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木槿花西月锦绣6》 第1章 御前新佛子(1) 我让齐放连夜把金蝉花送出,又着人打听兰生的消息,彼时因心上焦虑,竟一夜未眠。 第二日清晨,我一边红着眼睛看账本,一边琢磨着下午怎么安排珍珠过来。韦虎来报,负责皇帝饮食起居的内侍监总管史庆陪史大总管前来问我要些兰生的衣物。我一下子摔下账本跳起来,冲了出去。 梅林道前早站着个白白胖胖的太监,大圆脸涂得几近惨白,宽额头上压着内侍监乌纱进贤冠,正掐着胖圆的兰花指同西枫苑的老相识吴如涂说说笑笑。这史庆陪五十开外,是从小陪伴圣上的阉人,曾在庚戌国变中救过前朝轩辕和现任圣上的皇驾,可谓是阉人界的大英雄。但他从不居功自傲,待下边人也厚道,又总喜用香粉扑个大白脸装弄臣讨圣上欢心,是以深受皇宠,在宫中根基极深。非白也曾提过,当年落马之后,也承他照顾一二,西枫苑的补给好歹没有断。在暗宫受家法时,也多亏他及时向圣上报告,才没有被西营谋害,故而非白对他也甚是有礼。他也嘱咐我平素多对史庆陪示好,以报当年之恩。 说来也巧,在我回原家以前,瓜洲的玉装楼和玉人堂一直有一个来自西北的神秘客户,每每花费巨资购进大批华服美钗并高级的胭脂水粉,而且特别喜欢玉人堂的金花口脂和茉莉香粉。先时怕是原氏暗人假托购物进而打探消息,后来我多方暗中打探,方才得知原来竟是其时大庭朝内务府采买的史庆陪,亲自前来采购。 我欲通过他打听非白的消息,便同他秘密接触起来,一来二去,他便成了我的超级大客户。一开始,我总以为他购买这些胭脂水粉是为了进献给嫔妃或是赏赐小太监小宫女什么的,这宫人爱美,尽人皆知。 渐渐地,他才向我松了口,后宫高阶妃嫔的化妆用品全由内务府专门监制,而他从玉人堂进的特级香粉不仅仅供给一些高阶妃嫔,更有一大部分是为宫中乳娘所用。这些白胖乳娘的乳汁不但用来饮用,更有大量用来洗颜。 且说当今圣上早年征战沙场,落下一堆病根,前朝宫中一直流传着一种驻颜偏方:“日进乳汁,乃补五脏,令人肥白悦泽,益气,治瘦悴,悦皮肤,润毛发,延年益寿……”御医便大力推荐这个海上方,称圣上必须常服人奶,且使人奶涂抹旧伤处或是洗颜,便可滋润肌肤。圣上不愧是圣上,毫不嫌弃地试用了这个海上方,然后在宫中大批豢养乳娘,有时兴致一好,也会宠幸几个丰乳貌美者。同时,圣上又非常前卫地认为:若使乳娘用上等香粉,她们便可身心愉悦,那产出来的奶水也更好,更能益气养颜。 史庆陪一心迷信圣上,便在宫外的私宅里偷偷养了五六个乳娘,更从内务府所订顶级胭脂水粉中小小地贪了一部分,偷偷送给他私人豢养的乳娘,哄她们高兴,以增加奶水产量。 这就跟我前世听过的某些养殖大户特聘钢琴名家,在牛舍大弹《月光曲》,以增加牛乳,提高质量,是一样的道理。 第2章 御前新佛子(2) 我自然假装不知,回到原氏后,也不说破,他便承我缄默之恩,常常递些不痛不痒的消息,我再从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信息中抽丝剥茧,分析出我所关心之人的近况。 且说这厢里,我飞速打扮整齐,冲到品玉堂前厅,满面堆笑地行了礼。 史庆陪那张看似忠厚的大圆脸上扑了层厚厚的茉莉粉,尖细的声音悠长婉转,“圣上喜欢听无颜师父讲经,意欲赐为国师,好生栽培。圣上看师父像是念旧的人,便遣奴婢前来,还请王妃替奴婢寻些师父平日常穿的衣物,好让奴婢快快回去复命吧。” 我暗中嘘了一口气,总算那司马遽没有骗我,圣上还真要了兰生过去,好吃好喝的没有加害。可是为什么圣上要救下兰生呢?难道是想以怀柔手段降伏他吗?可是兰生乃是幽冥教的弃徒,而且也不知能活多久,明明没有多少利用价值啊?! “既有如此奇遇,本宫也放心了。”我赔笑道,“好歹兰生是晋王府出来的人,公公久随圣上,还请公公多多照拂于他。” “晋王妃无须担心。”史庆陪大力一挥兰花指,娇笑道,“无颜师父讲经甚是精辟。如今普法宗挟佛法横行,大肆敛财,想是皇上想重整禅宗吧。” 普法宗是起源于轩辕末年的一支佛教,其把佛教史分为三阶,按时、处、机三类划分,故又名三阶教。其时正是乱世之秋,流民千里,此教名为普法,行无尽藏施,首先让贫下众生得一些小意,使其感到三阶教乃慈悲善教,然后再让他们反过来献财。若有不愿意献财的,那就不会大彻大悟,也不配信奉佛教。由此,三阶教积聚了大量财物,具备雄厚的物质基础和经济力量。三阶教最大的施主和尊崇者正是窦周太祖窦英华。战国时代,三阶教作为佛教一支,在轩辕庭朝时期就凭着过往的名势,在西安一统佛教诸派,且既然窦英华在周朝尊三阶教为国教,自然在庭朝内部也暗中否认原氏的统治。 自古以来,统治者多以宗教为名来统治大众百姓,微笑着向宗教抛出橄榄枝,而宗教亦向政治低头。 难道说,皇帝要以普法宗的劲敌禅宗来打击普法宗,进而培植兰生为第二个禅宗领袖吗? 可是,我很怀疑史庆陪和皇帝是否真的能听得懂兰生的佛经,因为我以前同兰生讨论过佛法,我发现他自己好像都没怎么整明白,没几本佛经是能背出来的。 我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堆起职业笑容,奉上几锭金子,又说了几句奉承话,特地夸了他脸上的粉甚是均匀细白,还假意向他请教化妆技巧。史庆陪那苍白的老脸上便绽开了笑容,眼角的皱纹一下子漾了开来,“呀,王妃说得是,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嘛。” 不想他还真的认真地教了我几招,我不由听得入了神,用粉在脸上比画了几下,好像还真是比我平时那种“野蛮化妆法”扑得细致均匀。我不由暗想,好在我平时不太扑粉,不然非白一定很痛苦。 第3章 御前新佛子(3) 他一时高兴,便多说了几句道:“今日里奴婢涂的茉莉粉乃是王妃上回赏的。奴婢记得那是玉人堂的纪念款吧?天下间不过十盒。别说是粉了,就是那些玉人堂的小玩意儿,什么装粉的汝窑玉簪花盒啦,哎哟,也太精美了些。这一盒盒的用完了,奴婢都留着舍不得扔呢。那些小猴崽子觍着脸问奴婢要,奴婢还不给他们呢。” 他嘻嘻笑着,从袖子里取了蜀绣的绢子擦了擦涂了朱色口脂的厚唇,左右看看无人,便凑近我说道:“可惜师父惜字如金呢。有时候……奴婢看圣上倒是想同他搭个讪,多说几句,他都冷着个脸子,您说怪不怪?奴婢看了都替师父捏了一把汗。好在圣上天恩浩荡,倒也不怪罪。” 他凑得太近,那茉莉香气熏得我有点晕,我只得诺诺称是。然后我乘他要走之际,便塞上一方镏金漆盒装绝版珍珠粉,“还请公公笑纳。我……本宫琢磨了公公的肤质,特地请教了林大夫,便加了乌贼鱼骨、细辛、栝楼、干姜、椒,以苦酒渍三日,又加白芷、灵芝、半夏、乌喙合煎,最后混入细细研磨的合浦珍珠,据说涂面二十日竟可增白。本宫想是各人效用不同,还请公公用后,帮着明示,用着好了便可多做几盒,专供后宫千岁。公公也算帮了本宫一个大忙,万万不要推辞哦。” 史庆陪笑弯了八字眉,小眼睛湛湛地发着光,紧紧盯着那个小漆盒,搓着手扭捏了一阵,快速将小漆盒收进金绣鹤纹袖子里,口里却说:“这、这、这,奴婢怎好意思收呢。” 这时,小玉已经收拾好兰生的衣物,恭敬地递给史庆陪。史庆陪定睛看了小玉两眼,便赞道:“哟,这小玉姑娘真是越长越俊俏了,怪道人都说南国出美人呢。奴婢瞧着还以为是小仙女儿下凡了呢。” 小玉不由红着俏脸笑了。史庆陪冲着后面叫了声:“冯伟丛?!” 看没有任何人应声,他便收了笑脸,又大声地叫了几遍,才有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气喘如牛地跑过来,看模样也就十四五岁,行路略有趔趄,一脸忍痛之色。那小太监弯腰接过小玉手里的包袱时,看到阳光下的小玉雪肤花貌,娉婷风流,真如雅芝秀树一般,不由眼神一凝,双手一颤,竟将包袱掉在了地上。史庆陪甩手就是狠狠一巴掌,那小太监的嘴角流出血来,一下子跪倒在地,抱起包袱,呜呜地低声抽泣起来。 史庆陪赶紧连连向我告罪。我自然是不怪罪,帮着劝了几句,笑道:“不妨事,都是自家人,史公公不必在意。这孩子面生得很,想是刚进宫的吧?” 第4章 御前新佛子(4) “晋王妃说得正是。这个孩子是老奴在老家河州的远房亲戚,姓冯,名伟丛。唉……打南边来的疫症,他一家八口人全亡故了,连着他们一个村子就这么、这么一眨眼没了,只剩他和他一个五岁的族弟。这孩子倒也义气,为了那个族弟,这才进的宫,做了公公。乡下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昨儿个因为多看了眼初喜姑娘,皇贵妃娘娘就不高兴,要不是看在老奴的面子上,早就脑袋搬家了。后来赏了一顿板子,在宫墙那儿罚跪了半宿。”史庆陪叹了一口气,抹了抹微湿的眼角,弹着金线袖口蹭下来的几点香粉,悲忧道:“这孩子也是命苦。您说说,要不是没法子,好好一个人儿,何苦来做阉人呢?偏生还是个没用的下流种子,又不长记性……唉!你个下流东西,还不快磕头谢恩哪,亏着晋王妃宅心仁厚,不然今儿个就是你的死期了。你个没用的猴崽子。” 我急忙又劝了史庆陪,然后,他拉着那个一瘸一拐的小太监走了。那个小太监一边抽泣着,还一边红着脸频频回头看小玉。 哎呀,这毛孩子果然是六根未净啊。 小玉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才吓得掉头一溜烟似的跟上,结果撞上了史庆陪,又挨了几个毛栗子。 不久以后,皇帝身边多了一个年轻俊美的僧人侍从,而且皇帝特准其着僧袍随侍左右。渐渐地,皇帝又以祈福为名,带着兰生上朝听政,一时间朝野纳罕。好在兰生从不多言半句,时间一久,朝臣们也慢慢地习惯了皇帝身边跟着一根面无表情的擀面杖。 有人说这是皇帝笃信佛教,打击普法宗的开始,也有人私下里轻浮地暗议此为皇帝的新内宠——须知战国时代,贵族好男风者甚众,还有人说这兰生乃是皇帝的海外遗孤。 谁都知道太祖原青江在旧庭朝时就是出了名的美男子,曾经有那么多浪漫的爱情故事,那些美丽的情人多如过江之鲫,他最默默无闻的情人可以是市井坊间向他扔丝帕的村姑,而最高贵的爱人甚至可以追溯到当年权倾西域的突厥女太皇。想想那曾经在玉北斋疯疯傻傻的老四,就是这样惊世骇俗的爱情结晶,到最后还成了突厥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铁腕皇帝,一统东西突厥,谁又能保证这不会成为又一个伟大的天朝名人呢? 总之,朝臣们不敢胡乱轻视。暗人回报说,这个兰生的确特别死心眼,皇帝给他一堆华丽的绫罗袈裟,他却偏偏还是只穿我平日里为他准备的粗布僧袍,有时磨坏了,他也都会自己修补一番穿在身上。 所谓上若好之,下必效之,不久以后,随身跟着一个穿着补丁布衣的年轻僧人,成了贵族们热爱祖国、鉴定风雅的新标准。 第5章 贵女始朋争(1)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六月初二,皇后大宴那日,我精心安排了瑶姬夫人同珍珠的会面事宜。那日珍珠正好带着小雀和小豹来祝寿,因打扮成粉妆玉琢的金童玉女,讨着给皇后祝寿的好彩头,皇后凤心大悦,开心地抱着两个小孩许久。皇帝亲自出席了皇后大宴,赐下很多重物,以示荣宠。隐居多日的西川王轩辕复楽,亦应皇帝的邀请,亲自进宫为皇后上贺表,送上象牙木梳十把,酱色缎貂皮袍两件,祝皇后姑母万寿无疆。 锦绣见风使舵,也破天荒地送了一对紫檀座水晶灵芝双环瓶,一柄黄玉诗意夔纹如意;东贤王进献一尊小金佛;南嘉郡王和安年公主进献金喜荷莲簪一对,紫檀牙座铜神龟一件;而我以北晋王的名义进献了一座金托东海大红珊瑚。 可惜很多人都知道,这是场名存实亡的婚约,十七岁的如花少女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只是为了轩辕家的政治地位,而圣上也绝不会再让轩辕家的后人登上皇位。表面对皇后尊崇,却甚少留宿凤藻宫,锦绣的锋芒仍是盖过轩辕皇后,在场每一个人都明白轩辕皇后一辈子也不会有子嗣。 行至中宴,我便请珍珠带着两个孩子到赏心阁更衣。我在屋中放了一盏琉璃盘,里面放了一堆暗宫所产的凫茈。她一下子了悟地对我笑了起来,眼中泪花闪烁。关上门时我对她别有意味地一笑,守在门外。果然,不久以后,便听到珍珠细细的啜泣声传来。小雀、小豹两人怯怯地叫着外祖母。 接下去我便以各种再正常不过的名义邀请珍珠到我府上游玩。我经常抱了动物园到西枫苑玩耍,为此还专门在梅林道上给孩子们扎了几架秋千。不过小虎几个男孩还是对点将台更感兴趣,不愧是将门虎子,经常在当年我同素辉练功的地方扭打翻滚,弄脏了一身名贵的衣袍,撕坏了精美的织锦,他们的娘亲心疼得差点流泪。 我喜欢孩童、以求多子之名渐渐在贵族间传了开来。可能是同病相怜,轩辕皇后经常召我和动物园一家进宫伴驾。锦绣得知后便经常带着非流来打断我们的宴饮。好在非流因长得甚美,又得圣宠,在众贵女中颇多欢宠,冲淡了锦绣带来的压力感。轩辕皇后年纪虽轻,倒也睿智非凡,怕引起家族矛盾,便也召原非烟带着重阳同来,一帮子在政治上互相对立又扶持的女眷勉强处得其乐融融。 六月初五,非流被拉去陪皇帝狩猎了,孤独的重阳扯着他那只缝补过的姣姣风筝,误闯西枫苑。奇就奇在那些七星鹤和金不离竟然没有报警。我暗想莫非是那些神兽嫌他太小,没有危害性吗? 正好动物园也在,重阳因此结识了一大堆新朋友。动物园心地善良,记得他们母亲叮嘱过:二舅家的孩子不怎么聪明,但万万不准轻视欺凌,便刻意对重阳示好,大伙玩得异常高兴。 第二日,动物园一来,重阳又偷偷到西枫苑来,这回更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是当着那些七星鹤的面晃进来的。 第6章 贵女始朋争(2) 我便问他为何那些神兽不咬他,他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嘻嘻说道:“那些大鸟说紫眼睛的妖怪老是喜欢拔它们的毛,我就对它们说,如果你们敢咬我,我就让紫眼睛妖怪拔了你们的毛,剥了你们的皮,它们害怕了,就乖乖让我进来了。” 我正瞪着这朵小奇葩,琢磨着他这话的可信百分比,侍卫们进来回说:公主府的初仁姑娘来了,还带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半百夫子,就在苑子门口转悠,说是前来寻南嘉郡王世子的。 我便让侍卫引他们二人进来。那二人见重阳安然无恙,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小、小……人刘……彦璞,乃是南嘉世子……的教席,现在户部当……当职。”老夫子跪在地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停地拿袖子擦着额头的大汗,费了半天劲才把话给说圆了,“今日、今日……世子还未背出《三字经》,公主……命小人罚世子抄、抄一……百遍《三字经》。小人到处找世子,不想是偷偷来此处了。世子快请跟老夫回去,不然、不然公主知道了,定要重重责罚世子和小人的。” 初仁强忍了半天,好不容易等老夫子把话说完,立刻板着脸,连珠炮似的对重阳说道:“世子好没道理,怎么逃到此处来打扰晋王妃了?世子忘记了公主最不爱世子乱跑的吗?” 她吓唬道:“世子乖,快听夫子的话,随奴婢回去吧,不然公主知道了可要罚抄二百遍《三字经》了。” 在场的动物园骇然看着被训的重阳,十几双小眼睛默然无声地在这三人身上瞟来瞟去。 重阳扁着嘴,左手刚抓了一把杏干,右手拿着一堆五子棋,看看老夫子和神出鬼没的初仁,然后选择山崩地裂地哇哇大哭,“重阳最恨背书了,背不出来就得抄,每次还得抄一百遍,重阳的手都抄断了,这回怎么又变成二百遍了呢?母亲大人好狠的心。” 动物园皆万分同情地看着重阳。小雀怜悯地叹气道:“俺娘也逼俺们背书,背不出来也得抄,俺也最讨厌抄书了,还好只让俺们最多抄十遍便罢手了。” 虎子轻轻拉了一下小雀的袖子,小女孩便噤了声。 然而,得到了舆论同情的重阳,觉得别家孩子的娘就是比自己的娘公平合理多了,于是哭声更大,然后满地撒泼打滚。 初仁和刘彦璞开始慌了阵脚,手忙脚乱地劝重阳不要哭。初仁不是一般的紧张,她紧张地看着四周的侍卫,万般警戒道:“世子快随我等回去,这不是咱们该来的地方,晚了就要来不及了。” 我一开始没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命人拿出一堆好吃的哄重阳。动物园也跟着一起哄,虎子还很仗义地说:“重阳莫哭,俺们来帮你抄,俺们五个人每人帮你抄四十遍就行啦,你再多抄十遍,你娘看了,定然觉得你是个用功的好孩子,便不会怪你啦。” 重阳奇迹般地停了哭声,红通通的鼻子用力吸回一条长鼻涕,认真地希冀道:“当真?” 虎子正要点头,却听有人冷冷道:“谁敢替世子抄书,本宫便告到父皇那里去治他个蛊惑之罪。” 这个帽子相当之大,动物园虽然听不懂,但却明白这一定是十分可怕的罪行,就此骇在那里。 第7章 贵女始朋争(3) 却见琉璃珠帘外出现了数个冷着脸的华服美人,后面还跟着四个肃着脸的高壮武士。西枫苑的武士也早就紧张地围了过来,跪地请安,挡在珠帘之前,隔开了我们。 为首一人,肤如白雪,长眉入鬓,凤目潋滟生姿,眼角处薄施金粉斜飞,不怒而威,乌玉般的发丝绾着超级繁复华丽的鹿缕髻,两边各插了二支金掠细巧金凤挂珠步摇,凤嘴衔着一排赤金链子,各坠着圆润的猫儿眼;天鹅一般的粉颈上挂着金澄澄的盘螭八宝璎珞圈;上身穿了一件织锦藕荷色对襟冰绡衫子,金跳脱钩着倩素红的长帛,曳地生辉,衬出佳人高挑诱人的身材,束着整幅钉金绣的孔雀开屏百褶流仙裙。 那仙裙上的孔雀锐目镶嵌着一颗西域产的稀世大红宝石,足有鸽卵般大,切磨得璀璨剔透。而那孔雀的绿羽竟全由晶莹的小蓝宝石细细排布而成,一直密沿到织锦拖边裙子沿上。远远望去,佳人每移莲步,阳光悉数透过这些名贵的宝石珠玉,只觉流光幻紫,惑人心神,真似孔雀仙女下凡一般,冷傲绝艳,仙贵逼人。正是当今圣上的爱女安年公主原非烟。 动物园虽然跟着他们娘进过宫,总算见过世面,但看到眼前安年公主的排场,也不禁惊傻了眼,全都愣愣地盯着公主裙子上的大孔雀看去,小下巴一个个掉下来。小雀的眼中闪着无数星星。 说起安年公主身上这件孔雀开屏百褶流仙裙,倒是引出一桩宫廷典故。南嘉郡王打下巴州,城主巴特勒是西域人,在逃亡途中被乱军射死,因巴特勒早年聚众以丝路盗匪为生,做了不少打劫过往商旅的勾当,是突厥有名的恶匪部落,后来为前突厥叶护果尔仁消灭,自己只身出逃,来到中原地带,隐姓埋名,继续杀人越货。后来凭着这些血腥财富,才捐了窦周的地方官,一并招兵买马做上了巴州城的城主。巴州的老百姓传言他把大部分的珠宝都偷埋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投降的副将为讨好宋明磊,抄了巴特勒的府邸,把抄来的财宝全献给了宋明磊。 宋明磊是何许人也,一看其中不少是西域珍宝,便认定了那传说乃是真的。凭着巴特勒的一幅字画,便查出了财宝的所在。他只用了一队人马,不用火药或是任何武力,便凭着奇门遁甲的异术,连夜挖了巴特勒隐匿的坟头,一并把早已仙逝多年的其夫人及父母的墓穴连着打开,把陵穴下的陪葬珠宝全挖出来,足足运了十大车。 宋明磊饶了那副将,按圣上的尺寸连夜用云锦做了几件皇袍,命人将其中一部分西域珠宝全部打碎,按色彩不同精心点缀五彩云纹、蝙蝠纹、十二章纹等吉祥图案,又将金器熔成无数金片镶嵌于五爪金龙的鳞片和爪上,将罕见的黑宝石镶在龙眼上,又并着剩余的宝物及州城反抗将领的家产全部献给皇上。圣心自然大悦,金银留下一半赏赐给麟德军诸将士,珠宝大部分赐给安年公主,剩下的就留归国库。 第8章 贵女始朋争(4) 安年公主一片深情地夫唱妇随,皇帝赏下的这些珠宝不敢独享,命尚衣局最顶尖的几位衣娘扯了新进贡的几件蜀绣缎子,花了数十日夜辛辛苦苦做了一件凤凰展翅襦羽裙,一件孔雀开屏百褶流仙裙,把那件凤凰襦羽裙献给了皇后,那件孔雀流仙裙自己留着。皇后见了十分喜欢。第二日皇后穿着凤凰裙接受内外命妇朝拜时,锦绣皱着眉叹道:皇上昨夜还在本宫处感叹国库空虚,前线钱粮十分紧张…… 皇后听出了弦外之音,便不得不将凤凰襦羽裙献了出来,锦绣命内务府把那件精美绝伦的襦羽裙撕得稀烂,只把珠宝留下全赏给了乔万和奉定的武将,美其名曰安抚功臣。皇上为此大大夸赞皇后和锦绣堪为天下妇人的表率。安年公主虽不说什么,但花了大价钱替锦绣做了嫁衣裳,自然大不悦,同锦绣的矛盾更深了。 言归正传。这厢里,原非烟傲然立在帘外,我正要堆起笑脸迎她,不想她看到重阳手上抓着食物,立时沉下脸来,也不等奴婢掀起琉璃帘子,就踏着天山白玉屐,一派悦耳地疾步掀帘子进来,一下子打掉我拉着重阳的小手。她白着脸对初仁喝道:“蠢奴婢,怎敢让世子吃这里的东西。” 我不及躲闪,她手上的珐琅指套一下子在我手上划出了三道深深的红痕。 琉璃帘子晃得人心焦起来。因是内眷相会,男侍都在外间候着,吴如涂听到声音一下子领着几个武士冲进来,冷着脸挡在我面前,“公主容禀,是小世子自己前来西枫苑游玩,万万不要伤了和气。” 小玉一看我受伤了,也不管她是当今公主,板着脸抽出大理小银刀,喝道:“安年公主怎可无端伤我先生?” 薇薇算是经历过风雨,有了长足的进步,虽然仍是面如土色地看着原非烟,贝齿咬着下唇毫无血色,这回却牢牢地扶住了我手臂,目光坚定不移瞪着安年公主,传递着“你咋敢到我的地盘来撒野”的信息。 韦虎怒火中烧地单手抽出大刀,原非烟的侍者也一下子抽出武器,西枫苑的侍卫更是在外面紧张地围了一圈。赏心阁中一下子剑拔弩张,如临大敌。 我这下明白了初仁的意思。我心中暗恼,你以为人人都跟你和你老公似的害人,连孩子也不放过吗?!不过对于他们这样的人,穷解释也是枉然。 初仁同刘彦璞早就重重地跪倒在地,面无人色,磕头不止。重阳骇得不敢再哭了,抽抽噎噎道:“母亲大人莫怪,都是重阳的错,不怪先生和信,也不怪紫眼睛妖……姑母,是重阳自己进来的。” 我秉承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客气地也让侍卫放下刀剑,和颜悦色,“只是皮外伤,不妨事。上回在栖梧殿前毁去公主的护甲,后来方才知道原来是公主亲母孝恭皇后的遗物,心下甚是不安,一直想向公主赔礼,如今也算与公主扯平了吧。” 原非烟似有些意外,上下看我两眼,便低头抱起重阳,冷着脸一挥手。侍卫撤了刀剑,站到一边。 第9章 贵女始朋争(5) 我同原非烟八字一定相当犯冲,每次单独相处,感情都在往负面那边极速增长。上次我削了她的三个珐琅指甲套,听说是她母亲的遗物,她没舍得扔,着巧匠用另一副套以赤金镶补了,今日划伤我手的正是眼前这副修完的金指甲套,也算她报了仇了。不过我希望她的这副甲套中没有藏毒。 不想她冷笑道:“晋王妃请放心,我没有使毒,反正再毒也毒不过你们姐妹二人。” 嘿,不愧是皇帝最喜欢的女儿啊,居然一下子猜中了我心中所虑!不过我怎么觉得你这话像在说你们夫妻二人呢? 嗯,你同宋明磊是挺配的! 这算是我同原非烟姑嫂俩第一次正式单独相处,结果实在不怎么样。我极尽客气地请她喝茶,不想她倒也不客气,真赏脸坐下了,还板着脸对重阳说,看在我的面上,今天就不抄书了,且去玩儿吧。 只是我被她那双漂亮的凤目冷冷地瞪得发毛。尽管我发挥了所有商场以及政治上的智慧想尽办法同她聊天,她就是爱理不理,只是上上下下地看了我半天。她人在,我又不好去做别的事,又不能放孩子们进赏心阁同瑶姬见面,我们只好捧着茶盅,百无聊赖地看重阳和动物园玩。太阳下山了,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客气一下留她和重阳一起用饭,好在她拉着不肯走的重阳回去了,及时避免了我的营养不良。 我想她应该不会再来了,结果隔日,动物园又来玩,她皱着眉头也来了,后面跟着初仁抱着傻乐的重阳,于是又一阵相顾无言……我实在坐不住了,绷着笑脸道:“许是重阳饿了,婶婶给重阳去做鸡心饼吧。” 我以做糕饼为名去小厨房,想避开与她独处的窒息气氛,没想到原非烟让初仁看着重阳,自己一个人慢悠悠地跟我到小厨房来,拿着丝绢捂着鼻子,仔仔细细地看着我做,估计是怕我下毒给她宝贝儿子。最最没有想到的是,第四次前来时,她竟纡尊降贵地亲自动手,要同我一起做点心。 考虑到她的武功非常好——上次在栖梧殿推我的力气非常大,我便请她揉面。 她倒也不在乎,慢慢脱下足有一盘子珠宝的饰物,包括那常年不离身的护甲套,换上粗布围裙,很认真地揉起来,并且对于我偶尔提出的揉面小建议也毫不生气,一味低眉顺眼地照着做,还真让我刮目相看。须知上次我想拉锦绣一起做桂花糕给他圣上老公吃,这丫头还翻着妙目嫌下厨跌份子。 以前为了哄夕颜,定制过各种可爱的小模子,什么贱花花、跳跳虎、SNOOPY狗、KITTY猫、流氓兔、绿豆蛙什么的,如今全是为了哄动物园。我一边用模子压着面团,她在一旁兴致勃勃也跟着使劲压模子,倒把我的模子压变形了好几个。 第10章 贵女始朋争(6) 鸡心饼烤好了,原非烟看着我尝了一口后,才用那青葱玉指极优雅地、极缓慢地拈起一小块饼干来放到娇艳的樱桃口中细品。只见那美丽的凤目闪了一阵感怀的光芒,竟然泪盈于睫,画面之美,堪比食品广告。在场诸人都看得一愣,我更是突发奇想:此时此刻,倘若我请非白将这幅画面画下来,做君氏食品系列美津堂的大广告牌,那美津堂的生意必然人头攒动,暴利大发…… 我正胡思乱想,原非烟却对我痴迷道:“是这个味儿,本宫还记得。只是孝贤皇后做的鸡心饼比咱们做得要更好吃些,以前我和皇兄经常偷偷跑来吃,不想重阳儿也爱吃呢。” 小重阳不知道何时溜了进来,流着口水望着小饼干,踮起小脚,不停地试图捞着饼干,说道:“父亲大人也爱吃的,重阳要多拿些给父亲大人留着。” 我和原非烟都吓了一跳,跟过来的初仁赶紧抱走重阳,喝道:“世子又乱跑,还胡说,堂堂郡王怎会喜欢这种孩童粗粮。” “重阳从来不撒谎。父亲说过的,他还喜欢吃四姑妈的烙饼呢。” 初仁与重阳渐渐远去,对话的余音落在我们的心上。原非烟的丽容添上一抹红霞,然后迅速退去,只余苍白。 哦,原来如此! 你别说,我印象中的宋明磊的确经常逗留我和碧莹的德馨居蹭饭吃。那时他特别喜欢吃我烙的饼,可能是我和宋明磊都是南方人,口味都好软好甜的缘故。于飞燕不太好我这口,因为他喜欢有嚼劲的带咸香口味的;锦绣最早在紫园吃上山珍海味,更是意兴阑珊。后来我和碧莹的生活条件略有改善时,我便在烙饼中加了些牛奶给碧莹增加营养,却不想这小子来得更勤了。我记得那时的他总是斯斯文文地全吃完了,还礼貌地问我要几张带走。那时我表面上满不在乎,手脚利落地挑几张小的给他包了去,其实……心在滴血。 有一次可能是真没吃饱,毕竟再斯文的少年处于发育期胃口都很大。他看了一眼锅灶里大的几张,也不说话,只是对我微微一笑,站着不走。我只好扁着嘴慢吞吞把那几张大的一并包给他——那是我自己的份子,专门留下来给碧莹吃的。他终于咧开弧度,刮着我的鼻子大笑而去。我饿着肚子,眯着眼看他离去的背影,无声地流下了痛苦的热泪。碧莹问起,我还强装笑颜道:“二哥爱吃朕的烙饼,朕感动落泪了。” 碧莹双目一亮,从此更加明目张胆地把我的连带她的份子全偷偷包起来塞给宋明磊了,我欲哭无泪。好在不久以后小五义一个个风生水起,我们的手头宽裕起来,伙食亦在不断改善。他们都渐渐忙起来,不再有机会来光顾了。 我从回忆中醒来,那原非烟看我的目光正冷了下来,默默地埋头将饼干一块块摞到镶银玛瑙的盘子里,交给另一个叫初义的家生侍婢,让她拿到前厅给孩子们瓜分,然后又低下粉颈,纤长的玉指胡乱地拨弄着粗面粉,姣好的侧脸一阵落寞。 第11章 贵女始朋争(7) “嗯,那个,公主,”我咽了一口唾沫,心里想着该说什么好,鬼使神差道,“那个,我记得二哥……呃,不,尊……夫君南嘉郡王以前很喜欢吃加了牛乳的烙饼,那是南方口味,不像咱们西京的锅巴那么硬那么咸。不过就像初仁姑娘说的,那是粗粮,郡王和公主锦衣玉食的,想必……” “教吧。”她快速抬起螓首,用两个没有任何语气的字,轻易而快速地打断了我。于是我们又开始了烙饼厨艺课。 