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妖怪酒吧营业中   作者:春日夏禾   养成、年下、甜宠、灵异、强强   简介:   岳寒六岁的时候,被人捡回了家。   说家也不太像家,而是一个奇怪的酒吧。   捡他的人,不仅抽烟喝酒烫头,还自称半仙帮人捉鬼算卦。   很快,岳寒发现这里果然不是正经酒吧:   有的客人喝着酒脑袋掉下来啦,还有的吃到一半长出了毛毛尾巴。   天师和吸血鬼在这里吵架,还有胆小的仓鼠精躲在桌子底下。   这里的名字叫——妖怪酒吧。   *   岳沉舟活了千年,最后悔的事情,莫过于在自家酒吧门口的垃圾堆里捡了个男孩。   他一时兴起,抛着打火机吐了个烟圈:“小子,我看你根骨奇佳天赋异禀,假以时日,必成酒吧驻唱。要不要来给我打工?”   男孩勤快又聪明,哪儿都好,就是一双眼睛寒意凛人,态度爱答不理,活像是自己欠了他。   好吧……可能,确实欠了他。   *   孟婆汤喝了上百碗,那点芝麻大小的恩怨,早就该化成尘埃,散在风里。   总不会有人把当年的血泪和过往刻在肋骨上,融进命格里,隔了千年的时光,也要向自己讨回来吧?   ……淦,还真有。   *   玄幻灵异√前世今生√养成年下√单元文√   扮猪吃老虎斯文腹黑攻(岳寒)×嘴硬心软痞气灵修受(岳沉舟)   攻受都不是普通人 第1章 鸠占鹊巢(一)   天空被厚实的云层压得阴沉,雨线绵绵,又密又轻,仿佛在天地间飘起了一层朦胧的纱。   六岁的男孩站在空无一人的公交站牌下。   他的头发早已被打湿,雨水顺着发际线流下来,划过白净的面颊,沿着下颚线滴到身上的校服上。   半新不旧的白色运动鞋踩在水坑里,半个鞋面都湿漉漉的,染出了大片脏污。   即使看上去颇为狼狈,他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委屈,一双古井般寂静的眼眸根本不像他这个年龄该有的,黑色的瞳仁又圆又大,睫毛挺翘,脸颊粉圆,看起来像个不被爱惜的洋娃娃。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没什么情绪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我不认识你。”   岳沉舟举着把破伞,伞骨的一个角已经折断,向上飞起,蓄起了一汪水,稍微一晃,就有水流从伞面上“哗啦”流下,看起来十足喜感。   艹……   早知道今天有奇遇,就该好好捯饬一下再出门扔垃圾……   他狠狠吸了一口嘴里叼着的烟,头疼地抓了把头发:“总之……小子,你得跟我走。”   小男孩抬起头,隔着从矮檐上滴成的雨帘看向面前的成年男人——染成淡金色的头发,眼窝下挂着两潭青黑,下巴有刚刚冒头的浅灰色胡茬。上半身穿着皱巴巴的衬衫,下半身却搭配着一条沙滩风的大裤衩。   ……手里还拎着两袋垃圾。   教科书般的人贩子形象跃然眼前。   男孩的眼里写满了防备,不自觉后退一步:“我不认识你。我不能跟你走。”   岳沉舟叹了口气,骂骂咧咧地越过他,走到十米开外的垃圾回收站,把手里的两袋垃圾甩进垃圾箱里,才趿着拖鞋走了回来。   他看了男孩两眼,欲言又止。   随后,扶着脑袋暗道一声“孽缘”,没好气地把手往前一伸:“拿着。”   男孩愣了一下,这才抬头看清了眼前人的样子。   撇开打扮不说,这人的眉眼轮廓其实分外清俊,离得近了才看出来,笔挺的鼻梁,微薄的嘴唇,削尖的下巴,都像用笔墨勾勒出来似的,说不出的好看。   尤其是微微上挑的眼尾,仿佛上好的毛笔尖斜斜一扫,飞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带着钩子似的。   叼着烟的岳沉舟不耐烦了,又把手里的雨伞往前伸了伸:“给你你就拿着。”   男孩想了想,还是伸手接过了那把破伞。   “真是烦人。”   岳沉舟毫无形象地摸遍自己的全身,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紧接着把食指伸进嘴里,用力咬破指尖,龇牙咧嘴地用流出的血在纸片上胡乱画了几道。   男孩的眼神从防备变成了同情。   这人……大概是脑子有点什么问题?   他控制不住这么猜想道。   岳沉舟把纸片折成小小的三角,递给男孩:“收着,你会用上的。”   男孩到底只有六七岁,免不了犹豫起来。他知道自己不该跟奇怪的陌生人多纠缠,但不知为什么,拒绝的话始终说不出口,只能皱了皱眉,羽扇似的睫毛上下扇动几次,低头看向岳沉舟修长而苍白的指尖。   不知想到了什么,岳沉舟突然乐不可支地笑出了声。   “你这模样……倒是还怪可爱的。”   他蹲下身子,戳了戳男孩软乎乎的脸颊,憋着笑把纸片塞进男孩的口袋里。   “算了,看在你可爱的份上,不跟你计较。”   他抽出嘴里被雨扑灭了的烟头,吐出了最后一个烟圈,随手一指:“我就住那儿,看到没,大灯牌那家。”   男孩家就在附近,知道那里面是酒吧一条街。他还小,并不懂酒吧是什么地方,只知道老师和家长都说过,那不是正经地方,至少小孩子不可以去。   “喂……我说,你这是什么眼神啊!”岳沉舟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一个人类小屁孩计较,转身往回走去。   没了雨伞,他干脆双手插着裤兜走在雨里,拖鞋踩进水坑,溅了自己一腿水点,也丝毫不介意。   “记清楚了,反正迟早要回来找我。”   ……   男孩一个人回到家——如果这里称得上他的家的话。   “妈妈。”   他看着没开灯的客厅,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   不知是不是哪里的门窗没关紧,空荡荡的客厅里穿过一道凉飕飕的风,把餐桌上方悬挂的吊灯吹得左右摇摆,时不时撞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叮、叮”声。   男孩的动作顿了顿,还是先把湿漉漉的鞋子脱了下来,提在手里,防止它弄脏地板。   鞋子上的水沿着鞋尖滴到了地面上,“滴答”一声,倒像是在回应吊灯发出的声响。   “……王阿姨?”   他沉默了一会儿,换了个称呼。   稚嫩的童音回荡在偌大的客厅之中,依然没有人回答他。   男孩只好放下手里的鞋,摸着墙壁,踮起脚尖,去够墙上的开关。   手还没摸到开关,突然间,他疑惑地停住了动作。   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淅淅索索,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硬要说的话,就像是有什么光滑的东西爬过了整片塑料薄膜。   这声音由远及近,一直轻轻响到他的耳边。   屋子里太过安静,这一点点的波动就像在寂静之中落地的针似的。   他疑惑不解地转头环顾四周。   带着繁复雕花的欧风家具本该华贵非凡,却因为主人疏于打理,边角缝隙之间都落上了淡淡的灰,显得死气沉沉。   门边,橡木落地钟的钟摆轻轻晃动,没发出半点动静。   就在他松了口气,想要移开视线的时候,却发现灰蒙蒙的玻璃表盘上,突然亮起了两点醒目的红光。   男孩眨了眨眼睛,还没能意识到这是什么,表盘上的灰影刹那之间腾跃起来,红光随之消失。   他不由挪了一步,换了个角度去看表盘,却在灰影的下方,看到了自己。   倒影里的自己,双目圆睁,脸色苍白。   一道雾气似的黑影黏在头顶上方的天花板上,像新生的血肉一般,蠕动不休。   接着,它睁开了一双红色的眼睛。   与他对上了视线。   --------------------   开文啦,还是那个世界观,风格跟以前很不一样!完全是一篇新文。   不知道大家会不会喜欢。   我知道这种故事在cp的受众非常小,所以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包容和支持QAQ   爱你们! 第2章 鸠占鹊巢(二)   “砰——”   一击之下,鲜血四溢,炸满了整个屏幕。   画面随之变成灰白。   “WTF……”   岳沉舟啧了一声,心烦意乱地扔了手柄,往沙发里头缩了缩,身上松松垮垮的T恤顿时被蹭到向上卷起,露出了一截白润细腻的腰腹,整个人没骨头似的陷在一堆抱枕里,半天没有动弹。   莲鹤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她面无表情地走到吧台后面,熟门熟路从头顶上方的柜子里取出围裙穿上,开始仔仔细细地擦拭每一个玻璃杯。   水龙头故意开到最大,也没盖住杯子和调酒器叮叮当当的欢快碰撞声。   没过几分钟,岳沉舟果然踹飞了个枕头,嚷嚷道:“吵死了!”   “你还小么?”   莲鹤甩甩手上的水珠,脱下围裙,顺手端了杯冰水走过去,杯底在大理石桌面一磕,冰块随之滚动,当啷一响。   她风情万种地捋了捋一头乌亮亮的如雾秀发,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坐了下来。   还没到营业时间,台面上只亮着盏橙色的装饰灯,如同被托起的铜色满月,烘着美人白玉无瑕的脸颊。   她今天穿着件赭色的旗袍,身材娇珑有致,脖颈线条流畅优美,五官并不多惊艳,却别有一种书香气质,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然而美女说出的话可并不怎么留情面。   “岳师,再有几个小时就该开灯营业了。这可是你自己的酒吧,再这么每天窝着打游戏,我看你迟早又得交不起水电费。”   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跟他斗嘴。   一天不跟他斗嘴,我居然浑身不舒服。   莲鹤高冷地把一条腿叠起,暗色高跟鞋挂在足尖,一挑一挑地勾着玩儿。   岳沉舟冷哼了一声,挠着脑袋从沙发里爬了出来,染成金色的发梢长到耳下,盖不住发根新生出的一截墨黑,何况这会儿还被他睡得乱七八糟,如杂草一般,端的是不修边幅。   他破天荒没有接莲鹤的话茬,只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随口说:“今天不营业。”   “不营业?”莲鹤一怔,“为什么不营业?”   岳沉舟蹬掉脚上的鞋子,赤着脚踩在皮质沙发上,点了根烟,骨感而修长的手指捏着烟盒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一时间,云雾缭绕,他的脸在飘散的烟雾之后有些模糊,倒是衬得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格外明亮惑人起来。   “我是老板,我想不营业就不营业,咋的?”   莲鹤被他的理直气壮噎得一愣,气不打一处来。   “我说你啊……多大的人了,怎么这么幼稚!好端端的,做什么不营业?不营业喝西北风么?”   她蹙着眉头,走到沙发边上,高跟鞋急促地敲在地面上,一把夺过他嘴里的烟:“公共场所,抽什么烟!叫声岳师你屁股花抬天上去了?”   岳沉舟被她的粗话逗得笑出了声,难得好脾气,嬉皮笑脸地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姑奶奶我错了。注意形象,注意形象……别明天回博物馆的时候,再被人质疑是假货,多不好……噗。”   莲鹤被他一句话直戳心窝子,刚想发飙,却突然安静了下来,眯起眼睛看他,直把岳沉舟看得心里发毛。   “你今天……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岳沉舟把拳头压在唇上干咳一声,掩饰似的翻了个白眼,道:“什么对劲不对劲的,还不快去外面把牌子挂上。微信公众号紧急推送一条,今日休店。”   莲鹤左右端详了半天,最后还是哼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扭了扭腰,迈着婀娜的步子向门口走去,一头乌润的发飘摇出如水风华,一个晃眼,在某些角度,居然折出些鎏金般的碎光来。   若是再细细看去,又消失殆尽了。   仿若幻觉。   “瞧把你给乐的,捡钱了吧?”   岳沉舟趁机重新点了根烟,抱着手臂枕在沙发上,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快活似神仙。   “捡钱算什么。”   指尖挟着烟在满是碎冰的杯沿上轻轻磕了一下,看着烟头落下一段短短的灰烬,他的眉眼忍不住俱是笑意。   “我可是捡了个……好宝贝。”   ……   刚刚出门没多久的莲鹤匆匆忙忙地推门回来。   “岳师?”她迫切地四周看了看,迅速从柜子里拿出一块干毛巾,又再次开门出去,声音隔着门传了进来。   “有个孩子在门口,找你的。你快来看看……哎……小朋友,快进来,把身上擦擦,别感冒了。”   岳沉舟终于睁开微阖的眼帘,神色不明,薄削的唇微微向上翘了翘。   男孩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轻薄的T恤紧紧贴在身上,几乎成了透明的,不难看见心口处隐隐沁着一团殷红,像是几道深色的印子,又像是个图案,隔着层布料,看不清晰。   他站在门口,迟疑着不敢把脚踩上身前那块写着“欢迎光临”的地毯。   岳沉舟笑了一声,依然毫无形象地敞着大腿窝在沙发里。“来的比我想得还早嘛。说明……你小小年纪,身手还算敏捷。”   男孩黑葡萄似的眼眸依然如寒潭一般,眨巴几下,没有说话。   莲鹤用毛巾擦着男孩的脑袋,闻言不由一愣:“岳师,你……认识他?”   随后,又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你今天关了店,就是为了等这孩子?”   听到这里,男孩终于有了动作。   他把手握成拳伸到面前,张开手心,指间缝隙细碎银光流动,漏沙似的落到了地上,被门外卷进的风一吹,四散成了一口烟,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这是你给我的纸片。我在我家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它袭击我的时候,纸片发出了一道光,伤了它,它逃上了楼。接着,纸片就在我手心化成了银粉。是你救了我。”   男孩笃定的目光直直看向岳沉舟,又重复了一次:“是你救了我。”   岳沉舟嗤笑一声,慢腾腾地站起身来,赤着脚满地找鞋。   “废话。要不是我,你早就又投胎去了。”   他从沙发底下拖出自己的鞋,突然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恶作剧似的笑容。   “小子,你可得记住了,这辈子,可是老子先救的你。” 第3章 鸠占鹊巢(三)   雨消云散,云层转眼被收进了落日里,留下几缕秀气的暮霭,裹上紫红色的霞光。   地上的水汽还未收干,蓄起一个个圆圆的水洼,倒映着天边的余光,从酒吧的落地窗看出去,好似一方方天然荧幕。   岳沉舟的烟瘾极大,刚想再掏一根,动作一顿,上挑的眼角向着乖巧坐在对面的男孩那儿飘了飘,骂骂咧咧地把烟摁灭在烟缸里。   莲鹤这才满意了,刀子似的视线收了回来,手下的毛巾轻柔地擦着男孩的头发。   男孩依然话少,坐着不动。似拘谨,又似淡漠,跟平常六七岁的小男孩完全不一样。   “差不多得了,有什么好擦的。”岳沉舟忍不住出声,“你母爱泛滥也要找个合适的对象啊,他又不会感冒。”   莲鹤恼羞成怒,忍不住把手里的毛巾扔出去,挂在他的一头金毛上。   岳沉舟被毛巾迎头打了个正着,却没生气,依然没骨头似的倚着沙发靠背,懒洋洋地冲着吧台上的圆钟抬了抬下巴:“行了,咱们抓紧时间,说吧。”   男孩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黑白分明的眼睛追着岳沉舟的指尖,过大的瞳孔显出些孩子气的无辜来。   “说什么?”   岳沉舟随即笑出了声。   “行。”   他干脆站了起来,走到男孩的身边,向着一侧拉开他松松垮垮的衣领,露出小半个胸膛。   “喂!你……”   莲鹤本能伸手阻止,余光却跟着瞥到了男孩胸口的那处殷红,不由呆呆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片刻之后,脸色大变。   男孩脸颊圆润白皙,身上倒是瘦得没几两肉,规律起伏着的胸膛突出条条形状分明的胸骨,上面赫然印着一个巴掌大的图案。   朱砂色,形状分外扭曲,从中心透出蛛网似的血脉纹路,看起来像是刚刚遭受了什么暴力留下的淤血。   于事   这里的两个成年人都不是普通人,自然能清晰分辩,这团图案中心的那处深红色,正向外鼓起、蠕动着个豆状的小颗粒,时不时渗出黑色的汁液来。   这黑色凝而不散,浓的化不开似的,偏又细如发丝,一缕一缕钻进虬结的蛛网纹路里去,源源不断地汲取着眼前男孩的生机。   “woc……”   莲鹤一句脏话到了嘴边,优雅如天鹅的古韵气质也抵不过她心头突如其来的震惊。   她伸手在男孩的那块皮肉上来回搓了搓,捻下了几撮极其细微的粉末,指尖在鼻下一嗅,极淡的铁锈味儿。   岳沉舟早已预料到似的,表情不变,只是略微抬了抬眉,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意外,随即看向男孩不动声色的脸颊,含笑问道:“哟,小子,你不怕?”   男孩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乖乖任他们看自己心口的疽疮,双膝并拢,两腿平缓地向前伸着,没流出半分畏惧的神色,倒是一言一行都透出良好的教养来,也没有半点这个年纪孩子应有的活泼。   他从刚才到现在一直盯着岳沉舟看,闻言,摇了摇头,说:“先前有点。但现在不了……我知道它不是你的对手。”   岳沉舟眼里的笑意更深了,眼尾随着微表情向上飞了飞,显出几分不经意的潋滟来。   男孩这才发现,他右眼的眼尾斜下方,有一颗极小的痣,不细看难以发现。   这痣在岳沉舟露出笑意的时候会随着眼角轻轻跃起,嵌在上翘的眼尾边,像灵活的鱼尾入水时溅起的水珠子似的。   “不错不错,还算像样。”岳沉舟满意地点头,毫无诚意地夸奖了一句,伸手把莲鹤的脑袋拍开,“看啥呢看这么久,好好一姑娘整得跟变态一样。来活了,开工。”   莲鹤一愣,放开男孩的衣领直起身子,水墨般的发丝擦过肩头垂到纤珑的腰际,又漾出些碎光来。   “开什么工?”她冷哼一声,“当初我跟你签的合同是调酒师,工作内容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可没包含涉及生命危险的项目,小心我去申请劳动仲裁。”   话虽这么说,她却还是踩着袅娜的步子,掀起帘子进了后边,再出来的时候腕间已经挂了个精巧的鎏纹缎面流苏手袋。   岳沉舟早就转到了吧台的水池边,掬了捧清水洗脸,口齿不清地嗤笑道:“这种苍蝇屎大的小事,在老子跟前算得上危险?况且……什么时候劳您姑奶奶出过手?”   莲鹤眼皮一跳,恨不得伸手去拧他的嘴。   “岳师!说多少次了,别管我叫姑奶奶!你不怕我还怕呢,折寿!”   岳沉舟一晒,湿漉漉的双手毫不讲究地在一头横七竖八的金发间糊弄了几下,额前的头发被抬手拨了上去,显得精神了不少。   他满意地吹了口口哨,交叠双手看向依然正襟危坐的男孩。   “小子,知道你胸口那玩意儿是什么吗?”   男孩被点名,本能地直了直腰,过了会儿,又渐渐松了下去,诚实地摇摇头:“不知道。不过……我大概能猜出来。”   他一如既往地平静,仿佛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一张圆脸生的很是可爱,粉嘟嘟的唇角却抿成凉薄的直线。   “我妈妈……我的养母并不喜爱我,养父也是。他们把我从福利院带出来,就是为了把我喂给它。那个东西……它想要杀死我。一直都想。”   稚嫩的童音清脆如初生的嫩芽,说出的话却免不了诡异,叫人不寒而栗。   偏偏听着的两人仿佛司空见惯似的,就连看似柔情似水的莲鹤,都不过是微微皱了皱眉,皓腕上的手袋坠着轻盈的流苏,此时四平八稳,垂得安安静静。   “你胸口的那只,叫做鸠,鸠占鹊巢的鸠。”   吧台的气氛灯昏暗,只有橙黄的光线落在岳沉舟肩头,照着他的脸,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侧面。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他边说边把湿漉漉的双手往衣服上随意抹了抹,就当是熨平了上面的褶皱,语气格外漫不经心,也不管学龄前的孩子能不能听懂话里的意思。   “伤了你的那只,对你的敌意和怨念可不浅哪。你这养父母,可是供了个难缠的东西。” 第4章 鸠占鹊巢(四)   “滋——滋——”   粗哑的门铃声拖出长长的音调,兴许是因为电量耗尽,尾音溜出颤抖而滑稽的上扬,破开浓雾般的寂静。   一片漆黑的窗户像是被这声门铃惊醒了似的,“啪”的一声,依次点亮。   过了老半天,才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门内响起,由远及近,带着急切的怒意,最后停在了雕花大门前。   “你怎么现在才——”   门被狠狠推开,大嗓门戛然而止。   开门的中年男人中等个子,方脸,小眼睛,鼻头滚圆丰厚,克制不住微微翕动,带着两颊的肉都抖了抖,显示出主人此刻的心情不佳。   他很快收了声,视线从男孩脸上转移到了后方两人身上,变为了错愕,接着立刻挂上了礼貌的微笑。   “两位是……?”   这微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亲切万分,若不是眼底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趾高气昂,还真会让人相信这位住在寸土寸金的富豪区的成功生意人是个好说话的性子。   莲鹤扶着男孩的肩膀,把他向前推了推。   “我们是隔壁A中附小的老师,我姓刘。这位是我的同事。今天下班,一出校门就看到这孩子在马路上闲逛,挺危险的,所以我们把他送回来了。您看,这是您家的孩子吧?”   她的声音亲切温柔,吐字清晰,除了手腕上挂着的那个流苏手袋,全身上下再无半点过分的装饰。初看并不多惊艳,却别有一番古典韵味,仿佛书卷上徐徐走下来的国文老师。   男人几乎立刻相信了她的话。   人们总是更容易对看起来无害的女性放下心防,这一点男女通用。   何况对方还拥有一个让人十分放心的职业。   “啊,原来是刘老师……这真是……”   他立刻整了整微乱的衣领,脸上的礼貌的笑意加深了,这让他眼尾的沟壑清晰可见,略微有些佝的背脊也挺直了,似要刻意维持住某些上等人的体面。   “对不住对不住……我平日工作太忙,都是我太太在管着我儿子。小孩子贪玩,一不留神就不见了,真是多亏了两位了。”   看得出,男人身上保留着某些“人前教子”的传统习惯,他狠狠瞪了男孩一眼,嘴里骂道:“还不给我进来!让你乖乖呆在家,非要乱跑!给两位老师添麻烦!”   他的手依然保持一个推门的动作,可进可退,从身体语言来看,没有丝毫要请他们进去的意思。   岳沉舟站在夜色中,一句话没说,觉得有些头疼。   莲鹤的笑容婉转而含蓄,指尖轻抚发丝,眼角却偷偷看向岳沉舟,眉梢浮动一丝幸灾乐祸:岳半仙,要翻车?   岳沉舟眼皮一跳,额头蹦出一条青筋,只好掩饰性按了按太阳穴:还不是你的美人计不管用!   相识多年,他的性子和能耐莲鹤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嘴角勾起笑意,刚想挤挤眼睛说“你行你上”,身前方才一言不发的男孩却突然有了动作。   “爸爸!我想请老师们进去坐坐,行吗?”   童声如夜莺,在浓稠的夜雾中显得格外清亮。   明明一整天都平静淡漠到不像一个人类幼崽,此时此刻却完全变了个样子,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很快蓄上了恰到好处的委屈,牙齿咬了咬下唇,仿佛哽咽了一下,才期期艾艾地开口:“爸爸,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看见你了,我很想你。我记得你说过,坐门口的29路公交车就可以去到你的公司,所以我才想试试的。”   别墅门口的感应灯带暗了又亮,映着从玄关洒出的暖光,将男孩的睫毛照的分毫毕现,在脸上落下阴影,漆黑瞳孔里的无辜和童真一览无遗。   “后来下了雨,特别冷……是这两位老师给我擦干的。爸爸,我能请他们进去坐坐,看看我收藏的英文卡片吗?”   男人显然愣了一下,一瞬间,露出为难的表情。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男孩胆怯的神情,圆鼓鼓的腮帮子透着健康的粉色,身体却愈发瘦了,锁骨陷出了深深的凹陷。   他想到自己在福利院见到这孩子第一眼时的情形,心头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他心软了。   “哎呀你们看我……”男人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真是……上年纪了,糊涂了,一时竟没想到招待两位进来坐坐,还不如个孩子。”   他闪开身子,做了个请进的姿势,脸上堆起笑容:“快,壮壮,快请老师进来坐,去餐厅,爸爸给你们泡茶。”   “嗯!”被叫做“壮壮”的男孩仰头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完全像个过分乖巧懂事的孩子。   “我会招待好老师们的,绝对不上楼打扰妈妈!”   闻言,男人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自然,眼珠子也不知为什么,向着岳沉舟的方向瞟了瞟,这才看清楚这个一直站在阴影里的年轻人。   男人刚才只觉得他身材修长,一头金发被染得乱七八糟的,穿着浑不讲究,不像为人师表,态度忍不住带上一丝轻蔑。   细看之下,才发现他的五官分外出色,气质更是难以捉摸,就像……就像蒙尘的夜明珠,骨子里光华流转,却偏偏要藏着拙,反而引人伸手,誓要拂去那碍事的尘土,观它本来的样貌似的。   男人纵横生意场多年,自诩眼毒,心下几乎立刻确定,这人的出身必定非富即贵,绝不简单。   ……只是脸上的表情怎么看都有些奇奇怪怪。   岳沉舟眼睁睁看着男孩一秒变脸,撒娇卖惨浑然天成,整个人宛若吞了只苍蝇,嘴角克制不住抽了又抽。   “小子,一直没问你,你叫什么?壮……壮?”   被问到这个,男孩脸上也有些绷不住了,嘴角挂了下来,紧紧抿着,没有说话。   倒是中年男人回过了神,拍了拍男孩的脑袋:“老师问你话呢,怎么不说?老师……别介意,他还小,害羞。”   男人咧嘴一笑:“我儿子叫高大壮。”   ……   岳沉舟语结,深呼吸了两次,才忍下了到了嘴边的脏话,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嘶……好名字,好名字。” 第5章 鸠占鹊巢(五)   橡木落地钟似乎年久失修,吱吱呀呀,有气无力地“铛——”了一声。   然而这栋别墅不管从装修还是地段上来说,都华贵非常,客厅里光水晶吊灯就足有三个。只是明晃晃的暖光亮着,并不让人觉得温馨,不知哪里来的过堂风冰凉抚过后背,反而让人瘆得慌。   岳沉舟和莲鹤坐在客厅深色的真皮沙发上,但笑不语,手边都放着一杯翠绿的茶。茶香四溢,热气把边几上的彩色琉璃摆件蒸出朦胧的白雾,散去了又再次凝结,周而复始。   “高总,您这摆件不错啊。”   莲鹤微微一笑,墨亮的长发如瀑般挂在胸前,语调说不出的温婉从容,与坐在对面眼睛时不时瞟向落地钟表盘的男人截然不同。   “我看看……弦纹蓝料的,这是个老物件吧?岳师,你看呢?”   高总心里悔不当初,心想这两人怎么如此不识趣,只不过是请他们进来小坐片刻罢了,如今茶续了两三盏,时间也过了八点,依然没有要起身走人的意思,居然还聊起了什么琉璃摆件,要不是看他们气质不俗,自己早就撕破了脸开始轰人了。   岳沉舟摆弄着自己的手机,神情淡然,闻言抬头看了一眼,仿佛真的来了兴趣似的,摸摸下巴露出赞叹的笑容:“弦纹蓝料,如此通透细腻,底部还挂了金。高总,这东西……不是一般货色吧?也就是您这样的富贵人物才用的起这样的摆件。”   高和平一愣。   岳沉舟这样捧着他,倒叫人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哪里……哪里……”他按捺下心中的不耐烦,掏出手帕,按了按额角的细汗,内心愈发焦灼不堪。   “对,对了!那个……壮壮,八点了,妈妈平时怎么说的?小孩子八点就该睡觉了,不然明天你又得赖床。快准备准备,上去洗澡。”   高和平看向一直乖巧坐在岳沉舟身边的男孩,这才眼睛一亮,猛然站起了身,仿佛顷刻之间化身为一个合格的父亲似的。   “今天真是与两位相谈甚欢,可惜,可惜我家还有个孩子,得督促他早点洗漱,你们看……”   坐在沙发上的岳沉舟挑了挑眉,轻声一笑,右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连着条细细铜链的小东西,玩儿似的甩着,施施然站起了身。   从男孩的角度,恰巧看得清晰。   那是一个造型古朴的沙漏。   精致小巧的鎏金边,边缘磨得光泽湛然,显然是被人成天把玩摩擦的。   两个斗状的玻璃都落了些浑浊,里面细腻的沙子银光晃眼,像剪了片流萤囫囵塞了进去似的。   乍一眼望过去,极细的铜链上居然还长着些绿锈,另一端正握在那只骨节修长的手中。   “没错,时间也不早了。一般到了这个点……作祟的也该出来了。”   银色的沙漏在空中翻转数次,“啪”地一声,落进了岳沉舟的手心。   “不然……也耽误它自个儿‘进餐’,高总,你说是吧?”   一句话,如平地闷雷一般,竟把高和平惊得连连后退几步。   他瞪大眼睛看着面前只是闲闲站着的岳沉舟,仿佛见了鬼似的,脸上表情色彩缤纷,惊疑不定的眼神在两人之间不断转着,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几乎把“心虚”二字写到了明面上。   “你,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   话音还未落下,不知从哪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刚才还照得亮如白昼的灯光突然间全都灭了。   视网膜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生理性的窒息在一瞬间出现。仿佛突然被扔进了真空之中,高和平腿一软,身子一歪,背脊重重磕上了墙壁,缓缓瘫软了下来。   “完了……完了完了……”   他双手抱住脑袋,一时间,什么体面,什么傲气,全都抛到了脑后,整个人佝成了一团,大幅度打着摆子。   “它……它生气了,它是不是生气了……壮壮,对,壮壮呢?壮壮,快到爸爸身边来,好孩子,快过来……”   神经质的碎碎念,不知在说给谁听。   并没有人回答他。   作为回应的,只有突然响彻整个空荡别墅的“沙沙”声。   这声音像浪潮,又像无数小鬼在窃窃私语,自二楼奔袭而来,转眼间遮天蔽日,响到了高和平的头顶。   不知哪里的门被打开,又被再度关上,金属门锁发出擦碰的声响。   高和平隐约猜得出那是什么。   正是因为知道一些,又什么都不知道,无穷无尽的想象空间使恐惧触手可及。   “不……不……”   上下排牙齿不停地切在一起,磨出“咯咯”的响声,倒像是应着那沙沙声似的。高和平向着头顶伸出手去,胸腔拼命地抽着气,喉咙因为过度用力的呼吸挤压出尖锐可笑的音节,像个破裂的风箱。   突然之间,不知怎的,一股温热裹挟着幽幽的沉香,打着卷儿吐在了高和平的后颈,像是有什么人从他的身后向他的领口吹了口气。   “啊啊啊啊啊——!”   一声嘶哑凄厉的惨叫直冲天际。   几乎把人耳膜给生生锯裂。   ……   “嘶……艹!高总……你就不能小点儿声吗?”   清亮的嗓音像一缕微光,转瞬刺破漫无边际的黑暗。尾音略略上扬,仿佛在漆黑的水面下灵活穿梭的金色小鱼,摆着尾鳍,游进了水面透下的光亮中去。   灯光大亮,将整个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岳沉舟正蹲在沙发后背,跟高和平隔着一米多的距离,面面相觑。   他被刚才的音波冲击迎面冲了个正着,鼓膜“突突”泛着疼,一时间,听什么都像隔了层水波似的。   收不住的难以置信写在脸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嫌弃。   莲鹤半蹲在高和平的后侧,表情凝固,僵硬的嘴角眉梢无不诉说着尴尬。   凑近了才闻到,弥散开的沉香原来是自她身上而来。这香气若有似无,浸润了周身干燥的空气,格外沁人心脾,很快把人的情绪安抚了下来。   “对,对不起啊高总,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害怕。我就……开个玩笑。”   高和平如梦初醒,嘴唇还在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   “你,你们……”   莲鹤的歉意显然没有真情实感,她优雅拂去旗袍上因为蹲下而产生的褶皱,掩了掩唇,巧笑倩兮。   “怎么,您自己养在家的咒鬼,也能吓成这样啊?” 第6章 鸠占鹊巢(六)   “什,什么咒鬼……咳……咳……”   高和平无端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砰砰狂跳不止,胸口随之而来阵阵闷疼,狠抓住自己的领口,咳了起来。   “你,你们……根本不是什么老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啊……这会儿应该怎么说比较酷来着?替天行道?”   岳沉舟站了起来,修长的指间,金链连着沙漏上下翻飞,点点绿锈格外醒目,宛如流萤绕在他的指尖。   他抬头看着天花板,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另一只手还在轻按太阳穴,仿佛为什么头疼似的。   “高总……”岳沉舟的视线缓缓飘到了他的脸上,而后实实在在落在了他因为用力抓握胸口的衣物而泛白的指骨之上。   “你的心口,也出现了鸠,对吧?”   高和平瞪着双眼,背上刷刷冒出汗津津的冷意,叫穿堂风一吹,如同置身冰窖。   偌大的客厅处处装着繁复的雕花家具,此情此景之下却仿佛一座华美冰凉的坟墓。客厅和餐厅之间以一面厚重的博古架为阻断,上面摆着数件价值连城的藏品,金银珠翠,满目琳琅。现下看起来,倒恰恰如同坟墓之中的陪葬之物一般。   “鸠……?”   高和平只觉得心头如被重锤敲击,张了张嘴,嗓子口像堵了团棉絮,说不出话来。   岳沉舟也没指望这人能狗嘴里吐出象牙,视线在天花板上来去一扫,心下就有了数。   “真是作孽。”   他一没接下委托,二没有这等圣母情结,若不是看在男孩的面子上,根本不可能放着好好的游戏不打,酒吧不开,跑到这么个地方来咸吃萝卜淡操心。   岳沉舟伸手拍了拍从刚才开始一直安静站在自己身边的男孩,见他神态安静乖巧,一双大眼睛如初生的小鹿一般,心头被萌到发颤,牵起他的手向门口走去。   “孩子我带走了,高总,您……好自为之。”   孩子?   是了,还有孩子……   有救,我还有救!   “你们放开我儿子!壮壮!壮壮!”   高和平混混沌沌的脑子终于闪现了灵光,手脚并用,几乎是爬着向前,一把抱住岳沉舟的脚。   人于巨大打击之下凭添如牛的力气,这么生拉硬拽着,竟把岳沉舟拖得一趔趄,差点连大人带孩子,一起向前倒去。   “你们到我家里到底有什么目的!这是我儿子!你们要带走我儿子……我,我就报警了!”   这一下拉扯,岳沉舟手里的那只沙漏猛地弹跳起来,向前划出一道闪着光的弧线,拖着金色的细链,宛如一颗流星,冲着大理石地面跌落下去。   男孩眼睁睁地看着那件东西碰到地上,不由瞪大了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金属碰撞声、玻璃炸裂声全都没有出现。   巴掌大小的沙漏在触地的那一瞬间,竟然只是滴溜溜转了个圈,接着便如一滴水珠散在了湖面,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岳沉舟脾气上来,脸色一下子黑了一半,用力拔出自己的腿,忍了又忍,才忍住了没在高和平的脸上踹上一脚。   他平日里总是大大咧咧的模样,没睡醒似的,说是随便也好,不认真也罢,看起来总是没什么脾气。如今恼火起来,眉头蹙成几道纹路,上挑的眼尾显得格外凌厉。   “……给脸不要脸啊?行,你报警,我就在这儿陪你等着,让警察来看看,您到底有几个好儿子。”   他叹了口气,耸了耸肩膀,讥诮的眼神施舍似的落在地上喘着粗气的人身上,恍然之间,仿佛让人看到了高高在上的天神。   “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高和平心脏猛然间缩了一缩,仿佛被一只手用力捏了一把,生疼。手上力气一松,手肘“咚”的一声敲在地砖上。   “什么意思……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闻言,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没有说话的莲鹤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家伙……又是个光想着占便宜,白日做梦的天选之子。”   她以手覆唇,腕包上的流苏晃荡得厉害,多少有点像在给主人的幸灾乐祸捧场。   “高总,不如你跟我一起数数,天花板上有多少……那玩意儿?”   随着莲鹤的轻笑,高和平几乎听到了自己脑中血管崩裂的声响,太阳穴“咚——咚——”地跳着,每一下都重重捶在他的额头正中间。   他的脖子机械化地向后转去,仿佛能听见自己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一瞬间,天花板在他的眼前放大成了一块荧幕。   整个屋顶几乎都被染成了深色——上面密密麻麻盖满了黑色的手印。   正中央的水晶吊灯还在发出微微的摆动,连那透亮的玻璃灯管都没能幸免,一样被抹上了变形的墨迹。   一个一个,小小的,像两三岁的小婴儿留下的。   指节却长的出奇,有手掌的两三倍。仿佛每拍一下,都用力向后拖拽了一段。   这一次,高和平再也叫不出声了。   他的身子猛地抖动了一下,很快,身下浅色的家居裤就洇出了一团污渍,逐渐扩散开来,滴滴答答流到了瓷砖地上。   一股腥臊味迅速弥散了开来。   卧去……这就尿了……也太菜了吧?   针尖大的胆子,也敢招惹楼上那玩意儿,当真是嫌自己命长。   莲鹤再也掩饰不住脸上的鄙夷之色,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转了个身向门口走去。   高跟鞋不急不缓地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像是一首轻快的歌。   “岳师,看得差不多了,这件事,咱可不方便插手。”   她随手捋了捋长发,淡淡的沉香气丝丝缕缕四散,细嗅起来,似乎还混着些陈旧的铁锈味,古色古香,与年轻女子并不十分相配。   短促的惨叫终于自身后传来,高和平目眦尽裂,手脚并用,跪在地上膝行几步,挪到了岳沉舟的身后。   “高人!大师!”   他咚咚向着岳沉舟磕头,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救救我吧大师!求求你救我!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只求大师救我!”   “对了,壮壮……”他突然抬起身子,指着乖巧跟在岳沉舟身边的男孩,涕泗横流。   “壮壮知道的!那东西……那东西真的不是我……它是我太太养的,我们真的不知道它会害人啊!”   --------------------   隔壁文这周任务比较重,所以这边写的会少一些,等那边完结就认真写这边   抱歉! 第7章 鸠占鹊巢(七)   岳沉舟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不知道它会害人?高总,您和夫人可真有闲情逸致。”   他唇角微勾,眼皮微微下阖,语调懒洋洋,看起来依然没什么干劲。可是牵着他手的男孩却敏锐察觉,这人的气场显然冷了冷,就连牵着自己的那只手,都略略向下沉了沉。   岳沉舟干脆转过头看向跪在地上一身狼狈的高和平。   就在两个多小时前,还穿着衬衫西服,掩不住倨傲的男人,此时此刻却仿佛卑微到了泥土里。整个人不可遏制地发着抖,目光中尽是躲闪的恐惧,看向岳沉舟的眼神,活像看到了救命的稻草,或是救人于危难之间的神仙。   这人平日里高高在上惯了,中年得意,财源滚滚,出入都是衣香鬓影的高级场所,自有豪车接送,也多得是美女投怀送抱。   他大概已经许久没仔细看过镜子里的自己了。   若是他有时间好好照照镜子,就不难发现,不过是四十岁的年纪,放在当今的社会还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可他的背脊却已经佝偻了下来,脸上的纹路并没有因为富贵的生活浅上些许,眼下、额角,手背这些地方,甚至爬上了淡色的斑点,就连眼睛都开始浑浊不堪。   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整个人却从骨子里散发出残烛般的暮色。   他在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衰老。   这种垂垂的腐朽之气,像从泥沼里开出的剧毒花束,自血肉里扎根,透过经络不断吞食着他的生气,日复一日,顺着皮肤纹理悄悄浸润到五脏六腑的最深处,最后再变为令人厌恶的腥臭味,随着每一口呼吸飘出体外。   “不知道它会害人,你咋不说你以为它是个神奇宝贝呢?养只小鬼当宠物,好玩?您可真是有爱心。”   岳沉舟嗤笑一声,随后想到了什么,头疼地抓抓脑袋,好不容易被梳理整齐的金发又被他抓得杂乱如稻草。   他的神态极度不耐烦,却没有直接走人,反而站定了脚步,随便靠在那座博古架上,视线淡淡扫着上头那些传说中价值连城的藏品,眼神毫无感情地跳过温润到几乎透光的白玉佛像、缀满珍珠玛瑙的金瓯固杯、造型精美的青花云龙碟……仿佛这些都是顶顶寻常的锅碗瓢盆似的。   最后落在了最下方的角落里,一截黑乎乎的东西上。   那东西四四方方,巴掌大小,似木非木,似金非金。像是什么完整的大件上掉落下来的残缺配件,毫不起眼,孤零零一个躺在架子的最底端,裹着一层灰蒙蒙的尘,被什么人随手丢弃在那儿似的。   高和平心头的恐慌生出了无穷尽的绝望,心口那块皮肤一会儿滚烫到宛若烙铁,烫到他汗如雨下,一转眼却又像溜在冰尖,凉意浸进骨头缝里,冻得心脏每一下跳动都如刀剜一般。   他顺着岳沉舟的视线看向了博古架,那个自己完全没有印象的东西。   ……这是什么?   它是什么时候被放在架子上的?它一直都在吗?   不管怎么样,这个年轻男人没有走,那就是还有的商量!   “大师!你相信我!一定要救救我!”   高和平胸前的皮肤几乎要被他自己的指甲抓破,声音沙哑如粗粝的砂纸。   “那东西,是我太太从东南亚请回来的!我以为……我以为就像往家里请了座观音,或是佛像一样,总是旺家护宅的。哪里知道……”   莲鹤看岳沉舟居然有插手的意思,极度不悦,不耐烦几乎挂到了脑门上,口气极冲打断他:“得了吧,东南亚,别没事就把屎盆子往东南亚扣。那群蛊师每天都搁丛林里玩虫子,哪有空跟你走私鬼口。”   她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一张俏脸冷若冰霜。   “你把我们当半桶水的神棍么?”   高和平被她怼得一愣,收了声。   这姑娘之前婷婷袅袅,温婉的像从古画里走下来似的,此时突然变了脸,目光落在他的头顶,又凉又轻,跟看到了路边死皮赖脸的乞丐没什么两样。   但现在的他绝对惹不起这两尊不明来路的大佛,只好陪着笑,点头哈腰说:“没没没,大师,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他下半身还湿着,身上的衬衫也早就被皱皱巴巴,宛如腌菜一样挂在身上,巨大的难堪攀上他的心头,混着恐惧、慌张,五味掺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两个人,果然不是什么普通人!   “我,我真的不太清楚啊!是我太太,她……她不知听了谁的话,成天往东南亚跑,说是开始信奉,什么,什么波旬魔罗。你们知道的,我一直忙着做生意,三天两头不在家,哪有心思管这个!到后来才发现家里请回了一尊小孩子样貌的佛像,从那之后,她整个人都不对了!”   “波旬魔罗?”   岳沉舟无语,在脑袋里逡巡了很久,才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这个名词——这是东南亚佛教传说中的魔王,著名的邪佛之一,百度一下就能得到。   随便的就像漫画书里指了个名字似的。   他倚着门框,表情似笑非笑,十足古怪。骨节分明的手自然垂落,拇指和食指不自觉轻轻摩挲,熟悉他的人一定知道,这代表着他心情不太美妙,犯了烟瘾。   “……你们当真是什么都敢信。还波旬魔罗,你怎么不去信奉邓布利多。”   “邓……什么?利多?天朝的佛吗?”   高和平神经高度紧绷,闻言,不由哆哆嗦嗦问出了声。   岳沉舟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一言不发,抬了抬手,示意他继续。   “哦,哦。我太太和我结婚十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她喜欢孩子,为此郁郁寡欢。我怕她在家憋出病来,才总是让她多出去玩玩。没想到,没想到竟然招来了这样的东西!从那之后,她不出门,也不管家里的事,成天闷在房间里念念有词。”   高和平从眼角挤出了几滴眼泪,失了血色的嘴唇因为面部神经的拉扯显得抽搐,这让他看起来有些神经质。   他的双手在身上抓了又抓,终于哆哆嗦嗦撩开衣摆,猛得把它掀到脖子上,露出大片枯瘦的胸膛。   “你看!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求大师救命!” 第8章 鸠占鹊巢(八)   与还算福气的面向不同,男人的胸口瘦出一种不正常的干瘪,条条胸骨萧索嶙峋,上面覆着一块醒目的红斑,颜色鲜艳欲滴,正随着主人大口大口的呼吸上下起伏,一眼看上去,仿佛是活着的,静静趴在胸前蚕食他的血肉似的。   岳沉舟兴趣缺缺地扫了一眼,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   “真是麻烦死了!”   他掏了掏口袋,里头空空如也,只好压下了烟瘾,嘴里骂骂咧咧地牵起男孩的手向楼上走去。   高和平愣了一愣,心头大喜,拔腿追了上去,紧紧跟在岳沉舟的身后,生怕自己晚了半步,就要被独自留在原地,面对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厉鬼。   深色的楼梯扶手雕着绻卷的花纹,与一楼的大理石地面隔出泾渭分明的分界线,几人随着楼梯转了个弯,顿时把一楼明亮的热闹抛在了身后。   窗外黯淡的月光照出了台阶上方寸大小的地面,再往里就是大团的黑暗,只剩下家具模糊的边缘若隐若现,愈发显得这月光像被压缩了一般。   “什么波旬,什么东南亚童佛,真是不要脸。”   岳沉舟的手敲在楼梯的扶手上,发出规律的“哒哒”声,极度嘲讽的语气因着这节奏减弱了不少,一双眸子映着氤氲的月色,在黑暗中亮的分明。   “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用这种东西骗人。对了,现在跨国贩卖异常生命体得判多少年来着?”   “人类20年起步。非人类直接进锁妖塔。”   莲鹤老大不情愿地跟在他身边,随口答道。   她的短旗袍开叉到大腿跟,因着楼梯的高度露出匀称白皙的美腿,如玉般光泽,再往上便是一截骨肉匀停的腰臀,叫人挪不开眼神。   高和平平日里也是极爱美人的,只是这会儿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有丝毫的逾矩,何况现在还要叫他踏入二楼那个是非之地,哪里还能生出旁的心思来,只能瑟瑟缩缩落在最后方,喏喏说不出话来。   岳沉舟在楼梯口停下了脚步,垂下视线看向身边面无表情的男孩,片刻之后,轻笑了一声,仿佛觉得极为有趣。   “小子,那东西在哪里,你看得到吧?”   男孩轻轻点头,抓着他指尖的肉手紧了紧,无畏地迎上他的视线。清澈的眼睛在黑暗中流着些碎光,像星空下平静而深邃的湖泊。   他抬起手臂,指向黑暗中的某处,童音清脆稚嫩,掷地有声。   “它在那里。”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浓到仿佛侵吞了万物的黑暗深处,突然睁开了一双血红的眼睛。   说是眼睛,却没有瞳孔和眼白,在黑暗中发出刺目的红光,愈发显眼。   刹那间,时间也像凝固住了,连呼吸声都消失殆尽。   “当——”   就在这时,楼下响起一声低沉雄浑的钟声。方才明明有气无力,此时却如同深山古刹的撞钟声似的,响彻山麓,凉意从天灵盖灌入,震得所有人心神一凛。   像是吹响了什么号角,那双血红的眼睛飞速闪动了几下,随后自黑暗中腾空而起。   照映着朦朦胧胧的杂光,男孩仿佛看到这团黑影幻出了人类的手脚,嗤啦一声,悬荡在什么东西上,几个飞跃,如一条黑雾状的闪电,直直劈向自己的面门。   他的视野里闪过一道星芒。   站在他旁边的那人一动未动,甚至还轻哼了一声,那道星芒自他指尖闪射而出,滋啦啦跳成了几束烟花般的火光。   赤红的眼睛猛然一滞,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刺耳的尖叫,重重地落到了地上。   那叫声似婴儿的啼哭,也似鸟类的哀鸣,凄厉无比,劈开了夜色,直直扎进人的耳朵。   再定睛看过去,只不过是几秒钟的工夫,地上的东西已然消失不见了。   “咔哒。”   开关被按下,头顶的射灯顷刻间发出强烈的光亮,驱散了黑暗,把二楼的整条走道照得分毫毕现。   连通阳台的玻璃门紧紧关着,两侧的明黄色窗纱无风自动,有节奏地晃荡着,一条口子从帘子的最上端一直划拉了下来,勾出的断线飘在空中,似乎还残留着利爪的温度。   高和平的双腿抖得厉害,张了几次嘴,才勉强从喉咙口挤出了几个破锣般的音节。   他扶着楼梯缓缓滑落,屁股狠狠坠到实木地板上,不停喃喃自语:“这……到底是什么啊……”   岳沉舟闲闲地靠在一边的墙上,仿佛非要找个地方倚着才舒服,闻言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小鬼,咒鬼,古曼童……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咱们今天一晚上都在说它,高总,您现在还问这种问题,未免过分了吧?”   岳沉舟的眼神落在高和平躲躲闪闪的神色上,嘴角逐渐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所谓咒鬼,非要说的话,确实与宠物类似。饲主以生机、血肉、愿力供养咒鬼。咒鬼托生于物,成为饲主之子,视饲主为母。可以达成饲主心愿。你要说它有保家护宅之用,也没错,应该说……没准还是小瞧了它。”   他边说边从口袋里翻出一片口香糖,漫不经心地向上抛了抛,最后丢进了嘴里,聊胜于无。   能生生把一个普通人吓破胆的事情从岳沉舟嘴里说出来,倒像在闲话家常似的,这态度也不知该说是可靠还是没谱。   至少落在高和平眼里,一颗心就像坐上了云霄飞车,时而高悬到半空中,时而又落回肚子里,折腾的够呛,几乎去了半条命。   “高总,你们做生意的,应该知道,天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买卖呢?咒鬼若是这么好用,人人都去请上一只,岂不是妙哉?也用不着躲在你们后头的那个人,费了那么大的劲,又是东南亚,又是波旬魔罗的,胡扯一通了。”   因为咀嚼,后面的话显得有些口齿不清,高和平的心又高高吊到了嗓子眼,手抓了两把楼梯栏杆,愣是没抓住,干脆放弃了,瘫在地上哑着嗓子追问:“那我……?”   “咒鬼擅妒。它自认是饲主的孩子——唯一的孩子。所以,饲养咒鬼者,不论求的是什么,终其一生不可有后,领养的也不行。否则,后果……”   岳沉舟的掌心按在男孩头顶,胡乱撸了撸:“就像这小子一样。”   “鸠占鹊巢。这就是咒鬼的警告。” 第9章 鸠占鹊巢(九)   “鸠印若是放着不管,很快就会以蛛网深深扎根于人体内,吞吃血肉,最后人类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骨架,死于虚弱或是恐惧。而一切的咒术,都需要生机维持。咒鬼说到底不过是小鬼一只,连修成人形的本事都没有,它的能耐,都是要从饲主身上取的。”   岳沉舟轻飘飘地丢下几句解释,竟然没有丝毫追进二楼的意思,转过身沿着楼梯向下走去。   他的视线再次在高和平身上扫了扫,上挑的眼尾像只展翅的蝶,目光淡淡的,仿佛一眼看到了你脑海深处。   “放心吧高总,这种东西,除非是阴阳眼,或是灵能者,一般人根本看不到。对您来说,没什么大影响。”   高和平还四仰八叉倒在地上,闻言,急得抓耳挠腮,一骨碌爬起来,这会儿倒是比猴子还快,没有半分老迈的虚弱。   “哎,哎。大师……大师!”   这是在自个儿的家里,他却连一秒钟都不敢多呆。总觉得光线不及的犄角旮旯里,藏着什么夺人性命的恶鬼。   高和平追上岳沉舟,见这年轻人兜兜转转,居然又回到了博古架边上。   这一次,他毫不客气地蹲下,菜市场买菜似的挑挑拣拣,最后一伸手,取下了角落里那块黑乎乎的东西,名正言顺直接揣进了兜里。   “这东西对你来说不值钱。我收下了,就当这次的咨询费。你不亏。”   高和平目瞪口呆看着他。   “不是,大师!您怎么……这就要结账了?楼,楼上那东西……”   岳沉舟充耳不闻。   他看着手里的东西,不解地皱了皱眉,又掂了掂。黑不溜秋的长方体飘轻,在空中滚了几圈,又乖乖落回了岳沉舟的手心,咕噜噜翻了个面。   它的底面也沁着浓黑墨色,可呛着光细细一瞧,里层的金属光泽盖不住,从下头透了出来。   “艹……”   岳沉舟气得骂了句脏话,眉头蹙得更紧了,没好气地站起了身。   他眼睛闭了闭,又睁开,看向欲言又止的高和平。   “你是什么时候收养的这小子?”   高和平针尖大的胆子被突如其来的凌厉震得抖了抖,冷汗再次沿着鬓角往下淌。   “一……一年前。我妻子沉迷那个,养鬼之后,整个人都魔怔了。我以为,是,是……因为我们没有孩子的缘故,才会害得她如此。她和我结发夫妻,白手起家,跟着我吃过不少苦,我不能看着她这样疯疯癫癫。所以,这才找了福利院,收养了壮壮。”   岳沉舟耷拉着眼皮,没有说话,冷笑了一声,随手把手里的东西丢给了男孩。   那黑不溜秋的物件仿佛没有重量似的,在半空中晃悠了两下,飘飘忽忽落了下来,男孩伸了两次手,才把它捧到了手心。   入手一阵刺骨寒意,像抓了块冰。   可奇怪的是,就在触到男孩手心的那一瞬间,那东西却突然发出了一点极为黯淡的光芒。   淡到可以忽略,又极快地暗了下去,仿佛散尽了最后一口气,再也没有踪迹了。   男孩眨了眨眼,看向了岳沉舟。   岳沉舟叹了口气,脸上浮现了一丝不耐,这才看向高和平,说:“行了行了,别演了,你搁这儿选秀呢?我知道一定是有人告诉你,咒鬼能力有限,只需要领养一个孤儿作为养子,就可以为你挡去反噬鸠印,是不是?”   话音落下,高和平脸色大变。   他的眉眼其实还算端正,再加上脸型宽阔,天庭饱满,尤其是鼻子有肉,典型的富贵财帛宫,是极有福的面向,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只是如今这人脸色铁青,过分的消耗让他的身体仿佛被蛀空了的树干,受不了半点外力的打击。   “我,我……”   他腿一软,几乎再次跪了下来,胸口剧烈起伏,喉头竟骤然涌上了一股甜腥味。   “那人只说……供养鬼童之后,饲主会遭遇反噬。如果我想破解,就要去领养一个男孩,记在名下,他可以为我……挡灾……”   “真是荒谬。”   岳沉舟打断他,语调四平八稳,看向高和平的视线却格外冰凉。如同散着凛凛白雾的冰锥一样扎进对方的心里,冻得高和平整个人一哆嗦。   “该信的不信,不该你碰的,你偏偏碰个起劲……又蠢又坏,天生的冤大头。要我说,咒鬼虽然性子偏执了些,但最是公平忠心不过——只要你把它当唯一的孩子。你自己作死,沾了这些歪门邪道就算了,还想捎上个无辜的孩子。嘶……今儿个这是怎么了?莲鹤,这会儿不呸他,啥时候呸啊?”   前面几句颇有些高人风范,极能唬人,没想到说到后来,又吊儿郎当起来,没个正型。   莲鹤正皱着眉头神游天外,此刻不免翻了个白眼,极其给面子地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把长发向后撇了撇。   “……呸!”   她神态轻蔑地袖手旁观,身体略微一动,长发就自旗袍光滑的缎面上丝丝滑落,姿态高傲宛若山泉边踱步的仙鹤。   高和平的流出羞愧之色,只觉得自己在这两人面前,总是莫名低贱到泥坑里似的,心里愤愤然,脸上却丝毫不敢表现出来。   “我们生意人,平日里哪个不看看风水,改改命格呀……大师,你问问壮壮,他来我家一年多了,我不管是吃穿用度还是别的什么,哪有短了他的!我是真心把他当儿子的……”   岳沉舟不愿跟他多废话,抬起手止住话头:“这小子天资不凡,当他的爹,也不怕折了你自己的寿。他,我就带走了。”   壮壮的眼睛瞬间亮了,过分老成的脸蛋随之生动起来,两颊爬上了微热,看起来粉雕玉琢,分明是个漂亮到出奇的孩子。   他没有再看这屋子一眼,只乖乖地跟着岳沉舟向外走去。   高和平哪敢拦他,急得原地团团转:“大师……您可不能这么走了啊,您还没帮我解决……”   “谁说老子没解决?”   岳沉舟没回头,伸出手向后面挥了挥,又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   “你们自己种下的因,楼上那小家伙才会那么生气。它罪不至死,已经吃到了足够的教训。现在我带走这个小子,它没有理由再做什么。”   高和平将信将疑,追出了几步:“要是……要是它还是作祟呢?”   岳沉舟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比了个中指,懒洋洋的声音渐行渐远,消失在浓重的夜雾里。   “那就拨打……妖、妖、灵。”   --------------------   这个单元其实称不上一个单元,就是一个引子,后续还会有一些补充解释。   基本上这篇文的风格和基调就是这样,伏笔较多,总体来说主线占比较大,跟我前面写的两本风格不大一样。想写一个比较复杂并且时间跨度很久的故事。   很难,已经感觉到了。大纲写了几万字,写起来依然举步维艰,但还是会努力把这个故事写清楚的,也算是我自己一次尝试性的挑战。   毕竟,作者人菜瘾大,总爱挑战高难度(bushi)   谢谢所有人的支持啦(啾咪)! 第10章 天寒地冻的寒   夜色深沉,两大一小走在安静到有些寂寥的别墅区。   为了保护隐私,这里的别墅间隔宽广,零散在参天的高树之间,在这夜雾浓重,连月光都黯淡的夜里,看起来像一栋栋孤零零的城堡。   路口拐过一个弯,再走上几分钟,就是A市著名的酒吧风情一条街。   时间刚过晚上十点,正是酒吧街热闹的时候。门口的大灯牌亮着耀眼的彩光,灯牌下方的广场上,一群穿着时尚的年轻男女举着啤酒高声庆祝着什么,手里的荧光棒挥成模糊的光束。   别墅区与这里离得不远,中间隔着道不宽不窄的景观河,一座玻璃桥连通两侧,站在桥上,可以看到河面上点缀着不少漂流灯,冷色浮光点点,上下波动,倒影落了一池星子。   岳沉舟冷着脸走过这座桥,从安静的黑暗中走到酒吧街的灯红酒绿中,仿佛跨过了一道次元壁。   莲鹤斜眼瞥了瞥他的脸色,又摸了摸男孩浑圆可爱的脑袋,问道:“岳师,你打算留下这个孩子?”   岳沉舟懒懒散散地“嗯”了一声,眼皮都不抬一下。   他手里捏着刚从便利店买来的烟,熟练地向外挤了一根,叼进嘴里。   男孩闻言,忍不住直愣愣盯着他瞧,心头涌上前所未有的感觉。   明快的,雀跃的,冒着小小的泡泡。   酒吧的光线把岳沉舟的脸照得色彩斑斓,五官全都成了模模糊糊的一片。   但他可以确定,岳沉舟叼住烟后,没有任何动作,那支烟就自动燃了起来。   红色的烟火随着岳沉舟的呼吸明亮了一瞬,缭绕的烟雾很快散在了夜风里,了无踪迹,只剩下一股子尼古丁的焦臭味。   “就你?自己都养不好。”莲鹤戳了戳男孩软乎乎的脸蛋,撇了撇嘴,“你要怎么养得活这么个小萝卜丁啊?”   她忍不住拔高声音:“你当他是小猫小狗么?现在的孩子,要上学,要报辅导班,家长配合老师做作业,升学压力大到死。你行么你?再说了,他住哪?让一个未成年人住酒吧?”   岳沉舟听了她这话,表情显而易见地微妙起来,“噗”地笑出了声,阴霾一扫而空。   “嗯,对对对。没错,还得送你去上学,培养点业余爱好。总这么冷冰冰的,一看就没进化完全。唔……吹唢呐怎么样?说相声也不错,不如送你去学唱戏?”   说不定另辟蹊径,能治治那面瘫的老毛病。   男孩仰着脑袋看着他,仿佛没听懂他话里调笑。   岳沉舟笑了几声,不留神呛了口烟,蹲下拼命咳了起来。接着,自己也觉得老大没意思,讪讪地在地上摁灭了烟,看也不看,随手向后一个高抛,轻飘飘的烟蒂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竟然没有受到任何阻力一般,直直掼进三米开外的一个垃圾桶。   他伸出双手扯了扯男孩的脸颊,用力揉了两下。   “小子,你自己说,以后愿意跟着我吗?”   他的指尖还留着浓郁的烟草味,毫不客气地钻进了男孩的鼻尖。   不知为什么,男孩的心里陡然升起了一丝不悦,就仿佛……这味道根本配不上眼前的人。   他应该是很香的。   男孩的心头如此笃定道。   应该是一种若有似无的,更悠远的,更清幽的淡香。   不是甜腻的花果香,也绝不是这样冲鼻子的低劣气味,而是淡到几不可闻的。只有低头在颈间轻嗅的时候,那香才会格外浓郁一些,像天边划过的丝丝流云似的,转瞬即逝,注定抓不住,也留不下的。   如今,这个从来不曾为旁人驻足的男人正在问自己“愿意跟着我吗?”,男孩的一双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岳沉舟,像两汪起波澜涌动的深潭。   “当然愿意。”   岳沉舟被这目光钉在原地,摸了摸鼻子,居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心里不由暗骂,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现在就是个萝卜丁大的小屁孩,还不是任我揉圆搓扁,这辈子,怎么说也要好好把仇报了,占够便宜才是。   嘿嘿。   莲鹤被他脸上的表情狠狠恶心到了,边走边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没好气道:“好吧,你自己愿意就好。反正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历此一劫,就当长了个教训,以后跟着岳师好好修炼,好过跟着你那对黑心父母。”   说到这个,她想到了什么,嫌恶的表情不加掩饰:“岳师,高和平身上的鸠……你没帮他解决吧?”   岳沉舟拍了拍落下的烟灰站起身,继续往酒吧街的深处走去,一脸不以为然。   “我又不是神仙,自己做下的孽,得自己偿,求多少神棍都没用。”   他垂目看了眼男孩一路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那黑色木块:“要不是看在这玩意儿的份上,我连二楼那一只咒鬼都懒得管。”   莲鹤听出了端倪,脸色一下子凝了下来,“什么意思?你是说,不止一只咒鬼?”   岳沉舟笑了笑,表情在闪动的灯光下有几分高深莫测,睨了她一眼:“白活那么久了?咒鬼向来视饲主为母亲,不分性别。你见过哪只咒鬼那么恪守孝道,认主还认一对夫妻的?”   莲鹤顿住了脚步:“所以……高和平自己也养了只小鬼?”   岳沉舟无语地看向她:“若不是养了小鬼,又怎么会遭遇反噬。从他苍老的程度看,以命饲鬼早就不是一年两年了。我猜,一年前他的心口出现了鸠印,这才急了,不知哪儿求助的神棍,知其然,不知所以然,尽出馊主意,让他领养个男孩挡灾。”   莲鹤皱了皱眉,显然觉得有些恶心:“领养孩子真的有用?”   “当然。”岳沉舟闭了闭眼,“咒鬼能力低微,又极为善妒,把矛头对准了跟自己争宠的孩子,自然空不出手对付‘抛弃它的主人’。”   莲鹤怔住了。   她突然想到,这个男孩被领养回家,养父母仅仅把他当做挡箭牌,不见得对他多好,却要一个人承担两份鸠印的反噬之痛。   怪不得他胸口的鸠印严重到了这样的地步。   鸠印为怨气所化,理应是极为疼痛的。   她看向那个走在身边不吵不闹的男孩,母爱顿时泛滥成灾。   “大壮……一会儿姐姐给你做好吃的。”   ……   岳沉舟牙疼地打断她:“首先……你得改个称呼。”   “他叫岳寒。天寒地冻的寒。” 第11章 食物链恋爱法则   岳沉舟干脆蹲下来,想在周围找根树枝,遍寻不到,气得骂骂咧咧,指尖一拧,打了个无声的响指。   下一瞬,男孩脚尖前边的地上,出现了一个闪着五彩光芒的字。   寒。   这字只是闪了闪,很快黯淡了下去,像整个儿被吸收进了地面。   作为A市新打造的品牌街区,这里遍地闪烁的装饰灯。刚才那个小字半点不显眼,就算是路人看到了,也只会以为是什么新奇的夜光玩具。   “认识字不?寒,你就叫这个。”岳沉舟蹲着,伸手轻轻弹了弹男孩的额头,“在这件事上,没得商量。你得跟老子姓。”   “寒……”男孩抬手摸了摸被他指尖轻擦过的地方,觉得那里缓缓发起了热。幽黑的瞳孔逐渐亮到逼人,愈发显得乌灵灵的。   “我知道了,从今天开始,我叫岳寒。”   熟悉又陌生的字眼在舌尖滚了滚,声音稚嫩而清晰,像是把这几个字拆开,又合在一起,慢慢咀嚼似的。   岳沉舟与他的目光相撞,一时间竟然有些心虚,没一会儿又不免觉得自己滑稽。这么大个人,竟然对个小孩子认真絮叨,像什么样子。   弹指一挥,白驹过隙,转眼这么多年匆匆过去,尘归尘土归土,那些过往的恩恩怨怨,早就随着时光湮灭到了风里。   如今好不容易得见故人,又何必让他负上沉重的枷锁与仇恨,不得安宁呢。   一个名字罢了,执着什么。   “算了算了……叫什么都行,高大壮也不错,一听就很喜庆。”感觉种地都能比别人多刨几锄头。   他挠挠脑袋,催着剩下两人赶紧往回走。   “都几点了!快走快走,小孩子这个点不睡觉是想翻天吗!”   莲鹤看着他突然着急忙慌的背影,喃喃了一句“好端端的,不知又犯了什么毛病”,却发现萝卜头大的男孩几步追了上去,小胖手胆大包天地去抓岳沉舟的手。   而脾气向来不好的那个,居然就这么任他抓住了。为了将就两人的身高,还别别扭扭的歪了一边身子,假装不经意地放慢了脚步。   他们的酒吧并不在主干道上,一走进岔路,泼天的热闹和劲爆的音乐就被抛到了身后,只有路灯的光安安静静地照着,仿佛铺了一地金子似的。   一大一小的背影被暖融融地罩着,看起来倒是分外和谐温馨。   “真是奇了怪了……”莲鹤怔了一下,加快脚步跟上去,边走边酸气冲天。   “岳沉舟,你说你抽烟喝酒,每天吃吃睡睡,怎么那么好的运气,随手就能捡来个徒弟当个宝似的。我怎么就没那么心想事成呢?”   找个人找了上百年,还是音讯全无。   想到这里,她免不了暗自叹了口气,随即又振作起来:“那个,寒寒,该改口了啊,叫师父。”   “谁跟你说他是我徒弟?我与他没有师徒的缘分。”   岳沉舟逗猫似的用指尖挠了挠岳寒的手心,脸上的表情却淡了下来,像是透过这个子还不到自己大腿根的男孩,沉湎进了某些往事中去。   “师兄。以后,你还是叫我师兄吧。”   ……   小小的岳寒从纷杂烦乱的梦境中醒来。   睁开眼,入目所见是灰暗的天花板。   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窗户对着大门,一侧支着一张单人床,另一侧是个木质衣柜,靠窗摆着张书桌。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路灯的光线从窗户外面投射进来,在天花板上挂上融融的暖光。   床垫很软,枕头厚实,散发着阳光的味儿,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外吹进一丝凉爽,驱散了室内的混沌之气。   岳寒小声喟叹,觉得整个人舒服到每个毛孔都张开了。   四周安静的很,他一时竟分不清自己睡了多久,轻手轻脚爬起身,透过窗户,看到墨蓝色的天边泛着一条细细的微光,也不知是日升还是日落。   岳寒走出房门,顺着楼梯向下走去,双腿甫一迈过楼梯的界限,仿佛穿越了一座看不见的墙壁似的,杯盘碰撞的叮叮声、嘈杂的聊天声,还有小声哼唱的女声……全部都裹挟着暖气,热热烈烈地从楼下滚来。   如果已经开始修行,他就会立刻知晓,这是岳沉舟为了不影响他休息,下的一层隔音结界。   此刻的岳寒不懂,只是好奇地回头张望了一眼,没有多余的惊诧。   就好像在那个男人身边,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   楼下,酒吧正在营业中。   “客人,这是C2的那位男士送您的金汤力。”   莲鹤放下一杯酒。杯中的冰块在琥珀色的液体中轻轻滚动,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手上暂时没有单子,她干脆洗了洗手,转了个身,靠到了吧台的最内侧。   岳沉舟正坐在吧台外边,闭着眼睛,跟着中央小舞台上歌手的哼唱摇着脑袋,一副享受至极的样子。   “你是不是忽略了什么?”他嘴角弯了弯,显然有些幸灾乐祸。   “什么?”莲鹤一愣,第一反应低头打量自己的穿着。   她今天换了身墨绿色的旗袍,袖口边角开着大团花朵,穿在她的身上不显俗气,反而有那么点富贵花的味道。   岳沉舟手指敲敲吧台深色的砖台,干脆抬高了声音:“这位客人,没看错的话,你是兔子?别怪我没提醒,巧了,C2的客人也是妖,他是只……狮子。你们俩之间存在食物链压制。”   莲鹤惊了,定睛去看,果然见到不远处卡座里独自坐着的男人已经喝到了半醉,凌乱的头发不听话地翘起几束,瞳孔在醉意下泛出了浅浅的金色。   ——确实是一只道行还不深的小狮子。   她懊恼不已地“啧”了一声。   “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又不是他妈。”   岳沉舟看着那兔子往狮子的方向一瞥,立刻羞红了脸,显然是一见钟情,要发生点什么故事。丝毫没把旁人的提醒放在心上,没准还要在心里骂他们一句“多管闲事的老顽固”。   “现在的小年轻非要顺着食物链谈恋爱,你能拿他怎样。”   “小年轻你个鬼啊!不要把我说的好像很老啊!”莲鹤冷哼一声,绰约地转身出了吧台,坐到了岳沉舟旁边的高脚凳上,“所以说他们妖类最麻烦了,尤其是这些个恋爱脑的小妖,回头发琴的时候闹出了什么事件,异管委还得来寻你的晦气。”   岳沉舟听到“异管委”三个字就头疼,刚要骂人,视线一转,落到了楼梯拐角的小门边上。   “哟,小子,你醒啦?” 第12章 妖怪酒吧   “师兄。”   岳寒小小一只,乖乖巧巧地站在门边上。   他身上的鸠印已经被祛除,睡了一天一夜,如今脸色粉嫩饱满,灯光下,愈发显得如嫩芽一般。   身边有人探过身子,奇道:“怎么有个孩子?……人类?岳师,你不是说你十年内都没有师徒缘分吗?”   岳沉舟甩开手里的打火机,心情莫名爽快,这种爽快写到了脸上,配上他上挑的眼尾和浓墨重彩的眉目,颇有那么点潇洒傲气的意思,然而一张嘴,依然是那副没睡醒的腔调,像是锋利的刀子包进了软和的棉花里似的。   “说了不收徒就是不收徒。这是我们店里未来的驻唱歌手,来,先认认。”   “神特么驻唱歌手……”来人摇了摇头,显然是不信的,自己去酒架上取了瓶酒,独自往卡座那边坐了。   莲鹤很是欢喜,凑上去捏了捏岳寒的脸蛋,扒拉开他的领子往胸口看了一眼,随即惊喜道:“这么快就全消了。”   “废话。也不看是谁帮他祛的。”岳沉舟翻了个白眼,干脆弯下身子,把孩子抱起坐到了高脚凳上,才得意洋洋对他说:“你啊,灵根纯净,根骨不错,年纪又这么小,那点反噬,睡上一天就没事了。”   岳寒被夸了,脸上却没露出得意,坐在高脚凳上,双脚安安静静地垂着,半晌,才稚声稚气问道:“那……高和平呢?”   岳沉舟愣了一下。   舞台上一曲毕了,歌手重新登场,唱起了一首英文慢调。   夜色初降,酒吧只有零零散散几桌,方才嘈杂的聊天声也随着歌曲渐弱了下来。羞红脸的兔子藏不住毛茸茸的尾巴,把紧身裤撑得鼓鼓囊囊,大大方方坐到了微醺的英俊狮子身边,两人很快打得火热。   岳沉舟挑了挑眉:“高和平只是个普通人,跟你不一样。咒鬼的反噬对他来说是不可逆的。他供养小鬼总不会是为了好玩。若所求只是为财为名还好说,若是害了别人……谁都救不了他。你记住,这就叫天道法则。”   闻言,莲鹤摸了摸下巴,问道:“说起来……咒鬼不是因为嫉妒才会反噬?你又说高和平一年前就有了鸠印,但那时候他还没有领养寒寒吧?咒鬼的嫉恨从何而来?”   岳沉舟嘴角弯了弯,非要卖关子:“你猜。”   “做个人吧你。”莲鹤心里痒痒,嘴上却不服输,高跟鞋在地上狠狠踩了踩,连带着几人头顶的装饰灯都跟着晃了晃。   岳沉舟笑出了声,屁股微微用力,高脚凳滴溜溜转了半圈,他顺着力道随手抓了把瓜子,没脸没皮地磕地咔咔作响。   “你回想一下高和平的面相……咔嚓……平额、长眉、耳垂朝海……咔嚓,怎么看,都不像是命中无嗣的面相。”   “你还会相面?”莲鹤嗤之以鼻,随后猛然反应过来,差点惊掉下巴,“你是说……这臭男人在外面……”   “没准他自己都不知道呢。”岳沉舟吹了口气,吹掉手心黏着的瓜子壳,翘起二郎腿没个正形,“他已有子嗣落了地,自己却还闹不明白。咒鬼平日里接触不到需要争宠的对象,自然只好把气撒到了高和平身上。不知哪个神棍一通瞎操作,让他领养孩子。嗐,也算是歪打误撞,确实起了效果。”   岳寒静静地听着,一双眼睛无波无澜,仿佛他们现下在讨论的与他自己毫无干系。   他还太小,又自小长在福利院,只学了些唐诗好“更讨人喜欢”,岳沉舟说的这些,大部分词汇他从未听过的,但不知为什么,他却好像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小子。”   岳沉舟叫他,声音里裹着笑意,听在岳寒的耳朵里,浸满了蜜糖一般。   “我问你,你想要我救高和平吗?”   岳寒愣了一下,随即看向岳沉舟的眼睛,冷着张小脸,声音稚气却字字清晰:“我记得师兄之前说过,这是他的因果,旁人不能随意干涉。”   童言童语本该纯真善良,此刻却如同包着冰渣,不含一丝温度。   岳沉舟挑了挑眉,并不意外会在这孩子嘴里听到这些。“确实是他自作自受。但如果你很想救他,这点本事我还是有的。”   岳寒摇摇头:“方才你教我的,这叫天道法则。师兄,你很看重这个天道法则,我不想让你违反它。”   他现学现用,聪明机灵,格外讨喜。   然而这句话,却如同在岳沉舟心头重重落了块东西,忽的一下,压到了某块陈年的伤疤。   这疤在心里埋得连岳沉舟自己都快忘了,如今只不过是轻轻一触,就有闷闷的疼痛陡然袭来,与当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时候一模一样,没有减轻丝毫。   然而还来不及等他细细品味片刻,一抬头,就看见莲鹤斜着眼看他,眼皮直弹弹,就像抽了筋。   岳沉舟:……   有病吃药。   莲鹤:在小孩子面前议论人父母的是非,你才有病!   ……   行吧行吧。   养孩子真是烦死了!   岳沉舟头疼扶额,闭上了嘴,提前结束糟心的话题。   不远处,迅速坠入爱河的小狮子松了松自己的衣领,把额前的头发向后抹去,伸手喊了句“waiter”。   发音标准,派头十足,觉得自己丝毫没给他们老狮家丢人。   莲鹤警告地瞪了岳沉舟一眼,挂上合格的笑容,聘聘婷婷地走过去,乌发盘成了一个髻,只余几缕碎发飘在颊边。   “客人?您需要什么?”   ……   没多久,外面又推门进来几个人,撞得门前的风铃叮叮作响。   他们看起来都是熟客了,纷纷跟岳沉舟打招呼,熟门熟路从酒柜里找酒,好奇的眼神围着岳寒打转,甚至还有个美艳的红衣女人给岳寒塞了个红包,说什么第一次见岳师养在座下的孩子,应当有见面礼。   岳寒没有说话,低头看着女人伸手递到他面前的东西。   老旧的红纸,看起来有些年份了,淬着金的表面在灯光下一照,似有暗纹。   他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更没有伸手去接。   岳沉舟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时候才满意了,觉得自己头疼好了一半。   他嗤笑了一声,屁股下的转椅来回晃荡着,嘴里的瓜子更香了。   “怎么……红姑,我养着的崽子,你也敢打主意?”   红姑讪讪地缩回了手:“哪里,我哪有这胆子……不过是看这小娃娃可爱,想逗一逗他。”   与他一起进来的几人已经坐到了靠窗的桌前,闻言七嘴八舌,哄堂大笑:   “红姑,你老毛病又犯了吧?”   “岳师看上的娃娃,能被你的鬼术轻易带走?”   “都21世纪啦,现在的孩子都喜欢电子产品,谁还接你这红线……”   ……   红姑恼羞成怒折回去,她是个泼辣的性子,一个激动之下,脑袋竟然肉眼可见地往半空中飞了半米,双手赶紧向上抱住了自个儿的头,把它牢牢按在了脖子上。   “都是老鬼,挤兑谁呢你们?!……”   ……   一曲又毕了,这次歌手又换了曲欢快的曲子,像是为了庆祝周遭逐渐热闹起来的气氛。   岳沉舟的手按在男孩的头顶,揉了揉。   “怕吗?”   岳寒想了想,摇摇头:“有师兄在,不怕。”   “啧,这话听着倒不赖。” 第13章 营业中   岳寒抬起头。   他的视线被岳沉舟的手臂阻挡,头顶的灯光暗了大半,在这个距离下,手臂上细微的绒毛变成了金色,连血管都能看得分明。   他皱皱眉,粗短的小腿蹬了蹬,跳下了高脚椅,随后摸摸自己的口袋,小心翼翼的捧出了一个东西。   岳沉舟一瞧,正是从高和平那里要来的“咨询费”——那个方方正正的黑色木块。   如今它被胖乎乎的小手珍重地捧在手心,还垫着一层纸巾。   看起来有多金贵似的。   岳沉舟一愣,才想起了这玩意儿。当时他心情不好,随手扔给了这孩子就抛到了脑后。   他看见这东西后脑勺就突突跳起了疼,挥了挥手,道:“假的。扔了扔了。”   岳寒默默盯着手里的东西瞧了瞧,没有半句反驳,只点了点头,绕到吧台后面,踮着脚尖把东西轻轻扔进了垃圾桶。   厨余垃圾桶有他整个人那么高,那东西从边沿滚了进去,声响全无。   “师兄,你在找跟这个很像的东西吗?”岳寒趴在吧台边上,只勉勉强强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尖,“它是什么?对你很重要吗?”   它是……   岳沉舟被他这一问,思绪顷刻间如海潮一样袭来,猝不及防地回到了久远的过去。   那个地方,极寒的风裹挟着大颗的雪花,冻得人面皮绷成冰块。群山绵延数百里,起伏成汹涌的波涛,每一座都挂满晶亮的冰雪。   面前的孩子同记忆中某个蓝白色的身影重重交叠。   本以为早已模糊,如今突然想起,每一根发丝都仿佛触手可及一般。   他分了神,整个人愣在原地,竟不知今夕何夕。   卡座那边,莲鹤看着那只刚成年的半醉小狮子用一种极其偶像剧的浮夸姿势掏出一张黑卡,夹在指尖说要买单,嘴角抽了抽,额头青筋跳动。   “客人,您在开玩笑吧?”   小狮子金色的眼睛眯了眯,惑人的醉意浮动。他额前杂毛翘起,嘴角流露出一丝危险的邪魅笑容:“呵,女人,你是在质疑我吗?”   莲鹤的职业性假笑僵在脸上,被油到发麻,捏着餐盘的手指无法抑制地抠在一起。   小狮子举着黑卡的手累了,只好优雅地换了只手,黑卡刻意在莲鹤的眼前转了一圈,生怕她看不清上面龙飞凤舞的烫金签名。   她深吸一口气,回头喊道:“岳师?岳师?……岳沉舟!”   几声呼唤,如铃音入脑,叮铃一响,瞬间破开人混混沌沌的思绪。   严寒风雪和白茫茫的雪原自眼前急速退去,镜头瞬间切换。明晃晃的暖光,深色卡座,酒杯交错,泼泼洒洒一片热闹的人间烟火。   岳沉舟一下子醒了神。   他以手作拳压在唇上,咳嗽一声,遮掩过去。   “喊什么喊,喊魂呢?”   莲鹤压下想要翻白眼的欲望,笑容标准无懈可击:“老板,快打电话给金家,他家的小狮子拿着张校园一卡通来酒吧装逼了!”   岳沉舟:……   ……   笑容羞涩的兔子爽快地买了单,好脾气地拉着处在盛怒边缘的金毛小狮子走出门去。   挺拔英俊的小狮子第一次穿西装,窄腰腿长,却总显得束手束脚,在酒精的作用下踉踉跄跄,恨不得趴下来用四肢走路。   兔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温柔地扶着他,两人就这么亲亲热热地转过街角的路灯,消失不见了。   岳沉舟目瞪口呆地看着就这么走远的两人。莲鹤端着托盘,收回来几个空瓶,一脸见怪不怪。   “老了老了。”岳沉舟点烟的手微微颤抖,“现在的兔子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莲鹤哼了一声,意味不明,眼睛转了转,小声道:“都什么年代了,狮妖胆子再大,也不敢明着把兔妖吃了啊,违法的!何况以他俩的道行,还不知道谁要怕谁呢。”   妖类向来以妖丹实力说话。刚刚那只初出茅庐的小狮子,还以为自己刻在基因里的王霸之气真的能在现代社会好使。   希望不会哭着被教做人。   她不以为然地继续擦着玻璃杯,就看到小豆丁趴在桌子边上,眼巴巴地盯着门外看,大眼睛忽闪忽闪,不禁笑出了声,玩心顿起,随手拿起一个装饰果盘的粉色蝴蝶结,夹到了岳寒的头顶上。   这下子,圆圆的脸蛋配上头顶的发饰,更显得岳寒像一只新鲜的苹果,娇嫩欲滴,看起来好像漂漂亮亮的小姑娘。   “寒寒,你真的太可爱了吧!长大一定是个不得了的小帅哥!把你师兄比下去。”   岳寒摸了摸头顶的发夹,没有说什么,眼睛还在盯着窗外看。   片刻之后,才恋恋不舍收回了目光,问道:“刚才那个哥哥……是狮子?动物园里的那种吗?”   莲鹤拍着桌子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眼泪都忍不住冒了出来。   “对,就是那种狮子。老金要是听到这句话一定会气到吐血。”   岳沉舟瞪了她一眼,把手里的瓜子壳一股脑儿都扔进了垃圾桶。   “是,也不是。他得了机缘,有了灵,再经过修炼化成人形,就叫做妖。他成为妖类的那一刻开始,跟动物园的狮子就算不得同类了。”   岳寒认认真真地听着,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不知道听没听懂。   岳沉舟干脆站起来,拍拍他的身子,带着他在不大不小的酒吧里转悠起来。   走到红姑那一桌跟前,他止住脚步,手随意在岳寒的眼前略微挥了挥。   岳寒觉得自己眼前蓦然升起一股燎人的热气,烤得他一时间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别动。”   这热气乖得像岳沉舟手心捏着的线似的的,蒸蒸腾腾,聚而不散,要它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密密实实笼住了了岳寒的眼睛。   世界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你生来一双阴阳眼,并不是普通人。只是年龄尚小,还不懂得控制灵力。今天我帮你开蒙,日后你自然可以分辨他们的差别。”   岳沉舟嗓音如碎玉投盘,清泠泠,完全不似平日的懒散。   莲鹤惊讶到下巴掉地,忍不住不服气地嘟囔一声:“还说不是徒弟……”   明明尽责得很。   “妖是动物所化,鬼是死人所化。他们和人类一样,都是诞生于世间的生灵,不分高低贵贱,有好也有坏,并不是个个都会害人。”   “这就是我要教你的第一课。”   ……   挂在门前的风铃滴溜溜地无风自转,仔细看去,竟是青铜质地的,每一个铃铛都只有指尖大小,像是一个个缩小的鼎,被赤金色的引线牵着来回碰撞,发出残缺的音律声。   莲鹤若有所察,抬头看向门边走进的客人,嗓音清脆。   “欢迎光临。妖怪酒吧营业中。”   -------------------- 引子部分结束啦,岳寒会咻咻地快速长大! 第14章 成年的高大壮   十二年后。   天晴得好似一块湛蓝色的玻璃种玉璧,澄澈到一丝杂质也无。   五六月的天,吹来的微风已经带上了暑气,黏上人的脖颈和背心,转瞬就能蒸出一层薄汗来。   陈建国捧着个玻璃杯,乐呵呵地在树下遛弯,热得鼻尖额角都淌下汗液来,松松垮垮的白T恤涝出几片汗印来,贴在身上,勒出滚圆的肚皮。   虽然天气叫人心烦意乱,可这人仿佛并不觉得难受,喝了口玻璃杯里冒着热气的枸杞菊花茶,一口下肚,滚烫的茶水顺着食道流进胃里,心尖腾然涌上一股子火气,鼻尖上的汗珠子立刻落了下来,滴在脚下平整的砖块上,看不见了。   “哟,陈局。”   一旁的走道里转出个年轻人来,他穿着件黑色的收腰制服,手里还拿着个金属小匣子,司空见惯似的跟他打招呼。“今天太阳大,您亲自等考完?”   陈建国脸上尽是热腾腾的红潮,堆起的肉一笑起来快把眼睛挤没了,和善的像尊弥勒佛似的。   “坐在办公室也闲得慌,过来看看今年的考生们。”   年轻人看向楼道的另一侧,那里是几面联排的厚重金属门,此刻正紧紧闭着。上头别无装饰,只在门把手的部位雕着个复杂的图案,中心为阴阳鱼,外圈三连六段,看着有些像八卦图,又不尽然,安安静静地趴在门上,闪着冷冰冰的光泽,颇有些神秘肃穆的味道。   然而门的顶端却挂着条极具天朝特色的红色横幅,上烫几个金灿灿的大字——“20XX年国家注册天师(CPT)考试”。   看起来不伦不类。   年轻人显然已经见怪不怪,原地踱了几步,又打开手里的匣子看了几眼,干脆抱着那盒子跟陈建国一起站到了树荫底下。   “啧,今年考得可真久。”年轻人摇了摇头,叹道,“天又这么热,也不知道外头的结界会不会被晒化了。要再跟前几年似的,被普通人闯进来看到些什么不该看的,得,又得吃不了兜着走。”   闻言,陈建国摸了摸下巴,“嗯”了一声,边擦着额边的汗边点头道:“小郑这话说得有理,结界师同志们都辛苦了。这样,你去跟大家伙儿说一声,等这阵子忙完,我向上面申请申请,争取放你们几天假。”   小郑看着眼前笑得慈眉善目的男人,心中不免腹诽:次次都这么画饼,也没见哪次真的让我们休假!考完了天师还有结界师,啥时候是个头!   最重要的,我是特管委的,跟你们异管委不是一个部门啊我的陈局!   心里MMP,脸上当然还是笑眯眯,他点了点头:“那就先谢过陈局啦。”   陈建国“呵呵呵”地笑了几声,连带着双下巴和肚腩都弹出了DuangDuang的节奏,双手抱着个不离身的玻璃杯,看起来像一只好脾气的憨憨龙猫。   他托了托一个劲儿沿着油滋滋的鼻梁向下滑的方框眼镜,又喝了口杯子里的茶水,状似无意地唤了句:“小郑啊……”   小郑脑子里那根神经瞬间绷了绷,知道这位异管委高高在上的局级干部今天放着好好的办公室不坐,空调不吹,横跨三条大街、四个红绿灯,亲自跑到隔壁部门的办公楼前头喝茶,多半就是为了后面的话了。   他憋着笑“哎”了一声,继续装傻充愣:“陈局,您有什么吩咐?”   陈建国托了几次镜框,眼镜依然不停下滑,只好直接摘下,慢悠悠地擦起了透亮的镜片。   “这届的天师考试你一直跟进着吧?有什么好苗子不?给陈叔透个底。这不,最近手头事儿不多,我也凑凑热闹,提前看看咱们圈子里未来的栋梁之才。”   小郑出身玄门世家旁系,看着年轻,与陈建国认识的年头却不短了,早就习惯了他这一套又一套绵里藏针的官腔。   他心里清楚,这年头,好的天师是极度稀缺的人才,这些特殊部门招到一个注册天师都恨不得当祖宗供起来,一双双眼睛全都盯在这三年一度的考试上,生怕被别的部门抢了先,截了胡。   随着社会发展,天师、结界师、命理师……这些传统灵职都已经完成了规范化管理,需持证上岗。   而国家注册天师资格考试作为其中难度最高、含金量最高的证书,更是一座著名的喜马拉雅山,每每都引得无数灵能者前赴后继。   所以陈建国说“栋梁之才”,还真不算是夸张。   然而……   小郑叹了口气,又瞥了那丝毫没有打开意思的金属大门一眼,真心实意道:“陈局,您也不是不知道,上头死咬着难度不肯降,通过率是一年不如一年。嗐,归根到底,咱们这行讲的是天赋和机缘,灵能者本就稀少,哪有那么多出色的。何况,如今就算考上注册天师,愿意进体制的……也是少。”   在普通人的社会里,考公往往代表着“稳定、安逸”,多得是人削尖了脑袋拼命往里头挤。   然而在大部分人并不知晓的国家特殊部门中,进体制意味着随时随地做好战斗的准备。为了维护社会的稳定,很可能要与你永远无法想象的妖魔鬼怪打交道,立了功不能得到大张旗鼓的荣耀,万一光荣牺牲,新闻联播上甚至都不会出现你的姓名。   一样是灵能者,在外头帮人看看风水,除除祟,点个吉穴阴宅,只要有点真才实学,轻轻松松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呢。   “哎,你这个小同志,看问题不能这么悲观嘛。”   接近中午,日头烈了,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陈建国眼角几道淡淡的纹路在这艳阳下愈发清晰,每一道都仿佛藏着高深莫测似的。   “有没有天赋,那是人家的本事,能不能留住,看的就是咱们的本事了。有实力又有觉悟的同志确实少,所以才需要你们特管委慧眼识英才嘛。”   即使是小郑,这会儿也被他这满腹官腔酸得牙疼,只好仔细想了想,说:“今年是有几个还不错的,都是世家出身,之前也小有名气……哦!对了,今年有匹黑马,倒是让人意外。”   他迅速拿起手机打开了个文件翻了翻,滑动到最上方,手指停在了某个名字上。   “这个。笔试成绩全部满分,AI测评也遥遥领先。面试没什么大问题的话,就看后面的实战了。”   闻言,陈建国顿时来了兴趣,一时连从不离手的玻璃杯都随随便便搁到了旁边的石桌上。   “叫什么?几岁了?”   “我看看……刚成年,18周岁。我去,后生可畏啊。名字叫……岳寒。”   ……   --------------------   陈建国就是未来锁妖塔研究院的院长哦~   昨晚忘了更新,今天补上,周三原本的更新放在周四,因为周三要加班   谢谢各位啵啵! 第15章 寻人兄妹二人组   莲鹤踩着落日的余晖姗姗来迟。   金色的晚霞落满了乌发,远远看去,像一团浴着火的凤凰似的。   尖细的高跟鞋被狠狠踩出杀伐果断的鼓点,“笃笃笃”的节奏从拐角处一直响到门口,听起来气势汹汹,倒像是上门寻仇。   她怒气冲冲,猛然推开酒吧的大门,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门上的青铜风铃被撞得响成一片,听起来像个五音不全的音乐盒。   岳沉舟的手一抖,刚想往嘴里塞的烟差点戳进鼻孔,好好的一根烟被掐成了皱巴巴一截,恰巧落进了桌上的茶杯里。   “嘶……”他肉疼不已,骂骂咧咧抬起头,“要死啊!今天吃炮仗了?干什么突然这么大声!”   莲鹤今天换了条黑色修身长裙,不如往日的旗袍那么打眼。可细细看去,上头都镂着软边蕾丝,衣服衬人,既端庄又有韵味。只是她心情不好,怒火燃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将那股子气质生生烧了个干净。   她一路压着火气,现下刚想发泄一番,却发现这个点,岳沉舟居然没像平日里一样窝在沙发打游戏,而是站在吧台后边不知在鼓捣着些什么。   转眼多年,他先前染得乌七八糟的一头金发早就不见了,浓黑的发稍微长,零零碎碎覆在白润细腻的脖颈上。   烟缸上抖落了一截烟灰,岳沉舟吐出的烟雾在酒柜的灯光下时隐时现,偶尔抬眼,把俊逸的眉目展露得分毫毕现。   好好一个美男子,只可惜长了张嘴!   莲鹤心中惋惜,丝毫不意外地见着吧台上已经趴了个人,一头黄毛,一堆空瓶,烂醉如泥。   “这人怎么又来了?岳师,你不管管?”   她翻了个白眼,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取了围裙绕进吧台,一把夺过岳沉舟手里的玻璃杯,开始用力洗洗刷刷,仿佛在杀人。   “管?我怎么管?他管我叫爹啊?”   岳沉舟头疼欲裂,也没跟她争,松了手,将嘴里的烟头直接按进水槽里。   嘴上这么说,也不能看着人大傍晚的在自家店里醉死。他烦躁地骂了一句,屈起手指在黄毛面前的桌板上敲了敲。   “客人?客人?”   趴着的那位纹丝不动。   从背影上看,这人西装革履,因为趴伏着的动作,上衣向上爬了几寸,露出里头的白色衬衫,包裹着一截劲瘦的腰。臀线流畅滚圆,长腿向前曲起,端的是一副好身材。   岳沉舟额角青筋弹了弹。   “金毛毛!别在这儿给老子装醉!再装模作样,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你亲爹!让他送你回非洲大草原上去,你爱逮兔子也好,抓老鼠也罢,都随你去,省的给你们狮妖丢人。”   宛如死人一般的醉鬼果然动了。   一抬头,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满脸都是滴滴答答的眼泪。   “呜呜呜岳师!”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硬能被他团成楚楚可怜的一小坨,哭得声泪俱下,“你说我哪儿不好啦!又有钱,又帅!他,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呜呜呜呜……”   莲鹤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手上一时没掌握好力道,水龙头猛得被开到最大,冲在玻璃杯上的水流哗啦啦四散溅开,水珠飞得大理石台面上到处都是。   “丢不丢人!”她急忙关水,一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眼前的橘毛小狮子,“多少年了,还追在那兔子屁股后头跑!当初怎么提醒你来着?尊重食物链!全当耳边风,过两天他哄你几句,你又屁颠颠上门犯贱。”   她今天心情原本就不爽快,说话重了些,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句句往小狮子心头戳,戳得对方的黄毛都炸了一圈,呜呜哇哇地哭倒在吧台上,抽抽噎噎掏出手机打电话,委屈到整个狮子都缩了水,看起来宛若一只大号橘猫。   ……   岳沉舟嗤笑一声,没再理会这只狮子的坎坷情路,眼神无意中转了转,落在了莲鹤的手腕上,顿时一愣,敛了笑容。   莲鹤正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一会儿要用的东西,玻璃杯时不时轻轻磕在她的腕间,与一个红色的玉镯撞出悦耳清脆的声响。   这镯子通体没有一丝杂色,比一般的镯子要细了不少,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根皮筋,严丝合缝扣在她圆润的皓腕上。如今湿了水,更是红的仿佛能滴出血来,就这么一眼看过去,血红与雪白撞在一起,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鲜艳。   小狮子很快被金家的人带走,走前还哭天抢地地说自己一定要追求到真爱。   莲鹤一脸嫌弃地帮忙把人送走,再转过身的时候,就见岳沉舟打开了窗户,任凭外面吹进清新的微风,把酒香和烟味儿都吹得一干二净。   窗外霞光满天,他懒洋洋地靠在窗台上,像嵌入了一副油画之中。   两人一时无话。   不知怎么,方才闹哄哄的,倒还不觉得,一下子安静下来,莲鹤的心头突然涌上了无穷无尽的疲惫。   她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趴到了吧台上,托着下巴,懒洋洋地为自己调了杯莫吉托。   岳沉舟曲着条腿,没骨头似的歪在窗框上,看外头天光渐弱,飞鸟归巢,才抓了抓脑袋,开了口:“你……今天又去拍卖会了?”   莲鹤知道他想问什么。   她兀自盯着自个儿的手腕默默出神。   镯子下的脉搏有力地跳动着,低沉而清晰,却怎么都暖不了这冰凉入骨的东西分毫。   不过是几分钟的功夫,她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平淡地“嗯”了一声:“去了拍卖会,回来的时候还顺道拐去了趟山海情报处。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说着,她抬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岳沉舟一眼,哼了一声:“你不用安慰我。反正这么多年,我早习惯了。”   岳沉舟“啧”了一声。   他最不擅长的就是安慰人,要叫他安慰人,倒还不如打一架来得痛快。明明心里头想叫她放宽心,出口却成了一声嗤笑。   “谁要安慰你,我是急着问我让你找的东西。”   莲鹤哪里不知道他向来刀子嘴豆腐心,心里松了松,险些被气笑。   “好好好,就当是我自作多情。”   她抬起手臂把及腰的长发绾了上去,举手投足间又是一派从容风韵。   “十多年了,也不知咱们是走了什么霉运,要找的东西竟全都没有半点线索。” 第16章 有志气的白眼狼   岳沉舟并不意外。   他没有再说话,转过头去看向窗外。   恰恰在这时,夕阳缓缓收进了最后一丝光线,跌进了无边夜空。   天光迅速暗了下来。   余生   酒吧街上的路灯到了设定时间,沿着蜿蜒的小路哔哔啵啵依次点亮,从热闹的大马路上一路亮到了这小巷子里,仿佛整个规规矩矩的白日逐渐被光怪陆离的夜晚一寸一寸吞没。   莲鹤沿着玻璃窗走过,一路把开关全都拨亮。   酒吧的灯牌刹那间全部亮了起来,五光十色的霓虹无声闪烁,像是骤然绽放的冷光焰火。   外面门头上方亮着四个大字,在初降的夜色中清晰地扑面而来,直白大方地叫人啼笑皆非:   “妖怪酒吧”。   莲鹤看着岳沉舟一半在黑暗之中,一半被照得五彩缤纷的脸,很想问问,那黑色的木头块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居然值得他这么些年一直黏在心上,花费了大力气到处去找,却依然没有半点声息。   话到嘴边,忽的想到了自己寻寻觅觅找了上百年,依然音讯全无的同胞弟妹,又咽了回去。   说到底,像他们这样的人,谁还没点过去呢。   有些东西,大概也不是自己应该知道的。   她回了神,四下张望了一番,换了个话题:“寒寒呢?都这个点了,他怎么还不回来?你怎么当人师兄的!”   岳沉舟装了半天深沉,就是怕她问起岳寒,如今一下子破功,忍不住踹了鞋子大声嚷嚷:“管他去死!臭小子长大了翅膀硬了,半点不听老子的话。”   莲鹤甩了手里的抹布,湿透的毛巾沉甸甸地砸进水池里,发出“咚”的一声。   “岳沉舟,你还小么?跟他吵架?”她翻了个白眼,心里的最后一丝惆怅惘然也烟消云散,忍不住开口跟他抬杠。“他都成年了,有自己的想法。现在天师就业这么有优势,考个注册天师不是最好的出路?也不浪费他那么好的天赋。你又是闹的哪门子脾气。”   岳沉舟跳下窗台,斜着眼去看她。这原本是个嘲讽的表情,却因为微挑的眼尾生生扬出些风情来,柔和而细致。   “你懂什么。”他趿着拖鞋坐进沙发里,满脸阴阳怪气,“我们灵修,凭什么要去考什么天师!放在从前,什么天师风水师的,都不配给灵修提鞋!欺师灭祖、任性妄为的小白眼狼!”   自己理不直气也壮,还硬要把帽子往岳寒头上扣。   莲鹤耸了耸肩,显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她确实隐隐约约听说过,在过去,或许是数千年之前,天地间曾经灵气充裕,生来根骨不凡的人类成为灵修,踏上求仙问道的漫漫长路,斩杀作恶的妖邪,拯救凡人,被尊奉为“仙”。   只是后来不知怎的,数次灵魔大战之后,到了今天,世间的灵力枯竭得差不多了,灵修早已没落,反倒是当年处在最底层的普通人类,耕织劳作,发展了科技,逐渐兴旺起来,成为了如今社会的绝对主宰。   天师、结界师、风水师……这些灵职发展得如火如荼,凌驾于非人类之上,管理着他们,让其融入人类社会之中。   “是,灵修厉害,这么厉害也不见你多收几个徒弟。”莲鹤小声嘀嘀咕咕,“不知什么臭毛病。”   岳沉舟不理会她,边举着手柄打游戏,边在那儿骂骂咧咧:“臭小子,没良心!真是没有半点小时候的听话!”   当初的乖巧一定都是装的!   他的话说得大声,恨不得嚷嚷地全世界都听到。   就在同时,酒吧的门被推开,风铃低哑“铛铛”两声,走进个长身玉立的少年,把他的话全都收进了耳朵里。   这少年穿着卫衣黑裤,个子极高,从身形上看像是成年人,脸庞却还犹带着些稚气。冷调白皙的皮肤衬着乌黑深邃的眉眼,鲜明至极,像一把出鞘的宝剑,锋利地叫人不敢直视。   “师兄,我又怎么惹你生气了?”   他摘下头上的棒球帽,慢条斯理地把肩上的书包放进柜子里,接着十分自然地走进后面,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白色的衬衫。   岳沉舟眼角瞄着他一丝不苟地把衬衫的扣子扣到喉结下方,整个人如一根脆嫩而挺拔的青笋,叫人移不开目光。   小白眼狼!   岳沉舟又在心里狠狠骂了一遍,冷哼一声,盯着游戏屏幕,单方面冷战,绝不多说半个字。   岳寒把衬衫袖子整整齐齐地卷到手臂上,两边的袖口都翻出一条整齐划一的叠边,规整的像用尺子量过似的,没有一条多余的褶皱。   他的目光追着岳沉舟不放,半晌,无可奈何的苦笑了一声,出声央求:“师兄,我错了。你不要不理我。”   少年人的眼神坦荡而直白,尤其是那双眼睛,异乎寻常地黑亮清澈,一天比一天更有记忆中的影子。   岳沉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莲鹤看不下去了,转出吧台,推着岳寒坐到沙发上,抱起手臂狠狠瞪了岳沉舟一眼:“别理他,纯属吃饱了撑的。快说说,你考得怎么样?”   岳寒略微点了点头,露出了个浅淡的笑容:“理论部分和面试部分都结束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才怪!”   岳沉舟自己也觉得自己别扭,把手柄扔到了一边,看着屏幕上的小人嗷嗷叫着被对面的鬼怪拍成了肉泥,面无表情地看向岳寒,给了他今天第一个正脸。   “你是个灵修,是我亲手教出来的。这种小破考试,对你来说没有任何难度。”   这句话要是被外面那些个一年六位数的CPT辅导班听到,少不得引起一场骂战。   这天底下居然有人敢说自己包过地狱模式的CPT!真是好大的口气!   然而岳寒知道,岳沉舟自然有这个底气。   他的眼神愈发亮了。   “是。当然,我绝不会给师兄丢人。最后实战部分的关注度很高,我一定会拿下第一的。”   好家伙,还挺狂妄。   岳沉舟喝了口面前带着冰块的琥珀色液体,忍不住被自家崽子这莫名其妙,却又理所应当的自信心逗笑了。   因着这笑意,他斜挑的眼尾轻轻一弯,如浅淡水墨画中点染的山青色,清俊的五官一下子生动起来。   “还算有志气。”   …… 第17章 怕黑的寒寒子   岳寒不情不愿地跨上楼梯,一步几回头。   楼梯上的木栅栏沉淀了数年的时光,逐渐染上了一层暗色。   就是在这道楼梯之上,岳寒上上下下,从一个六岁的萝卜头大的孩童,长成了如今俊美无俦的成年男人。   岳沉舟靠在一楼的楼梯扶手处,背对外头的热闹,抬头看向那个个子已经比自己高出了一些的少年,心里没来由地不爽,没好气道:“站着不动干什么?小孩子家家的,这个点不睡觉要死啊?”   岳寒闻言,终于把七上八下的心咽回了肚子里,顺手接过了这个台阶。   “师兄,我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不知何时,他的嗓音再也不是雌雄莫辨的清脆童音,而是变得低沉、磁性,像是上好的古琴弦的音色。   二楼只亮着盏橙黄色的大灯,暖光把颀长而白皙的少年人照得眉目分明,眼底光泽流动,如出鞘宝剑上泛出的寒光,凛然到逼人的程度。   只是他到底还是稚嫩的,无法完全掩饰住脸上的情绪,眉眼之间有欢喜,有心虚,还有一点点忐忑不安。   岳沉舟半阖着眼皮,心想,是啊,长大了。   这么多年的太平日子,到底是到头了。   “师兄,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岳寒依然站着没动,垂下眼帘,从这个角度看起来,竟然有那么点可怜巴巴的味道,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还委屈上了?”   岳沉舟被气笑了,手指在楼梯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干脆冷着脸跟着上了楼,手心随意翻转,接着利落一扬胳膊,一个包裹就这么被抛进了岳寒的怀里。   “让你专心修行,早日筑基。咱们灵修修行之路漫长,更需动心忍性。你不听,非要撞到异管委门口去,去出这风头。真是,没有半点小时候的听话!”   岳寒低头挨训,没有说话,心绪却一点一点扬了起来。   那包裹沉甸甸地坠在他手里,打开一看,竟是几本古册。   泛黄的书页边缘薄脆,凹凸不平,稍微一动就发出“咔嚓”的声音,仿佛立马就要分崩离析似的。   暗色封面上寥寥几个狂草,都是有关灵修修炼的字眼。   “你去楼下看看,这么多妖鬼精怪,哪个见着异管委不夹着屁股绕着走!就你,非要考什么天师!”岳沉舟没好气地往嘴里叼了根烟,却没点燃,依然满脸不悦。“臭小子,你摸着你的良心说,对得起我吗?”   岳寒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看向岳沉舟:“师兄,我不是妖鬼精怪,我是个人类。”   岳沉舟一愣,霎时间哑口无言。   嘴里的烟就这么松脱,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恰恰好滚到了岳寒脚边。   少年的视线在弯了一截的烟头上停留片刻,又转到了岳沉舟的脸上,清凛凛的,宛若明镜一般。   岳沉舟的心尖猛地跳了一下,像被针尖扎了个不流血的小孔。   “是,是……人类又怎样!”岳沉舟迅速回过神来,心烦意乱地在口袋里摸烟盒,摸了半天空空如也,才想起烟盒和打火机都落在了一楼,不由骂了句脏话,冷哼了一声:“来这里的第一天就教过你妖怪酒吧的规矩,所有生魂都不分高低贵贱。忘了?”   这话说得可谓蛮不讲理胡搅蛮缠至极,可是岳寒却规规矩矩低了头:“师兄,对不起。我只是以为,我考到了第一,你会很高兴的。”   他的裤子口袋里鼓鼓囊囊塞着张纸,白色的边角支棱出来,醒目的很。   岳沉舟不用看都知道,那是张成绩单,理论部分全部满分,是许多玄术世家的孩子努力多年都考不出的分数。   面前俊逸的少年神色淡淡的,黝黑深邃的眼眸如两汪化不开的万年寒潭,语气含了恰到好处的失落,仿佛把泼天的委屈苦涩都自个儿吞下去似的。   岳沉舟的心不知怎的,忽的化成了一汪水。   “谁说我不高兴了。”他嘟嘟囔囔地挠了挠头,把一头乌发搅得乱七八糟,“你是我教出来的,你有几斤几两,我还能不知道么?”   他随手捏起一本古籍,拍在了岳寒胸口,不耐烦道:“算了。考就考吧,既然下定决心了,就好好考,别给我丢人。那些玄门世家出身的孩子哪个没点真才实学?你这会儿轻敌,万一摔个大跟头,别说自己姓岳。”   闻言,岳寒立刻高兴起来,双眸像两颗黑曜石,点得一张冷脸愣是绽放出不一样的光。   岳沉舟在这目光下浑身都不舒坦,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实战考试怎么安排?”   岳寒顺着岳沉舟的手把胸口的书牢牢攥在了手里:“两轮实战。第一轮在半个月后,第二轮还未定,按照往年的规矩,应该在两个月后。”   嘶,真是麻烦死了。   岳沉舟头疼,敷敷衍衍地“嗯”了一声。   岳寒抿了抿嘴唇,目光黏着他不放。   “家属可以现场观战。师兄,你会来看我吗?”   “我说你啊。”岳沉舟被他这幅期期艾艾的表情弄得头皮发麻,忍不住像小时候那样去点他的额头。   “别给老子整这婆婆妈妈的一套,岳寒,多大的人了,害臊不害臊!”   没想到岳寒手臂一晃,胆大包天,竟然抓住岳沉舟的手腕不肯松手。   “师兄。”他的语调依然低沉平缓,可怎么听都有撒娇的意思,“师兄,我想要你在现场。只有你在,我才能发挥出实力。”   ……   夭寿。   万万没想到我居然矫枉过正,把这面瘫的货养成了这么个爱撒娇的性子。   真是笑不出来。   岳沉舟挣开他的手:“去,我去!不但要去,还要帮你拉上亲友团,打着横幅吹着唢呐给你打call!满意了吗?”   岳寒慢慢放开了手,脸上竟露出了灿烂的笑意:“好。师兄,那我们可说好了。”   岳沉舟:……   岳寒翻开手里脆弱到仿佛快要碎成渣渣的古册,心里又软又甜,仿佛咬下了一大口裹满了蜜糖的酥饼。   他知道,岳沉舟平日里懒懒散散,是最不愿意看书的,教东西都是想到哪儿教到哪儿。   他为了我,特意去找了这些最适用于炼气期灵修的古卷。   是为了我。   岳寒看着眼前人泛着微光的侧颜。   十几年了,岳沉舟的容貌没有半点变化,时间这种东西仿佛在他身上停滞了,盘成化不开的浓雾,将他整个人包裹得看不清,也摸不着。   “师兄,我今天能跟你睡吗?”   岳沉舟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了跳。   “你……说什么?再给你一次机会,想想自己几岁了,想好了再说。”   岳寒平静的眼神仿佛染上了些落寞:“我怕黑。”   岳沉舟:…… 第18章 国家注册天师考试(一)   转眼十几天过去。   第一波高温来势汹汹,烈阳炙烤在地面上,把空气里最后的一丝水气逼得一干二净。大中午的,闷热干燥到无处可逃的地步。酒吧街空无一人,临街的几家西餐厅大门紧闭,颇有些逃难的意思。   莲鹤一头青丝绾成清爽的发髻,坐在车窗旁,还是觉得热浪一波一波烘在手臂上,烘得毛孔里止不住渗出汗来,又迅速被蒸干。   她用纸巾轻轻按了按额角,抱怨道:“这破考试,非要选在六七月份吗?真不怕有考生热出毛病来?”   坐在她旁边的人却是清凉无汗,甚至还能把脑袋靠在玻璃上半阖着眼皮打盹。这人闭着眼睛不说话的时候是极好看的,强光贴着玻璃照在他的脸上,像是照上了一尊玉雕。   岳沉舟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看向窗外被烤的发蔫的灌木丛,说:“这点本事都没有还考什么天……咳,CPT啊?”   正在专心开车的出租车司机是个普通人,即便岳沉舟及时打了个码,他还是听出了不对,好奇的目光看向后视镜,接着又扫了眼副驾上学生模样的年轻男人,忍不住问道:“哟,几位这是送这小哥去考试?C……什么?”   岳寒坐在他的身边,礼貌地回了句:“CPT。”   ……啥?   司机大哥在脑袋里转了一圈,觉得这个缩写有些陌生,又好似有些熟悉。   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毕竟近年来各种稀奇百怪的考试层出不穷,A市作为天朝首都更是首当其冲。   虽然他搞不清这些个缩写,但心里坚信,能参加这类考试的,一定都是未来的优秀人才。   他是个健谈的中年男人,话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上,一路絮絮叨叨,从考试聊到天气,再说到最近的生意,最后转到了国家最近的空气治理问题上。   岳寒始终淡淡应和着,惜字如金,时不时点点头,简短回复几句,不过分热络,也不叫人冷场尴尬。一张冷脸还留着些少年气的清朗,剑眉星目,个子又高,长腿窝在副驾里,居然显得有些局促的可爱。   “你们家基因真不错。”司机觉得这年轻小子虽然话不多,却有礼貌的很,让人心生好感。他从后视镜里端详“兄长”岳沉舟的长相,又摸了摸自己风吹日晒的粗糙大脸盘子,忍不住带上了心酸,苦口婆心道:“小哥,你长得这么帅气,以后要多笑笑,一定迷死一片小姑娘。”   莲鹤听在耳里,打着扇的手停了下来,美目斜斜扫了一眼坐在身边老神在在的岳沉舟,心里暗道:一大一小,都是人精!心眼深的很。   大的这个好赖还往脸上写,小的那个,原本以为是个五讲四美热情阳光的好孩子,没想到这两年愈发看不透在想什么,就连这个天师考试,也是自己报了名,瞒着他师兄偷偷复习,临到了终试才轻飘飘地回家说了。   要把这心思用到姑娘身上,还不是妥妥的海王渣男。   很快到了地方,三人钻出车,还没来得及观望一下四周,就有穿着黑色制服的年轻男人捧着个文件夹一路小跑着迎上来。   “考生岳寒和家长是吧?”小郑跑得气喘吁吁,笑吟吟地递了个号码牌给岳寒。   “大热天的,辛苦了。考生请去考生通道签到,会有人负责核实身份,带你们进考场的。陪考人员这边请。”   岳沉舟没有说话,往岳寒手里的号码牌上一瞥,那是个金属质地的牌子,巴掌大。形状不是正圆,而是规整的八边形,大概是取了八卦的意思。   牌子的正中雕着四个字,规规整整的楷书——“辛酉甲木”。   用的竟然是天干地支五行计数法。   真是穷讲究!   岳沉舟哼了一声,随意掐指算了算九宫飞星,道:“还挺吉利。”   小郑也不觉得奇怪,都是考注册天师的考生了,家中长辈多少有些道行。只是玄术圈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岳寒的户籍登记地是A市,而眼前这位,却瞧着眼生。   他受人所托,心下留意着岳沉舟的举动,抬手抹了把额头上淌下的汗珠,点点头道:“那是自然。考生们今天的号码是由命理师协会给出的,都是好彩头。”   说话的功夫,旁边陆续停了几辆私家车。   离他们最近那辆,下来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紧张到脸色发白,走路都同手同脚。周围围着几个看起来是长辈的,又是擦汗又是扇风。   很快也有个工作人员迎上去,给她发了个跟岳寒一样的号码牌,岳沉舟眼尖,一下子就看到那女孩的号码牌上写着“癸亥乙火”。   女孩的母亲也来了,穿着身亮堂堂的正红色旗袍,大太阳下看起来像只熊熊燃烧的火凤凰,生生把周遭的温度烧上去好几摄氏度。   她在女孩走向考生通道之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边抱边说:“加油,无论成绩如何,你都是我们家族的骄傲。”   可惜女孩看起来压力更大了,僵硬点头,哭丧着脸过去登记。   岳沉舟忍不住抱着手臂搓搓身上的鸡皮疙瘩。   “至于么?不就是考个天师,怎么搞得比高考还要……”   话音未落,就被一道冷冰冰却又委委屈屈的视线盯得说不下去了。   岳寒孤身一人站在考生通道的最外侧回头望他。   帅气的少年人在人群中如一棵挺拔的玉树,眉眼深邃,被炽烈的阳光一照,仿佛染了一层金粉,竟然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岳沉舟,幽黑冷静的瞳孔里闪着眼巴巴的金芒,仿佛随时能滴出水来。   岳沉舟:……   周围尽是些众星捧月的待考生,两厢一对比,岳寒这边倒是显得冷冷清清。   ……确实有那么点可怜巴巴。   岳沉舟亲手把这崽子养大,哪里会不知道他的意思,忍不住头疼欲裂。   这感觉活像囫囵咬了大口的糯米团子,卡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好伸出手狠狠捏了捏鼻根,叹了口气,没好气地张开双手:“过来。”   岳寒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迅速几步跨回来,小心翼翼地抱了抱岳沉舟,力道放到最轻,生怕掐疼了他似的。   “像个小孩儿一样。”岳沉舟翻了个白眼,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了想,又严肃补了一句:“好好考!要是敢丢我们灵修的人,罚你三个月零花钱。”   “好。”岳寒乖巧应了,笑出声来:“师兄,你忘了,咱们酒吧的资金,都是我在管的。” 第19章 国家注册天师考试(二)   很快,岳寒独自进了考生通道,而岳沉舟和莲鹤则被小郑带着向另一侧走去。   小郑边走边告诉他们,这栋楼是特管委专为各类灵能者考试设计的,外圆内方,形状像个室内的体育场。   不同的是,中间的赛场部分周边封着层单向玻璃,从里向外看是普通的墙壁,从外向里却能清晰见到考生们的表现。   同时,因着考试的特殊性,陪考人员身份都经过重重审核,确保万无一失,符合条例。   考场上方遍布的监控会把所有考生的一举一动记录下来,若是对成绩和排名有疑问,后续随时可以调档。   “这考试还挺正规。”莲鹤打量着陪考人员室——这其实是一条环形走道,可以随意走动,透过面前玻璃向下看,考场的情况一清二楚呈现在眼前。   与其说是体育场,这里的建筑设计显然更类似一个现代化版本的古罗马斗兽场。   时间还没到,里头只亮着几盏小灯,几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来回走动,正在进行最后的确认。   莲鹤伸手轻轻摸了摸玻璃壁障,指腹刚刚触及表面,那玻璃竟发出几点微蓝的光来,犹如小石子投进湖面,带起一圈圈涟漪,推到玻璃与墙面交界的地方,随后消失无踪。   她被吓了一跳,忍不住退了半步,片刻之后才想明白了,一言难尽看向小郑:“居然还设了结界?”   小郑含笑点头,言语间颇有几分骄傲:“是的。这结界主要用来防止作弊,也有一些保密的作用。前几年曾经出现过普通人无意闯入的事件,我们针对那种情况改良了结界的功能。”   “当然,这只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他匆匆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随后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文件夹,说:“考试很快就要开始了。抱歉,我需要核对一下两位的身份信息。灵修岳沉舟,还有这位女士……嗯?您居然是怪类,分类是……文物?!”   能称得上文物的自然价值不菲,何况眼前这位还化了形,可谓百年难遇。   小郑一愣,忍不住瞪大双眼,露出了普通人见到“宝贝”时应该有的反应,手指在纸上来回滑动确认,连声音都提高了一截:   “刘金莲女士,确定是你没错吗?”   莲鹤:……   猝不及防被叫到自己不愿提及的真名,她宛若骤然吞下了一块滚烫的豆腐,向来气质温婉的脸上表情僵硬,青紫交加,很是好看。   她今天恰巧戴着副小巧的玫瑰金细长耳坠,做工精细,下方缀着一朵指甲盖大小的镂空莲花。   现如今,这巧夺天工的金色莲花随着主人的气息晃荡得厉害,简直不能更加应景。   岳沉舟憋了又憋,实在忍不住了,“噗”的笑出了声,抱着肚子靠在墙上。   莲鹤一口气顶得肺疼,不知往何处去撒,只得咬牙看了小郑一会儿,从牙缝里挤出字眼来。   “是我。”   妖怪酒吧御用调酒师莲鹤,身份证上登记姓名刘金莲,真实物种为怪类,本体“鎏金莲鹤衔杯纹银瓶”,是正儿八经的国宝级文物,现存于A市古皇宫国家博物馆。   按照条例,非人类化形,需向异管委上报身份登记注册。当年,刚刚化形的她对外面的世界和流行元素一概不熟悉,便取了本体文物的前三个字,化名刘金莲,还美滋滋地自认这是个极富古韵美感的名字。   直到小郑核验完身份证走人,莲鹤依然处在被勾起羞耻往事的社死氛围之中,气得连形象都不要了,恨恨摘下一对莲花耳环,往手包里一塞,抱着双臂坐到了旁边的凳子上。   在博物馆沉染数年,她的身上早已浸润沉香,细嗅起来,还混着些陈旧的铁锈味,衬着一袭缎面旗袍,说不出的古色古香。   “说什么给异常生命体同等人权,建国都多少年了,还不能改名。”她冷哼了一声,依然愤愤不平。“异管委惯会耍这些嘴皮子的功夫。”   被爆了真名的古董心情烦躁,一点就炸,宛若一朵开在火山口的凤凰花。   “异管委又不是老妈子,管天管地还管你们叫什么。”岳沉舟心情不错,懒懒散散倚在墙上玩着手机游戏,不断跳动的光线映在眼眸里,瞳孔像变成了淡色的琉璃珠子,呈现出极温润透明的颜色。   “传说佛陀盛水于钵盂之中,不多久,钵中生出并蒂青莲,光色曜日,令人欣喜。银瓶本就用于祭祀礼乐,你本体瓶身下方卧莲,借的就是佛灿莲花的典故。起名为‘金莲’没什么不对,很适合你。”   寥寥数语,说得一本正经,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全然没有平日里半点吊儿郎当。   莲鹤一怔,目光上下打量了岳沉舟几眼,仿佛头一次认识他似的。先前的火气就这样散在心头,化成了一捧氤氲的莲花暗香。   不得了,从这张嘴里听到几句好话可不容易。说不得还能长几年道行,回头真该去烧高香。   她这么想道,噘着嘴轻声喃喃:“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自己别用化名啊。”   岳沉舟在她身边听得清楚,只是笑了笑,没有否认。   他今天破天荒穿了件休闲白衬衫,每颗扣子都好端端扣着,袖口翻起一条整齐的边,没有一条多余的褶皱。墨黑的头发全都向后梳起,额前碎发柔软,都仔细修剪过,恰恰好扫过眉毛。   就这么一点点细微的变化,那个不修边幅的酒吧老板仿佛突然不见了,整个人散发出疏淡柔和的光泽。   “多少年不见你打扮了。”莲鹤撇了撇嘴,小声嘟囔。“嘴上说多瞧不起天师考试,明明很上心。”   啧,口是心非。   正说着话,只听“砰砰”几声,中间的考场突然亮起了无数聚光灯。   原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话的陪考人员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甚至屏住了呼吸,就像看到剧场中央,舞台骤然亮起似的。   挂在天花板上的大屏幕闪烁,滚动起待考的考生个人信息。   岳沉舟的目光一行一行扫过去,很快找到了岳寒的名字。   电子屏闪了闪,右上角的状态栏终于跳成了绿色。   国家注册天师考试第一轮,辨物,开始了。 第20章 国家注册天师考试(三)   考场被照得亮堂。   大约两个篮球场大小的场地里,横七竖八地支着许多长方体展示台,有大有小,高低参差不齐,让人眼花缭乱。   每个长方体的顶端都摆着件东西,视角太远,只约莫能看到有玻璃球、金属片、玉雕摆件这样寻常的,也有粉红卡通保温杯、游戏机、吃了一半的蛋糕这种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杂乱无章,无规律可循。   最大的展示台在考场正中间的位置,极为惹人注目。足有两张床那么大,七八个成年人无法合抱。   几盏射灯聚焦那处,照得一片耀目雪亮。   那是一副完整的盔甲。头部、胸甲、护腿一个不缺,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躺着个人。   它通体黯沉沉的铜黄色,表面腐朽地不成样子,爬着大块大块的锈斑,看起来仿佛在鲜血里泡过,每一寸都吸饱了血液,又随着岁月风干了成了乌褐色似的。   偌大的考场,每件东西的旁边都摆着个号码牌,写着阿拉伯数字。   这样的数字遍布角角落落,足有上百个之多。   考试规则说起来极其简单,考生们依抽签顺序进入考场,自由阅遍考场里所有奇形怪状的参考物,接着在出口处的显示屏上填写10个号码提交。   每个号码所代表的的参考物,得分从0到10不等,累加起来便是第一轮的总分。   “什么叫‘选出其中异常生命体恶意最重的物品’?”莲鹤仔细阅读显示屏上的计分规则,感觉整个人都有点不好。“这些东西上都有灵力波动,这么多堆在一个房间里,气息交汇冗杂,在这里面找那子虚乌有的‘恶意’……话说,岳师,你教过岳寒这些吗?”   岳沉舟站在玻璃前,优哉游哉,恨不得抓把爆米花边吃边看,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我们灵修修行,讲求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以及最重要的,这里。”   修长的指尖点在自己的太阳穴,还饶有介是地敲了敲。   “是悟性。所有的术法归根结底不过是‘灵机一动’四字。灵根越纯,越能感应天道,修行速度就越快。怎么可能像他们天师授课这样功利,开个课外补习班一年收六位数。”   ……   莲鹤被秀了一脸,迅速在脑袋里剔除了他的废话,面无表情地回怼道:“……所以,你压根就没教,对吧?”   岳沉舟:“……哈,哈哈。”   莲鹤:“……”她仿佛知道为什么灵修会没落成现在这样了。   第一个进入考场的,竟就是方才站在他们身边与家人道别的小姑娘。   许是经过了一番自我调节,她的脸色依然苍白,却没有了先前瑟缩的犹豫,神色严肃而认真,眉宇之间透出一股不服输的劲来。   这样的她,看起来倒有了些天师的派头。   她刚一走进考场,瞬间被正中间那副盔甲吸引了视线。   盔甲此物,背后必定意味着战争与鲜血。   两军对垒之际,尸山火海,怨气遍地。人在生死关头爆发的无穷生气与执念,被因杀戮而产生的血气吸收,纠缠之下合三为一,便成了滔天的怨气。   血气依附兵刃而生。   懂行的都知道,开过刃的刀兵,最容易饮血成煞,盔甲同理。   即便有了灵化了形,也是十分危险的存在。所谓过刚易折,阴阳冲撞,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何况这副盔甲看起来陈旧不堪,片片金属弯折上翻,通通都被锈色和血污糊得没有半点光泽。左胸心脏位置的地方留着个拳头大的缺口,边沿全都焦黑腐朽得不成样子。   几乎在看到它的一瞬间,就可以想象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莲鹤皱了皱眉,同是没有生命的古物化灵,她能感觉到这幅盔甲上面剧烈的灵力波动。   然而这种波动却非常奇怪。如同有人在不知厌倦地,规律地拍打着湖面,音浪自水面一波一波传进水底深处。   咚咚,咚咚……明明没有任何声响,却一下子震到了她的心底,不知不觉从身体里升起一股异样来。   说不上是难受还是别的,仿佛一池沉渣,被这波澜搅出大片浑浊的泥土来。   “好奇怪……”莲鹤死死盯着那副盔甲,眉心皱出淡淡的纹路,“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它,有些熟悉,但又像隔着层东西,看不清楚。”   岳沉舟愣了一下,侧过头看了莲鹤一眼,眉头不由自主地皱起,像是在思考她话里的意思。修长的指尖轻轻敲在面前的玻璃上,指腹轻柔,没有发出声音。   