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将军瘫了怎么破》作者: 一盅茶叶   简介:   一代名将身重奇毒,好死不死遇到了死对头小师侄,最最重要的,他居然瘫了!   瘫了算什么?他照样一骑绝尘。只是,恩?师侄你别抱我走啊!   师侄:“师叔,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一剑,我伤了你…”   秦冉:“???什么一剑,我不是一脚把人踹飞了吗?”   灯花爆开,他克制而隐忍地吻上他的唇。烈火焚身,他脱下他的衣袍,思绪若春草蔓万城……   于秦冉而言,无论他此后是善,还是恶,是坦荡还是虚伪,是烈火焚烧,骨殖上的野草尽皆腐朽;亦或油尽灯枯,化成淡淡的血痕,他都想有那么一人陪他安民龛世。   一管笛,一支洞箫,一双人,行万里河山,点亮万家灯火。 第一章 重逢   秦冉坐在寿春的客栈二楼饮茶,他慢慢悠悠剥着新鲜的莲子,莲子是方时下渡口采的。他偶尔看看窗外,然后他看到长街人流如织中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   这人也真是奇怪,穿着一身月白的单衣,背上一把银白色的剑,从头到脚连靴子也是白色的,一个人走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总有那么一点鹤立鸡群。   当这人走到他窗口下方时,凭借剑柄上独特的花纹,秦冉认出了他是天道宗的弟子,品阶还挺高。   他早年在天道宗修行,辈分颇高,低阶子弟见了他都要叫一声师叔。   如今同门师兄弟相遇,怎么也没有不打一声的道理。   于是他道:“小师弟,你是天道宗哪位道人的徒弟?”   那人一抬首,古井无波的目光和他对个正着。   怎么是他?!!!   世上穿白衣的人何止千万,而遇到天道宗门下弟子身着白衣的几率没有上千也有八百,他偏偏一眼相中的白衣人是他最不想遇到、最没有想到的那个人。   秦冉手一抖,刚剥好的并蒂莲子就掉了下去,他胸中波澜起伏,背过身低头装作默默饮茶的样子。   千里挑一,海底捞针的概率都让他碰上,他这运气着实太好。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人还是一副不近人情,冷若秋霜的模样。   ……   他俩结过梁子……算是有仇的……   秦冉舔了舔嘴唇,发现不对,低头一看,茶杯里半滴水也没有。原来早被他喝完了。   他手抖,掉的一颗莲子也好死不死砸在叶秋的怀里,只想着叶秋千万千万别抬头看过来。   他心中祈祷,但见李琳琅的目光落在他空落落的双手,欲言又止。就好像他扔的不是轻飘飘的莲子,而是身家性命。   李琳琅,是他的随身侍卫。一路跟随他从京城来到江南寿春,对他无微不至,勤勤恳恳得很。   待李琳琅一走,秦冉马上唤过小二,心痒难耐,万分好奇。   他拿出一颗莲子问道:“头一次见到双生的莲子,不知道这里是否有些门道?”小二盯着秦冉的五官看了半晌,笑道:“公子真是好福气,双生莲子可不是一般人能采到的。”   “怎么说?”   “我们这儿有一位公子,和客官差不多岁数,从小结了一门娃娃亲,连彩礼纳过了。两人成年后,男的一表人才,女的如花似玉,两人对对方都十分中意。家世、学识、品貌,都是门当户对,双方父母也很满意,到头来婚事就因为这双生莲子吹了。”   “吹了?”   “吹了。我们这里有句俗语说的是:莲子结同心,双生定情缘。那位公子要娶小姐,按寿春的习俗,非采一株莲送给姑娘,而且这莲子要亲手采,不得他人替代,时候不能晚不能早,得这两天,还得是双生莲不可。怪就怪在,那位公子采了几年的莲,采下的莲子堆满了两间厢房,里面没有一颗双生的莲子。有些人啊,穷其一生都碰不上,有些人啊,一采一个准。”   秦冉道:“所以说那位公子采不到双生莲子,最后就没有娶到那位小姐?”   小二道:“双方父母不同意,两人后来就私奔了。据说两人在一起没几年,那位公子生了二心,抛妻弃子跟一位农家姑娘好上了。小姐恨他薄情寡义,悔不当初,三天后投了护城河。看来缘分都是上天注定,强求不来。那负心汉当初没采着双生莲子,也有一定的道理。”   秦冉道:“这样看来,这双生莲子,果真有几分意思。”   小二笑嘻嘻道:“公子机缘巧合得了双生莲子,送给他人,那人要是收下了,就代表她同意了,你们就结下一桩鸳鸯亲。所以双生莲子通常作为定情之物,寓意你我二人同理连枝,永结良缘,生生世世,生死不弃。”   秦冉:“……”   这双生莲子的寓意……果真是非常深刻啊……丢脸丢到自家祖师爷头上了。   砸谁不好怎么砸叶秋呢?   偏偏是他……   他知道刚刚给他打招呼的是我吗?   他脑子里千回百转万般思绪,最后一拍脑门,有点乐观地想:管他呢,万一他没认出我来呢?   就算认出我了,他也不一定会上来,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第二章 故人   他一向没皮没脸惯了,外人都当他是个正二八经的人,只有熟悉的人知道,他骨子里那点叛逆的血。恰好叶秋,就是其中之一。   后来他随着父亲征战沙场,才勉强把放荡不羁地性子收一收。   想到小时候和叶秋的那点狗血破事,他低声念道:“叶秋你还真是……”   “嗯。”   秦冉悚然一惊,一抬头,看到叶秋解了背上的剑,在他面前坐下了,他那受惊的脑子来不及反应,嘴巴一张一合,后面的脱口而出:“——阴魂不散。”   意识到说错话,秦冉立马道:“呃……不是……那什么……你来了多久了?”   叶秋淡淡道:“刚才。”又听他轻轻道:“你刚刚为何躲我?”他指秦冉探窗看见是他,背转过身子装作没看见的事情。   秦冉也在想:对啊,我刚刚为什么要躲着他?他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有什么好怕的?   细究起来,其中的原因很是复杂。一方面,他没想到遇到的人会是叶秋,另一方面,他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害怕?担忧?唯独没有厌恶。   但故人相见,总是令人惊喜的。   叶秋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出尘气质,顶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冷漠又孤高,让人恨不得离得远远的,可一有他在,秦冉总是下意识地放松,下意识地亲近。他一直紧绷的精神一懈,话也就多了起来。   秦冉道:“躲你,没有吧?熟人相见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呢,更何况遇到的是你。天道宗和寿春隔着十万八千里,这里也不是天道宗护持的地界,你怎么会来这里?”   叶秋瞳孔微不可查闪了闪,道:“路过。”   “路过……这么巧啊……我也刚好路过。你也是难得出门一趟,一出门还跑这么远……到了这个时间点你肯定还没吃饭……”正巧小二把饭菜和酒端上来,秦冉夹了一块油豆腐,放进叶秋碗里,面不改色道:“这家的如意回卤干和什锦豆腐脑我尝过几次,嗯,不错,你试试?”   叶秋柔声道:“我听说你伤得很重……”   凤栖谷遇袭后,京中盛传长平候秦冉重伤难行、回天乏力,才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没想到这些流言已经传到了寿春城。   他心口的箭伤和毒,就是在那时留下的。   秦冉心中一暖,道:“哦,总有一些吃饱了没事干的人瞎操心,风风火火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点小伤添油加醋就成了这个样子,你看看看我现在,能吃能跑能跳,能有什么事?”   能吃,秦冉面前一大桌子菜,只不过每样挑挑捡捡吃了几筷子,再加小半碗饭,就没动了。算起来,叶秋一碗的饭量,吃的竟比他还要多些。   叶秋知道他又在胡言乱语,无奈地摇了摇头。   秦冉生就一副万里挑一的好皮囊,不是盛行的男子面若桃花的阴柔之美,而是剑眉星目,鼻梁陡直,嘴唇削薄,加上常年征战沙场,全身上下带有一种秋风肃杀的凛冽。   然而如今他凛冽的气势因为病弱的原因大半卸了去,收起了全身锋芒,人便添了几分柔美,像极了娇滴滴不受寒风的美人。   在叶秋眼里,此刻的秦冉面色和嘴唇发白,发髻未束,只是虚虚地将两侧的头发笼在一起,明显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叶秋站起身来,想要去探他的脉。   看到叶秋走过来,秦冉脸色一变,道:“你干什么?!”   叶秋道:“把手给我。”   秦冉知道叶秋想要做什么,两手拢在背后,扬声道:“不给,我和你什么关系啊,说给看就给看,我怎么没见你这么听话过?”   叶秋眸子一垂,低声道:“小师叔。”   秦冉脸上喜色一闪而过,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叶秋嘴唇颤了颤,敛了目光,轻轻道:“小师叔。”   这三个字像一根细弦轻轻撩动秦冉的心口,让他心痒难耐,一股久违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元和四年,天道宗。   这时候的秦冉不满十二岁,已经在天道宗修习了三年。他是天道宗掌门青怜君的徒弟,辈分高,人缘又好,别人见到他都客气地叫他一声:“小师叔”。唯独有一个人对他爱答不理,就是叶秋。   天道宗收徒大典的时候他在场远远地看过一次。同样是八九岁的小娃娃,别人三个五个扎堆抱团,只有他从头尾冷着一张脸,也不合群,颇有些孤松鹤立。   秦冉抱剑倚着一棵合欢树,觉得这个小朋友有点意思。   等大典结束后,他拦在叶秋必经的路上,挑眉道:“你是哪户人家的小公子?说出来我们认识认识,以后有个什么事情,我好帮帮忙。”   他想的是,遇到这种冷心冷面的小朋友,先熟络熟络,然后循序渐进连哄带骗,慢慢地把他变成自己人。结果人家根本不想理他。   叶秋别扭地抱着一把半人高的剑,剑柄上的穗子一荡一荡扫着他的发尖,剑首杵着头了也不在意,雪白的一张脸,眼神冷冷地充满了戒备。   秦冉把流云剑握在手里,学着他的样子抱着剑,用手指弹了弹垂掉下来的红穗子,得意扬扬地道:“你这样抱剑,不觉得很不舒服吗?剑不是你这样拿的,你叫我一声小师叔,我就告诉你正确的抱法,保证又帅气、又好看,好不好?”   秦冉一脸期待,他年龄比叶秋大,身量比叶秋高,流云剑学着叶秋的样子抱在怀里,看起来怪模怪样,而且很不舒服。秦冉等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手都抱麻了。   叶秋抿着嘴唇,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抱紧了手里的剑,从他面前跨过去,走了。   秦冉热脸贴了冷屁股,颇有些心不甘,按辈分,觉得叶秋叫一声“小师叔”怎么也不过分。   后来他又想方设法堵了几次人,每次都是败兴而归,偏偏秦冉乐此不疲,叶秋越不理他,他越来劲,一个劲纠着人家不放,就想听叶秋软软地叫一声小师叔。   缠的烦了,叶秋干脆躲着他走。秦冉找不到人,就去低年级的学堂听墙角,结果被路过的青怜君逮了个正着,害的秦冉又被罚去禁室抄书,半个月都没有出门。   半个月的时间里,他将天道宗的教条抄了十遍,其余的诸如弟子戒训各抄了一遍,总计洋洋洒洒十万字,都写在一个本子上,看起来颇为壮观。   禁闭出来不过几日,他听说连云道人收了叶秋做徒弟,心中一动,本来是去藏书阁借书的他陡然转了个弯,朝连云道人的住处来。   他一边走一边想,如果叶秋不在,他就去找连云道人喝茶解闷,如果老顽童走了,留下叶秋小朋友,那就更好办了,他就哄骗他说连云道人去找掌门了,我替他授课教你剑法,只要自己能留下来,软磨硬泡怎么都能把他的嘴撬开。   灵思飞转间,他脚步也没停,很快看到了一个灵草满院的小筑。连云道人不在。一棵两人合抱的刺桐掩映在门前,红色的刺桐花铺了一地。   秦冉沿着小径走到树下。树下有石桌,两个石凳摆在左右。石桌上有茶杯。秦冉端起来,茶水还是满的,里面有一根轻颤的嫩黄花蕊。他把花蕊挑出来,重新放到桌子上。   两片刺桐花瓣无声无息落到了他的发冠上。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秦冉就这样端着茶杯,一路走一路喝,他也并不口渴,所以到了叶秋的房间时,茶杯里的茶水还剩一半。   门是半掩的,秦冉踢门的脚一收,用手推开了。叶秋不在外面,不在书桌前,他正侧身躺在床上午睡。秦冉眸中一动,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   秦冉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叶秋床前。大片的阴影投射下来,叶秋却浑然不知,已然睡熟了。然后他轻轻掀起被子的一角,将剩下的半杯茶水抹在床褥上,等茶水均匀地晕染开来,秦冉满意地拍拍手,将叶秋叫醒。   叶秋小朋友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一看是秦冉,就要去拿桌上的剑。   秦冉忙道:“等等,我今天不是来打架……”叶秋不理他,低下头去穿鞋,秦冉哪能让他站起来,连忙把人按牢了,严肃道:“别动,这个问题很严重,我今天必须把话说完。”叶秋一听,果然不动了,目光不善地看着他。   秦冉忍住捧腹大笑的冲动,一本正经的道:“我今天是特地来跟你道歉的,结果我一进来就看到你在午睡,等了半天,最后没忍住把你叫醒了,对此,我非常抱歉。”说完,他主动把自己的剑送到叶秋的手上,道:“现在你可以动手了。”   叶秋拿剑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目光一直盯着秦冉的脸,游移不定,最后手一松,道:“你走!”   秦冉爽快地答道:“好嘞。“”然后转身向外走了几步,回过头,提醒道:“对了,我在路上碰到几个小朋友,遮遮掩掩拿着床单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我在他们背后一瞧,发现床单上湿了一片……”   他一边随口胡诌一边观察叶秋的脸色,果然看到叶秋脸色一变,鞋也不穿了,带着剑一起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秦冉故作惊讶,道:“怎么了?好好的又躺下了,难不成是病了?来,我看看。”他一手拉着叶秋的被子,一手要去摸他的额头。   叶秋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瓮声瓮气道:“我没病,你走开。”   秦冉道:“没病就没病吧,让我走也行,你得先把剑还给我,就在你的被子里。你要是不给我,我可就自己来拿了啊。”说着,真把一只手伸进被子里。 第三章 江南/彼时非年少   叶秋来不及多想,掀开被子就把剑丢出来。顺着空挡,秦冉手一用劲,把叶秋全须全尾地露了出来。   叶秋眼珠子盯着他,嘴唇咬得死死的。   秦冉浑然不觉,看着自己手里的被子,很惊讶道:“我不是故意的。”   然后他像是才发现叶秋的异样一样,目光扫过床褥上的湿痕,道:“你尿床了?”   叶秋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秦冉默默观察了半天,看他连耳朵都红了,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没想到你这么大个人了……居然……居然还尿床,不行,我要告诉你的同门……不,还是先告诉你的师父去!”   秦冉说着就往外走,叶秋又惊又怕,双手死死拉住秦冉的衣角,不让他走,力气太小,半截身子掉到了床外,咬牙道:“你不能走。”   秦冉道:“怎么了,你刚才不是还叫我走吗,怎么现在又变了,你不让我走,我偏要走。”   叶秋干脆抱死了他。   秦冉动了动没挣开,心道力气还真大,内心有一丝得逞的快意,又连忙收住了,语气平平道:“既然这样,你叫我一声小师叔,我就不走了。”   叶秋抬脸看他,雪白的脸红润未消,马上又被更深的红色染透了。   秦冉板着脸道:“说不说啊,不说我就走了?”   叶秋把脸埋在他的腰间,嘴唇微启,正要开口,连云道人进来了。   连云道人看了看床上的叶秋,又看了看秦冉,问道:“我放在刺桐树下的茶杯怎么少了一个,你们谁看到了?”   秦冉心道要遭,就看见连云道人走到书桌前,拿起空了的杯子,道了一句:“原来在这里”,又看到地上的刺桐花瓣,了然道:“你们两个谁……”   秦冉怕他再来添乱,心里一急,挣开了叶秋的怀抱,跑过去把连云道人直往门口推,道:“我们两个都很好,隔壁的仙花仙草好像就不太好了,您快去看看吧。”   连云道人眼睛不停朝叶秋方向瞟:“你们俩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我们俩闹着玩呢……”秦冉抓住门,一拉一推,把连云道人关在了门外,然后用背抵住门,长长呼了一口气。   幸好进来的是连云道人,换了别人看到他们两人拉拉扯扯纠缠不清,被青怜君知道了,秦冉少不得挨一顿板子,再关一次禁闭。   糊弄走了连云道人,秦冉再看叶秋,心里咯噔一下,但见叶秋目光沉沉,脸色白的可怕,气的。   秦冉脑子里蹦出来的是:赶紧走,越快越好。   但他终究没有走开,因为叶秋两眼闭上又睁开,眼泪就唰唰往下掉,止都止不住。   秦冉:“……”   秦冉这个混账,居然把人气哭了。   秦冉手足无措站在原地,头一次体会到了心慌的感觉,这一慌不要紧,重要的是他脑子一热,连流云剑也不拿了,丢下叶秋,慌不择路地跑了。   丢了剑,回去以后,秦冉又被青怜君罚了禁闭,两个月。   因为这件事,秦冉一直心有余悸,也不主动招惹叶秋了,就算偶尔碰上,秦冉也是能躲就躲,不能躲就当作没看见。后来青怜君教习的东西越来越多,秦冉学习的时间越来越长,就算有心想找叶秋麻烦,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两个人就这样平安无事过了两年。两年之中,一个有心无力,一个不愿搭理,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直到偶然的一次捕猎。   秦冉独行了很久,终于在百灵谷的深山里找到了合适的猎物:一只黑眼圈兔子。   这只兔子一身雪白的毛皮,小身板缩成一团伏在地上。听见秦冉的脚步声,兔子意识到了什么,两只耳朵竖起来,鼻子不停地耸动着。   秦冉右手握剑,足尖轻轻扫过沾了晨露的草叶,没等他扑上去,兔子耳朵一抖,直接往更深处跑去了。   这只兔子大概长年待在天道宗,沾了些灵气,跑起路来比寻常的兔子还要快,发现秦冉掉在后面,就停下人立起来看他,等秦冉一上前扑它,又马上跑开了。秦冉追了一会儿实在追不上,有些泄气地靠着树喘气。   他咬牙切齿道:“真是……一只兔子……岂有此理……”   居然被一只兔子耍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等歇够了,他又想去找逃掉的兔子,沿着兔子跑掉的方向走了一阵,听见不远处有破空声传来。   秦冉走了几步,拂开眼前的树叶,有一白衣博带的人正在练剑,剑法虽然不成熟却带有几分飘逸的味道。秦冉看了一会儿,突然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一只兔子,朝那人跑去。   正是他追掉的那只。   看那兔子趴在那人旁边不动了,秦冉精神一振,也不管旁边有没有别人,冲上去就扑住了。   秦冉提起兔子的耳朵,站起身来,与兔子来了个对眼。大眼对小眼,兔子朝他脸啐口水。   他洋洋自得地道:“看你还敢不敢跑,死兔子,等会儿就把你烤了。”   一只雪白的靴子落在他面前,秦冉一抬头,叶秋正站在他跟前,脸上有些惊疑。   两年之间,叶秋的五官长开了些,脸颊多余的肉没有了,眼神虽然冷,眼里的锋芒却软了下来,颇有几分平静淡然的味道。   秦冉比了比,惊奇地发现叶秋只比他矮了半个头。   秦冉既想逗他又怕他哭,不说话就走又好像有些尴尬,于是他讷讷道:“那什么……好久没见……你长的挺快,不打扰你练剑了,你继续。”   叶秋道:“你要去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烤兔子啊!   但这话又不能直说,于是秦冉道:“这兔子长得油光水滑,看着挺招人喜欢,准备养着玩玩。”   “挺招人喜欢”的兔子一脸怨念地望了他一眼,然后眼泪汪汪地看着叶秋。   叶秋道:“你这样提着它,它会很疼的。”   秦冉道:“那你说应该怎么个提法?”   叶秋道:“你把兔子给我,我示范一遍给你看。”   秦冉看了眼手里眼泪汪汪的兔子,又看了看叶秋,扑哧一声笑了,他道:“想要兔子跟我说,何必哄骗我?”   叶秋面上波澜不惊,耳朵根却可疑的红透了。秦冉觉得他好玩,又不像以前那样不经逗,便有些放肆起来。   他假装把兔子递给他,等叶秋伸手来抱,马上缩回了手,道:“我只是说说,又没打算给你。给了你,我吃什么?”   叶秋一怔,怒道:“你,你怎能如此?!”   秦冉在嘴巴里嚼了嚼这句话,觉得叶秋的质问平白无故,好气又好笑,他道:“你练你的剑,我捕我的猎,咱俩井水不犯河水。再说,就算我杀了,空口无凭,你能证明吗?”说着他一手拿剑,一手拎着兔子就要走。   叶秋一剑刺了过来。这一剑力道不足,刺过来软绵绵的,秦冉看也不看,侧身就躲过了。   他飘身飞上一棵大树,回首看了一眼叶秋,又朝另一棵飞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到一块空地,秦冉才停下。   想到叶秋的眼神,秦冉挠了挠下巴,莫名觉得可怜。   他把兔子放在地上,拍了拍它的头,有些为难道:“这可怎么办才好……”   几日后。   叶秋回到自己的住处,推开门,发现窗前的书桌上蹲着一只白毛、黑眼圈的兔子。   叶秋怔了会儿,推开窗户往外看,没人。   秦冉早走了。   为了送这一只兔子,秦冉颇费了一番功夫。他不能大摇大摆地把兔子提着走,只好把它放在袖子里兜着。兔子和他有仇,一个劲用爪子挠他,挠了一路,血丝都拉出来了。   也不知这一番周折是为什么。   事实上他当时就后悔了,自己明明可以借这个机会好好逗弄叶秋一番,没听到“小师叔”,一声谢谢也好,想到这里,肠子都悔青了。   后来两人年岁渐长,就算再没皮没脸惯了,秦冉也做不出强求别人的事情来。这一声“小师叔”,一拖就拖了十六年,万万没想到会在今日、今时听到。   秦冉道:“你这是为什么啊。”   叶秋垂下的手指微微卷曲了起来。他半跪下来,视线与秦冉持平,一字一句地道:“就当我欠你的。”   秦冉:“……”   他该说什么好呢?   秦冉轻咳一声,这种古怪的氛围让他颇不适应,本就觉得现在叶秋的态度十分反常,加之刚刚那句话,秦冉的思路就开始走歪,歪来歪去不知怎的,他又想到了双生莲子的问题。   “同理连枝,永结良缘”这八个大字啪的一声糊在他脸上,秦冉脸都黑了。   秦冉想要起身与叶秋拉开一段距离。奈何空间有限,叶秋一伸手,轻而易举就制住他。   叶秋就着半跪的姿势,一只手搭在秦冉的脉上,另一只乖巧地放在他的膝盖上。   挨得近了,秦冉闻到了叶秋身上淡淡的沉水香,他略微不自然地偏了偏头,然后听到叶秋道了一句“好了”。   秦冉顺口道:“如何?”   叶秋收了手,目光盯着秦冉,道:“好坏掺半。”   秦冉神经一紧:“怎么说?”   叶秋的目光若有若无落在秦冉的心口的位置——那里有箭伤。新伤虽愈,疼在己心。   “身体无碍,真气受阻。”   秦冉松了口气,看来叶秋并没有探出他还中了毒。他在京州长平候府养过一段时间的伤,伤势没有好全,也七七八八差不多了。   或许是中了毒或者是别的缘故,他的经脉堵塞不通,无法运转真气,若强行运转,会加快他身体里毒素的扩散,连燕琛也没办法。   如今他失了内力,真气不济,一脸病容,病病弱弱似乎一推就倒,这样凄惨万分的样子,难怪叶秋如此担心,要亲自探他的脉象。   叶秋的话委婉,却也一针见血。   身体无碍,意思就是死不了,只要好好养着,伤势总会痊愈;真气受阻就严重多了,这种一般无法用药物治疗,如果一直脉塞气滞,同时也意味着他的流云剑法无法发挥全部实力,这放在战场上是致命的弱点。   但秦冉之所以能够稳坐西北,震慑蛮夷,靠的不单单是武力,还有脑子。   秦冉撤了手,背往椅子上一靠,极自然地与叶秋隔出一段距离来。   等叶秋主动走开坐到他对面,秦冉的目光又落到了那坛“红尘醉”上。他想喝酒。若李琳琅还在这里,打死也不会让侯爷碰酒,现在秦冉对面坐的是叶秋,叶秋不知他喝酒咳血的病症。   “红尘醉”放在叶秋那头。叶秋看着他伸过来勾酒坛的手,放在双膝的手指动了动,并没有阻止。   秦冉抱着酒坛子倒了一小杯,递给叶秋。叶秋摇了摇头,他不喝酒。   秦冉道:“上好的佳酿,你当真不喝一点?”   叶秋道:“一杯。”   秦冉:“嗯?”   “病体不宜饮酒,一杯为好。”   合着他是在劝自己,秦冉心中颇为无言。无言过后他又看了一眼叶秋,心道叶秋变化还真大,要是早几年,他们在天道宗,别说请他喝酒,就是两人说一句话都要打起来。   果真岁月易变,白驹过隙。   秦冉一边喝酒一边观察叶秋,发现他只是垂了眼默默喝茶,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这样看了一会儿,秦冉便收回了目光,心中思忖李琳琅也该回来了。   到时候别说喝酒,摸酒坛子都难。趁此机会畅饮再说。   一盅酒很快见底,秦冉皱了眉,就要去倒第二杯。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地压在酒坛子的坛口。   叶秋淡淡地道:“够了。”   秦冉见叶秋手压在酒坛子上不放手,道:“品茶要三盅,须才有味,这喝酒也是一个道理。我现在才一杯都不到,你就让我停下,这不是很折磨人吗?”说着他把空茶杯套在手指上,转的飞起,大概四五圈的样子,空茶杯突然脱手朝叶秋面首飞去。   叶秋抽手截下茶杯,看到秦冉已经抱住酒坛子给自己倒了第二杯。   叶秋:“……”   这次为了不让叶秋中途伸手盖坛口,秦冉干脆把酒放在自己的脚下。他端起酒杯,对着叶秋举了举,豪气冲天地道:“干。”   叶秋:“……”   秦冉喝酒很文雅,颇有种文人墨客品茶时的优雅从容。叶秋目光动了动,眼睑随即敛了起来。   两杯之后,叶秋再也不让他喝了。   秦冉的第三杯酒刚到嘴边,就被叶秋拿走了。叶秋站在他身前,目光沉沉。   秦冉维持着手里端盏的姿势,似乎根本没有想到叶秋突然来这一手。他抬眼目光和叶秋相交,偏了偏头,道:“你既然拿走了,那就算你的了。你若饮下了,这一坛的酒都归你。”   叶秋轻轻地道:“当真?”   秦冉挑了眉毛,道:“君子一诺,必不相负。”   秦冉这话本来就是随口而出,哪里想到叶秋只是轻轻皱了下眉头,就把手里的酒端起来饮尽了。 第四章 江南/迟暮参商   叶秋将杯底露给他看,就去拿秦冉手里的酒坛子。   秦冉:“……”   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下秦冉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他盯着空空的杯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颇有些惋惜的意味。然而说出去的话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秦冉舌尖抵着上牙槽,心情复杂地去看眼尾逐渐猩红的叶秋。心中默数:一、二、三。   “砰。”   看着把脸埋入臂弯不省人事的叶秋:“…”   以手加额。   醉了一个怎办? 。   因为天色已晚,还有一个昏睡不醒的叶秋,秦冉二人没有走多远,顺势住进了最近的一家客栈。   在付房钱的时候,秦冉又想起了酒楼和叶秋喝完酒没钱付账的尴尬事情,就去向李琳琅讨要些碎银子。   然而当时李琳琅的话是这样说的,他用一种很沉痛地语气道:“爷,不是我不给,实在是你手里存不下钱。有一个子就花一个子,有一打,你拿出去一会儿就没有了。总共我就带了这么点,花完了只能请爷出去卖笑补贴了。”   秦冉冷笑道:“我看你当街表演胸口碎大石也是极好的,定有很多人看。”   李琳琅叹息道:“可惜那群小姑娘喜欢爷这样长相俊美的,不然让我徒口吞剑也行。”   说的秦冉哑口无言。   因为那条银线没法解开的缘故,秦冉只让李琳琅要了两个房间,美其名曰:省钱。   李琳琅刚把叶秋安放在床上,转身就看到自家侯爷坐在一旁,问了一句:“爷不回房间休息吗?”   秦冉端起一杯茶,用茶盖抚了抚茶叶,很自然地道:“今晚我就在这里了。你去隔壁屋睡,床大,随便你折腾。”   李琳琅拿着的被子差点掉在地上,惊讶道:“爷,爷和叶……叶公……”   秦冉喝着茶,道:“怎么说话结结巴巴,一下子哑巴了?我不在这里难道和你一起睡吗?”   李琳琅:“……”   还真没声了。秦冉撩起眼皮望过去,发现李琳琅看他的眼神十分诡异。   醉酒的叶秋用真灵银线将秦冉和自己绑在一起,秦冉断不开银线,离不了叶秋一丈开外。现在秦冉手腕上的银线随着他喝茶的动作轻轻摆动,另一端拉长了半垂下来,刚好拦住李琳琅往门口走的脚。李琳琅却像没看见似的,银线穿过了他的腿,没有丝毫阻碍。   秦冉后知后觉起来,那条银线李琳琅看不见,也触摸不着。   既然看不见、摸不着,就没办法说清楚,为了不越描越黑,秦冉心大得就不解释了。   李琳琅回来的时候打了盆热水,拿了一张帕子打湿了,就去擦叶秋手上的泥。   想了想刚刚在路上没说完的话,李琳琅道:“燕——”   “咚”   秦冉把茶杯嗑在桌上,道:“再让我听到‘燕大夫’三个字,就给我滚回京州去。”燕琛这小子也很能耐,人远在京州都还有人替他天天念叨。   停了几秒,秦冉看着呆住了的李琳琅,语气缓和道:“说吧。”   李琳琅舌头突然打结起来,道:“大……夫……说,说……”   “舌头捋直了说。”   李琳琅道:“说当初侯爷要出京,他特地给你研制你的药丸只是半成品。虽然能够压制侯爷体内的毒素扩散,药效却只管半个月。当初爷走的急,就没来得及和你说。算起来从京州到寿春这一段路,走了也近半个月,也许就是这两天,药效就过了。”   秦冉目光沉在茶杯中,去年腊月初八,他奉帝命率领亲卫护送北蛮使团进京,不料亲卫中出了叛徒。他们路过凤栖谷时,被早埋伏的不明来历的人马偷袭。   千防万防,他被一支暗箭射中了胸口。箭上淬了毒,透过心口的伤口缓缓渗透进他的五脏六腑,麻痹他的四肢。虽然当时有燕琛在身旁为他医治,去了他身体里一半的毒,使他能够神智清醒,借燕琛的口压下军中主帅受伤的消息。   后来回了京州长平候府修养,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动弹不得,是个全瘫。不仅如此,残留的毒每日浸他肺腑一寸,他受的疼痛就加重一分。下毒那人似乎不愿他立即死去,更想让他饱受痛苦,着实阴毒霸道。   药效一过,压制不住的毒就会重新从他心口扩散开去,如一张慢慢舒展摊开的网。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他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从一个行走自如的常人,变为一个半瘫、成为全瘫,最后只有眼珠子还活络。   他或许会双腿先失去知觉,或许会双手先失去知觉,更可能某一天走路时突然跌倒在地,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弹,连喊叫的能力也没有。   眼看着自己一点点沦为废人而无能为力,这本身便是一件残忍又磨人心志的事情。   秦冉抬起头来,看李琳琅一脸关切,道:“我现在还没废,照样踹得动你。”   侯爷说到做到,从京州到寿春,他一路不知被侯爷踹了多少次,惨得很。   那股子凄凄戚戚氛围一下子淡了。   秦冉垂眸不急不慢喝了一杯茶,周围寂静无声,便抬头去看,发现李琳琅还在给叶秋擦手,只不过从叶秋右手换到了左手。那厮擦的颇为精细,连指缝都没放过。   这要拾掇完,不知得猴年马月……   秦冉看不下去了,道:“你洗漱去,我来弄。”   李琳琅转头看他,惊讶道:“爷会做这个?”   如此这般屈尊伺候人的举动,不像是侯爷的一贯风范。爷就是爷,天生的大爷,不管闲事,哪怕是照顾人这件小事。李琳琅在秦冉身边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他亲自照顾过人。哪怕是端茶倒水。   秦冉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接过李琳琅手中的帕子看叶秋的脸,也没看多久,就开始下手。   李琳琅得了闲,就到盥洗架前去洗脸,刚把帕子扑在面上,一只眼睛看到侯爷把帕子蒙在叶秋脸上,和稀泥似的揉了揉。   我的祖宗……   李琳琅把帕子扒下来,忙上前阻止,道:“爷,你别动!”   “嗯?”秦冉不动了,乜了他一眼。   李琳琅一言难尽地看着叶秋微微泛红的脸,牙疼道:“爷,人脸不是面团做的,你轻点啊……”他顿了顿,又道:“还有这张帕子刚刚擦了手,这脸比手干净多了,你,你用来擦……”   秦冉看着叶秋脸上的帕子:“……”   秦冉觉得有些尴尬,右手握拳,举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道:“咳……看我作甚?你弄好了,那你来。”   秦冉让开让李琳琅来,自己往前走几步,走到盥洗架前,突然回过头来问:“帕子还用吗?”他指李琳琅洗脸的帕子。   李琳琅一脸茫然:“什……什么?”   “没事。”秦冉就着李琳琅打来的热水洗了脸,想了想又把洗脸帕放进水里搓了搓,扭干了,毫不客气地扔给李琳琅,嫌弃道:“拿去给他擦擦脸,怪脏的。”   李琳琅接过侯爷扔过来的帕子,心里一想:是挺……脏的。   等李琳琅替叶秋擦好脸、双手,秦冉已经很困了。   秦冉本来就是个病患。久病虚弱,一路上舟车劳顿,就算有燕琛给的药丸抵着,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他之前只是勉强撑着,现在人一放松下来,就显出了疲惫之相。   他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敲着桌角,人已经有些迷糊,恍惚间看到李琳琅动起手来脱叶秋的衣服,敲桌子的手一顿,人一下子清醒了。   秦冉道:“你做什么?”   李琳琅刚上手解叶秋的衣带,一脸明知故问地看着侯爷,道:“脱衣服,不然还能干什么?”   秦冉明白了李琳琅脱叶秋衣服,是想让叶秋睡得更舒服些。   他想到李琳琅白日里四处奔波,体力消耗比他更甚。   秦冉道:“脱什么脱,你还真把人当大爷伺候了,这么讲究?天黑了,睡觉。你要是精力旺盛就蹲门口守夜去,别在这儿磨时间。”说完,还真打了个呵欠,眼角挤出了一滴泪珠,颇有些憔悴。   李琳琅老老实实收了手,看见侯爷萎靡的模样有些心疼,忍不住想说两句,还没开口,秦冉先朝他招招手:“你过来”。等李琳琅走近了,秦冉使了巧劲,一脚踢在他的臀上,把人踹出屋子,再反手关上门。   李琳琅门神似的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最后木木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秦冉挑了灯,歪歪扭扭地坐了下来。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倒,倒满了一杯凉茶,也没喝,摸着茶沿看叶秋。   看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秦冉似乎才注意到叶秋还没脱鞋,于是又站起身走到床边,给他脱了鞋。 第五章 共此灯烛光   秦冉目光往叶秋下半身扫,又扫到叶秋掉在被子外面的衣服下摆,那点脏污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心中烦躁,总觉得一尘不染,干干净净才符合叶秋的形象。   于是单膝跪在床上,把叶秋上半身的被子掀开,扒叶秋的领口。他想脱掉叶秋外面的脏衣服。   叶秋外面一身素色白衣,里面只有一件里衣,还是白的。秦冉第一次去扒别人的衣服,不得章法,连里衣的领子也拉开了,露出叶秋的半边锁骨。   解到叶秋的衣带,不知他怎么搞的,衣带被他打了死结,怎么也弄不开,一股火气蹭蹭往上冒。   半边锁骨敞开,实在有碍观瞻,又没心思去整理,腾出手来拢了拢,指甲就刮在了叶秋锁骨上。   约莫是下手重了,叶秋轻轻皱起眉头,锁骨那一处冒了点红,带出几缕血丝。   秦冉的手指顿住,指尖沿着叶秋锁骨的红痕轻点,又极快的收回去。他一只手撑在床头,去看叶秋微蹙的眉心,自己的眉头也跟着紧皱。   一时没注意,好像是下手重了点……   他少有地柔和了语气,轻轻道:“疼了?”   叶秋眉头紧锁,呼吸平稳,双眼未睁,双耳不闻,嘴唇未动,并没有回答。   秦冉在自言自语。   一缕碎发掉下掩住黑沉的眉眼,盖在叶秋脸颊。秦冉动了动,突然低头呛咳。因低头的动作两侧头发垂掉铺展在叶秋两侧,把人环抱。   咳咳咳……咳咳咳……秦冉捂唇咳了几声,冷气涌进嘴里,从喉咙蜂拥而下灌进他的肺腑,让他胸腔里里外外格外难受,连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哑了。   秦冉觉得自己好些了,不再咳嗽了,或者咳嗽的动静小些,才松开捂唇的手重新直起身,目光落到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小师侄身上。   他心想:我究竟在做什么?他心里一个声音回答他——扒衣服。扒谁的衣服?叶秋的。叶秋是谁?我的小师侄。你没事扒他的衣服做什么?脏了就脏了。他醒来看到自己的模样会怎么想,你脑子也像李琳琅一样被门夹过吗?   渐渐的,他发热的脑子冷静了,伸手将叶秋的眉心舒展开,揉自己发烫的额角。   把叶秋的里衣拢好,回去解被他绕成死疙瘩的衣带,这回他出奇地带了点耐心,不到一会儿功夫,就解开了绳结。   秦冉用手沿着衣带皱起的的角压过去,压了两三匝,抚平了又给他系上,手摸到叶秋腰际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硌到。摸出来看,是个小锦囊。里面不知何物,手感摸起来熟悉的很。   秦冉手指吊着锦囊,去看叶秋还是昏昏沉沉没有要醒的样子,自作主张拆开看,原是被叶秋接住的那颗双生莲子。   双生莲子“百年好合,永结良缘”的八个大字历历在目,秦冉一看它就头疼,别提刚好把这玩意丢给了叶秋。   他在手里反复揉捏了一番,着实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搞不明白叶秋还留着它做什么。在终于忍不住把它扔了之前,又塞回囊袋。   这次他极快把里衣外袍给叶秋套回去、理好,再给人盖上被子,最后把那点脏了的衣摆也塞回被里。   眼不见,心不烦。   这样看起来,除了叶秋锁骨上的那点红痕,真的就和秦冉没动过手一样。   烛上的灯花爆开,秦冉下床去挑暗灯芯。屋内暗淡下来,就朝门口走,未出得门,一条真灵银线拉住他。   银线绷直扯住秦冉的手腕,迫使他停在步伐,银线尽头是床上躺着的昏睡不醒的叶秋,秦冉才陡然记起,自己现在和叶秋是绑在一起的。   他只要了两个房间,李琳琅一间,他和叶秋一间。他要回自己房间睡觉,除非扛起叶秋一起带走。   他扛不动叶秋,拖着走都够呛……   床上就这么大点的地方,躺了一个叶秋,秦冉不可能去和他挤挤。实际上他没睡觉的打算,回到桌前坐下,从怀里拿出来一张图纸。   图纸上画有两个怪异的图形,图形下面是他自己标注的小字:“绣春”——刺中他胸口的那支毒箭头上的刻字。为了追寻箭头的来历,秦冉他们从京州一路追到寿春城的“绣春坊”。   等他们赶到时,见到的已经是毁于爆炸的“绣春坊”。   当真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吗。   秦冉用手捻灭了,将布料摊在图纸的空白处,一手压纸,一手提了笔要在图纸上添几个字。   “咚咚——”   手忽的抖一下,秦冉皱眉。   “咚咚——”   将笔一搁,他把图纸碎布收在抽屉,开门的力道不大,开门的速度却快的很,一阵风打在李琳琅的脸上,李琳琅浑身一个激灵。   秦冉面色不善地看着他,低声道:“大晚上不睡,你真来当门神啊?”   李琳琅同样也低声道:“我看这屋灯还亮着,就知道爷是醒的。叶公子酒醒了吗?”   “还没呢。别站在门口,进来吧……”   秦冉不知说什么好,松开门把手让他进来。   李琳琅站在门口,把手里的被子推到秦冉手里,语重心长道:“夜里冷,多盖一层好,别着凉了,一着凉,免不了要大病一场。这里的条件比不上京州,又不是爷的长平侯府,更要注意些。”   说着,不等秦冉伸手,自己很光棍地关门,把秦冉拍在屋内。   李琳琅来的快,去的更快,秦冉被拍了一脸的冷风,居然有一瞬间出现了茫然的表情。他两手抱着被子,找了一圈,发现根本没地方放,最后拿它盖了腿。   他的思绪被李琳琅这厮打乱了,提笔的时候大脑有些空茫。我刚刚要做什么来着?   一炷香后。   这祖宗,居然枕在桌上睡着了。   秦冉睡得并不安稳,桌子硌着他的心口,心口的箭伤没好利索,疼痛传到意识里,让他辗转反侧,睡不安稳。   恍惚又梦到被利箭贯穿胸口的场景,梦中尖锐的疼痛再次袭上身体,不由自主呼吸一重,手指跟着蜷曲起来。   也许是半夜,也许是没过多久,他跌进温暖的怀抱里,好像有人抱起了他。 第六章 挫骨长刀   秦冉的梦里是火焰,是热浪,脸颊却忽然有凉意滑过——那人用手触摸他的脸。他不舒服地皱眉,眉心又被人抚平。   等他从混混沌沌的噩梦中挣扎出来,天已大亮。   秦冉不记得昨晚趴在桌子上睡着后的事情,潜意识里好像有人抱起他,秦冉坐起身一看,果然看到自己躺在叶秋的床上,身上盖了两床被子,压的他腿无法动弹。   原是是叶秋替他盖的被子,也是叶秋抱他上床。   秦冉环顾一周,叶秋不在房间里。   也许是昨晚受凉,他喉咙泛起痒意,忍住了,掀开被子要下床。   但——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双腿,神色由茫然转为复杂。   并不是被子压得他腿动不了。   而是,他的双腿失去了知觉。   接着,秦冉手抵着唇忍不住低咳。   开始轻轻浅浅,几声后咳嗽就急促。他一手攀住床沿,一手攥住心口,弯下腰身干咳,一阵一阵像要呕出心脏。   现在他这具身体着实羸弱,一点小风小浪都像要了命,若是伤风感冒,还得病个一年半载。   他没那时间和条件来生病。   等能够喘息了,秦冉从怀里掏出袖珍白瓷瓶,倒出一粒米粒大小的白色药丸。   药丸是燕琛为他特制,压制他身体里的毒素,使他同常人一样行动自如。   李琳琅昨晚提过药效会在这两天过去,他未曾想到就会是今日。   秦冉刚服完药,收好药瓶,恰好撞见推门而入的李琳琅。   李琳琅大惊失色,看侯爷咳得惊天动地,忙上前拍着秦冉的后背,踢倒了水盆身上湿透也不觉。   慌慌张张的,下手没个轻重,秦冉被他拍的背生疼,手指抓着李琳琅的袖子,被咳嗽堵的硬是说不出话来。   “咳咳咳咳……”   一颗药丸不甘心地从喉咙咳出来,滚落到地上。李琳琅还没来急去细看那是个什么物什,秦冉抓着他袖子的手一紧,一口黑血就呕出来。嘴唇上沾血,面色白的可怕。   李琳琅担心他犯病,就要去找大夫,被一只手拉住。   秦冉拉住他的力道很弱,李琳琅轻轻一挣就能挣开,但他还是蹲下来,只听秦冉语气微弱道:“出去。”   “可是——”   “出去。”秦冉面色如白纸,喘了口气,看着浑身湿透的李琳琅道,“回屋里换身干净衣服,到我门口守着,别让人进来。”   李琳琅不动。   秦冉道:“怎么,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李琳琅提步慢走,一步三回头,目光简直要把秦冉烧出个洞。秦冉感受到李琳琅灼人的视线,默默地把一口老血咽下去,一直盯着他朝门口走,直到关上房门。   黑血吐出来后,秦冉心口的郁结散了些。他估摸着可能是昨日喝的那杯酒引起的,又咳几声,喉咙里的痒意才终于下去。   秦冉全身还有些无力,借着手肘撑着上半身的重量,去找掉的药丸。他咳的时候没注意,那粒药丸又小又不起眼,这一滚就滚到不知哪个角落,找半天,秦冉才终于在那滩黑血中看到了。   他看着融了一半的药丸,神色难以言喻。   秦冉无声地叹了口气,头靠在枕上喘息,犹豫了一阵,才又掏出那袖珍白瓷瓶来。白瓷瓶里总共五粒药丸,吃一粒少一粒,珍贵得很。   他刚刚把药丸倒在手里,举在唇边,手就停在了半空——他的手腕被人拽住了。那人力道极大,秦冉挣脱不得,心道是哪个浑崽子不知好歹,就抬头去看,伴随的是李琳琅的声音:   “叶公子!”   秦冉唇上血迹未擦,叶秋立在他身前,目光冷冷地从他苍白的脸上移到袖珍瓷瓶上,手指一动,秦冉的手被迫一松,袖珍瓷瓶就被叶秋拿在了手里。那粒药丸也被叶秋从他指尖拿了出来。   不是说好不准人进来吗!   秦冉侧过头,目光凉凉地去看李琳琅。   李琳琅衣服也没换,站在叶秋身后,被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夹在中间,头皮发麻地道:“爷,打不过。”   秦冉:“……”   打不过这借口找的真好啊!   叶秋把药丸放回了白瓷瓶,看着秦冉,问那药丸,道:“这是何物?”   秦冉满脸真挚道:“糖,挺好吃的。”   事到临头,还有心情糊弄人。   叶秋握着药瓶的手一紧,约莫想打人。他道:“为何服药?”   秦冉无可奈何道:“我都说了是糖,你既然不信,何必问我?”   他这么回答,只是被叶秋弄得气哽的敷衍之词,叶秋听出来了。李琳琅刚刚进来看到侯爷手指捏着的药丸,难得聪明了一回儿,对叶秋道:“这是大夫给候爷配的药。压制爷身上的毒……”   叶秋轻轻地道:“毒?”   李琳琅道:“凤栖谷时,侯爷心口中了一箭,箭上有毒。那毒不知何毒,又无解药可解……后来侯爷的身体因此每况日下,受的伤也一直没好过,若是毒从心脉扩散——”   “咳咳……”秦冉一听后面还有话,装模作样地压着嗓子咳嗽几声,对李琳琅道,“有点渴了。桌上的茶水已经凉了一夜,你去楼下要壶热水来。”   支走了李琳琅,屋内就剩下一个叶秋。秦冉面无表情地仰头看天花板,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现在的模样本就凄惨,是万万不想让叶秋看到自己更加狼狈的模样。纠结了一阵,不如一次性来个痛快,于是秦冉大大方方地躺下了,一手枕在脑后,两条无知无觉的腿瘫着,看起来万分懒散。   秦冉坦诚道:“现在我人落你手里,不想跑,也跑不掉。你想问什么,问吧。”   叶秋没想到他这么爽快,他目光半落不落在秦冉染血的唇上,柔声道:“为何中毒?”   秦冉知道叶秋的意思是想问以他的实力为何会落到如此地步,他想了想,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遇到背后放暗枪的,难免失了一招。我以为只是一箭而已,并不致命,后来才知道箭上还淬了毒,那毒无色无味,无任何征兆,等发现时已经侵入心脉,拔除不得。”   秦冉高高兴兴道:“毒也不毒,死不了人。”   其实那一箭正射中秦冉心口,幸好秦冉反应够快,使箭射偏几分,离心脏还有那么两寸,若非如此秦冉早当场毙命,等不到毒发作。   箭是一重,毒是另一重,若一箭带不走他的命,就让他饱受折磨——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   叶秋一直握着秦冉的一只的手腕,轻轻扣住他的命脉,本是防他逃脱。现在叶秋感到心口似乎跟着秦冉的话收缩攥紧,那里没有箭伤,没有中毒,却一样阵痛。他意味不明道:“你为何不回天道宗?”   天道宗修炼道法,也不乏医者。叶秋的师父连云道人,就擅长解毒。   秦冉纳闷道:“你说让我回去?”   “是。”   秦冉道:“我好不容易脱离了天道宗,你还让我回去?那连云老头见我送上门来指不定多高兴。我进去了还出得来么?”   他真正不愿回去的原因,其实是他现在满手血腥,怕一向独立世间的宗门也染了世俗气。   他身为长平候,是朝廷的一把饮血的利刃,是一把挫骨的长刀,让敌人胆寒,让漠北三十八部落惧怕,他一动而牵全身。   天道宗自有一番势力,与朝廷两不干涉,态度中立,以他的身份行动有限,里里外外被人监察着。   树大招风,他去天道宗是为求医问药,什么也不干,这话说出去别人信吗?   诸多身不由己。   他怕给宗门带来麻烦。叶秋垂目,眼睫微不可查颤了颤,道:“中了毒,会如何?”   秦冉笑容一顿。   这一次他想了很久,似乎在考虑措辞。叶秋也不催促,手指轻轻地搁在秦冉手腕的脉搏上,静静地感受他起伏不定的心跳。   秦冉看着叶秋沉稳的样子,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道:“我要是说没有什么你也不信,说了你也不一定全信,你让我很为难。”   叶秋看着他的眼睛,道:“为难?”   秦冉道:“是啊,很为难的。因为一个人要是不愿意说什么事情,无论问什么,听到的话总是真假参半。何况我这个人嘛,偏偏总喜欢把好的往坏了说,坏的往好了说,你说是不是很为难?”   意思是无论秦冉说的什么,都是不可信,都要斟酌一二。   秦冉的本意是提醒他不要把自己说的话放在心上,没想到叶秋眼里深沉如水,郑重道:“我信。”   你说的,我都信。我相信你,无论什么。   这是一句毫无保留把信任交给他的话,秦冉手指动了动,自己先怔住了。   他心中涟漪泛起,落下的时候秦冉挑了一个最平静最稳重的语气,道:“我……腿动不了。”   语气颇为庄重,说的话这么随意,叶秋却懂了:他的腿,无知无觉,已经无法行走。   叶秋道:“然后?”   还有?   秦冉为难了。神色有些不自然。不想说。不想告诉叶秋,那毒会侵入他全身筋脉,让他彻彻底底沦为废人,无法自理。他会每日每夜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遭受毒素挫磨人体最娇嫩最脆弱四肢八脉所带来的灭顶痛楚,直到熬干心血,崩溃至死。   秦冉随性道:“一时不能动弹罢了,过几天就恢复了。”   叶秋皱眉,轻轻地询问:“可否一看?”   秦冉目光落到他的眉心,那一点凸起的眉尖在他心尖上扫了扫,拒绝的话在嘴边一转:“嗯。”   叶秋撩开盖在秦冉腿上的被子,就着坐在他床边的姿势用手探秦冉的关节。   叶秋背对着他,秦冉看不到他的动作。因为双腿无知无感,秦冉就把目光放在自己发麻的腕上。   叶秋进来时那一握力道很大,秦冉的手腕泛了红,他自己揉揉,发现绑在手腕的真灵银线已被叶秋收走。   秦冉道:“叶秋,这么多年你当真没有一点长劲?”   “嗯?”   秦冉用手撑起上半身,坐在床上,摸了摸下巴,盯着一身白衣的叶秋的后背道:“滴酒不沾,一沾就倒。你不知道醉酒之后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可有意思了。” 第七章 出格之举   叶秋缓缓道:“我……”   秦冉看他耳朵根一如小时候爬上了绯红,内心好笑,哄骗道:“你拉着我手不放,说什么话都不听,非得我哄你。小叶秋,小叶秋乖,小叶秋听话……咳。”他喉咙里的痒意又涌上来,咳了两声。   叶秋难言道:“我可有出格之举……”   “什么算出格?”叶秋太过规规矩矩,也就醉酒后有意思些,秦冉不解道,“你是说越矩还是过分?太出格也没有,若说一点没有也不是。你打个比方?”   叶秋几乎是一字一句了,慎重道:“我是否对你……”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   秦冉不明所以:“嗯?你想说什么?你在我手腕缠真灵银线确实挺过分的。”   秦冉看着叶秋似乎探他关节的动作一顿,看他许久许久都是默然。   于是秦冉也开始默然,他一时猜不透叶秋是何意了。也就醉一次酒,很严重吗?   秦冉心里想着,但见叶秋已经回过身,和他面对面。   叶秋抿着唇,换了个话题道:“几天?”   秦冉略微想了想,明白了他是问自己双腿要瘫几天。叶秋看着他,就看到秦大爷眨了眨眼睛,无甚所谓地道:“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总不至于真废了。”   真废了那还了得,是个人都会难过一阵。不过依据秦冉的性格,他还真就淡定得起来。秦冉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这腿几时能好,恢复到什么程度,他就是随口编的。   秦冉道:“你把药瓶还我,我吃了药,双腿就好了。”   叶秋听了这一句,看了秦冉一会儿。他把白瓷瓶捂在掌中,不给秦冉,又问秦冉为何吐血。   秦冉目光扫着白瓷瓶,只觉得叶秋问题真多,但头是他自己起的,只能硬着头皮道:“吐血……”   “爷,你是不是喝酒了?燕大夫说了多少次你不能碰酒,一喝酒就咳血,这地上的黑血是不是就这么来的?”李琳琅突然道了一句。   秦冉:“……”   这混账玩意,从哪里冒出来的。   “爷,你真喝酒了?”   秦冉撩起眼皮看李琳琅,没看到他,看到的是叶秋寒意森森的眸子。   李琳琅不知道他们什么情况,从刚刚提上来的茶壶里倒了些水,先涮了涮茶杯,把水倒了,沏了两杯茶过来。他茶水没倒满,两人接过的时候一滴茶水也没倾出来。   叶秋道了一声谢,然后看到李琳琅目光落到了他手上。   叶秋低头看去,是秦冉的袖珍白瓷瓶。   李琳琅道:“这瓶子看着熟悉的很。”   秦冉在旁边冷笑道:“我的。”说完后,他意识到不好,果然又听听李琳琅道:“爷,你药效过去了?”   叶秋道:“药效?”   “爷吃的药只管半个月,大概这两天药效就过了,然后爷身上的毒素便会重新从心口扩散到经脉里。”李琳琅想了想,猛然一个激灵,急声道:“爷你重新服药了?”   秦冉默默看他,他的白瓷瓶现在还在叶秋手里,还是叶秋道:“没有。”   李琳琅松了口气,解释道:“燕大夫告诉过侯爷这药丸不能叠加吃,吃一粒药,药效过去了,要等三四天才能重新服药,否则会加重毒素扩散……”   他目光和侯爷一对,对上了一双阴森森发绿光的眸子,寒毛顿时从脚后跟升到了头顶,李琳琅讷讷道:“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没有,说的可多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抖完了。   秦冉没什么好补充的。他垂了眼皮不声不响地喝茶,丝毫没有反驳一句的打算。   秦冉没什么好补充的。他垂了眼皮不声不响地喝茶,丝毫没有反驳一句的打算。   李琳琅担心秦冉身上的毒素,又看侯爷不想理人,只好去问叶秋。   叶秋简单地说了几句,等秦冉抬头看的时候,就看到了李琳琅一脸沉痛的表情,活像哭丧。   李琳琅幸灾乐祸道:“爷,你废了。”   说的什么话,谁废了!   秦冉清了清喉咙,把茶碗搁到李琳琅手上,淡淡道:“没废,好着呢。”   “我看看。”   李琳琅将侯爷的茶杯放回桌上,再回来探秦冉的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问:“有什么感觉?”   秦冉伸手拍掉李琳琅想再敲他关节的手,道:“没感觉,别敲了。”   李琳琅道:“没感觉很正常,药效一过,爷会慢慢失去全身的感知。这次还好,只是双腿瘫了,要是像上次一样只有眼珠子还活络,我只好花钱请人把侯爷抬回京州。”   秦冉冷笑道:“怎么个抬法?”   李琳琅嗫嚅道:“搬个床板,爷躺在上面。”   秦冉道:“然后敲锣打鼓,一路撒纸钱,还不如提前买一副棺材把我装进去……你究竟想说什么?”   李琳琅拿眼瞧着秦冉,半是担忧,半是劝解,道:“爷想要出京,我们拦不住您。但请爷为自己身体想一想。爷身上有伤有毒,身边又没个随行大夫,如今爷双腿无法自由行动,应当好好修养才是。”   说白了就是让他安分下来,别再做什么幺蛾子了。秦冉看了一眼毫无表情的叶秋,道:“你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   李琳琅笑容满面道:“我现在去安排住房,让爷安心养病。”   秦冉当机立断拒绝。绣春坊没有线索,他还得去一处地方,非去不可。他想去那里印证一些事情。   李琳琅胆子大些了,仗着侯爷身不由己,道:“爷能下床走一步,那就依爷的。”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往后退,退了三尺来远,离门口就差那么一步——怕侯爷动手揍人。   秦冉:“……”   胆大包天,任性妄为,秦冉气得又躺回了床上,一副躺尸的生无可恋模样。   双腿瘫了,一个半残废,连去哪里都不能自己做主,实在可怜。   李琳琅知道侯爷就是个闲不住的,在京州侯府但凡有下床一步的力气就喜欢闹腾。要么偷偷去地窖偷酒喝,要么整夜点灯处理一些琐事小事。次次都是竖着走出去,被人抬着进房门,闹得侯府上上下下鸡飞狗跳,胆战心惊。   性格倔强,我行我素,又不听劝。燕琛火气上来,直接下了软骨散,秦冉这才被迫修养了一个月。   闭目养神的侯爷太难得,若能安安静静在屋里待几天,李琳琅简直要烧香拜佛了。   但见侯爷刚刚的反应,似乎很顾及这位叶秋叶公子。   李琳琅没来由的灵机一动,道:“爷,有什么事让叶公子帮忙。我,我去准备住宿要用的东西……”   说着,李琳琅一溜烟跑了。   秦冉看脊背挺直、一直默不作声听他们谈话的叶秋:“……”   叶秋面色无波无澜,也垂眸看他。   自从遇到叶秋,真是件件桩桩都不顺心。   他也不可能主动寻求叶秋的帮忙,拉过了被子,像叶秋小时候一样,把自己全须全尾地盖上了。   脚步声渐远,秦冉才闭了眼养神。   他脑子清醒的很,只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就瘫不住了。秦冉撑着身坐起来,把被子掀开想要去拿自己的鞋。   叶秋道:“作甚?”   秦冉想也没想地道:“出门。”然后一惊,才看到叶秋就坐那儿喝茶,道了一句“你怎么还在”,说完又想到这间屋子本来就是他的,有些头疼地道:“我去李琳琅屋里待会儿。”   他现在一个双腿残废的病患,走一步都艰难,怎么出去,用手爬吗?秦冉没想那么多,他其实就是一大早没吃东西,饿了。饥饿让他下意识下床穿鞋,忘了自己现在就是个半瘫。   结果他刚弯下腰,一只手落到了他眼前,身体陡然一轻,就被叶秋抄着膝弯轻轻松松抱了起来。   秦冉大惊失色,道:“我说着玩的,你放我下来。”   “嗯。”   嘴里答应着,步子却没停,稳稳当当抱着人往门口走。秦冉咬咬牙就要把自己翻下去,就听叶秋道:“别动。”   秦冉道:“不动怎么行,我人是活的,又不是死的。”他刚说完,身体就动不了了。   定身咒。   秦冉木然地看着叶秋,无声无息地吐出几个字:你大爷的。出口这句,第一次用在叶秋身上,看来气得不轻。   ……   叶秋抱着他无力反抗的小师叔,还没走出门,迎面就撞上了去而复返的李琳琅。   李琳琅目瞪口呆地看着侯爷躺在叶公子怀里,一只脚在门口金鸡独立忘了落下来。   秦冉道:“下巴收一收,要掉了。”   受惊过度的李琳琅“啊”了一声,结结巴巴道:“我,我我就回来问问还有什么需要买的。”   秦冉道:“租辆马车,顺便买份寿春城地图,其他的你自己琢磨琢磨。”   李琳琅答应了一声,身子刚要转回去,脚一落又把头转回来,道:“爷你们要去哪儿?”他指叶公子抱着秦冉要去哪里。   提到这个就膈应,秦冉道:“你猜。”   