她的眼神明明非常喜欢流氓兔的造型,可是却只让重阳吃跳跳虎和KITTY猫的饼干。好在动物园人多,一会儿就分光了,挑食的重阳被带动了,吃什么都香。 安年公主就这样成了西枫苑的常客,每次前来必定浩浩荡荡跟着一堆丫鬟、媳妇、婆子并武士侍候,有时也让刘夫子在西枫苑给一大帮子孩子一起授课。西枫苑有了孩子的身影更不再清静,下人们也乐得来看几个小孩子玩,无不用心服侍着。我看着动物园和重阳追来逐去的身影,却总是想起夕颜和学生们,不知不觉地也起了想要一个孩子的念头。可惜同我生孩子的人却远在战场,而齐放为我把脉也委婉地说我的身体虚弱,若想要孩子一定要好好调养才是。 其实话外之音就是怀孩子这事儿有点难度。我长叹一声,只得更努力投身到火热的商业王国开拓过程中。 且说,这厢里重阳有了动物园的新朋友,大感生活的希望,便渐渐冷落了非流,不太主动去找非流玩,非流自然颇多怨言。而锦绣得知了原非烟同我有往来,高调地送了我一车子妇女调养的补品,还带着一堆已婚贵妇和他们的孩子来西枫苑说是来给我招孩子。西枫苑差点成了幼儿园,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使得我同原非烟刚刚因为重阳而产生的友谊苗子戛然枯萎。 锦绣更是唯恐天下不乱,搞得全天下都沸沸扬扬的,连远在千里的非白都知道晋王妃为求一子,不惜千金云云。 他极欣喜我有造人的意识,喜滋滋地写信宽慰我,要尽快为我打下天下,回来同我多子多孙,让我千万忍耐一时……总之看得我面红耳赤。 孩子一多,难免攀折那些珍贵的梅树,毁坏绿化,糟蹋古玩,又不能及时安排珍珠母女相见,瑶姬便更加憎恨我那亲妹子。我焦头烂额一阵,只得对瑶姬软言相慰,把梅林连着赏心阁一带隔开,让西枫苑的人在后苑几间不用的屋子连着一小片椿树林辟出来,单独做幼儿园活动场。又将屋子整修了一下,备了玉装楼的时装表演,展示最新华服、胭脂等奢侈品牌,不想贵妇们兴趣更甚,慕名前来者甚众,玉装楼的收入总算填了这些贵女白吃白喝的空缺。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不知从何时起,锦绣便乘此机会极力笼络那些朝中重臣的女眷,借以笼络朝中重臣。原非烟也不示弱。两人周围渐渐聚集了一个庞大的仕女圈子,然后又构成两个分明的势力集团,表面有礼有节,实则冷嘲热讽、明争暗斗,朝堂的战场慢慢地延伸到了这里,令我头痛不已。 第12章 贵女始朋争(8) 我怎么也料不到,这只不过是大塬朝史上著名的“贵女朋争”之开始而已。 原非白写信来严肃地嘱咐我:上向不喜朋党结祸,贵女之争由来已久,卿万不可擅入。又及前线炮火连天,物资甚匮,百姓流亡,衣不蔽体,玉装楼所列之物实不宜过奢,以免引来有心之士招引民愤,卿宜及时早退为上。 我深感非白高瞻远瞩,乘圣上每月十五见皇后之时,进宫找皇后叙旧,当着皇帝、皇后和锦绣的面把那些收入全部捐给国库。太祖凤目一转,对我淡淡一笑,问都不问这钱从哪里来的,不过倒是有些惊讶我会这么大方。 “朕以为卿已然为家国倾尽所有了,不想还能想着国家,实为晋王之福。” 我诺诺称是,然后便称病谢客,正好关闭了玉装楼,结束这一女人的战场。然而事情还没有完。 且说六月初八,苦菜秀、靡草死、小暑至,宫中照例举办曲水流觞之宴,既能消暑,又可雅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户部小吏在席间所作的诗文得了满堂彩。这名小吏正是公主府舍人刘彦璞,连圣上也对其精妙的见解赞叹不已。圣心大悦之下,御封诗魁,使得这个一直不怎么出名的半百小吏一下子名闻天下,同时也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当时锦绣和皇后等几个后宫宠妃皆在旁作陪,锦绣不懂诗书,但那天皇帝喝得高了,稀里糊涂地提了一句,“刘卿不愧为当年陆相弟子,颇有其师之风,刚直不阿,实可授人中龙凤,未来可擢升太子太傅亦不为过,可惜只做了重阳的夫子。” 其时,“贵女朋争”正值伊始,而锦绣听到“太子”二字,那颗比干之心更是动了一动,第二日,便上奏想请诗魁做非流的先生。 非流和重阳都到了承“侯学”的年龄了,早有名师讲了几年的学了,只可惜两位妈妈都不喜欢看到彼此,所以从不在一起上学。非流的老师原本是三朝元老太子太保孟云山,前月去南方鄂州探亲,正巧赶上大理的那场疫症病逝了。 那风头正劲的诗魁刘彦璞,也就是上次追重阳追到西枫苑的老夫子,原是先朝大儒陆邦淳数以百计的弟子之一,为人相当正直。窦周篡国那阵,他救不得恩师,也不愿为窦氏俯首,便同当时很多有骨气的知识分子一样,带着家小逃出了窦周。一路上父亲、妻子和十岁的儿子都病死了,只有他同老母一路逃到了洛阳。他生性内敛,做事严谨,有时过分耿直,又不懂阿谀,年过半百也就做个正九品儒林郎,怎么也爬不上去。 也是机缘巧合,刘彦璞的母亲患了重病,却没钱买一味何首乌,便想向御药房赊些何首乌。那天正好原非烟小产没多久,宋明磊想亲自问问原非烟的病情,正好路过御药房,听到了他同御医的对话,许是动了恻隐之心,许是察觉了老夫子的惊人才华,总之广袖一挥,便帮他垫付了药钱。于是那刘彦璞便被调进了安年公主府,成了公主府舍人,担任世子宋重阳的老师。 第13章 贵女始朋争(9) 宋明磊文韬武略,位高权重,为人又潇洒风流,偏生儿子重阳顽劣不堪,智商又不高,常使武婢戏弄师长,偏生老师们不敢说更不敢骂。 久而久之,一般教席先生只要一听南嘉郡王世子几个字,便落荒而逃,是故重阳只有七岁光景,老师倒换了十七八个了。这回倒也亏了刘老师这严谨到可怕的治学态度,可以左脚踢开蝈蝈笼子,右脚弹走重阳让暗人们放的毒蝎子,左手在桌上摁着重阳偷偷放的癞蛤蟆,还能面不改色地用右手拿着教棍教重阳《三字经》,硬是这样挺了一年多,重阳好赖认了些字。 当然这个老师教得很辛苦,学生学得更辛苦。可是再辛苦,安年公主岂肯相让?两位贵女便命翼下群臣纷纷向皇上进言,各自效力的命妇亦亲自到皇后面前据理力争。 最后,兵部侍郎陈瑞忠上奏曰,汉中王仁孝聪颖,实乃皇储之资,岂可惜世子而罔顾皇储之理也。 众臣哗然,为了一个高级家教,竟然牵扯到了未来皇储的问题,显然连圣上也想不到。虽然他在朝堂上向来严禁妄议皇储之事,可最后考虑到重阳实在不是一块读书的料,而非流的确比重阳天资高上百倍,又与刘彦璞非常投缘,最后把刘老师判给了自家儿子,又另派了一位当世名儒苏子瑜给重阳。表面上看锦绣胜利了,不想事情还没有完结。 元昌元年六月十五,日头渐毒。这是刘彦璞最后一次教导重阳的日子。他像往常一样往书香殿走去,打算和重阳道别。虽然重阳的智商不怎么高,总算也教了几年,孩子后来也算听话,师徒二人多多少少有些感情,刘彦璞倒也十分不舍。 同小重阳挥泪而别时,刘彦璞还诚恳地说道:“世子以后在学问上有何疑问,尽管唤臣,必当解世子疑惑。” 小重阳的小手拉着刘老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重阳不聪明,先生可以不喜欢我,但求先生不要走,重阳不喜欢新老师。” 为了挽留老师,小重阳当着诸仆和母亲的面,破天荒地把一本《三字经》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流利背了出来,众人皆惊。以冷艳闻名的安年公主难得感动得泪流满面,刘彦璞更是连连夸着重阳,“老夫明白了,世子聪慧过人,大智若愚啊。”转而又涕泣不已,“只是皇命难违啊!” 在场诸人皆感伤落泪。最后刘彦璞还是垂泪走了。奇怪的就是那天以后他没有出现在非流的三省殿。两天之后,宫人们发现他时,他已经在荒废的添寿阁附近浑身僵硬,死不瞑目。 皇帝大惊,表示了高度重视,立马派了位得力的办案专家前去检视。此人姓王名向荣,原是京城第一名捕,拥有三十多年的捕快经验,新近调上来的。王捕快调查了三天,认为是极度忧惧引起的心疾致死。 第14章 贵女始朋争(10) 《金陀遗编》提到,太祖皇帝其实在暗中还派了另一名唤谭海涛的心腹前去查验。这人也是个非常有经验的仵作兼捕快,而且另一重身份便是紫星武士,得出了完全不一样的结论。他密报皇帝,刘彦璞死于谋杀,而且凶手的手段残忍而巧妙,刘彦璞的心口处正好有一个天生的小红痣,比芝麻还要小。凶手做得非常巧妙,用一种特殊的极细金针快速地照着那颗红痣刺进,瞬间刺破心脏,被害人不会立刻就死,但会四肢麻痹,一个时辰后痛苦地僵死,死状正形同心疾所致,手脚抽搐,面容狰狞,显然这是一个极擅掩盖真相的职业杀手所为。如果没有超常的办案经验和武林知识是绝对发现不了真相的。谭海涛同时判定凶器应该是武林十大暗器之一的蚊须针,而会这种暗器的人并不多,放眼天下一只手都不到。恰巧西营暗人中有一个名叫初义的家生暗仆,其家传绝学恰是蚊须针,而且正好还是安年公主的手下。 虽然这一段时间压力最大的是刘彦璞本人,谭海涛的论断在当时只是原氏的绝密,并不为大众所知,而且没有任何人证、物证,或任何蛛丝马迹显示安年公主是凶手,可所有人还是把矛头指向最恨手下变节的安年公主,每个人都相信:西营任何一个高级暗人可以把心疾猝死的假象做得天衣无缝。 此案记入朝档,成大塬朝十大悬案之一,史称“太傅案”。 《金陀遗编》记载: 皇贵妃惑上使彦璞教习汉中王,上准之,彦璞告别世子,泣曰:“世子若有疑,尽可唤臣。”世子垂泪道:“吾知不慧,但求勿走。”内侍监传乃见一鬼影尾随,推入无人处以极细金针狠刺心口,彦璞年衰体弱,当场痛亡。 这厢里,锦绣自然是气势汹汹地告御状,说安年公主谋害朝官,公然抗旨,祸乱朝纲云云。 那厢里,安年公主脱簪披发,长跪崇元殿,向一直宠爱她的亲父哭得凄凄惨惨,“父皇明鉴,若以儿臣手段,何在当日加害太傅,何将尸首留于皇宫,何至今日授人于柄……分明皇贵妃垂涎皇储之位,借机嫁祸,打击吾兄吾夫。且皇贵妃本暗人出身,加害太傅易如反掌,求父皇为儿臣做主……” 一面是爱女和不幸的重阳,另一面是宠爱多年的皇贵妃和心爱的小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伟大、英明、正确的圣上也感到了为难。 然而就这么一小会儿的沉默,双方人马已神速地掀出对方阵营中官员欺压百姓、贪赃枉法、中饱私囊的老底。 锦绣为了泄愤,令内务府停止了所有给安年公主的俸禄和例赏,并暗中着人火烧安年公主生母孝恭皇后的祠堂;西营中人为了替主子复仇,更是掀起市井势力互相械斗,然后围攻锦绣的手下官员,扰乱民生安定,百姓苦不堪言;慢慢地又祸延前线,南嘉郡王为救爱妻,几乎天天一封书信:求圣上明察,始作俑者乃锦皇贵妃,嚣张跋扈,恃子行凶,祸乱朝纲。 东贤王冲动之下,甚至擅自领兵改道前往麟州欲同奉德军火拼,引起了新朝以来最激烈的朝堂之争。 第15章 贵女始朋争(11) 最后,震怒的圣上,在朝堂上认定了王捕头的科学判断,刘太傅年事已高,出事前日饮酒过度,又及与旧徒分别,伤心过度致心疾猝死。 圣上一大把年纪,亲自到前线训斥了大儿子,收了他的虎符,剥夺了他的治兵权,让梁州血战中的功臣战将、奉德军麾下三品临武将军卢伦暂代其职。东贤王灰溜溜地跟着圣上回到朝堂,关在王府里认真闭门思过。 可是还没等锦绣乐完,圣上就开始动手收拾她的势力了,在朝堂上将主张立非流为太子的陈瑞忠五马分尸,妻郑氏赐死,陈氏及郑氏家族皆抄家流放三千里,又把几个接送刘彦璞的小太监全部杖毙。 圣上以督护失职为由撤换锦绣心腹内务府太监总管霍枚,又以调配不当为由罢了原非烟一手提拔的户部尚书管迎垜,同时命管迎垜写休书,贬妻子韩氏。 内侍监秘传圣上口谕,安年公主修身思过三月,锦皇贵妃禁足宫中,改由皇后摄六宫事,一并悉心教导汉中王。 所有牵扯此事的官员皆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如此一来,圣上把刘彦璞一事归咎于心疾猝死,保住了女儿。对于皇储之事,众人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妄自揣测。 圣上在朝堂上严厉斥责朋党之乱:“若无要事,皇室宗亲不宜与外臣过从甚密。若非节庆之日,臣僚之间禁酒乐宴游,以免祸起百端,朋党乱国……内外命妇等尤当晓此律,洁汝身而守妇德,擅议朝政,事无大小,轻则休离,重则一律赐死。” 我虽然及时关闭了玉装楼在宫中的表演,并且在双方争斗时选择称病不出,故而并无大难,但毕竟也受到了牵连。大理寺勒令查封玉装楼,但我对“聘用良家子,伤风败俗”一判表示不服,曾在事后上表力争,某些朝官故意毁坏良家子名誉,大理寺卿却悬而未决,一拖再拖,大抵谁也没有想到这场断决会拖了整整三年,直到元德元年,当然这是后话。 不仅如此,圣上下旨,令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员之子,一满六岁皆须入朝廷设立的府学,皇子以及各亲王、郡王之子满六岁者都必须入宫承“侯学”,再不许留待家中各自教养。 于是,这场几要动摇皇朝根基的“贵女朋争”之乱才宣告结束。而“贵女朋争”事件中,非白这边严令门下不许轻举妄动,事后倒是安然无恙。我心中不由暗自佩服原非白的政治见地。 一段时间内,贵女们不敢轻易出门,相聚三八,使得我的女性系列生意一落千丈,而各地教坊酒肆的生意也门可罗雀。果然水至清则无鱼,过分严苛的政治制度对于经济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不久,另一个商机又悄悄地向我叩门! 第16章 贵女始朋争(12) 皇后主事后,便热烈响应皇帝的号召,打算好好教育一下大塬朝无法无天的女人们,着内务府传令让君氏多印些《列女传》、《女诫》、《女则》等等,赠送各门各府,供众女眷学习。我便想众官员女眷既出不了门,肯定会有人在府中多事阅读,何不发展出版行业?当下便悄悄收购几家印刷铺子,同齐放、小玉他们一起研究陶体活字印刷法,以改良传统的雕版印刷,一开始多是些忠君爱国、引人向善的故事,朝廷自是极力促成,大开方便之门,慢慢地我着暗人四处搜集各种奇闻野趣、异志手稿什么的,编成各种体裁的故事。为此,我好几晚不睡觉,尽可能把前世的《西游记》、《聊斋志异》等故事给编圆了。唉,那几天我真是非常想念牛排的裤腰带。 同时我又高价养起一堆有才华的长期签约作家或漫画家等,通过他们编辑出版了大批引人入胜的故事。怕有老百姓不识字,很多便以连环画的形式放到市集上,当然每本小说或画志必在最后一页题些警世箴言,劝诫世人忠君爱国,不可结党营私,不可违法犯罪,多行义举云云。 总之,我的新生意慢慢地有了长期的客户:爱看言情小资的多是些出不得门的夫人小姐,市井小民则最热衷于连环画形式的武侠忠义、鬼怪志异,或是所谓的情迷艳史(男女淫书),连皇宫中也开始流传一些故事画本。皇后很喜欢“三言两刻”这种俚俗小说。锦绣偷偷传话,不准非流身边的随侍让他看《西游记》,喜羊羊也不准看,只准看“四书五经”。非流这孩子别说还真有点做皇帝的韧性,他跟皇帝说,要同重阳握手言和,皇帝当然很高兴,然后说要送重阳一本《西游记》,请皇帝替他找到。皇帝找到了,重阳的暗人没有活字模子来印,但是小家伙就厉害在手下有几个异士可以在一夜之间,照样子再绘一本,而且一模一样,于是他成功地得到了一本盗版《西游记》。 而青媚密报我说连太祖皇帝也喜在睡前阅读一会儿。这一点我比较佩服太祖皇帝,据说他喜欢把《绿怪列传》画本(史瑞克连环画)和金装《红楼梦》放在一起看,而且是看一章节《绿怪列传》,再看一章《红楼梦》,然后再看一章《绿怪列传》,再看《红楼梦》,往往一会儿笑,一会儿叹。 皇帝到底是皇帝,这思路就是同普通群众不一样,要我就怎么也不能把荒诞鬼怪爆笑小说和庄重的红学放在一起同时看。 第17章 贵女始朋争(13) 不管怎么样,有了稳定的行业收入,总算补了玉装楼这块,不久便在朱雀大街上成立书局。考虑到文化的政治敏感性,某些体裁极易遭到禁杀,便把书局起名为“忠君报国书局”,皇帝即刻颁旨,派了一位工部的好手加入印书局来学习陶字活版印刷,使得这项技艺流传开来。大塬朝的京都长安成为印刷界的龙头,为日后到敌城撒传单、搞革命宣传活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然而,雕版印刷的淘汰,使得太祖皇帝也有了一个合理的借口进行了大塬朝第一次大规模的“文化大清洗”。彼时暗人秘按太祖皇帝授意,趁机纷纷收缴那些煽动造反、讥讽时事,以及诋毁原氏的文章诗作等雕版模子,连出版的成书一并焚毁。因暗人大多不懂得文字作品的文学价值,“宁可错烧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使得很多珍贵的历史典籍,以及优秀的文学作品遭到毁坏,史称“活字清文”。 我看“活字清文”有愈演愈烈之势,便秘密联络非白门客,翰林十八学士,联名上奏朝廷,据理力争,以“朝基未稳,不宜扰乱人心,祸乱百姓”为名,方使此风渐消,也及时阻止了大兴文字狱的苗头。当然此事也成了我后来进诏狱的一个诱因。 不过,我的确也徇私枉法了一阵,我乘职务之便,将所有关于花西夫人的淫书艳画,连刻印模子一起给收缴起来,一并销毁,除了几本画作实在动人的,言辞实在优美的,我实在……没舍得烧,便留了下来。 后来这几本淫书艳画无意间流出宫廷,成了后世各朝地下古玩市场的珍品。 我凭借君氏活版印刷的贡献,暗求皇上让两位贵女得以母子团圆。圣上仍不准锦绣出入双辉东贵楼,她虽没有取回实权,却能随时召汉中王相见;安年公主同样不得出府,但圣上格外开恩,送重阳世子回公主府,母子得以团聚。 锦绣与宋明磊两边这一回合斗下来,对彼此都有了忌惮,暂时退下战场,轻舔伤口,暗中彼此戒备,维持表面的平静。我心中也慢慢地嘘了一口气。 且说,自太祖默许了暗宫支持我金蝉花,我不停地往大理调配药材,夏日里那场瘟疫渐渐压了下去,转而北移。塬朝早有准备,没有大肆感染,只有河州、鄂州一两个村庄感染,但在张之严的小庭朝却蔓延了起来。 转眼六月二十四,大暑来临,一候腐草为萤;二候土润溽暑;三候大雨时行。这一年暑气胜天,家家户户忙于消暑降温。前线亦传来火热的好消息,使得两位大塬朝最高贵的女人解了禁,官员们喝上了小酒,女人们又能出门唠嗑了。 北晋王攻下了塑州和代州,进逼定州,麟德军也攻下了恒州,奉德军攻下了赢州,天德军在代州与诸军会合,因战事大好,东吴又疲于疫症,太祖决定奉德军一改进军路线,秘密掉头前往沧州,开始东征,攻打东吴张之严。 第18章 伊舫折莲花(1) 七月初一,张之严出兵奇袭军事重镇鄂州(今武汉),守军徐峥刚刚退守大理与大塬的边境重镇河州,大理已秘密地往塬朝边境守军送了一百头战象。传说太祖接到这些战象的消息,一点也不惊讶,反而微笑了一下,当即十万火急令原奉定要奉德军的名将上柱国二品锐武将军徐峥接下这些战象,反攻张之严,一日一夜间便夺回了鄂州,天下哗然。 太祖又密信原奉定,命徐峥把在鄂州幸存下来的八十五头战象火速送回大理,一头也不要留。徐峥的副将为了拍徐峥幼子的马屁,偷偷留了一头,结果三日后,这头战象不满于做孩童的玩具,把徐峥幼子踢断三根肋骨,到处暴走,踢开府门后自己跑进山野,据说竟然偷偷地直接跑回到了大理。为此事,徐峥连降三级,罚俸一年,三天内,从可疑的逃兵变成元谋勋效,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成了朝堂弹劾的对象,转而成为朝廷众臣的笑柄,民间无不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然而,笑话过后,这件事背后的战象来路,却因为徐峥抖出来了,再加上张之严在后面炒作,刻意提到了原氏最不想提的花西夫人裙带关系,使情郎暗助丈夫什么的,大伤原军的威武神话。因徐峥是隶属奉德军,于是改往驻守楚州,用于牵制张之严,徐州前线的原奉定被迫回长安述职。 又是一年七夕到,赶上奉定回朝述职,本也热闹,瑶姬和珍珠的脸上皆兴高采烈的,但因幽州战事到了关键之处,朝中诸人无心七夕。而七夕又是思情之节,宫中皆知这一日皇帝必定思念孝贤纯仪皇后。果然七夕之日,圣容冷淡,仅仅简单地邀了皇室成员,草草举办了家宴,席间那双凤目也是意气沉沉,无心宴饮,更别说像民间那样丰富多彩的节庆活动了。众人更不敢多话,皇帝赐下物件后,月刚上中天便散了。 我回到西枫苑,薇薇和内务府新调来的姽婳便帮我更衣,唯小玉捧着我换下来的亲王妃元服,看着天空中的繁星,噘着嘴道:“以往过七夕,都是先生带我们夜游秦淮河,好不风光痛快,不想这个七夕却要早早睡了。” 容貌差不多恢复的薇薇也过来凑趣道:“哎,对呀,去年我还陪鸩太子及太子妃参加前朝的喜宴呢,那场面……” 可能想起去岁里,宣王正显赫一时,小姑娘竟也像大人一般叹了一口气,右手在胸前握着一支赤金蜘蛛衔灵芝簪子,望着窗棂外的璀璨星空,眼神一阵飘忽,“桑榆暮景,俱往矣。” 嗯,看样子小姑娘在六月雪之变中所受生理以及心理上的创伤全部恢复了。 姽婳忍不住一乐,总角上插的花钿跟着欢快地跳了几下,不过从镜中看到我正瞅着她,便马上收起笑容,职业而快速地把我的首饰收拾了起来。 第19章 伊舫折莲花(2) 我忽然想起君氏订购的一艘大舫前日交货了,主要是作为商务招待用,联络联络业务感情,顺便可以同些紧要的人在水中央谈论一些“隐蔽话题”。齐放今天早上还专门过来,说是亲自带人试水过了,质量相当过硬。正好今夜七夕不宵禁,不如带着西枫苑的伙计们一起去逛逛,也可办些“正事儿”。 我便着人悄悄准备起来。小玉自是心花怒放,薇薇也开心地笑了,唯姽婳是新人,还没见识过我花天酒地的腐败生活,见大伙欢天喜地的,只是站在那里礼貌而懵懂地笑。 我便绾了髻子,插上东陵白玉簪,穿了件男式玉色织银鸾纹裳,外罩蔷薇纱罗衣,打扮得像个GAY。姽婳看着我,就这样下巴微微掉了下来。 七夕雨初霁,行人正忆家。 江天望河汉,水馆折莲花。① 正值新朝大赦天下,普罗大众们前阵子又被禁足在家,好不容易逮着个欢娱的名目,便蜂拥出行,却见夜晚的朱雀街上,烟花四起,丝竹管弦不绝于耳,张灯结彩,人声鼎沸的。我们周遭车水马龙,人群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我们一行人化装成富户的车轿一开始在茫茫人海中几欲难行,好不容易前方火花大起,便被狂欢的人群推拥向前,最后几乎是被人推到码头,我们才松了一口气。 好在一应伙计早已恭候多时,人人手持巨烛,亮如白昼。一艘金碧辉煌的五层大舫,正灯火通明地泊在水岸边上,通身扎红彩绿,喜气洋洋的。我带着伙计们拜了神,拿了一只定制的特大长颈酒瓶往船头一砸,总算没像史瑞克一样把船给砸沉了,反正大伙一通胡乱鼓掌,哈哈大乐,算是行了首航礼了。一大帮子人屁颠屁颠地上了船,紧跟着君氏家人搬着十来个装生活用具的半腰高香樟木大箱子也上了船。 其时姽婳不过十二岁的黄毛丫头,哪里见过这阵仗,大眼睛直直地看了许久,下巴好一会儿才拾起,后来此景被薇薇和小玉拿捏了半辈子。 我回头悄悄问齐放:“那几个大箱子放好了吗?” 齐放笑道:“都归置到三楼去了,人都安排妥妥的,有扎手的伙计把门哪。” 很久没听齐放说暗语了,也很久没见他笑成这样子,果然卜香凝病好的消息,让他心情好了很多,我便笑着拍拍他的肩,“大将军府的帖子昨儿下了吗?” 齐放又笑道:“主子放心,都备齐全了,伙计报了,夫人已在路上,眼看便到。” 我放下心来,站到舟头,收了我象征风流的玉骨扇,向星光璀璨的天际一挥,大喝一声:“起锚!” 水手大声吆喝起来,岸上的伙计急忙放了爆竹烟花。只听耳边噼啪作响,喜庆的烟花飞升,同贺下水,大舫咯咯巨响间,缓缓离开了岸边,驰向渭水中心。 到了水中央,大舫的顶层忽地飘来一曲琵琶古曲《渭水古调》,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中更显清空高寡,婉转动人,令人心平气和。 我往三楼爬去,边走边想,这小放的本事越来越大了,哪里找来一个这样好的乐师助兴,回头要重重打赏才是。 第20章 伊舫折莲花(3) 行至三楼,早有两个面色苍白的武士非常警觉地站在门口。我向里面大声报了身份,那两个伙计便为我打开了门。我站在外间,隔着珠帘,却见里面隐约有三个人影正痴痴站在窗前,看着渭河对岸灯火辉煌,亮如白昼,连我进来也没有回头。只听瑶姬轻叹道:“我小时候记得有一年庄子里放烟火,便偷偷地跑出去看,也是这么漂亮。” 瑶姬身边站着一个高大身影,那人凤目潋滟,满怀深情,却同当今圣上的面容如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他搂着瑶姬轻笑道:“当时你可真看傻了,连我傻站在旁边盯着你瞧了多时,都没有发现呢。” 瑶姬的目光流光溢彩,转头柔情笑道:“那是我第一次见青山呢。” 原青山的凤目也是一阵痴迷,“是啊,我记得那年七夕,你才七岁光景吧,穿了一身半旧不新的石榴裙,乌油油的头发没戴任何饰物,可是我却看傻了眼。我从未想到,这世上会有这么漂亮的小姑娘。” 两人相视一笑,瑶姬便温柔地靠在原青山身上,痴痴地望着渭河两岸的灯火世界,“多少年了,没有见过这样美的景色。” 我一怔,还真没有想到原青山也会过来。这二人身后躬身站着个高个女子,看上去二十来岁,面色极其苍白,也是满目惊艳地望着对岸美景。 那女子好生警觉,明明扭头痴望着岸景,我都没来得及开口,只觉眼前一花,琉璃帘子疾速地摇晃着,一派悦耳,她已经垂手站定在我的面前,将我同瑶姬、青山夫妇二人隔了开来,褐色的瞳孔冰冰冷冷地直视着我,像贞子一般直冷到我心里去。我倒很没用地吓退了一大步。 瑶姬笑着叫了声:“雀儿,你在别人的地头里,怎的还如此无礼,快让王妃进来。” 是啊,你在我的地头里,还这么爱吓人! 那雀儿便收了杀气,默默地侧身让了路,给我纳了个万福。 我咳了声,抚着心口道:“雀儿姑娘免礼。” 最近的胸口老不太舒服,估计就是给你们暗宫这帮子人老这么吓出来的。 我进了里间,给原青山和司马瑶姬行了大礼,并且客气地请他们以后在外面就叫我莫问就行,这样也容易掩人耳目。 原青山只是对我礼貌地点了一下头,便坐到一边闭目听琵琶乐。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同他说些什么,主要是我一张口就老想说:您老同圣上长太像! 还好瑶姬倒是同我说了一些客套话。我自然不敢多留,好让他们继续二人世界的甜蜜回忆,正要告辞,那一直凝神细听的原青山忽然开口道:“这位乐师技艺非凡,这首《渭水古调》本是述说一双门第不同的小儿女互相殉情未果,终成眷属的故事,能弹得如此婉转动人,飞珠溅玉,已属难得,最可贵之处在于其情真意切,令人感慨万千。不想民间还有如此高超的乐师。” 我们不由都认真地跟着听了一段。一曲终了,他又叹气道:“只是到获救成亲那段,美则美矣,却不甚自然,倒还有了一丝悲涩哽咽之感,倒像是长箫那回风细雪之意。想是这位以前是玩箫的高手,中道才转到琵琶的吧。” 第21章 伊舫折莲花(4) 经他这么一说,我这才想起了一个人,同时再次对原氏中人的艺术造诣深感佩服,叹服道:“大爷真是好耳力,此乃莫问的一位朋友,名唤敏卿的女子,她的琵琶原是元武年间扬州教坊一绝。以前确听她说过,少时甚爱长箫,后来只因坊间的艺伎流行琵琶,才被其师逼学的。” 这时,伙计报说河津渡口快到了,我便告辞说要去接人,瑶姬立马打断我同原青山的谈话,激动地催我快去。原青山很好脾气地笑笑,众人都没有在意敏卿的琵琶曲。 我心中暗疑,敏卿什么时候跟齐放过来的,想是走货混过来的吧,齐放怎的也不同我说一声。以前所有的姬妾中,敏卿算是地位仅次于段朝珠的“二房”,跟我时间最久,感情也相对更深一些。连段月容也说过这个敏卿因我,连带着对他这个正室非常恭敬忠心,听说敏卿也一直惦记着我,要到我身边来陪伴,齐放可是想要给我一个惊喜吗?也不知道别的姬妾是不是也来了。 这刚下到二层的甲板,隐约听到有孩童叽叽咕咕的笑声,便尾随而去,却见三个苍白脸色的高大汉子正在追一个四处乱跑的小孩儿。为首一个容长脸儿的大汉,正在紧张地对那孩子呼喝着。 那孩子戴着小号昆仑奴面具,身手甚是敏捷,在甲板和扶手处上蹿下跳,一堆人竟一时抓不住他。