那是他想问题时惯有的小动作。   每位考生只有限定的二十分钟,这个号码为“癸亥乙火”的女孩已经完全沉着了下来,小跑的步子顿了一顿,出人意料地一个转身绕开最中间的盔甲,果断向着左手边去了——那里立着一片密度颇高的展示台,都是些体积不大的小东西。   接着,她的手里出现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圆盘。   那圆盘是纯白色的,看起来像一面便携化妆镜,嗡嗡抖动片刻,骤然绽放出强烈的光芒。   即便站得远,莲鹤此时也看得清清楚楚,那上面不断跳跃闪动着冰蓝色的符号与数字,内外几圈,看起来似乎是个高科技的仪表盘,居然有那么点科幻的违和感。   莲鹤用手肘戳了戳岳沉舟的手臂:“那是?”   岳沉舟也是第一次见这传说中的时新玩意,不免多看了几眼,答道:“电子罗盘。”   莲鹤一愣,脱口而出:“罗盘居然也有电子的?”   “如今的几个玄术世家惯会琢磨这些。”岳沉舟显然对此嗤之以鼻,“论效果,自然是比不得砗磲或玉髓制成的罗盘。”   他这话说得轻巧,作为文物,莲鹤却知晓,砗磲和玉髓罗盘都是古物,好是好,但价钱也不是一般的高,不是谁都能用得起的。   她记得不久之前,拍卖会上竞拍过一枚上古砗磲罗盘,价格被抬至天价,最后也是被某个世家竞得。   这女孩大约还年轻,并没有拥有宝器的资格。   她低头拨弄了手中的罗盘片刻,立刻迅速在场地的四个角上、以及靠近边界之处“啪啪”打下了几张符咒。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片刻犹豫,甚至再也没有分心去看中间的那副盔甲一眼。 第21章 国家注册天师考试(四)   岳沉舟“嗯?”了一声,来了兴趣,微微前倾身子,颇有些意外:“罗盘加金光咒,她的功底很扎实,学的就是正统天师道,不亏是世家出来的。”   莲鹤顺着他把目光落在女孩身上,看了半天,始终不得要领。   她是文物成精,对玄术一道并不精通,最后干脆选择放弃,心里依然惦记着那盔甲,问道:“那副盔甲,她不打算研究吗?”   岳沉舟笑了一声:“我猜……她已经确定盔甲是个得分点,并不打算多浪费时间在上头。这姑娘年纪轻轻,倒是头脑清晰,实力不弱。怪不得能是‘家族的骄傲’,哈。”   他看得有趣,还不忘揶揄方才她在门口被一群人众星捧月的场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仿佛只是误入这处看了场精彩绝伦的比赛,哪里有周围陪考的家长半分紧张担忧。   这笑声落在莲鹤耳朵里,瞬间拨动了某几根敏感的神经,她狠狠瞪了岳沉舟一眼,气得牙痒痒:“你还有这闲心夸别人功底扎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作为妖怪酒吧的老板,岳沉舟完全就是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生活废柴。教起孩子来更是随心所欲。今天是五行八卦,风水堪舆,明天又是纵水控火,占星推命,驳杂的很。   天知道岳寒到底学了些什么,到底能不能应付这种难度的考试。   这担忧像个核桃似的,在莲鹤心里兜兜转转,几乎要被盘出一层包浆来。   转眼之间,考场顶端的绿色信号灯闪动——考试时间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女孩匆匆提交答案,松了口气,惴惴不安地离开了考场。   她的答案很快被公示在了屏幕之上。   58号,如预想中一样,她果真选了那具盔甲。   “也是……”莲鹤嘀嘀咕咕,“那盔甲之上的恶意滔天,能走到这步的考生,应该都知道要选它。”   岳沉舟托着腮笑笑不语,干脆摸了摸口袋,掏出根烟夹在鼻下。   未点燃的香烟减了尼古丁的焦臭,只余烟叶脱水后苦涩而浓郁的清香萦绕鼻尖。   之后的几位选手也无一例外果断选择了那具盔甲。   莲鹤看着屏幕上岳寒的名字一点一点向上攀升至顶端的待考区,心脏就像被塞了个吹饱了气的气球,时而升到喉咙口,时而瘪着气荡进肚子里。整个人坐也坐不住,沿着巨大的玻璃窗从左边踱到右边,又从右边踱回左边,尖细的鞋跟敲在银灰色的地毯上,发出钝钝的闷响,应和着不远处家长们的窃窃私语,缠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直把人罩得喘不过气来。   岳沉舟被她晃得脑壳直抽抽,忍不住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满脸不悦:“吵死了!要么坐好,要么给我出去。屁大点事,也值得这样自乱阵脚。”   莲鹤刚要出声反驳,头顶绿灯突的闪烁数次,考场左侧大门再度开启,走进一个高个子少年来。   正是岳寒。   与其它考生相比,他看起来过分年轻了,白皙的脸上一片沉静,因着举止从容不迫,原本深刻的眉眼都显得一派斯文。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他走进考场开始,周遭原本那些轻声的谈笑与窃窃私语都停下了,无数眼神交错,全都落到了这个极为出色的男孩身上。   仿佛他什么都不做,就往那儿一站,就格外吸引人的视线似的。   岳沉舟闲闲地靠在墙壁上,半阖着眼皮看向下方。   岳寒站在考场边做着最后的准备。   他过早地脱了孩童时期的稚气,举手投足间带着自己一手一脚亲自指导出来的苍劲结实。   岳沉舟知道,普通的T恤牛仔裤之下,藏着的是怎样一副年轻精壮没有一丝赘肉的身体。以及掩盖在这皮囊之下,困于一隅的那缕魂魄。   像一颗被深埋于地底的种子,不知何时就会破土而出,吐出万年不化的冰寒,只要触摸到一星半点,就能把人冻成哆哆嗦嗦的冰碴子。   岳沉舟忍不住伸手挠了挠头,暗骂一句: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能装逼。   原本想着好不容易砍号重练,不怕捂不热那不爱理人的冰块性子。   没想到十几年下来,冰块还是冰块,却由冻得严严实实的昆仑寒冰,歪成了一根黏黏糊糊的夹心冰棍。   眼见嘶嘶冒着寒气,撒起娇来却半点不含糊,尽往你心头软肉上戳。   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正想到此处,下方的岳寒若有所查似的,抬起头,视线越过大半个考场,直直看向岳沉舟的方向,正与他对上目光。   黝黑深邃的眸子里有势在必得的沉稳,也有按捺不住的雀跃,说不出的直白炽热。   岳沉舟明知道他从里面看不到自己,心头还是忍不住颤了颤,一时间竟有一种被什么野兽死死盯着的错觉。   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眼角,修长的指尖拂过右眼那颗细小的痣,顿在了眉角处。   这臭小子……   场上的岳寒没有分心,轻轻松松地踏进考场。   他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含了丝极淡的笑意,这笑意让他整个人有礼而谦逊,仿佛眼前的考试只是场不足为道的练习。   考场正中的盔甲散发出强烈而驳杂的气息,几乎要在它的上方形成一个小型的气场。   岳寒的视线轻轻扫过它的位置,仅仅只是停顿了一下,接着,便若无其事地走向了别的地方,就这么随意地绕着场地走了一圈。   在场的灵修除了岳寒只有岳沉舟一个,大概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此时此刻,岳寒眼里的世界早就变了。   色彩如浪潮一样褪去,天地间只余下至简的黑白灰。   而在场寥寥几个监考人员则成了模模糊糊的虚影,只在心口处闪着幽幽的光,强弱不一。   场地里高高低低、大小不一的参考物,却仿佛骤然成了这世上仅剩的色彩,因为浓郁到极致,竟然绽放出绚烂的光斑来。   这些光斑有些在黯淡地跳动,如同昏暗的庙里随时会熄灭的烛火;有些清冷如星斗,碎碎洒落在各处,极容易被忽视;只有少数几处,宛如在黑暗而危险的海面上立着的信号灯,散发着平静而持久的光芒。 第22章 国家注册天师考试(五)   岳寒心念一动,闭了闭眼,再次睁眼的时候,这几处光芒之上,竟然又叠上了重重叠叠的颜色,就像透过万花筒看到的奇妙图案。   他端详片刻,淡定收回聚于自己眼睛之上的灵力,径直走到右侧的门边。   那儿站着个监考老师,见他就这么走过来,一时竟然反应不及。   岳寒停下了脚步,微微颔首:“老师,我可以提交答案吗?”   “啊……啊?”这老师抬手看了看表,满腹狐疑,“才过了十分钟。你……不再多看看吗?”   玻璃墙的后面,莲鹤紧张地攥紧了手里的小包,整个人几乎趴到了窗台上。   “不是吧?这就交了?”她皱了皱眉头,用手肘推了推一旁的岳沉舟,“什么意思?该不会是难度太大,干脆提早交卷?”   “什么叫难度太大啊?”   岳沉舟被她这一问气了个仰倒,连一贯宝贝到不行的烟都随手掰弯了,“啪”地一声扔进垃圾桶,像是在泄愤。   “一个辨物考试罢了,也配在我们灵修跟前谈难度?瞧不起谁?”   莲鹤一噎,才没心情跟他抬杠,翻了个白眼抬起头看向头顶上方的屏幕——那里已经把岳寒的答案公示了出来。   21号、66号、97号……   越向后看,她越是忍不住惊诧,目光焦急逡巡,来回确认几次,心头像被栓了个实心秤砣,“咚”一下坠进了结冰的湖面。   “等等……岳师!他没选那件盔甲?”   因为突如其来的惊诧,她差点失手掰断自己的美甲,水葱般洁白的指尖连着一截俏丽的嫣红,原本格外养眼,如今却被紧张的主人磋磨出几道白印,生生毁了效果。   她懊恼不已,抬头看向岳沉舟的方向。   早已懒懒散散坐进椅子的人脸上犹带漫不经心的笑容,腿架在桌子上,看起来极为放松。   莲鹤一愣,心头也跟着松了下来,想了想,还是问道:“那盔甲上面不是有很重的恶意吗?恶意又不能作假……难道岳寒也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不会吧……   岳沉舟撑着下巴打了个哈欠,看样子是对这考试失去了兴趣,闭着眼睛随口敷衍道:“这小子的心思我哪摸得准,毕竟他看到的东西跟你又不一样。”   “哦?”旁边突的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怎么说?”   岳沉舟睁眼,发现三步外的地方已经站了个中年男人,也不知听了多久。   他捧着个玻璃杯,身材矮胖,一脸笑眯眯的好脾气,像尊弥勒佛,无端就叫人心生亲近,仿佛看到了弄堂口提溜着鸟笼的隔壁大爷,只想帮他在杯子里撒上一把枸杞。   只是这人如此身材,却偏偏要把自个儿塞进一件挺括的黑色制服里,长款的收腰银线恰恰卡在腰际,勒出一个滚圆的肚皮,显得有些滑稽。   莲鹤一怔,立刻认出了这套衣服。   “异管委的人?”她在一瞬间流露出本能的敌意,随后才想到这里是什么地方,敌意逐渐消弭,只略略皱了皱眉。   这男人丝毫不介意她的态度,反而乐呵呵地笑了一声,笑得满脸的肉都堆到了一起,兀自在他们旁边的凳子上坐了,继续追问道:“你说58号参考物,有什么不一样?还请岳师指点。”   岳沉舟听明白了,也很给面子——当着他的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行了行了,别在我面前玩这套,又唱红脸又唱白脸的,一天天的,累不累啊陈建国。”   他懒洋洋地翘起脚来,满脸不耐烦,恨不得把“异管委与狗勿扰”顶到脑门上。   “把个没人接手的烫手山芋当考题放进去,等着哪个愣头青顺手解决是吧?天师资格证八字还没一撇,就得帮异管委打工……啧,做事如此机关算尽,也不怕损了自己的修为。”   这话就差指着鼻子骂人“缺德”,敢在异管委的地盘上如此不留情面的,数遍三界五大生魂,大抵也只有他岳沉舟一个。   陈建国却依旧一张乐呵呵的脸,还举起手里的茶杯饶有介是地吹了吹:“岳师教训的是。只是这件东西吧……还真有些麻烦,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正好天师考试需要素材,就拿它做道‘题目’,也算是集思广益嘛。”   他说话依旧慢条斯理,在岳沉舟脾气的衬托下,愈发显得这慢性子如温吞的出水小白莲一般。   岳沉舟往他茶杯里一瞧,嚯,赤橙黄绿,好大一朵菊花,忍不住阵阵无语。   陈建国一副油油腻腻的官腔,实属跟他八字不合,他冷哼了一声,道:“今年的这些个马马虎虎的考生,除了我家那小子,还有谁有本事接下你的‘题目’?集哪门子的思,广哪门子的益啊?”   陈建国看向下方的考场,眼镜片恰好反射头顶的射灯,形成一片亮晃晃的光,好好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干部,生生整得像个报复社会的犯罪分子。   “听岳师这口气,是有绝对的把握岳寒能拔得头筹?”   他用的词是“拔得头筹”,三言两语间,就把岳寒捧到了一个藐视众多世家精英的高度。   “我没听错吧?”   岳沉舟嗤笑了一声,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斜睨了他一眼,微微上挑的眉眼里俱是讥诮的笑意。   “就这破考试这还要‘把握’?岳寒是我岳沉舟教出来的,是个正儿八经的灵修。你们天师怕不是电子罗盘看多了,忘了老祖宗是谁吧?”   上古灵魔大战只留下只言片语,传到现在已没人知道灵修为何没落。   在那之后,天师一道凭借灵修留下的零星资源,融会贯通,才发展出如今的天师体系。若真要追根溯源,说一句“老祖宗”也不为过。   饶是老好人如陈建国,也被他这狂妄的口气噎得失了语言,一时竟不知道怎么接话。   “怎么,你不服气?”岳沉舟拍拍桌子,不满至极。   陈建国扶了扶眼镜,顺着他的意思揣摩:“岳师这是想要跟我赌一把?”   “赌就赌。”这话正中岳沉舟下怀,一双眼睛里霎时间亮如明星,伸手向着下方考场霸气一指,“若是这小子在整场考试中夺冠,你们异管委这一整年,不许再突击检查妖怪酒吧,影响老子做生意!”   陈建国:?   莲鹤:…… 第23章 国家注册天师考试(六)   此时的岳寒并不知道,就在直线距离不超过百米的地方,自家师兄已经把自己卖了个底朝天。   他正坐在考生休息室里,等待最后的结果。   英俊的年轻人安静地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一双长腿平缓地向前伸着,神色从容不迫,一举一动皆透露出良好的教养来。   没过多久,分数公布在大屏幕上,在场众人顿时一片哗然。   岳寒的名字再一次以满分的成绩,排在了最顶端,甩开第二名整整10分。   他气定神闲地摘下耳机,淡淡扫了屏幕一眼,没有半点意外。正欲起身离开考场,却听到炸了锅的人群之中传来一句:“我有疑问!”   他一怔,脚步停下了,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说话的是个少年,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大,长得倒是白白净净,只是一双眼睛怒火四溢,咬牙盯着岳寒,像要把他烧出两个窟窿似的。   嘈杂声逐渐降至冰点,周围考生一脸担忧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视线纷纷聚焦到这一高一矮两人身上。   岳寒的眼神只有些许极其细微的变化,如一抖月光下的白练,圆转流畅地在少年胸口的号码牌上停留片刻。   年轻气盛的少年在他波澜不惊的目光之下顿了顿,面皮迅速蒸起一层薄红,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瑟缩,将心中的疑问大声问出了口:“为什么他的分数是最高的?在场这么多人,只有他一个人没有选盔甲。你们该不会是想说那具盔甲不能得分?我有疑问!”   这话一出,如同石头掷进了夏夜的池塘,激起一阵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围绕在岳寒周身的眼神立刻变得异样起来。   旁边两个工作人员见怪不怪地皱了皱眉,说:“评分细则会在成绩统计完成之后公示,到时候每一件参考物都会有详细解释,若是有考生存在疑问,我们也很乐意解答。”   少年被这轻飘飘打发人的态度激得更是恼火,咬牙道:“我们都是凭实力走到这一轮的,辛苦准备了那么多时日,有质疑难道不能立刻提出来吗?”   几句话掷地有声,尽是初生牛犊的直白坦荡。不少考生微微点头,也面露不忿,显然抱有同样的不满,想向工作人员讨个说法。   小郑刚刚着急忙慌地赶到现场,一看情况,心里暗暗叫苦,脸色也有些不好看起来,打了个眼色示意手下去取录像以防万一,对着少年道:“你这话的意思……是在质疑我们天师考试的题目吗?”   “为什么不能质疑?”   少年见考生们隐隐站在自己这边,顿时觉得底气都足了不少,干脆瞪了岳寒一眼,愤愤然道:“但凡是个灵能者,我不信他看不出那具盔甲之上的浓烈怨念与恶意。此人两手空空,什么神通都没有,随意一转悠就这么交了卷。我在他之前考完,两只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   在场的考生几乎都有自己的“兵器”,较为常见的有罗盘与符咒,也有些拿着怪异的瓶瓶罐罐,甚至还有一个女孩手里托着个沉甸甸的玻璃球。   不管怎么说,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自己惯用的神通。   只有岳寒一人,除了口袋里的手机别无一物,双手插在裤兜里,干净的像是个来参观的路人。   “我不仅要质疑考题,我还要质疑考试的公正性!”少年满脸通红,也不知是紧张还是羞愤,深呼吸几次,挺起了胸膛给自个壮胆,大声道,“如果是技不如人我当然认,就怕有些人利用不当手段当了这个第一!”   这话没轻没重,空投的炸弹一般把小郑炸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目光不住打量这少年几眼。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半点要退让的意思,只是一张脸烧得能烙个鸡蛋,目光中尽是倔强的意味,看起来像只傻乎乎的倔驴。   而站在他对面的岳寒则依然通身的斯文从容,见小郑看过来,还顺着他的视线礼貌点了点头,仿佛旁人的刻意针对都是些不足为道的小尘埃,随便拂一拂衣袖就能抖落,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似的。   说起来,这两人同岁,都是刚成年。一个咄咄逼人,一个云淡风轻,在小郑这个被牵连挨了顿“质疑”的工作人员眼里,免不了高下立现,心中天平忍不住向着岳寒歪了歪。   他皱了皱眉,端起平板电脑查阅片刻,看向少年,口气也微微冷了下来:“江小山,如果有任何疑问,特管委随时接受考生们的申诉,但请走相关合规程序。恕我直言,你并不是刚刚入门的初学者,应该知道不少灵能者修炼到一定程度是可以修炼出随身空间的。因为这种可笑的原因就随意质疑别的考生,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几句话如一盆冰水泼上江小山烧热了的脑袋,碰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钉子,他的气焰瞬时间弱了不少,喏喏几声依然不服气,别过头冷哼了一声,看向岳寒的目光里写满了敌意,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师从何人?又是什么来头?能修得出随身空间?前边的考试倒也就算了,实战部分这么不清不楚的,偏偏每场都是第一。怎么让人不怀疑?”   他的目光不甘心地看向大屏幕,心头的火气不免又噌噌烧了起来:“我确信我的选择没有错!凭什么他的分数比我高?!那盔甲究竟有什么问题,竟能让他无端比我高了这几分?”   小郑一阵头疼,他算是听出来了,这个江小山是个驴脾气,性子冲动不说,还偏偏要一根筋到底,今天屈居第二,非要在这分数上胡搅蛮缠不休。   这些个玄门世家的孩子,真是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这么想着,只听岳寒发出了一声低沉的笑声。   这笑声又轻又短,仿佛是个错觉。   岳寒顶着一张温润有礼的脸,脸上的表情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漫不经心,就像眼下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似的。   他冲着小郑微微颔首:“不好意思,麻烦能快些解决吗?我急着回家,家里有人等我做饭。” 第24章 国家注册天师考试(七)   做……做饭?   江小山呆住,好不容易退烧的脑袋像被加了把柴火,又蹭蹭燃烧起来。   因着年纪小性子冲动,他没少被家中兄长数落,叮嘱他出门在外说话做事定要三思而后行。只是他虽天赋不拔尖,但自小修行刻苦,在圈子里算得上是个优秀的后起之辈,如今就这么被岳寒压了一头,怎么想都难以释怀。   何况看这人的模样,好像丝毫没有将众人放在眼里,也不知道他到底哪里来的底气。   “今天不说清楚休想走人。”江小山气呼呼地扔了手里的东西,目光十成十愤然,道,“当着大伙儿的面说明白,那盔甲上的恶意到底是如何作伪。只要你说清楚了,我江小山一人做事一人当,立刻给你道歉赔罪,绝不二话!”   小郑边上接了个电话回来就听到江小山这话,血压免不了一阵上飙。   我的祖宗喂,你自个儿要道歉赔罪就算了,想过你们江家的面子没,好端端的玄门之首,怎么就养出个你这样横冲直撞的性子!   他刚想着要如何打个圆场,就见岳寒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幽黑的眸子里光华流转,不知是怒意还是反感,看向江小山,勾出一个浅淡不含感情的笑容来。   “当然可以。”他点了点头,谦逊斯文的表现倒是叫众人挑不出一丝错来,“我从未说过盔甲之上的恶意是作伪。如果只论恶意,它确实是在场这么多参考物里最重的。”   江小山早就屏住了呼吸,还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此话一出,心头一阵懵,呆头呆脑问道:“恶意最重?那你为什么……”   岳寒沉默了片刻,似是有些不解:“题目中不是说‘异常生命体恶意’吗?那盔甲之上的恶意并不是来自它本身。按照题目的要求,我第一个排除的就是58号。”   他顿了顿,深邃的眉眼在灯光下仿佛仿佛隐藏着一丝极细微的锋利,嘴角的弧度一时竟显得有些冰冷。   “那些恶意,全都来自于人类。”   江小山的表情僵住了。   现场突然变成了个大冰窖,周遭的空气一起混着凝成了块,嗖嗖地向外冒着凉意。   “都满意了吧?”   小郑无可奈何地伸出双手,“啪啪”拍了几下,打断了这场闹剧似的争执。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原本等成绩统计之后,答案细则也都会发放到各位手中,既然你们都是急性子,非要揪着这点不放,没办法,我来给你们一个交代。”   他心中不爽,自然对抢着出头的江小山没什么好脸色,冷冷瞥了他一眼,说:“就如岳寒说的,58号参考物上是有浓烈怨气,不过这恶意并不是出自盔甲本身,而是来自于人类。你们看到盔甲有灵且恶意滔天,就先入为主地认为它是恶意的源头。这是考试,审题很重要,思维严密更重要。”   江小山一口凉气灌进肺里,噎得不上不下,立刻趴到了窗户边,眼神死死锁住了考场中间的那具盔甲。片刻之后,面上薄红褪去,一片煞白,方才那不服输的精气神瞬间散了,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倔强,又有那么点可怜。   他不再出头,有些考生却不乐意了。   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针对岳寒,只敢压着声音嘀嘀咕咕:“我们是来考天师的,又不是来考阅读理解,玩这种文字游戏有意思?”   “就是。”   “这不是欺负人么?气场如此驳杂,时间又紧,难道还要我们一个一个去把参考物的前世今生都推算了?”   “恶意就是恶意,异常生命体的恶意,还是人类的恶意,有什么要紧。”   “是啊……”   ……   “都给我安静!”   尚不等众人讨论完毕,一贯温和的小郑突然一声大喝打断他们,和气的脸孔板了下来,气势居然不容小觑。   话音如重夯落地,震得考生们纷纷闭了嘴,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不再说话。   一时间满屋子寂静,只能听见杂乱的呼吸声,声声都透着不甘心。   小郑长长吸了口气,语调平缓而认真:“《天师基础理论》第一章第一节,讲的是什么,你们总还记得吧?”   怎么会不记得?   在场的都是辛辛苦苦备考许久,刚刚通过理论考试没几天,眼看着就有希望上岸的佼佼者。   只是不知这位年轻的特管委考官是什么意思,他们面面相觑,都没有说话。   “……身为天师,需尊重人类,尊重异常生命体,做到众生平等,不以所知所学干涉他人因果,乱天道纲常。”   知识点背得流畅,声音却是有气无力,字字拖长。   居然是江小山。   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人像是进了烤箱的茄子,蔫得无精打采,没有之前半点气势。   这幅样子让人又好气又好笑,小郑也没了脾气,语气缓了下来,听起来甚至还含了一丝温和,仿佛真的是长辈突发奇想,在考验小辈们的功课似的。   “没错。我知道你们大多有名师指导。术法不够熟练,灵力不够浑厚,都可以回去重新修炼。只有一点,现代天师必须时时刻在骨子里。”   他停顿了一下,复而开口:“众生平等。异常生命体只要遵纪守法,一样享有平等人权。辨别恶意来自何方,是每一位未来的注册天师都必须做到的。”   小郑的视线默默扫过在场考生的脸。   他们大多年轻,有些默默点头,透出些懊悔的神色来,有些虽然不再说话,眉宇间却显然并不以为然。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众生平等。这句口号玄术圈内部已经喊了许多年,但能做到的寥寥无几。   人心都是肉长的,物种不同,难免有偏向。别说妖魔鬼怪了,光说普通人类的肤色歧视,这么多年依然如同跗骨之蛆一般荼毒着全人类的和平团结。   人类始终提防着异常生命体,异常生命体也不见得多待见人类,异管委的工作可以说是极其艰难,无怪陈局这次宁可被人扣上顶“越俎代庖”的帽子,也非要在这次的考试里加进这个参考物。 第25章 风琴街168号   岳寒脸上的笑意不达眼底,像个局外人似的站在一边,见没人再拦着自己,干脆把手机装进口袋里,转身离开。   江小山死死捏着手里的罗盘盯着岳寒的背影瞧,依然是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   小郑看了他一眼:“怎么?还是不服气?”   “谁说的。”江小山的脸又红了,这次连着眼尾和鼻尖都染上了一层绯色,乍一看像是涂了胭脂,说不出的滑稽。   “谁说的!我还不至于这么没风度。”   他在家中排行老幺,父兄疼宠,骄傲得像一轮初升的太阳,性子冲动是冲动,却向来不会输不起。   这件事原本就是他不对,认错也是爽快果断的很。   “是我错了。我大哥的儿子过几天十岁生日,原本跟他说好了,要拿下天师考试的第一名当生日礼物。一时想岔了才会说这些话,对不起。”   他灰头土脸地低下头,讪讪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用手背给自己的脸颊降温,小声嘀咕道:“我一定会兑现承诺,去向他道歉的。只是……”   江小山抬起头看向小郑,眉宇微微皱出个川字,满脸疑惑:“他真的如此厉害……这么随随便便上场转一圈,就能准确分辨出恶意的来源?我认识的最厉害的天师在他这个年纪都不一定能做到……”   小郑被他问到了心坎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在嘴角扯出了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哼了一声:“要不然呢?人家连手机都没带进考场去,还能作弊不成?”   江小山停住了动作,不高兴地小声喃喃:“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他知道这位考官是记着自己方才在所有人面前大声嚷嚷“质疑考试的公平性”的仇,此刻也恨不得时光倒转回十分钟前,狠狠给那时候乱说话的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小郑没心思再刺他几句,视线忍不住飘向门口。岳寒的背影早就消失在了拐角,这话不多的少年浑身谜团,唇角总是含着丝谦逊的笑意,任谁见到都要夸一句君子端方,后生可畏。   只是不知为何,小郑总觉得那双好看温柔深邃的眸子里寒意凛冽,就像夜里辽阔寂静的大草原上蹲着的不知名兽类,叫人不敢直视。   他摇了摇头,翻开手里的名册,手指从上至下,停在了岳寒的名字上。   名字后方有一栏,要求考生写清自己的师从与灵职。旁的人大多洋洋洒洒写了一堆,恨不得把自己标榜成什么大宗门里头的天才,只有岳寒的那一栏,只简简单单地写着几个字:   灵修。风琴街168号,妖怪酒吧。   ……   岳寒的步子比平时更加急促一些,他说的要回家给人做饭并不是随意掰扯的借口。   岳沉舟此人极懒。不是一般的懒,几乎懒到能不动就不动,多动一步都算输。   平日里除了必要的走动,他总是窝在沙发的抱枕堆里似睡非睡,像一只眯着眼的猫科动物。   岳寒在他身边多少年,从未见他做过饭,也不知道在自己出现之前,他都是怎么养活自己的。   还不等他离开大厅,就被工作人员叫住往楼上请,并告诉他,他的师兄岳沉舟也在。   岳寒皱了皱眉,跟着对方从最内侧的楼梯向上走,转了好几圈,又换乘了电梯。   电梯平稳上升,“叮”的一声停在了顶楼。   看下面考场的样子,很难想象顶层居然是个宽阔的大平层,落地玻璃窗围了整整一周,窗外碧空明净,阳光如河流一般倾泻而下,一股脑儿照出满室热气腾腾的光晕。   周围人不少,匆忙来去,个个都穿着与小郑身上一样的制服。   岳寒目不斜视,跟着工作人员穿过办事大厅,越过一扇厚重的金属隔断门。   他一眼看到岳沉舟正靠在门上抽烟,光从他身侧照出阴影,纤长的睫毛在鼻翼边落下两洼浅浅的扇形,因为上下的阖动而闪动,就像在微微发着抖。   岳寒停下脚步,就这么看了许久,直到烟头的红光快要烧上那人的指尖,才淡定地走上前,说:“师兄,你答应过我,以后都不抽烟的。”   岳沉舟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他,闻言,拼命吸了一大口才舍得取下嘴里的烟,装得一脸惊讶:“啊?是吗?我忘了。”   他把烟按灭在手边的茶杯里,伸手拍拍岳寒的肩膀,挂上了一个并不太走心的笑容迅速转移话题:“考了第一怎么这种表情,传出去还以为我怎么虐待你。”   岳寒沉默着,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不放。   岳沉舟:……   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心里怒骂一句“孽缘”,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骂骂咧咧甩到岳寒手里,心疼得直抽抽:“拿走拿走。”   岳寒利落收走烟盒里的烟,凉凉的视线继续盯着岳沉舟不放,显然是不高兴了。   岳沉舟立刻心虚捂住口袋,狠狠瞪了岳寒一眼:“干什么?反天了你!没有了,今天说什么也没有了!”   今天老子要是再上了你小子的鬼当,被缴了存货,面子还往哪里搁!   岳寒没再说什么,只笑了一声,道:“师兄说没有就没有了吧。”   一旁的门开了,莲鹤从里面探出身子。   她扶着门框,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还算镇静。   “岳,岳师……”   原先挽起的发髻此时此刻松散在鬓边,她居然也没有生出心思去整理,任由几缕青丝垂到了肩膀,嘴唇淡得只剩一点血色,看向岳沉舟的眼神沉甸甸的,竟然尽是无助。   岳沉舟的动作顿住了,他立刻收起了玩笑的心思,皱了皱眉。   ……   时间倒回半小时前。   陈建国看着最后一个考生交完卷走出门,摇摇头,一张脸上依然挂着和善的笑容,只是这笑容怎么看都有些讪讪的。   “我这脑子近两年是愈发不好使了。”他摸了摸自己日渐稀疏的头顶,叹了口气,“看来岳师是对的,这场赌局,我怕是要输了。”   岳沉舟挑了挑眉,没有落井下石,只是懒得再与他废话,转身就走。   没想到刚走出几步,手臂突然被人抓住了。   莲鹤扯着他的袖子,欲言又止,疑惑的视线再次投向考场的正中。   “岳师……我刚刚好像,在那具盔甲上,感受到了红玉的气息。”   --------------------   这周没有榜单,明天不更啦,后天更新! 第26章 莲鹤的过去   文物这类古物,存世时间长远,历经战乱与盛世更迭,大多或长眠于黑暗的地底,或流落于民间,少数得见天日的,被供奉起来,沾染愿力与香火,很容易开灵智修炼化形。   那年新元复始,恰逢百年难遇的太平盛世,多位能工巧匠耗时多年,打造出一批精美的宫廷器具呈进皇宫贺岁,运送的车马浩浩汤汤,走了足有三个月余。   这里面就包括了一对鎏金红玉银瓶。   两盏银瓶窄口圆身,鎏金为底,瓶颈环绕如血红玉,瓶底坐着一圈金莲,一对仙鹤踏莲而立,一只垂目静思,另一只展翅翩然起舞,分于两只成对的银瓶之上,栩栩如生。   它们得到了皇宫主人的喜爱,被放在珍宝阁最为显眼的位置。   百年后,莲鹤于一片混沌中睁开眼睛。   彼时已经是战火纷飞,硝烟四起。强盛了几个世纪的帝国终于被外来入侵者的炮火轰开了大门。   她刚刚生出灵智,只是一抹寄生于本体之上的灵识,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只能在黑暗之中提心吊胆地等待自己的命运。   某天,银瓶被人踢翻在地,巧合之下滚进了架子后落灰的角落。   她听到四周珠玉美器砸落在地上的巨响,那些曾被权贵们当做稀世珍宝而束之高阁的宝贝在哄抢中碎成了千瓣。   莲鹤知道,这里面有几件与自己一样,已经生出了灵智,她甚至可以听到它们死去前的尖叫。   大火烧出滚烫的浓烟,像一只面目可憎的魔鬼,肆意吞食古皇宫华美的琉璃瓦,把柱子上盘绕了千年的白玉龙纹染成了墨黑。   她是这对银壶中的一只,另一只算起来应当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同胞兄弟姐妹,只是从这一刻开始,它们就被迫分开,再也没有见过对方。   她的本体被人找到,从大火中救了出来。   有穿着长衫的人类把她藏在地窖、仓库、干涸的井道……后来又陆陆续续挪了很多地方。   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高级知识分子咬牙扛起抢,推起车,用瘦弱的肩膀和双手,一点一点翻过崇山峻岭,把所有幸存的文物从首都A市一直运送到了中部的大山。   几经辗转南迁,她被封箱掩藏于荒芜的大山深处。   一躲便是几十年。   建国后,这些文物陆续回到A市,她也终于得以化形成人。   成为怪类的她完全可以以人类的身份平静生活,但莲鹤感念当年在那场浩劫之中保全了万千同族的文物保护局,自愿在白天化为原形在新建成的A市皇宫博物馆陈列打工,博物馆下班后则是私人时间。   之后的时间,她都在找寻另一半——那只与自己成对的银瓶。   莲鹤不知道它现在在哪里,是否已经化形,或者干脆……早已在肆虐的战火中灰飞烟灭,化成了尘埃。   这一找,又是许多年。   ……   莲鹤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失神地摸着手腕上的红玉镯子。   它没有半点温度,红的像要滴出血来,贴在皓白的手腕上,仿佛要融化到肌肤中去似的。   这块红玉正是她本体瓶颈上的沁色翡翠所化,原石一分为二,各自镶嵌于两只银瓶之上,普天之下再难找到一块一模一样的。   这还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另一块红玉的气息,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慌张、激动、忐忑……好像都有一点,但又像什么都没有,到最后心头空落落的,只知道一个劲地出神。   这个房间看起来像个小小的展厅,也像个实验室。   一张垫着布的大桌子,上面摆放着那具不久前还在楼下考场中的盔甲。   仅仅过去半小时,它已经与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如果说原本它的气息驳杂万分,恶意与怨念纠缠,混合着血煞、灵力,自然形成一个如漩涡一般的气场,那么现在,那些原本相安无事的气息竟全都翻涌起来,在这具小小的盔甲里不断竭力挣扎,互相攀咬撕扯不休。   这对抗的力量仿佛在它的身体内部引爆了一个小型核弹,炸出一串连锁的崩塌反应,古旧的盔甲再也无力承担,转眼已经布满了细细密密的裂痕。   饶是一贯笑眯眯的陈建国此刻也收了笑容,神色凝重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岳沉舟围着桌子走了半圈,拧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出声道:“方才你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   一句话没头没尾,却有人顺其自然地接了下去:“灵识、血煞,还有恶意。与现在的情况不同,当时这三者互相牵制,尚且能形成平衡。”岳寒跟在岳沉舟身侧,眼睛盯着眼前桌子上的盔甲,神色如常答道。   “平衡?”岳沉舟啧了啧嘴,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斜晲了一眼,“你啊,还是嫩。”   岳寒被他生的极好看的眼尾一扫,只觉得心尖都像被抚了一下似的,通身说不出的舒畅,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是,我错了。请师兄教教我。”   “你都选出正确答案了,还想不通么?”岳沉舟极为不满地翻了个白眼,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它身上的恶意来自于外界,不过是生前强烈的执念作祟留下的一缕残影。我猜,这盔甲的主人必定是被人类折磨惨死。”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抱着手臂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眼神不冷不热地看向陈建国:“说到这个……陈局,陈大局长,不也是把它视为定时炸弹,觉得它执念过重,化形后极易成为一方魔头,使得异常生命体犯罪率大幅上升,影响异管委的政绩,所以才把这炸弹打包送到了我鼻子底下?”   ……这样弯弯绕绕,算准了我不会袖手旁观。   说不定连莲鹤同为古物化形的心态都吃得死死的。   姓陈的老狐狸,空手套白狼。   啊呸!   岳沉舟心里恨得牙痒痒,决定以后一定要做张“异管委与狗勿入”的牌子,贴在大门口,好好除除晦气。   不过眼下的情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算了算了,真是麻烦死了。”他挥了挥手,眼神再次落在面前的盔甲之上,稍稍起了些变化。   “这次就算了,也算你歪打误撞,得了份机缘。”   岳沉舟修长的指尖在盔甲的上方随意画了个圈,还来不及让人看清他是怎么做的,只听“咯哒”一声细响,那盔甲竟然瞬间从中间整整齐齐裂成了两半,掉出一个匣子来。   --------------------   本文是架空的哦(划重点)   这章里稍微参考了八国联军侵华和当年的文物南迁事件,后续莲鹤这条线可能会稍微带到一丢丢历史的部分,但不会写出具体事件,只是参考,不要抠细节(作者历史不大好,尤其近代史)   莲鹤的本体和命名方式参考的是我国国宝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但她是个造型优美的瓶子。   我不知道在我们的古代会不会用这种鎏金材质做花瓶,印象里仿佛在哪个博物馆曾经看到过。   还是那句话,不要太抠细节,因为都是我瞎说哒! 第27章 红玉   那匣子通体褐色,四角雕着些潦草的花纹,指甲盖大小的锁上布满锈迹,看起来是个旧时女子的妆奁。   它落在桌面之上,砸出一声闷闷的钝响,紧接着盒子像是不堪重负似的,居然刹那间四分五裂散了架,里面的物件全都散落在桌面上,一下子展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在场的人止不住通通变了脸色。   “这是……”   莲鹤向前走了两步,一双美目中尽是茫然,只知道盯着桌面上那个东西,几乎痴了。   那是半截红玉镯子。   它悄无声息地躺在几片破铜烂铁之中,腾起的烟雾散开,又落下,落得表面蒙上一层白茫茫的灰,像是附着着一片难看的翳。   与莲鹤手上完整的红玉相比,它显得黯淡、死气沉沉,碎裂面断成整齐的平面,边缘闪着锋利的光,宛若一把尖锐的凶器,狠狠插进了莲鹤的心脏。   即便已经过了上百年,她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截红玉。   它曾经属于自己已经失散了百年的另一半,与自己腕间的镯子出自同一枚石头,天底下再也找不到第二块。   莲鹤的眼眶干涩出些微的疼痛,针扎似的。   她只是紧紧抱了抱自己的手臂,喃喃叹了口气:“原来已经碎了啊……”   寻寻觅觅找了百年,支撑着这个念想的,不过就是一个渺茫的期盼。   如果它的运气与我一样好呢?说不定它也和我一样,化了形,在某个地方平静地生活着。亦或是被某个识货的收藏家收在手中待价而沽,哪怕是一直不见天日也没有关系,我们是文物,拥有最最漫长的生命,总有一天,还能相聚的。   没想到一场天师考试,居然会让这件事从此画上一个句点。今早出门的时候还在抱怨天气,谁曾想会在这么个普通的日子里,被命运狠狠扇了个耳光。   也好。以后就断了这个念想,彻底孑然一身了。   莲鹤止不住这么想道。   她抬起手拢了拢微散的碎发,干脆散开发髻,任凭水墨般的发丝垂坠下来,顺着优美流畅的肩颈线条,抖落了满腹乌糟糟的心事。   这副样子,活像家属认领遗体似的。   不哭天喊地哀嚎上一场,都对不起自己这百年来的牵挂。   一时间,她竟被自己的这荒唐的想法逗笑了,心头那点悲伤被瞬间盖了过去,这才有心思去看桌上与红玉一起掉落下来的东西。   这一看,忍不住心头猛得一跳,皱起眉头“咦”了一声,立刻转头去看岳沉舟的脸。   岳沉舟脸色阴沉,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表情似笑非笑,十足古怪。   他性子并不和缓,却极少真的生气,至少岳寒从未见过那漫不经心的眼眸里流露出如此显而易见的怒意,如同被侵犯了地盘的大型猫科动物,尾巴绷成一条直线,睁开慵懒的眸子,露出金色的竖瞳和尖锐的爪牙。   岳寒默默看着他的脸色,目光在那截红玉上顿了顿,复又落在面前的一堆碎片底下,某个黑乎乎的东西上。   这东西在他与岳沉舟相遇的那天曾见到过。   四四方方,似木非木,似金非金。   “师兄……”   艹……   被人算计了。   岳沉舟爆出一句脏话,心烦意乱的情绪一时找不到地方发泄,干脆一股脑儿地冲着杵在一侧摸不着头脑的陈建国去了,丝毫不记得十分钟前还说过什么“歪打误撞得了机缘”,简直是蛮不讲理。   “陈建国,你玩儿我呢?”   陈建国一脸懵逼,只觉得天降一口大锅砸得满头都是包,每个包上都写着委屈:“……啊?”   岳沉舟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啰嗦,二话没说拿起木块对着头顶的射灯随意晃了晃。   果然,入手的东西飘轻,被光一呛便透出隐隐的纹路来,与记忆中某个浓黑深邃到极致,宛若一片浓雾压缩进整块玉石里一般的宝物完全不一样。   他把这玩意儿随手抛给了岳寒,没好气道:“假的。你自己处理。”   想了想,又臭着脸取了那块残缺的红玉,看也没看放进了莲鹤的手里:“你的东西,收好了。”   陈建国不敢阻拦,眼睁睁地看着岳沉舟把盔甲里掉出的两件未知物品挑挑拣拣,一边一个扔给自家人,目中无人地就像在菜市场挑土豆,忍不住问道:“……岳师,这是……?”   “咨询费。”岳沉舟明知他在问什么,偏偏不答,挑着眉毛看人,漂亮的眉眼染上怒意,明艳到极具攻击力的地步。   ……显得尤为欠扁。   “陈建国,你该不会以为算计了我,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吧?”   陈建国一噎,脸上的笑意稍减,和善的面容扯出几分尴尬,心道,你岳沉舟出了名的睚眦必报,我哪里敢算计你。   “岳师,瞧您这话说的。”陈建国掏出手帕在额角按了按,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我绝没有冒犯您的意思。这也是无奈之举,下下之策。”   岳沉舟冷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他心里清楚陈建国这话不假。   异常生命体对异管委的怨念颇深,这道隔阂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消散的。这具盔甲生前受辱,血煞百年不散,一旦化形,难保第一件事不是大开杀戒。   异管委到时候不管做什么都会激发异常生命体的反感,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您坐镇A市,维系人间五类生魂,直至如今这样平衡的状态,一定不愿意看到矛盾再被激化。”陈建国看起来对他的态度没有丝毫介怀,反而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除了岳师,我也想不到别人有这个能力处理这件盔甲。既然这两个物件是您的东西,自当物归原主。您看……?”   噫。   岳沉舟被他这话恶心得一个激灵。   市井之中开个酒吧做生意,妖鬼蛇神来者不拒,出入杂乱,也能被他说成“维系五类生魂平衡”,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他闭了闭眼,伸手在盔甲上方轻轻一拂,一个呼吸间,那盔甲竟然恢复了完好无损的样子。   那些翻涌不停的气息逐渐弱了下来,就像一团杂乱无序的毛线,被梳理至规整顺滑,一丝一缕盘成光滑的线团,转动着绞进灵识之中。   “砰——砰——砰——”   它发出了微弱却明晰的心跳声。 第28章 了不起的岳沉舟   “要不是被人压制了灵识,它早就化形了。”   岳沉舟嘴唇抿得紧紧的,因为不悦而绷出一条薄削的唇线,眼眸深处带着极淡的郁色,生生将五官都染上了一层阴影。   “恶意、血煞……不过都是腐朽表面的蛆虫,为的就是掩藏里头的这个龌龊东西。”   骨节分明的手指把四分五裂的妆奁木片归拢在一起,堆成一摊毫无生气的垃圾。然而这垃圾转眼间却突然自己燃烧了起来,火苗初时烧得通红,一眨眼的功夫,竟然转为了苍白的冷光,愈烧愈裂,简直像一枚即将爆炸的闪光弹,把整个房间照成了黑白两色。   莲鹤忍不住起了一层冷汗,向后退了一步,喃喃道:“……这是什么?”   红玉、黑木……   她和岳沉舟找寻多年的东西,怎么会如此凑巧,装在一个匣子里,被人塞进了这具盔甲。而这盔甲又这么凑巧地出现在岳寒的考题里。   她猛然转头看向岳沉舟,脸色大变:“针对我们的?”   岳沉舟没有回答。   他冷笑一声,自然垂落在身侧的手一动,打出了一个无声的响指,那团惨白的烈焰顿时偃旗息鼓,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狠狠掐灭了一般,只剩下一小撮黑色的灰烬,里面还闪烁点点赤红的火星,没过多久便湮灭不见了。   “故弄玄虚。”   他低下头,垂目掩去眼中浓浓的厌恶之色,本能在口袋中摸索,这才记起口袋里的存货早就被某人全数收缴。   一只修长的手伸到眼前,掌心干燥,指腹带着层薄茧。   上面躺着一颗圆圆的糖果。   “师兄。”岳寒的声音带着些不明显的笑意,“吃这个吧,对戒烟有好处。”   “……”   岳沉舟按了按眉心,心里那股压抑的烦躁仿佛被一片神奇的羽毛轻轻抚过,每一处毛躁的褶皱都变得圆润妥帖。   臭小子……   他抓过糖果塞进嘴里,圆球在舌尖一滚,很快泛起一股子甜腻的香精味,腻味得心里直犯抽抽。   岳沉舟干脆起身,绕着桌面走了一圈,指尖在那灰蒙蒙的盔甲上按了几次,才冲着陈建国扬了扬下巴:“它的执念始终在与恶意抗衡。因为被人动了手脚,它的魂体上被强加了层禁制,才这样不死不活了许多年。否则以它本身的灵力,早就把这点东西净化干净了。”   陈建国的目光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非常识趣地跳过某几个显然不是自己该问的话题,只皱了皱眉,沉吟片刻,道:“岳师的意思,他对人类没有仇恨?”   岳沉舟挑眉,似笑非笑的眼神像一道带着凉意的风,一下子吹在陈建国的脸上。   “你被人折辱致死能没有半点怨恨?”他的口齿因着糖果有些囫囵,丝毫不影响话中的讥讽,边说边嚼得“咔啦啦”作响,“放心吧,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出现。这具盔甲……没准比你还根正苗红。”   陈建国一愣:“怎么说?”   “有什么好说的。”岳沉舟随意弹了弹袖子上的灰尘,早已不耐烦,“只要再恢复一段日子,它就能化形了,到时候有什么问题你自己问。只有一点……”   他抬起眸子,眼中的郁色被舌尖扩散开的甜味融成银色的波纹,亮成了一片清凌凌的寒光,竟然有些刺人。   “这盔甲跟我有些缘分,到时候,让它去酒吧找我。”   ……   陈建国看着岳沉舟离去的身影。   玻璃反射出漫天晚霞的橙红色,明亮到像整面燃烧着的火,那人消失在转角处,只剩下被拉长的影子,那一瞬间,陈建国仿佛觉得自己看到了业火中渡人的郁攸星君。   他摇了摇头,忍不住为自己的异想天开笑了一声。   小郑跟在他身边把岳沉舟三人送走,忍不住侧过头看了眼这位向来被人称作“笑面虎”的异管委实权干部,问道:“岳寒确实与别的考生不同,摸不透他的实力。但是陈局,这个岳沉舟到底是……?”   就算是个民间高人,也不值得你堂堂陈局这么“礼贤下士”吧?   陈建国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低头喝了口茶水。   玻璃杯里面是自带的茶叶,翠绿的毛尖片片匀整,慢慢自水面沉入杯底,甘甜的茶香柔而韧,缓缓驱散空气中极淡的尼古丁焦味,寸步不让。   他等着茶香盈满整个口腔,才叹了一句:“其实我也不清楚他的来头。”   小郑忍不住吸了口气:“……啊?”   “我只知道,那些向来不把异管委和人类放在眼里的大妖老鬼们,都对他格外尊敬。你们平日在外行事,遇上这位酒吧老板,也得客客气气,万事留一线。”   小郑把这话在心头掂量了几个来回,心道,这也太玄乎了。   灵修已经没落,满打满算他也只见过这两个。   虽然修仙小说里动不动就寿数上万,实际现代社会的灵能者与普通人的寿数并没有什么区别,否则佛修协会的轮回系统岂非早就乱了套。   一个至多三十岁的人类青年,就算修为不俗,靠着酒吧与一些小妖小怪打打交道就算了,难道还能在那些个活了几百上千年的老妖面前搏几分薄面?   小郑心头疑问难消,忍不住问出了声:“虽说灵修是修仙的,也不个个都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吧?况且也没听说过哪个修仙的会跑去开酒吧,还抽烟烫头打游戏。”   陈建国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乐呵呵地笑着。   夕阳的橙光逐渐染上墨蓝,照得他眼角的褶子愈发分明,每一道都藏着耐人寻味的高深莫测。   “历来异常生命体与人类之间的关系微妙,极难处理。而这个岳沉舟……我只知道我刚刚成为天师的时候,他就已经开了这间酒吧,看似懒散,实则什么都管。”   陈建国慢条斯理地再喝了口杯子里的茶水,茶汤滚烫,茶香沿着这烫意浸润脏腑,他舒适喟叹一声,咂咂嘴,似是回味无穷。   “这间酒吧,或者说这个人的重要程度,绝不亚于整个异管委。” 第29章 醉酒的金莲   华灯初上,暑气不消。   这样的天气,能出门的都是生死之交,或者被恋爱冲昏脑袋的小情侣。   一对亲亲热热的小年轻从窗户边路过,手里拿着冰淇淋和饮料,非要黏在一起互相喂着吃,女孩子看了眼招牌,吃吃地笑了,娇滴滴地说:“妖怪酒吧,名字好奇怪哦……”   男生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只听到女孩子清脆的笑声像一道夏日里带着柠檬味儿的冰沙似的,驱走了热意,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了莲鹤的耳朵,逐渐远去了。   莲鹤趴在窗台上,幽幽地叹了口气。   营业时间已经到了,很快就会有客人上门。按照往日的习惯,这时候她应该急匆匆地从博物馆赶来风琴街,进门换衣服、把所有的杯子和调酒器清洗一遍,把它们擦得晶晶亮亮,接着准备有可能会用上的水果,和下酒小菜一起整整齐齐地码在小碟子里,放进冰箱,方便一会儿取用。   最后,她会依次打开全部的灯——这预示着妖怪酒吧已经开始营业。   手心的半截红玉随着掌心的力度深深扎进皮肉里,痛楚真切地从皮肤传进体内,像在身体里剜了一个空荡荡的洞,吸走了人一半的魂魄似的。   莲鹤愣愣出着神,骨头里涌出的倦意仿佛在告诉她,不要动,只要动一下,这洞里就会涌出汹涌的鲜血来,能要了你半条命。   其实早就料到了。这么多年过去,如今早已是和平的信息化年代,若是它被人收在手里,想来早就有了消息。   一刻都不曾懈怠,白天晚上不停打工,不过是为了攒些钱四处打点,进入那些会费高到离谱的古董拍卖会。   文物局、鬼市、山海行动处……这些年跑了多少个地方,就换来了多少次的失望。   如今想来,竟都是一场笑话。   太累了,我真是活得太累了。   莲鹤心里这么想道。   岳沉舟一回家就把自己丢进了沙发里,一年都难见一回的衬衫和西裤转瞬被他的动作揉成皱巴巴一团,他想了想,干脆松开领子,手指在虚空中随手一抓,一个晃眼,象牙色的指尖上竟已经多了一支燃起的烟。   烟雾缠绕在他的指尖,像虚幻的蝴蝶一般缠绵不休。   岳寒略微皱了皱眉,眼神穿过袅袅的白烟去看那人情绪不明的双眼,只好微微叹了口气,转身把挂在门口的牌子翻了个面,露出背后“暂停营业”的字样来。   莲鹤若有所察,脸上倒是有些挂不住了,不自在地拢了拢乌亮的长发,把它揽到一边耳侧。   “这又是做什么?”她站起身来,看向岳沉舟的方向。只见偌大一个酒吧,显出一种格外死气沉沉的气氛来,心下不知怎么的就一松,竟然笑了起来。   “多大点事儿啊,成天停业停业的,岳沉舟,你是富二代吗?你是吗?啊?我看你明天就得交不起水电费。”   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故意把高跟鞋踩出清脆的敲击声,走过去,劈手夺过了他嘴里的烟。   “公共场合,不许抽烟!”   岳沉舟抖了抖,嬉皮笑脸地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不抽了不抽了。”他的眼神忍不住落在门口安静的少年身上,止不住含沙射影,“一个个的,管东管西,这日子真是没法过。我说你好歹是个文物,姑娘家家的,成天……”   “岳师。”莲鹤突然打断他的话。   烟头在她的指尖发出一点红光,在吧台的一盏小灯下显得格外醒目。她举起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里冰块转动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动。   “我……有点累了。我想休息了。”   岳沉舟一愣,伸手挠了挠头发,把好端端抹着发胶的发型糟蹋成了一堆杂毛。他半阖着眼睛瘫在沙发上,片刻之后,踢了脚上的鞋,没好气地嚷嚷道:“给你放年假。休息好了回来上班。”   那样子,活脱脱一个耍无赖的孩子。   “岳沉舟,你还小么?”莲鹤怔了一怔,旋即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撇了撇嘴,环着手靠在吧台上瞪他:“累死累活我图什么?从前是为了寻亲,现在呢?那只瓶都碎成渣了,赚钱之后干什么?总不能找个人复刻一只跟我本体一模一样的,每日抱着它寻个念想吧。嘶——那画面,好像我多自恋似的。”   她佯装叹了一口气,指尖在后面的酒架上点点戳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最上层掏出一个酒瓶子,还没等岳沉舟反应过来,眼疾手快地往大理石桌面上一磕。   瓶塞发出一声清脆的“啵”,飞出了半米。   世界安静了。   “艹!”   岳沉舟骂了句脏话跳起来,瞪大了眼睛,颤颤巍巍地指着她:“你你你你……刘!金!莲!”   莲鹤得意地转了个圈,举着酒瓶子扭腰坐到高脚凳上,高跟鞋一挑一挑地在足尖抖着玩,眉飞色舞道:“嘿,我早想做这事儿了,离职前怎么都得祸祸前老板一把。什么好酒,藏得跟宝贝似的,我尝尝,今天就当是为我践行……”   一句话还没说完,生动的俏脸上表情显而易见地呆滞了下来。   三秒之后,一头栽倒在了吧台。   岳沉舟:……   岳寒离得更近一些,立刻一步跨过去扶,哪知莲鹤手里的酒瓶逐渐松脱,倾倒在桌面,很快就流了一桌子。   一股陈年酒香四溢开来。   岳寒脸上还挂着显而易见的疑惑神色,随即“扑通”一声,也栽倒在地,不动了。   “……”   岳沉舟目瞪口呆看着不出一分钟就变得一片狼藉的吧台和两个已经睡死过去的人,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吐都吐不出去,憋得整个人都要炸了。   他手忙脚乱地捧起酒瓶子,手指在瓶口一抹,入手一层膏体,肉眼可见地消失在空气之中。   好家伙……   他气得头顶冒烟,狠狠瞪了睡得香甜撒手不管的莲鹤一眼。   ……老子用灵力温养了几十年的酒髓,就你也敢这么随便乱碰!睡不死你们俩算我岳沉舟输!   真是平白糟蹋好东西。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蹲下身子伸手去拍岳寒的脸,没想到刚一触碰,手指居然如摸上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岳寒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身上一片滚烫。这温度活像是要把血液都烧沸蒸干了似的。   岳沉舟脸色瞬间不好看起来。   “坏了……” 第30章 心在烧   睡意朦胧间,岳寒只觉得自己化成了一柄剑,被人丢进三味真火里不断锤炼。周身的烈焰仿佛化为了肉眼可见的火流岩浆,烧得自己都能听见骨骼在发出噼啪的响声。   “师兄……”他咬住牙关,喃喃唤出了声。   一只手在他的颈侧轻轻抚摸,为他拭去几乎要汇成溪流的汗水。   微凉的指尖擦着灼热的皮肤划过,宛若一株冰镇过的罂粟,只轻轻一贴,所过之处便神奇地降温,片刻后又熊熊燃烧起来,叫人欲生欲死,欲罢不能。   “师兄……”   岳沉舟果断捶了床上躺着的人一拳,骂骂咧咧道:“在呢!喊什么喊,喊魂呢?自己熬着!”   话虽如此,到底还是不忍心,手心一翻,掌心出现了一个连着条细细铜链的小物件。   这东西不过半个掌心大小,像是活的一般,在修长白皙的指间灵活地来回缠绕,最后停在手心,滴溜溜地转着,两个斗状的玻璃里银色光华流转,仿佛月光下飘着的流萤。   岳寒挣扎着抬起眼皮,只觉得视野被汗水糊得一片迷蒙。   他曲起一条腿,伸出手死死握住岳沉舟的手腕:“师兄,不必……动用你的法宝。”   岳沉舟握着沙漏的手一顿,心里不由软了几分。   “你还知道我不能轻易用这个啊?”   他嘴上埋怨,手却不由分说迅速在岳寒周身几处大穴上拍过,最后利落一收,沙漏连着细链从指间垂坠下去,正正好落在岳寒的心口。   “上千年的酒髓,就凭你也敢贸贸然往前冲!明知道自己体质特殊,碰不得这些极阳之物。遇事不多留几个心眼,平日里都白教你了!”   一股寒意自心口涌入四肢百骸,火烧火燎的温度降了一些。这寒意如细水慢流,浇不灭灼热燃烧的滔天火焰,却让手脚都恢复了几分力气。   “师兄……”   岳寒睁开眼睛,盯着岳沉舟与自己离得极近的脸。   不知是气的,还是消耗了太多的灵力,岳沉舟的脸色臭臭的,像是能刮下一层冰霜来。但他偏偏长了双多情的眼睛,眼尾小痣只有在这么近的情况下才能看清楚,落在岳寒眼里,只觉得这人冷得恰到好处,是一剂散热的良药,能解他此刻焚身的燃眉之急。   “师兄……我要热死了。”   岳寒心里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他的意识混沌,只知道遵循本能行事,双手一把揽住岳沉舟的腰,把他猛得拖上了床,抱进怀里。   岳沉舟手心的沙漏还没来得及收起,突然被一股大力带得折了腰,人一歪扑到床上,脑袋“咚”的一声磕到了墙壁,止不住眼冒金星。   床上的这半大小子浑身烧的难受,竟不管不顾地把他当了抱枕,四肢顿时攀附上来紧紧锁住他的手脚,生生把他勒到喘不过气来。   “……”   岳沉舟摸着脑袋龇牙咧嘴,一时忘了反抗,竟然被他翻了个身压到了身下。   岳寒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死死抱着他不肯撒手,不停地用脸颊去蹭这人颈侧的皮肤,灼热的呼吸喷在岳沉舟的耳边,烫得岳沉舟明显地瑟缩了一下,每一寸皮肤都开始哆哆嗦嗦地战栗起来。   “师兄……师兄……我要被烧死了。”   岳寒愈发神志不清,只知道不愿意与岳沉舟离开分毫。   ……要把这人紧紧的禁锢在身边。   紧一点……再紧一点……   他会跑的。   房间不大,只有书桌上一盏橙色的小灯发出明亮而持久的光,照不到靠着墙壁的地方,在床上落下浅淡的阴影。   布料急促摩擦的声音断断续续,映着墙上交叠着的两道人影,影影绰绰的暧昧的气息把岳沉舟逼得头皮发麻。   这到底是什么见鬼的欺师灭祖的画面啊!   “岳!寒!”岳沉舟的领口被扯开,纽扣在岳寒不知轻重地拉扯中崩到地上,发出极其轻微的跳动声。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只粘人又兴奋的巨型宠物缠成了一个茧子,打不得骂不得,又挣脱不开,忍无可忍大喊一声:“给我起开!岳寒!我给你脸了是吧?你别逼我……”   “……难受。”岳寒半梦半醒,觉得自己仿佛被按在滚烫的铁板上炙烤,他贴着岳沉舟的耳垂,摩挲着吐出了一个烫到让他心尖都发疼的名字。“……我难受。”   两个字眼发音模模糊糊,钻进岳沉舟的耳朵里,却如在天灵盖上狠狠劈了一道玄雷,在心坎深处辟出了一个缺口,嚯嚯漏风,震得他他呆在了当场。   “你……你说什么?”岳沉舟全身的肌肉在瞬间绷出了僵硬的线条,嘴唇几乎抿得发白,“你刚刚叫我什么?”   岳寒皱了皱眉,慢了半拍的脑子努力转了一圈:“师兄?”   他努力地克制自己保持清醒,却在触碰到眼前这人的那一秒再次黏了上去。   “师兄……师兄……”   不够,还不够……   这天地下只有他能救我,我不能让他再次离开我。   覆着层薄茧的手死死箍住岳沉舟,像是要把瘦窄的腰箍断了似的。上衣因持续的纠缠而向上卷了道边,露出一断白皙细腻的腰腹,在黑暗中摄人心魄到晃眼的地步,仿佛一块降火的冰块向外冒着嘶嘶的凉意,引诱着人把手从衣摆下方贴着肌肤向里探去……   一声极轻微“咔嚓”声响起。   岳寒一头栽倒在松软的枕头上,了无声息。   “嘶……真是个小畜生!”   岳沉舟捂着颈侧从被糟蹋成一团的被褥中爬了起来,指尖按过的地方传来丝丝钝痛——那里竟被啃出了一个鲜红的齿印,向外渗出点点殷红的血丝来。   他偏了偏脑袋,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回头愤恨地踹了岳寒一脚,把人踹得向里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里,一动不动。   “烧瞎了吧,逮谁都敢咬!改不掉的臭毛病!”   岳沉舟低头看了看已经报废了的上衣,一口恶气郁在心头,干脆不管不顾地赤足踩上地面,任由布料就这么乱七八糟地挂在身上,袒出大半个起伏着的胸膛。   他伸手把额前纷乱的碎发拂上去,不甚明亮的光线下,一双眸子如同收进了千万细碎光点。 第31章 终有一别   屋子里很快恢复了安静,方才的一切好似一段不小心错位的乐章,待到休音落下,便再也留不下半点痕迹了。   窗户半开着,闷热的风卷起窗帘,与一室混沌搅合得愈发让人心烦意乱。   岳沉舟趴在窗台上发着呆,双手一撑,一个借力坐到窗台上。   他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向躺在床上那个呼吸均匀而有力的人,看了好久,随后燃了一支烟,不要命似的吸了两口。   明明是晴到没有一丝云的夜晚,天边却突然滚来层叠的黑云,如浓厚的泥沼般,逐渐把宝蓝的天空捂得严严实实。无数白亮的闪电隐隐翻滚其中,闪出骇人的光芒。   一场暴雨即将来袭。   “法克……”岳沉舟脸色黑得像墨汁似的,随手把烟头在石砖上拧灭,抬起手对着那云层比了个十足嚣张的中指。   “来得倒是一次比一次快。”   ……   A市气候向来干燥,鲜少遇上如此连着一个礼拜片刻不歇的大暴雨,仿佛天被捅了个窟窿似的,下得不少低洼地段都淹了水,新闻连着好几天都在播报雨情,提醒市民谨慎出门。   莲鹤摇摇晃晃地下了楼。   她一脸宿醉后的菜色,扶着墙壁走到吧台旁,跌跌撞撞地趴在吧台上,撑着额头忍受天旋地转的不适感。   “岳师……”莲鹤拼命揉着太阳穴,甩了甩头,气若游丝,“你……你居然把力道这么大的宝贝随随便便搁在酒架上……你简直……”   不说还好,一提到这个,岳沉舟忍不住心疼到抽抽,咬牙切齿地阴阳怪气:“怎么?最顶层的那几件东西你们都碰不得,我没同你说过?好好一个姑娘家,成日盯着我的宝贝算计!该!”   他的眼神落在素面朝天的莲鹤身上,她今日只穿了件普通的T恤和修身牛仔裤,一头乌发一丝不苟地全都拢到了脑后,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乍一眼看过去跟个大学生似的。   整个人竟已经大不一样了。   岳沉舟垂下视线,嘴角浮起一丝懒洋洋的笑容,心里这才好受了些。   暗道,也算没浪费老子这么好一瓶酒髓。   先前的暴雨砸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室内连听清别人的话都费劲,这会儿倒奇迹般地逐渐收小停了下来。   莲鹤几杯冰水下肚方活了过来,这才发现距离自己昏睡不醒竟然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天。   她暗暗咋舌,环视一周。   酒吧内灯火通明,大约因着天气的关系,只有寥寥两三个客人。而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老板竟破天荒地穿上了暗色的围兜,在白色的砧板上不急不慢地切着水果。   “我没看错吧?”莲鹤吸了口气,夸张道,“岳师,原来你会用水果刀啊?”   岳沉舟眼皮都不抬一下:“说的什么屁话。”   莲鹤撇了撇嘴,大不服气:“多少年了,都没见你进过一次吧台,七仙女似的。现在我要走了,你这算什么,赶鸭子上架?”   她伸着脖子向后厨探了探,只见那儿连灯都没开,一片漆黑,忍不住奇了,问道:“岳寒呢?他居然能舍得你这天仙下厨?”   岳沉舟皱眉“啧”了一声,懒得同她计较。   “他才多大年纪?酒髓里上千年的灵力,够他好好吃一壶涨涨记性的。何况他快要筑基了,本就境界不稳,还得再消化两天。”   莲鹤一听,只觉得臊得没脸见人,懊恼地趴到台板上,默默醒着酒,不再说话了。   在她的记忆里,岳沉舟极少像今天这么温和。他总是半睡半醒,没骨头似的软在沙发里,颐气指使地跟她拌嘴。   跟个圆眼粉皮的软毛刺猬似的。   多少年了?莲鹤的脑袋昏昏沉沉,想起当年自己初来乍到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臭脾气,问也不问,扔了件围裙到她手里让她立刻上岗。   应该已经许多年了吧。   这里还是从前的样子,每一瓶酒,每一个杯子,包括窗前的绿植与门口看板摆放的位置,都是依着她的喜好来的。   就连老板的容貌也没有半点变化。   莲鹤趴在桌上,由下至上地盯着岳沉舟瞧。   这人安静的时候容貌是极为出色的。上方的射灯光线朦胧,在他的头顶打出柔和的光圈,疏淡平和的脸颊如白玉一般,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的衣领因着宽松而向两侧松落,露出两汪伶仃而清癯的锁骨,显得人愈发消瘦虚弱起来。   “岳师……”她总觉得今天的岳沉舟有哪里不太一样,撑起脑袋皱了皱眉,“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瘦了不少?”   ……敢情,岳寒睡着,你就真一点不进食啊?   脸色都差了许多!   “少给我胡扯。”岳沉舟翻了个白眼,想了想干脆把手里的水果刀扔进了池子里,环着手靠在酒架上,从下方不知哪个抽屉里摸出了个烟盒。   “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只是在问“喝点什么”,莲鹤却忍不住愣住了。   不管是发现碎裂的红玉,还是烂醉如泥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她都只是心里空荡荡的,既没有过多的哀伤,也没能落下一滴泪。   此时此刻却再也忽略不去心头酸涩,热了眼眶。   “大概……先回博物馆睡上一段时间?”她扯着嘴角笑了笑,佯装愠怒,高冷地哼了一声,“我要躲进本体里好好哭一哭。辛辛苦苦给你岳沉舟打工那么久,也不知犯了什么太岁,半点修为没涨,还事事不顺!这么多年简直都白活了。”   岳沉舟也跟着轻笑了一声。   “爱咋咋地!”他抓了抓脑袋,无奈地抓了把爆米花,一颗一颗抛进嘴里嚼着玩,“滚滚滚!没大没小。晃得我心烦。”   莲鹤撑着身子站起来,手在装着冰水的杯沿上一抹,只觉得指尖冰凉入骨,激得心头一片明亮如雪。   “岳师……”她沉沉地叹了口浊气。   “我知道背后一定有什么人在针对你,我道行低微,半点帮不上忙。你不愿意同我说是为我好,我不会多问。你和岳寒……万事小心。”   她站起身,步伐轻盈而稳当,勾出流畅优美的腰线,显得身段格外窈窕。   “以后……你就少抽点烟吧。别让岳寒担心。”   --------------------   只是暂时退场!她是主线人物之一哦   下面,欢送刘金莲同学回家睡觉!   请大家献出海星!   (不要脸) 第32章 子神报恩(一)   岳寒终于醒转。   他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会儿,起身打开衣柜,打算换件衣服。   柜门一开,里头突然掉出了个黑乎乎的东西,砸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正是盔甲里掉出来的那个黑色木块。   他站在衣柜前低头看了片刻,不急不缓地换上一件衬衫,扣子从腹部一直扣到了喉结下方,又把袖口向上翻出整齐如尺的线条,才弯下腰捡起了那东西。   “……尺木。”   这木块轻的像块泡沫,向上抛起几寸,又落回了岳寒的手心。   岳沉舟曾告诉他,真正的尺木是世间难得的宝物,集五行生气于一身,拿来做为灵修筑基时洗筋筏脉的材料是最好不过的。   真的是这样吗?   若只是件宝贝,或许会有人同样费尽心思寻找,却为何三番两次做出这样的假货,不厌其烦地呈到岳沉舟眼皮子底下。这次更是附上红玉,连天师考试都在计划之中。   岳寒忍不住想起十几年前与岳沉舟的初遇,那个躺在博古架角落里落灰的木块,劣质的黑漆下方映出金属色的纹路与手上这个如出一辙。   仿佛有什么人,或者东西,眼手通天,静静卧在身后的黑影里,向着他们肆无忌惮地大笑,一步一步操纵着他的命运,把他送到岳沉舟的面前。   与这假货没有什么区别。   岳寒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冰寒到阴霾的地步,手掌用力一抓,木块如同一块嫩豆腐,瞬间化为了一滩齑粉,从指缝间簌簌落了下去。   楼下,白日里的酒吧分外安静。   一场连续的暴雨卷走了大部分的暑气,厚厚的云层像一层浓到化不开的芝士,遮得天空一片苍灰。   岳沉舟少见地坐在窗前,大大咧咧的敞着双腿,眉头紧蹙,像是在烦恼着什么。   延伸   他的对面坐着个低眉顺眼的少年。   少年身量不高,姿态万分拘谨,几乎要把脑袋垂到桌面上去。一头蓬松的短发染成耀目的淡金色,更显肤色白到惊人,就这么坐在酒吧深色的木质桌椅旁,整个人像在发着光。   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清瘦。偶尔抬头与岳沉舟对上视线,便如受惊了似的别开眼睛,声音更是轻得几不可闻。   “岳,岳师……我不认识什么人,实在不知道还能找谁了。”   岳寒站在楼梯口看了许久,掀开帘子走出去,眼神落在岳沉舟脸上:“师兄,有客人?”   见后面蓦然之间走出个高大的年轻男人来,少年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怯怯地向椅子内侧挪了挪。   岳寒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心下了然。他没有说话,只慢条斯理地从头顶柜子里取了个白色的茶壶。   热水冲泡茶叶,飘起一阵淡淡茶香。   岳沉舟见怪不怪地看着他忙活,骂了一句“穷讲究”,冲着这金发少年扬了扬下巴:“你继续说。”   少年轻轻“嗯”了一声,见岳寒端着个托盘过来,把一杯琥珀色的茶水放在他的面前,旁边竟然还配上了一块乳色的黄油饼干,忍不住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了个腼腆的笑容。   他笑的时候,两颊凹出两个圆圆的酒窝,顿时显得可爱起来。   “我……自化形以来,一直住在村子里,从未离开过。”   少年摸着茶杯,手指无意识地在杯璧上来回摩擦。温热的茶水逐渐安抚了他心中的不安,连细软的声音都大了不少。   “我的主人家世代清白,这么多年家宅中从未生过邪祟。传到这一代,两位老人先后故去,他们的子女年少出国留学早逝,只剩下最后一根独苗。他,他是回祖宅来奔丧的……然后,家中就发生了怪事。”   “怪事?”岳沉舟皱了皱眉,“什么怪事?这家里的怪事,难道不就是生出了你?”   少年摇了摇头,他知道岳沉舟的意思。   历来异常生命体化形,机缘、灵力、气场缺一不可,既然那宅子的气场供养了他这只妖,自然就难以再生出旁的东西。   “我,我不知道。”少年低下头,说,“我并没有感觉有什么异常。反而……近些日子觉得修炼格外顺畅。但是我的主人……啊,也就是老主人们唯一的后人,他却毫无征兆,突然虚弱了下去。一开始只是小感冒,后来逐渐地吃不下饭,人也瘦了许多。村里的医生诊断不出什么,我便陪着他出了村子,到了A市来看病。可如今就连首都医院的医生都束手无策。”   少年说到这里,眼睛里忍不住涌出了湿意,身体前倾,看向岳沉舟的脸,道:“我知道他这病不简单,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蚕食他的生机。我在宅子里化形长大,老主人于我有恩,不能看着他家唯一的后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出了事。我不知道该找谁,也实在不敢向那些天师求助。只好打听到了这里……岳师,求您帮帮我。”   岳沉舟看着眼前情真意切的少年,叹了口气,心里忍不住又把陈建国骂了个狗血淋头。   辣鸡异管委。该操心的事儿一件不干,成日瞎琢磨。   到最后还要麻烦老子跑这一趟。   “你叫什么名字?”他看向忐忑不安的少年,眼神停留在他淡到几乎接近银白的短发上。   少年在他的视线下缩了缩脖子,不自然的抬手摸了摸自己头发,抿了抿嘴唇小声道:“钟能。我叫钟能。”   “名字不错。”岳沉舟漫不经心地夸了一句,随后轻笑了一声,“只是我岳沉舟开门做生意,自然有我的规矩。我是灵修,顺天道,不干涉他人因果。要我出手,只能是买卖,不能是人情。”   钟能一听,立刻紧张了起来,他双手捧着茶杯,喏喏了好几次,才把话说利索了:“可,可是……我一个乡下小妖,没有什么钱。”   他心中焦急,小心翼翼地看向岳沉舟的脸色:“您看……三千万……够吗?”   岳沉舟被他这句话噎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一张脸上五味陈杂,很是精彩。   “多,多少?!”   “不够?那可怎么办……”钟能的脸色苍白,无助地几乎要哭了,“我……我再回去数数钱,把家中能变卖的都变卖了。最多……也只能拿出三个亿。您看,能通融一下吗?”   岳沉舟:……? 第33章 子神报恩(二)   岳寒拿出手机付了钱,跟着岳沉舟下了出租车。   钟能跟上岳沉舟的脚步,讪讪地摸了摸脸颊,小声道:“对,对不起。我还不太会用手机支付。”   他今天戴了顶黑色棒球帽,盖住了一半白金色头发。微长的发梢从帽子下方翘出来,反而比之前更加惹眼。   中心医院的门口,人来人往来去匆匆,极少有人把目光停留在这么一个男孩的身上。可他依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伸手压了压帽檐,手指沿着边把头发往里头塞。   “不会就不会呗。”岳沉舟边走边翻了个白眼,“你们土豪可以随意。”   ……随随便便能拿出三个亿,还管自己叫“乡下小妖”,还有没有天理了。   岳寒的余光落在岳沉舟灵动的眉眼上,一看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不由觉得好笑,忍不住用小手指撒娇般地勾了勾他手掌内侧,说:“师兄,以后我们也会很有钱的。”   不知怎么,岳沉舟的心里紧了紧。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放在身侧的手,挑了挑眉,嗤笑一声:“怎么,听你这意思,是跟着我委屈你了?”   岳寒嘴角勾起笑意,一本正经地低头答道:“当然没有。我还记得师兄教的,我们是灵修,应当摒弃这些世俗的欲念、金银财帛、功名利禄,这些对修炼都没有好处。”   “……”   岳沉舟靓仔无语,心道,我居然会说出此等过时又刻板的老顽固谬论。   一定是哪次喝多了口不择言。   钟能安静地跟在两人的身后,始终落后半步,仿佛已经习惯了尽量压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的长相并不多出众,打眼看过去容易忽略。可若是细细端详,会发现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看起来格外温和。皮肤白净,秀气的五官点在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显得一团可爱。   他默默地看着两人的互动,淡色的瞳孔里流露出艳羡的神色,抿嘴笑了一声:“两位的关系可真好。”   好个屁!简直就是孽缘!   岳沉舟在心里怒骂,冷哼一声,竟随手伸进岳寒的上衣口袋胡乱翻找起来,把别人原本挺括的上衣翻得皱巴巴,半晌才从里面掏出一颗可怜巴巴的糖来。   他单手剥开包装纸,把糖球扔进嘴里,咬得“咔啦啦”作响,口齿不清道:“倒是你,连手机都用不利索,怎么从那么偏僻的山里跑到A市来的?毕竟你们这科的大多胆小到不行,不爱跟人打交道。”   钟能腼腆笑了笑,想来也是经历了不少艰难。   他并不意外岳沉舟一眼就看破他的本体,熟门熟路地引着他们走进住院部,按下电梯,恭敬地立在一边,等四周没人的时候,才压低声音道:“还好。”   像是回想到什么美好的事情,钟能的眼睛里绽放出少见的光芒来,笑容温柔而恬淡:“村里的人们很淳朴,他们都对我很好。听说我想带欧阳出来看病,村长开着自家运货的车,连夜把我送到了镇上的汽车站,还为我们准备了吃的。”   ……听起来简直是个穷山恶水的山沟沟。   岳沉舟把嘴里的糖全都囫囵吞了下去,问道:“欧阳?就是你现在的主人吗?”   “嗯。”钟能点头,“他叫欧阳瑞。他一直在国外生活,懂的也很多,一路上与其说是我照顾他,其实都是他在教我。”   寥寥数语,已经到了病房门口。   到了这里,钟能却反而放开了不少,步伐轻快,一阵风似的打开病房门。   “欧阳,我回来了。你醒了吗?”   病房里并没有难闻的消毒水味,反而充斥着水果的香气。   里头静悄悄的,温暖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被窗外的树叶染成了薄荷绿,落成了满室清凉。   室内只有一张病床,上面躺了个长手长脚的高个子男人,略显局促。   病床上那人眉眼轮廓深邃,褐色的头发卷出曲线,竟然是个西方混血儿的长相。从骨相上不难看出,他必定是个颇有气质的浓颜美男子,只是现如今眼眶深深凹陷,瘦到萧索的地步,再好看的长相也敌不过这种病态的苍白,与岳沉舟想象中完全不同。   病床的旁边立着个输液架,上面挂着几瓶盐水,一滴一滴地挂进男人的手背。输液架的一侧还有个木质的画架,格外引人注目,旁边零零散散地洒落着一些颜料。   在他们进门之前,男人就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之上,一直盯着上面未完成的画作出神。   “钟能。”欧阳瑞看向少年,脸上浮起温暖的笑意,“怎么去了这么久?见到你朋友了吗?”   他中文的咬字有些别扭,听得出并不是母语,但话语间的亲昵却盖过这股僵硬,让来人听得分明。   欧阳瑞的目光扫到门外的岳沉舟与岳寒,明显地愣了一下。   “你们……就是钟能的朋友?”   他的目光细细打量两人,探究,却并不失礼,片刻之后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抱歉。我只是没想到钟能的朋友居然这么……嗯……”   他想了想才找到了一个自认为合适的词汇,试探着说出口:“出类拔萃?”   拗口的成语在怪异的口音下显得尤为奇怪,把在场三人都逗笑了。   气氛顿时和谐而温馨起来。   岳沉舟没忘记自己来时做什么的,可他没有半分急迫,反而欣然走进病房,研究起画架上的画来。   那画上并不是什么艺术到寻常人看不懂的东西,画的都是些山水风景。   青山流云,大小湖泊星罗棋布;成排的银杏林,溪边肆意饮水的白色水鸟;夕阳与成片的凤凰花袅袅炊烟点在山间,逐渐连成一片热烈的景致。   要说不寻常的地方……几乎每张画上,都会出现一个少年。   他浅色头发,眉目舒展,唇角含着的笑意羞涩而温暖,衬着背后的浓淡山水,显得格外动人,在画家温柔的笔触之下,仿佛误入仙境的精灵一般。   “欧阳是个画家。”见岳沉舟盯着画上的自己瞧,钟能老大不好意思,手忙脚乱地收拾起地上洒落的颜料,抖了块亚麻布把画架盖了起来。   岳沉舟也不介意,只摸了摸下巴称赞道:“画得不错。”   “是吗?”钟能羞涩地笑了一下,仿佛被夸赞的是自己一样,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连话都多了起来,“我完全不懂这些,只是看着欧阳的画也觉得很漂亮。”   “哪里。”欧阳瑞的目光落在钟能的面容上,眼神缓缓放柔,“只是爱好罢了。”   --------------------   本文将于10月3日(周日)入V,全文字数预计应该30w+(可能会超),算下来六七块钱吧,不会超过十块的。   如果可能的话,希望可以多多支持正版(乖巧.jpg),因为追读也会直接影响榜单。   整个故事脑洞很大,相对比较复杂,是我喜欢但并不擅长的风格,所以写得一直都非常卡。   我不太玻璃心,有什么批评和意见,只要没有恶意都可以提出来。评论或者vb都可以,每一条我都会看。   不打算追下去也没有关系,谢谢看到这里,咱们江湖再见!   勇敢春日,不怕困难!(握拳) 第34章 子神报恩(三)   按照钟能的说法,欧阳瑞当然不知道他妖类的身份,他告诉欧阳瑞自己是借宿在欧阳家的租客。   ——至于为什么会跑到穷乡僻壤的大山里成为租客……自小在国外长大,崇尚田园生活,又满脑子浪漫艺术细胞的欧阳瑞并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   没过多久,进来个医生把钟能叫走了,看起来是要与他商讨欧阳的怪异病情。   欧阳瑞的视线恋恋不舍地从门口收到了手边,盯着洁白的被子发起了呆。   岳沉舟也不说话,自顾自地抛着手里一个艳红色的果子玩——那是钟能刚才给他的,据说是从他们老家带出来的,比城里的果子鲜甜许多。   气氛一时安静下来。   岳寒问也没问,司空见惯似的从他手里接过果子,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削起了皮。覆着层薄茧的手指修长有力,橙红色的果皮薄如蝉翼,连成长长一条落进垃圾桶内。他用刀尖挽了个花,快得几乎让人没看清他是怎么做的,盘子里就多了几块月牙状的果肉。   岳沉舟满意地用牙签插着盘子里的果肉吃,一口下去忍不住惊讶道:“还真是很甜。”   欧阳瑞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是的。这果树长在我家后山,据说是钟能亲自种下的,我总觉得比我之前吃过的水果都好吃。”   ……能不好吃么,里面灌了精纯的灵力呢,普通人吃了对健康很有好处。   啧,真是有够费心的。   岳沉舟又戳了块果肉送进嘴里,“咔嚓”一声咬下一口,吃得理所当然。   “岳师……”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欧阳瑞竟又有些气力不济的样子,他甩了甩脑袋,强撑精神,“我听钟能这样叫你,我这样叫你可以吧?谢谢你们来看我,只是我病得有些突然,无法好好招待。”   他的吐字带着些别扭的口音,但话语中透露出的良好教养却让他如同一位西方的绅士。   只是这位绅士如今的情况看起来委实不太妙,他的话音越来越弱,仿佛一只漏气的气球,生机自体内迅速流失,再多的药水灌下去也堵不住那漏气的口子,眼见着只剩了一副年轻英俊的好皮囊,掩盖着内里早已经不堪重负的五脏六腑。   没聊上几句,竟又这么昏昏沉沉睡去了。   岳沉舟看起来并不意外,他慢悠悠地把最后一口果子吃完,才拍了拍手起身走到了病床边上看了几眼,忍不住皱了皱眉,喃喃道:“竟已经如此严重了。”   既然接下了这件事,自当尽心竭力。这小妖千里迢迢求到酒吧里,也算是走对了门路,命中注定的一线生机。   真是麻烦的不行。   岳沉舟摇摇头,指关节无意识地敲在护栏上,像是在思忖着如何解决这当下的难题。   “师兄。”岳寒不赞成地握住他的手腕,“你不能再出手了。”   年轻人的手温暖而干燥,仔细一嗅,还能闻到残留的馥郁果香,阻止了岳沉舟原本的动作。   “怎么?”岳沉舟一愣,只当他想在自己面前表现一番,干脆顺着他的意思收回手来,眼尾弯出好看的弧度,宛若一尾流畅的鱼尾。   “哟,翅膀硬了,管天管地不说,现在还想管我的术法?”尾音轻快,包裹了一层虚假的糖霜似的,“边儿去,你还差得远了去了。”   可是岳寒哪里会被他这么糊弄过去。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执拗地不肯放手:“师兄,别瞒着我。我知道你现在……很虚弱,你不能再使用灵力了。”   骤然间,岳沉舟愣住了,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说什么?”他的神情少见地带上复杂和茫然,“你怎么……”   “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有意无意地避免出手。”岳寒的眼眸里一片冰霜,可嘴角却依然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这让他的表情看起来似笑非笑,与平日里那个谦逊优雅的青年完全不同,像是蒙上了一层阴郁的薄纱。   “你可以使用那些小的术法,但若是动用了丹田的灵力,你就会变得虚弱。这种变化最长会持续数月。师兄,我说的对不对?”   岳沉舟只觉得岳寒手上的薄茧划过自己的手背,触感清晰地传到皮肤上。他看着眼前这个由自己亲手养大的男孩,一时间竟觉得他的面容有些恍惚。   “你……”   岳寒并不给他找借口的机会。他缓缓张开手掌,包裹住岳沉舟纤细的右手:“前些日子我因酒髓至阳而昏睡时,你曾用你的法宝为我疏导灵力。这么多年来,你的本命法宝只祭出过三次,次次都是为了我。师兄,你教我的东西里,从没有哪条说灵修不可以动用丹田的灵力。”   岳沉舟没了言语。他的心头剧震,忍不住闭了闭眼。   ……是啊,他还是同以前一模一样,怎么可能瞒得过他呢?   “我从没想过要瞒着你。”他挣动了一下,没能挣脱对方的桎梏,忍不住发起了脾气,眼眸染上薄怒,这怒意让他的视线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霸道,“嘶……岳寒,反了天了你,给老子放开!”   岳寒盯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开了他的手,低下头掩去自己的表情:“对不起师兄,我错了。我不该违逆你的意思的。”   “……”   认错倒是快,撒娇的本事也完全信手拈来,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岳沉舟觉得从未如此头疼过,为什么别人家养个孩子那么容易,自己家这个却叛逆得如此清新脱俗。   “知道我受了伤就别给我胡搅蛮缠。”片刻之后,岳沉舟沉沉叹了口气,“你瞧瞧这里是说话的地儿吗?啊?”   岳寒点了点头,刚要说什么,病房的门“砰”的一下被打开了。   钟能急匆匆地走进来,满脸愁容,见着岳沉舟,像扯了根救命稻草似的,一双秀气的眼睛里立刻盈满了泪水。   艹……   岳沉舟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你哭什么啊?我最怕别人哭了!”   “岳师……”钟能的手里拿着一叠化验单,忧伤几乎透过眼睛流淌出来,“医生说,再这么下去,欧阳可能撑不过这个月了。” 第35章 子神报恩(四)   欧阳瑞的病是目前人类的医学水准无法破解的。   他的脏器突然毫无征兆地全部衰竭,恶化速度之快,短短几个月就发展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岳沉舟拨了几个电话,托人把他转到了中心医院某个特殊部门——那里由玄医构成,专门治疗异常生命体和灵能者的相关疾病。   虽然还是无法根治他的问题,至少还能再拖上一阵子。   钟能一筹莫展,急到六神无主,岳寒二话没说,拿出手机定了时间最近的机票。   几个小时后,大约晚上九点左右,三人已经到达了N省机场。   夜色深了,只好在省城先停留一晚。明天一大早,他们需要坐高铁,再转巴士到达离钟能的家乡最近的镇子上,再由村长驾货车接回村子里。   赶路辛苦,又有外人,先前的话题仿佛揭过了一般,谁都没有主动再次提起。岳沉舟看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中点缀着零星的灯光,只勉强把主干道照得清楚,万物寂静,细细听去,仿佛还能听到些微的虫鸣。   N省是天朝经济最不发达的省份之一。现在还不到十点,放在A市正是热闹的时候,酒吧街也刚要开启每日最佳营业时段,骤然切换到如此安静的城市,倒叫人有些不习惯。   从窗口看下去,能看到大片漆黑的墨色,只有几条省道像流淌的金色缎带一般逐渐向外延伸出去。这点微不足道的光亮把两侧环绕的山峦勾出了不甚分明的影子,仿佛一只金光灿灿的蜈蚣趴伏在起伏绵延的群山之中。   “现如今城市里的妖类是越来越少了。”岳沉舟的目光在黑暗之中有了些难以捉摸的情绪,仿佛融进了外头的夜色中去了一般,“大约都像钟能一样,在偏僻的小镇上隐居吧。”   “我记得……从前倒还有几个大妖,性子有点意思,道行也不错。可惜那段时候跟异管委闹得凶,把不少小妖都牵连了。”他沉沉叹了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也有许多年没再见过了,不知道还活着没。”   “师兄说过,草木妖性子平和,但极难化形。动物妖数量多一些,却野性难脱,总有些地盘意识,故而更偏爱隐居山林。师兄的朋友,必然都是有造化的。”岳寒上前一步挡在他前边,关上了大敞的窗户,只留下一条小缝。   “师兄,夜风寒凉,小心感冒。”   岳沉舟瞥了他一眼,像是在责怪他多管闲事,可窗一关上,两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都聚到了一起。   大片的污渍和灰尘黏在窗户的外侧,几乎给那蓝绿色的玻璃外头糊了层壳子,这么一拉上,倒是连窗帘都省了。   他们匆忙落地N省,没有心情再去挑什么豪华的地儿,只随便选了个车站附近的快捷酒店落脚。   这酒店仗着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在细节问题上显然不够重视。不仅窗户不太透光,连角落缝隙都落满了灰。偏偏还不多不少,只剩了两间房,岳沉舟和岳寒一间,另一间给了一脸抱歉的钟能。   “噗。”岳沉舟看着岳寒一张冷脸上青白交加,忍不住笑出了声,连着心头方才沉重的情绪都消失殆尽了。   ……改不掉的一身洁癖习惯,也不知是同谁学的。   照理说当年指点两人修行的那位大人,分明也是个不拘小节之人。   岳寒紧蹙着眉头,一把拉上窗帘,装作没看到。忍了忍,还是认命地拿自带的床单重新铺起了床。   等他把洗手间打扫了一圈出来,想叫岳沉舟进去洗漱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歪倒在床上睡着了。   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N省素来四季如春,夜晚温度骤降,周遭的空气又冷又湿,已然有了些料峭的秋意。   床上那人睡得并不安稳,蜷成了一团。从岳寒的角度看,削瘦的蝴蝶骨形状明显,勾出一道干净又优美的曲线,分外惹人怜爱。   岳寒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谬。   没有人比自己更知道这个男人有多么强大。他从没有,或者说,有什么原因,无法展露真正的实力,可就是偶尔漫不经心流露出一点痕迹,就足以让人从骨子里渗出敬畏来。   他就像是一朵开在云层上的高高在上的鲜花,芬芳吐在云雾之中,影子落在水里,让人心甘情愿去追逐,去亲近。   岳寒站在原地看了会儿,把手里的毛巾放下,走上前去抖开被这人团城一团踢到脚边的被子,把它盖到了岳沉舟的身上。   “师兄……”   岳沉舟仿佛被他的动作吵醒了,秀气的眉头皱了皱,翻了个身。   “冷死了……”他的眼睛张开一条缝,睫毛轻微地颤抖了几下,与面前的岳寒四目相对,却立刻被头顶刺目的光线晃到了眼,又立刻闭上,还挥出一只手挡住额头,咕咕哝哝,“冷死了。”   岳沉舟的眼眸里流露出茫然,如一丝微醺的醉意似的转瞬即逝,面前模糊的五官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像是在心底烙下的深深的影子。   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真实的错觉。   “啧,死冰块,离我远点……”   “什么?”岳寒的眉头皱了皱,“师兄,你说什么?”   他的心头猛地一跳,仿佛突然触碰到了什么禁忌的领域,这种隐秘的感觉让他整个人无法抑制地屏住了呼吸,压沉声音,小心翼翼地诱惑他多说一些:“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吵死了……”岳沉舟的头疼得像要裂开似的,受伤的丹田吃力地吐出灵力,与往常相比就像一条即将枯竭的溪流。   这种感觉让他不舒服,忍不住小声哼了几句,把头埋进了枕头里。   “再吵……就把你……尾巴……拔了……”   岳寒:“……”   听清了,却仿佛没听清。他的脸上浮现出错愕的神色,一时回过神来,竟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可笑,又有些可耻。   我怎么能想要趁着师兄不舒服,套他的秘密?他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也是我最最珍贵的,要守护一辈子的人。   我怎么能这么做。   岳寒这样想道。   有秘密又如何呢?   岳沉舟是一个经历过许多事情,浑身藏满秘密的人。单就说他十几年没有变过的容貌就足够让人心生疑窦。   这一点也不重要。   只要他一直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这就已经足够了。   --------------------   明天入V三更哦~ 第36章 子神报恩(五)(一更)   三人从破破烂烂的大巴车上跳下来,一眼就看到了车站外头晒得黝黑的村长正热情地向他们挥着手臂。   原因无他,这镇子上所谓的车站,其实也就是个便利店的大小,破破落落的,全部工作人员加起来也只有一个,是个坐在藤椅上摇着扇子打瞌睡的大爷。   根本不可能错过。   岳沉舟捏了捏眉心,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坐车而酸疼的手臂。   车站的两侧都是大片的农田,田间依稀可见劳作的农民,竟还有牛甩着尾巴慢悠悠地从田埂上来回走过。站在马路边上,已经可以看见满目群山,山雾缭绕之下,隐隐有民居点缀其中,景色倒是不错,可也显出无与伦比的荒凉来。   他和岳寒穿着方便活动的卫衣运动裤,明明是极为普通的衣着,可穿在两人的身上便格外挺拔英俊,像是从电视上走下来似的,与周遭的景致格格不入。   钟能的眉目之间含着歉意,小跑过去叫醒大爷,买了两瓶矿泉水递给岳沉舟,小声道:“岳师,我们这里条件有限,真是委屈您了。”   岳沉舟没说什么,随着他一起坐上敞篷的拉货车。   上面临时支起了三把凳子,开动的时候左右晃个不停。只是坐得久了便觉得迎面的风清凉舒适,卷着大量属于山林特有的灵气与生气,几乎瞬间就浸润了丹田,涌向四肢百骸,一种倦怠感自心头升起,人仿佛突然之间就松懒了许多。   离熟悉的地方越来越近,钟能显然比在A市的时候更放得开些,就连话都多了起来,一路说个不停。   “从这条路往里面走上一里地,有一大片天然的黑沼泽,每年都会有一群白鹭飞来度过温暖的季节,听说不少摄影师都很喜欢那里。前些日子欧阳专程走了大半日去画那些鸟,只是那副画被很快就被人买走了……啊,拐过这条山路,前边有整个林子的果树,结的果子又大又红,吃上一个能甜到粘牙,村里有些老人会用它做果子糖,欧阳说等回头我们开一个网店,帮村里的爷爷奶奶致富……岳师您瞧,山顶上那个,就是护林员的小木屋,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厉害的猎人,连熊瞎子见了他都跑得没影,他的烤肉是一绝,欧阳第一次吃的时候,整个人惊成了个呆子,怎么都不信就用盐和树叶能烤出这样的味道,等事情解决了,我一定要让您尝一尝……”   岳沉舟被这“欧阳欧阳欧阳”地吵了个半死,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嚼着口香糖漫无目的地四处打量。   车子拐过了山路十八弯,逐渐驶进了深山之中,回头不见来路,就连空气都化去了最后一丝喧嚣烟尘的味道,鸟啼与虫鸣愈发欢快,两侧深到看不见底的林子里居然传来几声属于大型猛兽的长啸。   村长胳膊架在车窗上,从后视镜里盯着岳沉舟和岳寒瞧,咧嘴笑出一口白牙,格外憨厚的样子。   “年轻仔不用怕,我们这儿的野兽啊,灵着呢,都不伤人。”   “哦?”岳沉舟顿时来了兴趣,“野兽野性难驯,怎会知道不能伤人?”   村长看他像是不信,忍不住放大了嗓门,言语间万分自豪:“知道我们这片叫什么不?羽山福地!这山里可是有山神庇佑的!”   岳沉舟一愣,忍不住笑出了声:“山神?您亲眼见过?”   村长顿了顿,方才准备的长篇大论都被噎了回去,心道这年轻人也忒不会聊天,怎的不给人面子,面上讪了讪,道:“我哪有那福气啊。但打小就听村里老人这么说,咱们这儿的野兽也乖觉得很,从没有伤过人。不光是动物,就是果子、稻谷,也长得比别的地儿好哩。这不是山神庇佑是什么?”   岳沉舟想到医院里入口格外清甜的野果,视线似笑非笑地落在钟能脸上:“那倒是。”   钟能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本能觉得在那目光下仿佛无所遁形,脸忍不住红了红,垂下头喏喏不敢说话。   岳沉舟摸了摸下巴,轻飘飘的目光浮起一丝揶揄:“确实连异常生命体都比城里的要可爱一些。”   话音刚落,只听身边一声轻响。   岳寒从背包里取出一件连帽的冲锋衣,在风中展开,不假思索地披上岳沉舟的肩膀。   扑面而来的风带上了山间愈发浓重的瘴气,格外寒凉,把岳寒轻薄的卫衣吹得紧紧贴在身上,更显得年轻人的身体匀称而结实,与岳沉舟清瘦的手腕形成十分明显的对比。   “你哆啦A梦啊?”岳沉舟忍不住抬起手压着嘴唇咳嗽了一声,老大不自在,“我不冷。”   “师兄总是逞强,手像冰一样。”岳寒看起来有些不悦,冷着脸硬给他把衣服拢一拢。   “知道了知道了。”岳沉舟实在怕逆了这叛逆期的小子的意,回头又要哄上半天,干脆规规矩矩地拉上拉链,把自己包得一点风都不透,“满意了?”   岳寒没再说什么,倒是村长乐呵呵地笑了声:“没错,山间就是寒气重。城里人身子骨弱,是得注意着。”他向着某个方向随意一指,“越过这条山脉再往北去,没多远就是天川了,那里冷得早,再过段时日都要入冬了。年轻仔可莫要贪凉,钟能,你家要是缺些什么,可千万别客气,到我家取了便是。出来的时候我让我家那口子炖了山鸡野蘑汤,一会儿你拿家里去,好好招待客人。”   钟能笑着应了,居然没有推拒,看来跟村长他们的关系确实不错。   车又开了好半天,水泥路逐渐变成了黄色的土路,车打上面开过扬起一片格外壮烈的尘土,最后干脆变成了碎石路,颠得人七荤八素,要不是灵修的基本功还在,岳沉舟十分怀疑自己能吐出来。   好在碎石路并没有多长,很快,视野里居然出现了一座规规整整的石拱桥。   那桥突兀地立在路的尽头,跨过一条迂回婉转的小溪,溪水湍急,清凌凌地向山下流去。   旁边竖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上面写着像模像样的草书:   羽山村。 第37章 子神报恩(六)(二更)   从桥上走过,只觉得满眼看不尽的青碧色,举目望去草深树茂,山峦叠嶂,浓墨重彩地堆叠在山谷里。   村子一片寂静,宛若沉睡一般。   只是略拐过一个弯,就看到一栋敞亮的小院,白墙黛瓦,屋檐高高飞起,上头还挂着一串串红艳艳的凤凰花,约莫是当地的习俗,点在素净的绿荫砖墙之上,像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门前一口水井,边上围坐着几个妇女,正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地择菜。   这就是村长家了。   村长夫人风风火火地从屋子里端出冒着热气的砂锅,包在箩筐里让钟能抱在怀中。砂锅还未开盖,山珍特有的香味就扑面而来,香得人连着一路的疲惫都瞬间忘到了脑后。   她穿着件紫红的袄子,脸颊泛着健康的红黑,一头羊毛细卷在村里算得上十分时髦,说起话来的嗓门像是放了一串炮,与村长很是般配。   “快来瞧瞧,快来瞧瞧,这两个后生长得真是俊。”她一脸稀罕地盯着岳沉舟和岳寒的脸瞧,“钟能,这就是你朋友?哎哟,跟杂志上走下来的一样,是明星吧?我瞧着我家闺女喜欢的那个小明星,叫啥来着,都没长得那么标志。”   钟能随口答了几句,对两人的身份闭口不谈,只说是大城市遇上的朋友,听他说起山中岁月,都起了兴致,想过来住段时日散散心。   村民们对这套说辞都没什么怀疑,毕竟虽然他们这村子确实偏远落后,可也通了电,通了路,家中年轻人多数在外打工,知道现在不少城里人都喜好安静清幽的原生态,得空了偏偏喜爱往山里钻。   前些日子还听说有摄影团进山,大手笔包了前头牛头村好些屋子,一住就是好几个月,每天都去那沼泽边上蹲鸟。   他们是不知道那白色大鸟有啥好拍的,来来去去见得多了,只是牛头村的书记逢人就吹,吹得人心里也忍不住酸了起来。   如今遇上这么两个干净俊俏城里男人,忍不住看着就心里欢喜。村长夫人忙不迭把井水里湃了许久的果子提上来,装了鼓鼓囊囊的一袋子,又回屋提了大袋的干货送给他们当零嘴。   钟能推拒不了,只好都收下了,他一个人拿不下,还得劳烦村长一块儿送回老宅子里。   日头逐渐向下收,不知何时山间起了层薄雾,像丝滑的潮水一般,缠缠绵绵绕在几人身边。   这雾气极淡,随着清甜的山风氤氲朦胧。夏日的夕阳力道很足,天光尚且透亮,只在远处绵延的山脉处染上了一线薄红,把飘在山谷的雾气都映成了淡粉,像是抹上了层胭脂似的。   山谷因为雾霭而格外湿润,周遭的每一片叶子都像是要滴下绿意来。   欧阳家的宅子离着村口还有好大一段距离,据说在山谷的深处,背后就依着羽山山麓。   “好家伙……”岳沉舟跟着他们在石头路上左弯右绕,最后一点耐心都耗了个精光,忍不住拿眼睛去斜钟能,“你们这是住在什么秘境洞府里啊?”   还不等钟能回答,村长先乐呵呵地笑了起来,他没听出岳沉舟的反话,反而一拍大腿,声如洪钟:“可不是嘛,欧阳家的祖宅那叫一个气派,那地儿风景也好,除了进出不方便,真真是个神仙地方。你们城里人肯定会喜欢的!欧阳家那个高鼻梁绿眼睛的年轻仔自小喝着什么……咖,咖啡长大,先前也是嫌弃这儿偏远,如今住上半载之后都不肯走,钟能你说是吧?诶,说到这个,你说他住院了,病要紧吗?”   钟能脸上的笑意顿了顿,接着又勾起了一丝浅笑:“只是动了个小手术,很快就能出院了,村长您放心吧。”   “想来也是,年纪轻轻的,能有什么毛病,还不是外头的山水不够养人。”村长提着东西乐呵呵地走在前头,一边不忘用手里的竹竿在路边敲敲打打,以免长虫惊扰到了客人,“要我说啊……你就是……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哦对,关心则乱!回头我带他多去湖里泡泡,病一准能好!”   这话说得有趣,把岳沉舟逗得没脾气,就连岳寒都忍不住觉得好笑,摘下头上的棒球帽,抹了把被雾气打湿的鬓发,说:“什么湖水,还能包治百病?师兄,你身体不好,也去泡泡。”   岳沉舟慢吞吞地跟在岳寒后面,两手空空,理直气壮地半点东西都没提。他的心情不坏,尽抓着老实人开玩笑:“村长,我看哪,要真有这么个湖,你们明儿就开始打广告,不出几个月,肯定声名远播,比那黑沼泽和白鹭强多了。”   村长这才听出话里的逗趣,顿时急了,手里的木棍“啪啪”敲在土里,向着前方一指,道:“你们别不信。咱们羽山真的有山神庇佑,就说有一年下了好大的雨,牛头山的山洼被淹得不像样子,咱们村子在他们下首,眼见着山石流冲过来,最后竟被前头那山兀子拦了,愣是打了个转绕过了羽山村,你说,这不是山神保佑是什么?”   他又向前跑几步,停在了一棵歪脖子树旁:“说起来,山石流就是从欧阳家的宅子前头绕了过去,就那儿。你说险不险?要是没了那般转机,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羽山村,我们早都埋进土里去了哩。”   不知何时,空气中的袅袅山雾如淙淙流水一般,急匆匆地由下至上升腾而去,到了山腰,被翠色的群山牵绊住,成了缥缈的云,打着卷儿缭绕不散。   白雾把山谷洗润得神秘而幽深,精纯的灵气自每一条缝隙中渗透弥漫,满山遍野皆为起伏的苍翠,乍一眼望过去,像是一条环绕山野的龙。   而几人现在所站的位置,正是龙腹,不偏不倚坐着一幢偌大的青砖古宅,从他们这里望过去,竟一眼看不到边。墙角覆着层薄薄的青苔,这让它染上了淡淡的青翠,宛若要融进这片山谷之中似的。   “你……管这叫古宅?”饶是见多识广,此时此刻也难免抽了口冷气,岳沉舟神情复杂,往嘴里扔了颗糖果压压惊。   “这分明就是古迹啊钟能同学。”   ……怪不得能开口三千万呢! 第38章 子神报恩(七)(三更)   钟能推开古宅的大门。   木质的门上桐漆剥落了一部分,看的出有些年头了,却因为养护得当而依然保持着红润的色泽。   格外安静的林间顿时响起了一声门轴尖细的摩擦声,仿有回音。   岳沉舟直接抬脚跨了进去,眼神轻轻扫过在被夕阳涂成淡淡金色的廊道,落在屋檐顶端陈旧的木梁上。   那里精心悬挂着一串串红色的凤凰花。   朱红色的花束垂挂头顶,在轻薄的雾气中发出微微的摆动,俏丽的颜色把青砖灰瓦点缀地格外鲜亮,就这么一眼看过去,像是一只只安静栖在横木上的水鸟,每当有微风吹来,便无声扑棱起羽翅,从眼前一直蔓延到廊道拐角,宛若一水起伏滚动着的红浪。   见岳沉舟盯着那花串看,钟能也停下脚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解释道:“这是羽山村的习俗,说是这里的山神喜爱凤凰花,村里人就有了在屋檐下方挂凤凰花的习惯。”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蛋,笑了:“我们乡下地方,是有些迷信的。这些都是村里人拿过来帮我们挂上的,说我们这宅子偏远,离羽山最近,该挂些凤凰花。”   “你一只妖,居然说别人迷信。真迷信……能容你到现在?”岳沉舟靠在廊柱上,仰面与那轻轻摇曳的凤凰花对视,嘴角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不错,怪好看的。”   钟能一愣,嘴角的笑意敛了一些,也抬头盯着那鲜亮的,仿佛还带着露水的花瓣愣愣地瞧。   “我记得有个传说。传说很久很久之前,羽山曾是仙境,住过仙人。每年到了时节,漫山遍野的凤凰花就是仙人的褐羽衣所化。”他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越说越含糊,“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浑说,这习俗大约便是从这而来吧,讨个吉利罢了。”   岳沉舟把手臂垫在脑后,优哉游哉地又看了两眼,一脸嫌弃道:“好家伙,这仙人可够自恋的。”   他收回视线,自说自话地往院子里走去,右手的手指在空气中随意一拨,打了个慢悠悠的响指。   转眼间,一缕淡粉色的雾气便被他收在指尖,逐渐加深,接着便传来一阵极淡的草木香气。不一会儿,他的指尖已经夹了一朵凤凰花。   仿佛刚刚自枝头采下似的,犹带露水,鲜嫩欲滴。   岳沉舟抬了抬眉,随手把花放进身边岳寒的手里。殷红的朱砂色里撞了些赤金,像是把夕阳熔成了一朵火花,托在了白皙冰冷的掌心之上。   “师兄……?”   “送你的。”岳沉舟四处打量着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他行事向来如此,想一出是一出,倒也并不怎么奇怪。   岳寒笑了笑,没有怀疑。   心头鼓胀出愉悦的情绪,修长的手指逐一合拢,把那朵花包在了掌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得了什么稀世珍宝。   岳沉舟的余光看着他嘴角的笑意,脚步忍不住停顿了下来。   一时间,某些往事止不住地在脑海之中翻涌上来,碎片交叠纷杂,却始终寻不到眼前这人拈花而笑的侧脸。   他不耐烦地挥去那些杂乱的念头,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面上冷冰冰的,非要喜欢这些姑娘家家的玩意。   害老子黏在心上这么多年,到今天才算是找着机会了却了这桩心事。   他面色臭臭的,颇有些提不起劲来,起初的新鲜也逐渐褪了去,目光在院子里略略扫过一圈,只见这古宅与外头看起来不一样,虽说一砖一瓦皆是岁月沉淀的痕迹,却不难看出这里头住着的是两个年轻人。   院子的中央都铺着厚重的青石板,墙角的鹅卵石嵌着青苔,曲折蜿蜒,婷婷错错望不到边。   这么个古韵十足的院子,正中间却添了个简易的篮球架,廊道下整整齐齐码着几个柜子,里头放着些简单的健身器材。   看起来不免觉得不伦不类。   正厅的木门上雕着常见的祥云瑞兽图样,门楣上方悬着块匾额。里头十分宽敞,迎面板壁上就是幅石雕山水,楹联、匾额、挂屏、条案摆放讲究,看得岳沉舟都忍不住频频点头。   只是甫一转到偏厅,依然是古色古香的青砖木栏,里头却做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画室。大约是看病赶得匆忙来不及收拾,这里四处散落着被颜料染得五彩斑斓的画布、花瓶、石膏几何体,靠着窗台还放着张桌子,上面居然摆着台簇新的电脑。阿格里巴和拉奥孔两尊希腊面孔的石膏像一左一右列在两侧,像两尊门神似的。   叫人啼笑皆非。   钟能“哎呀”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把地上的画布揉吧揉吧藏到了柜子里,又麻利地拾起地上的笔放进笔筒。   然而岳沉舟的注意力显然不在画上,脸色一言难尽:“你们这儿居然还通网?”   “?”钟能抱着一摞画,也被他问懵了,“可以啊……要不然欧阳怎么跟拍卖行联系?就是信号不太好。”   “……”   与世隔绝,灵力充沛,居然还有wifi。   并且有钱。   这什么神仙日子!   岳沉舟狠狠地酸了。   他揉着眉心叹了口气,目光掠过这画室,露出了一丝不解。   “他平日里最常呆在这儿?”   “是,是的。”钟能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还有他的房间,在后院。平日里除了睡觉,就是画室呆得最多,不过我们经常会出门去山里写生。”   他忍不住去看岳沉舟的表情:“岳师,有什么不对吗?”   岳沉舟没有说话。   他在这个不算大的房间里转了一圈,仔细摸索了片刻,看向默默站立在门口的岳寒,道:“你觉得呢?看出什么不对了吗?”   岳寒眉头紧皱,半晌才摇了摇头,道:“师兄,我看不出来,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岳沉舟不满意地敲了敲手边的桌子,“早就同你说过,你这双眼睛与普通人不同,你若是看不出来,要么,对方道行比你高,要么,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不管是哪种情况,都不必把对不起挂在嘴上,没的丢了我们灵修的人。”   “我知道。”岳寒寒潭一般黝黑的眼睛里泛起一丝笑意,“我就是想让师兄哄哄我罢了。”   --------------------   这周更新字数已经满了,所以下一次更新在周五,之后固定每周一三五六日更新,周二周四休息,谢谢支持昂~ 第39章 子神报恩(八)   “……”   岳沉舟一口气噎在半当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狠狠瞪了他一眼,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轻描淡写道:   “给老子滚。”   岳寒被这么不痛不痒地骂了一句,反而面含微笑,把小心拢在指尖的凤凰花收进了上衣口袋,说:“师兄,我开玩笑的。”   两人的互动放在感情好的师兄弟身上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然而钟能却只觉得耳根子发热,忍不住挪开了视线,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瞧。   岳沉舟没再理会旁的,离开画室,又让钟能引着,在古宅里头四处逛了逛,还时不时这里敲敲那里摸摸,甚至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朋友圈,活脱脱像个到此一游的游客。   钟能跟在他身边,随着时间的流逝,心逐渐提到了喉咙口,连气息都有些不稳起来。平日里一贯最为温和内向的他实在是忍不住心头的焦急,出声问道:“岳师……究竟是哪里不妥?”   岳沉舟按了按太阳穴,看起来有些疲惫。   天光逐渐收了,有气无力地穿过头顶暗色的屋檐,像一束昏黄的烛火,在他微翘的眼尾上落下晦暗不明的残光,在那原本飞扬至极的眉宇之间添了分病容,让人忍不住就要多看几眼。   “我看不出这宅子有哪里不妥。”他干脆闭上眼,靠在廊柱上休息,“应该说除了你这只妖,这宅子干干净净的,再没有旁的异常生命体。”   “连您都看不出来?”钟能早就屏住了呼吸,听到这话,只觉得全身血液骤然都冷了几度似的。   化形多年,他一直居于深山之中,没见过什么世面,却也向来无忧无虑,从未像此时如此慌乱无助过,忍不住鼻子一酸,指甲深深陷入紧握的掌心:“那,欧阳他……岂不是……”   “自说自话个什么劲儿……”   岳沉舟闭着眼嗤笑一声,复而看向他如水库一般迅速蓄满眼泪的眼睛,迅速打起精神,眉目上写上了万般不耐:“把眼泪擦擦!好赖也算个地头大妖,瞧你那点出息,动不动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钟能几乎下意识地立刻低头把眼泪憋了回去,随后又不免愣了一下。   眼前这人一举一动都很随性,并不像曾听闻的那些能人异士一般总是爱端着。加之面容年轻好看,总让人难以把这人和那位在妖鬼精怪中口耳相传的“掌天下异事”的大人在一起。   可不知为何,他一说话,钟能就本能从心底里透出十足的信服来,这种尊敬仿佛印在了他的DNA里似的,一不留神就从他每一个念头与动作中流露了出来。   眼下这种情况,这不知从何而来的信赖显然很好的安抚了钟能的恐惧,他实在没有心思,也来不及想别的,只得拼命点头,抬起手胡乱抹了几把脸,这才略微镇定了几分,看向岳沉舟的眼神尽是掩不住的慌张与担忧:“岳师,我知道了。”   “到现在为止,这个院子里确实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岳沉舟皱了皱眉,面色淡然,“但是……你自己是妖类,应该知晓生死相悖,阴阳互转的道理。”   钟能的眼神逐渐从茫然凝出了情绪,喃喃道:“您的意思是?”   岳沉舟平静地看向他:“生气与死气,就像两棵伴生的植物,纠缠不清。我记得你曾说过欧阳开始出现症状之时,你非但没有觉得有所冲撞,反而觉得修炼更为顺畅?”   一句话,仿佛在融化到只剩一层的薄冰上敲了道裂口,钟能的眼睛慢慢睁大了,原本就比旁人要白皙不少的脸色此刻更是失了最后一分血色,连浅淡的嘴唇都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他张了张嘴,片刻之后才说出话来:“你,你是说……”   “我是说……”岳沉舟实在看不下去他这幅样子,恨不得一巴掌把他脑袋里的胡思乱想都摁灭了,“我是说,现在这个点,我们最好都去睡一觉。”   钟能正一团乱麻,脑回路自然跟不上他的节奏,一下子呆住了,嘴巴长成圆形,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短了路,甚至还呆头呆脑地望了望天色。   “……啊?”   “走走走……你不困老子还困了呢。”岳沉舟一手捂嘴,夸张地打了个哈欠,三分假装,倒真把自己的瞌睡虫给勾了出来。   他不管不顾地扯着这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娃往院子后方走——那里是联排的房间,大多都空置着,村长已经提前来为他们收拾出了两间客房。   “这么个深山老林……我跟着你千辛万苦千里迢迢,累到要死要活,怎么,欠你的?还不让人好好睡上一觉……”他一把挎上钟能看起来不太强壮的肩膀,整个人顿时又变成了那副没骨头的模样,把全身重心都往人家身上压,半推半拉往后院走去,反倒让钟能这个主人一时束手束脚起来。   岳沉舟伸手挠了挠后脑勺,半眯着眼睛直哼哼:“你这什么表情啊?嘶……你不会又想哭吧?”   “啊,啊。没有……但是,岳师?”   “行了行了。”岳沉舟一下子竟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哈欠连天,连声音都变成了梦呓一般的嘟嘟囔囔,“等晚上,有的是你的体力活,敢喊累就揍你。”   ……体力活?   钟能秀气的眉头皱了皱,还没来得及在心头细细思量,就被岳沉舟拉着走了。   “你这孩子……愣着干什么,懂不懂事?指路啊!”   ……   岳寒默默地把背包往背上甩,视线不动声色地追逐着前方那人的背影,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郁色。   师兄这次伤得不轻。   他心里这么想道。   即使还是那副大大咧咧又懒洋洋的样子,可他遮掩地再好,也瞒不过时时刻刻关注着他一举一动的自己。   岳寒放慢脚步,一个人落在最后面,抬目望向古宅的后方大片绵延起伏的山脉,它们在渐渐消失的日光下呈现出一种极深的墨绿色,看起来仿佛平静无波的海面。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瞳孔瞬间紧缩了一圈,边缘竟然泛起了一圈淡淡的金色。大约因着这金光奇异的缘故,他的瞳孔形状产生了一种细微的变化,从某种角度看起来,竟然像一道不规整的奇异竖瞳。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被这深不见底的山川吞噬,一颗启夜星堪堪悬在暮色渐起的地方,发出黯淡的光泽。   无尽的长夜即将到来。   --------------------   居然上了上架榜,真的是非常谢谢大家!(超大声)   作者社畜+研究生在读,最近三次元比较忙,但是一定会努力挤时间写的!   这周任务字数很多,所以明后两天都会有双更哦 第40章 子神报恩(九)   多日以来,心头总是沉闷到喘不过气,钟能本以为自己是绝对没心思睡觉的,没想到竟沾枕就睡,等幽幽转醒的时候,窗外已经是一片浓黑的夜色。   我这是怎么了……   钟能扶着额头愣了一下,他们这个品种,向来昼伏夜出,化形多年都改不掉的坏习惯。   好在如今的年轻人大多也保持着熬夜睡懒觉的生活作息,欧阳并没有因此而对他产生疑心。   欧阳……   想到这个名字,原本还留着一丝困怠的脑袋宛如冷不防地吹进了嗖嗖冷风,激灵一下清醒过来。   钟能咬牙,手指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抬头看向房间的另一侧。   这个房间不算大,却十分古色古香,如今大半都隐在浓黑之中,只在墙角亮着一只银色小夜灯,冷光把靠近墙壁的地方照出一小块空间。   这灯是欧阳瑞送的,被钟能珍重地摆放在雕花三足圆几正中间,是一款精致的玻璃罩,里头封着个银色六芒星,簇着一圈鲜艳的永生玫瑰,与环境相比颇有些不伦不类。   旁边一扇古韵盎然的六曲屏风,上头居然挂着个电子时钟,显示时间已经快到晚上十一点。   他匆匆披上一件外套,打开门向外走去。   刚跨出门栏,忽然看到外面黑黢黢的院子中间,仿佛站了个人影。   今晚是个无月的夜,星光尚算明亮,能模模糊糊看见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一草一木、石墩台阶被勾勒出一个轮廓,像被蒙上了一层极淡的光晕。   那人影站就在院子的正中间,黑衣黑发,只在头顶泛着些微的乌光,整个人像是一块墨渍,要融进夜色中去一样。   “岳……寒?”   钟能揉了揉眼睛,向前走了一步。   那道黑影看身量极高,在空旷的小院里更是显得细长到飘忽的地步,听到了钟能发出的响动,显而易见地向着一侧歪了一歪。   不动的时候它尚且是个人的样子,可就这么轻轻一动,竟然就弯成了一段弧形,过分柔软到诡异的地步,看起来就像一坨没有骨头的人形肉体。   钟能的脚步停下了。   他的心头突然泛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野性恐惧,就仿佛突然见到了天敌似的。这情绪来势汹汹,一下子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几乎让他下意识转身就跑。   钟能的脑袋在这一瞬间突然清醒如白昼,顺手提起了门口桌面上的重物,一个闪身躲到了廊柱的背后。   他的额头上沁出了点点冷汗,吞了吞口水,喉咙上下翻滚,发出一声在静谧之中极为明显的“咕咚”。   云层飘来,星斗隐去,院里一下子又暗了下去,只剩下钟能房里的那盏夜灯,透过窗户,发出极其黯淡的光线来。   他……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   就是这个东西,夺取了欧阳的生气,把他害去了半条命吗?   钟能握着手里的东西放到胸口,全身上下止不住地打着颤,泪水止不住地涌上眼眶,整个鼻腔都泛起了酸涩。   没用……   钟能,你真的是太没用了。   上百年的修为,连自家人都护不住,天道机缘让你得以有灵,又得羽山多年供养,最终化形修成正果……你对得起已经去世的欧阳家主吗?   钟能手指用了力,连指关节都变成了白色,狠狠握紧了手里的东西,心尖几乎抖到发了疼。他拼命克制着自己胆小懦弱的本能,轻轻转过身子,向院子里探出了脑袋。   黑影还在原地,没有挪动分毫。   头顶的那片薄云逐渐飘走,星光的清辉又重新落进了院子。   钟能这次看清楚了,看身量,那黑色的影子约莫是个男人,只是一头长发逶地,盘盘绕绕在他的脚边。   在清澈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星光下,这人影的手、脚、发梢的边缘都虚化成了不自然的形状,仿佛镶了一圈低俗的特效,隐隐泛出碧绿的光芒。   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类。   钟能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陌生的寒意从一草一木、每一块砖石、每一粒瓦片的缝隙中渗透而出,慢慢包裹住他的全身。   