,这可算是你的第一个手下了。”王源坐下来拈起桌上的点心便吃,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又经历了两场武斗,肚子饿的很。 “二郎,你从哪弄来这家伙的?当翰林学士的俸禄这么高么?才几日便能赚到买个黑奴的钱?怪倒是人人要当官,原来这么好赚。”黄三的眼睛兀自盯着大黑,手掌在大黑胳膊上的腱子肉上猛掐,羡慕的吧嗒嘴。 王源哈哈笑道:“你想的美,我翰林学士一个月方八贯俸禄,一名昆仑奴起码上百贯,一年不吃不喝一未必买的下,你白日梦做的倒是挺美。” 黄三小声眨眼道:“那从哪弄来的?该不会是偷来的吧,偷什么都成,没身份的昆仑奴可偷不得,那会吃官司的。” 王源摆手道:“说什么呢,偷人也不偷这黑奴隶啊。别乱猜了,别人送我的,光明正大清清白白,今日起你要调教好他,昆仑奴性子温和,你们也不要欺负他,他也是人嘛。大黑能听懂我们说话,但他不会说,你可以教他说点话,使起来也顺手些。家里的规矩也教给他,让他明白后宅不能乱进,别让表姐撞见了一刀砍了他。” 黄三连声答应下来,带着大黑去安顿住处不提。众人散去,李欣儿刚要问王源这昆仑奴到底谁送的,忽见王源手捂小腹眉头紧锁,手里的糕点被捏成了粉末,忙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王源摆手不语,搭着李欣儿的肩膀进内宅房中,解开衣服露出小腹来,但见小腹上乌黑一片,紫的发亮,顿时惊骇的叫出声来。 “二郎,这是怎么了?” 王源皱眉将中午的遭遇说了一遍,吸着冷气道:“我以为没那么严重,没想到这会儿疼的厉害起来。” 李欣儿道:“二郎且忍忍,我去叫师傅来瞧瞧是不是内伤。” 王源连声阻止,李欣儿却已经急匆匆的去了。王源不是不想让公孙兰来帮自己看伤势,问题是伤在小腹,可有些不太方便。 沉溺于后园花木的修剪栽种之中的公孙兰知道王源带了个昆仑奴回来,不过她只露了个面便又消失了。此刻闻听王源身上有伤,又听了李欣儿的一番叙述,知道了事情的大概,进房时手上已经拿了个药瓶。 “解开我瞧瞧。”公孙兰对提着裤子的王源道。 王源尚有些不好意思,李欣儿一把拉开他的手,扒下他半截裤腰来,露出乌黑的小肚子来。公孙兰也不避嫌,看了两眼淡淡道:“无妨,只是外伤,拿这药水替他擦揉,一两个时辰之后便会消退。” 李欣儿忙答应了,接了药水便倒在手心中搓了搓,再伸手在王源肚子上按摩起来。王源忙用被子遮住肚子,斜靠在床头笑道:“表姐,我可没给你丢脸吧,一出手便战胜了武林高手,虽然带伤,不过到底还是胜了。” 公孙兰晒道:“什么武林高手,明显只是略会武艺的女子罢了。比之欣儿都差了老远。” 王源顿时泄气道:“原来不是高手,我白高兴一场了,还以为跟你学的武技有长进呢。” 公孙兰道:“自然是有长进的,虽然不算什么高手,但毕竟也是会武艺的,刚才听欣儿说你们斗得凶险,这种打斗往往比我教你十遍都有用的多。” 王源笑道:“你的意思我该不时的找人打一架才能武艺精进咯?” 公孙兰不想跟他胡搅蛮缠,起身道:“后园的梨花树开了,我去剪一剪枝条去,欣儿替你揉一揉,你睡一觉便好了。傍晚的时候,你若是觉得好些的时候便继续学,若是觉得不舒服的话今天也可停一日不学。” 王源点头答应,公孙兰缓步离开。 王源闭着眼睛,李欣儿手法轻柔的替王源揉了一会儿,待觉得皮肤刺热之时收了手,抬眼看时,王源已经鼻息咻咻睡了过去。当下起身给王源盖好被子,轻手轻脚的带上房门出去。 …… 夕阳灿烂,彩霞满天。睡足了一觉的王源穿着宽松的练功服出了宅子,来到日常练功之所。远远便看到公孙兰端坐一块青石上闭目打坐的美好背影。 王源玩性顿起,悄悄摸过去,大喝一声:“抱腰摔。”一个恶狗扑食扑上去,双手环抱公孙兰的腰身。公孙兰娇斥一声,身子腾空翻转,从王源头顶翻到了王源身后。王源自然是双手报了个空,同时屁股上还挨了一脚,落地后再草地上滑行数尺,口中全是草屑。 “呸呸呸。”王源吐着草屑爬起身来不满道:“用的着这么当真么?屁股被踹的生疼。” 公孙兰啐道:“你活该,指望着这一招吃遍天下了是不是?中午跟那女子动手的时候也是用的这一招制敌的是吧。” 王源得意道:“你怎知道?欣儿告诉你的是吧。虽然在你身上用着没什么效果,但对付别人还是挺奏效的。” 公孙兰冷笑道:“你也是蠢的很,硬受别人一拳一脚只为用处这一招来。那女子是个武艺一般之人,若是遇到高强之人,别说一拳一脚,便是一个指头,也足够让你完蛋。” 王源笑道:“哪有那么多高手?像你和欣儿这样的能有几个?” 公孙兰道:“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有一个道理你要明白。你若完全不会武功倒也罢了,武林高手面对没有武功的普通人一般都不会下狠手,因为你完全不会的缘故。而你一旦会些功夫的话,动手起来便是另外一种情形了,别人因为你会武艺自然也不会留手,往往会比什么都不会更危险。” 王源微微点头,确实有这个道理在。就好比两人打架,自己若是赤手空拳的话,对方也不会对自己下狠手,就算他手中有刀也未必往死里砍自己,因为自己对他造不成致命伤害。而自己一旦有了一把兵器,哪怕是一把生锈的刀子,也会被自动默认为有致命的危险,所以对方也不会手下留情了。 “我不是吓唬你,江湖之中确实是有这样的规矩的,所以既然要学,便要学好,免得学的三脚猫的功夫,让人打的鼻青脸肿事小,丢了性命可就得不偿失了。”公孙兰轻声细语。 王源也收起玩闹之心来,皱眉道:“可我这个年纪要想学的如何怕是不成了吧,筋骨都硬了。” 公孙兰道:“上次我们说过这个话题,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琢磨着如何能有让你有所进展。我想,要想从头开始那是不成了;内家功夫也过了心无旁骛的最佳练功时机。现在唯一能弥补的便是通过练力量和技巧,以精妙招式取的进展。这一点也正好契合我领悟的剑器舞之精髓。剑器舞以招式精妙著称,我用可用夹带内力,而你则无需如此。” 王源笑道:“你是要我跟你学剑器舞么?我一个男子,学剑器舞的招数会不会显得怪怪的?” 公孙兰微笑道:“自然会很怪,叫你伸兰花指,眼波流转,岂非吓死人了,所以我想了想,做了些改良。这里有十几式我改良之后的招数,我演练一遍你瞧着。” 王源忙道:“甚好。”于是缓步站到一旁去。 但见公孙兰肃容而立,夕阳下衣袂飘飘周身镀着一层金光,片刻后手腕翻转,一柄短剑出现在手掌之中,身形缓缓行动,金光流转,身形矫健,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干净利落之极。 这是王源第二次看到公孙兰练剑,第一次在梅园月下看到公孙兰练剑时给自己的感觉就是月下的仙子在练舞一般,清冷高贵,气势凌人。而今天夕阳下看的这十几招剑式却和那晚的是两种风格,这是一种华丽而潇洒,但却并不让人感到花里胡哨华而不实。 这是公孙兰改良过的剑器舞招数,即便改良过了,公孙兰舞动起来还是有些妖娆娇媚的女子的身法,王源不知道自己若是这么练剑的话会不会显得太过娘娘腔。 但无论如何,公孙兰花了精力时间专门为自己改良了的招数,王源自然是要学的,于是夕阳余晖之下,王源手握细枝当剑,跟随公孙兰一招招一式式的认真学了起来。 第一四七章 过界 王源天资一般,学武这种事情也不是强项,之前是因为形势所迫,身处危险之中,所以想学些武艺自保。但后来公孙兰教的用心,王源自然也学的专心。 任何一种本事都有个入门的技巧,若有名师指导,这个过程会事半功倍。公孙兰当然是名师,大唐第一剑器舞大师自然有她的一套,三言两语的点拨往往恰到好处,往往令王源茅塞顿开。 半个时辰后,王源学的满身大汗但却神采奕奕,公孙兰道:“罢了,贪多嚼不烂,今日就学这几招,慢慢的练熟了,便可熟能生巧了。” 王源点头道:“好,我再将这几招练一遍,你瞧着有何不当之处便指出来。” 公孙兰点头站立一旁,王源将今日刚学的五招剑术从头到尾走了一遍,虽然不甚纯熟,倒也潇洒飞扬有模有样。公孙兰看着王源舞剑的倜傥模样默默无语,待王源停招收式说话,才惊觉自己有些分神,忙道:“你说什么?” 王源笑道:“看来表姐根本没把心思放在我练剑上,是否我这个劣徒让表姐觉得无药可救了。” 公孙兰忙道:“练得很好,招数自然是要多练,熟练了便好了。你今日初学,能如此已经不易了。你刚才问我什么?” 王源笑道:“我是问,这些招数与人格斗是否有抱腰摔那么有用。我怎么觉得这些招数没有抱腰摔练着过瘾呢。” 公孙兰啐道:“我苦心改良出来的剑招你竟然说没用,那抱腰摔是近身格斗之技,招数并不高明,如何能和这剑招相比?若与人生死缠斗,精妙剑术可以一当十,抱腰摔能成么?特别是你那种打法,完全是野蛮之力,任凭他人在你身上施以拳脚,若是遇到高手,还没等你摔倒对方,你已经内腑碎裂吐血而亡了。” 王源微笑道:“可是我就喜欢这一招。” 见王源笑的暧昧,公孙兰脸色微红道:“跟你这样的人说不来道理。” 王源见她居然会脸红,心中大动,勉力克制心神,笑道:“那你说,今日我和那紫衣女子打斗,她用尖刀乱捅一气,我该如何制敌?我倒觉得拼着被她打一拳踢一脚将她撂倒在地还是划算的。” 公孙兰想了想道:“其实分筋手中还有一招我没教给你,你若学了那一招,便不会担心今日的情形了。” 王源奇怪道:“哪一招?为何不教给我。” 公孙兰脸色奇怪的不说话,王源想了想忽然明白了,这一招定是极为亲密的招数,比抱腰摔还要亲密,公孙兰不教自己,定是不想过招时过于亲密之故。当下心中大热,叫道:“教招数干什么不教全了?若今日我被那女子捅上一刀,那便是你的责任了。” 公孙兰啐道:“你被人捅刀子跟我何干?” 王源道:“那不管,谁叫你不教全了,还好我机灵,拼着受拳脚制服了她,说起来这一拳一脚也都是你的过错。” 公孙兰愠怒道:“你是无赖么?这也赖得上我。” 王源道:“教我这一招,今后便赖不上你了。” 公孙兰低头想了想,咬着下唇道:“也罢,便教你分筋手的最后一招,这一招叫做‘燕舞回翔’。” 王源微笑道:“不错,听这名字就是厉害的招数,比抱腰摔定然厉害百倍。” 公孙兰啐道:“你学是不学?恁多废话,不学的话,便到此为止了。” 王源笑道:“学,当然学了,不过是说笑说笑罢了。” 公孙兰白了他一眼,正色道:“这一招是反击之技,像今日你和那女子对战的情形,她用尖刀向你进攻,正可用此招化解。” 王源笑道:“空手如白刃么?厉害。” 公孙兰道:“差不多吧,不过可没那么简单。譬如对手以尖刀刺来,第一步需的侧身卸腕,辅以肘击之法下压或控制对方执刃之手,不求夺下兵刃,但求近身让对方的兵刃失去效用,接下来便是最后的反击了。” 公孙兰边说边比划,手上动作飞快,王源定睛细看,却见公孙兰微笑道:“说了没用,还是比划比划的好。” 王源摆好架势道:“女侠,请指教。” 公孙兰微微一笑身子一晃,低斥道:“看招。”说罢侧面进击伸手抓向王源的臂膀,王源扭身迅速闪躲,右手握的树枝模仿尖刀在手的架势朝公孙兰腰腹之处猛攻。 “来的好。”公孙兰叫道:“看好了。” 但见公孙兰身形微侧,同时肘弯翻转朝王源的前臂撞击,正是分筋手中的肘击法。王源忙要变招,猛见公孙兰探步上前,绵软的身子撞入自己怀里,像是投怀送抱一般。王源笑嘻嘻的刚要说话,猛然间觉得脚下虚浮,半边身子毫无着力之处,紧接着身体腾空而起,在空中翻转了一个大圈重重摔在地上,顿时眼冒金星脑袋生疼,差点背过气去。 “啊!”王源大叫一声,躺在地上不能起身,只觉得身上的骨头好像都被摔断了。 公孙兰冷笑一声,抬脚脚踩在王源胸口俯身凝视王源道:“混账小子,这招燕舞回翔怎样?利用腰腹之力,借敌人进攻之势,肘击近身上步曲身,以巧力顶起对方,摔过头顶。一般而言,对方会头部落地,地面稍硬一些便会脑浆迸裂。地面软一些也会昏迷不醒。我这是手下留情了,否则你怕是已经一命呜呼了。” 王源有苦说不出,没想到公孙兰下手这么狠,自己还好身子骨不算弱,这一摔也摔的七荤八素。 “起来吧,再练习几次,这一招要练熟了,一对一会有大用,今日好好教你受用。”公孙兰的皮靴踩着王源的肋骨摇晃着,脸上带着讥诮的微笑。 王源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摇头道:“不练了,我骨头都摔断了,不能练了。” “哦?那我帮你瞧瞧那里断了。” 公孙兰伸手在王源的胳膊上捏,手上用力,捏的王源骨头剧痛,王源大声呼痛,公孙兰不理,将手脚都捏了一遍笑道:“骨头完好无损,并没有断,我可是有分寸的。还不赶紧起来,咱们好好的练熟了这一招,将来你和什么魏侯爷什么紫衣女之类的人打架的时候也好派上用场。快起来,不要偷懒。” 王源洞悉她的意图哪里肯起身,躺在地上摆手道:“罢了罢了,这一招我会了,不练也罢。” 公孙兰俯身盯着王源的脸嘲笑道:“这么点苦都受不了,还练什么功夫。前几日你可是下了决心要成为武林高手的,这么快便放弃了?” 王源没好气的道:“你这哪里是教我武功,你纯粹是没安好心要折磨我,不练了不练了。” 公孙兰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凑在王源的脸颊前瞪视他的双眼,压低声音道:“算你脑子还没糊涂,知道我是要折磨你。你知道我为何要折磨你么?” 王源笑道:“我哪里知道你的心思,也许表姐觉得折磨我心里舒坦吧,总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武功盖世欺负我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也没什么意思。” “嘿嘿,你倒是委屈的很,我来告诉你原因。那是因为你这个混小子,最近对我越发的……不尊重,我若……我若不给你点厉害尝尝,你便愈发的得寸进尺来了。你搞清楚,我可是欣儿的师傅,按辈分来说就是你的长辈,你对长辈无礼,不该受到严惩么?” 王源听她说话的语气很是严厉,但看她神色却是似笑非笑,满脸的讥诮之色,像是真发怒,又像是假发嗔。两人的脸一个在上一个在下,相聚不足尺许,如此距离之下,绝世姿容尽入眼中,黛眉凤目樱口朱唇,肌肤胜雪,美得让人窒息。 夕阳余晖照耀下,公孙兰挽起的发髻垂下的金黄色的发丝随着微风轻轻的在王源脸上撩拨,王源鼻端充盈着公孙兰身上的幽香,脑子里一片空白,哪里还会在意她的警告之语。 “你要干什么?”公孙兰惊觉王源神色有异,皱眉问道。 王源诡异一笑,猛然间弹起身子,双手手臂暴然伸出,紧紧搂住公孙兰的后颈部,大力往下一拉。公孙兰猝不及防,没料到王源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毫无防备的被王源箍住头颈大力拉拽之下,身体往前一扑,结结实实的扑倒在王源的胸口上。 两人本就面面相对,这一扑面对面嘴对嘴只差数寸,王源哪里肯放弃这个机会,色胆包天不顾死活伸嘴抬头将公孙兰的嘴巴吻了个结实。 “呜呜。”公孙兰惊恐之极,口中发出呜呜之声,手脚笨拙乱撑。生平第一次与人接吻,感觉脑子里被五雷轰顶一般,身子僵硬麻木不听使唤,满身武功竟然在瞬间失去了作用,全身上下就像被抽干了气力一般绵软无力。 但片刻之后,公孙兰便快速恢复了行动能力,手掌撑住王源的胸口,用力挣扎起身来,但王源手臂抱得犹如铁箍一般,就是不让公孙兰起身,嘴巴像个章鱼的吸盘,吸在公孙兰的嘴巴上。 公孙兰又急又臊,挥掌猛击王源的身体,连打了七八掌,打的砰砰作响,忽然口中尝到了鲜甜之味,这才意识到王源不是敌人,忙惊骇住手。王源的手臂也终于松开来,闭目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嘴角边全是鲜血。公孙兰伸手在自己的嘴上连抹,手背上全是血,心中恼怒不已,待举掌再打,但见王源面如白纸一般,样子甚是吓人。 公孙兰心中慌乱,忙叫道:“你怎样了?你死了么?” 王源不答,静静躺着不动。公孙兰更是慌乱,伸手揽住王源的头叫道:“莫吓我,你活着么?”说着手指连挥,在王源胸腹数处经脉揉捏数下,又伸指甲掐着王源的人中要穴。 王源咳嗽两声,口中喷出一小口鲜血,缓缓睁开眼来。 第一四八章 陪驾 公孙兰伸手在王源的胳膊上捏,手上用力,捏的王源骨头剧痛,王源大声呼痛,公孙兰不理,将手脚都捏了一遍笑道:“骨头完好无损,并没有断,我可是有分寸的。还不赶紧起来,咱们好好的练熟了这一招,将来你和什么魏侯爷什么紫衣女之类的人打架的时候也好派上用场。快起来,不要偷懒。” 王源洞悉她的意图哪里肯起身,躺在地上摆手道:“罢了罢了,这一招我会了,不练也罢。” 公孙兰俯身盯着王源的脸嘲笑道:“这么点苦都受不了,还练什么功夫。前几日你可是下了决心要成为武林高手的,这么快便放弃了?” 王源没好气的道:“你这哪里是教我武功,你纯粹是没安好心要折磨我,不练了不练了。” 公孙兰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凑在王源的脸颊前瞪视他的双眼,压低声音道:“算你脑子还没糊涂,知道我是要折磨你。你知道我为何要折磨你么?” 王源笑道:“我哪里知道你的心思,也许表姐觉得折磨我心里舒坦吧,总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武功盖世欺负我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也没什么意思。” “嘿嘿,你倒是委屈的很,我来告诉你原因。那是因为你这个混小子,最近对我越发的……不尊重,我若……我若不给你点厉害尝尝,你便愈发的得寸进尺来了。你搞清楚,我可是欣儿的师傅,按辈分来说就是你的长辈,你对长辈无礼,不该受到严惩么?” 王源听她说话的语气很是严厉,但看她神色却是似笑非笑,满脸的讥诮之色,像是真发怒,又像是假发嗔。两人的脸一个在上一个在下,相聚不足尺许,如此距离之下,绝世姿容尽入眼中,黛眉凤目樱口朱唇,肌肤胜雪,美得让人窒息。 夕阳余晖照耀下,公孙兰挽起的发髻垂下的金黄色的发丝随着微风轻轻的在王源脸上撩拨,王源鼻端充盈着公孙兰身上的幽香,脑子里一片空白,哪里还会在意她的警告之语。 “你要干什么?”公孙兰惊觉王源神色有异,皱眉问道。 王源诡异一笑,猛然间弹起身子,双手手臂暴然伸出,紧紧搂住公孙兰的后颈部,大力往下一拉。公孙兰猝不及防,没料到王源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毫无防备的被王源箍住头颈大力拉拽之下,身体往前一扑,结结实实的扑倒在王源的胸口上。 两人本就面面相对,这一扑面对面嘴对嘴只差数寸,王源哪里肯放弃这个机会,色胆包天不顾死活伸嘴抬头将公孙兰的嘴巴吻了个结实。 “呜呜。”公孙兰惊恐之极,口中发出呜呜之声,手脚笨拙乱撑。生平第一次与人接吻,感觉脑子里被五雷轰顶一般,身子僵硬麻木不听使唤,满身武功竟然在瞬间失去了作用,全身上下就像被抽干了气力一般绵软无力。 但片刻之后,公孙兰便快速恢复了行动能力,手掌撑住王源的胸口,用力挣扎起身来,但王源手臂抱得犹如铁箍一般,就是不让公孙兰起身,嘴巴像个章鱼的吸盘,吸在公孙兰的嘴巴上。 公孙兰又急又臊,挥掌猛击王源的身体,连打了七八掌,打的砰砰作响,忽然口中尝到了鲜甜之味,这才意识到王源不是敌人,忙惊骇住手。王源的手臂也终于松开来,闭目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嘴角边全是鲜血。公孙兰伸手在自己的嘴上连抹,手背上全是血,心中恼怒不已,待举掌再打,但见王源面如白纸一般,样子甚是吓人。 公孙兰心中慌乱,忙叫道:“你怎样了?你死了么?” 王源不答,静静躺着不动。公孙兰更是慌乱,伸手揽住王源的头叫道:“莫吓我,你活着么?”说着手指连挥,在王源胸腹数处经脉揉捏数下,又伸指甲掐着王源的人中要穴。 王源咳嗽两声,口中喷出一小口鲜血,缓缓睁开眼来。 公孙兰长舒一口气,叫道:“谢天谢地,你没事吧。” 王源低声道:“表姐你真下的了手,居然打得我吐血。” 公孙兰嗔怒道:“你这混账小子,你自己自找的,打死了你活该,可怨不得我。” 王源勉力微笑道:“当然不怪你,是我自己没把持住,表姐,你真是太美了,自打第一次在梅园见你舞剑,我便喜欢上你了。” 公孙兰怒道:“你还胡说,再无礼胡闹,我便一剑劈了你。” 王源静静看着公孙兰道:“表姐对我竟无一丝情义么?” 公孙兰红着脸怒道:“你简直太胡闹了,你若再胡闹,我便立刻离开京城,再也不见你们了。” 王源怔怔半晌,叹了口气道:“表姐你也不用离开京城了,我全身骨头怕是都断了,估计也活不成了,马上就要见阎王了,等我一断气,你便再也见不到我了。到那时便眼不见心不烦了。” 公孙兰皱眉道:“莫瞎说,怎么可能就死了,我刚刚检查了你的伤势,骨头完好,不会有事的。” 公孙兰似乎不放心,手出如风,又迅速在王源的身上摸了一遍。 王源叹道:“骨头也许是好的,但里边的内腑怕是坏了。” 公孙兰诧异道:“怎么可能?我下手时有分寸的,若要打烂你的内腑,你还能睁眼说话么?” 王源怔怔看着公孙兰道:“不是你打烂的,是它自己破碎的,我的心已经碎了,因为它伤的太重了。” 公孙兰啐道:“你还胡言乱语?” 王源道:“并非胡言乱语,表姐对我毫无情意,我的心已经碎成片片,无法弥合了。” 公孙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怔怔半晌道:“我是欣儿的师傅,你是欣儿的丈夫,这等不伦之恋如何能成?教天下人笑话么?” 王源嗤笑道:“这算什么?当今陛下还娶了他的儿媳妇,不也照样活的逍遥自在?上行下效,这也是跟着天子学的,别人要是骂我们,便是骂陛下了。” 公孙兰忍不住发笑,嗔道:“你倒是能强词夺理。但你考虑过欣儿的感受么?再说,你知道我大你多少岁么?此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今后你不许造次,否则我便立刻离去。” 王源叹了口气道:“欣儿知道此事定然会很惊讶,但我其实并不想骗她,若有机会我会亲自告诉她,想必她也会同意。你真的以为她一无所知么?好几次我见她偷偷窥伺我们,便知道其实她也是起了疑心的。至于年纪,则更加不值一提了。而且正因为年纪长了,才不能辜负韶华岁月。难道表姐你要等到真的白发苍苍时,再来后悔曾经没有珍惜韶华么?” 公孙兰嗔道:“你的意思是,若我不嫁人的话,今后便一定会后悔?你可知道,当年追求我的人当中都有些什么人吗?若我稍微松松口,如今怕是早就儿女绕膝了。而且,那些追求我的人个个都是达官贵人,甚至包括当今的陛下,你以为我会没人要?” 王源摇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想问一句,既然那么多人追求表姐,为何你都不答应呢?难道表姐天生冷淡,对男女之间的情事毫无兴趣?” 公孙兰沉吟不语,认真的思索这个问题。 王源道:“我来替表姐回答这个问题吧,那是因为他们都不是真心喜欢你,表姐需要的是真心喜欢你的人,所以你拒绝了他们,便是为了等待我的出现。虽然我没那些人身份高贵,没他们有权有势,但我的一颗真心却是他们无法取代的。” 公孙兰很想笑王源太过自恋,但不知为何,这句话却说不出口。若是对着其他任何人,公孙兰绝不会顾忌他们的感受,但对着王源,竟然担心说出话来会让王源难过,这难道便是不同?想到这里,公孙兰心中也有些发虚了。 王源道:“表姐,我也不逼你,反正我是不会放弃的,我若不娶了你,这辈子便当白活了。表姐你自己也好好想一想,是要过个无憾的人生,还是要孤独一人终老此生?人生太短暂了,时间可不能浪费啊。” 公孙兰终于忍不住啐道:“不许你胡言乱语,从今天起你若再有出格言行,我便立刻离开京城,永不见你。” 王源咬牙冷笑道:“我回头便跟欣儿坦白,让你徒儿来劝劝你。” 公孙兰怒道:“你无耻,你若敢这么做,我便杀了你。” 王源叹息一声,笑道:“我当然不会这么做,只是吓唬吓唬你罢了。得了,话我已挑明了,表姐喜不喜欢我不打紧,重要的是我喜欢你就成。咱们走着瞧,总有一天,表姐会同意的,就算死在你手上,那也值了。” 公孙兰又羞又气,骂道:“我从未见过你这样无赖之人,我可真的生气了。” 王源微笑不语,公孙兰说了无数遍她生气便要离开的话,自己也说了不少浑话,但她却丝毫没有拔腿就走的意思,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其实她压根就不想离开自己,只是一时间难以接受今日自己的表白,脸皮嫩,拉不下来罢了。而且这件事确实有些棘手,不可能不顾及李欣儿的感受和年纪的差距。 总而言之,今日的事情算是有了些进展,未来如何,便看形势的发展再说,王源也不希望逼得太凶,真的吓跑了公孙兰那也不是自己希望的结果。 夕阳西沉,暮色四合,春风吹过草地,带来阵阵春草鲜花的香味。两人一坐一卧均沉默不语,各自怀着心思。直到数十步外王家大院的门前灯笼点起,宅子里也有了点点灯光之时,公孙兰才惊觉天色已晚,忙起身道:“咱们回去吧,天黑了,一会儿他们该捉急了。” 王源微笑点头道:“好,不过你该去下边的池塘边洗洗脸。” 公孙兰道:“为什么?” 王源指了指自己的嘴边道:“因为你嘴边有血迹,刚才我们……” 公孙兰明白过来,脸上发烧,连忙打断道:“别说啦,我知道。” 忙起身飞快的来到下方的小池塘边,对着池塘的水面照了照自己的脸,发现自己除了发髻蓬松之外,嘴边一圈干涸的血迹,正是刚才王源强吻时被自己打的吐血,导致自己嘴边也沾上了他的血迹。 公孙兰忙用丝巾沾了水仔仔细细的擦个干净。之后怔怔看着水中自己的脸,用手缓缓抚摸着自己的面颊。倒影之中的女子冰肌玉肤美貌依旧,双目之中竟然闪烁着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喜悦光芒,让公孙兰自己都吓了一跳。 “难道我竟然真的喜欢他么?我这大好韶华,美好容颜便这么任它老去?还是该……?不能想了,别想了,公孙兰啊公孙兰,你何时变成了一个思春的女子了,这件事就这样过去,绝不能让他得逞。唔……但刚才那一吻的滋味其实挺美好,原来男子的亲吻竟然并不让人讨厌。哎呀,我在想什么呢……”公孙兰脑子里一片胡思乱想,脸色变幻繁复不已。 “表姐,记得带湿巾帮我也擦一擦,免得回去被他们看到血迹追问起来,到时候我可不会撒谎,便只能实话实说了。”王源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混账小子。”公孙兰暗骂一句,赶紧将丝巾搓洗数次,转身上坡来到草地上。王源伸着脸过来,公孙兰板着脸一顿乱擦,将他脸上的血迹擦干净,转身便走。 王源一笑,爬起身来,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不由得咳嗽了数声。公孙兰听到咳嗽声停步回转过来,伸手掏出两颗药丸来,单手托住王源的下巴微微用力,王源不自觉的张开嘴来,公孙兰将药丸丢进他嘴巴里,用个手法,王源便自动将药丸咽了下去。 “你给我吃了什么?”王源惊道。 “毒药。”公孙兰转身,头也不回了走了。 …… 次日上午,王源照常进宫,在翰林学士院中混到晌午,正捧着一杯茶水回想昨日傍晚的事情的时候,忽见院内有人进来。坐在院子里聊天的几名老夫子起身跟来人说话,片刻后都朝王源的公房指了指。 王源以为是秦国夫人派人来请自己的,因为昨日柳钧说了,今日秦国夫人是要正式请自己进府给少公子教书的。但来人从树影中往自己的公房行来时,王源却发现来的是两名内侍,领头一人居然是内务省监的头头,身材高大白发苍苍的高力士,顿时吓了一跳。难怪刚才院子里的众夫子也都起身相迎,原来是不可怠慢之人。 王源也不敢怠慢,进宫这数日来,王源一直想找个机会接近这位内务省的头儿高力士,跟他搞好关系。因为那日在沉香亭畔生了些小摩擦,而这对自己在宫中的日子是极为不利的。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接近高力士。因为即便身在宫中,未经允许也是不能乱跑的。翰林学士院虽然差事清闲,但还是要爱岗敬业不许串岗,否则一旦被查出离岗之事,还是会造到惩罚。 王源赶忙迎出公房来远远行礼,高力士脸上表情严肃的还礼。 “原来是高爷,来翰林学士院中寻谁?在下可代为引路。”王源笑道。 “就是来找你的。”高力士淡淡道:“陛下传你去清晖阁陪驾,今日陛下在清晖阁设宴款待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特请王学士列席。” “安禄山?”王源心中咯噔一声,六日之前朝会上关于李适之指责安禄山冒领军功之事尚历历在目,当时安禄山还在范阳,没想到今日已经在京城了。不用说,安禄山绝非是无事回京,想必是要来跟李适之算账来了。 “杨学士,走吧。”高力士提醒道。 王源不知道为何陛下设宴款待安禄山却要请自己作陪,不过若能见识见识周围安禄山的真容,倒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毕竟即将掀起大唐风雨,差点颠覆了大唐江山的人便是此人,王源也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有什么本事,是否生着三头六臂。 当下躬身答应,随着高力士出了翰林学士院往东,过明义、承欢、金銮三殿来到清晖阁前。到了阁前空地上,高力士突然止步回身看着王源道:“王学士,老夫提醒你一声,今日的宴会是陛下特意招待安将军的宴会,你只是陪同,无需多言,只听吩咐便是。” 王源笑道:“那是当然,我一个翰林学士岂敢造次?” 高力士点头道:“你明白就好,这几日可学会了写诏书么?一会儿恐怕需要写诏书呢。” 王源点头道:“已然学会,请高爷放心。” 高力士哼了一声道:“甚好,那便请进吧。” 王源点头,迈步进了清晖阁,宴席设在二层,王源上了楼,听的帘幕之中丝竹声声,悦耳之极。站在侧幕观瞧,只见北面一座软榻上玄宗正托腮而坐,旁边坐着目不转睛看着场中歌舞的杨玉环。再看旁边依次坐着的人,先是面目妖娆笑声不绝的虢国夫人杨玉瑶,在杨玉瑶之侧是一名身材肥硕,庞大如山,满脸胡须,头上梳着小辫子扎着发带的粗豪男子正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场中歌舞,双目精光爆射。 王源从未见过此人,但见此人的胡人装束,心中猜测必是安禄山无疑。安禄山竟然是个大胖子。 再看另一边坐着的人,杨钊赫然在列,面露微笑眯着眼不知看向何处,再往旁边便是秦国夫人坐在一旁了。王源暗自吃惊,看来安禄山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不低,能让贵妃和杨家姐妹作陪,这应该是没把安禄山当做外人了。 王源从侧幕走出,座上众人见王源出现,除了安禄山之外,其余人都露出笑容来。玄宗待王源行礼毕,笑着吩咐道:“给王学士赐个座,且坐在一旁看歌舞。” 王源道谢走到软榻之侧,一名宫女搬来一张春凳让王源坐下,王源这才松了口气将注意力移到场上,一眼便看到秦国夫人微笑的目光正朝自己颔首,而另一侧一道凌厉的双目也朝自己看来,王源扭头看去,正是安禄山的目光,忙欠身遥遥拱手行礼。安禄山微笑点头还礼,将目光收到眼前的歌舞上去。 王源也将目光投到场中歌舞之中,但见场下十余名舞姬正合着一曲奇怪的舞曲翩然起舞。乐器繁复,乐曲悠扬,十几名舞姬脚步轻盈形如流水,飞袖轻飘,宛然欲飞,开合如鲜花绽放,行动如流云翩翩,精妙难言,美妙绝伦。 第一四九章 胡旋 (上一章发重了小半章,因为我很晚回家,请朋友代发的,他不太懂。万分抱歉。好在是免费章节。连夜码一章奉上,当是赔罪。) 王源迅速被场上的歌舞所吸引,很快他便明白眼前这歌舞是什么样的舞蹈了,不出意外这便是著名的霓裳羽衣舞,没想到竟然能亲眼见到,果然美轮美奂妙不可言。 一曲既罢,座上人皆鼓掌赞叹,安禄山笑的最大声,哈哈哈哈就像是只老公鸭一般,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拱手道:“陛下,此曲此舞果然精妙,臣这个不懂歌舞之人都看的如痴如醉。陛下和贵妃娘娘真乃天人,居然能合作写出如此曲调,怕是李龟年也甘拜下风了。” 玄宗呵呵笑道:“禄山,李龟年人就在这里,你这么说话可是要得罪人的呀。” 跪坐帘幕之侧,手握檀板的李龟年忙叩首道:“安将军所言不虚,陛下所作此曲,以及贵妃娘娘所排之舞,珠联璧合,已臻化境。微臣自叹不如也。” 玄宗更是开心的很,笑道:“朕听西域《婆罗门曲》心有所感,故而谱写此曲。没想到经爱妃之手润色编舞,以及李龟年的配乐器演奏,居然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朕也是很惊讶。单以朕一人之力,还是难有作为的,这一点朕还是明白的。” 安禄山拱手笑道:“陛下不用自谦,陛下乃万古不世之君,文成武德无所不会,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谱一曲自然不在话下。臣有个不情之请,想请陛下准许臣学习此舞,臣也可为陛下和贵妃娘娘表演助兴。” 众人愣在当场,片刻后便传来虢国夫人捂嘴娇笑之声。安禄山躬身朝虢国夫人一礼,笑道:“虢国夫人因何发笑?” 杨玉瑶以袖遮面,指着安禄山溜圆的肚子道:“安将军,你这肚子里像是怀胎了八个月的孩儿一般,如何能学这霓裳羽衣舞?你若躺在地上转圈儿,我倒是相信你比别人多转几圈来。嘻嘻嘻。” 杨玉瑶的话让玄宗和杨贵妃都笑出声来,安禄山也哈哈笑道:“原来三夫人是嫌弃安某的体型太胖。当着陛下的面安某可不吹牛皮,别看我是个胖子,我可是个灵活的胖子。若不信的话,安某可自告奋勇给陛下贵妃和各位夫人以及杨度支等表演一段舞蹈来助助兴。” 众人愕然,虢国夫人拍手笑道:“好好好,等着瞧呢,安将军快跳快跳。” 杨玉环笑道:“三姐,你莫撺掇安将军,他那身形怎能跳舞,莫要闪了腰扭了脖子。安将军还要肩负边境抗敌大事呢。” 安禄山忙道:“娘娘不用担心,臣没这本事焉敢放这大话?请陛下和贵妃娘娘放心便是。” 玄宗呵呵笑道:“你当真要跳么?” “那还有假?在陛下面前,臣说话从来可都没有虚假,就像臣答应保证范阳边境契丹游骑秋毫无犯一样,臣必定会做到。更何况是眼前这区区跳舞之事。” 玄宗点头道:“好,便准你跳。” 安禄山磕头叫道:“谢陛下,臣要跳的是我大唐最为流行的胡旋舞。” 此言一出,又是一片惊讶之声,虢国夫人的嘴巴笑的合不拢,叫道:“安将军真有勇气,胡旋舞你都敢跳,陛下,臣妾建议赶紧叫太医在阁子外边准备着,一会功夫,安将军便怕是要头破血流了。” 玄宗大笑出声,正欲说话,便听安禄山道:“三夫人如此看不起安某,那咱们便打个赌,若我能跳的起这胡旋舞,便请三夫人输给我个赌注。” 虢国夫人笑道:“输你什么赌注?” 安禄山眼珠子转了转道:“陛下和娘娘在此作证,我闻三夫人家中有梨花蜜酒,甜醇可口,若是我打赌赢了,便请三夫人赏一碗梨花蜜酒喝。” 虢国夫人面色微红,含笑不语。杨钊和秦国夫人却面色微变,特别是杨钊,面露愠怒之色。王源看到这些细微的变化,不知有何奥妙,只静静观察。 玄宗诧异道:“梨花蜜酒是什么酒?朕怎么没喝过?三姨家中何时有这种酒了?” 虢国夫人摆手道:“莫听安将军胡说,哪里有什么梨花蜜酒,安将军好酒,定是听说我家里有好酒,所以嘴馋了。” 玄宗笑道:“原来如此,你有好酒赏他吃一碗也无伤大雅,这赌约朕准了。不过若是禄山你跳不动这胡旋舞该如何?” 安禄山道:“那我便送些好东西给三夫人,这次回京虽然仓促,但我却带了几只范阳北边山地上出产的麝鹿,本想放养在京城宅子里,便送了给三夫人解闷如何?” 玄宗抚须笑道:“好东西啊,麝鹿最是难以活捉,身带异香,放养在园中,赏玩之时,闻香而安神,甚是难得。南内才有两只,三姨,禄山这赌注划得来啊。” 虢国夫人笑道:“谁稀罕这些东西,且莫多言,胡旋舞跳起来啊。让我们也都见识见识。” 安禄山哈哈大笑,挺胸摩拳擦掌,将腰间裤带狠命紧了紧;这一紧裤带,让肚子更加的突出,像个大皮球挂在身前,加上肥胖五短的身材,显得更加的滑稽。 众人笑的前仰后合,唯有杨钊和秦国夫人面带微笑,眼中尽是冷漠;王源也不能像座上之人这般笑谑,一方面是身份不宜,另一方面则是王源知道,眼前这个搞笑的胖子其实并不高笑,他此刻看起来骄憨可爱,却正是迷惑人心的一种手段。除非历史走向岔路,否则王源断然不敢相信此人憨厚可爱的外表。 安禄山站在场中,一手叉腰,一手高举过头,脚跟抬起,做出起手的架势。舞姬们平日跳胡旋舞时也是这样的起手式,只是舞姬们做起来若鹤立鸡群姿势优美,这安禄山却像是一头笨拙的肥猪,甚是惹人发笑。 “咚咚咚……咚咚咚”乐师打起羌鼓来,紧接着弦声响起,那是胡旋舞伴奏的标准乐器,羌胡和胡笳。随着弦鼓之声,安禄山身子轻摇,脚尖搓地缓缓旋转起来,竟然动作娴熟身子挺直不摇不晃。 玄宗赞道:“没想到他还真的能跳。” 虢国夫人笑道:“难看死了,就像个大陀螺一般。” 玄宗道:“且慢评判,看他后面,后面最是难跳。” 弦鼓之声回旋往复,节奏越来越快,安禄山在场中面露微笑身子快速的旋转,初时尚显得有些笨拙,随着弦鼓之声加速,他肥胖的身躯也越来越快,越来越轻盈,身上的长袍子,头上的小辫子,裤子上编制的胡人流苏也跟着身体旋转,显得潇洒自如。鼓声密集,弦声振心,安禄山一边旋转一边口中发出唿哨之声,身子忽蹲忽起,手臂忽低忽高,呼喝叫嚷气势十足,让人眼花缭乱。 随着鼓乐抵达**之处,安禄山高高跃起,身子在空中灵活的连续转圈,如一只空中陀螺一般,猛然爆发出一身粗豪的大喝之声,落地时双膝跪地正对玄宗和杨贵妃,于此同时,弦鼓噤声,四下一片寂静。 众人一片惊愕,就连王源也不得不佩服这个家伙确实有些恒心,为了讨好玄宗和贵妃,拖着一副重达数百斤肥胖身躯跳出这样的舞蹈来,也太难为他了。 玄宗带头鼓起掌来,众人也跟着鼓掌赞叹,安禄山面色微白,喘息道:“献丑了,三夫人,不知这赌注是赢是输啊?” 虢国夫人面色发红啐道:“安将军好歹也是一方节度,便这么在乎一个打赌的输赢么?” 安禄山笑道:“那可不成,这可是陛下和贵妃娘娘作证的赌局,比天还大,三夫人输了可不要赖账啊。” 虢国夫人嗔道:“大不了请你喝好酒罢了,这般的啰嗦。” 玄宗哈哈大笑道:“愿赌服输,这才是道理。朕今日可是第一次见到禄山跳胡旋舞,着实惊到朕了,没想到禄山身法如此灵活。” 安禄山笑道:“臣带兵打仗,岂敢不锻炼身子和筋骨,有人说我安禄山肥胖如猪,质疑我如何带兵打仗,我只想说,胖归胖,可一点也不影响我打仗。事实上我军中儿郎均练习胡旋舞,便是锻炼灵活性,对敌之时身法矫健,这才每战必胜。” 玄宗哈哈笑道:“好,禄山颇有些自己的想法,人说一营兵马善战与否取决于领军之将。从禄山身上,朕看到我范阳兵马善战之处了。” 安禄山躬身道:“多谢陛下夸奖。” 虢国夫人忽道:“安将军刚才这胡旋舞确实出人意外,我刚才看到大家都看的如痴如醉,但有一个人似乎并不觉的如何。刚才我瞧他一直面不改色,不像我们这般惊讶,却不知为何。” 安禄山道:“三夫人说的谁啊?” 虢国夫人朝王源一指道:“就是翰林院的大才子王学士呗。奴刚才特意看了他的表情,淡定的很。莫非王学士也是胡旋舞高手?何不给我们跳一段?” 王源一愣,不知为何虢国夫人忽然盯上了自己,拿自己说事,一时间怔怔无语。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王源身上,安禄山电目闪烁,冲着王源道:“这一位是不是本人在范阳都听人谈及的长安文坛新秀王源王学士?” 王源不知该不该起回答,便听杨钊道:“王学士,这一位是范阳节度使安将军,你该是第一次见吧。” 第一五零章 疑团 (谢:moshaocong兄弟的打赏月票。) 王源行礼道:“久闻范阳安将军大名,王源有礼了。” 安禄山笑道:“王学士有礼,安某虽是粗人,但对读书人却是极为敬佩,希望以后能和王学士多多亲近亲近。” 玄宗呵呵笑道:“禄山莫非还要学人写诗作文不成?若是哪一天禄山写出一首好诗来,那可比跳这胡旋舞还要教朕惊讶了。” 杨玉环掩口笑道:“三郎你可别为难安将军了,你这一句话说出来,安将军岂不是要焦头烂额么?” 众人轰然大笑,安禄山哈哈笑道:“还是贵妃娘娘了解微臣,陛下要臣写诗作文,可不是要了臣的亲命么?” 玄宗笑道:“朕只是随口一说,禄山还是专心的替朕守着范阳,作诗这等事情还是不劳烦禄山了,留给王源他们来吧。”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虢国夫人尚自忘不了让王源跳胡旋舞的话题,娇声道:“王学士还没回答妾刚才的问题呢,若王学士觉得安将军刚才的胡旋舞跳的一般,何不跳一段给我们瞧瞧,也好杀杀安将军的威风,害的我输了一场赌局呢。” 秦国夫人皱眉道:“三姐,你这是作甚?王学士怎会跳胡旋舞?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虢国夫人白了她一眼道:“哟,八妹这是怎么了?我不过开个玩笑罢了,这就捉急了么?陛下和贵妃娘娘都没说话呢,你倒是急了。八妹对王学士真的挺看重的,今日姐姐我才算看出来了。” 秦国夫人冷哼一声道:“姐姐说话注意些。” 杨贵妃见两位姐姐居然公开争执起来,开口道:“三姐、八姐,你们爱怎么还和当年一样爱争吵?倒让我想起当年在家中的情形来。那时候你们就喜欢拌嘴,有时候为了争一样东西闹得不可开交。爹娘都拿你们没办法呢。可现在你们都贵为国夫人了,怎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玄宗笑道:“三姨和八姨原来从小便爱拌嘴,朕倒是第一回听说。” 秦国夫人告罪道:“陛下勿怪,臣妾失礼了。” 虢国夫人娇声道:“好吧好吧,既然王学士不愿跳胡旋舞,那么写首诗来助兴当不过分吧。王学士不是擅长写诗么?刚才安将军跳的那么卖力,场面这么热闹,若再有王学士写诗助兴,岂不是更完美么?” 玄宗抚掌道:“这个提议不错,刚才看着禄山跳胡旋舞的样子,朕也甚是开心。朕就喜欢大家在一起开开心心的,不喜欢吵吵闹闹的。王源,虢国夫人让你写诗,这不算难为你。朕刚才也想写几句来,可惜朕的诗才有限,莫如你来写几句吧。” 王源头皮发麻,他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虢国夫人要找自己的麻烦,想想之前的几次接触,自问没有得罪虢国夫人的地方。难道虢国夫人一直记着自己得罪她的小情人魏小侯爷之事?所以一直怀有报复之心?但也不对啊,杨家既然已经抱团推荐了自己,便该把自己视为同路人才是,她给自己出难题,岂非是违背了杨家的意思么?而看秦国夫人和杨钊的表情,显然是有些意外的,好像他们也并不知道虢国夫人来这么一手。 胡旋舞自己是绝对不会跳的,就算会跳,自己也自重身份,不能为了讨好人而像个跳梁小丑一般。否则不消半日,在长安城中自己便名声扫地。翰林院学士跳胡旋舞这件事必会成为众人的笑柄。 不过总算虢国夫人后边的这个提议还算靠谱,或许虢国夫人认为即席写诗比跳舞更难,但对王源来说,却根本不算什么难事。 “陛下有命,臣不敢不尊。臣便献丑了。” “即席便写,这也难为王学士了吧。”杨玉环低声道。 玄宗微笑道:“爱妃莫要担心,王源定不会教朕失望。” 秦国夫人和杨钊都担心的看着王源,胡旋舞固然不是王源擅长的事情,但起码那件事就算跳不好也不会有人怪罪。而王源凭文采入翰林院为学士,今日第一次在陛下面前写诗,而且是即席写诗,这才是最可怕的。一旦写砸了,会被认为名不副实。 杨钊忍不住侧着身子对秦国夫人低声道:“八妹,三妹这是怎么了?为何要王源出丑?还有,那安禄山如此无礼,她居然也不训斥,当真教人摸不着头脑。” 秦国夫人咬着下唇道:“待散了宴席咱们再商议此事,总而言之,不能让三姐这么任性,我杨家姐妹自己若不能精诚团结,不用外人撺掇,自己便要自取灭亡了。朝中形势如此吃紧,亏她还不顾大局,只为一时之气,逞一时之快。” 杨钊听她话中有话,但现在也不是问个详细的时候,满腹狐疑的缩回身子。 那边内侍已经在一张长几上铺上纸笔,磨好了墨汁。玄宗也已从软榻上走下,负手来到王王源身旁,看王源即席写诗。王源伸手取了一支羊毫,皱眉沉吟起来。 虢国夫人也站起身来,摇着一方团扇来到王源身后,娇声道:“王学士,你倒是落笔啊。” 玄宗以手竖在口边示意虢国夫人噤声,低低道:“三姨,写诗岂是说落笔便落笔的,那是件极难的事情,容他酝酿构思一番也不迟。” 虢国夫人撅嘴晒道:“写诗有什么难的,比安将军带兵打仗还难么?我却不信。” 安禄山挺着肚子憨厚的笑,眼睛盯着虢国夫人的身子半晌错不开眼珠子,舌头无意识的在唇边舔了数下。 玄宗苦笑,拿这个三姨没什么办法,只得转头不说话,看着王源蘸墨悬腕停在半空中,微微替他捉急。 终于王源开始落笔了,众人屏住呼吸,但听羊毫在纸面上刷刷刷飞舞之声,听上去甚是悦耳。王源写了一张纸后又示意内侍再铺上一张纸,竟然一口气写了两首来,放下笔来用布巾擦手,笑道:“献丑了。” 玄宗忙过去瞧那诗文,只见第一首诗叫做《见安将军舞胡旋有感》,诗曰: 胡旋之义世莫知,胡旋之容我能传。 蓬断霜根羊角疾,竿戴朱盘火轮炫。 骊珠迸珥逐飞星,虹晕轻巾掣流电。 潜鲸暗吸笡波海,回风乱舞当空霰。 万过其谁辨终始,四座安能分背面。 才人观者相为言,承奉君恩在圆变。 是非好恶随君口,南北东西逐君眄。 君言似曲屈为钩,君言好直舒为箭。 寄言旋目与旋心,有国有家当共谴。 玄宗读了数遍,眉头紧皱,神色有些甚是严肃。安禄山凑上前来,瞪眼看着那诗句半晌笑道:“我这可是睁眼瞎了,个个字都认识,组成诗句的意思却一句也不懂了。” 玄宗淡淡道:“你无须懂,这诗写的不错,来人,替朕收起来。” 众人还都没明白这诗的意思,高力士却已上前来将诗收起,亲自放入袖子里保存。 玄宗吁了口气再看第二首,诗名是《胡旋女》写有副题曰:天宝五年春,于西市胡姬见胡女做胡旋舞,特录之。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 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曲终再拜谢君子,君子为之微启齿。 胡旋女,出康居,徒劳东来万里余。 中原自有胡旋者,斗妙争能尔不如。 静夜独观长安月,徒忆昔年门外楼。 胡旋女,莫空舞,数唱此歌泪婆娑。 玄宗微笑赞道:“不错不错,片刻之间便能有两首不错的佳作,朕很满意。只是这诗意好像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 王源道:“陛下,臣才疏学浅,也只能写成这样了。”王源心想:其余的几句我写上来你会发疯的,也许将来会写出来让你看,保管吓死你。 天宝季年时欲变,臣妾人人学圜转。 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 梨花园中册作妃,金鸡障下养为儿。 禄山胡旋迷君眼,兵过黄河疑未反。 贵妃胡旋惑君心,死弃马嵬念更深。 从兹地轴天维转,五十年来制不禁。 这是剩下的未录下的几句,却是泄露天机的诗句,王源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写出来了。第一首晦涩的诗句中已经有了些隐晦的暗指,玄宗似乎也看出了点什么,第二首断然不能露了破绽了。 杨玉环看了诗笑道:“这一首言简意赅,我们倒是都能看懂了,不过王学士看了安将军的胡旋舞想起了长安西市上的胡旋女,倒也奇怪。” 虢国夫人笑道:“原来王学士是将安将军当作女子了,确实,胡旋舞女子跳的多,男子很少有人跳,王学士这是在嘲笑安将军呢。” 众人变色,杨玉环终忍不住皱眉道“三姐,你说的什么话?王学士岂有此意?” 虢国夫人见杨玉环发了怒,也甚是尴尬,忙笑道:“哎呀,我只是开玩笑罢了,安将军不会当真吧。罢了,我恐怕是酒喝得多了,头有些昏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陛下,贵妃娘娘,我不胜酒力,怕是要晕倒了,所以想先告退了。” 玄宗道:“这便要告退么?还没喝几杯呢。” 杨玉环淡淡道:“三姐若是不胜酒力,还是回府歇息的好。” 虢国夫人忙叩首告退,面色阴沉的带着随身侍女去了。杨钊和秦国夫人对视一眼暗暗松了口气,安禄山倒是有些不太高兴,目送着虢国夫人摇摆的腰肢消失不见,方叹口气回过头来。 第一五一章 宠臣 虢国夫人走后,宴席上顿时安静了许多,安禄山也沉默了不少,自己频频举杯喝酒,不久后露出一股醉态来。 在举杯又喝下一大杯酒之后,安禄山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道:“陛下,微臣是奚族人,性子直爽,心中藏不住事儿。微臣此次放下范阳军务进京来,本是有一件事要请陛下做主,不知微臣现在可否明言?” 王源心中一动:来了。 玄宗面带微笑,明知故问:“可否是建雄武城之事?朕不是已经答应你了么?钱物拨款朕已经命杨钊全权办理,若是关于这件事,你跟杨钊说便是。” 安禄山摇头道:“雄武城建造顺利,如今已经立下了方圆百步的城廓地基。如今春暖花开,范阳一带虽然土地尚未完全解冻,但臣已经集结了范阳民夫三千,半月内便可全部投入建城之中。臣说过,范阳所属的军政要务,微臣必办理的井井有条。臣蒙陛下恩宠,替陛下守着范阳,这等事还要陛下操心,那还要臣何用?” 玄宗点头笑道:“很好,朕听了你这话很是高兴。边镇节度中若都能如你这般,朕便高枕无忧了。” 安禄山高声道:“多谢陛下夸奖。然臣来京途中听到了中伤臣的言语,陛下难道便不管么?” 玄宗皱眉沉吟不语,似乎对安禄山非要提及此事有些不快,气氛有些尴尬。 一旁永远保持缄默的高力士缓缓开口道:“安将军,今日陛下赐宴于你,本来高高兴兴的,你也不必提什么流言了。陛下是不会信那些流言蜚语的,否则陛下怎会知道你进京便召你进宫?这便是莫大的信任之意。” 安禄山躬身道:“多谢陛下恩宠,臣并非不识大体,臣凌晨进的京城,本来能赶上今日早朝,但臣并未参加早朝,便是不想在早朝上和那人发生冲突,闹出难堪之事。臣固然知道陛下是不信某些人的栽赃之言的,但别人未必这么想。想我安禄山在范阳和契丹人浴血死战,到头来却要被人说假冒军功,还诬陷臣和朝中重臣勾结行贿,意图不轨。这种严重的指责,臣焉能心安理得不闻不问?臣今日回京便是要讨个说法,谁造谣,谁便要给我个解释,若造谣之人不被惩罚,那岂非是说他并非造谣,而是臣之过了。非黑即白,臣就要分个清楚。” 玄宗沉吟片刻,温言道:“禄山啊,不要这么刚烈。那李适之当日的指责虽然荒谬,但他身为朝廷左相职责所在,有些太过敏感也是情有可原的。朕当时便已经斥责于他,他也已经知错了。行贿之事李林甫也解释的清清楚楚,朕和百官也听的明明白白,对你的声誉也没什么影响,你不必如此反应过激,只安心的替朕守着范阳便是。” 安禄山怔了怔忽然伸手开始解自己的发髻,片刻后满头小辫子披散下来,又开始解自己的腰带,片刻后已脱下了外袍。 玄宗皱眉道:“禄山,你这是作甚?” 安禄山道:“臣辜负陛下圣恩,故而自请辞去范阳节度使之职,这是范阳节度使的大印,一并交回。臣告老还乡,当个与世无争之人了。” 玄宗愕然道:“朕没说你有过错,你又为何如此?你今年四十还没到,告什么老?真是混账。” 安禄山瓮声瓮气道:“臣是胡人,喜欢直言,臣说了,此事非黑即白,不是我有过错便是李适之故意陷害臣,刚才陛下说李适之没错,那便是臣之错了。冒领军功这样的大罪臣岂能担当?但求陛下能念及臣为大唐戎马十余年的份上,让臣辞官告老便是。” 玄宗怒道:“胡闹,胡闹什么?” 安禄山跪在地上兀自梗着脖子满脸倔强,一副不讨个说法不罢休的架势。 玄宗看了看高力士使了个眼色,高力士缓步上前伸手扶着安禄山双臂道:“安将军,莫要惹陛下生气,莫要意气用事,快起来吧。” 安禄山梗着脖子道:“臣有罪,不想惹陛下生气,但陛下也该给臣个说法。” 高力士皱眉道:“如何给你说法?就因为李适之说了他的猜测便免了他的丞相之职不成?陛下已经斥责于他,还要如何?” 安禄山道:“臣自然不敢要求对李左相如何?臣只是小小的一名节度使罢了。但起码陛下要有个旨意,让臣恢复名誉吧。还有,臣认为此中的关键人物是席建侯,都说他担任黜陟使之时受了臣的贿赂,替臣隐瞒了冒领军功之事,为了证明臣的清白,臣请陛下拿了席建侯彻底查清此事,还臣一个清白。” 在场众人大感意外,安禄山居然主动要求抓了席建侯问讯,难道说他当真是冤枉的不成?但其实朝廷上下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当日李适之敢在殿上说出此事,就算没有确凿证据,也不会是随口攀诬。若是大事化小也倒没什么,要是当真追查下去,怕是一定会翻出什么事来。 席建侯是安禄山和李林甫之间的关键人物,这个人的肚子里一定有着很多不为人所知的事情,这些事不加重视或许平淡无奇,但一旦公开,总是会让人抓到把柄的。 官场中人,谁没有小辫子?辫子长的固然容易被揪住,辫子短的,哪怕只是一小撮,要是被人揪住不放,那也会连皮带肉揪下一大块来,疼的你要死要活。最好的办法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只要你不是辫子太扎人,太招人嫌,大家各自相安无事,有辫不揪为好。 玄宗沉吟半晌,开口道:“王源,拟旨。” 王源还在思索安禄山这么做的用意,有些发愣;杨钊忙低声提醒他道:“陛下要拟旨,发什么楞。” 王源忙手忙脚乱的准备好空白的诏书,提笔蘸墨。便听玄宗道:“朕闻范阳节度使、御史中丞安禄山戍守边镇,数年来力保范阳边镇安宁,大小战役数十,杀敌数千,贼闻其名而丧胆,可谓劳苦功高,壮我大唐国威,朕甚欣慰。特下此诏嘉奖,加安禄山御史大夫之职,授范阳县公之爵,赏帛十匹,钱十万,以资旌表,激励众卿。钦此。” 王源手中笔游走不停,心中却惊讶不已,玄宗是真的宠爱安禄山无疑,为了安他之心,这是要给安禄山升官,以平息他的不满。王源不知道的是,安禄山其实闹着要当御史大夫已经数次了,每次都遭人反对,玄宗只能驳回。安禄山气的骂娘,但他也知道,李林甫李适之等人是不愿看着自己占据这么重要的职位的,就算是相互利用,关系并没那么僵也不成,这所涉及的是核心的权力。 大唐御史台中以御史大夫为长,御史中丞为副,下边是各种侍御史监察御史等等,那是大唐的最高监察机关。虽然自开元一来,御史台中设立左右大夫,并不能一人独制,但御史大夫一职还是除了丞相之外最热门的职位。别的不说,李林甫手下的王鉷和杨慎矜便为了争御史大夫之位已经起了争执。 安禄山深知这个职位的重要性,自己在范阳干的那些偷偷摸摸的事情总是害怕被人发觉,而如果自己能握着监察大权,便能够放心大胆了,因为自己监管自己,这是件多么舒服的事情。 所以今天他扮演弱者,又是辞官又是哭哭啼啼的装怂,摸透了玄宗的心思。他知道玄宗绝对不会放弃自己。果然这一招奏效了,数年来苦求的职位就这么到了自己的头上,不费吹灰之力。而圣旨一下,便木已成舟,政事堂也没有办法反对了。 安禄山强忍心头喜悦,玄宗话音刚落,他便装作被惊呆的样子喃喃道:“陛下,臣……臣岂堪如此重任?臣不敢当啊。” 玄宗摆手道:“谢恩吧。” 安禄山跪地高呼圣人,涕泪横流。 玄宗又对王源道:“再拟一旨,着政事堂即刻羁押席建侯询问范阳之事,详细问明情形,拟旨上奏于朕。” 王源忙挥笔写诏,心中疑团重重。玄宗面有疲意,转身对身边的杨玉环道:“爱妃,朕有些累了,陪朕回去歇息去吧。” 杨玉环点头缓缓起身,众人行礼恭送,一干内侍宫女簇拥着玄宗和杨玉环下了清晖阁回后殿而去。 众人起身是,安禄山难掩眼中的喜悦之情,若不是因为眼前尚有外人,怕是要大笑出声了。 “恭喜安将军,不,安大夫了。”杨钊微笑拱手道。 安禄山哈哈笑道:“陛下圣恩,永世难报,唯有鞠躬尽瘁,报效圣恩了。” 杨钊呵呵而笑,连声称是。安禄山道:“对了,范阳事务繁多,明日下午我便要动身回范阳,所以中午打算摆几桌宴席邀请好朋友聚会,难得回长安一趟,总是要聚一聚的。度支郎,王学士,安某便郑重邀请你们来参加。唔……八夫人,您来不来?若来将是我安禄山的荣幸。” 秦国夫人淡淡笑道:“万分抱歉,妾是不能去了,明日我家中有事。不过还是多谢安将军的邀请。” 安禄山不无遗憾的道:“那可惜了,不过还有下回,也许某一天八夫人回到范阳,到那时安某必竭力招待,让夫人宾至如归。” 秦国夫人笑道:“我怎么会去范阳那种地方。” 安禄山笑道:“难说的很,风水轮转,谁都说不准呢。” 第一五二章 爱恨 安禄山告辞离去后,清晖阁中曲终人散,便只剩下几名洒扫的内侍。杨钊和秦国夫人从二层上下来,在廊下无人的小亭中轻声说话,王源知道他们兄妹有私下的话要说,识相的保持距离,静静站在远处看着四周的春光明媚。 小亭中,杨钊手扶廊柱皱眉叹道:“真没想到,让安禄山捡了个大便宜,轻易的让他得了御史大夫的职位,王鉷和杨慎矜若是知道了,怕是要气的骂娘了。” “是啊,真是没想到,这安禄山非等闲之辈,陛下居然如此宠爱他。若是其他人,刚才那番在陛下面前胡搅蛮缠,早就被撵出宫门了。”秦国夫人也轻声叹道。 杨钊点头道:“不过也好,这安禄山得了御史大夫的位置,对王鉷和杨慎矜也是个打击,起码被这两人得了这个职位要好。安禄山跟咱们虽然没什么关系,但目前看来我们并无冲突,且静观形势发展便是。” 秦国夫人眉头紧锁道:“我只担心,安禄山比他们更可怕。刚才你都听到了,安禄山撩拨三姐,三姐居然并不发怒,似乎还很受用的样子。要是照这样下去,以安禄山今日表现出的手段来看,我怕迟早三姐会坠入其中。到那时可就难办了。” 杨钊怒骂道:“此事当真可恶,他们居然当着你我的面相互调笑,简直岂有此理,把你我当成木头人了。这件事我们不能坐视,八妹,你该挑明时要和三妹挑明,让她切莫过火,我这里也会找机会给安禄山警告,若他有什么企图,我也不介意跟他斗上一斗。虽然他如今升了御史大夫,可谁都知道对他而言那不过是个虚职,他还是要乖乖的去范阳当他的节度使去。” 秦国夫人默默点头,朝站在不远处负手看花的王源努努嘴道:“该不该告诉王源这当中的隐情呢?今日三姐无端针对王源,我怕他心中也许很是疑惑呢。” 杨钊点头道:“罢了,跟他明说吧,反正也不是外人。八妹,我说话你莫生气,在我看来,王源都比你三姐要可靠的多。有些事我宁愿告知王源也不愿跟你三姐说,因为我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秦国夫人微微一叹点头道:“虽然是亲姐妹,不该说这样的话,但我还是承认你说的有道理。我这个三姐,这几年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啦。” 秦国夫人款步轻移朝王源走去,王源正对着长廊下的一株鲜花瞩目,一只蜜蜂在花瓣上爬上爬下,忙碌不休。 “王学士看什么如此入神呢?”秦国夫人浅笑低语道。 王源回过头来拱手行礼道:“夫人有礼了。在下只是在看这只采蜜的蜜蜂在忙碌采蜜罢了。” “蜜蜂有什么好看的,王学士竟也看的如此入神。”秦国夫人笑道。 王源一笑道:“我只是觉得蜜蜂的生活很简单很轻松罢了。春暖花开时蜜蜂孵化出来,之后便是采蜜忙碌,直到秋后一场霜降下来,它们便全部要死去,只留下酿造的香甜之蜜。你说他们这辈子值得不值得?” 秦国夫人失笑道:“一只蜜蜂你也想到这么多,真不亏是写诗作文之人,说实话,你没说这番话的话,我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王源笑了笑道:“我也是无聊瞎想罢了。夫人不用理我。” 秦国夫人点头,沉吟片刻问道:“今日之事学士有何看法?” 王源笑道:“夫人说的是什么事?” 秦国夫人嗔道:“所有的事情,你难道没有一些想法么?” 杨钊在旁插话道:“王源,你有什么疑问便尽管提出来,咱们不拿你当外人,你也不要藏拙。我知道你定有很多疑问和想法的,咱们之间该开诚布公,互相不要有猜忌才是。” 王源微笑点头道:“好,我确实有很多不解之处,既然度支郎要我开诚布公,我也不掩饰心中的疑惑了。我不知道今日为何虢国夫人要处处针对我,这样的场合拉出我来,似乎不太合适吧。我相信这绝非是你们两个人的想法。我只想知道,虢国夫人的态度是否代表了你们杨家的态度。” 秦国夫人轻声道:“我猜你必是为此事不高兴,今日三姐确实有些过分,无端扯出你来,要你跳什么胡旋舞,写诗什么的。还好你应对得当。我只告诉你,她的态度并不能代表杨家,贵妃娘娘最后的斥责便是证明。今日之事,我们完全站在你这一边。” 王源皱眉道:“我想知道,我到底何处得罪了三夫人,以至于让她对我不满。” 秦国夫人低声道:“你自己当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王源摊手无辜道:“我哪里知道?我一个小小的学士,怎敢得罪虢国夫人这么大的人物?” 杨钊皱眉道:“王源,有话说话,不要这么阴阳怪气。我无端受的气比你多了不知多少,那又能如何?要懂得隐忍。” 王源吁了口气道:“我只想知道缘由,虽然我受你们杨家恩惠提携,但我也不是家养的犬仆,毫无尊严。再者说来,这样的气私底下受了倒也罢了,当着陛下的面这么来几下,难免我会应对失策,则可能丢了小命,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吧。” 杨钊笑道:“你想的太严重了。” 秦国夫人却道:“我倒觉得王学士的话有道理,不过王学士你当真不知道三姐为何这么对你么?” 王源摇头道:“当真不知。” 秦国夫人皱眉道:“学士还记得沉香亭陛下召见那天的事情么?” 王源道:“那天发生了很多事,夫人说的是哪一件?” 秦国夫人叹道:“看来王学士是当真不记得了。可我却是看在眼里的。” 王源道:“请夫人明示。” 秦国夫人犹豫道:“我不知道说出这些事情是否合宜,先前以为王学士有所知觉,但王学士既然无所知觉的话,好像不该说出口来。” 王源越发的好奇,但听杨钊道:“八妹,说了吧,王源是性情中人,跟他完全无需兜圈子。我说过,我信王源甚过信任你三姐。他们之间的芥蒂必须解开,因为形势不允许我们内部不团结,大风大雨就要到来,可不能内部生了裂痕。” 秦国夫人点了点头道:“阿兄说的是,此事必须要解决。王学士,事情是这样的,那日游春聚会之后,三姐对你颇有好感。你还记得那位魏小侯爷么?聚会之后他说了些针对你的话,结果被三姐一怒之下赶出了府门呢。” 王源皱眉道:“你跟我说这些作甚?” 秦国夫人不答,自顾低声道:“你也知道,我三姐是个……是个多情之人,自踏春那日之后经常提及你,还对我说过,希望能和你做个……很好的朋友……” 王源心头一阵阵的作呕,眉头紧锁,强忍着不让自己发怒。 “王学士,你莫恼怒,我只是将事情的经过说给你听罢了。”秦国夫人发愁的看着王源,似乎有些忌惮王源的感受。 王源吸了口气道:“夫人继续。” 秦国夫人轻声道:“我劝过三姐,我说像王学士这样的人,绝非那些富贵之家的少年子弟可比。名士重节,还是不要招惹的好。可三姐她不知怎么了,像是涉世未深的少女一般,竟然有些狂热。在沉香亭召见之日之前,她便想亲自去你府中找你,被我严厉阻止了。沉香亭上那日,她数次举杯要敬你,好几次要和你说话,都被你无视了。你临出宫之时,她让贴身的婢女找你传了字条,约你去她府上说话,但你好像当着婢女的面将纸条丢进了沟渠之中,这些事你都不记得么?” 王源愣了半晌,脑子里竭力回想那几日的事情,似乎回忆出了一些眉目来。那日沉香亭召见之后,好像确实有个婢女给自己塞了个纸条,当时自己正跟着杨钊出宫,正因被召为翰林学士而高兴。好像那婢女确实说了些什么,当时自己有些醉意,又精神集中在其他方面,可能真的随手丢了纸条也未可知。但王源心中所想的是,即便当时清醒,自己也绝不可能去虢国夫人的府上,也绝不可能跟这个声名狼藉的女子有些什么,难道这便是虢国夫人对自己反目的理由么? 秦国夫人续道:“三姐听了婢女的回话,非常非常的不开心。甚至连我也恨上了,因为你对……我还不错,也答应了来我府上给钧儿当老师。我原以为她只是一时之气,看从今日的表现来看,我看她还是怒气未消。” 王源苦笑道:“怎么会这样?这件事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杨钊咂嘴道:“是啊,这件事真的很尴尬,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王学士少年英俊才情高旷,是个女子怕是都会动心,三妹动这样的心思倒也难怪。只是……为此便因爱成恨,实在是……哎……我也不知说什么好。” 第一五三章 运筹 (看得下去的给个收藏吧,收藏太少了,这书有点难以继续。) 这件事确实很尴尬,但王源却不认为这是杨钊口中的所谓因爱生恨。自己和这位虢国夫人之间哪来半分的爱可言?虽然自己是从一个糜烂的社会穿越而来,也并没有对女子的贞节上的洁癖,但王源对这位名声狼藉的虢国夫人从一开始便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的。也许正因为如此,在行为和神态上会有所表现,导致了一些不可预见的结果。 而虢国夫人对自己肯定也不是什么爱意,而是身为一个生活无忧处处奢靡贵妇,本以为天下男子予取予夺,却偏偏碰到一个不正眼看自己的男子,心中最大的感受恐怕是面子上的受挫和不服气。在虢国夫人看来,天下男子大概都可以像狗一样拜服在自己的石榴裙下,自己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而王源的态度显然是让她觉得意外,自尊心也受到严重的打击。故而才做出这些举动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在外人看来,这便是所谓的因爱成恨了。 杨钊沉吟道:“王源,你不要有负担,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不过……如果八妹所言是真正的原因的话,我倒是希望你能化解三妹心中的芥蒂。” 王源皱眉道:“如何化解?” 杨钊咂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也许你空暇时候可以去三妹府中走一走,与她说说话,交交心,误会自然消除。” 王源差点一个大嘴巴子呼到杨钊脸上,杨钊这是要自己去投怀送抱么?简直岂有此理。秦国夫人皱眉看着杨钊,表情很是不满。 杨钊见机笑道:“罢了,不谈此事了,如何解决你和三妹之间的芥蒂,咱们可以从长计议。相信三妹不至于因小失大,拿我们杨家的利益不当赌气。” 秦国夫人也道“是,相信三姐不至于那么糊涂,事实也许并非如我所揣测的这般情形,或许因为其他的缘故。我会弄清楚之后再想个好办法解决的。” 王源不愿在这件事上多加纠缠,吁了口气转换话题道:“度支郎,夫人,今日这安禄山行事颇有些出人意料,刚才我一直在想,他主动提出缉拿席建侯询问,是否真的是因为李适之那天的指责是空穴来风?否则他焉有这样的自信?若真的如此的话,李适之这一次怕是罪责难逃了。” 杨钊黝黑的脸上微带笑意道:“以你之见,安禄山敢这么做是为什么呢?据我所知,李适之绝不会无的放矢,他必是查出了点什么。如果真的缉拿席建侯询问,一定会问出些什么来。” 王源轻拍栏杆,看着春光灿烂的廊下美景缓缓低声道:“相对于李适之而言,我的直觉告诉我,安禄山比李适之更不可信。若说李适之对他的指责是栽赃陷害,我也不敢苟同。刚才我一直在想,安禄山敢于提出询问席建侯自证清白,恐怕他早已想好了下一步,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什么准备?”杨钊微笑道。 王源低声道:“我认为,无非两点,一则席建侯的口供早已和相关人等串通好,便是抓了席建侯询问,也问不出破绽来。说到底,安禄山是否冒领军功,还是需要席建侯的证言和范阳当地官员的证言相佐证。只要做好证词的一致,表面上也确实无可奈何。李适之显然是调查遇到了阻力,否则他真的握有关键人物的证据的话,又怎会不拿出来?” 杨钊点头道:“有道理。第二点呢?” 王源道:“第二点便简单的多也直接的多了,如果真的会发生的话,我只能说,这个安禄山便太可怕了。” 杨钊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王源道:“第一点做起来相当的麻烦,要串通所有口供说起来容易,但人多口杂,难免会有人露了马脚。而如果要彻底的解决后顾之忧,只有一个办法最为有效,那便是让席建侯根本到不了案。这个关键人物到不了案,所有的指控便烟消云散了。” “如何到不了案?”秦国夫人惊讶道。 杨钊面色阴沉,低声道:“一个人若是从这世上消失了,便永远到不了案,也没有了证据了。王源是说杀人灭口吧。” 王源轻轻点头,秦国夫人吸了口凉气捂住樱口,半晌低声道:“安禄山敢这么做么?那席建侯可是钦命的官员,而且他也是李林甫的人。” 杨钊缓缓摇头道:“安禄山若是敢这么做,一定是得到了李林甫的首肯了,或许这两人的关系比我们想像的还要深厚。” 秦国夫人低呼道:“那赶快阻止啊,若是能阻止此事发生的话,岂非便能让他们的图谋不能得逞?” 杨钊诧异道:“八妹,你怎么了?我们为何要阻止此事?我杨家何必去趟这趟浑水?这件事关乎的是李适之的生死,对我们可没有什么影响。而且表面上我们和李林甫安禄山相安无事,我可不想打破这个平衡。” 秦国夫人道:“可若是任由安禄山和李林甫勾结的话,这两人坐大,我杨家有什么好处?” 杨钊冷笑道:“安禄山若是敢杀人灭口,足见他是个胆大包天之人,这样的人又岂会甘心受李林甫节制?一山难容二虎,李适之倒了之后,安禄山和李林甫能相安无事那才是咄咄怪事呢。他们两人若争斗起来,对我们最是有利。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李适之倒台之后的事情,我只是烦恼我们在朝中的人手不够,我们立功的机会不多,要赶紧弄些自己人占据重要位置才是正理。八妹,你要经常去贵妃那里串门,贵妃娘娘对这些事情不甚感兴趣,不求贵妃娘娘出面,但求关键时候她能说句话便成。” 秦国夫人点头道:“阿兄放心,贵妃那里我还能说上话。但有些事还是不要告诉三姐为好。我担心她的情绪不稳定,会坏了大事。” 杨钊点头道:“便依你所言。这几日都安分些,我已经跟陛下提了推荐章仇兼琼入户部之事,户部尚书裴宽旦夕便要倒台,一旦章仇兼琼能顺利成为户部尚书,我们在朝中的根基便又深了一份。下一步我要争取再加个御史中丞的职位,虽然我现在身兼十余职,但御史中丞这个职位我必须拿到手,这样我便有了监察百官的机会,御史台也能插上一手了。” 秦国夫人道:“王学士这里也要有个实职才好。” 杨钊笑道:“王源这里不用愁,按照朝廷惯例,翰林学士满三个月后若无差评的话便都会加侍御史的职位,这样的话王源便有了能参政的机会。章仇兼琼若能入主户部,空缺下来的剑南节度使的职位我已经想好了人选,鲜于仲通便是这个人选。他们都是我们蜀地的旧人,都是靠得住的人。这几件事只要完成了,我们在京城内外便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无论李林甫和谁争,他们都要拉拢我们,我们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秦国夫人轻轻点头道:“阿兄考虑的周到,便按照阿兄的想法来做便是。” 杨钊叹道:“杨家想立足不易,我们想过些安稳日子也都不易,但尽人事,勉力为之吧。” 秦国夫人道:“阿兄辛苦了。” 杨钊看着一旁默不作声的王源道:“王小兄,你该看出来了,我杨家没拿你当外人,这些事我们可都没避着你,甚至是虢国夫人那里,她知道的都未必比你多呢。” 王源拱手道:“多谢度支郎信任,可惜我帮不上什么大忙。” 杨钊摆手道:“错了,你看事情看的很清楚,脑子很清晰,刚才的事我便没考虑到杀人灭口那一手。我相信假以时日,你必能成为我的得力臂膀。你什么都不用做,做好你的本份,一旦有侍驾的机会,一定要好好的把握。一定记得,尤其是宫中内侍,关系一定要好,该花钱该送礼千万不要吝啬,我这里会给你钱物让你使唤。” 王源不知说什么好,虽然杨钊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他自己,但能对自己如此的推心置腹,也真是让人感动了。 杨钊道:“我去探听些消息,安禄山御史大夫的圣旨以及抓席建侯的圣旨一下,估计外边会议论纷纷,这时候我不能在这里呆着,一定要盯紧他们每一个人的举动才成。这便告辞了。” 杨钊急匆匆的离去,王源和秦国夫人行礼相送,看着杨钊大步流星消失在长廊尽头的花木之中。 第一五四章 月满 清晖阁前的长廊华美绝伦,周围种植的花草虽不如兴庆宫中的百花园那般的品种名贵繁多,却也修剪的整齐开的热闹。阵阵花香随风袭来,让人心中甚是舒坦。 杨钊的身影消失之后,短暂的片刻沉默之中,王源和秦国夫人竟然都没说话,只静静站立在廊中,看着满目春色,盈耳的鸟啼之声悄然无语。 “哎,若无这些勾心斗角之事烦心,这般大好春光该是赏玩游乐的最佳时间,可惜我们不得不对这春色熟视无睹,想来可悲的很。”秦国夫人幽幽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王源回过神来,微笑道:“夫人说的是,人如蝼蚁,总是在忙碌奔命,却往往忽视了很多东西,譬如眼前的美景,身边的人,确实遗憾可悲。” 秦国夫人嫣然一笑,挥了挥翠袖道:“可是我们却不得不奔波忙碌不是么?因为我们也不想成为他人之鱼肉,所以只能奋发图强,保全自己。在外人看来,我杨家如日中天,但有几人知道我们处在危机之中,一刻也没法松口气。” 王源深以为然,秦国夫人怕是自己见过的最冷静明白的女人了,本来以为公孙兰是最超脱的一个女子,但其实王源心里明白,公孙兰连师徒之情都放不下,她其实感情用事大于理智的思考。而眼前这个秦国夫人才称得上是冷静理智之人。 “夫人意欲何往?让在下陪您出宫吧。”王源微笑道。 “怎么?你不跟我走么?柳钧昨日没告诉你,我今天要正式的请你当他的老师么?”秦国夫人笑问。 王源诧异道:“原来昨日之事夫人都知道了?” 秦国夫人笑道:“知子莫若母,柳钧的一举一动我焉能不知?我只是不知道紫儿和青儿也跟着胡闹去了。昨日我得知的时候还担心她们冒失会伤到你,急忙派人去阻止她们,去却发现紫儿被你教训了一顿。真没想到,王学士真是深藏不露,紫儿在我侍女之中算是有些武艺的,居然栽在你手里。” 王源忙拱手道:“告罪告罪,我一时胡闹,伤了紫儿姑娘,还请夫人莫要怪罪我。” 秦国夫人曼妙的瞟了王源一眼道:“怎会怪你?她自找的罢了,你替我管教下人我还应该谢你呢。钧儿也算识大体,送了你昆仑奴为礼,也算是道歉和补偿了。” 王源脸上发烧,明明大黑是自己讨要的,这件事秦国夫人想必也是知道了。 “只是这么一来,我倒是犯了难,本来我今日打算让他送拜师礼的,可钧儿送了你昆仑奴了,今日送什么我倒是犯了难。你说要不要把紫儿送给你当侍女,让她好好的伺候你当做补偿,你说好不好?”秦国夫人似笑非笑道。 王源赶忙摆手道:“不敢,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想?”秦国夫人似乎很爱看王源发窘,揶揄道。 王源道:“既不敢也不想,夫人已经送过拜师礼了,礼多了反倒不自在了。” 秦国夫人脸色一红,想起自己送了那个玉壶,偷偷看了看王源的脸色,也不知道王源有没有悟出自己的用意。见王源一脸恭敬,丝毫无调笑之意,微微叹了口气道:“随我一同回府吧,钧儿便拜托你了,难得有人降得住他,他今日上午起的很早,将书斋打扫的干干净净,就等着今日你替他上第一课呢。我可是第一次见到他对读书这么上心。” 王源笑道:“夫人这么说我可感到压力大了,我自然可以将自己的一些微薄本事教给令郎,但君子成人自成人,靠别人怕是不成。好在我看少公子聪明机智,将来必成大器,我也听喜欢他的。只是我教他自有我的办法,若夫人看着不顺眼的话,我却未必保证能让夫人满意。” 秦国夫人扭身往前走,抛来一句话道:“我不闻不问便是,教的好是你学士有本事,教的不好是你学士没本事,这件事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王源愕然呆立,这秦国夫人也太会下套了,这样的话也说的出来。 秦国夫人似乎计谋得逞,回头嫣然笑道:“走吧,王大学士!难道要等太阳落山不成?”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清晖阁前庭,一群侍女涌上前来,其中便有昨日的紫衣女和青衣女子。见了面双方都有些尴尬。青衣女子倒还好,主动给王源行礼。那紫衣女的额头略有些青肿,见了往王源有些咬牙切齿。可显然昨天吃了亏,回去后定是又挨了秦国夫人的骂,也不敢造次。 一行人出了大明宫,王源上了自家王大黑赶的马车跟着秦国夫人的车队回府。那柳钧果然已经等得心焦,在秦国夫人的主持之下,行了拜师之礼,进茶磕头礼节一样不缺,正式拜王源为老师。 当日午后,王源开讲的第一课便是兵法,王源自己其实对这方面也并不太懂,但为了能让柳钧安稳的当个好学生,也事前做了准备。 好在翰林学士院中藏书颇丰,王源从一大堆夫子们束之高阁的古书之中找到了一大堆的古兵法书。什么《孙子兵法》《司马法》《吴子兵法》《商君书》《三略》《便宜十六策》《将苑》《阴符经》《战略辑佚》《八阵总述》《握奇经》《古今刀剑录》等等数十本,来个临时抱佛脚。以王源读书的能力,边读边教绝对是没问题的。再加上王源原本就有的一些军事知识,对付柳钧这个少年那是绰绰有余了。 三日后的上午,杨钊现身翰林学士院,偷偷找到了王源,告诉了他一件事情,那便是席建侯的死讯。 即便事前有过揣测,王源还是惊讶的半晌无语,安禄山的胆子真是太大了,居然真的杀了席建侯。不过话说回来,他若不是胆大包天之人,又怎会在日后举旗造反,席卷了大唐的半壁江山。 消息说,席建侯在范阳东北视察防务时,遭受契丹游骑突袭,力战不惧,为国捐躯,王源不禁佩服安禄山编故事的能力。席建侯本就是朝廷委派的黜陟使,这职务和监军有些类似,视察防务之说倒也说过得去。而且给席建侯安排个以身殉国的结局,不但让人对李适之针对席建侯之前的行贿指责觉得甚是不该,也妥善的解决了席建侯的名誉问题。毕竟无论是席建侯畏罪自杀还是拒捕被杀等等其他的死法,都免不了让李林甫的面子上难堪,毕竟是李林甫举荐的人。这样一来便各自得利,均无瓜葛了。 王源暗自替这位素未谋面的席建侯感到叹息,命运就在旦夕之间被人决定,他定然是被安禄山下令斩杀,怕是他做梦也没想到忽然间便有了杀身之祸,全因为他人的一个念头。 杨钊也稍微透露了一些关于李林甫即将要发动对李适之的攻击的内情,具体的事情杨钊说的不太详细,王源也没好深问,但无论如何,李适之怕是难过这一关,这让王源也替他感到担忧。王源想着,怎生想个隐秘的法子知会他一声,要死也要死的明白,一时半会儿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见机行事便罢。 晚上回家,王源坐在自己新辟的书房中看了一会兵法书,为了第二日应付柳钧的课程;看了几页心烦意乱,便吹了烛火坐在黑暗里思索。但见皎洁之月从窗户之中射进来,照得地上一片雪白,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一件事来。 月初时自己找兰心蕙破解的宝藏谜题之解了第一句,东门之枌显然是指东边小山上的枌树,但因数量太多难以索解。前几日兰心蕙告诉自己她似乎悟出了后面几句的意思。王源和她约好了十五月圆之夜再次去探查一番。今日正好是三月十五,自己居然差点忘了此事。 王源赶忙起身来出了书房,出了自己的院子走向兰心蕙居住的小院子,但见兰心蕙的房间窗户还亮着灯,一个美好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正伏案握笔,不知在写着些什么。 王源轻轻扣了扣窗户,兰心蕙的影子僵了僵,低声问道:“是王公子么?” 王源轻声答应,兰心蕙忙开了屋门放王源进屋,王源笑问道:“你怎知道是我?” 兰心蕙轻拢发丝道:“约好了今日要去查看一番,奴一直等着公子呢。” 王源道:“我若忘了不来了呢?” 兰心蕙道:“公子信人,岂会不来,奴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王源呵呵一笑,指着桌上的纸道:“写的什么?” 第一五五章 桃夭 (谢:烨烁兄弟的月票。) 兰心蕙桌上的纸上写的就是关于宝藏的密语,只是每一句周围都圈圈点点像是做了很多注解,可见兰心蕙在这上面花了不少心思。 王源拿起纸张来在烛火下细细研读,兰心蕙在一旁悄声细语的解释着:“公子,前两句‘子仲之子,婆娑其下’语出‘东门之枌’,那日夜里我们也已经证实了确有枌树在东面的小山上。第二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我们也分析出是在十五皎月之夜,也许能和前句相对应,能识别出具体的方位。这一点马上我们去探查便能证实。让奴一直思索不透的便是后面几句,所以奴一直想解开后面几句的谜团。” 王源道:“然则你可有什么发现?” 兰心蕙道:“我不知道是否是发现,第三句‘灵雨既零,命彼倌人。’奴知道其语出《定之方中》。所以将此诗的全文录于一旁,逐字逐句额推敲,好像悟出了些门径来。” 王源喜道:“快说来听听。” 兰心蕙点头道:“是,奴知道《定之方中》这一首是写卫文公在楚丘之上建宫殿的事情,后面是称颂卫文公的贤良和品德。虽然密语之中取的那句‘灵雨既零,命彼倌人。’奴想不到它和宝藏的关联,但也许只是故意混淆视听,只是表达诗句中有我们需要的内容之意,或许只是一种引导。” 王源听的半懂不懂,皱眉道:“你的意思是,那两句只是告诉我们答案就在诗句之中,却并非拘泥于这两句密语?” 兰心蕙微笑道:“奴正是此意。” 王源道:“继续,我觉得这么认为也未必是错,毕竟是宝藏密语,若是以常规的想法,未必能解出谜题。” 兰心蕙点头,纤手指着纸上的几句诗句道:“换了这种思路之后,奴很快便发现了端倪。公子请看这几句‘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以现今之语而言便是:以十月空中之星为定,于楚丘动土筑新宫。以日影度量方位,然后便可安心建筑宫殿。这四句都是选址定位之意,是否是一种暗示?卫文公修宫殿以星之位日之影为定位的参照之物,这是否是进一步暗示我们前两句模糊不清的方位?他们以星日定位,而密语第二句是说满月之夜,是否暗示我们必须以满月定位?” 王源双目发亮,低低道:“怕正是如此暗示,若有宝藏必在极为隐秘之处,密语的作用便是指引方位;前两句密语模糊不清,很难知道具体方位,这一句必是进一步的指引。兰姑娘,你可真是聪明,在下拜服。” 王源拱手长鞠一礼,兰心蕙忙敛裾还礼道:“奴只是猜测,可不一定对,公子这般,可折煞奴了。” 王源摆手道:“错不了,这思路一定是对的,我有预感。继续说下去。” 兰心蕙受到鼓舞也很高兴,轻点臻首继续道:“奴还认为,这首诗所言在楚丘筑宫,也是一种暗示。楚乃丛木之意,古言荆楚之地便是指丛林荆棘的蛮荒之处。楚丘之意不就是长满树木荆棘的山丘之意么?东门的那山包不就是个满是树木荆棘的山丘么?奴认为这是另外一种暗示。” 王源抚掌赞道:“设迷之人已经心思很深了,能解开谜团之人心思更加了得,兰姑娘的本事我算是领教了。” 兰心蕙抿嘴一笑,指着剩下的几句读道:“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这三句更是关键,意思是说宫殿周围栽种榛树和栗树,梓漆与椅桐,成材之后伐作琴瑟用。这无疑是更为清晰的指引。前几日我独自去山包上走了几趟,那山包上除了枌树,松柏,槐树之外,果然有榛树、栗树还有梧桐树。奴没有理由不认为这是更进一步的指引。” 王源已经无话可说了,照着兰心蕙的推理,几乎便能断定这便是谜底,否则哪来这么多的巧合之处? “那咱们还等什么?我已经等不及要去瞧一瞧了。兰姑娘,这世上除了你怕是没人能参悟这谜团了,真是难为你了。” 兰心蕙羞涩笑道:“公子不要这么夸我,奴在宅中也无大用,恐怕也只能帮公子动动这些小脑筋了。即便如此,还不知道是否猜测的是对的,也许只是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 王源道:“是真是假实地一看便知,走。” 说罢伸手拉住兰心蕙的手,便朝屋外走去。兰心蕙微微挣了下手臂,发现王源浑然不觉,正沉浸在兴奋之中,当下也只得作罢,被王源拖着小手来到院子里,这才想起一事道:“慢着,带两盏灯笼,林子里怕是漆黑一片,不好走路。” 王源点头,伸手从廊下提了两盏灯笼,两人各提一只灯笼悄悄出了院子,过内宅天井到了前院中。 黄家老爹最近被安排了当夜间的看门人,闻听动静从门房中探头出来张望。王源忙上前搪塞了几句,黄老爹见是王源要出门,也没敢多问,毕竟现在王源可不是以前的王源了,可以称之为一家之主了,于是叮嘱了几句,开了门让两人出去。 一路往东,两人匆匆而行,到了山包之侧,虽月上中天,但整座山包却依旧黑影矗立略显阴森。王源发现上次来时山包边上全是荆棘杂草,这一次居然有了一条好像修剪过的小径,于是轻声道:“好像有人休整过这里。” 兰心蕙点头道:“奴砍了这里的荆棘,便是为了公子今夜前来能好走一些。” 王源哦了一声,心中有些想法并不说破,他忽然意识到兰心蕙为了今夜之事下了足够多的功夫和心思;无论是从密语的索解之上,还是在事前的准备上,都已经做到了她能做到的一切准备,这其实很不寻常。王源自己其实对这宝藏能不能找到都没什么特别的期盼,但显然兰心蕙把自己交代给她的事情看的很重。王源心里想着:或许正因兰心蕙在这个家中没什么存在感,所以她看重每一个能出力的地方,尽可能做到尽善尽美,这女子确实是个自尊之人。 林间昏暗不见人影,踏上山包一侧,树梢羽翅扑空之声簌簌响起,几只鸟儿发出怪叫之声惊飞而去,吓得兰心蕙紧紧的抱住了王源的臂膀。王源低声安慰几句,用火折子点起灯笼来照亮周围,这才缓解了些紧张的气氛。 两人在密密的林间走了一小圈,发现依旧没什么头绪,找到的一些榛树、栗树和梧桐树也都杂乱无章分布着,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而且林外月光皎洁,林子里居然一片漆黑,根本就没月光透进来,更别叹什么用根据月光定位什么的了。 王源不免略有些泄气,一屁股坐在面前的一棵枌树之下,叹息道:“哎,终究是毫无头绪,坐下休息一会儿吧,等会儿再接着查看查看。” 兰心蕙眉头紧锁,静静的挨着王源坐在一旁,忽然问道:“现在几时了?” 王源想了想道:“怕是不到子时,我们来到时候是二更半。” 兰心蕙微微点头道:“咱们吹熄了灯笼吧。” 王源一愣道:“吹灯笼作甚?” 话犹未了,兰心蕙取过挂在树梢上的灯笼来噗噗两口,尽数吹熄。王源只觉的眼前一黑,周围一切尽入黑暗之中,兰心蕙的身子伏在身旁,微微有些颤抖,显然有些害怕。 王源低声问道:“干什么吹了灯笼?” 兰心蕙温热的口气在王源耳边吹拂,低声道:“满月是子时,我想知道,到了子时是否会有新的发现。” 王源点头道:“好,咱们便待到子时,不过这么干坐着挺无聊的。” 兰心蕙轻笑道:“公子若是无聊,奴唱首曲子给你解解闷。就怕大半夜的在林子里唱歌,会被人认为是鬼在唱歌。” 王源笑道:“这地方不就是被人称为闹鬼之地么?咱们都住在这里了,还怕鬼么?我还没听过你唱曲儿呢,唱首来听听。” 兰心蕙道:“唱什么呢?唱《人面桃花相映红》还是《离离原上草》呢?” 王源摇头道:“干什么唱我的诗,我可不要听自己的诗。唱个别的。随便什么,只要不是我的诗。” 兰心蕙吃的一笑道:“还有这怪癖么?自己的诗还不爱听。好吧,那奴便随便唱一段。” 王源点头称好,屏息静听,但听耳边兰心蕙微微吸了口气,沉吟片刻,嗓音轻柔的唱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歌声婉转轻柔,极尽缠绵之音,听之让人动容触情。 