行到转弯处看见我,便啊啊叫着扑向我。我愣了一阵子,然后明白了那应该是小彧,便将他抱起,隔着面具亲了他一口,笑问道:“小彧喜欢七夕的夜景吗?” 小彧使劲点了点头,搂紧我的细脖子,小手指着对岸的烟花美景兴奋地哇哇大叫。我便跟着他所指的方向,一停不停地走来走去带他去看,而那容长脸儿的大汉让另几个站在舟头看着,自己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们。 一朵特大的烟花呼啸着升空,一时间火树银花灿烂地铺满天际,蔚为壮观,直逼星空。对岸一堆百姓欢笑惊呼,也照亮了为首那个容长脸儿大汉的眼。我眯着眼看了那大汉一阵,乘放下小彧的时候,一下把我的象牙玉骨扇敲在我的掌心中,咧嘴笑道:“宫主大人别来无恙啊!” 那大汉唬了一大跳,向后缩了缩健壮的身子,瞪着我一分钟,方自挺胸压低声音道:“你这女人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我优雅地垂首行礼,谦虚道:“山人自有天眼!” 那人绷着脸道:“怎么可能,从来没有人能认出我的易容来。” “看看我的眼!”我把手指着我眼睛,夸张道,“孙悟空前日里托梦把火眼金睛借我了,从此宫主无论如何精彩地易容,山人必火眼洞之。” “切,孙猴子是个视金钱美女如粪土的神仙,怎会给你这种唯利是图的女人?” “哟,原来宫主也看过我精忠报国书局出版的《西游记》啦!” 他哽在那里,耳郭可疑地红了一红,没好气地答道:“是你上次带给小彧的连环画本,我就瞅了一眼罢了。臭小子都看魔障了,现在天天正经功夫不练,只练猴拳,听说还是你自己瞎编的故事,你也太会掰扯了。” 小彧听了应景地打了一套猴拳给我助兴,虎虎生威,我看得大乐。 第22章 伊舫折莲花(5) 我哈哈一笑,“最近孙悟空想换一种紧箍咒,我答应帮他换,他就借我双眼啦。” “你又胡说八道。” 我同易了容的司马遽胡侃着。可能今天他难得走出来,而且在渭水中央,景色优美,音乐怡人,难为他也不生气,就扯着一张因易容而不怎么自然的笑容同我打着哈哈。 我在檐下的椅子上跷起二郎腿,挑眉乐道:“这样吧,宫主大人把暗宫那做酱瓜的秘方告诉山人,山人便告诉你,我是如何认出宫主的。” 上周,瑶姬请我转送给珍珠一个小坛子,珍珠就邀我去尝鲜,打开坛子才发现只是腌渍的酱瓜,当时挺感动的,心想,到底是做亲娘的,连坛不起眼的酱菜都要给女儿留着。 然而,当第一口酱瓜放到我舌尖时,我不由淌下了热泪,这酱瓜也太好吃了! 于是我萌发出要开发暗宫酱瓜的念头。 不想那司马遽却带着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两眼,做了个呕的表情,笑道:“你咋爱吃那玩意儿呢?我打小就吃,后来就最恨吃那玩意儿,现下里光想想就想吐。” “暴殄天物啊!宫主,你信不信,你们暗宫的酱瓜将会成为天下第一的佐食前菜。有了这酱瓜,便是没有百草园你们都能成为天下巨富。你若告诉我配方,就算你以技术入股,20%如何?不懂?就是二八分!你只需告诉我配方,别的什么也不用做,以后利润我八你二。嫌低?好吧,是低了点,不算计老实人了,三七吧。我名字都拟好了,就叫三和四美,六必居或是思亲,这样可以响应朝廷,宣传忠孝之意,更贴近老百姓。不行,还是念伊好,‘念伊酱园’好听……今夜七夕,我们签合同理应更感性一些,更有意义一些……咱们不能做贡品进内务府,这样利润会少很多的,不如这样……” 我越说越起劲,他听得晕头转向,跟不上节奏,最后忍无可忍,坐我身边,抓住手舞足蹈的我,左手微微抚额,头痛道:“停停停,我一句也没听懂。你句句不离钱财,可知天下民以食为天,农业才是百姓根本,看来你也就适合做个铜臭商人。” “宫主大人重农抑商,确为当官从政的好料,只是,”今天星空实在太美,天也晴了,我便心情大好,抱着小彧走出檐下,哈哈了两下,“你可别小看商业,虽然铜臭,但试想甲地只有稻谷,乙地只生丝麻,若甲、乙两地老死不相往来,甲地何处穿衣暖身,乙地如何得以饱肚活命?此处若以商人交通,使两地皆大欢喜,也算是功德一件吧。还有,若是能把正当赚来的钱财再去做投资,便可创造就业机会,进而造福人民。一个国家的经济实力其实正是其命脉所在,如若经营得好,便能强国富民,是以吴王张之严不过据江南弹丸之地,军事力量其实并不比咱们家强多少,却能保住近十年之久。当然他也是能人英才一个,远交近攻,很重要的一点,他在战国中与四方各国保持商业交通,谁也不得罪,谁也离不了他,无有硬取之道,他的疆域稳定,人民自然富庶安定。” 可惜,他对我的见解嗤之以鼻,“胡说,天下之道,武道争胜,未曾听闻有商人利国的?” 第23章 伊舫折莲花(6) “遽兄,”我很认真地说道,“天下之道,武道自然不可废,亦不能废。但想想,武道并非根本,文道亦非唯一,归根结底,无非人心二字。老百姓所求其实非常简单,无须像我等这般铜臭商人的奢侈生活,也无须皇室的权倾于天,他们所求的无非是安定生活,只求天下大一统之日,彼时便不用受战乱之苦,回归家园,男耕女织,绵延子息。能使百姓安居乐业者,百姓自会认他做皇帝,吾以为这才是吾家取轩辕而代之,并且最终能打败窦家、张家的根本所在。南国大理段氏能打败南诏段氏亦是一样的道理。若有一日,吾家后辈违背了这一点,亦会成为第二个轩辕氏,然后被另一个时代的弄潮儿所打败。” 我看他凝神细听,倒没有不耐或轻视之意,便自觉不好意思,“今夜星空甚美,吾乃女人兼商人之辈也,妄议朝政了,就此打住,咱们还是赏灯看烟火吧。七夕一过,明日起又要宵禁,便见不得如此美景啦。” 他也点点头,耳朵又红了一红,竟似有一丝不好意思,口气轻松地笑道:“晋王同你谈起商道,必然找不着北吧。可会把西枫苑也送给你拿去当了换钱?” 我呵呵笑道:“还好,他比你强些,还能找得着北。不过嘛,西枫苑的七星鹤和金龙太凶了,最主要是下面的暗宫和紫陵宫,那是连三千城管或者黑社会也不可能做到的强拆啊,大大影响了地皮的升值空间。所以他就算送给小人,小人暂时也没有兴趣。” 他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听懂,同我一起又听完了琵琶曲的尾声,只觉余音袅袅,在夜空中回荡。他仰头一叹,“此君好技艺,竟不在我之下。” 我看了他一眼,心想,此人还真自恋。且不知这天下间,乐艺超群者甚众,头一个便推大理紫月武帝。 想到段月容,不由也对着星空一阵惘然——也不知此时此刻他同夕颜在何处过节。 他临了又加了一句,“可惜是琵琶,此君若换奏长箫,恐怕便要黄莺出谷,绕梁三日了,我亦不能及也。” 我长长地哦了一声,暗叹若是在现代,原家人不开音乐学院就太浪费了,不禁发自内心地第一次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 司马遽却忽然扭头,对我挑眉道:“你可还留着我母后上回送你的面具?” “宫主请放心,”我双手做了一个虔诚的革命姿势,“小人一直将夫人送的面具放在神龛里当菩萨一样供着。” “你真可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且戴上面具到暗宫来,暗宫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扯这么多做什么?” 不知为何,那琵琶曲的尾音忽然变调了,然后戛然中止,想是弦断了。 而我们调笑的气氛一下子被打断了,他极认真地看着我,我竟尴尬在那里。 幸好此时猫在桅杆最高处探风的小伙计大声道:“河津渡口到了。” 伙计们一个一个大声地传递报着,我便站起来,假装什么也没听见,把小彧放到他的怀中,坚定道:“还请宫主先到三楼静休一下,我得下去接贵客了。”也不看他的表情,这就沿着楼梯下到船舱甲板。 第24章 伊舫折莲花(7) 大舫顺利地停靠在人潮涌动的河津码头,伙计已经清了码头,可还是有一堆娃娃并乞丐在伙计的人腿中挤了进来,对着大舫叫闹着要赏钱。我大叫一声:“打……”“赏”字未出口,早有伙计拎了棍棒出来。 我吓了一跳,胸口又痛了痛,赶紧抚着胸口把“赏”字给念出来,伙计们便笑着扔了棍棒,撒了一堆铜钱,适时地赶散了众人,让君氏卫队站满码头守护。 不到一刻,便有大将军府的护卫飞奔来报,将军夫人等马上便到,我便下船安心等待。小玉捧着锦缎披风,气喘吁吁地从船上跑下来,踮起脚为我披上。 不久,每隔三分钟便飞驰而来一队燕子军骑兵,个个臂戴飞燕铜徽标记,来到近前,向我行礼,再分列两边牵马迎面而站,共有十队护卫。 最后,却见十来个护卫拥着几乘小轿来到前头。头一个护卫便是个人高马大的黑肤大男孩,穿了一身崭新的金线信期绣绛红罗袍,一见我利落地跳下高头骏马,对我单腿跪下行了大礼,恭敬道:“四姑妈好。” 我便嘿嘿乐着让他起来。嗬,小伙子又长高了,才九岁光景,已到我脖颈了,这、这、这让我这做长辈的情何以堪啊?! 我便使劲抱着虎子亲了一下,虎子便哇哇叫着跳起来,逃离了我。我得意地仰天狞笑一阵,虎子的小黑手擦去我留在他脸上的口水,红着脸笑着去给他娘掀起轿帘,珍珠慢慢牵着个戴兔帽子的小女娃子走出轿。 今儿个她穿了件家常月白色薄缎对襟短襦衣,束了内务府新进的高腰紫绡水纹襦裙,更显身材修长俏丽。肩臂上的一对鱼纹银跳脱钩了绛色长帛,逶迤及地,随轻风微摆,墨发梳了整齐的堆云髻,髻上坠了些许合浦珍珠,左边压着半弯温润的镂雕莲花纹白玉梳,右髻斜挑一支掐丝菊花银簪,丁香耳上着一副银托东珠耳坠。 她微蹲身,小臂轻托起小兔,皓腕上戴着的两只金镶白玉莲花镯便轻碰作响,一片悦耳。她缓缓向我走来,在璀璨的星空下窈窕站定,美目波光流转,映着岸边灿烂的烟火,对我露出温柔一笑,顿觉百媚生辉。 我不由暗赞,好一个温润如玉、娴静貌美的贵妇人,大熊这厮也忒有福气了。 我刚同珍珠见了礼,一堆孩子从轿中涌出,乌泱泱地围了上来,一个个争着要我抱。原来这回珍珠把最小的小兽留在家中照顾,其余孩子全带出来了。 我便从她手上抱了最轻的小兔,笑哈哈地领着他们上了船,引着他们往第三层而去。 我在大部队中没有发现红翠干娘。孩子们争着对我说,红翠奶奶昨天多吃了几碗酸梅汤,今天闹肚子了,不得出门。我们惋惜了一阵,便到了第三层的门口。引了珍珠一家子进得门去,瑶姬早就激动地站在门口了,雀儿恭敬地对珍珠行了大礼。 第25章 伊舫折莲花(8) 我便关上门,自己悄悄退了出来,不再打扰他们一家团聚。当时感到有种功德圆满的成就感,虽说原本是慑于暗宫的淫威才想办法让瑶姬同珍珠见面,可如今看到这一家子来个大团聚,又觉得做了一件好事。而在原家做上一件半件好事,其实是一件非常稀罕的事啊! 我打了一个哈欠,让薇薇带着姽婳四处走走,支开周围的人,对小玉说:“带路吧。” 小玉脸一红,讷讷道:“先生好眼力。” “我是你先生,自然知道你肚子里的小肠有几个弯。”我指了指最上面的雅间,笑问道:“南边来人啦?” 小玉嘻嘻点了点头,眼中隐着一丝激动。 “敏卿来啦?” 小玉但笑不语。嘿,这小丫头,现在主意越来越大了。这时顶层箫声又起,果然比方才的琵琶更婉约凄美。 我们到得顶层的雅间,窗影映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在顶楼吹笛。 我打开门,却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梳着两只总角,趴在窗边的湘妃榻上,晃着两只小脚,双手托着下巴,正对着窗外的美景探头探脑地看着。 她的两只总角上覆满了精制的银草虫珠网,左边又插了一支惟妙惟肖的玉羽蝉金横簪,簪头的蝉嘴里叼着一块南海红珊瑚,两只小手各戴了三圈嵌犀角雕福寿纹绞丝小银镯,每只镯上各坠了三枚细巧小银锁,动辄叮当作响。 她忽地转过头来,粉妆玉琢的小脸上满面惊喜,单眼皮的大圆眼睛立刻盈满泪水,一下子跳下椅子向我扑来,抱着我的大腿,呜呜大哭,“爹爹。” 我喜极而泣,紧紧抱着小女孩子,亲了半天,“夕颜。” 正感动时,却听身后有金振玉聩的声音淡淡道:“夕颜,你将你娘的衣裳弄脏了。” 我惊回头,却见葡萄结籽琴几上放着一把断弦的琵琶,琴几边上正站着一个高大之人,容颜俊美,紫瞳潋滟,勾魂摄魄,如妖月动人,手持一管楠竹长箫向我走来——正是大理圣武帝段月容。 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亲自前来。难怪原青山同司马遽都对那琴师的技艺赞叹不绝。我真傻,放眼天下,除了段月容以外,又有何人能有此高超琴艺呢? 我望着他的玉容,竟一时傻在那里,不知所措。 倒还是他挑眉说了一句:“你来啦!” 我愣愣地点点头,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一样的话语,“你……来啦。” 忽然想到他已然登基称帝了,便低头改口道:“陛下怎么来了,若被人发现,好生危险。” 他的紫瞳飘忽地看了我一会儿,好像昨天一起被迫加班到晚上九点才分别的同事一般,早晨上班又见面时那种慵懒而熟悉的眼神。 他淡定地对我说道:“女儿想你了。” 他成功地堵住了我的嘴。我抱着夕颜偷眼觑他。只见他梳了个寻常髻子,戴了紫金珍珠冠,身穿绛色金线玉兰花玄纱,露出紧身大红结罗衣箭袖,好一派富贵风流。而这一年来经过政治和战争的磨炼,整个人越发有一种威武睥睨的帝王之气,令我无法直视。我便垂下眼,随便找了一句,“陛下的头发长得真快。” 第26章 伊舫折莲花(9) 话一出口就悔了。我怎么给忘了,段月容就是听到我同非白大婚的消息,一气之下才把头发给剃光的。好在这一年多,他修炼得相当不错,面不改色地凝视了我一会儿,简短而淡淡地说道:“假发。” 反倒是我脸一下子红了,心中涨满酸楚和内疚,想同他好好谈谈,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好涩涩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不想听这个。”他淡淡一笑,“你永远也不要对我说这三个字,因为你当不起这三个字。” 理亏啊!情亏啊!胆亏啊! 最后我选择哑口无言。我低头抱着夕颜坐在椅子上。还是女儿好,挥着双手不准段月容骂我,“娘娘不要惹爹爹不高兴,不然爹爹不肯跟你回去了。” 此话一出,我的头更低,脸更红,根本无法回答女儿。 这回倒是段月容替我解了围,过来把夕颜抱起来,“小猴精,你看你快把你娘给折腾塌了,也让爹看看你娘。”说着,他便抱着夕颜挨着我坐在湘妃榻上。 沉香的气息袭来,我一阵恍惚。 其实他并没有看我,只是并排同我一起坐着,抬头仰望星空,默然无语。我绞着袖子,根本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一时两相无言,只有可怕的沉默。 夕颜见我俩都不说话,便嘻嘻笑着,慢慢蹭过来坐在我膝上,熊抱着我。我便圈抱着女儿,同她说些童言童语。 夕颜几乎以光速噼里啪啦地说着自己的身边事: 什么华山多了一个翠花妈妈啦,现在能下床啦; 前阵子很多宫人,还有同学都得了疫症,连她和小翼也发过两天烧,起了一身泡泡,可是华山却没有事,她很害怕,华山特地到她身边来照顾她,她很感动,后来郑峭给她喝了一种很苦很苦的药,给治好啦; 小翼的力气越来越大,自己也越来越打不过他了; 小翼的脾气也越来越大了,只要看到她和华山在一起就很生气,她非常愁苦之类的…… 她拉着我的手心全是汗水,却不舍得放开。 我不停地附和着点头,有时又禁不住给她逗乐了,可是眼泪却禁不住哗哗流着,倒把夕颜的肩头打湿了。段月容默默地递一方绣花红绫绢,我接下了就粗鲁地擤了一下鼻子,擦净鼻涕后才发现绫绢上精工细绣着大朵大朵的缠枝木槿花,而且是他的手艺,霎时觉得不好意思。 “真笨,”段月容板着脸道,“你把自个儿给弄脏了。” 夕颜扑哧笑了,我也忍不住跟着傻笑起来,随手把绫绢收到怀里去,继续低头抱着夕颜,下巴摩挲着夕颜柔软的顶发。 小丫头现在可真重,温温的小屁股压着我的大腿有点疼了。 新月弯过中天,夕颜也终于累了,打了一个哈欠。 我柔声说:“夕颜靠着娘娘睡一会儿,娘娘不走。” 夕颜却使劲睁大眼睛,不放心地抱着我,又说了一会儿话,硬挺了十几分钟,单眼皮渐渐挂了下来。 段月容轻手轻脚地取来自己的雀金披风,轻轻披在夕颜身上,然后示意我把夕颜给他。他抱起夕颜,微抬肩膀晃过琉璃帘子,轻手轻脚地慢慢往里走去,我也跟着进去。 第27章 伊舫折莲花(10) 他把夕颜放到芙蓉簟上,看那黄水晶枕太大也太硬,便皱着眉拿开,将那雀金披风微抖开,眼前立时一片碧彩闪烁。他把孔雀毛面翻过来,把锦缎面露出,再滚折起来给夕颜做了个软枕头,然后从旁取了一件小锦被给夕颜盖上。我看他手势灵巧熟练,神情专注,显是习以为常,不由心中感动,愈加惭愧。 我们又到了外间,面对面坐在圆桌边,又是遭遇一片沉默。 我们静静听着周遭一片波涛拍岸之声,耳边不时飘来丝竹管弦的宴饮声,柔肠百转间,只觉一片惘然。 他的眼光渐渐毒辣,我便慢慢别开了眼,假意看着周边美景。 他却在旁边出声道:“原家果然小气,你怎么半点肉不长。” 我转头笑道:“陛下倒胖了。” 他冷冷一笑,“你现在可真懂礼数,想是原家上上下下的敬称都背出来了吧。” 我知他在讽刺我对他的敬称,踌躇片刻,坦诚笑道:“现在……你称雄南国,天威难挡,当真颇有帝王威严,我……确实不敢造次。” 他冷哼一声,算是接受了我的恭维。 我便开口问了问疫症的控制情况。段月容的回答同齐放回报的一样,基本控制住了,还好医治及时,但全国人口仍然损失了五分之一。 我感叹道:“好在天气开始转凉,再过一个月想是可以停止了。” 我想起他鄂州的赠象,便向他表示感谢,他淡淡说道:“别假客气了,原青江同意你给我送金蝉花,我还他一百头战象打退张之严,也算扯平了。” 我又给塞回去了,只好哑口无言。 我抬头,却见玉宇皎洁,星空光辉万丈,不由开口道:“我知道,对于你和夕颜,还有大理的朋友和学生们,我是一个多么可恶的人,尤其是你,对不起。” 他立时冷若冰霜地看向我。 我知道他不要听那三个字,可还是艰涩地说道:“我也知道对不起三个字我赔你不起,可我欠你一个告别。” “什么告别?”他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紫瞳蓄满杀意,冷森森地说道,“你想告别就告别,你不想想,那夕颜呢?你就告别得了?非要逼她小小年纪就没有娘吗?没那么容易。谁敢抢我的女人,也得看看命有多硬!” “他的命确实不会很长,”我凄然道,“这就是我没有回来的最大原因。” “月容,你知道吗,我原来一直很恨你,恨你带我来到这个世界,可是现在同我原来想的完全不一样。我不同你告别就是不想伤害你,可是我知道这有多不负责任,”我鼓起勇气看向他,说出了我一直放在心里的话,“我、我总是想让所有人满意,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那是不可能的,结果就是我伤害了所有的人。于是我就想,这一回、这一回就让我为自己活一回吧。因为他活不了多久,最多十年?八年?至少让我陪他走完这最后一段人生时光。我不能那么贪婪,所以、所以……” 第28章 伊舫折莲花(11) 他使劲把我推开,可能用力大了些,我猛地跌滑在地。他也不扶我,只是高高在上地满怀怨恨地看着我。我只觉心如刀绞,平生第一次对他跪伏下来,以头触地,任由泪如泉涌,滴滴落在木地板之上。我惨然道:“月容,只求你守着卓朗朵姆和佳西娜,还有那一群如花似玉的妃嫔,忘了我花木槿这个不祥之人……今生今世我对你不起,我来世、来世愿化牛做马地在来世路上伺候你。” “你给我闭嘴,”他一下子蹲在地上,捏起我的下颌,迫我看他,恶狠狠道:“你这个愚蠢至极的傻瓜,你以为我们还有来世吗?” 我一怔,什么意思?他却又气又伤心地把我推开。 这一下用力狠了,直把我推倒在香妃榻的老虎脚上,一下子磕出血来,流进我的眼中。我头痛欲裂,使劲睁开血眼,只依稀看到他高高在上,激动地说些什么,最后他似乎也发现出手狠了,赶紧面色苍白地蹲下来,拿袖子摁住我的伤口。 一分钟后,我听到他气急败坏地说道:“你个蠢女人,以前老跟我对着干,没事就打我,现在怎么躲都不会躲了?看看你在原家,半点没待精,反倒变得越发痴傻了!早晚死在原家人手上。” 他想去叫小玉拿些药,我却使劲抓住他,看着他的眼哀伤道:“月容,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我还能怎么样呢?看着他死在我面前,你以为我还能活得下去?” 他如遭电击,嘴唇颤抖了起来,紫瞳中无限悲辛,泪珠儿竟大颗大颗地流了下来,“那么我呢,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去,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在我面前,死在他手上,你以为我能活得下去吗?” 我始料不及,给吓住了,反过来举起袖子,颤抖着去拭他的泪痕,语无伦次道:“我、我、我不会,他、他不会的……月容。” 毫无预兆地,他猛扯我入怀,在我耳边无限哀伤地呢喃道:“你心中有我!你明明心中有我啊。” 他吻过我的耳郭,吻过我的脸颊,最后狠狠吻住了我,唇齿辗转,反复吮吸。 我使劲推拒,却挣扎不得,只觉气息越来越少。我忽然想到,若死在他手,岂非也算报答他了?便渐渐松了手,任由他紧紧勒着我,只觉滑入口中的泪水又咸又苦,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就在我以为他要闷死我时,他却猛地咬破我的唇,拉开彼此。他的唇上带着我的血,他的眼中闪着兽的目光。 “你明明知道原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他抓着我衣服的前襟,撕裂了肩袖,在我耳边吼道,“你以为真的陪他一程,你会好好地全身而退吗?原家人会让你全身而退吗?你要么被他们生吞活剥,在那里死无葬身之地;要么就变成像原家人一样的恶魔,就像你的好妹妹,死后直坠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就像前世、前前世、前前前世,你一辈子就只会被人耍着玩,一辈子爱上不该爱的人。” 他的话好像是可怕的预言,又像利刃,刺向我的心间,疼痛得无法呼吸,令我万般害怕起来,浑身的汗毛倒竖,打着冷战,“你别这样,月容,我、我……” 第29章 伊舫折莲花(12) 这时琉璃珠帘一阵清响,我们同时回头,却见夕颜赤着双脚,站在琉璃帘前,揉着眼睛向我们走来。她看了看我们掐架的模样,睡眼蒙眬地道:“娘娘不要欺负爹爹,不然爹爹不跟我们回去了。” 她明明唤着我,却本能地向段月容靠去。段月容被迫收了戾气,放开我,提前结束了他的暴力苦情戏,一下子抱了夕颜站起来,向里间走去,一边轻哄道:“夕颜乖,快睡吧,爹爹没欺负娘娘。是娘娘说了,要等爹爹把那个原叔叔扒了皮,就回来给爹爹和夕颜做奴隶。” 我心下大骇,一下子站起来,跟着他进了琉璃帘子,不由抬高音量道:“你莫胡说……” 段月容却回头,怒瞪了我一眼,示意我轻声,不要打扰他哄夕颜入睡。 我只得收了声。他把夕颜轻轻放回床上。我看夕颜的小脚还露着,便赶紧抹了眼泪和唇边的鲜血,替夕颜穿上小袜子,帮她整好大红绫肚兜,把她莲藕般的小手臂放进锦被,再轻轻掖实了锦被。 我坐在床头轻抚夕颜的黄发,段月容则坐在床尾轻拍夕颜小腿,哄她入睡。我们两人默默相视,一时无言以对。 夕颜那件大红绫肚兜上乃是鲤鱼戏莲叶图案,鲤鱼鳞片针脚密布工整,鱼眼珠如人目夸张,莲叶碧绿婀娜,但觉整幅绣品清新雅丽,生动活泼,乃是绣品中少见的佳品。那鱼眼处有一弯紫色的新月记号,果然是段月容所绣,不由心中大恸。当初我虽抱起了夕颜,救了这个孩子,却不承想,最后却是段月容替我把她照顾得如此无微不至,方才的怒气不由消失殆尽,而红烛下的紫瞳亦幽幽地看向我,渐复平静。 我对他板着脸道:“你要对我怎么样都行,别教坏夕颜。” 他邪佞地对我一笑,重重冷哼一声,对我无力的宣言表示蔑视,他眯着眼,一字一顿狠戾道:“总有一天,不是我便是夕颜,扒下原非白的皮点天灯,你这蠢妇又能怎么样。” “你……”我万般气苦,却说不出半个字来,不停地低头抹着泪,看着夕颜痴痴道:“也罢,你既这样,那顺便也把我扒了吧,冤孽偿清好散场。” 段月容噎在那里,额头青筋暴跳,紫瞳戾气丛生。 这时大舫停了下来,想是渭河中央到了,正是隔岸观烟花、晴空赏星月的最佳所在。 决心一定,我反倒轻松起来。我站起来,恰巧夜空中牛郎星、织女星忽地下起了耀目的流星雨,映着波光粼粼,蔚为壮丽夺目。两岸的烟花亦不甘示弱,拼命升空,只觉光芒万里,亮如白昼,水天炫彩,如置身火焰琉璃世界一般。两岸百姓激动地欢呼高叫,远远地传到舫间,楼下司马家和于家的孩子们更是跑出房间,到甲板四处跳叫不已。 我便指着夜空对段月容略带疲惫地笑道:“月容快看,牛郎织女前来相会了。” 我扶着窗棂,心中感伤,脖子处却传来温暖的气息,身后的段月容悄悄围上我。 “你给我听好了,在无忧城里,你答应过我,如果你、我还有那该杀的原非白三个活着出城,便跟我走,现下里这个诺言依旧有效。若你心中还有夕颜和我,便等他死翘翘时,必活着回来见我们,然后一生一世做我大理皇的奴隶。” 第30章 伊舫折莲花(13) 我握住他圈住我的双手,想转过来看他,可他的双手如铁臂勒得我的胸腹疼痛,不让我动弹。 “月容,你这是何苦?”我颤声回答道,泪如泉涌。 可他却全不理,只一字一句道:“你既认定了这条路,我便要你好好活着。我和夕颜要亲眼看着你栽在他手上,肠断心碎、万劫不复的那一天,然后再当着你的面大声嘲笑于你,这是你欠我们的。” 说到后来,虽然咬牙切齿,却语声打战,哽咽不已。可是我却心中感动,泪流满面,亦头也不回地说道:“好。不管你信不信,我答应你,只要大理、大塬和平共处,我的诺言仍在,我与原非白生虽同寝……死不同穴,就是爬……也要爬回夕颜的身边来给你们嘲笑,此后一生但凭皇上吩咐,我花木槿说到做到。” 这段宣言非常古怪。太多的战乱、离别和痛苦,让我和段月容都累了,他明白,我也明白。 然而此时此刻,段月容和我都沉默地看着渡口绚烂无比的烟火,俱心照不宣地疑惑着:我,花木槿,能从山雨欲来的原家争斗中,全身而退的几率有多少? 即便原非白胜利了,我又能陪可怜的非白多久?在原家这个大染缸里,我又能洁身自好多久?这些问题我以前想过,却从不敢深想,因为我害怕一旦深想,我就会胆怯地退缩,会自私地选择逃跑,逃回段月容为我创造的温暖天地里。 可是,如今的我已然再无法回头了! 段月容平静下来,尖下巴点在我脑门上,气息均匀,双手轻轻环抱着我的腰间。而我靠在他胸前,看着星空,一片惘然凄楚。 段月容同夕颜走时,已是子时,百姓游兴仍不减,恨不能把前几日禁足的欢乐全部要回来似的。坊间市里的灯火依然通明如昼,不知何时又轻轻靠来一艘轻便快捷的中型舫,也是通体镶金嵌玉,美轮美奂,极尽奢华富丽,令人炫目,上面还高高挂着三个大红灯笼:明月阁。 我让人堵着暗宫中人,不让他们到后舷来。齐放在船舷候着,亲自架起舷板,又跳到那艘舫去查验一番,方让段月容抱着夕颜从秘梯下来,转到船舱甲板,登上那艘小舫。 临走时,我才看见一个红肤男孩拉着小玉的手出来,舍不得放,来来去去说些关怀备至的贴心话。小玉泫然欲泣,另一个高个男孩双手抱拳,不停地冷笑,正是豆子同沿歌。 二人过来同我见了礼,挥泪而别。段月容走时,已经恢复了他的帝王傲气,对我高高在上地冷笑道:“明年七夕,卿再当用心准备,朕兴许还会游幸渭河。” 我平生第一次,以君臣之礼送别了他们。段月容也不理我,只是木着一张俊脸,领着众臣,扭头决然而去。等我爬将起来,那明月阁的舫船已经隐在夜晚的碧波水雾之中了。 我无限疲惫地跌坐在甲板上,胸口奇痛,分不清是旧伤还是心伤,只是闭着眼,迎风流泪,暗想:这个七夕过得可真够糟糕的,可谓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次。今天晚上又要失眠了,可能以后这辈子也别想睡好觉了。 