他无法移动手脚了,头脑却无比清晰。   就在这时,那个黑影居然动了,他可以称之为手脚的部分突然地向内蜷缩起来,四肢迅速鼓动着变成躯干的一部分,仿佛骤然之间萎缩不见了似的。   随后,只听见一声尖利的低啸,直接划开了浓郁的夜色,它嗖的一下向着另一侧一闪,几下纵跃开去,速度如闪电一般,就要借力跃上屋檐。   “想跑?”   低沉的嗓音自钟能身后响起,接着,几道半透明的金光闪烁,如子弹一般旋转飞出,狠狠打入黑影的身体,转眼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   那黑影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低吼,狠狠摔落在屋顶,痛苦挣扎不休,一时间,瓦砾尘土簌簌下落。然而几秒钟之后,它再次弹起,仰天发出尖锐的嚎叫。   尖啸转瞬回荡在四周连绵起伏的山脉里,仿佛海涛拍岸,形成了层层叠叠震耳欲聋的回响。与之前不同,这叫声仿佛直直钻进人的脑壳,把脑浆都搅合成了一团,叫人忍不住捂住耳朵向后退了几步。   岳寒举起的手顿了一刹,就这么一瞬间的犹豫,那黑影突然缩成了一小团,冲开他的桎梏,顺着四周婆娑的输树影飞快地隐进了夜色中去。   他皱了皱眉,脸色如寒冰,犹不甘心,还想去追,却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虚虚一拦。   “行了,别追了。”   岳沉舟睡眼惺忪,看起来恹恹的:“一击不中,再想要活捉怕是不易。”   岳寒双手紧握成拳,又缓缓松开,点了点头:“师兄,是我大意了。”   岳沉舟轻叹一声,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   他大约是刚刚从床上爬起,只套着件简单宽松的白色T恤,披了件浅色的外套,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慵懒的气息。偏偏他岳沉舟就不爱好好穿上衣服,就这么任由外套挂在肩上,轻薄的衣袖在夜风中吹得晃荡不休,倒是显得他愈发清瘦苍白,在微渺的星光之下更添一份病色。   “被你伤了,逃不远。” 第41章 子神报恩(十)   钟能到现在才回过神来,惊骇万分,哆哆嗦嗦地说:“岳,岳师……那是什么东西?”   岳沉舟抬手揉了揉眉心:“你生活在此地,应当听说过,大山中容易生出鬼魅,名唤……枭阳。”   舌尖吐出久违了的名词,连岳沉舟都不免觉得有些怔愣。   不甚明亮的光线照不透如鬼魅的树,鱼生落在他的眉目上,像是把星光拢进那双眼睛里,闪烁万般情绪。只是这星光幽暗,反而显得眼下的黑影愈发明显。   “……枭阳?您是说……山魈?”钟能一下子懵了,“可那不是传说中的山精吗?真的有这种东西?”   “好极了,有生之年竟然被一只妖问了这个。”岳沉舟的表情微妙,无奈地挥了挥手,目光把眼前这白到晃眼的小妖上下打量了一遍,“在人类的教科书上也写所有妖怪都是传说不可信,你不也好好站在这儿么。”   钟能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脸色不免发起了红,好在隐在这夜色下并不怎么显眼,他抿了抿嘴,声音显然中气不足:“可是我在这里生活了许久,从未见过什么枭阳……”   “你方才说枭阳即为山魈。”岳沉舟打断他的话,半阖着眼帘幽幽叹出一口气,“这才是误传。枭阳不过是那些残缺的魂体借了大山之灵形成的鬼魅罢了,入不了轮回,不在因果之中,甚至都算不上真正的生魂。”   说到底不过是一团驳杂之气,与灵兽山魈相比差得极远。   山魈又叫夔。天朝古话有云,一物降一物,两者都生存于大山之中,当年的枭阳尚被山魈所克,并不敢作恶。只是灵兽一族在灵魔大战之中遭受灭顶之灾,几乎灭族。到了如今只剩下凤毛麟角,再也不愿入世。   多年下来,口口相传,山魈和枭阳竟变为了同一种东西,倒是叫人心里不是滋味。   岳沉舟啧啧嘴,没再多说,当先向着宅子的大门走去。   出了门,他也没有半分犹豫,直接顺着外头的小道绕过两个豁口,沿着一道简陋的石阶向着后山而去。   越往上走,林子与草木越是茂密,光线暗到伸手不见五指。四周寂静,连虫鸣声都听不太真切,只有远处不知是鸟还是野兽发出的叫声,声声回荡在山谷里,传到这里变成了十分怪异的响动,听起来像是婴孩变了调的凄厉啼哭。   钟能自小在这片山中长大,对这里的一草一木自然极为熟悉。只是他万万没料到岳沉舟应当是第一次来,却仿佛在黑暗之中长了双眼睛似的,根本不用人指引,几个转弯,干脆向着后山爬去。   他愣了一愣,拔腿追了上去。   三人一前一后,很快来到了后山上那方凸起的山兀子前。   岳寒一直处在落后岳沉舟半步的位置,此时见眼前那人独立于悬崖边上,外套的袖子随着崖底上升的谷风翻飞起不小的弧度,心脏突然毫无征兆地,狠狠往下坠去。   他猛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看见四周银装素裹,碎雪纷飞,眼前之人低垂的眼睫之下,有一双无情无欲,如有万千威仪的眼睛。   ——那不是他认识的岳沉舟。   那目光看起来冰冷更胜万年冰雪,仿佛真正的神佛一般,虚空缥缈,没有一丝情绪。   下一秒,他直直地向后倒去,白袍翻飞,飘向天穹。   ……   “师兄——”岳寒骤然惊出一头冷汗,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扣住眼前之人的手腕。   岳沉舟正低头看着地势推算方位,毫无防备地被他一把往后一拉,差点绊倒,披在肩头的外套在这剧烈的拉扯之下落到了地上,被他踉跄的脚步踩出了两个明显的脚印。   “……”岳沉舟懵了一会儿,“干什么?”   岳寒心头狂跳,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手下用了力,紧紧攥得自己虎口都泛着疼,想来一定捏痛了岳沉舟,忙不迭地放了手,眉心挤出了明显的川字。   “师兄,我……”   他不知如何解释,只满脸疑惑地住了口。   这样一来,两人的距离挨得极近,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耳鬓厮磨。岳寒说话时吐出的气息喷在岳沉舟的耳侧,一下子让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岳沉舟立刻伸手推开他,嚷嚷道:“一惊一乍地做什么?你要是这么闲得慌,去,拿着这个,帮钟能挖坑去。”   挖坑?   岳寒一呆,一向冷冷的俊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解,还来不及问,转眼手里就被塞了个器具,低头一看,正是一把铁锹。   而几步开外,钟能手里早就拿了一把一模一样的,正任劳任怨地刨着一棵树下的土。   “我刚刚说的话你都没听是吧?”岳沉舟凉凉道,“也不知道成日里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他干脆找了个大石头,双手一撑坐了上去,曲起一条腿,冲着山下扬了扬下巴:“自己看。教了你这么久,别说这点格局都解不了。”   岳寒沉默地站直了身子,视线随着岳沉舟的目光看向黑沉沉的山谷。   夜雾浓重,从这个角度看下去,起伏的山峦勾出片片墨色的剪影,山势巍峨逶迤,如一条黑龙静静俯卧;而不远处一条极细的溪流在星光下泛着熠熠星光,如一条白龙自群山间探出龙首,而两者交汇之处,正是山谷中欧阳家的古宅。   “双龙抱珠?”岳寒只觉得眼前一片明朗,缓了缓气息,终于平复了语速,“山龙有向,水龙见水。宅子正点在龙珠之位,真是好格局,怪不得能生出家宅之妖。”   岳沉舟一手撑在曲起的膝盖上,闻言只是斜斜睨了他一眼,并不说满意,反而勾出个懒洋洋的笑容:“再看。”   岳寒被这笑意拂过心头,刚才那些不祥的画面转眼褪去,仿佛从心底升起道道暖风,吹散了漫天银装似的。   “师兄,我知道了。”   他定神,凝出一个沉稳的笑容,瞳孔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极淡金光,“山势已改,龙足五爪变四爪,双龙化为半蛟。龙为神,蛟为兽,山龙有怨,囤积于此,遂生邪魅。” 第42章 子神报恩(十一)   闻言,岳沉舟的笑容收了些许,挑眉看向长身玉立的青年人:“你早就看出来了?”   鱼生   他的语调不显,心里却莫名翻出些不爽来,心道,臭小子心眼多得漏窟窿,竟然知道在我眼皮子底下藏拙,简直是岂有此理。   也对,山脉走向,水势高低,原本就是他的看家本事。   想到这里,岳沉舟把另一条腿也放上大石块,整个人干脆半躺在上头,道:“你说得对,也不对。龙脉为大气运,岂是如此轻易搬几块石头就能更改的?”   岳寒思忖片刻,神色逐渐凝重:“原来如此,以羽山山水为阵,欧阳家就是阵眼。蛟龙之怒只是催动阵法的引子?”   钟能把他们的对话收在耳里,什么龙啊蛟的,如今竟然扯到了阵法,原本只是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更是冰凉一片,忍不住插嘴道:“岳,岳师,我在欧阳家上百年了!他家祖上经商之时就是良商,从没有结过这么大的仇。我只是期盼欧阳家的后人都平平安安,怎会……怎会有人这样不惜一切代价针对他们?!”   钟能的语音急促到甚至有些许的尖锐,在寂寥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有穿透力,与平日里的胆小全然不同。   “不惜一切代价,这话倒是说得没错。”   岳沉舟躺在石块上,夜风一吹,不得不侧过身子咳嗽了两声。   “你当他是为了算计欧阳家么?虽说你们家确实让人很仇富……”他清了清嗓子,喉咙口竟然有些难忍的干涩,“若只是为了些许钱帛这样费心竭力,怕是不值当。”   他拢了拢外套,在岳寒冰寒刺骨的眼神下骂骂咧咧地把袖子规规整整地穿好,还把拉链从下至上拉了个严严实实。只是岳寒的外套穿在他的身上居然空落落大了一号,被夜风灌得鼓起,瞧着有几分滑稽。   “别停啊。”岳沉舟晃荡着一只腿,用足尖点在岳寒的后腰上使力推了他一把,“快去帮忙。方位都点出来了,怎么,还等着老子亲手去干这活不成?”   他理直气壮地偷懒,岳寒却觉得被他足尖轻踢的地方传来一股酸麻劲道,低头一看,那人鞋子没好好穿,一晃一晃,一截象牙色的脚踝裸露在外,发着光似的。   岳寒不动声色地挽起袖子,拿起铁锹走去了树下。   钟能愣了愣,只好收起疑惑,跟着岳寒一起举着铁锹继续叮叮当当干活。   ……这下总算知道岳师指的体力活是什么了。   他忍不住分心想道。   两人闷声挖了十来分钟,只听一声钝响,钟能的铁锹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他一愣,急忙丢了手里的工具,蹲下刨开土看去:“这是……?”   土里的东西四四方方,看起来灰扑扑的,实在是难以分辨出外形。   然而岳寒却一眼认出了这个东西,立刻沉了脸色,看向岳沉舟的方向。   岳沉舟的眼里落满晦暗的星光,他拍了拍手,跳下了石块,趿着鞋走到土坑旁边,向里面瞥了一眼。   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个眼熟的妆奁,大约是被钟能一铁锹下去,已经被砸出了个洞。   不知是不是感知到了岳沉舟的气息,一股不甚显眼的黑气骤然从小洞里溢出,凝而不散地绕到钟能的铁锹上,像是无数细密的发丝一般蠕动不休。   无法忽略的恶臭随着这股黑气逐渐弥散开来,如有形的蛇信子,扑面舔上三人的脸颊。   岳沉舟凑得最前,冷不防被这臭气当先熏得头晕目眩,差点一头栽了下去,扶着身边岳寒的手逃也似的爬了起来,冲着地面“哕”了好几声,一张脸青红交加,气得他头皮都炸了,二话没说就要出手。   哪知就在这当口,他被人一个巧劲护到了身后。   岳寒紧握拳头,指缝间流出奇异的金光,只有一瞬,却在暗夜中格外显眼。   这一次,站在边上的钟能勉强看清了。金光一闪,仿佛是一片水滴状的东西,就这么擦着岳沉舟的手臂毫无声息地飞了过去,接着,坑底的匣子发出一阵轻微抖动,猛然吐出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黑烟,“噗嗤”一声,散了个干净。   “师兄,这点小事,还不必你出手。”   岳寒始终拦在岳沉舟面前,出手干脆利落,没有给岳沉舟半点补上一刀的机会。   他的侧脸有一半都隐在黑暗之中,只看得出唇角抿紧,下颚线绷出刀刻般的线条,显然是犯了倔。   岳沉舟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竟在眼前这小子的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压迫感。他悻悻收回手来,捂住鼻子憋了半天气,憋出了两声不自然的咳嗽和嘟囔:“咳……败家子……灵力不要钱啊?就这,就这……还犯得着用上灵力?”   岳寒没有理会他的埋怨,弯腰从土坑里捡起木匣子,出人意料的,那匣子里并没有他以为的黑色尺木,只有半张符咒,皱皱巴巴,看起来仿佛被烧毁了一半。   他皱眉捏起那张符细细端详起来。匆忙之间,只见上面的纹路古怪细密,下笔勾连断却,有几处却断得突兀,加之被烧得焦黑一片,已经很难看出咒文本身。   岳沉舟从他手里抽走那张符咒,看也没看,随意团吧团吧随手塞进了兜里,抬头看了眼天色,说:“有什么好看的,还有几处,抓紧时间。我都饿了。”   ……   钟能跟在岳沉舟身后,在古宅附近挖出了好几个这样的匣子。岳沉舟仿佛只是随意绕了一圈,闭着眼睛伸手一点,离地不过一米的地方,就埋着一个与之前一模一样的匣子。   里面无一例外,全部都存着那种令人呕吐的浓黑色臭气,仿佛是把什么东西的尸体随意堆放在一起任其腐烂发臭,再把这种气体收集起来集中塞进了一个匣子里似的。   而臭气消失殆尽之后,便留下了一张烧焦的符咒。   挖出第七个匣子之后,岳沉舟终于停下了脚步。   随后,三人又回到了古宅的院子里。   钟能靠在廊住上,心中无助忐忑,脸上都是疲惫。   他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头顶,那里挂着一串串凤凰花,朱红色的花束垂挂头顶,在浓烈的黑暗中发出微微的摆动,像是一片无边的火海。 第43章 子神报恩(十二)   岳沉舟坐在院子正中间的躺椅上,托着腮打瞌睡。   这种时候,岳寒竟还有心思借用了厨房,把钟能一路抱回来的瓦罐汤热了一热。   浓郁的汤头散发着诱人的山珍鲜香,热气腾腾地盛在细腻的洁白骨瓷碗中,即便在一盏小灯下依然可见汤色清亮分明。暖甜的烟火香气在这糟糕的夜里简直可以算得上沁人心脾,幽幽缭绕着几乎驱散了钟能心头的情绪。   他愣愣地看着整整齐齐排成一排放在墙角的七个木匣,又看看岳寒放在自己面前的汤,一时间竟然有些哭笑不得。   谁能想到妖怪酒吧那位大名鼎鼎的岳师,竟如此不按套路出牌,大半夜的,问题解决到一半,竟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吃起饭来。   岳沉舟夹起一块浸满汤汁的鸡肉,尝了一口,只觉得口齿留香,在城市中生活了太久,这种不加任何香精香料的美味反倒是许久未见了,忍不住大加赞赏:“好鲜!”   喝完汤,他看了犹留着愁容的钟能一眼,叹了口气,佯装不满地敲了敲碗,道:“你这又是什么表情。这黑灯瞎火的,忙活了这么久,喝口汤怎么还跟我们占了你多大便宜似的。”   几日相处下来,钟能自然知道岳沉舟的性子,他并未当真,勉强笑了笑,站起身来,主动把碗筷收进了厨房。   打开橱柜,他伸手去够放在顶层的茶叶罐,想着既然坐下了,合该尽些礼数才是,却一下子看到了放在最显眼位置的咖啡机。   他缩回手,顿时没了心情,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才再回到院子里。   岳沉舟正毫无形象地半趴在石桌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消消乐,见他出来,忙不迭地把手机塞到他手里:“快过来,帮我连个wifi,一点信号都没有,今天的游戏还没签到。”   钟能接过手机,沉默地点了几下,突然小声问岳沉舟:“岳师,欧阳的病……是不是好不了了?”   钟能是妖,并非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   从化形之日开始就有刻在妖丹里的,对某些法则模模糊糊的敬畏。世上之事玄妙,件件都有自己的缘法。这种缘法在有些时候甚至比人类的法律更为严苛,阴阳此消彼长,逝去的时间、失去的生机,断然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恢复如常。   除非……   破天荒的,岳沉舟没有回答,突然陷入了沉默。   光影交错中,他的脸色显得苍白,眉宇之间还有并不明显的病色。神态平静的时候,这人微挑的眼尾显得淡漠而无情,与先前那个喝着汤不拘小节的青年判若两人。   这种微妙的沉默不断消磨着钟能心里希望的火苗,他仿佛被判了一个缓慢的死刑,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哆嗦:“难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一只修长的手臂伸过来,阻挡了钟能的视线。   岳寒端着个小碟子放到他的面前,里头两方浅黄色的小块,居然是妖怪酒吧里配红茶的黄油饼干。   “师兄既已经接下了此事,必然会看顾到底。”岳寒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看向岳沉舟的表情也带上了不认同,“师兄。”   “知道了知道了。”岳沉舟总算憋不住笑出了声,接着越笑越厉害,眉目张扬,整个人像是突然被点亮了似的。   “我就是看他实在可爱,想要逗一逗罢了。”他托着下巴侧头看向呆头呆脑的钟能,敷衍地道了个毫无诚意的歉,“对不起,行了吧。我哪知道一个表情就能把你唬住啊。”   说罢,岳沉舟摇了摇头,眼波一转又落到了面露无奈的岳寒身上,似有感叹:“没有可爱小男孩的人生啊……真是了无生趣。”   自己家曾经有一个,可惜长着长着,却跟可爱这个词背道而驰。   如此这般,真是可恶。   钟能呆呆看着面前的这人,半晌才愣过神来,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登时红到要滴出血来,他心头的气一下子松了一半,两只手的手指统统绞在一起,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喏喏两句:“那现在……我们什么时候去抓那只……枭阳?”   岳沉舟笑够了,也不再逗他,继续趴回桌上戳着消消乐:“等。”   钟能疑惑:“等?”   “对,等。”岳沉舟脸颊压在手臂上,压得五官同声音一道变了形,听起来倒有些阴阳怪气,“放心吧,你那位……朋友,鼻长且高,眉藏吉痣,典型的贵人相助相。想来,他命中注定的贵人,就是你了。”   钟能一愣,不知为什么,好不容易散了热的脸颊又烧了起来。   ……   这一等,就等到了星斗西垂,山尽头泛起一线微弱的鱼肚白。   不知是不是因着这丝天光,四周倒反而显得更加幽暗不明。山风发出低哑的呜咽渐渐由远及近,仿佛有什么东西拖着凄厉的哭声飘荡而来,打着旋摸上他们的脚后跟。   日月交替,至阴之时。   岳沉舟终于睁开了半睡不睡的眼睛,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都起来,干活了。”   话虽这么说,他自个儿却又坐了下来,悠闲地翘起了二郎腿,冲着岳寒的方向颐气指使地扬了扬下巴。   岳寒皱了皱眉:“师兄?”   “装什么傻?”岳沉舟不满地嚷嚷,“不是你不让我出手么。”   他的目光从岳寒的脸上拂过,一寸一寸转到自己的指尖,逐渐变得黝黑深邃起来。   “之前的尺木——假货,带了吗?”   岳寒略微怔愣,没有多问,点了点头:“带了。”   “……”岳沉舟无语,“你还真是随时都揣在身上啊?”   “师兄要找的东西,我自然是要随身带着的。”岳寒神态认真,不轻不重地说。   “行吧。”岳沉舟眼尾轻轻一弯,居然带出了些调皮的味道,“带了更好。虽然是个假货,但能被人用来充作尺木,想来总比普通的木头块强上不少。合理利用,有便宜不占是王八。”   他抖了抖手腕,下一秒,手里便抛出了一小截东西,岳寒眼疾手快地接过来一看,居然是一根线香。   “引魂香?”   “没错。”岳沉舟收回手来,眼底光华如月光浮动,“昼夜交替之时,阴阳生气相通,是扶乩最佳的时候。” 第44章 子神报恩(十三)   天边残星的光辉逐渐隐没进山坳后极淡的晨曦之中,只是这光线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照不进深深的林子。偌大宅子之上,天色显而易见地泛起了墨蓝,这蓝色如同一块幕布,把林子的形状极为清晰地描画出来,阴影落到石墙上,仿佛伺机而动的鬼影。   四四方方的正院,岳寒盘腿坐在正中间的空地上。   他闭目垂首,双手安静地置于双膝之上,呼吸均匀而绵长,整个人仿佛入了定一般。   他的面前整整齐齐摆放着七贯木匣,以八卦方位排列成圈。正中间,一断细长的线香仿佛被看不见的细线牵引一般,稳稳立于粗糙的石砖之上,燃烧出一股淡灰色的烟雾。   这香名叫引魂香,顾名思义,是过去扶乩一术最常用的线香。将燃烧的烟雾集于目下,可使凡人化为灵媒,暂通阴阳,问鬼神之事。   只是普通人体质不同,如果乱用此香,一个不好就会对身体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建国后国家多次明令禁止使用此香,到如今也慢慢不多见了。   在场三个都不是普通人,自然不必考量这些。   岳寒抬起手,指尖轻轻在身前画了个印,口中低声念诵。那灰白色的烟雾如有意识一般向上升了一截,随后横着流淌开来,化成极细的烟丝,向着四面八方钻进了古宅的每一个角落。   岳沉舟翘着二郎腿坐在石凳上,一边“吧嗒吧嗒”地捏着盘子里的曲奇饼干吃,满嘴都是香酥的渣渣,事不关己的样子,可目光却始终落在岳寒的侧脸之上。   那侧脸英俊而轮廓分明,仔细看起来仍然留有一丝稚嫩。   岳沉舟的眼底不带笑意,眼神却寸寸凝结,最后凝成了一片如有实质的光芒。大约只有他才看到,岳寒领口露出的小块皮肤之上,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灵力的波纹一闪而过,一路从衣领里延伸至半边侧脸,最后迅速在耳垂处消失不见。   那东西仿佛是一片隐藏的纹身,又像是什么神秘的图腾,顺着纹理映在岳寒偏冷的白皙皮肤之上,闪现出格外诡异而妖冶的光泽。   岳寒依然闭着眼睛,面容专注,连眼睫都波澜不惊。   岳沉舟依旧不动声色,手指无聊地敲击桌面,左手换到右手,右手又换回了左手。   就这么看了十分钟左右,他端起白瓷茶杯,不急不缓地啜饮一口仍带温热的水,随后放下水杯,眯眼望向远处那一线白光。   “差不多了。”   清亮的嗓音落地有声,在静谧的凌晨里仿佛珠玉相撞,顷刻间驱散了全部的黑暗。   闻言,盘膝而坐的岳寒轻轻点头,缓缓站起了身,顺着面前极淡的烟雾走到那七贯木匣面前。就在这时,先前还如流水一般幽幽流淌的烟雾如同猛然间被人按下了暂停按钮,烟气通通停顿,就这么凝固着悬在了半空。   钟能被眼前可谓诡异的画面唬了一跳,再也忍不住站起了身,向旁挪了一步:“岳……”   岳沉舟竖起食指,微微摇头示意,令钟能立刻把话语吞进了嘴里。   “噤声。”他压低声音,“快了,别影响他。”   下一秒,岳寒睁开眼。   他伸出手,迅速抬手在引魂香的上方虚空一拍。明明空无一物,却骤然发出一声如同山崩地裂的轰然巨响!   几只木匣子仿佛齐齐被爆破了似的,震得向外滚了好几圈,一股劲风兜头吹来,吹得钟能一时间只知道捂住口鼻,目瞪口呆地向后退了半步。   与此同时,缭绕于空气中的烟线瞬间凝聚,飞速凝成了根根细线,自岳寒周身向外扩散,蜘蛛网一般纵横交错,循着轨迹铺满整座古宅,仔细一看,还散发出刺目的金光。   “好家伙。”岳沉舟迎风而上,脚下卷着杂乱的气流,吹得肩上的外袍向后翻飞,看起来像一只振翅的蝴蝶。   只是这只“蝴蝶”在风中捂着脑袋,动作忒不优雅。   “搞得跟拆迁队似的,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在搜魂?”   “师兄,是我没掌握好力道。”   岳寒手一顿,脸上浮起一丝疑惑的神色,刚想说什么,被岳沉舟眼疾手快地在肩头和后腰处一拍,只觉得一股灵力瞬间进入丹田,在胸口缓缓释放出暖意。   “不要分心。”岳沉舟哼了一声,斜晲了他一眼,“此处有龙气,对你的能力有所增强,你早该料到。”   说罢,他轻轻向后一挥,外套随着气流抛向身后,不远不近,恰恰飞至钟能的手上。   岳沉舟抬起眼睛看向两侧环绕的群山,以及恰恰嵌在山谷这中间冉冉升起的启明星,眼睛里突然映上了奇异的光泽。   “时间刚刚好。”   谁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做的,只知道他只是这么些微地抬了抬手臂,两根手指轻轻一碾,脚边的那只木匣子就仿佛被千钧重的东西狠狠砸了上去似的,“砰”的一声,被压得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岳寒金色“蛛网”的某一个方向,立刻发生了无比剧烈的抖动。   风声已停,古宅里再没有半分声响,空气安静到死气沉沉。   只有钟能手里的外套在此时缓缓落了地,发出了极为明显的摩擦声。   就在方才,随着岳沉舟的动作,一声巨响响彻他的脑髓,犹如滚雷从天而降,直劈进脑海,震得他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住。   他立刻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片刻之后,才逐渐张开嘴巴,意识到这巨响并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自己的妖丹。   “果然如此。”岳沉舟看着他的反应,脸色平静如水,没有半分意外,“钟能,能忍吗?”   什么……   钟能头脑一片混沌,心里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什么都不知道。只依着本能咬牙,哆哆嗦嗦地给出了回应:“能……能。”   岳沉舟看着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心底软了又软,面上依旧不显:“那就忍着,我们速战速决。”   第二只木匣应声而裂。   钟能的瞳孔骤然紧紧收缩,只觉得大地轰然震裂,肝脏被放进巨大的真空绞肉机里绞碎成浆,全身血液全都倒灌至头顶,炸成一片血肉模糊。   他闷哼一声,抱住脑袋倒在了地上。 第45章 子神报恩(十四)   因着钟能的反应,岳沉舟皱了皱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引魂香烧出的灰烬不散,亮红色的火光在线香上逐渐下移,眼看着就要烧到最底端。   岳寒睁开眼,眼神明亮镇静,如同两汪不见底的漆黑深潭。   天边的微白努力吞噬着漆黑,已然向上晕染出了一小块亮色,给那片群山勾出一条血红的边。   至阴之时,不过一炷香的长短。   “师兄,没时间了。”岳寒催促道。他看向手下金线,视线沿着某一根发出剧颤的细丝向着西侧看去。   它穿过墙壁,直指后院的方向。   “……别,别停!”   钟能捂住脑袋,狼狈地倒在地上翻滚,一时间全身上下气血翻涌,心口妖丹烫到如同被扔进了无边熔岩中颠簸的小舟,顷刻被灼烧的巨浪淹没、拍打、冲击到摇摇欲坠。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某些直觉却让他心头一片雪亮。   他想起了岳沉舟先前的话。那八个字字字清晰,如梵咒真语一般撞进了他的意识——生死相悖,阴阳互转。   “岳师!别管我!救欧阳——!”   岳沉舟收回目光,狠下心来,再次抬手,指尖似有银光闪烁。   轰——   第三只匣子四分五裂。   紧接着是第四只、第五只。   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仿佛都被烙铁滚过,岩浆轰然喷发,引来四面八方无数孤魂野鬼坠入阿鼻地狱,齐齐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钟能捂住心口,冷汗涔涔洇湿背部,扭动着发出凄惨的哀嚎。   不知何时,就连林子里兽类夜间的鸣啼声都已经通通停了,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下钟能剧烈的喘息声和痛苦的呻吟。   在黑暗与黎明的交替时分,显得格外诡异而渗人。   岳沉舟疾行两步,双手同时一动,整齐划一打出最后两个响指。   “砰……”“砰……”   第六只、第七只木匣腾起烟雾,齐齐断裂。   “啊——!”   万钟齐鸣,万箭齐发。脏腑被重重践踏千万次,气血高速旋转成了利刃,猛然冲击大脑,从七孔中喷薄而出!   钟能再也忍不住,侧过头,在粗糙的青砖上“噗”地喷出了一口血雾。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仿若置身虚无。什么都听不到,也感受不到,体内剧烈的疼痛像是一场呼啸而过的飓风,带走了一切感官。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活着,亦或是已经死去多时了。   等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他觉得腹中幽幽涌动一股温凉的气息,仿佛有什么人往千疮百孔的身体里塞进了一团云朵一般的生机,这生机温柔而强大,轻轻浸润到他的全身,逐渐抚平了每一寸伤疤。   柔软到让他几乎瞬间流出泪来。   他急促地喘气,抬起眼睛,看向轻轻抚摸着自己心口的岳沉舟。   钟能第一次离得这么近看他。只觉得眼前这人眉宇间竟然一派温润,就连那因着上挑而略显讥诮的眼角在这个角度下也仿佛染上了一抹晨曦的微光,散发出一种格外圣洁而高贵的味道。   他真好看啊……   迷迷糊糊间,钟能竟冒出了一个如此不合时宜的念头。   “岳师……”   岳沉舟收手,一向高深莫测的脸上竟然浮现出十分的歉意。他伸手抓了抓脑袋,挂上了一个尴尬的笑容:“那个……对不起啊,没想到这阵居然如此厉害,让你吃了这样的苦头。原先我以为顶多就是难受几分钟……”   钟能的脸贴在冰凉的地上,稍长的淡金色短发打着绺蹭在脸颊上,衬得原本就极为苍白的肤色像是透明的一般。他这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几乎湿透了,被带着凉意的山风一吹,衣服就这么裹在身上,整个人仿佛掉进了寒冬的冰河之中。   “……阵?”他敏感抓住关键词,气若游丝,“您是说……”   见他受了重创虚弱到如此地步,岳沉舟连忙“哎哎”打断,把他扶到一边坐下,才言简意赅道:“七星复煞阵。不过,也已经经过了细微的改动,与这阵法原本的功效背道而驰了。”   什么阵法与改动,作为一个山野小妖,钟能从来没有听闻过这些。他心中急迫,只想追问欧阳的事情,这么一急,妖丹又是猛然一颤,钻心的剧痛袭来,让他又痛呼一声,疼出一身汗来。   “急什么急什么?”岳沉舟按住他的肩膀,骂了一句,视线又落回院子正中间的岳寒身上,“都这样了,可消停点吧。再受点什么伤,这区区上百年的道行,都不够你折腾的。”   钟能疼得浑身发抖,这才看到,岳寒依然保持着原本的姿势,闭目站在原地。   而他的面前,引魂香已经燃尽,只剩下一撮灰白色的烟灰。   方才烟雾凝成的金线此刻如同痉挛一般抖动,似乎另一端绑缚了什么巨大的活物,正在大口喘息、挣扎不休一般。   许是接近日出时分,湿润的白色雾气不知何时又从山间飘了下来,丝滑的水汽顺着气流从脚踝边流过,把入目所及所有东西都沾得湿润,连同远山和那些乱舞黑影都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影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雾气中仿佛传来铃铛的轻响,“叮铃……叮铃……”。这响声由慢到快连成一片,响得钟能心底忍不住一阵一阵发凉。   “你看到了,家宅方圆三里之内埋下了此阵。以龙怨为引,七处阵眼,处处埋了倒画的诛邪符。”岳沉舟微微睁眼,目光竟然有些冰凉的锋利,仿佛隔着空气在于什么人无声交锋似的。   “养邪之术,怨气促生生气——妖鬼精怪修炼最需要的生气。这,就是这里为何会养出枭阳,以及你会觉得修炼格外顺畅的原因。”   他沉沉叹了口气,姿态仿佛轻描淡写,语气却一时间冷到让人打了个哆嗦。   “因为这种邪术,是以吸收周围生灵的生机而产生的。包括——普通人身上的阳气。”   话音落地,有那么几秒的时间,钟能觉得自己仿佛又再次失去了意识。   他的唇角犹挂着一缕鲜血,顺着尖尖的下巴干成了一块刺目的褐色。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岳沉舟的手拍在钟能的后背,仿佛在轻轻拍打安抚一个孩子。   “不知者不罪。就算没有你,欧阳依然会被吸取生气。别想太多。”他的眼神中少见地含着怜悯,“如今阵法破了一半,布阵之人承受的痛只会比你多百倍、千倍。”   钟能沉默地转过头。他淡金色的头发几乎全都湿了,双手抱住膝盖把自己蜷缩起来,没有再发出半点声响。   岳沉舟看着这个瘦弱胆怯的小妖。   从外表看,他完全还是个纤细的少年模样,若不是那头与旁人不同的极淡发色,穿上校服就能混进人类的学校里去。   即便知道他不是个孩子,也难免叫人心生垂怜。   百岁鼠色白,善凭人而卜,名曰仲能,能知家中吉凶。   妖类即便已经化形为人,也依然保留着原本的习性,受到食物链的影响。   鼠妖生性胆小,灵力低微。加之人类对它们本体的厌恶与驱逐,在修炼资源的抢夺上向来很难胜过犬、猫、刺猬、黄鼠狼这些传统家妖,更遑论顺利化形,拥有百年的道行。   就连岳沉舟都几乎忘了,它也是“护家神”的一员,曾经被人尊称为“子神”的妖。   鼠妖百年毛色转白,三百年才转金。   钟能这样的鼠妖可谓百年难得,足见他天赋极佳,修炼努力。   “钟能。”岳沉舟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只觉得手下发丝柔软而丝滑,仿佛在摸着一块上好的皮草,忍不住趁着对方不备多胡抡了两下,“你是我见过最好的护家神。”   手下的脑袋显而易见地抖了一下。   随后,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却痛苦万分的呜咽。 第46章 子神报恩(十五)   不知哪里的风从地面卷起,把引魂香的灰烬带离地面,落成了一尾灰白的烟雾碎屑,很快隐没进晨雾之中。   与此同时,烟灰凝成的金线开始发出剧烈的抖动,就像一张张开的庞大捕网,终于捉住了某个巨大的的猎物。   它在网中不断扑腾着,竭力挣扎不休,撕扯地金线全都变了形,几乎绷至透明消失。   岳寒的额角缓缓落下一滴汗珠,越到这种时候,他愈发沉稳冷静。   从山间卷来的雾气越来越浓,仿佛涨潮的海水,很快吞没了这栋宅子。微弱的晨光照不透黑暗,却把山间的碧色透渗透进粘稠的水气,居然让这雾气泛起了不祥的青黑。   “还等什么?破阵。”   一个声音自身后破雾而来,短短两个字,却如同轻巧分开汹涌的海面一般,来到岳寒的身边。   岳沉舟踏着雾气,面容少见的严肃与坚决,眉心微拧,一双眼睛亮到凌厉的地步,仿佛肃杀的战场上刚刚归来的将军,散发出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岳寒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面沉如水,微微眯起眼睛,如一头矫健的猎豹倏然跃起。   只听“啪”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黑色的尺木在他手中仿佛化作黝暗的刀锋,呼啸着,无比精准地劈进阵眼之中!   周遭空气顿时爆开,整个院子里骤然掀起四散的气流,把青灰色的雾气绞杀至一干二净。   下一秒,金线不堪重负,齐齐断裂,网中那物如同被几万伏特的电流瞬间灼伤一般,发出一声叫人耳膜发疼的凄厉尖啸。空气中道道黑红魔气失去最后的遮掩,一齐自脚下的土地中爆发开来,向着高空四处奔逃而去。   “在后院!”岳寒深吸一口气,稳稳落地,眼眸在这肆虐的魔气中散发出近乎森寒的光亮,箭一般地追上去,无所遁逃的魔气被他所化,竟生生蒸发出一条血雾做成的路来。   岳沉舟受了伤,岳寒有心表现,自然打起十二分的劲头,一招一式皆使出全力。   那枭阳不过是个用邪术塑成的魔物,在这种手段下,宛若被困在网中,越挣扎越被捆得不得动弹,等岳寒赶到后院的时候,就看见角落的枯井旁边,俯卧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晨光终于自山间传来,天色隐隐透出一丝光亮。照到后院的方寸天地之间,已经能看清楚地面上洒满碎裂的符咒,长满了杂草的古井边沿裂开的一个巨大的缺口。   地上躺着的,姑且能算是个人。   他包裹在漆黑的衣袍之中,如同笼罩在黑色的浓雾之中,向外散发着源源不断的虚烟。乌黑的长发逶迤披散,竟铺满了小半个地面。   这发丝遮住了面颊,只露出一个苍白尖瘦的下巴和一对赤红的眼珠,正恶狠狠地盯着岳寒,发出如蛇一般阴冷滑腻的光芒,直叫人毛骨悚然。   岳沉舟落后一步到来,眼神迅速扫过开裂的古井,立刻顿了一拍,随即冷哼一声:“怪不得白天怎么都找不到死气的源头。这么多年过去,魔修还是如此上不得台面。”   他极少这样,目光直直俯视着地上那人,里面是极为明显的厌恶与有如实质一般的讥讽:“所以你又是什么?花了这么大力气做出这样的大阵,总不会就是为了塑出你这样的半成品。”   被叫做“半成品”,显然触怒了地上付趴着的男人。   “岳……沉……舟……”他艰难地张嘴,嘴角立刻蜿蜒出黑血来,约摸是受了重伤。   片刻之后,他吃力地撑起柔若无骨的上半身,一头长到惊人的发丝随着动作向两边垂落,露出的半张脸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邪性的美艳。   他歪着头看着岳沉舟,随后,缓缓浮上了一个冰凉又不怀好意的微笑。   “我……是来给你的这位……好师弟……送礼物的。”   话音刚落,他的身形突然暴涨,整个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暴起冲上了半空之中。   这速度实在太快,要不是岳寒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恐怕根本反应不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他一个箭步站到了岳沉舟的面前。   对方也不知做了些什么,整个人如提线的木偶一般,以极快的速度向岳寒压来,直到快要接近他们的地方,张狂大笑着一扬手,抛出了一团巨大的黑烟。   岳寒立刻用手去挡,黑烟在接触到他的那一瞬间,骤然爆出了极为耀眼的光芒。   岳寒只觉得一股力道自掌心猛得炸开,几乎把整条手臂都炸得失去了知觉。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这力道伤到身后的人分毫!   “师兄——”   他狠狠咬牙,嘴里瞬间泛起甜腥味,不但不退,反而一扬手,迎面撞向那股力力道,嘴唇紧抿,眼神如一把淬着寒冰的利刃,冷冷射向躲在后方的黑色人影。   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击即中,当即不再留恋,仰头避过岳寒手中决然横扫出的气流,一时间,长长的乌发在空中扬起,无数血点飞溅而出。   他捂着胸口再次吐出一口鲜血,半张脸都被染成了血红,与苍白的脸色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产生了一种血腥而妖冶的感觉。可他仿佛感觉不到任何不适似的,在喷涌的魔气中放肆大笑。   岳沉舟瞳孔骤然缩紧,几乎难以言语。他的嘴角绷出一个无情的弧度,眼中倒映着那道金芒,竟然露出了高高在上的,无比冷酷的杀机。   “找——死——!”   苍白的手指略略一动,小巧的沙漏在指尖上下翻飞,裹挟起片片流光般的水雾,如同一支即将冲破云霄的雀鸟,发出尖锐而兴奋的嗡鸣。   “师兄!”   岳寒的五脏六腑仿佛被暴涨的火焰吞没,忍不住一声闷哼,恍惚间,手指自一片能把人吹飞的气流中抓住了一个沉重而冰冷的东西,冰火交替之下,几乎把他冻得一个哆嗦。   意识恢复了几分清明,他来不及细想,用力抽出那个重物,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岳沉舟的手臂。   “不行!你不能再使用法宝了!”   岳沉舟被他挡住了全部的视线,宛若箭在弦上被强行截断。他哪里咽的下这口气,冷着脸刚想强行出手,哪知视线一转,立刻被岳寒手上的东西攫住了全部的感官。   黑烟与金光同时散去,最后一丝遮挡消弭不见。   一张纯白的长弓现出真容。   --------------------   为了阅读更加顺畅,重新分了一下章。本周只有4更,周五周六周日周一,字数是1w+没变的。   要感谢一下各位小天使。没想到上周入V之后,居然能够上上架榜(虽然ms是因为某些大佬忘了申榜,本文顺位顶缺),1551真的是非常感谢你们,让我能够挤进大佬中间过把瘾(bushi)   总之谢谢大家啦,扭动比心~ 第47章 子神报恩(十六)   恰在此时,曦光乍破,光线由弱转明,自不远处交错的山脊线上奔涌而来。   黎明已至。   宛若万年的冰川化成一道流线,晨光熔为点金镶嵌其中,这张弓于第一缕日光下,骤然发出耀目的光泽。   它通身没有半点装饰,只在弓首处雕着几方纹路,细细看去,仿佛还沁着血红。   “霜白……”   岳沉舟猝然后退一步,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指间翻飞的沙漏失了力道,无力坠进掌心,转眼消失不见。   岳寒手心的温度降至冰点,仿佛握了一块万年不化的冰晶,散发着透骨的严寒,与皮肉相贴之处早已经失去了全部的知觉,连血液都被冻住,一寸一寸把他整个人都冻成了冰块。   他再也维系不住力道,以弓撑地,缓缓半跪了下来,全身上下被汗浇得湿透,因着这弓的关系,竟然结成了一片白色的冰霜,乍一眼看去,就像覆着一层薄薄的鳞片状盔甲。   失去意识前,他呵出冰凉的白雾,声音急促地不像样子:“师兄……你,不能……再受伤……师兄,我好冷……”   尾音不自觉上扬,居然在此时此刻还带了点撒娇的味道。   岳沉舟接住岳寒昏倒坠落的身体,跟着跪坐下来。   他的额发凌乱,眼睛深沉到没有一丝温度,眼角却因着怒意而染上了一层极淡的颜色,这让他的眉目锋锐逼人,浓艳到极具攻击力的地步。   黑衣人的衣袍无风自动,周身竟然涌起黑色的火焰。   他伤得不轻,露出的脸和脖颈血迹斑斑,身下流淌出蜿蜒的血液,沿着青石地面的纹路不断渗透,汇成一个非常古怪的,禁咒一般的形状。   他靠在井边,长袍勾勒出瘦到形销骨立的身材。长发遮蔽了大部分面容,整个人约莫是疼痛难忍,一时大笑,一时苟延残喘,显得扭曲而癫狂。   “岳沉舟……”他反复吐出这个名字,像是要把它吞进嘴里,刻入骨髓似的,“我说过……我是来……替主人……送礼物的。角弓霜白,物、归、原、主。”   四个字说得艰难,话音刚一落地,他的身体突然肉眼可见地扭动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紧接着身体不住地痉挛,宛若在经历什么撕裂灵魂的痛苦,手指深深抓进地上的杂草之中,留下数道血色的痕迹。   岳沉舟依然面无表情。他把岳寒的脑袋枕在自己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他的身体,就像对待初遇时的小男孩一般。   他抬眸,眼神冷冷旁观面前那个不断变化的黑影,直到那具身体完全停止这阵怪异的抽动,才浮现出一丝冰冷的讥讽表情。   黑衣人的动作彻底停下了。   他垂着脑袋,然后发出了一声极沉极低的轻笑,缓缓抬起头。仅仅过了片刻,神态已然判若两人。   “真是许久未见了。”   他游刃有余地站起身来,动作几乎可以用高贵优雅来形容。   似乎并不习惯这么长的头发,他微微皱了皱眉,顺手把头发全都拨到身后,看向岳沉舟,露出了一个堪称友好的笑容。   “可不是。”岳沉舟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久到我竟不知道你们魔修已经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了。先前好歹只是披了张面皮过活,如今,已连真身都不敢露,要借着别人的身体才敢同我说话。”   对方看起来没有丝毫生气的情绪,依旧四平八稳地站在原地。   “魔修……呵。你知道的,我对你从来没有任何恶意。”他的目光落在沉睡不醒的岳寒脸上,终于起了一丝变化。   那是一种十分复杂的神色,有怀念,有高兴,还有十足的憎恨。   “不如说,我和你,从来就不是敌人。你我所求根本是一样的。”   “一样个屁!”岳沉舟忍不住爆了个粗口,反感和厌恶不掺杂任何水分,明晃晃地显示在脸上,“为了那点龌龊心思,你三番两次挑衅到老子头上来。如今还敢用邪术改龙为蛟,聚怨养邪,你当真是不怕天道报应。”   “报应?”对方仿佛听到了个什么笑话一般,乐不可支,眼睛里却流露出一闪而过的怨毒神色。   “口是心非。若所求不同,那你把这小子的转世养在身边,如此悉心教导,还为他苦苦寻找尺木,又是为了什么?总不会……当真只是为了当年的那点情分?”   他摇摇头,再次露出了一个堪称恶意的笑容。   “时顷,你不是这样天真的人。”   熟悉的名字沉寂了数千年无人提起,几乎已经生了锈,发了霉,埋没在沧海之中。   岳沉舟有一瞬间的怔忪,旧时思绪盘旋而起,掀起壮观的巨浪,卷来道道远古雄浑钟声。眼前的远山浸润着淡色晨光,与某些快要风化的场景发生了微妙的重叠。   他仿佛看到帝星紫垣立于山巅,手执华美凤凰箫,姿态道不尽的雍容高贵,一如俯视众生的神明一般,静静地看着他。   “……乃命时顷,钦若昊天,掌星辰光阴,敬授人时。”   ……   岳沉舟怒道:“闭嘴!”   他闭上眼睛把心头涌起的火气与回忆一道压了回去,再睁开眼时只剩下一片冰冷:“你不配提这个名字。”   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异常,紧握成拳的手指却骨节变色,发出轻微的战栗。   对方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眼中笑意更甚。   “帝师为你起的名字,我确实是不配唤的。”他一撩衣袍,在枯井边坐了下来,随意倚在井边已经风化的枯木之上,任长发逶地浸在污血之中。   “你与我不一样。你天赋卓绝,由他一手教导提拔,他素来是最喜欢你的。”   他的目光阴鸷如蜿蜒的蛇,一寸一寸游过岳沉舟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容颜,叹道:“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上天赋予的漂亮皮囊,从骨子里流露出来高人一等的光辉,如一件精美的宝器,哪怕在那个九曜星君各领风骚的时代,也足以绽放摄人心魄的夺目风姿,让所有人的目光忍不住停留在他身上。   遑论眼下这灵气枯竭,早已污秽不堪的世道。   叫人忍不住自惭形秽。   忍不住……想要毁掉。   “还是这么的……令人厌恶。”他眉宇间的笑意有些畅快的意思,“承认吧时顷,你如此敬他,爱他,难道不想再见到他?”   他的目光一转,再次落在下方岳寒年轻英俊的脸上,产生了微妙的揶揄:“还是说……当年的传闻竟是真的,高高在上的岁师时顷,竟然当真耽于与这只畜生的私情,违逆天道,才会……”   话音突兀骤停,银芒裹挟着强劲的气道,如一柄尖刀划过黎明,在对方尚未作出任何反应之时,猛然削断颊边垂落的乌丝!   黑衣人脸上的笑意骤然停顿,片刻之后,耳垂上“噗”的一声炸开一朵鲜艳的血花。   只要再偏一寸,喉管就会被割裂,鲜血将迸射如注,冲天而起。即便这具身体是一只由自己炼制的枭阳,也经受不住如此的霸道的攻击。   他终于沉默下来看向岳沉舟,目光阴霾。 第48章 子神报恩(十七)   “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敢在老子面前大放厥词。”岳沉舟收回手来,看他的眼神宛若看到了什么秽物。   岳寒身上的寒气已经逐渐侵染到他的身上,羽扇似的睫毛挂着一层薄霜,就连额前的发丝也覆上白色,衬得整张脸如冰雪塑成一般,眼眸冷到惊人,也明亮到惊人。   “什么情啊爱啊的,就凭你,脸都不敢露的臭虫,也配肖想这些?真是没的叫人恶心。”   岳沉舟托着岳寒的脑袋轻轻把他放在地上,慢慢站起身来,身影恰好遮住晨光,形成暗到极致的轮廓,乍一眼看去,仿佛全身浴血的修罗王。   他再次抬起抬手,虚空中忽然卷起狂风,银白的雾气裹着无数锋利到极致的冰晶,缩成一个掌心大小的气旋汇于他的掌心。   这一幕宛若他于天光初生之时,把明月掬在指尖,着实惊艳无比。一时间,日月同辉,万物都失去了颜色。   男人的瞳孔中倒映着岳沉舟此时的样子,惊疑不定:“你……”   “白暨。”他突然开口叫出这个名字,随后微微喘息停顿,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脸上却依然一派游刃有余。   “灵修一脉确已没落,可这并不代表你们这些魔物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就算全天下的灵修只剩下我岳沉舟一个,也足够再一次,把你们打进阎罗地狱里去吃屎。”   被唤作白暨的男人脸上浮现出悚然的神色:“时顷,以你大圆满的修为,此刻祭出灵武,即刻会招来九天玄雷!你是疯了吗?!”   岳沉舟无视他的问题,身畔狂风猎猎,震得两侧屋檐上的瓦片纷纷碎裂。   撕裂声响中,只见白暨的黑袍上出现道道割裂的口子,露出里面的光景。黑袍底下竟然空无一物,只有一团团红黑的烟雾涌动不休。   岳沉舟微微抬起眼眸看向天际,方才还是万丈晨曦,此刻却又迅速滚起了一层浓郁的黑云,遮得这小院里的光线也时而敞亮,时而又晦暗不明。   “这玄雷,我受得,你却受不得。你以灵体入魔道,侵吞无辜凡人的性命,天道自有分辩。今日,我就替帝师……清、理、门、户。”   千年的时光过去,白暨还是第一次像此刻这样,从灵魂深处渗透出彻骨的寒意来。   岳沉舟的实力他不是不清楚,硬碰硬之下,自己断然讨不到什么便宜。被逼迫至此,他闭口不言,脸色阴沉到几乎滴出黑水来,抬手迅速在虚空中一划,空气骤然被撕裂,一道黑色的门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井口之上。   岳沉舟的表情没有波动,眼角眉梢染上不加掩饰的战意,这使得他整个人脱胎换骨似的,凌厉得像是一把蒙尘多年的神兵,终于露出原本的光华。   他向前追了一步,可就在这时,躺在地上的岳寒突然发出一声喃喃梦呓:   “师兄……”   这声呼唤在战场之中可谓弱不可闻,仿佛刚刚睡醒的孩子意识朦胧之际的咕哝,尾音软和,不带任何执拗的意思。   可就是这么一声,仿佛在岳沉舟心尖踢了一下子似的,整个心脏霎时间软了下来。   他前进的脚步犹豫了一下。   ——那只是刹那间的停顿,短到在这样慌乱的场景下根本发现不了。   然而白暨就抓住了这么一个瞬间,他的嘴角泛起一个冷冰冰的笑容,身躯扭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就要钻入门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不知从何处闪出一个瘦小的白色身影,竟半点停顿也无,像一颗炮弹一样直劈古井旁,狠狠撞向白暨的黑袍,然后猛然抱住了那具身躯!   咚的一声闷响。   谁也没料到紧要关头竟然会产生如此变故。白暨毫无准备,只觉得面门一暗,整个人被一块大石头大力撞开,指尖就这么错开门框,从半空中重重摔倒在地。   一时间,黑袍被肆虐的疾风吹成片片向上飘飞的破布,他在全身骨骼被拆散又重组一般的剧痛中吐出一口淋漓的血,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门已经因为无以为继的灵力而消失不见了。   即便是白暨,也没想到竟在最后关头受阻,不由恼火地回眸,黑色长发如长蛇一般纠缠舞动,脸颊与前襟密密麻麻沾着红褐色的血迹,说不出的森气寒寒。   “不……不许跑!”   钟能被肆虐的魔气折磨地痛不欲生,一头淡到几乎变为纯白的头发在黑气中格外醒目,他急促地喘息,双手死死扯住黑袍的下摆,声音嘶哑,尖利到不像从他嘴里发出的一样:“你改了欧阳家的地势,害了欧阳家的后人,还伤了……伤了岳师,你不许跑!”   作为一只怯懦胆小的鼠妖,他一辈子不曾如此大声地说过话。他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恨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不好好修炼术法,为什么如此弱小,仇人就在眼前,却只能躲在别人身后,永远做一只躲在暗处的老鼠。   钟能,最好的护家神,你配吗?   你配吗?!   白暨原本自恃了解岳沉舟,没料到千年过去,这人竟不似当初在帝师座下之时那样识大体,几句话就要动手,已然让他吃了瘪。如今又被区区一只老鼠坏了好事,不由怒从心来,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自量力!”   接着,他的身体再一次发出痉挛一般扭曲的抖动,双手五指屈起,在意识脱离之前爆喝一声,翻身而起,黑袍骤然鼓起成球。   事到如今,他居然想用自爆的方式逃跑,丝毫不在意这只枭阳的死活。   下一秒,黑袍在狭窄的后院里轰然炸裂!   狂卷的气流中,黑红魔气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突然凌空凝成无数血点,宛若牛毛细箭,万箭齐发,齐齐向钟能的心口弹射开去。   危急时刻,岳沉舟一转身,利落收回手中气流,另一只手迎风抛出一颗玻璃珠样的东西,瞬间化作一个小小的银色屏障,光线如伞,在混乱之中笼在了钟能的头顶,强行帮它挡去大部分的攻击。   然而还是有少数血点如蚂蟥一般,见肉就钻,狠狠叮进钟能雪白的皮肤。霎时间,他仿佛被丢进真火丹炉,被看不见的烈焰包裹焚身,皮肤肉眼可见开始发黑剥落,直至血迹斑斑。   钟能狠狠咬住自己的唇舌,咬到鲜血淋漓,不让痛苦的呻吟声流露出一星半点。   全身上下都在爆发疼痛,痛得他甚至不确定这种痛到底是不是幻觉。   眼睛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知道凭借本能死死揪住手中最后的布料不放。他的视野里开始出现大片光斑,就像有什么人用强光手电筒直射他的双眸似的,照成一片濒死的白光梦境。   这片白光如海底的水一样,逐渐包裹住他的全身,给他带来了一种温暖而甜蜜的错觉。   意识跌进光源,沉沉逆流而上,在最深处的地方,他看见一张苍老、慈祥的脸。   老人手中端着碗看向它,露出显而易见的被吓到的惊悚神色。   这种表情它再熟悉不过,随后,就会逐渐浮上厌恶、轻蔑、恶心,然后就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逃。   不用多久,宅子里就会响起怒骂声,如同催眠铃一般,成为它生命的终止符。   可老人只是叹了口气,吃力地蹲下身子,把碗放在墙角。   随后,他坐在门槛上,道:“还当这宅子偏僻,不会闹鼠,如今看来,你这鼠倒是不挑,也不知怎么往这山里找人家,不到城里头去,怕是吃不饱哩。也罢,也罢,今日不宜杀生。”   对着一只吓呆的鼠,老人絮絮叨叨了半天,也不知说给谁听。   只是它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大约是捡回了一条命。   斗转星移。这家的主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它躲在水沟里,藏于房梁上,在屋里最阴暗的角落生活,瑟瑟缩缩的,一躲就是许多许多年,居然就这么苟且偷生下来。   直到有一天,再睁开眼的时候,它赤裸身躯,满心迷茫,看到自己的手掌抽成了修长白皙的嫩笋形状,如同宅子的主人一样好看。   他被宅子的主人从水缸后面落灰的垃圾堆里带了出来。   他来历不明,长相怪异,凭空出现在深山之中,口不能言,懵懂的就像一个初生的娃娃。   宅子的主人又叹气,道了一句:“想来是我欧阳家福泽深厚,山神大人竟降下童子相助。也罢,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他无处可去,只得忐忑地在欧阳家住下,像是一个房客,又好像是一个叫人讳莫如深的存在。   这一住就是许多年。   欧阳家主待他如子,教他读书写字,对他几十年不变的容貌视若无睹。   他将宣纸铺于石桌之上,以酸枝镇纸压平,郑重其事地写下“钟能”二字。   自此,北屋祠堂的族谱之上,多了一个怪异的,仿佛八竿子打不着的名字——欧阳钟能。   白光在眼前渐次消失,在目光涣散之前,钟能在盈盈的水雾中睁眼。   他仿佛看到欧阳家主布满皱纹、沧桑不已的脸。   他在闭目前摸着自己的手背,对自己说,钟能,欧阳家……就托你看顾了。   ……   钟能,欧阳家,就托你看顾了。   “啊啊啊啊啊——!”   钟能痛得全身都蜷缩起来,他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咆哮,一股炙热自腹中猛然炸开,沿着经脉很快席卷至全身。   他手臂上发黑剥落的皮肤开始迅速覆上一层浅金色的毛发,在逐渐澄亮起来的晨光之下,映射出难以忽略的炫目金光。   这声尖啸被小院中转旋的气流吹得变了调,在黎明静谧的山林间不断回荡,听起来竟如同某些上古凶兽的咆哮一般。   岳沉舟护住岳寒向后退了几步,当即被眼前的场景惊出一声冷汗。   “喂——钟能,你要干……”   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钟能凭着本能向前狠狠一扑,借力冲进了旋涡中心,随后,一阵闷响,一股金色火焰自他的心口炸开,随着疾风迸射出无数金光,如同烟花在空中升起,瞬间把初升的太阳衬得黯淡无光! 第49章 子神报恩(十八)   终年湿润的羽山村在某一个普通的清晨迎来了一场数年未见的大雾。   白雾浓得像从天而降还来不及融化的雪,蓄在青山与流云之间,把整个山谷铺得满满当当。   羽山村的村民们见怪不怪,打开窗户,跨过门槛,让清润的雾气驱散一晚的混沌之气。   来来去去带起细微的风,吹动着雾气,把鬓角发梢都打上湿气。   山间的雾气,与城市里黏着发黄发干粗糙颗粒的雾气全然不同,它带来草木的清香,以及一种很难用语言形容的来自大山的生机,从唇鼻之间浸润到体内,如甘泉一般湿润了干燥的喉咙。仿佛只要就这样在院子里站上一时半刻,整个人就从骨子里被涤荡了一遍似的。   等到天再亮一些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厨房都忙当起来,米香面香汇进这雾气之中,生生将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山雾染上了五谷杂粮的味道。   欧阳瑞在这日的午后回到了羽山村。   这个时间点,村里人要么在打盹,要么去了南面的田里,他沿着村边的小路慢慢向山谷里走去,心事重重。   不过是短短两三天的时间,他的脸颊已经奇迹般丰润回来,天然比一般国人浅一号的肤色因着运动泛起健康的红,看起来病色全无。浓密微挑的剑眉下是轮廓深邃的眼眶,凹陷出浅浅的阴影,仿佛含着一丝化不开的忧郁似的。   就在昨天,他从病床上睁开眼,仿佛睡了一场很长很饱的觉,浑身充满了久违的生机。   也就在那个时候,他收到了钟能的信息。钟能告诉他,自己遇到了点急事,要离开欧阳家一段时间,而他要去的地方不方便联络,也不知要去多久,让他不要担心。   欧阳瑞的眼神黯淡下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T恤的衣角内侧,那里曾经被树枝勾了个小洞,钟能闲着无事,便试着帮他亲手补上了。   用指腹摸过去,还能摸得出粗糙的针脚,歪歪斜斜地缝成了一只卡通小老鼠的模样。   他低下头,路过村子路边一排长得高大的果子树,仿佛经过了一面绿色的高墙。钟能曾经告诉过他,这排树结的果子红艳欲滴,好看却不好吃,能酸倒牙,村里有些孩子喜爱用这果子骗人,可千万别傻乎乎地被他们耍了。   他停顿了一下,从村口的岔路转头向林子里走去,树木渐渐密了,在头顶遮蔽出圆弧形的形状,仿佛温柔的怀抱,散发着青草和树叶的清香。   这条路上曾经淤着遍地的落叶,是他回来之后,钟能怕他不习惯,用扫把一点一点地把叶子扫了,整理出一条宽敞又干燥的小路来,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蜿蜿蜒蜒地通向山谷深处,长长的,仿佛看不到尽头似的。   钟能……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钟能带着他去山里看月牙状的湖泊,走很远的路追逐红色滩涂上大片的白鹭,在晴天的夜晚爬上屋顶,看从未见过的清晰而广袤的星空。   钟能就像是羽山白日里飘起的山雾,清淡而神秘,没有任何预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从山间温柔地落进了心里。   欧阳瑞的脚步越来越急,一开始还知道与遇上的村民点头打招呼,渐渐的,他的嗓子口越收越紧,唇角舌燥,甚至产生了一种火烧火燎的错觉。   他情不自禁地在林子里奔跑起来。   他想要快些见到钟能。   杂乱的细枝抽在他的脸上,带来一些刮擦带来的轻微疼痛,还有一些令他魂牵梦绕的气味。   他独自穿过林间小道,这里雾气未歇,缥缈的烟雾在眼前逐渐后退,仿佛摩西分海一般,展露出偌大的宅院原本的容貌。   门上的红漆剥落了一部分,在大力之下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   屋梁上挂着的凤凰花在微风中颤抖,仿佛热烈而欣喜的欢迎。   ……   岳沉舟独自一人走向后院的某个房间,脚步踏在青石地面上,鞋底碾过还未彻底打扫干净的碎石与土灰,发出轻微的细腻声响。   一开门,室内腾起一片灰尘,在光线下像是泼下的金粉一般。   这地方空空荡荡,只在角落堆放着一些陈旧的杂物,气窗离地距离颇高,照不透角落里的黑暗,一踏进门,就被一股子经年累月的潮湿霉味扑了一脸。   他捏着鼻子皱了皱眉,打量了四周几眼,随意地挑了快地方,就这么坐了下来。   “哎。”他对着房梁叫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我说,就算被打回原形,也没必要挑这么个地儿窝着吧?怎么,你们鼠妖被PUA惯了,习惯苦修?”   话音落下,一室安静,仿佛自言自语似的。   过了许久,才从不知哪个角落里传来极其细微的淅索声,不仔细听很难分辨出来。随后,一个声音凭空响起:“不,不是的。其实我尚未化形之时,就是生活在这儿的。我……我很喜欢这里。”   声音有些尖细,仿佛小鬼在喁喁私语,实在谈不上多么好听,在这样的环境下尤其诡异异常。   钟能自己也不习惯,沉默片刻,声音又轻了几分,几乎要化在空气里:“岳师,谢谢你。”   岳沉舟哼了一声,整个人向后靠去,蹭的肩膀和背上都是灰尘。   他抬起手掌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半晌之后才终于忍不住了,面色不善道:“别别别别谢我。我算见识到了,你这小妖怪,看着乖觉懂事,玩起命来比谁都疯。阵既已破,做什么贸贸然往前冲?若不是我在场,别说原形,你连魂魄都得灰飞烟灭。这声谢谢,我可不敢受。”   他越说越气,若是钟能这会儿还是人形,怕是早就挨了他一顿教训。只是眼下错已铸成,多说也无益,岳沉舟眼眸里浮现出无奈至极的神情,手指在木地板上敲出两个闷闷的音节,音调冷了几分。   “贪嗔痴生恨恶欲,于修炼上是大忌。”   钟能安静地听着他的话,心中涌动着万般情绪,最后都幽幽淡去,只余下淡淡的羞愧。它探出了个脑袋,小声应了句:“是,我知道了。”   ……你知道个屁!   岳沉舟腹诽一句,目光却逐渐柔与散漫,轻飘飘地投到墙角,最终还是勾起了笑意。   那里堆起的木条后方,缩着一只小小的老鼠。   它的毛色原本该是富有光泽的淡金色,如今却斑驳不堪,有些地方甚至裸露着粉红色的新肉,像刚刚遭遇过虐待似的。   岳沉舟的目光凝在那处,仿佛透过这只并不讨人喜欢的动物,看见了一个腼腆羞涩的男孩。   “真的不后悔?百年的修为,妖丹说炸就炸……嘶,真是想想都疼。如今再要修回人身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外头不是还有个你心心念念的人么?”   “不后悔。”   钟能这次没有沉默,反而回答地飞快。它甚至发出了一声轻松的笑声。   “岳师,你不知道,能守护这个家,我的心里有多么高兴。” 第50章 子神报恩(十九)   岳沉舟心中一叹,眼神有一瞬间的动容,极快地划了过去。面上却偏偏要装出一副受不了的样子,搓了搓鸡皮疙瘩站起身来。   “行吧,你开心就好。横竖回头你家那小主人问起来,我可不会为你遮掩。”   “没关系。”钟能向后缩了缩,语调平静地像羽山深处的湖泊,甚至还带着淡淡的欣喜,“没关系的。您或许不知道,欧阳他……在回老宅之前,去过这天底下很多很多地方,他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没有我,他会继续去四处游历,然后成为最好的画家。”   而羽山深处的小妖钟能,不过只是一只躲在阴暗处、人人喊打的老鼠罢了。每天心惊胆战地活着,甚至不敢出现在日光底下,对待那个一心把自己当成朋友的人,连一句真话都不曾说出口过。   说到底,一只阴沟里的老鼠,如何与闪闪发光的太阳成为家人。   唯一的心愿与宿命,大抵就是永永远远地为欧阳家看守这栋古老的宅子,直到寿命了结,灵力与身体都回归羽山的土壤,不枉天道眷顾垂怜,让他有灵化形,得以窥见人间零星繁华与温情。   足够了,与天底下旁的老鼠相比,他已经是最幸运的那个。   钟能这么想道,心头竟然一时间舒畅无比,就连尾音也带起了并不明显的雀跃,融在在格外尖细的嗓音里,听起来像个年幼的孩子似的。   “岳师,您之前说,我是最好的护家神……是真的吗?”   闻言,岳沉舟收回目光,走到这间屋子唯一的一扇高窗下。   这间屋子朝西,被院里的小树挡了大部分光线,夕阳恰恰从这树影中投下余晖,仿佛将每一片树叶的形状都熔成金水,泼在破旧的地板上,凝成了一条金色的小溪。   他叹了口气,随随便便靠在了窗边。   橙红色的光线映着他的脸颊,亮到每一寸皮肤仿佛都湿透了似的。   “你当然是。而且……钟能,”岳沉舟的目光向上看去,从这个角度,恰恰能看到屋檐下悬挂的凤凰花来回晃动,仿佛一片熊熊燃烧着的火海,映在他瞳孔深处,闪烁成暖色的光芒。   “你早就不仅仅是一个护家神了。”   一句话没头没尾,惹得钟能心中疑惑:“什么?”   岳沉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手漫不经心地拂过窗台下方厚厚的灰尘。   “还没发现吗?羽山村的人,喜欢把供奉给山神的凤凰花挂到欧阳家的屋檐下。他们待你的态度亲昵又尊敬,比待欧阳家真正的后人更好。若我猜得没错,你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从未有人对你不变的相貌有过疑惑……甚至,就连你说自己只是租客,都没有人拆穿这个拙劣的谎言。”   钟能霎时心头一跳,仿佛并不能理解他的话中之意,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可,可是……”   ……我只是一只老鼠,我怎么可能……   “至少在羽山村,你早已是人们心中的山神了。”岳沉舟收回目光,淡淡道。   “不,不是这样的。”终于明白了岳沉舟的意思,钟能显而易见地瑟缩了一下,急着向前挪了挪步子,露出了身后刚刚结痂,已经断成短短一截的尾巴。   他停顿了一会儿,才攒够了足够的勇气继续结结巴巴地说下去:“岳师,我想您误会了。羽山曾是仙境,住过仙人。褐羽衣化为四季不败的凤凰花,永生庇佑羽山村。他才是羽山的山神,您是灵修,应该知道,山神……”   “屁个仙人。年纪小小,这么迷信。”岳沉舟翻了个白眼,面上露出微微嘲讽的笑意,也不知是在嘲讽钟能的“愚昧”,还是在嘲讽别的什么。   “什么山神不山神的,不过是一个虚名。你在此处,受众人愿力供奉,以己身修为偿还,便已初具山神法相。”   岳沉舟抬起手掌,手心里不知何时多了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珠,向上一抛一抛,玩儿似的。   那珠子澄澈透明,被骨节修长的手指抛进那束金光里,再落回掌心,像是在金粉里蘸了一圈,璀璨光点如流水一般印在掌心的纹路间,每一次转动都清晰可见。   “神与仙不同。仙诞于灵,神诞于心……算了,横竖都是些老掉牙的东西,说了你也不懂。就这么说吧,我说你是山神,你就是。羽山这么个风水宝地,生灵何止数万,就供养出你这么一只妖。以后出门都给我抬头挺胸横着走,不然别说认识我岳沉舟,听到了?”   钟能沉默了一会儿,心里竟觉得淡淡好笑。   在妖怪酒吧见到岳沉舟的第一眼,他正靠在窗台上抽烟。神情出奇冷淡,俊秀而苍白,像极了书里那些高居于九重天之上,无悲无喜的尊者。   熟悉了才发现更多的时候,他是这样孩子气的,一颦一笑都描刻出生动的样子,与传说中求仙问道、看破红尘的灵修好似不一样。   不过也许灵修本就没有什么固定的模样。   钟能心里千头万绪,理到最后,每一个念头都浸润着酸涩。   它已经不是人类了,却依旧眼眶发热发酸,嗓子口堵着一团棉絮,只好低低地“嗯”了一声。   “岳师……我会努力修炼的。待我再次练成之时,我能……能再去找你吗?”   岳沉舟呼吸停顿了一拍,随后忍无可忍,挑起眉毛冷哼一声。   “废话!你还想不来?我告诉你,你可别忘了,你还欠着老子巨额咨询费,别以为打回了原型就能赖了。”   他再次垂下眼帘,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目光落在自己掌心,状似随意将手中玩着的玻璃球向着角落一弹。   玻璃球滴溜溜落地,铛啷清脆响声嘣起,有节奏地弹进了不知哪个角落,落进一片寂静之中。   “收好了,封口费。”   他再也没有向屋内看一眼,仿佛已经耗尽了全部耐心,利落转身就走,边走还边小声骂骂咧咧。   “大老远跑一趟,一分钱都没赚到。我就说我水逆吧臭小子还不信。”   走出了几步,才终于想到名正言顺发泄情绪的对象,眉头拧成一团,咬牙切齿道:   “白暨你个狗东西,总有一天,弄死你!”   ……   村长手里揣了个粗粮面的馒头,优哉游哉地在明亮的溪水边散步,老远见雾中有绰绰人影,走近了才发现是自家媳妇和小女儿。   两人走山道刚回来,手里都捧着把艳红的凤凰花,大老远看过去,像两团飘着的红云,红得要滴下血来似的。   他女儿争气,如今在省城读大学,极难回家一趟。她随着父母跨进院子,道:“今天的凤凰花开得真好,我摘了一些,回头给钟能送去。”   村长皱了皱眉:“欧阳家有客人,你别去添乱。”   “客人?”小姑娘嘀咕了一下,乖乖应了,随口道:“我好久没见钟能了。他还和以前一样吗?现在看起来不会比我还小吧?啊——真是羡慕。”   哪知一句话不知戳中了他爸哪根神经,村长猛地放下手里的缸子,大喝一声:“说的什么胡话!”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莫名其妙看着他:“爸,你怎么啦?更年期到啦?”   村长尤在气头上,重重拍了拍桌子:“成天疯疯癫癫的口无遮拦。我警告你,出去管住自己的嘴,少给我胡说八道。”   姑娘被他气得半死,脾气也上来,一噘嘴扭头就进了里屋,门甩得砰砰响:“要你说!”   村长夫人心疼女儿,瞪了他一眼,骂道:“牛脾气!”   村长白了她一眼,面色沉沉,不说话,自己生着闷气。   “你差不多得了。”村长夫人边洗手边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女儿自小在村子里长大,又不是没轻没重的人,不会犯忌讳的。”   村长哼了一声:“什么叫没什么大不了,啊?这是顶顶重要的事!前些年那山石流,要是没有……咱们还能有命在?”   他顿了顿,颇为忌讳地向里屋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收住话头。   村长又坐了一会儿,心里头也有些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明,忍不住伸手整理起桌上的凤凰花来。   娇嫩的花朵上还沾着湿润的水珠,格外鲜嫩,叫人一看到就忍不住心里欢喜。   “你,跟她说,我明日上山打些野物,一道送到欧阳家去,让她……让她等我回来了再去。”   --------------------   这周更1w5哦 第51章 子神报恩(完)   岳沉舟从后院的小门出来,一眼就看到等在门边上的岳寒。   神魂受创的岳寒昏睡一小会就醒了,本以为这一遭多少也要受重伤,没料到再次醒来,体内竟灵力充盈丰润,还有了些微境界突破的预兆。   那些肆虐刺骨如刀剑一般的寒意仿佛就这么融进了他的身体,温顺地成为他体内的一部分,再也寻不到了。   岳沉舟的视线扫过岳寒的脸,故意伸手掸了掸肩膀上蹭上的灰尘,果然看到这小子的眼神随着他的动作落在衣服上的污渍上,然后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   岳沉舟心里一乐,抱着手臂打量了一圈:“看来脑子没坏,也没失忆。”   他伸出手,手背在岳寒脖侧的皮肤上轻轻贴了一下。   一线蜿蜒的灵力自相贴的那块皮肤幽幽化开,干燥柔软的温度一下子包裹到岳寒的耳垂上,沿着那半侧的耳朵发起热来。   岳寒一声不吭地揉了揉耳朵,手指没有回避地与岳沉舟的指尖触碰在一起,仿佛生来就亲密无间。   岳沉舟没有在意他的小动作,他垂下眼皮,敛起眼中万般情绪。   霜白归位,极寒气劲霸道。岳寒只不过是个尚未筑基的灵修,丹田根本受不住这样的神兵之气,他会冻伤,会难受,会境界崩塌,魂体受损,也许要很久才能养回来。   最严重的可能性,霜白汲取不到想要的灵力,会生生把他的魂魄绞成碎片。   唯独不会像现在这样,只略微昏睡了几小时就恢复如初,修为不减反增,现如今竟然隐隐要突破。   岳沉舟用脚指甲都能想象得出白暨那张隐没在暗处,丑陋又不怀好意的脸。   这疯子素来如此,哪怕走在同一条路上,不膈应你一下就浑身不舒服,同他在一起,就好比吃了一碗掺了沙子的米饭,每一口都要被折磨一下。他才不会有这等好心琢磨出温和的法子让岳寒拿回霜白。   除非……岳寒入轮回多次,孟婆汤喝了许多碗,依然没有化去身上的灵骨,霜白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自己的主人。   岳沉舟收回手来,面色如常:“既然没事,那就走吧。”   太阳沉甸甸坠向地平线,黑夜很快又会到来,这时候启程显然并不明智。然而岳寒什么都没问,只点点头跟了上去。   夕阳将他们相携而行的身影拉长,投向一望无垠的原始山林。   岳沉舟掰着手指头越算越心疼,整个人抠抠索索:“亏了亏了,真是亏了……出来一趟,酒吧关了好几天,咨询费遥遥无期,简直是……”   “而且师兄还把五灵珠送了出去。”岳寒的声音冷静到没有一丝波澜,听起来仿佛只是简单地叙述,“送给了钟能。这珠子,一颗能抵上好多次咨询费。”   岳沉舟语结。   岳寒的小心思别人看不出,他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岳沉舟立刻识趣闭嘴望天,一个字不说,多说多错。   岳寒的眼神不躲不闪地看向他,幽深的眼睛里映着眼前人的身影。   “师兄说过,五灵珠可以聚灵养魂,稳固修为,是你费尽心思,专、为、我,筑基准备的。”   岳寒故意放慢语速,吐字清晰。眸子里忍不住流露出一点点情绪,不满直白地恰到好处:“师兄好像很喜欢他,处处关照他。”   “……”   岳沉舟额角青筋直跳:“你可够了啊!人家来酒吧的时候好好一只妖,咱们一插手,好极了,打回原形。传出去我岳沉舟还要不要面子啦?”   他瞪了岳寒一眼,不满地嚷嚷:“何况以你小子现在的灵力,哪里还需要五灵珠这等俗物。还吃醋……你多大了?”   当自己抢玩具的二胎么?   岳寒抬起手,帮他挥开差点蹭到发丝上的凤凰花,黑沉沉的眼眸颜色分明,目光寒浸浸地盯着岳沉舟:“师兄,我刚才说你喜欢他,你没有否认。”   “……”   岳沉舟正一脚踩在大门门槛上,被他这一句说得差点一个趔趄滚成球,刚要开口骂人,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   欧阳瑞气喘吁吁地追到门口。   他腿长步子大,只是到底大病初愈,底子尚需养些日子才能恢复。   岳沉舟还是第一次好好端详健康的,能跑能跳的欧阳瑞。   只见他肩宽腰细,五官都有锐利的曲线,组合起来便成为一种深邃而迷人的英俊。他的身高比岳寒还要高出一些,混血的优势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外国男模,即使姿态彬彬有礼,也会给人一种淡淡的压迫感。   “岳,岳师。”他直起身子,勉强地笑了一下,“我送你们出去。”   岳沉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这么沉默了下来。   整件事当中,最无辜的是他,最没有选择权的也是他。   欧阳家与护家神钟能的命运纠葛颇深,早已在这羽山之中生根发芽,环环相扣,长成了盘根错节的大树,再也分不开了。   一切阻碍皆为因果。   三人安静地走了一段,欧阳瑞的脚步停在了路口的歪脖子树旁。   日光把他比旁人更为深邃的五官照得立体而分明,眉间在朦胧中刻着忧郁与烦恼,看起来就像一位从英伦画报上走下来的贵公子,与周遭青碧色的山木格格不入。   “岳师,是不是,你救了我的命?”他的中文发音依然有一些生涩,话音微微颤动,“我早该想到的。我跟钟能认识一年了,从没听说他在首都有什么朋友。他没离开过羽山,平日里连手机都不太会用,又怎么会认识你们这样的朋友……”   岳沉舟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好在欧阳瑞看起来并不是真的在征求他的答案。   他抿住嘴唇,许久之后,肩膀塌了下来:“其实我总有一种感觉,他还在我们的家里……但是我找不到他。”   岳沉舟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挑起的眼角像钩子似的,蓦得勾起了欧阳瑞心中最后一丁点名为希望的种子。   “钟能……他还会回来吗?”   “他又不是小孩子,这你可不能问我。”岳沉舟仿佛好笑,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就算回来,大约也要许久之后了。”   欧阳瑞嘴角又挂了下去,看起来就像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大狗。   许久之后,才怔怔地把目光放远。   只见落日的金光中,一只大鸟缓缓飞过熔金的天空。它孤独却自在,声音清朗,在幽静的空谷中传出很远。   他攸然想起钟能说过,倦鸟归巢,是天底下最最适意的事情。   他的嘴角忍不住泛起一抹微笑。   “没关系,我会等他的。”   “等他回家。” 第52章 羽山深处   残阳终于落入了山林,苍穹如烧。   眼看着快要入夜,岳沉舟却脚步悠闲,像走在自家后院散步似的。   两人穿过碧色的山谷,树木如摩西分海一般向两侧倾倒。余晖涂抹在每一张叶片之上,分割成浓烈的光与影。   今日有风。山风带着泥土的芬芳刮过耳畔,将最后一点属于太阳的颜色带走,暮色移动,笼罩天空,绯色被靛青逐渐稀释,一颗耀眼的明星于天际交接的地方一寸一寸升起。   岳寒回头,来时的路与欧阳家的古宅早已被吞没不见,欧阳瑞黯然的双眼却犹在眼前。   “就算加上五灵珠,钟能要再次修出人身,也不是短短几年就能完成的。”   他极少对在意的人以外的事情如此上心,今天却不知为何,见到两人这种结局,总觉得心上沉甸甸坠了些情绪,无端心慌意乱。   岳寒沉吟片刻,又向岳沉舟求证:“刚才我仔细观欧阳瑞的面相,此人心术正才水共运,理应是个有福之人。然而人类与妖类的寿数终归……师兄?”   岳寒住进妖怪酒吧已经十多年,见过的异常生命体比人类多,他们之中不乏爱上人类的。   近些年异管委迫于多方压力,一改以往的铁血作风,四处宣传众生平等,Love&Peace,仿佛建国之初大肆抓捕异常生命体关进锁妖塔的不是他们一样。   虽说没有相关婚姻法出台,却并不明令禁止他们与人类恋爱。甚至,获得身份证的异常生命体还可以登记某一人类成为“特别联络人”,不需要对其遵守保密条例。   只是若是世事都这么简单,那么风琴街168号的午夜,就不会有这么多为情所伤的男女在这里卸下最后的伪装,醉生梦死,不知今夕何夕。   这一点,身为妖怪酒吧的老板,岳沉舟不可能不知道。   岳沉舟斜睨了他一眼,嗤笑一声,露出嫌弃的表情:“你是法海吗?这话说的,跟电视剧里的老古板似的。哎,我说在前面啊,考天师我不拦着你,但若是敢学他们天师那套……可别怪我下手揍你。”   他似乎并不为那两人的命运遗憾动容,偏过头去看面前的高个青年,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这样的他散发着一种近乎冷漠的俏皮,这两种看似违和的特质在他身上融合得恰到好处,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   “学了点相术皮毛,就敢推演命格了?”岳沉舟轻笑一声,抬起手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摇头叹息道,“命理一说本就是虚无缥缈,连最厉害的命理师拼上一身修为占卜的卦象,也不敢就说命数既定,何况是你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子?”   岳寒的视线凝在岳沉舟生动而清俊的脸上,突然被他用一根手指随意地戳了戳:“五类生魂之中,人类的命数最受天道摆布——可即便如此,也不是随便可以堪破的。一个念头,一条岔路,哪怕是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头,都会影响运势走向。”   岳沉舟随手折了根细长的树叶,一甩一甩地向前走去,看起来心情倒是不坏。   “没准你和我今日出现在羽山……”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浅淡到微不可查的笑意,“便已经改了欧阳瑞和钟能的走向。”   岳寒若有所思,没有再说话,只安静地跟在岳沉舟身边,帮他拂去肩头不知何时挂上的树叶,清寒的目光如有实质,描绘着岳沉舟的轮廓,最后不可避免地落在眼下的那颗小痣上。   欧阳瑞与钟能的命运也许终有一天会相逢,那么我们呢?   能一直这么并肩走下去吗?   岳寒很想问出口,但念头刚一到这里,心脏仿佛突然痉挛成一团,连呼吸都艰难了几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在最后一缕日光被湮没之前,岳沉舟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里已经是羽山的深处,真正人迹罕至的地方。   岳沉舟一路走一路不安分,闲着也是闲着,薅下不少长条状的叶子,在指尖随便一翻,就变成了一顶伞状的绿色帽子,随手扣在岳寒的头顶。   “就是这儿。”   他环顾四周的山势与地形,走下茂密葳蕤的草丛,沿着坡度向上走去。   夜风开始掺上凉意,没走几步,借着幽暗的光线,一条石径竟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石径沿着坡度向下,从此处俯瞰,除了脚下染上暗色的青翠树木,半山腰里竟然有一汪小小的水潭,倒映山间四时,正散发着点点微光,看起来仿佛秘境的入口一般。   “先前村长说什么包治百病的水,我还当他吹牛,倒是我想岔了。羽山既然是难得的龙脉,自然也会生出这等神仙地方,回头该给他道个歉。”   岳沉舟的嘴里被烟瘾折磨得没滋没味,干脆叼了根叶子在齿尖,青涩的草汁在嘴里散开,带来一种类似烟草的香气。   他挑眉看向岳寒,眼睛因着过分明亮而显出惑人:“你倒是好运气。”   岳寒怔了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自古有龙气的地方便是所谓的大风水,伴生无数小风水。其中就有可能诞生集天地精华的灵髓。对灵修来说,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东西,在城市里是终其一生都不可能见到的。   他顺着岳沉舟的视线向下看去,果然发现这石潭并不是普通的水潭。它靠在山体之侧,与山体相连之处隐隐能看见一个洞,潭水正是从洞中流出汇聚而成。   此时此刻,在岳寒的眼里,几近透明的清澈潭水散发着浓郁到凝成固体的灵气,泛起一种幽幽的紫色,仿佛一块镶嵌在山间的,未被人发现的琉璃。   “磨蹭个什么劲儿……”岳沉舟不耐烦了,扯着他的手臂往前走,几步跨到水潭边,“你的修为已达大圆满,给我在这水里泡足一天一夜,好好巩固境界,等过几日,便可以筑基了。”   十二年的时间,把当初那个萝卜丁大小的男孩养成面前这样高大俊美的青年,眼看着就能洗精伐髓,正式跨入灵修最为关键的筑基期,岳沉舟成就感爆棚,连带眉间的笑意都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欢愉。   走得近了,才发现这潭水周遭温度竟然降了许多,混着山间骤然吹起来的夜风,散发着森森寒意,仿佛一脚踏入了一个巨大的天然冰箱。   生生把岳沉舟冻得打了个哆嗦。   他的笑意凝在了嘴角,眉心微微蹙起弧度。   顺着潭水看去,面前的山洞幽深,没有尽头似的。   夜幕突至,天光暗了下来,洞内三五点悠然荧光亮起,逐渐盛放,连成一片。   仿佛……千年的岁月都未曾流逝一般。   --------------------   今天是双更哦 第53章 万年星光   岳寒下了水,安安静静地泡在水里。   月光皎洁,他赤裸着上半身,露出线条结实,没有一丝赘肉的年轻身体。黑暗中,湿透的皮肤闪烁着清澈的光。   他的视线看向在岸边席地而坐的岳沉舟,只见那人披着条白色毛毯,背对着水潭斜靠在岸边的石头上,也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在发呆。   “师兄。”岳寒借着湖面的微光向前走了几步,淌出一波银亮的水纹,“这里太冷了,你会感冒的。”   岳沉舟心里恹恹的,随意向后摆了摆手,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我是受了点小伤,又不是要死了。你师兄我还不至于这么没用,OK?”   话还没说完,就觉得嗓子眼一阵麻痒,忍不住偏过头咳嗽了两声。   这动静,他自己也不免觉得啪啪打脸,把身上的毛毯紧了紧,揩了揩鼻子不去看水里的人:“……好好泡你的。这潭水是寒潭,极适合你的体质。过了这村没这店,摒除杂念,多吞吐一些灵气才划算。”   潭里的水凝聚着精纯而浑厚的灵力,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勾勒出岳沉舟一个清瘦苍白的侧影。   他仿佛又瘦了一些,手臂抬起时,甚至会露出明显的肩胛骨的形状。   然而这份清瘦在他的身上是极好看的,中和了往日带刺的锋锐,宛若一根抽尖的玉树,包裹上柔和而出尘的光。   “……”   岳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移不开分毫。   不知是不是被岳沉舟的咳嗽传染,他也觉得口腔内的唾沫都干涩起来,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像是被下了某种奇怪的术法,鬼使神差地,他淌着水走近那个人,随后屏住呼吸,轻轻抬起手,从背后抱住了岳沉舟。   岳沉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湿漉漉的拥抱吓了一跳,本能想要挣动,就在这时,岳寒的双手已经伸到了前方,隔着一层毛毯,把他整个人抱在了怀里。   从岳寒的角度,能看见岳沉舟浓密下垂的湿润眼睫,像一把帘子,把这人的心绪全部藏在了眼中,关在了心里。   在触及到岳沉舟底线之前,岳寒抢先一步把脑袋埋进岳沉舟的颈窝里,故意低低叫了一声:“师兄……”   尾音稍稍拖长了一些,果然准确无误戳中了岳沉舟心头的软肉。   岳沉舟感觉灼热的呼吸喷在自己颈弯的皮肤上,烫得他心尖都发了颤。   空气仿佛骤然凝固了一般,岳寒身上的水珠很快渗透毛毯,寒意透过保护壳,冻得岳沉舟手臂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在这冰火交叠之下,岳沉舟愣了片刻,才不自然地向前挪了半步:“岳!寒!给我起开,几岁了,还黏黏糊糊,恶心死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挣扎的幅度却并不大,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嘴硬心软。   离得越近,越能品出甜味来。   岳寒黑沉沉的眼眸里都是叫人看不懂的情绪,在岳沉舟耐心耗尽推开他之前,突然在他耳边轻声道:“时顷。”   两个字,吐字清晰,让人找不到任何借口忽略过去。   怀里人的动作立刻停下了。   岳沉舟沉默着,手悬在半空。   他们的距离太近,以至于能清晰地听到岳寒狂跳的心跳。   ……这小子,面上装得再游刃有余,也到底才十八岁。   有些疑惑,只要发生过,就是不可回避的。像是已经从土里长出的嫩芽,看似弱小,实则早已扎下了深深的根系。   烦死了……   岳沉舟自暴自弃地想,当初就不该把他领回酒吧。   他原本已然入了轮回,就该彻底跳出过去那些糟心事的漩涡,就该好好过他自己的人生。以他的聪慧,没有自己,只会过得更好。   岳沉舟,你真是活得太久,飘了,连做灵修基本的道德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几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手肘用上了力气向后捣了一下:“给老子放手,皮痒啊?真当我不会打你?”   飒飒山风吹着寒意掠过紧贴的两人,岳寒却不觉得半点寒冷。   这一次他似乎格外执拗,誓要撬开眼前之人身上那层裹得厚厚的硬壳,窥探里面的秘密。   “师兄舍不得打我。”岳寒摇了摇头,再次黏上去,把下巴无比依恋地贴在岳沉舟修长而凹陷的锁骨之上。   “时顷……师兄,以前,我是这么叫你的吗?”   “不是。”岳沉舟面无表情,忍无可忍,手一翻,一个巧劲把背后那只粘人大犬似的男孩推进了水潭。   只听“哗啦”一声,岳寒一屁股坐进石潭里,水花飞溅,湿透了岳沉舟半个身子。薄毯吸足了水分,看起来仿佛一件月光裁成的广袖宽袍,衬得那双含着些许怒意的眼睛好似天幕上的繁星一般夺目。   “你以前管我叫爹。”   岳沉舟按住隐隐作疼的太阳穴,目光落在岳寒少见倔强的表情上。   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不知何时,这个曾经的男孩已经完全脱去了最后一丝稚气。   他个子高,肌肉线条苍劲结实,在银辉下展现出一种极具成年男人的美感,水珠顺着挺直的腰背向下延伸,沿着腹肌没入人鱼线之中。   岳沉舟忍不住错开目光,反手一挥,白色的薄毯像一抖白练一般斜飞而起,盖在岳寒的身上,准确遮住他隐没在水下的下半身。   “长大了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岳沉舟气得丢了手里把玩着的草编,背过身去再次盘腿坐下来,干脆自暴自弃道,“你以前也不讨人喜欢,成日里板着张脸,但好歹礼数上挑不出半点错。你瞧瞧你现在,成日里跟我撒娇卖蠢,不知尊卑,若是让帝师他们知道……一定会……吓到。”   声音越说越轻,最后几个字就这么消散在风里。   他站在深山之中的空地上,抬起头,只见广袤浩瀚的夜空之上,明月高悬,映得整片绵延山脉仿佛银白的沙漠一般。   银河横贯长空,天枢,玉衡,开阳,摇光,三垣二十八宿,以北极紫微垣为尊,众星环绕成波澜起伏的星海。   群山的尽头或许已有高楼灯火拔地而起,只是那人间烟火气却尚未抵达这片山最深处的地方。   夜空下人影成双,抖落一身星光。   与千万年之前没有一丝不同。 第54章 寒境之主   岳沉舟的心头涌上绵密酸甜的泡沫,许多久远到早就埋葬了的记忆像被骤然剧烈摇晃的碳酸饮料一股脑儿冒起,持续发胀、发酵,把别的情绪全部压缩成了可怜的一丁点影子。   他想起遥远的过去,那似乎是他最后的一段无所事事的时光,他不耐烦帝师一板一眼的教导,从灵境里偷摸溜到山里打瞌睡。还没睡多久,就被周身突袭而来的冰寒之气冻了个半死。   他闭着眼睛抬手化出灵武,刀刃瞬间在空中切出尖锐鸣叫,急速袭向无声无息出现的某人。然而数道刀光卷起气流,如流星一般射出,对方却连衣角都没被碰一下,几个错身就避了过去。   最后一枚剑光还在指尖,时顷懒洋洋地抬起眼皮,不再出手,带着温度的手稳稳悬在半空,剑光抵在那张英俊而冰冷的面孔下方,恰巧贴着干净利落的下颚线。   只见那人寒潭似的双眼里是化不开的黝黑深邃,眼底闪着摄人心魄的碎光:“我不是来抓你回去的。”   时顷从下至上看着他,良久后,嗤的笑出了声。剑尖格外放肆地挑了挑他的下巴,似挑衅,又似亲昵。   “你倒是想抓,抓得到么?”   片刻之后,他将手中的剑光收入袖中,向旁边挪了挪屁股,伸手在身边的空位上拍了拍。   男人低头看了他一眼,一撩下摆坐到他的身边。即便是坐着,腰背仍挺得笔直,绷出一个凌厉至极的侧影。   远处的天边划过丝丝流云,山间牵绊出小片小片的白雾,山中时景安谧空灵,都被两人尽数收在眼底。   彼时万物初蒙,这里是人迹罕至的荒山,时不时有妖兽或灵兽感知天道指引,悄悄向两人身边靠近,为他们献上清冽甜美的泉水,或是多汁的野果。   时顷笑眯眯地躺着不动,呆得腻味了,便随手挑个方向弹几束灵力,任由那周围的生灵小心翼翼分食,看得兀自有趣,嘻嘻哈哈,仿佛在招狗逗鸟似的。   “这地方倒是不错。”男人低头俯视足下绵延的山川,面容平静,“竟隐隐含着龙气。”   时顷挑了挑唇角,在呼呼冒风的悬崖边躺了下来,纯白长袍翻飞,向四面八方盛开,宛若一朵绽放的花。   他的眼睫翘了翘,佯装不满:“知道就好。聚龙之地,没准过上几百年就能生出条小龙来,你可离远些。若是被你的王霸之气惊扰,保不准吓走了人家的机缘。我还没见过新生的灵兽呢……”   男人的动作不变,水蓝色的衣袍边滚着一圈银边,领口处没有一丝褶皱,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揶揄。   时顷依然絮絮叨叨,并不在意有没有人与他搭话。他甩着腿,满眼都是难以言喻的风发意气,整个人仿佛散发着绚烂的光,明媚不可方物。   “这里好是好,就是这山这水皆为青绿,看久了倒是有些无趣。”   闻言,男人终于有了动作。   他抬头看向下方,只见满眼浅绛山峦与飞瀑溪泉皆为浓淡碧色,清凉至极,哪有这人说的“无趣”?   他顺手一挥,衣袂翻飞,几片掌心大小的朱砂色从手中飞出,不知弹去了荒山哪片树丛之中。   时顷惊得一骨碌爬起身来。   他的视线只来得及追到最后一抹赤色,直到它变成红豆大小,融进某块日光里,再也追寻不到了。   接着,视野里的大片碧色仿佛一块骤然泼上了红墨的画布,明亮的金红色成团晕染,大片凤凰花就这么从漫山遍野的苍翠中浸染开来,开成了一片潮水般汹涌花海。   “你用自己的龙鳞幻成凤凰花?”时顷惊呆,足足楞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   男人皱了皱眉,似乎有些许不解:“你不是嫌弃碧色无趣?”   理直气壮,时顷气结。   “寒岳你这条蠢龙……”他心碎欲裂地趴在悬崖边,望着山风将衣袍卷起,白雾飞速流转,绯色把最后一寸墨色取代,金光反射大片天幕。   “我可爱的小龙啊啊啊啊——”   ……   岁月迤逦而去,那时无忧无虑的少年英气勃发,眉目间不含半点阴影,明亮得宛若一轮初升皎月,仿佛未来所有的困境都无法束住他们一时半刻。   这片大陆有着绵延不断的灵力与生机,足够供养无数生魂。那时的他们在灵境帝星紫垣坐下听命,不可能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会有无穷无尽的战争,几乎把每一寸土壤都用鲜血浇灌透彻。   就如同他们不可能知道,千年后的今日,那些凤凰花依旧盛开在这片山峦之中。   脆弱无比,却亘古不移。   ……   “帝……师……?”   岳寒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水珠,垂下目光,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不知是名字还是称谓的字眼。   他无言看向岳沉舟在夜光中沉默的背影。   岳沉舟身上穿着件宽松的套头衫,材质轻薄,被水一湿几乎成了透明的,贴在半边身躯上,勾出一段腰线,以及一个深陷下去的腰窝。   岳寒皱了皱眉,顺势从水里爬起来,伸手去够放在岸边的背包。   ——一条薄毯湿了,他必须去拿另外一条。   岳沉舟向后淡淡瞥了一眼,并没有阻止他的动作。   直到一条干燥的、带着年轻人旺盛火气的毛毯再次披上自己的肩膀。   毛毯隔绝了石潭散出的森森寒意,仿佛自带着暖融融的结界,把每一寸料峭都化成了暖流。   岳沉舟自然而然地顺着他的手拢了拢身上的毛毯,仿佛早已习惯对方细心的照料。   说起来……这人从前是怎么叫自己来着?   他们于灵境中相识,在最初的时候关系并不是多好。那时的时顷年纪最小,少年心性爱玩爱闹,神采飞扬,所有人都喜爱他。   倒是只有郁攸和荧惑与自己臭味相投,玩得最好。而归于帝师坐下的灵兽之首,寒境之主寒岳,则与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交情。   百年后,自己得封岁星,掌人间星辰变换四时光阴,镇守北方。直到那段时日,他才与这人真正地熟悉起来。   岳沉舟的表情有那么瞬间的茫然。   岁月逆流而上,物是人非,如今倒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已然成为成年男人的岳寒了。   “岳寒,不必如此试探我。”   岳沉舟半阖着眼皮,沉沉叹了口气。   “你我之间,永远不会有欺骗。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亦或是未来。” 第55章 岁星时顷   岳寒张开的手臂停顿下来。   他正为岳沉舟披上毛毯,忍不住在沉默中拢紧双手,仿佛一个肌肤相贴的火热拥抱。   这一次岳沉舟没有推开他,甚至还略微放松身体,向后靠了靠。   岳寒从他修长的颈间嗅到浅淡的香气。这香气尚留露水,幽幽袅袅地与月光缠绵,无比芬芳诱人,瞬间勾起心底深处涌动的不明情绪。   “帝星紫垣,灵境之主。唯一一个实实在在触摸到天道之人。若算辈分,你、我,昨日作妖的丑男白暨,还有当年许多灵道中人,无一不奉他为师。你尊称一声帝师没有什么不对……啧,现在同你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反正你都忘了。”   岳沉舟并未在意两人肌肤相触的温度,兀自用手随意抚去手背上最后一点湿润的水迹,转了个身子,再次坐了下来。   “站着干什么,给我好好泡着。”   他不满地用指尖戳了戳岳寒的腹部,只觉得入手一片梆硬的肌肉,心里忍不住咕噜噜冒酸泡泡。   平日里也不见这人多刻苦健身锻炼,身材还是一如既往地拿得出手。   难不成灵兽的魂体果真如此优越,就连入了轮回,获了一副人类凡胎,都能强悍不减当年。   真是很难不让人嫉妒。   “当年你我都在紫垣门下修行,也算是有几分同门情谊。后来的事情……你自己大约也在残卷里看到过,灵魔大战,灵修一脉死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也都不知去了哪里。你身负重伤,魂体受损残破不堪,紫垣将你投入轮回以慢慢修复。再然后……就是你出现在酒吧门口玩垃圾了。”   岳沉舟换了个姿势,斜着身子靠在潭边挂着霜雾的礁石之上,眼底映着潭中青白月光,揉出一泓细碎的笑意。   “好歹是前同事,遇上了,可怜巴巴的小小一只,也不能不管。”   岳寒安静地泡在水里,想要从他的脸上窥探出一丝蛛丝马迹。目光从额头慢慢滑过苍白的脸颊和下巴,逐渐一寸一寸地软化、缱绻,像是在描绘一件心爱的,求而不得的宝物。   他知道岳沉舟一定避重就轻,然而那句“你我之间,永远不会有欺骗”仍然极大地取悦了他。   岳寒对岳沉舟有着近乎盲目的,深深刻入骨髓的信任。   “师兄对每一个前同事都这么好?”岳寒抬起头,像是对其中某个词汇万分不满,“如果当初出现在酒吧门口的是别的同门的转世,师兄也会把他带回酒吧,为他安置房间,然后,像照顾我一样对待他吗?”   声音低沉,仿佛一根绷着的音弦,说出的话却像个赌气的孩子,非要争个先来后到。   若是放在平日,岳沉舟多半会笑着骂他“杠精思维”,然而今日回答他的却只有一片寂静。   岳沉舟怔愣片刻,垂下如扇的眼睫,企图掩去眸子里朦胧不清的异色,只是这个夜晚清亮亮的月色太过无孔不入,岳寒还是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他眉宇间一闪而逝的,可以称之为悲哀的情绪。   “哪来的每一个啊?你以为当年在灵境里出道成团是件多容易事么?多的跟菜地里的大白菜似的。”岳沉舟迅速调整情绪,白眼翻上了天,冷哼一声,道,“早都没了。别说前同事,如今放眼这天底下所有生魂,算上在轮回系统里头拿着号码牌的那些,所有的灵修挑出来,也就你,我,两个。”   毕竟,当年谁都没有料到,灵魔大战能持续千年之久。   郁攸踩着无边业火,于阿修罗境的血池中自焚而亡,连魂魄都被魔物分食而空;荧惑困守西境足足九个月,最后被诛仙魔骨阵所俘,万箭穿心,钉死在重重血岩之上,拼着最后一口气散尽灵体,筑起至今未灭的万里结界。   玄鸮、降娄、曦木……   战死于大战中的,那些曾经在帝师坐下一同修行的,古老到如今甚至没有留下半点记载的名字,本以为早就遗忘在长河之中,如今提起,却一个接着一个浮出忘川。   “那时候,我们为天道打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仗……没料到最后又被天道抛弃了。”岳沉舟托着腮,勾起了一个冰凉而嘲讽的微笑,“如今想来,真是……纯属吃饱了,撑的。”   夜晚的大山深处,寒潭裹挟着星光,像是在暗处生出了一只无形的手,把岳寒的心脏狠狠往布满了冰锥的深渊里推。   他从岳沉舟轻描淡写的眉眼之间,读出了一种脆弱而悲壮的情绪。这种情绪太过强烈,以至于隔着数千年的时光,精准地唤起了岳寒深埋在骨髓之中的疼痛。   这是一种名为孤独的情绪。   寒潭的水波拍打着岳寒的身躯,他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在岁月的长河中跋涉,与过去的个个虚影遥遥相望。   他的记忆一片空白。   本能让他想上前再一次抱住岳沉舟,将这人修长清癯的臂膀紧紧锁进怀里,狠狠吻住对方白皙到透明的后颈,将自己的灼热的呼吸喷在他冰凉的耳侧。   再也不松开。   你会难过吗?   你一定很难过吧。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多年,让你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独自一人亲手把那些过去一一封存。   那些或是快乐美好的,或是鲜血淋漓的过往。然后在大片的荒芜中孤独地禹禹而行。   夜色如晦,岳沉舟并未留意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反倒脱了袜子,把双足泡进清澈的潭水里。潭水清澈,刺骨冰寒,恰好没过他光裸的脚踝,冷不防被冻得龇牙咧嘴。   羽山气候四季如春,会靠着龙脉生出这样一汪不合时宜的寒潭,大约还是受了当年寒岳撒下的龙鳞影响。   谁能料到当年一句戏言,如今池子里就泡了一个转世。想想还有点好笑。   想道这里,岳沉舟心头一松,方才那点浅浅浮在心头的伤春悲秋倒就这么散去,再次埋进识海最深处。   他伸出手,打了一个响指。   下一秒,岳寒的心口泛起一道白光。   这光并不刺目,在黑暗之中如同一颗坠落在水面的星辰,幽幽的,温和的。   岳寒皱了皱眉,并没有阻拦,反而闭上眼,让岳沉舟的的气息更好地侵入自己的识海。   岳沉舟手指轻轻向上一勾,那点白光随着他的动作向上一跳,竟乖乖跃至他的指尖。   他用手指轻缓地探入,这白光骤然膨胀成亮眼的光斑,逐渐扩大、消散,等光芒消失的时候,岳沉舟手上已经握了一把纯白色的长弓。   顶级的羊脂白玉都比不上弓体滑润清寒的触感,仿佛将星月都揉碎了封入其中似的。   岳沉舟低头,修长的指尖紧了紧,指腹渐次抚摸过流水般的弓身,像是划过了一块冰。   当年的寒岳以龙角制弓,又将其镇于北冥冰川之下淬炼整整九年,才出了这把极为惹眼的霜白,曾被誉为第一灵武,就连紫垣华美异常的凤凰箫都被生生比了下去。   自己曾笑他自恋,连做个武器都要如此抢风头。又是割自己的角,又是拆自己老家的,想想都觉得麻烦的要死。   武器嘛,趁手就好,搞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做什么。只要实力足够,拈片叶子也足够把别人打得落花流水。瞧瞧人家郁攸星君,凡人集市上随手顺个四方骨牌也能练成灵武,还能当个坐骑,凡人谁不看一眼便顶礼膜拜。那才叫潇洒不羁真男人。   可如今再看,当年赫赫有名的那几把灵武,最后都落了什么下场来着?   骨牌在千万魔修的合力围攻之下碎成了一地渣滓,三叉戟至今折沉于黄河大瀑布中,劈天板斧瓦解成了栖霞山上最普通的砂砾……就连自己最爱使的那把剑,也早就不知丢到了哪里。   到头来,只有霜白弓,蒙尘多年,一朝归位,依然光华如初。   “这把弓……叫霜白,你当年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它炼成本命灵武。”   岳沉舟单手握着霜白,装逼失败,只得抓耳挠腮地换了只手,小声骂了句:“艹……多少年了,还是这么冻手。”   还是这么的……不给面子。   他清了清嗓子,忍着指尖刺骨的寒意伸出手,把霜白递到岳寒面前,仿佛一种必须经历的仪式。   “拿着。”   岳沉舟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年轻男人脸上,从额头到眉间、鼻梁,最后滑至线条分明的下巴。   那是一种格外深邃的,清晰而完美的,属于成年男子的轮廓。   “如果记得没错,在你很小的时候,我便与你说过异管委关于轮回的规定。”岳沉舟的目光低垂,平静地注视着岳寒的双眼,“入了轮回,从前的一切因缘际会便都烟消云散了。即便魂体未灭,你也不该再与过去的因果有任何牵扯。”   他心中叹了口气,散去最后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那些乌七八糟的破事儿,想不起来也不亏。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多年,还怕我昧了你的东西不成?”   他把霜白放进岳寒湿润的手掌,最后一次摩挲弓首处那方简单而流畅的纹路,似有留恋。从岳寒这么近的距离看过去,每一根眼睫的弧度都清晰可见,像是落了一层银霜。   “只有这把灵武,倒确实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东西。如今又回到你手里,也算是白暨那狗娘养的做的唯一一件人事。没有比它更适合作为你筑基后的本命武器了。”   岳沉舟收回手,不再看他,显然不打算再继续回忆过去,拢了拢身前的薄毯,倦怠地闭上眼睛。   岳寒的目光转到手上的长弓之上。   它纯白无垢,没有半点重量,闪烁着如皎月一般的光。握上它的那一瞬间,就能感受到澎湃的灵力自丹田间轰然升起,如同轻柔的云雾一般流淌到自己的四肢百骸。   与自己的灵力融合得浑然天成,仿佛生来就是一体,从未分开一般。   他的心头仍然有许多无法熄灭的疑问。   白暨是什么人?尺木真的如你所说,只是一件助我洗精伐髓的宝物吗?   你把我留在身边,只是因为从前的那点同门情谊吗?   你让我不要与过去再有牵扯,那为何,你自己提起这些的时候……却偏偏要故作镇定呢?   他从刺骨的水中泅到岳沉舟身边,翻起几道波涛依次推开,打碎一潭星光。   随后,他贴着岳沉舟的小腿坐下来,看着那双浸润在水中的,白腻如象牙雕成的一段脚踝。接着,无比依恋地把头枕在了岳沉舟的膝盖上。   一如年幼的时候一般。   “那些东西都不重要,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要师兄就够了。”   岳沉舟阖着眼皮没有说话,保持着这个略有些别扭的姿势没有动。许久之后,勾起一个极浅的笑容。 第56章 腓腓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有事,岳沉舟竟就这么靠着礁石睡了过去。   他已经许久不曾陷入这样深沉的睡梦之中,仿佛有一只柔弱无骨的手纠缠不休,将他拉入梦与醒的深海。   时间好似海底寂静的沉沙,在汹涌的潮流中翻滚跌宕。记忆从深渊之中争先恐后席卷上来,覆盖最后一块残缺的梦境拼图。   耳边不断响起浑厚而庄严的暮钟之声,没有片刻停歇。他在梦中俯首,真心诚意跪拜山顶一袭紫袍的威严背影。   是谁在轻声吟唱?是谁在嬉笑打闹?是谁在风中肆意奔跑?   “时顷……”   “时顷……”   他身不由己,推开身前所有灰白的影子,穿过所有面容模糊的人,向着前方炸裂的天光拼命奔跑。   滚滚天雷齐发,自背后贯彻天际,整个视野突然被密密麻麻的紫色光电遮蔽,直直劈向脚底站立的地方。   一道身影伫立在万丈深渊之前,于漫天狰狞可怖的电光之中,向他缓缓伸出手来。   不要——!   他用尽全力去够那人清瘦的指尖,却在肌肤相触的一瞬间,手指猛然穿体而过。   他失去重心,跌过重重虚影,向着前方无尽的深渊,坠落。   ……   岳沉舟睁开眼睛。   梦境犹如潮水快速褪去,将剧烈起伏的心跳与触觉都卷得一干二净。   视线焦距逐渐恢复,星空广袤而清晰,明月悬挂头顶。潭水的凉意从脚底渗入骨髓,直窜天灵盖,成功把岳沉舟冻得一片清明。   这种温度,能生生把活人冻去太平间,还省了冰柜电费。   若不是这潭水灵力绵长,生生不息——谁特么要泡这龙潭!   岳沉舟呆坐片刻,骂骂咧咧地把脚缩回毛毯里,整个人盘起腿来,缩成了一个哆哆嗦嗦的粽子,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灵境岁星的影子。   空气凝成一片寂静。他左脚叠右脚地站起身来,视线自然而然地向着四周寻找某个身影。   不知何时,周遭又起了一场雾。   说来也奇怪,那雾气竟就这么围绕在寒潭的周围,不停翻滚涌动,却始终不曾往半山腰这座石台飘上一星半点,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盘旋低飞的白鸟,将这块山岩围城了一座孤岛。   岳沉舟站直了身子,嘴角缓缓收了,绷成一条利落的直线。   从这里看去,雾气笼罩整片羽山山脉,在月色下如同一片闪着银光的海。少许山尖露出“海面”,看起来仿佛汪洋之上光裸的礁石。   原本连接寒潭的山洞也被恰恰没入雾气之中,只剩下一层绰绰的影子,像是水下摇曳着的巨大鱼类。   岳沉舟把薄毯扔到一边,赤足踩在漆黑的礁石之上,眼神沉默地落到雾气中的某个方向,没有一点温度。   那里果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它由近及远,仿佛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自不远处走来,影子投射在雾气组成的幕布上,形成恰巧让人分辨清晰的明暗阴影。   “师兄……”他幽幽开口,赫然与岳寒的声线如出一辙,“师兄,你来呀~”   岳沉舟始料未及,愣在当场。   那影子没有得到回应,犹不死心,又向前一步,嗓音低沉婉转,如同音色高级的大提琴。   “师兄,你~来~呀~”   嗓音无误,可语气又嗲又甜,与原主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听在耳朵里的违和程度,不亚于猛然看到纹身壮汉绣花,还翘着兰花指。   岳沉舟的额头青筋直跳,嘴角抽了又抽,恨不得当场抽出灵武甩他两个大耳刮子。   “我真特么……老了老了……”他摸着心口深呼吸数次,尽全力驱散脑子里让人反胃的画面,“真是不中用了,随便哪里来的阿猫阿狗也敢对老子用这种下三滥的幻术了。”   倘若放在当年,哪个不长眼的敢对他用这种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的法术,就等着被他抓来剥光了吊在最热闹的人类集市正中间,挂上十天十夜才休吧。   毕竟当年的时顷,仗着自己年纪小又受帝星宠爱,伙同同样不着调的郁攸与一肚子坏水的荧惑,四处惹是生非,连灵境里的狗都烦他,大老远见着了都绕着走。   然而那个影子却丝毫不知自己惹上了一尊什么样的大佛,似是很能沉得住气,沉默片刻,再向前走了一步。   仔细看过去,忽略样貌,那身形挺拔高挑,肩宽腿长,竟与岳寒没有半点分别。   大约是觉得叫“师兄”没有什么效果,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踌躇着换上了一种委屈巴巴的声音,低低唤了一声:“时顷……”   这一下,仿佛被猛然触到了逆鳞,岳沉舟不由脸色微僵。   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和善的性子,此刻收去了面上最后一分笑意,冷哼一声,一拂衣袖,手中水珠瞬间化作剑光,下一秒便裹挟着巨大气劲,袭向雾中的黑影。   一时间,山间或浓或淡的烟雾好似迎来了一场无形的飓风,呼啸气流如平地拔起的巨浪,白雾被冲刷至溃不成军,整齐向后褪去,灰黑的山岩与地面茂密的野草露出原本的样貌。   除了一些一看就是刻意堆砌在洞口的尖锐石块,那里空无一人。   “……”   岳沉舟收回手来,怒火仿佛随着狂风一泄而出,转眼散了个干净。如今借着夜色看那布满裂纹的黝黑洞口,心头只剩下一缕无奈的好笑。   ……也不知是哪里跑出来的山野小妖,溜得倒是快。   方才的那道人影里渗出极为低微的灵力,无比精纯清透,不含半点魔气。   想来或许是此处借着寒潭龙气化形的小妖,被入侵地盘,只好借着幻术驱赶他们吧,没必要计较。   因着先前的事情心神大乱,他竟懈怠如此,连这点警惕性都丢了个干净。岳沉舟啊岳沉舟,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么想道。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岳寒身上挂着湿润的露水,从茂密到足有一人多高的草丛中钻了出来。   岳沉舟回头,目光上下一打量。嚯,好歹知道往自己身上套了件衣服,没落魄到在这荒山野地里裸奔。   只是与他认识了十多年,极少见到岳寒这样狼狈,发梢还在向下滴着水,白色上衣不知从哪儿蹭了点点斑驳的污迹,与几片草叶黏连在一起,像一副七零八落的画。   “师兄……你没事吧?”   岳沉舟气笑,抬手揉着太阳穴,觉得丢人丢到了家。   “还有空担心我呢?瞧瞧你自己这样子,往日看着也不像个沉不住气的,竟被这样的小妖怪耍的团团转。”他挑着眉看了岳寒一眼,教训的话到了嘴边,却鬼使神差变成了一句轻声埋怨,“居然把我一个人扔在水里自己跑了?冻死了怎么办,对得起我么。”   岳寒一愣。   直觉告诉他,岳沉舟有哪里与从前不一样了。   说起过去那些事情的时候,他的口吻轻飘飘的,仿佛浑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但岳寒知道,他将自己的记忆与过去封存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之中。   与之一同埋葬的,一定还有那个叫做时顷的少年。   那一定是一段非常痛苦的岁月。   或许是昨晚月下的交心终于在这人的硬壳上撬开了一个口子,他终于从这一点点的缝隙之中,窥探到里面清晰而真实的光芒。   “是我大意了,着了旁人的道。”岳寒幽深的眸子里露出一丝微笑,眼底映着水色月华,带着一些隐蔽的亲昵。   他刚要走上前去,眼角的余光之中却骤然捕捉到了一点极易被忽略的反光。   ——就像是某种借着夜色掩藏了身形的野兽,躲在暗处露出的尖锐獠牙。   “师兄小心!”   岳寒直接越过水流扑向岳沉舟,擦肩而过的瞬间把他死死抱进自己的怀里,利落转了半圈,竟把自己的整个背部整个暴露在敌人面前!   岳沉舟早就注意到了那藏在山石后方畏首畏尾,以求伺机而动的狡猾小妖,原本并不想与其多做纠缠。哪知对方不知好歹在先,自家臭小子不按常理出牌在后,连番变故之下,手上捏着的决在撞击之下自指尖弹射而出。   只听,“轰隆——”,浓烟四起,碎石四散,足有十几米高的山石被整整齐齐削去了大半。   世界安静下来。   不知多久之后,尘埃落定,视线恢复清晰。入目所及,前方山石被这道气劲割出了一个簇新的光滑镜面。   而就在那石面之上,竟然骤然站立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兽类。   它一身皮毛洁白如雪,双眸漆黑宛若浓墨,脖子上一圈鬃毛随风飘逸分飞,在月下如同一朵淬着霞光的云。眉心与尾巴尖缀着两抹显眼至极的纯金,让人想到反射着烈日光芒的皑皑白雪。   它低低俯下身子,对着俩人展露自己锋利无比的獠牙,从喉咙深处发出威胁的声响。   岳沉舟看看岳寒,又看看那只近在咫尺,散发着不善气息的野兽。   四目相对,一脸懵逼。   “这什么?豹豹?”他咽了咽口水,指着那只气势汹汹,拼命扬起脖子,却还不到一颗白菜高的兽类,发出被萌到了的疑问,“不能吧……博美?荒郊野岭的,还有人养宠物狗呢?还这么胖!”   岳寒:“……”   这话一出,他哪里不知道岳沉舟动了什么念头,霎时间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不赞同地放开紧紧扣在岳沉舟腰线的手,目光锐利而冷淡。   “不行,我们不能养狗。”   “……”   被他一句话戳中心事,岳沉舟忍不住气得咬牙切齿,蛮不讲理地哼了一声,暗道,关你屁事啊,欺师灭祖的小东西,管天管地,管老子拉屎放屁。   孽缘,真是孽缘。   两人在这边丝毫不给面子,自说自话地说起养狗不养狗,哪里注意到那只“博美”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   万千星光之下,体型迷你的“凶猛野兽”终于看清了面前两人的样貌。   它歪了歪脑袋瓜,呆在了原地。   片刻之后,它缓缓抬起前腿,然后猛然扑向岳沉舟的方向。   “岁师——!”它张了张嘴,竟然口吐人言,声音如同稚嫩幼儿,夹杂在寒冷的风里,天籁一般。   “我好想你啊!”   岳沉舟被这毛茸茸的滚球扑了一脸,忍不住伸出双手把它抱在怀里,也跟着惊呆了。   那滚球在他胸口熟练地蹭了几下,快乐打了个滚,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像是浸了水的黑曜石,看向岳寒的方向。   随后,落下了大颗大颗的眼泪。   “寒主……”它抽着鼻子,俯下身子,把额头贴在岳沉舟的手心,团成小小的一团。   “腓腓真的……在这里……等了你们……好久哇!” 第57章 可以忘忧   村长把着方向盘,陶醉地哼着小曲。曲调时而豪迈,时而婉转,全凭心意来。虽然走调走得不成样子,在这样曲折蜿蜒的山间小道上却显得格外应景与动听。   蓝色的敞篷拉货车后座面临时支起了两把凳子,开动的时候左右摇晃,发出咯咯的摩擦声,仿佛要散架似的。   岳沉舟倒是浑不在意,回程少了个人,他总算能放开手脚,不用端端正正坐那把屁股颠成几瓣的破椅子。   他双手交叉垫在脑后,架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躺在车斗里,还时不时踩着村长的节奏点抖腿。   似是被他的动作惊到,一团胖乎乎毛茸茸的糯米球自他的胸口抬起头,仿佛睡迷糊似的,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嘴巴,又抖了抖一身蓬松的毛发,再次安心躺下,紧紧贴在岳沉舟的胸口。   岳沉舟睁开眼睛。   入目所及,碧空像是被清澈的泉水洗过一般,白色的飞鸟成群而过,划出弧线,消失在堆叠的森林尽头。   心口传来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温热触感,绒毛透过轻薄的衣衫,软软地蹭在皮肤之上,蹭的人痒痒。   他有了一种荒诞的,时空错位的错觉。   很多年前刺鼻的血腥味和和烈火燃烧过后呛人的焦臭再次卷上鼻尖,让他几乎抱不住怀里几乎没有重量的小东西。   独自一人,守着一间店,也已安稳度过千年的时光。实在没想到,不过是一次心血来潮的“咨询”,竟会牵扯出如此多的往事。   天道……   仿佛有什么人,用无机质的眼睛窥视着一切细节。然后,在某一个瞬间,冷漠地伸出冥冥之中的手,推动了其中一颗生锈的齿轮。   于是,蝴蝶扇动羽翼,天平倾斜颠倒,岌岌可危的高塔溃败不堪……曾经的一切因果际会,如同幽幽不绝的暗流,就这么穿过时光而来,酿成平静而诡谲的旋涡。   岳沉舟心烦意乱地叹了口气,心口上下起伏一瞬,腓腓如有所感,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片刻之后,竟然吐出舌头,像一只真正的博美一样哈着气。   “……”   岳沉舟忍不住笑出了声:“本来就蠢,如今倒好,竟真当自己是只狗了。”   当年的腓腓可不是这幅狗样。   它虽不善战,好歹也是血统纯净的上古灵兽一脉。直到如今仍然频繁出现在各种天朝的神话传说之中。   腓腓生来令人观之欣喜,更是能以人的负面情绪为食,就连帝星都曾夸过它“养之可以忘忧”。寒岳喜爱他,甚至允许他在寒境内生活——要知道,灵兽一族汲取山川日月之灵气修炼,是领地意识相当重的一族。   现代社会的人们在各种精怪志异中寻找关于它的只言片语,再借由想象力将它还原于纸上的时候,大概绝对想不到,在N省最最普通的某条山路,一辆半新不旧的货车后座,就坐着这只传说中会为人带来好运的吉兽。   ……未来甚至还可能被堂而皇之地送进宠物店洗澡。   也不知后来是受到了大战波及,还是修炼出了什么岔子,再次见面,它竟缩成了这般大小,看起来连口吐人言都不太顺利。方才岳沉舟问了几个问题,他都懵懵懂懂,记忆全无,只是不断磕磕巴巴重复着,他一直躲在这深山的山洞之中,等着岁师与寒主来找他。   也好。没有什么比全然无知更幸福。   岳沉舟不知怎的,缓缓地松了口气。   ……   羽山的阳光前所未有的明媚,照不亮距离千里之外的满室晦暗不明。   半盏冷茶搁在墨色案几上,没有半点热气,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叫人心慌的浓香。   厚重的遮光窗帘把所有唯一一扇窗户透进的光线阻在室外,屋子里灯火如豆,幽幽跳跃,竟都来自于四周噼啪燃烧的红烛。   案几的前方坐着一个身影。他墨色长袍逶地,面容大半隐没在黑暗之中,只能看到一个惨白而尖瘦的下巴,以及嘴角一丝缓缓流淌的鲜血。   那血渍宛若鲜红蔻丹点染唇角,色彩触目惊心,反衬得那面颊没有一丝生气,仿佛连呼吸都不存在似的。   他用枯瘦的指尖轻轻擦过自己的嘴角,涂开一抹血色。   接着,蘸着血的手指蓦然从面前一划而过,还来不及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见指缝间洇出一团鲜艳的朱砂,洒进案几前方的黑暗中去。   随后,他闭上了眼睛,仿佛入了定一般。   不知多久之后,烛光照不到的黑暗里,缓缓走出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这显然是一个男人的身形,一头过长的乌发从肩侧倾泻而落,在暗色中宛若冰凉柔和的水,覆盖了整个赤裸的身躯,流淌到地面上去。   他在案几边上缓缓跪下,哽咽着把脸埋进面前男人的衣袍中去。   “主人……”   白暨睁开眼睛,露出了一双极为冰冷的眸子,眼角微微上翘,像是带了个钩子。   那只小老鼠的自爆几乎要了他半条命,还差点损了好不容易炼出的枭阳。他先前从未想过,没折在时顷手上,却在这样的小妖身上栽了跟头。   他抬起眼看向面前向他俯首的人,低低叹了一句,唤道:   “鹤归。”   --------------------   双更哦~ 第58章 看板娘归来   莲鹤从一阵恍然中猛然惊醒。   有那么一瞬间,她不记得自己身在何方。   心跳如擂鼓一般咚咚响个不停,甚至连胸腔都开始隐隐发疼。她皱了皱眉,似是有些不解,手轻轻按住心口。这个动作让她的袖口落了下去,露出瓷白圆润的手腕,以及严丝合缝扣在腕上的红玉手镯。   窗外有日光透过梧桐投下不规则的阴影,一时黯下去,一时又刺到了她的眼睛。   街边的树冠已经染上萧瑟的秋意,马路上的车声隔着窗户传来,穿过不太干净的,落着泥点的玻璃,汇聚成喧嚣而忙碌的正午时光。   