李琳琅:“……”   秦冉又道:“猜中了给你糖吃。”   李琳琅一脸黑线,觉得侯爷今天心情着实不好。 第八章 半身不遂   他们二人经过李琳琅的房间,朝楼下走去。大堂里有三三两两的食客,分散在各处。秦冉一看叶秋要往人堆里走,脸皮就挂不住了,拽着叶秋的领口,道:“不是去客房,你要带我去哪儿?”   叶秋道:“吃饭。”   没听到回答,叶秋低头看了一眼,就看到秦冉视线落在他的领口,似乎愣了愣,松开手,然后安静地垂下目光。   叶秋视线看不到,不知道昨夜他指甲刮在他锁骨上的事情。   秦冉这样顺服的姿态,其实是很少见的。叶秋脚步顿了顿,抱住秦冉的手收紧,目光落到大堂一处。   秦冉一路被叶秋抱着,没穿鞋,双腿又无知无感,就被放在一张躺椅上。这椅子约莫是大爷们专门品茶赏玩用的,脚下还有个脚踏,刚好可以放脚。人躺上去自动就瘫了,活像生活不能自理。   回过神来的秦冉嘴角一抽,去看叶秋,就看到叶秋偏过头,恰好避开了他的目光。   故意的吧!   如果不是动不了,他早就跳起来了。   叶秋说吃饭,其实只是祭奠秦冉的五脏六腑。叶秋用饭时间比他早,故而只是坐下来看秦冉点菜。秦冉随便点了几个,也没敢要酒,点完后就和叶秋默默对坐。   万一,又吐血了,这乐子可就大了…   理所当然叶秋付账——秦冉他没钱。   他旁边坐着一个柔柔弱弱的小青年,小青年对面坐着一个黑衣大汉。秦冉看到他俩,觉得一胖一瘦、一刚一柔的组合着实有趣,就不免多看了两眼。   秦冉听那小青年道:“阿叔,你莫要去打铁了,我听说北门那方都爆炸起了,烟子使劲的往外头窜,吓人的很。”   黑衣大汉道:“那个莫得啥子大事,前不久,我跟到老当家出去的时候,你是不晓得,泰阿山冒了一大片子烟子,黑腾腾的一片,把天空都罩起咯,邪门的很。我们那个有个小伙子不晓得咋子得,跑进去后就再也找不到了,那么大一个人咯,说没就没得了。”   ……   那两人用的方言,说的话听不太懂,也不避人。秦冉听了几句,当听到浓雾的时候神色微变,又看到叶秋也皱着眉头朝他看来。   估摸黑衣大汉好套近乎,秦冉主动道:“这位仁兄,我们初来乍到,不知你们口中的泰阿山是什么山,离此地多远?我只听过深山鬼火、岭南障雾,这山会自己冒烟的还是头一次听说。会不会是人为纵火?”   黑衣大汉摆摆手,操着官方话答道:“不会不会,泰阿山深山野林,离寿春还有十七八里路,官道不通,人迹罕至,别说人,连野猫野耗子也难得一见。人为纵火烧不出那么大一片烟雾子,而且它不是一般烟雾,黑乎乎的。”   “黑色的?”   “说不准,有点泛蓝,有时候一眼看去真他妈的像鬼火。”   “泛蓝……”秦冉喃喃念了几句,追声道:“你们在雾中行走有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事情?”   “什么奇怪的事情?”   “比如,突然出现幻觉,见到农人桑种,儿童嬉戏什么的……”   黑衣大汉突然按着额角道:“你一说,我好像见着了又好像没见着了……不知怎么搞的,最近有些头疼……”   小青年插话,对秦冉道:“阿叔最近记性不好,刚说完的话转眼就忘记了。他昨日向我提过,他们马队确实有一位脚夫,好像见着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回了家就疯了。药石无医,躲在家里不敢见人,疯疯癫癫说什么‘杀人’,‘火’。”   秦冉道:“这位脚夫住在何处,可否劳烦公子带我们一程?”   小青年摇摇头道:“真不巧,前几天发了疯病,跌进自家茅坑淹死了,他独身一人,无妻无子,父母早亡,还是街坊邻居凑钱斗了一副棺材。今日早晨刚出殡埋了。   你若是有心,我可以引你去他家看看,人死茶凉,他家住的简陋,也有一些留存的遗物,还未被左邻右舍分完。若去晚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秦冉道:“这倒不用,多谢。他死前可曾说过什么?”   小青年:“不太清楚……一个疯子,他说的话谁在意呢……”   疯言疯语,浪言浪语,一个疯子所言,纵然句句属实,句句无假,又有谁信,又有谁敢信呢?走在街上,不遭人白眼和嫌弃,便是万万有幸了。   约莫深有感悟,小青年垂了眼细嚼慢咽吃饭,不说话了。他的姐姐,也是患了疯病的可怜人。   黑衣大汉拍了拍小青年的手背,作无声的安慰,像才缓过神来,颇为疲惫道:“咱随老当家带领马队经泰阿山,在浓雾中转悠了一天一夜,干这行三十年来,头一遭遇着这么诡异的事情。”   秦冉道:“这么说,你亲眼所见,亲自证实,这雾确实不同寻常,不是人为干扰,而是自然产生,很诡异?”   黑衣大汉牛饮一壶酒,语气甚哀道:“岂止诡异,它要吃人哩!跟我们一个车队的小伙子就折进去哩!好好的一个人,年纪轻轻的,说没就没了,哎哎,当初怎么没把他看住呢……”   “节哀顺变。”   黑衣大汉和小青年吃完饭,向秦冉二人告辞离去。   秦冉这一桌的饭菜,慢慢悠悠等了许久才上来。   菜色甚为清淡,清汤寡水,比之李琳琅为他点的莲子粥还不如。他记得自己点的菜,没这么清淡吧?   菜还是那么几样菜:红烧锦鲤成了清蒸锦鲤,没有酱汁,鲤鱼上象征性洒了几根切得碎碎的青嫩的葱花。扁尖笋不放艳红的辣椒,约莫为水煮,再捞起来拼盘。虾籽豆腐乳的豆腐少了盐,白味,虾籽也不是爆炒,放水里氽过,软软搭在白森森的豆腐上。   他的菜,被叶秋动过手脚——约莫在他和黑衣大汉他们谈话的时候起身换的。   秦冉匆匆一瞥就没有胃口,语气不大好道:“这样做出来的菜,能好吃吗?”   叶秋执箸,示意性夹了一片鱼肉,一片尖笋,一小块豆腐,品尝后,认真道:“能吃。”   能吃,在秦冉字眼里就和吃不死人差不多。   养病期间最忌油腥辣酒。秦冉不会顾及这些,他喜欢什么就点什么,旁人在时还会收敛一点,其余时候完全随性子来,不然也不会把自己弄到沾酒咳血这个地步。   秦冉硬脾气来了,谁也劝不住,叶秋知他秉性,不会当场反驳,暗地里下手罢了。只是换了一种烹饪法子,鱼还是鱼,尖笋还是尖笋,味道不尽如人意,却也另有风味。   秦冉不会真和叶秋较劲,他一言难尽道:“李琳琅换我菜谱,是连锅端,点的大菜转眼端上来一碗荷叶清粥。你比他照顾我些,没动我食谱。我是该谢谢你呢,还是该谢谢你?   何必这么麻烦,你当面和我说,我又不会怎样。”   叶秋道:“说了你听吗?”   秦冉唇角勾了勾,勾得张扬无比,一锤定音:“不会。”   他若改了性子,就不是他了。   “这菜不吃,倒拂了你的一片好意。我尝尝。”   秦冉在三碟菜盘里挑中了豆腐乳,心道这玩意扮相不错,应该能吃。   他吃饭的时候旁桌又坐了两位青年汉子,一位着灰布衣裳,一位着土色衣裳,都是火辣辣的性子,春季里仍然赤膊打扮,肌肉虬结有力,袖子撸到肩膀,露出蜜色的健康的肌肤。   “等俺有钱有势,俺一定要娶个比小翠更漂亮,更温柔,屁股更大的女人生孩子。”灰布衣裳说。他中意的小翠今日嫁为人妇。他喊道,“伙计,来两壶黄酒,热过的。”   “我上月走了一趟京州,倒真见着不少有钱有势的大人。说起来让你开开眼,京州什么地方?俺们的国都,一根房梁砸下来,十有九个是当官的,还有一个哇……不是大贾就是侯爷。”   “你说的侯爷比得上俺们的长平候?别的不说,俺就问你,你见着他没有?”   “这排名第一的,姓柳名翠翠,年芳二八……排名第二姓李名燕,年芳十七……”   “哦……我听人提过……”秦冉摸了摸下巴,装模作样报出名来,“后面是不是还有张圆圆,韩依依,沉鱼,落雁,羞花,闭月?”   “公子记性真好,正是如此……话说这长平候模样惊为天人,会七十二般变化。平日里不出门,出门必换千百张面目,遇女子则化为翩翩公子,遇男子则化美貌少女,若是一拍即合,约定圆月之时幽会兰树,共赴巫山云雨……正二八经男女通吃……”   灰衣汉子啧啧赞叹,惊奇道,“那遇着男子……是用他下面的玩意……还是后面那玩意……”   刚说完此句,灰衣汉子从尾椎骨升了一股子凉气,头顶发凉,毛骨悚然。他侧身一看,看到秦冉对面坐了一位白衣公子,面色微寒,眸中似有千万支利箭,森森可怖。那骇人的眸子轻描淡写扫了他一眼,又垂了眼睑,不再看他。 第九章 嗜好男风   灰衣汉子心有余悸,又不知为何害怕,白衣人眼中的寒光像是冲他来的,让他浑身一个哆嗦,只觉得冷。   “堂堂长平候……你当他是什么?!”土色衣裳汉子大怒,一拍桌子,引得四方食客纷纷转头,竖耳倾听,听他严肃正经道,“岂是那些青楼小倌,优伶仕子可以比?”   秦冉勾唇一笑,刚有几分动容,便听土色衣裳汉子掷地有声道,“生为男子,俺们长平候就算与男子行鱼水之欢,能是下面那个?”   秦冉差点没被一口茶水呛死:此地民风淳朴,不忌口,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汉子话犹如一滴石子激起千层浪,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土色衣裳汉子见自己成了众人中心,心满意足,志得意满,声音大了许多,又接着“正儿八经男女通吃”继续往下说去。   他似乎极钟爱“长平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都能把侯爷拉出来遛遛。   秦冉搁下碗筷,手杵着下巴,脾气极好听着,像听一出戏文似的,时不时点头应和几声。只觉得这汉子口才极好,添油加醋绉出的一番见闻,口里的“长平候”比他本人活的还精彩万分。   说者说得尽兴,听者听得开心。茶满了三盅,酒饮了一壶,那股热闹喜气洋洋的劲方才散了场。   流传在市井小巷的,多半是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人们妄自揣测的臆想,没有确凿的事实,也不需要什么真凭实据,他们喜闻乐见,也不乏编撰些王侯将相的风流秘史,成为引人振奋的可喜的谈资。   秦冉镇守漠北,在黄沙漫天的苦寒之地一待就是七年,除了回京述职一趟,长平候府就他孤家寡人,无牵无挂,夜里一盏孤灯万分凄凉。   他回京养病,待在深宅大院不露面,是是非非,流言蜚语若非刻意传不到他耳中来。   传言归传言,听闻是听闻,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与听府里下人所言感觉又是不同。   难得听见自己的风流秘史……   秦冉把背靠上黄花梨木的雕花椅背,两手随性又自然地搁在两边薰花的梨木扶手,看起来就像茶足饭饱后的老太爷子,极为懒散没个正形。   消瘦不少的病体窝在轻轻摇晃的梨木椅中,像要慢慢往下陷,往下陷——   将他整个人囫囵吞下去。叶秋的眼从他有一搭没一搭敲击扶手的手移开去,落到久病后对秦冉来说宽大了些的青色外袍,露出一点素白的里衣领子,颈项的肌肤如衣领的色泽——苍白无力。   叶秋目光再移开去,往上,对上秦冉刚好抬起的眸子。比起外人,他更想知道秦冉自己的想法。   长平候风流事迹的余温缭绕不散,四方众多的食客粉墨登场又粉墨退场,留给秦冉本尊将流言蜚语收尾。   怎么说呢……   秦冉将虚虚泛白的病容往天花板抬,只给满身肃杀的叶秋露了个下巴尖,用开玩笑的语气认真道:“今天这件事情告诉我们呢……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有些言辞……听在他耳中确实不堪了些……   “子开。”叶秋第一次唤了他的字,咬字极重。他怎能堪受如此污辱?   秦冉不甚在意道:“是人嘛……都有些猎奇心理……他们所言非真,又不犯法,况且我听来还有几分意思,比如二十四仙子……你猜我怎么知道她们的芳名?”   他噗嗤笑了,“柳翠翠……李燕……张园园……韩依依……咋一听,这不可是折子戏《百花戏书生》里众百花仙女的化名?这汉子约莫是个老戏迷,融汇贯通也能编些新词来,当个戏折子听听,也挺好玩的。”   “嗯?你刚刚叫我了?”秦冉没听到方才叶秋出口唤他“子开”。   一声“子开”,太狎昵。他们的关系还未到如此亲密的程度。   没听到便罢了。幸好不曾听到。叶秋垂眸:“未曾”。   秦冉看他,好奇道:“从天道宗到绣春这一段路上,你眼里所见,耳中所闻,又听到了些什么关于我的传闻?别说什么未曾,不闻,上次在酒楼你开头说‘听闻你伤得很重’,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一定听到了些什么,不要想敷衍我。”   他心知应该没什么好话。他声威太重,在京州一日那群朝廷重臣一日不安,巴不得自己滚回漠北待个十年二十年终生不返。太过忌惮,制造些恶言恶语,半虚不实的流言在市坊间流窜不算稀奇。再坏能坏到哪里?   叶秋道:“骄奢淫逸”。   “还有呢?”   嗜好男风……举止放荡……他怎能出口?叶秋摇摇头,“没了。”   “骄奢淫逸对放浪形骸,半斤八两,还好还好,不算过分。”他知道叶秋有所保留,来绣春的路上他其实略有耳闻。没拖累他祖宗十八代,那群闲吃干饭的朝臣还不算太过猖狂。   李琳琅从客栈门口跨进来,目不斜视,直挺挺朝二楼的客房奔去。他不知道侯爷和叶公子就在一楼大堂的疙瘩窝里。   秦冉抬首示意叶秋,道:“一身黑衣丧服,回字纹额带,走路带风,上个楼梯都不会弯腰,看背影我就知道是李琳琅那混蛋。你猜他几时会发现我们在这里吃饭?”   他这一顿早饭,吃了足足有一个时辰。   叶秋看时间差不多了,要抱他回客房,秦冉道:“屋里太闷,我一个人多无聊。这里人来人往,听他们谈话还能打发时间。你有什么要事要做就去做,正好李琳琅回来,有他在,你不用管我。”   “无事。”   秦冉不愿动弹,叶秋自然陪他坐下了。   “无事”二次含义深刻,秦冉从浅往深想:叶秋来此地的确如他所言毫无目的,单纯路过,正巧碰上了他,随遇而安,走一步看一步。又或者是此时没有事情,叶秋闲下来,顺便“照顾”“照顾”他这个残废。   叶秋早晚要走……他的药瓶还在叶秋身上……   秦冉道:“白瓷瓶放你身上多累赘啊,你拿它又没用。你若是喜欢这样式,我托人做一个送你。”   白瓷瓶两指那么大点,胎底极薄,不论放腰间还是放贴身衣物间都极方便。但太过小巧也就放几粒药丸意思意思,装一盅茶都嫌多。   若说样式独特太过牵强,青白的胎身接近瓶口处只有一片要黄不黄要青不青的枯叶,还是他本人的信笔涂鸦。动脑子想想叶秋也不可能为一个样式执着不放。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恶习,脊梁骨挺直太久了,有张舒舒服服的椅子让他躺着就不想动弹。   他听到酥了软了的骨头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咯吱声,隔了没半晌,又将肩背慢慢离了椅背,一只胳膊肘钉在扶手的关节支撑起上半身,防止自己由半身不遂成为全身不遂。   倾起上半身,四角方桌矮下去,秦冉才完全看到叶秋不辨春夏秋冬的脸,视线再瞥到二楼的拐角,提着不知什么玩意的李琳琅又行走如风往楼下走,目光在人流中逡巡最后落到秦冉这里。   以至于叶秋的话在他耳朵边飘了飘,才实锤落地。   “毒解,再还。”   秦冉反应了几秒。   这一句话可真够噎人的……他毒解了还要药瓶作甚……   叶秋做事极有分寸,霸道又强硬没了他东西的做法简直不像本人。   小时候的叶秋想做什么,是喜是怒秦冉还能猜的几分,约莫是相别多年未见,如今他竟琢磨不透叶秋出乎他所料的举动了。   李琳琅带着那包不知什么玩意的东西在秦冉面前晃荡,包得四四方方,啷当有声。秦冉嗅到一股子熟悉又让他作呕的苦药味儿从那黄纸包里飘出来,不由分说抢过来先拆为敬。   果真是药材。   黄纸摊开搁在双膝,秦冉捏着鼻子一脸嫌恶,手指在药材堆里刨了刨,在中药罐子里泡了几个月,虽不说全部识得,还是能认识几味简简单单常见的药材。   白术……党参……茯苓……其余不识的药材闻着冲鼻,每看一眼表情越发嫌恶,他只拆了一包,其他约莫大同小异,都是李琳琅照着燕琛这混账开过的方子原封不动挪过来的。   李琳琅没病没灾身体硬朗,这些药材都是为他准备的。   秦冉不再看也没心情数一数哪味药材味甘味苦,他速度飞快将药材包好,缠好红绳,轻飘飘地将这包捣弄得不成样子的黄纸包扔向李琳琅。   李琳琅怕侯爷手欠,提着满满药包的两只手举起来接,结果不偏不倚砸他怀里。   李琳琅松了气,提着药材朝厨间走去,熬中药费时间,他想借锅借火赶饭点前熬好。   秦冉按着额角被药材熏得没缓过气来,道:“能休息几天您老别折腾行吗?药材放一边,一大早起来吃饭了吗,你是有多闲得慌,让你皮松一松是不是得瘫?”   也就秦冉精力不济起晚一些,李琳琅和叶秋起得早,用饭也早。   李琳琅听出侯爷心里窝火得很,就把熬药的事儿往后推一推,估量着午饭后熬一盅,晚上无论如何也要哄着侯爷服一碗,他拿了三天的量,三天后约莫还能剩一碗。   燕琛给秦冉开的药不仅见效慢而且味道着实一言难尽,主要调理他多年未好好照顾的身体,趁着秦冉大病不得不躺床上由人折腾,强迫着灌了不少大补汤药。   大概在燕琛手底下饱受中药摧残久了,侯爷能不吃药就不吃,能服药丸打死也不喝中药。   打死了……最多捏着鼻子勉勉强强喝三天的分量……那多的一碗……   李琳琅定了定神,只能绑着侯爷硬灌了。 第十章 夜晚聊斋   想完,李琳琅将话题从“松一松皮”移到客房分配上,侯爷呕过血的房间肯定不能再住人了,他问:“要两间房还是三间?”   秦冉之前和叶秋一间房是因真灵银线牵住他不能行动的缘故,如今银线已解,这种不动脑子的问题还需要问吗?便道:“随便”。   李琳琅在秦冉视线消失后,他对面就剩下安安静静陪他的叶秋。   两人一直在大堂疙瘩窝里坐到了后。   秦冉闭目装作养神的样子,药效过去心口的毒重新扩散后他也确实精力有限,他偶然抬眼时叶秋不再对面,应该在办自己的事情。   还不到一天时间秦冉便感到心口传来微弱的悸动,说不清楚毒钻进了他身体哪部分,也许只是在脆弱的血管中走了一遭,将他血管里的血液都沸热了起来。   于是秦冉觉得一丝燥热,皮肤开始蒸发一层薄薄的汗气,衣裳和皮肉贴合的部分黏湿不堪,又被带入的冷风轻轻一吹,他浑身都凉起来。   又很快被燥热替代。   坐在他两边的都是陌生的食客,秦冉眼皮子瞟了一眼隔着两个方桌的低头饮茶的食客,那人从他在这里用早饭时便一直坐着。   那人是冲他来的。秦冉扫了扫记住这人的相貌又把背靠向椅背。   他闭上双眼像是沉睡。   他身无帮手病弱不堪像是一击就倒。   他现在,连站起身的能力都没有,是废了。   秦冉等了半刻还未等到那人动手,他又把手移到因毒素扩散变得滚烫的心口。他觉得自己应该呕血,于是慢慢地血液开始翻滚、绞成一丝一丝的线团似的争先恐后往他喉咙上涌。   一丝血挂在他嘴角时他看到叶秋向他走来的身影,他两眼模糊便只看到一片叶秋的白影。叶秋拥他入怀,将一件外袍披盖在他身上又将他打横抱起来。   秦冉顺理成章阖眼昏迷,他嗅到熟悉的沉香气息就知道是叶秋。但他的嘴角仍然在淌血,一发不可收拾般地淌下来。   把叶秋的白衣都洇湿了。   那个守在秦冉附近等待时机的人终于站起来出了大堂,他认为秦冉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他已经知道他光有长平候的威名,实质上病弱得连剑也拿不起来,只需要轻轻一推,就能让他见了阎王。   那人着一身黑衣蒙头盖面静静等待天黑。   夜色撩人。   黑衣人脚尖踩过客栈的屋檐,找到秦冉所在房间,里面的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他听到。   黑衣人听到有人怒道:“这玩意是人喝的吗?”   又有一人出声,不像刚刚那人声音清朗,这人音色低沉了些,约莫在胸中酝酿已久方才缓缓出口:“今日就这一小碗,喝完便没了。”   黑衣人听了暗暗发笑,这人劝人喝药跟哄小孩似的。他猜测声音清朗的便是长平候秦冉,哄人的约莫是秦冉的贴身侍卫李琳琅。   接着他又听到瓷器摔碎的声音,大概是长平候气得摔了药碗,又听李琳琅惊诧道:“叶公子——”   还有第三个人?   黑衣人琢磨了一会儿,应该是白日里带走长平候的白衣人。   屋里一片闹腾,黑衣人又听不清说了什么,实在忍不住好奇掀了屋顶的瓦片偷偷望去。   只揭开了指甲盖大小的缝。那一片瓦揭得极有水平,应该时常干这种蹲人屋顶偷窥的行当,瓦缝下面正是客栈床榻的位置,他此行的目标长平候歪斜着身子靠在白衣人肩头,清清浅浅咳嗽起来。   他看到长平候低头咳嗽的床边的一角,似乎有一小摊暗红色的血迹。   照这样一咳咳血的情况,用不着十天半个月长平候就把自己咳死了。   就等他自己死了算了。反正他也活不长了。   他毕竟是长平候,保卫的是我大朝的国土。一生戎马倥偬,鞠躬尽瘁,杀之岂不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黑衣人心生退意。   他的妻儿还盼着他归来。他要救她们!   家都没有了,还要国作甚?   死了一个长平候,还有下一个下下个长平候挺身而出。   只是杀了他秦冉一人而已。   秦冉房间里的油灯熄了,黑衣人确定房里只剩下他一人,又待长平候熟睡,双脚倒挂在梁上,悄无声息从窗户翻进屋内。   夜色微凉,淡淡的月光投射黑衣人的身影,怕暴露的他弓身贴着窗户下的墙角慢慢移过去,从一个黑暗的角落转到另一个黑暗,听到床榻上秦冉平缓匀长的呼吸,他松了口气。   长平候正在熟睡,他的谨慎小心算是多此一举。   长剑出鞘——   只听一声闷哼!   什么?!!!   黑衣人提剑骇然后退,捂住腹部的伤口想要逃向窗口。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长平候的剑却比他先下手一步。   听闻长平候可以听声辨位,一手流云剑法出神入化,轻功超绝,三千敌军如入无人之境……原来他一直在装睡,白日里知晓夜中他来行刺,守株待兔等着人送上门呢。   疏忽大意了……   重伤不愈,坐起身都需要人扶持,更何况刚刚还咳过血,他怎么还有力气提剑!   明明身无外物、周围也无利器,他从哪里抽出的剑,床榻上吗?!!!   坐起身的秦冉在黑暗中缓缓垂下了拿剑的手,似乎一剑毫尽了全部的力气,后继无力,流云剑在他握不稳的手中轻轻颤抖起来。刺中黑衣人时他的手却很稳,又稳又准刺中腹部,然而还是偏了几寸。   黑衣人发现秦冉并没有起身追击,借着月光他看到长平候歪斜着的身子颇为怪异,拿剑的手搁在榻上似乎撑起全身的重量。   目光移到秦冉下半身双腿位置的黑衣人面色古怪走回来,左手捂着左侧腹部流血的伤口,右手毫不迟疑抬起剑。   想要再试一次。   他已经知道长平候为何不翻身下床。根本下不了床,他双腿废了。   屋内的动静着实太轻,轻得只是刺一剑又一剑的转瞬速度。秦冉只需大喊一声,就会惊动隔了一个屋子的浅睡李琳琅和叶秋亦或者未睡的客人跑过来探看,将这一场暗杀化为泡影。   “你走吧。”秦冉松了手让染血的流云剑落在床榻前的地上,就像把自己的生命交付出去一般,毫不设防。剑坠地的声响和长平候不轻不重的声音如同一道滚雷在黑衣人心头滚过。   额角渐渐冒冷汗的秦冉喘了口气,又没好气的补充了句:“一剑够了。”   从黑衣人第一次出剑的犹豫不决他便知道,面前的杀手有出剑的勇气,却没有出剑的决心。自己纵使出剑再快也是病患。   这人原是被逼无奈根本不想杀他。去而复返白白再受他一剑。蠢的,找死吗?   黑衣人感激地向他点点头,又意识到在黑暗中长平候看不清他的动作,于是出口道:“多谢。”   腹部的伤口瞧着骇人却未伤及要害,知他左右为难,拖着一身看似的重伤回去好交差。长平候留有分寸手下留情。   他把剑还入鞘中,走到床前两手按着两扇窗户迟迟不去,在秦冉耐心耗尽想跳起来踹他一脚中慢吞吞道:“侯爷不想知道是何人指使?”   “哦,何人指使?”   黑衣人:“……”   只听一声不带语调的嗤笑:“我不强人所难。”   黑衣人语气艰涩道:“侯爷也许不记得有一年蛮族扫荡漠北边境的小村落,您救了一个八九岁姓杜的孩子。我还记得您怀里护着他,一身是血……那是我战死的大哥唯一的子嗣。”   “春夜霜寒,侯爷珍重。”   山水有相逢。是生是死旦凭天意。   他的妻女或许等不到他的归来。   不知做何表情的秦冉瘫了一张脸。   秦冉闭眼,久久长叹了一口气。那场仗打了十八天,有无数的孩子失去了父亲。抛开正义,双方无辜的百姓才是最大的受害者。败,生者痛;胜,亡者哀。   他做到的只是微末,不足挂齿,却仍然有人铭记在心,投桃报李。   坐在床榻前的他半身落在不咸不淡的月光下,隐在黑暗里的另一半弯腰拾起地上的流云剑。刚摸索着把剑横在手中,又见门自己开了一条缝。   半瘫开不了门,门未落锁,随便来人轻轻一推便能推开。方便的很。   还回来作甚?!!   来人脚步不轻不重,咋听是无声的,手里擎着一盏油灯跨进门,放在屋内拨亮了灯芯。   明晃晃的灯下两人一照面,秦冉摸着剑刃的指尖一划,就这么把自己误伤了。猝不及防,未想叶秋大半夜不睡找他聊神仙。   被人行刺只是预感,他独当一面,不曾透露只字半点,从李琳琅手里要回流云剑来。唯有瞒着叶秋。   若是行刺那人真有杀意,他甚是凶险。   剑未入鞘,摊在手里又重又硌手,剑尖残留几滴刺过人的血花,叶秋面色沉沉地扫着他的流云剑,秦冉犹自挣扎:半夜睡不着,我想着许久不使剑,怪想念的……呃,吓我一跳,划到手了。   指尖就那么一道浅薄的血痕,撑死了指甲盖那么大一团的血量。且说他手是有多长,血迹都拖到隔着大半屋子的窗台去了——那是刺客受伤留下的血迹。 第十一章 如此撩人   叶秋替他关了窗,秦冉已经擦拭好剑身的血迹,还入鞘里,放回连叶秋也不知晓的隐蔽的密处。   毒侵四肢八脉折磨了他大半夜,不动还好,一动额角细密的汗水就簌然而下,此时他脸色挂白,眼角发青眼窝深陷,凹显一股子浓重的病态。   他病体本就单薄,现在的模样就像衣袍里支了根树杈,风吹一吹就飘了。   约莫他这样子不耐看,叶秋眼里死沉死沉,手腕一翻手里便有了张画好血咒的符纸,食指和中指夹着那符纸的一角抖了抖,想到今早叶秋下他的定身咒,秦冉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为什么要怕他?   还怕他一个叶落衡吗?!!!   别的不论,单论剑法和轻功,比叶秋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要不是他现在行动不便,真他娘的是一块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在秦冉左眼跳灾右眼跳财的眼皮子底下,叶秋就这么身法利落手法也利落地——左手夹着轻飘飘的符纸,右手手心摊开用掌心火将其慢慢燃尽。烧得干脆,纸灰一点不剩。   烛光跳动的屋子的正中心,身板笔直的叶秋弯了肩背,两只手拢在一起像是捧着看不见的燃尽的纸灰,以半蹲的姿势,将纸灰在地上抹出一道又一道看不见的诡迹,又徐徐从指尖抽出真灵沿着诡迹复抹。   叶秋做的专注无比、一丝不苟,毫无表情。   秦冉也看得专注无比、全神贯注,神色幽变。   竟是在……为他布下阵法。阵成,不仅避妖避鬼还避人,除了他们仨能在房间里转悠,外人近不得半步。   画此符耗费时间,不声不响熬心沥血半夜,又刻不容缓地在今夜来他屋里布下阵法,心细如发,考虑周全,不放心他独身一人……为何不事先告知他一声,多说句话能费几两唾沫?!   做完了,叶秋仍然一语未发。   行动多于言语,他一向如此缄默。   心情起伏的秦冉看到叶秋衣摆脏了,约莫是在自己屋里画符纸时沾了朱砂的红,他收敛心绪出声提醒,走到放置油灯矮桌前的叶秋眉目未动:“无妨。”   “若是无事再坐会儿。”秦冉蠢蠢欲动,想要趁今夜拿回自己的东西。幽幽的灯下看不清叶秋的表情。叶秋依言将最近的一张椅子挪到他身边坐下,正襟危坐,不吭声。   叶秋的身量比秦冉高,坐下来还是比瘫坐床上的他高那么半截,平视只能看到叶秋肩膀的秦冉只觉得眼仁疼,毫无顾忌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道:“又不是第一次见,你这样多生分啊……上来,我们促膝长谈。”   撇了一眼叶秋没动,初春的夜晚寒气湿重,虽然关了窗户避免冷风灌入,盖了一床厚棉被的秦冉依旧两手捂在一起。很冷。   瘫了两天的腿好像瘫了几年,病体不生暖气,双腿摸起来像铁一样又冷又硬。   耐不住寒凉的秦冉只穿了白色的里衣,撑出一副“我没病”“热乎不冷”的样子维持他可怜的面子,道:“你坐着我也坐着,也行。”   叶秋似乎拿他颇没办法,施了净衣咒除去衣摆上的污秽,这才轻轻翻上来躺在秦冉的身侧。   秦冉在外,叶秋在里。   坐久了的秦冉感觉自己上半身也要瘫了,他慢慢瘫下上半身和叶秋并排躺在一起。身子渐渐回暖人就有点懒了,他懒洋洋地和叶秋闲聊,又不敢聊今夜刺客行刺,怕叶秋找他算秋后账,只好聊一些琐碎事,实在没聊了又把他俩陈年烂谷子的事情拖出来遛遛。   叶秋的话很少,是真的少,然而这次秦冉很长时间没等到回应,便侧头去看,刻意隔远、差不多抵着墙壁的叶秋双眼已闭,呼吸平稳悠长——长夜漫漫原来已经聊了一个时辰。   人终于睡了!   也是,画符纸、布阵,哪一项不耗精力体力的?   困意眠眠的秦冉打起精神,俯起身再三确认他已熟睡,丧心病狂地把手摸进了叶秋的腰间,在放置双生莲子的囊袋停留了一会儿,没摸到袖珍白瓷瓶,又沿着腰际左侧摸到右侧。   不是左边,应该在右边。   没有。   不死心的他又轻手轻脚伸进叶秋的领口,或许放在贴近心口的隐蔽处……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他已经扒过叶秋的衣服,老脸早就丢到十里开外去了。   他微侧的身子压在左手手肘上,脑袋离枕以便视线和叶秋胸口的位置持平,方便观察。两人挨得极近,发丝纠缠不清。十分暧昧。秦冉毫无所察。   他心无杂念,一心想拿回袖珍白瓷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已是引诱和挑逗……   右手还没伸到胸口,撑着全身重量的手肘叫嚣的酸麻迫使他翻身平躺,五根手指飞速地抽出来。   疲惫不堪加上精力耗尽,大气不敢喘一口的秦冉两眼一抹黑差点晕过去。   好半天才回过气来。   跃跃欲试再次伸出魔爪,秦冉目光无意瞟到叶秋脖颈,那里有一滴汗珠悄无声息滚进领口,仿佛热急。   他冷得发颤,叶秋却热得流汗,这说明什么?   叶秋身上的沉香气息缭绕在空气中,鼓动一股说不清的热潮骚热秦冉全身。秦冉心里咯噔一下,扫视叶秋闭合的双眼,从熟睡的脸庞扫到冒热汗的脖颈,最后看到叶秋放在身侧微微握拳的右手——一摸,同样有些汗湿。   秦冉全身都凉了。   叶秋根本没睡或者被他的动静惊醒过来。他图谋不轨、他趁人之危,全都被叶秋看在眼里。   一想到他的所作所为,秦冉冷汗簌簌而下,再也下不去手。他想:叶秋会怎么看他?   冷静下来的秦冉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敏锐地知道叶秋一直一声不响是为了避免撞破的尴尬,此时还有什么可说,薄薄的一层脸皮子揭得只剩下肉骨头,没皮没脸没羞没臊,秦冉捂着脸把头埋进被子里,从头盖到脚。   拉过头了,露了脚趾也没感觉。   折腾半宿果然累过头了,秦冉触枕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就沉沉陷入昏睡——叶秋这才轻手轻脚下床,若非装睡糊弄,还不知要扯皮到什么时候——怕秦冉的身子骨熬不住,硬来又怕拂了他面子。   秦冉不听劝,做什么都我行我素不顾己,实在难伺候。   回身看某位作妖的顾头不顾尾,于是又拉下他的被子露出脸。   蒙久被子的秦冉脸都汗湿了,是毒发作身体阵痛出现的冷汗,也有毒撩拨血脉蒸发的热汗,冷汗热汗混杂,猖狂地溜进松散敞开的衣领深处,被苍白突出的锁骨锁成浅浅的积水坑洼。   上半身热得像要冒烟,下半身双腿却在寒风里招摇,果真是冰火两重天。   秦冉眉头紧皱,显然在梦里也饱受苦痛。   毒发的日夜他一般无法入睡,勉强入睡也会草木皆兵,一点风吹草动就被惊醒。在长平候府时瞒着旁人,怕他们看出端倪又要折腾不休,秦冉大爷要么像望夫石坐到天亮,要么忍着痛楚处理琐事转移视线,精神高度紧张好几次几近崩溃。   像今日这样深深不醒,也是托了叶秋的福。叶秋这个人让他松懈心神,心神一懈人自然放松戒备,加上叶秋身上的沉香气息助他安眠养神,万分疲劳下居然倒头睡过去了。   虽不安稳,却总算睡过去了。   豆光投下的光影已经暗淡,叶秋颇为无奈地轻叹一声,掌心逼出真灵,然后双手裹住秦冉麻木僵硬的双腿,真灵温暖柔和,直到秦冉的双腿回暖起来他才罢手,拉过被子牢牢裹住。   叶秋又擦了秦冉脸上、颈项流淌的汗水,擦到敞开衣领的锁骨处时叶秋停下手错开目光,私密处,他不便擅自动手——尽管秦冉毫不知情。   秦冉手指剑割的伤口已经愈合结痂,叶秋将他伤口周围干涸的血迹擦干净,等该做的不该做通通都做好后,夜色已经将尽。   次日早晨两个人照面,谁也没提昨夜的尴尬事情,秦冉装作若无其事,叶秋有心隐瞒,两个人同时心照不宣。这件事便有意无意被二人揭过了。   在寿春城的一条官道上,一驾马车渐渐驶向旁边的小道。   小道旁是连绵不绝齐膝高的蓬蒿,一直延伸到长长的路的尽头,低洼的凹地铺展一片绿野,再远了便是黛色的远山。辽阔的天地将马车拉的小小的,路上留下一路车辙驶过的印轧。   碰到小道上绿草淹没的石子时马车停了下来。车辕上的黑衣男子拎着马鞭跳下马车,站在马头旁拿着地图照着周围的山岭比对了一番,确定方向无误,又收好地图走到车帘的位置,左手半掀帘子,对车厢里的人轻声道:“是这里了。”   车辕旁还有一人,负剑,一身云雪白衣,气质出尘。   负剑的白衣男子步入车厢里,从中抱出一位青衣人来。青衣人身形修长,戴着青色斗笠,看不清容貌。他们的脚下是嫩青色的野草,周围是黛色的远山,一青一白两个人影走在其中,就是一副上好的水墨画。   正是秦冉一行人。   趁着天气晴朗,他们从寿春的客栈出发,一路磕磕盼盼行了约莫四个时辰才到此处。最开始听到秦冉要出门,李琳琅死活不同意,连叶秋也难得皱起眉头一脸不虞。   毕竟他身上有伤有毒,毒发作的三天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说话都带喘气。   躺在床上稍微闭下眼李琳琅都要伸手探探侯爷的鼻息,怕他殁了…… 第十二章 他非娇娥   左边是关怀备至恨不得把他打包回京州的李琳琅,右边是默然不语态度强硬的叶秋,他一个巴掌拍不响,无可奈何安分了几天。   也就只安分了几天。   毕竟他来寿春还有一事要办,若是躺在寿春客栈寸步难行,这和落在混账的燕琛手里养病有何区别?等到四五天时,上半身也瘫了的秦冉居然不知使了什么阴险法子,从叶秋手里要过袖珍白瓷来。服药后毒虽然缩回心脉,身体状况日益渐好,不再受毒折磨。   他的双腿仍然瘫了个完全。   不能动弹。   摸着两条快瘫成别人家的腿,心中滋味真是美妙绝伦,气得他气血上涌差点又呕出血来。所谓天意,也所谓造化弄人,不管如何纠结郁闷,总之他连哄带骗拐着李琳琅上路了。   没想到叶秋会随行。   约莫是不放心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又或者此行目标一致。能有叶秋这么个能除妖驱魔、修为高强的在身边,他自然是乐意的。   李琳琅牵着缰绳,调转马头,看它乖顺地沿着来路晃晃悠悠离去。直到马车的背影消失不见,李琳琅才转过身,追上他们。   李琳琅对戴青色斗笠的青衣人道:“爷,我们去哪里?”   都拿着地图了还不知道去哪里,秦冉乜了他一眼,又想到隔着青纱李琳琅看不见,便道:“你看前面,看到了什么?”   李琳琅道:“是山。”   秦冉打趣道:“那就对了,看着它,一直往前走到尽头,就到了。”   李琳琅看着一堆白雾缭绕的崇山峻岭,白雾茫茫不知身往何寄,觉得身上很冷。   这条路大概少有人走,齐膝高的野草不时扫过李琳琅的衣角,偶尔他会停下来捻身上的苍耳,没一会儿又被糊了一腿,索性就不管了。   他落在最后,看到叶公子抱着侯爷一身白衣片叶不沾,下摆也是干干净净,大为惊奇。   走了不多久,迎面走过来爷孙俩。   荒山野岭难得碰上了人,不是男人不是女人,是一老一少人畜无害不像坏人,李琳琅上前问道:“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什么人家?”   老爷子年岁大了,眯缝着眼看他,约莫是深山林里碰上陌生的年轻男子,还是外地口音实在蹊跷古怪,又忍不住打量他身后的叶秋和秦冉。叶秋过于冷淡的目光对上他,老爷子马上把身边的孙子搂紧了,道:“这附近人家是没有的,只有泰阿山下有一小村,还算有几个人。”   一听泰阿山,秦冉手指动了动,让叶秋站近了些。   李琳琅又道:“那不知这泰阿山又在哪个方位,具体还有多远?”   “这……”老爷子略微睁了睁眼,背过身,手指在崇山峻岭中指了指,定在一座高耸的山峰,道:“往前走,尽头就是了。”   李琳琅目光顺着手指看过去,又被遥远的远方糊了一脸。   大概是李琳琅的表情太过新奇,老爷子旁边的小孙子笑嘻嘻地道:“爷爷,这大哥哥真有趣。”   秦冉唇角一勾,看到小朋友头扎双辫,粉扑扑的小圆脸着实可爱,忍不住招了招手,给了他一把糖。那糖是李琳琅特地买来哄侯爷喝药的,被逼无奈的秦冉药倒喝了,糖一颗没动。   小朋友揣着糖,喜滋滋地去看爷爷。   那羊角辫在秦冉眼前晃来晃去,辫脚还绑了红色的蝴蝶结,十分乖巧可爱,晃得他心痒手也痒,伸出手就想去摸人家的辫子。   然而还没有摸到,手就动不了了,他不明所以抬头去看叶秋,看到叶秋嘴唇无声动了动,似乎念了句咒语。   秦冉:“……”上次是定身咒,这次又是定身咒,叶秋这是上瘾了吗?!   这时老爷子道:“囡囡,还不快谢谢人家。”   小朋友回过神来,开开心心地对秦冉道:“谢谢姐姐,姐姐人美心也美。”又看了看叶秋,甜甜地道,“哥哥好福气,有这么漂亮的姐姐。”   秦冉这厮脸皮挂不住,就让李琳琅买了一顶青笠遮羞。小朋友看不清容貌,没听到他出声,又看到他在叶秋怀里,理所当然认为是哪位姐姐,哪里知道是位铁骨铮铮的男子。   叶秋唇角勾了勾,似笑非笑,偏了头去看远方。   李琳琅憋不住笑,就用拳头抵着唇角,肩膀不停耸动着。   秦冉:“……”   等爷孙俩走远了,李琳琅抖着身体,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一边笑,一边学着小朋友语气道:“姐姐人美心也美。”   秦冉凉嗖嗖地看了他一眼,道:“剑要掉下来扎脚了。”   李琳琅伸手往背后一摸,剑好好的放着呢。他又笑了几声,回头去看爷孙俩,那两人已经消失在蒿草深处。   他跟着秦冉二人往前走了一阵,恍恍惚惚不知想什么,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跤,差点摔进了草丛里。   秦冉一看,脚指头大小的石子,能将人绊倒也是运气临门,道:“笑傻了,路都不会好好走了?”   李琳琅把绊脚的小石头踢开,茫然对秦冉道:“爷,刚刚的老爷子我有些面熟。”   秦冉面色一肃,道:“怎么说?”   李琳琅道:“在北门绣春坊,我追着一个黑衣人追了半条街,那人戴着面罩看不到脸,但我记得他的眼神,和刚刚那人一样。”   他抚着额头,想了想又道:“黑衣人看身形是个身形矫健的中年人,这人又是老头,可能是我认错了。”   一个人身形可以改变,眼神却是不会变的。   荒郊野外突然出现爷孙俩,本身就是件奇怪的事情,李琳琅没注意到,秦冉转念一想,就明白了。   看李琳琅精神不振的样子,秦冉想拍一拍他的肩膀,奈何躺在叶秋怀里,手短,拍不到,便道:“认错了就算了,别想那么多。看前面,远方还等着你呢。”   李琳琅第三次对着远方,默默无言。   说小村庄在泰阿山的尽头其实不完全对,因为秦冉三人朝着高耸的山峰走了几里路,就看到了两根华表。   华表残破不全,周围杂草丛生,其中一根只剩下一半,一看就是年久失修无人打理。李琳琅走过去把冒尖的草压了压,就压出了一块半人高的石碑。   石碑也是残缺不全,上面隐隐约约刻了几个字。李琳琅掸去上面的泥土,露出下面的字来。他念道:“一……蒿里。”顿了顿,回过头对秦冉道:“爷,这里有几个字。”   秦冉让叶秋抱他过去一看,“一”字上面分明还有笔画,只不过被截断了,便让李琳琅再把石碑下面的土扫了扫,露出原貌来。   这时李琳琅才看到石碑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刻的是:“元和七年廿月十二日山蒿里之……”“之”下面就没了。   李琳琅站在石碑前,愣愣地道:“爷,下面没了。”   “你往旁边挪一挪。”秦冉没好气地道,“我看不见。”   李琳琅让开了,秦冉这才把斗笠放一边,去看上面的字,道:“‘山蒿里’应该是一个村名或者别的什么,说明前面不远处有人家,离我们要去的地方不远了,这字不全,你看看能不能把下面的碑底——”   没有人声,秦冉去看李琳琅,发现这货拿着一张帕子专心致志擦华表,已经擦了一大半。   等李琳琅停下来,秦冉额角青筋跳了跳,道:“你在做什么?”   李琳琅吹了吹华表上的残灰,结果被扑了一脸,呛声道:“我,咳,看上面有图案,擦来看看。”   擦来看看,要不是够不到上头,这两三丈高的物件岂不是都要擦一遍?   如果不是腿动不了,秦冉一脚就踹过去了。   李琳琅道:“爷,你看,这个好像是一条鱼。”   华表上刀刻了一整副动物的图案,盘绕着表身,因为年代久远经历风吹雨打,刀刻斧凿的痕迹消磨了许多。被李琳琅擦拭过的地方,依稀辨认出一首一尾,咋看确是鱼首和鱼尾。   秦冉扫了一眼,图案眼熟得不行,天道宗上山入口旁的石刻,刻的就是这玩意,就算烧得只剩下灰渣子他也能认出来。约莫想起在天道宗不愉快的往事,他口气不大好道:“鱼什么鱼,这是螭吻,龙生九子,第八位就是它。”   “我记得我们侯府门上也有个什么龙,那个又是什么?”   “椒图,镇宅用的。”秦冉揉了揉眉心,无奈道,“用不用我把龙的九子一一罗列出来,分别介绍名字、用处,然后你再画个图,随看随认?”   李琳琅忙道:“不用不用,就告诉我华表上刻螭吻有什么用就行。”   “你问他。”指着叶秋的秦冉往后一仰躺下了,表情有那么点不情不愿,本来抓攀着叶秋手臂借力撑起上半身的那只手放了下来——力竭了。   他不习惯被人抱,或者说不大喜欢被人抱着。一向装大爷惯了,怎么说……被人搂搂抱抱总有种柔弱无力感……   叶秋虽然外表是个冰渣子,比起他受伤中毒后怕寒畏凉的体质,身上还是暖的,像寒冬腊月里送暖的篝火,那一点火苗足够吸引人。   …… 第十三章 熏神染骨   问叶公子?   李琳琅捧着帕子有些为难,先前在寿春客栈也是因为侯爷才主动搭话,叶公子言辞寡淡,又是生人勿近,总之不太好相与的样子……想了许多,李琳琅硬着头皮看叶秋。   叶秋面色淡淡,约莫没想到秦冉会把这个皮球踢给自己,垂眸去看窝在他臂弯里挣扎是否起身的秦冉,就看到这大爷约莫力气用尽了无力折腾,朝他摊了摊手,意思是交给你了,你看着办。   叶秋收回目光,颇给面子地吐出言简意赅的几个字:“螭吻,驱邪纳福。”   驱邪纳福……集镇或者村落要么竖界牌要么刻界碑,以示前路是“某某”镇“某某”村。竖华表本就少,何况上面刻的又是寓意深刻的螭吻,露天荒野刻这么个古怪东西,又是在出过怪事的泰阿山附近,不是纳福,倒像驱邪的……   驱的哪门子邪?   乘车来泰阿山的路上,秦冉看到车厢外的李琳琅对旁边的叶秋态度诡异,想亲近又不敢亲近,想交流又不敢交流。冷冷清清一向不喜言谈的叶秋主动答李琳琅,他刚想夸一句不愧是修道的鼓励鼓励,就见叶秋低下头对他轻声道:“搂紧我。”   他来不及思考其中含义,就被叶秋抱紧了。他感到一阵风刮过他耳旁,身体轻飘飘地升到了半空。   “轰——”   年久失修的华表碎裂开来,整个向前倾倒,一阵阵惊雷般接连落下,发出巨大的连绵不断的声响,地上开始龟裂,铺天盖地的灰尘迎面而来。   秦冉的耳朵出现了短暂的轰鸣,能感到地面在震动,传到他身上却很微弱,大概是被叶秋抱着的原因。   他被叶秋搂在怀里,额头抵着胸口,颇有些不舒服。秦冉皱了皱眉,就听叶秋道:“好了。”   他抬了头去看,灰尘还没有散尽,一片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到。不一会儿一个黑影走近,踏着灰尘,头顶犄角,看起来怪模怪样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等它过来,他一乐,原来是李琳琅。   李琳琅一身灰,头上插了一根野草,他咂了咂舌,吐出嘴里的沙粒,郁闷道:“怎么好好的就倒了呢。”   秦冉没有回答他,他的视线朝着前方,灰尘未尽,一阵浓雾以可恐的速度席卷而来,几乎就在李琳琅说话的时间里,他们已经被裹挟其中。泰阿山的浓雾,那寿春客栈里的黑脸汉子口中所言的,诡异又会吃人的浓雾。   就是这雾么……   有什么声音在响。   李琳琅神色一动,道:“有铃声。”他伏在地上听了会儿,又摇了摇头,茫然道:“奇怪,没有了。”   白雾已经很浓重了,几米外李琳琅的身影开始若有若无,除了遮人视线,这雾看着也无大害,秦冉让他站近了,然后对叶秋道:“放我下来。”   周围没有可坐的地方,李琳琅在华表残骸中挑挑选选,打扫出一块勉强能坐的位置,又在上面铺块四四方方的棉布。   李琳琅旋身,伸出手道:“我——”来吧,“来吧”两字还未脱口,就看到叶秋径直跨过他,不由分说把秦冉放到打扫干净的华表上。   这华表选的极好,烂的也极好,秦冉坐上去刚好垂下双腿,不至于完全悬空,久坐也不累人。   叶秋单膝跪地,一只手臂揽着秦冉消瘦的后背,让他调整坐姿。秦冉手撑在残破粗糙的华表上,还没动,叶秋又低下头,两手整理他皱巴巴的衣服。   秦冉头一次被人这样精心对待,宛如珍宝,颇有些哭笑不得,他又不是闺阁里的小姑娘,受不住一点脏污……   他伸手想制止让叶秋不用麻烦,手指刚勾过去,叶秋正好抬起头。秦冉的指尖不偏不倚点到叶秋薄薄的唇瓣上。   秦冉当场愣住了。   同样呆呆的李琳琅想要抱自家侯爷的手还没放下,又看到自家侯爷手指触着叶公子的唇瓣,紧密相贴,密不可分,要多放荡有多放荡,要多轻薄有多轻薄,一个晴天霹雳把他给震惊了。   他口齿不清地道:“候……候……”   柔软的触感通过指尖传到秦冉的神经,反应过来的秦冉身体一僵,收了手连忙把头偏向一边,不敢看叶秋此刻薄怒的表情。许久许久他人还是愣愣的。   李琳琅看到叶秋站起身来,神色冷漠面无情绪,估计也是被侯爷轻挑的行为吓到,解释道:“叶公子,我家侯爷不是这种人,你别往心里去。”   “嗯。”   李琳琅看了看一言不发神游开外的侯爷,又看着少言寡语神情难辨的叶秋,被一头一尾俱不交谈的两人夹在中间,好生尴尬。实在尴尬到没话找话,他目光四瞥,瞥到叶秋衣裳某处时眼神一亮,提醒道:“叶公子,你衣服下摆脏了。”   “无妨。”说是无妨,叶秋的视线扫着偏头发愣的秦冉,看他耳朵根都红透了。李琳琅跟着也发现了这一点,默默盯着侯爷从耳朵根红到了脖子,嘀咕了句:“奇了,从没见爷为此红过脸。”   敏锐抓住“此”字眼的叶秋不咸不淡问:“此?”   一天之内被两次主动搭理,李琳琅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他不知该不该说,摇了摇头,又忍不住蹦出几个字:“侯爷不为女色所惑,就算……美女绕膝也面不改色……”   接着意识到自己笨嘴笨舌——这话扯得不明不白实在令人遐想,什么叫不为女色所惑?叶公子身为男子,侯爷点了人家双唇脸红,为男色迷惑了?美女绕膝,说的侯爷好色淫逸似的。   见侯爷愣神半天估计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把心一横,心道死吧死吧,倒豆子似的抖落秦冉的陈年烂事:“前年有位官员想讨好侯爷,不知从哪里听说侯爷喜欢……倾城佳丽,趁侯爷回京,买通侯府下人偷偷塞进来一位貌美女子。后来……”   说到此处约莫李琳琅也觉难以启齿,不由自主低下声音,“那女子不知使了何法钻进侯爷的寝屋,躲在帐中想来个投怀送抱。等侯爷入夜进屋时……但见那女子未着寸缕攀附上来……咳……”   他当时晚侯爷一步入屋,见到的已经是一名裸女被点了穴位昏倒在地,身上盖着侯爷的白色外袍遮羞。   站在女子脚边的侯爷别说脸红,简直是面无表情神色冷淡得可怕。事后侯爷就派人将女子原封不动送了回去。   “后来也有陆陆续续送姑娘的,被烦得不行的侯爷直接打包卖给了妓院,咳……再派人挨个请送这些女子的大人去妓院为她们赎身……别说,还挺管用。再后来就没人敢送女人了——怕丢人。”   两人的对话在秦冉耳边乱麻似的窜,还不知道被卖了的他回过神来,尴尬地咳了一声,偏回头看着嘀嘀咕咕的二位,感觉右耳有些热意,后知后觉摸了摸自己发烫发红的耳根。   “我记得天道宗有一个法子:借助外物将真灵灌注其中,以气为引,可以指出一条路来。不知我记错没有,那玩意叫什么方晷?”   秦冉皱着眉头望过去,李琳琅这混蛋和叶秋说了什么?是他耳朵聋了还是坏了,听到了什么……女人?   天道宗?方晷?   李琳琅不知道他俩之间的师侄关系,压下好奇,去看叶秋。   站起身的叶秋手掌一翻,手里果然出现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圆形物件,物件看起来有些年头,盘面覆有锈色,说是垃圾里拾的李琳琅都信。   叶秋随手拨了拨方晷的指针,覆盖锈色的银色针尖轻轻向右转了角度,又不安分的左右轻轻摇摆,像拄着拐杖行走的老人,颤颤巍巍。最后指针指向正南。   李琳琅疑惑:“这就可以了?”   叶秋道:“媒介。”   李琳琅不明所以:“啊?”   看明白了的秦冉道:“哪有那么容易,这玩意好用归好用,没有媒介做引也是白搭。”说着他想了想,从怀里摸出那块叶秋醉酒时从“绣春坊”刨出来的黑色破布,递给叶秋:“你试试这个。”   李琳琅道:“这又是哪来的?”   秦冉意味不明笑了一声,阴森森地欺哄他:“从土里刨出来的,你说哪里的土里面会有人的衣服?”   李琳琅跟着秦冉的思维往下想,脑子里慢慢出现了侯爷拿手刨坟堆的画面:侯爷一边刨土一边念叨,约莫刨到了什么转头看他,脸上鬼气森森,眼睛发绿光道:上好的人骨,晶莹剔透……想到此处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开始发凉,打了一个激灵。   以候爷的为人……真说不准会这样干……还是别问了,后面指不定更恐怖。   叶秋掌心火出,乳白色的火苗烤炽布料。刹那间,手心里只留下一滴蓝色的液体漂浮其上。当液体缓缓注入方晷,幽光泛起,锈色从盘身褪去,银白色的盘面露出,一缕金黄色的光芒将指针包裹,推动针尖移动起来。   不一会儿,针尖停在东北方位。方晷不会出错,东北既是出口。   叶秋手里盘着方晷看秦冉。等他抉择。   雾气在两人间漂浮,一片白茫中那抹金黄色显得绮丽。叶秋持盘负剑,白雾绕身,竟有些仙人之姿。   这样清丽脱尘的人物,应该遥遥端坐九天做那不染情欲的云中仙,或在皑皑飘飞落雪天里,茶香袅袅幽闭朱门旁起剑独舞,一剑熏神染骨,误尽苍生…… 第十四章 脸绿了   如今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生死无门,地狱无路,单单看着这张脸都有点可惜,若是带着他敲锣打鼓游街串巷,光露露脸都能赚大笔钱。   以前他怎么没发现叶秋还有那么点……姿色?   姿色?   混账,姿色怎么能用在叶秋身上,又不是女人。   他这番想法刚冒出来就掐灭了,让叶秋露脸卖钱也是被李琳琅那货管钱管严实了——他手里没存一个子,穷疯了。钱是身外之物,脸是自己的,他不可能厚着脸皮找人要。   但不得不说,叶秋确实生了张骗人的脸,若是常笑一笑,不那么生人勿近,讨姑娘欢心,能拐走一大片……   ……   琢磨过来琢磨过去,才回到正事的秦冉伸手柱着下巴,发现根本没有放手肘的地方,他撒开了手撑着破破败败的华表,一只手有节奏地敲击,大模大样道:“我就不动了,劳烦你寻寻出路。”   他这个残废,自己帮不上忙又不直说,还要摆出大爷的谱来,看得李琳琅眉心一跳。   叶秋收了方晷,蹲下身态度强硬地执起秦冉的手腕。秦冉他刚刚臆想了一番叶秋,莫名有些心虚,两人挨近了,他撩下眼皮就能看到叶秋被他手指点过的双唇,那股通体不自在感又上来,心虚加不自在,身子就这么僵着没敢动。   万一……不小心又碰着什么不该碰的地方,这乐子可就大了。   一根真灵银线从叶秋指尖凝出,绕着秦冉的手腕缠了一圈,另一端拉在叶秋的手上。   线绷紧了又缓缓松开,垂落到地上,隐去了。   叶秋无人察觉地握了握缠着真灵银线的手,像是牢牢攥紧了不可追回的某些东西,什么都没说,站起身来。   他垂眸看了秦冉一眼。有些耐人寻味。   尽管没有只字片言的解释,秦冉读懂了:此去或许是泡一盅茶的时间,或许一时三刻,他若是晚归去而不返,不必等他,另寻出路。   浓雾无形隔开两人的距离,银线拉长拉远,随着叶秋一同深入,再也不见。   等叶秋走远了,李琳琅茫然道:“爷,我没看懂。”他不住暼向秦冉的手腕,叶公子蹲下身像是在爷手上缠了什么,但确确实实什么都没有,像表演一出哑剧,哑剧手舞足蹈神态丰富比这好看多了。   秦冉凉凉地看了他一眼,道:“那你看什么?”   李琳琅:“……”   看到您老轻薄叶公子算不算?   他还是忍不住瞟向侯爷的手腕,上面真有什么古怪他不知晓?   被盯了许久的秦冉怒了:“你眼睛长脑门上了么,瞪这么大?还看我做什么,看我脸上能长出花来吗?”   李琳琅被侯爷一噎,顶着能剥皮的凉气道:“爷,现在怎么办?”   秦冉道:“你过来。”   等李琳琅过来了,秦冉让他坐下。   坐下?   坐哪儿?   除了秦冉坐的华表勉强完整,别的凹凸不平尽是些歪瓜裂枣,五花八门什么样式都有。锥子形的,瓜子脸形的,漏斗形的……还有些散散碎碎带棱角的小石块,光看就觉得扎屁股得很。   磨磨蹭蹭好久都没挑到顺眼的,顺眼的已经被侯爷坐了,他暼了眼侯爷坐的破败华表——胡子上的饭,牙缝里的肉——没多大点。   “磨蹭什么?”   吓得李琳琅一屁股顺势坐到后面的华表上,木木不动了。那磨盘大小的华表上的棱角直棱棱戳肉,让他屁股如坐针毡,又坐了半刻钟,他被扎得忍不住站起身:“爷招我过来做什么?”   秦冉言简意赅:“等。”   等叶秋。   “叮叮——”   李琳琅确定没有听错了:“铜铃声。”   清脆的铃声响了一声又隐去了,一会儿隐隐约约时不时出现一声,等竖着耳朵听时又乍的藏了起来,这种勾一下又跑的方式,挠得人心痒痒,又不得不聚精会神全神贯注,着实难受。   秦冉气定神闲,一只手仍然有一搭没一搭的挠着华表,还有心思讲故事:“深山老林里常有一种野生玄狐,通人语,还有点灵性。   有些游方术士会将它们捉去豢养起来,教它们狐媚之术,让其在大雾天气配妖铃行走。   那妖铃注了法术可以惑人心神夺人心魄,第一声响时人还是浑浑噩噩不知所以然,第二声响起常人就会有所察觉但还无害,等到铃响三声,正当你全神贯注之时,玄狐就会化成你所想所念之人,你眼被幻术迷惑,耳被妖铃堵塞,就会身不由己跟着它走。   然后被那游方术士挖心剖肝,投入丹炉中,听说这样炼出来的丹药吃了能长生不老,羽化成仙……”   讲完了,秦冉语调平平道:“你真听到铃声了?这铃声是不是时长时短,时有时无,让你心痒难耐心神难安?你现在什么感觉?”   “心跳有点快。”   “是吗?”无聊至极的秦冉唬他,“我可什么都没听到,你真听到铃声了吗?”   本来在大雾中就不辨人神鬼妖是非真假,又加了来历不明的铃声委实诡异,秦冉还心大的讲什么妖铃玄狐,听了两次铃声的李琳琅脸都绿了。   他绿着脸看侯爷,看到侯爷若有所思望着天色,跟着看去,才发现他们头顶的白雾正前方罩了一团黑雾,开始人影大小不明显,约莫被风刮着往他们这里翻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夹风带雨,霎时间他们头顶阴沉沉一片。   李琳琅眼前顿时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他听到黑暗中传来侯爷轻微的咳嗽声,等眼睛适应黑暗,摸索着走过去用身体为秦冉遮挡斜风细雨。   又是起风又是下雨,这可怎么办才好……   诡异的铃声再次响起时李琳琅身体蓦的绷紧,感受到李琳琅身体僵硬的秦冉瓮声瓮气道:“听到什么,还是看到什么了?”说毕,两只手终于忍不住抵开李琳琅胸膛,让嘴巴和鼻子露出来。   他的头脸被捂得严严实实,都快要闷死了,好容易从夹缝里喘出了一口气。这才感觉重新活过来。   “叮——叮——”   “叮——叮——”   铜铃声真真切切被他们听在耳朵里,好像从某个具体的方向过来,伴随着“哒哒”的动物踩踏地面的声音。   那斜雨有灵性般洋洋洒洒落了一阵,仿佛被铃声逼退似的霎时间就收了回去,应景一样衬托古怪的氛围。   黑暗中的李琳琅被侯爷抵退了几步,约莫知道自己捂得紧了,转为挡在秦冉身前,右手摸上后背水心剑的剑首,目光落在漆黑的前方,语气颇为古怪道:“好像是灯笼。”   黑天瞎地、荒山野岭哪来的灯笼。   “看清楚了吗,灯笼后面是不是应该有个人。”   “没人——”约莫还不够恐怖,李琳琅慢吞吞添了一句,“挂在半空中的灯笼……”说这句话的语气,好像对面是凶神恶煞牛头马面似的。骇人。   “什么色的,红的绿的还是黄的?挂的多高,多大的一只灯笼,长眼睛嘴巴了,能吃人么?”   秦冉说完长长出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咳嗽一声——他一受凉就容易咳嗽,幸好咳的不厉害,总归死不了。   现在他目力所及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等眼睛适应黑暗果然看到了挂在半空的灯笼,不是一盏,是很多。   罩在他们天空的黑雾适时散去了,像老天爷开的玩笑似的,滚雪球一样翻滚来,又排山倒海般急退而去,不一会天空清明澄澈一片,只在他们四周留了薄薄的稀释过后的白雾。   所有荒诞无稽的诡秘无处遁形,到底水落石出来了。看着明晃晃的巴掌大的小灯笼停在几丈开外,秦冉克制地抽了抽唇角,果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灯笼。他问:“吓人么?”   李琳琅默默闭嘴不言。   约莫浓雾遮掩时看不清晰,到了近处什么灯笼、哒哒声、铜铃声都真相大白,原来是行经此地的车队。阵仗还不小,大概十七八辆的样子。   巴掌大的灯笼正挂在车厢前招摇撞骗,准备再吓死个人哩。   秦冉他坐的位置其实非常尴尬,这车队约莫是从另一条道上来的,碰巧华表碎裂一地碎石挡了车队的去路,拉着车厢的马和载在货物的牛车要绕过去,非得他纡尊降贵挪一挪窝不可。   识趣的人见到这种堵车又堵路的场面,大多会起身让开,等了好一会儿,坐在打头马车前的汉子见秦冉稳稳当当坐着不动,大概没见过这种死皮赖脸赖在石头上不走的,下车走过来准备好一番劝说。   秦冉正和李琳琅闹着呢。这位爷死活不让李琳琅抱他挪位置,李琳琅拗不过侯爷,见汉子下车找过来了,朝侯爷摊了摊手:怎么收拾?   秦冉默默地看着大汉近在咫尺,这汉子正是寿春客栈和他有过交谈的黑衣汉子,这车队约莫就是他跟随老当家的那一支。秦冉朝李琳琅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黑衣汉子不知是老眼昏花还是撞上了鬼打墙,都快和秦冉蹭鼻子上脸了,愣是觑着两绿豆眼左顾右盼,像没看见他们似的。 第十五章 久坐得瘫   好半晌,这汉子约莫看不出什么异常,回身朝整装待发的弟兄们招了招手,又指了指秦冉坐的破华表:“没啥问题,来几个手脚麻利的兄弟把它挪了。”   秦冉:“……”这么大个人坐在这里看不见,果然眼瞎么?   白白看了一出戏码、站在秦冉身旁默然当石柱的李琳琅:“……”他瞅了眼冷风中拢了拢衣领的秦冉,颇有些忧心忡忡,唐突出声:“请问这雾几时能散?”   黑衣汉子转过身来,似乎被他突然出声惊了一跳,看李琳琅确实是个人而不是别的妖魔鬼怪,道:“这雾一时半会儿散不了,也别指望它能散。”   他似乎是个话少的,李琳琅问一句答一句,也不多说。两个摩拳擦掌的汉子带着铁锹、绳索、石锤走过来,来势汹汹的架势,不像挪石块,像来拿人的。   “等等——”李琳琅眉尖一跳,他家侯爷还像草扎根似的牢牢坐着呢。   “能载我们一程么?”秦冉在华表废墟上逡巡半天,没找到他遮羞的青色斗笠,估摸着被压在哪个给黑不见底的旮旯,就算刨出来也不能用了。