王源觉得这好像是兰心蕙对着自己唱出心事一般,心头中忽有所感,扭头看向兰心蕙。 但见黑暗中兰心蕙双眸璨璨,正静静的看着自己,悄无声息。 第一五六章 宝藏 王源正要开口称赞兰心蕙的曲儿唱的好,忽然间发现兰心蕙黑暗中的面孔变得清晰,一道月光树梢落下,斜斜照在兰心蕙的发梢之上。 王源惊讶仰头,但见头顶树梢之间一道狭长的树木缝隙之中,圆月露出小半个头来,将皎洁的月光洒进了密密的树林之中,而在此之前,山包四方月色明亮,但林子里却几乎漆黑一团,这似乎是进了林子之后看到的第一束照进来的月光。 兰心蕙也发现了这个异样的情形,缓缓站起身来,仰头看着半边圆月,喃喃道:“原来……如此,子时之月可指引藏宝之地,定是如此了。” 王源也站起身来,两人注视着那道月光缓缓移动,当远处子时更漏之声响起时,头顶的月光直直的照在面前的那棵枌树树干上。王源压抑住心中的激动,低声道:“难道,便是这棵东门之枌么?” 兰心蕙喃喃道:“恐怕就是它了。” 王源皱眉道:“可是,既然如此,又为何要提及栗树,梧桐树,榛树呢?又是混淆视听?让我们犯迷糊?” 兰心蕙摇头轻声道:“绝非如此,之所以提示榛树梧桐树这些,便是指引我们在这些树的周围注意月光。否则我们满林子乱转的话,就算子时之月照了下来,我们不在正确的地点也是枉然。我们刚才坐在这里看似巧合,但其实是因为我们在这棵枌树的周围找到了梧桐树和榛树栗树,这便是关键所在。” 王源恍然大悟,整个宝藏的密语就像是一个环环相扣的无形之手,当慢慢索解其中之意后,便不自觉的往正确的方向前进。刚才坐在这棵枌树之下也确实是因为发现了符合密语的一些特征。否则哪怕是离开数步之外,也许被树干阻挡,也许角度不对,便看不到这一束洒下的月光了。 两人交谈的这片刻之间,那束月光便已经开始黯淡,几乎一眨眼之间,林子里又恢复了漆黑一片。王源忙点起灯笼查看面前那棵粗大的枌树。这棵树有铜盆粗细,树皮上全是眼睛般的疤痕,看起来岁数不小。 王源声音激动道:“但以这棵树的粗细年纪来推断,怕是确实有百年之久。而刘文静当初埋藏宝藏的时间也有百年,难道这树下便是宝藏埋藏之处么?” 兰心蕙低声道:“恐怕是这里了,恭喜公子,贺喜公子。” 王源心中高兴,忽然想起一事道:“那么后面的密语岂非无用么?应该还有两句才是。” 兰心蕙道:“后一句‘冽彼下泉,浸彼苞稂。’乃是《下泉》中的一句。我想大概是指明在宝藏就在树下之意。难在第三句密语的索解,一旦解开第三句,后面也没必要再设难题了。” 王源想了想道:“但愿如你所言,位置既然知道了,下一步便是要挖开了瞧瞧了。事不宜迟,我要立刻回去叫醒她们,咱们一起来开挖。” 兰心蕙愕然道:“半夜开挖么?” 王源笑道:“嫌我心急么?既知宝藏之地,岂能不立刻开挖,你叫我这一夜如何睡得安稳?” 兰心蕙吃的一声笑出了声,眨眼道:“原来王公子也是爱财如命的,奴还当你视钱财如粪土呢。” 王源笑道:“为何你会认为我视钱财为粪土?” 兰心蕙低声道:“当初为我和姐姐赎身,百贯的赔偿都肯不要,奴那时便这么认为的了。而且,像公子这样的人物,若是贪财,岂非有些破坏名士的形象么?” 王源呵呵轻笑道:“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我告诉你吧,你可别把我看的跟圣人一般。我不仅贪财,我还好色,还喜欢权力,天下男人的所有缺点我都有。现在,你对我很失望了吧。” 兰心蕙低下头去,轻轻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也并不是什么缺点。权力功名乃是天下君子都追求的目的,这也并不是什么缺点。至于公子说自己……好……色。恕奴……恕奴……没看出来。” 王源笑问:“好色如何能看的出?” 兰心蕙幽幽道:“怎么看不出?起码奴在公子家中数月,没见到公子有何好色之举,这还不是明证么?奴自问有几分姿色,若是换成任何一人,奴怕是早就难逃滋扰了。” 王源心中一动,兰心蕙主动挑起这样的话题似乎有些勾引挑逗之意,听她口气倒不像是赞扬,而是抱怨一般。抬头看时,只见兰心蕙俏生生的站在那里,双目炯炯,大胆的看着自己。 王源心中升腾起一股火焰,忽然上前,伸手一把将兰心蕙搂在怀中,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道:“你是在怪我么?” 兰心蕙哎呀一声,手中灯笼掉在低声登时熄灭,圆润的身子在王源怀中扭动挣扎,口至喘息道:“没……公子莫要误会。” 王源将左手中的灯笼挂在树干上,两只手紧紧搂住兰心蕙,猛然间吻上她的红唇,兰心蕙身子僵硬住,双目圆睁看着凑近的这张面孔,半晌后,眼泪缓缓流出。 王源那里知道这些,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便索性毫无顾忌,肆无忌惮的亲吻起来。兰心蕙逐渐被融化在这热情的亲吻之中,很快便学会了生涩的回应,两人无声在林中蜜吻不休,直到兰心蕙发现王源的手探入自己的衣服,在自己的身体敏感部位肆意搓揉,这才喘息着推开王源,低头整理衣服。 王源手有余温,低声道:“现在你知道我是好色之人了吧。” 兰心蕙脸上发烫,低声道:“公子果然不是好人。” 王源轻声一笑,提起灯笼拉起兰心蕙的手道:“走,回去叫人。” …… 睡眼惺忪的家中众人都被王源叫醒,尚不明白情形,便被王源拉到了那棵枌树之下。 公孙兰面露不满之色指着这棵树道:“这便是你说的那宝藏埋藏之处?你一定是想发财想疯了,居然还打着那子虚乌有的宝藏的主意。” 王源挽着袖子手中握着一柄斧头,兴冲冲的道:“相信我,就在这树下。密语我们已经解开了,否则我怎会将大伙儿都叫来,来吧,干活吧,我想天亮之前看到宝藏出现在我面前。” 说罢不由分说挥着斧子便开始哼哧哼哧的砍起树来,李欣儿头发蓬松,小手在红唇上遮掩着打着啊切道:“二郎,你折腾人也不是这么折腾的。明儿一早大伙儿都有事儿做,哪像你可以在公房里打瞌睡补觉。罢了罢了,我可不陪你疯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王源瞪眼道:“谁也不准走,不干活站也要站在这里瞧着。甚时候我说话便这么不管用了。那个谁?三郎,你也在一旁甩手么?帮着挖啊。” 黄三无奈,只得上前帮忙。李欣儿本以为王源刚才说的那一句之后,公孙兰必会扭头就走毫不买账,却没想到公孙兰居然没走,但也没上前帮忙,靠着一棵树看着王源吭哧吭哧的砍树,脸上带着淡淡的讥诮之色。 黄家大小妹自然是不会走的,虽然也觉得王家阿兄大半夜的有些发神经,但她们还是帮忙举着火把,心里也很是好奇。而兰心蕙则直接举着锄头动手,一声不吭的开始挖地。 王源只能让自己人动手。连大黑他都没敢叫,更不敢让那些被自己囚禁的苦力动手。王源不能让他不信任的人知道宝藏的事情,特别是那些囚犯,他们寻宝寻了几代人,一旦发现宝藏落入自己的手里,没准便会当场发疯。到时候会很棘手。王源心里知道那些人留不得,但他却一直没想到能够处理这些人的办法,也下不了手把他们给宰了,只是一直囚禁着养着他们。 半个时辰后,大树终于被砍倒了,王源提着灯笼数年轮,这棵枌树的树龄足有一百多年,这更坚定了王源的信心。于是拿着鎬子和黄三一起开挖,不久后便将这棵枌树巨大的树根也刨了起来。 第一五七章 下泉 巨大的树根被挖起来之后,地上多了一个丈许方圆的大坑;王源举着火把跳进坑里仔细的查看,除了散落的碎石泥土之外,只有蛛网般纠结的树根遍布坑壁,像是一条条血管一般裸露在外。 “二郎,这可不像是藏宝的地方的啊,这么深的坑,若有宝藏,总该有些异样吧。”三郎站在树坑边上伸着脖子问道。 王源也微感失望,不过他并没有泄气,若有宝藏在下,岂会这么容易便被挖出来。树坑只有半人深,看来还需继续往下挖才行。 “继续挖。”王源二话不说挥动铁镐开始挖掘,众人颇为无语,也只能在旁陪同,黄三也不多言,跳下坑中动手挖掘。两个人挥舞铁镐忙的满头大汗,又是半个时辰过后,坑洞已经一人多深,没过了两人的头顶。 众女有心帮忙但也束手无策,坑洞之中两个人都嫌挤,就算想帮忙也帮不上了。 坑里堆积了很多的泥土,因为王源和黄三已经无法将泥土用簸箕弄上去,王源爬出坑来,摸到斧子又开始砍旁边的树木。 李欣儿端来茶水让他喝,王源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抄起斧头继续砍树,李欣儿道:“又砍树作甚?地方挖的不对么?” 王源道:“做个辘轳架子往上运土,今日不挖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 靠在树上冷眼旁观的公孙兰叹了口气轻声道:“你这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怪不得人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今日见了你这劲头,我算是明白了。” 王源哈哈笑道:“你会大吃一惊的,我知道你们认为我疯了,但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你们要是真的累了便回去休息吧,留下两个帮着照照火把便成了。” 公孙兰冷笑不答,王源自顾砍树,公孙兰缓缓走来,一言不发从腰间抽出短剑,白光一闪之下,王源砍的那棵碗口粗的树从中而断,扑啦啦倒在一旁。王源兀自发愣,公孙兰手中白光连闪,五六棵树接连倒下,回头问道:“够了么?” 王源呵呵笑道:“这才对嘛,表姐早动手,那里用我费这么大的气力。够了够了。” 公孙兰收剑回鞘,晒道:“我只是不想你浪费大家的时间罢了。你不死心,大伙儿跟着熬夜。” 王源道:“表姐既然体谅人的话,何不用你的高深功夫帮忙。表姐轻轻一掌,便赛过我和三郎挖半天了。” 公孙兰斥道:“你当我是神仙么?我可没这本事,挖坑这种事还是你自己来吧,大伙儿都是女子,哪有帮你干这种活的。瞧瞧兰姑娘,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帮你挖坑,都成什么样子了。” 王源看向站在坑边上拉着绳索的兰心蕙,见她蓬头垢面脸上还有很多的泥土,简直成了个乡野村妇一般,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兰心蕙倒是毫不在意,微笑道:“没事,奴能做这些事。” 黄英叫道:“还逞强,手上都出泡了。” 王源吓了一跳,不顾众目睽睽,走过去查看兰心蕙的手,果然细皮嫩肉的小手上磨出了水泡,顿时自责不已。忙道:“都不用在这里受罪了,我和三郎就成了。” 兰心蕙道:“没事的,又不疼。” 李欣儿看着有些不自在,一咬牙抓起铁镐跳进坑中开始猛挖土,众人看着发呆,李欣儿仰头叫道:“看着我作甚?都行动起来。二郎将辘轳架好,大妹小妹和兰姑娘负责往上提土倾倒,大家一起帮着弄,挖到二郎死心为止,否则这一夜还能消停么?” 王源听她言行像是醋意又犯了,也不多言,清理树木之后在坑上架起辘轳,用绳索悬下大筐运土。除了公孙兰依旧靠着树干无所事事之外,其余人通力合作之下,挖坑的进度顿时加快了不少。一个时辰之后,大坑又深了一丈。这座小山包不过数丈高,这几乎要挖到山包的底部了。 众人本就没有报多大希望,此刻更是越来越失望,因为除了土便是土,压根没有任何埋藏宝藏的地方。这么折腾下去,也不知有何意义。 终于,黄三也受不住了,杵着铁镐喘着气道:“二郎,不能再挖了,这根本是白费力气。你忘了那些人挖了大大小小成百上千的坑,也没挖出来什么宝藏来。我可不想你跟他们一样着了魔。表小姐说的对,宝藏根本就是假的。” 王源手上不停刨土,口中道:“不,一定在这下边某处深埋着,难道你没觉得奇怪么?我们挖开的这丈许方圆的地方全是散土,而试图拓宽面积便会遇到周围坚硬的石块,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黄三皱眉想了想道:“是有些怪,为何在这方圆之地全是散土,坑壁上都全是石头,一铁镐下去震得虎口发麻。我也觉得奇怪,不过这是什么缘故?” 王源道:“很简单,那是很久以前有人挖开过这里,回填的土未尽夯实,全是散土。所以我们能掘开这一片丈许方圆的地方,而周围都是没有被挖掘的石块地,土质自然不同了。” 众人顿感很有道理,这一回连公孙兰也觉得有些奇怪了,特意拿了树枝在坑洞上方周围戳了数下,皱眉仔细思索缘故。 王源早就脱了上衣,露出脏兮兮全是泥汗的身体猛烈挖土,口中道:“三郎,你不是抱怨宅子很多地方破旧不堪,围墙后院前院什么的都没钱休整么?还抱怨咱们出门没马骑,没车坐么?挖出这些宝藏来,不仅任你休整宅院,还能买几匹骡马代步,买些奴仆使唤。搞不好还能给你娶上一房媳妇,总之有钱好办事。我也是真的爱财如命,但没钱的日子过得确实不开心啊。” 黄三朝手心啐了几口吐沫,大力搓了搓道:“说的是,没准还真的有宝藏,挖呀,黑油,挖呀,黑油。”一边挖,还一边给自己喊起号子来。 众人再鼓余勇,沿着管状的坑道往下挖,坑洞越来越深,上方往下看,王源和黄三两个人像是在井里一般,起码有三四丈深。而且,挖出来的泥也越来越不像话,居然是粘稠的稀泥,这让所有人包括王源的心也凉了半截。 若是真有宝藏,起码也是埋在干燥之处,这般泥泞其实是挖到了地下水的地方了,这么下去怕是白忙活一场了。众人的情绪顿时有些低落起来。猛然间上边人听到下方王源的惊叫之声,纷纷围拢在坑口探头朝下看。 李欣儿朝下叫道:“怎么了?没事吧。” 下边黄三沮丧的声音传来:“出水了,完了。我们这是挖了口井啊。” 众人心中顿时一片冰凉,挖出了水,那就是一口井了,还有什么宝藏?全是淤泥罢了。 井下的水越积越多,很快冰冷的水便没过了王源和黄三的小腿,而且凶猛的上涨。李欣儿叫到:“快上来吧,这可不好玩。” 辘轳放下竹筐,黄三爬进筐里对怔怔发愣的王源道:“二郎快上来,咱们出去了。” 王源充耳不闻,呆呆站在泥水里举着火把,火把照着他紧锁的眉头。 “二郎,快上筐子里啊。”黄三焦急催促道,因为他已经看到水已经涨到了王源的膝盖上方,筐也淹了半边。 王源充耳不闻,猛然间仰头朝上叫道:“兰姑娘,那第四句密语出自那一首?” 兰心蕙爬在坑口朝下叫道:“下泉。” 王源大声叫道:“下泉,下泉,下有泉水,这不是这第四句密语之意么?“ 兰心蕙身子一震,叫道:“好像……能这么解释。” 王源在泥水里跳了起来,兴奋的叫道:“什么好像,只能这么解释了,否则要这第四句何用?我想,咱们的辛苦好像没有白费了。这水并非灭顶之灾,而是吉祥之兆呢。” 兰心蕙蹙眉道:“就算是暗合第四句的诗意,可是宝藏又在何方?难道再水底污泥之下么?那又如何能取得?” 王源大声道:“不是还有第五句么?你将那关雎全诗背给我听一遍。” 兰心蕙不再迟疑,对着坑中大声背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一群蓬头垢面的人在黑夜里的小树林刨坑本就是怪异之事,更别说还有人朝着坑底大叫‘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周围一群满脸泥土的女子瞠目发愣围观,这场面不但怪异,简直可以用诡异来形容了。 第一五八章 长夜 《关雎》一首流传千古,自打这首诗问世以来,自古至今会背诵的人何止千万,几乎是个读书识字之人都知道这一首诗。王源其实也是滚瓜烂熟倒背如流的。只是平常只是引用诗意,知道这是一首情表达表达爱慕之情的情诗,却从未真正的去钻研每一句的字面之意。 而现在,站在冰冷的水中,王源耳中听到的不是这首诗中表达的爱情,而是仅从字意之上来拆解此诗,捕捉能让自己灵光一闪的信息。 空井之中,兰心蕙的声音回荡其中,充满耳鼓。王源脑子里沸腾着,绞尽脑汁的想从中听出自己平日理解此诗之外的东西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以眼前的情形来看,岂非形容宝藏便是窈窕淑女,想要得到宝藏的人趋之若鹜么?‘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岂非是在相容目前的窘境么?明明可以接近,但却无法到手,这种感觉岂非正是如此。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不就是今夜自己的写照么?否则怎会半夜三更便要来挖这宝藏?” 越是想,王源对设这密语之人越是佩服之至,不仅能环环相扣将宝藏藏匿之处慢慢引导而出,而且设计了诸多的难题让人应接不暇。甚至连挖宝之人的心理和境况都隐晦的表达了出来,王源似乎能看到一个智者正站在虚空之中冲着自己得意的笑。 冷水已经漫到了腰部,王源兀自不觉,站在水中沉思,黄三不知道该怎么办,坐在筐里的污水之中,咂嘴只是叫:“二郎,二郎,咱们怎么办?给个话啊。” 王源猛然惊醒,突然一个猛子扎入冷水之中,失去了踪影。黄三大骇,看着冒起的水泡大声叫道:“二郎,你怎么了?你人去哪里了?快莫吓我。” 上面的人听到黄三的大叫,均惊骇的睁大眼睛往下看,却只看见黄三一个人孤独的坐在大筐里,王源却不见了踪迹。 李欣儿大叫道:“二郎呢?二郎去哪了?” 黄三仰头大叫道:“沉到水里了,他自己钻进水里了,怎么办?怎么办?二郎,你在哪里?” 李欣儿叫道:“下水去捞啊,你还发什么呆?” 黄三哭丧着脸道:“我不会水啊,一到水里我就头晕眼花,要不丢根绳子下来,我拿绳子绑着自己下水去捞。” 李欣儿直跺脚,起身叫道:“这可麻烦了,里边的水都淹没了二郎了,人都没影子了。” 众女均惊骇之极,公孙兰也表情严肃,低声道:“都让开,让我下去救人。” 众人赶忙让开,公孙兰伸手抓住绳索,脚尖轻盈的勾住绳子,身子迅速下滑,瞬间便滑下丈许。其他人紧紧的固定辘轳架子,让公孙兰顺利下滑,脸上一个个的都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公孙兰滑下绳索,脚尖点在筐子的边缘处,不管筐里落汤鸡一般的黄三,举着火把照汩汩翻涌的水面上瞧,想找到王源的踪迹。猛然间水面上水花翻涌,一个人影从水中冒了出来,溅起一大片水花来,公孙兰忙用袖子遮住脸,挡住翻腾的水花,却见冒出的人正是王源,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 “二郎。”黄三惊喜叫道:“你没事吧,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淹死了。” 王源吐出一口水,喘息道:“瞎说什么?我水性很好,怎会淹死?咦,表姐你怎么下来了?” 公孙兰皱眉道:“下来替你收尸来了,果然真的是人为财死。现在水都到脖子了,总该死心了吧,快上去吧,莫要胡闹了。” 王源哈哈笑道:“谁胡闹了,瞧瞧这是什么?”王源说着话,双手从水中捧着一只滑溜溜的陶罐吃力的露出水面。 公孙兰和黄三均惊讶道:“这是什么?” 王源得意大笑道:“参差荇菜,左右采之。我就知道玄机在其中。水下石壁左右有活动的石块,刚才我憋气下水,抠出了石块,摸到了个凹槽处,拿出了这个坛子来,你们猜这里边是什么?” 公孙兰和黄三都傻了眼,万没想到王源居然悟出了密语,真的在水下摸到了东西。 王源奋力将坛子举起来,黄三伸手接住,入手一个不慎差点脱手,口中叫道:“好重的坛子。” 王源笑道:“先送上去,我还得下去摸,表姐也上去,人多了碍手碍脚的,一会竹筐绳子断了就不好玩了。” 公孙兰伸手从腰间取出短剑,在井壁上横看竖削,片刻之后便有了立足之地,身子跃到井壁上,朝上叫道:“拉筐子。” 上面的众女知道王源并非遇险,又听说挖到了东西,顿时群情振奋,搅动辘轳将黄三和陶罐一起拉了上去。 王源在水里仰着头对公孙兰笑道:“表姐干什么不上去?怕我孤单留下来给我作伴么?” 公孙兰低啐道:“还不抓紧?水越来越深,一会儿你便没招了。” 王源挤挤眼道:“水好冷,表姐给个香吻给我加加油。” 公孙兰伸手抠起一块小石头扣在手中,便要对王源发射,却见王源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冒了几个泡之后便毫无声息了。 王源在水下的一分一秒都让水面上的人难熬之极,随着时间的推移,公孙兰也是满脸紧张的注视着水面,水花翻涌而起,王源再次冒头,手中又抱着一只陶罐,大口喘着气。 公孙兰忙将陶罐接过来放在重新放下来的竹筐里。王源脸色苍白手扶着竹筐边缘喘气,公孙兰蹲在筐沿上看着王源,忽然用身子挡住上面人的视线,撩起衣服轻轻替王源擦去脸上的水渍。王源僵了一僵,旋即露出微笑来。 公孙兰恶狠狠的道:“笑什么笑?还有没有了?没有便赶紧上来,这水冰冷,可不能久待。” 王源低声道:“表姐给我一吻,我便浑身热血沸腾,不惧寒冷了。” “你还瞎说,他们都在瞧着,你要是敢胡来,我可真要一剑将你宰了,让你永远埋在这里。” 王源呵呵一笑,撅嘴开个隔空飞吻,趁着公孙兰还没反应过来,又没入冷水之中。一上一下数次之后,又摸出了三个坛子,这才筋疲力尽的爬上竹筐,喘息道:“没了,就算有我也没本事捞到了,水太冷,也太深了。表姐说的对,不能因为这点财物便送了性命,表姐,我们上去吧。” 公孙兰见王源嘴唇青紫,冷的发抖,伸手摸了摸王源的手,一片冰冷。忙朝上吩咐拉出去,同时取下肩上披肩给王源披在肩膀上。王源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手,公孙兰没有挪开,反而轻轻的反握住,给他以温暖。 来到地面,众人七手八脚的帮王源擦干身子,拿袍子给他穿上,又生了一小堆火,让王源将身子烤暖。见王源面色红润了起来,这才都松了口气。这时候才将注意力转到了**一字排开的五个半大陶罐之上。 陶罐的口都用紧紧的用木塞塞住,裹着已经腐烂成片片的厚布一样的东西。王源甩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到陶罐边,笑道:“这里边若不是宝藏,咱们这一晚上便白忙活了。” 黄杏叫道:“一定是宝贝,怎会是白忙活。” 王源笑道:“那可不一定,万一开了罐子,蹦出几只癞蛤蟆来呢。” 黄杏吓了一跳,她最怕癞蛤蟆,闻言身子不觉移开数步。 “用绳子捆了抬回家再看吧,我现在最想喝一壶热茶,在慢慢的开罐看宝贝。”王源笑道。 众人都点头同意,罐子沉重,王源和黄三两个只能抬起三罐,其余两罐黄家姐妹抬一罐,李欣儿和兰心蕙抬一罐,这才浩浩荡荡的出了树林。 满月已经被西边的云层遮挡,天色很是黯淡,此刻应该是天明之前的最后一个时辰,四下里悄无声息。正当众人沿着斜坡往林下的草地走的时候,猛然间走在前面的李欣儿停步道:“怎么好像有打斗之声从家里传来?” 众人吓了一跳,忙屏息静听,极尽目力朝家宅方向看,果然,似乎隐隐有打斗的嘈杂之声传来,夹杂着铁器碰撞的声音。 “好像是从东柴房那边传来的,好像是铁链子的哗啦声。”李欣儿低声道。 “不好。”王源猛然惊觉:“铁链声,莫不是那帮囚徒逃脱了?” 众人惊恐错愕,公孙兰冷声道:“你们先别动,全部呆在这里。欣儿留在这里保护大家。我去家里瞧瞧去。” 话音落下,身子闪动,瞬间已到丈许之外。 第一五九章 越狱 (谢:leibicheng,黑桃木的月票,谢:于苏的打赏。) 一个多月以来,胡五郎和五护卫的其他五名后人都过着胆战心惊的囚禁生涯。自从那夜落于王源之手之后,除了当晚被杀的几人外,其余人都被王源带上了镣铐当做苦力圈养在宅子里。 每天,这伙人都被黄三驱赶着干活,砌墙搬砖抬土挖泥,但凡稍微重一些的活计都由他们包办,虽然这些人也不是什么娇贵出身,但也累得一个个精疲力竭叫苦不迭。 很少有人真正去忏悔他们今日为何落到如此下场,他们忘了曾经扮鬼杀害意图进入此宅的七八名无辜百姓,也忘了他们的祖先背信弃义之后才这座宅子里犯下的罪行。即便在被驱赶清楚宅边大片荒草之时面对数十具累累白骨时,他们的心里依旧倔强的认为,这些人死有余辜,因为他们打搅了自己挖掘宝藏,闯入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地盘。 所以,当被囚为苦力之后,这伙人一直没有放弃逃生的念头。所以被囚禁五六天的时候,铁老大稍微一鼓动,他们便开始鸹噪起来,想着能一举逃出生天。只可惜铁老大‘出师未捷身先死’,自尊心还挺强的,阴谋败露之后被绑树示众打了几十鞭子后,半夜里居然自挂屋门一了百了,让这件事从此画上了句号。 很长一段时间里,黄三对他们很是警惕,半夜里还起来偷偷巡视他们的囚禁之处,这让这伙人虽存逃脱之念,却不得不丝毫不敢有任何的异动。 这件事之后,胡五郎们表现的像绵羊一般的顺从,干活任劳任怨咬牙卖力积极主动,一有机会便会向负责驱使他们的黄三献献殷勤,向跟着黄三一起管束他们的黄家小妹黄杏不吝溢美之词的奉承。黄家兄妹二人毕竟没什么阅历,被他们这种顺从的假象所迷惑,渐渐的对他们戒心稍减,让铁老大被杀这件事的余波慢慢的消散而去。 随着双方关系的改善,在他们干活的时候,黄三已经同意他们取下手上的镣铐。因为他们抱怨镣铐实在太重,磨得手腕出血也就罢了,干活也不利索。急于将王家大宅破旧之处修葺一新的黄三也没多想,加上他们一贯温顺卖力的态度让黄三也没理由不对他们这点小小的要求加以满足。 一个多月后,这伙人成功的获得了睡觉时也无需带上手上镣铐的特权。黄三毕竟还是纯良百姓,内心里对这伙人的处境竟然有了同情之意,这么做的时候居然瞒着王源等人,无视了王源多次的‘这帮人一定要看紧了’的警告。 胡五郎们自然是大喜过望,手镣被除去便等于获得了一半的自由,一双可以灵活行动的手可以无声无息的干出许多事情来;他们都觉得逃生的机会已经到来。在被关到东柴房之后,他们便开始无声的进行着逃生的计划。某天半夜,胡五郎将其余人叫醒,每人塞给他们一块尖利的瓦片,这是白天干活的时候精心挑选的尖利之物。于是乎每天半夜子时之后的两三个时辰,这伙人便开始用瓦片开始了挖掘之路。 原本胡五郎们的如意算盘是挖通墙壁之下的泥土,打个地道相机逃脱,但当连续挖了几天之后,他们挖到了墙壁下的青石地基,这让他们所有的功夫尽皆化为乌有。失望之余,他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挖穿墙壁上。 本来这座囚牢般的柴房最薄弱之处是木质的大门,但可惜他们不能在门上动手,因为不大可能在一晚上时间便将这木门给破坏,而如果不能当晚便能弄坏木门逃走的话,第二日一早他们的企图便会被发现,因为木门上的破损最容易被发现,而黄三每天都会检查木门好几回。 墙壁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每天半夜里,他们轮班在角落里用瓦片轻轻刮擦着坚硬的墙面,像是啃食着钢铁的老鼠一般,痛苦而缓慢。到了白天,他们便用铺草和被褥堵住挖掘之处,防止被发现了秘密。 事实上除了屋门之外,屋子的其他地方只要不太显眼之处基本上不太可能被黄三发现,因为他们的屋子里臭气熏天,黄三一共也没进来过几回。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而且似乎幸运女神也在照顾着他们,胡五郎在某天白天干活的时候捡到了一支生锈断裂了的破柴刀,这更是加快了挖掘的进度。 数日之前,逃生通道终于被挖通了,只剩下外边薄薄的一层土,只要一个手指头便能捅破。但他们没有敢立刻行动,因为这宅子里还有他们忌惮的对象,那便是扮鬼杀人的那两个女子。白天干活的时候他们见过好几回,有一天早上他们亲眼看到那个白衣女子在屋顶练剑,在高低不平的屋顶上飞奔,连趔趄都不打一下,瓦片都没踩碎半片。当他们仰头偷窥的时候还被那女子用瓦片打破了其中一人的头。 相隔数十步远,瓦片丢过来的准头力道都能打破皮肉,这功夫可不是一般的功夫。而如果要逃走的话,脚上的镣铐是个累赘,翻越那么高的院墙时难免不会发出声响,一旦被那两个女子发觉,根本就没有逃脱的机会。 胡五郎们密密的商议,定下了稍安勿躁等待时机之策。一定要等到一个最好的时机才能打破墙壁逃出生天,否则这一辈子怕是都要被囚禁在宅子里,当一辈子暗无天日的苦力了。 胡五郎们像恶狼一般的蛰伏着,他们甚至都已经拟定了出去之后的报复计划,首先一旦逃脱,必暗中窥伺,找机会宰了监工黄三,因为挨了他的不少拳脚和打骂。还有,宅子里有几个漂亮的妞儿,两个会武功的便算了,其余几个经常上街买东西,抓了她们来个先奸后杀,之后将她们的尸体丢进王家宅子里,当王家人看到她们的下场之后,那情景定然美得不忍看。 最后,折磨够了他们的心神之后,他们要将这宅子的秘密曝光,散布于长安城中。让长安城中所有想发财的亡命之徒知道,这宅子里有大宝藏。还要给官府丢匿名举报状,告诉官府这宅子里的人都是杀人魔王,不信的话去东门小山包上看看新坟便知。 从此之后,这座宅院怕是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了,任那两个女子如何的功夫好,又怎能抵挡一**为了宝藏而来的亡命之徒?而且东边山包上的新坟也够他们解释的了。这样的场景,也一定是美得不忍看。 耐心的蛰伏终于有了回报,月圆之夜,他们从门缝里看到了王源咋咋呼呼的带着家中的所有人举着火把扛着绳索出门的情形。他们特别注意了人数和面孔,确定了他们几乎倾巢而出了,立刻意识到这是逃走的最佳时机。 于是在忍耐了半个时辰,确定他们没有回头之后,胡五郎朝着最后的一片薄墙踢出了决定命运的一脚。将他的一只脚从屋里伸到了屋外的月光之中。众人像是土拨鼠一般的一起动手,片刻将墙洞拓宽到容人进出。身材最瘦小的一人率先像贞子一样爬进了月光洒满的前院之中。 其余人鱼贯而出,第一次在没有黄三催促的情况下,六名囚徒主动来到了院子里。无暇多想,拖着当朗作响的脚镣,他们迅速冲向院门门楼处。因为他们知道,看门人是个行动不便的老头儿,好像是黄三的亲爹,这样便不用费力翻越丈许高的围墙了,因为那围墙高也就罢了,顶上有他们亲手放上去的荆棘和瓷片,弄不好会死的很难看。而且既然有现在就杀人报复的机会,为何不现在就动手呢? 胡五郎双眼冒着光,带着众人拖着镣铐迅速本向院门口,他们也看到了看门人推开门房朝这边看的样子,虽然看不清面容,但可以想象他脸上的惊慌。目前来看,这次逃走的计划已经成功了大半。 “站住!你们……不能……走。”前方的一棵黑魆魆的一人高的木桩忽然说话了,而且口音还很怪异。 胡五郎等人吓了一跳,那木桩移动了,走到了月光之下,依旧看不清面目,但一排白牙一张一合倒是看得真切。 “你们……会屋子里去……你们是囚徒。”黑影道。 胡五郎等人终于明白了过来,居然忘了这屋子里的一个新客,那名前几日进来的昆仑奴王大黑,他的屋子就在柴房附近,怕是他听到了动静被惊醒,所以出来拦阻。 “滚开,黑鬼。爷们不想杀你,你若多事,要你的命。”胡五郎叫道。 王大黑摇头道:“不行,你们不能走,你们瞒着主人偷跑,这不好。” “去你娘的。”众人齐声喝骂,有人已经摸到了地下的几块石头和棍棒,朝拦住去路的王大黑冲了过去。 第一六零章 降服 忠诚能干吃苦耐劳的昆仑奴果然不是浪得虚名,面对气势汹汹上来的六人,王大黑的选择不是逃走,而是奋力迎战。但即便皮糙肉厚,面对胡五郎等六名穷凶极恶之徒,胜算没有。 片刻之后,王大黑的头上身上已经落上了雨点般石头木棒拳头,他大声的用听不懂的话嚎叫着,抱头躲避着众人的攻击。胡五郎朝他的肚子上猛踹几脚,看着王大黑像木桩一般的倒在地上,制止住其余几名正拳打脚踢的人,啐了口吐沫道:“算了,别耽误功夫,赶紧逃出去要紧。出去后往南门边上的铁匠铺去,先弄断了脚镣再说。” 众人住了手往院门处走,猛然间王大黑从地上爬起身来,伸手抱住胡五郎的大腿,连声吼道:“不能走,你们不能走。” 胡五郎怒从心中起,从旁边一人手中夺过石块来回身拍在大黑的头上,模糊的月光下可见数条黑线从王大黑的额头留下,显然是流出的鲜血。 王大黑兀自抱着不松手,脑袋摇摇晃晃的发晕,手上却一点没松。两只大手掐进了胡五郎的腿肚子肉里。 胡五郎怒骂道:“不想要你性命,你这黑驴自己找死,再不放手可休怪爷们心狠手辣。” 王大黑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根本就不想放手,依旧紧紧抱住胡五郎的腿,胡五郎咬着牙齿举起手中的半截柴刀来,月光下的面孔开始扭曲,猛然间一刀砍下,柴刀锈迹斑斑的残刃砍入王大黑的肩头,王大黑大叫一声,肩头血如泉涌。 “叫你找死。”胡五郎怒骂着想抽出柴刀来继续砍,却发现柴刀卡在了王大黑的骨头里,于是用力的摇晃着往外拔。柴刀的刀刃和骨头之间发出咔咔的摩擦之声,硬是搅动着将柴刀拔了出来,二次举起朝着王大黑的头顶猛劈下去。 虽然柴刀只剩半截,而且刀刃锈迹斑斑,但这一刀砍下去必要了性命无疑。周围五人像是嗜血的野兽,鼻息咻咻的看着这场面,回想起当初扮鬼杀人的情景,心中的恶魔彻底复活。有人甚至带着残忍的笑容看着柴刀劈下,期盼着脑浆迸裂的情景。 “啪”的一声异响过后,众人期待的刀落骨碎脑浆迸裂的场景没有出现,反而听见当朗一声,柴刀从空中落下,差点砸到了一人的脚踝。 “啊!”胡五郎一声惨嚎,夜空中显得凄惨无比。 众人大骇叫道:“五郎,怎么了?” 胡五郎左手抱着右手的手腕,手腕插着亮晶晶的一物,周围淋淋漓漓鲜血横流。 “啊。怎么了?怎么了?”众人兀自搞不清状况。 胡五郎怒骂道:“我中暗器了,他娘的,快救我。” 众人惊愕四下张望,惊慌叫道:“谁……谁发的暗器?谁啊,谁啊。” 斜上方屋顶上,一个女子声音淡淡传来:“早该取了你们性命,有人以为你们会改过自新,要饶你们一命让你们做苦力恕罪,但终究是狗免不了吃粪,辜负了某些人的好意了。” 众人惊愕循声看去,屋脊上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在西沉的月亮映衬之下静静而立,手中短剑寒光闪闪,衣袂在夜风中缓缓飘动。 “啊。”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最不愿看到的一幕还是出现了,这下子上天入地也无门路了,逃生计划彻底失败。 “哎,表姐,你不好背后嚼舌头的,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当初不愿杀他们也是想给他们一个机会,每个人都需要一个机会,不是么?”院门处一盏灯笼亮起,一个身影提着灯笼,一手攥着一根树棍缓缓而来。 屋顶上的女子愣了愣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要你们呆在后面吗?” 王源将灯笼挂在前方的一棵新栽的枣树的树杈上,笑道:“我爱瞧热闹,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在我家里捣乱,所以便忍不住跑来了。” 屋顶上的女子啐道:“哪有瞧这种热闹的,当心他们狗急跳墙。” 王源道:“正好拿他们试试招,也好看看你教的这些武艺管不管用。” 屋顶上的公孙兰啐道:“当然有用,就怕你学艺不精,可不是我功夫不好。” 王源大笑,将木棍轮了轮道:“有道理。” 两人一上一下自顾自的对答,完全没将一众囚徒放在眼里,众囚徒既惊慌又痛恨,不知如何是好。 “拼了,反正是个死,拿了那小子可以当人质,没准可以脱身。”胡五郎低声喝道,同时咬牙忍痛用左手将柴刀拾起来。 众人知道出自之外再无其他机会,唯有拼命一途,于是相互对视纷纷点头,猛然间爆发出大喝之声,举着石块木棍一窝蜂朝王源冲来。王源在他们的眼里还不是什么威胁,六个对一个,应该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论体格,王源和王大黑简直不能比,王大黑还不是上手便被打翻在地。 王源笑道:“吃柿子捡软的捏吗?屋顶上那个你们为什么不去找?这可不是英雄好汉。” 胡五郎怒骂道:“去你娘的,老子们被你囚禁这么多天,今日要扒了你的皮。” 王源叹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看来你们是不想活了。” “去你祖宗的乌龟王八蛋。”众人七嘴八舌的大骂,顷刻间冲到王源身前,石块木棒柴刀朝王源身上招呼过去。 王源第一次面对群殴,虽然不惧,但也有些慌乱,躲避之间,身上居然挨了一石头,疼的直龇牙。 偷眼看去,见公孙兰站在屋顶上毫无相助之意,于是手忙脚乱的大叫道:“表姐救命,袖手旁观可不好。” “打不过这些人,你还学什么武艺?这些都是三脚猫。”公孙兰不为所动。 王源无奈,耐下性子专注于眼前的战斗,手中木棍横扫挡住柴刀的劈砍,身形飞转,长腿横扫过去,将一人踹的趴在地上。 “这一招‘燕摆尾’还算用的不错,只是力道和角度太欠火候,这一脚若是能抬高三寸,便踢中檀中穴了,那样那人便丧失打斗之力了。瞧瞧,他又爬起身来了。”公孙兰站在屋顶上指指点点。 王源本想反唇相讥,可惜被密不透风的攻击逼得无法分神,眼前两根木棒当头砸到,侧后一拳朝着腰眼而来,忙撤步移身来到侧后那人身侧,手中木棒朝着他后背猛击,那人踉跄前仆,正好迎上前面挥来的两棍子,顿时梆梆两记闷响,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不错。”公孙兰缓缓点头道:“这一招‘流云式’还算中规中矩。那人挨了两棒子怕是爬不起来了。但是你身后那拿柴刀的你可就要卖给他整个后背了,要小心。” 话音未落,绕到王源身后的胡五郎的柴刀已经朝王源后背砍去,王源身子往前猛扑,感觉后背一阵凉风掠过,差点便中了这一刀,惊出一身冷汗。 “啧啧。”公孙兰咂嘴摇头,甚是不满。教给王源的招式来源于剑器舞的剑招,本来婀娜多姿美轮美奂,经过改造之后王源本该用的仪态潇洒才是,刚才这一下却狼狈不堪,疲于奔命,甚是让人失望。 三招狼狈之后,王源开始静下心来认真对待了,就算这几人是三脚猫,但毕竟人多手杂,自己本来就武艺生涩,难免左支右拙。静下心认真对待,刚才倒下一人,压力少了不少。顿时身形灵活起来,越大越是有心得,不久之后便可以完全的对付他们了。 ‘砰’一棒子将面前一人敲昏之后,飞脚而出又踹中另一人小腹,踹的他无法起身来,王源终于能开口道:“怎样,没有辱没师门吧。” 公孙兰跃下地来,皱眉道:“你打算打到天亮么?磨蹭什么?” 王源愣了愣神,公孙兰身形一晃,白衣掠过,尚余三人应声而倒。 “怎么处置他们?”王源喘着气杵着棒子道。 “你别管,我来处置。” 王源想了想点头答应,提着灯笼来到大黑身边,只见大黑瘫坐在地上身上全是血,但眼睛却睁着,见到王源忙要起身来,王源摆手,查看了他的伤口,取了水和药帮他清洗包扎,扶着他回屋躺下。 “天亮之后我命人请郎中来给你瞧瞧,你今晚表现不错。”王源微笑道。 大黑厚嘴唇一咧笑道:“大黑应该做的,为了主人家丢了命也不怕。” 王源点头微笑,带上门出来院子里,地上的六个人已经不见了踪迹,公孙兰也不见了人影。院门外灯光闪动,那是李欣儿带着黄三等人回来了。 第一六一章 横财 众人七嘴八舌的询问发生的事情,得知情形之后均大为惊愕,黄三自责欲死,连连叹息,懊悔自己被这帮人所迷惑,竟然相信他们已经有改过之意而放松了警惕。 王源拍肩安慰道:“三郎不用自责,我们都相信人的本性是善良的,这本就不是错。这帮人执迷不悟,何必将他们的错背负在自己的身上。再说我一直烦恼该如何处置他们,放了是绝对不成,实指望他们能真心悔过,我也能让他们在宅子里当奴仆安身,可现在他们如此,反倒让我下定了决心解决此事。” “二郎之意是,要杀了他们么?”黄三惊声道。 王源缓缓点头道:“势在必行,他们已经不能饶恕。” 众人悚然对视,心中惊恐不已,虽然六人作恶,但杀人这种事在场除了李欣儿经历过之外,其余人可从未经历过。 王源看出来她们的心思,叹息一声郑重道:“俗话说‘养虎为患,反为虎伤’,今夜便是这种情形。我只想保护家里所有人的平安,这是我的底线,若谁越过这底线,我便毫不手软。我知道你们会觉得不忍,我曾经也是如此,但现在我想的明明白白,有时候不得不杀人自保。假若今晚黄老爹遇害,你们还会对这伙人有恻隐之心么?这件事当初我便错了,这六人手中个个有人命,当初我便不该留他们在宅子里。” 兰心蕙低声道:“公子,你说的对,要在这世间立足,便不可妇人之仁。” 黄三也明白过来道:“二郎说的没错,这帮人都该死,别的不说,今晚若是害了我爹的话,我怕是会亲手宰了他们。” 王源微笑道:“这便是了,不过这件事到此为止,与你们也没干系,如果要是因此而引来什么报应之事的话,我王源一人承担便是。” 李欣儿早就不耐烦了,皱眉道:“杀了他们也算是事么?要是杀人会有报应,我岂非早就被报应缠身了,我杀的人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都别说了,黄三哥帮忙将这些坛子搬到内宅去,然后大家洗澡换衣,等会后宅堂屋见,我还想见识一下这些坛子里的宝物呢。” 众人纷纷点头,于是一窝蜂的帮忙将五只罐子搬到内宅里,大妹小妹烧了热水,众人各自清洗换衣。王源最先洗好,换上干净的衣服披散着长发来到天井里负手缓行,远处街鼓隆隆声响起,天色已经微明,漫长的一夜已经过去了。 公孙兰的身影出现在天井入口的回廊下,王源忙走过去,公孙兰的白衣上有不少泥污和血迹,神态却是轻松。 “都……解决了?”王源低声问道。 “还留着这些祸害么?一了百了。”公孙兰淡淡道。 “尸体要处理好,不能被人发觉,否则会招来麻烦。”王源道。 “那还用你交代?全丢到你挖的那井里去了,我还将周围的土全部填埋了,不过可能还有痕迹。” 王源愣了愣道:“丢到那井里了?哎,有点可惜了。” “你还替他们可惜?”公孙兰蹙眉道。 “不是,我是说那水下好像还有东西,我打算想个办法全部弄上来的,这么一来,却是没法再捞了。” 公孙兰嗔怪道:“你可别太贪心了,人一但贪心了,迟早会受其害。” 王源微微一叹道:“说的是,表姐辛苦了,去沐浴更衣吧,那井口的痕迹我会让三郎去处理好的,回填之后栽棵树镇住。说起来那里倒确实是他们最好的去处,或许今晚我们挖开那井口,他们便开始作死,这一切都是天意。” “这是何意?”公孙兰诧异道。 王源微笑道:“你想啊,他们不是一直要挖宝藏么?几代人前仆后继,不惜杀了数十人,便是为了能找到这处宝藏。今夜宝藏出世,他们便自寻死路,此刻他们被埋在宝藏身边,岂非是如他们所愿?若冥冥中有知,他们也该满足了心愿了。” 公孙兰一笑道:“你这么一说倒是有些道理,这么说我们是帮了他们一把,替他们解脱了是么?” 王源挠头道:“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厚道,但好像正是如此。” 公孙兰凑上前来看着王源的眼睛低声道:“你现在变得很无耻很无耻。” 王源瞠目结舌之中,公孙兰已经飘然擦身而过,回自己的东院去了。 …… 第一缕朝阳落在后宅堂屋的石阶上,炫目的反光让堂屋中变得甚是亮堂,也照亮了在屋子里团团而坐的众人的脸。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地上摆着的五只中号的陶罐,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你们说这里边会不会是宝藏呢?别忙活了一夜,倒是候是满罐子的泥巴,那可真是瞎了眼了。”王源捏着下巴道。 “是啊,可千万别白忙活一场,我还指望着赶紧将宅子翻新,添置些骡马大车婢女仆役呢。弟媳妇和表姐,兰姑娘身边连个伺候的婢女都没有。二郎出门还坐着那辆破车,咱们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实在是看不过眼。”黄三眼睛盯着罐子咂嘴道。 “是啊,王家阿兄说了,还要拿这钱给我阿兄娶媳妇呢,若是一滩污泥,阿嫂也泡汤了。”黄杏嘟嘴道。 黄三脸红斥道:“小丫头胡说什么呢?” 李欣儿皱眉道:“都别猜了,打开不就知道了?” 王源无语,李欣儿就是这么简单直接,这就像办事前的前.戏一般,前.戏足了办事也就顺畅舒服的多了。李欣儿就是不喜欢前.戏,晚上同房时决不让王源拿手摸,害的王源只能干巴巴的刺入,乐趣实在是不足,她倒是很快进入状态,比王源的**来的还快,可惜练武的身子,居然这么不耐操。 “说的是,打开吧,这么重,该不会是泥巴,也不会是满坛子的癞蛤蟆。”王源道。 黄杏一听癞蛤蟆三个字赶紧退后数步。黄三朝手心吐了口吐沫走上前去,在一只陶罐边上转了几圈,弯腰伸手攥住那罐口的木塞,手上用力往上拔,半晌后木塞丝毫未动。 黄三尴尬挠头道:“打不开。” 王源起身上前动手,逐个木塞试了一遍,脸色涨得通红也没打开一个木塞,心知是木塞浸水发涨,所以很难打开。正欲想其他办法时,就听李欣儿叫道:“都让开,我来。” 众人诧异间,只见李欣儿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只铁锤攥在手里,不由分说上前来动作快如风,梆梆梆梆一顿碎裂之声响过,几只瓦罐碎裂一地,满地污水横流,一大堆黑乎乎的物事摊了一地,污泥的臭味中人欲呕。 众人尽皆傻眼,坛子里竟然全是泥巴团,臭气熏天。 “怎么会这样?”众人愕然道。 王源撸起袖子伸手抓了一只泥巴团在手中,轻轻一搓泥巴,露出了金黄色的一角,顿时大喜过望道:“不是泥巴团,是金子。” 黄三闻言也抓了一团泥巴搓开泥巴,一根四方的金块露了出来。登时激动的大叫:“金砖,这是金砖。” 王源哈哈大笑道:“不过是进了污泥进去,导致满是泥巴,原来全是黄货,快拿木盆打满清水来。” 黄英和黄杏跑的打跌,火速打满一大盆清水来,王源和黄三挽着袖子清洗泥团,将洗的干净的金砖擦干一块块摞在铺开的绒布上。片刻之后,桌上的绒布上码起了一座黄金的小山。 众人喜笑颜开赞叹不已,黄家三兄妹连金子长什么样都是第一次见,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的金砖,欢喜的几乎晕过去,只知道咧嘴笑,话都说不出来了。 “真金无疑,真金无疑。”王源喃喃自语,拿起一块金砖端详,虽然金子的成色好像不太好,表面上还有些黑色的斑驳之物,而且融金的模子也非周正,金砖有些歪斜扭曲,但这是真金无疑。 在大唐朝,金子基本不流通,因为太少。偌大的大唐王朝,疆域如此辽阔,一年的产金量居然不足两万两,听起来似乎不可思议。所以黄金大多都是打造成首饰和器皿当奢侈品,或是馈赠赏赐之物,价值也高的离谱。 一般而言,大唐金银比价一换六七左右,但实际上黑市比价一换十尚且不止,一两黄金黑市可换一万三千枚铜钱,那便是十三贯钱了。而此刻桌上摆着的这些金砖长三寸宽度厚度都是两寸,稍加掂量便知到每一枚均在十两上下,总共一百五十枚金砖,那便是一千五百两了。再折算成通用的通宝,大致在两万贯左右的价值。 “发了,二郎,咱们真的发了,这不是做梦吧,二郎给我一巴掌,看看这是不是梦。”黄三咽着吐沫哑着嗓子道。 “不用给你一巴掌,这是真的,三郎。我们发财了,这下子真的发了,咱们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王源也哑着嗓子道。 第一六二章 意外 众人一致决定,先拿五百贯充入账房之中充当宅子修缮购买奴仆骡马等物的费用,其余的钱暂且收起来想想别的用途。为了安全起见,这些金子尽数被搬到了公孙兰的房里保管。在王源看来,整个长安城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公孙兰对此嗤之以鼻,嘲笑王源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这么点钱便觉得了不得了,王源不理不睬执意如此,公孙兰倒也没法子,只得牺牲自己的床下空间,让王源将金子藏在那里。 王源确实有些小家子气,因为坐在翰林院的公房里的一上午时间他都心神不宁,书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一下子发了一笔横财,让王源忽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两万贯绝不是小数目,据说兴庆宫中的花萼相辉楼和勤政务本楼两座楼阁的总预算也不过九百万钱,自己发的这笔横财足可买下四个这样的楼阁了,这对王源来说前世今生都是第一回忽然腰包这么鼓。 连续喝了好几杯热茶之后,如厕数趟之后,心中的激情也随尿液慢慢排去,心情逐渐慢慢的平静,王源也终于承认自己真的有些小家子气。两万贯钱确实不少,但也没想象的那么多。长安城中万贯家私的人比比皆是,也没见这些人天天心神不宁的过日子。 别的不说,就拿身边的杨家兄妹来说,哪一个不比自己的钱多?那杨钊数月买卖外域奴婢之得便有数千万钱,上缴的钱财不到一半,家中日进斗金,比自己钱多的多,也没见杨钊有半分的得意忘形。说起来杨钊也不过时蜀地的一名破落户,自己好歹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居然会被这么点钱闹的心神不灵。 再说那虢国夫人,城里城外两处豪华宅邸,光是灞河岸边自己见识的那座东园,怕便要值数百万钱。还有当日见识过的醉仙楼,几十名新罗婢女的身价便是数百万钱,光别说园子产业的价格了。 想到这些,王源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很穷,穷的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有钱,长安城比自己有钱的原来那么多,而且更重要的是,人家不但有钱还有权,和他们相比,自己也只能勉强算个小小的暴发户而已。 午后时分,王源出了宫前往秦国夫人府中给柳钧授课,正讲到酣处,一名仆役急匆匆前来通报,说是夫人请王学士去见。 柳钧甚为不满,淝水大战只讲了半截,正说到北府军面对数倍于己的大军处境艰难的情形,正是欲罢不能之时,却被人打搅,自然丝毫不开心。 “娘亲这是作甚?明知我们在上课却来打搅。我不读书时她逼着我读,我现在认真读了,她又来捣乱。”柳钧怒道。 王源安慰道:“肯定是有要紧的事情,来日方长,今日先下了学,我去瞧瞧。你娘不会无缘无故的打断我们。” 柳钧万般不愿,也只得作罢。王源出了讲堂跟着奴仆来到后宅门口,见婢女紫儿正匆匆而来,见了王源没好气的道:“夫人请你你都这么慢,你这教书先生架子还真大。” 王源笑道:“我只生了两条腿,又没生翅膀,难道飞过来不成?姑娘这是生哪门子气呢?” 紫儿沉脸道:“要你管,还不赶紧随我来。” 王源觉得纳闷的很,无缘无故受这女子一顿言语,看来必是在何处受了气了。不过倒也不跟她一般见识,跟着她进了秦国夫人府的内堂,刚进秦国夫人居住的院子里,便听到了杨钊熟悉的声音。 通报后王源进屋,秦国夫人和杨钊都站起身来,杨钊哈哈笑道:“没想到王学士当老师还有模有样,柳钧这么难缠居然也乖乖的读书,刚才八妹将你夸成一朵花了。” 王源看向秦国夫人,秦国夫人微笑道:“事实如此,钧儿是我的心头顽疾,现在总算是落下心来,跟着王学士学,将来必是有出息了。” 王源笑道:“柳钧其实非常的聪明好学,你们别以为他顽劣,只是没找到他的兴趣所在罢了。” 杨钊点头道:“说的是,我可没你这么细的心思,我自入长安以来便忙的焦头烂额,我这个侄儿确实没关心的周全,这都是我的过错。” 王源一笑道:“夫人叫我前来有何事么?” 秦国夫人笑道:“是堂兄要找你,奴不过是传话罢了。柳钧这孩儿跟堂兄有些合不来,所以不能让他知道是堂兄来找你,故而叫你来了内堂。” 王源微笑不语,他早知道柳钧和杨钊的关系,这舅侄二人完全不对眼,见了他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好几回王源听柳钧嘲笑他这个远房的舅舅当兵的时候打败仗,最后靠自己的母亲和几位姨母的帮忙才在长安安身,在柳钧看来,这个舅舅没什么真本事。杨钊也不愿招惹柳钧,或者说不愿闹得难堪得罪秦国夫人,所以处处忍让,能避开便避开,免得尴尬。 “杨度支要见我大可去翰林学士院找我啊,上午我都闲的不行。” “老弟,我也不能去的太勤了,免得让人误会啊,特别是这特殊时期,我还是少公开去找你为好,万一一个不小心被人在身后说坏话,那便不好了。”杨钊笑道。 王源道:“这么说,朝中有大事发生了?” 杨钊道:“当然,正是来找你说这件事,你脑子灵,帮着分析分析。” 王源笑道:“度支郎折煞我了,大伙儿一起参谋参谋便是,让我猜猜朝中出了什么大事?是不是安禄山闹的厉害,李适之要倒台了?” 杨钊哈哈一笑道:“说起来似乎不可思议,本来我们以为李适之这一次定难躲过此劫,特别是在席建侯死无对证之后,安禄山定然会不肯罢休。而且王鉷和杨慎矜等人也上书弹劾,在两大势力的夹击之下,今日早朝之上你猜发生了什么?” 王源道:“什么?” “陛下居然只是申斥了李适之一顿,罚了一年俸禄,告诫他以后行事要拿证据,不得捕风捉影,就此了事。” 王源愕然道:“就这么就了结了?” “啊,可不就了结了么?” 王源沉吟半晌道:“李林甫什么态度?” 杨钊道:“还能有什么态度?下朝之后怒气冲冲很不高兴,别说他了,我也很不高兴。李适之不倒,我举荐章仇兼琼入户部之事岂非遥遥无期?那裴宽和李适之坚决不允此事,我也没什么办法。” 王源默然无语,靠着别人倒台让自己人上位,虽然不太地道,但这便是朝堂之中的通行法则;你不下我便不能上,僧多粥少,要职就这么几个,情况就是这么简单。 “我就弄不明白陛下的心思,为何在这样的情形下还会报李适之,这岂非难以说通?”杨钊道。 王源想了想道:“陛下的心思当然猜不透,不过此事要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分析,倒是不难理解。夫人该记得,前几日我曾跟你说过,我说李适之这次未必便会倒台,当时夫人还不太相信,现在果然如我所料了。” 秦国夫人点头道:“正因如此,我才建议堂兄来找你分析分析,我也很意外居然被你说中。” 杨钊不满道:“王小兄,这便是你的不是了,你既早有这般判断,为何不跟我说说?” 王源笑道:“你当时认定李适之会倒台,我跟你说你会信么?再说了我也没十分的把握,也不宜多言。” 杨钊道:“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王源点头道:“我便试着分析一番,若是有谬误之处,还望指出来,咱们共同参详。” 杨钊点头答应,秦国夫人吩咐上热茶点心摆上,屏退众人后静听王源说话。 第一六三章 坐论 斟酌了片刻措辞之后,王源缓缓开口道:“杨度支,夫人,在分析此事之前,我可否问一问对于之前发生的一件事情的两位是如何看待的。” 杨钊道:“但问无妨,哪一件事。” 王源点头道:“两位当还记得年初闹得纷纷扬扬的韦坚和皇甫惟明的大案吧?那应该是我大唐近年来最为轰动的一件事了,对于韦坚和皇甫惟明最终被杀,不知你们是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杨钊皱眉点头道:“那件事确实让人吃惊,本以为不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可偏偏就发生了。韦氏乃大唐望族,皇甫惟明也是边镇名将,不料竟然落得如此下场,甚至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王源道:“度支郎在陛下身边常伴,当对此事有所了解,未知陛下当时是何想法。据我个人推度,若无陛下默许,李林甫绝不敢这么做。” 杨钊仰头回想片刻道:“韦坚和皇甫惟明的案子发生之后,陛下有一段时间是怒骂两人不忠的,不过后来贬斥了两人之后便在没骂过。直到李林甫王鉷等人再次发起重审此案的奏议,那也是因为韦坚的两位兄弟太过愚蠢,居然在韦坚被贬之后力图翻案,这才给两人带来杀身之祸。若说默许的话,陛下肯定是默许了的,否则李林甫怎会有如此胆量绝杀二人。” 王源道:“但不知得知两人死讯之后,陛下有何表示?” 杨钊想了想道:“陛下那几日似乎有些沉默,但似乎也好想松了口气一般,总之情绪有些复杂,我也弄不清陛下心中到底如何想的。” 王源缓缓点头,想了想再问道:“度支郎,以你之见,韦坚和皇甫惟明之死是他们真的有谋废立之举,还是根本就是冤枉的?” 杨钊慎重的想了想道:“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韦坚和皇甫惟明是太子私人,很难说他们那一次密会没有目的。但似乎又稍显勉强。只是无论如何,这件事被李林甫抓到把柄,岂非正好给了他机会。李林甫与太子不睦早已不是秘密,这正是他打击太子的一个机会。” 王源吁了口气道:“多谢度支郎,度支郎这么一说,那件事便明明白白了。李林甫对付韦坚和皇甫惟明,其目的却是打击太子。而陛下的态度却耐人寻味,并未因此便轻易牵扯太子,但为了照顾李林甫的颜面,便将韦坚和皇甫惟明贬斥了事。此事本可平息,但因韦氏兄弟意图翻案,李林甫本就对这样的处置不满,于是借机重审,让百官给陛下施加压力,并竭力再次拉出太子来。在此情形下太子不得已黜太子妃韦氏,与韦氏家族断绝关系以自保,而陛下也不得不默许李林甫杀了韦坚和皇甫惟明二人,借以将此事平息。这样理解不知有无谬误。” 杨钊和秦国夫人面色紧张,相互对视之后均微微点头。 杨钊道:“好像正是如此,大致无谬。” 王源道:“那么通过这件事我们大致可以得出如下结论,其一,陛下其实是维护太子的,即便李林甫抓到了太子和韦坚皇甫惟明等人亲近的证据,陛下还是竭力的将太子排除在漩涡之外加以保护,可见陛下并没有想按照李林甫的想法重新考虑太子的人选。” 杨钊点头道:“正是,我见过太子觐见陛下数次,陛下表面上对太子不假辞色,但却并非如此。有一日陛下喝了些酒,太子觐见离去之后,我听到陛下对高力士说:我儿敦厚,虽无进取之才,但守成有余,当不误我大唐社稷。当时我被屏退在帐外,太子离开时我正好进去,便听到了这一句。” 王源微笑道:“这就是了,陛下心里定是认为李林甫指控的韦坚等人欲谋废立之事即便有,太子也不可能参与。再加上太子快刀斩乱麻出韦氏以表清白,更是让陛下坚定了维护他的信心,所以才没有被牵扯太多。” 杨钊忽道:“王兄弟对太子怎么看?太子当真是敦厚之人么?” 王源呵呵笑道:“杨度支问我这个问题,我却是难以回答了,我可没和太子见过面打过交道。” 杨钊微笑道:“这可是托词了,未见面便无法回答么?刚才你分析的这件案子你又何曾亲历?不是照样分析的丝丝入扣?” 王源哈哈笑道:“度支郎对太子自有判断,又为何非要逼着我说呢?太子的行为不是说明了一切么?大家心照不宣便是。” 杨钊抚须呵呵而笑,连连点头。 秦国夫人站起身来伸出纤手为王源加了半杯热水,笑道:“王学士说的结论只是其一,那么其二其三呢?我今日还是第一次听王学士分析这些事情,听的颇为入神呢。” 王源半起身致谢,继续道:“此事得出的第二个结论便是,在陛下心中对李林甫的看法想必是极为复杂。李林甫一直是陛下倚重之人,他也确实对陛下忠心耿耿。但是陛下不得不默许他杀了韦坚和皇甫惟明之后,我想陛下心里必然会有所警醒。陛下善于平衡之术,但李林甫显然打破了这种平衡。恕我妄度陛下心理,陛下背地里定然对李林甫多了一番考量。” 杨钊微微点头道:“很多人也觉得那件事李林甫做的太过决绝,诛杀韦坚和皇甫惟明太过突然,让所有人都心生惧怕。说句老实话,本来我对李林甫还算倚重,也想借他之力有所发展,但这件事之后,我觉得我该敬而远之了。” 秦国夫人忽道:“如果陛下真的对李林甫心怀不满的话,难道李林甫不知道他的行为会招致陛下厌恶么?但他为何还要这么做?岂非是愚蠢透顶?” 王源道:“夫人这话问到点子上了,李林甫老谋深算,这么蠢的事情自然是不肯做的。只可惜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觉得不能在等下去了。陛下春秋六十有一,虽然身体康健,但谁能保证万全?若是陛下一旦撒手归天,大唐社稷将交于太子之手,然则李林甫该怎么办?他自始至终主张立寿王为太子,一旦太子即位,第一个死的便是他李林甫。所以他不能在等下去了,即便激进了些,他也要尽快的解决太子替换的事情,这是他的头等大事。” 秦国夫人恍然道:“原来如此,而且太子羽翼越来越丰满,韦坚裴宽皇甫惟明这些重臣都是太子的人,李适之也迟早会投入太子麾下,这也许也是他不得不激进而为的原因。因为越是等待,扳倒太子的机会便越小。” 王源点头赞道:“夫人乃女中诸葛,这也是我要说的第二个缘由。” 秦国夫人抿嘴一笑道:“不敢当。” 杨钊皱眉道:“可是说了这么多,和这一次李适之的事情有何关联呢?” 王源笑道:“当然有关联,否则度支郎以为我在浪费口舌么?这一次李适之揭发安禄山冒领军功,表面上是针对安禄山,但细细一想便不难发现,其实涉及到的是李林甫。那日殿上,李适之被逼急了说出了李林甫王鉷杨慎矜等人通过席建侯收受安禄山贿赂之事。可惜的是李适之操之过急,没有确切的证据,反倒打草惊蛇。李林甫虽当殿否认了这些指控,但心中的恼怒是可想而知的。” 杨钊道:“那还用说,事后我请王鉷喝酒,他酒后大骂李适之,骂的极为难听。王洪如此,可想李林甫和杨慎矜的态度了。” 王源点头道:“人之常情,若李适之指控的是你杨度支,你怕是也要骂娘了。” 杨钊道:“我会连他祖宗八代都操翻过来。” 秦国夫人不满的娇嗔道:“堂兄!” 杨钊忙赔笑道:“对不住八妹,我又在你面前说粗话了,该死该死。” 王源微笑瞧着杨钊在秦国夫人面前的卑躬模样,心中好笑。一个靠裙带关系上位的人,显然在杨氏姐妹面前要小心翼翼不敢稍越雷池。虽然可悲,但一想到今后杨钊将权倾天下,倒也佩服他的隐忍功夫。 “李适之此人在朝中的名声如何我不知道,但以我和他的接触来看,我对他没什么好感,觉得此人心胸狭隘虚假伪善,这也是我为何毅然离开他的原因。杨度支知不知道陛下心目中对李适之是个什么样的看法?” 杨钊笑道:“李适之么?他能在左相位置上呆这么久简直出人意料,这人何止你说的虚伪狭隘,而且很是愚蠢。我跟你说一件事你便知道他有多蠢了。去年秋天,李林甫故意让人将一份地方上报来的卷宗放在李适之的案头,那是华山县报来的金矿勘探卷宗,卷宗上说华山之下发现大量黄金金矿。我大唐黄金产量少,发现金矿乃是大事,于是李适之便立刻将这份卷宗隐藏起来,自己偷偷进宫觐见陛下,以此恭贺陛下邀功。” 王源道:“想必其中必有阴谋。这种机会李林甫为何自己不去上奏?” 杨钊一拍大腿道:“瞧瞧,王学士都看的比他清楚,李适之也不想想,左右相争权数年,这样的机会又怎会落到他的头上,要知道地方上的奏报可是要先经政事堂下局房分类才会交到两位相国的案头批示的,而负责分类的官员是李林甫的心腹之人,李适之能处理的也不过是些李林甫不屑于处理的事情罢了。” 王源叹了口气道:“想想也怪可怜的。” “可怜的还在后面呢。”杨钊笑道:“李适之拿着这奏报去见陛下,陛下很是高兴,夸奖了他几句,他高兴的不得了。转头来陛下便问李林甫金矿的事情,李林甫说:‘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可是我没敢上报。’。陛下奇怪的问道:‘这是大好事,为何不敢上报?’李林甫说:‘华山是陛下的本命、王气的宅舍,不可以开掘。陛下难道忘了,陛下乙酉生人,地支酉位居西方,五行属金。华山为西岳,又富金矿,正是本命王气宅舍所在之地,即便有再多的黄金也不能挖掘,否则那便是断陛下龙脉之举。臣已经下令将华山县令革职查办,所有有关联的人都要拷问,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王源愕然道:“这样也可以?” “是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龙脉本命陛下很看重的东西。陛下听了李林甫所言怒火中烧,叫来李适之大骂一顿,骂他不学无术什么都不懂,差点害的断了陛下龙脉。李适之懊悔不跌,若非陛下知道李适之不是故意的,怕是当时便问罪了。你说这李适之蠢不蠢?李林甫完全把他当猴耍,他却不自知,还自视甚高,真是可笑。” 王源咂嘴道:“确实够蠢的,我服了。” 第一六十四章 丑闻 “适才你问李适之在陛下心中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无需我多费口舌了吧。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奇怪,李适之为何还能屹立不倒。”杨钊摇头晒笑,满脸不屑。 王源笑道:“这便是陛下的平衡之术。正因为李适之不能担当大任,所以陛下才对李林甫倚重。而李林甫在上元夜大案中的表现又让陛下觉得他咄咄逼人。当权力的天平倾斜,会导致一家独大难以约束的后果。” “你是说陛下故意为之,借以敲打李林甫么?” “必有此意。当陛下发现李林甫太过强势,岂会坐视不管。但李林甫毕竟在政务上颇有建树,为相十几年来虽不能说有多大的功劳,但能维持我大唐太平繁盛之局也是颇为不易。陛下对自己的眼光是有自信的。开元以来,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陛下手中贤相辈出,奠定开元盛世。在陛下心中,必然认定李林甫也是贤相,所以既要遏制他的权力膨胀,又要用其治理天下,只能用怀柔制约之法。” 杨钊蹙眉道:“这样说来倒是有几分道理。” 王源道:“我不敢说这分析一定是对的,但我敢保证不会错的离谱,另外一点,韦坚和皇甫惟明一案当中,李适之是竭力维护二人的。陛下保住李适之也是向李林甫表达对于那件案子的态度,虽然称了李林甫的意杀了二人,但若是闹的过火陛下也必不会坐视。” 杨钊喜道:“那岂非是说,如果李林甫悟不到这一点,陛下便会拿他开刀?” 王源道:“李林甫老谋深算,怎么会悟不到这一点,我敢担保,李林甫恼怒归恼怒,但必不会在此事上过多纠缠。除非李林甫再有手段抓到李适之的痛处,逼得陛下不得不处置李适之,否则李适之暂时肯定无碍。至于安禄山那边,更是不足一提了。安禄山自己是绝不会在这时候死咬住李适之不放的,这次他已经捞了大便宜,再闹对他不利。” 杨钊缓缓点头道:“王兄弟分析的在理,教人茅塞顿开。但这样一来维持原样,对我们可没有半分好处了。李林甫暂时是搬不动他,唯有指望李适之倒台,可现在陛下又留着李适之,我们从中可无毫利可获。” 王源想了想道:“李适之迟早要倒,李林甫若是能咽下这口气他也不是李林甫了。一计不成必然又来一计,因为李林甫即便明白陛下的意思,但他也无法收手,时间可是不等人的。只是我们尚且不知他会如何下手,但可以想见,如果他选择再一次将矛头对准李适之的话,那必是雷霆手段,不会再有妥协的可能。知其必行而不知其计,其实这才是最可怕的。度支郎若有心,大可多探听探听这方面的消息。李林甫虽然对你有戒心,但目前而言他还是需要你的帮忙的,因为陛下面前有你度支郎的一席之地的。” 杨钊默默点头道:“说的是,李林甫咬谁,谁都逃不脱。本来他以为李适之不过是他的玩物,什么时候要李适之滚蛋都可以,但今番受挫让他颜面尽失,这个面子他无论如何都会找回来。否则身边的人便镇不住了。本来因为御史大夫一职为安禄山攫取一事,王鉷和杨慎矜便已经怪话连篇,再搞不定这李适之,他如何立足?” 王源道:“想想也够他受的,要对付太子,对付李适之,还要安抚王鉷杨慎矜这样的桀骜之人,李林甫若无雷霆手段,他也将逐渐失去权威之力。手段是必然有的,但不知是如何发动,我们恐怕也只能静待事情的发展了。” 杨钊吁了口气站起身来道:“王兄弟果然是智囊,我现在才发现举荐了你对我杨家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从今而后,事无大小我都要来同你探究一番,这会大有益处。” 王源拱手笑道:“折煞我了,但对杨家有丝毫益处,我便很高兴了。杨家是我的恩人呢。” 杨钊笑道:“我们可没以恩人自居,咱们杨家有前途,你王学士也有好前程,这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王源笑道:“确实如此。” 杨钊道:“我晚间约了王鉷逛醉仙楼,否则必请你去喝酒,改日再请吧,我要告辞了。” 王源拱手道:“度支郎自便。” 杨钊朝秦国夫人行礼告辞,转身大步离去。王源不好留在秦国夫人内宅之中,于是也起身告辞,秦国夫人却道:“不忙,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王源重新坐下,秦国夫人沉吟半晌道:“这件事我不知如何启齿,说出来怕你不高兴。” 王源笑道:“夫人但说便是。” 秦国夫人踌躇半晌,终于还是说出了口道:“是关于我三姐的事情。” 王源一愣道:“虢国夫人么?她怎么了?” 秦国夫人咬了咬牙道:“罢了,直说便是。你还记得那日陛下设宴招待安禄山那天么?” 王源道:“记得啊,怎么了?” “那日晚上,安禄山去了我三姐府上了……”秦国夫人低声道。 王源愣了愣不好接口,这贱女人难道跟安禄山真的搞上了不成?那天在宴席上便当众打情骂俏,安禄山吵着要吃什么梨花蜜酒,虢国夫人也应允了请他喝酒,没想到当晚果然真的是搅到一起了。不过这事情跟自己有毛的关系,却不知秦国夫人说起此事作甚。 “王学士,还记得那天宴席之后,奴跟你说的三姐对你的态度么?你对她不理不睬让她很不高兴,所以才处处对你为难,但后来我才知道了她心中的想法。这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奴还是想挑明此事,希望王学士不要见怪。” “夫人到底要说什么?但说便是。”王源开始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妙了。 “嗯……你也知道,我这个三姐……行为有些……有些不受拘束。相信你也听到长安市上的一些流言蜚语了。作为我们杨家人,我们其实也不愿意她变成这样,但她毕竟是我杨家姐妹,虽然行为任性,但却又不能放任不管。那天晚上,我约了大姐去她府上,那安禄山已经喝酒喝得失了仪态,我们若没赶到的话,怕是他便要留宿在三姐府中了。” 王源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这等丑事拿出来说作甚?自己总归是外人,却不知秦国夫人是何意。 “我和大姐将安禄山斥走后,三姐竟然跟我们大吵起来,好说歹说她才平静下来。你要知道,我杨家决不能和安禄山这样的人来往,不仅因为安禄山丑陋粗鄙,与之有染于我杨家名声大损。更因为安禄山是边镇大将,一旦与之有染,必有人以此为由中伤我杨家。你也知道,边镇将领和朝中官员一旦私会的后果如何,韦坚和皇甫惟明便是例子。我杨家的三个堂兄弟如今均在朝中为官,正在稳打根基之时,决不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我们才不能任三姐胡闹。” 王源点头道:“那确实是个问题,夫人并非多虑。” 秦国夫人道:“可惜三姐不识大体,闹过之后提出来个条件来,嗯……我不知如何开口。” 王源皱眉道:“什么条件?” 秦国夫人看了王源一眼,低头道:“她……她要我说服王学士你……去她府上……做客。” 王源的脸刷的拉了下来,他听出了秦国夫人的话意,所谓做客云云便是要自己去虢国夫人府上当她的裙下之臣了。这个虢国夫人当真**不堪,居然提出来这样的条件来,早已心中无廉耻之心了。 秦国夫人见王源脸色骤变,忙道:“王学士息怒,我当时也斥责她胡闹,可三姐说他对你是真心喜爱,只要你能对她假以辞色,她今后必守妇道,痛改前非。王学士,你若能答应她,或将挽救我三姐一次,否则她便只能四处寻找刺激,无所顾忌,既毁了她自己,也会毁了我们杨家。” 王源冷笑道:“夫人这话说的,虢国夫人的行为倒要我来负责了,我却不知夫人为何要跟我说这样的话。我王源虽受你杨家举荐之恩,但我可不会作践自己。虢国夫人爱怎样怎样,于我有何干系?休想我去她府上,我可是个有家有室洁身自好之人,绝不想跟虢国夫人扯上什么干系。” 秦国夫人面色煞白,低语道:“学士息怒,是我不该替她传这话。我只是不想见到三姐乱来。再说三姐酒后吐真言,她其实真的喜欢了你,她也并无要破坏你家室之想,只是想……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王源站起身来,冷声道:“那便什么都不要说,此事再也休提;夫人我很敬重你,没想到你竟如此,真是叫人失望。你杨家自己人都搞不定这破事,倒要我去帮忙,简直是笑话。” 秦国夫人不知所措,静坐无语。 王源拱手道:“这便告辞了。”头也不回的摔门而去。 秦国夫人赫然站起,又颓然坐下,满脸沮丧之色,忽然间伏在案上耸肩哭泣起来。 第一六五章 大户 王源怒气冲冲的离开秦国夫人府回家,一路上心中忿忿不平,难以释怀。 虽然长安少年以能成为虢国夫人的裙下之臣为荣,虽然大唐王朝对女子并无什么三从四德三贞九烈的要求,虽然这是个女人都能当皇帝的时代,但这不不代表虢国夫人的淫.荡之行是件光荣的事情。实际上,杨家的事情是被当做丑闻来传播的。 到此时王源也想明白了,原来在杨家人眼中,自己的地位其实并不高,否则秦国夫人怎敢提出这样的要求来,这简直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 虽然原本就知道地位不可能对等,但起码杨家兄妹表面的恭敬还是给了王源一点虚荣心,当这一切**裸的被剥开之后,王源当然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傍晚的夕阳照满长安大街,街上的红男绿女悠闲而行,三月将末,仲春时节,正是长安城最美好的季节。香车宝马,绿袖红裳,大唐长安繁华鼎盛,富足安乐。 由于王大黑受了伤,王源今日是步行出门,快步疾走也是一种发泄方式,很快身上见汗,心情也平静了下来。而且走在春天的长安街头,满目生机勃勃繁华富庶的街景,也让王源明白身处之地,明白自己的境况。 这件事上其实不需要钻牛角尖,不能让这件事影响自己的心情和行为,因为自己本就是大唐王朝的一个小人物,自视清高是没有用的。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唯一的途径便是不断的让自己变得强大,才不会有今日之辱。而且自己也不该反应那么激烈,有些事还是圆滑处置,保持隐忍为上策。 傍晚时分,王源回到王家大宅,还没进前院,便听到院子里一片人叫马嘶之声,闹哄哄的像个集市一般。待进了院子,顿时傻了眼。 院子里人头攒攒高高低低站着二三十号人,十几匹骡马正刨蹄喷鼻闹腾不休,黄家三兄妹正忙着给马儿上绳辔,给骡子套笼头,李欣儿叉手在一旁指手画脚的指挥,黄家老爹在一旁呵斥黄三不懂伺候,弄疼了骡马云云。 见王源进屋,众人住了手迎了上来,王源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黄三指着牲口道:“刚刚买回来的骡马,今儿捡了大便宜,骡马市上正好遇到贩子急着卖,价钱公道的离奇。瞧那六匹马儿,全部是回鹘良马,毛滑腿长,头高身宽,上等的良马。这不,正上绳辔呢。我都给二郎挑好了座骑,瞧这一匹如何?全身通黑,精神头最足,等会上了鞍便能骑。” 王源忙走过去查看,果然都是高头大马,一个个精神十足,扬踢摆头,显然是换了地方有些紧张不太安分。在大唐,回鹘马是最好的一种.马,据传太宗李世民征战四方前后骑过的六匹骏马就都是回鹘马。这种.马在大唐原本只做军用,民间所用的马匹大多为西域马,虽然也不错,但和回鹘马相比便差了许多了。 而黄三给自己的准备的这匹马看上去便比其他的马要高大一头,身形修长,大腿上肌肉发达,就算不懂马的王源,也知道这是一匹好马。 “不错,不错。”王源笑着上前伸手欲摸马头。 “二郎小心。”身后黄三忙叫道。 王源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马儿双目铃铛般的瞪视王源,张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偏头便咬,王源忙收手后退,这才躲过这一口。 “嗬,好大的脾气。”王源哈哈笑道,那黑马倔强的看着王源,眼中居然有冷漠之色。 “可不是么?一路上我可没少吃他苦头,出马市时一不小心被它踢了一脚,差点踢碎了我的迎面骨。”黄三边说边褪起裤脚露出小腿来,小腿上一片乌青紫涨之色。 王源咂舌道:“怎地性子这么烈?这还能骑么?不会是抓来的野马吧。” 黄三凑近来低声道:“不是野马,这是军马。卖马的那马贩子说了,这匹马儿都是从军营流出的,这匹马原来是一名将军的马儿,可惜这将军战死在沙场了。这匹马便配给了一名副将,谁知那副将也战死了,当兵的觉得这马儿不吉利,便拿来拉车运货。马贩子眼光独到,看中了这马儿是匹骏马,所以拿了一匹性情温顺的换了来。瞧见没,马臀马脖子上还有伤痕,这便是拉车拉货时磨得,还有皮鞭抽打的伤痕。” 王源看去,果见马脖子和臀部伤痕累累,显然吃了不少苦头。若是战马的话,咬人踢人便很正常了,适合当战马的马儿一般都性子凶猛,有些特别好的战马与主人心意相通,主人在马背上砍杀,它再下边也咬人踢人凶悍的很,有人曾见过马儿咬死踢死敌人的情形。 看着这匹马冷漠倔强的眼神,王源心中升起了征服的**。 “二郎喜欢这马么?就是有点不太吉利,两任主人都战死疆场了。刚才大妹还埋怨我买了这不吉利的马儿呢。”黄三道。 王源哈哈笑道:“马儿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咱们住的这宅子吉利么?还不是照样住着,这匹马不错,我要了。” 黄三大喜,指着其他几匹马道:“那匹枣红马是弟妹要的,那一匹白马给表小姐,我骑这匹棕马,还有那两匹谁跟着你出门便骑着。这可好了,从今往后,咱们出门便有马骑了,多少像个大户人家的样子。” 王源笑着点头道:“安排的不错,那几匹骡子便是拉车干活的牲口是么?” “是,拉车的青骡子可少不了。家里活儿多,女眷出门也是要坐车的。对了,价钱跟二郎说一下,这六匹马花了一百二十贯,五头骡子五十贯,一共花了一百七十贯。”黄三扳着手指头道。 王源讶异道:“才这么点钱?怎地这么便宜?” 黄三得意道:“可不是么,我说捡了大便宜吧,那马贩子的老婆家中产子,他急着脱手回去照顾。本来回鹘马一般都在二十五到三十贯的价钱,更好的要到四十贯,他一起打包算我二十贯一匹,赚大了。” 王源哈哈笑道:“三郎现在也会占便宜了。” 黄三道:“那可不,咱们虽然有钱了,但该省还是要省的。再说了他急着脱手,这匹黑马性子暴烈又没人要,我兜底给他全要了,他该感谢我才是。” 王源呵呵笑道:“倒是人家要谢谢你了。那边那十几个人是干什么的?替你牵牲口回来的人?怎地还有女子。” 王源指着站在院子一角的两拨人有些疑惑,这十几个人站在那边一动不动,一副恭敬的样子。 “哦,那是新买的奴仆和婢女。这帮人都是从关内道逃难来京城的,关内道突厥人打过了丰州,这些人便只能往南逃难,西城门那边满大街都是,蝗虫一般的多。京兆府不让他们进城,这些人都堵在城门口。他们都愿意卖身为奴换口吃喝活命,我在市上听到这个消息便去挑了些模样周正身子还健硕的几个来,钱都给了他们家人,契约也签了,都交给夫人管着呢。” 王源惊愕道:“太平盛世还有这么多难民?” 黄三笑道:“二郎读书读傻了么?边关年年打仗,哪一年没有逃往长安的难民?这有什么稀奇?天下太平也不是处处太平。” 王源微微点头,走到那十几人旁边,这些人个个衣衫褴褛面露憔悴困顿之色,显然一路逃难饥寒交迫之极。 “你们都是逃难来的?”王源问道。 一名青年汉子忙道:“回禀老爷,家乡全毁了,只能往南边逃,一家老小都在城门外窝着呢,饿了几天几夜。要不是碰到你们这样的好人家肯买了我们为奴,怕是要饿死了。” 王源皱眉道:“卖身为奴你们是自愿的么?若不愿的话,现在还有反悔的余地,我们绝不强迫于你。” 一群男女呼啦啦跪倒在地哀求道:“老爷,挨打挨骂都可以,可千万别不要我们啊,求求您了。” 王源无语,原来在这些人的眼中,卖身为奴倒是个好出路,自由在这些人的眼里一文不值。不过想想也不难理解,不走这条路,或许便要饿死了,这件事朝廷居然不闻不问,也是奇怪的很。 “好吧,都起来吧,大妹小妹,带他们去洗澡换衣服,明儿记着每人做几套新衣服。具体分配到何处,让十二娘决定吧。” 黄英和黄杏上前来道:“男女分开,男的在前院天井水管下洗澡,女的去后宅天井,都守规矩,不要乱跑乱动乱说话。” 众人千恩万谢起身,跟着两姐妹乖乖的去了。 王源沉吟不语,对黄三道:“约束归约束,好好的待他们,都是好人家的子女。” 黄三道:“这我知道,二郎还不知道我么?” 王源想了想道:“明日一早你什么也不用干,带着这些人跟我出去半点事儿。” 黄三道:“什么事儿?” 王源道:“到时你便知道了。趁着太阳还没落山,把马儿拉出去我溜一圈去。” 黄三拍手道:“正该如此,十二娘都拉了马出门去骑了,我刚才正想提醒你呢。” 王源愕然回头,果然不见了李欣儿的身影,那匹枣红马也已经不见了。 第一六六章 驯马 王家大宅旁边的荒地上,一个多月前砍掉了荒草,有修整了地面,除了大小妹开辟的几块菜畦之外,其余的地方都已经冒出了绿油油的小草,形成了围绕宅邸的青草草坪,此处骑马是绝佳之地。 王源拽着黑马来到门前的时候,李欣儿已经骑着枣红马绕着宅子在草地上飞奔了。唐装女子身上的佩饰甚多,光是衣襟上和披肩上的流苏便有五六条,马儿奔跑之际流苏飞扬甚是有临风飘然之感。 王源看的眼馋不已开始摩拳擦掌起来,黄三将不情不愿的黑马硬生生拉到门前的青石旁,王源站上青石跃跃欲试。 “二郎,可小心些,这马儿性子烈,可别摔下来。”黄三叮嘱道。 王源口中应了,甩镫一个翻身,身子便稳稳的跨.坐在马背上,黄三大声喝彩,正欲夸奖一番,猛见那黑马扬天一个唏蹓,前蹄扬起直立而起。 王源一个不留神身子往后便倒,情急之下伸手抓住马鞍前突处用力稳住身子,这才没有摔下马来。刚来的及骂一句:“这畜生。”就见那黑马猛窜而出,一道疾风般的冲了出去,瞬间便在数丈之外。 “小心啊。”黄三惊骇大叫,伏在马上的王源只觉耳边风声呼呼,身子被颠的忽上忽下,那里还能听到黄三的话。 那黑马猛窜数百步,王源无法操控,只任由它直愣愣往南边冲,忽然间前面的池塘塘梗横亘在面前,王源偷目瞧见心中大骇,忙不顾死活紧拉缰绳,那马儿竟不受约束,头被拉的偏向一侧,四蹄却兀自冲着塘埂冲了上去,猛然间在塘埂上赫然立定,马背上的王源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张牙舞爪的飞起,噗通一声落入水中,登时全身尽湿,狼狈不堪。 王源一边咒骂一边从水中往岸边游,就听到岸上有人哈哈大笑,仰头看去,之间李欣儿骑在马上悠然自得,正对着王源指指点点,发出大声的嘲笑。 王源气的吐血,不声不响的爬上岸,转目去找那黑马,只见那黑马若无其事在不远处吃草,龇牙掀唇一副吊儿郎当模样。 “你这畜生,今日必驯服了你。”王源怒骂着,不顾全身**朝黑马奔去。 李欣儿幸灾乐祸道:“夫君,这种烈马你是驯服不了的,还不如换匹马儿,我这一匹便不错,性子很温顺,要不咱们换换吧,强行要驯服,摔断了胳膊腿可不是闹着玩的。” 王源不理不睬,慢慢接近黑马,黑马用眼睛瞟着王源,王源进三步马儿便退三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王源恨的直咬牙,马儿是有智商的,这一匹马儿显然是在戏弄自己,眼珠一转装作往旁边走开,猛然间身子窜出弹射到黑马身边,黑马惊觉上当跳起来便跑却已经被王源抓住了缰绳。 黑马飞奔而出,拽着王源在后面疾跑,这样下去数息之内王源便要放手,否则便会被拖到在地。猛听得公孙兰清脆的声音响起:“借力上马。” 王源闻言醒悟,手上猛拉缰绳,趁着黑马用力摆脱的力道脚尖点地身子飞起猛扑而上,像只八爪鱼一般趴在马背上,手脚连撑,爬到马鞍的位置。 黑马怒不可遏又跳又叫,想将王源摔下马来。公孙兰又道:“拉紧缰绳,夹.紧马腹,上身放松,它如何跳,你便随着它的力道摆动,不要拗着来。” 王源依言而为,只觉的胯下的黑马像是安了发条一般跳动旋转不休,自己的身子像是在惊涛骇浪之上的一叶扁舟一般上下颠簸,胃里的食物都快要吐了出来,难受之极。 但王源咬紧牙关支撑下去,他听说驯马的时候一定不能让马儿摔下去多次,否则会越来越难,这是马儿是爆烈脾气,王源的倔强脾气也被撩拨了起来,口中大骂道:“畜生,今天跟你耗上了,非要叫你服了。” 不知过了多久,黑马的跳跃旋转的力度明显缓慢下来,马身湿漉漉的全是汗,一人一马都气喘吁吁。终于黑马似乎蹦跶不动了,慢慢停了下来,立在原地不动。王源吐着舌头骂道:“畜生,没力气了吧。” 说话间手上的缰绳也松了,两条酸麻的大腿也放松了,就在此刻,你那黑马腾地窜出,竟然趁着王源松懈之时狂奔起来。王源怒喝连声,赶紧夹.紧马腹,刚才一番折腾虽然累得要死,但也掌握了一些马上防摔的技巧,索性放松了缰绳,腿上也放松了力道,身子在马鞍上晃晃悠悠上下颠簸,但却像是长在上面一样。 那黑马脾气甚是倔强,沿着王家大宅周围的草地一直奔跑不休,从太阳还有数尺高一直跑到天色擦黑,王家众人都有些无奈的拿着灯笼站在宅边看着一人一马一圈又一圈的相互耗着,相互瞪眼无语。 终于,天色全黑了下来的时候,黑马终于跑不动了,喷着响鼻子停了下来,王源屁股大腿火烧火燎,疼的龇牙咧嘴,跳下马来叹息道:“你这家伙何苦如此?你不舒服我也受罪,这下该没辙了吧。” 黑马伸过头来在王源的身上蹭了蹭,王源大喜道:“这是服气了是么?” 黑马甩甩头,站立不动,王源哈哈大笑,伸手在它的脖子上抚摸道:“不错,有本事的都有些脾气,瞧你这样子必是一匹良马,从今往后便跟着我了。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你脾气暴躁,就叫你‘火药桶’如何?” 马儿也没办法反对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只能默默接受,王源翻身上马,沿着围墙缓缓来到门前,门前众人见王源驯服了黑马都很高兴,听到王源给马儿起的名字又是莫名其妙,不知这火药桶是为何物。 次日清晨,王源早早起来,两只觉得两条腿又酸又疼极为难受,知道这是昨天驯马的后遗症,骂了几句也没招,洗漱吃了早饭之后牵出‘火药桶’骑上来去翰林学士院‘上班’去。 骑在马上走在大街上的感觉爽的不行,听着马蹄在青石板街道上的哒哒声,王源一路上嘴巴便没有合过。进了大明宫到了翰林学士院,待众夫子纷纷到来之后,王源找到了翰林学士首席承旨陆元机老夫子,偷偷向他告假。 陆元机捋着白胡子道:“告假么?上午还打算找你谈谈诗文呢,彭夫子昨日作了一首诗,本想上午大伙儿聚聚论一论此诗呢。再说你进翰林院也不少日子了,我等还没见你有新作问世,都想见识见识呢。” 王源笑道:“确实有些急事,需要出宫一趟。要不明日再论诗如何?” 陆元机道:“明日的话你也要拿出新作来给我们鉴赏鉴赏,我翰林学士院三日无诗示人,别人要说我们闲话的。” 王源暗自好笑,为了告假也无暇多想,满口答应下来。当下急匆匆出了宫,骑着马疾奔回家,到了门口,黄三已经带着昨天买的仆役中的七八人翘首以待。 见王源回来,黄三忙道:“二郎,叫我们随你办事去,办什么事啊?这么大阵仗?” 王源道:“套上大车,将仓里的稻米搬上几十袋上来,还有,你可知何处卖锅?要大锅。” 黄三道:“要锅作甚?” 王源道:“问那么多作甚?到了地方你不就知道了,锅灶柴禾稻米,最好能买到些肉。” 黄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挠头道:“南门张铁匠家中肯定有锅,柴禾在坊间倒也能买到,肉却是难买了,东西市还没开张,要在坊间寻一寻方知。” 王源道:“你去找这些玩意儿,要十口大锅,柴禾起码要几车,肉蛋也买个几十斤,然后去西城门口找我。” 黄三楞道:“二郎你这是要去施粥么?” 