公交车再度开出,伴随着打卡器有规律的滴滴声,机械化的甜美女声报站响起,瞬间把莲鹤的思维拉回了人间。   她终于回过神来,很快把这无缘无故的心悸抛到脑后,急匆匆地站起,快步向车门处走去。   ……   短短大半个月,暑气已然散尽,空气中暮夏与新秋缠绵,酒吧街的人流量肉眼可见地大了起来,年轻的男女们聚集在一起,时不时有惊艳的目光落在那个沿着小路慢悠悠走着的女子身上。   宝蓝色的丝绒修身旗袍包裹住凹凸有致的身材,如云的乌发全部散在身后,随着步调飘荡出如水波纹,细细看去,仿佛还折射着不甚分明的光。   她一身浓到化不开的古韵之色,比书卷气更多了几分妩媚,像是从画中走下来的一般,原应当与这喧闹不堪的酒吧街格格不入,却不知为何,看起来又说不出的和谐。   从博物馆到酒吧街的这条路,莲鹤走了许多年,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数出地上哪块转头有些不一样的凸起。   岳沉舟昨天联络到她,让她今日务必到酒吧来一趟,联系的方式极为简单粗暴——她当时正封闭五感睡在博物馆的展台上,突然之间识海被强行传音,岳沉舟懒洋洋的声音莫名在脑袋里循环了整整十分钟。   ……那种感觉,活像你在家里好好睡着,被窝里突然被人塞了个喇叭,循环播放眼保健操音乐似的,直把人吵得怒火冲天,整个人恨不得立刻杀到罪魁祸首眼前来。   然而就这么走到路口,她却又停下了脚步,愣愣发起了呆。   时隔大半个月的时光,在她漫长的生命中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此刻却不知为何,居然有些近乡情怯起来。   “真是……有什么好矫情的。”她抽抽鼻子,掩饰住鼻腔中酸涩的滋味,自言自语道,“要是被岳沉舟看到,还当我真有多稀罕当这累死人的调酒师。”   话虽这么说,脚步却愈发轻快,拐过岔路口,竟再也不管什么高雅气质,逐渐小跑起来。   那栋两层的小楼半新不旧,隐在在格外注重外观与特色的酒吧一条街里,几乎普通到会让所有人忽视过去。然而那灰色的墙面,刻意做旧的复古窗框,院子里死了一茬又一茬的盆栽,包括门前挂着的不伦不类的青铜风铃,都是她来到这里之后,一点一点拾掇出来的。   岳沉舟那个万事随便的懒人,要真让他一个人打理一个酒吧,大约早就穷到去喝西北风过活。   莲鹤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刚想推门进去,却发现门口赫然挂上了“暂停营业”的字样。   岳寒一手托着个盘子,另一手拿着支笔,正站在高高的梯子上,微笑着冲着她点点头。   屋檐下方,岳沉舟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脸色黑得像快炭。   ……想象中令人社交性尴尬的重逢场景并未发生,莲鹤也不知心里是失落还是庆幸,忍不住抬手撩了几缕耳边垂下的鬓发,重新把腕间的云纹手袋抚正,迈着婷婷袅袅的步子走了进去。   高贵到不可方物,丝毫不损半分妖怪酒吧“看板娘”的气质。   岳沉舟哪里能体会到那些百转千回的姑娘家心思,他此刻正心烦意乱找不到发泄的口子,恨不得把陈建国抓起来狠狠揍一顿。便再也不管岳寒的脸色,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烟,啪嗒一下点了起来。   莲鹤看他脸色不佳,倒是奇了,从身后带上院门,仰着脖子去看架子上的岳寒。   这一看,不免愣了一愣。   正午时分,日光如倾斜的洪流一般,自万尺高空泼洒而下。二楼的玻璃恰恰反射着光线,再照到岳寒脸上,勾勒出无比刚硬的金色线条。   也不知是不是角度的问题,她甚至从那英俊而含笑的眉眼中看出了几分从前不曾有过的桀骜。   这孩子……怎么,怎么好像……又成熟了不少?   人类的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啊。   莲鹤心头感慨,并未多想,伸手扶住梯子:“所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拆招牌?”   她的目光转向岳沉舟,满腹狐疑:“不是吧岳师,我不过睡了一段时日,这酒吧就被你败光了?这么快?”   岳沉舟现在宛若一个一点就炸的爆竹,眼刀狠狠剜了她一眼,不阴不阳地冷哼一声,手里甩出一张粉红色的纸:“自己看。”   纸片皱巴巴的,看起来仿佛被人狠狠揉过,准确无误地划过空气,像一只纸飞机一样,缓缓落到了莲鹤的手里。   “什么东西,还神神秘秘的。”莲鹤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展开那张纸片。   ……随后被上头“整改通知”四个字给震了一脸。   “整改?!”   她的视线迅速在纸上寻找起来,果然在下方找到了落款——大红色印章,明明白白的“天朝异常生命体监督和管理委员会”字样。   火气忍不住噌一下冒了出来,她恼火地把手中小巧的腕包甩到露天座位的桌面上,上头的金属在桌面上磕得哐哐作响。   “有人趁我不在把咱们举报了?”   岳沉舟嘴角一抽:什么叫趁你不在啊?   岳寒点了点头,面上依然面沉如水,看起来反倒显得无奈而无辜,声音也颇为四平八稳:“我与师兄出了趟远门,回来就发现这个贴在门上。说是……妖怪酒吧的招牌……”   连他都如此吞吞吐吐,听得莲鹤心中焦急,忍不住催促道:“招牌怎么了?”   岳寒清了清嗓子:“只写了妖和怪……涉及歧视鬼类人权。”   他耸了耸肩,举起手里白色的油漆示意。   莲鹤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妖怪酒吧花里胡哨的招牌上,亮闪闪的妖怪两个字后面,此刻多了一个遒劲的小字——“鬼”。   ……挤在前后两个字之间,十足怪异。   莲鹤:……   --------------------   原本这章的章节名叫做“整改通知”,后来造成了误会,所以修改了一下 第59章 春意(一)   陈建国如约带着人来到妖怪酒吧的时候,委实被莲鹤散发着浓烈愤恨的迁怒眼神震了一下。   这又是怎么了……   难为他一个平日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异管委实权人物,年少气盛时也曾杀伐果断,让好几个名留青史的大妖都跌了跟头,此刻却还要看这几人的脸色。   大约也只有他,还能权当无事发生,继续乐呵呵地笑,满脸的肉都堆到了一起,才四十岁的人,尽显富态可亲。   “哟。”他的目光在不大不小的酒吧内部一转,停在窗边的桌上。   那上头平铺摆放着两个宝蓝色的礼盒,看起来像是寻常人家走亲访友的带的礼品,只是仔细一瞧便会发现,这盒子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蓝的透亮,像是一匹缎子一般,上头还印着一些古怪的细花,看起来仿佛是一些极为潦草的文字。   “这是……江家的符篆吧?昨儿个就听说了,江小山那孩子是个实诚人,向我打听了酒吧的位置,要亲自上门道歉。”   岳沉舟脸上写满了不悦,连平日最爱的烟味在嘴里都觉得不得劲,只把燃着的烟夹在指间任其烧成灰烬,翘着二郎腿窝在沙发里,冷眼看着陈建国这只老狐狸跟他拉家常似的东扯西扯,半天不进入正题。   昨日他与岳寒刚回到酒吧没过多久,就迎来了提着大包小包的江小山。他果然如当日自己承诺的一样,带上礼物诚心诚意地上门来道歉。临了却不服气地放下狠话,说在第二轮实战考试中,一定不会输给岳寒。   完全是个被宠坏了的中二少年。   岳沉舟哼了一声,腹诽,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世家天师,来十个都不是岳寒的对手。就算转世投胎几百回,这种小孩子闹着玩的考试,相当于满级大佬吊打小号,根本不足为惧。   毕竟若真动起手来,以当年麟龙寒岳的实力,怕是连自己都要败下阵来。   他的目光落到陈建国身后的人身上,才算起了些复杂的变化。   那是一个沉默的女孩。   她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模样,个子不矮,小麦色皮肤,套了件显然不合身的大T恤,显出空落落的瘦来。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眼神空洞而木然,从进门开始就没有发出过半点声音。   如同岳沉舟先前预料的一样,这样一个女孩,显然并没有什么攻击力,也足够让人心生同情。   “倒是没料到,居然是个女孩子。”岳沉舟向后靠近成堆的软垫之中,微微眯了眯眼睛,流露出十足的讥诮来,“怎么样,陈大局长,这段时日怕是做了不少评估吧?这下您总算能放心了。”   陈建国也没恼他话中的挖苦,反倒稳稳当当地放下手中的茶杯,笑眯眯地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岳师的话我自然是一万个相信的。只是上头有上头的规定,做些测试,建立个人档案,我们也好交差嘛。这孩子,现如今已经是合法公民了,我这不是第一时间带她来这里拜见您了?”   这话活脱脱把岳沉舟说得好似一方恶霸,把岳沉舟气得瞥了他一眼,想到门口某张粉红色的单子,更是火上浇油,丝毫不记得当初是自己留了话,让人把盔甲送来妖怪酒吧。   屁个合法公民,还不是现如今看这盔甲化形好好一个姑娘家,总算安了心。说是带来见自己,更多的,怕是送往莲鹤眼皮子底下去。   ……就没想再带回去。   算盘珠子成精都没这位能算。   岳沉舟忍不住牙痒痒。   与妖类和鬼类相比,怪类的数量是最少的。它们原本为无生命的物体,灵力平和深厚,亿万分之一的机缘巧合才能得以化形,概率比之前两类要低上不少,大部分都是些沾染了灵怨的古物,化形后也更难适应现代人类的生活。   也许正因为数量稀少,怪类并没有大妖或老鬼那样的领地意识,彼此之间仿佛有感应一般,天生便会亲切许多。   果然,莲鹤打量了沉默的女孩许久,只觉得心头仿佛被牵了几根细丝,五脏六腑都被牵得错了位,隐隐吊在半空,落不着地似的。   她掀开半边帘子,踩着不急不缓的步子从后厨走了出来,长发在一侧束了个松松的结,沿着修长如凝脂般的脖颈与妩媚动人的曲线流淌,堪堪垂到腰际,像个温婉而柔情的知心姐姐。   “你叫什么名字?”莲鹤轻轻问道。   她挑了罐粉色的气泡水,又随手点缀水果与薄荷叶摆到女孩的面前,想了想,伸手从桌上的桶里抽了根薄荷绿的吸管,挽了个漂亮的花,轻轻插进圆胖的玻璃杯里。   垂着头的女孩并未回答,眼神却像是突然有了些光,盯着面前七彩缤纷的杯子里咕咚咕咚冒出的气泡,说出了今天第一句话:“这……是……什么?”   她的声音并不像许多十五六岁女孩一样悦耳动听,反而格外沙哑,像是粗粝的砂纸摩擦桌面,也像是被火燎过声带一般,每说一个字都显得吃力。   莲鹤动作一顿,几乎立刻联想到那具盔甲上大片的陈年斑驳。宛若在鲜血里泡过,每一寸都吸饱了血液,又随着岁月风干了成了乌褐色。   岳沉舟说过,这具盔甲的主人生前必定是被人折磨致死,死后执念不灭,覆于盔甲之上,最终化灵。   那么眼前的女孩……   她的心忍不住向下跌了跌,几乎控制不住喉咙间的哽咽,尽量自然温和地笑了笑:“你没见过这个?”   女孩呆呆望着她,像是被这笑容晃花了眼,随后摇了摇头。   莲鹤身上有一种好闻的,温热的香气,说不出的熟悉,就像……就像自己年幼时跟着母亲去花灯节上玩耍,隔着道窄窄的河,闻见对岸大户人家少爷小姐身上的香气一般。   只是没有哪一位小姐夫人,与眼前的女子这般好看。   莲鹤半蹲在桌边,用牙签挑出一块橙黄的凤梨,耐心地递到女孩的手里:“甜的,你应该会喜欢。”   女孩子看着伸到面前的温软细润的手,不知怎么的,再次发起了愣。   她张了张嘴,用沙哑的嗓子艰难地说:“春意……我叫,春意。春意盎然的春意。” 第60章 春意(二)   “春意……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莲鹤的脸上露出笑意,视线在女孩干瘦的面容上扫过。才发现她虽看起来肤色黝黑,眼睛形状却分外流畅好看,又大又圆,会说话似的。眉骨和鼻梁是天朝女性少见的饱满笔挺,勾出勃发的英气。   女孩如今状态实在说不上好,若是好好收拾打扮一番,想必是个极为耐看的小美女。   “我叫莲鹤。悄悄告诉你,我的本体是个瓶子。”莲鹤伸手比划了一下,笑容温和,散发着十足的善意。   岳沉舟一看便知道她大约是放不下这同为古物化形的女孩了,虽说不满陈建国几次三番算计他们妖怪酒吧的人,却也知道跟着莲鹤一同生活,已经是这盔甲最好的出路。   何况……他还有事情要问她,得等某只老狐狸离开之后。   ……真是欠了你们的!   算了算了,就当还了这份因果,从此也好光明正大继续辱骂异管委。   岳沉舟心下纠结了一番,垂下目光,修长的指尖在瓷白的杯垫上点了点——那里有方才不小心洒出的几滴茶水,食指在其中搅动片刻,便随意地在深色的桌面上滑动起来。   说也奇怪,那茶水不过两三滴,而他的指尖与桌面相触的那一刻,却仿佛自带绵延不断的水源,接二连三画下了好几个图案,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最后竟在桌面上连成了一片深浅不一的图形。   陈建国起初只是笑眯眯的看着,片刻后笑容逐渐凝在嘴角,眼神猛然一变,显而易见地深沉起来。   ——他认出了岳沉舟画的东西。   那是天朝国土内最为重要的几条灵脉走势。   类似的地图,他曾在某国家级会议上见到过。这类灵脉在天朝古代曾被称之为龙脉,是一个国家的大气运所在,更是决定了这个国家灵能者素质高低的关键,在各种大布局上都极为重要。   据说为了准确绘制这张地图,隶属国安部的山海特别行动处花费数年时间,折损了不少优秀的异能者才终于完成大致勘探。然而泱泱大国,上下数千年,至今还有许多地方自成小境界,极难进入。   他岳沉舟怎么可能随手把灵脉脉络画出来?   陈建国心头巨震,再也挂不住平日的慈眉善目,推开身后的椅子站起身来,双手撑着桌面,细细去看这副以水绘制的地图,镜片反射光线,都遮不住目光中锐利的神色。   以他的级别,才只是模模糊糊被告知,几条灵脉中,有两处已作为国家资源采集地点,用作灵能产业链的开发。   这更是机密中的机密,一般人难以知晓。而岳沉舟绘制的图案之中,就有两处精准地打上了一个圆圈,显然不可能是巧合。   岳沉舟收回手来,心满意足地看着陈建国脸上掩饰不住的凝重神色,向后靠进沙发里,继续翘着他的二郎腿,拖鞋挂在脚尖,甩得一荡一荡。   欣赏够了,他才捏起放在小碟子里花生,指尖轻弹,几颗米白色圆滚滚的花生在他手下仿佛有了生命,弹射到桌面上的不同位置,也不乱滚,在那几处滴溜溜打着圈。   “你若是信我,回去之后,便在这几处多派些人手吧……”岳沉舟以手背撑着下巴,嘴角浮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虽然你们的那些个天师与异能者都没什么能耐,但……有总比没有好。”   ……毕竟这几处的灵脉若是有什么异动,伤及普通公民,最头疼的还不是你陈建国。与其到时候再来寻老子的晦气,还不如早些把话撂这儿,这么多费尽力气和国家资源选拔出来的玄术人才,要还是玩不过区区一个白暨,你异管委不如明天就换个招牌卖红薯。   岳沉舟揉了揉太阳穴,不冷不热地阖下眼皮,心道横竖自己也算仁至义尽,后面如何全看你们的造化,也不管他陈建国听还是不听,记没记清楚,抬手缓缓在湿漉漉的桌面抹过,把那些水渍汇成的图案全都抹了个干净。   等陈建国回过神的时候,深色的桌面上已然什么都不剩了。   “岳师,你……”   就在这时,一声短促的惊呼声打断了陈建国满腹疑问,随后,莲鹤手中的茶杯落地,随着清脆的响声碎成千瓣,四下飞溅。   指甲盖大的玻璃擦过莲鹤的手背,像一粒子弹,瞬间在雪白的肌肤上划出一道血痕,鲜红的血住逐渐渗出,沿着指尖向下滴落。   然而这抹赤红竟在腕间骤然绽放出光泽的红玉的对比下灰暗万分。   莲鹤一手捂住微微发热的红玉,看着它一明一灭,仿佛骤然有了生命一般,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叫做春意的女孩。   春意的目光紧紧锁在红玉手镯之上,面容被碎发的阴影遮得晦暗不明,突然毫无征兆地,周身再次炸开如同炸弹一样爆裂的疾风!   与此同时,强劲而充满攻击力的气流从她的足下直冲而起,包裹着如同凌厉刀刃一般的灵力,向着四面八方摧枯拉朽地冲击开去,一时间,酒吧内桌子上摆放的玻璃杯依次炸裂,同时响起震耳欲聋的嘣嘣声,碎玻璃纵横交错,散了一地。   岳沉舟没有料到短短几秒内竟发生如此变故,看着如同废墟一般的地面,目瞪口呆。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岳沉舟身后没有说话的岳寒一把握住岳沉舟的手腕,一个闪身与他并肩而立,低低叫了一声:“师兄,你退后。”   “退什么退!”岳沉舟快要气疯了,转头沉着脸指着陈建国蛮不讲理地怒骂:“陈建国!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   陈建国这边还没弄明白,那边又天扣一口大锅,冤得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岳沉舟。   “枉我还想着给你提点提点!”岳沉舟撸了撸袖子,杀气腾腾,一个字一个字挤出牙齿,“给老子贴条的账我还没找你算,这回带来的人居然公然毁我酒吧财物,你特么是不是活腻了!”   ……   贴条?什么条?   陈建国肥胖的身体此时出奇灵活,在漫天乱窜的气流之中足尖轻点,像个滚圆的陀螺一般从卡座边上移动至春意的正前方,还能抽空挤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可当他与此刻乱象中心的春意四目相对之时,整个人的心脏忍不住骤然跌到谷底,面色一沉,当即双掌合一,凌空抽出一把大刀,竟是摆出了攻击的姿势。   春意的脸上明显笼罩了一层黑气,在酒吧昏暗的光线下就像带了一层面纱,方才能说会笑的小姑娘此刻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眼中的光彩全都成了空洞,剩下已经没有意识的,机械化的麻木动作。   黑气在她的身上不断缠绕凝结成实质,勾勒出十分明显的形状,好似为她穿上了一件无坚不摧的外袍。   心口那处却缺了一个碗大的裂口,源源不断的黑气向内疯狂回涌,就像在不停挤压里头女孩干瘦的身躯,连骨骼都要被压出咔咔的响声。   在场几人几乎同时认出——这便是那具残破不堪、爬满了脏污的盔甲。   此时此刻的她,仿佛变成了一个正在战场上死守阵地的将士,满脸肃杀之气,与十来岁青春少女的脸庞产生微妙而令人心惊的重合。   她向着天空伸手,黑气若有所感,似是受她操控,如长龙一般咆哮数圈,在掌心中凝结成一柄泛着寒光的长枪。   “杀——”   少女嘶哑到几乎裂开的声带像一把磨着木头的锯齿刀,几乎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融进这个字里,从唇齿之间全都喊出体外一般。   “杀——”   她再次提气一声怒吼,声音破裂,尾音戛然而止,仿佛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在场上每个人的头顶。在场几人的心脏如同一只无形的手重重抓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痉挛起来。   “……俩姑娘家家聊什么聊这么苦大仇深?”   少女嗓音中饱含着绝望到让人承受不住的恨意与执念,如同汹涌的浪潮迎面袭来,就连岳沉舟都免不了为而心惊肉跳,忍不住喊出了声:“陈建国,不要大意!”   几乎在话音落地的同一时间,春意动了,她抄着那把长枪在半空抡了一圈,狠狠对着面前的陈建国劈了过去。   伴随着掠起的呼啸风声,黑气散尽,一把红缨枪在空中划出锃亮的圆弧形,鲜红穗子吸满了鲜血,向着四周泼洒,刷拉一声,甩出半圈刺目血光。   “杀——!”   陈建国手执一人多高的大刀,面色愈发稳重,一身霸道气劲竟丝毫不输面前挟风而来的少女。   他今日依然穿着那件束手束脚的银边制服,勒出一个圆滚滚的肚皮,看起来宛若一只滚动的实心铅球一般。然而这些却丝毫不影响半点输出,只见他单手一拨,复又向上一挑,竟四两拨千斤似的接下了这一招。   “叮——”   宛若千军万马之力汇于交锋那一点,惊天动地的气流在窗前炸开,灵力混着噼里啪啦的一串星火,爆发出剧烈到难以想象的震荡,成排的玻璃就在这一瞬间齐齐炸开,碎成无数块,如同瀑布一般,倾泻到地面。   “……”   岳沉舟彻底傻眼了。 第61章 春意(三)   即便是在岔路内部,有葱葱郁郁的行道树遮掩,这声巨大的爆响依然吸引了不少路人的注意。   陈建国透过已经空荡荡的窗框向外看去,只见已经有几个人影在向此处汇集,想要一探究竟,甚至还有人举起了手机,一脸兴奋地拍着什么。   该死……   在方才的打斗中,他的镜片被震碎,如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镜框,整个人灰头土脸,看起来活像是从废墟中刚刚逃生的难民。原本掩在眼镜后总是一派和气的眼睛显露出来,再也掩盖不住凶狠而锐利的光,让人不免想到高处捕捉猎物的秃鹰。   春意一击不中,立刻转身,长枪凌空划出一道几乎成为虚影的血色,锋利的枪尖一抖,又是一记重劈,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冲陈建国心口而去,每一个动作都不留丝毫情面,招招直攻致命点,仿佛不死不休。   她整个人似乎都被镀上了一层模模糊糊的血光,邪性到极致,俨然一副失去了意识,深陷在杀意之中的模样。   陈建国不再恋战,纵观大局,脑子里只有如何防止普通人看到这显然违反常理的一幕,手臂一甩,手中大刀竟然在半空中自行飞舞起来。   “铮——”   刀锋与长枪寸寸相抵,相触,又迅速分开,发出刺穿鼓膜的摩擦声,直叫人毛骨悚然。   酒吧的桌椅哪里敌得过这般折腾,在两人的战斗中通通侧翻,有些甚至被刀剑所伤,转瞬劈成了好几瓣。现场宛若被一场飓风吹过,杯盘狼藉、装饰用的绿植滚得到处都是,无一幸免。   陈建国趁着春意与自己的大刀纠缠之际,找到机会,一个闪身后退数米,紧接着脚底一弹,竟从窗口向外翻了出去,语速又急又稳:“岳师!实在抱歉,事急从权,我必须保障普通公民的安全!”   “什什什么?!”岳沉舟气结,被没穿好的鞋子绊了两下,差点没一脚踩进碎玻璃里,才跌跌撞撞趴到窗前,看着那人溜得轻盈完全不似一个胖子的背影大喊出声:“陈!建!国!你这个……这个狗东西!”   这位杀伐果断的异管委人物显然只是平日里嘴上客气,遇到危机的时候二话不说,果断移动至酒吧外院,眼神一凛,双手合十盘腿而坐下来,那圆滚滚的肚皮甚至因为他的动作而上下弹动了一瞬。   他素来乐呵呵的,不熟悉的人都会认为他温吞且和善,然而熟悉他的人便知道,此人真正动起手来,狠厉风采并不减当年几分。   他的指尖化出刀光,干脆利落地在自己掌心割出一道淋漓的口子,手中急速刷刷飞出道道明黄的符纸,漂浮在他的四周。   殷红的血液顺着掌心的纹路滴成一串血线,却并未落到地上,反而凝成一颗颗朱砂一般的珠子,同样散布漂浮在符纸之上。   与此同时,符纸上金光闪过,原本墨黑的繁复草书字体湛然被勾出一圈金边,映在陈建国的眼眸深处,仿佛为他的瞳孔染上了一种不近人情的狠辣之色。   余光瞥见有两个不怕死的年轻人正小跑着逼近,陈建国眉头紧紧蹙起,一声猛喝,一掌拍出四散灵力,符咒当空划过,带着千钧之势鱼贯打进地面,把酒吧院外种着的几捧盆栽撞得向上飞起,又砸回原地,转眼四分五裂。   透亮的结界如同一片碧波荡漾的清澈湖水,由土地里迅速蔓延而上,转眼把整栋屋子包裹起来,只闪烁一圈不易察觉的波纹,转瞬便消失不见了。   就在此时,几个年轻人正正巧巧走近,然而他们恰恰都觉得眼前一花,看到的只有一栋外表普通的二层小楼,一切安静和谐,仿佛只是间尚未营业的酒吧,门内漆黑一片,门牌高悬,写着“暂停营业”四个字,并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听错了?”   “不会吧,是不是别的地方天然气爆炸了?”   ……   岳沉舟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那几个花盆气碎了一地,一张俏脸黑得像炭盆,骂骂咧咧地缩回脑袋,干脆眼不见为净。   这边,春意一枪挥开空中乱飞的大刀,整个人仿佛杀上了瘾似的,抡着手中愈发鲜艳的红缨枪,向着岳沉舟的方向劈砍而来,动作干净到仿佛直取项上人头而来,说不出的决绝。   艹……   岳沉舟觉得自己大约是犯了太岁,好好说着话竟也能遭此大劫,瞳孔中倒映着春意干瘦却充满力量的身影,脸色微微一变。   他在这一个瞬间抬手一甩袖子,手中分明空无一物,春意的长枪却仿佛骤然打在了一面无形的钢板之上,“咚”的一声,电光顺着金属抢柄暴起一条鲜明的轨迹,仿佛在空气中炸开的电缆,同时映在两人的眼底。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白色身影从侧面突起,快到几乎已经成了一个残影。春意空洞的瞳孔骤然紧缩,然而此刻的她受到牵制,撤退不及,只见岳寒手中打出几道金光,如同灵蛇一般冲向春意,巨大的灵力不由分说迎面扑来,甚至将春意整个人都压得跪了下来。   在岳寒拼尽全力的压制之下,这瘦弱的小姑娘竟然第一时间果断抛开手中长枪,接着转身、下蹲,再度接住从天而降的枪体,整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转眼挣脱了桎梏,再次无畏地迎着岳寒的攻势。   “杀——!”   步步杀招,皆为死手。   岳沉舟收回手,眼睛微微眯起,居高临下的眼神之中凝固着显而易见的阴霾,与平日的冷静而慵懒的神色全然不同。   岳寒的灵力之充沛,论技巧,完全可以碾压这具刚化形没多久的盔甲。然而不难看出,春意一招一式,完全来自于本能反应,这是一种在战火中淬炼出来的,近乎野生的直觉。   杀伤力完全不是岳寒这种成长在和平中的少年可以相比的。   “师兄小心!”   岳寒手中一抹足以灼伤人皮肤的剑光被春意的枪尖一挑,裹挟着毁灭之力的电光向岳沉舟的背后袭去——那里是酒吧吧台,莲鹤站着的地方。   岳沉舟头疼万分,啧了啧嘴迅速出手,身影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化为一道虚光,伸手拉住莲鹤的胳膊,下一秒就齐齐移动到墙角。   “发什么愣呢你!”   四周带起的流风呼啸着围绕在他的身边,几乎发出撕扯空气的鸣叫。岳沉舟的表情铁青,嘴上丝毫不饶人:“多大年纪的人了,杵在这儿给我找死呢?聊什么了,把人刺激成这样?”   莲鹤虽然化形多年,但一向只在博物馆与酒吧之间来往,哪里见过这样的排场,手足无措,被一句“多大年纪”成功戳中敏感点,这会儿才堪堪回过神来:“我,我不知道啊,她就是看到了我这镯子……对了,红玉……”   莲鹤的话音戛然而止,惊疑不定的目光再次投向场内与岳寒战至平手的春意,一颗心随着他们的动作忽上忽上,一手忍不住覆上自己的腕间,指腹轻轻磨擦着忽明忽暗的红玉。   岳沉舟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   另一半红玉被封存于盔甲体内时间太久,以至于春意的灵力与红玉产生了共鸣,此次见到莲鹤,原先被控制的杀意竟就这么爆发开来。   竟没有料到这变故!   岳沉舟再也绷不住懒散的腔调,看着战意愈发浓烈的春意,单手在莲鹤后心处重重一拍。   “因为某些原因,我不方便出手。这姑娘与你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我要借你之手,将她收服。”   莲鹤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股如同高山远海一般厚重而悠远的灵力瞬间撞上自己的心头,还没来得及爆发就从她的四肢百骸撞了出去。 第62章 春意(四)   “腓腓!”岳沉舟复而扬手,沉声唤道。   一团毛茸茸的棉花球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应声而出,宛若一颗包裹在云朵里的小炮弹,四条小短腿抡得飞快,狠狠越过莲鹤向前冲去。   莲鹤抬手捂住心口,在此情景下骤然被这从未见过的活物惊到了:“这……什么?狗?你们还养了狗?”   我不在,你俩这日子过得还挺安逸?   岳沉舟啧了啧嘴,懒得跟她废话,目光定在岳寒身上。   只见那高挑颀长的身影双手空空,以凡人之躯阻挡万千执念凝成的带血长枪,初时还有些捉襟见肘,越打战意越盛,一双眼睛愈发凛冽,周身覆盖极寒之气,掀起一圈圈龙卷风一般的细小冰晶,仿佛将一场硝烟冻结成了万年冰川。   反观春意,长枪之上挂满冰霜,就连红缨都被冻成一快邦硬的石头。她失了神智,凭着一口深埋的怨气发泄,显然已是到了强弩之末。   岳沉舟一看岳寒的表情就知道不妙。   霜白归位日子尚短,这小子又临近突破境界,此时酣战一番,控制不住体内的麟龙之气,随时可能下手没个轻重。   “废什么话。”岳沉舟眉头紧蹙,指尖一拨,又催促似地唤了一声,“腓腓!”   腓腓这才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迈着小短腿,吐着舌头,英武地仰起头嚎了一声。   那声音不似狗吠,也不像是任何猛兽的啸声,反倒拖出长长的尾音,无比高亢而悦耳,像是某些大鸟在空中婉转的啼鸣,在不大的酒吧空间内不断盘旋回转,显得尤为清晰。   随即,在莲鹤目瞪口呆之中,这只“博美”的身形突然暴涨,圆鼓鼓的脸蛋向前凸起,抽出略尖的吻,四只小短腿变粗变壮,如同狮爪一般,露出尖锐的利刃一般的指甲。银白色的长毛无风自动,好似流淌了一地的月光,只有额头和围着的一圈鬃毛缀着赤红,就这么看去,仿佛在湖面熊熊燃烧的火焰。   “……”   莲鹤突然产生了一种,普通人类看到博物馆内的文物突然自己动了一下的,怀疑眼神又怀疑世界的感觉。   漫天纷飞的气流之中,岳沉舟面色漠然,指尖勾出一线光华,在一片狼藉之下显得细微却绚烂,顷刻之间向前弹射而去,有如突生的烈马,呼啸着加入战局,刹那间化作无数碎片。   腓腓滚圆而乌亮的眼中倒映碎光,低头小声呜咽,像是兴奋,又像是不安,爪子焦急地挠着地板,留下几道醒目划痕。   随后,后腿奋力一蹬,凌空跃起。   莲鹤尤呆在原地,觉得鼻尖袭来一阵奇异暗香,只来得及看到地面上因着不断逼近而急剧变化的黑影,瞳孔微微缩了一瞬,天旋地转之间,掌下一片绵软,发现自己已然坐到了这只名唤“腓腓”的不明生物的后背之上。   “woc岳沉舟——!”   她在剧烈的颠簸下急喊出声,平日里一贯温柔的嗓音因着腓腓骤然的冲势戛然而止,掐出怪异的音调。   可惜此时的岳沉舟实在分不出心神顾念她的感受了。   他看着酒吧内到处乱飞的碎玻璃和几乎找不到一处完好的桌椅,心疼到直抽抽,耐心逐渐告罄,指尖光芒更盛,映在上挑的眉眼之间,显得双眸充满美丽与危险,就像某些猫科动物张开瞳孔,紧盯猎物似的。   岳寒于一片枪影残光之间瞥见岳沉舟紧抿的唇角,微微蹙眉,就在此时,腓腓的身形如一卷银色的飓风,转瞬横扫地面一切杂乱气息,掠过挑高的屋顶上唯一完好的意式吊灯,下一秒已经奔袭至岳寒与春意的面前。   狂卷的动静引发剧烈震荡,华丽的吊灯无法承受,轰然坍塌,水晶亮片瞬间如同剥落的鱼鳞,从屋顶刷拉拉倾泻而下,仿佛一场瑰丽的暴雪。   岳沉舟:“……老子的灯!”   半空之中,莲鹤的乌发被喷涌的气息吹开,折出璀璨的鎏金色泽,如同展翅的凤凰扇动羽翼,发出柔和而温暖的气息。   背后破碎的水晶瀑布在这一瞬间划出绚烂的光芒,一圈圈五光十色围绕四周,烘着美人白玉无瑕的脸颊,看起来宛若飞天的神女,落在春意失了神的瞳孔之中。   她的动作停住了。   然而神女嘴里说出的话可是十分不动听。   “岳沉舟!你信不信我……艹!”   莲鹤披头撒发,高跟鞋也掉了一只,赤着脚被腓腓驮着从高空猛然向下落去,再也维系不住半点优雅,气急败坏地在半空中飙出一串脏话。   岳沉舟嘴角抽了一抽,眼睁睁看着整个酒吧最值钱的吊灯不过在这几秒的时间之内就只剩了个空落落的框架,像是被轰炸过一般,忍不住眼前一黑,脑海一片空白。   岳寒用一种游刃有余的速度退至他的身边,用后背为他挡去四散炸开的水晶装饰,一手抵在岳沉舟心口,只觉得掌下心跳如鼓般有力,看来是真的气着了,一时竟轻笑出声。   笑屁啊!   悦耳的笑声在胸腔里,显得沉闷却愉悦,一下子戳中岳沉舟的神经。   他气急败坏,咬牙瞪了岳寒一眼,暗道真是流年不利,这损失若是他异管委不赔,一定要上访到主席那儿去,说到做到。   想到这里,他目光一凝,清俊的面容神情发沉,手掌状似轻巧地向下一压,动作随意地就像随手挥去空气中飞舞的蚊虫,然而前方的莲鹤却在这刹那间惊呼出声。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重余泰山的大手拂过头顶,带来令人战栗的畏惧,从头顶那处渗透皮肤的每一个毛孔,直逼识海,与她的丹田紧紧绑缚在一起,无法挣脱。   然而很快,一种熟悉的,叫她无比放松的力道在混沌中逐渐升起,自心头融化出一股温热和柔软的液体。   她低下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口隐隐透出光亮来,接着,一个金色的印记缓缓浮现,很快如同泡了水的海绵层层绽开,瞬间涨成一个足有几人高的掌印!   下一秒,莲鹤像是本能知道如何去做一般,她从天而落,白润的指尖笼着如若日环一般的流转光芒,轻轻点在春意冰凉的额头正中。   掌印由上至下轰然拍下,将两人同时罩在掌心,在空中划过一道光亮,仿佛压缩过后的星海,也像倒转的默片,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第63章 春意(五)   一片黑暗中,莲鹤觉得自自己指尖侵入一股刺骨的寒气,冻得她牙关狠狠打了个颤。   那是一种奇异的温度,比A市最冷的天气还要冷上万倍,就这么沿着指尖爬上整个手掌,随后是手臂,从口鼻处侵入身体,仿佛某种爬行动物在身体内缓缓游动,迅速带走全部的热量,所过之处,五脏六腑皆开出硕大的冰花来。   这是一种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冰冷——让人联想到黄泉两岸浓烈而灿烂的彼岸花,又或者地狱最底层那片一眼望不到底的幽暗。   不知为何,她的眼前突然闪过一帧一帧破碎的画面,就像有人在不停点击暂停键,又像是老旧的走马灯,浮光掠影自眼前片片划过,卡出僵硬而呆板的停顿。   她看见漫天黄沙,爆炸产生的滚滚黄烟,热血把每一分土壤与墙壁浇灌成赤红色,蔽空的祭旗被搅碎撕裂,旗杆之上只剩孤零零飘散的布条。   火,四处都烧起熊熊的火焰,烧得满目疮痍,劈啪作响,惨叫声不绝于耳。   战马痛苦高嘶、人类声嘶力竭的哀嚎、刀剑相碰贯穿的冰冷撞击……   还有人提着长刀,踏过同伴堆积成山的尸体,向前冲去。   “杀——”   ……   “娘子军听令,死守渭城,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誓阻外敌入京——!”   “卫我天朝!”   “卫我天朝!”   ……   地面在蜿蜒着烧红的火焰,如同开裂的血海,一双双烧焦的手从里面伸出,扬出令人作呕的焦臭味道。   这一幕幕太像阿鼻地狱之中的场景。莲鹤知道自己大约是陷入了春意无法释放的执念之中。   她不停安慰自己:这都是幻象,……只是幻象罢了。   然而,她的瞳孔依然猛然收缩,无法自制地沉湎进去。   她仿佛又一次听到了古皇宫珍宝阁那些文物落地摔成碎片的声音,那些操着听不懂洋文的男人的高声哄抢,以及在那次灾难之中,被踢翻在地,从此再没有音讯的那只银瓶。   忽然之间,一声孩童尖锐的啼哭响彻天空,这哭声嘹亮而刺耳,就连眼前的画面都随之一震,快速扭曲转动起来。   莲鹤跌跌撞撞,跟着画面倒退的速度一直一直向前走,穿过遍地残缺的尸体,穿过断裂插入泥土中的刀兵,穿过轰然倒塌的破败城墙,穿过无数死不瞑目伤痕累累的灵魂,在这条路的尽头,看到了一个一柄长枪,在堆满尸骸的城墙上独守的女孩。   ……   “我乃渭城娘子军卫春意,今日尊上令——死守渭城!”   “杀——!”   沙哑的嗓音在金戈铁马之中直破天际,孤零零地回荡在一片疮痍的战场之上,像是悲鸟临终前泣血的孤啼。   明明几步就能到底的小路突然漫长地仿佛长得看不到头,莲鹤极力向前伸手,画面却不断倒撤,无论如何无法触碰到那个一人一枪,固执顽守的女孩。   她克制不住地焦急起来。   为什么不放弃呢?   你还是个孩子啊……   为什么不放弃呢?   没用的,没用的。   这群人的炮火最终轰开了古皇宫的大门,泱泱山河数万里,皆沦为人间炼狱。   渭城如此,京城如此。   你还在坚持什么呢?   你会死的。   会死的!   莲鹤深陷其中,双膝跪地,恍然间,心头沉重不堪的重量化为无尽空茫,飘飘荡荡飞向残破的城墙,喉咙像是被一团粗砂堵住,磨出灼烧一般的剧烈疼痛。   猎猎的风从耳边呼啸着划过,夹杂着纷繁杂乱的哭嚎,吹起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条赤色红缨,夹杂着扑鼻的血腥味。   她用尽力气向前方呼喊:“春意——”   话音骤然落地,仿佛突然按下了天地间某个快进按钮,画面如奔涌的潮水一般掠去,莲鹤隔着咫尺的距离,愕然睁大双目,眼睁睁地看着无数敌军攀上城墙,推挤着冲开早已破败不堪的城门,用充满脏污的手,拉下殉城的女孩,在张狂的笑意中,极尽践踏与凌辱。   她抓紧长枪,十指近乎迸裂。   她满面都是灰红的血污,只剩一双明亮到宛若璀璨的明星,在地动山摇的巨响中,不曾动摇半分。   她赤裸的身体被赤色的红缨枪穿透,高高悬挂于城门之上,像一面吸饱了鲜血的旌旗。   残破的盔甲如同垃圾一般,静静躺在尸山的顶端。   血液沿着少女那没有一块完好肌肤的躯体,汇成一条绯色溪流,安然滴进下方盛满了风霜的盔甲之中。   滴答,滴答。   残阳如血。   ……   指尖冰冷的寒意仿佛虹吸倒灌的湖泊,奔涌抽离身体,带来一种仿若濒死的错觉。   莲鹤已然分不清剧痛的来源,她在这股斩风破浪一般的力道之中颤抖着,双眼涌出泪水,快速打湿了整张脸。   她无法控制地捂住脸庞,大颗的泪水在狂卷的疾风中凝成透明的水珠,瞬间滚至身后,只剩下一闪而过的光。   那一刻,春意感受到了久违的,炙热的温暖,就像有什么柔和的情绪争先恐后地从眉心进入她的身体,最后在胸腔逐渐蔓延开来,温柔到足以消弭所有的怨恨与狼狈。   既没有百年前无用的抵抗,也没有困于一隅的悲壮的孤独。   她精神一松,周身不受控制的气劲全都退潮般减轻了下去。然后,在逐渐温柔的风中,看到了莲鹤流泪的双眼。   春意大口喘息,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拉回了身体之中。   “我……”她艰难地开口,语句说不出的艰涩,又安静了会儿,才总算恢复了全部的意识,“我怎么了?”   她环视周围一圈,印象中上一刻还整整齐齐的酒吧内部,此刻却像是遭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洗劫。   “我,我……闯祸了?”少女的脸上浮现出十足的诧异,“我……”   岳沉舟这才收回手,长长舒了一口气,额头青筋狂跳:“你这姑娘,真是……真是……”   ……也不知该说能征善战,还是身强体壮。   酒吧的吊灯在战斗中被尽数败坏,吧台角落的那盏橘色装饰夜灯却奇迹般幸存下来,如今散发着幽幽的,橙色的暖光,像是一个缩小了的月亮,映在岳沉舟的脸上。   灯下的脸孔若有所思,漆黑的眼睫安静地垂着,像是结了一层冰。   ——以盔甲之上残破的红玉之息为引,莲鹤与春意识海短暂相连,理当互相窥见对方机缘。 第64章 春意(六)   日光一点一点收了,屋内的光线越来越暗,在深色的地板上投下缓缓移动的暗色阴影。   莲鹤坐在窗外的院子里,透过碎裂的窗框看里头任劳任怨收拾满地残渣的岳寒与春意。   回过神来的陈建国原本要把春意带回去重新做评估定级,却被岳沉舟强硬阻止了。   这件事往大了说,是异管委工作失误,差点造成人民群众严重的生命财产损失。往小了说,不过是刚刚化形的异常生命体不习惯人类的身体,闹出了一场无人员伤亡的小风波,苦主妖怪酒吧的老板都没说什么,只要求让春意留下打工赔偿损失,合情合理,他并没有揪着不放的必要。   更何况,陈建国隐隐约约觉得,将这女孩留在妖怪酒吧,或许是最安全的选择。   精明如他,极为聪明地打了个哈哈,双方一笑,各取所需。   莲鹤低下头,目光落到桌底的阴影处。   她想起方才握住女孩手之时的感觉。   入手一片坑坑洼洼的粗糙,纵横的老茧在这本该如嫩葱一般的少女指尖遍布,仿佛摸在风化生锈的铁片之上。   她一身铁甲,满身染血皆是战意,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她木讷又寡言,让她扫地,便举着扫把安安静静地扫了一整个下午,连角落缝隙都不曾放过。   两张气质迥异却一模一样的脸孔,在虚实切换中交叠在一起。   幻境中那种前所未有的悲壮情绪影响了莲鹤,有这么一瞬,她觉得心脏深处某个空空的洞仿佛又被撕扯了一下,咕咚咕咚流出血丝来,迅速涌满了半个身躯。   她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情绪,然而眼眸中的湿润水汽滚动不休,凝成要滴不滴的珠子,着实骗不了人。   岳沉舟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心中一叹,随即又闭上装作没看到,沉默不语。   他哪里不知道莲鹤心里在想什么。   她原本该有一个同胞弟妹,然而苦寻数年,只剩碎落成几瓣的早已失去生机的红玉。   就如同人类有丹田,妖类有妖丹,怪类也有自身灵力的源头——被称为魂器的东西。   魂器来自于本体的重要部分,温养着这类生魂绵绵不绝、深厚无比的的灵力,重要程度堪比心脏——亦或许比心脏更为重要。毕竟人类置换心脏尤可生存,但怪类若是失去魂器,下场只剩灰飞烟灭这一条。   红玉是这对银瓶生魂的容器,莲鹤找的人早就不在因果之中。反倒是沾染了红玉之息的春意,跟她有几分缘分。   然而亲缘这种东西,在莲鹤心里,显然并不仅仅只是个玻璃镯子,碎了就能立刻割舍,扫干净了倒进垃圾堆,找个新的代替品便万事顺遂的。   一天天的,真是会给我添麻烦……   岳沉舟“啪”的一下点燃了打火机,点燃了唇间的烟。   袅袅的白烟缓慢升起,散出烟草的浅淡香气,此时此刻却像一泵安定剂,舒缓了莲鹤茫然的心绪。   “先前是谁在这儿买醉发酒疯,说这么多年白费了心思,如今这不是正好么。”叼着烟的他口齿不清,“反正我可不管,这姑娘欠了我钱,要在这儿给我打工一辈子,你也别想脱了干系。说不准回头文物局还能让她跟你手拉手躺一个展位……嘿,俩文物联手升值,不亏。”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越说越叫人来气。可莲鹤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一丝温柔到极致的关切。它太过微不可闻,被模糊不清的烟雾带着飘去半空中,转瞬便消失不见了。   她不免觉得啼笑皆非。   岁月逐渐流逝,这人的心倒是一日比一日软和,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某个人的影响。   明明就是关心自己,偏偏这嘴长了倒刺似的,就是不肯好好说话。   想到这里,她佯装不满,故意“啧”了一声,随手拿起桌上的烟灰缸,在玻璃桌面上敲了敲,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岳沉舟皱了皱眉,心不甘情不愿地猛抽两口,冷哼一声,还是抽出嘴里的烟,在烟缸里狠狠摁灭了,仿佛在说“懒得跟你计较”,幼稚的不行。   莲鹤心中一松,朗笑出声。一双美目终于浮上纯粹的笑意,眼波如两汪清澈的碧水,侧头看向岳沉舟,左右两侧耳环是别致而大方的单粒珍珠,晃出好看的节奏,坠在宝蓝的丝绒之上,散发温柔的光晕,衬得美人明眸皓齿,气质不凡。   “岳师,你好温柔啊。”她的脸上浮现一丝妩媚而切实的笑容,“对我如此,对春意也是这般。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样……还挺海王的?”   岳沉舟肉眼可见地抖了抖,满脸都是嫌弃,回复言简意赅:“滚。”   莲鹤的视线瞥了瞥正巧在窗前慢慢收拾着碎玻璃的岳寒,玩心顿起,故意清了清嗓子,拔高声音道:“奇了怪了。你这人虽说不靠谱,但凭着这般身材样貌,怎么也不像是找不着对象的。这么多年,身边别说是个人了,连条狗都没有……该不会是等着谁,为谁守身如玉吧?”   窗内的岳寒手上动作一顿,淡然的目光轻轻越过窗框,看向了他们的方向。   岳沉舟丝毫没发现他的视线,只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刘金莲,你礼貌吗?少给我来这套。我是灵修,当年修的可是无情道。”   “无情道?”   这回答倒是莲鹤万万没想到的,她愣了一愣:“还真有这种东西?”   ……什么封建残留术法,跟写小说似的。海王纯天然绝佳好借口。   “怎么没有。连飞升上界的我都见过。”岳沉舟见她全然已似没事人,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懒洋洋地趴到窗户上,十足不满地查看已然变形的窗框,“你该不会以为我一直在吹牛吧?”   “……”   莲鹤语塞望天。   那你们两人……纯洁的父子关系?   岳沉舟冷哼一声,垂下眼帘,并不打算多跟她计较,显然他的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他看着屋子内正在勤勤恳恳扫着地,仿佛满眼除了碎玻璃什么都没有的少女,眼中浮现出一丝不甚分明的复杂神色。   岳沉舟皱了皱眉,摸了摸下巴,加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干脆改个名,叫刘银莲好了。”   噫,比金莲还难听。 第65章 春意(七)   刚刚拿到身份证的怪类春意就这么在妖怪酒吧的二楼安顿了下来。   上楼左拐尽头的一间闲置空房,面积不大,原先用来堆放一些杂物。不过半天时间,已经被岳寒和莲鹤着手清理了出来,摆上了床垫。   匆忙之下,房间空空荡荡,连个衣柜都没有。   好在春意也并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可以安放。   这个房间连着个小小的阳台,方便女孩子晾晒衣物。与岳沉舟和岳寒的房间隔着楼梯和过道,互不打扰,貌似疏远,却着实让她松了一口气。   异管委的人告诉她,从今以后她就是正式公民,是自由的,可以去做想做的事情,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但是……她原本就没有哪里可以去。   或许她该感谢自己这次闯的祸,至少这让她有了唯一活下去的理由。   春意低下头,盯着自己粗糙的手掌发着愣。   天幕逐渐低垂,晚风拂面而过,吹来带着热度的欢声笑语,前方的街道灯影逐一点亮。   她想起了方才宛若置身遮天蔽日的迷雾之时,脑海中闪现而过的零碎场景。   属于皇宫的辉煌龙纹、满目陈列的珠宝美玉、大声的咒骂、凄厉的尖叫……   炼狱挟着火光化作一张张狰狞的面容,整个世界只剩“自己”惊恐却无法移动的身躯。   砰——   赤红的碎玉在清脆的炸裂中处迸溅,撕心裂肺的疼痛好似一把带着倒刺的尖刀在体内不停翻转扭动,生生把魂魄与肉体狠狠撕裂。   如同凝固的鲜血。   那是一只与莲鹤的本体一模一样的瓶子。   ——之所以能够区分它们的不同,是因为它瓶口的红玉碎了,魂魄残缺不全,正在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   或许是同为古物,春意能清晰地感知到,它日复一日活在痛苦和绝望之中。   这种痛苦漫长而看不到尽头,历久弥新,最终终于变为了强烈的恨意。   她只不过凭着红玉留下的一缕气息感受到其中万分之一,却依然为这种浓烈的恨意而战栗不止。   春意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她还能想起这里被自己的红缨枪穿透的感觉,在那一瞬间,她也曾有过如此强烈的恨意。   恨躲在京城之中缩头缩脑不敢出战的皇帝,恨这群在别人的故土之上肆意践踏的敌人,恨无数次燃起的烽烟,恨尖刀刺入身体时发出的刺耳裂帛声,恨被浓烟遮盖的天空,也恨吸饱了血液而变成腥臭味的大地。   最恨的……还是自己的肩膀与手臂。   ——它们是那么瘦弱和无力,以至于守不住区区一个小小的渭城。   春意摇了摇头,想起了莲鹤的话。   这个温柔而美丽的女人,就如同她的本体一样精美、易碎,高不可攀。   她告诉春意,战火早已熄灭,如今的天朝安定而和平,鲜血已经逐渐远去,只留下文字和极少数的图片记录,供现在的人类学习与缅怀。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角尤凝着泪痕,乌黑的发如同海藻一般倾泻而落,沿着宝蓝色的丝绒旗袍流淌,露出巴掌大的,一点一点失去血色的苍白脸庞来。   春意陷入了巨大的,叫人窒息的茫然。   她是个女孩,按照道理是无法从军的。然而当年渭城所辖区域,几乎所有男丁全都被征用上了战场,其中包括她的父兄。   不出几年,噩耗传回,他们都战死沙场。周遭人家也都大多只剩下些孤儿寡母,磕磕绊绊过着日子。   当战火连绵,烧到渭城的时候,天朝大片国土已然失守,古皇城里的那些高官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工夫管他们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边陲小城。   原守城将领遗孀率先挥起将旗,咬破手指写下“娘子军”三字,并自此改姓为“卫”,誓与渭城共存亡。   那年的春意只有十岁,她不顾家中母亲的阻拦,执意拜入卫夫人门下。   自此,世间少了一个在田埂之上无忧无虑的少女,多了一个举着红缨枪每日刻苦操练的卫春意。   如今想来,自己当人不过短短十几载,而当一件无知无觉的盔甲的日子,要长过太多太多。   然而不管是人还是盔甲,她此生只做过一件事情,那便是坚守渭城。   ……还败得如此一塌糊涂。   春意垂下的手虚虚握了握,又无力地松开。酒吧街的点点光线倒映在少女饱满的瞳孔之中,像是落进了一豆小小的火焰,烧得空洞的眼神也有了光。   让她做想做的事情,去想去的地方……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天道垂怜化形为人。   她的眼神漫无目的地在不大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无法避免地落到了房间中唯一的那张床上,被床边折叠成一个整齐小方块的衣物吸引了心神。   现如今想这些也没什么用,还是先换上衣服,多少弥补一些自己闯下的祸才是。   ……   春意摸着墙壁下楼的时候,正听到岳沉舟懒洋洋地跟莲鹤拌嘴。   “岳师!你又偷懒!”莲鹤早已换上了轻便的上衣和裤子,手拿抹布忙得不可开交,眼见那人在这种时候竟还优哉游哉地嗑瓜子,气不打一处来,“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偷懒!这可是你的酒吧,成日不知好好经营,大家迟早都得去睡大街。”   岳沉舟被她的操心逗乐了,往嘴里丢了最后一颗爆米花,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   “有一个算一个,这儿就没一个普通人。睡就睡,怕什么?何况我们灵修修的便是天地精华。金银财帛、功名利禄,这些世俗的欲念,对修炼都没有好处。”   莲鹤冷笑:“抽烟喝酒玩游戏有好处?”   ……灵修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   “再说了……不还有这小子么?我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难不成看着我喝西北风?”   岳沉舟充耳不闻,干脆撑着下巴半躺在地上,眼尾轻轻一弯,眼角那颗若有若无的小痣立刻随之一跃,眉眼也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看起来像一个少年人一般。   “小子,若是我哪日真的穷困潦倒,你养不养我?”   许是方才已经发了一通脾气,此时的岳沉舟出奇地好脾气,语气轻佻而上扬,落在岳寒耳朵里,竟有些像在撒娇。   岳寒原本正沿着外围一圈仔细地拧上备用灯泡,闻言不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回望向那个懒懒散散趴在地上的人。   “当然。我绝不会让师兄失望的。”   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地镇定自若,乌黑的眼睫遮蔽锐利而冷静的眼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跳陡然加快了几分,腰背挺直,肌肉不由自主地绷了绷。   “何况以现在酒吧的账面盈利,即便停业几个月,也足够维持日常生活。还够让师兄再偷藏一些私房钱……买烟。”   岳沉舟惊了,一骨碌爬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明明我一直都说用来买游戏皮肤的!   莲鹤恨铁不成钢地走过去,夺过这人手里端着的瓜子盘,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都要岳寒为你操心,没有半点师兄的样子。也不知咱这酒吧还能开多少年。”   哪知岳沉舟咧嘴一笑,没个正形,拍了拍手里的残渣,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十几年吧。”   莲鹤一愣,自然以为他顺着话随口胡诌,手中扫把在地上一杵,杵得满地灰尘扬起一片小小的蘑菇状灰尘,不满道:“瞎说什么呢?”   她绕过吧台进去搓洗抹布,转过身才发现站在楼梯口默不作声的春意。   莲鹤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春意穿着简单的服务生式样的连衣裙,胸口印着可爱的“妖怪酒吧”字样,看起来有些滑稽,却终于有了时下年轻女孩的样子。   这衣服是某次莲鹤心血来潮定制的,逼着岳沉舟和岳寒一起穿着同款照了张相,洗干净后变便也没有穿过,如今正好临时拿给春意穿。   ——而那张照片,至今挂在“妖怪酒吧”公众号首页。   莲鹤露出一丝亲昵的微笑。   “好看。”   她上下打量的目光里有切实的欢喜,看在春意的眼里,仿佛缓缓吹来的微风,带着微甜莲香,将她心头最后一点的不自在吹开。   “很适合你。”莲鹤笑眯眯地拉着她转了个圈,故意露出苦恼的神色,“果然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女孩,穿什么都好看。”   岳沉舟的目光落到莲鹤许久未见的笑容之上,嘴角也勾出一点浅淡的笑意,就这么盘腿坐在地上,抬起脸看向屋顶。   岳寒刚刚支起照明用的临时灯泡,瓦数很大,明晃晃刺得人眼睛疼,热度几乎化为缕缕细线,仿佛一个小太阳一般。   也许是一场混乱初定,无人伤亡,热热闹闹的氛围让人产生了错觉。岳沉舟居然在此刻分心想起曾经在灵境之时的岁月。   那时他仗着年幼,霸占了视野最好的一处院子。每日清晨醒来,恰恰能在窗前看到三足金乌追逐初升之日,华美羽翼反射初升日光,如同一颗滑落天际的火球。   也是这样,明晃晃刺得人眼睛疼。   它曾是寒岳最得力的部下之一,生来酷爱逐日,寒岳不愿意拘着它,便任其在规矩森严的灵境外沿飞舞。若不是帝星刻意维护,这条看似最守规矩的麟龙,受罚的次数一定不比自己少。   劣质灯泡的光线蜡黄一片,透过浓密的睫毛落下,像是被分解成一张大网,将视野的每个角落都填充饱满。   叫人头晕目眩的光亮背后,是一张熟悉到几乎刻进骨子里的脸。   “师兄,之后呢?”岳寒站在折叠梯上,伸手调整灯泡的位置。   光线将他的五官照得没有一丝阴影,若是旁人,一定会如同置身无死角的镁光灯下,展露出轮廓的缺陷来。   但岳寒的骨相硬朗而深邃,偏偏在强光下显出近乎完美的轮廓,简单的T恤因着动作紧贴上身,勾勒出有力却不夸张的肌肉线条。   岳沉舟的大脑在一瞬间竟放空了几秒,不知如何回答。   岳寒的目光由上至下,依然冰冷而平静,却仿佛带着让人无法避开的气势,与来不及收回目光的岳沉舟撞了个正着。   “你说十几年。”他的语气十足认真,仿佛在探讨一件攸关未来的大事,“十几年后,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呢?”   “十几年……”岳沉舟脑子转了几个囫囵,这才明白他揪着不放的点,心中霎时间涌上百般滋味,忍不住避开了他的目光。   接着,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脑袋,万般无奈地耸了耸肩,道:“那自然是拯救天下苍生,振兴我灵修一脉。”   莲鹤刚为春意挑选了一罐饮料,拉着她从吧台转出来。   听到这么一句,一下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喂喂喂,笑什么笑,不信啊?”   岳沉舟万分不满,挑出手中的爆米花,一个一个向上抛着。   圆滚滚的颗粒在空中轻飘飘地扬起,散发出带着香精味儿的浓郁甜香,又落回他的手中,黏糊糊的糖霜粘得满手都是。   “十多年后,灵脉走向可就与现在完全不同了。我算算……十五年,零二十三日。”   岳沉舟啧啧嘴。   “啧,这狗日子过得可真是快。”   --------------------   两章合一章发了,任务字数已经满了,因为动了个小手术,需要休息一两天,下一次更新在周五。谢谢大家。 第66章 二十四渚   鹤归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喷嚏,立刻换来对面西装革履的男人大惊小怪的关心。   他并未搭理对方递过纸巾的手,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一张过分瘦削苍白的脸上笼着层乌青的病色,眼睛形状细长而柔畅,原本极为邪魅阴郁的长相被这病色减弱了大半。   男人中不多见的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如同一笔浓墨在后背流淌,于光线下折出鎏金碎光来,格外引人注目。   他安静地坐在白暨下首,连呼吸都极淡,仿佛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摆设。   穿着西装的房屋中介并不介意他的态度,自然而然的收回手来,顺手“啪”的一声合上文件,脸上的笑容几乎掩盖不住。   “这样就可以了,谢谢您,客人,这栋房子十五年的租金全部付清了。”他站起身来,殷勤地再次添上滚烫的茶水,探究的眼神依然忍不住瞥向面前坐在正手位含笑的男子。   这人昨天才找上他,一身看起来极为名贵的西装,举手投足间尽是绅士一般叫人如沐春风的礼仪。偏偏脸也长得极为俊俏,鼻梁笔挺,嘴唇薄削,都像用笔墨格外精雕细琢出来的,好看到令人移不开目光的地步。   尤其是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这么微微一弯,就勾魂摄魄,直看到你心里去似的。   要他说啊,就这张脸放出去,不要太讨时下那些颜控小姑娘们的喜欢,就算是上电视,这气质,这谈吐,也实在胜过现下那些明星太多。   年轻的房屋中介心里忍不住发酸,心中腹诽,人和人的差距真是太大了,长得这么帅,年纪轻轻的还偏偏出手阔绰,完全就是个黄金王老五。这么一栋别墅,一租就是十几年。   现金,直接付清。   搁谁身上能不多看两眼。   不过……这可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这种别墅大多是富豪们买来闲置养老用的,租金贵出了天价,但他偏偏固执得很,只要租指定的这栋。这里头的费用算下来,都够在别处买一栋更好的。   何况,他出入还带着另一个沉默寡言的长发男子,为他开门、递东西、倒水这些倒也罢了,可就连看份合同都不肯假于人手,仿佛眼前这人多么金尊玉贵,跟拍古装戏似的,把他们这些成长在现代环境里的普通人看得暗暗咋舌。   有钱人的快乐……真是难以想象。   “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本着职业操守,中介还是坚持问了一句,“如果您有购置的需求,我可以为您在周围推荐一些更好的房源。”   “不用。”男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并不显眼的不耐烦,却被他借着端茶的动作极好地掩盖了过去。   他的嘴角弯起十分标准的弧度,眼睛刻意弯成两道月牙。   这让他的笑容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仿佛是这张清俊的脸上,原本并不该出现如此标准而公式化的笑容一般。   “我就只需要住十五年。准确的来说,是十五年,零二十三天。”   ……   窗前的青铜风铃被门外的气流吹得来回碰撞不休,被赤金色的引线牵着来回碰撞,发出残缺的音律声。   江小山硬着头皮从门外探出了个脑袋。   与外头紧闭着大门给人的感觉不同,这个时间点,酒吧里面居然闹闹哄哄,挤着不少人。   其中几个年轻男女四下走动,把簇新的家具搬进屋内。他们都身着黑色束腰制服,滚着一圈银边,左胸之处还绣有一个简单的logo。   这制服别人或许不知道,出身玄门世家之首的江小山却不会不清楚。它产自于某研发部门,暗藏数道保命阵法于其中,每一件的内衬都有天师的固魂符篆,在人类玄术圈里是实力与地位的双重象征。   也是他自小刻苦修炼,一直梦寐以求想要穿上的制服。   岳沉舟并未发现有客人上门,或者说,这会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引起他的注意。   “没得商量。别跟老子讨价还价。”   他额头青筋猛跳,跟个土财主似的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里,手一挥,指向空空荡荡的窗框和空空荡荡的天花板:“都给我看清楚了,这是你陈大局长亲自损毁的。我一个平头老百姓,规规矩矩的生意人、纳税人。你们若想赖账,我可是要打市民热线举报的。”   陈建国摸摸鼻子,众目睽睽之下,他再好的脾气脸上都挂不住了。   前几日岳沉舟随手绘制灵脉,异管委上下当即人仰马翻,连着加了三天的班。陈建国这老胳膊老腿的哪里经得起这折腾,浑身上下都跟散了架似的。   岳沉舟微微抬了抬眼皮,眼底浮动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眼神上下打量面前的陈建国,目光在他眼底的青黑上停顿片刻,心中的不满倒是霎时间化去了几分。   “我岳沉舟开门做买卖,自然有我的规矩。妖怪酒吧做的是生魂的生意,与这条街前头那些普通酒吧不同。一桌一椅都是有讲究的,当我是那些流水工厂的地摊货能打发的么?”   ……就差没睁着眼睛胡扯“我从前的桌椅每一件都是古董很值钱你们就得给我照价赔偿”。   他半阖下眼皮,抬手端起眼前的玻璃杯喝了一口。   莲鹤立在一边面无表情,只是端来茶壶,往陈建国的杯子里添了些热水。   陈建国无奈叹气,连声道谢。   ——看起来乖觉得跟绵羊似的,与外头传得神乎其神的铁血手腕陈局完全不似同一个人。   直把江小山看得两眼发直。   他想起家中长兄的叮嘱。让他今后谨言慎行,低调行事,万万不可自以为有江家庇佑就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物。   比如……这位妖怪酒吧的老板。   自己好像先前还曾嘲讽岳寒“师出何人”,江小山忍不住抓了抓脸蛋,臊了一脸。   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默不作声环视周遭。   除了异管委的人,在场的竟还有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本市赫赫有名的大妖或老鬼。   虽说如今他们拥有同等人权,但异常生命体向来不怎么待见天师,何况这几位活了太久的时间,在A市都是族长辈的存在,极少愿意出现在公共场合。   如今齐刷刷聚在这一方桌椅都没摆全的小小的酒吧内,有些甚至席地而坐,自说自话地取酒交谈,仿佛丝毫不在意那些来来去去的天师,以及尚未安顿妥当的卡座。   ……总让人觉得,他们是在为岳沉舟撑场子。   这种认知,已然让自诩见多识广的江小山觉得惊奇不已。   岳寒端着个托盘为盘腿坐在窗边的几位客人上了杯洋酒,随后便卷了卷袖子,迈着长腿冲着江小山走了过来。   “找我?”   江小山的目光从别处收了回来,落到了岳寒身上,自然而然的由下至上移动。只见这人一如印象之中又高又帅,肩宽腰直,袖口收得整洁而利落,连一条多余的褶皱都看不到。   吃什么长这么高的,听说还比自己小两岁呢。   江小山心里酸溜溜想道。   “还有一周就是终试了,我自然是来看看你准备得如何了。”他清了清嗓子,略微有些不自在,道,“先前的事情是我不对。如今既然你我都进了终试,那,那或许可以结伴一同前往。你……你收到通知了吗?终试地点定下了,今年在二十四渚举办。你若是有什么不清楚的,都可以问我。”   岳寒放下手中的盘子,气定神闲地颔首,斯文却冷淡地说了一句:“谢谢。”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为他搬了张椅子,还倒了杯柠檬水。   江小山默默盯着他瞧了两眼。他自己出身玄门之首江家,天赋尚算不错,但放在人才辈出的世家里就显得并不出挑。   至少他大哥的儿子,甫一出生就被断言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如今不过十岁,就已是人人称颂的神童。江家其余的孩子在这种光芒之下注定只能黯然失色。   好在即便如此,作为这一辈最小的孩子,他依然得到了长兄——现任家主江楚山的疼爱与倾注全力的培养。为此,他卯着一口气要在天师考试之中夺得一个亮眼的成绩,好让家中人知道,他江小山不亏是江家的孩子,是绝不会让家族蒙羞的。   可惜眼见着就要达成目标,却半路突然杀出了一个岳寒,一路夺冠,把他压得翻不过身来。   江小山心里难免有些泄气,可正是因为成长在世家,他比别人更加知晓,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天赋这种东西有多么重要与宝贵。   由不浪费一丝一毫的天赋而产生的实力,足够他发自内心地拜服。   只是……岳寒依然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并没有接自己的话。江小山白净的面皮又不争气地烧红了起来,浑身不舒坦,恨不得掉头就走。   也不知岳寒这人待别人是不是都是如此,看似文质彬彬挑不出错来,可这礼貌却像是挂了层霜,直叫人退避三舍。   什么嘛……不就是学习好了点,也不用这么大架子吧。   仿佛听说上古灵修修行要断情绝欲,辟谷闭关,难不成都是这么冷冰冰的不接地气的模样?   思至此处,江小山眼睛忍不住瞄向沙发那儿的岳沉舟——这位老板眼下正拍着桌子跟陈大局长讨价还价,吵得脸红脖子粗,丝毫没有形象可言。他心里摇了摇头,暗道自己怎会冒出如此荒谬的念头来。   他只好硬着头皮表明自己的来意:“二十四渚。那地方你大约没有去过,很是偏僻。要从S市的码头坐船好久才能到,其实就是个杂草丛生的荒岛。特管委就冲着租金便宜,租下来当了考场。”   “二十四……渚?”   莲鹤凑过来,正巧听到这句,方才想起岳寒前几日好像是提了一嘴。只是近日事务繁杂,还遇上春意和酒吧装修,他们居然都默契地忘了天师考试这回事。   真是……要死啊!   压根没有给与应考生应有的关心!怎么当人家师兄的!   莲鹤忍不住隔空怒视岳沉舟一眼,掏出自己的手机,在地图上搜索这个听起来颇为怪异的地名。   “什么怪名儿啊……”   “二十四渚、五斗米山……如今的世家惯会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名字。”岳沉舟刚刚在与陈建国的舌战之中大获全胜,得到了一个十分满意的报销价位,心情大好,整个人懒懒散散地挂在沙发背上,眉角眼梢皆是笑意。   “取的大约便是天师正一道五斗米术和二十四阶符篆之意了。”他斜着眼瞥到莲鹤的手机屏幕,不由“嘶”了一声,“你查这有什么用啊,搜‘鸡窝岛’,我没记错的话,那地方原本叫这个。没错吧?”   他的视线轻轻飘向另一侧,竟是在问束手束脚的江小山。   江小山是第一次与传说中的岳沉舟说上话,一时竟有些紧张,忍不住站直了身子,老老实实回答:“是,是这样的。那地方位置偏远,因着总是被灵能者当做考试或历练的场地,周边并没有什么方便住宿的地方。不巧,我们家在那附近有一处有房产。家兄说了,若是岳师愿意,陪考之时可以暂住于那处,也好让他尽一尽地主之谊。”   --------------------   还是两章合一章啦~   剧情即将有大的推动,可以囤文再看哦,谢谢大家(鞠躬) 第67章 终试(一)   国家注册天师考试的终试,公认最难的一轮考核,一向被外界誉为玄能圈考试三座大山之一,每年通过测试的考生屈指可数。   即便最终没有通过CPT的考核,在终试之中依靠各类手段脱颖而出的灵能者也并不少见。   他们有些会被世家看中收入门下,重新学习系统知识,来年再战;有些天赋罕有的,会被国家各种保密机构吸收。最不济,能在这一关中发挥亮眼,也是一次不错的亮相,为日后从事相关行业奠定基础。   进入最后一轮的考生,绝大部分都如同江小山一样,忐忑备战许久,铆足劲儿就盼着一战成名。   唯一的那个例外,大约就是如今高居目前榜首,所有人暗中较劲的假想敌——岳寒了。   岳沉舟困得眼皮都睁不开,飞机上的圆角小窗户外透出大片的光,映在他疲倦的面容上,睫毛随着呼吸轻微颤动,投下两片好似流水的影子。   恍惚间,坐在旁边的岳寒突然靠近他,伸手越过他的身子,把窗户上的窗板拉了下来。   照在脸上的日光一寸一寸消失殆尽,岳沉舟若有所感,轻轻抬起眼皮,沉默地看向那只在光线下骨感而修长的手。   岳寒抬起两人座椅之间的扶手,见身旁的人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轻笑一声:“师兄,吵醒你了。”   岳沉舟是有些起床气的,被吵醒的时候总会板着张脸,看谁都不顺眼。岳寒太知道他的习惯,赶在这人发脾气之前,递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这下,轮到岳沉舟一愣,接了过来,盯着杯子上方袅袅的白雾瞧,什么都没说。   一行人正在飞往S市的飞机上,岳沉舟与岳寒坐在前边,莲鹤和春意坐在后排,中间隔着江小山。   春意与岳沉舟才认识没几天,并不算相熟,原本想一个人留守酒吧。然而岳沉舟却一反常态地慷慨,一定要把她带上,还说就当员工团建福利。   啊呸,我在这儿多少年了,怎么从来不知道有这种福利!   莲鹤恨得牙痒痒,暗中腹诽,还不是因为江小山说这次的费用全都由江家承担,为先前他们家失了礼数而道歉。   这才轮到你来做这个好人。   岳沉舟,资本家!   温热的咖啡香在不大的空间里飘散开来,岳沉舟情不自禁地放松下来,半边身子懒洋洋地斜在软皮座椅上,倒像是倚在岳寒身上似的。   他侧过头一瞧,这小子长腿规规矩矩屈起,坐得端正,一副自律到骨子里头的样子,就连座椅后背都没向后方调半分,不由翻了个白眼。   眼神无意瞥见岳寒放在桌板上的书,已经翻得皱皱巴巴,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脸上表情倒是多了几分饶有兴趣的笑意。   “我还道你小孩子家家的,考试竟真的一点都不紧张。”岳沉舟笑了一声,习惯性地用指尖去戳他的脸,“还是会临时抱佛脚的嘛。”   这么一想还怪可爱的。   岳寒偏头躲开岳沉舟的指尖,淡然的眼神看向岳沉舟的眼睛,瞳孔深得看不见底。   “以防万一罢了。”他轻轻合上书本,面上似有不满,“毕竟师兄用我的成绩跟陈局长打了赌。我得争气,否则这一年的工商检查岂不是会很难应付?”   “……”   岳沉舟以拳掩住唇,不自在地咳嗽一声:“你开天眼啊?应考生琢磨那么多做什么。”   琢磨便罢了,还学人阴阳怪气。   他的视线在岳寒明着不高兴的脸色上转了一圈,只好暂时放下身段,毫无诚意地去哄:“好好考,乖了。”   后座的江小山正好闲不住,探头探脑地想跟岳寒说几句话,刚伸出脑袋就听到这么一句,不知怎么的,后脖颈忍不住起了一圈小疙瘩。   岳沉舟的视线瞥向后座这个看起来白白净净却傻里傻气的男孩,又向后靠了靠,冲着他扬了扬下巴:“江小山,还愣着做什么,明日就是考试了,你的对手可是一分钟都没懈怠过。”   “我,我……”   年轻气盛的少年在他调侃的目光之下居然舌头打起了结,面皮迅速蒸起一层薄红,随后咬着牙不服气道:“岳师!我也是很努力的!昨天晚上还彻夜练习了金光咒!”   岳沉舟一愣,旋即笑出声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好家伙。   如今竟还能在世家之中见到如此傻白甜的后辈。   一句话,就大大咧咧地被套了话,也不知是太过信任他人,还是脑子一根筋。   据他所知,天师道祖师爷便是当年灵境藏书阁之中的某个小道童,至于具体是哪一个,是男是女,高矮胖瘦,他着实记不清楚。   当年偌大的灵境陨落,树倒猢狲散,别说宝器灵武被洗掠一空,就连无色宝殿上的琉璃瓦都被人掰碎了碾成粉末偷藏。道童顺手带走秘卷,再正常不过。   此人依靠零星书卷自学成才,发展出眼下如此繁盛的天师道,并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当年的天地灵气与如今大不相同,许多术法放到今日,并不见得适用于所有的修者。   岳沉舟思及旧事,心中一叹,面上却不显,反而伸手在江小山的额头上“啪”的一拍,仿佛在与他玩笑。   “这么大个江家,也不知是如何调教后辈的。”   他以手撑着下巴,视线在江小山的额头、眉眼、心口大略一扫,已然有了数。   “金光咒属金,气劲霸道,虽说威力还成吧,但对你来说不过是伤敌而自损,于修行无益。我看你年纪不大,根基倒是很稳,灵力又如徽墨平滑顺畅……你们江家不是以符篆见长吗?那便是极为适合你的。”   他随意说完,收回目光,把杯底的咖啡喝光,纸杯则捏成了一团,蛮不讲理地塞进岳寒手里,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小朋友,修炼可没有捷径可言哪。”   今日心情好,看在你们江家足够大方的份上,言尽于此,爱信不信。   江小山愣了一愣,脸色却完全变了。   岳沉舟的话,与他兄长平日里的教导几乎一字不差。   江楚山总是告诉他,他的天赋并不算出众,更需稳扎稳打,万万不可冒进。金系术法并不适合他的体质,若不是临近考试,他也不会偷偷练习金光咒,想要在危急时刻多一些制人的法子。   然而这完全建立在他们江家具有别的家族不可匹及的天赋测定体系,以及江楚山对他的修炼情况足够了解的前提下。   这也是他们江家能在建国后逐渐成为世家之首的倚仗,嫡系才得以接触的核心资源。   岳沉舟与他不过认识了几天,说了几句话,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第68章 终试(二)   直到一行人下了飞机,又一路坐车,驶进江家的别墅里的时候,江小山还在盯着岳沉舟的背影呆呆出神。   “小山。”   不满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客人到了,怎么如此失礼。”   这声音格外平稳而低沉,倒是有几分不怒自威的味道。   说话的正是江家现任家主江楚山。   他是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剑眉星目,衣着打扮也极为考究,肩宽个子高,是个十足有魅力的中年男性。   只是这人一张方正而严肃的脸,表情却少得可怜,通身威严的距离感,远远看过去便叫人无来由地紧张,仿佛看见了学校里正在抓迟到的校长。   他早早带着人站在屋子前边迎接岳沉舟一行人,虽然之后嘴上并未多说什么,然而作为当今玄术世家之中地位最高的人物,此举已经算是给足了岳沉舟面子。   被平日里既尊敬又崇拜的兄长数落,江小山心中委屈,这才把方才的想法抛到脑后,以主人的姿态张罗着为他们安排房间。   与先前江小山说得无异,虽然S市是天朝经济最发达的地方,这片郊区却着实离着那些大型商圈与摩天高楼太远,周遭就像是一片连接起来的未开发地带,一路过来的时候,只匆匆见到一两个空空荡荡的渔村。   真的到达异管委指定的码头附近之时,周围已然看不见什么建筑物了,更别提酒店之类可供住宿的地方,故而大部分选手都选择在S市市区落脚。   所谓码头,也不过是由几块寒酸的木板拼装组成,大约是怕违反保密协定,七拐八绕地隐在一处延伸进海面的礁石后头,旁边守着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布置明日的“候考点”。   临时搭建起来的白色小屋子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上头艳红色的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为提前到来的考生引路。   江家的别墅位置极好,离码头不过几百米,就这么坐落在海山相接之处,就像是专为这场考试准备的一般。   岳沉舟推开窗户。   折腾了这么久,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阳光不再强烈,卷着海洋的腥味儿从窗外照射进来。   这个房间的视角极好,窗外就是大片的沙滩与海。只是这里到底还处在内海的范围,海水呈现出一种灰绿色,沙滩也是粗糙的赭黄,并不像许多旅游胜地那般赏心悦目。   海浪来回冲刷露出的几块礁石,拍起闪着光的浪花。海鸥在碎金般的水珠之间来回翻飞,看起来倒也是生趣盎然。   岳沉舟瞧着得趣,甚至一用力,屁股坐到窗台上,向后一翻,整个身子几乎半挂在窗框上,探了出去。   秋日的气候微凉而宜人,海风咸涩湿润,吹在人的身上,连头发丝的缝隙之间都夹杂上了腥涩的水汽。   岳寒从行李箱上抬起视线,看到的就是岳沉舟被海风吹得温柔四散的头发,以及眼角眉梢真真切切,怀恋的笑意。   这样爽快的笑容并不常在岳沉舟脸上出现,一时竟晃得他移不开视线。   “想起些……有趣的往事罢了。”岳沉舟察觉到他的目光,嘴角的笑容稍微收了些许,曲起一条腿换了个姿势:“从前,我是说你我还在帝师坐下之时,也曾跟随着他来过此处。紫垣喜爱这里,为此境命名,一日岱兴,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想不到这么多年不走动,建国后的地名又改得如此花里胡哨,一时竟认不出来。”   岳寒抬了抬眉毛,沉默不语地看着岳沉舟弯翘的眉眼,心头涌起数不清的滋味。   只是那万般滋味之中,没有哪一种叫他跟着一道欢喜。   岳沉舟提起往事的次数很少,每一次都少不了这位帝星紫垣。说到他的时候,岳沉舟的语气便是如此,尊崇而敬仰,又带着隐隐的亲切与向往。   他会不自觉坐正身子,微微绷直腰和脊背,就连那清俊而冷淡的眉眼,也透出少见的跳脱与神采来。   ——与平日里那个懒懒散散,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他全然不同。   这种变化,他自己大约是意识不到的。   帝星紫垣,灵境之主。   这个人……在师兄的心里是极为不一样的。   岳寒这么想道。   “……”   岳沉舟看着那张盯着自己不放的帅脸,突然间回想起了一些本以为早就忘却的旧事,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话到嘴边,说了一半,又生生给憋了回去。   他的脸上浮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热度,心中竟无端涌起泼天的羞恼来。   好在扑面的海风带着潮气,很快扑灭了这点不成气候的星火。   岳沉舟掩饰一般揉了揉眉心,佯装咳嗽了一声,很快把这个话题揭了过去。   “……明日就是考试,别分心。若是丢了我们灵修的人,等着回来挨揍。”   话题转换生硬,却在当下莫名合上了岳寒的心意。   他点点头,实话实说:“师兄放心,这一次的考生里,没有人有能力超过我。只是终试需要与师兄分开三日,我实在……”   “岳寒,你是没断奶的娃娃么?”   岳沉舟听不下去了,打断了他。   他撑着窗台跳下来,随手拿起岳寒为自己细心准备的旅行包,下一秒,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丢到了他的面前。   “莫要凡尔赛,实在闲得慌就去书房看书。眼看着就要筑基,到时候境界产生强烈松动,极易灵力滞涩,吃了苦头还不是要我帮你操心。”   灵修罕有,世人对灵修的偏见却从未停止过。至少在岳沉舟看过的修真小说里,筑基仿佛都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主角一个念头,或是突如其来的奇遇,都能让人修为瞬涨,直接突破境界。   然而真正的灵修突破哪里会如此简单。即便只是筑基,也一样极度危险。   他曾见过太多好苗子,有些刻苦力学,有些惊才绝艳,都敌不过一句“流年瑟瑟,天道不堪”,突破之时境界大跌,有些人甚至就此废了根基。   岳沉舟丢下东西,没再管岳寒,趿着拖鞋离开了房间。   他在走廊上站了会儿,随后燃起了一根烟。   窗外传来海鸥欢快的叫声,海浪一淘一淘地拍打沙滩,传来平静而叫人治愈的白噪音。   岳沉舟的目光定定看着虚空,他知道这份平静之下,隐藏着什么样的吃人的怪物,正在暗中凝视着他,妄图将他拉入无边地狱。   都化作一声疲惫的叹息。 第69章 终试(三)   国家注册天师考试终试的这天,是一个大晴天。   昨日半夜突然降了温,刮起了鬼哭狼嚎的大风,吵得不少考生没睡好,今日过来的时候,大部分人憔悴的脸上都挂着黑眼圈。   不少人以为今日多半无法出海,没想到第二天早上拉开窗帘,便是澄亮的天空和刺眼的朝阳。   特管委工作人员边登记边得意洋洋地告诉每一位考生,我们的考试日期都是由命理师协会给出的,不存在考不了试的情况,各位不必杞人忧天哦。   上午十点,考生们在码头边集合完毕,再次领到了属于每个人的号码牌。   江小山摸了摸自己手里的八角形圆片,又伸长脖子看了眼岳寒的。   岳寒还是那副斯文有礼的模样,对着工作人员礼貌点头致谢,又把那巴掌大的八边形金属牌别到了胸口。   那牌子中间雕刻着四个浮雕字体:“辛酉甲木”——正是现如今高居榜首的号码。   江小山心里忍不住酸出了泡泡。就岳寒这性子,大约从没关心过,所以也不知道现在他在天师论坛和各大考试群的人气有多高。   不知多少人就等着今日的直播,好一睹这匹黑马的真容。   以这小子的长相,估计今日露了脸,就会收获一大票粉丝,顺利登顶灵能圈新晋男神。   随着科技的发展,备受瞩目的天师考试终试也不能免俗,采取了直播模式。   与普通人的直播不同,玄能圈的直播由某些灵能者合作负责,天眼遍布整个考场的每一个角落。   大名鼎鼎的龙虎山张家弟子使用请魂术驱使巴掌大的隐身小纸人,全方位对每一位考生进行直播与记录。   最大程度地保证考试的公平、公正、公开。   “你傻啊,别这么大大咧咧地挂在胸口!”   酸归酸,江小山却是个有话直说的仗义性子。他自认与岳寒已经成为了朋友,朋友之间就该畅意直言,互相帮助。   他侧过身子,有意帮岳寒挡住周围若有似无的,带着敌意的视线,压低声音道:“你没看考试规则吗?昨晚我研究过了,这次的号码牌可是内置了芯片的。为什么内置芯片?一定有特殊的用处。特管委如果心黑一些,说不定就让我们互相攻击决斗,最终决出名次。你该把它藏好了,不要暴露在外头。”   其实作为目前的榜首,岳寒已经难以避免地成为了许多人心中的目标,此时低调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大大方方接受众人的注目礼。   江小山一片好意,岳寒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也没再坚持,修长的手指顺着他的意思,把号码牌摘了下来。随后,手腕在虚空中轻轻一抖,那牌子竟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江小山眼见着那东西一眨眼便消失在他的手里,顿时目瞪口呆在了当场:“你……你真的已经修出了随身空间?”   岳寒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理会他,视线随着船身上下起伏了一瞬,在船舱内安安静静地环视了一圈,已经把今日考生的模样都记在了心里。   直到所有人都上了船,在船舱里对应的座位上坐定,笑眯眯的小郑才姗姗入场,告知所有人终试的最终内容。   CPT的终试每年都不一样,场地也不尽相同。   今年的考试规则采取的是简单的积分制。在二十四渚考场内,特管委已经设置了各类工作人员,有妖类、怪类、鬼类……当然,还有人类。   这些工作人员的实力强度有所差距,故而也代表了不同的分值。考生们可以利用地形与自身优势,甚至可以组队挑战,以拿到对方手中的号码牌为目标展开战斗。   除了这些目标,场地内还模仿各类洞窟与秘境,专门设置了许多障碍危险,成功通过类似的场地,也可以得到相应的分值。   最终分数的总值,即为终试的成绩。   “好家伙,超级玛丽啊。”江小山轻声吐槽。   小郑托了托眼镜,郑重其事地补充:“此次考试,考生之间也可以互相挑战切磋。但各位都是玄能圈的希望,我们绝不鼓励在考试中影响他人的行为。所以,不管战胜哪位考生,都只能得到最低的分值。并且,他手中的分数也绝、对、不、会有所转移。希望各位注意这一点。”   巨大的电视屏幕播放着小郑笑容可掬的脸,它在镜头之下有些微的变形,反倒不如现实中看着那样有亲和力。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请切记,所有考生的一举一动都在直播之中。那么,就在这里祝各位考生都考出水平,考出风度,一切顺利。”   岳沉舟嗤笑一声,直截了当评价:“虚伪至极。”   江家别墅里,几人不约而同地聚在客厅的电视屏幕之前,除了莲鹤和春意,竟然还有这个宅子的主人——江楚山。   他独自一人住在别墅的三层,对待岳沉舟一行人的存在,礼貌却并不过分热情。反倒显出不卑不亢的世家风范,让岳沉舟高看了一眼。   不过一个照面,他就看出,此人的修为浑厚扎实,属实不凡。难得的是江楚山看似严肃古板,一身灵力却说不出的温和包容,仿佛重重松柏立于山巅,在葳蕤的仲夏里不显山露水,然而经年累月,斗转星移,便能感受出它不败的苍翠气劲来。   这足以说明此人性子内敛,胸怀坦荡,是个有大格局的人。   江楚山依然话少,此刻背着手站在他们身后。莲鹤莫名觉得头皮发麻,扯了扯岳沉舟的袖子,让他在人家的地盘上好歹收敛一些,听说这次的天师考试,江家赞助了不少人和钱。   你这不是当着金主爸爸的面给人上眼药么!   哪知江楚山眉头一皱,竟点了点头,看似十足赞成:“确实虚伪。”   岳沉舟才不管旁人心里怎么想,抱着双臂便是一顿冷嘲热讽:“若真的不鼓励他们互相斗殴,完全可以加上一条禁令,违反者直接失去考试资格。何必定这种花里胡哨的规矩。”   潜台词便是,考生们若有不服排名者,可以自行解决心中疑惑,只要不弄出伤亡来,特管委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还能增强考试的观赏性,毕竟这种挑战环节一定是观众最想看到的,何乐而不为。   如此一来,榜首的岳寒、名列第二的江小山,势必都将成为考生们想要挑战的人选。   --------------------   最近卡文卡得厉害,三次元也很忙,但还是会保证匀速周更一万以上!   以后更新都放在周五周六周日周一,谢谢追读的小宝贝QAQ 第70章 终试(四)   岳寒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抬起视线,看向阻拦在他面前的人。   那是一个大约30岁不到的男人,面容平平无奇,个子不高,丢进人堆里都找不着。   岳寒在自己的记忆中兜了一圈,才好不容易在犄角旮旯里找到了这个不起眼的选手。   他叫李乾。目前的成绩排名同他的长相一样平平无奇,淹没在一众考生之中,难以让人记住。   李乾的身上穿着全套的野外求生装备,迷彩底的冲锋衣,同色的帽子,还背着个硕大的背包,看起来准备充分。在双手空空,极简主义的岳寒面前显得格外底气不足。   他沉默地拦在岳寒的必经之路上,一双阴霾的眼瞳从黑色的帽檐下露了出来。   此时的考生们刚刚从渡轮踏入考场,没来得及四散开,这里的动静很快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有些考生张望了几眼,迅速低头加快脚步离开码头,显然并不想被卷进这样的风波里。而大部分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在四周停下脚步,探究或幸灾乐祸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投来。   原先拿着地图四处张望的江小山见状一愣,心头登时有些恼火起来,一下子把兄长的叮嘱忘到了脑后,二话没说,又做了一回出头鸟。   “李乾!你这是什么意思?”   莫说方才工作人员已多次强调不鼓励考生之间互相斗殴的行为,就算他真的想要挑战岳寒,也不该在终试刚开始之时就搞这幺蛾子。毕竟一旦出了差错伤到哪里,无论是对岳寒还是他自己而言,后面三天的表现都会受到致命影响。   在江小山的思维方式里,这种害人不利己的行为,怎么想都不该是一个倡导“众生平等,和谐天朝”的现代天师应该做出的。   “你是不是……压根就没憋着什么好屁?”江小山越想越气,一张脸皮涨了个通红,“你要是敢如此算计旁人,我一定,一定……”   一定半天,也说不出下文来。   李乾半点没有理会江小山的咋咋呼呼。   他的目标依然明确,视线中明明白白带着显而易见的敌意,无礼地迎上岳寒淡漠的目光。可他却依然一字不发,甚至微微佝起了背脊,整个人显出怪异的不和谐来。   岳寒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并没正有处在氛围中心点的自觉,视线微微垂下,眼睫合拢成一道锋利而浓黑的弧度。   “可以。”他沉稳好听的嗓音里没有夹带任何情绪,自顾自地打量了一圈,最后缓步走到前方的一块布满碎石的空地之上,“速战速决。”   江小山张大嘴巴,连忙转头看向码头的方向。   这一看不由又是一愣。考生们才刚踏上二十四渚的地界,原先停靠岸边的渡轮竟已在不知何时悄悄离了岸,在视野里缩成了一个巴掌大的影子。   摆明了就是态度明确,不会管这些“小事”。   江小山磨牙:卑鄙!过分!   莲鹤的心都被揪了起来,屁股下头像是埋了根针,左右都坐不舒坦,只得站起来焦躁地来回踱着步。   屏幕几乎被铺天盖地的弹幕遮成了马赛克,直播间人数不断向上攀升,跳至了一个可怕的数字。   从追踪的“摄像头”编号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岳寒的考试号码——目前的榜首,早已在暗中红了许久的“辛酉甲木”。   “刺激!”   “我期待的画面居然这么快就出现了!”   “打起来!打起来!”   ……   除了这些无恐天下不乱的,更多的是遮天蔽日的表白弹幕——“一分钟内,我要知道辛酉甲木这位帅哥的全部信息!”   “他好帅!又强又帅!”   “妈妈我又可以了我开始复习天师理论了!”   ……   “岳师!”莲鹤手忙脚乱地关了那些聒噪的弹幕,几乎要跳起来打人。   “寒寒刚开始就被人针对了,没问题吗?真的不是特管委那些卑鄙的天师为了流量特意安插的托儿吗?想红想疯了不成!”   一小时前她还扯着岳沉舟的袖子让他在金主爸爸面前收敛着些,这会儿大约是完全将这劳什子的避讳抛到脑后,一门心思护短。   还没等到岳沉舟说话,一直专心致志看着直播一言不发的江楚山突然皱着眉头,“嗯?”了一声。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十指交叉,若有所思,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岳沉舟的身上。   “这位考生……没记错的话,曾与我有过几面之缘。他是韩老身边的助手。”   韩老,说的便是如今玄能圈内一位响当当的人物,算起来,如今已年逾九旬。   此人出生于建国之前,经历过天朝数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彼时玄术圈作为封建迷信的主要打击对象,几乎遭受灭顶之灾,当年的几大世家纷纷萧条败落,人才凋零至一蹶不振。若不是韩老一力回护,顶住巨大压力,将几个好苗子接到身边不遗余力地培养,如今便也没有这些所谓的世家了。   这个鹤发童颜的老人膝下无儿无女,却也算得上桃李遍天下。在玄能圈是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深受众人尊敬。   他身边的助手,想来并不该做出如此不知轻重的事情。   岳沉舟知道这位韩老,他不动声色地蹙起眉头:“江先生的意思是?”   “李乾。若是我没有记错,他天赋不佳,但刻苦好学,性子也颇为秉正恭顺。韩老才将其带在身边。”   江楚山心中掠过一些奇异的预感,想了想,却仍旧不得要领,只得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人心多变,许是我多想了。”   岳沉舟的动作一顿。   关闭弹幕的直播屏幕干净而清晰,特管委花了血本的隐形“摄像头”们把全方位的细节都记录得面面俱到。   在某一个瞬间,岳沉舟仿佛在李乾其貌不扬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叫人十分不适的目光。   那眼神含着令人熟悉的怨毒与不怀好意的阴鸷,透过层层屏幕,与岳沉舟对撞在一起。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令人作呕的名字浮现在岳沉舟的脑海之中。   岳沉舟不悦地眯起了眼睛。 第71章 终试(五)   “啪啪”两声,长鞭狠狠击打乱石地面,抽打出两道袅袅的烟尘,几乎贴着岳寒的鞋子边炸开,久久回荡在海面与高树之间。   岳寒眼睛都没眨一下,在声音响起的那一时间迅速起身,闪身躲避开了他的攻势。   九节鞭如同一条灵活的长蛇,呼啸着被收回李乾的手中。   烟尘散去后,碎石地面上赫然被打出了一条一掌宽的凹痕。   “李乾,你来真的?!”江小山向后退了几步,简直不敢相信他就这么干脆地下了狠手,咬牙切齿道,“你莫要仗着有人撑腰就在此胡作非为。岳寒是我江家的客人,也不是能任你欺辱的!”   李乾置若罔闻,一声不吭,甚至没有再去看别的地方一眼,在下一秒突然撒腿向着岳寒的方向冲去,双目猩红不似常人,仿佛带着切骨的深仇大恨,将江小山“你神经病啊”的骂声猛然甩到身后。   在飞速袭向岳寒的当口,李乾一手握拳而起,指缝间嗖的一声闪出雪亮寒光。   他竟在这时候掏出了一把匕首,刀尖顺着挥出的拳头狠狠砸向岳寒高挺的鼻梁!   砰!   千钧一发之际,岳寒贴着地面滚过,只觉得一道尖锐的刀锋劈开面前的空气,夹杂着四溢的杀气,就这么贴着他的鬓角劈了过去,将地面上的石块砸了个粉碎。   四周传来止不住的抽气声。   一时间,谁都看出了李乾的不对劲,原本只是在看热闹的考生们纷纷变了脸色。   “喂……李乾。”   离他们不远处有个女孩,一直默默站了许久,吃惊的目光忍不住停留在李乾身上,大约是与他相熟,这时候忍不住走了出来:“你今天是怎么了?再怎么也犯不着……”   话音未落,李乾竟像是充耳未闻,发出一声愤怒而短促的大喝,想都不想地把匕首从地面拔出,再次向着岳寒扑了过去。   碎裂的砂石在空气出削出一道土色的灰,扑着李乾扭曲的面容,那一瞬间,抬起的眼珠子竟仿佛镶进了赤红的凶光,就像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温吞平和的脸在清朗的日光下竟形同鬼魅。   奇怪。   岳寒从他莫名其妙的杀意之中感受到了浓烈的违和感。   可还等不到他细思,李乾的身影已经急速冲到了眼前。   他的口中念念有词,手中利刃淬出一道日光,恰恰晃过岳寒的双目,接着,另一只没拿武器的手却化作横刀,劈空向岳寒的头颅砍下!   岳寒二话没说,在气流中转身,扔掉手中碎裂的石块,赤手空拳迎上李乾的攻势,两人以一种几乎要成为残影的速度,飞速相搏几招,而后分开。   出乎岳寒的意料,李乾的攻势不过徒有其表,内里绵软而虚弱,打在他身上,只觉得一道灵力打进了松散的米袋之中,顷刻之间就被化解得一干二净,挤压到无法动弹的地步。   太奇怪了。   岳寒蹙起眉头,黝黑的双目沉了沉,目光如一把挂着冰霜的剑一般直射李乾的面孔。   行为怪异的李乾在逼近之时与岳寒短暂对峙,目光相撞,再也无法维持镇定。只有离得近了才能发现,他的瞳孔居然有些微的涣散,晕开出点点猩红的光。   岳寒蓦然有了一种眩晕的感觉,不过他强行将这种感觉压了下去。就在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了违和感源自于哪里。   晴天的上午,碧空万里如洗,头顶强烈的日光毫无遮蔽地投在地上,把所有人切出边界分明的影子。   李乾的影子在激烈的打斗中与岳寒的触碰在一起,那影子看起来十足怪异,边缘像是湿了水的墨,融化开来,沿着水迹拉长,晕成了一汪极为纤长而柔软的黑色。   这一刹那,岳寒的心头如同浓雾拨开,露出一片澄澈至极的天空来。   他的心头立刻出现了两个字——夺舍!   竟是夺舍!   他再次空手拦下李乾的攻击,足尖轻点,迅速后撤,一个借力将李乾推了出去。   可就在短暂交手的间隙,他分明看到了李乾嘴角缓缓爬起了一丝笑容。   阴鸷的,冰凉的,仿佛爬行动物咧开嘴,吐出了口中深色的信子一般,从他的毛孔间战栗滑过。   一阵寒意从心底窜起,如同一种与生俱来的,常年征战四方形成的本能,岳寒下意识地收住了手。   他确定自己并没有用上十分的力道。   然而李乾的身体却骤然后仰弹射而出,好像被天外来掌当头劈打开去,整个人飞出七八米,巨大的力道几乎叫他彻底陷入了乱石堆之中,瞬间没了声息。   无数细小的尘土飞起,又簌簌而下,掩盖住他的头脸,叫人看不清现在的样貌。   现场一片寂静。   随后,哗然。   “李师兄!”女孩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呆了半天,手忙脚乱去看倒在石堆里的李乾,见他虽闭着眼神智全无,呼吸却流畅,大约只是一时昏迷,这才放下心来。   听她这样呼唤李乾,众人方知她与李乾可能有同一个老师。   这在如今的玄能圈内并不奇怪。现代灵能者们学习的方法与别的行当没什么区别——报班。在场这么些佼佼者,遇上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客气道一句“师兄”并不足为奇。   这也能解释为何这个女孩灵能分明为占卜,却管传统天师道出身的李乾叫师兄。   江小山看着周围议论纷纷的考生,立刻自动自发地站到了岳寒身后。   “看什么看?!”他一下子成为视线中心,脑子转得飞快,再一次发起了热,“是他先下死手的!你,你,还有你!”   他蛮不讲理地伸手指了几个显然打算看戏的人:“你们都看到了对吧?!李乾用上了匕首!岳寒是正当防卫!”   他态度强硬,竟是要回护岳寒到底的意思,就要嚷嚷开来,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借此污蔑。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忌惮着江小山的身份,这才点了点头,一人一句说开了。在人数已经达到巅峰的直播间里,也算是为岳寒当场做了证。   屏幕外的江楚山眼神中流露出了无奈,低头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他这个弟弟心眼向来是极好的。只是自年幼之时起,性子就十分冲动,极易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岳寒如果因为此事被记上一过,是许多考生乐意看到的。旁人之所以附和着江小山的话,还不是因着他背后所代表的江家。他态度如此强硬,大有仗着家世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之嫌,岳寒是没事了,自己却平白无故惹了一身腥。   既是直播形式的考核,后续完全可以调出申诉。以岳寒这后辈的沉稳心智,想来并不会被这点小事所扰。   不过……   “嚯。”岳沉舟斜晲了江楚山一眼,摸了摸下巴,脸上的表情十足真心,“江先生,好家风。”   江楚山露出了一个笑容,那张古板而严肃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可以称之为骄傲或满意的情绪。   他冲着岳沉舟淡淡点头:“岳师过誉。江家子弟,理当如此。”   岳沉舟看着刷得飞快的弹幕,大部分都在猜测发生了什么,偶尔划过几条阴阳怪气的言论,翻不出什么水花来。   在众人眼中,两人对战两三个回合,甚至没看清是怎么出手的,岳寒就将对方打至重伤。虽说下手是真的重,可也实在让远在屏幕后方的人们热血沸腾。   只有岳寒,直到昏迷的李乾被工作人员带走,依然独自一人站在原地,目光追着李乾的方向,若有所思。   围在码头附近的人逐渐散去,空气一下子陷入一种安静之中,只余海鸥逐浪之时尖锐而悠远的鸣叫。 第72章 终试(六)   江小山怒气冲冲地站在最前面,逮谁瞪谁,直把所有心怀鬼胎的考生都瞪得不敢向这边再看,一个接一个地向着岛上走去,这才肯作罢。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丢了人,想到自家大哥此时大约正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的直播,就觉得青天白日,像被一双眼睛隔空盯着似的,头皮一阵阵发麻,忍不住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他像一只泄了气的河豚一样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却见岳寒依然瞧着李乾被带走的方向,蹙着眉头,像在想着什么。   江小山愣了一愣,觉得稀奇起来。   “你看什么?担心他?”江小山的视线落在岳寒绷出锋利弧度的侧脸上,暗道,原来这家伙也不全然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冷漠,到底年纪尚小,还是个弟弟。   思及此处,他责任心暴涨,伸手拍了拍岳寒的手臂,道:“放心吧,不都说了没什么大事嘛。谁知道他李乾突然发的什么疯,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说话做事怎会如此任性妄为。韩老的脸都要被他丢光了。”   闻言,岳寒的眉心微不可及地皱了皱,垂下目光来瞥了他一眼。   接着,他淡然抬起手,调整方才因为对战而落满灰尘的上衣,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江小山的手。   江小山一愣,只觉得那目光冰凉透骨,犹如刚刚化成水的寒冰,缓缓流过自己的后背,给他带来的压迫感竟丝毫不输他家兄长。他打了个哆嗦,只好呆呆闭了嘴,再也不多说什么了。   “李师兄他平日并不是这样的。”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听起来分外婉转而温和:“他平时是个很温和正直的人,从不爱与别人争锋。”   林方苒听到江小山的话,忍不住出口帮李乾辩驳。她抿了抿嘴唇,声音压至极低:“刚才那个人,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根本不会相信是他。”   江小山与这个女孩年龄相仿,也见过几面,关系说不上亲近。   林方苒是现下少见的占卜术传承人,精通周易五行与紫微相术,甚至还对西方的占星术也略有研究。   她显然有着比旁人更为敏锐的灵感,已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林方苒寥寥数语,让岳寒心中微沉,油然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   真的是夺舍吗?   若是夺舍,隐在他背后之人,是想在自己身上图谋什么呢?   还是说,这把刀锋貌似对着自己,实则瞄准的,是背后的岳沉舟?   他的脚步停下,若有所查,回头看向某个方向——那里恰恰有个举着摄像头尽职尽责“直播”的小纸人,见岳寒看过来,还以为自己的隐身术出了错,惊得差点丢了手中的镜头,连忙迈着纸片状的腿,吃力地藏进了草丛里。   屏幕上,岳寒英俊的脸部特写就这么分明地出现在镜头正中,清晰的目光越过重重电波,直直与岳沉舟正对上目光。   弹幕顿了一下,瞬间炸开,都是些舔他颜值的脑残言论。直白到把莲鹤和春意看得目瞪口呆。   岳沉舟手中的东西落了地,猛然从沙发上站起了身。   只有他能看到,岳寒的右手虎口处,刚与李乾接触过的那小块皮肤上,赫然出现了什么东西,在随着皮肤的纹理逐渐向上延伸,一路埋进手肘的袖口之中,闪现出细碎的,泛蓝的光泽。   那东西看似一片神秘的图腾,一片一片覆盖于皮肤之上,每一片的形状都如同规则而流畅的游鱼,即便是一闪而逝,也足够唤起岳沉舟心中最深处的记忆。   它原本是银蓝色的,仿佛万里冰河之下暗涌的水波,耀目到令人移不开视线。如今却变成了浅淡的碧色,看起来脆弱不堪。   原来如此。   居然如此。   岳沉舟的心头霎时间翻起滔天怒意。   他上天入地,数次出入穷险之境,苦苦寻了尺木千年不得。原来早就让白暨这个狗杂碎藏到了东海。   呸。   岳沉舟恨得牙痒痒。   然而当这无用的怒火宛若一根蜡烛被烧尽,内里柔软而酸涩的芯子就无可避免地露出了端倪。   东海。   一片月下的礁石就这么自记忆的退潮中浮出水面。   广袤的星空万里无垠,月下的礁石闪出粼粼的波光。海水打湿他的外袍与头发,鲛人的歌声从遥远的深海中传来,仿佛来自远古的祝福。   他等来的是寒岳小心翼翼的,带着海水腥涩味道的吻。   那是这么多年来,他小心翼翼护着的东西,藏在识海最深的地方,几乎与血肉长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岳师?”   莲鹤听到动静,视线从屏幕上转开,只看到岳沉舟极为阴沉的脸色,以及转头就走的身影。   她愣住了,连忙跟着起身。   “你上哪儿去?”   哪知岳沉舟也不知又犯了什么毛病,竟闭口不言,就这么当着主人江楚山的面离开了别墅。   ……   江小山收回手,掌心的皮肤浮动暗红色纹路,像是一连串繁复的文字。   他心满意足地赢下了比试,收下了面前一只妖类奉上的点数。   他们这一路过来,已经遇上了数位工作人员,实力有强有弱,总体来说还算在料想之中。   还没等他得意多久,向前一张望,见那高个身影已然走出了一大段路,只好急匆匆收拾手上的东西,跟了上去。   林方苒也与他们一路同行。   她是个占卜师,理论上在实战考试中处于绝对的劣势。好在特管委为了解决平衡,设计了一些与地势相关的关卡,倒是极为适合她的发挥。一路下来,她拿到的点数倒是与江小山差不了多少。   只是林方苒这一路总是心事重重,迟钝如江小山都看出了端倪,不免多看了她几眼。   没过多久,日头再向上攀升了些许,炙烤在三人头顶,海风的咸腥味仿佛被转眼蒸干,黏黏糊糊地留在每一个毛孔之中。   前方再次出现了大片荒芜的沙滩,灰绿色的海水一波接着一波拍在岸边,拍出翻涌的白色浪花。   ——他们已经穿过一片密林,到达了这个岛的另一侧。   江小山跑得气喘吁吁,刚想抱怨岳寒为什么走得那么快,抬头只看到他向着远处眺望的眼神,以及毫不掩饰的惊讶之色。   怎么了?   江小山缓缓直起身子,目光随着岳寒落向远方。   随后便被面前的情景惊呆了。   二十四渚由五座列岛组成。它们的分布形状如同一轮弯月,岛屿之间彼此仅隔数千米,互相可见,这是所有考生都能提前查到的信息。   然而江小山从来没想过,同样的一片海域,诞生出的面积相似的海岛,环境与地貌竟如此天差地别。   他们现在所处位置正是2号岛,高山碧林,白鸟沙滩,一派祥和。   而东南侧的1号岛,仿佛经历过一场毁灭性的灾难,只剩焦黑沟壑纵横交错的废墟,甚至有红色的气体在光裸的山岩间喷涌而出,活脱脱一副无刹修罗海的模样。   另一侧,西北方的3号岛,举目望去,居然一片金黄沙丘,翻滚起伏,在烈日之下闪动灿烂金光。如同将无边大漠生生挖出一块,移到了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海水里似的。   即便是岳寒,也从未见过眼前这般景象。   他的唇角微扬,凝出一个不含情绪的笑容,乌黑的瞳孔中划过一道极淡的金光:“火、木、土……五个岛,想来是分别对应了五行。”   世上修炼之术万千,然而五行生阴阳,阴阳又复生五行。   这便是天朝灵能者们的根基。   考试规则允许考生任意挑选合适的方式拿到点数,如今看来,方式倒是其次,更为重要的,分明是要他们学会选择适应自身体质的场地。   江小山忍不住张开嘴巴,眨了眨眼。   “为了这次考试,特管委可真是,可真是……下了血本啊!” 第73章 终试(七)   岳寒蹲下,把码头边靠着的小船上仔细检查了一番,随后礼貌地向着另外两人点了点头。   江小山看着岳寒一脚踹开船,大有与他分道扬镳的意思,心中不由微动。   虽说个人体质不同,考试之时选择不同的环境才是上上之策,但不知怎的,看着岳寒的背影,他总觉得有一种神秘莫测的预感,如同看到一只孤鹰起飞,即将独自进入狂卷的风暴之中一般。   呸呸呸。   想什么呢,不吉利。   江小山犹豫片刻,还来不及说什么,一直沉默着的林方苒突然向前一步,一脚踏进海水里。   海浪哗啦一声,像一条蕾丝花边似的,骤然攀上她的小腿,打湿了半边身子。   林方苒伸出手,掌间赫然是六枚爻钱。   “昨晚我曾因为太过紧张,占了一卦,这是今日考试的卜相……卦象极凶。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卦象。”   岳寒挑起眉毛,略带惊讶地看向面前眉间含忧的女孩。   林方苒手忙脚乱地捏起手中爻钱,当着岳寒的面逐一打乱。然而没过几秒,那几枚铜钱居然如同星轨一般缓缓移动,自动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此卦极凶,甚至不能以人力干扰。”林方苒的语气带上了急切,“你或许不信我。我的占卜术也不算出色,但我能感觉到,自我们踏入二十四渚的地界开始,我就有非常不好的感觉。”   她抬起头来,眉宇间是真真切切的担忧:“这种感觉在李师兄挑战你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岳寒并未说话,只伸出手,拨动其中一枚爻钱。   这种占卦用的爻钱必须为流通百年以上的开元通宝,历经数个朝代,无数人之手,早已磨至光可鉴人,内里自蕴天地人之气,如此执着显示极凶之卦象,自然如林方苒所说,绝不是轻易就能解的。   然而岳寒依然不动声色,指尖按着最上方那枚爻钱,缓缓绕过一个半圆,撞开另外两枚爻钱,稳稳当当地将它挪到了最下方卦象的缺口上。   林方苒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掌中铜钱发出微微的嗡鸣,仿佛在抵抗岳寒的指尖带来的力道,片刻之后,停下了响动,呆在那个缺口处,彻底不动了。   原本的卦象是下巽上兑,重重险陷,大有十死无生之象。经他手这么一挪,生死门互转,如履虎尾,竟是枯木生花之意。   “你,你会卜卦?”林方苒惊道。   “皮毛而已。”岳寒答道。   他张开手掌,似有疑惑地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总觉得方才自己掌心中微微发热,像有一道蓝光一闪而过,如今再看,却不留半点痕迹。   ……   此时此刻,岸边码头。   岳沉舟赤着足踩过粗粝的沙滩。   尖锐的小石头与贝壳时不时扎进的皮肉,他却仿佛感受不到任何不适一般,直到刺骨的海水像雪白的流沙一样舔上他的足尖,带着细碎的颗粒没过脚背。   稍长的乌发被湿润的海风拨开,露出因为怒意而冷厉到如同冰雕玉琢一般的眉眼。   他停下了脚步。   没有丝毫温度的眼神越过卷起无数水花的风,落在前方不远处那个黑影身上,如有实质。   他的眼中浮现出毫不掩饰的讥诮之色:“白暨派你来对付我?他该不是老糊涂了?”   鹤归回头,看向岳沉舟那双微微上挑的,极为惑人的眼睛。   上一次见到这双令他无比憎恶的眼睛,还是在羽山村。那时的他就差最后一步,便可以修炼出完整而不灭的身体与灵魂,光明正大地陪伴在白暨身边。   却因着岳沉舟的插手,满腔热血皆化作泡影。   虽然侥幸未死,却仍是魂魄残缺不全,甚至入不了因果。   白暨只将他当做可有可无的仆从,从不向他透露更多的东西。   鹤归面色森寒,乌发与黑袍在狂风中纠缠成展翅的墨色巨鸟,他细长的眼睛死死盯住岳沉舟,如同一把因淬毒而闪烁华光的刀,展示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岳、沉、舟——!”   随着他的吼声,周遭的地面竟然发出了微微的震颤,海水跳跃出细微的波纹,仿佛一锅即将烧开的水。   鹤归爆喝一声,掌心如有赤红的光线闪过,眨眼之间,数道黑红魔气窜上天空,混着冰冷的海水和狂风,瞬间向着岳沉舟的面门袭去!   方圆三里之内,立刻响起了巨大的真气撕裂的声响,把追着岳沉舟从屋内出来的莲鹤震在了当场。   然而岳沉舟站在原地,没有半点动作。   他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容。   那笑容淡到可以忽略,眼中嘲讽的笑意却极深,像是从心底里透露出高高在上的轻蔑来。   他微微抬起手。   只是这么一个动作,那团以千钧之势直扑面门的魔气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凌空一挥,竟在骤然间散成了四处逃窜的黑烟。   轰——   岳沉舟光裸的白皙脚踝向前轻点一步,凌空轻巧一挥衣袖。   啪!   疾风裹挟着劈山镇海的强劲力道,迎面击上鹤归的面颊,直将他整个人扇得就这么飞了出去。   鹤归没能做出任何保护措施,整个人就这么重重撞到了岸边黑色的礁石之上,嘴里涌出大量的血沫来。   若他是个人类,那么这一击的力道足以将他脖颈绞断,瞬间丧命。   可他并不是人类。   他挣扎着爬起来,一只手臂软绵绵地拖在一侧,鲜血自头顶顺着苍白而瘦削的脸颊不断流淌。   然后他咧开嘴,吐掉了嘴里的血,竟然发出了愉悦到极致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他前俯后仰,肩膀抖动,嗓子因为剧烈的摩擦甚至发出了破锣一般的抽气声。   这种病态的挑衅彻底激怒了岳沉舟,他微微眯起眼睛,发梢下的眼睛里透出居高临下的光。   被这样清冽而极具压迫感的目光盯着,谁都无法抗住数秒。   鹤归逐渐收住笑声。   “小子,我警告你,我现在心情差到了一定地步。为什么心情差,都是拜你那个狗主子所赐。”   岳沉舟冷哼一声,又向前一步,五指在空中一抓一放,鹤归立刻被无形的空气扼住咽喉,从礁石那处提到了半空,又如死狗一般被甩到了平地之上。   “你若是再敢对我有半分不敬,我就把你狠狠拍到喜马拉雅山上,让你的主子,亲自,把你一点一点,抠出来。”   鹤归的黑发蜿蜒在海水之中,看起来就像疯狂蔓延的海藻。   他半边脸浸在海水之中,被冲刷成湿漉漉的惨白,愈发显得鬼气森森。   “岳……沉舟……”鹤归不断喘息,声音断断续续从支离破碎的喉咙间挤出来,带着可怕的扭曲笑意,“即便……今日……被你杀了,我……鹤归,能拦你片刻……我……不亏……”   话还没说完,他一掌猛击地面,如烂泥一样的身体再一次飞上天空,周身红黑的魔气瞬间炸裂,脸上血流不止的伤口本来被水浸成了外翻的狰狞模样,此时此刻居然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愈合。   魔气炸裂的冲击力以鹤归为中心向外扩散,将周围的黄沙与大块的石头撞得漫天横飞。   一时间,海边仿佛起了一团龙卷风,碎片漫天泼洒,涌动的气流因为与空气强烈的切割而显现出白、红、黑三色,奇异交织,仿佛一个即将踏平万物的怪兽。   岳沉舟心中怒极。   这怒意来势汹汹,几乎将他心头的柔软与温情燃烧殆尽,然而这种情绪并未让他的眉眼产生丝毫的变化,他满面冰霜,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不愿意施舍于眼前这个疯魔的男人。   岳沉舟冷笑一声,缓缓张开右手。掌心之上,一个银色光点虚虚悬浮。   “不自量力!”   鹤归只觉得心口一凉,宛若被一把巨大的尖刀穿心而过,挑在刀尖,然后……再次被凌空甩了出去。   这一甩轻到漫不经心,仿佛像是在甩一袋生活垃圾似的。对于鹤归这样早已入魔的身躯来说,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但此时的他已是强弩之末,破布似的身躯在满是石头的沙地上翻滚数圈,停在了沙滩与马路的交界处,身下缓缓流出大片的鲜血。   他竭尽全力地喘息着,像是一个破了的风箱。透过迷蒙的视线,他看到岳沉舟白皙到刺眼的双足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   我要死了吗?   他的身体发着抖,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目光也一度失去焦距。   我要死了吗?   ……不行。   鹤归,你怎么能死。主人大业未成,你还没能帮上他半一星半点!   鹤归目光凝起,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只用一种挑衅的,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岳沉舟疏淡冰冷的双眼。   岳沉舟叹了口气,由上至下的目光落在那双眼睛上,含着最后一丁点的怜悯。   “痴人。” 第74章 终试(八)   “岳师!”   莲鹤跌跌撞撞地从别墅那边追来,眼神难以避免地落到了地上的鹤归身上,随后便再也移不开了。   “你……”她仿佛骤然之间联想到了什么,惊诧的目光转到岳沉舟风雨不惊的表情之上,连嘴唇都在刹那间失去了颜色。   四散的气流把海水卷成密集的水珠,像一场莫名其妙的雨,噼里啪啦地扑面而来,把在场的几人浇了个通透。   鹤归的瞳孔猛然扩大,他摇摇晃晃,拖着血迹斑斑的身躯勉强站起身来。   鲜血顺着黑袍在地上蜿蜒,甚至在身下积出了一个小小的血洼。   他却像是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似的,看向莲鹤的眼中带着叫人心惊的,疯狂的光。   片刻之后,他一咬牙,大喝一声,再次向前冲去。   柔亮的长发在天空中高高扬起,像一面飞舞的战旗,从某一个角度,染血的脸居然有一种不辨男女的奇异的美。   这一次,时聚时散的魔气在他的手中凝成一把锐利的长刀,伴随着怒吼声,竟然向着莲鹤的面门狠狠砸下!   那一刻,莲鹤没能做出任何反应,只呆呆地看着鹤归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心头一片空白。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完全空了。   “叮——”   接住刀刃的,是一把染着血色的红缨枪。   春意刚刚削过的齐耳短发被吹地向上凌乱支棱,露出沉默而英气的少女脸庞。紧接着她一个上挑枪尖,翻腕横挥,红缨枪与魔刃再次切磋在一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透过兵器锋刃的寒光,她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在眼前这个魔气冲天的男人身上,看他乌润如烟的长发,以及秀美苍白的面容。   这张脸,与莲鹤宛若双生。   春意的心头无法避免地沉了下去。她再次忆起了那截曾与她有过一段缘分的破裂红玉,以及附着在那块玉上的,叫她曾经浑身战栗的,经久不衰的浓烈恨意。   短短的功夫,岳沉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码头边的海面上,一道由白玉莲叶组成的道路正在缓缓消融殆尽,通向看不见的海洋深处。   暴涨的风就这么逐渐平息,明灿的阳光再一次穿透头顶的风罩,洒到潮湿的地面。   鹤归安静下来。他转过头,看向莲鹤的方向,目光中竟然带上了天真而邪恶的味道,与眼眶干涩,微微颤抖的莲鹤形成鲜明的对比。   许久之后,他竟然畅快地笑出了声。   “你这是怎么了?见到我为何是这种反应?你不应该很想见到我吗?”他缓缓向前逼近一步,不怀好意的目光一步步把莲鹤逼到角落,“听说你一直在找我。我的……姐姐?”   莲鹤的眼眶里凝着要落不落的眼泪,她几乎能听见自己从骨子里传来的碎裂的声响。   不是没有想过的。曾几何时,她幻想过无数次的重逢。   或许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普通的人,不愿再与那样的过去有什么牵扯,只想隐姓埋名地度过一生;或许它没什么福气,依然还是那个笨拙占地方的瓶子,那么她积攒的钱也足够将它买下来,献给首都博物馆,然后与自己的本体永永远远地放在一道。   她从来没有过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   然而这些幻想里,绝不包括现在这种重逢。   叫人措手不及,简直到了可笑的地步。   莲鹤稳稳地站在原地,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那张容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指甲深深陷入自己的掌心,鲜血沿着指缝滴落下来。   我一直在寻找的弟弟,是百年前的鎏金银瓶,就算是红玉完整,有幸化形,应该也是一个怪类,绝对不可能……入魔。   她这么想道,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摇摇欲坠的身体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哈,哈哈。”   鹤归发出嘶哑的笑声,一双眼睛牢牢盯着莲鹤多变的面色,神情充满了仇恨与挑衅。   他笑了两声,随即闭口不言,突然身形暴涨,凌空跃起,五指成抓向着莲鹤抓了过去!   拄着长枪守在一旁的春意早有准备,直扑向莲鹤身前,银白色的长枪连半点犹豫都没有,带着天崩地裂的气劲,向着鹤归的手掌猛然砍下。   哪知如此千钧一发之际,鹤归竟然只是一笑,不闪不避,反而扬手迎上,“刷”的一声,他的整只手掌被春意齐齐切下,一时间,血液如同爆裂的喷泉一样洒上半空!   春意惊在了原地。   鹤归在滚烫的血色之中放肆大笑,断了的手臂血肉模糊,被砍下的手掌竟然飞在空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过春意手中的兵器,死死掐住了莲鹤的脖子。   春意气极,全身上下又隐隐现出一身盔甲轮廓,刚要提起长枪,被断臂掐着拎起的莲鹤却突然出了声。   “春……意……”她的双脚离开地面,无力地摇了摇头,眼睛里落下大颗的泪珠。   春意咬牙收回了手。   长发如同黑色的雾气飘在空中,耳垂上的莲花耳坠已经丢失了一个,只剩下一侧,在发丝的纠缠间发出黯淡的光。   莲鹤看着鹤归发红的双眼,张开嘴,吐出破碎的,哽咽的泣音。   “是……是我不好,我没用,我……姐姐没能早点……找……到你……你……”   你我分开之后,你受了很多苦吗?   你现在依然还在遭受这样的苦难吗?   否则你的眼睛里怎会除了仇恨,别无一物呢?   莲鹤全身颤抖,双手轻轻摸过那只死死掐住自己脖颈的断手。她痛苦地大口喘息,视网膜上甚至出现了大片的黑斑。   她无可避免地晃动脑袋,试图挣扎,然而箍在她咽喉上的手就向一道紧箍咒似的,令她的肺部一点一点发出干涸的疼痛。   “莲姐!”春意再也无法忍受,一声重响,长枪与刀锋相抵,沉声大喝:“放开她!”   “哟!”鹤归下意识错身躲避,身法灵活,嘴角勾起邪气的笑意,“你们感情不错?”   他抖了抖被春意砍下,血流如注的手臂,那断掌顷刻之间冒出浓浓黑气,拖着莲鹤的身躯,啪的一声接回了手臂之上,可怖的伤口就在春意冒着火气的眼神之下不停翻动涌起,竟然就这么逐渐愈合起来。   鹤归放开手,任由莲鹤摔落在地,捂着嘴咳到撕心裂肺。   他转动了一下手腕,看向莲鹤的头顶,然后猛得扯住她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   鹤归的脸上布满了血点,仿佛满面妖冶纹身一般。他捏着莲鹤的下巴,冰冷的目光咬着她的脸颊,一寸一寸地与她盈满热泪的眼睛撞在一起。   “找我?”鹤归冷冷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种从岳沉舟身上学来的高高在上的圣母态度,真的很让人恶心?”   莲鹤一愣,如同被人当头泼了一瓢冰水,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   这个人是个魔修。   是岳师的敌人。   一种透凉的森寒从骨子里蹿起,她用力扭头错开眼前这人的指尖,眼神中带上了十足的恐惧与愤然:“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岳师是谁?