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吻我》 作者:无虞   “我嘴里有糖。”   文案:   斯文败类x腹黑诱受,互宠,又甜又欲   人造月亮和他一手宠大的小骗子。   全文高甜,每天一个撩人小技巧,没什么剧情的大学恋爱日常,建议作为睡前故事食用。   关于种种安全或不安全的吻,张力拉满。   本质甜甜童话故事,完全围绕谈恋爱展开,不渣不舔,全程双箭头,没有狗血,放心。   秦殊是攻。   “那就再试一次吧,三个月,让我爱上你。”   他看着眼前的人,沉重的神色转瞬而逝,再开口已经恢复漫不经心的模样,眼角笑意烂漫:“是么……可我不是高中生了,那些以前不能动用的手段,现在也已经解禁了,对吗?”   大学校园,破镜重圆,竹马竹马,年上,双箭头互宠,可以理解为不太典型的恋爱日常。 第1章 重逢   “那就再试一次吧,三个月,让我爱上你。”   说这话的时候,秦殊手上还拿着咬了一口的速食面包——他做好了在图书馆泡一天的打算,午饭像往常一样也在阳台解决,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林芜,他命里的小麻烦,他名义上的“前男友”。   说不惊讶是假的,说惊讶却也没那么真,他早从各路共同朋友嘴里听说了林芜回国的消息,大费周章地出国留学再考回这里,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找他。“外语学院今年来了个大帅哥,金发蓝眸,看起来像个有异国血统的小王子”——之类的新闻在学校表白墙上挂了一天,还有人高调贩卖这位异国帅哥的联系方式,他出于复杂的心情买了一份,得到的微信号果然是躺在他联系列表里的那一个。   那个账号在五分钟前给他发了消息,一句话:“哥,找到你了”。   现在他被传说中的大帅哥堵在阳台一角,对方身为学校热度蹿升的风云人物,却丝毫没有该有的矜持,听完他的话似乎愣了愣,随后眼角一弯,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是么……可我不是高中生了,那些以前不能动用的手段,现在也已经解禁了,对吗——哥?”   秦殊垂下视线,看着他那双沾上一点阳光便格外璀璨明亮的墨蓝眼眸,心想他还是老样子,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狐狸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随你,”他听见自己轻声道,“但在此之前,先把你的微信号改了,被人卖来卖去的,不知道有多危险么。”   林芜闻言一歪脑袋,不点头也不摇头:“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他今天扎了两个小辫子,细细的发辫垂在金发末尾,柔软又可爱的一小截,随着歪头的动作拂过脸颊,像什么天然无害的小动物。   “为你的安全着想,如果出了什么事,以后见到令堂也不好交代,”秦殊深谙他的本性,却还是伸出手,替他整理好垂乱的发辫,语气平静,“下次别染这么跳脱的颜色了,不适合你。”   少年脸上的失落一晃而过,又很快恢复了惯常的烂漫,嘴角一弯,突然抓住他还未收回的手,偏过头去亲了亲他的手背,柔软的嘴唇蹭过皮肤,又很快退开。   秦殊看着他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眼神一暗,默不作声地抽回手,像个寻常贴心的兄长般问道:“吃饭了吗,我带你去食堂。”   “不用啦,下午寝室约了聚餐,我就是来看你一眼,三个月还长呢,不急在这一时,”林芜凑上前去,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音量轻声道,“哥,我住你楼下的寝室,选的课都和你一幢楼——今天你没课,所以我也没有,明天见。”   实在很黏他。   秦殊苦笑,觉得他不和自己选同一个专业已经是很大的进步,转念一想,又记起对方是艺术生,选不了他所在的金融专业,能学外语也是因为学院和他之前读的高中有合作关系——只不过别人都是为了去F国留学而选了这个专业,而林芜是从F国回来——否则以这个小麻烦的智商,想变成他的直系学弟大概也不会太难。   他默默目送着对方离去,伫立良久,才想起被他冷落的面包来,又心情复杂地咬了一口——经此一役,他平静的大学生活似乎是到头了。   几分钟前林芜找到他,见面就给了他一个夸张的拥抱,说出的话也夸张,说分开的这些天里有多想他,为了他考回国又花了多少心思,却绝口不提他先前扔下自己不告而别、生生躲了他一年又两年的事——那时他走得决绝,铁了心不再联系,连对方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还是两年前偶然被人找到,耐不住他撒娇央求才加回来。   父母给他取名“秦殊”,寓意多情又浪漫,却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生来情感淡漠,是个做惯了旁观者的石头种,待谁都没有真心。   唯独林芜是个例外,这个小他两岁的混血少年,从他记事起就缠在他生命里的名字——两家的母亲是大学时的师姐妹,关系要好,连住处都紧挨在一起,他小时候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替两个忙于学术的母亲照顾林芜,吃也好玩也好,身后总跟着个小孩子。   那时林芜的头发不是这么张扬的金,更深些,摸起来很软,生得也白净乖巧,每天拉着他的衣摆做个小跟屁虫,开口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小殊哥哥”——还口齿不清,把翘舌音念成平舌,让他无端多了个“小苏哥哥”的外号,一叫就是十几年。   他总耐不住林芜撒娇,小孩子软下声音可怜巴巴地央求两句,摘星星摘月亮他也能答应下来——三年前他就是一时心软,答应了林芜“我们先在一起一个月,三十天,一定能让你喜欢上我的”这样荒唐的请求,结局不言自明,一个月过去,他也依旧没能理解所谓符合世俗意义“喜欢”,更遑论动心。   给不了对方想要的,倒是产生了些别的感情,譬如偶然受到挑衅,进犯欲骤起,想把人欺负到哭不出来……扭曲也荒谬,除了伤害对方再无用处,而他偏偏最怕伤害这个一手带大的小孩。   于是,在一月之约到期的前一天,他不出意外地逃走了——搬家,拉黑,不告而别,留下一封宣布分手的信件,把自己挪得远远的,从此消失在林芜的生活中……   ——才怪。   一年后林芜辗转找到他,成功要回了他的联系方式,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发消息,像个偏执至极的追求者,后来他回国两人分隔异地,叮叮咚咚的消息也从未停止,就这么响了两年——两年后,也就是十分钟前,林芜在图书馆三楼的阳台找到他,夸张的拥抱过后,又央求他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他拒绝不了——那双墨蓝的眼睛蒙了一层雾,在阳光里粼粼地望向他,不出三秒就能让他缴械投降。   撒娇的人却还要得寸进尺,又嫌一个月不够,要求延长到三个月。九月初秋的季节,对方只穿一件薄薄的衬衫,胸口繁复的领巾样装饰就贴在他手臂上,底下是少年人清瘦却柔软的胸膛,心跳隐约传来,一下一下,将他骗入陷阱。   于是他自讨苦吃,就这么答应下来,“三个月,让我爱上你”。   不过是对小孩的纵容罢了,再来一次又如何,他还是不会允许自己动心,更给不了对方想要的感情——即使有所波动,也不可能放任自己留在对方身边,以扭曲的方式伤害他,让林芜失望。   一向斯文优秀、待人周全的哥哥,自己从小视为榜样的人,私底下却是个只会利用人心、感情淡薄的怪物……如果有一天那个小麻烦看清了他的本性,大概会觉得无法接受吧。   -   有“明天见”的宣告在前,林芜倒也说到做到,之后的一天都再没有来打扰他的意思,连惯常吵闹的聊天框都安静下来,乖得有些反常。   反而是秦殊自己静不下心,怕他初来乍到照顾不好自己,再被什么别有居心的人哄骗——尽管以他对林芜的了解,倘若不是故意上钩,向来只有这只小狐狸套路别人的份,但为人兄长,多少还是对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孩怀着些无意义的操心。   于是,在预习完计划的章节后,青年望着窗外早已暗下的天幕,斟酌良久,还是决定给人发条消息,问问情况。   他拿过手机,点开那个通常只有对方在发消息的聊天框,一字一句地输入:“聚餐结束了吗?”   ——林芜回得很快,简直像是事先预料到了他的行为,不出三秒便发来一条消息,是语音,转换出的文字语焉不详,让人无法理解。   秦殊思索片刻,实在参透不了对方说了什么,视线从四下安静的图书馆缓缓扫过,落在眼前已经合起的书籍上——几分钟后他站起身,破天荒地在闭馆前离开了图书馆,不是因为什么非处理不可的紧急事件,而是为了听一条前男友的语音。   对方话音含混,似乎处在极吵闹的环境里,只有开头几个字还算明晰,似乎是叫了声“小苏哥哥”,之后便彻底成了意味不明的呓语。   青年垂下眼睫,复又听了一遍,从模糊的环境声里得出结论,林芜应该在酒吧。   “诶,秦哥!”   思绪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秦殊回过头,脸上挂起惯常温和的笑意:“天奇啊,过来自习吗?”   “嗯,刚下晚自习,再过来看会儿书——秦哥你呢,这么早就走了啊?”   是个大二的学弟,做过他一年的干事,似乎也是外语学院那边的——秦殊点点头,随口解释道:“校会那边还有点事,过去看看……对了,天奇,我记得你们学院大一还没分流,今年我有个表弟也在外院,能让我看看你们当时的课表么?”   “大一的课表啊,”赵天奇揉着下巴想了想,认真回答,“行,我回头找找发给你。”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秦殊“嗯”了一声,笑着道:“麻烦你了,不着急——先进去吧,趁现在图书馆人不多,我刚才坐的是三楼西南区,那里很清静。”   “好嘞,谢谢秦哥!”   直到学弟的背影远去,秦殊才重新拿起手机,看着屏幕上不知何时多出的几条新消息,点开了其中一条来听——这次的话音足够清晰,少年的嗓音有些哑,带着既湿又软的黏连感,似乎就凑在他耳边,颠来倒去地说喜欢他,又找到他了。   “哥,这次我不会放你走了……”   “我喜欢你,真的好喜欢你……”   “小苏哥哥,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最后一条的声音陡然变得陌生,也清醒,大概是林芜的某个室友:“你好,请问是林芜的朋友吗,他嚷嚷着要见你,见不到就不肯走,麻烦来一趟吧,地址我一会儿发过去。”   聊天窗口的最后,果然横着一个地址定位。秦殊点开看了一眼,目光便陡然沉下去,似乎有些不悦。   ——这个酒吧的名字他见过,是去年几个朋友商量出去庆生时候的备选地点之一,当时被人以“听说这是个Gay吧”为理由驳回了。   “麻烦照顾好他,我很快就到。”   -   “怎么样,他怎么说?”   无端被当成工具人的室友心情复杂,把手机递还给林芜:“你自己看吧——现在谈个恋爱都这么多套路吗,还Gay吧,现在过去来得及么?”   少年坐在吵闹的酒吧一角,身前放着五六只喝空的玻璃杯,眼神却清明,闻言人畜无害地笑了笑:“玩完这轮再去吧,不远,肯定比他到得早……辛苦你们陪我演戏啦,这顿我请,不用客气。”   “行行行,老板大气,不愧是你!”   骰子摇动的脆响复又响起,林芜不再参与他们小打小闹的游戏,倚在卡座一角,看着屏幕上对方发来的消息,目光柔软,仿佛在品尝难得一见的蜜糖。   是谁说的明天见呢,反正不是他。 第2章 醉吻   等秦殊辗转两班地铁又走了十几分钟,来到聊天记录里提及的酒吧门口,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身穿浅色衬衫的青年推开门,走进一场灯影交错的热闹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像琉璃彩石堆里无端混入一块玉,明澈端方,金属镜架上一点灯光掠过,映亮了他斯文且平静的目光,让人怀疑他该是走错了,或许更适合辟一间静室煮茗读书。   他要找的人坐在酒吧偏僻处的阴影里,目光越过嘈杂人群,一刻不离地黏在他身上,有些懊恼地想,好像不该把见面的地方定在这里,他哥这一挂太受欢迎——从门口走来的短短几步路,就已经被别有用心的人端着酒杯缠上了。   他看着秦殊挡开递到嘴边的酒,嘴角牵着一点礼貌的笑意,穿过人群向里走了些,似乎在寻找什么,视线兜转一圈,最终远远落在他身上,那一点笑意便陡然沉下去,面色不善地朝他走来。   林芜一歪脑袋,陷进软沙发里,看起来醉得以假乱真,茫然地望向空气某处,直到对方走到近前,才后知后觉地有所聚焦,缓缓移到来人脸上。   先前被他充当“工具人”的几个室友去了KTV通宵,留他一个人在这里,将自导自演的戏码补充完全——天时地利人和,他也为迎接对方做了些特殊的准备,譬如故意扯开几颗扣子,露出衬衫领口下的皮肤与锁骨,扯的时候用了几分力气,让那场面看起来更合乎“衣冠不整”,倒像是被别人一把撕开的。   秦殊果然察觉了,本就不愉的面色愈发沉重,镜片下的眼角略微眯起,弯腰来替他扣上扣子,动作慢而经心,却有意无意地将他掩在角落里,不让旁人看见。   他自始至终都没说什么,像从前一样不过问也不指责,显露出的关切之意平静而克制,平静得近于残忍,直到将三颗衣扣周全地扣好,才用手背碰了碰林芜滚烫的脸颊,轻声道:“回去吧。”   周遭太喧闹,他这么清清淡淡的一句自然如水入川,连自己都听不分明——少年依稀从口型分辨出他说了什么,揣着明白装糊涂,像真喝醉了似的抬起手,一把勾住他的脖颈,迫使他俯得更低,然后凑到他耳边,含混道:“听不清——”   吐息裹着酒气,既湿又烫,吹得他耳根一痒。   眼镜被他撞歪了,秦殊无可奈何地抬手扶正,撑着沙发扶手保持平衡,一边哄孩子似的抚了抚他的后背,提高声音:“先回去吧,这里吵。”   也不知挂在他身上的人听懂没有——他等了几秒,没能等来回答,疑惑地偏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对方的眼眶红得厉害,墨蓝的眼里蒙了一层雾,湿漉漉的,像潮汐涌动的海。   “哥……我难受,”少年垂下眼睫,那层雾便凝成了摇摇欲坠的水珠,粘在睫毛上,有些可怜,说出的话也可怜,断断续续的,哑得厉害,“想吐,头好痛……”   被他这么可怜巴巴地蹭一蹭,压在心头的那一点不悦便也跟着偃旗息鼓了,只剩下无可奈何的心疼——他向来知道林芜喜欢玩闹,和一帮朋友外出夜不归宿是常有的事,却总知道分寸,喝成这样还是第一次,就难免合理揣测些有的没的,想小孩喝成这样是不是为情所困,又是不是因为他。   秦殊有些自责地皱了皱眉,抚上他凌乱的金发,还来不及说话,下一秒视线一暗,就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堵了嘴唇。   林芜攀着他的衣领,迷迷糊糊地吻上来,苹果酒的味道自唇缝流溢而入,烫的,既苦也甜。   被偷袭的人无甚反应,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些过分亲密的伎俩,配合地低下头,让他不用这么费力地仰起脖子,墨色的眼底波澜不惊,映着对方眼睫颤动的影子,像一潭亘古深沉的月色。   不知过了多久,林芜终于松开手,仰倒进沙发里,像是彻底醉了。   秦殊直起身,探了探他额头,确定滚烫的体温正在恢复正常,才面色沉静地弯腰抱起他,向酒吧偏门走去。   怀里的人醉成这样,坐地铁原路返回显然不现实。秦殊找到附近的长椅,把人稳妥放下,才考虑起看见对方时最先想到的问题来——这是两个问题里比较容易的那一个,他花了十秒查询路线,确定打车也能在门禁前赶回学校,又花了十秒打车,问题就解决了。   另一个问题则更晦涩些,关于林芜衣冠不整的领口。   青年垂下视线,望着对方早已周全扣起的衣领,眉头微蹙,仿佛在思索什么复杂的专业课问题——记忆里林芜爱玩,也乐于交朋友,不是身边围着人就是自发去缠别的什么不相熟的人,缠来缠去又成了朋友,他还一度有些介意,觉得酒肉朋友太多并非好事,怕自家纯善可爱的小孩被人带坏。   后来发现林芜才是带坏别人的那一个,看起来玩得活泛,实则心里都有数,从来不会越过某条无形的界线,更遑论找男女朋友。   对方的世界像花园,外围的花开得明艳烂漫,中央却总有一处干干净净,一点花枝也不沾,仿佛刻意为谁而留,他却始终猜不透是谁,甚至一度以为那是对方为美学追求留下的净土。   直到若干年前的某一天答案揭晓,林芜告诉他,那是留给他的。   是孩子长大了么,跨入成年人的世界,也开始玩些出格的事,不介意被某人扯开衣领——还是终究不再执着于留住那一方净土,放任了外围的花枝疯长越线,留下痕迹……   秦殊呼出一口气,称不上叹息,倒更像是松了口气——这样也好,总好过吊死在他一棵树上,说不定等哪天遇见更合适的人,林芜就会想开了。   毕竟是个见到好看的人就想和人家做朋友、小时候就更喜欢被漂亮阿姨抱的小孩子。   只是身为兄长,还是得找个机会说教两句,提醒他不是谁都配扯他的衣服,酒后失德也有失体统,对待感情还是该认真些,不能太潦草。   压下心头无声疯长的醋意,青年垂敛眼睫,如是想到。 第3章 唇舌   将近四十分钟的车程,司机是个新手,开不稳,连秦殊一个平素不晕车的人都觉得有些气闷,更不要说身边喝醉了酒的少年——林芜看起来没醒,只是皱着眉哼哼,抓着他衣服的手越来越紧,似乎难受得厉害。   喝醉是假的,为做戏喝下的那些酒却不假,被这么颠簸摇晃了一路,不晕也晕了。   “师傅,抱歉,麻烦开慢些,”秦殊用温凉的手背碰碰他额头,见那眉头微舒,才转向前座轻声道,“我弟弟喝醉了。”   那司机也不好意思,降下半扇窗,一拐弯的时间道了几声歉——也不耽误他的车左右一晃,比开直道更折磨人。   林芜原本靠在他肩上,被这么一晃失去平衡,又软软地倒进他怀里,抓着衣服的手顺势滑下,落在了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   青年低头扫了一眼,平静地捉起那只手,挪到了一旁。   窗外路灯光程程而过,自明到暗又到明,车开上高架桥,终于行驶得平稳些,怀里的人也逐渐安静下来,枕在他膝间,似乎已经睡熟了。   秦殊望着他安然垂展的眼睫,想起小时候他们还住在一起,林芜似乎也常这么在他身边安睡。   和他家不同,林芜的父母工作性质特殊,父亲是设计师,又不是本国人,常年在海外各地到处飞,母亲研究艺术史,在学校的时间也远比在家多。这个邻家弟弟的出生并非什么爱情结晶,而更像是为继承父母双方优秀基因而诞下的试验品——试验并不失败,他确实天赋异禀,也聪明,别人还在牙牙学语的年纪便已经能流利切换两国语言,只要兴趣所至,从来没有学不会的。   只是优越的成绩并不能换来寻常亲情,小孩子最需要陪伴的那几年里,他父母回家的次数也寥寥无几,更遑论喂饭哄睡之类温情的陪伴。那时小小的林芜常被送到秦殊家,由秦父秦母照料,过了几年秦父工作调动,与林芜母亲师出同门的秦母也被学校聘请,加入了一个当时颇受重视的学术项目。   于是这个小他两岁的邻家弟弟彻底成了他的“掌上明珠”,早上一同起床,由司机分别送到相邻的幼儿园和小学,放学后再一起被接回家,之后的傍晚到天明便只剩两个孩子相伴独处。   他给林芜讲过数不清的睡前故事,也不知多少次看着对方偎在他身旁入眠,偌大的家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个人,入了夜安静得阴森,但只要有他在身边,林芜总会睡得很沉。   后来长大了些,到情窦初开的年纪,林芜睡在他隔壁房间,也依旧三天两头来敲他的门,怀里抱着个蓬松的枕头,说要和他一起睡,他耐不住对方央求,象征性地推辞两句,最终还是会把人放进门,矮他一头的小少年就扑进他床里,被子一卷,露出两截细而白净的小腿,在冷气里扑腾地晃。   第二天一早睁开眼,就会看见林芜凑在他枕头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见他醒了便递上一个笑,小声说哥你真好看,你睡着的样子真好看。   那个年纪的小孩子总会有些生理上的变化,于是某个清晨他如常醒来,却发现林芜已经自己穿好了衣服,坐在床边背对着他,听见动静才转过身来,然后伏到他身上,一脸歉疚地坦白:“小苏哥哥,我好像把你的床单弄脏了。”   后来的发展不言自明,他年长两岁,自然已经学过什么是“梦遗”,觉得很正常,还反过来安慰心虚的弟弟,告诉他只是正常的生理反应,脏的床单换掉便是。   至于梦见了什么,他没有深究。   他一直以为林芜只是喜欢黏着他,像刚睁眼的幼禽,认定了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母亲,本该被父母陪伴的年纪身边只有他,便也自然而然地赖上了他,始终没能读懂小孩眼里别样的感情,也就没能发现那份依赖是从什么时候起变了意思,开始向着更为沉重旖旎的方向转变。   车驶下高架,再次不稳起来,怀里的人被晃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叫了一声“哥”。   “嗯,”青年从漫长的思绪里回过神来,以手作梳,整理他蒙了一层暖光的金发,轻声道,“很快就到了,还难受么?”   林芜一怔,才想起自己喝那几杯酒的初衷,只是被晃晕的头脑不甚清醒,一时间竟忘了原本的计划——他本来打算在车上拖磨些时间,让他们赶不上门禁,或是干脆想个办法骗人夜不归宿,反正附近认识的朋友不少,想借住一晚也不会太难。   没想到不小心睡了一路,醒来已经错过了套路人的时机,以他哥的性格,车都已经开到这里,大概是任他怎么说都不会再上钩了。   罢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少年垂下视线,觉得膝枕一路也并不算亏:“头疼……”   微凉的指尖便穿过头发,落在他太阳穴附近,轻柔地打圈揉按,手的主人不问他酒醒没有,只叮嘱他回了寝室早点睡觉,别错过明天的早课。   林芜拖着声音“嗯”了一声,像还沉在酒意里,鬼使神差地想,身边的朋友都说他会照顾人,可他也不过是模仿,学一个他自幼仰望的人——学会了对方的周全体贴,却没能学会那副铁石心肠。   车又开了七八分钟,在校门口停下来,比想象中快些,距离门禁还有一段时间。   秦殊本想像上车前那样抱他回去,看到校门口来往的同学,又觉得该顾及小孩的自尊心,便换成了背他。   倒是佯装喝醉的人百般不情愿,拧了两下才被对方以“等你明天酒醒就后悔了”为由说服——他清醒得很,只是担心再坚持下去,秦殊就要发现他不仅能自己站稳,还有力气反驳了。   反正趴在人背上也不妨碍他表演。   “哥……”   “嗯?”   “我难受……”   秦殊背着他腾不出手,只能口头安慰:“马上就到寝室楼了,忍一忍。”   林芜没说话,喉咙里蹭出猫似的呼噜声,听起来很不情愿,过了几秒又来招惹他,环在他身前的手顺着衣领探进去,覆在他颈侧。   “哥,你的心跳一点都不快。”背上的小孩含混道。   “平时健身,”秦殊没听懂他的暗示,平静地解释,“你也不重。”   下一秒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上他耳朵,既湿又热,带着浅淡的酒精味道——他愣了一秒,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有些无奈:“别闹了。”   林芜自然不会听话,得寸进尺地亲上来,在他耳边颈侧留了一串湿漉漉的吻。   夜色深沉,身边人来人往,都是从图书馆回寝室的学生,或许有人注意他们过分交缠的影子,却不会有谁发现这亲昵的小动作,只有天边明月高悬,无声窥视着这场闹剧——予取予求,心怀鬼胎。   这不是林芜第一次这么干,在两人第一次“协议交往”的时候,一个月里,他不知这样耍赖过多少次,像什么圈占领地的小动物。   秦殊不会拒绝,只是偶尔警告他别留下吻痕,语气罕见地严肃,会把小孩吓得一愣,乖乖退开。   后来于心不忍,也放任过一次,脖子上几处明显的血印,被调侃了整整一周。   他其实不介意林芜亲他,内心无波无澜,甚至觉得可爱,像什么小动物亲昵的撒娇,只是不喜欢吮咬之类进犯意味鲜明的行为,怕心底某些见不得人的欲望受到挑衅,一发不可收拾,再反过来伤害对方。   林芜缠着他闹了一路,直到走进生活区,四周灯火明亮,才不情不愿地停下来,小声嘀咕自己难受得厉害,不想一个人待着。   “我会托你室友照顾你……”   “他们不回来,”林芜吸吸鼻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飘忽些,以免说出的话太条理清晰,被人觉出端倪,“通宵……只有我。”   “哥,寝室没人,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秦殊在寝室楼门口放下他,低头对上那撒娇似的眼神,无奈道:“不能太久。”   下一秒恃醉耍赖的人扑了他满怀,体温比平时略高,在夏热未散的九月显得有些烫。   秦殊摸了摸他的头发,发现其中一侧的发辫不知何时散开了,另一侧的却还松松系着,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便顺手解下了那团将掉未掉的发绳,余光瞥见身旁有人路过,似乎在打量他们,便扶着林芜的肩膀让他站直,平静地想,从明天开始,眼前这个人的身份会短暂地从“前男友”变成“现男友”,像他们协定好的那样,以情侣的身份交往三个月。   他不会动心,所以三个月后,对方的身份又会变回“前男友”,或是他更习惯的“一手带大的邻居家弟弟”。   等到那个时候,南方也该下雪了。   -   寝室果然空着,新生到校第二天,整个房间看起来还不甚热闹,也没有多少生活的痕迹。秦殊花了几秒分辨哪个位置属于林芜,然后把他掺到桌前坐下,皱了皱眉:“怎么选了正对空调的位置,你体寒,不该吹风。”   “喝醉”的人选择性无视他的话,盯着他略微皱起的眉头,轻声道:“哥,你这样真好看……”   见怪不怪了。   秦殊看着他小孩子似的踢掉鞋,抱着膝盖蜷进吊椅里,无声地叹了口气,继续对牛弹琴:“原来的椅子呢?这种吊椅对腰椎不好,你的专业本来就需要久坐——”   林芜没给他说完的机会,耍赖似的往边上一歪,像是平衡不稳,要从吊椅上摔下来。   下一秒果然被稳稳扶住,秦殊一手扶着吊绳,一手抓住他的肩膀,眼底的不悦更深几分,话音却如常平静,让他别闹了,快去洗漱,尽早上床睡觉。   小麻烦眼神迷离,咧出个沾了几分傻气的笑,又朝他伸出手,含含糊糊地说:“哥,我起不来……”   秦殊弯腰去掺他,却被人趁机牢牢环住了脖颈——林芜借着力气直起身,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凑近他,亲了上来。   眼底清明的笑意一晃,哪里有醉意。   这个吻细致而漫长,少年磨蹭着他的嘴唇,留下浅淡的酒气,有些甜——他依稀记得,这是苹果酒的味道。   秦殊微怔,却也没有拒绝,只是怕他平衡不稳,伸手虚虚环住了他的后背。   他对林芜向来好脾气,即使被骗得团团转、平白折腾了一个晚上,看起来也毫无恼意,任由小麻烦缠着他亲,还有余裕鬼使神差地想,如果这就是“解禁”后的手段,那似乎和从前晚安吻似的小打小闹也没什么两样。   只是四下安静,灯只开了进门的一盏,床下桌狭小的空间被笼在阴影里,多了几分隐秘狎昵的味道。   然而下一秒,似乎猜透了他心中所想,一片湿热的软肉抵上他唇缝,缓缓探了进来。   ——还是有些区别。   青年平静的眼神终于略有波动,同情色或欲望都无关,只是不悦,像被猎物反客为主的捕猎者,因领地受到侵占而不满。   他垂下眼睫,猝然衔住探进他嘴里的那片舌头,制止对方毫无章法的试探,然后不甚温柔地一吮。   环着他肩颈的手就陡然收紧,被惩罚的人仓皇退开,鼻腔间溢出低而短促的气声,像什么无措的小动物。   “哥……”   秦殊执起他的手臂,稳妥地安放在吊椅扶手上,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同他对视,陈述道:“你没醉。”   酒精味道还萦绕在两人之间,林芜无意辩解,耍赖似的吐了吐舌头——舌尖红得过分,有些充血。   秦殊微怔。   门外隐隐传来嬉闹人声,他有所察觉,正欲起身,却被对方抓着胸前的衣料阻止了。林芜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墨蓝的眼瞳在暗处星尘沉落,显出宇宙般深邃的暗色来,笑意分明,碎金一般铺在其中。   他抬手摘下秦殊的眼镜,餍足地弯起嘴角:“哥,你这样真好看。”   秦殊不置可否,淡淡提醒他门外有人,似乎是他室友回来了。   林芜却像没听懂他的话,自顾自垂下视线,抓着衣服的手一点一点松开,转而覆上他胸口,略微用力。   他说哥,你的心跳变快了。   下一秒寝室门被人推开,他收回手,心满意足地仰进吊椅里,看起来丝毫没有平衡不稳的意思——秦殊这才想起他是个能坐在秋千上画画的,既不晕车也不缺乏平衡感,四五岁时候就自己学会了骑自行车。   青年若无其事地直起身,似乎有些懊恼,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伸手揉了两把小骗子灿灿张扬的金发。   “林芜,你绝对想不到我们为什么回来了——有客人啊,啊这……”   “客人”施施然转向对方,笑意温和,不戴眼镜有些看不清来人,却也不妨碍他气定神闲地自我介绍:“你们好,我是他哥哥。”   原来这就是那小子心心念念的“哥哥”……三个男生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站在最前面的清清嗓子:“学、学长好。”   青年点点头,似乎已经听惯了这样的称呼:“叫我秦殊就好。”   听闻此言,站在最后的男生皱了皱眉,若有所思。   林芜从吊椅里探出个脑袋,朝一脸复杂的新室友挥了挥手,接续先前的话茬:“怎么啦?”   “哦,我们本来不是打算通宵么,结果快十点的时候导员发消息来了,说不允许夜不归宿,也不知道他打哪儿知道的——嘶,你什么毛病?”   原本站在门边的男生不知何时挤到了他身边,语气夸张地看着秦殊说:“你你你、你不是那个秦殊……招新——”   被他这么一说,几个人倒是都想起来了。   学校招新推文里有一辑介绍优秀学长学姐,“秦殊”就是最后一个——被排在最后却并非因为不够优秀,而是他的可圈可点之处太多,一页也写不下,只好作为压台。   校学生会副主席、连续两年校长奖学金、两次省奖、大二就以一作身份发的论文,还有那一堆外人看不太懂的专业类竞赛奖项和项目……   文末有一句俏皮的调侃:连续四个学期蝉联“最想嫁的男生top1”。   秦殊茫然地愣了片刻,才将他口中的关键词同某件事联系起来,略显无奈地扶额道:“那是他们胡诌的,学生会并不组织这种投票……”   唯一被排除在外的人有些不满,拉着他的衣摆晃了晃:“哥,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当时你在国外,没看到也正常……学校的公众号上有篇推文,恰好提到我了。”   哪里是恰好提到,分明捧上天了。   “那我就先回去了,”秦殊从他手里拿回眼镜,重新戴上,终于看清了他那三位室友的脸,对三人脸上讶异又肃然起敬的神情无甚反应,温声道,“他喝多了,麻烦你们多看着他些——对了,关于辅导员知道你们夜不归宿的事,进出校的时候要刷脸,迟归的名单辅导员看得见,周末除外,下次记得先和宿管报备。” 第4章 缠   某个小骗子比想象中还要黏人——秦殊意识到这个事实是在第二天早上。   他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出门,却发现寝室门外多了道熟悉的身影,穿着图案繁复的白色短袖,一头金发显然被精心打理过,看起来比平时更蓬松些。   秦殊怔了半秒,随后平静地接受现实,走上前去打了个招呼。   回答他的是一个夸张的拥抱,少年人体温微热,对他这样四肢偏冷的人来说很是熨帖。秦殊稳妥接住他,哄小孩子似的抚了抚他后背,觉出异样,便问:“你的书呢?”   林芜还黏在他身上,话音隔着一层布料传出来,闷闷的:“拿去占座了,哥,你还是喜欢坐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对吧?”   提前一个小时跑去教学楼占座,再回到这里等他,怪不得体温有些高。   秦殊失笑,想说自己的专业竞争是大一些,但也还没到需要这么早占座的程度,何况教室不大,坐哪里都是一样的——想了想又觉得不该泼冷水,便如他所愿,摸了摸他蓬松的头发以示表扬:“嗯,辛苦你了……吃过早饭了吗?”   “没有,等你带我去,”林芜这才肯从他身上下来,退开两步,看着他问,“哥,我好不容易才把所有课都选成和你同一幢楼,时间正好错开,能去你们教室蹭课么?”   “你一个学外语的,蹭什么金融课,”秦殊这么说着,倒也不拒绝他,只是理性分析道,“大一本来就忙,大大小小的活动和讲座排了不少,你的专业课也多,有那时间不如做些正事。”   林芜却只捕捉到了另一个不相干的重点,狐狸似的眯起眼角:“你看过我的课表了?”   秦殊带着他向电梯走去,闻言坦然承认:“嗯,找一个外院的学弟了解了些——我们学校还是以学习为主,看重绩点,虽说有很多面向大一的新事物,但还是该分清主次,我那个学弟大一时候参加了三个组织两个社团,成绩落下不少,现在很后悔。”   说罢觉得有些歧义,又补充道:“当然,我知道你很聪明,想兼顾也无不可能,只是别太累了。”   时间尚早,电梯里没什么人,林芜贴着他偎在角落里,觉得他对自己有些误解,便懒懒地举起一只手,以示自白:“哥,我对培养计划外的所有活动都不感兴趣。”   秦殊讶异:“你不是喜欢交朋友么?”   “两码事,我喜欢好看的人,但更喜欢你,”他望着缓缓下降的电梯层数,笑着说,“有你在身边,我就不看别人了。”   同样的话他听过很多次。林芜生在艺术世家,尽管小时候父母关照甚少,但家里的陈设也好物件也罢,多少还是影响了他的观念——多数时候秦殊无法理解他所谓的美学,也很少干涉,只是尽到为人兄长的责任,在三观尚且模糊时候提醒小孩礼貌与道德先于爱好,哪怕“喜欢好看的人,想一直看着他”,也要在征得对方允许的情况下,并且不让别人感到困扰,最好成为朋友,免得受人指责。   他不确定后来对方广交朋友的性格有几分源于那番叮嘱,只知道林芜听他的话,确实很少令人困扰——会感到困扰的人大概只有他一个,毕竟林芜待旁人总是礼貌且贴心,那一点儿窥视欲也会被自然而然地理解为朋友间的玩笑,无伤大雅,在他面前却从不克制,直白得近于怪异。   秦殊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同样不知第几次如是回答:“大千世界,多出去看看别人,就会觉得我也不过如此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视线低垂,眼皮薄而下撇,睫毛间沾了一点暖黄的光,将灯色搅得细碎,又落进墨色的眼里,无端显得桃花在目——林芜的目光自他睫间扫到鼻梁,又贪恋地缓缓下移,勾勒过那分明好看的侧颜轮廓,想起小时候偶然读到的一句古辞来。   濯濯如春月柳。   “小苏哥哥,”他抬手掠过秦殊整齐的发尾,捻起一缕,缱绻地别至耳后,轻声道,“我不是十年前的小孩子了。”   他想起若干年前写给对方的情书——混在几封别人的情书里,借由转交的名义送到了秦殊手上,却也石沉大海——最末的一句写着,他见过很多人。   ——“我见过很多人,但依旧觉得你最好看。他们是雾霭中的森林,而你是林间月。”   电梯将至一楼,门豁然而开,秦殊平静地看他一眼,情绪温和,滴水不漏:“我始终觉得你还小。”   -   早起一个小时的好处在于,食堂空荡无需排队,可以不急不躁地吃一顿早餐。   这其实并不在秦殊的计划范畴内,他会这么早出门只是因为院里一位老教授作息不同寻常,通常只在学生门禁之后上课之前“出没”,短信不回电话不接,偏偏校会有些工作不得不同他当面商量,找了几天没找到人,他才不得不早起碰碰运气。   但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开门捡到个小麻烦,去教务楼的打算也就自然而然搁置了。   他把筷子和汤勺递给林芜,看着对方面前的馄饨,抬眉道:“我记得你不喜欢吃这些。”   记忆里对方从小到大都是猫舌头,小时候又一次被烫得怀疑人生,就一直不喜欢喝汤,也不喜欢汤汤水水的食物,连咖啡都只喝冰的,怕重蹈覆辙。   林芜抬眸看他一眼,语气平常:“想尝尝你平时吃什么。”   他面前分明只有一碗葱油拌面。秦殊想不通他的结论从何得出,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我看起来很喜欢馄饨么?”   “嗯,你室友说的。”   秦殊:……   他还是太低估这个小麻烦的行动力,小时候就能为了了解他的喜好结识他所有同学,现在长大了更擅长为人处事,又哪里会逊色当年。   林芜察觉他的内心波动,体贴地解释道:“我还没有见过他们,只是在新生群看到了,就加好友聊了几句——那个群里和你同班的人没有几个,我也没想到其中有你的室友,他以为我是暗恋你的人,不用我问就说了很多。”   “……没猜错的话,你说的那个室友,应该叫孟麒,对吧?”秦殊扶额,看着镜片蒙上薄薄一层雾气,又悄然散开,无奈道,“他是校会主席,在新生群里也不奇怪,想替我牵线很久了。”   “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单纯地为我好,”他叹了口气,在手机屏幕上划划点点,找到了某天的聊天记录,推到林芜面前,“那天他突然问我觉得食堂什么东西最好吃,我恰好在吃馄饨,就这么回复了,其实也没那么喜欢——你知道的,我几乎没有喜好。”   林芜扫了一眼,又在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抬起头,眼底罕见地没有笑意,似乎是在认真思考他的话:“那我呢?”   秦殊微怔,顿了顿才道:“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少年立刻笑起来,却还要得寸进尺。   “我对你的感情,不能用喜好来形容,”秦殊搅开快要黏住碗底的面,语气很淡,像在陈述什么无关痛痒的事实,“你是我很重要的人。”   无人操作,手机屏幕悄无声息地暗下,周遭来往的学生渐渐多起来,交谈声不吵不闹,却偏偏掩住了他的话音,让那短短几个字如有千钧重,沉在复杂的情绪之下,令人听不分明。   林芜当然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却还是支着下巴,饶有兴趣地追问:“有多重要?”   青年垂下视线,指尖拂过碗沿,像在摘取一枚并不存在的葱花。   他说:“仅次于父母。”   林芜笑了一下,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满意地收回视线,将手机推到桌子中央,继续吃那碗还有些烫的馄饨——眼底的失落一晃而过,散没在汤水荡开的涟漪倒影中。   但他不认为那是爱,彼此都心知肚明。   从某种意义上说,近来有个词很适合形容秦殊这类人,叫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他生性淡漠,对万事万物都不甚上心,像个误入人世的旁观者,依照着父母期待的模样生长,合乎绝大多数人认同且向往的优秀轨迹,唯独缺少所谓的友情或爱情,同所有人都是泛泛之交,有明确的目的性,便显得那不像社交,而更像单方面的利用。   只是旁人通常察觉不到这一点,因为他的是非观与目的性一样明确,从不做损人利己的事,性格温文尔雅,待人接物也周到,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便会以另一种形式予以回馈,反而更像施以援手的那一方——从结果来看,和他交往总是有利无害的事。   起先林芜也被他斯文无害的表象蒙在鼓里,认定他是优秀又完美的兄长,成绩优异,情商又高,像典故里才有的光风霁月的君子,可望而不可及的皎皎明月。   直到几年前意外撞破,他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表面温润如玉的人,内里也同玉石一样冰冷,没有一丝温情。   然而讶异过后,涌上心头的却并非失望退却,而是近于鲜活的喜悦——原来并不是不喜欢他,而是不通感情为何物,才对他长久热烈的爱意视若无睹。   他不知道秦殊所理解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只是从对方的行为中获取了无尽底气,聪明地选择了装作无事发生,并且得寸进尺……果不其然,高中生活快要结束的时候,秦殊答应了他荒唐的请求,“在一起一个月,让你喜欢上我”。   从常理来看,他似乎失败了——一个月后秦殊留下分手信不辞而别,看起来并没有动心。   然而他心知肚明的,他早就成功了。   只是某块石头还没意识到,不,更贴切地说,是还未理解这个事实。   没关系,他可以慢慢教,一点一点地试探、挖掘甚至引诱,直到秦殊理解为止——理解爱并非只有温情和缠绵,阴暗偏执同样囊括其中,只是不为多数人所接受,有些特别……   他特别喜欢。 第5章 家属   林芜是个不听劝的性子,又仗着秦殊纵容他,嘴上答应着“一定以正事优先”,最后却还是晃到了楼下教室,来蹭金融的课——大一的课还是多,一上午满课,下午还有接连三节的专业课,想蹭也只能蹭到一节。   上的是常微分方程,秦殊上学期为了竞赛学过些,听课便不算太艰难,还有余裕分神顾及身边的人,见他在空空如也的桌面下划拉外卖软件,便递过去一行字,问他晚上不吃饭么。   “看看奶茶,”林芜用气声答道,“国外喝不到,想尝尝。”   秦殊一向对口腹之欲无甚兴趣,从小只有给他买零食的份,也不太理解他这份执念,只伸手拍拍他肩膀,轻声叮嘱别影响了吃饭就好。   林芜支着下巴点点头,似乎在这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下了单,手机屏幕跳出“支付成功”的字样,又被他熄屏了——这时候他倒是很乖,不玩手机也不打扰秦殊上课,无所事事地趴在桌上,明目张胆地偷看对方。   秦殊大概察觉了他的视线,习以为常,自顾自听课记笔记。   午后沉闷又晦涩的课堂,他却坐得很直,神色沉静,身后是绿意葱茏的窗——实在很好看。   从很小的时候起,林芜就喜欢这样盯着这个好看的哥哥,尤其是坐在晴好的阳光里,秦殊写作业,他就抱着玩具坐在一旁,一盯就是半天。   那时他还小,分不清复杂的感情,只知道自己喜欢的好看的人,想和一切好看的人做朋友,却不想只和秦殊做朋友。   秦殊很宠他,有时候察觉他盯着自己看,半天也不说话,还以为是自己太过专注冷落了小孩,会很快放下笔来哄他,直到听见他说“哥哥你真好看”,才将信将疑地松一口气,摸摸他的脑袋,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这么问是因为,那时他们的父母都不在身边,一日三餐由保姆阿姨负责,但阿姨只听大人的话,给他们做均衡健康的菜食,多少沾些汤水,林芜便不太喜欢。   秦殊会接着他的小脾气,学着做些他爱吃的冷菜,或是讨小孩子喜欢的甜品——分明自己也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要踩着椅子才能够到橱柜上层的调料,做出的东西却意外地好吃,那些做成兔子模样的鸡蛋糕、桂花甜羹还有一口一个的茄汁虾仁,直到现在林芜都还记忆犹新。   即使不通情爱,他也依旧很擅长照顾人,是个细致可靠的好兄长——如果只是兄长的话,他真的很好。   林芜垂下视线,伸手勾了勾他的衣袖,白而修长的手指绞动着布料,留下暧昧不清的痕迹,话音也暧昧:“哥哥……”   秦殊看他一眼,以为他是听数学听困了,便放下笔,纵容地摸了摸他的头:“很快就下课了,再坚持一下。”   林芜却像没听见般,依旧直直望向他,自顾自轻声道:“哥,我想吃你做的饭。”   下课铃声恰好响起,打断了秦殊的回答,他顿了顿,偏过身去凑近了些,在林芜耳边说:“学校不能用违禁电器,等放假回家再做给你吃。”   说得轻巧,家乡的城市远在千里之外,并不是想回就能回,最近的机会也在寒假——那时三个月的期限已过,他们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犹未可知,这样的承诺其实很荒唐。   然而林芜却并不在意,餍足地眯起眼,点了点头:“那今天就勉强去食堂吃吧。”   “嗯,走吧,”秦殊起身收拾东西,突然想起什么来,又道,“今天晚上我要去趟校会,筹备迎新晚会的事,要跟我去么?”   “我一个外人,不合适吧。”林芜假意推辞。   秦殊看着他眼底明晃晃的笑意,就差把“当然要去”写在脸上,觉得好笑,忍不住弯起嘴角,难得逗他:“我以为你一定会报名来校会,中午还特意把你的履历发给孟麒,他都激动得想内定你了……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哥,你学坏了,”少年煞有介事地皱眉,作苦恼状,“本来是想去的,但被你这么一说,倒显得我像是走后门进去的,还是算了……”   “嗯?”   “算了,你多跟那位学生会主席说说我的坏话,等他对我充满偏见,我再光明正大地从前门进去——唔,外卖到了,去拿吧。”   秦殊失笑,心想履历又不能作假,他的性格讨人喜欢,能力又强,孟麒那种工作狂怎么可能有偏见——嘴上却没说出来,只笑着应了一声,调转方向带他朝学校侧门走去。   与此同时,留在教室自习的两个女生却默默捂住了脸。   “我没看错吧,那个外院新来的优质学弟和我们秦哥……内部消化了?!”   “说不定,没听学弟叫的是哥哥么,可能只是兄弟关系……”   “兄弟之间会亲耳朵吗!”   “不,没碰上,我看见了,只是在说悄悄话而已,我们还有机会。”   “真的吗……”   “……大概吧。”   -   “秦哥,这是迎新晚会的活动流程,你看看合理吗?”   秦殊闻言抬起头,接过对方递来的平板,浏览屏幕上的表格,没过几秒便轻声道:“时间精确到分了啊……”   “嗯,有什么问题吗……”   “每个大环节都要预留一定时间,以免出现突发情况应对不了,”秦殊扶了扶眼镜,语气温和,“还有这里,今年的活动场地和去年不一样,是在室外办,音控和灯光我们自己控制,人员安排上需要调整一下——孟麒没告诉你们吗?”   被提到名字的人猛地抬起头,无辜地冲他吼:“我说了啊,群里发了好几次通知,不都全员回复收到了吗!”   秦殊对他的反应习以为常,摆摆手示意他接着审材料,转向身边的后辈继续道:“迎新晚会不是开学典礼,嘉宾老师讲话的时间不会那么长,明天白天找个时间问问他们吧,我觉得十分钟太久了。”   “嗯,好……秦哥,关于人员安排的问题,”后辈眨了眨眼,似乎有些为难,“不是我们不安排,是还没招新,人手实在不够,去年在室内办都有几个人身兼数职,今年……”   秦殊垂眸,回忆片刻才道:“我记得去年虽然紧张,但还不到忙不过来的程度,有些位置应该还是劳动力溢出的——稍等,我整理一下发给你,先去忙别的吧。”   “好嘞,谢谢秦哥!还好这块是你负责,要是换了孟学长,我肯定要被喷一脸口水了……”   “孟麒他只是要求高些,平时待你们比我上心多了,那些零食奶茶都是他买的,”秦殊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别这么说,他会伤心的。”   校学生会的办公室尚算宽敞,现在却也挤满了人,开了个十分钟的会走流程,之后便忙忙碌碌各司其职——唯一的闲人被安排在沙发角落玩手机,一头张扬的金发,看起来格外突兀。   学生会主席孟麒忙着处理开学的事,手边一沓社团申请等着盖章,时不时还要分神去管迎新晚会,一个头两个大,趁传文件的间隙抬头环视一圈,看见那颗无所事事的脑袋,眉头一皱,朗声道:“那边那小子,干嘛来了?”   林芜一愣,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连忙举手作无辜状,正想解释,便听见不远处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我弟,来陪我干活。”   于是他乖巧地点点头:“孟麒学长。”   “是你啊,”孟麒眨了眨眼,见到救星似的,语气蓦地由阴转晴,“叫林芜是吧,秦殊中午还给我看了你的简历,说你高中就当过学生会长——来来来,帮我分担点儿,秘书请假,那么多文件我都忙不过来了。”   “孟麒,他高中是在国外读的,对我们这些工作没经验,”秦殊略一凝眉,温声道,“而且内部工作不能经手外人,忙不过来就放着吧,我会处理。”   “又不是保密工作,敲几个章而已,”孟麒小声嘀咕,“弟控……”   秦殊置若罔闻,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继续工作,视线扫过笑意盈盈的林芜,又回到面前的电脑屏幕上。   他当然知道只是些机械的工作,也不怀疑孟麒严谨负责的性格,只是不悦有人越过他的控制去命令林芜,尤其是这样站在身边说一句敲个章、密切又亲近的行为。   林芜察觉他的视线,眼底的笑意就更深,啜着奶茶低头看了一眼时间,觉得他们一时半会儿还忙不完,便打开外卖软件,照着室内的人数下单了几种品类不一的奶茶——店里还卖甜品,也顺带一人一份。   其中一杯格外特殊些,是加布丁的温牛奶,无糖——秦殊不喜欢喝甜的。 第6章 嘴里的糖   “秦哥,小姝跟我打听你弟的联系方式,怎么说?”   明天周六,别的室友都回家了,只剩他们两个人——孟麒在人前叫秦殊的全名,私下却也像别人一样叫声哥,原因无他,秦殊国内国外读了两次大一,比他们多数人都大一岁。   “新生群里不是有么,”秦殊还在写这周的数据库作业,打字的手不停,淡淡道,“前两天还被人卖过微信号,多好找。”   “说是搜不到了——诶,你这个做哥的总了解些,他脱单没有?”   孟麒是个热心肠,尤其热衷于给人牵红线,以当代月老为己任,自己的姻缘倒是毫不着急。秦殊叹了口气,想起不久前四下昏暗,小孩贴着他耳朵的那句“哥,你是不是忘了什么”,顿觉有些糟心。   “他有对象,刚找的,”他看着屏幕角落的一句注解,心情复杂,“过两天……你应该就知道了。”   这句话有理有据,三年前他一时心软,答应了林芜交往一个月的请求,从无人知晓到整个学校人尽皆知,其实也只用了不到三天——所幸当时的高中风气开放,他又临近毕业,才没有扩散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不知是不是有了前车之鉴,这次林芜倒没宣扬,也不阻止他以弟弟的身份介绍自己,只是在回寝室时把他拉进昏暗的楼梯间里,小声提醒了一句,是不是忘了什么。   他当然没有忘记,为期三个月的约定已经开始,现在林芜的身份是他的“男朋友”。   “也是,看他那样就挺受欢迎,”孟麒放下手机,翻了两页书,又道,“对了,今天的奶茶多少钱,我转给他。”   秦殊手上打着字,又想起办公室里几个小姑娘一哄而起,围着林芜挑奶茶的场景,眼睫微敛,神情就冷下几分:“不用,我来付。”   说什么来什么,光标一顿,屏幕上就多了个聊天窗口——林芜找他倒不为请喝奶茶的事,只是寻常的没话找话,说他们寝室今天组团看恐怖片,好吓人。   最末的一句意味深长:“哥,抱抱”。   怪不得隐约听见楼下有动静,四个男大学生被恐怖片吓得大呼小叫,这场景倒也新鲜,不过他没听见林芜的声音,也就没放在心上,看着屏幕上跳出的消息,犹豫该不该回。   记忆里林芜并不怕这些东西,小时候还会看着风格阴郁的画作入迷,画上的东西连他都觉得诡异瘆人,对方却很喜欢——明知是句废话,放着不回也无甚关系,但多了个“交往中”的关系,他似乎又该说些什么。   思考片刻,秦殊在一众表情包里选了个尚算可爱的,作为回复。   路过的孟麒瞥见那个表情,依稀辨认出上面闪动的“摸摸头”字样,一怔:“你也背着我谈恋爱了?”   “……没有。”   “那你给人发摸摸头?!”   “以前一个老师发给我的,”秦殊觉得他此时的心态和那位老教授相去无几,都是试图表达善意又摸不透年轻人的套路,“我弟,你别多想。”   “行吧行吧,”孟麒不疑有他,正想走,看见林芜的头像又皱了皱眉,“这个头像,是那天……”   秦殊点点头,在对方一脸恍然大悟的注视下合上电脑,突然想起什么来,又看着他道:“孟麒,如果再有人问你林芜的事,就让她们来找我……算了,就说你不知道吧。”   “怎么?”   “他对象脾气不太好,”秦殊语气诚恳,煞有介事,“会吃醋,然后报复你。”   老实人孟麒对上他的视线,已经自顾自脑补出一个泼辣怨妇形象,打个冷颤,保证道:“我绝对不往外说。”   秦殊目送着他走进卫生间,才松了口气,拿过手机看林芜刚发的消息——前两条不出所料,半真半假地调侃了他的表情包,重点则在最后一条。   “哥,我被吓得睡不着,要你摸摸头才能好”。   他看了一眼窗外黑透的天,想的是那么晚还下雨,能去哪里“摸摸头”——想着想着又意识到另一件事,正是夜深人静,寝室楼里才有的是掩人耳目的隐秘角落。   仿佛洞悉了他的疑惑,下一秒手机一震,林芜的消息再次跳出来:“我在九楼西侧的楼梯间等你”。   秦殊扶额,想笑又不知自己为什么笑,在心底里摇了摇头,这次没回什么表情包,起身向门口走去——路过卫生间时孟麒听见动静,还问了一句“这么晚去哪儿”。   “睡不着,透透气。”   “……下那么大雨上哪儿透气去?”   回答他的是开门又关门的声音。   -   金发的少年坐在楼梯拐角,周遭一片漆黑,十分契合恐怖片里大事将至的氛围,他却丝毫没有忐忑的意思,神色平静地低头玩手机——才洗过澡,他的头发还有些潮,被毛巾蹭乱了,东一撮西一束地乱翘,略长的发尾落在衣领间,将布料洇湿了一小片。   几分钟后楼梯间的门被人推开,发出喑哑的响动,他闻声抬头,明晰的五官便被照亮一瞬,眼角带笑,让人想起童话故事里、明晰月色下弯腰行礼的王子。   可惜“公主”丝毫不解风情,看见他的第一句话是“不是害怕吗,怎么还在这里等?”   声控灯被话音点亮,少年眼底的得逞意味也昭然。林芜放下手机,依旧坐在那里,毫无骗人的心虚自觉:“想到你会来,就不怕了。”   雨势渐歇,却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让这方本该简陋又潦草、甚至还有蚊虫出没的角落染上些许温情,像大雨中可遇不可求的屋檐般,无端使人安心。秦殊走到他身边,依照要求弯下腰,摸了摸他的金发,察觉异样,皱眉道:“头发没吹干么?”   “没吹,他们睡了,”林芜仰头蹭蹭他的手心,像什么亲昵的小动物,于是潮湿清甜的洗发水味道悄然流溢,像空气里无声开了一簇橙花,“很快就干了。”   深更半夜叫他出来,绝不止摸摸头这么简单,这一点秦殊还是早有觉悟——只是没想到今天的林芜似乎格外安分,并不折腾他,只往一旁挪了挪,给他让出半截台阶的位置,没头没尾地叫了声“哥”。   秦殊在他身边坐下来,静待下文。   “也没什么,”林芜就笑了笑,看着楼梯间角落里一排突兀的饮料瓶,轻声道,“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有段时间,特别流行写小纸条,那种一面粘一面不粘的,写几句语焉不详的情话,然后约你去哪哪儿见面——你那么讨女孩子喜欢,又从来不收,所以她们的纸条都送到了我手上,夸张的时候一天十几张,我攒了这么厚一沓,粉的黄的白的,一见面就贴你怀里了。”   他抬手比了个一厘米左右的厚度,笑意温暖,听不出喜怒,仿佛那时会因为要转送的纸条太多而吃醋、难得和秦殊闹脾气的小孩子已经长大了。   秦殊点点头,想起这段早已淡忘的记忆来——那时他上高一,临近期末,每天忙着准备分班考试,哪里有心思顾及无关的风月,直到那天傍晚放学回家,被小孩红着眼睛塞了一叠便签纸,才知道送纸条的人不骚扰他,原来是转而骚扰初中部的林芜去了,还愧疚了很久。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这么多人,你一个都不喜欢,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林芜支着下巴,苦恼得煞有介事,“直到又过了一年,你第一次找女朋友——原来你喜欢那样的,金发,蓝眼睛,皮肤白,性格阳光,玩得开……”   他偏过头,抬眸看向秦殊,眼底碎金晃动,像雨夜里波澜潋滟的海:“除了发色和性别,我好像没有哪点不符合,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秦殊一惊,本以为掩饰周全的意图被人揭开,惯常敏捷的思维也迟滞了一瞬。   一瞬就足够了。   林芜看清他眼底的动摇,转开视线,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颗糖来,象征性地问了秦殊一句吃不吃,便咬开包装送进了自己嘴里。   秦殊似乎叹了口气,没戴眼镜,只能抬手捏了捏睛明穴,掩住一晃而过的情绪,扯了个他自己都不信的谎:“就是因为太像你,我才没舍得拒绝。”   骗子。林芜舌尖抵着糖,默默地想——他太了解秦殊了,除了对他,这个人的字典里根本没有“舍不得”。   然而即使如此,这句谎言暗含的纵容与偏袒依然足够让他高兴,像听了好话的狐狸,不再咄咄逼人,蓬松又柔软的大尾巴舒展开来,亲昵地卷上对方——他凑近些许,双手撑在秦殊的大腿上,以挤进他怀里的角度抬头望去,轻声道:“哥,糖好酸。”   少年人体温偏高,似乎还裹着洗完澡后的潮气,橙花味道与水果糖的甜味糅合在一起,像某种刻意为之的调香——尾调是缠上嘴角的水生调味道,林芜撑着他的膝盖,将那颗糖缓慢地、自下而上地渡进了他嘴里。   樱桃味,内里裹着气泡,激得他舌尖发麻。   有被他反客为主的经验在前,这次对方没有过多挑衅,柔软的舌尖扫过他嘴唇,留下糖就跑——声控灯熄灭之前,他只来得及看清对方伏在他膝头,眼底闪动着明晃晃的笑意,无端让他想起典故里昏君博人一笑戏诸侯,那夜幕中盘山而上的荒唐烽火。 第7章 醋意   “兄弟们兄弟们!我女神——靠,她答应了!”   咋咋唬唬喊了一通,整个寝室却只有一个人回应——昨晚组团看恐怖片,剩下两个室友被吓得不轻,一大早就结伴出去了,说是清早起床拥抱太阳,妖魔鬼怪不缠身。   林芜也才醒不久,被他一嗓子吼清醒了,探出个脑袋来,头发蓬乱得像金丝鸟窝,倒没什么起床气:“答应在一起啦?”   “那倒没有,但她答应和我一块儿出去玩了!”一脸兴奋地甩下包,捧着手机凑到他床下,展示屏幕上寥寥几字的聊天记录,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又挠挠头,“就你一个在啊?”   唯一的听众盘腿陷在薄被里,嫌木板床硬,正懒洋洋地活动肩颈,闻言低头看向他,一手撑着栏杆,饶有兴致地作配合状:“嗯,进展不错——打算去哪儿?”   “没主意啊,这不才回来取经来了,”一提到这事,室友的脸就皱成一团,抓着他的手苦恼道,“诶,小林,你看起来就经验丰富,有什么建议没有?”   经验丰富……林芜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将这四个字一一品鉴而过,觉得还是该自证清白:“我没有经验,出生至今只喜欢过一个人,目前……算是交往中。”   说罢,又在对方震惊的注视下补充道:“不过对于感情,我还算是有些了解,常常做别人的僚机,第一次约会去商场就不错,普通地吃饭逛街,适时买单,对逛街有耐心是女士眼中的加分项——顺带一提,如果对小朋友和小动物也有耐心,会更加分。”   “逛街啊……”室友有气无力地靠着床梯,先前的兴奋荡然无存,苦恼却更甚,“我这个月的生活费都只剩三百了,打游戏买衣服,下午还打算去做个发型……哎,小林,我要也有你这么帅就好了,顶个鸡窝头都不愁没人喜欢。”   林芜眨了眨眼,茫然地抬手整理自己睡乱的头发,暗忖下次洗完头还是要乖乖吹干:“你哪儿来这么多地方要花钱?”   “刚上大学嘛,看什么都新鲜,也想改变一下自己的形象——你别说,要不是这身衣服,女神还真不一定能看上我。”   林芜点点头,想起他的初衷来,拍拍对方的肩膀以示安慰:“约会的钱我可以先借给你。”   “啊?你不也谈恋爱嘛,多烧钱……”   将“恋爱”二字与某个特定的人联系到一起,少年的神色便不自觉柔软几分,咽下了涌到嘴边的“我不缺钱”,换成一句“我吃软饭”——意味深长,理直气壮。   “去做发型吧,我觉得你的脸型适合偏分,不用太张扬,”他拿过手机,低着头边打字边道,“我该去谈恋爱了。”   -   开学第一周的周末,照例是整个学期里最闲散的时候——连孟麒这个工作狂都给自己放了一天假,陪妹妹出门逛街了,寝室只剩秦殊一个人,少有地安静。   或许是前几天早起蹲他蹲累了,今天林芜也安静得反常,临近十点还毫无动静。   秦殊处理完前一晚积留的消息,顺手点开空间看了一眼——平时除了校会的工作他很少看QQ,只是有林芜被人贩卖微信号的风波在前,最近才时不时去表白墙看看,顺带严肃考虑作为学生会副主席是否有责任正一正这种贩卖私人信息的风气。   他目的明确,处理公务般不急不缓地一条条下滑,表情始终平静如水,直到瞥见某张照片才眼角微眯,停了下来。   位于缩略图中央的人穿白衬衫,一头金发,同龄人中都少见的张扬,而照片投稿的配文为“失恋,祝好”,后面跟了两个哇哇大哭的表情包,底下评论刷不少,内容大同小异。   似乎是林芜和哪个他不认识的女生——手上拿着戳出一卷宣纸的画具袋,还颇绅士地替对方也一并拿了,从背景的天色来看,应该是某节需要用到中国画材的晚课。   以后跨区的课还是送他去上吧。青年眸色微沉,默然想道。   秦殊对林芜的感情,其实是很矛盾的。   一方面,在他还尽心尽力做个合格兄长的时候,那些关心与温情不掺水分,并不像他与别人相处时那样目的鲜明——林芜是他母亲挚友的儿子,是双方家长托付给他的弟弟,也是个自识事起便毫无保留信任着他的小孩子,因此他必须认真对待,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便更没有必要讨论其中掺杂几分真心。   但这仅限于十六岁的某个时间节点前,他只单纯地把林芜当成弟弟的时候。   十六岁那年他收到一封匿名情书,混在七八封别的书信里,是林芜一并“转交”给他的。   他当然能认出小孩的笔迹,也如雷轰顶般陡然意识到,小孩对他过分的依赖似乎不能单纯地用撒娇解释,隐隐有些跑偏了。   然而他生性淡漠,对自己的人生控制精准,人设总是完美得滴水不漏,“感情”并不在他的规划之中——本着应当认真对待小孩心意的想法,他还是生平第一次踏足了这个领域,开始查阅能找到的一切古今书籍资料,试图理解“爱情”这个陌生而郑重的概念。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的理解似乎和别人不太一样,对寻常浪漫甜蜜的感情毫无兴趣,却对某些扭曲的爱意产生了共鸣。   像是一同走在始于“接近、好感与照顾”的路上,走着走着却偏离了方向,大部分人走向“缠绵”“浪漫”或是“一往情深”,而他的眼前只有阴暗的词条,每一条都指向“伤害”。   藏在他心里的鬼,由偏执、占有、凌虐与一切不能见光的感情组成,冰冷的粘稠的,肮脏又荒谬。   他甚至无法理解他人口中缠绵浪漫的爱意,或是拥抱和亲吻的意义——唯一能激起他内心波澜的,是林芜吃痛皱眉的表情与被他伤害后隐忍的狼狈。   不,或许早就知道了,否则他也不会在给小孩取名时,从他的外文名上取了这样一个谐音,明明同音的字还有很多,也不乏含义美好的……但林芜不曾过问,一直用到了今天。   意识到自己对小孩的占有欲或许掺杂歧义,指向某些肮脏的贪念,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克制,警告自己只能把对方当作弟弟,扮演一生尽职尽责的兄长,以免爱意疯长,不知不觉伤害对方。   然而有些东西并非他想控制,就能封死至滴水不漏的。   随着林芜对他的追求越来越直白明显,他渐渐开始动摇,也曾尝试过去理解常人的爱情。高三那年,他刻意在诸多追求者中选了一个与小孩模样相似、性格也类同的人,与对方约法三章,说清了他的目的与本性,以公开交往一段时间为交换,开始学习寻常人的恋爱观。   后来自然失败了。   那位异国的少女明知他不爱自己却依然答应交往,多少怀了日久生情打动他的想法,结果几个月下来毫无进展,反倒被他不开窍的感情观气得不清,又是咒骂又是哀求,折腾了一个晚上,终究还是在他无动于衷的注视下提了分手——其中还有个小插曲,不提也罢。   直到现在他还是纵容林芜,予取予求,连尝试交往这样荒唐的请求都会答应,心头却始终悬着警铃,强迫自己只把对方当作弟弟看待,不能越线半分,免得像三年前那样险些失控、做出伤害小孩的事来。   所幸不通感情也是真的,像那位异国少女说得那样,他迟钝得像棵铁树,还是百十年不曾开花的老铁树,连送到眼前的暗示都能熟视无睹,至少林芜平时的那些伎俩对他不起作用,只要一概刻意理解为小孩撒娇,心底的鬼便不会显出原形。   三个月之后交往关系结束,他便不用再苦忍内心矛盾的煎熬——尽管无法确定三个月后会不会还有“五个月”“七个月”,但以他对林芜的了解,在说出那句请求时,对方眼底的情绪并非势在必得,而是孤注一掷。   但……青年扶动眼镜,望着眼前放大数倍的偷拍照片,觉得对方说错了一点——在常规爱情与他的交集中,对于“吃醋”这件事,他不仅不迟钝,还格外敏锐,占有欲强得连自己都感到荒唐。   手机震了一下,似乎是林芜醒了,给他发来一句“早安”。   秦殊瞥了一眼早已晴亮的天,还是决定不在此时隔着屏幕追根究底,斟酌片刻,回复道:“今天有安排吗”。   -   “哥,这算约会吗?”   带人吃顿早午饭再逛校园,秦殊不知道这算哪门子约会:“不算,只是带你看看学校。”   其实不少地方在装修,没什么可看的,只是有些介意表白墙上的那张照片,他才会约林芜出来,做些近于宣示主权的无聊事。   林芜不置可否,自然而然地伸手攀上他胳膊,又问:“那……作为男朋友,就算不是约会,是不是该牵个手?”   这次的回答直白且在意料之中:“影响不好。”   少年却像没听见似的,将他一切模棱两可的回答理解为默许,攀着胳膊的手就自然而然下移,滑进了他的掌心,十指相扣。   秦殊也不拦他,走过场般带他走过学校标志性的大桥,放慢脚步,温声问了一句,接下来想去哪。   他今天穿了宽松的长袖卫衣,两只相缠的手一并掩藏在衣袖里,倒像是林芜牵着他的袖子——果然不是错觉,这次回国,一向张扬的小少年也比记忆中收敛了许多,如果放在三年前,这个小麻烦是会故意拉起他的衣袖,让别人看清的。   “嗯……学校里没什么意思,不过听说城西美术馆最近有展览,其中一位作者是高中教过我的教授,本来打算下周有空去看看——有点儿远,要去吗?”   临近中午,坐两个小时地铁再转公交,等到那里大概已经接近闭馆了——难得去一趟,还能以看不尽兴为由在附近住一晚,第二天再观展,以秦殊的好脾气,大概也不会拒绝。   思忖片刻,秦殊果然点了点头:“是有些远,今天来得及么……”   “来得及,”小骗子神色自若,“坐地铁直达,去了再说嘛。”   话尾钩上一丝撒娇的意味,秦殊就不会拒绝了。 第8章 外宿   下了公交临近四点,美术馆的大门果然已经关了,林芜远远瞥见,也不失落,回头缠上秦殊的手,问他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歇歇。   车程摇晃,又是晚高峰时候,两个人一前一后让了座,是站着来的。   尽管如此,秦殊身上那股书卷气也没被颠簸公交晃散半分,仿佛总也没有狼狈的时候,衣袖一掸,还能沉下心来煮茶读诗——他倒是不累,也不去追究小骗子明知迟了还哄他来的意图,只顺着林芜的意思点点头,问他想去哪。   “嗯……附近有条沿河的古街,一排清吧,天黑以后很有意思,”小骗子眼角一弯,笑得纯善无害,“街上有家餐馆,恰好是我室友家开的,江南菜,顺便去捧个场吧。”   也不知他哪来这么多“恰好”。   “走吧,”秦殊看着他的发尾,觉得那小辫子都要翘起来,一时没忍住,还是上手摸了一把,“但你不能喝酒。”   还记得他装醉骗吻的事呢……林芜闻见他手腕间浅淡的洗衣液味道,餍足地眯起眼,又有意无意地凑上去蹭蹭,一口答应下来:“好啊,不喝。”   天还亮着,灯却已经点起来,作旧的雕花灯盏杂着早两年流行的小霓虹灯,红黄一片,偶尔又蹿出点儿别的颜色,岸上一行水里一行,让人能想见天黑透后的光景,大约更热闹。   水乡的房檐偏低矮,屋子是层叠错落的,如果不是边上有树,甚至很难判断两家之间的空隙究竟能不能通行——两个人慢慢悠悠绕了小二十分钟,才循着林芜室友指的路找到他家餐馆,也是仿古的小二层,门口挂着家常菜的牌子,塑料条帘一撩开,扑鼻的就是醋鱼热腾腾的酸香。   老板娘听说是儿子的同学,还特地多送两瓶橙汁、一碟现炒的梭子蟹。   还不到饭点,店里人并不多,他们选了二楼清静沿河的角落,尝着盐水花生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过了几分钟林芜又下去,开了视频通话让老板夫妇和他室友说说话,听着家长里短的叮嘱,并不羡慕,只是觉得热闹有趣,学了两句本地话,上楼有模有样地说给他哥听。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窗外的灯火便愈发明晰,有一小簇灯挂在他们的窗边,石榴似的,浅红的灯光就落在少年颊侧。   秦殊看着看着,心想几年一晃而过,他真是长大了。   两年前那次短暂的见面略过不提,他对这个弟弟真正尚算清晰的印象,其实还停留在高三毕业前,那时林芜才读高一,到他肩膀的位置,白得连周围女生都自愧不如,头发还不是现在的浅金色,三天一染五天一烫的,仗着年轻瞎折腾。   林芜是混血儿,又受那对天赋异禀特立独行的爸妈影响,很多观念都和常人不太一样,连穿衣风格都格外浮夸,喜欢繁复的衬衫马甲,身上饰品丁零当啷响,以至于他一度担心小家伙转学到了新环境会受排挤——没想到林芜比他想象中还要懂事,为人处事活泛又不偏激,在F国也混得很开,他明里暗里听见的几乎都是好话,说林芜会照顾人、很有趣、成绩很好云云。   这些优点他现在也能感觉到,不同的是三年过去,眼前的少年已经蹿高许多,心性也更成熟,偶尔视线交接,会让他恍然意识到星移斗转,对方早不再是那个只知道黏着他撒娇的小孩子了。   “哥,想什么呢?”林芜把一勺虾仁放进他碗里,撑着下巴问,“在看我吗?”   秦殊点点头,坦然道:“嗯,看你变了不少,花几分钟适应。”   小狐狸饶有兴致地眯起眼:“哪里变了,说来听听。”   “长高了,也成熟了些,”十足的兄长口吻,“没那么闹腾了。”   言下之意是他不再那么偏执,把“你真好看我想收藏你”之类古怪的话挂在嘴边了。   没得到满意的答案,林芜也不失落,眼底笑意渐隐,与夕阳沉落的天幕同色——动手给两人各盛了一碗鸡汤,边盛边道:“因为过去这几年,我一直在想,哥……你那么完美的一个人,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伴侣。”   算是把昨晚楼梯间里的话茬续上了。   鸡汤澄黄,一星油沫也无,清清亮亮地映出青年半张脸。秦殊偏过头,望着窗外来往的游人,语气如常:“想出什么来了?”   “想你不喜欢太闹腾的,”林芜学着他咬字的习惯道,“不能太黏人,不能太笨,最好有独立的思想和社交,志趣相投……哥,要求太多,能不能对我适当放低一点儿?”   秦殊越听越觉得耳熟,想起这是上学期某次孟麒拿着一张量表问他,他随手选的答案,不觉失笑:“早告诉你别听孟麒的,还不如直接问我。”   原本不过随口一提,没想到有人当了真:“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同样的对话在他们之间早不知重复过多少次,只是三年前的答案已经过时,也该换个新的。秦殊呷了一口鸡汤,沉吟片刻,道:“我喜欢合眼缘的。”   这个词还是从孟麒他妹嘴里听来的,“问就是不合眼缘,能斩落一切烂桃花”。   林芜略显讶异,怔了两秒才“扑哧”笑出了声:“哥,你一点儿都不适合这么高深莫测的答案。”   秦殊也不恼,以手扶额,静静看着他笑,过了一会自己也觉得不太合适,忍不住跟着笑起来,纵容之余又掺了些许无奈,令人想起春日初融的池泉,一行水落下,惊起三两瓣池面的桃花。   “哥,”林芜就这么看着他,像是入了神,半晌才道,“你笑起来很好看。”   说罢便放下筷子,一口喝尽杯底的橙汁:“吃饱了,出去走走吧。”   秦殊瞥了一眼他的碗碟:“才吃这么一点……”   “留一半的胃口给小吃嘛。”   ……   -   夏末秋初时候,雨总是一阵一阵,天气预报也说不准——两人逛了小半条街,上一秒才听见雷声闷响,下一秒肩膀便湿了,不得不临时拐进手边的店里,避雨,也为找之后的去处。   “附近倒是有家能刷电子身份证的酒店,不过在景区,有点儿贵,”林芜看着手机问,“去吗?”   秦殊对酒店无甚概念,认为总要找个地方过夜,便点点头,抬手替他抹去发尾沾的水珠:“步行能到么?”   “走一段再打车去吧,”不知想起了什么,林芜划屏幕的手一顿,嘴角微扬,意味深长地说,“哥,我这算不算吃软饭?”   他们误打误撞进的是一间花伞店,看店的小姑娘二十出头,闻言下意识看向他们,大眼睛扑闪扑闪,似乎比发问者本人还要期待问题的答案。   然而场景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甜蜜——戴眼镜的青年神色平静,依旧低着头挑选花伞,无波无澜地答道:“不算,给弟弟花钱是应该的。”   “可我们又不是亲兄弟,”金发的少年凑到他近前,看不清表情,话音却软得近于撒娇,“我现在是你名正言顺的男朋友,还吃你的用你的,不算吃软饭么?”   青年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像在打发什么黏人的宠物,之后的话太轻,少女也听不分明,只能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对客人——直到青年执着一把伞来到柜台前,她才想起自己的本职来:“先生,只要一把吗?”   “嗯,避雨应急用,不用包起来了,谢谢。”   “好嘞,我们家的伞质量都很好,用的是古时候做油纸伞的技术,现在撑也不会坏的,”少女将付款码推到他面前,笑着道,“给您打个折,九十九一把,谢谢惠顾!”   吃软饭的人默默站在一边,看着他扫码付款,又拿起那把深墨蓝色勾金花的伞,嘴角啜笑,看起来心情很好。   -   “来得太晚,只剩双人床的房间了,”林芜问过酒店前台,又折回来向秦殊汇报,“还是说开两个单人间?”   欲擒故纵,愿者上钩。   秦殊看着他眼底明晃晃的笑意,纵容道:“随你。”   小狐狸心满意足,牵着他的袖子订房间去了。 第9章 夜色   五分钟后安置妥当——事实上来到这里不过临时起意,除了那把淋湿的伞,也并没有什么可安置的——林芜手机一扔,瘫进靠窗的贵妃榻里,拖长了声音抱怨刚才没吃饱,还想点个外卖。   秦殊推开窗户透气,顺手捻了一把他潮湿的发尾:“先洗澡,别感冒了。”   雨倒是停了,夜风湿润,顺着窗台涌入房间,裹着隐隐的草木味道,缠着某种清冽的花香,和秦殊腕间的味道有几分相似。林芜贪恋地嗅了两口,才缓缓起身,依言向浴室走去。   秦殊眉梢微抬,直觉他这么听话必定藏着别的心思,却也无意探究,将伞撑开了晾在通风处,才想起自己同样淋湿的肩膀与头发来,抽了两张纸慢慢地擦。   十分钟后他的预感果然成了真,浴室门悄然打开,金发的少年身着浴袍,前襟敞开,露出胸口大片白皙的皮肤,连骨骼隐隐起伏的轮廓都看得分明,半长的头发沾在脖颈间,蜷成近于暧昧的弧度,无端惹人心痒。   可惜秦殊不是一般人。   眼前的场景再是引人遐想,他也不为所动,只在视线扫过他胸前时略微蹙起了眉头,像个封建家长。   林芜走到他身边坐下,刚洗完澡体温还有些高,裹着甜软的沐浴露味道,显得整个人也比平时柔软几分,任由他伸手拢好自己的浴袍,没头没尾地笑出来:“哥,如果生在古代,你一定是个好君王。”   “为什么?”   “清心寡欲,意志坚定,”少年略微凑近些许,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多祸国殃民的攻击都对你无效。”   秦殊不置可否,摸了一把他的湿发,随后起身拿来了吹风机:“我帮你还是自己来?”   林芜怕热不怕冷,从猫舌头到贪凉的性子,无一不继承于他寒冬腊月还能光腿穿裙子的亲妈——对吹风机对热风也敬谢不敏,从小就不喜欢吹头发,总要秦殊温温柔柔地哄着代劳。   “当然是哥帮我。”小麻烦嘴角耷拉下来,又很快恢复原样,像小时候一样乖乖坐到他腿上,也不管时移势易,这样的姿势下他已经比秦殊略高了一些。   秦殊却拍拍他的脑袋:“这样线不够长。”   他的本意是让林芜下来,然而忘了一点,三年过去,不仅身高,某人的套路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疯长。   林芜静默片刻,撑着他的肩膀缓缓起身,却并没有坐回贵妃榻上的意思,而是两腿分跪,以一种极尽暧昧、暗示意味颇深的方式骑坐在了他大腿上——浴袍下摆顺势掀起,露出白而细嫩的皮肤,将将卡在危险的位置,再往上一寸就有些犯规了。   偏偏犯规的人神情无辜,抬手环住他的脖颈,好坐得更稳一些,面对着他低下头,轻声问道:“这样呢?”   毛巾质的柔软布料悄然滑落,露出少年单薄的肩膀,像是某种故意为之的暗示。   其实正坐与侧坐没有多少区别,吹风机的线也并没有短到这种地步,两个人各怀心思,差别只在于谁先让步。   夜风乍起,秦殊平静如水的视线终于略有波动,像是那层斯文的表象碎裂一隙,又很快被他严丝合缝地粘好了——他并不喜欢这样被动的姿势。   “扶稳些,别摔了。”然而他最终也只是这么叮嘱一句,随后启动了吹风机的开关,噪声嘈杂,吞没了林芜凑到他耳边说的悄悄话。   少年人吐息湿软,比夜风更撩动人心。   他说哥,你的心跳又不听话。   -   给某个小麻烦吹头发花得时间远多于秦殊收拾自己——他没有需要人帮忙吹头发的坏毛病,连洗带吹只在浴室花了不到十五分钟,浴袍也穿得十分规矩,没有随手一扯就能整件掉下的隐患。   出来就看见林芜趴在床上,手机屏幕五颜六色。   “不是要点外卖么,”他想起不久前对方的抱怨来,随口道,“睡前不宜吃太多。”   “现在不饿了,”林芜翻了个身,大剌剌地露出一截腿,察觉他视线微沉,又自觉地扯过被子,将自己裹得严实,“哥,你秀色可餐。”   秦殊并不接他的茬,走到床边坐下,突然想起什么来,话音带上几分歉意,看着他道:“明天晚上开例会,还有些招新的材料要准备,我得提前回去……看展的行程可能会有些赶。”   事实上他的工作堆积如山,还有不少原定在周末完成的作业,这么说已经很委婉了。   原以为小孩多少会觉得失望,没想到林芜自己对这次展出似乎并不太积极:“没事啊,那就不看了,明天一早回去吧。”   秦殊皱眉:“不是说有你的老师……”   “没关系,离闭展还早,下周再来吧,”少年伸了个懒腰,顺势翻进他怀里,枕着他的大腿,仰头道,“反正这里的小吃我还没尝完,想去的酒吧街也还没来得及去——哥,下周有空吗?”   秦殊低下头,觉得他这么躺在自己腿上,方才吹干的金发散落铺开,看起来有点儿像炸毛的狐狸,忍不住揉了揉那手感上佳的狐狸毛,有一下没一下地理顺,思忖片刻,温声道:“如果学校不安排什么讲座的话,应该还是空闲的。”   “嗯,下周不行还有下下周,”狐狸餍足的眯起眼,蹭了蹭他的手腕,意味深长地说,“还早呢。”   闻言,秦殊看了一眼时间,才发觉已经临近午夜:“先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也不用太早,你可以睡到自然醒。”   林芜却不情愿地皱起眉头,抬手勾住他的脖颈,耍赖似的一用力,让他和自己一样仰躺进床里,然后翻身坐起,像之前一样跨坐在了他腰间——没有坐实,只是虚虚跪着,却比肌肤相贴更令人想入非非。   “哥,”少年自上而下地望着他,淡色的眼睫沾了灯光,显出近于明艳的金来,眼底笑意闪动,不尽纯善,“你是不是……不太喜欢这样?”   要说风月,却也无关风月。   答案他早就知道,三年前的秦殊尚且年轻,不如现在“能忍”,唯一一次对他破戒、露出斯文表象下的恶质与强硬,就是因为他不明真相,用了这种方式撩拨对方。   上次是无意为之,这次却意图鲜明。   他太喜欢秦殊动摇的模样,像是假的太阳一朝熄灭,露出底下余烬催生的花朵来,开败了,十足病态,令人怜惜——短短一瞬视线相接,他就已经验证了所想的答案。   “不喜欢就算啦,”少年转开视线,状似乖巧地从他身上下来,又讨好般凑上前去,亲了亲他的唇角,“下次不敢了。”   秦殊沉默良久,才伸手握住他的肩膀,近于强迫地将他推进床里,三下五除二盖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睡觉。”   -   学生组织招新在开学第二周,秦殊也照例要忙整整两周,从审报名表到长达三天的面试,每个环节都不能缺席。   “今年的新生有两把刷子,”孟麒又翻过一张报名表,手边放了三只喝空的咖啡罐,看起来倒是精神抖擞,“这个会剪视频,还有十万粉丝……新宣部没跑了。”   秦殊不如他能熬,鼠标滚轮有规律地下滑,只草草扫一眼、确定格式和内容没多大问题就算过了,闻言揉了揉眉心,道:“你不是也会。”   “我可没那么多粉丝,”孟麒又哗哗翻了两页,精神一振,“诶,你弟的——好家伙,这履历可比你上次给的炫酷多了,光是绘画的奖项就有十几条,小小年纪居然还办过摄影展,学生会长、广播台台长……嘶,咱们那些部长真压得住他么?”   秦殊滑滚轮的手一顿,又想起不久前林芜那句“最好让他对我充满偏见”来,觉得基本是不可能了,遂作罢,选择回答孟麒的问题:“放心吧,他脾气很好,写那些……就是给你看的。”   “给我看?”   “嗯,怕你觉得他是我弟,给开后门,”秦殊轻笑,“你这种人,亲妹妹都能拒之门外,恐怕是他想多了。”   “我那只是把校会的工作量如实跟她列了一遍,小妮子自己怂了,”孟麒摆了摆手,不愿多提,“他填的也是新宣部,能力确实挺合适,性格上……嗯,我觉得行。”   新宣……是由另一个副主席负责,似乎和他的工作没什么交集。   “说起来,宋珏这学期出去交换了,她的工作有人接手么?”   “哦对,我正要跟你说,”孟麒一听就蔫了,放下那沓报名表,“老师的意思是让我们分分,代管文体和新宣,不过我跟宋珏聊了,她说几个部长都挺靠谱,真有什么问题她也能线上管一管,不用我们太操心。”   秦殊垂眸,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不知是因为他的哪句话:“我的性格不适合文体,还是新宣吧。”   “行,”孟麒点点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笑着调侃,“那你弟可就归你管了——某位弟控不会偷偷开小灶吧?”   弟控本人义正辞严:“他到新宣也是负责摄影,十六岁办过摄影展的人,有什么可开小灶的。”   “……也是。”   “行了,审完的报名表都发给你了,还有迎新晚会的东西,我去吃饭,很快回来。”秦殊站起身,又神色自若地补上一句,“对了,迎新晚会还缺个摄影位,让他试试吧,就当提前适应工作。”   “行。”孟麒点点头,目送着他走出办公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又冲着门缝低声吼道,“你还说不开小灶!”   -   “按理说你们这时候该军训了,不过今年情况特殊,两个校区刚合并,很多地方还在装修,所以统一推迟到明年,跟下届一起,”秦殊看着眼前把冰淇淋当饭吃的人,解释道,“意味着招新会提前……周四面试,你应该知道吧。”   林芜“嗯”了一声,把冰淇淋顶端的葡萄舀到他嘴边:“啊——”   还是那个小孩子,会把西瓜中心最甜的一口或是整袋饼干里唯一的隐藏款给他吃,也不管他喜不喜欢……秦殊失笑,顺着他的意思吃了,先前攒起的一点严肃烟消云散:“准备了吗?”   “面试而已,有什么可准备的,”林芜笑嘻嘻地支着下巴,浅色的睫毛上沾了些许灯光,像镀了细碎的金箔,“哥,我对你有问必答。”   倒确实是由他来提问……秦殊没理解他话里暧昧的衍生意味,颔首道:“晚课就不送你去了,这几天校会比较忙,也不能全甩给孟麒。”   林芜咬着勺子,乖巧点头:“那晚上见。”   他指的是午夜时分,夜深人静,两人在天台角落或楼梯间不成文的约定。   “嗯……对了,周三的迎新晚会,缺个摄影位,可能会让你帮忙,”秦殊伸手抚过他眉间,替他整理弄乱的金发,一边道,“相机我有,晚上给你送过去。”   这次却没那么顺遂,林芜听完他的话,眼底的笑意便深了一分,饶有兴致地凑近些许,抬头吻了吻他的指尖:“哥,这算义务劳动还是家属特权?”   秦殊平静地收回手,似乎真的思考了几秒,才道:“算作为家属的义务劳动——不想去吗?”   “也不是不想,”小狐狸最擅长得寸进尺,脑袋一歪,略微压低声音,“但总要给点儿报酬,对吧?”   秦殊眉梢微抬,认真道:“学生会经费有限,而且需要正当理由,如果是我自掏腰包……什么报酬,说来听听。”   真是块木头。   林芜在心底里摇了摇头,嘴角笑意不减,直直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不贵的,哥,只要你亲我一下——以你喜欢的方式。” 第10章 救场   迎新晚会在招新面试之前,作为还未被招入校会的大一学生,林芜端着相机出现在后台这件事,其实有些不合规矩。   “上次见过的,我弟,”秦殊把人带到临时充当工作台的长桌前,介绍道,“活动时间比较长,宋珏也不在,你们两个人拍不过来就让他帮忙吧。”   “是那天请喝奶茶的小帅哥啊,”新宣部长是个既白又瘦、乍看有些女气的少年,扛着和他人差不多高的三脚架正要走,闻言停下脚步,艰难地朝林芜挥了挥手,“帮大忙了秦哥,左半场没人拍,我本来都做好从头录到尾再截图的准备了……学弟,你对相机参数有了解吗,要不我先给你说一遍?”   林芜摇摇头,笑意乖巧:“外场晚上比较暗,ISO调到1600以上,降快门速度……秦殊告诉我了。”   “嚯,想不到秦哥你还会这个——到时候有几个节目会熄灯,ISO你再看着调一调,哦对,还有你拍的位置,先跟我过来吧,边走边说。”   对上林芜征求意见的目光,秦殊点点头,示意他听对方的指示就好——然后一边目送着自家小孩替人扛起三脚架往外走,一边略带无奈地腹诽,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还会调相机参数。   两人前脚走,孟麒后脚就进来了,手上拎着众人点的饮品和晚饭,虎着脸道:“还人手一杯奶茶,喝喝喝就知道喝,昨天彩排发现的问题都处理好没有?场外灯光音控和嘉宾邀请呢,跟进了吗?还有新生群里的通知……秦殊!你也不管管他们!”   唯一有电瓶车的人被差遣去拿外卖,跑腿拎回十几人份的晚饭,有苦说不出,只能借此发泄愤怒——秦殊失笑,也无意点破,上前接过他手里的外卖:“先吃饭吧,六点的活动,五点之前就要吃完了。”   向来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在场的人也都习惯了,打着哈哈拥上来认领晚饭,一口一句“谢谢孟麒学长”,三两下灭了某人的怒火。   “秦殊,你呢,”眼看着外卖被认领得七七八八,身边的人却还毫无动作,孟麒看他一眼,忍不住道,“晚上事儿挺多的,晚会结束还要回去准备明天招新的东西,不吃饭可顶不住啊。”   “不用,我吃过了,下午林芜来的时候带的。”提及林芜的时候,他惯常温和的语气似乎也发生了些许变化,像茶水里悄然绽开的一簇花。   孟麒点点头,拉了把椅子坐下,低头拆自己的外卖,突然想起什么来,声音低了几分:“哎,说到你弟,刚才进来时候在门口碰到他了,还聊了两句……他今天怎么不叫你哥了?”   秦殊眉梢微抬:“那叫了什么?”   “秦殊啊,连名带姓,”孟麒又凑近些许,煞有介事地问,“你俩……吵架了?”   分明是荒唐的猜测,秦殊闻言,却还是垂眸思考了两秒,得出结论:“应该没有。”   却有某种更加荒唐的可能性一晃而过,激起几圈涟漪,又沉入心底。   “那你们……”   “随他叫吧,又不是亲兄弟,”青年拍了拍同伴的肩膀,站起身,语气平静,“吃快一点,等会上台发言,你还要换正装。”   -   白天晴朗,傍晚时分夕阳也浓郁,将室外迎新晚会的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广场上的椅子渐渐坐满了,人声喧杂,一派期待。   “……请各位同学以班级为单位有序就坐,注意观看秩序,离场时将荧光棒等物品留在座位上,垃圾杂物请随身带走。另外,晚会中场和结束前各有一次抽奖活动,特等奖为笔记本电脑一台,还有诸多新生福利,通过扫描屏幕上的二维码留言上墙即可参加,欢迎大家踊跃留言——接下来就让我们欢迎开场节目的表演者上台,尽情享受属于你们的晚会吧!”   “孟麒学长……真是不太适合活跃气氛啊,”台下掌声尚算热烈,文体部长却双手捂脸,小声吐槽道,“他比之前几个老师讲话都严肃,那个感叹号像P上去的。”   秦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注意力却不在孟麒的讲话上:“10号嘉宾的伴奏联系上了吗?”   “还没有,江祺已经来了,在打电话,”文体部长赵欢欢叹了口气,捂脸的手放下,脸色的愁苦却更甚刚才,“但我问了他们班其他人,说是送医务室了——彩排时候还好好的呢,唉……秦哥,你说他们能行吗?”   10号节目是这次迎新晚会的重头戏,也是唯一一个由大一新生表演的节目,依照每年惯例,邀请了这届音乐学院分数最高的两位学生,一弹一唱,节目结束后就是中场抽奖,算是调动气氛的关键。   毕竟是进入大学后的第一次表演,也不曾在这么多人面前唱过,连日排练已经让少女的神经十分紧绷,到场后听说伴奏失联的消息,江祺险些急得哭出来,被众人一通劝哄才逐渐放松下来,开始想方设法联系伴奏的男生。   秦殊不置可否,抬头望向背景板后强忍着情绪打电话的女生,温声道:“我找过他们辅导员了,也跟场控联系过,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把这个节目调整到最后,别急,距离十号上台还有至少半个小时……他们彩排时候状态很好,也足够努力,可以相信她。”   视线一晃,少女提着裙子匆匆跑来,眼眶已经红了:“秦学长,欢欢姐,是他室友接的,说下午不小心吃了致敏的东西,现在还在医务室,可能来不了了……”   赵欢欢起身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她,抚着小学妹礼服外清瘦的肩膀,轻声宽慰两句,才转向秦殊:“秦哥,他们的歌改编过,网上恐怕找不到合适的伴奏,怎么办,要不我现在去联系看看,说不定能找以前参加过十佳比赛的钢琴选手帮忙。”   其实来不及,三十分钟对于联系某个特定的人来说足够宽裕,但对临时找到替代并达到连日练习积攒出的配合度却太过短暂了,且不说是否有时间磨合,从学生宿舍赶到这里都少说需要十几分钟。   四下吵闹,台前的节目表演到第二个,是校驻乐队的经典炸场曲,引来观众如潮的掌声,校会成员来往忙碌,对讲机一刻不停地响,夜幕渐深,后台却为了保证气氛最佳不能点灯,手机自带电筒的光来回摇晃,像一团四散无序的萤火,忙乱也焦急。   沉吟片刻,秦殊抬起头,看着江祺道:“有个或许可用的人选,就在现场,我马上去叫他来,你们先到多功能楼的琴房磨合试试,就在离这里最近的那幢楼,103教室。另外我会和场控联系,把你们的节目往后调,适当延长中场抽奖的时间,大约能腾出一个小时……别担心,你能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进来,实力是足够的,实在不行还能唱原曲,用网上的伴奏,放轻松些。”   即使身处嘈杂的露天舞台之后,他的话音也如常温和清晰,并不因为事态紧急而变得仓促,如同山风入林,不知不觉便抚平了对方紧绷的情绪——江祺看着他的眼睛,肩膀一松,终于忍不住哭出来,抽噎两声又很快停下,重重点头:“谢谢秦学长……”   秦殊起身向台侧走去,路过时在她后背礼服覆及的位置轻轻拍了拍,以示宽慰:“放心吧,不会有人责怪你。”   说得思路清晰平静可靠,秦殊自己心里也不算有底,他那个“或许可用的人选”还要负责拍照,临时借走并非易事,何况在某人“浩如烟海”的兴趣技能里,钢琴可能只出现过一段时期,即使天赋异禀,现在是否真的可用还有待商榷。   然而他身居其位,即使心有顾虑,也只能表现得比别人更镇定,做身边后辈的定心丸。   青年低着头,快步穿过观看的人群,向位于观众席另一侧的金发少年走去——也亏得林芜染了一头跳脱的浅金,灯光晃过时亮得格外惹眼,他才能一眼找到。   “哥?你怎么来了……”肩膀被人轻拍,林芜一怔,放下才拍完一组的相机,神情讶异。   这时候倒是改口叫哥了。   舞台太吵,秦殊将他拉到离观众远些的位置,低头在他耳边解释来意:“有个节目的伴奏临时缺席,需要有人顶上,我记得你会钢琴,可以吗?”   别人或许听不出他话里细微的焦急,林芜却能明晰察觉,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这次小麻烦没有像他料想的一般讨价还价,十分干脆地答应下来:“在后台吗,我去找她,那拍照的工作……”   “我会想办法。”秦殊有些惊讶他的听话。   下一秒氛围灯扫过,短暂照亮了少年的神情,那双蓝宝石般澄澈的眼里笑意闪动,盛着明晃晃的狡黠:“哥,放心吧,报酬我事后再收。” 第11章 金丝雀   秦殊忙于找新宣部长交代左场摄影被人借走的事,回后台时林芜已经离开了——于是他也就顺理成章错过了“王子浪漫救场,牵着公主走向琴房”的场景,从赵欢欢嘴里听见,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产生了一瞬不甚理智的想法。   早知如此,不如唱原曲算了。   当然,这一既不合情也不合理的危险想法很快被他按回了心底,在说出口前换成了一句:“节目呢,情况如何?”   “哇,秦哥,你是不知道,当时你弟一走进来,什么都没说,直接认定了江祺就是他要找的人,上来问了几个我听不懂的,呃、什么谱啊调啊的问题,就告诉江祺放心吧没问题,还帮她整理发型和裙摆——靠!你弟也太绅士了吧,我之前还觉得他穿成那样怪尴尬的,现在一点儿都不觉得了,他就是花花公子本花啊,苏炸了!”   秦殊还在听对讲机里的话音,分出一只耳朵给她,闻言眨了眨眼,疑惑地重复:“……苏?”   “啊,就是特别帅特别吸引人的意思,能让人心跳加速,你也特别苏,不愧是兄弟——诶,秦哥,你弟还单身吗?我觉得他俩挺配的……”   被人夸了一通却丝毫不感到高兴的秦殊放下对讲机,觉得紧急事件解决,她或许有些闲了,难得主动端起上级的架子,凝眉道:“节目顺序更换的事和场控说了吗?”   “啊?那个啊,你弟说不用麻烦你,十几分钟足够了……”   “那嘉宾催场呢,所有嘉宾都到齐了吗?”   “还没,但——”   “还有服装和道具、下场嘉宾的安顿,摄影也缺人,”语气如常温和,像无声漫起、将人逼迫至孤岛中央的水,“赵欢欢,如果我是你,现在至少不会坐在这里犯花痴。”   被点名的人一愣,终于意识到他们秦哥现在心情欠佳,大有孟麒化的趋势,讪讪闭上嘴,扯出个乖巧且怂的笑来,转身奔命去了。   演出顺序不作改动,一切照旧,除了第十个节目的伴奏悄悄换了人。   第四个节目临近尾声的时候,消失良久的孟麒终于回来,身上的正装还没脱,领带却已经被他自己扯得乱七八糟,难得哭丧着脸,一看见秦殊便倒豆子似的吐了一串:“姓秦的我告诉你,下次就算待在后台八条腿不沾地,我也绝对不跟你换活干了!应付那些老师可太麻烦了,明明策划文件都写得明明白白,还要问我迎新晚会的主旨是什么今年选那些节目有什么寓意,我差点儿没背出来,比面试还尴尬……”   他们学校有个传统,每逢学生组织举办大型活动,都会专出一辑采访,不是学生采访老师,而是由老师来提问、活动举办方派学生代表作答,以彰显学校民主平等、心向学生的优良氛围。   换届之后这些场面活动向来是秦殊去解决,然而这次迎新晚会从一开始就由他跟进,不得不一直待在后台“以备不时之需”,麻烦差事也就自然落在了孟麒头上。   “天意,”秦殊递给他一瓶水,认真道,“如果这次位置交换,刚才的问题你可能真的没法解决。”   “嗯?又出什么问题了?”   “第十组嘉宾的伴奏身体抱恙,临时来不了了——别急,已经找人替上了。”   孟麒这才顾上喝口水,喝着喝着又心生担忧,险些呛着:“谁啊,靠谱吗?”   “林芜。”秦殊拿过对讲机,垂眸听了片刻,确定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交流,才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对话上,“肯定比不上之前的伴奏,毕竟他只学了几年,也没怎么跟江祺磨合,但……他很少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救场应该足够了。”   “那就好——你累不累,在这盯半天了,要不休息会儿,我替你。”   秦殊摆摆手,还未拒绝,倒是想起另一桩事,又改口道:“也行,林芜跟她去琴房了,摄影还缺个人,我去帮忙拍一会。”   -   秦殊再次看到林芜是在镜头里,那个身穿花领白衬衫的少年走上舞台,在钢琴前优雅坐下,满场散乱的灯光陡然全灭,再亮起时便聚焦在他身上,另一束光自台侧缓缓切入,拥着身着礼服的江祺走到台前。   灯光变化,相机聚焦不稳,产生了一瞬的模糊——青年略微凝眉,不知是为台上过分相称的两人,还是为相机一时的失职。   等到镜头再次聚焦,他却突然有些不想拍了。   江祺选的是一首英文歌,女声流丽清澈,每一个转音都如同在听众耳边起舞,让人想起华丽宫廷中身姿翩翩的贵族小姐,而温润缱绻的钢琴声就是她裙摆的蕾丝、镶珍珠的丝绸手套与帽檐上盛放的白色玫瑰。   林芜的琴声并不像他本人那般张扬活泛,或许是作为伴奏的缘故,也并没有那么强的存在感,可偏偏他坐在那里,脊背挺直,指尖扫过琴键,秦殊就挪不开眼,恍惚觉得他才是这个节目的主角,而唱腔优美的英文歌是他的背景曲。   他这个人的背景曲。   然后秦殊意识到,或许是为了配合江祺演出,林芜的发型和之前不太一样,额前一侧的金发被编成细辫,斜斜撩起,露出一半额头——从台下观众的角度,恰好能看清他轮廓俊秀的侧脸。   借着相机高倍放大的镜头,他还能看清对方垂敛的眼睫、睫毛下潋潋如海的墨蓝眼眸,与腕间隐隐发亮的金色袖扣。   他略微抿唇,视线扫过少年呈现在镜头中的每寸画面,冷静得近于审视。   睽违已久地,他又产生了那种冲动——想立刻将这个人从舞台上带走,隔绝台下一切欣赏或觊觎的目光,囚禁起来,让他被自己一人独占,成为笼中不见天日的金丝雀。   不太妙。   身边的观众席隐隐哗然,惊扰了他越陷越深的思绪。秦殊一怔,听着不远处传来“这段是不是刚才唱过了”的窃窃私语,注意力回到江祺的歌声上,才发现她看起来有些紧张,彩排时候这一段也确实没有出现第二次。   与此同时,静默已久的耳麦里传来对讲声,赵欢欢听起来比台上的人还要着急,问有没有办法提醒一下,可能是忘词了。   林芜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手上的旋律如旧,节奏却隐约放慢了些,似乎在刻意突显两次重复间的区别,让鬼打墙听起来像是故意为之的改编——起了效果,台下短暂的嘈杂再次归于安静,江祺的高音在舒缓节奏中更为惊艳,暂时转移了观众的注意力。   但总不能重复第三遍。   没带对讲机,短短几句歌词的时间也不够回后台,秦殊眉头微蹙,刚想拿手机发消息,余光瞥见林芜的某个动作,又猝然顿住了。   他单手弹了几个音,腾出一只手,压下原本对着钢琴的支架麦,在江祺尾音歇止的时候唱了一句和声。   嗓音清澈,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无端让人想起清晖洒下山林,月色流转。   和得恰到好处,给江祺忘词的部分开了个头。   台下压抑的惊呼四起,又在江祺再次开口时归于安静——她似乎找到了状态,顺着那一句词唱下去,之后半首超常发挥,演绎完美。   直到演出结束时鞠躬谢幕,林芜有意收敛的存在感才显露些许——秦殊站在台下,透过相机镜头看着他夸张地转了两圈手臂,衣袖上的金属扣在灯光里划出完满星芒,才施施然收至胸前,行了个同样张扬的谢幕礼。   少年的优雅与张扬,就这么定格于快门按下的瞬间,又完完整整藏进了秦殊心底。 第12章 强吻   一曲终了,台下掌声雷动,主持人适时推动氛围,三两句将观众热情的焦点从完美演出转向留言抽奖,两侧大屏幕上弹幕飞速滚动,连信号都出现了一时的卡顿。   秦殊目送某只招人喜欢的金毛狐狸下了台,并未放任自己神游太久,很快恢复了惯常“地动山摇我自心如止水”的状态,端起相机拍了几张,以免不能交差。   方才那场节目的余热犹在,屏幕上留言铺天盖地,十条里八条与林芜和江祺有关,八条里又少说五条围绕“他们好配”展开,大有现场催婚的架势。   老实人孟麒坐在后台的监控电脑前,一手扶额,想起不久前搭档那句“他对象脾气不太好,会吃醋然后报复你”,顿觉前途黑暗——尽管林芜临时救场这件事本质上和他关系不大,但老实人性格如此,责任感宽广如海,什么都能往自己身上揽三分。   且不说正主的事,以秦殊那个隐藏弟控的性格,就这么看着自家弟弟被人“挂上墙”,左一句“帅哥贴贴”右一句“这门亲事妈妈同意了”……   还未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后台突然一阵吵闹,似乎是被当场催婚的两位主角回来了。   “嗯?怎么只有江祺,”孟麒一怔,不自觉松了口气,“林芜呢?”   小姑娘自己也头一次面对这样的阵仗,脸颊红得滴血,却毫无喜色,闻言攥着裙摆低低道:“他说……观众闹得太过,家里那位会吃醋,先哄人去了。”   -   弹幕太多,抽奖系统一时处理不过来,只好临时延长观众留言的时间,主持人自如地填了个段子,将气氛维持得恰到好处——这一段没什么可拍,秦殊退到离观众席稍远的暗处,将相机放在一旁,心想这届主持队的后辈不错,下次还能接着合作。   下一秒,手臂被人挽住,玫瑰与桃花掺杂的味道暖融融裹了他满身。   “哥,”金毛狐狸一头扎进他怀里,丝毫没有台上万众瞩目的优雅,声音低下来,软得像撒娇,“找到你了。”   秦殊微怔,纵容地接住他,以指作梳,拢起他一侧额发,若有所思:“怎么过来了?”   林芜配合地抬起头,让他看得更清楚些,墨蓝的眼睛在微光下愈发深邃,折射出层层落落的、水一般的波光,笑意盈盈,答非所问:“喜欢吗?”   他的骨相生得很精致,带着恰到好处的混血感,分明却不锋利,这样撩起刘海的时候,露出漂亮的额头与眉骨,是很招人喜欢的干净的英俊。   秦殊眼睫低垂,将指尖那一缕金发别到他耳后,语气坦然:“你怎么样都好看。”   答案不太标准,小狐狸故作失落地眨了眨眼,一晃脑袋,前额的头发又散落下来——他丝毫不关心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的关于他的弹幕,也毫无正被“催婚”的自觉,只在意眼前人那一点克制的醋意,并且甘之如饴。   如何杀死对方的清醒克制,如何撬开关押野兽的牢笼,他太明白了。   “哥,拍照算一次,伴奏也算一次,”他贴在秦殊耳边,轻声道,“第一个报酬你知道,第二个我也想好了,你想……先实行哪一个?”   ——以你喜欢的方式亲吻我,或是接受我明目张胆的、盛放于夜色与众人注视下的爱意。   那枚金属袖扣抵在青年颈间,凉而温润,无声提醒他几分钟前惊艳四座的人此刻只属于他。   夜色深沉,他们藏在空荡檐廊的阴影下,后退几步就是地下停车场的入口,谁也不知道,谁也不会发现。   说不动心是假的,但他不敢——破戒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有些东西他注定给不起,也不敢触及。   良久,秦殊抬起手,安抚什么顽劣动物一般,轻轻顺了顺他的头发,碰到额侧梳起的几缕发辫,又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语气如常温和:“随你喜——”   林芜没给他说完的机会。   桃花清甜,玫瑰浪漫,两种截然不同的花香掺在一起,甜得让人心惊——少年倾身向前,借着近于拥抱的姿势吻上他的嘴唇,直白又强硬,像夜幕里灼灼盛开的一树花。   花枝疯长,遮天蔽月。   于是克制已久的贪念与不悦陡然涌上心头,被甜软花香修饰成爱意,毫无征兆地裹住了他。   下一秒情势陡然反转,少年只来得及后退半步,便被攫着手腕强硬地带入阴影深处,脚步踉跄,回声空响,肩骨撞上蓬尘的墙,有些疼。   他以前不知道秦殊喜欢的接吻方式究竟是什么,只直觉认为那不会太温柔,或许会有些超出他对这一行为的认知——现在他知道了。   远比他想象的更强硬,更不留余地,却也更缱绻缠绵。   像以枪口吻花,硝烟却如蜜糖。   手腕被人握着,那枚袖扣紧紧嵌入皮肉,是他唯一尚算清醒的感知,此外的一切都变得迟钝而遥远,如坠梦境。   他恍惚感觉到对方撬开他的唇齿,有什么柔软而滚烫的东西探进来,扫过敏感的上颚,既烫又痒,激得他眼眶发酸,舌尖被吮咬得快要破皮,每碰一下就让他肩膀颤抖,心如擂鼓。   唇角被咬破,浓重的铁锈味道弥漫开来,似乎更助长了进犯者的兴致——于是伤口被变本加厉地吮吻,一把火烧进四肢百骸,他就有些站不住了。   “哥……”声息颤抖,像讨饶又不尽然。   秦殊对他挣扎的轻唤置若罔闻,却松开了钳制他肩膀的手,近于温柔地缓缓抚上脖颈,又在他满心受用、险些溢出声音前陡然收紧,缓慢地,强硬地,剥夺了他的呼吸。   原先强硬的亲吻也放慢节奏,变得缱绻而缠绵,将他的感官延伸至无限长,仿佛在有意消耗他仅剩的氧气。   他说不出话,喉结一滚,硌在青年掌心,像什么纵容的暗示,或是撩拨——唯独不是拒绝。   只是身体本能不受控制,缺氧至濒临窒息,他圈在对方背后的手终于忍不住收紧,浑身颤抖着发出鼻音浓重的气声,碎得不成样子。   “小苏……哥哥……”   进犯者终于如梦初醒,仓皇放开了他。   地下停车场的入口,远离灯光,也远离熙攘的人群,只有一轮明月高悬,无声窥视这场荒唐闹剧。   少年低着头剧烈咳嗽,呼吸急促,过了许久才缓过来,靠在墙上,有些脱力,脸上蒙着一层异样的红,眼里映出明月清晖,笑意却昭然:“你果然喜欢这样的。”   声音有些哑。   秦殊默不作声地退后一步,愧疚得不敢看他,只能盯着那枚隐隐反光的袖扣,说不出否定的话。   林芜仰起头,白皙的颈间指印分明,像一道病态的枷,或是宣示主权的缠绵吻痕。   他似乎格外偏爱此刻对方满脸愧疚、为他心生动摇的模样,像人造的月亮被打碎,荧光物质流溢而出,铺成一片劣质星河,他漫步其中,食髓知味,恨不能起舞。   秦殊的眼镜有些歪了,他抬手扶正,又顺势流连而下,指尖轻轻抚过心上人高挺的鼻梁,嘴唇,下巴,喉结,衬衫的每一颗纽扣——缓慢而郑重,带着某种近于缱绻的暗示意味,停在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同样轻柔地点了点。   “硬了,”他餍足地弯起眼角,语气肯定,“哥,你也不是心如止水。” 第13章 官宣   “硬了,哥,你也不是心如止水。”   青年垂下视线,望着那只纤细而白净的手——几分钟前手的主人还坐在舞台灯下,钢琴声流转,博得热烈掌声,而此刻情势暧昧旖旎,弹琴的手用作谈情,其间意味深长的暗示落在他眼底,刺目得近于亵渎。   他当然不是心如止水,倘若心里的鬼从未存在,他又怎么会在三年前那次失态后落荒而逃,又怎么会为了眼前的人破戒,去探知规划之外的所谓爱情,连试验品都选择了与对方极尽相似的人。   但那又如何呢,他依然不懂合乎世俗逻辑的爱,依然对风花雪月浪漫甜蜜毫无触动,也不敢有触动——他的爱终将指向偏执与伤害,稍有不慎便会显露无疑,他不能恃爱行凶。   林芜那么好,那么纯粹地依赖他喜欢他,他舍不得。   