王源笑道:“算你还聪明,别磨蹭了,赶紧准备,我先带着几个人去找合适的地方。” 黄三忙答应了,带着四名仆役赶着大车出门,王源则带着余下一名男仆和两名女仆急匆匆出了门,直奔西城门处而去。 第一六七章 难民 (能看下去的给个收藏吧,收藏太少,这书估摸着要完蛋了。) 长安西城延平门外,数千百姓扶老携幼拖儿带女僵卧在城外大道两旁。入春以来,突厥骑兵在长安正北的关内道发动十余次劫掠行动,融雪之后的大地给了突厥人最佳的机动能力,边关形势紧迫,边境城镇丰州一度失守,损失惨重。 虽然朔方、河东两大节度使个拥有五万余重兵,但这十万兵马所防御的面积也颇大,且治所云州和太原府距离边境丰州也颇为遥远。在丰州一带,主要抗击突厥的兵力不足万余,分属安北、单于两大都护府辖下。 突厥人春季袭扰开始后,安北单于都护府虽然应对尚算迅速,但当突厥人的进攻迅雷不及掩耳,丰州一日便失,虽第三日便被唐军夺回,但在这被占领的两天时间里,百姓们遭受了巨大的创伤。突厥士兵从来都是拿大唐百姓的首级当做军功的,牛羊或可活命,百姓却根本没有活命的机会,故而丰州一破,百姓大举往南逃往。 当唐军收复丰州之后,朔方河东两节度曾派兵拦阻数万百姓南逃,但仍有数千百姓家园被毁不愿再受涂炭之苦,宁愿背井离乡往南逃,也不愿再回到噩梦般的边镇安居了。 数日前数千难民抵达长安城,朝廷并非不知道难民抵达的消息,只是朝廷之中对于难民的态度分为两派,一派以王鉷杨慎矜等人为首,主张将难民递解回乡,不准他们在京城立足,以免扰乱京城治安。另一派则认为应该调查清楚,若这批难民确实家园被毁,何妨在京畿给他们安家落户,否则赶他们回去也会闹出事端,甚或是逼着他们投敌云云。 两派人各自争执不休,这帮难民便被阻挡在延平门外,却无人想到去关心难民的生计。他们在这件事上争胜,却忘了难民们一路南来饥寒交迫已经快要饿死了。 王源在延平门内广场下了马,见眼前守城兵马如临大敌严阵以待,城门虽开着,但城门左近重兵防守,刀剑森森对着城外的难民,防止他们冲进来。 王源带着几名仆人往城门口走去,拒马拦截的城门洞口,一名守城军官摆手拦住道:“站住,几位是要出城么?” 王源拱手道:“是。” 那军官上下打量王源皱眉道:“城外全是难民,可不太平,阁下可要当心些。” 王源道:“多谢提醒,我正是要去瞧瞧这些人的。” 那军官皱眉道:“又是去捡便宜买奴仆的,上边已经下了命令,为防止难民之中藏有突厥细作,今日起一律不准以买卖奴仆说的理由放他们进城。劝你赶紧回去吧,别自找麻烦。” 王源笑了笑道:“将军放心,我不是来买奴仆的,只是去瞧瞧罢了。” 军官瞪眼道:“有什么好瞧的?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走开走开。” 王源想了想掏出翰林学士的进宫腰牌来递上道:“通融一番如何?” 那军官狐疑的拿了腰牌瞅了瞅,吓了一跳道:“你是翰林院的学士?可翰林院的来此作甚?这应该是政事堂管的事儿才是,莫非……你是陛下派来暗查的?” 王源愣了愣,心想:这军官脑洞不小,居然能替自己想到这个理由来,也是出人意料。 王源可不敢承认这件事,因为那是矫诏之罪,只高深莫测的笑笑道:“将军莫声张,还请给予方便。” 那军官连忙道:“好说好说,王学士,我们可没对百姓动手脚,没打没骂也没骚扰,昨夜看他们可怜,我还命人给他们点了几堆篝火取暖呢。” 王源点头道:“将军放心,我不是来寻诸位的麻烦的,只是请将军给予方便,一会儿我在城外搭几座粥棚施粥,将军若是有人手的话,能带人帮我维持维持最好。” 那军官点头道:“好说,我说朝廷怎么会忘了这事儿,百姓们也是可怜,好多人都几天没吃东西了,原来陛下圣人没忘了他们,派了王学士来赈济来了。没说的,这也是公务,待会本人亲自带兄弟们帮着维持。” 王源笑道:“万分感谢,将军心肠慈悲,关心百姓疾苦,是个好将军。这事儿我记下了。” 那军官窃喜不已,这学士说记下了此事,岂不是说回禀差事的时候会提及自己帮忙之事?哪怕在陛下面前提到自己的名字,那也是飞黄腾达有望了。 当下放了王源出了城门,过了护城河来到大道上,但见道路两旁密密麻麻坐着卧着的全是衣衫褴褛的难民,一个个眼神黯淡呆呆的看着王源等人,人群中孩童啼哭之声,老者咳嗽之声,女子的嘤嘤哭泣之声不绝。不少人已经饿得皮包骨头,全身上下只剩下两只眼珠子还有气力转动,情景悲惨之极。 王源穿越来此,落户于永安坊困顿之中,本已经以为自己已经尝过最悲惨的生活,但现在看眼前的百姓,王源才明白,真正悲惨的生活自己还远远没有触碰到。此时还是天宝五年,距离大乱还有不少年,大唐天下还是太平富庶,本以为百姓们个个能吃饱穿暖生活无忧,哪里想到还有无家可归之人。 眼前这数千人只是个缩影,边境上凡有战事之处,东到范阳,西到陇右,怕是有数十万百姓身处这样的境地之中,想想都让人觉得害怕。 沿着道路走了里许,粗略的估算了一下难民的数目,估计在四千人左右,王源发现自己的准备的物资不太充足,不过应付半日当无问题。回到城门内时,但见数辆大车从街口奔来,正是黄三带着几名仆役赶着大车到了。那军官命人移开城门口的障碍之物,亲自领着五十名士兵帮着开道,护着几辆大车出了城门来到官道上。 王源一声令下,黄三带着众仆役开始卸车。这些新买的奴仆们都是这些难民之中挑出来的,知道主人家要来给父老乡亲们赈济粥饭,干起活来格外的卖力。一口口大锅抗下马车来,一袋袋稻米卸下车来堆在路边,十来只猪羊几麻袋的青菜也堆在路边,瞬间便堆成了小山一般。 僵卧于地的百姓们开始还有些漠然,待见到这些东西被卸下来堆在路边的时候,才突然觉得好像这件事跟他们有关,大家纷纷爬起身来围拢过来。 那军官手扶剑柄高声喝道:“都不许靠近,谁敢靠近乱动,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百姓们呆呆围在十余步之外,眼巴巴的看着王家奴仆们忙着搬上搬下,一名老者忽然认出了其中一名奴仆正是昨日被买家看中的自家孙子,大声叫道:“小六儿,小六儿。” 那青年奴仆放下手中的麻袋起身看去,惊喜叫道:“爷爷,你们怎么还没走?不是说好了得了钱够了盘缠便回家去么?” 老者抹着泪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走个什么?没得死在半路上。你爹娘带着你几个兄弟姐妹回去了,留下你小妹在这里照顾我。” 旁边搀扶着老者的一名少女脸上脏兮兮的,头发乱蓬蓬的,对着青年叫道:“六哥。” 那青年奴仆的眼泪立刻便落了下来,叉着手不知所措。黄三在远处见到他站立不动,高声叫道:“秦小六你作甚?还不赶紧做事?” 老者听到忙道:“小六儿快干活,莫叫主人家生气。” 秦小六忙点头道:“爷爷,阿妹,我干完活再来找你们说话。” 那老者点头,忍不住问了一句道:“小六儿,你主人家这是作甚?” 秦小六道:“主人家是好心肠人,给大家煮饭烧肉吃呢。” “啊?”老者张着没牙的嘴巴,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往下直咽吐沫。 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所有人,难民们欢声雷动,一个个欣喜若狂,很多人已经数餐未食,听到有肉吃有饭吃,简直比天上掉下金娃娃还开心。 不少人合十作揖,喃喃叫道道:“活菩萨啊,遇到了大善人了,保佑大善人长命百岁。” 场面一时变得骚动热烈,军官和五十名士兵见百姓们激动的模样甚是惶恐,赶紧增调了另外五十人来帮忙,并重新在城门口堆上障碍物,免得这些激动的饥民闹出什么事情来。 第一六八章 惩恶 (谢:带雨梨花1957的打赏。) 十二口大锅一字排开架在大路上,黄三连张铁匠家的陈年存货都买了来,好几只大锅已经锈迹斑斑了。王源命人将铁锅在护城河里洗刷干净,架上柴火后用猪肉肥膘润了润,登时铁锈尽去焕然一新。 简易的石头锅灶很快支好,也无暇去城中汲取井水,便就用护城河的水烧的滚开,将浮上的杂质捞去之后便将一袋袋的米下了锅。八口大锅下边火烧的旺旺的,很快便有米饭的香味飘了出来。周围百姓们伸着脖子嗅着香味,眼神中满是渴望,有人已经提前将饭碗在河里洗干净攥在手里,就等着开锅吃饭了。 正在此时,王源却发现自己犯了个小儿科的错误——柴薪严重不足。两大车的柴薪根本不够八口饭锅烧饭所用,而且还有四口锅还没点火,那是要烧猪羊肉的,更加的耗费柴薪。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难民中有人立刻行动起来,招呼着能干活的四处收集柴草树枝,甚至有人用随身带着的柴刀将左近的大树砍断,几个人嘿呦嘿呦的抬了过来。王源大喜,求助于守门的军官,请求他们帮着树干砍成柴禾。那军官倒也并不推辞,命了十名士兵用佩刀帮着砍柴,一时间刀光霍霍,用来杀敌的长刀变成了柴刀,倒也效率颇高,不久后便堆了大堆的柴禾。 柴薪问题得到解决之后,另外四口炒菜的大锅也开始烧火,青菜和大块的肉一起下锅,加盐巴放水开始煮炖,半个时辰后,扑鼻的香味飘向四方,更加引发了一轮咽口水的声音。 终于,所有的柴火都熄灭,十二口大锅中的饭菜均已经熟透,王源缓步走到难民身前数步,拱手道:“诸位父老乡亲,你们家在边镇之地,受突厥贼寇袭扰逃难来到到京城,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今日诸位可以饱食一顿,敞开大吃,不用顾忌。你们别怕饭菜不够,吃完了我们再煮便是,总之管饱管够。” 众百姓喜笑颜开,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纷纷叫道:“多谢大善人,大善人你积德行善必有好报。” 也有人叫道:“恩公姓甚名谁,我等也好急着恩公的民字,他日替恩公宣扬宣扬。” 王源呵呵笑道:“不用谢我,你们该谢圣天子在位,没忘了诸位的疾苦,要谢便谢陛下之恩。” 有人恍然叫道:“原来是奉陛下的旨意前来赈济的,我还当这长安城里真有这么好心的人呢。” 王源微笑不语,并不辩解。昨日决定来施粥之时是出于两种考虑,一来觉得这些人可怜,赈济他们是善举,义当所为。二来此举可博善名,对自己有利。 但就在不久之前,王源改了主意,那军官的话提醒了自己,这件事如果自己能归功于玄宗头上,为玄宗博爱民之名,或许会更好。朝中正在扯皮之时,玄宗恐怕也正在等待他们的最终决定,在这时候自己出来做一些实事,控制事态的发展,定不会是错。 而将这一切归于玄宗之名,这或许是更好的一种投资,也可避免有人说自己多管闲事。 “诸位,咱们排好队伍,老幼妇孺为先,男子青壮在后,一个个依次上来分发饭菜,不要乱了。”王源叫道。 众百姓自发的开始排队,王源请士兵们帮着维持,将队伍排成四条长龙,一个个上前来由黄三带人盛饭盛菜。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到了碗里,众百姓寻了野地里蹲下狼吞虎咽起来。很多人数日未食,此刻这一顿饭菜便是救命之物,别说还有干饭肉食了,就算是一碗稀粥一是能活命的。 长龙缓缓的移动,一口口的大锅中的饭被盛空了,猪肉羊肉炖青菜也越来越少,不少排在后面的百姓开始骚动,一只队伍后方发出了嘈杂惊叫之声,有人好像倒在地上,乱纷纷闹作一团。 王源皱眉走过查看,只见几名老弱妇孺倒在地上呻吟,周围众人帮着拉起身来,一名老者的额头撞到地上的尖石头,撞到头破血流。 “怎么回事?”王源问道。 众百姓沉默不语,王源连问数遍居然无人回答,不禁有些恼怒。忽然身边一名孩童脆声道:“恩公,是韩三他们几个撞倒了我爷爷他们,他们急着去吃饭菜,说我爷爷他们挡了他们的路。” 王源顺着孩童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前面的队伍里两个短衣汉子正畏畏缩缩的朝后偷偷看,见王源目光扫到,忙转头过去装作不知。 王源举步过去,头上流血的老者忙拉住王源道:“恩公,算了。韩三他们惹不起,便让他们先吃便是。恩公切勿去寻他们,否则回头我们便都要遭难了。” 王源有些诧异,看来难民之中也有恶霸,这几个怕便是难民之中的害群之马了,居然为了抢食胡乱冲撞他人,更重要的是连自己定下的规矩都不遵守。 王源安抚老者几句,转身朝那两名汉子走去,走到他们面前站住。两名汉子见王源站在身边看着自己,两人赔笑拱手道:“恩公,多谢恩公给我们饭吃。” 王源冷声道:“你们撞到了人伤了人知道不知道?” “怎么可能?恩公莫听那些人胡说。”两人均道。 王源道:“可敢跟我去对质?” 两名汉子对视一眼扬手道:“当然敢,为何不敢。” 王源带着两人来到几名摔倒的妇孺面前问道:“刚才是不是他们两个撞倒了你们?” “你们可莫要胡乱说话,我韩三会撞到你们?你们可想好了说话。这位恩公不过来施舍一顿,咱们可是常见常往,还要在一起逃难的。”那韩三尖嘴猴腮,小眼睛里闪着凶光咬牙道。 众百姓不敢与之对视,纷纷低头不说话了。 王源意识到百姓们定是害怕这两人,这么问不会有效果,于是转头道:“两位,这件事我且不追究,但你们可否解释一下,刚才你们为何排在数十妇孺老幼之前?我之前的话你没听到么?先老弱妇孺,再青壮之人,依次领食。” 韩三叫道:“哎呀恩公,我们可没违背您的话,我们也是老弱病残啊,我们身上都有病啊。” “是啊是啊,我两个身上还有病呢。”另一人也道。 王源皱眉“什么病?说来听听?” “我们……拉肚子,头疼,发烧。”两人睁眼瞎编。 王源冷笑“这个么多.毛病,看来真的是病弱。既然如此,有病就要治,我今日先替你们两个治好了病再说。跟我来吧。” 两名汉子面面相觑,不知道王源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终归心虚道:“那也不必了,多谢恩公了,但有一口饭吃,我们便能撑住。” 王源摇头道:“那可不成,有病岂能不治?必须治,没得商量。” 两人苦笑不得,还有人逼着给自己看病的,想了想韩三点头道:“既然恩公坚持,我们便叨扰了,不过我们兄弟饿得慌,要是耽误时间太久,我们可撑不住。” 王源笑道:“不用太久,这种小病一会就好,治好之后便立刻请你们吃牛羊大肉补一补。” 韩三和另外一名汉子面露惊喜,拱手道:“凭恩公安排便是。” 王源微笑负手前行,两名汉子跟在他身后来到锅灶旁。王源站定招手叫来几名仆役道:“这两位身上有些毛病,咱们给他们治一治,先治拉肚子,给他们点灵药吃,草木灰治拉肚子奇效,你们给我喂他们一碗。” 众人吓了一跳,韩三等两人吓了一跳惊道:“开什么玩笑,这……这如何能治病?” “我说能治便能治。”王源冷声道,回头对着目瞪口呆的几名仆役道:“还愣着作甚?要我亲自动手么?” 黄三一摆手,亲自带头上来抓住一名汉子的胳膊,仆役们一哄而上上前来控制住两名汉子,抓了草木灰便往他们的口中塞。两名汉子一边咳嗽一边大叫救命,被草木灰呛了嗓子之后呼吸都很困难,几乎要窒息。 “弄些肉汤灌下去,他们不是急着吃肉么?遂了他们的意。”王源喝道。 一人舀了肉汤就着草木灰往里灌,两名汉子大口吞咽着,一人吃了一碗草木灰,满脸灰黑之色,鼻涕眼泪满面,狼狈不堪。 “治好了拉肚子,该治发热之病了,春水清凉下火,最宜退烧,来人,将他们丢到护城河里去。”王源淡淡道。 黄三等人架起两人便走,拉到护城河边直接推到水里,两人挣扎往上爬,爬上来又被踹下去,折腾的欲仙欲死。 那军官一直密切关注事态发展,见此情景凑上来道:“王学士,这般折腾百姓怕是不太好吧,我不知两人如何得罪你了,惩罚一番也就是了,可莫闹出人命来。” 王源笑道:“这位将军,送你一份人情如何?” 那军官诧异道:“此话怎讲?” 王源道:“上面不是怀疑难民之中有奸细么?若有的话这两个便最有可能能。就算不是奸细,这两人难民之中定然做了不少坏事,你去查出来什么欺男霸女横行霸道的行径来,报上去的话,上面一定夸奖你眼光敏锐,难民之中的害群之马都被你揪出来了,这样一来延平门便不会有大乱子了,你们也不必如临大敌了。” 那军官愕然道:“竟有此事?你如何知道这两人行止不端?” 王源笑道:“我自问看人还不会走眼,再说就算他们两个没什么事,我就折腾他们一顿那又如何?难道还有人会替他们出头不成?” 那军官错愕良久,伸出大拇指赞道:“霸气,没想到翰林学士院的学士也这般霸气,我们这些当兵的反倒不如读书人凶猛。这两人我定帮你查一查,查出他们干的坏事来,你放心便是,保证没人有话说。” 轮到王源错愕了,这军官的话意倒像是帮了自己一个忙,替自己收拾善后的意思,王源不禁苦笑摇头。不过也不点破,只要他肯查,必是能查出这两个家伙的劣行的。王源最恨得便是这种人,明明已经身处底层,还要欺压他人,这是最无耻的一类人,所以才会出手惩戒他们。 众百姓亲眼目睹韩三等两人的遭遇,胆战心惊之余,很多人更是暗中祷祝菩萨有眼,这韩三纠结了七八个人在数千难民之中作威作福,一路上抢夺打人,还欺负了好几名女子,早就是人神共愤之人了,此刻被惩处一番,正是大快人心之事。 第一六九章 虚惊 日上三竿,赈济还在继续,吃光了的大锅又重新下了米开始煮,百姓们排队的长龙依旧在缓缓的挪动,看样子要让所有的人都成吃饱的话起码要来个三四轮才成。 数百吃饱了的百姓们帮着提水劈柴,忙的不亦乐乎,百姓们善良的很,吃了免费的饭菜总是要干些什么表示回报,这么一来王家仆役们的差事倒是轻松了不少。 眼看米粮都告罄,王源让黄三带着几名仆役赶紧去附近的民坊去购买一些稻米菜蔬等物来补充。今日自己估计不足,本以为只有千把人,但现在面对三四千难民,可能要花个上千斤的稻米,几百斤的菜蔬蛋肉才能兑现自己让他们吃饱的诺言了。这还只是一餐而已,如何让这些百姓能有长期吃饱肚子是个大问题,王源开始认真的思考这些问题。 忽然间,城门内传来吵闹之声,只见一辆马车被拦在城门口不让出城,马车上颤巍巍下来一名气急败坏的老者,朝着阻拦马车的士兵大声呵斥着什么。王源看清了那人的模样,顿时吓了一跳,那人是翰林学士院首席学士承旨陆元机,于是忙小跑过去。 陆元机一眼看到王源立刻叫道:“哎呀,王学士,可找到你了,老夫去你府上找你,听了尊夫人的话才知道你跑到西城来赈济来了。快快快,随我走。” 王源笑道:“陆承旨,我不是告了假了么?怎地又来寻我?” 陆元机瞪眼道:“你以为老夫吃饱了没事干么?陛下派人来翰林学士院传召你,大家伙儿都不知你去了何处,乱了手脚。老夫悔不该让你告假,陛下一定等的心焦了,回头必然责骂老夫。快别说了,走吧走吧。” 王源惊道:“陛下传召么?那是何事?若是拟诏之事,诸位待诏不是可以代劳么?” 陆元机皱眉道:“你是怎么了?陛下传召你觐见,你还推三阻四的问些缘由,你要知道缘由干什么不直接去问陛下?” 王源挠头道:“不是啊,我这里几千张嘴等着吃饭呢,我一走这里没人照应了,这不是要乱了么?” 陆元机跺脚道:“你就是多事,知道你来此赈济之后,大家都说你多管闲事。朝廷自有人去管这种事,要你个翰林学士来操什么心?我知道你年纪轻,总想博些浮名,但不该你做的事情你便不要来做。快走快走,莫要多言。” 王源甚是无语,学雷锋做好事却被人一顿埋怨,倒是件可悲之事。陛下召见那是要赶紧去见的,这里的事儿总是要交代一个人来管着,于是乎叫来那名叫秦小六的青年仆役道:“我有要事去办,这里你先盯着,保证秩序不乱等着你黄三哥买了米菜回来便可。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秦小六显然有些心慌,毕竟他原本只是普通的一名农家青年,忽然要独当一面,当然有些害怕。 王源想了想道:“不用怕,我会交代这些士兵帮着你,乡亲们也不会自己作乱起来的,这是给你的一次机会,你若真有本事,便将此事办妥,今后在家里,也可让你办些重要的事情。” 秦小六点头道:“老爷放心,小人……定然认真办事。” 王源见他似乎信心不足,又道:“你好生的办好这件事,办好了我便将你爷爷和你妹子带进城,安顿在咱家宅子里安生做事,办不好那便罢了。” 秦小六大喜过望,本来他正烦恼年迈的爷爷和小妹流浪在此该怎么办?互听主人家愿意收留,顿时勇气倍增。拍着胸脯道:“办不好这事儿,老爷把我皮扒了便是。” 王源满意点头,回身找到那军官交代道:“这位将军,陛下召见我,我这便要去见陛下,这里烦请将军照顾照顾。” 那军官刚才便已经将陆元机和王源的对话听在耳中,早就羡慕的要死。他这种级别的武将一辈子怕是也难得见到一次陛下,这王源陛下还专门召他觐见,简直让人嫉妒的发疯。但与此同时,也对王源更是尊敬。 “王学士但去无妨,这里兄弟给您看着,绝出不了乱子。” 王源拱手道谢,低声问道:“闹了半天还不知将军高姓大名,待会陛下问起,我总不能一问三不知吧。” 那军官大喜过望,王源这话便是要在陛下面前提自己的名字了,这可是梦寐以求之事。于是忙道:“本人于大刚,忝居左领军卫偏将,职守延平门。学士可一定要记得啊。” 王源笑道:“记得记得,告辞了。” 回过身来,吹胡子瞪眼的陆元机已经急的不行,连声的催促。王源问道:“陛下在何处召见?” “还能在何处?含元大殿啊,还没散朝呢。” 王源一愣,此时日上三竿,巳时已过,平日朝会到此时早就已经散了,今日却还没散朝,看来必有缘故。自己这么一耽搁,得罪的人怕是多了去了,除了陛下等的心焦,满殿的百官怕是也要骂娘了。 当下无暇多想,牵了黑马‘炸药桶’来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大黑马飞驰而出,沿着长街飞驰而去。 …… 一路飞奔到了大明宫前,下马后进宫直奔含元殿,行到殿前王源傻眼了,之间殿前长阶上,文武官员们三三两两的往下走来,看上去是早朝已经散了。 王源忙拦住一名官员问道:“散朝了么?” 那官员认出了王源,指着王源道:“你这人,害的我们等了半个时辰。陛下召见你都这般怠慢,当真无礼。” 王源咂嘴道:“那现在怎么办?” 那官员道:“我哪知道怎么办?你自己看着办。”说罢拂袖便走。 王源苦笑挠头,赶紧逆人流而上往殿门口去,到了殿门口,见两名内侍正吃力的关着殿门,沉重的殿门发出沉闷的莽莽之声缓缓关闭。 王源无可奈何,正踌躇时,互听殿侧的台阶上有人说话:“王学士,你可来了,陛下命你到了之后去清晖阁觐见,快随咱家来吧。” 王源转目看去,只见一名中年内侍站在石栏边的台阶上,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这人王源有过数面之缘,好几个场合都看到他和高力士一样陪侍在陛下周围听候使唤,他叫王承恩。 “多谢多谢了,但不知王内侍可知今日陛下召见我何事啊?我这耽搁了时辰,心里有些没底。王内侍可否透露一二?”王源上前拱手道。 “也没什么大事,叫你们这些学士来还能有什么?今日政事堂两位相公商议难民处置之事,最后商定了主意。因长安城中这几日因为难民之事有些流言流传,陛下要拟诏书安定百姓的心,所以便请你们翰林学士院的学士们来拟安民诏书。”王承恩淡淡笑道。 王源愕然道:“就是这点事?翰林学士院的几位夫子不都在么?干什么非要召我来?” 王承恩呵呵笑道:“王学士倒是矫情起来了,还不是那几位夫子写的诏书陛下不满意么?陛下心情不好,撕了几张诏书斥为面目可憎,毫无诚意,难安百姓之心。更当殿斥责学士院无人,所以陆元机才急着叫你来试一试,但愿你写的诏书陛下能满意吧。” 王源甚是无语,玄宗也太讲究了些,一份诏书而已,如此折腾作甚?恐怕不是诏书的问题,而是玄宗今日的心情真的不好,也许在内宫受了杨贵妃的气也未可知。 但知道了缘由,王源的心放下了一大半,这并非是什么大事。当殿拟诏虽有,但很多诏书都是在下殿之后拟定,时间也不算太晚。当下随着王承恩急匆匆赶往清晖阁中见驾。 王承恩进去禀报,不久内侍出门宣王源进去,踏入清晖阁中,王源再次傻眼,原来早朝虽散去,李林甫、李适之、杨慎矜、裴宽、杨钊等一干重臣却齐聚此处,依旧在商议事情。难怪刚才自己没在散朝的人群中见到这几位的面孔。 王源在众人的目光下快步上前行礼,坐在软榻上的玄宗拉着脸,待王源起身来劈头便是一句:“王源,公务时间,你不在翰林学士院当值,跑去何处了?” 王源忙道:“启禀陛下,臣跟陆承旨告了假,有些急事要处理,故而……” “哼,急事,你的事急还是朕的事急?你们翰林学士院清闲的很,比朕过得还舒心。每日里闲谈游逛,真要作事的时候却都畏畏缩缩。朕很不开心。” 王源忙道:“陛下息怒,臣知错了,陛下责罚便是。” 玄宗见王源态度端正,认错积极,哼了一声道:“先站在一旁,一会儿替朕拟旨写诏。” 王源松了口气,走到一旁站立。 玄宗对着面前众臣开口道:“几位爱卿,到底这事儿要怎么办,你们闹了一上午没给朕个答案,朕等着你们给朕想个办法出来便这么难么?” 第一七零章 舌战 杨慎矜起身奏道:“刚才殿上都已经商定了,直接派兵押送原籍,再下诏安京城百姓民心便可;偏偏李左相又来变卦,搞的拖而未决。一桩如此小的事情,弄得这么复杂,也不知李左相是怎么想的。” 李适之沉脸道:“杨慎矜,你说的轻巧。刚才我是同意了你们的办法,但后来一想觉得非常的不妥,这才请陛下再次商讨此事。你们的办法看似一了百了,但却太过简单粗暴,完全罔顾百姓的感受。这些百姓从北边逃难而来必是家园均已被毁,丰州一带还在拉锯作战,叫他们回去他们何以安生?” 杨慎矜冷笑道:“倒像是你李左相一人忧国忧民一般,我问你,照你的意思是要收留他们咯?然则此例一开,今后京城岂不成了难民聚集之地了。这几年和契丹突厥边境上的冲突就没停过,一打仗百姓便都往南边涌,这岂能允许?” 李适之道:“我可没说便要收留这些人,这些人固然不能收留,但简单的打发走却也是不成的。总之要想个完全之策才成。若像你所言,驱赶百姓回去,若中途生乱该如何?” 杨慎矜呵呵而笑道:“李左相未免杞人忧天了些,这事儿我都不用劳动南北衙的兵马,单我刑部便可以办了。到你口中怕这怕那倒是显得极难了。” 两人争争吵吵闹得不可开交,玄宗的脸色越发的阴沉,终于忍不住喝道:“你们在朝上当着百官的面也吵,下了朝来到这里又是吵,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也没个结论来,朕听着都烦了。这样吧,朕到阁上去睡上一觉,你们慢慢吵,吵出结果来再禀报朕。朕告诉你们,今日不给朕个办法来,你们便都别回家了,朕管你们的饭。” 众人顿时无语,知道陛下是真的发了怒。今日早朝开始,陛下的心情便不好,翰林学士院无端得咎,被骂的够呛。要知道玄宗对翰林院的学士们可是很尊敬的,这么当面训斥还是头一回。 说实话,孟夫子的诏书拟的也和平日一样的水准,并无差错之处,可惜陛下今日就是要找茬,也只能将学士院的学士们都请个遍来拟诏了。偏偏这个王源又不见踪影,陛下等候的时候更是焦躁的很,口中喃喃怒骂。总之今日诸多不合心意之事弄到一起,陛下已经开始发毛了。 玄宗平日平易近人,但谁都知道陛下要是狠起来那是很让人害怕的。近年来陛下不太上朝,有个贵妃哄着,脾气好了不是一点半点,但今日这情形很可能是内宫出了什么事儿,导致影响到陛下的心境。 李林甫咳嗽一声终于开口道:“李左相,我看咱们还是不要在这件事上掺杂不清了,难民就在城门外,城里流言蜚语不少,不尽快解决此事,陛下也寝食难安。以老夫看,杨慎矜的办法虽然粗暴些,但为了京畿的治安考虑,倒也是个快刀斩乱麻的好办法。不仅如此,还要定个规制,今后再有难民前来,要在京畿周边的州府进行拦阻。一点点难民的事情是小事,但乱了长安便是大事了。” 李适之叹了口气,知道这件事若不妥协,今日很可能惹得陛下发怒,闹出大事来。虽然让李林甫占了上风,但自己确实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 李适之和裴宽对视一眼,两人均知今日需得妥协,正欲开口说话,清晖阁侧门处一名内侍匆匆而入,从侧幕走到高力士身边,在高力士耳边低语了几句。 高力士面色诧异的看了看站在角落的王源,神情颇有些玩味。 “力士,怎么了?派去的人回来了?还算安定么?”玄宗皱眉问道。 高力士凑近玄宗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玄宗脸上也满是惊讶之色,眉头舒展开来,问道:“竟有此事?” 高力士微微点头。玄宗看向王源,招手道:“王源你过来,朕问你话。” 王源本听着几人在这里毫无建树的吵闹很是无聊,听到玄宗叫自己忙打起精神上前行礼。玄宗摆手道:“不用多礼,朕问你,你今日上午告假去办的什么私事?” 王源咂嘴道:“一点私事而已,不值得陛下过问。” 玄宗微笑道:“你是不肯说么?刚才力士派了人去西门打探难民的消息,回禀说有人在西门外摆了大锅煮饭烧肉给难民们吃,这事儿你知道么?” 王源没想到消息这么快便传到了宫里,知道无可隐瞒,只得道:“陛下,这事儿确实是臣所为,臣告假便是去办这件事的。” 众官愕然,万没想到王源今天早上居然跑去救济难民去了,李林甫李适之王鉷杨慎矜等人的第一反应便是:这厮真会找机会,这是给自己刷名誉去了。 “王源,你好大胆子,朝廷对难民之事尚未定论,你跑去赈济是怎么回事?要赈济也是政事堂决定的事儿,你跑去算什么?沽名钓誉么?”李适之沉声喝道。 李林甫也道:“李左相说的很是,王源,你行事前跟谁打了招呼?这等大事你居然擅自行动,眼里还有朝廷么?” 这大概是第一次左右相意见相同,第一次站在同一立场上,因为都觉得王源越俎代庖多管闲事。 王源挠头道:“两位相国,这件事很严重么?” 李适之吹着胡子道:“你以为我们不知道难民在挨饿?之所以没下令救济,便是不想让他们赖在京城不走,你这么一闹,难民们还走么?有饭有肉他们怕是赶都赶不走了,简直混账的很。” 众官纷纷点头道:“确实胡闹,出什么风头,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这事儿是一个翰林院学士该做的么?想要名声也不用这么直接。” 王源甚是无语,之前虽然有些担心有人会说些这样的话,但没想到招致满堂反对,倒是有些尴尬。 玄宗不动声色的看着眼前众人,摆手道:“力士,将西门外的情形告知诸位卿家们听。” 高力士应诺,高声道:“诸位,早间奉陛下之命,派了宫内内侍去查看难民情形,刚才内侍回报说,西门外难民们齐齐跪在城外高呼万岁,感谢万岁救济之恩。几名老者还托内侍带话进来说,他们绝不乱来,乖乖呆在城外听候朝廷发落。他们感谢圣天子之恩,祝愿陛下福寿万年。” 众官面面相觑,李林甫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迟疑道:“难道说,是陛下下令救济难民的么?” 玄宗微笑摇头道:“朕可没下过这样的命令,这件事咱们还要听听王源是怎么解释的。” 众人齐刷刷看着王源,听他如何解释。 王源躬身朝玄宗行礼道:“陛下恕罪,臣确实跟难民们说是陛下让我去救济他们的,臣有罪。” 杨慎矜冷声道:“知道你胆子大,没想到会大到这样的地步,你这是假传口谕明白么?是要砍头的。” “让王学士说说缘由再扣罪名好么?毕竟做的也不是坏事。”杨钊忽然开口道。 “什么?杨钊你也这么说话?王源不懂,你也不懂么?我知道他是你推荐给陛下的,怕担干系是么?”杨慎矜怒道。 杨钊赫然起身道:“杨慎矜,说话可给自己留着后路,你这叫什么话?就是论事怎么又扯到我和王源的关系上来了。为朝廷推荐人才有错么?召王源入翰林学士院是陛下的决定,陛下的决定难道是我小小杨钊可以左右的么?岂有此理。” “过了,别再说了。”李林甫低声叮嘱杨慎矜道。 杨慎矜也忽然意识到自己牵扯太广,现在可不是跟杨钊闹的时候。杨钊不算什么,可他背后可是有着一个贵妃娘娘的,闹起来自己没什么好处,当悻悻退下,再不作声了。 玄宗的脸色又沉了下来,玩平衡之术虽然对自己的权力有利,但每日看着下边几帮人吵来吵去,心情也好不到那里去。 “这个……杨尚书的话恕我没听明白,我今日去救济难民纯属处于怜悯之心。实不相瞒,昨日我听到难民之事,得知不少难民数日未食,想到这当中还有不少老弱妇孺,从边境逃难而来,又没得吃没得喝,心中实在不忍。所以我才穷尽家财去给他们弄点吃的,这难道也错了么?” “这是没错,但这件事你该跟政事堂知会一声,免得乱了政事堂定下的大策略。你这么一来,对难民遣返的大略甚是不利。”李林甫沉声道。 王源摇头道:“我不懂李相国说的大略是什么,我只知道,难民数日不吃饭会饿死人的,饿极了的人会出乱子的,而且我也有点闲钱去救济他们,所以我便去做了。如果说大略是两位相国和诸位尚书中丞们考虑的事情的话,我便只能为朝廷安定这些难民之心。如果这也是错的话,那我也认了。” “说的好。”玄宗抚掌道:“朕赞同王源敢于担当,为朝廷分忧的作为。如果这真的影响了朝廷大略的话,就算有错,但总比那些明知难民在挨饿却不闻不问之人要好。” 玄宗的话就像一记榔头,一下子将有人要斥责王源的话给打回肚子里憋住。众人终于明白了,玄宗对王源今日所为是持赞赏态度的,这便是基调,想拿这件事来搞王源,那是不太可能了。 “可是……你总不能假冒陛下口谕吧,这可不是件小事。”王鉷毕竟直性子,憋不住这句话,还是问了出来。 王源摇头道:“我根本没假传什么口谕,刚才我的表达或许引起了众人的误解,实际上我救济难民的时候,有难民跪谢我的大恩,我就告诉他们‘要谢便谢陛下恩惠,朝廷没有忘记难民,陛下更是记着难民的疾苦。’。正因如此,难民们才在西门外跪呼万岁。如果说这也是假传口谕的话,那我也认了,哪怕是被下大狱砍头,只要让百姓们明白陛下之恩,死也值了。” “好厉害,马屁拍到如此境界,这王源岂是善类。”众人心中均闪过这样的念头。 众人看着玄宗的脸色便知道,陛下心里舒服的要命。即便是皇上,也是需要虚荣的,听到难民们跪拜陛下之恩的事情,让玄宗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灿烂起来。 第一七一章 对策 “朝廷之中,少一些争吵,多一些做实事之人便好了。”玄宗似在自语,又似乎在说给众人听。这话听在李林甫李适之等人耳中,就像是被当堂打了几耳光一般颜面无存。 “王源,朕想听听你对难民之事有何见解,难民是遣返还是安置,众卿争执不决难以决断,你今日去接触了他们,应该心里有些想法吧。”玄宗问道。 李林甫等人脸色再次大变,陛下问计于王源,这更是一种对群臣的轻慢。哪有当着左右丞相的面,当着御史台,各部首脑官员的面问一个小小翰林学士意见的,这可难以容忍。 “陛下,翰林学士无议论朝政之权,陛下岂能问计于他。”李林甫脸色阴沉道。 玄宗愣了愣,点头道:“朕倒是忘了这个规矩了,翰林学士确实无法参政,李相国倒是提醒朕了。嗯……翰林学士满三月之后便会授予侍御史的职位准许参政,那么朕便提前这么办吧。来人,拟旨,授王源侍御史之职,准其议政。” 众人一片哗然,玄宗此举可不是为了听王源的意见,他这是故意要驳李林甫的面子,对李林甫处处于鏊插一腿的行为表达不满之意。李林甫何其精明,立刻便明白今日不宜再多言,面色如常的退到一旁去。 王源也没料到事情会如此转变,他可不愿意发生这一切,虽然加侍御史的职位拥有了对朝政说三道四和上奏议政的权力,但王源宁愿不在此事不在此处,因为看李林甫和李适之等人的脸色,显然是对自己压抑着愤怒。他们绝不会去怨恨陛下不给他们面子,而只会怨恨自己出来搅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但无论如何,玄宗金口一开,事情便成定局,王源略有些尴尬的自己给自己拟旨加了侍御史的职位,宣读谢恩之后,王源还是王源,但身份已经不同。 既然今日已经这样了,王源倒也横下心来,反正已经得罪人了,便不用再顾忌许多了。 “陛下,难民的事情,臣确实有些想法。” “很好,朕看得出你有想法,从你去救济难民这件事上,朕便知道你一定有着自己的看法。说吧,畅所欲言。” 王源道:“臣今日接触了数千难民,深知难民之苦,千里迢迢从边镇逃难,一路颠沛流离受尽苦难,实在让人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想我煌煌大唐天下盛世,却让子民受苦若斯,这实在是不太应该。” 玄宗脸上微微变色,皱眉不语。 “有人说他们聚集在长安城外是件坏事,会让京城中人心惶惶云云,但臣认为他们能自发聚集在城外等候朝廷救济,这反倒是一件好事。他们聚集于此恰恰是因为他们是纯善之民,来到京城是因生计无着,寻求朝廷庇护的行为。而一旦朝廷不闻不问又不加以救济的话,百姓们饿到了极点反倒不会再乖乖呆在长安城。到那时为了吃饱肚子,他们恐怕什么事都会做得出来。长安城外的近郊州府便首当其冲成为难民的冲击之地。一旦有一件抢夺杀人之事产生,便会起连锁反应,到那时便不是安置难民的问题,而是暴民作乱的大问题了。” 玄宗脸色郑重,抚摸着长须沉吟不语,众臣有的微微点头,有的却面露不屑之色。 “这几千人能闹出什么乱子来?只要他们敢作乱,数日之内便教他们全部人头落地,王源,你未免将事情想得太严重了。”王鉷不屑道。 王源摇头苦笑道:“王中丞,我相信朝廷旦夕之间便可平息此事,但这样一来对朝廷有何好处?明明是顺民,为何一定要逼成暴民。砍了几千百姓的头难道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么?而且这当中所要调配的兵马钱粮,损毁的财物,用来救济这数千百姓绰绰有余。为何朝廷不提前救济,反倒等事后用这样的手段去镇压?这不是本末倒置么?况京畿一旦发生暴民作乱,传遍大唐天下,所产生的影响何其巨大,可不是长安城中的一些流言蜚语可比了。一场暴.乱带来的民心之变才是整件事中最可怕的部分,不知我的话诸位认同否?” 座上重臣焉能不知王源所言的道理,太平盛世之中并非没有矛盾,只是盛世繁华掩盖了矛盾。太平盛世之中,哪怕只是一场小小的暴.乱,也会带来极大的影响力,他会唤醒许多人心中的魔鬼。 只要开了一个头,便会有人开始效仿。历朝历代有多少朝代就是因为不重视这些小矛盾而最终酿成了灭国大祸的,众人都是熟读史书之人,自然知道其中的微妙之处。 “王源,你这么说未免危言耸听了些,这一切都是你臆想罢了,朝廷正在解决此事,岂会酿成你口中所言的那种情形?”李适之忽然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王源描绘的可怕场景,但事实上,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发生的可能。 王源微笑道:“李左相,这当然是预测之言,否则我们还能在这里谈论此事么?我的意思是,这件事需要立刻解决,不能不引起重视,难民之事的处理既要慎重又要快速,当务之急是立刻拿出合适的处置办法来,而非像王中丞所言待难民成为暴民再去打杀他们。” 玄宗蹙眉道:“听你之言,倒像是有了办法了,说给朕听听。” 王源道:“启禀陛下,臣认为,强迫遣返难民是绝对不成的,刚才听说,边境尚自拉锯作战,这数千百姓的都是家园被毁才毅然往南逃难的,若非如此谁愿拖儿带女背井离乡?此刻强迫遣返他们到尚有战火的边境,无异于让他们送命。哪有朝廷不庇佑子民,反倒去逼着他们送命的道理?” 玄宗微微点头道:“朕也觉得这么做草率了些,但安置在京城的话似乎会开了个坏头,一旦边境有战事,百姓们岂非全部涌往南边?那会造成局势的大乱。” 王源道:“我对军事不太懂,但我却知道,我大唐防守边镇的节度使所领兵马超出突厥契丹等贼寇数倍,防止边境难民逃难的根本之策其实是需要边镇节度使兵马给予贼寇们迎头痛击,打的他们不敢扰边,保护百姓的身家性命。若我大唐兵马做不到这一点,任由突厥契丹贼寇袭扰,那难民之事便是一直困扰朝廷的问题,将来会更为棘手。” 玄宗面有怒色,拍着软榻道:“说到此事朕便生气的很,丰州居然轻易便被突厥数千兵马给占领了,也不知这些边将是干什么吃的。李适之,朕命你查明原因,你可有什么结论了?” 李适之是左相,兼着兵部尚书的职位,所以这些事自然要问李适之来解释。 “启奏陛下,是丰州守将玩忽职守,私自撤回了丰州以北监突厥人的堡垒的兵马,导致突厥人夜袭时没有任何预警。臣已经下令就地将其革职正派人押往京城问罪。夺回的丰州城现在由安北都护府都护将军暂时镇守。”李适之忙回禀道。 “果然不是我大唐兵马不多,战斗力不强,而是边将无能。”玄宗怒道:“这人押到京城之后论罪后游街后腰斩,让所有人都知道玩忽职守的下场。从来都是我大唐打的突厥契丹吐蕃人抱头鼠窜,如今居然受到这般羞辱。你即刻传朕旨意,命朔方河东两大节度使各增兵一万到丰州,会同单于安北都护兵马展开反击。突进二百里之地,扫荡突厥贼寇,要打的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李适之躬身道:“遵旨。” 玄宗微微平息了怒火,转头对王源道:“你说的是,边镇安宁才是难民不出现的根源,近十几年来,边境一直安稳的很,上下人等也有些麻痹大意,这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朕也有责任,没有督促此事,根源要解决,这才是关键。” 王源道:“陛下英明,边境摩擦总是难以避免的,陛下无需自责。” 玄宗道:“那么眼下的事情好像还不能得到解决呢。,难民一时半会也不能遣返,因为就算反击,也需要时日的,少则一个月,多则数月,这些百姓还是只能在城外安顿。” 王源点头道:“陛下说的极是,难民必须等边境安定方能遣返,在此之前只能先让他们在京城安身。” “数千难民,数月救济,养着他们要花多少钱?一日三餐,就算是白饭青菜也要几百贯吧,几日还好,若是几个月甚至半年,这笔款项的开销从何处拨付?还有他们的居住穿衣,安顿何其不易。”李林甫低低叹息道。 王源无语,区区几千百姓能花几个钱,李林甫这是故意矫情,只是不愿意白花钱养着这些百姓罢了。 “陛下,这些百姓们并非不愿干活,在遣返之前的日子里,若是能让他们有些活计可干,便可自给自足。陛下可在城外给他们搭建些简易居住之处,如今天气暖和,御寒倒是可以省了。剩下的事便是让他们找到活计养活自己了,京城周边可有什么河流疏通,建造水坝什么的活儿,让他们去做活,发给工钱,工程结束之时,想必也是能回到家乡的时候了。” 玄宗拍大腿道:“好办法,自给自足,朝廷只需给他们提供住处,安排这几日的救济便可。工部可有什么工程要开工么?往年不都是抱怨劳力不够么?现在有这么多劳力摆在面前,岂非正好合用。” 工部尚书尚未开言,杨钊抢先道:“陛下,护城河清淤的工程原本要开工,让这些人帮着清淤如何?” 玄宗笑道:“瞧瞧,这事儿不是完美解决了么?拟旨,安顿难民,赈济数日,待护城河清淤开工,召集青壮难民上工,给予酬劳。另外在城中张贴告示,就说这群百姓不是难民,是被调遣前来帮着清淤护城河的。谁要是再散步谣言,让金吾卫统统抓起来重重责罚。” 第一七二章 偏锋 (谢:leibicheng兄弟的月票,求收藏。) 事情定了下来,群臣也都告退而出。李适之一言不发和裴宽扬长而去,连看都没看王源一眼,神态倨傲之极。倒是李林甫王鉷杨慎矜站在前面路口等着王源和杨钊走来。 王源头皮有些发麻,显然又将是一番口舌,杨钊低声道:“莫担心,听我话语行事,今日确实驳了他面子,总是要发泄一番的。” 然而李林甫看着王源和杨钊走来,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来,杨钊和王源上前行礼,李林甫还礼笑道:“王学士,恭喜了。一月未到便加了侍御史,这可是前无古人了,看来陛下对王学士寄予厚望,王学士前途不可限量啊。” 杨钊上前道:“相国,今日之事王源有些出格,我刚才已经告诫于他,希望相国不要放在心上。王源对朝廷之事不太懂,贸然做出了些事情来,打乱了相国的布局谋略,还望相国原谅他。” 王源见杨钊如此,也只得上前道:“李相国,在下绝无冒犯之意,今日之事我也是无奈,陛下问话,我又不敢不答。早知如此,我便不去多管闲事救济什么难民了。” 李林甫哈哈大笑:“你们这是怎么了?我李林甫不过是受了陛下的训斥而已,又岂会迁怒于王学士。再说王学士的办法确实不错,是个两全其美之策,老夫便完全没想到,那又有什么过错?这叫做后生可畏,我们这些人都老了,将来大唐要靠王学士这样的年轻人来肩负重担了恶,呵呵呵,王源,好好干,前途无量。” 这种话显然言不由衷,杨钊听出李林甫的讽刺和敌意,想了想低声道:“相国,王源今日行事虽然突兀,但今日陛下心情不佳,却正好消弭了一场事端。我早晨才知道,昨夜贵妃身子抱恙,腹痛了一夜,直到天明时方才消了痛。陛下一夜未眠陪在贵妃娘娘床前,一早上又来上早朝。偏偏这难民的事情李适之又闹来闹去的折腾,您想,这事儿要是再不了解,陛下怕是真的要发怒了。陛下天怒一生,难免会有人要倒霉,所以王源的突兀之举恰好快刀斩乱麻了解了此事,倒是来的正是时候。” 李林甫一愣道:“贵妃娘娘抱恙?难怪陛下一早上都面色不善,却原来是这个缘故。你怎么不早说,早说了此事在殿上便可了解此事了,便是顺了李适之的意又如何?陛下心中定是烦忧不已,我等还给陛下添堵,实在是不该。你说的对,王学士若不是突然解决了此事,怕是还要闹下去,那陛下必会震怒。” 杨钊道:“我何尝不想告诉相国,可我也是进清晖阁之前才得到了消息。三位国夫人进宫来探望贵妃娘娘,顺便通知了我,一直想说,但是苦无机会罢了。相国,这件事你们莫要怪罪王学士,看在他误打误撞解了围的份上,将来他一定会谨慎行事的,我替他保证。” 王源不知说什么才好,杨钊在李林甫面前如此谦卑,倒是自己没想到的。不过杨钊确实是真心为自己考虑,看起来他很担心今日过后李林甫会对自己不利。也许只有杨钊才知道,得罪李林甫之后惹来的报复会多么凶猛,所以他才尽量的纾解此事。 李林甫果然态度温和了下来,眼神中的芒刺也消退,微笑摆手道:“此事便过去了,不要再提了。王学士是你杨度支的朋友,便是我李林甫的朋友。过几日我设家宴,你和王学士都来一聚如何。” 杨钊忙道:“多谢相国,敢不从命。”说罢手肘戳了戳王源的胳膊,王源会意忙拱手道谢。 李林甫微笑道:“罢了,贵妃娘娘抱恙,我们都该去瞧一瞧,杨度支,你们自家兄妹必是要赶紧去看望的,回头告诉我贵妃生的什么病,我也好备好对症之物带着去探望。” 杨钊忙道:“相国有心了,一定照办便是。” 杨钊和王源告辞走开,李林甫看着他们的背影沉思不语。 站在一旁的杨慎矜啐了口吐沫道:“相国,你居然会容忍这小子,这小子绝非善类。瞧他今日做派,大拍陛下马屁让陛下加了他的侍御史不说,还同意了他的办法,弄得大家灰头土脸。假以时日,还不爬到您的头上撒野么?” 李林甫冷哼一声道:“陛下最近对我不善,这些跳梁小丑便都以为时机到了,一个个跳了出来闹腾。哼,都出来闹吧,不闹的话老夫焉知他们的真面目?你们两个心里怕是也有些异动了吧,老夫看的出来,是不是以为老夫要失势了?” 王鉷和杨慎矜忙躬身道:“相国说那里话来,我二人死心塌地跟着相国,哪有半分异想。” 李林甫冷笑道:“没有便好,老夫告诉你们,老夫倒了,你们二人必然死无葬身之地,你们以为老夫一倒你们便有机会坐上相位么?痴心妄想!老夫一倒,太子和李适之联手,你们无一丝一毫的还手之力。陛下连挫老夫锐气,反倒给了老夫机会。这杨钊明明早知贵妃抱恙之事,偏偏事后才说,便是要我们和李适之今日闹得陛下发怒。这个王源,你以为他是误打误撞?他去救济难民,打着陛下的旗号,便是心思艰深之处,今日的结果是他早已预想好的。都不是善类,谁是省油的灯?” 王鉷吁了口气道:“那为何相国还要对他们示好?交给卑职,卑职教这王源神不知鬼不觉的完蛋。” 李林甫啐道:“没脑子,事有轻重缓急。杨钊和王源固然是指望不上,但杨钊还需借我之力,故而他们都不会对我们有威胁。现在盼望我们全部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便是太子和李适之。” 杨慎矜点头道:“说的是,瞧李适之那样子,我恨不得上去踢他两脚。” 李林甫低声道:“李适之自以为有陛下给他撑腰,今日便极为跳脱,硬是阻挠我们的定计。很好,正要在他自以为得意之时给他当头一击,让所有跳出来的宵小之辈们都明白一件事,我李林甫可不是他们所能轻慢的。” 王鉷忙道:“怎么做?” 李林甫道:“正面他们固然有所防备,不过老夫已经摸到他们的侧面脉门之处,侧面给他们一刀比正面捅刀子效果往往更好。” 杨慎矜也低声道:“相国但吩咐,我等立刻去干事。” 李林甫低声道:“恐怕要麻烦你们两位去一趟北海了。” “去北海?拿李邕开刀么?”王鉷低声道。 “正是,该去找一找李邕的麻烦了。有人给我送来了李邕的罪状,这便是下刀的机会。李邕是李适之的好友,这倒也罢了。他的手下有个人更是和太子有关联,这一次不但要拿了李邕,还必须要查出这个人的罪状,这样便能将事情闹大,越大越好。走,回政事堂老夫跟你们详谈。” 李林甫低声而笑,转身甩袖而行,王鉷和杨慎矜一左一右亦步亦趋,连忙跟着去了。 …… 一连两日,王源都没去秦国府中教书,因为上次的事情,王源心中依旧不愿和秦国夫人见面。柳钧派人来问,王源只叫人回话说身子不适,过段时间再说。 柳钧倒是懂事,派人送了不少药物和礼物来孝敬老师,王源一一收下,回信表示感谢。 但秦国夫人心中有数,知道王源这么做是还在记恨那天自己说的事情。前两日秦国夫人在宫中陪着胃痛的贵妃娘娘说话解闷,到了第三日,秦国夫人终于得空,下午时分,带着婢女车驾浩浩荡荡前来靖安坊登门造访。 华美绝伦的马车,前呼后拥的随从侍女进入靖安坊的时候引发了一场围观,杨家国夫人的出行车马最是让长安百姓津津乐道,香车宝马健仆俏婢,排场十足,赚足了眼球。 而来到王家门前的时候,也着实让没见过世面的黄三和一帮土包子奴仆们吓了一跳,刚忙去向王源禀报。 第一七三章 拜访 王源正挽着裤脚站在后园的小池塘里。这里本来是一方满是淤泥和杂草的池塘,在经过清淤之后,在池塘中保留了部分莲藕,现在已经全部窜出水面风姿绰约起来。 这两天王源都在帮着堆砌池塘边的石头,形成一个不至于崩塌的堤岸;乱石堆砌的好处不仅仅是加固岸边,石头形成的缝隙还可以让放养的百尾红鲤有栖身之所。 当然这一切都是公孙兰的设计,公孙兰一天当中倒有半天的时间是耗在这后园之中的,这里的一草一木几乎都经过她的设计,成了她最喜欢的样子。王源对此毫无意见,且不说公孙兰的审美还是有品位的,就算是弄成一团糟又如何?自己害她的梅园被大火烧的干干净净,此刻还她一个园子也在情理之中。 黄三跑来后园禀报的时候,王源正满手淋漓的泥水,头发散乱的捧着石头往岸边堆砌。听到秦国夫人亲自到访,倒是有些意外,他完全没想到秦国夫人会来到自己府中。 “面子挺大啊,秦国夫人居然都来拜访呢。”公孙兰站在岸上语气淡淡,但却有一丝调侃的味道。 “那是,毕竟我是她礼聘的教席,她儿子的老师。尊师重道可是大唐的优良传统。”王源笑道。 “说的很有道理,一片冰心在玉壶,别忘了这位秦国夫人送了你玉壶呢。”公孙兰毫不留情的点破事实。 王源装作没听见,一边哗哗的洗手,一边直着嗓子叫:“大妹、大妹,去告诉十二娘,让她先去招待客人,我要梳个头换件袍子才能去。” 黄英答应着跑去传话,王源赤着脚上了岸踩在草地上,对公孙兰道:“麻烦表姐帮我结下发髻。” 公孙兰愣了愣,终于还是走来,待王源坐在草地上后,蹲下身子解开王源蓬松的发髻,从腰间抽出一支木梳子帮王源梳理乱糟糟的长发。 王源眯着眼享受着公孙兰轻柔的手指在头发间跳动的感觉,低声道:“表姐当知秦国夫人为何而来吧?” 公孙兰调侃道:“难道不是你数日不见,让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所以要来找你么?” 王源翻翻白眼道:“表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酸溜溜的,说正经的好么?你又非不知道缘由,那天回来之后我可什么都跟你说了。” 公孙兰轻柔的帮王源拢着头发,小心翼翼的编着发髻,轻声道:“我一直认为,那天的事情你的反应过激了。跟秦国夫人摔门而出,若非她容忍你的话,你恐怕已经有麻烦了。看得出来,秦国夫人对你挺在乎的,才会容忍你的无理。” 王源皱眉道:“她无理还是我无理?居然帮那淫妇传那样的话来,我难道还要给她好脸色?把我王源当什么人了?” 公孙兰皱眉道:“别动,快弄好了,又被你弄散了。唔……你不是一直要问我对这件事的意思么?我的意思是你要全面的权衡一番,而非意气用事。” 王源皱眉道:“表姐的意思是我该答应她?” 公孙兰摇头道:“当然不是要你去做那样的事情,你也不会去做。我只是要你站在杨家的立场上想一想这件事罢了。如今你能依靠的只有杨家,而秦国夫人之所以要说那些话,定是因为她意识到虢国夫人一旦不受控制的话,对杨家是灭顶之灾。那虢国夫人虽然没什么脑子,但她是杨家姐妹之中和贵妃关系最好的人,只她一人便足以影响贵妃的想法。若是这虢国夫人跟杨家姐妹不能同心,杨家的事情便会变得很棘手。” 王源皱眉道:“就算如此,也不能让我去干那样的事吧。长安城中俊俏的少年郎多的是,大可选个十个八个的去满足她,为何要来找我。” 公孙兰叹了口气道:“若是能替代,她又何必找你,惹你不高兴?我估计秦国夫人跟你提这件事也是万不得已。你不是说,那虢国夫人差点跟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搞到一起么?这正是杨家现在最害怕的事情,并非拉拢的人越多越好,像安禄山这样的边镇节度使那是碰也碰不得的。” 王源道:“你说的全面权衡到底是何意?我就算不要了杨家的靠山,也不会去自甘堕落和那淫妇搞到一起。” 公孙兰叹道:“我何时要你做那丑事了?你辛苦打拼有了如今的势头,难道便轻易放弃?并非离开杨家便没活路,我只是提醒你多加斟酌,或许会有更好的法子。” 王源道:“什么法子?” 公孙兰停了手想了想道:“一时半会我也没什么好主意,但按照我的判断,此刻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帮着秦国夫人稳住虢国夫人的情绪,再想出另外的应对之策,而非如你这般连秦国夫人也迁怒上了。如能做到这一点,那将会让你和杨家的关系更为紧密,会让他们觉得你牺牲自己为杨家分忧。而这时候的不理智便会让秦国夫人和杨钊认为你只顾自己,他们会逐渐的疏离你,那对你是极其不利的。” 王源皱眉苦思半晌,轻声道:“表姐说的有理,我是否可以这样办,不如做些有限的妥协,或许该去稳住虢国夫人的情绪,糊弄糊弄她让她觉得我并非排斥她。这等女子无常性,也许过段时间便对我没兴趣了,到时候便可抽身而退了。” 公孙兰叹了口气道:“好像也只能暂时如此才能两全其美。” 王源也叹道:“可怜我却要做这样的事情,完全违背我的内心。这等事要是传出去,我的名声便全毁了。” 公孙兰一笑道:“大唐少年不知有多少想当虢国夫人裙下之臣,偏偏你还矫情,若是被这些人知道了,怕是要嫉妒死你了。” 王源低声道:“谁稀罕当她的裙下之臣,没得恶心死我。我倒是愿意当别人的裙下之臣,但这个人可不是虢国夫人这荡妇。” 公孙兰脱口问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话一出口忽然觉得不该问,正欲顾左右而言他,果然听王源道:“这个人便是表姐。” 公孙兰狠命将王源的发髻拉扯了一下,王源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耳边传来公孙兰狠狠的声音道:“我警告过你,不准再对我说这样的话,你下次再说,我一剑刺你个透心凉。” 王源伸伸舌头,公孙兰起身道:“梳好了,见客去吧,回头这石头你还得接着砌好,这可是你答应了帮我完成的活儿,不准偷懒。” 王源答应了赶忙穿鞋回房换衣,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想:“表姐的反应越来越不激烈了,前天自己突袭得手亲吻她的时候只是挨了一脚而已;昨天自己在背后偷袭搂住她腰的时候她都没舍得把我摔倒在地;今天我这么露骨的调戏也不过是拽拽头发罢了,其实一点都不疼,我却不得不装得很疼,给她台阶下。” …… 前厅之中,秦国夫人雍容而坐,身后立着紫云儿和青云儿两名婢女。李欣儿身为王家主妇陪坐在侧,虽然相貌不输于对方,穿衣打扮言谈举止一比较,差距高下立判。一个是雍容贵妇,另一个只能算是小家碧玉了。 秦国夫人的态度倒是和蔼可亲,在得知李欣儿是王源的夫人之后,特意多注意李欣儿的言谈举止,最后发现,这是个没受过正规教养的女子,举止略显粗鲁,言谈上也显得有些无知,两人交谈寒暄之后,基本上便是相对无言,保持沉默了。 秦国夫人心中暗暗替王源不值,王源的举止行为儒雅得体,怎么娶了个这样的夫人,比之自己的侍女尚且不如。除了相貌还过得去之外,似乎没什么可值得称道的地方。而相貌这一点上又算什么?单论相貌,世上不知有多少美貌的女子,而举止谈吐教养品味家世这些东西的综合,才是衡量一个女子是不是极品的标准。看这李欣儿的举止行为,怕是这几样都沾不上边了。 秦国夫人暗中观察李欣儿的同时,李欣儿也在暗中的观察这位名满长安的杨家国夫人之一。杨家姐妹的风流韵事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李欣儿内心之中对秦国夫人是极为不齿的,所以言语上也确实有些爱理不理。 这既是因为对方的名声,同时也是因为自己的夫君跟这个女子接触密集而引发的敌意。从一开始李欣儿便对王源和杨家姐妹搅到一起从心眼里不满,但她又不能不这样做,因为罗衣门之所以不对王源下手,条件便是王源能潜伏在杨家和陛下身边,所以自能忍气吞声。 现在,近距离看到秦国夫人之后,心中的不安全感更加的加剧。眼前这个秦国夫人虽然已经是一个九岁孩童的娘亲,虽然已经过了豆蔻少女的青春年华,但她的相貌依旧娇艳美丽,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风韵之魅,身上的着装佩饰,脸上的妆容无不精致华贵,就连眉间的花钿散发着诱惑人的魅力。 李欣儿越是看,越是心中不安,心里便越是咬牙切齿的对王源不放心。 “你若让我知道你和这女子不三不四,我便……阉了你。” 对坐无聊之际李欣儿狠狠的想着。脚步轻响,王源的声音从厅后传来:“客人在厅中么?” 一名婢女的声音回答道:“在呢,夫人陪着说话呢。” 秦国夫人和李欣儿同时松了口气,站起身来。 第一七四章 条件 (谢:moshocong兄弟的一波打赏和月票。) 众人退下之后,厅中王源和秦国夫人侧面对坐,王源伸手提着茶壶给秦国夫人沏茶,微笑道:“蓬门荜户,只是清淡的茶水,夫人请用。” 秦国夫人一双眼睛始终注意着王源脸上的表情,轻声道:“王学士,今日我前来是想……” 王源笑着打断道:“先喝茶,慢慢再说。夫人觉得我这宅院怎样?打理的还算规整吧。” 秦国夫人忙笑道:“非常好,在京中有这么一所大宅子可算是上等大户人家了。” 王源笑道:“捡了别人不要的便宜罢了,夫人去打听打听便知道,数月之前这座宅子还是个鬼宅,这里死了几十条人命,没人敢买下此宅。我听闻此事后仅仅花了两百贯不到便买下了这所大宅子。买下来的时候,周围的百姓吓得要命,早晚出入之时,他们看着我的眼光就像是看着一个死人一般。待我规整完毕之后,一家子住的红红火火的,坊里的人又开始羡慕嫉妒,背地里说我捡了便宜,恨得牙根痒痒的。” 秦国夫人低声道:“这些人就是没眼光,不过你的胆子也确实很大,说实话,你这宅子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 王源一点也不吃惊,杨钊自要决定推荐自己时,便下了大功夫调查自己,这宅子的事情也必瞒不过他。只是杨钊定然不知道这宅子里边的宝藏的秘密,否则怕也没这么安生。 “夫人说的对,我这个人就是胆子大,有时候大到我自己都害怕。夫人可知道我为何会如此胆大么?” 秦国夫人想了想道:“有些人天生便有魄力和勇气,王学士便是这样的人。” 王源笑道:“谢夫人抬爱,只是这只不过是夫人的溢美之词,我来告诉夫人真正的原因吧。” 秦国夫人笑道:“哦?愿听学士解惑。” 王源受收起笑容,郑重低声道:“可不是什么天生勇武,而是因为像我这样没有根基的人若想出人头地,便只有冒险一途,不冒险的话,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就像这座宅子,我若不冒险,这等好事怎会落到我的头上。那些坊间百姓说我占了便宜,没错,我确实占了便宜,可是这便宜摆在他们面前几十年,他们却不敢冒这个险,所以他们只能羡慕嫉妒恨。” 秦国夫人蹙眉低语道:“富贵险中求,这话不错。我听着王学士是想告诉我什么吗?我承认上次的事情对你有所不敬,我这次来便是向你表达歉意的,我承认王学士不是唯唯诺诺之辈,也没有要来逼你的意思,你不用打哑谜给我猜。” 王源呵呵笑道:“夫人理解错了,我说我喜欢冒险,那是因为我已经想好了要答应你那天所说的事情,这对我来说便是一种冒险。我冒的是名声尽毁的险,但我这次冒险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们杨家。” 秦国夫人小嘴微张,惊愕的不知所措,半晌方道:“我……没听错吧。你是说……你愿意答应那件事?” 王源微笑点头道:“你没听错,除非这件事已经不需要我去做了,那我求之不得。” 秦国夫人低低道:“当然需要,三姐昨日还问我这件事,她有些不耐烦了。不过……你当真甘愿去……这么做么?” 王源盯着她的眼睛道:“夫人好像有些失落的样子。” 秦国夫人叹息道:“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实在是荒唐了些。也……委屈你了,总之,我不知如何表达心情。” 王源笑道:“你是不忍我落入你三姐的掌心之中,沦落为她众多裙下之臣中的一人是么?” 秦国夫人张张口,虽觉得这么形容自己的胞姐有些不妥,但却终于点了点头,低声道:“若非不想让三姐胡闹的过分,我也绝不会这么做,堂兄和我踌躇了数日,才决定要问你的口气。可我知道,你当然不会同意。但我们又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三姐胡来,毁了我们杨家。” 王源之前就怀疑此事杨钊是必知情的,现在也终于得到了证实,杨钊自己是不可能出面说的,只能让秦国夫人来当说客,着实精明的很。 “学士还是三思而行吧,我其实……并不想你去那么做。”秦国夫人低语道。 王源微笑道:“那么虢国夫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会不会毁了杨家的大好局面?” 秦国夫人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三姐昨日拿了一张请柬给我看,那是安禄山从范阳送来的请柬,请三姐去范阳一游。我想她很快便会上路,不久后便会惹来满城风雨了。” 王源呆了呆,差点骂出声来:“真是没想到,虢国夫人居然这么不识大体,也就是说事态如何发展你们也无法控制了,那么很显然需要我去冒这个险了,所以你也不用说什么不想我去做的话来,那让我觉得你是在欲擒故纵。” 秦国夫人仰头郑重道:“我是真的这么想的,若有半句假话叫我杨玉玲不得好死。我对学士敬重之心甚诚,否则我又怎会让你成为柳钧的老师。” 王源忙笑道:“我一句玩笑话,夫人何至于赌咒发誓。” 秦国夫人倒像是小儿女一般有些委屈的眼圈发红道:“可是你说我欲擒故纵,这很让我伤心。” 王源苦笑道:“罢了,我收回便是。我们还是来谈谈正事为好。我可以去见虢国夫人,但我有个条件你必须答应我。” 秦国夫人道:“什么条件,但说便是。” 王源道:“虢国夫人未必是爱我,或许只是因为我对她态度不好,所以故意拿此事来逼着我就范。所以我才同意去见她,或许好好的沟通能缓解之前的误会。我不在乎对她低声下气,甚至可以哄她开心逗她高兴,但我绝不会和她有苟且之事,这是我的底线,我希望你能答应。” 秦国夫人默然无语,心想:你要让我三姐开心,又怎能不陪她做那种事?三姐又岂能放过你?你去了虢国夫人府中,三姐有万般手段让你就范,你有如何能保持你的底线。 王源似乎知道秦国夫人心中所想,低声道:“我一旦去了,恐怕就会身不由己,所以我提出的条件便是,你必须陪我去,一旦虢国夫人真的逼着我做什么,你必须想办法不露声色的阻止。保证我不会被逼迫做出什么事情来。” 秦国夫人愕然道:“这……恐怕有些难办,若是三姐当真要做什么,我又怎能阻止?” 王源道:“那是你的事,我只有这个条件,你能答应,我便去想办法说让虢国夫人不再胡闹。夫人,我只是喜欢冒险,但我可不会去做必然会身败名裂的事情。我一旦留宿虢国夫人府,那便会沦为长安城的笑柄。除非杨度支哪一天当了相国,或许可以不顾众人的言语提拔我,但在此之前,我怕是根本无法抛头露面了,这个代价太大,若是必须如此,那我还不如安安生生做个小人物为好。你也看到了,我家中娇妻美妾高屋大宇,日子也非过得不逍遥自在。” 秦国夫人皱眉思索良久,终于抬头道:“好,我答应你便是,无论如何也要齐心协力阻止三姐的胡闹。我陪你去她府上,若是发生了什么事,撕破了脸也救你出来便是。” 王源笑道:“撕破了脸就没意思了,您该想个好办法,既不撕破脸,又能巧妙的带走我。譬如说,关键时候你提醒我说陛下要见我什么的,这样她便不能不放我走。” 秦国夫人惊愕道:“假传口谕的事情我可不敢做。” 王源呵呵而笑道:“我也没让你做,只是打个比方罢了。” 商议定了之后,秦国夫人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临行时对王源道:“柳钧几日不见你有些焦躁,你还是来教他读书吧,来时柳钧都跟我怄气了,那日你怒气冲冲离去,柳钧问了下人知道是我得罪了你,对我已经很不满了。说实话,今日前来本是要道歉的,但有一部分是为了柳钧。我虽对那日的事感到抱歉,但还没有到要登门道歉的地步。” 王源笑道:“我知道,我这个翰林学士的面子太小,岂能让秦国夫人降尊屈贵。不过夫人毕竟还是来了,这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多谢夫人了。” 秦国夫人站定看着王源叹了口气道:“哎,你这个人一点也不给人面子,说的话跟刀子一般,罢了,我先去三姐家稳住她,跟她报告好消息。看看她哪一天有空,我带你去见她。” 王源笑道:“不用跟她商量,告诉她后天傍晚下了柳钧的课之后我们便去,我才不用等她有空,而是要她按照我的时间安排才是。” 秦国夫人愕然道:“这样……真的好么?” 王源摆手道:“就这么定了,除非她不想见我,否则她会同意的,听我的安排便是。” 秦国夫人无奈点头,回身出门上车,长长的队伍簇拥着马车远去。王源送出门外,恭送车队远去,回过身来笑容收敛,满脸的严峻之色。 第一七五章 花劫 (谢:晴空碧玺兄弟的慷慨打赏,谢:吃轻武器的鱼、带雨梨花1957两位的月票。本章二合一,今日无更了。) 四月在不知不觉之中到来,长安城的盛春时节是很美的,虽然牢房般的民坊森严壁垒,虽然晨钟暮鼓依旧打搅着百万长安居民的安宁,但高墙挡不住翠树云盖,阻不住花香盈鼻。 长安街头,行人的脚步越来越慵懒,衣衫也越来越淡薄。早就盼望着这个季节到来的莫过于长安贵妇和少女们,街头上的另一道风景线便是她们越来越裸露的胸口。在熙攘的东西两市,在奢靡繁华的平康坊,在各条人流穿梭的大街和小巷,蓬勃的不仅是花草树木,还有人心。 在这样的季节,长安城就像一座天上的城市,足以傲视所有的国度和异域。 像是不忍破坏这样的美好季节一样,朝廷之中的争斗也好像戛然而止,平静的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玄宗也不少天没有上朝了,兴庆宫和大明宫中的歌舞笙箫几乎通宵达旦,没有停歇过。 似乎人人都过得很惬意,当然除了一个人,那便是王源。 自从答应了去讨好或者说是安抚虢国夫人这件事后,王源在秦国夫人的陪同下去了虢国夫人府中五次之多。说了不少唯心的赞美之词,甚至还特意为虢国夫人写了一首诗,这让虢国夫人极为高兴。但虢国夫人越是高兴,看王源的眼神越是不对劲,王源便越是担心的要命。 好在秦国夫人聪明机智,每每到了关键的时候总是会扮演好一个棒打鸳鸯的角色,找出各种理由来为王源解围。但每一次这么做了,都让虢国夫人对秦国夫人的脸色更加的不满,甚至开始公开要求秦国夫人不要陪同王源前来了。 四月初二午后,王源刚刚走出大明宫的大门,两匹骏马拉着一辆华丽的马车便停在身前,王源只一个错愕,车辕上跳下两个仆役一左一右便将王源夹在当中。王源觉察到不妙,正欲反抗,但见面前的车门打开,一只白皙丰满的裸半裸手臂便伸了出来,娇嫩的手指像一朵兰花般在眼前挥舞,一个慵懒娇柔的声音从车内响起。 “王学士,不要怕,是奴呢。还不快上车来么?” 王源惊讶的张大嘴巴,他听出了那是虢国夫人的声音,身后两个仆役用力一推,王源便一个趔趄进了车厢,扑倒在铺着柔软地毯的车厢地板上。喀吧一声响,车门在外边被栓的结结实实。 车厢内很黑暗,王源的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只听到有人吃吃的笑,待眼睛适应了环境,这才发现自己正匍匐于斜靠在车座上的虢国夫人面前,那虢国夫人双目在暗影里闪闪发亮,捂着嘴吃吃的笑。 “学士,你这样子让奴明白什么才叫拜倒裙下,当真像极了。” 王源忙爬起身来,手扶着板壁稳住身子,诧异道:“夫人你这是作甚?” 虢国夫人笑道:“等你啊,你这几日没去我府中,我特意来宫门口等你当值完了出宫,带你去我府中。” 王源忙道:“夫人要见在下大可告知秦国夫人一声,我好提前安排时间。我下午还有事情要办,今天没空闲啊。” 虢国夫人嗤笑道:“你能有什么事儿?不就是去给我那柳钧小侄儿上课么?一日不学又能如何?再说了,奴就是不愿让我那八妹知道你去我那里了,否则她又要跟来。我知道,其实你跟我一样,很烦她跟着咱们是么?所以我在这里直接接你走,今日再也没人来打搅我们了,你开心么?” 王源心中大骂:我开心你奶奶的腿,看来今日成了瓮中之鳖了。心中急速想着对策,口中道:“夫人,我的仆人还在宫门边的马厩等我呢,我突然失踪,家里人不是要急坏了么?知道的知道我是被夫人请到府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被人宰了呢,若是报了官,可不闹出笑话来吗。” 虢国夫人咯咯一笑道:“你放心吧,你的那个随从奴仆不就是那个黑奴么?奴早已命人知会于他,让他牵着马儿回家啦。奴告诉他,他的主人王学士今日要去赴重要的宴会,无需等他了,宴会结束会专程送他回家的。这下你放心了吧。” 王源张着嘴惊愕半晌,心中大骂王大黑没有脑子,但一想,自己也确实没仔细交代王大黑和自己不见不散,也怪不得他。虢国夫人若要让王大黑相信,那可太容易了。 王源心中焦躁,但他也不太可能砸破车厢逃出来,这样一来,前番所有的努力岂非都白费了。砸破车厢逃走的举动会让虢国夫人明白,自己之前都是在虚与委蛇,虚假欺骗,那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王源不敢想象。 “坐下来啊,虽然我这马车走得平稳,但路面坑洼,一不小心撞了头可不好。”虢国夫人柔声说话,伸手拍了拍身边软座的位置。 车厢只有一方有座位,王源若是要坐下去,便需和虢国夫人挤在一起了。王源可不想跟她挤在一起,于是一屁股坐在车厢板上道:“我就坐在这里好了,天气有点炎热,我怕坐在那里会让夫人不自在。” 虢国夫人微笑道:“好吧,随你吧,你很贴心呢。” 王源不敢接话,脑子里想着脱身之策,却发现除了翻脸动粗之外,别无良策。 马车飞驰,拐弯抹角,小半个时辰后停了下来,车门终于被打开,虢国夫人拖着王源的手在奴仆夹道之中步入豪华府邸之中。王源一步步踏入府门,就像一只羔羊即将迈入虎口一般,心惊胆战,但却毫无逃脱之计。此时他多么希望秦国夫人会出现在府门外,将自己解救出去,但显然这一会秦国夫人是鞭长莫及了。 虢国夫人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牵着王源的手便不松开,一边往后宅进,一边连声的吩咐:“设宴,摆酒,歌舞,本夫人要和王学士共饮同欢。” 奴婢们上下奔走,忙的鸡飞狗跳起来。直到后宅花阁之中,虢国夫人才放开王源的手,对着王源抛了个曼妙的眼神,满含歉意道:“学士稍坐,奴要去沐浴更衣,今日还真是有些热,奴的身上都出汗了呢。” 王源忙道:“夫人自便。” 虢国夫人叫道:“翠桐,伺候王学士茶水,陪着说说话儿,免得学士发闷。” 一名妖艳婢女笑嘻嘻的答应了,带着一阵香风走过来,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王源,娇声道:“学士,坐呀,奴婢给您沏茶。” 王源当然认识这位叫翠桐的婢女,这是虢国夫人的贴身婢女之一,从第一次来虢国夫人府中,王源便饱受这翠桐的戏弄。多次乘人不备在王源的身上挨挨擦擦,行为极其放.荡,还好几次装作脚下不稳往王源的怀里扑,让王源不堪其扰。 王源实在是不好发火,本以为一名婢女如此行为虢国夫人必会呵斥,但其实从头到尾虢国夫人一直都笑眯眯的瞧着,连一句呵斥也没有。后来王源忍不住问秦国夫人这是为何,秦国夫人嗫嚅半天才吞吞吐吐的说了些缘由。原来虢国夫人每有新欢,身边的这些婢女便都会分一杯羹。虢国夫人身子不便或者没什么兴趣的时候,有时便会命身边的婢女们安抚少年郎们的情绪,所以她身边的婢女个个都是荡妇淫.娃,见了王源自然像是见了一块美味一般,馋的流口水了。 “坐呀学士,站着干什么?像个木头一样,嘻嘻嘻。”翠桐丰满的胸脯在王源的胳膊上乱蹭,王源被迫后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这才对嘛。夫人一会便来,奴婢先陪你说说话儿,学士,你说好不好呢?”翠桐端着茶杯过来,扭动丰.臀,眉眼放电,眼睛里烧着一团火,竟然一屁股往王源的大腿上坐来。 王源伸手猛地一推,翠桐猝不及防,手中茶盅翻倒在地,滚烫的茶水透过薄薄的衣衫,烫到她的手臂皮肤上。翠桐惨叫一声像个被砍了尾巴的猴子一般跳了起来,飞奔出去口中大叫:“凉水,凉水,快给我凉水。” 不久后廊檐下的太平缸中的水便哗啦啦的响了起来,翠桐的的惨叫声也停歇了。王源看着倒在地上茶盅,心里很是解气,一个婢女都敢对自己动手动脚,此事权当是给她个惩罚。 翠桐半边身子湿透,头发上也湿漉漉的像个水鬼一般从阁前走过去换衣服,一双眼睛带着怨恨之色狠狠剜了王源一眼。 王源叫道:“姑娘没大碍吧,实在对不住,我手笨。” “哼。”翠桐扭头便走,轻声咒骂道:“装什么柳下惠,等一会叫你跟在我身后趴着当狗。” …… 环佩叮当作响,一阵浓烈的香风钻入鼻孔,沐浴之后的虢国夫人款款而至,身上穿着的是薄薄的纱衣,露出斜斜一抹大红抹胸内衣,胸口雪白,一道深深的沟壑赫然在目。修长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精美的黄金项链,项链的一头钻入沟壑之中。 王源不敢再看,毫无疑问,虢国夫人是很能引起人的**的,她的面容依旧娇美如少女,丰满娇嫩的肌肤给人一种凝脂一般的感觉,胸前的一双巨.物若以后世的尺码来形容,堪称d型巨.乳,走起路来颤巍巍地动山摇,隔着衣物都能感觉到它们的活力。 “王学士,我这身衣服怎么样?美么?”虢国夫人少女一般的转了个圈子,笑盈盈问王源。 王源垂目拱手道:“不敢,不敢。” “咯咯,你为何这么拘谨?学士又非第一天见本夫人,又非第一次到我府中,不用拘谨。” “是……” “来,咱们去花厅喝酒看歌舞去,酒菜歌舞都已准备齐备了。”虢国夫人伸手上前来挽住王源的胳膊,王源只觉你一双豪.乳温软如绵抵在胳膊上,身上升腾起异样的感觉,像只木偶一般机械的跟着虢国夫人往外走,一直沿着回廊走到不远处的花厅之中。 花厅内红烛高烧,气氛浓烈。这花厅王源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没有桌案,没有坐席,地面上铺着的都是绵软的毡毯,长长的粉色布幔委地,遮挡住四周的墙壁,并将花厅隔成两个空间。一处是摆满各种松软枕头和蒲团的地方,你可以随意的坐在松软的地毯上,边喝酒便观看外边空间里虢国夫人府中的乐师歌舞伎的精彩表演,二者之间以纱帘遮住,不影响观看的清晰度。 一踏入这样的花厅里,红烛照耀之下,人的身上脸上便被笼罩上一种暧昧的淡红色,而脚下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又像是进入了一个极为私密的空间,感官上给人一种极为敏锐的怪异感觉。 “来,随便坐。”虢国夫人拉着王源的手,随意找了一处地方坐在地毯上,随后婢女送上来两只大大的银碗,里边放了些佳肴美味,插着银色的勺子。另一名婢女捧着一只白色的陶罐款款而来,在王源和虢国夫人面前放下陶罐,变戏法般的拿出两只晶莹的杯子来。 王源的注意力被陶罐中血红的液体和两只晶莹的杯子吸引了,本来还以为酒水是无色的,被灯光照耀之下才呈现红色,但当虢国夫人亲自捧着陶罐倒下两杯酒如杯中的时候,王源才知道这就是红色的酒。 “这是西域的葡萄酒,很是珍贵呢,我自己都没舍得喝,别人来了也没机会喝,但今天……我要拿出来和学士你一起喝。”虢国夫人低语道。 王源低声道:“多谢夫人,可我不懂酒的好坏,糟蹋的东西。” 虢国夫人吃的一笑道:“糟蹋什么?只要你喜欢,倒在水沟里都成。瞧见没,这是夜光杯,喝葡萄酒必须要夜光杯才成,这一对夜光杯还是我求了陛下好多天,陛下才赏赐给我的。今日头一回拿出来用。你尝尝,快尝尝。” 几十年前大唐一位叫王瀚的诗人了首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今征战几人回。自此之后,大唐人士饮葡萄酒必用夜光杯。而夜光杯便成了豪奢大户们最希望得到的宝物。其实不过是墨玉雕刻而成能夜间发亮的杯子,但眼前这两只杯子通体发光,像是镶嵌了数百颗钻石一般,可见极其珍贵。 但王源此刻的心情倒不是赞叹美酒和夜光杯,他在心中哀叹,今日自己大概也想是出征的将士,恐怕难以全身而退了。刚才自己还想着,如果非要喝酒的话,自己便猛喝一气把自己灌醉,这样或许可以因为烂醉而躲过一劫。但现在送上来的居然是葡萄酒这样酒,以王源的酒量,不说千杯不醉,恐怕就算这一罐子全部喝下去,也不过是多跑几趟茅房罢了。 虢国夫人还真不是一般的淫.娃荡妇,她懂的如何调节气氛,如何在恰当的地点喝合适的酒水,培养情绪;当一切都水到渠成之后,再行鱼水之欢便更加的舒畅和享受。 “来,喝一杯。”虢国夫人带着迷人的微笑举杯相向。 王源无奈,只能举杯与她同饮。酒的味道出乎意料的不错,但再好喝的酒,在王源看来都是苦水。倒是虢国夫人兴致勃勃,一边频频举杯,一边巧笑倩兮的低语,行为举止也越发的大胆和放.荡,手掌已经开始迫不及待的在王源的身上乱摸起来,身子也逐渐靠在王源怀里,像一只绵软的鼻涕虫一般,腻的王源身上直起鸡皮。 “王学士……”虢国夫人吹着酒气娇媚低语:“你说我美么?” “美。”王源往后挪动身子,虢国夫人跟着他挪动身子,不离不弃。 “告诉你吧……从一开始见到你……你唱的那首《袖底风》开始,奴便一直……一直想着有今日。今日终于能……能和你一起了……”虢国夫人的嘴唇凑得越来越近,从王源的耳朵边沿着脸颊往王源的嘴巴上挪,在王源的脸颊上留下一道糯湿的痕迹。 王源终于忍受不住,伸手粗鲁一推,虢国夫人哎呀一声轻叫,身子歪在一边,手中的酒也尽数倾入毡毯之中。 “你……”虢国夫人撑起身子脸上已经有了怒色。 王源忙道:“对不住夫人,酒喝得有些上头,刚才准备撑起身子来的,却没想到推到夫人了。” “哦……没事,我不怪你。”虢国夫人脸上恢复醉态的笑意,身子又腻了过来。 王源低声道:“夫人不是说有歌舞么?咱们何不看看歌舞。” 虢国夫人腻声道:“看什么歌舞?今日反正你要在此留宿,歌舞什么时候都能看,咱们先……先……” 王源见她像八爪鱼一般的要缠上来,脑子急的要爆炸,猛然叫道:“且慢,夫人我有话说。” “你有话就说呗,我又……我又没堵住你的嘴巴。”虢国夫人醉笑着,伸手开始脱王源的衣服。 “蒙夫人错爱,王源万分荣幸。但是我这个人喜欢情趣,不如咱们先玩个游戏如何?”王源叫道。 虢国夫人的手指已经解开了王源长衫的两只纽扣,闻言吃吃笑道:“小学士还喜欢玩新鲜的玩意儿,好,便依你,今日你便是上大人,你怎么说,妾便怎么依着你。好不好?” 王源喜道:“多谢夫人。” 虢国夫人撅着嘴巴道:“妾对你这么好,你不该给妾个亲吻么?” 王源忍住恶心,在她嘴巴上轻轻一吻,站起身来笑道:“咱们来玩游戏吧。” 虢国夫人半躺在地上,撑着臻首向上看着王源道:“玩什么游戏?” 王源道:“这个游戏叫做‘看谁忍得住’。” “看谁忍得住?这游戏我怎么没听说过?”虢国夫人好奇道。 “很简单的游戏,我一说你便懂了。”王源笑道。 第一七六章 游戏 ‘看谁忍得住’当然不是大唐流行的什么游戏,这只是王源想出来的一个缓兵之计罢了,眼见虢国夫人情.欲高涨,似乎大白天的便要和自己胡天胡地,王源能想到的便是拖时间。也许当秦国夫人发现自己没有出现在秦国夫人府中教柳钧的课,或许会意识到什么。 但这也不过是王源的一厢情愿,他也知道,机会其实是很渺茫的。但王源却只能寄希望于这渺茫的希望。他打定了主意,一旦无法拖到有人来搭救自己,那么自己便只能和虢国夫人翻脸了。为了前途或许可以受点委屈,但要自己屈服于这肮脏的女子裙下,从此身败名裂,王源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这游戏简单的很。”王源微笑道:“就是挑战个人的定力,特别是当着夫人这般美貌无双的女子,我很想知道自己能否坐怀不乱。” 虢国夫人吃吃笑道:“小学士还喜欢玩这些花样,倒有些奇怪。” 王源笑道:“情趣罢了。男女之事最重要的是情趣,情趣足了,便可水乳.交融酣畅淋漓,在下喜欢这些情趣,否则在下会觉得索然无味,那便没什么意思了。” 虢国夫人嘻嘻而笑道:“倒也怪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男子说这样的话,有些男子恨不得一见面便吃了人家,你和他们还真是不太一样。” 王源忍住恶心,微笑道:“若是一样的话,夫人何必对我青眼有加?生的比我俊的,比我强壮的男子还少么?” 虢国夫人吃吃笑着,双目盯着王源道:“说的也是,我也不知道为何对你便有一种格外的喜欢。说起来你生的也不是最俊的,身体……嘻嘻……也未必是最壮的,我却对你念念不忘。你那时对我不理不睬,气的我好几餐没吃下饭去,发了誓要让你成为我的人。或许便是因为觉得你和别人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才会对你如此吧。今日你我终于能在一起,奴心里很是开心,你也莫吃醋,从今以后我只许你一人进府,其余的人别想踏进我府中半步了。” 王源默默无语,若是其他女子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王源或许还有些感动,但现在王源心中却是极端的厌恶。 “好啦,便依你,你说怎么玩?”虢国夫人道。 王源吁了口气道:“很简单,只要能挑起我的**,便算我输了。但有一点,不能有身体上的挑逗,不准碰到我的身体。” 虢国夫人愕然道:“不准碰你么?那可怎么玩?” 王源笑道:“夫人对自己没信心么?” 虢国夫人有些不高兴,质疑她的魅力,对她是最大的侮辱:“奴只是怕你挨不住一时片刻罢了,就算不碰你的身体,你也抵抗不住我的手段。” 王源呵呵笑道:“那可未必,我自认不及柳下惠坐怀不乱,但比之南朝褚渊的定力也不差多少。” “柳下惠那个呆子我是知道的,这褚渊又是谁?”虢国夫人诧异道。 王源道:“夫人竟然不知褚渊么?那山阴公主夫人知道么?” 虢国夫人摇头道:“不知,我大唐好像没有这个公主的封号。” 王源笑道:“那不是大唐的公主,是南朝宋国的公主。褚渊也是南朝宋人,是个美男子呢。今日我们玩的这个游戏便是山阴公主和褚渊两人独创的游戏。褚渊受邀入山阴公主府,两人便开始玩这个游戏。那山阴公主花了十天十夜时间,想尽一切办法都没能让褚渊生起情.欲,最后不得不认输了。” “十天十夜?”虢国夫人愕然道:“这山阴公主怕是生的丑如夜叉了。” 王源摇头道:“错,山阴公主乃当时的天下第一美人,艳名播于四海,喜欢她的人不计其数,争相以得到她的青睐为荣。” 虢国夫人笑道:“这褚渊不是个宫人便是不举,要不便是这山阴公主没什么手段。” 王源微笑不语,心道:褚渊器大活好,山阴公主更是荡妇中的荡妇,你都不如她,还说人家没手段。不过倒也没必要跟她辩驳,自己今日只能学一学那褚渊的,人家十天十夜,自己起码也要撑到天黑才成。 “然则你以为自己比那褚渊还有定力?能忍住十天十夜?嘻嘻,不是奴小瞧你,你能忍住一个时辰,本夫人便赏你金盏银杯玉玲珑。可以开始玩了么?” 王源嘴角挂着冷笑,举步来走向花厅一侧墙壁,伸手撕拉一下一把将墙壁上的布幔扯下,露出雪白的墙壁和落地的花窗来,一道金黄的阳光从花窗之中照射进来,顿时冲淡了花厅之中的靡靡之光,也让甜香的空气变得清新起来。 “小学士心眼不少,但也无用,甚至不用本夫人出马。”虢国夫人在王源身后轻笑道。 王源负手而立,不言不语,看着窗外西斜的太阳。 身后的虢国夫人轻轻拍了拍巴掌,就听丝竹之声响起,脚步西索作响,香风阵阵袭来,有人在花厅内跳起了舞蹈,片刻之后传来**的喘息之声。 “你定是不敢回头看这歌舞了,本夫人也不需要你看,你只听着便是。”虢国夫人在王源耳边轻声低语。 身后的喘息声娇嫩慵懒,丝竹靡靡之音的承托之下,那声音似是痛苦,又像是欢乐,这种声音若是未谙世事的孩童固然不知所谓,但王源是个成人,自然知道这种声音是在何时会出现。不久之后又听到娇.喘之中夹杂着轻微的肌肤摩挲的声响,还夹杂着些奇异的带着水声的异响,如猫儿喝水一般啧啧有声。每一种声响都在耳边清晰可闻,包围着王源,笼罩着王源,钻入王源的耳朵里,让王源逃无可逃。 王源的头皮慢慢开始发麻,身子滚滚发烫,某个部位也开始胀大,鼻息也变得粗重。身边的虢国夫人注意到这些变化,腻声轻笑道:“小学士,别玩了,奴就在这里,奴可以让你大快朵颐,何必玩这么个游戏?你回头看看我,便知道这一切的坚持毫无意义。人生苦短,何苦如此?” 王源脑中一片混乱,忙用力咬了下舌头,剧痛传来,绮思尽去,看着窗外的太阳又落下了一分,厅外的绿树的影子又长了一分,负手而立,一动不动。 虢国夫人面色有些难看,声音的进攻显然是失效了,于是微一摆手,数名舞姬出门而去,出现在窗外王源的视野之中,开始跳起舞来。 这些舞姬个个年轻貌美,身姿曼妙,水袖飞舞云鬓如雾,娇嫩的肌肤吹弹可破,美丽的面容上带着热情的微笑,双目中尽是情意。 舞姿轻曼,美妙无双,但舞姿不是重点,重点是片刻之后,这些美貌的舞姬便开始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的脱下,地上片刻之后便铺满了粉红的衣衫,而这些女子的身上慢慢只剩下了一袭轻纱。随着丝竹的节奏,这些女子抖胸梯队,下腰跳跃,长腿如藕,皓臂如玉,一切的秘密都忽隐忽现就在眼前。 王源无法闭眼,因为闭眼塞耳都是不允许的,而眼前的景象也让他似乎舍不得闭眼,他的双目开始发红,身子也微微的颤抖,鼻翼开始扩张,肉眼可见他的身体已经膨胀到了极限。 “小学士,她们都是你的,你只要想要,她们全都可以陪你。去吧,还等什么?今日这府中所有的女子都是你的。”虢国夫人轻笑道。 王源用最大的努力转过身来,他不能在看窗外的风景,但他的眼前是穿着薄纱的虢国夫人美丽的身体,近在咫尺之间,透过轻纱,似乎都能看到虢国夫人胸前凸起的红点和平坦小腹下方的阴暗溪谷。 虢国夫人脸上带着曼妙的笑容,红唇撅起,脸上满含渴望,轻声道:“来吧,来,奴会好好的伺候你,奴叫你忘不了今日,永远忘不了。” 王源大吼一声,大力咬住舌尖,舌尖破了,嘴角流出血来。但巨大的疼痛感也让王源清醒了过来,额头脸上全是汗,但却在虢国夫人不可思议的目光里缓缓的转过身子去,看着渐渐西沉的太阳嘴角露出了微微笑意。 “你这是何苦,这么想赢了这场游戏么?”虢国夫人有些怨恨道。 “夫人还有没有手段了?如果夫人赢不了我的话,便认输吧。改日夫人赢了我,我再来伺候夫人,因为不能让我兴致盎然,我对男女之事也就没什么兴趣了。”