他有些可惜,抬头就和两牛高马大的汉子走了个对眼,淡定自若地重复了一遍。   两汉子用碰见鬼的神色睁圆了双眼,又不约而同张开了嘴巴,噤若寒蝉。啪啪啪,铁锹、绳索、石锤掉了一地。   秦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朝李琳琅做了个口型:像鬼么?   李琳琅默默地扭开了脸,拒绝回答。   同样被惊吓的黑衣汉子目光茫然落到秦冉身上,他是个胆子大的,表情不变盯了秦冉半晌,又确定他和身边那人搭伴,不是什么牛头马面妖鬼蛇神的,淡淡点了点头:“成。先上车,外面风凉。”   他又瞅了秦冉一眼,约莫没见过一脸病容还跑到孤山野地走动的,那模样风稍微吹一吹都能飘,何况坐在冷硬的石头上不是给病体找罪受么,多说了一句:“别整天坐着不动,越坐越冷,对身体没好处。站起来多走动几步,活络活络筋骨血脉,不然待会坐马车坐久了还得瘫。”   已经“瘫了”的秦冉欲言又止,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哇……   趁着黑衣汉子招呼其他人搬运碎石的空挡,李琳琅悄声问秦冉:“爷刚刚的意思是……”   “我们先走。”   大概怕下大雨,车队的脚夫三三两两将牛车上遮蔽不了的货物挪移到空闲的车厢里,他们搬挪的时候李琳琅留意过,都是寻常物件,还有好些铁器,算不上稀奇。   脚夫都是面相凶恶人高马大的粗鄙汉子,但对他们也客客气气,以礼相待,看样子不像大凶大恶的坏人……李琳琅想的是另一重:“就这样把叶公子丢下不好吧?”   他们等了两个时辰,寻迷雾出口的叶公子不见踪影,也没有任何传讯,虽然叶公子看起来修为高强,行事稳重,比病恹恹的侯爷靠谱得多,只是——   “下雨了,没个躲雨的地方,要不你把自己挂起来做帐篷用?”秦冉意味深长打量李琳琅的身量,估摸着也没几斤几两肉,勉强骨架撑开了还能挡些斜风细雨,避不了大风大浪。   李琳琅:“………………”既然侯爷胸有成竹不担心叶公子的下落,他凑什么热闹。   秦冉一贯做事不喜欢解释,嫌麻烦,况且李琳琅顶多笨嘴笨舌,不会多嘴多舌,能想明白的不多问。   在外人看来两个人对话活似打哑谜,有了上部没下部,全靠心有灵犀一点通。   指挥众人清理一地碎石的黑衣大汉遥遥冲他们喊了一声:“你们先上车,车里暖和。”言外之意是:应该清理你们坐的破败华表了,大爷您快挪窝吧。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李琳琅顺从蹲下身,道了一句“对不住了爷”,然后伸手去抄还在出神的秦冉的膝弯。   秦冉正皱眉看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等叶秋时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勾着华表上的石粒,出神思索没察觉,指尖皮都磨破了,露出里面鲜红的肉来。   又不似寻常磨破皮,鲜红的肉皮里还能看到几丝仿佛中毒太深的紫色血肉。   当李琳琅手伸到他面前,他本能拍开,顾及外人在场压低声音道:“你做什么?!”   坐在华表上的秦冉一抬头,高他一茬的李琳琅就看到侯爷病后跟着消瘦的下巴尖像锥子一样扎过来,拍他的那只手的腕骨也格外突出。他想着侯爷病了以后着实瘦了不少,忍不住心疼起来。   跟着他又吸了一口凉气,揉着自己的被拍疼的手背:“抱你过去。”   下手凶残的秦冉没半分自觉,把磨破皮的右手放在华表边沿,手背朝上,理直气壮道:“抱什么抱,不会用背吗?”   李琳琅大为惊讶:“可我看叶公子不就是抱着爷的?我以为爷比较喜欢被人抱着——”   抱着和背着说不上哪种更舒服些,反正秦冉浑身不舒服。   在侯爷的强烈抗争下,李琳琅最后用背的方式将秦冉挪到了车厢里。不过秦冉在李琳琅背上时幽幽嘱咐了一句:“上车后,不要多问,也别多看……若是见着听到了什么,别出声”。   约莫是侯爷的语气太轻,夹在冷风里吹到李琳琅耳边,他莫名感受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来。   约莫怕队伍里的糙汉子和他们不熟,相处尴尬,单独腾了一个空车厢出来,又在秦冉坐的位置铺上厚度适中的软垫。   因为大雾天气天色难免暗淡,又在马车车顶的中间挂上一盏小灯,昏黄的灯光透出的暖意似乎能将风雨阻隔在外——至少秦冉的脸色看起来不那么苍白,添了几分活人的气色。   鬼知道搬挪华表的两汉子对秦冉露出惊恐万分的表情,是不是因为那张过于浮白的面孔。   马车能坐下四个人,实质上坐下他们俩已经差不多了。   车厢两边各放置一口齐膝高的黑木箱子,左边的黑木箱子上还压了口小黑木箱子,旁边接近车门的角落则竖放了些灰布包裹的长条物件,露出物件一角,李琳琅猜测是绫罗绸缎。   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占据不少地方。   他摸了把右边沉沉的密封好的黑木箱子,估摸着都是腾挪的货物,挨着它盘膝坐下来——没办法,坐箱子上就戳车篷顶了。   坐在软垫的秦冉两指掀起布帘的一角往外看,他们所在的马车在车队中间位置,往后一瞥就是运载货物的牛车。   李琳琅盘着的膝盖抵着他垂下的手时,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委曲求全的双腿,又看了车厢里其他空落落的位置,放四条腿八条腿都没问题,于是不咸不淡道:“委屈你了。”   李琳琅同样扫着侯爷坐的软垫,一针见血问:“捂久了,会不会长褥疮。”   秦冉:“……”坐地板上就不会长褥疮了么?!   大人大量的秦冉不和他计较,因为他开始计较另一件事情,他的目光仍然落在帘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被风吹着飘进李琳琅的耳朵眼:“叶秋在时,你和他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我听到了,女人么?”   他直觉和自己有关,不是他小肚鸡肠非得刨根问底,而是他不清楚李琳琅到底给叶秋说了什么……   有些事情他不太想让叶秋知道,就像当初若非迫不得已和盘托出,他会死死瞒着中毒一事一样。   李琳琅一下子就怂了,他觑着侯爷的神色,奈何喜怒不辨完全看不出来,老老实实说了一半,留了一半,将侯爷洁身自好,女色当头面不改色提了提。   至于……将她们转卖青楼……不敢说,说了找死么。   末了,李琳琅结结巴巴为自己开脱:“我也是怕叶公子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他轻薄无礼,风流浪荡?   不提还好,一提又记起触碰叶秋双唇的尴尬事,根深蒂固,那不尴不尬的要命场景一遍一遍在脑子里回荡,秦冉说不清什么表情了,他转头冲李琳琅幽幽道:“我谢谢你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帮我消除了这天大的误会啊……”   光听口气,可半分诚恳的谢意也没有。   李琳琅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坨棉花,塞进箱子里消失不见。他手忙脚乱挪远了,生怕侯爷一脚踹过来,在角落里缩了一会儿蓦的想起来侯爷瘫着呢……   他盘腿而坐尚且不舒服,瘫着两条腿、歪侧上半身的侯爷姿势更是古怪:   左手肘放在左边的黑木箱子上,约莫支撑上半身重量,那左手的食中二指正夹着布帘的一角。   秦冉一点也不浪费地将整个背部靠在车壁上,实际上只靠实了半边身子。右手原本搁在黑木箱下的地板上,被李琳琅膝盖顶了下后改为撑在身子右侧,防止身体下滑。   而下半身……   斜放的双腿无法动弹,约莫抱进马车时考虑不周,未想侯爷不肯老老实实闭目养神,还要撑着病体观察帘外,以至于腰腹那处快绞成了麻花。   看不下去的李琳琅又轻手轻脚挪到秦冉身前,将他的双腿摆成较为舒适的姿势,又开始手痒痒地整理侯爷乱糟糟的衣摆,还未理平理顺,便被秦冉拍了一手的红印子。   秦冉睨了他一眼:“你有君子病么,能消停么?” 第十六章 美人迟暮   李琳琅再次捂着被拍红的手掌默默缩回角落。   只能说,侯爷的态度真真因人而异,同样都是抱,同样都是整理下摆,叶公子做的毫无顾忌,他上手就是各种嫌弃。李琳琅心里唏嘘不已。   约莫是累了或者别的,看了一会儿帘外,秦冉便松手转回身子垂目养神,也许是闭眼养神,留神侯爷的李琳琅也说不准。   帘子似乎成了重重屏障,驱逐漏在秦冉身上星星点点的光,然而车内并不是黯淡无光的。   除了车顶的灯盏昏暗的光,未关实的车门泄进来斜斜的幽光,刚巧投在他膝盖骨的位置,成了一道分割上下半身的明暗不清的分界线。   于是李琳琅的视线跟着不由自主落在侯爷身上:   他看到秦冉的上半身就掩在黑木箱子和车帘的暗角里,披散的未束冠的长发就这么肆意垂落在后背、前胸,两鬓不长不短刚过耳的碎发巧妙修饰他脸部的轮廓,使它变得柔和柔软。   从李琳琅的角度看他过于苍白柔和的面容,甚至有点侯爷人畜无害的错觉。   美是美,美的甚至有点扎眼,有点零落,还有几丝憔悴枯败美人迟暮。   感受到李琳琅流连不去简直是明目张胆的目光,秦冉撩起眼皮子斜睨他一眼:这货发什么呆?!然后他习惯性做了个抱剑的动作,在李琳琅眼里便扭曲成了怕寒畏冷。   手贱的李琳琅刚拉过一旁的薄毯想给侯爷盖上,接着他意识到自己魔怔了。   侯爷并不是京中娇生惯养的权贵,他却把他当作易碎的瓷器娃娃,需精心看护,方不至于破败不堪。   嘘寒问暖,不动声色的体贴入微,这种过度的体贴和关注,是受叶公子的影响么……   尽管他平时也这样对侯爷,可他感觉叶公子对侯爷不一样,具体又说不上来。   “两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好看吗?”嘴上说着嫌弃的秦冉直接扔过来某物糊了他一脸——呸,毯子。   “拿去擦擦身上的水珠子。”   神游太虚的李琳琅被侯爷扔过来的薄毯砸回了七魂八魄。零星细雨不成气候,李琳琅在外面时吹风吹了这么久,身上那点水渍早干了。   他把盖在头上的毯子拉下来,绞在手里看侯爷,看到懒懒散散没个正形的侯爷突然笔直了肩背,如一支蓄势待发的利箭,惊破云霄足以贯日的长虹。   只听秦冉严肃正经道:“我想起来——”   李琳琅连忙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久归未回的叶公子有消息了?   侯爷身上的毒、箭来源一事有苗头了?   留在京州研制解药的燕琛来信了?   待到李琳琅千万种设想从脑中绞过千八百遍,秦冉方才温吞出口:“我还有一个故事没有讲。”   闷了好一会儿,敛声屏气、坐姿端正等着秦冉说大事的李琳琅:“……………………”   侯爷能讲什么好故事?剖肝挖心?人肉丹药?哪回哪次能从侯爷口中听到哪怕无聊一点的正常故事,太阳能打西边出来。   秦冉清了清嗓子,果真讲了起来:“那天下起了细雨,转眼风云变化又漫了一场薄薄的白雾,这时从野林子里的道路旁出现了一位少年……”   听到开头的李琳琅默默收回迈出门的右腿,勉为其难盘腿坐下来,或许……是个正儿八经的故事。   他其实胆子不小,也不怕妖魔鬼怪,但侯爷总能挑适当的时机讲最合氛围的故事,实在令人发指。   俗话说的好,不要对某人抱太大的期望。   “……丢了记忆的少年跟随车队寻回他的故乡,一只会说人话的红狐狸钻进了车厢对他道:‘你掀开帘子看看’,他掀开帘子看到一张不辨五官的女人的脸。红狐狸又说:‘看看你头顶’,他望见车棚顶另一张没有五官的男人的脸。   另一只白狐狸钻进车厢对他说:‘诺,认得么,你父母的脸’。”   “他父母坟头的青草已长了十七旬。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两只狐狸开始因为少年是否想起来打做一团,他被狐狸们拖进阴司认领父母。判官大笔一挥,喝道:‘看你背后’。   他一转身,全是一群面目全非的人们的脸,被场大火烧得血肉模糊。”   秦冉讲的故事极没有水平,糙得不行。然而…他娘的亲娘祖宗,他们正在车厢里坐着呢。   偏生秦冉因为刻意压低嗓音的缘故,在车厢里听起来格外阴森低沉,还能听到“哒哒哒”不轻不重的叩击声——那是秦冉指节叩击木板的声音。   像敲在人心上的回声,闷得人喘不过气,不论怎么想都舒服不起来。   李琳琅默默把帘子掀了一条缝,开始默默地透气。而一直留意李琳琅的秦冉目光深深落在他毫无察觉的侧脸,目光里包含了太多太重的东西,力重千钧,袭卷过是非过往的昨夕与今朝。   连马车厢都无法载重似的发出一声“咯吱”的脆响。   听到脆响的秦冉偏头落在李琳琅身旁的暗角,叩击的指节一顿,他无甚语气道:“李琳琅。”   “爷?”李琳琅回头冲秦冉应了一声,他撩帘子的左手的手腕骨撑在车壁,两鬓少见的冒了几滴虚汗,嘴唇发干发白,一副明显很不舒服的模样。   秦冉的故事后劲太大,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没有五官的脸,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活了。   掀开的帘当真只掀出一指宽的缝,多一点,仿若能见着帘外跪在地上攀爬过来的、从火中滚出的无脸男女,被火烧得焦干黑枯的手伸进帘子,摸上他的脸,摸了他一脸糜烂的血肉……   秦冉手指指着李琳琅后面堆放绸缎和杂物的阴影:“有东西在动,就贴着你的脚,你有感觉吗?”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个活物。   李琳琅一个箭步摔出了车厢,约莫是吓的。   他们从上车到现在没多久,因此被华表碎石耽搁的车队还未出发。   不仅如此,那群粗野的膀大腰圆的汉子个个心肠极好,连路边无人经过的小道上的蒿草也顺便清理掉。   然而外面嘈杂的声音传到车厢很微弱。   秦冉啧了一声,岿然不动,又镇定自若地靠回车壁,修长的指节慢慢扣击地板。   李琳琅待的位置确实有什么,那货跑得太快,留他一个人怎办?爬出去么……他自认为自己还是要脸的。   真的不是闷的?   秦冉手里拿着双剑,一把流云,一把李琳琅的水心剑。车厢里还有一个年轻男子,在他们上来时身子侧了侧,把自己缩进角落里隐着,也许是看到了秦冉手里的剑,身体微不可查的颤抖起来。   秦冉发现了,就把剑收了放好。   李琳琅靠着车厢壁坐下,手摸了摸后背,后背空落落的,就对秦冉道:“爷,剑给我。”   听到剑,男子身体一抖。   秦冉偏头看了他一眼,对李琳琅道:“先放我这里,要用的时候再说。”   没了剑,李琳琅颇不习惯,最后双手抱着臂膀,手指不自在地磨着衣服。   李琳琅盘腿坐在那里,姿势别扭腿又放不开,秦冉心想肯定舒服不到哪里去,就想让他出去坐坐。   待到一时半会儿,李琳琅顶着一脑门寒风钻进来,脸还是白,心事重重不吭声。情绪和光影极好的收束在闷声不响里,秦冉压下泛起的千思万绪,微微一笑:“怎的,见着妖魔鬼怪怕了?”   他惯常揶揄的口气这次没人回答,空气一时有些凝滞。   李琳琅沉寂许久方道:“炼人肉丹药术士的故事是为驱散恐怖和消遣,狐狸和少年我却不懂了,爷有意讲这个故事是为什么……”   秦冉摸了摸下巴,胡诌的话张嘴就来,半真半假也不知糊弄谁:“也许,是因为好玩?我见你盘腿坐在那里,姿势别扭腿又放不开,肯定舒服不到哪里去,哄你出去透透气,转悠一圈。”   李琳琅:“……”   秦冉痛心疾首:“我何时骗过你了?”   言语的漏洞千疮百孔,像个筛子似的等他戳穿。李琳琅不知怎么松了一口气。他就怕侯爷瞒着他算计什么,不论是对内还是对外。   李琳琅脸色回暖,只道:”爷骗人的话还少么。”   秦冉还是微微一笑,满不在乎地指了指他背后的门帘。冷风刮过李琳琅脸颊,他侧过头,但见黑衣大汉掀开帘子屈身进来了。   他手里拿着干粮,羞涩道:“我们都是粗人,出门在外吃的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两位要是不嫌弃,就暂且拿来垫垫肚子吧。”   人家好心好意送东西来,哪有拒绝的道理。李琳琅赶忙接住了,道:“不嫌弃,不嫌弃的。”   黑衣大汉嘿嘿一笑,又把手里的热酒送到李琳琅手上,道:“大冷天的,喝点酒暖暖胃。”   李琳琅去看秦冉,秦冉懒懒地看了他一眼,无甚动作。就像酒提不起他半分兴致。李琳琅想了想,笑着接过了:“这份人情我们记下了,改日再谢。”   这烧刀子般的酒坛烫得李琳琅笑容一抽,不动声色放下酒甩手。   黑衣大汉又说了几句,转头对某处道:“河柏,要不要到我车里来,整天一个人待着怪闷的。”   那叫河柏的年轻男子从堆放绸缎和杂物的阴影里露出脸来,摇了摇头。黑衣大汉叹了一声,给了他一些干粮,对秦冉二人点点头,出去了。   不肖说,车上的活物就指这个人了。李琳琅一时欲言又止,对突如其来的冒出的“人物”打招呼不是,不打也不是,两处尴尬。   秦冉目光落在河柏身上,微微有些讶然——这人竟是个重瞳。 第十七章 绕指柔   李琳琅将干粮递过来,秦冉看都不看全接过了,一点都不给他留。   李琳琅:“……”   秦冉道:“怎么了,脸色这么一言难尽?”   李琳琅:“你都拿走了……”   秦冉:“你饿了?”   李琳琅:“这倒没有。”   秦冉嗤笑道:“那你说什么,先挨着,饿了自己吞口水。”   李琳琅:“……”   李琳琅咽了咽,咽下去一肚子的凉气,又见秦冉目光落在酒坛上,一看就知道想做什么。   李琳琅挡住秦冉的视线,把酒往身后刨了刨,道:“爷,酒不能沾的。”   秦冉:“……”   秦冉把他拉过来,磨着牙,手直往李琳琅脖子里塞,李琳琅被侯爷的手冻得一个哆嗦,才知道他还冷着。   李琳琅滚远了,摸着自己后颈一手冰凉,把酒坛子挪了挪,推到秦冉面前。   秦冉手掌贴着热乎乎的坛壁,他也并不惧冷,捂了一会儿就松了手。酒坛冒着热气,微醺的香气一阵阵往上翻,秦冉就把手腕搁在未开封的坛口,袖口向后一垂,正好露出那条绑在腕上的真灵银线。   秦冉低头去看,手指捏着线端捻了捻,触感和叶秋的唇一样柔软。他摸着这丝微凉的线,眸中一动,恶作剧似的指尖就弹了弹。力道微弱,银线颤了颤,很快平静了。   李琳琅不说话,车厢里格外安静。秦冉闭上眼养神,铜铃声响,马蹄声脆,发轫的吆喝,车外的大风呼啸,渐渐地都在他耳边远去,好像风过山止,水遇岸停,收敛他的兴风作浪,再包了一层安之若素的皮。   一时安稳。   他沉了自己的思绪,只有心脏的跳动清晰可闻。突然一丝微颤破开空间挑动秦冉的意识,他皱了眉睁眼看手腕,银线在一刹那绷紧,缠着他指尖动了动。   叶秋在回应他。   这时的李琳琅抱臂出神,叫河柏的青年脸埋在绫罗绸缎的暗处,每个人的精力都很好的浪费。秦冉手指一曲,把这绕指柔一并拢在袖里,唇角勾了勾。不自觉的。   马车又向前行进了一段路,突然停下了。   外面的人声嘈杂,伴随着马儿的嘶鸣声,不知出了什么事。   李琳琅掀开窗帘看到他们处在半山腰,天空黑雾缭绕,一直延伸到山顶。这山大概极高,一股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   黑衣大汉慌慌张张地过来,进到马车里对河柏嘱咐一句“外面很乱,你别到处跑啊”,连秦冉二人都没顾及就背过身出去了。   李琳琅看着黑衣大汉还没有走远,动了动,想出去打听情况,袖子突然被侯爷拉住了。   秦冉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动。   李琳琅凑过去,道:“爷,为什么?”   秦冉低声道:“别问,看。”   看。   李琳琅掩下翻腾的情绪,抱臂坐了回去。   黑衣大汉走了没多久,隐在暗处的河柏露出脸来掀开门帘。他看了一阵,然后轻手轻脚地钻了出去。   李琳琅跟着看去,很多人聚集在黑衣大汉周围商量什么,那河柏贴着车厢壁,就这样避过人群朝山下跑去了。   秦冉道:“跟着他。”   “那你——”   秦冉把水心剑扔给他,不容拒绝地道:“听我的。”   李琳琅犹豫不决。他既不放心侯爷一个人在这里,又感觉追踪河柏是件重要的事情,咬咬牙,决心未下,秦冉的流云剑就落到了他背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下。   秦冉道:“人丢了怎么出去,你想不想活了?”   李琳琅听懂了,风风火火地走了。   车厢里剩下秦冉这个腿残,空间一下子就大了许多。秦冉把酒拿到一边,掀开窗帘看那片黑腾腾雾气缭绕的山峰,皱着眉念了句:“龙脉……”   有窸窸窣窣风刮树叶的声响,敛声屏气的。   秦冉的心思在外面,耳朵却灵敏得很。   他毫不意外地道:“回来了。”   叶秋就在他对面,神色淡然。   两人面对面,秦冉目光落在叶秋手里的方晷,方晷指针停在了一个方位,赫然就是李琳琅离去的方向。   殊途同归。   在羊肠小道时秦冉对李琳琅说往远方走,现在一整个车队停滞在泰阿山山腰,要真去这“远方”,远方却有点路不通了。   真灵遇邪气必生异象。泰阿山与其说是黑雾绕顶,不如说是邪气冲天。那块破布中含着的邪气正和此处相吻合,这也是秦冉他们找过来的原因。   两人对此心知肚明,唯独李琳琅愣头愣脑被瞒在鼓里,也不知道秦冉是怎么想的。   叶秋弯下腰抱他。秦冉第一反应伸手去挡,临到半尴尬地落下去拿他的流云剑,大概是对叶秋破罐子破摔了。   比起追踪人,叶秋的速度显然比李琳琅高了不止一点半点。叶秋怀里抱着秦冉,秦冉手里抱着流云剑,咋一看,颇有种拖家带口的意味。   风刮过车轭,铜铃摇了摇,发出清脆的声响。马儿意识到了什么,回头去看空无一人的车厢,打了个响鼻。   泰阿山下是一片密林,秦冉二人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了李琳琅。   叶秋足尖轻点,抱着秦冉从半空落到地上。   李琳琅看着落在身前的白衣人,惊讶道:“叶公子?”惊讶的后劲还没过,才又回过神来,震惊地道,“爷怎么和叶公子一起了?”   秦冉道:“找着找着就碰上了。就你在这,让你追的人呢?”   李琳琅道:“丢了……”   秦冉:“……”   这话说的真轻松啊,总共让他去追了那么两次人,次次都能跟丢,也是种能耐。   秦冉不知道是该夸他还是说他,幸好人虽然丢了,路却是找到了。   李琳琅回望半山腰,那一队人马隐在浓雾中,看不清楚。那黑子大汉为首的马队发现他们的失踪,约莫也会着急,派人寻找吧。   李琳琅道:“我们就这样不辞而别了,不太好吧……”   秦冉道:“你还想回去打个招呼?”   “嗯”   秦冉轻轻笑了几声,道:“怕只怕你回去就什么都看不到了。这雾来的本就不同寻常,我们遇到的不是正在行进的车队,而是幻相。”   “幻相?”   “这雾来得古怪,是邪雾,里面的人也不是真人,都是些幻相罢了。”   黑衣大汉是他们在客栈遇到的黑衣大汉,河柏就是黑衣大汉口中那个丢掉的人,他们的车队曾经经过这里,见到了邪气环绕的泰阿山,留下了这一影像。   所以,秦冉才会从李琳琅手中拿过了所有的干粮,借着身体寒冷的由头收了他的酒。幻境下的东西,就算能吃,难保不准会是什么东西。   如今他们出了这幻相,这车队怕是也已经消失了,就算李琳琅有心想找,也不一定能找到。   出了这片密林,是真正的斜阳西下,暮色沉沉了。泰阿山山下有村庄在他们前方,一块石碑立在身旁,李琳琅蹲下身去看,上面刻的赫然是“山蒿里。”   “你大爷的——”这声听着耳熟,不像人声,尤其是“你大爷”三个字拖长了声调,尾音一颤一颤,听起来委屈巴巴的。   李琳琅想看看声儿从哪里传来,是什么稀罕物种,刚抬头就被一个黑糊糊的物件扑了一脸。   李琳琅:“……”   李琳琅把它从脸上扒下来,原来是秦冉的八哥鸟。这只鸟千里迢迢从京州追过来,能破开泰阿山周围的浓雾找到他们,真心不容易。   李琳琅本来还颇为同情它,结果这只八哥随了秦冉的性子,大爷似地给了他一爪子,有气无力道:“嘎,爷饿了,饿死了。”   李琳琅:“……”   李琳琅捂着被抓过的手背去看秦冉,就看到侯爷对着八哥鸟伸出手,隔空扇了它一巴掌,道:“你大爷的,饿死了活该,混球。”   一个两个都是大爷,李琳琅默默无言。   八哥鸟无精打采扇起翅膀飞了飞,大概长途跋涉飞累了,围着秦冉三人转了一圈,颇有眼色的落到了叶秋的肩头。   叶秋淡淡地看了八哥鸟一眼。大概是眼神太过冷淡,小八哥抬起了一只爪子,要离不离,瑟瑟缩缩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叶秋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秦冉啧了一声道:“飞来飞去,不落我和李琳琅肩头,偏偏落到你肩上,倒像看准了你人好不欺负它。这鸟还成精了不成。”   叶秋道:“你经常欺负它?”   秦冉道:“偶尔。吓唬吓唬它。我养的鸟,跟谁都亲偏偏不跟我亲,你说奇不奇怪?就跟你小时候一样,我死皮赖脸,你爱答不理,冰块做的怎么都捂不热。哦,不太一样,我就没见你对谁亲近过,连你师父连云道人都没折,说你性子冷,话越来越少,越走越孤僻,以后怕会——”   叶秋静静看着他。   秦冉将“孤独终生”几个字消化在胃里,开始伸手抓鸟,道:“还好,至少这次见面,你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这鸟真成精了。”   秦冉抓了个空,气一滞,干脆环住叶秋的脖子去够鸟。八哥鸟看到身残志坚的秦冉,“嘎”了一声,开开心心地又落到了另一头,活像在耍猴。   秦冉额头上青筋跳了跳,冷笑着对叶秋道:“给它一个定身咒。”   叶秋:“……”   八哥鸟:“……” 第十八章 花草荣枯   秦冉这么大个人了,居然和鸟较上了劲。李琳琅在一旁捂着脸,真心觉得没脸看。   不过李琳琅也看出来侯爷和叶公子的关系不一般。这样想着,结合前面的几件事情,李琳琅一路上看自家侯爷的眼神也越发诡异了。   两人一鸟,外加秦冉这个残废,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到了山蒿里。   山蒿里是个不大不小的小村庄,坐落在泰阿山底部。李琳琅望着四周的高山,感叹了一句“真像个盆。”   四周一无灯火,又无犬吠,李琳琅回过头来道:“爷,好像没人住的样子。”   黑灯瞎火的,农家为了节省灯油钱早点息灯是常有的事情。秦冉看着两边漆黑的房屋,随意扫了扫,指在了一棵槐树旁的屋子,道:“去问问。”   屋子的女主人大概没想到这么晚了还会有人敲门,点了烛火开门,就看到与黑夜融为一体的李琳琅,只露出了一个头,活像凶神鬼煞,手一抖,差点把门关了。   李琳琅忙道:“老人家别怕,我们就是路过这里,没想到天色很晚了,想找个住的地方。”   老太太觑着秦冉三人,看起来确实不像坏人,松了手引着他们往里走。   老太太背着他们道:“挺巧的,我儿子媳妇出门探亲没半把个月回不来,空出来的一间屋子,两位要是不嫌弃倒是可以挤挤,就是怀里这位姑娘……”   又被认成姑娘的秦冉:“……”   他咳了一声,冷不丁提醒:“大娘,我是男的。”   大娘转过身来。她的眼眶深深凹陷下去,尖下颏,皮肉扯在脸上,干巴巴的好像一揭就掉。   灯火温暖明亮,她似乎这才注意到叶秋怀里的人的面容,慢吞吞道:“人老了晚上眼神就不好使,这位公子为何——”后面的话不太好说出口,秦冉顺势接上:“患了病,腿脚不大方便。”   “这样啊。”大娘把蜡烛安在堂屋中间的桌台上,想了想居然想出一条法子,“我们这儿最近来了个叫云中子的云脚医生,挺神的,什么大病小病都能治,改明儿去瞧瞧,保管治好了。”   秦冉哪是腿脚不便,他真正需要治的是身上的毒。   秦冉无甚在意,李琳琅一听却来了精神:“那人会解毒吗?”   “会的会的。”   李琳琅这个人别的不说,对秦冉身上的毒倒上心的很,刨根问底把云中子的底细挖了个遍,看得秦冉眉心一跳一跳的。   眼看亥时将过,终于插上嘴的秦冉将李琳琅拉回房间。   八哥鸟长途跋涉大概累极,居然蹲在叶秋肩头睡着了,小脑袋有一搭没一搭点着,秦冉突然有些手痒。   叶秋刚把他抱上床,就听秦冉不安分道:“别动。”   叶秋没动了。八哥鸟爪子仍然扒着叶秋衣服,牢牢的还没掉下来,秦冉又道:“你俯过来点。”   叶秋身子一僵,右手撑在床头,两侧的头发垂掉下来,扫着秦冉的衣袖。   秦冉手指勾起小八哥的鸟爪,一根两根三根,没了支点的小八哥呆若木鸟,直直掉下来被秦冉捂牢了。   秦冉双手捂鸟笑道:“混账玩意,跟李琳琅一个德行。”   叶秋面色渐和,坐在床边看他。   八哥鸟被侯爷偷袭得猝不及防,秦冉取下信件后,缩头缩脑躲在叶秋身后不吱声。   信是燕琛写的,大意是秦冉身上毒的来源有了些眉目。他师父曾经医治过中过此毒的病人,近日燕琛得知云中子就在寿春一带,要他们多加注意,他自己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这时李琳琅进来了。   秦冉将信纸递给李琳琅,奇怪道:“我们刚在这里遇到一个云中子,燕琛的师父也叫云中子,还真是巧了。”   无巧不成书,要真是此云中子就是彼云中子,他们的运气未免太好。   秦冉背往身后一靠,觉得不大舒服:“嗯?”   叶秋:“怎么?”   秦冉又直起身把枕头拿到眼前,手伸进枕芯,从一堆麦梗里翻出几枚生锈的铜钱,嘀咕道:“我说什么东西硌得慌。”   下一秒夹在秦冉指尖的铜钱撞邪似的自己掉到了褥子上。连秦冉本人也一副撞鬼的表情。   叶秋拉过他手腕,但见磨搓过华表的五根手指头破了皮,一股黑气从鲜红的肉里冒出来。没闻着烤肉香,这烟熏火燎的样子也差不多像要熟了。   众所周知,铜钱辟邪。开过光的、年久日深的尤其有效。   秦冉待在泰阿山的浓雾时,邪气悄无声息钻进他破皮的五指,被铜钱一逼,现在显出原形了。   又知,降妖除魔,驱邪斩鬼是叶秋的本行。   叶秋除净秦冉手指的邪气残余,想给他手指上药。   秦冉手指蜷缩起来不让碰:“一点小伤又没见血,不碍事。”比之他受过的伤,那是刀刀见血身上留痕的。像指尖伤的无足轻重,连叫疼的装模作样都省了,叶秋不提,他自己转眼就会忘。   叶秋的神情不辨喜怒,轻轻地道:“小伤?”未毕出手又扣住秦冉手腕的命脉。   李琳琅过去凑热闹,侯爷五根手指有四根剥了一层皮,指节血肉殷红,因为邪气入体的原因足足肿了一圈,肿成刚拔出土的血色萝卜,李琳琅下结论:“爷,我觉得上药的好,你这个看起来怪吓人的。”   真真是釜底抽薪上房抽梯的,秦冉捡起褥子上的几枚铜钱,冷不丁朝他扔去。铜钱散落一地。   被砸的李琳琅捡着地上的铜钱:“这可是人家的私房钱,怎么说扔就扔。”   秦冉挣脱不得,无可奈何看叶秋给自己上药,垂下眼皮道:“谁给你说这是私房钱。”   “那是?”   秦冉手指磨着铜钱的锈色,道:“听闻江南一带丧葬有个习俗,叫做衔口垫背。衔口就是将珍珠或米粮放入死者口中,可使其在阴间和来生中有饭吃。垫背即把钱缝在死者的枕下,可使其在阴间和来生中有钱花。放铜钱,大概就是第二种了。”   李琳琅:“……”   李琳琅颠着手里的几枚旧铜钱,突然觉得压了重无边山海,他拿在手里不是,丢了也不是,烫手山芋的很,最后托孤似的还给侯爷。秦冉把铜钱放回了枕头里。   怎么说,这也是人家的习俗,要随俗而安。   然后李琳琅咽了口唾沫,魂不守舍地跑出门,活像屁股后面追了一群吃人见血的孤魂野鬼。   屋里又剩秦冉和叶秋面面相对。   秦冉:“……”   如今到了山蒿里,很多事情要水落石出只是时间的问题。秦冉不急,于是难得安安静静有了自我思索的时间。   他脑子里想了些有的没的,一下子想到了今晚叶秋睡哪里的问题。床上躺了一个他,李琳琅这货肯定会去外面挂一晚上,他倒是不介意挤挤,就是怕委屈了叶秋。   他又想,一定要找个机会让叶秋把真灵银线收回去,虽然好用,但一直拴着总不像那么回事。   ……   秦冉想着想着,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他的手还在叶秋手里忘了抽回来。叶秋替他盖好被子,把手放进去,站在床前久久凝望。   关于秦冉的回忆开始云雾弥漫……   灯花爆开,是温和的轰然。风从三百里的山涧侵蚀过来,再远方是万家灯火点点。这里岑寂一方不够喧嚣,却能容纳所有的花草荣枯和久别重逢。   不知有多少时间过去,他看着熟睡的秦冉,抬起手,指尖移到白天秦冉手指触过的唇瓣,轻轻点了点。   _分割线___   一棵高大的苍梧树立在屋前,树冠繁茂从屋顶绽放开来。树冠下立有一小木桌,桌下有三个木凳,有一人在树下酌茶。   李琳琅寻着地址找到云中子所在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番场景。   他抢先一步上前,问道:“请问——”   “坐。”   李琳琅:“……”   桌上有两个茶杯,李琳琅不喝茶,秦冉和叶秋两人就坐下了。   秦冉看着推茶过来的手眉尖一抽,这人手干干净净不染尘埃,就是衣服上的味……别出心裁的熏人。   品茶半盅,李琳琅忍不住道:“请问您就是云中子老先生吗?”   蓬头垢面的云中子抬起脸来,吹胡子瞪眼:“小娃娃,喝茶的时候大人没教过你不许说话吗。”   李琳琅:“……”   品茶一盅,李琳琅看一杯已尽,高高兴兴地道:“现在请问——”   蓬头垢面的云中子抬起脸来,吹胡子瞪眼:“小娃娃,你有什么病?”   李琳琅讷讷道:“不,不我没病,是——”   “那就对了,你没病慌什么慌,让有病的说。”   李琳琅:“……”   有病的秦冉撩起眼皮:“……”   叶秋放下茶杯,看着云中子,眉心微微一蹙。   云中子看李琳琅不说话了,目光转向秦冉二人,打量一番,对着秦冉倚老卖老:“看你就是有病的,你说吧。”   这大夫不仅脾气大,语气也不大好。   秦冉收着性子:“不是病,是毒。”   “何种毒?”   “这……”   “症状如此?”   “五感尽失,痛……”顿了顿,秦冉挑着能说的说,“我有一个大夫尝试解过此毒,具体的症状还得问他。”   “哦?”云中子来了兴致,伸手去把秦冉的脉。 第十九章 隐忍而克制   秦冉动了动破了皮的手,想了想,破皮的那只手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便把另一只手伸出去。云中子一边切脉,一边不怀好意似的打量着秦冉,简直要把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盯出个原形毕露来。   秦冉被盯得头皮发麻,眼睛就瞟向别处。先是看到叶秋的目光落在他把脉的腕上一动不动,秦冉视线往下移,又看到他乖巧搁在膝上的手指抓紧了,衣服起了一团褶子也不知觉——倒像叶秋才是吃错了黄连那个,苦的呀……   秦冉沾茶水暗地里在叶秋手心写字:你怎么看?   叶秋亦以此法回:可信。   秦冉心里惊疑一声,暗想叶秋怎知可信不可信,写道:万一不成呢?   叶秋写:不会。   ……   云中子收了手,装模作样地捋着胡须:“毒虽然侵入五脏六腑,幸好被压制住了,就可惜这七筋八脉受创,治起来难多了。”   李琳琅惊声道:“能治?”   云中子扬着眉毛,气急败坏地道:“咋咋呼呼像什么话!能治,当然能治。”他看着秦冉,表情如饮了一瓢黄泉水:“毒可解,不梳脉。”   七筋八脉受创,真气运转不通,就形成了气滞涩堵的局面,也是最开始叶秋把他脉得出的结论。   能治却不治,这其中一定另有原委,秦冉笑了几声,淡淡道:“有什么隐情,尽管说。”   云中子称赞道:“你倒是心大的。”于是把解毒的凶险添油加醋一通,吓唬秦冉似的慎重其事:“拔毒之痛常人已不能忍受,何况重塑碎的七七八八的经脉,谁不怕呢……”   秦冉眨了眨眼睛,一派清风明月不揽身的闲闲道:“有何不可?”   云中子继续唠唠叨叨:“你身无真气护体,解毒本就九死一生……”   秦冉不耐烦了:“大夫你就说治不治吧。”这话说的,转个旮沓窝就能找到下家似的。这踹锅的架势,果真连求神拜佛的纡尊降贵都省了。   云中子步步紧逼:“此后你会落下心痛畏寒的病根,亦不可享常人之寿,拿朝不保夕的命换一时的风光无量,你可想好了?”   换而言之,他会早死。   谁不怕死呢。他肉体凡胎挨得住刀光剑影,挨得了阎王的三更死吗?是人谁没有私心,谁不想安稳一世、子孙满堂。他还想多活几年。   直到这段话,秦冉才知道面前的大夫认真了。   可自家门前雪上霜,只有自家知道心肝脾肺的痛楚。秦冉手心里残留叶秋“可信”、“不会”字字笃定的宽慰话,游移不定。真的不治吗?拖着一身伤痛终老会不会后悔?秦家满门忠烈的名声真要毁在自己手上?……   每一自问自答不可言说,翻过去的叫槛,翻不过是劫,到底他自己把自己说通了:想好了,有病得治呢。   叶秋目光落在秦冉平静淡然的侧脸,眸中波澜起伏。   云中子一字一句:“心甘情愿?”   秦冉笑道:“绝不后悔。”   云中子扶掌大笑。   这事儿就算成了。   ******   这是一片冰天雪地。   刺骨的冷意顺着袖管往秦冉身上钻。他走在空无人际的雪地里,天地一片白茫茫,身侧却有一株红艳的腊梅。   秦冉很冷。   他的发上结了一层薄冰,手脚僵硬,挪一步都费力。秦冉望着这株梅花,眨了眨眼睛,雪花从眼睫掉落,融化了,在下颏聚成水滴落下。   梅花映在他眼里,很暖。   他想过去。   梅花的花瓣落到他的眼前,秦冉伸出冻得青白的手接住了。花瓣烫得他手心一痛,颗颗血珠汩汩冒出,落在雪地里成了一瓣瓣腊梅花。   血色的腊梅,腊梅色的血,秦冉眼里有些茫然。   满树的腊梅花纷纷落下来,烫得他浑身发抖。身体的疼痛使他蹲下身抱住自己,身下的大片雪地渐渐染成了深红色。   红色铺开,延伸,铺开,延伸……形成了一片红莲业火。   熊熊业火燃尽腊梅树,烧灼雪色大地,将秦冉撕成两半,残忍地挑出他的灵魂,一寸寸撕裂再漫不经心化为缕缕灰烟。   孤独入骨的疼。   疼痛让他恢复了些许意识。   一股炽热在体内蛮横地冲击他脆弱的五脏六腑。秦冉本能地护住自己的心脉,七筋八脉在寥寥无几的真气冲击下轰然碎裂,脑海顿时掀起一波又一波撕心裂肺的疼痛。   秦冉抬手直直朝向自己的天灵盖——他要自戕!   “别让他动!”   李琳琅眼前一花,就看到叶秋眼疾手快挡在他身前。房间里热气不散白雾茫茫,在他所站的位置刚好窥见侯爷死扣住叶公子的臂膀,隔着一层衣料指甲生生翻起叶秋的皮肉。   约莫伤的他人不心疼,他好像看见侯爷用上了嘴……   不是当事人的他都觉得牙酸肉疼。   人仰马翻中云中子银针稳稳扎进秦冉的百汇穴。秦冉遽然仰头,呕出一口杂着内脏碎片的黑血,这才攒足力气睁开眼。恍惚闪过叶秋模糊不清的影儿,手一松,折腾人半天的祖宗又晕过去了。   李琳琅大惊:“爷!”   “嘘……”云中子不耐烦道,“没死呢,黑血呕出来是好事。后面呕血还有呢,别老一惊一乍的,我都一把年纪了。”   云中子取出银针,颇不争气地看着叶秋:“明儿起采药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李琳琅忙道:“我来,我可以的。”   云中子对他吹胡子瞪眼:“药材你会认吗?”   李琳琅:“……”真不会。   云中子挥了挥手,颇觉一个两个都让他头大,心烦道:“没事了,该干嘛干嘛。”   李琳琅送走了云中子,回身看到叶秋从药桶里抱起昏迷不醒的侯爷,那句“我来”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怎么也说不出口。   侯爷和叶公子之间无比和谐无比诡异的氛围绕住他,李琳琅脸一热,收拾零星残余后坐到台阶上,迎着月色吹冷风。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八哥鸟落在李琳琅的肩膀,一人一鸟默默望天,颇为凄凉。   脸埋进他怀里的秦冉衣衫散乱,叶秋垂了眼,能看到秦冉身体上刀头滚过的累累伤痕。   每一道经年旧伤都告诉他秦冉在生死边缘游走,曾经的浴血搏杀又是怎样的惊心动魄。鲜衣怒马的少年一去不返,留给他满腔沉甸甸的刻饥刻骨。   两人重逢后他才知道这种感觉为——相思入骨,走火入魔。   大概失而复得,所以秦冉在他心底的分量格外珍重些。   他环抱这具温热肉体的手轻轻颤了颤,再缓缓抱住,搂紧了,朝房间走去。   他坐在床边轻轻托起秦冉的头,解散他的发带,将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到两边,再慢慢擦干。   大概是弄疼了,秦冉不舒服地偏过头。叶秋停下来又将他蹙起的眉心抚平。   秦冉其实是个非常独立又自由的人,不愿,也断不肯被任何人任何事物束缚。他收回真灵银线,蹲下身执起尚在昏迷的秦冉的手腕,眸中挣扎一番,代替真灵银线缓缓系上一条红线。   红线贴着秦冉手腕素白的肌肤隐没不见——不会被发现。   疼痛中的秦冉五指曲起,未掐进掌心当机被叶秋五指扣住。叶秋仰头,但见阵阵豆大的汗珠顺着秦冉额角流进颈间,打湿了两鬓。因为痛苦难忍,秦冉呼吸急促,脸色惨白得可怕。   叶秋眸中波涛骇浪泛起,又缓缓往下沉,沉了目光。他痛苦地俯下身,鼻尖贴着秦冉的鼻尖,和他十指相扣,扣紧扣死了,隐忍而克制地道:“子开……”   _分割线_   庭院里有一株腊梅。   天清气朗,梅花开得正艳,某人托了病号的福,优哉游哉地赏梅花。   这么好的花,应该有好酒相陪。   秦冉这么想着,就有人过来了。   李琳琅道:“爷,给。”   秦冉目光落在梅树上,接过碗来下意识地抿了一口,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在他嘴巴里扩散开来,秦冉皱了眉,陡然反应过来道:“这是什么玩意?”   李琳琅乐呵呵地道:“云大夫配的药。”   他手里端着一杯茶,偏偏给侯爷一碗黑糊糊重口味的东西,真不知是不是存心气人。   李琳琅又道:“云大夫说爷现在要静养,七天以内都不要下地走动,还有吃食清淡,禁酒禁……”   秦冉:“……”   好不容易清净几天,现在倒好,没了个燕大夫,又出来个云大夫,秦冉无可奈何,低头喝药,装作耳聋听不见。他舌尖触到药汁,又被这味道冲得头晕眼花,简直想砸了药碗走人。   他抬起眼来道:“你不是不喝茶吗?”   李琳琅道:“渴了,看到屋里有,就顺便倒了一杯。”   李琳琅不喝茶,那么屋里的茶便是叶秋泡的了。   秦冉道:“你家叶公子去哪儿了。”   李琳琅忙不迭一口茶水喷出来,呛声道:“爷,咳咳……叶咳叶公子不是我家的。”倒像是你家的……   这话说得直白,秦冉偏头有些忧虑看李琳琅,不知他听进去几分。 第二十章 落叶秋风   秦冉“哦”了一声,无甚反应:“那叶秋去哪儿了。”   “叶……公子一大早就被云大夫叫走了。”   没事云中子叫叶秋做什么。   秦冉倒是想问,又觉得自己过分关心太过奇怪,就按下了。他看着李琳琅擦了擦衣服的水渍,回屋再倒了一杯茶,咕噜咕噜几口就没了。   牛饮,对花酌茶,真真大煞风景。   李琳琅道:“爷看我作甚?”   他啧了一声道:“没事,你继续。”   李琳琅看了一会儿腊梅,突然出声:“这梅花真漂亮,京州都没有这么好看的腊梅。”   秦冉道:“你人在这里老想着京州做什么?”   李琳琅道:“我想寄回京州去。”   秦冉奇道:“寄回去做什么?”   李琳琅道:“给燕琛。”   这倒有点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的味道了。   秦冉觉得有点意思:“燕琛还在不在京州都说不定,就算寄回去他也不一定能收到。”   他看到李琳琅眼里有些失落,又道:“用驿站有点勉强,试试带封信?”   “带信?”   腊梅花瓣飘下来,秦冉伸手接住举给他看:“用这个。”   秦冉这个家伙,想到什么就是什么,当下说干就干。他让李琳琅准备笔墨纸砚,又摘了一些腊梅花瓣,帮不上忙的李琳琅就在一旁打下手。   秦冉花了大半天时间做出来的东西,成品十分感人。   李琳琅道:“爷做的什么?”   秦冉吹了吹信纸上的腊梅汁,颇有成就地道:“梅花笺。”   秦冉不知从哪儿偷来的药钵,让李琳琅将花瓣捣碎了,加点杂七杂八的东西合成红艳的浓稠汁液,取出来,染在信纸上,倒也像那么回事。   然而也就像那么回事。   秦冉沾了一手的红色汁液,手按在信纸上就是一个指印,连连续续染坏好几张信纸,难得有个看得过去的,七七八八的也被侯爷毁得不能用。   秦冉大概也觉得自己真不是这块料,还是转头去问李琳琅:“怎么样?”   李琳琅勉为其难道:“还好。”   秦冉嗤笑一声:“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还好又是几个意思?”   李琳琅慢吞吞地道:“能看的意思。”   这是拐着弯说中看不中用了,秦冉目光淡淡看信纸,难得没有反驳,他轻声道:“凡事你也不要总顺着我,明面上你是我的贴身侍卫。”他停了停又道:“你应该懂我的意思,我把你当什么。”   这话说得直白,秦冉偏头有些忧虑看李琳琅,不知他听进去几分。   一缕光透过信纸漏进来,折了一个柔软的曲角。   秦冉将破洞的信纸放在一边,重新铺一张在桌上,拿镇纸压好了:“我的画还能将就看,给你画一枝,嗯?”   秦冉的工笔很好。他落笔落的随意,轻笔勾勒很快纸上出现了一枝栩栩如生的腊梅,用的颜料就是余留下来的梅花笺染料,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在纸上散发开来。   秦冉搁了笔,笔上的红汁意外点在了纸上,成了随风飘扬的花瓣。浑然天成。   秦冉眼里映出梅花的颜色,他怔了一会儿,想起了冰天雪地里那株红艳的腊梅,他在烈焰中挣扎不得,意识清醒的时候……秦冉看着自己的左手,握紧了又松开,他好像还做了什么事来着。   秦冉收了思绪,将信纸给李琳琅:“将就用。”   李琳琅拿着信纸,迷茫道:“我不知道写些什么。”   秦冉道:“想什么写什么。”   李琳琅道:“我觉得这梅花应该配个什么词才好。”   词?秦冉想了想,认为既不能太俗又不能太拗口,突然福至心灵,在空白纸上写了一句: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得益于在天道宗抄书的经验,他人张扬不羁,字却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得很,就像一柄入鞘的剑,收敛了所有的锋芒。   秦冉刚能下床走动没多久,气力不比往昔,他收笔的时候腕力不足,“春”字飘了出去。他颇为不满地把纸揉成一团丢掉就要重写。   李琳琅捡起来看:“这一句挺好的。”   秦冉“嗯”了一声,头也不抬:“你要的话就拿走自己写一张。”   *****   秦冉本身病体虚弱,写的字飘了笔锋出不来什么的都是常情。偏偏他人就是倔,一口气写了好几张,废纸丢了一地,出了身薄汗迫不得已,才搁笔揉着酸痛的手腕。   叶秋不声不响站在他旁边,不知站了几个钟头,刚刚扔的废纸团砸在了他脚下。   叶秋捡起来捏在手上,目光看着秦冉。   秦冉心领神会:“没什么内容,随便你怎么着。”叶秋这才展开来看。   想到刚刚问李琳琅的问题,秦冉拿过自己做的梅花笺,等叶秋看完了递给他,道:“这个如何?我做的。”   秦冉也是够了,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亲力亲为,还得在最后提一提,颇有一种显示自己很有能耐的感觉。   叶秋看着梅花笺,抿着嘴唇不说话。   这其中的意味很明显,叶秋说不了违心的话,又不想实话实说打击人,干脆做起了哑巴。   也许是叶秋的反应取悦了他,秦冉心情大好,他大言不惭道:“我画工尚可,要什么我替你画一幅。”   叶秋把梅花笺还给他,轻声道:“可否题字?”   题字?   秦冉道:“是什么字,能不能写给我看看?”   秦冉看叶秋,就看到叶秋手轻轻盖在他眼上。他闭眼后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一行字: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秦冉在心里念了几遍,再睁眼时房间空荡荡,宛如人间蒸发。   人跑了究竟是几个意思?   秦冉胸中有些郁结,极烦躁地从喉咙里嗤了一声,然后揉着太阳穴拿笔重新纠结字体。   写完后他展开纸一看,“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几个字无比自然地出现在眼前。合着他满脑子耿耿这东西了。   秦冉要把它揉成纸团的手一顿,半晌想出结果,放在一边。他打算等精力好些了再替叶秋写这几个字。   因为叶秋的这么一打岔,秦冉记不起来最开始写的是什么句子了,就去找扔地上的废纸团。   这时李琳琅进来了:“爷在找什么?”   地上没有,秦冉又去看纸篓子,道:“信写好了?”   李琳琅道:“等有空的时候再写吧。”他目光落在桌上,看到侯爷又写了一张,就拿起来看了:“这句也是爷想的?”   秦冉眼睛落在纸篓子里,道:“哪一句?”   李琳琅道:“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念完李琳琅又道:“‘秋风’和‘木叶’我倒是知道,其他的就难为我了。”   秦冉猛然抬起头来:“你刚刚念的什么?”   “袅袅兮——”   “下一句。”秦冉打断他。   “‘秋风’和‘木叶……’”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各取其倒数第二个字,可不正是“叶秋”两个字。   难怪叶秋不肯好好写字非要蒙住他的脸来故弄玄虚,难怪他睁眼叶秋就不见了踪影,合着是脸皮薄,怕他揭穿小心思下不来台面。   想通其中关节的秦冉不找废纸团了,这叶秋啊叶秋……思忖片刻后手捂住脸,从指缝间都能看出笑意。   他笑得欲盖弥彰,李琳琅看得不明所以:“爷在笑什么?”   秦冉放下手,眉眼舒展开来,好心情道:“有只鸟捂着自己的眼睛,掩耳盗铃以为别人看不见,没成想被抓住了尾巴,你说好笑不好笑。”   打的什么哑谜?   李琳琅听不懂,把侯爷的“袅袅兮”还给他,趁着侯爷高兴,又给他个更大的乐子。他出门去而复返,很快推进来一个物件。   这竟然是个木制轮椅。   他貌似还到终生瘫痪的地步吧?   秦冉有些郁猝地看李琳琅。   李琳琅道:“有了这个物件,爷也可以出去散散心,不用整天待在屋里。”   秦冉待不住,他在屋里待了三天,都快发霉了,没人说话的时候他就和院里的腊梅对坐,如同老僧入定,天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秦冉被这个乐子砸了一下,有些晕乎乎地道:“你哪儿来的。”   这东西一看就是全新的,做工精良,上面的雕刻花纹颇见功夫,木料也不是随处可见的寻常物,竟是沉水木。   秦冉只当李琳琅托人所为,就听他幽幽道:“叶公子给的。”   叶秋做的?   一个乐子不够又来一个更大的惊喜,秦冉被砸得出现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惊吓的表情,声音都差点劈裂了:“叶秋?!”   李琳琅蹲下身,隔着轮椅扶手仰头对秦冉开诚布公:“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趁着今日我还是说了吧,我觉得叶公子对爷真的很好,爷应该能够感觉出来,叶公子的心意……”   一路走来他看在眼里,叶公子对侯爷所做的一桩桩一件件,非至亲至爱不至如此。凭心而论,叶公子的用心良苦连他这个旁人也动容。   他不知二人的纠葛不敢妄言,只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点到为止,侯爷并非无心草木,给他时间会自己想通的。   可看侯爷的秉性,李琳琅默默添了两字:或许。   果然,秦冉眉头深锁:叶秋的……心意? 第二十一章 孤家寡人   许久,李琳琅但见秦冉搁在桌上的手收紧了,也不知是通了还是未琢磨通透,秦冉的手沿着轮椅扶手缓缓摸上去,落在他的肩头轻轻拍了拍,像是抚慰:“整天瞎琢磨什么呢,叶秋是我的小师侄,他对我怎样我自然知道,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想想你自己。   你也老大不小了,不可能永远在我身边做个贴身侍卫,你有什么心上人,说出来我好做个月老,帮你们拉拉线,成了,将来认个干爹什么的。”   真真是参不透风月、两袖清风的孤家寡人——长平侯。   秦冉金口一开,不仅拐弯抹角把回答不上的问题糊弄过去,还轻轻地把皮球踢给了李琳琅,甚至连以后给人家孩子做干爹都想到了,李琳琅没想到侯爷会反过来问他,当下有些口拙起来。   李琳琅道:“我……我……”他“我”了几声,目光四处乱瞟,瞟向门口,立声道:“我们出去走走散散心。”   秦冉:“……”   出去散心,怎么走出去?他身上药物的副作用在毒解的时候就褪去了。腿倒是不瘫了。但云中子也说过,他七天之内最好不要下地,他其实也根本下不了地,原因无他,秦冉全身的经脉才重塑起来还没长好,脚底涌泉穴连着主脉,走一步能跪一路,全朝圣了。   这时候轮椅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   秦冉心里千般万般不情愿,又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坐上了轮椅,心里不舒服了一会儿,只一会儿就把这种感觉丢在了一边。   毕竟好过被人抱着走。   他指挥李琳琅出了院门,一路上尽挑羊肠小道走,磕磕盼盼的也亏是轮椅质量好,秦冉坐在上面没感到什么颠簸,不然人早翻出去了。   怎么说,又想出门又不想被人看到,可苦了李琳琅这个贴身侍卫。   他们绕来绕去不知不觉离来路很远了,李琳琅推着秦冉看四周的景色,道:“这地方我好像来过。”   路是秦冉指的,绕了这么一大圈,他自己都绕晕了,秦冉道:“我看着都差不多。”   李琳琅道:“我记得前面出口往右拐有座桥,桥下有条常年不涸的小河,河流两边各有几株垂柳。”   秦冉他们来时周围都是房屋,哪里来的河流。他把李琳琅的话从头到尾默念了一遍,当即让他推过去看。   出口右拐果然有一座供两人通行的拱桥,窄窄的拱桥下有两个年轻媳妇在河边浣洗衣服,河流旁边真的有垂柳,不过不是几株,是一株。   新嫰的柳条垂在李琳琅手中,他茫然不知所措:“为何只有一株了。”   秦冉陡然明白过来,李琳琅对此间的一草一木有异乎寻常的熟悉感,他那被封存的记忆正像从土里扒出寒冬时节埋进的幼苗,迫不及待重见天日,枯木逢春。   要么顶早几天或再晚个把月,偏偏是云山雾罩的紧要关头,偏偏处在阴邪不散的鬼地方。秦冉的脸色慢慢冷了下来。   李琳琅说话没避人,听全了的浣衣媳妇们都转过身看他。左边穿红衣的媳妇抿嘴笑道:“这里几年前是有柳的,后来才没了。”   李琳琅呆呆的:“怎么没的。”   红衣媳妇见了他呆愣的模样,将洗的被单抖开来,低下头遮住脸,脸红地道了一声“呆子。”   旁边那个梳背头的媳妇搡了她一胳膊,道:“怎的脸红了,你见你家阿双咋没半分不好意思。别是阿双不在,怀了第二春哩!”   “瞎说,我让你瞎说。”红衣媳妇连连用手推她,挠她的胳肢窝。   背头媳妇左躲右躲,笑嘻嘻地调笑了几句,直把人说得面红耳赤,才挽着袖,站直了对他们道:“前些年庄里遭了一劫,一场大火将河水都烧干了,岸边的柳树也被烧没了,唯独这棵柳树还留了气,所以存活了下来。”   那是多大的火才能将一条溪水烧干,又是多大的劫才会平白生那么大的火?   李琳琅道:“火是怎么来的?”   两名女子对视一眼,估摸着道:“好些年前的事情了,具体的我们也不清楚,大概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吧。”   “阿玉,阿玉——”   远处有人声传来,背头媳妇听了,道:“孙大娘又出来找她家阿玉了啊。”   红衣媳妇幽幽地叹了一声:“可怜见的,人都没了好些年了……”   秦冉此时出声道:“阿玉是谁?”   红衣媳妇又见还有一个坐轮椅的俊美公子,脸红红地道:“是她丢了的儿子。”   秦冉听着,就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老婆子寻过来,一头枯发,状若疯癫。她沿着河边一路呼喊,被路边的石子绊倒在地,一只旧鞋就挂在了河边的草枝上。老婆子目光呆滞地看着破鞋,把头埋进水里。   秦冉以为她要捞鞋,就见她脸平贴在水面,对水中的人影道:“你看到我家阿玉了吗?”   脑袋再往下一点,她整个人就栽进去了。   背头媳妇在桥下喊道:“孙大娘!”   孙大娘手扒着水草,抬起脸来:“阿玉。”她就这样满身泥浆地爬起来,跌跌撞撞拉住背头媳妇的手,惊惶道:“看到我家阿玉了,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被拽疼了的背头媳妇龇牙咧嘴往后躲,她哪里晓得阿玉死活又在何处,倒是另一个女子轻声道:“大娘,你快回家去吧。”   几人纠缠无果,孙大娘又寻到了隔岸观火的秦冉,还有一旁神不守舍的李琳琅。   她目光怔怔仰视李琳琅,眼角噙着汪泪,不管不顾冲上来拽死了李琳琅的胳膊,哑声道:“阿玉,阿玉。”   李琳琅被糊了一手的泥浆,更是茫然:“大娘,你说什么?”   孙大娘捧起他的脸,直直地看着他,喃喃道:“阿玉,你是我的阿玉啊。”   红衣媳妇:“大娘你错了,他也不是你家阿玉。”   李琳琅仰起头避开她的抚摸,尴尬道:“不好意思,您认错人了。”   孙大娘一行老泪纵横,怎么也看不够似地盯着他的脸:“认不错,认不错。阿玉,跟我回家。”说着就要把李琳琅拉走。   李琳琅求助地看秦冉,只见侯爷偏了脸,什么也不说,一副闲事不管不顾的样子。   李琳琅从心底升起对孙大娘的同情。   他从小没了爹娘,这大娘又失了爱子,丧失的皆为自己至亲至爱之人。看她疯魔的样子,不知寻了多久失望多少次,日夜思念痛苦不跌才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李琳琅这方被孙大娘缠着,秦冉偏了头却是看那两名浣洗的年轻媳妇。一个羞答答惹人怜爱,一个落落大方令人心生亲近,两名女子各有各的好,难怪秦冉连李琳琅都不管了。   其中一女手兀地一松,正洗着的长衫就漂了出去。   秦冉目光随着长衫,看它顺风顺水拐个弯被冲上河对面,河对面正有人款步走来。   女子羞答答道:“对面的公子,劳烦帮我捞一下河里面的衣物。”   秦冉的视线和对面的叶秋碰上了。   叶秋跨过拱桥,不一会儿,就走到他面前来。   那件长衫在河里飘飘荡荡,竟无人搭理。   秦冉有些可惜,叶秋又将他的视线挡住了,看不到两个浣衣的女子,秦冉手支着下巴,偏头看他。   叶秋身姿秀拔,容貌昳丽,清清冷冷的眸子垂下来看秦冉,然后拨弄自己手中的方晷,一点想挪一挪步子的意思都没有,就这样任秦冉肆无忌惮打量着。   秦冉盯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语意不明地叹了一句:“红颜枯骨。”   “嗯。”   他在这里自感自叹,叶秋居然还接上了。秦冉轻轻笑了几声,那种看破心事的心照不宣让他染上了一层柔软的色彩,秦冉又想到了轮椅的事情,唇角勾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道:“多谢。”   他平生少有这么客气过,语调温温和和,“多谢”两个字却有一种冷漠和疏离,叶秋目光动了动,抿着唇,道:“不用。”   叶秋手里放着方晷,银白的盘面上金色的指针此刻不辨方向的乱动,如果不是方晷坏了,便是这里的邪气已经严重到影响指针的地步了。   奇怪的是,他们待在这邪气环绕的“山蒿里”,竟然没有半分的不适。   秦冉暗自琢磨片刻,指着两名女子眉宇不平:“你比我心思缜密能看出更多机窍,她们是妖是邪?”   叶秋答:人为。   这边的李琳琅同情心泛滥,有意送孙大娘回家,那大娘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阿玉,连自己家在哪儿都记不得了。真是可悲可叹。   李琳琅道:“大娘,您好好想想,您家附近有些什么?”   