良久,他在心底里叹了口气,怀着沉重的懊悔退后一步,不敢去看对方脸上犹存的狼狈,轻声道:“抱歉。”   这种懊悔与三年前他逃走时相去无几,是对自己精准的控制崩塌后,丧犬般羞愧而绝望的懊悔。   然而,和三年前不同的是,这次林芜就站在他面前,早早为他留足了余地——失控是对方刻意为之的结果,而他的想法也在对方意料之中。   “不用道歉,”少年眼角带笑,跟着上前一步,抬手搂住他,身体相贴,也自然没有遗漏尚未偃旗息鼓的某处,“哥,你知道我是故意的……以你喜欢的方式亲我,你没有做错什么。”   似乎有哪里不对。秦殊眉头微蹙,正欲反驳,静默依旧的耳机却突然一阵嘈杂,似乎夹杂着他的名字,其中孟麒的声音格外刺耳,甚至前所未有地爆了句粗:“姓秦的你他妈居然连我都瞒!”   秦殊茫然,听着不远处观众席同样爆炸的惊呼,低头看向身上的人,直觉对方笑得意味深长,和眼下的情况脱不了干系:“你干什么了……”   “也没什么,”林芜环住他的脖颈,调戏似的用那枚袖扣蹭他,眼睛亮晶晶的,像只得逞的狐狸,“找学计算机的同学帮忙,刷了几条弹幕——数量比较多,现在才轮到我。”   弹幕的内容大约能想见,在关心自己的形象与工作职责之间,秦殊稍一犹豫,还是选择了后者:“……几条?”   “九十九条。”始作俑者对上他的视线,毫无愧意,反倒颇有些沾沾自喜。   -   九十九条弹幕,夹在那飞速滚动的几千条留言里,其实也不过“霸屏”五六秒。   然而那霸屏的内容太过震撼人心,仅仅几秒的时间,足以让全场气氛高涨至顶点。   林芜的朋友很上道,将他要发的话放在中间,上下打了恰到好处的空行,让最终呈现出的效果变成整个屏幕只有那两句话,也并不受切换的影响,简单的字句静止在屏幕正中,仿佛连时间都一并凝固了。   ——有男朋友了。   ——秦殊,我爱你。   他的微信名改成了原名,中文,清晰明了的“林芜”二字,指向明确,甚至不给人曲解的余地。   “其实想过发点儿别的,情诗之类的,”一跃成为舆论中心的人撑着下巴,和被迫陷入舆论的人并肩坐在地下车库的楼梯上,语气认真得煞有介事,“不过我给你写了那么多情书,能想到的话也都用得差不多了,这次索性简单一点……反正也不是给你看的。”   什么成熟收敛,什么低调处事,他终究还是想多了。   秦殊把喋喋不休的耳机摘了,和相机放在一起,毫无障碍地选择了暂时停工,不去掺和众人满世界找他的激情——愧疚未散,又受到了更为直白的冲击,此刻他反而平静下来,懒得算无遗策控制精准了。   CPU都烧了,还精准什么精准。   “小芜。”   他很少不连名带姓地称呼别人,对林芜也不例外,突然叫得这么亲昵,连当事人都有些受宠若惊:“怎么啦?”   “抽奖活动是不计重复留言的,”秦殊轻声道,“刷屏会被取消资格。”   林芜似乎愣了一下,随后轻笑出声:“嗯,我不是为了抽奖。”   “我明天还要面试你……如果被他们起哄,我就提前出去。”   四下昏暗,林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的侧颜轮廓清晰,和平时一样好看:“哥,怎么突然说这些……”   谁知道呢。   秦殊撑着额头,闻言一怔,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也跟着不明不白地笑起来——恰好有车开过,灯光一晃,短暂照亮他的神情,那一点意味不明的、像无奈又不尽然的笑意就猝然撞进了林芜眼底。   晨光熹微,月色倾泻,也不过如此。   “小芜,”他听见秦殊轻声喟叹,“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他就狠狠怔住了。   关于秦殊的记忆漫长而清晰,是他珍藏于心的宝物,贯穿了他全部的童年、少年与青年时期,似乎从记事那天起,秦殊这个名字就占据了他生活的绝大部分,是他相片集里最殊胜完满的景致。   他印象里的秦殊,总是优秀得近于完美,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能以最温和的方式达到目的,从来不会动摇,也从来不会犯错,仿佛只要他站在那里,周遭的一切就将随之沉静下来,成为他的附庸。   他站在那里,他就是答案。   而现在答案本身居然动摇了,就这么低着头,无可奈何地笑着,问了他一个罕见的、近于无解的问题。   林芜不是傻子,在他哥面前撒娇讨宠是一回事,凭一己之力两国来回折腾、朋友遍地开花的人精,又哪里会听不懂他话里的情绪——只是同样的情绪,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或许能安安稳稳接下,给予对方满意的回复,而落到秦殊身上,他就只能像只被人宠惯了又一朝失宠的家养狐狸那样,无所适从,惊慌失措。   “哥……”小狐狸的声音软下来,没了以往恃宠而骄的狡黠,可怜巴巴,近于央求。   “没事,”在探知情绪这件事上,秦殊永远是胜他一筹的,还没等他说出什么辩解的话来,便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如常温柔,“我不生气,只是有时候会想,如果哪天局面彻底无法控制,你会不会后悔。”   后悔喜欢上这么一个爱意扭曲、表里不一的怪物,后悔遇人不淑。   这次林芜沉默了很久,久到秦殊都以为他心情低落,打算说些什么转移话题,他才冷不丁开口:“哥,我一直以为,你是不知道……”   他顿了顿,忍不住笑出来,第一次理解了何为拨云见日,抑或久旱逢甘霖:“原来你知道啊。”   秦殊一怔:“知道什么?”   “不,没什么,”林芜却摇摇头,先前的失措一扫而空,又恢复了以往有恃无恐的模样,凑上去偎进他怀里,笑得心满意足,语气却认真:“放心吧,我不会后悔的——那一天不会到来,哥,我相信你。”   骨子里对他满是保护欲的人,又怎么会真的伤害到他。如果秦殊是个不折不扣的虐待狂,对他最深的感情止于伤害,三年前就不会选择离开了。   只是他始终以为,秦殊之所以表现得对他毫无感觉,是因为不知道那些阴暗偏执的欲念与世俗爱恋殊途同归,才不回应他的示爱,像个置身事外的、纵容后辈小打小闹的好脾气兄长——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要让对方理解这一事实,就要一再引诱对方失控,直到欲念催生疯长,转变为别的什么更为明确的东西,比如加速的心跳,或是恋人之间才有的、介于凌虐与缠绵之间的行为。   没想到秦殊不仅知道,还主观地选择了无视,将这份病态的感情冰封于心底,连他都险些没能察觉。   也是,这个人控制欲极强,向来给别人留足余地,却不会给自己留余地,他是知道的——也并非全然无迹可循,如果秦殊真的对他毫无感觉,当初大概就不会选一个和他这么相似的人交往了。   少年抬起头,望着神情平静、正专注于替他解开额侧发辫的青年,逻辑清晰地猜想:如果他知道这一点,那其余那些寻常的、温情而俗套的爱情呢,他是真的不懂,还是不敢去懂,怕自己食髓知味,尝到了甜头愈陷愈深,不小心伤害到心爱的人呢……   看来得更换些别的策略了。 第14章 殊途同归   后半场迎新晚会顺风顺水,再没出什么问题——除了最后的致辞,本来该由秦殊上台讲两句场面话,然而被迫官宣的风波犹在,当事人以“我上去恐怕就下不来了”为由推脱,致辞的活儿也就自然而然落到了孟麒身上。   与此同时,趁着晚会没散,电梯人还不多,秦殊把某个黏着他不放的小麻烦送回了寝室,进门前愧疚犹存,还是认认真真地道了声歉,依着他的意思抱了几分钟——也不全是为接吻失控的事,他只是觉得小孩满心依赖他,不该为了他一时的动摇患得患失。   “我晚上还要跟孟麒商量面试的事,可能不回消息,”他替林芜打开门,温声道,“你明天有早课,早些睡。”   倒是记住了恋爱关系不成文的规矩,不回消息得提前报备。   林芜点点头,凑上去在他唇角亲了一下,算作晚安吻:“嗯,明天见。”   走廊空荡,窗外灯火绵延,安静得恍若隔世——仿佛半个小时前那场浩荡“官宣”不曾发生,无人失控,破绽也从未出现。   -   为免打扰室友休息,秦殊只回寝室拿了趟材料,就给孟麒发了消息,告诉他自己在天台等着,记得带电脑。   即使如此,在一进一出的短短几分钟里,他还是遭到了另外两位室友出奇兴奋的调侃——与盘问。   “秦哥,今年第三十四次上表白墙,有何感想?”   “……最后一次了。”   “如实交代,什么时候背着我们脱的单!”   “开学那天……改天请你们吃饭,火锅怎么样?”   “好啊好啊,就等你这句话——等等,不对,孟哥前两天还说那小孩是你弟,你怎么回事?”   “又不是亲弟弟,”秦殊扶额,“两家人交好罢了,别听孟麒瞎说。”   “这题我会!青梅竹马,啊不,竹马竹马……秦哥,秦老师,教教孩子怎么脱单吧,上哪儿找这么又漂亮又主动又会弹琴的对象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秦老师醋意渐起,答非所问:“你们怎么知道他长什么样?”   “有人录视频了啊,好几个版本,朋友圈都传遍了,我不是发咱们寝室群了吗——你别说,秦哥,那小学弟一点儿都不怯场,往台上一站,还真有几分你年轻时候的样子。”   “我和孟麒还有事,晚些回来,寝室别锁门。”秦殊无声叹气,总不能说自己屏蔽了寝室群也不怎么看朋友圈,只好干巴巴地转移话题,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所幸不是第一次经历“谈恋爱被传到人尽皆知”的窘境,他也算接受良好,知道局外人的热情都是一时的,过几天热情冷却,也就没那么夸张了。   只是一想起林芜那句“原来你知道”,他便无端有些在意,总觉得迟早会有什么超出他控制的事发生。   也罢,三个月转瞬即逝,也不会有下次了。   十分钟后孟麒推开天台门,也没能免俗,大马金刀地往秦殊边上一坐,当头就是一句:“姓秦的,你到底怎么回事!”   秦殊和他搭档兼室友三年,深谙此人脾性,也知道怎么对付他,先把一沓资料递到他面前:“这是他们每个人准备的问题,还有明天面试分组情况和顺序,你看看哪几个是打算特别关注的?”   孟麒被他噎得动弹不得,只好先接过来,草草翻了两页,不甘心道:“秦哥,你和林芜到底……”   “哦,对了,林芜的面试是安排在晚上那场,要是你们介意,晚上我就避嫌不去了,”秦殊一副“你提醒我了”的表情,诚恳道,“宋珏也不在,你一个人加油。”   谁不知道他识人极准,挑人从来不出毛病,缺了谁也缺不了他——老实人有苦说不出,只好暂时打消了自己的好奇心,挎着脸认认真真翻起材料:“你别不来啊,我都跟他们说了,明天一切照常,别起哄也别特殊关照……哦对,赵欢欢让我给你带个话,有眼不识正主,她深刻检讨。”   秦殊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两颗糖,给了他一颗,淡然道:“没什么,我也没想到。”   孟麒却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诚惶诚恐地接过他那颗糖:“你什么时候……有这个闲情逸致吃我们人类的小零食了?”   “……林芜给的,”秦殊顿了顿,神色自若地扯谎,“很酸,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也不知是谁从心上人嘴里尝了糖,转头下单了两百颗。   孟麒不疑有他,被塞了一嘴狗粮倒也不恼,打从心里替他高兴,翻着翻着又嘀咕起来:“哎,秦哥,我说实话,这两年看着你清心寡欲地过来,多少班花系花追你,你都给人家挡回去了,一点儿不为所动,我就想过你不会是压根不喜欢女生吧……当时还想着怎么劝劝你,性取向这事儿嘛,我个人不歧视,但不代表别人都不歧视,觉得恶心膈应的大有人在,你这么好的一个人,要是因为这个把路走窄了,也怪可惜的……”   秦殊咬碎那颗糖,不觉得酸,却无端想起那天林芜仰起头来吻他,眼睫扑闪,嘴里的糖似乎比现在更甜一些。   “不过我现在一点儿都不这么想了,看到那条弹幕的时候我就懂了,怪不得。”   又是个说话只说半截的人。秦殊眉梢微抬,看向他:“你又懂什么了?”   “懂你为什么看不上别人啊,”孟麒认真道,“林芜往那一站,我就觉得只有他才配得上你,不是说他会弹琴,或者长得帅,这样的人多了去了,就是那种感觉……你明白吗,就像江祺,唱歌也好听啊,长得多漂亮,但如果换了她发那两句话表白,我就不会这么觉得……”   他一转头,对上秦殊“我就静静听着你编”的眼神,一怔,心虚道:“难道不是吗?”   “不是,”秦殊转开视线,望着星月明晰的澄澈夜空,平静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世俗偏见,或者是否相配……这些问题,你想多了,还是看文件吧。”   我甚至从未想过要和他在一起。   孟麒咂摸着嘴里的糖,被酸得一激灵,彻底说不下去了。   是错觉吗,分明是大好的日子……啊不,普普通通热热闹闹的日子,说的也都是好话,怎么秦殊看起来并不高兴,反而有点儿难过呢。   -   心里想着更换策略,林芜一时间倒也想不出能换些什么。   最初的思路无甚问题,完美周全的人只有那么一处漏洞,他自然要好好把握,只是除此之外……他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撩不动秦殊,这个人明明喜欢他,怎么仿佛除了被挑衅和吃醋,对他就再没有别的心跳加速的时候了。   即使如此,他也依旧不认为秦殊如他那位名义上的前女友所言,是棵不通感情的铁树——原因无他,他只是觉得爱情本来也不是什么绝对纯善无害的东西,连性的终点都指向占有,晦暗与缠绵殊途同归,界线并不分明,秦殊会吃醋,会对他起生理反应,就没道理不会想跟他谈恋爱。   寝室门被推开,暂时打断了他的思考——是他那位翘了新生晚会出门和女神约会的室友回来了,看起来还不知道他在全年段新生面前干了什么,进门一如既往地咋呼:“小林!你绝对猜不到我今天干了什么!”   林芜从吊椅里探出个脑袋,比平时笑得更如沐春风:“干什么了?”   “你心情不错啊,”方一巡总觉得他哪里不太一样,又说不出来,只好抓抓头发,嘀咕着言归正传,“今天约女神看电影来着,还陪她逛了一晚上的街,你别说,你之前那招还真有用——女神居然对我撒娇了。”   “撒娇?”林芜拆了一盒饼干,远远抛给他一小包,配合地捧哏。   “对啊!说她走累了,让我帮忙买奶茶,”方一巡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炫耀似的感叹甜蜜烦恼,“你说哪个男人受得了心上人撒娇呢……”   林芜不置可否,心想他哥就受得了,不仅不为所动,还颇为游刃有余。   总不能是方法不对……他漫无目的地想着,随口问道:“那你喜欢她怎么撒娇?”   “啊?撒娇还能怎么撒,就是……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我,温声细语地提点儿小要求,显得特别依赖我,心都甜化了。”方一巡越说越不好意思,轻咳两声,又红着脸补充道,“不过主要是那种新鲜感,要是再熟一点,我可能就像应付我妹似的,自然而然就免疫了……”   林芜一怔。   怪不得……秦殊养了他十几年,什么撒娇讨宠的路数没见过,以前上学时候又不懂,那些小打小闹的勾引和暗示在对方眼里,大概和小孩子讨晚安吻没什么区别。   他听见自己问,免疫了怎么办。   “那就免疫了呗,先撑到免疫那天再说,”方一巡书包一甩,噌噌爬上床,听那动静似乎是开了把游戏,自己把自己说害羞了,“再说了,谈恋爱又不止撒娇这一件事,都成年人了,新鲜事儿多了去了,你懂的嘛……”   行吧,殊途同归。   亲也亲过抱也抱过,成年人还有什么能体验的新鲜事,多少都逃不开秦殊的特殊癖好了……林芜在心底里叹了口气,顿觉道阻且长,以他哥的性格,经此一役,以后对他的撩拨只会更加严格克制自己,不会再轻易失控、给他得寸进尺的机会了。   早知如此,不如刚才在停车场趁火打劫算了,反正都起了反应——危险的想法一晃而过,又被他心情复杂地驳回了。   有监控,秦殊乖乖任他打劫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一口气还未叹完,寝室门又被咋咋唬唬地推开,是他那两位亲历大屏幕官宣现场、八卦之心熊熊燃烧的室友回来了。   毕竟是开学之初就亲眼见证过他装醉套路秦殊的人,他们八卦的重点倒并不在于这场官宣本身,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开了,主要围绕“如何不着痕迹地耍帅上表白墙”以及“你怎么上去弹琴了”。   前者林芜无法回答,天地可鉴,他的孔雀屏自始至终只开给秦殊一个人,起初也没打算用这么出格的方式宣布关系,只想找个机会和秦殊的同事们说一声来着,谁知道转眼被人刷屏催婚了,催的还是他和江祺——秦殊容易吃醋又不会明说,他可舍不得心上人憋得难受,也乐得人尽皆知,索性临时起意闹大了些。   至于后者……他思考片刻,简单概括道:“嘉宾的伴奏身体抱恙,临时来不了,我又刚好学过几年钢琴,就上去帮个忙。”   唯一的局外人方一巡满脸茫然:“什么玩意儿?耍帅?弹琴?我又错过什么了……”   “小林啊,你没看表白墙吗——给给给,我录的,高清前排,刚才还有学姐问我要呢!”   林芜:?   耍帅而不自知的人此刻心情复杂,满脑子如何撩动自家官宣对象,趁着三人围观视频一团和谐,默不作声地溜了出去,打算去天台散散心,顺便等某人工作结束,讨个真正意义上的晚安吻。   零点都过了,这次勉强能算“明天见”了吧。 第15章 臆想   “这些是宋珏要问的问题,别忘了替她问……”   “要重点关注的新生就是这几个了。”   “明天下午一点半开始,一点半到五点一场,六点到九点半一场,是按他们上课的情况排的——有几个部长也有课,但总地来说问题不大,轮一轮,都能面到。”   “二面放在周六,白天面试,晚上咱们出去聚个餐……这两周大事小事的,都辛苦了。”   “嗯,当然是咱俩请客。”   相较于孟麒,秦殊称得上少言寡语。林芜隔着一扇半掩的门默默听着,几乎能想象出他哥现在的模样——没有太多表情,却会略带笑意地望着对方,偶尔点头,看起来很经心。   今天尚算凉爽,他喜欢的人穿了寻常的薄卫衣,干干净净的白色,没有装饰,那是棉质的布料,摸起来很软,拥抱时身体相贴,能感受到衣料下肌肉线条的轮廓。   手上大约拿着平板电脑,有时他会低头记下几个关键词,不写字时则把笔夹在中指与无名指之间,指节微屈,勾着笔身轻轻晃动——这是秦殊少有的小动作。   那只手很漂亮,白而修长,关节匀称分明,泛出浅淡的粉色,手背缠着略微突起的静脉,近于腕骨的位置有一颗小痣,再往上就是金属质的腕表。   一只看起来斯文无害的手,掐住他侧腰时力道却大得惊人,或是拢在他脖颈间,将将抵住喉结,动作分明温柔又缱绻,逐渐收紧时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力气,能轻易控制住他,将他带入万劫不复的滚烫深渊。   还有眼睛……眼皮薄而下撇,却会在某些角度呈现出勾人心魂的上扬弧度,睫毛是直的,黑而长,一簇一簇,让人数不分明,只知道任何情绪都会被那好看的睫毛敛住几分——眼睫之下是墨玉一般的瞳仁,总浮着以假乱真的温和与经心,看别人的眼神都是逢场作戏,唯独对他不加掩饰,是澄明的纵容笑意……   还有纵容之下,某种更为深沉的欲念,危险的,残忍的,是开败后糜艳冰冷的花朵,人造月亮的阴暗面,独属于他。   夜风掠过,拂起少年柔软的衣摆,惊扰了艳鬼般勾动心念的臆想。   林芜垂下视线,抬手按住不安的衣摆,吐息热而潮湿,像一出狼狈不堪的幕间剧——独角戏,心猿意马,少儿不宜。   “哥……”   工作后的闲聊终于结束——尽管多半是孟麒一人喋喋不休,秦殊则充当听众——已经是零点过半的时候,半掩的门被推开,气氛凝固一瞬,随后是老实人见了鬼似的惊呼。   于是声控灯被唤醒,始作俑者靠在墙边,颊侧泛着异样的红,却还是摆出滴水不漏的礼貌笑意,洋溢澄澈,半是歉疚半是调侃:“孟学长,晚上好,我来找我哥。”   秦殊倒是没被他吓着,大约早习惯了被他蹲守听墙角的戏码,神色平静地接茬:“孟麒,你先回去吧。”   孟大老实惊魂未定,伸手一指秦殊,对其重色轻友的控诉不言自明——最终倒也没说出来,花了两秒平复呼吸,知情知趣地走了。   “记得留门。”秦殊叮嘱。   “知道了!记得回来!”意味复杂的回敬自楼梯拐角处传来。   外人一走,林芜脸上的笑意便陡然变了味道,无辜之余,显出几分煞有介事的委屈来:“哥……”   秦殊上前两步,顺着他的意思将人搂进怀里,顺毛似的轻抚脊背:“等很久了吗?”   “二十分钟,”怀里的少年深吸一口气,声息隐隐颤抖,身体也比以往烫一些,更紧更亲昵地缠上来,依赖欲一览无余,“秦殊,我好想你。”   想你的身体,你的体温——手,眼神,声音……   从对方口中听见不常有的称呼,秦殊微怔,终于察觉他的异样:“你怎么……”   ——哪里都是软的,要陷进他骨骼一般的软,唯独有一处硬得格格不入,无声出卖了少年异样行为的缘由。   话音未尽便被人堵了唇,少年吐息潮热,唇齿间带着浅淡的乌龙茶味道,却显出近于引诱的甜来——这一次他很乖,没有不知分寸地挑衅恋人,只是伸出舌尖无害地舔舐,像什么依恋主人的小动物,隐隐带着生涩的焦急,以至于诱哄太过,反而不得章法。   “哥,”他听见对方鼻音浓重的央求,急不可耐,“你亲亲我。”   被央求的人面色沉静,予取予求地握住他后颈,略微低头,依言加深这个吻——像纵容宠物的好脾气主人。   一吻歇止,林芜呼吸急促地退开半步,倚上背后冷硬的墙,一只手却依然牵着秦殊的衣摆,将那处柔软的棉质布料揉得不成样子。   他主动引诱居多,却很少有从一开始就溃不成军的时候,回过神来便有些懊恼,低垂着视线不去看对方,另一只手扯了扯自己的衬衫下摆,好掩住丢人的生理反应。   和几年前他梦见秦殊、醒来发现自己弄脏了对方床单的窘迫如出一辙。   唯一的区别是那时秦殊还不知道他的心意,现在却早已心知肚明。   “哥,抱歉,”他听见自己轻声解释,“在外面听你们说话,想到你,不知不觉就……我一开始只是想抱抱你。”   其实没什么可解释的,他的羞耻感生来淡薄,还远不到为此心生歉意的时候,也毫不怀疑秦殊的智商——这些话恐怕不用他说,对方就早已想到了——只是单纯地觉得该说些什么,来转移彼此的注意力。   殊途同归是一码事,至少现在,此时此刻,他还没做好在天台外的楼梯间初尝禁果的心理准备。   但以他的自知之明,如果再放任自己缠着对方亲一会儿——不出一分钟,他大概就会被经年累月的痴迷带跑,说出些不合时宜的放肆请求了。   而秦殊或许真的会答应。   轻易浪费最后的底牌,这太亏了。   秦殊的反应和他想象中一样平静,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抬起那只好看的手,缓缓拭去唇角残留的水迹,然后垂眸整理被他弄乱的衣服。   坐怀不乱,仿佛一切引诱与纵容都不曾发生。   慢条斯理地做完这一切,秦殊才终于看他一眼,来“处理”他依然牵着自己衣摆的手——哄小孩子似的牵起来,十指相扣,然后略微用力,借着牵手的姿势将他从墙上拉进自己怀里。   “墙上冷,”他名义上的三好男友揉揉他冰凉的后脖颈,温声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声控灯早就熄灭,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只知道秦殊的手心是温热的,心跳如常平稳,滴水不漏。   咽下心头复杂的情绪,少年仰起头,佯装出一副被取悦的模样,在他嘴角重重落下一吻,话音却轻:“洗完澡就睡……哥,如果再想到你,这个澡恐怕会洗很久。”   木头不为所动:“那还是不要想我了。”   这一次林芜却并不见好就收,像是呼吸平复,顽劣的本性便一同找了回来,又贴着他的耳朵火上浇油:“但寝室卫生间的隔音不太好,如果我忍不住……或许会被室友听见。”   说罢,未等对方回过味来、理解他轻描淡写暗示的画面,金毛狐狸脑袋一歪,从他怀里退出来,牵着他向楼梯口走去。   还故意用力清清嗓子,唤醒退场已久的声控灯——于是灯光亮起,映出他眼底一晃而过的狡黠,又将真假掺半的纯善伪装得万无一失。   相较之下,秦殊看着他的眼神则深沉得多。   “乖乖睡觉,”他哥用难得严肃的口吻教导道,“十五分钟后我给你发消息,如果没有回复,或者还没开始洗澡,明天就不陪你吃早饭了。”   小狐狸心满意足地眯起眼,连连点头,满脑袋旖旎废料,并不急在一时。   譬如“借助网络聊天检查他有没有安分洗澡”这件事——如果边聊边“洗”,其实会更合他心意。 第16章 绯闻   公开交往的第二天,相较于之前,两人的生活还是或多或少地发生了些许变化——主要源自周围人态度的转变。   譬如,同样是林芜跑到秦殊的教室蹭课,在前一晚那场张扬的官宣示爱之前,这样的行为至多被理解成“有个颜值很高的混血学弟来蹭课,看起来和秦殊关系不错”,而在那之后,即使两个人只是并排坐着、既不交流也不接触,也依旧能引来身边同学意味深长的打量。   秦殊对此早有预料,也不甚在意旁人的看法,如常平静地听课记笔记,仿佛身边坐着的不是男友,而是随便哪个陌生人——除了临近下课时候小狐狸凑近他,嘀嘀咕咕地抱怨了一句“冷”,他也依言放下笔,像往常一样脱了外套给人披上。   坦然自若,滴水不漏,带着有如洗脑般独特的魔力,让人不自觉被他带跑,开始觉得的确无事发生,八卦哪有听课重要。   林芜的心态则更单纯些,单纯地聚焦在秦殊身上,观察对方写字时的睫毛垂落的弧度、握笔姿势细微的变化,或是偶尔听得入神时略微抬起的眉梢——他哥在身边的时候,他是注意不到其他人的。   然而毕竟是堂水课,年近花甲的老教师撑着讲台念课件,讲得原地打转堪比鬼打墙,除了秦殊这种生来耐性点满的怪物,也实在没几个人能从头听到尾——第二节 课过半的时候,沉寂已久的班级群终于冒出了第一句话,消息内容毫无意外,是关于某位趴在靠窗位置上蹭课摸鱼的帅哥学弟,以及他的男朋友。   匿名聊天,看不出谁是谁,内容便愈发直白露骨,隐隐有跑偏之势。   “不容易啊,两年了,秦哥终于把自己嫁出去了[狗头]”   “???”   “谢谢,失恋现场,但我嗑到了”   “昨天才是现场kdl啊啊啊!!”   “全年级面前公开喊话诶!还有比这更偶像剧的开展吗”   “?我听不懂,我大受震撼”   “昨天的迎新晚会啊,我还录了视频呢”   “!什么好登西”   “给我康康给我康康[探头]”   “不过……只有我觉得秦哥才是1吗……”   “不不姐妹你不是一个人”   “+1”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   “秦哥一看就是下面的啊”   “又温柔脾气又好,长的也是温润如玉那一挂的”   “这怎么可能攻得起来”   “???怕不是对你秦哥有什么误解”   “去年班里聚餐那会儿都喝醉了,体委那体格秦哥都能面不改色公主抱”   “我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   “好像是听男生说起过来着”   “说什么?”   “说秦哥就是看着斯文”   “其实有腹肌”   “引体向上能拉满分……”   “……”   “现在撤回还来得及吗”   “小丑竟是我自己”   “看学弟那么主动,还以为拿的是年下忠犬的剧本”   “没想到是黏人小嗲精[捂脸]”   “???”   “宁就是嗑学家??”   “不过学弟也好帅啊呜呜……金发白皮蓝眼睛!简直是我梦里的小王子”   “这么好看又会撩是真实存在的吗”   “对啊!上次他来蹭课的时候就惊艳到我了!”   “没想到名草有主……我的暗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把公屏打在般配上好吧”   “所以说人家能黏上秦哥也是有资本的[抹泪]”   “啊啊啊啊靠”   “?!!”   “贴过去了!”   “伸手了伸手了伸手了”“这是在干嘛!要偷偷牵手吗awsl!”   “果然是黏人小嗲精啊”   “前排看不见啊可恶”   “怎么说怎么说”   “……”   “?”   “??”   “好像什么都看见了,又好像……”   “秦殊,我恨你是块木头。”   下课铃声响起,老教授丝毫没有拖堂的热情,一页课件念到一半,摆摆手干净利落地宣布下课,看起来比他们还急着回家。   于是被暗中讨论了半节课的当事人终于拿过手机,看了一眼,又将屏幕递到某只悠哉摇尾巴的金毛狐狸面前,平静陈述:“他们在讨论你。”   林芜饶有兴致地接过,也不用他帮忙,轻车熟路解锁,没看两眼便忍不住笑起来,对屏幕上的吐槽深以为然:“哥,我也觉得你是块木头。”   类似的话他在孟麒嘴里听了不知多少次,原本早该习惯了,然而这一次,或许是因为林芜从未这么评价过他,被评价的人一怔,居然破天荒地有了反应:“怎么?”   林芜两手空空地来蹭课,本来坐在一旁看着他收拾东西,见他停了动作,便伸手牵上他的衣袖晃了晃,以示催促:“没什么,哪怕冥顽不灵,你也是万里挑一的玉石——好啦,快收拾,我都饿了。”   秦殊点点头,没再追问,将最后一本书收进包里,好脾气地牵住他的手:“想吃什么?”   “……”林芜一怔,望着那只被他自然而然牵住的手,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答非所问地轻声喃喃,“哥,你果然……”   果然很擅长戴上某个面具,演技周全,细节得当,能骗过所有人。   “嗯?”半天没等到下文,秦殊顺着他的视线瞥了一眼,以为他介意被牵手,正要松开,却被变本加厉地缠上——少年的手比他纤细一些,是握惯了画笔、时常流连于乐器间的修长有力,食指戴了一枚戒指,缀一圈珍珠,乍看有些女气,戴在他手上却优雅得恰到好处。   “没什么,走吧,我想吃西食堂二楼的意面,”小狐狸弯着眼角笑起来,突然想到什么,又就着十指相扣的姿势,有些别扭地取下那枚戒指,转而戴在了秦殊手上——无名指,尺寸恰好合适——不等他问便轻声解释,“是和一个朋友学的,有一天他把自己的戒指给了未来的男朋友,他们就在一起了。”   秦殊不置可否,像往常一样纵容了他的小心思,像个耐心的好家长般接下话茬:“后来呢?”   “后来……他男朋友送了他戒指,他也定制了一枚同款作为回礼,不过现在他们还处于异国恋的状态,大概明年这时候他就回国了——对了,还有手链,哥,改天我也要送你情侣手链……”   尽管时移势易,连身高都变了许多,但在寻常相处的某些时刻,两个人还是会呈现出些许从前的状态,譬如金发的少年兴致盎然,牵着身边人的手几乎整个人贴上去,笑意盈盈地从山说到海,而身形如竹的青年任他黏着,纵容又耐心地听他讲,偶尔抬手替他整理头发,就自然而然地轻抚两下,像安抚什么活泼的家宠。   秋风乍起,桂香清甜,万事皆安。   与此同时,班级群里的匿名聊天又出现了新的火花——“在楼下看到他们了,靠靠靠,好甜”…… 第17章 眼泪   “下午的面试一点半开始,我得早些过去,到五点结束,”秦殊将自己那份甜品推到林芜那边,看了一眼时间,温声道,“我记得你是被安排在晚上,八点半左右,对吧?”   林芜点点头,对顶着一颗腌制樱桃的蛋挞本身没什么兴趣,却很受用于他自然而然的小动作,弯起眼角,转着叉子将意面卷成乖顺的一小团送进嘴里,“嗯”了一声。   西食堂二楼的西餐厅,面条被颇入乡随俗地换成了圆细面,看起来和隔壁牛肉面用的是同一家原材料,混血儿本人对此毫无异义,甚至从浓郁的番茄肉酱里尝出几分新鲜来,讶异地眨了眨眼,又往嘴里送了一口,含混感叹:“居然还挺好吃的……”   嘴角沾了一点酱汁,落进秦殊眼里,就成了小孩子拙稚的吃相——小时候他还会抬手替对方抹去,现在这么亲昵的行为却显然不合时宜,犹豫片刻,他还是没有贸然伸手,只淡淡地提醒了一句:“沾到脸上了。”   说罢,又将自己还未动过的餐盘往前挪了挪,补充道:“喜欢的话也可以吃我的,慢慢吃。”——他对食物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也不忌口,只单纯为了满足身体机能需要,以往一个人的时候用面包凑合居多,如果恰好与别人结伴去食堂,十有八九也懒得自己做选择,问一句“有什么推荐”便能得到答案,或是索性点与对方一样的,还被孟麒吐槽过不止一次。   开始同林芜一起吃饭之后,他倒是会依着记忆里小孩的喜好点些对方爱吃的,再好脾气地让对方尝一口——就像今天他选了芝士培根味道的意面,也是点餐时候林芜嘀咕了一句想吃的。   金毛狐狸伸出舌尖,舔去嘴角沾上的酱汁,也不跟他客气,伸过叉子轻车熟路地从他盘子里卷了一团面,送进嘴里前却突然调转方向,转而伸到了秦殊嘴边:“啊——”   眼底笑意晃动,仿佛这样的行为再正常不过,即使正是饭点,餐厅里还有来往的人,他们也并没有坐在隐蔽的位置。   秦殊微怔,对上他澄净的视线,恍惚错觉眼前的人与十几年前重合,还是那个会把西瓜最中央那一口送到他嘴边的小孩子,心口一软,就忘了拒绝,顺着他的意思张开嘴——芝士味道浓郁,咸香可口,似乎比他印象中好吃一些。   林芜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支着下巴点点头,对那份自己一分钟前才夸过的番茄意面早已没了兴趣,却还是如法炮制地卷起一口,公然给秦殊喂食。   无异于宣示主权的行为,对秦殊而言却大约只是寻常幼稚的小打小闹,阴差阳错让他钻了空子,自然不能放过。   然而这次秦殊却没有这么惯着他,眉梢微抬,像是察觉了什么:“好像有人在看……”   “嗯,我知道,”小麻烦精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又将卷着意面的叉子往前递了递,摆明了要将投喂进行到底,看他张嘴吃了才满足收手,一边用讲故事般事不关己的语气道,“在国外那几年经常被人偷看来着,有一年我住的公寓在一楼,还被人趴在窗户上看过——最尴尬的一次是我刚洗完澡,只穿了一条裤子走出来,反而把偷看的人吓跑了,不过还好,我不太介意……”   番茄肉酱味道,酸得有些呛人。   察觉眼前人的表情不妙,林芜一顿,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不偏不倚踩到了他哥的雷区,讪讪停下回忆,故作乖巧地吃了两口自己的餐食,才清了清嗓子,轻声问:“哥,你吃醋了吗……”   秦殊不置可否,扫了一眼手机屏幕上跳出的消息,捕捉到班级群里“公然喂食play”的关键词,无声地叹了口气,翻过屏幕没有去管,舌尖压着一点罕见的火气:“卖微信号就算了,还被人偷窥……不知道报警么,哪天出事了怎么办?”   他惯常情绪淡薄,很少有显露出怒意的时候,仅有的一两次逢场作戏,也是为了配合孟麒管理校会的后辈,连重话都没说几句,更不要说面对林芜的时候——小狐狸被他纵容惯了,稍一被凶便有些无措,耳朵与尾巴也耷拉下来似的,无意识地用叉子尖端搅着那一盘面,语气放软了,听起来可怜巴巴的:“不是有你在嘛……”   一半是恃宠而骄的场面话,另一半掺了真心——他也确实被秦殊保护得很好。   听在秦殊耳中却隐隐变了味道,生出几分抖机灵似的糊弄来,火气更盛一分,反驳的话就下意识说了出来:“我又不是一直在你身边。”   餐厅还是热闹,又是一次下课,新的人潮涌入,将不大不小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明明周围熙攘的人声一刻未停,在那句话落下的时候,两个人却都感觉到了时间微妙的停滞,只有一秒,安静得令人窒息。   然后一切恢复原状,林芜复又熟练地卷起一团面,在抬手送进嘴里前先抬了头,看着他反问:“不是吗?”   那双墨蓝的眼里盛满澄明信任,干净得像一片无风无雾的海,安然向他敞开。   秦殊一哽,合乎时宜的说教就蓦然变成了不合时宜——与似曾相识的沉默。   “哥,难道你还打算像上次那样丢下封信就人间蒸发,让我找一年吗……”失落一晃而过,又很快被掩饰周全——林芜垂下视线,似乎笑了一下,半开玩笑地说,“我也会难受的,发现找不到你的时候,我哭了一晚上。”   于是番茄意面的味道又涌上喉咙,酸的,有些苦。   关于四处周旋打听秦殊下落的那一年,他其实说起过很多,譬如一年里去过多少个地方,为了获取消息认识了多少新朋友——回忆那些过往的时候他大多是笑着的,就像回忆同秦殊有关的往事一样,珍重又兴致盎然。   却唯独从未提起那时他的心情,委屈也好,不甘也罢,反而像是游刃有余一般,似乎自始至终相信他们的关系不会就此结束,他总有一天能再次找到秦殊,再次缠上去,一切如旧,无事发生。   后来事实确实如此,过渡太过平和自然,以至于秦殊自己都错以为真相合该如此,对自己不辞而别的行为心存愧疚,却从来没有真的想像过小孩被他抛下时的心情。   就像他从来没见过林芜哭。   记忆里这个小他两岁的邻家弟弟总是笑着的,哪怕父母常年不在身边,也从来不会做出“哭着要妈妈”之类的事,似乎只要跟在他身边,林芜的心情就总是很好,即使偶尔带着哭腔撒娇,装出一副可怜相来,也会很快恢复寻常,聪明又懂事,乖巧得像故事里的小天使——以至于后来他看关于儿童心理学的书,还对其中几个案例心生讶异,无法理解“撒泼打滚的熊孩子”为何物。   原来因为他哭过。   这个简短的念头在脑海中成型,一个字一个字地落在心上,重逾千钧,压得他有些难受。   他将这种从未有过的难受归结为“愧疚”。   良久,他抬起手,越过两盘已经变温的意面,放在林芜发顶,安抚似的摸了摸那头蓬松的金发,又顺势而下,覆在耳旁揉了揉:“不会了。”   他是个谨慎的人,对自己要求严苛得不留余地——他说不会了,那就是不会了。   林芜似乎愣了一下,又很快回过神来,下意识蹭了蹭他的手心,心满意足地笑起来,看着他轻声问:“那还生气吗?”   是他恨不得放在心尖的人,说不生气是假的,那一点怒意被臆想中的眼泪浇灭了,余下的灰烬便成了细细密密、涩得有些呛人的介意。他在心底里叹了口气,道:“下不为例……”   顿了顿又意识到这似乎不是“下不为例”就能解决的问题,只好改口:“下次再遇到类似的事就告诉我,我会解决的——快吃吧,时间不早了。”   林芜“嗯”了一声,低下头乖乖吃饭,眼底的笑意却还未褪去,看起来心情很好。   “在笑什么?”秦殊忍不住问。   金毛狐狸就摇摇头,用烂熟于心的情话堵了对方的嘴:“没什么——哥,我好喜欢你。”   他想起七岁那年,他不小心打破了秦殊父亲收藏的花瓶,生平第一次慌了神,险些急得哭出来,红着眼睛去找秦殊。   那时比他出许多的秦殊就半蹲下来,揉着他的头发,说别怕,没事的,哥哥会想办法解决——语气平和又温柔,不知不觉就让人安下心来。   他很喜欢秦殊。   从记事起就喜欢,一直很喜欢——越来越喜欢。 第18章 招新   这是秦殊第三次参加校学生会的招新面试——第一次他是被面试的,和同批的剩下九个人坐成一排,一一回答前辈们的提问,甫一出门就被人追上,他后来的部长紧张兮兮地揽他肩膀,要他千万留在校会,别被其他组织挖走了;第二次成了部长,他性格温润,话也不多,就坐在长桌的角落里听着同事们提问,面试结束后被学妹塞了纸条,问他主管哪个部门,能不能加个好友。   这是第三次,他成了宋珏出国交换后仅剩的副主席,不得不坐在中央显眼的位置,面前放着与孟麒共用的电脑,还是将提问权交给搭档,自己只负责默默观察,偶尔记录两句。   从暖阳高照到日暮西斜,面试进行得还算顺利,这一届优秀的新生不少,自我介绍时候便崭露头角,之后的问题也对答如流,省下许多空耗的时间。   唯一的变故出现在倒数第二波面试结束后,被面试的学生离场,他们照例有几分钟的时间讨论商量——文体部长赵欢欢和新宣副部长闻晚一贯不太合得来,两人抢一个学妹抢得不可开交,纷争从暗潮汹涌浮到明面上,一来一回地呛,可怜空有摄影技术却不善言辞的新宣部长被两个小姑娘夹在中间,劝又劝不住,急得后背冒汗。   “吵什么呢?”门外还有等着面试的学生,孟麒只能压低声音,瞪着那个角落问道。   “刚才那组坐在最里面的那个学妹,一志愿填的明明是文体,她也说了对我们的工作感兴趣——孟麒,你评评理,不能因为人家拿过作文比赛的奖就无视第一志愿吧?”   从她敢直呼孟麒大名的行为来看,大概是气得不轻——秦殊终于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看见赵欢欢拧成一团细眉,又想起她那句“林芜和江祺好配”来,决定暂时保留意见,不贸然插嘴。   “不是说了同组织内一二志愿平行吗,再说你们文体都看上几个人了?”闻晚平时说话细声细气,这时候刻意提高了声音,气息便颤抖得厉害,“会写东西的人本来就不多,难得有个拿过这么多作文奖的……”   说着说着都带了哭腔,把赵欢欢吓了一跳,肉眼可见地无措起来:“诶诶诶你别哭啊,给你了给你了,让给你们还不行嘛!”   不知为何,这一次孟麒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暴怒恐龙似的吼住两人解决矛盾,反而在认清事态后反常地安静下来,低低叫了声“秦殊”。   “嗯,怎么了?”   “你去劝劝,”孟大暴躁捏着眉心有气无力,“我应付不来女生哭……”   其实问题已经在赵欢欢的退让之下解决了,也到了下一组面试的时候,秦殊闻言,迟疑片刻,却还是点点头,起身向那个角落走去——毕竟哭的人不是林芜,对他来说是谁都一样,把人带到一旁,递两张纸再温声劝一劝,闻晚的眼泪就算止住了。   “就因为一个学妹闹成这样啊,”下一组面试的学生已经进来了,他索性将人带到后门口,借着杂物的遮掩轻声问,“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秦哥……”闻晚声音一哽,把浸满眼泪的纸巾揉成一团,又抹了两下眼睛,声音抖得厉害,“对不起,对不起,我也知道还在面试……但是宋珏姐今年走了,今天面了一下午,会写文稿的没几个,有摄影基础的就更少了,之前那个本来很看好的学弟也没有来,听说上午就被别的组织定下了——秦哥,我怕到时候招不到有能力的人,新宣就……”   未竟的话没进抽噎里,少女捂着嘴,竭力不发出声音,眼泪却还是一颗又一颗滴下,在衣裙上留下深色的印迹。   秦殊沉默片刻,反手关上后门,将面试的人声隔绝在门后——所幸已经是最后一组,外面没有等着面试的学生,充当催场人员的两个部长也已经进去了。   “宋珏有没有和你说过,当时为什么选了你们几个留任?”他的语气很温和,松籁一般沉静,分明没有刻意的开导意味,却让人不自觉放松下来,“我记得当时新宣想留任的人不少,光是文稿这部分就有三个,但她最后选了你。”   闻晚还是低着头,嚅嗫道:“我不知道……我临场那么差,又爱哭,面试问个问题都会紧张,我真的不知道……”   “因为你写得很好,做事也认真,留任笔试的试卷只有你一个人写满了。”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小包纸巾,抽了一张递给闻晚,看着她道,“新宣不是其他部门,没有那么多和外界打交道的工作,最重要的还是技术,你看徐弋阳,一和女生说话就脸红,还不是留下来了,因为他摄影技术是最好的。”   看着闻晚渐渐止住抽泣,抬起鹿似的眼睛看向他,秦殊顿了顿,用一种更为认真的语气道:“我个人觉得,干事的基础其实没有那么重要,有基础当然很好,教起来事半功倍,但更重要的还是态度,否则碰到恃才傲物的,反而会增加你们的压力……我当初来校会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没有基础,一窍不通,也是以前的部长一点一点教的。”   “可是宋珏姐说,秦哥你从大一开始就很厉害,好像什么都会,”闻晚眨了眨眼,狐疑道,“而且转正没多久就内定留任了,不是吗?”   “……也不是什么都会,”回想起自己被用作万能砖块到处塞的过往岁月,秦殊的表情微妙地复杂了一瞬,又很快恢复正常,端起开导后辈的温和可靠,“总之,宋珏他们当时选人的时候,一定是相信你们能把过去一年在新宣学到的东西传承下去,教给自己的干事——相信自己,也相信你们最后招到的人,好吗?”   他一贯是唱白脸的角色,其实很少说这么多话,偏偏话语落到实处,又是能让人信服的。闻晚揉了揉眼睛,终于完全平静下来,脸却还是有些泛红——这次是出于羞愧:“我知道了,秦哥,我会好好教他们的,就算是一张白纸……对不起,面试第一天就弄成这样,还差点和欢欢吵起来。”   不知不觉十分钟过去,距离最后一组面试结束也没多久了,秦殊看了一眼时间,决定不再开门打扰面试的人,见她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自觉使命完成,便随口问道:“对了,你和赵欢欢的关系好像一直不太好,有什么矛盾吗……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只是替孟麒问问。”   不知听见了什么,少女本就隐隐发红的脸颊愈发滚烫——她抬起手背,贴着脸颊降温,一边轻声道:“就是因为孟学长啊……”   “因为孟麒?”   “不,不,没什么……”闻晚用力摇了摇头,要将脸颊的热意甩去似的,语气也有些不自然,“秦哥,谢谢你花那么多时间安慰我……我想先去洗个脸,不然等会被别人看见,说不定会误会。”   也在情理之中。秦殊把手上的那包纸巾递给她,颔首道:“去吧。”   少女匆匆离去的背影才消失在转角处,下一秒视野一晃,又蹿出团金色的影子来——秦殊一怔:“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不是晚上才面试么……”   金毛狐狸答非所问,语带感叹:“她喜欢孟麒学长啊。”   秦殊:?   “哥,你没发现吗?”林芜眨了眨眼,看着他茫然的表情不禁失笑,“我都发现了……那天陪你去开会的时候,她经常看着孟学长出神来着——不过孟麒学长好像和那位叫赵欢欢的学姐更熟一点,复印之类跑腿的工作都会让她去,分奶茶的时候还调侃她减肥又失败了来着。”   秦殊沉默片刻,将三人以往的相处状态回忆一遍,才迟疑道:“因为赵欢欢的性格和孟麒他妹很像,但是闻晚……有吗?”   分明是个擅长体察人心的人,却唯独在爱情上绊了跟头——林芜也不多解释,笑意盈盈地揭过这一茬,回答他前一个问题:“可能吧,我比较恋爱脑啦,总是关注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不过我嗑的CP一般都会成真……本来是想等五点你忙完了再来接你吃晚饭的,但实在太想你了,写完作业就提前过来了,刚好撞见你和那位学姐说话,怕影响到你们,就在楼梯间躲了一会。”   最后一组面试恰好结束,几个被面试的学生从前门鱼贯而出——后门几乎同时被人打开,门后的孟麒看见林芜,脚步一顿,一脸“对不起打扰你们了”的表情,不太自在地环视一圈,还是硬着头皮问秦殊:“闻晚人呢?”   “去洗手间了,”秦殊平静道,“怎么了?”   “没什么,”孟麒抓了抓头发——面试了一下午,他的头发已经被自己抓得乱七八糟了——看了一眼走廊的方向,说,“晚点儿跟她说也行,最后一批里有两个新生,都得过省级以上的作文奖,对新宣也很有兴趣,她可以放心点儿了。” 第19章 纵容   时间匆忙,只来得及去最近的食堂吃晚饭,一同走向大门时孟麒一脸的不情愿,就差把“我不吃狗粮”写在脸上,却在远远瞥见眼眶微红的闻晚时陡然变了脸色,像忘了先前自己还有话要同对方说,埋头快走几步,朝秦殊抛了一句“我跟你们一块儿去食堂”。   或许因为林芜先前的定论,秦殊看着他那副模样,总觉得眼前蒙了一层从未有过的滤镜,朦朦胧胧的暧昧,在走廊这头与那头牵起一根松垮红线,不由得放慢脚步,望着室友兼搭档落荒而逃等背影若有所思:“他以前也这样吗……”   “问我我就更不知道了,”启蒙他的丘比特轻轻笑起来,像是很喜欢他为情爱俗事认真纠结的模样,挽上他的胳膊走得快了些,跟上孟麒的步伐,佯装没察觉身后不远处少女静默的注视,“可能只是不想看见她哭过的样子吧。”   秦殊事事都胜过他,唯独在认知爱情上逊色许多——明明这一点直接危及他的终身大事,却又让他受用不已。   “先说好啊,我可不当电灯泡,”孟麒识趣地离他们一步远,拧着眉头阐明立场,“就是顺路……”   其实无所谓什么理由,刚在一起的小情侣带一个朋友吃饭再正常不过,尽管他们既不是“刚在一起”,也算不上小情侣……秦殊对此不甚敏锐,却听出他话里若有若无的尴尬,在林芜开口缓解气氛前先为他找了个妥善的理由:“一起吃吧,关于刚才的面试情况,我也有话和你说。”   孟麒一愣,抬头便对上他身边那只金毛狐狸清爽纯善的笑意,眨了眨眼,话没过脑子:“你对象不介意啊?”   “当然,”林芜就学着他的样子眨眨眼,一歪脑袋笑得人畜无害,“你们的正事要紧,我才是拖油瓶。”   孟大老实一时失语,“贤惠”二字在舌尖转了又转,还是没能说出来——他对林芜的印象经历了几个阶段,从“秦殊家那个有点儿黏人的弟弟”到“挺有才的可靠后辈”,再到“新生晚会公然表白的掰弯了我室友的小疯子”,过山车似的几经起落,现在终于开始向某些不可控的诡异方向转变了。   有外人在场,林芜倒是很乖,先前挽着秦殊胳膊的手也不知何时收敛许多,改为了隐蔽地牵住袖子,听着他哥和孟麒讨论下午招新面试的情况,也不插嘴,只是略微仰起头,看着身边人的侧脸,视线在那张合好看的嘴唇上黏连痴缠,像个看着心爱玩具入了神的小孩子。   孟麒和他走在秦殊的一左一右,自然能发现他的目光,被那痴汉似的专注吓了一跳,语气都跟着磕巴起来,还以为秦殊没有察觉,一门心思纠结该不该出言提醒——求生本能告诉他这不太合适,说不定是人家小情侣间的情趣,可另一边尽职尽责的本性又不肯善罢甘休,担心秦殊这颗端方如玉的小白菜是被什么变态盯上了,自己还没发现。   直到进食堂前要过马路,他才发现自己纯属想多了——一直耐心听他胡言乱语的秦殊突然顿住脚步,朝他做了个抱歉打断的手势,然后低头转向林芜那边,屈指敲了敲金毛狐狸的脑袋,语气平常:“看路。”   合着他一直都知道啊……老实人心情复杂,觉得自己又被塞了一嘴狗粮。   “刚才说到哪了,”秦殊没察觉他的异样,想起先前的话题来,“对了,他们部门之间争人的事,晚上面试开始之前还是提醒一句吧,都是招进校会,适合哪个部门就去哪里,让每个人发挥价值才是最重要的,也要考虑新生自己的意愿……没必要起内讧,尤其是赵欢欢,我知道她没有恶意,但性子太急,也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矛盾。”   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闻晚身上,他点到为止,无论对孟麒而言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都没再继续说下去,神色平静地撩开门帘,让身边的两个人先进食堂。   “嗯,我知道。”孟麒心情一凛,又想到小姑娘红着眼眶巴巴看他的模样,后悔当时没好意思插手,烦得抓头发,“怪我,之前就发觉他们在群里说话的语气不对,本来想着别影响进度,等面试结束再一起说,没想到……出来之前我训了她两句,她说想好了请闻晚吃饭再好好道个歉,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相较于秦殊那种所有时候对所有人、所有事都温和的一视同仁,其实孟麒才是更正常的那一个,工作时候严格得近于斯巴达,私底下又像个不善表达关心的老父亲,会替后辈揽下做不完的工作、默默背不少黑锅,对男生一边凶一边寄予厚望,对女生则有点儿微妙的大男子主义,不好意思干涉太多,也会为不小心吓着学妹暗自发愁——这样的性格从某种意义上说,适合作为领导者,作为一个团队的主心骨,唱红脸的老实人,却不适合牵扯进情爱里。   气氛就跟着沉下来,还未等秦殊出言缓和,一旁始终乖巧安静的林芜却突然开口,把将将凝结的空气一把捞回春和景明:“孟学长,刚才我突然发现,其实你认真谈论工作的样子还挺帅的。”   秦殊:?   孟麒:“真的?”   “嗯,真的,”小狐狸点点头,语气诚恳,“你今天的穿着也挺帅的,这样浅色的衣服很适合你。”   孟大老实肉眼可见地精神起来,被他夸得有点儿找不着北:“真的吗,第一次有人夸我帅……”   “是吗,昨天我还听同学说起过‘校会主席挺帅的,其实是暖男脸’之类的话呢。会不会是因为孟学长你平时太凶了,吓得大家只敢在背后偷偷夸你了呢?”——尽管原话前还有一个“如果不在副会身边”的限制条件,但语言是一门艺术,该省略的时候还是要适时省略。   “真的假的,我看起来很凶吗?”   “没有啦,面无表情的时候确实是暖男脸,或许笑起来会更明显一点——来笑一个看看……”   眼看着孟麒被他夸得飘飘然,大有越过自己凑到林芜脸上对他笑的意思,秦殊抬手揉了揉额角,突然有些后悔刚才带上这个人和他们一起吃饭了。   偏偏林芜就是这样的性格,能夸人就绝不含糊的,也看得出目的是为了缓和气氛,无可指责……   如果缓和气氛的话题不是故意为之。   所幸食堂一楼排了长队,能顺理成章地将两人拨开,分别排不同的队伍节约时间。无言忍耐片刻,在三个人走到队伍末尾的前一秒,秦殊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把金毛狐狸拎到了一旁,语气如常平和,是闷雷响起前的春日暖阳:“先吃饭吧,别聊了。”   孟麒正说到兴头上,下意识绕过来想站到林芜那排,却被一个眼神生生拦住了脚步——室友两年,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秦殊这样的眼神。   略微眯起眼,眼底一片冰冷,带着昭然的威胁意味。   然而下一秒眼神一错,那慑人的冰冷又恍然消失,恢复了往常的温和平静,甚至因为两厢反差,还生出些许温暖的错觉来——秦殊就这么看着他,吐出两个字:“去哪?”   话尾压着一点不甚分明的儿化音,居然有几分凶痞,让他无端联想到走夜路被人扛着棍棒拦下的画面,猛地一惊,彻底清醒过来。   “……哪也不去,”孟麒甩甩脑袋,试图摆脱脑海里荒谬的错觉——秦殊这么好脾气的人,怎么可能瞪他——一边干笑着打哈哈,“吃饭,吃饭。”   秦殊轻轻“嗯”了一声,没再管他,转头去和林芜说话——身边那种若有若无的危险感才彻底消失。   “哥?”罪魁祸首当然知道他吃醋,偏偏装出一副不明不白的无辜相来,抬手点在他眉间,像是要预防他皱眉,“怎么了?”   秦殊垂眸同他对视,试图从那片海一般澄澈的墨蓝里寻出些许破绽——然而风平浪静都是假象,澄澈之下深渊万里,他又哪里能窥探分明。   良久,他终究还是摇了摇头,纵容了这一场有万种解读方式的闹剧:“……没什么,想喝奶茶吗,或者双皮奶,这里离甜品店很近,我去给你买。”   一步错步步错,他不能“吃醋”,不能“动摇”,这不是他的权力。   不是他一个几十天后就会恢复兄长身份的、临时男友的权力。   林芜太喜欢他这样隐忍不发的神情——倒不如说他喜欢秦殊的所有神情,每张面具每副皮囊,只要出现在秦殊脸上,他就十二分喜欢。   “不用啦,你赶时间,工作结束之后再说吧。”小狐狸收回手,视线却还一寸不离地缠着他,无所谓这场博弈的输赢——他本来也不觉得秦殊会轻易承认自己吃醋,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无非蒙了一层自欺欺人的纸,纸的另一侧是万劫不复,是无可救药,是得偿所愿。   但那层窗户纸总有戳破的一天,被他的眼泪沾湿破裂,或者在某个的契机下被人撕碎……他有的是耐心等待。   -   有下午的意外在前,加上面试开始前孟麒先发制人教育了一通,晚上的面试倒是顺风顺水,再没出什么部门之间争人的幺蛾子。   除了面到林芜那组的时候,由于面试对象身份特殊,一桌子人愣是谁也没好意思发问,新生按照既定程序自我介绍完之后气氛就微妙地冷下来——被四面八方若有若无的视线包围着,秦殊万般无奈,也只能清了清嗓子,问了一天面试以来他的第一个问题。   “如果组织工作和学习相冲突,会如何平衡”,平平无奇,滴水不漏,说是替在场随便哪一个部长问的都不为过。   这也是他当晚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有人开了先河,这组面试也就微妙地顺了下去,该问的问该答的答,仿佛无事发生。   金毛狐狸表现正常,是他那种惯常的、有意收敛了存在感却还是能在一排怯场新生里引人注目的“正常”。   最后被学纪部长提醒“如果加入校学生会,为了以身作则树立良好风气,头发染这么跳脱的颜色不太妥当”,他也没有什么异议,甚至没解释自己是混血儿天生发色浅,乖乖表示过两天就染回黑发——说这话的时候没忍住看了一眼秦殊,眼底笑意一晃而过,意味深长。   面试结束后秦殊在楼梯间里找到他,接过他带来的还温热的燕麦牛奶,在他期待的眼神下尝了一口,才道:“不染黑也没关系,我和他们说一声你是混血儿就好——其实看眼睛也能看出来。”   林芜却摇摇头,凑上来喝他尝过的牛奶,笑得比三分糖甜得多:“你其实更喜欢我染黑发的样子,对吧,哥?”   秦殊不置可否,揉了揉他张扬的金发:“你染什么颜色都好看。”   “是吗,”金毛狐狸一歪脑袋,顺势攀上他的肩膀,将小情侣在楼梯间的腻味贯彻到底,“但那位学姐说的也没错,还是先染黑吧,就当是表个态,等以后原本的发色长出来再解释也不迟……周末陪我去染吧,刚好附近有个商场,我还想吃火锅……”   醉翁之意不在酒,大约连夜不归宿的理由都想好了。   秦殊失笑,看着那双眼睛却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一手拿着牛奶,另一只手还要腾出来抱他,只好拍了拍他的后背,暗示小狐狸别太得寸进尺,一边温声应下来:“好。”   这样的警告当然不起作用,下一秒湿软的吻落在他耳旁,林芜就刻意放轻了声音,语气无辜又暧昧:“你对我真好……”   其实他只染过一次黑发,是在F国的时候心血来潮,没过几个月头发长长,便又折腾成了其它花里胡哨的颜色——印象里那段时间秦殊揉他头发的次数似乎多了许多,尽管他哥嘴上不说喜欢,但他依然能感觉到。   只是那种喜欢一眼能读懂,不过是对年幼弟弟乖巧模样的偏爱,与他想要的相去甚远,反而引起了青春期少年微妙的排斥心理。   现在他倒是想开了,横竖都是喜欢他,殊途同归的,换个发色让心上人高兴也无妨。 第20章 标记(上)   周四一面,周六二面,中间夹着不尴不尬的一个周五,依照往年惯例是用来查漏补缺的,只是今年面试情况格外顺遂,惯常要连续三天的面试也就生生空出了一天。   对秦殊而言区别不大,手底下几个部门发给他的消息依然堆了几十条,夹杂着这样那样的文件,关于招新后的干事培训和举办第一个活动——到了他这个年纪,其实很多时候已经不用再真的负责工作,无非是替后辈把把关,当个耐心细致的审核员。   他习惯了将校会的琐碎工作堆在一周里的某几个时间段统一处理,空出的周五就成了恰到好处的时机。   他上午没课,下午有两节,之后又是大段空闲的时间,原本觉得在寝室待到中午再出门也无可厚非,却被某只金毛狐狸缠上,借着“想去看看学校图书馆”的名义拐出了门。   “不睡懒觉吗?”印象里林芜是会赖床的,不上课的时候能一觉睡到中午——他揉揉对方有点儿炸毛的一头金发,问道。   林芜摇头,看起来还有几分不清醒,趁着时间卡在两节课之间、寝室电梯里没有别人,就自然而然地黏上去,环着脖颈在他衣领间蹭,嗓音也像黏连起来,隐隐带着含混:“困,但想早点儿来见你……”   说得像是他们分隔两地、一年半载才能见上一面似的——明明寝室就在上下楼,夜深人静时候连对方室友偶然发出的动静都能听清。   秦殊失笑,也不戳穿他,顺势揽上他肩膀,心里想着为什么电梯空停了一层又一层,却随口问他吃过早饭了吗。   “还没有,喝了杯咖啡,我还是不喜欢速溶咖啡,像在喝药。”金毛狐狸摇头晃脑,发梢毛茸茸地蹭过他颊侧,有些痒。   “这个时间食堂已经关了。”秦殊看了一眼手机,九点过半,“想去校外吃吗?西门对面有个商场。”   他向来是个有条理又计划分明的人,拎着电脑包问“出不出学校”这种话大约也只有在林芜面前说得出来——所幸出校门前路过图书馆,电脑放在寄存处倒也无妨。   提出要去图书馆的人自己倒是两手空空——他下午先上体育课,之后的专业课托室友帮忙带了书,晚上还要去上连续三节跨区的水课,四舍五入从中午到晚上都见不到秦殊,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放弃睡懒觉的时间一早来黏着他哥。   “好啊,”林芜对这样意外收获的行程很满意,电梯降到一楼才不情不愿地从他怀里出来,由趁着四下无人,凑上去在他脸侧啄下一吻,没头没尾地说,“哥,我好喜欢你这个样子……”   秦殊不觉得自己和平时有什么区别,却还是顺着他的话头往下问:“什么样?”   “嗯……我也不知道。”林芜半天憋出这么一句来,眼底映着窗外斜斜洒入的阳光,亮晶晶的,像耍赖。   他很喜欢秦殊身上干净的洗衣液味道,棉麻质衬衫间于粗糙与柔软之间的手感,还有秦殊听他说话时候不自觉弯起的眼角、颈侧温热的脉搏……大约是对什么都着迷,分不出个前后次序,就只能草草带过,用不甚分明的字句概括。   走出寝室楼时候恰好赶上第二节 下课,周围的人渐渐多起来,林芜的手指扣在秦殊衣袖旁,摆出一副想牵上去又有所忌惮的模样——他倒没有那么乖巧,不顾周遭眼光我行我素才是常态,只是近来换着花样试探对方的喜好,发现他哥似乎更吃“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那一套,便也乐得装一装。   秦殊不见得真被他蒙在鼓里,却还是会顺着他的小心思,配合地伸出手来,主动牵上他的,将那只惯常体温偏高的手拢进掌心,和小时候牵着他穿过花园时候大同小异,动作太自然,反而少了“情侣”之间该有的青涩腻味。   但肯牵手已经很好了,这是他周全面具的一环,姿势和时机都是滴水不漏的,已经称得上尽善尽美,就不能要求太多,去苛责那些演员本人并不理解的情爱本能——如果不相熟的人有机会和秦殊玩这样的扮演游戏,大约也会被他精准的演技蒙骗,错把恰到好处的配合当成温柔或是深情。   林芜不是别人,按理说早该习惯了他的表演,该顺水推舟地各取所需,像一对他人眼中令人艳羡的热恋情侣。   然而这一次,某个异样的细节却让他陡然怔住,忘了之后的剧本和台词。   秦殊的无名指上还戴着那枚戒指,缀一圈细而圆润的珍珠,不偏不倚地硌在他手心里,有些凉。   “哥,你……”他下意识晃了晃手腕,觉得戒指偏低的温度滑过掌心,大约一路轧过了他的生命线,思绪被这荒谬的念头带偏,说出的话就忘了假饰,直白得反常,“怎么还戴着——这只戒指?”   秦殊似乎愣了一下,抬手扫了一眼才理解他在说什么,平静反问:“不是让我戴么?”   是,也不是——像戒指这样指向明确含义鲜明的东西,当时给他戴上是一时兴起,两厢配合着演一演也就算了,可一转头连林芜自己都忘了,他却还原封不动地戴在手上,就有些越线了。   金毛狐狸怔了几秒,想反驳的话没说出来,鬼使神差换成另一句,那你昨晚面试的时候也戴着吗。   众目睽睽之下,戴着他亲手给套上的戒指——明晃晃的印记,面试那么多不相熟的后辈,还有他。   秦殊就点点头,说是啊,怎么了。   林芜有一条无形的界线,线那头多暧昧缠绵的假象他都能配合演出,毫无抵触地融进去,装成个十足爱玩又不计后果的花花公子——但所有假象一旦越过那条线,有意或无意地蔓延进更为认真深情的层级,他就会不知所措起来,应对不能。   就像他能撒娇似的给人戴上自己的戒指宣示主权,却有些应付不了没有一转头就摘下戒指、反而让这场闹剧延续到现在的秦殊。   于是沉默半晌,他终于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回握对方牵着他的手,轻轻摩挲戒圈上排列齐整的珍珠,干巴巴地说:“没什么,这个材质比较特殊,最好别沾水。”   下一秒界线之内就涌进更多陌生的慌乱——秦殊平静地点点头,语气也平常:“嗯,洗澡的时候是摘下来的。”   ——甚至不是从头到尾忘了摘,是记得摘下又重新戴上了,像谢幕后的演员没有卸下衣冠道具,明目张胆地告诉他自己还在戏里。   爱情剧,或者扮家家酒的幼稚戏码。   是个万物明朗的晴天,今年桂花开得格外早,一路都是酿了蜜般清甜的味道,同阳光一起将稍显凝滞的气氛修饰得柔软。   林芜垂下视线,听见自己放轻的话语,在心跳声里显得无足轻重:“其实摘了也没事的。”   “摘了你不会跟我闹吗,”秦殊不动声色地逗他,手却收紧几分,“小时候给我编花环,一戴上就不许我摘,碰一碰都要不高兴……”   果然是扮家家酒。   少年嘴唇轻抿,眼底的阴霾一闪而过,又很快掩饰周全,换上比往常更加洋溢又没心没肺的笑,故作轻松:“哥,我都成年了——不喜欢就摘了吧,我不闹。”   不期然对上秦殊的眼睛,他才意识到事情似乎不全是他想的那样。   秦殊就看着他,笑意和煦,藏着月亮少有的阴暗面:“我可没说过不喜欢。”   比他还大两岁的人,又哪里会不知道戒指的含义——不过是明知故犯,揣着明白装糊涂。 第21章 标记(下)   戒圈硌得更紧,像贴在他掌心里被捂热的一小块冰,随时都会化成流淌的液体,然后消失殆尽一般。   林芜看着他的眼睛,鬼使神差地想这个人真好看,偶尔的恶劣也是干净的澄澈的,像优等生指尖夹着的烟,谁都会错以为那是无害的棒棒糖——但秦殊紧紧牵着他的手是真的,眼里的玩味也是真的,真实得让他心情复杂,直觉事态正向某个不可预测的方向转变。   事后回想起来,那时的他大约是真的慌了神,才会本能地选择夺回主动权,愚蠢又幼稚,踏进了对方的雷池。   “哥,”他维持着不带温度的笑,语气也平常,像随口谈论今天的天气不错,抛出了那个他始终想问、却也始终不敢说出口的问题,“其实我之前就挺好奇的,你为什么……口口声声说着不可能喜欢上我,还要答应我假装在一起,演得那么好,比真的男朋友都尽职尽责了。”   是啊,为什么呢。   有车开过,秦殊想和他换个位置,自己走人行道的外侧,又碍于牵手的状态只好作罢,握着他的手把人往里拉了拉,语气温和,滴水不漏:“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三个月而已,陪你闹一闹也无妨。”   其实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太过伤人,从秦殊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假了,倒更像什么刻意为之的警告,暗示他该学会知难而退。   “是吗……”察觉自己说得有些多了,林芜转开视线,不再煞风景——感情里多数变故无法用语言定义,也不是谁能说了算的,他对秦殊的说辞半信半疑,却也不急于求证,话锋一转,又变回惯常柔软的、撒娇似的语气,摩挲着对方无名指上的戒圈煞有介事道,“那这三个月里都不准摘下来。”   秦殊本来也没打算摘——他留下这枚戒指的心思更单纯些,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想让小孩子高兴的心思占了八成,便也乐得点头答应下来。   剩下的两成是更为隐晦的私心,与他“为什么答应和林芜交往三个月”的答案殊途同归。   他到底是喜欢林芜的。   爱与贪念共存亡,倘若有别的路可选,他也不会从一开始就给自己定下一条死路,注定要在三个月后的某一天将心上人拱手让人。   起初或许真那么光风霁月,能用耐不住小孩撒娇又一时心软搪塞解释——然而现在多少掺了隐晦的期待,开始想或许有另一种选择,他能在三个月里学会如何正确爱人,然后坦然表露爱意。   但那毕竟是只占两成,不,或许是万分之一二的可能,渺茫到他甚至不敢正视,只能对心底的私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边警告自己切莫入戏,免得伤害心心念念的小孩,一边短暂地放任某种可能性自由生长,不去彻底掐灭。   就像昨晚洗完澡时看到桌上的戒圈,他明知道戴上戒指与吃醋一样,是他不配拥有的权利——却还是鬼使神差地破了戒。   不知不觉走到图书馆,秦殊没让人跟着跑一趟,自己进去在门口的寄存处存了包,出来便看见林芜站在一棵桂花树下,举起手机认认真真地拍。   他不确定对方在拍什么,印象里桂花盛放时候花朵也是小小的,攒成深深浅浅金色的团,被绿叶遮掩,不像适合用照片记录下来。   然而林芜拍得很用心,一头金发被压低的枝桠掩住,像是桂花成了精。   秦殊也不去打扰他,安静地等在几米开外,等到小狐狸终于心满意足,放下手机朝他走来,才上前两步,替人拂落肩头不知何时沾上的细小花朵。   甜的——他想,其实林芜很适合这样澄澈的甜味,比平时用的那些金贵男香更适合。   下一秒无害的甜香就毫无征兆扑了他满怀,桂花精抱着他的肩膀和他咬耳朵,笑意盈盈:“哥,你刚才的眼神很像要抱我。”   在图书馆门口搂搂抱抱有伤风化,秦殊安抚似的揉了揉他后颈,示意他先放开——所幸三五秒的时间只够让彼此呼吸一乱,还不至于影响别的什么人。   林芜听话地放开他,摸出手机来看附近商场有什么好吃的,一边念叨着想吃火锅了,日料也不错,还有看起来评价不错的蛋糕店。   秦殊本来默默听着他念,突然想起什么来,没头没尾地说:“对了,明天下午二面,面试完要和校会的同事们聚个餐……上周答应陪你去看展的,还有染发——周日一天的话,去理发店倒是来得及。”   左右都是哄他出去,林芜对行程的内容倒也没那么多所谓——昨晚说这话的时候心猿意马,他都快忘了还有染发这一茬——闻言点点头,又忍不住为难他:“看展呢,来不及吗……明天晚上就去那里的话,说不定来得及。”   “没那么快,他们聚完餐大概还有别的活动,我总不能放孟麒一个人应付,结束的时候可能连地铁都停运了,”秦殊朝他抱歉地笑了笑,“下周吧,怪我,之前忘了招新这一茬。”   “……哥,我有没有说过一件事。”林芜突然放慢了脚步。   “什么?”   “你这么笑太招人了,”少年温热的指尖掠过他嘴角,意味深长地点了点,“不准笑给别人看。”   印象里这还是林芜第一次表现出近于吃醋的感情——如果不算几年前那次替他收了太多情书、心生不满的事故——秦殊一愣,有些受宠若惊,下意识答应下来:“好。”   小孩子的醋意确实比他好安抚得多,一个好字就能照顾周全。他看着林芜又笑起来,举起手机给他看自己找到的日料店,鬼使神差地想,这种感觉好像也不错。   “那就吃这家吧,”他点点头,掩饰自己不合时宜的走神,突然想起什么来,又问,“对了,明晚的聚餐,想跟我一起去吗?”   林芜就眨了眨眼,煞有介事地推辞:“不太好吧,我连干事都不算。”   秦殊知道他想听什么,忍不住轻笑,顺着他的意思说:“没什么不好的,其他人也会带朋友去,何况你是我弟弟。”   小麻烦精挑眉,不依不饶:“只是弟弟吗?还是说你们校会干部的聚餐那么随意,什么朋友都能跟去蹭饭……”   秦殊被他问的没脾气,抬手揉揉那颗凑到近前的毛茸茸的脑袋,手指绕着金发轻轻摩挲,像在安抚什么蹬鼻子上脸的小动物:“不是普通朋友,有对象的会带上家属一起……你也是家属,男朋友,满意了吗?”   “这还差不多,”林芜满意地点点头,不自觉蹭了蹭他手心,“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对了,看我刚才拍的花。”   屏幕中央是一簇桂花,比他想象中更简单直白些,没有精心的构图——也可能有,但以他的造诣还不足以辨别,只能看出花的轮廓和形状,思考了几秒没想出该怎么夸,只好实话实话:“嗯……很清晰。”   林芜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屏幕一晃,笑着解释:“其实还没开到满树都是的时候,拍下来也不好看。”   “那为什么还拍?”   “因为……”少年短暂地卖了个关子,视线从手机屏幕转向他,眼里却还像映着桂枝的影子,让人联想到甜软又蛊惑的味道,“我想把今天收藏起来。”   喜欢的人主动戴上他送的戒指,是一场意料之外的胜利,值得铭记在心。   秦殊从他嘴里听到过很多次这个词,也不追问,默默等着他往下说——左右都是些近于窥视的古怪癖好,他只是想不通收藏二字何以与桂花联系到一起。   “我的想象力还不错,看到照片就能想起它的味道,然后想到今天……”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的话音略微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了,“秦殊,我会记住你手上的戒指,身上的味道,还有很多别的东西——花只是药引,你才是药本身。”   解药也好,毒药也罢,能勾起少年人深重夜色里的晦涩欲念,也能同秋日暖阳相关联,象征一切温暖爱意。   秦殊怔愣片刻,不觉失笑,话音轻得像自言自语:“我就知道……”   左右都是关于他,周遭万物都是留在他身上的标记,逃不开的。 第22章 晦涩   店是寻常的日料店,普普通通无功无过,好在多半是冷食,很合林芜的猫舌头,他奔着约会之余填饱肚子的目的来,倒也吃得心满意足。   秦殊习惯早起,来之前已经用面包牛奶凑合了早餐,却还是佯装颇有兴趣的模样,顺着他的意思尝过每一种餐食,多半时间里却还是看着他吃,呷着热气升腾的大麦茶,隔过一层雾气看他——意料之中的好脾气。   但有些情节在意料之外,比如吃完最后一贯寿司时他恰好抬头,就看见了隔壁床的室友。   “方一巡,还有他的……女神,”金毛狐狸就眯起眼,略微低下身子以免暴露,一边压低了声音解释,“昨天他问我想表白的话去哪里吃饭比较好,我建议找一间安静的日料店——没想到那么巧。”   秦殊眉梢微抬,将自己那份没动过的蟹壳烧推到他面前,很快抓住重点:“表白?”   “嗯,好像刚开学那会儿就开始追了。”林芜拿过手机,点开某个排在聊天前列的对话框,敲敲打打地发过去一条消息,似乎还配了一串花里胡哨的表情——然后抬头看向方一巡的方向,见对方拿起手机来看,脸上的笑意便愈深,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   秦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男生,偏分发型,牛仔外套,有点儿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身上掩不住的学生气。   身边站着个同样似曾相识的女生,一袭温温柔柔的浅色长裙,他花了几秒才认出来。   “哥,你也盯着人家看太久了吧……”小狐狸不满地扯扯他衣袖,皱眉道,“有那么好看吗?”   倒不是吃醋,更像被主人冷落的宠物,摊开肚皮来半真半假地讨关注——秦殊就顺势牵住他的手晃晃,认真解释:“不好看,但那是我同学。”   林芜对他室友的终身大事还是挺关心,闻言嗅到僚机的尾气味道,兴致一起便把不悦忘在一旁:“同班同学吗,那位学姐?”   “也不算,以前是同班,大二转专业走了,”秦殊顿了顿,不确定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当时我是班长,她是副班,交流还算频繁……”   频繁到某天收到长达几百字的消息,最末的一句是“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不转专业了”。   那是大一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已经在诸多资料的熏陶下初步理解所谓爱情,能判断出这样别有意味的暗示,却并未给出对方想要的答案。   只是温和地,残忍地,一如既往地——礼貌又滴水不漏地回答,学外语更适合你,祝前途光明。   现在想来,似乎有些过于直白了。   最末的记忆是那年暑假,他因为竞赛提前返校,在图书馆唯一开放的自习室遇见对方,夏茴笑着和他打招呼,告诉他前两天转专业考试出了结果,以后自己就是外院的人了。   对他来说这些记忆不过是漫长往事里无趣的一段,惊不起半点波澜,需要时完完整整翻出来,如果林芜想听,也能完完整整地将给他听。   从表情来看,林芜似乎是很想听的——于是他顿了顿,略过一些敏感的细节,挑有用的信息罗列:“她叫夏茴,转专业之后降了一级,现在应该读大二……平时喜欢看书,好像也经常和朋友出去玩,爱吃甜品,如果你室友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问问。”   林芜却像对他的话兴致缺缺,支着下巴往嘴里送了一勺甜布丁,视线从手机屏幕跳出的几条消息上扫过,抬到半空同他对视:“哥,你好像很了解她——只聊工作吗?”   也不知是谁了解谁——林芜对他的言行似乎格外敏锐,总能很快察觉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异样。   秦殊一哽,怀着微妙的歉意不打自招:“她会向我分享一些生活,后来……也说了类似表白的话,但你知道的,我不会对别人动心,刚才不告诉你也只是怕你介意,聊天记录应该都还在,想看的话——”   “哥哥,你最近的参考资料是不是从名著转移到互联网了,”林芜就笑着打断他,“说话一套一套的,还查聊天记录……好啦,又不是不相信你。”   你连我都“不喜欢”,又哪里会喜欢上别人。   秦殊来没来得及说什么,视野就陡然一晃,林芜那位室友不知何时凑过来,隔着座椅靠背大剌剌揽住他的肩,苦着脸不知说了什么,挡住背后的灯光,原本就处在角落的位置便愈发昏暗了。   秦殊:……   是错觉吗,为什么他身边的人总对他礼貌有加,林芜的朋友却多少沾些不知分寸。   “啊,秦学长!”方一巡凑在室友耳边吐了半天焦虑苦水,终于意识到对面还有个人,连忙直起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抱歉,我太紧张了……”   不直接面对林芜的时候,秦殊的内心想法和外在表现总是毫不相干的两套系统——就像现在他醋得心烦,只想赶紧把不知分寸的后辈推回前同班同学身边,脸上却还是端起一副光风霁月的温润模样,笑着点点头:“这么巧,你一个人吗?”   “啊,不是——还有个朋友,她去洗手间了,我来前台看看菜单。”   “嗯,这里的海胆寿司不错,有兴趣的话可以尝尝。”   “好嘞——还有什么推荐吗?”   “有个甜品拼盘,女生应该会很喜欢。”   ……   林芜就支着下巴默默看他表演,心想他哥隐忍不爽的模样真好看,端起茶杯的动作明明很斯文,眼神却冷——倒也没有真残忍到让室友独自面对心情欠佳的假面人,过了一会还是出言接过话头:“所以呢,还打算表白吗?”   “算了算了,改天吧……啊,她回来了,那我也过去了,拜!”   小狐狸伸出爪子挥了挥,目送临阵脱逃的室友回到“女神”身边,又笑着看向对面的人,意味深长地问:“不高兴吗?”   “吃得差不多了,我们先走吧,免得再撞见了尴尬,”秦殊平静地答非所问,“我去结账。”   林芜就跟着起身,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也太怂了,明明昨晚我们寝室一起给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来着,居然一见面就垮了……”   怪不得昨晚林芜格外安静,不给他发消息也不像往常那样找他去楼梯间。   然而有失态的教训在前,秦殊到底也没再贸然显露出醋意,不感兴趣似的点点头,低头确认付款信息,却又抽空配合着接话:“做什么心理建设了?”   店里的装修是木质风格,前台贴了花花绿绿的复古海报,点一盏昏黄烛灯,灯光倾泻而下,勾勒出青年端正好看的侧颜轮廓,长而直的眼睫盛了灯色,显出茸茸的质感来——视线撞上他眼底晃动的暖色,林芜的思绪就陡然一顿,不期然回想起几分钟前秦殊借茶杯掩饰的冰冷眼神,寒意阴晦彻骨,与在他面前显出的澄明与温暖大相径庭。   那是月亮的阴暗面,唯独不会对他展现,却也只有他能察觉。   “发什么呆呢?”秦殊结完账,半天没等到他应声,有些不解。   “啊,没什么,都是些无聊的话——回学校吧,我还有本想借的书,不知道图书馆有没有。”   “嗯,走吧。”   “走之前再买个冰淇淋吧,今天不冷……”   “好,好。” 第23章 搭讪   工作日的上午,图书馆人并不多,秦殊带林芜去了自己常坐的位置——开学时候他被金毛狐狸缠上的地方——靠窗,窗外是大片长到三层楼高的爬山虎与梧桐叶,位置偏僻,暂时还没有别人来坐。   林芜的兴趣和他在学校学什么从来无甚关系,在F国学美术时迷上茶道品鉴与战争史,近来回国学外语,却又对陶瓷艺术感兴趣,抱了本足有三指厚、看起来无人问津已久的陶艺图集来,啜着咖啡一页一页地翻。   秦殊对他的安分深感欣慰,打开电脑浏览后辈发来的策划案,偶尔修改几句,键盘就发出几不可闻的细碎响动来。   他一向心静,做事时总是很专注——即使工作本身并不需要如此投入,也会给自己套上平心静气的面具,将惯常死水微澜的状态带入工作中。   偏偏林芜和他正相反,是个精力格外溢出、乐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多动儿童,看书之余大半的心思都留给他,时不时从古朴图集里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眼底明晃晃的笑意就漾开来,像在赏玩一件近在眼前的艺术品。   他在想小时候借住在秦殊家,二楼朝南的书房里,刚上初中的秦殊在一片和煦阳光下看书写作业,他就待在一旁缠着对方,鼓捣些画画之类安静的事打发时间。   那时的秦殊已经比同龄人高出一截,坐在那里像一株抽枝的兰草,或是还未长成却已经显出修长端方的竹,稚气未脱的脸上神色沉静,让人联想到坠饰上红绳牵连的玉菩萨。   他就看得入了神,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也毫无知觉,直到秦殊发现他安静地反常,放下笔来问他怎么了,才恍然回过神来,张手抱上去,搂着对方的脖颈叫哥哥,软着声音说哥,你真好看。   能让他专注入神的事物不多,但只要同秦殊扯上关联,他虚浮散乱的思绪就会着了魔般沉淀下来,黏在对方身上不愿抽离。   就像现在秦殊明明只是坐在那里,穿一件寻常的浅色衬衫,面无表情地低头工作,他也觉得映在对方眼底的屏幕荧光像月色,而窗外摇曳的梧桐是背景,一幅画就这么不知不觉落进了心里。   人渐渐多起来,他们附近的位置也开始有人坐。他想起专业课还要借两本外语读物,便给秦殊发了条消息说自己下趟楼,抱着那本过分厚重的图册集走了。   几分钟后回来,就看见秦殊已经合上电脑,正用平板看着什么网课,手边没有笔,却放着一张密密麻麻写了字的便签——浅粉色,有些突兀。   察觉他走近,青年抬起头来,无奈似的笑了笑,将便签推到他面前。   “小哥哥你好呀!经常在这个位置看到你,关注你很久了,突然发现我们看的是同一套网课,我也是学金融的,可以加个好友认识一下嘛?一起交流学习心得组团考研也行呀”——最后一行留着联系方式,还有一个小小的手绘笑脸,字迹端正娟秀,不用猜也知道是什么桥段。   “想加就加呗。”他就坐下来,用气声轻轻回答——他对这种程度的搭讪不甚在意,除非秦殊当着他的面把更多注意力分给别人,否则也不会真的吃醋。   还有闲心鬼使神差地想,如果身份调转,说不定就是灾难现场了。   秦殊自然不会去加,对他过分平淡的反应略显讶异,却也不再多问,将便签正面朝下放到一旁,打算离开时和杂物一起丢弃——与中学时期处理情书的方法大同小异,他的礼貌仅限于人前,一转身还是冷漠又不近人情的石头种,也亏得没人发现,否则大约要被错付真心的女生们联手教训一通。   金毛狐狸就默默看着,无端起了角色扮演的兴趣,手边没有纸笔,就拆下咖啡杯外侧的一圈薄纸板,又走到秦殊那边,从他包里轻车熟路地摸出一根笔。   秦殊以为他有东西要记,便把笔记本一并递给他——却被小狐狸笑意盈盈地推回来,疑惑之余也只好作罢,接着低头看网课。   然而进度条才移动了不过一分钟,视野边缘一晃,他手边就多了一张展开摊平的薄纸板,棕褐纸面上写了几行字,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笔迹。   “小哥哥你好呀!观察你很久了,我觉得你特别符合我的审美,想和你交个朋友,可以吗?就是那种平时互道早晚安、有空一起吃饭上课,最好还能牵手拥抱接吻的普通朋友!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一定要加哦!”   “普通朋友”四个字被刻意加粗再加粗,其中意味深长的戏谑都要溢出来。   秦殊微怔,这次不能再将奇怪的搭讪推到一旁置之不理,一时间却也不知该如何回复——林芜的微信号他倒背如流,睁眼闭眼都能看见,自然也无法履行所谓“一定要加”的责任。   抬头就撞进金毛狐狸同样意味深长的笑里,那双墨蓝的眼睛眯起来,眼底晃动着水一样粼粼晃动的狡黠,像笃定了他这时会抬头,要用准备好的浓稠爱意裹住他。   不像生涩的搭讪,倒更像早有预谋的猎人,以纯善的怯怯的猎物模样走到近前。   图书馆四下安静,他不能问对方又动了什么歪脑筋,却也忘了陪小孩子玩闹的游刃有余,在那过分深情的眼睛里沉浮一刻,方才回过神来,咬着舌尖寻回理智。   然后拿过手机,煞有介事地输入那串联系方式,点进早已成为好友的聊天框里,给人回了一个字,“好”。   做完这一系列蠢事,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居然有些过速——或许是因为阳光从叶隙扑落、在少年脸上投下的蝶翼似的明亮碎光,又或者蝴蝶扑扇进对方眼里,澄明的海上就起了蛊惑人心的雾。   他像是在某个瞬间重新认识了林芜——以一种新鲜的、陌生的、无关乎亲缘却与求偶法则紧密相关的方式。   温热的,有些烫,令人无所适从。   以前林芜笑起来的时候,也那么好看吗。   ——事后回想起来,那大概是他迟来的青春期本能,一种本该出现在年少时期却因种种原因压抑至今的、纯粹的心动。   屏幕一亮,始作俑者的消息跳出来,像玩笑又像半真半假的抱怨,说我以为我们早就是那种关系了,看来是我想多了。   “嗯,早就是了,”他就垂下视线,一字一句地回复,“监控拍不到楼梯间的死角,你想牵手还是拥抱,或者接吻?”   逢场作戏,角色扮演,他最擅长不过的。 第24章 惩罚   “你想牵手还是拥抱,或者接吻?”   屏幕上跳出这句话的时候林芜怔了一秒,像看见了什么不偏不倚开在视野里的花——在那短暂的几分之一秒里陡然绽放,梦一样的颜色。   然后支着下巴的手就不自觉上滑,滑到恰好遮住眉眼的高度,也挡住眼底幽蓝深海里流溢出的笑。   “小孩子才做选择,”——他伸手捞回搭讪用的薄纸板,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笔画末端的弧度都像耍赖撒娇——“我已经成年了”。   牵着秦殊衣袖走向楼梯间的时候他难得有点儿急,像急于证明什么,又像小孩子得了新鲜玩具……不对,刚才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又着急。   然而楼梯间的门关上,跌跌撞撞推着人下了半层楼、挤进监控拍不到的狭窄角落里,反常的急切又被别的什么取代,脚步一顿,动作就陡然停下来。   秦殊被他堵在角落,不明所以地垂下视线,就看见始作俑者猫似的趴在自己身前,一只手抓皱了肩膀处的衣料,神情却出奇认真,像个犯事到一半良知觉醒的登徒子。   但他觉醒的大约不是良知。   下一秒少年压低的话音落进他耳朵里:“哥,你来抱我吧。”   他分不清秦殊究竟是真的开了窍,还是像往常一样揣着明白装糊涂、陪他玩小孩子的家家酒,却知道撒娇讨宠投怀送抱那一套对眼前的人不起作用,不如借机探寻另一种可能——譬如将主动权拱手相让,看被迫成为猎人的人是否会露出马脚。   秦殊的骨相端正又流畅,轮廓分明,在阳光下是人畜无害的温润,到了暗处却显出出人意料的清冷来,同他的眼神一样温情缺缺,像背离光源后归于冰冷的月色,或是万年静默的寒潭深池。   在呼吸交缠的距离下对视,那不近人情的清冷就淌入心里,与滚烫的血液相去甚远,显得寒意惊心——林芜迎上他的视线,喉结一滚,心想实在有些不公平,他都烫得要融化了,这个人怎么还是一副捂不热的模样,还有余裕这样审视似的打量他。   如有实质的视线寸寸游移,凉的,冷得人有点儿想打退堂鼓。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不过是短暂的几秒——那安静到令人如坐针毡的视线终于移开,一双手环上他的后背,手的主人略微低下身来,给了他一个极尽熨帖又周全的拥抱。   跳过了第一步,但不会有人真的追究。   “哥……”小狐狸呢喃出声,像暗示又像催促。   少年人体温偏高,薄而流畅的肌肉骨架同样单薄,与衣架子般的身形不甚相符,略一用力就能握碎似的。   却激不起青年半分珍惜,反倒是摧毁欲变本加厉,在心底叫嚣着催他更用力些,将那副薄薄的骨架折断揉碎,同掌心滚烫的心跳一同拆吃入腹。   然而他到底没有放任自己失态,拥抱的力度停留在温柔区间内,然后好脾气地低下头去,在少年唇角落下一吻——不带丝毫欲念,比家家酒还要纯善自然。   是披着温和假象的敷衍,引得金毛狐狸忍不住皱眉,低低叫了声“哥”,不满都写在脸上。   他的睫毛是不深不浅的褐色,眼瞳墨蓝,此刻被隐秘的贪念驱使,眼皮下缘又蒙上一层薄薄的红,于是几种颜色杂糅相碰,在昏暗处呈现出勾人心魂的艳色来——秦殊自然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视线从深邃的蓝移至薄红,心神一晃,那压抑周全的晦暗冲动便又冒了头。   变本加厉的欺负与进犯,只要他想,对方便会全盘接受,甘之如饴地配合。   几分钟前少年过分柔软的笑容再度晃进心里,像推波助澜,为他道貌岸然的想法加码。   到底不是心如止水的,良久,青年抬起手,将眼前人一缕垂落的金发别至耳后,露出那双在昏暗角落里依旧澄明如常的眼睛,无奈似的轻声问道:“如果我那样对你,会高兴吗?”   没头没尾又指代模糊的一句话,偏偏彼此都心知肚明。   不过是满足小孩子的愿望——他自欺欺人地想。   可谁都知道的,那是撒旦为他找的借口。   林芜就略微踮起脚,将两人间的距离进一步缩短,偏烫的吐息都要扑落在他嘴边,话音低而缱绻,暗示意味昭然:“会的。”   于是秦殊摸了摸他颈后的头发,像嘉奖什么乖顺的小动物,下一秒覆在他颈后的手就陡然用力,将他拉入千刀万刃的阴晦深渊。   温凉的蛇信裹着水生调气息,不容拒绝地探进他唇舌间,与青年惯常的温柔大相径庭,更像是强硬的捕猎者,要将他堪堪溢出的声息都拆吃入腹,攫取他全部的清明与呼吸余力。   他似乎该听话地“高兴”的,然而骗不过生理本能,情迷意乱间被对方握着肩膀调换立场,跌跌撞撞抵上背后冰冷的墙,从温热的怀抱中抽离,心头的无措就陡然达到顶峰,险些没能咬住狼狈的呜咽。   却正合了进犯者的心意,本就过载的吻被进一步加深,演变成不留余地的厮磨与吮咬,浅淡的铁锈味道弥漫开来,自齿列一直延伸进喉咙深处。   他在吞咽的间隙艰难地想,比起迎新晚会那晚,现在似乎还称得上温柔——至少他还能呼吸。   然而下一秒这荒唐的庆幸就陡然烟消云散,低低的人声从不远处传来,似乎是谁到楼梯间背书,就在距离他们半层楼梯、略一探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话音是碎的,从彼此交缠的舌间堪堪吐出:“哥……有人……”   青年压低的声音就传进他耳朵里,带着不甚分明的笑意,明明如常温柔,却像恶意为之:“你还怕被人看见么?”   呼吸到底没被剥夺,秦殊只是抬手捂住了他的耳朵,让陌生人背书的动静变得更加遥远,耳边只剩下失真的急促呼吸与咽不下的水声,同滚烫的心跳掺杂在一起,让他的分辨力陡然崩溃,几乎分不清他们到底发出了多少不堪入耳的声音,会不会被人听见……   对方的手心是凉的,覆在他发烫的耳廓与侧颊,带来一瞬残忍的清醒,又将他生生带入更万劫不复的混乱——秦殊就在那混乱里轻轻咬上他舌尖,以一种温柔的、近于缱绻的力度轻轻磨蹭,于是他所有虚浮的感官就陡然集中到那方寸之间,眼前像炸开漫天的烟花,彻底没了观察旁人的余力。   秦殊在惩罚他。   将温柔的亲吻延伸至无限长,惩罚他不合时宜的分心,将注意力分给不相干的人。   示弱是没用的,何况不远处还有人,他甚至不能求饶出声——臆想中窥探的视线蛇一样缠上他,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偏偏又对亲吻里少有的温柔食髓知味,舍不得就此停下。   只是,只是……   背后的墙面太凉,面前的身躯倒是温热,却在松开拥抱后刻意同他保持了距离,看不清也听不清的境地里,连呼吸都不由他自己掌控……不是不高兴,只是太过不安,眼眶便不受控制地酸起来,睫毛被生理性的泪水打湿,蛰得他有些委屈。   到底还是没能忍住,低哑的气声从嘴角溢出来,含含混混地叫秦殊,哥,你抱抱我。   于是绵长到令人心慌的亲吻终于停下来,笼着他耳朵的手也松开,转而将他搂进怀里,给了他一个熨帖的拥抱。   他想秦殊大概早就醒了——这个人总是很清醒,在人前保持绝对的自制,不会犯当众失格的过错。   悬在半空的心就终于放下来,稳妥落入温暖的怀抱里,林芜闭上眼,乖乖让他抱着,贴在人颈窝里用只有彼此能听清的音量解释:“我不怕被人看见,只是担心你……”   校会副主席,所有人眼里的优等生,却在图书馆的阴晦角落这样越矩。   对方似乎愣了一下,抬手揉揉他早已凌乱不堪的头发,话音也轻:“那么懂事?”——明明几年前还是个拉他一同疯魔的小孩子,恨不得将两人的关系捅到校长眼皮子底下,闹得人尽皆知。   林芜摇了摇头,抿着嘴平复呼吸,心想也不能算懂事,只是想将月亮的阴暗面据为己有,十成十的私心。   然而心跳还是急促,眼眶红得厉害,靠着人肩膀站不稳的模样怎么看怎么狼狈,像落入圈套的可怜猎物,谁也不会起疑。 第25章 因缘(上)   周遭安静下来,背书的同学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秦殊清清嗓子,又变回好脾气的兄长模样,道貌岸然地问他满意了吗。   “满意……”金毛狐狸慢吞吞地回答,像在回忆这个意料之外的吻,“但你不抱我。”   一晃而过的不安是真的,他喜欢秦殊为他失控,也并不讨厌刻意为之的克制,然而到底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孩子,情迷意乱时抓不住对等的爱意,还是要哭的。   秦殊斯文又无辜,温和地笑了笑,明知故问似的:“不是喜欢这样吗?”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小狐狸不说话了,就着环住他脖颈的姿势抬起手背,缓缓擦去嘴角残留的水迹,心想也不完全不一样。   但是没关系,他还有的是时间言传身教,告诉秦殊究竟哪里不同——比如总有一天这个人会学会在接吻时收起尖牙,像往常那样温柔地、真心实意地拥抱他。   至少这次为了不伤害他,秦殊刻意同他拉开了距离,没有像之前那样来扼他的喉咙。   “不是上午还在和女神约会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我跟你选的同一节体育课啊靠——本来是想找你帮忙答个到来着,结果……”边热身跑边说话,对方一巡来说还是有些艰难,喘了两口气才继续,“结果听他们说这个老师特别凶,还是呼,还是没敢翘……”   林芜看起来倒是不太费力,闻言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眨了眨眼,感叹道:“还以为只有我这种人会上午十点去吃日料……”   “还不是她想吃啊,人家第一次跟我透露喜好,我不得表现得积极一点——呼,但今天满课啊,双休日人家又要跟朋友出去玩,也只能——只能趁上午了。”   林芜当惯了丘比特,见过深更半夜意欲约女生出门喝酒被一顿臭骂的奇葩,也见过寒冬腊月里为了多聊两句天、打着请吃饭的名义带女生绕了整整两个街区三过餐厅而不入的奇葩,对这类新奇的脑回路已经习以为常,心想怪不得刚才见那位姓夏的学姐脸色有些凝重,大上午的被人带去吃生冷海鲜,能奉陪已经挺勉强了。   ——也有不勉强的,比如吃过早饭还能陪他再吃一顿的秦殊,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哥也算是个十全十美的模范男友了。   除了爱与温柔互不相干,就差把“我会对你好但绝不会喜欢你”写在脸上。   金毛狐狸甩甩脑袋,将不合时宜的沉重思绪抛在一旁,觉得作为室友,还是该尽一尽为人锦囊的责任,适时点醒自我感觉良好的直男脑袋——他没有教人做事的兴趣,提醒也是闲聊似的委婉:“那你怎么就决定今天表白啦?昨晚可没告诉我们还有上午吃饭这一茬。”   方一巡已经跑不动了,喘着大气来拉他衣袖,用动作和表情疯狂明示他跑慢点儿等等自己,不是谁都能用考一千米的速度跑自由热身。   有体育课,林芜难得穿得不那么花里胡哨,跑前脱了外套,便只剩下简洁的白色短袖,头发也低低地扎起来——衣料宽松柔软,被他用攀依浮木的力气一扯,领口便大剌剌地滑下来,露出少年人修长的后颈与单薄肩骨,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方一巡怪叫一声,连忙松开手,紧闭着眼摇头晃脑:“我不是故意的啊,对不起对不起,没那意思……”   被吓得说话都利索了,后遗症就是一口气说了太多,险些没缓过来。   林芜放慢脚步陪他走,一边若无其事地拉好衣服,语气也平常:“没事啊,在寝室又不是没看见过,怎么那么紧张?”   “……也不是,主要是你,呃,秦学长的眼神太吓人了,刚才在日料店搂你那一下,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像要做掉我——灯光太暗,我也没看清,可能只是看错了哈哈哈……”   “嗯,应该是看错了吧,眼镜反光之类的,”小狐狸就忍不住弯起嘴角,笑得心满意足,说出的话却笃定,“我哥脾气那么好,从来没见过他凶谁。”   “呼,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话说小林,看你这身材也不像练过的,好像比我还瘦点儿,怎么跑步脸不红心不跳的,那么厉害?”   大约是热衷于跟踪秦殊的那段时间里、每天偷偷缀在人身后跟着晨跑的意外收获——林芜犹豫一秒,还是决定不实话实说,随口道:“可能是天赋吧,我也只有跑步好一点,别的就一窍不通了,比如引体向上就一个也拉不起来——不是在说你表白的事么,怎么扯到这上面来了?”   “哦哦,对,表白……”气是倒匀了,说话却愈发磕巴,方一巡抓抓头发,不好意思似的,犹豫片刻才道,“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学姐她实在太优秀了,又是咱们院会的文艺部部长,成绩又好,又有那么多朋友……你说人家凭什么看上我啊,本来觉得希望渺茫,也没抱多少期望,就想着重在参与嘛……结果最近聊得越来越多,我就发现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可能——人呢,一旦有了希望,就会多出很多以前没有的顾虑,怕她先被别人追到手啦,更喜欢别人啦,之类的……”   天空澄澈,将少年人青涩的思绪映得直白又透明,明晃晃铺开在一片暖阳下。绕操场四圈的自由跑时间过半,身后的人也渐渐追上来,两个人恢复了慢跑的速度,方一巡就边跑边慢慢地说,脸红了一大片,不知是出于跑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然后我就发现,原来她真的不止一个追求者,身边优秀的异性朋友也有很多——怎么说呢,突然就有了危机感吧,加上她对我的态度好像是有点儿转变了,昨晚就一咬牙一跺脚,决定表白来着……咱也不是说多有自信,就是觉得,咳咳,早死早超生嘛,要是人家不答应那就安安分分当朋友好了,也别搞什么暧昧期,怪折磨人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已经身处暧昧期不知几年、并且颇有些安于现状食髓知味的金毛狐狸若有所思,过了几秒才道:“其实也没那么折磨人,太早表白可能会吓到学姐哦。”   “是啊,这不是最后还是怂了嘛……”方一巡夸张地长叹出声,用胳膊肘捅捅身边的人——这次记得收了力气,“诶,小林同学,你和秦学长当时是怎么跨出这一步的啊?”   “哪一步?”   “表白啊,还有谁先追的谁——其实我们好奇很久了,一直没好意思问来着……”   不知不觉又跑了题,还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然而林芜听着他话里话外的纯情意味,又觉得借机了解寻常人的恋爱观念未尝不可,斟酌片刻,还是实话实说:“表白的话,严格来说应该是我吧。”   “我猜也是,秦学长那么优秀,肯定有很多人追吧,你的危机感怕不是比我等凡人高很多……”   “危机感……”金毛狐狸将这三个字压在舌尖重复一遍,像赏玩什么新鲜的意外收获,然后摇了摇头,“和这个没有关系,小时候我父母很忙,我是在我哥家长大的,从记事起就和他形影不离,喜欢他很久了,也不觉得有谁能代替我在他心里的位置,上中学的时候还帮别人转交过很多给他的情书。”   他们之间的羁绊太深,从来都容不下第三个人,对他而言只有秦殊喜欢他或不喜欢他的区别,“喜欢他还是别人”本身就是个伪命题。如果他哥某一天开窍、对谁动了凡心,那么毫无疑问地,那个人一定是他。   所以他从来不急于求个结果,就连三年前发现秦殊离开时,心里想的也只有何时能找到对方,从未想过三年里会不会被谁趁虚而入、凭空多出个嫂子来——如果最后秦殊没有喜欢上他,那结局也逃不开他们两个人各自孤独终老,再借着别的什么名义纠缠一生。   何况这种假设也并不成立,秦殊已经对他动心了。 第26章 因缘(下)   方一巡目瞪口呆:“转交情书?你还帮着助攻?不吃醋吗……我靠,这就是风云人物的自信吗……”   “倒也不是自信……吃醋么,以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偶尔也会介意,比如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一直关注别人,”林芜就自嘲似的笑了笑,不知不觉跑完了,在终点线附近停下来,仰头看着天说,“怪幼稚的。”   他们之间的因缘太深,似乎从一开始就跨过了许多阶段,加上他没心没肺的天性使然,久而久之居然连“吃醋”之类的名词都觉得新鲜了——秦殊于他而言是遥远的收藏品,高高在上的明月,清晖洒满人间才是常态,一朝揽入怀中,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对月亮也有占有欲,不是什么丘比特,没能逃出俗人恋爱的命题。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他那点小孩子争宠似的占有欲和秦殊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方一巡在足球草坪上坐下来,眯眼观察陆续跑来的同学,一边道:“哪儿幼稚了,多正常,但你那么优秀,多才多艺颜值又高,择偶标准开局就拉满了,就不用担心秦学长看上别人——不像我啊,那么普通,除了吃闷醋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愁死了……”   于是兜兜转转又回到正题,林芜眨了眨眼,梦如初醒:“对了,我刚才是想跟你说……”   “嗯哼?”   “我听说夏茴学姐平时喜欢看书探店,爱吃甜品,”他掰着手指将从秦殊嘴里打听来的消息和盘托出,“性格似乎比较慢热,但爱交朋友——不用那么着急啦,说不定对她来说从朋友到男朋友的过程比较漫长,吃日料之类的行程也可以慢慢来……”   “等等等等等等!我什么时候不小心暴露女神的名字了,还有你从哪儿知道那么多她的事,你小子怎么回事?!”   “嗯?没说过吗?”小狐狸就弯起眼角,露出个无辜又纯善的笑来,“也对,是我忘记告诉你了,其实那位学姐转过专业,以前和我哥一个班,要是有需要的话……”   话没说完就被人跳起来强塞了个夸张的拥抱,方一巡看他的眼神几乎能冒出星星来:“我靠!小林,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示意集合的哨声远远传来,林芜被他扑了个踉跄,倒也不计较,顺手提着满血复活的室友向操场另一头走去,心情愉悦地逗他:“现在不怕我哥生气啦?”   “秦哥更是我的再生父母!可一定要帮孩子说说好话,成了请你们吃一周的饭……”   -   午后的专业课最是漫长磨人,上的内容是最基本的语法,对林芜这样在国外生活过、自幼几国语言顺畅切换的混血儿而言太过简单,他也不是多认真的性格,课本下放着一本白纸,就着语法课画些有的没的。   偏偏发色太张扬,一眼能看出混血儿的身份,就总逃不过老师有意无意地提及,标本似的隔三差五被互动,让他回答些初学者分辨不出的问题,或是点他起来念一段课文,再表演实时翻译。   所幸问题简单,习惯了处在人群目光中央的感觉,他也不甚放在心上,通常都能顺畅答出,时间长了老教授意识到有失偏颇,不再“独宠”他一个人,他的处境就从时不时身处视线焦点转变成物理意义上的被人簇拥,因为多刁钻的问题他总能答出来,坐在他附近就多了几分保障,有这么个开挂似的同学暗中提醒,不怕答不出问题再被扣平时分。   这节课倒是没什么提问环节,老教授撑着讲台讲自己过去留学的经历,穿插些语法知识,林芜就分出一只耳朵来听,画得七七八八才放下笔,窝在窗边的阳光里漫无目的地神游,像只摊肚皮的猫——思绪晃着晃着又兜转回某个逃不开的名字,就想起上小学的时候,傍晚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课总是最难熬,数着时间算还有多久能看见对方。   那时秦殊比他高几个年纪,下课也晚十分钟,却还是会在第十一分钟准时出现在他们教室后门口,来接他这个早早写完了作业、百无聊赖许久的小朋友回家。   学校离家不远,他们便也不麻烦司机来接,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回家。傍晚时分的云霞是流淌的橘子色,直到现在依旧映在他记忆里,同回家路上的棉花糖、奶油冰淇淋和烤红薯一起,交织成一小片既甜又软的好梦。   饭前吃零食不是什么好习惯,偏偏他又喜欢甜食,路过那些小摊小店就走不动路,掺着些讨宠的私心跟他哥撒娇,秦殊耐不住他磨,最后十有八九都会松口,控制着量买一点儿让他尝,到家偶尔被照顾他们的阿姨问起,就面不改色地替他遮过去,连说辞都不用他操心——后来秦殊学会了做些简单的餐食,就连阿姨都不再麻烦,偌大的住所只剩他们两个人,冰箱就一点一点被甜食塞满。   可惜那样的生活没能持续多久,秦殊上初中后放学愈发晚,也进不了他们学校,就变成了他踩着下课铃声匆匆跑出学校,去相隔一条马路的初中门口等他哥。那时他还没到青春期,生得白嫩发色又浅,在一众接孩子放学的家长里显得格格不入,保安叔叔看他可爱,还会特许他在校门之内的空长椅上坐着等。   秦殊总能一眼找到他,很快走上前来摸摸他的头,让他牵着衣袖带他回家——十四五岁的少年笑意温柔,身后是层层渐落的余晖与樱桃李低垂的花枝,好看得不可方物。   说起来,也是七年前的事了……   思绪一顿,少年的视线自窗外移向门口,若有所思地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开。   想什么呢……他在心底里摇摇头,不再胡思乱想,沉下心来去听老教授回忆往事——正讲到国外的节庆文化,关于弄混某两种贝类的名称又闹出大笑话的糗事。   然而某个想法一旦晃过,就在心底隐秘地生了根,即使刻意忽视,也拦不住缓缓生长的枝芽。   他在想下课的时候秦殊会不会出现在门口,像以前一样来接他下课——答案不用想也知道,图书馆到教学楼有一段距离,秦殊也没有这么做的义务,何况他还有晚课,连放学都算不上。   晚课要去另一个区上,大约也来不及吃晚饭,买个面包再拐去图书馆看他一眼好了。金毛狐狸抬头看着黑板,指尖捻起缕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绕,一边漫无目的地想。   然而下一秒下课铃声响起,他的心跳就毫无征兆地乱了一拍,感应到了什么般蓦然抬头,紧紧盯着前门的方向,连摊开的书都忘了收拾。   视野里分明只有蜂拥而出的人群,心底的枝芽却像窥得阳光一般,陡然疯长漫上了天。   直到人群散尽,臆想中的身影才终于落成现实,身着浅色衬衣的青年静静走进教室,在距他最近的窗旁停下来,话音如常温和:“好像来不及去食堂了,给你带了晚饭。”   林芜这才发现他手上拎着一只纸袋,似乎是自己爱吃的那家面包店的外卖。 第27章 取暖   最后一节课上完,教学楼很快陷进晚饭时分特有的安静,又被桌椅蹭过地面的尖锐动静划破。