他掌着天下生魂,是如今所有非人类最尊敬的人!你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和岳师作对?!”   她猛然抓住鹤归还未撤去的手,声音陡然拔高:“我们去求岳师!他一定有办法的!我,我把我的红玉给你,你洗去身上的魔气,重新修炼,我陪你一起做回死物,我们还可以像从前一样……”   “啪。”   鹤归甩开她的手,慢条斯理地看了站在一边紧紧抓住手中长枪的春意一眼,肆无忌惮地笑着站起身。   “鎏金莲鹤衔杯纹银瓶是吧……”他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眉眼中偏偏流动着一股艳丽的味道,像是一朵致命的食人花,“真是个好名字。我在新闻里见过你,如今已是排的上名的国宝了。我的姐姐。”   莲鹤意识到什么,眼瞳瞪大,看着鹤归在愈发嘈杂的海浪中向后退去。   这次我要彻底失去我的另一半了。莲鹤心想。   “像以前那样?多久以前?你是说……劫数来临之时,你被天道眷顾,得遇贵人,一切顺遂。而我活该被那群外敌抢夺,折磨,背井离乡,最后落得玉碎瓦裂的下场?”   鹤归的黑袍在海风中鼓起弧度,那袍子之下空无一物,只剩肆虐的魔息。   “晚了。”   我们原本是最亲密的亲人,是同根生出的双花,是一对一模一样的银瓶。   当我流落海外,像个垃圾一样受尽侮辱,灵力衰竭痛苦至死之时,你被陈列于精致华美的展架之上,被所有人的善意与赞美包围。   这便是我一切恨意的源头。   将我从地狱之中解救出来的那个人,赋予我新生,给与我光明,是我鹤归此生唯一要效忠之人。   “我恨这天道。也恨你。”   鹤归双手在半空中遥遥一划,虚空之中立刻燃起了一道熊熊燃烧的魔火。这火焰如同赤焰鎏金的火雨一般,从半空中爆开,流淌到地面,烧得整片海面劈啪作响,在两人之间烧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无数的海鸟被惊得慌忙逃窜,在鹤归的眼前落下乱飞的羽毛。   “我的红玉早就碎了。我借了灵力尽散的银瓶,集天地怨气于魔骨阵中诞生。”   “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弟弟。”   …… 第75章 终试(九)   海面上漂着一条小船,以一种不急不缓的速度飘过深浅之间的分界线。   岳寒站在船头,皱着眉回望离自己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的2号岛。   不同于岸边的浪潮汹涌,此时此刻的海面愈发平静,声声海浪柔和而低沉,将船摇出轻微的晃动,如同一个母亲在轻拍婴儿襁褓。   二十四渚的五个列岛之间距离相近,站在岸边,只需远眺就可看清对面的情景。按照工作人员的说法,它们早就在岛屿之间铺设了灵力轨道,登上小船便可以轻松到达。   岳寒掏出手机,上面的信号指示从满格降到完全消失。而时间已然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   周遭的海水颜色产生了变化,泛起一种晦暗幽深的蓝,仿佛长年不见阳光似的,与岸边那种被烈日晒得温暖发烫的浅水全然不同。   岳寒伸出手,虎口处传来浅浅的麻痒。冷调白皙的肤色上,此时覆盖了一层冰晶一般的鳞片,片片状若游鱼,从虎口处蔓延到了整条手臂。   他目光淡然,比海水更沉。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自己身上发现这样的变化。   小船飘飘荡荡地镶嵌在深色的海面之上,无风也无浪,船头却骤然偏过一个明显的角度,随之带来的惯性让岳寒身子向一侧歪了一歪。   若是有人从高空俯视,也许就能发现,离开海岸的小船在海面上划出一道圆润的弧线,像是一颗被巨大引力吸引的卫星,顺着海水怪异的波纹,向着前方的某一片区域驶去。   原本平静的海面出现了被搅乱的痕迹,由近至远,仿佛海底出现了一张黑色的大口,正在缓缓吞噬整片海域。   如果这会儿还看不出是有人刻意布下此局,那便也不配当一个灵修了。   岳寒双手齐振,自指尖飞越出一束金光,如同一条灵活的鱼,瞬间扎入水中没了踪影。   越向深处走,海水愈发幽深阴暗,然而拂面的海风却在不知何时带来炎热而干燥的温度,空气里的水气被卷得一干二净,仿佛有看不见的火焰在凭空燃烧一般。   岳寒闭目,在脑袋里测算此刻所在的方位。   师兄提起过,他们曾经来过此境,一日岱兴,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他从未提起五岛分属五行。   岳寒并不精通风水堪舆,却也知道山脉走向,水势高低能影响之事物实在太多,能量不是区区一个灵能者能改变的。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海洋自有它得天独厚的优势,若是被有心人随意更改,便能引发连串的蝴蝶效应。   黄青白红黑五色,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不管是人类还是异常生命体,都有五行之分,既相克,又相生。   原本五行之气只是无生命的气罢了,可是此时此刻,二十四渚海域内的考生们却纷纷按照自身体质选择不同岛屿进入,相当于将无生命的气瞬间激活转为生气。   五行环绕于水,死阵转为活阵,简直像在……像在召唤什么上古秘境一般。   还不等他深思出结果,脚底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摇晃,小小的船身仿佛一下子被水中的某个东西撞击,竟发出了一声响亮的炸裂声,听起来仿佛就快要散架。   岳寒反应极快,立刻蹲下身子扶住窄小的船体,在水中摇摆了几下才稳住身体。就在这时,一种突如其来的窒息感骤然包裹住了他。   氧气似乎已经不够用了,岳寒的手死死抓住船沿,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哪知一股烈焰似的热度蓦然烧上他的指尖,烫得他的手背仿佛被撩起了一串血泡。   岳寒面色凝重,睁开眼睛,向着船底看去。   转眼不过须臾之间,面前的景象却着实让他心惊肉跳。   方才还是深蓝色的海水,此刻已经变成一望无际的血色。自己脚下的这片孤舟淹没在大片的血色之中,就像一张载着蝼蚁的枯叶。   血浪一波一波冲刷在船身之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粘稠的赤红色水纹。有肉眼可见的气泡从血水底下翻涌而出,随后啵啵炸裂,红色烟雾自水中飘起,发出腐肉一般的恶臭。   岳寒愣了一下。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阳光隐去,风声悄然消失,视野之中只剩下铺天盖地的血色,恍惚中天地之间只余自己一人。   船身再一次被水底的黑影撞击,产生了剧烈的摇晃。水下黑影徐徐,下一秒,无数冤魂裹着滚烫的血液,直直冲上了天空!   空气蓦然被蒸腾出炽热的高温,贴着岳寒的面皮急速沸腾起来。   蒸汽带着股焦臭灌入岳寒的鼻腔,夹杂着红黑相间的浑浊颗粒。海面之下的,万千焦黑的手臂攒动。   它们都在朝着岳寒的小船聚集,拼命的伸出水面,腐烂的肌肤像是被溶解了似的,簌簌落进血海之中,发出黏腻的,叫人作呕的声响。   即便一贯心智沉稳,看到此景的岳寒也忍不住浑身发冷、身心俱震。他沉住呼吸,头脑在这一刻无比清晰起来。   他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幻境。   在茫茫大海之中,竟有一个如此大规模的幻境!   “愣着做什么!凝神,定气。”   他的耳边骤然回荡起熟悉的声音,一股让人心安的浅淡香气盈润在鼻尖,驱散了腥臭味。   岳寒心中一凛,四下打量,只见血海之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条纯白的“溪流”。那溪流由片片晶莹剔透的白玉莲叶组成,离得近了,甚至能看见叶片上的条条脉络纹理。   它自粘稠的雾气之中而来,蜿蜒着流淌到了小船的正前方。   四周空无一人,岳沉舟的声音仿佛从天外飘来,恰恰收进岳寒的耳朵。   “魔修的幻境,不过就是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你越是不在意,它便越拿你没有办法。”   “是。”岳寒垂下目光,忽略余光之中那一只只可怖的,纠缠着小船的手臂。他口中念念有词,手背之上覆盖的鳞片之物,瞬间发出了淡淡金光。   白玉莲叶温柔包裹住船身,精纯的灵气瞬间袭上岳寒的心头,将全部污秽与粘稠的鲜血驱散至消失。   岳寒仿佛听到了几声尖利的叫声。   随后,小舟像是骤然摆脱一切阻力,被一片片纯白莲叶托起,缓缓驶向汪洋深处。 第76章 终试(十)   小船在粗粝的石头滩上搁浅,岳寒黝黑的视线平静看向前方。   烈阳好端端地挂在头顶,金色的光线在皑皑白雪之上跳跃,呈现在面前的,赫然是一座绝对不该出现在这个纬度的宏伟雪山。   这冰雪与他平日里见过的那些全然不同,好似在其中淬着金子,日光下一照,内里像是流动着炫目的光线似的。一种叫他从骨子里透出舒适的生气在周身炸开,瞬间流淌入四肢百骸之中。   阳光、海滩与冰天雪地并不像是该存在于同一个世界的东西,何况是在杳无人烟的深海之中。然而此时此刻,就这么和谐地堆叠在岳寒的眼前。   这里怎么看都不可能还在二十四渚的范围内,岳寒甚至有一种感觉,自己所在之地大约已经离开了天朝的国境线。   杂乱的石滩上覆着大片的积雪,被海水融去了一部分,切割出明显的边界线。初时还能走得顺畅,再往里面走一些就已经埋到了小腿。白雪之下,竟然看不见半点泥土,皆是冻得严严实实的冰川。   在雪地里行走是一件非常耗费体力的事情,尤其是对于岳寒这种穿着简单运动鞋裤的人来说。然而跋涉了几个小时,他连脸色都未曾有丝毫变化。   他停下脚步,鸦黑的睫毛上挂上了霜,浑身都是冰雪气息,看起来就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雪雕。   就是在最高精尖的地图上也不可能找到这里的位置。但此时此刻,岳寒的心里几乎可以确定,“我”不是第一次踏上这片冰天雪地。   这里远离尘世和人烟,从未拥有过春夏与秋,只有一个又一个漫长而没有尽头的冬天。   就在这亘古孤寂的冰雪深处,那片盘旋绵延数里的,沉睡了数千年的山脉之巅,有我亲手埋葬的东西。   “师兄。”岳寒喃喃地唤出口来,“你能听到吗?”   声音依然沉稳,却在尾音处带上了一点点难以察觉的颤抖。   回答他的,只有被吹起又飘落的大片雪花。   他垂下挂着冰珠的眼睫,指尖抚过岸边光滑的石头,年轻的脸上竟然显示出十足迷茫的神色。   他隐隐约约觉得,通向山巅的路就在脚下,只要穿过这片冰雪,就能溯流而上,触摸到某些过去的记忆。   然而,到了那时候,我还会是现在的我吗?   前方一棵青松之上的大片白雪倾泻而下,发出巨大的声响,扰乱了岳寒的心绪。   这响动在海面和山壁之间来回荡漾,变了声调,仿佛是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他抬起头看向前方,线条利落的侧脸英俊完美,表情一点一点地被收进寒潭般的眸子里去,只剩下冰雪般冷肃的气息。   他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肩上落着的雪,一步一步地向着前方走去。   ……   “你说什么?”小郑的脸色铁青,“岳……辛酉甲木不见了?!为什么不见了?有那么多摄像头跟着,怎么会不见了?他可是我们这次的夺冠热门选手!”   他思忖片刻,急的团团转。CPT考试举办多年,规模一年比一年大,是他们异管委最王牌的项目,从没有发生过考生考到一半就这么凭空消失了的事件。眼看着就是上头换届选举了,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这样的事情。   小郑几乎已经预见一场腥风血雨迎面扑来。   “快,快联系张家的人,让他们先放纸人去找!”他当机立断,对着下属说。   下属看起来还有些犹豫:“可是……纸人数量有限,如果都派去寻找这位考生,那我们的直播……”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直播呢!”小郑心急如焚,打断了他。   他停顿了片刻,逐渐冷静下来,也知道于情于理这直播都不能断,否则怕是要闹出大事情,忙压低声音道:“你带上行动组,把结界打开,我们进去瞧瞧情况再说。”   “郑处,这件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还没等他行动,一个低沉的声音阻止了他。   江楚山带着人从门外走进来,满脸都是凝重。作为本次考试最大的赞助力量,大约也只有他能在特管委的临时指挥部来去自如。   小郑正一筹莫展之际,看到江楚山,就跟见到主心骨似的,忙不迭迎上去。   “江先生,您知道这位考生的去向?”   主控室虽然是临时搭建,却也有模有样,偌大的屋子中环绕一圈高科技显示屏,外部笼着一层水波状的结界,看起来很有些科幻感。   江楚山的眼神在四周打量一圈,屏幕上各位考生的一举一动都被记录详尽,他一眼就瞧见了自家弟弟。   江小山选择留在了木属的2号岛上,正在抓耳挠腮专心破解由大片参天巨木组成的迷阵。   层层选拔出的精英考生们陆陆续续发现了二十四渚列岛五行所属的秘密,随着最后一位女生踏上沟壑遍地的1号岛,除了岳寒以外的所有考生都“分组”完毕,开始向着岛内进发。   “我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江楚山蹙紧眉头,“只是我觉得这次考试的形式……似乎有些不妥。”   小郑一愣,奇了。   不妥?哪里不妥?   考试形式都是由主席和特管委高层讨论数月定下的,在正式考试前连一根针都没有透露过,想必是面面俱到,绝对公平公正。   “江先生……”   江楚山没有做出解释。他托着下巴继续盯着屏幕,看着这些经过层层选拔出来,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玄能圈未来力量的灵能者。   他们年轻而认真的脸庞映在每一块屏幕之上,全身上下的灵力几乎凝为实质挥洒,誓要在这次考试中发挥出全部实力。   海水、结界、浓烈到不正常的生气。   大阵……   一个可怕的念头渐渐在他的脑海中形成,几乎让这位已处高位多年的家主如坠冰窟。   “马上停止考试!将所有考生和工作人员全部召回!”   江楚山骤然发出大喝,面色难看到可怕的地步。在场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一时间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不,来不及了。”江楚山当机立断,面色沉出十足的气势,“让所有考生立刻离开自己选择的岛屿!一定要快!”   他伸手扯下脖子上的领带,吩咐身后的助理:“你去召集江家在附近的所有人,包括阿池,让他们都过来,进结界!”   玉树   就在这时,仿佛为了印证他话中的真实性,只听一声轰隆巨响,临时指挥部窗外的地面突然毫无征兆地坍塌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数块巴掌大小的石头从天而降,将屋面砸出巨大的窟窿。   随后,海面上骤然腾起诡异的阵阵烟雾,一道山峦一般的巨浪铺天盖地地打来,重重拍在屋顶,几乎瞬间将它掀翻开去。   还来不及等众人反应,脚下的地面发出了阵阵颤动,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灾难。   小郑懵了,看着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同事们,脑中嗡嗡作响。他咬牙爬起来,扯着嗓子大喊:“所有人,快,保护考生安全!” 第77章 终试(十一)   脚下的地面开始猛烈摇晃,岳寒回头向下望去,依稀能够看见早已被抛在身后的海平面发出剧烈的震荡,不规则的波涛一波一波撞在一起,形成无数跳跃不停的浪花。   他几乎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眼光冷静在周遭一扫,足下借力跃起,立刻躲进了周边一块巨大的山岩之下。   世界有了短暂的安静。几分钟之后,遥远的山巅爆起一片腾腾雪雾,开始像是无声的烟雾,紧接着就传来隆隆巨响,雪花拼命滚落成巨浪,从山巅一泻千里,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席卷而来,迅速遮蔽了天地间全部的光线,掀起一道混沌的风暴。   只余不见天光的黑暗。   不知多久之后,风雪的悲鸣终于停下,大片黑色的岩石露出突兀的颜色。   某处凸起的雪包突然被击出一个口子,岳寒拍着身上的雪,从里面走了出来。俊朗的侧脸上血迹斑斑,成为了他此时全身上下唯一的暖色。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看向闪着金光的雪山之巅。   雪崩之后,原先的皑皑白雪早已不复存在,四处落满了纯白无垢的雪尘,将所有的树木全部推倒填平,埋入深渊,一时间,天地之间再无第二种颜色。   而原本被冰雪覆盖的山顶就这么裸露出来,露出了一个足有几层楼高的巨大洞府。   这洞看起来绝不是天然形成,它好似由晶莹剔透的寒冰寸寸雕琢而出,不知是不是常年不见天日的原因,每一寸都清澈到宛若人工玻璃一样没有一丝杂质。   从远处看去,洞中冰壁冰柱交错而立,分布在冰洞内部各处,全都反射温润透明的光,不停流转跳跃,乍一眼看过去,就像片片琉璃汇成的海。   这洞出现的时机极为巧合,简直像在直接邀请岳寒进入似的。   他垂下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背——离这处山巅越近,手上的纹路竟像是活了一般,线条之间流动的灵力精纯到极致,甚至泛起了浓郁的银蓝色。在这失去全部色彩的天地里,愈发显得醒目到无法忽略的地步。   不知何时,他的瞳孔也发生了变化,微微紧缩一圈,眼白处似有淡淡的金色。这让他原本俊朗冷漠的长相混合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从某种角度看起来,就像是传说中上古神兽的眼瞳。   岳寒手中捏了个决,沉默了片刻,孤身一人走进了洞里。   里面的空间比外头看起来更是大了数倍,仿佛这一整座岛都被掏空了,只为了容纳这么一个冰雪洞窟似的。洞中没有任何照明,却不知为何亮若白昼,照得角落都没有落下一丝阴影。   洞穴内部大洞套着小洞,四处都是岔口,道路极为复杂,然而岳寒在原地默默站了一会儿,心里却逐渐浮起一条明晰的路线。   这是一种极为玄妙的感觉。   就像是岳沉舟偶尔凝在他身上的眼神,熟悉,又陌生,像是透过这个躯壳,看进了灵魂深处某个地方。   我很贪心。岳寒这么想道。   想要这个眼神永永远远地停留在我身上,我要它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顾虑与阻隔,也不再有任何遮掩地极好的悲伤。   他按捺下心头涌动的不知名情绪,尽量忽略手背上让普通人难以忍受的疼痛,脚步沉稳而利落,回荡在空空荡荡的洞穴之中,像是沉闷的鼓点。   就这么走了不知多久,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纯黑色石头,如一座屏风一样挡在洞穴的中央。在这样一个冰雪做成的洞窟之中骤然出现黑色本就让人觉得违和,何况这块石头上还刻着繁复的金色梵文。   岳寒伸出手触摸粗糙的石壁,指腹轻轻抹过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随后调整自己的呼吸,绕过了这块石屏。   即便是早已做了心理准备,石屏之后的景色,还是让岳寒发出了一声难以压抑的叹息。   在这座散发着森森寒意的洞穴最深处,竟然是一个巨大的浑圆空间。   从深不可及的坑洞到露出天光的穹顶,上下的间距少说也有数百米。而在这雪白无垠的正中间,安静矗立着一棵巨大的树木。   说是树木,却与普通的树完全不一样。   它通体漆黑,这种黑黑到极致,就像是无星无月的极夜凝缩而成,没有任何纹理与质感可言,如同无穷无尽的深渊在与你遥遥对望。   而向上延伸的枝叶却由冰雪制成,纯净的黑与白在视野中堪堪交错,向着穹顶的方向肆意生长。   岳寒这才发现,这个坑洞的顶端竟然能看到碧蓝的天空,铺天盖地的阳光落在这棵树之上,散发出格格不入的融融暖意。   尺木。   几乎在刚刚看到这副画面的那一秒,他的心里就冒出了这个名字。   与此同时,岳寒突然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阵阵发黑,脚步下意识的向前挪了半步,一脚踩进一捧冰凉的雪中。   隐隐约约里,他听见岳沉舟的声音。   那声音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从他的脑海深处而来,听起来比他熟悉的岳沉舟要活泼些许,带着明媚的少年气。   “咦,这是什么?都说狡兔三窟,你们龙怎么也这许多毛病,到处挖冰窟窿,用来藏宝贝么?”   “此树名为尺木。是我毕生寻求之物。”   “尺木……龙无尺木,无以升天……的那个尺木?!寒岳,这便是……”   “是。时顷,今日,我要将它赠与你。”   ……   我将它……   赠与你……   岳寒扶住脑袋,因为头晕目眩而踉跄了一下。他抬头,咬牙看向面前的参天巨木,忍不住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浓黑的尺木在他的正前方散发着澎湃而浓烈的气息。   在这一瞬间,岳寒仿佛跋涉在亘古洪荒的时间长河之中,隐约看到天光一动,世界化作白茫一片,最后一枚齿轮上的冰雪消融,滴答落地。   所有时间归位,吱呀一声,发出缓缓的转动。   岳寒伸出手,仿佛被蛊惑了一般,想要触摸尺木的树干。可恰恰就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树冠上的某个角落之中,一个黑色的影子。   一切多余的情感瞬间如浪潮褪去,岳寒心中警铃大作,几乎在同一时间,黑影化作一道浓烈的闪电,自上而下,猛然袭来。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山洞之间回荡,片片冰晶反射着声波,发出轻微的嗡鸣。   黑影倒地,手中如有实质的魔气溢散开去。他抬起头,看向岳寒手中的武器。   ——那是一把约有一人高的长弓。   宛若万年冰川凝为流线,烈焰金光镶嵌其中。角弓霜白,在他主人的手中,骤然绽放出耀目的光泽,灵力甚至卷起一阵狂风,直冲天穹。   仿佛感应到尺木的灵力,弓身不停发出微微颤动,仿佛兴奋难忍似的。   黑衣人侧倒在地,面容隐在黑布之下,姿态却说不出的放松,一双熟悉的眼睛自帽兜底下露出,眼中甚至隐含泪花。   “妙极,真是妙极。看来霜白认主极为顺利。”   他的视线黏在岳寒手中的长弓上,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声音与上次见面全然不同,但那阴阳怪气的语调却让人一下子就能辨认出来。   白暨优雅地站起身来,看向岳寒含着敌意的双眸,莞尔一笑。   “你们师兄弟,何必对我有如此的敌意。千年了,我与你们从来不是敌人。”   那双眼睛轻轻向上一挑,竟然有一种十分违和的,凌厉而魅惑的感觉。   “寒岳,这天底下要说有人绝不会害你,那便是我。”他向前走了一步,下一秒,竟对着岳寒屈了屈身子:“按道理,我还该管你叫一句……尊主。”   岳寒心头一动,握着霜白的手紧了紧,他冷冷看向眼前的黑衣人,眼中没有半点情绪。   白暨见他如此反应,歪了歪脑袋,似乎笑得更开心了,眼睛里闪动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之色,就像透过眼前逐渐恢复力量的岳寒,看到了自己终其一生要追逐的东西。   “你该相信我,我与时顷……哦,或者,该叫他岳沉舟,从头到尾的所求,都是一样的。” 第78章 终试(十二)   岳寒的视线有些模糊,脑袋昏沉,几乎要往一边栽下去。   从虎口上生出的点点鳞片仿佛骤然汲取到了新生的力量,瞬间爆发出一股陌生而强烈的滚烫温度,争先恐后地从最深处浮了出来,顺着经络,透过皮肤,向着全身迅速蔓延,很快,就连他的脸上长出了银蓝色的纹路。   他依然保持着清醒,腰板自然地绷出孤拔挺直的线条。这让他的五官深邃到凌厉的地步,映着诡异的图腾,充满了冰冷而诡谲的邪性。   “闭嘴。”他冰冷的视线死死盯住白暨,周身居然缭绕起一些没有温度的青色火焰,“师兄跟你这种人……怎么可能一样。”   听到这话,白暨没有分毫的意外,他的眼睛弯成形状怪异的月牙,心情极好,就连话也多了起来。   “岳沉舟跟我不一样?他当然与我不一样。”   他拍了拍掌心里的烟尘,再次抬头看向尺木巨大的树冠,陶醉地深呼吸一口。   “帝师最疼爱的孩子,最年轻的九曜星君,天道的宠儿。掌管人间光阴的、大名鼎鼎的……岁星时顷。怎是我这样低贱的灵兽之流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   白暨低声笑了几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他看着岳寒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庞,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恶意。   “寒岳,你作为灵兽之首,诞于寒境的鳞龙,难道……不比我更、加、清、楚?”   岳寒的目光剧震,紧盯着那张黑袍覆面之下唯一露出的眼睛,像是在仔细分辨那是不是谎言。   岳沉舟曾经说过,在最早的时候,他与自己都在灵境帝星坐下效力,彼时帝星紫垣是唯一触摸到天道之人,为天下之师,受所有人供养。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并不是一个人类这种可能性。   一时间,岳寒觉得无比荒谬。他无可避免地联想起许多往事。   灵兽……   《灵书》上曾有过大量关于他们的记录。从洪荒开始,便有灵兽存在的痕迹。他们与灵修一样,修灵道,求飞升,曾无比繁盛。据说巅峰时期,上古四灵——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后代纷纷现世,引万妖俯首。与灵修命运相似,灵兽一族在灵魔大战之中受到灭顶重创,死伤大半,剩下的那些难成气候,抵不过灵气衰竭,最终化为一个又一个的传说。   岳寒识海剧烈颠簸,丹田仿佛被骤然打进一股烈焰,在五脏六腑之间进行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原本他就快突破筑基,境界极为稳固,可此时再也无法支撑炸裂的内息,全身上下如被冰水浸透,涔涔冷汗在身上结出层层冰霜来。   与此同时,他清晰地听见一个声音从尺木幽深不见底的枝干之上传来。   那个声音苍老、低沉,醇厚而温柔。时而如同淙淙流水,时而又像风中清脆地风铃,这声音正在无声哼唱,驱散了他体内暴走的真气,让他骨头酥麻,无比舒适,几乎就要这么睡过去。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漂浮在半空之中,在这样的歌声里,穿过沧海桑田,穿过面容模糊的人山人海,在世界的尽头,投入了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双手已然贴在了尺木之上,从手腕到手肘都陷进了那片黑色泥沼之中,仿佛要与尺木融为一体。   岳寒浑身一颤,瞬间清醒过来。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猛然意识到,他的修为已然满溢,竟然已到了突破的地步。   一时间,冰冷森寒的雾气从他的每一个骨头缝隙之中侵入全身,而丹田之中的烈焰却带着将所有灵力燃烧殆尽的高温,仿佛要将他烧成一具焦黑尸骨。   啪、啪、啪……   “不愧是灵兽之首的麟龙。”白暨看着他痛苦的表情,竟然笑着拍掌,满意道,“尺木这等天地至宝,却能与你融合地如此之顺畅。这十八年,岳沉舟倒是将你的底子打得极好。想必……也是为了等待今日。”   “住口!”听到岳沉舟的名字,岳寒仿佛被猛然触了逆鳞,大喝一声,几乎把一口牙齿生生咬碎,“不许你……侮辱……师兄。师兄……跟你,不一样!”   他扶着尺木的树干缓缓蹲坐下来,目光已然涣散地不成样子。   在他的记忆中,自己从出生开始便与旁人不一样,在见到岳沉舟之前,他从未对任何事情有过强烈的反应。   可是岳沉舟不同。他是不同的。   他牵起自己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下名字,温情脉脉地为自己启蒙,就这么一起走过了十二年的岁月。   十二年,在岳沉舟漫长的生命里也许微不足道,但在年轻的岳寒的心底,却俨然已经是一场山盟海誓,不容许任何人亵渎分毫。   岳寒爱他,这种感情在他的心底掀起澎湃的波澜,如此炙热而汹涌,以至于听到别人用这样的语气提起他的名字,他就愤怒到几乎无法控制心头升起的残忍与暴虐。   “啧啧啧,真是深情。”白暨对他的怒火不以为意,不如说,此时此刻,他的心底油然升出一种隐秘的快感,“寒岳,醒醒吧。岳沉舟……时顷跟我,没有什么不同。他永远,永远也不可能爱你。不,不能这么说……”   白暨走近了一些,目光在他被鳞片覆盖的修长脖颈上停顿了一下。   “时顷爱天下所有生灵,这其中……自然包括了你。”   他微微低下头,面上覆着的黑色帽兜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滑落,一张熟悉无比的面容就这么映入了岳寒的眼帘。   岳寒瞳孔紧缩,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成了寒冰,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绞住,随后……化作齑粉。   黑布之后的脸庞,赫然与岳沉舟的别无二致!   白暨啧了啧嘴,目光中似乎藏了许多东西,像是凝结了滔天的恨意,又仿佛轻飘飘的藐视与得意,混在那双极为明亮的眼睛里,就像是极为华美的盒子里装上混沌的鱼目与俗气的珠宝,只叫人觉得无比怪异。   他在岳寒震惊的眼神之中露出笑意:“都道灵道中人皆是超尘脱俗心怀苍生。可以我所见,却是个个委于皮囊面相,当真可笑,可笑。”   然而话音刚落,下一秒,风乍起,迎面扑来的强烈气流立刻打断了他的言语。   飓风一样暴走的气流在这个空间内吹成肃杀的暴风雪,轻易就能将一切撕裂成碎片。   白暨迎着风抬起袖子,遮住自己的脸,彻底沉下了脸色。   紧接着,肆虐的狂风之中,闪电般扑出来一个荧蓝色的身影。   咚!   白暨来不及做出任何躲闪,蓦然被一股力道掀翻出去,顺势死死瞬间按进了山壁之中!   那身影所到之处,山壁被劈成片片冰屑,刷刷划出道道圆形刀锋,擦着白暨的面颊飞过去,鬓边的发丝就这么断成数截,被卷进蒙白的烟雾中去。   ——极寒尊主,麟龙寒岳!   白暨被散发着森寒之气的霜白死死扣住下颚,心头立刻闪现出这几个字来。   即便已经隔了千年的时光,这种来自上古的可怕力量依然叫他骨子里瑟瑟发抖,差点就双膝一软,俯首跪下。   岳寒的脑子保留着最后一丝清醒。他口含鲜血,被体内肆虐的灵力折磨地意识尽失。白皙的脸上浮现大片大片的纹身状图腾,死死盯着人的时候,闪着金光的瞳孔有如两片万年寒冰凝成的蛇瞳,透出极致的邪佞气息。   “你不配……用师兄的脸!”岳寒一字一顿,嘶哑万分。   他在尽力克制着突然暴涨的灵力,纯白的霜白长弓上滴下点点腥红鲜血。   “无论你有什么目的,今天我都会杀了你。”岳寒用力抵着弓身,将白暨的骨骼压出岌岌可危的破裂声响,喉咙间挤出的话语冷酷万分,“我不会让任何……想要伤害师兄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白暨的脸憋成了一种难看的颜色,可他没有做出一丁点反抗的动作。他像一团烂布一样摊在晶莹剔透的冰璧之上,一寸一寸地,迎接自己的死亡。   “寒岳……”白暨气若游丝,声声泣血,“没用的。你根本……杀不了我。这世上……没有人……能杀了我……”   赤黑色的魔气从他的心口溢出,迅速修复身上每一寸伤口——它们被撕裂、折断,又迅速愈合。如此往复,仿佛一个最为恶毒的诅咒。   “看。”他勾起带血的唇角,露出一个不带感情的笑容,“我们早就被天道抛弃了。我,还有,岳沉舟……”   白暨抬起头,手指紧紧握住霜白弓身。   “当年灵魔大战,你……你为了他而死。之后的事情……他没与你说过吧?帝星……享天下尊崇的帝师紫垣,感应天道飞升,就这么……抛弃了天下所有生魂。自他走后,天梯崩塌,与上界的通道……彻底,断了。灵修?哈……不过是……一群披着伪善皮囊……被天道利用,又抛弃了的……可怜虫罢了。”   白暨抬起身子,逐渐靠近他,声音像是从最深的地狱里悠悠而来:“你早就该发现了,岳沉舟……他修为早已臻至大圆满,如今只要再动丹田灵力分毫,立刻引来千道九天玄雷。他没有任何退路,唯有……等死。” 第79章 终试(十三)   岳寒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喉头一甜,竟然涌出了一股鲜血,将他的话全然堵了回去。   白暨的手指有些发抖,手掌轻轻地抚在霜白的弓身之上,将它向后推。   “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修复天梯。”他的眼神肆无忌惮地凝在岳寒的脸上,眸中清晰倒映出岳寒此时的模样——金瞳、雪肤、苍白到没有一丝颜色的脸上覆满符咒般的纹路。   怎么看都不可能是个正常的人类。   白暨心里的狂喜就要渗透到面上来,多年期盼的东西就在眼前,这种唾手可得的快感叫他大意,叫他飘飘然,叫他想要放声大笑。   “只有修复了天梯,才能拯救这个日渐枯竭的世界。灵气归于大世界,又源于大世界,生生不息,这天底下所有的生魂……哦,那词儿怎么说来着?异常生命体,才有出路。不管是自救,还是救这天下,岳沉舟作为这世上最后一个灵修,必然都要修复天梯。”白暨挑了挑眉,几乎是带着欣赏的表情看着岳寒的神色,接着,扬起下巴,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何况,当年灵境之中人人都知,岁星时顷自幼一心倾慕帝师,必然是要追随帝师而去的。”   他没有给岳寒任何反应的时间,继续说:“而修复天梯最最需要的东西,是龙骨。寒岳,你的,龙骨。”   白暨察觉到压制自己的力量瞬间产生了松懈,他一笑,轻松从霜白弓下挣脱开来,向着尺木的方向走了几步。   那原本的参天巨木此时此刻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从最上头的枝丫开始,化成一片片溃散的雪花。   ——在传说中,麟龙由昆仑天之胎孕育诞生。昆仑寒境万里冰封,不见土木,非人力可以去得。为平衡天之胎极寒之气,地脉之中化出地之胎,百年长一寸,名曰尺木。麟龙取得尺木之后,才算获得了全部的力量,成为真龙,得以飞升上界。   就在现在,他即将亲眼见证一条真龙的诞生。   “你说我想伤害他?我伤害他做什么。我之所求,与他向来都是一致的。”白暨闭了闭眼,微笑地看向已经失去意识倒在地上的岳寒,眼中没有半点怜悯,只余下一种纯粹的恶意,仿佛一朵缓慢盛开在雪地之中的罂粟。   只是这一个表情,就让那副清俊到高高在上的皮囊瞬间灰飞烟灭了。但凡是见过岳沉舟的人,一定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区别。   “当年你为时顷生生受了魔尊的修罗真火,焚尽肉身而死。可如今,为了修复天梯,拯救天下生魂,再次见到紫垣……他一样还是会选择牺牲你。灵修……他们就是这么没有心的东西。”   白暨蹲下身来,手中魔气化成一柄纯黑的腕骨刀,握在掌中。刀锋沿着岳寒的太阳穴,顺着锋利的轮廓与下颚线,划过修长的脖颈,最后停在了心口处。   “这么多年了……他并没有刻意地去寻找你的转世。大约也是怕极了这一天……真是叫人羡慕……到牙痒痒。”白暨的刀尖戳开岳寒的黑色T恤,面无表情地向里转动寸许,殷红的血液立刻顺着刀锋流出,滴落在晶莹的冰雪之上,“你我也曾至交一场,如今就由我来动手,也好过被你放在心尖上的人亲手了结不是?”   白暨的刀在手中挽了个花,直视着岳寒直到此时都无比平静而冷漠的双眼,横刀向他的咽喉处割下去,然而就在此刻,身后传来一阵暴喝:“白暨!你敢动一下给老子试试!”   白暨瞳孔微缩,在这一个瞬间,他看到了岳寒唇边浮起的极淡笑意。   他猝然转身,赫然看见石屏之后走出了一个身影——那竟然是岳沉舟!   岳沉舟的脸色前所未有地冷淡凌厉,肩上披着件长袍在风中翻飞。他的神情如同千年前灵魔大战之时一样冷酷,剥削的嘴唇绷成一条无情而决绝的直线。   白暨只觉得心头“嗡”的一响,瞬间起身,足尖下意识向后撤退数步,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岳沉舟手心正中炸开刺目的银白光线,一时间,无穷无尽的刀光剑影带着万千浩瀚之力当头压下,澎湃的威压仿佛九天银河骤然裂出豁口,在天崩地裂中从白暨的头顶猛然倾泻而下。   整个洞窟发出剧烈震荡,那一瞬间,白暨只觉得天地化作虚无,全身筋骨寸寸折断,五脏六腑皆被绞成肉泥,每一条经络都炸裂出千万血花。   白暨愕然瞪眼,几乎被压得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容貌也肉眼可见地发生了变化。   白皙的皮肤、高挺的鼻梁,甚至是那微微翘着的睫毛,都像是骤然被人按进了强烈的浓硫酸里,逐渐融化分解又重组,最后变出一张黝黑的脸来。   这脸上的五官都在,却说不清的模糊混沌,好似就这么随便长长,能用就行,某些地方甚至还有让人无法忽略的小疙瘩——看起来像是某种丑陋的深海鱼类。   白暨忍受着强烈的不适,手忙脚乱地将自己的面部掩在了黑袍之后:“你为什么能进入此境?”   岳沉舟的眼中浮现出十足的嘲讽,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张千年未见的丑脸,那架势,仿佛要透过这张面皮,把他脑壳都敲开看看里头装了些什么。   “我为什么不能进来?这天底下还有我岳沉舟进不得的地方?”他冷哼一声,“就凭你套在外头那个蛋壳?——你们魔修,管那玩意儿叫结界?”   白暨死死盯着岳沉舟那张脸,面色又黑了几分,几乎把对这副容貌的嫉恨刻进了骨子里。   有些人,生来便有一副好样貌,就连帝星都十分喜爱,数次夸奖,对他另眼相待;而有些人,忍受过深海暗无天日的孤独、换血剥鳞之痛,修出的却是一副丑陋的脸庞,即便进了灵境,也不能让那立于灵山之巅的人驻目半分。   天道何其不公。   岳沉舟手中光芒稍减,光线变为柔和的白色,仿佛层层剥落的花瓣,消退些许,露出包裹其中的花心来。   那是一个滴溜溜旋转着的沙漏,它象征着光阴四时,四季变换,是出自灵境的天造之物,也是岁星时顷的本命法宝——朝夕鼎。   岳沉舟活了千年,其实对情绪的控制力素来是十分了得的,在大部分的时候,即便是半真半假发脾气,他的内心都是内心平静无波的。可就在看到尺木和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岳寒之时,他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无法克制的怒火。   “你特么是不是疯了?!他还未筑基,你以五行生魂为祭,强行使尺木融合,以他现在的身体根本难以承受。白暨,你自己也是灵兽,躺在这里这个人是你祖宗,你见着他不下跪磕头就算了,敢如此大逆不道,真是自寻死路。”   白暨一手捂着脸上的黑布,只露出一双肿泡似的眼睛,一边缓缓向后挪动身子。   当年的九曜星君里,要论战力,时顷并不若有战神之称的荧惑,然而谁都不会怀疑他真正的实力,否则当年天下修者多如豕犬,那位帝星紫垣不会独独选了眼前人继承他的无情道。   然而即便有再强的实力,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突破自己用百年时间布下的五行大阵。   除非他以自身元神硬破此阵,拼着耗尽一身修为的风险,以心头灵血冲撞阵眼,死门换生门。   白暨恨极,然而恨到极致反而只剩下冷笑,他看向岳沉舟手中上下翻飞的朝夕鼎,摇了摇头,似乎完全不能理解。   “你才疯了……时顷,你疯了。你为了岳寒,竟然祭出朝夕鼎。哈,哈哈。”他盯着岳沉舟的脸,一字一句道,“天梯已断,你就这么祭出灵宝,还敢用元神压制我的魔气,你——就这么想死吗?!飞升无门,天劫当即落下,你会被九天玄雷打碎灵骨,魂飞魄散的!”   出乎他的意料,岳沉舟脸上没有露出半点被说中软肋的表情,甚至眸光都未闪动分毫。他冷冷道:“关你屁事,管好你自己。”   “……”   白暨被他这种轻飘飘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怒道:“你明明才是最想修复天梯、追随帝星飞升之人!你怎会不知,抽出龙骨是唯一的法子!这么多年,你留他在身边,又数次默许我所做的一切。如今他就要成真龙了,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我!时顷,你难道忘了当初自己答应过帝师什么?”   “我倒是不知道,你何时竟然如此了解我了。”岳沉舟抬手捋了捋散乱的鬓发,眼中一片冰凉的讥讽,“我几时说过我要抽龙骨?我又几时说过我要飞升?白暨,当年在灵境,你穷尽一生也无法位列九星一十二灵,千年之后,竟还是如此不长进。我时顷要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几时轮得到你来置喙?难不成……你还做着你的春秋大梦,以为自己受了点帝师恩惠,就能以灵境中人自称?”   他的话语句句直戳白暨的肺管子,语调却说不出的平缓,就像一种无机质的材质,连情绪都吝啬于施舍给这个人似的。   “你莫不是忘了,你当初是怎么入的魔道,又犯下过多少罪孽吧?” 第80章 终试(十四)   岳沉舟心念一动,下一刻猛然抬手,手中原本古朴无害的沙漏骤然向着两侧伸长,变淡,绽放出如日辉一般的光泽。   白暨瞳孔猛然一缩,神经质似的用黑布捂住自己的脸。   他躲在厚肿的眼泡之后的细小眼睛发出强烈的疼痛,甚至因为这种刺激流下了混合着脓液的泪水。   传说中东海深渊有鱼,名曰白暨,豕首,鱼身,蛇尾。目如马耳,面丑如恶痈。双目不可视光,生来便有吞日之相。   白暨在直视太阳似的痛苦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极度愤恨。   还是这样,即便灵境已经陨落千年,灵境中人却依旧如此高高在上。   跨过灵境门前鎏着碧玉的门槛,那巍峨磅礴的灵山在虚空中幻化出九重仙境倒影,如同金碧辉煌的天宫,发出烈日一般叫他难以直视的光。   山巅那人一身华美非常的紫袍,手执凤凰箫,姿态威严如神,俯视天下芸芸生魂,面目却看不清楚。然而只需要一眼,就让初入灵境的白暨恨不得跪倒在此人的脚下,亲吻他的衣袍,就像拥抱他从未直视过的太阳。   然而分立周围的众人耀眼得好似逐日的璀璨星辰,他们环抱着那轮太阳,看向自己的眼神与看向路边一块石头、一株杂草没有什么区别。仿佛在告诉他,一只生于极暗深海的低贱牲畜,生来不能视日,又有什么资格触碰天道。   白暨从骨子里散发出无法避免的颤抖来。他死死抓住自己的手臂,也无法让这种战栗停下分毫——这是他的元神对岳沉舟的强大气息最最本能的畏惧。   他恨透了这种与生俱来的畏惧。   “不抽龙骨……不求飞升?……岳沉舟!你身为灵境最后一人,竟真的打算置天下于不顾,悖逆天道不成?”白暨猝然喘息,声音尖锐得仿佛变了调,“即便我已入魔,我白暨一天都未曾背弃当日跪于灵山脚下的初衷。你当真要背弃帝师多年教导,放弃一直以来求的道吗?九曜星君除你之外全数战死!你如今闭上眼睛,真的能得安眠吗?你午夜梦回,不怕沦落地狱,永生永世受往生之人诅咒吗?”   一字一句,如同炸雷一般在整个冰窟之中回荡,每一句都被镀上了冰碴,化为重于千钧的力道,沉沉砸于岳沉舟的脊背之上,仿佛要将他挺拔的脖颈压断。   岳沉舟闭上眼睛。   某些深埋于心的东西破开禁制,张牙舞爪飞出识海,裹挟着暗红色的回忆汹涌袭来。   但他只能听见自己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声音。   “我如何行我的道,还轮不到你一个自甘堕落的魔修来管。九曜星君……你最好别让我再听到这几个字从你嘴里冒出来,也别在我面前摆弄你那龌龊的花花肠子。哦,当然,你没有机会了。毕竟,帝师的教诲深入骨髓,我一刻都不敢忘。灵境中人,生来便誓要除尽——天下魔修。”   这话里赤裸裸的杀意让白暨勃然色变,然而他在岳沉舟面前没有半分胜算,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头顶倾泻而下的灵力让他整个人僵在原地,无法动弹分毫。   不知什么时候,朝夕鼎已然化作一柄通体透亮的巨大冰剑,堪堪悬于他的头顶。   ——他见过这把剑。   当年的灵魔大战之中,他曾随着帝星去过北境。那是岁星时顷与麟龙寒岳共同镇守的战场。   彼时寒岳孤身立于缭绕雪雾的万璧悬崖之上,霜白弯弓如月,泛着流畅锋利的光泽。他以蓝色灵力为弦,万年寒精做箭,连射九箭,以劈天斩日之势,箭箭直直插战场正中,凌厉龙息瞬间劈开大地,将整个战场都完全笼罩于金光织成的网状结界之中。   而时顷右手执剑,左手掌心向上,托着刚刚从阵前斩杀的大魔体内取出的炙热魔核,白袍被暗色鲜血染出惊心动魄的艳丽。他没有回首看一眼,就在寒岳的长箭破空而来之时,身形上下一个翻飞,如一只灵活的白鸟,攀上龙息,手中朝夕鼎也是化作这柄巨剑,从他手中急速射出,裹挟毁灭之光劈向战场中全部魔物。   一时间,血色四处飞溅,魔修被尽数斩于剑下,魔气炸裂产生的浪潮直冲云霄,发出尖锐无比的咆哮。   那场面,即便是在千年之后,也叫白暨历历在目。   如今,这把剑就悬于自己的头顶,他忍不住目眦尽裂,捂着脸的手颤抖不休,几乎压不下喉咙中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咕咚声。   “你……”   “白暨,你我也算相识一场,你退居东海,离开国境范围,我原本可以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可如今,你将手伸到了我的眼皮子底下,敢动我岳沉舟的人,我不得不管。”   岳沉舟一边打断他,一边抬头望向天边。方才还天清气朗的天气,此时却突然卷起了一层厚厚的乌云,头顶的天光逐渐消散,连他的眼睛里也没了原先的光亮,好似凉透了,冰成了没有温度的琉璃珠。   “何况,天下早就不是当年的模样,如今的这些天师与灵能者……你太小瞧他们了。”   白暨闻言,心中突然窜上了极为不好的感觉。他再也顾不上什么朝夕鼎,什么龙骨,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去了坑洞边缘,俯身向下看去。   从下方吹来猛烈的气流,霎时将他的黑色帽兜掀翻开去,袍子遮蔽的下方,一张毛发稀疏,布满痈疮的脸露出了真容。   他已经没有心思遮蔽自己的丑陋容颜了。   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参天尺木的消散竟然停止了。方才葱郁的洁白枝叶消失了一部分,没了浓荫,犹剩高低错落的枝干,切割出黑白分明的线条。   它静静伫立在原地,被风声吹出沙沙的响动,犹如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白暨目眦尽裂,状若疯癫,双手狠狠拍打在地面之上,手背之上绷出条条青筋,“不可能,不可能!我早就算好了,列岛为五行,考生为生祭,布了百年的局,不可能出错的!”   他的身体发出剧烈的抖动,十指尽数抠入地面,血色逐渐在洁白冰雪之上染开,那样子无比的可怖而可怜。   岳沉舟冷眼看着这一切,道:“白暨,几千年的时间过去了,你真当人类修者还是从前那样,是任由你们魔修摆布、掠夺、猎杀的祭品么?”   他抬头看向头顶黑压压的云层,一道惊雷闪过,将他的面容照得清晰可见。   “当年魔尊尚在之时,尚且能在紫垣手中苟延残喘数百年,如今灵境早已陨落,魔修一道却为何迟迟没有诞下第二位魔尊?为何依然躲躲藏藏见不得光?真的是因为九曜星君的英魂残存吗?”   岳沉舟闭上眼,面容沉静,鸦色睫毛轻轻颤动,覆盖在玉雕般的脸上,仿佛是一张安静的水墨画。   他孤身一人,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千年之久。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在某个无人生存的恶劣环境里,搭建了一座与从前一模一样的小院子,布下了无数精巧结界,将它幻化为当年灵境里的模样。   他住在那里,每天浑浑噩噩,看着太阳东升,西落,看着昔日庞大的灵境轰然化为残骸,像飞舞的尘埃那样日渐消散,最后连最后一片树叶、一滴泉水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过去了,终究过去了。他这么想道。   他就在这混沌又荒唐的日子里,看到了日夜的交替、宿命的循环、一花一木里的因果。   然后,隐隐约约触摸到了天道——这害死人的东西。   “白暨,你得承认,我们都老了。”岳沉舟的面容年轻而清俊,没有因为岁月而流逝当年的分毫风采,说出这话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免不了怔愣了一下,随后笑了一声,“对,我们都老了。如今的天下,早就不是灵修的天下了。更不可能有你们魔修什么事儿。你真当自己在公海犯下这一桩,能逃过法律的制裁?”   岳沉舟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等着吃官司吧你。”   听说那个什么锁妖塔系统上个月刚刚上线,包吃包住还管爱国主义教育,特别适合你这种长得丑还爱出来吓人的犯罪分子。   “……”   白暨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昔日的九曜星君之首,像是从没有认识过他一般。   “九曜星君里,你是唯一一个继承帝师无情道之人,岳沉舟,你居然……”   就在这时,头顶一道紫光闪过,紧接着,一道惊雷如同长龙一般,瞬间在头顶划出一道惊人的电光!   岳沉舟皱了皱眉,额角青筋跳动,艹,来得真是一次比一次快!   至少让人把话聊完吧!   就在下一秒,岳沉舟轻挥衣袖,一直悬在白暨头顶的透明长剑突然消失,如同闪电一样,骤然落下,直至劈向白暨的天灵盖!   那一刻,白暨一声惨叫被死死扼在咽喉之内,只觉得天地旋转,大地塌陷,全身上下的骨头一寸一寸碎成了渣。   “看在从前的面子上,我不杀你。以灵境的规矩,打回原形,送回东海就罢了,只不过我要提醒你……”   白暨失去意识之前,只能看到那人的眼,神情如同当年的紫垣一模一样。   慈悲、冷漠而威严。   “再有下一次,你必死无疑。” 第81章 终试(十五)   岳寒觉得自己很不对劲。   他的意识是清醒的,耳朵里甚至能听清楚岳沉舟与白暨说的每一句话。身体仿佛被泡在一桶冰水之中。冰冷的刺痛化为万千根针,从每一个毛孔里重重扎进骨髓。然而下一秒,这桶冰水又骤然化为高温的岩浆,炙烤着他的皮肤,他的骨骼,他的每一寸经络与皮肉,将它们烤得劈啪作响,留下刺鼻的焦臭。   这种冰火两重天的状态让他整个人的魂魄仿佛脱离了肉体,飘飘忽忽地游荡到了躯体的上方。   那一刻,他的识海深处又一次响起了悠远而苍老的无字哼唱。   那个声音从面前的巨树深处传来,化为一团一团幽幽的光点,浮动在他的周围。   岳寒极力抵制昏昏欲睡的意识,伸出手来,下一秒,全部的光点都汇聚到掌心之上,手背上的鳞片刹那间绽放出无与伦比的光华。   你想清楚了吗?   取回力量之后,你还是现在的你吗?   你还会如一如既往地坚定,走在属于自己的道上吗?   岳寒抬眸,睫毛上挂着细小的冰碴,在光点的映射下微微闪亮,如同细碎月光。冥冥之中,他仿佛生来就知道该怎么做。   ——我是谁,灵修岳寒,或是麟龙寒岳,这一点也不重要。我想要永永远远地陪伴在那个人的身边,我要我们之间再也没有沟壑丛生的阻拦,或是平静而刻骨的万顷孤独。   他闭上幽黑的双目,用力捏碎乐手中光点。   冰蓝色的光晕瞬间在他的眼前炸开,飞舞出翩跹的荧点,在他的面前幻化成一条绚丽无比的苍色长龙,腾空飞跃,迎着天际密布交织的紫色闪电呼啸而上,直入苍穹,用虚幻的身体挡下了一道强烈至极的天雷!   一时间,漫天雷光形成一个巨大的光罩,密密实实笼罩在整个冰窟的穹顶之上,整座岛屿发出轰然撕裂的声响,山石迸裂,峰峦崩塌,海水倒灌,连绵不绝的雪崩瞬间将四分五裂的裂谷填平,又再次坍塌出蛛网般的裂缝。   岳沉舟抬首看向龙影,在狂风中咬牙,手中的朝夕鼎在急速旋转中化为一面坚不可摧的巨盾,飞掠而上,接下了好几道雷击。   岳沉舟闷哼一声,夹杂着无比的痛苦,随后呛出了一口鲜血。   九天玄雷的威力可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的,若他只是个人类,这时候大约早就已经魂飞魄散。   这是天道为他降下的劫数,若是在千年之前,便是人人都羡慕的飞升之劫,只要修为足够,渡过了便可以飞升上界,位列仙班。   这是每一个灵修修炼路上的终点。他曾经也这么认为。   可如今天梯已断,天地之间,竟再也找不到他岳沉舟该去的地方。   岳沉舟的嘴唇苍白到没有一丝颜色,他勉力维持着最后的力气,模糊的视线里,方才现世的真龙之影在万千电光中溃散,一个人影凭空出现,在高空停顿片刻,然后,如一道冰凉的寒光,猛然下坠。   岳沉舟的心头突然泛起了酸涩的微波,泪水竟从眼眶之中滑落下来。   他抹掉唇角流下的一丝血迹,足尖轻点,身形在风中摇摇欲坠,像一只美丽而纤弱的蝴蝶。   “臭小子。”   岳沉舟伸手把目光涣散的岳寒护进身下,将自己清瘦的背部暴露在可怖的巨响和密密麻麻的强光之中,下一秒,清癯的肩头就就被爆裂的闪电劈打出血肉模糊的伤痕。   “就凭你,也……也想替老子……挡雷劫。你还……嫩着呢……”   他抓住岳寒时而冰凉,时而滚烫的手指,气力不济地低下头,脸颊贴在岳寒的心口处,从嘴里涌出大量的鲜血来。   “这特么……劈起来……真是,一次……比一次……不给……面子。”   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摸到岳寒的心口,探入一丝灵力,感受他体内尚未平息的,磅礴深厚的力量,嘴角浮现出一个苦笑。   好家伙,在这个节骨眼上,师兄我自身难保,你居然就这么筑基了。   真是丝毫不让我省心。   这时候,只见又一道惊雷从厚实的云层之上劈下,在洞窟的顶部炸开数朵金红色的火光,残余的火雨一泻千里,将岳沉舟的眼前照得一片火光。   丹田里撕裂般的疼痛折磨着岳沉舟,朝夕鼎化成的巨盾发出嗡嗡的响动,在下一秒,散成千万龟裂的碎片!   岳沉舟发出了一声急促而痛苦的呼声。   就在这时,一只发着颤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后脑勺。它就这么抚过岳沉舟瘦削的后颈,顺着凸起的肩胛骨,摸到了清瘦的后背,以及上面大片伤痕累累的血迹。   岳沉舟愣住了,他的眼睛里不知是泪还是汗,迷迷茫茫的一片白雾。一开始,他以为这只手在颤抖,然而过了几秒他才意识到,是自己在发抖。   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九天玄雷劈开了他的傲骨,撬开了他包裹在心脏外面的保护壳,劈得他那唯一的,仅剩的自尊也化作了齑粉,散在风里。   他在发着抖,全身上下蜷缩成了一团,趴在岳寒的身上,已经分不清是在保护身下之人,还是再寻求一丝最后热度。   岳寒的眼睛睁开了,他死死盯着岳沉舟没有血色的脸,瞳孔不是往日幽黑深邃的颜色,而是极为绚烂的纯金。   岳沉舟顶着从万里高空之上落下的道道玄雷,颤抖着伸出手,彻骨的剧痛让他的指尖止不住地哆嗦,然而他还是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丝浅淡的笑容。   “没什么……好怕的。很快……就会过去的。”   泪水从眼眶慢慢涌出,混着鲜血打湿了整张脸,无声无息地落到了岳寒的脸颊上。   下一秒,岳寒动了,他的面容无比冷酷,全身上下突然幻化出无数鳞片,手臂上的龙鳞怒张,竟然仿佛穿上了刀枪不入的盔甲。   他伸出手,一把搂住岳沉舟的身体,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将岳沉舟按在了自己的身下。   轰——!   漫天电光化作一柱瀑布,带着毁天灭地的势头轰然降下,整个世界瞬间被照得失去了全部的颜色。   “岳寒——!”   岳沉舟的背部抵着冰冷的冰雪,瞳孔骤然紧缩,几乎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全部的感知。   两人头顶的冰岩发生了大规模的坍塌,巨大的冰块在平地骤然卷起的狂风中不断坠落,散开,化作暴雪,如同一场美丽的世界末日。   参天的尺木在雪中烧出喷出熊熊燃烧的火焰,在空中狂舞、凝结,呼的凝成夺目的火龙,向着遍布紫金光线天顶腾飞而去。   在火雨、冰雪与电光的交错之中,岳沉舟看到了岳寒眉心逐渐褪去的蓝色图腾。   ——那是真龙的印记。   预示   九九八十一道玄雷,岳寒为他挡去了最后,也是最强的那一道。   雷光逐渐收拢,退去,只剩满天浓厚的黑云不断翻滚、压迫,不甘心地掀起狂风,仿佛肆虐的惊涛骇浪由深海倒转至头顶,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你找死吗?!那是九天玄雷,岂是你能以肉身抵挡的!”   更何况此时的岳寒魂体被强行融入龙息,人身又恰恰处在筑基突破的当口,随时都有可能爆体而亡。   极度的恐惧与愤怒叫岳沉舟停不下发着抖的身子,他高高扬起手,却始终没有挥下,只是抚上岳寒的心口:“你……”   话还没说完,岳沉舟猝然停下。   他意识到了岳寒此刻的不对劲。   岳寒伸手捏住了他的下颚,猛然吻了下来。   “……”   岳沉舟的黑发散在晶莹的雪中,因为对方过于粗暴的动作晃出凌乱的弧度,他满眼都是猝不及防的惊愕,头脑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岳寒的气息已经充斥满了他口鼻的每一个角落。   岳寒喘着粗气,金色的瞳孔散发着不正常的红晕,他用力地掐着岳沉舟的身体,将岳沉舟禁锢在身下,就像一只无法克制自己的狂躁野兽。   这简直太荒唐了。岳沉舟心想。   “放手……”岳沉舟终于挣扎起来,“你放肆!岳寒!你疯了不成!咳,咳咳……”   喉咙口泛起大股大股的腥甜,他咳出血沫,精疲力竭地喘息着,五脏六腑的疼痛让他忍不住把自己蜷缩起来。   岳寒的体内三股真气绞在一处,仿佛在丹田之处烧起了一团暴涨的烈火,这火将他的意识屠杀殆尽,吞噬了一切记忆与认知。   他看到岳沉舟因为挣扎而凌乱的衣物,修长而优美的脖颈下方一段深深凹陷的锁骨,竟然比冰雪还要夺目几分。后背的血痕因着剧烈的挣扎恰恰又洇出团团赤渍,点在白腻的肌肤上,像是某些暧昧的痕迹。   血管中的血液燃出高温,这温度烫得岳寒无法思考,岳沉舟微弱不堪的挣扎彻底激怒了他,就像在这无边的火海里泼入了滚烫的油。   这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能让他跑了。   再一次……离开我的身边。   他的眼眸深处透出腥红的颜色,嘴里发出近乎野兽的低吼声。他单手制住想要逃跑的岳沉舟,将他拖到自己的身下,强迫他打开蜷缩的身体,被迫呈现出一种献祭一般的姿态。   “你特么……岳寒!”   岳沉舟快要疯了,他的元神在破阵和雷劫之中受到重创,此刻手脚发软,仿佛一个即将被吞食的猎物。   “岳寒——”   岳沉舟绝望地喘息着,呼吸纠缠之间,突然听到岳寒口齿不清的呢喃。   “师兄……时顷……我爱你。” 第82章 终试(十六)   岳沉舟停下了所有的挣扎,连发抖都忘了。   他的目光看向冰窟上方,离得极远的一方天空。一条细长的闪电再次划过天空,滚雷由远而近地响起,黑云翻涌不息,大颗大颗的暴雨终于瓢泼而下,浇灭了巨树之上熊熊燃烧的火。   这棵长在秘境之中千年之久的巨木轰然倒塌,向着一侧撞向晶莹透明的冰壁,最后有极为戏剧化地卡在山岩之上,形成一个三角的形状,堪堪遮蔽在两人交缠的身影上方。   岳寒剧烈地粗喘着,一只手不容分说地死死按住岳沉舟的身体,另一只手深深插入身下人乌黑的发丝之间。他亢奋到几乎在发颤,仿佛一只尝到了一丝肉香味,便再也不肯撒口的野兽。   与其说是吻,不如说那是啃咬——他不成章法地咬着岳沉舟的嘴唇,下颚,不断地在小巧的喉结上流连,逼迫他仰起头,与自己唇齿交缠。   “师兄……师兄……”岳寒体内的火焰越燃越旺,只能在岳沉舟的耳边不断重复着,“我爱你……别离开我……”   岳沉舟闭了闭眼。他的黑发被雨水浸得湿透了,苍白而憔悴的脸色与冰雪没有分别。纤长浓黑的眼睫向下一阖,泪水便顺着眼窝滴落下来。   岳寒急促的气息一声一声地回荡在耳边,在暴雨的轰鸣中仿若一句复杂而不祥的咒语。   岳沉舟透过天地间迷蒙而浓厚的雨线,看到了千万年前东海礁石的星月光辉,以及那个俊美青年深情的眼里,清亮柔和的光。   “……我将尺木送与你。”   “将我自己……送与你。”   灵魂自暗无天日的深海中浮起,鼓胀着钻出海面,海水泛起道道波澜,画面不断摇动,场景由真实转为虚幻。   “为何有情?”   紫垣的声音威严而平静,像是能经得起一切岁月与鲜血的浇筑,破开天地间一切喧嚣,从岳沉舟的头顶灌入,敲得心脏震荡不休。   “时顷,为何有情?”   为何有情?……我……   他恍惚了一下,足下踩着冰凉的清澈河水,暗流之处却冲来浓郁的鲜血,无数的残肢碎肉从前方漂浮而来。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流火吞噬了天地间的一切,仿佛无边的炼狱化作侵天的海洋。   冰冷的青年一身龙鳞如铠甲,熠熠生光。他逆着火焰走进噩梦之中,背影迅速模糊、蒸发、飘散。   漫天火光之中,他只记得对方最后的笑容,以及被烈焰遮蔽之前的口型——“我爱你”。   ——如果那个天真而美好的时顷已经被杀死在岁月之中,那么现在的我,是否有资格拥有属于他的幸福呢?   暴雨无休无止打在冰岩之上,发出响亮而持久的喧嚣。焦黑的尺木遮蔽头顶,好似一只温柔的手,固守着天地之间唯一一方缠绵而平静的空间。   如果你真的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那便……拿去吧。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岳沉舟终于颤抖着放下了的手,温顺地张开牙关,唇舌纠缠间,喉咙里发出小声的呜咽声,像是在轻声的哭泣。   他轻轻,轻轻地环手抱住岳寒的脖颈,修长的手指从他的发间温柔向下抚摸,从脖颈到强壮的后背肌肉,绷得像石头一样硬实的腰线,贴着赤裸的,滚烫的皮肉,像是在安抚一只因为情欲而发狂的大型宠物。   “慢点……岳寒……慢一点。”他沙哑的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颤抖。   “师兄在这里,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只要你愿意。   得到了身下人的允许,岳寒简直兴奋到发狂。他轻而易举地将岳沉舟身上的衣物撕裂,亲吻着岳沉舟细瘦而优美的脖颈,不停用脑袋拱着岳沉舟的下巴,恨不得要在上面撕下一块皮肉来才罢休。   他们的呼吸相融在一处,岳寒心底的野兽在这一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是我的了。   他拍打着地面,身后竟然瞬时间幻化出一条银蓝色的龙尾。   说是尾巴,大约有大腿粗细,上面长满了如温润脂玉一般的鳞片,冰雪雕成一般。它粗壮有力,在空中稍一抖动,便强行挤进了岳沉舟的XX之间。   这种可怕的,难以描述的感觉让岳沉舟从喉咙间发出近乎破裂的呻吟,他瞪大双眼,停顿过后,立刻颤抖着去推岳寒的肩膀。   岳寒极度兴奋,被火烧过的意识爆发着难以想象的原始本能。他强行折着岳沉舟细瘦的脖子,迫使对方大张着嘴接受自己近乎残暴的深吻,看着这个高贵、无所不能的人露出狼狈而羞愤的表情,看着他无力地躺在雪中,看着他来不及吞咽的唾液从嘴角流淌,落在尖瘦的下巴上。   占有他。我必须占有他。   这种认知让他亢奋到血脉贲张,连带着龙尾上的片片鳞片都勃发开来,凶狠地嵌进岳沉舟脆弱而柔软的地方,发出清晰、滑腻的摩擦声。   岳沉舟深吸一口气,十指紧紧陷入岳寒背部的肌肉里,几乎瞬间划出道道血痕。   “岳……寒,别这样!别这样!”   岳沉舟发出崩溃的喘息,他再一次紧紧抱住岳寒,在他耳边落下破碎而温情的吻:“醒醒……你不会舍得这样对我的。”   他抬起头,湿透了的黑发之下,那双眼睛里含着从未有过的忧伤,几乎到了哀恸的地步,泪水从眼角慢慢涌出,顺着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流淌下来。   “……你这么……爱我。”   侮辱、侵占,如野兽一样地XX,将我的尊严践踏在地上……   你不会愿意这么做的。   岳沉舟的身体发着抖,他流着泪,一下下抚摸岳寒滚烫到不正常的面颊,手指从乌黑深邃的眉眼滑到伤痕累累的侧脸。   “师兄……在这里。”   岳寒喘着粗气,近距离和岳沉舟对视着,似乎是要将眼前人此时的样子刻到心里去。他眼中的金色竖瞳不灭,这使他的姿态说不清的居高临下,像是一只迫不及待要进食的野兽。   他本能地从喉咙里发出抗拒的声音,下一刻,却终于偃旗息鼓,不情不愿地将幻化的龙尾收了回去。   还不等岳沉舟从压迫性的窒息之中喘口气,岳寒再次捏住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岳沉舟的嘴里发出了一声明显的呻吟。   与刚才疾风暴雨般毫无章法的啃咬不同,这次岳寒的吻带着试探与小心翼翼的讨好,唇舌一点一点舔舐岳沉舟湿透了的脸颊,似乎是要将上面的水珠都吸干了似的。   “师兄……师兄……”他的尾音染上了甜腻的味道,手脚紧紧缠着岳沉舟,叫他连呼吸都困难了几分,“师兄,我要死了。”   【省略攻的求欢】   岳沉舟脑袋里的弦轰一下断了。   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每一下细微的摩擦都让他惧怕到瑟瑟发抖。这让他第一次意识到,不管是千年前冷漠温柔的寒岳,或是千年后斯文守礼的岳寒,都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而无害。   龙性本淫。   脑子里不知怎么的,突然浮现出了这四个字。   他羞愤到指尖都发麻、蜷缩,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抚摸那紧紧绷着,像石块一样的肌肉。似是抚慰,又像是一种示弱。   若是在平日,他一定会生气,会暴怒,会豁出一切逃脱。然而岳寒轻微的哀求像一团火,轻轻地点燃了岳沉舟心里的烛芯。   他深吸一口气,听到了自己嘴里发出一声妥协似的,变了调的音节。   【省略攻吃到了】   “师兄……”   岳寒全身上下的鳞片都兴奋到张开,龙牙磨着岳沉舟小巧而精致的耳垂,气喘吁吁地再次强调:“……我爱你。”   然而岳沉舟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全身上下都是冷汗,目光涣散,甚至连抬一抬手指给予回应的力气都没有了。   【省略受很惨】   我是不是要死了……   岳沉舟像是一只濒死的动物一样仰起脖颈,汗湿的头发无力地垂在耳后,更显得那脖颈愈发纤细而可怜。即便是在阴云密布的冰窟之中,也能看见他通红的眼角里落下泪来,荡漾着无比艳丽而煽情的光。   【省略攻翻了个面继续】   “……啊!”   恍惚间,岳沉舟只觉得九天而来的万伏天雷又将自己劈了一遍,从头顶到每一根神经都发出了极度刺激的战栗,连意识都被碾成了千万碎片,如暴烈的岩浆一般喷涌而出。   【省略受想逃,攻不让】   太可怕了……   岳沉舟趴在地上,面颊紧贴着逐渐融化成粉红色的冰雪,面皮冻到发疼,体内却被烫得神魂都短暂失去了意识。   【省略攻吃饱了】   温柔的吻却再一次落在岳沉舟的耳边。   “师兄,我爱你。”   --------------------   信女愿为长佩出生入死!求审核大佬手下留情!(双手合十 第83章 终试(十七)   二十四渚,狂风大作。   海边粗粝的沙滩一片狼藉,歪七竖八躺着不少人。   他们刚刚从一场劫难之中幸存下来。   江小山一副脱力的样子,脸色苍白如鬼。   他颤颤巍巍地坐起来,冲着身边赶来的人摆了摆手,刚想说自己并不需要多余的关照,让他们抓紧去看其他选手,喉咙就如同被火灼了一般,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旁边有人适时递上一杯黑黢黢的药水,他想都没想,本能接过水杯,大口灌了下去。   这一下还得了,苦涩、辛辣又臭烘烘的味道立刻在口腔之间爆炸开来,他仿佛吃进了一口放了三年的泔水,一杯下肚,七窍生烟,拼了命地一骨碌爬起,扶着旁边礁石抠自己的喉咙。   “你你你你……”江小山愤怒回头看向罪魁祸首,没想到一下子撞进自家大哥刚正不阿的视线之中。   衍生   “……”   江小山宛若一只被花猫盯着的耗子,本能一个立正站直,刚返回喉咙口的东西又情不自禁咽了下去。   “大哥……”他被这味道折磨地痛不欲生,“你给我喝的……什么啊?!”   ……也忒难喝了!是要毒死你弟弟吗?   要不是周围都是来来去去的人,他恨不得在地上滚两圈,再把舌头伸出来晾晾好散散味道。   江楚山用没有什么情绪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上来就是一通教训:“别人递过来的东西,看都不看一眼就喝。今天站在这里的如果是敌人,你现在已经遭遇不测了。”   言语之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江小山一愣,心头升上十足的委屈,又觉得有些丢人,只好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想了想,轻声嘟囔道:“和平社会,能有什么敌人……害我啊……”   江楚山苦笑了一声。   他的视线情不自禁地放远,看向身后浓密而葱郁的森林。   在这座森林的中间,有特管委紧急调来的工作人员,也有江家和其余世家闻讯赶来的精锐部队。即便危机看似解除,他们也不敢有丝毫松懈,依然严防死守着整片森林,此时符咒和阵法大约已经遍布了每一寸土地。   一小时之前,危难来临之际,特管委第一时间将所有考生全部打乱,交错混合到每一座岛屿之上。   这样一来,生气混乱驳杂,五座连岛之间地动不止,彼此呼应。   《周易阵经》记载:“乾坤者易之,覆冒五行之道。万物负阴而抱阳,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炎炎而不灭,水泱泱而不息。”   历来改天换地的阵法一旦开始就极难停下,就好比放出一只凶残的猛兽,再想要缚住他,将其压回笼中,便需要数倍的灵力与生机,甚至付出性命的代价。   时间紧迫,周围的灵能者倾巢而出,上到七十岁的莫家家主,下至江楚山只有十岁的长子,众人合力,拼着耗尽自身修为的风险,才堪堪将二十四渚内爆发出的连串地动山摇压制在海面范围内。   ——此处毗邻天朝经济中心S市,不出一百里便是人流量巨大的商业中心,如若今日的动荡蔓延到S市市中心,魔煞之气顺着城市地下系统侵入市区普通人类的家家户户,后果将不堪设想。   随着地震的平息,海中传来阵阵狂吼,离岸不远处,居然出现了数个巨大的漩涡,好似原本平静的海面骤然被抽空所有生机,海底沟壑纷纷崩塌炸裂,海水倒灌,气压发出尖锐的撕扯,立刻将群岛外部笼罩的考试用结界绞成了万千碎片!   地震造成的海啸随后袭来,高山般汹涌而来的海啸刹那间席卷天地间全部光线,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迸溅出大片硝烟,覆盖了整个视野之中的地平线。   没有结界保护的二十四渚就如同一个立于滚滚车流之中的稚童,面对即将爆发的危险毫无还手之力。   避无可避。   就在那一刻,几个人影不约而同劈开迎面而来的煞气,如离弦之箭一般,迎着万顷海浪冲了上去!   四个方向,同时而动。   江楚山立于嶙峋的礁岩之上,手中长剑一甩,赤红色剑光映上浓黑符篆,剑尖直指天际,在巨浪滔来之时,符篆从剑身倾泻而出,带着浑厚的灵力,爆开,变大,化为九方天地巨印,直直拍向身前海面。   一时间,四方水面涌动不止,犹如蛟龙翻涌不休,搅合得天地间一片昏暗。   一身长衫的莫老睁开眼睛,一声爆喝,双目之中精纯灵力涌动,手中霎时出现了一面红黑双色幡旗。   幡旗在这煞气之中扭动不休,仿佛在被无形的齿牙撕咬。   莫老双唇阖动,无声念诵。幡旗迎风而立,接着鼓起成风中飞鸟,奋力一挥!   下一秒,在巨浪中时隐时现的大块礁石竟应声而动,成片黑岩连蜷于左,团状白岩猛据于右,尽数形成三垣四象的星象之态。   戴着副眼镜的小郑看起来十足狼狈,眼镜片没了一边,勉强挂在耳朵之上。   他的表情前所未有地严肃,下一刻,手中光华大涨,咬牙从识海中祭出倾注心头血的法宝,沉声道:“非行动组成员自愿撤离!特管委行动组,到位!”   在这样的狂风浪潮中,人声根本不可能传出多远,然而他的声音却沉了某种力量,从地底灌入,又自空中响起。   “特管委不是前线部门,但我要你们牢记!我们同样是天朝的公职人员!在危难到来之际,就是守卫国土与公民的战士!”   一字一句,如雷贯耳,震慑人心。从岸边顺着暴烈的飓风传到岸边,传进了每一位特管委成员的耳朵里。   他们中的大部分只是文职或辅助性岗位,并不擅长战斗,在今天之前,从没想过自己会直面这样的危险,就像当年入职之时那听起来有些刻板的宣誓那一样——“为和谐社会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天朝和人民牺牲一切。”   身着黑色制服的行动组成员咬牙从水中爬起来,又被飓风裹着强烈的煞气吹得再次跌下去,最后手指深深挖进粗砂之中,爬着向前挪动,手与手挽在一起,站起身来,在海岛与海面之间筑成强力的人肉结界!   他们的制服胸口印着特管委的logo,中心为阴阳鱼,外圈三连六段,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无比醒目与庄严。   “行动!”   小郑深吸一口气,霎时捏爆手中宝器。   一面灵光制成的盾瞬间出现在天地之间,镇住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恰恰迎上最后一波高耸入云的煞气海浪。   混乱的空气陡然安静了一瞬,接着,巨浪冲天,碎石滚滚。   所有人被五行之力反噬,闷哼惨叫之声不绝于耳,更多的人直接昏死过去,修为大损,神智全无。   而他们的痛苦,不及站在最前方承担了全部煞气的人的万分之一。   莫老的口鼻之中涌出暗色鲜血,一抬头,眼中显出浑浊之色;江楚山不得不退后一步,用剑尖撑住地面以维持姿态;而小郑依然以伸出一手的姿势站立在原地,脸色却几乎成了青紫,嘴角沾着血,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在煞气达到巅峰,几乎要将五座连岛吞噬之时,四道灵力汇聚天地之力自海天之间横向爆开,直接与煞气相撞,地平线上的海水被搅出了数以万记得水龙,一个呼吸之后,最终消散得一干二净,再也不留任何踪迹。   所有尚未失去意识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只有江楚山收剑回身的同时,眼神攸然锐利,四下逡巡。   四道灵力,最后一道来自何人?为何从头至尾掩藏身形容貌?   然而现场气息驳杂,如同天灾过境,一片狼藉,哪里是靠目力能在这片海域中寻得一人的?   心头的这点疑问直到一小时过后,考生们逐一被安排上岸,一场劫难眼见着消弭干净之时,依然没有得到解答。   天色阴沉,将暗不暗,天边滚着厚重的黑云。   海面已然恢复了平静,仿佛兴风作浪的巨兽蛰伏进了汪洋深处,却依然留下一道视线,自阴暗的天际肆意窥伺。   小郑受伤不轻,直接被送进ICU,莫老倒是无碍,只是到底年事已高,也一道进了病房。   江小山一杯泔水下肚,没过多久已经生龙活虎,跟在自家大哥身边也坐不住,不停追问这次事情的始末。   危险到来之时,这群考生都被护在最内侧,他们大多年轻,修为浅薄,许多人一开始就已经失去意识,对发生的事情依然一头雾水。   “阿池呢?!”江小山扯着他大哥的袖子,面露惊恐,“大哥!阿池只有十岁,你居然让他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   “他没事。”江楚山目光中没有过分的情绪,只是提到自己的孩子,眼中还是情不自禁地软了几分,“十岁也是我江家嫡系子弟,这是他应当学会承担的责任。若是你只有十岁,我也一样会这么要求你。”   江小山似是有些触动,犹豫了半天,才叹了口气:“大哥,这可是你唯一的孩子。”   江楚山不为所动,目光向着岸边一掠,说:“如果你身体已经没事了,不如帮我安顿客人,这是礼数。”   客人?   江小山一愣,抬头看向前方。   只见莲鹤面色惨白,全身都湿透了,焦急地守在岸边,在海风中微微颤抖着身子。她看到有船靠岸,忙不迭地迎了上来。   “岳寒呢?还有岳师呢?他们两个去了哪里?!” 第84章 终试(十八)   江小山语结。事实上,他刚从昏迷中醒来就让人去寻找岳寒的踪迹,然而二十四渚的范围太大,事态又一片狼藉,连手机都还处在没有信号的状态。   目前还未收到这对师兄弟的消息。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面前的女人,不自觉地向后挪了小半步,用手扯了扯自家大哥的袖子。   可一贯十分看重礼数的江楚山居然一言不发。他停下动作,若有所感,皱着眉头看向平静无波的灰绿色海平面。   不知什么时候,海天相接的地方起了一层薄薄的平流雾,在黑沉的天穹与灰色的海面之间铺散开来,盖过水面间裸露着的黑色礁石。一时间,天地之间仿佛只剩黑白灰三色,成了一张极简的画。   风浪拍打在岸边的礁岩之上,不知哪里的海鸥被激起,一声尖啼,无数白鸟扑棱棱飞起,向着水天相接的地方掠去。   海啸来临的时候,不知它们都藏在哪里,也不知如今又要往哪里飞去。   江小山顺着他大哥的视线向着远处眺望了片刻,依然看不出所以然,忍不住开口催促:“……大哥?”   就在这时,一直跟在后方一言不发的春意像是看到了什么,焦急地向前迈了一步,一脚踏进冰凉刺骨的海水之中:“莲姐,快看!”   远方缭绕的平流雾之中,逐渐出现了一束朦朦胧胧的光线。   这微弱的光线自天际而来,划破云层,在海面上投下一个纯金的斑点,继而慢慢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那一瞬间,一切都定格了。狂风与浪头骤然静止,海天之间的色彩被瞬间点亮。仿佛有人在天地之间揭开了一片纱,晦暗忽而褪去,乌云极速消散,极简色调被苍蓝与浓烈的阳光取代,在地平线上一寸一寸升起。   雾气散去,海鸥高飞盘旋,阳光下的海水泛出钻石般的光泽。   烟波浩渺的海面之上,一道白色“溪流”由海水深浅的交界处无声绽放,从远及近,蜿蜒着流淌到了众人面前,璀璨的阳光随后而至,仿佛是由它带领着奔涌而来。   那溪流由片片晶莹剔透的白玉莲叶组成,溪流的尽头,层层叠叠的莲叶托着一只小船不平不缓地前行,所过之处,莲叶逐渐消散,化为缕缕青烟,被水下追逐的鱼群与水上飞翔的海鸟争相吞食殆尽。   这场景充满了神性,每一帧都圣洁而高贵,甚至让在场几人良久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余数   直到船身缓缓靠岸,被海浪推得轻轻撞上礁石,发出“咯噔”一声,莲鹤才如梦初醒一般,踏着浪冲上前去。   “岳师!”   小船里躺着两个已经失去意识的人,衣服乱七八糟地挂在身上,看起来十足狼狈。   岳寒被岳沉舟护在身下,神色不明,而岳沉舟的状态看起来委实不太好。   他紧紧闭着眼睛,连呼吸也微弱到几不可闻。整张脸淡到没有半点颜色。全身上下沐浴在铺天盖地的阳光里,肌肤透着惨白的光,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惊的,像是要融化、消失在空气中的光泽。   他就这么安静地躺在小船之中,仿佛一具白玉塑成的雕塑,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莲鹤的心脏在一瞬间停跳,她从没有见过这么脆弱无力,仿佛一碰就会消散的岳沉舟。   她流着泪,伸出手,哆哆嗦嗦地去摸岳沉舟的侧脸。   入手一片冰凉。   “……岳师?岳师!”   莲鹤的声音里带上了惊恐的哭腔,她呆呆地看着毫无回应的岳沉舟,片刻之后,鬼使神差的,做了一个日后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十分愚蠢的动作——她俯下身子,伸手去探这个男人的鼻息。   然而犹豫的指尖还未触到他的鼻尖,“噗嗤”一声轻笑传来,岳沉舟睁开眼睛。   “刘金莲,你……礼貌吗?老子……在你心里……这么弱的吗?”   岳沉舟的笑声说不出的揶揄戏谑,听起来与平日没有什么两样,可他的眼睛里透着的虚弱到几乎散开的光线还是出卖了他。   “都让你……少看……电视剧了……”   莲鹤一愣,恼羞成怒,在这节骨眼上也没再说什么,立刻与随后赶来的人一起将他们扶出小船。   闹哄哄的声音包裹在岳沉舟的身边,都像隔了层水波,听不真切。   他疲惫地闭上眼,咳嗽起来。就连那一声一声的咳嗽都是沙哑而无力的。   他想伸手捂住干裂的嘴,却发现自己的手被岳寒死死扣住,十指交缠,不肯松开片刻。而始作俑者闭着眼睛,呼吸匀称而有力,显然睡得正香。   岳沉舟的心在这一瞬间再次软了下去,在失去意识之前,随着微风轻骂了一句。   “……真是……大逆不道的……小畜生。”   ……   本次的天师考试在相关部门的震怒中结尾。   不幸中的万幸,所有考生之中,除了几个在地震到来之时磕破脑袋的倒霉蛋,大部分只损耗了一些灵力,没有酿成大型事故。   没过几天,官方调查组的通告放出。   对玄术圈的说法是,有魔修苦心布局多年,利用地形布阵,妄图吞食考生灵力化为几用,简直耸人听闻。好在特管委与各位灵能者众志成城,共同破除了相关魔修本次的阴谋。异管委已经成立特别小组接手调查,后续情况以及奖惩决定会陆续通报。   而这次小规模的地震终究也无法隐瞒普通民众,对外公布的是距离S市中心几十里外的海底出现地震,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这条消息并没有在普通人的社会里掀起什么波浪,大部分人只是略微扫了一眼,回想了一下刚才是否有震感,很快就抛到了脑后。   然而对于大部分异常生命体与玄能人士来说,魔修与灵修一样,向来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魔修沉寂多年,此番突然现世,立刻造成了不少恐慌。   直接表现为这年的异管委公职岗位报考人数跌破了历史数据,让求贤若渴的陈建国狠狠头疼了一把。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时的妖怪酒吧一行人早已住进了S市市中心的一套复式公寓。   这是江楚山为岳沉舟提供的修养身体的地方。地方不大,装修简单,上下两层四个卧室,书房露台俱全,甚至还有一个房间是专门辟出的修炼室,非常适合几人暂住。   可以说是十足用心了。   岳沉舟没有与他客气,准确的来说,他实在分不出任何心力去操心这些人情往来。   元神震裂在先,千道玄雷在后,还被神志不清的岳寒翻来覆去地折磨。即便是岳沉舟,也几乎去了半条命,虚弱至极,昏睡了三天才清醒过来。   莲鹤将手中的托盘递给岳寒,看着岳寒将煲煮得软烂入味的粥捧在手心吹凉了,一口一口喂给病床上的人,那样子,简直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大约这会儿岳沉舟说要天上的月亮,他都能立刻着手要去摘。   跟伺候媳妇坐月子没什么两样。   敏锐的直觉告诉她,两人之间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可是仔细想想,从以前到现在,仿佛一直都是如此。岳寒这个师弟照顾着岳沉舟的起居与生活,无微不至,自然地好似已经这么相处了许多年似的。   她忍不住抱着手臂猛搓鸡皮疙瘩,撇撇嘴道:“你啊,也别太惯着他了。好胳膊好腿的,哪里就这么虚了……打游戏的时候明明中气十足,刚刚还骂哭了两个小学生。”   莲鹤翻了个白眼,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窗外阳光灿烂,偶尔传来车马喧嚣。日光从窗外流淌进屋子,正巧落在躺在床上的岳沉舟脸上。   他迎着光线眯了眯眼。   这么强烈的光线,这人眼底虚弱的阴影、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以及纤细脆弱的脖颈都无所遁形,肌肤在这光线之下反而透出了没有一丝温度的冰白,手肘一撑,肩膀处明显的骨头便在衣领下凸出些微的弧度,格外惹人怜惜。   可惜好端端的一个病美人,就是学不会好好说话。   “你懂个屁。”岳沉舟半阖着眼睫往柔软的被子里缩了缩,整个人好似一只冬日里围着烤炉的猫科动物,连微翘的眼尾都微微轻颤起来,嘴上却骂骂咧咧个不停,“丫不骂我我能骂他吗?我岳沉舟干得过魔修骂得过异管委,这种小学生,我动一动手指头能捏死一片。懂?就是他爷爷到这儿都不配给我提鞋。小屁孩,敢说老子菜,屏幕上扔把米,鸡都比他打得好……”   “岳沉舟,你多大年纪了,消停点吧。”莲鹤听得脑袋疼,走近窗边,帮他在茶杯里添了些热水。   她心里存着些事,原本想让岳沉舟拿个主意,可事到如今,看着他显然因着这次的事情元气大伤,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收了这心思,端着东西离开了房间。   莲鹤仔细地将房门带上,屋子里一时回归安静。   岳沉舟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整个人被阳光晒得昏昏欲睡。   “一个两个的,有话就说,整什么吞吞吐吐的戏码,不知道的还当我岳沉舟有多不好说话。”他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笑了一声。   春意默默地从窗帘后面走了出来,走过露台进入屋子,拘谨地坐到窗边的单人沙发上,低着头没有说话,只盯着岳沉舟的脸瞧。   日光映在这人疲倦的睫毛之上,却依然及不上他眼睛里的半分光彩。   他整个人的长相给人感觉是冷淡而寡情的,但眉眼却生得十分浓艳,鼻梁挺拔小巧,眉骨秀美而干净,被光线一照,就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古韵逐渐散发出来。   春意默默地看着,尽量不带任何主观色彩地与自己记忆中的某张脸做起了对比。   “岳师……我记得那个往我的盔甲里放入红玉的人。他的长相与你一模一样。”春意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沙哑,却已经没有了前些日子的畏缩,“但我知道,他不是你。他救了鹤归,并让鹤归从此奉他为主。那个人,是你的敌人吗?”   “敌人?”岳沉舟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只垂下目光,嗤笑一声,不知是在否认,还是说他不配。   他还记得紫垣的无情道还未臻至巅峰之时,不像后来那样变成了整个人没有半点情绪的天下帝星。那时的他,虽喜怒不形于色,却还是会说会笑会恼怒,会因为路边绽放的野花驻足,因为灵境之上漫长没有尽头的星河而觉得迷惘与恐惧。   那时的他,也会偷偷离开灵境四处游历。   某次游历归来,他带回了白暨。那时候的白暨只是一只刚刚修出人形的灵兽,甚至连独自泅过灵境外沿的麂水都做不到。它长得丑陋,修为浅薄,性子也不讨喜,紫垣将他安置于寒岳手下,便没有再费心问过。   白暨——未央初晓,晨曦微露。原是个充满希望的好名字,紫垣大约也是觉得如此才没有为他改名。   哪里知道,这竟成了白暨的心魔。几千年过去,他入了魔,有了现在的本事,搅得如今的玄能圈一片腥风血雨。   归根到底,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发泄心中某些龌龊又弯弯绕绕的心思。是冲着自己来的,却无端连累了这么多无辜的人。   天道循环不休,因果环环相扣,这世上所有的事情,仿佛永远都逃脱不了一丝半点。   “总之……他不会再出现了。”岳沉舟闭上眼睛,深深陷进身后的绵软的抱枕里,整个人在这一瞬间散发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意。   “那,已经入魔的生魂,还有可能剔除魔骨,重新回到原先的样子吗?”春意沉默了片刻,问出了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问题。   岳沉舟还没说话,岳寒却抢在他前面果断打断春意的话:“绝无可能。”   他的视线清醒到冷冽的地步:“你知道一般修者如何入魔吗?第一步,便是抽出自身灵骨,将其放入魔阵,焚足九九八十一日,直到骨头渣子都不剩一点。换句话说,不管是谁,只要入了魔,就已经没有了灵力的容器,即便后悔了想要放弃魔修的身份,生魂也将无处可去,最终只有爆体而亡。”   春意低垂下脑袋,不说话了。   岳沉舟叹了一口气,视线安静地落在关闭的房门之上。   “魔修……原本就是一条不归路。”   一墙之隔的地方,莲鹤手中捧着空空荡荡的托盘,手指用力向上抓了抓,最后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   为了阅读体验,两章合一章发了,这周字数满啦。   临近年末,还挺忙的,明天要出差。下一次更新是周五,抱歉。   我知道长篇的追读体验很差,写得也不是很好,总之还是要谢谢你们对我不离不弃QAQ 第85章 玫瑰与公主   岳沉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又睡了多长时间,再次醒来的时候,卧室的门还是紧闭着,窗帘已经被拉上了。   厚重的窗帘将光线阻隔得透彻,然而从缝隙处透出的光来看,外面的天大约已经再次收暗了。   岳寒依然安静地坐在床边,连姿势都没有动一下,仿佛从未离开。   “岳寒……”岳沉舟轻轻把头靠过去了一些,轻轻唤了一声。   室内温暖得有些不像话,空气在这种热度中缓缓酝酿发酵,他在这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陌生的,可以称得上是岁月静好的感觉。   岳寒英俊的面容在阴影中有些不甚分明。他自然地把岳沉舟的手抓过来,捧在自己的双手之中。   年轻人的手掌干燥而滚烫,像一捧烧着的火,指腹上的薄茧轻轻摩挲着岳沉舟冰凉的指尖。这种入骨的慵懒舒适让岳沉舟的神智再次模糊起来,仿佛还在半睡半醒之间,做了一场格外缠绵悱恻的美梦。   他的这种态度极大地鼓励了岳寒,岳寒将两人的手指交缠,在他手背上印下无数亲吻,随后呼吸逐渐沉重起来,俯下身子,用一个吻封住了岳沉舟的嘴唇。   暧昧的气息立刻在两人紧贴的皮肉之间升温,衣服与被子摩擦出急促的声响,但唇舌之间的亲吻却说不出的温软深情,让岳沉舟的大脑与手脚都有了一种眩晕的麻痹感。   岳沉舟瞳孔张大,涣散的眼神终于恢复了焦距。他花了好几秒的时间,才将自己的手从岳寒的纠缠中强行抽出,偏过头躲过了他细密到让人喘不过气的细吻。   “师兄……”岳寒并不愿意放弃,他用齿尖啃咬着岳沉舟精巧的耳垂和颈侧,鼻息轻轻喷在岳沉舟的面孔上,像块炽热的岩火一般烫着岳沉舟,烫得他整个人颤抖不止。   他的一只手已经掀起了岳沉舟的上衣,在他窄瘦到几乎一折就断的腰上来回抚摸。   然而岳沉舟的眼底是来不及掩饰的惶恐,微挑而惑人的眼尾也浮着湿意,甚至能看到其中漾着的零星水光。   那一瞬间,岳寒突然觉得他像一只压抑着恐惧的动物,明明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万般不情愿,却又不断的试图催眠自己放松下来。   好似……在献祭自己一般。   岳寒停下了动作。   “为什么……”岳寒的胸腔起伏着,把脸死死埋在岳沉舟的肩窝处,哑着嗓子问,“师兄,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岳沉舟脑袋一片空白,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些什么表情或是动作,现在又该如何回答才好。   他竭尽全力将声音中瑟缩的颤抖压了下去,色厉内荏地屈起一条腿,将身上这人与自己交叠的下半身撑出了距离。   “……你说呢?难不成我还要表扬你吗?……给老子滚下去,什么样子。”岳沉舟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才能发出与平日无异的音色,“别以为我宠着你,你就能这样放肆。大白天的,喝醉酒了吗?!”   哪知岳寒“嗯”了一声,竟又向上蹭了蹭,把岳沉舟向床里压了压,两人侧脸相贴,手臂、胸膛、腹部全都紧密贴合在一起,热烘烘的温度互相交换,说不清的暧昧无间。   “我就是醉了……师兄,你疼疼我吧。”   他嘴上服软,手上动作却半点都不肯相让,抓着岳沉舟的手搂住自己的脖子,强行低头再次找到了岳沉舟的嘴唇。   岳寒的手指轻缓地插入岳沉舟的发间,一点一点摩挲着他后脑到颈部的位置,在感受到身下人略微有些放松的时候,立刻加深了这个吻,仿佛有毫无止境的耐心,释放他隐忍而深切的情感。   他这一套,岳沉舟可太熟悉了。   岳寒就是一只伪装成猫咪的,已经成年的老虎,再多的温顺懂事都是掩盖着锋利爪牙的面具。他胸有成竹,游刃有余,只等着对方露出一瞬间心软的空隙,便打算一击直中,直取目标。   可是如果他想要的那些,自己注定给不了呢?   岳沉舟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想要推开这个欺师灭祖的小混蛋,可岳寒却不愿意放开,挣扎之间,拒绝不像拒绝,缠绵又不像是缠绵,倒像是年轻恋人之间你追我逃的矫情游戏。   岳寒失笑:“师兄……你再这样,我真忍不住了。”   “……”   岳沉舟也被气笑了。他知道岳寒话不假,因为此时此刻他的大腿上顶了个大家伙,正在充满暗示意味地向前顶,隔着轻薄的布料,感觉异常明显。   “……忍不住我可以给你剁了。”岳沉舟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从牙关里一个一个挤出字来。   “师兄……”   岳寒轻声一笑,恋恋不舍地用嘴唇磨蹭他的下巴,贪恋他每一寸呼吸和温度,最后咬着他的耳垂,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在尺木之下发生的事情,我全都记得。那时候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你的每一个表情……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岳寒略微用力撑起身子,眼眸里澎湃的感情饱胀到似乎要满溢出,他一点一点打量岳沉舟的五官眉眼,用目光描绘他脸上每一个细节,看得认真而仔细。过了许久,才看着他的眼睛,问出了口:“你对我的感情也是一样的吗?”   岳沉舟一愣,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了床单。   他沉默了下来,强迫自己咽下满腔乱七八糟的心绪,近乎残忍地避开了他的眼神。   “岳寒,别闹了。给我起来,你受伤了,也需要休息。”   岳寒紧紧抿住了嘴唇,一言不发。   ——他太了解岳沉舟了。   片刻之后,他倔强地在岳沉舟嘴上亲了一口——这一下真是又急又重,说是啃咬也不为过,就像一个发脾气的孩子在宣誓自己对玩具的所有权。   随后,他用最快的速度伸手替岳沉舟拉下衣服,翻了个身,背对着岳沉舟下了床。   哐——   洗手间的门打开了又被关上,紧接着,里面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   “……”   室内陷入了一片令人尴尬的寂静。   半晌之后,岳沉舟才放松了僵硬的肌肉,忍不住抬起眼看向那片起了大片白雾的玻璃,以及里面绰绰的人影。   最终发出了一声叹息。   ……   这是岳沉舟与岳寒第一次真正谈论到感情,以岳沉舟的逃避为结局,两人不欢而散。   在那之后,岳寒的态度没有丝毫的变化,或者说,他的情绪控制能力更好了。在适当的时候,他十分强势地表现出自己对岳沉舟深深的占有欲。   ——这与千年前的麟龙寒岳没有什么区别。   他再也不避讳任何人,每天晚上都与岳沉舟同睡,近乎固执地一口一口喂他吃饭,有时候岳沉舟自下午的阳光中醒来,会发现自己被岳寒抱在怀里坐在露台上晒太阳。岳寒一边不厌其烦地抚摸着他的指尖,一边低下头,捏着他的下巴漫长而执着地亲吻他。   他似乎从这些幼稚的举动中获得了一些隐秘的快感。就像是一头第一次发情、拥有了领地与伴侣的壮年雄兽,自然地排斥任何人的靠近,非要在自己的所属物上留下强烈的气息。   岳沉舟的身体在慢慢好转。   这段时间里,莲鹤与春意总是外出,有时候是散心逛街购物,有时候是去见一些S市的异常生命体。或许是本身由强烈战场煞气催化的缘故,春意的战斗力远远超过同类,一时间在S市的妖怪圈里名声鹊起,不少人慕名而来,找她解决各类灵异事件,甚至还收到了几个玄能网红的邀约。   莲鹤将这当做趣事说给岳沉舟听,也陆续告诉了他一些外头的消息。   比如异管委的调查已经接近尾声,为了平息人心惶惶的现状,又出了个不痛不痒的官方通告,全篇甩锅给影子都没见着的魔修,特别强调了异管委未来针对魔修所做的种种防范措施,甚至把隶属国安部的山海特别行动处也拉出来唬人。   一直以来异常生命体都对异管委都没什么好感,经过此事,一些小妖怪们居然开始倾向于向异管委寻求保护——毕竟跟传说中逮谁吃谁的魔修比起来,异管委那位陈局长看起来要温和好说话得多。   “啧,所以我说什么来着。”岳沉舟懒洋洋地躺在藤椅上,头枕在岳寒的臂弯里,出言嘲讽,“姜还是老的辣,陈建国永远是陈建国,你爸爸还是你爸爸。”   岳寒听着他们说话,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其实从很早的时候开始,他对这个世上的一切就是冷漠而毫无感情的。只是成年之前那段短暂的在福利院的经历,教会了他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让自己显得讨人喜欢,又恰到好处的乖巧懂事。   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的孩子。   岳沉舟也不能免俗。   融合尺木之后,他的真龙之息复苏了一部分,人身在混乱之中筑基,如今体内的修为浑厚到澎湃的地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比先前更不愿意掩饰自己的任何情绪。   无论是冰冷的,还是热情的。   他温柔地举起手里的书卷,为岳沉舟挡去落在他眼睫上的刺目光线。   书是从书房里的书架上拿的,一本西方的歌剧故事,散发着崭新的油墨味道。它混杂在许多基础修炼书籍之中,被他一眼看到。   种满玫瑰与郁金香的花园里,约兰塔公主遇见了年轻的伯爵渥戴蒙。那一刻,阳光第一次映入了她的双眼,黑暗被璀璨的色彩点亮,她的爱情引着她走出围城,降临人间。 第86章 跨越荆棘   无论外面的风雨如何变幻,岳沉舟就窝在S市市中心的这个小窝里,每天吃吃睡睡,修生养息,过得好不惬意,就连A市的酒吧都被他抛到了脑后。   “靠海,又热闹。要不怎么都说S市养人呢。”   岳沉舟坐在喷泉边,看着腓腓欢乐地奔跑在前边的草地上,一撮红毛分外亮眼,粉色的舌头外伸,快乐得好像一只博美,忍不住跟着笑出声来。   腓腓作为一只有些自闭倾向的灵兽,一直跟在岳沉舟与岳寒身边。它平日里会缩成小团隐匿身形,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存在感不高。但灵兽天然喜爱阳光雨露,心情很好的时候它也会撒丫子飞奔,仿佛一只长相特别的宠物狗。   ——就像现在这样。   有路过的泰迪冲着腓腓的背影龇牙咧嘴,腓腓一回头,对方立刻像被吓呆了似的,僵硬地立在原地,四只爪子死死抠进土里,哆嗦着向后退。片刻之后,它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夹起尾巴奔回主人怀里。   “噢哟……我们Lucky这是怎么了……”主人心疼地抱起泰迪,推着婴儿车走了过来,隔着点距离客气地对岳沉舟点头致意,“帅哥,你们家这只博美养得可真好。”   岳沉舟乐了:“是啊,它叫肥肥,长得胖吧?”   他把手里的糖果丢进嘴里,对着前边勾了勾手指,腓腓立刻撅着屁股屁颠屁颠地跑回来,乖巧卧倒在他的脚底,用湿漉漉的鼻子磨蹭光裸的脚踝,等着岳沉舟伸手抚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   岳寒站在岳沉舟的身边,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阴霾的笑容,突然道:“师兄如果喜欢这里,我们可以问江家主买下来,然后住上几年。”   “……这可是S市市中心的高级小区,你这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买得起?”岳沉舟一愣,随后哭笑不得,说,“小子,你很膨胀啊。”   “我可以。”岳寒认真道,“只要师兄想要的,我都会帮你一一实现。如果你喜欢这里的环境,我们甚至可以把酒吧搬来S市,然后……”   “算了吧。”岳沉舟垂下目光,打断了他的话,“没有这个必要。”   岳寒的手插进裤子口袋,拳头紧紧握住,半天之后才冷着嗓子问道:“……师兄,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没有。”岳沉舟收了最后一丝笑意,看着水池里喷薄成透明伞状的喷泉,仿佛在怔怔的发呆,一动也不动。   他大病初愈,又瘦了一圈,整个人的轮廓单薄而柔弱,薄绒披肩下露出的一段锁骨在日光下散发着琉璃一般的光。   “非要说的话,岳寒,我希望你高兴。”岳沉舟伸手抚摸岳寒的手臂,冰凉的指尖顺着他的手腕伸进裤袋,与他十指相交,“我可以给你一切你想要的,只要我能给。”   岳寒的肌肉有瞬间的僵硬,面色急速冷了下来。   天光透过小区高大的绿化树木落在他线条深邃的脸上,切出刀刻一般的线条。他深深看着岳沉舟,目光中含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冷意:“包括你自己?”   岳沉舟同样也看着他的眼睛。   岳寒觉得他的眼底闪过万分之一秒的复杂情绪,似乎混合了难堪、茫然,以及岳寒无法看懂的伤心与落寞。   然而那是一个很短很短的镜头,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是。”岳沉舟淡淡地说,“如果你想要的话。”   ……   室内阴暗而昏沉,满屋子都漂浮着一股带着腥味的甜腻香气。   那是名为情欲的芬芳。   “啊……”   岳沉舟的喉结上下滑动,苍白的手腕无力地抓着枕巾。   他……,被压进绵软的床垫里,全身上下都是湿的,气息颤抖到破碎的地步。   岳寒的目光很沉,比起当初被兽性支配了全部意识的时刻,清醒的他显然更为耐心,也散发出更为克制的强大气场。   “师兄……”岳寒沉声唤他,固执地亲吻他湿润的脸庞,手却死死掐着岳沉舟的腰胯,逼迫他睁开眼睛看自己,“你看,你明明就是爱我的。”   “……”   “我上次弄疼你了,所以你在生我的气吗?”岳寒的吻比世上最珍贵的糖还要甜密,“我会让你舒服的,不会再那么粗暴了。”   【省略攻的动作和受的反应】   岳沉舟的脸上浮现出了极度愉悦的神情,只能依靠喘息来缓解整个人被汹涌的快感埋没的恐惧感。   “你看,你多喜欢。”岳寒固执的亲着他的嘴唇,非要强迫他直视自己的身体变化,“你明明是爱我的。只要我……你就会激动,会沉沦,这是最自然不过的反应。”   “你……”   岳沉舟想说什么,一开口却只剩下让他无比陌生的零碎音节。   情欲这种东西对于一个无情道的修者来说,就像是包裹着糖霜的砒霜,或是与雪莲伴生的罂粟,给岳沉舟带来一种极度荒谬而不真实的感受,将他多年来谨慎固守的壁垒撞击到溃不成军。   “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   “……”   “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会让你离不开我的。”   岳寒深深浅浅地吻他,简直恨不得把岳沉舟的全部气息都吞咽下去。   就在下一秒,岳沉舟睁大了双眼,全身猝然僵硬。   【省略】   岳寒抬头看他……他的面相偏其实禁欲冷漠,平日里的神色也总是斯文而疏离。   【省略】   快感如奔涌的海水一般袭来,仔细地冲刷了岳沉舟每一寸皮肤。他的眼角迅速染上鲜艳的红色,微翘的眼尾划出上扬的,脆弱的弧度,像是一条濒临窒息的鱼。   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这过程简直混乱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   岳沉舟眼神迷离,全身上下湿得好似被水洗过一般,唇齿之间溢出充满情欲的呻吟。   这声音让岳寒露出满意的笑容。   ……   用嘴唇一寸一寸描摹着岳沉舟清隽的身体曲线,最后亲吻他的嘴唇。   “师兄,我可以让你快乐,如今这个世上,只有我可以让你快乐。”   他将口腔中的甜腻……的气味强行渡给岳沉舟。   ……   就像撕开了这人最后一层笨拙的脆弱外壳,从此彻底地融为一体一般。   这一刻,岳寒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终于彻底跨过了那个禁区,永远跟从前不一样了。   他艰难破开荆棘丛生的森林,耐心地撬开生锈的锁链与陈旧的大门,终于见到了被禁锢于玫瑰园中的美丽公主,然后,将她带离腐朽、枯萎的花园,将第一缕自由的晨光献给她。   ……   开了荤的年轻身体,就像是食髓知味的野兽。   岳沉舟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疲惫地睡到半夜。   【省略】   他发出了一声克制不住的甜腻鼻音,似是拒绝,又像是撒娇。   “你醒了?”岳寒干脆换了个姿势,缠着岳沉舟要亲。   他发出口齿不清的咕哝声:“师兄……我……实在忍不住。”   岳沉舟累得连手指都抬不动,只睁开眼睛瞪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配合地放松身体。   【省略】   岳沉舟阖上眼睛,连睫毛都是湿润的,立体而分明的根根浓黑在夜色中闪着脆弱的光。   岳寒爱极了他这样的表情。原本清俊的五官被淫糜的情欲反复涤荡,眉头因为极度的快感而蹙起好看的弧度,苍白的肌肤下透出一种温顺的柔光来。   他迷恋地看着岳沉舟的侧脸,仿佛永远也不可能看够。   “师兄……”岳寒小声地说,“师兄,我真的好爱你,爱了好久好久。”   “……”   岳沉舟想说什么,但抵不过意识沉沉下坠,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   再醒来的时候,岳沉舟睁开眼,愣愣地盯着白色的天花板,好久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   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岳寒却依然睡在他的身边,手环在他的腰上,腿叠着腿,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闭着眼睛……装睡。   岳沉舟嘴角抽了抽,从被子下伸出手来,十分疲惫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醒了就起来,别在这儿装模作样,不知道的还当是我强迫了你。”   岳沉舟撑起上半身从床上坐起,一扯动神经,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发出了抗议的酸胀,他立刻皱起眉头抽了口气,接着才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轻薄的纯白色被褥从他的肩头滑落,赤裸苍白的上半身上遍布殷红的痕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昨晚发生了什么。   一双手从身后伸出,环住岳沉舟的细瘦的腰。   岳寒眷恋地把脸贴在岳沉舟的凸出的蝴蝶骨上,灼热的鼻息喷在岳沉舟的后颈,烫得这人一个哆嗦。   岳寒知道,再有两个小时,江楚山就会上门探病。自然不会是单纯的探病,随之而来的,一定还有许多繁杂的消息。   这些人与事就像是暴风雨前低飞的蜻蜓,不断盘旋,逐渐打破他执着守护着的,短暂而脆弱的美梦。   “我不愿意师兄总是有那么多在意的人和事。”岳寒在他的肩胛骨印上温柔的吻,“紫垣、灵境、九曜星君、莲鹤、春意、腓腓、白暨、陈建国……师兄,你心里装得东西太多了。”   “连腓腓的醋你都要吃么?”岳沉舟被他气笑了,“别人就算了,陈建国又算怎么回事啊……”   他伸手拍了拍岳寒的脑袋,指尖插进他干燥温热的发间,动作亲昵而缓慢,就像是情人之间的如水温柔。   “好了,别闹脾气了,起来吧。”   --------------------   因为不过审,所以稍微改动了一些用词和情节,大体不影响意思。 第87章 时针之歌(一)   江楚山来的时候,岳沉舟正从楼上下来,身后还跟着一只模样毛绒蓬松的小型犬。   那狗大老远看到有外人,警惕驻足,等了会儿,约莫是看岳沉舟没有什么反应,才放松下来,甩着屁股躲去了楼梯下边,一晃眼,竟然消失不见了。   江楚山看着那狗就这么消失在墙角,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今日穿着依然正式,手里提着礼物。明明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这会儿看起来倒像是上门作客似的。   看得出,在如今玄能圈的这些人物里,岳沉舟唯独对江楚山有几分另眼相待——他甚至换了件衣服,示意岳寒为江楚山上茶。   江楚山今日来,自然是为了二十四渚的事。   经过异管委特别小组的深入调查,事情的原委已经浮出了水面。按照记载,灵修与魔修自古便是正邪不两立的关系。当年的灵修个个以铲除魔道为己任,甚至爆发了惨烈的灵魔大战,乃至最后失了传承。   在场这么多人里,恰恰有两位灵修。   “考生们损耗了灵力,还有的受了轻伤。特管委如今还没有发布最后的方案,但是大约是会延期几个月再重新择场地考试。”江楚山放下茶杯,眼神落在了岳寒的身上。   这个年轻人在考试时失踪了,在那种情况下本以为凶多吉少,没想到再回来的时候竟然毫发无损。   据他的说法,当日自己不知怎么迷了路,进了魔煞之气的正中,状况危急之时,是他的师兄拼着元神俱灭的风险,将他强行救了回去。   言辞天衣无缝,还恰到好处地点出了特管委的失职,倒是叫人不好再多说什么。   “下次可记得要挑个真、天时地利人和的好地儿……”岳沉舟笑了一声,想到面前这人还是CPT的金主爸爸,自然地收了声,“孩子的事情就让他自己决定吧。”   岳寒正好在他的旁边坐下来,沙发凹陷进去一块,闻言皱了皱眉。   岳沉舟的身体受到这种惯性的牵引,向一侧一歪,瞬间牵动某些不可明说的部位,脸上表情顷刻一言难尽,瞥了眼始作俑者,恨得牙痒痒。   好在江楚山并未在意他们之间的眉来眼去。他此时正盯着茶几上散发着热气的茶水发愣。   片刻之后,他犹豫着说出心中疑问——当日的那第四道灵力。   “……那道灵力来得蹊跷。当时的二十四渚,内有郑处的保密结界,外受魔修煞气冲击。我们的人应该都在岸边,能在那种煞气反噬之下保持清醒者本就不多,怎会多出一道灵力相助呢?”江楚山试探着看向岳沉舟一贯不露声色的眉眼,试探着问道,“特别小组没有查出任何痕迹,我在想,或许岳师知道这道灵力的出处。”   哪知这话一出,岳沉舟的呼吸不由一顿。他的眼里显出了明显的错愕:“你是说那道灵力……”   “浑厚绵长,善意十足,甚至远远超过我与莫老的修为。只可惜当时战况混乱,我实在分身乏术,并没有发现更多有用的信息。”江楚山说,“郑处长在关键时刻捏碎了本命灵宝,身体虚弱,莫老年事已高不方便打扰。在场所有人中,只有犬子说他看到了那道灵力的源头——竟是来自于S市。”   江楚山抬头看向窗外,向着某个方向指了指。那大约是一片正在整顿的经济开发区,范围不大。   岳沉舟与岳寒对视了一眼,神色都有些怪异:“在那种情况下分辨来源……若我没记错,令公子只有十岁?”   “虚岁十一了。”说到这里,江楚山向来没有什么情绪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骄傲,“犬子天赋极好,尤其是在灵感这方面。若岳师信得过我,可以相信他的判断。”   岳沉舟表情的变动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他沉吟片刻,状似随意地伸出手,亲自为江楚山把茶水斟满,竟就这么强行换了个话题:“听说此番动荡江家出了不少力。”   江楚山的思维还停留在那道灵力之上,闻言忍不住一愣,看向岳沉舟。   虽说身处高位,但江楚山往日并不爱咄咄逼人,便顺着岳沉舟的意思答道:“既然遇上了,应该的。”   “这娄子是魔修捅出来的,也算是我与岳寒牵连了众位。”   岳沉舟的眼尾斜斜一飞,身边的岳寒便站起身来,接过岳沉舟手中的紫砂壶,俯下身子往江楚山的被子里斟茶,停下的时候,杯中茶水堪堪八分满,一点不多,一点也不少。   “我敬佩江先生的为人与治家之术。”岳沉舟垂下目光微微一笑,“我欠你一个人情。”   岳沉舟随手在空中一抓,指尖便绕动丝丝流萤之光。   片刻之后,他收回手来,掌心已然出现了一枚青色的琉璃珠,颜色极淡,在日光下熠熠生光。   “听说令公子前些日子生辰,手上也没什么好东西,一点小心意。”他用手捏起这珠子,轻轻放到江楚山面前。   珠玉落地之时,江楚山竟一阵恍惚,眼前闪过微渺日光刺破云层,闪过远山朦胧,平原广阔,袅袅白雾缭绕;耳边清音传来,如仙乐环绕,响彻九霄。   “清神明静,应当极为适合令公子这样勤学修炼的孩子。”   ……   送走江楚山,岳寒回到客厅,就看到先前在客人面前装逼装到家的人,此时此刻正趴在沙发里戳着手机,全无方才的半点气势。   他走过去,将岳沉舟捞起来抱进怀里:“师兄真是好大的手笔。”   这话真是直戳岳沉舟的肺管子,把他气了个半死。   “你当我愿意吗?”岳沉舟的脸黑了一半,“不给点好的能堵住他们的嘴?真是可惜,本来还想着要送给未来的徒弟,如今就这么便宜了不知道哪里来的臭小鬼。”   “你想收徒?”岳寒敏感地抓住了话里的关键词,眉眼间的一点温情骤然褪去,“为什么没与我说过?”   岳沉舟推开他的手坐起来,淡淡道:“我收徒又不是你收徒,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我不同意。”岳寒却不愿意,换了个姿势从侧边死死抱住岳沉舟,低头在他颈间蹭着,像是在撒娇,又像只怀里抱着猎物,正寻思着从哪儿下口的兽类,半天不肯放手,“我绝不会同意的。师兄有我不就够了吗?”   岳沉舟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不过没有做出半点推拒的动作。他伸手摸了摸岳寒的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岳寒掰过了脑袋,带着点强迫性质地,接了个绵长而温柔的吻。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缠在了沙发上,鼻间碰着鼻尖,眼睛对着眼睛。   岳沉舟躲开愈演愈烈的亲昵,在它又一次发展得不可收拾之前翻身坐起来,回眸道:“你自己说说,你有半点徒弟的模样吗?”   岳寒一眨不眨地看着岳沉舟的脸。   岳沉舟自己大约是不知道的。此时的他,眸底荡漾着一片潋滟水光,眼角透着微微的粉色,整个人似乎被春要由内而外浸透了,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叫人发狂的勾人味道。   一向傲人的自制力仿佛宕了机,岳寒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反应。   “谁家徒弟像你这么……大逆不道?”岳沉舟站起身来,眼神顺着岳寒的脸向下扫了眼,随后又不自在地僵硬了一下,“我要出门。你要是能自己解决,就跟我出去。要是不能……”   他伸手抹了抹自己湿润的唇瓣,向门口走去,连头都没回。   “那就剁了吧。”   --------------------   可能是我没写清楚,到目前为止,岳寒还没有恢复记忆哦,他只是拿回了原本的力量,还没到他需要纠结前世or今生的那一步hhh 第88章 时针之歌(二)   S市的经济开发区。   说起来这里离市区几个CBD并不远,原先也该是个不错的市口,然而不知为什么,这一小块地方竟就这么荒废下来,一路过来,高耸的烂尾楼见到了不少,甚至还有几个杂草丛生的别墅区,阴气森森,跟鬼屋似的。   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地方,或是贫民聚集,或是开发商跑路,但这个所谓的经济开发区,却连店铺都屈指可数,在S市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也不知是怎么存活下来的。   “确实不对劲。”岳寒抬头望向面前高耸入云的建筑。   它看起来有些年份了,却还是水泥的灰色,光秃秃地裸露在外,受风雨的侵蚀,有些地方已经包裹上了深绿色的青苔。   这样的建筑,单个看并不影响什么,一旦组成了灰色的森林,便透着说不清的萧条与绝望。仿佛走在这之中就让人觉得全身发冷,活像是要被城市吞食了一般。   ——这种地方,呆久了人容易心绪不佳、暴躁、生病,也会影响家宅和睦不,甚至带来运势的流失,都是阴气过重造成的。   岳沉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知想到了什么,蹙眉摸了摸下巴,道:“S市临着天朝东境灵脉,本该是天然的好风水。要不然上头当年也不会将这里定为经济发展中心。”   追溯到千年以前,帝星派辰星降娄与灵兽金乌驻守此境,百年后,辰星战死,金乌不知所踪。降娄作为九曜星君中少见的女性,出生在此处,也在此处长眠,对东境感情之深难以言喻。   她死前以自身元神重创魔尊,随后便用血肉灵体回归了这片土地。   自此,东境土壤肥沃,天灾不至,繁荣了千年之久。   S市历经千年沉淀,发展为天朝经济中心,与降娄当年的牺牲不无关系。她的血肉缓缓改变原先东境的地貌,引来了地底龙脉,将这里变为著名的有福之地。   两人兜兜转转走了许久,除了肉眼可见的萧条,四处挂着出售或转租的门面,只看到几栋写字楼里还有些公司正常运转。   时值深秋,凉意愈盛。只是南方金色暖阳里的风丝毫不像A市那么不解风情,反而裹着些水汽与温热,暧昧地抚摸着每一缕发丝。   这样的天气,这样无人的街道,本就适合两人牵着手慢慢走下去,说几句藏在风里的情话。然而两人讨论着的却尽是些地势堪舆、阴阳此消彼长的煞风景的东西。   岳寒将岳沉舟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之中。岳沉舟的手冰凉而纤细,简直像一块融化着的冰。   岳寒为他披上了一件宽大的毛衣,皱了皱眉,道:“不过是走了几百米,阴气又重了些。”   现在的岳沉舟确实跟之前不同,他虚弱且畏寒,于是毫不客气地往岳寒身边挤,试图在阳火旺盛的年轻人身上汲取足够的热度。   “这就怪了。”岳沉舟喃喃道,“不含半点魔煞,也没有什么阵法神通——如此单纯的阴气,理论上并不会掠夺生机,顶多也就至周遭商圈人气不旺便罢了。然而现在的这种气场……这是怎么做到的?”   “生气外漏得厉害,久而久之,此消彼长,反倒催生了新的阴气。”岳寒随手一比划,山势风水就在眼前清晰起来,“只不过……S市本就是乾山乾向水朝乾的好风水,如今看这片的地貌,更添卯山卯向的卯源水,两两相对,理应是极旺之地。这说不通。”   说完这些,他收回手来,连自己都愣住了。   岳沉舟笑了一下,并不觉得奇怪。   这笑容其实是有些落寞的,却因为短暂,并没有让岳寒发现。   “你已经拿回了属于你的真龙修为,从今往后,我就没有什么能够教你的了。”   岳寒猛得握住他的手,指腹轻轻摩擦岳沉舟的虎口,开口道:“所以我也不希望师兄再把我当个孩子看待。我是个男人,而且是你的男人。可以永远跟你站在一起——就像我们从前一样。”   “如果我真的把你当孩子,在你第一次大逆不道的时候,我就该动手清理门户了。”岳沉舟哭笑不得,却并未拒绝他十指相扣的幼稚执念。   横竖这里也没有几个路人。   “我们以前是怎么相处的?我比你大……是不是?你会与我撒娇吗?会叫我哥哥吗?”岳寒非要用一种别扭的姿势,与岳沉舟手牵手走路,为了看清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干脆倒退着走在空无一人的人行道上。   从旁人的角度看起来,倒真的像一对热恋期的傻瓜情侣似的。   “我叫你个鬼。”岳沉舟被他缠得不行,也半真半假地发起了脾气,“给你脸了是吧?我们以前根本就不是这种关系。”   “不,不可能。如果是真的,那一定是因为师兄像现在一样,总是口是心非。”岳寒肯定地摇头,定定地望着岳沉舟近在咫尺的容颜,“因为我知道,不管什么时候,什么身份,我一定会第一眼就爱上你。”   年轻人的表白坦荡而深情,就如同他掌心的温度一样,透过毫无阻隔的皮肤,热切到无法忽略的地步。岳沉舟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抖,仿佛是要徒劳无功地,掩盖自己眼底最后一点点残留的冷漠。   ……   岳沉舟轻轻关上洗手间的门,没有开灯。   他保持这个动作发了会愣。   窗外的黑暗无边无际,点缀着永远不会熄灭的霓虹灯光,仿佛一下子将他拘禁在这个狭小却无比安全的空间内。   不知多久过后,他叹了口气,刷地拉上窗帘,剥去身上的衣物,走进淋浴间。   温热的水从头顶洒下,热气接触石砖地面,蒸出腾腾白雾,逐渐淹没他一丝不挂的优美身体。   他盯着防雾镜里自己的容颜,它与从前看起来一模一样,却又有些不一样。   时光没有在这张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如果蓄起长长的头发,换上更为明媚的笑颜与没有一丝阴霾的眼眸,大约就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时顷了。   然而这两东西如此弥足珍贵,早就已经被他亲手杀死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岳沉舟,这样的时光,是你偷来的。   他在愣愣盯着玻璃镜出神,没留意到浴室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随后一具身体从门外挤了进来,从身后贴住了他,打断了一切纷杂的思绪。   “师兄,你太慢了。”岳寒贴上来的身体带来了一丝微凉,很快便被热水冲刷干净,“我们一起洗。”   “你……”   岳沉舟挣扎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已经被人堵住了嘴唇。   岳寒不给他半点推拒的机会,熟门熟路地将他摁在墙壁上,嘴里咕哝着“今天试试站着”,一边着魔一般地探索岳沉舟的身体。   连他自己也知道最近实在有些过分沉迷其中。但岳沉舟是那么包容与温柔,甚至到了顺从的地步,不管多么过分的求欢,他都从未拒绝过。   他像他曾经承诺的那样——只要岳寒想要,他就会给。   他会像现在这样,微微阖下好看的眼睛,眼尾和唇瓣迅速升起美丽的粉红,侧过头,避开岳寒过于浓烈的视线,却将脆弱而关键的咽喉裸露在岳寒的眼前。   这是一种无声,却又极度致命的勾引。   皮肤的温度迅速上升,以至于洒下的热水在体感上都变成了温凉。   【省略一些过程】   “你……”岳沉舟整个人被岳寒凌空钉在湿滑的墙壁上,只能被迫攀着眼前人因为不断向上耸动而绷得如同石块的肩膀肌肉。   “灵修……啊……如此贪欢……对修炼……不好的。”岳沉舟的眉心紧紧拧在一起……   原始的快乐带来的水声在小小的浴室里不断回荡,岳寒“嗯”了一声……   【省略】   他心想,去他的修炼。   我有师兄就足够了。 第89章 时针之歌(三)   岳沉舟是被一种淅淅沥沥的轻微声响吵醒的。   他睁开眼睛,正巧看到浅亚麻色的轻纱帘被微风吹起,一缕阳光漏在他的睫毛上,析成五颜六色的光晕。   男人在帘子后边的露台上,背对着窗户浇花。听到响动,回过头来,正与岳沉舟朦朦胧胧的视线撞在一起。   他赤裸着上半身,结实没有一丝赘肉的后背上挂着尚未擦干的水迹,在阳光下反射着不易察觉的碎光。   岳沉舟脑中的神经仿佛骤然被撞了一下,竟产生了一种微醺的错觉。   “师兄,你醒了。”