孙大娘疯疯癫癫,还是背头媳妇替她道:“她家在前面不远哩,走到分叉路,再往左,一直走到树下挂着长明灯的就是了。”   李琳琅道了声谢,又有些纠结侯爷没人服侍,他一心二用,回过头看到叶公子恰好也在,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地,把想法和侯爷说了。   秦冉听了李琳琅的意思,当下决定跟着走一遭。路太窄,他就让李琳琅和孙大娘在前面领路,自己和叶秋在后面跟着。   怎么说,同样和叶秋一起走,抱着和推着的感觉还真不一样。   他们顺着背头媳妇指的方向,来到了一户农家小院。秦冉首先注意到的是眼前巴掌大的长明灯,然后才看到树的本身,几间房屋排开来,沿着房屋的是一排一人高的围墙。   一个扎冲天辫的小朋友垫着脚尖,在挂长明灯。听到了脚步声,他转过头看秦冉几人,丢下灯,惊恐地朝屋里跑:“爹,爹,外面来了好多人。娘也在,娘被他们抓起来了!” 第二十二章 长明   秦冉摸了摸下巴,又看了看李琳琅,对叶秋道:“我们长得有那么凶神恶煞吗?”   长明跌在地上被小朋友踩了一脚,坏的不成样子,李琳琅捡起来,看到上面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吾儿,归来。   李琳琅心口一疼,他茫然地道:“这个灯……”孙大娘攥紧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用力道:“我儿,我儿,跟我去见你爹。”   李琳琅道:“我爹?”   他现在脑子一片混沌,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记起,居然就这样被孙大娘拉过去了。   坐在轮椅上的秦冉伸手去够李琳琅跌在地上的长明灯,手短够不到,他弯下腰,叶秋已帮他捡起递给他。   秦冉抬眼:墙头有什么东西在动。   一只胳膊伸过墙头,贴在绿苔丛生的墙皮上,秦冉直身时又见一只黑靴子稳稳当当勾着墙壁,黑金镶边的大红袍劈头盖脸,在秦冉眨眼的当儿,手脚麻利落到院子里。   那人轻轻巧巧地落了地,翻墙的姿势着实优雅不到哪里去。   秦冉依稀觉得眼熟,就见那人撩了头发,展开雕花骨扇优雅地扇了扇:“秦子开,好久不见。”   啧,居然是燕琛。   算起来京州一别,也就半个多月。   燕琛这话说的客套,秦冉觉得自己也该意思意思,就见燕琛走过来,用骨扇轻轻敲了敲轮椅扶手,幸灾乐祸道:“我不在,你还坐上轮椅了,怎么瘫的?”   秦冉两指夹着骨扇,冷笑道:“好好的白玉骨扇怎么没了,要不要再换一副?”   燕琛嘶了一口凉气:“别,祖宗,我就带了这一副,别再给折了。”   秦冉手一松:“你怎么来的这么快。”   燕琛道:“你们前脚刚走没几天我就跟着来了,不过我走的官道还是比你们慢了一些。得亏你的八哥鸟领路,这儿是什么破地方?”   秦冉道:“山蒿里。”   “山蒿里?!”燕琛目光一挣,“李琳琅在哪儿?”   秦冉手指着一个方向,道:“在屋里。赶过去还来得及。”   燕琛对着秦冉“你”了几声,没“你”个什么出来就进去了。   李琳琅有燕琛在身边护持,倒是让人放心些。   人让人放心,这物就有点让人糟心了,秦冉糟心地看着屋门槛。轮椅没长腿,不可能自己跨过去,被门槛难住的秦冉转头对叶秋道:“我就不进去了,你——”   秦冉想的是,叶秋和他们不熟,这事也和他没什么关系,留下来还是怎么着都随意。他“自便”两个字没说出来,因为叶秋蹲下来看他,意思明明白白,就差没把手伸出来了。   我抱你。   秦冉:“……”   抱上瘾了是吗?   秦冉又想偏过头避开叶秋的目光,想了想,只是垂了眼皮,把皱了的长明灯从叶秋手里拈出来,道:“灯不错,我看那树上还有,不如再去看看。”   这话题转得真生硬,秦冉说出来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尖。有了轮椅,他打死也不肯再让人抱,但对叶秋拐弯抹角说的拒绝的话,还是能听出几分柔顺的味道。   这一点,大概秦冉自己察觉不到。   树上挂了好些长明灯,秦冉估计闲得慌,就自己数了数上面的个数,加上他手里坏掉的那个,不多不少刚好十七盏。十七盏长明灯,李琳琅离开自己毁于一旦的家乡,跟随秦月白来到京州,恰好也是十七年了。   秦冉看着自己手里坏掉的灯,道:“可惜坏了一个。”说着可惜,秦冉的目光却深沉得很。   他把蜡烛挑出来,捋顺了灯的边角,再把它安回去,扶正了,对叶秋道:“你看看还能不能用。”   叶秋接过来,手指轻轻拨弄了一番,用掌心火点燃了。他走过去将长明灯挂在树上,指尖碰到枝叶的时候,树叶迅速干枯倒挂回去,一股蓝色的烟雾腾起来,像炎火燎原似的,一棵树很快化为一片灰烬。   阵阵蓝色烟雾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又风扫落叶般弥散开去,残骸处,只剩下十七盏跌落在地的长明灯。   叶秋不可能干这种放火烧树的事情,秦冉神色一凝,就听到屋内有什么东西摔碎了,还有燕琛气急败坏的声音。   秦冉手撑着轮椅扶手,倾斜上身想要站起来,脚没落地就被叶秋抄了膝弯,他也不管什么面子了,牢牢抓住了叶秋的袖子。   屋里乱糟糟一片。   小朋友吮着指头躲在中年男人背后,李琳琅背着门口,地上是碎了的茶杯,茶水扑在了他的鞋上,湿了一片。   燕琛挡在中年男人和李琳琅中间,厉声斥道:“乱认什么儿子孙子,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李琳琅目光空洞洞地看着孙大娘,孙大娘手里握着他的回字纹额带。大娘又惊又喜,眼巴巴地想朝李琳琅扑过来,被燕琛拦住了。   “阿玉……”   燕琛去够回字纹额带,咬牙切齿地道:“玉什么玉,还来!”   秦冉道:“这是怎么回事?”   燕琛冷冷地道:“这一家子不知道什么毛病,一口咬定李琳琅是他们家失散多年的儿子,简直疯了!”   中年男人先前还是怕的,看到有人进来了,想着是个讲理的,胆子大起来挺直了脊梁道:“没认错,就是我的儿子。”他哄着身下的小朋友道“还不快去叫哥哥。”   小朋友抬脸看父亲,又听中年男人悄声道“回来给你糖吃。”小朋友眼珠子盯着秦冉他们,突然嘴一撇,放开中年男人冲上来抱住李琳琅的双腿,奶声奶气地道:“哥哥。”   哥哥。   李琳琅怔了怔,目光落在小朋友身上。   小朋友哭腔道:“阿娘一直在找你,爹爹也一直念着你,你一日不回来,爹爹阿娘就天天盼着,给你挂长明灯,就想着哥哥有一天能找到回家的路。”   一年又一年,长明灯已经挂了十七盏。岁岁朝朝,期盼未亡人重返故园。   李琳琅右手抬起来,缓缓往下落,落到小朋友的头顶,被燕琛一把捞住了。   燕琛道:“空口无凭,你们有什么证据?”   李琳琅手一停,心绪一乱,目光复又空洞起来。   中年男人道:“证据!”他指着李琳琅的脸得意道:“这不就是证据!我儿出生时额角有个月牙形胎记,我记得清清楚楚!”   燕琛道:“清清楚楚?”   中年男人觑着他的脸色,确定道:“没错。”   燕琛道:“你听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胎记,这是被火燎过后留下来的伤疤,他也不是你什么阿玉,他叫李琳琅,生在京州长在京州,八竿子打不着乱认什么亲戚。告辞。”说完,他拨开小孩,扶着李琳琅的肩膀道:“我们走。”   孙大娘抢将过来道:“阿玉,别走。”   燕琛夺过额带,目光怜悯地看着她,道:“疯婆子,不该动的东西别动,不该认的人别乱认。”   额带被夺,孙大娘不甘心地扯着李琳琅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腔道:“阿玉……看看娘……”   李琳琅嘴唇动了动,燕琛贴过去,听见他说的是“娘。”他脸色一变,李琳琅突然挣开他的钳制朝门口奔去。   秦冉脸色沉沉看李琳琅,没有出声,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流了血也没发觉。   一根细长的银针扎进李琳琅的耳后穴,李琳琅脚步一跄,身体软倒下来被燕琛接住了。   床上是闭眼安眠的李琳琅。燕琛收回把脉的手,然后撩着袖子替李琳琅擦去额头的汗,等那条回字纹额带重新系好了,他才转过身来对秦冉道:“我想你该给我一个解释。”   李琳琅还在昏睡中,为防万一,两个人出了门到了院里。院里那株腊梅花还盛开着,秦冉坐在轮椅上,面色有些苍白,道:“对于李琳琅的事,抱歉。”   “抱歉个屁,”燕琛被他不冷不热的态度惹恼了,俯下身凝视秦冉的眼睛,还算冷静地道:“为什么带他来这里?你不是知道吗,他的双亲怎么死的,就在这里。被屠戮,连同上百具尸体残骸被大火烧的一干二净,你别用那种置身事外的态度来说话,秦子开。”   秦冉淡淡道:“这些我知道。”   “你不知道!”燕琛冷笑一声,简直是戳着秦冉的脊梁把句子声声锥入秦冉的心脏,   “你不知道他被救起的时候是怎么一番模样,你不知道我师父花了多大的心力才让他从痛苦中挣扎出来,要不要我一个字一个字说给你听,一句话一句话让你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呵,你以为他丢了记忆就可以为所欲为,自作主张帮他想起来?啊,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做。”   “我——”秦冉只说了一个字就被打断了。   “好一个秦家大少秦子开,好一个霁月风光长平候,你非要把自己弄得孤家寡人天下皆仇是吧?”   燕琛捞了捞胸膛,满腔的肿胀怒意无处发泄,他难受地低沉了语气,又一下子变得高扬起来,立声尖锐道:   “当初离京的时候怎么说的,带他走一遭,回来还一个完完整整的李琳琅。我他妈要是知道你这么干,说什么也不让你带他出京。你摸着自己的良心,不觉得心痛吗!” 第二十三章 棒槌   秦冉看着他因为怒意而胀红的脸,燕琛因为情绪不稳攥紧了手,手背上青筋叠起,似乎稍稍用力就崩得出血来。   那些话尖锐又刺耳,难听得很,可秦冉知道,燕琛比他更痛苦,李琳琅魔怔的最初几年是燕琛一直守着他,后来才无可奈何封了李琳琅的记忆,才有了现在秦冉面前这个李琳琅。   无论是从情理还是事实上,燕琛都更有话语权,更能体会李琳琅本人的艰难和苦楚。   秦冉嘴唇微启,又紧紧抿上了。   燕琛道:“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最会说了吗?”他紧紧盯着秦冉,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轻言轻语地道:“他把你和秦老将军当作最亲的亲人对待,这么多年,石头也捂化了。你就当可怜可怜他,何必要多此一举,让他这样无忧无虑过一生不好吗。”   从胸膛涌上来的热意充盈了眼睛,秦冉闭了眼,重新睁开的时候,蕴染了雾气的眸子冷淡地看着他。看他发红的双眼,然后将手压上燕琛颤抖的手背,轻轻拍了拍。   对不起,有些事情不可能永远瞒着,那些痛苦的、残忍的真相终有一天会浮出水面。   一辈子平安无事,怎么可能。   那是李琳琅必须走的路啊,也是他自己必须走的路。   相比而言,慢慢刺激他的记忆,让李琳琅自己一点点想起来已经是秦冉可以选择的最好的一条路。   燕琛手一松,眼底慢慢爬上了一层寒意。   他飘身退开来,翻手间数根银针飞向秦冉。   秦冉避无可避,他也根本没想过避开,动也不动地看着燕琛失去了理智的眼睛。   雪亮的剑光闪过,银针就被轻轻打落了。   叶秋手腕一翻,将浮生剑收入鞘中,脸上布满了寒霜。   燕琛站直了,远远地看着秦冉,道:“你真残忍。”然后自嘲地道:“我也真残忍。”   没有叶秋,燕琛的银针也不会真刺中秦冉,说到底,他还是手下留情,没有真的被烧昏了头脑,不管不顾了。   让李琳琅无忧无虑活下去燕琛自己也知道不可能,他一心瞒着骗着,有一大部分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秦冉的做法看似残忍,也是李琳琅必经的一道坎,说起来,竟算不上究竟谁比谁更无情些。   对秦冉求全责备,简直是毫无道理的自我宣泄。   燕琛苦笑道:“是啊,我比你残忍百倍,又有什么资格批判……”   他无法苛责秦冉,只能自我贬低自己,好像这样能抵消掉心里无法排解的痛苦,从中获取什么力量般。   “我做事冲动不考虑后果。”   他道了一句,退后了一步。   “我保护不了李琳琅,伤害了他身边的至亲之人。”   他又退了一步。   “我名为医者,却不知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妄为圣手。”   说完,他已经退到腊梅树旁,雕花骨扇握在手里,真气凝聚,骨扇寸寸碎裂,毫不留情地化为了齑粉,旋风从他掌心刮起,连腊梅也受到了波及。   他穿过满天飞舞的腊梅花瓣,就这样离去了。   叶秋护着秦冉不被爆发的真气波及,那些花瓣在秦冉身旁不足一寸就往下沉落在地。   花落而不沾身,秦冉漆黑的瞳仁缀上了腊梅的红色,有一刹那涣散了目光。   不知何时,花叶满地,人声皆静。   云中子撞过来,看到撒了满地的腊梅花瓣,肉疼道:“作孽啊,这么好的花,说糟蹋就糟蹋了。”他对秦冉二人道:“你们俩谁干的?”说是谁,眼珠子却是看着秦冉。   叶秋道:“是我。”   云中子冷哼一声,不理他,上前捉住秦冉的脉,一心二用道:“是不是你小子干的?”   秦冉没说话,他垂了眼帘,挣了挣,云中子钳得紧,竟挣不开。   云中子接着道:“我看屋里还有一个躺着的,比你乖多了。”   秦冉猛然抬眼看他。   云中子没好气道:“作甚?”   秦冉一抿唇,便有鲜血顺着唇角流下。   他道:“李琳琅怎么样了?”   秦冉双唇血色尽失,此时染上了一层妖冶的艳红,刺眼极了。   云中子道:“气血逆行,到底是多大仇多大怨,让你连哼都不敢哼一声。那小子没事,你一看就是有事的。就你现在这副鬼样子,半截身子入土差不多了。”   话说重了,却是实打实的关切之语,秦冉眼中闪过一抹亮色,道:“哪有这么严重。”   云中子吹胡子瞪眼,道:“把你唇上的血擦了再说话。”   秦冉一怔,手摸上嘴唇,云中子趁他愣神间将一根银针扎了他脖子上的穴位,袖手一挥,对叶秋道:“挪个地让他躺着,好好反省反省。”   一言不合就扎针,果然师徒俩一脉相承。   秦冉恼火地看着云中子,又听云中子道:“再来个气急攻心也好,刚好给你加一味黄连,去去火。”   秦冉:“……”   本来有火气的,奈何云中子配的药实在难以下口,要是加味黄连那还了得,当下就把涌上喉咙的血气咽下去。   他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敛了目听着云中子的说教,倒也低眉顺目,乖巧的很。   这样碎碎念的云中子,奇异的令秦冉想起了天道宗的长辈:连云道人。   想到了连云道人,他又不可避免的想到自己的师父廉贞真君,兜兜转转,最后回到了和他牵扯颇深的叶秋身上。   注意力放在叶秋那里,秦冉的感官就一下子放大了,他被叶秋抱起的时候,头皮有一阵的发麻,不是厌恶,而是被叶秋掌心温厚的体温吓的。   他不知所措地闭了眼,原先那点礼义廉耻通通涌上来,真没脸看。   一路上零零总总被抱了这么多次,叶秋都熟练了,秦冉还跟着鹌鹑似的慌头慌脑,真令人不知说什么好。   由于秦冉养病的原因,他们已经从槐树那家另寻一处屋子,就挨着云中子的住处。叶秋将秦冉安放在榻上,隔壁的隔壁就是躺着李琳琅的房间,两不相扰又离着不远。云中子要去看让人颇不省心的李琳琅,就没管他俩,应该是对叶秋放心的很。   秦冉看着云中子远去,心道自己想折腾也折腾不起来。他因为李琳琅的事情伤心费神,加上燕琛这遭,心力交瘁,提不起什么精力,就阖上眼睛闭眼安神。   叶秋帮他把唇上的血迹擦了,手上虎口处的伤口包扎好,出门将沾上血迹的帕子清洗干净,又净了手,等全身干干净净才回到秦冉的身边坐下。   秦冉闻着一股药味就睁了眼,果然看到叶秋手里端着药碗,正打算叫醒他。   秦冉:“……”   为了防止气血逆行银针就一直没取,秦冉眨了眨眼睛,叶秋抿着唇好半天,才轻轻取下他颈侧细长的银针。   秦冉浑身僵久了还有些麻意,他喉咙上下滚动一番,才发现自己现在还说不出话来。他挣扎着用手指勾着叶秋的衣摆,示意叶秋看他。   叶秋:“怎么?”   秦冉张了张嘴,听不见声音的叶秋俯下身贴近他的耳侧。那温热的呼吸猝不及防撞上来,叶秋耳朵根爬上了一层绯红,才听见秦冉有气无力地道:“没事了……”   他是真没事了。不知怎的,原本那口堵着在喉咙的气一下子就通畅了。   叶秋:“……”   他声音沙哑,吐出一个字跟吃了苍蝇似的要咽不咽,三个字说完,后面就没声了。听明白的叶秋眼睛弯成了一个月牙,没笑也和笑差不多了。   秦冉做了一个口型,大意是你想怎样,叶秋坐直身体,右手伸到秦冉眉心的位置,指尖不轻不重弹了弹,眼里还有一旺笑意在里面。   秦冉:“……”   秦冉静默了片刻,觉得叶秋的动作有些孩子气,就在心里这么道了一句,话的余音还没完,他听到叶秋轻轻答应了一声。   秦冉惊悚地看叶秋,叶秋双唇未动,却有话传到他的耳边:“神识传念……”   叶秋修的是道法,神识传念就属于此类,他和叶秋都出身天道宗,却是宗门里唯一不修道的殊类。所有道家秘诀法术秦冉只能通过藏书阁知晓一二,从未有亲自尝试的机会,没想到今天见识到了。   这么想来,叶秋刚刚用手触他的眉心就是……施展道法,解决他说话不利索的困扰?   秦冉莫名有些无言,神识传念将两人的身心拉近了,静下来,秦冉能感受到除了自己以外的心脏跳动的声音,那是属于叶秋的。   他不知道自己所思所想是否都通过传念法传到叶秋那里。但是似乎,他能感同身受到叶秋的情绪起伏,平稳的,有些紧张的……   秦冉传念道:“你在想什么?”   叶秋亦回应道:“无思无想。”隔了几秒,叶秋又传念道:“此法传言。”   意思是,秦冉的想法叶秋无法窥知,请他放心。这是很贴心的一句话,正好解决了秦冉的困扰和担心,他听叶秋这么说,心里却舒服不起来,就像有根刺扎在喉咙哽着,怎么也吞咽不下去。 第二十四章 一诺   他下意识的不去深究,就像他当初不去纠结叶秋为何留下双生莲子一样,将这根“刺”刨了刨,刨到某个角落里蒙尘,然后询问叶秋关于长明灯树的事情。   叶秋说,长明灯树本身也是邪气产生,或者是邪气载体,接触到手指残留的真灵才出现这种情况。   秦冉想了想,树燃成灰烬,腾起来的烟雾不是白色是蓝色,这一点,和那块从“绣春坊”找到的黑色碎布很像。   当初黑色布料和叶秋的真灵相撞,腾起烟雾后消散,他就想到了“真灵遇邪气必生异象”,从而推断有一种邪气很重的东西依附到上面,才有了蓝雾一说。   后来黑色布料被用来做了方晷指路的媒介,指引到了邪气冲天的山蒿里,原先的推论被重新推翻过。   他开始猜测有邪气的不是某些人,而是某物,比如本是龙脉的泰阿山,或者就是山蒿里本身,因为某种意外,造成了邪气不散,久久萦绕的状况。   邪气,在某种情况,也被称为阴气或者鬼气。   如果这样想,他们身在这里这些天,要说不受影响又有点说不通了。   秦冉将自己猜测告诉叶秋,叶秋犹豫了片刻,传念道:“古籍有载,以巍巍大山为屏障,将死气沉下燎,成此异象。”   人有生气死气之说,活人有生气,死气便是死者死前吐出的最后一口污秽气。   叶秋的意思,就是有人将这些死气聚集在一起,引动天地异象,泰阿山作为周围山川龙脉,镇压邪气无法逸散开来,从而逗留在处于低势的山蒿里。   邪气属阴,秦冉乘坐黑衣大汉马车时看到泰阿山,能够很清楚的判断出邪气已经侵染了山体,将这条龙脉从灵脉格局逆转开来,说明这邪气出现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秦冉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道:“你有什么线索?”   叶秋摇了摇头。   如果连叶秋都没什么线索,这就很棘手了。   秦冉不说话,叶秋性格使然,于是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秦冉从思索中转出来,意识里是彼此沉稳的心跳,他被这种安静氛围弄得颇不自在,就主动挑了话题传念道:“这些年你过得怎样?”   “还好。”   秦冉又问:“你还常去百灵谷练剑吗?”   “嗯。”   “你师父还对你不管不问?”   “嗯。”   他问的中规中矩,叶秋回答也是四平八稳。问了七八个问题左右,秦冉大概意识到自己再问下去就是刨根问底地抄人家底了,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礼尚往来,该你了。”   秦冉能主动让叶秋提问,就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他倒不怕叶秋问李琳琅的事情,其实秦冉想的是,如果叶秋问了,告诉他也无妨。   结果叶秋轻轻摇了头,没什么想问的。   秦冉:“……”   “真没什么要问的?”秦冉不死心地道。   叶秋看他,抿着唇,似乎真的就是无所想,无所问。   但凡人都有一点好奇心,叶秋不主动问他,秦冉就有些意外,反过来好像自己很占人便宜似的。秦冉想了想,主动退了一步道:“没问的,我可以——”“帮忙”两个字太随便,斟酌道:“我许你一个承诺。”   叶秋轻轻道:“承诺?”   “嗯,承诺,什么都可以。”秦冉面不改色道。   这话说的真大,秦冉也是笃定了叶秋不会为难他,做什么上天入地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他观察着叶秋的脸色,还是古井无波没有起伏,脑子一抽,想看看叶秋情绪不定时候的模样,就稍微有些出格。   他故意平稳了呼吸,郑重道:“你有心上人吗?”   话音刚落,秦冉感受到叶秋情绪有些波动,很惊奇,就见叶秋抬眼看他,道:“有。”   秦冉好奇心一起,就有些不管不顾了,道:“是谁,我认识吗?”   刹那间,秦冉感觉到叶秋呼吸骤停,心跳陡然加快起来,空间似乎在这一刻都凝固停滞,秦冉被突然袭来的紧张气氛一压,也跟着放慢了呼吸。   叶秋直视他的眼睛,轻轻道:“你。”   他说的又轻又慢,秦冉很自然地以为有后话,于是询问道:“你什么?”   叶秋眼捷轻轻颤了颤,垂了眼从秦冉床榻边拿起药碗,因为用力骨节有些发白,他用袖子掩住了,从容不迫道:“你该喝药了。”   秦冉:“……”   他喝着药,心中慢慢被一股巨大的哀伤填满了,忍不住皱了眉,好像心口被撕裂般令人难以忍受,在这种窒息的感觉下,以至于完全忽略了药的苦味。   秦冉奇怪地看着叶秋,他们刚刚一直在用神识传念交谈,这股哀伤的情绪和难忍的痛楚也是从叶秋身上传过来的。   我好像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斟酌几番都没有想好一句能出口的话。恍惚间看到叶秋站起身,打算要走的样子,他就用手勾住叶秋的左袖,想说句什么。   喝完药都有些副作用,秦冉头枕在枕上,已经有些意识沉沉了。   叶秋低头看去,看到了神识不清的秦冉勾住他衣服的手。   这只手,有长年练剑的老茧,最近又受过邪气入侵指尖磨过皮,孙大娘那里他自残似的掐死虎口的皮肉,如今被缠上了两指宽的绷带,总之多灾多难,惨不忍睹,着实算不上好看。   叶秋深深闭了眼,轻轻扳开他的手反握住,然后贴到了自己的胸口。   有滚烫的热意在心口涌动,他面前的这个人却无知无觉。   在痛苦和酸涩的交织下,他终于伏下身,慢慢贴近昏睡的秦冉,秦冉清浅如羽的呼吸有些温热,却烫得叶秋手掌一颤。   他就这样将自己的手覆上去,轻轻盖在秦冉的双眼上,然后落下了一个一触既收的吻。   唇瓣相贴,叶秋尝到了一股苦涩的味道,不知是秦冉的,还是自己的。   他收了手,抿紧了唇。   叶秋走后,秦冉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人还是未醒的。   天色已经偏暗,叶秋出了腊梅树的院门,最后来到了白天秦冉他们来过的孙大娘的家。   没有人声,没有灯光。   没有犬吠,没有鸡鸣。   院里长明灯树被毁,十七盏长明灯仍然跌在地上,烛火幽微,明明灭灭。叶秋立在其中,五指指尖真灵逼出,将掌心贴向地面,银色真灵朝四方扩散、升起,与半空缥缈的邪气撞出蓝色的火光,形成银色法阵,将这里与外界隔绝起来。   做完这些,叶秋推开屋门入内,脚下踩到什么发出清脆的异响,他蹲下身用手触摸,是李琳琅白天打碎的茶杯,茶水沾在地上,还有些温热。   屋内比外面更黑、更冷,凛冽的阴邪气从里间扑过来,刮在叶秋身上就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他朝里间走去,屋里有几张简陋的家具,靠窗的位置铺了一张床,有人正在卧睡,被子微微拢起。   阴邪气就是从床上传出来的。   叶秋浮生剑剑光流转,就露出床上的景象来。   竟是两具骸骨。   孙大娘和扎羊角辫的小孩。   两人的口中塞有已经发霉的米饭,头颅都有一个整齐致命的破口,这两具不知死了多少年的骸骨,死后执念不散,产生的阴邪气比寻常的也更深重。   阴邪之物……   叶秋垂下眼帘,掌心火升起,就要朝两具骸骨弹去。   这时叶秋微怔,感受到结界被人破了口,再朝床上望去时,那两具尸骸已经无影无踪,就这样消失了。   屋顶漏了一束光,有人搬开瓦片对他嘲讽道:“叶秋,怎么也做起梁上君子的勾当来了。”   叶秋面色不变,出了屋门,绕过长明灯,竟就要这样离去。   那人站在屋顶,逆着光,冷声冷气道:“秦子开要是知道你对他做了什么,你说他会怎样?”   叶秋转过身来,目光淡淡,看向燕琛。   燕琛盘腿坐下了,没有雕花骨扇,就将银针拿在手里把玩,他一语重伤了秦冉,后来冷静下来本想回去找秦子开,没想到看到了叶秋对秦冉做了那样的事情。   他思虑再三还是回了这里,跟叶秋一样想从孙大娘那里找些什么线索来,没想到两个人又碰上了。燕琛看着叶秋,说出的话不知是讽刺别人还是讽刺自己,道:“守了这么多年还没修成正果,你也是熬得住的。”   燕琛那根针估计扎狠了,李琳琅到了第三天还是未醒的样子。在这段时间里,秦冉的经脉也愈合得七七八八了。   得到了云中子的首肯,秦冉终于耐不住将轮椅丢在一边自己走走。   他瘫了一阵子,腿脚还没适应,脚触地的时候膝盖还是软的,被叶秋扶住了。秦冉揉了揉膝盖,不一会儿才感觉到麻意从脚底褪去了。   他脸上显而易见惊喜的表情,在叶秋的搀扶下从屋内走到门口,然后回过身对云中子道:“不是七天才能下地吗?”   云中子捋着胡须,指着轮椅笑眯眯道:“所以你还要在这上面待几天。”   秦冉:“……”   想打人怎么办?   秦冉灵机一动,自己一步一跄地走回来,将轮椅推到云中子面前,道:“大夫,我以后肯定是用不着的,就留给您将来养老用吧。” 第二十五章 残么   他把“养老”两个字咬得极重,气得云中子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还没指着秦冉鼻子骂,秦冉和叶秋就出了门。   云中子的声音隔着老远传来,中气十足道:“混小子,你给我等着。”   停了几秒,云中子吼道:“别走远了,你经脉承受有限……”   秦冉掏了掏耳朵,心道大夫就是大夫,还是老当益壮,一点都看不出来是要入土的。   他报仇报得爽,大夫却不是个一笑抿恩仇的,等秦冉回来的时候,可有得哭了。   秦冉从云中子家里回到了那株腊梅树的院子。腊梅花被燕琛真气扫过后一直是恹恹的,今天少有的有几朵新开的梅花。   是个好兆头。   秦冉想到了什么,两步做一步到了李琳琅房间推开门,走的快了,能感觉到脚心经脉微微的疼痛,但还能忍。   李琳琅躺在床上,额角见汗,人已经有了意识,快苏醒了。   秦冉拿着一方帕子替他擦汗,回字纹额带有些碍事,他就解开了。那一块月牙形伤疤再次出现在秦冉眼前的时候,秦冉拿着帕子怔了怔。   李琳琅睫毛颤了颤,眼睛慢慢睁开了,眼前是秦冉的手,他还有些眩晕地叫了一声:“爷。”   秦冉才反应过来,低头看他,道:“醒了?”   叶秋倒了一杯热茶过来,秦冉将李琳琅扶起来坐在床上,接过茶水给他。   李琳琅喝了一口茶水,忍不住问道:“我怎么在这里?”   秦冉看着他的表情,斟酌道:“出门的时候你遇到了一个大娘,后来晕过去了。”   李琳琅皱了眉,道:“我记得叫孙大娘,她找不着回家的路,嗯……爷,她最后回家了吗?”   秦冉道:“回去了。”   李琳琅接着喝茶,秦冉到盥洗架前将帕子收拾好,心里摸不定李琳琅没了意识前还记得什么,以前的记忆又恢复了多少。   突然李琳琅道:“我好像看到燕琛了。”   燕琛出现的时候,李琳琅的记忆已经出现了混乱,差一步就陷了进去,怎么可能记得。   秦冉猛然回过头,道:“你在哪里看到的?”   李琳琅道:“在哪里……”他喃喃几句,按着自己的额头,“在哪里……我见到他了,一身红衣服……周围好多人……对了……孙大娘……孙大娘也在……怎么回事……”   李琳琅眼底爬上了一层血红,隐隐有了魔怔的迹象,他在强迫自己回忆起来!   秦冉跨过来,搬着他的双肩,强硬道:“李琳琅,看着我。”   李琳琅泛红的眼睛看着秦冉,道:“燕琛是不是来了?”   燕琛三天不见人影。他一向神出鬼没,现在这个关头,上哪里找人去。   秦冉安慰道:“在,燕琛来了。”   “在哪儿?”   “在这里。”屋门被人推开,燕琛一身大红衣服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一枝刚开的腊梅花,语气轻挑道:“我就去折枝花,怎么秦子开,你就欺负上我家李琳琅了?”   秦冉松了口气,再看李琳琅时,他眼底的红色正慢慢褪去。秦冉起身擦过燕琛的肩膀,低声道:“交给你了。”   燕琛颔首,秦冉就带着叶秋出去了。   燕琛做事顾头不顾尾,容易冲动意气用事,但在李琳琅的事情上,秦冉自愧不如。   秦冉已经从叶秋那里得知孙大娘和小孩是两具骸骨的事情,却不知道叶秋和燕琛早已经相识,而且他俩还在孙大娘家打过照面。   当然也不知道,叶秋背地里吻了他,夺走了他守了二十多年的初吻。   他们俩走的远了,渐渐地出了村庄,能看到村庄头顶绕着一层雾气,已经变成黑色了。真真的黑云压顶。   秦冉回到他们当初入庄的那条小路,看到了与之前相似的华表。   华表有两根,一左一右,约莫七八丈高,刻的还是螭吻。右边有一石碣,有一部分埋在土里。   秦冉一撩下摆半蹲下了,石碣上半部分刻的是“元和七年廿月十二日。”   此情此景依稀觉得眼熟,秦冉将石碣前的杂草压了压,头也不回地道:“有刀吗?”   叶秋将背上的浮生剑取下来,递给他。   秦冉拿在手里才发现是浮生剑,上好的剑当刀子使颇有种大材小用,他嘴角抽了抽,没有趁手的工具,将就用了。   石碣下面的泥垢清理掉,秦冉终于看到了后半段,拼起来是:“元和七年廿月十二日山蒿里之墓。”   字旁还有一个图章,秦冉用手摸去泥垢,手突然一顿。   这是秦家亲卫军的标志。   这石碣,是他父亲在世时立的。   石碣背后应该还有字的,不过被人刮去了。   元和七年,时至今日刚好过了……十七年。   十七年。   秦冉垂目将浮生剑擦干净,入鞘还给叶秋。   他站起来的时候头有些发晕,就将手撑在石碣上。   “嘿嘿嘿嘿……又来一个……来一个杀一个……”   有人从华表背后转出来,秦冉顺着声音看去,看到了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   那人手里拿着一把小刀,举在胸前,毫无逻辑地道:“一个不留……跑出来了……”他把刀对着秦冉,“是不是你杀的?啊……我要杀了你……”   说着真冲了过来,那把沾了血的刀尖对准秦冉的胸口。   叶秋浮生剑横挡在这疯子身前,剑首点在他手腕的穴位上。这疯子脸上出现扭曲的痛色,松了手,刀和人一齐跌倒在地上。   秦冉道:“这人我认识。”   “鬼,鬼啊……”疯子惊恐地握着自己的手腕,连滚带爬朝秦冉的方向跑去,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   刚才还要杀我,现在就将我当成保护伞了?   秦冉无语地看着这个疯子,对叶秋解释道:“客栈里的黑衣大汉你可还记得?他就是汉子口中丢失的那个人。这人是个重瞳,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   他失踪了这些天,不知道遇到了些什么,居然疯掉了。   秦冉走过去要去捡河柏掉在地上的小刀,还在疑惑血从哪儿来的,河柏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滑坐下来,抱住秦冉的腿尖声叫道:“有鬼……啊啊啊啊啊啊。”   秦冉被绊得一个踉跄,额头上青筋跳了跳,心道:你别抱着我不放啊。   他被糊了一袖子的血,血是从河柏手掌流出来的,估计这疯子拿刃的时候误伤了自己。秦冉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给了他一个手刀,将人打晕了。   这人困在山蒿里这些天,也许知道很多关键的事情,他们正好有两个大夫,说不定治得好他的疯病。   秦冉下手忒快了。叶秋目光淡淡看秦冉,秦冉道:“抱回去?”   让叶秋抱回去是说着玩的,秦冉拎着河柏的领子,决定自己动手把人扛回去,然后,叶秋将人接过去了。   当然,不可能用抱的。   秦冉深一脚浅一脚和叶秋回到云中子的住处,云中子正好在晒药,旁边就搁置着上午他送给大夫养老的轮椅。看到他云中子还是有气的,冷哼道:“回来了?”   秦冉将人扔给他,道:“你看看能不能治好。”   “混小子,你就会给我找事。”   大夫和疯子一样的蓬头垢面,站在一起,还真有一种一家亲的感觉。秦冉有些好笑,又见云中子要扎针过来。   秦冉脸色一变,他每晚被云中子施针,云中子下针没轻没重,简直是故意折磨人。秦冉都扎怕了,躲在叶秋身后头皮发麻道:“不带这样记仇的。”   云中子对叶秋道:“还记得我说过什么?”   说什么?!   秦冉预感不好,就见叶秋侧过身把他露了出来,云中子上前扣住他手腕上的命脉,把上午没说完的话接着说完:“让你别走远了,你经脉承受有限,还要养着。别动,还想跑哪儿去?”   秦冉道:“有话好好说。”   云中子道:“知道怕了?”   秦冉无可奈何应了一声。他被云中子施了一针,脚底涌泉穴的疼痛逐渐扩大开来,从脚底涌上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似乎都受牵连般疼痛不止,秦冉皱了眉,那股疼痛又慢慢消减下去,最后归于平静。   他的双腿重新失去了知觉,站不住,只能两只手攀住叶秋的肩膀,结果因为云大夫那一针双手又麻又软,便改为搂住叶秋的脖子。   秦冉原本躲在叶秋背后。被他挂了一脖子的叶秋轻轻侧头,下巴尖就触到了他的额角。他两只手轻轻一捞秦冉的腰身,就将他搂到了身前。   叶秋左手揽着秦冉的腰身,右手穿过他的左腋,像是拥抱又像是安抚。   秦冉全身僵成了一把干柴,稍微动一动似乎都能折成两半了。脸都丢尽了……这种时候,脸皮再厚有什么用,嗯?   知道云中子是为了让他修养封住了腿上的穴脉,他白着脸挂在叶秋身上,又听背后的云中子道:“放他上来。”   秦冉无精打采坐回了轮椅,云中子笑眯眯地道:“混小子,话可不能乱说,不然留下了什么终生残疾就不好了。我人虽然老了,还走得动,这轮椅还是留给你们小辈玩去吧。”   秦冉:“……” 第二十六章 瘀血   说毕,老当益壮的大夫拎着被秦冉打晕的河伯入了院门,精气神足,浑身畅快。那口被秦冉小混蛋堵着的恶气霎时间泄了。舒坦。   难得能站起来走几步了,高兴的劲头还没过去,又瘫回去了,秦冉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最后麻木了一张脸看神色从容的叶秋。   云中子什么时候和叶秋熟稔了。叶秋这种清清冷冷不亲近人的性格,居然这么听大夫的话?还有,他俩到底藏着掖着什么事,瞒着不让他知道?!!!   秦冉右手手肘搁在轮椅扶手上,手成拳托着下颏从眼角望比他高的身边人,唤道:“叶秋。”   叶秋眸子垂下来看他,自从两人相遇,无论何时何地,秦冉的身旁都如影随形一个叶秋,他一抬头一回首一声呼唤,不声不响的叶秋总这么清清冷冷看他。只要有所问,就有所答。   他咬着舌尖,心道自己想一想便罢了,叶秋的私事他确实不便多问。也罢,日后留心。   他们回自家院子的时候,燕琛看到了又过来打趣一番,无非是刚刚看人好好的能走几步,怎的转眼又瘫了等等。   看着燕琛兴致不错,秦冉问着李琳琅的情况,说了几句,燕琛掏出一张画了梅花的笺子显摆,道:“难得收到礼物,你猜谁给的?”   秦冉一瞧,这可不是上次做梅花笺给李琳琅的那张。   秦冉烦得不行:“行了,知道了,李琳琅给的,别在我眼前瞎晃。”   燕琛一脸喜庆,加上一身大红衣服,活脱脱的孔雀开屏,他眉飞色舞地调侃秦冉,道:“你没有吧,没有吧?”   多幼稚啊……   李琳琅念了一路的燕大夫,秦冉听的烦了,现在真人来了,还不如闻名呢……   秦冉无语看他,道:“什么德行,好东西不藏着拿出来炫耀什么玩意,看你嘚瑟的。把你尾巴收一收,翘上天了。”   燕琛笑道:“怎么还不许人显摆了?你气性够小的啊。”   秦冉不耐烦乜了他一眼,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漂亮笺子,递给身旁的叶秋,道:“差点忘了,这是你的。”   这是秦冉给叶秋写的题字,他嫌“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几个字太长,写出来不好排版,就自己改了改,为了这题字,可以说秦冉也没少费心思。   毕竟,这还是叶秋第一次主动要什么东西。   燕琛在一旁看怔了,指着秦冉,又指着叶秋,道:“你们俩……”   秦冉奇怪道:“怎么了?”   燕琛注意着秦冉的表情,突然笑了。   看来,秦冉和叶秋还没有心意相通,也许秦子开还不知道自己被叶秋做了什么。   燕琛意味深长地看叶秋,勾起唇角,贴近秦冉耳边,双唇开合,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叶秋听到:“啊,秦子开,你不知道你身旁这位叶秋叶公子……”   果然看到叶秋垂在身侧的右手慢慢握紧了。   试探够了,燕琛猛然抽回身站直身体,点到为止道:   “……叶秋人不错,适合你。”   “说的什么话。”秦冉嗤笑一声,燕琛说话一向没个正经,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说什么,就是嘴欠。秦冉还想着给叶秋解释一下,头刚转过去突然回过味来,道:“等等,你们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偶然遇到过几次。”燕琛手抵唇咳了一声,推诿道:“具体么……你问你旁边那位。”   他想找机会溜,刚好看到李琳琅从屋门口出来,就和他勾肩搭背往反方向走,李琳琅头还是偏向秦冉的,约莫想和侯爷搭几句话,燕琛低了声音在他耳边恐吓道:“别看,长针眼。”   离他们三尺外,坐在轮椅上的秦冉:“……”你以为低声说话我就听不到了么?   李琳琅被他压得肩膀一偏,道:“什么长针眼?”   “嘘……”燕琛道,“找个地方我慢慢给你解释……”   说着就把人拐走了。   到底,秦冉也没有问叶秋和燕琛的事情,正如叶秋不去追问他的底一样,船到桥头自然直,有些事情总会明明白白。   这些天一直是叶秋在照顾他,秦冉原来也不是没朝那个方面想过,后来明确知道叶秋有了心上人,他就把这个想法否决了。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没来由的生出一股遗憾。他归结为军营里待久了,身边都是糙汉子粗手粗脚,大大咧咧,陡然有一个人这么待他,生出了错觉。   温柔乡最是醉人,无论男女亦如是。   这么想,他打定主意等这件事情解决了,也该找个人成家,能像叶秋这样的就挺好。   像叶秋这样的?   秦冉扶着额头,心道自己脑子里都是什么玩意。   晚上的时候云中子来给秦冉施针。   施了这一次,秦冉终于可以摆脱大夫的荼毒,就表现得异常乖顺,云中子看出来,有意逗他,眯缝着眼给他下针,久久都不扎下去,看着秦冉眉心一跳。   这老头……   等了一柱香,秦冉抬眼看云中子,云中子还瞄着他撩起袖子的胳膊像是在找穴位,道:“别动啊,人老了,眼神不大好使……”   本来悄悄缩回手的秦冉手缩到一半停住了,云中子不轻不重下了一针,道了一句:“劳宫穴”。   秦冉嘴角一抽,忍住了。   云中子又捻了一根银针,笑眯眯道:“这次扎哪里好呢?”   秦冉心道这老头逗我玩呢,意识到这一点,他也不急了,唇角勾起一个弧度,配合道:“该天井穴了。”   云中子乐了,道:“记得这么清楚?”   废话,扎了这么多天,能不清楚吗?!   秦冉看着自己的手臂,等着云中子下针,大夫偏偏把手收回去,细长的银针被他夹在右手的食中二指,像是将秦冉拿捏在股掌之间似的:“既然这样,你自己来。”   秦冉差点生生气出一口血,他面无表情看那冷森森发寒光的银针,再看云中子,笑得可亲,道:“那您说扎哪里,随意,请。”   云中子道:“不扎了。”   秦冉不笑了。他气血一阵阵上涌,喉咙有些甜意。秦冉闭紧了唇不说话,有些奇怪自己今晚的气性有些大,心口有些疼意,还没伸手摸上去,云中子就将针扎在他想要去摸心口的手背。   云中子还是笑眯眯的样子,幸灾乐祸道:“扎这里了。”   秦冉睨着大夫,气得不行,没忍住,一口黑血猝然呕到地上。   云中子等他黑血呕得差不多,把针收回针袋,对叶秋道:“等会儿看还有没有吐血,若呕出的血成黑色就无事,淤血呕尽就行了。”   竟是故意气他呕淤血。   大夫这一招太狠毒,所谓一山还有一山高,意识到自己被耍弄,秦冉终于气笑了。   他现在看起来凄凄惨惨,云中子捋着胡须琢磨一会儿,捏着秦冉的腮帮子,畅意道:“臭小子,谁叫你落我手里呢。”   施完针,秦冉还需要泡一次药浴,云中子轻轻地来,又轻轻地挥袖走人,他有一个疯子需要治,就没在这里多耽误。   说起来,这疯子也是秦冉丢给他的,云大夫没给他下毒手算轻的了。   他的腿脚被云中子害的还是瘫着,依大夫的意思还要一两天银针效果褪去,封住的穴脉才解得了。秦冉尝试运转真气冲击被封住的腿上的穴位,差点又把自己闷出一口血来,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好好泡药浴养着。   他闭上眼沉在药水里,药性逐渐被他吸收入体内,修复没有好全的经脉。秦冉能感觉到七筋八脉被热意充斥着,散落在身体四周的真气依附过来,慢慢聚成团,化入经脉中。   堵塞的经脉在畅通起来,他的真气能够运转了。   意识到这一点,秦冉运转为数不多的真气一遍遍冲击、扩充部分艰涩难转的主脉,第一个四十二周天的时候,几根主脉承受不住破裂,连带着秦冉自己呕出了一口血来。   还差点……   血在水里晕染开来,秦冉将头搁在桶上,打定主意死磕到底,连唇上血迹也顾不得擦。   ******   转眼已是月色正浓。   他四肢麻痹了一会儿,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耳朵里流出来,湿哒哒的,是血。他嘴里呛出来的也是血,浴桶的水面浮上一层红色,人看着都瘆得慌。   咳咳咳咳……   叶秋原本是在外面的,听到了响动推门而入。   秦冉还有些头疼欲裂,耳朵也阵阵轰鸣,他简单清洗耳里、唇边的血迹,然后看到了叶秋闯入的身影。   叶秋见他人没事,又皱眉看浴桶猩红一片。   秦冉怕误会什么:“淤血。”   嗯……这已经不是一口淤血的量好吗……   叶秋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去屏风上给他拿衣物。   药水还是热的,温度比最开始还要烫手,秦冉耐不住热手撑在药桶上想出来,惊讶地发现双腿有了知觉,能动了。   经脉畅通,居然顺便冲破了云中子封住他双腿的穴脉。   他不动声色地坐回浴桶,云中子这老头要是知道他腿好了,保不定给他施几针,他可不想再回轮椅瘫几天。   秦冉装作腿还是瘫的样子等叶秋,他心里还是很平静的,直到叶秋要伸手抱他出来。 第二十七章 发狂   上一次秦冉被叶秋从药桶里抱出来,他昏迷不醒毫无意识,所以毫无芥蒂,就算事后知道也感觉不大,轻轻一揭这页就过去了。   这一次,他可是完全清醒的。   秦冉脸上有些泛红,不知是否被水汽蒸的,他尴尬地咳了一声:“你……肩膀借我用用。”   叶秋把衣物轻轻搁在浴桶旁边的凳子上,背过身闭了眼,将肩膀借给他。   装不下去的秦冉看他转过去才起身穿戴,并没有借叶秋的肩膀。他尴尬的是在叶秋面前袒露自己的身体,叶秋转身后就没有什么好顾及了。   叶秋听到了水声,瞬息便听背后的秦冉道“好了。”   秦冉随意给自己披了一件长至脚踝的外袍。他人在浴桶衣摆露在桶外,水是红色的,隐隐可见水下修长有力的双腿。叶秋转身时秦冉正坐在桶沿上,懒懒散散支着下巴看他。   他也没管冲击经脉后的身体不适,手一撑,就轻轻巧巧翻出浴桶。他现在真气充盈,精神好得很,贴近叶秋悄声说了一句:“我腿好了”。   叶秋“嗯”了一声,向退了一步,极不自在地躲开他滚烫灼热的呼吸。   秦冉悄声说这么一句的意思是让叶秋帮忙瞒着云中子,他估摸着叶秋理解了,就没欺负他,拿上自己剩余的几件衣物,也没穿。不知怎的,他感觉自己的体温在逐渐升高,热气散发不出来,迫切想找个地方凉快凉快。   人脑子发热起来,就想不了其他了,秦冉居然就这样衣衫不整的走出去,也不怕被旁人瞧见。   走到门口他施展轻功身形一晃,人就从叶秋眼皮子底下没了影儿。   叶秋找到人的时候他躲在树上吹凉风,两条长腿赤裸裸——一条堂而皇之微曲起,另一条悠哉悠哉垂在半空。没穿的衣服就挂在旁枝上,很洒脱,也很没脸看。   外面风大,秦冉又是刚从热水里出来,更别提只穿了一件薄袍,叶秋皱了眉,飞身立在他旁边,轻声提醒:“容易着凉。”   风吹起秦冉半干未干的头发,他本是闭眼靠在树上静心养神,听到叶秋的声音就迷迷糊糊答应了一声。   他的嗓子干涩的厉害,发出的声音已经沙哑。   叶秋伸手贴他的额头试温,被昏昏沉沉的秦冉先一步出手挡住,他虽然烧的很,身体本能还是在的。   光是秦冉手背的热度就惊人的滚烫,像把人置在夏天烧的火炉子里,还蛮不讲理的继续添火加柴。简直作孽啊……   秦冉半是清醒半是迷蒙:“叶秋,你来做什么?”   叶秋道:“你在发烧。”   “唔,没有。”他头疼的揉揉额角,太阳穴突突的跳,手心的温度贴在额角,像要把额头烧化了。   空气中仿佛有微苦的香味,是叶秋身上一贯清淡的沉水香,平时不觉殊异,此刻煽风点火似的让他一阵荒疏的心悸。总之,不那么舒坦。   他见叶秋不依不饶又来探脉,想也不想翻身躲开。他落了地,地面温凉熨帖,就干脆光脚走在上面减轻身上的灼热。他颇觉自己现在是一笼陷大皮薄的肉包子,再蒸一蒸,另一面也要熟了。   真他娘的,好热……   他一个人烦躁地往前走,叶秋不紧不慢尾在身后:“跟我回去。”   秦冉不理他,脚步越迈越快,余光瞟见叶秋要来擒他。他现在恢复得差不多了,身子虚虚一晃就到了数丈开外,不耐烦道:“你走开。”   平日里他口气或揶揄或满不在乎,亦或者毫无语调,对叶秋不耐烦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叶秋一怔,脚步停下来。   秦冉快热疯了,现在见到谁口气都好不到哪里去。   要真热疯,他疯起来亲爹亲娘亲祖宗都不认。   何况他面对的是叶秋。   要知道,热总伴随欲火的,热得越彻底,欲火烧起来格外难泄。他要真疯了和叶秋处在一块,天知晓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   他皱了眉,陡然意识到了什么,就暂时封住了自己的部分经脉,减少真气运转,果然不到一会儿,身体热度就消退了不少。   当他落在一个院子里的时候,人跟丢了,他自己却跟着回到了很熟悉的地方。   腊梅花院子。   如果不是意外,秦冉简直要怀疑这人是故意给自己引路来了。   想到昏沉中的幻觉,秦冉朝向李琳琅住的屋子,莫名地,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屋子里隐隐约约有灯光透出来,秦冉上前去敲门,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秦冉心里有些讶然,然后闻到了一股甜腻的香味。   迷香。   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身体本能向后急退数丈。   泠泠一声脆响,一柄剑身雪亮的剑朝秦冉刺过来。   水心剑,李琳琅!   秦冉侧身躲过,叫了一声,人却没有反应。他近身上前,发现李琳琅双眼泛红,神志不清,人已经中了迷香陷入幻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水心剑回旋过来,秦冉被迫和李琳琅错开身。想到有人暗中算计他们,他的心略微沉了沉,足尖一点落在李琳琅背后,裹挟真气的手刃就要向他手腕落下,突然听到了李琳琅模模糊糊地道了一句“爷。”   秦冉手一顿,水心剑的剑光就横扫过来。   剑风扬起了秦冉的头发,他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就停住了。   李琳琅手腕在抖,他的整个人都在发抖,秦冉听到他说:“你胡说,闭嘴……妖魔,我要杀了你……”   一会儿,李琳琅又哈哈大笑起来,扭曲着表情道:“对啊,我胡说,你来杀我呀,杀不到吧?哈哈哈哈哈……”   他的表情一会儿愤怒一会儿狰狞,情绪极不稳定,仿佛有两个人在同一个人身体里交战。   秦冉上前走了一步,李琳琅的剑剑尖还是抵在地上的,他唤了一句“李琳琅”,水心剑抬起来,慢慢对准了秦冉的方向。   秦冉又走了一步,剑尖就抵在喉咙,李琳琅再也不让他前进了。   侧着身体的李琳琅红着眼睛,一只手摸上自己的半边脸,混混沌沌地道:“我……究竟是谁?”   秦冉道:“李琳琅。”   “李琳琅是谁?”   秦冉喉咙动了动,剑尖挨着他的皮肤颤抖地抬了抬,他仰起头,将没有说完的话接着说完:“李琳琅是你。”   李琳琅表情变化,变回了面容扭曲的模样,嘻嘻笑道:“你也是李琳琅,我也是李琳琅,你是要杀我,还是要杀你自己呀?”   愤怒的李琳琅道:“我要杀你。”   那个笑嘻嘻的李琳琅唇角一勾,道:“我就在你面前,你来杀我呀,嘻嘻嘻嘻,你来呀。”   在李琳琅面前的,是秦冉。   剑尖距离他不足一寸。   秦冉瞳仁里缀上了真切的痛色。李琳琅已经意识不清,自我不分了!   愤怒的李琳琅看着秦冉,头不安分地扭动,表情痛苦,眼神却很冷漠,道:“我要杀了你。”   杀了……你。秦冉。   这一剑来的毫无保留,是真正地置人死地,秦冉只来得急弯下腰向后退,两人距离太近,他的脖子被划破了皮,渗出血来。   他现在被李琳琅认定为敌人,无论他说什么李琳琅都不会听了!   秦冉没有兵器在手,经脉被自己封了一大半,只能凭借身法躲避他的进攻,一边慢慢引着李琳琅往燕琛的住处去。   燕琛不在。   一声清脆的鸟鸣响起,八哥鸟扑哧翅膀飞过来,绕着他们头顶盘旋。   秦冉被逼到一个墙角,抽空对八哥鸟道:“去找燕琛。”   八哥鸟不明所以绕着秦冉飞了几圈,然后被李琳琅的剑光余波惊飞。   秦冉脸一黑,他是疯了才会让劳什子鸟找人。   他咬咬牙,将经脉解封,刹那间一大波热浪从丹田处爆发出来,秦冉大脑轰的一声,随后感到铺天盖地的热浪烧灼,竟让他身法有一瞬间的凝滞!   李琳琅的一剑恰好在这一刹那刺来。   秦冉头一侧,手撑墙面,不退反进,水心剑插入墙体,秦冉就借着这个机会一掌劈向他拿剑的手腕。   剑被打落,他还没松一口气,眼前突然一黑。李琳琅的另一只手猛然捏住了他的喉咙,将秦冉撞在墙上。   秦冉被撞得一阵眩晕,耳边八哥鸟的叫声渐渐远去,血气上涌让他尝到了腥甜的味道,是被爆发的真气运转反噬的。   在秦冉不知道的情况下,他手腕上有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红线闪过红光,又隐没不见。   那条叶秋瞒着他系上的……红线。   他脖颈上的伤口因为李琳琅的动作扩大,渐渐有血流下来。秦冉上下唇瓣开合,还能说出话来,声音断断续续,道:“李琳琅……你……给我清醒过来。”   李琳琅拿剑的手被秦冉击中,抬不起来,无力的垂了下去。他一只手握着秦冉的脆弱,听到声音,眼中现出挣扎的神色。   脑海中一个声音邪恶地道:“下手啊,怎么不动了,你不是要杀我吗。怎么了,又不敢了?”   李琳琅双眼映出秦冉的模样,一会儿又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他茫然道:“杀……你……”   那声音残忍道:“想想你的族人,你的父亲母亲,还有你那可怜的弟弟,啧啧……一剑一个,血还是热乎乎的,你要不要听听,他们叫得可好听了——”   “闭嘴。”李琳琅表情痛苦,手突然用力收紧,力道之大让骨节都发出了一声脆响!   秦冉呼吸一窒,意识开始模糊。   李琳琅……   铮——   剑鸣在秦冉耳边模糊地响起。握住他喉咙的力道一松,整个人猝不及防撞入一人怀里,搂住、搂紧了。   他头脑还有些发晕,就被安放在树下,秦冉头靠在树干上,又热又晕,但还是能通过服色辨认出身前人:叶秋。   叶秋那一剑只是虚晃一招,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并没有伤人性命的意思,只是逼迫李琳琅松手罢了。他不知道他们俩怎么回事,仅通过李琳琅眼底的血红就明白了一二——这人魔怔了。   秦冉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叶秋手腕上也有一条红线,极淡的红光与秦冉手上的那条遥相呼应,怎么看都像是一对。   叶秋抿着唇看他,不想说实话,就背对着他,把剑提在手上,和冲上来的李琳琅对峙。他拒绝得很巧妙,轻轻地就把问题化解了,秦冉居然没有半分意识到不对劲。   李琳琅眸子还是红的,他问叶秋:“你是谁?”   叶秋当然不会回答他。   李琳琅脑海里那人出了声,道:“杀了他,他是屠了你全族的人,杀了他你就可以解脱,拿起你的剑。”   李琳琅左手握剑,就这样刺了过来。   水心剑与浮生剑相撞,发出锵的一声,李琳琅手一阵轻颤,剑握不稳了。   也不知道触发了哪个点,他面容扭曲了一阵,松了手身体送到叶秋面前。   叶秋猛然将剑一收。再晚一步会刺穿李琳琅的胸膛。   突然笑嘻嘻的李琳琅出现了,借着他的身子说话,对叶秋道:“原来是修道的……你不敢杀人……杀了我……你可就犯禁了……”   他看准了叶秋下不了狠手,剑脱手刺了出去,然后整个人猛然爆发奔向另一个方向。秦冉眩晕过去了,看他要逃,上前把人截住。   笑嘻嘻的李琳琅道:“又来一个。你也是修道的?”   秦冉冷着脸道:“你是谁?”   笑着的李琳琅道:“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二人一体,杀我如杀他。”   秦冉奈何不了他,叶秋飞身上前来,脚刚落地,一声厉声传来,道:“你们在做什么。”   燕琛身边是那只碎嘴子的八哥,小八哥居然真把人引过来了。   三人的气氛太过诡异,笑嘻嘻的李琳琅唇角一勾,肩膀一斜就要脱身,燕琛目光射过来,道:“声东击西,好一出戏。借了我的人身体还想跑,还来。”   燕琛三人将李琳琅包围起来,笑嘻嘻的李琳琅不笑了,一阵青烟从他头顶冒出,然后人就软倒了下来。   燕琛将人接住,从脖颈后处搜罗出一枚细小的骨钉,道:“傀儡术。”   秦冉蹲下来,李琳琅头是垂下的,他听到李琳琅低声喃喃的声音:“杀了你……你胡说……”   而他口中的杀了你,究竟指谁。 第二十八章 快活呀~   原本燕琛是和李琳琅待在一起,有人故意将他引开,对李琳琅下了手。如今附在李琳琅身上的人逃了,他人仍然陷入混混沌沌的幻觉中。   燕琛把人安放在床上,秦冉和叶秋跟着入了屋。秦冉浑身还是热的,他衣衫不整离衣不蔽体就差了那么一步,但无论燕琛还是他自己都没心思关注这些问题。   他热的很,面上不动声色,无意识感觉叶秋周围清爽的凉意,身体就下意识地朝叶秋的位置挨紧了。   燕琛探查李琳琅身体时发现他右手腕无力地垂着。秦冉下手很有分寸,没有伤及经脉。燕琛拿药敷了李琳琅手腕的红肿,并没有说什么。   李琳琅浑身都在发抖。他把自己缩在角落,双手抱住膝盖,眼睛一阵阵泛红,道:“你胡说……闭嘴……不要再说了……”   他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用不怀好意的、恶毒的语调道:“你父母怎么死的,你弟弟怎么没的,你宗族上上下下百八十号人,惨死在你眼前,你还能无动于衷……啧啧……可怜,仇人就在眼前,你却无能为力……想想他们,尸骨未寒……”   有阴影投射下来,燕琛把李琳琅圈起来,安抚道:“别怕……有我在。”   李琳琅抬了头,突然凶狠地咬住了燕琛伸过来的手,他眼睛看着燕琛的表情,牙齿嵌进皮肉,用了力。   燕琛没有挣扎,他另一只手试探地摸上李琳琅的头,亲昵地揉了揉他的乱发。   这一幕,任谁都不忍心看。   秦冉脸上烧红了晕,意识还是清醒的,他很冷静很客观地道:“燕琛,他在想起来。”   “我知道。”   “把他封印解了吧。”秦冉冷淡道。   燕琛突然回头,表情和李琳琅一样凶狠,道:“我不同意。”   秦冉道:“你自己说过‘心病还需心药医’,这道理你都明白,现在这样,你不好过,李琳琅也不好过。”   “这样就挺好……”燕琛道,他看着秦冉的眼睛,“你应该知道后果是什么,秦子开。”   他不解地发问,内心和脸上的表情一样沉痛,语气难言道:“难道你要亲口承认自己的父亲杀了他全家,害得他家破人亡,无家可归,被仇家收养无知无觉过了这么多年?你让他怎么面对秦老将军,面对你。秦子开,你怎如此狠心……”   如此狠心……叶秋手动了动,似乎想要勾秦冉的手指,他眼里有什么在波动,很轻,快得让人抓不着。   秦冉道:“不破不立,终究要走到这一步的。”   燕琛道:“那你有没有考虑他受不受得住。还是那句话,你非要将自己活成孤家寡人才甘心是吧?”   他冷笑一声,道“也对,你本来就孑然一身谈不上舍弃不舍弃。妄你活了这些年,那么多人明里暗里算计你,有真心待你的,你却不知趣……简直不可理喻,愚蠢之极。”   燕琛不再说话,他情绪有些不稳,克制自己不去说出什么重伤秦冉的话来,他忍了忍,最后平静地道:“请吧。”   他需要冷静。李琳琅叼着燕琛的手腕,血红的双眼冲击着他的视觉,能感觉到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燕琛低喃了一句“真他妈疼”。   秦冉喉咙干涩,转过身,光脚走了出去,他的背影立在寒风中,很萧瑟也很孤寂。   他走的有些飘,头重脚轻,人是晕的。   走到门口,秦冉扯住叶秋的袖子,身形不稳地晃了晃,还是没稳住,倒在叶秋怀里。   触手就是一片滚烫,秦冉已经烧昏了。带火的真气在他身体里乱撞,点一处是一处地四处燎原,最后终于着不住地眼前一黑,昏昏沉沉地被叶秋抱回去。   他嘴唇干的厉害,身体渐渐出现了脱水的情况,叶秋探着他滚烫的额头,轻轻唤一声“子开。”   秦冉还有些意识,眼睛睁开看了一眼叶秋,眼皮一重,复又合拢起来。   叶秋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身上,给他喂水,秦冉牙关咬得很紧,水怎么也灌不进去。叶秋又唤了一声,秦冉这次却再没有任何反应。   叶秋端着杯子,指尖沾了沾水,一点一点抹在秦冉干燥的唇瓣上,那一点水无异于饮鸩止渴,也许是秦冉的热度达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高度,唇上的水渍一下子蒸发了。   没有用。   叶秋眼里有很深重的颜色,他含了一口水,贴向了秦冉的双唇,将水渡了过去。他的唇是冰凉柔软的,秦冉的唇瓣是火热而干燥的。秦冉牙关闭得紧,叶秋就捏着他的下颏,轻轻用力让他松口。   