第31章 伊舫折莲花(14) 还有,如果非白死了,我能活得下去吗?真的活下去,又有什么脸回到夕颜和段月容身边?段月容说得对,就算能回,原家又岂会同意? 也许他不过是想要彼此有个盼头,可到头来不过空幻一场。 我就这样在七夕夜半的冷风里悲观地想着,泪流满面。 “你怎么一个人坐这里?”有人在后面奇怪地说着,“方才我们还一阵找你呢。” 我听出是司马遽的声音,便胡乱擦干泪水,爬将起来,面对他们。他正抱着小彧,狐疑地盯着我红肿的眼睛。 我绽出一丝笑容,对小彧拍拍手,“小彧来,给姨抱抱。” 小彧立刻叛国,嗲嗲地倒向我的肩膀。司马遽便充满嫉妒地唠叨个没完,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忽地却听尖锐的哨声响起——这是报警的声音。 却见小玉跑来,“先生,有几艘大船靠近我们。” 我镇静道:“莫慌,现在我们在何处?” 齐放的声音远远传来,“主子莫惊,此处正处闹市,这应该不是水匪的船。”他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人已来到近前,严肃道:“即便是水匪,也无须担心,我们后面有两艘船的人马跟着。” 我一点也不担心水匪,倒是怕有心人来搅局。 这时又有伙计报说:“看清了,来者共有六艘船,中间两艘大船,四周有四艘小船护航,上面坐满练家子。那两艘大船,一艘挂清字旗号,船身镶刻‘青龙’二字,小一些的那艘挂奉字旗号,刻名‘玄武’二字,无论大船小船都似有梅花枫叶记号。” 我听到后面吓得一下子蹦起来。坏了,怎么会是原非清和原奉定?现下暗宫司马一家还有珍珠及家人都在,且不说暗宫秘事,船上刚装了段月容给我送来的米酒,这下岂不是人赃并获,告我个违背家法,再秘密处决我?怎么办?怎么办? 我只觉胸腹处又隐隐作痛,想起方才同段月容的约定,心下一骇,他的恶咒不会这么快应了吧? 不怕!我悄悄引原奉定进三层,让他同亲父母还有亲兄妹见面,看他还有什么话说。指不定是老天爷想他们一家团聚呢? 然后再引原非清到顶层。反正敏卿也正好来了,让她以高超琴艺和绝世风情引开这个自诩风流的大傻蛋。 我打定主意,领着司马遽和小彧飞奔到三楼。我唤来两个武功高强的暗人说道:“你们且护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除非齐总管前来,否则不要让任何人进去。” 不想,原青山打开门,看着我剑眉微微一皱,“出了什么事?” 我笑着摇摇头,“无妨,只是寻常巡夜的。” 瑶姬看我有些紧张的样子,原青山便淡笑地安慰她道:“阿瑶莫怕,有我在,万事无忧。” 瑶姬这才放下心来。我心中却一动,看向原青山了然的凤目,恍然一悟:原奉定和原非清两人平素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今日在一起巡夜想必心中有疙瘩,可以乘此挑拨。而且我手里还有一张大王牌,最后可以请原青山假装圣上,再把他们全部撵走。 我定下心来,跑下甲板,整理衣物,扑了一些粉,遮遮伤处,以最光鲜的模样站在灯火下。 第32章 伊舫折莲花(15) 夜雾迷蒙中,几艘大船悄然显了影子。一个英武俊美的高大青年正站在对面最大的船头上,正是原奉定。他身穿天蓝金寿纱外套,金蟒结罗箭衣,锦帽云靴,酷着一张俊脸,领着数十个黑衣劲装侍卫迎着水汽逆风而立。 两船刚搭上船板,我装出热情的样子,行了大礼,“君莫问见过宁康郡王。今日郡王驾到,真是蓬荜生辉啊。” 按理说,当我以皇商身份出现时,他无须向我还礼,可是他还是对我垂首见了礼,淡淡笑道:“王妃好雅兴,男装倒也恁地好看,果然是‘莫问东海君,蓬莱借银人’。君大老板这艘大舫如此奢华,何来蓬荜之意啊。王妃太客气了。”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原奉定对我说话这么客气,还夸我好看了!我更加疑心了,便嘻嘻笑道:“金银乃身外之物,今日得见郡王与东贤王,同过七夕,才是莫问三生有幸,这是海水的银子也买不来的荣耀啊。只是既见了东贤王的青龙舫,何不见王驾呀?” 他微笑道:“本王本在渭河游玩,不想正遇东贤王,有侍从报闻王驾身体不适,需解酒药,正巧本王也用完了,适见有一艘豪华大舫在此,特来讨些。不想原来是君老板的大舫,有幸得见王妃。” 你一当一品郡王的,威震沙场,连解酒药都要来问我借,说出来像话吗?丫白混了。 心里这样想着,却倒挂了我的泰迪眉。我的玉骨扇一拍掌心,似关心似痛心又似担心地呀了一声,“这可如何是好,东贤王如今怎么样了?待莫问过去看看他吧。” 奉定赶紧一拦,笑道:“不必劳动芳驾了,我过来取便是了。” 还不等我回话,他早已像大鹏鸟般飞到我的船头。齐放和身后的武士全都向前站定。 嗨,您老果然是姓原的,还真不客气。 我淡笑如初,“郡王的轻功好生高明,小人佩服之至。既如此,小放啊,带郡王前往三楼吧,让小玉把药匣子准备好。” 万年的冰山帅哥露出一丝笑容来,向里让开了一条路,一摊大掌,恭敬道:“小人在前面带路,郡王请。” 我正要跟过去,这时,大船里又钻出一个人来。那人扑着一张大白脸,一个瘦弱的少年使劲扶着他在船头吐了半天。我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不由愣在那里。那人见认出他了,便对我摇摇晃晃地行了大礼,捏着嗓子对我虚弱地笑道:“见过晋王妃。” 那人看了看我男装的样子,又改口道:“奴婢糊涂了,是君大老板才对。” 这不是史庆陪吗?咦?!他怎么来了,明明太监无旨是不能随便出宫的? 我猛然醒悟,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大声道:“臣、臣皇商君、君莫……问……接……接驾来迟,罪该万、万死,万、万岁,万、万岁,万万岁。” 话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结巴了,这回结巴得把一句简单的接驾说了三四遍才说清,在场诸人皆吓得乌泱泱地跪了一地。 果然,一阵清朗的笑声传来,“庆陪,朕说了吧,让你别出来。看看,你一出来,君大老板肯定会认出朕来的。” 史庆陪歪歪扭扭地跪下来,痛苦道:“奴婢罪该万死。” 已走到我身后的原奉定,面色变了一变,又像大鹏似的跃回青龙舫。 第33章 伊舫折莲花(16) 灯火亮如白昼,大理朝的皇帝前脚刚走,大塬朝皇帝就这样巡幸到我的大舫里来了。 我的三层正有他见不得光的孪生哥哥一家正私相会晤,犯了原氏和司马氏的千年族规,可以让我被秘密处决…… 我的大嫂一家子也在。虽说节日期间臣僚宴游是可以,但圣上刚刚严禁皇族无事不得同大臣过从甚密!这事可以让我被五马分尸…… 我同大理皇帝刚刚见过面,可以判我个里通外国、谋逆通敌之罪,够我行刑凌迟几遍…… 这些罪名让我的脑袋被砍一千次都不够。 果然,这世上本没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而已! 方才某人可劲咒我死在原家手上,现时现刻报应就到啦? 段月容啊,你个乌鸦嘴啊! 镇定、镇定,我对自己反复说道,一定要镇定。我必须得挺过这个糟糕透顶的七夕。我的脑袋是一回事,还有暗宫诸人、于飞燕的家眷、我的学生,还有伙计等一干人的脑袋全在我手上,甚至还要连累非白。 一双九龙金绣羊皮官靴站在我面前,我竭力稳住声音,做欣喜状,“微臣何幸……七夕得见圣、圣驾。” “木槿前一阵子才闭关休养出来,身子想是没有全好呢,还是快快起来吧。”皇帝在上方对我亲切地说道。 我冒着冷汗爬将起来,心虚地想:圣上是在讽刺我吗? 我抬起头,却见皇帝穿了一身家常金丝线绣龙纹月白锦袍,梳了个髻子,同非白一样用一根白玉簪簪了。周围家臣也通身寻常富户的打扮,倒还真像一位普通的携家人在七夕夜游渭河的世家老爷。 皇帝对我愉悦地笑道:“方才在水中央便听到你这大舫传来的天籁之音,便一心神往,想看看那位技艺非凡的佳人,奈何……”他无奈地摇摇头,叹声道:“朕今日之所以借非清这艘青龙舫本就是图个快。非清还夸海口说是向江南造船世家宗氏特别定制的,体轻身灵,可游可战,不想内务府花了这百万雪花银的,却如何也追不上你这大舫。” 我正要找敏卿来搪塞,皇帝却又不停地四处张望,奇道:“卿这艘船是何处奇人所铸?体积庞大,却如此轻巧,嗯,你的帆好像比一般的大船大多了。” 到底是当皇帝的,估计听琴音是假,尾随我的战舰是真。 我当下垂首奉承道:“圣上果然火眼洞明。此舫亦为江南宗氏所制,不过臣只定了船骨等主要的配件,混入棉织物,散拼装船,历时半年方秘运到西安,然后又花了一个月着下人按图纸装拼龙骨,并稍作修改。” 皇帝不满足于我的介绍,便提出要跟我四处走走看看。我正想拖延时间,好让暗宫的人先躲到暗舱去,便暗中使了个眼色给小玉,小玉便悄悄退出,向三楼走去。 第34章 伊舫折莲花(17) 我先引皇帝到舫头,让桅顶的伙计照亮火把,大声道:“圣上请看,这艘舫虽大,但舫头比一般舫要尖锐一些,是为了减少水及风的阻力。寻常船只以人划桨,故费人工,战时,只需炮火攻击,船夫再多,亦会损伤。臣与众能工巧匠寻思半日,便往桨叶和船舤处花了功夫。这艘大舫有两只桨叶,皆呈螺旋状,以精钢铸成,且比一般船只的要大很多,隐在船尾暗处,不易被敌人的水鬼②发现。这船舤果然没能逃得过圣上的法眼啊!”我充满感情地恭维道,“这艘船的船舤正是大一些,故而制作时,亦比一般的船舤要浸油时间更长,是以更牢固些。” “你这不像是造宴游嬉乐的大舫,倒像是造战舰哪。”皇帝抚须喃喃道,看着我目光如炬。 我自然告了声臣罪不可恕,再次右膝跪倒。 皇帝假装抚着须哦了一声,慢条斯理道:“卿何罪之有啊。” 我便徐徐回道:“圣上明鉴。今岁,窦逆受死已是意料之事,圣上命宁康郡王开拔徐州,晋王暗揣圣上有讨伐东吴之意,而东吴难攻,吾家北面事君久矣,不习水战,而东吴面水背山,易守难攻,犹擅水战。所谓君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也。臣琢磨若要在水战讨便宜,必得精良战舰,配备威猛火力方有胜机。臣在东吴数年,张之严甚狡,虽与臣交好,却从不示臣战舰,可见确有秘密武器。而其战舰全由江南水府名家宗氏所制,臣欲得一艘宗家船只研究,怕宗家和张氏起疑,便令伙计以另一化名只定了一副龙骨,载回仔细拼接钻研。圣上不喜后宫干政,臣亦懂此道理,只是一片赤胆忠肝,只为夫婿家国,然臣确为原氏妇人,实不应插手才对,但请圣上治罪。” 皇帝淡笑道:“晋王可知你已经开始研究战舰?” “回陛下,臣确已禀明晋王,也是晋王同意之下,臣才敢有所行动。” 皇帝点了一点头,笑道:“木槿都说了这一片赤胆忠肝的,叫朕从何治罪呀。” 他笑呵呵地让冯伟丛扶我起来,并让我引他到四处转转。他冷笑道:“朕不喜妇人干政,是不喜那些自以为是、愚蠢傻奸的妇人扰乱朝政。” 他抚须叹道:“木槿所为,实在是家国之福,晋王之福。” 皇帝只让史庆陪、原奉定、沈昌宗三人跟着。我们慢慢从舱底出来,我便自然而然地引圣驾到三层雅间,打开门时,早已人去楼空,收拾得干干净净。我暗中嘘了一口气。 皇帝的目光定在西墙的一个紫檀木九层多宝槅上,随手拿了一个万花筒,一开始不知道怎么玩,还以为是玉握什么的,拿在手里甩来甩去的,我便小心翼翼地举起给他看。 皇帝略唬了一跳,可不久便看得出神了,稀奇了半天,呵呵笑着传给沈昌宗他们看。 史庆陪夸张地惊呼:“哟,娘……君大老板这是会戏法吧,这花怎么一直在变哪。” “此物叫万花筒,利用镜片的成像原理,通过光的反射而产生影像,最终形成这些美丽的图案。”我流利地从容说道。 众人木然地看着我,八只眼睛眨了半天,表示一点也没听懂。 第35章 伊舫折莲花(18) 我便耐心地解释道:“其实就是用几块琉璃镜合在一起,互相照,就会拼成漂亮纹样了。前阵子臣身体不适,在家里没事做,整天发呆,老想着小玩意来给自己解闷,后来病好了,就想做出来送给汉中王和郡王世子几个孩子玩儿的。” 众人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继续下一个星空投影仪,把多宝槅上的小玩意儿摸了个遍。 这些小玩意主要是我用来送给瑶姬的。因为接触下来,发现瑶姬因为童年时代受过强烈的刺激,发病时智力会退缩到九岁偷进紫陵宫那年。司马遽告诉我,一般这个时候,要么以美丽的音乐安抚她,要么用些稀奇的小玩意给她摆弄,像哄小孩子一样,她就会慢慢平静下来。 我便先做了盏星光投影仪,让她明白黑暗中也能看到美好的东西。那次是真的奏了效,当然后来我还用来哄动物园一帮孩子们。现下正好可以树立我立志相夫教子的贤惠形象,以减少圣上他们对于我妇人干政的印象,便不厌其烦地一个一个解释,句句不离孩童。说了大约半个时辰,小玉他们为我们换了三四次茶,总算结束了七夕科普教育课程,我的嗓子也有些哑了,便微笑着收了声。 “非白和绣绣以前老说木槿喜欢摆弄些稀奇玩意儿,这回朕也长见识了。”皇帝摆弄着一个魔方,有点入了迷,眯着眼咕哝道:“此物甚难解。” 我们大伙都毕恭毕敬地陪着皇帝玩了一会儿。皇帝玩累了,打了一个哈欠,把魔方收进袖子里,厚着脸皮郑重道:“朕拿回去仔细琢磨去。” 我们大伙都被逗乐了。皇帝让我领他到顶层雅间参观。这时已过子时了,我想老爷子累了吧,该放过我了吧,不想他却以原奉定出征劳累,先让他坐舫回去,却嘱我陪他在顶层坐一会儿。 渭河上亦有多只画舫悠悠荡在水面,宴乐之声不绝于耳,火把亮得似要在碧波上燃烧起来。对面车水马龙,喧嚣声微微传来。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七夕下半夜是陪皇帝度过的。他拿着盘龙金樽慢慢啜饮着,望着满夜璀璨的星空,眼中只是一种超脱尘世的平静。 他喟然长叹道:“朕很久没过七夕了。” “敏宜嫁过来的第一年七夕,她非要吵着闹着回娘家过,也不知是什么人在等她一起过似的,”皇帝轻哼一声,眼中鄙夷一闪而逝,过了一会儿面上慢慢浮起柔和的淡笑,“梅香正好身体不舒服,便留在庄子里,我便偷偷带她出来逛夜市。那时我也想包一艘小画舫。也许木槿不信,那时的原家仅仅是维持一个表面大族罢了,其实囊中羞涩,手头拮据,也难怪相府千金看不起自己的相公。那年七夕,我兜里的钱还不够带梅香上馆陶居的。” 皇帝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梅香却毫不在意,对我笑得那样开心。后来朕便装成琴师,带着她混入一家富户的大舫。朕还记得,那艘舫好像是叫溅玉吧。那时我在溅玉舫上,第一次弹琴给她听,便是一首《长相守》,没想到她听得流泪了。” 第36章 伊舫折莲花(19) 皇帝静静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眼神满是缅怀往事的宁静,微笑地轻声道:“朕知道,她根本不是别人说的那样,只是一个粗使丫头。她是钟灵毓秀的精灵,她明明是懂得《长相守》的。” 许是接下去想到了不愉快的往事,皇帝的眼神慢慢开始破碎起来。我想起非白,心里也难受起来,不知道怎么接话。皇帝却忽然转过脸来,对我笑了一下,“自从木槿回来,就一直尽心持家,从未同朕提起十年前那三个愿望,现在朕倒是忽然想起,不如咱们聊聊。” 唉,这思路转得太快了,典型的原家人啊。 “圣上不提,臣还真忘记了,”可脸上还是不由堆起了笑容,她附和着圣上,谄媚说道,“好像圣上确还欠木槿一个愿望。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啊,臣得好好想想,得要些什么稀罕玩意儿才好呢?” 反正我要的你肯定给不起,我正琢磨随便要点赏赐糊弄过去得了。 那厢里,皇帝却呵呵笑道:“木槿想得这样认真,莫非是要替夫君讨朕身下龙座?” 这个主意是真不错,可我就是不敢要。我马上就跪下了,诚恳道:“皇上春秋鼎盛,立储一事也忒早些了吧。且国基未稳,前线战士虽拼死沙场,却各有其主,现在立储未免动摇军心,臣以为,如今立储实非明智。是故臣失心疯了,才会为夫君讨要身下龙座。” 一轮玉宇清照,繁星万盏耀眼,映着圣上的凤目,异常清亮逼人,他略撑额头哦了一声,看着我似笑非笑。 我干咳了一声,吟道:“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无论圣上信与不信,木槿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那个,所以有可能的话,最好不要晋王当皇帝。”我真心希望他能够相信。 不想他低笑了一阵,说道:“朕信你说的话。你跟绣绣虽是孪生姐妹,却截然不同。你若是向往权力,早就成为大理后宫的主人了,哪里还会有轩辕贞静这一说。” 我表面上柔笑着,心中却直打鼓。圣上不会是暗指段月容方才在舫上,故意拿这个说事儿吧。 我正在脑海里仔细地回溯一遍我周围可能的奸细,还有我那万无一失的暗度陈仓。 今夜似乎很适合闲聊,圣上拈了一颗西域进贡的火玫瑰种葡萄,慢悠悠地状似无心地笑着道:“若是晋王想要做皇帝呢?” 我的耳边响起非白的呢喃,心中暗叹坐上权力的顶峰,正是每个男人最大的梦想,非白亦不能免俗啊。但是在老头子面前就是不能承认。 于是,我还是恭顺道:“圣上恕罪,臣妇不敢妄言。晋王只知为圣上尽孝,精忠报国,还黎民一个太平盛世,还吾家一个昌盛大国,未敢有僭越之意。” 皇帝轻哼一声,睨着我不悦道:“恕你无罪,别在朕面前玩虚的。若他真想做皇帝了呢?” “圣上恕罪。若晋王真有此意,”我便垂目斩钉截铁道,“那臣妇必然竭尽身家为晋王筹谋。” 圣上轻叹着让我起来,却把目光放到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再不理我。就在我昏昏欲睡时,他又悠悠地咕哝道:“朕以前总以为,如果每一个人都像你一样,咱们原家就完蛋了。” 第37章 伊舫折莲花(20) 那倒是,人人像我这样,估计整个世界就和平了,“9·11”没了,卡扎菲和萨达姆都去种地了,美国的军火商一个个改卖大白菜了。 我正要开口,他状似轻松地问道:“如果木槿是朕,现下会把王位传给谁?” 这么重要的问题,您老怎么可以这样轻松地问出口呢?还问我这么一个老实孩子! 我想了一想,“回皇上,臣妇以前在老家的一本古书上看过这么一个故事:有一位商人富可敌国,他有很多漂亮又有很多嫁妆和背景的老婆,当然也有很多儿子,而且个儿顶个儿的优秀。他一开始中规中矩地把位置传给老大,陛下猜猜其余这些儿子会怎么样?” 皇帝冷冷一笑,“这些儿子必然是没一个服气的,想方设法把老大整下马来呗!” 我呀地轻拍玉骨扇,生动地阿谀奉承道:“圣上果然圣明,正是如此。这些优秀的儿子把老大整下来以后,接着自相残杀,大大地动摇了家中根基,也伤透了这位富商的心。后来他就想出一个法子来,偷偷又立了儿子,把继承人的名字放到正堂的匾额下边,然后派一堆奴才好好看着匾额,告诉他所有的儿子,别乱想啦,等我死后,你们才能知道啦,现下我活着就好好孝顺我,好好过日子,不然一定取消继承资格。于是他每一个儿子都该干吗干吗,认真活着讨老爷子欢心。” 皇帝的眼神认真起来,抚须喃喃道:“还真是个好法子,木槿果然多智。” 坏了、坏了,他还真在那里认认真真地思考着。我心中担忧起来,皇帝要做些什么呢?不会真学清王朝,在正大光明匾后放立储诏书吧。 他忽地看向我,“听说木槿看中了永胜坊那条富城街?” “正是,”这一次我很高兴他神奇的跳跃性思路,至少可以忽略那个刀光剑影的话题,减少我妄议时政被咔嚓的概率,便兴高采烈地同他讨论我辉煌的经验,“臣在瓜洲时有一条冶春街,全是君氏产业。臣就一直想在西京也打造一条金融商贸街,这样所有的商业行为都可在一起完成,大大减少了人力物……” 不想,我话音未落,圣上便微摆手,一下打断了,淡淡说道:“明日起,富城街更名富君街,归君氏所有,从此以后西京往来商号便由皇商君莫问来打理。不过朕要派几个得力的巧匠助你一起研究攻克东吴的战舰。富君街东头正是渭河水边,恰有个名唤野槽的小渡口,在那里可方便入水试验。而且富君街上所有的产业,我原氏要秘投一半股份,先几年所有利润可尽归君氏,权当朝廷还你这几年那些明的暗的捐银,等还清了,五五分成便是,如同你与段氏合作一般无二。” “这可如何是好……”我一时目瞪口呆,本能地爽快大笑,“成交。” 复又觉得这样直视圣上太过僭规逾制,且这样的回答又非常无礼,便再次跪倒,恭敬地行了大礼,大声道:“皇恩浩荡,臣感激涕零。” “起来吧,卿的演技比起朝上的官员,”皇帝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一阵,“可实在太假啦,半滴眼泪也没有。” 哦,这倒也是。我的嘴都快咧歪了,的确半滴眼泪也没有。 我嘿嘿傻笑一阵,爬将起来,正襟危坐。 第38章 伊舫折莲花(21) “本来便是朕出来散心罢了,不用这么拘礼,”皇帝忽又转移了注意力,发问道:“那位琴技冠绝的乐师呢,可否请他出来助兴啊。” “这个,方才河津渡口之时,臣正好放她下去了。”敏卿的琴艺还是比不上段月容的,我不敢造次,便咽了一口唾沫,“不如下次,臣为陛下召之吧。” 皇帝哦了一声,对我高深莫测地笑了起来,看着我的凤目清亮清亮的,令我无端发毛起来。他一挥蜀锦龙袖袍,向后说道:“那便请君抚一曲吧!兰生。” 我惊讶地看着一位少年僧人走了进来,身边跟着一只大黑狗。这是自暗宫一别后,我与他第一次相见。他一身素僧袍,脸色平静。他无波地看了我一眼,对皇帝也不行礼,只是诺了一声。 大黑狗兴冲冲地跑过来,使劲舔着我的手,然后对着皇帝呜呜低吼。我怕圣上把它炖了,便抱着它坐了下来。好在圣上也就是睨了黑狗一眼,轻笑了一下。 早有沈昌宗取来一具乌油油的断纹古琴,雅致地坠了一块鹤衔梅花青玉佩。兰生也不多话,一拂素袍,坐在案前,素手微扬,美妙的琴声流泻出来,竟是一曲《长相守》。 绕梁之音袅袅于碧波之上,我不由听得痴了。放余光望去,皇帝已闭上了凤目,竟也睡着了。 我看他穿得有些单薄,便取了旁边的雪貂披风给他轻轻披上。 正想悄悄退下去,却见兰生的一双桃花目紧紧盯着圣上的喉结,渐生杀意。我咽了一口唾沫,怕沈昌宗出手杀兰生,便低声笑道:“兰生弹得真好,烦你递给我那盘玉蔻糕。” 兰生听到我的声音,慢慢向我移过目来,眼神中杀气渐消,然后垂目,缓缓地递给我一盘玉蔻糕。 我微笑着谢过他,挑了一个大红的桃子放他跟前,又端了一盏酥酪乳茶走过去递给他,坐在他身侧柔声道:“天气转凉,请师父饮此物暖暖胃吧。” 兰生望着我的眼神微有迷惘。他平静下来,我们便静静地赏了一会儿星空。 皇帝悠悠醒来。今夜的皇帝更像一个平常的老人,而不是一个九五之尊,他看着我们哑声道:“我方才梦到你母亲了。” 我看向兰生,他的长睫微颤,好像掩藏某种情绪。原来圣上认得兰生的母亲?可能又是当年一段风流公案了吧。 圣上站起来,走到窗棂前,望着苍穹一闪而逝的流星,有些晦涩地长叹道:“原来她早已经不怪我了。” 我暗想,这里的问题是,她为什么怪你呢? 等到圣上起驾回宫时,已是三更天,他对我轻松笑道:“这么多年,每到七夕,朕就想起梅香,往往彻夜难眠。” “今夜回忆更多,不过竟全是些美好的回忆。朕已经很久没有在七夕想起她美丽的笑容,还睡得这样香甜,真是奇异。”他的凤目闪过一阵痴迷而幸福的光彩,微笑道:“多谢木槿带给朕一个美好而有趣的夜晚啊。” 我诺诺称是。这时天已近丑时,他端起金盏,又呷了一口凤翔,我却有些发凉,便喝了一口温热的酥酪乳茶,感觉整个人都暖了些。却听他又笑问:“此舫可取名了?” 我摇头说没有,他便兴致盎然道:“那便赐名‘念伊舫’吧,同阿遽他们的酱瓜也可应个景。” 第39章 伊舫折莲花(22) 我傻在那里,心中大惊,一下子跪倒在地,冷汗淋漓。 果然,他凤目藏着狡黠,比夜空的繁星还要明亮耀眼,乘扶我起来的时候,微俯身在我耳边,“明年七夕,武帝再度临幸长安时,一定要替朕留下,朕一心与之切磋宫商啊。” 我微张着嘴,躬身送别皇帝和兰生一行后,一屁股坐在甲板上,这才发现背后的衣衫全湿了。我心中暗骂:老狐狸,他果然知道。 转而又冷汗涔涔,幸好自己同段月容只是单纯带着夕颜共聚天伦,不然岂非命丧这渭河?难怪原青山特地前来,那眼中暗藏担忧,可能也知道皇帝今夜前来,怕皇帝降罪于我使他们共聚天伦,亦好及时相救。好在今天神佛保佑,没出什么大事。 我得注意一下身边的人了,也要让段月容注意一下。内奸是谁?莫非是姽婳? 这个七夕过得真是惊心动魄。结果我一夜没好睡,第二日便睡到日上三竿,正睡到乱七八糟的梦里,薇薇过来摇醒我,说是奉定公子差人来送东西。 我与原奉定的交集仅止于锦绣还有昨日,不想他差人送来了原高昌国进贡的浮光锦裘。 送东西的那妇人宫装打扮,同我年纪相仿,眉目清秀,身材高挑,自称久滟。她对我垂目柔声细说道:“此物乃称浮光锦丝,以紫海之不染其色也,以五采丝簇成龙凤,各一千二百络,以九色真珠缀之。高昌王曾衣之以猎北苑,为朝日所照,光彩动摇,观者炫目,高昌王亦不为之贵,不想一日驰马从禽,忽值暴雨,而此锦裘毫无沾润,王上方叹为异物,乃进贡先朝。先朝上皇又转赐郡王,郡王昨夜颇多打扰,恁是过意不去,便差奴婢前来送上,聊表心意。” 我看她行止进退有度,颇有规矩,手脚亦甚是麻利,回话不疾不徐,伶俐清晰,相问之下,果然是曾伺候前朝轩辕氏的老宫女,原本就在兴庆宫当差,父母原本在织工局当差的,自兴庆宫分赏宁康郡王后,她便是兴庆宫主事姑姑了。 韦虎告诉我,这个久滟其实已是原奉定的枕边人,却未定名分,原奉定虽对外相称是原氏远亲所生,但圣上收其为义子,从小带在身边抚养,对其钟爱有加,远超过亲生的任一个儿子。他本身文韬武略,极擅六艺,且又相貌俊美无俦,少年便掌握了奉德军的虎符大权,这些年来,多少皇亲贵戚都属意与之结亲,但原奉定一直以“家国未平,何以娶亲”的高风亮节独身至今,不知愁煞多少长安城里暗恋于他的闺中名媛。 我暗想,必是同锦绣相关了。 小玉抚着浮光锦,也不觉看直了眼,“先生,以往在瓜洲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想不到这中原地大物博,稀罕东西恁地多。” 薇薇便骄傲道:“那是。我中土人杰地灵,这还是次的呢,还有好多稀奇玩意,指不定连王妃也没见过呢。”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着,姽婳倒是满眼艳羡地抚着锦缎,天真道:“娘娘,咱们用这缎子做件裙子吧,外面罩件玄色绉纱衫儿,头上插支大东珠步摇,指定美死了。等晋王回来,非看得眼直了不可。” 第40章 伊舫折莲花(23) 如何吸引男子的目光,是女人永恒的话题,立时薇薇同小玉的注意力转过来,兴高采烈地加入姽婳的行列,讨论怎么将这几匹精美绝伦的料子做衣衫,甚至还提到了要把下脚料做成几块绢子、荷包或是香囊什么的也是好的。 我叹了一口气,“姑娘们都别多想了,这两匹浮光锦可不是给我们的。” 众女的妙目统统震惊地转向我,一片惨痛不忍的哀叫。 后来我将这两匹浮光锦,一匹交到了瑶姬手上,一匹交给了珍珠,两人皆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可是珍珠用浮光锦按照奉定的身材做了一件男式的披风,而瑶姬也用浮光锦为奉定做了一件衣衫,又交由我手转给奉定。这回奉定又送下许多礼物,并派久滟亲自暗中传话,这回这些可真是给我的了,感谢我的美意。奉定以往见面都爱理不理的,这次同我见面时也少许客气了一些。锦绣却不太高兴。而珍珠和瑶姬,也很够意思,把做剩下的料子,各自做了一些小玩意,什么荷包、香囊的送给我,我全赏给了年轻的小姑娘们解解馋。姑娘们喜上眉梢,瓜分得干干净净,总算皆大欢喜,我也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然而自七夕后,我却明显的精神不济,许是那几日长安烈日炎炎,我亲自监督富君街事宜,白日里操劳了,又许是过七夕受到了惊吓,反正不久便开始三天两头要卧床休息。之后因林毕延需要在战区照顾原非白,且战事已到了白热化的紧要关头,我不想让非白分心,便没有在信中提及我的病情,更不让家臣把我病倒的消息传出府。 