金毛狐狸对自己制造出的狼狈动静置若罔闻,就这么顺势扑进他怀里,声音不知为何有些颤抖:“哥,你怎么……”   怎么像能猜透他心中所想,比神灵还要灵验。   秦殊微怔,下意识抬手接住他,想起儿时每每见面都要扑到他身上的小孩子,心头一软,语气也不自觉软下几分:“嗯?”   林芜蹭着他的肩窝摇摇头,嗅着他衣领间好闻的洗衣液味道,无端觉得安心:“没什么……我很想你。”   被他缠惯了,秦殊对这样没头没尾的拥抱倒也习以为常,好脾气地揉了揉他后颈,像安抚什么黏人的家宠:“嗯,先吃饭吧,我记得你的课在北区,别迟到了。”   金毛狐狸这才乖乖松手,低头拆开他手里的纸袋,瞥见里面的热巧克力和甜甜圈,心满意足地哼哼一声,在抹茶红豆和草莓两种口味间选了前者,拿出来叼在嘴里,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含混道:“边走边吃好了——说起来,哥,今天怎么想到来接我下课?”   总不能真是心灵感应,然而秦殊那点“不想让自家狐狸和其他人结伴同行还帮着拿东西”的私心上不了台面,也只好若无其事地将问题抛回去:“不喜欢吗?那以后还是……”   “当然喜欢,”林芜看穿他低级的欲擒故纵,乐得配合,“那以后也要来接我——像小时候一样,好不好?”   话一出口又有点儿后悔,他好像自己跳进撒娇和被撒娇的死循环里了,这样一来秦殊又能心安理得地拿他当小孩子看,与成年人的情爱背道而驰。   然而看见秦殊点头应下,那点儿后悔就被抛诸脑后了——到底也分不了那么清,如果哪天秦殊完全把他当大人看、对小孩子脾性的撒娇视若无睹,对他而言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   “那晚课结束也来接我吗——不对,那样的话你还要跑到北区,太远了,我舍不得。”   “没事,”秦殊抬手替他整理体育课时弄乱的头发,指尖又自然而然掠过他嘴角,捻去不知何时沾上的红豆碎屑,语气平常,“也不远,就当是散步了。”   -   林芜的晚课是艺术鉴赏,全校出了名的混分水课,底下的人乌泱泱坐满整个三百座大教室,连点名都听不清,十个人里八个干着别的事,从写作业到打游戏不一而足,剩下两个早已睡熟过去——而他是三百个人里少有的认真听讲的,坐在靠边角的位置遥遥同老师对视,甚至能看见老教授眼里一闪而过的欣慰,就差当场给他加点儿平时分。   倒也不是真的在意表现分,只是课上讲的画家恰好属于他母亲研究的画派,久违地尝到些熟悉感,他才有兴趣去听。   讲着讲着话题切换,他就没了听下去的欲望,本着尊师重教安慰人心的心思依旧摆出一副认真相来,内里却早不知神游去了哪里。   他在想秦殊这时候大约已经回到图书馆,校会的工作花不了对方太多时间,他有意了解过秦殊的课,也知道刚开学他的作业并不多——以秦殊的性格,现在十有八九正坐在寂寥夜幕前看着什么网课,预习之后的内容,说不定连作业都会提前解决。   印象里的秦殊似乎总是这样,目的明确效率又高,没有一点“无意义”的爱好,是个近于极端的功利主义者,就连中学时期看课外书都目的鲜明,只看考试范围内的名著与竞赛相关的辅导书,能一整个下午一动不动地啃完一本,提前学完之后一学期甚至一年的知识对他而言只是家常便饭,无关乎辛苦与否,不过目标使然。   不过……小狐狸思绪一转,嘴角就忍不住弯起些许,心想现在秦殊正苦于研究爱情小说也说不定——他总觉得近来对方在扮演“三好男友”的道路上精进许多,除去素来温柔好脾气的秉性,大概也还有几分外因。   下课铃声如期响起,他两手空空地来又两手空空地离开,走出教室门时没看见秦殊的影子,倒也不慌,脚步一顿,调转方向朝另一侧人少的楼梯走去——来上课时听路过的保洁阿姨说那边的声控灯坏了,他都听得一清二楚,更遑论秦殊。   沉重的弹簧门被推开,发出喑哑的吱呀响动,门后的玻璃窗棱角分明,昏晦的光影投落在一侧墙上,勾勒出一道端正的轮廓。   幸好是三楼,是自上而下的视角——林芜鬼使神差地想,如果楼层再高一些,让那道影子与窗外的月亮一同出现,他大概会立刻忍不住亲上去的。   结果倒也相去不远,但他至少维持了几秒成年人该有的从容,没放任自己像个小孩子似的扑进对方怀里——于是拥抱的节奏也被放慢,秦殊发觉从身后环上来的手,就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问他晚上有什么安排,是再去图书馆待一会儿还是直接回寝室。   小狐狸反握住那只修长的手,指尖在无名指的戒圈间摩挲,蹭着他的后衣领答非所问:“哥,你的手好冷。”   “嗯,这里是有些冷,窗户漏风,”秦殊倒是知道怎么治他,“那就快回去吧。”   “……哥,”少年纤细的手指扣进他指缝间,隔着一枚戒指十指相扣,话音带上些许煞有介事的不满,有点儿像被主人敷衍到甩尾巴的猫,“是你教我的,遇到问题首先要想如何解决而不是逃避——冷的话,是不是该在这里做些取暖的事?”   下一秒交缠的手指陡然撤离,手的主人绕到他身前,温热的身体就贴上来——少年人体温偏高,吐息隐隐带着烫意,突兀却熨帖地落进他颈窝里。   不用想也知道下一步该是什么,然而秦殊并不打算一天破例两次,也习惯了这样不痛不痒的明示,明知故问道:“什么取暖的事?”   金毛狐狸就抬手环住他的脖颈,仰头在他唇角印了个既湿又热的吻。   幸好声控灯坏了——林芜心想,否则心跳太响,大概要惊起一片光明,打断见不得光的晦暗妄想。 第28章 控制   林芜这个人,多数时候活得和他的名字一样荒唐,张扬又不计后果,学什么都是一时兴起,说出国就出国说转行就能撂挑子不干,颇有些不疯魔不成活的意思——这样的性格一半源于老天爷追着喂饭的聪颖天资,另一半是在吃穿不愁的优渥环境里,被秦殊生生惯出来的。   于是因果轮回,小疯子遇见他哥就没了办法,像叽叽喳喳闹腾不停的金丝雀,挨上对方的手掌就安分下来,变成柔软的毛茸茸的一团,乖巧又人畜无害。   试探也都是浅浅的,他自恃时移势易,该动用些成年人的特权,然而却也仅限于秦殊肯惯着他的时候——跃跃欲试的吻从唇角移至唇中,胳膊也盘丝似的缠上去,对方却依然没有抬手回抱他的意思,他便有些耐不住了。   他丝毫不怀疑秦殊的自制力,明知故犯的挑衅戏码有一次就很难再有第二次,有被他招惹到失控的车辙在前,他哥对这类花招只会更加提防,变本加厉地跟他装木头人,就更遑论依着他的意思来亲他。   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但直觉告诉他百因必有果,一个吻的代价大概会有些惨痛……   ——本来是这么想的。   然而视线相接的那一瞬,他在那双静若止水的眼里望见自己的影子,心底的忌惮与不安就陡然变了调,滚石入水般沸起来——惨痛一点好像也无妨,他还是对秦殊少有的疯魔食髓知味,喜欢得厉害。   到底是金丝雀,灵魂深处压着有恃无恐的骄矜,还有些拉人共沉沦的顽劣。   于是引诱似的吻变本加厉,少年柔软的舌尖探入唇间,在秦殊下唇干燥与湿润的交界缓缓磨蹭。   青年垂在身侧的手指略微屈起,条件反射似的动了动,又很快恢复原状——他依然不抱对方,像守着某条不可逾越的界线,却终究还是有所退让,低下头去接住小狐狸湿漉漉的舔舐,以程式化的温和完善这个吻。   初衷似乎是取暖,可他丝毫不觉温暖,低垂的指尖甚至更凉,坠着他的理智不得超生。   浅尝辄止的吻没持续多久,在心底默数至十五时秦殊直起身,单方面结束了这个吻。   林芜自然不会愿意,下意识凑上来追他的嘴唇,却又在呼吸交缠的距离停下,借窗外昏黄的路灯光同他对视,眼睛起了湿淋淋的雾,雾里暗潮汹涌,是悄然流溢的难耐与不满。   “再亲一下……”终究还是被贪念趋势,动用了底牌,撒娇似的话音传进耳朵,像无声的投降辞。   于是各退一步,又回到兄友弟恭的境地里,亲吻就同满足孩童的愿望无异。   秦殊似乎笑了一下,冰凉的指尖自他鬓间滑过,停留在滚烫的耳垂,轻轻点了点。   然后亲吻落下,这一次秦殊抱了他——以那种温柔又周全的、与欲念毫不相干的方式。   他放在对方背后的手下意识收紧,好像这样就能将眼前人的心跳握在手心,然而即使紧密相贴,那心跳都平稳如常,游刃有余,毫无破绽。   他才是被控制着的那一方,心跳狼狈,连呼吸都被过分漫长的亲吻剥夺,温柔就成了难耐的滴水刑——到最后余力耗尽,换气也成了不得章法的无用功,他终于不甘不愿地认了输,意识混乱地叫了声哥。   哑的,一个音节都断成两截。   ——这次是从一默数至二十。   秦殊就依言停下,垂眸望着怀里眼神虚焦的人,心想小孩的眼眶大约已经红了,层层浓重的红,像眼角生出的明艳的花。   可惜灯色昏黄,看不太清。   濒临窒息的倒错感太过强烈,林芜攀在他肩上许久才缓过来,急促呼吸间溢出不自知的喘,就牵连出勾动人心的易碎感,让人想到被水滴磨穿的蝴蝶翅膀。   秦殊微怔,始终平静的心跳到底还是重了一拍——在听见对方倒气不顺、发出压抑的咳嗽声时。   “慢慢来,”下一秒理智回笼,迫使他戴上温柔兄长的面具,抚着少年人清瘦的后背帮忙顺气,说出的话与内心所想背道而驰,“受不了就别再这么闹了——不早了,先回去吧。”   这是他们“交往”的第八天,距离三个月的期限,还剩下两个月零三周。   闹完之后两个人一起回寝室,一人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无机质的AI提示音此起彼伏,林芜就没由来地笑了笑,说这样好像临出门前妈妈一人一句的叮嘱。   他好像对刚才的败北并不太失落,又很快恢复了以往没心没肺的模样,倒是身上的棉质短袖宽松柔软,被过路的风牵起衣角,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腰来,秦殊就提醒他骑慢些,当心再呛风。   骑到中大道的时候他们绕了一小段路,去图书馆取秦殊留在那的书和电脑——他不知是从一开始就做好了直接回寝室的准备,还是单纯地不想占座,东西和来时一样放在门口的寄存处,来去花不了一分钟。   林芜就停在那颗桂花树下等他,没拍照,跨着自行车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腿,心里想的是前两天看上一款桂花味道的香水,好像很适合他哥,可惜是女香,后调有乌龙茶的味道,不知道秦殊会不会喜欢。   转念又觉得对秦殊而言大约没什么喜恶之分,是他送的就会用——秦殊的生活太寡淡了,从小到大就没见他显露出什么与喜好沾边的意向,好像万事万物只分是否合乎逻辑,或是是否有利可图。   于是他摸出手机来飞快地下了个单,然后支付成功的字样与秦殊同时出现在他视野里:“走吧。”   “嗯,”林芜收起手机,决定短暂地卖个关子,这次乖乖骑得很慢,和身边人肩并肩,又说起白天上课的事,“哥,今天篮球课教运球,还有自由赛,好难……”   秦殊沉默一秒才开口:“你以前不是学过吗?初中的时候。”   “啊,我是说装作什么都不会的样子好难,”林芜瞒不过他,吐吐舌头实话实说,“夏茴学姐在隔壁的小操场上健美操课,我就要装得一窍不通,被我室友带飞,来衬托他球技高超姿势帅气,给学姐留下好印象……幸好方一巡打得还行,不然这个方案肯定行不通。”   言下之意就是成功了——秦殊不太想听他讨论别人,又难免关心自家小孩的日常生活,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把话头接了下去:“效果如何?”   “嗯……应该还不错吧,只打了二十分钟的自由赛,他最后那个三分挺帅的,旁边还有人鼓掌来着,可惜大部分是男生。”林芜不知想起了什么,话音一顿,笑意就浓重几分,“不过夏茴学姐确实往我们那边看了,四舍五入作战成功。”   秦殊点点头,心想这样的作战计划倒也不错,总好过林芜自己出风头,再像先前迎新晚会时那样被陌生人欣赏。   小狐狸瞥见他的神色,就骑近些许来碰碰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其实也有人看我来着……说我反应不错,以后有机会可以带我私下练习。”   最后四个字刻意咬得重了些,暗示意味昭然。   一路都是桂花的香气,甜而清淡,像一条蜿蜒流淌的浅金色的河,青年被无害的味道包裹,看起来比平时更温文尔雅,听了这话也没有显露出太多情绪,只是略微抬起一侧的眉梢,说你要是想学,我也能教,不必麻烦外人。   ——林芜读初中的时候心血来潮想学篮球,规则还是他教的,不过只教到定点三分,就因为力量不够作罢了。   林芜不置可否,回忆起遥远的往事来:“不过说起来,哥,你明明对运动不感兴趣,怎么还会打篮球?”   是和班里同学打成一片的途径,为了维持社交——这么生硬的办法他现在已经不会再用,也无意告诉对方,就随口找了个理由搪塞:“也不擅长,只是当时听说打篮球能长高。”   “骗人,你明明高一就有一米八了……”林芜小声嘀咕,隐约能猜出真正的原因,也不再多问,心想他有时候真像个机器人。   机器人在宿舍门口停下来,低头锁车,一边状似无意地问他明天有什么安排。   “嗯……上午睡个懒觉,下午写作业,还有个小组合作的PPT要做,时间差不多了就去面试,然后等你忙完——哥,明晚我要带身份证吗?”   说这话的时候身旁有人路过,投来讶异又意味深长的一瞥,他却不甚在意,眼角依然挂着明晃晃的笑,恶作剧似的。   秦殊看了他一会,见他全然没有逃避的意思,就叹了口气,妥协了:“随你。”   “其实电子身份证也可以啦,”小狐狸就得逞似的凑上来,贴着他的耳朵说悄悄话,“那我明天能喝酒吗?喝醉了耍酒疯怎么办……”   “那就回学校,”秦殊按了电梯,顺手拍拍小狐狸翘起的金毛,“而且校组织聚会不允许喝酒,不能夜不归宿——不回来已经是破例了,别让我为难。” 第29章 调情   周六的二面从上午九点开始,一直持续到傍晚,面试的人少了,流程却比一面复杂许多,问题也更详尽刁钻,以一对多的形式进行,考量面试者包括抗压能力在内的综合素质。   其中一个固定环节被他们戏称为“死神敲门”,问的是这个阶段的新生必然答不出的问题——甚至在场的部长一时间也未必能答出来——用来观察未来后辈的反应能力。   本就处在以一对多的紧张境地里,还要绞尽脑汁回答超纲的问题,实在称得上绝望。   扮演“死神”的任务就被安排给秦殊,原因无他,这个位置吃力不讨好,还容易给人留下阴影,让他来提问多少能让阴影减轻一些,也不那么容易被后辈记恨。   他唱惯了白脸,第一次扮演恶人角色,还颇有些不适应,想起设置这个环节的初衷,便刻意沉下脸来,用比平时冷漠许多的语气提问——比起伪装更像本色出演,将内里不能见人的漠然剖到台面上。   尤其是当被面试的人回答卡壳,不知所措地朝他看过来,对上的就是那双略微眯起的眼睛,眼底一片无机质的冰冷,在那样落针可闻的严肃场景下,甚至生出几分漠然来。   分明一站一坐,该是自下而上的角度,却像被他遥遥俯视着一般——为了效果自然,提问时候他是不戴眼镜的。   不了解他的新生只觉得眼前的学长不怒自威,压迫感有些重,还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却把周围的同事吓了一跳,趁面试者交替的间隙小声议论,说秦哥怎么看起来像变了个人。   连孟麒都忍不住戳了戳他手肘:“秦殊,虽然这样效果很好,但你要不还是——稍微亲切点儿,不然怪吓人的。”   秦殊还在记录上一位面试者的情况,不紧不慢地打完一行字,偏过头来朝他笑了笑,还是那副温文尔雅光风霁月的好人面具,仿佛先前盯着新生冷声逼问“不知道为什么不提前了解”“还要等问题发生了再求神告佛吗”、把边上赵欢欢吓一哆嗦的人不是他。   “那就起不到效果了,”他瞥了一眼前门的方向,轻声道,“做戏而已,面试结束后我会在招新群里和他们解释。”   “那倒不用,招进来自然就知道了——嗐,我的意思是,不是吓唬新生,是吓唬……”门被推开,下一位面试者走进来,生生打断他未出口的话,孟麒也只好抓抓头发,转而面向被面试的学弟说开场白,一边心情复杂地想,等到下午他弟兼男朋友来面试,他还能不能拿这副冷面菩萨似的模样为难人家。   事实证明担心是多余的,秦殊待谁都一视同仁,即使对面坐的是林芜,该有的严肃也一分不少,时间一到便面无表情地将问题抛出来,是若干题目里数一数二超纲的:“你的第一志愿是新宣部,那么请问新宣的工作中,通讯类稿件上交的命名格式是什么?撰写要点有哪些?请针对迎新晚会这项活动给出你的撰写思路和大体框架,现在你有一分钟的时间考虑如何作答。”   他没有提前给林芜打过预防针,一方面是出于公平考虑,另一方面也确实觉得这样的问题难不倒对方,毕竟问题涉及后续的培训内容,看的是临场态度而非答案正确与否,哪怕答得不对,以林芜的能力也不会扣分太多。   金毛狐狸似乎愣了一下,视线若有所思地黏在他身上,不知是在认真思考问题还是探究其他。   “一分钟”的界定是虚的,不会有谁真的去计时,于是短暂的沉默后他清了清嗓子,看着秦殊开始回答:“首先,关于稿件的命名,我没有了解过具体的格式,但会在上交前向部长请教,学习正确的命名格式并且应用到之后的每次工作中,另外依照个人经验,我认为在命名时要写明日期、活动名称和稿件类型;其次,关于撰写要点……”   他其实很少这么规规矩矩地说话,一半受双母语系统的习惯影响,另一半则与跳脱的天性有关,即使在先前的面试中有意沉下心来,也始终卡在轻浮与严肃之间的某条界线上,以轻松自然的状态有问必答,放在一群人里不算出挑,独自面对众人时又看不出紧张的意思,就常常让人难以将他和几天前当着全校新生的面官宣的小疯子——或是白纸黑字里发光似的履历联系到一起,也不觉得他有多出众。   直到现在他开始乖乖套用面试该有的规矩说辞,不紧不慢又条理清晰地作答,才陡然显出内里的沉静与经心来——答案是滴水不漏的周全,语气也认真,几个问题从头答到尾,连声息都不曾颤过分毫,仿佛能透过他看见某个似曾相识的影子。   “……以上是我的回答,请学长学姐批评指正。”——他自始至终看着秦殊,在说出“学长”二字之后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身上温和又严谨的气场才陡然散了,话尾略微扬起,像什么仅彼此可见的调情。   然后围观了全程的孟麒猛地意识到,他说话时那种微妙的熟悉感并非空穴来风——前年这个时候的一轮面试,他和秦殊分到一组,这个未来的搭档在回答时用的就是相同的话术,连语气和眼神都似曾相识。   显然不止他一个人发觉这件事,面试结束后林芜鞠躬离开,门甫一合上议论声就响起来,赵欢欢没忍住戳了戳秦殊的胳膊,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感叹:“秦哥,小芜学弟的台风和你也太像了,你俩这算是兄弟传承还是夫妻相啊?”   “是吗,可能是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差不多吧。”秦殊不置可否,嘴角却不自觉扬起些许,看起来心情很好。   拜某只金毛狐狸的出色表现所赐,之后十几个面试者的“死神敲门”环节变成了“我佛慈悲”,尽管“死神”本人提问时的语气依旧严肃,但至少会在与后辈眼神相接时露出些许鼓励的笑意,给人完完整整作答的勇气。   时间紧任务重,晚上又有聚餐,大部分人都是从上午九点一直熬到现在,连午饭也没顾上吃。面试完最后一个新生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此起彼伏的“好饿”就响起来——孟麒自己也饿,却不得不肩负起大家长的责任,低低吼了一声让兔崽子们安静下来:“再坚持一会儿,把各个部门最终要人的名单整理出来报给我,一个个的嚎什么嚎,用不用晚上再给你们多点两个菜补补啊?!”   “秦哥,孟学长凶凶,吓坏人家了嘛……”体育部某位身高一米九、手臂肌肉发达到足有常人大腿粗的“柔弱”部长就凑上来,用实际行动在孟大老实古怪的笑点上来回蹦迪——效果显著,上一秒还凶神恶煞的人没忍住笑出了声,尚算严肃的场合就成了报菜名现场。   秦殊哄傻子似的拍拍对方,看了一眼时间,转向孟麒道:“那我先过去看看,店主说饭点人多,订座之后要提前过去确认。”   顿了顿又略微提高声音:“想吃什么菜就发在群里,有的话我会让他们提前准备……现在想带朋友还来得及,老规矩,前提是我们都认识,费用自己承担。”   赵欢欢就不无挪揄地举手问他:“诶,秦哥,那你打算带家属吗?”   “会啊,”秦殊的语气平静且理所应当,与众人想象中遭到调侃后该有的反应毫不相干,“带小芜一起,那家餐馆的店主认识他,能打八折,我以为你们都知道。”   -   “好慢啊哥哥,”林芜在上次的楼梯间里等他,坐在台阶上一副无聊到快要长蘑菇的模样,“不是说赶紧结束出来陪我嘛?”   “嗯,走了。”秦殊就走过去,弯下腰来摸摸他的脑袋,发现他半长的头发低低扎起一绺,白色衬衣的领口前多了条领带,花里胡哨的向日葵图案,之前面试时候似乎还没有。   小狐狸就顺势勾着他的脖子站起来,站在第一级台阶上同他身高齐平,凑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地抱怨,说哥哥你刚才好凶,吓我一跳。   他自然没那么容易被吓着,甚至在看到秦殊冷脸示人的模样时微妙地有些心动,尤其是那双惯常漾着温柔的眼睛直直望向他,像能透过衣冠看清他内里的骨骼与灵魂,再一寸一寸蒙上冷凝的霜,他就忍不住心跳加速,连呼吸都兴奋到战栗起来。   多少受了先前孟麒那番话的影响,这次秦殊却没能及时看穿他的表演,闻言就抬手抱住他,顺毛似的顺着脊背轻轻安抚,语气不自觉放软了:“抱歉,是哥哥不对。”   成年之后他就很少这样自称,哪怕是哄人,用词温和之余也总带着一层薄薄的疏离,以至于听到的时候林芜自己都愣了一下,抱着他的手就愈发收紧,从喉咙底里发出轻轻的猫呼噜似的声音,恍惚间像回到了八九岁的时候,他借着什么由头半真半假地讨安慰,秦殊招架不住他少有的消沉,就会显出些许合乎年龄的无措来,抱着他有点儿着急地哄,尚未变声的嗓音清澈又温柔,说别怕,哥哥在呢,哥哥会想办法的。   他像被睽违已久的温柔缠上,假意的低落里就突然掺进几分真心,怅然若失地想,要是秦殊爱上他这件事注定与对弟弟的宠溺和耐心相矛盾,那以后真的在一起了怎么办,要是他哥对他撒娇全然无动于衷,那也太让人适应不能了……   不是不知道亲情与爱情的界线没有那么分明,但这样对普通人来说理所应当的事实,放在秦殊身上是否成立——又或者说,秦殊到底能不能学会让种种不同的爱意共生——才是最根本的问题。   秦殊的手还放在他背后,逆着脊骨缓缓上移,最终落在颈后略微突起的那一截骨头上,收起指尖轻轻地揉,像安抚一只炸了毛的猫。他的温柔总是这样,熨帖又万无一失,让人明知道里面掺了八分的逢场作戏,却还是忍不住陷进去,享受这罅隙一刻的好。   林芜就下意识晃了晃脑袋,去贴合他掌心凹陷的弧度,心想以后的事谁知道呢,至少秦殊待他还是有两分真心的——也可能不止两分。   “嗯,”他听见不远处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意识到时间似乎不早了,就吸了吸鼻子,收敛起真真假假的委屈,“没事的,只要是你,凶一点也没关系……走吧哥,你连午饭都没吃,一定饿坏了吧。”   秦殊倒是不觉得饿,见他恢复正常,下意识松了口气,心底的弦却崩得更紧——如果连这种程度的“凶”都受不了,林芜又哪里会接受他内里阴暗的本性,更遑论喜欢。   算了吧——他看着少年眼底那片澄澈的海,默默地想,还是算了,总好过哪天吓到对方,再对他失望。   他的阴暗有一百种,哪怕林芜能接受其中的九十九种,都是不够的。 第30章 聚餐(上)   定的餐馆是本地一家有名的家常菜,店主夫妇是林芜母亲的高中同学,也算有几分渊源,临近饭点也依然替他们留了位置,两张圆桌的大包厢,足以容纳他们“拖家带口”几十号人,点菜是线上的,也就没让两人太费心。   秦殊拍了点餐用的二维码发到群里,扫了一眼菜单便将手机递给林芜,让他看看自己能吃什么——猫舌头又不吃辣,还偏爱甜口,在这种聚餐里能吃的东西就很有限了。   “没事,不用,我也不太饿,”林芜却摆了摆手,乖乖坐在那里,连提前上的茶点都不去碰,“再说我一个随从家属,又是学弟,让我挑算怎么回事。”   其实显示的是秦殊的账号,大家都是有分寸的人,嘴上嚷嚷着要吃这个吃那个,却也不会真的肆无忌惮去点,意思意思选上一两样,大部分点菜的任务就还是落在孟麒和秦殊身上——说是两个人,上学期刚换届时新旧交替聚过一次,孟大工作狂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好室友好搭档不仅能记得寝室每个人的喜恶,居然连校会三十几个人的喜好和忌口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个艰巨的使命就自然而然地转变成由秦殊一个人承担了。   秦殊自己没什么偏好,默默等了一会儿,等到共享模式下点菜的数量不再增加,就按照自家小孩的口味添了几个菜,然后查漏补缺似的来回划了一趟菜单,算着人数和品类选,林林总总加起来每桌二十道,还有主食和甜点,一起截图发给孟麒,又附上一句“天冷,菜凉得快,不够再加”。   餐馆离学校不远,打车反而麻烦,他们大约是一起走过来的,问孟麒一个人就算是问了一群——那边大约是讨论了一下,几分钟后消息才回过来,一个向日葵点头的中老年人表情,下面跟着一条语音。   他没多想,随手点开来听,于是那句话就在外放模式大剌剌地飘出来:“秦哥,太贤惠了,不愧是你”。   林芜本来趴在一旁玩三倍速的俄罗斯方块,听了这话手指一顿,飞快落下的不规则方块就堆积起来,排列出一个“GameOver”——他没忍住笑出来,索性放下手机,凑过去由衷地表示赞同:“哥,我也这么觉得。”   秦殊也不恼,把贤惠的好品质贯彻到底,拆开塑封的餐具用热茶滚了一圈,又平静地替他那份也代劳,语气淡淡的:“你喜欢就好。”   这还是他从某篇爱情小说里学来的话术,却与主人公该有的温情脉脉没有半点相像,小狐狸就笑得更欢,肩膀都有些发抖,过了好久才缓过来,抬手覆上他两边脸颊,让他转过脸来和自己对视,认真道:“哥,这句话不是这么说的。”   秦殊就配合地问:“那应该怎么说?”   “比如呢,”林芜思索片刻,给他构建了一个有点儿肉麻的情景,“有一天你回到家,一开门就看见一个十层的大蛋糕,旁边放满了鲜花和礼物,还有求婚戒指,感动得热泪盈眶,心想我一定花了很多心思准备,实在太辛苦了,忍不住要给我一个爱的抱抱——我就会这样托着你的脸,看着你说,不辛苦的,你喜欢就好。”   说到“爱的抱抱”的时候他自己都有些出戏,险些笑出来,最后几个字却还是回到戏里,含情脉脉地看着秦殊,眼底晃动着似真似假的经心,将一句再俗套不过的情话说得十足深情。   秦殊看起来没什么反应,或许是因为他构建的情景实在太夸张,到底也没能代入情绪,还因为求婚的主动权被剥夺,生出几分荒唐的不满来,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见身后传来短促的“吱呀”声,似乎是有人推开门又很快关上了。   “哦,抱歉,打扰你们了,”他转过头,就看见孟麒把门推开一条缝,从缝里不尴不尬地冲他笑,干巴巴地解释,“他们买奶茶去了,我想提前来认认房间……”   罪魁祸首早就松了手,躲回一旁玩三倍速俄罗斯方块去了。   秦殊就神色自若地清了清嗓子,招呼他进来:“你误会了。”   ——却也不解释,弄得老实人一头雾水,想问又不好意思,只能满脸欲言又止地坐在一边,摸出手机来缓解尴尬,看清屏幕上的消息才如蒙大赦似的抬起头,扬声问道:“他们到奶茶店了,你俩要喝什么——我说秦殊,沉迷恋爱就算了,你好歹看一眼群消息啊。”   他们的群分两个,一个工作一个闲聊,日常的闲聊群属于“无意义也没必要”的范畴,早和寝室群一样被秦殊屏蔽了,有需要时才会点进去看一眼——秦殊把问题原封不动递给林芜,一边不动声色地拿过手机,将毫无动静的屏幕反扣在桌面上。   “嗯,我想想……就普通的珍珠奶茶吧,去冰三分糖,钱我之后转给你们,谢谢孟学长。”   “不用不用,让秦殊一块儿付了就行——秦殊你呢?”   “和他一样。”   “行,两杯珍珠奶茶……”孟麒低着头打了几个字,三言两语下来,先前他心里那点儿撞破狗粮的尴尬终于散了,语气也正常起来,“对了,刚才你走得早没听说——也是巧了,你前脚走,后脚隔壁屋的会长就来了,说他们新闻部的人不够,问咱们能不能匀两个同意调剂的过去……”   “嗯,然后呢?”秦殊看着他的表情不像生气,心想大概也不会是什么冲突。   “我以为闻晚会不情愿来着,毕竟她之前……那样,对吧,”孟麒就抓抓头发,露出个欣慰似的笑来,“结果还没来得及替她拒绝,她居然就先答应了——哎,突然那么懂事,我都有点儿不习惯。”   “是吗,我觉得她一直都很明事理,之前那次也是事出有因。”秦殊抿了一口茶,隔着升腾水雾道。   “那你就不知道了,她也就是在外人面前懂事,私底下……”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孟麒连忙刹了车,正想转移话题,抬头便对上某只小狐狸笑意盈盈的眼睛:“孟学长,难道你不算外人吗?”   “也,也不算吧,”老实人不擅长说谎,被发现了也只好硬着头皮说,往嘴里塞了块店主赠送的黄豆酥,耳朵肉眼可见地红了,“就是暑假那会儿刚换届,宋珏——就是她原来的部长,本来和秦殊一样留任成校会副主席的,后来家里好像出了什么事,突然出国了——暑假那会儿我们也有工作嘛,弄公众号啊宣传招生什么的,宋珏一走新宣的主心骨就没了,那小姑娘硬着头皮顶上来,负责那些零零碎碎的工作,估计也是压力太大,有一天晚上就找我倾诉来着……也不知道为什么找我,我脾气又差又不会安慰人,要找也应该找秦殊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帮着分担了一点工作,那几天几乎是连轴转,秦殊被老师借走了,宋珏那边又有时差,白天联系不上,就陪她一起熬着,熬到半夜六个人一块儿开语音商量——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工作的时候聊天也情有可原,但后来忙完了,讨论组也解散了,连剩下两个副部长都不怎么跟我说话了,她居然还时不时来找我。有时候聊工作,但更多的好像还是跟工作没关系的事,什么暑假去哪儿旅游啊看了什么书之类的……”   “咳,我觉得这样其实不太好,毕竟都是一个组织,上下级的关系,哪有这么聊的,但人家找我又不能不回,不回消息她就闹脾气,也不说,就发些只有我能看见的朋友圈——他们好像上来了,算了算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下次有空再说,我去问问能上菜了没有……!”   林芜就目送他红着一张脸开溜,也不评价,递给秦殊一个“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眼神,继续去玩他被打断两次的俄罗斯方块挑战。   “别玩了,好好吃饭,”秦殊像是没听见刚才的那些话,伸手点了点他的手机屏幕,温声道,“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   算上家属二十几个人,一顿饭吃了将近两个小时,中途还补了一轮菜——第二天还是休息日,晚上门禁也迟,平日里爱闹的几个就愈发如鱼得水,吃完又嚷嚷着要去唱歌,说饭桌上滴酒没碰,总要换个地方再补上几杯。   “想去就去吧,别到时候喝醉了就行……”孟麒私底下倒是好说话,活脱脱一个被皮猴儿折腾到心力交瘁的老父亲,撑着额头嘀咕都是大二的人了,过两天就要带自己的小干事,怎么还那么不着调。   于是吃饱喝足又转移阵地,几个不爱热闹的女生自发组了队,说想去逛逛附近一家新开的书店就先走了,剩下全是精力溢出的年轻人,又打了三辆车浩浩荡荡地去KTV。 第31章 聚餐(下)   金毛狐狸交际花的本性在饭桌上显露无疑,一顿饭的功夫就跟同桌人混得熟络,被几个小姑娘簇拥着交流头发保养技巧——尽管他本人对此一窍不通,每天起床头发乱得像金丝鸟窝,但发色实在特别,一来二去就成了观赏品,好脾气地低下头来让人摸,笑得春和景明,看起来乐在其中。   于是打车时候也自然而然地被带走了,留下某位监护人孤苦伶仃,只能和室友兼老搭档结伴。   “年轻真好啊,我都快熬不动了,”孟麒看着后辈结伴远去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些沧桑,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又瞥见秦殊的表情,“你也累啦?脸色看着不太好。”   秦殊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以前林芜也玩得开,在国外的时候朋友比现在多得多,去别人家过夜都是常有的事——那时尽管心有芥蒂,他似乎也没那么在意,至少不到心情差到能被人看出来的程度。   怎么越来越容易吃醋了,就像是对情绪的掌控权被人牵走,连带着催生出许多陌生的情绪来。   身边孟麒还念叨着晚上回去早点睡,不然第二天又要起不来,那句“咱俩互相监督”才说到一半,就被秦殊打断了:“对了,我今晚可能不回去。”   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生活规律到能列时间表的工作狂,居然连续两个周末夜不归宿——孟麒迟钝地转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略显茫然地眨了眨眼。   震撼老实人一整年。   然而那双墨玉般的瞳眸中笑意晃动,带着令人动摇的诚恳歉意,清澈得仿佛一眼能看到底,只是被这么看上几秒,就让人全然生不出责难的心思了——仿佛他做什么都该被原谅,做什么都理所应当。   也不是服软,反倒藏着几分温和的不容置疑的意思,只是对视时候察觉不出,等到事后回想起来,才不由得一阵恍惚,想那时如果拒绝,后果大概没有看起来那么风平浪静——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孟麒还在想,幸好平时工作时候秦殊严于律己,也不动用这些招数,否则被他这么下蛊似的看上几秒,哪怕对方提出要提前退休当甩手掌柜,自己恐怕都会答应下来。   他们到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唱开了,不大不小的包厢,桌上一扎菠萝啤,看起来还有些分寸,只要了这样小打小闹饮料似的酒,大约还是把孟麒的话听进去了。   林芜对唱歌兴趣不大,至少不是一上来就要跟人抢麦的类型,就坐在沙发角落里充当听众,手上拎着一罐菠萝啤,和几个男生一块儿玩飞行棋,等别人掷骰子的间隙有所察觉,心生感应似的突然转过头,就隔着满室喧杂遥遥对上了他的视线,一愣,然后轻轻笑起来。   浅金色的头发在一片昏暗里很显眼,发尾沾了晃动的亮色光斑,和眼底璨璨的笑意一样勾人。   “小林,到你了,发什么呆呢……”   于是金毛狐狸眼角一弯,朝他歪了歪脑袋算作打招呼,又转回游戏里,掷那颗圆鼓鼓的棉花骰子——似乎是投了个好数字,招来周围人夸张的起哄。   秦殊斟酌片刻,还是走过去,在距离那个角落不近不远的位置坐下,也不打扰他们,借着沙发的遮挡自顾自低头刷手机,核对这周的待办事项。   几分钟后冷落他许久的小狐狸果然蹭过来,自发自觉地在他和墙之间坐下,趁着灯色昏暗没人察觉,仰头在他脸侧印了个菠萝味儿的吻,有点儿心虚地叫了声哥。   “玩累了?”秦殊也不点破他的小心思,问话的语气像极什么耐心又好脾气的监护人,甚至伸手替他理了理弄乱的头发,只是指尖划过某一小片区域时用了几分力气,惹得少年吃痛,没忍住哼了一声。   “哥哥,我知道错啦,原谅我嘛……”金毛狐狸就顺势抬起头来蹭他手心,语气乖巧又诚恳,不全是装的,“以后不给别人摸了。”   “让人动手动脚的像什么样,”秦殊总能给他那些私心找到冠冕堂皇的说辞,偏偏语气认真,叫人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不是答应我不喝酒吗?”   “菠萝啤又不算酒,度数还没有甜酒酿高……”林芜自知理亏,话音也渐渐低下来,摸不清他是不是在生气——好像有一点儿,却又不太分明,不像之前几次那样能嗅到浓重的醋意。   更像某种温和的控制,将他吊在半空,周围风和日丽阳光明朗,但就是落不到地上,也碰不到那条无形的底线。   秦殊不说话了,垂下眼睫静静地看着他,斑斓的彩光落进那双眼睛里,被分割成细碎的光点,像人造的月亮旁霓虹星云笼罩,呈现出不甚真实的温情。   又换了一首歌,不知是谁点的,像八九十年代的情歌,中间有一段是闽南语,几道声音乱七八糟跟着唱,口齿不清到自己都笑起来——周围明明很热闹,欢快得近于嘈杂,然而所有的声音都像被某种无形的介质隔绝在外,他就被关进秦殊身旁的透明牢笼,听不清也看不清,没有飞走的余地。   有点儿魔怔了——听见自己说出那句“真的没有酒味,不信你尝尝”的时候,他有些茫然地想,自己好像是有点儿魔怔了。   然后他拿过那罐快喝空的菠萝啤,将最后一口含在嘴里,故作镇定地凑过去,贴上青年薄薄的唇,将果香浓重的酒液顺着唇缝一点一点渡过去。   比起讨好,或许更适合称之为试探——毕竟道歉应该撒个娇,乖乖扔掉酒瓶表示自己不会再碰,而不是反其道而行之,拉着对方一并沉沦。   但他最初是想好好撒娇道歉、像以前一样蒙混过关的。   在察觉秦殊对他的占有欲有所消减之前。   酒是凉的,又被少年含得温热,在唇齿交缠间显出别样的甜来——但秦殊不喜欢酒精的味道,也不喜欢这样进犯意味浓重的试探,好看的眉毛略微皱起,喉结一滚,不经品尝就将甜苦错杂的液体咽了下去。   然后用了几分力气把小孩按回沙发里,生生打断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吻。   “听话,别闹了,被人看见怎么办?”   林芜就仰靠在沙发背上,猫似的伸出舌尖舔去嘴角残余的酒液,被灯光晃得眯起眼,也不去管一沙发之隔的人,视线还落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地答非所问:“哥,你怎么不生气?”   为什么不吃醋,对越界的进犯也没有反应?   你不在意我了吗?   “刚才学姐摸我头发的时候,说手感很好,比看起来软多了,”他就咽了咽唾沫,不紧不慢地挑着火,全然没了先前半真半假的示弱与心虚——至少看起来是这样,“还有这罐酒,玩飞行棋的时候,有位学长没喝过酒,想借我的尝尝……如果我答应了的话,是不是就算间接接吻了?”   “哥,就算这样,你也还是不生气吗?”   白天要面试,他难得穿了寻常设计简洁的衬衫,面试结束后大约又嫌单调,添了一条印花夸张、饱和度极高的领带样的装饰,系的方式也不太规矩,更像松松垮垮地挽了个花。   于是现在衬衫领口随着他后仰的动作空出一块,第一颗扣是解开的,领带懒倦地垂在一旁,露出两侧锁骨之间凹陷的轮廓,是少年人特有的清瘦分明,盛着氛围灯蓝紫交错的光——还有眼前人微沉的视线。   秦殊太知道怎么对付他,知道那蛊惑人心的游刃有余下藏着什么,知道他显露出这副模样又是想得到什么。   压抑已久的嫉妒被某种更为直白的冲动催生疯长,叫嚣着“那就如他所愿”,偏偏心底的理智尚未偃旗息鼓,循环播放以“不能再像上次一样”开头、“没有吃醋的立场”结尾的冗长训诫,将他那点冲动捆得寸步难行。   到底还是理智占了上风,驱使他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替对方扣上衣领的衬衫扣,动作细致又周全,没有丝毫失态的征兆。   甚至不顾小孩的审美,将领带系成了规矩妥帖的模样,指尖从明艳的向日葵图案上掠过,耐心抚平那一小片突兀的褶皱。   “不生气,哥哥相信你心里有数,不过……”他借着整理衣领的姿势俯下身去,贴着小狐狸的耳朵轻轻说了什么,话音刻意压低了,只有彼此能听清。   偏凉的手指还搭在少年衣领间,握着绸质领带攒成的结,仿佛随时能收紧用力,扼住对方逐渐急促的呼吸。   林芜的眼睛下意识睁大,瞳孔略微缩紧,望着璀璨流转的灯光有些虚焦,被耳边若有若无的呼吸勾得难耐,心跳喧杂间都要听不清身上人的话语,只知道那是他从未听过的训诫,字句拼凑出一个陌生的晦暗梦境,让人心生恐惧又不自觉想探寻更多。   秦殊说原谅他了,下不为例,又说人缘好不是坏事,但要注意分寸和场合——明明哪一句都是听过的陈词旧话,却还是有什么超出了他的阈限,让他有些受不住,思绪就乱成滚烫的粥。   比如落在他耳边的、平静又均匀如常的呼吸。   比如秦殊那句“是不是对你凶一点儿,把你关在家里每天只能看见我一个人,你就会很高兴”。   “哥……哥哥,”他的腰都发软,话音断断续续碎成几截,掺着浓重的鼻音,“我不会的,你别这样说话,太……”   秦殊就停下来,又安抚似的亲了亲他的耳廓,直起身来还是那副光风霁月心如止水的模样,和平时一样自制力良好,看不出一点破绽。   语气也温和,比起教训更像寻常无害的好奇:“现在怎么不问我生不生气了?”   少年失焦的眼睛这才找回一点焦距,抿紧了嘴唇不肯回答,默默把脸别到一边,难得显出些许闹脾气似的孩子气来,像被他捉弄得难堪。   胸口起伏的节奏还是不甚自然,薄薄的耳廓已经红透了。   秦殊就摸了摸他的脑袋,有些不忍,话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认真,像逢场作戏的调侃又不尽然:“说两句就受不了了,还要我喜欢你吗?”   林芜这才掀起眼皮来看他,眼里蒙了一层潮湿的水汽,好像眨一眨就要聚成泪珠落下来。   然后赌气似的蹦出两个字:“就要。”   秦殊失笑,有些不适应他这副幼稚相,又忍不住觉得可爱,想起前两天看的那些教人谈恋爱的公众号推文,心想这时候是不是该软下态度来哄一哄。   但显然这种经验无法套用在他们之间,因为某只小狐狸很快就自己调整好状态,甩了甩脑袋又凑上来,眼角还是红,却已经端出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哥,我还没有那么菜。”   也不知道刚才是谁慌得快要哭出来——一来二去先前那点儿嫌隙就无声消散了,秦殊好脾气地点点头,笑着说我知道啊,所以才装得凶一点来教训你。   林芜心想他哪里是装的,分明就是本性流露,还没来得及调侃两句,就听见不远处沙发背后有人叫他的名字:“林芜呢?钢琴弹得那么好,唱歌肯定也很在行吧,快来唱一首……”   大约是几轮下来大家都唱累了,才要找还有力气的填补剩下十几分钟。 第32章 贪心   之后的情节再俗套不过,是众目睽睽下献唱的情歌与越过众人的遥遥对视,这样的把戏林芜早玩烂了,和在迎新晚会上当着全年级官宣比起来实在不过家常便饭,该怎么唱就怎么唱,视线明目张胆地黏在秦殊身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   然而习惯了的也不止他一个人,秦殊自始至终都坐在原位,神情平静波澜不惊,坦然迎上他的视线,心想他上次唱这首歌还是四年前,刚学会弹吉他的时候。   直到后来上了出租车,林芜还是哼着那首歌的调调,有一句没一句地,声音放低了,带上些许清淡的鼻音,就显出和拿话筒时不甚相同的好听来。   车是秦殊打的,他就负责乖乖坐上去,自始至终也没问目的地是哪里,靠在他哥肩上哼着歌刷手机,刷着刷着突然想起什么来,猫似的打了个哈欠,仰头看着他道:“有点头晕了。”   “那就别看手机了,休息一会儿。”先前被他装醉又装晕车唬过一次,秦殊却还像没有吸取教训似的,又毫无防备地“上了钩”。   林芜就点点头,顺势偎进他怀里,终于贴着他的耳朵问了一句:“哥,你要带我去哪里?”   “不是说想在外面住吗,”秦殊语气平稳,仿佛说的不是关于“要去哪里过夜”这样稍一晃神就容易想入非非的话题,而是再寻常不过的吃饭逛街,“学校对面的那个商场太小,索性找了另一家附近有酒店的,离这里也不远,坐两站地铁能到市博物馆,最近有一个陶瓷主题的展览,想去的话可以去看看。”   抱着他肩膀的人半天没说话,安静到他都要以为对方睡着了,才终于听见含混的几个字,似乎是林芜叫了他的名字。   “太犯规了,哥,”少年人低低的话音就借着温热吐息递进他耳朵里,“我以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可吃醋的,但现在……你要是对别人也那么好,就太犯规了。”   最好是习惯了这样细致的对待,以后就再也接受不了其他人——秦殊听着他的话,默默在心里颠倒了解读的逻辑,鬼使神差的念头甫一飘过,又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些越线,似乎不该是一个“三个月后就要分手的男朋友”该想的。   说出的话却与想法毫无关系:“和以前有哪里不一样吗?”   “啊,说得也是,哥对我一直很好,”大约确实有些倦了,他的声音也懒懒的,话尾若有若无地拖长一截,像是撒娇,“不过这次突然意识到了……可能是白天和方一巡聊到这个,说起过吃醋不吃醋的事吧。”   “嗯,说什么了?”   小狐狸就轻轻笑了笑,耍赖似的:“不记得啦,以后想起来的话再告诉你——”   其实他也还没来得及想出答案,只是隐约开始察觉自己对秦殊的态度发生了些许变化,像是天上的月亮一朝落进怀里,就生出几分虚妄的情愫来。   似乎变得更敏感,也更贪心了。   -   秦殊订的房间是双人床,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林芜略微惊讶了一下,眨了眨眼有点懵地感叹:“我还以为会是两张单人床。”——毕竟这两天秦殊给他的感觉总是克制有加,好像在有意划清成年人该有的社交界线。   “售罄了,可能是因为双休日。”秦殊把窗户打开通风,一边平静地问,“介意吗?”   从小到大睡的都是一张床,林芜黏他黏得厉害,自从发现在哥哥床上睡觉做的梦都会变好之后,就很少再回自己房间睡了——食髓知味的事,又哪里会介意。   小狐狸坐在床边,闻言就故作着急地摇摇头:“怎么会,我是受宠若惊,毕竟上次这样一起睡觉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唔,上周那次不算,那次我太累了,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什么也不记得。”   秦殊失笑,问他你还想记得什么,凑合过夜而已。   “嗯……比如聊聊天,不是说睡前是最适合说真心话的时候吗?”林芜就陪着他装傻,故意略过那些暧昧牵连的衍生情节,语气十足纯善,“还有上次说睡不着就给我讲故事的,要是今天晚上我因为太兴奋失眠的话,哥,你可要履行诺言啊。”   他说的是几天前的某个晚上,熄灯后他们隔着一层楼聊天,漫无目的地说到两三点,小狐狸在聊天框那头抱怨时差还没调回来,睡不着,又说如果还像小时候那样就好了,能听着每天不重样的故事入睡。   倒不是童话故事,那个时候秦殊只会给他念些书架上有的名著,遣词用句晦涩难懂,对于不到十岁的小孩子来说还很超纲——但念书的人声音好听又耐心,甘泉流水般将晦涩的篇章读得讨人喜欢,听着听着就陷进去,忘了探究故事本身,事后再想起来,就似乎同有趣的睡前童话没多少差别。   秦殊就点点头,走到他身边坐下,想了想又说最好还是别失眠,明天要早起。   照例是年纪小的先洗澡,两个人都没带什么东西,甚至连换洗的衣物也没有,使得一次本来看起来还算有些计划的出行生生变成了临时起意——但总好过上次淋了雨的狼狈。   第二天的既定行程里有染发这一项,林芜就没洗头,冲了个澡很快就出来,像上次一样裹着浴袍像耍无赖,扑进被子里露出两条白净的腿,晃啊晃得就有些晃眼睛。   身上一股浅淡的沐浴露香,凑近了才能闻见,像草莓牛奶,或者什么自带夹心的硬质糖果。   等秦殊洗漱的时候他就窝在床角,百无聊赖地滑手机,看进了大学后社交软件里多出的十几个群——水群的人只有那么几个,@全员的通知倒是很多,多半是些向新生开放的活动和社团招新,如果放在往年他大约会很有兴趣,乐得扎进斑斓世界里,但现在和秦殊朝夕相处,注意力便只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有个同事的身份也就足够了。   寝室群里聊得热闹,围绕另一位室友的搭讪与被搭讪经历展开,说是去图书馆路上不小心撞倒了别人的电瓶车,买了奶茶作为赔罪,结果车主是个脾气挺好的女孩子,一来二去加了好友,展开形式反而变得罗曼蒂克起来。   “难道我无聊的大学生活也要变得现充起来了吗”   “救命,我本来打算和学习相伴共度四年的”   “再说人家能看上我吗……”   出于室友情谊他该鼓励两句,但林芜的爱情是从温室里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仿佛从一开始就阖该如此,与寻常人——指他的两位室友——或一见钟情或寻新鲜又不知不觉动了真情的情况相去甚远,也就说不出什么合情合理的鼓励,只能搬些漫漫僚机路上见识过的现有方法论给他,譬如“记得投其所好”和“最好循序渐进别吓着人家”。   结果群里那三个人像故意蹲他似的,他一发消息话题就陡然变了风向。   “所以说,小林老师,作为全寝唯一一个感情稳定且美满、双休日还能和对象出去过夜的成功现充……”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啊啊”   “教教孩子吧”   之后就是各种各样的哭泣表情刷了屏,林芜拿过床头柜上的矿泉水喝了一口,静静等他们刷完,心情复杂地想哪里稳定美满,明明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也不知道万一三个月后他没能让秦殊放下负担真的跟他在一起,传出什么分手的流言,他们会作何感想——会就此不相信爱情了也说不定。   但还有句老话叫“家丑不可外扬”,何况他并不觉得失败的情况可能发生,于是到底也没有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半开玩笑地回了一句,我和我对象认识十八年了,要是现在想换青梅竹马剧本还来得及。   归根结底还不是秦殊也喜欢他,要是他哥的感情观稍微正常一些,他现在就不用考虑晚上该做些什么才能撩动对方之类的可怜问题了。   但要是正常一点,说不定他也不会那么着迷……林芜默默想着,听见浴室里吹风机的动静响起又停下,估计秦殊快要出来了,便随手发了几个表情揭过聊天,手机一扔翻身下了床,趿拉着拖鞋走到浴室门口,小动物似的等主人开门。   于是秦殊甫一拉开门就被某只金毛狐狸扑了满怀,他洗澡的水温偏低,怀里的人就暖烘烘的,柔软又熨帖——贴进怀里不够,还要凑上来细细碎碎地亲他,从颈侧一直到耳根,然后没事找事似的抱怨两句,说哥你不适合这么甜的味道,太纯了,让人不好意思动歪心思。   也不知道他的歪心思具体指什么,才能一边讨吻一边理所应当地说这种话。   秦殊好脾气地抬手抱抱他,对这样小动物似的可爱行为很受用,只是觉得在浴室门口有些不妥,就温声哄着人往后走,半推半带地挪到床边——下一秒始作俑者就像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什么叫“歪心思”似的,膝盖一弯勾着他倒进床里,直直看着他笑起来,眼里映出他的影子与背后旧式水晶质的灯,像一片狡猾的蛊惑人心的海。   他被带得平衡不稳,一时间险些摔到人身上,撑着床铺才堪堪稳住,看着那双眼睛又说不出什么严厉的话来,只好略显无奈地揉了揉小狐狸的金毛,顺着他的意思将人圈在手臂与床搭建出的狭窄空间里,轻声问道:“这次又想干什么?” 第33章 陷落   “这次又想干什么?”   问题本身逃不开暧昧,但偏偏是从秦殊嘴里说出来,暧昧就成了无奈似的纵容——九成是真的无动于衷,剩下一成被关进薛定谔的箱子,启封之前谁也说不分明。   包括他自己。   林芜假装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偏过脑袋,用颊侧柔软的皮肤蹭了蹭他手腕内侧,觉得对方偏凉的体温很是舒服,就赖着不肯走了:“抱一下而已,不可以吗?”   明明他上一秒的行径还不止于拥抱。秦殊默然想着,没再像平时一样陪他玩文字游戏,出奇直接地俯下身,给给了他一个自上而下的拥抱,然后趁他怔愣的间隙安静起身,坐在床边看着他等待下文。   光风霁月,像君子耍赖。   于是本该暧昧不清的场景生生被他掐断,止于“得偿所愿”的简单拥抱——离得偿所愿当然还远,小狐狸皱着眉头坐起身来,骄纵似的不满都写在脸上,又朝自己名义上的男朋友张开手,憋着些坏心思第二次讨抱。   等到秦殊顺了他的意思便故技重施,攀着对方的肩膀把人往床铺里带,某一瞬间觉得自己有点儿像宫廷剧里勾引皇上的妖妃。   下一秒他就决定坐实这个设定,兴致盎然地凑上前去索吻,相对侧躺的姿势很适合得寸进尺,尤其是折腾间床被掀起,半遮半掩地挡住两个人,就更多了几分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意思。   可惜他的“君王”只拿他当小孩子看,亲吻也是顺势而为,像安抚什么撒娇的家养动物,   被这么敷衍多了,林芜倒也渐渐习惯了他的无动于衷,甚至开始仗着他近于不近人情的自制力得寸进尺,舔舐对方下唇的动作顿了顿,就起了得寸进尺的挑衅心思——反正他哥碍于前车之鉴,铁了心要跟他玩心如止水那一套,也没那么容易被他撩到失控。   他太明白秦殊的支配欲有多重,就沿着雷池的边缘故意试探,抬手摘了碍事的眼镜,带了几分强硬去撬对方的唇齿,舌尖相抵时却又识趣地软下来,讨好似的轻舔,任由被打湿了的气声低低溢出来,就差把“能奈我何”四个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少年的身体是软的,体温偏高,缠在人身上时像一团被烘热的棉花糖,无害又不设防备,甜腻的流心都要淌出来——秦殊垂下眼睫,虚焦的视线只能看见一片昏黄,变幻的阴影像摄人心魂的鬼,悄无声息地裹上他,将摇摇欲坠的理智吞吃殆尽。   这次甚至没有成型的借口。   他只是想起林芜的某个眼神,想起那双在阳光下映了梧桐树影、笑意盈盈的眼睛,就被陡然加重的心跳挟持,鬼使神差地咬住了那作乱的舌尖。   小狐狸大约没想到会被反咬一口,短促地抽了口气,下意识来抓他的手讨饶——就成了理性陷落的最后一根稻草。   起初林芜还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只当秦殊是像平时一样顺着他的意思陪他玩,还有余力仰头回吻,循着细碎潮湿的电流感哼唧出声——直到颈后的手渐渐变了位置,转变成稍一用力就能扼住他呼吸的姿势,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喉结一滚,本能地想要挣脱。   扼着他喉咙的手似乎紧了紧,却又很快松开,近于缱绻地缓缓上移,抚上他发烫的侧颊——然后他突然意识到,秦殊的手心是热的,与惯常的温凉截然不同。   “哥……”   秦殊就揉了揉他的耳垂,示意自己在听。   这样真实的回应让他松了口气,模模糊糊地想他哥大概还是清醒的,就有了恃宠而骄的底气,破碎又含混的字句溢出来,耍赖似的说哥哥你太凶了,接吻又不是打架。   秦殊“嗯”了一声,顺着他的意思放缓动作,轻轻吮他下唇,心里的念头同温情毫不相干——他在想这样两厢独处的私密场合,如果自己真的失控,会不会悄无声息地闹出人命来。   却也不全是心有余悸。   林芜对他以假乱真的温柔食髓知味,一吻歇止时还有些不满,意犹未尽地凑上去,却被一根手指抵住了唇——秦殊退开些许,垂眸看着他,语气如常温和,平稳得仿佛这个吻从未发生:“不闹了,睡觉好不好?”   “不好……”小狐狸就眯起眼,说话间嘴唇开合,有意无意地蹭他指尖,被他话里只有彼此知道的威胁意味勾得心痒,索性张口含上去,在修长的关节处缱绻地舔舐——这是一种有些犯规的调情方式,出格在于他并不直面对方,而是略微偏过头,将那根手指含进温热的腮侧,然后勾起舌尖去蹭关节侧沿。   于是从秦殊的角度,就能看清他柔软的舌尖如何动作,是怎么一点一点舐过自己的手指,又翻起怎样蛊惑人心的艳色来。   湿而温热的,有些烫。   少年墨蓝的眼眸落了光,折射出细碎晃动的水色来,带着某种澄明的脆弱感,像讨好主人的无辜宠物,又像将坏心思藏在天真皮相下的小骗子——秦殊试着抽出手指,却被小骗子先一步洞悉意图,咬着他的指骨不让他抽离,甚至抬起眼眸来看他,淡色的眼睫在灯光下呈现出毛茸茸的质感,就更显得纯善无辜,勾起人不可见光的亵渎欲。   秦殊并不喜欢这种变相剥夺主动权的引诱,眉梢微抬,抽离不能便索性更深地探进去,在少年脆弱的喉咙口摩挲,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算作预警,然后骤然用力,扣着舌根深处的软肉按下去,逼出林芜猝不及防的呜咽。   “不闹了,”事后却还要做好人,揉着少年颤抖的后颈故作安抚,“听话。”   林芜被一瞬而起的干呕噎得说不出话来,蜷着身子咳嗽,在枕头上蹭干净了生理泪水才肯抬头,不管不顾地蹭进他怀里:“少小看人了,我哪有那么不行……”   也不知道是谁说话都带了哭腔。秦殊失笑,正想哄他两句,却被抓着衣襟打断了——林芜发烫的手心覆在他胸口,像发现了什么不可见人的罪证,话里分明还带着浓重的鼻音,笑意却要满溢出来,明晃晃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哥哥,你的心跳怎么那么快呀?”   后来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发生,林芜其实有些记不清了。   只记得他没有给秦殊辩驳的余地,在对方开口前吻了上去——事后想起来,那其实是很不明智的。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太迷恋秦殊眼里一晃而过的晦涩情绪,不悦,烦躁,暴戾——随便什么,在斯文克制的皮囊下显露分毫,就足以让他心神迷乱,本能地渴求更多,将自己借由亲吻送进猎人的圈套,对潜藏的危险甘之如饴。   他不确定自己是低估了秦殊的自制力,还是高估,回过神来时主动权早已倾覆,青年俯下身来亲他,缱绻厮磨间说出的话温柔又残忍,问他想要什么,自己说出来。   求而不得的贪念像附骨的毒,烧得他呼吸都在抖,不知不觉说了实话,抓着对方修长漂亮的手,在无名指冰凉的戒圈间摩挲,含含糊糊地小声央求,说要抱,也不止。   秦殊就吊着他,对他的示弱与求饶置若罔闻,直到理智终于在漫长博弈中陷落崩解,他被本能驱使,撒娇似的叫了哥哥,用年幼者的立场去讨宠,他的好兄长才终于让他得偿所愿。   贴上对方手心的那一刻,他才惊觉自己有多烫。   “哥哥……”   -   林芜缩在被子里,用柔软的布料挡住半张脸,像刻意逃避空气里弥散的暧昧温度,目光却又忍不住黏上秦殊,看着他抽了纸巾,垂眸细致地拭净那只被他舔吻过的手,动作不急不缓,仿佛不过是在擦去无意间溅上手背的茶,或者别的什么无关风月的东西。   太不公平了。   为什么明明是对方先反常地乱了心跳,到头来崩解被动的却还是他——林芜在迷蒙的思绪里尝出几分懊恼,又不想表现出来、显得自己得了便宜还卖乖,只好心情复杂地蹭过去,躲在被子里讨了个膝枕,像蜷在主人腿上生闷气的狐狸。   他在想理智沦陷前陌生的崩解感,像思维被人分成两半,一半疯狂地贪恋现状,另一半清醒旁观,甚至为自己的退让感到悲哀——秦殊也是这样吗,在顺着他的意思亲吻他的时候,也会有那么一瞬的错乱与陷落吗……   或许有,或许没有。   他还记得错乱痴缠里的某个瞬间,秦殊在昏暗灯光里接住他的视线,沉黑的眼里一片寂静,像窥不见底的寒潭深渊,或者什么设定精准服务周全的机器人。   大概也是那个时候,秦殊察觉他在咬着自己的手腕以免发出太狼狈的声音,就好脾气地笑了笑,牵开他的手,转而俯身来亲他,动作温柔,语气也纵容,说受不了就咬我,没事的。   于是他清醒的那一半灵魂彻底落败,坠入了潮湿的橘子花海。 第34章 故事   或许就不该放任某只小狐狸给他“讲故事”的。   明知道狐狸手上拿了祸国殃民的剧本,却还要顺着对方的意思配合,如果生在古代,他大概会成为无可救药的昏君,贤明一世却唯独被一个人蛊惑,还是心甘情愿的那一种——被少年以似曾相识的姿势跨坐在腰间的时候,秦殊无声地叹了口气,如是想道。   最初只是一时心软,知道这一次的越线有些过了,于是小孩子抱怨自己太兴奋睡不着的时候他没有反驳,提出想换自己来给他讲睡前故事的时候他也没能拒绝——少年人精力充沛,也无可厚非。   故事的开端尚算正经,是林中采药为生的年轻人偶然救了一只受伤的小狐狸——听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有所察觉,意识到接下来的剧情恐怕不会像睡前童话该有的情节一样单纯无害——年轻人把狐狸带回家中,用上好的草药处理小东西身上的伤口,尽心尽力地温柔照料,还为如何喂养狐狸犯了难,翻遍了家里的书籍也没能找到答案,只好每天把自己的餐食分给狐狸三分,心想先度过这段时间,等到来月赶集时候再下山问问别人。   “采药的年轻人父母都很忙,所以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狐狸呢——也是孤家寡人一只狐狸,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被安置在舒服的小床上,腿上的伤被包扎好了,床边还有热气腾腾的粥,心想一定要像个办法报答好心人的恩情,又暂时还没想好该怎么报答,每天就装作体力不支的样子,吃了睡睡了吃,偷偷观察年轻人的日常生活,试图找到他的喜好,然后投其所好。”   秦殊也不计较“为什么要给狐狸喝粥”之类不合时宜的问题,安安静静地听着,暗自腹诽小孩对他的常识或许有些误解,这种事分明只有林芜自己才做得出来。   “结果呢,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狐狸发现年轻人的生活特别无聊,每天天刚亮就准时起床,给它留下食物再出门采药,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家,到家之后又是生火做饭、整理草药,然后对着那些大同小异的药材研究……出了给它换药,年轻人的生活根本就只有药材和书,但它只是一只小狐狸呀,又不认识什么药材,更看不懂人类的文字,几天下来一无所获不说,还被年轻人养肥了好多。”   “于是狐狸突发奇想,开始担心年轻人对它这么好,是不是要把它养肥了卖钱,又想起之前装睡的时候听到年轻人说‘离下个月赶集还有五天’之类的话,危机感油然而生,连装睡的心情都没了……”   或许是为了呼应“狐狸开始醒过来”这个情节,讲到这里的时候林芜翻了个身,从平躺的姿势转为抱住他一侧手臂,温热的手指就扣进他指缝间,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   “发现狐狸有精神了,年轻人松了口气,高兴之余又开始有些发愁,盘算该什么时候把狐狸放回山里——毕竟从没听说过谁把狐狸当成宠物养在家里,想来这种小动物应该还是向往自由的。”   “但捡到狐狸的时候它受了那么重的伤,要是回到山里又被欺负了怎么办,再说下个月赶集的时间还没有到,他给狐狸喂了那么多天的清粥白菜,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狐狸不仅没被他养瘦、反而看起来圆润了很多,但年轻人还是觉得该给小家伙吃一顿好的——于是纠结来纠结去,他决定保持现状,等到赶集那天带着草药下山去卖,换到了钱再做打算。”   听到“保持现状”四个字的时候,秦殊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却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平静,配合地问他,后来呢。   “后来……狐狸决定假装腿伤刚好、下床活动活动的筋骨,可是因为太久没走过路,后腿还绑着敷药用的布,下地的时候它居然没站稳,踉跄着摔了下去,把刚采药回来的年轻人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扶他。那是小狐狸第一次看清救命恩人的脸,之前年轻人靠近它的时候为了装睡,它都会故意闭上眼睛,哪怕共处一室的时候有机会偷看,它也只能看到蜡烛旁模模糊糊的轮廓,也就从来都没发现原来年轻人长得那么好看……”   “然后狐狸就想,它不要报恩了,因为依照它们族类的规矩,报恩就意味着要离开了,但它不想离开——年轻人又好看又温柔,是小狐狸生平第一个遇见的人类,所以它喜欢上救命恩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对不对?”   一语双关的问题,几乎是把林芜对他的心路历程复述一遍,又将问题明晃晃地摆在他面前,秦殊自然不会听不出,闻言沉默片刻,还是“嗯”了一声,用一种配合小孩子般纵容的语气说,对,后来呢。   “后来嘛,”小狐狸本人就卖了个关子,又像是自己也还没想好之后的剧情,要停下来思考一会儿,过了几秒才笑盈盈地继续道,“后来狐狸就黏上年轻人啦,每晚和年轻人睡在一起,白天钻进他的药篓里跟着一起出门,晚上也形影不离地黏着他,窝在他腿上陪他一起看书拣药,一点也不觉得无聊。”   “年轻人觉得狐狸很可爱,也发现了小家伙好像很喜欢自己,完全没有想回山里的意思,于是渐渐变了心思,决定把它留下来——不过还是象征性地征求了一下狐狸的意见,托着它日益圆润的脸,问它想走还是想留……不愧是喝粥都能胖的狐狸,就像听懂了他的话一样连忙点头,事情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他到底还是没有选择把两个人的实际情况全然代入到故事里,而是省略了某些沉重的显示,换了一种更为轻松的方式讲述,让这个故事听起来虚幻又美好,是个寻常的能带给人好梦的睡前童话。   “日子就一天一天地过去,终于到了下山赶集的那天,年轻人担心狐狸被人潮冲散,决定让它留在家里,自己一个人下山——在天亮之前出门的话,不过中午就能回来,那个时候赖床的狐狸通常还没有醒,也不会耽误给狐狸准备食物的时间。”   “那天他终于知道原来狐狸是要吃肉的,而且野生狐狸一点儿也不亲人,更不会乖乖给人暖床、让人摸肚皮……年轻人想起在书里看到过的狐狸精的传说,心想自己是不是捡了一只假狐狸,却还是用卖药材换来的钱给小家伙买了鸡肉,心情复杂地回山上去了。”   “然而推开家门的时候,狐狸却没有像平时那样等在门口迎接他,整间房子异常安静,把年轻人吓了一跳,连忙走进卧室去找狐狸——可是床上空荡荡的,连一根狐狸毛都没有,仿佛捡到狐狸的经历只是他做的一场梦,梦醒之后一切如旧,什么也没有发生。”   “年轻人很着急,连忙放下东西去找,边找边想自己不会一语成谶吧,转念一想,又更担心狐狸是自己回到山里去了,怕小家伙腿伤还没好、像上次那样被别的动物欺负受伤,正想去附近的山里找找,就看到后院的角落里有个人形的影子,穿着赤红色的衣服,和狐狸的毛色一模一样。”   秦殊“嗯”了一声,心想他还以为狐狸毛会是金色的。   “年轻人走过去一看,发现一个陌生的少年坐在晒药材的石桌上,背对着他,头上还有一对耳朵,也和之前捡到的小狐狸如出一辙——狐狸就转过身来,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说自己是刚化形的狐狸妖怪,养肥了也不好吃,请求年轻人不要把它带去集市上卖掉,它化成人形报恩来了……”   其实故事还没有讲完,但说到这里时林芜停了下来,缓缓坐起身,掀开被子,以一种似曾相识的姿势跨坐在他腰上,身上的浴袍是柔软的珊瑚绒质地,恍惚间也像是狐狸的皮毛一般的柔软与温暖。   讲故事的小狐狸就低下头,在一片昏暗里看着他模糊的眉眼轮廓,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软着声音轻声问道:“哥哥,你想要狐狸的报恩吗?”   狐狸的报恩是暧昧纠缠,是化作人形满足救命恩人的愿望——从身体到灵魂,寻常的市井的俗套的不堪的,兜兜转转总要回归到尘俗里,就像故事中的狐狸窥不破采药人的喜好,误会之下起了以身相许的念头,方才化成人形来报救命的恩,要同心上人纠缠一生。   秦殊微怔,视线落在少年浴袍领口露出的大片浅色上,又像被臆想中的画面烫到,飞快地转开,陷入无机质的灰暗里,想起不久前林芜咬着手腕看向他,眼里满溢着黏糊糊的浓稠爱意,像是快要哭出来——对方比他想象中安静许多,喘息也是低低的,出乎意料地乖。   面对心上人时本就不甚充足的理智绷成细细一线,被对方近于进犯的行为挑衅,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一般。   ——林芜在试探他。   然而这一次狐狸却知道见好就收——大约是发泄过一次知道累了,不敢再挑火——将原本撑在身侧保持平衡的手缓缓上移,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胸口偏左的位置,停留几秒又收回来,在他有所反应之前往旁边一倒,又乖乖躺回床里,还不忘拉上被子,说出的话像恶作剧,语气却认真。   “哥,心跳又不听话,就这么期待狐狸的报恩吗?——你有没有听说过另一个传说,是狐狸会把自己身上的毛幻化成其他东西,用来‘满足’人类的愿望,但一天之后妖力失效,所谓的报答就又会变回狐狸毛……所以说啊,不能相信狐狸的话,会被骗的。”   以往这种时候秦殊总会端着兄长的架势说教他几句,或是索性用实际行动让他知道火不能乱撩,后果是要自负的——然而这次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被他虚晃的人只是淡淡地出了口气,问他已经一点了,还不打算睡觉吗。   心底的火却已经烧起来,隐隐有燎原之势——但凡上一秒某只狐狸坐的位置稍往后些,就会意识到他远没有看起来那么波澜不惊。   “好啦,这就睡,其实开始讲之前我也没想到这个故事会有那么长,”林芜就故作乖巧地拉好被子,在他身边蜷成一团,像故事里贴着采药人睡觉的温暖狐狸,不,狐妖,“不过……要不是某些人对我的故事太感兴趣、听得那么入神,我也不会讲那么久……嗯?”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就看见秦殊不知何时已经坐起来,侧颜轮廓被微光勾勒得不甚清晰,也看不清神色。   “看来我在这里,你是不会乖乖睡觉了,”好脾气的采药人就揉了揉他的头发,偏凉的指尖自耳廓滑到嘴角,冷得他一激灵,“先自己睡吧,我去看会儿网课,等你睡着了再回来。”   他的语气明明很温和,甚至称得上纵容,然而不知为何,林芜却还是从中尝到了些许不容反驳的意味,还有另一种更加浅淡的、近于危险的紧绷情绪——藏得很好,如果不是足够熟悉,或许连他都未必能察觉。   他愣了一下,就错过了挽留的时机,回过神时秦殊已经走到了不远处的沙发旁,将落地台灯调亮一档——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暖白灯光下对方一晃而过的侧脸,嘴角是下沉的。   是闹得过火了吗,明明以前比这更过分的玩笑他都开过,这种程度的撩拨对秦殊来说也该是家常便饭了,怎么突然……   良久,林芜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一怔,就低头把脸埋进柔软的被子里,闷住险些漏出的笑声,脸颊被呼吸凝成的水汽捂得潮湿发烫,他却恍若未觉。   ——或者该称之为试探卓有成效,游戏的最后一回合是他赢了。   理智与本能两厢崩解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人。 第35章 好梦   看网课是借口,不用想也知道。   然而秦殊还是在若干这样那样的专业课里选了一节,拖到印象中最晦涩难懂的部分开始看,没有字幕也不开声音,就这么静静看着老师的口型和板书,平复心底叫嚣的情绪——和某些同样狼狈又晦暗的生理反应。   甚至不敢回头看床的方向,怕岌岌可危的思绪一旦同某个名字相关联,再牵连出什么引人遐想的画面来,他就索性一整晚都别睡了。   所幸自制力还算够用,一堂二十分钟的课看完,心里的鬼也终于偃旗息鼓,姑且安分下来。   保守起见,他还是没有立刻回到床上,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在沙发上凑合一夜的可行性——还没等他想出个结果来,手机屏幕一晃,却跳出一个在这个时间点格外突兀的名字。   孟麒给他发了条消息,以“睡了没,我睡不着”开头,剩下的内容被缩略成一个省略号,看起来篇幅不短。   青年眉梢微抬,想起去KTV路上对方那句“晚上要早点睡”,难得有些好奇,手指一动,点开了那条消息。   果然是篇占据足足半个屏幕的小作文,遣词造句颇有孟麒的风格,通篇下来至少十几个感叹号。秦殊就顺着“我睡不着”四个字往下看,发觉他反常的行为似乎也算情有可原:KTV散场后他接到个电话,说是闻晚被一同提前离开去逛街的同伴哄着,第一次尝了什么酒酿奶茶,没想到是酒精过敏的体质,情况还挺严重,刚送到医院,闻晚不让她们告诉自己家里人,几个小姑娘没了主见,只好来找他。   “幸好最后没什么事,她也不追究,不然真不知道怎么跟她家人交代了!大夫说还要留院观察一晚上,我看她们几个都吓着了,就让先回去了,想着闻晚一个人在医院没人照应,索性一个人留下陪床,结果她一醒过来看见我就哇哇地哭,给我都吓住了!!!问也不说话,就是哭,你也知道我最怕女生哭了……后来算是平静点儿了,才说是来医院的路上有几秒特别难受,以为自己要过去了,想到还有很多事没做,什么哪本书没看完啊,哪家的东西还没吃啊,结果!!!”   到这里断了一段,后面跟着一条语音消息,长两分钟整,看来是打字打累了——秦殊垂眸看了一会儿,对这样无关紧要的琐事没多少兴趣,本想留到第二天有空时再处理,就看见聊天框底部又跳出两行,加起来不到十五个字,和上面的长篇大论比起来短得有些突兀。   ——“怎么办啊”。   ——“我又给不了她想要的”。   短短几个字像两根针,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戳进心里,让麻木的情绪产生了一瞬的波动,溢出些许微妙的共鸣来——于是他终于找到了些许了解事情来龙去脉的意义,将长达两分钟的语音转换成文字,耐下心来认真去看。   多半是些无意义的感叹词,有效信息反而不多,总结下来能用一句话概括——闻晚意识到还没来得及和他表白是生死悬命时最遗憾的事之一,所以表白了。   如果是别的话题,他其实很擅长找到合乎时宜的说辞安慰对方,或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适当介入,不提建议而是引导当事人自己做出选择——那个选择多数时候会是对他有利的。   然而现在话题处于他的知识盲区,孟麒和闻晚是否在一起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直接的利害关系,他就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复了。   那一瞬间他好像突然理解了某些身边人常常挂在嘴边、他自己却毫无知觉的情绪,譬如“遗憾”,譬如“惶恐”,譬如“力不能及”。   于是视线又下意识转向某个昏暗的角落,让他产生这些陌生情绪的人已经睡熟了,被子卷成一团,鼓起一个柔软的包,呼吸声绵长,大约睡得很好。   都是一样的——他又何尝能给出对方想要的爱与温情呢。   半个小时前他还在苦苦压抑心底疯魔的鬼,克制自己将那个单薄的少年从自己身上一把掀下来、按进床里粗暴对待,让他知道所谓的采药人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温柔善良,内里藏着将狐狸囚在身边的贪念——的冲动。   甚至说不定他才是那只骗人的狐狸,装出一副可亲的模样来,予取予求地给予和帮助,骗取对方的信任,到头来整个故事都是他一手策划的陷阱,最终的目的不是报恩也不是朝夕相伴,而是将不设防备的采药人拆吃入腹,让他为自己轻信了狐狸付出代价……   他自认为是了解林芜的,从小看着长大的邻家弟弟,从家庭背景到成长环境,再到小孩子先天后天的性格,平时的喜恶与想法,他无一不看得分明——他想林芜或许喜欢他,在漫长的朝夕相伴的成长过程中将对他的依赖错认成了爱意,但那不会是最符合林芜期待的爱。   至于“这样不是,那怎样才是”之类顺势推出的问题,他也不是没有想过。   林芜和他不同,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个真正的天才,性格跳脱,兴趣广泛,想法也奇异,在从事艺术的家庭里出生,有一套自己独特的美学,对心目中所谓的“好看”痴迷到近于偏执,那么对方理想的伴侣也该是个“势均力敌”的人,能欣赏艺术家眼中独特的美,有所共鸣,再陪着小疯子玩闹,能接住他所有突发奇想的爱好……   而不是他这种死板无趣,毫无美学细胞,对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趣的石头种——简直是他的反义词。   没有优点也就算了,内里还藏着不可见人的阴暗面,说不定哪天就会伤害对方,让他最在意的小孩失望。   第一次意识到一手带大的邻家弟弟似乎喜欢他的时候,这些念头其实就已经在他心里转过一轮,随着关系的发展日渐沉淀压实,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层厚厚的死灰,压着底下一切可能的贪念不得复燃。   然而这次开学之后,这层既定的认知又似乎有了一丝松动,露出死灰之下某些动摇的可能来——譬如预设一种自己能在温情与爱意之间找到平衡、以安全的方式去爱对方的假象,再尝试着于日常相处中寻求支持,让假象有朝一日得以成真。   不是没想过,只是受严苛的性格所限制,假象就始终只能是假象,不敢付诸现实。   半天没等到他回复,孟麒那边又自说自话似的来了一句,“不过你这会儿都睡了吧,算了算了,一时半会儿也急不来,明天再说”——算是替他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不用再分心去敷衍。   于是某个鬼使神差的念头就闯进脑海里,将他的视线牵回床里熟睡的人身上,轻飘飘地一晃而过,像什么冥冥中的蛊惑一般。   如果彼此都清醒的时候他不能试探,那现在呢,林芜睡着了,也不会有别人知道,连月亮都被隔绝在窗帘之外,无法窥见他的行踪——他是不是就能稍微放任自己一点,去试着实践所谓“温热又柔软的爱”了。   几分钟后青年站起身,将早已熄屏的手机轻轻放在茶几上,又顺手拿起一旁早已凉透的半杯茶,给自己壮胆似的一口灌下,然后踩着昏暗的暖白灯光,一步一步,向床边走去。   暖白的灯光融进夜色里,呈现出一种深深浅浅的柔软的灰,而熟睡的少年是几重灰色里最浅、最柔软的存在,尤其是像这样完完全全裹进被子里,只露出睡乱的头发和一侧白净的脸颊,就显得他整个人看起来乖得不可思议,仿佛只要走进他方圆一米,就能陷入同样干净又安谧的好梦。   但秦殊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望着他的眼神像审视,波澜不惊的目光就透过镜片落在少年眉眼间,似乎在通过某种逻辑分析该从何开始——将第一个实验性的吻落在哪个位置。   短暂的犹豫后他在床边半跪下来——怕坐在床沿会造成弹簧垫的浮动,惊醒梦里的人——轻柔地拂开林芜额前的乱发,露出少年人白净的额头,然后俯下身去,在靠近眉骨的位置碰了碰。   效果不甚明显,似乎和多年来早已习惯的、用于安抚小孩的晚安吻没有多少区别,反倒是顾虑与担忧更胜一筹,想不好倘若对方突然醒来,应当如何解释过去。   然而箭在弦上,也由不得他停下来,下一个吻印在少年浓密而卷的淡色睫毛间,之后是鼻梁与脸颊,最后连遮住下颔的被角都被他拉开,为落在嘴唇的亲吻让路。   结果不尽如人意,他依旧没能尝到任何爱情小说里“偷吻爱人带来的隐秘幸福”,不由得心生无奈,产生了到此为止的想法——他总不能再将被子往下拉,干出些能被归于登徒子的行为来吧。   可是到了该停下的时候,他又有些不情愿起来,依旧单膝跪在落针可闻的静谧里,垂眸望着林芜的睡颜,视线在那淡红色的下唇间游移,鬼使神差地想,他的嘴唇好像比别人更红一些,看起来也更软。   这个念头本来该延伸向某只盘踞在他心里的鬼,与凌虐、欺侮或是更直白的铁锈味道扯上关系,却又被他强行掐断了——这样突兀的转折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像是将一台机器上搭错的线强行拽回正轨,或者用梳子梳通早已锈死的弦,短短的几个念头居然让他有些疲惫,无声的出了口气,然后抬手将眼镜摘下来,放在了一旁。   然后他再次低下身去,用一种有点儿别扭的姿势吻上那淡红色的下唇,近于怜惜地轻轻咬了一下。   心底就弥散开些许奇异的满足感,不多,只够让他的心跳变重一拍,又很快恢复寻常。   但这已经足够了。   少年清浅的呼吸落在他唇角,相较于他的体温偏高一些,像什么不自知的嘉奖。   退离之前他还是没忍住,无端想起先前狐狸报恩的故事来,就隔着半个夜晚在心里暗暗回复——当然是想要的,不用太多,几秒就足够了。   足以让他怀着隐秘的私心,在那白净的侧颊上留下些许痕迹,靠近耳垂的位置,像一枚出离暧昧的装饰品。   “晚安,”青年直起身子,替睡梦里的人掖好被角,然后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声轻轻地说,“做个好梦。” 第36章 早安   跟他哥在一起的时候林芜从来没有定闹钟的习惯,第二天总是被秦殊叫醒,耐心地陪他说话又给他顺毛——再小一点的时候连穿衣服洗脸之类的琐事都会替他代劳——让他从睁眼到清醒那一段迷迷糊糊的空白被温柔填满,像一场美梦延续到了现实。   今天也一样,却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愣了几秒他反应过来,一样的是他哥的温和与耐心,不一样的是秦殊居然亲了他一下,蜻蜓点水似的一下,落在额头上。   可能是十佳好男友的服务又进阶了,毕竟昨晚的某些服务有些超出认知,半只脚踏入了少儿不宜的范畴……   他有点儿懵地给彼此找理由,一边穿上昨天的白衬衫,低头一颗一颗地扣扣子,意识到自己好像扣错了一颗,又迷迷糊糊地推倒重来。   秦殊看得失笑,还是好脾气地上手代劳——小狐狸乐得衣来伸手,有点儿懵地低头看他,直白痴缠的视线毫不避讳,从他腕侧浅浅的痣一路上移,扫过手背凸起的静脉与修长的手指,没头没尾地哼唧一句:“哥哥,你的手真好看……”   秦殊替他扣上最后一颗扣子,又拿过那块向日葵花色的绸巾,回忆着他之前的方式系在他领口,绾了个松松垮垮的花结,闻言沉默片刻,轻声道:“你昨晚说过了。”   “有吗?什么时……”林芜突然意识到什么,想起昨晚同他那只手接触最亲密的十几分钟,话音一哽,耳根就有些发烫,“那种情况怎么可能忍住不说嘛,太犯规了……”   尤其是手上还戴着他给的戒指,珍珠无机质的触感凉而圆润,像落入滚水的一块冰,将他从迷乱空茫拉回现实,不得不去正视过载的触碰——实在太犯规了。   秦殊揉了揉他的发顶,以指作梳,理顺他不管怎么睡都会翘起的乱发,不再着意逗他,温和地转开话题:“打算染成黑色吗?”   “嗯……本来是这么想的,”林芜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赖进他怀里醒盹,尾音不自觉拖长了,像懒倦的撒娇,“后来想想还是染成和原本的发色一样,省得头发长长了又半截棕半截黑的——对了,哥,我昨晚梦到了那个故事的结局,狐狸和采药人的故事。”   他刚睡醒的时候总是很乖,说话慢慢的,也没有清醒时候那些狐狸似的小心思,让秦殊想起那个小时候还不那么自觉、要他哄半天才肯起床的小孩子来,心头一软,语气也不自觉温柔几分:“嗯,梦到什么了?”   “梦到你亲了狐狸。”少年温热的吐息扑落在他颈窝里,这次连指代都模糊。   秦殊一怔,看着他被鬓发遮掩的侧脸,微妙地有些心虚,语气却还是自然:“大概是故事的结局吧……不早了,去洗漱吧,今天还有很多事。”   小狐狸就摇摇头,在他嘴角印了个湿漉漉的吻,含混地说结局才不是这个,不止Kiss——大约还是有些迷糊。   这样的迷糊持续了十分钟,直到站在洗漱台前刷牙的时候,牙膏是他不喜欢的中药味,苦得他一激灵,理智方才彻底回笼——然后手忙脚乱地漱口洗脸,又趿拉着拖鞋跑到沙发旁,在秦殊脸上印了个没头没尾的吻。   “狐狸的报恩,”他眼尾的弧度是略微上扬的,笑起来就更明显,真的有几分像狐狸化了人形,“哥,我很欣慰,你居然主动亲我了。”   秦殊就抬眸看他一眼,揣着明白装糊涂:“以前没有亲过吗?”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嗯……以前是早安吻,”小狐狸在他身边坐下来,又自然而然地歪到他身上,想了一会儿才回答,“今天的感觉不一样——说起来,这里晚上有蚊子吗,我脸上红了一块。”   半枚硬币大的吻痕,随着他撩起鬓发的动作赫然露出,沉淀一晚,已经变成偏紫的暗红色,在少年白净的皮肤上格外醒目。   秦殊就朝他指的位置看过去,面不改色,平静如常:“嗯,别碰它,过一会儿就好了。”   实在是睁着眼说瞎话。 第37章 吻痕   染发是大工程,尽管金发染黑已经算得上大工程里耗时较少的情况,林芜也还是担心来不及,决定趁着上午人少直接去理发店,早餐就等到洗完头后坐下来再吃——反正有人陪着,他负责张嘴就好,也不担心到时候不方便。   商场里的理发店不止一家,他凭着眼缘选了某个似曾相识的招牌,记得在F国的时候也在他家折腾过头发,没什么坏印象。   运气挺好,不用提前预约,两位Tony老师围着他的脑袋研究半天,给他推荐时下流行的发型,说他骨相年轻适合狼尾,又说学院风也不错。   金毛狐狸就饶有兴致地跟着研究,像误入人类世界的什么化形动物,看着图片划了一张又一张,发现感兴趣的造型他似乎都尝试过了,就把难题推给秦殊:“哥,你觉得呢?”   理发师以为两人是真的兄弟,场面话张口就来:“你看,你哥哥的发型是比较干净利落的类型,看起来就比较成熟,你就可以剪一个稍微野一点儿的嘛,两兄弟风格互补,多好。”   秦殊对这些东西显然一窍不通,礼貌地笑了笑,也不接话,就着他的手看了几张图,在其中一张看起来中规中矩、像是人为自然卷的照片上停下来,看着照片里的模特道:“很像你上初中时候的发型。”   “行啊,那就这个了,”林芜把手机递还给理发师,才想起陈述自己最初的需求,“对了,请帮我染成棕色,和发根的颜色越接近越好,之前染金色的时候漂了九度,这次应该不用再漂了——嗯,我是混血儿,头发天生就是这个颜色。”   “九度?!您的发质看起来不像啊,我还以为这就是本来的发色,”理发师惊讶地眨眨眼,又捻起他的一缕头发摸了摸,感叹道,“发质真好,平时一定很注重保养吧……我都不好意思给您推荐咱们店里的养护产品了。”   倒是没怎么刻意保养,如果非要找个原因,大约只能归结为天赋异禀——林芜也不反驳,跟着他去二楼洗头,站起来才觉得有点儿饿了,又折回去跟他哥嘀嘀咕咕地交代了几句,说自己想吃灌汤的蟹黄包,一楼好像就有一家,豆浆要甜的,最好还能附带些小蛋糕之类的零嘴,不然连染带烫一整套下来,干坐几个小时会很无聊。   “但我也不是很饿,再说洗头要花不少时间,”报完菜名又乖乖补上一句,“哥,你慢慢吃,吃完再来陪我好啦。”   秦殊回到理发店的时候,某只小狐狸的一头金毛已经被打湿了,乱蓬蓬地左支右翘,又被理发师一撮一撮地梳顺,用五颜六色的夹子分成几层——从他的角度能看见林芜闭着眼,不只是嫌碎发扎眼睛还是单纯地困了,有点儿像任人梳毛的狐狸。   他对林芜的要求向来尽力满足,依着对方的意思打包了蟹黄汤包和甜豆浆,又觉得一份不够,加了一小盒蒸饺,和隔壁甜品店散装的小泡芙一起带上来,大包小包的,如果不是步伐太过从容,大约会被误认为是外卖小哥。   把“外卖”放在桌上的时候小狐狸闻见香味,看了一眼就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哥,你对我真好。”   秦殊“嗯”了一声,替他插好吸管,将豆浆放在他能拿到的位置,问他想先吃灌汤包还是冰淇淋泡芙,或者蒸饺。   “当然是选A。”   于是他的专属外卖员兼饲养员就端起餐盒,夹着汤包送到他嘴边,温声提醒道:“慢慢吃,当心烫。”   他们来得早,偌大的理发店暂时还有只有林芜一位客人,大约是理发师也还不到工作忙碌的时候,就有一个状似学徒的青年站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感叹道:“你们两兄弟感情真好……”   “是啊,我哥很宠我,”小狐狸就含含糊糊地说,“我有时候都担心,要是他哪天给我找个嫂子回来怎么办,我肯定接受不了……”   对秦殊来说被认成兄弟远比情侣自然,也就没有出言点破,由着林芜玩角色扮演,充当安静的饲养员。   学徒青年一脸“我懂我懂”的表情,看起来深有同感:“我姐当年嫁人的时候我也别扭了好久呢,虽然不是因为她对我好,是想到以后犯事儿没人揍我了,就有点儿惆怅……”   “那我哥倒是没打过我……而且他答应我了,如果我不愿意,他就不交女朋友不结婚,对吧,哥?”   一口一声哥叫得煞有介事,就差把天真二字写在脸上。秦殊看着他眼里闪动的那点儿狡黠,就忍不住弯起嘴角,又夹起一只汤包堵他的嘴:“嗯,是,你说了算。”   “唉,原来有人宠的弟弟是这样的,我姐要听见我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肯定已经上来拧我耳朵了……”青年一边往师父手里递吹风机,一边嘀嘀咕咕地感叹,说着说着又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呼一声,没头没尾地夸张道,“诶,小哥,你女朋友怪奔放的啊!”   饶是林芜思维还算跳脱,这次也没能及时接上他的茬,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何出此言?”   学徒青年就从他身后绕到身前来,指着镜子里他脸侧那一小块红痕,起哄似的眯着眼反问:“这难道不是那什么——草莓吗?”   林芜眉梢微抬,视线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第二次仔细端详耳旁的痕迹,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起来,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语气暧昧:“嗯,是啊……”   目光一转,就借由镜子望向始作俑者,如果眼里的笑意能凝成实质,镜面反射出的大约会是一道狡黠的饱和度极高的彩虹。   秦殊不知什么时候坐回了一旁的沙发里,正垂眸看着手机屏幕,偶尔抬手打几个字,看起来心无旁骛两耳不闻——但他肯定听到了,不用想也知道。   “哥……”林芜就故意叫他,暧昧的调侃只有彼此听得分明,“你觉得呢,这是吻痕吗?好主动。”   被点名的人不得不放下手机,顺着他的意思走过去看,指尖在他耳旁轻轻掠过,又将一缕不听话的潮湿鬓发别到他耳后,语气温和如常:“是吗,我不太了解。”   理发师还在工作,头发被人握在手里没法回头,林芜只好通过镜子去同他对视,试图在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里寻出些许破绽:“确实有点儿像,不过说是虫子咬的,好像也说得过去……”   秦殊并不上他的当,也不反驳,拿过那盒蒸饺,将最后一只夹起来送到他嘴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怎么可能?你再好好看看,这怎么可能是虫咬的啊!”倒是一旁的小青年激动起来,急于证明自己的发现并非信口胡说,“这个颜色和形状,再说哪有虫子咬人不破皮的——嘶,你干嘛!”   “挡着光了,人家的家务事要你瞎操心,”负责“主刀”的Tony老师终于受不了他聒噪,脸上还挂着营业的笑,话里却隐隐带上咬牙切齿的意思,敲了脑袋还不够,塞给他一把剪刀又在人小腿补上一脚,“闲得没事就练习去,别在这儿丢人了。”   当事人就摆摆手做和事佬,不动声色地观察他哥:“好啦,不丢人不丢人,我才丢人,连是不是吻痕都分不清……”   说得就像他没在秦殊身上留过印——更何况没吃过猪肉也该看过猪跑,没睡醒时候被人误导是一码事,现在神志清醒智商在线,他又哪里会看不出来。   -   按理说烫发和染发之间最好隔上几天,但用理发师的话说,他选的发型难度不高,冷烫足矣,对染发剂的影响不会太大,要是赶时间也可以放在同一天,三四个小时就能弄完。   于是两人走出理发店时已经到了中午,正是饭点,商场比之前热闹许多,人潮熙攘里林芜下意识去牵他哥的衣袖——儿时习惯使然,伸手的时候倒是没多想,回过神来又起了歪心思,抓着袖口的手就顺势下移,扣进青年偏凉的手心里。   “中午吃什么呀哥哥,火锅、披萨、日料,还是……”他一点儿都不饿,却还是凑上前去跟秦殊咬耳朵,后半句话就没入气声里,“吃我呢?”   少年柔软的嘴唇停在青年脸侧,接近耳根的位置,随着话语浅浅开合——不偏不倚,恰好是那枚吻痕所对应的地方。   不是没发现两人的方向渐渐偏离正轨,正在远离人来人往的餐食区,也不是不知道自家小孩性子如何,暂时没跟他纠结吻痕的事暗地里必然存了别的心思——秦殊无声地叹了口气,后悔昨晚一时贪恋,没能见好就收,给自己刨了个几乎无解的坑。   却也不是坏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恰好是背叛理智第一步,爱情伊始。   于是林芜将他带进安全通道的时候他没拒绝,走向无人拐角的时候他也没有提出异议——下一秒他的无解难题靠近他,在他嘴角印了个湿软的吻,话音很轻,带着低而暧昧的笑意。   “是不是吻痕,试试就知道了嘛。” 第38章 深情   “是不是吻痕,试试就知道了嘛……”   说这话的时候他故意将尾音拖长,黏黏糊糊地吐出来,很像一个有点儿荒诞的吻,童话剧里贴在人脸颊上轻轻炸开的“mua”。   但他的头发染成亚麻色,裹着蓬松的卷垂落下来,就显得皮肤更白,整个人乖巧又无辜,做出的事也无关风月,小动物一样软绵绵的调情——像内里住着狐狸的乖顺小猫,晃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凑上来,自带一层柔软无害的滤镜,哪怕说出的话做出的事都越线,也还是让人不自觉心软,去为他找一个自欺欺人的理由。   比如是自己趁人睡着留下吻痕有错在先,合该被惩罚报复,比如只是小打小闹地盖个戳,很快就会过去,忍一忍也无妨。   于是沉默片刻,秦殊还是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以示默许。   林芜似乎笑了一下,抬手来解他的衣扣,刻意把简单的动作放缓,像在为即将到来的什么事做铺垫,直到第四颗扣子被解开,青年清晰的锁骨与大片胸口完全露出来,他才低下头,用鼻梁蹭了蹭那两侧锁骨间牵连的凹陷。   像心软的吸血鬼,有所顾忌的年轻恶魔。   “哥哥,”他用只有彼此能听清的音量轻轻地说,“我有没有说过,我很喜欢你不那么端正的样子。”   锻炼时略微汗湿弄乱的额发,被他某个亲吻弄歪眼镜时候眼底一晃而过的不耐,还有现在衬衫被解开,斯文之后缀了败类二字,实在很贴切。   秦殊没说话,静静垂眸望着他低垂的眼睫,看那罅隙一缕的阳光顺着睫毛淌下去,心想“不那么端正”和自己心里那些欲念比起来,已经算得上很端正纯良了。   “草莓是不能留在脖子上的,靠近动脉,会很危险,”林芜就没头没尾地跟他科普,一边将他敞开的衣领弄得更开,直到心口的位置露出来,才满意收手,“那心脏呢?我也不知道……”   第一个吻落在心口,他像个风月话本里手段熟稔的登徒子,嘴上说着要为比对吻痕“试一试”,却并不急于留下痕迹,就这么一点一点缱绻地亲上去,直到舌尖抵上那截锁骨,才意味深长地舔了舔,预告一般。   如果换了别人,大概会被他这一番手段磨得心神迷乱,但秦殊毕竟不是别人,即使衣衫不整地靠在那里,主动权完全被剥夺,也依旧平静如常,像冷眼旁观的局外人,甚至还有余裕分神去想,如果被撩拨再做出正确反应也算考核爱情的一环,他恐怕要拿零分。   林芜停下来,掀起眼皮看向他,眼底的笑意就晃过去,像流溢的阳光又回到眼睛里——他在想每次这个时候,他哥那副温文尔雅的假皮相就会显出破绽,暴露出内里真实的清冷与淡漠来,好招人喜欢。   下一秒吮吻带来的刺痛感陡然炸开,秦殊还是忍不住皱眉,心底晦暗的不悦无声涨起,像要攫取他理智的冰冷潮水。   他缓缓呼了口气,把躁动又浑浊的欲念吐出来,克制着想握住小孩肩膀反客为主、在那白净身体上留下更多痕迹的冲动,寻求清明一般仰起头,抵上身后冷硬的墙,觉得自己像行走在阴晦监牢里的人,太冷也太不得超生,就显得冷墙都温暖,是荒诞的依靠。   狐狸还是知道见好就收,很快就停下来,略微退开些许,低头端详自己留下的吻痕——阳光从墙顶的半截窗户里照进来,不偏不倚落在青年的颈窝里,将小小一团血痕蒙上滤镜,显出过曝失真般的淡红。   “很像啊,和我脸上的,”这时候又严谨起来,仿佛这个吻痕自始至终不过是一场实验,“但好像太浅了……”   “哥哥,你昨晚到底有多用力啊?”   话已至此,彼此的立场都已经足够分明,秦殊知道他看穿了,也无意再徒劳辩解,早做好了被“拷问”的准备,只是没想到问题停在这里,比起质问更像什么无关痛痒的调情,就略显讶异地挑眉,抬手抚上他脸颊,用指腹轻轻摩挲那一小块痕迹,不答反问:“怎么不问我为什么?”   “成年人要学会给对方留余地嘛,”小狐狸就笑起来,偏过脑袋蹭了蹭他手心,“有时候结果比原因更重要——我不是小孩子了,对不对。”   笑意从话尾一直漫到眼睛里,秦殊对上他的视线,终于看清阳光是怎么落进他眼底,糅进那片狡黠也澄澈的海,呈现出蛊惑人心的璀璨质感来。   “是吗,”秦殊若有所思,沉默片刻,似乎真从几秒的对视里得出了什么结论,轻声道,“那我也只回答你的上一个问题。”   小狐狸眨了眨眼:“嗯?”   下一秒手腕被人握住,秦殊将他拉近些许,垂眸挑开他的两颗扣子,又将松垮的领带轻轻扯开,动作细致得像拆解一份礼物——然后像严谨践行他的科普似的,低头在他锁骨上留了个印,语气平稳得像陈述实验结论:“大概这么用力。”   “好疼啊,”林芜才反应过来他在干什么,狐狸似的眼尾就眯起来,半真半假地控诉着,笑意却餍足,“可是……哥哥,你昨晚想做的应该不止这些吧。”   白净的指尖碰上脸侧,在早已沉淀成深褐色的痕迹旁点了点:“现在要不要试试看?”   秦殊握着他手腕的手收紧一瞬,又很快松开——他在想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上一次是迎新晚会当晚,远离人潮的隐秘角落里,林芜贴着他耳朵说,可以用你喜欢的方式亲我。   他想林芜还是看穿了,至少看穿了一部分,他的真面目。   然后为他找好借口,留足余地,愿者上钩——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少年的衣领还是敞开着,图案明艳夸张的领带松垮垂在一旁,就显得领口下那一小片皮肤更干净白皙,在阳光里显出绸缎般柔软的质感来,无声引诱他陷落——引诱他去继续未竟的试验,引诱他的凌虐欲与心底阴晦的鬼,二者兼而有之,快要两厢割裂。   到底是理性占了上风——他听见自己轻轻地问,可以吗。   可以在你清醒时候去试探爱与温柔共生的可行性,展露出一部分真实的本性,而不让你失望,不安,甚至心生恐惧吗。   “不喜欢就推开我,”抬手蒙上林芜眼睛的时候他轻声说,“如果你介意,随时可以停下。”   少年眨动的眼睫扫过他手心,是不作声的纵容。   后来发生的事被拉得很长,暴露在独属于他们的一方阳光里,像一帧一帧缓慢播放的低俗电影,或是高雅剧本里低俗的某一段。   视线被温和地剥夺,一只手也被握住,秦殊只留给他拒绝的自由,却没有留下一点能让他有所回应、迎合或是反客为主的余地——这样的控制好狡猾,谁都知道他唯独不会拒绝的。   他想秦殊真不愧是优等生,最擅长戴着面具逢场作戏的人,连对待试验品的温柔都好真实,比他不得章法的吮咬缱绻许多。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可能不仅仅是逢场作戏。   扣子又被挑开一颗,对方的两只手都用来控制他,解开衣扣的途径便只剩下一种——秦殊会略微偏过头,咬开珍珠质的衣扣,或是用舌尖去抵,惯常温润如玉的人做起这些狎昵事来大约也很自如,不沾染半点风月意味。   但扫过他皮肤的呼吸又是温热的,比平时热一些,与臆想中的清冷相去甚远。   他终于忍不住,作弊似的略微低下头,从对方手掌下狭窄的空隙望下去,想看清秦殊到底在用哪副面具对待他,才让陌生的温柔显得如此真实。   下一秒就不偏不倚撞进那双眼睛里——他没想到秦殊会在吮吻停歇的间隙里抬头来看他,眼里盛着某种近于沉重的、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深情,或是别的什么能被错认成深情的专注情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缠住他,让臆想与现实同时崩解。   他自始至终维持着的、带着纵容性质的清醒就陡然垮了。   于是主动权颠倒,他终究还是甘愿变成被控制的那一方。   吻痕从胸口一路蔓延到锁骨侧边,又陷进颈窝里,唯独避开衣领遮不住的部分,显然有所考量——“施暴者”自始至终都耐心,将那一大片血案现场似的吻痕拆解成温柔的若干段,握着对方腕骨的手不知何时下移些许,变成十指相扣的姿势,像无声的安抚。   但安抚能不能起效要另说。   林芜被他咬得呼吸都颤抖,断断续续地叫他哥哥,却始终执拗着不肯说出拒绝的话来,颤动的眼睫扫得他掌心发痒,温热的潮意就散开来,湿漉漉的一小团,让他想到某个场景下对方同样潮湿的眼睛,海一样的深蓝色,被搅乱的一池春水。   秦殊想该见好就收了,趁现在事态还称得上缱绻,在陷入凌虐陷阱的边缘摇摇欲坠——却还是在瞥见那纤细颈间不安滚动的喉结时起了多余的心思,鬼使神差地凑上去,照顾猎物般在那一小片突起上轻轻地舔。   “哥……”少年的声息就陡然变了调,话音被抽气声扼断,流露出沙哑的易碎感,“都说了不能,嗯,不能咬脖子……”   意识到自己狼狈得有些失态,却还要玩笑似的找补:“虽然死在你怀里也很好,但我还是更想——唔。”   不合时宜的话被亲吻打断,一个印在他唇上、很温柔的一触而分的吻。   这是秦殊第一次完全自发地亲他。   视野恢复的时候他还有些懵,澄澈的阳光照下来,蛰得眼眶发酸。   秦殊没给他看清自己身上一片惨状的机会,垂眸替他整理衣领,将解开的衣扣一颗一颗重新扣好,动作细致又周全,同那天在酒吧的模样相去甚微。   ——说出的话却截然不同。   整理妥善后他低下身,凑到小孩耳边轻轻地说:“哥哥想做的当然不止这些,但这里有监控,剩下的事就不适合被人看见了。”   林芜肩膀一僵,耳朵就无可救药地红透了,耍赖似的埋进他肩窝里,闷闷地叫了声哥,顿了顿又念他的名字,到底也没能说出什么有实质意义的话来。   微妙地扳回一城。秦殊就笑了笑,揉着他的后颈充作安抚,语气又恢复如常温和,光风霁月的伪君子:“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这样的。”   “喜欢啊,”林芜实在受不了他自称“哥哥”,用那种介于玩笑与认真之间的语气撩他,放空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想起该追究些别的东西,“但你跟谁学的……”   秦殊直起身,低头同他对视,嘴唇泛着生理意义上不自然的红,让他整个人都显得真实许多——连同眼底晃动的、藏着些许鲜活情绪的笑意:“你啊。”   他想阳光落下来了,第一次落进秦殊眼底,照亮面具之后长久寂寥的晦暗,勾勒出一个分明的轮廓,是他的影子。   -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就突然产生了亲他的念头。” 第39章 琳琅   最初那个围绕“吃什么”展开的问题答案模糊,但至少秀色可餐四个字不足以真的替代进食,只是思绪还停留在隐秘无人的安全通道里,就分不出闲余思考别的——最后两个人还是就近挑了一家人少的披萨店,点个双人套餐糊弄彼此的胃。   等餐的间隙林芜终于找到机会,神志清醒条理清晰地复盘过去二十分钟,盯着玻璃杯里的橘子汁想那些微妙的违和感出自何处。   不是想不通,只是预想中本该花三个月甚至更长时间去酝酿的答案一朝落成现实,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就让他觉得很不真实。   一棵他软磨硬泡了这么多年也不得章法的冷漠铁树,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自发自觉地——开花了?   少年出离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披萨和意面一道一道上来,很快铺满整张餐桌,心底的不真实感就愈发强烈,觉得自己像个苦苦追求某个结果而不得的科学家,已经快要习惯了漫长又希望渺茫的重复实验,却在某一次反复中突然得到了合乎理想的结果,就可悲地自我怀疑起来。   “想什么呢,”秦殊把一份奶油蘑菇汤推到他近前,神情自然得像个局外人,“吃饭吧,刚才不是还说想去看展吗?”   林芜下意识摇摇头,掰开餐包去蘸浓白的汤,对素日喜欢的吃法也食不知味,嚼着嚼着还是含混反问:“哥,你怎么突然……亲我啊?”   秦殊对自己总是严苛,没有十足把握的事很少会去提及,何况这个答案关乎横在他们之间的历史遗留问题,他也不觉得该在眼下进展甚微的时候夸口太多,给小孩不切实的希望,到底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拿林芜先前的说辞糊弄他:“成年人了,要给彼此留足余地。”   少年微怔,似乎对他作弊似的说辞感到讶异,但那一瞬的错愕又很快消散,被意味不明的笑取代——小狐狸支着下巴一歪头,弯起眼角直直看向他,仿佛只需这一个动作,就足以让他放下纠结的问题,恢复以往的状态了。   “嗯,也是,”语气十成十的乖巧,话里的意思却又毫不单纯,“那我也——再接再厉。”   -   陶瓷展出的内容以清代粉彩瓷器为主,很合林芜的口味,展馆内安静,两个人边走边逛,说话时候就不得不放低了声音咬耳朵——人不多,绝大部分都是趁周末带自家孩子来拓展视野的父母,林芜就半开玩笑地轻声问他,哥哥,你这算不算也是带小孩。   但大约没有哪个孩子会像他一样看得入神,在一件展品前停留十几分钟,也不去看文字介绍,视线静静停留在某个瓷瓶或瓷罐本身,专注得像是能越过其间几百年岁月,看见展品背后的诸多故事,无声地同它们交流。   秦殊对这样的专注不甚理解,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就站在一旁陪他,垂眸看着他剪短后模样乖巧的头发,心里想的是他还是这样就好,和十五六岁的时候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是那时的卷是自然而然睡出来的,现在却带了人为的成分。   过了许久林芜才回过神来,又拉着他去看下一件,几步路的距离也要凑到他耳边,用气声轻轻告诉他自己听到瓷器在说话,刚才那件比较吵,背景音是宫廷的丝弦歌声。   秦殊就摸了摸他的脑袋,理顺一缕翘起的头发,想起十三四岁的时候学校要求课外学习,暑假时候他带林芜去美术馆,似乎也是这样的情景——他这个不通美学的人早早根据文字介绍编造完了改写的心得,小孩却还沉浸在欣赏展品的欣喜中,出了大门深吸一口气,叽叽喳喳地和他分享刚才看到了什么,哪副画背后有怎样的故事,“画会说话”。   展馆不大,两个小时就足以让他们逛一个来回,剩下的时间里林芜在“上去看看博物馆其他的区域”和“体验亲手做瓷器”之间选择了后者,坐到彩色矮桌旁和一帮小朋友一块儿凑热闹,听工作人员讲解“玩泥巴”的步骤与要点,支着下巴看得入神。   秦殊就自觉等在家长陪同的区域,被隔壁西装革履的某家父亲搭讪,惊讶地问他年纪轻轻就有了孩子么,看起来还像个大学生。   