秦冉眼睫颤了颤,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叶秋渡第二口水的时候,水从秦冉唇角流下来,能够感觉到秦冉潜意识里在抗拒他。   叶秋将额头抵着秦冉额头,滚烫的热度传过来,感同身受秦冉的痛苦,他颤抖着唇瓣道:“……你在脱水……”   秦冉呼吸灼热,眼睛半睁开来,叶秋读着他的表情:我自己来……   他根本就没办法自己来,只是稍微清醒了一下,头一偏,又无力的偏到叶秋怀里。   秦冉意识还在,却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脱水过度,叶秋搂着他的手一紧,继续给他渡水。   秦冉只是轻轻抗拒了一下,就顺从了下来。   他热得狠了,渡过来的水就是甘露,是清泉,很快在身体里游走,慢慢恢复他的体力。   叶秋渡完水,给他探脉。   秦冉的脉象是没有异常的,可能是云中子在药浴里加了什么罕见的药材,又或者秦冉自作主张冲击堵塞的经脉,两者合二为一,引起身体发热,热气不散的情况。   叶秋的指尖也是温凉的,很舒服也很解热,对尚在火海中的秦冉是致命的。   当叶秋指尖真灵探进来,引动他身体里的真气跟着运转,秦冉大脑里紧绷的那根线“砰”的一声断开了,火热争先恐后涌上来,秦冉双眼烧红了,人终于失去意识。   叶秋手抽回来,被他突然握住了。   秦冉手心手背滚烫,身体里的热度似乎更高更难忍,他就这样无意识地抓住叶秋的手从自己的衣领伸进去。   指尖触到了秦冉外袍里的肌肤,叶秋手指蜷曲起来,动了动想抽出来,被秦冉抓牢了。   秦冉的抓住他的手其实并不牢,一个脱水无力的人能有多大的力量?   叶秋能感受到秦冉与他五指相扣的力度。   不说是秦冉抓住抓死抓牢了他,倒不如说他私心里不想放,不愿放,舍不得放。   就像在沙漠中饮过水的人无法忍受半星焦渴,叶秋温凉的手掌那么小一点,而秦冉全身燎原似的火烧火燎,不够。   在叶秋怔神间,秦冉居然空出右手环住叶秋的脖子,将脸蹭到他的颈间。   那同样带火般的手不满足地开始扒开叶秋的领口,毕竟对秦冉来说,大片温凉的肌肤是渴人的。   他很热……这些行为都是无意识的……   他无意识……   无意识。   叶秋闭了眼,再睁开的时候强硬地抽回手,手指一点点在了秦冉的侧颈的穴位,以免他中途清醒。   昏迷的秦冉双膝软跪在叶秋膝前,头无力靠在同样跪坐在床上的叶秋的肩头。被点了穴位的他,身子是失去平衡的歪斜的,像主动将自己送出去般,将自个儿的重量压在叶秋身上,双手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一动不动,任人摆布了。   两人几乎是肌肤相贴,皮肉与皮肉亲密无间,密不可分,便没由头的生出耳鬓厮磨的暧昧来。   太过暧昧,刻意克制的叶秋搂着毫无知觉的秦冉,连呼吸也跟着加重几分。   他点了自己身上五大穴位,封住五感,然后慢慢地,将秦冉松松散散的衣服褪到腰际。   一念的挣扎与抉择,让他思绪若春草蔓万城。若说水乳交融,是身体与身体的触碰和抚摸,那灵魂的结合,是否需要彼此心意相通真心托付?   做不到趁人之危……   光想想都是满嘴满心的罪恶,被秦冉唾弃之前,首先自我唾弃。   他以环抱地姿态将自己的双手贴到秦冉光裸的后背,真灵在手掌发出银色的幽光,引导秦冉的真气平稳平和,回归丹田,降低他身体的热度。   明明没有感知,叶秋仍然能感觉到手掌下细腻灼热的触感。他苦涩地将下巴搁在秦冉的肩膀上,闭了眼,轻轻地,微不可查道:“你让我怎么办……”   秦冉是第二天醒过来的,先是晕乎乎一阵,撑起身子坐在床上回想昨晚的事情。   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热得狠了,披件外袍就跑,衣衫不整没脸看,于是视线往下移,衣服都好好穿在身上,一丝不苟严谨地很。   又不大放心摸了摸领口,摸到脖颈的肌肤温度温凉,身上的热度退了,而那脖颈处被剑划过的伤口也被细心地处理过,裹了一层一指宽的白纱布——叶秋帮他处理的伤口。   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秦冉右手按着额角,仿若宿醉后的头疼,各种有的没的乱的一塌糊涂的记忆纷至沓来,脸色忽然一阵红一阵白,他怔怔地,下意识将手指贴向自己的唇。 第二十九章 动心么   他恍惚记起来昨夜,叶秋给他渡水。   叶秋温凉的触感似乎犹在,秦冉猛然将头靠在墙头,手背盖在自己的双眼上,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表情。   他心里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涌上来,有些酸涩,又有些迷茫,不禁嗤了一声,道:“……这都是些什么破事。”   然后呢?   然后……   他被叶秋的真灵引动失了意识,当时的情况下,也不清楚后面有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没什么还好说,要是真做了什么……   秦冉用手背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做了个捂脸的动作,自言自语:“得,这下好了吧,自作自受,把脸都丢尽了……”   说完自己,秦冉偏头看门口,没人进来。他现在还没想好怎么旁敲侧击问叶秋具体的事情,有些没脸见人,叶秋不在外面又不知道去了何处,他收拾好了,就去了云中子的院子。   他的思绪像杂草般疯长,都要把人掩没了,不注意间遇到一个白衣人背影,以为是叶秋,吓了一跳。   云中子难得收拾打扮了一番,一身素色白衣,干干净净,很妥帖,很有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云中子气呼呼道:“见到我像见鬼一样是咋回事?”   秦冉还没解释,云中子反应过来,道了声“好啊,腿好了能走了是吧?”   把这茬忘了,他腿被云中子封过穴脉,应该好好瘫着才对。   不过大夫似乎没有再下针的意思,秦冉往后退的脚步就收住了。他来本来是问河柏的情况,就听背后有人客气道:“大夫,这药材还需要晒吗?”   秦冉转身看——河柏。   这人昨天还是疯疯癫癫蓬头垢面的样子,现在再看这人衣着整洁,面容过于清秀,瘦的像竹竿,让人过目不忘的是那双重瞳,两个眸子挨在一起,看人的时候缓缓转动着,不再是疯子的样子了。   云中子捋着胡须道:“先放架子上晾着。”   秦冉眯着眼看云中子,琢磨着大夫还真有两把刷子,当真将人治好了。   云中子道:“臭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又有什么事?”   秦冉指着河柏的背影道:“把这人借我用用。”他看出来河柏做了云中子的副手。   云中子眼神不住打量秦冉,好一会儿才道:“说借人就借人,你有什么东西拿来换?”   秦冉:“……”借个人还要酬劳?!!!   他身无长物,说钱,他堂堂长平候穷得吃饭还要别人付账,说名利,都是虚的别人也拿不走带不走。   钱、权、势三者都是虚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到了云中子这种境界的人也看不上。   算起来,竟没有什么好拿来换的。   大夫笑眯眯捋着胡须,道:“怎么,想那么久?”   秦冉摊手道:“我有的大夫也看不上,想做什么您老直说吧。”   云中子突然道:“把你手伸出来。”   秦冉不明所以,习惯性伸右手让云中子把脉,云中子气呼呼道:“左手。”   云中子并不探脉,执着秦冉手腕用两指绕着他的腕转了一圈,才终于“摸”到了叶秋缠在秦冉腕上的红线。   红线贴着秦冉的皮肤发出微弱不可见的光芒,又隐在他的腕部经脉里。   他脸上闪过果然如此的表情,又不动声色地收住,仍然笑眯眯道:“小子,有喜欢的人吗?”   秦冉:“……”活了这么多年的孤家寡人,头一次有人明明白白露骨询问。他看着大夫像是认真的,犹豫片刻:“暂时……没有的。”   他十六岁就被父亲一封书信轻飘飘离了天道宗,从那以后一直跟着军队辗转沙场,见过胡笳阳雪、大漠烟直的美景,也见过异域美貌、或热情或委婉的妙龄女子,却从未对任何人任何事动心过。   后来,他代替父亲接手朝堂无人可用,边境岌岌可危的烂摊子,更无法将心思放在这上面。   他守在漠北,像一堵坚不可摧的城墙,牢牢驻扎在此,震慑蠢蠢欲动的异族,这一守,便是七年。   跟随他身边的就一群纵马扬刀、五大三粗的汉子,也没那个条件动心。   秦冉的思绪一下子拉远了,又慢悠悠被云中子拉回来,云中子的声音由远及近、由小及大,清晰道:“是否婚配?”   秦冉愣了。   他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追问,云中子穷追不舍像拿着一根长鞭追撵他,迫使他再一次考虑自己终生大事。   这属于他的私人问题,云中子和他非亲非故,这般询问为哪般?想了想,实话实说:“还未。”   大夫看着秦冉,不知打着什么心思,乐道:“挺好……挺好的。”   云中子伸出左手,装模作样掐着手诀,开始做起月老来:“如果有一个人愿意与你生同衾,死同穴,不离不弃同生共死你可愿意?”   有一个人愿意与你生同衾……死同穴……   不离不弃……   同生共死……   有谁会许他生死与共的承诺?誓言太重,重到秦冉近乎失语。   “我……”他缓缓地艰难出口,心跳有些加快,目光从云中子脸上错开的时候看到了云中子背后的人,呼吸骤顿,惊异道:“叶秋?!”   他的视线和叶秋对上,恍惚间看见叶秋眼里包含了很深重难懂的东西,叶秋敛了目,主动避开了。   云中子恍若不知,重复道:“你可愿意?”   秦冉思绪被突如其来的叶秋打乱了,云中子的话模模糊糊传过来,他看到云中子嘴巴一张一合,估计等着回话,慌乱道:“大夫,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多谢。”   叶秋听到了,眼捷微颤地合在一起,轻轻转过身走了。   风吹起他的衣摆,单薄得很。   一个背影留给秦冉。   两人的手腕上红线勾起一座看不见的桥梁,一端系在这头,一端系在那头,它们互相缠绕着,像交颈的鸳鸯,像干叶紧紧缠抱的相思树。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秦冉在这一瞬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似乎想伸出手抓住那一点翘起的衣角,手指动了动,又茫然无措地停在原地。   我在想什么……   我在做什么……   不知怎的,叶秋的背影让他有些心疼。   云中子捋着胡须,眯着眼看叶秋,又看秦冉,头疼道:“算了算了,人你带走吧。”袖子一挥,也走了,声音远远随风飘着:“人老了……小辈们的事情管不着了……”   秦冉站了一会儿,感觉到了冷。冷意让他冷静下来,也吹走了他最近不知从何起从何灭的纷杂思绪。   他抚着太阳穴,嘲弄道:“热了一遭,约莫把脑子也烧坏了……秦冉啊秦冉,你活该被骂得狗血淋头……”   一个声音轻轻地不确定道:“云大夫他……”   秦冉回过头,河柏肩膀缩了缩,有些害怕道:“我见过你。”   秦冉道:“我?”   河柏摇了摇头,道:“不……不是你……是一个和你很像的人。”   “在哪里?”   河柏的重瞳缓缓转动着,道:“在这里……除了他还有一群跟随的士兵……”   他话突然一顿,蒙住自己的一只眼,语气艰涩道,“我生而重瞳,不管你信不信,能看到很多常人看不到的事情……”   秦冉道:“换个角度说,这未必不是上天的恩赐,不用妄自菲薄。”   他带着人回了自己的院子,李琳琅屋里早已空空无人,那把从不离身的水心剑也不在了。   秦冉脸色一变,心中的不安慢慢扩大了。   河柏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道:“要变天了……”   秦冉道:“怎么说?”   河柏道:“这地方,很奇怪,来了,就出不去了……我在这里困了很久,直到你们来了。你看这天,看起来是晴朗无云的,在我眼里,它的外面已经黑透了。”   他瑟缩了一下,道:“有人想出去,黑云压下来了。”   秦冉眼里映出了黑云的颜色,皱了眉,燕琛,叶秋,李琳琅,通通不在身边。他回去找云中子,河柏跟在后面,道:“你要找云大夫吗?他……”   云中子也不见了。   秦冉立在院里,河柏扶着双膝,气喘吁吁道:“他说他今天就离开了,谁找他就让我跟着这个人走。”   “你能带我出去吗?这里太恐怖了……我周围有好多人……好吵……他们过来了……”   河柏慢慢朝秦冉的位置退去,摸上了秦冉的袖子,继续道:“我们跑吧。”   秦冉看不到,他看不到河柏口中所说的“好多人”,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河柏咽了口唾沫,声音颤抖道:“别过来……你们别过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阿玉?大娘!我不认识啊……”   秦冉猛然握住他的手臂,道:“哪个阿玉?”   河柏道:“有个大娘说她的阿玉在这里,让我帮忙找到他。”他补充道,“是活人。”   意思就是他们面前的“他们”,竟不是“人”了。   秦冉道:“你问问阿玉在哪里。”   河柏听了一阵,道:“好吵……听不清,大娘说桥那里有生气的味道,他们过不去。”   秦冉他们也过不去,他们周围围了一圈一圈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人”。   河柏说着借过借过,仍然被困在里面,他被挤在一边,看到秦冉目光落在一处出神,有个“人”面露凶光,朝毫无所觉的秦冉扑去,惊声道:“小心!” 第三十章 阴谋   那“人”手触上秦冉的衣角,顿时尖叫着在地上翻滚,喉咙里滚出惊悚的一声,整个人就湮没了。   化为飞烟。   秦冉奇怪道:“怎么?”   河柏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了。   秦冉手腕的红线闪了闪,银色的真灵爬上他的指尖,愉悦地绕着红线的位置缠了缠,他低下头,右手摸上左手腕,感觉到了一丝微凉。   秦冉收回手,道:“走吧。”   ******   桥。   桥下有一株垂柳。   垂柳下有一个人。   溪边有两个女子浣衣服。   衣服洗了一件又一件,似乎怎么也洗不完。累了,红衣媳妇擦擦额角的汗,轻轻地道:“这人约莫是个呆子。”   背头媳妇笑她,道:“盯那么久了,你怎么还看出来是不是呆子?”   红衣媳妇脸红红道:“你瞧,是呆子才坐那么久一动不动哩……”   她们口中那个人坐在柳树下一动不动,像入定的老僧,又像扎根千年的磐石,整整一个时辰,连眼皮子都懒懒地未撩起来,看看她们这两位年轻漂亮的姑娘。   “呆子。”   她们俩说着笑着,突然红衣媳妇一件长衫飘了出去,顺顺悠悠被水飘到了对面,不偏不倚河对面刚好有人朝这方走。   红衣媳妇羞答答地道:“对面的公子,劳烦帮我捞一下河里面的衣物。”   秦冉脚步顿下了,他的目光落在对面柳树下的人身上,竟没有注意河柏的动作。   河柏在他后面,小步上前,弯了腰,就去勾河里面的衣物。   他刚刚勾住湿漉漉长衫的一角,道了一句:“奇怪,这里怎么还会有人家……”   一阵风刮过来,长衫又这样轻飘飘地脱手,顺着下游漂走了。   “哎……衣服……”他弯了腰,一只有力的手捏着他的领子,将他提了起来。秦冉面无表情,不容置疑地道:“走,别管。”   “可是……”河柏睁大了眼睛,他的重瞳缓缓转动着,突然指着对面不确定道:“好像又来了个什么东西。”   “阿玉——”   背头媳妇道:“孙大娘又来找他们家阿玉了啊……”   红衣媳妇幽幽叹了一声:“可怜见的……人都没了好些年了……”   她们的谈话声明明不大,河柏却听到了,捏着他衣领的手松了,他看到秦冉朝桥走去,连忙跟了过去。   “阿玉——”   坐在树下的人动了动,有些呆滞的双眼飘过桥面,飘过背头和红衣媳妇,最后飘向了声源处。   背头媳妇喊道:“大娘,河边危险,你别过去。”   “阿玉……我家阿玉在这里……”孙大娘疯疯癫癫跑过来,她刚刚丢了一只鞋,这只鞋泡在淤泥的浅水里。她泥泞的双手抓住背头媳妇,神情恍惚地道:“我家阿玉,你看见了……他在哪里……”   河柏疑惑道:“这也是来找阿玉的?”他跟着秦冉,看到柳树下还坐了一个人,这人神色不太正常,目光落过来的时候,有点直勾勾的,莫名让人心惊。   他跟在后面下了桥,脚步落出去的时候,一道无形的结界将他挡在了外面。   这时候秦冉已经踏进去了,毫无阻碍。   河柏双手贴在结界上,能看到里面清晰的人物影像,甚至能够听到里面的说话声,他看到那个红衣媳妇面朝他做了个羞涩的鬼脸,然后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河柏睁大眼睛,有什么从他身边擦过,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抽出了什么,再看时,便看到一个一模一样的“河柏”从容的走了进去。   河柏惊恐道:“你——”   “嘘……”假“河柏”回过身来,食指贴在唇角,轻轻地道:“好好看着。”说完,同样回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柳树下正是李琳琅。   他的一只手插进泥地里,指缝里都是泥渍,泥渍混合着干涸的血迹,是他无意识抠挖泥地留下的,他的手背手臂上也有淤青,看样子像是自己掐的。   因为心上的疼痛太过难忍,才会有这样无意识自残的做法,在这一点上,他俩两个一脉相承。   水心剑就搁在李琳琅的怀里,静静地平躺着,没有出鞘,也没有沾染上任何污渍和灰尘,被保护得很好。   这把剑,是秦月白送给李琳琅的。   疼痛太过深入骨髓就有点麻木了,以至于秦冉唤了第二声的时候,他才有了一点反应,这反应开始是迟钝的,随着孙大娘一声声“阿玉”传进来,他才哑着声音问道:“阿玉是谁?”   秦冉本来是站着的,他并不想用这样居高临下的姿态对李琳琅,就一撩下摆蹲下来,然后眼前就是不足两寸水心剑。   剑未出鞘,李琳琅猛然站起身来,胸口剧烈起伏,道:“你不用这样,何德何能……我受不起……”   远处,背头媳妇哭着脸道:“大娘,你弄疼我了。”   红衣媳妇躲在背头媳妇身后,好心提醒道:“大娘,您快回家去吧。”   孙大娘泪眼婆娑,目光茫然朝四周看去,恍恍惚惚看着岸上还有几个人,就跌跌撞撞冲了上来,哭腔道:“我的阿玉。”   李琳琅转过身,脚步迈上前去。   秦冉抬起头,道:“站住。”   李琳琅停下来,轻轻笑了一声,一字一句道:“长—平—候。”他把剑首递到秦冉面前,平淡道:“你杀了我吧,像你父亲那样,杀了我。”   秦冉站起身,剑在两人身前隔出一道深深的距离,他主动退了一步,道:“你和我出去,我跟你解释。”   “解释什么?”李琳琅语气痛苦道:“你告诉我,我父母怎么死的,你们手掌翻翻就能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你还想骗我吗?”   “我从未想瞒你。”   “那你说,害我家破人亡的……是不是你们,是不是……你说啊。”   李琳琅眼圈红了,痛苦深深扎根在他的四肢百骸中,他自暴自弃地想:只要他说一声“不是”……“否”……他就……   他就怎样?   李琳琅还没去想,脑海里秦冉的话猛然刺进来。   秦冉语气艰涩道:“是……”   李琳琅身体颤了颤,脑海里有个声音道:“你看吧,你还在期待什么,祈求仇人的怜悯?啧……他都承认了,你还要自欺欺人……”   “拿起你的剑……杀了他……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杀更多无辜的人……”   李琳琅手里的剑有些不受控制了,他颤抖着抽回来,被冲将上来的孙大娘握住了双手,孙大娘道:“跟我回家,阿玉。”   李琳琅眼神空洞了下,道:“家,我没有家。”   “儿啊……”孙大娘慈爱地摸着茫然的李琳琅的脸,道:“跟我回去,你阿爹他们还在等你。”   秦冉伸出一只手,道:“这是幻相,李琳琅,跟我走。”   河柏道:“怎么是幻相?我觉得这位公子说不定就是大娘的儿子。就算不是,看这大娘的样子,谁都不会忍心丢下这位大娘不管的吧?”他主动接过大娘的手,亲切道:“大娘,你给我说说阿玉的事情吧,也许我认得。”   大娘道:“你……你是个什么人……”   河柏道:“看我这双眼睛,我是个重瞳,我知道这里的很多事情,包括十七年的那场大火,还有……”   秦冉冷静下来,目光冷冷地扫过疯疯癫癫的孙大娘还有站出来的河柏,他请教道:“真相如何,愿闻其详。”   大娘有些畏惧地道:“我的阿玉,额角有一个月牙形伤疤,是当年被火燎过的。”   李琳琅出了神,像是在听。   秦冉道:“你不是疯了吗?记得这么清楚,我可一点都看不出来。”   河柏道:“老人家痛失爱子,记忆深刻也是正常的。”他继续问,“大娘,伤疤具体在哪里还记得吗?”   大娘指着李琳琅额带遮覆的部分,肯定道:“左边,我记得在这里。”   这一幕和当初失了神智的李琳琅在孙大娘家里何其相似,李琳琅没了记忆,秦冉却还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大娘的目的根本不是认子,而且逼迫李琳琅回忆起来,回忆伤疤怎么来的。她看准了李琳琅记忆封印未解,妄图混淆黑白,比秦冉的“不破不立”更狠更毒。   河柏对李琳琅道:“得罪了,可否解了额带一观。”   李琳琅的眼圈是红的。昨夜,他的魔怔因为燕琛安哄的原因消退了不少,他人是恍惚的,燕琛和秦冉的对话却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   在燕琛出去的时间里,他拿了自己的剑就跑了出来,兜兜转转来了这里,坐了半天,隐隐约约想起了什么,又抓不住。只有耳边另一个声音一直蛊惑着他,让他复仇。   他摸上自己的额带,又听秦冉道:“够了。”   河柏摇了摇头,道:“人证物证具在才行。”   孙大娘看人没动,哭腔了一声“我儿”,迫不及待上前扒李琳琅的额带。   一声剑吟伴随惨叫划过河柏阴沉的脸色。   两只手掉在了地上,渐渐冒出了一股黑烟,化成了不带皮肉的骨掌。   秦冉一手握剑,剑刃上还有血迹,凝在剑尖并没有滴下来。他横在李琳琅身前,冷下脸道:“你们越距了。”   孙大娘整个手腕被切开来,人歪倒在草地上,她痛不欲生地道:“阿玉……救我……”她目光和秦冉一对,尖叫着往一边爬去,道:“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   有什么在记忆里回响,像一滴水般溅起涟漪,李琳琅脑海里出现了一副十二三岁少年浑身带血,匍匐在地,挣扎着请求饶命的场景。   十七年前……那是谁在呼救?又是谁拿起屠刀,残忍地落了下去。   李琳琅只感觉手上一轻,水心剑已经出鞘,眼前就晃过秦冉的剑光。   有一些温热的血,沾在他脸上。   性命如蝼蚁……   脑海里的声音道:“你看看……这人无情无义、残忍嗜血,连根都是黑的,你不杀了他,终有一天你周围的人都会被他所害……”   “阿玉,救我……”   河柏惊声道:“你好残忍,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能下此毒手!”   “人?”秦冉道,“莫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你又是个什么。你挑拨离间,搬弄是非,安的什么心什么意?”   他抖落剑上的血珠,将水心剑贴在身后,道:“我今天不杀人,趁我还没改变主意,给我滚。”   “好一个义正言辞,让人百口莫辩。”河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质问李琳琅:“你们是一伙的,是不是?”   李琳琅哑着声音,难言道:“不……不是……”   不是……什么?   侯爷不是那样的人?   他发现自己再难出口。   于是这句话的意思就变成了“我们不是一伙的。”   我和你不同路,你我各不相干……   秦冉手掐着自己的指节,有些许疼意。   河柏道:“不是一伙的,那好,我看你心地善良,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们死在他手上吗?”   杀人。   这个人无情无义、残忍嗜血,你周围的人终归被他所害。   李琳琅心口绞在一起,他疼痛难忍地蹲下来,对秦冉道:“你,你走。”   秦冉不动。   李琳琅叱声道:“你别让我动手。”   秦冉道:“你看清楚,他们是人是妖。”他挑起那块不带皮肉的骨掌,面对李琳琅发红的眼,仍然说道:“李琳琅,不要被皮相迷惑了双眼。”   河柏道:“你心肠歹毒,谁知道你施了什么鬼蜮伎俩。”   孙大娘气息微弱道:“我记得……”   “秦子开!”   谁在叫他?   “秦……子开……结界……”   秦冉转过身,面朝结界外河柏的方向,他看不到外面的河柏和燕琛,这一声过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传过来了。   变故就是在此刻发生的。   孙大娘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爬起来,摸上了秦冉身后的水心剑,在秦冉抽剑的时候,将身体扑上去。   孙大娘胸口中剑,道:“我记得……这把剑……我看它……杀过人……”   她怜爱地叫了一声“阿玉”,虚情假意对李琳琅道:“……我知道……他是你朋友……我不怪……”话未完,她似乎疼的想用手托住剑刃的重量,身体却慢慢向前倾,看起来就像是秦冉不能容忍,将剑送了进去。   孙大娘倒在地上,没有化成尸骸,也没有变成什么妖魔鬼怪,气息渐渐微弱,就像一个人正常死亡一样。   河柏上前去探她的鼻息,一缕黑气抽出来,被他偷偷吸进掌心,他睁大眼睛,握紧拳,站不稳似的往后退:“没气了……”   李琳琅推开挡路的秦冉,不敢相信地扑上去,目光从水心剑移到秦冉身上,盯死了,道:“你杀了她。”   李琳琅声色俱厉道:“她犯了什么罪……她只是一个寻子心切的母亲。” 第三十一章 情欲   剑在他手上,人证物证具在,秦冉无话可说。   所以他无声地看了眼李琳琅。   他们之间失去了信任。   孙大娘的死去,竟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株稻草。   无可辩驳,无法辩白。   在李琳琅的声声质问下,秦冉朝河柏走去,“河柏”,不能留。   “杀我父母不够,你还要用这把剑,沾染多少无辜人的血……”   “我看错了你……”   李琳琅每说一句,秦冉的脸色就白一分,他面色惨白,神色冷冽,出剑的速度却毫不留情。   河柏惊恐地站在原地,竟一动不动,眼里半分怕的意味也没有,他做了个口型:“你若杀了我,你可更说不清了……”   秦冉的剑顿住了。   李琳琅握着剑刃,双手鲜血淋漓,他全身冒着冷汗,眼底绯红布满了眼球,红得可怕,语无伦次道:“杀……你怎么不杀了我……你还要杀多少人……”   魔怔了。   河柏嘴角扬起了一个得意的弧度,无声无息地往后退,这个李琳琅居然真这么傻,事情发展到这里,简直是意外的惊喜。   功成身退。   秦冉松了手,直接跃过李琳琅,手中真气凝成利刃,朝趁机逃走的“河柏”劈去。   “河柏”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化为黑烟,散去了。   被他吸进掌心的黑气无所依附,狡黠地绕到秦冉背后,想从他的脖颈钻进去,妄图控制这具身体。   没想到刚贴到秦冉的皮肤,就被游走的银色真灵吞噬绞杀,连惨叫也没发出。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李琳琅背着秦冉跪坐在地,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水心剑,双唇微张,宛如木人。   他的双手垂在两侧,搁在地面,鲜血顺着无知无觉的躯体从手掌滑下来。   同一时间里,孙大娘的尸体化成了残骸,竟真的不是人。   一如秦冉所料。   “河柏”的惨叫传过来的时候,李琳琅突然抱住了头,痛不欲生地将额头磕在地上,发出凄厉的一声。   锁住记忆的封印,被冲破了。   燕琛进不去,他神色可怕看着这一幕,手用力捶着结界壁,心跟着绞痛起来。   河柏喃喃地,不敢置信道:“怎么会这样……”   他掩着面,痛苦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他们周围,那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人”围上来,密密麻麻贴在结界附近,目光贪婪地盯着他们,想吃人饮血。   有生气的活人。   更多人的嗜血的目光地落在秦冉他们身上,一个赤子之心,一个通透如玉,诱人得很。   突然结界的东南方出现了一道乳白色的光柱,开始只有手指粗细,后面越扩越大,两人合抱的光柱冲天而起,冲破了山蒿里的结界,冲开了缭绕在上空久久不散的黑雾!   一道巨大的法阵贴着“山蒿里”的地面缓缓成型。   燕琛听到什么碎裂的声响。   拦住燕琛通向秦冉他们的结界破了。   “李琳琅!”   燕琛冲了上去,秦冉惊讶地看着燕琛的身后,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一片白雾覆上来,遮住了。   燕琛摸了一个空。   秦冉和李琳琅消失了。   他看着周围一片白茫茫,神色阴郁。   山蒿里东南角,山崖下。   远在东南角的叶秋若有所感,抬头看向秦冉消失的方向,他的身影在光柱中有些缥缈。仔细看,他的下半身自髋骨起沉在地下,与地面的乳白色法阵融为一体。   乳白色的阵法与山蒿里的阵法呈掎角之势,乳白色光芒亮一分,黑雾就褪一分,此消彼长,分庭抗礼。   他摸上手腕和秦冉命脉相连的红线,动了动,似乎想出来。   有人声桀笑道:“你自身难保,还想要救人?”   一面薄如蝉翼的镜面出现在半空中,上面显示出秦冉他们的影像。   “你要救谁?”一只手穿进镜面,指着秦冉缓步前行的背影道:“我猜猜……长平候……”他手指一曲,无形的力道绊住了秦冉的脚踝。行走其中的秦冉脚步一跄,回首望着空茫的天空,目光落在一点又看不见人,皱了眉头。   秦冉无焦距的双眼和叶秋对视,又错开。他看不到叶秋,也不知他现在何处,处于怎样的困境。   叶秋眼中水波轻轻荡漾,阵法也跟着涟漪似的荡漾起波纹,一圈一圈朝外扩散,乳白色的光芒像被央及的鱼池般忽亮忽暗。黑雾插着乳白色光芒黯淡的空隙疯狂蔓长,野蛮地侵占地盘。   那人恍然大悟,不怀好意道:“哦,心上人?”他手掌一晃,镜面消失不见,代替的,是一个人。   那人跪坐在垂眸的叶秋一丈外,安安静静坐了半刻,才动作缓慢又大胆地将衣服褪到腰际,柔声道:“叶秋。”   这声音他听过无数次,秦冉的声音……叶秋眼睫颤了颤。收到他反应的秦冉跟着站起来,在未反应过来的叶秋面前,青色长袍跟着他的动作垂落到脚踝,再被他坦荡地一脚跨出来。   一丝不挂。   他只穿了这么件衣服,光脚,仿佛那夜烧昏了头的他只穿一件单薄的青色袍子一般。   净瘦的窄腰,修长的双腿……忽略掉常年游弋沙场留下的身上的陈年旧伤,这具身体,真漂亮。   陷在阵法中不能动弹的叶秋阖上双眼。   赤裸的秦冉执着叶秋素白的手指,冷笑道:“你怎么不看我,嫌我脏?”   叶秋双眼不睁,被握住的手反握他的指节,捏得发白,又冷冷地甩开。   秦冉吃痛,吃吃地笑起来:“怎么不敢睁眼,你怕我?”叶秋不答,垂在身侧的手曲起一个指节,想要掐诀,又慢慢松开。   那是他的子开啊……   下不去手。   秦冉勾了勾唇角,三分讥笑,七分冷淡,他退后一步,俯身抓了把地面细碎的沙砾,又把裹着沙砾的手摸向自己下身,极富有技巧性的抚摸,侍弄。   随后叶秋听到他痛苦又愉悦的喘息,他一边动作一边浪荡道:“世人皆有欲望,你不是圣人又做不了贤人,何必压抑自己,何苦来?你不敢看我,为何不敢直视我,叶秋……啊,你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   他心底的欲望……秦冉不自知地一次次引诱了他,他又一次次尽力克制。   一点情欲是一团火,欲火难灭,一点点积累便成了能食髓入骨的妄念,比春风吹又生的野草还难以拔除,比囚在牢笼里饥肠辘辘的困兽还狰狞。   终究是人,肉体凡胎,总归逃不过柴米油盐,七情六欲。   一语中的,人怎么斗得过妖呢?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向他的背部,含住了他的耳垂,叶秋身子僵住了。那东西的两只手滑进了他的衣领,像是逗弄又是引诱。   他耳边是沉沉地克制不住的笑声:“叶秋。”另一个秦冉。   ………………(此处省略几百字)   叶秋的唇角,缓缓溢出了血,手掌盖上秦冉的后脑勺,指尖真灵凝聚,只稍瞬间就能让他灰飞烟灭,然而掌下的秦冉带笑,眼里笑意盈盈,舔了舔湿漉漉的唇瓣,柔声道:   “你要杀了我吗?”   “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么……叶秋——”他眼里闪过算计的光芒,仰起脸,吻他唇边的血迹,“我喜欢你。”   莫说秦冉对他无感,就算当真他愿意委身于他,他也不愿意毁了他一生,秦家独代单传,遗留下秦冉一根独苗,就让他这么绝子绝孙么?叶秋心下一片凄苦。   堪不破红尘,度不过邪魔,他有绝魔的力,却失了绝魔的心。仿若踏着自己灰白的尸骨追逐不可能的妄想,九九八十一步,每一步都走得万分艰难。   秦冉已经引导他的手,探入身后…温吞的像孩子含着母乳,大腿蹭着他腰侧,蹭着他小腹,便要……   叶秋五指插进他的发间,真灵化为千丝万缕缠绕上去,终究还是消失了。   至死带着嘲讽的笑意。   幻相消失,叶秋嘴里一片咸腥的甜意。他颇为忧虑地摸上手腕的红线,像是再不能忍一般,将真灵注入红线,护持困境中的秦冉不受外物所害。   此消彼长,法阵的光泽便暗淡了许多。   做完这些,他开始掐诀,施的禁术,用自己身上的精血为代价,强行稳住阵法,从而让自己脱身,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何必呢……”那人叹了口气,好心好意提醒道:“你且忍住吧……你要是动了,阵法反噬,可就前功尽弃了。”   叶秋掐第二个诀的时候,被人按住了。   云中子一身素净白衣,此时才显露真身,竟是连云道人。连云道人就是云中子,他早年化名“云中子”,游历各处,意外收了燕琛这个挂名徒弟,教习医术。   说起来也是一段孽缘。   叶秋是正正经经的天道宗连云道人的首徒,和燕琛同为不照面的师兄弟,他们互相认识,燕琛却一直看他不顺眼。   所以在孙大娘那里的时候,燕琛才会对叶秋冷嘲热讽,说出“梁上君子”的话来。   私自收徒有违宗规,这件事一直按而不发,所以秦冉不知道,燕琛也有意瞒着。   至于叶秋,从最开始,他便认出了自家让人糟心的师父,两人心照不宣,秦冉也没多加注意,心大的不是一般。   也难怪云中子对秦冉的态度奇奇怪怪、模棱两可,总不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合着是多年未见小师弟,看着可亲可爱,忍不住动手动脚,戏弄一番。   敢这样对长平候的,除了为老不尊、不拘礼节的连云道人,还真没别人了。   如果秦冉知道了真相,怕会气得吐血。   连云道人神情肃然,对叶秋道:“你去吧,我来。”   桀笑的人声一下子又缥缈不知所在了。   而更远处,当乳白色的光柱冲天而起,泰阿山山腰的黑雾聚拢起来,凝成实质,又分出千丝万缕,一部分化成绕指柔融进光柱中,一部分朝向四面八方,涌入寿春城。风云变色。   另一边。   秦冉看到燕琛身后的河柏的时候,惊讶了一瞬,就马上明白过来——有人设了一个局,针对他的局。   困住他,如果能趁机除掉他最好,他“长平候”的身份摆在那里,走哪儿总有人盯着,是个人形靶子。   就不知,这幕后主使是人是鬼,是妖是魔,有什么见不得的秘密,要下这么大的阵仗对付他。   邪门的山蒿里,不同寻常的白雾,还有那群看不见的“人”,一大坨事情搅在一起,看的人云里雾里,眼睛发疼。   他现在困在白雾里出不去,李琳琅那里的情况不明,加上李琳琅刚刚冲破记忆封印,事情只会更糟,如今就看燕琛能不能找到人,将人拉住了,别做出什么傻事来。   他的感知弱化了,脚踩实地,浑身上下却有一种轻轻飘飘不着地的错觉,走了一会儿就走不动了,秦冉停下来,神色奇怪地望着周围一片白茫茫。   这雾气怎么也散不开,既遮视线又黏糊糊沾在人身上,让人很是恼火。   他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人声。   他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被什么绊了脚踝,身子一个踉跄,同一时间里听到了模糊的几个词“长平候……”   似乎还有什么没宣之于口的情感传过来,是叶秋目光透过镜面看向他时眼中荡漾的微波,难掩的情绪起伏。   秦冉心中一痛,这一刻,心神相连下,他猛然回头看着空中一点,皱了眉头掩住心口的疼痛,喃喃道了一句“是叶秋吗……”   他只轻轻道了一句,就回过头继续找出路,心道自己果然疯了。 第三十二章 失踪   秦冉不知道,刚刚叶秋正透过镜面注视着他,也不知道,有邪魔幻化成他的模样去引诱叶秋。   唯有手腕上那条红线,在叶秋注入真灵护持他时,闪过了一道亮眼的红光,和白雾混在一起,只一眼就晃过了。   所以,秦冉也就一眼晃过了。   如果这时候他稍微用手触摸,就能摸到那条一直不显山露水、无法触碰感知的红线,通过它,发现叶秋的良苦用心,藏在心里无法告知的秘密。   可惜他是个眼瞎的。   秦冉越往深处走,发现白雾开始稀薄,隐隐能看到周围环境的轮廓,最清楚的时候他隐约能看到几棵病恹恹的歪脖子树,还差点撞上去。   秦冉前脚刚绕过歪脖子树,后脚就迈不动了,他以为是自己的腿又失去了知觉,伸手摸自己的腿部关节,知觉还在,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不是他失去了知觉,而是前面有什么东西阻挡他前行,像一个环形壁,无形地彰显“此路不通,原路返回”的深刻含义。   有孩子的笑声从里面传过来,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一些树林和房屋。   秦冉一只手贴在壁上,一圈圈涟漪就从掌心扩散,涟漪停止的时候里面的景象清晰起来。   夕阳西下,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小孩子相互嬉戏,大人们扛着锄头慢悠悠归来,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孩子叫了一声“阿爹”,朝着荷锄的人奔去……   竟是这样一番景象。   秦冉怔住了。   一个人影在他面前成型,模模糊糊看不清脸,同样将手贴在壁上,做着和他相同的动作。   秦冉将手抽回的时候,人影便水纹似的颤了颤,重新凝聚成型,在他往后退的时候,伸出食指,透过环形壁,毫无预料地点在了秦冉的眉心。   只一点,银色真灵迅速涌上来,从指尖开始,这只手就化成了齑粉。   然而已经晚了。   秦冉目光慢慢涣散,无意识中,他鬼使神差地将手掌伸出去,透过了环形壁,和人影的手掌严丝合缝贴合在一起。   顿时,他被一股无形的力拉住了,整个人向前倾,一点一点被吞噬,眼看着大半个身子就拖进去了。   银色真灵被挡在了外面,颇不甘心地在他身上游走,寻找契机。   这时候他手腕上的红线突然光芒大绽,游走的真灵欢呼着从秦冉的指尖钻进去。   指尖一痛,秦冉意识清醒过来,发现有另一股力阻止他堕入壁里。他回过头,看到不知何时出现的叶秋面色苍白,想要勾他的手指,就把手伸出去,两个人指尖相触,又错开了。   只差一点点。   秦冉怕他担心,笑道:“没事,我先进去看看。”   说的好像里面是自家花园似的。   他脸上慢慢被一层黑气爬满了,有些呼吸困难,就主动垂下手,任由力道拉着他进去。   缓缓闭眼的秦冉曲起还能自由活动的右手,猛然看向叶秋。   线。   真灵银线。   真灵银线缠上了他的手腕,另一端在叶秋那里,牢牢绷紧了。他无法出声答话,但能感受到自己被叶秋强行带离黑壁。   和叶秋在这里拉拉扯扯,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木偶卡在结界壁里进不去出不来,简直都不知说什么好,要是能出声,估计他要气笑了。   让你别管我,进去又死不了,怎么这般磨叽。   有什么东西重重压在叶秋身上,仔细看是几个赤发红衣的小鬼,笑嘻嘻地攀住他的双肩不放,叶秋刚赶走了小鬼,双腿就被人握紧了,拖着他往地下沉,一沉就沉到了大腿。   地面已是泥淖深潭,动弹不得。   叶秋皱了眉,他的下半身沉在地里,一道乳白色的法阵从地面隐隐可以看到轮廓,光芒已经很暗淡了,是叶秋体内真灵匮乏的缘故。   没了真灵护佑,那群不知是何物的“人”寻着过来了,密密麻麻,渐渐聚拢来,一个个青面獠牙,丑陋不堪,流着一嘴的哈喇子。   看一眼,都令人作呕。   在这里,这些“人”在白雾中居然有了实体,姑且称“他们”为“妖邪”吧。   浮生剑出鞘,银亮的剑光斩断了缚住叶秋双腿的手,又横扫出去,压倒一大片围上前的妖邪之物。   这群玩意倒下又爬起来,不知死活,前仆后继,像看准了叶秋没下狠手,胆大妄为尝一口修道之人纯净的血肉。   有几个稍微有点灵识的妖邪见奈何不了叶秋,退而其次,朝着秦冉奔去,还没近身就被护持的银色真灵一一绞杀,发出凄厉又令人牙酸的嚎叫。   黑气在秦冉面上布满了又消退,最后盖住了秦冉半张脸,他掉在半空中的手有些发麻,眼看着无法脱身的叶秋,神色冷冽了起来。   叶秋不放手,只有他自己来了。   拖下去,不仅叶秋不能脱身,他自己也会被困死在这里,对两个人都没有好处。   叶秋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其实还是担心过头,忧惧心里让他不肯眼看着秦冉就这么被吞噬拖进去。   秦冉动动发麻的快要失去知觉的手指,从丹田处抽出一丝真气来,逼到指尖凝成一枚一寸来长、薄如蝉翼的利刃。他做这些动作很缓慢,因为大半个身子被吞噬的原因,呼吸不畅,经脉不通,真气运转受困得很。   他摸索着拉住真灵银线,利刃落下去时银线只是轻微颤了颤,散成一些银色的光点又凝成一条线,牵得牢牢的,让他无法下手。   以柔克刚,藕断丝连,秦冉尝试几次,心头火都冒起来了。   他注意力落在真灵银线上,一双手就从他背后伸出来,盖住秦冉的双眼。秦冉指尖一颤,利刃割破手指的皮肉,血珠落在银线上,融进去。   叶秋猛然回头看秦冉。   银线断了。   沾了秦冉血迹的真灵银线化成点点星光,消散开去。   秦冉已经不见。   那群妖邪像得到什么命令,纷纷四散奔逃离去。   白雾重新覆上来,再想找那一处环形壁却找不到了,好像从未出现过。   秦冉头晕了一阵,慢慢睁开眼睛,然后,又被突如其来的黑暗撞昏了头。   秦冉:“……”   力道真大,他感觉自己撞进了一人结实的胸膛上,听到这人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低沉的笑声。   “哎,阿玉。”   阿玉?秦冉心里道了一句,暗道此玉非彼玉,别真是李琳琅那货。   一只厚实的大手摸上他的头顶,秦冉眼前一亮,仰起头看着面前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男人脸颊上有一块肉红色的胎记,一指来长,使整张脸带有着粗狂的美感。   这人他见过,是环形壁中看到的那个荷锄的男人。这样想来,他现在身处结界壁里,这具身体应该是“阿玉”的,阿玉,李琳琅。   他想要转头看送他进来结界壁是否消失,若是还留有哪怕指甲大小的缝,也能想办法出去。最主要的是告诉叶秋他没事,没死,大活人一个。他视线久久停在男人身上,动不了,这具身体不受他控制。   “爹爹。”不远处另一个孩子奔过来,还不足男人的髋骨高,这孩子手脚并用,攀住男人的肩膀想要往上爬,蹦蹦跳跳,奶声奶气道:“爹爹背我,背我。”   男人将扛在肩上的锄头放下来,一把搂住孩子的腰骑跨在自己的脖子上,亲昵道:“阿郎,今天去哪里玩了?”   阿郎笑嘻嘻道:“上午上山下午下河,咯,刚刚我们在玩捉迷藏。哥哥一点都不会玩,每次都输,还被阿紫姐姐们好好嘲笑了一番,该。”说着双手蒙住男人的眼睛,将男人当作马儿一样吆喝,“后方有敌人来袭,保护我方主帅,马儿快快跑,驾!”   他有样学样,一会儿又学着官兵的口吻道:“不行啦,挡不住啦,元帅我们应该怎么办?”   ……   阿郎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词汇,自编自导,自导自演,一个人玩得起劲得很。   田垄里三五个小孩看着他们,手指一致在脸上比划,道“阿郎羞羞羞,多大了,骑马马,不要脸,羞死了……”   阿郎朝他们吐了吐舌头,毫不在意道:“我就喜欢羞羞羞,管你们。”   男人闷声笑了一阵,扒开阿郎的两只小手,转过身对那群孩子道:“都散了,回家吃饭去吧。”   这群孩子这才一个个欢笑着散开了,一溜烟的,很快就跑没了人影。   秦冉想着没自己什么事,结果男人过来牵他的手,拉着他一起往家走。   记忆里自己的父亲从来没有这样温情过,男人粗糙汗湿的手掌温度通过阿玉的身体传到他的脑海里时,他不知怎么的,心里升起了一股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心口有些微热。   秦冉勿自感怀的时间里,视角已经变换了。   但见李琳琅捧着一面铜镜,用湿毛巾敷额角的伤痕。借着李琳琅的视线,原来在一所茅草屋里,屋里简陋,勉强遮风挡雨。一个年轻女人坐在矮凳上纺纱线,手里活不停。   但听奶声奶气的阿郎道:“娘,我帮你。”   娘宠溺道:“哎哎,坐着就好,阿郎今天去哪儿玩啦?”   阿郎忸怩道:“刚刚才和爹爹说过哩,娘问爹爹去。”   过了一会儿,阿郎又道:“娘,你看!” 第三十三章 蚂蚱   伸手掏出几个小玩意,原来是草编的蚂蚱。   娘手不停,抽空看一眼,夸他:“好孩子,找哥哥玩儿去。”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过来,阿郎那张脸放大放大,贴着李琳琅鼻尖,伸手按按他额角的伤口,盯着他的眼睛:“疼吗?”   下手没个轻重,戳在伤口上,疼,当然疼。   李琳琅疼得皱眉,拉下阿郎按伤口的手,睁眼说瞎话道:“不疼。”   仔细看,这时候的李琳琅额角真有一道月牙胎记,还未被火灼伤。从铜镜里,秦冉依稀找到了幼年的他与成年后相似的眉目。这时,阿郎又把手一张,递过来道:“哥哥,给你。”   李琳琅低头一眼,草编蚂蚱。他没接,道:“给我啦,你不要啦?告诉你啊,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到时候可别哭鼻子。”   哪想阿郎两手背在身后,变魔术似的拿出另一只草编蚂蚱来,一样的红豆眼睛,柳叶翅,活像一对孪生蚂蚱兄弟。他道:“不怕不怕,我还有,我还有好多个!”   干脆一把掏出来,搬着手指头数了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大的那个是爹爹,脑袋大,腿长有力;小一点的是娘,娘的身子长长的,细细的;哥哥的眼睛大,是这个,最后一个就是我啦!”   哪知这时候爹走过来,捏起一只蚂蚱,朗声笑道:“这个脑袋大的小家伙是我吗?”他问阿郎,阿郎不忿,蹦蹦跳跳去勾蚂蚱,道:“这是我的!”   大小蚂蚱掉了一地。   爹把手往上一伸,问他娘:“孩儿他娘,你说像不像俺。”   他娘抿嘴笑道:“多大了,还小孩子心性。”   说是这样说,放下活走过来,捡起地上的蚂蚱,道:“这长长的小家伙,是我吗?”   李琳琅把铜镜一搁,也上前,笑嘻嘻捡起来,道:“这个嘛,还差点意思。”   现在,阿郎手里可就剩一只像他自己的蚂蚱了,活像一齐被打趣的难兄难弟。   阿郎嘴一撇,以为要哭,结果环住李琳琅的腰,愤愤不平道:“爹娘欺负人,你也要来欺负我?我不给你了,拿出来。”   “说好了的怎么又变卦了?”李琳琅挣开他,跑出门,阿郎就在后面追,像逗小狗儿似的,院里的小黄狗啊,也跟着他们屁股后面伸长舌头傻跑。   欢乐得很。   秦冉耳濡目染,无意识间勾起唇角,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他从小没了娘,等到稍微大一点可以读书写字,又被自家父亲像扔破烂似的,扔到天道宗就完事,两年三年八竿子见不着一面,阖家团圆、温情脉脉对他来说近乎奢侈。   晚饭的时候,阿郎的脸色还是没有转过来的,嘴巴嘟起来,翘得老高。   李琳琅把一根筷子放在他人中上,笑道:“这么深的沟,可以掉个油瓶了。以后,咱家省油第一功臣,当属阿郎是也。”   阿郎双手叠着放在桌上,规规矩矩得很,脑袋不偏不倚,拿眼横他,然后“哼”了一声,对着挂在人中的筷子,撅起上嘴唇,一个劲吹气,看它掉不掉,几时掉。   “哪儿有这样玩的。”   娘端着菜上来,拿走筷子,轻轻搁在桌上,道:“还生气呢?”   “娘问你呢,还生气不?”李琳琅笑眯眯用胳膊肘捅他。   阿郎鼻孔朝天,满脸写着那么几个大字:   我—不—高—兴。   快—来—哄—我。   爹走过来,朝他们努努嘴。   李琳琅做着口型,仿佛隔空传音,无声无息:“还在气头上啊。”   爹也同样道:“小孩子家,哄哄就好了。”   阿郎小手一拍桌沿:“啊呀呀,我全听到了!”   “听到什么了?”娘问。   阿郎小眼一眯,双手叉腰:“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我都听到了,我不和你们玩了!”   爹手抵唇咳了一声,破有种被揭穿的尴尬。还是娘厉害,把鲜美的鱼汤端上来。   阿郎眼珠子都瞪直了。   娘大手一挥:“吃饭!”   ……   夜里,阿郎白天玩累了,早早就睡了。   一家人围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围炉夜话。   娘对他道:“你也是大孩子了,要让着弟弟,别老欺负他。”   爹一听,烟杆子敲了敲床脚,磕出几撮烟灰,不赞同道:“孩儿他娘,小孩子家家打打闹闹很正常嘛,哪有做哥哥不疼爱弟弟的,你就让他们自个儿玩。”   “今儿他们不就玩的挺开心嘛!”   秦冉摸着下巴,心道确实挺开心的。   娘乜了爹一眼,娇嗔道:“你还说,你也跟着瞎胡闹,爹没个当爹的样子。”   李琳琅道:“那娘说,爹该有啥样子?”他咧嘴笑,学着隔壁的隔壁林大叔的样子,板着脸,冷声冷气道:“整儿天就晓得调皮捣蛋,该打该打,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哄得爹娘都笑了。   这套说词挺熟,秦冉一愣,原来是自家父亲常念的那几句,暗道自己小时候还真是个上房揭瓦的,没少挨过打。   娘笑岔了气,“哎哟哎哟”几声,道:“那林大叔平时真是这样的?”   李琳琅摸了摸下巴,用语重心长的语气道:“嗯,嗯,还有胡子,有了胡子差不多了!”   那就是一副老学究,穷酸书生的样子了!   秦冉跟着一乐。   阿郎轻轻翻了个身,吧唧吧唧嘴,还在说梦话:“还我……我的……”   不光说,还比动作,伸长手,五指张开合拢,要抓东西。   他们看见了,又好生笑了一阵。   娘睡觉前还悄声道:“你看那小爪子在半空抓呢,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小时候你爹给你编了一根狗尾巴草指环,被邻家小娃娃抢去了,梦里不仅伸手,还哭哩。”   李琳琅脸一红,呐呐道:“是吗……是吗……我不记得了。”   娘道:“那时候你才多大啊,还没阿郎高。你梦里哭,才几个月大的阿郎哼哼唧唧往你旁边挪,把手指头伸你嘴里吮着,别说,一下子就不闹了。”   “结果啊,你流了一晚上哈喇子,害得我白天拆被子重洗了一遍。”   李琳琅脸更红了,把头低埋,羞得不敢见爹娘。   小时候那点破事啊……   娘眼神温柔,轻轻道:“过几天村里祭祀大会,你带着阿郎出去玩玩,可要护着他。你可就只有那么一个弟弟,我和你爹就只有你们俩。”   她从囊袋里掏出两个护身符,从庙里求来的,其中一个,挂在李琳琅脖子上,柔声道:“你们啊,都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可后来李琳琅还是家破人亡,流落他乡,双亲的魂灵漂泊无依,连一座像样的坟墓也没有。秦冉上翘的唇角平了下来,合了双眼。不忍再看。   画面又转过了。   秦冉双眼被白雾遮掩着,只听耳朵轰隆隆一片器乐敲打,人声嘈杂,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景象慢慢浮现。   “哥哥,上来!快上来!”坐在树干上的阿琅手落下来,“我牵你!”   “就你那小身板,小心咯!”李琳琅并没有借他的手,扒着树干,脚用力一蹬,开始爬树,爬上来挨着他坐下,两条腿垂下来,下面是一个又一个往前走的人群。   阿郎道:“哥,你看,是长胡子林大叔。”   李琳琅一低头,阿郎“嘘”了一声,摘下一颗树子,不偏不倚掉在他们脚下的林大叔头上。   砸了一个清脆响亮的脑瓜蹦。   林大叔仰头。   阿郎和李琳琅齐齐望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你,你们俩谁干的?”林大叔瞪着眼睛问。   “啊,什么?“阿郎装聋作哑,“林大叔你问谁?”   “你!”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果子熟了,它自己掉下去的。”阿郎笑嘻嘻道,李琳琅咳了一声,直接认了,“我做的。”当哥哥的不就是来给弟弟背黑锅的?   林大叔三丈怒火灭了一半,挥袖而去,临了还念了句:“孺子不可教也……”   传说中的林大叔,果真是个老学究。   李琳琅和阿郎捂着唇偷偷地笑。   除了林大叔,村里的人陆陆续续都聚拢过来了,秦冉通过李琳琅的视角看,看到了远处一人高的圆台,四角起了火盆,用三角木支着。   村里的祭祀大典。   人群诚惶诚恐分成两列,让出一条可容数人通行道路。祭祀的巫神黑衣、面具,手持法杖。数十个随从两人一列,一起鱼贯而入。   从李琳琅他们脚下走过。   阿郎不管这些,他不懂什么天地神佛,敬天礼祖,只晓得拿出自己的草编蚱蜢玩,李琳琅看着肃穆的人群,被感染着也静静看着。   那个草编蚱蜢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掉下去的。   掉在其中一个黑鞋黑袍的随从身上,顺着袖口滑了进去。   “我的蚱蜢!”他叫了一声,被李琳琅连忙捂住嘴,“嘘,掉了就掉了,我再给你编一个。”   “唔……唔……”阿郎咬他手,用手扒开,不带喘气地道,“不,我就要这个!”   声音太大,李琳琅惊惶地吓了一跳。   一看,数十双随从的眼睛不带感情地盯着他们,像黑夜沉沉,像漂不起羽毛的死水,那是看一具尸体的目光。   阿郎哆嗦着唤他:“我怕……”李琳琅长臂一揽,将他的脑袋按进怀里,镇定自若道“不怕,我在。”秦冉知道,李琳琅压低的声音打着轻颤,打肿脸充胖子,分明怕不得不行。   走在最前头的巫神脚步未停,一步就跨出去很远,两步到了蒙上黑布的圆台,三步就踩上祭台正中间,法杖触地,众人俯首。黑衣随从紧随其后。   李琳琅悄悄爬下树,拉着同样缩头缩脑的阿郎一起跪。跪了没一会儿,李琳琅不大放心摸摸阿郎的小手,没摸到,转头看到旁边的位置空空如也。   这个小机灵鬼,趁着人低头叩首没人注意,小身板开始往人缝隙里钻,顺顺当当钻出了人群。   秦冉心道:阿郎定是找他的草编蚱蜢去了。 第三十四章 渡   李琳琅也是这样想的,他们本来在人流中间的位置,不想引人注意的他跪在地上,用爬的姿势往后挪。   钻出人群的阿郎更大胆,拔足狂奔,穿小肚兜大裤衩,红衣服配花裤子,在乌鸦鸦的人群格外显眼。   李琳琅看到奔跑到树下的小短腿,又被陆陆续续站起来的人们挡住了视野。   等追到人的时候,阿郎站在高高的圆台下面,往上看,垫起脚尖眉眼与高台平行,只能看到来往穿梭不停的十几双黑鞋子。他太矮。   “阿郎!”   李琳琅心道阿郎不是个安分的,又见收了蚱蜢的黑衣随从经过他们所在的圆台。   李琳琅慌不择路拉着人躲在台布下,捂住阿郎的嘴,缝隙里便见草编蚱蜢从空中落在他们一米开外的地上,近得很。   约莫这黑衣随从刚好垂下袖子,蚱蜢就滑了出来。   他们躲在圆台下,自然而然没有看到那一幕:   巫神的圣水撒向天空,飘散开去,成了无形的烟雾,被信仰他们的虔诚的村民吸入口鼻。   敲锣打鼓的声音顿了顿,拿着鼓、锣的乐手眼神涣散,木讷得像一根树桩,半晌叮叮当当,喧闹的锣鼓声又接着响起来。   跪在祭台下的人群却是诡异地沉默了。他们目光呆滞地盯着呆板干裂的土地,像沉默又负重的大地母亲,这些日夜劳作靠天吃饭的人们,整齐划一地挺直僵硬的腰板。   憨憨地,脸上的血色一刹那褪尽了,面孔不约而同呈现死尸般的浮白和青斑。   唱词还在继续,念的是:集地之灵,降甘风雨。承天之神,兴甘风雨。   躲在圆台下的李琳琅咬咬牙,打算去捡那个坏得不成样子的草编蚱蜢,他刚冒了一个头,一只大手就替他捡起来了。   秦冉心跳加快,随着李琳琅仰起头,看到了——   一片朦胧。   那人的脸秦冉看不见,听到的是中年男人沙哑的声音:“是你的么?给。”   这句话,秦冉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五雷轰顶,心绪不受控制地起伏起来。   这个声音他认得。就算这辈子,下辈子还是下下辈子他都忘不了。   他们之间的仇怨,是千百个漠北将士堆积起来的累累尸骨,是一笔颠来倒去不死不休的糊涂账,是血债,就要以血来偿。   心如蚕丝,打了个结似的千回百转,他来不及震惊并且往后深想,难以言喻的绞痛袭上全身各处。   他眼前不明不白顿时漆黑,什么也听不见意识不到。像瞎眼耳聋的残疾人士。   “子开……”   谁在唤他?   突兀出现他耳边的近在咫尺的声音,将他拉向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就像还在香甜的睡梦中不仅被人拼死拼活叫醒,还附带被重重踹了一脚。   他娘的,身不由己的感觉糟心透了。   他觉得自己飘在落不实的云端,又像沉在湿漉漉的水中,浑身凉飕飕,四肢被捆绑般不能动。   这种往下落又好像是往上浮的感觉出现了一阵,五感尽失的他最后被人捞起来,小心翼翼抱在怀里。   唇上一片柔软的触感。   他又被人强吻了。   意识到这点,秦冉先是怒不可遏,后是冷笑,他脑子里想的都是李琳琅这货,耳里心里都是那个熟悉又陌生唤他的声音,突然另一个声音惊破云霄一样闯进来。   “将军。”   束缚他的力道泄了,秦冉重新睁开眼。   又回到了幻境中。   唤他的是一名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侍卫。   打头阵的他从远处跑来,慌乱得很,慌慌张张踏着脚下的青草叶,慌不择路还差点被路边的藤蔓摔了个大马哈。   当他使出从娘胎出来吃奶的劲跑到秦月白身前,双膝一软,“砰”的一声跪倒在他的马下,仿若行了个虔诚无比的大礼。   滑稽的一幕却无人讥笑出声。只听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滑出两字:“前面……”   前面如何?薄薄的两字成了他唯一的遗书。少的可怜的消息让其余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主心骨,带领他们来这里的秦将军身上。   