岳寒放下手里的东西跨进卧室,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递到了岳沉舟手里。   不烫不冷,温度刚刚好。妥帖得就宛若眼前这个年轻男人一样。   岳沉舟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捧着杯子发起呆来。   床垫向下一陷,岳寒低下头,与岳沉舟接了一个十足温柔的吻。   岳寒的口腔里有清新的漱口水味,额前的头发向上抹去,还留着微微的湿意。接吻的时候,他习惯将眼睛微微眯起,看起来好似一只因为得到充分满足而无比餍足的兽类,散发着危险又浓郁的荷尔蒙气息。   良久之后,岳沉舟才醒过神来,抄起枕头抽了他一下,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一脸没睡好的倦色:“……大清早的,别逼我跟你动手。”   岳寒嘴里发出无意义的音节。他贪恋着岳沉舟的温度。   他知道,即便真的动手,现在的岳沉舟也完全不是自己的对手。他一只手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对方制服,强迫这人接受一切疯狂的对待。   然而他不能这么做。   岳寒,耐心一点。你要让这个人自己打开最后那层薄如蝉翼的外壳,露出里面柔软而香甜的果肉来。   他不知第几次这么对自己说。   岳寒沉下目光,乖乖收回手来。随后,一路跟在身后,看着岳沉舟下床,穿衣,走进洗手间,拿起牙刷塞进嘴里,刷牙洗漱。   岳寒靠在门框上,无言地盯着他粉红微肿的嘴唇里流出点点白色泡沫,不知想到了哪里,呼吸竟又急促了些许,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恰恰与镜中的岳沉舟对上视线。   岳沉舟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将他晾在原地,不急不缓地取下毛巾洗漱,直把人一腔火气晾成了冰凉,唇角才慢慢挑起了一个无奈且微妙的弧度。   “我是这么教你的么?凡事讲求节制方为上策。灵修修炼,最忌讳贪欲。贪嗔痴生恨恶欲,遗患无穷。”他似笑非笑地转过身子,屈起一条腿,将圆润的臀部顶在冰凉的洗漱台上,偏头看了岳寒一眼,“小小年纪如此纵欲,老了可是要受罪的。”   岳寒沉默了片刻,目光非但没有半点收敛,反而轻飘飘落在他清瘦的锁骨之上,毫不掩饰其中的痴迷与欲望。   “嗯,我知错了。”他放软声音,又一次凑上去抱住岳沉舟,把脑袋蹭在岳沉舟的脸颊边上。   从这个角度,恰巧能看到岳沉舟大片白瓷般的皮肉,以及上面星星点点的青红痕迹。   岳寒心里产生了一种隐秘的,飘飘然的满足感。   “师兄……”他思维几乎成了坨坨的面糊,声音闷闷地自胸腔里响起,突然来了一句,“你给我生孩子吧。”   “……”   岳沉舟噗的喷出了一口水,嘴角控制不住地抽了抽。   随后……他冷着脸提起了某个抱着他不放的人,手肘向后一捣,又一抬,一眨眼的功夫就将人推进了淋浴间。   岳寒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头顶冰凉的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精虫上脑了吧你。”岳沉舟冷冷地说,“给我好好反省反省。”   ……   莲鹤和春意回来的时候原本一脸丧气,看到瘫在沙发里无所事事的岳沉舟,都不免愣了一下,对视一眼。   “你身体没事了?”莲鹤匆匆换鞋走过去,盯着他的脸左右看了会儿。   眼前这人的气色比之前好了不少,都是岳寒这段时间费尽心思调养出来的。   只是他依然瘦的过分了,原先修长俊雅的线条添上了病色,合身的衣服都显得空落落了一大截——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宛若脆弱的易碎品,就连爱逞强的毒舌性子也显得楚楚可怜起来。   等等。   ……居然觉得岳沉舟这货柔弱,我大概也是脑子坏掉了。   莲鹤翻了个白眼,驱散了脑袋里的想法。   “岳沉舟,你月子终于坐完啦?”莲鹤坐下来,抓起桌上的凉水杯咕咚咕咚地往下灌,还不忘挤兑他,“孩子他爹肯让你出来见人了?”   某几个字眼就这么恰巧戳中岳沉舟某个怒点,他啧了一声,头都不抬一下,随手丢了个抱枕过去:“姑娘家家的,说的什么屁话。”   莲鹤接过抱枕,也不在意,又倒了杯水招呼春意过来坐下。   她转头四处看了一圈,奇了:“岳寒呢?”   “洗澡。”岳沉舟专心致志地盯着手机,抽空向楼上瞥了一眼,“大约……掉坑里了吧。”   莲鹤撇了撇嘴,眼珠子一转,眼尖地看到桌上的烟灰缸里灭着根烟,烟蒂却留着长长一段,心里抑扬顿挫地“哦”了一声。   明白了,小情侣闹别扭。   “倒是你俩,最近早出晚归的,忙什么呢?”岳沉舟抬了抬眼皮,换了个姿势,手指在手机上划来划去,随口道,“我们可是在别人地头上作客,别给我整天疯玩,没得让人笑话。”   听到这话,莲鹤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心说就你?还知道我们在别人家,我看你才乐不思蜀。   这话她可没敢说出口,只叹了口气,哗啦啦把背包里的东西都甩了出来,揉着手臂抱怨道:“你看我像出门玩了回来吗?真是累死我了。十趟迪士尼都没这么累。”   她这么一说,岳沉舟这才发现,一贯极看重打扮的莲鹤此时正是素面朝天的样子。乌发在脑后盘成了个利落的发髻,一身纯黑色运动装,居然还带了副深色的手套。   春意也穿着相同的衣服,两人站在一起,乍一看倒像是一对同胞姐妹。   而地上散着的一堆……   棍子、铁锹……边上包裹在黑布里的那两个,怎么看都像是管制刀具。   岳沉舟霎时间如遭雷击,装模作样地伸出一根手指,“你你你你你”了半天,才喘匀了一口气:“几天不见,你们俩成为犯罪团伙头目了?”   “……”   莲鹤被他一句话气得半死,眼神刀子似的来回乱飞,最后气鼓鼓地无视了他的挑衅,泄气似的把自己丢进沙发里,没精打采道:“带着这堆玩意儿,连地铁安检都过不了,一路上真的跟做贼似的。”   莲鹤最近糟心事颇多,心情郁闷,整个人成日成日失眠。岳沉舟病倒了,她倒也跟着恹恹的打不起精神。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春意便撺掇她常去S市的妖怪聚集放松放松心情。没想到一来二去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外来的和尚好烧香的缘故,战力极强的春意无意中出了几次手,竟然莫名其妙成为了“大师”,在这儿的妖怪圈内小红了一把。   岳沉舟养病不出,她俩闲着也是闲着,便接了些活,专帮年轻小妖们解决疑难问题。上到人类富豪家中养阴闹祟,下至猫妖崽子被外头的小母猫勾着跑丢,每天忙得不亦乐乎,赚的“外快”抵得上在妖怪酒吧打工一整年的。   就在昨天,有人在网上发帖求助,声称自己的朋友——一个专做城市灵异探险的up主在S市失踪了。莲鹤留心一瞧,地址与她们这里相距不远,便寻思着先问问情况。   加上好友之后才知道,发帖人竟然是个毫无灵力的普通人,他的朋友,也就是那个up主,自小就能通灵,所以一向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十分感兴趣。成年后,他依靠视频走红,做起了一个四处探险,专门踩点各地鬼屋、荒宅、都市传说之地的账号。   他走的是真实大胆又刺激的路线,自己拍摄自己剪辑。依靠微薄的灵能,他次次都能准确踩准真正“闹鬼”的地方,视频效果拉满,满足了观众猎奇心理之后,才依据相关法律法规给出模棱两可貌似科学的解答。   ——虽说瞧着就是博流量的套路,但因着爆点十足,很是有人愿意买单,在网上算得上小有名气,有上百万粉丝。   他这次选的地方,是一座位于S市废弃已久,即将拆除的博物馆。网上有人无意中提到过,这博物馆早就没人管了,但某天晚上加班回家,竟然听到里头传出孩童的嬉笑声,差点没把那男人吓得尿裤子。   前天晚上,他如同往日一样,开着直播,独自进入了那座传说中鬼气森森的博物馆。进去没多久,直播画面突然一片漆黑,还发出了十分诡异的声响。这场面持续了大约半小时,直播自动关闭,up主失去了联系。直到莲鹤她们听闻这件事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因为这位up主一向喜欢用类似噱头来提高直播“体验”,粉丝们竟都没有真的放在心上,只吐槽了几句就一哄而散。只有发帖人知道,其中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然而发帖人一个普通人,哪里敢沾染这样的事情,只好在外头干着急,最后走投无路,在网上发帖求助。   “好家伙,别的网红探店,他探魊。”岳沉舟听到这里,忍不住嗤笑一声,“真是上赶着找死,拦都拦不住。” 第90章 时针之歌(四)   荒废的宅邸素来容易生出阴气产生邪祟。从前的人们习惯用“魊”指代这样的屋子。   在过去的年代里,讲究的人家若是要搬入空置的屋子,一般要先用松柏枝蘸盐水或者糯米水遍洒各处,叫做“清魊”。随后挑选黄道吉日,升香上供,先行请入黄鼠狼、刺猬、猫、狗等家宅之兽,这一步便称为“请神”。三日之后,护家神安然无恙,才意味着此处可以迁居。最后,还有敬四面八方、放炮、暖宅等等步骤。到民国后期,甚至还出现了“春巽夏坤秋乾冬艮”等等繁复的说法。   虽然这里头大部分都是神棍经年累月忽悠出来的说法,可信度极低,由此却也可以看出,荒宅是极容易藏污纳垢的。   “可不是嘛。”莲鹤撅了撅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那些个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偏偏有人就爱往这种地方钻……真是弄不懂现在的小年轻。”   若是全然的普通人便也倒罢了,顶多被偷几口生机,精神困顿两日就能自行恢复。可这位……偏偏有些灵力,又一知半解,简直就是个送上门去的肉包子。   莲鹤与发帖人聊完,心里也直犯嘀咕。最后寻思着既是遇上了,便也没法撒手不管,就让春意接下了这个案子,循着地址找过去看看。   那地方真的如发帖人所说,是个废旧的博物馆,应该是动物主题的,四处堆着不伦不类的标本,看起来确实有些恐怖片的味儿。   然而莲鹤与春意自己便是死物成精,哪里会害怕这些,可是才刚往里头走了没两分钟,竟然撞上了个跌跌撞撞向外跑的男人!   ——这会儿还不忘举着手机傻乎乎地拍摄,不是当事人是谁?   一时,六目相对,三脸懵逼,都愣在了原地。   “你猜怎么着!”莲鹤双手交叉于胸前,没好气地骂了一句,道,“他说,他只是在里头睡着了,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人事不省。最后从恐龙骨架里爬出来,全身上下奇臭无比,跟屎盆子里捞出来似的。还甩了我一身!”   “……”岳沉舟嫌弃地看着她,立刻从沙发的一头飞速退到另一头。   莲鹤甩了手里的东西,依然愤愤不平。   “我看他就是想赖账!”   “累死累活赶过去,没想到竟遇上了这种事儿,啊——真是糟心。大清早的白忙活。”   说到这里,愤愤不平的莲鹤忍不住再度回想起方才迎面扑来的那股恶臭。   ——那是一种极其浓郁的腐烂味道,还带着些微酸涩的腥气,仿佛炎炎夏日暴晒了几小时的垃圾桶散发出的气味,排山倒海袭来,直将她熏得差点晕过去。   莲鹤暗中腹诽,自己好歹也是个天朝国宝级文物,若是被首都博物馆那些“同事”知道好不容易来一趟S市,竟在这么个废弃博物馆吃了亏,一定会抓着这机会笑话她丢人。   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春意一句话都没说,杵在一边默默地听着。   她接过莲鹤递来的杯子,却没有急着喝,只是低头盯着杯中的柠檬片,缓缓皱了皱眉头,问道:“岳师,我们去的地方阴气极重。甚至……我觉得那里似有战火淬出的刀兵血煞之气,可那是个动物博物馆,放的都是些标本。就算真的有东西化灵,又怎会……似乎有些说不通。”   岳沉舟若有所思向后靠进沙发里,一只手下意识地摩擦着沙发的扶手——这是他思考的时候惯用的动作。   “那个博物馆在哪里?”岳寒从楼梯上走下来,显然已将他们的对话听了清楚,干脆利落地问道。   他用手指抖落着半干的头发,走到岳沉舟的身边,自然而然地拿起他放在一边的手机用指纹解了锁。   “up主的ID叫什么?”   “……”   岳寒的皮肤上还带着冰凉的水汽,侵染到岳沉舟手臂的皮肤上,如同无形的海藻一样纠缠不休。岳沉舟换了个姿势斜晲他一眼,也没计较这人不知在什么时候竟将指纹录进了自己的手机,还如此堂而皇之的在他面前显摆。   小孩子长大了,真是特别烦人。   ——各种意义上的。   “什么意思?”莲鹤一愣,这才回过神来,狐疑的眼神在岳寒与岳沉舟之间打转,“发生了什么?你们也知道这件事?”   岳沉舟没理会她,凑过去在岳寒手中的屏幕上一瞧。   上面的地址完全在他意料之中——“S市奇妙动物博物馆”,联合经济开发区,仁爱路355号。   ……   漂亮的琉璃指针又走过一圈,咔嚓一声与时针重合,惊动了停歇在钟楼之上的斑鸠。   它发出一声不清晰的惊叫,扑棱起翅膀,飞向寂寥的天空。   落日的漫天橙光渐渐收进了远方亮丽的华灯之中。就在距离繁华与喧嚣不过几公里的地方,荒僻的街道上零星点着几个还在营业的店铺,一辆车掠过微凉的晚风,在空旷的街道上驶过,逐渐降低速度。   阴霾的气息被风吹开,又再次扑了上来,将空气挤压成潮湿粘稠的液体,无声地包裹到人的周身,又无声散去。   滴答——   下午五点整。   “师兄,怎么了?”岳寒握着方向盘,余光留意到岳沉舟蹙起的眉头。   岳沉舟的目光落在窗外逐渐升起的夜色上,接着按下了车窗:“这是……下课铃声?”   岳寒侧耳听了会儿,空气中确实传来一阵欢快的乐曲声,从打开的车窗里飘散进来,应该是学校的下课铃声。   “这样的地方居然有学校。师兄,要下来看看吗?”他放缓车速,向着路边看去。   岳沉舟垂目思考片刻,没有做声。   阴阳相冲化万物,世间万物皆有阴阳之道。日为阳,月为阴;昼为阳,夜为阴;南为阳,北为阴。阴阳此消彼长,生出生魂万物。   生魂也分阴阳。比如鬼类大部分为阴,人类大部分为阳。人类之中,孩童与年轻人聚集的地方阳气更重。   若是这里有个学校,理应阳盛阴衰,为何阴气能浓重到如此的地步。   “算了。”岳沉舟看了眼天色,叹了口气,“先去博物馆。这两处离得不远,说不准也有些纠葛。” 第91章 时针之歌(五)   岳寒将车停在路边。   他右手轻轻一握,再张开,将手心里的东西递给岳沉舟。   岳沉舟刚要开门下车,看清他手里的东西之后,忍不住被气笑了。   岳寒的掌心里,赫然躺着一枚青铜质地的钱币。   圆圆的薄片被磨得光可鉴人,呈现出一种历经琢磨的宝光,币面为不规则的圆形,红斑绿锈。仔细看过去,向上的那面雕刻着精巧的走兽图案,依稀可见麋身、牛尾、一角,赫然是天朝传统瑞兽麒麟。   岳沉舟不用看也知道,反面雕刻的则是丹凤朝阳,四周都有祥云的图饰。   因为这是他在岳寒十岁的时候送给他的礼物——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用于驱恶除祟的压岁钱。   “你最近身体不好,此处阴气如此之重,带上这个,趋吉避凶。”岳寒说着,将这枚铜钱好好的塞进岳沉舟的口袋深处,顺手帮他整理了一下蹭乱的发梢。   “这是小孩子才会戴的东西。”岳沉舟无语地看着他,“你让我戴这个?皮痒?”   “压胜则驱恶。这还是你教我的。”岳寒微微一笑,俊朗的五官顿时满是柔情。他凑近岳沉舟的耳边,道,“师兄的东西,这么多年了我从不离身……就连洗澡的时候也一样。”   “……”   炙热的气息喷在耳窝之中,岳沉舟的脑子里无法抑制地浮现出昨晚的某些画面,不自在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苍白的皮肤颊不可避免地烧出了些透亮的粉,好在路灯恰巧在此时跳起,暖橘色的灯光将岳沉舟的脸照成瓷色,眉眼与头发也染上了温柔而多情的味道。   岳寒笑了,低头在岳沉舟的嘴角落下一个亲昵的吻,随后打开车门下了车。   “走吧。”   再多暧昧的微醺在触到此时的夜风之时都被灭了个干干净净。   岳沉舟愣了一愣,心中后知后觉恼怒暗骂:占起便宜来一套又一套,也不知平日里都将心思放在哪里,没有半点灵修的样子。   他撇了撇嘴,裹紧外套跟着下了车。   眼前是一栋红墙白瓦的仿欧式联排楼,绵延了整条街道,大约只有三四层楼高的样子。   顶层看起来像是个镂空的空中花园,四角乍一看有些欧式的花纹,仔细瞧着却发现这图案并不像欧式建筑惯用的和平鸽或是蔷薇,更像天朝惯用的金翅大鹏或九天翱凤一类。不中不洋,怪异得很。   大概由于搬迁在即的缘故,顶楼的外端围着一圈三色塑料布,这些雕刻都看不太清晰。支起的木栏与塑料布的正中,露出了个哥特式的尖顶来。   这种复古建筑在国际化大城市随处可见,并不奇怪。   让岳沉舟更为在意的,是二三楼的窗子里,竟隐隐透出明亮的蓝绿色光点来,飘在空气之中,若隐若现,一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岳沉舟扯了扯身边人的袖子,“你看见了吗?”   “师兄是说……那几点光源?”岳寒点点头,“看见了。”   岳沉舟伸手按了按太阳穴:“你见过哪个异常生命体化形自带荧光棒的吗?还这样在窗前故意晃悠给人看?它是不是瞧不起我?它活得不耐烦了吗?”   “……”岳寒沉默了半晌,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如果没记错的话,在当事人直播的视频里,我也发现了这种蓝绿色光斑。或许……是荧光棒化形?”   “……”   岳沉舟冷哼一声,暗骂一句在老子面前装神弄鬼,当先一步走上去,推开了大门。   门轴发出了一声拉长的难听吱嘎声,这声音一出,仿佛按下了什么开关,大门前边原先那盏路灯突然“啪”的一声,熄灭了。   岳沉舟眯了眯眼,霎时间,他产生了一种眼前的屋子与身后的街道全都消失在黑暗之中的错觉,只余下眼前黑洞洞的厅堂里唯一一扇窗户漏出微弱的光芒,像是在召唤着他往前走去。   他当然不会因为黑暗而感到惧怕,只是他盯着那扇窗户看了一会儿,一种奇异的预感逐渐浮上了心头。   别过来……回去。   ……回去吧……   ……快回去。   ……小时顷。   岳沉舟愣住了。   他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凝成了冰,呼吸完全停住了。   下一刻耳边突然风声呼啸,强烈的失重感攫住了他的全部感官,虚实交错中,时间不断倒退位移,寸寸定格。   金色巨鸟口吐炙热的纯金色烈焰,在空气中化作瀑布,噩梦般的纯黑色魔气凝成千万根锋利刀刃,直击空中烈日,转瞬将它撕成碎块!   一声哀鸣回荡于天地之间,久久不得平息,声浪甚至掀起无比壮观的金色火焰,映亮整片灰暗天空。   岳沉舟的面容褪去一切血色。他缓缓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感觉不到任何痛苦,灵魂却仿佛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灼烧。   “……”   “师兄!”   岳寒握住岳沉舟的手臂,只觉得手下的温度时冷时热,仿佛全身的血液在迅速燃烧殆尽,席卷所有的温度,只剩下冰凉的骨头渣子。   他咬住牙关,眼神一凛,指尖凝起一丝精纯灵力,当机立断打入岳沉舟的心口。   以自身灵力探入他人识海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如果对方足够强大,甚至会直接剿灭入侵之人的元神。   岳沉舟无疑是强大的。   岳寒在赌。   赌岳沉舟足够信任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愿意对自己敞开身心,无条件包容他的一切气息。   他们相爱,熟悉彼此的身体,也有过世上最亲密的关系……   我理应是师兄最重要的人,没有什么能成为我们之间的阻隔。   岳寒这么想道。   岳沉舟张了张嘴,从喉咙里溢出了一声咕哝,脸上浮现出一个有些痛苦的表情。   清音响彻四周,他觉得自己的胸口炸开了一道霜气,血脉为此震荡不休,强行将他带离漩涡般的噩梦与片片碎光的混沌。   他倒在岳寒的怀中,冷汗淋漓。   “你……你胆子也太大了。”岳沉舟手脚发软,想起来仍然后怕,“不过是……幻术罢了。我太过托大,一时不察才会中了这样低劣的手段,你又何必……”   岳寒没有说话,他轻轻抚摸着岳沉舟的后背凹陷的曲线,良久之后,等到岳沉舟的呼吸完全安静下来,才轻声问道:“师兄,你这是怎么了?身体还是没恢复吗?要不然我们今日就……”   岳沉舟闭了闭眼,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此等不入流的术法,不知是哪个未成形的小精怪弄出来的迷幻之术,糊弄人心罢了。以他岳沉舟的修为,怎会被这样的术法所碍。   然而……   “不,我已经好了。怎么能因为这种小事就打道回府?说出去我岳沉舟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岳沉舟压下心头的颤抖,使自己的语调一如往常,甚至还开了一句再正常不过的玩笑。   他的侧脸始终隐没在黑暗之中,片刻之后,才无比眷恋地贴进岳寒的胸膛里。   年轻人的肌肉紧密而实在,隔着单薄的衣衫,显露出十分漂亮的线条。   岳沉舟深深吸了一口气,鼻尖立刻充斥了某种让他留恋无比的甘甜味道——像极寒之处最纯净的冰雪,也像深海的礁石上流淌的星光。   岳沉舟,偷来的时光,总是要还的。 第92章 时针之歌(六)   岳沉舟在沉默而温馨的氛围里沉湎了片刻,接着无声地叹了口气,伸出手与岳寒十指交缠,随后竭力仰起下巴,第一次主动地去亲吻岳寒。   他的面容平静而温顺,柔软的唇舌仿佛自带馥郁的酒香与电流,在纠缠中的第一秒就直接打到了岳寒的心底深处。   岳寒哪里能忍受这样的挑逗,他愣了一愣,立刻拿回主动权,把岳沉舟一把抱起来坐到自己身上,亲吻他平日里一向都冷淡而冰凉的嘴唇。   “师兄……?”   岳沉舟抚摸了一下他的脸庞,主动向前贴去,堵住了他的疑问。   在他的刻意引诱下,他们短促地接吻,又分开,在黑暗中尽情捕捉对方的气息,抵死纠缠不休。   这并不是一个亲密的好地方,然而隐秘的唇齿交缠蒸腾出让人格外贪恋的温度,有那么一瞬间岳沉舟觉得这黑暗就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浓墨一般,将一切亲昵与绮丽的情愫藏到了很深很深的水下,他努力地想要抓住这些从未有过的心绪,然而耳边逐渐响起因为缺氧而产生的嗡鸣,如同迟暮的晚钟一样,声声敲响了不祥的乐章。   咔哒——   绯色的琉璃时针再次转过一格,轻而冰冷地切开一切浓情蜜意的空气,像是一只慈悲而无机质的眼睛,自上而下地看着角落里交叠的人影。   整个屋子陷在一片朦胧的黑暗中,唯一的窗户外撒下晦暗的光,勉强提供着微弱的明亮,给所有散乱堆叠的东西都勾出了一个黯淡的轮廓。   长长的亲吻结束,岳沉舟动了动身体,推开岳寒,任由他紧紧抱着自己,平复急促的呼吸。   他缓缓抬起头,疏淡而哀伤的视线探向深不见底的黑暗。   楼梯旋转攀升,二三楼的边缘露出大约是动物骨架的东西,形状嶙峋斑驳,仿佛是从地狱里伸出的爪牙,滴滴答答流淌着看不见的猩红液体。   顶楼的黑暗里流出七彩斑斓的晶莹碎光,岳沉舟看了半天,才辨认出这应该是光线透过彩绘玻璃落下的颜色。然而黑暗中唯一的这点色调,也只照到三楼黑色的墙壁上,从下方看上去,像一只光影做成的瑰丽蝴蝶标本。   “走吧。”岳沉舟拍了拍岳寒的肩膀,收起了一切波动的心绪,云淡风轻地站起身来,“你这样源源不断地为我输入灵力,是想衰竭而死吗?”   岳寒握着他冰凉的指尖,另一只手整理自己凌乱的领口,轻笑一声:“以我如今的修为,断然不会衰竭。”   岳沉舟把扯开的两颗纽扣重新扣上,闻言抬起眼皮斜了他一眼:“你现在很飘啊。”   “我只是想让师兄知道,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可以保护你不受到任何伤害。”岳寒不急不缓地走到前面,“我有这个能力。师兄尽可以更依赖我一些,再多相信我一些。”   岳沉舟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随后慢慢地跟随着对方走上楼梯。   年久的木质地板内部早已潮湿发霉,骤然受力,在这样的黑暗中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我知道的。”岳沉舟垂下视线,盯着岳寒在黑暗中泛着微光的指尖,轻声重复道,“我知道的。”   你绝对不会让我受到半点伤害,哪怕付出性命的代价。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加坚定地相信着这一点。   他的声音又轻又模糊,岳寒并未听清,他回过头去,刚想再问一句什么,眼神却突然一凝,攸然看向一楼的某个角落。   一声极为轻微的响动传来。   墙漆剥落的墙壁上,不知何时已经燃起了一根婴儿手臂粗的红色蜡烛,向外散发出幽暗的,颤动的光。   伴随着两人的目光投向那处,一股冰凉刺骨的风从地面升腾而起,幽幽绕着圈拂过两人的面门。   蜡烛的火光似是被这风吹动,死气沉沉跳动了两下,居然就在下一秒,蓦然转为了幽暗的绿色。   一滴艳红的烛泪从火光边滚下,无声低落到地面。   这场景可谓诡异至极,放至任何一段恐怖电影之中都毫无违和感。   然而就因为太过标准公式化,反而让在场两位灵修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荒谬而可笑的感觉。   岳沉舟伸手拦住岳寒,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贸然上前。   他压低声音,道:“异常生命体对人类,尤其是修者抱有不小的敌意。我们擅自进入它的地盘,对方想要驱赶我们,这是极为正常的,不用放在心上。只不过……”   “只不过这并不像是哪个异常生命体的手笔。”岳寒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看着那诡异的绿色烛光逐渐跳跃,熄灭,蜡烛随即向一侧倾倒,跌落到地上,竟然碰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笃、笃、笃……   那根蜡烛如同开了天眼一般,弹起些微的弧度,滚到了岳沉舟的脚边。   两人这才借着窗前的光,看清了那支蜡烛的模样。   这居然是一根鲜红的骨头。   饶是知道这不过是一些糊弄人的把戏,视觉上的冲击还是让岳沉舟不可避免地哆嗦了一下。   “……”他微微皱眉,拉着岳寒的手向上走了两步,“这种地方能直播?不会被封号吗?陈建国不行啊,这管控力度……”   话音未落,他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一声极轻的淅索声,岳沉舟如有所察,立刻收声回头,眼角的余光只来得及捕捉到二楼的一道一闪而逝的黑影。   同一时间,岳寒没有半点犹豫,身形几乎立刻化作一道剑光,一掠而过,如同一只苍劲有力的雄鹰,向着二楼的边沿直冲而上。   啪——   他一瞬间就抵达了黑影出现的地方,然而下一刻,他的喉咙间发出了个声疑惑的音节:“嗯?”   这里已然空无一人。   岳沉舟惊讶地挑起眉头:“跑了?竟然能从你手下跑了?不能吧……”   他走到岳寒的身边,眼神在四周转了一圈,神色更是不可置信:“什么人?看清楚了吗?”   岳寒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他的眉头拧出纹路,神色微动,黑暗中毫不掩饰淬着寒光的锐利眼神,似有预感地看向前方。   面前是一条黑黢黢的走廊,尽头的一侧似乎有个圆形的拱门,大约是一个展厅的模样。   不知是不是错觉,前方的黑暗里突然吹来了一阵湿暖的风。   幽香的,极淡的,像是什么人,在离得极近的地方,轻轻对着面门吹了一口气。   霎时间,这浓稠的墨色仿佛被突然压缩,又无限拉长,时间流转停歇似无尽头。   接着……“轰”的一声炸开了。   风中突然混杂了许多声音,有痛苦的尖叫,有惨烈的怒吼,还有夹杂在这之中无法忽略的哭泣声。   岳寒闭上了眼,再睁开的时候,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也出现了幻觉。   狭窄的走廊仿佛变成了无边无际的炼狱,他站在唯一的孤岛之上,向前看去。   一只似狮似虎的灵兽躺在地面毫无声息,他全身上下没有一片完整的皮毛,背部被削掉了大片的皮肉,露出森森白骨。   它叫玄虎,生于邽山,已有二百三十四年。   右手边,金色巨蟒痛苦扭动,堪堪咽下最后一口气。它的七寸之处只剩血肉模糊的大洞,连内脏都翻了出来,赤金的血液染红了整块整块的山岩。   它叫升卿,生于鳌涂,已有五百六十四年。   左手边,无数箭矢射穿赤红的皮毛,将那缎面的光泽烧的一片漆黑,原本蓬松如雾的九条尾巴转眼成了筛子,骨骼寸寸断裂,几乎被压成了一滩肉泥。   它叫九尾,生于青丘,已有……九百九十九年。   原本再有一年,便可至半仙。   岳寒不认识这些灵兽,甚至不曾在书本上见过关于它们的记录。可他能清清楚楚地唤出它们每一个的名字。   头顶的月光终于拨开云雾,透过高高的七彩玻璃照进室内,淬在琉璃色的时针之上,闪烁无比诡谲的神采。   咔哒……   指针再次向前推进一格,就像是无法窥探的命运沿着既定的轨道向前行走,打碎了某些美好而珍贵的东西,碎片一刀一刀割进了岳寒深不见底的瞳孔。 第93章 时针之歌(七)   岳寒觉得他看到的这些画面无比陌生,他不知道心头的强烈的震动究竟来自于何处。   师兄呢?   师兄在哪里?   他仓惶地四处寻找,转头却看见一个身影站在身后。他的长发束起,垂落在雪白的战甲之上,乌黑的发丝与逶迤到地上的白袍纠缠在一起。面若冰霜的脸上,含着忧伤的视线如同浮尘一般涣散开来。   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原地,只落下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师兄!”   岳寒只觉得灵魂重重被击打,随后随着对方逐渐淡去的身影沉到了地狱的最底层。他不管不顾地伸手去拉,一个温热的身体猝不及防地跌落进他的怀中。   岳寒猛地清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依然呆立在原地,双手死死箍住岳沉舟的身体,掐得对方喘不过气来。   岳沉舟感觉束缚住自己的手臂逐渐松开,终于喘了口气。他仔细观察岳寒的面色,伸出手来在他的面门前一抓,随后在他汗湿的脑门上一拍。   叮——   霎时间,清音入脑,如醍醐灌顶,将人的魂魄骤然打回原地,重新钉进躯壳之中。   岳寒长长吐出肺部的空气,他愣了一会儿,眼神急切地追着岳沉舟在黑暗中发亮的眉眼,只觉得这沉沉的夜幕融在岳沉舟瘦削的身形之上,就像是瀑布般乌黑的长发似的。   他紧抿嘴唇,随后伸出手,抚摸岳沉舟耳后的皮肤。   柔软的发丝从指缝间划过,短短的发梢刺到手心,带来一种酥麻而真实的感觉,也让岳寒的心脏缓缓沉回了原先的位置。   几根头发被拉扯出细微的疼痛感,惹得岳沉舟蹙起眉,略微偏过头,神情古怪。   “怎的你竟也如此大意?”他没有问岳寒看到了什么才会这样方寸大失,只是轻柔地用手背在岳寒湿淋淋的额头上贴了一下,目光镇静而认真地看向走廊之后弧形的拱门。   那里头透出了些微幽幽的绿光。   岳沉舟笑了一下。   那笑容里并不含什么情绪,非要说的话,反倒有些沉甸甸的重量。   “看来,倒是我们小瞧了‘它’。”   两人穿过幽黑封闭的走廊,走进尽头的展厅里,里面的空间着实让人有些意外。   这里与封闭灰暗的一楼不同,弧形的展厅足有篮球场大小,内壁上镶嵌着几扇窗,都做成了欧式彩毛玻璃,阻隔了外头的景色,将室内照成一片光挂陆离的颜色,也将正中那个黑色的巨大影子勾勒地无比清晰。   那是一副仿真恐龙骨架。   “是霸王龙的模拟骨架。”岳寒眼神逡巡了一圈,向上伸手,手指在骨架的腹部一抹,发现了几滴黏糊糊的湿润水迹,“应该就是那位当事人醒来的地方。”   岳沉舟抬头看着那霸王龙张开的霸气下颚骨,突然回过味儿来:“这你都认得出来啊?怎么,恐龙也归你们龙族管?”   “……”   岳寒眼里浮现一丝无奈,指了指面前的指示牌:“这里有介绍。”   岳沉舟这才注意到,原来在展厅的角落,还放着几个活页展示架,上面落满了灰尘,镀金的字体并不显眼,仔细辨认还是能看出“雷克斯暴龙(霸王龙)”的字眼。   他耸了耸肩,视线自然而然地顺着那些文字读了下去。只是彩绘玻璃的光斑极大程度上干扰了视线,让人看得有些艰难。   大约是已经入夜的缘故,空气又骤然冷了几度,仿佛一条游荡的蛇,慢慢滑过岳沉舟的皮肤。   他忍不住哆嗦一下,裹了裹衣服,又凑近了些:“岳寒,你来看这……”   就在这时,话音戛然而止。   微渺的光线从镂空的骨架中穿过,投下恐龙光怪陆离的影子。   映在展示页上的巨大黑影,随着岳沉舟的声音落下,居然肉眼可见地动了一下。   ——那布满利齿的口中,缓缓伸出了一条尖细的舌头。   它的上下头骨显而易见地开合,看起来仿佛不怀好意地摇晃头颅,发出了一声听不见的咆哮。   与此同时,空气中开始幽幽回荡一股腥臭的气息,就像是蛋白质被灼烧腐败过,又混合了说不出的香料味儿,混混沌沌酿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让人晕眩的臭味。   浮山有草名薰,麻叶而方茎,赤华而黑实,臭如靡芜,佩之可以已疠。   岳沉舟脑袋里迅速浮现关于这种气味的记忆。   浮山……   他背后冒起丝丝凉意,停住了全部动作,缓缓站直身子。   就在这时,窗外月光骤然大盛,倾斜穿入红红绿绿的毛玻璃,属于恐龙的尖锐利齿与条条骨架被拉长成了变形的影子,完全投到了岳沉舟的面前。   墙上恐龙的黑影仿佛皮影戏里僵硬的小人,它转动着粗壮有力的身躯,圆钝的头颅一寸一寸地转过来,地上的影子恰巧与岳沉舟的影子重合在一处。   从这个角度看,影子只剩下小山一样粗壮的身躯,以及椭圆形的脑袋,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收着翅膀的巨大鸟类。   “它”已经完全凑到了岳沉舟身后。岳沉舟甚至不知道它是怎么移动的,又是什么时候从展厅的正中央“走”到了这里。   或者说……它还是当初他们进入展厅之时见到的,那座落满灰尘的恐龙骨架吗?   嘭……嘭……嘭……   一切声音都变得遥远而不清晰,耳边传来一声又一声鼓胀而饱满的心跳声,几乎回荡在整个空间内,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那是一种绝不可能属于人类的心跳声。   空气的上方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随后是逐渐远去的清脆鸟啼,缓缓消散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   那一瞬间,岳沉舟觉得自己的全身都无法动弹了。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连上战场都能嬉皮笑脸的人,居然在这种不合时宜的地方红了眼眶。   他紧紧咬住嘴唇,以防止自己发出颤抖的声音,垂下视线,看着脚底逐渐蔓延开黑色的裂痕,如同皲裂崩溃的山丘一样,裂出一条又一条缝隙,最后连城一个深不见底的豁口。   紧接着,豁口的底下向上绽放出温柔的光线,地面片片轰塌,竟然露出一道窄窄的台阶来。   ——它就这么突然出现岳沉舟的脚下,通向上方浓郁到没有一丝光线的黑暗深处,仿佛是通向了充满未知艰辛的未来。   岳沉舟的视线凝在那道阶梯之上,眼神里竟然是复杂的茫然与恍惚,就像是终于结束了一个长久而甜美的梦境,本该回到残酷的现实,却又再次坠入更深的梦境中一样。   他觉得胆怯。   但他依然没有回头,终于抬起脚步,踏上了台阶。   --------------------   今年的最后一发更新!   谢谢大家几个月以来的陪伴,真的非常感谢!   2022要努力哦! 第94章 时针之歌(八)   砰!   岳寒闭着眼睛,指尖飞速划出一道金光,如子弹一般旋转飞出,吹起一溜灰尘,狠狠打入面前黑暗的夜色中,转眼炸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   “哎哟!”   砖头碎块裹着泥灰,扑落落地落下,撒得人一头一脸。在翻滚的间隙中,岳寒清晰地听到一个沙哑的嗓音叫唤了一句。   他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一振衣袖,霜白霎时间出现在手中,弓身冒出森森的寒气,搭着的冰箭淬出刺目的光。   霜白本就是天下罕有的神兵利器,自带的锋锐战意向四面八方推开,引发了一连串的响动。   仓惶之中,对方像是被吓得慌不择路,只听“咚咚”几声,伴随着“哎哟哎哟”的哀嚎和轰隆一声巨响,‘它’闷头闷脑地滚下楼梯,像个保龄球似的咕噜噜撞翻了一楼一溜的废弃动物标本,最后重重撞上了楼梯对面的墙壁。   “……”   岳寒收回手里的霜白,蹙眉盯着楼梯口看了片刻,片刻后手腕在扶手上一撑,瞬间从栏杆处翻了下去,轻巧落到了一楼的窗户前边。   他俯身伸手,从那堆七零八落的标本中拎出了一个全身上下乌七八糟的……小男孩。   “……人类?”岳寒疑惑地轻声道。   男孩的长相在黑暗中看不清晰,只能借着窗边微弱的月光看出这大约是个十岁左右的半大男孩,身形极瘦,头发乱糟糟的。   他大约被一连串的撞击撞懵了,呆呆地跟岳寒对视了会儿,神情才逐渐转为愤恨。   他眼珠子一转,灵活向下一蹲,一脚狠狠踢中岳寒的小腿,然后抱着脑袋向前滚了一圈,拔腿就向着黑暗中跑去。   ——这是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小脑瓜子里唯一能想到的逃跑方式。   哪知刚刚隐没进夜色之中,得意的笑容还没持续多久,男孩只觉得头皮被一股大力猛然拉扯住,整个人又“哎哟”一声,重重摔倒地上。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发现自己的脖子里不知什么时候连上了一根金色的线,这么反向一拉扯,如若有千钧之力将自己往后面扯去。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已经落入网中的猎物,怎么翻都翻不出五指山去,忍不住气到咬牙切齿,什么都管不了了,上下牙齿狠狠一碰,咬破自己的嘴皮子,“噗”的一口混合着血丝的唾沫就这么吐到了地上。   岳寒皱了皱眉。   然而下一秒,浓黑的夜色如同被劈开的水面一样向两侧分开,一只斗大的脑袋突然从黑暗中探出来,接着,迎面扑来一股剧烈到令人窒息的腥臭,那气体几乎凝成水珠子喷到岳寒的脸上。   “……”   即便知道这只不过又是幻象,本能反应还是让岳寒动作一顿,伸手捂住鼻子。   男孩等的就是这一瞬,他立刻伏地一个打滚,如同一尾灵活的游鱼,得意地没入夜色下的深海中。   岳寒几乎在一瞬间就冷静下来,他眼神盯着黑暗中男孩的身影,侧身、扬手,只听“嗖嗖”两声,指尖光华再度射出,金点绕城两条紧密缠绕的轨迹,如同急速坠落的流星一般坠入暗处。   “腓腓!”岳寒沉声唤道。   就像是在回应他的呼唤,半空之中,一只银白色的巨兽高高跃起,长毛无风自动,在高空中威风凛凛地露出尖锐的利刃一般的爪牙!   高亢而悦耳的啼鸣划破一切沉重的暮色,腓腓一甩尾巴,直直扑进看不见的黑暗之中。   男孩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踩住后背按在地上,尖锐的指甲直接从后方扣住他的咽喉。他面色刷的一下变为惨白,被这突然出现在眼前,不掺半点幻觉成分的兽类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你们这群该死的天师!”他拼命挣扎起来,“放开我!放开我!”   岳寒从窗前走到男孩的面前,无视他眼中咬牙切齿的恨意,俯下身子,伸手在他头顶一拂。   男孩一愣,随后又剧烈挣动起来,这一次他甚至丝毫不管脖颈上的桎梏,尖叫着扭动身体,仿佛要跟腓腓对咬似的。   腓腓被它弄得来了脾气,尾巴在堆满零碎物品的地面上一甩,正抽在男孩的的脸蛋旁边,啪的一声极有威慑力。   “小小年纪,又是个人类,气性倒是很大。”岳寒淡然地抬了抬手,制止腓腓蠢蠢欲动的怒意,“我问你,方才那些幻术,都是你弄出来的?”   男孩的脑袋被腓腓死死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嘴里还在吱哇乱叫,唾沫星子乱飞:“就是我弄出来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找就找我!反正你们这些个天师没有一个好东西……有本事你报警啊,就说你爷爷我能弄出幻术!看哪个警察不把你当疯子处理了!”   “不是你。”岳寒伸手看向自己的指尖,神色有些凝重,“你只是个人类孩童,体内虽然有些灵力,但却杂乱无章,不像是经过系统的学习。你的这种幻术,大约是刚刚觉醒没多久的异能罢了。”   闻言,半大的男孩显然身体一僵,张大嘴巴,露出防备的神色。   岳寒冰凉幽深的视线直直看向他滚圆的眼眸,掠过对方乌七八糟的脸蛋,落在他瘦骨嶙峋的脖颈之上——那里被腓腓锋利的指甲划出了一道血痕,正在向外冒着血珠。   他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十分古怪的念头:若是岳沉舟在这里,他定然会怜悯这个孩子,不会允许自己对这样的孩子有半点粗暴的行径。   岳寒蹙了蹙眉,压低声音唤了声“腓腓”,腓腓歪了歪脑袋,不情愿地将爪子从男孩的身上撤走,尾巴再次一甩,扬出一股劲风,恰恰从男孩儿脑袋上方切了过去。   男孩总算不敢再动了。   他吞咽了口口水,识趣地盘着腿坐了起来,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人和大狗,挪着屁股蹭到了角落的垃圾堆里。   “你到底是谁?”男孩终于借着窗外朦胧的光线看清了岳寒的脸,发现这竟然是个瞧着十分年轻的英俊男人,与他从前见过的那些“天师”全然不同,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不好惹。   “你也是网红吗?还是那个什么什么异常机构的人?”男孩打不过,又跑不掉,整个人认命地缩在角落里,轻声喃喃,“我看你分明有些神通,为什么偏偏要学那些人,不给人活路。”   “那些灵异现象都是你弄出来的?”岳寒看着眼前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鬼,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放缓声音,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独自在此处装神弄鬼?”   “我没有家,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了。”男孩摇了摇头,声音竟然带上了一丝哽咽,“我没有做坏事,我只是不希望有人接近这里。”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问岳寒:“我是不是犯法了?你把我抓走吧,抓去警察局,或者少教所研究院什么的,都没关系。但是你能不能不要跟别人提起这里,就当……就当那些都是我做的。”   岳寒沉默了片刻。   这孩子看起来有些制造幻觉的本事,可是却对灵能圈却一知半解,绝不是正规玄门培养出来的孩子。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是个觉醒了灵能的普通孩子。   出生于普通人类家庭的孩子里,也有极小的概率生来就有出色的灵力。这些孩子到了一定的年纪,也许会突然觉醒各种能力。最常见的就是阴阳眼、灵媒、超能力这类,还有个别会出现更为罕见的异能。   这若是在玄术世家,当然是值得举家欢庆的好事……然而,对于大部分普通家庭而言,不亚于一场飓风一般的灾难。   至今为止,大部分这样的孩子依然被家人们当做洪水猛兽。激烈的争吵与反抗、强制扭送进精神病院、一辈子无法消磨的隔阂,都是他们身上十分常见的遭遇。   有些孩子运气很好,遇上了合适的引路人,带着他们打开通往灵能圈的大门,找到合适的修炼道路,日后说不准还能大放异彩。   而运气不好的那些……   看着眼前显然与同龄的孩子不一样的男孩,过了好几秒,岳寒才回答道:“我不是异管委的人,也不会把你抓走。但是我要知道在这栋建筑里,除了你,还有什么人能够制造如此真实的幻象……它或许对我们很重要。”   方才的幻境,早就不能单纯称之为幻象。不仅仅是真实,甚至可以窥探人识海深处的记忆,此等力量,绝不是一个拥有幻术异能的孩子能够做到的。   岳沉舟想要寻找的那第四道灵力,极有可能就来自于此处。   男孩闻言,好不容易松了些的眼神再次凝固起来,他又把自己向后缩了缩,眼珠子滴溜溜地向着四周转了转。右手摸摸索索,借着黑暗的掩护藏到了身后,自以为掩饰地极好。   腓腓再次躁动起来,它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前爪威胁性地在地上踩了踩,扬起一片凶气腾腾的灰。   男孩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然而他死死咬住嘴唇,用倔强不愿妥协的眼神看向岳寒:“我不会告诉你的!”   话音刚落,还不等岳寒做出反应,只听楼上一阵剧烈的声响,就连楼梯都发出噼里啪啦的震动,从缝隙里掉下无数的细碎颗粒来。   师兄?   岳寒抬起头看向烟尘飘散的天花板,心头骤然闪过无数个不好的念头,连瞳孔都剧烈紧缩起来。   “腓腓,看着他。”   岳寒只留下这句话,身形迅速向着二楼飞掠而上,利箭离弦一般。   --------------------   新年快乐! 第95章 时针之歌(九)   然而当他踏上二楼地板的那一瞬间,一贯清晰分明,不受任何情绪影响的大脑仿佛突然变为一汪深泉,眼前的场景被条条涟漪切割成了破碎的碎片,长长的走廊、五颜六色的彩绘玻璃、雕着花的门框,全都不断扭曲、放大,又后退、远离,时空与虚幻交错,身体在愈发真实的幻境中沉沦不休。   恍惚间,天旋地转,岳寒只觉得这仿佛要将人溺毙的浓黑飞速向身后褪去,身体翻转倒置,脚底再次踩到实处的时候,周遭的景致竟然全都变了。   明明应该身处展厅的正门口,他却不知何时已经置身于一处山洞之中。   这是一个巨大的半球形山洞,四壁都裸露着血红色的石头,没有半点人工的痕迹。穹顶的正中间,镶嵌着无数大小不一的各色夜明珠与琉璃石,排列成二十八星宿的形状,发出的光线将整个山洞照得分毫毕现。   若是岳沉舟在这里,定能发现这个山洞的四周密密麻麻遍布红黑的纹路,映在血色的石头上并不显眼,正是一刀一刀用心头血刻出的阵法。   ——它来自于灵境。   是当年的帝星亲自教授于九星一十二灵的一种正统的固灵阵法。   然而岳寒并没有从前的半点记忆,他的视线完全被穹顶下那只金色的巨鸟吸引住了。   它收着翅膀卧在地上,依然可见华美羽翼如同流火,长长的尾羽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反射出绚丽的光芒,将整个山洞映照出温暖的色调。扬起的脑袋上飘下三簇金红色的翎羽,正用毫无感情的黑曜石般的眼珠子看着他。   若是它此刻尽情舒展开翅膀,骨骼大概能碰到挑高的穹顶。   金乌,生于浮山,其状如凤,三足,性好逐日,可御凶。   岳寒的心里又一次浮上这种陌生又熟悉的认知,他沉住气,一言不发。   一人一鸟,两人就这么长久地对视着,不知过了多久之后,金乌才动了动身子。   “尊主,真是好久不见了。”金乌优雅地甩了甩脑袋,三簇标志性的翎羽随之流水一般垂落到身侧,如同飘逸的发带,“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再一次见到您。”   预示   夜明珠将岳寒的侧面照成雪亮而矜贵的肤色,他站在巨大的金乌面前,显得渺小,然而年轻的人类男子身体挺拔而充满力量,与过去没有任何差别。   除了不怀好意的白暨,这是岳寒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故人”,他并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又为何数次三番以幻境迷惑自己,将岳沉舟同自己分开。   他知道从前的寒岳与自己的性子差别并不大,至少是隔了千年,并不会让故人产生强烈违和感的程度。   “金乌……你还活着。”他轻轻颔首,将语气刻意压低,给人一种分外冷漠的感觉。   金乌侧了侧脑袋,灵兽形态的它没法做出人类的表情,但岳寒就是知道,他大约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魂体伤得太重,养不回来,连人形都无法保持……苟延残喘罢了。”金乌低下脑袋,用雪白的喙慢条斯理地梳理羽毛,“今时不同往日,还活着的灵兽没剩几个,我避居于此处,睡着的时日比醒着的多。机缘巧合遇上了那个孩子,偶尔说说话排遣寂寞。他有些小聪明,大抵至今还以为我是一束飘荡人间的幽魂,为了保护我才弄出那些动静,冒犯了尊主,还请您多担待。”   岳寒心中焦急,面上却依然平静如深潭。他背在身后的右手微微捏起——那是一个提防的动作。   “我与师兄见到的幻境,可不是区区一个人类孩童能够完成的。”他蹙起眉头说。   金乌一开始没有回答,片刻之后才避重就轻道:“那是个可怜的孩子。他觉醒的灵能是幻术,家中父母被神棍诓骗,将他当做精神病和怪物送去了所谓的改造机构。他九死一生,独自逃了出来,无家可归,暂时在这里避一避。”   “他将你看得很重要。”岳寒摇了摇头,“为了保护你,甚至愿意牺牲自己,这份关心,可不像只是萍水相逢。”   金乌愣了一愣,道:“活了这么久……有时候,总会有些寂寞。对着这么个孩子,我倒反而愿意多说一些。那所学校就在附近,你们可以去看看。如果……你与岁星,还像从前那样,愿意插手这世间生魂琐事的话。”   这话里话外都有些淡淡的嘲讽味道,就连心不在焉的岳寒都将其中的意思听了个明白。嘲讽的对象,自然是岳寒此刻最为挂心的人。   岳寒想起开车到达此处之前,听到的那串若隐若现的下课铃声。   然而此时此刻,他实在没法分心去想旁的事情。   “你将时顷带去了哪里?”   闻言,金乌的动作突然停下了。   他仰起脖子,抖动翅膀上的羽毛,随后,只见金色烈火骤然在岳寒面前暴涨,几乎将整个偌大的山洞都照得无法视物。   那光芒如一轮烈日,无比绚丽,几秒之后就在消散了,金乌化作一名年轻身材高大的长发男子,立于岳寒的面前。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岳寒,目光中尽是深沉和复杂的神色,仔细看去还有那么一丝失望。   “你不是寒岳。”他叹了口气,反倒有些如释重负的味道,“你不可能是他。”   方才他尊称岳寒为“尊主”,态度也有礼而疏淡,原来竟都是试探。   如今知道了岳寒只是寒岳的转世,并没有从前全部的记忆,他的情绪显而易见地有了微妙的转变。   “我早该料到。如果你是寒岳,还是当年的寒境尊主,又怎会仍然同岁星时顷厮混在一处,还想再尝一次粉身碎骨的滋味不成?”   金乌捋了捋过肩的长发,将它们一把子束起,额前三缕红发分外显眼,仿佛刚刚做过了挑染似的。   提到岳沉舟,他语调和神情里都含着一丝复杂难辨的滋味,惆怅、伤感   ……以及慢慢浮现的,无法忽略的愤恨。   “天梯已断,灵气枯竭,灵兽一族不复存在,也永远不会再诞生新的成员。”他看着自己已经有些变成透明的指尖,苦笑了一声,“等死之人,只能将神魂依附于这些残破的标本之上,还能对他做什么?”   “你数次用幻境迷惑于我,将我带来此处。你并不像你自己所说的那么虚弱。”岳寒的眼睛漆黑而森冷,带出了一种可以称之为敌意的情绪:“他是我的师兄,也是我的爱人。即便是从前的麟龙寒岳,也不会愿意伤害他分毫。如果你足够了解‘寒岳’,该知道什么是‘他’的底线。”   “爱人……”金乌将这两个字眼在口中品了品,然后自嘲似的摇了摇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躲不过这样的情劫。从前我没有劝你,如今也没有资格再说什么。也罢。”   他抬头看向山洞的穹顶,那片如同璀璨星河的夜明珠,仿佛真的在注视着星光一般。   “放心吧,是她想见他。”   “她是谁?”岳寒猛然抬起视线,缓缓说出心头令他震惊不已的猜测,“辰星……降娄?”   …… 第96章 时针之歌(十)   月光下的破旧钟楼被映成惨白的颜色,一切都静得可怕。   吧嗒……   腐朽不堪的表盘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时间在不知不觉之间流逝,琉璃色的时针缓缓向前推动一格,紧接着,彻底归零。   与此同时,岳沉舟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他犹豫了一下,回头望向从黑暗中伸出的,蜿蜒望不到头的阶梯,神情中透出一种复杂的神情。像是愧疚到了极致,生出了对这交错纵横的命运无比的厌倦似的。   半晌才叹了口气。   一个人影正坐在钟楼的表盘之下,一手托着腮,心不在焉地抬头看向灰雾迷蒙的天空。   夜风猛烈,吹起她的衣衫,将她的身影拉长成细瘦的线条,看起来仿佛一根时针,与身后的钟盘融成了一体。   她回过头来,露出一张相貌平平的脸来。只是那双眼睛倒映着星光一般的细碎笑意,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顾盼生辉。   “小,时顷。”她扶着钟楼的砖墙勉强站起身子,笑颜在黑夜中绽放,“想我了吗?”   今夜月光黯淡,四周黑暗,但岳沉舟还是能感觉泪水慢慢从自己发热的眼眶中滚了出来,尽管他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她不再是噩梦里面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机械笑容的冰冷幻象,而是真实存在于岳沉舟的眼前的人,如同千年前一样,用温柔而熟悉的目光,围绕着岳沉舟的全身,将他的灵魂带往遥远的地方。   “降娄……你真的……为什么……”   降娄只是偏了偏脑袋,笑着说:“我们的时顷长大了。”   “你还活着吗?”岳沉舟死死抬头看着降娄轻盈如同一阵风的身影,连眨一下眼睛都做不到,许久才能发出震惊到极致的声音,“降娄,我……”   ……我真的,好想念你们。   然而下一秒,降娄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隐去,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在岳沉舟的面前。   她依然微笑着,身影如同一阵薄雾,近乎透明。   “我已经死了。只剩下最后一点执念还残留于世间。”   这里是她的长眠之处,在东境有难之时,献上最后一点点灵力,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也是她残存此处唯一的理由。   降娄温柔的视线与记忆中别无二致,微弱的声音像是要散在空气中一样:“我早已死了。灵体回归东境的土地,就像它当年供养我一样。这是你亲眼见到的,不是吗?”   岳沉舟闭了闭眼睛。他觉得这晚夜风的温度堪比当年寒境深处肆虐的冰雾,从四肢渗透入体内,将每一根神经都冻成了脆弱的固体。他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降娄无比眷恋地伸手抚摸岳沉舟的脸,可透明的手指穿过空气,生生停顿在离他的脸颊还有一寸的地方。   “你从前不是这么爱哭的孩子。”她笑着道,“可惜如今我不是降娄,我只是她剩下的最后一点神魂。否则,我该抱抱你的。我们小时顷,还是同从前一样爱撒娇呢。”   这句话里隐藏的东西太多,岳沉舟足足过了好几秒,才将心头的酸涩再次压了回去。   ——如果时光回溯千年之久,当年的时顷听到这种话,一定会恼羞成怒,非要闹上一场才算数;然而岁月急速前行,白驹过隙,就连这样普通的笑闹,也早就变成了触手不及的奢望。   他控制不住喉头剧烈堵塞的哽咽,捂住脸,将额头贴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之上,泪水从指缝间颗颗低落,发出无声的哭泣。   “对不起,对不起……师姐,我真的……对不起。”   他像个孩子一般来回擦拭着泪水,只知道重复说着对不起,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降娄并不意外在他嘴里听到这些,她的身影向前滑动,然后伸出手轻轻地将岳沉舟抱进怀里。   “小时顷真的长大了。”她的眼睛里写满了温柔入骨的哀伤,摇了摇头,“都过去了,时顷,那些都过去了……放下吧,不要再折磨你自己。”   放下吗……   怎么放下呢?   那些过往太过沉重,是我独自一人背负了千年之久的罪孽,久到它已经长在了皮肉里,成为了岳沉舟的一部分。   或许只有被刀剑贯穿心脏,被恶魔啃食灵魂,彻底消亡的那一天,我才能够彻彻底底地与它脱离吧。   这样卑劣而懦弱,满手都是鲜血的人,有朝一日,有幸与你们相遇的时候,你们还能再一次接纳我吗?   岳沉舟含泪的目光茫然而无助,就像一只失去了方向,不知该去往何处的兽类,他轻声问道:“师姐,你会……恨我吗?在你们最痛苦的时候,我什么都做不到,最后却偏偏……只有我活了下来。如果没有我,或许帝师不会飞升,灵境不会消亡,所有人还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谁也没想到,战局会像当年那样惨烈,打得他们如此措手不及。事到如今,再回想起来的时候,他仿佛只能记起寒岳只身赴死之时微笑的眼睛。   ——那是一切诀别的起点,也是宿命与因果的开端。   降娄久久地与他对视,随后又一次笑了起来。   “当年我不懂为何帝师在最后的时刻将你禁于灵境不得出,叫你眼睁睁看着所有人一个一个轮番死去。看似是保护,可若放到我自己身上,我绝不愿意成为最后活下来那个人。我相信你也是如此。”   “我天资愚钝,素来不如你们……可这么多年过去,我也隐约摸到了一点天道。”她深深叹了口气,“若是灵境注定有此劫数,那便是宿命。我敬仰帝星,信任他的所有决定,就如信任你们所有人一样。”   “……活着的人,总要比死去的背负得更多。我实在不愿意看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小时顷,将自己禁锢在最恶毒的魔咒之中。”   岳沉舟怔住了。   他看着她的手穿过自己的肩膀,虚虚地落尽没有温度的空气里,只觉得五脏六腑传来钻心一般的疼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了轻微的哀求。   “师姐……别丢下我,别丢下我独自一人……”他终于痛哭出声,“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天地运转,此消彼长。总能相见的。”降娄温柔地抚摸他泪流满面的脸颊,“灵境没有消亡。时顷,灵境从来就不是一个地方。有你在的地方,才是灵境。”   ……   岳寒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一种荒谬和滑稽的感觉突然袭上心头。   魂魄深处的感觉告诉他,应该阻止金乌说下去,然而身体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金乌落地有声的字字句句依然传进了他的耳朵。   “时顷将你的转世养大,对你倾囊相授。那么他告诉过你,当年正是因为他的师父——帝星的利用,我们才打了一场无比惨烈的仗吗?你的真身受尽折磨被毁,无数昔日的好友都死在紫垣的算计之中。我们流过的血、得到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多吗?”   金乌的视线如同一道闪着狰狞寒光的利刃,凌迟一般,一刀一刀劈进了岳寒的心里。   “寒岳,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不仅是灵境的寒岳,还是天下灵兽之首。你还记得他们吗?玄虎、升卿、九尾……他们是怎么死的,你全都忘了。辰星……降娄当年受尽侮辱,宁死不降,至今魂魄生生不灭。仅仅因为信任追随着帝星紫垣,灵境上下数万条性命,除了他的亲传弟子时顷,死的死,伤的伤……灵山脚下的水被血染成了红色,整整三年都不复清澈。他功德圆满,顺利飞升,然后……斩断了天梯,断了所有人的生机。”   “紫垣飞升的路,是用我们所有人的命堆出来的。而时顷的命,是用你的命换的。”   “灵境——只不过是紫垣处心积虑多年,伪造出的极乐之地罢了。”   “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时顷或许对你很好,但那不过是因为他永远欠着你一条命。无情道的灵修,骨子里是冷的,他们只会爱他们自己。”   “……永远。” 第97章 时针之歌(十一)   类似的话,岳寒在白暨的嘴里也曾听到过。   ……为了修复天梯,拯救天下生魂,再次见到紫垣……他一样还是会选择牺牲你。   ……灵修……他们就是这么没有心的东西。   岳寒咬住牙关。他简直恨透了这些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故人”。   他们总是这样,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颐气指使。就像一群躲在暗处,誓要撕毁自己唾手可得的幸福的魔鬼。   每一个人都在自己耳边不断重复:放弃吧,他不可能爱你,你根本就无法留住这样一个人。   他的唇角绷成冰雕一般的线条,死死控制自己不露出一丝多余的表情,甚至淡淡瞥了他一眼:“那又如何?千年前我用命去换他的命,千年后,我一样愿意这么做。”   “你不信?”金乌睁开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岳寒,眼神中流露出无比自嘲的神色,“你居然不信。”   他轻轻挥动衣袖,岳寒只觉得耳边再一次风声呼啸,黑暗突然降临,卷起无边旋涡,夜明珠组成的星图开始不断转动、交错、切换,仿佛在暗处张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岳寒的瞳孔逐渐睁大了。   “你自己看吧。”金乌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降娄的本命法宝琉璃镜,回溯往昔,虚虚实实。以你的能力,应当可以判断我有没有骗你。”   ——他看见一片冰天雪地的纯白世界里,美轮美奂的宫殿被云顶与风雪覆盖,白玉台阶蜿蜒而下,通向雾气缭绕的云海。   台阶的下方跪着一个人,他长发上落满了霜雪,微微上挑的眼尾轻柔地阖着,柔顺地抬起浅淡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温顺地接受面前男人的亲吻。   ……宛若一对缱绻的爱侣。   那个身影,即便只是远远隔着风雪看一眼影子,岳寒也能认出他是岳沉舟。   或者说,是很多年前的岳沉舟。   那人的身体因为冰冷或别的什么原因,不停地颤抖着,就连纤长的眼睫都随之颤动,犹如一只迎着风雪的蝴蝶。   他身前的男人无比温柔地拥抱亲吻着他,那一身标志性的紫色长袍瞬间刺痛了岳寒的眼睛。   ——帝星,紫垣。   ……   “有你在的地方,才是灵境。”   降娄话音落地的那瞬间,就像一直以来的禁咒霎时间被唤起,在漫长的岁月中早已不堪重负的岳沉舟,被最后一道枷锁重压在脊梁之上,压得他苦不堪言,只能逐渐屈起膝盖,跪倒下去。   恍恍惚惚间,岳沉舟只觉得双腿之下皆为皑皑的白雪,他的长发覆着一层薄霜,逶迤在无暇的雪地之中,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很快就被风雪再次掩埋。   好冷。   怎么会这么冷。   时顷抬起结成白色的睫毛,看向面前巍峨到直入天穹的灵山,意识仿佛随着这白雪一起冻成了冰。   灵境不是四季如春的吗?为什么会这么冷。   比万古不变的寒境还要冷上几分。   他想起来了,就在那一年,灵山上落下了万年以来第一场大雪。   时顷的嘴唇已经变成了青白色,雪白的衣衫向着四面八方铺开,与这雪色完全融成了一体。   他长跪于这样的冰雪之中,看着寒风裹挟大颗大颗的雪花,呼啸着奔向雾气缭绕的山巅。   如此遥不可及。   “帝师!时顷……请战!”   他用力叩首,额头不知道第几次砸在坚硬的白玉石阶上。   “时顷……请战!”   他仰起头颅,再次重重跪下叩首,如此循环不休,仿佛不知疲惫似的,哀求着山巅大殿中的人。   回答他的,只有山巅亘古不灭的重重金色光点。   他能感觉到一道漠然而充满威严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他的身上。全身上下早就已经挂满了冰晶,这让他整个人几乎失去了颜色,随时要化作漫天飞舞的碎雪。   “时顷……请战北境!”   随着他的动作,脖子里金色的锁链发出剧烈的晃动,叮叮当当直响。这锁环上面时不时浮动银白禁咒,死死扣住他全身上下所有灵力关窍,将他的气力控制在一定程度以下。   ——正好是无法离开灵山范围的程度。   时顷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孤立无援。   体内被锁住的大穴隐隐作痛,仿佛从那几处漏了风,将这刺骨的寒冰灌入血脉,一寸一寸的掠夺他身体最后的热度。   他摇摇晃晃,再次重重在雪地里磕了下去,声音越来越微弱。   “帝师……求求您了,让我出战吧……”   这是岳沉舟的记忆深处,最最绝望而漫长的九天。他被帝星圈禁在灵山山巅的云镜之内,殿中大门紧闭,琉璃瓦上压着厚厚的白雪,头顶是苍茫到没有尽头的天空,而脚下还能远眺到东西南北四处猩红色不断蔓延的战火。   哪怕千年之后的今天,他回忆起那段岁月,脑海中也只剩漫天肆虐的风雪、直入骨髓的无声寂寥,以及那个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一遍一遍俯趴于长长的台阶下,长跪不停的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殿门内才响起了虚幻而缥缈的声音。   “可有动情?”   时顷浑身一颤,深埋进雪中的额头难以遏制地战栗着。   他想说没有,我自始至终从未违背过您的教诲,没有违背天道,我没有动情,不管是对世间千万生灵,亦或是对特定的某一个人。   然而他张了张嘴,脱口而出的话依然还是那句:“……时顷,请战。”   “为何有情?”   紫垣的声音由远及近。   紧接着,时顷觉得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撩起他的长发,温柔地摸在他后颈的锁环上。   锁环接触到主人的触碰,光华大盛。一瞬间,体内澎湃的禁咒之力仿佛凶狠咆哮的野兽一般挣开牢笼,涌进四肢百骸之中。   时顷闷哼一声,咬住牙关将这汹涌的疼痛狠狠咽了下去。   “还记得当初我教过你什么吗?”   紫垣似乎有些意外,淡然的视线落在时顷瘦削而脆弱的肩头。然而后者的肩胛骨绷成一个坚硬的弧度,在这样冰天雪地的环境当中,有一种霜花一般一碰即碎的倔强。   “心无挂碍,意无所执,既入无情道,便该比旁人更舍贪嗔痴。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当初我便说过,没有人比你更适合我的无情道。所以,你动情了吗?”紫垣托住时顷的下巴,令他不得不艰难地抬起头来,“回答我,时顷。”   时顷答不出来,他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流出,瞬间凝结成冰晶,落进呼啸的风中。   “我……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什么叫动情,帝师。”   紫垣深深看进他的眼里去,久久不移开目光。时顷的舌根发苦,他害怕在这双淡紫色的瞳孔里看到名为失望的情绪。   然而他们对视了很长的时间,那双美丽的眼眸里却只有永恒不变的冷漠与慈悲,与那莲台上覆着薄雪的雕像没有半点区别。   在这一瞬间,时顷第一次感受到了无法言喻的,极度的恐惧。   ——从这个最仰慕,曾经发下夙愿要成为他的人身上。   紫垣不知为何,沉沉叹了口气。   他闭了闭眼,半空中转瞬漂浮万千细碎光点,每一个光点都如同走马灯,走过无数浮光掠影,全都是时顷的模样。   ……有他在人间界惹是生非的;有他闲来无事,躲进南境万瘴之地寻访罕见大妖的;有他偷偷溜去鬼市,蒙着面拍下最大夜明珠,将它送给南海那只虺的……   最后的光点绽放,那是东海广袤的星空,与月下波光粼粼的礁石,他看到自己的眼中浮现羞涩的笑意,安静而顺从地闭着眼,接受对方带着海腥湿气的亲吻。   ——时顷从来不知道,自己那时候的表情竟然是这样的。   “你生了情。对芸芸众生,对所有生灵,对那个人。”紫垣感慨万分,“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你竟会与我走上不同的道路。若是早知如此,我必然不会让你驻守北境。”   他的指尖用了力道,抬起时顷的下颚,看着他苍白如玉的脸庞,手指轻轻在那段细瘦的脖颈上摩挲,最后竟然俯下身子,吻住了那不停颤抖的嘴唇。   时顷第一反应便是想要推开他,然而颤抖的手指伸到面前,便被紫垣捉进了手中,纠缠不休。   ……这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   它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平淡而凉薄,无欲无求到一潭死水的地步,仅仅是唇齿相依,就仿佛让人看到了法相庄严的满天神佛,发出从灵魂深处的畏惧来。   “你想要的……便是这种俗世的温暖吗?”紫垣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细看之下,他的神情是带着些切实的困惑的,仿佛并不能理解这种复杂的情绪。   这是时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紫垣那张绝美而庄严的脸上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如果你惧怕无情道上的孤寂,贪恋这些俗世的温暖,为何不与我说呢?我可以满足你想要的这些。你是我唯一的传人,你我理应永远在一起。”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时顷在心里这么说,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低垂下睫毛,怔忪地看着眼前这人不染半点尘埃的华美紫袍。   “罢了。”紫垣的手心温柔抚在他的额头,“你的道心已乱。此时入战场,无异于送你去死。还是……你宁愿死,也要死在寒境?这并不像你,我的时顷。”   时顷的身形猛地一震。   魔尊亲征北境,十八魔将压兵寒境边界,北境失去镇守千年的岁星,只余麟龙寒岳一人,已然到了危急至极之际。   在魔尊的魔骨阵下,他……能撑多久?   良久之后,时顷再次叩首于柔软的雪地之中,这一次,紫垣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少年几乎崩溃的声音。   “大战结束之日,我会自入空境因陀罗闭关……永世不出。帝师……师尊!时顷请战北境!” 第98章 时针之歌(十二)   满世界只余下茫茫的灰白色。从山巅向北远眺,穿越绵延万里的山脉,大片的火海燃烧开去,几乎将那几处烧成了焦黑通红的废墟。   恍恍惚惚见,岳沉舟如梦如醒。他不知道为什么降娄的一句话能让自己想起那么多过往,他觉得自己的魂魄高高飘在半空之中,用一种怜悯而悲哀的神情看着那个伏在雪地之中的少年。   那是他的人生中,唯一一次开口唤紫垣“师尊”。   ——哪怕在这之前,已经在心底喊过无数次。   当时的紫垣是什么反应,脸上又带着什么样的神情呢?   他想了许久,却只能依稀记起那华贵的紫色衣袍上抖落的片片霜雪,以及转身走进大殿之中那个模糊的背影。   千万年后的今日,他依然能隔着时光,感知到当日那种让人无时无刻不受到折磨的寒意。   有时候他想抱抱这个少年,然后问他,你现在后悔了吗?   如果当年的自己再强大一些,坚定一些,或者,从一开始就无比虔诚地信仰着天道与因果。   是不是就能保护所有人不被这残酷的命运碾至粉身碎骨?   ……好冷,灵境明明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   为何会有这样的寒冷。   几乎没有人知道,在灵魔大战最后的关头,灵境九曜星君之首的岁星时顷,就这么被关在灵山山巅的一亩三分地之中。   准确地说,知道这段往事的人,早已尽数消散在了那段时光里。   在这个离广袤天穹最近的地方,时顷独自一人,守着仿佛万年都无法融化的霜雪,执着地跪在冰凉的台阶之下,看着昔日的好友一个一个死去。   这一跪,就是整整三年。   记忆的最后,是那个一身龙鳞的冰冷青年。他面容淡然,逆着漫天流火走进战场之中,身影迅速被烈焰吞没。   时顷只记得对方最后的笑容,以及远隔山海也清晰可见的口型——“我爱你”。   ……   岳寒眯起眼睛,死死盯住眼前那两人唇齿相依的画面,几乎到了眼珠发红的地步。   在他的心底,仿佛有某个来自灵魂深处的猛兽身形骤然暴涨,瞬间破开不堪一击的冰层。   他几乎控制不住体内的真龙之息,指尖金光大盛。   轰——   眼前的景象坍塌破碎,裂成千万碎片,猛烈碰撞山洞的岩壁,最终消散、飘飞,逐渐隐去。   岳寒冷声道:“谁允许你肆意窥探我师兄的隐私和过去,挑拨我与他的关系?你想死吗?”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突然消失在原地,下一秒就出现在金乌的面前,只稍稍抬了下手指,金乌就被狠狠按进了岩壁之中。   这一下出手极重,碎石块夹着尘土簌簌而下。关键时刻,金乌甚至只来得及偏了偏脑袋,五脏六腑立刻剧烈叫嚣,就连喉咙口也涌上了苦涩的味道。   金乌脸色剧烈变化,因为就在这一瞬间,岳寒抵住自己的掌心之中流出复杂的金色纹路,手臂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层银蓝色的鳞片。   这些鳞片从金乌眼皮子底下开始,片片张开,每一片都散发着精纯到极致的寒精之息——这证明了它们的主人已然暴怒到无法遏制的地步。   金乌的瞳孔剧烈收缩。这种模样的寒岳,他见过许多次,哪怕已经隔了千年,也绝对不会认错。   “你融合了尺木……”金乌哪里还管的上体内翻涌不停地血气,反手抓住岳寒的手腕,喘息道,“你已成真龙?”   他惊疑不定,片刻之后,怒道:“你疯了吗?寒岳!天梯已断,飞升无门,他……他竟让你成真龙!自己没了生机,也要你生生陪他受那九天雷劫不成!这样自私冷漠的人,简直与他的师父如出一辙。将你玩弄于掌心之中,你居然还要如此护着!”   “住口!”   岳寒怎能忍受他在这个时候提到紫垣,他的双目几乎被激成了赤红色。   他一把扣住金乌的咽喉,另一只手猛然握拳向下砸去!   金乌眼神凝成锐利的光,不闪不避,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见这位昔日好友的拳头紧紧贴着他的耳侧,砸进了赤红的岩石之中。   下一秒,岳寒的指缝间落下粘稠的血来。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空气安静到像要结出水滴一般。   不知多久之后,金乌深吸一口气,声音异常嘶哑。   “寒岳……也许你已经忘了。我也曾是灵境中人,位列一十二灵,仅次于你之后。我对灵境的感情绝不亚于任何一人。当年的我也同所有人一样,真心喜爱、尊敬着那位年轻的岁星。你会对他生出情愫,我一点都不意外,也从未想过阻拦。作为镇守一方的灵兽,爱上此处的九曜星君……这太常见了。”   “可是……这世间并不是只有他时顷一人才是灵境的传承。”   他再也掩饰不去眼底深深的愤恨:“紫垣背信弃义,时顷临战脱逃,他们有何面目自称灵境之人?你知道……降娄是怎么死的吗?她……”   “我让你住口。”   岳寒收回血肉模糊的手掌,冷冷瞥了眼怔愣在原地的金乌。   不知是金乌的话目的性太过明显,还是当人的怒火烧到巅峰之时,反而会冷静下来。岳寒觉得心底沉沉压着让人窒息的东西,最终化作了深深的懊恼与疲惫。   他转过身去,仿佛要借着这个动作与眼前之人划开界限。   “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不信,我识海深处,那个你熟悉的人——也一样不信。”   白暨说,岳沉舟对他好不过是想取龙骨,别有所图;金乌说,岳沉舟贪生怕死,临阵脱逃。   可他们为何没有想过,不管是过去还是这辈子,最了解岳沉舟的人,只有岳寒他自己。   哪怕他没有那些与岳沉舟朝夕相处数千年的回忆,但他还有这辈子十几年来点点滴滴的陪伴。也许这样短暂的时光在这些人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但它在岳寒的心里,却已经像是走过了一辈子。   那个在冷冷的细雨中给他递上伞的男人,把他从地狱一般的家庭里带出来,耐心地牵着他的手,教会他如何在这个世间生存。   岳寒的眼眶热了。他忽然在这种时候想起了他们酒吧的招牌——因着被人举报,“妖怪酒吧”四个字的中间添上了个歪歪扭扭的“鬼”字,搞得不伦不类,叫人啼笑皆非。如同它的老板一样,别扭又懒散。   可岳寒知道,没有人比岳沉舟更加热爱着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魂。   灵境陨落之后,人类异军突起,主宰世间一切法则。岳沉舟以一己之力震慑异管委,又在喧嚣的城市之中创立了这间看似不起眼的酒吧,让所有的非人类有了落脚和喘口气的地方。   他用这样的方式,维系着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微妙平衡。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这些故人口中那样自私冷漠的叛逆者。   如果连我都无法给与他完整毫无保留的信任,他可怎么办呢?   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继续这样孤独地走下去,永远将自己困死在过去的愧疚里,直到某一天天人五衰,死在天劫之下吗?   那一刻,岳寒突然觉得之前看到的画面一点都不重要了。   就算他之前爱上过别人,或者根本没有爱的能力,那又怎么样?   我总能慢慢教会他的——就像他教会我如何爱人一样。   岳寒眼里最后的激烈情绪也沉淀下来,良久之后,他再一次转身看向金乌。   “我会拿回从前的记忆的。也会尽我所能,做麟龙寒岳该做的事情。”   他的手在背后攥成了拳,声音低沉而坚定:“但这不是因为我对师兄产生了一丝一毫的怀疑,也不是因为觉得他会愚弄或利用我,甚至……不是因为过去曾发生过的那些不幸。”   “我是为了我爱的人,也是为了我自己。”岳寒的目光凝在金乌的脸上,年轻、无所畏惧,坚定而安稳,即便粉身碎骨也绝不会动摇半分,“我要与他永远不再有任何隔阂,从此以后只有彼此守望走下去的信仰。这……便是我的道。”   他垂下视线,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曾经觉得过去的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他只要岳沉舟的未来就够了。   然而现在他觉得不够,怎么样都不够。   过去,当下,未来……他都要陪在他的身边。   如果岳沉舟正被某些东西禁锢在高耸的云端之上,那么这一次,就换他来拉住岳沉舟的手,将他带离那片空旷而亘古的孤独神殿,一同坠入凡尘之中。   …… 第99章 时针之歌(十三)   岳沉舟抬头看向灰沉沉的天空。   繁华城市的夜晚,灯火通明,连星子都看不见几颗。   他一时竟有些怀念起从前在灵境的日子。   他是九曜星君中最后一个得封之人。他受封那日,九星连珠归位,大世界降下神光,将整片灵境都映照成恢弘无比的模样。   在那之后,便是漫漫无尽头的灵魔大战。   灵境之人驻守于各地,刚开始,魔修还未像之后那么猖獗的时候,是有过一段十分忙碌而快乐的日子的。   每每回灵境述职,他们齐聚一堂,百无禁忌。大部分灵兽都不喜欢维持人形,便在此时化为原形,一时间群魔乱舞,衬得偌大的灵山都显得拘束了不少,跟马戏团似的。   那时候,紫垣的无情道还未修至臻境,并不像之后那样无情到骨子里。有时候,他拗不过时顷,也会从山巅的灵殿中下来,与他们一道作乐,甚至有一次还醉在树下,把脸埋在金乌的羽毛底下沉沉睡去,惊得那只金色大鸟一动不敢动,僵成了一座雕塑,就这么一直到了天明。   岳沉舟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他也学着降娄的样子,背靠着落满灰尘的钟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金乌一定很恨我吧。”他敛去嘴角的笑意,“我还记得当时他抱着你的……遗体,看向灵境的方向。立下誓言说此生再不入灵境半步。他眼神中切骨的恨意,我到现在还能想起来。”   降娄没有说话,她温柔地看着岳沉舟的侧脸。   他的长相与千万年前没有任何区别,但要说一模一样,却也是不对的。   从前的时顷天赋傲人,少年惊艳,那种骨子里的光华与意气几乎从全身每一个毛孔中流淌出来,走到哪里都像一轮明媚的太阳。   然而现在那种光芒已经不见了。或者说,它深深地埋进了这人的身体深处,只有偶尔举手投足之间,才能隐约透出一点点从前的影子。   她的心攸忽疼了起来。   “我没有再见过他。我已经死了,只剩一缕神魂寄于此处,一年也不见得醒来一次。并不想再与别的什么人有牵扯,坏了这世间的因果。”降娄摇了摇头,将脑袋虚虚地侧在岳沉舟的肩膀上,“魔修亡了,灵境亡了,天道又如此虚无缥缈。他拿着我的琉璃镜,不断在过去中沉沦,最后只会将这股恨意转移到你的身上。你……莫要怪他。”   岳沉舟怔怔僵住,整个鼻腔都像是灌满了酸涩的柠檬水:“师姐,这样对他不公平。”   金乌出生于浮山,性好逐日。他生来就喜爱自由,喜爱生机旺盛的地方。   ——可如今的降娄根本无法离开这片狭窄的区域。强烈的生机会让她虚弱,乃至最后消散。   所以,金乌在此处的地势上做了手脚,让这片地方在不生出邪祟的基础上,保持最为浓郁的阴气,都是为了能让降娄的这缕神魂存在得更久一些。   当年那个每日清晨追逐初阳的三足金乌,就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默默陪伴了这抹神魂数千年。   “公平不公平的,已经没有意义了。”她伸出手来,看着自己透明而虚弱的指尖,万般感慨都化作一声叹息。   “人死如灯灭,我也无法再入轮回。这样的等待,不过是虚妄的执念罢了。”   岳沉舟艰难地闭上眼睛:“可是当年你们已经……”   “你知道吗?他的姻缘命格在未来,很久很久之后的未来——还在灵境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降娄温柔地打断他,毫不留恋地笑了笑。   那笑容一闪而逝,虚幻得仿佛随时要散在风里一般。   “他能从我这里得到的……大概只有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幸福,以及如今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的痛苦。”她缓缓道,“在推出他命格的时候,我便隐隐约约有了些预感。都说天道循环,星辰轮转,九曜星君以紫微垣为尊,灵境享天下供养,本身便是天道化身……如今看来,这话真是大错特错。”   岳沉舟陷入了一种长久的沉默之中。   “天道……便是要我们灵境覆灭的,是不是?”降娄温声问道,“灵境注定有此一劫,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我猜得对吗?”   在岳沉舟的身后,瑰丽的琉璃时针发出轻微的响动,咔嚓一声,再次向前挪动一格。   除此之外,只剩下岳沉舟轻微的呼吸,喷在昏暗的夜色里。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愣愣地看向远处的高楼与灯火。   “帝师试过了所有的办法,依然不行。”不知多久之后,岳沉舟闭了闭眼睛,开口道。   说出这句话,他觉得自己短暂地喘了口气,就像一场独自前进,漫长没有尽头的马拉松,突然看到了途中的一个驿站,以此证明他的一切努力都还在正轨上一样。   他沉默了片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底闪烁最后一丝浮光。   “天道预示着灵境覆灭,无论用何种方法都无法改变。这是灵境万年以来最大的劫数,它在因果之内,冥冥之中。”   “……是吗。”降娄露出了一个十分清淡的笑容,“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魔尊在最后关头如有神助,能在九个月内轮番攻破四方九境。若是早有注定,倒还算说得过去。”   她顺着岳沉舟的目光,也看向灯火辉煌的远方,不知看了多久之后,突然抿着嘴偏头看向岳沉舟。   “若是放在当年,我大约也会生出恨来。可是时顷,你看……”   她向前举起手来。那一瞬间,掌心骤然绽放出微弱的光泽,一道紫色的光线向着天穹射了上去,很快便缩小,消失在视野之中。   降娄不慌不忙地结了个印,没过多久,灰蒙蒙的云层被灵力推动,向着四面八方退开,露出清晰而广袤的一小片夜空。   往日在城市中不可能看到的星辰如同铺在镜面上的钻石,组成了一副闪耀的星图。   天幕与地平线交界之处,那极东的岛屿上方,一颗无法忽略的明星高悬,安静地散发出温柔而持久的光线。   “你看,灵境的辰星早已陨落在千年之前,可天上的辰星却依然璀璨如初,照拂东境这片土壤。”   降娄微笑起来,眼底映出星辉那样温柔而执着的光。   “灵境终已成为过去。生魂多如繁星,都会沿着自己命定的轨道继续运转下去。”   “我终有我该去的地方,金乌也会等来他的命定姻缘。天下万般皆如此,执念都是虚妄,不若把握当下。”   “小时顷,你也有自己想做的事,也有想爱的人。”   降娄伸出手来,虚虚地把岳沉舟的肩膀抱进自己的怀中:“若是荧惑、郁攸、玄鸮、曦木……他们也存了最后一缕神魂,一定也像我一样,希望我们的小时顷能够像从前那样快乐地生活。我们会在另一个地方看着你……好好活下去吧,时顷。”   岳沉舟向后仰倒,试图像从前一样窝进降娄的怀里。   然而这个怀抱空荡而冰冷,隔着咫尺的距离,只剩夹杂着灰尘的风穿行而过。   “我不想做那个唯一活下来的人,师姐。”   可是……那些昔日触手可及的身影已经走得很远,逐渐消失在道路最前方刺目的白光之中,任他如何追赶,也无法再触碰到他们的身体,如同往日一样并肩而行。   而白光在眼前一点一点炸开,变成了一副扣在他后颈之上的锁环,无数的禁咒如同流水,从后颈汇入心脏,变成一滴一滴的血液,逐渐流进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   白光的尽头,岳沉舟怔忪地看着那个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紫袍背影。   他手执凤凰箫,华贵的衣摆如九天飞凤一般腾起,背影是那么不可一世,却又透着彻骨的孤傲与寂寥。   他站在离岳沉舟一步之遥的地方,最后抚摸了一下岳沉舟的头顶,惋惜地叹道:   “你真的不与我一同飞升吗?天梯很快就会断裂,这个世界的灵力会枯竭,会消散,即便是你,也终会因为五衰而死。时顷,我不想看到那一天。”   岳沉舟感觉自己的脸上淌满了斑驳的泪水。   他想问,如您一样,修至飞升之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是否有那么一点点情绪,可以称之为喜悦或者欢欣?   我们消耗如此漫长的生命,受千千万万的生魂供养,仅仅是为了有朝一日飞升上界,去到那传说中无欲无求无妄无心的无色界,做那高高在上的神佛,或是冷心冷情的仙圣吗?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踉跄着跪倒在地上:“帝师,我放不下。”   紫垣俯下身子,像是初次认识一样看着眼前的少年流泪的眼睛与因为强忍抽泣而颤抖不停的肩膀。   “走上无情道的那一天,我们便不会再拥有情爱。时顷……你是个例外。或许,你原本就不在这因果之中……可与天道一搏。”   紫垣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他垂下目光,喃喃自语:“原来如此,我竟没能勘破……那一线生机,竟是在你身上。”   话音落地的瞬间,岳沉舟全身僵了一瞬,猝然抬起视线。   时光飞速前行,海水瞬间淹没他的头顶,如同巨大的镜子列成千万碎片,片片都倒映着他软弱而苍白的脸。   “时顷……”降娄若有所察,“你……”   “有时候我确实会很害怕。怕你们出现在毫无止境的噩梦之中,怕自己在长久的生命中遗失从前的坚定,最怕的,可能还是再继续修炼下去,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帝师最后的样子。”   岳沉舟动了动身子,明亮的眼眸里落着细碎星光,瞳底有深深的,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他抬起手来拢了拢外套,疲惫的眉眼舒展而冷淡,仿佛不再会为任何事情动容。   “师姐,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我有情爱,有私心,也曾想抛下一切,自私地去享用偷来的快乐时光。   但是。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否则多年后重逢,我以何面目再与你们相聚。   ……   金乌起身叹了口气。   他盯着岳寒的背影看了半晌,最后挥了挥袖子,眼前的山洞在视野中突然扩散成虚幻的影子,越来越向外舒展,变淡,一块一块龟裂剥落,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岳寒不动声色地看着黑暗与玻璃透出的彩光重新出现,布满灰尘的展架暗影重重。原先那副巨大的,占去整个展厅至少三分之一空间的恐龙骨架却已经不见了。   “你寄身于这副恐龙骨架之上?”岳寒皱了皱眉,“终试当日的那第四道灵力,是辰星?不,若是她有这样的能力,神魂也不至于被困在这样的地方,还需要你处心积虑布下如此干净的阴阵。是你……将她的灵力投入了二十四渚?”   金乌苦笑了一声。   借着微渺的光线,岳寒才看清了,他的长相有一种充满了攻击性的锐利,无论眉眼或是气质都偏向粗犷,额前的红发更是添了几分桀骜,即便是目含失落,看起来也并不是什么好说话的模样。   “我也是灵境中人。你当我今日同你说这些,真的是为了挑拨你与时顷的关系么?”他摇了摇头,“你未免太小看我。我乃东境主位金乌,与星君降娄永世镇守此处,绝不会坐视东境有难而不出。”   金乌抬头看了看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视线仿佛穿过了许多虚无缥缈的东西,看到了从前那个抱着膝盖坐在礁石上的温柔女子。   “她还能留下这一缕魂魄,是因为心中记挂太多。然而她不入轮回,自爆元神,血肉灵体全都回归了东境的这片土壤……”金乌怔怔地看着前方,轻声喃喃,“她不愿意给我留下半分念想。让我怎么能不恨呢……”   “不是这样的。”还没等岳寒说话,黑暗中突然传来突兀的声音,“不是这样的!”   这嗓音尖细,吐字生涩,如同一个牙牙学语的稚嫩幼儿。   腓腓叼着个不断挣扎的男孩,从黑暗中缓慢踏出。   它将男孩轻轻放在地上,随后抬起毛茸茸的爪子向前走去,一身皮毛流动月光般的银色,生生将整个空间照亮了几个色度。   等走到金乌面前的时候,它已经化为了一个年幼的男孩模样。   “当年的岁师才没有临阵脱逃!”他扁着嘴,憋得满脸通红,“金乌,我不许你说岁师的坏话!”   --------------------   两章合一章发啦。   临近年末,真的太忙太忙了,已经连续五天加班到半夜了,意识模糊.jpg   实在没时间写文,不申榜请假一周。   剧情差不多进入最后三分之一了,应该可以在35w字以内完结,在预计之中。   这个文追读体验已经很差了,我还要请假,真的是非常非常对不起一直以来陪伴我写文的大家(土下座)   下周一定会恢复正常更新的! 第100章 时针之歌(十四)   “……腓腓?!”   金乌看着眼前似曾相识的男孩,瞳孔逐渐紧缩一圈。他向前走了一步,因为极度的惊讶,脚步甚至有些许踉跄。   “你没有死?”   眼前的男孩大约十岁出头的模样,生的粉圆可爱,衣领边围着一圈白色短毛,显得他整张脸都好似被埋在里面了一般。   ——那是腓腓的人形样貌,岳寒并不是第一次见到。   腓腓从前的人形也是个英俊的成年男子,只是不知当年受了什么伤,如今魂体亏损得厉害,成日昏睡,就连化形只能变为孩童的模样,无法维持太久的时间。   “你为何变成了这般……”金乌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个子矮小的男孩,“你还活着,为何没来找过我?”   腓腓倔强地看着金乌的脸,退后了一步,恰恰拦在岳寒的身前。   “金乌,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怒气冲冲地冲着金乌喊道,“腓腓不许你说岁师的坏话!”   “你当年你不知所踪……是跟在时顷身边?”金乌诧异于他的态度,“你不是追随寒岳在北境战场吗?”   “如果不是岁师,我早就死了!”腓腓龇牙咧嘴道。他说话颠三倒四,答非所问,气鼓鼓的神色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犬类。   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人类男孩的脸上显得有些怪异。   这种怪异让金乌觉得无比陌生。他咬牙,二话不说地上前,捏住腓腓的手腕,片刻之后,悚然抬眼:“你……”   腓腓一噘嘴,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来,怒到舌头都打了结:“腓腓……的魂体,永远无法恢复!但是腓腓,要救尊主……所以腓腓只能去求岁师。岁师被帝师囚禁在灵山之巅,他没有一点办法。所以……他只能戴着锁魂链,去跪了天梯!”   金乌一愣,随后猛然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腓腓像看仇人似的看着他,犹觉得不解气,胸口上下起伏几次,随后“咚”的一声,一头把金乌撞得踉跄向后退了几步。   “我说,岁师,最后戴着锁魂链……去跪了天梯!”腓腓的眼睛里涌出大股泪水来,大声喊道,“他发了死愿,求尊主神魂不灭再入轮回!求大战结束天下太平!他……他戴着锁魂链去的……遭了整整三年不间断的天劫!你以为……你以为只有你受了委屈吗?这天底下谁都可以说他不好……但是,但是……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怎么可以说他的坏话!”   童稚的嗓音在黑暗中重重回荡,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掌将金乌的心脏狠狠碾了一下。   他的思绪无可避免地飘向久远的过去,万里灵境的最上层,与天穹无限逼近的地方,那片亘古寂静的空旷之地。   那里寸草不生,没有任何生灵曾涉足过,连风霜雨雪都无法留下任何痕迹。   说平静圣洁也好,荒芜悲凉也合适。   传说中连接大世界的天梯就在此处。   ——听说所有灵道中人最后的归宿都在这里。要么飞升,要么陨落。   在这里许下的死愿,大世界的神灵都能够听到。   可那终归只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罢了。   遇事   金乌从没有想过,真的有人会在感应到召唤之前就强行闯入此处。   他怎么能……又怎么敢?!   当他踏上天梯的那一瞬间,万道九天玄雷会立刻降世,他会被死劫加身,受天下最酷烈的痛苦,永生永世都要为自己的鲁莽行径赎罪。   这种酷刑,紫垣都不一定受得住,何况是这么一具脆弱到不堪一击的,被锁了灵力的血肉之躯。   金乌没能说出一句话,他的心头巨震,眼前闪过一幕幕镜像。   他看到了一个孤零零的白色身影,在漫天交织的雷网中禹禹独行,一声不吭地用那瘦弱的肩胛骨扛下了能够将世间一切震成飞灰的天罚。   少年的脊背依然挺直,不知有什么信念给了他如此孤注一掷的勇气,支撑他在这样天地崩陷的痛苦中,依然一步一叩首地向上爬去。   在这片广袤到近乎荒芜的空间里,独自一人苦苦挣扎,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岁师护住了尊主的最后一丝神魂,去跪了天梯!”腓腓又用力推了金乌一下,流着眼泪大声嚷嚷道,“腓腓不知道是不是天道仁慈,才让我们活了下来。但是……但是!岁师没有临阵脱逃,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他擦着眼泪呜呜哭着说:“腓腓只知道,如果没有岁师,尊主不可能进入轮回,腓腓也早就断了气。他为腓腓续灵,让腓腓找个安全的地方等着他,腓腓就等,腓腓说话算话!才不像你,没良心!”   这一推猝不及防,金乌脚步虚软,退后几步,撞到了七零八落的展架。一时间,仿佛引发了什么连锁反应,一排架子东倒西歪,发出巨大的声响。   他张了张嘴,看向岳寒的方向,却发现那人已经迈着步子向外走去,只留下了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   “寒岳……”他喃喃唤了一句。   岳寒的脚步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再说一个字,很快再次向外走去。   金乌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不知多久之后,才忽然勉强地笑了一下,再次看向天花板,声音轻得像要消失一般。   “金乌啊金乌,你这臭脾气……简直了,好不容易再见面,一句好话都没有。”   “……真好,你还活着,兄弟。”   ……   岳沉舟揉着太阳穴从顶楼慢慢走了下来。   楼梯随着他的步伐在身后逐渐瓦解,消失,化成几缕白雾缓缓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疲惫地抬起眼睛,恰恰撞进下方等着他的男人的视线之中。   岳沉舟一时间竟失去了言语。   岳寒略微皱了皱眉,他的视线落在黑暗中一明一灭的火星之上——它被夹在岳沉舟的指尖,仿佛是这个神情淡漠的人身上残余的最后一点烟火气。   岳寒沉默了片刻,还是开了口:“师兄,你哪来的烟?”   岳沉舟并不答话。   他垂下视线看着那赤红色的火星,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就这么走到岳寒身边,半边身子靠在墙上,低头抽了一口,笑着将环状的烟雾吐到了岳寒的颊边,又随手挥开。   “怎么,管我啊?”   岳寒拧着眉头,伸手抓住他的手,只觉得这人的手腕细到一折就断了似的,凉得如同冰雕。他不动声色地把岳沉舟的手掌包进了自己的掌心,随后低下头,就着岳沉舟的手,叼走了他指尖的烟。   “你身体不好,不要抽烟。”   岳寒斜睨了他一眼,自己却就着这个姿势低头深吸了一口,随后将唇舌覆上了岳沉舟没有一丝温度的嘴唇。   他们接了一个短暂的,烟草味的吻。   “以后要抽,就抽我嘴里的吧。”岳寒指尖轻弹,将不知何时掐灭的烟头弹飞出去。   岳沉舟一愣,随后笑出声来,乐得连肠子都要打结。   他伸手捏了捏岳寒的一张冷面俊脸,道:“你好土啊,怎么回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一直都很酷的。怎么,金乌这么些年在这儿窝着,工夫全研究霸总台词去了?还顺道带坏了你?”   岳寒动作顿了顿:“师兄,我……”   “没关系,我知道金乌恨我。”岳沉舟的嘴角扬出了一个苍白而浅淡的弧度,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我应得的,岳寒。”   岳寒的心沉了下去。   岳沉舟就这么站在他一伸手就能触碰的地方,明明只有半步的距离,可他却突然觉得他们之间仿佛隔了一条无形的沟壑。   如同天堑一般。   “我欠了许多许多条命。”岳沉舟在垂下视线,眼底闪动着荡漾的波光。只是这里的环境太适合隐藏,几乎一瞬间就让他藏进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只是最可悲的是,已经没有人会向我讨了。”   冥冥之中,岳寒仿佛隔着虚空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它缠绕在岳沉舟的周身,就像是死神脚踝上捆绑的锁链,被拖动着,敲击冷硬的地面,发出疲惫而永不停歇的咔嗒声。   岳寒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容已经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样子。   “师兄,我想回寒境了。”   岳沉舟迅速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垂下了眼睫。   他的音色里有掩藏的极好的嘶哑,但还是让岳寒听了个清楚。   “……好。” 第101章 再见西伯利亚   回程的时候,两人默契地沉默着,什么都没有提。   经过这一晚,就像一直以来被视而不见的伤口终于扒去了结痂,流淌出里面并没有愈合的脓血一样,某些掩藏了踪迹的疼痛终于无所遁形,露出了原本狰狞的面貌。   其实是该有些尴尬的,好在后座多了个叽叽喳喳的男孩,问东问西,一副被人贩子拐了的惊恐模样,算是缓解了此时的氛围。   那孩子姓明,单名一个煦字。   煦,温暖希望之意,倒是很好听,只是可惜,他并没有受到家人无条件的爱护。他并不愿意回家,并且声称如果把他送回家,他一定会再次逃跑。   岳沉舟打了个电话,不知说了些什么,随后,他将这个孩子交给了江楚山看顾。   正是以明煦为起点,牵连出了一桩骇人听闻的关于儿童改造机构的大案子。在江家的坚持之下,真相被抽丝剥茧,一个虐待、猥亵、甚至贩卖儿童的犯罪集团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里面数条黑暗无比的产业链令人发指,如同一颗炸弹投入水面之下,迅速炸出了滔天巨浪。一时间群情激奋,牵连了数位高官,甚至还有灵能世家牵涉其中。直到过了好几年,这场风波才算彻底平息下去。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现在的岳沉舟自然没有心思去关注这些旁的东西。   回到住处的他一如往常,懒散而平静,借着养伤的名义无所事事,一睡就是一整天,醒了就打打游戏遛遛狗,时不时去公园溜达一圈。有一次回来的时候恰巧撞见了春意在练枪,一时兴起指导了几手春意的枪法,把春意惊得呆在当场,立刻变成了岳沉舟的脑残粉,成日缠着他要比划刀兵。   这样平静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   在岳寒尚未来得及整理好心绪的时候,岳沉舟已经把一切签证手续办全了。岳寒甚至不知他是怎么办到的,仿佛生怕做下这个决定的人反悔似的。   几日之后,两人启程前往寒境所在的位置。   ——算起来,正是如今R国的领土范围,北西伯利亚高地。   即便在社会已经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今天,这里依然是万里冰封,鲜有人迹踏足的地方。   极度的严寒和高原稀薄的氧气几乎让所有的生灵都失去了踪迹,海拔五六千米的巨大冰原之上,狂风呼啸着裹挟着漫天的鹅毛大雪,造成一片片小规模的雪崩。   在这里,除了这万年不变的风雪之外,只剩下灰黑裸露如獠牙一般的岩石,以及铺天盖地的,孤寂而透骨的寒冷。   时间仿佛都被冰封在了层层冰岩之下,冻成了一条凝固的河,再也无法肆意地抛开所有人向前飞奔。   岳寒抬起视线,望向一望无际的雪原,缓缓地将腹部的热气吐了出来。   白雾从他的嘴边涌出,转眼又凝到了他的睫毛与发梢,挂成了一片冰霜的颜色。   强壮得好似只棕熊的大胡子司机从三米多高的极地越野车上跳下来。他戴着护目镜,胡子瞬间冻成了白花花一片,冲着他们叽里呱啦一通乱比划。   大概意思是再往里面没法去了,去了没人有把握能出得来。   车门开着,岳沉舟裹着件羽绒服,窝在车后座没下来,不知同这大胡子司机说了什么,对方点了点头,又满腹狐疑地打量了不远处那个身材格外挺拔的年轻人一眼。   在R国人眼里,这样的身板可没法在冰天雪地里生存下来。   即便他对灵能人士略知一二,还是免不了疑心重重,又是一通叽里呱啦,要求岳沉舟他们再次出示相关证件和通行证。   岳沉舟咧嘴一笑,抬头喝尽了最后一口伏特加,接着把酒瓶子一甩,抬起一只手比了个大拇指,没有说话,也跟着跳下了车。   也不知是说这酒不错,还是夸这司机厉害。   迎头猛得击来一股重拳似的风,把岳沉舟吹得筛子似的抖了抖。   他心下难免感叹,老了,到底是老了,当年在寒境也算呆了几百年,白日里在万丈冰崖边上打坐,大晚上穿着单衣在山巅上看极光,连住了很久很久的地方——寒岳那个造得跟广寒宫似的冰殿,都丝毫不觉得寒冷。   非但不冷,还觉得这种气氛安谧隽永,超脱俗世之外,可以称得上是个洞天仙府。   如今年纪大了,怎么反倒矫情起来。   还没等他把羽绒服的拉链拉上,身体已经被拥进了一个炙热的怀抱之中。   岳寒穿着单薄,却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叫人贪恋不已的温度。   岳沉舟忍不住喟叹了一声,却没有再抬头看岳寒,他垂着视线,盯着自己脚下厚厚的积雪,一言不发。   岳寒为他挡去了大部分风雪,在这样广袤如天幕的冰原之上,让他产生了一种荒诞可笑的错觉。仿佛自己是一只脆弱不堪的幼鸟,面对恶劣的环境,只能把头埋在成年鸟类厚厚的翅膀之下。那大鸟一挥翅膀,温柔地将所有寒意阻挡在外面,为他开辟出一个温暖到令人无法拒绝的怀抱。   是的了……   岳沉舟恍恍惚惚地想到,不管是千年前意气风发之时,还是如今浑浑噩噩不知前路的当口,在寒境的时候,永远都有这个人陪伴在身侧。   他的温度一如以往,缓缓浸润着岳沉舟的每一根神经,让岳沉舟无法不想起初见之时那些年少时光,几乎要从眼底落下泪来。   他已经轮回了,骨子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同。   ——也许随着时间改变了全部样貌,却又被抛在原地无法动弹的,始终都只有我一个人吧。   两人都换上了雪地靴,向更深处走去。   岳寒踩着厚重的冰雪,每一步都会发出声响,然而他的步伐沉稳而利落,就像一只体格精悍的雪豹。   穿过这片冰原,群山环绕之处,便是寒境的入口。   数万年的时光,足以让灵境消弭,人间日月流转,星辰不再,种种过往皆成灰飞,却也没能改变它的分毫样貌。   或许,呼啸的狂风和纷飞的冰雪,才是这世间亘古不变的东西才对。   岳沉舟突然停下脚步。   他向后退了几步,抬头看向巍峨的山峦,以及绵延向远方的深蓝色冰川,眼里流露出悲伤却庄严的神情。   岳寒回过头去,抿了抿嘴唇,轻轻唤道:“师兄……”   岳沉舟又走出了几步,向着远方被云雾与风雪掩盖的雪山,双手合十,深深俯首。   他一手捏了个决,随后掌心闪动一抹艳红的光,沁入了他的皮肤,将指尖染成了淡淡的殷红。   紧接着,岳沉舟伸出手在空中缓缓划出一个形状,随后手腕向下一压,一道精纯的灵力便陡然迎着风雪而起,四散开去。   片刻之后,岳寒才明白过来,那是岳沉舟的指尖血。   十指连心,指尖血,心头血。   这是灵修一种古老而虔诚的礼节,代表着对这片土地最高的敬仰之情。   这是岳寒第一次看到岳沉舟的脸上露出如此庄重而严肃的神情,认真得就像在完成一场重要的祝祷。   岳寒看了一会儿,心头一片空白。   一种深深的疼痛与疲惫逐渐涌起,他想开口说点什么,然而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师兄,你要离开我了吗?”他低声问道。   岳沉舟叹了口气,姿势未变,反而又向着雪山的方向深深俯下了身子,不知多久之后,才将羽绒服的帽子重新戴上,走到了岳寒的面前。   他伸出手抚摸岳寒的脸颊,沿着耳廓画了个圈,又从颊边描摹到下颌骨,指尖微微发抖,冰冷而僵硬。随后,他用上了力道,猛地把岳寒的脸拉向自己,用哆嗦的嘴唇印上他的唇角。   岳寒低下头,隔着厚重的衣物把他紧紧拥进自己的怀里。   “岳寒,岳寒。”   岳沉舟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用力地吸气,仿佛是要借着这样的动作,再一次把他气味复刻下来,烙印到心底最深处的血肉里去。   “沿着这个方向向里面走,穿过平原,有一片非常美丽的蓝玉群,它们被封在冰川的深处,除非地壳运动,永远不会改变模样。从那下面走过的时候,就像穿梭在云海中一样。”   ——它们也是你曾经费尽心思,一点一点为我凿出来的。   岳沉舟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走过蓝玉溶洞,再向下走,就能进到寒境之主的宫殿。你是它的主人,结界会自动迎接你进入那里。”   岳寒一言不发,执着而执拗地紧了紧怀抱,双手箍着岳沉舟的腰背,甚至把他勒得有些疼痛。   岳沉舟满身都是捂不热的冰雪气息,眼眶滚烫得像要随时滚下液体来,视线一片模糊,却依然推开了岳寒的身体。   “你就诞生在这里。”岳沉舟的喉咙哽咽了几下,“寒境等待了你数千年,才等到今日,麟龙以真龙之姿回归此处。你是属于这里的,岳寒。”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言语,恰恰就在此时,一轮金阳自雪山后缓缓升起,刹那间绽放出绚丽的耀眼光泽。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眼神中清晰地倒映对方的模样。   苍茫的白雪泛起金色的光芒,将广袤的平原寸寸点亮。晦暗退去,风雪消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的眼睛。   “寒境的地下埋藏着天之胎,它能感应到你体内的尺木。如此运转生生不息,总有一天,你能再次成为这里的主人。这或许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但是岳寒……我永远会看着你的。我会看着灵力重归这片大地,看着灵兽一族恢复生机,你昔日枉死的伙伴重新聚集到你的身边。”   岳沉舟的眼睛里终于滚落下泪水。它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几乎在离开皮肤的那一瞬间就结成了冰,就像是深海鲛人以心头泪凝成的夜明珠。   “我只能将你送到这里。你已经长大了,后面的路,你该学会如何自己去走。”   岳寒的心脏突然传来钻心剜骨般的痛楚。   他想要抱住眼前这个明明喜欢用全身的刺武装自己,此时却哭得像个孩子一般的人。   他想要告诉他,让我留在你的身边吧,你太寂寞了。   我会永远爱着你,就如同千万年前,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一样。   在这个世界上,你再也无法寻到一个人,如同我这样地爱你。   然而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在他遗落的那些岁月里,岳沉舟早已被数不清的负累压弯了曾经高傲的脊梁。   这些东西变成了一根根坚韧无法摆脱的蛛丝,缠成巨大的茧子,将他绑缚在其中,越是挣扎,越是无法呼吸。   他的爱是一个可以依靠的臂膀,也是最后一根稻草。   他必须拥有能与之一战的武器,将它们通通斩断,然后才有资格去到他的身边,告诉他,别怕,有我在,我可以与你一起承担。   岳寒的喉咙口窒息般的发疼——这种疼痛来自于对自己无能而产生的怨恨。   他神情依然冷静,手上的力道却出乎意料的大,死死扣住岳沉舟的手腕。   “你会等我的,对吗?师兄,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一定会好好地在酒吧等我,然后永生永世……呆在我的身边。”他固执地逼迫岳沉舟,一定要他做出承诺,“这是我最后一次允许你离开我。我有多么认真,你应该知道。”   然而岳沉舟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温柔地再次抚摸了一下岳寒的脸,说:“听话,回去吧。”   “师兄!”   “……我爱你。”   岳寒的手顿住,像被雷打了一样愣在了原地。   岳沉舟的声音轻到如同叹息,被这极地的风雪一冲,就散成了虚无缥缈的空气。   岳寒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侧脸,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向前走了一步,想要确认他话里的意思,然而岳沉舟已经转过身去,背影在皑皑的白雪中逐渐被金色的融光吞没。   岳寒没有看清他的面容,却本能地知道,他最后的目光中藏了多少欲说还休的悲伤,以及隐在那句轻飘飘的话语之下,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感情。   岳沉舟踩着来时还未被雪覆盖的脚印往回走去。   一串孤零零的蜿蜒痕迹在无垢的白雪中连城一条,像是水墨画上无意中滴落的墨迹,通向遥远没有尽头的冰川。   他终于将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送回了归途,苍茫的天地间也终于只剩下他这一个无家可归之人。   岳沉舟停下了脚步,忍不住用手挡住眼睛。   再见了,岳寒。   我持续了数千年之久的,不灭的……爱。 第102章 鹤归不归(一)   S市连着下了数日的大雨,没有半分钟的停歇。这个繁华的南方城市居然罕见地在快要入冬之际迎来了它最惹人讨厌的黄梅天。   窗外的雨滴急促地打在玻璃窗上,空气中到处都飘散着难以忽略的水腥味儿。   早就习惯了A市干燥气候的莲鹤撑着下巴看向窗外朦胧的雨雾,噘着嘴恹恹地叹了口气。   没有哪件文物会喜欢如此潮湿的天气,何况她的本体还是金属。   她换了个姿势,趴在桌上,看向客厅。   春意在门口的小块瓷砖地上比划着她的红缨枪,一头短发已经长长了不少,扎成两个双马尾花苞,看起来可爱而飒爽。   可惜了室内的地方到底是施展不开,红缨枪尖来回晃动,晃不出半点平日里大开大合的弧度,看起来委实憋屈。   春意作为一副盔甲,只会比莲鹤更厌恶这样的天气。   “这雨有完没完了。”莲鹤咬牙抱怨道,“连毛巾都是湿哒哒的,真是让人难受。怪不得南方文物成精的都是些瓷器,金属的少,字画类的就更别说了。”   岳沉舟惯常窝在沙发里,听着她这意有所指的抱怨,轻笑了一声,半天不搭话。   倒是春意收了手中的枪,走过来为岳沉舟泡了杯茶,道:“岳师,咱们什么时候回酒吧?”   “你管他,他是老板,他都不急,你急什么。”莲鹤腾得站起身来,将头发都拨到身后,斜着眼睛阴阳怪气拿话激他,“咱们在这儿可都呆了快两个月了。两个多月不开张……回去还能有客人?岳沉舟,什么年代了,能不能有点服务至上的意识?上次路过路口那家网红酒吧,我可是看到老金家的小狮子在里头消费,喊了一圈的漂亮妹妹陪他喝金字塔,那场面,可都是真金白银堆出来的。”   岳沉舟放下手机,脑海里想起那只盘靓条顺却恋爱脑的狮妖,忍不住抖了抖,翻了个白眼。   “想回去你俩自个儿回去,门在那儿。”他懒洋洋地指了指大门的方向,“乐意走我高兴都来不及,一天天的,吵得我脑袋疼。”   莲鹤闻言,不高兴了,板着脸走了过来,环着手臂靠在电视柜上看他。   前几天,岳沉舟突然说岳寒要去国外一段时间,归期不定,态度寻常的就像说岳寒要出门一趟买个菜。没过几天,他们果真出去了一趟,等再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岳沉舟一个人了。   一切都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莲鹤当然知道岳寒肯定不是单纯的“出国办事”,他们师兄弟这些年的感情,大概没有人比她看得更清楚。   她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第一次遇见岳沉舟的时候。   他独自一人靠在空无一人的酒吧的窗边,托着下巴看着窗外,像是盯着夕阳发呆。   外头的光线穿过半新不旧的木头窗户,将他的身影一直拉长,直到完全融化进后边的阴影里。   那时候的莲鹤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长相格外出色的老板……看起来真是寂寞啊。   他大概是个有故事的人吧。   ——然后,她就被岳沉舟兜头兜脸扔了件工作服,要求立刻上岗,顺便给他切个水果盘,水果要去两条街外的指定水果店现买,多放草莓,不要苹果。   脑子坏掉了才会觉得他当初看起来又温柔又招人稀罕!   莲鹤撇了撇嘴,心下也忍不住泛起酸楚,长长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岳沉舟多大年纪,只模模糊糊猜测道,他大约已经在这个世上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他们文物的寿命也是极长的,在这样漫长的生命之中,十几年的相伴是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她自己也曾有过一些朋友,要好过一阵,又逐渐疏离,远去,完全消失在记忆深处。   分离,是他们异常生命体存活于世间必须学会面对的东西。   “你可拉倒吧。”莲鹤心里五味陈杂,只好装模作样地冷哼一声,数落他,“就你?你分得清葱姜蒜么?我们都走了,你吃空气过活?我可不想被人大老远叫过来给你擦屁股。岳沉舟,这么大个人了,连点生存能力都没有。也不知道你在遇到……咳,之前,是怎么活过来的。”   本想说些别的,没想到说着说着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莲鹤心里懊恼不已。   岳沉舟倒是丝毫不介意,他放下手机,挑了挑眉毛斜睨了她一眼:“你懂个屁。我们灵修修炼到我这个档次,早就将口腹之欲抛诸脑后。什么葱姜蒜,那些东西只会影响我修炼的速度,懂?”   “那所以……”春意盯着桌上堆满了烟头的烟灰缸,耿直地问道,“抽烟有益修炼速度?”   岳沉舟:“……”   莲鹤:“哈哈哈哈哈哈。”   岳沉舟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回到了原先的话题:“你们两个准备准备,过两日就回A市,也好帮我看看陈建国那老东西折腾得如何了。”   莲鹤一愣,这才七弯八绕地想起来,他们出来之前,酒吧正歇业装修,如今两个月过去,怎么也该拾掇得差不多了。   被他这么一提,莲鹤坐不住了,恨不得立马飞回去看看成果。   她满腹狐疑地打量他:“我们两个?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   岳沉舟继续盯着屏幕,嗤笑了一声:“我在此处另有机缘。”   莲鹤看不惯他这样子,却也不敢多嘴,只好小声骂了一句“事出反常必有妖”,转了个身,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就在这时,她听到岳沉舟翻了个身,把脸面向了沙发内侧,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还是走了好。”   莲鹤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在这一瞬间,她无可避免地脑补了许多独居老人的场景,心里竟然突突疼了起来。   “岳师……”   岳沉舟哪里知道她这脑袋瓜里想的居然是这些,翻了个身赤脚踩到了地上。   “让你们回去就回去,这幅样子又是做什么。”他伸手打了哈欠,挠着头向洗手间走去,把头发抓得乱七八糟,“省得邻居在背后说我闲话。”   莲鹤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呆呆问道:“闲话?什么闲话?”   岳沉舟从洗手间里探出了个脑袋,脸色微妙:“说我……一次包养……你俩。”   他伸出手指,指了指莲鹤,又点了点身后的目瞪口呆的春意:“你,还有你。”   莲鹤:“……”   片刻之后,她冷笑一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岳沉舟,撒谎了吧?”   “……”   “毕竟怎么看,你才应该是被包养的那个才对。”   “……”   “……给老子滚。”   ……   一场连续数日的暴雨,将深秋最后一点热意冲刷得一干二净。   毫不停歇的雨雾将天地间笼得密不透风,就连路灯的橙光也变得格外淡薄,有气无力地从头顶的一扇小窗落进室内。   屋内弥散着一股浓郁而新鲜的血腥味。   坐在床上的那人赤裸着上半身,腰腹处绑着歪歪扭扭的绷带,上头斑斑点点,都是铁锈色。   然而伤得最严重的还是他的手腕。他咬着绷带独自一人将药换上。涌出的血和脓水又迅速地把药粉稀释,最终变成了黏黏糊糊一片深色,血淋淋地糊在手腕上。   鹤归的额头淌下冷汗,牙齿死死咬住嘴唇以防止自己痛呼出声,手起刀落,麻利地剜去早已腐烂的皮肉。   喷出的黑血四下溅开,一大半都挂在了他的长发上。   他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因着疼痛而扭曲了片刻的表情重新恢复了漠然。   鹤归低下头,看向地面上洒落的片片污血,眼睛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他的长发垂落在两侧,只露出一个瘦削的下巴。在灰暗朦胧的光线里,这样的轮廓给人一种孱弱而超越性别的特殊美感。   随意丢在床头的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起,在昏暗的房间内闪动醒目的光。   鹤归偏过脑袋看了一下,抓起手机解锁。   弹跳出的是一条公众号特别提醒:“亲爱的朋友们:妖怪酒吧历经两个月的升级,将于X月XX号重新开业。开业三天全场八折,优惠多多,敬请光临。”   他冷笑了一声,动了动手指,继续向下翻。   手机的光线将他的脸照成了青白色,瞳孔倒映着不断变化的颜色,最终停在了这条信息的结尾处。   那是一张合影。   三个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工作服,胸口还映着“妖怪酒吧”的字样,要多蠢有多蠢。   他们身后的那间酒吧看起来并不大,装修也普通,说是酒吧,看起来更像一个咖啡店。   门前的小院子里摆了些绿植,最前边支起一个小黑板,上面写着“欢迎光临”的字样。   这张照片大概并不是近照,因为照片上的岳沉舟还顶着一头金发,而身边露出浅淡笑意的少年身量也不如现在那般高大。莲鹤站在最前边,一头长发被微风吹得微微飘舞,脸上明媚的笑意让鹤归觉得无比陌生。   其实他对莲鹤的人形并没有多熟悉。   她平日里是什么样的呢?   温柔的,开朗的,亦或是冷淡而充满傲气的?   至少看起来,这些年她过得可不赖。   鹤归面无表情地想了会儿,随后毫不留恋地熄灭了屏幕。   手上新换上的纱布又被染成了淡淡的粉红色,可他就跟没事人似的站起身来。长发随着动作缓缓垂落,被他随意用单手撩起束在脑后。这么一来,精瘦却肌肉线条流畅的上半身暴露无遗。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才走动起来,顺手提起垃圾向外走去。   这是一处隐在老旧小区内的房子,租金相对便宜,邻居也是千奇百怪。   比如现在,大下午的时间,隔壁竟传出了大音量的音乐声,与哗啦啦的雨滴声混在一起,杂乱无章。仔细听去,里面还夹着女人的快活的呻吟和男人粗重的鼻息声。   鹤归见怪不怪,目不斜视地走过黑洞洞的走廊。   原本这里该有个感应灯,不知什么时候又坏了,整个楼道昏暗到只能勉强看清楼梯的形状。   灰暗、堕落、无休止的浑浑噩噩。   这同样也是人类社会的常态。   鹤归一脚踩进雨水里,路口恰巧有电瓶车经过,甩了他一身水花,转头消失在雨雾之中。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对方消失的方向,目露不悦的神色,最后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做,只是提着被暴雨打湿的垃圾,把它们扔进了垃圾桶。   等他原路折回的时候,一个人影从楼梯口走了出来。   瞬时间,鹤归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绷紧了,方才还平静到没有半点表情的脸上顿时充满了阴霾。   