王源淡淡道。 虢国夫人脸上升腾起了怒气,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咬牙道:“手段当然有,你休想逃出本夫人的手掌心,瞧着吧。” 第一七七章 蜜酒 受到刺激的虢国夫人有些不顾一切,接下来的场面相当的不堪,在王源眼前身边的不再仅仅是这些狐媚女子踢腿跳舞的引诱,数名壮汉也纷纷上场,和那些半裸婢女光天化日之下做起活春.宫的把式来。 王源心中恨极,同时也暗暗叹息,看来这虢国夫人确实手段有限,对付男子的本事怕是也仅限于此了。在虢国夫人心目之中,恐怕认为最好的挑逗和引诱便是刚才这些手段。裸露身体,淫词浪.语,甚至是让人当面的淫.乱作秀,便会让观者无法把持。 王源承认,这些手段确实让自己有些难以把持。但难以把持不等于无法把持,付出了舌尖流血不止的代价后,疼痛感便足以驱散这种表面上的诱惑。 虢国夫人不懂王源这种人的心思,她的方法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对王源构不成致命的打击。如果她肯多了解一番王源,知道王源其实更喜欢的是欲迎还拒欲语还休的那种做派,怕便不会这般**裸的搞出这么多花样来。只能说虢国夫人阅人虽多,但动的心思不多。说来也难怪,凡她接触之人,无不想着跟这位高贵的虢国夫人翻云覆雨,甚至作践求肯,丑态百出。又有几个和王源这样敬酒不吃吃罚酒的。 王源嘴角流着鲜红的血液,脸上挂着冷笑,眼睛看着纠缠在一起的男女,眼神中却丝毫没有半分的情.欲。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似乎略过眼前的**景象,只盯着天空中逐渐消失的晚霞,清明无比。 虢国夫人没想到她最后的手段换来的是这般毫无反应的效果,心中恼怒不已,等了一会,见毫无作用后,虢国夫人手持长鞭冲出去,将那些还在蠕动的男女狠狠的抽打,打的他们抱头鼠窜,哀嚎不已。 虢国夫人喘着气回到花厅里,见王源依旧一动不动负手站在窗前,看着消失的夕阳。没好气的道:“你是不是男人?居然看了这样的好戏一点反应没有。” 王源微笑道:“何必拿这些话做借口?你知道不是我身体的原因,而是你的手段不够。我看夫人还是认输了吧。” 虢国夫人怒道:“我还有手段,还没输呢。” 王源晒道:“还能有何手段?难道夫人要亲自上场,表演活春.宫给我瞧么?哎,索然无味,我现在丝毫兴趣也没有了,不如夫人认输了,我改日再来伺候夫人吧。” 虢国夫人怒道:“不准走,今日不叫你乖乖从我,我便……我便……” 王源冷目道:“夫人便怎样?咱们说好了玩这场游戏,夫人输不起么?” 虢国夫人为王源眼神所摄,忽然心中有些发虚,她也隐约明白了王源根本就是拿这场游戏来搪塞,心中既恼怒又羞惭。冷声道:“等我片刻,我会有办法让你不顾一切的。” 王源一笑道:“夫人请便。”说吧转头过去,目视夕阳,负手不动。 虢国夫人怒气冲冲的出了花厅,几名贴身婢女跟着她来到厅外,见夫人发火,婢女们个个心惊胆战。 “夫人何必跟他玩这些东西,夫人赏识他是给他面子,偏偏这人如此不识相。叫奴婢来说,莫如让人扒了衣服绑在床上,除非他有病,否则奴婢们的手段自然叫他一柱擎天,到时候夫人便享受就是。”一名婢女低声道。 “呸。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么?他可是翰林院学士,还是御史台侍御史,还是长安城的名士,更是我八妹和堂兄的座上宾。再说了,就算本夫人对这些无所谓,强迫于他有何乐趣可言?我虢国夫人倒要绑着男人逼他与我欢好,难道我便沦落到如此地步不成?”虢国夫人怒斥道。 那婢女吓的低头不语,心中却想:这有何区别,还不是一样舒服的要死么?那小学士就是装蒜,绑好了他凭我一张品尽千萧之口,他还不立刻兴致盎然?到时候松了绑便直接扑上来了。 “你们都想想主意,今日我绝不让他得逞,我算是看出来了,他压根就是在跟我玩花样,他根本就不想伺候本夫人。我不能让他得逞,今日非要他乖乖就范。”虢国夫人咬碎银牙怒道。 众婢女皱眉苦思,还真是一时想不出好办法来,平日那里遇到过这样的难题,平日里根本无需考虑男子不就范的问题,而只需考考虑如何应付他们的问题,现在这情形实在是让人摸不著头绪。明明是个正常人,他偏偏就是不受引诱。 沉默中,婢女翠桐忽然凑了上来,低声在虢国夫人耳边道:“夫人无非便是既要他主动伺候夫人,又不落下口实,事后让他无话可说。既然如此,咱们何不动用那玩意?” 虢国夫人低声道:“什么玩意?” 翠桐用手比划了一个杯子的形状,一仰脖做了个饮酒的样子。 虢国夫人一愣,低声道:“你是说……梨花蜜酒?” 翠桐轻轻点头道:“任他花样百出,梨花蜜酒一下肚,他便如狼似虎了。到时候夫人大可作践他,我们这些人在旁也做个见证,将来他便再也难逃夫人手掌心了。” 虢国夫人脸上闪过一丝兴奋之色,但立刻有黯淡下来,摆手道:“不成不成,那药酒过于霸道,吃了之后不受控制。再说我也不敢再让人吃那药酒,实在教人招架不住。” 翠桐咂嘴道:“那怕什么?招架不住不是有我们么?奴婢们这么多人,还怕他如何发疯?” 虢国夫人骂道:“原来你是打着这样的主意,你这贱婢。” 翠桐委屈道:“奴婢冤枉,若非见夫人一筹莫展,奴婢也不会献计。夫人自己决定吧,奴婢再也不提了。” 虢国夫人沉思半晌道:“那药酒太凶猛,一年前赵家大公子的事情你还记得么?喝了一杯之后便生了半个月的大病,赵侯爷怒不可遏,差点跑来我府中闹。要不是怕我杨家势大,怕是真要闹得满城风雨。即便如此,长安城中也将梨花蜜酒的事情当成是笑柄,背后讥笑本夫人。我虽爱玩,但也不想闹得满城风雨,否则贵妃娘娘那里必会对我大加责罚的。” 翠桐道:“怕什么?让他少喝点便是了,半杯便可,混入葡萄酒中让他喝了,发泄之后便会消退,最多回去几天没力气罢了。他又不知道梨花蜜酒的秘密,只会以为纵欲过度罢了。” 虢国夫人回头看着站立窗前正悠然自得,脸上带着冷笑的王源,心中一股怒火升腾,点头道:“罢了,你去准备,我看不得他这般样子,就用这办法对付他,你们也做好准备,药力发作之后千万不要让他乱来伤了我。” 翠桐嘻嘻一笑道:“夫人放心便是。” 王源站在窗前,看见虢国夫人和一干婢女鬼鬼祟祟嘀嘀咕咕,心中也有些焦躁,天色快要黑了,若还没有人来搭救自己,看来只能是强行翻脸走人了。如果虢国夫人派人阻拦,自己便亮出武功打出去,总之宁死也不受她的侮辱便是。 沉思间,虢国夫人回到厅中,来到王源身后轻声笑道:“王学士,这游戏我承认你赢了,你果真和那个什么褚渊有的一比,定力非凡。妾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有定力的男子。” 王源转过身来,见虢国夫人手中端着两杯葡萄酒,衣服也穿的整整齐齐,笑盈盈的看着自己。 王源笑道:“夫人认输了?” 虢国夫人点头道:“认输了。本夫人知道其实你心里不愿留在我府中,虽然我喜欢你,欲与学士有一夕之欢,但学士既无意,妾也不忍逼迫。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希望学士不要怪妾唐突,今日之事是我的错。在送学士离开之前,请容妾敬你一杯酒谢罪,希望学士不要放在心上。总而言之,我虢国夫人府的大门,永远向学士敞开,学士何时要来,妾扫榻以待。” 王源相当的意外,没想到虢国夫人竟然转换了态度,变得如此情意绵绵通情达理起来,或许她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无耻,也是有底线在的。 忽然事情得到解决,王源心中松快无比,伸手接过虢国夫人手中的酒杯笑道:“夫人厚爱王源着实感谢,只是王源无福消受罢了。总之,王源感夫人深情,或许以后有机会报答,还望夫人不要生气。” “不生气,干了这杯酒,我命人送你回家。”虢国夫人举杯饮下,将杯底亮给王源看。 王源举起酒杯,将夜光杯中血红的葡萄酒一口饮下,也将杯底亮给虢国夫人看。 “夫人,在下便告辞了。”王源放下夜光杯,拱手道。 虢国夫人微笑道:“上哪里去?” 王源愣了愣道:“夫人不是说送我回府么?” 虢国夫人咯咯一笑道:“游戏还没结束,你怎么就走了?学士真正的定力如何,本夫人还没见识到呢。” 王源大惊失色,心中电光一闪,暗叫:“糟糕,上了这淫妇的恶当了。” 第一七八章 报应 (谢:im65兄弟的月票。求收藏。) 在虢国夫人咯咯的笑声里,王源开始感到身体中有一股力量在疯狂的游走,每游走到一处,便像是点燃了此处的血液一般,让身体变得燥热而瘙痒,同时脑袋开始变的昏沉,眼中看到的东西也开始变了模样。 王源大吼一声拔腿往厅门冲去,却发现门口七八名半裸婢女堵在门前,伸着十几只白生生的胳膊招摇,都咧着红唇朝着自己嬉笑。 “小学士,你再看看,本夫人生的美么?”虢国夫人慵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源不愿回头,却被面前的婢女们推着转过身子,但见虢国夫人不知何时已经只剩下轻纱遮体,曼妙的身躯忽隐忽现,脸上带笑,眉目含情,白花花的身体晃得人眼晕。王源的眼睛再也挪不开了,充血的双目死死盯着虢国夫人的身体,嘴巴里发出低低的粗重的喘息,喉头滚动,吞咽着吐沫。 “小学士,不用克制自己,人生苦短,寻欢趁早,快来吧,本夫人教你什么是人间至乐。”虢国夫人低语着,撩开最后一层遮掩,**裸的呈现在王源面前。 王源的脑子已经彻底失去清明,在他的眼中,眼前的虢国夫人美若天仙,充满了无限的诱惑力,他的身体已经彻底为蜜酒的药力所控制,膨胀充血胀大,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精力需要宣泄,否则身体便要爆炸开来。 众婢女推着王源上前,几乎要触碰到虢国夫人**的身体,王源就像是饿狼嗅到了肉香,低吼一声猛扑上去,虢国夫人夸张的哎呦一声,双手紧紧抱住王源的身子,任凭王源将自己扑倒在厚厚的地毯上。 布幔四合,最后一丝天光被遮蔽在布幔之外,厅中红烛的光亮照得满厅粉红暧昧,王源像是一头恶狼,开始疯狂的撕扯自己的衣服,开始寻找可以发泄的源头。 虢国夫人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容,娇声安慰正伏在自己身上撕扯衣衫的王源道:“莫急,莫急,我帮你脱,莫撕,莫撕,小心些,莫伤了我,莫伤了你自己。” 周围婢女们围城一圈,看着地上扭动的两人,有的嬉笑不已,有的满脸渴望,有的已经将手探向某处,眼神作迷离之态。 “这样才乖嘛,干什么非要逼我请你喝蜜酒?”虢国夫人轻声叹息着,将王源身上最后片遮掩身体的衣衫扯下,应付着不得其门而入的王源的疯狂,慢慢的用手开始引导。 突然间,花厅之外,有人高声的叫喊:“你们不能进来,夫人不见客,哎哎。哎呦!”有人噗通倒地,痛叫出声。 “狗东西,敢阻拦本夫人的路,紫儿,谁敢挡道,立刻杀了,绝不手软。”一个女子的声音高声呵斥道。 虢国夫人一惊,抬起上身惊问道:“出了什么事?” 一名半裸婢女赶忙往花厅门口走去,欲探听是什么情形,猛听的怦然一声响,花厅门被人一脚踹开,那婢女躲闪不及,被一脚踹倒在地毯上。一名女子气势汹汹手中握着寒光闪闪的一柄尖刀冲了进来,后面一名青衣婢女也出现在厅内,紧接着另一女子缓缓步入厅中。 虢国夫人惊叫道:“八妹?你这是作甚?” 来者正是秦国夫人和紫云儿青云儿两名贴身婢女,秦国夫人看了一眼兀自撕扯着要入港的全身**的王源的样子,脸上闪过一丝羞涩之色,冷声道:“三姐,这是怎么回事?” 虢国夫人伸手抵挡着王源的进攻,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紫儿,打昏了他,带他走。”秦国夫人吩咐道。 紫云儿踌躇不敢看王源的身体,用一只手蒙着眼睛,走上前去用掌在王源的脖子上击打,部位不准,击打了数次才将王源打昏,王源身子软倒仰卧在地,这一下情形更是难堪,一物直直指着天花板,凶恶而丑陋。 众女子几乎窒息,不敢看脑中的画面却又挥之不去。 “八妹,你怎么来了?怎不通报一声?谁放你们进来的?”虢国夫人慢慢起身,缓缓披上纱衣,神色冷漠道。 “启禀夫人,八夫人硬闯进来的,奴婢们阻拦不住……”门外传来一名护院的声音。 “谁让你们进内宅的?滚出去。”虢国夫人大怒,厉声斥道。 十几名护院赶忙告罪,连滚带爬的离去。虢国夫人冷笑看着秦国夫人道:“八妹,你来作甚?” 秦国夫人淡淡道:“三姐,我是来找王学士的,三姐,你把王学士怎么了?” “我能将他如何?没见到他快活着呢么?八妹,姐姐知道你喜欢这个王源,姐姐没有跟你抢的意思,只是借来一用,八妹不至于这般小气吧。硬闯进来坏我好事么?这可是我的府邸,就算是亲姐妹,你硬闯进来也不合适吧。” 秦国夫人脸上一红,冷声道:“三姐,我是来传王源进宫的,陛下和娘娘在兴庆宫等着王学士和李龟年合作奏曲呢。我以为王源在我府中教钧儿读书,没想到被三姐请到这里来了。对不住了,我要带王学士走,陛下和娘娘都等着呢。” 虢国夫人愣了愣,旋即笑道:“八妹,你胆子不小啊,陛下的口谕你也敢瞎编,陛下怎么会天黑了还让王源进宫?我看你就是想来搅局的。” 秦国夫人冷声道:“信不信由你,王学士我必须带走,有什么疑问,三姐你自去陛下面前询问。” 虢国夫人冷笑道:“我若不许呢?” 秦国夫人道:“不管你许不许,王学士我必须带走,我不妨告诉三姐,我府中的五十名护院就在你府门之外,若有必要,我会让他们也进来帮忙。” 虢国夫人脸上变色,冷笑道:“好,好姐妹,为了一个外人,跟自家姐妹翻脸,真是我的好妹妹。” 秦国夫人静静道:“三姐,你如何胡闹我们不管,但在王学士你绝对动不得,他对我们杨家极为重要,我不想你因为私欲而毁了我杨家和王源之间的合作关系。三姐,朝中如今派系之间倾轧正急,顷刻间便有可能惹上我们杨家,你是杨家一员,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贵妃娘娘考虑,也要为我们杨家的将来考虑。实话告诉你,今日之事,我已经征得了娘娘的首肯,希望你明白这当中的利害。” 虢国夫人脸色青白交替,神情甚是恼怒,但她也明白,八妹既然敢这么说,必是有恃无恐而来,如果真的征求了小妹的同意,今日自己绝对不能在说什么的,只能任由她将王源带走。 “三姐,小妹为今日的无礼向你道歉,我要带他走了,明日我亲自登门致歉,任三姐打骂责罚。”秦国夫人敛裾一礼,转向紫云儿和青云儿道:“还不带着王学士走?” 紫云儿飞快的看了一柱擎天仰卧昏迷的王源,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动手,青云儿红着脸伸脚挑起地上的一件衣衫抛在王源身上,遮挡住羞处的部位,上前伸手一抄,便将王源抱了起来。 “三姐,告辞了。”秦国夫人低低说了句,转身朝外走去,青云儿抱着王源跟在后面,紫云儿握着尖刀断后,主仆三人迅速往外宅行去。 虢国夫人脸色铁青,一张美丽的面孔扭曲的极为丑恶,胸口起伏,显然是怒到了极点。 “夫人,就这么让他们走了?”翠桐低声道。 “啪。”虢国夫人伸手给了翠桐一个耳光,怒道:“难道还违抗娘娘的旨意不成?” 翠桐捂着脸缩到一边再也不敢言语了,虢国夫人大声咒骂着,将地上的鹅绒靠枕抓起乱撕乱砸,乒乒乓乓将花厅中的物事砸的乱七八糟,众婢女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无一敢多说一句话。 虢国夫人发泄了一会,忽然停了下来,披头散发着喘息问道:“翠桐,那王源喝了梨花蜜酒若不即刻交.欢会发生什么?” 翠桐怯生生抬头低声道:“会……会喷血而亡,王学士喝的量不多,但……若不消解,怕也是于身体大损。” 虢国夫人呆呆道:“这岂不……便宜了八妹了,哈哈哈,八妹自诩守身如玉,这便是报应,哈哈哈,报应。明日我倒要瞧瞧她还有什么脸来说话,我要好好的羞辱羞辱她。” 第一七九章 噩梦 秦国夫人主仆迅速出了虢国夫人府,门前黑色豪华马车正在等候,赶车的马夫惊愕的看着三名女子合力将光溜溜的人塞进马车车厢内,可惜天色昏暗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回府。”秦国夫人吩咐一声钻入马车之中,紫云儿和青云儿两名婢女也跟着进来,马车夫挥鞭驱马,马车疾驰而出。黑暗中数十名带来的护院仆役也从暗处现身,追着马车没入黑暗的长街之中。 马车内,一盏风灯摇摇曳曳的晃动,昏黄的灯光照着三张尴尬的面孔,随着马车的晃动,盖在王源身上的衣服不时滑落,露出**裸的身体来,让三人无法直视。 喘息稍定,秦国夫人起身查看王源的情形,刚才见花厅内王源的样子,便知道是被下了春药所致,所以才当机立断命人打昏了王源。但现在看着王源的脸通红扭曲的不像样,不免甚是疑惑。 “他这是被下了什么药?怎地看上去神智尽失,这脸上青筋爆出,似乎很是危险。” 听到秦国夫人的话,两名婢女也大着胆子扭头来观看,突然间,三人都惊叫出声,但见昏暗灯光之下,王源的鼻孔和嘴巴里竟然慢慢流出粘稠的黑血来,这一下三人慌了神。 “夫人,这是怎么了?莫非奴婢刚才下手重了些,伤了他不成?可是我下手很有分寸啊。只是击打他颈部窍穴,让他昏迷而已。”紫云儿惊恐道。 秦国夫人沉吟道:“弄醒了瞧瞧。” 紫云儿用尖尖的指甲在王源的人中上用力掐了数下,王源口中喷出一股热气,眼睛睁开,双眼通红甚是吓人。 秦国夫人刚问了句:“王学士,你觉得怎样?” 猛见王源一跃而起,一把将秦国夫人搂在怀中,嘴巴乱吻乱亲,手上用力,就听刺啦一声,秦国夫人身上的罗衫被撕下了一大条,露出雪白的肌肤来。 三女大骇,秦国夫人一边抵御王源的侵袭,一边叫道:“打昏他,打昏他。” 紫云儿醒悟过来,一掌劈在王源后颈,王源再次噗通一声绵绵软倒,面朝车顶,一柱擎天。紫云儿皱着眉用脚尖挑起衣物再次盖上王源的身体。 “这是怎么了?他疯了么?”青云儿惊骇道。 秦国夫人治理着衣衫,眉头紧锁道:“他没疯,三姐给他吃了极为霸道的春药,恐怕就是那臭名昭著的梨花蜜酒。三姐当真胆大包天,去年的那件事好容易才平息下去,小妹严厉告诫她不准再用这梨花蜜酒给男子喝,她居然还是用在了王源身上。定是王源不从她的心意,她便给他下了猛药,当真岂有此理。” “啊?那可怎么办?这梨花蜜酒可解吗?”紫云儿惊恐道。 秦国夫人缓缓摇头道:“无解,普通春药可用冷水消解,这梨花蜜酒却无法消解,除非……除非是……立刻……” 秦国夫人说不下去了,但两名婢女却不用她说的太清楚,也明白后半截的话意了。均羞的脸色通红,连看也不敢看一样车厢地板上的王源了。 “或许未必是梨花蜜酒,先回府再说。”秦国夫人低声道。 紫云儿探头出去,对着马车夫叫道:“陈伯,赶的快些。” 马车夫鞭子连抽,两匹骏马四蹄踏空,飞速疾驰。猛然间街道前方十余骑迎头而至,吆喝着将马车拦住,马上人都是兵士打扮,手中举着火把。领头人高声喝道:“夜禁之时为何在街上纵马狂奔?你们是什么人?” 马车夫尚未说话,一名士兵已经到了车厢旁边,伸手便要拉车厢的门,秦国夫人怒斥道:“谁这么大胆。敢拦本夫人的车驾?” 那士兵不知死活依旧拉开车门,甚至开始将火把探了进来,紫云儿飞起一脚将那士兵踹翻在地,周围士兵错愕之下一阵鸹噪,沧浪浪兵刃出鞘之声不绝于耳。紫云儿跳下马车,怒斥道:“一群狗东西,敢拦秦国夫人的车驾,不想活了不成?” 领头的士兵一惊,愕然道:“秦国夫人的车驾?” 紫云儿将手中一牌丢向马上士兵,那士兵伸手接过,看了一眼后滚鞍下马跪倒在地叫道:“小人不知是夫人车驾,冒犯夫人,罪该万死,请夫人饶恕。” 秦国夫人在车内冷声道:“都滚开。莫拦住车驾,回头再跟你们算账。” 十几名士兵赶紧让路,马车在此开动,十几名士兵看着马车远去相互埋怨,那士兵头目怒气勃发,就揪着那开车门的武侯一顿暴打。那武侯被打的鼻青脸肿却一言不发,心中只担心着一件事,自己刚才开了车门,看到了诡异的情形,撞破了秦国夫人的秘密,这件事定难以善了,想活命怕是难了。 当夜这武侯回到营房之后,越想越怕,终于在后半夜抹了脖子自杀一了百了,此为后话暂且不表。马车被刚才这帮士兵一耽搁,浪费了不少时间,而剧烈的颠簸之下,王源的鼻子嘴巴甚至眼角都有黑血流出,看上去极为恐怖。他的身子也不断的抽搐起来,身体滚烫,浑身都成了粉红色,血管凸起,清晰可见。 秦国夫人叫停了马车,看着抽搐不停的王源沉默不语。 “夫人,咱们不赶紧回府么?”紫云儿道。 “来不及了。”秦国夫人缓缓摇头道:“他撑不到回府了,我本打算带他回复,让外宅的几名奴婢替他消解药性,但刚才这么一耽搁,加上这药性实在猛烈,再不解救,他就完了。即便不死,也会烧成痴呆。” 紫云儿和青云儿惊慌对视,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发生,心中惊恐之极。 “吩咐陈伯,将马车停在墙根下的角落里,让他离开远远的。你二人也下车守在左近,那我名牌不准任何人靠近,谁要靠近,便杀了谁。”秦国夫人低声道。 “夫人……你这是。”紫云儿和青云儿惊骇道。 “快去,什么都不要问,这都是命。此事因我而起,否则他也不至如此危险,我不能见死不救。快去。”秦国夫人咬牙低喝道。 紫云儿和青云儿手脚酸软的下了马车,让陈伯将马车停在高大的坊墙阴影里,看着他走出老远,这才一左一右守在两端的路口阴影里。就听见车厢内悉悉索索一阵声响,猛听得王源叫了一声,发出粗重的喘息之声。紧接着便听到秦国夫人发出痛苦闷哼声,整辆马车开始地动山摇起来。 拉车的马儿不安的刨蹄,因为它们身后的马车似乎马上就要散了架一般,摇动的特别厉害。车辕行头不断的上下摩擦,磨得马背疼痛难忍,它们当然会不安而躁动。 紫云儿和青云儿在黑夜里大眼瞪小眼的尴尬对视着,马车内的动静让她们面红心跳,心中纷乱如麻。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到马车内传来秦国夫人的一声惨叫,就像是临死前最后的嘶喊声,两人心头大骇不已。 青云儿快步来到马车便,低声叫道:“夫人,夫人,你没事吧。” 马车依旧在颠簸,但却听不到秦国夫人的回答,青云儿心中一紧,不顾秦国夫人的吩咐拉开车门往里看,眼前的一幕让她吓的魂飞魄散,但见王源浑身是汗,正伏在秦国夫人的身体上耸动,而秦国夫人靠在软榻上头发湿漉漉的披散在脸上,双目上翻,露出眼白来。 青云儿大叫不妙,上前猛击王源颈部,王源软倒在秦国夫人身上,青云儿拉开王源,见秦国夫人身上的衣服被撕扯的一条条的,裸露着雪白的肌肤,双腿之间一片血迹。青云儿忙给秦国夫人顺气掐人中,秦国夫人嗝儿一声出了一口气,悠悠醒了过来。 “夫人,你没事吧。”青云儿焦急道。 秦国夫人浑身的气力像是被抽干,蚊子哼一般衰弱道:“我没事,他怎样?” 青云儿怒火升腾,抬脚往王源身上踹去,叫道:“我一刀杀了这狗东西,害的夫人差点没命。” 秦国夫人虚弱的摆手道:“你打昏了他?不能打昏了他,否则他便会没命。药性太厉害,我不成了,青儿,你要救他。” 青云儿一呆道:“我?” 秦国夫人微微点头道:“必须要消解了药性,我一人应付不来,你必须帮我。我知道这委屈了你,但此刻只有如此了。” 青云儿呆呆不语,秦国夫人叫道:“你敢不听我的话?那好,你出去,我自己来。” 青云儿泪水涌出,叫道:“夫人……” 秦国夫人低声道:“你救他一命,他会感你之恩,将来我将你送给他为妾,你也有个归宿。” 青云儿道:“我……我不懂怎么办。” 车厢外紫云儿的声音响起:“青儿姐姐,我来吧。夫人说的对,这都是命。” 人影一闪,紫云儿进了车厢,缓缓脱下衣服,扶起王源,伸手掐王源的人中。王源睁眼怒吼一声,一把将紫云儿扑倒在车厢内,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差点让紫云儿昏厥,她咬牙忍住,双目泪水婆娑,滚滚而出。 青云儿呆呆站在一角,看着眼前的情形,吓得脸色发白,就像正在经历一场可怕的噩梦。 第一八零章 醋意 半夜时分,一辆马车将王源送回王家大宅。 家中众人本都已经入睡,但守门的黄老爹见到王源需要人搀扶才能走路的样子,吓得赶紧叫醒了黄三和王大黑,片刻之后,整座宅子的人都醒了过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王源脸色煞白手软脚软的被扶进了内宅之中,在软榻上坐下后无力摆手道:“大家都去睡吧,没什么事儿,只是喝醉了酒罢了。” 众人将信将疑,但也不好多问,见王源神态萎靡,也不敢多打搅他,只得满腹狐疑的退下。王源让李欣儿扶着自己进房休息,只上床片刻,便呼呼大睡起来,李欣儿想问情形都没机会发问。 但李欣儿还是看出了一些不对劲,替王源盖好被子之后,来到堂屋内拉着公孙兰低声询问道:“师父,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公孙兰端坐不动道:“你且说说。” 李欣儿道:“他身上虽有些酒气,但他的样子绝非是醉酒的样子,且不说二郎酒量甚好,就算他醉了酒的话,也不至于全身虚脱无力的样子。这不是喝醉了的样子,倒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一般。” 公孙兰微微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李欣儿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道:“但这才短短半天,又怎会生了什么病?该不是受了伤流血过多吧,哎呀,我竟然忘了检查一下他的身上了。” 公孙兰淡淡道:“怎会受了伤却不说?你多虑了,去睡吧,别多想了。” 李欣儿皱眉道:“师父你看得出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吗?我快急死了,瞧他的样子似乎身子难受的厉害,若真的身子有疾却不赶紧找出原因医治,那可不成。” 公孙兰沉吟半晌,轻轻朝李欣儿招手道:“你来,我们外边说话。” 李欣儿有些发愣,但还是跟着公孙兰来到屋外,两人轻轻来到内宅小院的树影站定。 “师父,你这是?” “欣儿,我下面说的话纯属猜测,本来这种话我不该说,但这件事确实有些蹊跷,所以我还是决定说出来的好。”公孙兰静静道。 “哎呀,师父你就说好了,急死我了。”李欣儿跺脚道。 “好,你刚才说的很对,王源绝非喝醉了酒。醉酒之人虽然会站立不稳,但他身上的气力却是有的,有的人喝醉了之后反倒力大无穷。王源这副萎靡的样子,绝不是喝醉了酒所致。” “那到底是什么缘故?” 公孙兰摆手道:“你莫着急。我问你,王源早晨出门时穿的什么衣服?” 李欣儿思索道:“那件月白长衫啊,早间我亲手替他穿上身的,他说不喜穿翰林学士院的黑袍,就穿寻常长衫进宫,我便找出来帮他换上了。哎呀,好像刚才他身上穿的不是月白的长衫,而是一件蓝色的长衫呢,怎么回事?” 公孙兰点头道:“这是疑点之一,既然去赴宴,换衣衫作甚?” 李欣儿呆呆不语,公孙兰继续道:“你没发现他的头发还湿漉漉的么?就是说他回家之前刚刚沐浴过,若说是喝醉了酒呕吐换了衣衫和沐浴了一番倒也能说的过去,可他却绝非醉酒,这便令人生疑了。” 李欣儿呆呆道:“师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公孙兰叹了口气道:“你看他浑身虚脱眼窝深陷就像大病一场的样子,这副情形我在宫中的时候经常在一个人的身上见到。陛下每彻夜笙歌狂欢之后,第二日都是这副模样,那是纵欲过度的样貌。师父我虽未经历过此事,但在宫中,皇子皇孙们的样子也见得不少,都以为是生了病,但其实是纵欲而致。” 李欣儿几乎要蹦了起来,咬牙叫道:“好哇,居然出去糟践身子去了,我绝不饶他。” 公孙兰忙道:“小声点,这只是猜测,又不一定是真的,那虢国夫人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王源怎会自甘堕落到如此地步。再说了,未必便是纵欲所致,我所知也很有限,或许有别的什么原因所致也未可知。” 李欣儿胸口起伏,气哼哼的道:“我去查验一番,师父便在这里等我。” 公孙兰楞道:“如何查验?” 李欣儿道:“他是我夫君,我自然知道他有没有做这些事,我去瞧瞧便知道了。” 公孙兰脸上一红,心知在男女之事上,李欣儿反倒是自己的师父,也许看了王源的某个部位,便会立刻知道他是不是纵欲所致了。不久之后,李欣儿冲出了屋子,来到公孙兰面前,一头扑进公孙兰怀里泣不成声。 公孙兰心知,定是猜测成了事实了,拍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二郎为何会这样?难道我对他不好么?虢国夫人那样的荡妇有什么好?为何天下男子都喜欢这样的货色?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李欣儿呜呜哭泣。 公孙兰低声道:“且莫乱猜测,也许事情别有隐情。” “隐情?你是没看到他身上,我刚才脱了他内衣瞧了,全身上下还有一处好地方么?后背上全是长指甲的抓痕,肩膀上好多咬痕,那不是……那不是做坏事的时候留下的证据么?我……我不知道怎么说……他的……他的双.胯……都磨……磨破了。呜呜呜,这个无耻的东西,从今日起,他敢碰我一个手指头,我便一刀宰了他。” 公孙兰听的心惊肉跳,难道办那事的时候这么用力和疯狂,又抓又咬,连身体都能磨破?太可怕了。 “平日和我……同房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疯狂,原来留着气力去讨好荡妇去了,师父,欣儿遇人不淑,欣儿要离开他远走高飞,欣儿……”李欣儿越想越气,有些歇斯底里起来。 公孙兰皱眉道:“你这是作甚?就算王源在外不轨,你又何必如此?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你寻死觅活作甚?” “师父,事情还不明显么?他……他……” “住口,你亲口听到他承认了么?难道你没发现疑点么?他就算是在外偷吃,又何必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他连站都站不住,你难道不觉得蹊跷?” 李欣儿立刻平静了下来,想了想道:“倒是有些奇怪,就算他爱玩,又为何会玩的这么过火?这当中好像是有些隐情。” 公孙兰皱眉道:“本就有隐情,从大黑中午回来说王源要单独去虢国夫人府赴宴这件事上便有些奇怪。就算是赴宴,也可带着大黑去伺候,为何要打发大黑回家?而且王源不止一次跟我们说过,那虢国夫人待他不善,似乎故意找他的麻烦,都是杨钊他们在一旁维护着,怎地突然要去单独赴她的宴席?王源对自己的名誉看的很重,就算王源是个表里不一好色之人,家中有个相貌甚美的兰心蕙,他却不去碰她,反倒要去和虢国夫人鬼混?这一切都说不过去。我想这件事恐怕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李欣儿脑子也清醒了过来,点头道:“好像是有些不合理,那么师父的意思是?” 公孙兰道:“明日看王源自己说不说,若不说的话,我们便去查。你可以去问问大黑具体情形,大黑的话我们都没太在意,也许问问清楚能找到蛛丝马迹。还有,我刚才听说,送王源回来的人是秦国夫人府的人,这又有些奇怪。赴虢国夫人的约,回来却是秦国夫人府的人送回来,这难道不是疑点么?” 李欣儿点头道:“师父说的很是,我一时糊涂了,竟然没考虑到这些细节,我这就去找黑奴问话。明日希望王源能自己主动说出来,那样便省的我们去查了。” 公孙兰叹了口气道:“罢了,夜深了,你也不要闹腾了,明日再说吧。看王源这样子,这几天恐怕要告假养身体了,买些补身子的好东西回来给他补一补,若他只是纵欲过度,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李欣儿也明白半夜三更闹腾起来不好,王源正在沉睡,也不想打搅他,也只好偃旗息鼓。回到房里,见王源睡的很死,双目凹陷下去,脸上的皮肉都失去了光泽,既心疼又恨的牙痒痒的。 纠结了半晌,终于和衣躺在床边角落蒙蒙睡去。 第一八一章 纷乱 王源一觉醒来已经是晌午时分,动了动身子,只觉得身上的精力像是被抽干了一般,腰腿酸痛无比,浑身麻软无力。 睁眼看去,房间里空无一人,明媚的阳光从窗户中照射进来,将屋子里照得一片光亮,明亮的光线让眼睛都有些刺痛,王源赶忙将眼睛闭上,不敢再看。 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王源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昨日的一些情景一股脑涌入记忆之海,在虢国夫人府中的那些不堪入目的场景赫然在目,让王源的呼吸开始急促,身上开始冒出冷汗。 昨天自己的记忆有一段空白档,在虢国夫人府中的时候,自己最后的记忆是喝了一杯虢国夫人端上来的葡萄酒,之后便开始神志模糊,最后残存的记忆是自己急着往外冲。而醒来后却发现自己在一个大木桶中,周围有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帮着自己洗着身子,然后自己便被人扶上马车送回了家。 那么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身体某个部位的疼痛和不适,身上的这些抓痕和咬痕又是怎么回事,王源一概没有记忆。但王源唯一能确定的是,那杯酒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那荡妇最终还是对自己用了卑鄙手段,让自己喝了药酒,然则自己之后干了什么,难道说自己真的和虢国夫人做了苟且之事? 想到这里,王源的心情便沉到了谷底。若是真的这么做了的话,那可真是糟糕了,也许现在满长安都在流传着自己和那荡妇的风流韵事,这可真比死了还难受了。 王源撑起身子慢慢的穿衣起床,站到地上的时候,脚下发飘,眼前发黑,竟然一跤摔倒在地。堂屋里正在打扫的两名婢女听到动静,忙进来查看,看见王源趴在地上,惊骇的大叫。屋外李欣儿和黄英等人听到喊叫声忙冲进来将王源扶了起来,帮着他穿衣洗漱完毕,扶着出来。 李欣儿一直想问话,但见王源面色阴沉表情痛苦显然心情不佳,只得忍住不问。王源被扶着坐在院子的椅子上,黄英端过来一碗温汤给王源喝,王源的手甚至连一碗汤水都端不住,黄英只能一勺勺的喂他。 王源看见汤水里有人参等补肾之物,心中如明镜一般,显然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没有逃过家里人的眼睛。一碗补肾汤水下肚,王源的身子立刻觉得好了许多,黄英用帕子替王源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回身走开。 李欣儿沉默不语站在一旁,神情有些落寞。王源低声道:“十二娘,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多疑问,但我自己也没弄明白许多事情,所以我无对你详说。弄清楚之后我会告诉你的。” 李欣儿咬着下唇道:“你只告诉我,你有没有和你荡妇在一起。” 王源被说中心中最担忧之事,摇头道:“我不知道。” 李欣儿道:“你怎会不知?你自己做的事情,会不知道?” 王源心中恼怒,冷声道:“我说了不知道,你这是作甚?我着了人家的道儿,被人下了药,我什么都不知道。” 李欣儿咬牙道:“都是托词,我一心一意为你,你却跑去跟人鬼混,弄成这副样子,真叫我难以相信。” 王源心头火气,一脚踢飞面前的小凳,低吼道:“你是否只在意自己的感受?我说了我记不得了你偏偏不信,我自己都不清楚,怎么回答你?” 李欣儿眼泪在眼圈里打转道:“你吼什么?我不过问问而已,你这副模样回来,难道我问一声都不成么?” 王源怒喝道:“便是不成!何时轮到你管男人的事情了,你也未免太自以为是了些。我想静一静,你不要在这里烦我。” 李欣儿呆了呆,捂脸跺脚哭着奔出院子去。兰心蕙刚好进门,见李欣儿奔出门来诧异问道:“姐姐怎么了?” 李欣儿怒道:“你们都不是好东西,要你来管。” 兰心蕙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咬着下唇脸上青红交替,不知道该进来还是出去。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走了进来,来到王源身边低声问候道:“公子好些了么?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公子都不要这么心浮气躁的,你一旦发怒,宅子里的人都心情不好。” 王源自悔刚才言语重了些,但也并不打算认错。李欣儿是个好女人,但实在太过强势,也太爱吃醋,太爱管王源的事情。王源一直容忍着她,但今日她还将问题纠结于是否自己有对不住她的地方,王源本身便心浮气躁之时,当然难以容忍。 这件事王源自己若是知道过程倒也罢了,问题是连自己都不知道,她还追问这些不放,王源当然要恼羞成怒了。 王源叹息道:“你坐,此事于你无干,你也不要怪她。她的问题太多了,我受不了所以便责骂了她几句。” 兰心蕙微笑道:“奴当然不怪她,其实她也是关心你,你昨夜回来的样子把我们都吓坏了,爱之深责之切,所以她也许才会多问些话。” 王源点头道:“我明白。” 兰心蕙顿了顿,伸手从荷包中逃出一只小瓷瓶来递给王源道:“奴这里有几颗药丸,公子可以拿去服用,对公子的身体有好处。” 王源楞道:“这是什么药?” 兰心蕙低声道:“公子……莫要怪奴多事。昨夜公子回来的样子,奴一眼看到便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个……这事儿原先在秋月馆中常有,有清馆不愿意接待客人的,闹得太凶的话,便会给她服用……服用一些药物。有些药物可以让人迷失心性,从正常的人变成……不知羞耻之人。” 王源诧异的看着兰心蕙,兰心蕙续道:“也有客人自己备着药物进来,那些虎狼之药可以让他们极尽欢愉,但事后他们的样子便是你昨夜回来的样子,这些我见得多了。这些药丸是我在秋月馆的时候自己备下的,每日饭食之前都服用一粒,专门用来解出虎狼之药的药性。我是担心那些人丧心病狂逼着我卖身。这些药物都是消解之药,是我专门请人秘密配置的药物,如果你真的是被人下了那些药的话,吃几粒可以清除药物余毒,壮健身体,有益无害。” 王源接过瓷瓶倒了两颗在手上,顿时一股清香扑鼻,闻着这味道,脑子也似乎清明了许多,于是不假思索送入口中仰脖子咽了下去。兰心蕙起身道:“奴告辞了,你好好将养,其实也没什么大碍,几日内便会恢复了。” 王源道:“你不想知道我昨日经历了什么吗?” 兰心蕙微笑道:“公子若想说自然会说,若是不想说,我问了徒增公子厌恶,那是何苦?只是请公子小心珍重身体,我们可都依靠着你呢,你若有不测,一大家子便都完了。” 王源点头微笑,暗赞兰心蕙狡猾聪明,李欣儿若是能有她一半的聪明圆滑,那会可爱许多。但这种聪明圆滑是好还是坏,便难说的很了。 兰心蕙离去后,黄三匆匆而来,见到王源忙道:“二郎,可好些了?” 王源点头道:“我本就无碍。” 黄三松了口气道:“那就好,吓死我了,昨晚我一宿没睡好,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总算是谢天谢地,你没事了。” 王源笑道:“让大家担心了。” 黄三道:“二郎没事便去前院瞧瞧,十二娘也不知怎么了。把大黑吊着打,谁劝也不成,再打下去大黑怕是要被打死了。” 王源皱眉道:“简直胡闹。” 说罢站起身来,喝了汤水吃了补药之后身子好多了,也能轻飘飘的举步了,于是跟着黄三来到前院,离得老远便听到大黑的惨叫声和李欣儿的呵斥声。 “叫你以后随随便便的便回家,主人没吩咐你听了外人的话便信了,害的主人差点出了意外,打死你个黑皮鬼,每餐吃三大碗,只长肉不长脑子的东西。” 王源站在前厅门口,见王大黑被五花大绑捆在大枣树下,脚尖踮地晃悠着,李欣儿拿着皮鞭一鞭又一鞭的抽打着他结实的身体,黑色的腱子肉上满是鞭痕和血迹。 “十二娘,别打了,这事儿不怪她。”王源叫道。 李欣儿不理,兀自抽打大黑。 王源叫道:“他身上的旧伤还未痊愈,你这么闹腾下去是会要了他的命的。” “谁叫他不能尽本分?让他当你的亲随,他倒是随便轻信别人的话,这样的奴婢不打死留着何用?”李欣儿怒道。 王源叹了口气走到李欣儿身边低声道:“我知道你是心气不顺,但给我个面子,别真的出了人命好么?刚才我的话说的确实重了些,回头我查清楚了定给你解释。你信我好不好,你要这么闹下去,咱们这宅子可就没法安宁了。你可是王家主妇,行事要稳重些。” 李欣儿吁了口气停住不打,指着王大黑道:“饿他一天,饿明白了他。今后再干出这么没脑子的事情便直接打死了事。”说罢气呼呼的走了。 王源叹了口气,命人解开王大黑扶去搽药,站在院子的阳光里心中乱如一团麻。这件事闹成这样,偏偏自己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宅子里一一片乱糟糟,好像一下子一切都变得无趣起来,真是让人丧气的很。 春风吹过,枣树上的绿叶索索作响,天空湛蓝,云朵洁白,万物蓬勃,盛春之景赏心悦目。但王源却丝毫没有欣赏的心态,独自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一般。 《本卷终,请看第三卷:大浪淘沙》 第一八二章 吉温 (谢:moshaocong兄弟的慷慨打赏) 大唐天宝五年四月初四,距离京城以东一千余里的北海城西城门外,出现了数十骑风尘仆仆抵达城外的骑士。领头一人身材五短面目冷峻,身上的黑色披风满是灰尘,脸上的神色也略有些疲惫,但眼神中却炯炯放光,露出兴奋之色。 “吉士曹,咱们连夜进城么?”身边一名骑士策马上前询问道。 “进城,找家僻静的客栈住下,大伙儿好生歇息一晚,明日便有的忙了。”被称作吉士曹的正是从京城不远千里带队赶到北海的京兆府士曹参军吉温,右相李林甫手下豢养的一条饿狼。 一行人进了北海城中,在城西寻了一家客栈住下,吃罢晚饭后,吉温肚子坐在客房之中闭目养神。 对于来到北海的这趟差事,吉温极为慎重,临行之时,右相李林甫单独和自己密谈一个多时辰,告知他此行的重要性,从相国看似平缓的语调之中,吉温却听出了相国心中的不安。 这段时间,相国的日子很不好过,陛下对相国的态度有些冷淡,甚至连番驳斥了相国的面子,朝中某些官员暗中已经开始议论相国即将倒台的话。很多人开始和最近有些春风得意的李适之开始交往,墙头草们闻风而动,已经开始寻找下家了。千万莫小瞧了这些墙头草,他们最会落井下石,一旦被他们看做已经失势,这些人会毫不犹豫的上书跟着某些人弹劾,这将会极为致命。 相国表面上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焦躁,但吉温看的出,相国交给自己的这趟差事很重要;因为这一次来北海,自己将要对付的便是在大唐名气响亮的大名士李邕。而扳倒此人只是一个开场,这之后将有一连串的大戏。一旦此事得手,形势立即便会逆转,某些人将会付出惨痛的代价,而相国在朝中将再无敌手。 吉温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也很是有些紧张。但吉温明白,这一次将会是自己最好的一次机会,办好了这件事,自己在相国眼中的地位将要超越杨慎矜,超越王鉷,超越御史台主播罗希奭,将来前途无量。 记得当年,自己在新丰县丞的位置上一呆便是十余年,根本没有任何升迁的机会,因为太子文学薛嶷举荐自己,将自己引荐到陛下面前,陛下一句话便封死了自己所有的前程。 “是一不良,我不用。”陛下的语气轻淡,但听在吉温的耳中不啻于晴天霹雳。吉温心里委屈的要命,‘我并未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就凭一眼,陛下你就断定我人品不行么?’。 这次举荐的结果是,自己不仅丢了新丰县丞的位置,被下放为万年县蔚,而从此再无一人敢举荐他升迁。吉温在万年县蔚的职位上一呆又是数年,每日畏畏缩缩浑浑噩噩,落魄狼狈之极。 所有人都以为吉温将从此苟延残喘再无前途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却让吉温重新活了过来,而且从此后一发不可收拾。那是源于一场看似普通的官司。 万年县尉其中一项职责是掌管县域内大小案件的审结,有一天一桩命案报到了吉温手上,那是一场斗殴引发的人命案。一位名叫沐小七的人当街打死了一名街头闲汉,卷宗显示在场众人证言不一,有人说闲汉持刀伤人在先,有人说沐小七行凶在先且下手狠辣,众多的口供和证人让这件人命案扑朔迷离。按照唐律,若是闲汉持刀行凶在先,沐小七打死对方属于防卫杀人并无不妥之处,而若是沐小七先动的手,那沐小七便要以命偿命了。这一反一复不啻天壤之别,关乎到生死之间的大事。 吉温本就对公事了无兴趣,他也没打算做个明察秋毫的清官,某日酒后,他随随便便便断了这桩案件,判定沐小七防卫杀人,赔偿丧葬费之后便判无罪归家。而他判此案的标准既非基于口供证据,也非是对沐小七有特别的好感,虽然他在卷宗上写的是证据确凿显示闲汉拿刀先捅伤了沐小七,然而真正让他这么判决的原因却极其的荒唐。仅仅是因为他自己在家中行七,有个小名叫做吉小七。沐小七,吉小七,都是小七,没理由不帮。 这个判决当然荒唐,但那时的吉温心灰意冷,倒也反应出了他当时的一种心境。 然而,让吉温没想到的是,正是这一次判决,让他的命运从此巨变。这位沐小七是一户人家的奴仆,他的主人叫做李屿,任太常少卿。这倒也罢了,太常少卿也不是什么大官儿,但是这个李屿的老子可了不得,那便是刚刚登上相位的李林甫,当朝的右丞相。 李屿和沐小七主仆情深,此案发生时便暗中关注此事,但他不能出面,因为父亲李林甫刚刚登上相位,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找茬子,自己一旦出面必会给父亲招来麻烦。但他也不能不管,李屿最爱的小妾沐氏便是沐小七的亲妹妹,沐氏哭鼻子抹泪要李屿为沐小七开脱。李屿正两难之际,好消息传来,万年县尉吉温快刀斩乱麻,数日之内便做出了裁决,这一下柳暗花明,万事无碍。 长舒了一口气的李屿对这个吉温好感倍增,于是将他引荐给了父亲李林甫。吉温万万没想到能搭上李林甫这条大船,顿时调动全部的聪明才智赢得李林甫的欢心。他敏锐的觉察到,在李林甫身边能人才士不计其数,但最缺少的便是能替李林甫干脏活的人。于是吉温全心全意冲着做好一名酷吏的目标奋进,但凡有第李林甫发动攻击之人,明的不行便暗中杀害,手上沾满的鲜血。 正是凭借此点,他成功的赢得了李林甫的信任,官职也一路飙升,被李林甫放到了京兆府士曹参军的位置上。 京兆府士曹参军,掌京兆夜禁、婚姻、田土、斗殴、诉讼之权,在京兆六曹之中是最有实权的一个,若非头上顶了一句‘是一不良’的考语,吉温的官职可能还不仅如此。 但吉温已经很知足了,他明白,改变陛下对自己的不良印象靠的不是自己,而是李相国。当到了一定的时候,相国的一句话便可改变陛下的看法,所以他并不捉急。作为一个从苟延残喘之中爬到了这个位置的人,吉温对这一切格外的珍惜。他明白如果李林甫倒了,自己也就跟着倒了。所以他将自己的全部身家和李林甫绑在一起,所有对李林甫不利的人他都视之为敌,哪怕你是什么李适之你是什么太子殿下。 而且吉温也知道,自己这个位置上也还是有竞争对手的,另一个人也和自己一样,走得是干脏活的路线,那人便是罗希奭。说起来两人之间虽未坦陈交流过,但两人似乎有着悻悻相惜之感,做起事的手段又好像相互之间有着一种竞争。 数月之前,罗希奭干出了惊骇世俗的大事,那便是奔赴缙云和播川两地,将韦坚和皇甫惟明绝杀于任上,这件事虽然是朝廷首肯,但动手之人的胆量和名声也一下子飙高到了天际。罗希奭回来禀报的时候,吉温是在旁边旁听的。面无表情的罗希奭说了他绝杀的过程,用弓弦绞杀皇甫惟明,用竹仗杖毙韦坚,说的波澜不惊,语气中竟无一丝一毫的波动。 从那时起,吉温知道,自己和罗希奭之间还是有差距的,起码在冷静沉稳上不如他。而且后来吉温还琢磨出了罗希奭另外的一些不为人察觉的聪明之处。譬如绝杀韦坚和皇甫惟明的方式的不同,体现出了罗希奭的心思细密。 皇甫惟明是武将出身,所以死在弓弦兵器之下也不算对他的侮辱,就像死在沙场之上一样。而韦坚是文臣,文臣死的方式往往是杖毙,这两种死亡方式的不同,体现了罗希奭对他们最后的尊重。 吉温的境界上了一层,之前自己手头那些死了的人自己没有给予丝毫的尊重,从今往后,自己杀人也要杀的有技术含量些。杀人谁不会?但如何杀的让人印象深刻让人闻之胆寒,那便需要自己多想多思了。 客栈之夜,孤灯下的吉温想了许多许多,直到一根蜡烛烧到了尽头自动熄灭,他才叹了口气脱衣上床。 外边下起了雨,也起了风,盛春时节,天气居然变得很是寒冷起来。 第一八三章 别驾 一夜风雨,天明时却又风雨尽消,春阳照耀之下,北海城中又是一片风和日丽祥和之景。 上午巳时,一名四十上下的男子走出郡衙大门,口中哼着小曲儿下了台阶,有人牵过马来,伺候他上了马儿,那人便晃晃悠悠沿着郡衙前的青石板大道缓缓而行,直奔城东而去。 此人名叫柳绩,官职为北海郡别驾。所谓别驾,字面的意思是出门时不与太守同车,单独有一辆车驾的意思,从这字面的意思便可看出,别驾其实在某方面是和太守并驾齐驱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北海郡除了太守李邕之外,别驾柳绩便是不折不扣的二把手。而太守李邕又是个喜欢游山玩水不爱处理政务的主儿,所以某种程度上,柳绩便是这北海郡的父母官。 北海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所辖不过一城三县,隶属河南道管辖。全郡人口九万余户,事务也着实不少。太守李邕不管事,柳绩却也并不热衷于处理这些郡里的事务,因为他来到北海本就不是为了亲力亲为办事而来。就在数月之前,柳绩还在京城当他的左骁卫兵曹参军之职,是京城十六卫当中的一名中级的将领,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 南衙之中的将领几乎都是世家子弟出身,即便不是世家子弟,那也必然有着很好的背.景关系,而柳绩的背.景也不小,因为他和太子李亨是连襟。太子正妃韦氏是韦坚的妹妹,但太子并非只有一个老婆,太子的次妃称为良娣,是东宫属官杜有邻的小女儿,人称杜良娣。而柳绩的夫人便是杜良娣的长姐。若真正论起来,柳绩也算是能沾得上皇亲国戚的身份。 柳绩是个性格豪放的人,喜欢喝酒吹牛结交四方的朋友,这一点时长成为他老丈人诟病的原因。杜有邻谨慎持重,不喜欢自己这个大女婿四处招摇,很多次痛斥柳绩的放浪形骸,柳绩对这个老丈人头疼的不行。 直到今年年初的时候,韦坚和皇甫惟明案发,牵扯到太子身上,导致太子连正妃韦氏都休了,东宫之中的压抑气氛可想而知。然而柳绩却不懂收敛,依旧吆五喝六呼朋唤友的在京中招摇,这可急坏了老丈人杜有邻。于是杜有邻私下里跟李亨提出自己的担忧,生恐柳绩会闹出事情来,于是便一了百了想了办法,将柳绩弄出京城在外为官。 恰好北海太守李邕回京拜见太子,而李邕和柳绩又是同一类喜欢招摇之人,颇有些意气相投之意,于是李邕建议将柳绩弄到北海郡自己的属下当二把手。于是乎柳绩便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了长安,来到远在山东的北海郡当了北海郡别驾的官儿。一开始柳绩是很不开心的,在哪儿也比不了在京城逍遥自在,自己的官职和身份在京城也是金字招牌,走到哪儿都是顺风顺水,而来到这北海郡穷乡僻壤之地,就算品级还算是高升了一品,但这种落差是极大的。 好在李邕待他如兄弟,两人之间倒也相处愉快,不久之后,柳绩发现自己爱上了北海这快破地方了,因为这里有很多不同于京城的乐趣。更重要的是,在北海郡,柳绩觉得比在京城还要风光。整个北海郡他柳绩可以畅通无阻,人人见了叫爷,那种感觉就像成了当地的土皇帝一般。 除了李邕经常举办的一些宴会他能参加之外,柳绩还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额外乐趣。在京城时,因为自己的夫人是太子良娣的姐姐的缘故,在家里多少有些低声下气,纳妾逛馆子这等事是想也不敢想的。然而来到北海之后,识趣的手下官员们很快就在这方面给了柳绩惊喜,孤身前来的柳绩的住处已经有了两名貌美的小妾伺候左右,另外还在城东更是有了另一个相好的女子。那女子性情温柔如水,床第之事手段一流,和自家那个不懂情趣的夫人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这还罢了,钱财上也是进账颇丰,太守李邕出手阔绰,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的家私,不时送些金银布匹给柳绩使用;柳绩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他就心安理得了。他认为,李邕既然要讨好太子,那么这些财务自己便是应得的,至于这钱从何处而来,跟自己可没有关系。 柳绩骑在马上晃悠悠的沿着街道往东走,眼前大街上挑箩担筐的百姓们熙熙攘攘,柳绩喜欢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巡视自己的子民一般,颇有些成就感。 前方街口的那家‘董记’是柳绩最喜欢吃点心的一家,馎饦汤不亚于长安的口味,芝麻饼也很香很脆,更重要的是掌柜的女儿生的水灵,柳绩每日一来,吃喝时用眼睛勾那姑娘,吃过之后还总是会多打赏点钱财,且别有深意的说一句:“拿去买些水粉擦。” 但今日那姑娘并不当垆,柳绩这顿早饭也吃的索然无味,稍微吃了些便出了门,无视身后董掌柜的点头哈腰,上了马后继续往东行去。几天没见东城相好的水姑娘,心里怪想她的,左右无事,去安慰安慰她也好。 东街尽头,小巷僻静,柳绩下了马晃悠悠的往巷子里去,水姑娘的居处便在巷子的侧首,进去后不足三四十步远。看见那小院中的石榴树的时候,柳绩心中开始发热,想象着相好的水姑娘见了自己必定猛扑上来搂着脖子来个蜜吻的样子,不禁舔了舔厚厚的嘴唇。 将马儿拴在院子外边,柳绩推了院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自己安排伺候水姑娘的婆子居然也不见了踪影。每日前来都能看到那婆子在院子里洒扫的情形,也不知去了何处。 “小乖乖,小宝贝儿,我来了,想我了没。”柳绩搓着手上了台阶,轻轻掀开碎花帘子探头朝里边瞧。 屋子里很暗,窗帘都拉着,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景物。柳绩正欲再叫一声小乖乖的时候,猛听得背后有脚步声起。脚步声沉重,绝非水姑娘的莲足发出的动静。军官出身的柳绩吓了一跳,正欲将头缩回去的时候,屁股上便挨了重重的一脚,整个人趔趄着扑入门内。 “他娘的,什么人如此胆大,不要命了么?”柳绩破口大骂,稳住身子抬起头来,猛然间吸了口凉气。面前一柄钢刀正顶在自己面门上,随着他慢慢的起身,那尖刀也跟着移动,始终指着自己的眉心。 身后脚步杂沓人影闪动,似有七八人进了屋子。 柳绩第一反应是:“不好,碰到贼人了。” 东海郡地处偏僻,周围的也有些贼人出没,但城里还算太平,这帮贼人居然敢到城里来撒野么? “何方好汉,有话好说。”柳绩冷静下来。 “拉来窗帘。”一个冷峻的声音响起,刺啦刺啦数声,窗帘拉开,春光明媚的上午,阳光正好斜斜射进半截,让屋子里大放光明。柳绩看清楚了面前的情形,那张平日自己最喜欢半躺半卧在上面搂着水姑娘快活的竹椅被人霸占了,那上面大马金刀坐着一名身材瘦小精干的男子,着黑色长袍,居然没有蒙面,双目直愣愣的看着自己。 柳绩惊讶的张大嘴巴,指着那黑袍男子道:“你是……你是……” 黑袍男子微微一笑道:“柳兵曹,别来无恙。还认识我吉温么?咱们在京城见过面的。” 柳绩咽着吐沫道:“吉士曹?你怎么在这里?” 吉温呵呵一笑道:“觉得意外么?不瞒你说,我是为你而来。” “为我而来?”柳绩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莫开玩笑了,从京城到这里一千多里地跑来找我?” 吉温点头道:“正是为你而来。为了见你,我们不眠不休快马跑了五天五夜,这里还真是挺远的。” 柳绩定定神道:“可是,你们找我作甚?我和阁下可没什么瓜葛,再说我也不在京城为官,你吉士曹是京兆府的士曹参军,怎地跑到京外来办事了?” 吉温手一抬,起身道:“这个问题问的好,我吉温确实是京兆府的士曹,专管京兆府中的事情。但我今日来找你,还真不是越界,因为你虽离开京城,我却有一桩你在京城时的公事要找你。为了免的你柳兵曹……不……应该叫柳别驾旅途劳顿,兄弟们只好亲自来找你来了。” 柳绩一愣道:“京城中的事儿?那是什么事儿,要你们这样剑拔弩张,居然拿着刀子指着我。这不太好吧。” 吉温哈哈大笑道:“是不太好,但是却很必要,因为这件事是连环大案,我不得不小心为上。” “大案?”柳绩惊道:“你是说我犯了大案?” 吉温微笑道:“自然和你有关,柳别驾若无其他公务要事的话,我们还是坐下来谈一谈如何?” 第一八四章 同病 (谢:休闲浪人、烨烁、汉唐骑兵等兄弟的月票。) 王源的身体迅速的恢复过来,毕竟是个正值风华的青年,再加上这几日各种补药伺候着,虚弱的身体很快便恢复了活力。 第二日的半夜里,原本绵软的某处,也在睡足了之后产生了自然的反应,这让王源大大松了口气。因为毕竟不知被下了什么药如此猛烈,王源最担心的还是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之类的,现在看来无需多虑了。 李欣儿虽然脸色不好,但还是尽心尽力的伺候着王源,替王源擦身洗脚,换衣梳头,将原本是大妹黄英的一些活计都包办了。虽然沉默不语,但行动上有着平息纷争之意。 王源自然不会真的对她不满,其实王源很清楚李欣儿的心思,她的醋劲这么大,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心中的不安全感作祟。李欣儿的经历坎坷,很小的时候目睹父母惨死在眼前,心中的阴影和伤痛可想而知。 以前她的脑子里只有报仇一念,连师徒之情都尚且不顾,可见她的心理已经失衡。在和自己成亲之后,李欣儿才慢慢的开始步入正常的生活节奏中。但是骨子里的不安全感让李欣儿把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看得极重。所以表现在外在上,便会有时候特别的爱作.爱闹爱吃醋,其实还是心理上的原因。 在王源搂着她温言软语的安慰解释之后,李欣儿也哭着自己道歉,倒把王源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其实李欣儿倒并非有独占王源之意,她也知道大唐男子但凡有些身份地位之人家中都是莺莺燕燕一大推。这不仅是男人好色的缘故,也是一种风尚和面子,这一点自己没法改变也无力改变。 她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知道了王源在外边鬼混的时候,心中会如此激愤,静下来一想其实根本毫无必要,况且王源摆明了是被人下了药,好像即便犯了错也不是王源的错。这样想着,心中便软和了很多,加之王源又温语讨好她,让李欣儿既委屈又羞愧,终于能搂着王源好好的睡上一觉了。 两天里,王源一直想回忆起混沌的片段来,但可惜的是一直回想不起来。即便是公孙兰去暗查了此事,得到的讯息也很有限,只是知道初二那天中午王源被虢国夫人硬是‘请’去了她的府上。之后的事情便无从知晓了。 公孙兰也想过要进虢国夫人府中抓人问话,但被王源制止了。王源还不想因为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这件事目前好像并非在外边流传,这说明当事者都三缄其口不愿张扬。若公孙兰执意去弄清楚这件事,反而会适得其反。 况且有一个明显的线索可以去查,那便是当日晚间送自己回来的是秦国夫人府的马车,那就说明,秦国夫人应该是知道这件事的。王源觉得直接去向秦国夫人打探要比让公孙兰闯入虢国夫人府逼供要好的多。 四月初五清晨,王源早早起了床,身子除了稍有些不适之外已无异样,王源决定取消告假恢复正常的生活。李欣儿竭力劝阻,但在王源当面耍了一套拳脚之后,李欣儿才无话可说。送王源出门的时候,李欣儿恶狠狠的对王大黑好一顿的交代,大黑身上的上刚刚结了疤,见到主母腿肚子都发抖,发誓今后一定保护好主人,这才被饶过,陪着王源往大明宫中去。 今日并无早朝,身兼侍御史职位的王源如今已经有了位列早朝的位置,但其实玄宗的早朝并不频繁,有时候一个月也不过五六次而已,能碰上都需要运气。王源也并不期望今日有早朝,因为他急着要去查问清楚自己身上的事情。 到了翰林学士院中,夫子们都已早早的到了,见到王源归来,众夫子都过来问候王源身子是否痊愈,生了何病云云。王源一一道谢,以受春寒的话搪塞过去。 稍微在翰林学士院待了一会儿,王源便以身体微有不适为由告退,陆元机叮嘱他好生的休息,准了他提前离开。王源出宫之后快马加鞭直奔秦国夫人府,日上三竿时到了秦国夫人府门外。看门的家丁都对王源熟的不能再熟,夫人少主都吩咐过,王学士出入府门畅通无阻,于是笑脸迎进。 王源本打算直接去请人禀报求见夫人,但想了想还是来到二进东首柳钧的住处来见柳钧。进了院子,柳钧正拿着一根桑木棍跟几名仆役对打,练得嘿嘿有声,忽见王源出现,顿时喜出望外,一把抛了棍棒冲了过来。 “老师,你怎么来了?” 王源微笑看着柳钧道:“几日没来,来瞧瞧你是不是偷懒了。” 柳钧扭脖子道:“瞧瞧,我可没偷懒,正练功夫呢,老师教的那几招练得很熟了。” 王源拍拍他的肩膀道:“很好,没偷懒就成。” 柳钧吩咐人沏茶,拉了王源坐下,看着王源的脸色道:“老师生了什么病?好像似乎是瘦了些。” 王源微笑道:“人吃五谷杂粮,生病也是正常的,不用大惊小怪。” 柳钧撅嘴道:“我本来打算去探望老师的,可是娘亲不准。我不忍让娘亲病中生气,便没有去。老师不会怪我吧。” 王源一惊道:“夫人生病了?” 柳钧皱眉道:“是啊,病了好几天了,那天晚上突然便病倒了,我第二天早上去请安的时候,娘亲都有些神志不清,好在府里的郎中得力,但现在还是起不了床。” 王源讶异道:“前几日夫人不是好好的么?怎么就突然病了。” 柳钧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撞了邪一般,老师你病了,娘亲也病了,还有伺候娘亲的紫儿和云儿两个使女也一起病了,赶的这么巧,莫不是冲撞了什么了。” 王源心中更是惊讶,看似无意的道:“这是哪一天的事儿?” “就大前日的晚上,娘亲从三姨府里回来便病倒了,我睡着了不知情形,第二日才知道。” 王源的心里咯噔一下:“大前天不就是四月初二那天么?秦国夫人从虢国夫人府里回来,那岂不是自己当时正在虢国夫人府中,显然是秦国夫人救了自己回来的,然则……” 王源忽然有些心慌,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事情越来越让人迷惑了。 “夫人病了,我该去看望一下才是,柳钧,让人替我通报一声,我去看看你娘。”王源沉吟道。 柳钧点头道:“好,师傅稍候片刻。” 柳钧叫了一名婢女过来,吩咐她去往后堂禀报。王源坐在院子里看着柳钧继续打拳弄棒,心思却飞到九霄云外,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北海城东大街小巷尽头的民居中,柳绩正瞠目结舌的听着吉温说明来意,脑门子上汗珠涔涔。 “柳别驾,虽然你离开京城来这里任职,但京城中的事儿却也不能一笔勾销。柳别驾当记得周猛这个人吧?他可是你在京城中额铁哥们呢。” “周猛?周大郎怎么了?不错,我和他确实相识。” “你不否认便好,这个周猛出事了,京兆府现已查明,此人和京城几桩人命案有关联,而且京城中几名大户接连失窃的事情,也有证据证明是他所为。这人胆大包天,一个多月前卫国公中失窃,便有人看到他白日在卫国公府周围经过,神态鬼祟,似在踩点。魏小侯爷气的要命,闹得很凶。我京兆府不得不加紧查破这些案子。” “你是说,周猛做了这些案子么?这不可能,周猛怎会如此胆大包天?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柳绩诧异道。 “柳别驾。”吉温冷声喝道:“现在不是问你的意见,证据已然确凿,便是这个周猛所为,你倒是轻巧,一口便否定了京兆府的证据。” 柳绩忙道:“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即便是周猛所为,你们抓他便是,千里迢迢跑来找我作甚?” 吉温带着一丝可怜的表情看着柳绩道:“柳别驾,你在北海酒肉吃多了么?怎地脑子变得这般糊涂了?那周猛是何人?不过是长安市上的一名闲汉头领罢了。凭他一人,他敢做出这么大的案子。我们怀疑他另有同党。而和这周猛来往最密的人,便是你柳别驾了。听说柳别驾和这周猛称兄道弟,倒也是奇葩一件。柳别驾也算是皇亲国戚,居然和市井闲汉称兄道弟,这当中是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呢?” 柳绩吓的睁大眼睛,连连摆手道:“你们……你们怎么能将这件事往我身上扯?我和这些案子可毫无干系,你们不能这么信口雌黄。” 吉温面带冷笑,看着惊慌失措的柳绩一言不发。 第一八五章 相怜 王源跟着一名侍女来到内宅中,秦国夫人居住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几只鸟雀在草地上蹦跶啄食,王源走过,它们一哄而起飞上天空,消失的无影无踪。 王源站在门前整顿衣衫,隔着帘子拱手行礼道:“王源拜见夫人。” 屋子里沉默片刻,有人低声说话:“学士请进。” 王源撩起帘子进来屋子,待眼睛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后,便看到秦国夫人斜靠在一张软榻上,身上盖着薄被,额头处缠着布巾,一副病怏怏的模样。软榻两侧,两名侍女紫云儿和青云儿垂首而立,脸色有些苍白,眼睛看着地面,看也没看王源一眼。 秦国夫人看到王源的身影,苍白的脸上莫名的升腾起一阵红晕,挣扎着要坐起身来。王源忙道:“夫人安卧,切莫起身。我还是听柳钧说夫人病了,这才来探望,否则我还不知道呢。” 秦国夫人吁了口气,低声吩咐道:“青儿,紫儿给王学士看座沏茶。” 青云儿和紫云儿低低答应了一声,分别端椅子沏茶送了过来,王源忙拱手道谢,两女神态木然,默默走到一旁。王源觉察到异常,但又不好发问,想起柳钧说两名侍女也生了病,想必是病体未愈的缘故,便没有多想。 “未知夫人生的什么病?现在可好些了?”王源问道。 秦国夫人脸上再次泛红,顿了顿道:“没什么大碍,已然好些了。” 王源点头道:“那就好。” 双方一时静默,竟然无话可说,场面很是尴尬。王源有些踌躇想问,但碍于外人在场,不好直接询问,只得呆坐无语。 终于秦国夫人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青儿,紫儿,你们出去吧,我和王学士单独说会话。将外边的侍女也都打发走,没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青云儿和紫云儿赶忙答应,像是松了口气般急匆匆的便往外走,王源看到青云儿似乎瞟了自己一眼,眼神中既像是怨恨,又好像夹杂着一些以前自己没见过的情绪,一时难以索解。 “学士……身子可痊愈了?”众人退下后,秦国夫人目视王源低声问道。 王源想了想道:“夫人知道我生的这是什么病么?我今日来便是想问清楚一件事情,夫人也许知道答案。” 秦国夫人缓缓点头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会全部告诉你的,我并未打算瞒你。” 王源道:“多谢夫人,那么夫人便说吧,我只知道……似乎被虢国夫人下了药,之后我便一概不知了,我想知道这当中发生了什么事。” 秦国夫人轻叹一声道:“都是命数使然,学士坐过来些,我没力气大声说话。” 王源皱了皱眉,看秦国夫人的眼神甚是有些求肯之意,于是挪动椅子靠近床边坐下。秦国夫人忽然伸出手来,一把抓住王源的手,紧紧攥着不放。 王源正欲挣脱,秦国夫人低声道:“学士莫要见怪,我只是需要一双手给我勇气说出那晚的事情,否则我难以开口。” 王源只得任凭她握着自己的手,感觉那一双小手绵软如酥丝滑无力,握在手中轻如无物。 “那天晚上的事情,学士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么?”秦国夫人低声问道。 “我被虢国夫人强行劫持进她的府中,傍晚的时候她请我喝了杯酒,之后我便迷迷糊糊了,醒来后腾云驾雾一般不知身在何处,我只知道被人送回家中,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秦国夫人低低道:“那药物太过霸道,也难怪你一概不知,我全部告诉你经过吧。” 秦国夫人咬着银牙,轻轻将那晚虢国夫人府中乃至后来马车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尽数说出,说到马车中的疯狂时,她的脸上红的滴血,呼吸也急促起来,额头上全是细汗,表情极为痛苦。似乎又回到了当时的噩梦之中,忍受着当时的痛苦情形,手指甲也深深的刻进王源的手背上的肉里。 王源呆呆听着秦国夫人叙述的经过,脑子里一片纷乱,他万没想到事情的经过竟然是这样的。虢国夫人给自己喝的是梨花蜜酒,那日安禄山曾经当众调侃要喝虢国夫人的梨花蜜酒,而自己根本不懂这是什么酒所以没有反应,当时秦国夫人和杨钊都是反应强烈,看来他们都知道这蜜酒便是春药,现在才算弄清楚。 他也完全没想到,竟然是秦国夫人拿自己的身体救了自己,而且因为药性猛烈,自己兽性大发的凶猛发泄,让她下身流血不止,差点送了她的命。而且连青云儿和紫云儿两个侍女也没有逃过自己的魔爪,为了救自己,她们也不得不遵守夫人的命令让自己发泄消解药性。 王源不知该说什么好,心中无味杂陈,既有感激,又有羞愧,更有庆幸,还似乎有些小小的窃喜。因为他最担心的便是和虢国夫人之间有了污秽之事,原来在此之前秦国夫人及时赶到救出了自己,却没想到将她自己和青云儿紫云儿两人搭了进去。 王源瞠目结舌的坐在那里像个木头一般,秦国夫人倒是慢慢平静了下来,轻声道:“那日下午柳钧说你没有如约而来教他读书,我便命人去学士院问,得知你已经出宫。后来宫门守卫说你被三姐车驾请走,我便知道事情怕是有些不妙了。我想三姐既然劫了你去她府中,我若只身前去怕也无用,于是我便进宫找贵妃娘娘。偏偏贵妃娘娘陪着陛下休息,高力士不让我去打搅,于是我只能在宫里苦等。直到傍晚时分,才见到娘娘,跟她好一番解释,她才答应我去把你带出来。我去时你已经服了药人事不省了。” 王源呆呆道:“夫人,你待我如此,我……实不知该说些什么。” 秦国夫人低声道:“你不用多想,当时情况紧急,我也是没法子。本来我想送你回府,在府中找几名婢女替你解除药性,没成想在三姐府中耽搁了,半路上又遇到武侯拦住检查,耽搁了不少时间。当时你已经口鼻流血身子抽搐,再不消解便有性命之忧,不得已,我才……我才……” 王源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沉默不语,脸上烧的厉害。 “其实当时若是将你送到平康坊中也是来得及的,但我不能让这件事张扬出去,虽然三姐的行为让人痛恨,但毕竟是我杨家姐妹,我不能让这件事弄得满城风雨,所以只能选择带你回府。”秦国夫人喃喃道。 王源怔怔看着秦国夫人道:“夫人,这事儿可怎么了局?我没想到自己会冒犯了夫人,夫人若有责罚,王源领着便是。” 秦国夫人微微一笑,伸手来抚上王源的脸颊低声道:“你不用自责,我说了,这都是命数。你也不必想着如何了局,我并不需要你做些什么弥补。钧儿的爹爹去世六栽,这六年之中我苦守贞洁,即便外界传言我杨家姐妹如何放浪,但对我而言那都是谣言,我从未与亡夫之外的任何一名男子有染。然现在和你发生了这些,都是天意使然。我不后悔,你也不要有负担。如你……如你觉得……对我有所愧疚的话,你好好教导我儿柳钧,而我这里,或许……或许你时常来看看我……我便满足了。” 这番话说的虽然隐晦,但意思再明白不过,王源当然懂秦国夫人的话。虽然王源曾经告诫自己不能和杨家姐妹中的任何一人有什么瓜葛,免得日后大乱生起时遭到牵连。但现在这情形,王源却再也难以开口说一个不字。而且在王源心中,秦国夫人确实很有吸引力,才二十九岁的秦国夫人依旧如少女般的美艳,举手投足之间尽显贵妇气质,况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对自己是真的不错。 “夫人。”王源伸手过去,轻抚秦国夫人的面颊,低声道:“夫人,你救了我王源一命,王源必有回报便是。” 秦国夫人微笑看着王源,双目中满含情意,王源俯身下去吻住她的红唇,秦国夫人发出一声满足的娇哼,伸臂搂住王源的头颈,两人唇舌交缠,蜜吻不休。 良久之后,两人才分开,见秦国夫人脸上通红,似乎情动。王源低声道:“夫人好生将养吧,等你身体好了,我再来报答你。” 秦国夫人轻啐一口,理了理发丝道:“对了,青儿和云儿你也安慰安慰,那晚若无她们相助,你也难以活命。她们虽是我侍女,但我从未慢待过她,那晚逼她们救你,我心里也很不好过,将来我会将她们送给你为妾,希望你好好待她们。” 王源不能推辞,一下子多了三个救命恩人,这让王源平白多了些责任,但若是以这种方式报答的话,王源倒也毫不介意。 见秦国夫人有些倦怠,王源亲了亲她的脸起身告辞,秦国夫人微笑目视王源转身,忽道:“对了,堂兄昨日来过,这件事我没告诉他,他好像有所察觉,你也不要告诉他。但堂兄似乎要跟我说一件急事,见我昨日病体昏沉,他便没有说。又说你又病了无法商议,急的不知如何是好。你不如去寻他问问是何事,帮他出出主意也好。” 王源点头应了,掀帘而去。 第一八六章 博弈 (二合一章节,今日无更了。) 北海城东的民居小院里,柳绩满脸通红浑身冒汗,他万万没有想到,吉温竟然怀疑自己和京城中的人命案以及入室的劫案有关。 自己在京城之中确实结交甚广,三教九流的朋友很多,这个周猛确实是和自己关系最好的一个。但周猛虽是市井中人,以柳绩的眼光看来,他还不至于干些杀人抢劫的勾当。但自己此刻不知内情,无法为之辩解,而且事情已经到了自己头上,这时候不是为周猛开脱的问题,而是自己能否脱身的问题了。 “吉士曹,如果周猛真的做下了案子,我虽与之有些交情,也绝不会包庇他。但吉士曹要把话说明白,我柳绩可不会去干什么犯法的勾当,更别说参与什么人命和入室抢劫的大案之中,这一点可不能信口雌黄。干系到本人的声誉和品行之事,我不能容忍他人造谣诬陷。”柳绩挺胸正色道。 吉温哈哈一笑,冷眼看着柳绩道:“柳别驾看来还没弄清楚状况,你也不想想,我们千里迢迢来此寻你,难道是来游山玩水的么?也罢,给你看看证据。” 吉温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卷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的纸张来,微笑递了过来道:“这是周猛的同伙蒋平山、沈六郎等人的供词,你好生的看看吧。” 柳绩结果那些口供来急匆匆的开始翻看,片刻之后,脑门上全是冷汗,喃喃道:“这是诬陷,这是诬陷,完完全全的诬陷。我根本没做过这些事情,这是有人刻意的诬陷我。” 吉温伸手夺过口供塞入怀中,叹息道:“柳别驾,这种言辞某家见的多了,犯了案子的人谁不说自己冤枉,谁不叫唤着自己是被诬陷的?这上面说的事情是否属实你心知肚明。那周猛在西市欺行霸市,你是否曾经带着手下的士兵给他壮过威风?周猛在西市收取商家的份子钱,每月高达一百三十余贯,你是否分的三成?” 柳绩叫道:“我并不知那是什么份子钱,那是我像周猛借的的钱,朋友之间有通财之义,我手头拮据,周猛借我周转仅此而已。我若知道这些钱财来路不正,怎也不会要的。” 吉温淡淡道:“这样的托词还是骗鬼去吧。我再问你,你是否跟周猛谈论过你在京城中的仇家?命案中有一名叫马全的人,曾经和你关系不错。马全的妻子张氏和你是什么干系?” 柳绩汗珠涔涔而下,沉默不语。 吉温微笑道:“柳别驾,你好歹也是和有身份的人,怎能干出与他人妻室通奸的丑事来。我也知道,在京城你的在太子府的岳丈管束的你很严,你的夫人对你也很强势,你没胆子在外边找女人,但也不能睡了身边兄弟的妻子吧?好吧,就算你睡了马全的妻子,也不能因为马全找你闹腾,扬言要揭穿此事,便让周猛杀了马全吧?你未免做的太过了。” “我没有让周猛杀他,我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柳绩颤抖大叫道。 “三月十二午后,你和周猛等人在西市酒楼之中喝酒,你醉酒之后是否说了马全找你的麻烦,恨不得一刀砍了他这样的话?” “这……” “你可千万别否认,蒋平山、沈六郎都在场,口供上都写的明明白白,抵赖也是无用。” 柳绩发抖道:“那只是醉酒后发泄的言语,岂能当真?” 吉温冷声喝道:“笑话,但那马全确实是死了,而且是被周猛所杀,焉知你不是指使周猛替你除去心头的祸患,只是这种事情你不便明说罢了。我再问你,你们在一起聚会喝酒的时候,是否谈论京城豪富之家,据说你提及了十几家豪族世家,声称他们家中钱财巨富,譬如卫国公府,你是否说过魏小侯爷命好,祖上留下万贯财物任他挥霍,很不公平之类的话?” 柳绩瘫坐于地,低声道:“确实说过,但是……” “住口,你定要说你是酒后闲话了,但事实上,京城大户遭到入室劫财之事屡屡发生,这几年出了十几桩大案,而且有的案子还夹杂人命案,现在有证据证明,都是周猛一伙所为。你还以为你脱得了干系么?”吉温冷声喝道。 柳绩终于明白,吉温是要将这所有的事情都要一股脑的安到自己头上了,而且这些事也似乎难以辩解的清除,因为自己也确实说过一些过头的话,做过一些出格的事情。 譬如那马全的妻子,自己确实睡了她好多次,马全知道后也曾经威胁公开此事,自己拿了不少钱去搪塞,但可惜的是自己并不富有,俸禄什么的都被夫人掌控着,自己根本没钱去平息此事,马全拿不到想要的数目放了些狠话,自己苦恼之下才酒后和周猛等人说了这些事。而马全不久后真的死了,自己也怀疑是周猛帮自己做了他,但这种事柳绩又怎会去查问? 而谈及长安富户的事情,那也是平日闲聊的时候大家对世道不满,觉得辛苦打拼也不能挣到万贯家私,那些世家豪族的后代生下来便是金银满屋,这才有感而发。自己不过对这些豪族们的情形比较熟悉,周猛他们问起来自己当然说的比较多,但周猛他们若是真的这么干了,倒也很难说清楚不是因为自己的言辞渲染。 但柳绩隐隐觉得,周猛这个人不至于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自己与之结交甚厚,不仅是因为周猛的可以附会,也是因为自己觉得周猛不是一般的市井闲汉没有脑子胡来,而是个颇有些本事和心思的人。要说周猛暗地里做出这么多大案来,柳绩到现在还不能相信。 况且柳绩刚刚发现了一个最为重要的问题,那便是刚才自己看的证词之中,并没有周猛的证词,也就是说周猛并没有认罪。主犯没有供词指向自己,吉温此行便有着欺诈自己认罪的嫌疑,自己不能轻易的被他们吓唬住。 想到这里,柳绩昂首道:“吉士曹,你们刚才说的这些事情我不屑于辩解,若是吉士曹认为我是幕后指使,便请拿出直接证据来。我要求和周猛对质,若是周猛咬定是我指使,那我无话可说,听凭处置便是。” 吉温闻言,哈哈大笑起来,数滴唾沫喷到柳绩的脸上,柳绩伸袖子抹去,怒道:“吉士曹,难道这个要求过分吗?你们说我牵扯人命案入室抢劫案中,我连要求对质都不成么?那可就是诬陷我了。” 吉温笑声停歇,看着柳绩道:“当然可以对质,我也希望你们对质,这样便能水落石出了。那么便请柳别驾将周猛交出来吧。” 柳绩楞道:“这话是何意?” “何意?那周猛在逃,而你柳别驾又突然离开京城来到这狗不拉屎的北海郡任职,这难道是巧合么?是否是知道案子发了,带着周猛逃离京城,包庇于他?我们此行前来便是要你交出周猛,并认罪伏法,你还在这里装的很无辜,没想到柳别驾做戏倒是有一套。” “血口喷人,我岂止周猛下落?也并无包庇于他,吉士曹,我给你面子,但你别忘了我柳绩也不是好惹的。你若想诬陷我,怕是有人会不答应。”柳绩起身怒道。 “坐下,再乱动刀剑无眼。”旁边吉温的手下举刀怒喝道。 柳绩看着面前明晃晃的刀剑,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之理,只得退后几步怒目而视。 吉温站起身来,缓缓踱了数步道:“柳别驾,你无非是想说你和太子之间的关系罢了,但我告诉你,本人这次来是得了政事堂李相国的首肯,李相国说了,此事无论牵扯何人,有何背.景,都要秉公办理,所以你也不要拿这样的话吓唬我。那周猛我们已经探知行踪,便在这北海城内,你今日不交代,我们也会很快抓到他。我们找你,是想给你机会罢了,你若识时务交代了实情,我们也不会为难你。正如你所说,你和太子是亲眷,打狗也要看主人,我们抓到周猛之后打算让案情在他身上了结,并不想牵扯到你,你要明白我们的难处和苦心。” 柳绩此时当然不能认怂,硬着头皮摇头道:“不必了,若我真的牵扯其中,你们拿了我便是。” 吉温阴阴一笑道:“看来柳别驾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罢了,当我没说。为了防止你向周猛通风报信,这几日我们请柳别驾跟我们呆在一起,请柳别驾写个字条,我们派人送到郡衙告假,这总不过分吧。好歹你为了自证清白,也该协助我们抓到周猛才成。” 柳绩本想一口回绝,但好像拒绝也是无用,就算拒绝吉温也不会让自己轻易离去,皱眉点头道:“但只可以两日为限,两日之后我可没时间陪你们,我北海郡大小事务繁多,政务我可不能耽搁。” 吉温笑道:“哪敢耽误别驾的政务,那岂不是我们的罪过,离了柳别驾,北海郡还不一团糟么?用不了两日,一天一夜便可水落石出。” 柳绩不理他的揶揄,冷哼不语。 吉温招手道:“让柳别驾的心头肉来替你磨墨铺纸如何?” 柳绩这才想起到现在没看到水姑娘,吉温对身边人吩咐道:“请那位娘子出来吧。” 脚步声响,一脸煞白惊恐万分的水姑娘从房里踉跄出来,柳绩见她无碍,心中放了心,但柳绩忽然想起了一件极为严重的问题,正皱眉思忖时,便听吉温开口了。 “柳别驾日子过得很滋润啊,瞧瞧这小娘子,水灵俊俏的很,难怪柳别驾离开京城到北海郡来,难怪尊夫人留在京城不跟着来,原来是知道柳别驾被别的小娘子照顾的这么好,怕是很放心了。” 柳绩心中咯噔一下,被找到这处地方便表明吉温已经知道水姑娘和自己的关系,此刻抵赖也是无用,看来这件事是瞒不住了。一想到夫人得知此事之后的嘴脸,老丈人杜有邻知道此事后的言语,柳绩便头皮发麻,心里坠上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早上起来还心情愉悦的柳绩无论如何没想到,在几个时辰之后,自己的人生便落入了这样窘迫的境地。 …… 长安秦国夫人府内堂院子里阳光明媚,出了屋子的王源心情好了不少,来时的所有疑惑都已经得到解答,发生的事情虽然相当的诡异,但起码并不算太过糟糕。只要不和那虢国夫人有什么苟且之事,便没有突破底线。 当然,和秦国夫人和两位侍女之间发生的事情并不在意料之中,但发生了便是发生了,王源并不是纠结之人,在这件事上自己同样是受害者,也没有刻意的去招惹她们,倒也心中并无太大歉疚。 院子里阳光耀眼,王源看见远处绿树掩映的红色回廊中,紫云儿和青云儿两个娇俏的身影正凭栏无语而立,见到王源出来,两人几乎同时转身将背对着王源,也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想看王源一眼。 但让她们不安的是,王源的脚步声还是越来越近,直奔回廊而来,两人紧张的攥住木栏杆,身子微微的发抖,脸色也更加的苍白。 “两位姑娘。王源有礼了。”王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紫云儿咬着牙不回头,手心里全是汗。青云儿似乎觉得不该如此怠慢王源,转身低头微微还礼。 王源其实也很尴尬,虽然和两个女子发生了肌肤之亲,但说实在的,自己甚至对她们的身体毫无印象,因为那时的自己完全没有意识。然毕竟害了她们,而且吃了猛药之后的行为给两人造成了重创,这事儿逃避也是无用,所以还是硬着头皮来说清楚为好。 “唔……我不知如何开口,那晚上发生的事情……夫人刚才已经对我全部都说了……”王源硬着头皮开口道。 “求你……别说了。”青云儿的头低垂着,下颌快要碰到胸口了。 紫云儿猛地回过头来,咬牙看着王源道:“为什么不说?青儿,我们拿清白身子救了他的命,倒要听听他拿此事怎么办。” 王源咂嘴道:“这个……两位姑娘说怎么办便怎么办,我对此事负责便是。夫人说……” “夫人说要把我们送给你当妾是么?你想的倒美,那岂不是太便宜你了。”紫云儿冷声道。 王源挠头道:“夫人是这么说的,但也未必便需如此,一切还是看两位的态度。总之,你们想要我如何补偿,我便如何补偿就是。” 紫云儿冷笑道:“我要你还我们的清白,你办得到么?” 王源咂嘴道:“这……恐怕办不到了,两位姑娘,这件事我也并不想发生,但事已至此,也无后悔的余地。如果当时我稍有意识的话,也必不会对两位无礼。” 紫云儿怒道:“何止是无礼,你瞧瞧我们身上。” 紫云儿猛地撸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臂,但见手臂上全是青紫的伤痕。又猛地一般撕开胸口的衣服,露出半截胸脯来,雪白的肌肤上同样是触目惊心的青紫痕迹。 王源惊讶无语,紫云儿又伸手撕开青云儿的衣领,同样满是奇怪的青紫痕迹。青云儿忙伸手掩住衣领,低声道:“紫儿,莫要这样。” “瞧瞧你干的好事,看你一副谦谦君子模样,却干出这样的事情来。青儿到现在还见红淋漓不止,将来必会留下病根,你这禽兽,我恨不得杀了你。”紫云儿怒斥道。 青云儿满脸通红,低声连道:“紫儿,别说啦,别说啦。” 王源心里很不是滋味,自问也是个对女人温柔的人,那天如此疯狂,必然会给面前这两个女子留下极大的阴影。其实那晚的行为便是等同于变态的强暴,看来很难让她们原谅自己了。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那时我确实一无所知,但无论如何,我做出禽兽之行伤害了两位,心中甚是愧疚。我只能说,你们救了我的命,我会记着此事,会有机会报答的。这件事我定三缄其口烂在肚子里,夫人的提议我也不再提及,因为我现在才明白,纳你们为妾的主意其实并不是个好主意。两位好好将养身子,但能相处什么补偿的办法,尽管跟我提出来,我一定全部满足便是。” 紫云儿冷哼一声不说话。 王源叹了口气拱手转身要走,紫云儿怒道:“你打算就这么走了?就这样推辞过去一走了之?” 王源道:“姑娘还有何吩咐?” 紫云儿道:“夫人说要把我们送给你为妾,我是不愿的,但青儿我不知她愿不愿意,你怎不问问她的主意?” 青云儿忙道:“紫儿,别为难他了,让他去吧。” 紫云儿道:“青儿,难道你愿意去跟杨钊么?杨钊不是一直缠着夫人要你去作妾么?我看这便是天意,发生了这件事情。这王源和杨钊虽然都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不知你心中所想,也许这两个人中你必须要跟一个了。” 