一开始我还觉得这是件好事,毕竟我知道了致命的皇家秘辛。好在暗宫需要我来帮瑶姬母女相会,亦可能是顾忌非白对我的感情,不然我定然早就神秘地消失了。我正乐得清静,便以为晋王修身祈福为名,除了于氏家人外,谢绝一切宾客,并只让齐放为我看病。齐放看我的眼神也日渐忧虑,时不时地劝我准他写信给林毕延。 第41章 伊舫折莲花(24) 不想立秋之后,我开始发起了高烧,目赤红肿,噩梦难醒,一日只记得依稀又梦到谢夫人要拉我进紫陵宫,可是段月容却板着脸出现了,当着谢夫人的面狠狠捶了我胸腹旧伤处一拳,我便痛醒了过来。发现有人高声唤我,却见是小玉和薇薇正举着烛火担忧地看着我,我喉头一腥,一下子吐出一口血腥的液体。薇薇吓了一跳,可能还意识不到严重性,小玉的脸色却骇得像鬼,一失手,把青玉盅给摔了,玉碗的碎裂声引来了外面的齐放。 “师父,”小玉哽咽道,“先生这几日怎么又咳血了,不是说白优子能克制旧伤吗?这是怎么了?” 齐放一阵风似的进来,边走边快速地披着衣衫,他为我诊了脉,眉头紧皱,“不对呀,主子体内的脉象这一月来越来越乱,白优子好像在体内不服。” 小玉抹着眼泪,“先生可不能再拖延了,快快修书林大夫吧。” 我痛得说不出话来。齐放再不理我,正要出去取信鸽,传书林毕延,却见外面韦虎兴冲冲地冲到赏心阁外间,隔着珠帘,跪下回道:“王妃大喜。” 齐放扶我躺下,只得隔着珠帘叫着:“何事?” “大喜事,晋王和于大将军已比南嘉郡王早一步攻下伐州,圣上大喜,已下旨令晋王任司马大元帅。圣上还把天德军的虎符交与晋王用于调遣之用,统领元德、武德、天德三军,圣上已令晋王联合诸军,合击幽州,攻下窦周指日可待了。” 韦虎不知道内里出了何事,越说越兴奋,说到后来站了起来向里走了几步,乘齐放掀帘子,他兴奋地进了一步,正看到我趴在床边,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昏厥过去。 狂风猛地吹开了茜纱窗,打在墙上啪啪作响,把西枫苑的人从美梦中猛然惊醒过来,心跳激荡不已。夜空阴森的气息狰狞地飘进来,豆大的雨点狂乱地扫进赏心阁,拂乱了软烟罗的纱帐。 又一阵狂风吹来,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西枫苑刚刚点亮的几盏火光全被吹灭了,整个西枫苑陷入骚动的黑暗之中。 乌云密布的夜空,只有闪电似恶龙搅腾着天际,长安的雨季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来临了。 【注】 ①取自【唐】徐铉的五律《驿中七夕》,全唐诗:卷754-5 ②古代潜水作战人员 第42章 双生花不发(1) 我的眼前有很多人在晃来晃去,我意识不清,可奇怪的是心里却异常通透。我乘醒来的时候,抓住齐放的手,说道:“不要让晋王知道此事。” 齐放红着眼点了点头,眼窝深陷,面庞十分憔悴担忧。 我担心原非白会把林老头派回来。其实我多虑了,鉴于前遭太傅案动摇前方的教训,这回幽州血战在即,太祖皇帝把所有关于后方的消息完全封闭。不巧,于飞燕中了潘正越的流矢阵,一度异常危险,如果不是林毕延,他会比我还要早登极乐世界。我便让君氏异人模仿我的笔迹回复一切都很顺利,战舰的秘密研究自从有了太祖的支持,进程突飞猛进等等。 非白甚睿智,见我信中不提自己近况,反过来问我身体如何,每天吃几顿饭,夏秋交替,可有旧伤发作云云,我一一让那个异人回复。 君氏秘密遍请名医,放进西枫苑一一为我候诊。所有医者皆是十年前的诊断,胸腹旧疾,过度劳累,回天无力。小玉和齐放不顾我的反对,秘密修书段月容求救。 显然段月容也没想到他的乌鸦嘴这么快就要应验了,便秘派郑峭悄悄进了西枫苑,不想他看了我后,红着眼睛道:也就这一年时间。西枫苑的人给吓得不轻。南方的段月容似乎也急了,又派了两名巫医过来协助郑峭,他们的诊断还是一模一样。我怕段月容急红了眼,便长留三位大理名医在西枫苑,令他们往南报喜不报忧,只说我有救,正在康复中便是。我对所有人还是斩钉截铁的一句话:谁敢告诉晋王或是大理武帝我的真实病情,我便立时自尽。 我只信任珍珠。珍珠见这样下去我真要向马克思报到了,便急红了眼央瑶姬来救我。 八月初七,立秋一至,梧桐开始落叶,西枫苑通往紫栖宫的百年梧桐道上黄叶翻飞,如蝴蝶飞舞,一路尽斑斓。 初十,风雨大作,我的伤口更是痛得死去活来,我甚至抓住了小玉的手要酬情来自尽。小玉哭得眼睛都快瞎了,薇薇和姽婳也吓得泪流满面。 三位南国名医用尽了灵药,方保住了我的性命,可是我陷入了深度昏迷。 七月十二,未时,珍珠来访,她让齐放屏退左右,只留小玉和齐放。不一会儿,司马遽、原青山和瑶姬便从暗道上来,后面跟着沉默的雀儿,还专门带了暗宫的一位名医来看我,估计算是暗宫的御医了。不过比较悚人的是这名神医双手双脚竟戴着沉重的铁链,虽戴着面具,脊梁却挺得很直,行礼时也稍显怠慢。司马遽事先打过招呼了,这位名医叫司马鹤,但医术确实高明,他的回复果然同别人的不一样,但是那个声音非常可怕,“这女人早该死了。” 此话一出,小玉以为我彻底没救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吓昏了过去。雀儿快步上前扶起她,掐她人中,她才悠悠醒来,泪流满面地扑向我,悲凄地看向齐放道:“师父,陛下……还有夕颜公主他们……这一下子可怎么接受得了啊。” 司马遽却不悦道:“小玉姑娘可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你咋不担心咱们晋王受不了呢。” 第43章 双生花不发(2) 齐放叹着气拍拍小玉的肩膀,望着我的眼睛也红了起来,自己哽在那里,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来。 那司马鹤桀桀怪笑了一声,话锋一转道:“不过她体内有白优子。白优子能起死回生,克人之大伤,只是性过霸道,可霸之身体、大脑,最后宿主会变成白优子的傀儡,也就是说你本来会变成一个怪物的。天下敢用白优子的人不多,而你到现在也没有变性,是因为你体内有传说中的紫殇吧。如今,你正好相反,旧疾复发,这倒也奇了,”司马鹤冰冷的声音从面具下传了出来,“恐是服食了克制白优子之物吧。” 齐放回道:“我家主子从不乱吃东西,只按林大夫的方子抓配药,如今所有药物更是由三位名医试遍,方可服下。” “奇了、奇了。”司马鹤自言自语道,“难道这世上会有克制白优子之物?” “可还有救?”齐放紧着问了一句。 不想那神医立刻暴跳如雷道:“无知竖子,这世上还会有我救不得的人吗?” 当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俱在心里想着这位大夫的火药味可真浓。齐放看在他能救我的分儿上,额头青筋绷了一绷,咬牙忍了不说话。 瑶姬咳了一声,“还请鹤叔给开个方子吧,好让王妃早日康复。这孩子对我和青山有恩。” 一向不太多话的原青山也点了点头,婉言地表示了希望我长命百岁。 那个司马鹤骂骂咧咧了一阵,才态度极恶劣嚣张地开了药方。小玉问煎服可有忌,又被他臭骂了一顿。众人也不敢同他理论,便再无人敢跟他搭话,连原青山似乎也给他面子,一声不响。 后来司马遽告诉我,他们实在怕这司马鹤一气之下把药方给开成死药了。这是以前发生过的事,他会让病人吃尽苦头,然后再耀武扬威地将那病人险险从鬼门关里救出来。 果然,紧张的医患关系是永恒的主题,众人只得战战兢兢地伺候着神圣的医生。 “小山、阿遥,老夫算是给你们面子,给这女人开药方了,活不活得下来就是她的造化了。”司马鹤疾步来回走了几步,烦躁地说着,面具下的他冷冷道:“这屋里头不干净。” 我们都没有当回事,以为他在骂原家,小玉还叹着气地点了点头。 司马鹤又来回走了几圈,也停了下来,忽又扭头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坐在我床沿渐渐向我的脸凑了过来,“你胸口的紫殇果然邪门,我怎么老想起老妖当年是怎么整我的呢。真邪门、真邪门,”他喃喃道,“如今是什么年月了?” “如今已经是元昌年间了,”原青山接口道,“己未年的八月初十,鹤叔。” “咦,怎么还是己未年呢,我记得是己未年出生的,不,我是己未年拜的师,”他盯着我直看,略有恍惚道:“哦,原来都过了两个甲子了吗?”他坐在我身边,面具几要贴着我的脸,“你长得有点像那幅画上的人。” “哪幅画?”我奄奄一息地问道。 “紫陵宫里那幅。”他快速地接口道,“当年是为了救阿瑶和阿莲时闯进去的,我也就偷偷看了一眼,那幅画可有年头了……” 原青山咳了一声,打断了我们的聊天。司马鹤也及时住了口,歪着面具愣在那里,可能又糊涂起来。 第44章 双生花不发(3) 这时有当当当三声清脆的声音传来。原来已是下午三点,所有人不由循着声音望去,只听到耳边传来一阵沉闷刺耳的声音。司马鹤脚上那沉重的镣铐撞击在西枫苑古老的金砖板上,没有人看清楚司马鹤的身形,眼前一花,司马鹤已负着手站在那座有着悠久历史的西洋琉璃钟面前。 可能是他古怪的行为让暗宫中人感到了一阵尴尬。瑶姬干笑着解围道:“阿爹以前说过的,鹤叔喜欢摆弄西洋钟,回头让青山给您送一座过去便……” “我打小就讨厌西洋钟,那声音我一听就想睡,每每误了练功,我阿爹就要揍我一顿。”司马鹤斩钉截铁道,重重地哼了一声。 瑶姬尴尬地闭了嘴。 他却摇摇头,“不过这声音不对呀,我怎么越听心跳得越厉害?” 他慢慢往后退了一步,忽然仰起头,从喉咙中发出一种从未听过的可怕的大叫。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紧跟着,周围一切轻而脆的物质爆裂开来,包括我最喜欢的汝窑瓷和非白最爱的青花,锦绣的琉璃钟的琉璃罩也震碎了,四围的精钢架子竟也折裂了,那大钟锤骨碌碌地滚出来,落到司马鹤的脚边。 司马鹤怪笑着,一拳击向那黄铜大钟锤。那大钟锤像豆腐一样被击得粉碎,一块乌黑的石头诡异地从里面滚了出来。 小玉颤声惊呼:“这琉璃钟里有东西呢。” “是邪王石,”原青山惊慌道,“快用金银器锁牢。” 小玉白着脸把薇薇厚厚的梅子银罐子给倒干净,用绢子盖上那块乌石,快速放进银罐子又盖上盖,然后站在中场,不知所措,求救地看向我和小放。 原青山说道:“这个邪王石十分歹毒,任何人在其周围五十步之内皆会受到毒害,只是中毒者时间较长,短时间内不会有任何异样,往往要四五年间才会慢慢显现中毒症状。这块又小一些,故而我们都没有发现。可是体弱者,便会很快显现中毒症状,而且等发现时,顷刻命在旦夕,现下得须金银器遮盖,方可隔离,越厚越好。” 小玉的目光不停地在搜寻其他金属容器。她同珍珠手忙脚乱一阵,又找了另一只大一些黄金妆奁匣子,正要放进去,那个司马鹤却怪笑着飞过来,谁也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小玉怀中的小银罐子已经在他手上了。 而他大胆地打开了小银罐子,然后高举着那块邪恶的石头对着烛火看了半天,发出一阵桀桀怪笑,“就是它、就是它。你们看,这块鬼石头上还写着个‘鹤’字呢,这是我划的。”他兴奋地指给我们看。 结果大伙全都往后退了一步。好在他也不在意,只继续说道:“老夫想起来了,这是紫陵宫里那人给的……同伴们都死去了,只有我带着两个孩子走了出来,我拿这个同老妖打赌,说是邪王石。那时老夫手里还抱着阿遽呢,哎?后来呢?反正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弄丢了,”他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着,然后开心地对原青山道:“今日总算又找到了,可以再同老妖辩一辩,也算功德圆满。” 瑶姬讷讷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那都是多久的事了,鹤叔可真记妖叔的仇。” 第45章 双生花不发(4) “他忘记了,我可没有忘记。”司马鹤冷哼一声,“他为了块破石头,绑了我这么多年,我得逼他给我开锁。” 瑶姬道:“这块是恶石,近者染病而亡,看把晋王妃给折腾的。鹤叔还不快扔喽。” “不,我得让司马妖还我个清白,阿遽,你来……你,”他一把抓住司马遽,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咦?!阿遽,我记得你昨天还在我腰跟前,怎么一夜之间长这么高了?” “这个,鹤叔……”司马遽正要开口。 “鹤叔,您好好想想,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阿遽也长大啦,是现任宫主了。”瑶姬说道。 司马鹤了悟地点了点头,摸了摸脑袋哦了一声,“对哦,阿瑶都长这么大了。” 他把银盒放在桌上,向我走了两步,歪头又看了我几眼,忽然指着司马遽大叫:“哦,我想起来了,是你小子当年偷偷从我怀里偷去,然后换了一块普通的石头。我追你上了紫川,那紫川之水好生厉害,我便什么也不记得了,所以我一直以为我认错了,愿赌服输,我便任那老妖给我戴上枷锁,然后就更记不得事情了,你你你……” 我们所有人的目光转到司马遽身上。司马遽戴着面具看不出表情来,浑身却紧张起来,保持着一种欲动手的样子。 我们没有人来得及开口,司马鹤再次仰天怒吼,整个身形暴涨,四肢明显拉长,直到撑破衣物,露出满是斑驳疤痕的躯体,面具也碎裂开来。他的脸就像老树根一般,五官挤在一起,扭曲变形,就像怪物。他伸出双手,本来粗短黑色指甲猛然化作血色长指,划向司马遽的脖颈,他阴森道:“竖子,你敢设计老夫入紫川?是不是你同老妖计划好的?把我锁起来这么多年。” 这可能激起了瑶姬可怕的回忆,她厉声尖叫起来,仅只一秒之间,她本能地冲向司马鹤,“休伤我儿。” 司马鹤轻一挥手,她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被甩到地上,正摔倒在琉璃钟尖利的玻璃上。她的面具被撞飞了,美丽的脸庞面无血色,口中狂吐鲜血。她对司马遽艰难地伸出手来,泪流满面,背后不断涌出鲜红的鲜血。 原青山怒吼一声,再一次大力扑向司马鹤,撞开了他。 原青山艰难地爬到瑶姬身边,帮她止住鲜血,柔声道:“阿瑶莫动,鹤叔不会伤害阿遽的,先治伤要紧。” 司马鹤也爬将起来,冷冷道:“阿瑶,你越来越像原家人了。我告诉你,我要活活扒下这小子的皮,把他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下酒喝,”司马鹤乖戾地嘿嘿笑着,仿佛是地狱的恶鬼,“不过现下里先陪我到地下去找老妖报仇,我要一个一个杀。” 我忽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原氏不轻易放这些司马族人。人性本分善恶,而长年的幽闭生活已经完全扭曲了他们的个性,这样的心理变态之人,且个个武功非凡,骤然放到上面去,也许会酿成一场可怕的灾难。 他再一次仰天大叫,散落在地的琉璃激射出来。齐放举起桌几挡住碎琉璃,奈何太多了。小玉差点昏过去。眼看一块碎片飞向珍珠,小玉推了一下珍珠。另一块碎片向我飞来,小玉惊声尖叫,一个身影快速地挡在我的跟前,挡住了这块致命的琉璃。 第46章 双生花不发(5) 司马鹤趁机一把抓住了司马遽,勒紧了司马遽的脖子,阴森而乖戾道:“原氏中人,永远是魔鬼的化身。” 司马鹤拉着司马遽消失在了房中。原青山在雀儿的帮助下,扶起瑶姬,转瞬消失。 薇薇、韦虎他们闯进来时,只有姽婳还扑在我身上,她的身后插着一块玻璃,汩汩地流着血。我使尽力气唤着她的名字,可是她苍白的小脸却不复睁开眼睛。直到这一天,我们才知道,她是非白安排在我身边的保镖,出身东营,而这是她第一个任务。 众人惊魂未定地收拾着残局,非常默契地不去问发生了什么,作鸟兽散。 我记挂着重伤的姽婳,还有暗宫中人的命运,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救我,才放出这样一个可怕的怪医。 三天后的夜半,我从噩梦中惊醒,却见床头坐着一人,吓得正要叫人,那人却低低道:“是我。” 我听出来了,是司马遽。 我便慢慢坐起来,他倒体贴地给我在背后加了一个枕头。 “瑶姬夫人如何了?”我开口问道。 他在那里久久沉默着。我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我该怎么同珍珠说呢,这一切都是为了救我而引起的。 就在我绝望时,他却慢慢开口道:“母后方才醒了,先生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也松了一口气,瞪了他一眼。您老倒是早点说啊,害得我心里难受了半天。但想起一切其实都算是暗宫人讲义气,为了救我才引起这些事端,便收回瞪他的目光,低低说了声:“对不起,都是为了我,才让瑶姬夫人受苦了。” “不关你的事,都怪我小时候淘气。”他对我摆摆手,语气中万分疲惫,“那块石头的事……” “不用说了,”我对他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你相信我?” 我点点头,发现他的手有点颤抖,“受家法了?” 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轻叹一声,又问道:“那妖石的去向全招了吗?” 他又轻轻点了点头,“这个鹤叔从小是个学医的天才,他是妖叔那一辈的人了。母后小时候同司马莲一起闯紫陵宫,本来他是同阿娘的母亲一起去救她们的,仗着武功绝顶,是那一帮子大人里唯一活下来的一个。他从紫陵宫里带着两个孩子出来的时候,手里就拿着这块邪王石,自那时起便疯疯癫癫。可能也同我母后一样,见了紫陵宫里不干净的东西,受了强烈的刺激。” 司马遽叹了一口气,“可是他的医术是咱们暗宫数一数二的,几乎没有他救不回来的人。且他本是去救人的,也算受害者,所以暗宫中人便同原家人商量,想留下他,只是要将他锁起来,关在寒烟岛。可等我记事起,这个鹤叔竟逃出来了,那时的好手皆在紫陵宫中有去无回,青黄不接的,唯有不问世事的妖叔能制得住他。偏偏妖叔记性又不好,不愿意再出紫川了。暗宫中人也怕妖叔万一出了紫川想起往事,也会伤人。 第47章 双生花不发(6) “唉,我那时还小,天不怕、地不怕的,便设计骗他前往紫川,说不如向妖叔炫耀一番,再一起看看能不能查清这块妖石的来历。他信以为真,进入妖叔的地界,我便联合妖叔将他用千年乌钢锁了,然后妖叔又用紫川之水将他的记忆抹去。我编了一个故事,他就以为的确是自己认错了,不过是块普通石头,愿赌服输,便也没有想过再要将锁铐去了。可是这三天,暗宫里面没有一个人过得太平的,好在妖叔又将他制伏了。”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 这时,梆子突兀地敲了四下,惊破了死寂。冷月无声,银子般的月光正洒在墙头的凌霄花上,好像无数华丽的眼睛正清冷地看着我们生死挣扎。 我鼓起勇气,开口问道:“那块邪王石,你是几时给锦绣的?”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白面具的脸瞪着我,“你……” 我没理他,只是笑笑,“我只是想知道,你把这块石头送给她是要对付她呢,还是要帮她对付什么人呢?” 他慢慢坐了下来,讷讷道:“果然什么也瞒不过你这女人,猴精猴精的。这是我少时的事了,说实话,连我自己也差点忘记这件事了,”他叹了一口气,“只依稀记得那时的她总是恨自己太弱,报不了大仇,便总躲在西林里哭……那个时候我只是想帮她除掉柳言生。后来柳言生死了,我也不想这祸害人的东西留在暗宫,便也没有去深想,久而久之,便也忘了。” 我的胸腹这几天明显好了很多,基本已不疼了,可是此时此刻,还是跟着我的回忆隐隐地疼了起来。我抚上伤口,深深望着他,“谢谢你曾经照顾过锦绣。” 他似乎平静下来,又看向我,“你竟然相信我说的话?” 我看着他的面具,平静地笑道:“因为你是非白的亲兄弟,所以我无条件地相信你。” 他呵呵笑了两下,没有任何感情地问道:“你如何会这样想?” “之前司马鹤前辈离得我近,我听到他明明对着你,却恶狠狠地咒骂,原氏中人全是吃人的恶魔。你虽称呼瑶姬夫人为母后,可是我一直就觉得很奇怪,明明你是她的儿子,可是她却对你时冷时热。”我叹了一声,淡淡说道:“后来我才明白,因为可怜的瑶姬夫人,自己也一直很彷徨而无奈,实在无法确定该爱你还是该把对原氏的仇恨全发泄到你身上。就在三天前,我想她和你全都明白了,原来她把你看得比她的性命还要重。” 黑暗中的司马遽浑身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头深深地垂了下来。 我停了两秒钟,确定他身上没有任何攻击的信息,便继续说道:“我很久以前就一直有个疑惑,为什么当年的圣祖陛下和圣上可以轻易地平息了暗宫的叛乱?对原氏,是盟友背叛,夺妻之恨;对司马氏,则永失自由,杀子之仇!无论哪一边,都是切肤之痛、刻骨之恨。不管怎么样,即便暗宫最后愿意顺服,原氏凭什么让司马氏再回到原来那种互相信任、合作无间的状态呢? 第48章 双生花不发(7) “可是,如果让自己的兄弟,甚至是让自己其中一个儿子做人质,或是过继给暗宫,那就完全不一样了,不是吗?而相对的,暗宫也把自己的一对孩子送给了原家做质子,这样彼此把对方的孩子看作至亲骨肉,自然可以相安无事。再说原氏长子入赘司马氏,本来就已是司马家占便宜了,更何况是亲上作亲。”我轻叹一口气,慢慢向他伸出手来。 他疑惑了一会儿,慢慢接住我的手。 我像亲人一般握住他的手,感到他手心溢出的汗水,慢慢地颤抖着,“我自入了西枫苑,便发现你可以进出自由。永业三年,非白对付原青舞,后来非白把我托付给你,而你又把爱妻独子托付给非白,想来你必定同非白关系匪浅。后来我渐渐发现你同非白,无论武功、行事上的合作都太有默契了,彼时是想非白少时常在暗宫治病,你们算是从小一起长大,故而了解彼此,却不知你们本就是亲生兄弟,自然心有灵犀一点通。 “永业三年那次在温泉,你故意给我看你易了容的刀疤脸,是不让我发现你同非白长得相似。而上次在暗宫出逃后,你故意胡乱弹琴唤醒我,是怕我发现你同非白一样……有着冠绝天下的音乐造诣。 “那三十二字真言中有‘双生子诞,龙主九天’,我虽然不知道,原氏凭什么认为只有诞下双生子,才能有继承权。可是圣祖有了圣上和大爷一对双生子,便引起了明家的警醒,就算圣祖把大爷放到了暗宫,对外宣称双生子中夭折了一个,却还是引起了日后的原明相争,灭门之祸。而圣上有了非白和你这一对孩子,便真得认真为你们谋划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留下了非白,选你做了质子。可是圣上却为此残害了突厥女太皇,害死了非珏的一个兄弟——本来他也是一对双生子,”我沉痛地闭上了眼睛道,“这也使非珏先天失调,被迫去练那害人的无相神功,一生痛苦。” 司马遽喃喃道:“原来如此,难怪四傻子要练这么邪门的武功,最后还要变成杀女弑母的恶魔。” 我在黑暗中继续说道:“永业三年,在紫陵宫门口,非白说过你袖手旁观,你确实可以不用帮忙的。可是我知道,你曾经想暗中偷袭原青舞帮非白,救出我们的,只是被她发现了,所以你只能在旁边以机关助我们了。” 他终于忍不住,颤声道:“连非白都不信,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笑道:“你忘记了吗,我有天眼的。” 他哼了一声,有些孩子气地一下子推开了我的手。 我不以为意地把手放回被子里,轻笑道:“我以前一直很生气,也很纳闷你怎么老对我无礼,现在我明白了,你一直在暗示我,你同非白的关系。你骨子里很想让我知道这一切。我现在也明白了,一个人活在比原家还要扭曲的司马氏暗宫里,有多可怕、多寂寞、多痛苦。” 司马遽脱下白面具,慢慢地向我侧过来,久久地看着我,却不说话。 室内很暗,我其实根本看不到他长什么模样,我知道,他也知道。 可是,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我猜的是对的。 第49章 双生花不发(8) “我猜……你同非白一样,也曾经狂热地爱过锦绣。你应当比非白更了解锦绣的另一面,所以你把这块邪王石给锦绣,想帮她复仇。可是你和锦绣都没有想到,我会替她杀了柳言生,你自然不会想到她一直留着这块石头,有朝一日会用来对付我。” 我苦笑了一下,心上好似有人狠狠地挠了一下。 “锦绣赏下这个琉璃钟时,也是防她算计我,我也让人仔细地检视过一遍,确定没有异常。而我贸然扔掉这琉璃钟,是对皇贵妃的大不敬。说实话,这钟的声音真好听,模样又漂亮,我打小就很喜欢,也舍不得扔,便放心用了,只是奇怪这钟老走得慢三分钟。我遍请所有的能工巧匠都修不好。一直以为是因为当年被人摔过,关键的零部件摔松了,原来是她在琉璃钟的锤子里放了好东西。太傅案之初,她带非流来西枫苑看过我,结果一看到这个钟放在这里,便说让我带非流看胭脂梅,匆匆忙忙带着非流走了,至今也没有进过西枫苑。其实那时我起过疑心,但是后来我忙于玉装楼的生意,来去匆匆,自然也淡忘了。” 心中如凌迟,绞痛着,渐渐泪流满面,我轻轻地咳了起来,“她可能也没有想到这邪王石的辐射能力这么厉害,尤其是针对我体内另一块奇石,可能起了某种化学反应,就反应得特别快一些。” 圣上当年曾用这座琉璃钟的声音,无影无形地除掉了当年的劲敌明惠忠夫妇。锦绣跟随圣上多年,想必耳濡目染,圣上的智慧和阴狠可谓是学得十足十了,而这一招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我心中绞痛,咳得更猛,他便递给我放在床头的冰糖雪梨人参汁,“你……你快喝些润润喉。你这女人怎么这么唠叨呢,知道就知道呗,说了这一堆,不就想显摆,你比我聪明呗。” 我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只是泪流个不停。 他不屑地粗声喝道:“别哭了,光哭有什么用?这些年,有几个人能斗得过你的好妹子?想想圣上的后宫多少漂亮女人,结果只有她成了皇贵妃,只有她怀上了圣上的龙种。你得做好准备,这不过是个开始。琉璃钟一毁,想必她已知你识破她的诡计,只怕会加紧下手。” 我气苦地擦着眼泪,无语地捧着碗,喝了两口冰糖雪梨人参汁——那汁里加了雪梨和冰糖,甜润入心,可此时喝来却只觉得苦,比我前世第一次喝阿拉伯黑咖啡都苦。我便把碗推向他,气若游丝道:“我今天已经喝了三大碗了,你喝了吧,这是那鹤叔开的奇方,里面用西洋人参,还加了雪莲花和金蝉花,最是活血化瘀,解毒消肿。我问过小放,他说过这对受过体外伤的人亦是圣药。” “我不用女人可怜。”他倔强地说道,黑暗中的目光发出清亮而冰冷的光芒来。 不愧是亲兄弟,他的脾气倒同非白一样倔,生起气来也一样像个受伤的小孩子。 “我从不可怜人。”我虚弱地淡淡一笑,无奈而苍凉道:“如今,你是我的亲人、我的战友,我们必须快点恢复起来,才能对付我们强大的对手。” 这世上最无常的便是这可笑复又残酷的命运! 第50章 双生花不发(9) 曾几何时,锦绣,我此生唯一的亲妹妹啊,早已悄悄地成了我的对手、我的敌人,甚至是欲将我残忍致死的杀手。而眼前这个我少年时代的西林噩梦,白面具,却莫名其妙地成了我的盟友,最讽刺的,现在还是我的亲人。 我没有力气去问他和非白哪个更年长一些,只是端着药碗,一味地看着他。端药的那只手袖口露出半截小手臂——短短几天时间,已然如骨如柴,连我自己看着都觉触目惊心。那碗冰糖雪梨人参汁更重如千钧。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打着战,却不愿意收回。我露出微笑,坚定地看着他,而他久久地凝视了我一会儿,慢慢地接了过来,端到自己面前,不客气地一口气全喝光了。 