手在半空中一晃,一把黑雾形成的刀出现在掌心,他反手把刀横呈在身前,呈现出一个充满敌意的姿态。   “岳沉舟,你还敢来这里?!” 第103章 鹤归不归(二)   岳沉舟嫌弃地从楼梯扶手上抹下一层灰来,捻了捻指尖,闻言嗤笑出声:“我有什么不敢的?你算哪根葱?横竖也是个国宝,白暨没教会你要尊重长辈?”   他这话宛若生生往鹤归的心上捅刀子,鹤归怒不可遏,想到自己生死不明的主人,真恨不得要将岳沉舟活剐了才好。   但是不行。   白暨就是被眼前这人打回原形,只能依靠魔阵苟延残喘,眼下正是恢复力量的关键时刻。   凭他自己,根本惹不起岳沉舟,也不能在这种时候徒生事端。   他压下火气,沉默着从雨帘中走进黑黢黢的楼道里,避无可避地与岳沉舟面对面。   两人的身量都极高,这尚算宽敞的楼道顿时显得拥挤,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起来。   “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岳沉舟耸了耸肩,微微上挑的眉眼里俱是讥诮的神色,即便是在昏暗的楼道里,也叫人看得清晰。   “不必这样如临大敌。”他斜靠在挂满灰尘的老旧扶手上,“啪”的一声点了根烟,“我若是想将你们的后路给断了,当日便干脆直接将他杀了。真当你们布下的那些改天换地的魔阵有多么神不知鬼不觉么?”   他冷哼一声,向着半空吐了个烟圈:“小朋友,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玩几千年前的阵法,我说你们魔修一句不行也不为过吧?”   鹤归没有说话。   他咬着牙关,借着晦暗不明的光线将受伤的手藏到身后,仿佛是一只受了伤的野兽,在遇到强敌的时候本能而固执地掩饰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   “放心吧,你们魔修爱怎么蹦跶,都跟我没关系。我懒得管,也没空管。灵脉图我已经交给了异管委,如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钻着缝儿活下去,那是你与白暨自己的事情。”   岳沉舟动了动手指,弹掉一截烟灰,像是有些不耐烦了:“我今日来不是为了这些。你姐姐在楼上等你。路我带到了,看在你是员工家属的份上,好心提醒一句,白暨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若是一门心思修魔,凭借他的资质,几千年的光景怎么也该当上第二任魔尊了。他心思不单纯,恶事都借旁人的手做了,自以为一身清白,到头来……害人又害己罢了。”   说完这些,他没有留下半点眼神,抬起一双长腿向外走去,挥了挥手:“言尽于此,爱听不听。”   鹤归沉下脸色看着岳沉舟的背影。   尽管这个男人的脸色还带着极为明显的病容,瘦削料峭的身形看起来脆弱到不堪一击,但他的背影依然如此高高在上,仿佛足以撑得起天地间一切风雨而毫不动摇。   他的心里骤然泛起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愤恨的,怨毒的。   痛不欲生的。   那一瞬间,一个遏制了许久的念头终于彻底在心底滋生开来。   岳沉舟,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半步成仙吗?你不是高高在上,手握天下生魂吗?   那为什么在我最无助的时候,你不曾出现在我面前,将我从苦海中解救出来呢?   你渡了那么多人,为什么里面……就偏偏不能有一个鹤归呢?   某些念头一旦产生,就迅速膨胀成为滔天的巨浪,在鹤归心里不断肆虐,将他心里的某些东西冲刷得摇摇欲坠。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这种杂乱无章的感情已经转化成一股纯粹而来势汹汹的怒意,彻底压过了心头的忌惮。   “岳沉舟!”鹤归的脸上写满了狠厉的森寒,仿佛要借着这样的气势,将心底那些绝不该产生的遐想完全掩盖过去似的。   他用受伤的那只手一拳敲在墙面,将早已龟裂的石灰震得簌簌下坠。   “你很得意吗?真是好一副圣人嘴脸!你一定很得意吧?哄得那些个小妖小怪个个敬仰你,将你当做再世仙圣一般供着……让我猜猜,你莫不是还想再现一个灵境?可惜啊可惜……你还有多少年好活,嗯?”   鹤归手腕上的绷带迅速渗出血红色,他在剧烈的疼痛中笑了起来,那笑容阴郁而摄人心魄,充满了诡异的味道。   “十五年。你不过还剩十五年罢了。哈,主人等了数千年,才等来这一次九星连珠……岳沉舟,我倒要看看,你不抽龙骨不复天梯,如何度过这万年一次的……必死天劫。”   岳沉舟并没有回答,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仿佛这已明晃晃摆在面前的险恶未来并不能激起他任何心绪的波动。   他甚至抬起头,对着天地间氤氲升腾的雨雾笑了一下。   总有人笃定自己能实实在在地看到未来——不管是鲜花遍地的,还是凶险叵测的。   紫垣说那一线生机在自己身上,然而长长的道路终要看到尽头,他愚钝不堪,依然参不破,看不透,只能被时间就这么推着,走向注定要崩溃覆灭的终点。   他隔着水雾挥了挥自己的手,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语气中甚至还有上扬的讥诮:“我如何渡劫,几时轮得到你这样的小辈来置喙?就算是你的主子,也不过靠着些歪门邪道才能摸到一些天道命运的虚渺,你倒真敢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小朋友,无端揣测天意……可是要被雷劈的。你还是好好跟姐姐谈谈心,争取早点走出叛逆期,找个文物修复师,看看还有没有的救。”   “你……”这态度把鹤归气到牙痒痒,还想说什么,只见那人已经一步跨进了如注的暴雨之中。   倾盆的雨线落到他的周身,仿佛避尘的犀角一般,自动向两边避去,收缩为一颗颗珍珠大小的水珠子,悬浮在空中,而后温柔地滚落进地面的积水中,半点没有打湿岳沉舟的身体。   这让他逐渐淹没在雾气中的身影显得无比出尘与孤绝。   鹤归看着他毫不在意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忍不住狠狠攥紧了拳头,目光再一次冷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他转身上楼。   头顶的灯泡不知为何又亮了起来,闪烁了几次,发出了颤抖的蜡黄光线。   手腕上,殷红的鲜血从整齐的断口出流出,沿着青白的手指滴落到地面,就这么直直地滴了一路,一直沿到了鹤归的房门口。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外头的响动,还是这次的客人着实不行,邻居房间里的音乐声已经停下了,此刻静悄悄一片,连灯都没开。   男人逆着光走来,面容不清。   等在门口的莲鹤全身都僵了僵,什么话都来不及说,便一眼看到了那流着血的手腕。   ——那是多日之前,她的同胞弟弟想要伤害她,被战意正浓的春意整齐地砍下手掌而留下的伤口。   莲鹤失去了语言。   她怔怔地盯着地面的血渍,看着它从几滴扩散成为一小滩,然后终于向着另一侧流淌出了一道血色的痕迹。   “怎么,我的姐姐。”鹤归终于开了口,话语里带着嘲讽的笑意,“你在回A市之前特意来这么一趟,就是为了在这儿看着我流尽血而死的?”   他毫不在意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用鲜血淋漓的手掌捋了捋沾着湿意的长发,没事人似的推开了门。   “来都来了。进来吧……姐姐?”   鹤归偏了偏头,露出了一个带着血,又饱含恶意的笑容。 第104章 鹤归不归(三)   莲鹤坐在鹤归的床上,依旧沉默着。   她低垂着脑袋,将昂贵的药粉仔细地撒上对方的伤口,又用干净的绷带将它仔细缠绕,包扎成严实又牢固的样子。   鹤归也不说话,只是从上至下地打量着面前的女人。   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莲鹤从下巴到脖颈的优美线条,皮肤被灯光烘得细腻白润,散发出朦胧而暧昧的光泽。   这种经年累月才能养出来的高雅韵味,似乎并不适合出现在这个肮脏陈旧,处处充斥着霉味儿的出租屋里。   一条细细的白金链条挂在她的脖子里,前端沉甸甸下坠,延伸进衣领。   这其实是一个相当惹人遐思的画面。   鹤归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他伸出完好无损的手,勾着手指,一用力,将那条链子猛地扯了出来。   链子的前端坠着一块血红的玉。它没有半点杂质,红的像要滴出血来——鹤归知道它原本应该润泽到什么地步。如今它变得灰败,没有半点灵力流动的迹象,看起来就像一块扒在泥巴地里不值钱的红色鹅卵石。   它已经死了。   “这算什么?”鹤归的眼神眯了眯,流露出一种危险而妖冶的味道,“睹物思人?还是为了……安抚你那颗清纯无垢,充满了大爱的心灵?姐姐?”   莲鹤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有过任何反应,此时此刻终于抬起了头,劈手夺过鹤归手里的红玉。   “给我。”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面容,快速低声道,“不要叫我姐姐。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弟弟。”   鹤归被她的动作扯动了手上的伤口,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   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与自己极度相似的脸庞。   “所以,你来找我做什么?劝我回头是岸,弃魔从善?还是说……你打算亲手杀了我,好涨涨功德与修为?那你可要考虑清楚了,”鹤归竟然还在笑,只是这笑容里没有半点温情,“即便我如今重伤在身,也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   他凑近莲鹤,故意将炙热的气息喷到她的耳畔,手指猛得挑起她的下巴,仔细欣赏对方脸上隐忍而痛苦的表情。   “我倒是有点好奇了,比起我一路挣扎着活到现在,满手不知多少人命……你杀过人吗?会杀人吗?我好命的……姐姐?”   莲鹤挣动了一下,试图挣脱这种几乎含有侮辱性质的挑衅,但却失败了。她睁开眼睛,眸底波光闪动。   “鹤归,你到底想做什么?你看看你的伤,那么久过去了,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比起上次见面,你虚弱了不止一点点。你恨我,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但你由我弟弟诞化而来,我无法就这么看着你自取灭亡。”   “收起你那虚伪的关心吧。”   鹤归的神色陡然不悦起来。他猛得放开手,只见莲鹤的下巴上已经被他掐出了赤红的淤痕,上面丝丝黑气缠绕,那是魔气灼烧皮肤的痕迹。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绝不想有一个入魔的弟弟,你宁可我从未出现在你的面前,宁可我早就死了,也好过是个与岳沉舟作对的魔物。可惜了我的姐姐,鹤归偏偏就没有遂了你的愿。你我一脉同生,天道要我受辱而死,我却偏偏就要活下来。我集怨气、魔气、死气于一身,抗下了魔骨阵八十一层淬炼,脱胎换骨,重获新生……可不是为了要跟你玩过家家的。”   莲鹤狠狠咬住了下唇。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眼前这个人生来便是魔修,骨子里流淌的都是毁天灭地的怨气,生来便只有我行我素,他根本不可能在乎别人的感受,也不会甘愿被什么因果与命运摆布。   应该说,若是没有这样强烈的恨意与怨怼,根本不会有现在的鹤归。   但她还是怀着最后一点期许望着他,那目光变了又变,在灯光里充满了一种近乎天真的执着。   “我……问过岳师了,我们本就是双生……只要你愿意,完全可以用我的身体继续活下去。我们是世上最亲密的人,本该互相包容,彼此依存,鹤归……”   莲鹤的眼睛里终于落下泪来,她抬起手,神情怅惘地抚摸上鹤归的脸颊:“回来吧。”   如果这一幕被描绘下来,那应该是十分感人的画面。感人到就连鹤归阴霾而狠辣的面容上,都产生了片刻的怔忪。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便在莲鹤愕然的目光中爆发出了笑声。   他越笑越大,那笑容里满是恶作剧成功后的讥讽,最后竟然前俯后仰,笑出了泪来,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   “好一个彼此依存,好一个双生……”   鹤归叹了一句,随后突然出手狠狠掐住莲鹤的脖子,用力把她死死按到了床垫上。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这种可怜正合你意吧?我们生来便是一对,是彼此依存的亲人,还是抢夺天道与气运的对手,我的姐姐,你心里不是比我更为清楚?”   鹤归从上至下看着身下不停颤抖着的女人,手上再次用上了力道,眯起的眼睛里充满了挑衅和冷酷。他的脸色有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垂落的黑发纠缠在莲鹤的视野里,掩不住上面的血迹斑斑。   “如今你想以胜利者的姿态施与怜悯,我就非得要接受你的施舍,以满足你那恶心又虚伪的自我感动?”   莲鹤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她其实已经听不清鹤归的言语。脖子上叫人窒息的力度越来越大,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就算死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   然而就在下一秒,“刺啦——”一声布帛撕裂的声响打破了此时的寂静,她的衣襟被扯破,胸前散发着热气的皮肤接触到空气,还来不及等她反应过来,只觉得锁骨下方骤然传来一阵刺痛。   鹤归松开了手,一口咬在莲鹤锁骨下方,尖锐的牙齿狠狠咬破皮肉,任由鲜血涌出,铁锈味充斥了整个口腔。   莲鹤的眼神从怔愣转向了悚然,她终于回过神来,拼命挣扎着抽出被反绑在身后的手,一把将这个男人推开。   “你……”   莲鹤的指尖摸上自己的锁骨,那里的伤并不重,然而掺杂在丝丝缕缕的疼痛中的,还有让她胆战心惊的魔气。   涌上心头的愤怒让她忍不住反手甩了鹤归一耳光。   啪——   一声脆响顿时响彻不大的房间,随后,气氛彻底安静了下来。   “放心吧,这点魔气……只会让这个疤痕永永远远的留在你的身上,并不会玷污你高贵的灵魂的,我的姐姐。”   鹤归的脸偏向了另外一个方向,许久之后,他抬起手抹了抹唇角的鲜血,注视着莲鹤愠怒的脸,缓缓笑了起来。   “既然视我为洪水猛兽,又何苦勉强自己说出这些话来?我若真的答应了,你打算如何自处?天天回家发愁怎么跑路么?”   如果忽略那抹触目惊心的鲜血,这或许是一个非常亲昵的笑容。   然而莲鹤心底最后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终于被它消磨殆尽,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又要以什么表情面对一个对自己充满了敌意的弟弟。   鹤归,鹤归……   这真是一个讽刺至极的名字。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鹤归轻蔑地瞥了她一眼,站起身来,随手将刚才莲鹤仔仔细细包扎好的绷带扯开,把它们像一团垃圾似的丢弃进了垃圾桶,“你这样被人小心翼翼呵护着的女人,大概无法想象我当年杀了多少人,抢夺了多少生机才能熬过魔骨阵抽筋剥骨的重塑之痛。别再做什么拯救问题少年的圣母梦了,你最好祈祷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的眼前,否则下一次,我可不能保证自己还能不能控制得住——不杀了你。”   莲鹤沉默了片刻,最终叹了口气,拢着衣领站起来。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身影就这么斜斜靠在窗下,长发披散在身后,没有再给她一个正脸。   即便身处这样简陋的出租屋内,也无法减少他身上一分可以称得上是邪性的美艳。   鹤归抬头看着窗沿上的雨注沿着生锈的窗框溅进室内,在起了黑霉的墙壁上渗出新的水痕,面无表情地听着身后的大门打开,又再次关上,没有变换过姿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05章 鹤归不归(四)   翌日,莲鹤和春意一起回了A市。   因着连续十来日的暴雨,她们选择了高铁返回。   这是春意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高铁,忍不住东张西望。若不是怕吓到人,她恨不得化成原型挂在窗外,好好看一看这一路上的风景。   说也奇怪,列车刚刚驶出S市没多久,暴雨就停了下来,紧接着阳光刺破天穹,没过多久,竟露出久违的碧蓝晴空来。   莲鹤伸手挡了挡直射在眼上的阳光,偏过头看着眼睛死死盯住窗外,写满了雀跃与好奇的女孩,露出了这两日来第一个浅淡笑容:“春意,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吧?”   春意顿了一下,忍不住缩回放在窗沿上的手来,老老实实答了:“嗯。来的时候坐了飞机,但感觉不如高铁,一路上能看到许多景色。看着路过的地方,我会想……这里在我活着的时候是什么城镇,我有没有曾经路过此处,它们是不是出过有名的将军。”   莲鹤愣了一下。   她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女孩的话语里并不全是快乐,而是带了些少见的怅然与伤感。   这让她觉得奇怪。   春意的本体是盔甲,但她与莲鹤这样日积月累修炼成形的不一样。她是由百年前那个名叫卫春意的女孩不灭的执念化灵而来。   在春意的心里,比起那具冷冰冰的铠甲,她更愿意相信自己就是卫春意本人。   她喜欢舞刀弄枪,平日的作息规律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小小年纪,对时下年轻人喜爱的那些玩法都不是很感兴趣,反而学会了上网,一空下来就会不停地翻查文献,寻找那个属于她的朝代之后发生的事情。   ——很可惜,她这样的女孩,一个不正规未造册的自卫队娘子军,根本不可能在历史上留下只言片语的记录。   而在她死后,便是天朝漫长而黑暗的屈辱史。   每每提到这些,本质上并不是人类的莲鹤其实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样一个女孩。   她实在是太与众不同了。   “春意,你……”莲鹤轻声喃喃道,“你想家了吗?”   春意低下了头,片刻之后,才又看向窗外:“莲姐,其实我已经查过了,当年那个小小的渭城,现在它还是叫渭城,是一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县级城市,或许很多人都不曾听过。”   她在面前的小桌板上略微比划了几道,莲鹤顿时看明白了,这个渭城居然离A市不远,恰恰就在正南的方向,与她们现在前进的方向是一致的。   莲鹤以为春意到底还是想家了,笑了一下,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春意突然抬起视线看向她的眼睛。   “莲姐,你知道吗?我家——渭城,”她的手指在桌板上点了一下,像是终于鼓起勇气,终于把心里压着的秘密倾吐出来,“是京城南边,最后一个关卡。”   莲鹤看着眼前一脸认真的女孩,并没有明白她的言下之意,甚至还笑了笑,想要伸出手去帮她整理微乱的发梢。   春意伸手握住她的指尖,执着地看向她的眼睛,莲鹤立刻察觉到,她好像在微微颤抖。   莲鹤露出了一个错愕的表情。   “渭城,是当年京城外最后一道防线。”春意的眼角逐渐泛起了淡淡的红色,在她略深的肤色上都显得极为明显,“因为我们没能守住渭城,所以那些敌人……攻破了城门,从渭城取关道,进入了京城,然后……放火烧了皇宫。”   列车刚刚经停了一个站点,又重新按照轨道驶向远方,带来一阵摇晃。   方才被阻挡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洒进车厢,刺得莲鹤的眼睛涌出泪花来。   春意逆着光,映出一张不似这个年纪的轮廓,从头顶到肩膀,经历了风霜的,犹如一炳生锈蒙尘的兵器。   恍恍惚惚间,莲鹤的眼前飞速掠过那个名叫卫春意的女孩生前最后的画面。   就是这个女孩,她全身赤裸,身体被赤色红缨枪穿透,高高悬挂于城门之上,像一面吸饱了鲜血的旌旗。   在残阳下烈如金光。   “对不起,作为一个军人,没能守住渭城,也没能拖下更久的时间,让那群强盗与流氓就这样闯进了你的家,害得你们姐弟从此分离。”   春意的声音里传来清晰的哭腔,随后,晶莹的泪水从眼睛里滚落,她就这么无声哭泣着,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   “莲姐,你什么都没做错。如果说鹤归非要有恨,他应该恨那群人,再不济,也应该恨我。你让他恨我吧,不要再伤你的心了。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太无能了。”   抽泣声一声一声回荡在莲鹤耳边,莲鹤的身体僵住了。   有这么一瞬间,她甚至想要发笑。   一场这样大的战争,大到几乎毁了天朝大半的文明,带来了无法穷尽的苦难。大到就连鹤归这样从怨气中诞生的魔修,都从未想过要去怨恨战争本身。   他只会去憎恨在这场苦难中,抢夺了本已极度匮乏的运势的自己。   如今,却有这样一个小姑娘,哭着说都是自己的错。在这早已一锤定音,无法为自己辩驳半句的罪名里,天真又强势地挡在了自己的身前。   ——就如同几百年前,陌生而渺小的她曾经高举红缨枪,一人独守在城墙之上,用年幼的身躯,挡住过那群强盗前进的步伐,哪怕只有很短的时间。   无人知晓。   她觉得自己心里的软肋被狠狠刺中了。   一股强绷了许多日的气就这么在心尖散开,最终凝成了一颗永不退色的朱砂痣,再也翻不起涟漪来。   莲鹤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对方湿漉漉的脸颊,什么话都没有说。   不知多久之后,春意在泪眼朦胧中看向她的脸——阳光将女人的脸颊照得几近透明,她的一头乌发散发出点点细碎金芒。   她仿佛看见莲鹤的眼睛里也有泪光闪过,然而当她低下头抹干眼泪再看的时候,莲鹤已经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如同窗外的阳光一样,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春意,我们一会儿就下车吧?”   “啊?”   “你还没有出过远门吧?你想不想看一看,你的故乡现在是什么样子的?”   “额,可是……我们答应了岳师,要回酒吧……”   “管什么酒吧啊……老板自己都没放心上。正好,姐姐这些年攒了不少钱,现在都用不上了,也是时候该出去散散心。我们先去渭城,然后……去边关,去苗疆,去沙漠……去看一看,当年你拼了命守护的地方,现在变得有多好。”   “……”   可是我……异管委让我呆在A市,没有允许不得随意出去啊。   春意呆呆地想。   她背负着巨大的心理压力,终于向莲鹤坦白了沉沉压在心里多时的东西,原本做好了会被莲鹤厌恶的准备,没想到不知怎么就变成了现下的情形。   她还想说什么,却看到了莲鹤在日光下笑成了月牙形状的眼睛。   那真是她这短短的人生里见过最好看的笑容。   大概我以后也不会再遇到比这好看的容颜了吧。   春意心里突然浮上了这样的预感。   于是,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句:“好。” 第106章 远方来客(一)   屏幕里的小人跟Boss大战正酣,特效滚动成红红绿绿的一片,映着岳沉舟严肃的脸,仿佛生死攸关似的。   他不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声,好死不死的,手机进了一条消息。   半新不旧的手机毫不意外地卡顿了1秒,等它再次恢复正常,屏幕已经灰了,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小人以剑撑地,缓缓倒下。   “WTF!”   岳沉舟气得骂了一句脏话,“啪”一声把手机丢到一边,捂着脑袋靠在椅背上装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这回是真的没人会帮他把手机捡回来了,只好叹了口气,认命似的,自个儿弯了弯腰,重新拾了回来。   来的是莲鹤的信息。   “岳师,我决定带着春意四处散散心,归期未定。暂时不能回酒吧了,就当再请个长假吧,抱歉抱歉。等你回家,记得把外头小黑板上的暂停营业给换了。记得好好吃饭,记得照顾好自己,我会每天给你发信息的。”   岳沉舟盯着手机,只是抬了抬眉毛,看起来丝毫不意外。   “行叭。”他耸了耸肩膀,把手机收回口袋里,又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地铁站里坐了会儿,才站起身来。   “真是……一个个的,尽会让人操心。”   他不免回忆起很久之前,莲鹤才刚来没多久,他闲着无事,帮她推演命格,发现鸾星高悬,飘忽多舛,最后竟然散进山川。当时他曾啧啧称奇,毕竟怪类大多恋家,看莲鹤每日两点一线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要归于山海之间的样子。没想到多年后,却会突然在这么一个普通的中午应上了命数。   天机不可窥破,冥冥之中仿佛总有什么力量在牵引着所有人前行。   “不挺好的么。小姑娘家家的,成日苦大仇深做什么,这种弟弟还不如块叉烧……哪有自己潇洒来得痛快。”   岳沉舟把一只手插进外套的口袋,另一只手吊儿郎当地甩着耳机线,踩上电梯,又歪着身子靠在扶手上。   进站的地铁没等来新的乘客,门自动关闭,轰隆隆地向着黑洞洞的隧道启程,留下一股带着寒意的风,猛得向上升腾,吹上岳沉舟的身体。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随后垂下了目光,密密的眼睫盖着微微上翘的眼尾,只露出一个安静而柔软的侧脸,久久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烦死了,岳沉舟,你可真是够了啊。”   许久之后,他暗骂了自己一句。   从前那么多年,不也一个人过来了,如今视线所及没了那个人,倒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似的,干点什么都不得劲。   真是由奢入俭难。   修炼了这么多年,这狗日的无情道是一天比一天修不明白。   岳沉舟的视线定定地看向地铁消失的方向,直到扶梯将他带上了地面。   半晌之后,他动作一顿,若有所察地皱了皱眉,眉宇间竟然松快了几分,轻笑一声:“行了行了,我没事。这是在地铁里,安分些。”   然而还不等他把话说完,腓腓毛茸茸的身体就已经出现在了他的怀里,粉色的小舌头一卷,湿漉漉的鼻子迫不及待地贴在了他的下巴上。   岳沉舟无奈地抱住腓腓沉甸甸的小屁股,将它团吧团吧裹在外套里。   博美犬大小的一只动物,放在这个环境下,其实是极为显眼的。   然而他就这么淡然地抱着腓腓走过闸机,两个穿制服带着口罩的安保人员目光淡然,仿佛压根没看到他怀里尾巴摇得正欢的腓腓。   ——腓腓灵体残缺,形态无法保持稳定,说不准何时就会吓到旁人。岳沉舟干脆给他加了个隐身咒法,让他更为自在,不必再躲躲藏藏。   腓腓还是乖乖憋到了地铁站外头,四条小短腿一晃悠,迫不及待地在地面上跑了两圈,又活泼地回到岳沉舟的身边,在他的小腿上亲昵地蹭了两下。   他竭尽全力表达自己的意思:岁师,不管如何,腓腓会一直陪着你哒。   岳沉舟忍不住笑出了声。   “做什么,变了个狗的模样还真把自己当狗了?你可是生于霍山的腓腓,十二灵兽之一。让你随着你家尊主回寒境修炼你不听,非要赖在我这儿。贪那几个狗咬胶么?”   腓腓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自然有点不高兴,气鼓鼓地转过身去,用毛茸茸的臀部对着他。   岳沉舟嘴上这么说,却还是俯下身子摸了摸腓腓光滑柔顺的皮毛。   “岁师我自己都快穷得喝西北风去了,还得养着你。吃得又多,嘴巴还馋。”   他踢了踢腓腓的小屁股,向着外头空荡的街道走去:“走吧。一会儿买点狗咬胶和罐头再回去。”   没什么不好的。   最后一段时日,身边总算还有个小东西陪伴,将来被人提起,倒也不至于显得太悲哀。   岳沉舟拢了拢外套,在冷风里哆哆嗦嗦地想道。   ……   很难相信在S市这样繁华的城市,居然有如此空空荡荡的街道,还在距离地铁站不过一条街的地方。   岳沉舟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开发区,对此见怪不怪。   此时此刻,他正靠在路口的红绿灯上,皱着眉头看向马路对面的学校。   绿灯安安静静地读着秒,跳成了红灯,又再次跳回绿色,岳沉舟才慢慢悠悠地晃过马路。   这里应该就是明煦口中的那个“地狱”了。   岳沉舟插在口袋里的指尖捏了个决,想找个时机放出去探一探,余光突然瞥到了什么,又松了手。   腓腓吐着舌头在他面前转圈圈,趁着他家尊主不在,拼命刷着存在感。   “……”   岳沉舟笑了一声,收回了凝在掌心的一缕灵力,说:“倒是忘了你现在是只狗,行事方便许多。去吧,去探探这里头有些什么神通。为何这种恰烂钱的学校里,会隐隐藏着一丝灵境机缘。”   腓腓受到任命,骄傲地嗷了一声,四肢灵敏地向上一窜,从黑色的栏杆里挤了进去,只听灌木丛一阵淅淅索索,转眼就不见了踪迹。   岳沉舟收了脸上的笑意,又站在原地等了会儿,才沿着黑色的雕花栅栏走了起来。   这所谓的学校外观簇新,可以称得上是气派,除了两栋砖红色的大楼,边上还有塑胶跑道和操场。只是镂空栏杆的部分只持续了短短十来米,立刻被高大的灰色砖墙所取代,密密实实地围了大半周。   据明煦的说法,里头不少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享受的是所谓高级陪伴矫正服务。不听话的、性格骄纵的、沉迷游戏的、有同性恋倾向的,甚至只是学习成绩不够好的……许多孩子都被送到这里,他们的父母期待几个疗程后,能带回一个已经“完全走上正途”的孩子。   聪明,健康……且绝对听话。   普通人往往将异常生命体想象得十分可怕恶毒,但在岳沉舟的认知里,鬼类大多敢爱敢恨性子直爽;妖类重族系重感情,大多专一且情深;怪类佛系淡然,大隐隐于市,最是不爱计较。   他们倒是比人类要简单许多。   至少不会像人类这样,对未知之物产生如此巨大的忌惮,不惜用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甚至为此伤害自己的亲生孩子。   所以这么多年异管委的工作可谓多面不讨好,开展得极为艰难。   岳沉舟摇了摇头,手在口袋里摸摸索索,想要找根烟。   哪知道注意力就这么分了个神,脚下不知踢到了个什么东西,一脚绊得他几个趔趄,“咚”一声闷响,脑袋一下子磕在旁边电线杆上,懵了。   “艹……”   额头上传来剧烈的疼痛,仿佛一下子在他的脑袋上用锤子狠狠敲了一记似的。多少年没受过这样的待遇了,大概懵了两三秒,岳沉舟才揉着额头站直了身子,冷厉的视线刀子一样射向罪魁祸首。   一个穿着黑色运动衣裤,头戴黑色棒球帽,脸上覆着层可疑黑色口罩的年轻男人正撅着屁股蹲在绿化带里,扒着铁栅栏向里偷窥,看起来好似一个图谋不轨的可疑分子。   这人大约也没想到身后会突然出现个行人,此刻也呆呆愣在了原地。   两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你……”   岳沉舟的心里突然划过一丝强烈的违和感,然而这违和感来得极为突然而怪异,就像是在一副极为寻常的画里落上了一滴不该出现的墨渍。   然而那点墨渍在哪里,他却又说不上来。   对方的口罩盖去了大半张脸,只剩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盛满了清澈的光。只是那双眼睛里逐渐浮上惊惶、错愕,最后化成了汹涌的激动,看得岳沉舟满头雾水。   那人站起身来,看起来像是要哭出声来。   “师……岳师!”   岳沉舟诧异地连疼都忘了,揉着脑袋的手放了下来:“你认识我?”   --------------------   大家新年快乐!   呜呜呜真的谢谢大家半年来的陪伴,不至于让我太孤单!   祝大家新的一年暴富!快乐!天天开心! 第107章 远方来客(二)   街角一家普通的奶茶店里。   门店生意不佳,老板大约都靠着送外卖继续营业,匆匆忙忙将饮料瓶往两人桌上一放,就又转身回了厨房,连吸管和纸巾都顾不上拿过来。   戴着口罩的男人不自在地压了压自己的棒球帽,自觉地站起身来,去吧台上抽了吸管和纸巾,双手推到岳沉舟跟前。   岳沉舟半阖着眼皮,目光在那纸杯上一扫,心头冒了个不大不小的问号。   奶绿,全糖,不要珍珠要布丁,双份的。   正是自己平日会吃的口味。   对方这会儿这才想起自己还习惯性蒙着脸,束手束脚地摘下口罩,想了想,又把帽子也一并摘下来放到了椅子上,毕恭毕敬地坐到岳沉舟对面。   岳沉舟这才发现,这年轻男人大约二十来岁,长着一张干干净净的娃娃脸,微卷黑发,滚圆的眼睛灵动机敏,像是两坛雨后的池塘,里面映满了不知从何处来的信任,还有一些莫名奇妙的亲昵。   是个长相极为讨人喜欢的小帅哥。   即便岳沉舟素来习惯被人仰视,眼下还是被这个男人……或许可以称作男孩的小卷毛眼中赤裸裸的仰慕之色弄得浑身不自在。   嘶……我应该认识他?   因果皆为债……我欠了债?钱还是人情?总不可能是情债吧?从西伯利亚找来的?   这才几天,这么大个儿子?!   他们龙……这,这么厉害的吗?   岳沉舟的脑回路不知歪到了哪里,千回百转想了一大堆,几秒过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大约是疯魔了,不管什么都能想到西伯利亚那儿去。   脸色忍不住黑了一半。   话说回来……   眼前这小子,一眼道破他的身份;自然而然选了他喜欢的奶茶品牌,又点了他往日习惯的口味……   不是极为熟悉,那便是蓄谋已久。   若是他看得没错,此人身上如同白纸一张,没有半点灵力的痕迹。   他可不觉得一个普通人类会吃饱了撑的来研究自己爱喝什么牌子的奶茶。倒是天师大半不喜欢被旁人看出修为深浅,时常用符咒掩藏自身灵力——尤其是那些喜欢装模作样的世家子弟。   岳沉舟心念转了几圈,依然没能把先前那处违和感找出来,只好暂时压下心中的顾虑,抬起视线在对方白净的脸上扫了一眼。   盐水   卷毛蓬松可爱,脸蛋圆润饱满,看起来像只怂包小泰迪。   把吸管“啵”的一声戳进纸杯里,岳沉舟捧着杯子凉凉开口:“你是何人?为什么在此处偷窥?又是何时认识我的?我岳沉舟普普通通一个生意人,平日里几乎不出A市,我可不记得在酒吧见过你。”   小卷毛撇了撇嘴,暗中腹诽:说我偷窥……自己还不是一样在狗狗祟祟,老双标了!   但他可没胆子把这话说出口。   毕竟眼下的情况,就连他自己也一脸懵逼,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提起。或许一个念头,一句话,就会产生巨大的蝴蝶效应,掀起滔天巨浪。   他必须谨慎再谨慎,不能行差踏错分毫。   他垂头丧气地撸了把自己的小脸,还是将满嘴的言语都吞了下去,闭紧了嘴巴。   “你,名字。”岳沉舟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不满道,“基本社交礼仪,OK?”   卷毛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脑袋,手指不自觉地抠着桌上的纸巾:“我叫……那个,江乔。”   他说话声音又轻又小,抿着嘴唇,尽量不暴露自己任何情绪,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他可太了解岳沉舟了。这人看似大大咧咧不靠谱,但只要他想,所有的疑心都能完全藏进这不正经底下,不暴露一丝一毫。   面对这样的岳沉舟,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少说少错,尽量掩藏身上可疑的部分。   岳沉舟嗤笑一声:“你就算要编个名字诓我也认真起个名吧?你姓江?”   江乔噎住,硬着头皮死不承认:“……我就姓江。我才没有诓你。”   “行吧行吧。那……江乔,”岳沉舟扬了扬下巴,似笑非笑道,“熟悉我的,无非……妖、鬼、精怪。你又是哪条道上的?”   “……”   以岳沉舟的实力,不会看不出我是个人类,这问法……就是在套我的话了?   江乔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聪明的脑瓜子立刻冷静了下来,片刻之后,选了个绝对稳妥的答案。   “我姓江,自然是个天师。那个江家的……旁系。您不会不知道吧?江楚山是我的长辈。”江乔清了清嗓子,尽量自然地抬起以掩盖心中七上八下的忐忑,“我听家中人提起过岳师,又在妖怪酒吧的公众号上见过照片,所以方才一下子便认出了您。我一向极为崇拜灵修,有些失态,岳师……别同我这样的小辈计较。”   岳沉舟闻言,眯了眯眼,点点头不说话,只是轻轻靠在椅背上,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眉心。   江乔见他的身体动作,便知道他算是接受了他这个听起来颇为可信的说法,高高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心下免不了有些小得意。   ……就说嘛,把江家搬出来是果然最好用的。我可真是个大聪明!   只是没想到原来在著名的“二十四渚事件”之后,江楚山就已经与妖怪酒吧有过了接触。   什么嘛……明明就很厉害,连江家主这样的人物都要礼让你几分……还说什么“无名散修一路靠天桥下摆摊算命出卖色相才开了间破旧酒吧”……   成日骗着我好玩!   江乔心念微转,不知又想到哪里,撅起嘴巴偷偷盯着眼前这人几十年不变的清俊面容看,小声咕哝了一句:“怎么会有这样不让人省心的人!”   岳沉舟没听清,皱了皱眉:“你……在骂我?”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江乔拼命摇头,露出一个傻兮兮到亮眼的笑容,真心实意道:“您是我在三次元活人里最崇拜的人了!”   ——与我男朋友并列第一!可以说是天底下最高荣耀!   “……”   岳沉舟看着他那双黑白分明,干净到仿佛没有一丝杂质的纯净眼睛,没了脾气:“你这个人……倒是很有意思。”   瞧瞧,有些小男孩长大之后依然很可爱,不像有些人,长着长着就不可爱了。   不仅大逆不道,还终究会离开,去到很远的地方。   ……   草。   岳沉舟被自己恶心到不知道说什么好,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再也没了旁的兴致。他收起脸上的神色,把已经喝空了的奶茶杯向前推了推。   “难得你一个天师,竟会对灵修感兴趣,也算眼光不错。可惜你们江家天师道规矩死板,还循着‘尊师为父’的老封建。不巧,我刚刚受了江家的人情,否则……今日指点你几招倒也无妨。”他抽了张纸巾擦拭指尖,随后将纸巾团城一个小球随手扔进垃圾桶,神色淡淡,“小朋友,谢谢你的奶茶。不管你是不是江家的,以后都别在人家门口偷窥了。”   江乔一愣,见他竟然有想走的意思,忙跟着站起身来,缩手缩脚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眼见着岳沉舟在空空荡荡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越看越不对。   “岳师……你,你要走了?去地铁站?”   岳沉舟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简直要被这古里古怪的男孩气笑了:“你跟着我做什么?我不坐地铁怎么回去?怎么,还想请我吃饭?”   江乔的声音顿时急了,忍不住跺了跺脚,说:“可是……那个学校……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岳师!”   岳沉舟停下脚步,神色间有些奇异。   他要笑不笑地抬了抬眉毛,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我是灵修,从不干涉旁人因果。今日只是恰巧路过,要是这会儿干了什么不该干的,可是要遭雷劈的。”   “怎么能说是旁人呢!”江乔急得团团转,一个箭步黏上去试图从多方面说服他,“岳师,岳师……那群孩子很可怜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你去看看呗,说不定能有什么奇遇呢?”   ……比如,捡个超级厉害又贴心的宝贝徒弟什么的!   错过后悔三百年! 第108章 远方来客(三)   岳沉舟闻言,眼眸又深了几分,偏头看了江乔一眼。   日光下,他微微上扬的眼尾眯了眯,像是带了个勾魂摄魄的小勾子似的,直接倒勾进江乔的脑子里,把他心里那些小九九全都勾了个明明白白。   江乔菊花一紧,忍不住站直了身体,舌头打结:“啊,对……对。反正就是,岳师,您还是去看看吧,那个什么机构可黑暗了,才不是什么正常的天道因果呢,您出手的话……绝对是大大的功德一件。”   事实证明与岳沉舟这样的人相处,果然应该少说少错,话说得多了,别说对方能不能看出纰漏来,就连江乔自己,都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他懊恼地抓了抓脑袋,声音越说越小。   岳沉舟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半点眼神都没分给他。   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了根烟,低头啪的一声点燃了,轻轻吐出一口烟雾。   雾气散开,烟味儿却不似一般的尼古丁焦臭,反而夹杂着浅淡的冰凉香气,让人无法抑制地想到高山浅水,树木葳蕤,花草芬芳。   ……不是岳沉舟惯常爱抽的牌子,江乔却再熟悉不过。   这烟市面上买不到,是岳沉舟的师弟岳寒费了心思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灵草,亲自制成的“烟”。岳沉舟嘴上嫌弃,实则并不太舍得抽,一根根都码得整整齐齐,放在酒吧的柜子顶上。平日里,他还是偷着抽超市几十块一包的。   江乔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   在这一刻,他觉得眼前这个人与他记忆里那个其实并不是很相似,至少他熟悉的岳沉舟不管是笑闹都是极为洒脱的,不会像这样,看似笑着,眼底却一点烟火气都没有。   “岳师,您师弟呢?为什么没看到岳寒前辈?”江乔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话也没过脑子,就这么脱口而出。   “咳咳咳!”岳沉舟一口烟雾呛进气管,差点没咳得背过气去。   “前……辈?”他用手背压着唇角,好不容易才把气喘匀,斜着眼睛把江乔打量了数个来回,总算明白了违和感在哪儿——眼前的小卷毛虽然看起来脸嫩,但怎么也该有二十来岁了。不管是对看起来同样年轻的岳沉舟,还是对甚至还没有江乔大的岳寒,他的态度都太过尊敬了。   岳沉舟见过很多人类,像陈建国与江楚山之流,对他的身份有模糊的猜测,故而本能敬重的人是不少,但对待岳寒,他们还是不自觉以长辈居之。   要说岳寒的真实辈分实则也高过他们不知多少,然而不管是岳沉舟还是岳寒,都不会介意这些虚礼。   ——他还是第一次见着管岳寒叫“前辈”的天师。   这种尊敬还与旁人带着距离感的礼貌不一样,是一种从心底散发出来的,亲昵的敬爱与仰慕。   ……跟看自己多年未见的亲爹似的。   奇奇怪怪。   岳沉舟:……   “你不会……真是从西伯利亚来的吧?”岳沉舟嘴角抽了抽,发自内心地问道。   “啊?”江乔张大嘴,完全没能跟上他的节奏,呆呆歪头,“西伯利亚?”   怎么又跳到西伯利亚了?聊天这么跳跃的吗?   岳沉舟一手揉了揉眉心,夹着烟的手微微颤抖,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脑子多半不好。   “行了别废话了。”他连抽烟的心情都没了,白皙的手腕在空中晃了晃,烧得正旺的烟头便自动熄灭了,只剩下一截飘飘落落的烟灰,“走吧。”   “去哪儿?”江乔又在原地愣了会儿,眼看着那人背影就要消失在转角,才拔腿追了上去。   “不是你说的?我若是出手,绝对是大大的功德一件。”岳沉舟啧啧嘴,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句,“错过了这件‘功德’,我岂不是很吃亏?”   ……   被江乔这么一打岔,又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按照正常学校或“康复机构”的作息,怎么都该过了午休的时间了。   然而这里依然空旷寂静,别说操场上没有奔跑打闹的孩子,就连老师模样的“内部员工”也极为稀少。一看就有鬼,也不知那些孩子的家长是如何放心把自家孩子送到这么个可疑的地方。   隔着小块的黑色栏杆,岳沉舟见到几个保安模样的人,手拿警棍,神情严肃地路过,那阵仗,若不是门前牌子上写着XX学校,真要以为这里是一座监狱。   不知是不是错觉,一层薄薄的雾气从地面升起,悄无声息地包裹整条街道,它并不能遮蔽人的视线,却将本该清晰的视野加上了一层模模糊糊的滤镜,看什么都仿佛隔了一层似的。   然而这可是高楼林立的S市,城市热岛效应作用下本就少雾,何况是如此普通的下午。怎么看都透露着丝丝怪异。   江乔跟在岳沉舟的身边,一言不发。越接近这里,他眼里的神色便越是复杂。   岳沉舟瞥了他几眼,并没有说什么。   他们站在行道树下等了许久,久到江乔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犹豫了数次,终于要开口的时候,岳沉舟却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竖起食指压在唇上。   “嘘——快了。”他懒洋洋地抬了抬眉毛,“小朋友,没点耐心可干不成大事。”   江乔又是一噎,只听见草丛里传来一阵淅淅索索的声响,低头一看,那处灌木抖动片刻,探出一个乌漆嘛黑的狗脑袋。   博美大小的狗子脚下生风,从石墩上轻快地跃下来,抖着毛甩掉挂上身的树叶,才“嗷”了一声蹭到岳沉舟的腿边。仔细看去,它嘴里叼着片红红黄黄的东西,像是个折叠成三角状的纸片。   岳沉舟一笑,修长的手指在腓腓的头顶轻轻摩挲了一阵,从湿漉漉的小鼻子下边取出了那个纸片。   腓腓嘴里的东西并不完整,看起来像是从哪儿撕下来的一角。岳沉舟眼神落在上头,眉心很快蹙了起来。   并非手里的纸片有什么不对,而是它实在太常见了。   ——聚灵符。   稍稍有些神通的神棍就能绘制,稳定气场,聚灵消灾,保家镇宅。效果聊胜于无,却实在不容易出错,故而在普通人家里也常常能见到,尤其是最近几年,甚至能在网上随便购买到大量印刷产品。   岳沉舟略一沉吟,余光见江乔还傻乎乎的站在原地,一副慢半拍的样子,也不知为何陡然心生不满,清了清嗓子,两指夹着纸片送到江乔眼前。   江乔回过神来,低头看向纸片:“这是……”   “聚灵符啊,你怎么回事,一个天师,竟连这都认不出?”岳沉舟看他这反应,倒是有些意外,“江家对小辈的基础抓得不严啊。”   “聚灵符?”江乔惊讶地睁大眼睛,心道,原来这时候还真有人会用这种老掉牙的淘汰符咒么?要知道这东西绘制起来颇为费力,效果还微弱到几乎忽略不计,随着天师道的发展,日后它会成为孩子们入门练习的符咒,很少有人会在实战中使用它。   岳沉舟抬手摸了摸腓腓的脑袋,问道:“你将这个带回来,是因为里面有许多这种符咒,是吗?”   腓腓吐着舌头“嗷呜”了一声,点了点头。   “多到已经让你觉得不舒服了?”   这一问倒是让腓腓犹豫了一下,片刻之后,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岳沉舟抱臂而立,一手的指尖下意识地摩挲了几下——这代表他在思考,且思考的问题颇为烦人。   虽说聚灵符用处不大,但若是数量足够,也能产生一定的效果。此处阴气重,聚灵符聚起的灵力也偏阴。而灵兽属性为阳,自然会对这符咒格外敏感一些。   能让腓腓这样的上古灵兽都感到忌惮……绝不是少数几张镇宅消灾的聚灵符就能做到的。   这所诡异的机构既然选了这么个阴气十足的地址,看起来对风水一道并不上心,又为何要在聚灵上如此费心思呢?   除非……   几个念头在他脑中来回转了一圈,视线从淡淡雾气笼罩着的死寂大楼转移到在他脚边乖乖趴着的腓腓身上,突然发现许久没说话的江乔表情微妙,仿佛吞了个苍蝇,十足生动可爱。   “……”   岳沉舟无语:“你这又是什么表情。狗,没见过?”   可惜江乔才没有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   “这这这这是……腓腓?”他看着举起后腿挠着耳朵,浑身滚圆舌尖粉嫩的小绒球,突然语出惊人,“怎么这么小?!不是说腓腓的人形是一个光头金牙啤酒肚抠脚大汉吗?”   ——别说人形,他见过的腓腓,也完全不是这种……这种萌萌的小毛球模样啊!   这也太不配了!   腓腓的毛绒爪子僵在了半空:?   岳沉舟:……   江乔并未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岳沉舟的心猝不及防地狠狠打了个突。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尘封已久的往事。 第109章 远方来客(四)   千万年之前,腓腓出生在离寒境不远的霍山山丘之泽,机缘巧合下被寒岳带在身边教导。哪怕后来寒岳进了灵境升至灵兽之首,再后来被紫垣派去驻守北境,都一直追随在寒岳身边。   它灵力并不强,在灵境受封的一十二灵将中位列最末,许久都没能修出人形来,还因此受到过不少嫉恨。   然而腓腓生来可使人忘忧,自己更是一派天真可爱。时顷当年与它玩得很好,连带着郁攸与荧惑也一并喜欢逗它。   作为长毛动物,腓腓自然难以避免季节性换毛的困扰,有一回天气热得快,掉得整个脑袋都秃了,连帝师看到都忍俊不禁。生性喜爱恶作剧的郁攸吓他,说掐指一算,将来腓腓人形必定是个光头大腹的男子,还让藏书阁的小道童画了板样给它看,吓得腓腓杂毛乱飞,很是鸡飞狗跳了一阵子。   就因为这事儿,哪怕后来腓腓的人形样貌英俊,他也更喜欢保持兽形,一副人形ptsd的模样。紫垣为此罚了郁攸十枚价值连城的灵珠,全都拨给了腓腓以示安抚。   不管如何,到最后,这件事彻底沦为灵境的笑资,每每聚到一起,便要好好拿郁攸取笑一番。   只是这种灵境鸡毛蒜皮的旧事,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类男孩,又怎么可能知道。   ……巧合吗?   怎么可能。   电光火石之间,岳沉舟终于想到了一个不可思议,却又万分合理的可能性。   他猛得抬头看向这个古怪的男孩,浓密的眼睫之下射出了锐利而明亮的目光。   江乔完全不知道只是随口一句话,竟就把自己卖了个底朝天。   他还在盯着一脸狗样的腓腓瞧,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在完全保密的前提下,将岳沉舟引到校园内的某栋楼底下,好让一切都重上正轨。   突然听得一道懒洋洋的嗓音传来:“江乔,随我一起进去,你,带路。”   江乔愣了一下,随后忍不住喜出望外:我还在为这事儿发愁,没想到冥冥之中一切果真自有天意!师父诚不欺我!   岳沉舟早就走到了前头,回过头来,清俊的面容上明明白白写着不耐烦:“都几点了?还不给我过来,打算在这儿睡下?”   他的态度已然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然而或许是因为早已习惯,江乔居然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他立刻窜起来,陪着傻乎乎地笑脸小跑着跟上去,蓬松卷毛迎风抖动,腓腓跑在他身边,粉红的舌尖吐了出来,从岳沉舟的角度,就这么一眼看过去,仿佛迎面奔来两只快乐傻狗。   “……”   岳沉舟无奈地按了按眉心,额角青筋直跳。   ……怎么看,他们这边的战斗力都不像是很靠谱的样子。   两人又绕着外头的红墙走了半圈,终于在一棵不起眼的枇杷树后面找到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口子。   这个切口极为隐蔽,隐藏在两面交错的墙壁后头,从正前方看不留心根本发现不了。   缺口上方缠绕着几条铁链,岳沉舟伸手一摸,立刻龇牙咧嘴地弹了回来。   好家伙,居然还带了微弱的电流。   要是机构里关着的小孩子偷偷摸出去,刚一触碰这链条,必定会在惊讶之下叫出声来。   岳沉舟拧住眉头,脸色冷了下来。他手上微微用力,耐着性子动了动手指,那几条粗长的铁链子竟宛若切开的豆腐似的,碎成了几节,落到地上。   江乔听着几声“叮叮”的撞击声,一缩脖子,欲言又止地小声提醒道:“那个……岳师,条例上……不让随意使用……术法……”   岳沉舟这次倒是听清了,差点没被这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气死。   “哪个条例?谁定的?陈建国?他算什么东西,敢用那玩意儿约束老子?谁给他的胆子?”   他翻了个白眼,低下脑袋从这处小门里走了进去,突然想到了什么,用凉飕飕的视线瞥了江乔一眼:“你,给我记住了。即便现在是个人都要抢破头去考什么天师结界师……但那些也不过都是我灵道的分支罢了,学了点皮毛,别以为自己就真的能压在灵修头上拉屎。当年灵修享天下供养的时候,他们的祖师爷都还在玩泥巴。”   江乔撇了撇嘴,也跟在岳沉舟身后穿过那堵错开的红砖墙,小声嘟嘟囔囔:“是是是,灵修最厉害了……可是,咱也别瞧不起天师嘛。天师里也有特别出色,又有能力,又有……责任感。”   岳沉舟嗤笑了一声,拨开眼前交错的树枝,漫不经心道:“天师道在眼下还算是不错的选择,可它规矩太多太死板,重形式多过灵力修为。若还是如此下去,大约也就这几十年的鼎盛光景了。”   江乔动作顿了一顿,觉得这话颇为蹊跷,加快动作呲溜溜钻到了岳沉舟前边,一脸认真地看向他的眼睛:“岳师……怎么说?”   “待我将……啧,介时灵脉走势变动,灵气重归大陆,是否还能如今日这般……就难说了。”岳沉舟抬眼瞥了他一眼,“谁让你来的,你问他去,问我做什么。不是此间人,何故执念此间事。”   一句话,如同重锤落下,差点把江乔吓得飞出去,他立刻缩成了一只鹌鹑,喏喏答应了,不敢再有半点言语。   岳沉舟就喜欢他这什么都写在脸上的性子,微微一晒,没有再说话。   走出没几步,岳沉舟脚下已经踩到数张光滑的纸片,用脚尖拨开一看,都是极为寻常的外卖传单,中间还夹杂着几张小票,大约是匆忙之间落在杂草之中的。   看来这个缺口很有可能是工作人员特意瞒下的,用来方便他们自己日常外卖出入——毕竟在这个现代社会里,要与外界完全切断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   绕过几棵葱郁密集的矮树,便进入了学校内部。   岳沉舟突然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伸手拦住江乔。   江乔不明所以,岳沉舟却皱着眉头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贸然上前。   他垂下视线,随后挥了挥手,掌风落下之时,半空中突然飘下两片红黄的纸来,如同落叶一般,打着圈慢悠悠落进江乔的手心。   岳沉舟一瞧,不出所料,果然是聚灵符。   这一下,就连江乔心里也直犯嘀咕:“岳师,这种反人类的机构,要说多几个保镖与打手倒也算了。为何会有这么多的聚灵符?我记得……啊,我是说,据我了解,这里并未有什么跟玄术相关的地方。”   “怎么没有。”岳沉舟的眼神毫无感情地落在不远处的教学大楼上——离得近了才发现,这学校被分成了几片区域,中间都架起不高不矮的铁丝网,顶端的尖刺闪着片片寒光,叫人看着心里不是滋味。   “明煦那个孩子也是自此处逃出去的。他身上的灵力并不强……可是在撞见我们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稳定制造出幻境。这种能力,可不是随随便便哪个孩童自学就能掌握完全的。”   灵能者觉醒的能力只是一些预示,它表明这个人生来便有识海,可以自行运转灵力。五行所属不同的气,往往就会变现为各类灵能。有些地方,也将他们称之为超能力者。   然而若是没有后天的苦行修炼,这样的天赋多数会白白浪费,很难成为如同本能一样的能力。   所以一般觉醒了灵能的孩子,能力多半不稳定,更遑论和明煦一样自如操纵幻术。这也就是为何许多自称有超能力的孩子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往往并不能随时随地展示技能,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能力也有可能逐渐消失。   原本还以为明煦可能受了金乌的指点,现在想来,金乌伤重,又哪里来的精神教导一个天赋勉强称得上中等的人类孩子。   看来这学校背后那顶巨大的保护伞里,极有可能有玄门之人。   岳沉舟叹了口气,目光平静而冷漠:“归根结底……还是陈建国不行啊。”   江乔几个转念之间便想通了其中关窍,他缓缓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仿佛想要张嘴说些什么,最后又紧紧抿住嘴唇将话咽了回去。   他深呼吸了几次,才终于将声音里的颤抖完全压了下去,只是再也不掩饰其中的急切:“岳师,我们去那里看看。”   岳沉舟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是一栋小楼,大约四五层楼的高度,与前边气派的大楼不同,它看起来并不起眼,应该是个生活区域,因为第一眼望去,只看到楼顶晾着的片片纯白床单。   那些床单被风吹得鼓成一只只飘飘飞飞的大鱼,在这并不晴朗,甚至还有朦胧雾气的午后,就像某种怪异的祭品似的。   岳沉舟还未发话,江乔却不知为何有些沉不住气了,忐忑不安地拿眼睛斜觑他,向前边走了几步。   “等等!”就在这时,岳沉舟一皱眉头,突然出声。   江乔反应极快,在最后时刻生生缩回脚来,与此同时,岳沉舟指尖金芒闪动,这细碎光线在轻薄的雾气中一荡,随后瞬间升上半空,隐没进了空气之中。   江乔迅速抬起头,在光点消失的那一霎那,他准确辨认出几个赤红色的亮点,此时此刻在他的眼睛里,这些亮点竟炸开一团又一团的七彩气体,如同一场无声的绚烂烟花。   随着烟花的闪烁又暗下,几条细若发丝又清晰毕现的线也逐渐显露出来——他们的面前,就在一步之遥之处,竟然有一道悬在半空中的“墙”!   即便是一贯以机灵著称的江乔,也不禁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自以为对这个学校万般熟悉,便能在其中畅通无阻,万万没想到年幼时见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如此偏僻的角落居然也设下了结界,想来就是为了防着岳沉舟这样懂行的人。   如果他那一脚踩上去,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可必定会打草惊蛇,到时候闹起来惊动了江家,自己的身份更是百口莫辩。   想到这里,江乔忍不住懊恼的拍了拍脑袋,暗骂自己真是个傻子,都已经历练了这么久,居然还是如此沉不住气,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岳沉舟并未在意江乔的不对。他正盯着这细如发丝的线组成的墙壁瞧。   他“嗯?”了一声,微微前倾身子,颇有些意外地抬了抬眉:“这玩意儿……有点意思。”   江乔吞了吞口水,做贼似的探头探脑,见无人路过,才总算将心放了回去。   他不敢再毛躁,自己乖乖退了两步,直到岳沉舟身后,才问:“岳师……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一道起警报器作用的小神通,不值一提,不过嘛……”岳沉舟看着这柔软如同海藻一般在空气中盘旋着的细线,眯了眯眼,“有形之术能做的如此精妙,倒是很少见。”   江乔思忖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传统的玄门术法,包括的无非是法相、咒语、秘诀、符箓、仪轨这几类,从形式上又可以分为有形之术与无形之术。   无形之术必须以施术者本人的气场灵力为介,以求调运地势中的气场为己所用。施术者本人在其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但凡修为不稳,便会直接影响术法的效果。故而灵能者修行便被叫做修心,是一种不断稳固自己气场和境界的过程。   而有形之术则是指借用他人制成之物,以自身灵力催动,也一样可以达到相似的效果。最常见的便是各类护身符、增运摆件,符篆等等。   原本这些有形之术不过是辅助,普通人用于保家镇宅,刚刚踏上修行之路的孩童拿来巩固根基,或是师父给徒儿一两件保命法宝……都是极为常见的。   然而随着技术的发展,大部分行业都迎来了技术更新换代,玄门也难以免俗,电子罗盘、线上符篆这类新技术逐渐产生,对从前的奇门遁甲产生了不少的冲击。   比如眼前的这道起警报作用的小神通,显然就是用技术复刻出来的有形之术——方便,好用,却也实在不够灵活。两个大活人在这儿研究了半天,也不见它有什么变化。反而被岳沉舟轻轻一拨,便如同受到了外力作用的肥皂泡,“啪”的一声溃散了干净,全都融进了风里。   对于江乔来说,这些技术司空寻常,被岳沉舟一提醒,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把精纯的灵力压缩至发丝的粗细……这种先进的前沿技术在这个年代还不够发达,这么大咧咧地用于此处,不管怎么说也太过大材小用了吧?   “什么精妙……岳师,你怎么还夸起这种反人类机构来了。”江乔噘着嘴,满肚子都是火气与委屈,意有所指道,“我看这分明就是做贼心虚!原本还以为只是虐待儿童,现在看来……竟然还有些玄术上的门道。岳师,这下你可不能推脱了,他们敢在您眼皮子底下搞这些龌龊东西,分明是没将您放在眼里!”   岳沉舟伸出手,看着细若游丝的灵力拂过自己的指尖后消失不见,拧着的眉头松了松,曲起手指就在江乔头上狠狠一敲——   “哎哟!”江乔抱头鼠窜,“做什么打我!”   岳沉舟斜了他一眼,冷声道:“叫你长点记性,少拿这种话来激老子,没用。管理不力……是他异管委的锅,那几个所谓的世家一滩浑水,跟老子这种规规矩矩的纳税人有什么关系。”   他不耐地闭了闭眼,随手打了个响指,江乔只觉得眼前一花,视野范围内,好几处气场突然被无声撕裂,炸开,炸成了一朵一朵瑰丽的烟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乔知道,这种可以称得上壮观的场景,普通人可是看不到的。   岳沉舟收回手来,哼了一声,大大方方地向着原先的方向走去。   江乔在原地愣了会儿,才小跑着追上前去。   心里忍不住吐槽:   还说没用呢……   分明就很上心嘛。   --------------------   照样两章合一章啦~ 第110章 远方来客(五)   空荡的校园里一片寂静,虽然空无一人,却总有一种让人窒息的紧绷感。   不知何时,脚下的雾气仿佛又浓了些许。准确的来说,是周遭的一草一木,每一块砖墙上都散发出灰白色的雾气,从远处看起来,所有东西的边缘都微微模糊,看起来仿佛隔着一层水波似的。   尤其是地面,显得极为明显。   岳沉舟从操场走过,暗红的塑胶跑道上留下一排潮湿的脚印,过了许久才逐渐消失。   岳沉舟看着那栋楼,脸上有很淡的疑惑。   安静的时候,他的神态其实是漠然而疏淡的。这是一种由上万年的时光冲刷出来的,浸透于骨髓之中的冷意。他抬起头来,指尖迎着风一拈,便从雾气里拈出了一些什么,仔细一看,指腹上覆着一层极细的沙。   那一份若有若无的机缘到底在何处?   这里离金乌降娄的栖身之处如此之近,如果真的藏有灵境机缘,这么多年来,他们不可能从未有过动作。   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这份机缘,是他岳沉舟的因果。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又是何时种下的因,结出了怎样的果呢?他费尽元神,逆着时光溯流而上,掘地三尺,始终没能找到的那绝境中的最后一线生机,就藏在这么一个地方……可能吗?   岳沉舟叹了口气,挥去脑中纷繁杂乱的思绪,眼角余光一顿,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身边的江乔已然不见了。   放眼望去,竟然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杵在操场的边上。   “……”   岳沉舟只是略微皱了皱眉,并不觉得多诧异,甚至还露出了一个好笑的表情:“……这小鬼,溜得也太快了吧。”   他双手拍了拍,把黏在掌心的沙砾都抖了个干净,一个人绕着楼走了半圈。   从外侧看过去,一楼的大部分房间都拉着严丝合缝的窗帘,只剩最边上的警卫室里亮着灯,里面没有人。   透过窗户,能看到电扇开着,无声摇晃脑袋。另一侧整面墙都由无数方块小屏幕组成,看来这里也兼有监控室的作用。   屏幕里跳动的光线洒在前边的桌子上,把杯子里蒸腾出的热气照出袅袅的光晕——杯子里的水是热的,人应该走了没多久。   走的时候大约挺匆忙的。   不过这与岳沉舟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是略微扫了一眼,便要离开。   可还没等他走出几步,岳沉舟的耳朵里突然捕捉到了一声极其细微的抽泣声。   他停下脚步,皱起了眉头。   紧接着,这细微的抽泣声立刻消失了,传到耳边的是刻意放轻的衣物摩擦声。若这里站的是个普通人类,根本不可能听到如此细微的声响,然而岳沉舟几乎立刻辨认出声音传来的方向,下意识地抬起头向头顶看去。   就在这一瞬,他和一双明亮的滚圆眼睛对上了视线。   那是一个瘦弱到像猴一样的男孩。   他捂着自己的嘴,就这么缩在窗户的外侧延伸出墙面的那一小截窗台上,瑟瑟发抖,见岳沉舟看过来,满目的惊慌失措几乎要从双眼里溢出来。   他不知所措地又向旁边挪了挪,尽量把自己的身体缩在看不到的死角,发着抖的肩膀瘦出一个明显的骨骼形状,从衣服底下支棱出可怜巴巴的形状。   就在看到这个男孩的这一刻,岳沉舟的心底突然浮上了一种奇异的预感。   如同沙漠中徒行的旅人在饥渴和恐惧之下突然见到前方出现大片绿意,他无法确定那是自己臆想出的蜃景还是上苍最后的垂怜,只能任由这种不寒而栗的诱惑如同死亡一样,充斥自己全部的感知。   极度危险,却充满了勃勃的,向上的生机。   “你……”岳沉舟动了动嘴唇,刚要说什么,却见那孩子的眼睛里掉下眼泪,肉眼可见地再次瑟缩了一下,像是被偷猎人吓到了的野兽幼崽。   从岳沉舟的角度,能看到他身后的走廊里传来一些急速移动的虚影,应该是有人在快速地移动——看起来人数还不少。   “好家伙,怎么想到躲在这种地方。”岳沉舟看着那孩子的身子越缩越紧,脚丫子几乎紧紧贴到了窗台边沿,心头也跟着狠狠晃悠了一下:“小小年纪,胆子倒是很大。”   那孩子再也没心思盯着楼底下不知为何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看了,因为他清晰的听到身后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找到了吗?”   “真是废物……这么小一个孩子都看不住。”   “我哪知道啊……那个乔家小少爷平日里脾性最是乖巧不过,哪里知道他会跑呢?”   “乔家是什么人家!若是让他家少爷跑出去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几辈子都不够给那小鬼赔的!他娘的……好端端的,这么个孩子能跑去哪儿?”   “是不是前两日……被吓着了?”   “废什么话,先找回来哄好了再说!这些个有钱人家的孩子真是麻烦,回头身上留了什么疤更是说不清楚!”   男孩听着身后由远及近的声响,紧紧用牙齿咬住嘴唇,捂住脸蛋的手发着抖,从指缝间溢一声如同猫咪一般轻微哼唧声。   他后悔了。   为什么要跑?我为什么不乖乖留在病房里呢?   爸爸妈妈说过,只要我好好治病,就一定能够痊愈。   乔鹊,你已经长大了,是最勇敢的孩子,不能让爸爸妈妈还有哥哥担心。   可是……   治疗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平日里他闭上眼睛,拼命回想起哥哥给自己买的那种曲奇饼干的味道,就能把漫长而痛苦的治疗熬过去。   甜甜的,草莓味的,咬开还能吃到里面一颗一颗的果肉。   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即便拼命地在心里念叨小饼干,可身上的疼痛依然无孔不入,就连整个口腔之中都泛着难以忽略的苦味。   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猛然攫住了他。   我会死的。   我一定会死的。   我不想死……   死了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他从宽大的插满电线的椅子上猛然睁开眼睛。   就在这时,隔壁房间突然传来女孩子破了音的大喊大叫,伴随着大声的怒斥和杯盘倾倒跌落在地的撞击声,随后,便是一记又一记的闷响。   起音听着钝沉,尾音却尖锐而上扬,能瞬间撕裂空气,摩擦出“咻”的响声。   乔鹊绝不陌生。   这是特制的柔软教鞭抽打在身上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隔壁的教室出了情况,乔鹊这间屋子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他被隔壁持续不断的惨叫声吓得浑身哆嗦起来,颤颤巍巍地解开绑在自己身上的束缚带——上面有个小小的表盘,需要输入密码才能解开,他早就将那一串数字记在了脑海深处。   他扶着椅子,赤着脚站在冰凉的地面上,用最后的力气压住心里无边蔓延的恐慌,踮起脚尖按下门把手,飞速向外跑了出去。   乔鹊太害怕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躲到了这个地方。   但是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午后的天空不露一点阳光,从地面逸散的雾气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舔上他的脚踝。   他无助地向下看了一眼,随后忍不住瞪大眼睛——他在这淡淡的雾气中看到了一些灰色的影子。   它们隐没在树后、池塘、甚至是墙角堆放的枯叶之中,随着雾气急剧收缩变化,或是涨大飘飞,或是原地打转,就像是一个个已经脱离了肉体,虎视眈眈的鬼魂。   只这么一眼,就让小小的男孩心脏砰砰直跳,吓得说不出话来。   “乔鹊……别看了,别看了。”他捂住自己的耳朵,将自己又向后缩了一缩,丝毫没有在意到自己的半个身子已然歪到了外头,“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这都是幻觉,不是真的,是你幻想出来的。”   身后杂乱的脚步声混着急促的呼喊,透过男孩瘦弱的小手,传进耳朵里,变成诡异而尖锐的调子。   乔鹊在这些声音中捕捉到了一种金属碰撞而产生的摩擦声,像是金属轮子骨碌碌滚过地面,像是尖锐的刀具切割皮肉,又像是死神手中的镰刀托在地上的声响。   啪嗒……啪嗒……   无数画面与声响乱七八糟地交织在他的脑海之中,犹如数万根黑色的钢钉一点一点地钉进他的脑袋,要将他脑中的恶魔搅死才罢休。   “呜呜……”他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张嘴是气若游丝的一声声呼唤:“妈妈……妈妈……”   声音轻到只有他自己能听到,仿佛就连这个孩子本人,也不过是因为本能而呼喊妈妈,没想过要得到任何回应。   “找到了吗?监控呢?去调监控!”   “葛老师已经去了,只是回放监控需要一定的时间。”   “把2号楼那儿的人都调过来,我还不信了,一个屁大点孩子,还能在眼皮子底下飞了不成!”   啪嗒……啪嗒……   乔鹊听到死神的脚步声从远而近,一点一点地从手侧的窗户里传来,几乎贴着他的耳垂爬了过去。   恐惧已经让他无法发出声音。   冻僵的手臂失去最后的支撑,乔鹊怔怔地看着地面上若有似无的雾气,竟然产生了一种昏昏沉沉的感觉,仿佛那雾气中逐渐聚集的影子都抬起头,用分不清首尾的面容看向他,对着他咧开嘴,张开怀抱。   乔鹊的瞳孔在这一瞬间失了焦,瘦弱而幼小的身体终于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下巴向着前边一点,整个人就这么不受控制地向着下方坠去! 第111章 远方预收来客(六)   他几乎在下一秒就清醒了过来,嗓子眼发出戛然而止的细弱叫声,然而已经迟了,剧烈的失重感迅速裹挟全身,眩晕叫他想要呕吐。   这是乔鹊的人生中最近接死亡的一次。   年幼的他甚至不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记忆中仿佛昨天的自己还在父母的怀中撒娇。却不知从何时开始,母亲看向他的目光中只剩浓浓的失望与嫌弃,再然后,记忆像是出现了大量雪花与断层,再有意识的时候,就已经在这个寄宿学校里。   他绝不愿意相信自己是被抛弃了。   只要好好治病,乖乖听老师的话,我一定能好的,到时候我还能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当一个普通的,快乐的,让他们骄傲的孩子。   可是……   现在,我是要死了吗……   他睁大的眼睛里,瞳孔紧紧缩成一圈,生理性的眼泪无法抑制地飞出眼眶。   下一秒,一个巨大的拉扯力道从他的颈后方传来,小小的身躯如同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下落的势头被一阵狂风一吹,便改了方向,整个人竟然被提溜着衣领悬挂在了半空中。   乔鹊的死死咬住嘴唇,脸色刷的一下发了白。   此时此刻,他再也顾不上会不会被一众搜寻他的人发现,也不再自欺欺人告诉自己雾里的那些影子只是幻觉。   一股热气喷上了他的后脑勺——那是一种带着奇怪味道的规律喘息。   有什么东西,或许是一只巨大的怪兽,正从正后方叼着自己。   是那些影子吗?是那些一直以来一直纠缠着自己的影子吗!   他们会把我吃掉的!   乔鹊恐惧到几乎发了狂,他拼命蹬动细瘦的四肢,拼命挣扎起来:“不要!我不要!放开我——放开我!救命!哥哥!救命——”   就在这时,一声听起来极为欠扁的嗤笑声划破浅淡的雾气,传进乔鹊耳朵里。   乔鹊呆住了。   他停顿了动作,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放到了地面之上,而先前在雾气之中影影绰绰的那些灰色影子,竟然全都消失不见了。   他愣愣地趴在粗糙的草丛,视线落在前方一寸脏兮兮的水泥地面上,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一骨碌爬起来,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背突然后被一条湿漉漉热乎乎的东西从上到下狠狠刷了一遍。   一回头,一只比牛还大一些的雪白大狗跟它面对着面,粉色舌头一卷,涎水就这么溅了他一脸。   “你你你你你……”乔鹊被吓得猛得一哆嗦,腿一软,啪叽一声坐到了地上,就这么看着这个大家伙保持着友好的表情,逐渐淡去,消失。   在消失之前,甚至还歪了歪脑袋。   “刚才胆子不还挺大的?”岳沉舟环抱手臂,看着面前被吓得表情一片空白的孩子,只觉得他满脸苍白,更衬得一双眼睛明澈乌黑,是个极为漂亮的孩子。   “这么高的地方,说上就上,也不怕摔死。怎么现在倒知道要怕了?”   他的声音里其实比往日要温柔上不少,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乔鹊的呼吸依然急促,整个人都发着抖,想来还是惊魂未定,只知道直愣愣地盯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瞧,仿佛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似的。   这么小的孩子,看起来不过五六岁,长相又如此惹人喜爱,也不知道父母如何舍得将这宝贝疙瘩送来吃这样的苦。   岳沉舟叹了口气,表情有些耐人寻味,他蹲下来,在这孩子的头顶轻轻一抚。   乔鹊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温凉的气息从额头透骨而入,化为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直接将他的心神不容分说地按回了原处。   一时间,云开雾散,神智清明。   这是一种极为玄妙的感觉,就像是在极为昏沉的噩梦里,有人在前边突然为你打开了一束光,照亮了脚下回家的路。   小小的乔鹊眼神里带上了十足的惊奇,他抬头看向面前这个神秘的男人,张了张嘴,喏喏说不出话来。   然而无人知晓此时的岳沉舟心绪波动到如何的地步。   当他的指尖碰上这个孩子的皮肤的那一瞬间——时间突然静止,脑中轰鸣一片,男孩的一双眼睛逐渐变化,竟在他的识海中不断放大,映出一片恢弘的河流与山川!   霞光清音从四处响起,世间万物如同被赋上了一层充满生机的银光,岳沉舟的眼前骤然浮现出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象。   他看到红尘落入群山,开出绵延万里似血繁花;他看到摩天高楼寸寸倾倒,碎裂的玻璃向下坍塌,溶成汹涌河流;他看到天地颠倒,苍龙盘踞脚下,一朝睁眼腾跃,鳞片射出耀目晶光。   人间界高耸入云的大厦、笔直的柏油马路、拥挤喧嚣的车水马龙与灵境界的雪山金阳间或交错,只听得声声空灵清啼自天际响起,在岳沉舟的心间回荡出九九八十一响天地之音!   紧接着,所有画面被切割成块块碎片,错位旋转,无止无休,有如转动起来的万花筒,卷成旋涡一般的颜色。   一个呼吸之间,一切画面烟消云散。   岳沉舟猛然醒觉。   ——他知道,自己居然在肌肤相触之时,模模糊糊中触碰到了天道。   他忍住心头的滔天巨浪,向后退了一小步,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眼前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的男孩。   下一秒,呆呆的乔鹊留下了两条大鼻涕,又抽噎了一下,“啵”的一声,炸了一个响亮的鼻涕泡。   “……”   就这?就这脏兮兮的孩子?   天道会不会也太不讲究了!   岳沉舟皱了皱眉,表情迅速转为嫌弃。   他尽量耐住性子,扬起下巴开口道:“……你年岁尚小,灵根又如此纯净,这里阴气太重,呆久了会影响心神。再加上你的灵能本身就藏于双目之中,便更是如此。”   乔鹊张开嘴巴,晃了晃小小的脑袋:“哥哥,我听不懂。”   “……”岳沉舟额角青筋跳了跳,不耐烦地揉了揉太阳穴,换了一个说法,“我说,你这个小屁孩胆子大脑子蠢,凭你的天资,行走的烤乳猪似的,在这种鬼地方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这么下去迟早变成痴呆。听明白了?”   “我……才不是猪呢!”乔鹊委屈地扁了扁嘴巴,把大鼻涕狠狠抽了回去,“我才不是呢!老师都说我是他们见过最聪明的孩子了!”   “聪明……”岳沉舟哼了一声,白眼翻到天上去,“聪明顶个蛋用。没有老子,你刚才就摔成乳猪饼了。”   他看这男孩眼泪汪汪的,小小一只缩在墙角里,咬着自己的嘴唇哭都不敢哭出声来,心里早就软成一塌糊涂,嘴上却丝毫不露情绪:“哭什么哭!不许哭了,我最烦别人哭了。给老子过来!”   乔鹊被他一吼,赶紧把眼泪抹干净,抽抽鼻子一骨碌爬起来,战战兢兢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岳沉舟低头一瞧,赤脚。   他啧了一声,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脑袋,骂了一句“小孩子真麻烦”,随后随意一弹手指,一双半新不旧的运动鞋就出现在乔鹊脚边。   这次乔鹊没眨眼。他终于看清楚了,这鞋竟然是凭空出现在地面上的。   我又发病了吗?   ……难道眼前这个救下自己的人也是幻觉?   乔鹊的脑袋里转了个问号,再一次瞪大了眼睛。   “凑合穿吧。”岳沉舟呼噜了一把乔鹊微卷的头发,觉得手感不错,满意了,蹲下来抬起他脏兮兮的脚,“大了些……看来,你的身量比那小子小时候还小。”   手掌捏着乔鹊冰冷的脚踝,带来一种极为舒适的温度。   干燥、温柔,而温暖的——就像乔鹊在自己的大哥身上感受到的一样。   绝对不可能是幻觉。   乔鹊坚定否认了自己的猜测,偷偷抬起眼睛打量这个近在咫尺的陌生人。   仔细看去,他有一副极好看的长相,比乔鹊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只是他的眉头紧紧皱着,脸上表情也颇为不耐,让乔鹊缩了缩脑袋,不敢说话。   “行了。”岳沉舟拍了拍手,刚想说些什么,忽得听闻楼上又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还模模糊糊传来几道对话,听不清晰,大约是在找什么人。   眼看着就要往他们站的这个地方来了。   看来……是这个孩子无端跑了出来,怪不得保安室无人,大概都去寻他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机缘这玩意儿……当真妙不可言。   岳沉舟摸了摸下巴,干脆拉着乔鹊的小手,沿着外墙晃晃悠悠地走去。   ——他如今受着伤,不敢再妄用丹田灵力。然而再落魄,带着这么个小娃娃离开这里,总还是不成问题的。   嘶,怎么感觉自己总在干这操蛋事儿。 第112章 远方来客(七)   “哥哥,你是谁?”乔鹊再也憋不住了,仰着小脸看向岳沉舟,“你……你要把我送回治疗室吗?我不是……我不是要逃跑,我只是太疼了……哥哥,你能帮我向老师说一下吗?我会好好完成治疗的,能不能不要罚我。”   岳沉舟的脚步停下了。他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看向乔鹊。   这个孩子紧紧贴在他的身边,他在发抖。   岳沉舟只能看到一张柔嫩雪白的脸蛋,脸颊上还有肉乎乎的婴儿肥,跟一把骨头的身上比起来,像是个大头娃娃。   不甚明亮的天光下,乔鹊干净的眼睛里充满了胆怯和伤心,如同含了一汪涌动着暗流的水。然而那里头除了这些,再也看不到任何旁的负面情绪。   既没有憎恨,也没有怨怼。   这孩子,灵根纯净,心性好,这样小的年纪,体内竟已隐隐自成紫府,无意识间灵力便在周身运转得有模有样。   他像是一颗混在鱼目中的宝珠,生来便是璀璨而通透的,注定会大放光彩的。   可惜偏偏遭了这样的罪。   “别瞎喊。”岳沉舟笑了一声,声音也放柔了许多,“你知道我多少岁了,管我叫哥哥?”   乔鹊见他态度软了不少,心头的委屈顿时绷不住了,眼泪在眼眶里不停转着圈,坚强地再次把鼻涕抽了回去:“不叫哥哥,那我叫你什么?”   他眼珠子转了一圈,终于大着胆子问出了声:“你……刚才那个怪兽……是你变出来的吗?”   童言童语听起来直白而可爱,岳沉舟停了会儿,没有回答这个让人发笑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他不知从哪儿掏出包纸巾丢到乔鹊的怀里,仿佛随口问道。   乔鹊手忙脚乱地接下,小心翼翼地抽了一张,将自己的小脸蛋擦干净了,又把纸巾的外包装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才一脸认真地小声回答:“乔鹊,我叫乔鹊。鹊……是喜鹊的鹊。喜鹊,你知道吗?是一种小鸟,会报喜。”   岳沉舟偏了偏头。   这孩子看起来蠢兮兮的,可小小年纪,说话如此条理清晰,举手投足看得出教养良好,不该是个不被父母疼爱的孩子。   “名字不错。”   岳沉舟在心里思忖了片刻,蹲下身子,平视乔鹊的眼睛,直奔主题:“乔鹊是吧?刚才那个大家伙,叫腓腓。它是上古灵兽,我给他施了隐形咒,普通人看不到他。然而你不仅看到了,还能碰到它。”   乔鹊大约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又仿佛没有完全明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呆呆地看着岳沉舟,目光并不敢与他对视,而是锁在岳沉舟的心口,停留了很久。   “灵力,或是魂体,甚至每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场,都能具象化成为不同颜色与形态的实体,被你所感知到。我说得对不对?”   岳沉舟看着这孩子越垂越下的脑袋,叹了口气:“你眼中的世界,跟别的孩子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多少能够想象这孩子被送到这种地方的理由。   这样的能力,已经不是简单的一个“天赋异禀”可以形容。然而如同阴阳平衡,万物此消彼长一样,这种万种挑一的机缘与运势,势必要用许多东西来换。   方才他牵这个孩子的手,格外留心了骨相。他命中注定六亲缘薄,是非多见,不可强求。其中,元辰宫有疾厄,隐隐预示着孤辰之相,于父母情分上十足微弱。   ——这样的骨相多见于命途多舛,被原生家庭抛弃的孩子。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乔鹊抠着自己的手指,摇了摇头,小声道,“我病了,所以才会看到那些。只要我好好吃药,就能好的。”   还挺倔。   岳沉舟轻叹一声,另一只手轻按太阳穴,头疼万分。   哄小孩子什么的,真是麻烦透了。   他想了想,只好无奈地伸出手,手掌灵活一个翻转,白皙修长的指尖上流萤宛转,竟然“噗嗤”一声冒出了一束火光。   乔鹊再一次呆在了当场。   那火光发出湛蓝色的光线,很快膨胀、变形,下一秒,它轻盈跳跃而起,在半空中展开小巧的翅膀,顶端向前突出化为鸟喙,飞速划出一道七彩的弧线,灵活绕着乔鹊的头顶飞了一周,发出悦耳至极的喜鹊鸣叫。   在此之前,乔鹊常常能看到许多“不正常”的东西,然而它们大部分都是可怖而丑陋的,散发着灰黑色的烟雾,带来冰凉而不详的气息,躲在每一片足以容身的黑暗之中,一不小心就会窜出来,将年幼的他吓得哇哇大哭。   在他短暂的记忆里,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流光溢彩,叫人移不开眼睛的“幻觉”。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那只活灵活现的鹊鸟。   那小鸟仿佛丝毫不怕人,停在地面上快活地跳跃了几下,竟扑棱棱飞进了乔鹊的掌中,沉甸甸地窝成了一个绒球。   随着它的动作,原本身上斑驳的彩光逐渐淡去,露出黑白的羽毛,丝丝分明,每一根绒毛都在随着气息的流动微微颤抖。   乔鹊到底只是个五六岁的孩童,立刻被吸引了全部的视线,捧着毛茸茸的团子惊呼出了声。   “你没有病,你是个健康聪明的孩子,而且……远比别的孩子要幸运。”   岳沉舟神色不变,摇了摇头,打了个响指,那鹊鸟仿佛收到信号,扑腾了一下,歪歪扭扭地蹲到了乔鹊的头顶,将自己埋在男孩微卷的头发里,像是做了个窝。   “这只灵鹊为我耳目,旁人看不到,留在你身边,可以供你驱使。”岳沉舟一手插进口袋,想要掏根烟,掏到一半又改了注意,悻悻地将手抽了出来。   他瞥了眼站在墙角的孩子,挑了挑眉:“怎么,不想要?”   “要!”乔鹊的表情从呆滞转成惊喜,欢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拖着鼻涕一把抱住了岳沉舟的大腿:“哥哥,你是神仙吗?还是……还是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   “超级英雄?”岳沉舟脑子里浮现了不少金发碧眼,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形象,面色微妙起来,“你喜欢那玩意儿?”   “嗯!”乔鹊重重点头,“我喜欢钢铁侠!”   “起开起开,离老子远点。”岳沉舟嫌弃地看着他拖出来的鼻涕,心下第一反应就是大家都是小男孩,做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   他才上手捏了捏乔鹊极富弹性的脸蛋,哼了一声道:“外国人的东西有什么好稀罕的,凭你的资质,若是愿意好好修炼,不比那资本主义堆出来的玩意要厉害得多?”   “真的?”乔鹊一愣,非但没有抵触他的动作,反而十分乖巧地仰起脸蛋,“我能像他一样飞吗?”   岳沉舟脸上带上不悦,屈起手指敲了敲他的额头:“腾云驾雾,没听说过?动画片总看过吧?”   “那……那我也能像他一样把坏蛋通通赶跑,保护这里别的哥哥姐姐们吗?”   童言童语天真,岳沉舟被他眼睛里明亮而纯粹的欣喜闪得心头软成了一片,就连手上的动作都柔了下来,在这孩子的眉心轻轻一弹:“只要你愿意拜我为师,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用不了多久,你会变得与那些超级英雄一样厉害。”   闻言,乔鹊眨了下眼睛,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来。   他垂下脑袋,半晌之后,闷闷的声音传来:“可是……我不能离开这里。”   这下,岳沉舟倒是有些意外了:“为什么?”   乔鹊松开了岳沉舟的手,抿了抿嘴唇,说:“神仙哥哥,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但是……但是我爸爸妈妈说了,我有病,那些都不是真的,只是幻觉。只要我乖乖的,把病治好,他们就会把我接回家。”   这理由是岳沉舟万万没料到的。   他皱了皱眉:“不想学本事了?”   乔鹊伸手恋恋不舍地摸了摸头顶毛茸茸的小鸟,然后摇摇脑袋:“……不想了。我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跟爸爸妈妈,还有哥哥生活在一起。”   他的表情看起来委屈地快要哭了,但还是坚强地忍住了全部情绪,用双手把小鸟抱了下来,举到岳沉舟跟前:“神仙哥哥,谢谢你救了我。这只小鸟我很喜欢,还给你。”   岳沉舟错愕地看着孩子白白软软的手,露出的手腕上还有清晰可见的红痕,是被掐,或是打出来的。   就这么看过去,很有点触目惊心的意思。   岳沉舟的心头升起浓浓的疑惑。   这孩子才五六岁,依赖家人,对他们存有幻想是极为正常的。况且修仙一道,在寻常人看来直接与神棍划等号,放在平日,岳沉舟压根懒得起什么收徒的心思。   然而……乔鹊是不同的,他身负灵境最后一丝生机,并且怎么推演,都与岳沉舟有师徒之缘。   灵修修炼,一贯讲求顺其自然。顺天道,顺人心,顺天地万物自然法则。时机未到,强求也没有意思,更是结不出什么好的因果来。   更何况……   乔鹊是个普通人类孩子,他需要血脉相连的亲人给予的疼爱,遑论天朝人生来仿佛就更在意家庭一些。   这一点,他与生下来便是麟龙转世的岳寒是不一样的。   太久没与普通人类接触,岳沉舟不可避免地忽略了这一点。   这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现代社会与从前不同,要这样未成年的孩子拜师修仙,必然得经过监护人的同意,否则形同拐卖。   ——这是白纸黑字写在异管委条例中的。   难不成天道指引他来到这里寻到这个孩子,却要他空手而归?   这种感觉……活像是打游戏好不容易找到了关键NPC,想着终于能开启一段剧情,结束这操蛋的地狱模式,结果这个NPC怎么点击都来来回回只有一句台词,仿佛是在嘲讽他——你还有前置任务没有做。   真是烦死了!   岳沉舟长长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太阳穴跳得突突疼。   然而眼下身边只有小屁孩和狗,竟是连个商量的人都没了,也不知怎么就落到了这般田地。   “算了。”他垂下视线,看了眼仿佛做错了事似踌躇难安的乔鹊一眼,放缓语气,道,“既然给了你,就是你的,我不会收回来。如果你不想要,把它扔了便是。这并非真正的动物,你不必担心它的去处。”   乔鹊的小手抖了抖,嗫喏着说不出话来,把灵鹊又小心翼翼的抱进怀里,眨巴着眼睛看着岳沉舟。   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行了,不走就不走,我岳沉舟还不至于要沦落到强收徒弟的地步。”他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翻了个白眼,“真是没良心,外头不知多少人排着队想给老子当徒弟。罢了罢了,走吧,把你送上去。”   小乔鹊愣了一愣,看着那道修长的身影越过自己向着转角的楼梯走去,忙迈着小腿跟上去,眼看着就要走进漆黑一片的楼梯间,更是咬了咬牙,紧紧贴到了岳沉舟的大腿边上,牵住岳沉舟的手。   小孩子的身体散发出热烘烘的气,浸到岳沉舟的手背,存在感极强。   岳沉舟低头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这孩子分明万般恐惧,整个人都在发抖,却还是一言不发,跟着自己一步一步地向着来的方向走去。   ……跟上刑场也没什么区别。   岳沉舟面无表情地想道,听说江楚山已经开始着手调查这个学校的事情,也不知他调查得如何,怎的效率如此低下,到现在还没个说法,让这么多未成年儿童关在这样的地方受苦受难。   归根到底,还是他陈建国不行。   岳沉舟冷哼一声,心情显然十分不妙。   乔鹊整个人都挂在岳沉舟腿上。   也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却本能地想要亲近他,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乔鹊的大拇指顺着灵鹊柔顺如丝缎一般的羽毛滑过,觉得心里有些难受。   然而为什么这么难受,小小的孩子又说不上来。   这个神仙一样的哥哥是第一个对自己说“你没有病”的人。   没有人知道,他除了眼睛会看到许多奇怪的东西,听觉也要比幼儿园其它孩子强一些。   他们躲起来说的那些话,其实他都能听到。   “你知道吗,二少爷像是个傻子。”   “嘘……不是傻子。是精神分裂,怪不得那么爱哭。天生的,请了多少医生了,有什么用呢。”   ……   “别和他玩。我妈妈说他是疯的,让我们离他远一点。”   “恶心死了。我们一起把他赶走。”   ……   “乔鹊,老师这里有新的玩具,只给你玩。你一个人,乖乖的,去旁边的小教室玩好不好?”   ……   “儿子怎么会得这种病呢?怀孕那会儿我可是完全按照科学食谱吃的,都是空运的健康食材,忌口的一点没碰。老公,我们家……也没有遗传的精神病啊……”   “什么时候了,还想什么食谱……这事儿传出去还不知道多少人要在背后看我们乔氏的笑话。”   ……   乔鹊拉着岳沉舟的小手紧了紧。   他又有点想哭了。   如果这个神仙哥哥是我的家人……该多好啊。   他忍不住这么想道。 第113章 远方来客(八)   岳沉舟察觉到了这孩子情绪上的变化,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牵着乔鹊的小手,顺着楼梯向上走。   二楼传来了许多细细碎碎的嘈杂声响,有人在来回跑动的,也有大声呵斥的,里面仿佛还夹杂着小孩子轻微的啜泣声。   乔鹊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眼岳沉舟的侧脸,见他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波动,依然目不斜视地向上走去,便暂时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下一秒,他们前方的转角处跑出了两个保安打扮的中年男人,急匆匆地向他们跑来。   乔鹊紧紧闭上眼睛,小小的身体僵在了原地——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被寻找他的人发现,随后在一片糟乱中被送回治疗室,接受“不听话的惩罚”。   然而迎面一阵急匆匆的风拂过,脚步声再次远去,再睁眼的时候,那两个保安竟然已经从他们面前走过,宛若完全没有看到这里杵着一大一小两个活人。   岳沉舟抱着双臂靠在一边,半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笑意:“什么表情啊?我能让你在眼皮子底下被人抓了么?那多没面子。”   乔鹊回过神来,眼睛里逐渐绽放出噼啪的光芒,毫无保留地传递着对岳沉舟的崇拜与亲昵。   这种直白的眼神岳沉舟并不陌生,准确地来说,不久之前他还曾见到过。   “这,这是什么?隐形斗篷吗?”乔鹊兴奋到直跺脚,“你真的是神仙哥哥?”   神仙哥哥……还神仙姐姐呢。   岳沉舟扯了扯嘴角,抬手摸了摸乔鹊的脑袋:“别瞎说,我这段位可够不上神仙。再说了,当神仙有什么好的。”   他手掌扶住乔鹊的背,带着这孩子一起再次向上走,视线看向前方骤然开阔却昏暗了许多的空间,随口道:“自古灵修修的是仙道,这些小术法不过就是些皮毛,你将来也可以做到。至于神仙……真当神仙那么好当?至少……”   岳沉舟低笑了一声:“神仙就不是哭着找妈妈的奶娃娃能当的。”   乔鹊愣了一下,他敏感的察觉到岳沉舟虽然脸上无异,情绪却显然有了极其轻微的转变。   这是年幼的他所不能理解的低落情绪。   乔鹊抿了抿嘴,小声反驳道:“我才没有哭着找妈妈呢……”   岳沉舟的表情看起来有一些无可奈何,缓缓吐出一口气,自言自语:“也对,即便你是这样的小娃娃,遵循本心做出的选择未必就不是正确的。倒是我想岔了。你不想入此道,想来是时机未到,不是坏事。”   他也没指望乔鹊给他什么回应,只是耸了耸肩,继续向上走去。   没过多久,他在三楼停了下来,走过楼梯间,这里又是一个开阔的圆形区域,用来联通不同功能的分区。   右手边是一个玻璃电梯,突兀悬空,黑色的玻璃上落着灰尘,反射冷冽白光,映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喧闹似乎已经离开,除了方才匆匆忙忙跑过的两个保安,这里空无一人,连点多余的声响都没有,只有一深一浅两道脚步声回荡在四周。   正对他们的不远处是一条纯白色走廊,被一扇厚重的钢门分隔,上面镶嵌两扇巴掌大的玻璃窗,如果是关闭的状态,看起来倒是比监狱还要严格一些。   如今这扇门敞开着,里头是一个又一个紧凑排列的小房间,门都紧闭着,淡蓝色的门帘遮得严严实实,蓝白的配色显得干净,走进才发现墙壁上还贴着孩子喜欢的卡通形象。   若不是知道这里是个什么地方,倒还真要被这状似用心的装修给唬住了。   从乔鹊的嘴里,岳沉舟知道这就是“治疗室”了,而他们的生活区,则要穿过这条走廊进入到后面的高楼内。   ——乔鹊被送到这里半年的时间了,还没有离开过这两块区域。   这走道并没有采光,只在最深处的拐角有一扇不算不起眼的小窗户,仿佛比旁的窗户要略微低矮一些,掩在素色的窗帘之后,一眼望过去并不醒目。   算起来,这里就是岳沉舟发现乔鹊的那个窗台了。   他再次敲了敲乔鹊的脑袋:“什么过不去的坎,大白天学人家爬窗户。超级英雄看多了?”   乔鹊“哎哟”一声,摸了摸额头,撅起嘴巴小声喃喃道:“我不是……我才没有呢!我只是被吓到了,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那里……我不喜欢治疗室,每次在里面,我就觉得很难受。”   “难受?”岳沉舟有些意外地放下手,“怎么个难受法?”   乔鹊拖长音调“嗯”了一声,想了想,答道:“明明什么人都没有,却总觉得有许多人在围着我看。还会很累,眼睛疼,看不清楚东西。我跟老师说过,但老师说我是晚上看书看得太多,要近视了。”   近视……   岳沉舟挑了挑眉。   有灵能天赋者都有所谓灵窍,灵窍因人而异。乔鹊生来天赋好,灵力充裕,关窍集于眼,这是极为难得的。灵力运转源源不断的生机,别说近视了,他就是意外失明,也能慢慢恢复如常。   上万年前,凡间曾把灵窍归于五官与手脚之人叫唤作“天官”,说他们代替天神行使口、鼻、目,以及四肢之能,是天神的地上代言人,足见这种天赋的罕有程度。   岳沉舟抬起眼睫,视线轻轻落在那面画着可爱卡通人物的墙壁上,眼底流露出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   若是用了某些手段,让灵力在不知不觉间使用过度,人自然会神智混乱,灵窍枯竭。小孩子精力充沛,短时间内或许看不出什么,可长久下去,危害显而易见。   他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修长的指尖挟了张赤金色的纸片——那正是方才腓腓带回来的线索。   “啪”的一声,火苗跳跃,转瞬点燃残缺的符咒,火苗一下子蹿至半天高,吓得乔鹊立刻把灵鹊护进衣襟里,蹭蹭向后退到门后,只露出个眼睛继续观察。   岳沉舟也不介意,他巴不得在乔鹊面前显摆术法,好把这小孩子脑子里的什么英雄什么侠全都比下去。金红色的火苗在他手中烧了几秒,近乎无声地突然转成了苍白,随后越来越小,却越来越亮,仿佛是被无形的力道压缩了一般。   岳沉舟轻轻一弹指尖,那苍火如同一粒火中跳跃的金珠,向前弹射到那面墙壁之上。   霎时间,墙壁前边原本平静的空气突然燃起了一层熊熊大火。   乔鹊躲在后方,忍不住睁大双眼。热流裹挟着一股刺鼻的气味迎面而来,将他微卷的短发都向后吹去,露出干干净净的脸颊。   他看到半条走廊的墙皮竟然就这么轻易熔化成金色的灰烬,全都散在空气之中,它们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迅速蔓延,很快吞噬了全部白色的墙面。   剥落的墙皮蒸发,溃散,如同被星火燃烧殆尽的草原,露出了下面潮湿黝黑的泥土。   ——蓝白的涂料与温馨的贴画全都不见了,只余下大片暗红色斑驳墙壁,触目所及,皆是密密麻麻的符咒暗纹。   金光碎屑之中,岳沉舟一个人站在一步之外的地方,清俊的侧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目光不动声色地将整面墙的符咒看了个清楚。   “我说呢,那么多聚灵符……炒菜吃么。”他环着手臂退了一步,眼角向上跳了跳,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   最近的分章可能会有一些奇怪。   因为本文已经开始收尾,争取在三月份完结,为了把必读榜上了,要做两周前置更新任务   如果觉得分章奇怪的话可以攒着看,谢谢大家滴支持! 第114章 远方来客(九)   大火很快灭去,走廊的温度也恢复了原先,除了那一面墙仿佛突然被人按下了替换键以外,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岳沉舟挥了挥手,让乔鹊上前来,等了半天也没得到回应,转头一瞧,正看到这孩子撅着屁股躲得老远,将自己严严实实藏在花盆后边,见岳沉舟看过来,才探了个脑袋出来,吓得腿都软了:“……好,好了吗?”   “……”   岳沉舟耐着性子叹了口气,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普通孩子普通孩子普通孩子,自然跟岳寒小时候是不能比的,只是这孩子胆子小就算了,最重要的是……流鼻涕的样子也太蠢了。   “你过来。”岳沉舟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把鼻涕擦一擦。”   “哦。”乔鹊用餐巾纸捂着鼻子跑过去,留下一串哒哒哒哒的脚步声,然后……缩在岳沉舟身后,紧紧抱住他的大腿。   岳沉舟不满意地啧了啧嘴,伸手用两根手指捏着衣领把他提溜到身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难受了吗?”   乔鹊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了。   他摇了摇头,又缓缓点了点,只知道呆呆盯着眼前金光流动的墙壁瞧,此时此刻,在他的眼睛里,那黯淡的金光化作了一个个图案,逐渐向外浮凸起来,像是一张一张正从墙壁中破壁而出的脸。   无比狰狞。   乔鹊的脸上浮现惊恐的神色,他挣动了两下,身子向后靠,紧紧挨在岳沉舟的身上。   岳沉舟看这孩子的反应便知道,他与许多后天突然获得灵能的人不同,大约是从生下来那一刻开始便能看见这些。   相比之下,后天逐渐获得灵能的那类人是最幸福的,他们对这个世界已经有了自己的认知,知道如何隐藏或是利用能力,让自己的人生走得更顺一些。   而乔鹊这样的孩子则不同,他们不知道普通人眼里世界原本的模样,更是连现实或是“虚幻”都分不清楚——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掩饰自己的恐惧。   这样的反应很难让普通人不觉得怪异与神经质。   “没什么好怕的。”岳沉舟抬起手,在男孩瘦弱的肩膀上轻微按了按,“记住这个图案,它是金敕咒,天师道惯常用的。单独效果甚微,不会对普通人产生什么影响,但是与大量的聚灵符一起使用……能让你难受得睡不着。”   金敕咒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术法,相反,他与聚灵符一样常见,多用于天师抓鬼降妖之时短暂提升自身灵力,是个相当好用的暂时性强化buff。然而它与聚灵符一起使用,对象又净是些年纪小小,甚至没有经过系统修炼的孩童,这里头的目的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他的视线落下,正与乔鹊一脸懵逼的小脸对上,知道他又没听懂,只好无奈地把后面的话都收了,连哄带吓:“你这样的小身板……时日久了,可是要变成傻子的。还不快把它记到脑子里去。”   乔鹊被吓得一个激灵,转身抱住岳沉舟的大腿,眼泪鼻涕又哭了出来:“我,我不要变成傻子……我将来还要当外交官呢。”   还外交官呢……保住条小命已经算你祖坟冒青烟,跳楼掉到老子跟前。   “让你记你就记下,哭什么哭。”岳沉舟把他的脑袋推开些许,尽量不让眼泪鼻涕蹭在自己身上,“这个咒术必然不止这里一处,看仔细了,以后遇上记得避开,若是避不开,就驱使灵鹊破解。”   乔鹊却是被吓得不轻,又哆哆嗦嗦地看了那墙壁一眼,拼命点头:“我已经记下了。”   岳沉舟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头,“让你记下是为你的小命着想,不是为了敷衍我的。这么复杂的图案,看一眼就记住了?”   就算眼睛为灵窍,也变不成照相机啊。   吹牛呢吧。   哪知乔鹊抽了抽鼻子,一脸认真地抬起头:“我真的记住了。我都说了我很聪明的。只要看上几眼就能记住!我会背好多单词呢。”   “……”   岳沉舟嘴角抽了抽,也拿不准这是小孩子的童言童语,还是他真的如此天才,想了想便作罢了。横竖他已将一束灵力寄于灵鹊之上,想来这种地方,应该没有人能破了他岳沉舟的术法才是。   想到这里,他反手一挥,面前的墙壁就像是被人拉起了一道透明的帘子,随后又再一次恢复了之前的模样,连上面贴着的卡通人物都四角俱全,半点没有损毁。   乔鹊眨了眨眼睛,已经不再像先前一般惊讶,但仍然扑闪着乌黑的睫毛,眼睛里闪烁着好奇又激动的泪光。   岳沉舟却没有心思受用男孩这样赤裸裸的崇拜,他向着几间治疗室里看了一眼,脸色顿时沉了几分。   不仅外墙上有密密麻麻的咒术,里面的墙壁内侧也都藏着繁复的纹路,想来应该是差不多的咒术。   这所谓的学校,对外说是高级疗养陪伴学校,实则行的是虐待儿童的事实,现在看来,它还有第三层皮——许多从小就展露出玄学天赋的孩子,往往被误诊为精神问题,这类孩子,正是用来做活体灵力研究最好的对象。   岳沉舟紧紧锁住眉头,看来,近几年玄术圈的高速发展,让许多人道心都乱了,被蝇头小利蒙蔽了眼睛,竟丝毫不怕因果报应。   即便当今的天师道是依托过去的灵境点末而来,归根结底,学到了皮毛,却还是失了初衷。   可怜了这些至今被蒙在鼓里的孩子。   眼前就有一个,不但蠢兮兮的啥都不懂,头还特别铁,宁愿在这儿吃苦,也不肯跟自己走。   他牵着乔鹊的手,从干净明亮的走道里慢慢走过,一路又顺手揪下了几个藏在门缝里的符咒,眼睛一扫便明白,这栋楼在整个学校的最内侧,紧紧挨着一片树林,大约只有被认定为有特殊能力的孩子才会被安排在这里。   待遇跟真正送来戒网瘾的孩子应该是不同的。   大概怕灵力气场之间互相产生不可控的影响,住宿都是一人一间,环境不错,窗明几净,窗户外边便是一片青翠绿意。   只是随着太阳的光线逐渐收拢,窗外的树影很快遮蔽了残余的天光,屋里要比别处显得更暗一些,俨然已经变成了一片昏黑。   啪。   乔鹊踮着脚尖,按亮开关,自己走了进去:“谢谢你,神仙哥哥,我到了。”   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门内,大眼睛怯生生地看向岳沉舟的方向,脆弱又坚韧,像是一棵刚刚从土里冒头的嫩芽。   “我会跟老师说,我太害怕了,所以跑了回来蒙着头躲在被窝里,结果睡着了。”乔鹊偷偷打量岳沉舟的脸,“今天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这是我们的秘密。”   岳沉舟一侧肩膀靠在门上,闻言,抬手抓了抓脑袋,蹲下来平视他的双眼。手向前一伸,乔鹊怀里的小鸟便轻快跳跃到岳沉舟的手心。   “这只灵鹊,只有你与我能看到。你可以尝试差遣它,当你能自如驱使它的那一天,你就踏入了灵道。也许你生下来就注定无法同别的孩子一样无忧无虑……但记着,你比他们都要优秀,可千万别被欺负了去。”   岳沉舟看着眼前这张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可爱脸蛋,略微动了动手指,灵鹊便亲昵地用脑袋蹭蹭他修长的指尖,再次跳回乔鹊怀里。   乔鹊闻言,哽咽了一下,抬起视线,却见那个人已经站起身来。   他追出了两步:“神仙……哥哥,我,等我治好了病……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我还要,我还要把灵鹊还给你呢。”   岳沉舟歪了歪脑袋,嘴角浮上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据我所知……这反正不是最后一次见面。保重吧,小弟弟。”   ……   岳沉舟低头抽了口烟,又缓缓吐出,任由烟雾眼前飘飘散散,不急不忙地循着进来的路线往回走。   他低头拨开层叠的树枝,踩着枯叶绕过红色的墙壁,走出豁口,将手里的烟摁灭在垃圾桶上方,这才将视线落在旁边的男人身上。   江乔抱着自己的膝盖蹲在地上,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微卷的黑发被雾气打湿,乌灵灵的眼睛里有分外委屈的情绪,看起来活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   “岳,岳师,你回来啦。”他站起身来,扭扭捏捏地抿了抿嘴,想说些什么,最后真心实意地道了一句,“……谢谢你。”   岳沉舟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也不问他这谢从何来,看也没看,将手里的烟头抛进垃圾箱。   “你,跟我去个地方。”   …… 第115章 远方来客(十)   岳沉舟说的地方并不远,看起来只是兴之所至,随意在附近找了个山包,踩着台阶登上了山顶。   S市被长江支流分为东西两侧,江边的寸寸土地早就被建设成为最繁华的金融圈,即便是这种低矮的土坡也都被拍出天价,成了幽静的富人区或是度假山庄。   他们所在的地方,再往上去就是个高级会所,占地辽阔,一侧是高尔夫球场,另一侧则是灯火辉煌的气派建筑群,里头隐隐传来轻快的交响乐声。   山路安静,偶尔有豪车开过,只留下一道风。   这地方,江乔并不陌生——他家离这里不远,年幼的时候也曾来过这里。   江乔看着始终走在他前头的身影,心里泛起了嘀咕。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他能不清楚么,岳沉舟这人懒得很,平日里能不动就不动,恨不得整个人都长在沙发里,多动一下都要他命似的。   有什么事情,非要跑到这儿来说。   真是奇奇怪怪。   “今日初几了?月相如何?”江乔还在心里想着事儿,走在前头的岳沉舟却突然出了声。   江乔一愣,第一反应摸口袋,想掏手机。摸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手机显示的时间大概也早就对不上了,只好又把手缩了回来,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不确定地道:“是朔月……吧?”   说完这句话,他后知后觉想到一种可能性,愣了会儿,追上前头的岳沉舟:“朔月,山顶……岳师,你要观星?”   岳沉舟并没有回答,只斜睨了他一眼,靠在观景台的石柱上低头点了根烟:“要不然呢?请你吃饭?”   他挥了挥手里一明一灭的烟头:“你已经成年了,不介意吧?”   江乔点了点头,也跟着靠在石柱子上。   两人一时无语。   岳沉舟的长相原本偏冷淡,总让人觉得充满了距离感。然而他性子向来极为随便,尤其是这样抽烟的时候,似乎带着彻底的放松与懒怠。   烟雾带来了一种特殊的烟火气,让他的侧脸看起来有一点足以称得上是温暖的感觉。   就在这时,太阳终于收进了地平线,余光之下,城市一点一点亮起,暮色与星辉逐渐从他们脚下晕染开来。   这一刻,江乔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的心流淌出了满溢的复杂情绪,想说的话很多,全都哽在了喉咙口,变成了酸涩,还没等流出眼泪,就呼哧呼哧地狠狠抽了抽鼻子。   岳沉舟正抽完一根烟,听到这声,脸上立马写满嫌弃,道:“你都多大了,还哭,还流鼻涕,一点长进也没有。”   江乔泪眼汪汪掏出纸巾揩鼻子,一边还要嘴硬:“我,我天生就这样!”   他低下了头,看向自己的脚尖,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抱怨了一句:“……师父,我是你唯一的徒弟,你怎么老这么……说我。”   这话若是让熟悉岳沉舟的人听到,定然会觉得奇怪。   众所周知,岳沉舟从不收徒,从小跟在身边的只有一个岳寒,两人以师兄弟相称,他从哪儿冒出这么大一个徒弟来。   然而岳沉舟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丝毫意外的表情,甚至还勾了勾唇角,露出了极淡的笑意。   他向后靠了靠,心头也逐渐松了下来。   萦绕心间多时猜测终于得到了最后的证实,只是这猜测过于惊世骇俗,即便是他也不敢妄下决断。   这个江乔,看似胆小又不靠谱,实则行事很是谨慎果断。先前不露口风,想来是怕自己不受信任,也怕引发不可控的蝴蝶效应,如今该袒露身份的时候半点都不犹豫扭捏,倒是极对岳沉舟的胃口。   只是,居然敢说自己是天师……   岳沉舟牙心里十足不满,故意皱着眉头装模作样:“什么徒弟师父的,江乔,你脑子坏掉了?我岳沉舟从未收过徒,何况我一介灵修,可没这个本事教出个天、师、来。”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听得江乔一阵头皮发麻,忍不住撅了噘嘴,心道,还真是多少年都一个样子,总说灵修高贵不可攀,天师修炼一辈子都别想比得上,听得耳朵都要生出老茧来。   简直违背“众生平等”的正确价值观!   要是知道我日后还会交个天师男朋友,岂不是现在就能气死!   “师父,你明明都知道我是乔鹊了。”他眼珠子左看右看,苦着脸蹲到岳沉舟身边,打起了苦情牌,“我也很难!又不敢任意妄为生怕坏了咱俩的因果,自己把自己给坑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好不容易偶遇到了你,也不能直说我是个灵修……毕竟直到我回来的那个时间点,天底下的灵修还是一共只有三个,你,我,还有师叔。”   这苦水不吐还好,越吐乔鹊越是委屈,一张小脸垮下来,本能拿出平日里对岳沉舟的态度来抱怨。   “还说呢……明明早就看出来了,偏偏要逗着我好玩,没有半点师父的样子。害我担心了好久要怎么解释,差点都想说我的超能力是穿越时空了。”   岳沉舟压着嘴唇咳嗽一声,满脸写着无语。   “穿越时空……多大脸啊?”他翻了个白眼上下打量乔鹊,“我没教过你?不能吧。跟时间逆转有关的术法都算得上改天换地,说一声逆天而为也不为过,放在过去都是禁咒。哪有人能有如此厉害的超能力,统治世界算了。”   乔鹊十分挫败地叹了口气,喏喏道:“那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   岳沉舟抬了抬眉毛,伸手捏住乔鹊的脸颊,把他的圆脸捏出个可爱的鼓包。   神情十足微妙,像是好笑,又像是同情。   “你……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从小到大长相,咳,都没有半点变化吗?”   他的眼神落在那与幼年乔鹊如出一辙,只是等比例拉长了的脸蛋上。   ——黑色天然卷毛,眼睛又圆又大,眼角还有些微微下垂,看起来无辜而可怜,分外讨人喜欢,居然连一哭就流鼻涕的习惯都还保留着。   但凡不是瞎子,就不可能认不出来。   乔鹊:……   失策了!   岳沉舟瞧着他脸上五彩缤纷十足好玩,忍不住笑了,伸手敲了敲乔鹊的脑袋:“更何况老子当年怎么说也是掌人间光阴的,这天底下,大约也只有我能有这个本事,费了这么大的本事,把你从未来,送到这里。”   乔鹊一愣,原先想说的话全都忘在了脑后。   他看向岳沉舟的眼睛,只觉得从那含着笑意的目光里,看到了格外明亮的东西。像是喜悦,或是欣慰,仿佛是绝境中看到希望而迸发出的本能的欢喜。   可是岳沉舟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开玩笑,他可是妖怪酒吧的岳沉舟。   乔鹊认识的岳沉舟,性子远比面前的这个要张扬许多。他天不怕地不怕,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从容而淡定——而且成天喜欢耍着自己玩。   他初遇岳沉舟的时候还太小,竟然丝毫不曾记得,原来自己的师父也曾有这样心事重重的时候。   他不知道这些年里岳沉舟经历了什么,要说两者有什么区别,大概也只剩下日后的岳沉舟身边永远都有师叔岳寒的影子,绝不会像如今这样形单影只。   ……   等等,师叔……   卧槽,我怎么给忘了,就在前几天,师叔岳寒好似不经意间提起一句,问自己如果有机会回到过去,有没有想改变什么。   当日他回答了什么来着?   乔鹊只依稀记得,岳寒边擦杯子边淡淡告诉他,每个人身上都牵着因果,改变过去并不那么容易,一个弄不好便会迷失在轮回之中。反倒不如那些有形之术,以无生命的介质为依托,不会影响时空间的平衡。   其实仔细想想,这种话题绝不是岳寒那冷淡性子平日里会闲聊到的,可那时候乔鹊忙着准备博士论文报告,满脑子都是数据模型,并未细想。   怪就怪他穿越得太过突然,至今一脸懵逼,竟完全不记得这回事!   “可是师父,你什么都没有跟我说。”乔鹊皱了皱眉,他来来回回想着岳寒的话,却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皱着眉头道,“我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你放在储藏间里的盒子,结果下一秒就到了这里……居然从A市跨了大半个国家到了S市。如果是你,我是说未来的你,把我送到这里是为了什么?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地方吗?”   乔鹊的疑问正中岳沉舟的心上。   岳沉舟并没有回答,或者说,就连他自己也依然迷茫看不清前路。   他站起身来,在这个空空荡荡的观景台上向前走了几步。   未来的自己为什么要将唯一的徒弟送来这里?还选在这个时间点,大老远的S市呢? 第116章 远方来客(十一)   没有人知道,岳沉舟常常会在午夜的噩梦中醒来,恍惚中自己还是当年那个时顷,眼前是猩红的战火,耳边只有万古不变的风声。他的双手能拿得起最沉重的武器,斩杀过无数面目狰狞的魔修,面对着同伴的死亡却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那些都过去了,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迟早有一天自己也会结束这看不到尽头的荒芜,逐渐被所有人遗忘。   直到留存不下半点痕迹。   他见过灵境最热闹的模样,也眼见着它没落消失,最终,还要终结在自己身上。   但是乔鹊的出现告诉他,他会收徒,跟这个世界还有无法剪断的联系,至少灵修一道没有覆灭,还能继续传承下去。   那么,这是否也预示着,即便命运早已拧成了严丝合缝的齿轮,推着他不停走向早已注定的结局,而在某个地方,依然还存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关窍,只待一撬动,便可以得到最终的救赎呢?   最后一丝天光消去,黑暗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肆意弥散,还没等眼睛适应这种光线,只听“啪啪”声响,身后的路灯接二连三亮起,冷白的光线照射过来,将岳沉舟的背影铺上一层光。   路灯的底下立着个自动贩售机,光芒一圈圈跳动闪烁,方才谁都没有注意到它,这时候却显得格外醒目。   “滴”的一声,乔鹊蹲下来从机器里掏出两罐饮料,提在手里向着岳沉舟走去。   朔月的夜晚,月亮隐去,星光大盛,夜风幽幽拂过山顶。   即便身处S市,也能看见地平线上星星点点的光芒穿透不远处城市的光膜,徐徐升上天幕。   乔鹊停下脚步,若有所感地看向远方被高楼遮蔽的地平线。   就在那个方向,一颗璀璨星子逐渐绽放出无法忽视的明光,一寸一寸攫获乔鹊的全部视线。   长庚星启夜,漫天星盘缓缓在两人面前展开。   “师父……”乔鹊看向岳沉舟的侧脸,喃喃唤了一句。   岳沉舟伸手从他手里拿过冰凉的饮料,麻利地拧开喝了一口。   “乌龙茶?”他皱了皱眉,笑了一声,“也好,你既唤一声师父,那我就当受了你的敬师茶。乔鹊,从现在开始,你便也是灵境中人了。”   乔鹊闻言忍不住愣了一下,随后小声抱怨道:“我……本来就是嘛。”   话虽这么说,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岳沉舟手里的乌龙茶用双手端端正正地接了,正儿八经地摆在自己面前的柱子顶端。   岳沉舟并未在意他这些老气横秋的小动作,他的全幅心神都在眼前不甚清晰的夜空之上。   多年前他也曾在东境观星,那时候的星空丝毫毕现,可如今这里成为了天朝数一数二的都市,天空到底是与从前不可相提并论了。   他叹了口气,看似漫不经心地一挥衣袖,掌心中骤然幻化出一道光线,转眼在乔鹊眼前盛开,化为凤鸟的模样,飘扬的尾羽在漆黑的山腹间划出夺目的光芒,旋转着展翅冲向夜空。   乔鹊拿着饮料的手僵在了半空,忍不住张大嘴巴,跟着那只凤鸟一起抬头看向头顶。   砰——   凤鸟留下的绚烂光柱在剧烈震荡中于头顶炸开,如同在云层中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刹那间从山顶的位置席卷每一片朦胧的空气,刹那间将它们推开了千米之外。   乔鹊瞪大双眼,还来不及惊叹出声,只觉得自己脚下一空,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忍不住叫出声来,扔了手里的饮料瓶捂住耳朵。   不知多久之后,他听到岳沉舟的声音自耳边响起:“睁眼。”   乔鹊这才发现自己抱着脑袋蜷成了一团,看起来要多怂有多怂,好在岳沉舟并未斥责他。   