王源满头的雾水,不明白紫云儿说些什么。紫云儿看着王源道:“那天杨度支郎来府里请你去内宅说话,我对你态度不好,那是因为度支郎正向夫人讨要青儿为妾,你可记得此事?” 王源猛地想了起来,那天是自己第一次进内宅见秦国夫人,确实被紫云儿数落去的太慢,王源还开玩笑说‘难道我要生翅膀飞过去’。当时紫云儿无缘无故对自己发飙,自己还觉得很是奇怪。原来却是杨钊正在向秦国夫人讨要青云儿为妾的事情。想必紫云儿正为此事烦恼,所以撒气撒到自己头上了。 “原来如此。”王源恍然,倒也是能理解杨钊,虽然杨钊府中美女如云,还有不少美貌的新罗婢女伺候。但男人都是这副德行,弄不到的才有新鲜感。出入秦国夫人府多次,对夫人身边的侍女也有些眼馋,难怪王源有几次觉得杨钊的眼睛在她们身上打转。 这件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在秦国夫人和杨钊看来,也不过是赠一个奴婢给对方的事情,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对被赠的人来说,便是一件大事了。紫云儿和青云儿恐怕正为此事而烦恼。 “紫儿,你莫管我的事了,求你了。”青云儿羞愧难当,哀求道。 紫云儿跺脚道:“罢了,你们自己说话吧,我去伺候夫人了。王学士,我只告诉你,救你并非我本意,你也不必谢我,我只是奉夫人的命令行事。今后你我毫无干系,你若是敢以此便对我无礼,我可不是好欺负的。青儿的事情她自己决定,若她要跟着你,你要把她当救命恩人看待,不可怠慢她,否则我一样不饶你。” 紫云儿说罢下了回廊,分花拂柳般的去了。 第一八七章 大志 (谢:smile_小高的月票) 只剩下王源和青云儿两人留在回廊中,气氛一样尴尬的很。青云儿自是不会主动说话,王源也不知如何启齿。 半晌之后,王源不愿这么耗下去,于是低声道:“青儿姑娘,我知道这件事有些荒唐,但毕竟要有个了局。你心里如何想的,说出来便是。” 青云儿沉默不语。 王源点头道:“我懂了,姑娘放心,这件事我绝不会透露出一个字,度支郎绝不会知道那晚发生的事情的。时候也不早了,在下必须告辞了。” 王源拱拱手转身欲行,心中倒有些释然。对青云儿的选择,王源其实很能理解。毕竟自己和杨钊在地位上是有悬殊的,若都是为妾,当然是选择位高权重之人更好。况且自己和青云儿之间除了那天晚上的意外之外也并无什么情意,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也谈不上什么遗憾。 青云儿本凭栏垂首,忽见王源转身离去,忙顾不得矜持开口轻呼道:“学士留步。” 王源扭头微笑道:“姑娘有何吩咐?” 青云儿缓步上前,来到王源面前站定,大着胆子看着王源道:“学士是这样不负责任的人么?怎地话也没说清便走了。刚才你还说会尽全力报答我们救命之恩,却是如此报答吗?” 王源微笑道:“姑娘的沉默已经给了我答案,我还有留下的必要吗?” 青云儿面色微红道:“你什么也不懂,我只是担心此事会给你带来困扰罢了。” 王源皱眉道:“我的困扰吗?你担心什么?担心我家中夫人不容于你?还是担心……” 青云儿微叹道:“你会错意了,我担心的不是那些,而是担心度支郎会因为此事而恼了你。你没想过我若跟了你,度支郎也许会怨恨你么?” 王源想了想点头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一点,你不为自己考虑倒为别人想这么多,我自己倒是没想到这一点。不过你放心,度支郎那里我自会解释,若他不能释怀恨我横刀夺爱,那我也没法子。但该争的自然要争,只是看你的态度罢了。” 青云儿微微点头道:“我懂了,那么……奴的一生便托付给公子了。” 王源微笑点头,看着青云儿俏丽的脸庞不语。 青云儿有些慌乱,低声道:“不过……我还是要伺候在夫人身边,除非……哪一天夫人吩咐我跟你回去。” 王源低声道:“我明白,我想夫人也不会这么快放了你走,那么这事儿便说定了,我需得走了。” 青云儿微微一福,低声道:“公子自便。” 王源一笑,伸手过去搂住青云儿的肩膀,青云儿身子一抖,似乎有些僵硬,但不久便轻轻靠在王源怀里,将头轻轻靠在王源的胸口。 两人轻轻拥抱着站在春光里,四周花草繁茂,蝴蝶蜜蜂嗡嗡闹闹,清风吹过,绿叶沙沙,一片祥和宁静之感。 出秦国夫人府后,王源带着王大黑立刻赶往杨钊府邸,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估摸着杨钊也应该回到府中了。王源很少主动去找杨钊,他不想让人感觉自己是依附于杨钊的印象,虽然事实确实如此,但在态度上需要一点距离感,也能赢得杨钊的尊重。 但刚才秦国夫人说杨钊有急事要找人商量,王源知道,一旦杨钊有急事找人商量的时候,自己是必须要主动起来的。他不想让杨钊觉得自己可有可无,在需要的时候必须要有作用,这才是杨钊举荐自己的目的。若不能帮到杨钊,杨钊也将对自己越来越失望,自己也借不到他的力量帮助自己更进一步了。 杨钊刚刚回府,正换了衣服喝茶,闻听王源到来,忙迎出前厅来相见。见到王源上前挽着手臂笑道:“你可算是病好了,我还正想着派人去你宅中瞧瞧你病情如何呢。” 王源笑道:“度支郎对我可真是关心备至,我卧床两日,度支郎派人嘘寒问暖,送了好多补品来,我再不好起来,都对不住度支郎的一番心意了。” 杨钊哈哈大笑,两人来到厅上坐下,听说王源尚未用饭,忙命人安排酒席。闲聊数句后酒席摆上,两人屏退众人对坐而饮酒。 数杯之后,杨钊开口道:“我这里有件大事要找你们商议,偏偏八妹和你都生了病,昨晚我一夜未眠,尽是想着这件事了。” 王源道:“什么事让度支郎都这么不淡定了。” 杨钊低声道:“要出大事了。” 王源皱眉道:“可否明言?” 杨钊挪到王源身边坐下,低声道:“李林甫要对李适之下手了。” 王源低问道:“如何下手?他抓到李适之的什么把柄了没?” 杨钊低低道:“具体把柄是什么我倒是不太清楚,但数日之前,李林甫命京兆府士曹吉温带着人手去了北海郡,他们该不是去游山玩水去了。” 王源一惊道:“北海郡,北海太守不是李邕么?难道是找李邕的麻烦去了?” 杨钊点头道:“你脑子果然快,这一回李林甫是要从李邕身上下手,李邕和李适之裴宽他们一个鼻孔出气,若是李邕被抓到了把柄,李适之和裴宽必被牵连。这是旁敲侧击之法,李适之和裴宽尚未知觉,滔天风雨即将到来了。” 王源头皮一紧,想了想问道:“这事儿是李林甫亲口告诉你的么?他该对你有所戒心,这些事不会这么轻易的告知于你吧。” 杨钊道:“你是怀疑消息来源是么?确实不是李林甫告诉我的,也不是杨慎矜和王鉷,若是他们跟我说出这些事来,我倒要怀疑内中设有骗局了。” 王源道:“度支郎说的对,对他们的话,必须要长个心眼。那这消息从何而来?若是度支郎觉得不方便的话,也可不回答。” 杨钊摆手道:“这是什么话,我对你还有什么隐瞒?实话告诉你,告诉我这件事的是吉温。” “吉温?”王源吓了一跳,惊讶的看着杨钊。 吉温和罗希奭两人均是李林甫手下最忠心的狗腿子,说李林甫手下的任何一人给杨钊通风报信王源都信,但要说是这两人之一,王源是绝难相信的。 “你没想到吧,这个吉温早已是我的人,只是李林甫还蒙在鼓里罢了。吉温半路上写了信来,告知我他此去北海的差事。吉温办事虽狠历,但却颇有心计,在长安城我和他很少接触,我们之间均用信件传递重要消息,这样才能瞒过李林甫的耳目。”杨钊得意洋洋道。 王源皱眉沉思,他并不信吉温会对杨钊效忠,他更愿意相信这是李林甫安排的另一种陷阱。给杨钊一种错觉,以为可以打探到内部的消息,但其实只是将计就计。在关键时候,这种安排会起到决定性的结果,对杨钊造成绝杀。 “你不信?王兄弟,你多虑了,此事千真万确。我也不是傻子,对吉温我做过多次试探,他的表现无可挑剔。”杨钊笑道。 “我只想知道,吉温为何会对杨度支示好?他想从度支郎这里得到什么?”王源皱眉问道。 “这才是重点。”杨钊笑道:“看似吉温没必要暗中与我有瓜葛,但其实李林甫能给他的我都能给,而我能给他的李林甫却给不了。” “此话怎讲?” “很简单,你知道为何吉温名气这么响,却还只是京兆府六曹之一么?他为李林甫鞍前马后干了那么多的脏活,李林甫却连个侍御史或者六部之中的职位都给不了他,这是为何?” “为何?” “很简单,陛下对吉温不喜,曾说过决不能重用吉温的话,李林甫无力改变陛下的想法。而这一点我能做到,这便是我必李林甫对吉温有用的地方。” 王源皱眉道:“吉温很在乎这个?” “你说的傻话么?吉温甘愿在京兆府士曹的位置上干一辈子?但有陛下的那句话,他既无法往上一步坐上京兆尹的位置,连平移入政事堂六部御史台的机会都没有。你想他会甘心么?” 王源摇头道:“那自然不会甘心。” “这不就结了。你知道吉温心里最期望当什么官职么?”杨钊神秘问道。 王源道:“他该不会想坐上相位吧。” 杨钊勃然大笑,声震屋瓦,指着王源道:“哈哈哈,王兄弟你一猜就中,他跟我说过……他想……他想当……左相,说到时候我是右相,我和他左右相国共治朝政……哈哈哈。” 杨钊像是被戳中了笑点,笑的眼泪涌出,拍着桌子停不下来。 第一八八章 察觉 王源当然听得出这笑声是嘲笑之意,这其实更让王源担心这个消息来源的可靠性。显然杨钊对吉温仅仅是利用,若有朝一日杨钊真的掌权,这个吉温怕是连相位的边都摸不到。 如果自己能感觉到这一点,这吉温未必感受不到,这便是让人担心的地方。 “他有这份心,也就能为我所用,将来的事情谁会知道?让他做一做梦也好。”杨钊笑声未歇,冷冷发声。 王源道:“吉温告知你此事用意何在?” 杨钊诧异道:“难道我不该提前知道此事么?我也好提前做好准备,大批的职位即将空缺,我该提前向陛下推荐些人手。否则便被李林甫一人独占了。我急着找你商量,便是要征询你的意见,哪些职位可争,哪些职位不可争,这事儿颇有些讲究。我不想做的太过火,这会让李林甫发怒,所以,这事儿必须好好的斟酌。” 王源明白杨钊的意思,譬如李适之倒台之后,左相这个位置显然会成为众人都想坐上的位置,但如果杨钊要争的话,必会引起李林甫的反感,那会直接引发对抗。而若是一些其他的位置,李林甫就算不高兴,但也恐怕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认为做的太过分。 王源深思良久,还是决定说出自己心中的担忧。 “度支郎,我还是想弄明白,吉温此去北海的真正用意,因为这件事有些不合常理。你想一想,李邕身为北海太守,即便是要寻他的麻烦,也是御史台牵头,六部中的相关部门派员前往查核,派个京兆府的士曹去查,您觉得这事儿正常么?” 杨钊愣了愣,皱眉道:“你这么一提醒……倒也好像是有些疑问。京兆府士曹派出查勘倒也并非没有先例,但必须是和京兆府有关的人员和案件才算合情合理。而李邕在北海七八年,好像派吉温去确实没有道理。不过……吉温有可能并非以公开身份去查,而是暗中查勘。你知道,李林甫定是握有什么证据,这才会派人去查,并非是无的放矢。” 王源道:“我并非说吉温不可信,但这么大的事情,度支郎一定要长个心眼方才是。吉温若是去暗查倒也能说的通,但细细想一想,如果李邕真的有什么把柄落在李林甫手里,又何必这么鬼鬼祟祟的?也许是我多心,但我总觉得似乎有些猫腻不为人所知。” 杨钊见王源一再表示怀疑,不免也慎重起来,端着酒杯认真的思索道:“可是,吉温去北海除了去找李邕的麻烦之外,他又能做什么呢?李邕这人是个大嘴巴,虽然名气才气都大,但是太喜欢吹牛。吉温去是否是收集他的出格言论作为扳倒他的证据,也未可知。” 王源愁眉不语,这种猜测其实听起来有道理,但却并没有什么实质的作用,李邕大嘴巴是出了名的,就算不用去北海,当地的官员中也必有人会暗中上报,而派了吉温前去,这岂非是提醒李邕谨言慎行,又怎能找到李邕的所谓言论的证据。难道李邕还会傻到当着吉温的面去说些不该说的话不成。这件事显然是自相矛盾的。 “你的意思是,吉温未必是去找李邕的麻烦,但北海郡中除了李邕,吉温又能去做什么呢?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又有什么人值得吉温去跑一趟?”杨钊道。 王源也一头雾水,整件事如何能说的通,这才是关键。李林甫必是希望能扳倒李邕的,但派出不合适的人,选择不适合的方法,绝非李林甫的手段。 “等一等,我想起一个人来,这人也在北海,不过他只是个籍籍无名之辈,吉温会是去专程找他的么?”杨钊忽然叫道。 “是谁?”王源忙问。 “柳绩,原禁军左骁卫兵曹,一个多月前被调往北海郡任别驾。” 王源有些失望,这个人果然是籍籍无名,王源都没听所过这个名字。 “柳绩的丈人便是太子府属官杜有邻,太子府杜良娣是杜有邻的小女儿。”杨钊续道。 王源一惊,抬头问道:“什么?柳绩和太子是亲戚?” “两人可算连襟。良娣是太子次妃,柳绩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才得到左骁卫兵曹的职位的,我却不知道他为何要去北海当什么别驾。” 王源脑海中一阵翻腾,呆坐片刻后低声道:“度支郎,这事儿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了。” 杨钊忙问道:“此话怎讲?” 王源道:“我若猜测不错的话,这吉温恐怕正是冲着柳绩而去,那么一切便能说的通了。一月之前,柳绩还在京城当职,吉温若是以京兆府士曹的身份去查柳绩在京城的事情,这并不算逾矩。人选上的疑问便可说的通。” 杨钊皱眉道:“你是说吉温去查柳绩?那是要干什么?” 王源一字一顿的道:“度支郎,李林甫这可不仅是要对李适之下手,而是要顺便对付另外一人。” 杨钊呆呆道:“你是说……太子?” 王源缓缓点头道:“恐怕是了。你我均知,李林甫其实并不担心李适之,他最大的忌惮其实还是太子殿下。韦坚和皇甫惟明之所以死于非命,还不是因为他们是太子一党。柳绩既是李适之的手下,又是太子的亲戚,查他一人,可牵扯两处,这正是最佳的人选。” 杨钊惊道:“这未免也太离奇了,柳绩又能供出太子什么?他和太子以及杜有邻的关系并不好,也没什么本事,手下也没调兵的权力,难道还能安个欲谋废立的罪名不成?” 王源道:“我们要是能猜出李林甫的手段来,还用的着在此发愁么?总而言之,我觉得吉温定是冲着柳绩而去,我有这个直觉。” 杨钊道:“你是说吉温的信是骗我的?” 王源笑道:“那也未必,吉温去查柳绩的目的之一恐怕也是为了找李邕的把柄。让柳绩帮着找把柄显然要容易的多。吉温说去查李邕也没有说错。这叫模棱两可含糊其辞,你也没法子责怪他。” 杨钊怒道:“若真是如此的话,吉温可是该死了。好在跟你今日聊了此事,若你所言不错的话,朝中要起可不是大风大雨,而是冰雹刀子了。王源,我们该怎么办。” 王源摇头道:“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本想说明哲保身,但真的被李林甫扳倒了太子和李适之,李林甫便无人能敌了。但此时若是冒然出头也不是个好的选择。恕我此时心乱如麻,无法给你意见。” 杨钊默然半晌道:“一切还都是猜测,我们且不忙有所行动,静观其变。至少目前我们还高枕无忧。只要陛下在,李林甫便不敢动我们。此事你必须一字不漏,漏出一字便有大难,切记切记。” 王源点头道:“我明白,你放心便是。” 两人各怀心思喝酒吃菜,美味佳肴突然吃在嘴里变得索然无味起来。王源草草填了肚子,起身告辞。杨钊也急于出去活动探听虚实,便送王源出门。 临出门时,王源忽然回头道:“度支郎,有一事我想跟你说一声。秦国夫人身边的那名侍女叫青云儿的,我求夫人将她赐给了我。但我后来才知道,原来度支郎也是中意那青云儿的,这事儿颇有些尴尬。我事前不知此事,否则怎敢和度支郎抢人?” 杨钊的心思早就不在一个女子身上,只微觉惊讶后笑道:“这算什么事儿?一个侍女罢了,我早说要送你十个八个你都不要,原来也是看上青云儿了。这叫英雄所见略同,连看上的女子都是一样的。罢了,我怎也要成人之美,改日喝喜酒的时候不要忘了叫我。” 王源拱手感谢,这事儿王源知道其实很简单,杨钊虽然好色,但他是绝不会将一个侍女放在心上的,这些女子只是他的消遣罢了。 午后的长街上有些寂寥,四月的春阳到了午后也很灼热,晒得人昏昏沉沉。奔波了一上午的王源又喝了几杯酒不免有些困意,在马背上昏昏欲睡。 但王源心里其实很清醒,也很纠结。他在纠结一个重大的问题,就是刚才和杨钊一席谈话之后得出的结论。王源是极为相信自己的直觉的,这一次李林甫攻击的目标必是冲着太子李亨的。 那么问题来了,自己好歹是罗衣门的特别执事,太子承诺若无重大危急的事情,自己无需暴露身份去禀报消息。而眼前这件事无疑是重大的消息,就像当初李欣儿冒着暴露的危险逃出相府报信一样,此事也属于紧急重大。 是任由太子李亨蒙在鼓里,还是去立刻禀报消息,让太子早作准备呢?王源心里做着权衡。 第一八十九章 泥潭 北海郡中,柳绩被控制在水姑娘的小院之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柳绩越来越笃定,因为他越来越相信吉温根本没有所谓的证据来证明自己和所谓京城中的命案和劫案相关,昨日的行为不过是恐吓和诱骗罢了。 柳绩心中暗自恼怒,自己好歹也是堂堂北海别驾,说起来也沾着皇亲,吉温等人如此对待自己,显然是对自己的一种蔑视和侮辱。他决定此事之后定要上奏朝廷,要求吉温给个解释。随随便便就诬陷自己,这件事不能这么就算完事了,不给个说法是不成的。 不过,看到吉温手下的几十名人手齐聚小院之中,柳绩心中也自吃惊。如此兴师动众,恐怕事情有些棘手,否则也不会有这般人手的配置。假若周猛之事是真的,自己和周猛之间的交往颇深,倒是很难解释这一点。最好的结果便是,他们根本抓不到周猛,那便毫无办法了。 一整天的时间,吉温丝毫没有打搅柳绩,只命人将他和水姑娘关在屋子里好吃好喝的待着,也不来和他多言。柳绩却无法安逸的待着,他时刻注意着小院里的人手的动向。 天黑之后,柳绩从窗户缝隙里看到了吉温带领二十余名手下倾巢出动的情形。除了看守之外,其余数十人无声无息离开小院没入黑暗之中,小院子里恢复了寻常时候的静谧,但这静谧没能让柳绩的心安定下来,反倒让他更加的不安。因为无法预知这些人正在做什么,这种未知其实才是最折磨人的。 柳绩睁着眼睛耗了一夜,天色破晓时分,他实在撑不住眼皮,在水姑娘的劝说下刚刚朦胧合眼,便听到院子里脚步杂沓之声骤起,吉温低沉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将一干人犯押进西屋关押,大伙儿都洗漱休息一番,一会儿开始审问犯人。” 众手下低声应诺,各自乒乒乓乓的一顿杂乱呵斥之声过后,一切归于平静。柳绩撑着身子,睁着不满血丝的眼睛低声问水姑娘道:“他们抓了什么人过来?” 趴在窗户边的水姑娘胆战心惊的道:“抓了好几个人,奴一个不识,全部关在西屋了。” 柳绩再也无法安逸的躺下休息了,急火火的穿衣起来,整理好衣衫和发髻之后,房门喀吧作响,有人打开的房门。 “柳别驾,吉士曹请你出来说话。”一人客客气气的道。 柳绩强自镇定道:“知道了。”又整了整衣衫,柳绩缓步出了房间来到堂屋里。 清晨的微光之后,堂屋上的光线很是阴暗,吉温泥塑木雕一般坐在上首的椅子上,身边的小凳上摆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周围站着七八名黑衣汉子,一个个也如泥塑木雕一般,手扶腰间兵刃,直愣愣的看着柳绩。 见柳绩到来,吉温微微颔首发声道:“柳别驾,一夜睡的可安逸?我手下的兄弟没有打搅别驾吧。” 柳绩道:“没有,但也没有睡;无缘无故被囚禁于此,如何能睡着。” 吉温呵呵一笑,端起茶来吸溜一口后放下茶盅,道:“柳别驾这么说话便不对了,我们可是商量好的,为了避嫌,你须得和我们再一起逗留两日,免得被人诟病会去通风报信。你自己亲笔写了告假条的,这事儿可不是我们逼你。” 柳绩冷哼一声不语。 吉温站起身来走到柳绩身边,干瘦的脸上满是笑意:“害的柳别驾一夜未眠,某也很是过意不去。不过好消息是,柳别驾用不着呆在这里两天时间了。” 柳绩惊喜道:“你们放我走了?事情结束了?” 吉温呵呵笑道:“可不结束了么?不过还有个坏消息要告诉柳别驾,在你离开你之前,须得和某人对质,还要澄清一些事情才成。” 柳绩发愣道:“此话怎讲?” 吉温微微叹息一声,摆手道:“带上来吧。” 两名大汉进了西屋,片刻后拖着一人出来,那人被五花大绑嘴巴里塞着破布,身上血迹斑斑。头发披散看不清面孔,只不住挣扎扭动。 “这是何人?”柳绩疑惑道。 吉温微笑道:“你该不会对他陌生,何不自己瞧一瞧他的面目?” 柳绩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皱眉看着伏在脚下满身血污的此人,轻轻抓住他的发髻将他的脸抬起,那人四方面孔,浓眉短须,一只标志性的酒糟鼻子最熟悉不过了,此人不是周猛还是何人? 周猛嘴巴里塞着破布呜呜做声,柳绩一把扯出他口中的破布,周猛大声叫道:“柳兄弟,救我,救我。” 柳绩惊声道:“你怎么来到北海郡了?何时来的?” 周猛愕然道:“柳兄弟,我不是一直都在北海郡么?你来北海赴任时我便随着你来了,你怎地问这样的话?” 柳绩脑子里嗡的一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退后数步皱眉道:“周猛,你可不要信口雌黄,我何时带你来北海郡了?” 周猛叫道:“柳兄弟,你这是要见死不救么?你若当真如此,兄弟我可什么都不顾啦,我要将京城中的事情都说出来,教你也逃不了干系。” 柳绩怒喝道:“一派胡言,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岂有此理。” 周猛冷笑道:“好,好,好个柳绩,原来你竟是这样的人,我算是看清你了。” 柳绩心中愤怒,一夜未睡的脑子里昏昏沉沉,但他还是开始明白,自己好像已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这周猛的突然出现彻底粉碎了他脱身的希望,这一下麻烦大了。 一名大汉踢了周猛两脚制止了他的大喊大叫,吉温一只微笑抚须看着两人的对答,直到此时才缓缓开口道:“柳别驾,到这个时候,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周猛已然落网,就在城南的一座客栈之中,距离你柳别驾的住处只有两条胡同远。我们早知道他的落脚之处,昨日本想给你个机会待罪立功,可惜你非要逼着我们亲自去拿人。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柳绩指着周猛道:“吉士曹,你莫信他的话,我从京城来了之后便从未见过此人。” 吉温微笑道:“我信你,但我信你又有何用?周猛,你老实交代,京城中的几件命案和劫案是否是你所为?” 周猛咬牙道:“是又如何?但都是柳绩的指使。柳绩睡了马全的老婆,马全找他理论,他便命我杀了马全。柳绩说他有太子庇护,绝不会让人追查到我头上。另外卫国公府,陈侯爷府邸,张大户宅子中的窃案也都是柳绩谋划,其中被人发现的引发的命案也都于此有关。他不仁我不义,今日全部竹筒倒豆子,大伙儿一起完蛋就是。” 吉温喝道:“这些口供你可敢画押?” 周猛道:“为何不敢?我做的我自然敢当,不像某些人只想推脱责任。” 柳绩脑子里如炸雷般的轰轰作响。猛然间他猛扑过去,一把掐住周猛的脖子,口中大叫道:“周猛,你这天杀的恶贼,为何要陷害我?我平日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待我?我要杀了你这恶贼。” 柳绩双手如勾,嵌入周猛的脖子里,周猛四肢被捆无法躲避,被掐的双目翻白舌头吐出,吉温使了个眼色,周围人等一拥而上.将柳绩拉开来。哗啦啦锁链声响,柳绩被上了锁链镣铐。 柳绩叫道:“吉士曹,你难道当真相信这贼子的话么?我柳绩在京城时也是堂堂左骁卫兵曹,还是太子府的亲眷,我怎会做这等事情?” 吉温冷笑道:“我们只信证据,其余的我一概不信。” 柳绩喘息半晌,高声叫道:“我明白了,你们这是故意栽赃陷害于我,吉温,你好大的胆子,连我也敢栽赃陷害。” 吉温哈哈笑道:“柳别驾,你若再胡言乱语,可莫怪我不给你面子了。你的事儿还没完呢,将周猛押下去画押,带其他人犯上来。” 柳绩目瞪口呆之中,五六名同样绑着手脚塞着嘴巴的人被从西屋之中拖出,尽数丢在柳绩脚边。 第一九零章 密会 大唐王朝虽无半天作息的明文规定,但到了午后不理公务已经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无论政事堂六部衙门还是翰林学士院这样的地方,除了当值官员之外,官员们一般都作鸟兽散。换下官服穿上便装聚会的聚会,逛街的逛街,补觉的补觉,舒舒服服的过掉余下的半日时光。 王源从未有一次在午后时分留在翰林学士院中当值,一来资历尚浅不足以独当一面,陆元机等老夫子们也不放心让王源一个人跟几名小吏在此当值。另外一点也是因为,夫子们都一大把年纪,早已失去了去西市看胡姬跳舞,去平康坊找乐子的兴趣,与之相比,他们宁愿沏上一壶茶呆在安静的翰林学士院的院子里,捧着古书摇头晃脑。 然而今天,王源却破天荒的在午后时分来到了翰林学士院,主动提出下午在此当值。正在当值的陆元机觉得没有必要,但不好打击王源的积极性,加之这几日家中确实也有些杂务要处理,于是千叮呤万嘱咐的说了一大通注意事项后,留下王源和三名老成持重的小吏在此当值。 王源静静呆在公房里看了一会儿书,未时末的时候出了公房,召来一名小吏吩咐道:“我出去走一走,若有急务的话可去太液池边的柳林寻我。” 小吏应诺,王源负手缓缓步出翰林学士院,沿着宫中小道往北而行。翰林学士院以北这个方向王源一次也没来过,倒不是因为这里是禁区,而是因为西少阳院便在北边不远处,那是李亨居住的地方,王源不想往这个方向走,便是避免碰到李亨或者是太子身边的人。但今天王源却很希望能碰到李亨,因为他已经决定了,要将刚刚得知的那件事禀报上去。 这件事的利弊其实很明显,如果自己装作不知道的话,太子李亨也许会遭受重创,而太子被李林甫扳倒是王源最不愿意看到的,因为那样一来,李林甫必将在朝中权势霸天无人能敌。到那时也杨钊也护不住自己,如果李林甫想动自己的话。 很明显,这段时间虽然李林甫王鉷等人和自己相安无事,那是杨家的面子护住了自己。但其实王源依旧能感觉到李林甫和王鉷的蔑视和敌意,王源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李林甫不可一世而不去做点什么。另外,对太子李亨这一方虽然没有什么真正的忠诚,但是王源当初决定加入罗衣门的目的便是想让自己有第二个保.护伞。因为未来大唐王朝发生的那场大乱虽不能确定是否一定会发生,但一旦发生了,杨家的下场是悲惨的,到那时这个保.护伞会让自己脱身。 一切尚未定论的时候,王源不能丢了这个保.护伞,所以他必须要将这件事告知太子。无论自己和杨钊的猜测是否正确,起码要保证吉温此次去北海的行为不能对太子造成致命的打击。这既是保护太子,也是保护自己。 四月里的宫中花团锦簇美不胜收,连接东边的太液池的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河从东往西一直延伸到翰林门外,直接进入西内太极宫中。王源来到小河边,眼望着河对面颜色灰扑扑的一片房舍,那里就是西少阳院。 王源站在河边,手扶一棵柳树树干,犹豫着考虑该如何才能去见到太子。直接去求见肯定是不成的,自己的身份是保密的,少阳院中保不准也有不少人的眼线在里边,直接求见会暴露身份。 静静站了片刻之后,王源想起了两月前自己觐见太子的时候,李辅国送自己出来的时候曾经约定好的见面的手段。只是仓促要求见,不知这手段能否管用,数月时间自己都没用过一次这中见面的记号,不知道还会不会管用,或许李辅国都忘了这记号了。 王源出了柳林踏上了河面上的石拱桥过了河,在桥下找到了四方的青石板,看左右无人,王源捡了十几颗小石子在青石板上摆了一朵花的图案,之后便头也不回的回到了翰林学士院中。石板上摆一朵花正是约定的见面方式,当初李辅国说出来的时候,王源还觉得甚是好笑。心中暗讽李辅国是宦官,约人见面的记号居然都这般女性化,甚是可笑。 太阳快要落山了,街鼓声已经响起,一下午的时间过去,王源也只能收拾东西,吩咐小吏们锁门关窗准备出宫回家。出了翰林学士院往南,经过一下丛郁郁的竹林旁边的时候,正在想心事的王源忽然被从竹林中钻出来拦在面前的一个人吓了一跳。 那人低垂着头,带着一件宫中不常见的斗笠,低声道:“是王源王学士么?” 王源皱眉道:“我是,你是何人?” 那人拱手道:“请学士跟小人来,李内侍在林中等着学士。” 王源一惊,忙跟随那人钻进竹林,密密的竹叶遮挡了天光,里边幽暗深邃。厚厚的一层枯黄的竹叶落在地上,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在静谧之中显得很是刺耳。 竹林中间竟然有一片小小的空地,空地中间有张石桌几只石凳,王源从这竹林边走了几十趟,竟然不知道这片小竹林里居然别有洞天。 “请学士稍坐,李内侍马上就到。”那带着斗笠的人躬身说罢,轻手轻脚原地退出。 王源打量四周,空无一人,风过竹林沙沙作响。已经是比较炎热的季节,这林中居然还有一丝寒意。 “王学士,别来无恙。”突然想起的话语声吓了王源一跳。 循声望去,一个黑影隐没在竹林的暗影里一动不动,刚才自己居然没发现那里站着一个人。那人举手似在拱手行礼,王源眯着眼仔细的看清他模糊的脸,丑陋的一张面孔,参差不齐露着牙龈的牙齿,一双冷冷的小眼睛,短而粗壮的眉毛,正是李辅国。 “真是李内侍,有礼了。”王源拱手道。 李辅国缓步走过来,坐在石凳上,向王源做了个请的姿势,王源拂掉石凳上的落叶,坐在李辅国的对面。 “和学士见面可真是不容易啊,一个多月时间,某家做了八次记号,没一次见到学士响应。我还以为学士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了。”李辅国淡淡开口道。 王源愣了愣道:“不是说好无事不见么?我可并没做错什么。” 李辅国冷声道:“无事不见,见必是有事了,罢了,你没见到记号便罢了。本来这几日我也打算直接来见你了,殿下那里有些事想让我来问一问,没想到你倒是破天荒的发了记号要求见面,看来你还没忘记你是殿下的人。” 王源微笑道:“我可从来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只是我不想太过照耀,一旦身份泄露,我个人的生死事小,坏了殿下的事情可就麻烦了。” 李辅国点头道:“罢了,说一说你要见面禀报的事情吧,我相信若不是大事,你也不会找我见面。” 王源想了想道:“是否可以见太子说话?” 李辅国面色一变道:“你居然连我也不信?简直可笑。我告诉你,罗衣门我便是实际的统领之人,潘成芳不过是替我打理罢了。你居然不信任我,这可真是笑死人了。” 王源忙道:“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我想当面和太子说这件事罢了。” 李辅国冷声道:“不必了,只跟我说便是,太子那里我一字不漏的转达。你别忘了,你是罗衣门的人,必须跟我禀报。若你想绕过我见太子殿下的话,你的死期也就不远了,你的位置再重要,也没有罗衣门的规矩重要,你可明白?” 王源点头道:“好吧,是我不懂规矩,那么我便将此事告知李内侍便是。” 当下王源低声细语将吉温去北海郡之事详细说了,李辅国面色越来越严峻,眉头皱成一团。 “我从杨钊口中得知,太子殿下的一名亲眷叫做柳绩的就在北海,我担心吉温此去北海郡是别有所图,也许并非如他向杨钊告密的那样是去对付李邕的,而是对付这个叫柳绩的人。我不知这位柳绩是怎样的人,只是隐约觉得有可能会牵扯到殿下,所以才觉得必须赶紧禀报上去。” 李辅国放在石桌上的手紧紧攥紧,微微的颤抖,用竭力压抑的语调道:“此事极为重要,你做的很好。王源,这件事很紧迫,我必须立刻禀报太子,现在尚不能确定是否会牵扯太子,但绝不能掉以轻心。这几日我会随时找你说话,你不但要密切注意此事的发展,而且要随时等待太子殿下的召见。” 王源没想到此事会立刻引起重视,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角解释,心中暗中佩服李辅国的见地,一来是敏锐的很,二来也说明太子殿下对所有和自己有所关联的事情都极为的看重。 李辅国道:“我本来还有不少事情要问你,但现在来不及了,我即刻便要回少阳院禀报。你随时注意翰林学士院前的花坛中的花盆形状,若是摆成圆形,那便是我要见你,你便直接来此等我前来。” 王源暗中好笑,李辅国约自己见面的暗号总是离不开花啊草啊这些东西,确实有些变态。 “随时恭候李内侍的消息便是。”王源起身拱手。 李辅国站起身来无声拱手,迅速消失在暮霭沉沉的竹林之侧。王源也不愿在这里久待,来到竹林边缘见左右无人踏上小路,匆匆出宫而去。 第一九一章 契机 (谢:书友18558958的月票) 北海城东小院内,六名被捆住手脚堵住嘴巴的人东倒西歪的躺在柳绩脚下。这些人柳绩全都认识,全部是北海城中之人。来此地虽然时间不长,但柳绩爱结交人性格让他在北海城中很快有了一帮朋友,这些人都是最近打的火热的一帮人。 “柳别驾,这些人你该都认识吧。万春园的老板沈清、东湖田庄的东家鲁平章、北海酒楼的钱三通……这些人不用我一一替你介绍了吧。”吉温冷声说话。 柳绩感到了骨子里的恐惧,在短短的时间里,他竟然能将自己在北海城中结交的关系最好几个统统拿到自己的面前,显然吉温早就调查的一清二楚,自己好像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一直被严密的监控着。 惊骇之余,柳绩还是决定装一装糊涂:“吉士曹,这几个我确实认识,但你拿了他们到此是何意?他们犯了事么?” 吉温哈哈大笑道:“我刚才就说了,柳别驾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现在看来确然如此。你既然装糊涂,那我便替你说。万春园的沈清送了两名小妾给你,那两名女子就在你城南的宅子里,一个叫小翠一个叫小红,是也不是?你若是否认的话,我立刻便可派人去拿了这两个女子来。” 柳绩咽着吐沫保持沉默。 “东湖田庄的鲁平章送了你一百亩良田,就在城东雁鸣湖北。还有你城南的宅子也是这位鲁平章鲁东家送你的,是也不是?” “这位钱三通钱老板嘛,他倒是没送你什么东西,但是北海郡最大的酒楼,最赚钱的酒楼便是这北海酒楼了,而你柳别驾一来便拥有了三成的股份,从此日进斗金,这份本事可不小啊。” 吉温侃侃而谈,将面前六人和柳绩之间的勾当说了个清清楚楚大致不差,柳绩手脚无力,身上刚刚干了的冷汗又开始冒了出来,不知如何应付。 “本来嘛,我大唐官员倒也不是必须要个个穷的叮当响,也非禁止他们经商赚钱。但柳别驾这种赚钱的法子,也未免太露骨了些。你以权力庇护为诱饵,结交这些商家得到好处,这比抢劫有何两样?你或许会说,这些都是自愿的行为,但试问,你若不是这北海郡的别驾,若没有给这些人些许诺,他们怎肯给你这么多好处?这便叫做权钱交易,天宝元年,陛下曾专门下诏痛斥这种权钱交易的罪行,你是真不知晓还是根本就是胆大包天罔顾圣意?”吉温负手冷冷道。 柳绩不知如何辩解,今日就像深陷泥潭之中,脚下根本没有着力之处,只是一个劲的往下沉。胸口口鼻都快要淹没了,马上就要有灭顶之灾了,柳绩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办,并无一根救命的稻草让他抓住。 “这……这……,我……我……”柳绩只能支支吾吾的说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跪在地上的东湖庄园老板鲁平章叹道:“柳别驾,我们都认栽吧,我悔不该认识了你,若你不是许诺今年秋后将东城湖畔的官地低价卖给我,我也不会做下这等事。现在可好,我成了贿赂官员的罪人了。想我鲁家本分做生意,没想到结识了你之后竟然是我鲁家的克星。悔不当初啊。” 柳绩想发怒,又发现这里不是自己发怒的地方,事实是鲁平章缠着自己要东城的那片官地,自己也想捞点好处,这才答应将那五百亩官地在秋后的时候想办法以低价划归鲁平章私人所有。现在眼见事情败露,连这个商人都落井下石反咬一口了。 吉温上前飞起一脚踢在鲁平章的脸上,鲁平章哎呦一声仰面摔倒在地,胖脸上满是鲜血。 “某最恨你这等人,人一倒霉你们便落井下石,平日里怕是一个个恬脸阿谀奉承,十足的奸商。若不是你这样的人天天跟苍蝇一般围着我大唐的官吏们转,我大唐官吏怎会有这些受贿贪腐之事发生?大多数人都是毁在你这样的人手里,你还说什么悔不当初。来人,吊起来打二十鞭子。”吉温怒骂道。 鲁平章忙要求饶,几名手下上前堵住他的嘴巴直接拖到门边吊在门框上,鞭子啪啪的抽打起来,打的鲁平章一身肥膘血肉糜烂。 柳绩心里稍稍解恨了些,吉温的行为让柳绩微微生出些好感来,事已至此好像自己也毫无办法自救了,叹息一声道:“罢了,吉士曹,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多说什么,拿我回京问罪便是。我柳绩做下的事情自会承认,除了京城中的命案和劫案是周猛诬陷我我不能承认之外,这里的事情我一概承认便是。” 吉温微笑道:“京城的案子你不承认也不成呢,周猛和那几位的证词都在,这是铁一般的证据。” 柳绩长叹道:“他们诬陷我,我也无法反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岳父教诲的对,我不该放浪跳脱,喜欢以豪爽自居,结交这些三教九流之辈。今日如此下场,也是我咎由自取。” 吉温微笑看着柳绩追悔莫及的样子,半晌忽然轻声道:“柳别驾何必如此,山穷水尽未必无路,险绝之境未必无生,只是看你的选择罢了。” 柳绩身子一抖,愣愣的看着吉温道:“吉士曹说的什么?” 吉温微笑不语,缓缓摆手道:“你们都下去,把人犯都押下去好生的看押,沏一壶茶摆在院子里,我同柳别驾有话要说。” 茶水摆在院子的石磨子上,吉温站在院子里朝兀自发愣的柳绩招手,柳绩拖着步子跨出屋子,初升的朝阳的光芒在柳绩看来颇有些炫目,一夜未眠让他的眼睛一阵的刺痛,眼前也有些发黑,忙闭目稳定了一会儿,才举步来到石磨旁边。 “坐。”吉温像个老朋友般的招呼着,但其实无论在京城还是在这里,柳绩和吉温都从来不是朋友,相互间也并无交集。 柳绩机械的坐下,怔怔的看着吉温。吉温又道:“喝茶,我知道柳别驾早起有饮茶的习惯,喝吧。” 柳绩默默端起茶杯来小口的喝茶,他确实口干舌燥,刚才流汗太多,身子不但焦渴而且有些虚脱,茶水入腹,心中好受了许多。 “柳别驾,在京城时我便听过你的大名,但我没想到,咱们能坐在一起喝茶居然是在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的北海,而且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当真是难以预料。” 柳绩喝不去茶了,颓然放下茶盅。 吉温微笑续道:“很早以前有个朋友告诉我,人生之际遇便在毫厘一念之间,有时候看似人生无望,但其实只要一个小小的契机便可否极泰来。我听这位朋友说这句话的时候,曾经嗤之以鼻。那时候正是我吉温最颓废无助的时候,你也知道,当今陛下对我的考语是什么,那是我在县域小吏的任上,根本不信什么否极泰来之说。” 柳绩默默无语,他根本没兴趣听吉温说他的过望,若是平时,他恐怕早已不给吉温面子拂袖便走,但现在他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下去。 “后来,发生了一件小小的事情,我甚至没有意料到这件事会改变我的际遇,但就算我身在谷底自觉无望之时,这件事还是让我坐上了今天的位置。也许你柳别驾会笑话我这个京兆府士曹的职位并无吸引力,但对一个被陛下盖棺定论之人,能有今日的位置,是否算得上是一种异数呢?” 就连柳绩也不得不承认吉温并没有自吹自擂,虽然人人都知道吉温是仰仗李林甫之力而得到升迁,但能让李林甫不顾陛下的话而重用吉温,这不是异数是什么? “所以,绝处未必不能逢生,自那以后,我一直相信这句话,关键是你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做了正确的事情,便会立刻改变局面。所谓的事在人为,便是这个意思了。” 柳绩愣愣道:“吉士曹,你究竟要和我说什么?” “很简单,柳别驾现在可谓身陷绝境了,我拿了你进京之后,你怕是不久便要人头落地。然而,此时要是有一个选择让你摆脱所有的指控,洗脱所有的罪名,那便是我说的契机。关键的问题是,你是否会抓住这个契机,而不是白白的看着它从眼前流失。” 吉温言语淡然,静静说道。 第一九二章 欲动 满身疲惫的王源天黑之后回到家中,王家宅中众人却因他的迟归而慌了手脚,王源进门的时候,公孙兰李欣儿师徒已经打扮妥当正要出门,打算去寻找王源,生恐王源又出纰漏了。 见王源归来,众人虚惊一场,埋怨之余各自欢喜。 吃了晚饭后,王源叫了公孙兰和李欣儿两人来到书房中,将今日得知的消息和同李辅国见面的事情说了一遍,她们两人是王源唯一能谈及此事的对象了。王源也想知道自己的判断有没有出问题,公孙兰曾经在宫中生活过,对朝中之事也颇有些见地,王源很想听听她的意见。 王源刚说完此事,李欣儿便讶异道:“这不太可能吧,韦坚皇甫惟明的事情才刚刚过去几个月,老贼便想着再来一次么?况且李邕和与太子殿下之间的交往并不密切,他其实并不能算是太子一党,若说是对付李适之倒还说的过去。那个柳绩的夫人虽然是太子良娣的姐姐,但太子可从没和柳绩有过什么来往,据我所知太子根本就不喜欢这个柳绩。” 王源皱眉看着李欣儿道:“十二娘的意思是,吉温就是去找李邕麻烦的,从而能通过扳倒李邕牵连李适之,不会针对太子是么?” 李欣儿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认为,老贼再来一次针对太子的行动未免太捉急了些。而且拿柳绩说事未免牵强。” 王源微微摇头道:“我不否认你说的有道理,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千里迢迢派吉温去北海郡,给杨钊的信里也说是去对付李邕。而偏偏那柳绩便在北海郡,这事儿难道就是巧合?若我是李林甫的话,我若想扳倒李适之怕不用这么劳师动众。况且这吉温的身份也是个谜团,他一个京兆府士曹,凭什么去北海找李邕的麻烦?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李欣儿脑子不够用,愕然道:“这我倒是没想到,这吉温的身份确实难以解释。” 王源看向公孙兰,公孙兰缓缓抬手用小剪刀剪了剪烛花,让书房中大放光明,轻轻开口道:“王源,你是知道我的态度的,我一直都不赞成你卷入这些事情里。然而,事到如今,却也难以置身事外。你关心此事是担心李林甫真的得逞之后会于己不利。说到底李林甫和王鉷他们对你还是有敌意的是么?” 王源点头道:“这是其中一个原因。” “哦?还有其他的原因么?难道你真的诚心诚意为了太子的安危考虑?”公孙兰的话语中有一丝揶揄之意。 王源不便开口明说,难道告诉她们说不久之后大唐会发生安史之乱,自己还指望着能不被杨家拖累么? “就算是吧,说说你的看法。”王源道。 公孙兰笑了笑道:“这件事教我看来必不会如欣儿所说的那么简单。只需明白一点,李林甫目前最大的敌人是谁?想明白了这一点,便会理解所有的事情。李林甫为何在有很多机会除掉李适之的时候一直都留着他?那不是李林甫不想,而是他不能这么做。因为李林甫的头号敌人不是李适之,而是即将即位的太子。太子一即位李林甫除了造反之外便只有被杀头的命运。造反他是造不起来的,所以他只能在此之前将太子拉下储君之位,让他支持的寿王坐上太子之位,这才是他的当务之急。” 李欣儿道:“这我也明白,但为何不能除了李适之之后再对付太子呢?好像也没什么妨害呢。” 公孙兰道:“这便是李林甫的厉害之处,要么先解决太子的问题,要么李适之和太子同时解决,这才符合李林甫的想法。你们都知道,李适之还不能算是太子一党,他的身边围绕着裴宽、李邕、裴敦复等人,都不能算是太子的党羽。具体的原因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李适之有自己心目中的即位人选,而对李亨并不满意,这一切无从得知。如果李林甫早早扳倒了李适之的话,试想一下朝中会是什么格局?” 王源低声道:“你是说,李适之一倒,所有李适之一派的官员都会直接倒向太子,从而形成合力对抗李林甫,这样一来李林甫要想扳倒太子的难度加大,这不符合李林甫最终的目的是么?” 公孙兰点头微笑道:“正是此意。本是三足鼎立,硬是要逼得刘玄德和孙仲谋联合起来对抗曹孟德,就算曹孟德兵强马壮也未必能胜。赤壁之战便是例子。而对李林甫而言,他的退路可比曹孟德小的多了,曹孟德还可以逃回去重整旗鼓,李林甫若是搬不倒太子,太子一旦登基,便是人头落地之局,他完全输不起。” 这个比喻浅显易懂,王源挑起大指赞道:“表姐乃女中诸葛,精辟之极。” 李欣儿也懂了,点头道:“所以李林甫会优先解决太子的事情,师傅认为这次吉温去北海郡必是和太子有关。” 公孙兰道:“我认为李林甫不会做无用和对自己不利的事情,至于你说的韦坚皇甫惟明的案子刚刚过去数月的这些话,这恰恰说明了李林甫的急迫心情。陛下年事已高,太子即位在即,李林甫不能不急。” 王源点头表示赞同,想了想问道:“表姐认为找柳绩作为突破口会对太子有威胁么?刚才十二娘也说了,柳绩其实和太子的关系并不好。” 公孙兰冷笑道:“这种情形下,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韦坚和皇甫惟明的案子你们以为合理么?还不是照样逼得李亨将太子妃都休了?陛下的态度暧昧,放任众人倾轧,在这种情形下发生什么事都不令人意外。” 王源道:“柳绩的岳父杜有邻是太子府的属官,听说那柳绩和杜有邻关系不睦,会不会被利用这一点?” 公孙兰摊手道:“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也不知道李林甫会用什么手段。但如果真的是去北海通过柳绩这条线的话,怕是你的担心不是多余。” 王源皱眉道:“不知道太子会做出何种应对,我是真的有些担心太子会应付不了。” 公孙兰笑道:“你倒是替太子操起心来了,太子府中能人不少,会想不出好办法来么?” 王源摇头道:“经过韦坚一案,你还信太子府里有能人么?休掉太子妃韦氏,和韦氏划清界限,任由韦坚和皇甫惟明被杀,这也算是好办法的话,那我无话可说了。” 公孙兰微笑道:“看来你还不够心狠手辣,在某些人看来,太子此举可谓是壮士断腕之举,聪明果断之极。而且事实上太子做出这些表示之后李林甫确实拿他没什么办法了。” 王源啐了一口道:“呸,这也算是办法,简直丢人。自己老婆都保不住,还算是男人么?我是看不起他这么做的,这不是英雄,这是狗熊。” 李欣儿嘻嘻而笑,扶着王源的胳膊道:“你发什么火,真是的,倒像是逼着你休了自己的老婆一般。” 王源道:“我便是掉了脑袋也不会休了自己的女人保命。” 公孙兰微笑不语。 王源道:“我很担心,以太子的想法,搞不好又要休了那个杜良娣,表示自己和杜家毫无干系,来躲过这一劫。那我可真的对太子无语了。” 公孙兰和李欣儿尽皆愕然,不过仔细一想,倒是并非没有这个可能,太子妃都能休,次妃自然也是能休的,反正已经干过一次很有效,为何不干第二次? 王源道:“我在想,我该如何想个办法让李林甫的阴谋破产,或许我不该就这么碌碌无为,反正李林甫对我没好感,我何不出来搅合搅合。” 公孙兰道:“你不过是个翰林学士加侍御史,能有什么办法出来搅合?” 王源道:“可别忘了,我身后有杨家。只要陛下还宠信杨家,万事皆有可能。” 公孙兰微笑道:“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我看你其实已经乐在其中了,你们男子都是这样,但凡争权夺利之事,总是兴奋的了不得。以前我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但现在我发现你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王源呵呵一笑道:“权钱美色,我之所欲也。” 李欣儿啐了一口道:“你敢。” 第一九三章 人性 阳光明媚的小院内,吉温慢斯条理的正和柳绩老友般的促膝而谈。 吉温面无表情的自顾说着话,他完全没有注意柳绩的状态,或者说他根本就无视柳绩此刻的状态,他压根没放在心上。 “人生的契机很重要,关键时候便看你是否能下决心抓住机会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只为京城的几件案子而来,这北海郡中发生的事情,谁送谁田产房舍婢女股份,本不在我的职权范围内。我大可将屋子里的那几人统统放走,这件事也就烂在了肚子里,也没人知道你柳别驾做的那些事。” 柳绩咽着吐沫,神情紧张而又渴望,很想说一句:“那便请吉士曹高抬贵手。”但他知道,吉温这么说话定有下文,此刻还是静听他说话为好。 “至于京城中的案子,周猛业已落网,对几件案子也供认不讳。而且他也指认了你是幕后的指使者,于差事上我也算是大功告成了。就算你矢口否认,有确凿的人证指认,你否认也是无用,我只需押你回京,你的命运便无可挽回了。” 吉温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笑容看着柳绩颓废的脸,柳绩面色灰白,表情痛苦。 吉温续道:“但其实我还有另外一个选择,我也可以将周猛就地格杀,回去后便说周猛拒捕被杀,他的口供我也可以烧成飞灰,其实于差事上而言我也算是能交了差,而你所受的指控也会从此无人追究,柳别驾的死局瞬间便成了活局,这也是一种选择。” 柳绩抬头眼睛发亮看着吉温道:“吉士曹,你知道我是冤枉的,但是……你怎会这样做?” 吉温微微一笑道:“万事皆有可能,其实此事的决定权不在我,而是在你身上。” “我?”柳绩指着自己鼻子惊讶道。 吉温点头道:“是,就是你柳别驾。” 柳绩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连声道:“吉士曹,你若能救我这一次,我愿意将全部身家都给你,家宅田产小妾什么的,所有的一切,你只要看得上,我全部给你。” 吉温面露愠色,不悦道:“这是什么话?你当我吉温是趁人之危谋夺你的财产妾婢不成?” 柳绩摆手道:“不是不是,是我心甘情愿。您若能救我一命,这些我都是心甘情愿的奉上,何来谋夺之说。” 吉温斥道:“莫要再说了,你未免看轻了我吉温了。” 柳绩愣了愣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下来,喃喃道:“对不住,是我失态了,并无不敬吉士曹之意。” 吉温喝了口茶水,见柳绩又面如死灰一般样子,眼中满是鄙夷,微微一笑道:“我说过这一切取决于你,这不是虚言。前提是你能帮我做两件事,只要你肯做这两件事,我保证你安然无恙。北海郡中的事情我会只字不提,立刻放了抓了那几名商人。抓获的周猛我会立即正法,甚至可以让你柳别驾亲自动手宰了他,亲手烧了口供。柳别驾会继续过你的逍遥日子,绝对没人来旧事重提。而且柳别驾的未来会一片光明,因为你若办好了这两件事,自有人大力提携你。柳别驾想不想听一听要做的这两件事呢?” 柳绩终于听到了今天最想听到的一段话,他猛然抬头,连连点头道:“当然,当然,吉士曹快说说,我必竭力去办,一定办的妥妥当当的。” 吉温笑道:“话别说的太满,这两件事可不易办,倒不是要上刀山下火海般的难,事实上你只需动动手跑跑腿便可办成,难得是抉择,难得的是你的心。” 柳绩完全不懂吉温在说什么,只胡乱点头道:“说的是,吉士曹快说来听听。” 吉温叹了口气道:“我可以说,但说了之后便没有回头路了。要么你此时选择不听,我也不说,咱们公事公办押你去京城,该什么罪还是什么罪。要么我现在告诉你这个抉择,你听了之后若不愿去办的话,你立刻便要死,因为我不能让你泄露我们之间的谈话。你还愿意听么?” 柳绩想了想咬牙道:“左右是个死,为何不听?” 吉温微笑道:“好,那我便满足你的心愿,附耳过来。” 柳绩探出身子凑到吉温身旁,吉温在柳绩耳边轻声细语口.唇翕动说出一番话来,柳绩的表情先是惊愕,紧接着便是惊骇和恐惧,吉温每说一个字,他每听一个字进去,身上便多一层鸡皮疙瘩,心便朝寒冷的深渊坠落一分。他的身子不自觉的佝偻起来,发着抖,流着汗,若非坐在椅子上,恐怕早已昏厥了过去。 小院内阳光明媚,暮春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而柳绩此刻却遍体生寒,如坠冰窖之中。 “你可听清楚了?”吉温靠在椅子上,笑眯眯的看着形如僵尸般的柳绩。 柳绩呆愣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哑声道:“这是要逼着我柳绩去死啊,这件事我恐怕做不到。” 吉温呵呵一笑道:“你若确实不愿做,我也不逼你,我会给你个痛快的,让你一了百了。你也知道,我告诉的你的事情是决不能泄露出去的。” 吉温轻轻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瓷瓶来,从中倒出一颗血红色鲜艳夺目的药丸来,咚的一声丢在柳绩的茶盅里。那药丸快速融化,像是一团血雾一般瞬间扩散,将整盅茶染成了血红之色。 “这是鸠首红,天下至毒之药,喝下此茶,十息之内便会气孔流血而死,并无多大痛苦。柳别驾,莫怪我心狠,事前我们早已说好的,你不愿去做,便只能立刻死。事后我只能给你冠上个畏罪自杀之名,给你留个全尸也算是尽了我的心意了,若是回京的话,你的罪名怕是要斩首了。” 柳绩目不转睛看着面前这盏血红的茶水,闻着冒出的热气中夹杂的腥辣刺鼻之味,心中开始作呕。他很想冲动的端起茶水一饮而尽,但想象着自己一口喝下后气孔流血死在这里的情形,心中既是胆寒又是不甘。 “柳别驾,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我还是要说两句话。其实人有时候太容易被自己的想法所桎梏,这世间的是非之分其实并没有那么明显。你柳别驾无非是认为做了这样的事情便是背叛便是不忠不义,但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了,其实是另一种忠义。对某些人的不忠不义,便是对另外一些人的忠义。譬如突厥人侵犯我大唐边境,我们自然会痛恨突厥人称之为贼寇,但在突厥王廷看来,这些贼寇却恰恰是忠勇之士。突厥的百姓们也会为这些人欢呼歌颂。那你说,这些突厥人到底是贼寇呢,还是勇士呢?” 柳绩默然以对,一言不发。 “所谓的忠义只是相对而言,所谓的背叛也是相对而言,何必去纠结于这些东西。人生短短数十年,活着便要享受便要快活,过于纠结此事又有何益?你重情重义,可别人当你是傻瓜,譬如那周猛,还不是一口咬定你,让你无法脱身?你倒是还护着他,他可曾想着你?” “再说了,你就算此刻死了,又有谁会认为你死的其所?你是畏罪自杀,没准你不想背叛之人还会在你死后责骂你死有余辜。你以为你岳丈杜有邻会为你大哭三日?他恨不得没有你这个女婿呢。你以为李邕会为你痛哭流涕?李邕和你称兄道弟是因为你身后的关系罢了。你以为你的妻妾会为你守节终老?我敢担保,不出一年,你的妻便是别人的妻,你的妾便是别人的妾,你的儿便是别人的儿。人情淡薄之世,唯有自己活着逍遥才是最重要的,你可明白?” 吉温口才甚好,句句往柳绩心坎里说,柳绩本就是个贪图享乐的人,虽有些底线,但绝非坚守底线之人,否则又怎会做出那么多被人抓住把柄之事。眼前的情形,红茶在前,喝下去便是伸胳膊蹬腿的完蛋,本就心中惊恐不安,如何经得住吉温的这些话的刺激。心中最后的一点底线开始土崩瓦解,求生自私的人的本能和最卑劣的一面开始占据上风,逐渐控制住他所有的思绪。 吉温微笑看着柳绩,看柳绩鼻息扩张呼吸急促,眼中流露出不甘的神色,心中知道柳绩已经动心了。但忽然间他看到柳绩竟然伸手朝茶盅伸过去,心中惊讶柳绩居然还是选择喝毒酒,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用什么话来制止。 “哗啦”一声响,柳绩颤抖的手指碰触到了毒茶,用力一挥,毒茶倾覆于地,茶盅碎裂,血红的茶水渗入青砖地面上,片刻后只剩一滩淡淡的水渍。 第一九四章 请命 四月初七午后,王源在翰林学士院门前的花坛上看到了记号,那是李辅国召唤自己的记号。 按照约定,他立即前往小竹林中见李辅国,但李辅国并不在那里,一名东宫侍者捧着一套衣服在竹林中等待,要王源换上衣服跟着他去西少阳院中。 李亨显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是要亲自见自己了,王源也不犹豫,迅速换了衣衫,化作一名年轻内侍的模样,跟着那侍者匆匆往北。 西少阳院依旧冷清破旧灰蒙蒙的一片,太子李亨是想以这种方式昭显自己的低调,但这一切的表象确是徒劳,他的位置决定了他一直在聚光灯下,哪怕穿的衣服再破旧,住的地方再简朴,也注定不会隐形。 书房中李辅国陪着李亨在座,王源拜见之后,李亨便迫不及待的再一次问及事情的进展。王源也确实知道了一些进展,因为杨钊这两日刻意的去打听之下,得到了不少有用的线索,几乎可以断定吉温这次去北海郡的意图并不单纯。 “殿下,杨钊查到了一些线索,据说吉温此去北海郡的人员当中有一个叫周猛的人,而此人涉及几桩命案,是个犯人。杨钊说这周猛和殿下的亲戚柳绩有过很亲密的交往。我和杨钊商议之后都觉得,吉温这一次带着这个周猛去北海郡显然是和柳绩有关。那么便几乎可以断定,吉温此行十之八.九是要对付柳绩。至于这个柳绩是不是会对太子殿下造成不利的影响,这一点属下难以明确判断,毕竟不知这柳绩和殿下之间会有什么样的瓜葛。” 李亨询问过后,王源开门见山的道。 李亨回头看了李辅国一眼,李辅国轻声道:“殿下,这和罗衣门查到的情形一模一样。吉温临行前确实办了一件案子,主犯便是周猛,从犯还有蒋平山、沈六郎等人,这些人都是平日和柳绩混迹在一起的市井人物。这件案子涉及几桩人命案和入室劫财杀人案,甚是重大。” 李亨冷哼一声骂道:“这个混账东西,平日里竟然跟这些人结交,简直混账之极。吉温去找他必是为了这样的案件案情,希望他不要牵扯其中。至于这件事是否会牵扯到本太子,我看倒是无需大惊小怪。因为本太子从不待见柳绩,他的事也和本太子无关。” 王源万万没料到李亨竟然给出了这样的结论来,觉得有些吃惊,忙道:“殿下不可掉以轻心,属下看没那么简单。” 李亨道:“昨日我进宫见了父皇,父皇对我说,要我安安稳稳的不要做惊弓之鸟。父皇说现在有人喜欢造谣生事,让我有些事不用反应过度。这件事如果是柳绩参与了那几件人命案中,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此时我们不能做任何表态,否则反倒会为他所累。我今日召你前来便是说明这个态度,你及时禀报消息这很好,本太子对你很满意,不过你可以暂且放下此事,因为我担心你过度的关心会引起杨钊的怀疑。更不要试图去打探此案案情,免得惹火上身。” 王源哭笑不得,李亨也太大而化之了,身为李林甫的目标,居然如此的掉以轻心,连自己都觉得这一次必是李林甫针对李亨的诡计,他自己反倒并不在意。或许他太在意玄宗的话,玄宗的话误导了他的行为,让他真的以为无为便可稳坐位置。但其实此事最应该做的是积极应对,而非抱着侥幸心理。 显然李辅国对此事的态度也和王源一样,因为他的焦灼情绪溢于言表,只是他却并没有说话,反而轻轻在太子身后朝王源摆手。 王源很是疑惑,但他并没有多争执,在回答了李亨的一些其他的问题之后,李亨勉励安慰了几句,便让王源告退了出来。 王源很不明白这次召见的意义何在,难道便是告诉自己,之前的判断都是错误的,为了保护自己而无需再查下去?这事儿当真奇怪的很。 出了书房,转过廊角,李辅国的声音从后面急匆匆赶上,使了个眼色拉着王源进了一间屋子,关上了门窗拉上了窗帘。 “王源,你定很奇怪殿下的反应吧。”李辅国低声道。 王源点头道:“确实很奇怪,这事儿明摆着不是简单的一件事,殿下怎会认为于他无干?李内侍难道也是这么认为的?” 李辅国冷笑道:“我怎会相信此事会不涉及太子,李林甫派吉温这条狗去办事,而且证据确凿的指向柳绩,这显然是要对太子不利。虽然我们并不知通过柳绩如何来对付太子,但显然不是太子想的那么简单。我已经在太子殿下耳边说过多次,殿下固执己见我也没办法。但我要说的是,无论殿下怎么想,你我却不能坐视此事不管。” 王源皱眉道:“殿下为何如此掉以轻心?殿下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才是。” 李辅国沉吟了片刻低声道:“本不该告诉你此事,但此刻只有你我才能同心协力,所以这件事也不隐瞒了。刚才殿下跟你说到进宫见陛下的事情,殿下没有跟你说出全部的经过。昨日殿下去见陛下,陛下告诉殿下说,李林甫刚刚觐见完毕,在陛下面前表示了对殿下的支持,还说之前对殿下的能力有所怀疑,后来才渐渐明白殿下敦厚仁善是最佳的即位人选。还说李林甫承诺陛下,将无条件支持殿下,并找个恰当时机登门向殿下赔礼,为之前的一些言论道歉云云。” 王源眉头紧锁道:“果真有此事?” 李辅国点头道:“觐见时我陪在外边,殿下出来是面露喜色,当时便跟我说了。殿下的意思是,李林甫这番表态显然是服软了,殿下觉得李林甫不可能一边对陛下说样的话,一边背地里对自己搞动作。柳绩的事情如果反应过激的话,反倒会适得其反。让李林甫觉得自己依旧对他怀恨在心,会刺激他做出不当举动来,所以殿让我找你来,让你放下此事,不用再细究了。” 王源微微摇头道:“哎,我不知说什么好。” 李辅国道:“你想说什么便说。” 王源道:“也许我偏激了些,但李林甫这么做明显是在麻痹殿下的戒心,以李林甫和殿下之间的恩怨,又怎会这么毫无征兆的化解?越是这个时候,李林甫做出这样的表态便越是有问题,怎可轻信此事?” 李辅国高挑大指道:“好个王源,和我想的一样。我也是这样想的,但再说太子殿下便要发怒了,说我就是不愿让他安生一段时间。所以刚才我摇手让你别说了。” 王源道:“那李内侍你说怎么办?” 李辅国道:“我们要竖起耳朵盯着这件事,做好万全的准备。我已经命罗衣门的人手即刻赶往北海郡查明,你那里要多向杨钊打探消息,相信杨钊对此事的关注一定不亚于我们。” 王源微微点头道:“李内侍,我有个想法,不知能不能做。” 李辅国道:“说来听听。” 王源道:“据我所知,这一次李邕怕是也要麻烦,因为杨钊得到的消息是吉温是暗查李邕的把柄去了。既然李林甫这么放风给杨钊,李邕肯定是要出事了,否则杨钊会认为李林甫他们故意欺骗他,李林甫目前是不肯得罪杨钊的。” 李辅国道:“那又如何?” 王源道:“我在想,咱们这么被动的等待其实不是办法,若是能主动的出击,介入此事,也许可以从中途便遏制住伸向太子的黑手。李邕如果真的被查出什么问题的话,吉温肯定是没有资格查的,朝廷必要派员前往。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必是李林甫的人去查清楚李邕的事情。但若是派去的人是我们的人,岂不是可以打乱李林甫的计划,掌控事态的发展么?” 李辅国皱眉道:“若是真的查出李邕什么事儿,必是刑部和御史台的人前去查勘了,刑部是杨慎矜的刑部,御史台也基本上为王鉷杨慎矜所控,那么派去的人必然都是他们的人。如何能让我们的人参与此事呢?” 王源低声道:“侍御史的身份能否去查案?” 李辅国道:“侍御史么?级别虽低了些,但毕竟隶属御史台,若是陛下恩准皇命在身的话,倒也是可以的。” 王源道:“那么我可以去,只要有人能说服陛下让我去。” 李辅国惊道:“你?” 王源道:“是啊,不可以么?” 李辅国道:“如此公开的出来,对你可没好处。” 王源道:“为了太子殿下焉能顾忌这些,而且若是陛下认可,他们能拿我如何?况且我也非去直接对抗,凡是对太子殿下不利的线索我才会去管,其他的我不会去管他们的事儿。明着去查李邕,实际上我是去查他们对殿下捣什么鬼的。” 李辅国微微点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总好过坐这里被动的挨打。问题是陛下未必会同意派你去,因为……你可是个只会写诗的翰林学士罢了。李邕出了事那可是大案。” 王源微笑道:“这便是重点了,我可以去说服杨钊帮我美言,但杨家的话也许不够,若是李内侍有什么好办法的话,不妨助力一把。” 李辅国沉思道:“高力士和我关系不好,否则再加上他的话必然是有用的,但还有一人倒是和我关系不错,陛下对他也极为器重,我去找他帮忙他应该不会拒绝。” 王源问道:“谁?” 李辅国道:“禁军龙武大将军陈玄礼。” 第一九五章 李邕 (昨天后台抽风,弄得一下子重复更新了四章一样的章节,我删除之后显示当日更新的字数是负数,哎,真是无语。本月的全勤几百块泡汤了。我也是服了纵横的后台系统了。痛苦中。) 清晨的阳光照在北海郡衙后堂的庭院中,北海太守李邕身着宽袍手握长剑在庭院之中缓缓舞动。这是他数十年来养成的习惯,虽如今年近七十也不辍此道,剑法平平无奇,甚至根本无法用来与人交手,但是李邕坚持的是这种闻鸡起舞的感觉。 李邕的名气很大,在大唐的名士之中,他算是第一梯队中的佼佼者,诗文倒也罢了,他的书法造诣闻名天下,很多人争相索取他的书法作品收藏。他工篆行草皆精,而尤其出名的便是他的行书,飘逸潇洒行云流水。 人说字如其人,确实有一番道理,李邕这个人的性格也如外界所传的那样顿挫随心起伏无端,让人既摸不著头脑,也不得不赞叹其潇洒不羁。李邕平日三大爱好,喝酒、打猎、交朋友。自从来到北海郡当太守之后,李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倒有三百天是在忙着这三件事,北海郡的政务他是一概不理。 好在北海郡衙下属的官员们个个敬业,倒也将北海郡治理的井井有条没出什么纰漏。 一般的人要是这么做的话必为人所诟病,但李北海这么做就叫名士风度,很少有人责怪他这么怠慢政务。李邕也很享受这种名士的生活,甚至有时候为了维持自己的行事风格而刻意的去做些事情,以维持形象。 就拿交朋友这一项来说,李邕曾于酒后自比汉时贾谊战国信陵君,表示自己既有本事又礼贤士人之意。但为名所累,为了维持自己爱叫朋友的这种形象,李邕也不得不逼着自己跟各种各样的人结交,表示自己不负贾谊信陵君之名。 不懂的人自然交口称赞大拍马屁,而真正聪明的人便可看出端倪来,譬如天宝三年离开京城的李白云游至此,李邕自然是殷勤接待,召唤了一大帮子朋友来请李白喝酒聊天游山玩水。聪明的大胖子李白几日时间便看清楚了李邕的内心,看出了李邕其实并不如外界所传的那般礼贤下士尊重年轻才俊,离开时甚至还写了一首诗送给李邕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诗曰: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李白是聪明人,看得出其实李邕其实骨子里是看不起这些年轻人的,以李白的脾气,自然是直接指出来,不给李邕任何面子了。 李邕心里如何想的不得而知,但从他依然如故的行为上就知道其实他根本不在乎李白的劝诫。他本就是自负之人,李白虽诗名满天下,但李邕可从未仰视过他,这便是李邕的自信。 这些东西对李邕而言其实都是一些小的困扰,李邕真正最大的困扰来自于他的财务问题。他所喜欢的宴饮、骑马打猎、交朋友这三件事情正是最耗费钱财的三件事。虽然身为一郡太守,每月俸禄也只有十余贯而已,再加上车驾住房粮食马料雇佣仆役炭薪等等方面的补贴,每月拿到手的不足二十贯。 二十贯在普通百姓眼中自然是个大数目,慢说二十贯,两贯钱也能让一户七口之家一个月能混饱肚子不至于挨饿了。若是李邕拿着二十贯只是给自己一家子用的话,不消说过得必是小康生活,滋润的很。 可惜的是,李邕要过名士的生活,他要宴饮,他要前呼后拥的骑马打猎,他要和广大的名士交往,而且所有的费用他还要一手承包了。这样一来,他的花销便如流水汤汤,没个尽头了。 当然,李邕自己的名气卖些诗文书法倒还是有些进账,但市场需求毕竟有限,并非所有的人都喜欢李邕的书法,特别是名士圈子里对他不严谨的写字风格甚是有些诟病。而且就算喜欢李邕的字的人,收藏一副也就够了,也不可能三五十副的往家里买。 所以,李邕的财务问题成了最困扰他的问题。偏偏李邕不肯承认自己没钱,与人交往宴饮时所有的费用大包大揽,为了维持形像依然故我,导致他的钱根本就不够用,经常陷入尴尬的境地之中。 别人若是遇到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要反思一下紧缩支出,可李邕不会这么做,他选择的是另外一种铤而走险的办法,那便是挪用公钱。太守衙门每月有大笔的钱款入库或者流动,除了根本不能挪动的钱款之外,其余归太守调配的一些钱款便成了李邕救急之时的救命稻草。 李邕倒不是将这些钱踹进自己的口袋里,那样做就是贪污公款了,李邕还不屑于这么下作。他只是挪用公钱,之后再补上,下月补上月,东墙补西墙,这样一来就像是借钱一样,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李邕自己心理上也觉得有些安慰,总认为自己没有越过底线,不过是借用罢了。 然而,挪用公钱却是唐律中的一条大罪,李邕认为不是,但这不已李邕的意志为转移。李邕若知道有人早早的盯上他这一点的话,他应该会后悔自己在财务上的混乱状况,让他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剑舞罢,洗漱吃了早饭之后,李邕施施然往前衙而来,昨日去雁鸣湖边骑马射雁,一天下来身子甚是疲乏,毕竟年岁不饶人,所以今天准备休息一天不再出去折腾,另外近一个月没有过问政务,应该去关心关心自己所辖的北海郡中的政务如何。 到了前衙公房之中,郡中长史司马各司参军均在列拱手迎接,唯一不见的便是别驾柳绩。李邕问道:“柳别驾没来衙门么?” 司马赵坚回道:“前日别驾送来告假信,说身子不适告假两日,这之后便一直未见。” 李邕点头道:“别驾抱恙你们没有派人去看望么?” 长史刘成功道:“属下派人去问候了,但柳别驾并不在家中,他家中的仆役说没见到别驾回来过,两天时间没见到人影。” 李邕眉头皱起,心中有些不满。自己卖了太子一个人情才让这个柳绩来北海当别驾,但这柳绩越来越不像话,有人早就告诉自己,柳绩在北海搞了些事情,跟一些商贾打的火热,还接受他们的馈赠,弄出了些言语来。李邕对这一点很不满,他认为跟商贾结交接受他们的馈赠简直就是一种对自身的侮辱,若是自己肯这么做的话,早就不知得了多少好处了。但那样是对自己品德的玷污。 这个柳绩虽非文人,但毕竟是自己弄来北海郡的,两日不见踪迹,必是又和那些商贾们去吃喝玩乐腐化堕落去了。李邕暗下决心,待见到柳绩时要好好的训斥他一番。就算他是太子的连襟亲戚,自己也不能顾忌这个面子而不加以制止。 “柳别驾……昨日来了衙门的。”一人忽然出声道。 众人循声看去,说话的是司仓参军蒋青。 “昨日来了?我们怎么没见?”司马赵坚和长史刘成功诧异道。 蒋青道:“他是下午未时末回衙门的,赵司马和刘长史那时已经不在衙门了。柳别驾命属下将仓司的账目本全部搬上马车交给他带走了。” “账本?”众人都楞道:“他要这些账本作甚?” “这个……属下没好问,他是上官,看账本查账是他权责之内的事情,属下问了岂非是多嘴么?” “别驾查账大可在衙门内查,而且查仓库账本是需要李太守同意的,这一点太守早就说过,你身为仓司难道不知?再说了将账本拿回去查看,这也违反了规矩,你居然不加以制止。”赵坚皱眉道。 “这个……”蒋青无语了,他何尝没有阻止,只是柳别驾横眉瞪眼的样子差点打他的嘴巴子,他也没把此事当成一回事,那里想到那么多。 李邕脸色阴沉摆手道:“别说了,备马,我亲自去他家中找他问问。” 差役忙备好马匹,李邕一言不发阴沉着脸出了衙门,带着十来名差役迅速赶往南城柳绩住处。骑在马上,李邕心中恼怒之极,账目是李邕最敏感的事情,他早就收回了所有手下官员查账的权力,柳绩也是知道的,但他却还是瞒着自己偷偷这么做,显然非比寻常。 “柳绩啊柳绩,你到底要干什么?” 第一九六章 密折 四月初十深夜,一匹快马飞驰抵达长安,进城后直达李林甫府邸。半个时辰之后,相国府中数骑奔出消失在黑暗的长街之上。又半个多时辰之后,数骑分批而来,进入灯火通明的李林甫宅邸之中。 相国府中厅之上,李林甫正襟危坐,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封信件,正愁眉沉思。门口脚步声响,杨慎矜、王鉷、罗希奭等鱼贯而入,他们均刚刚接到李林甫的召唤而来,脸上还带着睡梦未醒的疲倦。 “相国,可是有消息了?”王鉷急吼吼的开口便问,杨慎矜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对王鉷这种急不可耐的作风很是反感。倒是罗希奭像个影子一样无声无息的进来,静静的站在一旁的阴影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和动作。 “坐下说话,奉茶。”李林甫抬眼看了他们一眼,微微点头道。 仆役们捧上热茶来,各自摆在三人面前,之后便纷纷退下,最后走出去的两人还回身将中厅的门轻轻掩上。中厅周围的树影里,相国府豢养的护卫和高手们严密监视中厅周围二十步方圆之内的任何动静,如临大敌。 “看看吧,吉温的信。”李林甫指了指案上的信。杨慎矜刚起了半个身子,身形肥圆的王鉷却极为敏捷,起身抢在杨慎矜的前面将信抢在手中,不由分说展信而读。 杨慎矜脸色阴沉,狠狠瞪了王鉷一样,也只能先回身坐下。 王鉷快速的读着信,脸上露出笑容来,待信读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大腿道:“好,吉温办事还真是有一套,这么一来,咱们明日早朝上可以动手了。” 李林甫抚须不语,指着杨慎矜道:“将信给慎矜希奭他们看过再议。” 杨慎矜不悦的夺过王鉷手中的信,静静看过之后交到罗希奭的手里,罗希奭也飞快的看完,恭恭敬敬的折好塞进信封里摆在李林甫面前。 “都看好了?”李林甫淡淡说话,也不等三人回答,伸手将信封拿起放在烛火上点燃,拿在手里转动着,看着那封信烧的只剩一毫,随手丢在案边的铜盆之中。 “相国,这还等什么?柳绩愿意当证人,咱们可以动手了。”王鉷道。 杨慎矜皱眉看了王鉷一样,拱手朝李林甫道:“相国,柳绩的告密信有没有送来?否则拿什么说事?” 李林甫呵呵一笑,从案下搬出一个包裹来在桌上摊开,包裹里有几大本的账簿和一封公.文折子。李林甫取出这折子扬了扬道:“柳绩写给政事堂的折子便在这里,折子的内容我只需念几句,你们听着。” 众人忙侧耳静听。 李林甫读道:“……本人踌躇良久,终觉忠孝难以两全,身为大唐之臣,忠乃为人臣之本,其他一切都需置之度外,故而效贤臣大义灭亲之举。臣举报外父杜有邻行至不当,身为东宫属官,不行赞善大夫之责,每日蝇营狗苟暗中兴风起浪。臣数次听其言论,亡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出言不逊,行至有悖人臣之伦。臣不忍见此人在东宫兴风作浪,故而举报杜有邻于政事堂,望朝廷查清此事,查明杜有邻之企图,以免让太子受小人言论所左右,坏了我大唐的根基。鉴于臣犹豫再三,忠心不坚,有负朝廷之恩,自请其罪。” 王鉷哈哈大笑道:“女婿咬丈人,好戏要开场了。” 杨慎矜冷静的道:“那些便是北海郡的账簿了么?吉温的信上说,账簿上的公钱亏空之事都已查清,那李邕挪用公钱的罪名已经坐实,那么是不是要连李邕的事一并处理了?” 王鉷道:“那还用说?早知道这老小子有问题,狗改不了吃屎,当年他在陈州任上便有过挪用公钱的事情。当年若不是孔璋冒死上书,说动了陛下饶了他一命,当初他便人头搬家了。这么多年来他背地里说了咱们多少坏话?终于又犯到咱们手里了。这下好了,从他开始,李适之那一帮子人一个也别想活。” 李林甫皱眉不语,半晌轻声道:“此事还不可操之过急,目前只能算是旗开得胜。明日早朝我们只将这折子奏上去,陛下必会让人去查清此事,查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要搜集所有的有利证据,不能让他们有反击的机会。不出意外的话,刑部和御史台两处会联合查办,那么其实便都是我们的人,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需注意细节,不能给他们狡辩的机会。” 杨慎矜道:“相国,我建议先集中火力查杜有邻的案子,李邕现在肯定惶惶若丧家之犬,证据确凿的情形下,弄倒李邕不是问题。难得是怎么将这把火烧到太子身上。柳绩这折子针对的是杜有邻,映射的是太子,但杜有邻完全可以将责任揽到他自己的头上,或者是干脆否认,这方面的证据还很不足以让杜有邻服罪。” 李林甫道:“你有何高见?” 杨慎矜道:“如果要是我来办案的话,我会让李邕为了自保而给柳绩这封信作证。杜有邻和李邕不是私交不错么?如果李邕出来作证说杜有邻确实和他谈论过朝政的事情,确实大放厥词,这个证人的份量足以让杜有邻无法推诿。这之后便可顺理成章的将火烧到太子头上,就算我们不去烧这把火,陛下心里也会想这一切的背后是太子的纵容了。” 王鉷叫道:“杨慎矜,你倒是会抢差事,这事儿凭什么便是你去?我王鉷便不能去办么?再说了,你出的这什么主意?李邕岂会愿意出来作证?那个老东西臭硬的很,亏你说的出来,若是他不愿反而抖落出去,此事该如何收场?” 杨慎矜冷笑道:“你王御史还是呆在京城为好,这方面的事情我去代劳便可。至于你说李邕未必会同意作证,我看不尽然。李邕自身难保,给他机会他一定会抓住。就算他不愿作证,我也有办法解决,这点本事没有,我杨慎矜岂不是白混了。” 王鉷啐道:“你有办法我便没办法么?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抢这份功劳。不成,你若去,我便也去,办法我也有,未必不比你高明,我王鉷的手段相国是知道的。” 杨慎矜怒道:“简直不可理喻,哪有你我同去的道理?” 王鉷道:“为何不可,你代表你的刑部,我代表御史台,难道不可以么?” 杨慎矜道:“你我同去事情必难成,你天天跟我唱反调,事情如何能谐。” “是你天天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还来说我。”王鉷起身指着杨慎矜怒道。 李林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猛地一脚踹翻了铜盆,当朗朗响声刺耳,杨慎矜和王鉷赫然惊觉相国还在面前,但是惶然住口。 “单槽难栖两叫驴,你们两个真是叫人失望,还有体统可言么?事情还没做,到来争什么功劳。明日若是派人的话,你们都去不成,罗希奭可以去,你们都不准去。” 两人也不敢争辩,垂首无言。罗希奭轻声道:“二位还是想想计划,明日朝上的事情要有步骤,至于谁去办此案,倒不是重点。目前正在关键时候,可能自己内部闹得不开心。此事可不是小事,这是相国的大事,也是我们的大事。” 李林甫道:“听听罗希奭的话,这才是做事的人,少说多做,好处是大家的。若这次不能如愿,必会引起反扑,到时候可别怪老夫不护着你们。” 两人自知冲动,拱手认错。当下几人当下密议不休,直到晨鼓之声响起才罢休。 晨雾之中,长安城静穆肃然,一如往昔。大明宫前,上朝的百官从四方云集而来,相互寒暄作揖,说说笑笑进宫而来。没人知道,这看似寻常的一日将会很不寻常,平静了近一个月的大唐王朝终于迎来了第一次巨浪狂涛。 第一九七章 早朝 近年来,早朝其实早已毫无规律可言,一个原因固然是玄宗年事已高,已经不再精力充沛。第二个原因更是家喻户晓不说也明,陛下对贵妃已经到了一种痴迷的地步,这一点近臣们无人不知。 当贵妃的喜好已经成了陛下的喜好时,玄宗的时间明显不够用了,为了陪伴贵妃,朝政之事便倦怠了许多,早朝这样的事情便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好在大唐王朝乃当今第一盛世王朝,在地球上的其他地方还处于一片黑暗的制度的时候,大唐王朝却有着一套完整的有效运转的国家机器。即便这部机器的拥有者不太爱管事儿,但他雇佣的人手还是足以让这部机器流畅运转,不至于变成废铁。 玄宗的英明便在于此,他选择的人也许喜欢互相倾轧,也许喜欢弄权,也许喜欢搞些见不得的人的勾当,但是他们大多数人都很称职,都是有能力的管理者。 官员们对于早朝的态度有些奇怪,很多老臣经历了开元和天宝的过渡,经历了贵妃进宫前后的早朝的变化。他们起初庆幸于终于能从开元年间每日早朝的痛苦之中解脱出来,再不用鸡鸣就起,顶着严寒酷暑去上朝;然而,一旦早朝变得越发的稀少,甚至一个月都没有一次的时候,这些人的心中忽然又有些慌张。 物以稀为贵,现在一旦有上朝的通知,众官员几乎无一错过,因为早朝越来越稀少,他们已经将早朝当做一种隆重的集会一般,穿上崭新的官服官帽,打扮的体体面面的,见见陛下,和久不往来的同僚们打打招呼,联络感情,也是一种乐事。 …… 玄宗端坐宝座之上,看着眼前百官叩首行礼的样子,心中也自感慨。百官叩首的时候是玄宗最喜欢的早朝的部分,因为这个时候才能感觉到皇权的威严,自己的强大,无论自己是否已经苍老,自己依旧是这些人的主人,无论自己要他们干什么,这些人都会无条件的服从。 但他也明白,一会儿之后自己将会被何处干旱、何处洪涝、何处饥荒、何处暴.乱这些事所包围,但那并不是他担心的部分。数十年临朝,他已经处变不惊,对这些事有了免疫力;他已经学会了睁着眼睛打盹,将臣子们的吵闹当成催眠曲,也学会了所有这些事情从左耳进去右耳出去,不留下一丝一毫。 因为玄宗明白,所有的这些事情臣子们都会解决,他们说出来其实是在表功劳罢了,越是说的凶险艰难,便越是显示他们的重要性。玄宗跟这些人打了一辈子交道,他对这些无比的了解。 跪拜已毕,群臣归列,龙座上的玄宗已经做好了被琐事包围的准备,双目开始微闭,展开他的神游之旅。但玄宗只放松了不到盏茶功夫,便被突然而来的奏议惊的从龙座上直起了腰,睁大了眼。 李林甫宣读的柳绩的告密折子,好一大堆搬上来的账册像是一颗炸弹在大殿上炸响,群臣目瞪口呆,继而哗然。很多人本以为今日只是一场聚会而已,没料到却遇到了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陛下,柳绩的折子昨日夜里送达京城,故而臣没有连夜进宫打搅陛下。因为老臣还要对一些事情有所核实。譬如对北海送来的账册进行亲自核对,以查明柳绩对李邕挪用公钱的指控是否属实。至于柳绩指控的杜有邻‘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等行为,老臣却是无法立刻查实此事了。”李林甫读完折子后沉声奏道。 玄宗坐在宝座眉头紧锁,这个突发情况让他没有心理准备;柳绩他是知道的,毕竟和皇太子有些亲眷关系,自己也见过几次。杜有邻他更是熟悉,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为人严肃谨慎,甚少言语,说他私下里有何大逆不道之语,还真是让人难以相信。 而对李邕,玄宗一听到这个名字和信上举报的事情便想起了往事来。当初李邕在陈州任上,自己去泰山封禅归来,此人大老远跑来献上几篇文采不错的文章。自己的当时随口夸了他几句,这李邕便自诩是丞相之才。这种人自己见的多了,倒也不太在意,一笑了之了。 后来不知为何,李邕挪用公钱的案子发了,报上来之后自己不假思索的判了他死罪,直到有个叫孔璋的人写了一篇奏折上来为他求情。那封奏折写的是真好,看着让人感动的不行,自己饶恕了李邕,倒不是因为李邕,而是因为孔璋的这封奏折而已。 现在,这个李邕再一次被人举报挪用公钱,就好像过去的重演一样,一下子勾起了很多当年的回忆来。 “陛下,此事该如何处置,臣等等着陛下的圣意呢。”李林甫的声音打断了玄宗的回忆,他回过神来,扫视殿上,但见百余张面孔正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个个脸上带着紧张的表情。 “你查的账目结果如何?”玄宗沉声问道。 “臣经过账目核对,确实发现有不明款项钱物进出,一共八十七笔,涉及钱款三千四百余贯。这些钱款支出大多以公钱为名,但一个小小的北海郡,年公钱看支配数额不足百贯,何来如此大的数目。另外按照朝廷的规定,公钱支出须有明细登记,这些款项进出之时混乱无序无丝毫明细备注,这更是违背了朝廷的规定。老臣请了户部的专门主事来判断此事,得出的结论是,北海郡确实有人在公钱上做文章,而且也许不仅是公钱,或者涉及上缴的税费之事。”李林甫侃侃而道。 玄宗点头道:“朕知道了。那杜有邻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李林甫道:“这件事老臣便不知道原因了恶,柳绩和杜有邻是翁婿,杜有邻和太子殿下之间……的关系……这个,此事还是请陛下定夺吧。” 李林甫特意点明这层关系,特意点出李亨的名字来的用意,便是从现在起边将这件事和太子联系起来。很多人都知道李林甫的用意,从而也意识到事态的更加的严重。 玄宗沉默不语,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从内心来说,他是不信杜有邻会和太子之间说些什么鬼话,玩些什么阴谋的。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也确实有发生的可能。知子莫若父,玄宗对太子还算是有些了解的,他有些懦弱忠厚,但其实很能隐忍,从上一次的事情便可看出来。 太子休了韦氏表明清白的时候,玄宗其实挺诧异于自己儿子的果断。虽然此举显得有些太过自私和绝情,但玄宗是认可他的作法的,所以为了鼓励太子,也为了让太子放心,玄宗同意了他的请求。正因如此,也很可能被太子理解为自己逼着他那么做的,那么私下里怀恨在心,有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倒也并非没可能发生。 “众爱卿,你们认为这两件事该如何处理?”玄宗眯眼问道。 “启奏陛下,如此重大之事当立即查明,臣建议立刻拘捕杜有邻审讯,由刑部和御史台派员去北海郡拘捕李邕柳绩,查明案情,收集相关证据,再做定论。”杨慎矜朗声奏道。 “对,此事应立即进行,免得有人通风报信,那李邕有前科在身,不思皇恩浩荡又犯国法,查实此事后当绝不能容。陛下若有拆迁,臣愿毛遂自荐去查明此案。”王鉷也挺身而出道。 杨慎矜怒目瞪了王鉷一眼,拱手道:“陛下,臣去比王御史去好,臣是刑部尚书,查明案情责无旁贷。” 一旁有人冷冷开口道:“杨尚书和王御史注意体统,这里可不是你们争功的地方。” 说话的是李适之,他的脸色阴沉之极,因为他明显意识到这件事非同小可。对着李邕而来便是冲着自己而来,这必定是一场阴谋。 “两位的奏议有些奇怪,听口气好像两位已经认定柳绩举报的是事实了,实际上每年这样的举报我不知接到多少,大多是哗众取宠为了博眼球上位的狂生所为,根本就是诬告。两位的举动让老夫觉得很是奇怪,凭什么你们便认为柳绩举报的是事实呢?” 