秦冉认得,他们头上的黑色巾帻——秦家军的标志。   身旁一人云淡风轻下马上前,单膝半跪,揭开已经咽气的侍卫的染上鲜血的白衣领子,看到脖颈上两个血洞,神色严肃道:“月白,前面的事情你们别管了,回去吧。”竟是连云道人。   秦月白沉默不语,眺望远处,那树林遮盖处应该有一座安静祥和的村庄。本该是世外桃源的地方此刻天色暗淡,苍翠的树林上空浮现出猩红的光芒,竟起了天地异象。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   死去的侍卫摇摇晃晃又站了起来,脸色发乌,目光无神,血红的眼珠子盯着四周转了一圈。   头皮发麻的众人不由自主往后退。   有大胆的想探探虚实,看看同袍是死是活,被连云道人喝住:“诈尸啦,把你爪子收回去,不要命了?!”   “死了也不得安生,怪可怜的。”连云道人一挥手,符纸立现,将这具活尸烧了个干干净净。   又让众将士将他的骨灰随地掩埋。有关系好的同伴默默取下腰间的水壶,以水代酒,洒在孤零零的坟前,算是送了个简易的葬。   秦月白身先士卒扬鞭跨马,不顾劝阻往前走。   前途凶险还冒失闯入,别人管不着——他无法担保一个不落,怎么来的怎么平平安安带回去。   秦月白不是旁人,连云道人追上他,气急败坏道:“降妖除魔又不是行军打仗,何必强出头揽瓷器活?这事本不归你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前方有诈,说不定就是下套子盼你来钻呢。你脑子犯浑心里也犯浑吗?你真要去,我不拦你也不会帮你。自求多福吧。”   天道宗规矩,不干预俗世斗争。他不帮忙只是按规矩来。   秦月白稳如泰山,语气平和道:“好。”严肃正经的秦月白末了,还轻飘飘道了句“有劳”。   任连云道人怎么像救溺水的人一样把他往正道上拉一拉,只得到几句不咸不淡的回应。脾气倔得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连云道人肺都要气炸了,不怕对方暴跳如雷,就怕对方四平八稳,雷打不动。一路跟过来,他头发都愁白了。   他闷了约莫沸壶水的时间,才闷出一句:“你都是当爹的人了,不会拉扯孩子丢到天道宗就算了。你总得以身作则改改你那烂脾气,不然以后种的豆长成歪瓜裂枣……”   秦月白颇为怀疑地睨了他一眼,鸡生鸡,豆长豆,他自己的种自个儿不知道开什么花结什么果?   连云道人继续劝:“你学学你家秦小娃娃。懂事,又乖又听话让人省心。”   被隔空点名的秦冉:“……”连云老头这话说得不牙酸么?他小时候什么德行自己不知道?   那时他约莫七八岁,正是折腾不休要捅天的年纪,隔三差五带着一帮年龄相仿的后生在天道宗偷鸡摸狗。   还曾私自豢养过两只成对的独脚小野鸡,就养在连云道人后院的草园里,天天偷啄灵草灵花。   大野鸡生小鸡崽,成群结队差点把那地儿啃成一块光溜溜的地皮……   直到后来天地缘分般出现个粉雕玉琢的叶秋,他又锲而不舍把那点死皮赖脸的德性发挥到极致,生平的耐性和兴趣全拿来磋磨这个从头到尾的冰娃娃。   一想到叶秋……他肠子都悔青了,只觉得招惹谁不好怎的不长眼招惹他呢?   现在他一见叶秋气势总矮了那么一截,不是欺软怕硬,而是……本能的规避,像头鹿躲避老虎的追击,很危险。   他真不敢想象,在叶秋身边待久了自己会不会陷下去,嗯……陷下去?   怎会用这个词,像多情的女子盈盈的秋水眸子拿眼勾男人,才让人产生错乱和深陷到不可自拔的迷醉。阴差阳错为何又将叶秋比作委身男人的女人……   这不是侮辱人吗?秦冉面无表情掐灭游离的思绪。   说了半天的连云道人口干舌燥咽下口唾沫,心道劝不了了,不劝了,要死就死吧。   秦月白治军甚严,他一动,后面的人连忙肃整队列,跟上来。   已经预想到最糟糕最惨烈的情况,事情的发展还是出乎意料,让人悚然。   道路尸横遍野,浓浓的血腥和腥臭味久久不散,秦月白是被前面的物体挡住去路的。仔细看,原来是一个活人正在啃噬另一个人的尸体,森森犬牙刺入颈脉,鲜血喷涌。   被咬的那人不知痛觉,指甲刮着另一个人脊背,两人滚作一团,互相撕咬。   连云道人再接再厉,借题发挥恶心人,主要是恶心秦月白,让他打退堂鼓。   他绘声绘色讲了一串“脑浆四溅的的脑门”“掏空内脏的胸腔”。   旁边听他描述的小士兵脸色发青地望着他,好几个背过身用食指抠着喉咙,想要把隔夜馊饭呕出来,主要是太恶心了……   秦月白略带责备地扫了连云道人一眼,后者摆摆手装作眼瞎看不见。   亲眼所见的人吃人的场面震人心魄,缺乏经验的青年将士脸色发青,沙场再无情哪里见过此等野蛮残暴的场面,个个忍不住蹲下身呕出一地黄花花的黏腻东西。接二连三,干呕声一片。   安坐马上的连云道人云淡风轻道:“那已经不算是个人了,失了神智,没了魂魄,现在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你的兵已经承受不住了,你还要往前走吗?”   秦月白眸中神色深沉,道:“能救吗?”   连云道人捋着胡须,摇摇头:“现在,晚了。”这群,不人不鬼只知道嗜血吃人的东西。   嘴里噬着一只惨白胳膊的活死人抬起头,眼睛发光朝着马背上的他们,目露绿油油的凶光,要吃活人。   活人的吸引力比同类相食的活死人更大,若非有道法高强的连云道人压阵,毋庸置疑他们寸步难行。   连云道人不动,秦月白下马上前,不做停留将水心剑刺入那人眉心,看他木愣愣倒下去,然后对他惊吓在原地的兵道:“再遇到这些行尸走肉,一律,斩尽杀绝。”   水心剑带出的血花洒向一旁安稳挺立的石柱上,石柱上还有干涸的、未干涸的结成泥块的血迹。   抬头可以望见的石柱中间挂着的界牌,赫然是饱经风霜的“山蒿里”几个大字,灰尘仆仆,左下角残破的木板夹缝里卡着条触目惊心的白绸,垂挂下来,又在和煦的风里依旧扬起。   人间已经惨淡,东风依旧温柔。   不知道温柔的东风是否带来一点希冀——或许剧变下伤痕累累的山蒿里还留存生命的火种。   又或许……是遍野的残缺不全的僵硬尸体……   还在挣扎的女人乳房被挖,小腹被刺,只剩半个大脑的男人傻笑着捧着一截血淋淋的肠子狼吞虎咽,未出生便瞑目的婴儿的啼哭阴恻恻响彻在血色天空……   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小士兵看到白绸上仿佛锈色的斑斑红迹,也许是洒上的、涂抹上的血,他喃喃道:“人间地狱……”   看到这里,秦冉已经隐隐能猜到后面如何了,他还没继续看下去,又是一阵昏天黑地的眩晕来。   涌上四肢百骸的疼痛提醒他现在的状况很不好。   他睁不开眼,全身麻痹。幸好能够感知,意识还在。他意识到自己被人握住了双手,向他输送灵力,缓和他身体的痛楚。只是不说话,沉默得很。   秦冉却嗅到了那人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果然是叶秋。然后叶秋改为搂他在怀里,撬开他干燥发白的双唇,将什么苦涩的东西渡了进来。 第三十五章 尴尬了   两唇相贴,这次他可完完全全清醒着,靠在叶秋肩膀的秦冉已经不能用震惊来说了,如遭九天神雷劈了个外焦里嫩,呼吸一窒,差点闭过气去。   那之前他在幻境中途被唤醒,贴上来吻他唇角的人,也是叶秋么……   幸好叶秋还不知道他清醒了,免了照面的尴尬……他有意识的平缓呼吸,心却不受控制狂跳,心脉乱如麻绳。这点小动作根本瞒不过叶秋,叶秋浓密的眼捷擦过他的脸颊,似乎张嘴想解释什么。   他根本没料到秦冉会在这个时候清醒,唇未分,齿先动,慌乱中意外地咬了咬秦冉的唇瓣。   然后两个人都愣了下。   秦冉没动,似乎木然了。   窸窸窣窣声音响起,脚步声也远去了。   被叶秋抱回树下靠着的秦冉还是没动。他在装晕。   过了好一会儿,恢复知觉的他估摸人走远,睁开一只眼偷瞄,果然没见到人。   他颇没形象坐在干硬的地上,双手搁在两膝,不轻不重呼出一口一言难尽的浊气,心情万分沉重地很,所谓事不过三,一次两次,次次摊在他身上,就很要命了。   他说不清什么感觉,若是别人接二连三敢这么干,不管有什么万不得已的苦衷,他早大发雷霆将人掀了下去。可事到临头蹦出来一个叶秋,他却并未有丝毫厌恶和反感。   不反感、不厌恶,并不代表他能接受。再榆木脑袋,这点自我认知还是知道的。   这日子过得……一言难尽……   结果转过身背后就是等待多时的叶秋。   叶秋面色如常,只是唇上还有未擦净的沾上的血迹,手里拿着他本该放在卧房的流云剑。   秦冉对照着一摸自己的下唇,才发现被叶秋咬破了皮。这就万分尴尬了。四周空旷,想藏起来都没地方躲着。叶秋垂了眼皮,默不作声把剑递给他。   两人指尖相触,拿剑在手的秦冉又像耗子似的飞快缩回手,躲瘟疫呢……那是他的叶秋小师侄,又不是邪魔外道妖魔鬼怪。屁大点事,介怀个姥姥?他吞吞吐吐,难言道:“你……那什么……我……”   我……   没事……我……   该说什么好?   没别的意思。你别放在心上?   我不介意,我习惯了?   说什么都欲盖弥彰对不上味,像打翻了酱醋放错了调料,稀里糊涂杂七杂八的蔬食一锅乱炖,挑挑捡捡没一样能吃。   每次遇到叶秋的事情,他实在处理不来,本该灵活的脑子就生锈似的僵住了。口不对心,言不对意,怼天怼地鬼神不惧的长平候立马怂成软蛋,连屁也放不出来。   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最后他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憋出一句意味不明让人猜测的话:“又不是没被吻过……”上次他在昏迷中被叶秋渡水,算起来,那可是他的初吻啊……   本来还没怎么偏,偏偏他觉得这话出口丢了面子,又胡乱诌出一句:“漠北的姑娘一向豪放,咳。”   意思是还被胆大的姑娘强吻过,把叶秋当作那些漂亮小姑娘了?   这像什么话!嘴皮子破了,说话也不利索。   秦冉已经不是嘴巴疼了,他感觉全身都实打实的疼,还犯苦。那苦味是叶秋渡过来的来源不明的药汁。回想先前令人忐忑不安的吻,秦冉心跳漏了一拍。很难说是不是他的色心动了一下。   七窍通了六窍,情之一字一窍不通的他摸了摸心口,很困惑,又隐隐约约要揭开那层心头窗户纸了,结果这货低头站了半晌,沉思出一个自以为是的结论:下次……找个姑娘试试。   他陷在李琳琅小时候的幻境里,叶秋救他出来,约莫废了好一番气力。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若真追问起来,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件一件把以前很多事情摊开了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但他还是多嘴的问:“你怎么找到我的?”说完就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问以前怎不动动脑子,比如找到之后,又不可避免提到叶秋怎么寻来草药,嚼碎了喂给他……   新鲜的草药?   可他们脚下踩的是焦黑的泥土,周围一片惨烈,都是被火灼过的废墟,一眼望去,断壁残垣、满目疮痍。生机已经断绝,嫩绿的草叶子还没有冒芽生长便被含着邪气的泥土闷死。   没有诡异的白雾迷惑人的双眼,这一番历劫后的物是人非竟才是此处真正的模样。   他目光落在四周,脚步往前走,心中诸多感慨,突然忍不住嘶了一声,朝脚下看去,原来是一截烧焦的树枝从树根上斜刺出来,正中膝盖的伤口上。   不仅膝盖,他全身上下大大小小十多道口子,或深或浅,最重的那道伤在腹部,还在渗血,但并不致命。伤口不知何时何地弄的,原先出神注意不到,现在真真切切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的疼。不是错觉。   他身上脏得不行,衣服破破烂烂像沿街乞讨的乞丐。为了救他的叶秋其实伤得更狠更惨,不过瞒着秦冉,换了套素洁的衣服遮掩,内伤不像表面的皮肉伤,秦冉看不出来。   怎么救的他?他问的轻描淡写,可实质上,护持他的叶秋险些丧了命。   桥下浣衣处,那原本浣衣女子浆洗衣服的地方,只有两具女子的艳骨还未化成一抔黄土,巴望着好心人收埋。一个一身红衣,另一位一身绿衣,红衣殷红如落雪天的腊梅花,绿衣新嫩如初春的绿芽。   美丽的事物一旦消逝,总令人格外叹惋……   秦冉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正儿八经的正常男人,一个鼻子两个眼,并未因甲胄加身而比旁人特殊到哪里去——也会感慨家常情短,红颜凋零。   他转移话题:“当初我有感而发一句‘红颜枯骨’,没想到还真一语中的。你早就知道了?”   叶秋应了一声,掌心火出,将那枯骨慢慢烧成劫后的余灰,解释道:“此骸骨,已成妖邪之物。”   妖邪之物……这一句成了一把回溯记忆的长钩。秦冉一言不发和叶秋隔远了。   焦黑的泥土踩上去意外地灼热,勾起人心头浴火,焦躁不安。他浑浑噩噩地走近河边,似乎想洗去身上的污渍。   抚去上面浅薄的一层灰,搅了搅,毫不在意地鞠起一把腥臭不堪颜色泛红的河水,浇在手臂的伤口处。   叶秋过来拽住他的胳膊,看着他,神色惊疑,臭水就从他手掌的缝隙里流走了。   秦冉这才清醒过来,有些茫然地嗅着满手的腥臭。   当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后,他厚着脸皮拉着叶秋蹲下,指着河里浅泥遮盖的一处道:“这里好像有什么。”他又想偷偷摸摸转移话题掩饰尴尬。   结果他用剑一勾,勾出来一截人的腐烂的胳膊。约莫在水里安安静静泡了几十年,如今被秦冉一捞重见天日,河水的腥臭味一股脑钻出来——简直令人作呕。   秦冉刚把森然的骨头搁在地上,叶秋叹了口气,又用掌心火烧去了。缭绕鼻尖一时三刻的臭味才散了去。   秦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又反应过来垂下手,被手上沾染的腥味冲的。   他觑了一眼收拢骨灰的叶秋,叶秋袖上证据确凿他刚刚摸上去的五个还水润的指印,脏兮兮的手指印衬着白衣,好不显眼。   心道:人一犯傻,蠢事能做一窝,这脸丢大了。于是把脸皮踩在脚下,提着剑往外挪,挪了不到一丈远,就碰到了一层结界。   秦冉神色一凛,陡然记起了河柏曾言桥那里“他们过不去”,阻碍过不去的大概就是这层结界,想来外面并不如这里安静祥和。他们不可能长久待在此处,毕竟还有燕琛和李琳琅要寻。   “能出去吗?”他问。   当然能出去。   叶秋和他目光一对,照旧将真灵银线一圈一圈缠在万分不情愿的他的腕上,生怕人再丢了似的,眼珠子始终盯着乖巧做木偶的秦冉,眼里风雨欲来得很。   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缠完后,秦冉面色古怪地把手掌翻过来翻过去,就像把自己当成一条小鱼儿,手心手背都在煎熬。   叶秋一言不合要收拾他的眼神,着实让他头皮发麻。   琢磨着叶秋还在耿耿于怀环形壁的事情,就像他俩小时候似的,秦冉哄着人玩,低缓了语气主动认错:“先前的事情,是我不对,是我欠缺考量。”   至于还有没有下次,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了。   叶秋还是沉默不语,面色却柔和了下来,指尖真灵在结界上勾勒出一人多高的口子。   趁着破口还未愈合,两个人一前一后跨过去。   刚立稳的秦冉后悔药垒了一叠,尬笑道:“我现在回结界里还来得及吗?”   他们面前围了一圈一圈又一圈,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要吃人的活死人。   有的面上没了皮肉,只有空洞的眼窝和森森的牙齿,有的四肢不全,靠着单腿往他们这里蹦,断腿的缺口还冒着一缕缕黑气,像要融化似的。像那种身体完整的,究竟还是少数。   他们生前应该是极体面的,死后却成了面目可憎的鬼样子。生前还分三六九等贫富贵贱,如今大家辨不出生前模样,穿锦绣华服的和粗布衣裳的同样骸骨森森眼窝空空,竟奇异的和谐起来。   一眼扫过去,他忍不住道:“是谁这么丧心病狂把这群死人从土里刨出来,掘人坟墓不怕遭雷劈吗?!”   秦冉被非要拉死人出来玩玩的做法恶心透了,他手下留情只用剑柄敲落扑上来一人的手背,又一脚踹开一个,足尖一点踩着人头往外跃,并不想多做纠缠。他轻功超绝,那群活死人傻愣愣地伸长手抓他的脚踝,都被他一剑戳了一个洞。   不跑怎么办……难道真要和这些灵魂安息多年的尸体打吗?   自个跑得欢了,偶然回头发现叶秋还困在原地,脱身不能,皱了眉——凭叶秋的实力不至于对付不了没有灵智的死人,怎会……   还没来得及发问,被他踩头顶的活死人算计着蹲下身,目光落在的叶秋身上的他脚下踩空,脚踝又一疼,被一双只剩下光骨头的手拢住双脚,抓住扯死了往地上拖。   一个双唇沾了人血的活死人从背后抱住他的腰,十双手屁颠屁颠从众多撕扯他衣物的同类中挤进来,想拽他的双手。   被拉住脚踝的秦冉落地一个回旋,刚挣开搂他腰身的活死人,又被另一个人高马大体格健壮的活死人压在地上,他被这堵人墙撞得七荤八素不知云里雾里,手腕因为大力撞击差点脱了臼。   那双唇沾了鲜血的活死人趁机按住他胳膊,嘴巴开开合合,流一口黄水,哆哆嗦嗦地咬上他的侧颈。   真……恶心……秦冉剑柄插进他的喉咙,又用它卡在对他下口的大力士的下颌,费劲地从身下脱身。 第三十六章 佛台   剑花漂亮一挽扫出一片能站的空地,将贴身的活死人的长舌搅得稀巴烂,还有空对他们道:“动手就动手,别动嘴,我吃不惯你们这套,恶心。”   回应他的是一嘴的哈喇子和低沉不知所谓的咆哮。   那意思估计是:我就要动嘴怎的?   说着估着叶秋的方向一路打回去。叶秋埋在人堆根本看不到人影,秦冉凭着感觉,然后意识到方向不对的时候,已经和叶秋隔了一条河宽的距离。   这样人都能丢,无怪乎叶秋绑一条银线来拴着。   秦冉不耐烦了,这些人不知痛觉,缺胳膊断腿照样爬起来蹦跶,斩之不尽灭之不绝,棘手得很。   他体力耗得很快,趁着空挡再次飞身,跃到废弃的烧得像块焦炭的房屋屋顶歇口气。躲避这群家伙的追击,比上战场干架还累……   不知叶秋那里如何……   他这才侧头检查刚刚被咬的脖颈,还好只是擦破点皮,里衣领子被扯坏,扒开外袍就是半掩的锁骨。反正已经一副乞丐模样,无所谓了。   那群没有知觉的活死人愣愣地在下面瞅着。秦冉看他们呆呆的样子,疲惫地坐下来,随便捡起一块石子砸中一只的脑门当作消遣,好笑道:“就你们会蹦跶,傻了吧?”   被砸的那只也很乖,白森森的骨指在地上摸索,夹起那块棱角分明的石子怎么来的怎么物归原主。   万万没想到来这一出,秦冉无言瞟砸脚的石子,又无语看那只活死人,为它的聪明机智无话可说。   秦冉盯着在附近瞎逛的那只砸他的活死人,看他兴奋异常开始四处转悠,貌似还要玩扔石子这么幼稚的过家家游戏。原本聚拢在屋子的同类像一条突然汇聚的河流,又分出几股涓涓细流般四散开去。   他看着有点意思,一边撑着下颌,一边计算自己内力恢复了几成,目光往远处活死人松散的地方瞟,心里暗暗有了计较。   也就是这一柱香的时间里,秦冉背后有了响动。   四五只长手长脚的活死人手脚并用爬上来,立在房顶,脚步轻轻地开始往他那里挪。   他们一个个学了人的样子弯腰驼背,偷偷摸摸,摸到秦冉一尺左右,发现人还无知无觉,就大胆地露出长牙,指甲暴涨扑上来。   也怪,一直不声不响的秦冉身子一弯躺下来,轻而易举躲过扑击。扑上来那只呆了呆,其余的被吓唬到,居然停在原地也没动。   那只活死人有些茫然,见秦冉以手作枕闭着双目,胆子大了点,欲望的本能促使他低下头张开巨口,想来个囫囵吞人头,然后——   撞鬼似的,秦冉侧了身,它又扑了个空。   一个闷声,这货咬到了自己舌头。一串臭乎乎的哈喇子挂在嘴角往下滴,滴到同类的脚掌上。同类前仆后继把秦冉围成了一个圈。   “咕噜噜……”咬舌的那只捋着自己的长舌头,觑着躺在地上的不知凶险的秦冉,对同伴做出偷袭的手势。   没有听到“咕噜噜”的回应,听到的是“砰砰砰”不甚悦耳的敲击声。   不知何时秦冉闪到他们身后,剑柄一人脑门敲了一下,连敲了三次,冷笑道:“那么大的动静我听不到,你真当我是聋的吗?!”这群东西捂着脑门,呆呆地张大嘴看他,居然让人感觉很委屈。   “我还当你们都是些不会呼吸、吃饭的东西,感情还有那么丁点神智。跟谁学的那一套声东击西,围魏救赵?”   “咕噜噜……”   秦冉这人也真无聊,和什么都能聊半天。他见人只出声不说话,大概也觉好没意思,于是飞身下了屋顶,继续踩人头顶找扔石子那货。   扔石子那货全身只剩下一个骨架,一身嫩绿衣服,生前约莫是个爱打扮的小伙子,还在长了几根枯发上的后脑勺绑了一根鲜红的发带。   他一眼就在人堆里认出来了。那群活死人狂躁得很,牢牢将“小石头”那货护在周围,秦冉近身不得,退而其次开始拔足狂奔。   远远将那群开了丁点神智的家伙甩在后面,秦冉的心情并没有轻松多少。他落在一处烧焦的房屋背后,处理掉几只落单的活死人,撑着墙面开始大口大口的呼吸。   云中子让他修养一个月再动用真气,现在被逼无奈,用力过猛了,他一时缓不过来,四肢百骸的经脉疼痛扎的他无力得很。   他现在藏在夹缝里,看到外面晃过几道人影,逃不过,便收敛了气息,屏气凝神。   一只活死人和他对视了一眼,又默默走开。   秦冉松了口气,忍着钻心刺骨的疼痛坐下来,也不嫌脏。周围都是杂草,头顶是岌岌可危想坍塌的颓墙,洒了他一脑门的灰。顶着一脑门官司的秦冉往旁边挪,手又绞上了什么玩意,抬起来张开手心——破了几个洞的蜘蛛网,上面还有一只勤勤勉勉补破洞的小蜘蛛。   抚去蜘蛛网和小蜘蛛,秦冉眼珠子还是落在自己的手腕上。一瞬间他恍然记起来和叶秋还有一条银线连着,不由得轻轻闷笑了几声,喘口气,又把所有的声音吞进肚里,不让外面的活死人发觉。   但下一刻,他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定定地看着忽明忽暗若有若无似乎将要消散的真灵银线。   叶秋,出事了……   叶秋再不济,自保应当不成问题。原本以为在他所认识的人当中,唯有君子坦荡荡的叶秋最让人放心。哪知最让人糟心的也是他。   从从前的一剑霜寒到如今的雕刀刻骨,或许某种未知的情愫此后会像埋在土里安详的根芽,簌簌烈烈的在狂风中张扬。   单单是知道叶秋可能会不测就心头一跳,就像秋末的蝉声渐渐渗透人的骨髓。这种陌生的担惊受怕让秦冉只觉得头都要炸了。   他用手舒展几乎拧在一起的眉头,抬起手腕,被活死人们扯开的外袍大大咧咧一边倾,露出极素白的一段锁骨。   啧,衣不蔽体、惨不忍睹,要这样点儿啷当的站在叶秋面前——带着腐烂尸体味的腥风促使秦冉头往墙体的方向偏过去,一座座经久未修的颓败的房子映入眼帘。并未有活死人驻足或进入。   趁无人注意的空挡,秦冉闪身没入大门。   ······   “叶秋!”   被困在活死人中央的叶秋回首,就看到去而复返的秦冉一手挥剑,一手朝他扬了扬腕上绑着的真灵银线。叶秋刚一分神,胳膊就差点没了。   叶秋拿剑格挡,还未出声,秦冉已经遥遥地施展轻功、踩着人头飞上一棵两人合抱的合欢树。真灵银线绷成一条直线,仿若有实体般被秦冉直直拉在手中!   “上!”   危机之下两个人多余的话都没有,叶秋后来居上,一脚踢开近身的人头,借着秦冉的力道脚尖点地,从密密麻麻的包围圈里、越过二十来丈直接飞身跃上合欢树!   轻功甚好的秦冉站在胳膊粗细的合欢树枝干,叶秋落在离他半米左右的主干上,微微抬眼能看到秦冉额角浸出的薄汗,不知是因为过度使用真气后的副作用疼的、还是千里迢迢回来寻他热的。   除此狼狈之态,秦冉这厮居然不知从哪里薅来一件白布麻衣,代替原先烂得行乞似的青色长衫。   叶秋抿了抿唇,倒是秦冉笑着开口了:“这次换我来救你了,叶秋你说这个人情怎么还?原先我欠你人情,这次一并两清了,行不行?”   合欢树毕竟高大,不会飞檐走壁的活死人们一时半会竟无可奈何,容他们暂且喘口气。   叶秋呼吸慢慢平复稳重,目光游走在秦冉身上各处,从秦冉破皮的侧颈、故意遮掩的受伤的手臂、膝盖、再回到秦冉的衣着。   麻布白衣并不风雅,在此黑天险地更像是不详的丧服,把秦冉的脸衬的如死尸一般惨白,刺得叶秋撇过眼轻轻道:“你这是——”   “呵——”   才刚出口三个字就被秦冉堵回去。   叶秋:“......”   不过他只从鼻子里短短嗤了一声,像在叶秋身上把心头不明不白的不舒畅一股脑发泄出来。   这也是单单对叶秋,重逢后两人的渐渐熟稔彷佛重回昔日,连带着或多或少的别样情绪生于山蒿里,不声不响开出一朵根深蒂固繁茂的花。   秦冉不知道这种破天荒的担惊受怕究竟来源于什么,毕竟他从头到尾将叶秋当成自己的小师侄,太过惊世骇俗的逾越常理的心思沾不上他一分半点的。   他心头倏忽闪过沉沉静静的叶秋拉他出、李琳琅小时候幻境时,略带血腥气的柔软的吻。   时陡升一抹羞于启齿又着实好奇的心思——几次干干脆脆的吻,他没皮没脸惯了可以自我洗脑浑不在意,再不济干脆当作没这回事。   那叶秋呢?他也是如此自欺欺人吗?   这些千丝万缕绕骨深的念头只在一念之间,他自己倒如弹一缕炊烟似的弹过去了——不是纠结儿女情长的时候。   “你可曾带了敛息符?”约莫不着边际的想法还在脑海挥之不去,秦冉特意沉了语气,装模作样出一番沉稳肃然,解释道,“这些活死人虽然行动一如常人,但终是魂灵脱体的行尸走肉,耳目不通、六窍闭塞。我们敛声屏气它们应该不知晓的。”   有了敛息符助力,不消多说,二人顺顺当当脱离活死人的围困,渐至一处面目全非的破败小院。看格局生前主人极尽殊荣,才会把把好好的一处宅邸糟蹋得一塌糊涂。   “既能藏人又能避鬼,适合藏污纳垢。”瓦砾漏下天光暗影,绰绰有余打在秦冉憔悴的眉眼上,忽明忽暗的一方寸地,刹那间容纳了他所有的疲惫不堪和劳心劳力。 第三十七章 嶙峋   若非一口气强撑着不泄,他当即就能一膝盖跪了下去。   秦冉颇不要脸地打家劫舍。   这种走投无路的状况下也没有脸皮穷讲究了。若是平时,他也断不会做出偷鸡摸狗翻人家底的勾当。说出去他堂堂长平侯的脸面望哪儿搁,嗯?   他回首看了一眼倚在漆皮脱落的大门的叶秋,从方时起便不声不响,偶尔落落寡合地用清瘦的指节拨动方晷盘面的锈色。   不像是在想解不开的烦心事,倒像是一身孱弱筋骨敛在薄薄的云雪白衣下,独脚伶仃的,还未松懈的强虏之末。   自己尚且萎靡像没了骨头,一路奔波的叶秋呢?   他从边边角角搜罗出两方莲花垫、一根火寸条,其它杂七杂八的譬如香火纸钱,甚至还有一管笛、一支洞箫。   最后不厌其烦地动手点了一旺篝火,一点也不依赖旁人。   伺候人的事情估计难得,搜罗出来的几根枝桠瘦骨嶙峋,烧起来格外烟熏火燎。   他不长眼地的拿一截短枝挑,因为一时手生,还差点被火舌撩了手。   秦冉并非不沾阳春水的娇贵,但为了一人委身于尘泥的事情还是少有。   他手忙脚乱折腾一通,染在他眉眼间的烟火色极为动人可爱。   由此可知,他所有的棱角逆鳞朝外,所有的软肋柔骨朝内的。   被他归为旁人的叶秋盘坐秦冉搜罗的莲花垫上,一点零星燃起来的篝火的热度暖得不行,好像把腊月的寒雪烤化了,又好像......千里万里的消融的冰川河海,“啪”的一声打在他的脊骨,难以言喻的战栗。   火苗下,叶秋能感到手指的指缝间的皮肉都是暖的。   约莫一直坐到干枯了无生趣,秦冉玩味起了寻来的一只洞箫。他食中二指的指缝夹着这只碧绿剔透的洞箫,好不无聊地转过无名指、小指、又转回食中二指。   他背倚着中堂的一尊佛像的莲花底座,没骨头似的。除此无人问津的佛像,这破败宅邸也无他物可以依凭,因此,秦冉倚靠起来就格外理直气壮些。   “不敬神佛,不知苦楚。”秦冉念了一声佛像底座的刻字,颇为惊奇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在佛像底下刻这个玩意的。叶秋你见过吗?”   叶秋自然是没有的,甚至没有回答他的话的时候,秦冉已经自顾自的说下去了,“要是真有神佛救苦救难,哪里来那么多流民失所和哀嚎的无家可归的百姓。神佛这玩意,信也好不信也好,都挨不上世人一星半点,还白白给了香火钱养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秃驴。”   叶秋听到他口中冷冷淡淡的嘲讽之意,便问:“何出此言?”   秦冉甩了甩被火撩过的手指头,眉眼间的冷厉之色愈发浓烈,“前仇旧恨,新仇旧怨。”   说白了就是有仇。   事实上,秦冉对庙堂里养神佛原本无多大看法,就算有看法也总会捏着鼻子眼不见心不烦。他真正厌烦这些空虚无物的神灵是在某一年的劫难。   那年的大旱百年难遇。一眼望去几十里几十里的寸草不生,龟裂的黄土表面是一层层焦干的浮土,几乎可以预见小民百姓一年生计的艰难。   因为自己牙缝里没几两肉,所以秦冉由外刻骨铭心:晨钟暮鼓的香火寺庙炊烟袅袅,一片祥和;慈悲为怀的佛祖脚下是哀号遍野,苍生皆苦。   说完了,秦冉冷笑着拍拍佛像的金皮脱落的脚面,“若非还有点用处,我现在就掀了它。”   掀了它......   它......   这是得几世几代化不开的冤劫啊。   谁知叶秋听了非但没有赞同,也没有接他的话茬,倒像是当中揭他的脸皮的,“此中尚有隐瞒,你并非全凭喜好做事之人。”   秦冉懒懒地抬了眼皮看他:“你怎知我就不是蛮不讲理的?我不仅掀过和尚庙,我还让人拆了做柴烧。别说,金贵的梧桐木烧起来和一般的木柴无甚区别,要说有,大概格外的耐劈吧......”   他的胡说八道叶秋信了就见鬼了。   秦冉道:“我刚刚生了些想法,叶秋你要不要听?”   叶秋道:“但闻其详。”   秦冉道:”我不知这座宅邸的主人所谓何人,但应该不是和尚庙或者香火祠堂。寻常人家也不会平白在家里置一座几丈高的大佛像,若是如此,家中妻儿在夜里走动平白见这玩意,可够吓唬人的。其中必定有古怪,对不对?”   叶秋道:“是这个理。”   秦冉手指转着碧绿洞箫,不紧不慢推理下去,“一路过来凶险万分,但多多少少碰见几只见人便扑的活死人,唯独此处像一方净土,这也是不合常理的,是不是?”   叶秋道:“确实。”   秦冉道:“所以.......”   叶秋替他答:“此间必有古怪。”   秦冉笑道:“那我们现在应该休整一番再从长计议了。”   说毕,秦冉又将篝火挑亮了些。他这一番言辞凿凿说的半真半假,也有自己的考量。   一方面此处确实古怪需要探查;另一方面两人或多或少有伤在身,亟需休整,虽然他不清楚叶秋伤在何处,伤口深浅如何。   但透过一向站姿挺拔的叶秋倚门的细节,秦冉暗想,他确实困顿了......   深受其累的何止他秦冉一人呢。   按照叶秋闷声不响的哑巴性子,他不定会实话实话,说了谁知不是葫芦里套葫芦的不真不假?越是纠结他越是心痒难耐,总得想个什么法子好。   秦冉唤他:“叶秋?”   坐在角落里的叶秋极轻极轻应了一声,似比平时的应答还要有气无力几分,在心怀鬼胎的秦冉听来几乎是铁板钉钉了:有鬼!   秦冉道:“可还有敛息符?我似乎有物件遗落在别处......”   这当然是骗鬼的,在叶秋递给他符纸的瞬间被他无声无息摸了脉。他蜻蜓点水就收了手,因为做的隐蔽,受了伤五感减弱的叶秋自然发觉不了。也就无心留意秦冉掩在暗影里阴沉沉的脸色。   医药不通的他单凭叶秋紊乱的脉象都能得出,叶秋此时的状况好比被推上岸的鱼,撑到现在能喘气就可喜可贺了。   若再随他四处奔走,简直是拿命在送。已经可以预想在荒山野岭收殓叶秋的尸骸......   秦冉琢磨着用词试探:“你是否瞒了我什么,嗯?”   见叶秋久久不答,他一股无名之火从脑门窜起来,也不顾什么礼义廉耻欺身而上!   秦冉反折叶秋的手腕压在佛像的莲花台上,一只手娴熟地从叶秋腰间的暗袋摸出一张定身符纸,“啪”的贴在叶秋额间。   之所以多费心思不用点穴,也是怕重伤的叶秋受不住。   点穴尚会被人蛮力解开,面对符纸可就一点法子都没有了,顺心顺意地很。   他松开对叶秋的掣肘,少见的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算账的口吻道:“此处没有旁人打扰,正好捋一捋我想不通的许多事情。你知道我这人混帐起来格外不讲道理......”   叶秋听他强硬不近人情的语气,便知秦冉这次气的着实不轻,不在此时此刻泄了怒火,也会自找罪受找别的法子撒火去,会把自己炸了也说不定。总之,迟早会来的坦诚相待是躲不过去的。   秦冉道:“云中子是不是连云道人?”   这本是叶秋无疑隐瞒的,所以得到肯定答案的秦冉不紧不慢道:“......我此行泰阿山,连云道人恰好出现在山蒿里,又恰好有一老妪引我们找到这位表面上云中子实则的连云道人,恰好会解我身上的毒。   恰恰在寿春的客栈得知我中毒已久后你消失了一段时间。你既知云中子身份又有意瞒我,你俩煞费苦心为我解毒又不想让我有所顾虑。彼此装作互不相识,是么?”   枯瘦枝桠烧到最后的残余,噼噼啪啪的声音不知不觉低了。   若是山外正常的天色,应是鸟将归巢,渔家收网。只剩金身不渡的佛像所在的中堂显得秦冉的声音格外软,格外多愁伤感。   ——分割线——   夜,两人闭目修整。   瘦而薄的月光一泄万顷,他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还在山蒿里的废宅里。叶秋瞑目静坐还未醒来。   他绕到金身佛像背面,但见一层薄灰落在莲花台处,像是先时佛像震动留下的。除此之外只有一条极狭且长的口子在其后心处。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举起流云剑插进佛像的后心的狭缝。   默默无言的佛像的嘴角似乎弯成了一个不喜不怒的平角。忽的,废宅的上空滚过了一道闷雷,似乎贴着秦冉的脚边滚下。   秦冉立马收剑后退,将贴在叶秋上的定身符揭下。   第二道滚雷微微闪动,映的趺坐的叶秋皮肤素白,眉眼清晰好看,以至于秦冉揭他命宫的定身符纸的手不自然一偏,扫过他漆黑如鸦翅的鬓角。   让他想起了北疆的秋色。北疆的秋色来得慢,草木凋零却如狂风摧朽木。那是真正的万顷荒凉。   是已,偶尔看到无风天气很高很高苍劲的天空,或在破壁腰中,发现一朵颤巍巍向阳生长的杂花杂草,欣喜是自然不言而喻的。   ?   【作话】   文风突变了,习惯就好 第三十八章 风月   白日里逼迫叶秋说实话,从他口中得知云中子就是连云道人,也知道了叶秋原来身上受了暗伤。   秦冉居高临下地垂着目光看下来,怔怔看着叶秋的眉目许久。   他觉得叶秋此刻苍白无力的样子扎眼之极,就像有人正隔空透过他的皮肉,将他的心脏攥在手中。   那种碾碎的感觉,痛不欲生。   鬼使神差的,秦冉缓缓凑近叶秋苍白无血色的脸,手指像羽毛般不轻不重抚了一把。   叶秋的眼睫受刺激般微微颤动一下。   秦冉的心跳了一下。   叶秋的性子他是明白的,若非自愿,旁人近不得他一分。天然对他人生了一层破不开的隔膜。   可自遇到叶秋,无论他做了多么出格的事情,叶秋都显得无动于衷,甚至是纵容和宠溺的。   或许是边关的风沙迷了心眼,将粗狂的人心,磨得渐渐平滑。   以前怎么发现不了——叶秋待他百般只差以身殉之,他良心被狗吃了吗?   他微微抬起叶秋的脸,回想前几次叶秋唇瓣的柔软,一触即收很让人想起了秋的点缀,花的落蕊无声无息,无色无味,却让人感到一点点极微极细柔软的触觉。   印象深刻。   不觉间,他脸贴叶秋近了。   ……   叶秋疏忽张开了眼,眼里迷蒙一阵才慢慢聚焦在自己的手上。他的掌心不知何时被秦冉塞了一支笛,还有揭下来的揉成一团的定身符。皆是秦冉干的。   “额,醒了?你可觉心头还有异处?”秦冉转头问他。咋一看他手捂胸口,似捧心又似难言。   一言难尽啊......   他刚刚差点吻上叶秋了…   他以为与叶秋吻过几次,既无恶感也不生情愫。他甚至抱着啃了姑娘一口的心态视之,结果,面对差点吻叶秋这件事他高估了自己。   原本得过且过,偏生他想到自己心头说想会若山涧回响,叶秋是否会知晓自己的荒唐行为......他知道吗?还是不知道?   是晓得了故意视而不见不想让我尴尬,还是想着既然尴尬了也无所谓。但也有可能叶秋方醒,一时半会想不起前因后果,要是他想起来了我该如何面对.....   他不太想和叶秋处在一块,便寻着一个借口落荒而逃了。   那种痛在骨中肝肠寸断的感觉他自己一时难以拔出。见到叶秋时,他自个儿彷佛生了些许不可深想、不可拔除的情感。   捏着敛息符出门的秦冉忽然跨出废宅大门刹那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叶秋隐在中堂漆黑如墨的眉眼。   他敛眉用手拨弄秦冉塞给他的那支笛,就算月光薄凉铺张,他全身上下反而浸透一股子山河长安的沉稳平和。笛剔透,衬着叶秋瘦长的指节格外好看。   他好像明白自己为何不明不白塞给叶秋笛子了......   是嘛,笛子就该配箫好。   他脚下是败草林立,外面的是生死无界。跳脱所在朝代寿终正寝的格局,他隐隐看见了许多年前、还未王侯将相时许下的百年安乐的愿望:   无论他此后是善,还是恶,是坦荡还是虚伪,是烈火焚烧,骨殖上的野草尽皆腐朽;亦或油尽灯枯,化成淡淡的血痕,他都想有那么一人陪他安民龛世。   一管笛,一支洞箫,一双人,行万里河山,点亮万家灯火。   ——分割线——   再回叶秋所在的废宅他还多捎了一个人:河柏。   领着人进大门的当儿,秦冉是这么跟瑟瑟缩缩、被活死人吓得不轻的河柏说的:别看此处废宅堪不了大用,躲在这里那些活死人却是进不来的。   “屋子里置一处佛像也没多大用处,既不是我佛慈悲,又不是能辟邪镇鬼的。”秦冉不咸不淡说了这么一句,语气可堪平淡自然: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拆了它。   要不是这里太过古怪怕乱动碰到什么机巧,他二话不说就这么干了。秦冉还记得自己插了佛像后心口一剑引来天雷不讲道理劈下来的事情。   要是换个再过分一点的动静,会不会直接把阎王爷招来?   “这里燕琛不在,只有一位叶公子。若是你对君子无甚标准,勉强算上我也行。”想毕,秦冉冲河伯笑了一笑,语气可算轻松轻佻,而背过身对叶秋自己捎来的河伯的解释只是简简单单的道了一句:顺便。便自顾自闭目养神起来。   云中子也就是连云道人替他治病期间,神智清醒时与秦冉二人有过几面交往,因此算是打的上招呼和照面的。   河伯对叶秋说了许多,自然是解释自己如何沦落险境,恰好被秦冉仗义出手相助云云。看天色估摸已然四更天。   河伯看着二位原先相处甚好,现在秦公子一个人不声不响斜靠在破瓦砾漏进来的一方天光处。   而叶公子,则垂眸目光落在面前残余的零星篝火,膝上搁着漂亮晶莹的一管长笛。总之离得太远不太正常。   尤其是主动坐在金身佛像旁边窗棂的秦公子,像是有意在回避什么。   相较他而言,刚才秦公子和叶公子的对话少了一丝活气。有点生硬和不自然。   他看到秦冉的腰间也插着一支什么物件,在月色下缓缓流动着异样的光彩。   好像是一支与叶公子膝上做工相似的洞箫......   他这才又注意到叶秋的旁边放了一件有锈色的圆盘,圆盘的四个角分别压了四张符纸,符纸服帖的地面好像用朱砂画了巴掌大小的密密麻麻的符号,而叶秋正好收了手,右手食指上还有冒出来的血珠。他左手抹在食指的伤口处,刹那便愈合了,   “这是阵法吗?”他双眼通灵,谁家平白闹鬼都会请他走一遭,也见过不少的道士做法布阵。   只是没这么复杂,用的也不是指尖血,而是朱砂或者鸡血猪血什么的替代,且起阵的排场颇大,一番装神弄鬼,咋一看确实挺吓唬人的。叶公子的架势,他一眼就知是真功夫。   叶秋朝他点点头:睡吧。   此后几天秦冉几人皆在此处修养。这位秦冉大爷会时不时混出废宅,从附近捎来几颗还算鲜嫩的野果子,吃得河伯面如菜色,到后来看见野果子就发呕。   以至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有别的吃的吗?此物实在难以果腹......”意思是:不仅味道奇苦,还吃不饱啊!   秦冉其实伤的不重,就是经脉由于真气冲击之后缓不过来,仗着他病怏怏的身份,这骨头就越发懒起来了。但在外人面前他多多少少会克制一点,只绷着一身骨头不至于歪斜丢了身份,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果不其然,下回秦冉从外面捎回来一条半死不活的鱼,闻着还有一股子腥味儿。但总算是除了野果子的鲜货。   直到他又旁敲侧击得知这条鱼来自于泡了尸体的河里......泡尸水里长的鱼能是什么个玩意?就算吃了死不了那谁敢吃?谁知道吃的鱼肉是不是吃人肉长大的?   想想都能把隔年隔月的馊饭呕出来。   他突然追忆起早年和车队从南走到北,寒冬腊月下雪的天,一车人拥在车厢里,掀开帘子看青山上落下的一层茫茫新雪,喝着绿蚁新醅酒,手捧红泥小火炉。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哪。   而这位秦公子,一看便知是不会过日子的。另一位叶公子倒是因陋就简,给什么吃什么。给的几枚酸掉牙的果子,他也能面不改色的吃下去。   说来也怪,自从那夜叶公子布了阵法之后,再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在他刚进废宅,经常听到佛像穿出咯吱的声音,活像闹鬼。   只是秦冉隔天看到地上的阵法,那一整天对叶秋的脸色霜气逼人。他这才知,叶公子原来重伤未愈,只是一向面色如常衣着整洁不染,旁人看不出来罢了。   修养之余的秦冉会倚靠在堂屋的红漆剥落的门口,手里摆弄那支洞箫。有次河伯正巧抱着一捆干柴路过,会发现他手指贴了贴自己的唇瓣,不知思索着什么。   但更多的时候秦冉是不在废宅的。河伯问叶秋,叶秋简简单单答了两个字:寻人。   大概两天后,果然燕琛沉着脸随在秦冉身后,自此四人齐聚。   这时的叶秋真灵差不多七七八八,勉强施展一些小术法。秦冉请他叠了一只死蝶灵带封口信,在废宅的后院放了。   站在他身后的燕琛冷不丁出声打击他:“你要找谁?秦家军副将远在京都救不了近火,让他率兵赶来可来不及啊。秦子开,我的秦大侯爷,你未免做事太天真。”   秦冉轻声道:“来不来得及总归要试一试,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燕琛冷笑道:“那你做过之后告诉我感觉何如?你可满意?”   他说的是李琳琅的事情。   秦冉不吭声,半晌从腰间的摸出一枚贴身的略带温热的玉佩,给了燕琛。这半块玉佩半个掌心大小,看成色是难得一见的羊胎白玉。薄薄的玉身上雕刻有足见功力的“秦”一字。   然而这并非只是一块普通的白玉。   秦家在朝廷的显赫地位燕琛自然是知晓的。秦家每一代的子孙不出便罢,一出便是可称“护国柱石”的将相人才。所以尽管他这一脉人丁凋零,朝中显贵仍然诸多忌惮。   但奈何秦家每代都是死心眼的。秦家祖训逢乱必出,护的是大好河山,天下黎民。约莫是刻在书简上不显分量,还在自家宗族祠堂立碑立牌。每代刚能记事的子孙都要跪在宗族祠堂,焚香书贴,立誓为万世开太平。   直到秦冉这一脉亦是如此。   所以即便许多人不满秦家的威名显赫,秦家人好歹善始善终。   但不是每一代子孙都心甘情愿把一生让给山河百年不衰的。至少秦冉不是。他想的从来都是小义,大义是父亲秦月白临终压给他的。   他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过得太苦了。骨子里的忠义注定要把自己燃成一捧余灰,方对得起秦家满门忠烈的名声。   关于祖训的有些事情,传承了多少代,秦冉自己也记不大清楚了。但唯有这算是父亲遗物的玉佩秦冉印象深刻。这枚象征身份的物件,燕琛自然是知晓的这代表什么。   燕琛双手捧着玉佩,只觉得泰山压顶,光是手里颠着薄薄的羊胎玉佩,都能感受到沉甸甸的分量。他差点当场翻脸:“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冉面色平和道:“交给旁人我不放心......你知道我既没有娶妻又无子嗣,秦家就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若是我有什么不测......”   光听这句都像托孤的。   燕琛脸都要炸开了:“你给我作甚?啊,你秦子开做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要死便去死,干什么拉我一个旁人下水?秦子开你说你做事亏心不亏心,你还嫌害的人不够是吧?我告诉你,老子不干你这破事!把这玉佩收回去!”   偏生秦冉不搭理他,回屋前很平淡的对他道:“若是不想要,扔了吧。”   扔你祖宗!燕琛指着他鼻子,气不打一处来。 第三十九章 破阵   “要破掉废宅,用这个法子。”秦冉用烧焦的木枝在地上画了一幅废宅草图,指着佛像莲花底座的位置如此一般之后,扔了木枝,拍拍手上的灰道,“从谁开始呢......”   四人坐在莲花蒲团上均没有开口。叶秋是冷若冰霜他不开口没有谁逼他。燕琛怀里揣着羊脂玉珮不吭声,时不时不怀好意乜着秦冉,大有一种你先试试的剑弩拔张。   至于秦冉,他作为从旁看出阵法阵眼那个,横竖是留在最后的。旁人也做不来这个。   面面相觑半晌,还是河伯硬着头皮道:“要不我先来吧。”   在开始之前,河伯问秦冉:“是每一个人讲一个故事吧?”   秦冉道:“是这样的。”   河伯蹙起眉头:“一定要亲身经历?”   秦冉:“讲自己最熟知的,没有亲身经历可以沾点怪力乱神。能吸引人听最好。”   说是给”人“听,其实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是说给“它”听。   河伯思维放空,冥想片刻,缓缓开口道:“此事尚从一只水鬼的故事说起......”   “杜寤生投水自尽,和水鬼之间的契约也算有始有终。”河伯犹犹豫豫补充,“因为村落存活的村民寥寥无几,连带神庙的香火也没落了。”   听完整个故事,秦冉意犹未尽问了一句:“此才一世,我记得契约是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那么下一世的故事又是如何发展?”   河伯嘴唇蠕动不做声,秦冉看他侧脸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也不问,在叶秋圈起来的巴掌大小的阵法中间烧了一把纸钱。   纸钱是之前秦冉搜寻木柴枝桠,和笛子洞箫一起从边边角角搜罗起来的。总总有一筐,都装在手编的竹筐里,放在一边。既方便拿,又好收敛。   也真是怪了。落在圈里面的一叠纸钱燃起来的火苗并非寻常的明黄色,而是幽幽的蓝光。烧尽之后只听大堂传来类似机括的咯吱声。   “咯吱”   “咔咔”   四人皆不吱声,凝神屏气听着声最终消下去。   叶秋手里的方晷无声无息缓缓向右转了一个角,呈九十度,又鬼使神差地转回了原处。   燕琛道:“这算什么情况?”   秦冉侧耳听了一阵机括声,又在阵法中投了一把纸钱,道:“有点动静了。继续。”   他看着燕琛,燕琛道:“别看我,我不会讲故事。”   秦冉附在燕琛耳边说了几句话暗语,说毕,冲万分好奇的河伯笑了一笑,解释道:“有些事情不能明说,隔墙有耳啊......”   隔墙有没有耳河伯不知道,秦公子阴森森的笑容可够吓唬鬼的。   “暂且信你一回。”燕琛目光扫过佛像金身旁边的小窗口,好像隔着一层外墙望向了遥遥的北方。他的故事简单又毫无趣味,偶尔会停下来组织语言。再开口时或从旁的插进去,或另起炉灶。把一炷香能讲完的没头没尾的故事拖了足足一个钟头。   秦冉却从这些看似漫不经心、林林总总的细节拼凑出了一个故事。   故事的时间节点细细算来,正是秦冉入天道宗修习的第两个年头。他记得那一年苍穹间下起了雪,是大片大片寒得人心惊那种,像是为来年开春流民的大量迁徙打下悲哀的基调。   北方的战争不朽促使流民大批大批往南迁移。家破人亡的不算多,也不在少数,组织起来却是足以让粮食不富裕的州县官员头疼。   父母早亡、被迫离乡的燕琛格外不幸些。他跟随乡邻到了江南一带,又缺少父母的照看提点,就这么和讨口粮的大队伍跟丢了。   再后来几经流转,穿着破烂的燕琛流落到了山蒿里。   天缘机巧,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的他在这里碰上了同样年少的李琳琅。   他一直记得李琳琅赏饭救命的恩情,直到后来师从连云道人学医师成仍然念念不忘。结果等他再寻回山蒿里时仍然晚了一步,摆在眼前的只有一片满目疮痍的焦土,村落、故人、往事,皆由一场大火烧了个遍地狼藉一笔勾销。   后来的后来,不甘心的又寻遍四方的燕琛终于得知,满村的人都送了命,唯独李琳琅活了下来。   多方打听之后,燕琛便不远千里入了京州长平侯府,成了秦月白营下一名游手好闲的大夫。   偏偏李琳琅家破人亡之后得了失心疯,认不得旁人,自然也认不得他。在秦府上修养的日子,谁敢上前都蛮不讲理地咬一口。   燕琛便与师父连云道人一道对李琳琅施针、封记忆,求仁得仁,不求他能重新记起往事,但求自此无病无灾平安一世。   秦冉扫了窗外一眼,似乎不经意间的对燕琛追问:“后来呢?”   燕琛翻了一个白眼,不耐烦道:“没了。秦子开,你别得寸进尺!”   秦冉道:“你再仔细想想你都还记得什么,比如你再回到山蒿里时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可发现什么不合常理之处?”   燕琛冷笑道:“你比我可清楚多了,山蒿里外的石碣不是秦老将军所立?你我心知肚明,还要我再多费唇舌做什么?”   秦冉道:“那不一样。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总还有旁人不知道。”   说到旁人,秦冉又装作不经意扫了一眼窗外。他做的隐蔽,被对话内容抓住全部心神的河伯和燕琛并未发现,只有叶秋随着秦冉的目光淡淡扫过去又收回。   他是知道秦冉我行我素,毁誉不由人的性子的。做事情、考量何事从来不与人透露半点风声。   大概因为很少顾及旁人,所以做起来顺从本性,比陷在爱恨情仇的睁眼瞎看的清晰透彻。   他叶秋只是性子独不喜欢和寻常人往来,而秦冉冷酷起来是真正的不近人情,敢往自己心口上插刀子的。秦冉,天生适合兵不血刃而驰骋沙场。   叶秋右手缓缓抚上左手的腕骨红绳的位置,此绳与秦冉手上的那条红绳乃是一对。不过关于红绳的隐秘只有连云道人知晓。   在山蒿里连云道人替秦冉拔毒,两人单独相处时连云道人在灯下曾夹棒带刺地训过他:“你为了他专程从天道宗赶来寿春,他晓得吗?一看你就是死心眼倔的呀,你可知秦冉这小子生就一副孤寡面相,难有知己情深哪......   你一声不吭给他系了同心结,好处只有一点,他人在哪儿你自然清清楚楚。坏处倒是一大堆,他伤你痛,无论你伤的多深多痛他也不知晓。   往后还要替他背负灾孽一生一世解除不得。如此说来,反悔了吗?”   悔么?   他从不肯对谁剖心置腹过。   可于他有何关系?他既然许出去了,便是白骨化灰,山海化雾,也无怨无悔。 。   燕琛皱起眉头摆明了不想多谈,兹事体大,牵扯的隐秘不足为外人所道。燕琛大手挥挥,豪气冲天道:“故事讲完了,轮到你俩——”   然后他便和秦冉走了个不明不白的对眼。   燕琛陡然七窍全通,当即悬崖勒马道:“兴许我还可以再说道说道。”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事关秦老将军....”   他看了又往阵法中添纸钱,好似一拨弄自己的一亩良田三分地的秦冉一眼。秦冉抬眼面色肃然朝他点点头,可以说。   秦月白为人坦荡一身劲瘦风骨,燕琛这样不拘小节的人提到他也不免带了几分敬重的语气:“秦老将军身死之后朝中曾经流传一些半虚不实的言论,传到坊间难免会走样,说什么的都有。但秦老将军元和七年确实私自率军入了寿春山蒿里。也就是现在邪气不散的山蒿里。”   “有人说时因为山蒿里流寇丛生,所以秦老将军率军绞杀是为民除害,也有人说是居功冒进,打着除害的名义排除异己——因为山蒿里窝藏一批朝廷政敌。”   不管哪一种,说出来都令人啼笑皆非呀。说是给大家听其实意有所指除他和秦冉之外的旁人。元和七年的屠杀,远在天道宗尚且年少的秦子开置不置身事外他不大清楚,其实就算秦冉清白无辜,身为秦家子嗣他也不可能完全摘除干净。   所以就算李琳琅恨不了黄土埋身的秦月白,连坐秦冉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毕竟,秦冉在边关的这些年手上染的血、剑斩下的人头,他不仅耳闻也眼见。若拉上八百里边关的仇敌一起恨起来,每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   关于秦月白大肆屠杀的为所欲为不定是真,毕竟传言的人谁都未曾亲眼所见。未曾眼见者却比谁都言辞凿凿一口笃定,假的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自己也晕头转向的信了。   燕琛自视甚高,与旁人两样,也为当初自己的轻信汗颜。所以燕琛停下来多嘴多舌地问他:“秦子开,当年你听到你父亲那些不堪入耳的传闻究竟是怎么想的?我怎就未见你哭过愤愤过?”   秦冉道:“哦,因为我这人格外没心没肺。劳神子挖空心思琢磨怎么把人大卸八块,杀之而后快?有时间不如多干正事。”   燕琛又道:“在北疆军营你可不是这样。”   秦冉道:“我是怎样?” 第四十章 情出肺腑   燕琛道:“第一次你落剑斩人,你的手在发抖。我这个蒙古大夫不瞎,没心没肺的人可不会怕杀人。”   秦冉敲膝盖的指节一顿,半晌:“......呵。”   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留给人无限遐想。见鬼杀鬼,见佛屠佛的长平侯居然会害怕?   他彷佛生就无所畏惧云淡风轻。   不知底细的世人提起他总带有十二分敬意,恨不得把他捧上云端,供奉成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神邸。   就像有两个秦冉活跃在众人的口里心里眼里。身在人间的长平侯会伤会痛会胆怯,让人失望愤慨;羽化飞仙的那个供世人瞻仰,焚香而拜神圣不可侵犯。   多数人信奉的都是后者。   京中对他呼声最高的小民百姓如此,寿春客栈以他为底本说书的汉子亦如此。   秦冉深知,捧得越高,知道真相后从高处摔下来格外惊心动魄些——高处不胜寒的教训他的父亲已经身先士卒走了一遭。   燕琛非常大言不惭地描绘了一番秦冉杀人后担惊受怕的情景:   夜下挑灯枯坐,擦拭剑刃也不免一阵心惶惶然——杀人的快感总会被更深一层良心的悔恨抹去。   他酝酿的一番感人至深还没有把自己感动哭,秦冉老神不在在的催促他:“说正事。”   燕琛毫不客气地回呛他:“好,你声音大你有理。让说的是你,闭嘴的也是你。外人面前你高风亮节举世同仰,脏水泼到身上眼也不眨的。就你这难伺候的破脾气活该一辈子孤家寡人。”   自打丢了走火入魔的李琳琅,燕琛的脾气越发古怪。不过他也只在秦冉秦冉身上图一时痛快。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在以前可算常态,自打经历了李琳琅一事后便有些变味。   虽然燕琛和秦冉脾气并不相同,他们二人都是我行我素独来独往的作风。   因此别看燕琛表面若无其事一派云轻,或许内里为李琳琅的事情忧心如焚。   是以秦冉嘴唇动了动没回嘴,燕琛已经息事宁人说下去,正说道“那些村民身体有异不似常人,秦老将军便下令将尸首烧尽以免后患”,窗外一个人影极快的闪过去,在废宅大门露了一个身形。   秦冉当即按住双眼烧红要追李琳琅的燕琛:“别去。”   “放开!”   秦冉生受了燕琛一掌,踉跄几步咳出血,低声道:“你先冷静......”   “你叫我怎么冷静?去他娘……秦子开你故意的?”   两人一言不合吵了几句,河伯目瞪口呆看到燕琛怒气冲冲前脚出,秦冉后脚捡了地上的流云剑追出去。   因未认出李琳琅,一番对话听得不明不白,他愣了好久方想起来问原地不动的叶秋:“两位还会回来吗?”   叶秋的语气不知怎的变得有些古怪,只是他一向冷冷淡淡惯了,因此河伯听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或许。”   看秦公子携剑出门的架势,河伯忧虑道:“叶公子不出去看看吗?万一两个人打起来,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至少打起来顾及旁人啊......   叶秋道:“不必。”   回回都是颇为吝啬的两个字,好像多说一句话要折寿似。他这些日子习惯了秦冉的谈笑风生,头一次生受叶秋冷脸。河伯尴尬道:“叶公子还真是言语洗炼,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啊。”   等了许久,叶秋的唇还是抿在一起的不言不语。河伯苦笑道:得了,自找没趣。   叶秋站起身掸掸衣袖,走过去坐在秦冉的位置上往阵法中代替他投了一把纸钱。升腾起来的烟灰蓝光微微,很快阵法中只留下一小撮燃尽的烟灰。片刻堂屋中传来一个餍足的饱嗝声,就好像.....吃饱了撑的。   河伯这才恍然问道:“啊,少了秦公子和燕公子,那此地阵法按理说是否失了效?”   叶秋道:“有我在,不会。”   听叶秋言辞笃定河伯自然不疑有他,沉沉静静分析道:“我看这回事燕公子太过意气用事,外面情况未明就这么贸然出门。我不是说追出去的秦公子武力不强,但他刚刚受了燕公子一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倒是拖累了叶公子。”   河伯似是想起来什么往事,摇摇头,向叶秋施礼道:“此言实在唐突。我也是希望二人安好。”   果然不到一时半会秦冉在门口露了脸。   河伯吓得站起来向前迎了几步:“两位这是......干架了?”   秦冉喘了口气,口干舌燥手边又无杯水解渴,舔了舔唇瓣解释身上的血迹道:“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总之现在外面乱得很,估计是这废宅的阵法和尸体的诈尸有关。   现在阵法稍微松动外面的动静都要上房揭瓦,不仅证明这个破阵法子有效,还恰到好处扎在七寸。”   河伯紧张道:“那要是阵法破了,外面的东西不就能肆无忌惮闯进来......”   秦冉忽地又冲他诡秘地笑了一笑,揶揄道:“还没破呢,你就担心不着边际的以后,四个人里有三个人可以护着你,怕什么?”   他斜着的右肩上扛着蔫头耷脑的燕琛,风风火火将人放回莲花铺垫。   燕琛一条胳膊渗血,被放倒后仰面朝天死不暝地翻了一个白眼,秦冉又踱步过来拔掉他脖子上的银针。燕琛能动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捏秦冉渗血的肩头。   “嘶......”   “活该。”燕琛哼哼几声,河伯听出是这两个词。   两人又开始毫不客气斗嘴,燕琛戳着秦冉伤势痛骂一阵龇牙咧嘴安分下来,在河伯看来约莫是自我冷静去了。   秦冉捂着肩伤看到叶秋占了他的位置,心知他不在是叶秋稳住了阵法,心中有些感动,自觉地坐在原先叶秋莲花蒲团的位置。四人又重新占据阵法东南西北四个角。   叶秋体内真气匮乏还需要修养,秦冉不敢让他多耗费心神,自觉占据阵法主心骨。他感慨着叶秋横看竖看皆是良人,又想起自己那夜想到和叶秋“行万里河山”的砰然心动,于是又刻意不去注意叶秋的眼神。   在外人看来就好像和叶秋不和,加上又和燕琛的一番闹腾,看似三人牢不可破抱成一团,倒像是面和心不和的四分五裂。   河伯不知,这些日子秦冉对叶秋的刻意疏离也是想自我证明是否是他错觉——对叶秋的心意。   说实话,遇到叶秋这样体贴入微的暖心人哪有人不动心,秦冉身在其中是比旁人迟钝一点。   他的动心是一点一点的,就像慢慢泄闸的水,到某个关头猛然横冲直撞的爆发了。如叶秋,如他,生平克制惯了的人情愫一旦燃起来是让自己深陷其中的惊愕。   所以他自己被自己对叶秋有了明知不可为的想法愕然了。   他性子疏狂其实带点内敛,看似固执其实并非古板,冥思苦想几日后想通是想通,复杂矛盾的秉性让他接受起来还是难免毛骨悚然。   