他悻悻放下双手,刚要说什么,就在下一秒,他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失去了语言。   夜幕星辉围绕周身,银河化作潺潺流动的星海铺在他们脚下,荡漾出细碎星尘一般的涟漪。一片幽明之中,四周星星点点,天地倒转,时光停滞不前,什么高楼大厦,什么街道、路灯还有自动贩售机,此时全都不见了踪迹,仿佛苍茫的尘世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岳沉舟并没有看向他,而是站在身前半步的位置,视线垂落看向脚边,像是在观察星轨走向。   乔鹊心头巨震,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在开星图——他记得书上的只言片语记载,有人修炼至半步成仙,足以操纵星盘,推演万物未来。   这样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早已半只脚踏入大世界,算不得凡人。   我师父……这么厉害的吗?   即便身为岳沉舟未来最宠爱的弟子,乔鹊却并未见他出过几次手,更别提是这样重量级的术法。   一时间,他双腿发软,忍不住一手撑着地面再一次坐了下来。   岳沉舟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仿佛在笑自己这个便宜徒弟如此没见过世面,然而再次看去便会发现,岳沉舟的眼眸中倒映万里银河与绚烂星海,似是包容了世界万物,似乎又一片空无,只余下一片漂浮的水光。   “这是……幻境?”   乔鹊难以置信地看向咫尺之遥的岳沉舟,看着他伸出手来,随意拨动着围绕在周身的光点,随着这些动作,他的脚下泛起圈圈波纹,像是盛开了一朵水雾做成的莲花。   岳沉舟目光沉沉,星光在指尖时明时灭,被他轻轻托着,随后轻轻地抛洒出去。   一幅幅星图在乔鹊的眼前呈现,它们漂浮在半空之中,散发着柔和而持久的光线。   岳沉舟怔怔地看着包围在四周的星图,又向前走了几步。   星河立刻发出缓慢的流动,溅起星屑微尘,如同被赋予生命一般,挂在岳沉舟的衣角之上。   “‘我’没教过你观星吗?”岳沉舟问道,转而又摇了摇头,“按着我自己的性子,大约是不会教你这些。”   他蹲下来,视线落在底下缓缓沿着轨迹行进的星芒之上,托着腮轻轻叹了口气:“……观星、推演、命数,都是顶顶没意思的事情。”   乔鹊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但他的目光凝在岳沉舟苍白的脸颊上,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原以为你来到这里,结果或许会有不同。”岳沉舟指尖掬了一束星光,道,“没想到依然如此。无论我如何推演,都是必死之局。” 第117章 远方来客(十二)   “必死之局……”乔鹊垂下头,顺着岳沉舟的视线看向脚边流淌着蜿蜒向远方的星河,脸上的表情从惊讶逐渐转为了若有所思。   他皱了皱眉头,一向灵活的脑袋里闪过无数日常生活中的细枝末节,有数年后岳沉舟平日里教授于自己的术法,有书上对当年灵境的记录,有自己目前攻读学位时正在研究的课题——灵力数字化模型的场景应用,最后兜兜转转,最终回到了岳寒那句出人意料的话上。   有形之术……反倒不会影响时空平衡。   岳沉舟翻转手掌,将手背向上,那黯淡的星光顿时就像活了似的,自动碰撞凝成一颗一颗水珠,从指缝间逆着引力向上流淌。   他以手背撑着脸颊,玩儿似的活动手指,引着光珠跳跃追逐不停,随后轻声道:“我的师尊,帝师紫垣曾说过,灵道残存的最后一道生机在我身上。然而是我太过愚钝,这么长的时间过去,始终没能找出更好的法子。唯一能做的,只有以自身血肉、骨骼、魂体修复天梯,让灵力重归这片枯竭的土地……也算是全了回报当年这片大地对灵境的供养之恩。”   天梯已断,这片大陆早已失去与大世界连通的渠道,如他这样的大圆满修为,飞升无门,再也没有任何进益的可能性,不过就是等着哪日躲不过了,便只能引颈就戮,连魂魄也无处可去。   他不是没有想过修复天梯。可天梯到底是上古天神所创,想要修复它何其艰难。他断然不可能抽岳寒的龙骨,那么便只能以自己这副身躯一试。   左右不过两个选择,都是殊途同归。   岳沉舟闭了闭眼睛,心念一动,指尖再次星芒大盛。那点点银辉在指尖闪烁颤动不休,越来越亮,最终不堪重荷似的,从修长的指间洒落了下去。   啪嗒——   乔鹊眼看着那束光线落进九天长河之中,仿佛平静的水面里落进了一朵轻飘飘花瓣,漾开一圈极浅的涟漪,紧接着,那波纹似乎开始微微震动,下方成千上万的繁星如同一条条灵活的小鱼一般缓缓游动,上升或下沉,再次组成新的图形,从水面中缓缓向上升起。   这原本是一副让人毕生难以忘怀的画面。   然而就在这当口,也不知怎么回事,只听愣愣盯着星河瞧的乔鹊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脸色“刷”的一下变作煞白,捂着心口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只觉得心口突然有一团火气猛地向上冲,直直冲到了喉咙口,却又再次迂了回去,不上不下,在心脏的位置搅合,如钝刀割肉一般,疼得他龇牙咧嘴,眼泪汪汪。   这火烧火燎的疼痛传到脑袋里,却像是一记冰凉的重锤,瞬间在乱糟糟的思绪里划出一道雪亮的刀锋!   乔鹊痛苦躺倒在地,眼前一片模模糊糊,脑子霎时间一片清明。   不会影响时空阴阳平衡的有形之术……   过去的乔鹊、未来的岳沉舟……   原来如此!   乔鹊,你真是太蠢了,怎么现在才明白过来!真是白学了那么久的灵力理论!   岳沉舟看着莫名其妙突然出状况的乔鹊,皱了皱眉,刚要转身,却见他呻吟出声,心口的位置突然光芒大盛,简直如同在怀里揣了一个小太阳,甚至因为灵力浓度过高而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   “你这是……”   这一下,就算是岳沉舟也懵了。   下一秒,只听一声清脆短促的鸟啼响彻天际,一道彩光闪过眼前,从乔鹊的心口飞速向外飞去,如同璀璨流星瞬间划破安谧夜空,继而光团无声炸开,爆出一团细碎的星尘。   黑到无边无际的空间里,一只不起眼的灵鹊破开这团光晕,身形裹着绚丽流光,肆意直冲云霄!   灵鹊!   岳沉舟猛地抬起视线,追逐着灵鹊在天际盘旋而拖出的流线星光,一时竟然愣住了,再也难以离开半分。   这只灵鹊由他本人的一束灵力诞化,就在几小时前,他亲手将他赠与一个与他有师徒缘分的孩子。   然而眼前的灵鹊很难说是否还是他刚刚赠出的那只。   它早已经经历了时光的琢磨,跨越时光的长河,被长大的少年从遥远的未来带至眼前。   数年的时光,让灵鹊身上属于岳沉舟的那部分气息变得浅淡,然而岳沉舟几乎在见到它的第一个瞬间,就察觉到了它的身体深处藏着的那缕熟悉的气息。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就像每天早晨起来面对镜子,镜子里的人有万年不变的面容与眉眼,连皮肤纹理和细枝末节都没有半点变化,可他却能清晰地知道那是岳沉舟,与当年的时顷完全不同。   如今,命运在某个时间点埋下了一颗种子,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了一线生机,由多年后的岳沉舟送回自己身边。   那团光晕像是一星明灯,摩西分海似的拨开浓雾,将一切灾厄与重重的痛苦尽数阻挡在看不见的地方,最终将地平线上的曙光缓缓升至岳沉舟的面前。   灵鹊的身形灵活穿梭于重重叠叠的云影星光中,随后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叫,轻盈俯冲,一头扎进漫无边际星海之中,不见了踪迹。   刚刚平静没多久的银河又泛起一波零星涟漪,细碎星光溅起,如同萤火浮在两人眼前。   岳沉舟的眼眸里盛着一汪星光,瞳孔像是被那光点烧着了似的,逐渐绽放出极为明亮的神采。   ——他看见随着灵鹊没入星河,消失在数以万计沿着星轨前行的行星之中,围绕在两人周身的星图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   点点星光仿佛被无形的未知力量牵引,它们发出缓慢的旋转,碰撞,又分开,最终组成一副新的星图。   光明的,清晰的。   从前那些迷雾般的阴霾与不祥尽数退去,前路焕然新生。   星罗棋布的光影切磋之中,岳沉舟猝然站起身。   他是如此急切,像是在畏惧什么,甚至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全然不似平日里的模样。   “师父……”   乔鹊抹了把头上的汗,踮起脚尖踩上了脚下绚烂至极的星河,感觉自己仿佛踩在一块看不见的玻璃之上,随着他的脚步,氤氲开泛着星光的浪花。   他几步跑到岳沉舟的身边,拉住他的手臂,为自己终于能够帮上岳沉舟而由衷高兴。   “我想起来了,虽然‘你’什么都没说,但是师叔前几日提到过,只有有形之物才能在时空之中来去而不影响天道平衡。灵鹊,它是你当年送给我的,我一直珍藏在识海深处,由师父你的灵力幻化而成,如今再次回归于你,再顺理成章不过!”   想必未来的岳沉舟勘破天道,有意以乔鹊的灵鹊为指引,隔着时光,将这份礼物送回过去。   ……可既然让我送回来,必然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总不能就把人当个没有感情的搬运工具人吧?   真是的,就爱搞这种神秘,一点都不相信自己的亲生徒弟!   乔鹊气呼呼地想道,一边睁大眼睛,将全身灵力汇聚于眼上灵窍,看向灵鹊消失的方向。   只见短短几秒的时间,那片片星图竟然全都碎了,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线,铺陈在视野之中,一时间,千万光团在周身游动飞舞盘旋不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犹如星海再次倒转,星辰一颗一颗,接二连三化作银色琉璃,落进了乔鹊的手中。   乔鹊的瞳孔因为高浓度的灵力汇集而变成了紫色,他仔仔细细地扫过眼前每一颗星星。   片刻之后,就在他视野里的某一个角落,出现了一个急速下坠的影子,它丝毫不起眼,在灿烂的星河中如同一块黯淡无光的碎石头,可还是被乔鹊敏锐的灵能捕捉到了。   这点阴影无声无息向着遥远的地方坠落下去,在暗色的天幕上划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痕迹,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很快消失在暮色之中。   “就是那里!”乔鹊睁大双眼,伸手揉了揉因为太过用力而有些酸疼的眼睛,急中生智,从怀里掏出颗青色琉璃珠,向着那个方向猛然掷去,自己也追出了几步,“师父,那个方向是……”   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戛然而止。   乔鹊因着回头的动作看清了此时此刻岳沉舟脸上的表情,千言万语都如同被生生截断了一般,再也发不出半点声响。   岳沉舟在哭。   他黑长的眼睫轻轻颤动着,落满了摄人心魄的银光。微微翘起的弧度下,目光流转,像是将万千星辉全都收进了水底,揉成了碎片,眼睫轻轻一盖,便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流淌在苍白冰凉的脸颊之上。   与其说是哭,不如说他只是在无声无息地流泪。   以岳沉舟的容貌,即便是嚎啕大哭也不会让人觉得狼狈,更何况他看起来并不多么悲伤或是喜悦,只是怔怔地看向阴影落下的方向,神色间竟然都是空白与迷茫。   这副模样若是被与他相熟的人看见,一定会震惊到以为有邪物冒充,然而岳沉舟浑不在意,他站在原地,甚至还保持着原先的动作,眼神已然越过千山万水,落到了某片苍茫洁白的万古雪原之上。   “嘘——”   他以指覆唇,似哭又似笑。   “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   呜呜呜忘了申榜了,没有榜单,但这周还是有正常四次更新 第118章 远方来客(十三)   乔鹊眨了眨眼榆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永无尽头的星海深处。阴影只是一闪而过,早就没了踪迹,然而他抛出的琉璃珠还散发出微弱的光线,越来越远,越来越黯淡,最终消失在比北极星更北的地方。   他与岳沉舟相识多年,从未见过他露出过这样的神情,忍不住鼻子一酸,死死咬住嘴唇,以避免自己跟着哭出声来。   在乔鹊兵荒马乱的成长过程中,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委屈,直到将近成年才顺利拜入岳沉舟门下,过上属于“正常人”的普普通通的生活。   在他的记忆里,从没有哪一次像现在一样,看着一步之外那个清瘦孤独的背影,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近乎哀恸的悲伤之中。   他并非真的懵懂未知。   乔鹊曾经无数次想过,不知道这个时间点的岳沉舟,是如何将身边所有人都遣散,孤身一人来到自己面前,又是如何注意到那个抱着膝盖在窗台外瑟瑟发抖的男孩,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将他救了下来。   是不是因为此时此刻的他,与那个无助的孩子一模一样,被逼迫到绝境之中,只能默默等待死亡的到来,甚至不敢发出一声哀鸣呢?   一向高高在上的岳沉舟,也曾走投无路,希望有个人能带他离开命运的深渊,得到救赎吗?   岳沉舟他回过头,看了乔鹊一眼。   短短的几分钟,泪痕已经自他脸上消失,那目光中所有可能存在的脆弱、悲伤、与欣喜都在这一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又变回了那个淡定强大的,从容不迫的他,仿佛天地崩于眼前也懒得抬一抬眼皮。   “把鼻涕擦一擦。”岳沉舟看着面前的少年笑了,不如往日那么嘲讽,反倒还有些温柔而疏淡的错觉,“净衣术,按照我的性子,入门授于你这孩子的第一个术法,想必就是净衣术吧?”   “……”   一句话,成功将乔鹊的全部情绪都堵得没了出路,几秒钟之前的悲伤与心疼转眼在恼羞成怒中被冲得没了影子。   乔鹊捂着脸转头,确定自己脸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之后才愤愤然道:“我才没有流鼻涕!”   岳沉舟收了心绪,发出了一声愉悦的笑声,并没有再说什么。   他向下望去,云层浮在星河之下,白色水雾缓缓散开,看起来倒像是一条在水下摇曳的白龙。透过这云层,能隐隐约约看到城市的点点光线跳跃,某种程度上来说,像是隔着凡尘遥遥望着的两片星海。   在他一臂之遥的地方,一颗微红的星子发出分外清亮的光线,比所有的繁星都更加耀眼一些。   ——那是夜空中高悬的岁星。   多少年过去,只有今日看向这片璀璨星海的时候,才觉得它如此波澜壮阔,不知从何处来,又不知要奔向什么样的远方,仿佛不管世间万物众生芸芸如何变化,都无法影响它半分。   岳沉舟怔怔地看了会儿,垂下了眼睫,终于舒了一口长长的气。   一时间,他的眉梢散发出极为柔和的光晕,微翘的眼尾一动,便展露出浅淡笑意,弧度一直没进碎发之中。   在细碎闪烁的星光下,温柔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乔鹊,”岳沉舟停顿了一下,仿佛觉得有些不知如何开口,语气却是少见的平缓,“你究竟来自多少年后?”   乔鹊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却极快地反应过来,偷偷瞥了眼岳沉舟的脸色。   “无妨,你说。”岳沉舟抬了抬手,淡淡看向两人正前方散发持久光晕的星图,“穿越时空这样遭天谴的事情都做了,还怕泄露这个?放心吧,你师父我或许及不上当年的帝师,但护着自己的徒弟……这点本事总还是有的。”   “我才没有担心自己呢……还不是怕影响你!”乔鹊闻言,忍不住气鼓鼓抢白,接着才认认真真地算了算,道,“我来自二十年后的A市。从咱们酒吧的二楼穿来的,楼梯边上的那个小小的储物间。”   说到这里,乔鹊揉了揉脑袋:“还说呢,骗我去储物间拿东西……什么都不说一声,掉下来的时候还砸到了脑袋,砸成傻子了怎么办。师父,你说你攒多少年的功德才能收到我这么聪明的徒弟,一点都不知道珍惜。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现在在A大读博士,方向也跟我们灵修有关,是灵力数字化研究。我以后会一直攻克这个方向,一定把我们灵修发扬光大!嘿嘿,我是不是很厉害?”   ……至于我念大学的时候就考上了异管委的正式编制,成为了一名光荣的锁妖塔行动组成员,还是陈局直属属下这一点一定不能说!因为肯定会被师父拎着耳朵冷嘲热讽!   然而乔鹊不知道的是,岳沉舟根本分不出精神在意他这些絮絮叨叨。   “二十年……”岳沉舟的心底涌上万般复杂滋味,说不上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摇头笑叹道,“二十年了……我竟还没把这酒吧败光,也是不容易。”   乔鹊满腹抱怨都戛然而止。片刻之后才一拍脑袋,明白了这口是心非的人真正想问的人,恨不得抽自己一下:穿越时空的时候降智了吗?扯什么数字化什么模型体系!   “当然。非但没败光,我们酒吧生意可好了!账面也很好看!”他迅速补救,十分乖巧地扬起脸蛋,假装无意地提起,“你和师叔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同生活,感情特别好!”   岳沉舟:“……”   乔鹊说完立刻熟练抱头蹲下,因为按照他对未来那个岳沉舟的了解,这句话一定会戳中他恼羞成怒的点,然后发脾气,说不定还会因为“使用术法先伸出右手”而被揍一顿!   然而完全出乎乔鹊的意料,岳沉舟只是略微愣了一下。   他的眼神如同星光一样微微闪动,无声无息地落进薄纱一般蜿蜒的星河,向着未知的远方迤逦而去。   视线的尽头,是一片远离尘嚣的冰雪世界,一个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严冬。   皑皑的白雪横贯四面八方,静谧隽永,连岁月的流逝都无法留下半分痕迹。   一如往昔。   “是吗?”岳沉舟轻声喃喃,“那就好。”   …… 第119章 如有未来   如果一切重头再来,是否还是会走上原定的轨道。   岳沉舟在睡梦中拧紧了眉头。   白马驮着时光飞速前行,雪花裹挟旧日片段翩然纷飞,流年已成过往,浮尘被岁月冲刷干净,只剩下块块被打磨成钻石的时光,仿佛要一直在心底沉到地老天荒。   岳沉舟终于睁开了双眼。   他不知什么时候靠在窗边睡着了,窗外夕阳正好,晚霞点燃大片天空,洒下的余晖给木质的窗棂涂上一层金光。   他呆坐了会儿,片刻之后,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   一只手从身后伸了过来,自然而然地帮他把蹭的乱七八糟的衣领寸寸捋平,随后顺着手臂抚下来,抓住了他的指尖。   岳沉舟脸上还残留着倦色,并没有拒绝,只是些微抬了抬眼皮,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向上瞥了一眼。   入眼一张从任何角度看都赏心悦目的俊脸,青涩与少年气早已不再,如今的他,是一柄出鞘的利刃,散发着无法忽视的光彩。   岳寒顺势搂住岳沉舟的腰,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片刻之后才问:“师兄做什么梦了?梦里都笑得这样开心,梦到我了吗?”   还没等岳沉舟否认,岳寒的另一只手就掰着他的下巴,不由分说地亲了上去。   岳沉舟稍微挣动了一下,很快便放松了下来,何况他梦到了一些往事,急需一段亲密无间的温存来缓和乱七八糟的心绪。   ——在这种事情上,岳沉舟素来是极为宠着岳寒的。   他们接了一个很长很长,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吻。   唇舌分开的时候,岳沉舟微微颤抖,他换了个姿势,懒洋洋地躺在岳寒的大腿上,从下而上地看着那人敞开的,散发着无比荷尔蒙的领口。   岳寒低头俯视着他,脸上表情冷静,只是呼吸还未平复,用拇指轻轻抚摸岳沉舟湿润的唇瓣:“师兄,你还没告诉我梦到了什么。”   岳沉舟翻了个白眼,刚要说什么,突然视线一凝,翻身起来,看向门的方向。   “哦豁,”他扯出了一个有些微妙的笑容,“崽子回来了。”   门被推开,门上悬挂的青铜风铃动了动,发出残缺的音律声。   过了好半天,门缝里才探出了一个脑袋。   乔鹊环视一周,见岳沉舟与岳寒坐在窗边的木桌子边,都在看着他。   一个笑意吟吟,一个没有表情。   乔鹊这才终于松了口气,踩着重重的步子跑过去,停在岳沉舟面前。   他眯着眼睛打量着那张没有留下丝毫岁月痕迹的脸,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师父!你怎么可以这个样子!”   岳沉舟闻言拍了拍桌子,满脸写着不满,蛮不讲理道:“我怎么了?你看看你,什么态度,一回来就冲我大呼小叫。”   “我……”乔鹊气结,脱了外套坐到岳沉舟对面,哼了一声,赌气道,“你你你也不说一声就把我送回去!送回去就算了,也不说要做什么……万一我回不来了,你可是会失去唯一的衣钵传人!”   “嘘。”岳沉舟的指尖敲在桌上,一个眼神把他后面的话堵在嘴里,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笑得十足欠扁,“别瞎说啊,遭天谴的。”   “……”乔鹊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瘸着嘴巴对着墙壁一个人默默气成一条河豚:成天就知道诓我!我现在合理怀疑当初说我多么多么宝贝天赋多么多么好的话也都是哄我的!真是想想就要哭了!   “师父……你一点儿都没有二十年前那么温柔……那时候的你对我可好了。”乔鹊扁着嘴巴小声嘀咕,换来后脑勺一记脑瓜崩。   岳沉舟收回手来,一脸不悦:“这么不爽?给你整个儿打包送回二十年前去吃苦。我倒是没什么意见,就怕你满脑子都是江家那小子,没了他活不下去。”   听他把“江家那小子”都搬了出来,乔鹊才摸了摸脑袋,撇撇嘴不说话了。   “好了。”岳寒环着手靠在一边,冲着乔鹊扬了扬下巴,淡淡道,“别对你师父无礼。”   “……”   在乔鹊心里,这个师叔素来比他的师父更有威严。说起来,他的术法全都由岳沉舟与岳寒一同教授——岳沉舟只负责里面无比实用却匪夷所思的那部分。   ……比如如何修炼能让大便不硬,如何运转灵力能少长几个青春痘,如何让手里的可乐一秒钟变成丝丝冒着凉气的冰可乐。   比起不太靠谱的师父岳沉舟,乔鹊倒是对这位一向冷静沉稳的师叔更为敬重些。   “知道了……”乔鹊不服气地小声喃喃,“师叔,你就会偏袒师父。”   岳寒却仿佛心情不错,甚至站起来给他拿了碟小零食,有他爱吃的蛋黄酥和奶油饼干。   “别说傻话。”他看着眼前这个男孩,觉得他几日不见,灵力竟又充沛余裕了些。   岳寒的唇角浮上一丝笑意,转身之后轻叹道:“平日见你挺机灵的,怎么不想想,如今这天地间,还有谁比你师父更熟知时空之术?若非有绝对的把握,怎会舍得将你置于如此险境。”   他身形停顿了一下,又侧过头看了乔鹊一眼:“为了这件事,他连着一个月观星,许久未曾好眠了。”   乔鹊一愣,对着墙壁呆呆站了会儿,随后,心底的喜悦才逐渐升起了铺天盖地的小泡泡。   岳沉舟和岳寒的往事他并不知晓,也从未问过。但他知道,他开口唤岳沉舟“师父”的那一天开始,才走上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嘿嘿……”乔鹊傻兮兮笑出声来,厚着脸皮黏到岳沉舟的身边去,“师父,灵鹊还给你了,你补给我一个新的。”   “……多大的人了,要那逗小孩的玩意儿做什么?以你现在的修为,不会自己做?”   “我不管!我就要!你做一个钢铁侠给我。”   “……乔鹊,我是不是给你脸了?钢铁侠……信不信我把你揍成灭霸。”   “你才舍不得。二十年前的你亲口说的,你会永远护着我。”   “你放屁,我根本没说‘永远’两个字。”   “……师父,原来你都记得啊?”   “……废话。”   岳寒耸了耸肩,对这两个年龄加起来过万,但斗嘴仍然宛若小学鸡吵架的相处模式见怪不怪。他迈着一双长腿走到吧台前边,为自己倒了一杯琥珀色的酒。   突然,托着玻璃杯的手顿住了,他猛然透过右侧的彩色玻璃看到一道模糊的人影——全世界没有人比他更为熟悉那道轮廓。   他的瞳孔缩了缩,循着本能伸手推开了窗户。   一阵风穿堂而过,吹来窗外马路上的几张树叶。   树下空无一人,只余下一股仿若错觉的清幽淡香。   岳沉舟压着唇清了清嗓子,头也没回:“冻死人啦,还不快把窗关上。”   岳寒回头看着眼前这人的背影,只觉得他每一根头发丝都写着嘴硬心软,眼底不由浮现一丝好笑。   放心不下,不惜逆天而为也要分出一缕魂魄护着乔鹊回家的,可不就是你自己么。   “知道了,师兄。时候不早了,我去点灯。” 第120章 归家   岳沉舟又在S市停留了一天,第二天就去找了江楚山,把那所所谓的青少年矫正学校的事情尽数告诉于他。   江楚山从明煦嘴里听闻了这个机构的所作所为,本就心下有了些疑惑,岳沉舟一来,更是坐实了他的猜测。   ——有玄门世家涉及其中,拿这些被诊断为“精神问题”的孩子做灵力活体测试。   这不是一件小事。   如今的玄门世家几乎都由天师道起源,祖上曾依靠降妖捉鬼发家。在灵境陨落之后,一些残缺的手卷与记录流入凡间,各类灵职兴起,天师、结界师、灵媒、观星师……玄术界迎来短暂的万家齐放时期。   再后来,天朝迎来了漫无尽头的战争。   风雨飘摇的年代,不管是妖鬼精怪还是人类,都逃不过倾覆动荡的命运。天师作为灵职中战斗力最强的一支,投身反法西斯战争之中,还出了几位十分有名的将军,这才脱颖而出,获取了如今玄能界的主导地位。   然而和平的现代社会进入了众生平等的时代,异常生命体的身份和地位得到承认,天师们引以为傲的战斗力不再如同以往那般派的上用场。他们也开始转型产业化,以及各种灵能研究开发。   各大家族都有暗中在内部铆足劲做各种研发——这几乎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研发少不了实验,只要不强迫他人,不弄出恶性事件,相关部门便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然而这到底跟眼下这件事的性质是全然不同的。   江楚山头疼地叹了一口气,这种恶性事件,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一个疏忽,那便牵扯甚广,说不准连江家都会受到一并牵连。   岳沉舟大爷似的翘着腿坐在他对面,眼睛微微眯了眯,不动声色地看着江楚山。   江楚山原就是个端方十足的性子,在这样颇有压力的目光下略一沉吟,便拍案道:“岳师大可放心,这件案子您既交到我的手中,江家必然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江先生办事,我放心。”岳沉舟托着腮,懒洋洋地拨弄跟前的几颗装饰用的石头。   江家现任家主江楚山的桌子上依次摆着几枚青玉棋子,一方上古砗磲制成的,还有笔、墨、纸、砚。整个屋子里都弥散着淡淡的墨香。   岳沉舟一眼就看出这几件都非俗物,且不说这砗磲罗盘不知是不是前些年被拍出天价的那枚,就说那青玉棋子,外头看似普通,拿在手上把玩之时依稀能听到细微的水声,正是极品玉髓,玉中灵气过于浓郁,已经凝成液体,被青玉包裹其中。   岳沉舟扯了扯嘴角,心道:江楚山这人看似古板,却也是有些闷骚在心里头的。这么有钱,还收我的清音琉璃珠做什么。   ……   …………   等等!   清音琉璃珠……   岳沉舟突然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件被自己忽略的大事。   开星图之时,乔鹊情急之下抛出的那枚……可不就是这天底下唯一的一枚清音琉璃珠!   岳沉舟深深吸了口气,脸色霎时间微妙万分。   “岳师?”江楚山见他这幅表情,心下跟着忐忑起来,忍不住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岳沉舟有了些奇异的预感,看向江楚山的目光复杂万分,一时同病相怜,一时又咬牙切齿:“我上次赠与令公子的那枚琉璃珠……”   这一下,倒是把提心吊胆的江楚山问得摸不着头脑。方才不是好好的在说正事,怎么又说到琉璃珠了?   但他还是仔细回想,才慎重答道:“那琉璃珠贵重万分,又于修炼有益,自然给了犬子。他很感谢岳师的礼物,每日都贴身带着。”   嘶……   好像知道了什么。   岳沉舟额角青筋直跳,疲倦万分地闭了闭眼,片刻之后又睁开,决定跳过这个糟心的话题。   “我明日就回A市了。”他伸手揉揉眉心,轻轻冲着江楚山点了点下巴,“这段时日,多谢江先生款待。”   “明日?”江楚山颇为诧异,“这么快?”   岳沉舟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青玉棋子,施施然站起身:“原本就只是陪我师弟过来考试,不曾想耽误这么久。”   说到考试……经过特管委最后的商议,决定根据当日CPT终试每位考生的已有表现决定是否授予证书,并且全网公示一个月。   为此有人叫好,有人大骂。但不管怎么说,以岳寒的水平,通过考试是绰绰有余。   江楚山原本想让江小山同岳寒多多来往,学习一下他身上的沉稳气质,可没想到却被告知岳寒已经闭关。   刚刚经历了那样的事情,这才几天,居然又闭关修炼了!这么卷的吗?   ——by哭天抢地也开始咬牙特训的江小山。   岳沉舟的说法是,岳寒境界不稳,需要闭关一段时日。江楚山并不清楚灵修平日的修炼方式是否有那么玄乎,但玄门一道,总归各家有各家的秘门诀窍,他不便多问。   江楚山难免在心中遗憾,与岳沉舟这般人物的交情只能这样点到即止。他丝毫未曾想到自己即将救下一个名叫乔鹊的孩子,间接地与岳沉舟有了剪不断的机缘。   此时的岳沉舟孤身一人,却心情极好,眉眼之间轻快而飞扬,一直含着遮不住的笑意,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大事一般。   “岳某就告辞了。”他弯了弯嘴角,伸出一只手随意挥了挥,说了一句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那就预祝江先生的公子……天资不弃,大放异彩了。”   江楚山愣了一下,随即想追问岳沉舟的航班,好派车接送,却见那人几个呼吸间已然走出门去。   他突然觉得那个瘦削的背影已经有些不一样了。   岳沉舟即便嘴上不饶人,骨子里却始终带着超脱于尘世的冷淡与防备,释放得不多不少,恰巧能阻止周遭所有人靠近的距离。   而现在,江楚山仿佛看到一只伤痕累累的却始终逼迫自己昂着头颅的兽类,终于找到归家的方向。   那是一种充满了轻松和幸福的,真正心满意足的期待。   ……   --------------------   好像有小可爱没看懂来着,这一章回到正常时间线了哦。过渡一下   ps.关于乔鹊的线我尽量写足了信息量了,不需要去看另外一本,其实很简单:乔鹊未来会和江楚山的儿子江鹭池love love。   江鹭池机缘巧合看到了降娄的第四道灵力——将岳沉舟引去了博物馆,顺便发现了乔鹊所在的学校——最后交给江家处理,乔鹊被救出   这算是他俩一点点小猿粪! 第121章 最初时光   天朝的经篆中曾有记录,麟龙日周于天,四时备成。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息为风。不饮,不食,不息。   从前的时顷在认识寒岳之前,也曾好奇过,由天之胎孕育的麟龙是否如同传说的那般,有通天晓地之能,且非冰雪不食,非霜寒不息。   只是与寒岳相识并且一同驻守北境的那段岁月告诉他,以上基本都是谣言。寒岳的性子冷是冷的,但至少化作人形的时候,他是个极为风度翩翩且温柔有魅力的男子。   若是论皮相,当年的九曜星君哪个不是美得各有所长,更遑论华美耀眼如烈日一般的帝星紫垣。然而时顷却在心里暗忖,紫垣的容貌已经明艳到了有攻击力的地步,让人只是一眼就心生敬畏,不敢有半分亲近之心。他甚至觉得寒岳与紫垣站在一起的时候,自己的视线都忍不住飘向寒岳所在之处。   ——那是一种让他怦然心动的感觉。   没到过北境的人大约会觉得那里极度苦寒,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然而修炼至时顷这种境界,冰霜严寒的气候自然不再会对他产生影响。相比起金碧辉煌、生机盎然的灵境,他倒是更喜爱万籁俱寂的寒境。   万里冰封之下看似荒芜而广袤,但也带来了极致的安谧与纯净。站在山巅向下看,便能看到许多藏在冰雪之下的美丽景观。夜晚的星河轻柔抚摸皑皑白雪,地平线上逐渐升起绵延起伏的绿色极光,在天地间幻化为缠绵又舒展的绚烂波纹。   每当这个时候,寒岳会化为巨大银龙,带着时顷一道腾跃上天际,追着极光翻越最高的山脉,在冰川之巅为他摘下由寒魄幻化而成的冰蓝色花束。   ——与许多人以为的不同,寒境之主寒岳其实是十分有情趣的。   至少在一门心思修仙的灵境众人之中,绝对算得上是佼佼者。   归根结底,麟龙身为灵兽,骨子里还保留着兽类不变的习性。他认准了伴侣,便情根深种,将他当做一生唯一的挚爱,费尽心思追逐求偶,直到对方的态度终于从震惊到逃避,最后逐渐软化成为甜蜜的羞涩。   在这一点上,早就修炼至无情的紫垣是完全无法理解与想象的。否则他绝不会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亲传弟子送去北境,给寒岳创造了大把大把的时机会与之相处。   寒岳花费数百年的时间,亲手为时顷造出华丽的宫殿,连通往宫殿的小路两侧都冰封着宛若云海的蓝玉群。   而宫殿的地底下深埋着的,就是诞育寒岳的天之胎。   对麟龙来说,这无异于将心脏与逆鳞寸寸敞开,送到对方手中,说:   “请接受我炙热无比的爱意。”   他几乎将整个寒境都变成了时顷最喜爱的模样,只为博得心上人一笑。   他也确实成功了。   在那之后,寒岳又花了更久的时间找到天之胎的另一半——尺木,并不惜亲自在东海开辟了小世界将它温养起来。   ——这是一份费尽心思准备的礼物,用上了世间最为精心的包装,由他自己在最好的时候完完整整地献给时顷。   寒岳几乎可以想象时顷见到它时脸上的表情。   他将在那个时候,正式向心上人求爱。   把这个瞬间凝固下来,不管过去多久,都会成为永恒。   可惜的是,寒岳还来不及将苦心藏于东海的宝物送出,时顷就已经被紫垣带回了灵境。   那是命运急转直下的开端。   多年之后的岳沉舟想起来难免哭笑不得。他为岳寒找了那么久的尺木,原来早就被本尊藏得严严实实,非本人无法开启。   只是每每再回忆起那段日子,那些无穷无尽的风雪、极致透骨的寒冷,难见黎明的永夜……竟全都像是挂满了糖霜似的。   彼时的他于情爱一道懵懵懂懂,浑然不知那竟是人生中最甜蜜而快乐的时光。   ……   “那时候的你怎么就这么幸福而不自知呢。”岳沉舟盯着镜中的自己,喃喃道。   要好的朋友都在身边,师尊疼爱,修为也隐隐胜出师兄弟们几分。无忧无虑的少年英气勃发,仿佛未来所有的困境都无法在他的眉眼之间添上半分阴影。   所以在寒岳把心都掏出来给他的时候,才会有那样的自信,边笑边大言不惭地说要考虑考虑。   ——他甚至从未曾设想过世间有任何事情需要委曲求全,也丝毫不觉得自己没有被爱的资格。   那时候的时顷,若是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岳沉舟……变成这般畏首畏尾、懦弱又狼狈不堪的男人,一定会大跌眼镜,然后露出失望至极的神色。   岳沉舟平淡地笑了笑,伸出湿漉漉的手,将镜面上的雾气抹得一塌糊涂。   “放心吧,”他看着镜子里变形得歪七歪八的人影,自言自语,“我不会再那样了。”   他下了楼,在吧台边挂着的毛巾上擦干手上的水,慢条斯理地把围裙从头顶套下去。   暮色刚起,外头的路灯亮成一片,煞是好看。   妖怪酒吧经历了数月的翻新,如今乍一眼望过去灯火通明,头顶悬挂簇新的意大利进口吊灯,片片玻璃通透饱满,被暖色灯光一照,折射出不同角度的五彩光晕,洒到大理石吧台上,华光流转,衬得站在吧台里那个长身玉立的人气质温润,叫人移不开目光。   “嚯。”有人推门进来,被那顶过于豪华的吊灯震了一下,随后才走向存酒的柜子,拿了个灰黑色的瓶子倒酒喝。   他摸了摸下巴,啧啧称奇道,“岳师,这灯可真不错。陈建国……哦,对不起,陈局这次可是下了血本啊。”   与岳沉舟相识多年的老妖哪个不是人精,眼见着边上卡座里居然坐着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类,立刻改了口,称呼陈建国为“陈局”。   岳沉舟正靠在吧台上玩着把锃亮的水果刀,闻言斜了那桃妖一眼,懒懒道:“不应该?他把老子的地方搅合得一团糟,这么久的误工费我还没跟他算。”   他的声音不低,卡座里磕着瓜子的两个制服小年轻大约是听到了,却只是相视一笑,继续自个儿聊天去了。   桃妖不由奇了,转了个方向靠到吧台上,凑近压低声音问道:“哟,妖怪酒吧妖怪酒吧,岳师,您这地儿可素来见不着几个人类。当然,我可不是搞什么种族对立啊,就是纯好奇,怎么最近我瞧着……人类愈发多了起来,竟还有不少异管委的人?”   岳沉舟冷哼了一声,指尖水果刀一转,“叮”的一声,便自己插回了刀鞘里。   “你懂什么,这只能说明老子这地儿顶顶好。”他按亮了吧台上的灯,伸手捏着大盘子里的零食扔进嘴里,“不行去瞧瞧路口那几家,三年换一茬儿,隔三差五的翻新。酒香不怕巷子深,懂?”   话虽如此,从前确实极少能在妖怪酒吧里见到人类。少数几个熟面孔也是某些老妖老鬼的人类恋人,登记注册为“特别联络人”的,受法律的保护,与夫妻无异,实际上也就相当于半个圈内人了。   自从岳寒参加了CPT考试,很是在玄能圈内出了把风头。他长相出众,实力强劲,最重要的是,居然还并不是哪位名师之徒——这意味着他从小得到的资源并不像那些世家子弟那么高不可攀。   这种神秘感让他小火了一把。   当今互联网社会,早就没有什么真正的秘密可言,何况岳沉舟打开门做生意,没有低调的道理,早就让岳寒在公众号上同步更新,出卖色相给酒吧打广告。   果不其然,妖怪酒吧从前只是靠着妖鬼精怪们口耳相传,在异常生命体圈子里有些知名度,如此一来,竟俨然跟着热度火出了圈。不少灵能人士慕名打卡,更有甚者,说这里笼罩着学神之光,想要CPT早日上岸就得来这里拜一拜。   异管委的几个小年轻也不例外,他们时常从陈建国嘴里听到妖怪酒吧和岳沉舟的名字,也养成了下班后过来坐一坐的习惯。   “行行行,您是老板,您说了算。”靠在吧台上的桃妖笑了一声,一双桃花眼里流露出笑意,“再这么下去,您这招牌不得再改改?省的哪日再被人举报了,不利于众生团结,阿弥陀佛。”   岳沉舟的手指一顿,面无表情地看向他,眼神阴恻恻的,没有说话。   另一侧有人“噗嗤”一声笑了,显然也是熟人,伸出大拇指打趣道:“老桃花,你好久没来了吧?哎哎哎,听说你刚选上草木妖人大代表,这觉悟,不行啊……”   那桃妖哪里知道自己一句玩笑就直戳老板的肺叶子,忍不住一愣,狐疑道:“我错过什么了?”   他前段时间在A市呆得无聊,找了个大山蹲着闭了几个月关,自然是许久没来这里。他们这些老妖岁数都按百年起步,一年半载不见根本算不上什么。   对方看看他,又看看岳沉舟逐渐变黑显然在发怒临界状态的脸,想笑又不敢笑,扯着桃妖的手臂把他带到了门外,向上示意:“你自己看。”   桃妖抬头一看,招牌显然已经换过了,现在是簇新的电光板,“妖怪酒吧”四个大字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和而持久的光,即便是在临街的路灯对比下依然毫不逊色。   他又细细看了几眼,才突然能发现了哪里不对。   “妖怪”和“酒吧”的中间歪歪扭扭地用白色的防水笔添了整整两行小字。   第一行:鬼精人兽魑魅魍魉魃魈魁鬾魊魒魆魖鬿魌魕鬽;   第二行:以五行首字母排序不分先后。   ——一看就没被少杠。   桃妖觉得自己闭关半年已经跟不上时代了:“……不是五大生魂吗?”   搭着他肩膀的人点了根烟,幸灾乐祸地拍了拍:“老弟,学术强国app长草了吧?这次大会上刚提出来的,什么什么……要构建以五大生魂为主体,各少数种族平等团结的和平体系。”   对方摇了摇头,目露同情:“害,听说可是被举报惨了。”   桃妖:“……”   门敞开着,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座的都不是普通人,自然将他这番话听了个清楚。一时间,刻意压住的善意笑声在各个角落响起。   岳沉舟翻了个白眼,却也未再说什么,只是垮着个脸骂骂咧咧地绕过吧台的门,往前边的高脚凳上一坐,用脚尖踹身边那人的屁股。   “给老子起来,别跟我这儿装醉。”   肩宽腿长的金发帅哥从吧台上抬起脸,眼睛哭成了红肿的桃子:“呜……”   岳沉舟抖了抖全身上下的鸡皮疙瘩,满脸都是嫌弃,抢在他前头道:“闭嘴。再哭打你。”   金毛毛被他这理直气壮的威胁骂的一愣,连泪珠子都不掉了,片刻之后又垂下脑袋,满脑袋火辣辣的金毛都耷拉了下去,看起来像是一只可怜巴巴的大型犬。   他扬起脑袋,又咕咚咕咚地灌光了一杯琥珀色的液体,愁眉不展地侧躺在大理石台面上,棱角分明的眉眼在吧台暖色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英俊,像是尊雕塑似的。   桃妖恰巧揉着太阳穴从外头进来,见状,随口调侃道:“这不是老金家的小狮子么,又为情所困来这儿买醉?”   “醉个屁。”岳沉舟听着烦心,嗤笑一声,垂着视线嘲讽,“金毛毛,你不是最爱去前头那些个酒吧一掷千金,点一堆俊男美女围着你转么?挪个窝,上路口去,爱怎么哭都行。”   金毛毛闻言,眼泪又无声地流了出来,满脸都是酒气:“反正我爸也不管我了,他也不要我了,我死了算了。”   他这性子,只要是妖怪酒吧的常客都不会不知道——万兽之王长了颗纤细到堪比针尖的玻璃心。   妖类重族系,狮妖一族原本便地位不凡,金毛毛作为长子嫡孙,从出生起就被寄予厚望。只是也不知是不是被保护太过还是基因突变,竟然长歪成了个恋爱脑。   恋爱脑倒也罢了,可他偏偏要恋上一只兔妖。兔妖其实也不打紧,毕竟如今逆食物链恋爱也不算少见,可坏就坏在兔妖那方面需求强烈,素来容易出渣男,而他恋上的这只,更是渣男中的渣男。   好极了,堂堂一只狮子,食物链顶端的王者,被一只兔子玩得失身失心,整日寻死觅活,成了整个A市妖怪圈的笑柄。而那只兔子一句“分手”,轻飘飘全身而退,至今活的潇洒痛快。   金毛毛他爹——狮王老金,这辈子没遇过这么丢人的事儿。打也打了,关也关了,眼见着自己这个儿子是废了不能要了,他干脆眼不见心不烦,闭关了。   ……也不知是不是努力造二胎去了。   临闭关前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让岳沉舟多多“点化”自己这个儿子。   艹……   点化……我不给他火化了就算我岳沉舟脾气好!   要不是从前欠过他爹的人情,这哭包早被我扔去非洲。   岳沉舟额头突突跳了几下,恨到牙痒痒。   他一把抓过已经空了的杯子,向下倒了倒,看着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口转了一圈低落下去,面无表情道:“喝着冰红茶装什么醉。结了账滚回家去。”   金毛毛不情不愿地挪了挪屁股,一米八几的模特身材硬要缩成小小一团,看起来像只橘猫似的。   “呜……”他用牙咬住嘴唇,眼泪却流得更欢了,“你们,呜,你们都没有谈过恋爱,根本不懂我的感受。”   “谁没谈过恋爱?”桃妖立刻不满意了,“我们草木妖讲求命定机缘。我媳妇儿还是根苗苗,这种浪漫,你们这些下半身动物妖能懂?”   “你也闭嘴。”岳沉舟翻了个白眼,“多大年纪的老妖了,扯什么黄昏恋老牛吃嫩草,做个人吧你。”   金毛毛满心都是委屈,不管不顾地抱着冰红茶撒酒疯:“我不回去,除非他来接我。”   恋爱脑确实不招人待见,但可怜也是真的可怜,好好一盘靓条顺的小伙子,心眼又实诚,若是多年前没在妖怪酒吧遇见那只兔妖……又或者当时岳沉舟这个老板拦住不让两人走,也不知是不是不会有这多年的纠葛。   想到这里,岳沉舟扶着额头叹了口气。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声音却放柔了些:“随便你。这么多年了,不成就罢了,你好歹是金家的小狮子,为了只连底细都摸不清,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兔子寻死觅活的,何必呢。”   “岳师,像您这样厉害的人,是不会懂那种感觉的。”金毛毛含着泪水的眼睛里都是落寞:“回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孤零零的。可是到处都是他的影子……我想他想得能发疯,但又找不到他。你就让我呆在这儿吧,我不想回家。”   岳沉舟沉默了会儿。   他看着金毛毛哭得乱七八糟的脸,转开了视线。   这个点正是酒吧最有生气的时候,妖鬼精怪横行,现在还要加上人类,已然将整个酒吧坐得满满当当。尽管在外头不乏龃龉,但聚在这里的时候,所有人倒都是热热闹闹的,像是最普通的亲朋好友一般。   然而这泼天的热闹没能传递到这个角落,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门隔开了似的。   徒剩为情所伤的伤心人。   岳沉舟张开手,掌心里小零食的碎屑就这么从指尖漏了干净。   他突然觉得没意思,也不想劝了。   “行行行,祖宗,你就呆这儿,想呆多久就呆多久。”他边说边从冰柜里取出家庭装冰红茶,往金毛毛面前重重一放,冷声道,“喝。无限量供应。”   说罢,也不再管他的死活,转身掀起帘子进了后厨。   一下子,热闹与明亮都被隔到了身后,只剩下缝隙里透出的暖光,从他的身后铺了过来,在眼前铺下了长长的影子。   岳沉舟低头点燃了一支烟。   不知多久之后,光影里传来一声自嘲般的轻笑:   “谁说老子不懂。”   --------------------   非常粗长的一章!   题外话:最近被硕士论文折腾得不轻,我的工作属于外交的一部分,因为最近局势的原因,真的是忙到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每天都在破防emo呜呜呜,还一直卡文   有可能会写的稍微慢一点,但是肯定会写的,会把岳师的故事好好完结,三月内应该可以做到,不会拖到4月。   谢谢大家! 第122章 你会回来吗   在岳沉舟漫长到看不见起点的人生里,从过去到现在,包括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有很多人问过他为什么爱上寒岳。   至少帝星紫垣就从没能真正理解过这份感情。   在紫垣看来,先不说无情道的修者不可有情,单说时顷若是真的要选择一位道侣,也不该选择脾性与出身天差地别的寒岳。在灵境之中,与时顷脾性最相投的莫过于郁攸星君与荧惑星君,而灵境之外另有四天九境,里头总能寻出几个能在稳他道心,助他渡过情劫之人。   所以在发现这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情意之后,他第一反应是困惑与不解。好在紫垣其实并不是一个喜欢把自己的观念强行灌输给他人的人。彼时魔修的起兵不过是小打小闹,有九曜星君和一十二灵兽的镇守,整片大陆固若金汤。虽然他觉得以时顷的修为离渡劫还极远,却从未有过蓄意破坏的心思。   在随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并没有禁止时顷与寒岳的往来。反而默许他们过从甚密,就像默许东境主位降娄与金乌的恋情一样。   或者说,那时候紫垣还未问鼎无情道,内心尚存着一份温情——不管是对自己的亲传徒儿,对灵境中人,还是仅仅对纯粹美好的情愫而言。   在寒岳不遗余力的追求下,时顷的沦陷是理所当然的。   遗憾的是,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爱情。   作为生来便以灵为骨的天之骄子,时顷对天下生魂是有些高高在上的怜悯之心的,这种心态放在现在被嘲一句“圣母”都不为过。虽然自帝星之处承袭了无情道,但他与紫垣显然是极为不同的。   他无忧无虑,悠闲而惬意,爱着天底下每一个生魂。他的爱与紫垣那种因为淡漠而显得庄严慈悲的大爱恰恰相反,他的爱是感性的、明亮的,由心底生出的切实喜怒哀乐。   后来岳沉舟再回忆当初,经常会为时顷可以称得上单纯幼稚的赤子之心而生出微妙的“社死感”。   时顷甚至一度不理解为何灵境一定要与魔修开战。   不过还好那并不重要。因为他有天底下最强大的师尊,还有数位优秀到足以包容他一切任性行为的师兄师姐。与诸如白暨这样一点一点修炼向上爬才能摸到灵境的修者不同,时顷进入灵境之前的记忆早就已经模糊不清,仿佛他甫一诞生于天地之间,就在灵境的最高峰之上。   他受封星君的那一天,九星连珠归位,大世界自天梯之处缓缓落下祥瑞相贺,天地之间纵向贯下足足九九八十一道神光,伴随着旷古仙音响彻四方。   那是时顷第一次真正见识到来自大世界的神迹。   他的内心为之震动不已,甚至产生了一种“我真的可以吗”的隐隐不安感,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跪在了灵境的最上层,那片荒芜而寂寥的地方。   那里的天空触手可及,因为凝结着天地间最纯粹的灵力,变成了一种透着光的深紫色。   身边只有一身紫袍的帝星,背着手沉默着站在不远处,抬头望向天梯消失的地方。   他的脸上没有多少欣喜,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不安、阴霾,甚至还有极淡的担忧。只不过这种表情被深深隐藏在那华丽明艳的容貌之下,除了他自己,无人能够发现。   “你看,这就是天梯。”紫垣沉默了许久,才开了口,“身为灵道修者,你应当知道它存在的意义。”   “帝师……”时顷心头的喜悦被茫然取代,随着他的目光看向不断延伸至远方的天梯,喃喃道,“天梯……天下所有修者最后的归宿都在这里。您说过,天梯是大世界降下的机缘,是仙神给予我们的慈悲,否则天地间的灵力不会如此源源不断。若是没有天梯,灵脉终有一天会枯竭,我们……我们也终将走向生命的尽头。”   “你玩心如此重,课业倒是用功。”   紫垣维持着不变的动作,甚至没有回过头来看时顷一眼。他笑了起来,没有什么感情地说:“只是这些话都不是真的。那不过是经过修饰的说法罢了。”   时顷一愣,完全不敢想象帝师竟然会说这种话。他难以置信道:“帝师……”   “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又怎会为天地众生降下机缘。这也是我踏上无情道之后才逐渐悟出的。”紫垣摇了摇头,终于偏过脑袋,看了时顷一眼,眼神平静无波到冷酷的地步,“天地尚且蒙沌之时,上古大能有感于大世界,以自身灵力为引,取龙骨、凤羽、鲛鳞、虺尾等七物,并轩辕九鼎,筑成了这道供修者飞升的天梯,引下大世界气运。自那之后,天下凡人一心修仙,才有了灵境如今之势。无人知道大世界是什么样的。”   “……”   时顷听在耳中,一时只觉得心惊肉跳。他看向帝师的背影,第一次意识到,他仿佛离自己,离所有人都很远很远。   “可是,我们有帝师啊。您是天下之师,比之上古大能又有何区别?我们只需要永远跟着您走就够了,不是吗?”   紫垣沉默了片刻。   他伸手在他肩上温柔地压了压,道:“时顷,没有什么可以永远存在。”   “包括您?”   “对,包括我。”   ……   岳沉舟自梦中醒来。   他恍恍惚惚翻了个身,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还在不在梦中。   很快,他意识到,他已经连续梦见这个画面许多许多次了。   指尖落到旁边的枕头上,冰凉一片。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酒吧街经历了一次大的扩充改造,路面的地砖换成了洋红色,沿街铺子的门脸成了复古欧风,就连妖怪酒吧门前的路灯都换了更明亮的款式。   前头的网红酒吧又换了一批老板,听说现在都流行创意主题酒吧。路口两家隔着条马路,一家走二次元风,一家走天朝古风。左耳朵播着古筝琵琶岁月静好,右耳朵来一句高亢中二台词拯救世界。两家老板常常因为音量问题叉腰站在路口吵架,嚷嚷声一直能传到小路上的妖怪酒吧。   左邻右舍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这么多年竟没人发现在岔路拐进去没多远的地方,还有这么一间酒吧,安安静静地存在了数十年之久。每到夜幕降临,便会亮起暖色的灯光,外头看清清冷冷,要推开门,才能发现里头一片诡异万分的热闹。   没有什么可以永远存在。   岳沉舟整个人没骨头似的趴在窗边的沙发里,身上松松垮垮的T恤被蹭到向上卷起,露出了一截白润细腻的腰腹。   他从窗台从下向上看去,视线被遮住了大半,只能看见露出的一段天光,逐渐由明亮的白色一寸一寸暗下去。   他无法抑制地回忆起寒境的漫漫长夜,深邃到没有一丝杂质的黑色天空。   你还会回来吗?   会在我消失之前回来吗?   上万年的时光里,我们能够相守的时间真的太短暂了。   岳沉舟这么想道。   好在尘埃就快落定,至少我有足够多的时间,思考我曾经一度回避的问题。   好在就算有一天我消失不见,至少还有你会记得我。   那已经是一种我求之不得的永恒。   …… 第123章 终成执念   路口的网红酒吧大战以和谐共存为结果。   两家老板吵着吵着竟看看对了眼,两家合一家。于是强强联手,规模空前。一三五播着动漫歌曲,二四六琴棋书画。还干脆24小时营业不休,白天餐饮,晚上酒吧,一时间风头无两,也带得风琴街人气愈发旺起来。   莲鹤和春意隔两个月就会回来一趟,给岳沉舟带大堆东西,什么土特产和日用品,应有尽有,跟看望孤寡老人似的。   岳沉舟发了一次脾气,莲鹤才嚷嚷着“不识好人心”,拖着春意气呼呼地走了。倒是春意这女孩,这几年外出行事历练得愈发老练,加之兵器原就战斗力超群,就连岳沉舟远在A市都常常听闻她的名字。她寻了个空回来,将一路所见讲给岳沉舟听。   几年前,岳沉舟曾将灵脉图给了异管委,并在里面指了几个关窍。陈建国此人不愧是老狐狸,一点即通,甚至没有刨根问底,便快速地执行了下去。   岳沉舟点的几处大多与羽山情况类似,都是原先得天独厚的灵潭秘境,被白暨动过手脚之后又过了几十年的时间,阴阳倒转,怨气丛生,已经养出了不少魔物。陈建国亲自带队,一抓一个准。这些地方大多都需深入深山老林,有些还得破除瘴气和结界。天朝地大物博,光这一件事,大概就够陈建国烦心到退休。何况他还兼管着新上线的锁妖塔系统,忙得脚不点地,算起来,已经许久没再露过脸了。   “可是,白暨为什么要做这些呢?”春意不解地问岳沉舟,“若他只是想要发展魔修的势力,难道不该找个得天独厚的地方安顿下来,避开异管委的耳目,修炼,或是收徒,什么都好,总比做这些强得多。难道他还指望仅仅靠着改了天下灵脉格局,能再出一个魔尊不成?”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岳沉舟正破天荒地提着水壶哼着小曲儿浇外头窗户下的花,闻言,抬头看了眼站在屋内的春意一眼,神色颇有些意外。   “你倒是挺聪明的。”   他抖了抖手里的水壶,抬手挥散空中四散成彩虹的水汽,从大门处绕进屋子的时候顺手取下了门前的青铜风铃。   “白暨那脑子是怎么想的,我怎么知道。”岳沉舟拿了支软毛笔,细细清起了风铃上落着的灰,看起来兴趣缺缺,“兴许人家只是报复社会也未可知呢。”   春意皱着眉看着岳沉舟的脸,想说什么,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开口。   她从未见过白暨,这个名字还是从莲鹤嘴里听说的。那是鹤归一心追随之人,为了他,鹤归不惜数次故意践踏莲鹤的好意。莲鹤嘴上不说,心里总该是极为伤心的。   岳沉舟用指尖轻轻抚摸风铃上的青铜铃铛,春意的目光也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了那串串指甲盖大小的东西上。她这才想起,自己仿佛从未仔细端详过这串风铃。擦干净灰尘之后,那一个个倒扣着的铃铛隐隐透出光来,若说是鼎,倒更像是玉器,然而又不似玉器那般易碎,在日光的照耀下显现出半透明的质地,里头镶嵌着纯白色的圈圈纹路。   只是还不等她细看,岳沉舟就将那风铃收了回去。   春意回过神来,并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被糊弄过去,继续追问道:“我记得您说过,他曾经也是灵道中人,后来堕落才成为魔修。”   岳沉舟叹了口气,踩着椅子把手中的风铃挂上门框。   “众生万物皆有执念。”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用指尖拨弄了一下风铃,听着它残缺的音律声,垂下目光:“草木无情,为了获得雨露朝阳而破土而出,此为执念;走兽不开蒙智,互相厮杀,争得口中肉、脚下方圆,此为执念;人类生而不同,或素履而往,或腰缠万贯,为钱财也好,为情爱也罢,只要活着就有执念。你由执念托生而来,应当不难理解。然而……仅是执念还好,若是执念太过,这执念便也成了妄念。”   他始终不曾正面回答,听这意思,像是在说白暨觊觎了什么注定不属于他的东西,所以才会堕入魔道。春意其实并没能听明白,岳沉舟展露的侧颜上写着轻嘲,然而而这情绪的最深处,仿佛还有一些可以称之为悲哀或是感慨的东西。   “岳师,”春意问道,“像您这样的人,也会有执念吗?”   岳沉舟一愣,随后笑了一声。   “当然。这么多年了,你是对我有什么奇怪的滤镜吗?”他抓了抓自己额前的碎发,偏过脑袋看向她,眉眼之间俱是少年般明媚无暇的笑意,“抽烟喝酒打游戏,炸鸡奶茶和搞基……我的执念可多了去了,没了哪样都会原地暴毙。年轻人,也别以为我们老年人都是晚景凄凉孤独终老的啊。”   这话显然是在说前几天他和莲鹤拌嘴的时候,莲鹤气得口不择言说他“年纪都这么大了还不知道服老”。   春意看着他没有丝毫变化的清俊脸蛋,突然也觉得这话着实怪异,跟着一道笑了起来。   预算   这段短暂的对话在快速向前流淌的时光里没能引起半点波澜。   不久之后,莲鹤与春意再次离开了A市——几年前春意被莲鹤拉着外出散心,到如今,倒是莲鹤陪着春意四处历练。   妖怪酒吧的老客人陆续发现,这位老板做生意是愈发不上心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开门的时候一切照旧,岳沉舟当着个快乐的撒手掌柜,恨不得一切自助啥都不管。而不开门的时候,大门紧紧闭着,外头还仔细地加了层结界,谁都进不去。   倒是那些绿植和盆栽,都好好收到了屋檐下头,青翠欲滴,安安静静地吐露着最后的生机。   这些年,A市的早春总是来得异常悄无声息。地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气温骤降了下去,一点回暖的迹象都没有。   岳沉舟并不怕冷,何况A市的暖气向来很足。   只是这样的天气总让人想窝在被窝里抱着腓腓美美躺一天。何况他刚从某个环境恶劣的深山老林里回来,累得手指都不愿意动一下。   这让人有一种温暖并充实的错觉,也并不觉得孤单或是寂寞。   他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半睡半醒之间,耳畔传来半真半假的风铃声。   大约是腓腓睡得无聊,从门缝里跑了出去,带得房门扇动出轻微的气流。   这些年,这串风铃被他从门口挪到吧台,从吧台挪到二楼楼梯口,最后又被他挂到了房间,就挂在床尾的衣架上,躺在床上的时候一睁眼就能看到。   ——依然是五音不全的残缺音律,不管他用什么办法,都没法将他恢复如初。   岳沉舟那两扇鸦黑的睫毛略微颤抖了一下,缓缓半睁眼睛。   下一秒,有人轻轻凑近了他的脸颊,温热的气息还带着雪地森林与冰川湖泊的味道,喷洒在他的颈侧,舒适得让人发抖。   岳沉舟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枕头与墙壁,感觉自己的眼睛里很快涌出了泪水,顺着柔和的脸部曲线滑落,尽数被柔软的枕巾吸收。   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喉咙口仿佛被堵了许多酸涩的东西,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声蔓延,是难以形容的甘甜与刻骨铭心的苦涩。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眼角那颗颤抖的小痣之上。   “师兄,我回来了。” 第124章 重连VPN(一)   大约是昨晚上没拉严实的缘故,窗帘之间留了一道宽宽的缝隙,透出并不算明亮的天光来。   风铃碰撞的声音逐渐消散,屋子里恢复一片寂静。可岳沉舟还是能听见两个呼吸声在房间里交织,逐渐被自己如雷的心跳声覆盖。   这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正确的。   或者说,他的脑子里早已一片空白,仅仅维持着僵硬的动作就已经花费了全部的力气。   岳寒的唇停留在他的皮肤寸许之外,没有再移动分毫。   暧昧的沉默持续了很久,随后,还是岳沉舟逐渐回复了心神,他迫切地翻了个身,又低又快地说了一句:“怎么要回来了也不提前……唔。”   “师兄。”随着岳沉舟的声音响起,岳寒仿佛才被按下了开关似的,猛得抱住了身下之人,从岳沉舟的唇角亲了上去,将他的话语尽数堵进了嘴里。   岳沉舟放软身体,偏过头,接受着来自岳寒用力的吮吻,颤动的眼睫向下一盖,滚烫的液体便源源不断地落进鬓发之中,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岳寒的手从衣摆下方伸进去,紧贴着他的皮肉重重向上抚摸,另一只手臂近乎粗暴地箍着身下人柔软的腰肢。   “师兄……”   他的力度太大,几乎让岳沉舟以为这人一回来就要压着他做点什么。   岳沉舟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伸出手抵在他的肩膀上,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比起拒绝,这更像是一种让人血脉贲张的邀请。   岳寒的吻停留在岳沉舟光裸的胸口,唇齿啃咬,流连了许久,才抬起眼眸看向岳沉舟的脸。   就在这时,窗外大约有车驶过,一道刺眼的远光便从窗帘的缝隙里探了进来,从两人紧叠着的身躯上扫了过去。   仅仅是这么一瞬间,也足够岳寒看清岳沉舟满是泪水的脸。   岳寒的动作停下了。   不管是过去的时顷,还是后来的岳沉舟,至少在岳寒的记忆里,他都是极少落泪的。即便当年与魔军交战阵前,犹是青葱少年的他手中剑尖淌血,脚踩无数魔族尸骸,在漫天飞溅的碎肉与肆虐的魔气之间依然神情坚定安稳,仿佛天地崩裂在眼前也不值得他分去半个眼神。   那时,他走到寒岳的面前,随意伸手将被魔血浸透的的长发束到脑后,冲着他偏头一笑。   鲜血顺着瓷白的皮肤流淌,从下巴滴落,将雪色长袍一点一点染成明艳的红。   寒岳就这么见到一朵血色的莲花盛放在万里雪原之上。   满目惊艳,一见倾心,便都在那笑颜里了。   “师兄……”岳寒把头深深埋在对方的胸前,心疼得连五脏六腑都在发出尖锐的叫嚣,“别哭,你别哭。”   他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只知道死死地抱住他的腰,从下巴一点一点吻上去,把他的泪水一点一点吃进嘴里:“我回来太晚了,对不起。”   岳沉舟什么都没有说,就这么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流泪,整张脸都湿了。   他的神思犹不太清醒,乌黑的眼睫下汪着可以称得上是脆弱的光。然而这眉眼间不再有半点阴影,仿佛所有的困境都迎刃而解,无法再束住他一时半刻——就像遥远的时光里那个曾经一往无前的少年一样。   岳寒垂下眼睛看他,带着薄茧的手指温柔而强势地摩挲着岳沉舟的腰侧。   两人视线缠绵交汇,脑子里同时涌上出了许多纷纷扬扬的画面,如同电影的分镜一般一个一个闪回,全都搅合在了一起。   初遇的,甜蜜的,分离的,重逢的。   冰冷的青年一身龙鳞如铠甲,消失在漫天火光前最后一句“我爱你”,以及漫天的冰雪之中岳沉舟孤独的,禹禹独行的背影。   “岳寒……”岳沉舟缓缓喘息,声音轻到像是要散在这暧昧的空气里,眼神一点一点地恢复清明,“你说的,让我在这里等你,我做到了。”   他伸手将岳寒抱进怀里,在岳寒的头发上落下亲吻,露出了极为疲惫却满足的笑容,再次闭上了双眼:“我做到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了。”   谢谢你。   谢谢你选择回到我的身边。   现在,我请求你,请求你留在我的身边,让我以后的路都不再如此孤单。   请你永远爱我,就如同千万年前,你曾对我承诺的一样。   ……   就连岳沉舟从未料到,岳寒能这么快就取回麟龙的力量与记忆,再次成为寒境之主。其中经历了多少艰难,岳寒后来没有再提起只言片语,但这不意味着岳沉舟不知道。   作为上古四天九境里仅剩的最后一境,寒境地域广袤无垠,表面的荒芜与安宁之下,是天之胎源源不断的充沛灵力。这在天梯断裂,灵源枯竭的如今显得尤为可贵,吸引着无数生魂争斗不休。   岳寒或许是天地开合以来,唯一一个能在寒境来去自如,两次住进那座宫殿之人。   不知是那些心怀鬼胎的生魂忌惮着千年前麟龙强大的力量,还是寒境的土壤依然记得上一任主人的气息,总之在岳寒远赴寒境的几年里,他并没有受到打扰。   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将自己关在地宫深处清修。   没有人知道,那座终年被风雪笼罩的绝美宫殿底下,有一片更为广阔的地宫。   天之胎就深深埋藏在这里。   这是麟龙破胎而生的地方。   岳寒就在此处独自闭关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在这样空旷而不见天日的环境里,昼夜的交替与时间的流逝确实变得不再重要。   有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了。否则为什么灵魂仿佛已经裂成了两半,指尖摸过冰凉刺骨的地砖的时候,分明像是与另一只手紧紧相贴。   它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每一条掌纹都与自己如出一辙。   ——他知道那是谁。   那个“人”在地底深处,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如今弱小而无用的自己。   他抬起乌黑深邃,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视线落在苍茫的虚空之中。   “回来吧,哪怕你会自此取代我。”岳寒喃喃道。   只要我可以变得更强大,强大到足以拯救我深爱的人。   我再也不想看到那双眼睛明明笑着,眼底却萦绕比寒境永无止境的极夜更冷的悲伤。   他太孤单了。我绝不会让他在这样的孤单里走向注定了的生命枯竭。   只要我能够救他……   我什么都不在乎。   ……   啪——   岳沉舟伸手拿起床头的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就这么半靠在床边抽了一口。   他的眉眼之间尽是情事过后的慵懒,指尖淡红色微光闪烁,袅袅的烟雾缭绕,更显得那双眼睛摄人心魄,性感到不可思议。   岳寒侧身躺在他的身边,伸出一条腿强行分开岳沉舟的下半身缓缓摩挲,肌肤摩擦出依然炙热的温度,惹得他的气息又有些粗重起来。   暧昧的灯光下,属于青年的苍劲结实的上半身还有汗水闪烁,细微的闪光沿着肌肉线条一直没入被子里。   与之前相比,他的容貌有了细微的变化,棱角分明,沉淀出更为出色的,只有成熟男人才会拥有的雄性荷尔蒙魅力。   即便按照人类的年纪算,他也快30岁了。   啧,还真是年轻啊……   岳沉舟吐了一口烟雾,目光中浮现出一丝笑意。   “师兄,”岳寒换了个姿势,整个人几乎都趴到了岳沉舟身上,一手漫无目的地沿着他的身体向下摸去,“我不在的时候,你抽烟挺多?”   “你懂什么,事后一支烟,快活似……”岳沉舟本想讨个嘴上便宜,可说到一半,突然被大腿上戳着的坚硬东西把话堵了回去,手指抖了抖,半截烟灰便落在了床单上,把新换的床单烫了个黑色的小洞出来。   虽说男人嘛,不穿衣服抱在一起是容易擦枪走火,可……这未免也太快了。   不过这次回来的岳寒对自己情绪的把控能力显然强了不少,除了有些急促的呼吸,他脸色不变,道:“我知道你从前抽烟是为了舒缓境界无法突破带来的痛苦。可是人类的劣质尼古丁不过只能麻痹片刻,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师兄,你这是饮鸩止渴。”   “饮什么都行,能止渴就是好东西。”岳沉舟漫不经心地答道。   比起这些,他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想问:“你……真的都想起来了?”   “对。”岳寒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颊,“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我只能说,我有了寒岳全部的记忆,可我依然清楚地知道,我是由你一手养大的岳寒。非要说的话,我认为我首先……是岳寒。”   岳沉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深深望进岳寒的眼眸深处。   “这样很好,你原本就是岳寒。”岳沉舟无可避免的产生了一丝恍然,继而露出复杂的微笑,“你已经转世了,再牵扯上过往……这样或许对你并不公平。”   岳寒抓过他有些凉意的手,亲了亲他的手背:“你该明白,什么都不知道才是对我最大的不公平。”   岳沉舟没有说话。   他抬起手臂,一下一下抚摸眼前这个熟悉到心底深处的面容,眼睛里又一次泛起了轻微的水光,只是这一次他很好地控制住了情绪,只是轻柔地将手指插入岳寒的犹带微汗的发间,从发顶一直抚摸到紧绷而起伏的背部肌肉上,亲密一如从前。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才无声地叹了口气。   岳寒显然是极为享受这种亲密的,他的目光又变了变,再也不掩饰其中的迷恋,低头在岳沉舟的眼角落下了一个亲吻。   “师兄,”气息交缠间,岳寒认真地问道,“你是不是……已经触碰到天道了?”   “为什么这么问?”岳沉舟神情平静,声音也没有什么波澜,“你在寒境悟出了什么?”   岳寒皱了皱眉,他几乎立刻意识到,岳沉舟在回避这个问题。   这种认知让他陡然不悦起来。   岳寒霍然起身,将双臂撑在岳沉舟脸颊两侧,神情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从态度表示这其中没有半点虚与委蛇的余地。   “即便我不在你身边,可我依然知道这几年你独自频繁出入秘境险地。这可不像你,师兄。”   岳沉舟一愣,随即发出了一声低笑:“并没有要瞒着你的意思。我呢,原先是有些想岔了,总觉得你当年为了我……还能有入轮回的机会实属不易,没有道理再害你一次。”   “所以呢?”岳寒挑起眉毛看向他,“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师兄……时顷,需要我再提醒你一次吗?当年的东海,你还没有给我答复。”   岳沉舟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视线向下瞟了瞟,落在两人紧紧交缠在一起,亲密无间的下身之上。   “还需要答复?”他似笑非笑地动了动被压住的腿,“若是真动起手来,你能打得过我?哦……差点忘了,如今你可是不一样了,天地双胎相合大圆满,比之灵魔大战那会儿更胜一筹,放在从前可是显露飞升之象的大事。没准我还真打不过你。”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岳寒笑了一下,也并未再坚持,“我想听你亲口说。不过,算了……你素来这样。”   “我素来哪样?”岳沉舟不满地挪动了一下,尚还撩着些淡红的眼角微微向上飞了飞,指尖一下戳在岳寒的胸口,“你难道就没有事情瞒着我?”   “师兄指的是什么?”   “你在腓腓身上布下一耳一目,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你心里门儿清。如今给我装什么傻啊岳寒。”岳沉舟有意无意地在他的胸前梆硬的肌肉上戳弄——也不知是不是灵兽的魂体当真如此优越,也不见他怎么锻炼,取回力量之后,身材竟比之前还要拿得出手。   他瞧了瞧自己清瘦的手腕,心头冒了些酸泡泡,忍不住哼了一声:“到底是跟着你长大的,这些年喂了再多狗罐头也没用,那只小白眼狼。”   “腓腓年幼在霍山之时,以花露与螟蛉为食……你喂他狗罐头?”岳寒气笑了。   “狗罐头怎么了,还有狗咬胶,它爱吃的很。”岳沉舟翻了个白眼,“一次要吃三个,我快被吃穷了,你赶紧把它带走,供你的花露水去。”   “这次回来,我倒是能试着以龙息为它塑魂。”岳寒没再说什么,反而拉过岳沉舟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只不过我灵兽一族原本就是集天地之灵所化……若是天梯恢复原状,天地间灵力暴涨,届时即便我们什么都不做,腓腓也能恢复原样。”   “他现在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顺其自然吧。”岳沉舟并不担心,淡淡道,“重塑天梯之后是否还和从前一样……无从知晓。”   他伸出手,手指状似无意地在半空中点了两下,便有金色的光点在虚空之中跳跃,聚集到一处,闪烁了几下,才逐渐隐去。   岳寒若有所思地盯着光线消失的地方,目光慢慢变了。虽然这变化十足微小,在这样晦暗不明的光照之下极难发现,但岳沉舟还是从他的微表情中察觉到了。   岳沉舟笑了起来:“你果然早就料到了?”   岳寒也跟着笑了,他摇了摇头,道:“心中略有猜测罢了。毕竟这件事着实……胆大包天?”   “没错,确实胆大……包天。”岳沉舟眯了眯眼睛,眉眼间尽是懒洋洋的笑意,“然而我们会成功的,岳寒。你信我吗?”   岳寒定定地看着看着他的笑颜,半晌,才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喜欢你说‘我们’。”   他低头在岳沉舟的眉心亲吻了一下——这是很轻很轻的,非常单纯的亲吻,却比什么唇齿交缠与灵肉相融都来得更为深情动容。   “我还喜欢你以我之名冠姓,喜欢你把我送你的龙鳞风铃挂在床前,时时相望。只要它响动一次,便能在你的心里念一次我的名字。”岳寒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沙哑,但却异常平稳,“你一直都知道怎么能让我对你死心塌地。”   岳沉舟的笑声几乎掩饰不住了。   从岳寒的角度看下去,眼前这个人皮肤素白,依然清瘦得好似不堪一折。然而他整个人的眉目间充满了许久不曾见到的灿烂容色——这一刻,这笑容与从前那个令人一见倾心的少年完全重合在一起,仿佛隔着千万年的错过与苦痛都已经烟消云散。   “那,这位对我死心塌地的寒境尊主……我请求你,与我一起去做一件足以颠覆天道的大事,可好?”岳沉舟双手缓缓抱住岳寒的脖颈。   如果我们的未来被那劳什子的天道预言要以惨淡收场,如果天梯注定崩塌无法修复。   那还不如就由我灵境岁星,与你麟龙寒岳一起……   开天辟地,再筑一条新的。   --------------------   我努力努力看看能不能这周完结! 第125章 重连VPN(二)   白暨猛地睁大双眼。黑暗中,他目眦尽裂,眼角有鲜血徐徐流下,在那张丑陋到极致的脸上流淌。   覆面的黑布被暴涨的气息吹向后方,稀疏的毛发显露无疑。平日里素来最介意露出容貌的人此时再也顾不上遮蔽自己的头脸,他以手为刃,泄愤似的一刀横扫,下一秒,早已被染成浓黑的池水炸出巨大的水花,一池活物立刻被当空斩成无数肉块,飞上天空,又如同暴雨一般坠落下来。   鹤归偏了下脸,避过了迎面喷溅而来的恶臭血点。片刻之后才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看着满地狼藉的动物尸块,一言未发。   白暨背对着他,黑色的身影立在浓黑的水中,仿佛一株从污泥中扎根出来的树木。   “主人。”鹤归恭敬地低下身子,手指轻轻拨开地上的秽物,从中抓出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那是一只兔子,大约是运气极好,它身上满是血污,却四肢俱全,奇迹般地躲过了致命伤。被鹤归提在半空之中,腿还在不停抽搐着,看起来奄奄一息。   鹤归的手温柔地摸了摸兔子的耳朵。   下一秒,他陡然用力,“咔”的一声折断了那根脆弱无比的脖颈。   白暨回过头来,并没有看向他手中新鲜的兔尸一眼。   被怒火冲刷过的眼神里闪烁着诡谲的光,勉强从厚肿的眼泡里流露出来,让模糊混沌的五官呈现出一点点暴虐的神色。   “让你为我奉上生机,你就上菜市场给我找来这些垃圾?”白暨怒极反笑,一时间脸上的肌肉被扯动,血肉模糊的五官跟着微微颤抖,看着简直令人作呕。然而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冷哼一声,道,“鹤归,我当初费尽心思,将被天道抛弃惨死的你救了回来,又不惜逆转灵脉为你重塑身躯……如今你便是这么敷衍我的?”   自从被岳沉舟打回原形,白暨便性情大变,成日喜怒不定。有一回暴怒起来,不管不顾一出手就夺了方圆十里所有的生机,导致那成片的林子草木全部枯萎衰竭,动物尸骸遍地,仿佛被山火烧了一般,明眼人路过一看便知事有蹊跷。   好在那地方是一片深山,并没有那么快被异管委的人发现。鹤归为了善后又出手杀了好几个人,才堪堪将这件事压了下来。   如今两人躲到了沿海的一个渔村里避风头,进出都必须格外低调。   ——岳沉舟并未对他们下死手,但在他的授意下,异管委步步紧逼,白暨多年心血布局毁于一旦。对他这样自负的人来说,简直比死了还要难受。   按照白暨现在的情况,若是愿意回到深海重头再来,修炼上百年,未必没有再次化灵的可能性。然而已经尝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滋味,他又怎么愿意被困于不见天日的黑暗里如此之久。   更何况……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流年如同飞梭一般前进,并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转眼匆匆数年,万年一次的九星连珠已近在眼前。   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思及此处,白暨的目光变了又变,厚肿眼泡包裹着的眼睛里竟生出了一种鱼死网破的孤绝。   岳沉舟,你我原本是一条船上的人,如今你处处与我作对,将我苦心布下的魔阵都破了个干净。   这些阵法原本就是为修复天梯设下的。   你就这么想死吗?   不行。   不可以。   我白暨苟延残喘了千年之久,眼看着想要的东西唾手可得,我绝不允许任何人阻拦。   即便你是他最看重的弟子也不行。   鹤归看着眼前人脸上变化莫测愈发疯狂的神色,垂下头来,糅杂着血色的美艳面容上依然平静无波。   事到如今,白暨身边只剩下他一人。   这样也很好。鹤归总是这么想,至少他们还能拥有彼此。   “如今异管委盯得很紧,我实在不方便弄到别的生魂。”鹤归恭敬地跪在池边,视线锁在眼前的方寸之上,“请您暂且忍耐,等风头稍微下去一些,我会再回S市,拿回原本属于我们的东西。”   过了许久,他才听到前方传来水流波动的声音。   白暨重新用黑色的帽兜包裹住自己的脸和头部,身上反而未着寸缕。他一步跨上岸,停在鹤归身侧,低头看向这个优美而修长的身影。   鹤归的一头乌发垂落在脸侧,如同一笔浓墨流淌,于光线下折出鎏金碎光来,艳丽到晃眼的地步。   白暨停在他的面前,伸出手,捏着下巴抬起他的脸。   “鹤归,你这张脸,真是美丽至极。”他的脸已经完全隐藏在黑色的帽兜之中,可鹤归还是听出了那话里的咬牙切齿,“天道,真是不公平。”   鹤归深深吸了一口气,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一张美得不辨雌雄的脸上写满了波澜不惊的坚定:“鹤归的一切都属于主人。只要主人喜欢,鹤归可以把这张脸献给主人。”   话音刚刚落下,捏着他下巴的手骤然用力,剧烈的疼痛传来,几乎叫他呻吟出声。   “你的脸?哈。”   即便容貌被掩盖,依然能从白暨的声音里听出强烈而冰冷的情绪。   那是一种不加掩饰的厌恶与憎恨。   “我岂会用你们魔修的脸。他不会喜欢的……不会喜欢的。”   鹤归的身体一僵,连疼痛都顾不上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主人……”   白暨松了手,无视了他的反应,也没有打算做出任何解释。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突然问道:“九星连珠将至,岳沉舟最近有什么动作?”   鹤归定了定心神:“他去了S市。”   “S市……”白暨抿了抿嘴唇,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是S市呢?”   ……   S市,极东角。   岳寒坐在礁石之上,不紧不慢地浏览着网上的消息。   主流媒体已经连续跟踪播报了一个月,称这次的天文奇观“九星连珠”千载难逢,天朝正是最佳观测点之一,届时极有可能会出现罕见的日全食与月全食。   不管是真正的天文爱好者还是凑热闹的吃瓜群众无不参与讨论,甚至还有商家闻风而动,营销了以九星连珠为主题的爱情节,颇有一副全民盛典的模样。   然而按照人类天文学的观测,这一现象发生在七日之后,却是与岳沉舟想要的“九星连珠”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一时辰。   “说起来,师兄,我记得你出生在上一次九星连珠之时?”岳寒锁了手机屏幕,从石头上跳下来,与岳沉舟并肩站到了粗粝的沙滩边上。   岳沉舟略微想了想,说:“帝师曾提过一句,说我降世那日,岁星显冲月之象,九星有异。他也是因此才发现了被弃于山脚之下的我。灵境素来以九星封位,故而后来便让我顶了岁星的缺。只是我无父无母,自然不记得自己出生在哪日。”   实际上在过去天梯还完好之时,修者的生命都十足漫长,很少有人会在意生辰这样的小事。   “倒也是巧了。”岳沉舟随意地拍了拍手上的沙土,足下歪歪斜斜踏着浪,道,“今日将事情解决,也算圆满。”   他的脚踝浸在灰色的海水之中,海浪哗啦一声舔上裤脚,可再次退下去的时候,却没能留下半点水印。   退潮时的海面宁静,可岳沉舟背对着海面看向S市市区的时候,已经能看到浮躁的气场诡谲翻涌,如同一锅即将煮沸的水一般,从下至上冒气小小的气泡。   或许还没有人发现,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内,工作中的人们显而易见变得浮躁不安起来。往日里脾气不错的人心烦意乱,而本就脾气暴躁的那些或许已经因为一点小小的摩擦而频频与人冲突。   觉醒了灵能的人类里,有一些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了。辅助系尚且好一些,攻击系的超能力者苦苦压制这体内暴走的灵力,躲在室内不敢出门,生怕一不小心便伤了无辜的路人。   除了人类,道行低一些的妖鬼精怪受到的影响更大,性子比往常凶狠了数倍,平日里被人类压制着的憋屈仿佛此刻释放了出来,一个个到处惹事儿。   ——九星连珠唤醒了天朝沉寂多年的灵脉,看似微弱的变化,却足以让人类社会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一时间,110报警热线拥挤起来,基层警员乱作一团,满头问号。   好在就在这时,早有准备的异管委迅速派出精锐支援所有部门,这才算是将局面暂时控制了下来。   “可有陈建国忙的了。”岳沉舟幸灾乐祸道。   岳寒向着海平面的方向看了一眼,提醒道:“时间差不多了。”   岳沉舟“嗯”了一声,看着身边这个面容冷峻的青年,玩心顿起:“我们怎么过去?”   岳寒失笑。他几乎立刻明白了岳沉舟的意思:“师兄想怎么过去?”   “尊主,今日四舍五入是我的生辰。”岳沉舟偏过头,嘴角浮出一点笑意,“千年前的你可是很有情趣的,还知道费尽心思从寒境挑出无根雪,运到东海弄这么个小岛送给我,如今倒是变成了个木头。该不是吃到嘴里了就不珍惜了吧?这样吧……听说真龙都是上古神族。你的龙身呢?择日不如撞日,让我骑上一回?”   岳寒勾出笑意,低下头凑近岳沉舟耳边:“龙身……师兄还没看够?”   温热的气息喷在岳沉舟的耳垂上,叫他忍不住一愣。   他的脑袋里当下冒出了一些十分不合时宜的画面。   缠绵悱恻的暧昧吐息,如同潮水一般灭顶的窒息快感,粗壮的龙尾死死束着他的腰肢,每一块鳞片都怒张成凶狠的角度,在难耐而崩溃的呻吟中大开大合地摩擦着腿间细嫩的皮肉……   “岳寒!”即便是岳沉舟也忍不住老脸一红,“说的什么骚话!”   “我是说从前灵魔大战之时……师兄这又想到哪里去了。”岳寒笑出了声,摇头叹道:“你啊,还是如此爱逞嘴上威风。这样吧……”   说着,他伸出手来,随便在虚空中一晃,周身的空气显而易见地凝固起来,下一秒,一道金光自他的掌心中拍出!   随着这道金光落地,只听原本宁静的海平面下传来一阵隆隆响动,一圈又一圈的波纹自视野中扩散开来,无数水点噼里啪啦跃起,折射着日光,如同万千泼洒的珍珠。   长长的海浪翻出丝滑而漂亮的纹路,从遥远的地平线推来,一波一波拍打到岳沉舟的小腿上,像是一种无言的邀请。   水面下彩光熠熠,朦胧却耀眼。这光线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最终来到他的面前,汇成了一条蜿蜒的巨龙。   岳沉舟奇了,他睁大眼,向前走了一步,这才看清了,灰暗的海水之下不知何时凝出了一条潺潺的小溪,溪水以冰为盖,透亮清冽,隐泛蓝光,与原本不甚明澈的海水隔出泾渭分明的分界线,逆着洋流的方向,流淌向汪洋深处。   而在冰面之下,无数大小鱼群甩着尾巴上下翻飞,不断追逐冰面之下透出的精纯灵气。在离岸很远的地方,甚至有鲸鱼跃出水面,喷洒出的水柱高耸直入云层。   就这么看过去,好一派身临蓬莱仙境般的美景。   岳寒执起岳沉舟的手,踏上这道溪流,如履平地。   “我是不知道上古神族的说法,”岳寒缓缓摩挲着岳沉舟修长的指尖,道,“师兄想怎么骑……当然都可以。”   他停顿了一下,尾音有刻意的上扬,暗示意味十足。   岳沉舟明显地僵了僵。他侧过头去,眯着眼仔仔细细将这张冰冷又正经的俊脸打量了一遍,表情微妙道:“我说,即便你现在是寒境之主了……老子好歹也教了你十几年,好不容易把你教得斯文又守礼,才几年的工夫,竟全忘光了。我这十几年的心血都付诸东流……我当初就不该把你捡回去。”   “该不该捡师兄都捡了。”岳寒冰凉的眼神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而且……师兄并未收手,还捡了个徒弟,宝贝的跟什么一样。”   岳沉舟语结。   他看着足底跟着两人的脚步欢快游动的鱼群,叹了口气:   心累,不想哄人。   他不说话,岳寒也并未再说什么。一时间两人之间静默下来,只有海鸥在碎金的水珠之间来回翻飞,传来欢快的鸣叫声,说不尽的心旷神怡。   岳寒用一种不急不缓的速度越过海面深浅之间的分界线。   从这个位置,已经能看到金色的光线在皑皑白雪之上跳跃,阳光、海滩与冰天雪地这就这么铺陈在杳无人烟的深海之中。   算起来,岳沉舟是第二次踏上这个封印着尺木的东海小岛,心中不免感慨万千。   当年的寒岳为了向时顷求爱,将寒境最深处大片无人涉足过山峦整个儿挪到了这里——仅仅因为某次时顷突发奇想,说那里是世上最纯净无暇的地方,可惜终年不见天光,若是能有飞鸟阳光相伴,定会是天下最完美的去处。   其实这句话不过是随口一说,说完连他自己都忘了,没想到寒岳却在心里记了数百年,最终以这样的方法呈到了岳沉舟的面前。   一份阴差阳错的礼物,渺茫的东海上多了一方孤岛。   ——被所有力量不约而同忽视了的,仅属于寒岳与时顷的,不受任何因果与命运主宰的净土。   就连岳沉舟自己,都不得不拜服于那无孔不入,将所有人与事紧密包裹得不得动弹的诡谲天道。   “有时候我会觉得,哪怕强大如紫垣,他说这是与天道一搏的最后一线生机……难道我们就真的逃脱了天道的操纵吗?”岳沉舟走到悬崖边上,望着脚下缭绕风雪的万仞冰川,以及不远处与白雪接驳的深蓝色海面,叹道,“四方九境,五道众生,生魂多余亿万之数,你我不过是其中一粟。也许从头到尾,灵境就是虚幻的空中楼阁也未可知。”   “师兄,”岳寒笑了起来,并没有针对这个看似十分哲学的问题发表什么看法,只是与他并肩站在一起,问道,“你害怕吗?”   岳沉舟破天荒地没有回答。   那张脸上并没有如往日那般的笑容,相反,他眼底酝酿着深深的可以称之为茫然或者散乱的情绪,每当他深思的时候,光影交错中的面孔其实是与当日的紫垣有那么些相似的。   岳寒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远方,接着说:“从你我相遇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重感情,害怕孤独害怕到骨子里,既脆弱又单纯,与所有人都能相处甚好。可是时顷,你的骨子里从没有向任何人或事物臣服的天性……不管是所谓的天道,还是贵为天下至尊的帝星,都无法叫你恐惧屈服。”   岳沉舟侧过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浮上了一丝淡到看不见的微笑:“听起来我不仅叛逆,还挺中二。”   “‘岳寒’曾因为紫垣在你心里的特殊位置而感到担忧。”岳寒的嘴角上扬,明知接下来面临着什么样的危险,却从未如此从容不迫过,“可我不会。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能走进你心里的那个人,绝不是什么神坛上完美到天衣无缝的天道代言人——比起那种理所当然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信仰,你更需要的是陪伴、是忠诚、是扎根在你灵魂深处的,生生不息的爱意。我只需要做自己就足够了。”   “原来当年你想了这么多?”岳沉舟半真半假地挑了挑眉毛,“我一直以为你是被我的英俊潇洒迷得神魂颠倒,遂见色起意,肆意妄为。”   岳寒停顿了一下,发出了一声低沉的笑声:“那倒也不假,我不能否认。只能说比之容貌带来的短暂惊艳,更吸引我的,大概是你从一开始就展现出的,温柔而执拗的反骨吧。与别的所有灵修都不一样,对于天道,对于飞升,你都有一套自己的准则和底线,那不是用无情道或是别的什么可以概括的。”   “……”   岳沉舟安静了一会儿,笑意更深了:“虽然但是……有一点你说错了。在我心里,你已经足够完美了。” 第126章 重连VPN(三)   黑云从天际而来,层层叠叠地堆叠在整片汪洋的上方,把光线逐渐向看不见的地方驱赶。从高处看去,海水产生了明显的变化,泛起一种晦暗幽深的墨色。海鸥逐浪之时尖锐而悠远的鸣叫不知何时已然消失殆尽,只剩下呜呜的风声裹着沙沙的浪声,迅速由远及近,仿佛在天地间轰然吹响号角。   所有属于海岛特有的阳光与悠闲都逐渐远去,无穷无尽的灰暗逐渐降临人世间。白日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猩红,日晕被极致的浓黑逐渐吞没,在海面上投下乱舞的影子。   就在此刻,海天交接的地方,九颗明亮的繁星从云下透出耀眼的金光来。它们在涌动的云浪中稳稳悬挂于遥远天边,在失色的日月中央辉映苍穹,仿佛化作一道屏障,镇住了天地间一切不安与动荡。   时辰已到,随着最后一颗星子归位,狂风骤起,遮天蔽日的云层被吹开,也将并肩立于山巅两人的衣袂吹得向上高高扬起。   岳沉舟与岳寒对视了一眼,没有再说话,便抬起手,修长的手指一动,一道巨大的金色符印就出现在两人面前。   他并没有停下动作,指尖在空中灵活滑动,就有源源不断的金光自他的心口涌出,几乎在悬崖的上方形成一个微缩的光球,照得周遭的雪地反射出大片的金色光芒,在这天地混沌的混乱时刻,照成天地间唯一的一寸光明。   那团光晕的正中间,是一个滴溜溜旋转着的沙漏——朝夕鼎。它越涨越大,形状越来越清晰,散发出的光芒几乎填满了整片冰雪做的峡谷。   岳沉舟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目光冷到惊人,也明亮到惊人,嘴角甚至因为用力而抿成了一道直线,这让他看起来比雪山巅峰的万年坚冰更为坚定与决绝。   岳寒的眉头微微蹙起,他知道,岳沉舟正在把全部的修为都灌注进朝夕鼎里。   这个出自灵境的天造之物陪伴了岳沉舟近万年的时光,就要在今日完成它的宿命。   这是一个极凶险的过程。   然而就在这一霎那,岳寒的耳边突然捕捉到了一声不属于他和岳沉舟的轻微声响。   他的眼神狠狠一凝,猛然回头——   轰——   角弓霜白几乎在同一秒高高扬起,裹挟着强劲的气道,在岳沉舟的背后死死挡住了突然袭来的魔息!   “白暨!”岳寒反手翻腕挥出一道包裹冰刃的气劲,将从后方突袭而来的人狠狠推了开去,暴怒道,“你疯了吗?”   此时的白暨哪里是岳寒的对手,何况惊诧之下的岳寒下了死手,他被狠狠打倒在地,先前筋骨寸断的苦楚再一次卷土重来,大半边身子的皮肉都被撕裂,乌黑的血登时流了一地,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可这一切都不如他的面容叫人恐惧。   他的整张脸仿佛全部都被溶解又再次堆叠到一起了的肉泥似的,五官已经全然不见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双眼睛。   如果说原本他只是因为原形的影响而格外丑陋,现在的他已经不似人形。   朝夕鼎发出的光正好穿透黑暗,映照在这张脸上,几乎让人不寒而栗。   ——他的瞳孔是腥红色的。   而如今,那两只眼珠子齐齐盯着眼前立于巅峰之上的身影,几乎要从眼眶里凸起,冒出火来:“岳沉舟!你才疯了!你到底在做什么!”   他不管不顾地挣扎着向前爬去,手指不断痉挛着,死死抓进雪地之中去。   “万年才有一次的九星连珠……我不许……我绝不允许你浪费这一天……我等这一天等了数千年……岳沉舟,你就这么想死吗?啊?!”   岳沉舟的表情不变,甚至还能分出心神瞥了他一眼:“我早就跟你说过,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老子指手画脚。我已经按灵境的规矩将你打回原形,聪明的就乖乖回你的深海别再出来,这条命兴许还能留下,若是你一意孤行,继续觊觎不属于你的东西……白暨,你应当知道下场会如何。”   说话间,他心口的光芒不减反增,看似游刃有余,然而站在一边的岳寒却能看到了他鬓角淌下汗水,顺着下颚一直落到脖颈上。   他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   岳寒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霜白弓看向白暨,银白的弓身在暗色中反射出他锋利而肃杀的眉眼。   白暨却仿佛压根没听到岳沉舟的话,也没看到岳寒冰冷的提防似的,他拼命喘息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强弩之末的力气,咬牙切齿地撑着地面勉强站起身来。   “哈……哈,不属于我的东西……”他的笑声像是硬生生从一块破旧的砂纸中挤出来的,赤红色的瞳孔里都是积累了千年的仇恨与不甘,死死钉在眼前人不可一世的背影上,像是要以目光为剑,狠狠将岳沉舟捅几个窟窿才罢休。   “你居然……居然妄图自己另筑天梯!你是觉得天道无法拿你怎么样,不会降下万道天雷,使你的魂识永生永世遭受天谴之苦吗?”   岳寒的手死死攥在弓身,用力到指节都发白的地步,刚想上前,却被岳沉舟一个眼神阻止了。   他轻飘飘地回答道:“啊,是啊。怎么?”   “你……”   白暨恨不能咬碎一口尖齿,还想再说什么,猛然间瞥见天边九颗璀璨星辰愈发明亮,隔着灰暗天穹之下阴阳交界的烟水万里,隐隐泛起血色。   翻涌的云层遮天蔽日压在东海的上方,如同一片巨大又沉重的遮光布,盖不住耀眼至极的星光。   山雨欲来风满江。   九星即将连城一线。   “住手……你给我住手!”白暨的叫声里终于染上了十足的惊恐,他不管不顾地在卷起的风雪中向前冲去,“时顷,你不能这么做!”   与此同时,岳寒立刻起身,心头的怒火转成了杀意,在顷刻间释放出来!   只听“砰砰”两声,两道长箭挟着青色长光,如流星般破开狂风气流,猛烈的气劲刹那间把白暨带得向后飞去,箭身擦过他的脸颊,绽放出如有实质的寒气,紧贴着面颊狠狠钉进了身后的岩石之中。   白暨的视线还来不及转动,一股暴风般的力量便从正前方传来,把他一掌拍得陷进了岩石之中。   白暨甚至听到了自己骨骼发出碎裂的咯吱声,他偏过头,喉咙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声,像是要把肺都一起咳出来。   岳寒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吐血不止的白暨,眼中没有任何怜悯,冷冷道:“当年我便警告过你,以你的修为与道心,根本不足以化形。帝星一时仁慈将你带入灵境,你却寻了法子强行突破,以此造成容颜有缺。白暨,这因果相报的滋味,你应当比所有人都清楚。”   “……他们瞧不起我,连同为灵兽的你也瞧不起我。”白暨又咳了几声,嘲弄地笑道,“但我不在乎……根本不在乎。什么天道,什么因果,在我心里什么都不是。没有实实在在的力量,我如何将想要的东西牢牢握在手里,这种感觉,寒岳,你会不懂?嗯?我从最一开始……一开始想要的……”   “我不管你想要什么,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别动。”岳寒打断他,垂下的视线是冷酷无情的。   这是源自于灵魂深处的赤裸裸的厌恶。   “师兄放过了你一次,两次……”他的视线在黑暗与光明的不断交错中甚至有一种邪性的冰冷,定在白暨的身上,手中的霜白霎时间光华大盛。   “我与他不一样。白暨,我会杀了你,以正灵兽之道。你尽管可以试试看。”   这话中的威胁令白暨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拿怨毒而疯狂的眼神狠狠瞪着他。   岳沉舟的声音有些虚弱,却依然风雨不惊,随着乱飞的风从前方传来:“白暨,你这又是发的什么疯?”   他的语气带着些嘲讽,却因着气力不济而减弱了不少,一双眸子映着朝夕鼎发出的光线,在晦暗中亮的分明。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与我所求一致——修复天梯,拯救这个日渐枯竭的世界吗?我与岳寒现在正在用自己的全部修为造一条新的,你不偷乐就算了,还妄图阻拦。”岳沉舟半真半假的瞥了他一眼,笑容耐人寻味,“这又是什么道理?”   “……”   白暨气息一窒:“你身为紫垣的弟子,居然舍弃紫垣的飞升之道。你难道不知道大世界变幻无常,就算你成功又辟出一条天梯又怎样?与原先通向的大世界已是全然不同了!”   “为什么非得相同?”   “你——!”   “得了吧,别在我面前玩那苦情的把戏。若说从前的你或许还有亿万分之一如愿以偿的可能性……那么自你自堕为魔修的那一日起,这可能性也完全清零了。”岳沉舟没有再看他一眼,而是盯着天边的九星连珠,浮现点点戏谑的笑意,“你再如何也隐藏不住对帝师的心思……莫说是我,当年的灵境众人何人不知。天下倾慕帝师之人多如牛毛,都是可怜人罢了。”   岳沉舟叹了口气,心口的光芒逐渐灭了下去,侧脸在黑暗之中如同冰雪一般莹白而冷淡。   他抬了抬视线,转而看向岳寒的方向:   “可是我至今还记得,当年我被帝师戴上锁魂链,囚于灵山之巅思过之时,是他,白暨,给腓腓留了路,让重伤的腓腓带着你的魂魄来到我的身边……或许当日他的心思也不单纯,但我岳沉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我一次又一次地放过他,哪怕他一直不停地算计恶心我,哪怕知道他想利用你我成为登上天梯的踏脚石,我也并未对他下手。岳寒,你不能杀他,至少……他不能死在你的手上。”   岳寒听着岳沉舟的话,面无表情地放下放下手中的霜白,瞳孔因为高浓度的灵力聚集而紧缩一圈,成为漂亮的金色龙瞳。   他就这么冷冷地俯视着白暨,如同高傲的猛兽俯视濒死的猎物,眼眸中写满了不加掩饰的敌意。   “既然师兄这么说……那么这就是最后一次,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今日我便将你的名字永远革出灵兽之列,并在此断言,你所愿所念都不可能实现,你妄念不悟,终将自食其果。只要我与师兄活着一天,魔修永生永世别想再染指灵脉,荼害无辜生魂。”   岳沉舟没有在说话,甚至不再分给白暨半点眼神。   他勾起一个浅淡的微笑,随即一展衣袖,只见朝夕鼎登时在三人面前焕发出璀璨金光,这光线如同一个微缩的太阳,在日全食最黯淡的时分,天地之间炸开万千光明,照得雪山与海面一片旺盛生机!   白暨支撑着身体抬头,全身上下如至冰窟,连骨头渣子都被冷汗浸透了,每呼吸一次都伴随着撕裂一般的苦楚。   然而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视线里一片雪亮的白光,就像有什么人用强光手电筒直射他的双眸似的,照成一片濒死的白光梦境。   岳沉舟的身影就这么逆光而立,在这一瞬间,竟然在白暨的眼前无限放大,倒转,与千年之前某个紫衣的身形重叠在一起。   一时间,白暨痴痴地看着前方,连呼吸都已经忘了。   漫无边际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黑暗里,突然降下了一轮耀目至极的华美金日。   这是生活在深渊之中、双目不可视光的他第一见到的光明。   刺眼到叫他自惭形秽,甚至不敢用“一见钟情”或“情根深种”这样旖旎的词汇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想要这轮光晕,想要他!   想要将他狠狠地抱在怀里,将它藏于永世不见天光的东海。   哪怕被灼伤、被烧死,哪怕付出生命为代价。   他就在这一刻明白了,我白暨,生来便是注定要吞日的。   这是我万年以来唯一一次机会!   就算只有亿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决不能放弃!   白暨狠狠咬住下唇,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支起摇摇欲坠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   “帝师……”他哽咽着呼唤出声,脓包状的眼睛里流出两行血泪来,“帝师……”   地面上满是他方才流出的大股鲜红,他头晕目眩,口腔里灌满了腥甜的血液,视网膜上开始呈现出大片大片的黑斑。   他一瘸一拐,用力向前伸出手去,仿佛拼尽全身力气,想要够到那轮费尽一生也没能触摸到的太阳似的。   随后借着散乱的狂风,猛然冲向悬崖边,纵身一跃!   “艹……他特么到底想做什么啊?”   岳沉舟忍不住向着万丈悬崖追了两步,抬头看了眼天边明亮的九颗星星,当机立断道:“不管了,岳寒!”   话音未落,岳寒的眼神攸然凝结,瞳底凝成一片如有实质的纯金色。他领口、手腕露出的大片皮肤之上出现了大片银蓝色纹理,一路从衣领里延伸至半边侧脸,映在偏冷的白皙皮肤之上,闪现出格外诡异而妖冶的光泽。   他抬起一只手,虚空中的狂风怒号不止,银白色雾气裹着无数锋利到极致的冰晶雪花汇于他的手中,逐渐形成一支冰蓝色的长箭。   岳寒走到岳沉舟身边,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弓拉弦,身上的幻化出的龙鳞一寸一寸碎裂成冰渣,尽数汇集到龙角弓霜白之上。   一时间,仿佛天下万物都失去了颜色。   山海相接之处滚起浓浓的黑气,狂风席卷,海平面的上方顷刻出现千万道密布的紫色天雷。   海面开裂翻滚,掀起滔天巨浪,如同天道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   岳沉舟偏过头看着身边人的侧脸,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岳寒,你……”   “师兄,不管如何,我们都在一起。”   岳寒的脸色无与伦比的平静,眼睛眯起,手指在绷成满月的弓弦上一敲,回头冲着岳沉舟一笑:“我说过,你要永生永世呆在我的身边,再也别想抛下我。”   话音刚落,随即松手——   只听“锵”的一声巨响,银蓝色长箭破空而出,瞬间划开所有灰暗的雾气,在雪山顶端掀起一片碎雪,转眼间向着四面八方吹去。   长箭几乎瞬间就击穿浮在空中的朝夕鼎,在一团炸裂的强光中,与它一起碎成漫天散落的流星雨!   砰——   随着朝夕鼎与长箭相触,岳寒手中的霜白几乎在同一瞬间裂成了千万碎片,化作光点一同汇集,在整片海面之上爆发出壮观的光芒。   与此同时,被黑暗吞噬的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发出光辉,日月在海平面上争辉,极明与极暗不停流转交错。乌云并未散去,紫色闪电惊天动地从天而降,狠狠劈向这个茫茫大海中飘摇不定的小岛。   就在他们脚底,雪山绵延的最深处,一道直通云端的台阶赫然出现,势如破竹贯穿天地!   “成功了……”岳沉舟轻声喃喃道,在天崩地裂的巨响中依然传到了岳寒的耳朵里,“居然真的被我赌对了。”   密如蛛网的雷劫转瞬降临眼前,与之前经历的每一次雷劫都不一样,这是岳沉舟万年一次的劫数,在他“违逆”天道,亲手筑下一道天梯之后,那天雷的数量几乎立刻翻了几倍,简直如同一道九天之上泼下的瀑布!   不祥的光线霎时间填满整个山谷,从山巅向下看去,只能看见一个黑点在雪原中前行,他的身后落成一条殷红痕迹,色泽如血,有一种如同献祭一般让人心惊胆战。   白暨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只有这一次……   他将白骨森森的腿从雪地中拔了出来,爬着向近在咫尺的天梯再前进了一步。   我不能失去这次机会。为了今天,我等了几千年,我等不起下一个万年了……   帝师……帝师……   白暨的脸上满是血水凝成的冰渣,他的眼前早已经一片漆黑,即便是天道降下的万顷巨雷也不能叫他产生任何退缩。他伸手看向近在咫尺的天梯,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不管不顾地就要向上爬去。   然而就在手心与台阶相触的那一瞬间,宛若半边身子被掷入高温的岩浆,突如其来的高温炙烤着他的皮肤、骨骼,每一寸经络与皮肉,发出滋啦啦的响声,空气里立刻传来刺鼻的焦臭。   ——这是天梯对魔修的拒绝与惩罚。   “为什么……为什么啊帝师!”白暨声嘶力竭地哭嚎出声,“我是白暨啊!您说过的,未央初晓,晨曦微露……我是你在东海岸边救下的白暨啊!你既救下我,为何要抛下我!帝师!求求你了,帝师……您看我一眼,就一眼……让我追随您而去吧!……我这数千年的时光,都是为了这一刻而活下来的啊!”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由远而近响起的滚雷声,黑云翻涌不息,一道粗如树干的天雷无情劈下,劈向他的头顶。   白暨猛然咬住牙,然而下一秒,一个黑色的人影笼在了他的上方。   鹤归乌黑的长发散在风中,用身体为盾牌,生生替他挡下这一道雷劫!   “主人……”   如同一叶扁舟撞上风暴汪洋,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哪里经受地住这样的力量,几乎在电光降下的瞬间就折断成碎渣,散进狂风之中。   从未体验过的剧痛席卷而来,视线朦胧晃动,鹤归挣扎着,在铺天盖地的折磨中用力向着白暨的背影看去。   他看到白暨没有回过头来看自己一眼,如同挥去不洁之物一般向后挥走鹤归的一片衣角。   他借着鹤归用生命为他创出的时间差,义无反顾地向天梯上方爬去。   主人……   做你想做的事情去吧……   鹤归的嘴里吐出大股大股的鲜血。   眼前的画面流转交错,最后,居然停在了一双流着泪的美目之上。   他露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你会为我哭泣吗?   下辈子……我一定……   ……   “师兄!”   山巅之上,岳寒扑上去一把抓住岳沉舟,锋锐的目光死死看向天际,那泼天而至,几乎让整片大海都为之震动,避无可避的雷劫——这几乎已经到了天罚的地步。哪怕是修炼了上万年的他们,也会在这样的天罚中灰飞烟灭。   整座岛屿发出可怖的声响,山石迸裂,峰峦崩塌,连绵不绝的雪崩瞬间翻涌到了他们身边。   岳沉舟回过头,视网膜里映着岳寒在天崩地陷中也英俊到惊心动魄的脸,只来得及缓缓闭上眼睛,扯出了一个淡淡的,无可奈何的笑容。   然而就在这当口,一片混乱额天空中突然腾空跃起一道极为明亮的线,它来自离他们不远的S市方向,短短数秒之间就落到了岳沉舟与岳寒的头顶,骤然绽放出一道伞状的结界。   那结界发出澎湃却温柔无比的力量,就像是瞬间陷入了温热的海水中,岳沉舟睁开眼睛,朦胧的视线里似是看到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睛。   “师姐……?”   降娄的虚影落下泪来,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时顷、寒岳……”   风中传来无声无息的叹息。   岳沉舟一个恍惚,下一秒,只听数道清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在一片动荡中响彻天地,紧接着,又有七道明光骤然从天朝大地的不同角落一跃而起!   火焰山,郁攸星君自焚之时的无边业火重新燃起,烧得天地一片金红如血,山口喷出的巨大火焰把天地间的空气烤得劈啪作响,几乎一瞬间就将那些伺机而动的魔气吞没殆尽,接着又顺着日食的方向一路烧上了天穹。   嘉峪关的风沙卷成滚滚硝烟,绵延的长城脚下地动山摇,荧惑星君用最后一口气筑起的万里结界再次发出波波光辉,沿着长城从天朝的西部一直向首都A市盛放。整片祁连山脉岩石翻滚跌落,山泉倒灌,山体轰然裂开,狂风裹挟尘土抽干一切污秽气息,最后带着千军万马之势直冲天际。   九星连珠之下,日月失辉,天朝灵脉与江河湖海同时颤动。   壶口瀑布逆流,露出的淤泥里,玄鸮星君的三叉戟重现天光;   珠穆朗玛峰顶万年积雪滚滚而落,曦木星君镇于山脊的双刀发出森然寒光;   长白山、苍山洱海、日月潭……   消寂千年的魂魄从长眠之地再次苏醒,穿过鲜血弥漫、满目疮痍的战场,曾经撕心裂肺的痛苦尽数消弭,此刻皆重聚于东海的一方孤岛上空,在岳沉舟和岳寒的头顶释放足以抵挡天罚的力量。   岳沉舟抬起头,泪水一滴一滴地从眼底滚滚涌出。   一张张熟悉到已经刻进骨血深处的容颜完好无损,围绕在他的身侧,时间飞速倒退万年,那些本以为早就忘却的过去卷土重来,焕若新生。   “你们……”   “时顷……”   “时顷……”   岳沉舟睁大眼睛,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从喉咙里用力挤出来:   “郁攸……荧惑……你们……我……”   “时顷,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了。”郁攸虚幻透明的脸上挂着揶揄的笑意,旁边的荧惑星君嘻嘻哈哈地将胳膊搭在他的身上,笑容雀跃而真心,“哟,时顷,多少年不见,怎么还哭鼻子了?”   “小时顷,好久不见……”   “时顷,你做得很好。”   “要活下去啊……”   “替我们继续守护这片土地……”   岳沉舟怔怔地望着他们年轻鲜活的脸,想要起身,却发现卷着风雪的气流从地平线而来,在他与昔日好友之间切开泾渭分明的空荡空间。   他脚底踩着切实的大地,与一双双饱含希望的眼睛隔着虚空遥遥对望。   岳寒紧紧握着他的手,年轻而强壮的身躯支撑着自己不堪重负的肩头,触手可及,散发着温柔而执拗的热度。   岳沉舟从身体里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放下手来,露出了一个虚弱而疲惫,却充满了感激的笑容。   “时顷,寒岳……要幸福啊……”   “……再见了。”   轰——!   漫天电光倾泻,化为前所未有的壮观瀑布,带着毁天灭地的势头轰然降下,而八道星芒也在同一时间爆发出海潮般澎湃的灵力,在两人的头顶发出足以与之争辉的光芒,为他们挡去了足以叫人灰飞烟灭的天罚!   岳沉舟定定地看着头顶的方向,哪怕狂风咆哮着吹向面门也没有舍得眨一下眼睛。   涣散的视线逐渐平静,他看着因果循环,天道轮回,曾经的一切伤痕与过往都烟消云散,故人灵魂化成虚无的片片碎光,尽数散于天地之间,只在他的眼里落下羽毛一般很轻很轻的痕迹。   一切阴霾转瞬退去,乌云化为无形,狂风与黑暗被苍蓝与浓烈的阳光取代,在地平线上一寸一寸升起。   烟雾散去,海鸥高飞盘旋,阳光下的海水泛出钻石般的光泽。   天边的九颗星星隐去,再也不见踪迹。   一道蜿蜒望不到头的阶梯从雪山深处拔起,通向遥远看不到尽头的云层。   “师兄……”岳寒的手穿过岳沉舟的腰侧,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我们重新筑起了天梯,你做到了,这几千年以来一直想做的事情。”   岳沉舟把头埋在岳寒的胸膛,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才哽咽着叹了口气:“其实我知道我们能成功的。只是没有想到……”   岳寒低下头在他的耳边落下了一个吻:“我都知道。”   他们久久相拥,温热的海风从耳边吹过。   何其幸运。   纵使天道诡谲,过往硝烟弥漫,离别漫长,我们还能寻回彼此,依靠着走过余下的寥寥时光。   --------------------   不知道怎么分章,近8k字就合成一章发啦。   这章算是压轴章了,理论上还蛮重要的,但是怎么也写不好,最后改来改去只能这样了(叹气)   有时候能力跟不上脑洞真的痛苦   在世界观的设定里,帝师飞升之后其实进入了快穿世界,以后如果写快穿的话,就以此为背景(没写的话就当我没说)   后面还有最后一章,明天完结 第127章 妖怪酒吧营业中(完)   一小时后。   岳寒挥了挥衣袍,整座孤岛外立即升起一层水波状的结界。他看向天梯的方向:“你说,白暨可能通过这道天梯吗?”   “绝无可能。”岳沉舟摇了摇头,随着岳寒向着山下走去,“他以为恶事都借旁人的手做了,便能一身清白,却着实小看了因果与恶报。帝师这样的资质尚且修心万年才得以飞升,他一个魔修,执念如此之深,天道不会容下他。”   “或许他自己也是知晓的。”岳寒略一思忖,似是有些感叹,说,“某种程度上我可以理解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年你也跟着紫垣一起飞升,也许我……”   “你不会,绝对不会。”岳沉舟翻了个白眼,“好端端的,你要理解他做什么。”   岳寒笑了:“好,我们不说他。”   他握着岳沉舟的手,看向绵延起伏的群山,视线越过茫茫大海,投向红尘之中的城市里去。   “也许再有个千年,这里就会变成第二个灵境。”   岳沉舟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句:“大世界通道已经打开了,灵力重新回归大陆,灵修会逐渐多起来。以后的妖鬼精怪修炼起来更为顺畅,人类修者或许也可以与从前一样,拥有长久的寿命。如此说来,确实有可能诞生第二个灵境。”   岳寒用平稳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问道:“师兄,你想成为第二个紫垣——我是说,灵境之主吗?”   岳沉舟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半晌才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岳寒也回望他,足足过了几分钟,才听到岳沉舟嗤笑了一声。   “其实我现在多少有点明白天道要灵境覆灭的意思了。”岳沉舟甩了甩手,随便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了上去,屈起膝盖看向雪原深处,“当初天底下的生魂哪个不是心心念念要修仙,恨不得一生下来就以灵境为终极目标,内卷到……仿佛天底下只有得道成仙这一个去处似的。灵境陨落之后,我曾以为会天下大乱……可是乱,也就乱了那么几年。最后竟还是那些没有灵根的凡人最先安稳下来,过得有滋有味的。农耕、劳作、商贩、航海……发展出了如今的世界。”   岳沉舟托着腮笑了一下:“你说,有时候想想,灵境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所谓的上界无色天真就这么好,值得天下所有人趋之若鹜?”   “师兄不想飞升?”岳寒的眼底漾了些细碎的笑意。   “还飞升呢……”岳沉舟抖了抖空空如也的双手,龇牙咧嘴,“你我修炼也有万年了,如今落到了这步田地,修为尽失,连本命灵武都去填了台阶……实惨。”   岳寒极轻地笑了一声,也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这天梯既然由你我的灵武筑成,便没有为难我们的道理……师兄,不管你想去哪里,上界也好,黄泉也罢,我都会与你在一起。”   岳沉舟没有说话,只干脆在呼呼冒风的悬崖边躺了下来,衣角翻飞,宛若一朵绽放的花。   岳寒静静地看着,觉得自己即便再过几万年,也会记得此时此刻岳沉舟的模样,满眼都是难以言喻的风发意气,整个人仿佛散发着绚烂的光,明媚不可方物。   “……我一直没有问你,”岳寒开口道,“你喜欢我怎么叫你?师兄,还是时顷?”   岳沉舟闻言,单手撑地,一个用力便灵活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心的灰。   “时顷这个名字,我已经许久没有用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他拍了拍岳寒的肩,推着他向山下走去,边走边喃喃抱怨:“飞升有什么好的……年纪轻轻的,成天想这些封建迷信。我问你,上界有游戏吗?有奶茶吗?有外卖吗?没有。你这是要我死。谁爱飞升谁去,什么灵境之主,狗都不当。走走走,回家回家。”   ……   走出没多久,两人突然一同停住了脚步。   岳沉舟惊讶地看了岳寒一眼,脸上的神色有些微妙起来:“……不是吧……虽说连通上界后灵兽一族也一定会复苏,这未免……也太快了些?”   就连岳寒也十足愕然。   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感受到,冰雪覆盖的层层叠叠的雪原深处,一股新生的强大力量突然出现,如同澎湃的海潮,把周遭的雪松林压得向四方歪折而去,一波一波向着海面扩散出去。   视野范围内,已经能看到无数巨鸟盘旋高鸣,鱼群聚拢来贺,在碧蓝的海面上聚起数朵巨大的漩涡。   ——这意味着此处诞生了一只新的灵兽。   “灵兽素来由天地之力供养。或许是因为从前白暨居于东海,如今他不在了,受你我修为的影响,催生了天地之胎。”岳寒挑眉,叹道,“竟还是一只龙族。”   “龙族?!”岳沉舟惊地睁大双目,许久之后才撞了撞岳寒的肩膀,笑道,“因为我收了个徒弟,你拈酸吃醋多少回,嗯?如今可好,你的徒儿也送上门来了。”   “徒儿?”   岳寒施施然伸手,手指在虚空中一抓,一个晃眼,指尖上竟已经多了一片火红的花瓣,俏丽的颜色把冷冰冰的肤色也点缀地鲜亮起来。   他耐人寻味地笑了起来:“是麒麟。”   “麒麟?瑞兽麒麟?”岳沉舟惊了,“麒麟属火,怎会诞于东海雪原。”   “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岳寒深深看进岳沉舟的眸底,“师兄将当年我赠与你的凤凰花化进了识海。”   “……”   “凤凰花属火,它身上落了你的灵力,以及我的龙息,化为麒麟降世。”岳寒在风中松开手,凤凰花瓣被狂风一卷,如同蝴蝶展翅飞起,飞向遥远的海平面。   “走吧,师兄,我们回家。”岳寒笑着说。   ……   春意猛然伸手从风中握住了一片鲜红色的东西,低头仔细一瞧,居然是一片艳丽至极的凤凰花瓣。   她收起枪,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边往回走边说:“要不是岳师提醒,真不知道九星连珠竟有这样的威力……也不知道其它灵脉是否……”   下一秒,她的话戛然而止,片刻之后,才焦急道:“莲姐,你怎么了?可有哪里受伤?”   莲鹤摸着锁骨下方那个留着魔息的伤口——就在刚才,它发出真切而剧烈的疼痛,随后迅速愈合,有什么东西奔涌着抽离身体,带来一种仿若濒死的错觉。   她已然分不清剧痛的来源,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捂住脸庞,双眼涌出大颗泪水,快速打湿了整张脸。   春意扶着她跪坐下来,用手擦拭她额角的汗水,惊疑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莲鹤放下手来,她的眼底有怅然若失,却真心实意的笑意。   “莲姐……?”   “我没事。”莲鹤摇了摇头,金莲形状的耳坠晃动,泪水依然源源不断地从眼角滴落。   她用指尖温柔抚摸依然光滑如初的肌肤,看向温柔洒落在眼前的日光:“就是……有一种,另一半终于消失,却也回归了的感觉。”   ……   桀骜的青年靠着玻璃彩绘窗看向无边无际的天穹,额前的几缕红发十足惹眼。   天空暮色移动,墨色被湛蓝稀释,属于太阳的颜色逐渐落进他的瞳孔之中。   他扬了扬手,把不知为何落到他手里的艳红色花瓣丢进风里,随后离开了展厅,摸着扶手慢慢地从楼梯走了下去。   走到大门前边,他伸出手抵在门上,最后向着头顶无机质的巨大时钟看了一眼:“降娄……”   “我要走了。”   “再见了,我的公主。”   过了许久之后,吱呀一声,沉重而腐朽的大门被推开。   外面阳光正好。   ……   羽山深处多雾的山村并未受到太多动荡的影响。   日食的暗色过去,星罗棋布的大小湖泊重新展露在青山流云之间。   欧阳瑞如同往日一样,背着画架出门,沿着山麓的小路一直爬到山顶。   今天他要画后方山林里的一片果子林——那是钟能曾经亲手栽下的,这么些年里,已经长成了十分热闹的样子。   可当他向山坳里看去的时候,顿时愣在当场,手中画笔坠地,心脏也猛然跳动成快速的节奏。   只见视野里的大片碧色仿佛骤然被泼上了红墨,明亮的金红色成团晕染开去,大片凤凰花毫无预兆地从漫山遍野的苍翠中浸染开来,开成了一片潮水般汹涌花海。   欧阳瑞就这么看着那片红色,几乎已经痴了。   在他的身后,一个少年踩着青碧而来。   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头淡金色的蓬松短发,更显肤色白到惊人,整个人像在发着光。   钟能的眼睛里落下仓惶的泪水:“欧……欧阳,我,我回来了。”   欧阳瑞转过头去,高鼻深目的英俊面容一如从前,然而两鬓却已经过早地染上了风霜。   钟能怯怯地向前走了一步:“我……我其实……”   “钟能。”山间温柔的风吹起无数赤色的花瓣,将欧阳瑞温柔的嗓音染上了欢欣的颜色。   “欢迎回家。”   ……   风在苍穹与尘世之间不断缭绕盘旋,卷着赤金花瓣向远方而去。   嘉峪关的风沙平缓坠落,火焰山被温柔的雨水包裹,壶口瀑布在龟裂的土地上奔流永不停歇,珠穆朗玛峰染上漂亮的金色,虔诚的僧侣摇转经筒跪向前方。   A市的风波已经平静下来,酒吧一条街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挂在门前的风铃滴溜溜地无风自转,指尖大小的铃铛被引线牵着来回碰撞,发出清脆优美的音律声。   “欢迎光临。妖怪酒吧营业中。”   (完)   --------------------   1.“另一半消失却也回归了”引用了漫画《不思议游戏》的一句对白,漫画是七八岁看的,不记得是不是一致   2.麒麟这段有点多余,但还是想写。麒麟是下一本长篇《山海串串香》的主角,很早就定下了。某天我查阅资料发现麒麟在传说里竟然是“龙的儿子,由岁星散落诞生”。瞳孔地震.jpg,不敢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情!缘分!   3.本文的世界观是原创的,但除了两位主角以外,灵兽和星君的设定基本糅杂了各种中国神话故事,例如郁攸火神、荧惑凶星,紫微垣帝星、岁星纪年、星宿降娄玄鸮等等,而腓腓、金乌、白暨这些则来自于山海经。wb会写一个完结小作文,列一下参考文献,感兴趣的可以看一下   4.作话写不下了补在评论哦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