杨慎矜冷声道:“左相这话问的奇怪,杜有邻的事我不敢说,李邕的账簿都在这里,而且账目出入奇怪,数目庞大,难道还不能说明有问题么?再者说,我们只是请求去查明事实而已,难道不该么?莫非左相知道这账目是怎么一回事么?倒要请左相给予解释一番。” 李适之怒道:“无稽之谈,北海的账目我如何知晓?但这些账目的真假未知,就算是真,是否是李邕所为还是他手下人所为都未可知,焉能凭着柳绩的话归咎于李邕?” 王鉷同仇敌忾立刻反驳道:“所以我们才要去查啊。” 李适之道:“当然要查,陛下,臣觉得查账目之事还是户部派人去查更加符合规矩,也更内行。臣推荐户部尚书裴宽亲赴北海查明此事,望陛下恩准。” 李适之脑子很清楚,他也很懂这里边的关窍,去查的人才是关键。若是李林甫的人去了,就算李邕无罪也会被查出罪来,更何况李邕很有可能干了蠢事。所以查案的人选便成了极为重要的人,就算救不了李邕,起码也能让此事不至于被引导牵连更多的人,这才是李适之最在意的事情。 第一九八章 人选 (谢:moshaocong、苏黑衣两位兄弟的票子和打赏。) 人选的争夺其实早就在意料之中,昨夜密谈之时,李林甫杨慎矜等人也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但他们其实并不太担心。因为查勘案件本就是刑部和御史台的指责,任凭李适之翻了花的说出道理来,这种权力上的分工还是很明确的。至于李适之给出的理由其实是专业性的问题,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决。 “陛下。”李林甫开口了。“以老臣之见,这件案子自然是要立刻查办的。柳绩到底是在诬陷还是举报确有其事,此刻都不能立下定论。特别是此事涉及东宫属官杜有邻,杜有邻是柳绩的外父,其幼女杜氏也是太子良娣,更显得此事非同小可。别的不说,便是为了东宫的声誉,也该要查个清楚明白才成。” 玄宗微微点头道:“说的是,相国考虑到东宫的声誉,这很好。此事要立刻查清,不管是诬陷还是确有其事,朕都不想听到流言满天飞的情形发生,所以请在场诸位管住你们的嘴巴。” 李林甫拱手道:“陛下英明。那么李邕挪用公钱之案,此刻也不能定论,虽然账目上颇有些漏洞,但这账目是柳绩伪造,还是真实的账目;账目上的钱物出入是别有原因,还是有人挪用,此刻还都是未知,这都需要立刻去查。查案的事情当然是各司其职为好,刑部和御史台是必须要派人主导的。至于适之刚才的担忧也是有道理的,毕竟户部对账目比较精通,但却无需户部尚书亲自前往。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挪用公钱的案子罢了,如此兴师动众,未免也太给李邕面子了。” 玄宗道:“你的意思是?” 李林甫道:“老臣的意思是,刑部和御史台派出人手主导,户部也可以派个精通账目的主事随同,这样便可更加的方便查清案情。人选嘛,刑部既然杨慎矜愿意去,那么便请杨尚书去查,御史台这边,让御史台主簿罗希奭去,以杨慎矜为主,罗希奭为辅,共同查清案情便是。” 王鉷面红耳赤,神情恼怒不已,但李林甫视而不见,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气的他连连跺脚。杨慎矜微笑不语,看着王鉷的眼神中满是得意和轻蔑。 玄宗微微点头,正欲开口应允,忽听一人出列奏道:“陛下,臣以为查案人选的问题尚需斟酌。” 众人看去,却是杨钊出来说话了。众人都有些诧异,这件事跟杨钊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出来说话不知是何意。 “杨钊,你有何看法?”玄宗问道。 杨钊道:“陛下,臣对这柳绩举报的案子看法和他人有所不同,臣觉得此事一定不是空穴来风,而且也不是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是一件小案子,而有可能会牵扯更广更深。若一旦牵扯过多,有可能会产生许多意想不到的结果。在这种情形下,若想查清案情,则需要查案人不能有丝毫的徇私和其他的想法。” 杨慎矜诧异道:“杨钊,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杨慎矜会徇私么?” 杨钊摇头道:“我可没那么说,杨尚书可以带队去,但辅查的另外一人陛下可以指定一人,这是陛下指定的人选,查案之事上杨尚书做主,但这个人在旁监督是必不可少的。” 杨慎矜怒道:“杨钊,你有话就明说,为何要这样诋毁我?你这话里话外还是对我的不信任。陛下,臣向你保证,臣无论涉及任何人都会秉公办理,不会有任何徇私之意。” 李适之在旁开口道:“杨尚书这么激动作甚?一查一监本就是规矩;地方节度使身边尚有陛下派出的黜陟使监督,要照你这么说,节度使们岂不是个个跳着说朝廷不信任他们么?这是规制而已。我倒是觉得杨度支这话说的不错。” 李林甫心中恼怒之极,杨钊突然跳出来搅局,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如果是李适之倒还可以理解,但杨钊和自己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双方的关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李林甫也压根没想到杨钊会站出来说话,这一下显得措手不及。 玄宗皱眉道:“杨钊,依着你的意思,你觉得人员如何配置?” 杨钊道:“陛下,刑部主导查案这没问题,臣只是说在御史台的监督人选上尚需斟酌。罗希奭并非不胜任,我只是说希望陛下自己挑选人选,若陛下认为罗希奭胜任,那么相国所提的人选臣也不会反对。” 众人嗡嗡议论,杨钊绕来绕去的说的这些话他们都不太明白,最后一脚将皮球提到陛下脚下,等于什么都没说。 玄宗却听明白了杨钊的意思,他也明白杨钊的意思,看李林甫提的这两个人选,确实都是和李林甫离得很近的人,杨钊的意思恐怕是这两人若是一同去查案,会有很多不透明的地方。刚才玄宗没太多想,现在明白了杨钊的意思,立刻便意识到这人员搭配的不妥当了。 可玄宗一时之间还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在脑海里,他比较了解杨钊,他既然提出了此事,必是已经想好了解决之道了。踢过来皮球只是谦虚,自己只需踢回去让他接着,他便会告诉自己他心目中的人选了。 “说的未尝没有道理,罗希奭勇武有余,谋略上差了许多,如果案情复杂的话或许不能胜任。那么杨钊你给举荐个人选给朕听听。”玄宗一脚踢回了皮球。 杨钊早就等着接球了,闻言忙道:“陛下这是给臣出难题了,但陛下既然垂询,臣自然为陛下分忧。这个人选第一需要公正,在此刻而言,这公正便是指他和朝中的官员没有过过多的瓜葛,这样便能保证公正。第二,杨尚书主导之下,于断案手段上倒是不缺,这个人只需在旁辅助,那么应该有些谋略,能帮上忙。第三,这个人应该是陛下信得过的人,这才能起到监督的作用。这三点都符合的话,我觉得有一个人倒是很适合。” “谁?”玄宗也很好奇这个人选。 “翰林学士兼侍御史王源。”杨钊坦然答道。 “什么?”殿上静了片刻,忽然一片嘈杂。 “简直胡闹。”有人甚至笑出了声来。 连玄宗也觉莞尔,他可没觉得王源适合,在他看来,王源确实有才,诗乐文采皆通,但那可和查案没有什么关联。 “王源么?那还是算了吧。”玄宗笑道。 众人目光纷纷看向站在殿角列席早朝的王源,王源双眼望着殿外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陛下,王源是最合适的人选,一则他和朝中官员毫无瓜葛能保持公正,二则陛下也喜爱他信任他。其三,王源是侍御史,身份上符合御史台人员的身份。最重要的一点,据我所知,王源很有能力,只是没有发挥的机会罢了。”杨钊坚持道。 “给机会也不能拿这样的大案练手,你当时儿戏么?这样的案子需要经验丰富的老手,李邕人老成精,你便推荐这个毛头年轻人去查案?怕是要被玩的团团转了。”李林甫晒道。 杨钊道:“后生可畏这句话相国没听说过么?再说不是还有杨尚书么?” 李林甫笑道:“度支郎,你想提携后进的心情老夫可以理解,但何必在这件案子上?你也知道案情重大,可不是儿戏。” 杨钊开口欲辩,玄宗摆手道:“杨钊,你不必说了,重新考虑一个人选便是。” 杨钊道:“陛下,我觉得王源合适,陛下何不征求众人的意见再作定夺?王源是没有经验,但不经大浪,如何能驾驭狂涛?朝廷现在就缺后起之秀,臣坚持认为王源是块璞玉,这次便是证明他是否经得起打磨的机会。” 玄宗愣了愣,皱眉道:“你是认真的?” 杨钊道:“臣岂敢戏言。” 玄宗还是给杨钊面子的,虽然知道这个人选必然通不过,但还是给杨钊最后的台阶,于是道:“也好,众爱卿,你们认为王源能担此重任否?” 第一九九章 落定 (二合一,今日时间仓促,凑合看吧) 玄宗话落,李林甫甚至都不用示意,依附于他的一干官员的反对之声便已经鼓噪不休,似乎看起来反对之声占了大半。 杨钊冷笑不语,他巴不得反对的人越多越好,以玄宗的性情,这帮看着李林甫眼色行事的人越是鼓噪,便越会引起陛下的反感。陛下反感的事情之一便是被众人逼着做什么,这一点杨钊摸得恨透。 果然,玄宗皱眉喝道:“乱哄哄的作甚?朕问你们了么?” 众人赶忙住嘴。 玄宗道:“两位相国的意见说来听听。” 李林甫沉声道:“老臣也知道王源是个人才,但这不是去写诗作文而是去查勘重案,王源怕是无法胜任。” 玄宗点点头转向李适之,李适之躬身道:“陛下,臣也认为王源不是合适的人选,臣心目中有合适的人选。” 玄宗皱眉道:“李适之,朕问的是王源可否胜任,不是问你有没有人选。你只在王源和罗希奭之间二择其一便可。” 李适之的如意算盘是安排自己的人去查此案,但显然是没有机会了,但在王源和罗希奭之间二选一的话,答案不言自明,虽然一直以来对王源心怀不满,但比起罗希奭来,还是王源好的多。更何况王源曾经跟自己有过一段渊源,或许王源能念及以前之事为己所用也未可知。 “要是那样的话,臣觉得王源比罗希奭要适合,查案子不是靠打打杀杀,而是要观察入微,缜密思考。况且杨度支郎刚才说的那几点我也同意部分,王源和朝中的大臣之间没有什么深厚的交往,特别是和李邕之间没有瓜葛,无瓜葛便无好恶,这便是公正的前提。”李适之道。 玄宗点头道:“好,两位相国一个支持一个反对,结果并不出乎朕的意料。朕若是再问属下各部的意见似乎显得多余,这样吧,朕问问身边人的意见吧,力士,你觉得王源去合适吗?” 身材高大的高力士手中拂尘轻挥,淡淡道:“老奴觉得谁去都合适,前提是他必须认真办案,不能徇私舞弊。” 玄宗笑道:“力士你这是没有回答朕啊。” 杨钊笑道:“陛下,高内监这话其实是认为王源可以胜任的,他说了谁去都合适,并没有觉得王源不合适。” 杨慎矜冷声对杨钊道:“可照你这么说,高内监也没有反对罗希奭之意。” 杨钊装作没听见,将后脑勺对着杨慎矜。 玄宗看了看身边的人,除了右边的高力士之外,左边站着的是扶剑而立威风凛凛的禁军大将陈玄礼。这是玄宗的铁杆心腹,当年便是这个陈玄礼带着手下兵马跟随自己起兵政变诛杀韦后和安乐公主,将大唐江山从女人手中夺了回来,为自己顺利登上帝位铺平了道路。近三十年来,陈玄礼和高力士两人已经成为玄宗心目中不可替代的最忠心的臣子,玄宗对他们的意见极为重视。 “陈玄礼,你认为王源是合适的人选么?”玄宗问道。 陈玄礼虽然老迈,须发皆白,但腰杆挺直,声音洪亮,精气神不亚于少年人。 “陛下,臣以为王源是可以胜任的。” “哦?”玄宗对陈玄礼如此明确的态度很是惊讶,殿上众人也有些讶异。 站在角落的王源却知道,李辅国定是做通了陈玄礼的思想工作了,看起来李辅国的能力非同小可,陈玄礼这样的人都能说得上话,而且能说得动他,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王源听说了不少人意图拉拢高力士陈玄礼而碰钉子被无情责骂的传言,这当中还包括不少朝中的重量级人物。 “老臣对人不对事,这王源老臣连面也没见过几次,但陛下既能将他召为翰林院学士,最近又加了侍御史的职位,显然陛下对其能力是认可的。而且老臣最烦有人说什么经验不足,年轻人办事不牢靠这样的说辞。当年臣跟随陛下拨乱归正时,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没经过大事的果毅校尉罢了。若以年纪经验来论事,当年陛下便不会委以重任于臣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优点,冲劲足,脑子灵活,且初生牛犊不怕虎,所以臣觉得有杨尚书领衔,以王源为辅并无大碍,也许还会起到不一样效果。” 玄宗被陈玄礼的一番话勾起了往昔的峥嵘岁月,话说当年自己也不过是三十岁不到意气风发的年纪,当年发动政变时自己凭借的不是深谋远虑,而是一股不成功便成仁的冲劲。跟随自己的也都是一些青年将领。后来想想,若不是因为这股劲头,焉有今日的辉煌景象。这么一想,倒也不觉得王源的资历和年纪是什么障碍了。 “连你都这么说,朕便放心了,罢了,朕对王源也是抱有期待的,既然如此,便让王源和杨慎矜一起去北海郡查案吧。王源何在?” 王源从角落里现身,脸色平静的在群臣的目光聚焦之下走上到宝座前行礼叩拜,他能感觉到许多杀死人的目光盯着自己,包括李林甫那看似微笑却寒意凛然的眼神。 “王源,难得众人这般看好你,你可莫要让众人失望。此去为杨慎矜之副赴北海郡查案,你要跟着杨慎矜多学多看,尽好自己的职责,给朕将北海的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你可明白?”玄宗威严发话。 王源道:“臣知道了,臣定尽心竭力。” 玄宗点头,转向杨慎矜道:“杨慎矜,此案由你主导,你和王源要密切配合,查清此案。希望你能给朕一个好的交代。” 杨慎矜沉声道:“陛下防心,此案臣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若王源有何差错的话,臣也会包容为先,不与他计较。但臣必须跟陛下说清楚,既是臣为主导查案,希望其他人少做干涉,听臣调遣便好。若是有人给臣替陛下查清此案设置障碍的话,臣是绝不会容忍的。” 这番话明显是告诫王源不要喧宾夺主,玄宗也知其意,他也不希望由王源主导,毕竟对王源还是不太放心,于是点头道:“那是自然。王源,你可听清楚了?” 王源点头道:“陛下放心,臣知道分寸,一切以查案为重便是。” 玄宗点头,吩咐拟旨,给杨慎矜和王源加了个查案使和查案副使的钦差名头,即日奔赴北海郡。 早朝散去,群臣议论纷纷的离去,今日早朝不仅有重大的事情发生,还让王源成为聚焦的焦点。很多人已经预感到,这是一场风暴即将袭来,是投入其中险中博利还是立刻远离此事不功不过安全第一,众人心中都在进行考量。而这个王源突然被推上风口浪尖之上,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这王源前番一鸣惊人之时还是因为诗文出众。 但在众多官员看来,诗文出众之人往往不会在官场上有所建树,这一点早已得到了许多验证。就算王源得到杨钊的推举而入翰林院中,人们对他的仕途也并不看好。李白便是最好的例子。但现在显然支持王源的不止杨家,就连一向不站队的陈玄礼都大大夸奖了王源一番,这说明这个王源和李白绝对不是一样的人。当年李白可是高力士陈玄礼什么的统统得罪了个遍,最后被他们踢出了长安,而王源却已经得到了陈玄礼的当众支持了。 王源沿着大殿的石阶缓缓而下,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像是镀上了一层金光。阶下,杨钊正驻足等待,在王源立刻便要收拾出京之前,他还有不少疑惑要弄个清楚明白。 “王源,恭喜了,这个查案副使虽然不是什么正式的官职,但我敢担保,只要一切顺利的话,回来后必加授新的官职。这下可遂了你的意了。”两人寻了一处秘密所在站定,杨钊这才开口道。 王源道:“多谢度支郎的举荐,早朝前我说过要给你个解释,现在度支郎有何疑问尽管提出来吧。” 杨钊道:“好,那我也不绕弯子了,你之前竭力说服我要谋得查案这个差事,其实我是极不愿意你去趟这趟浑水的,你知道我杨家的立场。李林甫无论对付李适之还是太子,对我们都是有利的。我今日的行为已经得罪了李林甫,你也看到了,李林甫今日的眼神恨不得吃了我。我想说,你说的于我们有好处,好处又在何处?” 王源道:“度支郎,我知道你的想法,之前我提出此事时你是竭力反对的,我想大概是秦国夫人的态度让你最终决定还是支持我的想法是么?” “没错,若不是八妹叫我去要我无条件的支持你取得这个职位,我今日是绝不会替你开这个口的。但八妹也并未跟我解释清楚,她只说是于我杨家有利之举,我却不知得罪了李林甫利从何来?” 王源微笑道:“度支郎,好处不在一时,而在大势之上。我们之前讨论过,如果李林甫这次扳倒了太子和李适之,下一个目标会是谁?你自己都说最有可能的便是杨家。既然知道和李林甫之间会有冲突的那一天,何必不早作准备?难道你觉得李林甫还会容忍杨家在他眼皮底下坐大么?” “可是……这时机也太早了些,先让他和李适之太子他们斗便是,我们趁浑水摸鱼不是挺好么?” “度支郎,趁浑水摸鱼怎有亲自去捞所获的多?若不迅速壮大的话,你最后连鱼汤都喝不到。我知道你一直在想着安插自己的人进朝廷重要部门,但这一次我希望你的目光不要放在六部那些位置上,你要盯着李适之的位置,实话说,我希望这次风波之后,得利最大的是你,你能成为朝廷左相,那才是收获。而非让杨慎矜或王鉷中的某人坐上了那个位置,那将会是一场灾难。” 杨钊惊骇道:“你希望我坐上左相之位?那岂不更成了李林甫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王源道:“如果李林甫得手,本就会将矛头指向你,你还担心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么?那便是比谁的手段,比谁的力量强大的时候了。占据左相之位,起码可以相抗衡,若连职位说话的分量都没有,那便只能是被宰杀的份儿了。” 杨钊惶然踱步,摇头道:“不成,不成,这个位置决不能去夺,否则必遭大难,李林甫目前不是我能对抗的。” 王源道:“度支郎,你且莫忧心,我说的都是在一种情形之下才能让你公开争夺左相之位,那便是我此去查案的目的能否达成。若能达成,你便可安安稳稳的坐在左相的位置上,李林甫也不会优先的对付你。若此行目的失败,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到时候李林甫若是怪罪你,你将我踢出去给他解气便是。” “你这是什么话,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你拼命要取得这个职位的目的何在?你该不会是要保李适之吧。” 王源对杨钊的智商无语,轻声道:“度支郎,你我皆知李适之这一次必倒,账目都是真的,那李邕必死,也必会牵扯出李适之来。我要你做好准备夺取左相的位置,便是基于这种判断。我真正的目的是防止这把火烧到太子的头上。如果李林甫只能扳倒李适之而搬不倒太子的话,你觉得形势如何?” 杨钊拍着大腿道:“我明白了,你是说太子不倒,李林甫便只能将心思落在太子身上,我就算座上左相之位,他恨也无用,因为他没有精力对付我。到时候我再表示出合作之意,他便会用缓兵之计对我,先对我示好,扳倒太子之后才能真正的找我算账。” 王源笑道:“这不就对了嘛,这就是我敢于要你攫取左相之位的目的,我之所以拼命要得到这个职位,可不是我要出风头,而是为了你杨度支呢。” 杨钊呵呵笑道:“你怎么不早说出来?虽然有风险,但若是真能达到目的的话,这一次我杨家收获最丰了。若能成事,你便是第一大功劳。但是我顾虑的是,你如何能阻止这把火不往太子头上烧?再说你跟着那个杨慎矜一起去,我担心你应付不了他,这个人可不好对付,你又是副使,在他之下更是难了。他可能什么都不会跟你说。” 王源道:“我知道很难,但事在人为,我总是陛下同意的人选,他总不能将我排除在外吧。再说了,我也有我的办法。” 杨钊想了想道:“杨慎矜这个人自视清高,这是他的弱点,也许你能拍拍他的马屁,这样或许能搞好关系,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又或者……” 王源摇头笑道:“我拍他马屁?他清高我便不清高么?度支郎,你只需提供我背后的帮助,其余的事情交给我便是。我希望能有个好的结果,如果不成的话,度支郎也莫要怪我便是。” 杨钊点头道:“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说了,你需要什么帮助尽管说便是,譬如财物,人手等等。” 王源道:“我要说的正是人手的问题,朝廷所派的人手我是一个也调动不了的,即便能差遣调动我也是不敢让他们办事的,那便等于是在杨慎矜的眼皮底子干事了。” 杨钊道:“这个好办,我身边有些人手,都是些精干的私人护卫,给你挑选个十来个便是,他们会绝对忠心,而且武艺高强。” 王源道:“那就好办了,我这便要去收拾行装,午后便要上路,时间紧迫。” 杨钊点头道:“我立刻便去挑选人手让他们去你宅中待命。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有些疑惑,不过……也不知道该不该问。” 王源道:“问吧,咱们之间不能还有何秘密可言?” 杨钊点头道:“好,那我便直问了,今日陈玄礼其实是你得到这个差事的关键,这个陈玄礼可不太说这种话,难道他和你私下里交情不错?” 王源听出了杨钊的怀疑,杨钊定是对自己同何人结交也是很在意的,说到底大家都是相互的利用,谁都担心其他人背着自己和外人关系亲密卖了自己,这种担心也属寻常。 “你问的这个问题我真的无法回答你,我和这位陈大将军连一句话都没说过,也不知他为何要为我说话,我还以为是你杨度支郎暗地里安排的助力呢。难道竟然不是么?” 杨钊眼珠子转了几转,哈哈笑道:“这个……不谈了,不谈了,心知肚明便是,我只是随口一问,看看你知不知道我私底下做出的努力而已,此事到此为止。你去收拾动身,午时后我在灞桥边为你设宴送行。” 王源微笑点头感谢,匆匆告辞出宫回家收拾。 王家大宅中,闻知王源要去北海郡的消息,众人都觉得突然,一边给王源收拾着衣物包裹,一边商量着此行是否有凶险。当得知是查大案,而且是和杨慎矜同行的时候,李欣儿立刻表示了极大的担忧,并要求跟随前往。 王源可不愿带着李欣儿去,虽然能派上用场,但李欣儿不太理智,也许会坏了大事,婉转拒绝了李欣儿的请求。家中其他人中只能带着大黑同去在身边照顾了,黄三等人带去也是拖累。 晌午时分,杨钊选派出来的十名精干随从也骑马赶到王宅,与此同时,杨慎矜也派人前来催促王源在东门集合动身,于是简单交代一番,王源带着王大黑和众随从跨马直奔东门而去。 第二百章 折柳 长安城东灞桥边的长廊中,杨钊果不食言,带着婢女仆役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在此为王源践行。另一边,李林甫也亲自设宴给杨慎矜践行,两座酒席相隔十余步,倒是像相互比斗一般,搞得排场十足。 不少官员也跑来凑热闹,不过大多是李林甫的座上客,杨钊这里来者寥寥,虽然酒席上的货色比李林甫的不遑多让,这方面却相差良多,这也是实力和地位上的真实写照。 酒过三杯,杨钊正低头和王源说着悄悄话,那边李林甫席边一名奴仆快步过来,行礼后道:“相国请度支郎和王学士过去入席,相国要亲自给王学士敬酒践行。” 杨钊和王源没法推辞,于是双双离席过去,给那边宴席上的众人见礼。 杨慎矜满脸的不高兴,开口便道:“王学士,践行之宴你不与我同席这可不好,从今日起你我可是要共事的,怎么从一开始便各吃各的了?” 王源微笑道:“度支郎盛情难却,我也确实不知道相国百忙之中回来给我们设宴践行。本来杨度支是要给你我二人共同践行的,但却也不好将杨尚书从相国的践行宴上拉下来了。” 杨钊也道:“确实是我没考虑到相国也是要来践行的,是我的错,想想也是,杨尚书离京,相国怎会不设宴相送?” 李林甫微笑道:“怕不是杨度支不知道老夫会设宴,而是杨度支嫌老夫的酒宴没你的好,要另起炉灶单干,呵呵呵。老夫也不怪你另起炉灶,我李林甫的宴席确实不如你杨家的宴席丰盛,但老夫的宴席却不是什么人都能吃的到的,杨度支不爱吃,自有人爱吃。” 杨钊甚是尴尬,李林甫这是在讽刺今日自己突然的反水,自己从此将再无机会成为他李林甫席上一员了,既是讽刺也是警告。 杨钊不想多说,含含混混的搪塞过去,举杯向李林甫敬酒,李林甫倒也不太着相,话虽说的不好听,礼节上可不亏,仰脖子将酒喝干之后满上一杯酒转向王源。 “真没想到,数月之前梨花诗会上初见王学士,数月之后王学士已非吴下阿蒙。这就叫做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夫这把年纪了,已成老迈昏聩之人,将来大唐天下便是王学士这样的年轻人纵横的天下了。” 王源微笑道:“李相国折煞在下了,我等如何能和相国相比,相国就像一棵参天大树,我等便像是树下的蝼蚁,天下风雨还是需要相国遮蔽,我等又能有什么用?相国老当益壮,这杯酒祝相国身体康健长命百岁,这便是大唐百姓福了。” 李林甫抚须哈哈大笑道:“果然会说话,听着叫人心里痛快。长命百岁是不想了,老而不死是为贼,那会让人厌弃的。老夫唯一的愿望便是能替陛下多尽忠效力几年,尽自己的一份心力。你王源不是写过一首无题诗么?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老夫在梨花诗会之后深研此诗,觉得此二句堪称绝妙,还让人写了条幅挂在书房自勉呢。” 王源当然知道所谓写条幅自勉云云都是扯淡,但李林甫还真记得这两句诗倒是教人意外。 “看来相国是真的喜欢王学士了,王学士,看来你前程无量了,这次差事要是让相国满意的话,回头相国定会大力举荐学士了,可喜可贺。”一名官员笑道。 杨钊略有些紧张,李林甫越是向王源表达善意,杨钊便越是觉得这是拉拢,生恐王源真的会投入李林甫的帐下,那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李林甫对那名说话的官员斥道:“这叫什么话?什么叫差事让老夫满意?应该是让陛下满意才是。王学士,别的老夫也不多说了,同杨尚书好好配合,将朝廷的差事办好,这才是要务。来,满饮此杯。” 王源举杯一饮而尽,李林甫放下酒杯笑道:“看来杨度支和王学士还有不少话要说,我也不留你们了,你们且去叙叙。但送行酒可不能多喝,注意节制,一会还要上路。王学士,此去北海郡千里之遥,路上小心了。” 王源拱手道谢,回身和杨钊一起回到杨家的宴席上。杨钊低声咒骂道:“老贼平白给我一顿侮辱,我就知道他没有好话。” 王源安慰道:“且忍着便是,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杨钊道:“他倒是对你客客气气的,这是要拉拢你了,你该不会相信他的话吧。” 王源看着杨钊气急败坏的样子,笑道:“哎,度支郎,我不知该怎么说你。明显他是以言语糊弄我,目的便是要我这次办案别从中捣乱。莫忘了,他可是曾经想着要我的命的,还有那个王鉷,他派人追的我如丧家之犬,我这个人很记仇,我岂会相信他的鬼话。” 杨钊吁了口气道:“你不是自诩清高么?怎地拍他马屁?” 王源道:“我何时拍马屁了?” “什么相国是参天大树,我等只是树下蝼蚁……这不是拍马屁这是什么?”杨钊翻着白眼道。 王源无语,凑近杨钊的耳边低声道:“这是损他呢,你听不出来么?” 杨钊愕然道:“这是损人?我怎么听不出来。” “大树虽高,但最怕蝼蚁啃食,任你郁郁葱葱的招摇,一群蝼蚁一夜之间便可让你躯干中空,外力轻轻一推,大树轰然便倒。将他比作大树,我自比蝼蚁,便是告诉我要啃倒他,明白了么?” 杨钊白眼乱翻,愕然道:“原来作此解释,我也是服了你们这些名士了,说个话绕七八道圈,谁能受得了?谁能听的出?” 未时一刻,酒足饭饱,饯别宴到了尾声。 丝竹奏声起,乐师高歌,众人起身相送。王源和杨慎矜出了长亭骑上马儿,伸手折柳枝一束,在众人的道别珍重声中登上灞桥过河。过了灞桥之后,便等同于出了长安地界,也就算离开长安了。 王源坐在大黑马上,听着灞桥流水哗哗作响,听着两岸绿柳如涛,倒也确实生了些离情别意。耳听得长廊内乐师的歌声传来,唱的如泣如诉甚是揪心。 ”杨柳多短枝,短枝多离别。赠远屡攀折,柔条安得垂,青春有定节,离别无定时。但恐别人促,不愿来迟迟。莫言短枝条,中有长相思,朱颜与绿柳,并在离别期。” 歌声凄切,王源不愿多听,将手中柳枝抛到桥下,一夹马腹,黑马加快脚步,飞快登上灞桥东的官道。 …… 两日时间,昼行夜息,走了五百多里路,行程过半。一开始队伍还混杂在一起,杨慎矜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王源聊几句。话语之中也是些让王源听话办事的暗示。但王源一直不给于正面回应,只用些不负皇恩之类的话敷衍,聪明如杨慎矜也明白了拉拢王源是不可能的了。 于是乎,杨慎矜再也不和王源说一句话,两拨人马也自然而然的拉开了距离。原本随行人员中有刑部的办案人员,有御史台的差役,到最后跟在王源身边的便只有十名随从和王大黑一干人了。户部的一名充当专业人员跟随办案查账的主事本来是跟王源混的很熟的,但杨慎矜像是要孤立王源一样,硬是将这名叫韩子平的主事叫着跟他一起前行。 王源倒也无所谓,反正注定此去不会有什么很好的合作,自己这一趟就是去搞破坏的,也没必要跟杨慎矜搞什么表面上的和气。他不理自己,自己也不理他,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到了北海郡,杨慎矜还敢撇开自己办案不成? 第三日中午,队伍抵达滑州境内,距离北海郡只剩下两百余里了。吃了中饭之后,杨慎矜催促赶路,于是众人顶着颇有些火热的太阳,坐着马背上昏昏沉沉的赶路,一名随从忽然从后方骑马上来,来到王源身边低声禀报。 “王副使,有件事有些奇怪。” 王源从昏沉中回过神来,问道:“什么事奇怪?” “自处洛阳境之后,小人便感觉后面有人盯梢,本以为也是赶路的百姓,但这一路上几百里好像一直跟着。刚才中午吃饭的时候,小人特意延后,又看到了后面的人。” 王源一惊,低声问道:“看得出什么人么?有多少个?” “没多少,就一个,骑着马儿,这么远也看不清来路,只看得出戴着斗笠。” 王源道:“你确定从洛阳一直跟到这里?” “小人确定,这事儿张五哥也知道,他也判断是盯梢跟着的,不信王副使去叫他来问问。” 王源的眉头皱起,想了想道:“不用问了,如果真的是盯梢跟随的,拿了他便是。前面找个有利的地形咱们埋伏起来,等他过来抓了询问,弄清楚是干什么的。” 那随从点头道:“好,兄弟们正有此意。” 第二零一章 路斗 (谢:如火铭爱m、freescums、moshaocong三位兄弟的打赏月票。) 春阳高照,年久失修的官道蜿蜒穿越两座山包之间的山谷,道路两侧草木疯长郁郁葱葱。暖风吹过,从山包顶端如被无形大手轻抚,划出一道长长的草浪翻滚而下,甚有风吹草地见牛羊的感觉。 官道上,一匹白马缓缓而行,官道年久失修,路面上是深深的车辙和碎裂的石块,尘土积聚厚达半寸。白马的马蹄每踩下去一步,便有小石快被马掌蹦的飞起,并溅起一片小小的黄尘之花。 马背上的人裹得严严实实,压得低低的斗笠看不清他的面孔,身上裹着深色的披风。马儿的颠簸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他的身子稳稳的坐在马背上,跟着马背的起伏节奏像一根钉子一般钉在马背上。 唯一困扰他的便是前面队伍走过是激起的飞扬的尘土,面朝东方,吹得是东风,那些尘土正好扑面而来,让马背上的人不时的挥动手臂似乎是要拨开面前遮挡视线的尘土。 白马行到两座山包之间,扬尘似乎并不那么猛烈了,马背上的人直起腰身极力从竹斗笠下方的空隙往前方眺望,却因为官道转向而看不到前方队伍的任何踪迹。那人又侧了侧身子,似乎在倾听顺风传来的人马嘈杂之声,但他的耳边只有长风吹过之后山包上长草索索之声。 白马上的骑士勒住了马缰,眉头微微皱起,转动斗笠打量起周围的地形来,斗笠下的嘴角微微翘起,似乎是在微笑。 “上。”一声暴喝之声在空旷的小山谷中响起,两侧长草之中顿时冒出十余个头颅来,个个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兵刃,呼喝着冲上官道。 领头一人身材高大健硕,穿着无袖的坎肩,臂上的肌肉疙疙瘩瘩青筋贲起,脚下跳跃如飞,口中发出呼喝之声,迅速占据官道中心,和其他四名大汉一起拦住白马骑士的去路。与此同时官道后方的道路上也被数名壮硕大汉拦住退路,长刀斜指地面,刀刃在阳光下金光闪闪。 白马吓得人力而起,不安的嘶鸣起来,马上的骑士勒马约束,待马儿落地之后从深色披风中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抚摸马脖子上的鬃毛,马儿受到主人的安慰,渐渐平静了下来。 “你们是劫道的么?”马背上的斗笠人平静发问,声音清脆悦耳。 “少跟我们装蒜,我等是钦命查案使王源的随从,尊驾从洛阳一路跟踪我们的马队,到底意欲何为?还不下马来乖乖去见我们查案使,说个端详。”领头的大汉是十余名随从的头儿,名叫张五郎。 “钦命查案使?”斗笠人歪着头道:“这是个什么官职?我怎么没听说过?” “莫要废话,快快下马,否则可莫怪我们不客气了。”张五郎怒喝道。 “这可奇了,官道朝天,各走一边,你们的那个什么查案使能走,为何我便走不得?查案使这个官职这么大?都管着百姓走道了?”斗笠人语气中带着调侃。 马五郎一时语塞,他嘴皮子笨,一时间倒也想不到什么理由来反驳。 “再说了,你们说本人从洛阳一路跟踪你们,这话也说错了啊,其实……从长安开始,我便跟着你们,看来你们的鼻子还不够灵啊。”斗笠人悦耳的声音再次响起。 在张五郎看开,这事**裸的挑衅,对方根本没有丝毫的惧意,还调侃自己等人反应迟钝,似乎有恃无恐。张五郎不能忍了。 “看来尊驾是刻意如此了,跟踪朝廷命官车驾,必有不良企图,给尊驾最后一次机会,下马来跟我们见王副使,否则……” “否则便如何?”斗笠人语声变冷。 “否则便不要怪我们失礼了,刀剑无眼,若是失手你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是么?我从没认为我的命不好,你们可以试试,也许是你们的命不好。”斗笠人缓缓道。 张五郎已经不想再多说一句,使了个眼色给同伴,龇牙张口怒吼一声,脚尖点地如一只鹰隼般掠地而出,直奔马头。与此同时,周围十余人也同时动手,举着兵刃将包围圈合拢。 张五郎速度最快,一马当先冲到白马的马头前,左手伸出径自往马上人的小腿抓去,他还不想一刀砍了这个人,只想抓住他的腿往下拉,轮到地上让这个人吃点苦头。 马背上的骑士一声呵斥:“放肆!” 张五郎的眼睛清晰的看到那只塞在马镫里的脚从马镫中抽出来,照着自己的眉心踢来,整个动作清晰可辨,速度似乎很慢。张五郎侧头避开,本以为必会避开这一脚,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偏偏像是邪了门一般,他没能避开那一脚,眉心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脑子里嗡的一声,就像打翻了油盐酱醋铺子,身子歪歪斜斜的便要倒下。 幸而张五郎是个练家子,大吼一声硬生生的挺住后撤,手中刀在护住头脸防止对方的进一步攻击,退后数步之后以刀杵地稳住身形。 与此同时,耳中听的周围‘哎呦哎呀’之声连续响起,还有人摔倒在地翻滚之声,显然是自己的兄弟中了招。 “是练家子,兄弟们当心,若他再反抗的话,便直接动兵刃。”张五郎大喝。 众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爬起身来举刀向前慢慢靠拢,马背上的骑士一动不动端坐其上,居高临下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剁了马腿,逼他下地。”张五郎醒悟过来,高声叫道,查案使说要捉活的,砍马拿人才是上策,万不得已才会对着人下刀。 众人齐声大喝,钢刀挥舞朝着白马的马腿马腹马头乱砍,马上骑士变色,怒道:“你们敢伤我的马儿,找死么?” 话音落下,马前马后的众人眼前青光闪动,手中砍向白马的兵刃几乎同时被一股大力荡了开去,紧接着,马背上的人轻盈跃起在半空,飞落马前十余步外。 “你们要抓我,便来跟我动手,砍杀马儿算什么本事?让我瞧瞧你们这些人有些什么本领。”斗笠人冷声道。 张五郎气的牙根痒痒,狠狠道:“不需留手了,这人武功高强,兄弟们莫要栽在这里。” 众人均认同他的话,刚才被荡开手中兵刃的力量奇大无比,好几人几乎脱手松了兵刃,而且是在一瞬之间便荡开了同时砍下的七八柄兵刃,足见面前此人的可怕。 “杀。”张五郎蒙吼一声猛冲上前,手中钢刀舞的呼呼有声,照着面前斗笠人的头上便劈了过去。 斗笠人并不搭理他,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张五郎却发现他的身影移动迅速,冲向周围的同伴。乒乒乓乓一阵响声过后,眼睁睁看着周围的同伴一个个的扑倒在尘埃之中,悄无声息,不知是死是活。 张五郎又惊骇又愤怒,虎吼连连追着那身影乱劈乱砍,当最后一人倒在尘埃里的时候,那人站定身子等待张五郎的靠近。张五郎一刀砍去,对方侧部扭身,一只白白嫩嫩的手掌朝自己的脖子切了过来。张五郎举刀挡在脖子要害处,忽觉小腹剧痛,噗通一声倒在地上,痛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半晌呻吟出声,却发现脖子上已经被短剑抵住了。 “还要拿我么?你们的那查案使呢?怎不现身?再不现身的话,我可要把你们的脑袋全砍下来了。”斗笠人语带调侃,缓缓道。 “王学士,万不能出来,赶紧赶上前面的队伍,调动大队人马来对付这人。”张五郎脖子被短剑逼着贴着地躺着,兀自高声叫道。 “你对这个查案使还蛮忠心的嘛。很不错。”斗笠人赞许道:“你不怕死么?” 张五郎怒道:“头掉了碗大个疤,技不如人有什么好说的,杀了我们便是。” 斗笠人道:“好,那便杀了你们,也没什么了不起。” 斗笠人手中短剑转动,将锋利的剑尖缓缓刺入张五郎脖子上的肌肉里,张五郎能感到脖子已经被刺破流血,叹息一声闭目等死。 “啪啪啪,啪啪啪。”长草中有人鼓掌,张五郎睁眼看去,不禁暗暗叫苦,但见王源缓缓从草丛之中现身,正面带微笑鼓掌走到官道之上。黑奴王大黑不知死活还咧着嘴跟着笑。 “王副使,你快逃啊,怎地还出来了?”张五郎哀叹道。 王源没有回答他,他的眼睛盯着斗笠人,带着微笑拱手道:“公孙……大哥,好俊的武功啊,开眼了,开眼了。” 第二零二章 险境 (还有一章,可能稍晚一点) 斗笠人缓缓抬头,慢斯条理的收回手中的短剑,缓缓将头上的斗笠摘下,将面孔暴露在阳光下,却是个有着一张俊俏面孔的年轻男子。只是于男子而言,他的皮肤和肤色未免太细嫩白皙了些,唇上的两撇小胡子也太惹眼了些。 斗笠人便是公孙兰乔装而成。 “一看身手,我便知道是公孙大哥,哈哈哈。”王源笑眯眯的道。 “王副使,你和他认识?”张五郎躺在地下伸着脖子问道。 王源笑道:“认识,认识,熟的很。张兄弟莫担心,是友非敌,快请起来吧。” 张五郎叫道:“可是他杀了咱们其他九个兄弟……” 公孙兰淡淡道:“可别乱说话,他们不过是昏过去了,我可没杀人,倒是你们拿着刀乱砍。幸亏你们没什么本事,否则刚才若是伤了我的马儿,这会儿你们全都得死。” 张五郎喜出望外,忙爬起身来去查看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众人,发现这些人确实只是被打昏了,身上并无伤痕,于是一个个的掐人中打嘴巴的弄醒他们。 忙乱了一时,众人牵出林中马匹重新上路,王源很是高兴,离开长安的时候他其实很想邀请公孙兰同行,但拒绝了李欣儿之后他也不太好意思开口,免得李欣儿不高兴。而且离开家的时候公孙兰根本没有出现,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机会说,更别说请她相伴了。 “你是来陪我去东海郡的么?”王源问道。 “你说呢?难道我是来游山玩水的么?”公孙兰反问道。 “我很高兴你能来,你在我身边,我便胆气壮多了。” 公孙兰微微一笑,指着身后跟随的十名随从道:“我没法不来,你瞧这些人个个脓包,能顶的什么用?万一遇到事情,这些人根本派不上用场。” 王源摊手笑道:“在你看来他们都是脓包,但其实他们也算是身手不错的了。况且我也没得选择,这些人起码让我放心。朝廷配给的人员之中有些好手,但那些人我可不敢用。” 公孙兰微微点头,事实也确实如此。 “你一路上跟着我们么?怎地不直接现身?” “我现了身,只是没发现罢了。昨日傍晚住的盘龙镇客栈之中,我和你曾对面而坐饮茶,可惜你自己蠢,视而不见罢了。” 王源楞道:“昨天傍晚客栈大堂内么?墙角那个背对我的汉子是你?” 公孙兰点头微笑。王源一拍大腿道:“怪倒是我总觉得怪怪的,看着背影好像有点熟悉,可是并没多想,原来竟是你?” 公孙兰嗤笑道:“你的注意力都被店家老板娘吸引过去了,那老板娘冲你抛了几十个媚眼,你还有心思注意我是谁么?” 王源脸色一红道:“莫瞎说,人家端茶送水的陪着笑,难道我不搭理人家不成?” 公孙兰嘁了一声道:“我可没兴趣听你的解释,我只告诉你,你们这帮人都是废物,这两日,每天晚上都随时可能没命,你察觉了没?你的这帮手下察觉了没?” 王源皱眉道:“此话怎讲?” 公孙兰冷笑道:“这两日晚间一直有人在你住处左右环伺,你一点没有察觉?” 王源茫然摇头道:“一点没有感觉,每晚都有人值夜啊,怎地一点察觉没有?” 公孙兰叹道:“若被你发现,也不能被称为相府十虎了。杨慎矜的随从中有两名是李林甫府中豢养的高手。相府之中有十虎,这两人便是排第三和第八的聂江川和田斌。十虎都是心狠手辣武功高强之人,我曾与他们交过手,两三人我或许不惧,但超过三人我也不敌,这便是我虽也想为欣儿报仇,但却有心无力的原因。欣儿那时能活着逃出相府,在我看来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 王源惊愕道:“你是说,这两人在杨慎矜的队伍之中跟着一起去北海郡了?” 公孙兰道:“否则你以为我会闲的无聊一路跟随你前来么?你们出长安的时候我便看到了这两人在队伍之中,所以我有些担心。因为这两人都是暗杀高手,据我所知他们手中暗杀过不少朝廷官员,我担心他们跟着杨慎矜前来,会于你不利。” “于是你放心不下,决定暗中保护我?” “是,我怕你什么都不懂,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到时候欣儿会伤心欲绝。” 王源吁了口气道:“你是担心他们会对我不利?譬如,半路上会杀了我?” 公孙兰想了想道:“这两天我暗中观察他们,他们也似乎只是半夜来窥伺你,并没有对你下手。我觉得他们可能只是试探一下你的警惕性。” 王源想了想道:“或许他们确实想杀了我,但是觉得时机没到。查案使还没到北海便被杀了一个,这件事会引起朝廷的极大重视,搞不好会坏了他们想做的事。我觉得他们定是等到了北海郡,看他们的目的是否顺利进行,我是否并不阻挠他们。一旦我成为他们的绊脚石,怕便是我的死期到了。” 公孙兰缓缓点头道:“怕正是如此,你这回突然得了这个差事甚是教人意外,他们恐怕也不知道你的立场,所以有备无患。一旦你是和他们对着干的,远在北海郡,杀你易如反掌,到时候随便捏造一个什么理由,譬如为匪所杀,或为李邕党羽格杀什么的,很好搪塞过去。” 王源笑道:“然后我就悄无声息的消失在这人世间了,死的不明不白的,我的脊梁后面都冒汗了。” 公孙兰摸了摸自己的两撇小胡子,轻声道:“有我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王源点头感激道:“多谢大哥照顾,小弟这条命便交给你了。” 公孙兰一笑道:“油嘴滑舌的人其实就该死。” 王源道:“中午只啃了干粮,并没吃肥肉,嘴巴里没油,舌头也不滑。” 公孙兰啐了一口,催动白马冲出、王源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甜滋滋的,很少能有和公孙兰这般独处的机会,在王家大宅里,因为碍着李欣儿的面子,除了练功夫之外王源其实甚少和公孙兰单独相处。 出现了强吻事件之后,公孙兰也是尽量的远离王源,两人其实都有些躲着对方的感觉,但今日,王源明显感觉到公孙兰表现出的发自内心的轻松,虽然粘着小胡子,一言一笑都格外的有女人味。 张五郎纵马赶上来,在王源耳边道:“王副使,您这位公孙大哥的武功深不可测啊,兄弟们虽然被打了一顿,但是却都心服口服,央求我跟王副使求件事。” 王源笑道:“什么事?” “我等想请这位公孙大哥指点指点武艺,最好能收我们为徒什么的。” 王源大笑道:“你们想的倒是挺美,要他收你们为徒是不可能的,好好的办差,我求他教你们些要领和招数倒是可能的。” “那也是造化了。”张五郎道:“那就拜托王副使了。” 王源哈哈大笑,挥动马鞭,大黑马疾驰而出,追着白马飞驰而去。 …… 次日午后,经过四日的奔波,众人终于抵达北海郡治所北海城。杨慎矜倒也没独自进城,而是在城门口等着王源一起进城。王源稍微落后了半个时辰,抵达时杨慎矜很是不满的说了几句,王源态度诚恳的道歉,这才并辔入城。 北海城中甚少有京城钦差抵达,况且北海城中这几日关于太守李邕、别驾柳绩等人犯了律法,朝廷即将派人来查案的事情已经传的沸沸扬扬。所以兵马一入城门,狭窄的街道上便聚集了不少围观的百姓。 百姓们大着胆子叫嚷,有人道:“李太守是个清官呐,朝廷可要明察啊,不能冤枉清官啊。” “是啊,李太守对北海老百姓敬如父母爱如儿女,都是那个新来的别驾柳绩捣的鬼,请朝廷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还李太守清白啊。” “……” 杨慎矜坐在马上眉头紧锁,怒道:“李邕在北海郡是怎么治理的?何时轮到这些百姓在街头乱叫乱嚷,干扰朝廷查案钦差的?来人,兵马开道,再有挡道乱嚷的直接抓起来发落。” 随行骑兵立刻沿着街道两侧散开,马鞭在空中飞旋的啪啪作响,抽打在围观百姓的身上,百姓们惊慌挤作一团,本来狭窄的街道被兵马这么一逼迫,百姓们挤在两侧的几步范围内乱作一团。不久后有人摔倒在地,却无法起身,被周围的人踩踏,顿时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王源眉头紧紧皱起,咬紧了后糟牙。 第二零三章 直面 混乱在加剧,几名被挤倒在地的青壮百姓好不容易爬起身来,庆幸自己的死里逃生,但被挤倒在地的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就没那么幸运了。 年老力衰的他实在无力从慌乱杂沓的腿脚之间爬起身来,刚刚起了一半身子,路边上的士兵一顿鞭子抽打,逼得百姓一阵慌乱闪躲,几只脚踩在老者的身体上,痛的他张口呼叫,但虚弱的叫声却完全淹没在慌乱的喧嚣声中。 王源在马上看的真切,耳边杨慎矜还在大声的命令士兵驱赶百姓,王源无法淡定。 “住手,不要再用鞭子鞭打百姓了,要出人命的。”王源高声叫道。 杨慎矜看也没看王源一眼,那些士兵也根本不理睬王源的话,他们只听杨慎矜的号令。王源一咬牙,策马上前冲到一名士兵身边,怒吼道:“让你住手,你耳朵聋了么?” 那士兵一愣,举在空中的皮鞭停住了,扭头朝杨慎矜看。王源心中更怒,喝道:“鞭子给我。” 士兵迟疑着。王源怒喝道:“我以查案副使的名义命令你,鞭子给我,你若抗命,今日将你就地正法。” 杨慎矜一言不发面带冷笑的看着这一切,他也不能公开让那士兵不听王源的话,只是不出声。那士兵得不到杨慎矜的指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王源伸手沧浪一声从腰间抽出配剑来,咬牙道:“抗拒上命,你不想活,我便成全你。” 士兵脸上变色,忙道:“副使息怒,鞭子给你便是。” 说罢赶紧将长鞭恭恭敬敬的奉上。王源冷哼一声回剑入鞘,抄手接过鞭子,扬手劈头盖脸朝那士兵身上打去。士兵不敢躲闪,王源含怒出手,鞭鞭入肉,打的那士兵头脸身上全是鲜血。 杨慎矜脸上变色,沉声道:“王副使,这是作甚?” 王源不答,抽打十几鞭子之后,跳下马来朝周围呆呆看着这一切的百姓人群中走去,众百姓让开一条通道露出瘫坐地上一身泥水面色煞白的老者来。 王源走到老者身边,用力扶起老者问道:“老丈伤了何处?” 老者忙道:“没事,没事,被踩了几脚。” 王源见老者并未有骨折的迹象,只是身上有些被踩踏的瘀伤,倒也并无大碍,心中放下了心思,沉声道:“老丈回家吧,不要呆在这里了。” 老者点头答应,接过王源捡起丢在远处的拐杖颤巍巍的往人群中走去。王源举目看着周围的百姓,高声道:“诸位乡亲请回避,我等是钦命前来北海公干,诸位不要堵在这里,否则很容易会受伤。诸位关心案情的进展,我们会彻查此事,必要时在城中公示。朝廷有律法,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诸位要相信朝廷,相信陛下的英明。” 众百姓纷纷点头,这时候也正是赶紧离开这里的时候,士兵们停止了驱赶,此时不走难道等鞭子上身么?于是乎众人赶紧散去,片刻之后,长街上的百姓散去了大半,拥堵的情形也立刻好转。 王源回身上了马背,催动马匹欲行,自始至终冷眼看着王源的杨慎矜在身侧开口道:“没想到王副使还这般有心机,初到北海便懂的收买人心了,这下子北海郡的百姓都会说你王副使爱民如子,说我杨慎矜不顾百姓死活了。” 王源勒马回头道:“杨尚书如何看待此事我并不关心,我只知道,鞭打百姓是不当行为,刚才我若不制止,那老者必被踩踏丧命。杨尚书难道希望弄出人命来么?” 杨慎矜冷笑道:“王副使这是在训斥杨某么?莫忘了你是副我是正,你未经商议便驳斥我的命令,这是什么意思?这些百姓无故拥堵道路,还替那李邕喊冤,便是被鞭子打死,被踩踏而死也是死有余辜,何时轮到你王副使来替他们做主了?” 王源微笑道:“听闻杨尚书是前朝皇族血脉是么?” 杨慎矜皱眉道:“你是何意?” 王源道:“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听说杨尚书是隋炀帝嫡系玄孙,不知道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杨慎矜冷冷道:“是又如何?” 王源道:“那就对了,看杨尚书今日的作为,我是真的信你是隋炀帝的嫡系玄孙,因为你今日作为正是你的祖上丢了江山的缘由。隋炀帝视百姓为草芥之命,所以他丢了江山。过了这么多年,他的后代还没学会这个教训,这便是我要对你说的。” “放肆!”杨慎矜大怒,瞠目喝道:“你敢污蔑上官。” 王源冷声喝道:“你才放肆,信不信我今晚便写急奏回长安,将你今日之事禀报?李邕的案子尚未定论,是否有罪还两说,百姓们说几句话有能如何?杨尚书,你是正使,我为副使,我连一个小小的士兵都指挥不动,还要我这个副使何用?要不要我将这些事一并上奏陛下?” 杨慎矜脸色铁青,他没想到王源居然敢公然跟自己翻脸,而且毫不相让。若说不怕王源密奏那是不可能的,王源虽是副使,但其实在殿上杨钊便说的很清楚,他就是来监督的,若是真逼得他上奏些不利的话,自己倒是不怕会倒霉,只是会影响案情的查办,那回坏了大事。 “好,王副使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若要上奏便去奏,杨某行得正走得直,还怕你跟我玩这一套?但我来此是查案的,是替陛下查清这件大案,可不是来跟你斗嘴的,你爱如何便如何,我查完了案子慢慢陪你玩。” 王源冷笑道:“杨尚书大可放心,我也不是没事找事的人,咱们合作办案,办完了差事一拍两散,我也不指望你杨尚书喜欢我提拔我,那么咱们就少说话多办事,提醒一句,杨尚书莫忘了我也是副使,做什么决定起码要知会一声,否则像今日这般,岂不驳了你的面子。” 杨慎矜冷哼一声,拨马便走,连话也不愿跟王源多说一句了。王源笑了笑挥手道:“都愣着作甚?还不开道动身,让杨尚书一个人在大街上乱走么?” 众士兵差役们目睹两位当众争吵正目瞪口呆,闻言如泥塑木人般的活动起来,赶紧行动起来,追着杨慎矜去了。 …… 北海郡衙门前,李邕穿戴整齐带着北海郡众官员整队迎接。年近七十的李邕面容清俊整洁,虽然老态,但并不邋遢。脸上也并没有因为身上发生的大事而愁云密布,而是面容平淡安静,似乎并未受此事影响。 一大帮的属官之中,大部分站在李邕身后,只有别驾柳绩垂着头满腹心事的站在离众人稍远的地方,原本魁梧的身材此刻显得落寞孤单。 从接待京城查案使的态度上便能看出李邕的态度,一般而言,这时候京城来人查案,李邕应该早早的迎接到城门之外,不说阿谀拍马,起码也要殷勤备至给查案使一个好印象。但李邕得知消息之后只是下令在衙门前迎接,根本没有任何的隆重接待的表示。 没有人比李邕更明白这次事情的严重性,他也明白,无论自己如何的去殷勤接待,怕是也难以挽救自己的命运,这一次是李林甫的人来查自己,自己无论如何是无法逃脱了。 站在衙门前的广场上,李邕平淡的脸上带着一丝落寞,他其实对柳绩并没有恨之入骨,柳绩的举报其实并不是诬告,这一点李邕很清楚。李邕只是觉得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活了一大把年纪还没改掉自己性格上的缺陷,硬是将自己逼上了绝路。 本来他打算在下半年想办法将挪用的公钱补上,窟窿太大,自己也没想到竟然已经挪用了那么多,自己再次陷入了以前犯过的错误里,而这一次曾经给自己说情的那个孔璋已经被贬到了海南,再也没人能帮自己了。 衙门广场前方的街口马蹄声轰鸣,各怀心事的北海郡官员们纷纷抬起头来朝来处张望,看到奔驰而来的马队,以及马上士兵穿着的京城禁军的服饰时,众官员终于愿意相信,京城中查案的钦差使者真的到了。在场的官员中有多少人会受到牵连,有多少人会丢官,会丧命,自己的命运又如何?无从预测。 李邕静静看着马队到了面前,看见高高端坐马上的杨慎矜冷漠的双眼,整整衣衫,上前拱手道:“北海郡太守李邕,恭迎查案使一行。” 上架感言 终于,这本书要上架了,作为一个在纵横写了三本上架小说的作者,上架这种事我应该已经很淡定了。然而,真正到了这一天,却发现,原来我并不淡定。 记得上一本《锦衣风流》开始写的时候,我遇到了很大的问题,以至于曾经不想完成那本书。后来在大家的支持下,那本书上架了,而且上架的成绩还凑合,让我觉得其实我没那么差。 然而当《跃马大唐》开始上传的时候,从第一个月开始,我便意识到,这一次的困难比上一本还要大。最大的失望就是本书的收藏让我难堪。而我准备这本书的时间却比上一本的时间更长,足足用了三个月的时间。 这三个月里,我没有一分钱的收入,不断的修改大纲,修改稿子,我投入巨大的热情和精力,想让我的第四本书能有个自己心目中觉得还不错的成绩。可现实打了我一耳光,让我无地自容。 这种问题的责任我想还在于我自己,也许网文真有许多内在的规律在其中,而我却无视了这一点,慢慢的与它背离。但我是倔强的人,我不愿写出我不喜欢的东西,我不喜欢那种牛逼哄哄一拳打碎星球的风格,不喜欢上来就干一路无敌的主角,我喜欢写的更真实,更合理一些,更文青一些。我承认,我刻意的忽视了这些。 当我在寒夜里冻得瑟瑟发抖敲下一行行的文字的时候,我希望我敲下的是我想写的文字,也希望奉献给书友们的是我想写的故事。也许这是我最大的奢望,导致了这本书成绩的低迷。 当然,我也知道,有不少书友是喜欢我的作品的,他们一路跟来,有的是从第一本书开始就不离不弃,我很感激,发自内心的感激。 也正因如此,我没有放弃这本书,虽然我有无数个理由放弃它,但为了书友,我依然选择继续写下去,让它上架。 你们要知道,如果这本书不上架,那么它只能太监下去,因为于网站没有收益的话,网站也不可能允许我写下去。你们也同样要知道,上架不代表这本书便能继续写下去,还要看上架的成绩如何。我知道成绩也许不会太好,但是,起码要过得去,不至于差的离谱,我才有底气让这本书继续下去。 作为一个从不写太监书,从未有过有始无终行为的作者,我恳请诸位能够让我保持我的传统,不要让我没法完成这本书,你的每一个订阅,都是我能写下去的保证。 上面说过,这本书我准备了三个月,我可以说,故事的构思是完整而且精彩的。这本书是个超长篇,目前所写的还是故事的冰山一角,所以要窥见全貌的话,我只能请求大家的帮助。 我可以不要你们的打赏,不要你们的票票,换来你们的订阅。如果你真的想帮我,想让我写完本书,我甚至可以无耻的请求你们,有能力的多申请几个号帮我订阅收藏一下。那我将不胜感谢。 虽然数字不代表能力,但我还是要说,我是一个字一个字敲打下八百多万字的一个作者,我有能力完成我想完成的故事,而且将它写的精彩,欠缺的只是机会。 每个月三五块钱的订阅费用,于每个人其实都不算什么,但对我而言意义重大,所以我卑躬屈膝的请求你们能帮我。 我和你们的互动很少,那是因为我是个很闷的人,我有个读书群,但是我一直没有公布群号,自己也很少出现在群里。但这一次我想,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想建一个订阅的vip群,或者你们提供我一个群号,我加进去也可以,我们可以探讨剧情走向,听听你们的建议,吹吹牛,说说话,都是可以的。 总而言之,订阅关系到本书是否能写下去,这对我是件大事,再次恳请你们帮助我,前提是你们觉得我值得帮助。 深深拜谢!大苹果,2015/12/21凌晨。 第二零四章 序幕 杨慎矜高高坐在马鞍上,面对李邕的拜见反应冷漠,甚至没有下马的意思,只哼了一声便策马而过,直到将坐骑骑到郡衙的高阶之下,才勒马站定,翻身下马。 跟在后面的王源当然不能那么干,对于李邕,王源虽然接触不多,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但作为最起码的尊重,在李邕还不是个罪人的情况下,杨慎矜的态度是极其无礼的。 李邕尴尬的站在原地的时候,王源跃下马背来到他的面前拱手道:“李太守,别来无恙。” 李邕转过头表情明显有些讶异,他根本不知道王源会出现在这里,他预料到了杨慎矜会来,同来的或许是御史台的某个官员,但王源的到来,确实让他有些惊讶。 “王学士。你怎么来了。”李邕毫不掩饰的说出了心中所想说的话。 “王学士是陛下钦命的查案副使,专门来办你们的案子来的。”身边一名随从朗声道。 李邕愣了愣,连忙道:“恭迎王副使,李某失礼了,不知道王学士竟是查案副使。“ 王源笑道:“不仅你惊讶,我自己直到现在都惊讶的很。李太守,咱们进衙门说话吧。” 李邕忙伸手道:“请……请……” 王源微笑点头,眼光扫过众官员,他虽不认识柳绩,但他几乎一眼便能识别出站在远处离群独立面容愁苦的那人是柳绩。于是招手笑道:“那一位是柳别驾么?一起进衙门吧。” 柳绩忙趋步过来行礼道:“柳绩拜见王副使。” 王源呵呵一笑道:“不用多礼,一起进去吧。” 杨慎矜已经步上了衙门前的高阶,贴身随从恭恭敬敬将一只纸筒递上,杨慎矜手捧纸筒表情严肃的看着簇拥着王源而来的众人,脸上露出一丝不悦,忽然朗声喝道:“北海太守李邕、别驾柳绩、司马赵坚,长史刘成功及北海各曹各司官员接旨。” 众官员慌忙在阶下跪倒一片,王源紧走数步站到杨慎矜身边,杨慎矜扫视了下边的一群跪倒在地的官员,打开纸筒一头的软塞,小心翼翼的取出圣旨,朗声宣读道:“朕闻北海所奏太守李邕挪用公钱一案,特命刑部尚书杨慎矜、翰林院学士王源赴北海查清此案,此二人分任查案正副使,于北海郡期间,官民一体协助,不得刁难。太守李邕既所辖属官一体胁从办案,不得有误。若有抗命者,经正副使商议可自行决断处置,钦此!” 李邕颤声高呼道:“臣尊陛下旨意,万岁万万岁。”众官也齐声同呼。 杨慎矜卷好圣旨收回纸筒里,待李邕起身来,双目直视李邕道:“李邕,你可听清楚圣旨了?我们千里迢迢而来,是因为有人举报你挪用公钱数额巨大。你可以为自己辩解,但我们只以事实说话,你可明白。” 李邕沉声道:“李邕明白了,那么,是现在开始,还是何时开始?” 杨慎矜冷声道:“何时开始审案我们说了算,用不着你操心。” 李邕闭嘴不语,王源道:“杨尚书,我们还是先安顿住处再说吧。查案归查案,也不能不歇脚吃饭。” 杨慎矜瞪了他一眼,沉声道:“将郡衙腾出来,本人便住在郡衙内,便于传唤官员问话。” 李邕张了张口,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自己就住在郡衙内宅之中,若是杨慎矜要住,自己家里的几十口人便要搬出郡衙了。问题是自己居然除了此处在北海并无其他住处,全家人一时无处安顿。李邕自责不已,自己挥霍挪用了那么多钱,居然连郡衙之外都无一处私宅,心里愧疚难当。 王源道:“这郡衙我是不住了,我去住馆驿吧。” 杨慎矜冷冷道:“请便,王副使,我只告诉你,审案从明日上午开始,你可不要要人去请你,若是你迟到了,我也不会等你。到时候你可别说我没有知会你。” 王源笑道:“杨尚书尽管审便是,我赶得上便来,赶不上便不来。但有一点,审案的笔录我必须看,而且问李太守话的时候我必须在场。另外我要提审何人,也请杨尚书不要阻拦。” 杨慎矜冷哼一声道:“你要单独问话须得经过我同意,要不然你便需每次审案都要到场,哪怕是半夜三更你也要赶到。否则过时不候。” 王源叹了口气道:“杨尚书你这便不是合作的态度了,你要这么说的话,我申请分工审讯。这案子需要问询本郡所有官员,咱们划分一下,我问一部分,你问一部分,这样也不冲突,也加快速度。” 杨慎矜皱眉想了想道:“好,便依你,明早郡衙大堂碰头,商议分头问话之事。” 王源没想到他答应的这么痛快,倒有些意外。 两位正副使站在阶上的一番对话让李邕心里有了些数,看来王源和杨慎矜并不是一个路数,这一次王源参与案件的审理,或许不会救了自己,但或许会阻止事情的进一步恶化。因为李邕心里明白,柳绩的举报定是受人指使,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弄倒自己了事。李邕担心的是李林甫会借机牵连他人,这是他一贯的手段,也是李邕最担心的地方。 “李太守,可否命人指点馆驿所在?”王源朝着发呆的李邕问道。 “哦,老朽给王副使带路。”李邕忙道。 杨慎矜皱眉道:“李太守,你不用带路了,从今日起,你只能呆在郡衙内,其他地方你那里也不能去。郡中事务暂且由他人代理,你可明白?” 李邕愣了愣,沉声道:“遵命。” 王源暗自好笑,杨慎矜显然是怕自己和李邕独处搞小动作,但其实王源根本没有这个意思。李邕是铁定有罪的,路上自己曾经跟户部跟随前来查账的主专业主事韩子平讨论过这个问题。韩子平见过那本一堆账簿,判断那账簿绝无虚假,是真正的郡衙仓司记录钱物出入的账簿。账目上的问题也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可以断定有人挪用了公钱,而这个人除了李邕谁也没这么大的权力。 所以,王源来北海从一开始的目的便不是为了救李邕,目标很明确,查李邕的案子不过是次要的,另一桩关乎太子的案子才是最终的目标。 “罢了,另叫一个人给我指路便是,柳别驾,你陪我去馆驿吧。”王源笑道。 杨慎矜皱眉道:“柳绩也不成,他也是涉案人员,从今日起也不准随意接触外人。” 王源笑道:“看来我只能自己问路了,杨尚书是把我王源当贼防着了,我是查案副使,就算涉案人员与我接触,难道还会有什么问题么?” 杨慎矜不想和王源争辩,再说这事儿自己也是没理,但他就是对王源深怀戒心。 王源哈哈一笑,摆手道:“罢了,我走了,我还想赶紧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好好的吃一顿。这一路上干粮都啃得嘴巴起泡了。本想请杨尚书一起吃一顿的,看来杨尚书必是公事为重,不愿浪费时间了。” 杨慎矜哼了一声转头往郡衙大堂走去,根本懒得搭理王源。王源自嘲一笑,步下台阶。一名小吏在旁说话道:“王副使,小人带你们去吧,小人只是衙役,跟案子可没关系。” 王源笑道:“好,那么辛苦你了。” 小吏头前带路,王源带着十余名随从上马跟随,北海城主街只有两条,南北交叉。其余都是小街小巷。郡衙往东过了两个路口便是北海郡馆驿所在,虽然简陋,但是也算规整。馆驿只有两个后宅院落,此刻都空着,王源选了东边的一个院子,因为院子里种着几树梅花,想着公孙兰会喜欢,所以便选了此处。 不久之后公孙兰也到了,进城之后为了避免突然多出来一个人让杨慎矜生疑,公孙兰一直坠在后面。众人一番忙碌安顿,王源也洗了个清爽,在房里让公孙兰帮着梳好头发,换了身普通的长衫,拉着公孙兰便出了门。 王大黑和张五郎等人王源请馆驿的驿卒叫了酒菜让他们好好吃喝一顿休息,王大黑出门时决不能随身带的,进城时这个皮肤漆黑的昆仑奴便已经引起了围观,带着他出门便是个醒目的目标,王源是绝不愿让自己成为围观的对象的。 两人出了驿站,天色已近黄昏。王源发现这里虽是小城,但是比之长安有一样好处,那便是没有成规模的民坊,所以也根本没有夜禁这回事。所以即便天近黄昏,百姓们并不捉急回家,反倒在街面上还有夜市摆起,出现了京城街头难得一见的景象。 两人问了路人,溜溜达达找到了一家不错的酒楼,一头钻了进去。 第二零五章 多疑 (跪求订阅,订阅的兄弟在此拜谢。谢:moshaocong、书友18546972、大漠笑春风、buleteyjl、说梦痴人等兄弟的打赏月票。) 这家名叫‘北海酒楼’的酒楼应该是本地最豪华的一家了,名气也很响亮。因为王源问路人的时候,十个倒有八个指点他们来到这一家,足见其名气不小。 王源倒不是摆阔气,只是他知道公孙兰的脾气,公孙兰吃东西是很挑剔的,在长安王宅的时候,大妹有一段时间很是苦恼,因为她做的饭食别人都吃的喷香,而公孙兰却吃的很少。甚至有的时候公孙兰会自己下厨做吃的,明显是对她的饭菜没有兴趣。 经过了很长时间的磨合,大妹才逐渐明白公孙兰的口味。其他人油腻大荤重口味,葱蒜姜多多益善,但公孙兰吃的东西全是些清淡无味的东西,而且很少吃荤,只吃些鱼虾之类的荤菜。所以大妹后来每次都单独做一份清淡爽口的菜肴,这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长安城的景象看惯了,到了北海城看着街道两旁的房舍店铺低矮破旧的样子,比之最不繁华的长安西城还差了老大一截,王源和公孙兰心中都有些落差。街边那些低矮昏暗的饭铺慢说是公孙兰,就算是王源也绝对不会在那种地方用饭的。馆驿的饭食肯定也不怎么样,所以两人必须要找个能好好吃饭的地方,好在找到了这座北海酒楼。 北海酒楼是北海郡仅有的几家三层楼的建筑,在低矮拥挤的房舍衬托之下显得鹤立鸡群。但其实单论外表,其实不怎么样。红漆廊柱虽然粗大气派,但显得恶俗而无趣。高大门楼上的匾额虽然金光闪闪,但上面的字却呆板而木然,看着毫无美感。一排巨大的红灯笼挂在门前,喜庆有余而品味不足,足见这家名气响亮的酒楼其实和长安的任何一家稍有规模的酒楼相比,差的还太远。 不过王源和公孙兰是来吃饭的,只要饭菜口味不错,倒也不计较这么多了。 两人一进酒楼大厅中,眼前热浪扑来,众多食客正在大厅中用餐,伙计们吆喝穿梭来往送茶送水,一副忙碌的景象。能吸引这么多普通食客前来,看来饭菜的味道定是不错。 一名干干净净的小伙计迎上前来,看着两人身上的打扮就知道不是普通的食客,殷勤招呼道:“两位公子,用饭是么?” 王源点头道:“可有安静的所在?” “有,二楼三楼都有包厢,只是价格不同。” 王源道:“钱不是问题,何处清净雅致便去何处。” “好嘞。两位公子随我上楼。”小伙计一声吆喝,头前带路。 王源和公孙兰跟着小伙计登上大厅上首的楼梯,沿着木质的楼梯上了楼,只到二楼之上,立刻便清静了许多。一道花鸟屏风挡住楼梯的入口,既阻挡了声浪,又保护了二楼食客的**。 但小伙计的脚步没有停留,而是直接往三楼上行去,三楼之上,更是安静无声,上面的摆设装饰更是颠覆了之前所有对这座酒楼的印象。花鸟虫鱼仕女图的屏风隔起来几座包厢,居住高照之下,可见墙上挂着有不少名人字画,题有不少诗文。一个檀香鸟嘴的铜炉摆在角落里,鸟嘴中喷出淡淡的香烟,闻之让人心中安宁。 “二位公子,三楼暂时没有客人,两位随便选择一座包厢入座便是,小人去端些茶水过来。”小伙计赔笑道。 公孙兰点头道:“用茶包直接泡滚水即可,不用煮茶,不要放任何其他的佐料。” 小伙计愣了愣,笑道:“小人遵命。”说罢转身匆匆下楼。 王源看着公孙兰一笑道:“表姐还记得我的习惯。” 公孙兰啐道:“什么你的习惯,我自己的习惯好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王源一笑,问道:“坐在哪里?南边有个窗户,坐在靠窗的地方可好?” 公孙兰摇头道:“此楼高处其他房舍,临窗而坐会被有心人看的一清二楚。到了这里,还是谨慎些的好。” 王源点头,暗赞公孙兰是老江湖,自己毕竟太嫩,忘了这里不是长安了。而且很有可能此刻便有人在暗中盯梢,那相府二虎的事情还一直是块心病。 两人选了中间的一座包厢,王源无意间看到墙上的题诗的落款竟然有李白的名字在内,顿时很是惊讶。于是起身沿着墙壁查看,竟然看到不少小有名气的当代名家的亲笔题诗,看来这些人都在这座酒楼吃过饭喝过酒。 不过,墙壁上的一处斑驳之处倒是引起了王源的兴趣,两首题诗之间有个空位,显然是另外一个人的题诗,但好像被人用刀刮了去,显得甚是碍眼难看。 小伙计捧着热茶壶上来,一边告罪让两位久等,一边麻利的替两人斟茶。王源指着墙壁上的斑驳处问道:“兄弟,这墙壁是怎么回事?” 那小伙计回头一看,拍着脑门道:“哎呀,我倒给忘了这事了,掌柜的命我拿副画儿挡住,这几日一直没有客人来三楼用餐,我便忘了此事。有碍观瞻,对不住,对不住,我这便拿画儿挂上挡住。” 王源微笑道:“倒没什么有碍观瞻的,我只是好奇,这里想必是有人题的诗句吧,怎地刮了去?” 小伙计挠头道:“不说也罢,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两位公子要吃什么,小人去吩咐厨下去做。” 王源摆手道:“你先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小伙计笑道:“两位公子问这个作甚?” 王源取出五十文通宝来放在桌上道:“就当你给我们说个故事,我们想知道为什么。” 小伙计有些迟疑,但又舍不得堆在桌上的五十文大钱,想了想终于道:“二位公子是外地来的吧。北海郡出了大事了你们不知道么?” 王源道:“我们刚刚进城,不知道有什么大事。” “哎,怎么说呢?咱们北海郡的太守李邕是个好人,来北海郡这几年也干了些好事,只是喜欢结交天下名士。每天宾客盈门络绎不绝,喜欢喝酒,成天喝的醉醺醺的。你们瞧,那边是李太白的题诗,那是裴太守的题诗,还有好多好多有名的名士的题诗。那都是李太守的朋友来此,李太守带他们来这里饮酒作诗,之后题在墙壁上的。只是不久前忽然有人举报李太守说他贪赃枉法,这不,今日午后,朝廷的查案使都来了,这事儿怕是要糟糕。我家东家前几日便命人将李太守写的诗铲了去,当时我们也不懂,现在算是明白了,原来东家怕是提前听到了些风声。李太守若是真的贪赃枉法了,他的诗句怎能留在酒楼上?您二位说是不是?” 王源心中一动,和公孙兰对视一眼,回头道:“原来如此,有道是人一倒霉猪狗都嫌,这倒也是人之常情。这五十文赏你了。” 小伙计连声道谢,喜滋滋将五十文钱收入囊中。 “二位吃些什么?” “我们初来乍到可不知道你们最拿手的是什么,你给推荐几个美味的,钱不是问题。” “那可多了,小店拿手的长生肉、八方酥、鹿肉馎饦汤、五生盘、筋头春、单笼金乳酥、闷嫩鸽……”小伙计嘴巴像是打机关枪一般嘚吧嘚吧如数家珍。 王源摆手道:“停,我要特色的菜,除了你们这里的,别处没有的菜式,这才叫特色,明白么?” 小伙计挠头想了想道:“除了咱们家别处没有是么?那倒是有一道,便是清蒸芦花鱼了。这芦花鱼是咱们北海郡大清河里特有的肥鱼,吃芦花长大的,遍体清香,肉细而鲜,是人间美味。更重要的是,只有我北海酒楼的芦花鱼做的最好吃,因为这鱼若是烹制不当便会味道怪异,难以入口。而我北海酒楼精于此道。” 王源看了一眼公孙兰,公孙兰喜欢吃鱼,要看她要不要了。公孙兰点头道:“那便来一份尝尝吧。” 小伙计愣了愣道:“可是……现在没法给您两位做这道菜。” 王源皱眉道:“做不了你说这么热闹作甚?” 小伙计忙解释道:“是这样,这道菜只有东家一人会做,他有秘制烹调的手段,别人都不会。但现在我们东家受了点伤,手脚都有些不方便,所以没法做。” 王源心中再次一动,问道:“怎么回事?东家还会受伤?骑马摔了还是被人打了?” 小伙计道:“我也不知道,东家不让提。前几日一大早便不见了踪影,到了晌午一瘸一拐的回来了,身上不少伤痕。我们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说,想必是在哪摔了跟头。” 王源突然问道:“你东家受了伤回来后便命你们铲了这首诗是么?” 小伙计挠头道:“公子这是何意?” 王源摆手道:“没事了,瞎问一句罢了,这样吧,弄几个你们的拿手菜上来,再弄些清淡的素菜,再来一小壶酒。” 小伙计答应一声,匆匆下楼去了。 待脚步声消失之后,公孙兰看着皱眉不语的王源轻声道:“你想到了什么?刚才你的问话很是奇怪。” 王源低声道:“那是因为我觉得有些疑问,这酒楼东家前几日便命人将李邕的诗句铲掉,这说明他比很多人都事前知道李邕要犯案的消息。像小伙计这样的普通百姓是昨日今日才知道的,你不觉得这东家消息很灵通么?这说明有人偷偷提前知道了消息并且泄露了出来。这东家前几日受了伤,是怎么受的伤,为何受了伤?受伤之后赶回来命人将李邕的诗句铲掉,如果这当中有时间上的吻合的话,必然会有问题在其中。不成,我要尽快联系罗衣门的人手,李辅国早几日派了人过来暗查,他们应该有些线索。现在我对这个酒楼的东家的身份很是感兴趣。” 公孙兰皱眉想了想道:“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想法,可是却有些无稽,我理解你急于查出内情的想法,但这些事你都能联想到这么多,我觉得你有些反应过激了。” 王源笑道:“也许是我胡思乱想吧,等着瞧吧。喝茶喝茶。” 王源端茶欲喝,公孙兰伸手制止道:“慢着。”说罢从衣袖下方抽出一根银针来在两杯茶水里试了试。 王源轻笑道:“你是害怕有人下毒么?” 公孙兰冷声道:“谨慎为上,不可不防。你又不是没有中过人家的道儿。” 王源忽然笑道:“我倒希望这茶里有梨花蜜酒。” 公孙兰柳眉竖起,瞪了王源一眼。 王源丝毫不惧,轻笑道:“如果我在这里中了梨花蜜酒之毒,你会怎么办?” 公孙兰面色绯红,怒道:“我便……咔擦一刀砍了你。” 王源吐了吐舌头道:“咔擦一声么?这声音好可怕。” 第二零六章 夜会 (求订阅,谢:书友19518995、带雨梨花1957、buleteyjl三位的打赏月票。) 夜色阑珊,初更过后,北海城中人声逐渐静寂下来。本就没多么繁华,夜市也无法持续多久,除了一些特殊的场所之外,城内街道和低矮民居中的灯光也次第熄灭。虽值月中,但天上黑云蔽月,城中的景物反倒比无月之夜更加的模糊不可辨。 郡衙后堂内静寂无声,十几名随从在黑暗的院落花树间游弋,警惕的目光注视着四周的动静,守卫着唯一一间亮着灯光的屋子。 屋子里,杨慎矜微微闭目坐在椅子上,桌上蜡烛的焰火微微跳跃,照的他坑坑洼洼的半边侧脸纤毫毕现,而另一边的侧脸则沉入黑暗之中,整个人看起来阴郁而略显森然之感。 门口处一阵微风吹来,烛火猛地偏向一边,屋子里光线一暗。杨慎矜睁开眼来,一条黑影静静站在虚掩的门口。 “来了么?”杨慎矜淡淡问道。 “回禀杨尚书,来了。”黑影答道。 杨慎矜直起身子,咳嗽一声道:“叫进来吧。” 黑影回身轻轻朝门外招手,一个人影从门外躬身而入,来到杨慎矜面前恭敬跪拜,沉声道:“卑职吉温拜见杨尚书。” 杨慎矜摆手道:“吉士曹,何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吉温答应一声,小心翼翼的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一双眼睛始终没离开眼神经的脸庞。 “吉士曹辛苦了,相国托我给你捎个话,你这次的事情办得很好,相国很满意。”杨慎矜微笑道。 吉温忙起身拱手道:“都是卑职应该做的,卑职早就盼望着杨尚书的到来,可惜卑职的行踪是保密的,无法公开迎接杨尚书。” 杨慎矜点头道:“我明白,你的行踪不能暴露,特别是现在。你知道,有人在朝中横插一腿,这一次翰林学士王源被安排为查案副使跟随前来,这让事情变得有些不太好办,若是让王源知道你在北海,怕会引起他的怀疑。” 吉温皱眉道:“卑职也是觉得奇怪,这王源我见过一面,没什么印象。这一次是谁推荐他为查案副使的?他站在什么人的一方?” 杨慎矜皱眉道:“推荐之人是杨钊,这个王源立场不明,但正因如此才是最需要担心的。若是知道他的目的何在,倒也容易对付。但从他一路来的表现来看,这个人怕和我们不是一路人。杨钊这是要和相国唱对台戏了,我早就知道杨钊野心大,相国一直想保持和他之间的平和关系,但我却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吉温微微有些发呆,但很快便点头道:“杨尚书说的是,可能相国也是因为杨家如今的地位,不想树敌太多。以卑职看来,这个王源倒不是什么难对付的角色。若他真的是杨钊派来的人,那么他便不会太过搅局。杨钊可能也不过是想举荐自己的人来抢一抢功劳罢了。” 杨慎矜点头道:“但愿如此吧。你跟我说一说那柳绩的情形,你可完全将他掌握在手中了么?” 吉温低声道:“杨尚书放心,柳绩尽入我掌握之中,他已经豁出去了,为了保住自己,他什么都能干。我假意答应他,此案结束之后,相国会大力举荐他。他说他不能回京城,我答应他让相国举荐他去边镇为节度副使,他很高兴。” 杨慎矜点头道:“好,他想要什么,你就许诺什么,在此案结束之前,我们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是。”吉温道。 “他来了么?”杨慎矜问道。 “在门外院子里,杨尚书应该见一见他,他的情绪有些起伏,您是否能安抚安抚他。” 杨慎矜点头道:“叫他进来吧。” 吉温回身匆匆出门,片刻后脚步声响,柳绩一袭布衣脸色苍白的进来,进门口噗通跪倒磕头,颤声道:“罪官柳绩参见杨尚书。” 杨慎矜眼中闪过鄙夷之色,但却站起身来亲自走到柳绩身边扶他起身,笑道:“柳别驾不必如此,柳别驾大义灭亲举报有功,陛下和相国乃至朝中众官都交口称赞。本人知道走出这一步很不容易,但柳别驾你记着,相国和我,乃至朝中许多重臣都是支持你的。” 柳绩受宠若惊,流涕道:“多谢尚书宽慰,实不相瞒,罪官这段时间天人交战心绪难安,确实饱受煎熬。” 杨慎矜正色道:“不必多想,成事者决不能懦弱狐疑,进退无据。你若是自己都坚持不下去,便没人能帮你了。” 柳绩连连点头,抹泪道:“罪官明白了。” 吉温在一旁冷声道:“柳别驾,你这副样子教人如何放心?杨尚书这次来查案,你可不要闹出什么差错了。我可告诉你,你若是坏了大事,我会将你一刀刀切成肉片。” 柳绩身子一抖,脸上惊恐毕现。 杨慎矜皱眉呵斥道:“吉士曹,你这是作甚?还不住口?” 吉温闭嘴退后数步,隐没在黑暗里。 杨慎矜轻轻拍着柳绩的肩膀道:“柳别驾,你放心便是,有相国和我在,没人敢动你一根毫毛。相国说了,这次案件只要顺利了结,将推荐柳别驾去范阳任节度副使。安禄山那里早就说缺个得力的副手了。再过几年,在范阳历练出功劳来,便可调任其他地方任正职了。柳别驾,相国对你期待甚高,你可不要让相国失望啊。” 柳绩双目放光,挺身道:“相国如此器重,我柳绩上刀山,下火海……” “不用赌咒发誓。”杨慎矜皱眉打断道:“只要你这一次配合办案即可。你要完全的站在我们一边,坐实李邕的罪行,并且你外父的事情也要一口咬定,决不能松口。否则我便没法帮你了。” 柳绩咬牙道:“杨尚书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杨慎矜微笑道:“那就好,明日便要开审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做好准备。一切按照指示行事便是,其他的事情不用担心。” 柳绩躬身再次跪倒磕头,杨慎矜拉住他道:“不用多礼,你去吧。” 柳绩躬身谦卑的退出门外。 杨慎矜微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起来,变得冷漠阴森。吉温从旁边现身出来,低声道:“杨尚书早些歇息吧,卑职也该告辞了。卑职住在城西梨花巷的一间民宅里,尚书若是急着找卑职,可派人直接去找便是,门口一棵大梨树的便是。” 杨慎矜点头道:“这几日你不要胡乱露面,若不是因为这柳绩需要你来约束,我便让你回京了。你记着,这柳绩绝对靠不住,这里的大事结束之后,你需要立刻解决此人,他知道的太多了。” 吉温轻声点头道:“杨尚书放心,这事儿卑职早就做好准备了,咱们离开北海郡之前,这柳绩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棱照进屋子里,几日骑马劳顿的王源从香甜的梦中醒来,睁眼的第一反应便是朝角落的地铺瞧去,地铺上空无一人,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的,睡在地铺上的公孙兰早已不见踪影。 昨夜回来之后,公孙兰担心王源的安危,所以留在馆驿之中,但房舍太少,王大黑和张五郎等人便占了仅有的四个屋子中的三个,王源也不好意思让他们再挤出一间来,于是很是踌躇。 公孙兰自己主动提出来在王源的屋子里打个地铺的,这其实让王源非常的意外。以为李欣儿曾经说过,公孙兰从不与人同室而眠,包括曾经李欣儿跟着她学艺的那几年也是如此。王源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从内心而言,王源是窃喜的,这说明自己和公孙兰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新的阶段。 王源要腾出床铺给公孙兰睡,公孙兰却坚决不肯,理由倒不是不领王源的情,而是因为嫌弃馆驿的被褥床单太脏。公孙兰带着全套被褥席子,全是从长安家中带来的,王源怀疑公孙兰其实是有洁癖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公孙兰也是消失的没有踪影,王源本想和她聊聊天,但到最后实在眼皮撑不住了,便睡了过去。也就是说,虽然同居一室,其实公孙兰睡下和起床王源都没看到。 王源知道公孙兰还是害羞的,这也是她最后保持矜持的方式,自己也不必打破她最后的防线。 虽不见公孙兰的踪影,但王源知道公孙兰必然在身边某处,只是公开场合不能露面罢了。于是慢吞吞的起床漱洗,弄得妥当了这才命王大黑备马,带着十一人出了馆驿往郡衙大堂去,路上还顺便吃了顿早点。 待一行人慢悠悠到了郡衙大堂的时候,已经辰时过半,太阳升起的老高了。但见杨慎矜脸色铁青的坐在郡衙大堂之中,对王源的迟到显然极度的不满。 第二零七章 分工 “早啊,杨尚书。”王源笑眯眯的打着招呼。 杨慎矜皱眉道:“王副使,这都什么时辰了?怎地此时才到?” 王源笑道:“哦,早上起得迟了些,路上吃了顿早饭,所以迟了,抱歉抱歉。” 杨慎矜冷声道:“王副使,本人提醒你,我们是来办案的可不是来游山玩水吃吃喝喝的,你在京城也是这般懒散拖沓么?” 王源笑道:“是啊,在京城若无早朝,我翰林学士院都是辰时三刻开始办公,今日还算早的呢。难道你杨尚书的刑部不是这样么?” 杨慎矜一时语塞,京城中官衙的风气都是如此,莫说是翰林学士院,连他的刑部衙门也是辰时过半之后才正式办理公务。看来是自己太心急,忘了其实时辰还早。 “罢了,罢了,还是商议如何审理此案吧。你昨日说做个分工,我这里拟了个名单,你瞧一瞧,若无异议便分头传讯有关人等问话吧。” 杨慎矜从大堂案上取过一张花名册来交给王源,王源接过来细细一看,顿时明白为何杨慎矜这么爽快要同意和自己分工问询北海郡的官员了。自己手上的花名册上列出的人员确实都是北海郡的官员,但长长的名册上一大溜的这些人,职务和身份都是些很明显跟案情毫无关联之人,或者说关联不大,都是些低级的官吏,根本涉及不到北海郡的财物事宜。 这么说也不完全的正确,名单当中也有个称得上是北海郡班子成员的人物,那便是司兵参军刘德海。司兵参军是地方州郡六曹之一,掌管的是地方的军防门禁田猎烽驿等事务,相当于地方武装力量的头目。这些人其实连军饷都不是地方上供给,名义上属于太守调度,但其实太守调度兵马还需要报经兵部核准。 王源很快便明白了杨慎矜的用心险恶,重点不在于司兵参军和地方财政没什么关系,而在于让自己去询问这些桀骜不驯的领兵之人,摆明了要自己吃苦头。当兵的将领有几个是通情达理的,再加上本就甚少受地方上管束,这次要提他们询问,难免会产生摩擦,这是要王源去捅蚂蜂窝去了。 “如何,人员的分配可还赞同?你若觉得人员过多,也可分一些人交给我问话,我是不怕累了自己的。”杨慎矜盯着王源的脸色,生恐他看出来自己的小九九。 王源脸上笑容依旧,点头道:“就这样吧,都是办案,什么你多我少的,我是副使,理当为杨尚书多分担些。” 杨慎矜松了口气终于露出笑容来道:“那好,咱们便分头开始,争取一天时间全部走个过场,甄别出相关的人员细细盘问。明日一早咱们便可对案情有个初步的判断了。” 王源点头道:“好,照杨尚书说的办便是。” 杨慎矜抚须道:“我这便下令去召集相关官员在此积聚,我在大堂上询问,旁边有个侧厅,你可在侧厅询问。相关笔录人员都已给你备齐,你也不用劳烦了。” 王源拱手笑道:“杨尚书费心了,那么卑职去了。” 杨慎矜负手拈须看着王源去往侧边的小厅之中,脸上露出微笑来,转身来吩咐传唤相关人等,除了李邕本人之外,北海郡的主要班子成员都在他的大名单里。别驾司马长史录事参军司户司法司仓等诸参军统统在列。重点的部门下属的官吏也统统在他的名单里。 一想到王源坐在侧厅里正对着无关的人人等废话询问,或者是司兵参军和地方上的军中头目即将对着王源吹胡子瞪眼拍桌子的样子,杨慎矜便不由自主的想笑。这小子看来并不怎么样,还不是被自己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料。 杨慎矜开始潜心的询问相关人员,他问的很细,很用心,以至于竟然忘了时间的流逝。直到旁边有人提醒已经到了午时,该用饭休息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太阳已经到了头顶,自己也已经嘴巴发干,咽喉冒火了。 “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就在后堂小院呢。”有人告知道。 杨慎矜伸了个懒腰,吩咐道:“让等候问话的官员们先回去,提醒他们吃了饭便赶回来,我这里可没有准备他们的饭食。对了,去请王副使来一道吃饭。” “王副使么?他早就离开衙门了。” “什么?早就离开衙门了?什么时候离开的?”杨慎矜诧异道。 “巳时过半便从衙门偏门离开了。” 杨慎矜愕然道:“一个时辰他便办完事了?” “那属下便不知道了,只知道他召了一大堆人进去,三言两语之后便出来了。” “司兵参军和郡府的将领都来过了?” “来过了。” “没发生什么事么?