林芜远远地听见了,就隔着一群小朋友笑着看他一眼,想起走出理发店时又遇见那个自来熟的学徒青年,青年十分诚恳地祝他们兄弟关系融洽,又被师父敲了脑袋,等他们离开些许才有隐隐约约的教训声传过来,“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人家明明是情侣”……   他好像特别喜欢这种模模糊糊的误会,也说不出缘由,只是觉得很有意思,像是旁人未必知道他们的关系,却都明白两人间因缘很深,对彼此而言是独特的存在。   秦殊摇摇头,似乎说了什么,离得太远他没能听清,依稀从口型里分辨出几个字,像说了“是陪朋友来”,又像别的什么——然后他默默地想,秦殊大概不会用这么疏离的词语指代他们的关系,说的是“男朋友”也说不定。   体验的作品不能带走,烧制好后就留在博物馆里,作为另一种独特的展览品被收藏。他毕竟是个学了多年美术的成年人,审美和动手能力都比同桌的几个小朋友好得多,做完寻常的杯盏还有时间剩余,就用余料捏了个小小的狐狸脑袋,给依言走过来的秦殊看。   “脸上都沾到了,”秦殊有点儿无奈地弯下腰来,替他擦颊侧不知何时蹭到的泥渍,视线扫过耳垂旁依旧醒目的那枚红痕,又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转移到他手里那团泥巴上,认真道,“嗯,很可爱。”   最后还是耗到了临近闭馆的时候,走出大门时天还是亮的,隔一条马路的夜市街却已经点起了灯,小狐狸远远看见“芋圆烧仙草”的招牌,就突然来了兴趣,说不想吃晚饭了,想体验一次在小吃街边逛边吃的感觉。   秦殊自然不会拒绝,就顺着他的意思过了马路。   对林芜来说这样店铺簇拥的夜市街哪里都新鲜,几乎每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小孩子似的被小吃吸引,低头安安静静看师傅摊蛋饼的模样很乖,手里拿着在前一家店买的糖葫芦,颊侧被顶起圆润的一小块,随着咀嚼的动作小幅度地滚动。   “要吃吗?”秦殊像个极溺爱孩子的家长,手上拿了两三样小吃和一杯烧仙草,周围广播叫卖的动静太吵,就弯下腰来凑近了他问。   林芜摇摇头:“等会儿吃完了再买吧……哥,你尝尝这个。”   于是一颗被冰糖覆盖的草莓就送到他嘴边,流转着琥珀质地的光泽,与对方嘴里的是一个味道。秦殊垂眸咬下,心底掠过一个鬼使神差的念头——他还以为照林芜的性格,会选择像上次渡糖一样嘴对嘴来喂他。   下一秒回过神来,又被这越线的想法蛰得皱眉,心想大约是被节节顺遂的试验带得魔怔了——他分明还没有立场去想这些事的。   即使心生动摇,在那种奇异的满足感里窥见了些许可能性,对他们这段关系而言的最优解依然是三个月后“和平分手”,恢复到寻常邻家兄弟的关系。   然而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来,以一种似曾相识的平静语气缓缓质问他,等到三个月,不,八十几天过完的时候,他真的会甘心就此放手,让心心念念喜欢的人恢复自由,同别的什么人在一起吗。   “哥?发什么呆呢……”林芜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将他唤回现实。   秦殊摇头,被口腔里残余的草莓味道甜得皱眉,又很快恢复平静,宽慰似的朝他笑了笑,温声道:“没什么,想起还有一个作业没写完,明天再写也来得及——要喝奶茶吗,我去买。”   长不过几百米的街市,却像能容纳全国各地的小吃一般,甜咸各异的香味在店铺间飘散掺杂,糅合成某种近于实质的烟火气,店铺前的暖光将空气里弥漫的细尘照亮,落在人群肩上像给熙攘的景象镀了一层流溢的金,两个人就随着人流慢慢地往前走,没有目的也不着急,从这新鲜的热闹里尝出几分闲趣来。   怕自家的小孩子被人潮冲散似的,秦殊手上提了几个冒热气的塑料袋,却还是腾出一只手来稳妥牵住林芜,又被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摆弄成十指相扣的姿势。   “好像真的情侣啊……”林芜看着两人相握的手,喃喃道。   秦殊没听清,偏过头来“嗯?”了一声。   想什么呢,他们现在又不是在演戏——林芜在心底里摇了摇头,笑意洋溢,若无其事道:“就是突然觉得这样也很好,像小时候一样,放学回家的路上也会经过这样的小吃铺,不过那个时候你只肯让我吃一点点,怕一不小心吃饱了晚上又吃不下饭……”   “多久之前的事了,怎么现在还记得。”秦殊把一串吹凉的关东煮递给他,失笑道,“小时候那么乖,怎么长大了反而计较起来了?”   小狐狸就嘟了嘟嘴,就着他的手吃煮鱼丸,猫舌头耐不住烫,小口小口咬得很慢——终于吃完一串,刚想说些什么,看见视野角落里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就突然放慢了脚步。   “哥,你看那里……”   他指的方向有一间不亮灯的店铺,嵌在小吃街临近尽头的位置,在一片热闹亮色里显得有些突兀——说是店铺,倒更像是两个集装箱垒出的什么简陋建筑,旁边有一道刷蓝油漆的金属质楼梯,看起来又不像纯粹的临时搭建品,充当“二楼”的集装箱其中一面被改造成窗户,窗外挂了霓虹的彩灯串,里面却一片漆黑。   “我想上去看看,”林芜就顺着楼梯往上走,在转角处的小小平台上停了一停,然后低头雀跃地扬声道,“门没锁,哥,陪我上来嘛。”   集装箱内的环境和它外表看起来一样潦草,地上积了薄薄的灰,似乎已经很久不曾有人踏足,那扇玻璃旁却摆着一套突兀的桌椅,矮桌上两个啤酒瓶一立一倒,桌旁的地上还散落了几个烟头,像什么意味深长布景独特的艺术品。   林芜兴致盎然地拍了几张照,又拉着他走到玻璃旁,隔着水渍和蒙尘看不远处热闹的夜市街,一边道:“好像秘密基地啊,那种时空漏洞,异次元空间之类的,一走进来就会和外界隔绝,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但下面的人潮熙攘如常,从不甚宽敞的街道间穿过,三三两两或独自一人,像诸多镜头拼凑而成的一张画,被玻璃窗的边角框起来,乱而有序。   林芜默默看了一会儿,突然轻声问道:“哥,你平时也是这样看别人的吗?”   隔着一层蒙尘的玻璃,居高临下地望着人间烟火芜杂,观察人来人往,却从未参与其中。”   秦殊似乎愣了一下,不确定他的言下之意是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是一句看破他本性后的判词——似乎可以代入进去,但这太荒唐了,林芜不该窥破至此。   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小狐狸就摇了摇头,耍赖似的凑上来亲他,找补似的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哥你好像从来都不喜欢凑热闹,如果不是陪我,就总在一边静静看着……”   秦殊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垂眸望着几米之下来往的人群,语气平静:“有你一个热闹的就足够了。”   他的骨相清冷,却被斑斓变幻的暖光勾勒得柔和,霓虹灯的蓝紫色恰好落在他眉眼间,透过镜片的光被睫毛拦了一拦,投进眼睛里像什么细碎的人造的星星,显出某种近于虚幻的好看来。   就引得少年不知不觉入了神,视线痴缠地滑过他每寸轮廓,从眉骨到睫毛到鼻梁,最终停留在嘴唇上——回过神来两人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呼吸交缠,他尝到青年唇间浅淡的甜味,想起那是不久前秦殊买给他的糯米糍,桂花味的。   他像被那浅淡的甜香蛊惑,就忍不住探出舌尖去尝,出乎意料地,这一次秦殊没有像以往那样温和地阻止他,或是以纵容者的态度敷衍,让这个吻变成小孩子扮家家酒似的玩闹,甚至放任了这有些越线的试探,像个真正情动的男朋友那样,自然而然地接下了这个吻,又堪称温柔地回应他。   于是亲吻缠连,催生出几分偷情似的狎昵与浪漫来,林芜微怔,受宠若惊似的无措了一瞬,似乎想起了什么,才复又大胆起来,沉浸进这个出奇温柔的吻里。   察觉小孩的呼吸开始颤抖的时候,秦殊到底还是没有克制住,像昨晚那样咬上对方柔软的下唇,温水煮青蛙般逐渐加重了力度。   于是浅淡的铁锈味道悄然弥散,与余留的桂花糯米甜香相掺杂,糅合出了某种奇异的倒错感,让人分不清甜蜜与危险的界线。   少年攀着他肩膀的手下意识收紧,隐隐颤抖起来,却依然仰头接受他柔软的欺负,食髓知味,显露出干净又澄明的信任来。   直到温水里的青蛙终于受不住,手脚发软地攀在他身上,溢出细碎的呜咽声,秦殊才好脾气地停下,垂下眼睫,将眼底一晃而过的阴晦掩藏周全。   他的自制力似乎比自己想象中好一些,或许是有了前车之鉴——或成功或失败的经验。   林芜把发烫的脸埋进他衣领里,过了一会儿才开口,突兀地问他,会不会被看到啊。   话尾略微扬起来,像摇着尾巴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猫,不,狐狸。   秦殊知道怎么治他,温和地反问回去:“不喜欢吗?”   ——仿佛把人亲成这个样子不过是纵容对方的愿望,予取予求,不掺杂半点私心。   可事实并非如此,谁都心知肚明的。林芜想起中午时分似曾相识的情景,把“成年人要给彼此留余地”那套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般的说辞默念三五遍,才终于咽下刨根问底的好奇心,蹭蹭秦殊温热的侧颈,闭上眼睛实话实说。   “当然喜欢啊。” 第40章 破冰   新宣的每周例会在周二,对林芜来说恰好是满课的一天,上完跨区的晚课又匆匆赶往综合楼开会,像个传说中的“时间管理大师”——虽然管理的对象并不太相同。   骑车穿过那条桂花道的时候他看见明月高悬,就想起某天晚上和秦殊聊天——大约是去年这个时候,他们还分居异国,他没完没了地给秦殊发消息,研究对方的微信步数和朋友圈偶尔转发的同校会工作有关的内容,从细枝末节里推算他哥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像个乐在其中的小跟踪狂。   那段时间他格外热衷于拿鸡毛蒜皮的小事烦他哥,小孩子撒泼打滚似的,要从对方的生活里强占一部分时间,没营养的消息一晚上能发几百条,是十分故意为之的明晃晃的骚扰,也亏得秦殊待他耐心,换了别人大概要烦到屏蔽他。   他哥在网络聊天这件事上冷漠得真实,很少回复非必要的内容,寝室群之类纯粹与社交有关的群常年屏蔽,对正事以外的消息也毫无兴趣——唯独对他是例外,哪怕发来的内容繁琐冗杂又毫无意义,也会耐心看完,再对其中掺杂的无聊问题一一给出回复。   但秦殊毕竟不是一直有空陪他胡闹,那时候他收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现在有事,稍后再看”,或者以“要去……”开头,再告诉他结束的大致时间,省略号里的内容十有八九是“上课”“开会”之类的正经事,连“吃饭”都少有,像个设定周全的机器人。   现在想来,去年这个时候的秦殊应该比他想象中还要忙,才留任,大二的课又多,没记错的话应该还参加了某个比赛,持续了几天看文献写代码到凌晨的生活——但就算是这样,印象里他哥居然从未在他面前流露出丝毫与疲倦或抱怨相关的情绪,始终维持着滴水不漏的温和耐心,仿佛对连轴转的忙碌也不以为意,还有余裕来关心他。   也不止那一段时间,从小到大二十几年,秦殊似乎一直是这样的。   桂花是桂花,月亮是月亮,等行人穿过斑马线的间隙他用一根手指抵着车铃,让本该清脆的响动变得又轻又闷,心底某种泛着涩意的情绪同不真实感一起冒出来。   他觉得有时候秦殊和这些讨人喜欢的美好事物一样,真实又不太真实,蒙上很多重引申义,就让原本并不那么完美的东西看起来近于完美。   第一次例会秦殊也参加,林芜到的时候人还没齐,远远就看见那个他心心念念的青年站在走廊尽头,身形被一棵凤尾竹遮掩,就显得更修长养眼,很招人喜欢。   “来了,”被他从背后抱住的时候秦殊无甚反应,似乎对这种程度的“偷袭”已经习以为常,抬手轻轻抚过他发烫的脸颊,语气才染上几分无奈,转过身轻声道,“还有十分钟才开始,也不用这么着急。”   小狐狸就蹭进他怀里,贴着他耳朵装无辜:“想你了嘛,想早点儿见到你……”   “抱歉,刚才老师临时找我,来不及去接你。”秦殊说话的语调总是不紧不慢,道歉也好解释也罢,都含着让人无从追究的温和诚恳——和别人说话时这种诚恳是假的,对林芜却又不尽然,温和就转变成更真实的温柔,从字句间轻轻漾开来,下蛊似的。   林芜听着听着,又想起来时路上想到一半的事,那种感同身受衍生出的心疼就再次漫上来,微妙地缠在他心脏一角,让他很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具体该说什么。   以前只觉得他哥偶尔显露出的阴暗面和平时反差好大,不偏不倚符合他荒诞的审美,尤其是破绽因他而生,就更让他心生餍足。   可现在他看着这么温柔的秦殊,想起这个人一天只睡寥寥几个小时,每天都要兼顾这样那样的事、顾全身边各种各样的人,还能分出精力来陪他,单方面地周全又耐心地对他好,也从来不像其他视伴侣为避风港的人那样在他面前流露负面情绪——就觉得有些难受。   但这些话是说不出来的,他太了解他哥的性格,温和表象下藏着不容置疑的控制欲,也不会想接收到来自他人的怜悯,或者心疼。   “怎么了,”察觉他沉默得有些太久了,秦殊就安抚小猫似的轻轻捏他后颈,温声问,“想什么呢?”   林芜摇摇头,瞥了一眼办公室的方向确定没人注意,就偏过脑袋在他耳边印了个小小的吻。   “想你啊,”他极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浮得合乎寻常,甚至有点儿没心没肺的意思,“哥哥,上次见面还是八小时前——我好想你。”   说完又很快松了手,乖乖退后一步站定——差不多到了例会开始的时候,再磨蹭下去就不只是他一个人不务正业了。   -   第一次例会或许更适合被称为“破冰”,旨在让第一次凑到一起的十几个人彼此熟悉,布置工作和培训技能都是日后谈。   看到孟麒也在的时候林芜倒是一点儿都不惊讶,反而恍然理解了为什么一屋子人坐得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就显得他和秦殊一前一后走进来有些突兀——有这么一尊大佛面无表情地镇着,想不安静都难。   “那么人就到齐了……咳,首先欢迎大家加入新宣这个大家庭,嗯……我是新宣部长闻晚,新闻的闻,夜晚的晚,怎么称呼我都可以。”   闻晚说话还是细声细气的,手指紧紧扣着笔记本的边沿,关节都有些泛白,但从话音却听不出多紧张,大约已经提前练习过:“今天是大家第一次见面,暂时还没有太多工作上的事,就是凑在一起聚一聚,互相熟悉一下,方便以后共事……桌上是我们几个部长给大家准备的零食和奶茶,买了很多所以大家不用客气,今晚的流程也很轻松,首先是每个人轮流做自我介绍,争取能记住彼此的名字和脸,然后我会大致介绍一下转正考核的内容和相关事宜,剩下的时间会由文艺部的赵学姐来带我们玩一些数字炸弹之类的破冰小游戏,希望大家玩得开心……”   之后就是从部长开始依次进行的自我介绍,整个部门十八个人围坐成一圈,圈外的秦殊作为分管他们的校会副主席,就也自然而然地被包括在内。   都是现场参加过迎新晚会的人,对秦殊和林芜这两个怎么看怎么“藕断丝连”的名字当然不陌生——于是在听完秦殊那句过分简洁的、除了姓名和职务再没有半点多余信息的自我介绍之后,吃瓜群众们的好奇心就有点儿藏不住了。   但他到底是前辈,哪怕看起来脾气不错,眼下也不适合再八卦更多,众人只好把注意力转移到故事的另一位主角身上,或好奇或渴望,眼巴巴地指望能从林芜这里扒拉点儿糖吃。   但有时候好奇心与八卦欲是话题的开端,而气氛总是要靠有趣话题来活跃的——林芜当惯了人群里活跃气氛的那一个,对此倒也颇有自觉,话头递到嘴边了就自然而然接过来,还要故意卖个关子,好让效果更加显著。   “大家好啊,我叫林芜,森林的林,荒芜的芜,如各位所见是个混血儿,迎新晚会那天头发还是金色,或许有人记得……”大概是发色添了一层滤镜,他这么轻轻笑起来的时候比以往更澄澈,显得无害又乖巧。   偏偏下一句话里藏着炸弹,和纯善无害毫不沾边:“这个名字是八岁那年秦殊取的,要上小学了嘛,我在F国留了三年学,剩下的时间都在国内,母语和惯用语都是中文,叫我林芜就好。”   他很少直接用姓名称呼秦殊,总喜欢明里暗里地叫哥哥,像什么玩惯了的小情趣,然而现在当着一干未来同事的面,“秦殊”二字却说得自然又坦荡,就大大方方越过了兄友弟恭的假饰,让人一听就会理所当然地联想到竹马关系,很合乎情理的日久生情剧本。   窸窣起哄声响起来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去看秦殊,果然捕捉到对方眼里一晃而过的纵容——能坦荡谈论这段关系,在众目睽睽之下直白看向对方的,其实自始至终都不止他一个人。   拜这个“得偿所愿”的小小八卦所赐,之后半轮自我介绍的气氛轻松许多,也开始有人说起自己的女朋友在另一个部门任职,或是“还单身,希望早日脱单”之类的俏皮话。   最后话茬传到孟麒那里,甚至有人借着气氛开玩笑:“孟学长呢,有没有那个什么、状况啊——”   “这才什么时候就想这个,费那么大劲儿来校会就为了找对象是吧?”孟麒就板着脸唬人,恪尽职守地唱红脸,“我可告诉你们啊,要是因为这些七七八八的影响正事,别说脱单,转正都没门——尤其是林芜,小林同学,招你进来是因为你履历漂亮能力也不错,可不是看秦殊的面子,要是以后表现不好,别说你是他对象,是我——咳,是我自己家弟弟都没用,照样没机会转正,听见了吗?”   林芜一只成了精的小狐狸,自然能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知道他是有意替自己暗作担保,免得有人说他靠了秦殊的关系才能进来,目的不纯。   只是一不小心说得太过,又被某个容易吃醋的人看了一眼。   “知道啦,孟麒学长,我会为了我哥加倍努力的,”狐狸就十分认真地接下了他的好意,抬手故作夸张地行了个礼,“F国知名摄影师Ga?us唯一关门弟子,为您服务。”   几分钟后这个话题都过去了,他又收到孟麒的消息——看起来是实在按捺不住好奇,截了那位传说中“知名摄影师Ga?us”的个人介绍来问他,是这个看起来就特别厉害的Ga?us吗。   “是啊”——林芜就故意一字一顿地输入,好让吃醋的人看得更清楚,两个字能说清的答案生生打了一整行——“我爸,不过他的本职工作是设计师,近两年才对摄影有兴趣,算起来我学的还比他早”。   他才放下手机,孟麒就低头去看消息,别人或许不会注意,但秦殊一门心思都放在他身上,自然不可能错过这样的微妙细节。   ——不是不知道他哥会生气,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被周全藏起的溃烂伤疤连医生都束手无策,总要先找个契机让秦殊卸下假面,他才能“对症下药”。   他看见秦殊垂眸打了几个字,下一秒意料中的消息果然跳出来,很简短的几个字,就让他心跳重了一拍。   “在聊什么?” 第41章 献祭   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顺遂得有些出人意料。   比如向秦殊解释过之后,手机上依然喋喋传来的孟麒的消息——尽管消息内容主要围绕“今天秦哥心情是不是不太好”展开,但话题的主角不知何时已经放下手机,显然不想再看更多无异议的解释了。   比如后来玩数字炸弹的游戏,轮到林芜的时候只剩下从519到522的四个数字,他想正常人选数字的时候多少该有些含义,也不想当着他哥的面对主持人说520或521,索性放弃了出风头,挑了个平平无奇的519——没想到选数字的那位朋友剑走偏锋,同样不按套路出牌,“炸弹”就在他手里不偏不倚地炸开来。   不知是谁又起哄似的添上一句“你怎么知道他的生日是五月十九”,就更说不清了。   抽到的惩罚是“选择一位异性摸头杀”,没说清楚谁摸谁的头,但这种场合下男孩子总要成为吃亏的那一方,赵欢欢作为主持人很自然地被推到风口浪尖上,伸手来摸他脑袋的时候还一脸挣扎,大声嘀咕着“秦哥我真不是故意的”之类的话,像鼓动气氛又像真的求生欲溢出。   秦殊看起来倒是不生气,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局外人模样,但山雨欲来的平静也是平静,别人分不清,林芜自己却心知肚明。   到这里他其实已经有点儿想见好就收了,但听到他愿望的那位神灵大约是个急性子,恨不得让他的心愿被十二分满足。   于是过分的“幸运”降临到他身上,变成很暧昧的Pocky挑战,要求两人间的距离小于一厘米。   抽到另一张鬼牌的是新宣副部长,迎新晚会那天教他用相机的男生,不善交际的技术宅,叼着那根草莓味饼干棒不知所措,紧闭着眼咬了几口,险些撞到他脸上。   他就不得不扮演起主动的那一方,碰了碰对方的脸阻止那过于鲁莽的动作,偏过头去咬那根饼干棒,算着距离一点一点靠近,然后在周围“学弟好会哦”之类的感叹声里垂眸咬断,结束这项惩罚。   ——所以例会结束后秦殊把他带到楼梯间,又将一包没拆封的、同样是草莓味的饼干棒放进他手心里的时候,他已经有些后悔了。   “不是很擅长酒桌游戏吗,”秦殊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很温柔,垂眸整理他不知何时又乱翘起来的头发,指尖掠过耳廓又返回来,在那枚小小的蓝宝石质的耳钉旁摩挲,“上次还说三个人都玩不过你——小芜,你是故意的吗?”   林芜已经记不清他说的“上次”是哪次了,只知道他的手指好凉,捏住耳垂的时候就让异物感变得很明显,让金属细针嵌进柔软的皮肉里,牵扯出细碎又不祥的痒,仿佛下一秒臆想中的疼痛就会到来。   “不是的,我只是不想对别人说520,也不知道——哥,我也不知道他的生日刚好是那天,”他被磨得难受,瞥见秦殊眼底那点儿温和的控制欲,耳朵就烫得要烧起来,把那袋碍事的饼干棒随手放到一边,蹭进青年怀里撒娇似的辩解,“抽牌也不是我说了算嘛,刚才那么多人,我哪有机会去猜别人的牌……”   他还想解释孟麒给他发消息的事,还有那些凑巧降临到他身上的不合时宜的惩罚,但秦殊没给他机会,用一个有些凉的、盈满橘子味道的吻堵住了他的嘴。   他就想起散场前所有人玩笑似的干杯,秦殊呷了一口纸杯里的果汁,抬眸朝他看过来,目光是清冷的,就将他的感官与周遭熙攘隔绝开来,只能听清自己陡然急促的心跳,像被旋紧了发条的快要超载的人偶。   现在亲吻落下来,他又尝到了那种濒临超载的心慌。   秦殊好像越来越擅长这样温柔的吻,很耐心地撬开他唇舌,将无害的酥麻感送进来,像是缓缓描摹出烟花的形状,缱绻又细致地勾画上色,直到某个瞬间烟花被点活了,争先恐后地猝然炸开,他才会意识到灼烫与疼痛都是真实的,前者来源于他自己狼狈的体温,后者是秦殊带给他的,从掐在他腰侧的手到嘴唇弥散铁锈味道的伤口。   秦殊似乎很喜欢他疼到下意识抽气的模样,舌尖在那些零碎的裂口上缱绻舐过,像安抚,又像温和的施暴。   这个吻抽离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追上去,攀着青年的肩膀要继续,像亲手将自己送进虎口的羊——秦殊却捏了捏他滚烫的脸颊,用少有的略微放低了的声音蛊他:“不亲了,乖。”   “哥……”林芜伸手去摘他的眼镜,恍惚地想起自己的初衷来,觉得这至少是个不错的开端——尽管他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弥补或是报答秦殊,很多方法论在彼此的世界观里是不成立的,但现在对方尽善尽美的面具好像摘下来了,就让他觉得至少该做些什么,才不是白白……   白白什么呢,他似乎没吃什么亏,也不见得遭了什么罪,反而赚了一个温柔又不算太过分的吻——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快要把他的神志搅浑了,思考起问题来也断断续续地不得章法,还没等思考出个所以然来,身体已经循着本能作出反应,食髓知味般去找对方的唇。   下一秒塑料纸窸窣的声音响起来,手里就多了件什么东西,秦殊揉了揉他的头发,略微后退,靠在楼梯拐角的扶栏上,话音隐隐带着笑意,让他恍惚觉得对方此刻心情很好:“那这个呢——和别人吃的时候那么投入,也不是故意的?”   但林芜知道那是假的,他哥心情不好才会这样追问,才会多此一举地把饼干棒放进他手里。   两人间的距离被拉远,过堂的夜风涌进来,和他的体温相比有些冷,激得他肩膀一颤,终于找回几分清明。   “不是故意的嘛,”他就垂下视线,咬开冰凉的包装袋,又衔出一根Pocky来,叼在嘴角含含糊糊地扯谎,给他哥鲜见的不悦加码,“以前也玩过啊,在酒吧,都是跟别人学的……”   染回深色的头发给他蒙上一层无辜感,半真半假的纯善,尤其是当他嘴里衔着东西,又这么掀起眼皮自下而上地望过来——秦殊就略微眯起眼,面无表情地抬手,将那根饼干棒不甚温柔地折断,只剩下靠近少年嘴唇的很短的一截,话音却还是很温和,用只有彼此能听清的音量轻轻地问,怎么玩,也教教我好不好。   林芜看着他垂敛的眼睫,还有被浅淡灯色勾勒出的端正轮廓,心想他一点儿也不适合说这样的话,听起来明明更像虚心求教的优等生,让人分不清谁才是丧失主动权的那一方。   但草莓白巧克力的味道好甜。   被扼住喉咙的那一刻所有感官都被封死了,他的脑海里就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实在太甜了,腻得他有点儿难受。   偏偏心底里那一线同心疼挂钩的神志还醒着,提醒他这也是补偿的一环,他不能挣扎抗拒,要把自己完完全全地摊开来,用柔软的部分去承受对方压抑的暴行,就像是得偿所愿的献祭。   到后来他都分不清是秦殊在控制他,还是他自己在控制着自己。   这一定是他玩过最煎熬的Pocky挑战——不,如果不算他刚才编出来诓人的那部分,他明明没玩过几次这个游戏,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咬着一截自欺欺人的连一厘米都不到的饼干棒、被人扼着脖子等游戏开始,而他的玩伴极度不配合,只会一动不动地等他去“教”。   温热的吐息落在他嘴角,激得他有些难耐,很想跳过荒唐的咬饼干棒环节,去亲对方的嘴唇。   但秦殊不会喜欢这样越线的自作主张,不用想也知道。   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凑上去,把甜腻的罪魁祸首往他哥唇边凑——无异于将喉咙抵进对方掌心,呼吸就变本加厉地被剥夺,窒息感终于涌上来,让他手软脚软地有些用不上力,费了很大力气才稳妥咬住那截饼干,像被绑缚手脚只好咬着钥匙去开锁的人。   似乎起了作用,至少饼干棒的那一端抵上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然而下一秒,快要被含软的饼干棒就猝然被人推进他口腔里,在窒息边缘刺出一阵钝钝的疼痛,他听见秦殊不太清晰的气声,逻辑颠倒得像在欺负他:“就这么喜欢玩啊……”   可话里还是带着笑意,浅浅的,听起来温柔又纵容,不像真的刁难他。   他下意识摇头,还来不及说什么反驳的话,那只剥夺他呼吸的手就松开了,然后熟悉的吻落下来,很轻缓地给他渡气,似乎很享受被他需要的过程。   然后林芜突然意识到,刚才他哥扼住他喉咙的手其实并不太用力,也没有再用其他方式限制他的自由——那个时候如果他想,只要往后退一步就能挣脱了。 第42章 偷欢   少年的口腔被浓郁的草莓与白巧克力味道填满,让秦殊鬼使神差地想起情人节,想起很多年前小孩塞进他手里的一盒巧克力——那时林芜表达喜欢的方式还不像后来那么坦率偏激,看他的目光也躲闪,像蒙了一层水雾的潋潋的海,盛着近于稚嫩的喜欢。   现在水雾散尽,稚嫩与青涩被痴缠取代,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也不曾改变。   他只知道林芜渐渐地不再是那个小孩子了。   不知为何,林芜在后半段的亲吻里变得很乖,像什么柔软又毫无防备的小动物,软软的唇舌间缠着白巧克力的甜腻,让秦殊有点儿后悔刚才把饼干棒推进小孩嘴里,以至于现在尝到的味道也掺了假,不是纯粹的对方独有的甜。   强忍下叫嚣的凌虐欲对他来说还是很难,尤其是借由饼干味道想起不久前的场景,想起他喜欢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去衔别人嘴里的东西,动作看起来专注又熟稔——醋意就不受控制地汹涌起来,让他很想变本加厉地咬下去,让血腥味或者别的什么味道弥漫开来,取代令人厌烦的饼干棒的余味。   但他还是忍住了,选择用他理解的温柔方式去对待怀里的人,温温柔柔地截断他的退路、剥夺他的自由,温温柔柔地弄疼他。   以前他总觉得亲吻是件很无聊的事,无意义的唾液交换行为,直到现在这种想法也不见得改变多少,但对方是林芜,无意义的行为也就被赋予了些许意义——譬如小孩在接吻过程中暴露出些许平时少见的依赖与脆弱,那种易碎感让他觉得很可爱,就开始产生陌生的珍惜欲或是保护欲,而不是真的彻底弄碎。   这些冲动与他心底晦暗的欲念是同源的——可是归根结底,爱与侵占也是同源的。   林芜被他亲得快要缺氧,呼吸都在发颤,潮湿又断续的气声吐出来,很轻很轻地叫他哥哥,有些烫的手指缠上来,在他手背上无意义地抚摸抓挠,又舍不得用力,抓挠的动作就更像调情。   秦殊好脾气地应他,吮吻他舌尖的方式像含住一块薄荷糖,又捉住他作乱的手,将他指间那些繁琐的装饰戒一点一点取下来,然后是腕上的手表和檀木珠串,动作细致却不容置疑,外物的剥离感几乎让他产生正在被脱下衣物的恍惚错觉,被碰过的地方就无可救药地烫起来,像秦殊在他指间腕间烙了一圈圈无形的枷,取代了那些无机质的装饰品。   耳垂第二次被捏住的时候他抖了一下,隐约意识到他哥要做什么,却丝毫生不出反抗的念头——冰凉的指尖就顺着他耳廓缓缓揉上去,像什么山雨欲来的安抚,让他本就发热的耳朵烫得快要烧起来。   也不只是耳朵,他觉得自己像摊开在伏夏里,哪里都是烫的,生理反应也藏不住,只能不得章法地去蹭秦殊的大腿,试图换取一点纾解——或是救赎。   但秦殊对他的暗示置若罔闻,只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耳垂,下一秒硬质的耳钉被强行拔出,耳堵就掉进他衣领里,温热的,像一颗悄然坠下的浑浊泪珠。   有点儿疼,更多的是抽离带来的荒唐的无助感,让他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本能地想贴进秦殊怀里——于是缱绻的吻就从唇间转移到耳垂上,安抚似的含住舔舐。   “哥,哥哥……”秦殊好像把说话的自由还给了他,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张嘴溢出的就是呜咽,还有断断续续的求饶。   这种感觉好奇怪,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秦殊只是摘下他的装饰,吻他耳朵的方式也温柔又细致,与风月毫不相干——可他牵着对方的衣角,被青年身上好闻的洗衣液味道完完全全裹起来,就还是产生了一种错觉,一种他们在无人的楼梯间拐角偷欢的错觉。   他在荒诞的错觉里很不合时宜地想,好像最开始有什么目的来着……   ——是什么呢,做吗。   -   穿堂风掠过的时候秦殊终于放开他,轻轻捏着他后颈帮他顺气——这个人肯定察觉了他生理上其他的异样,却还是装作没发现,把那一串丁零当啷的装饰放回他手里,想了想又着手替他戴上,从手表到珠串再到戒指,最后只剩下那枚小小的宝石质耳钉留在他掌心,映出一点幽暗的光,像快要熄灭的星星。   林芜看着那枚被他捂热的小东西,没头没尾地轻声问:“哥,你是不是早就发现了……”   他腿软得站不住,只好顺着墙根坐下来,屈起膝盖让某个部位不那么难受,下巴就自然而然地搁在膝盖上,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向秦殊。   秦殊在他身边坐下,从被他们冷落已久的饼干棒里抽出一根,投喂小动物似的喂给他,话音比平时低一些,泛着淡淡的懒倦:“发现什么?”   “我是故意……惹你吃醋的。”含着东西说话的感觉有点儿别扭,就显得少年拖长的尾音像撒娇。   “又不是第一次了,”声控灯被两人的说话声点亮,让他能清楚看见秦殊眉梢微抬,有些无奈似的,“但也情有可原,毕竟是游戏。”   林芜将那根Pocky咬碎咽下去,觉得自己像吞下了一声叹息——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他哥表现出的阴暗情绪并不是本性显露,不是卸下了面具,而是逢场作戏般换上另一张,以一种较为温和的方式来迎合他的喜好。   也是,他哥又不是机器人,思维也不是非黑即白的,又哪里会像他设想的那样,一被他挑衅就吃醋,乖乖显出不示人的本性来,以供他对症下药——何况他其实并不知道如何去对症下药。   这个认知让他有点儿挫败,像自以为拿了给予者的剧本,到头来却发现还是被当成胡闹的小孩子,自始至终都是他哥在对他予取予求。   可他看着秦殊沉黑的眼睛,看着那惯常清冷的瞳眸像春水初融般有了温度,那点微妙的挫败感带来的委屈就怎么也升不起来了。   回到成年人的境地里想一想,秦殊在他面前戴上面具,或许也并非是对他有所保留——而是为了保护他。   至于他是否需要这样的保护……这个问题就像有人问他“秦殊是否需要被人为地卸下面具再予以补偿”一样,本身就是薛定谔的箱子,平衡打破殖前谁也不会知道答案。   “也不全是故意的嘛,”沉默良久,他还是觉得该自证清白,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不让对方觉得他是个撒泼讨宠的小孩子,再回到那个兄友弟恭的怪圈里,“哥,我真的没有那么幼稚了。”   秦殊“嗯”了一声,等他的下文。   欲念被挫败感浇灭了,林芜后知后觉地觉出冷来,就挪到秦殊身边,换了个小时候常用的、正面相对的姿势坐在他一条腿上——膝盖还是跪在他下一级的台阶上,借了一半的力,让他不用伸手去搂他哥的脖子,能略微分开些距离“面对面”地说话。   “因为啊……我今天不是满课么,午休的时候被学姐带去采访老师,晚上又要来开会,就觉得有点儿累,”他抬手摸了摸秦殊的脸颊,轻声问道,“哥,你呢,会累吗?”   他没给秦殊否认的机会,认定了对方说不累也是假的,又自顾自说下去:“我觉得你会,你还要好好听课,还要陪我,肯定比我累……但我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有时候就觉得你像戴了面具,才总是一副不会累也不会生气的模样。”   “我想把你的面具摘下来……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觉得逻辑好荒唐,像个脱了人衣服又没想过怎么负责的渣男。   可秦殊的反应比他想象中更严肃,关注的似乎并不是他负责与否的问题,只是略微皱起眉,安静地垂眸望着他。   良久,青年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没头没尾地问:“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发现他不仅是爱人的方式不可见光,连惯常的处事方式都是假的。   林芜一怔,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下意识辩解道:“只是打个比方嘛,又不是真的面具……”   之后的话被秦殊竖起的食指点停了——青年看着他,用一种介于无奈和苦恼之间的语气说:“小芜,你说谎的时候语速会变快……很多时候我对你没想那么多,也不是所谓的面具,你不用说谎。”   林芜嘴唇微抿,心想这也不是什么讳莫如深的话题,他说谎纯粹是出于听人墙角的心虚,清了清嗓子才如实交代:“就是那天……你和那位Lucie学姐——是叫Lucie吗——分手的时候,那天晚上我没带钥匙,只能去找你,不小心听到你们吵架了……咳,在院子里嘛,她的声音又很响,我也不是故意的。”   “叫Licile。”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秦殊松了口气,“听见什么了?” 第43章 合意   是很久以前的事,林芜其实已经有点儿记不清了——他对女生歇斯底里喊出来的那些话印象很淡,只记得那个夜晚星星格外亮,月亮是黯淡的细细一轮,他第一次意识到秦殊对他的示爱视而不见是有原因的,原因不是喜欢别人,不是不喜欢他,而是根本不通情爱,“不理解人类感情的冷漠铁树”。   对他而言是个很好的夜晚,是他心底那株红色刺槐疯长开花的开端。   但他又不能把这些话说出来,就只好坐在秦殊腿上慢慢地吃饼干棒,把回忆叙述得模棱两可:“她说你冷血啊,冷漠无情,和表面上看起来不一样……其实就算她不说,我也迟早会知道的嘛。”   少年的肩骨清瘦又薄,将棉质衣料撑起干净的线条,就给人一种柔软的无害感。   秦殊抬眸望着身上人的肩膀,手指从颈侧拢上去,很轻柔地捏了捏,像在安抚一只难得安静的猫,语气温和:“她说的很对。”   尽管他为人控诉的那些所谓的冷漠、无趣与不共情,只是他诸多劣性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那是他和那位Lucile“分手”的当晚——说分手或许不太恰当,更适合称之为协议到期,或是交易因一方违约而终止。   蓝眸少女哭红眼睛的模样也和林芜有几分相像,抓着他衣领声声控诉的模样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歇斯底里——控诉他不开窍也不上心,为什么在情人节快要过去的时候才想起送一束向日葵,而自己喜欢的明明是玫瑰花。   花束摔在地上的时候绸带散开来,他看着那些明艳的黄色花瓣落进杂草与泥地里,其实有一瞬间生出过到此为止的念头,觉得爱情实在是复杂又不可理喻的东西,似乎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他生命里。   但现在林芜靠在他身上吃饼干棒,眼底沾了一点儿浅淡的路灯光,安安静静地等他开口——开口坦白或是狡辩——就又让他产生一种没由来的冲动,想去学校快要打烊的花店买些什么,来哄小孩子高兴。   “我一直很想向你解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但那个时候你似乎不太想听,每次都会岔开话题……”他看着林芜幽蓝的眼睛,觉得自己在向一片海剖白告罪,“现在呢,愿意听吗?”   林芜心想他哥可能是误会了什么,自己那时只是单纯地没兴趣,觉得彼此都不想提及的过往不提也罢,还不到吃醋闹脾气的地步——却在捕捉到他话里的歉意时打消了解释的念头,将错就错地摆出一副纠结相来,过了几秒才点点头,“勉为其难”地说,那就听一下。   秦殊听出他讨宠的意图,就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用一种汇报般温和且客观的方式重述了一遍他与“Lucile小姐”过往的开端——关于他某天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正在和她交往的谣言,才发现当时住的地方从邮箱到门缝都被塞了情书,内容比他看过的那些爱情小说更罗曼蒂克,第二天又在上学路上被Lucile截住,塞了满满一纸袋的面包和糖……   “有一点不得不承认,她实在和你很像,尤其是热衷于跟踪和偷窥,并且是在遭到明确的拒绝后……”青年无奈似的笑了笑,把身上人的头发又揉乱些许,“如果不是习惯了你对我做那些事,拉开窗帘在花园看到她的时候我可能会报警。”   林芜以前对这些事只有个模糊的猜想,知道秦殊会和人交往不会是出于喜欢,却没想到还有这一茬,沉默片刻,干巴巴地吐出一句:“哥,我那天听她哭得那么凶,还觉得你有点儿过分,想替女孩子教育你两句来着……算了,我现在相信你说拒绝不了是因为她像我了,确实让人很难拒绝。”   倒是阴差阳错地将他那句话解读出了歧义——秦殊看了一眼时间,确定他们不至于因为聊“前女友”错过门禁,才继续道:“这也只是一方面……说实话,你应该也猜到了,我不太喜欢和人深交,或者建立长期稳定的关系,这对我来说有些累,也没有太多意义。如果只是被骚扰,我应该会选择忍耐一段时间,等对方兴趣减退或是索性等到毕业。”   “之所以最后演变成那样,是因为她告诉我,她和很多人下了赌约,如果没能在一个月内——咳,追到我,会损失不少,并且颜面尽失。”   “后来我知道这些话也是编造出来给我听的,是她诸多计划中的一部分……但至少对当时的我来说,当事情从感情问题演变成需求与给予的时候,就简单得多了。”   “于是我找到她,答应如她所愿,给她一个‘让我爱上她的机会’。相对地,我告诉她自己并不理解何谓爱情,会将这段关系作为学习和实验的样本。”——结局不言自明,Lucile终究无法忍受他的不开窍与无动于衷,用一场歇斯底里的指责结束了这段荒唐交易。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其实已经不动声色地做出让步,如果林芜要追根究底,他也做好了坦白的准备,坦白自己是个不通感情的冷漠怪物,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温和完美——尽管听过那晚Lucile的控诉,林芜或许早就知道了。   然而林芜出人意料地没说什么,不问他为什么闲得没事要去理解什么爱情,也不吐槽他把一段感情形容得像无机质的冰冷素材。   以至于他不得不停顿片刻,怀着某种近于心虚的忐忑,小心翼翼地问:“小芜,你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林芜时差倒得艰难,白天又连轴转了一天,这时候靠在他身上听他讲故事似的说话,被清润好听的嗓音裹起来,其实都有些困乏,闻言小动物似的蹭了蹭他肩膀,才直起身子来同他对视,让他们的交流更符合成年人对话,而不是睡前故事。   “不会啊,我早就知道了,”人困倦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多兜兜转转的心思,说话都出于真心,“但是,哥,有件事我有点儿好奇……”   秦殊轻轻“嗯”了一声,无端尝出几分项目结题答辩时候的紧张:“你说。”   “就是啊……你在说自己和她在一起是为了领悟爱情真谛的时候,有没有顺带说明一下,要是真的领悟出来、知道该怎么谈恋爱了,结果又会如何——哥,以你的性格,应该是会把所有可能的结果都说清楚的吧?风险预警之类的……”   少年懒倦的话音好柔软,尾音若有若无地拖长了,混着唇齿间草莓与白巧克力的甜香,就显得无害又纯善,把那一点儿狡黠的小小陷阱妥善藏好,让人受了蛊惑一般,顺着他的问题乖乖回答。   这次秦殊沉默了很久,觉得自己今天大约也有些反常,才会被不合常理的愧疚驱使,说出这些无异于不打自招的话来——作为兄长他没有义务为和其他人交往而对弟弟感到歉疚,作为余期不到三个月的协议男友,他好像也不该多此一举,坦白那么多原本无需坦白的实情,仿佛真的在为解决某些历史遗留问题而努力,好消除感情路上的隐患,让这段感情得以安稳延续。   ——但他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   “我说,即使有朝一日能像正常人那样投入一段感情,我也已经有更为合意的对象,并不能给她满意的结果,请她三思。”   林芜一怔,艰难驱动倦怠的思绪将他一番机器人发言转换成人话,花了几秒才理解他的言下之意:“哥,你……”   好奇怪,又不是什么大事,秦殊喜欢他而已——他明明早就知道了。   为什么在真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跳还是变得很急促,让他快要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甚至开始无意识地收集一些证据,来佐证这一刻的真实性。   比如草莓白巧克力味的Pocky真的很甜,甜得有些腻人,过堂风从上一个楼梯转角降落,裹着浓郁的似曾相识的桂花香,路灯是昏暗的暖黄色……   佐证不了,一切都太荒诞也太美好了,像虚假的梦。   秦殊安静地抬眸,借着昏暗灯光看见他眼底炸开某种很明亮的情绪,像惊讶又像雀跃,心想这一幕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或许是爱情片,得偿所愿的幸福桥段——对他来说有些陌生,但如果林芜高兴的话,他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下一秒意料之外的吻落在他嘴角,比起调情更像什么故意为之的连结证明。少年柔软的嘴唇轻轻开合,唇上被他咬破的伤口结了痂,蹭在皮肤上有些痒。   “哥,你以前很介意我不打招呼就坐在你身上的……”说出来的话也无厘头,像被笑意浸透的胡言乱语,散落出来的彩虹糖,“也很少不连名带姓地叫我,更不会说这些……”   面具还是摘下来了,底下藏着十分的淡漠和十二分的喜欢我,对不对?” 第44章 我爱你   这晚的星星似乎格外亮,和四五年前那个晚上鬼使神差地重合,只是空气中雨后不散的草泥味道被桂花香取代,随着夜风拂动弥散开来,就让窥视者不可告人的隐秘喜悦变成明晃晃的甜香好梦。   对林芜来说更像好梦成了真。   他其实很想索性不回寝室,缠着秦殊陪他整晚,用这种有点儿荒唐的方式宣泄快要满溢出来的陌生的独占欲——明明不久前他还觉得吃醋是很遥远的事,俗套又小家子气,和他荒诞的审美很不相符,也不该被安放在秦殊身上。   可现在他开始想独占月亮,想将人造的工艺品完完整整地收藏起来,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即使月亮挂在天上也很美,合该被世人倾慕欣赏,也只有在人群中才格外动人,像他一直以来所认为的那样。   走过那座大桥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去抱秦殊,借着挡风的由头黏上去,也不管身后有人经过,而他们站在路灯下,其实很显眼。   秦殊被他缠惯了,一时间还察觉不出他的异样,就抬手拢住他后颈,温声说他不该在入秋时候剪头发,降温后会觉得冷。   但现在气温二十几度,江风也是舒适的凉爽,他的手心甚至有点儿烫,让借口变得摇摇欲坠,碰一碰就能拆穿。   有点儿像小时候他想去秦殊的房间一起睡,就半夜去敲对方的门,抱着枕头说自己做了噩梦——其实哪有什么噩梦,又哪里会有人做了噩梦还能笑得出来,但秦殊从来不会拆穿他,对他纵容到近于溺爱,却仿佛理所应当。   所以他有时候很不能理解,这么温柔的一个人,怎么会无法理解何谓情爱,明明世界上很多人都恰恰相反,空有一腔爱意却疏于表达,无法给予伴侣足够的体贴与陪伴。   “哥……秦殊,那你对我呢?”到底还是没忍住,趁着这个坦白局似的夜晚问了出来——他总觉得今晚秦殊对他格外坦诚,似乎说了很多从前不会提及的话。   秦殊没能理解这没头没尾的发问:“对你什么?”   “对我也是……像你对其他人那样,逢场作戏,其实背地里觉得毫无意义吗?”   话音落下的时候江风吹过,他突然觉得有点儿冷,就又往秦殊怀里蹭了蹭,心想自己就没那么会演戏,明明前两天才说过“成年人要学会给彼此留余地”,现在却又问出越线的话来。   秦殊垂眸,视线自然而然落进他衣领里,才发觉先前留在他身上的吻痕还未消退,沉淀成近于深褐的颜色,陈列在少年白净的皮肤上,看起来好扎眼。   “不是,”他的话音就低下几分,自己也说不清是出于愧疚还是某种不可言说的餍足,“你是例外。”   是他唯一一段自愿去维持的“长期稳定的深交关系”,就连不见面的那三年里存了保护对方也恰好让彼此死心的念头刻意不联系,他也依旧会忍不住托两个人的共同朋友去照顾林芜,辗转了解小孩的近况。   甚至不止一次从F国的边陲小镇坐半天火车去市区看他,站在画室外远远地看一眼再原路返回,自己都觉得很荒唐——如果不是林芜对他的存在太敏感,相隔十几米都会像有感应一般突然回头张望,他说不定还真会干出跟踪之类违背人设的事来。   林芜似乎怔了一下,又轻轻笑起来,终于肯放开他,得寸进尺似的问是哪种例外,为什么例外。   秦殊就牵着他往回走,暗忖幸好他们学校门禁还算晚,否则恐怕要被关在宿舍外——语气却还是很温和,是那种他惯用的、让人分不清真假也会自然而然去相信的温和:“没有为什么,你从小就爱黏着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甩不掉了。”   “……哥,你一本正经说这种话的时候真的让人很为难,”林芜花了几秒才听出他在调侃自己,就半真半假地拧起眉头,“不肯说就算了,反正又是拿我和你爸妈差不多重要之类的话来糊弄我……”   察觉牵着自己的那只手紧了紧,秦殊失笑,话音也软下几分:“以前听我这么说还会高兴,今天怎么反倒不满意了?”   林芜就加快了脚步挨着他走,有点儿像抬起尾巴来蹭人的狐狸:“今天不一样……”   话出口又反应过来其实没什么不一样,他们还是维持着“合约情侣”的关系,也还是从这条路走回宿舍楼,连桂花的味道都与昨晚相去无几——于是他只好欲盖弥彰地补上一句,对我来说不一样。   所幸秦殊没问他哪里不一样,只略微侧过身来,用空余的另一只手揉了揉他头发,语气认真:“不是糊弄你……小芜,你对我来说有时甚至比父母还要重要,只是我不清楚所谓感情的划分,也不想贸然用不擅长的东西来敷衍你,如果换了别人,至少我知道这时候该说‘因为我爱你’——等哥哥弄懂了再回答你,好不好?”   其实不用“换别人”,哪怕是二十四小时前的这个时候,有那么一层暂时的情侣关系在,秦殊都会很明白该如何逢场作戏,或是借着假戏说出真心,像个设定精准的三好男友……林芜对上他的视线,在那双沉黑的眼眸里望见浅淡的歉意,就有个鬼使神差的念头从心底浮起来——今天果然还是不太一样的。   “好,那现在换我先说……”他听见自己轻声回答,后半句话就被亲吻吞没,“哥哥,你对我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例外,因为……”   我爱你啊。   ——他以为秦殊会拒绝的,哪怕不是因为恰好赶上图书馆闭馆时候来往人多,也还有很多理由能终止这个不合时宜的吻。   然而秦殊只是搂着他肩膀退后几步,将他一并带进了路灯照不亮的昏暗里。   “不想回去了是不是?”青年伸出根手指抬起他下巴,用只有彼此能听清的音量轻声问,“我有办公室的钥匙,晚上不断电不锁楼,现在去也来得及。”   被诱拐的狐狸有点儿没绕过弯来,想不通事情怎么突然上升到夜不归宿,还来不及问就被猝然堵了唇——然后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又触到了对方的雷区,只是这次秦殊惩罚他的方式无关暴戾,反而温柔得像是奖励。   与他的臆想不谋而合。   周围已经很暗了,可秦殊还是用手心蒙住了他的眼睛,让他的所有感官被迫集中到唇舌间,还有一部分微不足道的、除了零星水声和心跳声就再也分辨不清其他的听觉——就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控制感,觉得自己像被人囚在柔软监牢里的宠物,只能获得有限的被人筛选过的权利。   可这不是惩罚吗——他被亲得快要站不住,在近于缺氧的恍惚里昏昏沉沉地想——为什么秦殊那么耐心,温温柔柔地让他张嘴,还会摸着后背来安抚他,像是很怕他会难受。   还会在他忍不住哼出声的时候停下来,给他换气的余裕和重新缠上去的权利……   让他除了舒服什么也感觉不到的惩罚,还算惩罚吗。   但很快他就没有闲工夫去想这些了,因为秦殊搂在他身后的手不知何时探进他衣摆,很温柔地逆着脊椎摸上去,留下一串缠绵的细小电流。   然后那只作乱的手又一点一点滑下来,无端让他想到庖丁之外的人解牛,要几经试探才选到最精确的位置下刀——很久以后他问起这件事,秦殊的回答居然与他这个荒谬的念头不谋而合,只不过找的不是骨骼连接的位置,而是他的腰窝。   “哥……哥哥,痒……”   喘的内容有点儿太暧昧了,被秦殊咬了舌尖又不得不乖乖咽回去——少年的腰间没二两肉,是疏于锻炼又吃不胖、自然而然形成的清瘦,能被掐着腰侧握住,指尖就恰好嵌进腰窝的凹陷里,像什么为施虐者量身定制的工艺品。   骇人的酥麻感就从那处凹陷里漫溢出来,烫得他终于不得不缴械投降,用气声断断续续地求饶,说不亲了,再亲就要分不清了。   分不清他们身处何处,分不清这算调情还是某种其他风月活动的前情提要。   秦殊就顺着他的意思停下来,好脾气地把人搂进怀里,看起来真的一点儿也不为赶不上门禁着急。   被欺负到腿软的狐狸偎在他肩上,望着空茫的昏暗处,许久才缓过来:“哥,怎么突然……”   “嗯?”秦殊看起来还是好光风霁月,仿佛陷进滚烫痴缠里的只有他一个人。   “怎么突然亲我啊……”其实追溯起来似乎是他“先动的手”,但他的思考能力像是被人顺着脊椎抽了出去,就有些分不清了。   秦殊替他整理好衣摆,又隔着衣料揉了揉他后腰的位置,惊得他一颤,险些没听清那句耍赖似的颠倒逻辑的回答。   “爱情小说里说完‘我爱你’就该轮到接吻了,我理解的不对吗?” 第45章 旁白   林芜缓了几秒才理解他的话,直觉认为这是作弊,又觉得他哥愿意这样作弊似乎也不错,到嘴边的反驳就换成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哥——你告诉那位Lucile小姐你心有所属的时候,她是怎么回答你的?”   话题转变得有些快。秦殊沉默片刻才如实回答:“不太记得清了。”——他对林芜之外的人说过的话向来只提炼有效信息,也只会刻意去记对他有用的那部分。   “嗯……我猜她会说,就算你已经有了别的人选,我也还是要试一试,说不定你会改变心意——之类的话,对吧?”   这种话从林芜嘴里说出来好奇怪,明明是很符合他的性格的,但秦殊却无端觉得突兀,想这话不该由他来说——但Lucile确实说过类似的话,似乎还要更绝对些,不是“说不定”,而是“一定”。   感觉到他点头,狐狸就轻轻笑起来,环着他脖颈的手又搂紧些许:“是跟我挺像的……可惜她不是我,所以你不喜欢。”   “秦殊,你知道吗,如果换了我,再听到啊你说喜欢别人的时候,我就会乖乖放弃了。”   这次轮到秦殊疑惑:“怎么突然说这个?”   “爱情小说啊,说‘我爱你’之前要先陈述一下原因嘛,不过我们没有旁白,就只能我亲口说给你听了……”少年的声音还有些哑,是被欺负过了头,就带上几分柔软的黏连感,听起来比起陈述更像撒娇,“我太喜欢你了,我希望你幸福,就算带给你幸福的人不是我也没关系,我可以只当个被你从小养大的弟弟,在一旁默默看着你和别人白头偕老,给你当伴郎,反正你永远在我的视野里,也永远不能和我断绝联系……以前是这么想的。”   所以听别人说起秦殊有了女朋友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查证,很自觉地选择淡出了对方的生活,搬回原先父亲留给他的住处,也不再从初中部跑去高中部缠着他哥一起放学回家。   秦殊揉了揉他的头发,又顺势抚上他后颈,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揉捏——是他安抚自家小狐狸时习惯性的动作。   “但现在我一点儿都不想了,”林芜就蹭蹭他手心,在他嘴角盖戳似的印了个吻,“哥,就算三个月后你还是不答应跟我在一起,我也不会让你有机会再喜欢上别的什么人了。”   “我会一直缠着你的,用你知道的方式跟踪你、看着你,或者我们各自孤独终老,反正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自始至终陪着你——也算是白头偕老了,对不对?”   秦殊垂眸对上他的视线,借着昏暗又遥远的光注视良久,终于证实自己的判断——林芜不是在开玩笑,那层掩人耳目的轻浮笑意下藏着什么别的东西,某种似曾相识的、执拗又阴晦的东西。   像三年前他第一次受心底的凌虐欲驱使,“不小心”弄哭对方,清醒过来后看见卫生间镜子里的自己,脸上还带着两捧冷水留下的痕迹,像个雨夜逃窜的过失犯——被水打湿的睫毛乱七八糟,遮不住他一片冰冷的眼神,也遮不住眼底与之类同的东西。   然后他鬼使神差地想,那不是挺好的吗,能顺理成章地共度一生。   “哥哥,我是不是也变得有点儿奇怪了啊,”林芜看着他眼里小小的自己,忍不住抬手摘下他的眼镜,略微踮起脚,去亲他好看的眉眼,话里带着某种突兀的天真感,仿佛真是不经事的小孩在真诚发问,“刚才你说如果换了别人就会跟他说‘我爱你’——怎么能对其他人说这种话呢?”   秦殊被他亲得痒,忍着笑意诚恳道歉:“嗯,是哥哥不对,说错话了。”   林芜好喜欢他自称“哥哥”,宠溺与纵容都要满溢出来,偏偏语气又十足自然,仿佛他一直是个被捧在手心里的小孩子。   也是,在秦殊面前他确实是。   “还有之前和室友聊起这个,我居然开始担心你会被别人觊觎……”小孩子柔软的亲吻从他眉眼间流连而下,吻过鼻梁又贴上嘴唇,缱绻地开合摩挲,“好奇怪啊,哥哥,我是不是被你带坏了。”   “不奇怪,这样也很正常,”秦殊觉得自己像个在白纸上书写的人,前二十年总在书写些正确的、合乎道德与社会常理的东西,让林芜这张白纸接受尽可能正常且客观的教导——唯独这一次掺了私心,以后恐怕次次都要掺上私心,“但距离门禁还有十分钟,再不回去的话,就有些奇怪了。”   林芜一怔,眉头就不情愿地皱起来:“不想回去了——哥,你刚才还说有办公室的钥匙……”   “你又不是没去过办公室,那里没有休息的地方,”秦殊就捏了捏小狐狸柔软的脸颊,轻声哄道,“再说你已经很累了,明天还要早起上课……乖,回去了。”   林芜对他的决定显然很不满意,摆明了不肯就范,依旧默不作声地抬头盯着他。   平时有效的办法突然没了效果,秦殊难得生出几分无措来,觉得今天晚上自家小孩似乎变得和平时不太一样——以前林芜也喜欢撒娇,也会为了一时的冲动不计后果,但好像并不执着于要什么既定的结果,哪怕被他拒绝,也能因为被他哄了两句心情愉快,很容易满足……   下一秒福至心灵,好像得出了最优解。   于是他俯下身去,在少年额间印了个吻,温温柔柔,无关风月。   “先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来找你,陪你上早课,好不好?”   林芜绷了两秒,到底还是没绷住,忍不住笑出来,去牵他的手:“走了走了,哥,你真的越来越犯规了……”   这个晚上他们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也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了。   或许从他想摘下秦殊面具的那一刻起,冥冥之中就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让一切向计划外的结局发展——一个很好的结局。   -   当晚林芜做了个梦——比起梦境更像是零星片段的记忆复现——梦到他刚到F国的那一年,住在他父亲常年闲置的住所,那片街区有个挺出名的滑板俱乐部,就常常有人结伴从他家门口滑过去,穿得张扬动作也花哨——他觉得很有意思,就心血来潮买了板,自己看着网上的视频瞎琢磨。   他的平衡感不错,学东西又快,不久就摸到了入门的槛,放学后能去人少的小公园滑一滑。   那时候人生地不熟,口语也没有后来那么好,听不太懂当地掺着方言的外语,秦殊就总不太放心,会陪他一起去。等他玩累了天色也暗下来,就喜欢耍赖似的坐在滑板上,伸出一只手要他哥牵着他回家。   他有一个固有印象,觉得他哥那么宠他,大概是很喜欢小孩子和小动物的那一类人。   但或许是他坐在滑板上被牵过公园的模样很有趣,场景一晃,身边就多了不少小孩子——小朋友把他坐的滑板当成什么游乐玩具,新奇地从背后叫着扑上来,一时平衡不稳,他就险些从坡上滑下去。所幸梦里的坡很平缓,秦殊也稳稳牵住他,才不至于让他摔个狗啃泥。   当时他都觉得没什么,维持住平衡后的第一反应还是回头去检查小朋友的情况,却在回头时清清楚楚瞥见他哥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冰霜般的冷漠,盯着孩童的目光像看什么无机质的废弃物,与小时候看他的目光截然不同。   后来孩子的家长匆匆赶来,秦殊和她说话,又还是那副温和好脾气的模样,看不出一点怒意——仿佛只有他一个人能透过秦殊脸上带笑的面具看清对方内里的灵魂,看清出现在梦里也显得荒唐的一副骨架,还有冰冷到快要凝成实质的眼神。   这种透视般的神奇能力延续到下一个场景,是秦殊在F国时候的宿舍,一间很小的公寓,有点儿像那种宾馆里最简陋的、只有一套桌椅和一张床的房间。   那是他第一次看传说中的“小电影”,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就学着电影里主角的方式去撩他哥,“坐上去自己来”——却被秦殊出奇不温柔地被一把掀下来,捏着他下巴问他从学来这些伎俩。   追溯起来那才是他们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接吻,之前尽管有着为期一个月的交往约定,也只是小打小闹地亲一亲,他单方面地像小动物撒娇似的蹭,不张嘴。   但那天秦殊捏着他下巴逼他张开嘴,亲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比起亲吻其实更像施暴,从旁观者的视角他终于看清自己是怎么一副狼狈样。   ——秦殊又是如何扼住他喉咙,留下血印似的痕迹。 第46章 温柔   梦里的画面很模糊,视角也局促,让林芜觉得自己像一只陈旧的摄像头,追着那一小方画面拍,得到的结果也像不可见人的低俗电影,暧昧又荒唐的景象。   他看见“自己”的卫衣被掀起来,秦殊握住他的腰,被掐到但地方几乎是立刻浮起一片红,从侧腰一直到背后小小的凹陷——然后他又被翻过来,有点儿慌乱地挣扎,没挣开。   秦殊没戴眼镜,斯文的假皮相被彻底撕下来,捏着他下巴亲他的模样好凶,眼神像盯着下一秒就会窒息而死的猎物。那种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很古怪地同步到他身上,就让他也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和情爱没有半点关系,又称不上纯粹的凌虐或是施暴。   他听见青年轻轻问“是跟谁学的”,又问他“还学了什么”,手指却探进他口腔,捏着舌头不让他说话。舌尖被人钳住搅弄的感觉好奇怪,像唇舌间开了一丛满天星,小而烂漫的花朵繁衍蔓生,一点一点溢出来,或是灌进他的喉咙深处——然后对方修长的手指真的探进他喉咙里,按着舌根的软肉逼得他干呕,生理性的泪水就涌出来,眼眶红得狼狈。   少年的脖颈好纤细,喉结的滑动像是由施虐者一手造成,是被喉管里的手指隔着血肉推动——很昭然若揭的欺侮,欺负他不能说话,就给他安上莫须有的罪名。   可他只想起电影里某个类同的情节,不自觉联想到是别的什么东西伸进喉管,脸就跟着无可救药地红了,只能呜咽着摇头,用那些破碎的无意义的音节作为辩驳,试图解释自己运用“新知识”的前因后果——至少不像秦殊说的那样,是跟什么狐朋狗友混上了床。   他明知道那是激将法,是故意为之的侮辱,他哥不会真的这么想他,却还是被无力感攫住,生理泪水就逐渐掺上了心理因素,快要忍不住的恐惧和委屈。   那两根手指终于抽出来,缠裹着暧昧不清的湿润意味,让作为旁观者的林芜忍不住闭了闭眼。他看见那个被扔在床上的自己蜷起身子,很狼狈地捂着嘴咳嗽,下一秒却又被掐住脖颈,没能说出话来。   “怎么不说话,是哥哥猜对了吗。”青年温润又冷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就让他肩膀一颤,后知后觉地想起挣扎,发出濒临窒息的细碎倒气声——秦殊从善如流地松了手,捏住他后颈像控制一只幼猫,然后低下身去给他渡气,又咬破他的舌尖。   从他的角度能看清他哥的侧脸,面无表情的玉相,眼底的情绪被睫毛挡住,不用看也知道是一片冰冷,却无端让他觉得烫。   似曾相识的铁锈味道又同步到他舌尖。他听见自己哑声辩解,断断续续地道歉,颠来倒去地好久才说清前因后果,是去朋友家里撸猫,阴差阳错被拉着看了风月电影,觉得成年人的场合或许对他哥有效,才回家加以“研习”,拙劣地模仿。   “哥,我知道错了,小苏哥哥……”   “你抱抱我……”   ……   -   林芜睁开眼的时候天还没亮,五点过半的时候,几个室友好梦正酣,轻重不一的鼾声此起彼伏。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回原位,缓了很久才坐起来,面对自己很可能要趁着天没亮手洗床单的事实——上一次这么狼狈还是高中,那时候他住在学校分配的小公寓,至少不用担心吵醒室友。   做个梦做出生理反应,也太青涩了。   梦里的画面又无可救药地回到脑海里,放电影似的复现,一帧一帧,晦暗又分明——其中几段他已经记不太清,却记得秦殊垂眸看他的眼神,眼底翻滚着冰冷的焰火,像夜里寂静无声却波涛汹涌的海。   他轻轻地倒抽一口气,觉得自己不能再回忆下去——否则就不是洗床单能解决的问题了。   客观地说,他印象里的事实其实没有梦中那么越线,至少没有上升到用手指捅他喉咙的程度,顶多是他被掐得疼了,又被陌生的凶狠对待吓着,一不小心委屈得哭出来,他哥就立刻收了手。   但前因后果确实是对的,他也确实因此对他哥的本性有了点儿更加深入的了解,以至于后来交往一个月的约定到期,秦殊留下一封长信只身去了边野,他也很能理解个中原因,没有太多被抛弃的实感。   或许是思维动了手脚,将近期许多他的真实经历填进记忆里,才让这个梦看起来真实又暧昧,让人脸红心跳——当然还有一部分站在旁观视角看秦殊欺负他的原因。   薄被下的石楠味道熏得他有些不适,到底还是坐起来,决定趁早出门丢了现有的床被换新的。把罪证叠起来的时候他难得尝出几分羞耻,在心底里为自己的浪费行为无声道歉,忏悔几秒才下了床,将一堆布料轻手轻脚地塞进塑料袋,然后翻出换洗衣物,打算去洗个澡——所幸夏秋之交,也差不多到了换床品的时候,这么做不会显得太突兀。   进浴室前他赌了微乎其微的可能,想说不定秦殊也快醒了,就光脚踩在地上给他哥发消息,过分坦诚地交代前因后果,说自己可能得买新床单了,学校里大概没有,网购还要等两天,能不能借他哥的过渡。   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遇上处理不了的尴尬事,又只能去找哥哥帮忙。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六点,手机屏幕上陈列着几条消息,是秦殊发来的。   林芜晃了晃脑袋,有点儿后悔自己一时冲动顺手洗了头,这时候室友没醒,又不能用吹风机——几分钟前他瞥见镜子里自己刚睡醒的鸡窝脑袋,到底还是没忍住——就顶着毛巾看消息。   “我还有两套备用的,不买新的也可以”。   “起了的话,我洗漱完就下去找你”。   顶着八成干的头发去见他哥,不用想也知道要被教育,但他看着看着,又忍不住起了没事找事的心思,一字一句地回复过去:好呀,我已经收拾好了。   一层楼的距离用不了多久,三十秒足够让他的屏幕上多出两个字,开门。   于是第二个三十秒后春天的梦延续到秋天,主角就站在他面前,单薄的棉质卫衣和休闲裤,看起来温和无害,很适合拥抱。   “怎么又不知道把头发吹干……”被狐狸扑了满怀的饲养员揉揉他头发,捻着发尾有点儿无奈地轻声教育,另一只手自然而然接过他手里的一袋“罪证”,什么也没问。   这过分自然的行为戳到了林芜微妙的羞耻点,让他愣了一下,伸手去勾塑料袋的边缘:“我自己拿……”   秦殊就笑了笑,好脾气地还给他,说又不是没见过,上一次还帮他洗了床单。   “哥……”林芜耍赖似的晃了晃他胳膊,故意转移话题,“你怎么不问我梦到了什么——万一不是你呢?”   这招对他哥很有用,至少秦殊肉眼可见地沉默了一下,任他摇晃的手就反过来牵住他:“梦里的事谁也说不清,是你的自由。”   狐狸就笑起来,还未干透的发尾耷在前额,说不出地乖,墨蓝的眼睛里盈着一层薄薄的水汽,不知是因为才洗了澡,还是梦里的潮湿延续到现实。   “怎么会不是你嘛——哥,我梦到你亲我了,”幸好这个点大多数人还在睡,电梯空空如也,给了他凑近对方去说悄悄话的机会,“太凶了,好吓人。”   秦殊垂眸看他,将他黏在眼睑上的一小缕碎发拨开,又安抚似的揉了揉他脑袋,温声道:“梦是假的,不用怕。”   ——其实这么说毫无说服力,他现实中如何欺负过对方彼此都心知肚明,但林芜望着他的眼睛,在那双墨玉般沉静的眼里望见几分柔软,就忍不住凑上去,在他下巴上印了个吻。   还是不一样,梦里的秦殊——或者说三年前的秦殊——看他的眼神是冷的,像盯着中意的猎物,会让他很不安。   但现在他已经开始习惯对方的本性里的阴暗面,渐渐放松下来全盘接受,也很少感到不安——安全感来源于秦殊对待他的方式,从出自本能的安抚到看他的眼神,冷静或失控,总能让他感觉到不成言的喜欢,某种与珍惜相关联的喜欢。   就像他知道他哥可能粗暴对待他,一时被凌虐欲驱使,却不会真的伤害他。   他就抬起手,把本来亮起的“1”长按取消掉,让电梯突兀地停在这一层,又上前一步去抱秦殊,把脸埋进青年充盈着好闻味道的肩窝里,感觉到对方自然而然搂住他,餍足地笑起来。   “可是……哥哥,”说出的话好无厘头,前言不搭后语,又算不上不合时宜,“如果换成你的床单和被子,我真的会每天梦到你——下次再弄脏了怎么办,会不会沦落到只能跟你挤一张床?” 第47章 意义   之后的一周忙碌也寻常,和其他三个参加了不少社团和组织的室友比起来,林芜的日常生活已经称得上单调,除去睡觉大致能分成三部分,上课和在校会的工作,还有谈恋爱。   从某种意义上,最后一部分占的比重反而最大,颇有几分玩物丧志的意思,但他在F国生活过几年,大一那些最基础的外语知识对他来说就没有太多投入的必要,在校会最主要的工作又是摄影,该学的他都学过,也就占用不了太多时间。   倒是有个小小的插曲,艺术学院的一位年轻老师是他母亲的学生,不知从哪里知道他,辗转加到了他的联系方式,邀请他去自己的画室帮忙——被他以学业繁忙的理由婉拒了,对方也不急,说可以等几个月后他空闲一些再做考虑。   “问了我妈,她确实有这么一号学生,说是学了两年艺术史又转行去搞设计,搞来搞去成了大学老师,教得不错,在业内小有名气……”   他跟秦殊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们正坐在教学楼顶层的空教室里,面前摆着一台电脑——他哥被他以“不熟悉校会审核的具体要求”为由,陪他一起审今年学校摄影节收到的参赛照片。   “那为什么不答应?”秦殊滑滚轮的手一顿,随口问他。   “我嘛……没什么上进心,也不想费劲跟着老师蹭个奖什么的,没兴趣,”狐狸枕着胳膊趴在桌上看他,语气懒懒的,像是快要被午后的阳光晒到睡过去,“哥,你也知道,我其实挺佛的。”   秦殊就垂眸望向他,看他淡色的睫毛上落了一层阳光,呈现出毛茸茸的过曝感,瞳色也比平时更浅淡,让人联想到澄明湛蓝的天。   他就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小孩的睫毛,感觉到林芜对他无条件的信任,毫无防备地任他触碰脆弱的地方,还有意无意地眨了眨,让柔软的眼睫蹭过他指腹,带来一点柔软的痒。   “也不小了,还是该找个未来的方向,不能总这么佛。”他收回手,又开始说口不对心的话,明明心里想的是林芜最好一辈子赖在他身边,不务正业到被养废了只能依靠他,说出的教导却义正辞严,一副尽责兄长的模样。   狐狸就笑起来,躲避阳光似的往他那边靠了靠:“可我只对你感兴趣……哥,如果世界上有个职业是围着你转,每天只负责研究你观察你喜欢你,我一定心向往之,投入多少都愿意。”   秦殊顺着话茬逗他,一边将窗帘拉拢些许:“那谁给你发工资啊?”   林芜有一下没一下地亲他搭在鼠标上的手,嘴唇在微凉的戒圈上蹭,像什么小动物:“不要工资啊,哥你养我嘛……”   饲养员就屈起那根手指摸摸他,话音里泛着温温柔柔的笑意,说不出的纵容:“就会耍赖。”   话题被不知不觉混过去,耍赖的人把恃宠而骄贯彻到底,丝毫不觉得让大他两级的前辈代劳有何不妥,就安然闭上眼睛,嘀嘀咕咕地说困了,要睡一会儿,照片就不审了。   秦殊失笑,扫了屏幕角落里的“67/300”,想今天下午开始帮他审的时候分子是30,百分之九十的工作量都丢给他,确实很耍赖。   但他看着小孩眼下淡淡的一抹青,想起对方过分充实的课表,还有被新宣副部长过分器重以至于平白比别人多出许多的工作,到底还是没舍得拒绝,只轻轻揉了揉林芜的耳朵,在心底道了一句“好梦”。   作为前辈似乎不该纵容偷懒的不正之风,但作为恋人,偶尔替连轴转的小男朋友分担一些,倒也无可厚非。   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他甚至没觉出哪里不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似乎入戏太深,不小心接受了他们有名无实的交往关系,接受了这个“男朋友”的身份。   审照片是很无聊的事,尤其对于秦殊这样的人来说,他很难对作品里所谓的“故事感”产生共情,就只能对着白纸黑字的审核标准一条条检查,把本来还颇有几分浪漫的工作变成无机质程序,很纯粹的无聊。   夏已入秋,多数人拍的照片也离不开秋天的意象。审到某一张的时候他停下来,感到有些讶异——画面普通,色彩单调构图也拙劣,但内容与众不同,是一株平平无奇、怎么拍也很难拍得好看的桂花树。   花叶几乎没入夜色里,却又沾了些许路灯光,映出星星点点的亮色来。   配文是一句话,“桂花的花香很特别,每次闻到都让我想起高二那年喜欢的女生,她喜欢趁吃晚饭的时候不去食堂,坐在桂花树下的长凳上背历史,我就帮她买面包和牛奶……她笑起来很好看,很甜,像桂花一样,每次都让我脸红。”   他就想起若干天前的某个晚上,林芜站在图书馆门口拍桂花树——说以后看到照片就会想起那一天,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值得留念。   那天林芜对他还戴着自己给的戒指感到很惊讶,但他至今没有取下来。   青年垂下眼眸,望着身边安然入睡的人,目光停在他柔软的下唇,静默良久,又鬼使神差地抬起手,轻轻碰了碰。   一个迟到很久的问题就浮起来,关于那天他是不是该亲一下对方,作为理论上回礼的最优解。   其实也不算太迟。   亲吻落下的时候秦殊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常,在随时可能有人开门进来的空教室里这么做很奇怪,趁林芜睡着亲他也很奇怪——更奇怪的是他居然从这样轻描淡写的亲吻里尝出几分满足感,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晚上,空气中充盈的桂花香,少年讶异又有点儿无措的眼神。   像是本来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植物被赋予了意义,很俗套的意义,会让他产生亲一亲对方的念头,并且鬼使神差地付诸现实。   和之前那次趁人睡着的偷吻有点儿像,却又不尽相同——这次连实验都不是了。   然而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下一秒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探进他唇间,玩闹似的舐过,又很快离开。   少年带笑的嗓音就响起来,有些哑,是刚睡醒时候特有的懒倦。   “哥哥,在干嘛呀?” 第48章 耐心   很多时候林芜并不执着于一个成言的答案,比如他瞥见电脑屏幕上那一树桂花,就隐约猜出了前因后果,也就不那么执着于要逼秦殊说出来——反正以他哥的性格,找出一百种合乎情理的说辞来圆谎都不是难事。   但他又很擅长得寸进尺,直起身子凑上去,将原本蜻蜓点水似的偷吻变成无人教室里隐秘的放纵。   这样越线的主动无疑会让秦殊感到挑衅,但出乎意料的是,这次他哥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也并不反过来欺负他,只是轻轻捏住他的后颈,合起牙关不让他变本加厉。   “不要在教室里胡闹。”或许是察觉了他的不满,略微分开时候秦殊轻声解释,又碰了碰他的下唇作为安抚,像哄劝什么顽劣的小动物。   小动物就蹙起眉峰,半真半假地控诉,怎么你偷偷亲我就不算胡闹……   秦殊养了他将近二十年,当然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一边抬手整理他睡乱的头发,一边顺着他的意思给出标准回答:“等审完这些照片再换个地方补偿你……教室有监控,我不想让别人看见。”   ——看见小孩被亲到情迷意乱时候招人喜欢的表情,泛红的眼眶与无措的眼神,还有眼里藏不住的痴缠喜欢。   林芜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就乖乖退开些许,眼角弯起的弧度也乖,一副懂事听话不同他计较的模样,狐狸尾巴藏得严严实实:“那好吧——还有几张啊?”   “十几张,”秦殊碰了碰鼠标,将熄屏的电脑重新点亮,望着屏幕上的照片沉默几秒,还是将其归入通过初审的那个文件夹,一边随口问他,“晚上是不是还有课?”   “嗯,视听说,”林芜就偎在他肩上看他审,明目张胆地消极怠工,“哥,我想吃西区的车轮饼……”   “下课去接你的时候给你带——跟谁聊天呢?”   “室友,在追夏学姐的那个,”林芜举起手机给他看,“他说今天惹学姐生气了,问我怎么哄……”   秦殊对他之外的人无甚兴趣,只象征性看了一眼,又将目光转回电脑屏幕:“那你觉得该怎么哄?”   “老实说我不太知道,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狐狸就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似乎觉得这个话题出现在他们之间很有意思,“本来想给他提供一点儿以前在其他朋友那见识过的办法,现在……哥,采访你一下,作为养熊孩子专业户,你对此有什么经验吗?”   这就是明晃晃的夹带私货了。秦殊审完了手上的照片,又最后检查一遍,才关了电脑来专心回答他的问题:“只养过你一个,而且你小时候很乖,也不用哄。”   林芜没想到答案会是这样,眨了眨眼,不可思议道:“我小时候乖吗?”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小时候除了不爱哭闹,实在没有哪一点能和乖巧沾上边,挑食不说还黏人得厉害,就差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哥,做个随行挂件——后来长大些许久,自己那一套与众不同的审美渐渐成型,就更加出离叛逆,像个行走的荒诞艺术品。   但秦殊的态度又不像说谎,仿佛对他那些顽劣证据都接受良好,就让他不得不举出些实例来,试图证明自己真的没那么“乖”。   “我小时候挺皮的啊,咸的不吃烫的不吃,还总嫌阿姨做的饭菜不合胃口,要你亲自学来给我做……”   秦殊似乎真不觉得有什么,还是那副温温和和的模样:“口腹之欲也是人之常情,再说学起来不难,是我做的你就会很喜欢吃,和别人家的小孩子比起来已经算很让人省心了。”   “别人家小孩可没那么黏人,一刻见不到监护人就要闹,”林芜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自嘲似的补上一句,“现在也不见得进步多少。”   监护人就揉揉他的头发,语气平常:“陪你是应该的。”   心甘情愿的事,习惯了有个挂件缀在身边,等真的分隔两地反而觉得怅然若失。   林芜借着漆黑的电脑屏幕看他,试图从那团模糊的倒影里分辨他的情绪,一边鬼使神差地想,他哥这个人实在很极端,极端的温柔耐心与极端的晦暗偏执,是很难用某几个词去简单概括的。   其实挺犯规的。   然后他拿过手机,一字一句地给方一巡回消息,发完几条才重新开口:“我告诉他要耐心一点儿,耐心能解决很多问题。”   秦殊思索片刻,评论道:“听起来有些笼统。”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有个操作性更强的建议,要听吗?”   林芜一时没想通他在欲言又止些什么,就云里雾里地点点头,说洗耳恭听。   “我记得夏茴有个喜欢的歌手,最近来这里参加音乐节,就是买票有些难,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介绍业内的朋友给他们——准确来说是给你的室友,他学架子鼓,和音乐节的主办方长期合作,似乎能拿到友情票。”   “嗯,我觉得挺合理的,”狐狸就点点头,话锋一转,意味不明地笑起来,“不过——哥,你刚才欲言又止,是怕我吃醋吗?”   秦殊不置可否,用很客观的方式就事论事,语速却隐隐比平时快了一些:“只是恰好看到他的朋友圈,而且夏茴……”   林芜被他那点儿遮掩的求生欲逗笑了,像是第一次从机器人的言行里品出几分活气来,颇感欣慰地打断他:“好啦好啦,哥,我又不是你,哪儿那么容易吃醋……不过照片也审完了,方一巡的问题也解决了,是不是差不多该履行你刚才的承诺了,嗯?” 第49章 开窍   秦殊的生活总是很无趣,林芜转来之前是十分无趣,现在转变成八分,依然是多数人无法忍受的、寡淡又充实的平静。   比如现在林芜去上晚课,教室是小教室,五十个人挤得满满当当,他就只好在这层楼尽头的空教室自习,写这周信用经济学布置的小论文,手边放着来时路上买的奶茶,新出的乌龙味道,从多冰放到冰块化尽,杯子周围积了一圈薄薄的水,也没见他再动一口。   有点儿像机器人,或是没有摄食需求的神仙,在心上人面前装出一副对人间烟火饶有兴致的模样,配合地尝两口,等人一走便懒得再装——但心上人喜欢的糖度对他来说确实太甜了。   如果没有林芜,这时候他应该在图书馆,或者无人的校会办公室,至少不是教学楼唯一的空教室,隔壁和对面都有人在上课,两道由话筒加强的讲课声缠绕掺杂,从化工生产到哲学原理,说不出地扰人,实在和他一贯目标明确又追求效率的作风很不相符。   唯一的好处是离林芜很近,三节晚课两次下课,狐狸就踩着下课铃声来敲他的门,装模作样地等他去开,又趁着周围没人注意,心满意足地扑进他怀里,贴着嘴角给他个私心使然的“见面礼”。   第一次他还有些惊讶,第二次便完全接受了,看着狐狸坐在桌上晃悠腿,喝那杯被他闲置已久的奶茶,咬着吸管含含糊糊地吐槽,说这节课的老师讲话口音好重,一走神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   “哥,我都想翘课了,反正听不听都一样,他也不点名——翘课来陪你好不好?”   秦殊就看他一眼,用最温和的语气吐出意料之中的两个字,不行。   整间教室只开了角落的一盏灯,更多地靠窗外路灯添补光亮,林芜吐了吐舌头,伸手将他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压下去,强行转移他的注意力,等视线相交又摆出一副无辜相来,略微低头,用只有彼此能听清的音量问非所答:“哥,四十五分钟不见,有没有想我呀?”   于是视野陡然暗下来,枯燥晦涩的文献被少年眼底晃动的柔软笑意取代,他看见暖黄的路灯光落进林芜眼睛里,潋滟又温暖的一小片,藏着他的倒影,像用臆想中的暖阳裹住他。   ——就想起某个图书馆的午后,林芜坐在他对面,也是这样弯起眼角笑着看他,让他生平第一次尝到无端而起的心动。   林芜这样坐在他桌上的模样实在很像狐狸,跃上桌面缠着他的狐狸——狐狸抬起一根手指,缓缓填进他手背指骨的凹陷间,指腹还沾着冰奶茶带来的薄薄湿意,被那个没头没尾的问题修饰得缱绻,仿佛什么故意为之的暗示。   下一秒上课铃声响起,吞没了他启唇而出的回答。林芜或许听清了,或许没有,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低下身来在他唇上飞快印了个吻,就坐实了答案的方向。   “去上课啦,”狐狸轻轻地说,“下个四十五分钟之后再问一次,等我。”   秦殊想自己大约是有些魔怔了,才会在目送他出了教室后依然盯着那扇门出神,隔壁教室呲音的话筒也没能惊醒他——回过神来依然不在状态,之前看过一遍的文献重新看起来居然有些不知所云,倒是不久前的场景在脑海里复现得极尽清晰,放电影般一帧一帧流转,又在少年笑起来的那一刻定格。   第三次重读那段文字的时候他终于放弃,选择切到先前列好框架的文件里,凭着已有知识填充补足,一千五百字的论文写到了字数就停下——不动声色地敷衍。   直到敷衍结束,他才终于从微妙的魔怔里缓过神来,看着屏幕上梦游般写完的论文长出一口气,想今天大概不适合干这些,还是明天早点儿起来再做修改更合理。   合上屏幕的时候他看见电脑后那杯奶茶,磨砂质的塑料杯里隐约还剩下一半,犹豫一秒,还是鬼使神差地拿起来,喝了一口。   还是充盈着乌龙茶香的牛奶味道,或许因为冰块融化,尝起来已经不那么甜——似乎比他印象中好喝一些。   然后他意识到可能是心理作用,就像小时候林芜就着他的勺子尝过一口汤,眯起眼来小声夸赞一句,他就会觉得那碗平淡无趣的汤也变得好喝了些。   距离林芜下课——小狐狸口中的“下个四十五分钟后”——还有半个小时,足够他去一趟西区,买对方想吃的车轮饼,或者别的什么在他看来都无甚区别的小吃。   不适合写论文,倒是适合“不务正业”地谈恋爱……把电脑放进书包的时候秦殊摇摇头,在心底里谴责自己的偷懒行为。   ——尽管此刻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次自己心血来潮似的跑腿并不全是因为林芜说过一句“想吃”,而是怀了几分俗套期待的自发行为,想融入对方感兴趣的烟火气里,想让对方高兴。   -   距离“四十五分钟后”还有两分钟的时候,秦殊给林芜发了条消息,说自己在教学楼后面等他。   林芜的回复一如既往地跳脱,“好啊,顺便逛逛校园”。   他没来得及问为什么要逛校园,或者说除了初来乍到需要认路,日日不变的学校还有什么可“逛”——但当事人在见到他的时候体贴地给出了解答,一个有点儿荒唐的解答:“说不定还会在路上遇见我室友和他的夏学姐……晚上逛校园是最适合当代大学生度过暧昧期的活动之一嘛。”   秦殊把还冒着热气的抹茶味车轮饼递给他,附带一个顶着草莓的纸盒蛋糕——买的时候他想或许对方需要一些带回寝室吃的消遣,现在倒是开始考虑他们还能不能在门禁前回到寝室了。   “哥,你是真想把我喂胖啊,”林芜略显讶异地眨了眨眼,又很快笑起来,“幸好晚饭没吃多少,不然……唔,我说什么来着?”   秦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看见不远处两道背影顺着河岸小道走过去,一男一女,似曾相识。   “夏茴学姐跟我上同一节晚课嘛,我就猜方一巡会不会来接她,”林芜把车轮饼举到他嘴边让他尝,声音压低了,像小孩子说悄悄话,“其实以前我也想不通这么逛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找个没人的角落干点儿别的,但后来在F国读书那几年,晚上回公寓的时候经常看到情侣,一对一对地牵着手慢慢走,好像能从出生一直聊到死亡——就觉得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他们没往方一巡和夏茴走的方向去,有意无意地选了另一条路,通往校史展览馆,离生活区很远,以往通常没什么人去。   但诚如林芜所言,白天越是僻静的地方,到了晚上反而越适合幽会,或是所谓的逛校园。一路上总能看见暗处或牵手或相拥的人影,成双成对地映入秦殊眼里,很新鲜的光景。   有点儿像素来只出现在文字资料里的概念突然落成现实,活生生地告诉他什么叫做谈恋爱,应该怎么谈恋爱,新鲜之余又带了几分微妙的不真实感——但窥视他人到底不太好,他也只能装作无事发生,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却又不得不分神来管一管某只兴致盎然的小狐狸,免得窥看太过,对别人造成困扰。   直到走过分隔两区的廊桥,踏进真正不会有人踏足的校史馆区,周围挥之不去的暧昧气氛才终于消散些许。林芜在廊桥末尾的长椅上坐下,将最后一口车轮饼塞进嘴里,被堆积的抹茶酱糊了一嘴,又比划着问他哥要纸。   秦殊失笑,抽出张纸巾弯下腰来替他擦,像照顾什么小朋友般温柔又娴熟,就让他想起小时候他是真有过吃不干净饭还弄得到处都是的年岁,细节已经记不太清,但想必对他哥来说不会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但记忆中秦殊至少从未因此表露出任何生气或不耐的情绪,现在想来实在很不可思议。   秦殊的目光专注落在他嘴边,就给了他同样专注偷看的机会,看背后不算开阔却足够折射千万次月光的河面映在对方眼里,变成一泓独属于彼此的沉静的池泉,无机质的干净与清冽,看向他时又变得柔软。   “照顾”结束的时候他偏过头去亲秦殊的手背,抬手环住对方的肩膀不让他退离,有点儿耍赖地吃了吐:“但我还是更喜欢找个没人的角落,谁也看不见谁也不能打扰,只有我们两个人——再干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明目张胆地偷欢。”   秦殊不得不撑着他身后的椅背保持平衡,变相地将他圈在身前的一小方空间里,看起来就像个尚未成型的拥抱。   他想,自己今晚干了太多不合常理的事了。   比如草草了事的论文,比如那一口奶茶,比如自作主张的纸盒蛋糕,比如本来毫无价值的逛学校——再比如上一秒没有前情提要的回答,他听见自己说“我很想你”,甚至忘了提及本来能充当合理借口的“四十五分钟”。   但林芜凑上来亲他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似乎想通了某件事,某个说出来就变得很幼稚的定理。   喜欢一个人会为无意义的行为赋予意义。 第50章 沉沦   林芜有时会说奇怪的话。   比如被人抵在廊桥的长椅上,身后是被静默河流捧起的夜风,睁眼能看见桥檐之上流云缓行的天幕,仿佛下一秒灵魂就会浮空,坠入沉默的河或是天空。   很奇怪的破碎的字句就从嘴边逃出来,梦呓似的,说明明是坠入爱河,为什么像在上升。   桥的高度与桥下的河带来些许不安全感,但青年笼在他颈后的手又将这种不安全感填补周全,熟悉的窒息感降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快要坠入某条河,被滚烫又甜腻的液体包裹起来,渐渐地喘不过气,只能从对方口中汲取余氧,就像几分钟前他错觉自己要陷落,又靠颈后的手维持摇摇欲坠的平衡。   但现在那只手移到他颈前,正在一点一点收紧,扼碎他虚实交错的梦。   他想秦殊实在很狡猾,明明一切危险都是这个人一手造就的,却又来扮演施救者,骗取他的依赖。   但他自己也不逞多让,引诱欺骗者露出本性,事后还要装出一副无辜相来讨心疼。   秦殊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能察觉他分心,扼着他喉咙的手松了松,甚至好脾气地停下亲吻,让林芜误以为这场荒唐的偷欢要结束,食髓知味又不肯罢休,循着本能迷迷糊糊地仰起头来讨吻,才陡然收紧手指,将对方倒气的呼吸扼在半途——就像是猎物自己撞进他手里,被突如其来的窒息感逼得咳呛,又还没来得及补充足够的氧气,咳嗽声就闷在喉管里,被握碎了般透过皮肉碰上他掌心,断断续续地颤抖。   异样的红就顺着脖颈漫上脸颊,薄薄的,又在眼眶周围凝成浓重的血色,像件上釉不匀的白瓷,呈现出某种倒错的好看来,为加害者阴晦的贪欲加码。   他垂眸望着少年通红的眼眶,看着生理泪水从那双幽蓝的眼睛里溢出来,沾在卷而柔软的睫毛上,想自己真是个罪人,把人弄成这幅模样,居然还因此尝出了肮脏的满足感。   但林芜眼底挣扎的求救欲好柔软,攀上他胳膊轻轻抓挠的手也没有多少力气,像在为了他同求生本能唱反调,努力袒露出对他明晃晃的信任来,就让他心口一软,泛出某种陌生的情绪来。   某种合乎常理的、对他来说却十分突兀的心疼。   最后他还是松了手,俯下身去吻上少年充血的嘴唇,安抚似的蹭了蹭,又一点一点舐去对方眼角生理性的泪水,哄孩子似的轻声哄他,不哭,没事的。   林芜抬手圈住他肩膀,把脸埋进他衣领里,闷闷地咳嗽,过了很久才堪堪缓过来,沉默地仰起头来亲他,讨了个极尽温柔的吻才满意,舔着下唇被浸润的细小血口轻轻笑起来:“哥,你以前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   他好像一点儿也不介意暴露自己逞强的实质,一只手还环在他哥肩上,另一只手撑着椅子维持平衡,克制不住的生理泪水就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还有眼角浓重的血色与白皙颈间浮起的指状红痕,无论哪一点都同脸上的笑意格格不入。   秦殊不置可否,抬手轻柔拭去他脸上的水痕,鬼使神差地想这个行为似曾相识,好像和不久前他拿着纸巾替对方擦嘴相去不远——内里的意义却截然不同。   然后第二个鬼使神差的念头冒出来——林芜对这种程度的越线似乎已经接受良好,那是不是说明只要今后的每一次他都能及时克制,将克制不住的那部分维持在今天所表现出的范围之内,他们就能真实地在一起了。   但那只是理论上的及格线而已,对他这种苛求完美的优等生而言,及格距离说服自己还差了太远。   “回去吧,快门禁了,”他揉了揉林芜的头发,任由小孩环着他脖颈借力站起来,又耍赖似的抱着不肯松手,失笑道,“需要抱你回去吗?”   林芜就贴在他耳边说悄悄话,尾音黏连在一起,藏了什么坏心思不言自明:“可是我腿软,没力气,站不住了……哥,你刚才弄得我好难受,脖子现在还疼。”   秦殊对他有一点颇为犯规的例外,就是只要他开口示弱,哪怕撒娇的内容一眼能看出破绽,他哥也会像智商下线了似的不去追究,顺着他的意思好声好气地哄他。   何况现在真假掺半,秦殊对他的歉疚与施虐欲五五开,博取心疼的小手段就更加无往不利。   “我看看……”秦殊就抬起他下巴,让他颈间的痕迹暴露出来,视线从白净身体上突兀的薄红间缓缓扫过,忍不住略微皱眉,低头在那片蔓延的指痕上落下一吻,算作无声的安慰。   最后林芜是被他背回去的——和到底有没有力气走路无甚关系,也不会有人真的去探究。   狐狸指尖勾着那个小小的纸盒蛋糕,枕在他哥肩头观察奶油顶端的草莓,无端联想到自己没一天安生的脖子,就没事找事似的问始作俑者:“哥,你看这颗草莓,像不像我脖子上的痕迹。”   秦殊看了一眼,客观回答:“你脖子上的没有那么红。”   林芜就轻轻笑起来:“说不定下次就……说起来,哥,你今天这算是良心发现,还是兴趣减退啊?”   其实两者都不算,正确答案彼此都心知肚明,但他偏要听秦殊亲口说出来。   秦殊似乎沉默了一下,托着他膝弯的手就紧了紧,语气还是如常温和,像在陈述某个无关痛痒的事实:“舍不得。”   小狐狸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似乎也无意探究他口中的舍不得究竟是出于对弟弟的爱护,还是对男朋友的心疼——成年人嘛,要学会为彼此留余地。   从校史馆区到生活区,中间要跨过一座长桥和大半个教学区,直直经过图书馆,周围人来人往也并不稀奇,但秦殊似乎不觉得背着他“招摇过市”有什么问题,还是林芜自己回过味来,觉得似乎有些不妥,才开口提了一句:“哥,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我看你在咱们学校知名度还挺高的……”   “谈恋爱而已。”秦殊就拿他以前说过的话充当回答,语气寻常,似乎能用这五个字解释从场合到性取向云云的诸多问题——回答完又反过来不动声色地逗他,“介意的话就放你下来了。”   小狐狸抱着他脖子的手立刻紧了紧:“你不介意我就更不介意啦,哥哥,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只是没想到他哥和他是同类人——以前他一直以为,中学时候秦殊不介意他把两人交往的消息闹到人尽皆知只是被逼无奈,不想泼他冷水。   同流合污,也不错。   第二次走过那座桥的时候,他听见秦殊没头没尾地提起来:“其实比起逛校园或者聊天,我也更喜欢找个没人的角落独处。”   像是心底隐秘的念头借对方之口说了出来,林芜一怔,话里的笑意就更深,贴在他耳边轻轻嘀咕:“就是同流合污嘛……” 第51章 假期   之后的几天林芜开始被迫规律作息,连续三天的早八满课加上被小长假调休剥夺的一个周六,课后的时间也被各式各样的小作业塞满,其中还包括一个小组合作的视频和一篇三千字论文,再加上新宣部三天两头布置的任务,转得他一度来不及吃饭,只能靠他哥投喂面包凑合。   连回宿舍前见一面都充斥着忍不住的连天哈欠,也就没什么余裕考虑钓他哥上钩的“正事”了——毕竟距离交往三个月结束的日期还剩两个多月,而作业的ddl却近在眼前。   何况秦殊对此很有原则,即使天时地利两人独处,也绝不在他需要休息的时候欺负他,晚安吻都像走个过场,十成十的“敷衍”。   回过神来已经到了月底,中秋和国庆加起来放八天,初次体验人间疾苦的狐狸终于能一觉睡到自然醒——也就自然而然睡过了头,醒来才发现一窝室友出游的出游回家的回家,只剩他一个人“独守空房”,睡了十五个小时被饿醒,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吃。   狐狸蜷在吊椅里嚼了半包饼干,终于想起来八天的假期意味着什么——似乎是个撩动某人的大好时机,哪怕没来得及安排什么活动,也能理所当然地黏在一起,朝夕相处,平白多出不少可乘之机。   倒也不算完全来不及。林芜默默想着,找出手机里许久不曾打开的旅行攻略APP,边刷牙边随手翻,研究为期八天——现在只剩七天了——的小长假能去哪里。   算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和秦殊出去旅游,小时候当他哥的小尾巴,从国内跟到国外,比起旅行只能算迁居,后来上学没什么时间,高中的毕业旅行秦殊也没赶上,回来读大学倒是在一起了,但前一个月连完整的双休都少有,也只有现在放了假,才有机会把这桩事提上日程。   可惜提得太晚,订机票是来不及了,国庆小长假也确实不适合去什么热门景点,不符合他“还是喜欢找个角落独处”的偏好——何况他对景点本身大多没什么兴趣,就更不要说秦殊那种机器人。   翻着翻着又觉得还是待在学校比较好,或者逛逛学校附近的小地方,反正他最感兴趣的景区是他哥,在哪里都一样。   然而还没等他纠结出个结果,放下手机低头洗脸的一分钟里手机震了两次,秦殊的消息就跳出来,像在他脑海里装了读取器。   “放假想出去玩吗”   “短途旅行”   几分钟后秦殊收到一篇转发的推文,标题是“小众打卡点,枫林桂树,问命求缘”。   “那就去看枫叶吧,”——后面跟着一条语音,林芜的选择一如既往地顺从心意,没有多少逻辑可言——“但我还想睡一会儿,晚饭想吃学校对面那家排骨煲,还有排骨煲隔壁的蟹黄小笼,对了哥,今天还有部新上映的电影,讲爱情悖论的,去看看嘛,反正晚上十一点半还有火车票。”   是个挺刁钻任性的旅伴,但秦殊不把他当旅伴看,对小朋友提出的小愿望总是予取予求——反正他会想到短途旅行也不过是参考某个爱情公众号的建议,对去哪里做什么其实很无所谓。   唯一的意见是“继续睡之前吃点儿东西,否则对胃不好”。   林芜盈满笑意的语音很快回过来,像是早猜到他会这么说:“哥哥,这时候明明该说来陪我一起睡的——不过学校的床太窄,还是算了,反正床单上有你洗衣液的味道……另外我吃过东西啦,还刷了牙,又不是小孩子了。”   秦殊对他的自我证明不置可否,回了个摸摸头的可爱表情,然后将平板上写到一半的笔记暂时搁置,转而打开浏览器,一字一句地输入他发来的那处景点名称。   是个挺诗意的名字,枫林晚。   林芜的回笼觉睡了半个下午,又赖在床上跟他哥打了半天电话醒盹,才想起出门旅行还有收拾行李这一茬,被哄着起了床——他倒是没有起床气,只是乐得听他哥说话,觉得秦殊的声音隔着听筒就变得与平时略有不同,不那么清润持重,更像寻常的邻家哥哥。   要去的小城在隔壁省,对长达一周的假期而言其实有些近,林芜也不觉得他们真能在一个地方待满七天,整理行李时便只带了几套换洗衣物,加上日用品和电脑,将将装满一只大号背包。   于是在知道秦殊订了七天住处的时候他还有些惊讶,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时间:“七天?”   “嗯,枫林附近的一家民宿,是一位在那里上学的朋友推荐的,”秦殊接过他手上的包,放在自己的行李箱上,自然而然地充当搬运使者,语气也自然,“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林芜巴不得多朝夕相处几天,把这段时间“耽于课业”落下的独处进度一口气补足,“就是觉得选的地方太偏门,恐怕没什么可玩的……不过无所谓啦,反正我本来也不是为了看枫叶。”   真正的目标是什么,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秦殊瞥见他眼底晃动的笑意,就忍不住跟着弯了弯嘴角,一本正经地逗他:“现在改主意也来得及,热门的景区虽然人多,但至少不会让你无事可做。”   林芜两手空空地跟在他身边,身上只挂了一只相机包,就像个跟着家长出游的小朋友,下意识去牵他空着的左手,一边煞有介事地皱眉道:“哥,你不会真是这么想的吧——上次还说要跟我同流合污,找个没人的角落躲起来,怎么转眼就想去景点人挤人了?”   说罢,也不给秦殊解释的机会,耍赖似的靠近些许,凑在他耳边说悄悄话。   “想也不行,我就要把门锁起来,让你和我日日夜夜被关在一起,谁也别想再出去。”   这番无厘头的宣言让秦殊怔了怔,像心底某片晦暗蒙尘的领土被人微妙地触及,尘霭蓬扬,遮天蔽日——然后他想起林芜常挂在嘴边的表述方式,“与本人荒诞的美学不谋而合”。   揭穿也好,试探也罢,狐狸也许是故意的,也许不是,但至少他垂眸望去,只能看见那双海一般澄澈又无辜的眼睛,沾了些许暖金色的阳光,像诱使他步入夜色前无害的黄昏。   “好啊,”最后他看向真正的黄昏,在层落薄云间找到尚显暗淡的月亮,用惯常温和的、哄孩子般纵容的语气轻声道,“那也不错。”   他想这大概是林芜对他的某种暗示——暗示他自己并不介意他心底里那些不合世俗的贪念,甚至愿意与他“狼狈为奸”。   -   他们的出行没什么计划,临行前的活动倒是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吃了饭又去看新上映的电影,还平白多出一场不大不小的插曲。   被搭讪的时候林芜独自坐在休息区,等秦殊取票买零食回来,等着等着不自觉去看不远处的娃娃机,隔着玻璃物色目标——回过神来又忍不住扶额,在心底里摇摇头,嘲笑自己快二十岁的人还像个小孩子,尤其是待在他哥身边的时候,哪怕有意避免撒娇讨宠,也还是会在不知不觉中变回被照顾的那一方。   明明跟其他人出门时负责拿东西排队的人都是他,怎么到秦殊面前就像被施了什么咒语,连心性都变得幼稚许多。   下一秒漫无目的的思绪被打断,两个陌生的女生站在他面前,看起来比他还小两岁,像才下晚自习的高中生,手里却拿着手机。   其中一个被另一个碰了碰胳膊肘,才扬起洋溢的笑容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道:“小哥哥你好,我们觉得你的气质和衣品都很好,很符合我们店的风格——哦对,我们是隔壁美院的学生,成立了一个自设计品牌工作室,目前网店还在起步阶段……那个,请问你有兴趣成为我们的模特吗?”   另一个女生补充道:“主要是一些配饰和基础的单品,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大概每周一次就足够了,而且不一定要露脸——当然露脸就更好啦,我们一直想找一个阳光系的小哥哥,你真的超符合我们的梦想的!”   也不知道普普通通的白T和休闲裤能彰显他什么衣品……林芜若有所思地自我审视一番,无果,倒是很乐意为别人的梦想出一分力,就好脾气地点点头,摸出手机:“那先加一下微信吧。”   大概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手上抱着一桶爆米花的女生眨了眨眼,一边看着同伴扫码,一边受宠若惊地解释道:“我们真的不是骗子啊,网店也是真的……”   “嗯,我也没不相信嘛,”林芜笑起来确实很符合设计师的梦想,尤其是这么撑着下巴,自下而上地望过来,眼底就盈着无辜又狡黠的少年感,说不出地讨人喜欢,“不过之后的事还是之后再聊吧,电影快要开场了。”   ——他还得跟暗中观察许久的某人解释前因后果,解决不知装满了几缸的醋。 第52章 独占   “……就是这样嘛,友情出演当个模特而已,连搭讪都算不上。”林芜趁电影开场前的几分钟跟他哥解释,又翻出女生发给他的几条消息作为证明,“你看,网店也是真的,而且我还挺喜欢她们的风格。”   有被人转卖联系方式的经历在前,他却似乎依然不太在意这些个人隐私,萍水相逢聊上两句就能加好友,也不收对方发来的红包……秦殊垂眸,伸出根手指将两人仅有的几条聊天记录来回翻了个遍,依然是一副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的模样——但相较于他惯常挂在脸上的温和皮相,这已经算挺明显的神色不虞。   他想林芜世界里的有些东西他是理解不了的,比如纯粹的无利可图的交往和帮助,比如一些与梦想或是更浪漫也更虚无的情怀挂钩的行为,这些东西对他而言陌生又无可置喙,他没有评价的立场。   最终也只能苍白地念叨两句安全问题,有点儿像对年轻人生活日渐插不上手的可悲家长。   影院暗下来的那一刻林芜凑到他耳边,话音也彻底变成只有彼此能听清的气声:“哥哥,别吃醋啦,我又不会一个人去,还不是要你陪我。”   手机屏幕微弱地亮起,似乎是刚才那两个女生又发来消息,询问他有空的时间——林芜还没来得及看清,下一秒手机就被一只手反扣拿开,像一段联系被人温和又不容反驳地从他世界中抽离出去,带给他某种微妙的被控制感。   秦殊难得没有主动解释这么做的原因,像是连借口都懒得再找,把他的手机拿到一旁,又往他空出来的座椅扶手上放了一桶爆米花。   很甜的冰淇淋奶油味——爆米花被抿化的时候林芜鬼使神差地想,好像他们每一次有因可循的接吻都与甜味有关。   汽水糖,桂花味糯米糍,草莓白巧克力,还有爆米花。   眼睛被人捂住,他只能透过缝隙感知到周遭昏暗光影的变幻,像陷入一场由彼此出演的电影里,每一帧都被放慢拉长,让这个吻变得柔软到不可思议。   他想他哥变了很多,以前吃起醋来还会粗暴地弄疼他,让唇舌间血气浓重得像刚刚经历一场凶杀案,现在却温和得近于深情,仿佛只是为了尝一尝他嘴里的爆米花。   但他知道不是的,因为亲吻很快游移向下,落到他的颈侧,然后是锁骨的凹陷间——熟悉的刺痛感不期而至,烫得他忍不住颤抖,迷迷糊糊的念头就溢出来,关于这个位置似乎有点儿太高了,衣领都遮不住。   秦殊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揉揉他后颈的动作像安抚又像嘉奖,蔓延的吮吻像无声炸开的一小串烟花,让他想到刺青,昏暗场景下任人宰割的鱼,被印上占有意味浓重的标记,又因无可反抗的处境衍生出暧昧感,疼痛萦绕的暧昧感。   