他想过自己会找一个如叶秋一般的温婉女子,如今倒好,原来他要的不是“冒牌货”,而是霜寒三日不说一句话的正主哇......   不要说身为男子的叶秋接受不了,他自己心里都翻不了这个坎。抛开世俗伦常不谈,他怎么对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小师侄下手。   从小看到大的......叶秋。   秦冉牙疼地在心里念几遍,刚上头的一点热血都凉下去,突然想找个坟地挖坑把自己埋进去。倘若他家古板刻薄的老祖宗知道他的大逆不道,坟头会不会诈出七窍生烟?   他单方面胡思乱想,万万漏过了询问叶秋的心意。可这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他尚在病中曾稀里糊涂问过叶秋原本有心上人,光是这一点秦冉干干脆脆的性子实在干脆不起来。   孤家寡人的名头被人叫顺口了,秦冉头回既好笑又无奈,体会到什么是有嘴说不出口的苦不堪言:定是上辈子作孽伐了人家的坟头树,这辈子才会注定孑然一身到黄土埋骨。   他晓得自己恐怕一辈子要在叶秋这碗若水里漂着了。   听到中堂陆陆续续好几个干噎声,秦冉才发觉自己往阵法中多投了一倍的纸钱。听着不仅像吃饱了撑的,约莫吃多了要呕了。   燕琛最听不得这种聒噪声音,捂着被秦冉扎过针的脖子微微仰起头,道:“什么东西撞邪了?叫唤那么大声?”   他随便扭了一下脖子就疼,又觉得一直僵着不动委实憋屈,于是又冲微微出神的秦冉道,“你作甚弄那么大动静?”   秦冉手里的纸钱还余一半,也不着急解释:“不是我。”   这时河伯颤巍巍出声道:“二位,看你们的后面......”   河伯从方时起目光就四处乱飘,秦冉以为他在寻什么遗落的物件就没管。听到他语气不对三人同时往身后的高高而立的金身佛像看去。   “好似......比方时近一些了?”河伯结结巴巴比划道,“你们二位不在的时候叶公子也往阵法中投了一刀纸钱,然后堂屋中也响过几声好像人打干噎的饱嗝声。   我起身在屋里走动过,原先我们离佛像有一丈来远。随着刚刚那突如其来的干噎,明明听不到脚步声,但我发现它好像离我们近一些了。” 第四十一章 真相   就好像一个人悄咪咪地从背后举止不明地向你靠近,只不过对象换成了一尊物件。   听河伯的腔调语气,只差把佛像活过来会动了要吃人的惊恐之色摆在脸上。   秦冉将信将疑用脚丈量了佛像到莲花坐垫的步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走回来,安慰道:“你就当它或许成精了吧。”   语气诙谐就和说一条会学人样作揖的阿猫阿狗似。   河伯把目光转向对面无甚表态的叶秋,又转过头看旁边满脸颇不耐烦的燕琛。颇觉四人里唯有自己是贪生怕死的正常人。   纵然他自小双眼可辨阴阳,按理说见惯了怪力乱神已经见惯不怪了,可冷不丁有一天死物会活了蹦跶了,更甚者活蹦乱跳找你讨口饭吃。   当死物再摇身一变成丈把高挪一步地动山摇的佛像时,那是真的会把人吓厥过去的。   然而他抱住自己的双膝打了一顿哆嗦后,不知怎的面色苍白干巴巴笑了几声。   秦冉:“嗯?”   河伯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慢吞吞道:“我只觉得幸好遇到的是各位。看你们从从容容的样子,我似乎就觉得没那么好怕了。”   秦冉笑道:“既然这样那就接着破阵吧。早破阵,我们好早日带你出去。”   燕琛和秦冉的伤势无碍。用秦冉的话说,他的肩伤是被不长眼的东西撩了一下。轮到燕琛的说辞更为了得,他干脆一口咬定胳膊被狗啃了一口。于是两人互相面面相觑片刻,眼神交流间险些勾起天雷地火,最后在大是大非面前放下个人恩仇。   第三个讲故事的人是叶秋。   叶秋缓缓道:“我曾伤过一人。”   “我有愧于他。”   因为嗓音沉沉的缘故,外人听出来几分格外的感触。坐在叶秋对面的秦冉忽的垂下眼,往阵法中投了一刀纸钱,又自顾自的借烧起来的火苗点了香蜡,插在阵法旁边的炉鼎中。   两句话就讲完一个故事出人意料又在意料之中,一贯叶秋风格。但燕琛刚提了一口气听呢,这口气没呼出去话就没了。   他脸上的讥讽掩饰不住:“就这么没了?你这故事可还不如我呢。多大点事耿耿于怀?”   秦冉在心里凉飕飕的想到:盯着别人落水看不见自家脚湿,一饭之恩挂念了十来年。两个人半斤八两,都是闷葫芦里种出蘑菇的。   说实在,从叶秋口出听到悔恨之语太过新鲜。燕琛一时没把叶秋的话往秦冉身上引,毕竟在他的认知中秦子开是叶秋的眼中泪,怎么可能伤他。   燕琛好整以暇的隔山观火,不嫌事大的鼓动道:“我说你伤他哪了?身?心?”   叶秋的眸子盛满了柔光,目光温温沉沉扫过重新坐下来的秦冉,言简意赅:“身。”   燕琛短短嗤了一声。   叶秋半晌苦涩的补充道:“或许......还有心。”   燕琛又嗤了一声。   秦冉忽的觉得嘴里漫过一股陈年的铁锈味。   凭他漫不经心的为人处世态度,倒浑不在意叶秋误伤的那一剑。   其实就算当时咬牙切齿,后来诸事压身也犯不着特地自作自受回味一遍。毕竟被人捅了一剑的滋味也不好受。   十来年的陈皮滥麻子往事,没想到叶秋心眼里惦记着不忘。想来寿春客栈两人重逢,叶秋单膝跪地要探他脉时所言的“就当我欠你的”是有意指这一剑的伤了。   他的伤口在腹部,不致命,痛却是实实在在不像雨打芭蕉的清风细雨——叶秋毫无保留刺他一剑,他眼里的心痛、不解、迷茫,反而忽略了后来留疤的腹部不断滴血的伤势。   压在秦冉心底极度有意淡忘的这件往事,回过头总结其实错在他年轻气盛,少年人的血气方刚总想独当一面。   可一剑之下埋藏的是两人之间由来已久的不信任、不认同,好比一大桶烟花找到了起火的捻子,一下子炸出个轰轰烈烈粉身碎骨。   道不同难以为谋,两人决裂后便是十年不相往来的遥遥相望。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哪成想再聚首的桃李春风一杯酒,已过了江湖夜雨十年灯。   只是当初因误会而起的分歧,现在当着众人面叶秋将过错揽于己身,倒显得他受了平白无辜的冤屈似的,秦冉莫名有些浑身不舒坦,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错不在你。该说有错的是他呢。   河伯面色苍白叹道:“叶公子的话不过两句,但我能听出来叶公子对那人满怀愧疚,只是因为不善言辞,所以一直未曾出口。时过境迁,能让叶公子如此惦记的人早已不会介怀。秦公子你说是吧?”   秦冉愕然,半晌好笑道:“还有个燕公子,你怎么偏偏单问我一个人?”   河伯看着他的眼睛道:“你们二位身上气质相同,具体的我说不是上来。但我想世上还有称得上叶公子知己的人,应该是秦公子这样的。不知我刚才所言对否?”   他追问的是是否介怀的那句话。   秦冉“啊”了一声站起来,不看叶秋也不看旁人,背过他们摸了摸鼻子,道:“可能......也许......我想是的吧。”   “搞半天叶秋说的是你哇秦子开。你劳神子偷偷摸摸背过身,有什么见不得人。”燕琛在一旁啧啧道,“哎,听河伯你这么问,我似乎觉得什么味飘过来,怎么这么甜腻死人呢。又伤身又伤心,你俩这么腻歪,怎么不顾及顾及我们这些不相干的外人?”   秦冉充耳不闻,突然弯下身朝阵法中投了一把纸钱,目光落在金身佛像身上。   他的莫名举动太过突如其来和诡异,连带着河伯也跟着他抬的手势跟着看去。   河伯张大嘴巴,开开合合说:“佛......流泪了.....”   一行红色的液体从金身脱落的佛像眼角滑下来,就好像他听了个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的故事,代替叶秋而哭,哭得眼泪汪汪泣血不止,看得众人皆是眉间一跳。   秦冉砸吧砸吧嘴巴道:“唔......这可比吃饱了撑的有意思多了。”   叶秋的故事太过言简意赅,一无时间二无人物,拿去作话本简直是砸人家说书人的饭碗。谁知这样一个不算故事的故事居然也能算一个破阵法子。因此燕琛嘀咕了一句:“这也行?”   秦冉收了目光道:“或许是因人而异吧。”   他的目光突然又和叶秋撞上,只是那沉沉静静的目光倏忽又离开了。秦冉眸中一动,叶秋已经低下头,平静地将沾了血迹和香灰的纸钱折了几道。   秦冉心头有一簇光冒了一个头,又随后自觉地将因叶秋而起的心头的悸动按下。   他忽然觉得,自己要是恰好没有来到寿春和叶秋再会,是否听不到叶秋这一番坦诚置腹。这样想来,他的心里似乎没有那么堵得慌了。是他赚了。   有了前两次的诡异事件,轮到秦冉开口的时候众人的心情就格外复杂。河伯又瑟瑟缩缩丈量了佛像到他们的距离,确定没变后秦冉才得以开口。   他的故事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只说了三句话。   秦冉的第一句话是对燕琛说的:“秦老将军的逝世罪过在我。在长平侯府养病期间,是他老人家特意放出的他病重的消息,所以那时在北疆的你不知道。”   第二句话说的是秦月白下葬后他将父亲交代的遗物送还给他的师父青怜君,后面的话是对叶秋说的:“那些日子我戾气太重得罪了不少人,幸亏你一路护送我。可惜我走的匆忙,一直来不及谢你。”   第三句话更长一些,秦冉的语气也更为严肃沉缓:   他年轻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血气方刚他未见得比同龄人少。有些错误,他只当被火烧到了手指头,转眼就忘。有些错误烧到了他的骨子里,是真的见疼的。   他的身不由己在于他从来都不想肩担大任。是以秦月白唤回十六岁的他的那封家信语气有多严苛,他对秦月白的恨就有多重,而造成此后他在生死无情的战场上的成长有多跌跌撞撞。   十八岁那年的十三涧一战,因他不稳重、冒进而死的将士累起尸山血海,他那时才深刻意识到——原来他不经意犯下的过失需要人命来偿。   秦冉道:“谁都说刀剑无眼,当我躲过身后一剑,是他老人家替我挡了暗处的毒箭。一直撑到回京述职才被我察觉,原来他早已毒侵肺腑,无可救药。”   他一直不愿称呼秦月白为父亲,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侯爷、将军二字。索性人死如吹灯拔蜡,死去的人自然是不会计较的。   秦冉说着说着目光就有点飘,好像一把回溯岁月的长勾将他拉回秦月白倚在病榻上,语气沉沉对他嘱托的场景。   当时的秦月白每吐出一个字眼脸色就苍白一分。他跪在跟前听将死之人最后的训诫。   这个正当壮年的男人吝啬眨眼的力气,直到生气尽绝,好像若是他不答应便死不瞑目。   既然你不愿意为河清海晏,那你便为死去的人赎罪吧。   燕琛喃喃道:“原来如此......”他一直只知秦月白是突然旧伤复发不治身亡,没想到是毒发身亡。秦冉接手秦家军后性情大变,他还当他飞神附身突然转性......   见燕琛张大嘴巴似有所言,秦冉先行一步:“少不更事。你听听就好。”意思是:别问了,翻过去吧!   燕琛道:“我还没说话你怎就让人闭嘴?”   秦冉翻脸不认人:“你们是否听到了什么声......”   这话题转的真妙啊。燕琛冷笑一声:“是吃饱了撑的还是佛像又眨巴眨巴眼睛流泪了?还是那那么大的金身佛像突然想不开要一蹦一跳挪过来?”   于此同时,叶秋把叠好的十三枚沾了自己指尖血和钱灰的黄纸投入阵法的火苗中,只听“砰”的一声,灰飞烟灭。   “都不是。诸位让开!”秦冉率先一把捞过最近的河伯,从莲花垫上疾退数丈!   叶秋袖袍一扫,卷起地上的方晷,疾退至秦冉身旁,与此同时,背后浮生剑出鞘将金身佛像的右眼戳了个对穿。   待秦冉又将自己的流云剑插进另一只左眼,堪称飞云走石的佛像已经离秦冉鼻尖不足一寸!佛像高高大大近在咫尺,秦冉的瞳孔缩小了一圈。   一阵灰尘散尽,裂开嘴巴状若大笑、眼窟隆汩汩流血的佛像暴露在众人面前,燕琛和河伯也看呆了。   紧接着,金身佛像被戳瞎的双眼冲天而起的一股腐臭,这不仅仅用面容惊悚来形容了,简直是腌了几十年的臭咸菜。   叶秋和秦冉收回剑,秦冉率先越过佛像检查佛像的莲花底座。佛身朝他们冲来,脱落的莲花底座还留在原地。   闻不惯怪味的燕琛掩住口鼻,道:“佛像有异,你检查莲花座做什么?”   秦冉倒不在意臭气熏天,且他双手皆埋在莲花座中心的凹槽处:“佛像的问题等会说,这件事情比较重要。”   燕琛下意识下口怼他:“亵渎神佛可是大不敬!”   秦冉不解道:“佛像眼睛都瞎了,它还能看得到我?我亵渎了那么多次,它真会显灵发怒,落一个九天神雷试试?”   等了片刻,风平浪静。秦冉得意道:“诺,无事。”   好似同意他似的,门外甚至吹来了一阵徐徐微风。   河伯看了一眼大门外,颇为忧虑道:“这阵法.....算是破了吗?那岂不是挡不住那些活死人了?”   是有什么声音影影约约。   “阵法也许破了也许没有,河伯你过来,借你重瞳一用。”   佛像静立不动,好似作完妖安分下来,又好似暂时喘口气。   总之,是能让人松一口气。秦冉唤过众人,又将血迹还来不及擦的流云剑起在莲花底座的一层底板上,蓄势待发。   秦冉一边解释道:“腐臭味应该来自这里,佛身只是沾染一点味道。燕琛你别这样看我,你若是戳佛像胳膊、腿、甚至全身各处结果都一样臭味熏人。   佛像是个幌子,在它底下压着东西,我想也许是阵法破了或者不稳定了,底下那东西的味道就压不住了。” 第四十二章 借火   燕琛无语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有问题的?哎,我凭什么听你的。都撬莲花座,身后的那尊大佛谁管?”   秦冉已经撬动了一角,正兴致勃勃,自然没空跟他废话。当他和叶秋两人各站一角,秦冉双手还是落在莲花底板,已经掀开了一条缝,刚好容纳人眼窥探,怕里面的东西跑出来似的。   燕琛若非跟着帮忙,定不知晓他双手埋在里面做什么奇异事。   这时秦冉奇怪道:“河伯,你离我做那么远做什么?”   河伯摇摇头道:“我怕打扰秦公子.....”   秦冉道:“无妨。我好像看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冒出来,河伯你帮我看看。嗯?好像有团黑雾.....”   燕琛神色奇怪道:“一团黑雾你真能看出什么东西?”这句话说完他突然惊异道:“这是什么?”   秦冉只是说了几句,并不动作。能承受住丈高佛像的地板自然分量不轻,但落在他手中好像轻飘飘的没一点分量。秦冉还语调轻松地唤河伯。   听他们的谈话,一向萎缩不前的河伯也不由好奇了,他凑到秦冉跟前还未躬身,原本抬莲花座的手瞬间擒住了他的命脉!   秦冉的流云剑横在河伯的脖颈,因为出剑太快,剑的锋芒划破了河伯脖子上的肌肤,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一阵黑雾!   秦冉眯了眯眼睛:“你果然非人。”   那张原本惊慌失措的脸惊愕了一瞬,又陡然平静下来,就好像演戏累了似的。河伯甚至吐出来一口如释重负的长气,朝秦冉拱拱手:“受教了,侯爷。”   若非躬身剑的利刃会直接削掉他的头颅有碍观瞻,秦冉毫不怀疑河伯甚至想向他深深鞠一躬。   陪秦冉演完戏的燕琛松开手退了几步,皱眉道:“味道越来越重了,秦子开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就快说,这地方不能待人了。”   秦冉放下剑,松了口气地问河伯:“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河伯摇摇头,该说的已经说完了。该做的也已经做了:他看过茫茫的新雪,交过朋友,和他们一起喝酒,行过长长的一段路,尽管出了泰阿山的幻境他们很快便不记得他.....   他朝燕琛、叶秋拱拱手,又再次朝秦冉拱拱手。叶秋和秦冉心照不宣地同时让开。   只见莲花座的底盖像被人内部顶开似,当一只惨白、黑雾笼罩的双手从中伸出,河伯手指与之相扣的刹那,一同化为黑雾。一炷香方散。   燕琛从未见过这种怪异,但也不至于吓软了手脚。他不晓得的问题自然又扔给秦冉:“他这算什么?死了?灰飞烟灭还是魂飞魄散?”   他和秦冉争锋相对互捅的那一出自然是做戏。但他追李琳琅时对秦冉放狠话的确动了真怒。追出门两个人也的确“吵了一架”、“互相攻击”,之后他们顺理成章回到废宅。河伯却不知晓他们已经早有预谋,演了一出从头到尾的戏码。   他之所以答应秦冉在废宅耗着陪他演戏,约莫时他脑子不清醒,一时犯抽。   黑雾散尽,连外面的天色似乎亮堂了起来。秦冉的脸色却沉起来,但他的脸色变化不是因为燕琛。看着一时风平浪静,秦冉还是有时间向他答疑。   “非生非死,已生已死。他从未活过,哪里来的死生呢?你还记得在阵法中每个人必须讲一个故事吧?若非亲身经历,也需要真实可信。不是以自身为主,也会作为旁观的那一个。   你仔细揣摩,抛却修饰的部分,河伯故事中的人物哪一个是他?”   燕琛道:“我可没有耐性猜,秦子开你耐烦,左右和我没关系。”他看着秦冉颠了颠手里流云剑的分量,开始慢条斯理剥金身佛像的一层掉漆铜皮,再看只做事不言语的叶秋,竟只有自己一个人想立马离了臭烘烘的“鸡圈鸭舍”。   他脑子灵光一闪,咬牙切齿道:“原来你没打算走哇!”   那佛像似乎是个外强中干的浆糊,不消秦冉多费力就平躺在地,甚至完全不用借叶秋之手。约莫秦冉觉得佛像看准他欺负的欺软怕硬着实可恨,动起手剥皮的架势就格外干净利索。   “不急一时。”秦冉很快用流云剑在佛像后心挖出一块巴掌大小口,喘了口气,又将小口拓宽了些,额上渐渐冒了一层薄汗。他看着叶秋要来替他,摇摇头道,“不用,你不知道我找什么。唔,外面是不是打起来了?”   “一些活死人。”叶秋回答,又替他掏出后心塞的东西,竟是一些稻草。原来看着扎实的佛像是个徒有虚表的空壳子。看着古怪也并无所言的腐臭冒出。   秦冉道:“自己人打自己人?算了,别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叶秋你知道那些东西还要几时发现我们这群活人,闯将进来?”   “阵法已破,最多一时三刻。”   秦冉擦了擦汗,嘀咕了句:“一时三刻......够了。”   燕琛离门口近,自然听到了外面的喧哗声,因此秦冉和叶秋的对话听得只字片语。他突然想起什么,关切道:“秦子开,你说外面的喧哗声,可不可能是你的秦家军赶来......”   在他问的当儿,秦冉已经和叶秋从佛像后心掏出半人高的干草,几乎把佛像整个掏空了。但他还嫌不够似的,开始丧心病狂地拆佛像的头颅。   燕琛看见他的大逆不道,忍了忍,终于忍不住道:“你和它有仇?”   秦冉道:“秦家军在我离京之前已经调回北疆军营,有心赶来也无力。和你说那番话自然是骗你的......对啊,有仇,这玩意儿原先降雷劈过我。”   燕琛一怔,听着重点问:“那你给谁送信?你别忘了,秦子开你本就是私自出京,这时候的你应该老老实实待在京城长平侯府养病才是。现在谁敢众目睽睽之下调兵遣将助你,那不是明摆着起兵造反。你找旁人,旁人信得过吗?”   秦冉神秘莫测道了一句:“自然是有的”,燕琛还待问,他话题已经拐到十里八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燕琛抱臂饶有兴致看秦冉的鼓捣。尽管佛像上的臭味好像淡了,光看着被秦冉糟蹋的面目全非的神像就觉得眼仁疼,更何况去助他一臂之力。   他也并非不辨事理之人,当然可以看出秦冉并非心血来潮做闲事。在他耐性渐渐耗尽之前,便看见秦冉手指从佛像的头颅掏出什么物件,在食中二指夹着。未看清,秦冉已经将那枚物件投进莲花台的掀起的一角缝隙里。   燕琛道:“方才的东西是什么?”   秦冉道:“控制死物的二指钉,你应该熟的不能再熟。佛像不能言语,自然有人替他言语,只是我们都专心致志破阵,误把装神弄鬼当作神佛显灵罢了。”   这东西岂止是熟悉,稍微提起来燕琛就恨得牙痒痒。控制李琳琅所用的傀儡术,不就是这样一枚骨钉!   燕琛拍手冷笑道:“好哇,找了这么久都没有线索,如今还真是自投罗网。所以说这阵法也不是什么先天形成,有人在背后捣鬼?目的是什么?是李琳琅,还是针对你,秦-子-开。”   他秦冉得罪的人可不少,但谁会下那么大阵仗,颠覆一座灵脉的格局来害他?这么做可是吃力不讨好。   秦冉想得到,燕琛自然也能想到,他脑子里慕然想起十几年前一把火烧尽山蒿里的往事,惊愕道:“难道和那件事情有关?”   秦冉皱了眉头,显然也在回想。半晌他按着额头,轻轻吐出口气,像是不适应脑子里过多纷繁的回忆:“我陷在幻境中时看到了一些东西,不多,只是一些零散的碎片。有几个李琳琅小时候的场景,除此之外,我还看到......他老人家率军来到山蒿里......”   燕琛不知什么幻境,也不关心。他心头一跳,只觉得李琳琅和秦月白两个相关的场景有莫大关联,也似乎可以验证他的猜测:“你看到秦老将军做什么了?”   这么多年秦月白闭口不言此事,燕琛不好奇不追探是假的,只是苦于无迹可寻。那些参与此事的上上下下将领士兵也绝口不提,稍微提及都会面色大变,像是一场惊世骇俗的血腥噩梦。   他才知道旁敲侧击得来的终是浮于表面的冰山,虽然少的可怜,却也比一般人知道的还要多一些。所以他才能在秦月白死后,秦家陷入流言蜚语的漩涡中保持冷静。   秦冉当时在阵法中问他在山蒿里可曾见到什么,现如今是他反过来抽丝剥茧的追问。真是风水轮流转。   秦冉右手有意无意摩擦左手修长的指节,语气并非那么难以启齿:“如你所知。下令将变为行尸走肉者,斩尽杀绝。”   现在他们门外的这些东西可以当作没有灵魂的躯壳,而当时秦月白他们面对的,却是失去自我意识的活人。这些活人会饥会渴,虽然同类自相嚼尸,却还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   燕琛沉默一会儿,道:“你我皆知秦老将军为人怎样,就算天底下所有人都不信他,唯独你秦子开不能不信。”   秦冉忽然速度极快地看了叶秋一眼,很想知道叶秋此刻内心在想什么。他手指卷起来将指尖的干草压在手中,感受到掌心的微微湿濡,感叹道:“是啊,他老人家与其说是自负不如说是太自信,这一点我比不上他。”   但他柔软的后背依然交给不及弱冠的自己。秦月白也许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却是当得起敬重的侯爷二字。   “后来呢?”   听到燕琛的追问,秦冉神色古怪了一瞬,是啊,后来呢?他后来可不是突然被叶秋唤醒了,还是用吻的。   想到此秦冉又偷偷摸摸看了叶秋一眼,想着叶秋是否也和他想到一块,连燕琛也“被迫”、“不得不”注意到了:“你俩眉来眼去做什么?”   叶秋敛眉,神色倏忽冷了一瞬,只差把“注意措辞”写在脸上。看在秦冉心怀鬼胎的眼里,心里又是咯噔一跳,叶秋这是在意燕琛的出言不逊了?还是不悦地想起几次的吻?   可在秦冉眼里的神色多变,在燕琛眼中看不出半分异常。   叶秋提醒道:“时间不多了。”   “问题有点多,一个一个来。”幸得叶秋搭救的秦冉干起了实事。他把干草收拢收拢,都堆在莲花座底旁,语义不清道:“叶秋,借个火。”   在他这句话提醒下,秦冉缓缓打开了那层莲花座底板。 第四十三章 毒   在他这句话提醒下,秦冉缓缓打开了那层莲花座底板。   一股冲天的腐烂味散尽后,他们看见腐烂的森森白骨。   说不上有多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能辨认出手臂的部分紧紧搂抱在一起。头骨、残缺肢体部位堆满了莲花底座,竟没有一句完整的尸骸。   燕琛看到此景连连后退几步,才忍住惊骇,咬着腮帮子震惊道:“怎么这么多,这么多......”他已经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是啊,怎么这么多尸骸,因何被人塞进此处,又是何人所为?   秦冉突然指了指他脚下。   被他踩过的地方凹陷下去一小块,腐烂的地板暴露出一小节看似人的手骨,张牙舞爪抓着燕琛的裤脚。   秦冉缓缓沉了语气道:“我猜,我们正踩在一片尸骸垒起来的地面上......”   叶秋掌心火出,将莲花底座里塞满的尸骸烧尽。这些陈年尸骸烧起来的味道很奇怪,就像风干已久的柴,灰扑扑的白粉往上翻腾的时候,甚至可以闻到一阵腥味。并不是那么让人难以忍受。   “应该埋了很多年了,并不是李琳琅山蒿里的那些宗族。”秦冉斟酌语气,又从叶秋口中得知还有半会儿那些活死人才闯将进来,解释道, ”河伯的故事还记得吧?那些村民遭受天罚通通死绝,那么死绝之后的尸骨怎么处理呢?”   “这些诡异的死者尸骸定是不能用一般法子处理的,因为用土葬可能引来瘟疫,火烧的话,骨灰也不知如何处理。   再结合我们现在所处的废宅,我猜有人拿他做了阵法的阵眼。”   “你在北疆待的时间长,应该知道有些少数民族喜好用蛊,或者降头、巫术,要找到一种阴毒的法子拿尸骸做引子,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你看尸骸上刻的一些古怪符号,就可以证明我所言是否为真。”   燕琛果然看到抓在他衣摆的手骨上有朱砂所绘的图案,只是残破不全,无发辨认具体绘制的是什么。   燕琛从他话里庭除别的什么,道:“你是说很早之前有人做了阵法,那为什么现在才显露端倪?这种引起天地异象的东西可是瞒不住的。”   秦冉道:“你这个问题问得好。端倪在几年前就显露出来了,不然秦家军为何到此处?”   “你是说和这些活死人的产生有关系?”燕琛脑子都要转废了,泄气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别说了,我知晓的我心里难受死了。”   秦冉还是头一次听到燕琛这么示弱的一面,稍微想一想便明白,他是心疼做了阵眼的被利用的李琳琅一族......   待燕琛的脸上看上去好些了,秦冉语气放缓道:“可以走了吗?”   这话说的,就好像对一个小家碧玉说,你还行吗,要不要我背你一样。   是以燕琛黑着一张脸。他刚刚跨出门又转回来,回到莲花座旁边站定。   叶秋的掌心火自然与一般火不同,所以并没有烧毁莲花座半点,只是原本容纳的那些尸骸已经尽数灰飞烟灭。   连带着化成黑雾的河伯、秦冉扔进去的二指骨钉。   烧的一干二净,也是怕再被有心人利用。   秦冉同样在红漆剥落的门口站定,等他。他听到燕琛一个人放缓了语调嘀嘀咕咕:   “压在底下这些年各位受苦了......一路走好。”   他落了一身灰,却头一回没有嫌弃脏污,拿帕子擦拭。他是受过大苦大难的,曾经孤苦无依时四海为家,喝过最烈的酒,看过最美的夕阳。   然而午夜梦回,人的骨头叠在一起血泪横流的场景仍然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的父母无辜死在战场上,尸骨和大多数惨死的将士、百姓一样无处收殓。他最懂得尸骸无人超度、无坟可以凭吊的。   死人也是会怕寂寞呢。   秦冉伸出瘦长的指节沾了飘浮在半空中的烟灰,似乎是骨殖还是别的什么,合着小撮森森的白,就好像可以回顾一个人由生到死的一生。   他懒懒地垂眸看了手指一眼,那撮灰如同水汽一般蒸腾进了虚空中,眨眼而消。   忽地一阵天旋地动。   三人皆站立不稳,站在莲花台反应不过来的燕琛干脆直接扑地,来了个拜天地。   燕琛爬起来,好好酝酿的情感一时烟消云散,没好气道:“怎么一出未完又来一出?”   只听咯吱咯吱摇摇欲坠声。   秦冉反应更快:“先出去!”   不待秦冉提醒,几人前脚踏出门,不堪重负的废宅轰然倒塌!   那动静只一声就消停下来。   叶秋将敛息符分给秦冉二人。似乎叶秋早有准备,敛息符分下来只多不少。一张符纸作用三个时辰,他们手里现有的甚至够用一个月。   要知道符纸制作耗费时间可不少,所以当秦冉看他的神色多了几分疑惑。但他并未声张。   在废宅未塌之际已经有一些活死人冲将进来。因此坍塌的房梁下可见十几双黑雾萦绕的黑手,手指曲张。   死人已经不能再死,因此不到片刻,一个活死人顶开木梁,其余的纷纷从废墟里爬出来。   外面的活死人打得好不热闹,拳拳到肉,血肉飞溅。地上则是断肢碎肉:胳膊、大腿、手指、血牙、半边断耳。   地上乌压压的蛆虫蠕动,看见人腿就往身上爬。竟无他们立足之地。   于是硬生生将他们逼出二三十来丈才停下。   被恶心坏了的燕琛捂唇,没忍住,弯下腰,手撑着一棵枝叶繁茂的苦楝树吐了个昏天黑地。   三人中唯有叶秋只皱了个眉头,似乎有些微微不适。秦冉手抚额,好一会发青的面色才缓过来,但比要吐出胆汁来的燕琛可好太多。   秦冉上前捏了捏他的肩头,看他吐了一堆酸水,感觉自己喉咙泛酸也要呕似的。   他这个人不会说甜言蜜语的好听话,软话、安慰人的话对男人又太矫情。于是秦冉道:“上回嘲笑我什么来着,杀人手抖,怕见血。你怎么见了点场面就这般?”   “那能一样吗?”燕琛擦完嘴,帕子叠了几道扔在树下,道:“你杀人会特地碎尸,活生生吞来吃吗?都是人,就算是死人也是人,左右我看不下去。”人终归是不能吃人的,就算一部分也不行。   秦冉深深赞同。   “前几天看他们还只是发疯了样追着人跑,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毛病,或许再过几天吃完了别人,他们连自己也吃。”   燕琛说到此,似乎想起什么来,“听闻这种活死人若是咬到活人,哪怕只是一小口,被咬的那人也会同他们一般人不人、鬼不鬼。”   他这句话未说完时,敏锐地注意到秦冉的神色变得古怪,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旁的叶秋也记起什么。   “抓破了点皮。”秦冉是个毫不拖泥带水的,当下掀开领口,微微侧头,让他们看自己的脖颈。   果然如他所言脖颈右边只是抓破了点皮,指甲盖大小,也不深,就像婴儿挠似的留下个潜印。   他这个口子还是好久前和叶秋一起出结界,活死人时干架留的。要是没燕琛提醒,他真想不起这茬。   “算起来应该有十来天了,不痛不痒,也没有什么别的症状。刚刚的地动来的不似寻常,不是自然产生,倒像是人为的。   泰阿山的灵脉格局转变,我猜测与设置废宅阵法的那人脱不了干系。阵法如果有异常确实可以引发地动,如果我们寻着这条线索——”   秦冉不咸不淡解释了一番,正把话题引向别处,燕琛突然绕着他身后,指着某一处道:“一处破皮?”   秦冉听他阴阳怪气的语调不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摸到自己后颈某处,略带冰凉的手指接触到皮肤,就好像水遇到了火。秦冉感觉到了微微的疼意,蚂蚁咬噬了般。   燕琛银针扎向他后颈,再把变黑的银针部分给他看。   秦冉一愣:“我这是中毒了?”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燕琛比他还要烦躁,本来丢了李琳琅已经够让他焦心了,若秦冉再出事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急说话就带刺,“真好啊,你反正也中过一次毒了,一回生二回熟。”   秦冉皱眉道:“应该不是毒,下毒需要媒介。这些天我和你们同吃同住,若是中毒,你们不可能无事。河伯也不可能。他之所以守在废宅是怕阵法被破,那些活死人会冲进来将做了阵法的尸骨挫骨扬灰——那里有他们怕的东西。   也不是活死人的原因。我只被咬过一处,错不了。而且就算我记错了,也不该现在才显出征兆,连我自己都察觉不到。”   说来说去,他自己都不清楚他脖颈上的东西是怎么来的,又算什么。总不会凭空冒出来就有了吧?太不正常了。莫非真是他作孽太多遭报应了?   给他切脉的燕琛躁动得不行:“祖宗,闭嘴吧......少说一句话兴许还多活一个时辰。”   能不能多活一个时辰秦冉不知道,不过他闭上心里也闲不住。琢磨来琢磨去,忽然想起了他最近唯一接触过的东西,便是那破败的金身佛像。真他娘的,歪门邪道。   秦冉思忖片刻,还是瘫着一张脸开口:“如你所料,我约莫是砸了那个玩意遭报复了。”   什么叫“报复”?那是报应!燕琛听了,只觉得根根骨头松散灵活,急需要将秦某人拆骨活动活动。   燕琛探他脉也有一炷香的时间,秦冉耐性一般,只是怕在此地逗留越久越节外生枝,便想问他情况如何。但那话刚在唇边,他眼前就一阵发黑。   在他不负所料晕过去前刚好抓着某物,以及听到叶秋对燕琛道了一句“我来”。   当他再醒来时已经换了一个地。   秦冉动了动,又木然不敢动了。他身下垫了一些清爽干净的干草,背半倚在燕琛的半边肩膀。至于叶秋,则左手的指节落在他的摊开的右腕上。   搭在他脉上的指节瘦长而有力,温凉的体温贴在他肌肤上十分熨帖。叶秋的食指沿着他青色的脉搏游走时,秦冉甚至下意识曲起五指。 第四十四章 天光   按理说他该被叶秋探脉的动作完全吸引才对,然而秦冉的目光落在叶秋的右手。   他的左手正牢牢抓着叶秋的手腕哩,或许昏迷之前五指刚好卡在他突出的腕骨,于是便一直这么紧握着。   这是多么微妙又尴尬的一幕啊。   看他醒来,自然能一个人坐直身子,燕琛放开秦冉站起身,活动活动僵麻的半边肩膀。他回转过身是恰好看见秦冉装作自然而然地,左手一触即收地收回去。   叶秋更干脆,约莫想把右手收进袖里,却只是乖巧地搁在膝盖上。就好像,不约而同地缓解对方的尴尬。   燕琛当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酸溜溜道:“你俩真是一对冤家。”   秦冉:“............”他怎听着这句左右不是人话?   “过了多久了?”秦冉撇开目光,很好地省略了“昏迷”几个字,他还是要面子的。尽管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隔了一层装作啥也不知。   “晕了有一个时辰了。你若是再不醒来,我都打算再扎你一针了。”   被剥了脸皮的秦冉差点气出一口凌霄血。   秦冉不便打扰替他把脉的叶秋,除了刚醒来的头晕目眩,他好似并无别的异常。因此和燕琛谈了几个问题,得知自己所中非毒非蛊,很罕见地不知道该算什么。   但在他昏迷之前叶秋似乎有办法拔除。秦冉听了松了口气,就算不痛不痒当个吓唬人的摆设,这埋有隐患的东西还是除掉更好。毕竟谁知道会不会死人?   他一心谈话,自然未注意到叶秋搭在他脉上的食指一直悄无声息输送了真灵,借着两个人手腕的红线搭桥,好似下了一个引子般,勾引出“毒”。   秦冉后颈上的“毒”有大半慢慢通过青色的血管爬到叶秋手指,最后在他的手腕脉搏处攒成一寸长的黑线。叶秋探脉的手指再抬起来,垂下袖摆,掩在宽大袍子下的黑线已经一指宽。   那东西似乎是个活物,挣扎着顺着血管往胳膊上爬。眼看着黑线一寸寸渐长,叶秋施了个诀,便龟缩成一小撮在腕部了。但他暂时无法拔除。只是以身受之。   “祟物已除。”叶秋站起身来,向后退了一步,以便秦冉起身。   秦冉摸了摸后颈,果然那股刺痛感没有了。他道了谢并未往旁的想,私心里倾向这毒应该和邪祟类似,是以叶秋才能轻描淡写除去。   “既然是分头行事,那你和叶秋一路。我一个人无事。”燕琛看秦冉无碍,接着两人抛出来的话题谈到,他想去寻李琳琅,而秦冉则是打算寻着地动方向找过去。   燕琛对秦冉道,李琳琅偷听了他们的谈话,多半会去某处。他没具体指何处,不过秦冉猜测李琳琅可能回到了父母和宗族的“墓”前。   其实哪里有“墓”呢,一把火不仅烧焦了荒土,差点烧干了河流,还烧去了数以百计未眠的尸骨。怕是能找到的,只是他父亲秦月白当初为纪念这里而下令立的石碣——   “山蒿里之墓”   “这是信号烟火。”临别前秦冉将一白色烟筒给了燕琛。   在他们所站之处,越过西边低矮一些的山头,往上跨过重重的密林,他能看见泰阿山腰处隐约的隔山灯火,宛如一点星光。   以烟火为号,尚赶到泰阿山的军队将破开晓雾,埋葬一切的腐朽、未腐朽,将生和未生。   秦冉目送燕琛身影不见,突然生了一种送旧人的离别感慨。他回身面对叶秋,负手倒退着走,看着背光的叶秋身后一层黛青色渐渐沉淀下去。明暗的天地交加处,余晖在叶秋眉眼投下一层清浅的光。   莫名的,秦冉看着他明净温和的眉眼心中一动,在时局未定凶险难测的山蒿里,他陡然升起一抹举世安稳的岁月静好。若是一切尘埃落定,两个人如眼下这般不言不语,并肩前行,想必也是极好的吧。   “叶秋,你还记得我说过自己拆了金身佛像的事情吧?”大半的活死人都聚集在不知何处,他们脚下的路面还算干净,没有糟心的活死人阻碍,秦冉的语气难得轻快一些。   四周颓败的房屋渐渐多起来,他走了一段路又回过身,微微落在叶秋前面小半步。叶秋看见他背负的双手百无聊赖地转着烟火筒,淡声应道:“嗯。”   秦冉虽和叶秋说着话,脚步却不慢:“拆佛像这事是我欺哄你,不过别说我拆了和尚庙做柴烧,那时我可是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秦冉说话,叶秋自然只听不问。但秦冉若是稍微回望叶秋,将发现他眸中一片澄澈的柔和。   秦冉道:“几年前茯苓一带信一种神灵,其实那算不上神灵,叫“杀观音”的邪物,听闻每日烧香跪拜可以延绵子孙、福泽百世。本是无中生有,一传十十传百人们便信了。其实只是有人装神弄鬼让愚民在神龛里供奉罢了。   本在茯苓一带传闻,后来越传越神乎,传到我耳中便成了若不信神便会七窍流血爆亡。”   说到这里,秦冉似乎颇为无奈,那时他接到茯苓求援的消息,便率兵匆匆从北疆赶到茯苓清剿流匪,哪成想被迫参与了茯苓百姓因信仰“杀观音”而起的群起械斗。   “本来神灵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若是信仰人一多,假的也变成真的了。‘杀观音’的来历不详邪乎得很,好端端地把淳朴的风气变得穷山恶水,一时之间那里的人们越来越穷凶极恶,路过此地的经商之人皆人心惶惶。”   “你说遇到这种事情我能怎么办?”说到此,秦冉反问叶秋。   叶秋道:“除之,以儆效尤。”   秦冉道:“唔,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然而事实比我所想复杂得多。拜过杀观音的人都中邪似的好坏不辨,见人就打,且力大无穷。   你很难想象一个八十岁、走路颤巍巍的老头扛起成年男人也难以举起的千斤顶砸人的场景。壮年男人都被征兵或者出门远游,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残。打又不能打,不打又不行,那时候真的是头发都愁白了。”   秦冉叹了口气,“那件事情处理完,此后我见着神佛一类的东西都头疼得不行。更别说捏着鼻子焚香祈福了。”   疑点颇多,怎么处理这件事情的尚且不论,叶秋思忖片刻,慢慢捋出一条时间线。叶秋斟酌道:“此事发生于旱暑年?”   秦月白死后秦冉袭“长平侯”之位镇守北疆第二年夏,遇的那次百年大旱称为“旱暑年”。   “正是这一年。”本来灾慌年人心难安,还要邪佛害人一事火上浇油让人焦头烂额,是以安稳在深山林里不问世事的伽蓝地更让人火大。   他没告诉叶秋,为了查清楚这尊“杀观音”的来历曾几次三番拜访最近的佛门净地,均以自己杀孽太重被拒之门外。   现在想来其实怪不得那些担惊受怕的小和尚,毕竟当时自己一身血迹未清、杀气腾腾的样子真像砸场子的。   秦冉走着走着脚步停下来。为杀观音之事他当时也想过回宗门,后来也的确换了一身洁净白衣,踏上天道宗三千三百三十三阶的白石板。   天道宗一百三十九阶的上山入口刻着螭吻石雕,早凋的紫桐铃落了一地,好像铺满一地肃杀的秋色。他停在螭吻石雕前的台阶伫立良久。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脱离宗门了,此生将以长平侯的身份长身埋土。   回去以什么身份理由?连云道人在四方云游,师父青怜君闭关苦修。唯一算上知交的叶秋已经决裂。   且他现在这番模样真是不能见人的,尤其不愿见叶秋——   他尚在服丧,额间系了一条白色额带,全身皆素白半点杂色不染。比之上回和叶秋分别之前,他眉宇间却是多了一股子黑沉沉的挥之不去的暴虐气,连眼底也压着一抹呼之欲出的煞红。   于是他便倚着石雕坐下,一条长腿微曲起,另一条伸展搁在下面的台阶上,孤芳自赏般取下腰间的酒壶遥祝东风。   万丈红尘一壶酒,弹指间人生几度,尽在斜阳。   之后他将喝完的酒壶搁在螭吻石雕后面的软泥处,如果无人有心寻找,想必这些年过去了,这酒壶怕早已经被厚厚的落叶掩盖住。   他差点走火入魔的事情叶秋自然不知晓。后来他倒是听说因为旱灾年百姓实在太苦,天道宗的一干子弟都做了一回菩萨普渡众生去了。   就算真回宗门,除了留守的外门弟子,也见不着什么人的。   而李琳琅当初询问他螭吻为何物,他想起的不愉快的往事,便是当年自己一身见鬼杀鬼、见佛屠佛的杀虐气了。   “杀观音的事情现在提起,只是觉得与我们眼下面临的情况类似。虽然其中多半没有什么关联,但也说不大清楚。我只是隐隐有种直觉——”   说到此他故意停了一下,面对叶秋道:“十年前你刺我一剑,其实你不用记得,我早忘了。”说毕他转过身,不看叶秋反应地大步往前走。   私事已毕说公事,他没事人一样继续道:“如果有人能够利用异术使人变得暴虐易躁,让一个垂暮朽朽的老人力大无穷,那是否同样可以让一个常人变得如野兽一般嗜血吃人呢?   当然这个问题我们原先谈过,但谈的不一样。   原先我们猜测有人颠覆泰阿山的格局制造了山蒿里的阵法,阵法让这里死气沉沉,邪气纵生。   假设我们现在面对的活死人就是这么诈尸来的。唔,说活死人也不太对,准确地说应该是些作古多年的尸体罢了。”   讲到此秦冉不由感叹了一句,“也不知道是撬了多少坟墓,也亏这些别有用心的人能想出来。” 第四十五章 苦酒   忽然空气中远远飘过来一股味儿,正是他们要去的东南方地动的方向,秦冉神色微变:“是血腥气。”   不待多说,两人提气直奔血腥气来处,只消片刻便到了一处六层高的祭台底下。只是地上难以落脚。   远远看起地上的路面像浮了一层水,真等秦冉二人一个飞身落地,脚步沉沉,竟是踩在一片粘稠的血滩里。   狂风乍起,浓重的血腥味延绵数十里。   就好像泼了一层鸡血猪血不满意,还得厚厚地一层一层地抹,摸得个鬼哭狼泣怨气冲天。比之在废宅金身佛像的味更上一层楼,一般人闻着真恨不得找根绳子吊死,更别提黏在鞋底。   秦冉憋着气,发现无济于事,干脆瘫着脸环顾四周。树木寂寥也无房屋阻碍,除了两层高的祭台也算空旷,根本容不下人藏身。   “左右不像有人藏身的样子,方圆一百米都是斑斑血迹,若是有人走过应该会留下脚印。除非这个人轻功高过你我二人,才能来无影去无踪。”   在秦冉左右扫量的当儿,叶秋蹲下身食指抹了把地上的血迹捻了捻,在鼻尖嗅过断定道:“陈年旧血。”   只有表面薄薄的一层血迹还湿濡新鲜,下面便是厚厚的黑褐色。   在山蒿里这么这么巴掌大的地方,有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事,还是如此明目张胆大规模的行事,一个人的人力自然是不行的。   秦冉皱眉道:“就算不是最近泼洒,这规模也够吓瘫胆小如鼠的。能断定都是人血吗?”   看这血迹泼洒规模,非用上百个人的放血才行。且要不吵不闹心甘情愿,不然未等到血放好早有人挣扎逃脱、或者喊叫被他们察觉。因此他才会猜测不尽然都是人血。   叶秋站起身,素白的袍子撑开又收拢,仍然不沾半点脏污和血迹:“畜生血。并非人血。”   秦冉听着刚松了口气,又听叶秋道:“我记得就好。你不用。”   秦冉:“......”   这句话他该怎么回答?   十年前的一剑,扯过来扯过去。他让叶秋不用记得自然是希望能够释怀。   只是莫名的,他似乎从叶秋这句话听出不露声色的寂寞。   好似高淼的空谷回响落到了实处,一时之间他面前这个人从九天云端脚踏实地了。   甚至让他产生若是孤身赴无间,叶秋也是愿黄泉共为友的怅惘。   当叶秋饱含深意又曲折幽微的目光扫过来时,这孤渺高寒的怅惘仿若被人轻轻收敛,他心中那种“他对我并非无感”的想法就好像枯灭的篝火又死灰复燃,可那微火又并非一触即发,而是九曲回环的。   幸好这种错觉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秦冉目光落在还没有探寻的祭台,只一个飞身起落就在祭台长身而立。   竟是如此景象......   秦冉遥遥冲祭台下面的叶秋喊了一声:“别,你先别上来!”以免叶秋未听见,他甚至朝下面摆了摆手。可见所见之物令人悚然。   他的周围并无一个人,只有上百具密密麻麻的棺材。   正巧他右边的一具棺盖已开,只露出一只苍白的手,张开五指在棺盖上缓缓移动,犹如一只断手在空气中漂浮。   再看那棺中人双目紧闭,面若扑粉。他猜测这是刚死不久的女子。正想着谁丧心病狂撬死人坟墓,就有人递枕头来,他的心情却未轻松多少。   他将数百个棺材一一扫过,为证实倏忽而起的猜测,将一具近处的黑木棺椁打开,面露沉思,又走到一边揭开三四个外观完好的棺材的棺盖:果然如此,并非所有棺材尸体都在的。   就算刚死不久尸体,味道也并不好闻,秦冉确认完毕又原封不动盖好。   秦冉绕了一圈,棺材里的的尸体或面露安详、或面容痛苦扭曲,动作或手做顶开棺盖的挣扎状、或双手交叠于胸前,男男女女的情状不一而足,但都可以确定他们被放入棺材时已生机全无,自然辞世。   最后他半蹲在一具棺材前许久未动。许是这具棺材太小又太不引人注意了,一眼扫过去卡在两具楠木棺材夹缝里的它自然会被人忽略。   里面是一具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早夭的婴儿认为不详,一般用草席子匆匆裹了掩埋。只念往生经不立牌位,是吃不到供奉给先人的香灰的。   因此用棺材来收殓里里外外透着古怪。   秦冉探婴儿脖颈脉搏的手还未收回去,婴儿微微的脉搏跳动了一下,自此归于平静。此生此世再不会响起。   他能感到自己的心跳相跟着在这刹那骤停了一下。   可这刚落气的婴儿既不知生也不知死,一只皱巴巴的小手钩住秦冉探他脉的指头,眼还是未睁开的。   叶秋走近时便看到他弯下腰的脊背绷成剑拔弩张的一条线,上半身掩在浓重的阴影中。   秦冉低头看了半晌,忽地歪着头看向叶秋,背光阴影中的眉眼不知何时染了一层化不开的戾气。   他起身衣摆垂落,带有血腥味的浮土随着他的动作从棺盖上滑下。   坟墓尚有余位,下一个是谁?   秦冉看人说话的时候目光总是略带戏谑,或好整以暇,或漫不经心,就算语调认真时神色也会有几分促狭。然而此刻他眸子里浮上探不见底的阴霾,像落了一层黑灰,鬼气森森。是以叶秋略微担忧地唤了他一声。   因着一声呼唤,走了几步的秦冉按了按额角,再看那黑沉黑沉的神色已经沉静许多。看向叶秋的眸子像被灌入鲜活的光,透出一丝微亮来。   秦冉对他担忧心知肚明:“你不用担心我。这些棺材我匆匆扫过,看的不仔细,里面的死者都是刚死不久。或许有一二遗漏的地方,你再找找是否有别的发现。还有——”   他顿了顿,“我面前的这具你别碰,也别看,若是找到类似的别管,放在那儿等我来处理。”说毕,飞身下了祭台。   叶秋蹲下身只是犹疑半刻,缓缓将对成人来说委实憋屈的棺盖打开。小小的身体蜷曲在一起死婴映入眼帘。原本棺材已经小得吝啬,对瘦得皮包骨头的婴儿来说仍然太宽太长。   许是没人喂养饿了许久,头大身小,枯树枝似的脖子下支着同样枯瘦干巴的四肢,唯有根根肋骨凸出的肚皮凹下去的那一点儿,肚脐还算圆满。   叶秋眸子沉了下,便明白秦冉不愿他见这种凄惨得令人伤心落泪的场景。   杀观音的事情对秦冉并非没有益处,他从中知道有些异术会用媒介——如一尊观音,而较大的异术是需要鲜血来刻画阵法的。   当表面一层的血迹清理掉,以他方圆十米的地方显出下面一层朱红色的符号,就像苗儿刨除土大白青天,秦冉把做了工具的流云剑收回鞘中。   他不认得这阵法,便询问叶秋。   叶秋细细辨认后道:“四方生死局。”   四方生死局压四方,四个方向的阵法,少了一方都不行。   秦冉听了,道:“阵法的血迹干了许久,不像刚刚绘制而成的。如果每刻一处阵法便有一座祭台,像这样摆满棺材的还有三处?”   叶秋颔首,沉了目光:“棺材里的死者形状各异,大概是阵法催动后所致。”   秦冉道:“这应该是将泰阿山灵脉格局转的罪魁祸首了。我听过了诸多阵法,没有一处像这般诡异,需要一百多个棺材做阵眼。   这阵仗真是前所未闻。我听说大阵一般要用人血来醒,用牲畜血代替大概是耗费太大一时凑不齐吧。   不过能刨人坟墓又悄无声息聚尸在此处,也是怪为难人的。”   他嘲讽到此处又想到,这么多尸体棺材失窃,当真没有亲属报案,当真没有官员知晓?   叶秋似乎对他的想法心有所感:“江南一带多水乡,湿气重。山林高耸。因此逝者多埋在坟头山。”   坟头上顾名思义专门埋葬死人的山头,不住人只住鬼,除了逢年过节来烧香蜡纸钱,平时是深山罕迹自然见不到活人的。有的话也是鬼。   秦冉这才又想到,叶秋未入天道宗之前也是南方人,只是从未听他提过自己的父母如何。   虽说入了宗门宛如天生地养不拘世俗常理,血脉关系单薄得不近人情,但总归是生养自己的人。   好比他难产而死的娘亲,他从小到大每逢年关都要到宗族祠堂敬香磕头,纵使没太大的亲近感,他依然感激地跪拜那个从未谋面的温婉女人的牌位。   于是秦冉旁敲侧击问了一句。   叶秋答得爽快:“母亲尚在。”   这句话的意思便是父亲不在了。   秦冉心中五味杂陈了下,半晌无言,又想到还好还好,至少高堂还有一位健在。不算太过凄惶。   谁知叶秋摇了摇头补充道:“多年前已改嫁。”   秦冉目光扫过去。说实话,叶秋提到母亲改嫁的神情是疏离和寂寥的,就好像自己的父亲去世也罢,母亲改嫁也好,再多人的来往过去皆是四时代序的轮常。   他再仔细一琢磨,又觉得这疏离和寂寥并非等待诗落成国的苦闷惆怅,而是雪从长云山落下来的寒凉,是呷了一口悲苦的酒的。   很难得窥见叶秋袒露的心绪,但他惊讶地发现叶秋身上的疲惫感是自然而然被他感同身受的。   从他们在天道宗初见起,叶秋便与旁人格格不入自成一派,宛如身前锁着一道看不见的门。   而当叶秋毫不见外地和他说这些的时候,秦冉便觉得那扇厚重的门从里面被打开,一股鲜活的风从破口处灌进来了。 第四十六章 生死局   秦冉不动声色想,知否可以证明他在叶秋心里总比一般人还亲近几分,毕竟按叶秋的秉性不会和旁人讨论家长里短。   这样想来,原先的九曲回环的想法宛如一根肠子拉直了,他开始不合时宜的想试探问了一句,可那句“你可曾带你那位心上人见过父母”矫情话未出口,鬼使神差地想到一个问题。   秦冉那不懂风月的脑子懵了片刻,细细思量其中的不正常之处。叶秋说一不二,他说自己有心上人一事自然不会有假。他未曾有过知己红颜,但也知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关系再好也是有容忍度和界限的。   可叶秋对他就是太好了,好到毫无底线天怒人怨。无论如何是无法用叶秋是为十年前一剑的愧欠来简单解释。   这些想法在他脑子闪得匆忙,面上不露分毫,因此在叶秋看来秦冉只是低头陷入沉思,不过山中禅寺的钟声徐徐消散的时间。   最后秦冉在心里摇摇头,自嘲地想:总不会叶秋的心上人是自己吧?   再收敛好思绪,秦冉眼前的景物才清晰亮堂起来。   他一遇感情之事便嘴笨,不知如何安慰人,幸而叶秋也不像大姑娘小媳妇一般要人哄。   他又问了几句,看叶秋并无伤感之意,便顺口道:“我还没见过你家人。下一次定到你家里坐坐。”至少给叶秋的父亲烧柱香。   但烧香是人人都能烧得的吗?他一非远亲又不是近邻,毫无沾亲带故的。他说完就后悔了,平白无故地提出去别人家里拜访是否太过亲昵了。   但叶秋极轻极轻地答了一句:“好。”   有那么一瞬,秦冉感到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说完此,秦冉接着坟头山的话题道:“棺材和尸体尚可以在深山老林寻,大阵所用的牲畜血也是从深山老林寻来?算了,阵法本身如何形成也没什么可纠结之处。   我估摸着眼下的状况,空无一人的棺材约莫是里面的尸体诈尸,也就是我们所遇到的那些活死人了。而另外一部分老老实实待在棺材里的,应该是阵法算不上大成的缘故。”   他脑子里的灵感一闪而过,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抓住又未抓住,和叶秋息息相关。   秦冉边思索边道:“但我们所遇到的活死人不光有刚死的死者,也有作古多年白骨森森的骨骸,应该是从我们还未探寻的其他三处祭台诈尸而来。要真是每座祭台皆置一百多个棺材,那可不止刨一座坟头山了。”   那简直是把人家的祖宗的祖宗都给挖出来了。   说是丧尽天良也不为过。   秦冉说到此又关切地看了叶秋一眼。   叶秋心领神会道:“家父不兴土葬,骨灰早已随江河而逝。”   说到生死,秦冉便想到连云道人替他诊脉时曾道他“此后会落下心痛畏寒的病根”并言“早死”。   可拔毒淬骨的日子过去这么久,除了身体经脉的不适,他既不畏寒又无身体孱弱的症状。   他便知这连云老头又摆了他一道。统统都是胡编乱造的鬼话!   山蒿里的天色沉得快,秦冉只看见前方有个人影,道:“现在几时了?”   叶秋道:“酉时过半。”   秦冉当即飞身去祭台,不一会折返而回,便知道叶秋掀开死婴的棺材看过了。   若是被困在此地的活死人走出地界,见人咬一口,被咬的那个又找旁人下口,想想后果就令人头秃。   这时西北角的天空中出现一星信号烟火的火光,正是与他们背道而驰燕琛的方向。   秦冉看着烟火化为流光坠地湮灭,道:“看来燕琛也和我们一样,发现祭台和阵法了。”   那同样正在路上的军队,想必也能看见。交流不辨的他们一切只能便宜行事。   秦冉和叶秋二人动手,很快此处的阵法破坏得七七八八,时间有限不能尽毁,至少保证七零八落没七八个时辰修复不起来。   只是如何处理祭台上的棺材和尸体。   秦冉道:“都烧了吧,我想他们的魂灵泉下有知,也不愿看见自己未寒的尸骨平白被人糟蹋。”   且这些被邪法祭祀过的尸体一直留在人世,终究是一大祸害。   想到饿死的婴孩,秦冉的眸子又阴郁了一瞬。   不一会儿两人在百米开外遥见火光冲天。暗影下叶秋右手握住左手腕骨突出处。原本攒在手腕的黑线竟开始不安分蠕动——毒压不住了。   秦冉正把自己手中烟火信号放掉,道:“燕琛看到了应该会明白我们做了什么。”   果然等不到片刻,西北角也已火光冲天。   “真是奇怪。那畏畏缩缩的藏头露尾的人大费周章布阵,如今我们毁了阵法,居然无一点动作。”引蛇出洞的想法失效,秦冉也不得不承认比耐性,自己自愧不如。   秦冉手抵下颌思忖:原路返回是不能原路返回了。他们来时可吃够活死人的苦头了,这些人非折了胳膊手臂,让他们不能爬起来动弹不可。否则缺胳膊少腿的、无头尸体照样追他们一路。   秦冉忽记起一事道:“刚刚我们站在祭台时,有个人影正朝我们走来。只是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好像转个身那人就没了。叶秋你清楚了吗?”   他猜想应该不会是李琳琅。若是他,燕琛也会随着他,断不会还在西北角放火呼应他们。   秦冉再看叶秋,叶秋正好施完诀,宽大的袖袍垂落。看不出任何异常之处。   他似乎见施诀的银光一闪而过,默默盯了叶秋藏在袖袍下面的左手,半晌道:“你刚刚在做什么?”   未等叶秋回答,两人同时听见唢呐打鼓之声,幽幽然而至。四周树林还算繁茂,甚至有棵两人合抱的矮脖子树。等两人藏好,但见两个黑影伴随鼓声而至,其后是两具棺材并排而行。   秦冉数了数,一具棺材四人抬。数完又是两具棺材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走过。   真是有意思,秦冉饶有兴致再数,后面又是两句棺材接踵而至。   没完没了的,秦冉见后面乌压压一群皆是棺材,干脆与叶秋施展轻功悄无声息绕道队伍末尾。   两人敛声屏息自然不方便说话,叶秋便施了神识传念,这样交流起来,也是方便。   借过月出一点儿微光大概辨认清楚这些人影的眉目,秦冉用神识传念道:“这是都是纸人?”   此时二人已经估摸出棺材的具体数量。   叶秋亦在心里回道:“纸人抬棺。”   百具纸人抬棺是头一次亲眼所见,天道宗的藏书阁自然不会收录这种旁门左道,叶秋也是偶然得知。秦冉听了当即皱起眉头,心中不悦:“又是什么阴邪法子。”   再看轻飘飘托着棺材的薄而近乎透明的纸人,心中难免升起一阵恶寒。   可等秦冉要擒几只纸人探个究竟,那纸人宛如水影一样波光粼粼闪了闪,毫无阻碍地穿过他的身体。秦冉愕然,方才明白他们所见的皆是幻影。   再看那冲天的火光不知何时悄然了。百具棺材所往的方向便是他们焚烧的祭台之处。   秦冉摸着下巴道:“我大概明白了。彼时的的影像在此时出现,碰不着看得见,我们只能眼巴巴看着。还在想动用多大人力才能挪移数量庞大的棺材,纸人抬棺不费吹灰之力,真是好手段。”   将到此他真想抚掌:好一处物尽其用!   两个人缓缓走了一阵。秦冉环顾四周,确定道:“看来......我们应当不知何时又陷入幻境了。”   正如他附在李琳琅身上,经历他小时候的事情一般无二。幻境多有依凭之物,好比天上的雪水也非凭空得来,万事万物都离不开一个源字。   他们一路走来,见到秦月白命人造山蒿里石碣的场景、火烧活死人尸骸、官兵和活死人相斗不一而足。金石相撞铿锵,哭号遍野,身历其境。   渐渐地秦冉总结道:“时间线。造石碣在后,焚烧活死人在前,如果我们继续往前走,应当可以看见是何人所为。”   两人对视一眼,一致认同有这个可能。   直到他们走到一所土培墙的茅草屋,这场景便不再变换了。这茅草屋看着眼熟得紧,屋中有一妇人款步跨出门槛,秦冉定睛一看:可不是李琳琅逝世的娘亲。   叶秋却不认得,秦冉为他解释,同时心里感叹道:可千万千万别出来一个李琳琅。   正想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小男孩从门中跨出来。   不是他,还是谁?   秦冉无可奈何道:“你应当认得他。”   叶秋道:“认得。”两人站在院中,便一起让在一边,又尾在李琳琅和阿郎身后不远处。周遭环境秦冉熟悉得很,便知他们正往李琳琅小时候祭台——村中的祭祀大典。   秦冉道:“祭祀大典应当就是我们要找的李琳琅宗族灾变的源头了。”   七年前有人用祭祀的法子让他们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活死人,七年后又有人妄图借此地造一群怪物涂炭生灵。   渐渐路上多了些的人,这些山蒿里的村民皆是相约参加祭祀大典,有说有笑,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   秦冉眯眼瞧了这些人半晌,细长的手指指着其中瘦高个,道:“有些不大对劲,你看此人身后还拽着一个人。” 第四十七章 双影   用“拽”字太抬举,“拖”字也不准确,秦冉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描述面前诡异的场景。   仔细看,在此人身后还有一个较为矮瘦苍老的人不甘不愿尾随着。说是尾随不尽然,倒像是被迫。   这苍老人影身形佝偻,像是走不动地似的弯腰驼背,时不时发出渗人的一声叹息,又踉踉跄跄被前面的瘦高个拖着走。   宛如一处活生生的父慈子不肖的场面。   其他人也是如此,年轻的身后拖着更为苍老的,老得掉牙的身后所拖之人则更是白发枯朽,成了唯有眼珠子还有一轮活气的干尸。再看两个人之间皆一根黑雾样的锁链连接。   秦冉当即想到了他和叶秋手上的真灵银线。   叶秋道:“这些皆是地缚灵。”   秦冉便看得认真起来,显出老态龙钟之相却与前面年轻那人眉目相似,正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秦冉道:“后面老一些、矮瘦一些的是魂灵?人死后的魂灵不是同生前一样,怎么他们——”衰老得活像见了鬼!   “是阵法?”秦冉估摸问。魂灵身上阴气重,这些地缚灵流连在此处,因此山蒿里阴气极盛,适合做四方大阵的养料。   而大阵每运转一刻这些地缚灵就苍老一分,最后熬不住油尽灯枯,可不是永世不得超生么。   每深想一份,他身上的寒意就更深一层,能想出如此恶毒法子的人若非大奸大恶之人,心思也定不是纯善之辈。秦冉接连看了一出又一出出人意料的阴险手法,也不得不目瞪口呆。   