譬如,争吵什么的?” “这个……好像没有。司兵参军刘德海好像是和王副使勾肩搭背被送出来的,两人笑容满面没发生什么不愉快,杨尚书放心便是。” “我放心个屁。”杨慎矜心里骂道:“他们吵架闹事我才放心呢,这个王源在搞什么名堂,没理由五六十人的名单一个时辰便问完了,这搞得什么鬼。” “马师爷呢?叫他来,我要看看王副使问话的笔录。”杨慎矜叫道。 片刻后跟随王源问话笔录的马师爷小跑着进来,手里捧着一大叠的纸张叩拜杨慎矜。杨慎矜劈手夺过他手中的笔录,但见每一张纸上除了被询问官员的名字职务询问缘由时间地点等条目之外,正文询问的内容只有共同的四个字:“与案无涉!” 杨慎矜脸色铁青,气的差点怒骂出声。 …… 王源确实是巳时过半便完成了所有的询问,他可不会去浪费时间跟这些无关的人磨嘴皮。一口气叫上十几个人进去,一个问题众人回答,几个问题下来,基本上便结束了。问的也不是什么案情,而是北海郡的风土民情,名胜古迹,人物事迹什么的。 几批人过后,五六十名官吏尽数问了遍,气氛轻松愉悦。 最忙的就是纪录文书的师爷了,十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马师爷忙的满头大汗也纪录不下所有人的回答,最后王源指示师爷在正文中全部写上‘与案无涉’四字作为总结。王源想好了,若是杨慎矜指责自己敷衍的话,自己便将名单丢给他让他去问话,相信杨慎矜自己也不会浪费时间去重新询问一遍的。 唯一一个单独的例外便是司兵参军刘德海,王源给他特殊的待遇,单独的和他见面。但王源自始至终没提一句案情,到最后连绷着准备发飙的刘德海自己都过意不去问道:“你怎么不问我和李邕挪用公钱的案子有没有关系?” 王源笑着将亲自写下的‘与案无涉’的笔录拿给他看,道:“你没进来之前,我就写好了结论了,这只是走个过场,再说我也想结识刘参军。刘参军的事迹我也听了不少,刘参军去年夏天在五阳山剿灭山匪的事情让我很是佩服。以三十名士兵潜入匪巢一举端掉匪徒的老巢,歼灭五十多人,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刘德海甚是惊讶,这件事正是他平生的得意之作,但这位王副使或许是听了谣传,其实自己只是抓了七八名山匪而已。一旁的师爷和随从们尽皆愕然,刚才听王源和前面那一堆人闲聊的时候有人说了这件事,人家明明白白说了是八名匪徒,到了王副使口中一下子变成了五十个,王副使的耳朵恐怕不太好使。 不过聪明的人也意识到,原来王源之前的闲聊不是闲聊,而是侧面摸了不少消息,譬如这位刘德海剿匪的事情,便是刚才有人提及的。 刘德海当然不会纠正王源的错误,京城来的王副使不仅提前就断定自己与案无涉,这让本不情愿前来接受询问的刘德海心中敌意早已消退。再加上王副使提及自己得意之事,而且把自己说的比自己心中所认为的自己更为高大勇猛,心中的好感激增。所以当王源表示谈话结束的时候,刘德海都有些恋恋不舍起来,虽不是什么勾肩搭背,但却已经像是知己好友一般。刘德海甚至拍胸脯跟王源说,用的上的地方尽管开口云云,王源也是微笑答应,送他离去。 搞完了这些烂事,王源立刻便带人从侧门离开了衙门,他要做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本来还担心没有空暇去做,现在好了,。反倒有了大把的时间了。 回到馆驿,命王大黑和众随从留在馆驿不得随意外出,王源自己单独一人出了门。走过两条小巷,王源便看见一袭月白长衫的公孙兰从胡同中迎面走来。 “去哪儿?”公孙兰问道。 “去找罗衣门的人接头。”王源低声回到,公孙兰淡淡点头,跟着王源汇入人流之中。 第二零八章 接头 (跪求订阅,收藏) 在那次大明宫中的竹林密会之后,李辅国便即刻安排了罗衣门的人手星夜赶赴北海秘密勘察消息,比之王源抵达早了四五日光景。 王源得到任命之后,李辅国命人送来短信,提醒王源到了北海郡之后接洽罗衣门的密探,一来可以得到罗衣门打探的消息,二来需要人手时也可以多些人手帮忙。 唯一的问题是,王源和罗衣门的这些密探可以说是对面不识,罗衣门的密探固然绝对不可能知道王源的身份,而只有靠王源自己去找到他们接头。好在罗衣门中王源的职位较高,特别执事的身份可以识别低级别衫卫的信物,只要看到信物,便可断定对方的身份。 西城悦来客栈门前,一名身着布衫的男子正沿着石板小街来回游弋,这条长不足三里的街道已经被他来来回回的走了不知多少趟了。此人便是李辅国早做安排的罗衣门中等待和王源接头的人,名叫崔龙江。 七八日前崔龙江便到了北海,与其他同伴的职责不同的是,他来到北海城中之后便径自住进悦来客栈中,什么事也不参与,唯一的职责便是守株待兔等待一位门中的秘密人物来找自己接头。来不来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门中的规矩不允许他多问,他只能等在这里。 这条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街上的任何一人都有可能是自己等待的人。也许是那边卖蒸饼的老者,也许是店铺里卖米的大嫂,也许是瘫坐子啊街口乞讨的乞丐,总之,任何一人都有可能突然现身在自己面前,亮明身份。 今日崔龙江也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出了住着的客栈们,晃悠悠的在这三里多长的规定范围内闲逛。和前几天一样,他并没有太大的期待,因为在他经历过的一些任务行动之中,很多时候这样的接头行动都会取消,最后连个人影也见不到。罗衣门中的人越是职级高,越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越是神秘的根本无从知晓他的身份。 中街牌楼下,正盯着路边一条黄狗发呆的崔龙江忽然听到耳边有人静静的说话:“兄台这腰间的绣桃花五彩香囊很是精致,不知何处买来?我也想买一枚送给我家夫人呢。” 崔龙江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头皮都麻酥起来,转头看去,只见一名身着蓝衫的英俊青年人站在身旁,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啊……这绣桃花香囊无处可买……是我家娘子亲手所锈,世间独一无二。兄台若是喜欢……我倒是可以割爱……” 崔龙江紧张的都有点结巴起来。刚才这些对话正是识破身份之后的密语,自己是罗衣门中的紫衫卫,识别的标识便是腰间的绣桃花五彩香囊,接头的密语自然也是围绕着这香囊展开。 “原来如此,君子不夺人所爱,唐突了。”王源笑道。 “无妨无妨,莫如去舍下让我家娘子再做一只卖你便是。” “若是如此,自然求之不得。” “请……” “请……” 顺利的接上了头之后,崔龙江回身朝悦来客栈中走,王源若即若离跟在身后,不远处身着月白长衫的小胡子公孙兰也若即若离的跟随着。两人前后脚进了悦来客栈,掌柜的还以为新来了客人,上前要招呼,被崔龙江打发了走开,告知他是自己的访客,掌柜的才没有再叨扰。 两人进了后院上了客栈二楼的房间中,进了屋子后崔龙江纳头便拜,口中道:“属下紫衫卫崔龙江拜见尊上。” 王源点头道:“起来吧,崔衫卫,辛苦了。” “不辛苦,为太子殿下效劳,我等肝脑涂地鞠躬尽瘁。”崔龙江握拳低吼道,像是在喊某种口号,发某种誓言。 王源皱了皱眉眉头,他知道这定是罗衣门中的一些蛊惑人心的手段,自己是特别执事,对于罗衣门中的一些门道全然不知,知道的反倒比低级的衫卫们还少。 “你们这次一共来了多少人。”王源开门见山问道。 崔龙江低声道:“紫衫卫两人,红衫卫三人,青衫卫八人,一共十三人。” 王源暗自咂舌,李辅国居然派来了两名紫衫卫,三名红衫卫,紫衫卫和红衫卫在罗衣门中算是高级职位了,特别是紫衫卫,罗衣门中只有二十余人,一下子便调了两名紫衫卫前来,可见对此事的重视程度。李辅国脑子聪明的很,他明显看出来北海的事情非同小可,不像李亨那般神经迟钝大条,不知危机已及。 “很好,你去叫另一名紫衫卫即刻来见我,我的时间有限,速去速回。”王源吩咐道。 “尊上稍候,属下即刻便去。他们白日里不会出动,都在离此不远的一家客栈中住着。”崔龙江道。 “去吧。”王源摆手道,崔龙江拱手施礼,退出门外,脚步声响迅速远去。 人影一闪,公孙兰从门外现身,低声道:“我去跟着他,防止他搞鬼。” 王源微笑道:“不用了,这人是罗衣门中的高级衫卫,能到达这个级别,自然是能经受考验的人。李辅国这么精明,他一手经营的罗衣门的规矩必是极为严密的,大可放心。” 公孙兰微微点头,在一旁坐下,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对坐,不久后楼梯咚咚响,公孙兰起身躲在橱柜之后,便听房门轻轻敲响,崔龙江轻声叫门道:“尊上,来了。” 王源道:“进来。” 门开处崔龙江和另一名身材五短的布衣汉子迅速进了门,转身麻利的将门关上。 “紫衫卫于大宝拜见尊上,可盼到尊上来了。”五短身材的汉子跪拜在地低声道。 王源微笑道:“原来是于兄弟,起来吧,坐下说话。” 于大宝道谢起身,抬头偷看了王源一眼,忽然眼睛发直张口结舌愣愣无语。 “怎么了?于衫卫?”王源皱眉问道。 “原来……原来你是……你是……”于大宝愣愣道。 王源道:“你认识我么?” 于大宝咽着吐沫道:“属下该死,门中规矩,尊上的身份不能道破,属下什么也不知道。” 王源奇怪道:“你难道真的认识我么?” 于大宝道:“属下不认识,属下该死。” 王源摆手道:“你既认出了,便无须这样,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于大宝道:“尊上休怪,属下并非刻意知道您的身份,只是您昨日午后进城的时候,属下带着手下的人等混迹在百姓之中,见到尊上骑在马上的英姿。没想到尊上竟然是此次派来北海的查案副使。” 崔龙江吓了一跳,怔怔道:“尊上是查案副使?属下这几日一直在这客栈左近不敢稍离,只听到消息说朝廷派了杨慎矜为查案使,还有一位是翰林学士王源为副查案使,难道尊上便是王学士么?” 王源无可奈何,没料到身份这么快便被人识破,虽然是只有两名紫衫卫知晓,但这已经是极大的危险了。要知道自己特别执事的身份除了太子和李辅国之外便只有公孙兰师徒和自己知道了。突然多了两个紫衫卫知晓,不免有些让人紧张。但没办法,自己招摇过街的时候不可能带着面具,被于大宝认出身份也是必然之事,这件事稍后再做考虑,目前且不用去考虑这些。 “你们既然知道了,我也不隐瞒身份了。不错,我便是这次查案的副使,这件事只有你们两个知晓,若是泄露出去,你们两个都是死罪。从现在起,只有你二人负责和我接洽,其余人等你们绝对不能告知我的身份,明白了没有。”王源冷声喝道。 两名紫衫卫忙拱手道:“门中规矩,泄露上级身份半个字将受割舌挖眼之刑,我等岂敢违背门规,请尊上放心。” 王源可不知道罗衣门中有这样的酷刑,但既然有这样的门规,起码也有个威慑的作用,当下心中稍安,温言道:“谁来告诉我这几日你们查出了些什么线索,我要你们一字不漏的尽数告诉我知晓。” 于大宝拱手道:“查勘之事是属下负责,属下这几日查出了不少可疑之处,正要禀报尊上。” 王源点头道:“详细说来。” 第二零九章 锁定 (求订阅,求收藏。) “属下自抵达北海郡便着手暗查柳绩此人,得到了重要的线索。柳绩来北海虽短短数月,但在北海郡却交际甚广,和北海郡不少豪商大户都有密切的交往。属下列出了部分交往可疑的名单在此,请尊上过目。” 于大宝从贴身衣物中取出一本小册递上来,王源结果细细看了一遍,微微点头道:“做的很好,这正是我需要的。你们到北海郡可见到了吉温么?” 于大宝道:“属下正要禀报此事,属下等并未与吉温照面,但属下知道吉温的落脚之处,吉温现在落脚之处便在城东的一所民宅之中,这所民宅是柳绩在北海郡的一名姘头的住所。属下本想探个究竟,但吉温此次手下人手众多,属下怕打草惊蛇,故而没有动手。” 王源皱眉道:“那民宅是柳绩相好的姘头的住处么?此事属实?” “绝对属实,属下还知道那女子的叫做水姑娘,是柳绩来到北海之后勾搭上的。” 王源微微点头,这一切似乎印证了一直以来的猜测,吉温到北海就是来找柳绩的,而在吉温抵达之后,柳绩便上奏密报,显然这中间发生了些故事。吉温带着一名叫周猛的犯人赶到北海郡,这周猛曾经在京城和柳绩走得很近,而现在吉温便直接落脚在柳绩姘头的住处,这一切几乎就能串成一个线索了。 然而知道这些是没什么用的,必须要有证据证明这个串联起来的线索中发生了什么。去问柳绩是不可能得到答案的,只能找到相关的人等拿问口供了。 “这些名册上的人你有没有惊动过他们。譬如这位北海酒楼的东家钱三通,他和柳绩之间有没有什么不法的勾当,你有没有问?还有,吉温抵达之后,这些人有没有什么异动,你是否有所察觉?”王源问道。 “这个……属下无能,没能查的出来。不是属下不想去查,属下也想查出这些人和柳绩之间有些什么样的勾连,但一来时间紧迫,二来,属下发现这些人的身边似乎隐藏着保护他们的人,属下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属下等人的身份不能见光,若是一旦正面对垒,属下怕会坏了大事。” “保护之人?谁的人?”王源蹙眉道。 “身份尚不清楚,但绝对不是他们请的护院之类,因为似乎连这些大户豪商本人都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若非我们机警,几乎暴露了身份。” 王源垂首沉思了片刻道:“我明白了,你们做的很好,现在起你们只需盯着吉温的落脚之处,他的行踪一定要掌握,但不能打草惊蛇。从今日起,我会派我心腹之人早中晚三次来此听取消息,我和你们便不要再见面了,除非我需要见你们。” “遵命。”崔龙江和于大宝齐声应诺。 王源朝橱柜之后的暗影中招手道:“公孙大哥,你出来和他们见个面,今后每日辰时午时和酉时你便来此处见他们,取回他们的最新情报。” 公孙兰缓步现身,崔龙江和于大宝均惊愕不已,以他们的身手已经算是一流的好手,但居然房中一直藏有一人却竟然毫无知觉,这件事当真可怕。 “尊上,这位兄弟……也是门内中人?”崔龙江问道。 “不是,他是我最信任的人,你们不必顾虑,听我吩咐便是。” 崔龙江和于大宝面面相觑,王源这种行为是严重违反门规的,罗衣门是绝密组织,绝对不能有外人知道这个组织的存在。知道的人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加入罗衣门,这还要看罗衣门愿不愿意要你,另一条路便是被杀灭口。王源让一个外人参与罗衣门的联络之事,曝光了他自己,还曝光了他们两人的身份,这是决不允许的。 见两人面色有异,王源也意识到可能犯了忌讳,正打算解释几句。忽听公孙兰道:“二位是对本人不放心是么?说实话,我对你们罗衣门可毫无兴趣,你们自以为保密的很,但我却一清二楚,我若泄密,你们罗衣门从上到下早就灰飞烟灭了,还轮的到你们来担心?罗衣门的统领是潘成芳是么?你们在京城的总门设在东市的墨香斋是么?” 崔于两人如雷灌顶,震惊的看着王源。王源摊手道:“别看我,我可一个字都没说过,这位公孙大哥是世外高人,完全是来帮我们的,你们只当不知此事便是,若是出了差错,我来顶着便是。” 崔龙江和于大宝心中嘀咕,知情不报是门中大忌,一旦事发受到的惩罚严酷之极,这位王学士恐怕根本不知道这些规矩,这可害苦了人了。 王源皱眉道:“你们还有什么疑问么?我可告诉你们,公孙大哥是我的得力助手,这次的事情我要仰仗于他,你们要是坏我的事,我可不饶你们。你们怕是不知道他的手段,教你们知道知道为何我要他来帮我的忙,公孙大哥,露一手给他们瞧瞧。” 公孙兰皱眉上前,瞪了王源一眼,忽然伸手在面前的矮凳上轻轻一拍,若无其事的起身负手而立。崔于二人不明就里,正欲说话,忽听哗啦啦一阵乱响,那矮凳自动坍塌碎裂成十余块木头,散落一地。 两人都是会家子,以他们的功夫,一掌拍碎一只凳子也不是什么难事,但那是用蛮力击碎,像这等轻描淡写的摸一摸凳子,凳子便自动碎裂,用的是暗劲,这境界比自己自己二人不知高了多少倍。可以想象,这个人若是无声无息在自己胸腹上拍上一掌,五脏内腑碎裂怕是都不自知了。 两人算是明白王源为何要说仰仗此人了,这人一个要顶五六名紫衫卫的身手,在北海暗中行事正是合宜人选。 “两位可还有异议?本人将要介绍公孙大哥入罗衣门,之后便是一家人了,两位不用有太多顾虑,完成此案才是正经。事情一旦糜烂,我等均要受严厉的惩罚,我可不希望无功而返。” “尊上说的是,我等遵命便是。”崔于两人再无异议,起码是目前没有异议,但两人心中所想的是,这里的事情了结之后,定要将此事上报。虽然王源起码是执事级别的上级,但两人为了自保也不得不将此事上报了。 离开悦来客栈之后,王源和公孙兰再次来到了北海酒楼用中饭,酒楼的那名小伙计见两人再次到来,对这两个出手豪阔的公子很是殷勤,熟门熟路的安排了三楼包间端上可口饭菜。 王源和公孙兰边吃边轻声交谈,公孙兰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王源道:“昨天我猜测这家酒楼的东家有问题,你笑我多疑。现在你还这么认为么?” 公孙兰道:“你想查一查这酒楼的东家钱三通?” 王源道:“不仅是他,名单上的那几个人都要查。我敢担保,他们定然知道些什么,而且于大宝说有人暗中保护他们,我猜测保护他们的是吉温的人。这所谓的保护恐怕其实便是监视。” 公孙兰道:“监视?” 王源点头道:“对,这些人必然知道些什么,吉温不想这些人到处乱说,或者是什么人去找他们询问。他有不能让这些人忽然从人间蒸发,只能采用监视保护的办法,一旦这些人有些出轨的行为,怕立刻便要被警告或者干脆灭口。” 公孙兰思索良久,点头道:“甚有道理,咱们便从这些人开始着手。” 王源道:“知道吉温的落脚之处,其实那里应该也有些重要的东西可以问,但目前还没到要和吉温面对面的时候,所以先从外围顺藤摸瓜是最佳办法。” 公孙兰道:“我明白。” 王源道:“从今夜开始,我们怕是无法睡个安稳觉了。” 公孙兰道:“我可从来没有睡过安稳觉。” 王源歉意的看着她笑了笑:“会有睡安稳觉的一天的,但不是现在。” 公孙兰轻声叹道:“北海城中从今夜开始怕是没有安宁之时了,血光杀戮的事情你准备好了么?” 王源也叹了口气道:“我早已准备好了,虽然我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事情,但有些事不动刀子是解决不了的,我也早已不是白纸一张了。” 公孙兰抬头看着王源,眼中满是怜悯同情之意。 第二一零章 行动 (求订阅,收藏。谢:飞雪连天727百度、如火铭爱m、豆包张小帅三位的打赏和月票。) 午后时分,王源刚回到馆驿不久,忍无可忍的杨慎矜终于派人来找王源去郡衙说话。王源赶到的时候,杨慎矜正在大堂召见北海司仓问话,见王源到来,杨慎矜立刻终止谈话,屏退北海司仓将一张阴沉的臭脸摆了出来。 王源笑着参见杨慎矜道:“杨尚书辛苦,询问进行的如何?” 杨慎矜冷笑道:“杨某可没你王副使逍遥,王副使,你询问的卷宗本人已过目,不得不说,王副使你有负陛下和朝廷所托,你便是这般来查案的么?” 王源笑道:“我怎么了?所有分配给我的官员我都询问过了,难道有什么差池不成?” 杨慎矜喝道:“你那也叫问话么?我这里区区二十八人,一上午才问了不到一半。你倒好,五六十人一个时辰就结束了,这也叫认真办案么?” 王源笑道:“这可奇怪了,各人有各人的办法,杨尚书喜欢慢条斯理的问话,卑职喜欢言简意赅,这有什么不妥么?杨尚书既然觉得我问的不细,我并不介意你重新召这些人问话。” 杨慎矜冷声道:“王源,我警告你,你是副使,便归我所属。我怎么说,你便需怎么做。这几日你已经太出格了,我正在考虑写急奏回京,历数你办案消极,我行我素不服管束的行为,请朝廷撤了你这查案副使的职务。你可不要逼着我这么做。” 王源脸上笑容慢慢消退,盯着杨慎矜道:“于案情有涉的人员尽数归你询问,于案无赦的数十人被你拿来浪费我的时间,还反过头来说我态度消极。你最好在奏折上加上排挤我办案这一条,你若不愿加上去,我倒是愿意自己写个奏折呈报京城。” 杨慎矜指着王源的鼻子怒喝道:“你!血口喷人。” 王源笑道:“世人都不是傻子,看了你我询问的人员名单,陛下这朝臣自然知道我是否血口喷人。杨尚书,我不介意你独揽案情,你不希望我过多插手其中,我也不介意。但是希望你不要无端生事来找我的麻烦。你希望我帮你,便不要排挤我,你不希望我碍手碍脚,便不要对我指手画脚,好吗?” 杨慎矜气的脸色铁青,脸上的麻子颗颗抖动,但他也终于明白,王源其实心里什么都清楚,这小子可不傻。在王源给出的两个选择之中,杨慎矜当然选择让王源置身事外,既然王源把话挑明,何不顺水推舟让他甩手去,何必要寻他的麻烦。办完了事情在给他好看。 想到这里,杨慎矜的脸色和缓起来,负手冷冷对王源道:“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强人所难。你不愿办差我也不强迫你,这件案子我一个人也会办的妥妥当当的。从现在起,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只不要来插手案情之事,案子的事情我一力担当便是。” 王源微笑道:“杨尚书,话要说清楚,卑职可不是不愿办差,卑职随时愿意为案子出一份力。我不参与是因为你杨尚书不愿意我参与。这里这么多手下兄弟,大家都给我做个见证。我无事可做,只能去馆驿睡大觉去。” 杨慎矜冷笑道:“由得你去,本人就是不放心你办案那又如何?若无他事,王副使可以去睡大觉去了。” 王源哈哈一笑道:“这才像话嘛,不希望我参与案情便明说,我又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何必遮遮掩掩。我这可是遵了您的命令去睡大觉的,回头杨尚书可不要告我的黑状,说我懈怠公务啊。” 杨慎矜冷哼一声转头过去不再搭理王源,王源笑眯眯朝周围随从属官拱手,退出大堂外出衙上马回去。王源并不担心对李邕的案子失去了控制,因为最后的案卷上还需要自己的签字确认才能结案,杨慎矜再一手遮天,最后还是免不了要将所有的事情摊在自己的面前。事实上,王源乐见今日之事发生,这样一来自己便不用受杨慎矜的使唤而将精力尽数集中到即将要办的事情上去。 不能说王源对李邕的案子没有兴趣,从个人角度而言,王源是不愿意看到李邕或者李适之因为此案而倒霉的。但这是出于内心中尚存的一些对文人的同情,或者说是出于对李林甫一方的厌恶。但其实无论是李邕或者李适之,王源对他们都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本来如果李适之不是利用自己不顾自己的死活的话,王源会将他视为恩人,这一次无论如何会帮他一把。而现在,王源对李适之早已失望,这个人是个心胸狭窄且心理有些阴暗的人,自己对他的好感早已荡然无存了。 况且,从大局而言,王源此次来北海实际上是应该推动李邕这件案子的酝酿和扩大,将火烧到李适之身上才是目的。因为自己说服杨钊推荐自担任此次查案使的理由便是如此。李适之倒台,杨钊可以取而代之,这正是杨钊愿意推荐自己原因。如果自己反而去出手帮助李邕和李适之,这会极大的损害杨钊的利益,也会被杨钊视为背叛,这是绝对不能发生的。 王源不能拿杨钊的利益开玩笑,因为目前而言,杨家是自己最重要的靠山,那样做虽满足了自己可笑的内心的同情心,但明显是不理智和不正确的行为,是害人害己的行为。王源唯一能做到的便是,恐怕只能是不去推波助澜的去陷害李适之,虽然他答应了杨钊要去做到这一点。但王源心里清楚的很,这种事根本无需自己去做,杨慎矜也会做得比自己更好,自己又何必去干这样没底线的事情,保持远离此案的态度是最明智的。 …… 回到馆驿之中,王源也不出门了,果真按照杨慎矜的要求上床睡起了大觉,好几个时辰后,这才被人轻轻推醒,睁眼看时,见公孙兰站在床头皱眉看着自己。 王源看见屋子里点起了灯,挠头道:“几时了?” 公孙兰道:“初更了,你还不起来么?” 王源一骨碌爬起身来穿衣服,边洗漱边问道:“你下午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也要回来一起睡呢。” 公孙兰啐了一口。王源摆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今晚咱们要去行动,下午睡一觉晚上会更有精神。” 公孙兰道:“说你是江湖菜鸟你还不承认,办事之前难道不要做些准备和打探?” 王源梳着头发道:“原来你去踩点了。” 公孙兰道:“事前做好打探事宜,事情才能顺利进行不至于遇到突发之事手足无措。这是夜行之人要做的最基本的一件事情。” 王源请轻声道:“你在京城做了那么多案子,坊墙高院都来去自如,还担心这北海郡中会发生什么措手不及之事?” 公孙兰冷笑道:“那是我一人独来独往,我这是为了你而去踩点的,因为你跟着我去,便是个累赘。” 王源翻眼道:“就算是这样,也不用说的这么直接吧,这不伤人自尊么?” 公孙兰不搭理他,伸手在床铺上一阵折腾,将枕头塞在薄被弄得鼓鼓的像个人形,又给油灯加了些油,剪小了灯花,让油灯变得更加阴暗。 王源低声道:“这是防止晚上有人来窥伺我在不在屋子里是吧。” 公孙兰道:“算你还不笨。你快收拾好了,去命令你手下随从不要来打搅你,然后咱们便该出门了。” 王源点头,匆匆结着发髻,公孙兰见他手笨脚笨的样子终于忍不住过去,解开王源乱蓬蓬的头发十指翻飞迅速帮王源结发髻。王源嗅着身后传来的淡淡幽香,听着公孙兰微微的呼吸声就在耳边,轻声叹息道:“但愿此刻时间静止,那便好了。” 公孙兰微微一愣,片刻后狠狠的揪了王源的头发一下,王源龇牙咧嘴无声呼痛。 结好发髻,王源隔门召唤王大黑前来,让王大黑去传话,今晚一律不准外出,各自呆在屋子里睡觉,也不许来打搅自己休息。王大黑问王源要不要吃晚饭,王源一句没胃口呵斥了回去,王大黑倒也不再啰嗦,自己跑去和张五郎他们传话去了。 两人穿好夜行衣,外边以长衫罩上,各自取了兵刃背在背上,栓了房门开了北窗,但见窗外一片雪亮,月中皎月当空,照得周围如霜雪遍地。 王源正要说今晚好像不宜行动,话没出口,身边风声飒然,嗖的一声,公孙兰已经在屋后的矮墙之上了。王源不再犹豫,纵身跃出,跟着公孙兰翻越矮墙,消失在白茫茫的月色里。 第二一一章 人生 北海城很小,因为它只有横平竖直两条主街,主街两侧便是这座城池的中心地段。官衙酒楼店铺市场大多集中在这两条主街左右。然而某种意义上来说,北海城却又不小,因为除了这两条主街之外,尚有数百阡陌小巷蛛网一般的遍布城中,近七万百姓便居住在这些网格之中,自然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分出贵贱来。 北海城东南,大清河的支流穿越而过,有水之处,自然成为繁华的地段。邻水的宅子大多是本地有钱人家的住宅,有水便有繁茂的花树,便有亭台水榭,便有花团锦簇,便有超乎普通生活的享受。而这种享受只能属于有钱的大户人家。 几十年来,北海城东南角已经是北海郡大户人家的聚集之地,其实人数也并不多,整个北海郡真正有钱的不足百户。几十家还住在辖下的县城之中,治所北海城中只有不足五十户。北海酒楼的东家钱三通便是这其中之一,或者说是其中的佼佼者。 钱三通本是杭州人,很小的时候在杭州城一家豪华酒楼当小伙计,后来手脚麻利勤快,被选入厨房跟着做菜的大师傅配菜切菜打下手。聪明伶俐不甘人下的他有意的接近讨好掌勺师傅,目的是为了偷学他的做菜手艺,特别是他拿手的烹饪西湖鱼的做法,这正是每一名掌勺大师傅都会独有的看家本领。 有一次钱三通正偷翻掌勺师傅的配料方子的时候,被当场逮个正着。偷学他人厨艺秘籍是行内大忌,于是乎为了不坐班房,钱三通不得不拿出所有的积蓄平息此事,而从此也无法再杭州城立足,因为他的坏名声已经被散布开来,没人愿意再雇他做事干活,都担心家贼难防。 身无分文的钱三通不得已离开出生之地,到别处谋活路。几年后机缘巧合流浪到了北海郡。当时的北海酒楼还不算太有名,只是一家小小的饭馆,掌柜的名叫孙老八,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一个人带着一个女儿撑着店面过活。钱三通不要工钱,只请求有饭吃有地方睡,说服孙老八收留了自己。 孙老八年事已高,本来就已经撑的辛苦,一个不要工钱的年轻力壮的帮手正是他急需要的。而且这个钱三通还手脚麻利勤快,做事井井有条,孙老八对他很是满意。 然而不久后,孙老八便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他发现自己的独生女儿梅姑好像有些不对劲,动不动便干呕不止,面色蜡黄身体出汗,作为过来人的孙老八意识到怕是坏了事了,于是关起门来严厉询问梅姑。梅姑不得已之下才道出了被钱三通引诱**以致怀孕的事实。孙老八气的差点吐血,第一反应便是报官拿了钱三通,但一想到梅姑的名声和自己的名声,却又不能这么去做。 孙老八想来想去,虽然对钱三通恨之入骨,但好像除了将女儿嫁给他之外,别无补救的措施。于是钱三通便摇身一变,成了孙家的上门女婿。虽然此事平息,但孙老八毕竟心中郁闷,久而久之身子染病,数年后一命呜呼。孙老八也算是有些心机,临死前将毕生积蓄偷偷给了女儿梅姑,告诫梅姑这些钱以备不时之需,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拿出来,那是梅姑自己以后保命生活所需。 因为孙老八几年时间已经看得清清楚楚,钱三通根本就不喜欢自己的女儿,之所以勾引梅姑的目的便是为了夺了自己的产业,因为自己的女儿梅姑相貌丑陋,而钱三通相貌堂堂,根本就不可能看上自己的女儿。 当然为了安钱三通的心,孙老八还是将小小的北海酒馆交给了钱三通,希望钱三通能因此对自己的女儿好一些。 然而,孙老八死后仅一年时间,梅姑经不住钱三通的花言巧语,将全部父亲留给自己的积蓄尽数拿出来,让钱三通扩建北海酒楼,扩大经营规模。当梅姑再无积蓄可拿出的时候,钱三通便开始对梅姑呵斥打骂无端的找碴。几年时间面对相貌丑陋的梅姑钱三通已经受够了,他找出种种理由对梅姑打骂侮辱,终于在孙老八死后周年,一纸休书将梅姑赶出家门,完成了霸占孙家产业的最后的一步。 不得不说,钱三通确实有些商业上的才能,在杭州时的经历也是他宝贵的经验,他也曾经见识到商家和官府之间勾结经营的威力。先是他将偷师的那些菜式加以改良满足当地食客的口味,在这之后更是积极的结交官府中人,免费招待他们吃喝,每年还孝敬些钱物等等,久而久之,北海酒楼名声大躁。每有官府中人或者名士抵达北海郡,都有人会带着他们来北海酒楼,酒足饭饱之际,名士题诗,官员口传,北海酒楼硬生生在二十年的时间里成了北海第一酒楼。 一旦有了名气,菜式口味其实已经不是重点,就算一盘炒青菜,若是有名士赞扬过他好吃,或者口占一两句诗的话,钱三通便能将白菜卖成肉价来。 北海郡新太守李邕上任之后,钱三通知悉这位李太守是个爱吃爱玩的主儿,自然是要去攀上交情。但没想到的是,李太守虽然爱吃爱玩却不收他的一文钱财物。虽然也带着名士和朋友来北海酒楼喝酒吃饭,但每次都是足额付账,一文不欠。钱三通的心里一直悬着,虽然生意依旧兴隆,但没有人撑腰总是觉得不自在。 好在今年春天,京城来了个新别驾柳绩,当探知他是太子的连襟亲眷的时候,钱三通立刻决意要攀上这个人的关系。他的关系似乎比李邕还要有用。李邕已经六十九了,再一年便不得不致仕了,攀上了关系也不能长久。 钱三通下了大本钱,拿出了两成的股份送给柳绩,希望和柳绩建立起稳固的官商关系。李邕致仕之后,很有可能柳绩便是北海郡新太守,到那时,他有无数种办法赚更多的钱。只要柳绩给他暗中的支持,给予他各种各样的优惠和照顾便可。 然而,好梦难久,世事难料。十余天前的那天晚上,如惊魂般的场景出现在面前,他在睡梦之中被一伙人不由分说捆绑起来,塞了嘴巴装在袋子里腾云架雾般的被劫走。待被人放开之后他看见了其他几名北海郡的大人物,以及他最近正大的火热的别驾柳绩。 再后来他明白了,柳别驾犯了事了,京城中的兵马来北海拿他了,而自己偷偷给他两成股份贿赂的事情也爆了光。柳绩除了拿了自己的两成股份之外,还同时收了别的人不少巨额的财物,这家伙就是个贪得无厌的人。 本以为要倒大霉的钱三通后悔不跌,他知道贿赂官员在大唐律法中的罪过有多么重。这一次恐怕半生的努力都要打了水漂了。但好像自己的好运还没结束,除了他因为情况不明的时候为了表示对柳绩的忠心而犟了几句嘴被打了一顿之外,最后的结果居然是被无恙放回了家。 看柳绩的神情,显然是和京城来的那个官儿已经达成了协议,而从当时的情形和断续话语中的情形可以判断出,这协议非同小可,不断出现的李邕的名字,以及其他一些陌生人名字,让钱三通胆寒。他知道,自己听到的陌生名字越多,这件事便越是麻烦。 在被放回来之前,京城的那个长着一双鹰隼一般吓人眼睛,个子矮小的官员对他们训了一番话。 那官员要求自己等人回家之后深居简出不要多嘴,等候官府的传唤,并且要配合即将到来的问询。那官员要求众人在某个时候要听从自己的召唤,做一件他需要他们做的事情,做了此事之后,和柳绩之间的事情便一笔勾消,无人追究。否则迎接他们的便是律法的严惩。 当那官员说出那件需要做的事情后,所有人都惊呆了,也都明白了京城来人的目的。 钱三通回家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赶紧将酒楼上所有李邕的亲笔题写的诗句尽数铲除,从前这些用来吸引人的诗句字字成了碍眼的尖刺。 战战兢兢的躲在家里数日后,外边些消息传来,京城查案使来,查的是李邕的挪用公钱的案子。钱三通知道,随时随地自己便会被召唤着去办那件事,这几夜他根本就没睡好,当然不是要为做那件事而内疚,而是纯粹的因为他的人生中从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情,因而紧张万分。 第二一二章 杀人 月在中天,洒下万千清辉,北海城东南方的安静巷陌之中,公孙兰和王源利用房舍树木的掩护迅速穿行。月光下的潜行甚为不便,但好在公孙兰事先做了踩点,或者说是为了照顾王源而选择了一条甚为偏僻的相对安稳的路线,这才得以逐渐接近钱三通大宅。 小巷内寂静无声,除了远处传来几声犬吠之外,几乎能听到旁边高墙内大户人家巡夜家丁走过的声响,更让人感到紧张。树木和墙壁间的暗影里,公孙兰和王源头碰头悄声的交谈着。 “小巷尽头河边的那座便是钱三通的宅子,傍晚我来时,左近有三名不明身份的人在暗处游弋,应该便是吉温监视钱三通的人手。我必须先去探探路,看看他们还在不在左近,若是还在的话,要么选择避开,要么便要另想法子了。”公孙兰低声说话,温香的口气吹在王源的脸上,嘴唇几乎要挨到王源的脸庞。 王源却没心思享受这旖旎时刻,皱眉低语道:“你一个人去么?” 公孙兰道:“未知他们身手如何,若他们在左近的话,我怕你会惊动他们,所以我一个人去瞧瞧的好。” 王源点头,这时候不是照顾自己自尊心的时候,自己虽然已经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但这种场合,这种情形,自己还远远不能胜任。 “你要小心。”王源只说了这四个字,伸手握了握公孙兰的手,公孙兰微微一挣,见王源握的更紧,索性不挣扎了。 “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公孙兰轻声说话。转过身来,脚尖轻点,身子如云中之雁轻飘飘上了南边的高墙顶端,虽着男装夜行服,但依旧曼妙优雅,美不胜收。王源仰头看着她的身姿,回想起当初第一次在梅园看到公孙兰的情景。一样的月夜之下,一样的惊为天人。只是当初是陌生人,如今却似乎已经是相依为命的情形了,人生际遇何其奇妙。 王源思绪流转之际,公孙兰的身影已经腾云驾雾一般纵跃如飞,消失在视线里。王源竖着耳朵紧张的听着周围的动静,他不希望听到任何异样的声响出现,那便意味着行踪暴露,今夜也只能无功而返了。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王源觉得身后似乎有些异样,猛回头来,只见公孙兰的身影正从身后的高墙上轻飘飘的落下,迅速靠近,躲在暗影之中。 “你很有长进嘛,我本来想试试你到底有多警觉,打算到你身后给你拍你的头吓唬你的,没想到你竟然感觉到了。”公孙兰微微气喘,轻声说话。 王源无声笑道:“表姐你也学的调皮了,但你却是高看我了,其实我不是武功有进益,而只是闻到了表姐身上特有的香味罢了。表姐虽然武功高强来无影去无踪,但这香味却是隐藏不住的。” 公孙兰轻啐一口,忽然皱眉道:“不好,那我刚才的行踪岂不暴露了?你怎么不早说?” 王源笑道:“那倒未必,表姐的味道只有我闻得到,别人怕是闻不到了。” 公孙兰皱眉道:“你生的狗鼻子么?怎地就你闻得到?” 王源道:“情之所在,心之所系,不闻其形,却感其身。” 公孙兰呆了呆,咬牙恐吓道:“你又胡乱说话,忘了我怎么警告你的了么?” 王源笑道:“不说了,情况如何。” 公孙兰回过神来,蹙眉道:“有些棘手,那些人当是轮流监视于此,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会离开。我大致摸了摸,此刻还是有三人匿于暗处。一个在大院前门的槐树上,一个在院墙旁边的树丛里,还有个在小巷对面的屋顶上。我们要想进入钱三通的宅子,不可能不被他们发现。” 王源道:“表姐可有对策。” 公孙兰道:“我暂时没有什么好办法,不惊动他们不可能的。要么便是绕到北面,但北面若是还有人手埋伏那也一样的无法靠近。再说,此刻已经快三更天了,绕道北面要兜个大圈子,到了那里若是再遇到什么情形,今夜便白来了。” 王源思索片刻道:“不绕了,就从这里过去。这三条拦路狗直接除掉,免得碍手碍脚。” 公孙兰摇头道:“说的容易,三人呈犄角之势躲藏,相互间也有照应。他们武功寻常,击杀一人容易,但立刻便会被另外两人发觉。一旦发觉必会引起惊觉,我又无分身之术,难以同时解决他们。” 王源想了想道:“我有办法,表姐附耳过来。” 公孙兰将信将疑的附耳过来,王源低低说了几句话,公孙兰皱眉思索,王源又说了几句,公孙兰终于点了点头,低声道:“那你可要小心了。” 小巷尽头,临水而建的钱三通的大宅甚是气派,在北海城中数一数二。但月夜之下,此刻钱家大宅却显得有些萧索之感。门前两盏风灯随着夜风轻轻摇摆,月光冲淡了风灯发出的红光,变成惨白之光,看着让人极不舒服。整座宅子都似乎笼罩在一种不祥的气氛之中。 小巷中的暗影里,一个身着黑色夜行服,背后背着兵刃的身影鬼鬼祟祟的现身在月光下,一步步朝紧闭的钱宅大门行去。这人的行踪瞬间被埋伏在三处藏匿的三人发现。 大槐树上发出布谷鸟的夜啼声,对面屋顶上也发出了夜猫的叫声,临河的树丛里老鼠发出吱吱的叫声。三个人以这种方式完成了交流。 小巷中现身的夜行人恍若未觉,依旧鬼祟的四下张望着朝钱宅的围墙边靠近,浑不知槐树上、屋顶上、树丛里藏匿的三人已经悄悄现身,朝着他的身后缓缓包抄过来。 夜行人终于摸到了高墙下,从背后的包裹里取出绳索抓钩来,仰头朝上面瞧,将绳索在手里绕了绕,指手画脚的比划着高度和角度,似乎要往上丢的样子。猛然间,他呆在原地,因为他发现三条黑影已经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将他堵在墙根下,月光下拖拽出三条长长的影子缓缓的蠕动靠近。 夜行人吓了一条,虽然蒙着脸,但还是能看到他惊恐的眼神,面对缓缓逼近的三人,显得不知所措。 “三位壮士,在下只是想顺手发财,求三位饶过,兄弟我这便走人,从此不在三位的地盘乱来。”夜行人拱手作揖,低声求肯。 三条人影默然无声,只缓缓的抽出兵刃来,雪亮的兵刃在月光下寒光耀眼。 “壮士饶命,兄弟我真不是故意的。”夜行人兀自低声求肯。 “不要反抗,乖乖随我们去问话,然后便放了你。否则,便教你命丧当场。”中间的黑影声音沙哑,低低的说话。 夜行人愣了愣,忙道:“好好,我随你们去问话便是,但求活命。” “解下你的兵刃递过来。”沙哑的嗓音低喝道。 夜行人低声答应,缓缓解下身后的包裹,取出连鞘的钢刀,调转刀柄递了过去。沙哑的黑影微微摆了摆头,左边的黑影上前数步,缓缓伸出手去。 就在他手指触碰到刀柄的瞬间,夜行人的手往后突然一缩,让他手中一空,什么也没抓到。就见夜行人将刀连鞘抛起,在空中掉了个头来,沧浪一声,钢刀已经出鞘。身子猛然跃起,一刀匹练般的刀光直奔上前取刀的黑影的面门。 “混账东西。”沙哑的嗓音一声低喝,和身边那人正欲猛冲上前,忽觉头顶风声飒然,猛抬头,但见一道纤细的黑影像是一片乌云遮挡了月光,从身后的高树上飞到头顶上空,随即一道银光扑面迅捷而来。 电光石火之间,那嗓音沙哑之人举刀上撩,打算架住对方的兵刃,空中的黑影一个转折,身子翻飞,脚尖无声横扫,就听喀拉一声轻响,嗓音沙哑之人的身子像是一只破口袋一般噗通摔倒在地,太阳穴凹进去一寸,被一脚踢碎。 这一切发生在数息之间,站在一侧的同伴刚刚反应过来,发现同伴已经倒地,他的选择很正确,没有选择冲上来进攻,而是纵身后撤,拉开距离准备逃脱。空中纤细的黑影轻轻落地,右脚脚将地上的一柄钢刀挑起,左脚连环飞踢在刀柄上。那钢刀带着呜呜风声飞向逃走之人,直直插入他的后心。那人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声,摔倒在地。 纤细的黑影回过头来,墙根下的搏斗正好结束,夜行人面前猝不及防的黑影正捂着咽喉慢慢的软倒在地。 高墙内发出狗吠之声,刚才一人临死前发出的黯哑的叫声惊动了狗儿,两人对视一眼,墙角下的夜行人指了指河边的树丛,两人立刻动手,将尸体迅速搬到树丛之中藏匿起来。片刻后狗吠声停止,一切恢复平静。 第二一三章 牵扯 (跪求订阅,谢:leibicheng、带雨梨花1957两位兄弟的月票。) 钱三通缩在后宅豪华卧房宽大的床铺上,朝廷查案使抵达北海的这两天里,他的心始终悬着,无法安睡。最宠爱的小妾也被自己赶去别处睡觉,他实在没心思跟这个女人纠缠,虽然她每每都能让自己噬魂销骨得到极大的满足,但这几日,他对那些事情毫无兴趣。 天气已然有些闷热,但钱三通依旧盖着被子,将自己缩在被褥里只露出两只耳朵来倾听外边的动静。夜里的风声,树叶哗啦啦的响声,每一处不明的动静都让他极为紧张。 前院的狗吠声叫的急促,钱三通从迷糊之中惊醒过来,满是肥肉的身上全是热汗,欠着身子叫人:“阿贵,阿贵。” 片刻后,贴身仆人阿贵衣衫不整的跑了进来,连声的答应。 “死到哪里去了,没听见我叫你么?混账东西。”钱三通骂道。 “老爷息怒,老爷有何吩咐?”阿贵忙道。 “前院的狗叫的这么厉害,出了什么事吗?去瞧瞧。” “狗叫了?小人没听见啊。” “混账,你听。”钱三通骂道。 阿贵支起耳朵来倾听,静寂中,外边传来风声和夜风中树叶的哗哗声,还有外边叽叽而叫的春虫声,狗吠声却丝毫也没听见。 “老爷,您瞧,哪有狗吠之声。”阿贵躬身道。 钱三通抹了抹身上的汗,暗自思忖,难道自己听错了?还是精神太过紧张导致出现了幻觉?但确实外边根本没有狗吠之声,终于松了口气道:“倒杯凉茶让我喝一口,老爷我口干舌燥的,渴得慌。” “哎!”阿贵忙倒了杯凉茶捧过去,钱三通接过来咕咚几口喝了个干净,长舒了口气,将身子缩进被窝里。 “你去吧,去前院招呼一声,让守夜的精心些,注意些响动。”钱三通闭目道。 阿贵答应着退了出来,边往前院走边嘀咕道:“折腾人不是么?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成这样。要让不让人睡觉了,明儿还要早起干活呢。” 屋子里恢复了寂静,补充了水分的钱三通也实在有些困倦了,闭目不久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他好像做了个梦,梦见那天晚上被人掀了被子五花大绑堵住嘴巴,一把带着冰冷血腥气味的刀子抵在自己的喉咙上,让他说不出的恶心。 “饶命,饶命,我一定按照你们吩咐的做便是,不要杀我。”钱三通睁眼大叫,一瞬间忽然意识到刚才在梦里,长长舒了口气。 然而,黑暗中,他看见了两条黑影正一左一右站在大床旁边,窗外的月光淡淡照进来,他清楚的看见两个黑影蒙着脸,一身的黑衣,头上也绑着黑色的头巾,双目炯炯的盯着自己。这可不是梦! “啊~!”钱三通下意识的张口要呼叫,但兵刃闪闪的亮光像是一记棒槌杵到他的喉咙里,将他的叫声硬生生的塞回肚子里,变成了一声闷哼。 “钱东家是么?莫要吵闹,除非你想被我这位兄弟一剑砍了脑袋。”左首那蒙面人轻声问道,话语中似乎带着一丝笑意。 “你们……是什么人,好汉饶命,你们要什么?钱我有,只要不伤害我,我给你们钱。”钱三通语无伦次的说道。 “闭嘴,再吵砍了你的狗头。”右首那身材纤细的蒙面人手中的短剑递近了一分。钱三通立刻闭嘴,全身僵硬,只剩下两只眼珠子咕噜噜的转了。 “钱东家,我们不是来劫财的,当然……唔……也不是劫色的。坐起身来,我们问几句话便走,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们不会动你一根毫毛。” 钱三通猛力点头,坐起身来,光着的上身肥肉乱颤。右首的蒙面人眉头紧蹙,转过头去喝道:“穿上衣服。” 钱三通快速穿上外衣,动作麻利的跟他的身形毫不匹配。 “钱东家,你听好了,我这里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但我不希望听到你糊弄我们,一旦我们认为你说的是假话,明早你家里人便会在被窝里发现你的无头尸体。你可明白我说的话?”左首的蒙面人正是王源,他一屁股坐在松软的床边,微笑问道。 “明白,明白。壮士但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好。你叫钱三通,是北海酒楼的东家是么?”王源道。 “是,北海酒楼正是本人的产业。” “很好。告诉我,北海郡的别驾柳绩和你是什么关系?” 钱三通一愣,没想到第二句便问到了这件事上,虽然诧异,但钱三通也瞬间明白,今夜这两人来的目的还是自己惹上的这件案子。心中暗叹果然是躲都躲不掉。 王源见钱三通犹豫,眉头已经皱起,钱三通忙道:“柳别驾么?这个……我们……我们是有些交往。壮士该知道……他是官……我是民,我们之间……” 王源毫无征兆的出手,一巴掌呼在钱三通的肥脸上,钱三通猝不及防,这一巴掌打的他眼冒金星,脸上火辣辣的生疼,鼻子嘴巴里都似乎有腥甜的液体流出。 王源冷声道:“吞吞吐吐作甚?编故事骗人么?这一巴掌给你个教训。在这样便不是一巴掌了,直接给你一剑,遡你个透明的窟窿。” 钱三通捂着脸丝丝的吸气,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回答我的问话。”王源喝道。 “是,我和柳绩是朋友,上月我送了两成股份给他。” “为何要送股分给他?” “我想和他攀交情,仰仗他的权力让他照顾我在北海郡的生意和家业,想让他帮忙多赚钱。”钱三通再也不敢隐瞒,他知道这就是面前两人想要听的答案。 “很好。我再问你,四月初四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钱三通身子抖了抖,四月初四,这一天夜里发生的事情正是恐惧的来源,他清清楚楚的记得,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楚,所以他的回答很详细,详细到有些啰嗦。 王源认真的听着,并没有阻止他翻来覆去描述当晚的情形,待他说完点头问道:“你是说京城来人查到了你和柳绩之间的勾当,于是夜里抓了你去询问?” “是是,但好像并不是因为柳别驾在北海郡的事情,隐约觉得是柳别驾没来北海郡之前便犯了的事儿,这些人只是追到北海郡来,顺带查到了我们和柳别驾结交的事情。哎,早知如此,打死我也不会去和这柳别驾攀交情,悔死我了,悔死我了,谁知道他在京城干了些什么?” 王源打断他的啰嗦问道:“京城来的人你可知道是谁?” 钱三通摇的满腮肥肉乱晃道:“不知道,不认识,只听柳别驾叫他吉士曹。” 王源和公孙兰对视一眼,转头再问道:“那吉士曹带了多少人手?既然你贿赂柳绩,他又怎会放你归来?” 钱三通道:“黑乎乎的也看不清楚,但起码有个一二十个人手。至于他为何放我回来,这个我也不清楚,我们那里知道那人是怎么想的。能保住性命便已经菩萨保佑了,还敢问缘由么?” 王源冷笑一声,撸起袖子,钱三通心知要糟糕,一句求饶的话还没出口,眼前巴掌翻飞,啪啪啪啪连挨了四个大嘴巴子,脑子里一片嗡嗡之声,几乎晕厥过去。但他看到王源的手又摸上了兵刃的时候,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要晕厥过去,肿胀的嘴巴里吐出一句:“饶命,我全说。” 王源啐道:“狗东西,当我说话是放屁是么?你当日归来之后为何立刻便将酒楼上李邕的题诗全部铲了个干净?那日之后柳绩便告发了李邕挪用公钱,这事儿你敢说你不知道?你贿赂柳绩又怎会轻易脱身?还不如实告知实情?真要我动刀子送你的命不成?” 钱三通捂着肿胀不堪的嘴巴和脸蛋连连在被子上磕头,哀声道:“好汉饶命,我也是没办法啊,那吉士曹警告过我们,说这件事但凡和别人说出去便杀了我全家,我不是故意要隐瞒,我只是害怕,怕的要死啊。” 王源道:“你怕他便不怕我们么?说。” 钱三通流泪叹气,开口道:“我确实听到了吉士曹和柳别驾的说话,虽然断断续续的没听全,但确实是吉士曹用京城中的事情和北海郡的事胁迫柳别驾。之前我并不知道是针对李太守,但他们放我们归来的时候吉士曹召集我们训话,我听了他训话的内容才猜到了是要对付李太守。” 王源皱眉道:“他是如何跟你们说的。” 钱三通咬咬牙道:“左右是个死,索性全部告诉好汉便是。吉士曹放我们时要我们帮他办一件事,只要替他办了这件事之后贿赂柳绩的事情便一笔勾销,免了我们的罪责,否则便按律抄家问罪。” “什么事?” “他要我们等他的消息,在适当的时候他会让我们几个在北海郡还算有头脸人物出面,联袂去衙门揭发李太守逼着我们给他钱物,供他挥霍之事。还要我们证明淄川太守裴敦复和李太守之间经常来往,两人不仅互相赠送贵重金银器物,还曾经酒醉后指谪朝政等等事情。总之小人不明白那些事儿,吉士曹说不需要明白,只按照他提供的意思去告发便是。小人为了保命,也不得不答应,其他的人也都答应了,小人就算心里不愿,可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啊。”钱三通哭哭啼啼的说了一大堆,唉声叹气不已。 王源越听心中越是惊悚,原来如此,不仅要坐实李邕的罪行,还要将这些事牵扯到其他官员身上。淄川太守裴敦复不用说也是他们要除去的对象。而除了裴敦复,肯定还有办法牵连到替他的人,这便是一路牵扯,将该打击的人尽数一网打尽,这才是李邕案所要起到的效果。 第二一四章 掩饰 王源来之前便知道李邕案会大起波澜,但如何能让案件发酵,乃至波及他人,进而达到案件该有的效果,王源却是没有什么概念的。但现在,王源不得不佩服他们的手段。先是柳绩秘密告发,之后通过一切能够调动或者胁迫的人进一步的坐实案情、牵扯他人,从而让这件案子达到既铁证如山没有回旋余地,又能让借他人之力扯出一系列的涉案人员来扩大案情的效果来,可谓一环扣一环,严丝合缝。 可以想象,除了逼迫钱三通等人联袂揭发之外,可能还有另外的手段相佐,那杨慎矜正在询问相关人员,尚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成为另一股揭发作证的力量,彻底将这件案子推上一个新的高度。王源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后世电影电视上也看到了太多的权力斗争的倾轧手段,但其实并没有给自己太深刻的印象,因为潜意识里知道那都是演戏。而现在,当自己亲历其中的时候,才真正意识到其中深入骨髓的可怕之处。 王源的使命到现在为止其实还没有太多的头绪,若只是李邕的案子牵扯倒也罢了,毕竟这柳绩告发其外父杜有邻的案子没什么太大的关系。王源的使命是不让杜有邻的案子发酵,或者干脆不让杜有邻的案子成立。而到目前为止,王源还没有获悉杨慎矜和吉温针对杜有邻的案子所用的手段。 王源不会认为他们会放弃这件案子,相反这件案子恰恰是重点,这便是最让人担心的地方。明明知道他们的重点在何处,偏偏又预测不到他们即将发力的点,这是真正让人恐慌的地方。 “该说的我都说了,好汉饶我一命,你们要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都听你们的。”钱三通哭丧着肿胀的脸连声求饶道。 公孙兰将王源拉到一旁低声问道:“这人你打算如何处置?今晚杀了吉温的三名手下,已经打草惊蛇。而这个人看上去并不可靠,吉温若是查到他头上,他会全部说出来的,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莫如一了百了杀了算了。” 王源皱眉缓缓摇头道:“不能杀,杀了他才是真正的打草惊蛇。吉温的手下虽被我们杀了,但吉温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只要做好善后,吉温即便怀疑,也不会想到是我们所为。” “我不信这个钱三通会守口如瓶。一旦吉温知道我们今晚询问的内容,怕是立刻便会警觉起来,猜也猜到是谁所为了。” 王源想了想道:“无论如何,钱三通不能死,我需要他作为我的眼线。吉温既需要他们出面诬告,我便能利用钱三通掌握一些关键的信息。钱三通只是个小人物,杀了他于事更加不利。” 公孙兰皱眉道:“可是如何善后?如何保证钱三通不会将今夜的事情说出去。” 王源道:“这需要一个好的借口让钱三通置身事外。” “什么借口?” 王源皱眉想了片刻,缓步来到床边,钱三通惊恐的看着两人在一旁嘀嘀咕咕的决定自己的命运,当王源来到床边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命运便要被宣判了。 “钱东家,我们并不想杀你,前提是你必须对今晚的事情绝对的保密,并且今后我随时会来找你,询问事情的后续。只要你积极的配合我,你的脑袋便安安稳稳的落在脖子上。” 钱三通大喜过望,在床上跪下磕头,口中连声道:“多谢好汉饶命,小人定按照好汉的吩咐去做。” 王源微笑点头道:“你也莫高兴的太早,我们虽饶了你,但有人会杀了你。” 钱三通愕然道:“这是何意?谁会杀我?” 王源道:“还能有谁?那个吉士曹呗。你向我们透露了他的秘密,他岂会容你。” 钱三通呆呆道:“两位好汉难道要去告诉他今夜之事么?” 王源道:“我们当然不会说,但是你会自己告诉他的。” “怎么可能?我绝不会说的,这不是自找麻烦么?那位吉士曹也绝对不知道今夜的事情。”钱三通头摇的像是拨浪鼓。 “钱东家,这事儿可由不得你,明日一早吉士曹便会来找你,也会怀疑今晚有人进了你的宅子问了你的话。你一定对此很是疑惑,我想你恐怕压根不知道吉士曹一直安排着人手在暗中监视着你的事情吧。今晚我们进你宅子的时候便不得不出手杀了他们。明日一早他们被杀的事情便会败露,吉士曹也自然会来找你的麻烦了。”王源道。 钱三通愕然道:“啊?他的手下一直在监视我?你们……你们进来的时候把他们杀了?” 王源道:“对,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否则我们无法进你的宅子。吉士曹虽然放了你,但他怕你逃走或者是走漏了消息。你心里明白吉士曹的目的是胁迫你们诬告李邕,既然是诬告,他当然不能允许你胡乱的说出去或者是像我这样的人找到你来问,所以这些人监视在你宅子附近,一旦发现你有不轨行为,你便是一具死尸了。” 钱三通怔怔无语,半晌道:“我明白……我明白,我也该早想到这一点。想必那日一起被放回来的几个人的宅边也有吉士曹的人手监视了。” 王源点头道:“算你不笨,他们和你受到一样的待遇。” 钱三通面如死灰道:“两位壮士杀了我宅子外监视的人,吉士曹必会怀疑了。这件事该如何是好?我若透露了今夜的事情你们会杀我,我不说的话吉士曹也会要我的命,干脆两位给我个痛快,我也受够了。” 王源轻笑道:“钱东家怎地如此不惜命了,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受吉士曹的胁迫?” 钱三通无言以对,口中喃喃嘀咕,唉声叹气。 “钱东家,我这里有个法子,待会我会得罪钱东家,或许再打你两拳,临走时我会将你五花大绑捆起来,嘴巴里塞上东西,伪造成盗匪入室的景象。明日吉士曹来问你话,你咬死了说今夜盗匪入室抢劫,差点要了你的命,至于外边死了的人你一概不知便是。将外边死了的人都推在盗匪头上。总之你咬死了不松口,一来他无凭无据,二来他留着你还有用处,自然不会要你的命。你可明白了?” 钱三通怔怔道:“这能成么?” 王源道:“听我的,你就能活,否则你不是死在吉士曹的手里,便是死在我的手里。你没得选择。” 钱三通长叹一声道:“好吧,只能如此了。北海郡确实闹过盗匪,这事儿倒也非完全说不过去,只是……太牵强了些。” 王源笑道:“你放心,不会太牵强,明日一早你会发现不止你一家进了盗匪,盗匪连夜入城抢劫了好几家,到时候消息放出,吉士曹便不会以为你在欺瞒了。” 钱三通愕然看着两个蒙面客,叹道:“两位到底是什么人,想的这么周到细密,北海郡好像没有两位这号人物吧。” 王源冷声道:“别要多嘴探问,你知道我们身份的下一刻便是一具死尸了,只管照我的话去做,我保你平安。这件事你若是透露出半个字去,便是自寻死路。钱东家,忍着点,我可要动手打你了。” 钱三通颤声道:“莫打脸,已经肿了。” 王源道:“就是要打脸,否则如何能让人一目了然?” “好吧,请……手下留情。”钱三通咬牙道。 王源抡起巴掌在钱三通的脸庞鼻子眼睛上一顿乱扇,钱三通忍住疼痛咬牙不语,王源打的手掌生疼,停手找了根绳索将钱三通五花大绑绑在床上,用破布塞了口。转身来又将房内的柜橱抽屉翻得乱七八糟,东西乱丢在地上,伪造成杂乱不堪的样子。 忙活了一阵,这才回身对只剩眼珠子能动的钱三通道:“钱东家,我们去了,你好自为之吧。” 钱三通被麻绳勒的脖子生疼,本想要王源给他松一松,可惜口不能言,只能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哼哼声,眼睁睁看着两名黑衣人从后窗跃出,片刻后寂静无声了。 王源和公孙兰出了钱家大宅,天空中圆月西斜,一番折腾早已夜过大半。 “表姐,还要麻烦你找几户人家做个手脚,明日一早城里要有盗匪出没的消息才成,这样才能保证吉士曹不被怀疑。” 公孙兰白了他一眼道:“我虽经常入室劫掠,但都是不义之财,你这是要逼我成贼么?” 王源拱手道:“拜托了,我也是没法子,你只需闹出动静,不杀人不取贵重物事便是。若非我本事平平,也不会让表姐干这种脏活。” 公孙兰叹了口气道:“你去中街牌楼那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王源连连点头道:“辛苦辛苦,回去后我给你打洗脸水洗脚水。” “呸。要你献殷勤。”公孙兰啐了一口,身影晃动,已在数步之外的阴影之中。 第二一五章 精明 次日清晨,北海城东南小河边树丛中的三具尸首被人发现,事情一下子炸了锅般的传了起来。而不久后,北海酒楼东家钱三通的宅子被人闯入,钱东家被人打得像个猪头一般五花大绑绑在屋子里的消息也流传出来。据说这钱东家被家中仆役发现的时候都已经动弹不得了。 紧接着,城中又有几乎入了盗匪的消息也传来了,这几户人家半夜里均被人闯进,有人还受了伤,家里也被翻得乱七八糟。 城中百姓议论纷纷,一种恐慌的情绪开始蔓延。 北海郡衙中,一大早便有人前来报案,正起床漱洗的杨慎矜得知禀报之后甚是惊讶,居然会出了这样的严重的治安事件,这可真是意料不到。由于李邕现在不能主事,这件事也只有杨慎矜亲自来处理了。 杨慎矜上了大堂,大堂上三具盖着白布的尸首直挺挺的一字排开,北海郡的各部门的官员也都到了堂上,衙门的仵作早已验过尸体的伤口,报案的几名百姓正等着杨慎矜升堂问话。 杨慎矜皱眉问道:“发生了何事?” “禀报杨尚书,百姓报案,城中昨夜进了盗匪,杀了人还伤了人,还抢了财物。这几户便是被盗匪闯入的百姓。这三具尸首便是城东南小河边被发现的,疑为盗匪撞见所杀。” 杨慎矜皱眉看着站立一旁的柳绩问道:“柳别驾,北海郡中盗匪怎会如此嚣张?之前有过这样的事么?” 脸色苍白眼睛带着血丝的柳绩忙拱手道:“卑职才来数月,尚未发现有这样的事情。这件事怕是要问其他同僚,或者去问李太守才知道。” 杨慎矜不满道:“问他?他将个北海郡治理成这副模样,真是有负朝廷重托。” “是是。”众人附和道。 “这些人是怎么死的?”杨慎矜盯着直挺挺的三具尸首问道。 仵作上前答道:“禀杨尚书,两人死于刀伤,一人太阳穴软骨破裂,死于脑浆迸裂。初步判断是相互拼杀致死。杀人者应该是有武功的人。” 杨慎矜想了想道:“这三人是什么身份,可查明了?” 司户的一名主簿道:“这三人的身份尚未确认,他们都佩着兵刃,本以为是衙门的差役或者是司兵的人手,但查了这两处都没有这三个人。现在正打算一会儿抬到广场上去让百姓来认尸。或许能知道身份。” 杨慎矜愣了愣站起身来走到尸体旁边,低声道:“掀开来我瞧瞧。” 仵作忙轻轻掀开一具尸体身上的白布,只掀开半边,便看到面目狰狞的一幅死人面孔,周围人都掩目不敢看。但杨慎矜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反倒弯下腰去仔细的看着死者的打扮装束,甚至特意拿起旁边血迹斑斑的钢刀瞧了瞧,脸上阴沉难看之极。 “这些人都是昨夜家中入了盗匪的人家么?”杨慎矜看了一眼七八名跪在旁边的百姓。 几名百姓七嘴八舌的回话,杨慎矜皱眉听了他们的描述,大致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说盗匪来无影去无踪神不知鬼不觉的进了家,自己家里人被五花大绑绑住,谁反抗便被一顿暴打,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云云。 杨慎矜待他们说完,温言道:“这么说你们只是受了些惊吓,失了些财物,人都没事。那就好,财物被盗的事情,只要我们破了案追回赃款自然能返还给你们,人没事才是最重要的。你们都回去吧。” 众百姓原也没指望能有什么赔偿,纷纷磕头离去。柳绩摆手示意衙役来抬走尸首,杨慎矜忽然道:“慢着,先抬到后院去摆着,此事本人来处理,你们都暂且退下吧。” 众人不解,但又不敢问,只得纷纷退下。杨慎矜负手在堂上踱步,片刻后贴身随从疾步走进大堂,附在他耳边低语数句,杨慎矜皱眉点头道:“告诉他来后堂见我。” 后堂屋子里,杨慎矜满脸阴云坐在屋子里,屋外脚步声响,穿着黑袍身形瘦小的吉温悄悄从门外进来,跪地磕头拜见。 杨慎矜冷眼看着他,喝道:“吉士曹,我想你也该来了,你是怎么办事的?” 吉温满脸的愧意,低声下气道:“杨尚书,卑职刚刚得到消息,急急忙忙的赶了来了。您理解卑职的苦衷,卑职等人不能大摇大摆的出没于城中,被王源他们瞧见可是麻烦事。” 杨慎矜哼了一声道:“外边那三个是你的手下么?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吉温忙低声道:“刚才卑职瞧了,确实是卑职带来的人手。卑职也正是因为此事而来。这三人是卑职安排在北海酒楼东家钱三通宅子边监视他的人手,昨夜钱三通的宅子里进了盗匪,想必是遭遇上了,被盗匪给杀了。” 杨慎矜道:“你确定?只有你手下的三人被杀,其余人家却没有人被杀,我担心这当中有蹊跷。你询问了那钱三通没有?” 吉温道:“卑职正是从钱三通宅中赶来的,那厮被捆绑了半夜,几乎要了他的老命,身子都动弹不得了。他说昨夜宅中确实进了盗匪,抢了他不少财物。若不是他磕头求饶,盗匪差点要了他的命。不过他也去掉了半条小命。” 杨慎矜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这只是巧合事件?” 吉温沉吟道:“依着卑职所见,这恐怕只是巧合。盗匪入城的事情北海郡发生过多次,也不是这头一遭。这三个蠢货平日嚣张惯了,自然不知道盗匪的厉害,怕是不知死活的要去阻拦,结果被盗匪杀了。看这伙盗匪的手段,当中应该有武功高强之人,他们焉能是对手。好在钱三通无事,不会影响接下来的事情。” 杨慎矜缓缓点头道:“若是巧合最好,我担心的是这不是巧合。不过我相信你的判断。” 吉温道:“杨尚书说的是。卑职不知案情进展如何,若是时机成熟,卑职便可让钱三通他们赶紧来举报李邕,这样我便可不必让手下人监视他们,也可免了许多的麻烦。” 杨慎矜道:“你以为我不想快些到那一步么?但询问的事情还没结束,这些人的举报要到真正提审李邕过堂的时候,到那时才能起到最佳效果。而且在此之前,我还要费尽心思不让王源看出破绽来。目前看来,这小子是来捣乱的,我可不想被他看出破绽来找麻烦。” 吉温点头道:“说的是,一切听杨尚书的安排便是。此事不宜张扬,那三具尸首卑职从后门运出去处理了,不能让人发现他们不是北海城的人,更不能让他们看出是京兆府的差役。” 杨慎矜冷声斥道:“你还说,三人的佩刀上都有京兆府库房的标识,还好我发现了,知道这是你的人。若是被抬到广场上教人认尸,难免会有人认出来。吉士曹,你也算是精明人,怎地不知道给手下换换普通服饰,换换普通的兵器。你的聪明都是假聪明。” 面对杨慎矜毫不留情的奚落,吉温表情很尴尬,红着脸道:“卑职回去便立刻重新安排,卑职的错,杨尚书息怒。” 杨慎矜摆手道:“罢了,带人搬了尸首走吧,你不宜在我这里久待。” 吉温点头称是,退出门去。 …… 王源接到杨慎矜命他去衙门议事的时候才刚刚起来。春阳照满馆驿的庭院,花坛中稀稀拉拉的几种鲜花开的很是灿烂,几只蜜蜂几只蝴蝶嗡嗡乱叫在院子里飞舞,让人感到心中很是平和。直到杨慎矜派人来叫自己去衙门说事未知,王源的心情都还是不错的。 小城的消息传得飞快,起床之前,张五郎已经来禀报了昨夜城中多处进盗匪的消息。张五郎还异想天开的问王源是否能去帮着抓贼,或许能立些功劳。结果被王源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给训了出去,骂他是不是闲的皮痒,要不要抽几十鞭子松松皮。张五郎不知为何会触了霉头,只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躲在屋子里唉声叹气去了。 王源骑着拉风的大黑马炸药桶,身后跟着黑奴王大黑走在街道上,回头率绝对百分百。到了郡衙大堂中,杨慎矜的事情刚告一段落,正坐在堂上和几名官员喝茶说笑。 见王源到来,杨慎矜像是学会变脸的本事一般,一张笑脸立刻拉下来,变成了一张阴沉沉的脸。 第二一六章 治安 王源上前给杨慎矜见礼,杨慎矜示意王源落座,阴着一张脸开口道:“王副使,你倒是真会享福,案子的事说不管就不管了,昨日不过是拌了几句口角罢了,你可不能真的辜负圣恩啊。” 王源不知他此话用意,打着哈哈道:“杨尚书说哪里话来,我可不是为了昨日的拌嘴之事赌气。能者多劳,杨尚书办案经验丰富,我若是跟着掺和反倒会添乱,杨尚书便偏劳一些,不要跟我计较这些嘛。” 杨慎矜面色稍霁,王源这话也算是变相的拍马屁了,总算没有见面就顶,心情也好了许多。 “本人倒是不介意在此案上多做些事情,但查案期间北海郡不能生乱,今日上午城里发生的事情你可知道了么?” 王源道:“你是说昨夜盗匪入城劫掠数户人家财物的事情么?卑职一早便听到街上的传言,正想请教此事是真是假呢。” 杨慎矜蹙眉道:“自然是真,还伤了三条人命。一大早三具尸体便被抬到衙门里了。在你王副使还拥被高卧之时,本人却已经为此事踌躇不已了。” 王源无视他言语中的讽刺,问道:“可曾抓获盗匪?” 杨慎矜冷冷道:“你以为是抓只老鼠蚂蚱那么简单么?入城盗匪,杀人抢劫,这是极为重大的案子。这李邕也不知治理的什么北海郡,治安如此糜烂,这等庸官也不知如何得到重用的。这件事也要记入他的卷宗,一并成为他的过错。” 王源无语,心中对李邕报以深深歉意,自己做的事情让李邕背黑锅,很有些过意不去。不过李邕本身已经是泥潭深陷,多背一个黑锅也没什么。 “寻常的偶发案件倒也罢了,本官最担心的是有人故意为之。须知你我来北海郡查案之事天下皆知,这些盗匪这时候跑来城里杀人抢劫,本官觉得很是不寻常。”杨慎矜续道。 王源有些惊讶,杨慎矜确实不是浪得虚名,能考虑到这一层,说明他还是挺精明谨慎的。 “不至于吧,杨尚书这么一说,我怎么感到身上寒毛都竖起来了,好像是他们蓄意为之的意思。” 杨慎矜鄙视了王源一眼道:“蓄意为之也并无不可能。要知道,这里是北海郡,李邕在这里呆了五年,也算是树大根深。得知我们来查李邕的案子,难保不会有人铤而走险的出面帮他。也许便是有人故意为之,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也许他们的目标便是你我当中的一个,只是一时没有得手罢了。这世上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我们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成,所以我才命人请你来商议此事。” 王源点头道:“杨尚书但请吩咐。” 杨慎矜道:“吩咐不敢当,目前案件到了关键时候,今日便可询问完毕,所有涉案官员明日便可过堂正式审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出差错,不能让人破坏审案。李邕此刻不适合管理北海郡事务,我要集中精力办案也无暇分神,你既无心查案,那么这段时间能否请你主持北海郡的治安之事,杜绝盗匪或者其他人蓄意在城中制造混乱,保证案件的顺利进行。” 王源心中大赞杨慎矜的脑子灵活,原来是要自己给他看门把风,他好一心一意的干他的勾当。自己不但被排除在案件之外,反倒成了替他干杂务的跑腿之人了。 “这件事极为重要,本官不求你查出今日之事的祸首,也不会要求你去剿灭盗匪什么的,只希望你能保证我们查案期间北海城的治安安稳。不能让人制造混乱,或者对我们不利。这对案子将有莫大的帮助,能做到这一点便是为案子出一份大力了。在结案时,本官会在奏折上大力褒奖这一点。” 杨慎矜全力劝说王源接受这个差事,一来他确实担心有人从中作梗阻挠查案,虽然王源和自己不是一条路上的,但若是有人入城杀人制造混乱的话,显然王源和自己是站在同一立场的,王源也比不会希望案子无法展开,那是两人共同的失职。 二来,杨慎矜既不希望看到王源在一旁甩手悠哉,又不希望他插手案件,所以给王源找个事情做,拴住他的手脚不失为一个办法。而且如果北海郡的治安进一步恶化的话,倒是自己打压他的一个机会,回头可以大肆的宣扬王源如何无能。 总之,此事对杨慎矜有利无害,杨慎矜也是仔细考虑之后才想出的这个法子。他有些担心王源会一口拒绝,王源若是坚决不干的话,自己倒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但他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王源居然爽爽快快一口答应道:“原来是这件事,卑职责无旁贷。这等事发生在北海郡中,发生在你我在北海郡的时候,明显是一种挑衅。杨尚书放心,此事便交给我了。” 杨慎矜大喜道:“好,王副使勇于担当,可敬可佩。你我一个专心查案,一个保证北海秩序的安定,可谓珠联璧合。那么咱们便各司其职各做各事吧。” 王源道:“杨尚书,我既负责城中治安之事,可否有调动本郡司兵之权?” 杨慎矜想了想道:“司兵参军刘德海你不是见过么?调用他的兵马你只需跟他商议,他若同意自然无碍。” 王源的脸上带着笑容离开郡衙,杨慎矜拱手送出了衙门大堂门口,外人看来两位查案使之间相敬如宾,却不知两人内心各怀鬼胎。 杨慎矜固然是达到自己想达到的目的,而王源其实也没觉得吃亏,王源之所以接下这个差事的原因不仅是知道所谓的有人故意破坏查案使无稽之谈,因为搞破坏的便是自己。 另外还有个最大的原因促使王源接下这个差事:挂上治安之名之后,王源在城中的行动将更加的自由,甚至可以借着治安之名干些自己想干的事情。也许是杨慎矜的疏忽,也许是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更或者是杨慎矜压根就没觉得王源会给他带来什么的样的威胁,就这么傻乎乎的将整个北海城中自由行动的权力拱手送给了王源。 更重要的是,只要刘德海不难搞定的话,王源几乎掌握了北海郡所有的军事力量,一下子扭转了自己身边武力不足的状况。若有必要必须铤而走险之时,王源也有了更大的胜算。 当然,前提是搞定刘德海这个人。北海郡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刘德海这个领着五百团练兵马的司兵参军绝对是此刻北海郡的地头蛇老大。 北海城北,高大围墙围起来的北海郡团练军营很有气势,两座瞭望箭塔一东一西矗立,上面瞭望的士兵手握弓箭守卫着两层原木打造的巨大营门。营门前粗大的旗杆高达十五丈,一面巨大的豹旗迎风招展。 王源骑马带着王大黑来到军营门前数十步外,箭塔上的士兵远远的便敲锣预警,有人已经弓箭上弦对着王源和王大黑。军事重地,闲杂人等一旦不听劝阻进入警戒区,士兵们可以随时将之射杀。 营门上方的墙顶上出现了十几名士兵的身影,朝着王源和王大黑张望,并大声的询问。王大黑咧着嘴大声叫道:“我家主人要见你们的刘参军。” 门上的士兵面面相觑,不知道这黑奴叫的什么话。 王源皱眉道:“什么我家主人?告诉他们我是钦命查案副使王源。” 王大黑忙扯着嗓子重新叫了一遍,士兵们这才听清楚了,都知道朝廷的查案使就在北海城,昨日自家的头儿还被叫去问话了,今日查案副使又来了,显然不是无事而来,于是立刻去禀报。 片刻后营门咯吱咯吱的被十几名士兵推开,刘德海全副武装带着七八名手下出了营门。王源下马拱手行礼,那刘德海对王源的印象不错,哈哈笑着拱手迎接出来,寒暄已毕,热情的将王源请进军营之中。 军营里基本上便是一座巨大的不生片草的校场,北边是几排房舍,应该便是士兵们的营房和刘德海的公房所在。 众人走在校场上,见一队数十名的骑兵正在骑马冲刺,呼喝声中尘土弥漫气势摄人。一排排长枪随着马儿的冲刺将一个个直立的草人穿的稀巴烂挑在枪尖上,旋转着抛向空中重重落在地上,溅起漫天尘埃。 见王源看的入神,刘德海摸着络腮胡子哈哈笑道:“王副使,我这手下的兵可还使得?” 王源笑道:“还不错。挺好玩的。” 刘德海皱眉道:“这是骑兵冲杀训练,可不是好玩的事情。” 王源微笑道:“照我看来这种训练只是好玩罢了,敌人又不是稻草人,轻飘飘的站着不动被你挑到空中,这种训练效果有限。” 刘德海这众人脸上变色,都露出不悦之色来。 第二一七章 借力 (跪求订阅!) “据卑职所知,王副使是翰林院学士出身,该不懂带兵打仗的事情吧。如何看得出训练有用无用?” 王源不是来吵架的,他可不想引起刘德海的不满,事实上他是来和刘德海拉关系的。 “刘参军,本人并无贬斥之意,只是说出心中所想罢了。我确实是文人出身,但并不妨碍我对行军打仗的事情感兴趣,事实上我翰林学士院中藏有不少兵书,我读的兵书不下十几本,对此略知一二。” 刘德海不以为然道:“纸上谈兵有何用?我刘某没看过什么兵书,但带兵也不比人差。” 王源笑道:“那是,纸上谈兵反倒会误了大事,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实际上我是想说,刘参军大可用些活物代替草人,这样效果会更好。我曾观看有人训练骑兵,却都是用健羊驮着草人四处奔走,禁军骑兵纵马追逐,几同实战。刚才只是随口一说罢了,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刘参军不要见怪。” 王源也不知道这办法有没有用,他是在一部电视剧中看到的这种办法,想来应该效果还不错,于是便说了出来。 刘德海皱眉道:“这不是禁军骑兵的训练办法么?但那可是禁军,我们这是地方团练兵马,怎比得过人家。人家禁军一天的伙食够咱们团练兵马吃十天的。人家训练踩死牛羊正好当伙食,咱们三天才吃一顿荤,能比么?” 王源愕然,没想到随口一胡诌居然还真的有这种训练的骑兵的办法,倒也是歪打正着。 “原来是军费所限,那倒也是,一只羊七八百钱,每日踩死十几只羊便是一笔大开销了。虽然死羊可以吃肉,但这消耗确实承受不起。我这可真是纸上谈兵了。” 刘德海哈哈笑道:“我还想用小牛犊子当活靶子呢,问题是哪来的钱呢?兵部会拨钱给我们胡闹么?边镇节度兵马怕也弄不起你说的那种法子。我这里还有一百多兄弟连藤甲都没配齐呢,倒有钱去弄那些玩意儿。” 众人一番哄笑,笑王源不懂瞎说,不切实际。 王源待他们笑毕,皱眉道:“原来地方上的团练兵马如此清苦,我却是不知。” 刘德海摆手道:“咱们既非京城禁军,又非边镇节度使的兵马,只是地方上的团练兵马罢了。平日守守城门抓抓盗匪,也都是平民子弟招募而来,哪有人重视咱们。不过话说回来,我手下的兄弟可不弱于任何人,这一点我老刘可是有自信的。” 王源赞道:“我就喜欢你们这些地方上的带兵将官,条件清苦,但依旧忠心耿耿保一方平安,从不抱怨。” 刘德海叹道:“难得王副使这么理解我们,其实我们也是满身的气力使不出来。我刘德海若是在能在边镇打仗,现在恐怕已经战功赫赫了。可惜呀,没这个机会。” 身边众人也都道:“是啊,我们刘参军可是有本事的人,可惜境遇不佳,朝中无人赏识。” 王源眉头一动,看着刘德海道:“刘参军果真有志向要干一番事情么?” 刘德海道:“何尝不想,一眨眼都快四十了,在这么下去,都老了。” 王源道:“只要你想,我可以帮你。你不是无人赏识么?我倒是可以推荐一下你。” 刘德海张大嘴巴道:“王副使,您不是开玩笑吧。” 王源笑道:“哪有那么多的玩笑话?对刘参军我还是钦佩的,一来北海郡便听到刘参军剿匪的英勇事迹,我向来敬佩有真本事的人。也许你不信我有能力推荐你,我王源确实入仕时间不长,但陛下的面倒是常常能见到,而且我和度支郎杨钊也是好友,就算我的话不管用,杨度支的话该管用吧,贵妃娘娘的话该管用吧。” 众人呆呆看着王源,他们只知道这个王源来头不小,但却不知道此人竟然和正红得发紫的杨家关系这么亲密。听他口气倒像是经常见陛下贵妃和杨钊称兄道弟一般。 刘德海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年轻的王副使是个大大的粗腿,也许自己便要时来运转,前程便在此人身上。 “当然了,推荐你也是要有条件的,总不能因为你剿灭了几十个匪盗便说你有本事,起码要做出些拿得出手的事情来。” “这……在这北海郡,便是满身的本事又如何能施展的出来?”刘德海满腹委屈。 王源道:“谁说没有施展的机会?这一次我们来查案便是一次机会。这是陛下钦命严查的案子,李邕的挪用公钱大案,或许还会牵扯到其他许多的人,这便是你的机会。” “此话……怎讲?这案子我可一点都不知情,我们平日跟他们那些人可都是互相看不上眼的。李太守的酒宴我只参加过一次,到了中途听他们咿咿呀呀的写诗,我气闷的很,便中途走了。” 王源微笑道:“可不是要你揭发什么人。今日我和杨尚书商议了,鉴于今日城中发生劫匪入城的事情,我们怀疑是有人故意从中作梗阻碍威胁我们办案,所以杨尚书要我负责北海郡治安事宜。而本人想着,这件事只有你刘参军协助才能完成,我手头可没什么人力来协助。所以这便是我今日来见你的来意。如果你协助我办好这件事事,在这案子里你便是有功之人,回京后我便可提及你的功劳,推荐于你。你要表现的很出色才成。” 刘德海双目放光道:“原来如此,王副使放心,此事卑职必竭力协助,从现在起,北海郡团练兄弟自我而下均受王副使差遣。” 王源哈哈笑道:“好。你干脆,我也干脆。今日起,跟着我办事的兄弟每人额外给三贯幸苦费。事情办好了,我举荐你刘德海调离北海郡,在场的兄弟有愿意一起走的也一并举荐。只要事儿办得好,这都不是什么难事儿。” 众人欢声雷动,王源举手示意,众人静了下来,王源一字一句道:“但有一点,我的命令你们必须不折不扣的执行,不能多嘴问无干之事,也不能多嘴说些什么事。除了我,你们无需听任何人的命令。” 刘德海愕然道:“这……若是杨尚书的命令呢?” 王源冷声道:“你没听明白么?只听我的,其他的由我顶着。这便是我的规矩。同意了便表个态,不同意我也不强求,我可不喜欢犹豫不决的人。” 刘德海咬牙道:“罢了,我刘德海便只听王副使一人之命,兄弟们你们自己决定。” 在场的是刘德海手下两名校尉和五名旅帅,都是团练中的核心人物,也都是刘德海多年的部下。刘德海都表态了,这些人当然不可能对着干。他们也都在北海郡这个地方呆腻了,早就想找个出路离开。当下个个拍胸脯表态,表示绝对服从命令。 王源心中高兴,事情很顺利,空手套了白狼,只要刘德海他们真的听自己的命令,那自己在北海郡便处于不败之地,也能立刻干很多想干的事情了。 王源心中有些预感,迟早要和杨慎矜在北海郡翻脸,而杨慎矜还有吉温在暗处帮忙,各方面实力在自己之上,这个问题一直让王源揪心。在事情全面爆发之前,也许先要解决掉吉温这帮人,一切还要看情形而定,但手头的人手有备无患。如果有刘德海在手,这件事便容易的多了。 “走,进屋子去喝酒去。”刘德海热情邀请道。 王源笑道:“这一餐我请了,大伙儿收拾收拾,一起去北海酒楼喝酒去,爱吃什么尽管点,别怕吃穷了我。” 众人轰然叫好,各自去收拾了一番,在营门前集合。片刻后数骑飞驰,尘土飞扬,沿街直奔北海酒楼而去。 第二一八章 黑夜 (求订阅。)一灯如豆,陋室内暗影烁烁,凄清无比。 李邕静静坐在椅子上,双目微闭,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三天来,李邕便被半软禁在郡衙后堂西首的这个小屋子里,除了能在外边的天井散步看天之外,大部分的时间他只能在此枯坐,默默回想他这一辈子所经历的事情。那些宴饮游猎、高朋满座;那些嬉笑怒骂、纵酒高歌;那些风和日丽、快意人生的日子,一幕幕一场场从脑中闪过,恍若隔世一般。 李邕心里很清楚,这一次是很难逃过眼前这一劫了,除非是有奇迹发生。以前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一次奇迹,那一次救了自己的救星名叫孔璋。但这一次,孔璋早已被贬琼州不知生死,在无人能救自己了。 某一刹那的瞬间,李邕甚至有些怨恨孔璋,若不是他,自己也到不了今日这一步,那一次的死里逃生没有给自己深刻的教训,反倒让自己觉得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船到桥头自然直。故而在那之后更加的无所忌惮,终于今日再次在同一个地方摔倒。 当然,这只是某一刹那间的想法,大多数时间李邕都在反省自己这一生。这一辈子太过放纵任性,太过把自己看的太高。年纪的增长没有带给自己沉淀,反倒助长了自己好大喜功狂傲不羁死要面子的脾性。今日之劫其实是必然的,而且是不可避免的。 李邕恨自己越老越不成熟,已经六十九岁了,就差一年便可风光致仕了,偏偏这一年便是自己最难熬的一年。而且,李邕深深的感到了另外一种恐惧,从杨慎矜第一天到达北海之日起,李邕便预感到自己的案子将会闹得很大,甚至会涉及其他的人。这种事情在他几十年的宦海沉浮之中不知见过多少次,终于,轮到自己亲身经历了。 另外,大前天午后,当杨慎矜决定住在郡衙后堂之后,李邕亲眼看着自己家中几十口人凄凄惨惨背着包裹抱着被褥搬出来的样子,当时的李邕差点要崩溃。他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自己只顾着自己,竟然对家里的人没有丝毫的关心。结发老妻陈氏的衣服上还有一块显眼的补丁。自己的长子已经两鬓斑白,自己还是第一次正眼看他,甚至也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脚上穿着的靴子破了个大洞。 无数次李邕的脑海里都闪过自己的妻儿孙子们出郡衙时看着自己的眼神,那眼神中充满了冷漠甚至有些怨恨。他作为一家之主,没有给自己的亲人带来幸福富足,反倒给他们带来了灾难。以前自己根本没想到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印象,但现在李邕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一辈子是多么的荒唐和失败。 若能有挽回的余地,李邕愿意用一切去挽回,可是,这机会还会有么? 屋外脚步轻响,一盏灯笼的光从竖格花窗的缝隙中缓缓透入,形成一道道间隔的花纹,印在李邕的身上。灯动影移,光线流转,将李邕微睁双目的脸庞照得忽暗忽明。 “你们都退下吧。守住门口,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来。”有人威严的下令道。 李邕双目猛的睁开,他听出这是杨慎矜的声音,三天来杨慎矜还是第一次见自己,在这三天里自己请求见杨慎矜多次,都被无情拒绝。 ‘吱呀’一声,老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响声,灯笼的光从门外照了进来,杨慎矜一袭便装出现在门前,灯笼的光从下而上照在他的脸上,本就坑坑洼洼不平的杨慎矜的脸被下方的灯光照着,颇有些阴森之感。 “啊,杨尚书,罪官李邕叩见杨尚书。”李邕赶忙起身恭敬行礼,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对杨慎矜这么客客气气的行礼。 杨慎矜嗯了一声,将灯笼挂在柱子上,回身来温和的还礼。 “李太守有礼了,杨某今晚特地来看看你,这几日忙的够呛,一直慢待你了。李太守也是本朝名臣,本不该这么慢待的。” “罪官汗颜无地……”李邕叹息道。 杨慎矜微微一笑摆手道:“坐下说话吧,今日我不是以查案使的身份前来的,我只是以同僚身份前来,想跟李太守聊聊天的。这几日因为案情所拘,不得不让李太守屈居于此,我也是没办法。未知手下人可慢待了李太守,或者他们有什么刁难之处,李太守尽管说出来,我即刻便去责罚他们。” 李邕忙道:“没有没有,他们对我很好,没什么不恭敬的地方。” 杨慎矜点头道:“那就好。” 两人相对默然,一时间似乎没什么话题,或者说谁也不愿先开口。李邕低着头不说话,杨慎矜则目光锐利的看着李邕花白憔悴的头颅,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个……敢问杨尚书,何日押解我上京问罪?”李邕忽然打破沉默抬头问道。 杨慎矜愣了愣微笑道:“听李太守的话意,倒像是认定自己一定会被定罪了一般。难道针对柳绩的指控,李太守不打算自辩清白么?” 李邕缓缓摇头道:“不辩啦,我认罪。柳绩并非诬告,我确实挪用了公钱,而且数目不小。本想着能归还公钱补上窟窿,但却是有心无力了。杨尚书不用再多查问了,挪用公钱的罪名我承认便是,本郡其他的官员也是为我授意之下不得不遵命,事情跟他们没有关系,我一力承担便是。” 杨慎矜微微皱起眉头来,沉声道:“这么说,李太守是要将所有的事情都揽到自己头上了?” 李邕道:“本就是我一人所为,我当然要一人担当。” 杨慎矜顿了顿,低声道:“可惜……李太守一人怕是揽不住了,你的案子涉及了很多人,你想一人揽下来,怕是不能够了。” 李邕身子一抖,抬眼看着杨慎矜道:“杨尚书,老夫已然愿意认罪,这案子本就是我一人的罪责,千万莫要牵连无辜。否则老夫将会寝食难安,便是死了也难瞑目。” 杨慎矜冷声道:“无辜?