和一周前在商场的安全通道相似又不尽然,上次是两人独处,阳光澄明,有太多可供选择的借口与余地,然而这一次秦殊甚至没有给出理由——尽管个中原因逃不开“吃醋”二字,彼此都心知肚明——周围还有不少观影者,电影声效绚烂又嘈杂,就给这个画面蒙上一层微妙的荒唐,像梦里的臆想成了真。   被咬上肩头的时候他忍不住抽气,放在秦殊身前的手动了动,又强迫自己按下拒绝的本能,表现出毫无防备的敞开与信任。   但这样的小动作显然瞒不过对方。   下一秒失焦的视野回到他眼中,电影画面恰好转场,是男女主人公因为感情的插足者大吵一架,歇斯底里后短暂的平息。   当然歇斯底里这样的情绪不会出现在秦殊身上,也就让林芜分不清对方眼底的平静到底是一贯如此还是暴风雨后的安宁——两人之间的扶手不知何时被抬起,那桶引线似的爆米花也被丢到一旁,使得青年能很自然地倾身抱住他,将他圈入占有欲织就的陷阱里,温和地包裹起来,留下昭然的印记。   如果放在几个月后,他就能很快意识到,这种温和是秦殊刻意忍耐的结果,就像对方摩挲他后背的动作还是温温柔柔的,却已经将自己的舌尖咬到快要出血,也就因此不能来亲他。   但他现在只知道他哥看起来有点儿反常,抱他的方式也反常,低头埋进他肩窝里,发丝蹭得他有些痒。   那里有一串烟花,很烫,像烙进他骨骼里的专属标记。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轻叫了声哥,又补上一句,秦殊。   “是有些酸,”秦殊的语气听起来好无奈,第一次承认自己不讲道理的占有欲,压低的话音就让他的耳朵也烫起来,“等脖子上的痕迹褪了再去吧,毕竟是当饰品模特,不美观。” 第53章 破绽   拜某人的醋意所赐,两个多小时的电影他们满打满算也没看进去多少,还因为错过了开头看得云里雾里,知道最后才明白所谓的“爱情悖论”指的是什么。   也算是个俗套的话题,关于如果早几年遇到对方,是会让相爱的时间变得更久,还是因此错失相爱的可能。   临近午夜零点,又是在小长假临时起意,可供选择的列车已经很少,他们索性不坐高铁,买了两张火车卧铺,决定在车上凑合过夜——包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倒有几分隐秘的浪漫。   尤其是当谈论的话题涉及“爱情”,窗外夜景飞驰而过,就为抽象话题赋予了更多具象的意义。   林芜白天补够了觉,晚上反而有精神拉着他哥闲聊,说电影的结局在他看来有点儿荒唐,如果提早五年相遇就会因为选择别人而错过彼此,那五年后相亲搭伙过日子的结局也不算HappyEnding。   “不过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也不一样,对于那些看重面包大于爱情的人来说,这样或许也不错,”他就这么仰躺在枕头上,大剌剌地张开手臂,窗外掠过的碎光落进他眼睛里,明明灭灭地闪,“但我还是更看重爱情的——哥,不管我在人生的哪个阶段遇见你,我都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喜欢上你。”   话题跳转得有些快,但秦殊没去计较他话里颠倒的逻辑,只是略微抬起眉梢,针对其中一个词提出异议:“义无反顾?”   小狐狸就轻轻笑起来,晃了晃脑袋让碍事的刘海滑落到一旁,伸手去勾他的衣袖:“或者赴汤蹈火……?再说我也没什么追求嘛,你就是我不回头的道义——这么解释是不是太肉麻了。”   领口就顺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完整露出那一大片连秦殊自己看见都觉得幼稚的吻痕。始作俑者眼底暗了暗,垂眸替他拉好衣领,轻声道:“不肉麻。”   “哥哥,”林芜仰头看着窗外飞驰的天幕,目光却聚焦在始终随行的月亮上,开玩笑似的调侃,“如果放在以前,这时候你应该会说‘还是要有些追求,不能把某个特定的人作为道义’之类的大道理……今天怎么不说了?”   也不遮掩偏激的占有欲,甚至没有自欺欺人的借口,就像是他们真的在交往,彼此都接受了这个事实。   ——可谁说不是呢,他们确实已经将爱意演绎过千万次,在真真假假的借口里,梦醒之时。   开口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其实产生过一瞬不理智的冲动,想直白告诉秦殊自己能接受的所有后果,也不介意一生都活在偏激与晦暗里,被猎捕被控制或是同流合污,只要这个人是他,自己就可以接受。   但到底还是忍住了,以他哥的性格显然不可能答应,也不会愿意拿假意温情的面具敷衍他一辈子,或是让他陷入随时可能被心上人伤害的危险境地里。   何况他们现在所缺少的,其实并不是一个“我喜欢你,我们真的在一起吧”的流程。   秦殊太了解他,听个标点符号都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开玩笑,闻言就在床边坐下来,很轻柔地整理他睡乱的头发,让小孩好看的眉眼露出来,一边道:“又不是真要人教的小孩子了,你自己也明白,哥哥就不多说了。”   林芜最近大概学得比前十九年里任何一个阶段都要认真,也不是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地瞎学,倒更像既来之则安之,读了这个专业就索性读到最好——他不确定这样反常的专注算不算好事,却知道反常背后的原因同自己脱不了干系。   以前的林芜很自由,向来对万事万物满不在乎,根本不会想要某个特定的结果。   但现在他变成了那个“特定的结果”。   “小芜,”他看着少年澄澈的眼睛,用那种惯常温和又理性的方式补充道,“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如果你有一天能像电影里那样,找到更适合自己的归宿,才是理论上的最优解。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能被你选择也好,能像正常人那样喜欢你也罢,都是本不该奢求的馈赠,曾经拥有过去获取它机会,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你也不用顾及我……哥哥始终认为,你能真正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他大约已经打过很多次腹稿,才能在说出这番话时那么平稳流畅,像个履行既定职责的机器人。   但机器人也是有破绽的,破绽在于动了真心。   林芜沉默了几秒,没有搬出“只有你能让我真正开心”之类对他而言真心实意、秦殊却不会放心相信的话,只是坐起身去开灯,然后拉下宽大的衣领,让锁骨附近斑驳的吻痕清清楚楚露出来,映进始作俑者眼里。   “可是啊,哥,”小狐狸倾身来抱他,贴在他耳边揭露破绽,语气却十足无辜,“你明明会吃醋,连我跟别人多说两句话都介意,也一直在尝试用正常人的方式来爱我——其实没有那么冠冕堂皇,你已经回不了头了,对不对?”   义无反顾,万劫不复。   火车包厢苍白的灯光落在秦殊脸上,将他本就分明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清冷,像玉雕琢的人造人——人造人接受他的拥抱,又在他退开后垂眸望着他,似乎在寻找解释的说辞。   但很多事不能用只言片语解释,他自始至终都是矛盾的,甚至说服不了自己,就更遑论说服他人。   就像所谓的“我已经很满足了”不过是对自己能力有限的假饰,他也已经开始试探着越线,主动或被动地暴露本性,吃醋、陪伴、亲密接触,无一不是破绽的佐证——他不过是个口是心非的骗子,分明早已在心里接受了自己想同对方共度一生的事实,想将林芜想要的结果双手奉上,无非是自认为能力不足,又怕伤害对方,才总用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开脱,一再逃避既定的事实。   ——“但还有一辈子嘛。”   “只是理论上的最优解,”他到底还是让步了,看着少年海一样清澈的眼睛,第一次主动提及这个话题,“在这件事上,我并不期望最优解发生。”   林芜微怔,花了两秒理解他的言下之意,然后耍赖似的扑进他怀里,强行打断了这场谈判般严谨到有些枯燥的对话,撑着他的大腿仰起头去亲他,一边含混不清地说:“小苏哥哥,你是不是忘了以前我给你写的情书,说你才是我的最优解——是忘了还是故意装傻,老实交代。”   秦殊被他这种小猫洗脸似的亲吻方式闹得有些痒,又狠不下心推开,只好强忍着笑意认真作答:“什么时候写的,我怎么不记得……”   他第一次庆幸火车不如高铁快,让他们有这样一个无事可做的夜晚,从爱情悖论聊到所谓最优解的发生——这么说似乎又不够严谨,还要庆幸他恰好看到那篇公众号的推文,提出短途旅行的建议,恰好在临行前看了那部电影……   如此“因缘际会”,倘若再追究下去,恐怕就要从两家父母交好的年代说起了。   林芜跟他掰着手指算写那封情书是哪一年,摆出一副要追根究底的模样,算着算着看见了什么,又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片海。   狭窄的窗户被同色的天与海填满,就像是列车驶入宇宙,星河粼粼,静默无声——然后一个鬼使神差的念头落入秦殊的脑海里,原来在对方眼中看见海的时候,真的会产生时间停滞、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错觉。   “说起来,关于那个爱情悖论,”回过神来林芜已经忘了情书的事,顺势坐到他腿上,一本正经地逗他,“哥,我突然觉得你跟电影里的男主角好像,也总觉得时机还不完美,可你看他嫌相遇太晚一切都不是最好的了,决定回到过去提前十年遇到对方,最后还不是各自找了其他人——要是我被你说动,哪天真和别人在一起了,你也会像恢复记忆之后的主角那样后悔,最后含恨而终吗……”   说来奇怪,明明是同样的话,秦殊自己说出来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听林芜说却觉得格外刺耳,像是已经想象到未来心生悔意的结局,沉默良久才道:“以前我觉得,最令人后悔的事莫过于太过自信,为一己私欲伤害珍惜的人,现在也依然这样认为……但或许矫枉过正也是错的。”   窗外的海已经过去,但他望着林芜的眼睛,却恍惚觉得这片海无穷无尽,留给他看不清底线的可能性。   “小芜,如果……”他在对方探寻的注视里垂下视线,像下定了什么决心,顿了顿才继续道,“如果等到三个月后,不,现在是两个月零一天之后了,如果那时我依旧无法正确地理解、感知和表达爱意的话,可以申请适当地延长期限吗?” 第54章 姻缘   民宿在半山腰,他们的房间有落地窗,能远远望见漫山的红枫,过分浓重的色彩带来某种故事感,让人想起同样热烈的其他东西,譬如上山时候一路看见的红线,还有红线牵系着的姻缘,密密麻麻的心愿签。   林芜窝在窗边的小沙发里歇气,喝完最后一口上山前买的奶茶,半开玩笑地感叹道:“外卖也送不上来,看来要被迫健康饮食了。”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过没人打扰,安安静静的,也不错。”   像是变相实现了他们的某个共同愿望,关于在无人处厮守,谁也不能打扰——除了有时老板来送民宿提供的餐食。   “送不上来也能去外面吃,又不是与世隔绝,”秦殊走到他身后,对窗外的景致无甚兴趣,却还是循着常理问他,“今天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或者你想先休息……”   毕竟是在火车上凑合了一夜,林芜又坚持跟他挤一张床,聊到困得直打哈欠才勉强肯睡,睡眠质量想来不会太好。   然而林芜望着枫林的方向沉默片刻,却还是摇了摇头,转身看向他:“哥,我们去求签吧——求个姻缘,能挂在树上。”   他哥不信这个,不用想也知道,其实他自己也未必相信,只是觉得从昨晚秦殊问他能不能适当延期开始,他们的关系就发生了某种转变,让求感情长久这件事变得合乎情理,不用再找其他拐弯抹角的理由。   值得留个纪念,比如用红绳挂在树上的姻缘签。   秦殊望见他眼里闪动的期待,一怔,直觉这件事不能单纯地理解为满足小孩子的愿望,倒像被“姻缘”二字赋予了某种更为长久深刻的意义,对他而言很陌生的意义。   但他接得住这份意义吗。   熟悉的茫然又涌上来,让他想起很多年前收到林芜的情书,他第一次为自己无法理解感情这件事感到不安——就像现在他依然不愿轻易许诺,担心有朝一日食言,甚至开始后悔昨晚一时冲动说出的话,又给了小孩贸然的期待。   似乎察觉了他的犹豫,林芜伸手牵了牵他的衣袖,语气轻松:“哥哥,别想那么多嘛,树上的签有那么多,神仙哪有时间一一去看,再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就当挂着玩啦。”   秦殊垂眸:“那你相信吗?”   他以为林芜会说“信”,至少愿意信一信这些美好祝愿的说辞,但林芜却摇摇头,难得收了话里的笑意,看着他道:“我不信,我只信你——但是哥,如果你真的愿意陪我挂一张姻缘签的话,我会觉得全世界的神灵都站在了我这边。”   他太了解秦殊言出必行的性格,知道他哥肯陪他许愿就一定想实现他的愿望,也不会寄希望于什么虚无缥缈的神仙。   秦殊微怔,恍惚在他眼底看见了漫山而上的红枫,那些山路两旁被红绳挂起的承载着浪漫期许的心愿,就毫无道理地产生了想亲他的冲动。   然后古怪的冲动被付诸现实,他抬手覆住少年的眼睛,在他唇角印了个唐突的吻。   “那就去吧,”他听见自己轻声道,“我有很多时间反复研习你的心愿。”   很久之后他回想起这一天,回想起这三个月,才意识到自己对感情的理解开始得很荒唐,由很多所谓的“一时冲动”累加而成,像将他人生前二十二年本该有的一切冲动推迟浓缩到了三个月里,作为理解感情的筹码。   像一场自然发生却并不对等的赌局,幸而他赌赢了。   -   求签的地方在山顶,寺庙里,他们将将踩着要关门的点进去,几分钟后又出来,手上就多了一人一张小小的木片签,背后拿做旧的活字印刷印了名字,比起求缘问卦倒更像某种同心锁之类的仪式,说是两个人把各自的签打了结挂在一起,风吹不离雨打不落,就能长长久久。   说来奇怪,明明一路上来都看见路旁的枫树上挂着签,现在轮到自己了,却反而有些不知该挂在哪里——林芜捻着红绳拎起签来,对着落日余晖看,心想要是这个小东西真能让他爱情顺利,说不定十年前就该央着他哥来求一个。   转念一想,又觉得可信度不高,否则他也不会在来的路上看见两张笔迹相仿姓名也相同的签,边上挂的另一张却换了人。   然而下一秒他又有点儿相信了。   相向而来的一对情侣路过他们的时候,秦殊将他拢进小路拐角的阴影里,在他颊侧印了个莫名其妙的吻。   “书上说,在对方专注于其他事的时候突然亲吻,能体验到强烈的幸福感,”大概是自己也觉得荒诞,秦殊无奈似的笑了笑,轻声解释,“算了,主要原因是给人让路,他们看起来很着急。”   小狐狸捂着被他亲到的位置,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心里想的是“话不能说太死原来这玩意真的有用”,到嘴边却换成一句,那你体验到了吗。   秦殊不会跟他说谎,看着他身后密密麻麻挂着的签,诚实地摇了摇头,无端尝到某种一晃而过的落寞感,像是周围充满了属于旁人的幸福,许许多多炙热的爱意与期待,而他无法理解,就显得与世界都格格不入。   林芜似乎不觉得意外,象征性地看了一眼前后无人,就凑上来寻他的嘴唇,说出的话蹭碎在唇间,含混的一句,那就多体验几次好了。   反客为主是下意识的反应,回过神来他被秦殊按在树上亲,耳边细碎的木片碰撞声,是山风拂过,他人祈求姻缘长久的愿望在喧嚣作响。   像急于寻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愿望,秦殊亲他的方式也有些急,隐忍着粗暴进犯的急切,很像一把刀被柔软布料层层包裹起来,却又强硬地捅进他身体里,谁也说不清最后一层布料何时会被割裂,刀锋又会不会伤害到他。   不会吧——林芜有些恍惚地想,就算会划破他的身体,也不能伤及灵魂分毫。   这么想着就安下心来,放下防备去接受过载的亲吻,不让身体作出本能的退拒反应,手却一点一点握紧了掌心的签,薄薄的木片扎进皮肉里,有点儿疼。   然后那只手被人握住了,微凉的手指探进他指间,很自然地变成十指交扣,碍事的签牌堪堪挂在他食指上,险些滑落。   他想秦殊有时候其实很矛盾,明明很想弄疼他,却又不准外界的任何东西伤害他——这种矛盾的占有欲让他心跳乱了一拍,不受控制地烫起来。   潮湿的水生调气息裹着浅淡血气漫开来,舌尖被吮咬到充血,像被燎原的红叶烧灼,滚烫的酥麻感就顺着神经涌进喉咙,带给他某种快要满溢的错觉——却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快要溢出来,什么时候会彻底决堤。   开始缺氧的时候他有些站不住,下意识去抓秦殊的衣服,小动物一样轻轻的抓挠,想让他哥轻一点儿,给他喘息的余地。   但饲养员似乎会错了意,顿了顿还是停下来,又搂着后背将他带进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缓缓,而不是靠着背后的树。   秦殊垂眸望着他眼里破碎的水光,又低头去吻他眼睑,很轻柔地舐去细小的泪珠,全然没有先前要将他拆吃入腹的急切。   “现在好像体验到了。”   缺氧的大脑反应也慢半拍,他翻来覆去想了几遍这句话,才恍惚理解秦殊说了什么,眯起眼睛笑起来,笑意被水光折射成潋滟的碎光:“一次就够吗?我以为这种事会上瘾的。”   秦殊揉了揉他的头发,亲手揉乱又耐心地理顺,轻声跟他打哑谜:“但我更想让你上瘾。”   已经上瘾了——这句话林芜没说出口,望着头顶明艳的红叶,在心底里默默地想,他实在很喜欢秦殊因为他失控,冲动,显露出偏执的占有欲,像完美的工艺品露出仅他可见的破绽,就因此变得真实。   几分钟后两个人终于想起正事,把手里的姻缘签挂在树上——被林芜靠过的那棵树。   “那会不会就不灵了啊,”他捻着细细的红绳打结,一边半开玩笑地说,“当着神仙的面接吻。”   秦殊没说话,看他把两张连在一起的签牌系上去,嘴上说着不太恭敬的话,神情却还是专注,心想他大概还是有几分相信的,只是不说出来。   又想书上说的也没错,至少看见对方专注的侧颜,他也确实产生了一瞬想亲吻的冲动。   依照解签人的叮嘱,挂完签牌还要对着树拜三拜,在心底默念愿望,好让神仙听见。   林芜就过来拉他一起,挺认真地说要双手合十闭眼默念——就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小时候过生日,小孩子嘴上说着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却还是会对着每个生日蛋糕认认真真许愿,于是等到他生日的时候,他总会将一年一度的许愿机会让给林芜。   现在不信神的人第一次对神祈愿,愿望与自己无关又有关。   “那就希望他的心愿都能实现吧。” 第55章 独占   回民宿的路上他们又遇到那对情侣,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山路很快走下去,中间隔着几米远,像冷战又像追逐战。   “看来是没赶上,吵架了,”林芜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轻声道,“怪不得他们说情侣一起旅游很容易吵架……”   秦殊没听清他的后半句话,略微低头:“说什么?”   温热的气息从耳边拂过去,是同山风截然不同的触感,扫得他有些痒——林芜就忍不住仰头去亲他,啄了两下才乖乖重复道:“以前听朋友说,情侣第一次一起旅游是最容易吵架的。”   秦殊对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所有知识都颇有探究欲:“为什么?”   “嗯……大概因为相处的时间多了,很多平时看不到的缺点都会暴露出来,”林芜眯起眼望向远处,不知是在看枫林还是远去的情侣,“有个词叫‘滤镜破碎’嘛——再说每个人喜好不同,安排行程时候也容易产生矛盾,再加上舟车劳顿,一觉得累就更容易烦躁了。”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认真的解释就掺上几分玩笑意味,偏过头看着秦殊:“不过我们这种凡夫俗子的烦躁……哥,你是不是也感觉不到?”   印象里他很少在秦殊身上看见不耐或是烦躁之类的情绪,更不会因为自身疲惫迁怒他人——倒不如说连疲惫都少有,像个终年无休也早已麻木的机器人。   然而秦殊沉默片刻,却摇了摇头,温声道:“不,我有时也会觉得烦。”   倘若放在以前,这样的话他决计不会对林芜提起,然而随着退路一点一点被自己封死,他也开始尝试着卸下面具,逐渐显露出一些虚假之下真实的东西来。   林芜眼底的讶异一晃而过,又很快被笑意取代:“嗯?展开说说嘛,我想听……”   很烂俗的人之常情,其实没什么可说,然而“烦”这个字一旦同秦殊联系在一起,就让他觉得很有意思——他看着青年垂下眼睫,眼底的情绪就被睫毛遮掩,像黑色羽扇挡住视线,周遭的景致就变得模糊不清,使人忍不住探究更多。   然后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浮起来,关于他哥这样皱眉思索的时候也很好看,有点儿像精美的玉像被点活了,从层染红枫间借来几分脆弱的活气,好讨人喜欢。   “记不太清了,但应该也不止一次两次吧,”秦殊自嘲似的笑了笑,温声道,“我又不是圣人,哪有不会心烦的道理——最近的一次是大二,有个干事总喜欢自作主张,留了不少烂摊子要我收拾。事态发展超出控制的时候,我会觉得有些烦。”   但这样的烦躁暴露弱点也影响旁人,他是万万不会表现出来的,能做的也只有如常平静地替人收拾完九成烂摊子,再剩下一成找个恰当的机会让对方自食其果,长一长教训知道不能再犯。   林芜看着他略显无奈的眼神,想起类似的神情自己似乎也见过不止一次,就清了清嗓子,有点儿心虚地试探:“哥,那我干了那么多出格的事,岂不是经常招你烦……”   答案是不言自明的,然而秦殊看见他难得“识趣”,被小孩遮掩着失措暗暗试探的模样撩的心软,就忍不住起了逗他的心思,将否定的答案稍加修饰,听起来就像是善意的谎言:“怎么会呢,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这样的回答显然比直接承认更让林芜心生动摇,摸不清话里几分假几分真——放在以前他觉得他哥心如止水像个机器人,也就自然而然相信了,然而现在机器人亲口承认自己也会因为某些具体的人与事烦躁,就让原本顺理成章的单向逻辑多出一种可能性,不能再想当然。   可心底里的直觉又告诉他,秦殊这么说话十有八九是故意逗他的,就算他哥可能因为某些人某些事感到心烦,那个人也绝对不会是他。   思考无果,他又问不出“但你的语气和平时不太一样”之类没事找事似的话来,只好耍赖般抱上去,把脸埋进秦殊的肩窝里,仗着他哥吃这一套语焉不详地示弱:“哥哥,别逗我了……”   抱起来才知道少年的骨架有多清瘦,肩胛骨都能摸得分明。秦殊的手就自然而然滑到他腰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按他后腰小小的凹陷,激得他不自觉轻颤,整个人都要挂到哥哥身上。   “不嫌你烦,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嫌过,”秦殊很知道见好就收,察觉到他的呼吸潮湿起来,就转而捏了捏他后颈,又安抚似的揉揉脑袋,“你和别人不一样。”   不通感情是真的,对小孩的耐心和温柔也是真的,林芜像他与纷繁情感的交点,是他通往正常社会的桥。   桥对这个回答终于满意,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乖乖被他牵着走,终于想起最初的话题来:“说到旅游——哥,我们会吵架吗?”   问完又觉得这个问题好荒唐,想也知道不会,他们朝夕相处的时间太久了,所谓求偶法则下的社会称许性效应不起作用,也没有端着不放的滤镜——更不要说他们两个人都对旅途本身无甚兴趣,抱着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心态来,能不能有事可吵还是个问题。   但秦殊在“画饼”这件事上严谨得过分,即使答案明确得像送分题,也不会通过顺势否认来哄他高兴,闻言还是不置可否,只温声道:“等旅行结束的时候就知道了,但我会尽力把吵架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林芜挑眉,难以置信道:“难道可能性不应该为零吗?”   “不好说,”这次就是明晃晃地拿悖论唬人了,“如果有些人心血来潮,想体验因为旅行吵架是什么感觉,我也不能不奉陪。”   林芜一时失语,细想之下这样的事他也不是干不出来,只好不尴不尬地揭过话题,拿依稀显出轮廓的苍白月亮打掩护:“今天是圆月啊……”   秦殊也不为难他,顺着他的意思接下话茬:“嗯,明天就是中秋了。”   -   从某种意义上说,真正的放假对当代大学生而言遥不可及,尤其是秦殊这样专业课任务已经足够繁重、又还有诸多课外工作要忙的人——于是在用完民宿提供的特色套餐后,林芜看见他拿出平板来,倒也不觉得有多意外。   “是昨天临时通知的,要做一份校庆活动的策划案,今晚就要初稿,”还是秦殊自觉有煞风景,主动解释道,“这方面的工作我更擅长些,而且孟麒这两天有事,就不折腾他了。”   林芜窝在沙发里研究民宿的投影仪,闻言就歪过头,饶有兴致地问他:“孟学长?他不是工作狂吗?还是说……”   秦殊对旁人的闲事向来不太挂心,听他提到才想起有些事没跟他说过,并且十分重色轻友地略过了替孟麒保守秘密这一茬,边浏览文件边道:“嗯,跟闻晚一起回N市了吧,说是不知道该去哪儿玩,干脆做一回东道主。”   “嗯?上次不是还——”林芜夸张地倒吸一口气,难以置信地感叹道,“这进展也太快了……”   “聚餐那天闻晚不小心喝了酒,酒精过敏,孟麒在医院陪了她一晚,之后就……我不确定那算不算交往,官方说法是‘笔友’。”   “笔友?”   “嗯,他这两天每晚都忙着写信,似乎打算写成一本书信集——不过从普遍意义上说,我认为那是情书。”   林芜支着脑袋听他讲,觉得他哥这么客观又严谨地聊这种话题很有意思,明明看起来很平静,不紧不慢地低头打字,却还能分神来跟他聊八卦,像偷闲的不谙世事的神灵。   然后他听见神灵征求他的意见——“那你呢,需要情书吗”。   问题指向的两个字与提问者恰好“重名”,很微妙的同音关系,即使秦殊的咬字足够标准,将前后鼻音区分得很清晰,林芜还是在听见这个问题的时候忍不住轻笑出声,又故意斩钉截铁地回答:“需要啊,我太需要‘秦殊’了。”   秦殊打字的手顿了顿,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话有歧义,沉默片刻还是以手扶额,苦恼似的弯起嘴角:“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那是什么意思?”小狐狸就充傻逗他,起身走到他背后,隔着沙发靠背弯腰抱住他,把脸贴在他颈侧蹭蹭,让后半句话变得暧昧许多,“可我就是离不开你啊,哥哥。”   秦殊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认真解释:“两码事——我的意思是,既然其他人会在恋爱过程中写情书表达心意,或许你也需要……”   “首先,”林芜似乎愣了一下,难得出言打断他,竖起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轻声道,“谈恋爱又不是攻略游戏,没有什么需要不需要,再说如果写情书这种事都要问过对方要不要才动手,那也太没意思了……其次,哥,其实我很久以前就想说了——”   秦殊微怔:“说什么?”   林芜绕到他身边坐下,竖起的手指就转而贴到他唇边,像什么指向明确的打断动作:“想说——爱情是没有固定程序的,该想什么、做什么、怎么做,都取决于你自己和你喜欢的那个人,嗯,也就是我,所以与其花那么多时间研究外界资料,用适合‘大多数人’的办法来套我,还不如多研究研究我本人。”   “毕竟,喜欢什么拥抱姿势,或者喜欢怎么接吻……之类的问题,只看书可是学不会的。”   秦殊垂下眼睫,望着他意欲收回的手,斟酌一秒,还是抬手握住,低头在他食指关节上印了个吻。   “我知道了,”青年沉黑的眸底就映出他的身影,目光专注得近于虔诚,“查阅参考资料只是第一步,请允许我慢慢学习,好吗?”   林芜一怔,下意识动了动僵硬的指节,就像又蹭到一个计划外的吻——然后他难得尝出几分无措来,像惯常狡诈顽劣的狐狸掉进纯情陷阱,先前那点儿罕见的不满就骤然偃旗息鼓,变成某种更加陌生的、让他耳根发烫的情绪。   到底还是败下阵来,一头倒进秦殊怀里,用熟练的抽象情话掩盖失态:“嗯,好啊,来日方长嘛……”——尽管他对“慢慢学习”这四个字还存疑。   秦殊就伸手揉了揉他的耳廓,用一种哄孩子似的语气轻声问他:“刚才是生气了吗?”   “没有……”顶多觉得有些别扭,像把其他人喜欢的花转手送给了他——但归根结底秦殊也没做错什么,毕竟他哥自始至终都是为他考虑,也是为了他才会去研究那些理论资料、关心别人怎么谈恋爱……   他的占有欲太古怪,表现出来像无理取闹,连自己都解释不清。   但秦殊还是感觉到了——不仅理解,还会低头来亲他,温柔又条理清晰地让他安心:“以后会更关注你的喜好,不是通过借鉴他人,而是了解你本身,也会把用在学习理论知识上的时间尽可能转移到你身上,研究你需要什么喜欢什么……不仅是拥抱接吻之类的事,小芜,我想达成的目标的并不是亲密关系,而是不会让你失望的终身伴侣。”   “怎么说得像写论文……也不是不能查资料啦,是你查得够多了,到现在都有三四年了吧——又不能光靠量变引起质变,这种事情没有我你怎么能开窍呢,”林芜趴在他腿上,撑着膝盖仰起身来亲他,话音分明带着调侃的笑意,眼里却不知不觉蒙上一层水光,“哥,你真的……”   实在是太笨了。   他们之间的博弈大概像班级里最踏实认真的好学生与靠天赋取胜的偏科学霸,谁也说不清谁更胜一筹——但幸好秦殊到底不是死读书的那一类人,只是对他太珍惜也太认真,才谨慎到作茧自缚。   陈茧不能一朝剥开,好在来日方长,作茧者终归是能成为破局者的。 第56章 颤抖   “研究”二字从林芜口中说出来,秦殊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个词能解读得多旖旎,像神圣诗篇里突兀蒙上暧昧色彩的某一段,又被吟游诗人以同样暧昧的语调念出,就带来某种亵渎感。   亵渎感是真实存在的,与摧毁欲荒唐共生。他的目光从少年腕骨的咬痕游移至通红眼眶,心底的欲念就沉下几分。   林芜偏过头,用发烫的脸颊蹭了蹭他手腕内侧,眼皮懒懒地耷拉下来,不让他看清眼底真正的情绪——无措、紧张、对未知事物的期待与忐忑,破罐子破摔或者其他。   但秦殊太了解他,又哪里会看不出强装出的游刃有余与内里的一片空白。于是理性毫无疑问占了上风,促使他伸手摸摸对方的脑袋,将凌乱的头发拨开,露出小孩白净的额头与不自觉微蹙的眉峰。   落在眉间的吻是安抚性的,跟着一句同样温柔的“不闹了”——温润的气息拂过眼睫,就让林芜抖了抖,像没听清又会错了意。   察觉秦殊想起身的时候他本能地伸手去拉,本该抓住衣袖的手由于视角受限落在衣摆上,就让原本单纯的意图变得混乱不堪。他终于想起自己的初衷,喉结一滚咽下堪堪冒头的退意,僵在半空的手就下移些许,停在机器人少有的破绽间。   “可你硬了。”   话尾的颤抖被掩饰得很好,听起来更像故意为之的撒娇。   秦殊不置可否,无奈似的沉默片刻,将他那只手拿开,温温柔柔地扣回沙发里,然后轻声问他,所以呢。   我成年了。   两情相悦。   天时地利人和。   ——这些借口被颠来倒去地说,像猎物急于向刀与囚牢敞开怀抱。他一错不错地盯着秦殊看,极力让语气听起来自然又浑不在意,仿佛已经将本垒戏码看得很寻常,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该发生的结果。   但如果真的浑不在意,他的手指又为什么会发抖。   有那么一瞬间秦殊觉得他像小狗,努力展现自己多乖巧听话的小狗,眼睛湿漉漉的,陈列着满心的信任与依赖。   于是他忍不住揉了揉小狗毛茸茸的脑袋,又动了欺负人的念头,狡猾的借口信手拈来:“这么熟练啊。”   放在平时林芜能很快意识到被下了圈套,然而眼下的情境太魔怔,一半靠冲动一半凭本能,他也就自然而然被套进去,没能察觉秦殊话里的陷阱,本能地想反驳:“不是……”   又想起自己的初衷是表现得不在乎,后半句话就生生咽下去,变成语焉不详的语气词——他听见秦殊问他“什么不是”,眼神是罕见的沉冷,自上而下的压迫感就让他下意识摇摇头,险些没能藏住心底的慌乱。   解释没能说出口,秦殊像铁了心不给他思考的余地,问完那四个字就拽住他的衣领,逼他在突然而至的窒息感里被迫仰头挨亲。   另一只手从衣摆下探进来,不紧不慢地一颗颗解开衣扣,所经之处像点起盘绕的烽火,他却已经分不清是谁在取悦谁。   只知道对方似乎在生气,衬衫被彻底掀开的时候腰腹有些冷,那只手快要嵌进他身体里,灵魂都要顺着颤栗的脊椎逃逸。   像悬在空中不能着地,唯一的支点是对方的身体,思维是一片空白的,破碎的本能依稀拼凑出拒绝的字眼,又被他亲手拆散抹去。   他被亲得迷迷糊糊,小幅度地扭动挣扎,想躲开裹着野火的疼痛,又被内心深处的本能压制,强忍着僵在那里,像坠入某个一塌糊涂的浓稠的梦——直到腰带被人抽松,才陡然找回一线清明,惊醒似的抖了抖,去抓秦殊放在他大腿的手。   “哥,我……”   他想说自己不是真的熟稔风月,想说你不要生气,喉咙口却堵着另一个词,让一切逞强伪装都无处遁形。   他有点儿怕,一点点。   秦殊真的停下来,略微撑起身,视线在他腰腹的指痕间一一扫过,又伸手替他拉拢衬衫,轻声道:“不想笑就别笑了,乖。”   林芜一愣,下意识偏过头,就有什么东西从脸颊滚落,温温热热地淌进沙发里——他甚至分不清那是生理性的泪水还是真的想哭。   但眼眶确实很红,睫毛一绺一绺地粘在一起,像被打湿的绒羽,好狼狈。   “抱一下。”最后小孩子的本性还是跑出来,促使他捂着眼睛实话实说,“我一点儿也不熟练,只是……”   说着说着又觉得秦殊应该明白,否则覆在他身上的拥抱也不会那么温柔。   如果他观察得再仔细些,就会发现对方其实远没有看起来那么游刃有余——秦殊把脸埋进他肩窝,贴着他颈侧听尚未平稳的脉搏,才缓缓松了口气,落下克制的轻吻,又被彼此都有些发烫的吐息修饰得缠绵。   到底不是圣人,心心念念的人对他敞开一切,他也险些没能忍住、摘下蛇的苹果。   但还没到那一天。   无论处于何种目的,只要林芜对他还有所保留,即使是善意的目的明确的伪装,他也不会允许自己越过那条线,做出可能让对方后悔的事来。   -   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林芜的脸还是红,不知是被热水熏烫了还是另有原因,身上裹着第二天出门也能穿的短袖和休闲裤,还有沐浴露带来的甜牛奶味道,钻进秦殊怀里也像捧上一团骨架支棱的棉花糖。   小孩抱着膝盖和他分享屏幕的模样有点儿好笑,秦殊就暂停了网课,把写到一半的笔记推到一旁,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像奖励他今天自己乖乖吹干了头发。   “怎么洗了这么久?”   林芜似乎完全恢复了没心没肺的常态,还有余裕支着下巴来逗他,眼角略微眯起来,明晃晃的狡黠:“解决生理需求嘛。”   秦殊显然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却又揣着明白装糊涂,问他明天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哥,我在想一个问题,”林芜对这样生硬的伎俩完全免疫,又强行将话题扯回午夜档,“你说——如果放在三年前,我这时候是不是都要被玩死了?”   他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这么撩他哥是一件能全身而退的事,尽管这一次秦殊点醒他的方式很温柔,但倘若回到三年前彼此都不太懂事的年纪,对方会不会露出十成十的阴晦本性来欺负他,实在犹未可知。   毕竟亲着亲着都能让他哭出来。   秦殊似乎愣了一下,放在键盘上的手屈起又松开,却摇头道:“不会的。”   这样绝对性的否定很少从他嘴里说出来。林芜抬起眉梢,故作惊讶地抬头看向他:“真的吗?可是三年前那次……”   他又想起梦中复现过的情景,喉咙被毫不温柔地扼住,挥之不去的疼痛与呕吐感,还有对方阴郁又偏执的眼神——和现在秦殊望着他的目光实在相去甚远,让他一时有些恍惚,分辨不清是三年过去他哥的完美皮相又变得更加以假乱真,还是自己望见了面具下真实的专注与深情。   “嗯,真的。”秦殊看着他脖颈间斑驳的吻痕,觉得这番陈述似乎也没多少说服力——但他说的的确是事实,很难被具体验证的事实,“我不会真的伤害你。”   就算一时冲动,也会在酿成大祸前被本能叫停。   林芜被他这么认认真真地垂眸注视,就不期然想起孟麒那句“你哥有时候看人像在下蛊”,心想自己真是被蛊到了,才忘了在本该追问套话的时候选择了亲上去,又语焉不详地问好看吗——腰上还有,红了一大片,洗澡的时候看见吓我一跳。   他似乎总能从这些荒唐的角度意识到秦殊对他近于病态的占有欲,从锁骨间明晃晃地露在衣领外的吻痕,到腰侧掐红的痕迹与不知何时留下的淤青。被折腾的时候沉醉其中不觉得有什么,回过神来才想起疼,却又从疼痛里得到真实的心理上的愉悦,让这副看起来有点儿狼狈的画面变成艺术品。   多少都沾点儿毛病——他这么想着,又掀起一点衣摆给秦殊看,让腰上泛紫的指痕露出来,在对方眼底捕捉到一晃而过的懊悔,心底的愉悦就变得更鲜明。   青年偏凉的手指顺着印痕抚过,停留在最深的一道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放在茶几角落的手机响起来——是林芜的。   “嗯……谁呢,这时候打电话来,”距离太远,某人又一副不太想让他接的模样,他只好自己伸长了胳膊去够,动作间自然而然趴在秦殊大腿上,就像是故意为之,“哦,好像是昨天在电影院遇到的——我记得留电话号码的是短发那位。”   说完又意味深长地转头看像秦殊,明知故问:“能接吗?”   秦殊颔首,看起来平静如常,随手将他掀起的衣摆拉回原处,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人后背轻抚,像对待什么趴在腿上撒娇的家养宠物。   宠物似乎很中意这样的抚摸,眼角都愉悦得眯起来,语气也懒洋洋的:“喂?嗯,你好,我是……” 第57章 安全词   写完最后一行策划案的时候,秦殊意识到林芜在看他——投影仪明明在面前无声地播放着电影,对方却盘坐在沙发一角,支着下巴偏过头来,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少年的目光澄澈又痴迷,丝毫不加掩饰,眼底落了变换的光影,呈现出某种宝石般透明的质感来,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看清内里炽热的深情。   同样的场景在他们之间上演过太多遍,能追溯到年少不谙世事的时候也能延长到眼前,但秦殊第一次从这样的注视里尝出些许别样的情绪,促使他将已经写完的文档复制一段,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始终不肯彻底保存再退出。   很久以前他会感到不自在,后来习惯成自然,渐渐放任了这窥视般不合常理的爱好——现在那种久违的不自在感又重新出现,却无关乎窥视本身,而是指向盯着他看的人。   如果林芜能像现在这样,眼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他,那大概会很可爱。   然后他闭了闭眼,终于肯关闭文档,装作才忙完的模样抬起头,朝某只盯着他看了不知多久的狐狸勾勾手指:“过来吧。”   林芜就依言起身,顺手将投影的静音模式关闭,走到他身边坐下,自然而然地蹭进他怀里,像只被冷落已久的家养宠物,嘀嘀咕咕地小声抱怨:“好慢……”   电影的背景音流淌而出,是首节奏舒缓的情歌,看得出故事背景在高中,情节也纯情,两个身穿校服的男生在天台聊天,手背偶然碰到就脸红,然后两只手不知不觉交握,镜头就拉远又定格。   他看着林芜搭在他大腿上的手,沉默片刻,就模仿电影里的画面抬手牵上去,自下而上的十指相扣。   林芜似乎愣了一下,猛地抬头看向他,眼里的错愕一点一点被惊喜取代,亮晶晶的,好讨人喜欢。   现在那双墨蓝的眼睛里真的只装得下他一个人了。   “原来资料学习还是有效的。”——林芜仰头亲上来的时候他听见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就不由得笑出来,捏着小狐狸的后颈帮他保持平衡,又像什么圈占意味浓重的暗示,心想照本宣科还是无效的,只不过提供一种启发,就让他为不知如何表达的冲动提供了合理方法。   不管实践过几次,林芜亲人的方式还是像小孩子,或者什么急于宣泄喜欢的小动物,直白又不得章法。   从某种意义上说还是冒犯,偏偏自下而上的亲吻角度像请求,就让秦殊的心情好了几分,能克制下反客为主的本能,好脾气地扮演猎物。   少年颈后略长的发尾被他揉乱,软软地蹭他手心,亲吻的方式也逐渐变得柔软,像冲动过后意识到该做些什么来让他喜欢,就伸出舌尖描摹他嘴唇的轮廓,仅他可见的乖巧。   他想林芜平时明明很玩得开,行事为别人着想对自己却疯魔,很不计后果的理想主义者,合该站在灯光下受人瞩目的人,任谁看来都会觉得他大概很受异性青睐,能找到情投意合的漂亮伴侣甚至成为情场得意的“渣男”……偏偏会在此刻的昏暗光影里对他袒露出所有弱点,表现出予取予求的乖与明晃晃的偏爱,与电影里纯情的画面两相对比,又杂糅出反差强烈的青涩性感来。   他像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事实般眯起眼,托着人后颈的手就用力几分,垂眸加深这个吻。   那句“不如研究我本人”很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他脑海里,用少年人畜无害的嗓音读出来,就成了他情难自禁的合理借口——毕竟研究对方喜欢的接吻方式确实算内容一环,而他也的确好奇小孩能承受到哪一步,才会露出那副被欺负过了头无力再伪装的模样,像破碎凌乱的玻璃,被他完完全全圈在怀里,映出他心底那点儿见不得人的晦暗贪念。   心疼和贪念有时势不两立——但至少这一刻后者占了上风。   林芜被迫坐起身来接受亲吻的时候,电影画面恰好转场,色调由明亮暖色变得阴沉——他不太确定这番转变是不是意味着主角发生争执,因为自己也自顾不暇,像落入晦暗陷阱的失足者,无从求救也不能自救。   秦殊还是温柔,知道怎么循序渐进温水煮青蛙,才不让他的本能感知到危险,生出退拒的念头来。于是被握住喉咙的时候他只有一瞬的慌乱,就很快被“乖乖配合的话秦殊大概会高兴”这个念头迷乱心神,说服自己敞开身体,跪坐在沙发上乖乖抬手抱上去,用鼻梁蹭了蹭秦殊的下巴。   秦殊似乎笑了一下,揉了揉他的头发,顺着他的意思低头来亲他,又自然而然地制造窒息,像缠住猎物再渐渐收紧的蛇,用拥抱掩盖施暴的真相。   他太喜欢林芜开始缺氧时候喉结颤动的小动作,或者本能地抬手来碰他,寻求一点肢体接触,渐渐破碎的声息像糖也像毒药,让他食髓知味,就忍不住想要更多。   譬如伸进衣领的手,不知何时衬衫衣扣被解开,少年清瘦的肩膀就留下淡红指印,随着不自觉的颤抖弥漫开来,像水墨画里洇开的朱砂,又成为吻痕的背景色——另一种背景色是澄明的暖黄,电影临近结局主角在夕阳下拥抱,与现实格格不入的温暖。   亲吻落在心口的时候林芜牵了牵他的袖子,咬着手腕抬眸看向他,眼里蒙了一层水雾,底下明明灭灭的痴缠快要烧起来,就让本该沾染狎昵的场景变得很单纯,单纯的喜欢与信任,像过速的心跳通过唇角传入他身体,让他产生某种陌生的共鸣。   他突然不想摧毁这份单纯,保护欲就毫无逻辑地占了上风。   扼住对方脖颈的手不知何时松开来,变成安抚性的抚摸,从后颈渐渐落到肩胛,拢住少年分明的蝴蝶骨——偏热的身体碰到他掌心,林芜就凉得抖了抖,溢出声没能咬住的讨饶。   语焉不详的两个字,哥哥。   秦殊在电影主角接吻的同时低头来亲他,突兀的倒错感让他整个人都烫起来,像被臆想中的镜头窥视,呼吸都重了几分——但现实与罗曼蒂克幻想相去甚远,口腔里弥漫开的铁锈味道提醒他秦殊永远不会像看起来那么温柔无害,纯情戏码也不会成为他们之间的最优解,反倒是他自己渐渐被同化,开始从柔和的血气里尝出甜来,贪恋对方身上克制的反差感。   但他快要坐不住了,靠秦殊放在他身后的手臂维持摇摇欲坠的平衡,心跳急促带来的缺氧感让理智都抽离,只能依从本能去讨抱——尽管秦殊给他的拥抱已经足够周全。   有时候秦殊的想法很好猜,比如试探,比如研究,在他窒息前一秒松开的手与逐渐变重的呼吸,还有暴露生理反应的某一处。   可猜到又如何呢,他依然被控制着,在对方眼底捕捉到一点情迷意乱,就自愿地急不可耐地想要给出更多,甚至不介意被咬住颈侧,让动脉在对方逐渐收紧的牙关下战栗,又在听见秦殊轻声喟叹时难以自抑地感到满足。   他们是共享着心跳的——这个荒谬的念头从他心里晃过去,像寄生关系出现又蔓生——所以他能拿出最大限度的信任来纵容对方,连性命都变成献祭的附属品,即使这一秒脉搏被攫住,他依然相信秦殊不会对他做出任何事,因为伤害他无异于自我残害。   他是刻在对方本能里的安全词。   然后秦殊真的松开他,又拨开他汗湿的额发,在他眉眼间落下一吻:“疼吗?”   “疼,害怕,”他很诚实地回答,一个词一个词吐出来,字句间都缠连着藏不住的爱意,“喜欢。”   秦殊沉默片刻,再次被前所未有的陌生情绪裹挟,这次却知道该做何反应,遵从本能地俯下身抱住他,从耳廓亲到他潮湿的眼角。   “不哭。”   电影结束的时候世界都安静下来,林芜破罐子破摔似的仰倒下去,彻底陷进柔软的沙发里,支起一条腿蹭了蹭秦殊的腰侧,明晃晃的暗示。   拿这种事威胁对方其实算道德绑架,真正的万劫不复——这个念头只在他心底挣扎一秒,就被某种更加滚烫的冲动彻底淹没。   秦殊垂下眼睫,在一片停滞的昏暗里对上他视线,透过凌乱额发望着少年眼里晃动的水光,通红的眼眶显出脆弱的透明感,弯起嘴角的模样又有点儿疯,像连呼吸都没来得及控制均匀,就强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来引诱他。   但嘴唇都被亲得红肿,暧昧的充血感与水色交织,还有袒露的胸口上新的旧的吻痕红白分明——就让这种镇定变得毫无说服力,露出自我强迫的破绽来。   “不是要研究我嘛,”林芜的声音彻底哑了,嘴唇开合像潮湿的红玫瑰悄然绽放,用最柔软的语气挑衅他,“这样就够了?” 第58章 天赐   他颈后的头发有些长了,带着自然而然的卷耷在脖子上,几缕没进宽松的衣领里,向下是突起的蝴蝶骨与凹陷的后腰,撑起干净的棉质衣料像晾住一片云,说不出地乖。   秦殊听着他话里浅淡的笑意,目光就几不可察地沉下去,伸手揉了揉他后脖颈略微突起的一截骨头,又顺着后衣领探进去,听见说话声不自然地顿了顿才满意,又有一下没一下地替他整理头发——手就放在颈侧的位置,像什么不成言的警告。   林芜显然将这样小打小闹的醋意归于调情,说着说着又掀起眼皮来看他,提高了声音让他听得更清楚:“嗯……下周末啊,我也不确定有没有空,得问问我的监护人——哥哥,我有空吗?”   “自己决定就是了,”秦殊失笑,无奈似的捏了捏他的耳垂,“难道让我说了算么?”   但凡他心中所想有嘴上说的一半宽容放纵,林芜也不觉得自己的耳朵会受此无妄之灾——明知道秦殊的好脾气都是假象,挂了电话恐怕又是另一番光景,却又不能揭穿,他也只好在心里腹诽一句,得寸进尺地接着玩扫雷:“嗯,那就下周日吧,地点呢?”   “我决定啊……室外的话,我看了产品图,整体风格和童话元素挺搭的,去游乐场拍怎么样?刚好我有朋友在城西那座室内游乐场兼职,还能弄几张VIP票……”   “嗯,应该只有我一个人吧……嘶——”   腰侧掐了一把,猝不及防也在情理之中。狐狸随手按了静音键,转头对上监护人微沉的目光,就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笑意都要淌出来:“怎么了?不是我说了算吗……”   想也知道是故意的。偏偏秦殊还是心甘情愿上当,伸手别过他的下巴,手指就顺势抵上喉结,威胁似的轻轻磨蹭:“既然闲到有时间去游乐场玩,下周还是多给你布置些任务吧——周日早上八点来校会办公室,迟到就算缺勤,怎么样?”   “啊?不要早起嘛……”林芜的关注点一如既往地跳脱,轻易挣脱他的钳制又撒娇似的低头蹭蹭,在秦殊的注视下十分识趣地选择继续通话,“——抱歉,刚才信号不太好……嗯,对,游乐场,不过我可能会带男朋友一起……没听错没听错,就是男朋友,而且说不定他比我更适合当模特哦……好啊,等会儿发你照片。”   “嗯,那就先这样,拜拜!”   “打完了?”   电话挂断的时候秦殊已经重新打开网课,也不知有没有认真去看,也不拿笔,空闲的右手放在林芜脖颈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摸——他似乎很喜欢这个位置,像掌控着猎物生死的执刀者,却又能借助亲密接触制造温柔假象。   猎物不以为意,躺在他腿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任由手机滑到一旁,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向他,答非所问:“哥,你在吃醋吗?”   秦殊捏了捏他的后颈,这次倒是很坦率:“嗯,有一点。”   “别醋啦,一起去嘛……”林芜就伸手去搂他的腰,把脸埋进他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蹭,撒娇似的,“就当去玩啦,好不好?”   却没等来想象中的回答——秦殊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话音就带上几分歉意:“下周恐怕不行,我接下来一段时间会比较忙,有个竞赛要参加。”   语气有点儿像安抚被冷落的小朋友,就让林芜想起小时候,有段时间秦殊要忙于中考复习又要准备出国,能留给他的时间就变得很少,睡前能陪他闹一会儿已经算意外之喜,更遑论像平时一样把大部分空闲时间都分给他。   那时他尽管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多少藏着些不满,会故意在他哥复习的时候敲门进去,佯装安静地赖在一旁,再干些有的没的来吸引对方注意,像在和作业较劲争宠——现在想来其实挺幼稚的。   毕竟不是五年前了。   听见林芜说“好”的时候秦殊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地答应下来——但小孩看他的眼神还是同从前相去无几,很坦诚的清澈,无声地告诉他这不是气话。   “那就只好等你忙完再去啦,我先和她们说一声。”   一个人去也不是不行,但他哥会介意,在这一点上他还是很有分寸。   “别耽误人家就好,”秦殊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看着他温声道,“倒是你,前两天不是挺忙的么,大一事也多,何必把时间浪费在当模特上……”   对他而言,“助人为乐”或是“为他人的梦想出一分力”尚且属于尊重但无法理解的范畴,也很难对这样充满感性色彩的行为产生共情,就让提问蒙上些许严谨的探知色彩。   民宿的灯是暖黄色,朦朦胧胧地洒在林芜眼底,像落日余晖铺满海面,澄澈到仿佛一眼能望到底,却又被粼粼反射的波光遮挡,让人看不清澄澈之下是否还晃动着其他东西。   “从理性层面上说,确实挺浪费时间的,”他略微眯起眼,让那片海变得更加迷惑人心,“可是啊,哥,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如果凡事都要有意义,有回报,把成本利用到最大化的话,我这时候应该在F国开个人画展,而不是来这里把第二母语再学一遍,或者缠着你谈恋爱,对吧?”   “我就是觉得当模特挺有意思的,要是能顺便帮到她们、让网店的生意好一点儿那就更好了,虽然对我来说没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但——怎么说呢,我会觉得很高兴。”   很荒唐的享乐主义,却又掺进纯粹的善意与真诚,就让荒唐多了几分所谓的意义——所以他的前二十年跳脱又花哨,似乎总随心所欲毫无目标可言,但倘若真的回头望去,也不算一无所获。   “以前我爸说我这叫挥霍天赋,仗着一点儿小聪明瞎胡闹,我觉得也挺有道理的,”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顿了顿,眼神一黯,又很快变回笑意明朗的模样,“不过这些天……可能是年纪大了,有点儿不想闹了,就觉得把眼前的事做好也挺好的,认真学习,拿奖学金,参加比赛——哥,这样是不是就能离你的世界近一点儿了?”   秦殊看着他每说一个词就伸出根手指,像小孩子掰着指头算单纯的数学题,就不自觉笑了笑,抬手握住他那三根竖起的手指:“但这些对你来说依旧没有实质性的意义,和‘胡闹’本质上是相同的。”   “有啊,靠近你就是意义——当然还有世俗层面上的其他好处,比如有助于保研,或者找个好工作……”   之后的话被秦殊温和地打断,海面虚假的阳光就碎成泡影。   “不用考虑这些,”青年垂眸看着他,语气分明很温柔,却带给他某种不容置喙的错觉,“小芜,你答应过不会对哥哥撒谎。”   他心知肚明的,林芜是生而自由的金丝雀,即使甘愿停留在他身边,一步步走进他的牢笼里,心底也该藏着广阔天幕,一片他无法理解却始终深感惊艳的浪漫宇宙。   关于荒诞的美学、随心所欲,还有对世界都坦诚的纯粹。   这次林芜沉默了很久,像在盯着天花板上的灯出神,聚焦却是虚的,让人捉摸不清——很久之后他抬起手臂,将眼睛挡的严严实实,才轻声笑起来。   “有一句没说谎,靠近你对我来说确实很有意义,包括体验你曾经历过的生活……虽然外院的课表和金融差很多,基础也不是一回事,但我确实体验到了一部分。”   “至于剩下的……说实话,哥,在被你揭穿之前,我好像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移开手臂的那一刻灯光落进他眼底,就让秦殊想起F国边陲小镇的海,夜里天海一色,灯塔是指向自由。   “算啦,我大概命中注定不适合踏实读书,专业课又卷又无聊,还不如艺术鉴赏的水课有意义,至少能多看两幅画……”他牵着秦殊的手晃了晃,语气是似曾相识的耍赖,“哥,我不想努力了,我的那份认真务实有意义就送给你啦。”   到底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使他试着去理解,亦步亦趋地复现一遍,也很难真的走进秦殊的世界,更遑论借此来吸引对方。   幸好秦殊对这套也不感冒。   下一秒温柔的吻落在他手背,传进耳朵的话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有个词叫同性相斥——小芜,如果有一天你变得像我一样无趣,我们之间的距离说不定会越来越远。”   从尚且懵懂的年岁起,他就知道林芜和他是很不一样的,像上天赐予他绝无仅有的纯真,荒唐假象下藏着真正的暖源,弥补他生来缺失的率真与感性,救赎他内里冰冷的阴暗面。   于是他偏激的保护欲由来已久,想将这份纯真圈占保全,不被任何人事物伤害——哪怕是他自己。 第59章 跟踪   假期结束后秦殊确实忙起来,不仅因为竞赛,还有由筹办校十佳歌手比赛牵扯出诸多琐事——招新以来的第一个大型活动,关系到转正考核又颇受校领导重视,就给忙碌的日程“雪上加霜”。   在例会上宣布这件事时他的语气还是很温和,甚至贴心地停顿几秒,等兴致勃勃的干事们讨论完才继续,看起来和平时无甚区别,仿佛不过是个寻常的小活动,一切按部就班便能顺利完成,也不会占用太多时间。   “刚才说的任务安排稍后我会发在群里,大家注意查收。另外,毕竟是大型活动,每个部门之间还是要做好交接,尤其是文体和新宣,还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和孟麒——那就先这样,接下来请各位部长轮流总结上周工作。”   话音平稳,神色自然,挂在面具上的笑意也如常温文尔雅,丝毫看不出昨晚熬了通宵。   办公室被几十号人填得满满当当,林芜就靠在墙角浑水摸鱼,仗着身高优势光明正大地越过人群看向秦殊,望见对方低头记录时敛起笑意,像面具短暂地模糊失真,又在抬头的瞬间恢复原状——就忍不住皱了皱眉,无端尝出几分心疼来。   下一秒视线猝然相接,青年面具似的笑意就掺进几分真实,真实的无奈与纵容,像是想提醒他认真开会又作罢。   他看见秦殊低下头,在平板上打了几个字,然后手机就震动两下,屏幕上多了三个字,“怎么了”。   很难用只言片语解释清楚的问题,他索性挑了个表情包回复,表示自己被严肃气氛磨得无聊,只好看看心上人提神。   后半截答案被藏在心底,直到例会结束才得以补充完全——其他人离开后他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抱上去,宣泄那点儿难以言喻的心疼。   秦殊只当他是像往常一样撒娇,就抬手揉揉他的后颈,略带歉意地轻声解释:“还要去趟教室,定比赛的项目方向和分工,他们在等我……今天自己回去好不好?”   “不好,”林芜没想着撒娇,听他这么说却又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孩童气性,让原本单纯的陪伴欲掺进几分私心,说不清是谁陪谁,“那我在附近逛逛,等你们结束了再去找你。”   ——倒是没有占用他哥时间的意思,只是一想到秦殊还要撑着那副滴水不漏的皮囊与人相处,然后一个人对着项目书坐到凌晨,他便无端觉得寂寞。   至少现在他还能陪一陪对方,不让寂寞的人独自走进深夜里。   -   晚十点,连图书馆都临近闭馆,教学楼附近实在没什么可逛的地方,林芜索性扫了辆车,打算去上次沉迷恋爱没来得及细看的校史馆区逛逛——那片区域的建筑风格还挺合他的口味,尤其是夜里路灯寥寥,能看清屋顶层叠的轮廓。   这样的心血来潮也只有放在他身上才显得不那么荒唐,换了别人大概只会觉得阴森,更遑论乐在其中。   逛完一圈他还有些意犹未尽,在早点儿回去等他哥和再看看之间犹豫良久,才被夜风吹得动摇,选择提前返程——说早也不早,临近十点半,主干道上都已经没什么了人。   于是在桥上被人拉住的时候,他险些以为见了鬼。   “呃,同学,不、不好意思……”   “鬼”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似乎很着急,声音都隐隐颤抖着,又像带了哭腔——是个他没什么印象的女生。   “怎么了?”林芜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停下脚步,用和小女孩说话的方式略微弯下腰来,温声安抚,“别急,慢慢说。”   女生摇摇头,嘴里吐出几个无意义的破碎音节,拉着他试图往前走,抓住他衣角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用力得关节都泛白——然后他察觉对方的头发很乱,像是高马尾被拽松了,鬓发也凌乱地黏在脸颊上。   某个模糊的猜想就晃进他脑海里,关于最近听到的传言,说有个留级的学生行为反常,似乎与性骚扰有关。   “没事,那我们先走……你是我们学校的吧,住哪个区?”   他想拍拍对方的肩膀聊以安抚,女生却像被他伸手的动作吓着,本能地松了手向后退去:“西,西区,二幢……”   “行,我送你回去……稍等啊,那边有停车区,我去还车。”林芜就笑了笑,装作没有察觉对方有些失礼的异样,将女生留在路灯下,推着共享单车走出几步,借找停车点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   有个人影缀在桥中央,似乎与他们背道而驰,看起来并无异样——但这个点还一个人往校史馆区跑,实在有些可疑。   女生不知何时跟到他身边,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低着头轻声解释事情的始末:“抱歉,我刚才……我是美院的学生,白天写生的时候不小心把伞落在校史馆附近了,刚才从图书馆出来才发现,就想顺路过去找找,没想到……有个人,一个男生,他好像在跟踪我,就趁我系鞋带的时候突然扑上来,从后面抱住我……”   余光瞥见可疑的人影已经消失在桥的尽头,林芜松了口气,避开肢体接触碰了碰女生的书包带,温声宽慰道:“他没跟上来,别怕——走吧,先送你回寝室,快门禁了,之后的事加个好友微信说。”   女生愣了愣,跟上他的脚步:“……之后的事?”   “嗯,总不能让他逍遥法外吧,”林芜有意无意地让她走在自己半步前,“那边有监控,能查出来的——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匿名举报,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的。”   说到这里他才猛地想起什么来,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始终平和到令人安心的语气就动摇起来。   “嗯,应该吧,前提是过了今晚我的匿名举报途径还对我开放……” 第60章 死局   “那今天争取先把调查方案做出来——唉,秦哥,你也知道这两天我对象跟我闹别扭来着,晚上又不知道得哄到几点,这个方案你先做着吧,过两天我再来加班,拜托拜托……”   调查方案是很初期的工作,明眼人都看得出“过两天”遥遥无期,算是把两人份的任务不动声色甩到他头上。秦殊打字的手顿了顿,却还是答应下来,仿佛没察觉他话里的陷阱,语气如常温和:“嗯,那快回去吧,别让人等太久。”   “好嘞,谢了哥!”   目送队友步伐轻快地走出教室,看起来丝毫没有苦于恋爱烦恼的痕迹,孟麒就长叹一口气,回过头咬牙切齿地嘀咕:“我真是魔怔了当初才会选他当队友,不会编程不会论文,基本的统计方法都看不懂,还——还有脸忙着哄女朋友?!”   以往这时候秦殊总是充当灭火器,说两句有的没的让他熄火,然而今天灭火器反常地没说话,教室里就只剩下细碎的键盘敲击声。   孟麒一怔,无端从异样的安静里尝出几分不安来,转过头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秦殊,你有听见我说话吗?”   “嗯,初步的调查方案我写得差不多了,列了一些简短的关键词和框架,等会儿发给你。”秦殊平静地答非所问,打完手上的段话才想起抬头看他一眼,“你刚才说什么?”   “不,没什么……”孟麒清清嗓子,很“识趣”地哪壶不开提哪壶,“诶,今天小林没来找你吗?”   秦殊看了一眼手机的位置,伸手将屏幕反扣到桌面上,淡淡回答:“他有事,晚些再过来——想回就先回去吧,我写完再走。”   孟麒“哦”了一声,本着不当电灯泡的原则低头收拾东西,又忍不住有一眼没一眼地打量他,心想秦殊今天看起来似乎有些反常。   刚才例会上就没怎么说话,讨论比赛的时候另一个队友摆明了要偷懒混分,有事没事拿社团和女朋友开脱,听得他都有些上火,忍不住呛了两句,秦殊却还是一副与世无争事不关己的模样,甚至趁他们互相阴阳怪气的时候拟了两页项目书,已经躺平接受事实了似的——乍一看似乎也正常,毕竟他这个老室友兼老搭档本来就是个挺温和的性子,几乎不会跟人起冲突,但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走到门口时他看了一眼秦殊,才猛地反应过来,如果放在平时,对方应该有很多办法不知不觉地让人听话,说服混子队友乖乖参与进来,或者温和地把人请出去,转头告诉他两个人这个项目两个人也能完成,不用劳烦“第三者”……至少不是放任米虫躺在队伍里,仿佛已经无所谓了。   于是他抱着书包沉默片刻,还是转过身:“秦哥,你昨晚都没怎么睡吧?他自己说的合作,该是他的活就让他自己干好了,大不了没干完不写他名字,你别跟自己过不去啊。”   秦殊看着文档左下角将将过万的字数,内心无甚波澜,想这些东西只是写一写,没多少技术含量也远不到跟人争是非的地步——对他来说伪造那些正常人该有的情绪已经很费心力,就懒得再为此给自己增加负担。   语气却还是温和,像反过来宽慰对方:“嗯,我心里有数,后期总会有他不得不做的工作,放心吧。”   孟麒看着他眼里的笑意,不由得松了口气,心想秦殊还是那个秦殊,不是什么老好人。   “行,那我先回去了……咳咳,某些人记得回来啊,别有了媳妇儿忘了家。”   很奇怪的逻辑——秦殊没去追究,安静地目送他关门离开,眼底的情绪终于一点一点沉下来,坠入无波无澜的寂寥里,像过速运转的机器终于停止工作。   十几分钟前的某一刻,他确实动过夜不归宿的念头,只是个中原因称不上甜蜜,反倒有些酸——一个平时联系不多的同学突然发消息给他,一张偷拍的照片后跟着几句话,煽风点火似的起哄。   “秦哥,月黑风高,小心老婆被人拐跑哦。”   照片里林芜的背影他再熟悉不过,身边的另一个女生看起来却陌生,两个人并排走向某个并不通往这里的方向,女生还拉着林芜的衣角——林芜则略微低下身,手放在她肩膀上,似乎在安慰对方。   -   将女生送到寝室后林芜不得不踩着死线去赶门禁,想了一路该以什么方式跟他哥坦白从宽,在宿舍楼门口看见秦殊时却还是吓了一跳,短暂晃过了说个善意谎言糊弄过去的念头。   对方发来的图片还躺在他屏幕上,一张截图,从背后某个角度拍到他的手放在女生肩膀上,后面跟着挺夸张的两句话,似乎是秦殊的哪个同学在“通风报信”,又像看热闹不嫌事大。   “哥,我……”他低着头走上前去,不成形的虚假借口就打消在摇篮里,甚至乖乖伸出那只手去牵秦殊的衣袖,不动声色地服软。   下一秒手腕被握住,坦白从宽的话也没能说出来——秦殊沉默地拉着他往前走,也不介意被路过的同学看见,一直走进楼梯间里才停下来,松开他隐隐作痛的手。   “怎么才回来?”青年垂眸看着他,少见地面无表情,语气分明是温和的,却无端让他觉得紧张——心跳乱了一拍,就无可救药地急促起来。   有些不合时宜,可他看清对方眼底的醋意,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想让月亮独属于他的阴暗面变得更分明。   “唔……在路上遇见个朋友,就一起散了会儿步,没注意时间,”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变成故意为之的谎言,明晃晃地火上浇油,还要煞有介事地服一服软,让说辞听起来更真实,“错了嘛哥,下次不敢了。”   秦殊眼里的情绪果然沉下来,像一片云沉进墨水里,变得既冷又重,撕扯到不成形。   “过来。”   狐狸就听话地上前一步,像猎物主动走进囚笼。 第61章 错觉   喉咙猝然被人扼住,更像被拉进一场溺水的梦里,与脚步来往的现实一墙之隔,安静又不尽然——下一秒声控灯彻底熄灭,就让林芜尝到某种似曾相识的威胁感。   秦殊垂眸看着他,似乎在观察什么,手指却一点一点收紧,看起来毫无挣扎的余地。   薄薄的光落进青年眼底,就映出罕见的鲜明醋意。   林芜喉结一滚,溢出些许破碎的气声,明明纤细的喉管也像要被握碎,带来掺杂疼痛的窒息感,他却像并未察觉般毫无挣扎的意思——仅存的感官是方寸视野,捕捉到对方快要漫溢的醋意,就转化成令人颤栗的满足感。   “哥,我……咳,我知道错了,”讨饶也毫无诚意,更像故意为之的挑衅,坐实假象再火上浇油,“只是,咳,只是送她回——嘶……”   下一秒扼在他颈间的手就更用力,推得他踉跄后退撞上半阖的门,彻底没了说话的余力。   声控灯被关门声惊扰,短暂照亮了青年眼底一晃而过的疯魔——他还没来得及看清,视野就再次暗下来。   这次秦殊离他很近,语气听起来还是平静,甚至称得上温柔。   “难受吗?”   其实很难受,最后一丝氧气被耗尽,呼吸道都缠上臆想中的灼烧感——林芜却幅度轻微地摇头,像用搏动的动脉蹭他手心,很病态的撒娇欲。   秦殊垂眸看他张口吸气的本能反应,还有不安眨动的睫毛与脸颊不自然的红,气笑了般反倒松开些许,给他好好说话的余地:“那高兴吗?”   林芜怔怔地抬眸看他,思绪还陷在窒息带来的沉重里,一时没能分清他指的是什么——是挺高兴,却与刚才的女生无关。   贪心促使他点点头,用真假掺半的方式索求更多:“有一点……”   “是吗。”秦殊不置可否,眼里的情绪被睫毛挡住,让人看不分明。   却又不留余地收紧手指,夺走他呼吸的权利——不再是以往那种出于凌虐欲的、会留下指痕的方式,而是极具技巧性的手法,让他很快喘不过气来,却又恍惚觉得温柔。   秦殊就低下头,在虚幻的温柔里靠近他,让他产生一种快要被亲吻的错觉。   却也只是错觉。   几秒后林芜终于意识到不对,伸手去抓他哥的衣摆,本能地想挣扎——秦殊看起来太平静了,不是发泄怒意更不是调情,倒更像要处决不忠的宠物,冷静得让他心惊。   窒息感太强烈,连抽气都带来吞针般古怪的疼痛,甚至有一瞬间觉得秦殊离他这么近不过是在试探他的呼吸,确保窒息不留余地。   然而堪堪碰到对方的手却在握紧前被拉开,扣着手腕摔到门上,有些疼。   “不是高兴么,”秦殊像没察觉他的痛苦,亲吻落在他颤抖的眼睑上,欺哄也煞有介事,“这样呢,喜欢吗?” 第62章 忍耐   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像某种实质性的冰冷从抵着门板的肩胛处蔓延开来,将他包裹吞噬,再一点一点沉入深渊。   林芜被亲得整个人都在抖,眼眶不受控制地泛酸,就有什么滚烫的东西顺着脸颊滑落,失焦的视线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却能清晰感知到某种藏在冷漠之下的、更为沉重的东西,让生理性的窒息与心理因素相牵连,扼死他挣扎的本能,只能用断续的气声一字一句地告罪——不是的,我说谎了,不是那样。   这大概是他离崩溃最近的一次。秦殊在黑暗降临的前一秒放开他,退开一步,垂眸望着他滑落在地,靠着身后的门狼狈倒气,到底还是没忍住,半跪在他身侧将人圈进怀里,轻轻抚着后背替他顺气:“说什么谎了?”   如果这一刻林芜是清醒的,大约很快就能意识到他哥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生气,至少远不到失去控制的程度,状似漠然的话里也掺着心疼,倒更像故意为之的告诫,要给他留个教训——可惜现在他才是不清醒的那一个,只能毫无出息地靠在对方肩上倒气,将秦殊衣领间好闻的味道当作解药,缓解窒息与哽咽带来的生理性的情绪起伏。   秦殊问出的五个字停留在思绪开端,迟迟不能得出相应的回答——他也想条分缕析地说清前因后果,为有些玩脱的谎言道个歉,或是借机“恶人先告状”,仗着秦殊纵容再讨个宠,不轻不重地揭过这一茬……   可是他硬了。   这个认知烫得他快要烧起来,将本该运作的理性也一并烧穿,只剩下某种耍赖似的本能,驱使他仰头去索吻,汲取缺失的安全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清瘦的少年跪在那里,直起身,撑着对方的膝盖吻上去,白净的脖颈间泛出指痕,泪水就顺着红痕缓缓滑落,没入白衬衫松垮的衣领——像祭品亲吻他的神。   他想神灵还是温柔的,至少在接吻的时候很温柔。   就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恶劣的顽童,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对方,从秦殊因他而生的失控里获得难以自抑的欢愉,从心理漫溢到身体,又挥霍对方独一份的温柔——陌生的告罪戳得他心口泛酸,像过往罪行如走马灯般一一闪过,留下令人颤抖的印痕。   可是怎么办呢,他一边反省,一边又像个瘾君子般不能自拔,不愿放弃熄灭月亮带来的愉悦,即使月亮也因此备受煎熬……   他听见很轻的叹气声,回过神来侧颊已经湿得一塌糊涂,呜咽声也狼狈,让他一时间不敢确定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但秦殊的话很快证明这一点,就让他愈发自觉罪孽深重。   “不想说就不说了,”秦殊用衣袖拭去他的眼泪,又揉了揉他早已蹭乱的头发,“没事的,不哭了。”   林芜趴在他膝盖上轻声说话的模样好像小动物,有些失落的小动物,话音也低低的,泛着讨人喜欢的哑:“哥,你别生气……”   几年前他很喜欢林芜这副怅然若失的脆弱模样,总会忍不住产生欺负更多的念头,现在却变得也没那么喜欢了,似乎只觉得心疼。   “嗯,不生气。”他听见自己轻声说。   “骗人,”林芜吸吸鼻子,伸手环住他肩膀,声音就从他颈窝里闷闷地传出来,“明明就生气了……哥,我知道错了,不该故意说谎惹你不高兴的,明明你这两天已经很累了,可我就是忍不住……我不认识那个女生,只是在路上偶然遇到的,她说被人骚扰了,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让我送她一程……”   秦殊揉了揉他后颈,语气还是温和得像哄小孩子,全然看不出先前要扼断他脖子的冷漠:“嗯,多少猜到了,但还是有些介意。”   所以才借着“留个教训”的理由自欺欺人,堪堪越过那条线,宣泄心底不可告人的占有欲,又舍不得教训太过,真的伤害到对方。   只是从结果来看,似乎还是吓着小孩了。   “还难受吗?”   他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正想开口安慰两句,就听见怀里的人叫了声“秦殊”,声音隐隐有些颤抖:“不难受……哥,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也知道你要我下不为例,可是——我不知道,我忍不住,对不起……”   即使他理智上知道不该惹他哥生气,不该在对方的雷区蹦迪,甚至真能做到放弃不必要的社交、不和陌生人说一句话,他也还是会煞有介事地编出些故事来让秦殊介意,看惯常平静的人因为他起波澜——以前或许还没那么想,可现在食髓知味,就越来越不肯罢休了。   他想秦殊是介意的,否则也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教训他,可是告罪无效,他的本能依旧明知故犯。   但坠入爱河本就是明知故犯。   这一次秦殊沉默了很久,似乎在从他语焉不详的自白里提取有效信息,理清这句话的前因后果——却也没有追问更多,只是半抱着他站起来,低头亲了亲他发烫的脸颊:“好了,哥哥知道你心里有数……剩下的凭你高兴就好。”   他在林芜面前还是没有什么原则,即使初衷冠冕堂皇,想让对方懂事些、别再做出让自己横生醋意的事来,免得引火烧身,到头来却还是变成纵容与被纵容的戏码,单方面的忍耐与“无需懂事”。   但林芜看向他的眼神好柔软,分明是湿漉漉的刚哭过,却折射出星星点点的惊喜来,就让本该终止于无意义的“教训”也变得有了意义。   “可是哥,真的好疼啊,”林芜像只接收到安全讯号的狐狸,蓬松的尾巴又竖起来,有恃无恐地小声抱怨,“刚才吓死我了,差一点儿就要忍不住反抗了。”   秦殊看着他颈间泛起的红痕,微怔,才陡然意识到自己最近似乎确实有些累了,才忽略了另一个事实。   关于忍耐并不是单方面的。 第63章 陪伴   或许该称之为痛定思痛,当晚回到寝室后林芜确实开始反省,生平第一次认真思考起乖巧懂事与恃宠而骄之间的平衡——尽管以他对秦殊的了解,就算他真骄纵到“不识好歹”,大约也还是在他哥的接受范围之内的。   但明知道对方疲惫不堪却还忍不住蓄意挑事的幼稚行径,还是别有第二次了。   手机被他甩在一旁,屏幕还亮着,上面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一句“那你忙完早点睡”——再往上是秦殊发给他的,轻描淡写的几句,说忙完这两天竞赛立项的事还要跟着班主任做什么项目,周末也腾不出时间,被隔壁学院邀请去做某个比赛的评委,再加上期中考和筹办十佳……大大小小的事被压缩在两周内,就让原本还算乱中有序的日程变成了彻底的连轴转。   偏偏当事人看起来无波无澜,唯一称得上有所波动的还是一句“这两天就不能陪你了”,过分体贴的歉意落在视野中心,就让林芜的心口又紧了紧。   早知道就不扯谎了,趁早解释清楚再卿卿我我一会儿不好么,至少不会让他哥那么心累——他在心底里叹了口气,想问秦殊明天会去哪里自习,转念想起这时候发消息对方也看不到,要叹的气就又翻了一番。   几分钟后他重新拿起手机,从联系人列表里找出沉底已久的“孟麒”,一字一句地输入道:“孟学长,有件事想麻烦你,现在方便吗?”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别告诉我哥。   孟麒的回复来得很快:“有什么事能麻烦我,跟秦哥有关系?”   “嗯,也没什么……就是想知道我哥明天有什么安排,会去什么地方之类的”   “这我也不清楚啊,问他本人不行吗?”   “怕打扰他嘛”   “也是,他现在还在电脑前面呢”   “他还在忙吗?”   “别提了,今年的队友不靠谱,我们重活难活都甩我们头上,我也才刚告一段落……行了不说了,我去找秦哥试探试探,问到了就告诉你啊”   林芜松了口气,发了个表情以示感谢,心情难得有些复杂。   类似的事他其实干过很多,小时候有意和秦殊身边的同学打成一片再打听对方的消息,或是后来在国外培养出两人几乎重合的交友圈。   然而这一次,或许因为心境改变,他居然从本该习以为常的行为里尝出几分忐忑来。   这次他的目的不是单方面地黏着秦殊,而是带有赎罪意味的陪伴。   ——即使对方并不需要他赔罪。   -   依照孟麒的说法,如果秦殊不留在寝室,那十有八九会去校会的活动准备室——从用途上说更像杂物间,唯一的好处是插座自由,也不会有人打扰。   林芜白天有课,熬到下午三点才解脱,给孟麒发了条消息确认就径直向综合楼跑,去的路上还没忘记点两个外卖——以他对秦殊的了解,如果时间不允许身体也不抗议,那他哥忙起来省一两顿饭也在意料之中。   五分钟后他敲开准备室的门,像开学时候一早守在秦殊寝室门口那样,略微喘着气张手抱住对方,贴着耳朵叫了声哥。   “找到你了。”   秦殊似乎愣了一下,才忍不住轻笑出声,没去深究眼下的情景是否需要上升到“找到你”的高度,当他是像平时那样黏着自己才跟过来,就抬手摸摸林芜的脑袋,温声道:“怎么猜到我在这里的?先进来吧,手上的事快弄完了,晚上陪你去吃饭。”   很意料之中的发展,想也知道他在秦殊心里的优先级高于工作或学习——林芜将一晃而过的窃喜压在舌尖,说出的话还是遵从理性:“不用啦,我点了外卖,很快就到了。哥,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我就是过来……嗯,就是想待在抬头能看见你的地方,然后自娱自乐。”   对常人而言有些荒诞的行为,放在他们之间却已经很平常。秦殊也不多问,纵容地捏捏他后颈,像让进一只缠人的猫,又在一干杂物间替他找了个能落脚的地方——不知什么活动需要用到的泡沫垫。   “凑合坐吧,这里没有椅子,”他指指房间角落同样被杂物占满、勉强清出一块放着电脑的飘窗,“或者你想和我一起坐那里……”   林芜摇摇头,从善如流地在地上坐下来,抱着膝盖看他,认真道:“还是算了,离你太近的话我会忍不住。”   忍不住凑上去,贪恋肢体接触,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秦殊大概听懂了,眼神就沉下些许,又很快恢复寻常,低下身来揉了揉他的头发,将一缕略长的鬓发别到耳后,垂眸望着他的眼睛,语气温和得像在同他商量:“今天不行,这两天太忙,要是不小心冷落了你……别怪哥哥,好不好?”   即使对视过无数次,林芜依然会在撞进他视线时难以自制地心动,像猝然陷入某个温柔织就的完满梦境,他知道开端与结局,却还是愿意无数次遍历。   尤其是现在,或许因为连日忙碌,秦殊眼里那些惯常的面具性的温柔就沉下去,显出更多真实的东西来,就也像触手可及的深情。   太难了——林芜有些恍惚地想,在心上人身边保持理智且互不干扰的状态,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他只是同秦殊对视一眼,都会心跳加速指尖发麻,按捺不住想触碰对方的冲动,就更遑论更长时间的独处……   所幸下一秒电话铃声响起,将他从不合时宜的冲动中惊醒。   “外卖到了吧,我去拿……”他深吸一口气,借着站起身来仓促地抱了抱秦殊,“哥,我尽量不打扰你。” 第64章 放松   快走到校门口的时候电话铃声又响起来,林芜还以为是外卖员打来的,正想挂断,却发现屏幕上的号码熟悉也陌生,是个许久不曾出现过的联系人。   ——他那位忙于研究、最近似乎又去了P国闭关的神奇母亲。   他花了一秒认真思考他妈丢了手机又被别人捡到的可能性,觉得是本人也不无可能,就一边在一众外卖里寻找自己的那一份,一边接起电话:“嗯,是我,怎么了妈……”   事实证明对面的确是本人,他母亲像往常一样略过寒暄,开门见山地直入主题:“小芜啊,还记得你之前问我的王老师吗?王晗,你们学校的那个。”   话题比他想象中还要跳脱——林芜“嗯”了一声,踢着一小块石子一路往回走,一边漫无目的地想别人家爸妈给孩子打上大学以来的第一通电话是不是也这么跳脱:“记得,怎么了?”   “哦,是这样,他这个月要到M市办一场个人画展,你爸和我的不少朋友都会去,你认识的,那些叔叔阿姨,还有你以前的老师……这是他第一场个人展,才入行,托我替他引荐,于情于理我是该去一趟,但你也知道,我人在国外不方便回去……”   “小芜,你要是有空,就替我去一趟吧。”   话里话外还是拿他当工具人——林芜看了一眼艺术学院所在的方向,对替亲妈跑腿没什么兴趣,倒是挺想见一见以前的老师:“行啊,如果有空……”   ——如果秦殊答应的话。   -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连续熬夜会使得反应迟滞,过于忙碌会导致对情绪的控制程度有所降低,惯常严丝合缝的面具就会露出破绽,像高速运转的机器零件崩解,或者人造的月亮电量告急,显出介于明亮与熄灭之间的阴郁来。   但林芜在身边的时候,秦殊还是会本能地想保持温柔和煦的状态,不愿流露出冷漠的本性来让对方不适应——他只是很少说话,安安静静地对着电脑打字,连姿势都一成不变,从天亮坐到天黑,镜片下沉黑的眼睛被金属镜框修饰得冷淡,像一尊无机质的漂亮玉像。   林芜抱着膝盖坐在泡沫垫上,划两下手机又忍不住抬头去看他,目光从他低垂的眼睫缓缓勾勒过鼻梁,再落到微抿的嘴唇与抵在唇边的手指,明目张胆的痴缠。   还是有区别——狐狸眯起眼角,在心底里默默地想,他哥现在的状态和平时比起来,还是有些区别,即使斯文面皮还堪堪挂在那里,内里的阴郁也会显露出来。   比如打字时候偶尔加重的一下敲击,比如低头揉太阳穴时不自觉皱起的眉峰。   但他并不讨厌这样的阴郁,甚至称得上有些喜欢——尤其是在听见秦殊给人发语音的时候,语气分明还是让人如沐春风的和煦,听不出半点被胡搅蛮缠的不悦,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冷得让人心惊。   这种程度的反差对秦殊而言大约比维持尽善尽美的温和要轻松一些,而在几个月之前,甚至几天之前,秦殊都是不会让他看见这样的破绽的。   细碎的话音响起来,似乎是对面的人又发来一条语音,他看见秦殊只听了几秒就切断,放下手机沉默良久,才重新拿起来,用营业性的语气回复:“嗯,我知道了,明天我去和老师沟通,你们先拟一个备用方案吧,免得到时候进行不下去——唔。”   话尾的语气词像是陡然将他从自动回复的机器人状态拉回现实——始作俑者是不知何时溜到他背后的某只小狐狸,狐狸默不作声地从身后圈住他,在他颈侧印了个柔软无害的吻。   “怎么了?”   秦殊和他说话的语气确实和对其他人不一样,即使心情不悦,也会在转向他时自然而然变得柔和,像面对什么需要小心对待的可爱动物——这个认知让林芜松了口气,就“得寸进尺”地倾身抱住他,轻声道:“没怎么,突然想抱一下。”   很似曾相识的伎俩,故意将自己置于需求者的位置,去不动声色地满足对方的欲求——以往都是秦殊这么对他,现在立场陡然调转,还让他有些不适应,所幸撒娇的本领还算纯熟,也没有让对方起疑。   只是秦殊的反应有些出乎他意料。   如果放在平时,这时候秦殊大概会依言转身回抱他,像个好脾气又纵容幼弟的兄长,或是顺势代入男朋友的角色里,挑个他喜欢的方式哄他开心。   然而这一次,秦殊只是略微偏过头,伸出根手指抬起他的下巴,然后自然而然地垂下视线,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乖。”语焉不详的一个字,也不知道是在评价什么,就让林芜的耳根隐隐有些烫起来。   回过神来秦殊已经转回电脑前,继续输入那些他看不懂的专业术语,屏幕右上角挂了半个聊天框,对方的头像他倒是很熟悉,一眼就看出是孟麒,发了四五条溢出屏幕的牢骚,似乎是围绕他们竞赛小队里第三位“混吃等死”的队员。   “哥……”他叫了一声,却也没了下文——他哥的控制欲太极端,对自己更甚于对旁人,牵连出过分的自尊心,也不喜欢被人干涉太多,如果不是主动提起,他还是装作无事发生的好。   所幸秦殊也没有察觉异样,只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没再多问。   有些反常——狐狸蹭了蹭监护人的肩膀,识趣地决定不再打扰对方,起身窝回泡沫垫里琢磨该不该点个夜宵,一边暗暗得出结论——他哥的状态看起来有点儿反常。   这种反常持续到半个小时后,就变得很鲜明。   总结起来有些俗套,秦殊似乎开始不经意地对他显露出某种骨子里的欺侮欲,或是爱意。   比如那个不合逻辑却自然发生的吻。   比如分明已经试过温度,却还是故意让他尝偏烫的热饮,看他忍不住抽气又不得不咽下去的可爱反应——对正常人而言恰好的温度对猫舌头来说就无异于灾难,他被宠惯了,对秦殊丝毫没有戒心,后果就是险些被烫出眼泪来,愣了许久才意识到他哥是故意的。   “哥……”林芜灌了两口自己的果茶才缓过来,就含着满嘴橘子味去亲他,再抬头时已经变回那副狡黠又无辜的模样,仿佛不是被欺负,而是蓄意为之的暧昧戏码。   秦殊看着他有意无意探出的舌尖,薄薄的软肉被交替温度折腾成狼狈的艳红,就想起开学时候那个坠入摇晃吊椅里的亲吻,眼前的小孩子也是这样吐出舌尖,眼里分明蒙了一层水光,却还是含着笑意,让人一眼望不见底。   柔软的甜味流溢进他唇舌间,就让连日忙碌带来的疲惫消散许多——林芜不知何时坐到他腿上,偏高的体温亲昵又熨帖,像神灵赠予他的礼物,补偿他注定苍白而漫长的、自我消耗的一生。   短暂分开的间隙里,他听见少年断续的低语,语气是少有的认真。   “哥,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放松一点吧……”   “我喜欢你,每一个虚假的你,还有真实的你。”   关于藏在骨子里的控制欲,不自知的Sadism,或是温和的冷漠与阴郁。   这一次秦殊沉默了很久,拢在他颈后的手才缓缓下移,探进后背肩胛间浅浅的凹陷里,然后一点一点拉下他的衣领,露出白净的肩膀。   略微颤抖的声息就落在他肩头,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滚烫的、与疼痛共生的吻。 第65章 断电   秦殊放任自己摘下面具的时限似乎只有那一个晚上,第二天校会开例会的时候便又恢复如常,还是那副游刃有余也全然看不出疲倦的模样,还有余裕在检查策划案的时候一心两用,替被孟麒为难的干事说两句话,让氛围不至于显得太凝重。   接下来几天也毫无异样,倒像是习惯了过分紧凑的日程——尽管要处理的事情不少,还偶尔蹦出些突发状况来,但到底还在他的负荷范围内,最初一团乱麻的几天过去,几件并行的大事便渐渐有了各自的脉络,分阶段来按部就班地完成,倒也不算太难。   毕竟到了大三,他的课也不算太多,常常是一早带着电脑出门,上课的间隙就找个空教室或是去校会的准备室待着,直到锁楼才回寝室。   林芜像在他身上装了监控,不用他说也知道他会在哪里,下课时候就找过来,带着两人份的外卖,然后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陪他,贴心得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但林芜似乎乐在其中,总会三不五时地晃过来抱抱他,或是讨个不误事的吻,提醒他该记得劳逸结合。   少年人的体温偏高,从身后抱住他的时候温暖又熨帖,像爱情故事里“充电”的场景成了真——尽管真正的充电很难止于拥抱,他也还是会在对方无声的纵容下得寸进尺,在少年白净的肩颈间留下痕迹,或是将浅尝辄止的吻逐渐加深,借由克制的欺负宣泄压力。   却也越来越舍不得,出于本能地想保留这份澄净,于是本该浓重而极端的爱意一点一点融化在常俗点滴间,变成某种更加浓稠的、萦绕不散的证据。   比如对视之后鬼使神差的吻,比如开始习惯肢体接触,“充电”反倒成了不成言的借口——很久之后他意识到这是世俗爱情的开端,自己似乎是在这个时候变得开始依赖对方,也开始为一些原本早已习惯的细节动心。   林芜大约比他更早一点察觉,只是没有说破,依旧尽职尽责扮演一个人形充电宝,有时也会像守着主人默默观察的猫,趴在他身边看他工作,或者看他这个人。   他并不确定这样的行为和记忆中对方小时候的癖好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却知道自己的心态发生了一些改变,从最初的平静与不以为意变得习惯,甚至会因为林芜在他的视野里而感到安心。   但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他大概早已习惯了对方的注视,将跟踪癖般越线的介入视作生活的一部分,并且越来越乐在其中。   “兄长”的身份占据他意识的时间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与协议也无关的男友身份。   几天后忙碌终于告一段落,比赛项目进入到实地调查的环节,暂时还不需要他出力,一直带他做项目的老师出差,交给他的工作也已经完成,期中周顺利度过,只剩下校会下周要举办的十佳歌手大赛——尽管还有给选手拍照和前期宣传之类的琐事,但比起之前忙里抽空去兼顾的状态已经好了太多。   对此林芜似乎比他更高兴,有点儿像乖乖压抑自己很久的宠物终于有机会撒娇,能肆无忌惮地黏着他,也不用担心耽误正事。   于是合上电脑的时候某只小狐狸终于如愿以偿地凑上来,不再像之前那样克制地抱他,而是直直钻进他怀里,挡在他和电脑之间,无声宣告那点儿不成言的占有欲。   “忙完啦?”   “嗯,只剩十佳的事了,”秦殊就抬手圈住他,不动声色地帮他维持平衡,“是明天吧,给选手拍宣传照,你也要拍。”   林芜其实不太想聊这些,被问到了却又不得不乖乖回答:“嗯,去学校附近的一个工作室拍,先被拍再拍别人……哥,要陪我去吗?”   想了想又摇摇头,自问自答:“还是算了,你好好休息。”   “没事,本来也要去,”秦殊揉揉他的头发,想说他不用那么懂事,又觉得他这样小心翼翼到有些矫枉过正的模样也挺可爱,便还是作罢,“之前是不是还答应给人当模特来着,什么时候去?”   “那个啊,她们说要先应付结课设计,就推到之后了,可能得月底吧——对了哥,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之前怕影响你,一直没找到机会说。”   他被宠惯了,很少会用这种商量的语气说话,就让秦殊也跟着认真起来:“怎么了?”   “嗯……就是那位请我去他画室帮忙的老师,我妈的学生,”林芜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对上秦殊微沉的视线,心想在他哥面前重提这桩旧事就需要花费挺多勇气,更遑论接下来的事,“他这个月要办一场个人画展,来回差不多要花一周的时间,我妈让我跟着去,帮他和几个我认识的圈内前辈搭线——虽然这么说挺奇怪的,但只论人脉的话,我确实认识不少老师……嗯,我自己也挺感兴趣的。”   以前他很少考虑未来的事,或是只从“要有个未来”考虑,忽略了自己的意愿,现在却渐渐找到了方向,觉得从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出发找些事做也不错,总好过在学校里重新学一遍第二母语,货真价实地浪费时间。   只是“和别人相伴出行一周”这个话题听起来太敏感,他就不得不考虑秦殊的态度了。   秦殊看着他想别开视线又强迫自己一动不动的模样,觉得很有意思,到嘴边的“想去就去吧”就换成另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倒也不是不行,但为期一周……之前答应你交往三个月,现在还剩不到六成的时间,小芜,你确定要花一周在别人身上吗?”   林芜就眨了眨眼,像才想起这一茬来——这段时间他们相处得太亲密也太自然,连亲吻都变成自然发生的调剂,他都要忘记这个有实无名的约定了。   但秦殊确实没有说过他们现在是真的在交往,“充电”也算有因可循……他在心底里短暂计算了一轮约定到期还剩下几天,就突然觉得这一周有些太长了,似乎不太值得。   “哥,你到时候不会真的不跟我在一起吧,还有这个选项吗……”他嘀嘀咕咕地靠进秦殊怀里,一副拒绝思考的无奈模样,把真心话掺进玩笑似的试探里,“你舍得吗?”   答案当然是舍不得,区别只在于三个月的终点是否还需要延期——秦殊就安抚似的揉了揉他后颈,偏过头在他脸侧印了个吻,温声笑道:“想去就去吧,异地恋也是感情的一部分。”   “嗯?那你不吃醋吗……”林芜没骨头似的挂在他身上,又忍不住撩他。   这次秦殊倒是承认得很坦然:“吃醋,但总不能不让你去——我说过的,你高兴是最重要的。”   尽管他心底里依然藏着将对方圈禁在身边的想法,也对自己病态的占有欲心知肚明,但林芜太乖了,就让见不得光的贪念变成自缚的茧,在对方为他织就的阳光里枯死熄灭。   林芜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圈着他的手臂又紧了几分,似乎真的很高兴:“那太好了,回国之后我也很久没有见到我的老师了,刚好能见他老人家一面……哦对了,我先去跟我妈说一声。”   “嗯,去吧。”   小狐狸从他身上下来,走出两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在他嘴角亲了一下:“放心吧哥,除了我和那位老师,还有他自己的两个学生跟着一起去,我才是外人——刚才忘记告诉你了。”   ——到底是忘了说,还是故意略过不提哄人吃醋,答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嗯,我知道了,嗯……机票不用我自己买啊?那多不好意思,还让老师破费,我自己订吧,酒店也是……嗯,我知道的……那就这样,具体的到时候再说,下下周三出发是吧……对了妈,你要不要跟我哥聊两句——诶?等等,还是算了,他好像……”   ——好像睡着了。   林芜挂断电话,轻手轻脚地回到飘窗旁,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秦殊确实靠在桌上,看起来也不像闭目养神,倒像是真的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也是,毕竟连轴转了这么多天,晚上只能睡三四个小时,有时还会通宵。   林芜看着他眼下淡淡的青黑,思考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替他摘下眼镜,然后转身拉上窗帘,不让阳光打扰到他。   做完这些他又有些无所适从起来,不知该坐回对方身边还是远远看着——他对自己的自制力实在没什么信心,小时候不懂事,一起睡的时候还会不小心蹭醒对方,也亏得他哥没什么脾气,换了别人大概会很生气。   可是……他略微歪过脑袋,看着心上人沉静的睡颜,在心底里默默说服自己——摘眼镜都没能弄醒他,应该也没那么容易醒吧,只是坐在边上而已……   一分钟后名为“理智”的小人不出意料地落败,小狐狸就轻手轻脚地窝到主人身边,支着下巴安静地注视对方,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八九岁的光景,他会半夜敲开秦殊的房门,钻到对方床上一起睡,第二天又早早醒来,光明正大地观察秦殊睡着的模样——天光一点一点漫过窗帘,落在对方好看的眉眼间,是最值得收藏的艺术品。   现在也很好看。   他抬起手,用指尖碰了碰青年长而直的睫毛,不无感叹地想,现在他的收藏又多了一件。   印象里他哥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显露出这样“断电”的状态,连情绪起伏都少见,似乎自始至终都是温和又毫无破绽的,是个比故事设定还要完美的兄长,甚至让他一度心生怀疑,以为秦殊是人造的工艺品,仿真水平高超的机器人,才能沿着“别人家孩子”的轨迹一路平稳成长,遇见什么都应对得当,也游刃有余。   第一次窥见工艺品的破绽、意识到秦殊确实是个真实存在的人类,是在他八岁那年,上小学——那个时候他们总是一起回家,秦殊会在他教室的后门外等他,然而那天他没有等到他哥,却被班主任带着出了校门,送上来接他的司机的车。   后来才知道秦殊是生病了,发烧到体力不支才请假去医院挂水——那天早上他们明明是一起去的学校,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对方的异样。   现在想起来,如果不是病得太重,那天傍晚秦殊大概也会像以往一样,若无其事地和他一起回家,在路上听他说些叽叽喳喳的废话,不厌其烦地陪他在卖金鱼的小摊或是冰淇淋车前停下脚步,表现出超过年龄的沉稳,直到病愈也不会让他发现。   同样的事也许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过很多次。 第66章 潜意识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透进窗帘的亮光就逐渐被暖调的昏暗吞没,让人想起陈年的香槟酒,倾泄满整个房间又流溢开来,没入傍晚时分特有的安静里。   林芜屈着腿坐在飘窗上,用膝盖蹭蹭秦殊的手臂,保持那一点儿若有若无的肢体接触,在令人安心的静默里漫无目的地神游,想起很多小时候零碎的光景,常年在外的父母,偌大的没有人气的房屋,最初寸草不生又渐渐被他亲手填满的后院,还有秦殊——接他放学回家的秦殊,坐在一群大人里参加他家长会的秦殊,一遍遍耐心教育他“不能总盯着别人看这样很不礼貌”的秦殊,还有生病时候躺在病房里挂点滴,却还担心他第一次在医院过夜会害怕、佯装作若无其事给他讲故事的秦殊。   父母不在身边,从小到大除了秦殊,周围的人总是一波一波地换,人际关系也因为出国又回国洗了牌,这样的成长历程应该让他觉得寂寞的,但他似乎并没有多少感觉——秦殊把他保护得很好,给了他比起同龄人只多不少的宠爱,也让他的世界有了甘心沉溺的焦点,就让理论上的孤独变得存在感淡薄。   那秦殊呢,会因为生命里有他存在,变得不那么寂寞吗。   他略微凑近些许,看着对方的眉眼轮廓被明暗光影勾勒得清晰,心想这个问题大概是无解的——也许秦殊从一开始就没有所谓寂寞的概念,会那么照顾他也只是出于情理,要扮演一个尽善尽美的兄长角色,和照顾一只父母交给他的小猫小狗无甚区别。   诚然,他没有长成缺爱的人,很少患得患失,在和别人交往时总是更“安全”的那一方,即使对方是秦殊,他也有足够的底气确定彼此最后的结局不会让他失望。   然而真的想到这个问题,他却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打了个小小的问号——且不论孤独与否,他的出现有让秦殊的世界变得热闹一些,甚至尝到所谓的“幸福”吗。   他无声地弯起嘴角,伸出一根手指,虚虚落在青年的下唇,极尽温柔地碰了碰,像一个变相的吻。   多少还是有的吧,他想。   下一秒漫无目的的迷思被打断,突然响起的手机提示音在一片安静里像惊雷,吓了他一跳,连忙慌乱地伸手去关——确定不会再有声音或是震动之后,才十分抱歉地转头看向秦殊,做好了对方被吵醒的心理准备。   然而结果有些出乎他意料,秦殊依旧安静地阖着眼,似乎并没有要醒的意思。   林芜松了口气,想他大概是太累了,否则大概不用等手机响,再早些这幢楼还有人说话走动的时候就会自己醒过来——印象里秦殊的睡眠总是很浅,仿佛随时醒来都能投入滴水不漏的状态,难得有这样全然卸下枷锁的时候,就更让他心疼,忍不住学着秦殊平时的样子,伸手摸了摸对方额前的黑发。   起先只敢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一碰,确定不会弄醒对方,才渐渐放心地覆上手掌,将原本整齐的黑发揉乱些许。   以往总是秦殊这么对待他,或纵容或安抚的摸头杀,让他尝到自然而然的宠爱,就觉得心满意足。   现在身份猝然对调,才发现原来心生满足的不止被摸的一方。   他就这么上瘾了似的摸了半天,将秦殊额前的头发摸一遍又撩起来,露出那副他已经看过很多遍的漂亮眉眼,翻来覆去地想怎么有人能生得那么好看,闭上眼也能看出温润的斯文气,又恰到好处地糅进一点儿冷,像画里的一株兰草化了型。   过了许久才想起刚才那声提示音,意犹未尽地分出一秒拿过手机来看——倒不是他想象中的班群通知或者无聊广告,发消息的是那天晚上恰好被他碰上又送回寝室的女生,说那天骚扰自己的人已经找到了,学校处理得很及时,谢谢他帮忙。   老实说,除了扮演一程护花使者,他似乎也没帮上什么忙,后来调监控也好联系警卫处也好,都是秦殊在出力,也没有让他知道太多细节——他看了一眼还睡着的秦殊,觉得擅自替人接受谢意也不太好,就随手回了个表情,思考怎么措辞告诉对方最该感谢的并不是自己。   然而还没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来,屏幕上又跳出一句消息:“那天太混乱了,没认出你就是上次迎新晚会表演的那个男生,好人一生平安,祝你和男朋友99哦!对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就买了一点小礼物,你现在方便吗,我刚好要去你们学院那边上晚课,可以的话现在拿过去给你吧”。   距离晚课上课还有二十分钟,他看了一眼秦殊的方向,觉得对方一时半会还不会醒,就回复道:“好啊,不过我在综合楼,你在几号楼上课,我过去找你。”   ——“不用麻烦啦,我去上课要路过综合楼,也是顺路,马上就走到了!”   ——“那在门口见面可以吗,大概五分钟之后?”   “OK”。   林芜放下手机,打算悄无声息地出去一趟,然而还没等站稳,靠近秦殊的那只手就毫无征兆地被抓住,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险些叫出声来。   他哥没有被手机提示音吵醒,却在他意欲离开时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   这个认知让他愣了一秒,惊讶就陡然被灼烫的满足感取代。   他拿过手机飞快地打了几个字,然后保持着手腕被抓住的状态,有些别扭地坐回原位,才发现秦殊的眉头略微蹙起,像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腕间的桎梏松开些许,他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然后轻轻转过手腕,将单方面的圈禁变成十指相扣,才倾身抱上去,像之前给对方“充电”那样,紧紧搂住秦殊的肩膀。   顿悟太晚,他早该想到的。   秦殊的潜意识希望他留在亲密范围之内——这是只有他能带给对方的安全感。 第67章 项链   “那我先去上课了,下次有空请你们吃饭——拜拜!”   林芜点点头,目送女生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才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低头看向手里的东西——一张用相框装好的水彩画,还有一束最近挺流行的、用草莓代替玫瑰的草莓花。   画是女生亲手画的,似乎参考了迎新晚会那天他弹琴时候的场景,对方毕竟是学美术的,倒也合情合理,但捧着一束花回去就太奇怪,秦殊即使嘴上不说,心里大约还是会介意。   那索性转交给秦殊好了——他一边抱着东西往回走,一边暗暗想道,反正已经解释清楚,对方感谢的不止他一个人,礼物一人一半无可厚非,他也没有秦殊那么爱吃醋。   走进综合楼的时候手机震了震,消息是秦殊发来的,问他去了哪里。   他看了一眼停在五楼的电梯,就十分果断地调转方向,朝楼梯间走去,觉得穿着休闲西装还抱着花的自己和周围环境很格格不入,像赶去求婚的人搭错了南瓜车,误闯进安静又严肃的办公楼里,只有穿过树梢落进走廊的夕阳还算应景,是沿着金黄藤蔓生长的南瓜花。   于是推开房门的时候他真的停下来,像方才从现实走进梦里,一手捧花,缓缓俯下身,向坐在黄昏里的心上人行了个不太端正的王子礼。   秦殊习惯了他偶尔跳脱的行为,也并不太惊讶,看他捧着花走过来,就靠在飘窗上张开手臂,自然而然地拥住他。   “去哪儿了?”微信上发过的话被再一次说出来,从无机质的文字变成温热呼吸——或许因为才睡醒,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些,让人想起日暮时分山间升起的雾,或者披着余晖归林的鹤。   林芜把花和相框放在一边,腾出手来环住他肩膀,对这样悄悄话似的低语很受用,语气就也不自觉变得懒倦,慢吞吞地将前因后果陈述一边,说到最后不自然地顿了顿,又不得不停下来。   ——秦殊的手不知何时探进他衣摆里,顺着脊柱一点一点向上游移,手指分明是凉的,碰到温热的皮肤却像留下一团火,烫得他尾椎骨都发麻,就本能地挺直脊背,像逃避又像情难自已的迎合。   他一条腿跪在飘窗上,看起来是坐在秦殊身上的,平衡却并不稳,只能攀着对方的肩膀寻找支撑,分出一点神来想他哥看起来也不像吃醋,怎么三言两语间空气又变得浓稠起来,让他喘不过气。   从他的角度能看见秦殊垂敛的眼睫,浓黑的睫间盛了一小簇光,细碎地落进眼睛里,让晃动的情绪变得愈发模糊不清——像是察觉他的视线,下一秒秦殊掀起眼皮看向他,那些情绪就毫无遮掩地摊开在他视野里,很纯粹的同危险共生的爱意,他明明见过无数次,却像第一次看到般呼吸一紧,心跳就陡然变得灼烫。   秦殊拢下他的后颈,指尖绕着他的项链轻轻地晃,让两根细细的金属链碰撞出细碎声响,变成亲吻的背景音。他尝到对方嘴里淡淡的甜,花了几秒才想通这是自己先前喝了一半的柠檬茶,就生出点儿幼稚的争抢心理,含住秦殊的舌尖赌气似的吮吻,像要抹去画上的杂色再留下自己专属的色彩。   艳色的颜料就顺着画布淌下来,粘稠地狼狈地烂漫地交融滴落,变成不定格的凌乱艺术。   秦殊亲他的方式还是很温柔,让细碎的疼痛变成令人战栗的调剂与烙印,绕着他项链的手渐渐远离,冰凉的环状吊坠就抵在他喉咙间,随着喉结的滚动轻轻颤抖——很细的金属链,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挣断,却在他颈侧留下细而长的红印,陈列在白净的皮肤上,像什么审美独特的装饰品。   