我对他鼓励地点了一点头,慢慢闭上眼,也不去管他,沉沉睡去,只知道他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靠在我床边坐了很久很久。我实在太困了,顾不得去看他的脸。 那一晚上,我又梦到了谢夫人,她对我满怀舒解地微笑着,然后从袖中拿出那个瑶姬送的华宝面具,交到我手上。那双冰冷的手握了我好一阵,直到我冷得开始打哆嗦,她才微笑着飘然而去。 我再一次见到司马鹤的时候,是十天后。他还是戴着铐子,不过铐子乌黑锃亮,是全新的一副,还加了双重的锁,人也换了件较长的新麻衣。他对我的恢复表示满意,但对恢复的进度感到无奈,“不行,这样慢,要是病情反复就不好了,我得下剂猛一点的补药才行。” “要开十全大补膏吗?鹤叔,”司马遽笑问道,“看她瘦得多像妖叔。” 哪壶不开提哪壶,司马鹤果然气得哇哇大叫,响声如雷,“臭小子,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们又同老妖联手骗我。”作势又要抓打他。 齐放这回果断地站在我跟前,堵住我的耳朵。 “算了,老夫有时脑子是不太好,若再伤了阿瑶也不好,”好在司马鹤及时住了手,自语了半天,最后对司马遽恨恨道:“去,到老妖那里要几条金龙,给她补补身子。” 人血馒头!我恶心地想着,虚弱地把喝下的药全吐了出来。 转眼处暑便至,一场秋雨一场寒。我久不出门,病情渐渐传了开来,最后惊动了皇帝——因我把消息封锁得紧,所以宫里不知道我已渐康复。 八月初七,立秋一至,长安终于消退了火气,梧桐开始落叶,西枫苑通往紫栖宫的百年梧桐道上黄叶翻飞,如蝴蝶飞舞,一路尽斑斓。 史庆陪代替圣上来看我,我都不用装,史庆陪一看我瘦得皮包骨了,立马老眼淌泪,但抹过泪之后,立刻同我商量:得早做打算哪,尤其是富君街上那么重要的产业,得找一人暂时替我掌管。我不动声色地问圣上觉得何人可担当此大任。 第51章 双生花不发(10) 果然史庆陪委婉表示,现在诸王皆在前线领兵打仗,若找个至亲之人自然最为可靠,数来数去“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便只有锦皇贵妃,而且皇贵妃也一直挂怀我的病情,天天为我落泪。 我多么希望,没有任何人在我面前提锦绣啊,这一来就十足十地证明锦绣所为,她顺理成章地成为我死后的第一继承人了。 我当时只觉怒火中烧,眼看着这最后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一口郁积多日的血喷到了史庆陪的华袍上,他吓得脸上的粉掉了一堆。 皇帝派御医来最后一次确认我的病情时,惊讶地发现我已经能够下床了。 不久,枫叶儿皆收了喜气,银杏叶子随秋风碎金纷飞,我的马车碾过黄金铺地的杏道,来到了富君街。还是按老规矩,伙计们看铺子,大掌柜们站到铺面前迎接我。考虑到我身子刚愈,怕惊着我,齐放便没让人放鞭炮,只沿街叫道:恭贺君老板身体康复。我也微笑着点头致意,表示感谢。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科研人员们颇有进展,战舰已初见雏形,君氏的科学家同工部侍郎裴溪沛已经熟悉了,裴溪沛也从当初的盛气凌人,渐渐被君氏科研部的科研热情和管理方法所折服,也勾起当初入朝之时出于对科研的尊重和严谨。见我来了,更是抓着我不放,问了半天。齐放怕我累着,便找借口阅账将我拖了出去。之后裴溪沛成了西枫苑的常客。 因攻打张之严的主要兵力为奉德军,故我同原奉定亦接触渐多,与奉德军上下的军人也慢慢熟了起来。他们见我一骨瘦如柴的文弱女子同他们一般吃苦,倒渐渐除去了对我铜臭商人的偏见,有一些军人是于飞燕的旧日朋友,知我底细也多些,同我的话亦更多。 原奉定的心腹卢伦回西京述职时,还专门拜访了我一次,亲自试验了一次战舰。他认出了我,不由会心一笑。后来他打听到我的故事,又见我瘦成这样,还以为是为了奉德军进攻东吴而鞠躬尽瘁,成为了我在奉德军中的第一个朋友。 原奉定有一点同非白挺像,就是不太爱说话,而且喜怒更不形于色,总体感觉上性格更抑郁些。除了正常工作交流以外,他整个人惜字如金,不苟言笑。 也难怪,在等级森严的原家多嘴多舌都只会自找死路,只有在战舰下水成功那天,他的俊脸上才露出难得的笑容,显示了原氏家族美男子应有的俊朗和魅力! 我不由感叹,前世那个浮躁的时代,众多的诱因造成了一堆的剩男剩女,而这个时代,却是因为这些众多的红颜祸男,使得大量的大龄女青年无怨无悔地待字闺中。 身体差不多全好了,我仍以为大塬和晋王修行为名,推托了宫里所有的宴饮,一心扑到富君街的生意上。因为我无法面对我亲生妹子要杀我的事实,尽管在弱肉强食的原家,这是最基本的戏码,可我还是感到发自内心的寒冷和伤心。 第52章 王师歌凯旋(1) 中秋时分,我的身体也好得七七八八了,战舰开始投入使用。八月十六,我过了一个极特别的生辰。乘月圆星朗,我们便在渭河水中正式试航了一整夜,不想圣上也便服在富君街的野槽口加入了我们。总算进展顺利,大家都欢欣鼓舞,众人皆说沾了我的喜气,圣上和原奉定都祝了我生辰快乐。 此后圣上以夜宴之名,不顾日渐天寒地冻,也跟着我们经常一起试航。 今年长安的雪季来得挺早,甲戌月己酉日,霜降,天空便飘下小雪,东征不能再等了,宁康郡王拜过宗庙后,便点兵五十万,向小庭朝开拔了。 不久,北伐前线传来消息,原非白带领各路大军行军桑干河,经过几昼夜的奋战,双方相持不下。最后,潘正越同于飞燕在战场上单挑,两军的士兵皆引颈争看,二人从天亮一直拼到天黑,直打了三天三夜,最后于元昌元年的除夕傍晚,于飞燕身中数枪,握刀之手几断,咬牙飞骑而驰,将潘正越追斩下马来。潘正越余部二十万人马欲往京都城方向仓皇溃逃,夜黑风高之际,四面塬军追堵,唯冒险渡过桑干河面,人马皆顾逃命,一时极度仓皇,争相践踏,河冰无法一下子承受这许多凌乱人马,骤然冰破。战马凄厉地嘶吼,并潘军痛苦的惨叫之声传之百里可闻。于飞燕不敢贸然追击,便令大军停至河畔。第二日,大年初一,放眼大河面上,却见尸横遍地,白骨冰封,血凝千里,惨不忍睹。大塬三军欢呼之际,唯于飞燕默然视之,泪流满面。 《金陀遗编·大将军篇》记载: 越平生无子,尝于旧庭同朝称臣,惊燕才,乃数激燕,欲与燕交锋,无果,暗称其子,谓家人若有能灭吾者,唯此子也。元庆三年兵败于燕汝州血战,元昌元年末,乃与燕争幽州,除夕日单挑燕三昼夜,勇战力竭而亡,余部皆争踏殁于桑干河畔,素恶其残暴嗜虐,淫掠成性,然尊其当世用兵奇人,火化其尸后水葬之。燕甚怜潘军卒微命贱,冰封桑干,乃求晋王使卒将潘军皆拖出冰河,于河畔挖一巨坑并潘无头尸收埋,竖碑曰冰河潘军冢,又令僧道念经超度潘及众敌卒,涤其恶魂。非白报其忠义之行,太祖亦赞其武德并重,是为忠魂仁孝楷模。太祖元昌二年,燕擢升至兵部尚书,生辰之日,有潘氏老家人自聊城一路行乞送燕府兵策二本,谓乃越临终遗愿,其平生所学,皆尽于此,传于燕攘夷击蛮,以报家国。燕思良久,默然收之。 且说,晋王命传令官快马将潘正越的头颅送回长安城,皇帝自然是圣心大悦,举国振奋,令传视九州,上下庆贺一番,并密令晋王生擒窦英华。 大年初一,原非白率大军顺利进驻幽州,这是窦周京都的最后一个防线,于飞燕击破了窦周的神话飞快传遍天下。传说窦英华听闻后,深知他的周朝气数将尽,不由口吐鲜血,忧惧成疾,一日夜间整个人竟急速憔悴,消瘦入骨。 第53章 王师歌凯旋(2) 《旧塬书·太祖本纪》记载,元昌二年,庚申,戊寅月丁未日,元月初一晋王非白率大军登幽州,补给充足后,便于初五子时攻京都。非白率天德军、元德军攻神午门,永定县公乔万率武德军作右翼攻东华门,南嘉郡王率麟德军作左翼攻西华门,分三路起攻。 东华门最为薄弱,最先被攻破后,及时赶到接应元德军,再往昭明宫而去,然而,天明之际,麟德军破西华门后并未按原定计划及时接应元德军,却直奔昭明宫欲活捉窦英华,抢占头功。 前方晋王闻报,心中甚怒,特着颂威将军谢素辉带一万人马冲往毓宁殿,协助嘉王,结果宋明磊与谢素辉在毓宁殿,只看到已被窦英华刺死的皇后阮氏并几个华服妃子宫人,却没有发现窦英华。其时窦英华早已扮成太监,携宣妃欲从西边的宣德门出。宋明磊往东北边追去,谢素辉正好往西南追击,守卫宣德门的太监有一个正是非白安插的内应,认出了化了装的窦英华,而宣德门原系轩辕旧宫人及侍卫诸多,皆暗恨窦氏叛乱,见英华逃走,便一哄而上围住。也是命里注定,当年太祖皇帝携家人及轩辕德宗从宣德门出逃,而今日窦英华却没有这么幸运,刚欲击杀所有的宫人侍从,幸谢素辉及时赶到,成了拿窦英华的大英雄,非白命于飞燕好生查封皇宫珍宝,接收降婢宫人等财物,查点报数一并承给皇帝,皇帝大喜,命非白就地颁诏,先行犒赏三军。 元昌二年的新年,是大塬朝开国以来最激动人心的新年,元月初八,皇帝兴奋地一早领着我们这帮剩下的原氏孩儿们、娘儿们,到秦岭祭过轩辕先帝。今年五十五岁的皇帝在秦岭声泪俱下,“先帝,朕幸不负所托,终于为轩辕氏诛杀窦贼,为吾等报得大仇。” 皇帝与内阁热烈地讨论着该怎么样处置窦英华: 杀是肯定要杀的,但是怎么样杀法? 怎么样才能使窦英华更痛苦? 怎么样才能更显原氏的威仪? 怎么样才能让轩辕氏旧宗族扬眉吐气,让他们更拥护原氏的统治等等。 最后,决定于上元节日,让晋王率众军入城,拖着众多的战利品,举行隆重的巡游仪式,等窦英华入城之际,立刻在全国百姓面前,三日夜凌迟处死,令众民割其肉、剔其骨,以泄轩辕皇氏及百姓之恨。 西枫苑上下都觉得自己是出征的英雄,腰杆子见人都挺得直直的。 因晋王是北伐首领,西枫苑众人将是凯旋仪式上的主角,皇帝特地命左春坊内官负责我的服饰、礼仪一应事宜,并日夜在西枫苑指示众人巡游那一日何处出入、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等种种仪注。 不久,玄武门前搭了一座数丈高的大犒封台,史庆陪亲自监督着巡察关防的太监,领着一帮子小太监并宫女扎灯结彩,大红毯铺地,用心装点犒封台。沈昌宗率内卫在朱雀街上各处关口密布便衣高手,细致关防,谨防窦英华逃脱的死士前来毁坏仪式,劫掠人犯。 第54章 王师歌凯旋(3) 转眼上元节至,正是非白凯旋入城的日子。早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马司将巡游必经的朱雀街等处的积雪打扫干净。我基本上一晚上就没睡着,申时就爬起来,不想左春坊内官早在子时便将一切准备就绪,在赏心阁门外候着,掌严三人为我一层层穿上亲王妃的青织翟衣,凤纹裙裾,领缘绣两行两列雉纹为章,两人亲捧亲王妃梅花珠凤冠轻压发髻。掌严们心思甚巧,因前阵子我生病头发掉了不少,便专门在梅花珠凤冠上加了乌黑油亮的假髻,又在头上饰两博鬓,花钗九束,翟钿九束,然后精心化妆打扮。 掌缝三人为我严整衣里,认真检查可有纰漏,有者立以针织补之。我不得不承认,这左春坊的宫人果然巧手无双,我这颜色晦暗之人被他们一捣鼓,立时光彩照人,一派光鲜。薇薇、小玉、姽婳等皆在旁边恭敬伺候,以惊艳和激动的眼神向我表达着鼓励,连青媚这傲娇丫头也感叹着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一切妥当之后,司礼二人前来引驾,众人扶我上舆轿,司礼高声唱颂起驾,八个太监抬起舆轿。前有太监,站在司礼二人后,小玉、薇薇、姽婳、青媚四人各站舆轿四角护卫,前往玄武门。 我兴奋地掀帘子看,却见宫中四处鲜花着锦,珠帘绣幕,桂楫兰桡,铺陈华丽。行至中道,却见远远走来一堆华服曳地的年轻女子,如烟似霞,一个个不可方物。当先一人,一身霞影纱,飞天环月髻上缀满金银珠钗,颈戴八宝璎珞,眼似水杏,眉如翠羽,脸若银盘,肤似凝雪,花容月貌,见之屏息,只略显风露清愁。我一心急着到城墙去见皇帝,也没让停轿,只想快点通过,不想那身穿霞影纱的女子见了我的乘辇,没有避让,反倒提着裙摆小跑过来,翩然下拜。齐放只得被迫停轿,却听她莺声婉转道:“臣女乔芊蝉见过晋王妃姐姐。” 我当时听了一愣,好像最近没认过妹子啊? 我从未见过这个乔姓女孩,连名带姓地报与我作甚?还自称为妹,这亲攀得太快了。 那些漂亮美眉也大着胆子过来,跟在那乔芊蝉身后,呼啦啦拜了一地。可我实在没有时间去细想,便掀帘轿顺口笑道:“众位贵女妹妹快快平身吧。” 青媚微微皱了皱眉,上前傲然道:“晋王妃殿下奉旨前往迎驾,众贵女速速退去,勿再挡道。”然后便同齐放绕过她们,匆匆忙忙继续赶路。 我临进墙垛时掀帘子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翠衣美女还在远处激动地看着我,轻轻地拭着泪痕,别的贵女们也站在她身边,亦带着兴奋伸头伸脑地看着我。 可能都是一帮花西踏雪迷吧。我暗想着,太夸张了吧,就见了个面,连手都没握,就激动成这样。 第55章 王师歌凯旋(4) 我没有怎么在意,只是同齐放一起匆匆忙忙地赶到城墙头。贵女席中已来大半,皆按品阶大妆,依次站立。轩辕皇后与锦绣隆装盛饰,皆着深青色翟纹袆衣,亦头戴华丽的花钗、花钿、两博鬓。锦绣这回倒是按制比皇后仪略减,但轩辕皇后披着一件雪狐貂毛大氅,锦绣却披着件金翠辉煌、碧彩闪耀的雀金披羽,衬着凤冠上那支稀世的点翠嵌珠凤凰步摇,甚是打眼。 轩辕皇后正掩着袖口同锦绣笑着聊些什么。也不知是说到什么开心处,锦绣忍俊不禁,略显放肆地大笑起来,那点翠嵌珠凤凰步摇疾速地摇动着,悦耳轻响,引得皇帝和众人微微侧目。 锦绣连忙优雅地一挥丝绢,轻掩俏鼻,潋滟的紫琉璃瞳向皇帝微送秋波,明艳撩人,娇柔入骨地缓声嗔道:“请皇上恕罪,皇后方才可是欺负臣妾呢。” 我暗想:谁敢欺负你呀,那可真真活到头了。 却见皇后的广袖轻掩朱唇,轻笑不语。二人迎立在皇帝身边,一个国色天香,一个娇艳欲滴,真如画上仙子一般。皇帝也知道二人是闺中嬉闹,只左右看看,挑了挑眉,也不在意。 我差点忘记了,今天她的武德军胜利归来,也是主角。众人却竭力拍马,什么皇帝的后宫琴瑟相和、娥皇女英、共侍千古贤君之类的。皇帝的凤目便在如花似玉的妻妾身上转了又转,颇有些得意地接受了恭维,嘴角绽出了一丝微笑。 今日皇帝头戴十二旒衮冕,穿了一身大红的十二纹章天子服,因风雪稍停,气温甚低,外面披了件紫貂大氅,见我来了,即刻免了我的礼,笑着招招手让我过去。我按司礼所授,帝后三步之遥站定,再给皇后和皇贵妃行了礼,可皇帝却一径向我招手,让我到他的身边,锦绣便乖巧地让开了位置。 皇帝早已快速地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略皱眉道:“这孩子,实在不爱惜身体,病才刚大好,穿得这样单薄,城头风大,可不是要着凉了。” 我心中一动,皇帝果然什么都知道,那暗宫神医想来也是在他默许下才放出来救我一命的吧。 却见那绣着五爪金龙的袖子微摆,史庆陪早向我递来了一个大镏金红漆盘,盘中盛着一件华丽厚重的雪狐貂毛大氅——这同皇后身上的一模一样。我高呼不敢僭越,就要跪倒,皇后立时过来笑着替皇帝扶起我。 “快披上吧,木槿要快快养胖身子,给晋王看到了,可别以为我虐待他心尖尖上的肉哪。”皇帝心情大好地同我开着玩笑,亲自取来,为我披在身上。我被这荣宠吓得愣了一阵,众人也艳羡不已地看着我。 当下,心中感激,柔婉称是。一旁锦绣早就殷勤地接过皇帝的手,为我整了整那件雪狐披风,眼神中毫不惊讶,表情却惊诧而担心,黛眉微蹙,“呀,姐姐前阵子不见踪影,妹妹真没想到姐姐会病这么久,听说是旧疾复发,到现下还未好全吗?” 我心中微冷:明明你也知我病了这么久,却从不见你来看我,倒是皇后来过一两次,送了几份贵重的补品。我便极尽礼节地客套几句。这时隆装的珍珠及几个大孩子前来,锦绣便前去招呼。 第56章 王师歌凯旋(5) 皇帝便和颜悦色地对我说道:“这些年你与晋王劳燕分飞,又新婚离别,晋王平日里信中提得最多的便是担心你旧疾复发。你为了晋王,积劳成疾,隐瞒病情,朕都知道。你们二人不容易啊,”他叹了一声,凤目闪现了一丝复杂的情绪,然后露出难得的真挚和鼓励,轻轻对我笑道:“今日里乃是晋王的好日子,你是他的女人,今日便特准你站在朕身边,好好感受一下他为你创造的荣耀吧。” 他仰头傲然道:“这也是原氏女人的骄傲。” 我闻言细品良久,不由感慨万千,躬身敬诺,再扭头看向城下越聚越多的百姓,人头攒动,心中已油然而生一丝自豪感。 锦绣的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如嘲似讽,只轻轻站在我的身侧。非流缠着要初喜抱起他,好看得清楚一些。 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天。这日长安的冬天明明这样冷,工部清早方扫清了积雪,清晨却又下了一场,覆了小腿,湿了鞋履,可是无数的长安百姓却争相站在积雪中,不停地挪动着、奔跳着,搓着双手,明明脸和手冻得通红,几要失去知觉,可是口中呼出白色的气息是这样温暖,生生化了那冰雪。他们的眼神是这样的热切,好像千军万马也不能阻挡他们来见他们心中的偶像,见证代表平安盛世来临的凯旋仪式。 却听礼炮三声,早有两队鲜衣怒马的羽林军,最后一次快马开道,对左右百姓反复高叫道:“王师凯旋,闲杂人等退避十步,不得有误。” 正午,号角雄赳赳地呜呜吹起,却见十个士兵,慢慢推开巨大的东华门。城门沉重地响起,迎接英雄的归来,成千上万的百姓瞪大了眼睛,争睹英雄的风姿。 却见巨大的城门外,一列军队如黑色铁水一般分五列踏着整齐的步调涌入城来。当前一人身披黄金战甲,头戴高高的白羽盔,太阳从灰蒙蒙的云层探出头来,一束阳光正投射在他身上黄金制成的明光铠甲,竟化出耀眼的五彩霞光来,然后迅速绽放到长安的每一个角落,再从雪地中反射到众人和我的眼中,仿佛那地宫中天王复活,神迹显现,高贵耀眼。 形同那些甘心虔诚的紫瞳修罗跪像一般,众人再看不到别的,所有人的眼中便只有他。很多百姓流出了感动的眼泪,他们单纯的心中深深相信,眼前这个身披黄金甲的战神可以为他们带来和平和希望,于是他们发自肺腑地大喊着。只听得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此起彼伏,远远地传到武安门的宫城墙上。 原氏的女人们,由锦绣领着,脸上皆显出自豪的神情来。原非清看见宋明磊的麟德军旗时,早已喜上眉梢,回过皇帝,便按议定飞速地下了宫墙,代表皇帝去迎接王师。 第57章 王师歌凯旋(6) 俘虏队伍开过来的时候,首列窦英华,因防他自杀,特地为其造了一座精钢密网所围的牢笼囚车,里面之人嘴里堵着棉球,双手双脚皆有铁铐锁在囚车中。我拿着千里望仔细辨认一番,那人黑瘦似鬼,灰发披散,神情憔悴,却当真是那窦英华。不少百姓对着窦英华扔着烂菜叶、西红柿什么的,却近不了半分。可是那群情激愤的嘶吼围攻下,任何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此刻也全部垮塌。 旁边的皇帝也拿起一个金制的千里望,使劲看着。他没有再说话,五官却扭曲起来,口中狠戾地喝道:“是他。逆贼,朕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仰天大笑起来,可那笑声却如戾泣一般,闻之惊骇。 这时,武德军旗高高扬起,由身着银甲的乔万引领着进入我们的视线,他看向女眷列,似微微一笑。我向他看的方向看过去,却见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正挥着霞影纱的衣袖对乔万挥手,泪流满面,把妆都差点哭花了,正是早上对我请安的美女乔芊蝉。 却见非白为首的队伍,终于来到了玄武门近前。非白一挥手,身后诸军站定,身后一字排开站着四个高大身影,从左数来正是宋明磊、乔万、于飞燕、谢素辉,一行五人上到台前。 “这是乔卿唯一的妹子,”锦绣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国色天香,德容恭俭,慧名远播。” 我恍然地哦了一声。原来听说过乔万家中亲人皆亡,唯有一妹,宠若珍宝,但从小是寄养在太原老家的,这两年才接来。还真没有想到这五大三粗的乔万却有一个如此纤美的妹妹。 原非烟甫一见到宋明磊,那双凤目便闪烁着神奇的光芒,泄露着女人深陷爱情中的心思,可宋明磊正忙着对原非清微笑。 原非白的面庞左右微转,似在寻找什么。我暗自雀跃,不由微微上前一小步,微趴墙头,忍不住略倾身向非白看去。他正好抬首向皇帝这方向看来,这一眼万年,千般相思、万般爱恋皆凝于此刻。 这一段艰苦的军旅岁月,他人瘦了也黑了,可潋滟的凤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眼神更显坚毅果决。也许是那身黄金战袍,使他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属于皇室特有的那种睥睨天下的王者之风。 他的嘴角隐有浅浅笑意,我那颗女人的心差点没跳出来,当真想从这墙头施轻功而下,然后狂奔向他,紧紧地抱住他,再然后…… 忽觉有人轻拍我,打散了这一脑门的春梦,却见皇帝正轻拍我肩,戏谑道:“木槿莫急,马上晋王就全是你的了。” 我那两辈子的老脸一下子红到耳根。站在皇帝左侧的皇后也忍不住看了我一眼,纤指微扬丝帛,轻遮嘴角噙着的谑笑。 锦绣如嘲似讽地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 第58章 王师歌凯旋(7) 这时,皇帝肃着脸,伸出手来,众民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史庆陪挺直了脊梁,展开一卷厚厚的黄绫,站在已扫净积雪的犒封台上,双手持黄绫,大声宣读犒赏御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立擢升于飞燕一等忠勇公,上万户邑;谢素辉一等颂威将军,加封上柱国荣号,赐一等勤忠侯,上千户邑;乔万擢升一等永定公,上千户邑。元德军、麟德军、武德军皆上下加封犒赏。” 宣诏已毕,史庆陪不男不女的声音在半空中微扬,慢慢走下城墙,躬身谄媚地递上诏书,非白高举双手接过黄绫诏书,转向台下众将,昂首巍然立定,双手平举诏书,高声叫道:“吾皇万岁!大塬万岁!” 我有多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而这个声音如此威严,我很没用地同那些少女一样,面上烧了起来,未及从痴迷中醒来,只刹那间,潮水般的数万铁骑,齐声高呼:“吾皇万岁!大塬万岁!”震天动地。 而城下的百姓亦开始疯狂地呼唤着“吾皇万岁,大塬万岁”,宫墙之上,所有人都跪伏下来,虔诚地看着皇帝,亦高喊着这两句话。那“万岁”二字响彻大雪覆盖的整个长安城,响彻每一个人的心头,响彻九霄云天。 皇帝一个人站着,昂首挺胸,岿然不动,嘴角含笑地向人山人海的臣民挥手示意,那凤目只高高在上地看着天下众生,天子霸气顿生,只觉不可一世。 锦绣看着墙下众人膜拜之色,骄傲地挺起了胸膛,愈加站近皇帝,将我挤退一步,紫琉璃瞳露出睥睨之色来。 《金陀遗编》写道: 第59章 王师歌凯旋(8) 庚申元宵日,北晋王非白班师荣回长安,上特赐身披黄金甲,领元德军前行。一等广威将军于飞燕、一等颂威将军谢素辉、二等武显将军姚雪狼、二等武威将军程东子等元德军二十五将从其后,南嘉郡王宋明磊引麟德军,一等驰威将军乔万引武德军紧随其后。铁骑万匹,甲士十万人,前后部鼓吹,俘窦英华、宣妃等众妇子女共十二人,及周乘舆、金银御物等献于太庙,行饮至之礼以飨之。夹道百姓感念圣恩,欢呼之声撼地动瓦,响彻云天,至此大塬开皇祖之基业,原氏天下始成矣。 原氏正式报仇雪耻的那一刻,我正在担心,是不是能完整地看完血腥的凌迟,可是皇帝却忽然改了主意,废了前旨,冷冷地吩咐道:“五马分尸。” 后来齐放报我,尽管为防窦英华自尽或是仇人来杀他,做了全部的保护,天天灌参汤,让人输内功,着人严密保护,但是窦英华最后还是死了。他的死士救不了他,却在最后关头,给他送了死药,在送上凌迟台的最后一刻发现他已中了剧毒,别说三天的凌迟,一时片刻也禁不住。于是沈昌宗着人给他喂了流光散,聚拢他最后的一丝精气,将其五马分尸。 黎民百姓称颂着皇帝的仁德,世世代代念叨着太祖皇帝只将窦英华五马分尸,然后把六部分挂在城墙上展览。窦英华也算逃离了少许最后的残酷羞辱。 不管怎么样,一时报仇雪恨,人心大快,皇帝笑得满面红光,凤目亮得惊人,领着一大帮子锦绣香烟,铺天盖地,浩浩荡荡地直奔双辉东贵楼而去,参加宫中的犒军大宴。 原非白、于飞燕、谢素辉、乔万、宋明磊中三个已成家,皇帝在席间隆重地引出他们的妻子,其中也包括我,特准坐在夫君的左右。我注意到他以天子之尊,却亲自扶着原非烟到宋明磊身边,把女儿的手交到宋明磊手中。看到宋明磊亲热地拉着原非烟的手笑着说话,他才满面笑容地离开,可见他的确宝贝这个女儿。 我终于坐到原非白身边,一时同原非白相顾无言。旁边的人声喧嚣、钟编雅乐我一概听不到,只顾流着口水贪看着他的天人之颜。而他也瞅着我不说话,一只手却在案下悄悄触碰到我的手,然后紧紧抓住不放。我也反手握住他的,再也不愿意放手。 青媚照例着男装站在我身边侍候。齐放算是紫微舍人采办一职,因算是出自晋王府,便在我下首置席,小玉便在旁边侍候。 众臣说了一堆客套话,轮番地要向北伐英雄敬酒,我和非白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开始忙于应酬。 第60章 鸣蝉仰白虎(1) 酒上三旬,皇帝也开始话多起来。众人讲些北伐中的趣事,和活捉窦英华的典故,说到于飞燕请命葬了那惨死的二十万潘军时,皇帝不由大加赞赏于飞燕的仁德,也赞非白处理得果决。 这时,喜乐略停,只有一个倩影在帷幕后弹起一首婉转清幽的越人曲来,一时众人停在那里,不知所措。 “琴技娴熟,只略少细腻,”皇帝点头道,“不过情感倒也算真挚,可见抚琴之人,这心事倒也患得患失许久了。” 非白也侧耳听了一会儿,略点头道:“不错,只是这心事过重,反倒掩住了此曲本应有的清新雅丽。” 越人曲毕,众人醒了过来。那乔万便起来向皇帝跪启,“吾有一妹,乳名芊蝉,正当二八年华,正是方才抚琴之人。” 皇帝笑道:“早听说乔卿有一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女红女诫无一不晓,果然如此。” 乔万诚惶诚恐地谢了皇上,接下去,乔万便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北伐英雄有要求,岂有不准之礼,皇帝便爽快地让其陈情。 “吾妹口口声声说非英雄不嫁,心中仰慕晋王久矣,认定晋王乃真英雄,”乔万恭敬道,“晋王出征之际,天天焚香祭拜,夜夜对天祝祷,卑职斗胆为吾妹开口,但求能长随晋王左右,不求名分。” 大抵做媒的好事,古往今来,上流社会都乐意去插一脚,皇上一听,这兴趣果然来了,便宣乔芊蝉上正殿。 帷帘后转出一个穿着霞影纱的美女,莲步轻移来到中殿,腰肢如柳,满面羞涩,翩然下拜。 这回我彻底明白,乔芊蝉向我行礼、称我为姐的原因了。果然,这年头凡是有漂亮美女对你示好,不论你是男是女,都得小心些。 “永定公一片爱妹之心,连臣妾也为之感动了,”锦绣长眉微皱,表示了极大的感动,“姐姐的身体入冬以来便不太好,且劳累家务,圣上不如准了永定公,可多一个人照顾晋王,分担姐姐的辛劳,早日为晋王开枝散叶,也能了了乔小姐的一片痴心。” 众人一时噤声,目光在乔芊蝉和我身上来来去去。 这个下马威太牛了,我的心上立刻如刺针扎。锦绣啊,你果然是个厉害角色。如果我说不用关心,当面拂了锦皇贵妃和永定公的好意,善妒之名便会更甚,这样的名声在这个时代是够分量让我成为下堂妇的。 可是如果我同意了,我想我在原家同非白的生活也就到了头,可以提前回大理了。 我露出贤淑的微笑,不带任何怀疑地望进非白的凤目,暗下微用力握了一下非白的手,坚定而恭敬道:“臣妾但凭晋王吩咐。” 