李太守,你莫非是说我办案糊涂么?我说的事情都是有证据的,怎会是牵连无辜?你这话好没道理。” 李邕怔怔看着杨慎矜,但见杨慎矜面无表情的淡淡道:“李太守,今晚本官来找你说话,便是提前给你透个底。明日上午,你便要正式上堂受审,在此之前,杨某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些事情达成共识,你希望这案子早点了结,我也希望早点了结,我们都不希望节外生枝。我更不希望你隐瞒一些东西,让我难为。我可不想对李太守用什么刑罚。李太守是本朝老臣,声名播于天下,我不希望做出对你不敬的事情来。” “杨尚书……你这话是……何意?” “事情很简单,这几日我询问了北海郡上下人等近百人,自李太守而下,大小官吏上百基本上都有接触,大部分人对李太守的案子是不知情的,但也有些人却爆出了惊天的秘密。李太守要听听么?” “什么秘密?我李邕除了昏了头挪用公钱之外,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李太守,咱们何必打哑谜?淄川太守裴敦复和你私交甚笃,你二人之间财物来往频繁,每年你有数月去淄川与之宴饮,他每年也来北海郡数月与你盘桓。挪用的数千贯公钱可不是你一个人挥霍了的,他恐怕也花了不少吧。另外,有人告发你们不止一次酒后妄议朝政之事,而且是当着很多人的面,可谓胆大包天之极。而且,在查账目的时候,发现了很多奇怪的账目,流向所指的是京城的一些官员。你属下的司马、长史、录事参军乃至司户等人都证明,曾经受你委派携款入京贿赂京中要员,他们也都愿意明日在堂上作证。” 李邕赫然起身,脸色煞白道:“血口喷人,哪有此事?我和裴太守纯属私交,于他之间只有诗文交往,根本无财物往来。更没有什么妄议朝政的事情,你们这是在诬陷。” 杨慎矜冷声道:“诬陷不诬陷不是你说了算,我说过这都是有证据的。派去淄川的人已经传唤裴敦复明日到堂;而且淄川的账目也一并带来当堂查验。到时候铁证如山,你也抵赖不掉。” “你们这是诬陷……诬陷……你们太无耻了,太无耻了。”李邕喃喃道,身子前后摇晃,几乎站立不住。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太守,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还有更劲爆的秘密我要告诉你呢,你应该知道柳绩指控杜有邻‘亡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的事情吧。这件事怕是你也脱不了干系了。” 李邕又惊又惧肝胆俱裂,心口一痛,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往后噗通倒在地上。 第二一九章 交易 (今天时间仓促,本章字数略少,凑合看吧。求订阅。) 李邕悠悠醒转过来,眼中的人影慢慢的清晰,那是端坐在前神色冷漠的杨慎矜的面孔。他晕倒之后,杨慎矜甚至没有伸出一个手指头来扶他,只静静坐着,等着他自己慢慢的醒来。 “啊,啊。”李邕轻声的呻吟着。 “李太守,你还好吗?”杨慎矜的声音冷的像冰窖之中的寒冰,虽是问候,却无一丝暖意。 李邕不答,咬牙慢慢的起身,撑着身子将自己放在椅子上,张口不断的喘息,嘴角上斑斑的血迹和着口涎缓缓往下滴落,显得狼狈之极。 杨慎矜嫌恶的看着李邕,从袖中掏出白帕却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咳嗽了一声,缓缓道:“李太守还要听么?” 李邕喘息道:“听,当然要听,倒要见识见识你们有多么的卑鄙无耻。” 杨慎矜冷声道:“李太守,莫忘了你的身份。你现在是罪人,倒来指责别人卑鄙无耻,你有这个资格么?自命清高的李太守却栽在钱财上面,不知道天下人会怎么评价你。什么叫身败名裂,什么叫晚节不保,说的便是你李太守了。” 恶毒的言语像是根根针刺刺入李邕的心,但李邕无言以对,杨慎矜说的没错,自己本就是晚节不保身败名裂,还能怪别人么? “本来我并不知道你和杜有邻之间有什么亲密的关系,直到柳绩说,你和他其实是好朋友。去年春天,你特意带了两匹五花马上京,我可否冒昧问一句,这两匹马儿去了何处?” 李邕无言以对,杜有邻喜欢马儿,那两匹五花马确实是自己送给杜有邻的,这件事不知为何被抖落出来了。但其实杜有邻是付了钱的,现在看来,就算自己说是卖给杜有邻的,怕是也没人相信了。 “两匹马儿倒也值不了多少钱,就算是五花宝马也不过百八十贯罢了,可送马是小事,你和杜有邻的关系是大事。杜有邻如今犯了大案,所有与之有关联的人都要受到审讯,这件事怕是你也逃不掉了。” “我和杜公只是朋友之交,送他两匹马儿又能如何?我大唐士人之间连妾婢都可互赠,送两匹马儿又能怎样?难道你杨尚书便和他人老死不相往来,便和他人之间无财物往来。”李邕叫道。 杨慎矜伸手一拍桌子喝道:“不错,我也与人结交,也送人财物为礼,但我用的是我的俸禄,不涉公钱一毫。你送人的财物,与你的那些好友挥霍宴饮,用的是朝廷的公钱,这两者可以比较么?而且,你的动机可不是结交,你是别有目的。柳绩揭发杜有邻的罪状你也难逃牵连,你和杜有邻之间有些什么样的勾当,杜有邻‘亡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的罪状怕是你也有份,这可不是什么朋友结交,而是勾结串联意图不轨,你还在这里狡辩,当真不知死活。” 李邕大叫道:“冤枉,绝无此事,杜有邻是否有过那样的罪名我不得而知,我和杜有邻之间只是朋友之交,交谈从不涉及其他,你们不能胡乱猜测诬陷。” 杨慎矜冷笑连声道:“我也希望于你无干,但证据指向你,你狡辩抵赖也是无用。前面已经跟你言明,有人揭发你和裴敦复酒后喜欢妄议朝政,那么你和杜有邻难道便清清白白?前有劣迹,后必不冤,你再抵赖也是无用。况且杜有邻已经在京城受审,很快他便会招供出你来,你还在这里替他遮掩。李邕啊李邕,你可知道你便要大难临头了么?” 李邕身子如筛糠般的抖动,天气并不冷,相反这几日艳阳高照晚上还有些暑气,但李邕却像是在严冬一般,上下牙都打着颤,嘴唇也乌青发紫。 杨慎矜毫无怜悯之情,冷冷看着李邕继续道:“李太守,你该明白,若是公钱挪用的案子,罪责在你倒也罢了。但若是妄议朝政,跟杜有邻的案子扯在一起,那便是不是你一个人便可一死谢罪的事情了。那日我瞧你家眷搬离衙门的时候,你的家人其实过得很清贫,我看了心里也很难受。但后来我却为他们庆幸。你虽挪用了大笔公钱,却没用在自己家人身上,这对他们未必是件坏事。起码案子不会牵扯到他们身上。我想你也是有先见之明,故意如此的吧。” 李邕心如刀割,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先见之明,而是根本没想到家里人,他是只顾着自己欢乐,忘了他们罢了。 杨慎矜继续道:“可是,一旦你的案子不仅是限于挪用公钱之事,而是妄议朝政意图不轨的话,你的家人怕是便统统要受你牵连了。大唐律你该比我还熟络,应该知道这项罪名会带来什么。你的夫人,三名妾室,五子十七孙,还有九名重孙辈,上下几十口人,谁能幸免?那是抄家灭族之罪啊,李太守,你想过没有。” 李邕心中的五脏六腑都在一片片的被刀子剜割,疼的他喘不过气来。在漠视了亲情数十年后,第一次反省到自己对他们的亏欠,但却连还是要继续将他们牵连进无底深渊之中,这是李邕再也不能承受的绝望。自己死了也就罢了,但还是要牵连到无辜的家人,这是决不能发生的事情,这是他决不能接受的事情。 “你们敢动我的家人,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李邕咬牙切齿的道。 杨慎矜笑了:“这样的话我杨某不知听过多少次,可是你以为杨某会担心这些么?” 李邕喘息道:“杨慎矜,你不要太得意,你如此作恶,会有报应的一日。到时候你的子子孙孙也都将株连,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杨慎矜皱眉道:“李太守,莫非你迁怒于我么?我的职责是查案,你若不是犯了案,我又怎会来找你的麻烦。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个道理难道李太守你还不懂么?” 李邕嗔目要说话,杨慎矜摆手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定要说你是冤枉的,那可不是我想听到的话。李太守,其实我很同情你,我今夜来找你说话,其实是想帮你的。案子到了这里,你抵赖是无用的,你若真想救你的家人,我倒是有个办法帮帮你。” 李邕眼睛发亮道:“你想帮我?什么办法?” 杨慎矜起身来到李邕身边,微微俯身在李邕耳边低语道:“李太守,杜有邻的案子就算你抵赖,杜有邻也必会咬出你来,而且柳绩也会力证你和杜有邻之间的事情,你是逃不脱的。但若是你转换一下思路,赶在杜有邻咬出你之前揭发他,那便不同了。那叫做戴罪立功作证,让杜有邻无可推卸罪状。这叫揭发,不是同犯,你明白这其中的区别么?” 李邕张大嘴巴怔怔道:“你是要我……攀诬杜有邻?” 杨慎矜叹道:“你就是不开窍,什么叫攀诬?这叫揭发。我保证,你只要听从我的建议,做了你该做的事情,我定会保你全家无恙。” 李邕呆呆发愣,脸上表情复杂。 杨慎矜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好好的想一想吧,我也不逼你,明日堂上看你自己了。今夜我派人护送你去和家人团聚,你也享受享受天伦之乐。你的家人住在客栈里,我也派人了人保护,还尽了些绵薄之力,你也不用谢我了。我走了,一定要好好的考虑清楚。” 杨慎矜直起腰来,拿去柱子上的灯笼提在手里,缓缓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一动不动如木头人一般的李邕,转身吱呀一声拉开门,鬼魅一般飘然而去。 第二二零章 堂审 (二合一,求订阅。) 李邕挪用公钱之案终于在四月十七日,亦即是查案使抵达三日后正式过堂问审,事实上内行之人恐怕早已觉得有些蹊跷,这种案子在查案使抵达北海郡的次日便该立即提审主犯李邕,而两位查案使硬是拖到三日之后,让人觉得甚是奇怪。 这样的耽搁其实是杨慎矜一手造成的结果,抵达伊始他便要搞大规模的询问,这才办案程序上是没有必要的。但杨慎矜料定王源是不懂这些审案的程序的,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这让他得以用三天的时间来完成自己所要的布局和所有的案件走向证据的整理。 这三天时间,王源既也没有提出任何的异议,甚至连案情都没过问。 但无论如何,真正提审李邕过堂审案,杨慎矜不能不邀请王源在列。不仅是因为王源最后在结案卷宗上的签名极为重要,而且还因为需要王源做个审案现场的见证。今后这件案子若是有人提出什么异议或者是吹毛求疵的找碴,有了王源这个见证,显然会堵住不少人的嘴巴。 上午巳时,两位查案使大人登堂入座。杨慎矜坐的主审之位,另摆一张桌案在侧首让王源落座。四名负责记录的文记一字排开坐在一旁的长桌边手中握着笔管准备记录。堂下十六名衙役挺胸叠肚分列堂下,手中握着杀威长棒,气势甚是摄人。 一名师爷举着名单念了一长串的人名,北海郡别驾柳绩,司马赵坚、长史刘成功等十余人鱼贯上堂,跪拜已毕垂首站立堂下。待这些人带到之后,杨慎矜冷声道:“带李邕上堂。” 衙役们的鼓噪声中,发髻散乱花白的李邕从侧首缓缓走出,身后跟着两名衙役。李邕面色虽然沉静,但步伐显然不太稳当,虽竭力控制自己的步态,但在众人的目光中踏上堂前青石地的时候,脚步虚浮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 李邕缓缓跪在堂下行礼,起身后默默站在那里。杨慎矜面色冷峻,举手拍了拍堂木,发出啪的一声响,开口问道:“堂下所立何人?” 王源心中暗骂,这杨慎矜摆的什么狗屁谱儿,堂下何人还要问吗?殊不知这是问案的程序,问出这句话便是审案的开始,而一问一答也将被文记记录在审案卷宗之上。 “罪官李邕。”李邕沉声道。 “官居何职?” “北海太守之职。”李邕答道。 一旁长条桌子旁的书记官走笔如飞,将这段对话如实记录。 杨慎矜威严再道:“北海太守李邕,你犯了何罪?” 李邕声音变小了些,轻轻答道:“罪官有负圣恩,不自节俭,不自自重,挪用了北海郡公钱。” 杨慎矜点点头道:“李邕,你承认北海郡账目上不明去向的三千四百余贯钱是你挪用么?” “承认,是罪官所为。” “这些钱款被挪用何处了?” “……罪官宴饮无度,尽数挥霍了。” “当真尽数挥霍了么?如何挥霍了?请详细的说与本官和王副使听听。”杨慎矜看似毫无目的性的发问道。 “……” 李邕沉默着,他自然知道杨慎矜想要自己说些什么。昨晚的那场谈话之后,李邕被送去和家人团聚。面对全家人沉默的目光,他甚至不敢直视他们的目光。而家里的人对自己依旧恭敬,苍老的儿子儿媳依旧恭恭敬敬的磕头奉茶,孙子辈们也同样的恭敬垂手立在一旁。李邕愧疚难当,他甚至没有勇气对他们说句话,只能轻揽几名年纪幼小的重孙子在怀抱里,看着月光沉默到天明时分,才被带回郡衙。 李邕当然明白,杨慎矜开恩让自己跟家人团聚,正是要让自己对家人多一分的眷恋之情,从而让自己明白,一旦自己不合作的话,这些自己愧对的家人便都要受到自己的拖累。这是高明的心理战,确实也起到了很好的效果。昨夜在见家人之前,杨慎矜的话让李邕甚为反感,甚至打算拼死不从;但在见到家人之后,李邕动摇了。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对自己恭敬孝顺的家人被自己害死。一想到一家上下数十口被自己拖累,全部被株连杀死的情形,李邕的心便绞痛无比,便要立即发疯。 但昧着良心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甚至是攀诬某人,将这把火烧到自己的好友身上,配合某些人的阴谋诡计,却又是李邕极度不愿意的。他便在两难的选择中煎熬,直到到了堂上他也没有个具体的答案,没有做好真正的选择。 “李邕,本官问你的话,你没听清楚么?你挪用公钱的款项的详细用途,必须一一在堂上交代清楚。”杨慎矜皱眉道。 “……”李邕依旧沉默。 杨慎矜面色阴沉,冷冷道:“李邕,你不要妄图抵赖,你不说本官也查的清清楚楚。你的账目一笔笔都已经被还原了,你若以为沉默便能糊弄过去的话,那你便错了。” 李邕身子一震,终于开口轻声道:“……罪官不是抵赖,罪官只是年事已高记忆减退,根本记不得这些钱款具体用于何处了。” “好,那我便帮你回忆回忆,传北海郡其他涉案官员到堂。” 堂下首一干北海官员早已到位,闻言鱼贯上前来,站在李邕周围朝上行礼。 杨慎矜指着众人道:“一个个的说,谁敢隐瞒包庇,当堂打死。赵坚,你第一个说。” 司马赵坚面色晦暗,转身对李邕作揖道:“李太守,卑职得罪了,卑职不能替你兜着这些事情了,李太守要怪便怪你自己铸下了大错吧。” 李邕面无表情沉默着。 赵坚吸了口气朗声道:“堂上,李太守经过卑职手挪用的公钱五百八十七贯,除了支付部分宴饮酒席歌女红妓的费用之外,其中三百贯是去年八月二十七日让本官带到京城交给李左相府管事梁思归。此款因无名目,李太守命卑职以耕作机具入账……” 李邕的面孔扭曲着,这完完全全的是诬告和捏造,自己确实曾经让赵坚带了三百贯钱去京城交给左相府的梁思归。但那款项本就是是转交李适之代买本郡机具水车良种铁器等耕作用具。那是北海郡公用支出,只是自己图省事走了私人路子,也不过是想图个方便罢了,却在赵坚口中成了没名目了。 赵坚开了头,后面的人便更容易开口了。 “卑职经手的一千余贯的款项,除了随同太守出行支付诗酒费用之外,有三笔分别为二百贯,四百贯和一百贯是前年冬天去京城时,李太守命卑职置办厚礼拜见了京中几名朝臣。李左相和裴尚书府中都曾送礼。这些账目回来后太守命卑职以赈济灾荒入账上报。但直到现在,上面并没有将这些款项当做赈济款注销。”这是长史刘成功的交代。 司户蒋青的交代更是冗长,因为很多笔款项都是从他的账目上直接拨出,他不得不捧着一张进出明细的账目照本宣科。其中自然有李邕挥霍的项目,更是详细记载了宴饮何人,酒菜的价格,请的红妓的价格花费等等,可谓是精确到了极致。这其中,宴饮的人当中,淄川太守裴敦复的名字出现了八次之多,不断的被提及。更有一项以不明用途标注,便是李邕今年二月去京城参加梨花诗会时从账上拨的三百五十贯钱款。 李邕听着这些曾经对自己忠诚的手下官员们滔滔不绝的交代,他知道,杨慎矜已经将所有的局都已经做成了,自己再否认也是无能为力了。这些人交代的事情中固然有真实的事情,但大多数的真实事情中夹杂着一两项攀扯他人的重大款项往来,便可直接将另外一人拉下马来。所有的这些指控,都将矛头指向了左相李适之裴宽裴敦复等李林甫的政敌。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计划,而很不幸的是,正是自己给了他们这个实行的机会。 杨慎矜保持着冷静,虽然他的眼中掩饰不住兴奋之情。这些都是序幕,更为重要的指控将在后面,他要一鼓作气在今天将案件了结,紧接着便可大显身手大干一场了。 “尔等的证词可有虚假?可敢画押作证?”杨慎矜喝道。 十余名北海郡官员均拱手道:“卑职等句句属实,自然敢作证。若有半句虚假,堂上打杀了我等便是。” 杨慎矜喝道:“好,各自画押,证词存堂。那李邕,你对众人的指控可有异议?” 李邕不知该如何回答,良心告诉自己不能承认这些事,但眼前的形势却又不能不承认。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何种选择。 “李邕,你让本官很是失望。北海别驾柳绩何在?”杨慎矜冷冷道。 站在一旁的柳绩乍听到自己的名字愣了愣,赶忙躬身而出行礼。 “柳绩,对李太守的案子,你可有什么别情要禀报?” 柳绩回身看了一眼李邕,低声道:“回禀堂上,卑职有重大隐情举报。” “哦?”杨慎矜故作惊讶道:“何种隐情?” 柳绩道:“卑职虽来北海数月,但接到北海城中数名头脸人物联袂举报,举报李邕不仅在职期间对他们巧取豪夺,而且还曾犯下大逆不道之罪。” “什么大逆不道之罪?” “李邕和淄川太守裴敦复曾数次醉后狂态妄议朝政,侮辱圣君和贵妃,说的话不堪入耳,卑职实不能说出口来。” “什么?此事当真?”杨慎矜的表演水平炉火纯青,眉梢眼角的每一个表情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情一般。 “绝对当真,闻李邕受审,几名北海郡的头面人家特意赶到郡衙外联名揭发,他们就在郡衙之外。” “传进来。” 杨慎矜话音落下,衙役高呼声中,万春园的东家沈清、东湖田庄的东家鲁平章、北海酒楼的钱三通等几名北海郡头脸人物躬身迅速上堂而来。钱三通的脸上满是青紫,肿胀依然未消,他的目光无意间扫到王源的脸上,但却一片茫然,根本就没认出那天晚上的匪徒便是坐在他面前的查案副使。 “草民等叩见杨尚书王副使。”三人撅着屁股行礼。 杨慎矜一一问过姓名和来历,命人将三人联名呈递的状纸拿在手里,看了一遍后皱着眉头不语,半晌后佯怒道:“好个李邕裴敦复,你们简直是胆大包天,这般诋毁君上,妄议朝中重臣。若说挪用公钱之罪只是小恶的话,这等诽谤诋毁的大罪简直不可饶恕。” 王源伸手讨要这状纸来看,杨慎矜装作没看见他的要求视而不见,反而要将状纸收进袖子里,王源不得不起身来伸手,强行将状纸抓在手里。杨慎矜鼓着眼想发怒却没理由,因为副使显然有权利看这状纸。 王源只简单的扫视了数眼便明白为何杨慎矜不愿意让自己看了,着状纸上写的居然是裴敦复和李邕醉酒后竟然拿玄宗和贵妃之间的关系取笑,说什么公公和媳妇扒灰。还说他们两个骂李林甫是当朝巨奸,各种的污秽不堪之语来。 稍有脑子的人也都知道,骂李林甫倒也罢了,私下场合有的官员骂他也不算稀奇,但玄宗和贵妃的关系是整个大唐最为忌讳的话题,谁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多说一句,更何况是如此**裸的嘲笑讽刺。就算是李邕和裴敦复说了这样的话,那也不能直接写在状纸上呈上来。只能说,这种行为简直可以用愚不可及来形容。 杨慎矜也很是无语,这种状子是决不能当做证据的,这些事提也不能提,吉温这家伙太蠢,让他安排这件事他居然拿这等事来说事,这状纸只能做恐吓之用,事后一定要销毁了事,当事人也必须三缄其口。 “这状纸本堂已然过目,尔等暂且退下,稍后画押录证。那李邕,这份联名举报的状纸你心中有数,本官也不多言了,总之你犯上大罪了。” 杨慎矜也没什么词,只能含糊将此事带过。本来他是打算多吓唬吓唬李邕的,但现在看来,只能退堂之后拿那张状纸去吓唬他了。好在有个酒后乱说的前提,醉酒之后什么话都能说出口,李邕自己怕也弄不明白是否会酒后说了那样的话。 “柳绩,你可还有什么隐情要禀报。” “禀杨尚书,王副使,还有重大隐情相报。卑职大义灭亲举报外父杜有邻不轨之行的案子堂上当知晓,今日更要揭发李邕和本人外父杜有邻之间交往甚密,私言密语,有同谋之嫌。前面蒋青说的数笔不明支出,我却知道其用途,那便是用于结交杜有邻。至于结交的目的是否是要攀附太子殿下,或有什么另外的企图,便请堂上明察了。” 绕来绕去,终于合二为一,将李邕的挪用公钱的案子和杜有邻的案子并轨起来。杨慎矜松了口气,堂上众人松了口气,甚至连王源和李邕都松了口气。事实已经在面前,李林甫就是要一石二鸟,既将大火往太子身上引,又要将李适之等人一网打尽,目的很明显。虽然之前便有过这种猜测,但当事实就在眼前的时候,不免还是让人惊叹李林甫等人的胃口实在太大。 “李邕,以上指控你可都听清楚明白了?你挪用公钱交够朝廷官员贿赂往来已成事实,即便你否认也无济于事。现在本堂问你,对于杜有邻一案,你有何要说?本堂知道此案杜有邻是主谋,你或者只是从犯,若你能揭发杜有邻,那么便可将功赎罪,不涉家人,你明白本官之意么?” 杨慎矜已经不愿再多加遮掩,说的话已经直接了许多,他已经对王源失去了尊重,在他看来,王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何必对他有所顾忌,他只想早些搞定此事。 李邕无声的站在堂上,长袍飘飘像是穿在一个木头人的身上,他知道接下来自己便要做出抉择。其实他的抉择并不多,甚至可以说只有一条路走了。就算他不愿承认这些强加在身上的罪责,他也不会幸免。就算他不愿去诬告杜有邻,杜有邻怕是一样不能幸免。而自己难道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对之有愧的家人被自己牵累么? 关键时候,本就不是大公无私道德楷模的模范君子的李邕心里已经做出了选择,所有的一切污点都自己扛着吧,他只想为自己的家人遮挡一次风雨。而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无意义的。 “杨尚书,王副使,罪官对所犯罪行追悔莫及。堂上指控除稍有出入之外罪官愿意全部认罪,罪官也愿意将功赎罪揭发他人,但求堂上开恩,能准予罪官机会。罪官愿意尽全力配合查案。” 杨慎矜抑制不住的站了起来,长吁一口气道:“好,也算是有担当之人,不枉李北海之名。本官敬你,本官不会为难你,只要你积极配合本官办案,便什么都好说。那么,来人,让他画押认罪吧。” 一名文书将长长的状纸捧在手里拿到李邕面前,另一名将蘸墨的笔提着递到李邕手里,李邕长叹一声提笔在下方画了个圈,啪嗒一声,手掌无力,墨笔跌落,地面污了一大块。 王源静静的看着李邕,他本想出言阻止他画押,但发觉这是不明智的,事情正在朝不可控制的方向走,王源皱眉苦思,心绪翻腾。 第二二一章 阻挠 杨慎矜抚须微笑,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结果。李邕的案子不算什么,来之前一个最大的目的和挑战便是要逼得李邕出来证明杜有邻的罪行,因为即便有了柳绩的举报,其实对杜有邻构不成致命的威胁,也无法将事态扩大。 原因很简单,柳绩的话没份量,人微则言轻,再加上以柳绩在京城的人品和口碑,以及同外父之间已经半公开的矛盾,这种揭发很容易被认为是泄私愤,也很容易便被反驳。但若是李邕出面举报,那便截然不同了。李邕是杜有邻的好友,又是地方大员,更是大唐名士,他的话的份量和柳绩不可同日而语。李邕一出面指证,基本上便坐实了案情了。 既然李邕已经画押,接下来的一步便是李邕出面证明杜有邻的那些所谓交构东宫妄议朝政的那些所谓的罪证了,杨慎矜决定乘热打铁,命人撤了状纸后高声道:“好,李邕,你有这认罪的态度这很好,总算你还没有糊涂。挪用公钱的案子基本上可以了结,那么现在本官问你,杜有邻和你交往时说过些什么样的话,有些什么样的企图,做了些什么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你需得如实招来。” 事已至此,李邕也任人宰割了,惨白着脸低声道:“罪官遵命便是,堂上发问,罪官知无不言。” 杨慎矜伸手从袖筒中取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关于对杜有邻言论的指控,打算照本宣科一句句的读出来,并让李邕承认杜有邻亲口说过这样的话。这种办法是杨慎矜独创的审讯手法,简便快捷,快刀斩乱麻。 王源看在眼里,他已经不能再沉默下去,因为这已经是自己的底线。无论李邕的案子涉及到什么官员,哪怕是一竿子将李适之等人尽数打落水中,对于王源而言那也是能够容忍的。但一旦要将火烧向太子,王源必须站出来阻止,这是他这一趟前来的终极使命。 “慢着。”王源开了口。 杨慎矜愣了愣,他几乎已经忘了身边还坐着一个查案副使,刚才这一瞬间他已经将这审案大堂当成了一言堂,完全没有想到王源会突然出声说话。 “王副使,你有何话说么?”杨慎矜尽量让自己和颜悦色,他不想再这节骨眼上和王源翻脸。 王源微笑道:“是这样,我觉得今天的案子暂且审到这里吧,天色不早了,咱们该吃饭休息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 “王副使,案情就要明朗,此刻怎可半途而废?再说虽然已经到了中午,但为了办案饿那么一小会又怎样?在坚持一会儿,王副使要真的饿的不行的话,我命人送些点心茶水来你坐在一旁享用便是。” 王源摇头道:“杨尚书你非要逼着我说出缘由来么?我可不是因为肚子饿了,我只是提醒你不要急着结案而混乱了案情。” 杨慎矜道:“此话怎讲?案情理得清清楚楚,何来混乱?” 王源道:“我在旁一直听着,知道是怎么回事。挪用公钱的案子先审完才能去挖别的案子,前面的事情还没了结,怎地开始问杜有邻的案子了,这不是混乱是什么?” 杨慎矜皱眉道:“王副使你神游了吧,难道你没看见刚才李邕已经全面招供画押了,这还不算审完了么?” 王源笑道:“我当然看到了,但这可不算审完了公钱的案子,还有重要的人证没到场,这画押画得未免太仓促了些。” 杨慎矜冷声道:“你说的是谁?” 王源道:“刚才不是有人指控李邕和淄川太守裴敦复之间互相挥霍财物,还醉酒之后说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吗?这些都一股脑儿包括在刚才的供词里,这便不妥当了。涉及裴敦复的事情应该带裴敦复到堂来才能确认,否则岂不是案情的疏漏之处?就算这一切都是事实,但从程序上是不完善的。所以,严格来说,虽然李邕画了押,但这案子却远远没结案。须得加上裴敦复的审讯画押供词,才算是真正的了结。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杨慎矜愕然,这可不是杨慎矜自己无意的疏漏,事实上他很清楚这一点。只是去拿淄川太守的人手恐怕要到晚上才能抵达,他为了赶时间不得不略过此节。本想着王源对审案的事情一窍不通糊弄过去拉倒,但没想到王源一点也不糊涂,直接指出了这一点。 杨慎矜想了想,起身将王源拉到一旁低声道:“王副使,你何必吹毛求疵。案情已经明朗,难道你非要耽搁这么点时间么?你不想早些了结这里的案子回京城么?裴敦复今晚必到,明日补上他的供词便是,咱们这边接着往下挖掘杜有邻的案子,李邕承认和杜有邻之间有勾结,这是重大的案情突破,咱们该乘热打铁才是。” 王源摇头道:“我脑子笨,有些事转不过弯来,我喜欢干完一件再干另一件,我看还是明日再审的好。” 杨慎矜怒道:“王副使,你这便是不合作的态度了,你要坚持己见的话,我可不介意在你缺席的情况下继续审案。” 王源冷声道:“那你可别让我在最后的卷宗上签名,我会上奏朝廷,你所有的审讯结果都是在我不知情的情形下审讯的,结果毫无效力,所有的供词不过是废纸一叠罢了。” “你……!岂有此理,你可知道你这么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么?奉劝你还是合作些,为了你的前途想一想。” “笑话,我只为朝廷认真办差,按照程序审案,和个人前途有个干系?杨尚书这是在威胁我么?我可不怕。你爱审你就审,我可要去吃饭了,告辞了。”王源拂袖便走,扬长出了府衙大堂。 众人见两位审案使在一旁嘀嘀咕咕的说话,不久后王副使拂袖而走,似乎不欢而散,杨尚书面色铁青咬牙切齿,均不知发生了什么。半晌后一名书记官怯怯问道:“杨尚书,案子还审不审了?” 杨慎矜一脚踢翻了椅子,怒骂道:“还审个屁,压下犯人好生看管,择机再审,退堂。” 说罢,背负双手,骂骂咧咧的往后堂去了。 王源的心情其实也很不好,出了州衙回到住处,也没心情出去下馆子大吃大喝,坐在屋子里皱着眉头发愣。公孙兰拎着个朱漆食盘进来,见王源愁眉苦脸的样子,轻声问道:“怎么了?遇到难题了?” 王源叹息了一声,低声将堂审的情形说了一遍,公孙兰听完也蹙着眉头道:“这么说来,李邕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却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你要办的事情会很麻烦了,裴敦复一到,他的口供很快就会录好,因为李邕都承认了,他也没法子辩驳。再说他们之间恐怕确实是有钱财来往,花了不少公钱,只是裴敦复不知道李邕花的都是公款罢了。” 王源道:“这都不是重点,要裴敦复认罪很简单,以杨慎矜的手段必会在淄川郡的账目上做文章。来北海郡之前,北海那几册账目我都过目过,哪里有今日堂审中的那么多名目,完全是杨慎矜这几日搞得花样罢了。整个北海郡的主要官员怕都已经被杨慎矜控制了。所以,同样的事情还会发生在裴敦复身上,不足为奇。” 公孙兰低声道:“需要我去延缓裴敦复押解前来的时间么?或许我半路上可以劫了裴敦复,让这件案子不能结案,那样你便可有理由继续拖延了。” 王源摇头道:“那都是权宜之计,实际上就算裴敦复不到场,案子也还是要结的。杨慎矜只是不想我跟他闹别扭,他只是希望能尽快按照他的意愿将李邕和杜有邻的案子扯到一起,取得李邕揭发杜有邻的证词口供。他若决意如此,我在不在场他都要这么做的,这份供词我签不签字认可都是一份重要的证词,凭此可以生出更大的波澜。” 公孙兰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王源郑重道:“我在想,问题的关键在李邕身上,我需要知道李邕为何会甘愿受杨慎矜摆布。我要想办法见李邕一面,和他谈一谈。杨慎矜也许不会让我单独见他,但我要试一试。” 公孙兰点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是想让李邕改变主意翻供,不承认和杜有邻案的联系,这倒是最根本的问题。可惜一开始我们放任了杨慎矜,不知道他到底对李邕做了些什么。” 王源道:“我不是放任了杨慎矜,而是高估了李邕的操守。我没想到他是这么个没有骨气之人。不过事情还没糟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若是真的到了关键时候,我会让杨慎矜大吃一惊的。” 公孙兰看着王源道:“你打算用激烈的手段?” 王源微微点头道:“需要用的时候我绝不会犹豫,这一次若是让李林甫杨慎矜得逞,京城将无我容身之地。” 公孙兰点点头,揭开食盒轻声道:“知道了,趁热吃吧,我特意去北海酒楼抄的饭菜。” 第二二二章 天降 由于王源的不配合,午后堂审未能继续。杨慎矜虽然恼火,但暂时除了派人去催促押解在途的裴敦复的人手快些赶到之外,也暂时没什么办法。独自提审也不是不可以,但不到万不得已,杨慎矜还不打算这么做。 杨慎矜做事的一个准则是,每件事必须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可以挑出毛病的地方,这是他办事的风格。想像一下若是王鉷在此,哪里去顾忌王源的这些要求,他想怎么做便根本不会顾忌王源怎么想,直接便去做了。事后或许会弄得一塌糊涂,但王鉷绝不会考虑到那么多。 杨慎矜不知道自己这种办事风格是利多还是弊多,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李林甫是欣赏自己这种行事的风格的,韦坚倒台之后,李林甫将刑部尚书的位置交给自己而非王鉷,这便是证明。在李相国心目中,自己还是靠谱的。 午饭后,杨慎矜罕见的有时间睡了个午觉。春日午后本就昏沉欲睡,天气和煦,蜂飞蝶舞的时候,躺在软榻上小睡片刻是最惬意的,杨慎矜已经忘了多久没有这种享受了,全身放松心情恬静惬意之时,杨慎矜倒有些感谢王源的搅局了。 杨慎矜在后堂海棠春睡的时候,王源和公孙兰从后门踏入郡衙之中。王源穿戴着全套官服,甚至不怕炎热将厚厚的官帽也戴在头上,身后的公孙兰则是一副随从的打扮,腰间跨着腰刀,两撇小胡子甚是惹眼。 两人避开人多的郡衙正堂和办事公房,径自往后堂行去,垂门外,十几名士兵守在后堂入口,这些是从京城跟随而来的随从。见了王源都认识,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人拦住了王源和公孙兰的去路。 “王副使这是要去何处?” “本官去见杨尚书,怎么,要你们允许么?”王源沉脸喝道。 士兵们当然不敢阻拦,就算摆明不会听王源的号令,但名义上王源还是查案副使,也不愿多惹他。况且入北海的时候王源当街鞭打的那名士兵也在内,见了王源无端的感到一种威压,觉得还是少惹为好。 “是这样,内宅中传了话出来,杨尚书在饭后小憩,吩咐概不见客,所以才斗胆询问,王副使还是迟些来吧。” 王源心中一喜,杨慎矜睡了,这正是个好机会。 “哦,原来如此,无妨,我去后宅院子里等杨尚书睡醒了便是,不会打搅他的。” “这个……好吧。”士兵们也没什么理由阻拦,只得闪开一条道,让王源和公孙兰进了垂花门。进门之后,沿着小道走了十几步,前方便是杨慎矜住着的院子。一道围墙向两侧延伸过去,围墙上绿叶婆娑,爬山虎和金银花真相纠缠在一起,将整个墙面遮的严严实实一直延伸到西首的另一道围墙上。 王源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西首的那小院便是关押李邕的地方,要进去必须经过杨慎矜的院子,门口定有人把手。” 公孙兰点头轻语道:“瞧见后首那棵槐树了么?横生的枝桠估摸着在屋子正上方,可以避开守卫。” 王源会意点头道:“就这么办,树叶浓密,正好藏身。” 两人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远处的垂门,几名守卫正懒洋洋依着门边吹牛打屁,没有注意两人进来后是否进杨慎矜居住的小院。机会难得,王源和公孙兰身形闪动,消失在肥大的绿叶从中,片刻后,两人猫着腰出现在西首的院墙墙头。 虽然四周士兵和看守不少,但午后时分,大多数人都躲在阴凉处打瞌睡或者闲聊,谁也不愿没事仰头看着阳光灿烂刺眼的天空。再加上后堂中高树婆娑,正是绿肥红瘦之时,本就视线不佳,就算有人抬头看,角度稍微不对也看不见伏在围墙绿叶上的两人。 公孙兰身形轻盈,只一眨眼便沿着围墙移动到一棵大槐树的树荫里,脚尖轻点,跃上枝桠之间。王源屏息凝神,踩在墙头的藤蔓和绿叶上像是走钢丝一般,也不敢看周围的人是否看到了自己,一溜小跑跑到树荫下。 头顶上传来公孙兰的声音:“轻功太差,刚才慢一步便被人发觉了,瞧见没,院子口那名守卫刚刚回了头来。” 王源咂嘴道:“大白天的干这种事,我已经很努力了。表姐你不能夸夸我么?老是打击我。” 公孙兰轻啐一口道:“还要我夸你,你自己不努力,迟早吃亏的是你自己。” 王源头大,摆手道:“好了好了,以后好好练便是,现在怎么办。” 公孙兰探身伸手下来,王源抓住她的手,身子如腾云驾雾一般被拉了上去,站在枝桠之间。公孙兰的脸就在面前,两人站在一棵树杈上身子紧紧贴在一起,甚是暧昧。 两人低声商议了几句,公孙兰沿着伸出的一根枝桠来到小屋上方,枝桠虽细,但公孙兰走在上面却只有轻微的颤动,王源暗暗称赞。但见公孙兰轻飘飘落在屋顶上瓦片上,没发出丝毫的声响。紧接着便开始缓缓揭开瓦片,片刻后屋顶揭开了一个四方的小孔。 公孙兰朝下看了片刻,对着树荫中的王源做了个睡觉的手势,王源明白下边的李邕正在屋子里睡觉。公孙兰动手如飞,迅速将洞口扩大,直到能容一人通过,这才翻身跃上树杈回到王源身边。 “我用绳子把你坠下去,之后再把你拉上来,盖上瓦片便可。” 王源点头,公孙兰从取出盘旋在衣服里的细绳捆在王源腰间,揽着王源的腰一步步移动到洞口上方。树杈抖动的厉害,王源感觉树杈都快要断了,而且发出沙沙的声响,生恐被人听见。 公孙兰甚为不满,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揪住王源的腰带将他的身子提到空中,用自己的技巧稳住了枝杈,这才松了口气。缓缓将王源吊在树杈下,头朝下往屋顶的洞口放下去。 王源觉得自己像是个玩偶一般,在公孙兰的手中随意的折腾,但没办法,虽然感觉不雅又不爽,但谁叫自己武功寻常呢,只得集中精神身子一寸寸的下降,钻入屋顶的洞口中。 李邕蜷缩着身子面朝墙壁躺在一张木榻上,对头顶上掉下来的一个大蜘蛛毫无知觉,但王源自己身上的榔槺东西太多,不太合适的官帽下方的系带突然松散,帽子从空中落下,不偏不倚正中李邕的肩膀。 李邕捂着肩膀腾地坐起身来,看到在一旁滚动的官帽诧异不已,猛觉得头上有异,抬头看时,见一人倒悬而入,脸上充血充的红彤彤的,眼珠子都是红的,吓得惊叫一声,从床上蹦了起来。 王源连忙手指在嘴边嘘嘘,示意李邕不要出声,李邕似乎认出了王源,忙捂住嘴巴。但刚才那一声叫喊也惊动了屋门口的一个名看守,那人在门外叫道:“怎么了?” 李邕忙道:“没事,没事,做了噩梦。” “老实点。” “好好。”李邕道。 屋外廊下再无声息,王源也满头大汗的落了地,整理着身上乱糟糟的衣服,站在满脸疑惑的李邕面前。 王源张口正要说话,李邕忙摆手指了指门外,示意门口有人。王源四下看了看,见小屋只有这一间房子,别无说话之处,也不可能说了话不被门口的守卫听到。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从怀中摸出从家中带在身上的一枚小金锭,贴在李邕耳边耳语几句。 李邕点头接过金锭,待王源躲在门口,开了门走出门外。门外立刻传来守卫警惕的呵斥声道:“做什么?” “这个,我有些口渴,能不能麻烦兄弟帮我买坛酒来,我身上就这一小锭金子了,买一坛好酒来让我解解渴,剩下的便给兄弟你做个跑腿费了。” 那守卫有些犹豫道:“喝酒么?这恐不合规矩。” 李邕道:“罢了,我还是劳烦院门口的兄弟吧,也许他们会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 “别别别,我去。”守卫忙道,这可是金子,买了酒后剩下的起码还有三四贯钱,这便宜岂能让门口的人占了去。 “可有一样,你不许往外说,我偷偷的买来,你偷偷的喝,喝完了我把空坛子扔了。谁也不能说出去。” “好好,幸苦幸苦。” 李邕答应着回身进屋关上房门,屋外那守卫的脚步声到了院子口,有人问道:“老七,去哪儿?” “老子去拉泡屎,这也要问。” “切,又偷懒,谁不知道你喜欢屎遁,定是要去阴凉处睡一会了,放心吧,看在你昨天输了三百文给我们的份上,便让你偷会懒,可别去的太久。” “去你娘的,赢了老子钱还卖乖,明儿叫你裤子都输光了。”门口守卫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远去。 第二二三章 灌顶 求。 王源在门缝里看着外边,确定无人在外之后转过身来,见李邕正站在身后,满脸疑惑的看着自己。 王源微笑拱手作揖道:“李太守你好。” 李邕静静还礼,指着尚挂在王源腰间的绳索道:“王学士,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怎地化身梁上君子了。” 王源一笑道:“梁上君子也比卖友求荣的好啊。” 李邕色变,面现羞愧之色,张口无语。 王源笑着摆手道:“李太守,咱们可以坐下说话么?” 李邕淡淡道:“这里并非是我的家,王学士不必将我当主人,爱坐便坐,无需要我同意。” 王源微微一笑,坐在床板上,腰间的绳索挂在空中荡荡悠悠,像是长了个尾巴,样子甚是滑稽。 “李太守,你定奇怪我以这种方式来见你,说实话,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乃堂堂查案副使,却无法光明正大的来见你,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李邕轻声道:“倒也并不太让人惊讶,在我看来,这在情理之中。” 王源微笑道:“哦?何以见得?” 李邕摇头道:“道理你该比我都懂,何必问我。” 王源缓缓点头道:“李太守是聪明人,咱们略过这个话题,李太守你也坐着,我今日不是以查案使的身份来提审李太守的。” 李邕面色稍霁,默默移步缓缓坐在床边的破凳子上。 “没想到上次梨花诗会上和李太守一别之后,再有说话的机会竟然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当真让人难以意料。”王源叹道。 李邕仰头闭目叹息道:“世事难料,便是如此。梨花诗会上,王学士一首登楼歌尚历历在目,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冠绝今古,李某便知道你定有远大前程,不料想短短数月之后,王学士已经飞黄腾达,而李某也成了阶下之囚了。这便是命之不可捉摸,人生际遇的奇妙之处。” 王源点头道:“确然如此,我听说李太守的事情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来被任命随杨尚书前来查案,我便一直想问一问,李太守你到底怎生到了这般地步?” “什么也不说了,李某辜负陛下恩遇,愧疚万分,伏法认罪接受惩罚便是。”李邕面如死灰,长叹道。 王源静静道:“李太守看来是真的挪用了大趣÷阁的公钱了。” “是,堂上我已经供述了。”李邕淡淡道。 王源道:“然则其他的指控呢?譬如贿赂李适之裴宽,和淄川太守共污钱物醉酒后妄议陛下和朝政,譬如和杜有邻之间共同谋划什么的勾当的事情,都是真的么?” 李邕怔了怔,静静道:“堂上我已招供,你还来问什么。” 王源正色道:“李太守,我冒着险来找你,可不是仅仅来和你叙旧的。上午的堂审我在场过目,你不必拿上午的事情来回答我。我来这里只是要问你一句话,你为何要招供你没有做过的事情,为何要诬陷他人?李太守是名满大唐的人物,难道竟然真的是卖友求荣之人吗?” 李邕面色涨红看着王源道:“老夫招供的都是事实,何来卖友求荣?” 王源紧紧盯着他闪烁的眼神道:“李太守,我所知道的情形跟你所招供的完全不同,在此之前,我只知道你确实挪用了公钱,或许和京城某些官员之间有些财物上的往来,但也仅限于此而已。若说你和杜有邻之间有什么勾当,我却决计不信。那柳绩举报你也只是举报你挪用公钱,为何到了今日堂审之上又要加上你和杜有邻勾结图谋的事情来,而你竟然连只言片语的辩解都没有,这岂非让人觉得甚是诡异?” 李邕垂目不语,脸上皱纹纠结,一个仪态潇洒的名士此刻像是个行将就木的乡村匹夫一般的形态猥琐。 “李太守,挪用公钱虽然也是辜负陛下恩遇,犯了大唐律法。但说到底,这只是为人之品,而非为臣之品。但一旦承认伙同他人妄议朝政图谋其他,那便是为臣之不伦。后世人写史书时,写到你李北海时,若只是挪用公钱的事情,最多会指谪你贪财享乐挥霍无度。而你一旦承认参与某些图谋之事,对你的评价便是大奸大恶的奸邪之臣,你难道希望自己是个遗臭万年之人么?” 李邕嘴角抖动,忽然低吼道:“别说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王源冷声道:“当然和我有关系,我是查案副使,有责任还案件以清白,不愿有人颠倒黑白攀诬他人搅乱朝纲。换做私人的角度来看,我也不希望李太守变成千古罪人。你并非不知杨慎矜的用意,他要你攀诬杜有邻,明显是要牵扯太子,以达成李林甫拉太子下马捧新太子上位的图谋。而你却甘心为其所用,助纣为虐。你不但人品低劣,节操也低劣之极。说你卖友求荣那还是抬举你的话,你若这么做了,必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任人唾骂。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李邕开始汩汩的流汗,他其实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了,为了能最后一次为家人尽一份心力,保护家人,他做出了妥协的选择。但其实,这样一来,即便家人得以保存,也必将为人所唾骂,无法立足于世。这其实比杀了他们还要残忍。自己愚蠢又糊涂,竟然没有想到这一节。 “告诉我,你为何要昧着良心招供那些你没有做过的事情,是否杨慎矜给了你什么压力?” 李邕抬眼看着王源,眼中老泪纵横道:“王学士,老夫苟活一大把年纪,竟然信了杨慎矜的鬼话。他……他以我家人的安危威胁我,若我不遵从他的意思招供,他一样会治我图谋之罪,株连家人尽数遭戮。他要我指证杜有邻待罪立功,这样便可免我家人之罪。老朽这一生一愧对陛下恩遇,再一个便是愧对家中妻儿孙辈,一时脑热,便答应了他。” 王源冷笑道:“果不出我所料,杨慎矜,你未免太网顾律法了,也太拿我不当一回事了,居然在我眼皮底下诱供人犯,颠倒黑白。” 回过头来看着老泪浑浊的李邕,王源叹息摇头道:“李太守,我不知说你什么好,你一世英名,为天下人所尊敬仰慕,却连基本的道理也弄不明白。你也不想想,一旦你指证杜有邻,便自己承认和杜有邻共罪,那便是滔天大罪,你见过有人犯了这种罪还能待罪立功么?你的家人本来无事,却被你活生生的连累死,你可明白?” 李邕老泪挂在脸颊上,呆呆道:“这么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我老糊涂了,上了杨慎矜这条毒蛇的当了。” 王源道:“李太守,你信不信我。” 李邕疑惑看着王源,王源道:“你若信我,我可以保证你家人无恙,但前提是,你决不能再出来指证杜有邻。你只要闭住嘴巴,我便可以保你家人平安。” “你如何能保证?我的家人尽数被杨慎矜看押起来,杨慎矜威胁说,若我不遵照他的吩咐招供,他在北海郡便可以格杀我的家人。” 王源道:“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必能办到。君子一诺千金,我也不跟你赌咒发誓。但你一旦胡乱的招供指证,那我便无能为力了。” “可是……我已经招供了许多不该招供的事情了,事情牵扯到李左相等人,这可如何是好?” 王源道:“已经招供了的事情我也无能为力,或者你可以当堂翻供。但满堂人证在,你亲口承认画押,翻供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清者自清,李适之裴宽他们若真的于你的案子无干,凭你的口供也难以撼动他们。但他们若是于事有染,受到牵连也不算是冤枉,只能说他们自己品行不端招致祸事,是他们咎由自取。” 李邕叹息连声,若是这么说来,李适之他们也是要受牵连了,都怪自己被人抓住把柄,这下子害了一大片人了。 “你能否答应我咬住牙关,再不承认任何与人妄议朝政图谋的指责?这是你最后救赎自己的机会。” 李邕缓缓点头道:“若你能答应保护我的家人无恙,我便拼死不理。” 王源道:“杨慎矜的手段无穷,或许会对你动刑,又或者花言巧语的引诱,你能挺得住吗?” 李邕冷笑连声道:“我李邕虽然犯了错,但我骨气尚在,你可以问一问北海郡的百姓,我李邕除了喜欢吃喝玩乐之外,可曾做过一件有害民生之事,可曾干过一件颠倒黑白之事?” 王源道:“好,李太守你要记住你的话,我也会遵守对你的承诺。明日一早堂上,我便让你知道,你的家人已经在我的保护之下,到时候让你放心。” 李邕撩起袍子在王源面前噗通跪倒,王源忙搀他起来,李邕道:“王学士,你若能保护我的家人,李某死于九泉之下也感激你的恩德。李某还有一请求,若能了此心愿,李某心中无碍了。” 王源道:“何事?” 李邕咬牙道:“这一切的风波都是柳绩这个贼子引发,枉我待他亲如子侄,他不但捅我刀子,连他的外父也不放过,此人便是一只丧心病狂的恶犬,连番的诬告他人。王学士若是能替我除却此人,老朽心中块垒便尽数消除了。” 王源想了想道:“这一点我不能给你保证,但我会尽力为之。” 李邕道:“尽力为之便好,老朽的要求已经太多了,不该让王学士为难的。” 王源微笑点头,正欲答话,忽听得外边脚步声杂沓,门口处杨慎矜的声音响起:“犯人在里边么?有没有来过什么可疑之人?” 院门口的守卫声音道:“杨尚书,您怎么来了,没有什么可疑之人靠近啊。” 李邕脸上变色,迅速来到门口从门缝往外看,见杨慎矜带着十几名士兵正疾步朝门前走来,回身忙猛朝王源挥手。 王源正惊讶之际,突然间一股大力从腰间袭来,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的上了半空,身子砰的一声将屋面上的窟窿撞得更大,飞上了屋顶上空。 “屋顶有人。”院子里的士兵们慌乱的大喝道。 王源耳边生风,鼻耳口中满是尘土,也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身子被一个软绵绵的身体抱在怀里,纵跃之间士兵们的呼喝之声逐渐远去。 第二二四章 围攻 谢,休闲浪人、豆包张小帅、不念浮生sama、gyt525300几位兄弟的打赏和月票。 午睡醒来的杨慎矜神清气爽,但一想起被王源阻挠了办案的进度,心中烦恶涌来,又恢复了恶劣的心境。洗了把脸之后,决定去前衙询问前去催促押解裴敦复的事情。待行到后宅垂门处,见十几名士兵靠在墙根下横七竖八的打盹,心中的气不打一处来,抬足一顿乱踢,口中连声斥骂。 “一群混账东西,就知道偷懒耍滑,当值时在这里睡大觉,本官的院子里要是进了刺客你们怕是都不知道。滚起来,滚起来,混账东西,回头好好的收拾你们。” 士兵们吓得忙爬起身来,有的睡意朦胧不知发生了何事,有的嘴角还挂着睡涎,狼狈之极。 领队的火长忙上前赔罪,一边告罪一边道:“杨尚书息怒,小人等只是刚刚打了个盹儿,昨夜连夜当值也没有睡一两个时辰,兄弟们都撑不住了。不过小人等一直警醒着,没人能进的了您的院子里。” 杨慎矜骂道:“你说没人便没人么?老夫走到你们跟前都没人知晓,若不是一顿打骂,你等还在做春秋大梦。” 火长无语,偷眼瞧着杨慎矜身后,没发现不久前进去的王源的身影,疑惑道:“杨尚书,王副使进去拜见您,怎么没见他跟着您出来?” 杨慎矜皱眉道:“王副使来见我了?什么时候?” “就刚才不久,大概半个多时辰前吧,带了个护卫来见您,我告诉他杨尚书正在小憩,他说就在您的院子里等着您醒来。怎地您没见到他么?” 杨慎矜眨眼皱眉道:“奇怪了,没人通报啊。聂老三,田老八,你们不是一直在院子里么?见了他们没有。” 聂老三便是相府十虎的老三聂江川,田老八便是相府十虎行八的田斌,两人都是杨慎矜最贴身的护卫,瘦小精干太阳穴鼓鼓,身上的筋肉隆起的聂江川皱眉道:“没见到啊,尚书歇息的时候我等便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谁进了院子都能看见。老八,你见到了么?” 田斌摇头道:“没见到。” “怎么可能?这可见了鬼了,兄弟们作证,大伙儿都见着王副使进去了,怎地不见人影了。”火长诧异道。 杨慎矜眉头紧锁,转头朝身后的路径上瞧,眼神游弋,看向西首的院子方向,忽然低喝道:“聂老三,去看看有什么痕迹。” 聂江川回身来,带着几人沿着来时路细细搜索,终于有人在西边围墙下叫道:“这里有草叶被踩倒的痕迹,不过不太明显。好像是人踩过的样子,但又不能确定。” 杨慎矜回身去看那痕迹,十几片绿叶被踩的东倒西歪,但却看不出走向来。杨慎矜仰头四顾,沉声道:“随我去西首小院查看。” 杨慎矜带着一群人迅速来到西首关押李邕的院落门前,见到院门前的看守还在,稍稍放下了心来。杨慎矜为保万无一失,还是决定进屋子瞧一瞧。走到屋门前,猛听的砰然一声响,屋顶上瓦片横飞,一个灰扑扑的身影腾起在半空迅速没入槐树树冠之中,杨慎矜尚未反应过来,身边的聂江川已经护在身前连声高叫。而田斌也反应迅速,纵身扑入屋内。 杨慎矜也反应了过来,冲到屋门口朝内看去,但见屋内灰尘蒙蒙,一束日光斜斜从屋顶的大洞内照射下来,光柱中灰尘乱舞,混乱不堪。 “李邕何在。”杨慎矜高声叫道。 蒙蒙灰尘之中,李邕平静的身影出现在光柱之中,淡淡道:“罪臣在此。” 杨慎矜心中大松一口气,低喝道:“追。” 聂江川闻言身子如弹簧般的弹起,跃上半空中,手攀屋顶破洞边缘身子转折上了屋顶,转瞬消失不见。杨慎矜回头来看着李邕,逼视他道:“刚才谁在这里。” 李邕微微一笑道:“哪有什么人?只我一人在此。” 杨慎矜冷喝道:“胡说,屋顶上的洞是怎么回事,本官亲眼看见有人从屋内上了屋顶,说,是谁来找你密会?你是要越狱而逃么?” 李邕哈哈笑道:“杨尚书,我怎么没见到什么人在屋子里,屋顶上的洞早就有了,你见到了人在屋顶么?怕是见到鬼了。” 杨慎矜脸色铁青,冷哼一声吩咐道:“将他押到我的院子里看守,屋子里也要安排人手,不准他和任何人有接触。” 几名士兵推推搡搡将李邕带了出去,杨慎矜在屋子里捂着鼻子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只得退出屋子来到院子里。片刻后屋顶瓦面轻响,聂江川在屋顶上现身,涌生跳下地来。 “怎样,追到了么?”杨慎矜忙问道。 “卑职无能,追丢了。对方轻功绝妙,追了几条街便失去了踪迹,卑职怕尚书捉急,这便赶回来禀报。”聂江川面有愧色。 杨慎矜心中不快,但也不好责骂聂江川,点头道:“无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咱们即刻赶去馆驿,瞧他怎生掩饰露出来的马脚。备马。” 数十骑士兵策马狂奔,大街上顿时乱成一团,百姓们躲闪不及,背着的箩筐,担着的担子翻滚一地,哭爹喊娘闹作一团。馆驿离郡衙并不远,骑马狂奔盏茶时间便到。馆驿的驿卒不知就里,见一群士兵气势汹汹到了门口,一名驿卒忙上前询问何故。 杨慎矜搭理也不搭理,马鞭指着门口道:“进去找。” 众人纷纷下马,驿卒还待详询,田斌一脚踹了他几个跟头,捂着肚子缩在一旁不敢言语了。众士兵气势汹汹闯入馆驿之中,沿着厅后木廊直奔后院,都知道王源住在东首的院子里,众人径自直奔东首院落,将院子门口围拢起来。 里边王大黑张五郎等人听到动静,忙赶到院门口查看,见一群士兵气势汹汹的往院子里冲,顿时骇然大叫,张五郎一声令下,十名随从纷纷抽出兵刃堵在院子口高声喝问。王大黑不知从那里找到一柄大砍刀,横在胸前气势汹汹瞪眼跟着怪声怪气的叫骂。 “干什么的?这里是朝廷查案副使的住处,你们要干什么?”张五郎叫道。 聂江川冷声道:“都给我闪开,我等要去见一见你们王副使。” “你是何人?见王副使是你这副模样么?我瞧你们是意图不轨。” 聂江川喝道:“没工夫跟你们废话,让开,否则可莫怪我们不客气了。” 张五郎横刀道:“我等负责护卫王副使安全,你们意图不轨,便踩着我等尸首进去。” 聂江川冷笑道:“这是你们自找的。”大手一挥喝道:“冲,谁挡路直接撂倒了,别给老子手软。” 众士兵齐声呐喊,舞着兵刃朝里冲,王大黑挥动大砍刀堵在门口,怪声吼道:“谁他母亲的敢进来,你黑父亲砍了他的头发。” 言语表达能力不佳,学的词汇不会用,头和头发也分不清,产生了这样狗屁不通的语句。但无人在意他的话语不通,都明白他的意思。田斌身高马大和王大黑有的一拼,喝骂道:“黑鬼,老子一刀劈了你。” 举刀兜头就砍,王大黑举砍刀格挡,双刀相碰,发出让人牙酸的交击拖动之声,周围人见动了手,纷纷鼓噪冲上,有的士兵已经开始翻墙头往院子里爬了。 张五郎等人无法守住门口兼顾围墙,只得大声呵斥着往后退去,被众士兵一涌而入冲入院子里,刀光赫赫逼上了堂屋的台阶上。正无法招架之际,忽听有人在堂屋内高声喝道:“都给我住手,怎么回事?” 众人的目光中,穿戴干净整齐的王源脸色阴沉的出现堂屋门口的台阶上。 第二二五章 狡猾 “尔等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冲击本官居处,尔等是冒充士兵的匪徒么?”王源站在阶上冷声喝道。, 聂江川等人怔在原地,片刻反应过来叫道:“装什么蒜,王副使会不认识我们么?我们可是同路来北海郡的,怎地污蔑我们是匪徒。” 王源眯眼道:“原来是聂老三,你们胆子不小啊,在本官这里舞刀弄棒的作甚?想犯上么?” 聂江川一时语塞,虽是奉命冲击馆驿,但正主儿现身后该怎么办他可做不了主,只得求救般的回头找寻杨慎矜的身影。 士兵们让出一条通道来,杨慎矜缓缓走上前来,来到阶下站定,紧皱双眉的打量着王源。王源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头发一丝不乱,一点慌乱归来的样子也没有,不禁心中有些疑惑。从事情发生到自己带人冲到馆驿,这中间不过小半个时辰的时间,王源若是那个偷偷和李邕见面的人,要么他根本不在馆驿,要么便是赶回来之后满身的狼狈,根本不会是眼前这个整洁干净的模样,难道竟然不是他么? “杨尚书,可否跟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王源连礼也不见了,冷冷发声道。 杨慎矜并不慌张,反问道:“王副使,午后听人说你曾入内衙宅院见我,不知可有此事?” 王源道:“有此事,这和眼前之事有何联系吗?我问的是你带着兵马硬闯我居处是什么意思。” 杨慎矜微笑道:“莫急,咱们一桩桩的来。你去见我,守卫也放你进了垂门,怎地本官没见到你的影子?聂老三他们也在院子里当值,也没见你进我的院子。敢问王副使进了垂门之后去哪儿了?会瞬移之术回到了馆驿不成?” 王源冷笑道:“杨尚书,你兴师动众而来便是为了此事?莫非我的行止要报备于杨尚书不成?” 杨慎矜冷喝道:“莫东拉西扯的找说辞,你进了垂门消失不见,西首关押李邕的屋子里倒出现了不速之客,事情也太巧了。” 王源皱眉道:“什么不速之客?” 杨慎矜冷声道:“有人从屋顶破了个大洞从天而降进了关押李邕的屋子里,意图劫狱,王副使,你能告诉我劫狱的人是谁么?” “竟有此事?李邕被劫了?” 杨慎矜冷声道:“他们还没那个本事。” 王源吁了口气道:“人犯没事便好,但光天化日之下恐怕不是劫狱?杨尚书当真认为是劫狱?” “或许不是劫狱,但定是有所图谋。王副使脑子活络,可以为本官分析分析。”杨慎矜揶揄道。 王源缓缓看着杨慎矜,又扫视满院子的兵马,咬着嘴唇道:“我明白了,原来杨尚书怀疑是我之所为,所以带了兵马赶到这里兴师问罪来了。好,很好。既然如此,杨尚书你最好今日给我个确切的证据,否则这件事我必不与你干休。此事我必会上奏陛下评评理。杨尚书一手看押的人犯差点出事,便赖到我王源头上了,真是岂有此理,这是摆明了欺负人了。” 杨慎矜不动声色,既不反驳也不承认,待王源说完,静静道:“王副使莫要激动,你告诉本官,进了二进垂门之后,为何没来求见本官?连本官的院子也没进,你到底去哪儿了?” 王源冷笑道:“好,那你便听好了,我确实没有去杨尚书的居处,因为我听垂门守卫说你在午睡小憩,所以去不愿打搅你。我本要去院子里等你醒来再求见,但被院外小道上的繁华茂叶所吸引,所以坐在院外的石榴树下观赏花草消磨时间,难道这也不可以么?” “但我醒来可也没见你的人影,你不是要见我么?” “那是因为我忽然不想见你了,本来我见你是想询问裴敦复何时押解到达的事情,但后来我想了想这件事杨尚书自由安排,不用我来操心,还是不要打搅杨尚书难得的空暇为好。于是在石榴树下坐了一会,我回头出了郡衙回馆驿了。” “回头了?”杨慎矜皱眉问道。 王源道:“是啊,回头了出来了啊。” “胡说,我等在垂门外看守,怎地没有见到你出来?”看守垂门的火长在人群中叫道。 “你怎么解释?”杨慎矜道。 王源哈哈大笑道:“杨尚书,不是我多嘴,你手下这些人可不是尽责之人。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哪天你躺在床上被人割了脑袋,怕是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杨慎矜怒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王源笑道:“我可不是胡言乱语,我回头出来的时候,你的这些守卫都在垂门外横七竖八睡的正香,我本想叫醒他们教训一番,但一想你杨尚书都不管,关我屁事?他们当然没见到我,他们都去见周公了,眼里那里还有我?” “……” 垂门外当值的十几名士兵面色羞红往人群里躲,因为确实睡了觉,也不知道王源是不是趁着自己睡着的时候出了后宅的,但这事儿又被提及,显然杨尚书又要发怒了。 杨尚书果然面色铁青,士兵们若是没睡觉倒也罢了,偏偏是自己亲眼看见这帮家伙睡的死猪一般,若不是自己拳打脚踢的弄醒了他们,他们怕是要睡到天黑。王源若是当真回头出去了,这帮混蛋睡的正香,那是决计不知的。 难道说自己的猜测有误?刚才见李邕的不是王源?若真的如此,自己带兵来此便有些冲动了,这事儿怕是不好解释。 “杨尚书,原来你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成见,居然以为我会去劫狱或者和李邕图谋什么。此事当真是可笑之极;稍有脑子的人都会知道那绝对不可能是我。第一,我若要见李邕,大可大大方方的跟你禀明。我是查案副使,见犯人的权力自然会有,你也不会阻止的,我为何要偷偷见他?岂不是多此一举?” 杨慎矜冷冷心道:“我可未必准许你见,就算准许你见他,也要人跟着陪同的,你把自己想的太高了。” 虽如此想,但理论上王源要见李邕倒是正常的事情,也不得不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其二,你说的是有人从天而降破了屋顶去见李邕,杨尚书你瞧着我王源是这么有本事的人么?我虽会些防身武艺,但这种穿墙入户飞檐走壁的本事那里会?杨尚书未免抬举了我了。” 杨慎矜皱眉不语,自己倒是没想到这一节,王源或许会些武艺,但这般飞檐走壁穿墙入室好像他还没这么大的能耐,这倒是确实有些疑点。 “其三,杨尚书未免对我偏见太甚,急吼吼的便来兴师问罪来了。既然李邕安然无恙,最简单的办法便是问李邕入室的是何人,这不就真相大白了?依我看,李邕对杨尚书现在是言听计从,他定不会让杨尚书失望的。待李邕说了是谁之后,再兴师动众的来抓人,岂不更加的万无一失?现在这副阵仗,怕是不好收拾了。”王源抱臂冷冷道。 杨慎矜忽然有些后悔这么冲动的带着兵马来此,确实考虑的不够周到,不过杨慎矜也非没有应对之策,见眼前情形不妙,他来的路上想好的托词便派上用场了。 “王副使,你想的太多了,本官岂是怀疑你?这不是笑话吗?本官之所以急忙赶来,是担心王副使的安危。闻王副使进了后衙见我,后衙又出现了不速之客,之后又不见了王副使的踪迹,本官担心这些胆大妄为的飞贼是冲着王副使而来。还担心王副使被他们掳走了呢,这才赶紧带着人来瞧瞧。不说了不说了,这都是误会,怪只怪这帮兔崽子守卫松懈,来来往往的人都弄不清楚。回头我重重整治他们。王副使安然无恙便好,本官也就放心了。” 之前一直没有亲口承认怀疑王源便是那个偷会李邕的人,现在也好圆回来,杨慎矜办事就是这么滴水不漏,即便明知道他言不由衷,但你却挑不出他的毛病来。 王源不想和他多做纠缠,冷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我倒是错怪了杨尚书了。杨尚书原来对我如此关爱,我是不是该感激流涕才是。” 杨慎矜无视王源的讽刺,摆手道:“罢了,误会一场,本官告辞了,刚才这些兔崽子会错了意,多有得罪,王副使不要见怪,我会责罚他们。案子一了,回到京城我会设宴请王副使赴会,解开咱们心中的小疙瘩,如何?” 王源冷笑不语。 杨慎矜拱手道:“告辞告辞。” 王源不动,口中冷声道:“不送。” 杨慎矜一摆手,带着数十士兵消失的干干净净。 第二二六章 周全 谢:moshaocong、晴空碧玺、书友18546972、相信是缘分、扯一抹败笑、等书友的打赏和月票。月初了,有免费月票的可以给几张。另求。 张五郎啐了口吐沫骂道:“一帮狗东西,胆子也太大了,若不是人少的话,真不甘心就这么让他们走。” 王源冷声道:“莫啰嗦了,从现在起,你们要十二分的小心,馆驿内外都要盯着点,虽然咱们人少,但也不能让这馆驿成了别人想来便来的想走便走的地方。张五郎,此事交给你了,你的人从现在开始怕是要辛苦一些了。” 张五郎道:“王学士放心,从现在开始,兄弟们不睡觉了,里里外外门前屋后都开始巡逻。对了,王学士不是出门了么?何时回来的,我们怎地都不知道?” 王源皱眉喝道:“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其他的事情不要多嘴。” 张五郎赶忙闭嘴,招呼着众人布置任务警戒巡逻。王源转身回屋,哐当一声关上屋门,迅速回到房中。 躲在房中的公孙兰现身出来,王源连道:“赶紧帮我脱了衣衫,我又热又脏,简直难受死了。” 公孙兰忙帮着王源脱下外衫,外衣脱下,满屋子灰尘飞扬,里边的衣服全是黑灰,脏的不成样子。王源解开脖领,汗珠混着黑灰将王源脖子以下的肌肤染成一条条的脏渍。王源再将发髻解开,头发一散开顿时像火山爆发一般喷出灰尘来,呛得人连声的咳嗽。 两人从郡衙脱身之后,公孙兰带着王源以最快的速度翻墙回到馆驿住所中,王源刚准备清洗身上撞破屋顶沾染的满身灰尘,杨慎矜后脚便到。王源也来不及仔细清理,只得套了一件崭新的长衫在外边,换了干净鞋子。头发也来不及弄,公孙兰用布巾沾了水给王源仔细的擦了脸上的灰尘,又将头发表面的灰尘擦去整理了发髻便不得不去见杨慎矜。 刚才在和杨慎矜对付的时候,王源心里又紧张,又穿着两层衣服,还要拿腔拿调的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身上热汗直流,再过一会,发髻里怕是便要流出黑汗来了。 公孙兰也不计较王源在自己面前光着上身了,忙弄了清水给王源洗澡,王源换了三次水,才将头发缝里,身体上的污垢洗的干净了。 换了干净衣服来到堂屋里,公孙兰泡好了茶水摆在桌上,王源端起喝了几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舒了口气。 公孙兰微笑道:“好了,终于应付过去了,当时我也没办法,发现他们来了,我只能用力将你提上来,否则怕是来不及了。” 王源摆手道:“不关你的事,是杨慎矜这狗东西太贼,这都能怀疑到我的头上来。罢了,好在应付过去了,先不和他计较,干咱们自己的事情再说。” 公孙兰道:“你和李邕谈的如何?李邕会不会告诉杨慎矜今日去的是你?听你刚才的口气好像挺有自信。” 王源道:“显然李邕没告诉他那个人是我,他定然问过了李邕,否则他岂会跟我绕弯子,直接便拿了我了。李邕的事情正如我们预料的那般,杨慎矜设了套将李邕套在里边了。李邕上了他的当,以为顺从杨慎矜的意思去诬陷他人会保全自己和他的家人。我给他来个醍醐灌顶,若是李邕没有老糊涂的话,该明白自己现在的境地了。” 公孙兰点头道:“下一步你想怎么办?” 王源道:“我答应了李邕要将他的家人从杨慎矜的手中解救出来,杨慎矜威胁他要杀了他的家人,我必须帮他保全家人,他才会明日在堂上改口拒绝举报杜有邻。” 公孙兰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今晚就要动手解救他的家人?” 王源道:“是,就在今晚,必须是今晚。” 公孙兰道:“就我们身边的人手么?现在连李邕的家人被羁押在何处,对方有多少人手看守都不知道,如何来得及?” 王源道:“何止如此,现在馆驿外边杨慎矜定安排了人监视,这里边的人手一个也不能动用,否则便会立刻引起杨慎矜的怀疑。但好在我们也不是无人可用。” 公孙兰蹙眉道:“我们手头还有何人可用?” 王源笑道:“咱们城里头还有人手,你天天跟他们见面倒忘了?” 公孙兰恍然道:“你是说崔龙江于大宝这帮罗衣门的人?” 王源点头道:“正是,他们有十三个人,虽然不多,但都是精兵强将。加之没人知道他们的身份,行事更是方便。还要麻烦表姐即刻去见见他们,第一,要他们即刻查出李邕家眷被羁押之处,天黑之前必须查出来。然后叫他们聚拢人手,二更之后在悦来客栈崔龙江的住处等待我们。” 公孙兰起身道:“我这便去见他们。” 王源伸手拉住公孙兰的手轻声道:“表姐要小心,这一趟若不是表姐跟来,我怕是难以成事了。” 公孙兰轻轻一挣,脱开王源的手道:“说这样的话你不觉的毫无意义么?” 王源笑道:“表姐说的是,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公孙兰轻啐道:“谁和你是一家人,少来套近乎,我也是闲的无聊,找些刺激的事情做一做也很不错。” 公孙兰拉开屋门出去,王源看着她背影自语道:“原来你爱做刺激的事情,那就好办了,我还有很多很刺激的事情要和你做,希望将来能让你满意。” …… 公孙兰去后,王源关了门在屋子里静坐思索晚上的行动,王源觉得,最大的问题不是能否救出李邕的家人,救不出来倒也罢了,但若是救出来之后,如何的安置这些人才是问题。 北海城就这么一点大,李邕全家上下几十号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藏匿的,就算救出来了,藏匿不住也是会被杨慎矜找出来,那不但白忙活了一场,反而会让杨慎矜发动大规模的搜捕行动,会引发许多难以预料的情况。 最安全的办法,莫过于救出来之后要么能找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藏匿他们,要么便即刻送出城去,送的越远越好,脱离杨慎矜的控制范围。显然后者更加的稳妥,送出城去,让罗衣门的人带着找地方安顿,杨慎矜便无能为力了。 王源起身快速的踱步,终于下了决定。本来这件事他并不打算去惊动刘德海的团练兵马,毕竟虽然达成默契,但却不知底细,王源还想观察一段时间。但现在,若想将人救出来送出城去,则必须要团练兵马的配合。团练兵马守卫着北海城门,只有他们开城放心,才能让这件事顺利解决。 虽然此刻不适合出门,但王源还是决定即刻去找刘德海探探口风,若刘德海刁难怀疑,那么今晚的行动或许都要取消,这是一个冒险。但王源觉得,这个险值得冒。一来为了今晚的事情成功进行做准备,二来也可考验一下刘德海是否真的如他所说,一切都听从自己的命令,这是建立信任的关键一步。 王源坐不住了,出门呼唤王大黑前来,命他备马。出了馆驿打马扬鞭甩掉后面的七八名盯梢的家伙,直奔城北而去。 刘德海闻听王源到来,忙亲自来迎接,王源也不啰嗦,开门见山的提出,今晚要刘德海打开东门放一批人出城。 刘德海很是惊讶,简单的问了问原因,王源只说何案情有关,暂时不能透露,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原因。刘德海甚是识趣,表示自己会亲自去东城门坐镇,王源要什么时候开城门,只要王源到场,他定会遵命。 王源道谢出来,躲在暗处观察,不久后刘德海骑马出营带着亲卫直奔东门方向而去,王源这才稍稍放心下来。刘德海没去郡衙禀报而是直接去东门布置,这起码让王源对他有了七成的信任。剩下的三成便是今晚上是否真的能兑现他的话了。 王源当然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他决定还是要找个地方备用,一旦有变,便立刻将李邕的家眷转移藏匿,躲得一时便是一时。 第二二七章 禁忌 王源回到馆驿之中等待消息。天色渐渐变晚,夕阳落山,夜幕低垂之时,仍旧没见公孙兰回来,王源有些担心的坐不住了。虽然心里知道以公孙兰的身手是不会出什么安全问题的,但心中毕竟关切,焦躁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天完全黑了下来之后,公孙兰终于悄然现身,王源大喜过望,忙关了屋门,命人警戒小院上下周围,这才询问情形。一问方知,原来公孙兰不放心罗衣门办事的能力,亲自跟随着于大宝崔龙江等人去打探羁押李邕家人的地方,并进行初步的踩点,这才耽误了时间。 “可打探出地点了?” “当然,否则你以为我白忙活一场么?北海城西南角有家私人宅院,李邕的家眷便被羁押在那里。地方有些偏僻,看来是刻意找的地方。” 王源低声问道:“对方有多少人手?” 公孙兰摇头道:“这个无从知晓,除非我潜进去才知道,但我不可能那么做。” 王源缓缓点头道:“说的是,看来今晚只能碰碰运气了,按照常理来说,那里的人手应该不会超过二十人。随同我和杨慎矜前来的士兵和随从也不过百余人,杨慎矜身边的护卫数量占绝大部分,只可能分出一小部分看守李邕的家眷。罗衣门的人都是好手,不出意外的话,今晚会很顺利。” 公孙兰淡淡道:“我并不担心这些,管他多少人,要做便要成功。” 王源微笑道:“表姐说的是。先不想这些了,吃些东西,养养精神,待初更之后再出发。傍晚我打发人去买了饭菜,一筷子没动热在炉子上,还有些时间,表姐陪我喝两杯吧。” 公孙兰抿嘴微笑,王源知道她同意了,亲自动手将热着的饭菜摆上桌子,两人落座对饮数杯,情绪逐渐放松了下来。烛光烁烁之下,公孙兰喝了酒的脸上慢慢显现出艳红的云朵来,虽然两撇小胡子依旧在,但难掩惊心动魄的丽色,让王源看的目不转睛。 “盯着我看做什么?”公孙兰皱眉道。 “表姐太美了。”王源赞叹道。 公孙兰眉头微皱,不满道:“你又要胡说八道了么?” 王源道:“我说的是真心话,并没有胡说八道。” “你喝多了吗?再胡说我可不高兴了。”公孙兰皱眉起身。 王源忙道:“好好,我不说了。我为表姐奏一曲如何?” 公孙兰缓缓坐下道:“谁爱管你,你要奏便奏,我却不稀罕。” 王源一笑,起身从床头包裹之中取出一杆竹笛,笑道:“表姐记得这只竹笛么,湘妃竹的笛子,那天在梅园之中表姐赠给我的。” 公孙兰笑道:“你自己不庄重,看见我挂在墙上的笛子便拿了吹奏。被你沾了口的笛子,要不送你便只能当柴火烧了。” 王源哈哈笑道:“原来如此。不管怎样,总是你送我的吧,我一直带在身边,闲暇时便吹奏一曲。” 公孙兰微笑不语,王源这一点倒是没有说瞎话,这笛子倒是他身边的常物,对此心中常有慰藉之感。 “闲话休说,我奏一曲献给表姐吧。”王源说罢,起身站在一旁,横笛于口,鼓动气息徐徐吹奏起来。 笛声清越悠扬,飘飘渺渺,如风中之花,月下之影,朦朦胧胧,拨动人心,沁入五脏之内,融入六感之中。 公孙兰端着一杯酒悬在空中一动不动的听着王源的笛声,听的很入神。她对这曲子并不陌生,这是宫中长奏的佳人曲,只是自己听到的都是鼓乐丝竹合奏,竹笛之音却是第一次听见。 笛音拔了个高之后,宛若在云端消失不见,本垂目倾听的公孙兰转头看来,但见王源静静而立,手握竹笛轻轻击打节拍,双目看着公孙兰口中缓缓唱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王源的嗓音并不太好,但不知为何,公孙兰却听的心神激荡,她忽然觉得,当世之中似乎无人能比得上王源此时的歌声,就算是李龟年在此,怕是也唱不出如此动人心弦的歌声来。 “表姐,你可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感受么?便如此曲所唱,绝世独立倾国倾城。”不知何时,歌声已歇,王源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公孙兰感到非常的慌张,呼吸开始急促了。 “表姐,自见你之后,我长存幻想,想着若有某一天能有表姐这样的人物陪伴在侧,这一生也就圆满了。没想到,现在真的能和你在一起,能常见表姐一颦一笑,是我每日最大的幸福。” 公孙兰目瞪口呆的看着王源走近,在她的人生里,听到过的赞颂之语不知多少,但却未有一个人的话如眼前此人说的这般动听。 王源伸手握住公孙兰已经微微出汗的手,用竹笛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公孙兰,身子缓缓下俯,双目观察着公孙兰的反应,双唇缓缓迫近。 公孙兰紧张的身子冒汗,她想斥责,但却张不开口,她想挣脱,但却感觉浑身无力。某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被王源下了药,但其实她知道,自己没有被下药,只是心中的情绪太过猛烈,紧张到自己无所适从。 “表姐,你这一辈子逃不出我的手心了。”王源带着邪恶的笑容,将嘴唇压在公孙兰的红唇上。 公孙兰脑子轰轰作响,不知道是该一掌将王源击飞,还是该伸手抱住眼前这个自己早就对他有着异样感觉的人。犹豫间,只觉得唇齿间被一条温润之物突破,待自己的舌尖被擒在王源双唇之间吸吮的麻木的时候,公孙兰感到自己的心已经因跳得太快而停止了。 论武功,公孙兰抵得上几十个王源,论吻技,王源也同样抵得上几十个公孙兰。虽然两人有过一次浴血狂吻,但那一次太过突然,更多的是惊骇和慌张。这一次截然不同了,此次的亲吻水乳.交融水到渠成,本就耳鬓厮磨着的两人,心中都埋藏着对对方的渴望。虽然看起来公孙兰极为自持,但当被撩拨出来之后,那种爆发出来的能量不亚于火山爆发。 开始是王源主动,后来公孙兰不乏主动,只是技艺生疏,差点咬破了王源的嘴唇。两人紧紧搂在一起,恨不得融入对方的身体里,纠缠不休。 终于两人气喘吁吁的分开来,喘息着看着对方的脸,公孙兰忽然清醒过来一般羞臊的一把推来王源,心中五味杂陈不是滋味,愧疚和不安袭来,脸色也变得煞白。 王源忙低声道:“表姐,你怎么了?” 公孙兰咬牙道:“我们不能这样。今后再不能如此了。” 王源轻声道:“我知道表姐在想什么,你是因为欣儿的缘故么?” 公孙兰道:“无论如何,欣儿是我的徒儿,我们这是不伦之行,万万不可。” 王源笑道:“我可没把你当师傅,欣儿是你的徒弟,我可不是你的徒弟。” 公孙兰道:“可事实如此,我是你的长辈。再说,我怎能和欣儿一起侍奉你,传出去我还有何面目立足世间?” 王源皱眉不语,这确实是个问题,一时心头焦躁。公孙兰静静看着王源,见王源心烦意乱的样子,上前来仰头看着他道:“我不能公开和你在一起,你明白么?” 王源怔怔的看着她。公孙兰伸手抚摸他的脸道:“你也知道我的心,我其实……也很喜欢你,否则岂容你如此放肆。但我们不能公开在一起,你明白的。” 王源道:“我不甘心。” 公孙兰笑道:“傻子,就算不能公开在一起,我还是在你身边,只不过……无人知道我们的事情罢了。” 王源惊愕道:“表姐……这岂非……” “你想说名分的事情么?就算我公开跟你在一起,你能给我什么名分?休了欣儿娶我么?况且我公孙兰连陛下的召唤都不屑一顾,你以为我是要什么名分的人吗?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本已心如止水,偏偏入你彀中,也罢,上天如此安排,我也不想违背。但你我之间只能在暗处,不能见光,我不想伤害他人,也不想让自己心中愧疚难安。” 王源不知说什么好,伸手抱住公孙兰,俯身再吻;公孙兰婉转相就,两人无声蜜吻,如胶似漆。 第二二八章 夜袭 谢:带雨梨花1957、扯一抹败笑两位的月票。求啊,实在够呛的很。 二更时分,十几条黑影从悦来客栈后院围墙翻越而出,沿着墙角树荫的暗影避开大街专走巷陌奔城西南角而去。 半个时辰后,众人抵达城西南的一片荒凉的断垣残壁处,蹲在墙根下的暗影里低声说话。 “便是前面那座亮着灯光的宅子么?”王源低声问道。 “尊上,正是那宅子。前后两座院子,两进两开,围墙高约八尺,只有一道前门。傍晚来盯了好一会儿,没看见多少人把守。”于大宝低声回答道。 王源点点头道:“你们有何打算?” 崔龙江道:“属下想兵分两路,一路从侧前方翻墙进入,另一路从后院进入。李邕的家眷必在二进内宅之中,前后夹击,攻入内宅便成了。” 王源皱眉想了想道:“不宜如此,最好是先摸掉夜间当值的岗哨,我们便可一起进入,猛冲进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于大宝挺胸道:“尊上,属下带人去办。” 崔龙江道:“我去吧,我功夫比于兄弟高。” 于大宝怒道:“你高个屁,摸人头是轻巧活儿,你那体格走一步四下都震动,还是别误了大事了。” 崔龙江恼怒要反驳,王源皱眉道:“你们谁也不行,这件事用不着你们。公孙大哥,怕是要麻烦你出马了。” 公孙兰的半截脸从黑暗中显现出来,轻轻点头,王源在暗影里握住她的手,低声道:“稍等片刻。” 公孙兰看着王源,见王源仰头望天,刚过月半,下弦月依旧有些明亮,但见一片黑云缓缓飘过,浮云蔽月,天地间猛然变得黑暗了许多,王源轻声道:“就是现在。” 公孙兰身子跃起,像一朵黑云瞬间翻越矮墙,出现在丈许之外。罗衣门众人正自咂舌,就听王源低声吩咐道:“准备了,随我往前摸。” 说罢缓缓爬过矮墙,猫着身子在草丛中挪动身子。众罗衣门兄弟也纷纷爬过矮墙,分散开来跟在王源身后慢慢挪动脚步。待行到距离庭院三十步外,王源伏下身子,众人也都一动不动的伏下身子。 对面的房舍中灯火通明,就连前后院中都飘飘荡荡挂着不少风灯。众人只能看到院子里黑魆魆的树冠,院子里边的情形什么也看不见,王源虽对公孙兰颇有信心,但也不免为她捏一把汗。 一阵夜风吹过,长草悉悉索索,树叶哗哗作响,在这一片响声之中,王源似乎听到了院子里传来的数声猛哼。正疑惑间,前方黑影奔回,正是公孙兰的身影。 “树上两个,墙角边两个,都解决了。”公孙兰低声道。 王源微笑道:“好利索。”站起身子挥动手臂做个了前进的手势,当先朝后院围墙下猛冲。众人紧随其后片刻后抵达围墙之下,一名红衫卫率先爬上围墙探出头去,猛听得弓弩声响,羽箭破空之声传来,墙头的红衫卫身子从围墙上方仰面摔下,发出长长的惨呼之声,额头上钉着一直羽箭,深入脑中,人已然气绝身亡。 王源正诧异见,便听屋顶上有人高声叫嚷:“有人闯入,有人偷袭。” 王源的头都快炸了开来,没想到忙活了半天还是白忙活了,屋顶上还有一人,刚才公孙兰没发现他,他也没发现公孙兰。这会子不知从哪冒出来了。 公孙兰伸手拔出红衫卫脑门上的羽箭,身子后撤甩手将羽箭射出,就听啊的一声惨叫,屋顶上那敌人滚落屋脊,重重摔在地上。但与此同时,宅子里喊声大作,几乎整座宅院的敌人都已经知道有人偷袭的消息。 于大宝和崔龙江惊慌问道:“尊上,怎么办?” 王源咬牙道:“看来只能硬冲了,你二人带人猛冲,我公孙大哥绕往前院,你们吸引住他们的人手,我们绕后攻击伺机救人。” 于大宝和崔龙江暴喝一声,挥手带着十名衫卫冲向院墙纷纷翻进墙头,但听得里边脚步声喊叫声乱作一团,片刻后兵刃交击之声也传了出来。 王源无暇多想,和公孙兰两人迅速绕往前院,直接翻越院墙落在院子里,只见正门出七八名士兵正挤在门口举着灯笼四下的照亮,显然对方也不是傻瓜,并没有因为后院敌袭便全部去后院,前面也还是留了人手。 此刻别无他法,只能冲过去解决了他们,王源抽刀在手,一言不发的冲向门口。几名士兵猛见黑暗里冲出一个黑衣人惊慌的大叫,手中刀剑哐啷作响指向王源。待看清楚只他一人后,两名士兵竟下了台阶迎了上来。 猛然间,王源身边劲风飒飒,一道黑影后发先至,眨眼间便到了王源身前,噗噗两声闷响,冲上来的两名士兵捂着喉咙缓缓倒地。门口剩下的几名士兵惊骇喊叫,但见杀人者冲上台阶,手中剑光闪烁,瞬间又砍伤两人。其余士兵乱七八糟的挥动兵刃乱砍,这才逼得那黑影后退几步站在阶下没砍中他们的要害。 王源也赶到了台阶下,见公孙兰以一身敌数人,冲上去帮忙。手中钢刀有模有样,有公孙兰为钳制,士兵们根本无暇顾及王源,被王源咔咔两刀,砍翻了两名士兵。公孙兰也好想刻意的为王源做嫁衣裳一般,总是迫的对方无暇顾及王源的攻击,让王源砍杀得手。 王源砍瓜切菜一般砍的兴起,对方士兵一一倒下,门口七八人只剩下一个站在门里的,王源想也不想一刀兜头砍去,只见那士兵举刀一撩,王源只觉一股大力涌上手臂,手中钢刀脱手飞出。同时见对方的脚已经踹到了自己胸腹之间,忙身子扭动避开这一脚,但见对方一脚踹中门框,顿时咔擦一声门框被踹断数截木屑四处乱飞。 “大胆贼寇,还不乖乖受死。”对面那士兵发出怒吼声。 王源愣了愣,他听出了是谁了,正是相府十虎之一的田斌田老八,原来杨慎矜竟然如此小心,晚间分配随从的十虎中的一人守在这里,足见其精细。想想也好理解,控制李邕的最大筹码便是他的家人,自然是要小心为上。 公孙兰在身后低声道:“你不是他对手,交给我,你去后宅救人。” 王源点头,公孙兰冲上前来,举剑挡住田斌,让王源从斜刺里冲入屋内。田斌本想拦住王源,但眼见公孙兰刺出一件既凶又疾,知道对手非同小可,只得凝神与之对抗,眼睁睁看着王源从身边溜走。 王源捡了一把刀在手,出了前厅后门沿着青石小径往二进猛冲,二进门廊处也有数名士兵把守,见王源冲来纷纷呵斥叫嚷。王源也不啰嗦,举刀冲上,第一次生死相搏固然心中没底,但毕竟学过不少招式,和士兵们数招一过便知道自己的武技比对方高处太多。当下胆气立壮,刀光赫赫指东打西倒也游刃有余。 片刻后,一名士兵被砍中大腿倒地,王源横刀一拖,那士兵脖子上飚出血来,其余两名围攻的士兵吓得大叫,忽然同时转身便跑。王源也不追赶,朝二进宅院里冲去。到了院子里,听的几间黑洞洞的屋子里传来孩童哭泣之声,于是提了只火把纵身来到廊下,抬脚踹开其中一间的屋门。 火把照耀之下,屋子里老老少少十几人正惊慌失措的躲在屋角,惊骇的看着自己。 “你们是李邕李太守的家人么?”王源喝道。 众人无一敢出声,王源跺脚道:“快说你们是不是,时间紧迫,陈老夫人在么?我是受李太守所托来救他家人的。你们若不脱困,李太守便要为人所要挟干出遗臭万年之事了,你们到底是也不是?” 众人面面相觑,猛然间,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人群后方响起:“老身便是李邕之妻陈氏,你真是我家夫君托付来救我等的么?” 众人微微闪开身形,但见一名白发老妪正坐在一张凳子上,身着布衣,面色从容的看着王源。 王源上前拱手道:“陈老夫人,本人确实受李太守所托。敢问陈老夫人可有一只飞鹤银簪么?李太守说那是很久以前赠给老夫人的物件。” 陈老夫人缓缓伸手,从发髻上取出一只银簪来,王源借着火把的光亮细看,但见那银簪年代古老已经磨得发黑,但一只白鹤栩栩如生展翅欲飞,打造的甚是精致。看来此人正是李邕的夫人陈氏无疑。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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