分开的间隙里他听见秦殊叫他的名字,声音有些哑,是他从未听过的懒倦与动情,就让他联想到更加不可告人的场合,石楠花开后潮湿的余温里,秦殊会不会也这样同他耳语,像渴水的人亲吻水源,再带着十二分的虔诚饮下他。   后来黄昏彻底融化在夜色里,他咬着吊坠两腿分跪,坐在秦殊的大腿上,金属链晃晃荡荡地挂下来,勾勒出锁骨纤细的弧度,外套不知何时已经垮下去,衬衫也被解开,露出肩膀与大片裸露的胸口,吻痕就沿着骨骼延伸的方向绽放。   两只手腕被一并箍住背在身后,无从支撑的感觉让他有些紧张,就只能跪得更直,像玫瑰自愿朝向荆棘生长,或是靠近会灼伤他的月亮——秦殊让他咬着项链,不动声色地剥夺他说话的权利,零碎的音调凑不成字句,却将他咬不住的情动暴露无遗。   他就抬起手指去碰秦殊,小动物一样轻轻磨蹭他的枷锁,又从这样细小的触碰里尝到巨大的餍足,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沸腾的酒,就快要溢出来,淋湿早已乱成一团的理智,再缠住对方一并沉沦。   可是溢出来怎么办呢,周围是不近人情的现实,太不合时宜了——混乱的思绪到这里戛然而止,转不动的空白就让他抖了抖,忍不住发出鼻音浓重的哼声,又被自己吓了一跳。   仓皇间吊坠落下去,像是某种摇摇欲坠的平衡终于崩溃。   幸好秦殊是了解他的,会在他崩溃的前一秒停下来,抬手将他搂进怀里,动作是极尽温柔的安抚,嘴上却又有意吓唬他,问他被人看见怎么办,监控是开着的,门也没有锁,会不会有人来。   他真的被带进去,抓着秦殊的衣服慌乱摇头,断断续续地说没关系,又像反过来安慰对方——没关系的,那我来负责好了,退学也没关系。   秦殊一怔,被他过分坦诚的牺牲精神哽住,就不忍心再欺负他,五味杂陈地低头去亲他,将小孩凌乱遮眼的额发轻轻拨开,在他滚烫的眼睑间落下缠绵的吻。   “好了,没有监控,负责也轮不到你。”   “乖。” 第68章 坦诚(改)   “好了,没有监控,负责也轮不到你。”   “乖。”   林芜被他亲得恍惚,闻言眼睫就颤了颤,像在思考这些字句的含义——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少年略微掀起眼皮,自上而下地垂眸注视他,眼里沾了晃动的月色,视线是湿淋淋的,淡色的睫毛也被沾湿,就让聚焦变得潋滟又虚晃,说不出地摄人心魂,像古书里化形的狐狸。   然后小狐狸弯起眼角,没头没尾地轻声说,哥,我真的好喜欢你。   成年场合里突如其来的纯情桥段,让秦殊也愣了一下,才抬手顺了顺他汗湿的头发,温声道:“嗯,我也是。”   天色彻底暗了,路灯又太远,没能照亮少年眼底一晃而过的讶异——下一秒那点儿讶异就被更深的笑意取代,林芜低下身来抱住他,用发烫的侧颊蹭他脖颈,声音也是闷闷的:“你以前不会这么说……”   即使有“交往三个月”的现成借口,秦殊也总是很谨慎,不会轻易给出这样的回答。   尤其是用这么温柔的、连他都有些分不清真伪的语气——就像是真的情之所至。   秦殊没听清,摸了摸他的脊背问他说什么。   “没什么,”他就睁开眼,趴在他哥肩上看窗外的月亮,想今天又是新月,明明中秋过去还没多久,“在想今天不回寝室了,睡在这儿也挺好的。”   他轻声说话的时候声音不如平时清亮,听起来有些哑,尾音懒懒地拖长一段,听起来像是在撒娇——但撒娇也并不总是有效,秦殊只考虑了一秒,就驳回了他无厘头的突发奇想:“你明天还有安排。”   给参加十佳歌手校园赛的选手拍定妆照,上午九点到学校正门集合——即使不以新宣部工作人员的身份去,他也还是要作为参赛选手被拍。   “也是,还要早起……”原本只是随口一说,真想起来他又多了几分不能睡懒觉的失落,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算上我十二个人,差不多得花一个白天吧。”   “一天而已,”秦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他后颈,安抚道,“起不来就晚些再去吧,我让他们把你安排到下午,也不用管摄影的工作,坐着被拍就好。”   林芜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直起身子同他对视:“哥,这算不算公权私用……”   “你是参赛选手,不工作也没什么,”秦殊就一本正经地偏袒他,“我记得闻晚给你们安排的是一人拍两组,也不算多,你那份我会代劳。”   意识到他哥可能是认真的,林芜连忙摆摆手,笑着说:“好啦,我又不是保护动物,平时上课起得更早——哥,你好歹是高两级的学长,掺和我们小干事的工作算什么。”   “再说了,明天你不去也什么没关系嘛,孟麒学长对隔壁文体不就是完全放养的么……忙了这么多天,你明明比我需要休息。”   类似的话秦殊其实听过很多,从身边形形色色的人嘴里说出来,说他太苛责自己或是不注重休息,还在上学就把弦绷得那么紧,毕业之后大概会从小工作狂变成大工作狂。   他本人对此不以为意,不觉得忙碌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却也不排斥充实的日程,如果不是恰好赶上期中周、实在缺觉少眠,他过去几天的生活其实和平时——林芜回国以前的平时——也无甚区别。   但林芜回来之后这种波澜不惊的平静就掺进一点杂质,一点柔软的、仅对方可见的愧疚。   “他也不是放养,只是怕自己去了会给干事压力,”秦殊看着他温声道,“我的话……虽说看起来没有那么严肃,但如果你不在,这次我其实未必会去。”   “嗯?算是陪我去的吗……”   个中原因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有点儿像被宠物单方面陪伴很久的忙碌主人,空闲下来才心生愧疚,就想尽可能地多陪陪对方。   但只陪着去拍一趟宣传照又似乎太缺乏诚意,像用他的分内之事糊弄过去——于是秦殊斟酌片刻,还是点点头,补上一句:“我这个周末都有空,拍照只要明天一天的话,后天想不想出去走走?”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约会。   “但后天要拍宣传视频,自我介绍什么的——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是在学校里拍,自己给自己拍和他们说一声就行了,到最后也是我来剪,”林芜话音一顿,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出来,“不过……哥,我在的时候就尽职尽责到场,我不在就跟我一起溜号,这样会不会太明显了?”   有点儿恃宠而骄的明知故问。   “偶尔还是要对后辈适当放养。”秦殊就面不改色地跑火车,语气平静,听起来还有几分诚恳——说完又忍不住轻笑出声,像是被自己的行为弄得无奈,顿了顿才转开话题,“想去哪?”   “嗯……城西那个游乐场吧,我一直挺想去的,听到她们说要延期的时候还有点儿失落来着,”林芜却并不配合,又将话题扯回原处,“哥,我发现你有时候真的很擅长蛊人,扯谎都那么真诚,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唬过我啊?”   秦殊回答得比他想象中快一些:“没有,这么多年我只骗过你一件事。”   一个贯穿他人生始终的秘密,关于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斯文良善,是个败絮其中的怪物。   直到现在他依然不敢向林芜坦白自己全部的阴暗面,甚至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越来越走向歧途,只能一点一点摊开内里,试探对方能接受到哪一步,再以此为标准克制自己,或是瞒骗自己。   他当然希望有朝一日这层伪装能完全被摊开,最后显出的是一颗与常人无异的真心,证明一切都是虚惊一场——但倘若卷轴的尽头是刀呢。   “有且仅有一件,现在也不完全是了,”他在心底里叹了口气,摸了摸林芜的头发,温声补充,“以后更不会有……小芜,如果可以的话,我比你更希望自己对你完全坦诚。”   “嗯,我知道,”林芜就点点头,弯起眼角,像反过来安慰他,“但是啊,哥,比起坦诚,我其实更希望你能再相信我一点,相信我是‘知道’的。” 第69章 约会   “我上次来游乐场好像是前年,那时候还在F国来着……然后那天下雨,很多项目都玩不了,到最后就变成在海豚馆躲雨顺便尬聊——真的很尬,怎么说呢,除了我还有两个人,他们对彼此有兴趣但都害羞,而我是他们唯一的共同朋友……”   说这话的时候林芜正在研究手里的游乐园地图,一边看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眼角在过分明朗的阳光下眯起来,就让人想起晴天午后晒着太阳咕噜叫唤的猫。   他很少说起两人分开的那三年,一半出于成年人不让彼此尴尬的体贴,另一半是因为那几年确实乏善可陈——前两年他在艺高读书,比起单纯地“上高中”更适合称之为“在父亲的朋友门下当私家学徒”,每天不是泡在画室就是跟着老师外出写生,逛大大小小的美术馆;第三年他已经拿到秦殊的联系方式,那些日复一日相似又不相同的零碎日常就有了出口,变成单方面地倾泻式的轰炸,他知道秦殊一定会看,就想事无巨细地通通告诉他,用那些无意义的文字占领对方更多时间,作为分隔两地的补偿,现在想起来其实是挺幼稚的小朋友心理。   但秦殊对这样的幼稚行为很受用,比他想象中更想了解那两年里他的生活,哪怕是“和别人一起去游乐场”这样会让他有点儿吃醋的往事。   “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就在那儿泡了一天嘛,聊天喝饮料什么的,他们俩都挺怕生的,一开始根本不说话,听我讲单口相声,但毕竟是网友嘛,听着听着就慢慢聊起来了,还玩了个小游戏打发时间,我出问题让他们俩回答,就是那种‘对方更喜欢吃什么口味的意面’之类的问题,说对了算好感加分,说错了就当是增进了解嘛,下次我们也可以玩玩看,不过应该要玩很久才能分出输赢,你太了解我了。”   “再后来看起来暂时没我什么事,我就一个人闲逛去了,海豚倒是挺可爱的,就是周围的人都成双成对一家几口,显得我有点儿孤独。”   “快傍晚的时候天放晴了,虽说露天项目还是不能玩,但至少赶上了摩天轮——本来应该让他们俩一起坐的,但两个人都嫌尴尬,非要拉着我一起,”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林芜就忍不住苦笑出来,望着不远处伫立的摩天轮轻轻摇头,“三个人的摩天轮,还要给他们科普为什么要在摩天轮升到最高点的时候接吻……我这辈子都不想体验第二次了,不对,甚至有点儿不想再看见摩天轮了。”   说完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就看着秦殊找补:“不过……哥,如果是跟你一起,那我还是很感兴趣的。”   秦殊却更关注另一个问题,斟酌片刻,还是以一种虚心求教的语气问他:“为什么要在升到最高点的时候接吻?”   “……你不知道吗?”他以为这么俗套的知识点秦殊多少该听说过,“也是,这两年都不太流行这个了,以前还经常在网上看到来着——等等,哥,我以前给你科普过一次吧?上小学的时候。”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去游乐场,他过十三岁的生日——恰好是秦殊出国前夕,后来到国外人生地不熟,课业也繁重,也有的是比游乐场更有意思的地方能去,两个人便再也没有单独去过游乐场。   他记得很清楚,坐上摩天轮是傍晚的六点整,到达顶端是六点十三分,他越过透进玻璃的夕阳去抱秦殊,在对方嘴角蜻蜓点水似的碰了碰,又难得害羞地退回座位里,连带着舱室都轻轻摇晃——但他表现得挺自然,一本正经地拿“听说在摩天轮升到最顶端的时候接吻就能一直在一起”充当借口,后来还拉着他哥坐了第二次,在第二个十三分钟后讨到一个理直气壮的吻。   ——以小孩子撒娇的立场,想和哥哥一辈子不分开的弟弟的立场。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秦殊望着摩天轮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沉默几秒,在他探询的注视下摇摇头,语气十分诚恳:“不记得了。”   “嗯?上次还说我说过的话都记在心里,”林芜不至于因为这个跟他置气,却很乐意适当地借题发挥,煞有介事地垂下视线,拖着步子装作踢一块不存在的石子,像是真的失落,“哥,你说不骗我的。”   半天没等到秦殊来哄他,倒是踢着踢着鞋带不小心散开,又不得不停下脚步,意味不明地叫了声“哥”——这时候才真的有些犯嘀咕。   “好了,怎么会不记得,”秦殊很知道见好就收,安抚似的揉了揉他的头发,也不介意周围人来人往,蹲下身去替他系鞋带,像照顾什么生活还不能自理的小朋友,“在摩天轮顶端接吻能一直在一起,是不是?”   这次换林芜结结实实地愣住,怔了好几秒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回答,受宠若惊似的点点头:“嗯……就知道是逗我玩的。”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秦殊低垂的眼睫,没有镜片遮挡,看起来很清晰,像某种鸟类黑而长的尾羽——在他的认知里这样的行为具有臣服意味,并不该出现在秦殊身上,就像小时候秦殊对他百般纵容,会背他走路也不介意耐心喂他吃饭,却唯独不会替他代劳系鞋带之类需要俯身低头的事,少有的几次也是让他坐在自己怀里,用居高临下地方式帮他。   但现在这个控制欲过盛、很介意受到进犯的青年,却在游乐场熙攘的道路旁单膝跪地,认认真真地低头替他系鞋带,还会在听到他的话后轻笑出声,语气温和地狡辩,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只是想听他再说一遍,以便更好地付诸实践。   “怎么了?”起身的时候秦殊察觉他有些出神,看着手里的地图不说话,以为他还在考虑先去哪里,就语气平常地建议,“想不好的话就先去鬼屋吧,听说这个游乐场的鬼屋很有名。” 第70章 鬼屋   鬼屋是挺传统的那一类鬼屋,还加入了迷宫设计,直截了当以吓唬游客为最终目的的恐怖,并不给人留什么小情侣恩爱缠绵的余地。   入口和出口离得很近,进门之前林芜看到两个人连滚带爬地逃出来,一边踉跄着停下一边还要指责对方,心想爱情片果然还是仅供参考的,那种“我保护你走完全程”的骑士精神不会轻易出现在现实里。   小时候秦殊对他过度保护,没怎么放任他进过鬼屋,去游乐园也是绕着走——现在想来大概也有不想让真人NPC在黑暗里肆意接触他的考量——以至于他第一次摸清自己的真实胆量是在高一,和几个朋友一起去。   事实证明他的胆量比普通人大一点儿,大概因为思路跳脱,正常鬼吓不到他——倒也不妨碍他在心底里犯嘀咕,挽着秦殊的胳膊表现出真假掺半的忐忑。   鬼屋嘛,多过分的肢体接触都无可厚非。   察觉他的小动作,秦殊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将他挡在身后:“害怕吗?”   “嗯……有一点儿,”林芜迟疑一秒,还是选了个正常剧本,凑近些许几乎靠在他身上,扮演又怕又爱玩的小男朋友,“走吧,好像十分钟之内走出去有奖励。”   ——两分钟后他在心底里默默回收前言,心想骑士精神也不是没有,比如对恐怖气氛无动于衷、还会在狭窄通道里遭遇真人NPC时贴心地给人让路的秦殊。   然后没头没尾的念头就冒出来,关于秦殊这时候到底在想什么——或许并不像表面上这么护着他,还会产生松手的想法,看他被吓着再露出狼狈样来,并且乐在其中。   穿过狭窄回廊的时候他把这个猜想告诉秦殊,换来对方无奈似的轻笑。秦殊搂过他的肩膀,在瘆人的恐怖音效里贴到他耳边,认真道:“不会的,我其实不想让其他人吓到你。”   言下之意是林芜的狼狈只能由他一手造成,不需要别的什么帮凶,很偏执的控制欲。   林芜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正欲开口,就被陡然闯进余光里的一只手吓了一跳——物理意义上的吓了一跳。   然后他看见秦殊捏着那只白骨森森的手别到一旁,神色自若地问他要说什么,才意识到那是拦路的逼真机关,鬼屋的卖点之一,这条路上还有不止一只。   “嗯……”林芜惊魂未定地松了口气,暗忖这一点上比起他哥来他还算个正常人,至少真的会被恐怖机关吓着——就顺理成章地伸手抱上去,蹭蹭秦殊的衣领小声说“吓我一跳”,声音真的有些发颤。   也不完全不想。于是秦殊默默地自我反驳,如果是受到惊吓又下意识从他身上汲取安全感,那似乎也可以忍受。   “没事的,道具而已,哥哥在。”   他轻轻拍了拍小孩的后背,觉得自己从某种另辟蹊径的层面上理解了鬼屋存在的意义——有点儿像小时候他们家附近的一段路,路上有只店家养的大型犬,看起来脾气不好,每每有人经过都会拖着铁链大声吠叫,林芜嘴上说着“有链子拴着就不害怕了”,却还是会不自觉地加快步伐,伸手来抓他的衣摆,显露出小孩子特有的柔软的依赖欲。   那时他阴晦的凌虐倾向已经可见一斑,路过那条路时总会故意放慢脚步,表面上好声好气地哄,就是不带人往前走,看小林芜少有地惊慌失措,紧紧攥住他的手,仿佛他是绝对安全的依靠。   现在想来其实是很幼稚的伎俩,至少二十一岁的他已经不会这么做,反倒有些后悔一遍遍带着对方走过那条路,或是走进鬼屋。   于是后来的路程微妙地变成爱情片桥段,鬼屋的恐怖程度名不虚传,又恰好是林芜不太习惯的废弃医院主题——他算不上多害怕,只是被瘆人的气氛感染,总觉得下一秒又会出现什么sudden surge,就不自觉地贴着秦殊走,像个真的惴惴不安的小女朋友。   所幸他哥不像上一对情侣里的男朋友,会被吓得狼狈逃窜再丢下女友先一步夺门而出——然后吵架——只是平静地带他往前走,检查哪里可能有活动的机关再提醒他当心,表情和语气自始至终没什么起伏,看起来对周围阴森诡异的场景和墙上时不时伸出的森白手骨都无甚反应,唯一有反应的是配合NPC跑了一小段追逐。   饶是如此,牵着他的手也依旧很稳。   “哥,你有时候真的很像AI……”穿过走廊后的几个房间都是静态场景,靠堆叠令人不适的画面制造恐慌,林芜反倒没那么紧张,也有余裕感叹两句,在心底里盘算他哥似乎很喜欢看他被吓着再黏上去的模样,是不是该装一装。   “嗯,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秦殊把手放在他颈侧,似乎在观察他的心跳,然后低头亲了一下他额头,说些有的没的转移他的注意力,“上次校会团建,在学校附近的轰趴别墅过夜,晚上看恐怖片的时候……他们说我像没有感情的开灯机器。”   “为什么是开灯机器?”   “因为看恐怖片要关灯烘托氛围,但有时候他们害怕,又会要求开灯,我刚好坐在开关附近的位置,”秦殊把一只掉落的断手捡起来,放回手术床上,似乎觉得很不能理解,“结果那天晚上我的工作就变成‘在其他人一起说害怕要开灯的时候把灯打开,等那一段过去再重新关上’——还有拿外卖,因为他们不敢半夜开门,又想吃烧烤。”   房间里的手术灯很逼真,白森森地勾勒出他的侧脸轮廓,看起来比平时更清冷,像个融不进烟火人间的人造人。   但充满烟火气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又并不让人觉得突兀——只会在知道真相时无端觉得落寞,想他站在人群里扮演某个讨喜角色的时候,会不会也有一瞬的不清醒,产生自己也身处其中的错觉。 第71章 宠溺   鬼屋的后半程比想象中平淡许多,只是单纯地通过迷宫和“鬼打墙”延长游客身处其中的时间、体验翻倍的惊悚。   但“让处于紧张状态的人惊慌失措找不着北”之类的策略对秦殊无效,走迷宫也就变成了寻常的摸黑走路。唯一的障碍是路上零落分布的断手和血衣,在阴森跳动的惨白灯光里时隐时现,让人一不留神就被绊得踉跄。   起初他还有耐心借着灯光仔细辨认,提醒林芜当心脚下,到后来索性顺着对方的意思放慢脚步,缓缓摸索着穿过曲折窄路——如果忽略周围生硬的恐怖氛围,甚至还有几分热恋期情侣闲时散步的腻歪。   那时他已经看出某只小狐狸是装作害怕,心里大概只想着拖延独处时间,却也没有拆穿,反倒好脾气地予以配合,紧紧牵着对方的手温声哄了一路,直到走出鬼屋才松开,略显无奈地揉了揉林芜的头发:“你啊……”   狐狸笑得眉眼弯弯,还用柔软的发顶蹭他手心,就让他的后半句话毫无悬念地融化在空气里,变成纵容的轻笑。   “走了快半个小时啊,”走到出口处的时候林芜看了一眼时间,看起来丝毫没有是自己在拖延时间的自觉,语气平常地说,“也是,我们其实走得挺慢的,这么走都能到十分钟到话他们的奖品大概会不够发——嗯?你是什么……”   秦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时不能确定他说的是什么——对面是几个挨成一团的玩具摊,陈列在通向游乐场深处的道路上,像童话世界里一小簇世俗又缤纷的花,形色各异的气球与发光玩具吸引了不少路过的孩童。   “哥哥,”林芜就牵住他的衣袖晃了晃,学着小朋友的口吻一字一句地模仿,“给我买一个嘛,就一个,回家我会做家务的……”   他实在很擅长这样的伎俩,话音听起来甚至比真的小朋友还要甜软,像将化未化的冰淇淋,下一秒就会淌下草莓味奶油似的,饶是秦殊从小带着他长大、早已习惯了他幼于真实年龄的嗓音和说话方式——或是撒娇的方式——也还是被那句“回家我会做家务的”戳得一愣,然后忍不住弯起嘴角,抬手抚着眉心点了点头,语气十二分的宠溺,也像在哄小朋友:“好,今天轮到小芜洗碗……想要哪个?”   毕竟是个成年人了,林芜也早过了想要彩色气球或是发光魔法棒的年纪,只是单纯地享受哄与被哄的过程,拉着秦殊在几个摊位前转了两圈,最后还是在人最少的那一个前停下脚步,指了指他第一眼看到的小东西——是个带着夸张毛绒耳朵的发箍,看不出具体是什么动物,但比起猫科似乎更像犬科。   “您好,要这个,”秦殊拿起毛绒发箍,怕鬓发斑白的摊主婆婆听不清他说话,还是蹲下身,体贴地提高音量,“多少——嗯?两个都要吗……”   后半句是对林芜说的——始作俑者不知动了什么念头,又趁他问价的间隙往他手臂上套了个发箍,这次的物种倒是很明确,白毛粉耳朵尖儿的兔子,大概很讨上幼儿园的小女孩喜欢。   “嗯,都要,”林芜就忍着笑意点点头,搬出先前撒娇的语气套路他,“要哥哥陪我戴嘛,一个人戴会被大人嘲笑的。”   五分钟后林芜如愿以偿,将秦殊拉进人少的小路,在抱着彩虹爱心的合影玩偶旁停下来,自己都觉得刚才的行为太幼稚,很不符合他的实际年龄或是他在别人眼里的形象,还没来得及开口先自己笑出来,缓了好几秒才收住,指指秦殊手上的毛绒发箍,继续煞有介事的角色扮演:“哥哥帮我戴嘛……”   “之前是谁说的成年人要矜持,不会再动不动跟我撒娇来着,”秦殊用发箍上的兔耳挑了一下他的下巴,意味深长的视线就顺着颈线缓缓上移,直到对上他的目光,才收起视线里该归属于成年人领域的那一部分,摊出不掺杂质的对待孩童的宠溺来配合他,“那我们小芜喜欢哪个?”   林芜抿了抿唇,垂眸望着他手里的两个发箍,似乎真的陷入纠结——心里想的却是全然不相干的另一件事,关于秦殊对待他的方式似乎发生了某些改变。   以前他这样“撒娇”的时候,即使是时间倒流回十年前,同样是站在游乐场里、面对同样的情境说同样的台词,秦殊大概也只会温和地答应他的要求,尽到一个耐心兄长该尽的义务。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陪他胡闹,眼里温柔的笑意都要溢出来,像春日初融的池泉,又掺进大量浓稠又甜腻的、符合游乐场氛围却不该出现在他目光里的温暖糖浆,让人自然而然地陷进去,快要被纯善无害的深情淹没。   他们这样和谈恋爱有什么区别……不合时宜的念头一晃而过,又被他有些仓皇地按回心底,换成一句听不出破绽的“我要狐狸,狐狸是吃兔子的嘛”——像某种不露声色的试探。   但秦殊似乎并不介意被他探出底细,或是让他占个带有越位色彩的便宜,闻言就点点头,替他戴上支棱着狐狸耳朵的毛绒发箍,然后一边替他整理被发箍压乱的头发,一边轻声道:“原来这是狐狸。”   “嗯,看起来挺像的,我也不确定……”戴上狐狸耳朵的小狐狸却反倒陷入被动境地,只能问一句答一句,试图在暗暗观察他神色的同时分神思考刚才的问题。   然而还没等他思考出个结果来,手里就多出某样毛茸茸的东西——秦殊就着他的手拨弄两下兔耳朵,拿刚才哄他的语气反过来逗他:“现在轮到小芜给哥哥戴了。”   他看着秦殊低下头,配合地闭上眼睛随他摆弄,犹豫一秒,决定暂时中止思考,先尝完眼前的甜头再说,就晃了晃手里的毛绒发箍,上前半步,打算给对方戴上。 第72章 悖论   下午天气晴好,又是周末,进入主园区后游客不出意料地多,几乎每个设施前都排了长队,路过时甚至能听见小朋友带着哭腔的抱怨声——所幸他们两个人来游乐场也不是为了玩,一个出于单纯的补偿心理提出约会,另一个则沉浸在彼此之间牵扯出的独特磁场里,热衷于观察对方头上过分可爱的毛绒兔子耳朵,甚至没有多余的目光能分给游乐设施本身。   但是人太多了就不能牵手——林芜看着他哥头上的兔子耳朵垂下来,软乎乎地耷拉在额前,又被秦殊捏着内里的细铁丝竖回原位,一边在心底里感叹合适,一边又怅然若失地想,就算真在一起了秦殊大概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牵他的手,何况他们现在还不算真的在一起。   于是那个被他搁置已久的、有关于撒娇合理性的问题又冒出来,神神叨叨地告诉他,刚才秦殊表现得那么温柔或许只是因为他在撒娇,用小孩子的立场去撒娇讨宠,而秦殊很擅长应付小时候的他。   但小时候他哥会露出那样深情的、仿佛同样陷入其中的神情吗——他在心里抓住一线直觉暗自反驳——那一秒秦殊看他的眼神分明不只是兄长看向宠爱的弟弟,倒更像某些亲吻分开后的瞬间,融化在潮湿空气里的温热目光,盛着晃动的深情。   他低头去看秦殊的手,看着那枚依然缠在对方无名指上的细珍珠戒圈,似乎第一次尝到暧昧期似是而非的折磨人之处,细碎片段里的甜是真的,让人看不清答案的纠结也是真的,以前他明明不在意这些,觉得两个人注定会纠缠一生,有实无名也没什么可着急,然而随着秦殊对他露出的破绽越来越多,他好像也变得越来越贪心,开始忍不住去想那个本该被紧紧锁在潘多拉魔盒里的问题。   为什么他们明明互相喜欢,也像情侣一样相处,却依然不能抹去“交往”之前的“协议”二字,还横着一道有限或无限的“三个月之期”。   他不是小孩子了,也足够了解秦殊,清楚地知道对方内心的顾虑,知道秦殊过分谨慎的坚持是出于对他的珍惜,只是想不通他哥为什么不能多相信他一点儿,相信他有步入危险的心理准备也享受危险降临的过程,不是个需要被过度保护的小孩子。   “想什么呢?”察觉他异常的沉默,秦殊温声问道。   “嗯……”他斟酌半秒,还是决定不在这时候说起煞风景的话题,就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指指不远处停在路旁的冰淇淋车,“在想小时候你不准我吃朗姆酒味的冰淇淋,这个规矩现在解禁了没有……”   秦殊看向他的时候似乎愣了一下,目光在他头顶的毛绒耳朵上顿了顿,就掺进几分柔软的纵容:“只要这一个味道吗?那我去买。”   “等一下,我再想想,”林芜的心思原本不在这上面,被他问了才后知后觉地转起来,一时想不出什么感兴趣的口味,索性把小时候的愿望一口气说完,“嗯……我想吃三个球的冰淇淋,那种三种味道叠在一起的,至于具体的味道——哥,那就要看你对我有多了解啦。”   即使长到成年,他们之间的某些行为习惯依然遵循着儿时的规律,比如买东西一定是秦殊去排队,让他坐在附近安全的、一眼能看见的地方等。   于是林芜在长椅上坐下来,借着游乐场不太稳定的信号刷手机,顺便回复寝室群里三个小时前冷场的话题——消息转了半天没发出去,倒是在等待的间隙里撞到一对吵架的情侣,又不得不识趣地给人让了位置,不尴不尬地退到长椅一角。   似乎是女生为两人原定的行程精心打扮、穿了短裙和高跟鞋,却被临时变卦的男朋友带来了游乐场,以至于不得不穿着高跟排长队,还因为穿着上的不便错过不少游乐设施,双方都不尽兴,说着说着就吵起来。   信号还是在一格与消失之间徘徊,他索性把手机扔回口袋,起身朝秦殊的方向走去,一边想今天的红线运似乎也不太好,不是自己走进死胡同就是撞见别人争执的瞬间。   没有别的什么事可做,直接走到秦殊身边又有插队之嫌,他只好站在一旁乖乖等着,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打发时间。   比如他和秦殊会不会吵架。   他的爱情观其实不见得多正常,经验更是贫瘠得可怜,百分之九十围绕秦殊自由生长,剩下的百分之十来源于身边那些凭直觉判断他是个情场老手,继而将他拉进自己的感情生活、自作主张赋予他调停者或牵线人工作的朋友。   但感情到底是别人的,他很有点到为止的分寸,也不会介入太多,多数时候只是扮演活跃气氛顺带买单的角色,顶多站在局外人的立场,参考着以往听过见过的经历给些常规建议,说来说去跳不出纸上谈兵的范畴,更不会想到自己身上,想到吵架之类再平常不过、对他而言却显得陌生的话题。   他望向不远处和店主交流的秦殊,看着推车里围着花布围裙的阿姨递上两个冰淇淋又指了指秦殊头顶的兔子发箍,惯常温润如玉的青年就好脾气地低下头,让对方看得更仔细,眼睫低垂,嘴角扬起浅淡的弧度,任谁看来都会觉得是在害羞,连他都有一瞬的恍惚,不确定是这样世俗的情绪真的出现在机器人身上,还是秦殊的面具太逼真。   大概吵不起来吧……他收回视线,延续十秒前的胡思乱想——毕竟那是秦殊,一个十几年来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一点怒意或是焦躁的人,本身就是很不符合生物本能的存在,能顺便把恋爱谈成没有争吵的童话似乎也无可厚非。   倒不如说,在他哥的世界里生气和高兴大概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都不过是一张需要在特定场合戴上、随时可以摘下来的面具,即使是生气,也不会用争吵的方式来表达,更遑论是面对他——除非哪天他心血来潮,想体验吵架是什么感觉,他哥说不定还会配合他吵一吵,算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专属程序。   可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他也不见得能看着秦殊那张脸说出什么狠话——他又忍不住去看秦殊,一边在心里颇有自知之明地想。   他太喜欢秦殊了,十几年来融进本能里的喜欢,几乎养成了某种条件反射,一看到秦殊心情就会变好,视线不由自主地黏在他身上不肯挪开,就像小狗看到主人就满心欢喜,把所有犹豫不安患得患失都抛到脑后,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抬头看到秦殊朝他走过来的时候,他心里那句“大概吵不起来吧”的疑问句就彻底变成了陈述句——因为对方看向他时自然而然变得温柔的眼神,手里任性地叠了三个球的冰淇淋,还有头上又垂下一边的毛绒兔子耳朵。   不想了,还是百年好合吧。 第73章 孩童   时间对人的作用似乎是因人而异的——从另一种层面上说,至少对机器人和普通人的作用不甚相同。   比如转瞬而逝的十年足以让林芜从不敢坐过山车、哭喊一路腿都会发抖的小孩子长成彻底乐在其中的青少年,而他身边的人却始终对这个娱乐项目没有多少反应,平静得像乘坐平稳且缓慢的绿皮火车,还有余力回答他毫无逻辑的荒唐问题,譬如“到底喜不喜欢我”,或者“那会不会一直喜欢我”。   别人拿这些问题在悬命关头考验恋人的真心,他拿这些问题烘托气氛,顺便不抱太多期望地试图从他哥嘴里套话——当然套不出什么理智下线的真心话,只有自始至终滴水不漏的按点答题。   ——“我还不能确定什么是喜欢,但你对我而言很特殊,是唯一可能与‘爱’相关联的对象。”   ——“我会一直在学会喜欢你这条道路中上下求索。”   “是吗——”升高到最后一次急降的轨道时,他终于放弃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张开手臂揽住争先恐后拥向他的风,望着晴朗的天幕大声喊道,“但我很喜欢你啊,我确定自己喜欢你,一直喜欢……”   漫天的碧蓝涌入他眼底,是颠倒波澜前最后的澄明。下一秒海天一色的盛景被他眨碎在睫间,连同最后的问题一起抛向急速倒退的高空,也就没能传进秦殊耳朵里。   ——“那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从过山车上下来的时候林芜还是有点儿晕,靠着出口处的门栏说要缓一缓——不是受到惊吓,倒更像兴奋过了头,意犹未尽里掺进些许过载的恍惚。   “不过这里的过山车——呼,比以前家附近那个游乐场里的正常多了,”他远远看着下一波被装进车厢的游客,目睹最前排那个小朋友脸上的神情从兴奋变成不安再变成惊恐,若有所思地感叹,“真的,哥,我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原来那里的过山车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刺激,当时根本没有意识,看见花里胡哨的东西就傻乎乎地要去坐……”   “是啊,第一次坐的时候还吓哭了,结果还不肯下来。”秦殊垂眸替他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顺手把坐过山车前摘下的狐狸发箍戴回他头上,温温柔柔地逗他,“小时候每次坐完都要抱着我缓很久,现在怎么不抱了?”   林芜愣了一秒,立刻张手抱上去:“谁说不抱了——以前是抱哥哥,现在是抱男朋友嘛。”   秦殊不置可否,也不介意周围往来的行人,抬手抚了抚他的后背,仿佛真把他当需要安慰的小朋友,一边轻声问道:“接下来想去哪?”   “嗯……看看有什么其他刺激的吧,不过今天人也太多了,不愧是周日,”林芜蹭了蹭他的颈侧,略微眯起眼望向不远处的游览地图,却被地图下某个小小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力,松开了抱着他的手,“嗯?那里好像有个小朋友在哭,我去看看……”   事实证明他也只有在秦殊面前才会表现得像个小孩子,显露出自然而然的撒娇倾向来,面对其他人的时候他反而会变得可靠,带着某种天然的令人安心的亲近感,对小朋友或是小动物都不例外。   “迷路了啊……是谁带你来的呢,爸爸还是妈妈?”林芜蹲下身来和小女孩说话,试探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确定没有被抵触才小心翼翼地替她抹去眼泪,一边用对待小朋友特有的柔软语调温声问道,“——嗯,是妈妈啊,是在哪里跟妈妈走散的呢?”   身穿红白蘑菇裙的小女孩吸了吸鼻涕,似乎在试图理解他的问题——半天没理解出个所以然,反而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惊慌失措地哭起来,抽抽嗒嗒地叫“妈妈”,又看着他叫了声“哥哥”。   “嗯,哥哥在,”林芜安抚性地朝她笑了笑,放慢语速一字一句地劝哄,“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妈妈是在哪里吗?我们去那里找她好不好……”   这次小女孩像是听懂了,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用沾满鼻涕眼泪的小手抓住他一根手指,另一只手指指不远处的棉花糖摊:“那里……妈妈去厕所,让我,让我在糖糖旁边等……后来糖糖走了,呜……”   “然后你就跟着糖糖走到这里来了,是吗……”林芜摸摸她乱七八糟的蘑菇头,也不介意沾了一手鼻涕,抬手摘下自己头上的毛绒发箍,在小女孩面前晃晃狐狸耳朵,“那我们去问糖糖好不好?问他妈妈去哪里了……还走得动吗?”   小女孩抓住毛茸茸的狐狸耳朵,看着他点点头,又摇头。   “走累了吗,那哥哥抱……嗯,抱歉,虽然这么评价女孩子的体重不太合适,”林芜环住她的小腿,尝试着掂了掂,还是有些为难地转过头,朝秦殊寻求帮助,“哥,我有点儿抱不动啊,你来吧。”   他哥面对其他小朋友显然没有小时候对他那么宠,闻言也只是默不作声地接手,用那种程式化的温和态度消除小女孩的戒心,然后轻声提醒他去问棉花糖摊的摊主没有太多意义,还是直接带人去服务中心用广播找人效率更高些。   “嗯,我知道,”林芜就摸摸小女孩的头,帮她戴上那个毛绒发箍,细致地调整松紧,一边温声回答,“我只是想给她买根棉花糖,哭累了需要补充能量嘛——哥,有个说法是对待女孩子的时候不能只想着解决问题,更重要的是为她提供情绪上的价值和帮助,对待小女孩也是一样的……嗯,对了小朋友,你今年几岁啦?”   小女孩举起手,朝他比划了个“五”。   秦殊看着他略微低下身,十分熟练地哄小女孩说话,眼里的笑意温柔又清爽,是面对他时少有的——就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思考起和五岁大的小女孩争风吃醋是不是不太应该。 第74章 摩天轮   从游客中心出来已经临近傍晚,一下午除了棉花糖还搭进去两串草莓糖——一串是用来安抚等不到妈妈又险些哭出来的小朋友,另一串则是用来慰劳认真哄小朋友的大朋友。   所幸最后等到了小朋友的家长——据说是游乐场里太嘈杂没能听见广播,找了很久才福至心灵地想起来服务中心求助,结果刚好遇到了等待已久的三个人。   两人拒绝了小朋友家长请他们吃饭作为回报的邀约,趁着母女相认哭成一团的混乱场面偷偷离开,勉强“幸免”于被追着酬谢的尴尬,倒是玩了一个下午林芜已经和小女孩混得挺熟,乍一分开还有点儿不适应,过了几分钟才从哄小朋友特有的说话模式切换回正常,戳戳他哥的手臂问接下来去哪里。   “那就看你想去哪里了,”秦殊揉了揉他的头发,顺手把之前那个被冷落已久的兔子发箍戴到他头上——狐狸耳朵的已经送给小女孩了——语气微妙地有些无奈,“在我这里还是你说了算。”   也是,在他哥面前他永远是小朋友嘛……林芜默默想着,像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事实似的笑出来,牵着他的手又握紧些许:“嗯……差不多该吃晚饭了,再玩最后一个项目就走吧,我今天很想吃烤披萨——一般这个时候要去坐摩天轮,走吧。”   秦殊挑眉,本着虚心求教的心态问他:“为什么是摩天轮?”   “因为夕阳很好看嘛,”林芜却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回答,似乎完全没往情爱的方向上想,“坐摩天轮的时候会离天空很近,就能看得更清楚。”   古老的浪漫传说是“在摩天轮升到最高点时接吻会白头偕老”,但他们注定要纠缠一生的,亲不亲其实也没那么重要——至少这一秒他是这样想的。   然而十几分钟后他坐在橘子色的黄昏里,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突然靠近的秦殊,然后感知到唇角落下的吻,这个念头就陡然崩解消散,变成了夕阳里一片烧红的云,热烈地烂漫地毫无道理地灼烧,又在最明亮的下一秒没入昏暗。   “哥……这次也是配合我演出吗?”他浅浅地抽了口气,在被自己的臆想逼到窒息前仰起头,第一次主动避开对方的亲吻,却又舍不得后退太多,就在呼吸交缠的距离里轻声道,“但是不配合也没关系,我其实没那么在意……”   后半句话被第二次亲吻打断,秦殊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垂眸轻轻吻他——停留在一触即分的吻,与欲念或欺侮都不相干,纯情得像第一次约会的高中生,要借着摩天轮的传说才有理由接吻,小心翼翼地触碰对方。   “不是。”他听见秦殊轻声回答——一如既往的条理清晰,一如既往的按点答题,“是我在意。”   不是配合演出,不是逢场作戏,更不是所谓的自欺欺人的学习或实验。   是我在意,我想达成摩天轮背后俗套的传说,想同你相伴一生。   这一次林芜愣了很久,像猝然坠入某个虚幻的梦里,陷进云端又踩空,才猛地意识到自己还置身现实——回过神来他已经倾身亲上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与成熟毫不沾边的仓皇与急切,急于求证般加深这个吻,用舌尖去撬对方口中的答案。   他在想夕阳确实很好看,是秦殊眼睛里的夕阳,墨色玉石里缓慢流逸的暖色,带着罕见的温暖意味,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高悬于摩天轮顶端又捧到他眼前的黄昏。   秦殊托在他脸侧的手本能地下移,这一次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剥夺他的呼吸,只是近于谨慎地拢在他脖颈一侧,仿佛能借此感知他渐渐加快的脉搏。   骗子——分开的间隙里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抵着青年的肩膀平复呼吸,在心底里默默地想,什么叫不能确定什么是喜欢,这个人明明很清楚……   很显而易见地,无可辩驳地爱着他。 第75章 回声   “首先有一点需要说明,今天我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争‘十佳歌手’的称号,也没有准备第二首歌,所以在一轮投票的时候,请大家不要把票投给我,免得占用其他选手的晋级资格——当然了,只是以防万一。”   “这首歌没有伴奏,大概也没有值得称道的技巧,作词是十四岁的我,作曲是今年十九岁的我。”   “那么……诚邀各位花费珍贵的五分钟,参与我俗套且无意义的第二十九次表白。”   身穿白色卫衣的少年朝台下深深鞠躬,然后起身走向舞台中央唯一的高脚椅,拿起靠置于一旁的吉他,垂眸弹响第一个音。   暖白的舞台灯倾泻而下,像月光满怀爱意地拥住他,让他本就白净的皮肤呈现出某种不甚清晰的透明质感,眉眼轮廓却在阴影里显得深邃,令人看不分明——直到镜头移动聚焦,灯光才终于趁他抬头的间隙洒进他眼底,又被放大在屏幕上,折射成柔软又深情的笑意。   ——也一并投射在后台的监控画面上,像融化在旋律里的无字情书,不由分说地展开在“监视者”眼前。   应该去现场的,观众席,或者摄影——秦殊隔着屏幕同他对视,难得有些后悔。   但开场前林芜把他叫到一边,煞有介事地告诉他还是待在后台的好,“这首歌不一样,你坐在台下我会紧张”,他也只能答应下来。   下一秒意料之中的起哄声响起,暂时打断了他的思绪。   “小林同学很酷啊,当初选拔的时候唱得那么好,我还以为他真是奔着冠军来的,”赵欢欢凑到他边上蹭实时转播,一边用胳膊肘捅捅他肩膀,“秦哥,这是唱给你的吧?年轻真好啊……”   秦殊“嗯”了一声没有接话,视线一错不错地望着屏幕,心想和年轻与否没有关系,是林芜很好,这样坐在人群的目光中央、披着月色唱“请允许我借由书信亲吻你”的林芜很好。   像是冥冥中有所感应,下一秒林芜抬起头,像透过屏幕对上他的目光,眼尾就轻轻弯起来,让那句“但你知道的,不只是亲吻也不只是隔着书信”清清楚楚落进他心底——间奏时候台下掺杂起哄的掌声实在很响,隔着一个舞台也能听见,于是他看见某种近于害羞的情绪从林芜眼底晃过,又很快被淡色的眼睫遮掩,就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首歌不一样”。   他见过很多次站在舞台上的林芜,却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情绪出现在他眼睛里,即使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那片墨蓝海洋里一晃而过的澄明波光。   印象里林芜站在台上时总是很从容,不介意被人注视甚至有点儿人来疯,仿佛生来合该站在人群注目的焦点。   原来这样的人也会害羞,沉下情绪来弹唱一首缓慢的情歌,将十四岁时写成的第一封情书拆解成沉落星河,坐在柔和的聚光里演奏独一份的深情。   他就想起十分钟前的林芜,趁着上台前的几分钟溜出化妆间,跑来音控室找他,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一旁,说哥我有点儿紧张,上台之前要先充个电——尾音就若有若无地扬起来,暴露所谓的“紧张”是虚张声势。   但仰头亲上来的时候又似乎真的有些仓皇,不知是因为一墙之隔的说话声还是确实在紧张。   那个时候的林芜抱起来很柔软,身上只穿着一件简单的棉质卫衣,没有多余的饰品也没有惯常伴身的人造调香,有些长了的头发挂下柔软的卷,边缘被罅隙而入的舞台灯光勾勒得茸茸的,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无辜,像什么无害的晃着尾巴讨抱的小动物。   “为什么紧张?”他揉了揉小动物的耳朵,如是问道。   “嗯……因为等会儿上台要说谎,”少年对他很诚实,诚实到他开始怀疑这个谎言本身是否真的有意义,“我会告诉他们这是第二十九次表白——但其实是第一次。”   “第一次可能有回应的表白。”   林芜说这句话的时候,台上不知轮到了哪一位选手,清澈的女声在缓慢民谣里降落,舞台灯也悄然流转,红蓝灯光恰好晃过,像在他眼里拟造出一盏小小的霓虹灯,将虚实情绪搅得晃动,让人看不分明。   “所以啊,哥,等会儿要认真听我唱,还要好好想观后感——没有就算啦,那就还是第二十九次表白。”   上台之前林芜走出两步又折回来,像要驱散空气里若有若无的凝重一般,故意拉下一点卫衣的领口,给他看锁骨边缘暗红的吻痕。   “我特意穿了这件衣服,不过这个位置还是很危险……哥,刚才换衣服的时候我在想,你会不会更希望别人看到。”   他说了什么呢——似乎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将对方拉回身前,然后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在吻痕的位置又印下一吻。   不带什么进犯情绪,看起来温和得像是安抚,某种哄小孩子用的“亲一下就会消失”的虚假魔法。   大概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被几经克制的二次标记。   -   一曲终了,最后一句压低声线的“我爱你”牵扯出意料之中的热烈掌声。   林芜放下吉他,不动声色地轻轻呼了口气,才起身向台下鞠躬——这次没有夸张的谢幕礼,一切该有的不该有的花哨情绪似乎都沉淀下来,被陈旧情书叙写得纯情,又像为另一个未定的结局早做铺垫。   他看向观众台后高高架起的录像机,却像越过人头攒动的观众席与昏暗背景,望见一片盛在澄明玻璃仓里的黄昏——高悬于摩天轮顶端,又淌进心上人眼底。   那大概是他今天全部疯魔与底气的来源,支撑他坐在这里弹唱完人生的第一封情书,正面询问监控画面另一边的那个人,要如何回应他。   但一段十五分钟黄昏也只够他站在台上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后他又回到那天坐上摩天轮前的思维怪圈里,自欺欺人地想他们总要纠缠一生的嘛,有些东西可能也没那么重要。   于是他心情复杂地笑了笑,进一步补足未竟的推论——比如第一次还是第几次其实也没那么重要,本质上都不过是察觉了对方细微的改变又得寸进尺,赌一个他其实并不太需要的“承认”,或是“证明”。   秦殊不会因为一首早已听过的歌退让,就这么唐突地天不时地不利地回应他,他心知肚明的——也就不妨碍他在下台前一秒突然想开,在舞台角落停下来,朝着录像机的方向用话筒哼了句“我爱你”,像给那首歌补上延迟许久的回声。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本该无动于衷的人却在一片起哄声里别开视线,第一次略微红了耳根。 第76章 观后感   下台之后林芜在舞台侧面的阴影里站了很久,听着主持人在台上临时替他改衔接词,说虽然他自愿一轮游但依旧唱得很好听,要是被淘汰主要原因也在于少了伴奏——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次大概疯过头了,其实不太应该。   不只是方式,时机也很不恰当,按理说至少该等到“三个月”后,毕竟这个期限是他自己提的,也合该履行循序渐进的规则,等约定到期后再提出更进一步,而不是现在就急着向秦殊要个答案,反倒显得像他先毁约。   可是怎么办呢……他望着空无一人的昏暗叹了口气,倚着栏杆坐下来,在心底里默默地想,怎么办呢,这些天来秦殊给了他太多错觉,总让他觉得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就渐渐产生了不合时宜的贪念,不由自主地想越过那层虚假借口,抓住他追逐已久的真实的答案。   说到底人都贪心,他也不能免俗。   但到底还是太冲动了,他明明亲口说过“成年人要学会给彼此留余地”,知道该成熟些、不能站在从前小孩子撒娇讨宠的立场逼秦殊给他答案,也知道贸然打破平衡未必能换来他真正想要的结果,却还是自作主张地在玩笑话里掺了八分真心,又跳进纵容与被纵容的怪圈里。   算了,反正他哥十有八九也不会答应——他摸出手机,划了两遍空空如也的消息列表,颇感安慰地想,至少秦殊比他清醒一些,不会贸然越过那条线,理由是他听过很多遍的,怕一时冲动伤害他,怕学不会真实的情爱再让他失望……   下一位选手上场,选的歌曲是首节奏缓慢的粤语情歌,发音不算太标准,却很能调动人的情绪,把人带入怅然的温柔乡里,连带着思绪都变得缓慢。   其实保持现状也挺好的,反正他们之间容不下第三个人,口头上三个月的期限也早被放宽到无限长——他听着不远处台上传来的情歌,随口跟着哼唱两句,算是彻底说服了自己。   下一秒手机屏幕亮了亮,是他的副部长给他发来消息,问他要弃权是不是玩笑话。“真弃权的话来后台帮忙吧,这次赶上学校宣传,活动一结束就得交返图,摄影得边拍边选照片,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来帮我修修图”。   他回了个点头答应的表情包,站起身,对着空蒙的黑暗角落伸了个夸张的懒腰,把后半句真实感想藏进心底,转身向后台走去。   ——“但还是有点儿不甘心啊。”   -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秦殊总觉得从回到后台那一刻起,林芜就在有意无意地躲着他——避免眼神交流,也不像以往那样见缝插针地往他身边凑,一进门就径直走向宣传副部长所在的那个角落,乖乖被人使唤着导照片。   公开场合不适合谈恋爱,他也不能打扰别人工作,只好一边摆出一副认真监督舞台情况的模样,一边在心里默默思考原因。   从逻辑上说不难想,可能是下台之后没有第一时间看到他的“观后感”,难免跟他置气——但以他对自家小孩的了解,林芜的脑回路大概没有那么“正常”,否则大概早置气十回八回了,也等不到现在。   何况“观后感”又不是真的观看感想,不是发消息靠寥寥几句话就能说清的,他还是想当面说,对方大概也更愿意当面听他说。   ——但前提是林芜想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离他十米远、只字不提仿佛无事发生。   毕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狐狸,林芜是真的不感兴趣还是刻意略过不提,他还是分得清的。   沉默良久,他还是在两个环节交接的间隙站起来,把监控画面让给一旁的赵欢欢,转身朝林芜的方向走去——倒没有影响别人工作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报备一声自己要去走例行被校领导采访的流程,免得到时候林芜找不到他。   “哦对,采访!”只是没想到一旁的宣传副部长反应更大,推了推眼镜如梦初醒,话里就掺进几分无措,“秦哥,负责拍照的人还没回来,要不我跟你过去拍采访记录——但我还得审照片……”   “没关系,你先忙你的……小芜跟我去吧,”他搭在林芜肩上的手轻轻握了握,温声道,“二十分钟就能结束,不会占用你们太多时间。”   林芜似乎愣了一下,放在鼠标上的手顿了顿,继续调整手上那张照片的色彩曲线,然后熟练地保存命名,才点了点头,起身朝后门的方向走去——他其实不知道采访的地点在哪里,只是凭着感觉走,本能地想走进人群里,免得周围太安静只剩他们两个人,让气氛变得适合谈正事。   至少现在他不太想谈正事,也不想让秦殊为难——最好是这么不声不响地揭过去,也好过再让他哥说些违心的话哄他开心,他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了。   秦殊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跟上他的脚步,才发现今天他脖子上还是挂了一根细细的金属链,透过监控画面看不太清,此刻坠在灯光下却很分明,晃动间折射出一圈细碎的光,看起来有点儿眼熟。   走出大门的时候灯光陡然被夜色吞噬,项链细碎的反光也没入昏暗里,他才福至心灵地想起来,这根链子是若干年前他买给对方的——那时候林芜才上初中,恰好处在审美飘忽不定的年纪,偏好的风格隔三差五地变,弄得他也摸不太清该送小孩什么生日礼物才合适,只知道那两天对方挺沉迷这些叮当作响的金属首饰,索性依照自己的审美挑了根合眼缘的送出去,后来没怎么见林芜戴过,他也就自然而然地以为是自己眼光不行,选的礼物太单调,不符合对方偏爱繁复花哨的审美。   原来还是会戴的……他垂了垂眼,无端尝到几分安心,加快步伐走到林芜身边,见对方依然没有聊起“观后感”的意思,就主动开口道:“刚才唱得很好听。”   “嗯,是写给你的情书嘛,”林芜就笑了笑,语气还是如常的轻快,仿佛先前拿亲吻换观后感又紧张到不让人坐观众席的不是他,“人生第一封,那时候没什么经验,写得好烂,全是大白话,唱出来我自己都嫌肉麻……”   他转头看向秦殊,话音微妙地顿了顿,才意味深长地继续:“哥,其实采访还有十五分钟才开始,你提前叫我出来也不是为了早点儿到场做准备,对吧?”   他熟悉秦殊的日程胜过熟悉自己的上场时间,是留在骨子里的偏执癖好。   秦殊抿了抿唇,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原本并不打算叫他来,只是单纯地想提前出来静一静,整理混乱的思绪——但林芜说的也没错,叫人出来的那一刻他的确临时起了私心,否则他们现在也不会站在这里,用全然脱离工作状态的缓慢步调漫无目的地走进夜色里。   似乎察觉他的犹豫,林芜伸手勾住他一根手指,玩笑似的晃了晃,像反过来宽慰他:“好啦,不特意叫我出来说也没事——应该说没有‘观后感’也没事,反正才过去一个多月,让你这么快理解正常人的感情也不现实,还要想那些不伤人的说辞来哄着我,怪为难的……哥,不说也没事,我不想让你为难。”   他的眸色在夜里变得深沉,像一片寂静无声的海,海底隐隐翻动着复杂的情绪,却被表面闪动的粼粼笑意遮掩,让人看不分明。   对视良久,秦殊抬手碰了碰他的眼睑,轻声问道:“为什么突然想问这个?”   为什么突然不满足于约定之下的暧昧,想打破现有的平衡。   因为察觉爱意萌生疯长,因为爱与贪念共生——答案他心知肚明的,毕竟不止林芜这么想,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里浮现过无数次。   所以他用了几乎一场比赛的时间权衡他们的现状,思考他们是否能稳定地、安全地在一起,试图证明自己已经学会了如何温和地表达爱意,却又一次次想到想到最坏的结果,想到摊开一片真心后最终露出的刀,在理智与冲动间摇摆不定——这是他人生第一次主动产生逾越理智的不计后果的冲动想法,像程序严谨的机器人第一次有了自主意识,却也蔓生出数不尽的运行错误,让他一度无法清醒地思考。   确实为难,却并不是因为他要想出哪套说辞来哄骗对方,而是单纯地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资格给出承诺,答应交往,然后绝对地不伤害对方,绝对地不让对方失望。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那层“绝对”的壁垒其实已经塌得七七八八,本能比理智先一步做出让步,将决定权转交到林芜手上——他不甚理智地想“凡事无绝对”,如果林芜想听,那他也愿意说,什么都行。   然而林芜只是眨了眨眼,用睫毛蹭过他温凉的指腹,毫不介意地将弱点暴露在他手下,说出的话却隔着无形障壁,让人捉摸不清:“也没什么为什么……就是没试过,想看看你会不会吃这一套。”   秦殊垂眸望着他,很不合时宜地想现在两个人的身份是不是对调了——那以前林芜隔着这样那样的善意谎言与温和伪装看他,是不是也会产生这样茫然的无措感,想揭开对方的面具问他到底怎么想,又怕话说穿后彼此都尴尬。   于是他低下头,借着树影的遮掩亲了亲少年的眼睑,用柔软去对峙柔软,然后几乎调用了全部的坦诚,一字一顿地轻声回答:“这首歌很好听,我很喜欢,也很吃这一套——这是观后感。”   林芜紧闭的眼睫就颤了颤,暴露出一点儿真实的紧张:“然后呢……”   “然后……平心而论,我想了很久,依然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确保未来相处的过程中不会伤害到你——严重到可能危及生命的伤害,或者家庭暴力。”秦殊顿了顿,觉得自己用这么温和的语气说这些话大概没有多少说服力,只好补上一个真实的例证   于是他直起身,抬手勾了勾林芜颈间的项链,略微用力,让细细的金属链嵌进自己的皮肤里,直到察觉痛意才停下来,继续道:“比如刚才看到这根项链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同时出现了两个想法,一个是你戴着它很合适,我很高兴过了这么多年你还在使用它;另一个想法有些不堪入耳,是关于那天傍晚在活动准备室……”   他倾身凑到林芜耳边,将后半句见不得光的描述清清楚楚递进对方耳朵里,语气冷静得像论文答辩,话的内容却让林芜呼吸一紧,陡然回想起那个潮湿又浓稠的傍晚,他咬不住的冰凉吊坠,还有金属链嵌进他颈间,留下的两道细长红痕,过了几天才彻底消褪。   “后来我去查过,”秦殊安抚似的揉了揉他后颈,掌根覆在他颈侧,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他早已痊愈的伤痕,“关于项链勒颈致死的案例,或者其他窒息而死的案例……说实话,也不只是窒息,我还想过很多别的方式,只是没有付诸现实——小芜,冲动犯在施暴的时候是没有理智的,也不会因为你一句相信变得温和无害,这不是开玩笑。”   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严肃地谈及这个问题,将横在他们之间的最本质的矛盾摊开来讲——但林芜显然没有想跟他讨论的意思,闻言也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眼底一片澄澈,温热的脉搏贴在他掌心,一如既往地鲜活。   “哥哥知道你相信我,甚至愿意承担随之而来的风险,这一点我很高兴,”秦殊抬手将他搂进怀里,话音就温温柔柔地落在他耳边,陈述着近于冰冷的事实,“可如果有一天我剥夺了你全部的自由,禁止你外出社交也不准你喜欢上任何别的人事物,把你囚禁在身边,日复一日地重复这些现在在你看来或许还称得上调情的凌虐行为,甚至变本加厉,严重到危及生命……等那天到来的时候,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毫不犹豫地选择爱我,也不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吗?”   林芜靠在他肩上,被迫感受到颈间那根项链的存在感,被冰凉的金属硌得难受,又开小差似的漫无目的地想,他哥刚才说的一番话好像婚礼陈词——但这些话似乎该由司仪来讲,反正不该是新郎本人。   然后他摇摇头,像是用十秒钟的时间消耗完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换来罅隙片刻的清醒,温和地挣开秦殊,退到几步外的路灯光下,抬手攥住了颈间的金属链。   “哥,”他朝秦殊晃了晃链子,嗓音如常清朗,站在路灯光里也像站在舞台上,说出的话都像情歌,“首先,我个人觉得,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但如果你要问我会不会后悔,那我也可以先回答,不会,和你在一起有一天算一天,每天都是正向累加,我永远不会后悔。”   “至于为什么不会到来……”   他略微眯了眯眼,攥紧手里的项链猛地一扯,被勒进皮肤的刺痛激得倒抽一口凉气,却还是笑起来,摊开掌心给秦殊看那根绷断的细金属链。   “哥,我不是分不清是非的小孩子,也不是受人支配的傀儡——我会挣扎,知道什么叫及时止损,也很清楚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能伤害到我是因为我愿意,我愿意不反抗,愿意接纳你表达喜欢的全部方式,并且甘之如饴……这不代表我挣不断项链,会傻到悄无声息地死在你手里也不反抗,只是抓着项链的那个人是你,我才愿意配合。”   “你不用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我也是共犯——唔……”   未尽的话语被悉数堵在唇舌间,秦殊拢着他后颈吻他,掌心擦过他颈间被蹭破皮的伤处,居然有些颤抖。   林芜觉不出有多疼,却被那方寸皮肤间巨大的温差激得轻轻抽了口气,下意识抬手抱上去,有些狡猾地加深这个安慰性的吻。   他闭上眼,任由手里的金属链滑落在地,发出不甚清晰的细碎动静,鬼使神差地想秦殊明明比嘴上说的更不清醒,否则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动摇,不合时宜地带着他走进阴影里,连工作都放在一边。   “我知道了。”分开的间隙秦殊揉了揉他的头发,声音比平时低哑许多,“下次再表白的话,哥哥会给你想要的‘观后感’。”   林芜一怔,没想到他的答案还是“下次一定”,呼吸尚且还是滚烫的,心却凉了半截,本能地反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然后他很快意识到,这句话大概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拖延借口。   “随你,”秦殊的回答果然证实了这个想法,“什么时候都可以,今天,明天,或者若干年之后——然后我会对自己的言行负责。”   林芜看着他蹲下身,捡起那根断开的金属链,似乎在研究还有没有修复的可能,涌到嘴边的那句“那我现在就表白”就哽了哽,换成一句有点儿心虚的“我不是故意弄断的”。   实在是颠倒黑白,至少从结果上看他的确是故意的,解释也解释不清——好在秦殊也不会跟他计较这些,闻言就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把项链收进口袋,凑近些许来检查他脖子上的伤:“喜欢的话再买一根就是了,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有时候勇气具有时效性,当时没能脱口而出的话,等到下一秒或许也就没了说出口的底气。林芜抿了抿唇,把那句快要嚼烂的“成年人要学会给彼此留余地”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才心情复杂地配合他转开话题:“是那年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写那封情书的那一年。”   这是秦殊留给他的余地,或者该称之为主动权——他哥都这么深思熟虑地交到他手上了,他似乎也不能贸然对待、不假思索地用掉这份珍重。   何况他心知肚明的,这也是秦殊留给自己的余地,是维持平衡最后的砝码。   秦殊碰了碰他脖子上浮现的细长血痕,似乎有些无奈:“生日礼物也不是你拿来伤害自己的理由……疼吗?”   林芜对他这样克制的心疼很受用,闭了闭眼,决定暂时不去想平衡不平衡的事,就撒娇似的仰起脖颈,让他看清颈间的伤痕,顺着他的话茬点了点头:“有一点儿……”   说罢,又突然想起什么来,轻声补上一句:“疼也是我自找的,不准怪项链啊,那根项链是我的宝贝。”   说得像是要护着这根项链、生怕他殃及无辜似的……秦殊失笑,自觉他还没有幼稚到要迁怒于一根项链,却也不能再说什么,就扬了扬手中的相机包,识趣地打住了这个话题:“走吧,离采访还有五分钟,别让老师等我们。”   林芜跟上他的脚步,犹豫片刻,还是没有伸手去牵他——毕竟是周末的晚上,主干道周围还是有不少学生往来,又是通往行政楼的方向,被老师看见影响也不好。   “也不知道比赛怎么样了,我出来的时候听到他们说到第二轮了,”他转头看了一眼礼堂的方向,笑着道,“其实一开始我是打算认真唱来着,拿个奖出出风头,也挺好玩的……不过比起那些奖品和头衔,哥,我还是更喜欢你。”   项链在他脖颈侧后方留了一道印痕,这时候痛意才隐隐约约地冒出来,像提醒他先前那一番温和的对峙不是在做梦——他眯起眼,把真心话掰成很多份又掺进玩笑里,和秦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他的参赛动机,语气自然又轻快,却骗不了自己。   他还是有点儿不甘心,一点点,能被很好地藏起也不会动摇他的理智,大概只会在做梦时流露出来的不甘心。 第77章 比心   校领导兴致颇高,问了好几个计划外的问题,导致采访花费的时间也比预想中多一些,等两人回到礼堂时十佳歌手的比赛已经结束,观众也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校会负责善后的工作人员还在穿梭忙碌,收拾热闹过后的残局。   “你们回来了?——哦,没事,比赛照片我都弄得差不多了,采访那些不急着交,明天再弄也行,”新宣副部长合上电脑,接过林芜手里的相机,一边道,“哦对了,刚才欢欢姐问要不要一块儿出去吃顿饭,招新之后办的第一次大活动嘛,庆祝一下,到学校附近的哪个烧烤摊搓顿夜宵……怎么说,小林同学有兴趣吗?”   林芜看了一眼秦殊的方向,用肢体语言暗示自己去不去要看监护人的态度——不过要是他想去,秦殊十有八九也不会拒绝,还会自觉地陪他一起。   “对哦,还有秦哥……”被暗示的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突然想起什么,又推了推眼镜,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其实我们想让孟哥一起来着,这样就不用我们付钱了……不过目前还没人敢上去提,要不你把秦哥拉过来,再让秦哥——啊,怎么了秦哥?”   目睹了一场小声密谋又被当事人撞破的尴尬戏码,林芜忍不住笑了笑,顺着话茬替他往下说:“哥,他们说打算出去吃夜宵庆祝,你去吗?”   秦殊的目光在他脖颈间停了一瞬,又不动声色地转开,语气平常:“嗯,是该庆祝一下,等会儿我在群里发投票,想去的人一起去吧——先过来拍合照。”   办完活动后的既定流程,工作人员要上台合个影,算是留作纪念。   大概是机缘巧合,第二次作为工作人员站上舞台,林芜还是站在先前他表演的定点附近,像冥冥之中都转一圈又回到原点的魔幻现实。   于是他刻意往前走了半步,像要避开“回到起点”这个不太吉利的意象,就离站在第一排的秦殊又近了些许,还被身边同部门的女生调侃了两句。   “哪有,”他笑了笑,半开玩笑地反驳,“站得太远相机会拍不下,我好歹是负责摄影的嘛。”   秦殊大约听到了,转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按下快门前的倒数声。   第一张是规规矩矩的合影,第二张起就有人提出要变些花样,在群里发了不少现成的参考队形,又因为人数太多不得不作罢,妥协成“那就两两比个心好了”。   执行起来倒是出奇顺畅,就连孟麒这样一贯拒绝花里胡哨的人都没有反驳,抬起手臂跟身边的秦殊组了个形状古怪的“心”——后来才知道是被迫比划了两年的,已经认命了。   这样的行为其实不在林芜介意的范畴之内,比起自己吃醋,他更担心秦殊会不会介意——站位按照部门排,和他一起的是个身高稍矮的女生,于是他不得不半蹲下来,让“比心”的结果看起来更和谐些。   然而快门按下的那一秒,他余光撇见的却是秦殊将另一只空着的手摊在身后,轻轻朝他晃了晃。   “好,再来一张——”   人挤人,前后排都要挨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喊“茄子”,舞台灯灼热得烫人,任谁也不会察觉……   林芜犹豫了半秒,还是在下一次快门声响起前伸手握上去,借着半蹲的姿势与拥挤人群,在镜头拍不到的阴影里牵住了秦殊的手。   然后一如往常地、带着些许撩拨意味地,在对方冰凉的掌心里画了个灼热的“心”——仿佛先前的表白与婉拒都不曾发生,他依然可以毫无障碍也不计后果地输出爱意。 第78章 灌醉   晚上九点过半,还愿意出门吃夜宵的人不多,却大多是最能折腾的那一类,精力充沛得仿佛不是刚办完一场大型活动,而是去聚会结束后的续摊——烧烤摊。   当代年轻人聚餐逃不开喝酒,却又喝不了太多,就咋咋呼呼地拿几罐啤酒充数,和桌上的烤鱼烤串摆在一起,更像用于烘托气氛的花哨工具。   喝酒又逃不开酒桌游戏,临时起意的聚餐也没人带道具,他们只好借助微信里的骰子表情玩了几轮俄罗斯转盘,消耗掉店家好心赠送的一扎水果啤——几轮下来又觉得只喝酒太无趣,索性回归最简朴的口头游戏,比如真心话大冒险。   “那就还是在手机上扔骰子,扔出来点数最小的人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或者罚酒,”孟麒撑着桌面摆了摆手,难得拿前辈的架势压人,“我就不玩了,喝不下了,再喝下去到时候没人给你们买单……”   毕竟吃人嘴短,说到这个份上也没人能反驳,只好默许他当了唯一置身风波之外的裁判。   但指望他这样严肃又较真的老实人来活跃气氛就有些勉强了——不知不觉间话语权还是转回文体部的几个人那里,以赵欢欢为首,吵吵闹闹地宣布扔骰子,群消息响起一串,一桌人短暂地安静几秒,又重新吵闹起来。   林芜倒是少有地安静,没有像以往那样活跃在气氛组,对掷骰子的结果也无甚反应,被点到名字才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察觉自己和另一个隔壁部门的男生同为“2”点,要再来一局定输赢。   “来……”他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晃晃手机,借着说话有意无意瞥了一眼秦殊的方向,心想还是输了比较好,正好他们这边的酒都快要喝完了。   秦殊显然察觉了他的异样,却没能捕捉住他一晃而过的视线,目光落在他手边的几个易拉罐上,就忍不住皱了皱眉。   应该让林芜坐在他旁边的——可又要避嫌。   这个点大学附近的烧烤摊总是生意火爆,说话都要靠喊。秦殊看了一眼群里掷骰子的结果,下一秒就听见扯着嗓子起哄的声音,分不清说话的人是谁,内容倒是清清楚楚传进他耳朵里。   “小林同学,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他们的关系周围人都知道,平时不刻意去秀恩爱,却也不会藏着掖着,于是话音落下时不出意料地有人看向他——其中也包括林芜,隔着散乱额发意味不明的一瞥,被烧烤摊过分明亮的白炽灯光搅得过曝,连带着笑意都变成晃动的玻璃渣,折射出酒杯碰碎时转瞬而逝的璀璨,让人看不分明。   “真心话吧,”他听见林芜扬起声调回答,“大冒险就算了,有人会吃醋。”   就像上次的国王游戏,醋意过后还会牵扯出更多复杂的问题——而他现在不太想思考这些。   喝到半醉的人说话都不剩多少理智,指向清晰得像明示,就让原本还藏着掖着的吃瓜群众把好奇心搬到了明面上,顺理成章地将“真心话”等同于“恋爱八卦”。   但八卦的对象是秦殊,他们也不敢问得太过分,折腾半天还是抛出个入门似的简单问题,“交往多久了,是谁先表白的”。   偏偏越单纯的问题对他们而言越难回答,像上天赐予的完成品,从一开始就尽善尽美,不成熟的阶段反而无从追溯。   林芜似乎愣了一下,本能地垂下视线佯装思考,将那点儿不为人知的动摇遮得严严实实——于是他的视野里只剩下酒,大排档特有的透明塑料杯,盛着不知何时倒上的大半杯啤酒,酒液的反光蛰得他眼睛发酸。   然后他听见不知谁递来的话茬,说第一次写情书在十四岁嘛,到现在就是五年了。   他清了清嗓子,没说话,端过那大半杯酒一饮而尽,才眯起眼睛耍赖似的回答:“时间太久记不清啦,很多年了吧……”   像只骗人都懒得伪装的狐狸,偏偏没人能识破他的谎言,或是他掺在谎言里的真实的失落情绪——还没在一起,退很多步讲也只能算协议交往了一个多月,和旁人眼中关系稳定的热恋期情侣相去甚远,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除了秦殊。   他这么想着,放下酒杯坐回原位,也不看秦殊的表情,听着身边人挪揄两句又开始下一轮——这次的点数是“5”,惩罚还轮不到他,却也不妨碍他又给自己满上一杯,安安静静地一口接一口喝完。   事后回想起来,他的自暴自弃大概是从这一杯开始的。   大概是天赋异禀,他的酒量向来很好,以往朋友聚会时候总是清醒到最后的那一拨人,以至于手机里存了不少“朋友的朋友”的联系方式,以备不时之需。   如果他不想醉,别人是灌不醉他的。   然而这一次,或许因为秦殊在身边,不需要他保持清醒收拾残局,他潜意识里某根紧绷的弦就不知不觉松懈下来,放任了他难得的自我灌醉行为——起初没什么理由,只是单纯地经历了一场情绪起伏,思绪的线头太多,需要借助一点儿酒精转移注意力,毕竟他向来是视生活如梦境的人,行事大多靠一时兴起的感性思维,乍一被拉进秦殊过分谨慎的理性框架里,就有些喘不过气来。   直到被问到那个无解的问题,那些被他藏进心底的失落、不甘与动摇才陡然冒出来,蒸发在掺着孜然味道的酒气里,变成他灌醉自己的催化剂,或是帮凶。   手机异常频繁地震动了几下,比群里发骰子表情的频率更高些,他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别人发的消息——秦殊隔着半张桌子提醒他少喝两杯,空腹喝酒对胃不好。   不是空腹,他明明吃了一口烤鱼……林芜眨了眨眼,在心底里毫无逻辑地反驳,余光扫过自己空空如也的餐盘,就没了将反驳付诸实践的底气,只赌气似的翻过手机,装作没看过这些消息。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在秦殊面前“喝醉”,他哥不会真的跟他计较什么。 第79章 本能   如果知道自己醉酒后是怎样一副德行,林芜大概不会放任自己喝那么多。   但凡事都有第一次,他的第一次断片发生在深秋夜里,一桌人折腾到谁喝醉都不稀奇的烧烤摊,罪魁祸首是不知不觉间垒起来的易拉罐小山,后来大概还掺了些其他种类的酒,混酒容易上头,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   他没喝醉过,对喝到思维混乱后身体里渐渐漫溢的虚浮感到很新奇,恍惚产生了某种倒在云层里的错觉,视野也被酒意浸染,像被人蒙了一层过曝的暖黄滤镜,人与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听觉倒是还算正常,告诉他“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还没结束,他神智不清地投出了一个“1”,于是又轮到他选是要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真心话……”听清自己声音的那一刻他吓了一跳,混沌的头脑都仿佛清明了那么几秒——太黏糊了,字与字之间拖出古怪的停顿,像从蜜糖罐里挣扎着蹦出来,和他平时在人前说话的语气相去甚远。   从旁观者的角度听来大概很像在撒娇,索性大家都喝得半醉,暂时还没有人察觉异样。   问题是意料之中的八卦,“初吻是几岁”——他迷迷糊糊地报了个数字,说到一半就听见周围一阵起哄声,本能地解读成挪揄,坐下之后才意识到异常的反应不是因为问题本身,而是在他说话的时候身边换了个人。   秦殊不声不响地换到了他左手边,倒是没有多说什么,见他转头看过来便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似乎是在探温度,偏凉的手掌贴起来很舒服,于是他本能地仰起头蹭了蹭,又含混着吐出几个字。   大概是控诉秦殊耍赖,这么多轮都没被轮到惩罚。   “只是走运,”秦殊无奈似的顿了顿,顺着他的意思没有抽回手,反而坐得离他更近了些,以免喝得恍惚的人平衡不稳摔倒,“喝太多对身体不好,今天先不喝了……”   话没说完就被林芜打断,醉酒的人手指都是烫的,抵在他唇上像耍赖,说出的话像从什么俗套电视剧里照搬的醉鬼语录:“我没醉,再喝一点儿。”   按理说接下来的剧情是秦殊斩钉截铁地拒绝他,摆出监护人的姿态拿走他的酒杯再押他回学校,甚至煞有介事地教训他两句,告诉他下不为例。   但事实是秦殊对他的纵容远超常理,养了他十几年说过的重话一只手能数过来——除了某些被凌虐欲操控的特殊场合——又多少猜到了他借酒消愁的原因,纵容也好愧疚也罢,都足以将那些阻止的话扼杀在摇篮里。   于是,嘈杂又静默的几秒过后,秦殊收回放在他额头的手,转而拿起一罐啤酒替他打开,用指尖叩了叩冰凉的易拉罐:“最后一杯。”   “最后一杯”的意思是“还想喝多少都随你”,就像小时候他沉迷某个牌子的冰淇淋,在冰箱里堆了不少,满满当当吃了一整个夏天——一大桶的冰淇淋放在冰箱最上层,凭他那个时候的身高还够不太到,想吃的时候只能去敲秦殊的门。   起先他哥还会象征性地说他两句,后来不知是哪一天,他知道秦殊在学习不想去打扰,又起了贪冰淇淋的心思,犹豫许久还是决定自己动手,踩着凳子去够冰淇淋桶——然而算好了高度却没有算到重量,盛满冰淇淋的塑料桶比他想象中还要重,稍一失手便结结实实地砸下来,他吓了一跳,从矮凳上踉跄着摔下去,发出的动静反而比冰淇淋桶落地还要响。   他从小就不喜欢哭,那一次也不例外,只是自觉闯了祸,坐在地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听见脚步声才慢半拍地回神,想起该去收拾地上的一小片狼籍。   然而他哥似乎比他更自责,看也不看翻倒的冰淇淋桶,先把他抱起来浑身上下检查了个遍,确定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后来便再也没有拒绝过他想吃什么要什么的要求,几乎称得上予取予求,个中程度全交给他自己把握。   那个时候的秦殊还没有完全学会“正常人”该有的七情六欲,待他温柔也平静,更像拿了尽责兄长剧本的年少演员,温柔之外的情绪都是淡淡的——那天是他第一次在秦殊眼里看到近于自责的鲜活情绪,大概也是他懵懂童年里数百次心动的其中之一。   很反常地,后来他反而对那些冰淇淋没了兴趣,直到夏天结束也没有再主动提过想吃,反而是秦殊将这件事记在心上,时不时会问他要不要吃冰淇淋——现在想来,当时的秦殊大概是误会了什么,以为他宁可冒着被砸的危险也要自己动手是怕被说教,才会那么自责。   这段久远的记忆让他心口一软,像是回到了当时反常的情绪里,突然觉得眼前的酒也没什么意思了。   于是他摇了摇头,吐出语焉不详的几个字,歪过身子靠在秦殊身上,却没有伸手去接那罐啤酒。   “喝不下了,”他眯起眼睛轻声道,“难受,心脏跳得好累……”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喝醉后会变得格外柔软,不是以往在秦殊面前有意撒娇时候表现出的无害,而是不知不觉间卸下所有防备,整个人变成一团毛茸茸的具象化的依赖欲,连带着声音都变得软绵绵的,像融化流淌的冰淇淋,任谁路过都会蹭上一点儿甜腻又黏糊的喜欢。   闭上眼睛之前他心底里有个念头晃过去,开头是“不能撒娇,成年人要保持……”——之后的话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乱七八糟地融化在灼烫酒意里。   他迷迷糊糊地抬起胳膊,没有什么成型的想法,却在感知到秦殊怀抱的那一刻心满意足地收紧了,几乎想就这么睡过去,却在昏沉间听见周围人嘈杂的声音,不知是谁说下雨了,又说趁雨还没下大赶紧回学校。   当惯了散场时候善后的人,听见这些话的时候他的潜意识还是做出了一点儿反应,提醒他该醒过来,然而责任感带来的清醒只维持了几秒,几秒后他的耳朵被捂住,世界里就只剩下骨传导带来的、贴在秦殊身上的那边耳朵所听到的声音。   “难受就先靠一会儿吧,”秦殊说,“打车回去,让他们先走。” 第80章 动摇   “下雨了……”   靠在他身上的人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听得秦殊愣了愣,一时不太确定林芜是醒了还是在说梦话,低头也只能看见少年密而长的睫毛,偏浅的颜色在昏暗里更显眼,连轻微的颤动都看得分明,却将眼底的情绪遮得密不透风。   大概是察觉他的视线,林芜仰头看向他,眼里蒙了一层晃动的水汽,聚焦也不太稳——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一遍:“下雨了。”   是深秋少有的阵雨,这时候已经小得快要没有存在感,悄无声息地融进夜色里,又被起了雾气的车窗隔绝,于是车后座的狭小空间也闷了水汽,湿答答的,像某种暧昧而隐秘的前调。   “嗯,下雨了,”秦殊伸手碰了碰他的颈侧,确定他的脉搏不像先前那样既重又急、几乎让人怀疑是不是酒精过敏,才温声解释道,“学校附近是单行道,打车回去要绕一圈——过个红绿灯就到了。”   林芜“嗯”了一声,似乎比刚才醉得更厉害,酒意被短暂的“宿醉”搅得乱七八糟,思维也是钝钝的,只能迟缓地接收周围的信息,也不知道理解了几成。   从结果来看显然是没理解多少,几秒后他闷闷地哼了两声,小孩子似的拉起秦殊盖在他身上的外套,蒙住脸,又一歪身子把自己藏进了对方怀里。   秦殊失笑,替他拉了拉快要垂到地上的外套,心想这一幕有点儿似曾相识,刚开学的时候林芜也这么跟他闹过一次。   但亲眼看过才知道,林芜装醉和真喝醉的状态其实相差很多,前者是有意无意扩散出撩拨信号的成年人,后者则全然变回不讲道理的小孩子——这些差距在哄他上车的过程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几个月前佯装喝醉的林芜会乖乖配合着任他抱上车,坐稳之后才有意无意地往他身上倒。   不像刚才,某个小朋友扒在他身上死活不让他站起来,执意要跟他保持肢体接触,也不顾身边还有人,贴在他耳边黏黏糊糊地叫哥哥,说不喜欢淋雨,还不想回去……和小时候半夜被噩梦惊醒、迷迷糊糊缠着他讨抱的状态一模一样。   ——藏在骨子里的懂事也一模一样,听见他说“不要让司机师傅为难”就会乖乖地松手,钻进车里拖着声音和出租车司机说抱歉,语气是十成十的诚恳,人却已经没骨头似的歪在他身上了。   那几分钟的林芜有点儿像刚被放进陌生环境里的猫,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出于某种潜意识里的依赖欲,还没坐稳就浑身发烫地贴着他抱上来,也不管司机会不会介意,用不加避讳的音量说些出格的话,翻来覆去的“喜欢你”,说着说着像把自己说委屈了,又小声嘀咕些他也听不懂的破碎字句。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小孩盖上,有些庆幸这场雨来得及时,让他们能提前半个小时散场——他还是不太想让其他人看见林芜这幅模样,仿佛对世界都不设防,毫不介意地分发爱意,或是别的什么讨人喜欢的情绪,他分到的当然会比其他人多很多,却也不是百分之百。   -   出租车开不进学校,所幸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车开到校门口时雨已经停了。   林芜一向没有起床气,喝迷糊了倒是和刚睡醒时候一样有些懵,被他牵着走了几步,等到进校门刷脸的时候才突然回过神似的,从识别机器前直起身子,有点儿委屈地转头看向他:“哥,我们不回家吗?”   他的眼角还泛着红,浅浅淡淡地漫过脸颊扩散到耳朵,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吹了冷风,就显得混血儿特有的白皮肤愈发透明,呈现出某种招人心疼的易碎感。   秦殊微怔,几乎瞬间被他的眼神勾起了施虐欲,心底阴晦的欲念不合时宜地涌上来,又很快被不动声色地收归牢笼——他垂了垂眼,将林芜牵到一旁,耐心地拢起披在人肩上的外套,然后拉起兜帽给他戴上,借着兜帽的遮掩低头碰了碰他发烫的额头。   “乖,先回寝室,”青年的侧颜轮廓被灯光勾勒得温和,看不出一点锋芒,“哥哥在。”   林芜在他倾身的同时就本能地贴上来,却破天荒地没有乖乖听话,尾音拖得很长,像撒娇:“不想回学校……”   距离寝室楼门禁还有二十分钟,慢慢走回去完全来得及,学校大门十一点半关,如果林芜想在这里多赖一会儿,也不会妨碍赶不上门禁之后出校找个地方过夜的Plan B……秦殊默默想着,几乎已经接受了小醉鬼任何可能的无理取闹,却在听清对方下一句话的时候猛地怔住,像惯常清晰运转的理性思维突然撞了车。   他听见林芜说不想回学校,回到小时候就好了,没那么多成年人的禁忌,也没有弯弯绕绕乱七八糟的顾虑,不会吃醋,不会想以后想未来,想会不会有回应,只管喜欢就好了。   这是他喝醉之后第一次这么完整地说出一段话,然而秦殊听着听着,却觉得其中任何几个词语拆出来都耳熟,似乎已经在烧烤摊或是出租车上听过好几遍——林芜是在心里说很多次、迷迷糊糊地排练了很多次,才终于将破碎的字句串起来,然后站在被潮湿空气搅得朦胧的苍白路灯光里,借着酒意传达给他。   没等他想出怎么回答,说完一长段独白的小醉鬼眨了眨眼,低下头,任由兜帽压住散乱的额发,抬手环住了他的肩膀,像是被刚才那段话耗尽了逆反心理,又变得懂事起来,闷闷地吐出几个字:“哥,抱我回去。”   声音黏黏糊糊的,是醉酒之后独有的柔软。   秦殊垂下视线,后知后觉地尝到一点儿血气,才意识到他似乎咬破了自己的舌尖——有个词叫“咬舌自尽”,在过去的短短几百秒里,比起单纯的克制,他大概真的动过自我惩戒的念头。   然后他弯下腰,顺势抱起醉到迷糊的少年,不合时宜地想起几个月前,他也这么披着夜色把人运回寝室。   上一次他还顾及着周围人的目光,选择正常地把人背回去,这一次却是毫无障碍的“公主抱”——从结果看来,他们的关系似乎近了很多。   然而他抱着林芜,隔着两层不算厚重的布料感知到对方的体温,托在背后的手臂几乎能揽住对方急促的心跳,却恍惚产生了他们相隔甚远的错觉。   大概是因为林芜不看他,也没有贴在他耳边说些越线的亲昵情话。   -   一路无话,林芜甚至没有睁眼的意思,整个人被他大一号的外套笼起来,像是已经沉进某个遥远的梦里——然而环着他肩膀的手臂却始终没有松开,明晃晃地暴露装睡,或是闭目养神的事实。   直到走进寝室楼,乍一陷入温暖的环境的醉鬼才终于睁开眼,猫似的晃了晃脑袋,把头上遮住视野的兜帽甩下来,转过头直直地望向他,轻声叫了声“哥”。   林芜就是这样,对他的偏爱明显到快要溢出来,仿佛依赖他已经变成了本能的一部分,是一切情绪的构成因素之一,以至于有时候他觉得林芜应该失落,应该闹别扭甚至应该生气,却还是会在某个瞬间收获对方不按道理出牌的爱意,全然跳出逻辑框架之外,让人捉摸不清。   秦殊应了一声,问要不要放他下来自己走,却只得到小醉鬼答非所问的一句“不坐电梯”。   言下之意是要拉他进楼梯间,在深夜无人的隐秘角落偷一段独处——这几乎已经变成他们每晚回寝室时的既定流程。   但喝醉的人不清醒,行动也无法预测。秦殊斟酌片刻,还是哄他进了电梯,告诉他到顶楼再停下来——大四的学生这时候在实习,顶楼没有人住。   林芜现在倒是很听话,闻言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如果不是眼神和平时差了太多、聚焦都虚晃得厉害,从应答的反应看来其实也并不太像个喝醉的人。   然而几分钟后,楼梯间的门被打开又关紧,他那点儿以假乱真的清醒就彻底融化在了昏暗夜色里。   浸满酒气的吻蓄谋已久,直白又滚烫地贴上来,唐突到秦殊都怔了怔,第一反应是伸手扶住他肩膀,免得平衡不稳的小醉鬼左脚绊右脚摔倒——却被醉鬼解读成推拒,委屈似的停顿几秒,才探出柔软的舌尖慢慢舔舐他下唇,像什么小动物小心翼翼的试探。   秦殊又想起他先前那番话,还有更早之前舞台上的“第一次表白”,或是下台之后那条被生生拽断的项链,若干个少年真假掺半的失落画面堆叠到一起,顺着唇舌间逸散的酒意落在他心头,是轻软的,又重逾千斤。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在尚未过去的这半个秋天里,他似乎看到了太多“不那么高兴”的林芜——几乎和对方因他而高兴的次数一样多。 第81章 表白   “为什么呢……”   林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声控灯就随着他的话音亮起来,让两个人不合时宜的姿势暴露无遗。   秦殊人生的绝大多数时候总是克己,“席地而坐”之类的行为很少发生在他身上,然而现在他就这么靠坐在墙角,衬衫纽扣也不知何时被解开了好几颗,露出锁骨旁一小块抓挠的痕迹,看起来几乎有几分狼狈。   造成这副狼狈像的罪魁祸首半跪在他两腿之间,又在他的注视下从单膝下跪的姿势缓缓转变成跪坐,撑着地面倾身靠近他,视角也逐渐从俯视变成仰视,自下而上地对上他视线,眼底盛了一片湿润晃动的暖光。   ——一分钟前林芜被他亲得站不住,缺氧似的突然蹲下去,他吓了一跳,连忙跟着蹲下查看,就这么掉进狐狸的陷阱里,被对方顺势抱住,然后借着拥抱的姿势带倒成靠墙而坐的姿势。   平心而论,他其实没有动过欺负林芜的念头,亲吻都是克制的,像被心底的歉疚紧紧锁住,将主动权全然让给了对方——但喝醉的人似乎更容易缺氧,眼角也泛出一片湿润的红,看起来像被欺负得过了头,连带着呼吸都掺上细细的气声。   “为什么呢……”林芜略微眯起眼,将发烫的脸颊贴在他膝盖内侧,小幅度地蹭了蹭,动作暧昧得像某种直白暗示,说出的话却含混不清,也无关乎调情,“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挺好的,在一起很久了……只有我知道、知道不是那样……哥,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们明明都那么……那么喜欢对方,”他伸手比了个夸张的长度,话里就带上几分煞有介事的耍赖意味,“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这个问题他在清醒的时候想过很多次,却只敢在喝醉之后说出来。   他的嘴唇被水迹勾勒得湿润,不自然地红肿着,以至于秦殊都产生了一瞬的怀疑,想自己是不是无意识间欺负过他——下一秒疑点不攻自破,林芜垂下视线,维持着靠在他一条腿上的姿势,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似乎在通过短暂的痛感寻求清醒。   下一句话就借着那一点儿清醒说出来:“可我还是不太甘心……”   喝醉的人分不清力道轻重,几乎要把自己的嘴唇咬破,看得秦殊心口一揪,下意识伸手去制止——却被醉鬼解读成调情,用柔软的舌头裹住他指尖,小动物似的舔了舔。   太荒唐了,深夜无人的楼梯间,一跪一坐的姿势,还有缠上冰凉手指的温热舌尖,浓重的酒气就这么弥漫开来,织出粘稠又灼烫的网,密不透风地包裹住两个人,每一寸空气都是动荡声色的载体,像低俗桥段前几秒的场景——偏偏台词停留在交往之前,是纯情的坦诚的几乎有些幼稚的八点档。   “……不是因为你拒绝我,也不是……嗯,不是缺那些有的没的身份……”林芜衔着他的指尖,嘴唇随着话音开阖,像一个又一个不动声色的吻。   如果这时候他抬头看一眼秦殊,大概会被对方眼底汹涌的阴晦情绪烫到,然而他始终垂着眼,就自然而然地被蒙在温和骗局里——至少秦殊的声音还是很温柔,轻声问他“那是为什么”,像耐心哄着小朋友酒后吐真言的狡猾大人。   林芜含混地“嗯”了一声,又摇摇头,像在同自己博弈,沉默许久才清了清嗓子,乖乖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你不相信我……”   因为他毫无保留地相信秦殊,没有丝毫防备,甚至无数次尝试证明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不需要过度保护也有能力承担可能发生的风险,是值得相信值得平等对待的成年人——但秦殊依然不相信他,先入为主地将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连同与责任相关的矛盾、思虑、自责,还有选择权。   秦殊没有反驳——林芜说的是实话,他不相信对方,甚至不相信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人,像行走在一条单向的钢丝绳上,任何一点儿被延长的交集都会导致他失去平衡,林芜已经称得上例外中的例外。   “为什么呢……”林芜顿了顿,又开始嘀咕最初的问题,不知是真的想问还是单纯地自言自语,喉咙有些哑了,乍听起来像是带了哭腔。   听得秦殊心口一软,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几乎想就这么糊弄过去,像以前一样说些善意却违心的话哄他满意,顺着他说“没有不相信你”。   然而下一秒过堂风无声而过,体温偏高的醉鬼肩膀一颤,不顾形象地打了个喷嚏,就陡然打断了他不合时宜的想法。   他拿过一旁被两人冷落已久的外套,轻轻抖了抖,披到林芜肩上:“先回寝室吧,有什么话明天睡醒了再说,乖。”   却被小醉鬼理所当然地无视,并且身体力行地向他证明“不乖”——林芜摇了摇头,借着披衣服的姿势倒进他怀里,侧过脸枕在他小腹上,说话时候吐出的热气几乎能透过衣料洒落在他腹间。   秦殊呼吸一紧,垂眸对上他的视线,却鬼使神差地忘了推开。   “秦殊……”林芜很少直接叫他的名字,偶尔一次却比什么情话都煽情,甚至被酒意染上浓重的性感意味,声音是哑的,尾音却黏得厉害,在空荡楼梯间里激起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回响,提醒他这不是在床上。   “嗯,”秦殊不动声色地抽了口气,几乎有些分不清他是不是故意的,只能拿出十二分的定力勉强应答,“怎么了……先回去好不好,听话。”   目光迷离的醉鬼就摇了摇头,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眼里也漾开一层湿漉漉的笑意——然后不等他再说什么,撑着他的小腹缓缓坐起身来,又伸手抱住他的肩膀。   然后一个同样湿润的吻落在他喉结上。   同样的动作放在其他情侣之间大概算调情,对秦殊而言却是单纯的挑衅与进犯,他放在身侧的手抬了抬,到底还是没有遵从本能、掐着少年的脖子一把将他掀下去,只是安静地攥紧了拳头,用突出的骨节碾过地面,借着大理石地砖彻骨的凉意平复理智。   不能和醉鬼计较——即使林芜没有喝醉,他也不能计较。   “你看……”像是察觉他陡然变重的呼吸声,林芜抬起头,伸手按了按他心口的位置,又一点一点下移,划过绷紧的小腹,停在某个更加滚烫的部位,“你明明那么喜欢我,为什么呢……”   “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能不知不觉混淆纯情与声色的界线,动作是毫不避讳的暗示,说出的话却带着澄明的天真感,仿佛真的是小孩子不计后果的追问,要听到满意的回答才肯罢休。   但醉鬼到底是醉鬼,思维和感知都是迟钝的,一觉醒来或许什么都不会记得,也只有秦殊知道自己的现状有多狼狈,心跳是从未有过的急促,出于本能的凶狠欲念同某种陌生的柔软情绪掺杂在一起,在他勉强维持的平静皮囊下疯长乱窜——他甚至不敢开口,也不敢去触碰对方的体温,怕稍一动摇就会打破摇摇欲坠的平衡,犯下什么彼此都无法承受的罪行。   许久没能等到回答,林芜苦恼似的“嗯”了一声,撑着他的膝盖坐起身,从平视的角度对上他的目光,又小声叫了声“哥”,装出一副以假乱真的清醒模样来,掰着手指跟他列举自己这么说的理由,乱七八糟的大道理。   比如凡事无绝对,也不存在绝对的完全准备。   比如互相磨合这种事明明是在一起之后效率更高——不是现在这样装模作样地交往,是真的在一起。   比如“其实你说‘下次一定答应我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直接问,那我们现在就在一起吧”……   “好,”秦殊突兀地打断他,垂眸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那就在一起吧。”   林芜就猛地怔住,竖着三根手指的右手僵在半空,过了许久才无力地放下——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对喝醉的人来说有些过于复杂了。   于是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彼此都有些狼狈的呼吸声,秦殊在近于凝固的安静里叹了口气,生平第一次尝到紧张的滋味,鬼使神差地想自己的人生经历又丰富了一些,似乎正在向“正常人”的世界靠拢。   然后他听见林芜笑了笑,用一种复杂的、介于苦涩和满足之间的语气轻声道:“你看,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的。”   有点儿像被“狼来了”欺骗已久的孩子,习惯了逢场作戏的谎言,反而分辨不出他偶尔的真心话。   秦殊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反驳什么,就被怀里陡然填满的触感烫得抽了口气——林芜靠在他肩上,似乎终于被酒意打败,沉进了梦里。   他无言片刻,到底还是在开口试探和默默把人抱回寝室之间选择了后者。   反正话已经说出来了,他也不介意换个彼此都清醒的时候再说一遍。 第82章 断片   一觉睡得昏沉,像兜兜转转做了十几个梦,醒来就到了下午。林芜顶着一头睡乱的卷毛翻了个身,躲避从窗帘缝里照进来的阳光,一边断断续续地重拾记忆,想今天还是星期天,至少不上课。   他生平第一次尝到宿醉的滋味,眼睛酸涩得厉害,太阳穴也泛着隐隐的跳痛,像昨晚有谁在他脑袋里放了一把烟花,炸了十几个小时硝烟未平,牵连出四肢百骸的酸痛无力——来自身体的控诉磨得他叹了口气,第一反应是后悔自己喝的太多,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昨天的事,想他为什么喝了那么多。   回想无果,他的记忆停留在“真心话”后自斟自饮的第一杯,之后就碎成了一片过曝的白炽灯光,掺着烧烤摊特有的油烟味道,闻起来又烫又腻人。   但也有格格不入的一两片记忆,比如不知何时坐到他身边又默默支撑住他的青年,身上柔软的衣料被体温烘得温暖,带着好闻的洗衣液味道。   他想起秦殊的脸,就觉得心口柔软的地方被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蹭了蹭,痒得他抱着枕头蜷了蜷身体,才伸手去摸不知被床单枕头裹进哪里的手机。   手机连着充电线,线的另一端却不是插头,显然是醉鬼的手笔——电量告急的提示让他短暂地清醒了几秒,赶在手机自动关机前找到插头充了电,才看见屏幕上不少未读消息。   最近的一条是他的副部长发来的,问他下午有没有空,打算去校会办公室带他剪十佳歌手的赛后视频。   他看了一眼时间,觉得自己的宿醉反应还没有严重到影响出门,便回了一个点头答应的表情包,挣扎着从被窝里坐起来,还没来得及看其他消息,又被开门的动静吓了一跳——方一巡拎着外卖回来,看见他就咧出个意味深长的笑:“下午好,你总算醒了。”   林芜“嗯”了一声,直觉他的态度有些奇怪:“怎么了?”   “没怎么,”方一巡放下饭,脸上还是挂着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笑,顿了顿又没头没尾地补上一句,“小林,你喝醉之后还挺可爱的。”   刚睡醒时候没什么感觉,开口说话才觉得喉咙有些哑,似乎渴过头了。林芜清了清嗓子,手软脚软地不想下床,就趴在床栏上往下看,让方一巡帮忙扔瓶水上来,一口气灌了小半瓶才想起问他,什么可爱。   如果早知道对方要回答什么,他大概不会选择问出这个问题——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方一巡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用一种暧昧不清又娓娓道来的语气,给他描述了一遍他喝断片之后的种种行为。   比如是睡着之后被他哥抱回来的,知道人要走了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八爪鱼似的抱着秦殊不让人离开,嘟嘟哝哝黏糊不清地撒娇——倒是挺好哄的,至少很听秦殊的话,被人安抚两下就知道自己爬楼梯上床,还顶着被子跟人说“晚安”,颠来倒去地说了十几遍,像什么睡懵了之后软乎乎的只知道咧嘴笑的小柴犬。   比如秦殊一走就变得不听话起来,几次三番地试图从床上爬下来,平衡不稳又没有抓栏杆的力气,险些从床梯上滚下来,把他们几个室友吓得不轻,只能轮流看着他,生怕人出了什么意外被迫全寝保研。   再比如下了床之后也不安生,谁路过就黏上谁,然后用谁都听不懂的语言撒娇似的说话,声音黏糊糊的,像是每个字都黏在了一起,又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停顿,也不知道秦殊是怎么理解的。   “还抓着别人拍合照,挨个拍了一轮,拜托,不是谁都像你这么上镜,能仗着长得帅为所欲为——不过说真的……”方一巡咽下嘴里的饭,然后用一种微妙的、介于害羞和别扭之间的语气补充道,“真的挺可爱的,我有点儿理解秦哥为什么唯独喜欢你了——要是学姐这么跟我撒娇,我肯定也受不了。”   林芜看着手里不知何时被他捏皱的矿泉水瓶,张了张嘴,半晌不知如何回答,最后只能揉着耳朵干巴巴地吐出一句,那你最好别爱上我。   “我哪敢啊,”方一巡似乎没察觉他复杂的心情,自顾自沉浸在“学姐也这么跟我撒娇”的白日梦里,“再说了,我对男生没兴趣。”   林芜垂下头看了他一眼,没心思揭穿他的春日遐想,苦于接受自己喝醉之后是个幼稚鬼的事实。   毕竟是混血儿,成长环境又特殊,搬家、转学甚至出国对他而言都算家常便饭,就免不了经历一茬又一茬从零开始的社交,以至于哪怕不刻意去培养,他处事交友的风格也会比真实年龄更成熟些——喜欢他的人说他温柔情商高,善解人意也擅长照顾人,不喜欢他的人则评价他为中央空调,说他有时候太浮夸,用好亲近的假象来欺哄他人,背地里说不定另有企图。   但至少昨天之前不会有人说他“可爱”……除了秦殊,这个他唯一能自然而然撒娇、理直气壮地行使年幼者特权的“哥哥”。   他抓了抓自己乱翘的头发,被福至心灵的直觉驱使,转身拿过手机,果然看到屏幕上几句意料之中的调侃,来自昨天一起聚餐的同事——人是不同的人,说出的话却大同小异,问他酒醒了没有,昨天被他抓着拍下的合照还在手机里,用不用发给他。   他喝多了容易脸红,大概还会浮肿,又是烧烤摊的死亡顶光和前置摄像头的死亡角度,想也知道成果不会太好看……林芜在心底里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反而有点儿想开了,就怀着某种破罐子破摔似的好奇心回了几个“好”字。   没过多久就收到几条回复,意料之中的死亡合照,有几张糊得像是被摄像头偶然殃及——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喝醉之后那么幼稚,自拍只会比剪刀手,眯起眼睛笑得像什么傻乎乎的犬科动物,头发也翘得乱七八糟。   还喜欢往别人身上贴,像是距离意识也被酒劲冲干净了——怪不得他依稀记得后来秦殊跟谁换了座位坐到他身边,大概是实在看不下去他的橡皮糖行为。   清醒过来的橡皮糖伸了个懒腰,点开唯一一个置顶的聊天框,看到五个小时前秦殊问他睡醒了吗,三个小时前转发给他一份他之前想要的校刊资料,一个小时前又问他是否要一起吃午饭,仿佛能透过寥寥几条消息看到心上人温柔注视他的目光,心情就跟着放晴几分。   他毕竟是林芜,一向没那么在意别人的目光,确定没给其他人造成什么困扰之后就想开了,转念思考起“秦殊会不会吃醋”这个让他既忐忑又有些期待的命题来,就试探着发了个表情包表示自己醒了,起身打算下床。   ——把前一晚发生在两人之间的矛盾与转折忘得一干二净,甚至没有分神去回忆。   -   半个小时后林芜坐在校会办公室的角落,就着一盒甜牛奶吃路上顺手买的面包,一边检查刚才接收到的视频素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宿醉反应还没完全消退,喉咙涩得厉害,吃吐司都险些被噎着。   但他的副部长昨晚没去聚餐,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依然视他为一众新手干事里唯一有基础的可造之才,打算趁着这次办十佳的机会把新宣的一条龙工作都教给他,显然已经把他当成未来接班人培养。   他倒是没什么意见,就当是把秦殊走过的路再走一遍,也乐在其中,只是头疼得厉害,看着屏幕上未经处理的舞台打光有些眼晕。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钟,林芜放下手里只咬了两口的吐司,打算趁人还没来先闭目养神一会儿,免得等会儿影响工作。   然而还没等他找到合适的姿势,不远处就传来门把被拧动的响声,随后是两下不紧不慢的敲门声——他没锁门,也不知道门外的人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地敲两下,像是怕打扰他。   “门没锁……”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隔了扇门大概听不见。林芜有些无奈地歪了歪脑袋,不知第几次暗自后悔昨晚灌醉自己的冲动行为,一边起身去给人开门。   然而出乎意料地,开门看见的人不是他的副部长,而是秦殊——看清对方的那一瞬间他就反应过来,刚才听见的两下敲门声不是多此一举,而是出于某种体贴的考量。   “哥?你怎么来了……”他走路还有些打晃,原本是撑着门的,看见来的人是秦殊又本能地松了口气,重心逐渐往对方身上偏移,也不知道是要让人进来还是把人堵在门口。   秦殊“嗯”了一声,看过他更无力支撑的模样,对这幅情景也见怪不怪,不动声色地伸手环着他往里走,语气也如常:“来教你剪视频。”   林芜一愣,余光瞥见他手里的外卖袋,将信将疑:“不是仔仔学长叫我来的吗?”——他的副部长常年戴一副圆框眼镜,当干事的时候被人起了“眼镜仔”的绰号,久而久之就演变成这么个有点儿可爱的昵称。   “他有事来不了了……怎么,更想让别人教?”秦殊把他带回沙发安置下来,语气平淡地逗他,“我也算你的直系。”   