非白对我展颜一笑,大力地回捏了一下我的手,走到乔万面前,深施一礼,乔万立刻回了一礼。非白道:“本王这一礼是多谢永定公在幽州的右翼夹击,其时左翼未如约前来,若无永定公及时从东华门赶来援救,元德军过分深入战线,极有可能被周军拦腰截断,北伐一事则前功尽弃。” 原非白瞟了一眼宋明磊,宋明磊淡笑着饮酒,如未听见。 乔万慌忙回道:“晋王客气了,此乃卑职应尽之责。” 第61章 鸣蝉仰白虎(2) 非白继续走向乔芊蝉,也略施了一礼,乔芊蝉满面娇羞地欲回礼,非白却一摆手,笑道:“多谢乔小姐的垂青。小王听说乔小姐熟读诗书,当知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所有的人一愣,乔芊蝉也一滞,鼻间略沁出了汗水,却仍然在众人面前,鼓起勇气道:“晋王容禀,妾不求名分,只求能日夜侍候晋王与王妃殿下,便是妾前世修来的福气。” 众人微有哗然,皆在小声议论,这姑娘真痴情。 “姑娘美意,小王心领。只是姑娘当听令兄提过小王与吾妻当年之情事一二吧,”见乔芊蝉略点头,非白便对她淡笑道:“那姑娘便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道理。更何况,”非白轻摇头,轻喟道: 乔家有女正华年,闭月沉鱼品貌全。 岂可偏房生庶子,而应霞帔正堂前。 乔万在旁也叹了一口气,“晋王莫怪,小妹从小为我所宠,虽为下贱之身,却立志要嫁晋王这般的大英雄。” “永定公太谦了,永定公乃上柱国荣号,北伐战绩必当流芳百世,更何况乔姑娘这般品貌,若要嫁英雄,这有何难?父皇文治武功,天命所归,普天之下的盖世英雄皆归附大塬江山,”非白朗笑起来,对皇帝又躬了一躬身,皇帝愉悦地接受了这个奉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若是永定公信小王,小王愿为乔姑娘做媒,荐举二位贤将,皆有大军功在身,可谓当世英雄也,且家门显赫,未有订娶,堪配乔姑娘和永定公。” 乔万一愣,不及答话,皇帝倒来了兴趣,笑道:“朕倒不知道,晋王还会替人做媒,且说来听听。” 晋王立刻转向皇帝,恭敬道:“乔姑娘丽质无双,德慧过人,能与之相配之人,论相貌,论才学,论武功,儿臣倒想起宁康郡王来了。奉定皇兄这几年为国家社稷,四处奔忙,浴血奋战,一直未娶,父皇也时常感叹,欲为其择一佳妇,不知父皇可同儿臣一般作想,觉得此二人乃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双?且永定公向来与宁康郡王交好,可不是亲上作亲?” 此言一出,上下皆哗然,表示这两人相当合适。乔万听得一愣一愣的。锦绣虽也含笑倾听,那描绘精致的水眸却泛着冷意。我则暗中发笑,真不知远方的原奉定今天耳朵根可痒痒。 皇帝看了看锦绣和乔万,又盯着乔芊蝉看了一阵,歪头想了想,倒也抚须点了点头,笑道:“这对美人英雄,确实登对,那另一位英雄呢?” 第62章 鸣蝉仰白虎(3) “所谓举贤不避亲,”非白从容笑道,“容儿臣为自家人也谋个福分,一等颂威将军,勤忠侯谢素辉,为我塬朝出生入死,军功显赫,北伐战役又生擒窦英华,可谓国之大功臣,社稷栋梁。其母谢氏于庚戌国变中英勇就义,父皇曾上表先德宗陛下诰封大义魏国夫人,其夫谢贤追谥嘉定公,此夫妇二人皆为儿臣生母孝贤纯仪皇后的族表亲,皆对儿臣有再造之恩,儿臣又与素辉一同长大,亦将其看作自己的亲兄弟一般,今年刚巧二十三岁,亦为了国家,无心儿女私情。” 非白略整衣冠,郑重下拜,肃然道:“如今天下太平眼看在即,儿臣恳请父皇为勤忠侯做主,早定才貌双全的佳人,成家立室,方不负嘉定公与魏国夫人对儿臣再造之恩。” 众人又是一阵恍然的轻呼,目光全都集中到非白身后的谢素辉身上,仿佛一束耀眼的手电筒的光,照亮了那原本躲在舞台角落的深处毫不起眼的角色,那人物一下子成了场中焦点。素辉也是一阵讶然,显然没有想到会被非白扯上,一张被晒黑的脸红得像猴子屁股,嘴巴张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皇帝长长地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了非白和我半天,慢吞吞地来了一句,“晋王的口才又见长了。” 众人笑声立止,非白也一下子念了句不敢,跪倒在地,我也赶紧跪下。众人皆噤声大跪于前。 非流从锦绣的膝上滑下来,走到乔芊蝉面前细看了半天,道:“父皇,这位姐姐长得真是漂亮,不若让她到三省殿来陪儿臣玩儿吧。” 锦绣沉下脸来,“非流,莫要胡说。” “你这猴儿,又来插科打诨,好好地又想要糟蹋人如花美眷。”皇帝哈哈地大笑起来,场中气氛立缓,说道:“看你皇兄千里迢迢归来,一定累了,快替朕下去扶他起来。” 非流飞快地跑到非白那里,小手略搭非白的手臂,甜甜道:“皇兄快起来。” 众人见非白起来了,这才慢慢起来。非白轻拍非流的小脸,宠溺一笑。 “晋王能这样为部下考虑,实在令朕感动。只是经你这么一说,朕倒想起来了,你那大哥至今仍单着。”皇帝叹了一声,“为宗族子嗣着想,乔卿啊,朕有意为东贤王再择贤妃,却不知可高攀否?”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原非清霎时白了脸,宋明磊的笑容不变,手却一颤,几许美酒泼洒出来,锦绣微呆,连非白也听得一愣。 过了好一会儿,锦绣轻咳了一下,乔万才惶恐地跪地谢恩:“微臣岂敢,能伺候圣上嫡子,此当是芊蝉平生福气了。” 原非清撩袍起身,似有话说,离他最近的宋明磊早就左手微压,右手放下金樽,长身立起,向原非清行礼笑道:“恭喜贤王又得佳妇了。” 目光微闪,原非清已期期艾艾地改口,“多、多谢父皇。” 原非烟满面春风地站起,款款地向原非清恭贺:“恭喜皇兄。”说着又来到乔芊蝉面前,轻轻搀起她,握着她的柔荑,温言道:“恭喜乔姑娘,以后该称新嫂嫂了。” 乔芊蝉满面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强笑着对她点了点头。乔芊蝉骇然地站在那里,颤声道了谢,脚步踉跄地被嬷嬷拉了下去。 锦绣的紫眸一闪,仪态万方地出列道:“今日贤王与永定公喜结姻亲,既如此,就容臣妾厚着脸皮再向陛下请个旨,为永定公本人也保个媒吧。” 第63章 孤星纳双美(1) 乔万立时跪下,却听锦绣道:“永定公心仪一佳人久矣,却又怕唐突佳人,故托臣妾向陛下讨旨。” 皇帝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略有错愕道:“今儿个,太阳都打西边出来了,连乔卿都有心仪的女子了。果然天下太平了,诸位都想佳人了吗?” 众人一阵大笑。 皇帝笑着喝了一口酒,“爱妃快说来听听,朕定当助乔卿早娶佳妇啊。” “乃是晋王驾前得力助手,东营府主青王,青媚姑娘。”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青媚正站在我身侧,替我倒酒压惊,听到锦绣提她名号,快速地抬头看了非白一眼,不动声色地将我的酒杯递到我的手中,退到我身后。 皇帝思考了一会儿,点头道:“青媚屡挫叛臣谋逆,多次救援两朝皇室,为塬氏屡立战功;乔卿乃是北伐英雄,又是内卫堂主,的确堪配佳人。不知晋王可愿意将爱将托付乔卿呢。” 非白笑道:“永定公救了儿臣的命,又是内卫堂主,父皇同皇贵妃跟前的人,自然是上上之选,只是青王虽不在前线效力,但难为她将儿臣后院保护周全,儿臣倒想听听她的意思。” 皇帝亦点头道:“青王本就不同于其他侍婢,确当令她嫁得心满意足才好。” 便宣青媚上中殿。青媚基本走的是同非白一样的路线,说身份卑微,恐辱没永定公的身份,但是她在结尾处大声地又加了一句,“卑职心有所属,但请圣上成全。” 皇帝果然来了兴趣,笑道:“青媚果然也长大了呢,也不知是哪位世子,朕看看你的眼光如何,若是好,便让朕只对不起永定公,先替你做主了吧。” 青媚谢恩,一指站在我身后的一个潇洒身影,“乃是紫微舍人君氏门下,齐放,字仲书,现于户部筹理挂采办一职。” 我的下巴掉下来,扭头看向齐放,暗想:平时一见面就是冷嘲热讽、吹胡子瞪眼的两人,什么时候感情一日千里了?却见万年冰山的帅哥齐放,一下子脸涨得通红,满面惊诧。 皇帝认得齐放,七夕夜游,还有登船试水时,都是齐放引驾,好像对齐放印象极好。似乎帅哥在原氏那里总是吃香,皇帝曾经亲切地同齐放聊过天,对过几句诗,然后像发现了新大陆,大力惊赞此子仪表非凡,文采斐然,可堪大任,对于这样一个处变不惊、文武双全的人才十分爱惜,估计一度还想挖墙脚——因为小放回过我,沈昌宗请他过府宴饮,明着要拉拢。当然小放不为所动,巧妙地推了过去。后来听史庆陪露过一两句,皇帝非常惋惜这样的状元之才最终却听命于一个女人,当然后来又婉转提到,好赖这个女人是原氏的,那也就算了。 皇帝一听得齐放的名字,犀利的目光立刻投向我身后的齐放,感叹道:“青王可真会挑人,这一挑就挑上个会赚钱的相公。” 众人大笑,乔万的脸沉了下来。 皇帝走下宝座,皇后体贴地为皇帝披上那件紫貂大氅,皇帝笑着对她微摆手,让她坐下。锦绣快速地看了一眼,长睫微闪,纤长耀目的护甲端起夜光杯,朱唇略饮了一口御制九酿葡萄春,曼声道:“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这齐大掌柜,便这样落入了我青王之手了吗,也太不会做买卖了。” 第64章 孤星纳双美(2) 众人敛声屏息,目光只放到皇贵妃和皇帝身上。齐放正要开口辩解,非白今天似乎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当媒婆的机会,早已上前一步,笑道:“皇贵妃明鉴。也巧了,仲书早在两三年前便有一个红颜知己,卜氏,亦是吾妻侍婢,所谓好事成双,仲书正好又姓齐,何如父皇下旨两女同嫁,共结连理,岂不谓这盛世元音?” 皇帝走到非白面前,非白立时弯腰躬身,却面无惧色。皇帝的凤目打量着非白,轻拍非白的肩膀,淡笑道:“还是晋王想得周到,果然糟糠之妻不下堂。齐仲书这等有功之臣也合该享尽齐人之福。” 众人一听,忙不迭跟着叫好。 “也巧了,皇后上回还说起,绥远公夫人和永福侯夫人倒也欲为他们的女儿寻个好人家,既如此,咱们就来个四喜临门吧!”皇后便仪态万方地点了点头,云鬓上簪的金步摇跳跃着,金光闪耀,众人不敢逼视。皇帝略挥一挥手,早有中书舍人岳堂捧来笔墨,众人再次下拜,却听皇帝念道:“赐永定公之妹乔氏婚配东贤王为继王妃。一等绥远公,太仆寺卿常栽道嫡女常氏贵琳婚配永定公。一等永福侯、右副督察御史原赫德之女原丹珠,婚配勤忠侯。五品户部舍人齐仲书,勤谨恪勉,甚合朕心,特赐爵三等开国县男,爵号勤慎,食邑三百户,婚配四品带刀侍卫东营府主青氏,共晋王妃侍婢卜氏。” 我们听得皆一愣,绥远公及永福侯亦在场,两人皆是面色一变。 这是个乱世出英雄的时代,却偏偏极迷信门第世家之说,交友婚配等皆以门当户对为先。皇帝所指这两家皆是当朝三品以上的公侯世家,深受皇宠,尤其是督察御史原赫德,仗着自己是原氏宗族,在朝堂之上只一味顺着皇帝,不依附诸王,常直言弹劾贵族,今日指婚却另作他想——其女原丹珠品貌声名皆是一般,在贵女中并不出名,性子敦和,原赫德只此一女,便爱若珍宝,常常担心自己的老实女儿出嫁受人欺负,左挑右选的,耽搁至原丹珠一十八岁,颇有些那个时代的小剩女之意。他原想爱女虽配于庶家出身的武人,却是皇上指婚的正室,且谢素辉战功赫赫,又封爵位,最主要的是同先皇后有亲,而皇帝与晋王皆有扶持之意,也勉强算原氏新贵,前途无量。晋王家门又以礼贤下士、宽谦容人出名,想来不至于受苦,不由慢慢露出喜色来。接下来,似又想到这下子被迫选了阵营,锦皇贵妃与东贤王两边却都不好相与,又似愁苦起来。 第65章 孤星纳双美(3) 另一个绥远公常栽道乃侯爵世家,祖上曾做到轩辕氏的参知政事,可惜家道没落,到这一支,只有常栽道做了太仆寺卿,侍从皇帝出入,掌管全国车马,虽委身权贵中心,却无实权,只好一味地阿谀奉承,攀权附贵,在权贵中无人问津,育有二子一女,二子皆在工部挂个小官,在同僚中出名的倒是生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儿,同乔芊蝉并负盛名,在待嫁众贵女中艳冠群芳,只是出了名的一心属意宁康郡王。其母绥远公夫人亦常在皇后与锦皇贵妃面前求取婚旨,哪怕做侧郡妃亦不足惜,万万不想今日圣上却指与乔万。乔万爵位虽高,却是原家恶名昭著的西营府暗人,且是皇贵妃家奴。皇贵妃以手段狠辣出名,而这乔万先时未在外出征时,为了皇贵妃前后奔走,这朝中倒有一半官员是吃过他苦头的,是个出了名的粗狠戾将,众官员对他又惧又怕,攀附之人甚多。有了这么个贵婿,却不知是福是祸,故面有隐忧。 我硬压下齐放的手,让他从长计议,齐放只好隐忍下来。非白对齐放微微点头,拉着他和青媚、素辉一同上前谢恩,“谢主隆恩,不胜欣幸。” “圣上真是偏心晋王,”锦绣微噘着嘴,“看看,这一下子从他西枫苑里一个人都没讨到,反倒是多了三个新媳妇儿了。” “你这猴儿说对啦,这回朕是真偏心老三,”皇帝哈哈大笑,大喇喇地承认道:“晋王这次厥功至伟,却不忘家国,将所俘之物全部缴回。且说爱妃方才不是担心木槿病恹恹的吗?朕看他的西枫苑还是服侍人少,可不是得往西枫苑里多送些佳人?史庆陪,将窦逆宫中选出十个貌美身健的,充于西枫苑,多添些喜气。木槿可要快些好起来,领头让青王她们,为西枫苑开枝散叶,多添人丁才好啊。” 众人也跟着大笑起来。我面上带着一丝赧然,跟着下拜谢恩。谢素辉与乔万亦磕头谢恩,又当着众臣与未来的老泰山见了礼。乔万强扯了一丝笑,同常栽道见礼。 素辉这厢见原赫德甚是客气。原赫德仔细端详了素辉许久,素辉的脸被看得红中带黑,黑中带红。皇帝又取笑了几句,众人更是大笑,纷纷起身祝贺四对新人。锦绣重又命宫人场中舞乐,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一派富贵喜气。 回去的路上,非白一身酒气,怕熏到我,便骑马行一段,快到府中才坐到车里,我便同非白谈起此事。非白轻哼一声,“我早听人报过,皇贵妃想抬举他。他以前是西营府贱奴出身,自然未敢求娶朝中侯爵千金,如今敢要我的人,是想青王亦是庶人出身,配他绰绰有余,将来汉中王登基,也容易收编东营府。可惜,皇贵妃选错了人,东、西营府兵虽然身为下贱,可这两处于原氏皆为性命交关之所,他们的上家必须是原氏中人,即便是宋明磊,亦是成了我原氏贵人,才方能统领西营府,”他冷笑,“那乔万毕竟是庶人出身,即便有军功在身,父皇也看不上他。”说起营府出身的人,非白的口气鄙夷,士族的高傲不言而喻。 第66章 孤星纳双美(4) 其实本人的出身也不怎么高啊。他看我拿眼瞟他,不由笑道:“有日子没见了,那老爱瞎想的毛病怎么一点儿也没改呢?” “那请问晋王殿下啊,您家的青媚怎么就选了我家的小放了呢?”我奇道,“西枫苑上上下下都知道齐放一老实孩子,心里眼里就藏着个卜香凝啊。” 非白倒扑哧地一笑,“什么您家的、我家的,我还想请问君老板阁下呀,你们主仆二人是什么时候看上我们主仆二人了呢?” “谁看上你们主仆二人了。”我不由也歪了嘴,捶了他一下。 他笑着接了我的拳,顺势把我抱进怀中,紧紧搂住,低声道:“我方才在朱雀街上就忙着寻你,偏偏圣上连趟家也不让回,就请至法场,要看窦贼受死的模样。你一直绷着脸,我便总担心别人欺负你,现下可算对我笑了。” 我心中一阵柔情,紧紧回抱住他,“我是担心窦英华有余部要在法场劫他,到时伤了你可怎么好,便一直吊着颗心。好不容易窦英华被绞死了,结果屁股还没坐热呢,锦绣就张罗着要给她亲姐夫找小妾,可不是愁煞我了。”心中隐隐愁苦起来,又感动方才他说的那句话,把头埋到非白怀中,不由泪湿沾衣,“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可要一辈子作数的。” “你若明白‘弱水三千’之意,当知我心,”非白一叹,双手掬着我的脸,凤目看进我的眼中,语带心疼,又有些生气道:“我是为你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如今好不容易在一起了,还有什么话是不作数的,你怎么还不信我呢。” “我只是……只是……”我也双手抚上他的脸,结果也期期艾艾地“只是”个没完,最后被泪水呛着了,咳了半天。 “快拿水来。”非白对帘外叫着。 车果然停了下来。小玉端来镶碧银壶,给斟了一小杯递上,非白便小心翼翼地喂我喝下,平复咳嗽,细声哄道:“你且放心,我若说话不作数,便立刻化个大乌龟,天天给你翻过壳来,耍着玩儿一辈子,这可好了吧。” 走得近的几个侍婢听了,都憋了笑。我也笑了,结果又呛着了。 好在西枫苑门口也到了,非白急忙让车停下。薇薇和小玉扶我出来,递上丝帕和水壶。我过分激动,竟有几丝血丝吐到帕上。 非白一下子骇得脸色苍白,生气道:“你重病却不让人通知我这档子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他把我一路抱进西枫苑,放到赏心阁床上,就要去找林毕延,我却死命抱着他不肯放,哀声道:“别走,我再不要同你分开了。” 非白的凤目漾过一丝奇异的光彩,神色服了软,轻轻抚了我的脸颊,柔声叹道:“你越活越傻了,怎么办?” 我也觉得,只要在他身边,我就是越活越傻。可他却亲自轻轻将我头上的假髻脱下,换了荷花纹样的家常缎衣,又让姽婳绞了一把热手巾,亲自替我擦了擦脸,然后自己脱了紫金冠,换了身家常衣袍,躺到我身边来,紧紧搂着我,柔声道:“放心吧,天下太平了,我再不离你而去。” 第67章 孤星纳双美(5)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互相抱着取暖。渐渐地我困了,梦到那个铜修罗对我睁开血红的眼睛,对我厉声咆哮了一下,我便醒了过来,却见芙蓉帐外,一灯温暖晕黄。我略掀帐帘,悄悄下地,走近他们,却见非白正披着衣衫,同韩先生严肃地讨论些什么,地下跪着一人,却是满脸倔强的青媚。 非白见我站在帘外,便让他们先回去。 非白又将我抱到床上,拿一堆棉被把我裹住,怒道:“你越发不爱惜自己了,身子骨本就弱,还这般赤着脚站在风口里。” 我拉住他轻声问道:“可是圣上下旨,要青媚尽快完婚?” “现在我只好觍着脸来问君老板一个恩典了。”非白点点头,凤目看着我,无奈道:“可否就让香凝和青媚同嫁齐放,两人不分大小。” 非白点点头,无奈道:“现在我只好觍着脸来问君老板一个恩典了。”凤目看着我,“可否就让香凝和青媚同嫁齐放,两人不分大小。” 我木然地看着他。 他叹气道:“这是我欠青媚的。青媚的父亲是上一届的东营府主,单名一个弧字,绰号青狐,可谓忠勇绝伦,”非白隔着一堆锦被抱着我放到大床上,返到书桌前取了一张画回来。那张画略显破旧,上面画着一只卷着尾巴的大青狐,正伏在大青石上睡觉,落款写着第十六代东营府主青狐。 他静静地诉说着往事,“在暗宫那阵子,门客走了大半不说,西营亦着人来劝降,有暗人为了苟活性命投靠了西营,多亏了青狐一家,满门忠义,始终如一地为我守护,亦为我杀了那投降的暗人,为此得罪了那西营贵人,后来满门被宋明磊捕获。宋明磊为了杀一儆百,便命东营叛徒用明心锥将她的父兄凌迟处死了,那些家眷老小皆没有放过,连鸡犬也不留,全部火刑处死,只剩下最小的青媚躲在一只水缸里,才逃过一劫。她一夜懂事,此后处决背叛者只用明心锥。” 我怔怔听着,终于明白了青媚为什么那么喜欢听明心锥的声音了。 “当年为了救我,她委身张之严,”我轻轻道,“我心中一直存着对她的愧疚。可是这关系到小放的终身幸福,除非你能答应我,让小放只是名义上把青媚娶过去,”我正色道,“感情最忌勉强。这是小放的人生,我不会用我的人生观来绑架他,但一切就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还有卜香凝,咱们绝不能亏待她。” 第68章 孤星纳双美(6) 非白见我口气松动,便绽开笑颜,愈加紧地抱住我,忽然话音一冷,“你且放心,我不会让卜姑娘受委屈的,而且青媚亦看不上用强的。她方才说了,她会让小放爱上她的。” 说实话,我真的很怀疑。 可能为了转移我的思虑,非白笑着说道:“皇贵妃马上就要担心自个儿了,她马上会有一堆姐妹共侍一夫,且够她一阵子烦了,没精力来纠缠我们了。” 呃?我这才想起他是在接我前面说的话。想起刚刚游行时众多窦氏后宫的美貌女子,想是要让圣上欣喜一阵了。 我不由叹了一声,“锦绣以后的日子看样子真的不会太寂寞了。” 非白轻笑一声,也不作答。我抓过他的大手,细细抚着掌纹,“青媚怎会看上小放呢,他们俩一见就吹胡子瞪眼的。” 他无奈笑道:“女大不中留,越留越成仇,谁知道她何时看上齐放的?青媚这小嘴可真严,从来没同我露过,”他也皱眉想了一会儿,对我笑道:“说实话,我以为她会找素辉来挡驾。本来我还想把青媚指给素辉呢,我看他俩平时也要好,谁知是齐放呢?”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转眼到巳时了,我打了一个哈欠,非白倒了无睡意,含笑问道:“困啦?” 我点点头。 “真困啦?” “都站了一天了,能不困吗?” “果然困了?” 我的眼皮直打架,轻轻地嗯着,又梦到铜修罗了,却感到非白的呼吸喷在我的耳郭上,“可我还不困,这可如何是好?” “别闹了,你千里奔波的,还不快歇歇。”我睡意蒙眬道。 “你这人,所谓小别胜新婚,怎的一点儿风情也不解呢。”他轻声埋怨着,忽地含住我的耳垂,然后慢慢移到锁骨,粗糙的大手伸进我的睡衣,抚向我的腹股沟。 我不由自主地喘息起来。非白一挥手,烛光熄灭,归于一缕青烟,芙蓉帐翩然落下,遮住了里面的旖旎风光。 二月二,龙抬头之日,长安城中万人空巷,再次涌向朱雀大街,看五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娶亲纳福,皇帝的嫡长子东贤王迎娶永定公之妹乔芊蝉。 两位军功至上的将军同日迎娶两位世家千金。永定公乔万迎娶京都有名的美女,一等绥远公、三品太仆寺卿常栽道的嫡女常贵琳;勤忠侯谢素辉迎娶一等永福侯、右副督察御史原赫德嫡女原丹珠。 紫微舍人采办齐仲书同日迎娶卜氏和青氏。 西枫苑中一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然而成亲的第二天,卜香凝便以走货为名,离开了齐放,负气回到大理。 第69章 万国朝长安(1) 元昌二年三月十二,东征大军攻下小庭朝的经济中心瓜洲,直打到建康城外。小庭朝的亚父吴王张之严便紧闭城门,采取拖延战术。宁康郡王切断水源、物资等供给,并从水路以新型快艇攻之,数度欲攻下建康。奈何亚父一直坚守城门。为加快战争进程,紫微舍人君莫问献计,印刷万份劝降画,大塬仁厚,只要吴王投诚,便能海内升平,安居乐业,一切如旧。宁康郡王便将数万风筝散落至建康城内。江南百姓生活一向安定富庶,本并不愿意打仗,一时军心动摇。五月里,断水断粮,生活苦不堪言,便有朝官进言,不如乘来得及投降塬朝,可保身家性命。 君莫问与吴王有旧,便诚恳地写了一封劝降信:自原氏收复京都后,兵力充沛,乃是东吴兵力的十倍不止,天下归原已是大势所趋。为江东父老着想,何不化干戈为玉帛?君莫问本人和晋王皆会保江东百姓一切平安如旧,小庭朝内所有官员及家眷,加上吴王本人身家亦可保全。这一番天下形势、人心所向分析下来,张之严还真的动心了。 《旧塬书·太祖本纪》: 庚申年六月初七,宁康郡王大败张之严于瓜洲,直逼建康。宁康郡王使人投万份劝降书,张之严军心动摇,僵持数月,乃出降。 元昌二年,六月初七,小庭朝的吴王终于打开建康城门,迎接宁康郡王入城。天下大势已定,来长安率部降者甚众,七月里外逃的窦周旧臣兵部侍郎张世喜、礼部尚书窦亭、户部尚书高纪年来降;七月初八,张之严率伪帝轩辕翼降入长安。 帝与之严、窦亭、高纪年皆有旧,屡以书招之,高纪年辄杀使者众矣,既至长安,上诛高纪年、张世喜,欲鞭挞窦亭,并诛之严。之严持樽,淡笑曰:“轩辕失其鹿,天下共逐,陛下既得之矣,岂可复忿同猎之徒,问争肉之罪乎!” 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塬朝的开国皇帝都被描述成一个“胸含宇宙,知人善用,决机乘胜,气势盈溢,冷静擅谋,旷世之才,一生戎马,勤政爱民,仁孝重情,故天下归心”之人,史学家们认为对于轩辕德宗,太祖皇帝很看重他们私人之间的深厚友谊,并且对德宗本人不幸的一生抱有巨大的同情,太祖皇帝留给后世的一百多首诗词里,凡是怀念德宗和孝贤纯仪皇后的皆是诗中精品,难得的是其中的感情非常真挚。 故而,皇帝最恨当初出卖轩辕德宗的人,远甚于背叛己者。 当时,皇帝在接见中外宾客的紫辰殿,招待这些重量级别的降臣。张世喜是潘正越的旧部而且是继任,曾于庚戌国变中率部在皇帝回长安途中设兵伏击。高纪年则屡杀当年德宗皇帝委派的使臣,并且帮着窦英华逼死轩辕熹宗,所以半点没有犹豫地,皇帝当着张之严的面,亲自取剑,杀了高纪年。 然后因为窦英华,还要迁怒于窦家最后一支族长窦亭,但是窦亭却是天下皆知的义士,曾经因为反对窦英华欺辱先帝、谋朝篡位而当众大骂之。史学家们猜测,当时的皇帝未必真杀窦亭,极有可能只是为了给张之严一个下马威。 第70章 万国朝长安(2) 沈昌宗很配合地,冷笑着把高纪年的人头扔到他们面前,血溅紫辰殿。张世喜是个武人,却也伏首面地,浑身微抖,求皇帝在杀他之后,一定宽恕他的家小及随从,千万不要迁怒于无辜云云。而窦亭是个文人,再有勇气,也面无血色了,吓得摔倒在地,只差没有尿裤子。 然而,张之严不愧是当世英雄,只是轻轻弹了弹袖袍上飞溅到的血迹,面不改色地缓缓端起金樽,轻轻喝了一口大塬朝的西凤酒,赞了一句:“西府凤翔,回味甘美,果然名不虚传。” 他见皇帝瞪他,便轻描淡写说了几句话,把轩辕既然无道,天下群豪皆可做猎人,逐鹿天下的道理不卑不亢地表达了出来,还大有“原氏已然得到了天下,怎么可以责怪其他同行呢,这可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揶揄意味,其浅嗔之意竟抵过了万般赞美,哄得大塬朝的开国圣君得意地大笑起来。 《旧塬书·太祖本纪》: 上笑而释之,赦张世喜,官至兵部侍郎;示好于窦亭,并赐宗室女为妻,赐爵二等明义伯,官至翰林学士。而于张之严御封吴襄郡王之位,意取襄助之意,大宴三日,赐美物无数,仍遣吴襄郡王返驻守东吴之地。紫微舍人君莫问识得敬帝乃旧徒玉流云,众哗然,至此,帝踪再莫所知也,上赦免其罪,准玉流云携侍女露珠回归君氏,君莫问再三泣拜,圣恩仰止。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会同张之严再见,我能活着见到我的那两个弟子,玉流云和露珠。二人同我抱头痛哭,玉流云和露珠都长高了很多,可是二人在严密监视的建康宫殿中两年,再无当年的天真烂漫,行止举动多了几分成熟。我暗暗称奇,心想这二人将来可堪大用,不想连非白也这样认为,不久便送玉流云同露珠入府承学,着意栽培。 张之严临走时,乘非白入宫之际,专门到西枫苑拜访了我。这场战争将他的锐气磨了些许,他比先前果然是收敛了很多,但也看不出有气馁之色来,反倒更添英武稳重之气。 那天我们谈了很久,我向他询问了嫂嫂的情况。他爽快地表示欢迎我再回东吴做生意,似真似假地长叹说很后悔把我逼走了,没有我的瓜洲生活很无趣。 我嘿嘿一乐,与他尽释前嫌,感谢他及时投降,放了我的两个弟子,总算是保住了江都百姓的安定生活。张之严大笑道:“这一局你公爹赢了,下一局呢?” 我一怔,挑眉笑道:“我公爹文治武功,尽得天下,如今兵强马壮的,还有一堆厉害儿子,莫非兄长还想再来一局?” 张之严豪气万丈地对天笑了许久,笑道:“若非你熟知我军备实力,秘密建了这许多精良战舰来,还有你发明的这什么活字印刷,搞一堆什么劝降书什么劝降画来,搞得军心涣散,四面楚歌,你公爹怎么打得赢我?未来有一天,你公爹没了,你夫婿即位,有你这贤内助辅佐便还好些,若是你那只好男风的大伯当家做主了,可有胜算?