若是李琳琅也在幻境里,看到他父母的地缚灵会如何?   来到一处泥土湿濡处,叶秋蹲下身,左手执袖摆,右手执木枝,在松软的泥地里缓缓画了个一丈见方的三角。又添了几笔,成了一个简易阵法:“这里不用你。”   秦冉在一旁跟着看,看到叶秋划破食指,用食指的血迹在三角上添补阵法细节:“叶秋,你还想瞒我到何时?”   瞒着他,将他身上的毒往自己身上引。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自己便不会知道了吗?!   叶秋动作不见丝毫停顿,秦冉咬牙心道:好嘛!不想听就装作听不见是不是?   “叶秋,跟我说实话。”   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踩进阵法里,脚底沾了叶秋涂抹的斑斑血迹。他也并非恶意打断叶秋做事,蹲下身以单膝的方式与叶秋面面相对。这是一个几乎平等、平和甚至有几分温情脉脉的姿势了。   秦冉温声道:“你的真灵根本未恢复对不对?”   他心知肚明叶秋闷声不响做事,自己的话却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个字不露。一口苦闷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却仍旧温润着嗓音道:   “四方生死局本来已经成了一大半对不对。只是因为有人一直拖住阵法运转。   连云老头和你从入了山蒿里便自有打算,到现在还不肯说与我?敛息符你早提前做好了,几天的时间可做不出一个月的分量。   而你的真灵,一大半便是消耗在拖住四方生死局的运转上了。你当我眼瞎吗?”   他终于气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窝和眉棱骨英气的轮廓意外地有种放肆劲,又是带有点无可奈何那种。而他看叶秋时眼里漆黑一点明亮的光,让人窥见他骨子里不加掩饰的张扬来。   秦冉按住叶秋画阵符的右手,一按,沉在了略带土腥味的的泥土上。两人的右手相叠,从叶秋的手背缓缓出现蛛丝状密密麻麻的银色纹路。   天仿佛下过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泥土有点潮,秦冉感到掌心紧贴着叶秋手背的肌肤有些汗湿。掌心微微发热。   不一会,这些银色真银从地面四散开去,未张开成一网便消散。就好像地面张开了一张饕餮大嘴,将真灵一股脑吞了进去。   证据确凿。   直到现在,叶秋身上的真灵还源源不断被消逝——用来拖住四方生死局的运转。   他还未拿来糊叶秋一嘴哑口无言,忽的抬起自己的左手,对着阴冷的天光一照:这是....什么?   一条红绳系在他的腕骨处,正是几丝真灵钻进这条红绳,才得以令他发现。   除了叶秋,他不记得自己被旁人碰过身,秦冉从茫然中镇定下来,把手腕的红绳示意叶秋,肯定地询问道:“嗯?你?”   叶秋道:“不是。”   秦冉哪里会放过他:“好啊,你,叶秋。没想到连你也会骗人了。”   他盯着叶秋的眼睛,没错过他眼里一丝一毫的表情。若不是他老眼昏花的话,在他这句话说完时,叶秋的神色闪过难以名状的东西。   很显然这句话叶秋听了并非无动于衷的。他在乎。   他看到叶秋垂了眼帘,将自己被压在泥地的右手缓缓地从他的手心抽离。叶秋做的很稳、很沉静,一如既往古井无波、八风不动。   可当他再抬头看进秦冉眼睛里,那平常不起波澜的眸子像翻起了一阵可倾山蹈海的潮涌。   “你当如何?”   秦冉几近窒息。   叶秋撂起袖摆,那条缓缓蠕动的“毒”以及与秦冉手上一般无二的红绳显在秦冉眼里,在秦冉瞳孔骤缩中重复道:“我做了,你当如何?”   “……”   忽地破空声传来,秦冉和叶秋二人当即分开,水心剑刺入两人空挡,又拐个弯直刺向手无寸铁的秦冉,中途被叶秋拿浮生剑接了:“退后。”   水心剑与浮生剑剑光一蓝一银,剑刃交锋五光十色,打起来分外好看。李琳琅右手执剑,手腕忽的被叶秋的剑光扫过,便换为左手出剑了。   秦冉退后几步,身后就是碗口大的紫桐树,这时又从他背后窜出一人,手腕一翻,银光闪闪比人快一步窜出去。叶秋用浮生剑打落数枚银针,燕琛已经接替他的位置挡了李琳琅一剑。   “你们两个真有意思。后脑勺不长眼睛吗?”   燕琛收了银针,徒手空拳抓住李琳琅双腕。李琳琅的水心剑已被叶秋打落,面无表情地带着他疾退数丈,直到后脚抵着树根,凌空一跃,翻身将他砸到地上。再从容地捡起落在地上的水心剑。   按理说砸人者手腕会麻痹一会儿,李琳琅却不知痛觉,力大无比,又将飞身上前挡路的燕琛重重掀在地上。燕琛勾着他的脖子,两个人同时摔倒在地。   李琳琅当即一肘磕向垫在他身下的燕琛的腹部!   燕琛呛出一口血沫,对叶秋厉声喝道:“让开!我不用你。”说毕,他一记手刀从李琳琅侧颈劈下,李琳琅已经从他臂膀中溜出。   燕琛抹了把唇上的血沫,当即骂了一声娘。   地上又起异动,像是摇摇椅似的晃了片刻。几人站立不稳,扶着树干才稳住身形。李琳琅逃了数丈,一时不察跌了个踉跄。被趁机追上的燕琛抵在树上,折了握剑的左手到树背,这才有空和他们道:“秦子开,你寻的劳神子援军到了。”   “唔,援军到了,这里可不妙。”面相呆滞的地缚灵渐渐逼近他们身前,秦冉慢慢推到叶秋身旁,“李琳琅看着神色不对。你们出了什么事?”   他捡起自己遗落在阵法中的流云剑,遥遥扔过去,燕琛接着后就要扔还他,冷声冷气道,“不关你的事。剑我用不惯,有短刃没有?”   “短刃没有,将就用。”忽然闪了个熟悉的人影,秦冉飞身过去,那戴着盔甲一身戎装的人影从他身体穿过了。和百人抬棺的纸人的情况类似,秦冉见人影速度极快,真灵银线做了个套甩出去,套住人影的腰身拉至身前。   秦冉定睛一看:竟是十三涧一役中战死的亡魂!   他心中惊涛骇浪泛起,半晌沉静下来,没时间和叶秋诉衷肠:“叶秋,你继续画阵,其他交给我。”说着要过浮生剑逼退近身的地缚灵,以叶秋身在的阵法为点四方游走。   李琳琅这方也不好对付。李琳琅惯于使剑,水心剑在手如鱼得水,左手也比燕琛占了上风。原本李琳琅要逃,无心与人缠斗,此刻忽然气势暴涨,打得燕琛节节败退。   秦冉帮燕琛挡了一剑,两个人背靠背,燕琛喘了口气道:“你是怎么请动镇南守将季田的,那老不死的不是说国祚永无宁日他也不东山再起哇。”   这时两边攻击袭来,秦冉和燕琛换了位置。秦冉和李琳琅打了几招,燕琛用银针定住几只地缚灵,两个人重新背对背,秦冉道:“早年季老受了秦家恩惠,欠下一个人情。季田不会亲自来,你见的多半是他的侄孙。”   “是的呢,耿介的脾气简直一模一样!季氏有名有姓的差不多都来了。我把你的羊胎玉佩给他们了,秦子开你真该看看,当时就有人跪下了,乌压压跪着的一片挺壮观,像哭丧似的。都以为你提前殁了。”   说到这时两人又分开交战了一阵,秦冉不咸不淡道:“你跟他们说什么了?”   燕琛道:“还能怎么,让他们收拾落单的活死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嘱咐了。季田那帮孙子不信我,只信你秦家大少爷祖传的玉佩。”说到这里他啐出一口血沫,“他娘的,一块玉佩比活人管用。” 第四十八章 人间值得   这时李琳琅一剑砍向燕琛臂膀,一击未中,向外奔逃。燕琛自然施展轻功追上,很快没了踪影。   叶秋的阵法成,靠近的几只地缚灵被阵法定住。不一会儿四周的地缚灵也木然不动了。叶秋又添了几笔,将画好的符纸一一压在阵法东南西北四个角。   他们四周有几棵坚硬的长寿树,秦冉削了一根树枝做剑,观察四周一阵,目光落在叶秋身上:“我有一事瞒着你。除了见到幻境里的李琳琅,还有一个人我漏过没提。”   他附在李琳琅身上,未见着那人面貌,只隐隐听着那人的声音分外耳熟,可与他记忆中的有些不同。是以,从惊骇中镇定后他自然选择性忽略。   秦冉摇摇头:“应该不是他。”就算李琳琅一族的事情与那人有关又能如何,他早已经死了,死在黄沙弥漫的战场上,挫骨扬灰。   “我去祭台看看,你真灵消耗太多,先在这里好生休养。”秦冉如梦初醒提着木剑往外走,两个人处在一块的氛围太过暧昧。   他还有诸多思绪未理清,叶秋可以毫无顾忌向他表白,他却不行也不能。肩上的担子太重,他只得咬着牙挑起来。至于情出肺腑的风月,四周尚且四面楚歌,他如何能给叶秋一个回应?   可叶秋目光扫过来时,其中蕴含的安抚和理解温暖而有力,在茕茕孑立的漫长生涯里,他背后终于靠上了坚实墙壁。   拨开遮挡雨雪的树枝,就好像拨开云山雾罩似的。地上一排密密麻麻的人头,秦冉不落地,只在树枝上几个轻巧的起落,就绕过木然不动的地缚灵,再单膝落到结实的地面,已经到了他附在李琳琅身上时在幻境里所见过的祭台。   秦冉跃上三层高的祭台,但见左右坐了各十来黑袍人,遮面,静静不动好似坐禅苦行的僧人。   他揭开一人黑金面具,饶是他心有准备,也被面前的骷髅吓了一跳。   秦冉揭开十来个人的面具,皆是皮肉不挂干枯了好久,辨认不出眉目。缩在黑袍的手指枯萎得只有一层皮,指甲却是疯涨的。   可当他从干尸的袍子翻出一块镌刻的秦家军军牌,眉间郁气瞬间上涌,眼角也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再翻开军牌背面,用小篆细细地军牌主人的名字。军牌代表这个人秦家军的身份,而名字,则是那个死者的名字。   为的是死后兄弟们收殓尸骨,不至于落个无名无姓,每年清明祭祀的年月,知道是为哪个孤苦的亡魂烧一把思念的纸钱。   秦家军一向视军牌为命根子,象征着铮铮铁骨的忠义,犯事的兵除名后军牌也会随之销毁,断不可能流落在外人手里,且还是十几个军牌。   不过军牌秦冉却是没有的。他的“军牌”是刻在骨子里,烧进了胸膛里,磕在了宗族祠堂里,写在了立誓的书贴里,跪在了秦月白饱含期许的目光里。   临不测之渊,守亿丈之城。   没有人比他更懂得那一诺的分量。   秦冉立了许久,默默捏着手里的军牌就要折返。他是没什么表情的,眼角很阴郁,就好像一直坚守以来的信念轰倒塌似的。   突然其中他未探查黑袍人发出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待秦冉默然无言走近,黑袍人按了按自己的胸腔,又极压抑地咳嗽了一声。是个还未化为一尊干尸供人瞻仰的大活人。   这人好像坐了很久,脊背笔直而不弯折,就算秦冉站在他身旁静默打量也不起身。他露在袖袍外的那双手保养得很好,是极漂亮又杀人不见血的,与那些干尸枯黄瘦巴的手相去甚远。   秦冉俯身,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喜怒的黑金面具,语气也是毫无感情色彩的:“夏叔叔,你应该死在了十三涧的战场才对。你的骨灰我命人保存得很好,只是没有进宗族祠堂。家父去世前一直挂念你,他没能在阴曹地府里看见你,应当非常惋惜。”   他这话非但没有人死而复生的雀跃,反而像是诅咒人你怎么还不去死一样。   这位被秦冉称做夏叔叔的男人有些意外道:“骨灰么......我听说你让人挫骨扬灰了。”他又按了按自己的胸腔,“既然叫我一声叔叔,还是认我的。”   说着便把覆在自己面上的面具摘下。光听这人的声音是年轻富有磁性的,面具下的眉眼干净如画,另一半却是一团模糊的血肉。极丑。   姓夏的男人睁着半只瞎眼道:“我这张糜烂的脸,正和糜烂的朝廷一样不堪入目。活人不会挂念死人的,是死人把我从地底送上来。三千亡魂死不瞑目的号哭,你听到了吗?想必你日日夜夜——”   未毕,秦冉二话不说向他刺来。两个人在祭台上斗了一阵,又飞身下了祭台针锋相对。   男人手一抖,抖出柔软如蛇的长剑,像大病初愈似的又咳了几声。他也的确有伤在身,破坏的四方生死局反噬到己身,动起手来便有几分力不从心:“我朝已经糜烂到了骨子里。为了子虚乌有的枷锁奴役秦家百代千代,秦冉小侄,不值得。”   秦冉手握的木剑断了一截,他眼皮一抬,随便折了一截树枝做剑,不急不缓道:“家父说,人间值得。”   男人笑了一下,他笑起来脸颊有小小的梨涡,却因为损伤的面容显得阴森可恐。他在秦月白麾下官至副将,也曾宠辱加身,跟随在侧见惯了帝王的雷霆雨露,不屑也嗤之以鼻:“真是愚忠,”   秦冉不置可否。他的木剑不锋芒外露,有了内力加持居然也能伤到人,因此男人惊奇了一瞬:“毒解了?”   秦冉一剑划伤他的胳膊,再进一步,男人却闪身避过了:“家父身上的毒箭是你所为?”   男人笑道:“我本不是汝朝之人,自然犯不着为你们卖命。没错呢,秦月白的毒,还有你身上的毒箭。你既然解了毒犯不着和我这个将死之人较劲。你认我一声叔叔,我自会对你手下留情。”   这手下留情便是下毒不至死,留他一条性命罢了。秦冉知道这个人巧舌如簧,十句话里九句是假,因此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全当耳旁风。   他们附近出现了熟悉的活死人的影子,秦冉扫了周围一眼,男人剑刃光芒大涨,欺身上前道:“你要找谁?使银针那个小朋友,还是天道宗布阵的弟子?活死人出在这里,祭台外围可只多不少,现在他们可自顾不暇了。”   秦冉右胳膊划破,血渗了出来,他顺势后退,抵到一棵树跟跃上枝头:“我记得以前你不会多说废话。”   “只有死人不会说话。他们不能说话,却能为活人所用。也算死得其所、物尽其用。”男人目光灼灼,抬头与树上的按了按渗血胳膊的秦冉对视,很是恳切,“我不想伤你。你我各为其主,只要你不妨碍我做事,叫你的朋友们收手,我自会放你们出去。”   “呵。”秦冉居高临下看他,面无表情的目光里隐隐含着雷霆。他忽地歪着头像打量陌生人一样打量树下之人,修长好看的手指握着木剑一抖,纷纷的树叶洋洋洒洒盖了一地。   说着真轻巧啊。人分贵贱,命也分贵贱吗?   “人命在你眼中这么不值一提?”   这个原名格朗古巴的男人看了树上的秦冉半晌,方明白秦冉口中是指他将活人变为活死人之事。原本回答秦冉的话启在唇边,他忽然有所悟——秦冉正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秦冉这孩子他从小看到大,言语秉性如何摸得一清二楚。正是因此,他才能在十三涧一役中利用秦冉的轻信冒进,挫足了他的锐气。而后果,便是累累的尸骨刻骨铭心。   他那张脸自然也是那时被毁的。秦冉挫骨扬灰的尸骸,也是他离山调虎之计。   原本以为十三涧一战后秦冉会一蹶不振,因此暗中观察他的成长才如此惊愕和欣喜——秦冉从天道宗归家入秦家军那几年是他一手教导,他对秦冉是有为父为母的复杂心情的。   格朗古巴眯着双眼,那个桀骜张扬的少年从青枝上跃下,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时,已经长成了肩担万里山河的成年男子。他眼中的成年男子面无表情,木剑刺进了他的腹部。   他双手握住木枝,也不看腹部流血的伤口,有感叹道:“一晃数年,没想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木枝比不得剑,也捅不死人,于是血流的便十分漫长。格朗古巴忽然温柔的笑了笑,问了萦绕他这些年的问题:“十三涧因你而死的三千冤魂,是否日夜入梦来?”   秦冉自然不搭理他的鬼话,他向后疾退,避开四周涌上来的活死人。手腕一翻,翻出了一把从黑袍干尸中搜出来的短刃。   于是格朗古巴眼中的温柔更甚,笑得十分放肆,烧毁的面容更是万分扭曲:“你看哪,还是手下留情,比不得手段狠辣的秦月白。”说到差得远,格朗古巴还颇为可惜的摇摇头。   几只十三涧战死的亡魂与秦冉缠斗。秦冉的断刃穿透亡魂的虚影,毫无伤害。反观亡魂一剑扫来,却在秦冉脸侧划了道一指宽的血痕,着实不公平。   格朗古巴抽出木枝,捂着腹部源源不断的血迹,不知伤痛也不知死亡。因秦冉被亡魂牵制,他便慢慢往祭台的方向走。大阵运转需要消耗生气,才过这一会儿,他的鬓角已经斑白,整个人苍老许多。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只是可惜他不能死在美丽的故土。那里有羊群和骏马奔腾的原野,和煦的春风吹拂过的地方皆是神灵眷顾的土地。那里的人民都是神眷顾的子民。   当他踉踉跄跄跨上祭台的三十三层梯台时,他的胸口成了一个大风箱,每走一步得歇一歇。可他不能停,还有最后一步没做完。当这一步完成之时,他死后的魂灵将与变成活死人的尸体同在,永生不灭。   秦冉的短刃就是他转身之时插入腹部的。将原本流血的伤口深入一层。再看那短刃是切开格朗古巴的捂住腹部的食指和中指的。可以想见用力之大,行为之果断、绝决和狠厉。   格朗古巴眼含悲悯,像多年以前一样教导他:“仁慈和宽厚是美德。”   害人者是谁?残忍将婴孩活活饿死的是谁?秦冉眼底呼之欲出的那抹煞气更甚,勾起唇角冷冷嘲讽:“你不配。”   “可惜我做的好几只傀儡。”格朗古巴也不恼怒,或者说他已经没有时间愤怒了。他的身体支撑不住下滑,却拼着一股子力气保持脊背笔直不弯。   秦冉手要松开短刃,被他一把抓住。格朗古巴唇角淌血,秦冉看见他眼神忽的柔软起来,怔神之下,格朗古巴的淌满血的下巴便搁在了他肩头。   他听到格朗古巴的叹息:“我快不行了。”未毕,他已经满头白发,这个不过四十来岁的男人越过壮年直接奔向人生的暮年,言语间并未见悲哀,只有惋惜。   人总归逃不过一死哪。   秦冉眼底还是冷,空出的右手却主动揽过格朗古巴的的腰身,让他不至于狼狈地跌在地上,算是在他人世间最后的温情。   意识到这一点,格朗古巴血沫飞溅地笑了起来,把丑脸笑得更是面目全非。   秦冉静静地看着他,不知作何感想。但颇觉这一瞬间的心情世间难以描绘。   笑过了,格朗古巴动作艰难地偏了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还是太年轻。”他眯起眼睛看向秦冉身后。 第四十九章 夏雪冬花   然后便在秦冉眼前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目光怜悯地看着他。   秦冉瞳孔骤缩,剑尖穿透他的心口又抽离。他跪在地上,放大的瞳孔已经无力回头看清李琳琅。   胸口的血溅在了脸上,还是茫然无措的样子。   “这样可不行哪,”格朗古巴将秦冉的垂落在地的沾满鲜血的手移到自己的胸口,耐性十足的教他“要对准这里,稳一点,狠一点。”   可秦冉安安静静的并没有回应他,浑身浸染在血色中。他的瞳孔已经涣散了。   做了傀儡的人空有一具皮囊,不知人间七情六欲,可当李琳琅刺中秦冉之后,一行泪从他毫无表情的脸上滑下。   格朗古巴咳着血,把短刃抽出腹部,看见此景大为吃惊,喃喃道“主仆情深哪。”紧接着他厉声道:“他活着看到镇守的河山寿终正寝,死了岂不正好!”   万世可安?民可安?虽九死而不改其志?   这些秦冉都听不到了,他的意识飘忽,恍惚有人冲上来按住他血涌不止的胸口。之后天地皆归于寂寞。   ——分割线——   民间传言有吃人不吐骨头的活死人现世,百姓惶恐,原本热热闹闹的集市一大早就关了,白日闭户,夜不出门。更有甚者,远远地看到某人口齿流涎,蔫皮搭脸,直接报官捉了去。   流窜的活死人只是一小撮,大半被季氏一族绞杀殆尽。只是为了彻底铲除根本,隐而不出的天道宗出面,驱邪安魂的排场做足了七天七夜。一时之间天道宗的名声大躁,百姓才知道还有这么个修道门派护持,加之新帝派兵安抚民心,白日里出门的人渐渐多了些。   再后来,观望的众人见若无其事,处在风雨中心的地界这才恢复了往日平静。   至于活死人如何产生,何人所为,却是没多少人关心。他们关注自己的营生还来不及呢,俗话说,柴米油盐还没凑齐哩,要什么环佩吊坠响叮当?   而这些,都是秦冉醒后从天道宗弟子的口中得知的。他被李琳琅一剑捅了心口意识不清。在叶秋带他回天道宗后,养病期间几次醒了又昏迷,昏迷了又醒。这还没完,偶尔半夜发个高烧,须得挑灯看护,十二个时辰不眨眼,待人满头大汗叫来大夫,这折腾人的祖宗居然自己把烧退了。   对着这么个磨人的活祖宗,气得骂人的话只能默默往肚子里咽。   终于在把一干人折腾得活活脱了一层皮的半个月后,这祖宗终于大发慈悲的睁开了双眼。   众人眼泪汪汪:老天保佑!这次不是醒了又昏迷吧?   秦冉迷惘地看了周围一眼,但见数双黑眼圈的眼睛正含情脉脉,深情注视他。秦冉顿感自己心头一跳,一骨碌差点翻下床。   众人原本见他清醒,皆舒了口气,忙不迭该叫人的叫人,腿脚麻溜的还没跨出房门,便听到里头有人大叫:祖宗眼又闭上了!   好在他气息平稳,把脉的那个终于慎重开口,得出结论:秦侯爷他......应是气血亏损太甚。   简而言之,血流得太多,懒得睁开眼看人。   山蒿里一别匆匆,很多人仰慕的人只闻秦冉之名不见其人,只恨不得飞翅踏上天道宗三千三百三十三层台阶。然而天道宗宗规清奇,是个能把唯酒肉不欢的登徒子变成清心寡欲的和尚的,又是板着面孔将闲杂人等拒之门外的。   因此能留在天道宗,还能探视昏迷不醒的秦冉的自然是有身份之人。镇南守将季田之子季渝见秦冉已无大碍,小住几天,未等秦冉彻底清醒匆匆而去,只交代了几句话让人转托。   而那块秦冉托孤的羊胎玉佩,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他的手里。还很细心地被人系在腰间,似乎生怕人不知道秦家几代的忠义。   于是秦冉醒后冷不丁看到玉佩沉甸甸挂在腰上,发火了:他娘的,谁系的死扣!   他醒得晚,并不知晓叶秋因与他有一条红线牵扯的缘故,替他受了大半的伤,带他回宗后撑不住一口血溅石阶。探视他的人如流水来去,燕琛也来看过他,面色苍白,也是大病初愈的疲惫样。只是一直未见到叶秋。   能下床走动后秦冉自己撑着一根木杖在房里来回走,解闷,每次走到门口就折回,病骨难支的模样,怕丢人。   颇为神奇的是,他醒后身体恢复速度如有神助,替他把脉施针的连云道人自然知道为何,叶秋未说,他自然也不便开口。   这个时候,秦冉陆陆续续的从旁人口中知道山蒿里的后续:丢失自家祖宗、亲友的尸骨人家向季氏等讨个说法。   活死人的骨灰能随便给吗?埋土里万一哪天孵出一窝吃人的妖邪怎么办?   众人一合计,想了个阴损法子——活死人烧成的骨灰拿骨灰坛分装了,一一给那些讨要人家。   又千叮咛万嘱咐,骨灰不能露一点儿,会死人哪,某某某一家七口就是这么没的。于是原本伸手接骨灰坛的人纷纷青着脸缩回手,自认倒霉。   谁也说不准是真是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小心谨慎一点总是对的。   听得秦冉哭笑不得:这些人哪......   至于格朗古巴,所有人的谈话中都没有提及这个人,不知是有意回避还是当真一无所知。只是从燕琛的只言片语中得知,那个人已经死在了山蒿里,被众多亡魂报复得尸骨无存。也算是有始有终的归宿。   山蒿里虽然被毁,新生的事物却是绵绵不绝的。所有的风雪过后,都能看见初春的嫩芽在生长。   修养了半月,秦冉这才推门而出,然后便被糊了鸟毛。混崽子八哥鸟在山蒿里失踪了许久,秦冉都快忘记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大概是浑蛋与混蛋惺惺相惜,八哥鸟爪子颤巍巍却牢牢扣在他肩膀上,缠绵得紧,他竟一时拔不下鸟爪。   秦冉笑骂:“这时候你倒是出来了。”   八哥鸟亲昵的叫了一声,嘤嘤的,似乎颇为委屈。   秦冉也不大管它,薅了它一把鸟毛,这鸟扑哧扑哧又自己飞开了。   青天高远,一碧如洗,在骨头快长青苔的长时间休养后,秦冉缓缓吐出胸中的郁结气,终于有了尘埃落定之感。   天道宗多树多花花草草,反正除了人丁凋零什么都多。他沿着一条窄窄的小径走得不紧不慢,落叶观花,偶然袍子被山风扫荡翻起一个角,秦冉也是不管的。   他在边关常常听到思乡的将士长吁短叹。或许他从来只把京州侯府当作暂歇地,体会不到将士脸上的愁苦。   是以,当他怀着后会无期的心,踏上久违的天道宗的土地,才明白归家不过是落叶归根。   七拐八绕的,怎么着吧,居然真让他准确无误找到了叶秋居住的小筑。筑前一棵刺桐掩映,四季常开的红艳的花像落了一地秋色。还有几株红叶丹,新种的。不是连云道人的那个小筑,秦冉还是站在树下咂摸了下他们小时候的那点破事。   越想越有意思,秦冉想着入神,自个把自个想笑了。哎,当初叶秋可真是个粉雕玉琢的雪娃娃,不经逗,越长大越没意思。到他们这个年岁,要想回到不经世事时,却是回不去了。   叶秋不在屋里。他早该想到若是在天道宗叶秋定会来看他。秦冉退出来,双手刚要关门却看到有一物从屋子一角窜出来,又窜进了里间的屋子。什么牛鬼蛇神?!!   秦冉当即毫不客气地将它捉拿归案,原来是一只黑圆圈的熊猫眼兔子。秦冉提着兔子耳朵,和它大眼对小眼,兔子朝他脸上啐口水。   不是吧.....十几年前捉到的兔子能活这么久?   秦冉支着下巴,眼皮居高临下蔑着它,就像玩弄自家的八哥鸟似的给它薅毛,果然满手都是兔毛。中途还被发毛的兔子啃了指头。   玩过兔子之后秦冉又被自己震惊了: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聊了?   可不是他小时候无聊撩拨叶秋,把人家撩拨到自个儿屋了的么。秦冉颇觉自己再待下去已是原形毕露,打回放浪形骸的本性呢。   出了叶秋居住的小筑,路上碰着几个小年纪的天道宗弟子询问,才终于知道他待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静养,叶秋也随之被关了禁闭。   只是为何?   在天道宗那些年,秦冉被关禁闭简直是家常便饭。不外乎是抄书,弟子训诫、天道宗的清规戒律,抄完一遍颠来倒去的继续抄,能把人从毫无耐性磨出老僧参禅来。   秦冉不知道叶秋犯的哪一种,应该是中规中矩不算出格那种。只是不知会关多久才放出来。他总归在天道宗呆不长久,到时候两个人再见就又是遥遥无期了。于是他摸着小弟子送饭的点儿,藏在禁闭室外的梁柱上。   透过送饭的那个小窗口,他刚好瞧见叶秋背对着他抄书,薄薄的霜白袍子下脊背笔直如椽。昏暗的暗室里一灯如豆。凭着一个背影,秦冉便觉得他似乎瘦了些,难掩清癯消瘦。   再细看,叶秋竟是左手抄书,时不时停笔揉揉右手的手腕骨,倒像是右手比左手操劳得多。秦冉眯起眼睛回想,他竟不记得叶秋什么时候成左撇子了。   趁着小窗口未关,秦冉摸下梁柱,那久不作妖的胸口竟隐隐作痛。秦冉捂着胸口,顿感熟悉的痒意涌上喉咙。   送饭的小弟子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常听师兄弟说起天道宗多孤魂野鬼,因此听到秦冉的咳嗽就吓了个哆嗦:“哪只鬼在此猖狂?”   躲在暗处的秦冉转念一想,他说的也对,自己死里逃生来来回回,可不是未被勾魂的、还在人间游荡的鬼么?   秦冉灵机一动,便使个小时候吓唬人常用的的小把戏,用真气裹了声音,在半空中阴恻恻道:“小家伙,禁闭室的钥匙在你身上么?”   小弟子抽出剑防身,四周又不见人影,刷刷胡乱挥舞几下:“我不怕你!”说着就有模有样念起来咒,也不知跟哪个山野道士学来的。天道宗可不会教这种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他自以为一番潜行神不知鬼不觉,还再套话,转个头就被守株待兔寻了他多时的连云道人捉了个正着。   是呢,午时不过,该吃药了。   要说叶秋给他手上系的红绳也是个罕见物件。秦冉兴致来时将手腕对着天光一照,却连个红绳的影儿也未瞧见。倒像是这绳非得和叶秋手腕那根凑一块,才晃晃悠悠有隐约的影儿。   只是用手触摸会觉得腕骨微凉,像个有活物在里头攒动。温凉的触感很让他想起叶秋温而不寒的唇。   他被连云道人逮回去修养,哪里知道他的行踪叶秋皆通过红绳知晓得一清二楚。因此,秦冉在禁闭室藏匿身形起,叶秋便晓得了是他了,只是暂时不能相见。   吃了几天天道宗的清汤寡水,秦冉嘴巴发麻,胃里只反酸水,更何况又是老生常谈的“饮食清谈”诸如此类,实在无可奈何。而没过几天,燕琛便向他辞行了。   秦冉一直送他到天道宗的入口,还待往下,燕琛站在下面的台阶上赶他:“行了,别送了。在此别过吧。山风大,你这个金枝玉叶的贵人得好生养着,别回头真殁了。”   拘束在军中不适合他,因此这辞别按燕琛的话说是名副其实的后会无期,有缘相逢了。   他这么想,秦冉自然不便挽留,目光扫过燕琛周围空空荡荡,有些遗憾:“李琳琅未和你一起来?”   燕琛道:“他刺了你一剑,良心上过不去,自然不愿意和你相见。而且他父母的亡魂虽入了黄泉,他还是想为他们立个墓。你也别惦记他,有我在呢。对了,叶秋呢?怎么不见他?”   秦冉:“关禁闭了。”   燕琛思忖片刻,面无表情道:“是他该。”   燕琛说话一如既往的夹棒带刺,只是与从前有些不同。好比劫火淬炼的双刃剑,剑的寒光妥帖地被收入鞘里,不是属于温吞明净,而是沉稳内敛的。   燕琛向下走了几步,忽地转头道:“你们两个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他苦,你也苦,都不容易......既然嘴也啃了,凑合在一起得了。”   秦冉:“......”   说毕,燕琛一身红袍潇洒,从从容容步下青石板的台阶。山道弯袅,一笼天青色的长亭映着孤山寒石,送远人,迎归客。秦冉心头突然升起一股难解难分的怅惘。   他一生人缘寡薄,身边亲人一一辞世,好友一一送别,若把他比作一棵树,此时的境遇好比树上的叶子挨着挨着掉了个精光,就剩下他这么根顶天立地的人棍。   秦冉那方不提。燕琛身后背了个小包裹,里面的东西四四方方,装的不是出门远行的衣物,却也不是送给姑娘的胭脂匣子。他将包裹的东西托在手里走了一段路后,忽然有个天道宗的小弟子叫住他。约莫见秦冉二人分别不好打扰,特地在茂林修竹的长亭里等他。   小弟子给了他一块玉佩,下面吊着的穗子猩红,像浸透了一层洗不净的陈年旧血。   这块玉佩乃是叶秋在山蒿里拾得。翡翠的绿色清透得好似能映出人影。和秦冉那块家传的羊胎玉佩类似,翡翠的一面也有刻字。刻的是个“玉”。   叶秋被关了禁闭自然不能送他,托人送来李琳琅的玉佩还是绰绰有余。看来叶秋也是个有心人。燕琛拿着玉佩嗤笑道:“算我欠他一个人情。”他解开包裹,将这块玉佩同李琳琅的骨灰盒放在一起。   做了傀儡的人怎么还能活呢。李琳琅用那把刺穿秦冉心脏的剑抹了脖子,至死眼中清澈透亮。在他神智尚且清醒的刹那是否感到孤寂?   李琳琅今生太苦了。而此后,他将带着他乘舟远行,登高望远,冬赏雪,夏观花,虽有冬夏,也是春秋。 第五十章 陇头梅林   这个时节的山林云雾如云,薄薄的雾气沾在人身上却并不恼人。好似被水洗过的上山路口的螭吻石刻一派清丽。   秦冉目光在精致的石刻上流连片刻,忽然想起好久以前埋在石刻后面的酒壶,手伸长在螭吻身后一摸,沾着露水和枯叶的酒壶真被他摸出来了。   酒壶里的就自然早被喝完,秦冉拿在手里时,失而复得的感觉还是让他眼睛亮了一下。   这个时候天道宗的早课刚毕,有山间飞鸟一点在林间穿梭,老树枯藤下向阳的花慢慢地开,慢慢地败。四时岁月好似拉长长到极为缓慢,连物是人非的物是都有再出头之日。   他将酒壶泡在清冽的山涧洗净,用一根摸出来的暗红色发绳绑好了结口,手里吊着绳就这么从另一道小径闲闲地下山了。   这条上山下山的小径他走得熟门熟路,很快下到天道宗山下的大庾镇打了一壶酒。   未想过了十几年他常去的酒家旗子还在,连大庾镇本身的样貌格局也未改变多少,但也多了些叫卖的外地商人,陌生的口音此起彼伏,热热闹闹的,因此像秦冉这种陌生乡音的并未令人生疑。   只是酒家量酒时盯着面前这位出众俊美的公子有了几分疑惑:是他年老了还是眼睛花了,这位似曾见过?   可不是嘛,秦冉这货以前是常客哩。   从前他偷空会到大庾镇打上那么二两酒,就坐在酒家小口小口的抿,直到天色将晚又摸上回天道宗的小径。   他虽然放肆不羁,却也总不会带着一身酒气,每次都是清清爽爽而归,唯有一次大醉,便是他收到父亲书信令他归家那次。   秦冉走走停停,说不上什么复杂的心情。沙场纵横,明枪暗箭,他一年到头难的安稳,此间漫长而平静的生活对他便格外珍贵。打仗打这么多年他也累了呢。   当初叶秋问他“你当如何”,他曾抿心自问犹疑不定。如今看着别人儿孙满堂其乐融融,他暗想:若是叶秋从禁闭室出来,他会告诉他——   这“随他浪迹,降妖除魔”的想法还未冒头,前头街巷忽地人声喧闹起来。秦冉跟着人潮往前走到一方凉亭前,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张新帖的告示。   虽说是“新帖”,此间消息传到远在庾岭的大庾镇也有了半个月的时间,想必京州已经传开了。人群沸腾,似是争吵似是鼓动,贴告的小官员嚷嚷着安静安静。   秦冉挤出人群,刚腾岁月安好的心又慢慢往下沉,新帝秣马厉兵,已是战事再起之象。   一份书信兜兜转转八百里加急、翻山越岭递到天道宗他的手里也要七八日,招兵买马的告示在前,想必过不了这两日,新帝命他回京的文书后脚就来了。   秦冉一路走一路想,好几个站在屋檐下的小姑娘偷偷看着他笑,他也是不觉的。   她们纷纷猜测这位眉眼精致的公子定是下山来的谪仙,这半个月她们见过不少相貌出众的男子从那条青竹瘦山掩映的山道上下来,但都没有这位让人一眼惊艳。   听说此间山道上住着修道的仙人哩。   小姑娘并未上过几年学堂,词穷。她们就觉得秦冉好看,与见过的山野间的容颜粗犷男子,抑或是学堂里文文弱弱秀气的教书先生都不同。   连皱眉的样子都别有风韵,再看镇上别的貌美男子,就味同嚼蜡了,实在寡淡。   可等她们抻长脖子看去,那格外出众的白衣公子竟混在人群中不见了踪影。真真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谪仙哩!   ******   大庾镇五里开外有片陇头梅林,此时正是盛开的季节,梅林开起来十分好看。只是断崖陇头梅却是极少人去看的,那里的天气太阴寒,唯有埋过死不瞑目的冤魂的土地才能盛开出此妖而艳的花。   传闻的传闻,那里有妖有邪就是没有人!   而秦冉踏上陇头梅林,既不是要去替天行道也不是路过,他要去找一位故人。说是故人却不熟悉,他连别人的面都没见过,姓名家境更是一无所知。但他是个记挂别人恩情的。   于是便不得不说起十年那一剑了。   他送秦月白的交代的遗物于天道宗,他和叶秋下山路过陇头梅林。那时候这里的还不叫陇头梅林,种的皆是高高大大的凤栖梧,枯瘦的梅树只是万花红中的一点点缀。   那个眉眼纯真的小姑娘便是映着万山红出现在他们二人眼中。小姑娘捞起的裤腿有蛇咬印,嘴唇乌紫眼看就不行了,于是尚且十五岁的叶秋毫不犹豫救她。   秦冉哪能让叶秋冒冒失失拿嘴吮蛇毒。他用内力逼出蛇毒,姑娘幽幽转醒,请求他们将她送到山下。   凤栖梧的林子不大,树林遮蔽的道路却曲折,运气不好的转个把时辰出不去的也有。姑娘眼泪汪汪说话时,秦冉倚靠在一棵凤栖梧抱臂不语,似笑非笑。   他那时经历了十三涧一役,惨痛的教训让他对谁都抱有一分戒心,纵然是看起来纯良无害的小姑娘也不例外,毕竟狠起来挫骨扬灰的事情都做了,扔下一个小姑娘自生自灭不在话下。   叶秋对他油盐不进的样子不悦地皱起眉头。秦冉那个时候浑身都不对劲,说的好听点是防备心重,不好听的是看谁都疑神疑鬼,剑不离身,尤其不能站在他背后,毫无安全的样子。   叶秋不知他经历了什么,秦冉也不为外人道,自然无法感同身受,只是猜测因为秦月白的逝世性情大变。不仅是他,那个时候连燕琛同样也这样认为。   而这样阴郁神经的秦冉把京中权贵挨个挨个得罪了遍,碍着秦家世代的忠义,那些朝廷重臣干脆将他赶到北疆去历练历练,北疆苦寒牛毛不拔,说是历练其实和流放差不多了。   回天道宗是他远赴边疆的最后一程,只是未有酒送别。秦冉也没有想到他和叶秋会在送别的中途决裂。   酒可喜迎相逢,也可赠别故人。只是这山水迢迢,此去他乡,千里之外,再没有一个人能为他翘首以盼牵肠挂肚了。   叶秋看着杀气绕身的秦冉,默默弯下腰抄起小姑娘的膝弯。叶秋在前面走,秦冉同样一言不发尾在身后。   于他而言十五岁的叶秋只是个毛头小子不经世事,或许是他煞气太重,能敏锐地感受到小姑娘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随着叶秋送她下山,绕过陇头梅树时不妙的感觉挥之不去。   他的一剑便是小姑娘张嘴要咬上叶秋侧颈之时刺来。叶秋报之一剑。他们二人在岭头梅林头一次大打出手。   论剑法,小他几岁的叶秋怎么比得过呢。秦冉不愿下杀手,留有余地的心态简直是侮辱人。他们原本还在岭头梅打,渐渐退到一片开阔地,秦冉觉得还能补救下:“她不是人。”   叶秋当时是怎么说的?他淡淡道:“虽是妖邪,她并未害人。”   于是秦冉气笑了:“妖邪就是妖邪,披着一张人皮还是改不了害人的本性。你今日护着她,是助纣为虐,帮助她害死更多无辜之人。她若未害你,只是害不了你,时候未到。你真以为你看到的便是真实吗?”   叶秋反问:“你可曾亲眼所见?”   秦冉愣了许久,等待叶秋幡然醒悟时刻意勾起来的温和笑意消失无踪,他眼底极快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煞红,杀机尽显,突然身形暴至叶秋身前。   快的叶秋下意识举剑防卫,可秦冉不退反进,叶秋的剑捅入他腹部时,秦冉当即闷哼一声,差点跪倒在地。剑没入肉体的摩擦声让人头皮发麻。   而秦冉的剑却是捅在五指贴在叶秋肩膀的小姑娘胸口。所谓修道之人,体内的至纯气本是妖邪争抢之物,他在禁闭室抄书抄了这么多年,怎么会不记得。   叶秋不信任他。秦冉心下寒凉,在叶秋惊愕的神情中缓缓道:“极好,极好,极好。”他连续说了三个极好,捂着腹部往后退,头也不回入了凤栖梧深处去。   即使他最后没有别的话,两个人也知,他们便算决裂了。从此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过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纵使奈何桥上同饮孟婆汤,也是分不到一块的。   秦冉现在重踏陇头梅林,腰间酒壶郎当,“物是”和“人非”一时都凑齐了。他走到十年前受伤后歇息的地方,一棵老得脱皮的凤栖梧还留有他当年绑的布条。   别来无他,那时他失血过多,头晕眼花迷路了。便撕下衣摆绑在枝头做了记号,布条上褐色的部分显然是那时沾上的血迹。   如今踏进这里,树木繁茂,鸟声啾啾,好像比十年前的凤栖梧林又大了一圈。秦冉寻了许久,竟不知从何寻起,好在山道一樵夫撞入他的眼。   秦冉和他客气客气,这樵夫在山野间斫木也是孤单,有人交谈说的爽快:“你说这附近人家哪?没有什么人家,方圆十里嘛,就鸟能下个蛋。这里外地人可没人敢来!说什么妖邪妖邪,我砍柴半辈子还没见过哩!我站在这里和你说话当然有去处,你打听这个作甚啊?”   秦冉将自己从大庾镇买来的糕点给他:“说来惭愧,十来年前曾迷路在此,多亏好心人搭救,只是不知道恩人姓名,家住何方,后来诸事压身不得启程,只得今日寻来.....”   “那么久远了呀?现在的有心人可不多了。冲你这份心,我倒是可以帮你询问询问。”   一瞧,包着糕点的红纸画了朵俏花,是大庾镇有名的糕点。樵夫道:“可惜,你给的东西是好东西,我家老人过世好几年,一双儿女随妻子去了老丈人家......咦,搭救?十年前你的模样也和今日差别不大吧。”   他细细想了一会儿,膝盖一拍道:“我倒是记起来一事,我家那位老人在世时,家里来过一年轻人。花钱要了一些米和菜,哦,他还向我要过院里晒着的药草。   错不了,我记得他鞋子和发间沾了几瓣梅花,不过我也说不大准,只记得鞋面挺白,上面梅花的颜色猩红猩红的,像血似的。”   越说越诡异,樵夫把自己想糊涂了,“鞋面怎么会有血,是梅花吧?”   秦冉追问道:“你还记得那人相貌年龄?”   樵夫对着他身量比了比,“差不多到你肩膀的样子吧。模样挺好看,我也说不出怎么个好看法。年纪轻轻的,就记得十五六的模样,不说话的时候好像冷到人骨头缝里。   是你要找的那个?看他拿草药应该是给别人用的。应该是一方门派的弟子吧,他背后还有把剑哩。”   天道宗从不张扬,门下弟子少有人识,被人认为是仗剑行走的别的门派子弟实属正常。   樵夫闲闲地背着柴木远去很久,他这才迷茫了一双眼看四周,梅花艳艳,已经不知何时纷纷扬扬落了他一身。   他竟觉得自己站立不住,一手撑在身后的凤栖梧时身子不由自主往下缩,后背抵在粗糙的树干,到底还是被他撑住了。   不是别人,原来并未有什么旁人送来吃食和草药。叶秋竟然随了他一路,直到他平安无事离开庾岭。   林间露进来的光照在他微微仰起的脸上,秦冉手背搁在眉眼间,他心里人迹罕至,可叶秋携着烟火踏来时,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第五十一章 一杯   天道宗的后墙有一株歪脖子的千年紫铜,缠树的青藤攀爬着紫铜的树干以及繁茂的枝叶,树和藤一直张牙五爪伸到斑驳红墙的里面去,很适合偷偷摸摸下山又偷偷摸摸的上山的弟子们翻墙。   秦冉就坐在粗糙结实的紫铜树干上,他算是瞄准了巡夜的弟子会避开杂草深幽的这里,人不来的罕地却是适合犯戒。   他解开跃上紫桐树干时缠在腰间的酒绳子,酒有夜的微凉,他薄薄地含一口,两条长腿垂在半空悠哉游哉晃荡。   亥时过半,天道宗的大门自然是关上的,仔细听还能听到天道宗老旧的钟声撞过的余音,映着远方沉沉静静的山林。   叶秋是当他第三口酒尚在唇边时踩着枯枝败叶而来,好像刻意提醒他有人来了似的。   秦冉侧脸对着叶秋,眼角的余光能瞥见他一半渡在柔软的月光里,而另一半,刚好把右手掩在暗处不让他看见。   叶秋仰起脸看他,手中擎着的一盏风雨灯在风中忽闪忽闪,却牢牢地并未熄灭。秦冉垂下的衣摆也被山风掀起,风把人脸上的那点酒意都吹散了。   秦冉看到叶秋的目光扫过来便知道下一句会是什么,他左手缠绕了几圈酒绳子,右手指节敲了敲垂在半空酒壶,声音合着郎当的叩响道:“是药酒,喝点酒驱驱寒。”   指甲盖大小的紫铜花瓣从高冠的枝头飘落,风又带着淡紫色的小花扫过秦冉的鬓角,在落到草木葳蕤的地面之前,叶秋已经翻上指头,从从容容落在他旁边坐下。   对叶秋这耳力目力极好的修道之人,夜色再深再暗都不碍事,于是他擎着的风雨灯便有耐人寻味的含义来。一点寻人灯火在夜色中把人心都透亮了。   而没有人的持握,风雨灯在叶秋手里变成了一张掌心大小的薄薄的纸灯笼。秦冉看着他把灯笼收进袖里,叠灯笼的手指骨节分明,一点儿也不像做饭捣药的。   他意识又有些飘回陇头梅林,许久方找回自己的声音:“燕琛今早走了,他还问过你怎么不在。”现在叶秋行动自如,看来这禁闭算是关到头了。   秦冉又道:“就在天道宗的山门。我记得当年我下山归家,你送过我。”   照例,离别和重逢都要好好的觥筹交错,整夜话别。他却不是,天不亮的时候他已经出了天道宗大门。入眼的是一条寂寞的下山路,可当他回头叶秋就在十米开外一侧的梨树下不声不响,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站了几时。   他谁也没有辞别,所以看见叶秋时的惊讶不言而喻。惊讶过后心中淌过暖意,他并不过去,只是隔着一层晨光熹微向叶秋招招手:“小叶秋,我走了,你若是下山,一定来京州找我玩哇。”   不打招呼就走的离别算离别吗?秦冉得意地打完招呼,转过身手枕在脑后,就这么气概山河兮的走了。   长平侯府自然不如天道宗自在,稍不谨言慎行,他就会跪在宗族祠堂挨秦月白的鞭子。他骨子里的叛逆从来就与秦家的忠烈格格不入,如今回头看那段日子虽然苦,也有许多苦中作乐。   比如被关小黑屋时李琳琅从窗缝里塞进来的包子。包子凉得发硬,这货居然硬生生放怀里捂热了。   秦冉喝了小口酒,不知怎么就很惆怅。他不知道李琳琅已经魂归故里了。   沉默一会儿,秦冉向他举了举酒壶:“来一口?”   叶秋酒量不行他已经领教过,可叶秋既然在,他一个人独酌就太没意思的:“不醉人的,真的。”   叶秋接过酒壶不知想了什么,秦冉看他仰头灌了一口,就好像拈花一笑那么简单。   半晌,叶秋说:“你醉过。”   未想叶秋的出口,秦冉琢磨这句话的当儿叶秋又语气沉沉道:“在这里。你醉过。”   秦冉只当他酒后胡言,配合着睁眼说瞎话:“是吗,我不记得了。好像是有那么一次吧。还是在这棵树上,那壶酒的味道很醇,光闻着就醉了。”   他编着编着,看着周围的旧景旧物,忽然油然而生熟悉感,不会他当真在这棵紫铜树上醉的不醒人事过吧?   那他是在这儿吹凉风趴了一夜,还是醉眼朦胧随便找了个角落窝了一宿?   要知道十几年的事情那么久远,他并非件件桩桩如数家珍。他能和叶秋重逢并且得了一人心已是上天垂怜,这种琐碎事譬如尘埃芥子,实在不足挂齿。   以前于他不过混日子,走走停停、得过且过,战死沙场不过像大多人一样马革裹尸风沙埋骨,侥幸死里逃生最多添几道碗口大的疤。他放肆是因为了无牵挂,如今却唯恐在杀伐中一去不回,便更加珍惜眼前人。   叶秋把酒壶托在手中,看向秦冉的眸子在月下透着一股清亮的光,并非一双醉眸沉沉。秦冉再难遏制,凑上去吻了吻叶秋的唇角。大概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感慨良多,秦冉的吻就显得格外克制而庄重,然而他手掌贴上叶秋后背的动作又多了几分旖旎而缠绵的意味。   他只恨当时没有及时给叶秋一个回应,哪怕清清浅浅的承诺也好。人生难以把握,若是他活不过来,错过的一次当真是永别了。   秦冉的拇指在叶秋唇角摩挲了两下,说不清情绪的东西在他的动作中酝酿:“这一吻,是我还你的。”   两人皮肤相接触的位置颇为暧昧,叶秋沉沉静静地看他,像是要看尽秦冉这具躯体的灵魂里,而裹挟着草木清香的山风清爽可人,他的手心却是汗湿,竟未注意到酒壶不知何时被秦冉勾走。   秦冉垂了眸子,陡然在夜色中轻轻笑了一下,下一秒他又凑头贴上叶秋的唇。他的吻细细绵长,情深意切半分不假,宛如山河从容闲适,却并非浅尝辄止,而是奢求更多的。   一个时辰后,紫铜树上就只剩下一壶酒空荡荡挂在枝头了。   两人鼻息交缠,秦冉仰起脸喘了口气,半眯的眼睛透着几分懒,还有几分居高临下的俯视叶秋:“陇头梅林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说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嗯?”   他本来想说他不该知道的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你待我这般,我该拿你怎么办。可话启在唇边便被他收回去,事到如此他再不忍心将叶秋往外推。   且他们已经走到这种地步了。   秦冉缓缓摇了摇昏昏沉沉的头,语句不清的嘀咕了一句,叶秋将他几近痉挛的、紧绷的手臂搭在自己怀里不至于滑落,严谨地应了一声。   算是一个身心交付的许诺了。   得了保证的他低头额头贴着叶秋的额头,他并不是酒量浅的,约莫是叶秋的酒意传到他的身上,只觉得身上逼出了薄汗,脑也烧糊涂了。再看他一手撑不住似的勾着叶秋的臂膀,竟不知何时坐在了叶秋的身上。   他的额角的汗也是密密麻麻的,浓黑的眼睫已经湿透了,倒并非完全是因为酒意涌上来的热......   ******   林间落下来的枯叶柔软,何况垫了一件袍子人躺上去一点儿也不硌,秦冉把手背盖在自己的眼睛上,那一方月光就投过指缝进入他的微微闭上的双眼。   他眼角薄红,搁在眉眼的手心也是滚烫,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忽地想起什么事情来似地:“我少时在禁闭室抄了不少书,很多匆匆一扫转头就忘了,其中一些条例还有些意思,我还依稀记得。”   当然不是弟子训诫什么,宗规上的规矩刻薄死板,有些于他这个挂名修行的并不适用。他还是在陇头梅林时,才陡然想起来自己关禁闭抄书扫到了一条“天道宗弟子禁杀活人”,可后面犯者如何他委实记不住了。   格朗古巴死的轻而易举,他从众人口中都探听不到如何身亡的消息,唯有回了天道宗一直关禁闭的叶秋他来不及询问。可叶秋平白无故为何关禁闭?他把这些细枝脉络连成一条线,很容易就想明白。   “你替我杀了他,你会如何?”   他刚要把搁在眉眼的手拿下去,叶秋温热的手掌已经覆上来,与他汗湿的五指相扣。原本指缝间还有光亮漏进来,叶秋这番动作他可是一点都看不见了,因此五感变得格外灵敏。在黑暗中,他能感到叶秋近在咫尺,两人肌肤摩擦处宛如野火燎原。   就着这蒙眼的姿势,叶秋吻了吻他微张的唇:“不过抄书。”   不过抄书,说的就好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秦冉眯着的眼睛又透出些许红来,他空出的手勾起叶秋撩拨他的右手,指节贴合处能摸到叶秋腕骨向下一寸有一凸起。天道宗的仁慈与残忍从来并行不悖。   秦冉的吻落在那腕骨:“疼吗?”   当然疼,软骨钉透骨,种在人坚韧的骨头上,就像矬子摩擦在人的骨头缝里,那种疼不言而喻,何况十三枚,连心性坚忍的叶秋也不得不改为左手抄书。只是要杀人偿命,怎么不付出些代价。   叶秋只是用舌尖撬开了秦冉的唇缝与他唇齿纠缠,秦冉心下了然,为了他,叶秋挫骨扬灰也是甘愿的。   温软情绪从二人周围弥散开来。   兴许是压抑太久,又兴许是心意相通再无阻碍,秦冉仰头回应起来,一边断断续续地开口,夹杂着混乱的喘息半开玩笑道:“我记得自己曾许给你一个承诺,如今看来没什么用处了。嗯?你若是想要什么趁着今时说了吧,明早我可就翻脸不认人了。”   叶秋当真俯在他耳边说了几个词。   秦冉刚勾起唇角,忽地笑不出来了。叶秋安抚地吻上他的唇、锁骨、胸膛,一路向下……   (此处省略1000字)   所谓人不能撩拨,撩拨的后果自负。   墙内惊飞的鸟雀要死不活地耷拉着脑袋,要瞎眼似地引颈望天,默默卡着喉咙不做声。   若是今夜有翻墙的弟子,贴着长着紫铜树的墙面偷听,约莫是能隐隐约约听到某人飘忽又几不可闻的低吟。 第五十二章 曲终人不散   不过一夜温存。   当秦冉甲胄加身立在天道宗空旷的广场台阶,长夜最后一丝灰影在他身后退去,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前来迎接的三千铁骑严阵以待,泼洒过三次的青砖映着青空如洗,映出铠甲和兵戈的森然。   秦冉的目光一一扫过,越过众人头顶,从宽阔大道的曲折绕进厚重的朱红门扉,他锋利坚毅的眼神忽的柔软了下。   此时几只青鸟从青石黛瓦腾空而起,不知过了多久,秦冉在灰色的晨曦中眯着眼睛,对着光影中的叶秋做了一个军中习以为常的动作——右手成拳,缓缓放在心口。   那本来源军中广为流传的一首诗,原是立誓效忠,后来添了一些隐秘的含义:死生契阔,以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有麾下的兵耐不住好奇,可等他刚想转头看叶秋的方向,秦冉翻身上马,毫不迟疑地一声令下,旌旗猎猎迎着扬尘而去。   ******   约莫应了格朗古巴的预言,这一年的国祚并不太平,北疆一直虎视眈眈的十八部落蠢蠢欲动,在新帝根基尚未立稳的这一年,联合南面的南夷,东胡,西羌长驱直入。   内忧未除外患并起,一时之间四面楚歌朝中竟无资历、威望足以震慑外族的将领可用,原本新帝想卸磨杀驴的这长平侯秦冉的“驴”也不得不笑脸迎回。   众朝臣皆知,当初新帝让长平侯秦冉回他的老宅受伤修养,实则慢慢卸了他的兵权,如今亲自将兵权交回,这一巴掌拍在脸上着实够疼。   好在战事之下家国为大,这一开战便打了整整三年,从元和十九年立夏直至元和元和二十一年开春。   百姓们半饥半饱,原本肥得流膏的豪绅脸上的油润也消减下去,新帝带头缩衣节食,剩下的全充作军用,可见这场仗差点把国库都打空了。   山河破碎,烽烟满月。   寇氛日深,民无死所。   外族入侵来势汹汹,其中的惨烈可从后来的史书记载依稀窥见。然而秦冉率军沿着边防一一打去,马踏尘埃辗转千里万里,关于他的许多传闻便成了说书人口中的底稿。   这样靠口才吃饭的说书人有很多。在茶馆、在城隍庙的月台下面,放一张断腿板桌,周围的前面到两旁放几条板凳,就是他们表演的舞台。   当折扇的扇面打开,用折扇打、刺、砍、劈,众人便知精彩的故事开讲了。   有的说书人道,长平侯秦冉在边关提拔亲信,那位被他宠信的后生不过十八,武艺了得,百步穿杨取敌军首级不在话下。   有的故事更加神乎其神,说的是秦冉行军途中常有一白衣仙人搭救,使的左手剑法,嘴一张可吐倾天洪水,左手招风右手唤雨,一路开道,骇得有勇无谋的外敌屁滚尿流。   似乎得了仙人搭助的缘故,真让秦冉打到最西北边的长云山脚下。   古有冠军侯封狼居胥,今有长平侯秦冉立碑为界,以碑为界,扬言犯我中原子民者,虽远必诛。各部落像丢了一口肉的狼一样红着眼睛退后三十里,此后长平侯虽不在仍不敢来犯。到元和二十九年边境通商,两岸居民一派祥和。   元和二十一年大雪刚融,隆冬过后战事的捷报频传,似乎为三年到头的苦日子开了一个好头。一直苟延残喘的大夏得以舒了一口长气,千疮百孔的民生经济开始复苏。   这一年的年关便格外热闹,穿新衣服的小姑娘扎着羊角辫嘻嘻哈哈,叫卖小玩意的货郎声音也洪亮喜庆许多。   人们的脸上是疲惫下的如释重负,等待当兵的丈夫归家的妻子纷纷贴上了春联,早早候在绿柳如林的灞林桥翘首以盼。   也就是这一年,年关的鞭炮放过三声,鞭炮的碎屑铺在地上还未染新年的浮尘,边关便有噩耗传来——长平侯凯旋中途旧伤复发,殁了。   为表拳拳心意,新帝派人扶棺进京,又着白衣素服,在帝都五里外的凤阳道亲自迎棺恸哭,当时百官中莫有不掩涕垂泪者。帝下令,天下缟素七日,禁娱半年。   而民间,百姓闻此噩耗莫不悲痛,长歌号哭者不计其数。一时新年变丧年,家家户户换下大红灯笼、对联,换上凄哀的白绸、白纸灯笼。   “你说为何新帝要亲自扶棺,见着长平侯秦冉的尸体才安心哩?其中的隐秘诸位烂在肚子里便好,我张某只给诸位说一件不大不小的小事。   话说当时新帝遥见长平侯的棺椁,将一抔黄土细细撒在端着的酒杯里,左手持杯,右手持柳枝。   为何持柳枝?送别留客嘛!可那杯中酒新帝并不仰头喝下,只是虚虚做个敬天模样,然后你道怎么?哈!下令开棺!——”   说到关节处这姓张的说书人把惊堂木一拍,听书的了然给他收钱用的小笸箩里扔一个或两个制钱。   姓张的说书人是个中年人,穿一件灰扑扑的蓝布长衫,脸很黄很瘦,像饿了许久的流民。   听书的只知他从岭南来的,只有一双同样面黄肌瘦的儿女,大的女儿十四,小的八岁,拖家带口向北来到了这有座将军坡的边陲小镇。   将军坡外有条如今被弃用的隐秘官道,四周山高险阻不通人烟,不然光凭官道这里也算繁华。正因为消息闭塞,说书的中年人的故事还算新鲜,有人捧场,也不至于沦落饿死。   当姓张的说书人讲到“新帝哭哭啼啼,把这一杯掺了家乡的黄土的酒要喂秦冉喝下,以杯酒葬英魂”时,他一拍脑门不知想起什么,站起身收拾惊堂木和笸箩,连声“告辞告辞,抱歉抱歉”,踏门而去。   这正说得兴致上头呢,留下的听者面面相觑,只道这几日张生失魂落魄,真不知是撞鬼还是闯了邪!   张生拐过羊肠小道,急匆匆归家,半道又一拍脑门,惊慌失措来到一家挂着白绸的药铺前,将刚刚说书得来的铜板碎银换了些调养身体的药材。   得,这一日的饭计还无着落,一双儿女嗷嗷待哺,肉疼过后的张生自我宽慰道:罢了,他可是拿人家的珠子和玉佩换了好些银子呢。   还是趁着那人昏迷不醒时偷拿的。   天色将晚,茅草搭起的屋内并未点灯,尽管刚刚立春天气转暖,屋内的温度与屋外的温度一般无二仍然冻死个人。张生只当那人仍然昏迷不醒,推屋门的吱呀声不自知的大了一些。   下过两天的春雨,门口草木的潮湿带有木制门板特有的霉烂味道吹进门扉,张生持着药包和风雨灯入内,但见那人早已坐起身,手压在额角揉了揉,似是犯了头疼症,垂下的薄薄的眼皮压成锐利的一条线。当他看向张生时,眼梢轻轻挑起的弧度有精光闪过。   像是二话不说提剑杀人的。   正是秦冉。   张生壮着胆子把风雨灯立在窗前,秦冉的面目便清晰了些,虽苍白却比死人的脸色好些。张生理直气壮道:“这里向北有座将军坡,坡上有山涧,坡下有条余归河,及人深,我便是在河面捞你起来。当时你——”   张生比划了一个木板的动作,“万分安详躺在木板里”的话他是直接绕过的,而那木板怎么也像极了别人劈过边边角角的棺材。   “当时你就躺在一块木板上,约莫是顺着上游的水流飘下来。我看你半浮半泡在水里还有一丝活气,便将你救了回来。”   其实原本是没活气的,可当张生鬼使神差探了他三次鼻息,探他侧颈的脉搏居然感觉到了微微的跳动。在那一刹那,张生惊讶地看到明明瞑目的死人双唇微张,居然吐出一颗樱桃大小的珠子。   秦冉“嗯”了一声,又摸了摸自己胸口,空的,神情有些怔然。   “找玉佩吗?我看它碎成两半还浸了血,补也补不好了,就自作主张拿去.....兑的钱买了些吃食和药材,给你把脉的大夫说你脉象虚,已是半只脚踏入棺材。”张生迟疑地说完,然后略带犹豫地最后又下定决心似的唤他:“长平侯?”   秦冉瞳孔骤缩,上下打量张生片刻,而后微微一笑,沙哑地开了口:“你认错了,长平侯秦冉已经死在回京的中途,新帝亲自验尸下葬,人怎么可能会死而复生呢。”   而他如今无名无姓,算是孤魂野鬼寻一归处。他这只地狱的鬼终究从阴曹地府爬了出来,再不受什么虚名的拖累。   *****   半年后。   人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正是一年好风景,大概大夏颓靡之下方兴未艾,各地的人事与物是显出兴兴向荣的气象。   尤其莺歌燕舞,绿柳苏堤的江南成了玩耍的好去处。人们都说江南的酒不醉人,儿女长情却是跌倒了无数游人的。   万事疲惫的之下的儿女柔情便格外动人。   不知谁家的姑娘出嫁,笙箫鼓瑟开道,金漆托盘装着喜倮,迎亲的队伍从寿春的中央大街一直排到一里开外去,队伍后面还有熙熙攘攘围观的人群不远不近地缀着。   有一人着白衣负剑,背后笔直的大道在他身后遥遥相缀。当他从从容容踏上铺满一地的白玉簪花时,宛如踏雪而来的仙人。   大红喜轿的窗帘掀起一角,红盖头下的新娘子拿眼偷偷瞧,惊艳之余神色有些黯然。可她的黯然未到眼底,喜轿便与容颜绮丽的白衣人错身而过。   只怕今生今世再无缘见一面这样的谪仙人罢。   做新娘的小姑娘指头绞着手帕,再下定决心探头望去,那白衣人脚步正停在一所酒肆前,微微抬起头似乎望着二楼的什么人。片刻,她陡然睁大眼睛,惊讶和惊吓都被掩在铺天盖地的声色里。   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这白衣人本是一闪而过的影子,之后的事情便有些古怪了。回味喜糖甜滋滋滋味众人回神,人群散开之时,但见这白衣人也不知什么毛病,旁若无人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就好像有人拉着他的手腕举过眉眼。   袖摆垂落,露出一截素白的手臂,倒是与地上馨香宜人的白玉簪花相衬。   可这是作甚,秀你那好看白皙的手吗?!   众人略带嫌弃,眼神匆匆一扫只觉得这人约莫有病,站在酒肆前一时半刻也不挪位。大庭广众下,叶秋等了许久,最后始作俑者终于从二楼的窗口探出头来。   秦冉好整以暇倚着栏杆,把玩着手里拉扯的真灵银线,他手一拉,叶秋的左手十分顺从地往上抬了抬。这份逗弄像钓鱼上钩似的,叶秋很是无奈,然而他的神色尽是纵容和宠溺的。   夕阳的余晖映在秦冉俊美的侧脸,嘴角勾起的笑容颇有几分玩世不恭。   酒肆家的两个小伙计搭伴拆除门楼上的白绸和白纸灯笼,劫火后的人家也收了搁在门前的火盆和纸钱。绿树枝头升起炊烟袅袅,远处湖光山色正好。   有孩童捡着迎亲队伍走过后爆竹声声的残余,还唱着不知是去年还是哪一年的歌谣:   年年山回路转君未归,天山路满雪纷纷。   今年青柳嫩如春,还问王孙归不归?   当初叶秋俯在他耳边说的几个词,便是:活着回来。   或许是玩够了,秦冉像当初那样闲闲地将一双生莲子扔下去,看叶秋接了,眉毛一挑,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好久不见。”   如今山河平安,我如约而至。   好久不见。   人生最美不过相逢和久别重逢。   完。   【作话】   完结撒花,作者考试去了,另一篇连载文29号考完试回来更新。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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