想也知道没那么简单,不知是遂了谁的愿——林芜对上他的视线,还是没忍住弯起嘴角,露出个清醒时候才有的、带着些许暗示意味的笑:“好啊……那你要认真教我。”   秦殊看着他眼底晃动的笑意,又想起昨晚他喝醉时候的情景,偶尔熄灭又亮起的楼道灯,灯下两人交缠的影子与对方眼底黏软流淌的情绪,不是笑,更像是与之相反的东西。   幸好,酒醒之后的林芜还会这样对他笑……秦殊垂下视线,不确定对方是否记得昨晚的事,却还是暗自松了口气,在心底里默默地想。 第83章 蝴蝶   秦殊当然不是来教他怎么剪视频的。   他对林芜的溺爱和偏袒远甚于所谓的“直系前辈的责任心”,从收到林芜说自己宿醉之后有点儿难受的消息开始就没打算再让他工作——很不符合他一贯效率至上的工作狂作风,但对象是林芜,什么原则都要靠边站。   于是不出意料地,十分钟后坐在电脑面前的人变成了他,而林芜那半边的桌子上放了一碗粥,还有一盒还有些烫的奶黄包。   “路过食堂的时候想你没提吃饭的事,大概也没怎么上心,就打包带过来了,”秦殊看了一眼被他放到桌角的速食面包,倒是没说什么,一边将视频素材导进编辑软件,一边温声叮嘱道,“慢慢吃,小心烫——下次别喝那么多了,空腹喝酒对胃不好。”   林芜“嗯”了一声,自知理亏,声音也有些闷——他其实已经记不太清自己昨晚为什么会喝那么多,一时而起的情绪被酒精稀释带走,剩下的也只有宿醉反应和淡淡的后悔。   是个晴天,深秋澄明的阳光从窗纱后透进来,落在少年低垂的眼睫间,描下几笔浅淡的金,又被升腾的热气搅得朦胧。   秦殊望着他低头喝粥的侧脸,看见他心不在焉地吹了几口,把满勺的热粥送到嘴边,低头尝了尝又被烫着,猫似的吐出一点儿舌尖轻轻抽气,就忍不住弯起嘴角,任由清淡的阳光顺着笑意落进眼底。   他想起以前尚且身处象牙塔的某个时期,情爱对他而言陌生又诡秘,是比所有晦涩难题更令人无法理解的命题,没有经验也没有现实参考,他只能借助这样那样的书籍和资料去尝试解题——那时候他在某本书上读到过,说塔加拉民族的语言里有个词叫“kilig”,用来形容很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胃里仿佛有千万只蝴蝶翩翩起舞,一张嘴就要飞出来。   以前他理解不了这样的表述,只能联想到生理性的异物感,现在却似乎有些理解了。   但他胃里没有一百万只声势浩荡的蝴蝶,他心底的爱也没有那么鲜活雀跃,更像破茧的蝴蝶扇动翅膀,生涩地、柔软地、平静又动荡地,在心底某个角落漾出一小片春天。   察觉他的视线,林芜放下勺子,掀起眼皮看向他,带着一点儿煞有介事的委屈跟他控诉:“太烫了……”   “嗯,那先放一会儿再喝,”秦殊收回视线,欲盖弥彰地看向电脑屏幕,像个偷看心上人被抓个正着的高中生——他大概不知道对视那一刻他的目光有多温柔,将他出卖得一干二净,“你们部长对视频的风格有什么要求吗?”   “好像没什么具体要求,说是把每个人的高光时刻剪出来,然后曲风分成几组再串起来,”林芜凑过来看他的屏幕,“反正是做给同学看的视频,最终效果能吸引人就行了吧,转场之类的……怎么还有我的片段,一轮游也能上榜吗?”   “高光时刻”的人选是现场投票投出来的,不过轮到投票环节的时候他已经离场,也没怎么关注,根本没想到入选名单里会有他——排名还挺靠前,超过了好几个最终获奖的选手。   “嗯,你很招人喜欢,”秦殊倒是不觉得意外,实力和台风摆在那里,如果没有弃权,林芜大概也能拿个不错的名次,“而且不放视频也会放照片,逃不过的。”   “……早知道就等到第二轮再弃权了,好歹换首正式些的歌,”林芜看着屏幕里坐在话筒前弹吉他的自己,嫌弃似的皱了皱鼻子,“本来就不是唱给观众听的,再说这首写的也不好,他们会以为我是靠脸上位的……”   听懂他不经意暴露的言外之意,秦殊操控鼠标的手顿了顿,又忍不住笑出来:“是吗,我觉得很好听——怕被误解的话我就不把这段剪进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来决定吧。”   大概是受宿醉影响,思绪也变得有些迟滞,林芜看着屏幕犹豫了一会儿,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又被那半句颇有自恋之嫌的发言弄得不太好意思,托着下巴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脸,半晌才吐出一句,那就别剪进去了,不想给别人听。   “哥,不是说教我剪吗?”察觉秦殊没有把电脑让给他的意思,林芜象征性地问了一句,却也没有真要敬业的意思,一边看着他娴熟地处理素材,一边往嘴里塞了一口奶黄包。   “头疼就别勉强了,”秦殊伸手碰了碰他的太阳穴,指腹是凉的,很熨帖人心的温度,“也不急在这一时——你们部长是不是有点儿太器重你了,按理说剪视频应该留到转正之后再教。”   林芜不置可否,想自己原本就会,也无所谓教不教,懒洋洋的思绪捕捉到另一个关键词,就心情复杂地顿了顿:“转正考核啊……我记得在十二月,当时听到的时候我还想,三个月的考核期也太长了,和我们之前约好的期限一样长,如果三个月之后你还是不打算和我在一起,那我是不是还得找个借口退出,免得到时候彼此都尴尬——不过现在deadline无限推迟了,我也不用纠结这些了,对吧?”   他的嗓音比想象中还要不在状态,一番话说到最后渐渐变得低哑,像什么无害又平常的耳语,将有意无意的试探修饰得毫不分明。   但秦殊毕竟是秦殊,能轻易察觉他话里偶尔的言外之意,只是想不通事到如今他为什么还提起这些,明明所谓的“三个月”已经提前终止在昨晚——然后他很快反应过来,林芜大概是不记得了。   也在意料之中,毕竟喝成那副模样,送他回寝室的时候已经醉得认不清人……他就想起一个小时前林芜给他发语音,用宿醉之后沙哑又有些黏软的声音问他“听说我喝醉之后干了很丢人的事是不是真的”,尾音有意无意地拖长了,隔着屏幕都能听清其中的心虚,少见的羞怯似的可爱。   于是他暂停了手里的视频,转头看向林芜,眼里带着浅淡的笑意,语气却还是如常温和:“不记得了?”   林芜嘴里还塞着一口奶黄包,脸颊被顶起柔软的一小块,自下而上望向他的目光澄明又无辜,无声地反问他“不记得什么”。   大概因为宿醉之后精力缺缺,他今天也没有多少收拾自己的兴趣,只穿了一件简单的厚卫衣出门,厚重的布料顺着肩线落下去,头发是洗过又匆匆吹干后特有的蓬松,东一撮西一缕翘起柔软的卷,就显得整个人比往常更年幼些,像什么有点儿炸毛的把自己裹紧宽大衣物里的小动物,或是干干净净的高中生。   和那天坐在舞台中央弹吉他的他很像,就让秦殊产生了某种近于时光回溯的恍惚错觉。   但这一次身份调转,要表白心迹的人变成了他。   “不记得了么,昨晚你喝醉之后……”秦殊垂下视线,倾身同他耳语,仿佛这样就能让之后的话悉数传进他耳朵,不被方寸的空气干扰,也不会卷进世俗的尘埃。   林芜咀嚼的动作就猛地顿住,双眼略微睁大,一片海里盛了万顷的阳光。   不愧是他,毫无定力也就算了,几杯酒就能诈出真心话,轻易用掉最后的筹码,一觉醒来还忘得一干二净……   “那……”他懵懵地吐出一个字,自己也不太清楚后面该接上什么,像长久的好梦一朝落成现实,他却反而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下一秒视线被蒙住,温柔的吻落在他嘴角,秦殊像比他先一步洞悉他的想法,也先一步给出明确的回答。   “嗯,在一起吧。”   于是奶黄包的味道缓缓扩散开来,将这个吻勾勒得纯情——甜得发腻的黏软奶香,倒是很应景。 第84章 独角戏   “协议交往”和“正式交往”只差了两个字,二者之间的区别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分明,大概是因为捅破那层窗户纸之前他们的关系已经有实无名,彼此间的界线都模糊不清,也并不差这么一句证明。   他们依旧黏在一起,很理所应当地分享一天中大半的时间,从教室到图书馆再到校会办公室,睁眼后半梦半醒的第一句“早安”,或是夜深人静时候隐秘角落里缠绵的晚安吻。   如果非要追究,那唯一的区别大概是秦殊的态度——在一起之后秦殊待他愈发克制,几乎不再显露出那些阴晦的欺侮欲,明眼人都看得出的珍重,将那句“之后我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履行了十成十。   譬如接吻的时候总是浅尝辄止,不会在他身上留下些难处理的痕迹,也总会给他如愿以偿的拥抱,不让他时轻时重的依赖欲落空……   不是坏事,却总有些矫枉过正之嫌,至少看在林芜眼里是这样——有时候他会产生某种错觉,觉得他们的关系又回到了几个月前,秦殊用滴水不漏予取予求的温柔哄骗他,而他又不满足于此,蠢蠢欲动地想要窥清温柔背后的阴暗面,又被那张愈发厚重的面具挡回来。   这些微小的转变在他心底里埋了更微小的芥蒂,还不足以生根发芽,就被独处时候对方眼里的温柔淹没,自然而然地被他忘到一边。   事后再想起来,芥蒂就变成了一团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矛盾,毛线球似的堆在他心底某个角落,随着一天天的朝夕相处堆得越来越多,乱七八糟地缠绕在一起,就不知不觉包围了他整颗心脏。   这个困局是在某个夜里被打破的,十一点过半,早过了门禁的时间,他虚张声势地把秦殊堵在楼梯间一角,讨一个惯例的晚安吻,又不知不觉动了越线的念头,想掀开那张面具换来一点儿独属于他的特权,满足心底过激的收集欲,或是抚平那团毛线球。   于是他像一个月前一样,明知故犯地亲上去,借着调情咬对方的舌尖——不出意料地听到了秦殊不悦的闷哼,然而臆想中的疼痛与窒息感却并未降临。   那一刻他真的有些失落起来,用额头抵着秦殊的肩膀,不说话也不抬头,听着静默空气里彼此都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觉得那团毛线又缠紧了些,让他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然而下一秒——声控灯熄灭的前一秒——他看见秦殊垂在身侧的手,察觉对方惯常苍白的掌心反常地红了一片,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于是毛线的一端被点燃,引信似的一圈又一圈烧起来,烧得他心跳都发烫,又从一片颤抖的滚烫里尝出几分酸涩来。   还是不一样的,几个月前秦殊对他的温和出于无动于衷,是纯粹的单方面的善意谎言,而现在的秦殊宁愿把自己的手心掐到一塌糊涂,也不肯对他流露出半点阴晦本性,是过分珍重之下的如履薄冰。   他在一片昏暗里牵起秦殊的手,一点一点亲吻那片泛着生理性的热意的手心,隐约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他大概在某个混乱的梦里也经历过——于是变本加厉的心疼又涌起来,让那团毛线变成密密麻麻的告罪书,提醒他秦殊也不过是个连轴转时候会累倒、对情爱一窍不通又为了他努力去理解的普通人,他不该贪心太多。   当晚他难得失眠,盘腿坐在床上盯着窗外的月亮想了很久,想他以前思考过的种种问题,关于“长大之后该把自己放在男朋友的立场上,不像个小孩子似的撒娇讨宠”,关于“成年人要学会给彼此留余地”,还有突然落成现实的好梦与随之而来的复杂现实。   他被这些问题困囿已久,却第一次思及问题背后的东西——如果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个伪命题呢。   以前他被秦殊惯坏了,总有些肆无忌惮不计后果的天真,以自我为中心,仗着对方纵容无限度地单方面输出爱意,捧到人面前要对方照单全收,也没有想过那些放在其他人身上大概会被视为骚扰的行为,对秦殊来说算不算困扰。   但现在他见过月亮的阴暗面了,知道机器人看似完美的表象下是一副摇摇欲坠的骨架,会停转也会同想法背道而驰,要强行藏起那些阴暗、改变机械的运行规律,其实比他想象中更难。   对这样的秦殊来说,放弃原本运行稳定的优秀系统,转而试图去理解正常人的世界,甚至打破原有的平静与规律,分出精力来这么宠着他,真的值得吗……   有时候他觉得秦殊不相信他,而他似乎又太相信、太依赖秦殊了,甚至将自己的想法一厢情愿地强加在对方身上,又何尝不是一种病态的失衡。   像两个看似相向而行的箭头,远远看到的时候像是“双向奔赴”,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才发现二者或许并不在同一条轨道上,却已经被一路上的希冀和贪念紧紧束缚,只能强扭着捆绑到一起,走向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结局。   那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那轮月亮不知何时移上中天,已经被窗框挡住,要低头换个角度才能看清。   林芜闭了闭眼,觉得自己的灵魂像被那团毛线扯成了两半,一半是如常的“凭直觉行事”,告诉他显然是他想多了,秦殊始终是他的安全区,他对秦殊而言也不会是单纯的累赘或麻烦;另一半则自顾自矫情起来,提醒他凡事都有迹可循,他既然能感知到,那说明这些可能性多少还是存在的。   毕竟这么多年来,秦殊确实为了他与自己周旋良久,承担了很多原本无需承担的矛盾与顾虑。   然后他打了个喷嚏,扯过被子裹在身上,意识到困扰他好几天的宿醉反应也许并不是宿醉,而是因为他那天晚上他淋了雨又吹了冷风,有些着凉。   ——迟来的换位思考,反而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第85章 小别   生活没给林芜留太多纠结感情问题的时间,就急急忙忙地把他赶进一段异地恋里,像算好了要给他留一段独处的时间,暂时远离他的问题源,理清问题或是说服自己。   第二天他拿着证明去教务处开一周的假条,然后按着课表把假条一张张送到每个任课老师的办公室,其中两个扑了空,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教授格外喜欢他,看见他来就抓着他聊天,说起年轻时候在F国游学,也是离开了父母孤身一人,和现在的他有几分相像。   但他不是孤身一人,至少在国外那几年有秦殊这个监护人陪着——监护人毫无怨言地陪他开假条又跑了一下午教学楼,情绪无甚起伏,仿佛浪费半天也不过是散步似的普通日程。   但异地恋在他们之间确实不算新鲜,从小到大黏在一起是一码事,分离又是另一码事。异地也不是普通的异地,动辄跨越半个地球,或是留一封信之后杳无音讯,偏偏两个人最后还能无事发生似的黏回来,也不知算姻缘还是孽缘。   跑完一遍教学楼已经是傍晚,橘子色的余晖漫过窗棂,隐约暗示离别,却又将离别修饰得浪漫万分。   林芜的感冒还没好,处在被鼻塞和咽痛折磨的初期阶段,下楼梯的几步路也走得气短,就在侧门旁停下脚步缓缓,把剩下的两张假条塞进秦殊手里,靠着他的肩膀慢慢顺气。   秦殊抬手环住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揉他后颈,像安抚什么被伤病折磨的小动物:“非去不可吗?”   这么不计后果的话从秦殊嘴里说出来,其实有些突兀,却让林芜原本低落的心情莫名放晴了些。   他蹭了蹭秦殊的衣领,被有些粗糙的针织毛线蹭得痒,又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声音也是闷的:“假都请好了,再说我妈让我去……我妈的性格你也知道嘛,得宠着她来。”   秦殊似乎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低头亲了亲他比平时更热些的额头:“那照顾好自己,按时吃药,有空就打电话给我,不说话也没关系,挂着就好。”   这个人总是有让他陷进去的魔力,让他不知不觉安心下来,把芥蒂与纠结都抛到脑后,只剩下满心柔软的爱意,还有一点儿无伤大雅的不舍。   他抬起头,望着秦殊的眼睛,在呼吸交缠的距离里笑着问他:“舍不得我?”   大概因为生病,他的声音也染上些许不自然的黏软,和喝醉的时候有点儿像,眼睛湿漉漉的,抬眸望上来的时候像小狗,或者别的什么更加狡猾的犬科动物。   于是温柔的吻落在他眼睑上。   秦殊捧着他的脸,也不介意被传染,从眉眼一路流连着亲到他唇边,实话实说:“嗯,舍不得,也不想让你和别人朝夕相处那么久。”   这是从前梦里才能听到的答案,现在却清清楚楚传进他耳朵里——林芜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轻轻笑起来,又抬手环住他肩膀,学着他的样子浅尝辄止地亲他,耳廓泛起浅淡的红,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   -   “你好,我是王晗,陈教授的学生,之前联系过的——我们都是二十几岁的人,想来思想也不会相差太多,随意称呼我就好……我叫你小芜,可以吗?”   眼前的青年衣冠楚楚,长相不算太出众,却被一身风衣与文质彬彬的气质衬得加分不少,站在人群里也算出众。   林芜坐在车后排靠左的位置,不太确定“公费出差”却让私人司机接送算不算正常——至少第一次见面的人这么称呼他显然不太正常——闻言却还是点点头,克制着咳嗽的冲动,礼貌地问了声好。   来之前他看了这位王博士的作品,无意评判水平如何,却多少能通过画作了解对方的性格,至少不像刚才表现出的那么open,大概还是个心思颇重的人。   他一向不喜欢在别人面前暴露消极情绪,生了病也只是强忍着装无事发生,安安静静地转向窗外看风景,打算等上了飞机再闭目养神。   然而不知是他演技太好,还是对方确实自来熟,即使他转头不语,王晗依然有一茬没一茬地跟他搭话,聊起以前在他母亲门下学习的经历,有意无意地流露出自己天赋尚可、颇受他母亲赏识的信息。   “嗯,确实,我听她说起过您,肯定是对您寄予厚望,才会催着我来跟您学习……”林芜揉了揉额角,真假掺半地跟他打太极,语气倒是诚恳得煞有介事,仿佛跑着一趟真的是为了能从他身上学到点儿什么。   “言重了言重了,论入行我才是个新人,第一次办个人展,还要麻烦你替我引荐一二呢……”王晗被他哄得高兴,话锋一转,又说回到他身上,“说起来,我在陈教授门下学习的时候也常看你的画作,不止一次地感叹小公子天资聪颖,早就想找机会见一面——小芜,我说句实话,你确实是我见过最合眼缘的后辈,不光是画作,还有为人处事的风格……如果有机会,我还是希望你能来我的画室帮忙的。”   距离第一次见面才过去不到二十分钟,也不知是从哪里洞悉了他为人处事的风格……林芜几不可察皱了皱眉,饶是嗅觉阻塞也能闻到对方身上浓重的调香味道,随着话音不动声色地靠近他,几乎要越过两人之间的中轴线。   他的直觉总是很准,而现在直觉告诉他眼前的人不是什么善茬,接近他大概也别有居心。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才大一,专业课多,课余的工作也忙不过来——”   下一秒视野一暗,车驶入隧道,陡然变化的光线让他下意识闭了闭眼,话音一顿,后半句话就突兀地没能说出来。   不知何时,有什么湿冷又柔软的东西搭上他的手背,趁着光线昏暗越贴越紧,几乎要钻进他指缝里。   ——那是一只男性的手。 第86章 遥远依恋   “啊,抱歉——我小时候患过夜盲症,近两年才好了一些,周围变暗的时候会习惯性地依赖他人,不好意思。”   那只手已经收了回去,却依然在他手背上留下一层薄而湿冷的余温,像被蛇盘绕舔舐过,很微妙的触感。   林芜抿唇,到底还是没有表现出不悦的情绪,只是借着拿手机的动作向窗边靠了靠:“没事,但我感冒了,您最好离远一点儿,免得被传染。”   他把“感冒”的标签展露得很明显,低头打了几个字便放下手机,一手撑着额头靠上车门,安静地闭目养神。   见他戴上了耳机,王晗颇有绅士风度地“嗯”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   过了几分钟又没头没尾地补上一句,那你好好休息——像什么若有若无的试探。   林芜没应声,似乎已经睡着了,却在听到耳机里细碎的翻书声时弯了弯嘴角。   距离机场还有半小时的车程,上了飞机又要坐两三个小时,过早地消耗手机电量其实不算明智之举,然而他还是给秦殊打了个微信电话,也不说话,就这么挂着麦,仿佛能从电话那头细碎的杂音和讲课声里汲取些许安全感。   这样的行为其实有些反常,以往他再喜欢缠着秦殊,也不会选择在上课时候去打扰对方,顶多玩一玩青春期消息轰炸的那一套——回国之后每天都能见面,发消息反而不如异国时候频繁了。   但生病总会让人的情绪也变黏稠,不自觉地想靠向安全区。   就像现在,他听着耳机里失真的讲课声,纸页翻动的响声,还有恰好响起的下课铃和随之而来的隐约喧哗,就几乎能想象出电话那头的场景,不知不觉放松下来,任由思绪飘向某个遥远的时空。   恍惚中他听见秦殊的声音,用很轻的音量问他是不是睡着了,像梦里传来的耳语。   他挣扎着“嗯”了一声,想说自己喉咙痛得厉害,像哽了一颗浑身是刺的板栗,一咳嗽就要吐出什么来,又想说这次同行的老师很奇怪,给他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最后却也没发出什么成型的声音,像把抱怨全数带进了昏沉梦里——一个若干年前的梦。   他梦见三年前在F国,失去秦殊联系方式的那段时间里,他也得过一次重感冒,发烧到 39 度,没力气去医院,吃了药在床上昏睡了将近三天,身体饿得虚脱都没能自主醒过来,还是住在附近的朋友发觉联系不上他,找学校负责人打开了他宿舍公寓的门。   那大概是他人生少有的狼狈,迷迷糊糊间甚至想到了死亡,想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他,秦殊会不会很寂寞。   “会的。”梦里的他像个预言家,笑眯眯地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他会寂寞也会后悔,所以你要不要告诉他?”   他清醒得不像在梦里,开口前先狠狠咳了两下,才用沙哑的声音认真道:“不用了,都是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起来让他难受。”   ——然而等他真的醒过来,拎着行李箱站在候机通道里,看着手机屏幕上结束在“39分21秒”的通话记录,又突然产生了旧事重提的冲动。   倒不是为了翻旧账,他也不觉得一场迟早会痊愈的感冒值得委屈,只是单纯地想告诉秦殊,自己总是在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想到他,即使分隔两地,潜意识里也依然离不开他。   但前因后果说起来太长,对一个登机前的病人来说负担颇重。   于是他望着闪动的光标出神片刻,还是跳过那些沉重细节,发了一句没头没尾的“我爱你”。   秦殊的回复很快出现在屏幕上:下车了么?   刚进机场——他一字一句地回复——还是头疼,接下来的安排是上飞机、吃饭、吃药,然后补觉,希望吃了药能好一点儿。   这一次“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闪了很久,他没等到秦殊回复,倒是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叫他“小芜”。   “刚才看你睡着了,就先没打扰你,”王晗看着他道,“关于这几天的安排,我大致规划了一下……”   林芜点点头,把手机放回口袋,说话前又忍不住掩嘴咳嗽了两声:“您说。”   “这次的展预计开五天,就在我们落地的K城,市美术馆。飞机落地是下午三点左右,酒店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先到酒店安顿下来,晚上跟那边的负责人和我的硕导吃个饭——放心,都是熟人,也不是多正式的饭局,再说他们和你母亲都是朋友,也都知道你。”   但带着个病人去饭局显然不合礼数,即使他自己知道只是着凉,不知情的人也难免会忌惮传染。   林芜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示意他先说完,打算等到那儿之后再想婉拒的事——来之前他妈发短信叮嘱过他,说这几天来的人都不简单,哪怕他不认识不记得当不了润滑剂,也至少别给人添麻烦。   “明天画展正式开始,没向公众宣传,赏光来的大多是业内人士,我虽说认识,递得上请柬,但真论起来大概不比你和他们亲近,听说有几位小时候还抱过你的——这主要是前三天,后两天我们打算做成公益展,向当地的中小学生免费开放,也联系了几所学校,届时他们会安排学生来观展,性质和秋游类似,展馆那边有志愿者负责讲解,但如果人手不够,到时候也还要麻烦你。”   是来当工具人的,倒也做好了面对这些工作的心理准备。林芜点点头,抬眼看过去,恰好对上王晗一瞥而过的目光,又被蛇信似的湿冷感刺得抿了抿唇。   所幸队伍往前移了些许,留给他后退转身的余地——但若有若无的危机感挥之不去,还是拉响了他心底沉闷的警报声。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呼了口气,寻求依靠似的复又拿出手机,飞快地解锁,划进了秦殊几分钟前发给他的两条未读消息里。   或许是错觉,但至少在看见那两行字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感冒似乎痊愈了几秒。   ——“照顾好自己”。   ——“我很想你”。 第87章 粉色小花   直到坐上飞机,那两句话还是没完没了地出现在林芜脑海里,像在他被生病折磨到感官迟钝的世界里种了一颗种子,自顾自地生根发芽又自顾自开了花,营造出一方突兀的晴好春天。   他大概是第一次踏进春天的人,嗅着浅淡的拥抱住他的花香,却产生了短暂的眩晕感,和有些加快的心跳混在一起,不知该归因于飞机升空,还是纯粹的新鲜感——或是幸福感。   应该是后者吧——他靠在座位里,听着耳机里预先下载的电影,漫无目的地将目光投向云层,默默地想。   不怪他没出息,只是秦殊惯了他那么多年,予取予求也配合做戏,什么越线的台词都说过,却是第一次主动说起这四个字,说起“想他”。   从前秦殊或许没有想过,或许不敢想,又或者话到嘴边,却坠了千钧的责任,又生生咽回心底。   他就想起那时候闪了异常久的“对方正在输入”,几乎能想象到秦殊是怎么几经斟酌、认真又有些生涩地打下这几个字。   直到现在他才有了一点儿两个人已经合法交往的实感——于是那团困扰他许久的毛线不知不觉解开些许,被阳光照得温暖又柔软,缠上了零星的花。   他听着耳机里掺着呼啸风声的情话,无端产生了一点儿俗套的共鸣感,又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不该再像个青春期少年似的,因为心上人发来一句“想你”就暗自窃喜半天。   但思想总是不能完全左右行为的,就像现在他欲盖弥彰地埋下头,用手指揉着嘴角,试图挡住无声溢出的笑意,另一只手却自顾自切回微信,截了一张只有那两句话的图,又存进某个自带密码的相册里。   -   “秦殊,下课一块儿吃饭吗?”   话是孟麒问的,边上站着他们的另一个室友,看样子打算带上他三个人一起去食堂。   秦殊摇摇头,不紧不慢地把东西收进书包:“买了面包,我去图书馆。”   但从教学楼到食堂那一段还是顺路,就此分别不符合社交规则,于是他还是走上前去,自然地加入了两人的话题。   话题以“秦殊同学,我发现你变了”开头,后面跟着一句调笑似的,“你身上是不是藏着开关,你弟在的时候才打开”。   话说的隐晦,秦殊花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配合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啊,这学期你弟来之前你是这个状态,每天泡图书馆,一下课就见不着人,也不热爱美食,连‘中午吃什么’那么重要的问题都不放在心上——应该说是压根就不热爱生活,”孟麒掰着手指一本正经地跟他列举,语气还是开玩笑的语气,毫无自己不小心撞破了真相的意识,“现在小林一走,你又变回这个状态了。”   秦殊挑眉:“那小芜在的时候我是什么状态?”   “嗯……能在食堂偶遇的状态,”孟麒顿了顿,补充道,“好像也没那么一头扎在学习上了,就是每天能见到你的时间更少了……怎么说呢,除了上课和晚上睡觉前那会儿,其他时候你好像都被小林同学拐走了。”   被这么评价也在意料之中。   林芜回国之前他的生活是出了名的三点一线,被明确的目标和精准的日程表填满,几乎没有娱乐时间——他也没有这方面的需求——换成别的同龄人大概多少会觉得难以接受。   但那些目标和日程本身对他而言又无甚意义,只是在诸多同样无意义的选项里性价比最高,能带给他不错的前途或是能满足他父母的期望。   于是林芜回国之后他很自然而然地舍弃了这种模式,向另一种合对方心意,同时也能满足自己占有欲的方向转变。   诚然,相较于之前无波无澜又了无生气的生活,他其实更喜欢所谓的“开关被打开后”的状态——尽管那意味着他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兼顾。   “或许吧,”他垂下视线,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手机屏幕,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温声道,“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然而他心知肚明,林芜对他的影响并非阶段性的,“开关”一旦开启就不会再关上,只分对谁可见。   就像现在,他会在上课时候不问缘由地接起林芜的电话,戴一边耳机听小孩偶尔发出的模糊梦呓声,会对林芜的消息有问必答,甚至主动汇报些“下午打算去图书馆”之类从前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信息,会斟酌良久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句“我很想你”,放任这些过分柔软的情绪连同爱意一起占据他心底的某个角落。   某个他留给林芜的专属角落。   与两人分别的时候他又下意识去看手机,发现屏幕上跳出一句“要登机了”,后面跟着个他没见过的表情包。   一只低着头用爪子搓脸的猫,抬起头时眼神懵懵的,头上却冒出一朵小花。   他看着那朵显然是特效的粉红小花愣了愣,鬼使神差地放慢脚步,等动图重新播放。   低头揉脸的小猫抬起头,还是懵懵的,朝他发射了一段充满春天气息的爱意。   然后他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弯起嘴角,眼底泛起些许浅而温柔的笑意——保存了这张过于少女的表情包。   其实话到这里已经没什么可聊,总不能把说过好几遍的“注意安全”再说一遍——放在几个月甚至几周前他会这么想,也确实会这么做,让话题停留在这里,社交软件只起必要的联络作用。   然而这一次,或许因为半天没见面,等到他反应过来,屏幕上已经多出几条“无意义”的闲聊,绿底黑字,是几秒前的他发的。   没什么营养,关于刚才上课时候教授讲到的一段偏门知识,关于新鲜感和童话错觉。   “如果你在的话,大概会很感兴趣”。   林芜没有回复,十有八九是上了飞机在补觉——然而他看着那只头顶冒花的小猫,就几乎能想象出对方会作何反应。   ——“那你讲给我听呀”。 第88章 长途电话   下飞机后是个阴天,这座城市早早入了冬,一件厚卫衣已经不足以抵御寒冷。   林芜吸了吸鼻子,有点儿庆幸昨晚收拾行李的时候没错过他哥的消息——秦殊替他查了这里的天气预报,叮嘱他记得带伞和厚的外套。   但外套在行李箱里,眼下也不方便拿出来。所幸出租车从机场直达酒店,不用吹太多冷风。   他在飞机上睡了一觉,不沉,更像是半梦半醒间听了一场以前看过的旧电影,电影桥段里掺几片他自己的梦,醒来记忆还很清晰。   于是飞机落地前那十几分钟他无事可做,把这段由剧情和梦境拼凑成的故事记进备忘录里,零零碎碎洋洋洒洒,又在等行李箱的时候一股脑地发给了秦殊。   做完这些之后他本就不剩多少的手机电量彻底告急,只能靠息屏的低电量模式续命。   补那几个小时的觉是有效果的,效果却又没那么彻底——原本就趋于严重的感冒症状被冷风催化,导致上车之后他有些头晕,睡不着回笼觉,只好撑着清醒又昏沉的脑袋看窗外发呆,免得症状进化成晕车。   事实证明怕什么来什么,等车到酒店的时候他确实恶心起来,一半因为头晕气闷,另一半因为走进酒店大堂时候王晗转头对他说的话。   “咱们学校对经费报销有规定,这种项目算出差,两个成年男性只能订双人间——两张单人床,小芜不介意吧?”王晗脚步微顿,作势来拿他的行李箱,手却停在拉杆上,几乎要挨上他的手掌,“晕车了么,脸色看着不太好,这个我帮你拎吧。”   语气绅士,行为本身也并无不妥,只是靠得太近,吐息都要落在他脸上。   都是习惯了在感情里耍心计的人,林芜当然看得出他想干什么——刻意营造暧昧氛围,给周围人留下他们关系特殊的错觉,甚至引人遐想。   但这件事本身没什么意义,更像在试探他的容忍底线。   林芜垂了垂眼,收回握着行李箱的手,低头咳了两声。   “那就麻烦老师了。”他哑着嗓音轻声道,“是有些难受,今晚的饭局我就不参加了,病怏怏的,去了也是扫兴,不如多睡几个小时,明天状态也会好一些——老师,您能理解的,对吧?”   王晗似乎愣了一下,无从反驳,也只好点点头,拖着两个行李箱往前走,脸上还是挂着不达眼底的笑意:“能理解,能理解,那你好好休息,可别耽误了明天的工作。”   蛇信似的目光还缠在他身上,像要在他后背烙一片标记。   林芜心不在焉地应下来,心里想的是等他走后要问酒店要一些消毒湿巾——当着他的面也不是不行——免得以后他看到这只行李箱都膈应。   “对了,”在前台登记身份证的时候他转头看向王晗,第一次主动开口,“那位美术馆的馆长……我记得是姓赵吧?”   王晗几不可察地挑眉:“是,没错,赵博岐老先生。”   林芜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刻意停顿几秒,才迎着他由疑惑渐渐转向不安的视线轻声道:“那等画展结束后我要去拜访一趟,他老人家是我干妈的故交——如果这场画展能顺利办到最后的话。”   他不是什么有棱角的人,五官生得温和,色彩又偏浅淡,总给人一种朦胧或是透明的第一印象,又还病着,目光也蒙了一层湿漉漉的水汽,传达不出多直白的威胁意味。   然而话尾几个字若有若无地加重了,糅进同样不带温度的笑意里,就让王晗无端地心头一紧。   画展之所以办在这里,是林芜母亲“托熟人走了关系”的结果,他没问那位“熟人”具体是谁,但学术圈就这么大,同层次的人彼此间多少有交集,兜来转去回到林芜身上,说是他的干妈,也在情理之中。   短短几秒的沉默足以夺走他全部主动权——回过神来林芜已经不再看他,转而面向前台登记的工作人员,按照对方的指示拿出身份证,然后略微矮下身,看着摄像头录入面部信息。   话题已经过去,他不能也不敢强行继续,只好干笑着扯了扯嘴角,看着桌上林芜的身份证,又没头没尾地吐出一句:“你的证件照很好看啊。”   -   大概是威胁起了效果,林芜说完那番话后便察觉王晗收敛了许多,没再跟他没话找话,进房间以后也只问了一句谁睡哪张床,放下行李去阳台接了个电话,就匆匆出了门。   于是不大不小的标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咳嗽两声,还是逆着身体意愿开了一半窗,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些,转身去开行李箱——没什么力气收拾,只能先翻出手机充电器续命。   然后被黏住了似的靠床就倒,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混沌大脑思考是该先补觉还是点个外卖。   这个念头转了一瞬就被他抛弃了——他没什么胃口,晚上也没有非吃不可的药,下楼拿一趟外卖太麻烦,还是算了。   王晗出门前跟他打了声招呼,说自己出门见朋友,大概要到晚上才回来。话说得客气,言下之意是如果他如自己所说早早补觉,他们今晚也不会再打照面。   过度警惕带来的忌惮,又碍于功利因素不能表现出来,姑且维持相敬如宾的礼貌假象。   林芜叹了口气,像要把今天一下午闷着的脾气都吐出来,直到氧气告罄才睁开眼,有些无奈地想,他这几天大概不会太好过。   他倒是没说谎,他的干妈就是秦殊的母亲,他亲妈的灵魂知己好姐妹——秦殊一家性格都温和,小时候又带过他一段时间,如果不论血缘关系,他其实和秦母更亲近些,平时偶尔也聊天。   于是来之前他本着好人做到底的心态多问了两句,打算介绍王晗和那位赵老先生认识,结果阴差阳错,反倒多了一项威胁用的武器——尽管他也不会真的去用。   迟滞的思绪漫无目的,从晚饭飘到联系人再飘到麻烦的社交关系,兜来转去又落在某个关键词上,就有些飘不动了。   他想到秦殊的名字,隐隐现现了一整个下午的思念就陡然鲜明起来,漫过他心底繁杂的花枝,潮水似的疯涨,却又找不到泄洪的出口,满满当当地映出一轮月亮,压得他有些焦急起来。   这个时间点秦殊大概在图书馆,做这周要交的作业,或者看些晦涩难懂的专业书……   他拿过手机,望着屏幕上简短的备注名,思考这时候发消息过去会不会打扰对方,迟疑良久,还是选择了直接打个电话。   秦殊的手机常年静音,无人接听或是被挂断都说明在忙,他自顾自做好了打不通的心理准备,也就识趣地不会再打扰。   算不算进步了呢……他一边想,一边懒洋洋地侧过身,拉过一个枕头抱在怀里,嫌冷似的蜷起身子,像只缩在床头的小动物——至少在上一次“异地”的那几年里,他每天不管不顾事无巨细地拿消息轰炸秦殊的时候,是不会考虑这些的。   机械的提示音持续了很久,他没带耳机,声音闷闷地从听筒里传出来,又闷闷地传进他耳朵里,几乎有些催眠。   应该是在忙吧,没注意手机——他垂下眼,放任心头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失落飘过去,把手机放到了一旁,打算等到无人接听的电话自动挂断,就这么一动不动地陷进梦里也无所谓。   然而下一秒,机械音被一声短促的“滴”打断,短暂的杂音过后,秦殊的声音响起来。   “抱歉,”他懒得拿手机,猫似的低下身去用耳朵贴屏幕,就听见对方语气温柔地同他道歉,“花了些时间找能打电话的地方。”   他才察觉秦殊的话音有些低,带着轻而空泛的回声,似乎是在楼梯间里。   “嗯……”他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拨通了电话才发觉自己并没有什么想说的话,哼了个语气词又没了下文,等秦殊先开口。   第二句话是意料之中的,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他吸了吸鼻子,睁着眼说瞎话,猜秦殊接下来要问他有没有按时吃饭吃药,就先发制人地开口骗人,“刚吃完晚饭,这里的菜太咸了,喝了好多水……晚上没什么安排,我打算先睡一会儿。”   “嗯,好好休息。”   距离太远,关心的言辞说太多遍也显得苍白。   于是空气又短暂地安静下来。   林芜用脸颊贴着有点儿发烫的屏幕,觉得有些新奇——原来异地恋煲电话粥是这样的感觉,明明两厢无话,却又能从彼此的呼吸声中汲取安全感,思绪也逐渐放空,像黄昏时候一片被阳光晒得融化、渐渐流淌开去的云。   “哥,”这句话是随着黄昏溢出来的,他心底潮涨的万分之一,“我想你了。”   鼻音浓重,语气有些黏,是一片毛茸茸的云。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愣了一下,才轻轻笑起来,在开口时声音都温柔许多,又带上些许合乎年龄的生涩——或是某种浅淡的、被掩藏周全的“不好意思”。   ——“嗯,我也是。”   ——“很想你。” 第89章 琐碎交换   一个电话从天亮打到天黑,回想起来也没说多少有意义的话——最有意义的大概是那段关于童话效应的冷门知识,说人小时候看过的童话会影响到长大后的择偶观,与童话相似的桥段带来熟悉感,让人怀着高标准的理想坠入爱河,新鲜感则来自于儿时童话里没有的概念。   没什么科学根据,说到底还是取决于遇见的人。   听完这段话之后林芜伸了个小小的懒腰,用那种有点儿黏糊的语气说,其实我记不清童话故事的内容了,更喜欢给我念故事的人。   此外的时间有一半是安静的,感冒的人喉咙痛,提不起精神说话,却又不肯挂断,原本只打算打十分钟的电话就不知不觉拖成两个小时。   秦殊大概是察觉他困了,渐渐地也不再开口吵他。   “哥……”林芜陷在枕头里,声音一点一点低下来,尾音拖得长而柔软,像不自知的撒娇,“困了……”   “那就先睡一会儿吧。”秦殊顿了顿,又语气平常地补上一句,“用不用给你念睡前故事?”   让人分不清是玩笑,还是真把他当生了病还需要人哄着入睡的小孩子。   林芜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眼睛已经闭上了,又顺着他的话迷迷糊糊地想起小时候,某个冬天的夜里,恒温在二十七度的空调暖风徐徐而落,给回忆也镀上一层熨帖人心的温暖。   他陷在柔软的羽绒被里,嫌热,又伸出一只手去抓秦殊的袖口。   秦殊就坐在他床边,面前摊着一本童话书,偶尔低头看一眼,又抬起头,娓娓讲给他听。   他对故事本身的确没什么印象,只记得那时候的秦殊还没变声,嗓音清清脆脆,带着一点儿孩童独有的甜,语调却早早变得成熟,是滴水不漏的温和。   算温柔吗,好像也不算,但却是仅他可见的。   于是臆想中孩童的声线渐渐变得飘忽起来,忽高忽低,偶尔又掺进成年人清朗又温柔的字句,让他有些分不清梦与现实。   快要陷进梦里的时候,他挣扎着用最后一点儿理智问,睡醒之后电话还会挂着吗。   问题是无意识的,过了几秒他才理解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就短暂地找回些许清醒,有些无奈地调侃自己,想这算什么小朋友见不到面就要一刻不停打电话的戏码,也太幼稚了些。   可他一边嘲笑自己的幼稚行径,一边又自顾自找好了借口——是怕王晗趁他睡着再干些什么,以防万一嘛,不能算完全没有意义。   这个看起来还算合情合理的借口让他松了口气,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下沉,片刻的清明也消散在昏沉梦里。   “会的。”梦开始的时候他听见秦殊说,“睡吧,晚安。”   -   之后的几天顺利也不顺利。   不顺利在拜那通电话所赐,抵达酒店的当晚林芜睡得格外踏实,原本他只打算靠在床头补几个小时的觉,等饿醒了再自然醒来吃饭。   结果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六点十三分,电话还没挂断,听起来开了静音,大概是秦殊怕吵到他。   他迷迷糊糊地开心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昨晚自己忘了洗漱,也忘了关窗。   于是感冒理所应当地加重了,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他甚至有些眩晕,膝盖毫无征兆地一软,撑着门把才险险没有摔倒。   顺利在于他是个挺“稳定”的人,生理上再难受也不会太影响心情,更不影响他换一身煞有介事的正装、自然又熟稔地走进交际场,而不让其他人看出他金玉表象下烧到三十八度的内里。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分功能是跟秦殊学的。   布展忙了一整天,之后两天又要接待来客,聊什么全看临场发挥。   所幸诚如他母亲所言,来的客人他认识大半,有些是一起学过画的同龄人,也有长辈,“小时候还抱过他”。   于是寒暄与学术交流之后,话题又不免转到他的私生活上。   王晗在那边向一小撮人介绍自己的画,用词专业,情绪激昂。   而他被一个小学时候带他做过一个暑假石雕的白胡子老头拉到墙角,聊大学生活好不好玩,有没有找女朋友……   很有趣的场景,让他想到过年串亲戚——尽管他家没有这种传统,除夕夜对他而言大多是去秦殊家蹭一顿年夜饭,秦父秦母为人都含蓄,也不会拉着他聊家常。   另一种意义上的顺利在于那几天王晗没怎么骚扰他,被拒绝过一次后也识趣不再强邀他去饭局。   除了半夜回来有时会吵到他,身上的酒味不太好闻,也还算井水不犯河水。   但连日的疲惫和重感冒叠在一起,滋味还是不好受。   他若无其事的假象只能维持到刷开酒店房门的那一刻,之后洗澡吃饭吃药全凭本能,常常是神智不清地应付一通,回过神来人已经躺在床上,又被接踵而至的困意拽进梦里。   他还是会想秦殊,偶尔想起那段围绕“如果他不喜欢上秦殊、不要求秦殊来爱他,对彼此而言会不会更好”展开的悖论。   却又懒得深思,就放任那团毛茸茸的问题占据心底一角,像只不知什么时候在沉睡、什么时候又会突然醒来的猫,形状不定地流来流去,偶尔伸个懒腰,又宣扬存在感似的“喵喵”两声。   生物钟古怪,阴晴不定,令人捉摸不透。   但更多时候他只是单纯地想念秦殊,猜对方那个时间点在做什么,然后发条消息或是打个电话过去验证猜想,再自然而然地聊一段时间,等到他不得不动身去画展,或是秦殊快要上课。   每到那个时候,他心里的猫就会被安抚得妥妥帖帖,窝在秦殊予取予求的温柔里,伸着爪子舔毛。   他总觉得秦殊有哪里变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也没时间去细想。   直到第三天下午第一阶段的画展终于结束,他抽空去医院挂了点滴,坐在输液厅里无事可做,又不想打扰秦殊上课,一时兴起翻了翻两人的聊天记录,从后到前几十页,翻着翻着才觉出端倪。   最近他们聊天的频率变高了——说得更严谨些,是秦殊那半边的消息变多了。   他们有过他单方面消息轰炸的时候,也是异地,秦殊怕伤害他,躲着他不见面,他花了两年时间找人,找到之后又不出意料地拿回了对方的联系方式。   之后便开始每天给人发消息,有趣的无趣的,有意义的没意义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或是事不关己的……只要他想起这件事,想起这个人,就总会发些有的没的,像个不讲道理的小孩子,自顾自地单方面圈占领地,以近于无理取闹的方式在对方的世界里划出一块,留下一层又一层琐碎的痕迹,一次又一次将自己手动变成对方消息列表的置顶位,宣扬存在感,要占据秦殊视野的最中央。   他知道秦殊会看,所以有恃无恐。   ——也有过不怎么聊天的阶段,就在过去的几个月,回国之后每天都见面,顺理成章地黏在一起,要说的情话废话都当面说,聊天记录里就只剩下必要的联络,或是约定俗成的早晚安。   通常也是他先发,没过多久秦殊会回复简短的几个字,就功能而言都无异于“已读”。   现在算是第三个阶段,表现在秦殊开始主动发消息给他,而且大多不是什么有必要的话。   比如在路上看到一只猫,长得很像某天傍晚他随手发过去的一张表情。   比如下周学校附近有一场空间展,主题是他挺感兴趣的虚拟现实,问他要不要去看。   比如寝室楼下的甜品店出了反季节的冰淇淋,比如有棵他拍过照的梧桐树被支撑竿围起来了,比如他的室友骑车带人,被抓到校会办公室对面罚站……   朝夕相处太久,有时他反而会分不清,不确定这是本能之下自然而然发生的变化、是因为秦殊学会了如何“正常”地爱他,还是对方单纯地掌握了一项新技能,逢场作戏的技术又上一层楼,连他都糊弄过去。   直觉告诉他是前者——不是也无所谓,秦殊愿意为了他做到这个份上,刻意去模仿这些琐碎又无甚意义的行为,也足以让他心满意足,甚至觉得医院的消毒水味道都没那么难闻了。   翻完长达几百页的聊天记录,一瓶点滴也不知不觉地挂完了。   他揉了揉脖子,学着小朋友回答问题的姿势朝护士站举手,示意自己要换打第二瓶,又瓮声瓮气地乖乖道了谢。   然后目送着不知为何有些害羞的小护士转身离开,才看了一眼时间,想这时候秦殊应该下课了,他可以给人打个电话。   也没有什么非聊不可的话,只是看了半天自己以前洋洋洒洒发给对方的那些废话,后知后觉地有点儿不好意思,又想听听秦殊的声音。   想知道那时候的秦殊看着时不时出现在屏幕上的无聊消息,心里会想些什么。 第90章 无心破绽   “你在医院吗?”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林芜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秦殊在他身上装了监控,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是背景音里时不时响起的“请xxx到x窗口输液”播报音出卖了他。   于是他想起这几天被问到身体状况的时候,自己脱口而出的那些“差不多痊愈了”,微妙地有些心虚,清了清嗓子才回答:“嗯,药吃完了,来配药。”   “在输液厅配药?”电话那头的声音不紧不慢,显然是不信。   “……可能是这里的医院特色,”自知瞒不过去,他笑了笑,还是放弃睁眼说瞎话,“算了,就是昨天降温吹了冷风,我怕再加重,趁今晚有空来看看……医生说挂一针就好,应该是快痊愈了。”   秦殊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再开口时话里就带上些许心疼:“还要挂多久,医院里冷吗?”   “不冷,”他穿了一件厚风衣,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坐在室内还有些嫌热,“还剩半瓶,也快了吧,就是有点儿无聊,还是忍不住给你打了电话。”   大概因为生病,他的声音有些闷,语速比平时慢一些,像拖着黏糊糊的尾音说话,又带上不自觉的放松笑意,让人想起某种晒着太阳的伸展身体的小动物。   小动物看着点滴瓶里缓缓滴下的药液,贴在手机旁说起自己看了两个人这些天来的聊天记录,嗓音轻而沙哑,像耳语。   “我以前是不是挺烦人的,连晚饭吃什么都要告诉你,”他吸了吸鼻子,语气还是带着笑,听不出反省的意思,倒像是明知故问,“哥,嫌我烦吗?”   “不嫌。”秦殊话音微顿,又将这两个字轻轻重复一遍,“不嫌,反而很高兴。”   意料之外的真心话,就这么从对方嘴里说出来,反倒直白得有些不真实。   他们其实很少聊起分隔两地的那几年,偶尔一次两次,也都是他用开玩笑的方式提及,又很快心照不宣地揭过去——这次也不例外。   可是这一次,他好像在这样惯常你来我往的玩笑里,意外探及了对方的真心。   秦殊那头的背景音很安静,偶尔响起空空的风声,大概是在哪幢楼的天台接他的电话。   他垂下视线,几乎能想象出电话那边的场景,站在寂静夜色里的身形修长的青年,在听到他的问题时会几不可察地怔愣一瞬,然后很快给出否定的回答——又怕答得太快有敷衍之嫌,片刻之后还要重复一遍,不甚熟练地捧出一点儿真心来,告诉他“反而很高兴”。   也只有这种时候,他这个惯常游刃有余、依照既定程序行事的哥哥才会露出破绽,像第一次遇到无法求解的问题,显露出合乎年龄的生涩来……   是独属于他的秦殊——即使是面具,也是只有面对他时才会戴上的那一张。   那团毛线球又不知反省地躁动起来,软乎乎的,闷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心室里,很热。   林芜轻轻呼了口气,拿过早已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口,被苦得咋舌,才意识到自己思维里的含糖量似乎有些超标,咖啡都冲不淡。   他看着快要流空的输液瓶,招招手示意护士来拔针,又听见自己得寸进尺地问,那为什么高兴。   “嗯……”回顾心情不难,要总结背后的原因却多少有些难度,尤其对于情绪本就寡淡的人来说——片刻的沉默里,秦殊听见他压抑的抽气声,思绪一顿,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拔针有点儿疼,”林芜有些别扭地反手摸出耳机戴上,把手机连同耳机盒一起放进衣兜,按着冰凉的手背往外走,“你接着说……” 第91章 烟花余烬   “为什么高兴?”   短短五个字浮在夜色里,像烟花燃尽的余烟,缓缓弥散开去,无声提醒他几分钟前那些温度与动摇是真实存在的。   只是当时的答案未经思索,现在电话挂断,他望着流云缓行的夜空,又觉得还有更好的回答。   比如分隔两地,能缓解许多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挂念。   再比如他看着对方发来的琐碎日常,有时会产生些身处其中的错觉,像是也有幸触及了某种具象的未来。   但这些略显感性的答案没来得及落成文字,电话里他只说“因为知道你在做什么,能放心些”。   那时候林芜似乎恰好走出医院大门,话筒就灌进些许风声,让话里的情绪变得模糊不清。   “可是哥,那时候我说要跟朋友去喝酒,或者去什么乱七八糟的特色店通宵,你也不会过问的。”   “我那时候还以为你一点儿都不关心呢……”   话音微哑,拖着有些黏连的尾音,恰到好处地让人心软,又不让人觉得是真的有意追究。   没给他辩解的机会——或者该称之为没有为难他——说完这句撒娇似的控诉,电话那头便传来车门打开又关上的动静,林芜说“上车了先不聊了”,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到酒店再给你打电话”。   林芜说的有一半是实话。   那个时候他确实有意放养对方,想通过刻意为之的冷落让人“死心”,离开他这个行走的危险区,回到正常人的生活里,起初连联系方式都删得一干二净,就更遑论追问对方的私事。   后来微信是加回来了,但他依然秉持着不给人留希望也就不会造成失望的想法,只单方面接收林芜发来的消息,给出与“已阅”大同小异的回答,而不去问那些对方没有主动告诉他的隐藏信息。   现在其实也不会,就像这次分隔两地,他唯一知道的信息还是林芜主动告诉他的——双人房,两张床——哪怕这条信息烦得他后悔没给人装监听器。   结果一脉相承,内里的原因倒是转变不少。后来他对林芜更多的是尊重,有意收敛自己那些不合时宜的控制欲,同本能背道而驰,不去打扰金丝雀与生俱来的自由——时至今日,又多了些过分珍重催生出的如履薄冰。   所以刚开学的时候他不会过问林芜和谁去酒吧做了什么,现在也不会问他每天都在忙些什么、和那位老师又有何交集。   只能多打几个电话,发些有的没的消息,将控制欲圈限在正常范围内,谨慎地占有对方更多时间,像个第一次沉入爱情的高中生。   秦殊倚在栏杆上,垂眼望着楼下来往的行人,看见一对走出图书馆便急于牵手的情侣,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有时候林芜陪他来图书馆自习,一直待到临近闭馆,走出大门的时候也会自然而然地靠上来牵他的手,仗着夜色的遮掩“为所欲为”。   但现在人不在身边,几分钟后他还要一个人回寝室——微妙的寂寞感漫上来,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只好拿起手机,又点开林芜的朋友圈,把那些都要看烂的内容再看一遍。   对方的朋友圈和他全然不同,丰富得多也有趣得多,足够他消磨闭馆前的十几分钟——大多是随手拍摄的照片,倒是没有摄影师会有的职业病,画面和内容都挺随意,从“连续拍了一周的月亮”到“画了昨天做的梦”,配一两句简单的解释。   有时也单纯地分享生活,发些校会聚餐之类的照片,像个大大方方把其他人领进自己世界的小孩子,毫不介意被世界探索,也并不要求谁来称赞,很自在的状态。   还有几句是仅他可见的,只有文字的语焉不详的情话——一到他这里就变得让人捉摸不透起来,也算一种变相的偏爱。   闭馆的提示音缓缓响起,他看了一眼时间,想这时候林芜应该正在回程的出租车上,便又给人发了个猫探头的表情包——当然是从对方那里顺来的——验证自己的猜想。   林芜没有回复,大概是感冒了怕晕车,暂时没有看手机,塞着耳机靠在车门上听歌。   这个画面浮现在脑海里的时候秦殊愣了愣,自嘲似的在心底里摇头,想他自己其实也很矛盾,自始至终的表里不一。   一边道貌岸然地说着放养尊重不打扰,一边又竭尽所能地去“了解”林芜,近乎病态地从细节处推知对方的生活。   就像两年前分隔两地的时候,他想送林芜回到正常的世界,亲手删了联系方式,却又忍不住从共同好友那里打听林芜的近况,买三小时的慢车票从小镇回去看对方一眼,甚至不敢暴露踪迹,只远远地安静窥视。   林芜总调侃自己是小跟踪狂,多少沾些偷窥癖——可他又何尝不是呢。   现在回想起来,他依然觉得当时的自己勇气可嘉。   至少现在再要他这么断然离开、只能窥视而没有上前的立场,他显然是做不到的。   就像拥抱过暖源的人不愿回到冰天雪地里,尝过甜头也很难甘心忍受百年如一日的孤寂苦涩,食髓知味罢了——那些彼此缠连的未来从林芜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他心驰神往的幻想乡,只是想象都会让人上瘾,不愿再放手。   他轻轻呼了口气,垂眼望着手机后台里机票的购买界面,犹豫片刻,姑且还是没有划掉。   -   晚上他们又聊起这件事。   回到酒店还没过十一点,不到睡觉的时候,和王晗没话找话地聊天又太尴尬,林芜索性没上楼,坐在大堂角落的儿童游乐区给他哥打电话。   一个成年人抱着膝盖坐在滑梯尽头,有一下没一下拨弄海洋球,挺荒诞的场景——但他的性格里本来就掺着几分小孩子心性,从第一视角看倒也没那么违和。   “其实那两年我想过去找你的,”他续着先前在医院的话茬随口往下说,语气是开玩笑的语气,把那点儿控诉糅进调侃里,“但身边的朋友都像拿了封口费,统一口径就是不肯告诉我你的新住址,想也知道是故意的……那时候课业又忙,最后还是拖了两年。”   他拿起一只蓝色的海洋球,抛了抛,又放回斑斓池子里,没由来地想两年还是太久了,是他生命的十分之一。   那时候他想他们总要再见面的,并不算多困囿于这几年,两年后不出意料地找到秦殊,也没了回头感慨或是翻旧账的闲心。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是不在意的,分离也好辗转也罢,既然最后的结局是他们还在一起,便没什么可在意。   ——现在想起来,这些所谓的“不在意”似乎只是因为他不去追究,不去触及回忆里那些看似安然无恙的肥皂泡,才显得记忆五彩斑斓,一眼望去都是讨人喜欢的。   然而真的伸手去碰一碰,甚至只是从回忆里捧出来稍稍提及,猝然破裂的肥皂泡还是能呛他一点儿苦水。   不多,只是需要咳嗽两声、清一清喉咙的程度。秦殊那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良久才响起一句:“我去看过你。”   还没等消化这句话里包含的意思,他又听到秦殊轻声补上三个字,很多次。   他似乎该追问的,问秦殊什么时候来找过他,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说着要同他做个了断,摆出一副毫无破绽的冷淡样来,却又偷偷来看他。   然而他怔愣片刻,还是没有问出来,只是偏过头,过近地用侧颊去贴微微发烫的手机屏幕,似乎能借此贴近对方的心脏,感知到心跳之下的别的什么东西。   那些肥皂泡好像都变成海洋球,五颜六色地围绕在他身边,鲜活又幼稚,轻飘飘的,淹没他半条小腿。   他伸手拨了两下,像被海洋球碰撞的响动逗笑,低头把半张脸埋进衣袖里,发出轻轻的哼笑声,反倒像是很高兴。   “真的吗,”他听见自己闷闷的声音,从臂弯里传出来,“那你现在要不要来看看我?” 第92章 差别对待   “小芜,你回来了——怎么不上来?”   林芜抬起头,隔着半个海洋球池子对上王晗的视线,目光就微妙地沉了沉,想起不久前王晗发消息问他到哪里了,他是随手回过一句“在车上”。   毕竟是带他出来工作,老师关心学生的去向,倒也无可厚非……他点点头,捂住话筒朝王晗说了句“马上”,示意自己还要过一会儿才回房间,替他留个门就好。   王晗看懂了,并不上前打扰他,却也不走,自顾自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越过大半个酒店大堂看着他。   ——或者该称之为“观察他”。   他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谁,只觉得现在的林芜像变了个人,和这几天他所见到的少年相去甚远。   不是人前甚于年龄的游刃有余,也不像私下独处时那么强撑着病气、温和却令人捉摸不透,整个人都软下来,抱着膝盖缩在滑梯一角,任由微卷的前发挡住眉眼,露出白净的侧颊与轮廓柔和的嘴唇,像个高中生。   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从他的角度只能看清林芜低了低头,也不说话,偶尔“嗯”“嗯”地应声,语气词里都裹着让人心痒的黏软,笑意从嘴角一直漫进眼底,看起来很高兴。   抬头对他说话时又变了表情,还是笑着,却任谁都看得出那只是出于礼貌。   察觉林芜频频投来的、近于审视的目光,王晗收回视线,识趣地起身打算离开——他原本也没有偷窥的意图,只是下来抽根烟,又恰好在离抽烟区不远的地方看见了对方,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拜这几分钟所赐,他偶然窥见了林芜不对他开放的另一面,倒也算意外收获。   电梯门合上前他抬起头,远远望见林芜笑意明朗的侧脸,忍不住眯了眯眼,居然有些嫉妒电话对面的人。   能让这个惯常笑意不达眼底的少年卸下心防,像只混迹于人类社会的狐狸变回原型、晃着尾巴乖乖任人顺毛——关系大概很不一般。   “刚才是谁?”   林芜转头看了一眼,确定人走了才松口气,没提王晗坐在那里看了他近十分钟的事,只轻描淡写地答道:“指导老师,阿姨介绍他来这里办展的那个。”——“阿姨”指的是秦殊的母亲。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笑,语气微妙地沉下来,有点儿期待秦殊能追问两句。   然而意料之中地没有,秦殊甚至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只是问他明天有什么安排,是不是该休息了。   “说是安排了附近学校的学生来参观,秋游性质的,和我没什么关系……”他松了口气,又自相矛盾地尝到些许失望,顿了顿才继续道,“看情况吧,上午先补补觉,下午要是起得来就去看看,我还是挺喜欢和小朋友玩的,总比硬着头皮去什么饭局要好。”   秦殊“嗯”了一声,似乎在斟酌什么,几秒后没头没尾地叫他:“对了,小芜……”   “嗯?”   “今明两天的机票售空了,”电话那头传来细碎的风声,将青年放低的话音修饰得很温柔,又染上些许浅淡的歉意,“后天再去看你,可以吗?”   林芜愣了愣,没想到先前随口一提的玩笑被他当了真,回过神来又忍不住弯起嘴角:“不用啦,后天就结束了,快的话晚上我就回去,不用特意来一趟。”   明天周五,他记得秦殊上午有课,周末还要去老师的实验室帮忙,尽管学校离这里只有两个小时的机程,出来一趟也还是不方便。   他的感冒好得差不多了,说那句话也是一时兴起,并没有打乱对方生活节奏的意思,对这个答案已经很受宠若惊。   入夜转凉,风一阵一阵地从旋转门里掠进来,像什么无声无形的钟表。   林芜低下头,把衣领拉高些许,挡住手机和下半张脸,像将彼此间的悄悄话藏进方寸角落里,暧昧又不怀好意地回转。   “哥,你这两天都有事吧,怎么还有空看机票?”他慢吞吞地说话,难得找到秦殊的破绽去逗他,就有点儿惋惜刚才没打视频电话,隔着屏幕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以前在F国的时候课更多,又远,你也是这么忙里偷闲地来看我的吗……”   他没想着从秦殊嘴里撬出什么讨人喜欢的答案——装出来哄他的那部分另说,至少以他十几年来对秦殊的了解,他哥本质上是个含蓄且情绪寡淡的人,不会口是心非,却也不擅长甜言蜜语。   但有时候陈述事实本身已经足够浪漫,能激起他心底动荡的回响。   “算是吧,”秦殊的声音从话筒里淌出来,清清淡淡地流进他耳朵里,“我是回国之后才改学金融的,当时在那里的大学读的是工程设计,老师是我爸的朋友,第一年就破例让我进实验室跟了项目,当然只是做些基础的工作,基础又琐碎,几乎每天下课都要去那里待着。”   “所以只有周末才有空,周五下午的火车,坐一下午,傍晚能到你们学校……双休你也放假,所以真的算起来,能找到你的时间只有那放学前那一个小时。”   “……对我来说也足够了。”   林芜捂住另一只耳朵,让自己的世界里只剩下秦殊但声音,觉得同掌心相贴的部分正无可救药地烧起来,从耳廓到脸颊,很无谓又无可辩驳的狼狈反应。   “怪我上课太专心了,应该多东张西望的。”他垂下视线,望着脚下的色彩各异的海洋球,想起高中时代同样斑斓的颜料,画室里长久不散的松节油和丙烯味道,画笔三两下勾勒出臆想中的场景,风尘仆仆的青年快步走进学校,不知用了什么说辞让保安放行,然后熟稔或不熟稔地找到他所在的教室,在后门附近停下来,越过一众的学生和淌了大半个教室的夕阳,静静地望向他。   那大约是很温柔的、谨慎又克制的视线,才能悄无声息地拥住他,而不被他敏感的雷达探知。   他闭上眼,越过记忆里的推拉门去找秦殊,却把后半句想说给对方的话藏进叹息似的轻笑里。   “那样就能早点儿见到你了……”   -   林芜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过了零点,王晗不在,不知是去了哪里打电话或者抽烟。   他很快洗了澡,照着说明书往嘴里丢了几颗不同的药,用矿泉水灌下去,一边乱七八糟地想着“幸好秦殊不在不知道他又拿冷水送服还吃晚了几个小时”,一边顶着半干的头发倒进床里,滚了一圈又悻悻地爬起来吹头发。   头发又有些长了,发根长出一段天生的棕褐色,和后来染过又逐渐褪色的部分形成模糊的分界线,自然卷的弧度也越来越明显,还不到需要扎起来的程度,厚重的刘海却已经有些扎眼睛。   他在吹风机蓬乱的噪音里眯起眼,不着边际地想下次去理发店是什么时候,是该单纯地把头发剪短一点儿还是染个什么新的颜色。   然后想起他染回深色的初衷是讨秦殊喜欢,思绪就微妙地顿了顿,直到放下吹风机才重新转起来。   ——他好像已经过了要靠外表撩动对方的阶段,哪怕现在他出门去找家理发店,然后顶着一头跳脱的彩虹锡纸烫回去见秦殊,他哥大概也只会默默尊重他的“全新审美”,盲目而真挚地夸他好看。   但他还没放飞自我到真顶着鸡毛掸子出门,只是在心里计划了一下时间,打算在回学校前找个机会去趟理发店,随缘换一个新发色,看看秦殊会有什么反应。   如果被问到“怎么一声不吭地染了头发”,他会很高兴的。   有点儿像意欲引起大人注意的小孩子,或是青春期在心上人面前故意散下头发的女生,不肯主动开口,又暗暗期待着对方能主动注意到,来证明自己的地位。   他看了一眼时间,确定公用桌上的房卡少了一张,不需要他半夜起来给人开门,便暂时中断了对发型问题的思考,随手抓了两把乱翘的刘海,一转身倒回床里,顺便关了灯。   酒店似乎在他们出去的时候换了冬被,很贴心,但对这个季节——或者说对他这个天生怕热不怕冷的人来说还是厚重了些,压得他有些闷,只好掀开一角透气,自然而然地翻了个身。   月亮的轮廓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安安静静的,又害他想起秦殊,想起那团时隐时现的毛线球。   和秦殊相处的时候被爱意掩藏得无影无踪,却又在他一个人的时候冷不丁冒出来,同他分享甜腻之后愈发难熬的孤独。   ——这么说来还有几分共患难的意思,用莫名其妙的感情牌打败了他明知该活在当下爱意里的理智。   他往怀里塞了个抱枕,抵抗着逐渐升起的昏沉药效,心想是哪位伟人说的来着,没有东西可失去的时候是有资格一往无前的,得到了才要患得患失。   然后他叹了口气,想起来这不是什么名人名言,是他自己初中时候写在日记本上的话。 第93章 玻璃纽扣   当时他还没跟秦殊挑明,甚至没有暴露过自己不合时宜的喜欢,只是以弟弟的身份出现在秦殊的社交圈子里。   于是自然而然地,不少高年级的女孩子找到他,托他转交些情书似的小纸条给秦殊——当时的他倒是不怎么吃醋,也不介意有人来观赏他的月亮,甚至颇有些与有荣焉的骄傲。   但邮差当久了总会厌烦,尤其是在他一次又一次将自己写的东西混进那堆纸条里、交给秦殊却意料之中地毫无回应的时候,挫败感微妙地裹挟住他,连带着抽屉里那些粉红纸条都变得面目可憎。   于是他第一次想罢工,把那些经他手转交的少女心意打包扔进了垃圾桶。   那时候他还没有接触到秦殊性格里的阴暗面,一厢情愿地觉得他哥和他一样是尊重他人心意的“好人”,还一度很是忐忑,担心小动作被发现会惹对方生气。   最后他站在学校的垃圾车前,还是在车开走前破罐子破摔地说服了自己,心想有句老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秦殊也不知道他的心思,被发现了顶多挨一顿批评——他不怕秦殊发火,没见过,所以不怕。   他很聪明,打了初中部和高中部之间的时间差去扔东西,给自己找好了“最近都在画室、没机会收小纸条”的借口,秦殊也丝毫没有察觉异样,这件事原本可以这么瞒过去,然后不了了之。   但他又太善良,没能说服自己在这方面过分丰沛的同理心,事后想起来还是很后悔,觉得这样糟蹋别人的心意不好,至少该把销毁权留给秦殊的。   于是他认认真真地写了信承认错误,没有刻意改变笔迹,甚至用了挺特别的、一眼就能看出是他的审美的信纸,和其他莫名其妙出现在他桌上要他转交的纸条和便签一起,当面交给了秦殊——后来他还用同样“明目张胆”的方式递过情书,这是后话了。   意料之外地,秦殊依言读完了信,却没跟他计较,只是当着他的面把那些“少女情思”扔进了垃圾桶,然后用哄孩子似的语气告诉他,迟早是要扔掉的,别太放在心上。   那可能是他第一次模糊地、将信将疑地窥见秦殊漠然的阴暗面,开始察觉这个人对“感情”的理解也许有些古怪。   ——很久之后他终于意识到,“感情”这种东西,原本是不该出现在秦殊生命里的。   他没带睡衣来,身上穿的是第一天洗完又晾干的衬衫,这里的条件有限,衣领上挂着一层陌生的花香味道,有些腻人,饶是感冒嗅觉受阻都能闻到。   他在甜腻的香味里叹了口气,又解开两颗衬衫扣,一边摩挲着胸口那颗被体温烘热的玻璃纽扣,一边又想起那个问题来。   如果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伪命题呢?   说得再残忍些,亲情也好,爱情也罢,秦殊的人生真的缺他不可吗?   他突然觉得他们的关系有点儿像俗套的青春片,无可救药的小混混喜欢上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沉迷恋爱一发不可收拾,不计后果地追到手,才发觉现实和想象并不一样,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似的满脑子罗曼蒂克、离了爱情就不能活,甚至找不到多少对方同样喜欢自己的证据。   优等生嘛,一出生就住在象牙塔里,有大好的前途,不理解俗人的感情也无可厚非。   他当然知道现在他们是相爱的,从一开始就知道,否则也不会自始至终那么坚定地去寻求答案,有恃无恐地一再试探。   只是以前他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关注的是自己能不能得偿所愿地收获回应,这段感情变成他理想中的形态,却没有换位到秦殊的角度上去,想一想对方是否也需要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因为秦殊太惯着他了,没有脾气也没有底线地纵容,偶尔逃开也会被他理所当然地重新缠上——在这段关系里,他始终是被偏爱的那一方。   他被纵容了太久,以至于过了这么多年、直到他们真的开始交往,他才慢半拍地开始思考起这些问题。   所以有时候他明知道秦殊在保护他,不在他面前显露出不正常的占有欲,甚至不过问他的很多私生活,只扮演一个随时能给出回应的倾听者,却反而希望对方能多问几句——这样至少他能确定自己是被需要的,而不是单方面地依赖对方。   想多了——他摇摇头,在心底里反驳自己——秦殊原本就不是那种性格。   总有人能脱离一切社交关系而独自活着,不依赖任何人也不寄希望于任何人,他比谁都清楚,秦殊就是那种淡漠到不可理喻的人。   何况这两天他们聊天的频率比以前多得多,秦殊也渐渐地会主动给他发些“非必要”的消息,已经是很好的转变。   他怕秦殊担心,怕那些不正常的醋意长成横在彼此之间的刺,选择了独自应付王晗越线的行为,对这些事只字不提也不表现出任何异样,就不能要求秦殊反常地来追问他。   也算是进步吧,他想,毕竟放在几个月前,他还是会故意让人吃醋来刷存在感的,是个幼稚的骗子。   尽管他也不太确定这样的进步算不算好事。   就像从前他总是自由的,浪漫又荒诞的性格,与世俗格格不入,自己都捉摸不透,也不用担心被谁抓到底牌。   可现在他自愿放弃了这份自由,不再耍些刻意为之的心机,乖乖将真实的自己原原本本交到对方手中的时候,他又好像已经输了。   如果是平时的林芜,这时候很快会意识到自己在钻牛角尖,然后选择暂时打断思绪,不让自己被琐碎无解的问题困住。   但生病的人总是缺乏安全感,就没完没了地跌进同一个陷阱,在孤立无援的庞大幻想里打转,最终落败于求而不得的依赖欲。   他望着朦胧的月色,怀着这样求而不得的依赖欲陷进梦里,又自然而然地梦到了秦殊。   是个噩梦。 第94章 木绣球花   “……那他呢?他就是不一样的吗?!”   雨实在太大了,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几乎害得他握不稳伞。   林芜靠在挂满水珠的铁栏杆上,反常地没去在意会不会弄脏衣服,甚至在透明塑料伞第三次被风刮到濒临失控的时候松开了手,将自己一把扔进雨里,试图借助雨势保持些许清醒,免得自己下一秒就拉开门冲进去。   窗户是玻璃窗,窗帘半开,屋门也开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让他得以将听见的看见的信息拼合起来,拼出眼前这副完整又荒谬的场景。   他站在倾盆大雨里,偷听他的哥哥——他的心上人——和女朋友吵架。   也可能是前女友了。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到那个女生的模样——金发蓝眸,白得藏不住血色的皮肤,身型高而瘦,和某个时期的他有七成相似,蓄满泪水的眼睛像玻璃湖,折射出令人心颤的愤怒和痛苦。   “说话啊,他就不一样吗?他就能讨你喜欢,配让你那颗石头心动一动吗?!”   女生的质问声扎进他耳朵里,指代没头没尾,他却莫名其妙地听懂了。   说的是他自己。   雨里渐渐响起雷声,不合常理又连绵不绝的闷雷,像什么刻意为之的干扰噪音,迫使他不得不上前几步,贴着门板才能听清秦殊的回答。   “不,”温润又残酷的话音传进他耳朵里,让一切杂音都凝固几秒,只剩下心跳陡然变得慌乱起来,“都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   窒息感就毫无征兆地涌上来,像有人把闷雷灌进他身体里,堵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下一秒他猛地睁开眼,才发觉梦与现实两相掺半,窗外确实滚着雷声,雨势瓢泼,月亮早已不知踪影。   从噩梦里惊醒不是什么好的体验,心跳急促得近于慌乱,耳边还回荡着嘈杂的无机质轰鸣,他撑着床缓缓坐起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汗,把衬衫布料浸得发潮,像被梦里的雨打湿,黏糊糊地贴在背上,被风一吹又变得冰凉。   但至少醒过来了——他默默想着,靠在床头平复呼吸,摸了摸额头想好歹烧是彻底退了,那一针还是有效果的。   梦里的场景又浮现在他脑海里,抱着秦殊索吻的女孩子,和当时的他如出一辙的金发,白皮肤,墨蓝的眼里盛满滚烫爱欲,又在被推开的那一瞬凝固。   他明知道那是假的,秦殊没有抱过除他以外的人,也没有回答过那句残忍的话。   可他怎么能看得那么清晰,清清楚楚地看到秦殊把人推开时的神情——冷淡的,无动于衷的,黑而长的睫毛撇下来,像敛起翅膀不愿扇动一下的蝴蝶,童话故事里不合气氛的漏洞,将人一把推回冰冷现实。   大概是因为感同身受。   他再清楚不过了,几个月前秦殊也会这么推开他,眼里无波无澜,连心跳都如常规律,是真的无动于衷。   真实的记忆比梦残忍得多,以前他从不在意秦殊的态度,现在却后知后觉地难过起来,心口像被吸满了泪水的棉花死死堵住,酸涩又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翻过身,往怀里塞了个枕头,小动物似的想把自己蜷起来,不愿面向窗户——即使他知道窗外没有月亮。   那一刻他听着窗外翻滚不绝的闷雷声,突然很想直截了当地问一问秦殊,问他梦里的话是不是一个字也不可信,过去和未来的人生又是不是真的需要他。   他知道这些问题本身没什么意义,谁也说不清以“如果当初没有”开头的事,秦殊也未必会为了哄他说些违心的话,如果条分缕析推导而出的结果是否定的,他还是自找不痛快。   然而几分钟后,他还是爬起来,捞过手机,给秦殊发了一条意味不明的消息,“睡不着”。   凌晨四点,想也知道不会有回复。   他看着屏幕上闪动的光标,眼眶被突然而起的亮光扎得酸涩,终于慢半拍地尝到了所谓异地恋的苦头——分隔两地的不安,不能立刻得到回应的怅然若失,或者噩梦惊醒后无人应答的静默长夜。   他真的很想见秦殊,亲吻,拥抱,随便什么都好。   汹涌而起的思念快要把他吞没了。   后来的半个晚上他没再做梦,或者该称之为没有再成功地睡着,只是趴在枕头上想了很多事——很多同秦殊相关的往事。   比如八岁的时候他食物过敏,第一次在医院过夜,身边其实有保姆陪着,秦殊却还是不放心,待在病房守了他一宿。那天他难受得睡不着,看着窗户的方向等太阳升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宽慰自顾自揽了所有责任的秦殊,就在天亮的时候指指窗外的木绣球,说昨晚有不少花被风吹落了,能帮我捡一朵吗。   后来秦殊给了他一罐木绣球花,小小的五瓣的白色花朵,收在被倒空的玻璃糖罐里,像一罐夏天的雪。   比如十一岁的时候学校组织秋游,徒步去了某个很远的地方爬山,回去之后他精疲力尽,傍晚就趴在座位上等秦殊来教室里找他。那天他们是坐公交车回家的,夕阳洒满了大半车厢,临近终点站的时候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靠在秦殊肩上装睡,又在被拆穿后耍赖似的去玩对方的手。   秦殊的手比他大一圈,是青春期抽条时候特有的瘦和修长,他把自己的手指塞进秦殊的指缝间,不着边际地想这只手很适合戴戒指,却没有想过未来的某天这个念头会成真。   比如十二岁的时候他带着颜料和画笔走进秦殊房间,自作主张地画满了半面墙,用鲜艳却意味不明的涂鸦把那间整洁的屋子弄得不伦不类。秦殊在他画到一半的时候回来了,递给他一杯加了冰的橙汁,坐在床角听他解释画的初衷和含义,眼底漾着淡淡的笑意,好像任他说什么都会照单全收。   比如十四岁的时候他开始学吉他,盘腿坐在秦殊床上一边边地捋旋律,面前摊了好几张逐渐被填满的空白五线谱,最后拼凑出一首成型的自作曲,用MP3录下来,当作生日礼物送给秦殊——他自己的生日,却被他定义为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日子,于是他反而成了准备礼物的那一方。   比如十五岁的时候他喜欢上一支走FUNK风的地下乐队,翘课去酒吧听他们的Live,不出意外地被班主任发现,要叫他的家长来谈一谈——于是隔壁高中部的秦殊被叫到办公室,替他听了两个小时的念叨。   等他回到学校听说这件事,才想起自己交的假条有效期限到前一天为止,十分歉疚地打算把带签名的乐团周边送给他哥当作赔礼,还拐去买了学校对面他挺喜欢吃的甜点。   结果放学之后秦殊看到他,只是伸手摸了摸他脸上那道荧光色颜料,问他玩得开心吗,有没有拿到想要的签名。   比如他懵懂的情窦初开,比如他衣柜里秦殊的外套,比如小长假最后一天他补不完的作业第二天醒来奇迹般地被填满,比如冰箱里永远不缺的冰淇淋和桃子汽水。   他收集了那么多证据,来证明秦殊对他是温柔的,是与众不同的——也许也能证明秦殊是爱他的。   下雨的时候天也亮得没那么明显,时针指过“7”的时候他终于捡回一点儿困意,却在闭上眼的前一秒被手机震动声打扰。   屏幕上躺着一条新消息,是秦殊发来的,“抱歉,昨晚睡着了”。   嗯,不管什么时候都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这也算一条证据。   -   展览办得很顺利,几天都是大同小异的忙碌,主办方请了附近大学的学生来做志愿者,于是最后两天没林芜什么事,放他在酒店充了两天电。   理发店倒是没去成,连日的阴雨不适合出门,拜那个梦所赐,他也不太想出去淋雨。   等到最后一天中午撤展,他的病已经好了七七八八,没有推脱的理由,只好和王晗一起去了庆功宴。   毕竟是主角,几轮下来王晗喝得八分醉,其中有不少酒是替他挡的——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有所改观,觉得对方似乎还算个好人,至少不强迫身体不适的学生喝酒。   ——然而现实很快就狠狠打了他的脸。   散场的时候大部分人都碰了酒,只能分成几批打车离开。林芜和另一位“老婆管得紧只能小酌几口”、到底还算清醒的工作人员一起把最后几个客人送上出租车,又给司机留了地址和家属的联系方式,才终于大功告成地松了口气,不约而同看向不远处那位正看着盆栽说胡话的“主角”。   “开我的车回去吧,你能开吗?”小酌了几口的工作人员把车钥匙递到他面前,笑了笑道,“我家就在你们下榻的酒店附近,能省一趟打车钱,再说停车费按小时计,我喝了酒也没法自己开回去,在这儿停一晚上怪亏的。”   “开是能开,但我刚回国,以前只开过右舵,”林芜指了指王晗的方向,“先把王老师带上车吧,路上麻烦您帮忙看着点儿。” 第95章 我想见你   没必要跟醉鬼计较。   ——第三次在换挡时被人借机抓住手的时候,林芜猛地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把这句话碾了个粉碎。   他甩开那只手,扫了一眼副驾上满身酒气的人,碍于车主还在后座不好发作,只能压着线尽可能开快些,在心底里默默辱骂这辆车为什么是手动挡,为什么后座堆满了东西只能让醉鬼坐副驾,以及他为什么没在饭桌上象征性地喝两口酒。   所幸离得不远,导航也挺靠谱地没让人绕路,十分钟后他在某小区门口停下来,目送车主下车离开,心想任务也算完成了二分之一,不由得松了口气,低头输入下一个导航目的地。   他没看王晗的方向,却知道那双蛇似的眼睛死死缠在他身上,视线湿冷得令人厌烦。   如果这个人不是他名义上的老师、他母亲还算上心的学生,他其实很想停车离开,把人丢在这里自生自灭。   一路没人说话,只剩下车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时不时响起的导航播报——还没等林芜开始思考该不该放首歌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提醒限速的女声就陡然被人掐断了。   “小芜……”始作俑者的手从屏幕转移到他大腿上,蛇似的一点一点往上攀,话音和动作一样阴晦又肉麻,“你知道吗,那天你打电话的时候……真漂亮啊,像艺术品,漂亮到我想保存下来——保存下来反复观赏……”   癖好倒是扭曲得和他不相上下——原来被人说这种话是这样的感觉,也亏得他哥脾气好,听他说了那么多年还能欣然接受。   林芜挑眉,扫了一眼后面没有车跟着,在红绿灯前猛地刹车,一把甩开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警告道:“老师,自重。”   王晗却像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不仅不恼,还施施然换了个坐姿,继续用令人生厌的目光打量他,然后意味深长地轻声道:“你喜欢角色扮演啊。”   说罢,没给他再说什么的机会,脑袋一歪便睡过去,把醉鬼的耍赖特权行使了十成十。   林芜皱着眉看了一眼被他碰过的地方,有点儿心疼这条很快就要被他扔进垃圾桶的裤子,沉默片刻,到底还是被道德底线说服,驳回了弃车走人的想法——反正是一个行业里的人,熬过这一晚上,他总有秋后算账的门路。   导航被关了,他只能凭着记忆往前开,一边回想酒店附近的标志性建筑,一边鬼使神差地想,他有点儿想给秦殊打个电话。   但在外面待了一天,手机只剩百分之十几的电——还是算了。   一直到走过酒店大堂,王晗都还算安分,意识到没人打算掺他之后还知道自己扶着墙往前走,安分得林芜都有些怀疑他是真的醉到神智不清,还是在别有企图地装醉。   事实证明怀疑是多余的,这个人只是披了一身斯文皮,本能地不肯在人前露怯罢了。   然而一走进无人的角落,那层皮就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底下森面獠牙的禽兽原型来。   手腕被人抓住的时候林芜愣了一下,被铺天盖地侵上来的酒气呛得皱眉,错过了最佳的反抗时机——下一秒房卡应声落地,他被人扭身按在门板上,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人强硬地扼住了脖颈。   他这算什么,吸引窒息play爱好者的体质吗。   “别乱动,敢动就掐死你。”王晗的力气比他想象中大得多,手指掐进皮肉带来的痛感甚至远比窒息感来得鲜明,湿热的吐息喷在他脸上,掺着酒气和腻人的男香味道,熏得他下意识别开脸,又被抓着领口强行掰回来。   单比蛮力自己显然不是他的对手,何况被人掐住了弱点,恃醉行凶的人也不会有什么权衡之心可言。   挣扎无果,林芜垂下眼,用唯一自由的手摸索着按了几下手机,便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气短,感冒的后遗症。   王晗似乎对他隐忍的乖顺很满意,稍稍松开了对他的禁锢,得寸进尺地整个人压住他,低头想亲他的嘴唇。   被阻滞的血液得以重新流通,该是令人回暖的事,那一瞬他却只觉得冷,连心跳都凝固在冰冷的反胃感里。   他本能地扭过头,被擦过脸颊的一道唾液激得心头一跳,勉强维持的理智几乎崩盘,用了全身力气推开王晗,想从对方的身体和门框的缝隙间逃出去,下一秒却被拦腰截住,狠狠掼回门板上,发出一记闷响。   然后一巴掌掴在他左脸——被口水蹭过的地方,像什么故意为之的嘲讽。   “真漂亮啊,”王晗抚着他被打到泛红的脸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聚焦是虚晃的,像个疯子,“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嗝,那时候我就对你着迷了,想吻你,带你去开房……你跟我是一样的人,我看得出来,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你被男人碰过吧,睡了吗?——那天跟你打电话的人,没错吧……”   不远处传来由远而近的车轮声,似乎是送夜宵的餐车。王晗显然愣了一下,打住连篇的下流话,抬头朝那个方向看去。   醉成这副牲畜样却还知道要脸,真是难为他了。   林芜忍不住在心里冷笑,趁机猛地抬起膝盖,用力撞向对方没有防备的腹部,挣扎着躲开醉鬼毫无征兆的干呕,喘着粗气等了两秒,才在服务员推着餐车转过拐角后连掀带踹地弄翻对方,往人嘴里塞了张房卡。   硬质卡片嵌进嘴角的肉里,暂时剥夺了王晗痛呼以外的发声权。   “他喝醉了,麻烦联系你们的工作人员‘照顾’一下,最好是保安,”林芜快步走到服务员面前,指了指自己太阳穴的位置,用一种介于苦恼和烦躁之间的微妙表情交代道,“精神有点儿问题,没人看着容易出事。”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地理了理头发和衣襟,转身向电梯的方向走去。   -   雨还没停,似乎比半个小时前大了不少。   林芜看着瓢泼的雨势,犹豫片刻,还是把不属于他的车钥匙交给前台,叮嘱了明天他会联系车主来取,然后打了车,一头扎进雨里。   他其实没什么地方可去,雨天,半夜十二点,手机只剩百分之五的电——连司机都诧异,开出一段路后缓缓放慢了速度,怀疑他报不出目的地,是别有企图。   “抱歉,”察觉对方在透过后视镜观察他红肿的左脸,他扯了扯嘴角,轻声道,“我不记得那里叫什么了,麻烦直行,该停了我告诉您。”   最后他在一家尚未打烊的小面馆前停下来——面馆本身没什么特别,但对面就是派出所。   他浑身湿淋淋的,雨水顺着裤管往下滴,像把没晾干又给人添麻烦的伞,脸上还带着骇人的伤,对深夜经营面馆的老人家来说大概称得上不速之客——他现在也没什么力气跟人打交道。   “不速之客”很有自知之明地在门口蹲下来,像被掺着咸菜味的暖黄灯光安抚,终于缓缓地松了口气,随手抹了两把脸上的雨水,有些无奈地意识到自己在发抖,才稳定了没多久的感冒似乎又有卷土重来的意思。   然后他摸出手机,拨通了那个他烂熟于心的号码。   原来录音也挺耗电的——电话接通前他还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要是那个服务员再晚来几分钟,他这可怜巴巴的百分之五电也不知道还够不够用,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耗尽手机电量,也太倒霉了。   然而下一秒电话接通,秦殊温柔的声音传进他耳朵里,他就突然没了思考的力气。   “小苏哥哥……”他听见自己话里浓重的哭腔,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染上的——明明刚才跟出租车司机说话的时候还很正常。   秦殊显然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追问他出了什么事。   该解释的,然而他什么都说不出来,甚至有些喘不上气,只能将隐隐作痛的脸颊贴在手机屏幕上,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重复。   “哥……”   “我想见你。” 第96章 安抚剂   “不是失恋啦,也不是被早恋被揍了一顿离家出走——婆婆,我都上大学了,我爸妈哪会因为这种事揍我……”   少年抱着腿坐在靠墙的桌旁,扯着沙哑的喉咙和店主聊天,话里盈着淡淡的笑意,还是那副讨人喜欢的乖巧模样,面前放了一碗面,没动两口,却已经不冒热气了。   ——秦殊坐了两个小时的飞机又打车赶到这里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哎呀,都说不是失恋啦,”林芜没察觉他的脚步声,依旧靠在墙上,留给他四分之一个侧影,脸颊的轮廓被白炽灯照得苍白,显出些许脆弱的透明质感来,“没哭,是感冒了,本来都快好了,一淋雨又有点儿咳嗽……”   他头上顶着一块毛巾,刘海耷拉下来,少见地被雨水抚成顺毛,像什么被淋湿的小动物。   一老一少围着白炽灯聊得融洽,似乎没人发现他进门。秦殊犹豫片刻,还是抬手叩了叩玻璃门。   于是林芜顺着店主婆婆的视线转过头来,在看清他的那一刻愣了愣,眼底就浮起些许融融的、安心似的笑意。   “我哥哥来接我了,”他站起身,拿下头上半干的毛巾,和借来的手机充电器一起还给店主,“不好意思啊婆婆,赖了这么久,害您现在才能打烊。”   “没事的,不打紧,孙子孙女出去上学了,难得有年轻人愿意陪我聊聊天……下次再来啊,今天的鸭腿都卖完了,下次你再来,给你多加一只鸭腿。”   林芜牵着他的衣袖往外走,闻言就回头答应下来,挥了挥手和店主道别,语气还是笑着的,声音却有些发抖。   朝夕相处那么多年,他一开口秦殊便听出了话里压抑的哭腔——然而还没来得及问原因,走出店门几步,他又被林芜一把推进凌晨四点的阴影里。   像一具摇摇欲坠又苦苦支撑的保护壳,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就无声无息地散了架,露出仓惶不安的柔软内里来。   “哥……”林芜闭上眼,不管不顾地把自己摔进秦殊怀里,嗅着对方衣领间熟悉的洗衣液味道,却依然填不满心口空缺的一块,又仰头去找他的嘴唇。   秦殊手里的伞被他撞掉了,所幸雨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一点,还打不湿衣服,倒是脸颊上有温热的水汩汩地流下来,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   然后淡淡的铁锈味道在唇舌间漫开来,他感觉到秦殊抱着他回吻,便更加用力地咬上去,几乎已经顾不上这算不算挑衅,又会不会触及对方的雷区。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想,最好秦殊能这样被他激怒,给他一些真实、不那么温和的回应,疼痛也好什么也罢,至少能让他知道这个人也是需要他的。   然而事实恰恰相反,是他需要秦殊,把对方当作自己的安抚剂,最后的安全区,离不开也无从戒断。   明明几分钟前他还能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滴水不漏,在外人面前摆出一副成熟懂事讨人喜欢的笑脸,现在塌陷得七零八落,又变回忍不住想把自己蜷缩起来捂着脸哭的小孩子。   这个认知和秦殊的体温一起渗进他心里,像什么慢性毒药似的缓缓渗开,刺得他心口一颤,险险维持在清醒界线下的委屈就陡然洒出几滴,一发不可收拾。   然后他终于别开脸,揪着秦殊胸口的衣服,毫无道理地小声哭起来。   喉咙是哑的,哭得很难听。   “好了,好了,”环着他的手臂僵了一下——他能感觉到秦殊一瞬的慌张,又强压下那些不知所措来哄他,还是小时候听过的那些话,却又恰到好处地安抚到他,“没事的,哥哥在这里。”   秦殊把他带进狭窄的屋檐内侧,脱下外套披在他肩上,用不算温暖的体温和被雨水洇湿的洗衣液味道裹住他,又被他踉跄着推进墙角。   安抚性的吻落在他额头上,然后逐渐向下,覆过他滚烫的眼睑和泛酸的鼻梁,最后落在唇间。   碰到他左颊的时候秦殊的手顿了顿,似乎察觉了什么,到底还是没开口,只是用冰凉的食指慢慢划过他的脸颊,又温柔地印了个吻。   令人作呕的记忆闪过脑海,他一怔,别扭地转开脸,咬着牙压抑哭声,把狼狈的眼泪和鼻涕都蹭在秦殊肩膀上,觉得自己被丢在一片船里,暴风雨里颠簸的摇摇欲坠的船,四面都是不分方向的冷漠海水,但他能抓住秦殊,能这么死死地抱住他,能不顾后果地把自己交给这个人,就好像又没那么孤立无援了。   雨停的时候有遥远的叫卖声响起来,那种绑在早餐车上一遍遍重复同一句话的塑料喇叭,像打在云上的一块破布补丁,把他这个脱力的可怜灵魂捞回现实。   他渐渐止住哭声,精疲力尽地抓着秦殊的衣摆蹲下去,隐约觉得有什么事忘了说,抬头对上秦殊的目光却又彻底忘了这一茬,被自己咬肿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今天第一句不算毫无意义的真心话。   “我很想你,”他望着那双温柔的眼睛,又有些想哭,恍惚地眨了眨眼,哑着嗓音小声控诉,“你怎么才来呀……”   ——当然不是真心的,能因为他一句话在天亮前从学校赶来这里已经称得上奇迹,他再清楚不过。他只是终于缓过神来,想起自己刚才狼狈的哭相,本能地想开个玩笑调节气氛。   但他整个人都太过狼狈,死死揪着恋人衣摆的手也不肯松开,就显得玩笑毫无作用。   秦殊垂下视线,对上他淋雨小狗似的眼神,心跳就重了一拍。   小孩那副委屈又茫然、只知道一心依赖他的破碎模样实在让人心疼又喜欢,一眼就能勾出他心里的鬼。   他不敢再看,只好陪着林芜半跪下去,伸手把人搂进怀里,贴着他的耳朵轻声安抚:“怪我来晚了……没事的,现在不是小芜一个人了,哥哥在呢。” 第97章 逃   “跟老师闹翻了,行李留在房间里没来得及拿,只带了手机出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林芜的声音已经听不出什么波动,仿佛先前站在雨里淌眼泪的场景只是一场短暂的梦,语气也是淡淡的,只是始终过近地靠在秦殊身边,手里攥着秦殊卫衣下摆的松紧抽绳,暴露出一点儿无伤大雅的不安。   他算是很能消化情绪的那一类人,天亮前那几分钟不顾后果的狼狈已经足以宣泄掉大部分情绪——另一个原因是他实在没什么大起大落的力气,转好没多久的感冒卷土重来,隐隐有愈发严重的趋势。   秦殊递身份证的手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却被酒店前台的询问声打断,只好先依言低下头去录入面部信息,空着的手往后伸了伸,借着桌台的遮挡牵住他。   林芜垂下视线,望着他无名指上那只有点儿女气的、在亮堂灯光下静静反光的珍珠戒圈,咬了咬下唇,默默地想,不问吗。   秦殊用实际行动给了他答案,直到开完房间、坐上十九层的电梯又刷开房门,那个他暗暗期待的问题都没有到来——一如既往地放养他,不过问也不给他添麻烦。   “先去洗个澡吧,”秦殊把他安置在床上,隔着兜帽摸摸他的头,然后拨开他泛潮的刘海,用手背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温声道,“我去给你买药,还有早饭。”   他一怔,才意识到天光已经大亮,他就这么“跌宕起伏”地熬了一个通宵。   理智告诉他该点头答应的,乖乖洗个热水澡及时止损,尽快吃了药再好好睡一觉,然而他听见自己“嗯”了一声,秦殊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才发觉自己的手又不知何时环到对方腰上,就这么一站一坐地、别扭地抱住了他。   外套披给他了,秦殊身上只剩一件不算厚的卫衣,布料下的腰腹随着呼吸浅浅起伏,抱起来有些硬,体温却很能熨帖人心。   他听见秦殊无奈似的轻轻笑了笑,倒也不催他,就这么任他抱着,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他后背,像在哄什么闹脾气又不肯表现出来的小孩子。   暖空调终于慢半拍地启动,带着某种松木调的味道扑落在他肩上,他一颤,没由来地想他其实并不擅长和秦殊独处,如果没有别的什么激烈情绪作掩护,他会很容易被感情冲昏头脑。   就像现在爱欲又不合时宜地生出来,暖融融的,从两个人身体相贴的部分往他骨骼里淌,燎得他有些想落泪。   “药店就在楼下,”他吸了吸鼻子,没头没尾地开口,似乎根本不介意身上潮湿的衣服和岌岌可危的感冒,难得任性地坚持道,“……我等你回来再洗。”   如果放在平时,秦殊显然不会放任他这样的要求。   但这次秦殊没说什么,闻言也只是沉默片刻,扶着他的肩膀退开些许,半蹲下来亲了亲他发烫的额头——然后往他身上盖了一条毛毯。   “那我很快回来。“   直到目送对方出了门,林芜才收回视线,向后一仰,精疲力尽地把自己扔进了床里。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他闭上眼,望着一片黑暗里倒色的灯影,乱七八糟地想,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从见面起他就知道王晗迟早会干出什么越线的事来,留了证据也没受什么实质性的委屈,等再回到学校这个人大概已经被免职了,以后也不会再和他有什么交集,就像他过往人生里那几十上百段一去不返的社交关系一样,是他连回头都懒得再看的存在。   脸颊还隐隐有些疼,进电梯的时候他借着反光看了一眼,已经看不出红肿的迹象,秦殊大概也没发现。   感冒倒是又加重了,无端而起的寒意钻进他身体里,驱使他无意识地裹紧了毯子——但感冒总会好的,一场着凉拖了七八天,他也早就习惯了。   他到底在纠结些什么呢。   分明不是什么爱钻牛角尖的性格,面对自己的时候非但不细腻,还颇有些无动于衷的冷淡……他心知肚明的,醉鬼那一段神智不清的纠缠根本困不住他那么久,也不会让他陷入这样茫然的低落里。   像心口笼了一团浓雾,他撞不出个方向,又被闷得喘不过气来。   手机连震了好几声,突兀地将他拽回现实。他深吸一口气,有些嫌烦,却还是捞过来看了一眼。   屏幕上陈列着几个未接电话,再往下是一分钟前发来的消息,在解锁的瞬间铺满了一整个屏幕。   王晗发来的,小作文似的大段大段的道歉,说自己知道错了,喝了酒一时冲动,求他别闹大——看不出多少诚心检讨的意思,字里行间想的都是保全前程。   他懒得再看,回了一句“酒店有监控,我录音了”便关了机,恹恹地拉过毛毯蒙住脑袋,翻过身,逃避纱质窗帘间隐隐透进的亮光。   没过多久毛毯外传来门被刷开的“滴滴”声,秦殊在门关上后突然放轻了脚步,大概以为他睡着了。   很贴心也很周到的温柔,在面对他的时候就变成习惯成自然的举动,让人想象不出这样的温柔表象下藏着的灵魂有多冷漠。   躲在毛毯里的人无声无息地睁开眼,望着眼前毛茸茸的灰蒙,觉得堵在他心口的那团雾似乎消散了一瞬,露出些许模糊的端倪来。   就不能问我一句出了什么事么——他叹了口气,拉下毯子望向秦殊的方向,在心底里默默地想,哪怕问的是前几天的事也好,不要总是等我主动说,也不要只是听着,问一问吧。   但秦殊没有问,只是拆开酒店的自助早餐摆在桌上,又对照着说明书替他拆了该吃的药,然后走过来摸了摸他的脸,叫他起来吃饭。   于是那团雾又笼上来了。   他“嗯”了一声,慢吞吞地坐起来,接过秦殊递来的勺子,也没什么精神玩平时那些要求喂食的戏码,嫌红豆粥太烫,草草喝了两口便推到一边,又心不在焉地往嘴里塞了小笼包就算作罢,甚至没尝出内馅是什么味道。   秦殊似乎想说什么,又在接触到他的视线时识趣地选择了保持沉默,眼底闪过些许少见的无措,像捉摸不透他的想法又不敢贸然开口。   这算什么,当哥哥的时候能顺理成章地教育他,捏着他的脸颊肉让他乖乖吃药,怎么现在多了一层男朋友的身份,反而还束手无策起来……   林芜垂下眼,视线落在矮桌中央散落的几颗药上——两颗半,两颗是一种,半颗又是另一种,被人很贴心地掰开了,显然仔细确定过剂量。   他抿了抿唇,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泛出几圈酸涩的涟漪,又将他拉进少有自相矛盾里,理性与感性各执己见,在那团雾里吵得不可开交。   是他自己藏着不说的,装得若无其事,把“我不想多说”写在明面上,又怎么能要求秦殊主动来问。   可他又太了解秦殊了,一旦他说出那句“你怎么不问我”,秦殊就会像学会了新指令的机器人一样照做,分不出真情假意,就更遑论验证他想要的那些答案。   “这个人需要我,在乎我,爱我”——放在电视剧里几句台词就能说清,偏偏是最难证明的现实悖论。   他不敢再去看秦殊的表情,怕下一秒自己又会心软,遵循着本能的依赖欲贴上去,放走好不容易捡回来一点儿的理智。   于是只能垂着眼,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塞那些药,然后就着一大口矿泉水灌下去,心想要是放在以前,这样自讨苦吃的行为大概要挨一顿教育——或者再早些,大概在他闹别扭不肯洗澡的时候,就会被秦殊骗进浴室里了。   他难得真的叛逆一次,似乎给彼此都出了一道难题。   “我去洗澡了。”他把塑料瓶捏出一点儿窸窣的声响,嘴里这么说着,却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然后轻轻咳了一声,垂着眼继续道,“那个老师……他刚才给我发了消息,说了不少道歉的好话,但我还不想到此为止,可能会告诉我妈,看看她打算怎么处理……”   他瞥见秦殊扣紧沙发边缘的手,心里一动,试探着去看他的表情,却只撞上一层再熟悉不过的、不达眼底的温和笑意——温和得让人难以界定,能解读成点到为止的安抚,也能理解为出于礼貌的逢场作戏。   他知道不会是后者,却也不希望是前者。   “……嗯,”这一次先移开目光的反而是秦殊,“那就按你喜欢的方式来处理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没有,没事的,”林芜猛地起身打断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很能糊弄人的假笑,故作轻松地说反话,“不关你的事,我自己能解决——我去洗澡了。”   说罢,没再给秦殊多说什么的机会,转身快步向浴室走去。   像落荒而逃。 第98章 潮湿   洗完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反正本来也没发生什么,明知道秦殊想不到还要强行寄予期望,就像要求机器人去干设定程序以外的事,或者给高一的学生出高三的考题,是要遭报应的。   ——反正他那么喜欢秦殊,一对视就会把这些情绪忘得一干二净,也不介意像以前那样揭过去,手把手教会他,再沉溺其中。   林芜垂下头,任由水流顺着头发打下来,不合时宜地有点儿后悔那天没去理发店,现在过长的刘海彻底贴在脸上,很扎眼睛。   然后这样那样的细小后悔就像开了闸似的涌上来,比如吃药的时候他就不该赌气用矿泉水送服,害得那颗感冒药在喉咙里哽了一下,现在药的苦味反上来,掺着臆想中陌生男性腻人的香水味道,说不出地恶心。   身体自作主张地调出那段回忆塞进他脑海里,他被迫看了一眼,又想起唾液蹭过脸颊的触感——哪怕淋了那么久的雨,换成502都该被冲干净了,他却还是觉得反胃,神经质地迎着水流反复擦了很多遍,把颊侧脆弱的皮肤擦得隐隐作痛。   那点儿痛感触及迟滞的神经,歪打正着地将他拉回现实——他回过神,扑在水流里咳了两声,想调整呼吸,却难以自抑地干呕起来。   不知是听见了他的动静,还是单纯地担心他在浴室待了太久会出事,下一秒门被叩响,秦殊的声音穿过水流传进他耳朵里,问他还好吗。   “没事,”喉咙比他想象中更不中用,他只好关了水龙头,清清嗓子提起声音回答,“……没什么,呛到水了——我很快就出去。”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盯着蒙了雾气的镜子,有一点希望能透过水汽看见那扇门被打开。   但浴室门一动不动,秦殊也没有再问下去,只叮嘱了一句“别着凉”,隐约的脚步声就慢慢变远了。   像有什么东西离开了他的心脏,留下一块盈着水汽的空缺,又响起他自己也听不清的杂乱回声。   他打了个冷颤,才意识到自己整个人烫得不像话,却没有把水往烫的一侧拧,甚至反其道而行之,打开了冷水——仿佛如果不这么做,下一秒就会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彻底失控。   然后他蹲下来,在温度失调的水流里抱住自己的膝盖,想他一点也不喜欢什么相敬如宾的纯爱戏码。   不喜欢秦殊给足了他自由什么也不过问,藏着吃醋和介意不让他发觉,彼此都自以为成熟地越走越远。   那团困囿他已久的毛线球被冷水打透,又湿又重地堵在他心里,把所有理智密不透风地堵回去,却滋生出源源不断的不安与委屈,像替他哭了一场。   认输算了,还是当个骗子吧——几分钟后他站起身,动作轻缓地关上水,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又一点一点吐出来,默默地想。   -   “他亲我了。”   他身上穿着秦殊的衣服,卫衣里没被雨打湿的衬衫,大一码,有些松垮地笼在他肩上,盈满了秦殊的味道,没由来地给了他不少底气。   秦殊一怔,似乎没理解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转头看向他。   林芜受不了他那种温温柔柔的视线,怕自己好不容易攒足扯谎的底气又要在对方的注视里土崩瓦解,只好闭上眼,自暴自弃似的一股脑往外吐。   “反正你也不问我,那我就自己说了……那个老师,他亲我了,这里,”他垂着眼指了指自己的左脸,甚至上前半步,好让秦殊看清上面被他自己撮出的一片红,“把我压在门上,还——唔!”   编好的台词没来得及说完,下一秒他被人按着肩膀推进墙角,踉跄里后背撞上电灯开关,噼里啪啦一阵响,周围就突然暗下来,像什么快要开幕的荒唐舞台剧。   他在一片昏暗里听到秦殊出离冷静的声音,问他刚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音质温和,像什么品质上乘的乐器,却没由来地让他觉得危险。   “……”他偏过头,不动声色地往后躲了躲,避开对方扑落的吐息,沉默几秒才破罐子破摔地反问,“原来你还会生气啊?哥哥……”   ——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显而易见的控诉意味,像不偏不倚落在引线上的一星火。   他知道秦殊会生气,也猜到了下一秒要被扼住咽喉,只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贴着施暴者的耳朵断断续续地自问自答,问他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特殊信号,能吸引他们这一类人,不然怎么谁来了都喜欢跟他玩窒息play这一套。   握在他颈肩的手就僵了僵。他听见秦殊少有地呼吸不稳,却还是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什么叫谁来了都喜欢”。   他不回答也不挣扎,环住秦殊的肩膀用力把人扯下来,仰头贴上他的嘴唇——这个人似乎在他洗澡的时候替他解决了那大半碗红豆粥,唇舌间还盈着淡淡的甜味,是柔和的,和眼下他自讨苦吃的危险对比鲜明,反而让他松了口气,生出些许病态的依赖欲来,想把自己烫化了再糅进他身体里,彻底独占这份不合时宜的甜。   他像个烟民似的吐气,把鼻腔里残留的氧气都吐出去,甚至抓着秦殊的手往自己喉结上按了按,偏执地将自己丢进窒息境地里。   那一秒他漫无目的地想,如果秦殊有避开的意思,对他“被别人亲过”的身体表露出一点点介意,那他就——想到这里又突然没了下文,他心知肚明的,自己根本没有什么能称之为底牌的东西。   但秦殊没有避开——如愿而至的只有疼痛,潮湿的滚烫的让人意乱情迷的疼痛,比起惩罚更像谁给予他的嘉奖。   他闭上眼,居然在疼痛里找到些许宽慰,一边忍不住痛得哼出气声,一边鬼使神差地想,如果他们没有在一起,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去招惹秦殊,那么又有谁能承受秦殊性格里的这部分病态和暴戾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大概也算是对方命中注定的安抚剂——或者解药。   “说话。”血腥味弥漫开来的时候秦殊终于放开他,甚至伸手帮他顺了顺气,语气冷淡得陌生,连惯常伪装用的温柔皮相都懒得再披,“他对你干了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芜被他冷淡的语气激得抖了抖,喘不过气,只能压抑着咳嗽的冲动用力吸气,红着眼眶挤出一句,你问了吗——很轻,几个字的音调几乎重叠,比起回答更像一声叹息。   他知道秦殊没听清,也不打算让他听清,低着头往他怀里撞,像什么受了委屈的小动物,不顾一切地要逃向安全区,索取身体相贴的安抚。   秦殊没让他如愿,第二次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墙上,撞出一记闷响,疼得他抽了口气,这次是真的委屈起来——秦殊还是第一次这么凶他,用冷冰冰的语气在他身上划口子,眼神又烫得像要把他钉穿。   拜那几分钟的冷水澡所赐,感冒带来的眩晕感又冒上来。他靠在墙上恍惚了几秒,目光虚焦地盯着秦殊看,良久才吐出一句哭腔浓重的答非所问。   “你抱不抱我?”   秦殊似乎愣了一下,用一种审视似的目光打量他——一贯逻辑缜密的人被他强拽进感情陷阱里,只会觉得荒谬。   但陷阱里盛满了委屈,他还是赌秦殊会往下跳。   几秒的对峙像过了几万年——他还是小小地扳回一局,在数到十的时候秦殊伸手抱了他,在他耳边叹了口气,像在压抑着什么激烈起伏的情绪,再开口时语气还是没什么波动,告诉他如果再不说,后果是要自负的。   和小朋友讨价还价似的一句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他嘴里就冷得扎人。   林芜哽了哽,咬着下唇不说话,下定了决心要破罐子摔到底,看看要到什么程度这个人才会陪着他一起疯。   他沉默地抓着秦殊的手往下探,运动裤的裤腰宽松,不得章法地三两下也能扯下来。两根晃荡的荧光色系绳就撞进他视网膜底,燎得他眼眶发酸。   “行啊,你想怎么让我开口……”他的喉咙哑得厉害,昏沉的大脑也已经到强弩之末,其实已经很不想再说话,只想把整个人往对方怀里送,索性骗得彼此都血本无归。   他还是了解秦殊的,至少知道什么样的挑衅最能激怒这个人。   预料之中的吻落下来,比起调情更像撕咬,疼得他一颤,视野就彻底变得模糊。   后来的事他其实没什么印象,疼或是爽都隔了一层高烧的钝感滤镜——大概是没做到最后,毕竟缺乏必要工具,他那副本能里想将自己紧紧蜷起的身体也没那么容易敞开。   秦殊在他疼到掉眼泪的时候停下来,又在他迷迷糊糊黏着不放的耍赖下帮他解决了需求。   灯重新亮起来的时候他被放进床里,身上多了一层轻软的被子。   秦殊隔着被子抱了抱他。 第99章 控制欲   林芜睡着了。   明明半个小时前还有力气说些难听的话扎人,半笑不笑地筑起一层屏障来让人捉摸不透,现在睡着了却还是像个小孩子,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着枕头,脸颊烧得有些泛红,眼眶却是另一种红。   秦殊无声地叹了口气,看着他眼角擦不掉的血色,又想起半个小时前那一片昏暗里,小孩红着眼眶叫他哥,一边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不准他动,眼泪顺着语无伦次的字句眨下来,淌得乱七八糟。   他无意识地摇着头,反反复复地向他重复“不是那样的”“我说谎了”,又黏糊糊地贴上来亲他,抵在门板上的轮廓苍白又脆弱,像一盏烧到炽白的玻璃灯。   听到那些话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冷静下来,望着少年衣领间一塌糊涂的牙印和血痕暗暗懊悔,也不敢再做什么。   林芜的眼泪像某种副作用很大的镇定剂,能将他从濒临失控的暴戾里拽出来,又一点一点剜透他的心脏。   但流眼泪的人抱着他不松手,神智不清地往他掌心里蹭,并不肯轻易放过他。   他想问林芜为什么不高兴,却自始至终没得到明确的回答——听见这个问题的时候小孩抬头看了他一眼,墨蓝的眼里折射出几层水光,看起来淋漓又委屈,是少有地瞪了他。   瞪了半天又说不出什么狠话,反倒情迷意乱地眯起眼,聚焦也有些混乱——然后就这么浑身发烫地贴进他怀里,在他耳边憋出一句掺着气声的“喜欢你”来。   现在他其实也不太确定林芜在闹什么脾气,只是隐隐有所猜想,线头似的一团,缠在他脑海里,又被歉疚淹没。   他摸了摸搭在少年额头上的毛巾,觉得有些凉了,便轻手轻脚地去浴室拧来一条新的,望着对方毫无防备的睡颜犹豫片刻,还是在覆上毛巾前低下身,在他额头上印了个吻。   大概是体温和毛巾的温度有差异,林芜皱着眉哼了一声,攥着枕头的手无意识地来抓他手腕,这次没用什么力气,更像是轻轻地黏在他腕间,手心有些烫。   和五六岁的时候无甚区别,还是从潜意识里依赖他。   再睁眼时天还是暗的,透进窗帘的光比他印象里更偏暖调些,提醒他不是时间倒流也不是在做梦,是他睡了一整个白天。   林芜眯起眼,有些分不清脑海里的那些碎片是梦还是现实,花了几分钟才找到些许线索,勉强拼凑出一段蒙着高烧滤镜的记忆。   ——洗了个澡,被他哥相敬如宾不过问的态度气得淋了几分钟冷水,然后破罐子破摔地出去跟人对峙,扯谎激怒他,再然后……   想到这里思绪猛地一顿,像被烧穿了似的趋于空白,只剩边缘的烧痕提醒他不是无事发生——比如他运动裤上那两根没系上的荧光色裤带。   他眨了眨眼,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倒是没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整个人‘腾’地烧起来”,他甚至没多少害羞的情绪,只是有点儿懊恼当时被高烧和感冒药折腾得迷迷糊糊,没留下该有的记忆。   还很想抱一抱秦殊,拥抱,亲吻,或者别的什么肢体接触。他大概有渴肤症,才会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补足这些记忆。   但记忆的另一个主角不在。   意识到这个事实时他愣了一下,有些慌张地坐起来,脑海里几百个念头闪过去,却没有一个值得信服——秦殊不是会扔下病号独自离开的性格,哪怕这个病号对他干了不少不讲道理的事。   顿了几秒后他伸手去拿手机,想给秦殊打个电话问他去哪了。   然而还没等他按完那串数字,不远处传来“滴”的一声,房门被人刷开了。   “醒了,”秦殊拎着一只塑料袋走进来,脸上还是温和的没什么情绪,见他醒了便贴心地解释道,“我买了温度计回来,只有水银的,将就一下吧。”   林芜“啊”了一声,对上他的目光,终于慢半拍地想起尴尬,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处事风格一向是“不知该说什么就不说”,跳过寒暄环节凭本能行事——现在他的本能是想抱住秦殊,满足心底里叫嚣的接触欲,不去管他们吵到半截不了了之的架和空气里浅淡未散的石楠花味道。   小别重逢,人之常情而已——于是他把碍事的被子往下扯了扯,朝秦殊伸出手。   秦殊似乎有些惊讶,却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坐在床边,任由他张手抱上来,又自然而然地揽住他后背。   他睡了一整个白天,最后一顿饭也没吃两口,坐起来才发觉自己手软脚软乏力得厉害,说话也没什么力气,像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蹭。   “那些话是骗你的,他没亲我……”他还是决定先澄清,不想真的让气话变成芥蒂横在彼此之间——却也留了半截,没提王晗动手打他的事,怕他哥干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秦殊“嗯”了一声,抬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语气温和:“我知道,你说过很多遍了。”   还是没有往下问的意思……林芜垂下视线,五味杂陈地想,有些犹豫该不该“适当”地透露一点儿事实来试探他,比如醉鬼把口水蹭在他脸上,或者那段似曾相识的窒息play。   还没来得及想出措辞,就听见秦殊清了清嗓子,像经过深思熟虑才开口,话里带着几分少有慎重:“小芜,为什么不高兴?”   林芜一怔,花了几秒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惊喜地抬眼去,就恰好撞进那双墨色的眼睛里,被生涩的温柔拥了满怀。   “还不是因为你不问我……”他回过神来,环着秦殊的肩膀猫似的换了个姿势,语气里的笑意藏不住,却还是绷着点儿煞有介事的控诉,话也变得多起来,“以前也就算了,我知道你不方便问,但现在我们都在一起了,怎么还是放养我——哥,你到底知不知道,男朋友是有“查房”的权力的。”   “你这样不闻不问只等着我说,我会觉得你对我没兴趣,也不需要我。”   他已经过了耿耿于怀的时候,再说起这些也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只是垂着眼睫,靠在他身上玩手指,故意装出一副秦殊最受不了的落寞相来,顿了几秒又补充道:“我想等你自己意识到这些来着,但好像太强人所难了,你本来就不擅长这些……可是现在都告诉你了,以后你肯定会照着做,这样一来我又分不清你是在惯着我,还是真的……”   “小芜,”掺着真心的玩笑话还没说完,又被反常地打断——秦殊翻过他搭在膝盖上的手,将冰凉的手指一根一根嵌进他指缝间,有些强硬地握住,语气却异常柔软,“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该用什么理由来找你。”   很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话,逻辑跳脱到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林芜一怔,望着他紧紧扣住自己的手,有些恍惚地反问:“什么?”   “上飞机之前你说想我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一直在想,该用什么理由买机票来见你,才不至于显得太生硬——想了几天也没想到,因为没有正当理由,我只是想见你而已。”   他的语气总是很平和,嗓音有种独特的温润质感,能将情话说得像什么遥远故事,让人不知不觉陷进去,触及那颗素不示人的真心。   “……不是不过问,是我想问的太多了,”秦殊望着窗外亮起来的路灯光,苦笑似的顿了顿,“我怕干涉太多会让你不舒服,也不敢放任自己,对他人的控制欲太强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抱歉,我可能还是不太明白这些……感情上的东西。”   林芜抬起头,望向昏暗灯光下他清俊的侧影,看着某种淡淡的、疲倦似的东西从他眼底晃过去,心跳就陡然重了一拍。   他像第一次看见般入迷,撑着秦殊的膝盖凑上去,亲了亲他的下巴,又移到嘴角,用黏糊糊的小动物似的吻打断他。   不该妄自菲薄的。   自顾自地顾虑太多,自顾自地做出退让,却忘了考虑对方是否真的需要这份退让……归根结底他们陷入的都是同一个怪圈,就像他怕秦殊担心,选择瞒下身边的危险避而不谈,还反过来怀疑对方,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不同的是他心思细腻又感性,在秦殊的溺爱里长大,知道什么是爱也拥有无穷无尽的爱——明明是他没教好,怎么能怪一个不通感情的人没有开窍呢。   “我生病了,”直到不动声色地在秦殊下唇磨出一个淡淡的牙印,他才直起身,迎着对方不明所以的目光,没头没尾地开口,“我生病了,所以会胡思乱想,会钻牛角尖,想问题只想半截。但现在病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秦殊看着他的眼睛,直觉他还有下半句。   “现在你想说什么,想问什么,都说来听听吧,”林芜果然笑起来,看着他轻声道,“不急,想问多少都可以,我们有的是时间——哥,我会好好回答你的。”   回答你什么是我想要的爱,什么是我想给你的爱——以及我是多么无可救药地,毫无保留又如履薄冰地爱着你。 第100章 可以   说是随他问,秦殊倒也没有急于行使这项“特权”,反而像是怕林芜嗓子疼,反常地主动开口说了很多话,没怎么给他插话的机会——尽管事实上他的感冒已经到了后半程、没完没了流鼻涕的时候,如果不是昨晚吹风淋雨又烧了起来,这时候都该痊愈了。   话题零散,也没什么逻辑,语调是他听惯的平稳,像在给他讲睡前故事,或是念一封漫长的自白书。   而他终于能放任心底涨潮已久的依赖欲流溢出来,安心地靠在秦殊身上听他讲,数彼此重叠的心跳,做一个懒倦又漫无目的的好梦。   “我其实很怕自己在这层关系的包庇下犯错,一直很怕,”他听见秦殊轻轻叹了口气,用有些无奈的语气说,“就像很多家暴者,借着婚姻的豁免行使暴力,仗着一层伴侣的关系伤害对方……交往之前我还能名正言顺地和你保持距离,警告自己有些事没立场去做,但现在就像你说的,能做的不能做的都解禁了,我站在离你那么近的地方,要是哪天……我该怎么办呢?”   秦殊的语气不像问他,倒像某种无可奈何的祷告,带着让他心口发堵的无力感——他眨了眨眼,想问秦殊那要到什么程度他才能不害怕,又隐约觉得自己是知道答案的。   爱与欲,冲动与迷乱,终点不外乎是……   还没来得及想通,他又听见秦殊没头没尾地问他,但是小芜,我能在你身上装一个监听器吗。   “可能有些过分,”暖黄的灯光落在他眼底,晕成很柔和的光泽,“但我好像真的离不开你了。”   很病态的一个请求,病态到让人一时分不清这算玩笑还是真心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带上几分求婚似的纯情感,仿佛他想给心上人戴上的不是监听器,而是戒指。   林芜看着他的眼睛,数到第514下的心跳突然就变得混乱起来,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急促,像将将退去的低烧又要卷土重来,将他拉进某个情迷意乱的梦里。   然后他咽了咽口水,听见自己有些沙哑地问,如果最情迷意乱的时候都能克制住自己,你是不是就能放心了。   秦殊没听清,略微侧向他问他说了什么。   林芜却摇摇头,后知后觉被自己的想象烫到,撑着微微发热的脸颊轻声说:“哥,你知道吗,其实轻微的窒息能放大感官,对外界的刺激会更加敏锐……包括在床上。”   最后五个字是贴着秦殊的耳朵说的,很直白的暗示。   秦殊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从他还浮着淡红的眼角扫过去,语气一转,少有地对他刻薄:“又有精神了?之前谁哭着求我别再往下做的。”   说罢还抬起手,给他看手背上几道抓痕——浅浅破了皮,陈列在青年白净的皮肤上很扎眼,显然是他的手笔。   大概是在裤带被解开的时候。   林芜一时无言以对,倒是被这种许久不曾听过的冷淡语气激得有些心猿意马,抓着他的手背亲了一下,暗自惊讶秦殊那时候没报复他,怎么现在话里反而压着火气。   然后他不知从这个事实里悟到了什么,又忍不住笑起来,得寸进尺地爬坐到秦殊大腿上,明目张胆地撩他。   他其实很喜欢这样自上而下的角度,能看清对方平时被镜片挡住的睫毛。   但秦殊没给他仔细欣赏的机会,掀起眼皮默默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伸手揽下他,抓着衣领咬上他的嘴唇。   起初只是刻意为之的警告,凶得有名无实,然而或许是昏沉暧昧的气氛使然,又或者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好好接过吻,渐渐地这个吻就有些变了意思,无端生出滚烫的缠绵来。   直到林芜喘不过气,推着他的肩膀无声抗议,他才有些意犹未尽地松开手,垂眼望着陈列在他近前的白净皮肤和纤细锁骨。   “哥,你不能……”林芜被他咬得肩膀一颤,却也没有阻拦,甚至略微仰起头,方便他把吻痕印在中意的地方,底气缺缺地控诉他,“不能趁我没法用鼻子换气的时候欺负我,现在我的接吻技术只有平时的十分之一。”   “那就乖乖听话,等病好了再来报复我。”秦殊到底还是舍不得欺人太甚,留了个浅浅的印便罢休,揉揉他的头发意有所指地说,“该量体温了。”   林芜点点头,装作识趣地不再招惹他——生病的时候缺氧感尤其明显,刚才他被亲得视线模糊,直到现在身体还有些发软——张嘴含体温计的时候又无端觉得这个行为让人想入非非,忍不住探出舌头舔了舔冰凉的金属柱,抬眸看向秦殊。   但他哥显然不打算配合他的心血来潮,无动于衷地将温度计塞进他嘴里,甚至警告似的戳了戳他舌底,又伸手摸摸他乱翘的头发,一套动作下来有点儿像训小狗。   他原本也没什么力气,撑着精神说话的时候觉不出,现在被迫安静下来,那点儿强弩之末的精力就悄无声息地被卸空了,懒洋洋地提不起劲来,只能靠在秦殊身上出神,像小时候一样数着秒等三分钟。   数到30的时候他听见秦殊叫他的名字,又静静地睁开眼看过去。   “小芜,我可以……”秦殊顿了顿,有些不知该如何表述这个问题——太冗长也太理想,甚至显得有些自私。   ——我可以不那么如履薄冰地同你保持距离,可以对你做比玩笑更过分的事,可以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对我失望、不会离开我吗。   良久有等到下文,林芜眨了眨眼,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秦殊才意识到他不能说话,在心底里自我批判了两句,沉默片刻,毫无征兆地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温声道:“没什么。”   林芜倒是没有追问的意思,只是含着温度计静静看向他,目光纯粹而湿润,像什么无害的小动物。   然后拉过他的手,缓缓在他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可以”。   什么都可以。 第101章 玩笑   “小芜,那天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听见这个问题的时候林芜正靠在他肩上闭目养神,昏昏欲睡的大脑没能及时作出反应,回过神来话已经说出半截:“没什么,就是喝醉了想占我便宜……嗯,记不太清了。”   秦殊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手指从他耳后抚过去,温温凉凉的触感,舒服得他不自觉眯起眼,像只被揉顺了毛的猫。   察觉他有所怀疑,林芜抬起头,用柔软的脸颊蹭了蹭他手心,试探着问道:“哥,如果那天我没逃出来,或者他动手打了我,真对我干了什么——你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不择手段地报复他吗?”   他加了很多修饰语,把一句简单的话拖得很长,试图从对方的神情中捕捉到些许真实反应。   然而一无所获,秦殊的神色始终是淡淡的,与机窗外澄净的阳光别无二致——只是没有温度,更像某种人造的产物。   “我不知道,”语气也是淡淡的,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电视剧的编剧会有艺术考量,但我只是单纯地不想让他好过,如果一时冲动……”   无端从他话里听出几分危险意味,林芜连忙晃了晃手打断他:“别,不至于,他是我妈的学生,这么一来以后肯定没法在学术圈里立足了,没必要搭上你的前途拉他下地狱……再说他也没真的干什么,我是开玩笑的。”   他的感冒还没好全,说了一长串话到最后喉咙又有些痒,忍不住低头咳了两声。   秦殊不置可否地挑眉,伸手点了点他的喉结,示意他不用再接着往下说,等人安静下来才温声道:“我也是开玩笑的。”   如果从未见过他那些隐藏的偏执和阴暗,林芜也许还会相信这句话——他垂下眼,不再纠结他哥真假掺半的黑色幽默,打算彻底将这件事埋在心里,翻篇不提。   ——他能看开很多事,却唯独看不开他和秦殊的未来,即使已经从那个“对秦殊来说没有他是不是更好”的伪命题里逃出来,他也依然不想对他哥本该完美无缺的人生产生什么负面影响。   来都来了,再说“如果没来过”的假设毫无意义,也没有走的道理,现在他只想留在秦殊的未来里,占有一部分属于他的月色,再好好地陪月亮一同走完漫长的一生。   机程过半,距离他们下飞机大约还有一个小时。他克制地伸了个懒腰,靠回秦殊身上,像小时候一起坐公交回家那样扣住对方的手,提醒他快到了再叫醒自己。   秦殊“嗯”了一声,拉下机窗的遮光帘,又略微侧过身替他挡住漏进的阳光,语气温柔:“睡吧。”   靠在他身上的人似乎想回应什么,到底还是被睡意打败,只有低垂的睫毛颤了颤,看起来很柔软。   恰好是双休,拿回行李后他在酒店赖了两天,被监护人好吃好喝地照顾,拖了一个多星期的感冒终于见好,只剩一点儿无伤大雅的咳嗽——还是因为背着监护人偷偷点了甜食吃,不慎腻到了脆弱的喉咙。   但难得来一次这里,以后也不会再来,怎么能不尝尝当地出名的特色甜点——秦殊看他有精神引经据典地狡辩,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最后一天下午他还拉着秦殊去了趟理发店,剪短快要影响正常生活的扎眼睛刘海,顺便换了个室内看不太出、到了阳光下又呈现青蓝光泽的发色,耳后两缕挑染,很张扬的水色。   像他的眼睛,其实很适合他。   秦殊垂眸看着他,又想起两天前那个淅淅沥沥下着雨的夜晚,林芜抱着膝盖坐在冷清的小面馆里,眉眼被刘海挡住,整个人都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像一副苍白支棱的骨架,在暖黄灯光里维持着借来的摇摇欲坠的平衡,一碰就会崩塌。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那么脆弱的林芜——少年微微失神的目光越过水汽看向他,眼里的不安与仓皇扎得他心脏都隐隐作痛。   他还是不信那天夜里什么也没发生,林芜罕见的失态只是在埋怨他不闻不问——如果只是和他置气,又怎么会在看到他的瞬间放松下来,攀住浮木般抓着他在雨夜里哭。   -   下了飞机已经是中午,林芜下午还有课,算是把时间精打细算到了最后一刻,连放行李的余裕都没给自己留。   “这节课的老师脾气有点儿怪,不让旁听,”他把电量堪忧的手机和行李箱一起交给秦殊,一边嚼速食面包一边含混道,“哥,你在隔壁的空教室等我吧,顺便帮我充下电。”   秦殊叹了口气,想不通当时自己是受了什么蛊惑,才会一时心软答应他买这么迟的机票——大概是生了病的人难得有起床气,贴着他黏黏糊糊地说不想早起,被羽绒被裹了一晚的身体既软又热,就将他的理智烫得一并动摇了。   “慢慢吃,还有十分钟,”他用指腹推了推少年脸颊被食物顶起的一团,无奈道,“不带书没事吗?”   “没事,这节课不讲书上的东西,问室友借张纸就行了,”林芜有点儿嫌弃地避开面包内馅,只吃外面一层皮,小动物似的咬完一圈又塞回秦殊怀里,不情不愿的尾音拖得很长,“真不想上课啊,好困。”   “两节课,上完就好了,乖——想想晚上吃什么吧。”   前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周围的人渐渐多起来。秦殊替他理了理弄乱的头发,目送他朝教室走去,无端觉得这个场景有点儿似曾相识。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林芜放进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一连震了四五下。他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开口叫人,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是个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没等他接起便挂断了——然后他才注意到屏幕上列着几行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号码。   执着到这个份上,也不像单纯的推销……秦殊皱了皱眉,打算等这个电话再打进来。   然而下一秒手机又震了震,屏幕上出现的却不是来电,而是一条短信。   “我下周就辞职,绝不会再打扰你,求你把录音删了,别告诉你父母,可以吗?” 第102章 传闻   “说来惭愧,下周我就要调去其他学校了,今天是来办离职的……”   “谢谢,”秦殊接过服务员递上的茶点和饮品,温声道了句谢,才转头看向坐在他对面的人,嘴角依然挂着礼貌的笑意,“怎么会呢,王老师,您那么优秀的青年教师,到了哪里都会发光发亮的,能留下您的采访是我们的荣幸。”   王晗被夸得高兴,故作谦虚地推辞两句,放下茶盏打量眼前的青年,才发觉对方面前放的不是茶,而是酒杯。   “现在的年轻人和老师吃饭也喝酒呢,还约在那么高档的地方,不像我们当年,只敢趁晚饭时间和老师一起散散步,顺便聊两句。”   “成年了嘛,”青年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酒杯,语气很淡,似乎不打算接他的话茬,“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开始采访吧,不打扰您太多时间。”   他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却半晌没等到下文——直到服务员布完一桌的茶点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包厢门被阖上的响动,他忍不住抬头看去,才被青年骤然变冷的神情吓了一跳。   几秒前还笑意温和的青年此刻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目光冰冷,像一片陈列出锋芒的刃,视线不过相交半秒,就无端让他产生了冒冷汗的错觉,手指都有些发麻。   类似的眼神他只在电影里看见过,是盯上目标的杀人犯。   还没等他想出自己和这个叫秦殊的学生有过什么交集,下一秒视野一晃,那只玻璃酒杯就劈头盖脸地朝他砸过来。   他下意识扭身躲开,却还是被辛辣的酒液淋了一脸,一时睁不开眼。   “你……呃——!”   脖颈间像被箍了一道冰冷的枷,猛地收紧,顷刻间剥夺了他说话的权力——他勉强睁开刺痛的眼睛,模糊对上青年无波无澜的冰冷目光,墨玉似的眼底映出他狼狈挣扎的身影,像一出被缩小数倍的滑稽默剧。   青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掐着他的脖子将他逼进墙角,狠狠摔在玻璃窗上,窗框猛地一震,几乎让他以为自己会就这么摔出去,从四楼坠落。   挣脱不开,缺氧的窒息感争先恐后地涌上来,视野也逐渐暗下去,他慌不择路地用力挣扎,却连对方的一根手指都掰不开,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倒气声,同刺入骨膜的心跳搅在一起——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的意识都变得模糊,走马灯似的记忆断续闪过,翻来覆去都是眼下局面的因果。   这个自称学生会负责人的青年找到他,借着采访优秀教师的名义将他约到这间茶室,位置偏僻,包厢门窗紧闭,隔音效果好得让人绝望……   然而下一秒后背的疼痛陡然涌上来,青年松了手,静静看着他滑坐在地,又在他找回反击的力气前一脚踩在他肩膀上,轧得他肩窝一麻,整条手臂都抽了抽。   然后一记耳光砸在他脸上——左脸——极响极脆的一声,像什么告一段落的象征,狭小的包厢就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他粗重嘶哑的呼吸声。   他被打得别过脑袋,疼痛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道,耳边嗡嗡作响。   然后青年声音穿过轰鸣声传进他耳朵里,无甚起伏,甚至带着些彬彬有礼的耐性,像体贴地为他解释现状:“这是还给您的,酒,窒息,还有一记耳光——抱歉,我不擅长动手,害您自始至终清醒地承受这些,很难受吧。”   秦殊在他身前蹲下来,有些厌恶地用一根手指别过他的脸,让他听手机上的一段录音。   没几分钟,杂着衣料摩擦的响动,连人声都不算清晰,却像在他耳边炸了一道雷——是他自己的声音,醉酒之后神智不清的话,下三滥的侮辱和威胁。   放到一半的时候秦殊皱了皱眉,像是不忍心再听下去,暂停了录音文件,又重新按下录音键,举话筒似的把手机放到他嘴边,低头迎上他的视线,轻声问道:“第一个问题,我想采访一下这段录音的始末。”   “……别想拿这个威胁我。”王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突然毫无征兆地捏紧拳头朝他挥过去,却被青年截断在半空,往后一掼,反而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他看着秦殊的表情,无端一僵,有些不敢轻举妄动——这个人对他的任何反应都无动于衷,带着某种亡命徒般无所谓的平静,却握着他的底牌,像个冷漠的疯子,反而令人恐惧。   “不想回答就算了,”秦殊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继续道,“第二个问题,听说您的父母都是农民,省吃俭用供您读了这么多年书,一直以您为荣……如果他们知道您是个借职务之便侵犯学生的惯犯,靠学术造假上位,会是什么心情?”   “你在说什么?!”王晗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仓皇反驳,“什么学术造假,你少污蔑我,我也不是什么惯犯,这次只是意外……”   “意外被录下来了,还是意外碰上惹不起的学生?”秦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也不给他辩驳的机会,自顾自往下说,“第三个问题,听说您找好了下家,要调职去N大——如果那里的老师知道您学术不端,连博士论文都是找人代写的,为人又德行败坏,还会不会愿意接收您这样的社会败类呢?”   “这是家母的名片,您应该也认识,”他从手机里翻出张图片,放在王晗眼前晃了晃,眼神冷得像看一具腐尸,“别紧张,您也说了,刚才那些只是传闻——是不是传闻只有您自己知道了,只是以后您走到哪里,这些传闻就会传到哪里,直到传遍整个学术圈,您的亲人、长辈、同事、学生,甚至未来的妻儿子女,都会和传闻一起认识您的。”   看清屏幕的那一瞬,王晗的表情彻底变成一片死灰,却还要不甘心地挣扎:“……你等等,林芜明明答应我了,只要我离职,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秦殊站起身,眼底闪过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柔软笑意,语气却冷得像刀,扎进他万劫不复的判决书里。   “老师,你就死在‘传闻’里吧。” 第103章 人鱼   如果非要论脾气好还是不好,林芜自认为他是个好脾气的人。   所以当他拖着兴致缺缺的大脑熬完两节课、走进先前约好的空教室却没有看到秦殊时,他的第一反应也无关乎生气或失望,只是走到他的行李箱旁坐下来,默默思考秦殊这时候能去哪。   “噢,同学,这是你的行李箱吧,”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坐在教室另一角自习的男生却突然转向他,远远抛过来一句话,“你的手机在后面充电,看见了吗?之前坐在这里的人说他有事出去一趟,让我帮忙看着,到时候给一个蓝头发的人——你的头发是蓝色吧?”   “是我,室内看起来可能不太明显,”林芜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手机屏幕,伸出根手指绕着刘海,随口问道,“他说过自己去哪了吗?”   “好像没有,但他看起来挺从容的,应该不是什么急事吧……”   能根据“看起来”判断他哥的真实情况就有鬼了——林芜道了声谢,暗自腹诽——两节课也不过一个半小时,等不到他下课也没有告诉他缘由,这一系列行为本身就很不符合秦殊的性格。   算了,总会回来的,现代通讯手段发展迅速,倒也不必因为失联那么几分钟而惴惴不安。   他给秦殊发了条消息,告诉人自己还在原来的空教室等他,刷了几分钟的手机没等到回复,便索性扣下屏幕,趴在桌上听着歌出神。   是首他自己作的曲,被迫出差前最钻牛角尖的那几天写的,用吉他弹了基础的旋律录下来,还没填词,现在听来苦涩得呛人,比印象中还要矫情。   他闭着眼听了一会儿,却怎么也回不到当时纠结不安患得患失的心境里,最终还是伸手切了歌,决定让这首曲子永远终止于半成品——让一个已经走出死胡同的人为赋新词强说愁,还是太自找没趣了。   就像现在他已经不会为了取悦秦殊而去染自己并不那么喜欢的黑发,抛开情爱里的诸多矛盾命题,至少在染发这件事上他攒足了盲目的自信,知道不管他把自己折腾成什么颜色的鸡毛掸子,秦殊都会温温柔柔地说适合他。   于是他又拉过一缕额前的头发,眯着眼看了看,然后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放任自己沉进漫无目的的神游里。   每当这种时候,人对时间的感知就会变得模糊,就像学生时代明明只想趁课间眯几分钟,再睁开眼却已经过去半节课——他一度怀疑自己睡着了,却又被尚未失控的思绪自我驳回,迷迷糊糊间感知到又一次铃声响起,之前那个男生离开了,门被关上,不知过了多久又有过堂风拂过他耳朵,好像是有谁开门进来了。   ——他是被脸颊上若有若无的痒意闹醒的,耳机里的歌早循环了一个来回,窗外的天色也变得昏暗,提醒他睡了少说四十分钟。   “哥……”林芜皱了皱眉,在看清始作俑者的那一刻又放松下来,偏过头亲了亲秦殊放在他脸旁的手指,黏糊糊地叫了一声,支起睡麻了的半边身体往他怀里贴,“你去哪儿了……”   他总觉得秦殊是轻轻叹了口气的,只是没来得及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叹息,又被落在耳边的温柔声线勾走了注意力。   “老师有事,临时让我过去一趟,”秦殊揉揉他脸上被衣褶压出的痕迹,温声道,“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还不是在等你……”刚睡醒的人体温偏高,话尾黏软地拖出一截,嵌在他怀里像一块温热的糕点,或是某种为过冬积蓄了厚厚的皮毛、抱起来毛茸茸的小动物。   小动物嗅着他衣领间的味道,顿了顿,狐疑地问:“哥,你身上怎么有股……酒的味道?”   “消毒酒精。”秦殊面不改色地扯谎——回来之前他还有所犹豫,不确定该不该把自己对王晗干的事和盘托出,然而现在他看着小孩这副柔软无害的模样,就彻底打消了坦白的念头,不想再提起那些糟心事,也不想将狠戾的报复带进他的乌托邦。   如果放在几个月前,这时候他大概会很不满林芜对他有所保留,用些同报复无异的方式惩罚对方,直到不听话的小孩子哭着求饶才罢休。   现在却已经舍不得了。   刚睡醒的大脑昏昏沉沉,思绪也不如平时清晰,林芜“嗯”了一声,毫不怀疑地接受了他的说法,仰起头直愣愣地盯着他看——欣赏他哥那张女娲炫技似的脸一向是他不可或缺的消遣,有趣程度仅次于约会和索吻。   然而现在浓郁的夕阳淌进教室里,将秦殊清俊的侧颜轮廓勾勒得深邃,又在他眉眼间蒙上一段绸缎似的暖光,碎金随着睫毛的眨动落进眼底,晃出小片柔软的涟漪,似乎比以往还要蛊人。   于是林芜凑近些许,伸手摘下他的眼镜想看得更加清楚,却在视线聚焦的过程中鬼使神差变了念头,转而贴上去亲他的嘴角,小动物似的索吻。   这样的行为对彼此而言都司空见惯——可下一秒秦殊略微后退,避开了他。   林芜眯了眯眼,有些不满,却还是任由他用一根手指挡住自己,乖乖停在那里不再凑近,撒娇似的叫了声“哥”。   抬眼却对上秦殊低垂的目光,没有镜片遮挡,让那汪惯常深不见底的潭变得明净又清澈,就有什么罕见的情绪一晃而过,像是失落——或者受伤。   他愣了愣,被这样陌生的信号弄得恍惚,下意识问:“怎么了?”   但那些反常的东西只停留了不到半秒,像什么浮在水面上的虚影,没给他看清的机会便随着日落消散殆尽——回过神来秦殊已经将真实的情绪压回面具下,只留给他令人沉溺的温柔,温温柔柔地答非所问,像是蛊惑。   “小芜,你相信我吗?”   “相信啊,”林芜不明所以地被他揉了脑袋,几乎以为刚才自己看见的都是错觉,却还是认认真真地回答,“当然相信,无条件的那种。”   秦殊望着他眼里那片墨蓝的海,无端想起平静海面下这样那样的危险传说,关于骗人的人鱼,万劫不复的波涛,或者失足坠海时失去意识前一秒看见的漂亮珊瑚。   他没有再问下去,只是低下头,补偿似的亲了亲林芜嘴角。   “那就好。” 第104章 云   “忌油腻,忌生冷,也不能吃辣……”林芜坐在行李箱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翻了半天外卖软件无果,忍不住小声抱怨,“感冒而已,又不是什么大病,至于嘛……”   秦殊闻言看他一眼,听见了装没听见,笑着问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林芜识趣地摆摆手,被一家招牌画着寿喜烧的日料店吸引,点开一看发现距离不到三百米,便举起屏幕给他看,“这家店好像就在学校对面——我不蘸生鸡蛋,怎么清淡怎么来,求你了哥,我已经吃了一个礼拜的清汤寡水了……”   看起来可怜巴巴的,也不知道谁亏待过他——秦殊失笑,觉得这个场景很新鲜,他分明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死板家长,连之前林芜想吃一口冰淇淋都没舍得拒绝,还替他解决了“一口”之后的残局,这只狐狸却还能睁着眼说瞎话,见缝插针地跟他玩撒娇戏码。   然而他想起分隔两地的那几天里,小孩受了委屈又瞒着他,身边没有能撒娇的对象,大概只能自己看好自己,控制着饮食好让病情尽快好转、以免被趁人之危……心口便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生出百般耐性来陪他玩文字游戏了。   越是知道不在他身边的林芜有多沉稳多熠熠生光,他就越珍惜眼前这个还会跟他撒娇讨宠、长不大似的满心依赖他的小孩子。   “不是说懒得走路才要点外卖么,”他揉了揉林芜的头发,看着青蓝的发丝在夕阳里呈现出的奇异光泽,温声逗他,“把行李箱放回宿舍,再从宿舍走到商场,不累吗?”   “一码归一码,”林芜坐着行李箱滑出一小段距离,不偏不倚地轻轻撞进他怀里,语气懒洋洋的,听起来对食物本身也没有多迫切的兴趣,“刚才是不想去食堂,至少等外卖的时间只有我们两个人,现在嘛……嗯,反正明天没有早课,出了学校就算约会,我会带身份证的,要是过了门禁时间还回不来,那今晚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哥,你明明也想和我多待一会儿的,不准装无辜。”   否则也不会放任他拖着碍事的行李箱来天台,在这个多数人选择去食堂的时间段留在教学楼里,无所事事地看夕阳,花半个小时对外卖列表挑挑拣拣。   秦殊对他的问题不置可否,只回答前一句话:“想都别想,已经破例让你多外宿了两天,加上你室友的那几次……再这么下去宿管老师要找我算总账了。”   “明明不关宿管老师的事,你就是怕擦枪走火……”林芜嘟哝了一句,故意不让他听清,又往前倾了倾,双手撑着行李箱从他怀里仰起头看向他,自下而上的目光很诚恳,“哥,下个学期我们搬出去住吧,在附近租个房子,反正你大三下了,也没什么课。”   他的虹膜是透光的蓝色,被暖黄夕阳滤得澄澈,闪动着湿漉漉的期冀似的光,让人很难拒绝——秦殊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糊弄宠物似的把他按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揉脑袋:“我是没课,那你呢?”   “我可以翘课……”察觉秦殊的手警告似的按了按,他一顿,识趣地咽回危险发言,“也不是——但现在那些专业课对我来说真的没什么意义,谁会花四年时间学自己的第二母语啊,还是从零开始学书面语,学到现在我都有点儿不知道怎么跟我爸对话了……”   这倒不是借口,那天他爸听说了王晗的事,特意打了国际电话过来关心他,结果被他语法严谨的口语弄得无端紧张,到最后不得不换成蹩脚的中文跟他交流。   他以前不觉得有什么,回国来读书只是为了接近秦殊,选专业时也没想太多,挑了个不需要花太多心思的就算完,然而现在想追的人追到手了,情场得意了有空管管事业,才发觉要在没兴趣的领域里耗费四年,实在有些令人窒息。   连他都开始觉得有必要正视这个问题,就更遑论秦殊这样的“功利主义者”——秦殊听完他念念叨叨的抱怨,沉默片刻,倒是没有教育他以前不理智的选择,只是问他:“那你考虑过换个专业吗?”   “嗯?”   “转专业考试在下学期,这个月底就能开始申请了,”秦殊解释道,“既然对现在的专业不感兴趣,那就换个感兴趣的好了。”   “感兴趣的啊……”林芜越过他肩膀看着沉落的夕阳,梦呓似的自问自答,“我有什么感兴趣的事呢——好像没有,都是三分钟热度,除非我们学校开一个专门研究秦殊的专业,那我肯定满勤满绩……”   分明是带了调戏意味的玩笑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又有几分认真——他很了解自己,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看起来什么都在乎,什么都想沾一沾碰一碰,仿佛对这个世界充满兴趣,本质却是一团空泛的无意义的爱,随时都会丧失兴趣,随时都能抽身离开,哪怕在某个领域做出一点儿成绩,也只是因为天赋异禀,浮于表面的一点儿小聪明,而不是真的出于热忱。   如果那团空泛的爱没有落在秦殊身上,那他就是一片毫无意义的云,总有一天会将自己分耗殆尽,从这个庸俗世界里鲜艳又灿烂地消失。   就像夕阳里的任何一片云。   “但如果抛开兴趣不谈,只说意义的话,”他望着昏黄天幕里某一片灼烧的云,试着把自己代入秦殊的思维里,眯着眼慢慢地说,“我应该回去学美术,继承我爸的衣钵,进他的公司当设计师,这样至少不会太忙……哥,我其实没什么想要的,名利、物欲、甚至自由,这些东西我都见过,我什么也不想要。”   “我只想在自己的美学里一条路走到黑,然后多一些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过很普通的不被人干涉的生活,做月亮旁边独一无二的那片云——这样就够了。”   在这之前他对未来其实毫无设想,然而现在他听着秦殊的心跳,这些话就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勾勒出一个具象的、令他充满期待的庞大梦想——他好像突然能看清未来了。 第105章 介意   关于未来的设想是被电话铃声打断的。   林芜不太情愿地眯了眯眼,其实不想接——他想说的都一股脑倒完了,却还没等到秦殊的反应,总觉得有些不甘心。   然而电话铃催命似的响,过了十几秒还没有挂断的意思,他也只好把手机拿出来,怀着点儿怨气想看看是谁那么煞风景。   屏幕上是个陌生号码,没有标记,他也没什么印象。   “谁啊……”林芜嘀咕一句,正想接起来,却被秦殊先一步夺过手机,一言不发地挂断了。   他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却只对上秦殊平静的眼神——平静得有些反常,将所有情绪滴水不漏地封死,是他哥面对他时很少显露出的防备态度。   “怎么了,”他看着屏幕上的号码,试探着问道,“骚扰电话?”   秦殊垂了垂眼,克制许久的过激控制欲险些被这通电话点炸了,后悔几个小时前他只是删除了通话记录和短信,忘了拉黑这个号码。   下一秒电话又好死不死地响起来,林芜眨了眨眼,刚想说“不想接就挂断好了”,就听见秦殊意味不明地问他,认不认识这个号码。   “嗯……没什么印象。”久违地从他话里嗅到不加克制的醋意,林芜有些受宠若惊,本能里那点儿见缝插针调戏人的癖好又蠢蠢欲动起来,故意问他,“能接吗?”   秦殊没说话,把手机还给他,却又不动声色地抓住了他的手,像在宣示所有权。   林芜了然,索性当着他的面按了免提接起来,却没想到听见的是王晗的声音,“求你”两个字刚冒出来,就被秦殊皱着眉挂断了。   他有点儿后悔接了这通电话——如果早知道是谁打来的,他至少不会用这种恶心自己的方式来试探秦殊——却也只能乖乖把手机递给对方,若无其事地问:“哥,你认识他吗?”   “那天回酒店帮你拿行李的时候见过一面。”秦殊面不改色地拉黑号码,把手机收进自己衣兜里,提防他拨回去似的,语气却还是温和——温温和和地警告他,“别再跟这种人扯上关系了。”   林芜看着他的眼睛,想说自己本来就没打算再给他纠缠的机会,做好了报警的打算,然而突然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眯着眼睛套他的话:“哥,你以前都不会过问这些的,为什么现在……”   如果他是真的狐狸,这时候背后的尾巴都该毛茸茸地摇起来,得寸进尺地缠上去蹭人了。   秦殊逃不开他的视线,被迫对上那双晃动着狡黠的眼睛,对视良久,终于认输似的垂下眼,伸手把他拉进怀里,轻声道:“因为我会介意。”   以前会,现在也会。以前只敢藏在心底自欺欺人,还能勉强维持在越界边缘,现在却再也藏不住——也不想藏了。   林芜“嗯”了一声,嗅着他衣领间淡淡的沐浴露味道,心里涨起得逞的满足感,耳朵却有点儿不合时宜地发烫,半晌也没想出什么得寸进尺的话来,只闷闷地憋出一个字:“好。”   他看着夕阳最后的余晖落在秦殊肩膀上,铺成一段暖融融的绸缎质地的光,像什么童话故事的略影,就忍不住侧过脸颊去蹭了蹭——他其实很想抬头同秦殊接吻,天时地利人和都恰到好处,偏偏鬼使神差地掉进了纯情陷阱,反而有些无谓的不好意思。   仿佛现在的气氛不适合他们之间那些病态桥段,甚至不适合调情,只适合这样安安静静地抱在一起,像刚陷入爱情的高中生,听着对方的心跳都会忍不住脸红。   秦殊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下一秒一个柔软的吻落在他颈侧,不带什么调情意味,更像在借此确认他的存在,提醒他彼此的归属权。   他听见秦殊轻轻叹了口气,用只有他能听清的音量重复道,小芜,我会介意。   没头没尾的几个字,他却隐约听懂了——甚至不是靠听觉,而是某种心灵感应似的回响,他感知到那张由控制欲和占有欲织成的网又回到他周围,裹着浓郁的爱意一点一点收紧,温温柔柔地包裹住他,致密得让他濒临窒息,却又无可救药地听见自己加重的心跳。   他心口一烫,终于从那种令人如坐针毡的纯情氛围里挣脱出来,圈着秦殊的肩膀后退几步,踉跄着把彼此带进墙角的阴影里,然后不管不顾地亲上去。   无关乎试探或调情,他只是想这么做而已,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控制权全然交到秦殊手里,跳过语言去阐述他的回应。   下一秒臆想中的吻嵌入他身体里,隐隐带着克制的急切,像要借此从他嘴里搜刮证据,细细密密的疼和痒激得他呼吸都急促。   秦殊的手拢在他颈侧,虚虚地没有用力,只有偏凉的体温贴着脉搏,无声昭示存在感——于是他略微侧过头,引诱似的蹭了蹭对方的手心。   那只手就滑下去,探进他衣领里,警告似的拧了一下他的锁骨。   钝钝的疼痛无疑成了兴奋剂,刺得他肩膀一颤,整个人都像被抽了骨头似的挂在秦殊身上,像被月色灼烧到半透明的云。   窒息感是慢慢涌上来的,直到他被亲得迷迷糊糊,抓着秦殊的肩膀忍不住哼出声,才换回一点儿换气的空档,恍惚间听见空气里响起一小段“咕噜”声,是他被冷落了一下午的胃终于发出抗议,想摄入些狗粮以外的实质性的东西。   于是逐渐失控的气氛悬崖勒马,秦殊似乎笑了一下,伸手揉揉他的肚子,主动退开,语气又恢复了那种安全又纵容的温柔:“走吧,去吃饭。”   林芜眨了眨眼,有点儿不甘心,终于想起来追问一句“为什么会介意”,回答他的却只有行李箱滚轮划过地面的动静。   秦殊一手拉着行李箱,另一只手向后晃了晃,让他牵住,才意味不明地回答:“以后你会知道的。”   他不会再收回那张网了。 第106章 自由   “下课了吗?”   这条消息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铃声恰好响起,分秒不差。   林芜眉梢微抬,看着他哥这条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多余的消息,指间的笔饶有兴趣地转了半圈,又扣在桌面上。   “拖堂啦……”他低下头,用气声轻轻说道。   邻座的室友以为他在和自己说话,跟着抱怨了两句这个老师格外爱拖堂——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这句话并不是说给对方听的。   又过了几分钟,直到暗示性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响起来,年逾花甲的老教授才摆摆手放他们下课。   林芜坐在位置上伸了个懒腰,示意室友先走,手上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目光却有一眼每一眼地往后门方向扫——如果他猜的没错,过不了多久某个熟悉的身影就会出现在那里,装作路过来接他下课。   那天之后秦殊对他的控制欲简直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明目张胆且理所当然,也不知道该归咎于小别胜新婚,还是别的什么他隐隐有所猜想、却并不想去验证的原因。   比如送了他一条项链,不算什么礼物,只是很平常地在某个傍晚拿出来,借着接吻的姿势戴到了他脖子上,项链的吊坠被设计成镂空的骰子形状,银质骨架水晶壳,看起来很精致,内里却是一枚监听器,戴上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了。   再比如开始有意无意地过问他的行程,从“要和哪个室友一起上晚课”到“回寝室之后的时间都在做些什么”,像是要把以前不会过问的全都问一遍,补起那些错失的“私人信息”。   微信消息也比以前翻了好几倍——哪怕一天里有八成的时间他们都黏在一起,剩下那两成里他依然会收到这样那样没什么实质内容的消息,时不时地刷新秦殊这个人在他心里已经足够鲜明的存在感。   但即便如此,他哥依然保持着对他一贯的纵容,不会要求他多么及时地回消息,或者真的来控制他的行程强迫他做出改变。   只是不动声色地了解他,像悄无声息漫进他生活里的水汽,不影响他呼吸,温水煮青蛙似的让他渐渐习惯,只会在某些瞬间觉得有些湿润——潮湿过载,带来令人战栗的兴奋感。   这样小心翼翼的控制戳得他心软,不仅没有意见,还生出某种被人放在心上的、隐秘又真实的满足感来。   于是有时候他收到了秦殊的消息,会刻意不去回复,而是低头对着监听器说悄悄话,远远地调情。   他把画满古怪植物的笔记本装进书包,撑着下巴在心里从十开始倒数,数到三的时候半阖的门果然被人拉开,熟悉的身影映入视野,高而瘦,穿一件宽松的厚卫衣,看起来很养眼。   到了吃饭的时间,教学楼里不剩几个人,泛着傍晚时分特有的空荡安静。   他朝秦殊张开手,自然而然地讨了个抱,把脸埋进柔软的衣料里蹭蹭,嗅着好闻的木质香调心满意足——这个味道是他特意给秦殊选的,前中调都是无害的草木味道,掺一点儿橙花和小豆蔻香,乍闻起来温暖微苦,后调却泛出白麝香温润的侵略感来,几不可察的甜。   和秦殊这个人很相符,却又不像是他本人会主动选用的心思,更像某种明晃晃宣示主权的标记。   秦殊肯定能看出来,却还是不厌其烦地用上了,这样不动声色的纵容让他很满意,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软了,撒娇似的叫了声哥,轻声抱怨道:“下个学期我再也不要选早上的课了,早八就算了还满课,也太折磨人了……”   倒不是说上课有多累,他依然对晚上那节艺术史论充满兴趣,只是把他一个自由惯了的人困在教室里一整天,听些他想不通有什么意义又毫无兴致的课,他就由内而外地感到疲倦。   这么感性的情绪秦殊无法感同身受,只能试图去理解,任由他把整个人挂在自己身上撒娇,然后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拿出颗水果糖,剥开喂进耍懒的小孩子嘴里。   小孩子很好哄,尝到一点儿甜头就满血复活,把汽水芯的硬质糖果咬得清脆作响,一边把书包塞进他怀里拉着他往外走,一边含混说起白天思考了一天的问题。   “哥,我可能想好要转去哪个专业了。”   那天提起转专业的事也不是随口一说,后来他确实去了解过这个学校的艺术院系——他在F国读的高中是交换生的理想乡,在国内也很出名,成绩又拔尖,加上父母都从事相关工作,从小在这么个氛围里长大,办过个展,奖也拿了不少,履历其实很拿得出手,想转去美术学院并不难。   麻烦的是他要在综合性大学里找一个能拿出手的美术类专业,至少要能够到他父亲公司的校招门槛,以免遭人口舌——哪怕干他们这一行最重要的是专业能力和作品集,他也得遵守基本的规矩,不给家里添麻烦。   他把这些话慢慢地说给秦殊听,东一句西一句地没什么逻辑,却相信秦殊能明白,说到最后他停下脚步,望着窗外橘子色的夕阳,吐出一个不带什么情绪意味的结论:“我看了专业排名,也跟我爸妈商量过,嗯,还有阿姨……最后打算转去学服装设计,毕竟在F国呆了那么多年,教我的老师也都是服设出身,挺好的。”   秦殊“嗯”了一声,许久没有说话,直到他耐不住安静、忍不住抬头看去,才垂眸对上他的视线,问他:“这就是你的最优解吗?”   “……不算是,”他不擅长在秦殊面前撒谎,沉默片刻还是老老实实地摇头,橘子色的光落在他脸颊上,漫开一小片梦似的虚影,“我是感兴趣的,从小就感兴趣,但如果读这个专业,想够上公司的门槛,本科毕业是不够的,至少要出去留几年学,早的话大三就要走……哥,你知道的,我不想离开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其实什么也没想,没有想规划既定的未来,没有权衡利弊,当然也没什么期望,只是将心里的顾虑说出来——毕竟站在他面前的是最理性最按部就班的人,是永远高悬在那里不会颠倒的月亮,而他是个不稳定因素,朝令夕改自由散漫,只会凭原始的本能行事。   他的本能是不想离开他的爱人。   “等你大三的时候,我已经毕业了。”良久,他听见秦殊这么说道——语气平和,像是单纯地陈述事实,却又无端抚平他莫名的情绪。   “所以呢……”林芜愣了愣,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心跳突然变得有些快。   “所以那个时候我可以陪你出国,”秦殊看着他眼睛里突然亮起来的小小星芒,笑了笑,跳过解释直接陈述结论,顺便解答他可能想问的问题,“我可以去有国际交流项目的学校读研,自费留学,甚至休学去陪你——也许不太理性,但至少是可行的。”   “小芜,我的意思是,如果以前你的所有选择——出国也好,回国也罢,包括来这里读书——这些都是为了我的话,那以后换我来为你做出改变,顺应你的人生轨迹。”   “你可以去找你想要的自由。” 第107章 惊喜   林芜这个人听话也不听话。   听话在于他会乖乖戴着秦殊送给他的那条项链,任由对方通过上面的监听器知晓他的一举一动,并且为此放弃了其他那些价格不菲的配饰,也毫无原则地终止了自己坚持十几年的“配饰要和穿着相得益彰”的理念。   不听话在于他有时候会故意摘下那条项链,放在耳机的出音孔旁,然后故意消失一段时间,只留给秦殊几首他刻意挑选的歌。   比如现在,歌单循环了一轮,又回到最初那首只有吉他伴奏的慢调民谣。   秦殊终于有些忍不住,看了一眼毫无动静的手机,默默地想如果到这首歌结束林芜还没有回消息,他就去教学楼找人。   然而想归想,他依旧是那副温柔和煦没什么锋芒的样子——用孟麒的话说,现在的他看起来比以前还要好脾气,一副沉迷恋爱万事太平的模样。   “沉迷恋爱”的人坐在图书馆角落的位置,正低头收拾桌面上散落的橡皮屑——也不知道是之前谁坐在这里留下的,细细碎碎地撒了半张桌子,他不厌其烦地将这些碎屑收拢起来,堆在一张纸巾上,然后包成一团,丢进不远处的垃圾箱。   做完这些才将将耗尽一首歌。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依旧黑屏的手机,突然对几年前的林芜有点儿感同身受,当时远在异乡的小孩子给他发了几十条消息却等不到回复,心里的焦急比起他来大概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同的是林芜不会想来控制他,知道他看了那些消息就已经心满意足,而他的控制欲远超过正常范畴,心里想的是永远将人圈限在自己的视野范围之内,一只监听器已经算理智博弈的结果。   涉及林芜的时候他总是在和自己的理智博弈,就像现在他很想转头去教学楼找人,而理智告诉他现在他有一篇结课论文要写,他才踏进图书馆不到十分钟,这个时候离开未免太浪费时间。   片刻的犹豫后他回到桌前坐下来,翻开那本比立起的手掌还要厚的参考书,又摊开几页打印的文献,整整齐齐地铺了半张桌子,将手机隔除在他能注意到的范围之外——然后开始写论文。   是他亲口说的,给林芜他想要的自由,也就合该对这句话里潜藏的风险与后果照单全收。   然而还没等他看完最近的一份文献,余光边缘就突然晃出某个熟悉的影子,裹着宽松的橘色毛衣朝他走过来,明明没发出什么脚步声,在色调素净的图书馆里却依然显眼得有些突兀,像个行走的橙子。   “橙子”在他身后停下来,俯下身从背后抱了抱他,用气声叫了声“哥”——嘴里含着一块不知什么味道的牛奶糖,甜得腻人。   这个时间图书馆没什么人,他们所在的角落只有树影和阳光,秦殊便放任了他有点儿出格的举动,扣住他放在自己身前的手,同样用气声问他刚才在做什么,为什么不戴项链。   林芜只选择性地回答他前一个问题,说自己刚下课,现在要去画室给老师打下手,顺路过来看看他。   秦殊对他“要去画室”这件事几乎到了有心理阴影的程度,闻言僵了一瞬,矛盾到那张温和面具都出现了些许宕机的裂痕,不知该作何反应。   哪怕他知道林芜去画室只是想画画,借父母的关系牵了线拿钥匙,顺便为转专业做准备,负责那间画室的老师也是个年逾花甲的老教授,两个人挺聊得来,不过一周就处成了忘年交——师生间单纯的学术之交而已,没什么可担心。   但这种事谁又能百分百担保呢,何况前车之鉴就摆在那里,他难免视之井绳。   林芜趴在他肩上不说话,安安静静的,像只晃着大尾巴等他回应的小动物。   良久,秦殊重新翻动手上的文献,仿佛在通过这个动作翻过什么别的东西,借此封死不谈——然后他牵起林芜的手,在少年右手虎口处留了个吻痕。   不轻不重的一小团血色,印在白净的皮肤上却格外扎眼,位置微妙,旁人也许注意不到,自己却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在提笔作画的时候。   林芜被他咬得忍不住哼了一声,不知被戳中了什么羞耻的点,把脸埋进他肩窝里半天不肯起来,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才不情不愿地抬头,耳朵还有点儿红,垂眼看见那枚吻痕时却又餍足地笑了笑。   “哥,不用这样我也会一直想你的,”他贴在秦殊耳边轻声道,“晚上不知道要留到几点,不用来接我啦,闭馆之前来图书馆找你。”   秦殊点点头,不疑有他,看着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条项链熟练地戴上,又目送他离开。   -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暖和,临近十二月还能穿着一件厚毛衣在室外晃悠,阳光也很好。   林芜塞上耳机,打开一个音频文件拉到半截,边走边听,把嘴里的硬质糖果咬得清脆作响——上一颗是草莓味的牛奶糖,腻得他嗓子有点儿痒,于是换了颗汽水糖以毒攻毒,免得影响声带状态。   用糖开嗓,听起来就挺荒唐的。   快走到琴房的时候他还是停下来买了瓶水,老老实实地润嗓子,蹲在自动贩卖机前漫无目的地想,三个月就要到了。   三个月前他说要追到秦殊,看起来信誓旦旦心里却没什么底气,想到这个季节的温度还会有些胆寒,然而现在阳光晴朗,温暖到仿佛秋天还未过去,和他臆想中的凄冷毫不相干。   不知该归咎于他初来乍到,对这座南方城市了解不深,还是天气也在给予他好的暗示——就像现在他提前完成任务,已经如愿以偿地和秦殊在一起了。   他没打算去画室,目的地自始至终都是琴房——准确来说他已经在琴房待了一下午,录完一段满意的demo才终于松一口气,想着消失这么久他哥也该着急了,便去了趟图书馆安抚控制欲过盛的人,顺便讨一点儿亲密接触权当放松。   但生日惊喜总要背着当事人准备,偶尔撒个善意的谎言也无可厚非。   ——下周六就是秦殊的生日了。 第108章 情歌   林芜对节日的仪式感想一出是一出,并不完全局限于哪个特定的日期,唯独对秦殊的生日很上心,每年都会花时间准备,把这个当事人都不太在意的日子当成重要的节日来过。   说是“给秦殊过生日”其实不恰当,在他们朝夕相处的长久岁月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是在为秦殊庆祝生日,而更像小孩子借着这个名头行使特权,开口讨要些他平时不会提出来的要求,或是拉着秦殊干些平时没机会干的事——有时候秦殊还会反过来给他买礼物,就像若干年前他收到的第一条来自秦殊的项链。   生日礼物倒是从来没落下过,从孩童时期手折的纸鹤到后来的画或影像集,再后来年岁渐长,他也渐渐意识到秦殊对感情的认知不同于常人,或许不会为这些亲手鼓捣的东西感动,便开始买些或昂贵或实用的东西,作为真心之下的plan B。   也不是第一次录歌送给他,区别只在于以前他录的是懵懂的少年情思,算不上青涩却十足十地纯情,将自己的爱意摊开来明晃晃写进歌里,想的是让秦殊听到,也不求什么回应。   而现在……如果非要说的话,从词到曲再到唱腔,无一不是成年人声色犬马的领域,暧昧又晦涩,却用少年人刻意放低的嗓音唱出来,像夜里开出一簇引人陷落的花。   是他故意为之的勾引,要勾出对方全部的真实反应才肯罢休。   他不确定秦殊会不会为之所动,但这首歌的暗示意味足够强,很适合用作某些场合的背景音。   他甚至想好了要什么样的场景下送出这首歌,连同他这个人——他的身体和灵魂——一起。   像是被自己的想象烫到,林芜轻轻呼了口气,关紧练琴室的门,抱着吉他坐在琴凳上——手写的谱还放在那里,他没有再听先前录好的部分,只是剥了一颗棒棒糖塞进嘴里,然后摘下脖子上装了监听器的项链,像之前一样和放着音乐的耳机一起塞进口袋里。   然后按下录音键,循着感觉开始拨弦。   A段的钢琴和人声部分已经录完了,只差垫上吉他和弦,而B段的歌词太大胆,他搞创作一向讲究顺其自然,还不确定什么时候能进入状态。   唯一确定的是秦殊留在他虎口上的吻痕起了正向作用,每次低头他都会看见,像什么同歌词不谋而合的隐晦暗示,自然而然地让他心跳加速。   他想过很多次这个生日要如何庆祝,人多的人少的、盛大的平和的,出国旅行或是寝室楼顶、装饰了23颗草莓的生日蛋糕或者求婚戒指……思来想去最后的答案却是“回家”,回到那幢他们一同长大的房子里,两个人独处,干什么都行。   如果非要找个理由,那就是他有点儿想吃秦殊做的饭。   第三次弹完A段后吉他终于衔接到B段,他闭着眼,循着脑海里的罗曼蒂克幻想唱写好的词,思绪在一片桃色泡沫里勾勒出秦殊的身影,他亲吻过无数次的轮廓,爱了十几年的唯一的幻想对象。   七八岁时还没有变声,却已经能像个小大人似的照顾他的秦殊,牵着他的手冰凉却柔软,会在雷雨交加的夜里捂住他的耳朵,陪他坐在看不见窗户的楼梯拐角,一遍一遍地告诉他别害怕。   十二三岁时已经比他高出一大截的秦殊,会帮他在保姆面前打掩护,回家路上偷偷冰淇淋给他吃,会不太熟练地开火,亦步亦趋地照着食谱做些他爱吃的东西,满足他刁钻喜甜的猫舌头。   十六七岁却与叛逆期毫不相干的秦殊,已经有了后来温润如玉的影子,几乎满足一切青春期择偶幻想,却唯独对他温柔,也唯独对他没有办法。   还有现在的秦殊,人前是温和又可靠的邻家兄长,人后却显露出仅他可见的偏执爱意来,他越是了解这个人,越是看透对方不轻易示人的阴暗面,就越无可自拔地喜欢他……   很完美的一遍过,唱到最后他的声音有些哑,混着不可名状的轻微气喘,却自知不是因为累或用嗓过度——低哑的尾音拖出来,融进吉他的颤音里,比直白暗示更勾动人心。   他放下吉他,靠进落地窗投入的大片阳光里,灌了两口矿泉水,仰着头平复呼吸,任由水珠顺着脖颈流进他衣领里,然后拿过手机,停止录音,拨通了秦殊的电话。   对方这时候大概正专注于写论文,要花些时间从图书馆角落走到能打电话的阳台或是楼梯间——他也不着急,在心里默默数着秒等。   数到二十的时候电话被接起来,他抢在秦殊之前开口,没头没尾的一句“我想你了”。   秦殊似乎笑了一下,话音伴着柔软的风声传到他耳边:“怎么了,还在画室吗?”   “嗯,在……”他才想起这一茬,含混地糊弄过去,听见秦殊的声音脸颊又有些发烫,索性走到落地窗边坐下,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降温——他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话想说,只是被盈满幻想的自作曲煽动,没由来地思念幻想中的另一个主人公。   所幸秦殊也习惯了他这样无端而起的缠人,并未起疑,察觉他不想说话便体贴地接过话茬,说自己下午写完了论文,又结束一门课,这个学期已经没什么要忙的了。   言下之意是有很多时间能拿来陪他——林芜望着逐渐变成暖橘色的夕阳眯起眼,笑得像只被人顺毛得当的小狐狸。   “画室的事还没忙完么,要不要给你带饭过去?”   “不用,”他看了一眼吉他的方向,笑着说,“今天的任务完成了,是超额完成……”   然后没等秦殊回答,顿了顿,又贴着话筒轻声问道:“哥,下周末我们回家吧,我想单独给你过生日。”   他把“单独”两个字咬得略重,话音就带上些许黏软的暗示意味,与那首歌里的腔调和关键词如出一辙。 第109章 瞒骗   这几天林芜有些不对劲。   秦殊倚在半掩的后门旁,视线第三次仔细扫过整间大教室,依然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两个小时前林芜告诉他自己要来这里上课,颇为“体贴”地说跨区太远不用他接,下了课会去图书馆找他。   如果不是突然下雨,又知道林芜没有带伞的习惯,他其实不会出现在这里。   消失的人检查多少遍都不会凭空出现。秦殊收回视线,走到电梯旁找了个位置坐下,打算索性等到下课看人会不会来,一边默默地得出结论——这几天林芜确实有些不对劲。   没有吵架,也不是闹脾气,一天里依然有大半的时间同他黏在一起,看到他的时候还是像以前一样,欣喜和爱意都写在脸上,也会乖乖戴着项链任他监听,偶然说些情话反过来调戏他。   只是见不到面的时候——譬如上课,譬如去画室帮忙,还有时不时冒出来的“陪室友和暗恋的女生一起吃饭”“去图书馆借本书晚点再回来”——林芜就会微妙地消失一会儿,消息照回不误,只是用随机播放的音乐占用监听器,不让他知道自己的动向。   时间不会太久,最多两三个小时,和他们相处的时间比起来不值一提,放在寻常恋爱关系里是很正常的个人自由——于是尽管心生怀疑,他也没有出言干涉过。   前提是林芜没有对他说谎。   几分钟后下课铃如期响起,蜂拥而出的学生里依然没有他想找的人,倒是有个眼熟的身影走过去,被他在电梯前拦了下来。   是林芜的室友,似乎叫方一巡,之前见过几面。   “啊,秦哥啊,咋了有事吗?”   秦殊扫了一眼人来人往的走廊,没什么寒暄的心思,开门见山道:“我来接小芜下课,他人呢?”   “他啊……”方一巡在得罪秦殊和出卖室友之间犹豫一秒,毫无挣扎地选择了后者——毕竟眼前这位帮他掩护了好几次夜不归宿,想也知道不能得罪——坦白道,“他没来上这节课,说是有私事。”   意识到在人家长面前这么告状不太合适,他清了清嗓子,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但这节课特别水,老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班来上课的也就十几个人……小林他以前都会来的,今天可能是真的有事吧。”   秦殊点点头,不置可否地道了声谢,语气还是温温和和的看不出喜怒,却让方一巡无端觉得背后一凉,见他没有问下去的意思,立马挥挥手赶电梯去了。   这层楼只有一个教室上课,走廊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的雨声淅沥作响。秦殊走到窗边,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雨幕,少有地静不下心。   有什么事是连他都要瞒着的……   他拿出手机,打开与监听器相连的软件,听到的却还是一成不变的音乐声,掺着些许空茫的杂音,让人分不清旋律与背景,反而愈发烦躁。   几秒后他切到通话界面,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了林芜的号码。   捅破窗户纸之后他已经不再刻意遮掩对林芜的控制欲,却始终保持在不会打扰对方生活的范畴之内,也不会真的要求林芜为了他做出改变,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地了解,像在礼貌距离下拉起一张网,任由猎物自己选择要不要扑进来。   像这样断联两个小时就忍不住打电话去问,其实还是头一遭。   等待电话拨通的时候他听着一声一声的机械音,有些自嘲地想,十年前这个时候他尚且能放任逃学去写生的林芜我行我素,甚至昧着良心帮人打掩护,一下午不联系都不会着急,怎么现在反而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然而最近林芜的行为实在太反常,有意无意地躲着他,问也问不出所以然,让他不能不联想到异地那几天里对方的状态——当时是被居心不良的人缠上、憋着委屈怕他担心,那这次……   他没来得及联想更多,下一秒电话被人接起来,少年的嗓音盈着柔软笑意,听起来心情很好:“哥?怎么,想我啦……”   语气轻松又坦然,像在他将燃未燃的怒意上煽了一阵风。   “你在哪?”他很少用这么生硬的语气和林芜说话,话一出口自己也忍不住皱眉,看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压下几分不悦,又问道,“为什么没去上晚课?”   “啊……”林芜看着眼前写了一半的曲谱一阵语塞——他总不能说自己临时起意想加一段,才翘了课来琴房借钢琴,直到接了这通电话才发现外面在下雨自己还没带伞——生日礼物这种东西,说出来就不叫惊喜了。   他毕竟聪明,转念之间就猜到了秦殊发现他没去上课的来龙去脉,还被他哥冒雨送伞的体贴小小地戳了一下心口,可惜这么个难题横在眼前,没留给他多少感动的时间。   坦白从宽是不可能了,他瞒着秦殊鼓捣那么久,总不能在黎明之前功亏一篑——林芜沉默片刻,一时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借口,也不想轻易骗人,只好先转移话题,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语调来,煞有介事地跟他耍赖:“哥,我没带伞,你先来接我好不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安静到他都有些心虚,摸不透秦殊是不是真的生气,正想再开口试探两句,就听见青年无甚情绪的声音传过来,问他人在哪里。   他避开了“琴房”的关键词,看了一眼窗外,避重就轻地回答道:“我在行政楼等你。”   刻意模糊的回复显然让对方更加不悦,然而林芜听着电话那头变深变缓的呼吸声,几乎能想象出秦殊是怎么皱着眉咽下火气、优先考虑他的需求的——原本忐忑的心情就多了几分古怪的满足感。   让他很想再得寸进尺一点儿,看看这个人对他能有多少耐心。   片刻之后话筒里的雨声变得清晰,又响起窸窣的伞开合的响动。   秦殊没有再问什么,语气平静得让他忍不住心跳加速,又尝到某种睽违已久的紧张——和期待。   “好,我去接你。” 第110章 自投罗网   “哥……唔,怎么——!”   雨势比他们出门时大了不少,将路灯光搅得一团糟,让人看不清前路。   林芜对这样阴冷的夜雨有些排斥,总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个手机电量耗尽又独处异乡的夜晚,下意识地往秦殊那边靠,低着头将方向的控制权全然交给对方——秦殊倒是没在这时候欺负他,还搂过他肩膀有意无意地安抚,将大半的伞都倾向他这边。   只是不说话,弄得他心里打鼓,犹豫是该找个借口及时揭过去,还是再得寸进尺地诈一诈他哥——一不小心想得入了神,再抬头时周围已经不剩风雨声,安静得有些似曾相识。   地下停车场。   几个月前他被秦殊按在这里亲到快要断气,生平第一次直白接触到他哥不同于常人的阴晦欲望,也因此食髓知味,心甘情愿地一步步走向深渊。   他看着秦殊收起伞,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动静,还没来得及开口发问,就被毫无征兆地拉进阴影里。   秦殊倾身抱住他,手臂箍得他肩膀隐隐作痛,熟悉的白檀香味道铺天盖地裹上来,却不像平时那样令人安心,反而带着十足的侵略性——是个他无从挣脱的姿势,比起拥抱更像圈禁。   他对秦殊根本没有抵抗力,呼吸相融的一瞬便有些腿软,丝毫没有猎物面临危险的自觉,反而主动伸手抱上去,试图维持一点儿无济于事的平衡。   然后他听见秦殊轻声叫他的名字,语气还是平稳,尾音却有些发颤,像什么无可奈何的拷问:“你到底去哪了……为什么说谎?”   林芜一怔,在昏暗灯光里对上他的视线,才察觉他眼里翻涌着某种安静而晦暗的东西,像是长久以来的克制与隐忍被撕了一个裂口,勉力维持的平衡就陡然崩塌,露出底下不可见光的偏执来。   然后他恍然意识到,秦殊在与他相关的事上,其实并不具备充足的安全感。   所以才会那么容易吃醋,生出过激的控制欲来——却又怕伤害他,始终藏在心底不让他发觉。   那些控制欲被全数满足的时候尚且万事太平,然而一旦失控——就像现在——这部分摇摇欲坠的平静和温柔就很容易崩溃。   这样直白的被需求感戳得他心口发烫,彻底打消了找借口圆谎的念头,给不出合理的回答,只能遵从这一秒的本能冲动,圈着秦殊的肩膀仰头亲上去。   地下停车场阴冷又昏暗,泛着某种无机质的生硬味道,其实并不适合接吻或调情。   然而他一闭上眼,世界里就只剩下与秦殊有关的细枝末节,圈在他身后的手臂,抚过他脸颊的冰凉手指,掺着水汽的体温,呼吸,心跳——还有快要耗尽他理智的吻。   这个吻漫长又温柔,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兴师问罪来势汹汹,甚至在他呼吸急促前体贴地中止,细碎又缠绵地向下蔓延。   秦殊垂着眼,吻过他嘴角和下颔,最终停在他脖颈间,用只有彼此能听清的音量含混道:“小芜,别离开我。”   林芜肩膀一颤,喉结随着吞咽本能滚动,想不通为什么这个人明明咬住了他最脆弱的地方,说话时齿尖甚至会蹭过他的喉咙,看起来却更像被动的一方,没有底牌也没有筹码,说出的话也像乞求。   他不知道秦殊说这句话之前联想了什么,是怎么从区区几个小时的失联得出他要离开的结论的,却知道这一定是长久困住对方的一个噩梦——困了太久,才会滋生出这样绝望、偏执却又小心翼翼的深情。   就像他第一次知道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能泛起这样浓重的爱欲,混着执拗与痛苦,只一眼就能让人沦陷。   秦殊直起身子,沉默地望着他,似乎在等他给出答案——他心知肚明的,什么都行,只要他开口说些什么,哪怕是借口,秦殊也会照单全收,恢复往常滴水不漏的温柔模样。   然而他对上秦殊的目光,心跳不可自抑地加快,却鬼使神差地闭紧了嘴,别开视线,沉默着摇了摇头。   他想听更多。   好像有点儿玩过头了。   慢半拍地从窒息感里挣脱出来,林芜靠在墙上,仰着头大口吸气,试图咽下口腔里浅淡的铁锈味道——不用想也知道他的嘴唇被咬破了,颈侧隐隐作痛,大概也留了几道指痕。   不算太难受,这种程度的疼痛对他而言已经很能接受,只是心跳太快,呼吸也像要烧起来,烫得他有些无措。   ——不是出于生理本能,要怪也只能怪秦殊贴在他耳边没完没了地重复那句“别离开我”,执拗得近于病态,却又不偏不倚戳中他心窝,毒药似的撩得他神智不清。   他本能地伸手讨抱,却被秦殊拉着手腕拽到近前,摆弄成个双手背在身后的无助姿势,只能用额头抵着对方的肩膀维持平衡。   “为什么撒谎?”   秦殊贴着他的耳朵问,语气轻柔得像一个晚安吻,却无端让他心生恐惧——这是他第三次听到这个问题,如果没有回答,大概又会像前两次那样,被恶质的心上人剥夺呼吸,醉死在凶狠的亲吻里,手脚发软,浑身颤抖,直到灵魂都被搅得混乱不堪。   他被拂过耳畔的吐息烫得一抖,不知是出于对接下来的惩罚本能的恐惧,还是因为这样被捏着手腕实在很痛、连手指都开始发麻,先前那些游刃有余的欺诈伎俩突然变得索然无味,倒戈似的调转方向朝他扎来,扎得他心口一酸,突然有点儿委屈。   小孩子被冤枉了都会委屈,何况他是个长了嘴的成年人,咎由自取是一码事,被心上人误解又是另一码事——何况他也没做错什么,准备惊喜当然要瞒着当事人。   “没有说谎,”他的喉咙哑得厉害,像什么被粗暴对待的后遗症,说着说着就染上湿漉漉的哭腔,像被自己故作夸张的控诉感染,假意的眼泪就掺进几分真情实感,“我怎么可能骗你……哥,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他的眸色原本就淡,蒙上一层水光便呈现出粼粼的脆弱质感,自下而上可怜兮兮地望过来,一眼就能让人心软——事实上他骗秦殊的次数两只手的数不过来,却也不妨碍他这时候假戏真做地掉眼泪。   秦殊被他的眼泪唬得一怔,出走的理智猛地回笼,顾不上追究他的眼泪是不是逢场作戏,语气就不自觉地软下来,本能地辩解:“不是,哥哥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林芜动了动手腕——这次倒是毫无阻碍地挣开了,然而血液回流带来的跳痛还是让他忍不住皱眉,语气既软又哑,说不出地招人心疼,“哥,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想给你准备生日礼物,惊喜说出来就不叫惊喜了……”   他的眼眶里盈了一汪水,眨一眨眼便有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却还要执拗地抬头同秦殊对视,不肯错过任何细微的反应。   秦殊一怔,似乎花了几秒来理解他话里的意思,等到再回过神来,先前的怒意早就被懊悔和心疼彻底取代——他几乎没见过林芜哭成这副模样,何况罪魁祸首还是他自己。   小狐狸被他眼底的慌乱取悦,怕再对视下去要破功,就抿了抿嘴垂下眼,避免进一步的视线交流。   秦殊却以为他在生气,心跳都乱了一拍,语气也少有地无措起来,伸手拂去他的眼泪,捧起他的脸像哄小孩子:“别生气……是哥哥说错话了,对不起。”   他的语气诚恳又温柔,和几分钟前偏执的怪物大相径庭——林芜被他的反差哄得心满意足,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笑出来:“好啦,没有生气,就是想看看我哭了你会有什么反应——生气就不会一直配合你了。”   秦殊看着他眼里闪动的水光,还是皱着眉,显然并不太信。   那副将信将疑的在意模样戳得他心口一动,又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秦殊的下巴,拖着黏软的鼻音小声说:“哥,我有没有说过,我真的很喜欢你不那么冷静的样子……就像刚才那样。”   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什么来,耳根一烫,又有点儿脸红,不尴不尬地补充道:“对了,刚才说的生日礼物……”   秦殊的注意力全在他通红的眼眶上,根本没关注什么生日礼物,闻言有些茫然地“嗯?”了一声,看着他眼里鲜活的情绪,暗自松了口气。   “嗯,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惊喜要留到恰到好处的时候,”他原本没想说漏嘴,然而气氛恰好,忍不住拿这个当了推波助澜的筹码,回过神来又有点儿后悔,只能这么耍赖,“不准提前问我礼物是什么,你一问我肯定会忍不住告诉你的……”   假戏真做的时候像只小狐狸,这时候又显露出直来直去的孩子气来……秦殊失笑,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认真地答应下来,捡起伞牵着他往外走。   走出几步又突然想起什么,停在灯光稍亮的地方握起他的手,翻来覆去地察看手腕上的指痕:“还疼吗?”   林芜摇头,又在他执着的注视下回收答案,诚实地点了点头:“一点点。”   “怪我,”秦殊低下头,在泛红的印痕上落了个吻,眼底情绪晃动,最终融化在愧疚似的温柔里,“以后不会了。”   林芜望着他低垂的眼睫,鬼使神差地想起某种蝴蝶,沉默片刻,却答非所问道:“哥哥,我不会离开你的。”   停车场外一片安静,天色澄澈,雨已经停了。 第110章倒影   秦殊的生日在周六,于是林芜很自然地选择了买周五中午的票,上完第五节 课就动身回家——他并不太在意生日要怎么庆祝,却认为有必要卡零点整的仪式感。   听见这个理由的时候秦殊笑了笑,不给面子地揭穿他:“我看你只是想早点回家。”   “嗯,是啊,想早点过二人世界,”被戳穿的人倒是很坦然,大大方方地承认,走过来趴在他背上看他买票,伸出根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坐火车回去吧,这条线会经过海,我想看看。”   秦殊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顺着他的意思买了靠窗的火车票,心里想的却是等到这位小朋友上了车,十有八九就不会认真看风景了。   ——事实证明他还是很了解自家小孩,第二天上车后林芜果然将窗外是山还是海忘得一干二净,不知从哪里找了部古早的推理片,分给他一只耳机,拉他一起看。   是二十年前的片子,剧情和技法都朴素,看十分钟就能知道结局。没过多久林芜便没了兴趣,眯着眼睛伸了个懒腰,半靠在他身上躲避窗外直晒的阳光。   他的头发有点儿褪色了,发尾渐渐褪成柔软的茶棕色,被阳光勾上一层毛茸茸的浅金,像什么黏人的小动物。   秦殊看着他这副样子,无端地想起狐狸,那种从小被养懒了没什么防备的幼狐,眼尾眯起来总像在笑,会乖乖地仰起头来蹭人手心。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停在距离对方脸颊几厘米的地方,看起来像好心替人挡太阳,却藏了一点儿不可名状的私心。   林芜对此毫无防备,察觉了他的动作就略微仰起头,用柔软的脸颊蹭了蹭他掌心,散落的发尾扫过他手指,有些痒。   和他预想中的反应一模一样,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可爱些——秦殊眉梢微抬,从这样细小的互动里尝到些许新鲜的愉悦感,却也没有再打扰他,只是伸手替他拉下遮阳帘,侧了侧身让昏昏欲睡的小动物靠得更舒服些。   耳机里的电影还在播放,周围却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安静到他一度以为林芜睡着了,靠在他身上的人才动了动,依旧闭着眼,梦呓似的轻声道:“哥,你说如果爸妈知道我们搞在一起了,会有什么反应……”   他的话音放得很慢,像电影台词流进了现实,让人一时分不清是不是在自言自语——他似乎并没有等秦殊的回答,猫似的仰起下巴活动身体,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爸肯定没意见,说不定还会很高兴,他的思想比我还开放,就喜欢你这种……嗯,跟他完全相反的人——至于我妈……她应该也挺高兴的吧,她那么讨厌小孩,嫌麻烦,连自己的儿子都懒得管,要是知道以后没有孙辈去打扰她,顺便把我这个麻烦也接手了,让她能清清静静地搞她的终身事业……嗯,好像挺好的。”   说完这些他顿了顿,几不可察地皱起眉,像遇到了某个不得不正视的问题,然而话都说到了这里,也只好继续说下去。   于是他掀起一点眼皮,有些忐忑地看向秦殊,试探着问道:“那……叔叔阿姨呢?”   他全家都是离经叛道的怪人,重视自由甚于世俗,只会在他需要时给予些许平起平坐的帮助,比起爱护后代更像对待一个颇有天赋又谈得来的朋友,大概不会干涉他的性取向或是未来……   那秦殊的父母呢?   自家儿子原本一步不错的大好前程被他凭空插一脚,贴上个同性恋的标签,说不定还涉嫌对从小养大的弟弟图谋不轨……从世俗眼光来看,其实是很荒唐的。   几秒的沉默被忐忑生生拉得漫长——他想到这里,突然有点儿不敢看秦殊的表情,只能把无处安放的目光转向窗外,看着玻璃那侧飞速晃过的树影和房顶,隐约感知道了什么,却又无暇分心去想。   这不是他第一次想到这些问题,却是第一次那么直白地摊到明面上讲,大概是因为他们坐在回家的火车上,还有几个小时就要回答从小长大的住所,这个原本遥远又抽象的问题就变得清晰起来。   清晰到他突然有些慌,还没等秦殊回答就忍不住自顾自去猜想,想他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些沉重的世俗悖论。   他的童年大半在秦殊家度过,秦父秦母彻底忙于工作前还带过他一段时间,印象里是一对开明又理性的模范父母,性格沉稳,却也并非顽固不化,如果找个机会好好谈谈,说不定……   耳机里的电影台词还在喋喋不休,他想得太入神,甚至没有听见秦殊的声音,知道脸颊被轻轻捏了一把才猛地回神,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秦殊:“怎么了……”   “想什么呢,那么认真,”秦殊无奈似的笑了笑,“我说,他们没有意见。”   这个回答有些古怪,时态不清又过于肯定,不符合对方一贯严谨的表达方式。林芜愣了愣,下意识循着违和感反问:“为什么?”   “之前我问过他们,”秦殊看着他的眼睛,目光温柔,语气也无甚起伏,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实,“上个月,决定这辈子都不放你走的时候……我家的规则是谁提出谁负责,要和谁在一起是我自己的人生选择,他们不会干涉。”   似乎察觉了他有所顾虑,秦殊顿了顿,又贴心地解释道:“放心吧,没有吵架,比起我来他们好像更喜欢你,听完就同意了。”   林芜“嗯”了一声,花了几秒来消化他话里的信息,目光直直地缠着他对视,恍惚透过那双墨玉般的眼睛看见了什么,才蓦地意识到刚才一晃而过的感知从何而起。   是窗外的树影渐渐变得稀疏,风景陡然变得开阔明朗——他看到一片海,盛着粼粼的阳光落进秦殊眼底,明明列车上的每个人都能看见,却是仅他可见的景象。 第111章 生日   两个人下了火车已经是傍晚,恰好遇上市区的晚高峰,堵车堵得厉害,等辗转回到睽违已久的家时,天色早已黑透了。   这样位置僻静的住宅区似乎总能逃过时光流逝,看起来同几年前无甚差别,只是花园里的花都枯死了,周围几户灯火温暖,只有他们两家暗着灯。   林芜跟着秦殊穿过芜杂前院和两道门,踏进玄关时习惯性地深吸一口气,不期然闻见了记忆中那股好闻的扩香味道,有些惊讶:“啊,我以为会闻到灰尘的味道。”   “我爸妈偶尔来住,阿姨会定期过来打扫。”秦殊指了指玄关柜上的花——一小束香槟色的玫瑰,花瓣舒展,显然是最近才换上的——温声解释道。   “也是,不像我家……现在大概连水电都断了,”林芜透过窗户看了一眼隔壁的屋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可惜没带钥匙,不然还能过去看看,我记得我出国之前家里还养了一缸鱼,要是没人处理,现在可能已经成精了。”   他从小没什么家的概念,从记事起就是在这幢房子里生活居多,那些断续模糊的记忆中又十有八九带着秦殊的影子,以至于久而久之产生了连结,仿佛有秦殊的地方对他来说就是“家”,无关乎住所或是其他人。   如果非要扯上一点关联,那就是这幢房子里的暖黄灯光、木质调的扩香味道,还有客厅那张柔软的、几乎能让小小的他整个陷进去的大沙发。   “回家了啊……”他坐在沙发上,学着小时候的样子往后仰,没骨头似的陷进绒质布料里,视线落在电视柜前的几张合照上,才终于有了一点儿感慨的实感,自言自语似的小声嘀咕一句,眼眶无端有些酸。   说不清是因为回家,还是单纯地回到一段温暖记忆的起点。   几分钟后秦殊端着两杯水回来,就看到某个陷在沙发里的小朋友朝他张开胳膊,没头没尾地向他讨抱。   他放下水,顺着对方的意思弯下腰去,就被裹着白色毛衣的小孩子填了满怀——带着某种柔软的甜香,像花又像成熟的水果,盛夏末尾阳光充盈的味道,和这个季节格格不入,更像是梦。   “哥哥……”梦里的人贴在他耳边,没头没尾地轻声说,“我现在好幸福。”   因为父母认可,因为回到旧居,因为触及了某段遥远又温暖的过往,或是单纯地因为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身边——他飘浮太久,见过很多绚烂如云的幸福情绪,却像第一次真的将这些幸福拥进怀里,看清尘埃落定后的未来。   温热的,有些烫,烫得他眼眶泛酸。   他把脸埋进青年肩窝里,漫无目的地想,原来人在极度满足的时候,真的会想落泪。   生日本身没什么计划,两个人窝在沙发上腻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把其他问题放在一边,先解决没着落的晚饭。   冰箱里只有几罐啤酒,除此之外连半根葱都找不到。林芜捏着易拉罐端详了一会儿,发出一声豁然大悟的惊呼,把在一旁确认调味品生产日期的秦殊吓了一跳:“怎么了?”   “原来这就是酒啊,”林芜敲了敲易拉罐上潦草的图案,狐狸似的眯起眼看着他,“小时候我问你是不是,你还骗我说这是药,苦的,小孩子不能碰……”   “是吗。”秦殊很擅长对付他这些不怎么认真的控诉,拿过他手里的易拉罐放回冰箱,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神色自若地转移话题,“调味料倒是都还能用,也有厨具,先去超市买些食材吧——或者你想去外面吃?”   “不要,难得回家一趟,”林芜摇摇头,跟着他往外走,注意力果然被晚饭牵走,“嗯,我还想试试自己动手做蛋糕来着……”   他们其实很少一起逛超市。   小时候倒是被照顾他们的阿姨带着来过两趟,后来再长大些开始上学,便很少再有这个时间——再后来先后出国读书,去过家具市场购置必要的生活用品,也去过二手市集淘些乱七八糟的本地特产,唯独没有像这样普普通通地逛过超市。   这种感觉很特别,两个人推着购物车一前一后地走,一边商量一边往车里放东西,从散装称量的青菜到三倍辣的怪味薯片,还有做一个蛋糕需要用到的繁琐原料——像各色的具象化的的烟火气,一点一点填满购物车,或是别的什么地方。   “怎么像结婚十几年的老夫老妻……”林芜把一盒鸡蛋放在推车角落,品了品这一车东西和他们刚才的对话,鬼使神差地嘀咕。   然而事实是他们确实认识了十几年,如果从情窦初开那天算起,追溯至今也勉强符合这个名头——他对上秦殊的目光,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一点儿“确实如此”的意思,就心情复杂地挑了挑眉,又往购物车里扔了两个西红柿。   然后像要证明他们现在才刚进入热恋期、远不到七年之痒丧失新鲜感的时候似的,抓着秦殊的胳膊将他连人带车一起拖进货架角落里,撑着车缘倾身过去亲了他一下。   “老夫老妻就算了,”他眨了眨眼,笑得像只晃尾巴的小狐狸,一边扶起被刚才那一番动荡弄倒的盒装牛奶,一边看着秦殊轻声道,“早恋偷情的剧本我还能接受。”   秦殊一时失语,过了几秒才忍不住笑出来,无奈似的揉了揉他的头发:“谁会把偷情地点选在超市里……”   “那可不一定,正因为是偷情,没机会体验正常的同居生活,才要尽可能地模仿,来这种地方自欺欺人,”东西买得七七八八,林芜一边跟着他往收银区的方向走,一边煞有介事地跟他分析——分析到一半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又折回去拿了两包火锅底料,迎着他疑问的视线解释道,“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这车东西适合来下火锅,那晚上就吃火锅好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林芜确实是个天才。   抛开那些三天一换的兴趣不谈,至少他第一次动手做蛋糕——起初还是照着教程一步步往下做,到后来逐渐开始凭感觉自由发挥——也丝毫没翻车。   就是少做了一层蛋糕坯,让整个蛋糕看起来有些扁,更像盛满了糖霜草莓的水果派。   “22岁,”他把最后一根蜡烛点上,举起一罐啤酒越过闪烁烛光去跟寿星干杯,“祝小苏哥哥生日快乐——”   怎么有人喝两口酒说话就要飘起来——秦殊有些无奈地配合他碰杯,想这个人平时酒量明明很好,除非冰箱里藏着的那几罐是纯酒精,否则怎么也轮不到他喝醉。   “好了好了,不喝了,”他对“林芜喝醉”这件事多少有些阴影,只好放下易拉罐去哄过于兴奋的小朋友,暗自怀疑这个生日到底是给谁过的,“吹蜡烛好不好?”   林芜显然还很清醒,只是热衷于扮演过去某个时期的自己,闻言就乖乖点头回到现实,支着下巴一边小口抿酒一边期待地看向他:“好啊,要先许愿。”   许愿,吹蜡烛,切蛋糕——不知是第几个他们一起度过的生日,像某种一年一度的仪式,盛着暖黄的灯光和星点蜡烛,轻飘飘地晃过去,就像参与了彼此的小半生。   一顿饭从周五吃到周六,除了卡在零点吹蜡烛的那一刻时间点还算清晰,其余的时间都像被火锅烫得融化变形,模模糊糊地无声而过,回过神来已经临近一点。   林芜在这种时候情绪总是很高涨,知道第二天没什么安排也不用早起,便愈发放肆地往深夜里熬——也不全是熬夜,他心知肚明的,还缀着一个他心怀忐忑、期待又忍不住往后拖延的原因。   比如生日是要送礼物的。   吃完饭后秦殊简单收拾了一下满桌的狼藉,他便趁着对方把碗筷拿回厨房的时间在客厅挑挑拣拣,找了部他没什么印象的恐怖片,饶有兴致地把光盘塞进影碟机,祈祷这台老旧的机器还能工作——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些光盘还是他七八岁的时候拉着秦殊去买的。   几秒后电视画面一闪,一副森森的白骨出现在屏幕中央,影片里的惊呼声和秦殊的声音混在一起,让他有些错乱。   “这是什么,”秦殊把一杯热牛奶放在茶几上,端详了一会儿画面里的披发女鬼,面不改色地问他,“要关灯吗?”   两个人都不是怕鬼的类型,秦殊对影片本身都没什么兴趣,盯着他喝完醒酒的热牛奶就没再说什么,林芜倒是看得很认真——在这一点上他有点儿孩子气,看什么都会很专注,多无厘头的剧情都会怀着尊重作者的态度从头看到尾,偶尔还评价几句出彩的拍摄技巧,说这种手法在那个年代称得上很超前。   看着看着他才觉出有些不对,慢半拍地想起他当年为什么没拉着秦殊一起看这部片子——想起来也晚了,下一秒画面一转,阴森恐怖的镜头就陡然生出几分怪诞的旖旎感来,口味猎奇到少儿不宜。   他强自忍了一会儿,想七八岁时候买的影片应该不会太出格,说不定过几分钟就好了。   然而电影的走向越来越奇怪,渐渐脱离了恐怖片的初衷,朝另一个不适合小朋友观看的方向飞驰而去——画面转进卧室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伸手关了电视屏幕,不知联想到了什么,耳朵红了一片。   “……有点儿困了,”他不尴不尬地清了清嗓子,站起身,不想承认自己小时候买过这种中途易辙的恐怖片,“我去洗澡。”   下一秒手腕却被人拉住,秦殊像没看过那些画面似的无动于衷,直到目光扫过他发红的耳朵,才像被烫到了似的轻轻转开,显出些许生涩的动摇。   林芜被他弄得愣了愣,也有点儿不好意思:“怎么了?”   于是秦殊又抬眼望向他,目光澄明,泛着酒后特有的温润的光,让人想起某种质地上佳的玉。   “我的生日礼物呢?” 第112章 糖   秦殊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林芜已经不在客厅,也不知去了哪里,放眼望去只剩下一片昏暗,空气里浮着未散的烘烤蛋糕味道,安静得有些反常。   他看了一眼楼梯转角处亮着的小灯,在“留在一楼客房睡”和“回自己的房间”之间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了后者——想也知道某只小狐狸会赖在他的房间等他。   没有办法,他总是不想让林芜失望,以至于有时候明知是陷阱,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踏进去。   卧室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   他推开门,毫不意外地看见林芜坐在床边,身上穿着件有点儿眼熟的宽大短袖,胸前的图案是只笑眯眯的橙色柴犬。   大概是几年前林芜还住在他家时留下的衣服,尺码有些大,穿在当时清瘦的小少年身上能遮住半截大腿。   现在稍好一些,却依然不合身,领口空空地落下来,露出两段锁骨,被暖黄灯光勾勒得很清晰。   “要和哥哥一起睡么?”秦殊走到床边,揉揉他的头发自然而然地问,语气和从前无甚区别,还是像哄小孩子,“那快去床上躺好,时间不早了。”   然而林芜的反应却有些出乎他意料——下一秒手腕被握住,少年的手心热得灼人,烫得他怔了怔,低头望去,不偏不倚撞上林芜的目光。   林芜朝他摊开手心,晃晃手里那张拆开的玻璃纸,目光迷离地看着他,答非所问:“哥,帮帮我……难受。”   玻璃纸折射出色彩混乱的光,暗而模糊,像某个荒诞又旖旎的梦。   秦殊微怔,思绪少有地空白几秒,又飞速晃过诸如“生病”之类的若干猜想,却直觉林芜的反常状态和这些原因都无关,沉默片刻,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半蹲下身,和坐在床边的人视线齐平,温声问他:“怎么了?”   像被他突然的靠近刺激,林芜轻轻哼了一声,眼角的红又浓重几分,嘴唇开合,吐出一串黏连的气音。   秦殊勉强从他含混的回答里分辨出一个“药”字,还没来得及追问,便被不由分说的吻缠住——林芜捧着他的脸,湿漉漉的吻蹭过他嘴角,像什么黏人的小动物,或是某种看似无害的漂亮妖怪。   轻而易举地勾动他生理反应,让他心跳混乱,理智也摇摇欲坠。   秦殊不动声色地抽了口气,握着他的肩膀分开些许距离,将强行走歪的对话扳回正途。   他自认了解林芜,知道以自家小孩想一出是一出的性格,完全干得出吃了药再来撩他的荒唐事——他对林芜生不出什么气,眼下也不是教育小孩的时候,却不能不担心所谓“药”的来历,有什么副作用,会不会伤害身体。   然而任他再问什么,林芜都像没听见似的不肯回答,只红着脸一眼一眼地望他,目光湿漉漉的,明明是平视的角度,却像自下而上的祈求,眼睛里都像盈着水。   秦殊叹了口气,靠近些许,耐着性子哄他:“是什么药,告诉哥哥好不好?”   小动物却像误解了他的意思,见他靠近便循着本能来吻他,把柔软的身体往他怀里送,像自投罗网的猎物。   “……生日礼物,”少年靠在他怀里,用柔软的手指勾着他衣领,似乎有些看不清,眯起聚焦不稳的眼睛一颗一颗专注地解扣子,一边答非所问地嘀咕,“想给你……”   话音不知为何有些含糊,呼吸间盈着甜腻的水果糖味道,像无声盛开的一簇橘子花。   衬衫的纽扣精细,解到第三颗到时候他不知被什么绊住,半天也没能解开,没了耐性似的皱眉,突然伸手环住秦殊的脖子,带着他往床里倒。   秦殊平衡不稳,险些倒在他身上,慌乱间堪堪撑住,手臂和身体就圈出一小方空间,把林芜围在阴影里,灯光和空气都暧昧不清。   林芜那件单薄的短袖被掀上去,露出一截腰,白得晃眼,胸前却是有点儿幼稚的柴犬图案,明晃晃的反差。   他侧过脸,把脸颊贴在秦殊手臂上降温,有意无意地蹭,小声说哥哥救我,帮帮我,不舒服——几个破碎的短句翻来覆去地念,像某种带着催眠性质的、故意为之的暗示。   秦殊垂下眼,望着他略微发红的眼眶和眼里湿淋淋的一汪蓝,无端想起某种画着斑斓图案的玻璃风铃,透明质地,绘着清淡又旖旎的颜色——于是他恍惚听见有风吹过,挂在窗檐的风铃晃出一阵响。   事后追溯起来,如果在整个过程中他有过一瞬的不清醒,那就是这一瞬。   下一秒他低下身,反手抓着手腕把人按进床里,语气微沉,意味不明地问:“哪里难受?”   像是突然被他这句话唤醒了理智,林芜的眼神清明一瞬,又垂下眼睫,沉默了一会儿,没头没尾地答非所问:“哥,你相信我吗?”   问题的逻辑是颠倒的,他该问的是秦殊是否相信自己,或者这时候他能不能相信秦殊——然而他就是选择了这样一种逻辑混乱立场颠倒的方式问出来。   反正这个夜晚注定没什么理智,荒唐到底罢了。   就像他知道只要他谎称自己吃了药,展露出仅对方可见的强烈需求,秦殊就不可能拒绝他——有些狡猾,好在他也不需要把这个谎言坚持到底,秦殊的反应已经给了他想要的答案。   如果秦殊还有所顾虑,那就由他先走出那九十九步,去拥抱他的爱人。   他知道秦殊听得懂。   秦殊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好闻的沐浴露味道落在他身上,让他难以自制地情迷意乱,几乎错觉自己是真的吃了什么不该吃的药——否则怎么连心跳都鼓噪,烫得他呼吸发抖,像有什么情绪沸腾满盈,快要溢出来。   快要耐不住的时候他听到秦殊叹了口气,用一种清醒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十足温柔的语气回答他:“相信。”   于是他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像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伸手环住秦殊的肩膀贴近他,两条白生生的腿缠上他的腰,几乎要把整个人挂在他身上,语气却天真又诚恳:“……不是药。”   “不是药,我吃的是糖。”   他撑起身子去吻秦殊,递出舌尖荒唐的甜腻,像要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却被轻轻拢住了颈侧,轻微的控制感让他的听觉在过速心跳里失真了一瞬,没能听清秦殊的下一句话。   “我知道。”   于是他向下坠去,陷进一个梦里,一个盈满橘子甜香的好梦。   一个同现实抵死缠绵,延及一生的好梦。   end————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