还有圣上若传位给他的小儿子,你夫恐怕也咽不下这口气吧。且说若你妹子做太后,可会放过你和你夫?” 第71章 万国朝长安(3) 这张之严果然天下英雄,表面上看像是他的帝王梦结束了,可如今看来,他不过是占个山头小试牛刀,过了过瘾。逗留长安短短数十日,反倒给他摸清了原氏内部皇储暗争的重大隐忧了,看那意思倒大有卷土重来之意。 “后会有期了,莫问。”他递予我一只荷包。 我打开荷包一看,里面放了一颗光明耀眼的稀世大东珠。 “这是你嫂嫂让我带给你的。这是她心爱之物,多谢你与晋王美言,为本王作保,如今还能驻返祖荫之地。” 他长叹一声,锐目深深地看了我几眼,朗声笑道:“若有急难,以后可持此珠来报,助你夫争位。不过你夫若败了,本王可不客气了,这天下马上又要易主。” 盛夏的荷花开得正盛,金龙在碧绿的荷叶下伸出脑袋,警惕地看着岩边这个不速之客。七星鹤老在我们身边转悠,早已布好了阵形,血红的眼睛冰冷地凝睇着——它们已经很久没有吸食到敌人的鲜血了,故而都有些跃跃欲试,只是因我站在身边神色如常,便也没有举动。 明明张之严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江南人氏,严格算起来,可以算作我前世沪浙一带出身的同乡,举手投足间充满了江南美男子的优雅和魅力,却拥有了同北地男子一样高大的身形,更拥有一般人所没有的智慧和野心。长安的阳光为他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却见他昂头傲然笑道:“这下回可便是姓张的了。” 我呆愣之间,张之严对我潇洒一笑,回首而去。 《旧塬书·太祖本纪(二)》: 庚申年中,天下略定,大赦。百姓给复一年。陕、鼎、函、虢、虞、芮六州,转输劳费,幽州管内,久隔寇戎,并给复二年。律、令、格、式,皆沿用轩辕旧制。赦令既下,而窦党尚有远徙者,晋王上言:“兵、食可去,信不可去,陛下已赦而复徙之,是自违本心,使臣民何所凭依?且之严尚蒙宽宥,况于余党,所宜纵释。”上从之。 张之严与皇帝那段著名的对话成了天下归心、原氏宽仁的表率,给天下群雄吃了一剂定心丸,皆感平安盛世的来临。 元昌二年的夏天,大塬朝向天下广宣大赦诏书,凡率部来长安投降的窦氏余党或其他反对势力,不再追究过往,皆大赦,并根据实际情况,就地于朝中或外派安置。于是这一年,便在接待如流水般涌来的各路大小降军中度过了。皇帝也着实兑现诺言,优待来降的天下群豪,宽仁并济,安排妥当。 朝廷几乎每几天便往全国驿站广布平安旨,诏告天下,十年内战已经结束,使官府及时号召流亡在外或躲避山林间的百姓,可以回归家乡安居乐业,尽量赶在芒种时撒下最后的粮种。 元昌元年初,霜旱为灾,米谷踊贵,北辽侵扰,州县骚然,内忧外患,一匹绢才得一斗米,就连在西京长安,物资也极度匮乏,百姓流亡千里,难民成疾,饿死者甚众,人口流亡,战区十室九空,百废待兴,皇帝志在忧人,锐精为政,崇尚节俭,大布恩德,从后宫起,连同自己的用度开销皆削一半。 第72章 万国朝长安(4) 为了最大可能地休养生息,恢复国家机器的运作,抚平这十年来惨烈的战争创伤,宣布免天下徭役、赋税等二年,战事特别惨烈的汝、梁、鼎、青、虞、芮六州,以及幽州境内皆免三年,严禁地方官骚扰百姓,贪污舞弊,控制物价,密诏紫微舍人君莫问督察暴利囤积、发国难财的商人,一旦发现,必治以重罪,人头悬于市集,家口配没。 为不再搅扰百姓及轩辕宗氏,下诏各州各府的律、令、格、式等制令皆按轩辕旧制。 七月初一,恢复久违的科考,天下众举子皆欣慰地奔走相告,预示着一个繁华兴盛、浓艳绮丽的大塬朝时代到来了。 庭末三国南北朝,钱制各异,曾有百姓偶过三州竟需三种钱币方可通关,更有甚者钱币滥薄,有盗铸者裁皮糊纸为之,民间不胜其苦。至元昌二年七月初一,初行元昌通宝钱,径八分,重二铢四参,积十钱重一两,轻重大小最为折中,远近便之。 皇帝命紫微舍人君莫问擢给事中撰其文并书,回环可读。七月初六,皇帝置钱监于洛、并、幽、益等诸州,皇后父兴庆王轩辕章一炉,北晋王非白、东贤王非清、宁康郡王奉定各赐一炉,吴襄王之严赐一炉,又因紫微舍人君莫问自归附新朝以来,捐粮筹饷,极尽能事,忠心可嘉,特赐一炉,听铸钱。自此,凡敢盗铸钱币者,一律处死,家口配没。 七月初七,皇帝令与大理有千丝万缕关系的紫微舍人君莫问带着珍贵的礼物出使河州,密会大理蒙久赞。传说大理戾武帝携永烈公主亦秘密前往,双方就两国结盟,以及恢复通商大门商谈几昼夜,最后达成一致。七月初九,先开粮道,赈济灾民,安顿流民,再开茶道与丝道,然后其他商道亦渐次开通,恢复两个大帝国应有的正常贸易。 因君氏牵线,大理与大塬通商顺利。七月初十,大理使者蒙久赞首次正式出使大塬,携礼物无数,表示大理戾武帝的诚意。皇帝犹忿故南诏屠城之仇,命其长跪午门,诏诚心悔罪,泣禀:当年不义乃南诏无道,欲灭大理圣文武帝,乃使出征,正欲加害,非臣下及陛下所愿。当年入城作乱之辈,尽皆死于圣文武帝之手,进而流亡于瘴地,如今存者唯吾及陛下尔,吾妻吾子,尽皆塬人。说罢泪流满面。圣心恸之,免其跪礼,数度召至内宫密谈,圣上度其虽面有夷纹,然冷静睿智,谈吐不凡,进退有仪,颇有王者风度,暗暗称奇,对左右密曰:“此乃吾家人也。” 八月初一,皇帝追封流落到大理的初画为安国公主,破例入原氏族谱,封其子年仅八岁的蒙华山为塬朝名义上的南华郡王,并赐珍贵礼物无数。至此两国放下旧仇,结兄弟盟国,君氏的产业再次恢复一线。 段月容托蒙诏送过来每年的生辰礼物,一支莹润皎洁的玉燕钗——这是他第一次非常正式地送首饰给我。我琢磨的意思,是他希望我能做一个美丽的女人,可非白却淡淡道:“‘闲碾凤团消短梦,静看燕子垒新巢①’想是朝珠夫人怨愤难平啊。” 段月容是在讽刺我吗?我暗忖道。 第73章 万国朝长安(5) 蒙诏又递来了段月容亲自临摹的一幅夕颜小像,那画上夕颜莲藕般的小臂正举着一只小风车,身坐在七夕大金獒身上,咧嘴对我笑着,神韵笑容,栩栩如生,连原非白也观摩了很久,研究他的笔法,真心赞道:“画风俊研,用色新奇,可见有数十年的画功。很久没见到如此气质清逸的画像了。” 他长叹一声,走了出去。 蒙诏趁他走了,便转达道:陛下以后每年会着人送我一幅夕颜画像,好让我知道夕颜渐长的容貌。我心中感动,对非白诚恳地表示我想回赠段月容七株长安名种“兰珠红杏”,让段月容知道我现在生活得很幸福,希望他能放心。非白凝视我许久,最终释怀地笑着应允了。 尽管这算是我们秘密的传递,可皇帝还是知道了夕颜小像之事,还专门召我持这幅小像进宫让他看看。皇帝看了半天,点头道:“这孩子长得福气,有贵相。” 皇帝还专门问我夕颜的生辰八字。非白告诉我,可能皇帝是为汉中王指下王妃。夕颜公主乃是大理的皇太女,算是最高贵的人选了。我大惊,皇帝这算盘可打得太好了,这下汉中王不就成皇夫了吗?可以算得上半个大理皇帝了。可是夕颜毕竟指了驸马了,好在不知为何,后来却没见皇帝有进一步的举措,只是也给夕颜赐下很多孩子礼物,可能是想再考验一下大理这个虎狼之国的诚意,于是我们也淡忘了此事。 我同于飞燕夫妇送蒙诏走时,看着他驮走的东西倒是他带来的两倍,当然其中也有一部分是我托他带给夕颜和学生们的。他感叹道:“全是大塬圣上送给华山的礼物,圣上让我每年为华山画一幅画,希望华山长大长壮,可任大理使官,常来看他。初画说过以前在紫园当差,圣上总是偷偷着人递东西给她,除了没有名分,其他一切如亲女,如今初画的名字终于入了原氏族谱,在天之灵也有安慰了。” 我们的眼睛都红了。 第74章 万国朝长安(6) 八月初三,皇帝密信其四子突厥大汗阿史那撒鲁尔。随即,玉门关再次开关,突厥与中土互相打开了大门,百年丝路终于复兴,在阿米尔叶护的帮助下,君氏在弓月城开设了第一家西域分号,首开丝茶业务。因其发明的茶砖,易于西域各国装卸,运输方便,且易于保存,大受各游牧民族百姓的欢迎,生意日渐兴隆。 八月初四,齐放虎着一张俊脸,再一次孤孤单单地从大理跑货归来,回到了西枫苑。众人也不敢多言,知道他又没劝回卜香凝,可谁叫圣上指给他一个厉害媳妇呢。 八月初五,上颁旨,天下既定,冗余军人集中发军费路资,遣回家中,同家人团聚。 八月初十,上命紫微舍人君氏制铁锅模子,即日颁诏于天下,退伍兵士及百姓一应缴纳家中闲置武器,凡缴纳者皆以铁锅按数易之,意取起灶生火,安居乐业,表示太平时代的到来。众百姓排长龙以换得大铁锅背上,欢欢喜喜地回家了。 天下既定,诸多繁文缛节,每日里还有小山堆似的海内外奏折等着皇帝批阅,众人担心皇帝“压力山大”,不免需要多一些“后宫娱乐”。东贤王与安年公主便抓住这个机会,网罗天下美人献于宫内,以求媚于上,加上收复天下时所得窦氏降妃,张之严所献东吴美女等诸美盈宫,个个楚腰婀娜,姣美温驯,沉鱼落雁,雪肤花貌的,精明了一辈子的皇帝也眼花缭乱起来,晚年便有了诸多年轻娇媚的内宠,不免冷落了皇贵妃。 皇贵妃心中甚妒,遂擅寻借口赐死众美人,宫中诸美人甚惧之,多交结诸长子,或巴结皇贵妃以自固,唯皇后为旧宗氏所累兼无所出,鲜有攀附者。 锦绣常以汉中王之名邀圣上连着数日宴乐达至天明,朝臣不满者,谓皇贵妃以惑圣心。 由是,便在元昌二年下半年,朝中诸子争相投靠,“贵女朋争”无意间抬头。晋王素知皇帝不喜人争位,更不喜人结朋设党的,便不奉事诸妃嫔,严禁家臣为其保举太子之位,亦数拒锦绣的内庭密召,以避众论。时值宜宾黄河决堤,便以修栈黄河为名,携家臣王妃远避太子位争。皇贵妃乃迁怒之,命诸妃嫔、家臣争誉汉中王,而短北晋王、东贤王、南嘉郡王甚众,皇帝却不甚在意,多一笑置之。 【注】 ①【宋】周邦彦《浣溪沙·水涨鱼天拍柳桥》表明难以遣除了却之愁,故须饮茶以消其短梦后的惘然,悠悠看着燕子筑巢,暗喻作者思忖时光白白流逝而不能有所作为的悲哀。 第75章 雪苑暗凝香(1) 九月初九,重阳节日,皇帝为了提高办事效率,特准年满二十岁,有军功的原氏宗亲开设天策府,可公开自行招纳舍人、谋臣,是故,南嘉郡王、宁康郡王,及北晋王皆开天策府。北晋王府遂纳十八学士,各种异能舍人不绝。后世的史学家们猜测,极有可能太祖皇帝也是为了锻炼各位亲王、郡王的政治能力,并从中观察哪一个更能继任大塬天子。 且说太子位久空,朝中多有揣圣意者,皇贵妃及东贤王暗使羽下群臣在朝堂建言早日立储,以绝后患。 窦周降臣钱宜进封都察御史,暗投安年公主,欲说同僚朱迎九,奈朱迎九已拜锦皇贵妃,进封大理寺卿。 九月初十,钱宜进忽在朝堂上进言请立嫡长子东贤王,上默然退朝,不置可否。 九月二十,钱宜进提请泰山封禅,上准之。钱宜进又问及东贤王与上同行,始测圣心,上不语。朱迎九又上表宜请汉中王同行,上霍然起身,大不悦:“朕心中有数,尔等及尔等背后的主子,欲窥太子位久矣,朕早有遗诏藏于原氏金簋之中,不肯显露端倪,免使群情有所窥伺,此正朕爱护之心也。” 众臣吓得列跪于朝堂。 皇帝非常严肃地从宝座上下来,大声教育众臣:“盖一立太子,众见神器有属,幻起百端。弟兄既多猜嫌,宵小且从而揣测,其懦者逢迎以陷于非,其强者设机媒孽以诬其过,往往酿成祸变,遂致父子之间,慈孝两亏,家国大计,转滋罅隙,非国家之福,召乱起衅,多由于此,此诚国基方立,百废待兴,百姓疲累,将士乏喘,断不可明立太子。①”皇帝严厉斥责了朱迎九、钱宜进二人,“离间父子、惑断国家,若再滋事,朕必降罪,断不宽贷。”并且降了二人品级半级,罚薪半年。 为此皇帝疏远了锦绣一段时间,又让南嘉郡王代表他出使辽国——年轻的大塬朝另一个强大而可怕的邻居。于是,双辉东贵楼的宴乐声偃旗息鼓了一阵,长安陷入了平静的忙作,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腊月。 转眼,长安又迎来了银装素裹的雪季,整个紫栖宫仿佛变成了琉璃世界,众贵族变着法子赏梅踏雪。 腊月初八,南嘉郡王出使辽国胜利归朝,辽国正与突厥一争西域之位,宋明磊以出色的辩才,说服辽国皇帝,同意不再骚扰山海关,双方在关口互市,带回一堆辽国皇帝送的“东北三宝”。 黄河冰封,正好歇工,众工人回家过年,我同非白从黄河宜宾的工地回到西枫苑给皇帝贺年。 戴着雪貂帽的韩修竹早已领着西枫苑众人在莫愁湖畔前来欢迎,金龙破冰翻腾,神鹤雪前起舞,西枫苑上下喜气洋洋。韩修竹还是按老规矩,在赏心阁置宴,为我们接风洗尘。 席间,非白又同十八学士侃侃而谈,聊些我们不在时的朝堂大事。非白向来喜我坐在身边,我便拿着针线盒坐在碧纱橱内,同小玉、薇薇还有姽婳她们一起纳鞋底。 第76章 雪苑暗凝香(2) 有一学士说起圣上最近因不悦皇贵妃干涉朝事,远皇贵妃,总携南嘉郡王及安年公主、东贤王及新妃乔氏夜游太液池,吟诗对画,听曲赏戏,好像是要亲自为东贤王同南嘉郡王之间避嫌,又有分别培养儿子儿媳、女儿女婿感情的意思。 可惜东贤王甚不领情,当着皇帝老爹的面同乔氏也非常冷淡,也巧那长安名旦东哥儿,经常进宫唱戏,扮相俊美赛女子,甚仰慕东贤王,不知是为了气南嘉郡王,还是真喜欢上了这东哥儿,抑或是讨厌乔氏,每日下了朝,东贤王同这东哥儿日日出没风流之所,闹得满城风雨,倒像是破罐子破摔。 乔氏常常跑回乔万那里哭诉,乔万便到皇帝皇贵妃那里哭诉,皇帝私底下在崇元殿训斥了东贤王几句,可东贤王仍我行我素。后来,皇帝实在忍无可忍,宣旨东贤王晨昏定省也省了,见都不想见。 最近东贤王似又有悔意,同那东哥儿之间消停了一会儿,这会儿又不知道哪里寻来一块上好的红玉扇坠子,巴巴地要送给南嘉郡王。 大伙笑了一阵,皆笑说风月情事多余恨。 似是将散之际,韩修竹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内帏传来消息,近日皇帝在梅苑小筑散步时,在梅花林下遇见了一位年略长的美人儿,不巧乃是窦英华当年极宠爱的宣贵妃。据史庆陪说,那女子的神情同孝贤皇后倒有些相似,皇帝当夜便破例宠幸了,第二日破格封了宣贵人,皇贵妃大不悦。 非白端着茶盅的手一凝,往碧纱橱里瞧了一眼,我们都停下了手,只听非白淡淡道:“这事儿有些蹊跷,还得着人多打听打听。” 腊月初八,鹅毛大雪好歹止了,金轮普照下,碧空万里,如宝石清澄,西枫苑里早已是璀璨的琉璃世界,一派洁白静谧,映着怒放的红梅,如染胭脂,分外夺目绚烂多姿。 正值朝假,西枫苑诸人无事,便在梅苑里扫雪,看今年的大雪甚是晶莹剔透,大伙便提议比赛堆雪人玩儿。正巧勤忠侯素辉夫妇也过来问安,便加入我们。大伙分成两队,我与非白各领一队,青媚、吴如涂、银奔、金灿子、韦虎、露珠、素辉归非白管,我队有齐放、小玉、姽婳、薇薇、法舟、敏卿、玉流云,新媳妇儿原丹珠也加入我队。 非白笑着提议,既是比赛,必得有些赌注才有趣。到底是读书人出身的踏雪公子,很风雅地提议输的队伍连首诗。在场众人大部分是武人,听到作诗便一脸黑线,连青媚也呆呆地望了一阵天。我便义气地说若作不出诗的,一人赔上二吊钱,不管输赢,都拿出来晚上打围炉喝酒,不够的我添上,众人立刻拥护,屏除杂念地投入到艺术创作中。非白的凤目便似笑非笑地向我瞟来,我对他咧着嘴耸了耸肩。 第77章 雪苑暗凝香(3) 我们以梅林道为界,裁判团由韩先生担任,非白带人在左,我带人在右,一个时辰后,我们最先完工,拍拍手,扬扬得意地领先参观了白方这边。却见非白带人堆了一堆飞天,全是雪雕精品,婀娜多姿,衣袂当风,面容全是我浅笑的样子,十分传神动人,众人都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正当我感动得要落泪时,非白十分浪漫地心生向往,要看看我堆的“非白像”,结果全是一堆兔斯基,小细胳膊小细腿地顶着硕大的脑袋,拿两小短树枝做眼睛,造型各异,夸张诙谐,完全打破了浪漫感人的气氛,木方自然知道堆的是什么主题,都憋着笑,不好意思说出来。白方众人则愕然地猜来猜去,不知所以,有人猜是只调皮的猫,有人猜是个金甲神人。 还是韩先生聪明,居然看得出来这是一只兔子,还帮我们解了围,叹道:晋王所堆乃是九天仙子嫦娥下凡,我堆的必是常伴嫦娥左右的玉兔,可见晋王夫妇二人心有灵犀一点通啊。众人方感慨地叫好。素辉感性地说道:“这玉兔没鼻子没嘴巴的,咋这么撩人呢?” 非白似是信以为真,凤目潋滟生姿,一个劲地含情凝望着我,我却大囧地扯红了脸,不过,韩先生判定非白那边赢了。 于是,木方代表,素有文才的齐放先代表我方,占了一句五言: 幽树落经年,冰波出碧潭。 花容纤体瘦,顾盼望君怜。 孤艳晴空外,临水一枝寒。 众人叫好,当然不懂的也跟着叫好。 非白点头赞道:“仲书的诗文恁是别致,‘幽树落经年’一句,虽有些萧瑟意境,不得志的幽情,却正是为了衬着末句一路铺垫下来,一朝‘孤艳晴空外’,顿觉回肠荡气。” 小放笑着谢过晋王,我甚觉得意,不想非白又加了一句,“难怪父皇总说,仲书流于商贾实在可惜了。” 哎呀,原非白这小子是明着面想挖人啊。我便重重一咳,众人笑了起来,非白也听出来了,便笑着怂恿我也来作一首。 我放眼望去,只见非白的唇边正含着一丝绝世笑容,负手立在我对面凝望着我,一身月白家常如意云纹貂领袍子更显长身玉立,潇洒磊落,不由心中一动,方才之事早已烟消云散,接着小放占了一句七言: 枝头独占淡云轻,何惧悬崖百仗冰? 万里胭脂春染绿,东风莫道不多情。 齐放和韩先生但笑不语;玉流云听了,眼神有些痴迷;银奔的眼神有些暧昧。众人不解诗书者多,但也听出几点意思,众人皆看向非白,果然非白的眼睛一亮,凤目脉脉地看着我,对我微微一笑,轻吟道: 一涓春水点黄昏,几缕香寒散玉尘。 曾把芳心深相许,春风未见已消魂。 仿佛有人用滚烫的蜜浇过我的心头,我与非白深深凝睇,久久而笑,只觉琉璃世界里又甜又暖,唯有我和他,再无他人。 等我和非白醒过神来,大伙都在哄笑着,说齐仲书的立志诗引来了晋王和王妃的缠绵情诗,便一径地讨要赏银。非白和我的耳根子都红了,我只得老老实实地每个人都赏了。 第78章 雪苑暗凝香(4) 笑过之后,孩子们又想玩打雪仗了,这回胆子大了,说是赢一场十两银子,我当时一看阵形,就咽了一口唾沫,大呼白方全是高手,木方全是老弱妇孺,不公平。非白很义气地让我三场,结果打着打着,我方还是节节败退,薇薇说不如木方五位美女使美人计试试吧,结果只赢了一场,还是原丹珠让素辉使反间计。 接下去非白似是下了决心,他的面上始终挂着微笑,领着白队一点也不放水地连赢两场。我力气渐喘,非白再怎么让我,我都打不动了,坐在雪地里爬不起来,我队便这样输了三十两银子。我心疼我的钱,非白心疼我的旧疾,便憋着笑硬拉着我到赏心阁二楼的暖阁里,看着孩子们玩。结果非白的手下由青媚带队,副队长韦虎,我的人由大掌柜齐放领着,大多是女孩子,我们实行民主抽签制,结果副队长被薇薇抽着了,小玉就有点不高兴了,因我和非白撤了,正好姽婳轮值跟着我们,我的队伍这边少了一个人。素辉便嘻嘻笑着跳过来,很够意思地加入了我的队伍,站到小玉身后,傻乐着地拉着新媳妇原丹珠的小手安慰她,原丹珠低着头羞红了脸,却也没有放开素辉的手。我细看那原丹珠的模样,细眉长目,清秀端庄,肤色略黑,虽没有惊世美貌,在爱情雨露下,却甚是青春动人,看样子这小夫妻俩过得相当琴瑟和谐。众人大声哄笑调侃着他们,像当初闹洞房似的,两人脸更红,还没笑够,青媚已经眯着眼睛握了一特大雪团,投向素辉这个叛徒,表示宣战。 一开始,大伙兴奋而投入地打着雪仗,打着打着,众人都停了下来,远远地围成两排,笑着看两队首领不是一般狠地打雪仗。青媚和齐放两人俱是武功顶尖的青年高手,两人不停施着绝代轻功,左躲右闪,面容严峻,越打越凶,一个雪仗倒像在打生死仇人似的,雪花飞溅,很多“战友”或“队友”都遭了殃,离得越远,为二人助阵。 青媚一边打一边嚣张笑道:“你就准备付银子吧,回头还要罚你侍候我晚膳。” 大家哄笑起来,都知道齐放的厨艺乃西枫苑一绝,连剽悍的青媚,在吃齐放做的菜时也难得温柔,这回大伙的调侃升级了,“这回齐大掌柜得准备侍寝哪!” 齐放板着脸,耳根很可疑地红了,嘴巴里却大声哼道:“你个败家娘儿们。” 众人笑声更浓。接着齐放有一个雪珠估计施了四层内力了,竟然打到二楼观众席的我,幸亏非白及时往一旁拉我,那雪球擦过我的鬓边,落到地上,散成一堆雪。我张大了嘴,吓愣在窗前。非白笑着把我拉到后面,把窗户关上,同我隔着琉璃窗看。 姽婳端了两个白玛瑙盘子,一个装了我爱吃的桂花糕,一个盛着莲花糖蒸的新栗粉糕,并几碟酱猪耳朵、鹅掌鸭信之类的下酒菜,果然一会儿又上了一樽凤鸟纹银卣,盛了已温热过的十载份元正酒。 姽婳刚替非白倒了一盏,我便觉澄澈甘香的气味溢满房间。她看了看我期待的目光,又瞅了瞅非白,非白果然对她一摆手。 第79章 雪苑暗凝香(5) 我对他眯了眯眼,但还是乖乖地喝花蜜津陪他小酌,看窗外激战。 到底最后没忍住,就着他的银盏偷抿了一小口,他宠溺地默许着,只是一个劲地看着我浅笑。嗯,的确不错,到底是十年陈酿,酒劲儿真足,精神便觉微漾,非白不让我喝还是有道理的。 我怕齐放把青媚打伤了,毕竟是女孩子,不想非白端着酒盏,拉着我笑道:“你可知道狗拿耗子,后面怎么说的?” 我披上披风,戴上羽帽,便要下楼,“小放的武功毕竟是在青媚之上,我怕小放给逼急了,弄伤青媚怎么办?他心中可一直恨青媚逼走香凝。” “你怎知他是恨青媚逼走香凝?你不觉得只要青媚在,你家小放的眼珠子就跟着她转吗?”非白慢条斯理地端着酒盏回到榻上,凤目跟着二人的身形不停移着,笑道,“我倒一直觉得齐放是在恨自己。” 我眯着眼珠子瞪了非白三秒钟,赶紧再将目光转到雪仗场上,却见齐放一记大雪球,正中青媚的脸,青媚捂着眼蹲了下来。打雪仗最忌打人眼睛,可能小放也担心别真把青媚的眼睛给伤了,便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担心地问她,不想青媚一下子从怀中拿出一个大雪团用双手扑在小放的脸上,青媚仰天大笑,“擒贼先擒王,快给十两银子。” 她的人马也跟着放声大笑,皆说齐放那队人马输了,讨要十两银子。楼上非白笑看我,点着手指算输了多少。齐放的队伍自然虎着脸,可是看着齐放那狼狈样却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齐放抹了一脸雪,板着脸说了一句,估计又是表示对迎娶她不满,骂她平日妒悍成性、不尊夫婿之类的,反正平日里他们两个来来去去也就这一句话,成亲大半年了,却没见几日好好圆过房的。 第80章 雪苑暗凝香(6) 青媚立刻柳眉倒竖,又回了一句,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又动起手来。这一点我真的是非常佩服青媚。齐放这两年作为大掌柜的涵养是越来越好,偏偏遇到青媚,只要一句不合,就可以又像个毛头小子那样拔刀子打架。 众人劝也不是,帮也不是,只得憋着笑看着两人在雪地上翻滚扭打。我正要出声喝住齐放,两位主帅忽然互相扭着前襟,施轻功飞起,跑到别的地方去过手了,空剩下诸人,站在琉璃世界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几只小鸟呱呱叫着飞过,大柏树的枝丫弹了一下,往众人顶上拍了一堆雪。 正呆愣间,齐放的副帅薇薇大喝一声报仇啊,又向青队的副首领韦虎扔了一个大雪团,战斗又开始了。众人再不管那对没有团队意识的冤家夫妻,投入到火热的雪地里,玩得不亦乐乎。 我只得又拉下雪帽,脱了披风,给姽婳收好。 非白的披发像是乌油油的墨缎子,散在香妃榻上。他垂下如扇的长睫,嘴角含着如嘲似讽的轻笑,轻抿了一口醇酒,玉颜上微染了红晕。 我手搭凉棚,怔怔地看向齐放和青媚飞走的方向,悻悻道:“小放肯定输了。” 非白一手撑起头慵懒地看着我,活像只大白老虎优雅地卧在那里,冲我悠悠地晃着尾巴,笑道:“未必。” 话说,原氏向来没有秘密,第二天,便有消息传出,西枫苑里有几座北晋王夫妇做的绝世冰雕。 皇帝便携着皇后、锦绣还有另两个宠妃,并几个近臣专门来西枫苑参观。我们都没有想到,众人对非白的嫦娥表示赞叹之余,却对我的兔斯基万分感兴趣,可能是它滑稽的样子喜庆而温情,而刚刚恢复太平世道的人们总是希望流亡的家人能尽早赶回家乡团聚,玉兔成了人们的期盼。 元昌三年,辛酉凤降人间,寓意太平吉祥,皇帝领群臣泰山封神,吉服上除了九天凤降的吉纹,袖袍处亦出现兔斯基的纹样,祈祷风调雨顺,家人团圆。慢慢地兔斯基成为元昌三年服饰的时尚花样。 【注】 ①节选自《清高宗实录》论立皇储。 第81章 饮恨宫魂断(1) 元昌三年的新年,举国平安度过,上元节又至,上下欢庆又一年平安盛世的到来,这日按例朝假,晚上是宫廷宴饮,可内务府却一直没有送来晋王要穿的宫宴吉服。 卯时,我早早地醒来,催非白起来更衣,非白却睡意蒙眬地不让我爬起来,拉着我在被子里温存半天。 “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快起来,也许内务府的衣裳就送来了。” 非白却啃着我的脖子,手也不规矩起来,“莫急,误了吉时,反正是内务府那帮奴才的事,内务府又归你妹子管,想是最近你妹子头疼宣夫人,也不着紧父皇的过节了。” “这倒是啊,我连着好几次进宫见锦绣和皇后,都听她们说皇上在陪宣夫人,看样子,圣上是真的很宠幸……宣……夫人。” 我喘着气,笑推开他,挣着起来,无奈道:“我的三爷,白日止淫乐也。” 奈何他现在的力气恁地大,又把我压在他身下,喘着气笑道:“我只想快些要个孩儿,哪里淫乐了?” 我心里有一丝难受,闷在那里。非白见我沉默了,便叹了口气,平躺了下来,拉着我的手温言道:“你别胡思乱想,林大夫都没有说我们这辈子不能有子嗣。” 我勉强点了点头,趴在他的胸前,任青丝披披淋淋地洒在他身上,闷闷道:“自你胜仗归来,我们在一起大半年了,为何没有动静呢?我天天吃那些调养身子的补品吃得都快腻了。” “我也是,”非白也闷了一闷,“我看见人参就想吐。” 我听了忍不住哈哈一笑,“我是看见燕窝就想吐。” 非白继续道:“我现在想想就想吐。” 我跟着道:“我要吐了。” 我们两个望着芙蓉帐顶四角的镏金熏珠,一起笑了起来。 这时,帐外的姽婳脆生生地回道:“禀晋王、王妃,遵林大夫所嘱,请主子们进补人参燕窝汤的时间到了。” 我们愣了一愣,相视一眼,同时爆发出大笑来。 帐外的姽婳不明所以地隔着珠帘看着我们。 已近辰时了,内务府才着太监姗姗来迟地送到,那个小太监看着面生,跪在地上托着红漆盘里的华袍,气喘道:“禀晋王、王妃,原来做好一件,但司衣局的一个奴婢贪睡给滴上烛油了,娘娘已经处罚了那个懒奴婢,让司衣局重新又做了一件,这件吉服可是方才绣好的。” 我给那个小太监打了赏,那小太监一溜烟地跑了。那是一件藕荷色的亲王五龙团福字缎袍,五条杏黄金龙,穿云破雾,绣功卓然。 薇薇跪在地上,给非白理着袍子,小玉和姽婳帮我梳一个高雅的百荷髻,非白正好着装完毕,扭过身子从镜子看到我,不由出声赞道:“这发饰可真漂亮。” 我虚瞟了他一眼,他嘻嘻一笑,“可是人更漂亮呢。” 明知他是调侃我,却心中一喜,口中轻怨道:“只是太烦琐了些,我坐得脖子可酸了。” 薇薇取了紫金王冠,为非白正了冠,拿了烛火照,忽地愣在那里,慢慢地眼睛里涌出一股恐惧的神色来,“殿下,这袍子好像不对。” 第82章 饮恨宫魂断(2) “这是隐花裙,奴婢以前在前朝鸩太子①还是宣王的时候侍驾,因为鸩太子喜欢奴婢的‘虫花舞’,便赏给奴婢一件白蝶穿花隐裙,正面光下照着,只见蝶舞不见花儿,因为花经和地经的色泽相近,须得拿烛火从侧面照着,才能看到里面隐藏的花样儿,”薇薇苍白着一张小脸,把缎袍放到背光处,又点了一根烛火,从侧面照着,比给我们看,“请殿下娘娘看这里,这不是四爪亲王服,可真真的只有圣上才能穿的五爪云龙纹。因是藕白色缎子,不容易发现,晚上喜宴,烛火是摆在主子身后的,一定会让人看到那只隐着的爪子。前番殿下王师凯旋,军功至伟,今番又治理黄河有功,外头都晓殿下功名正盛,这下可是会被人说殿下逾制,让皇上以为殿下骄狂。” 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隐花裙,以前只知白居易《缭绫》诗云: 异彩奇纹相隐映,转侧看花花不定。 不过,如今我也无心欣赏华裙了,只骇得面色苍白。这时距开宴时间只有两个时辰了。这是内务府赏下的新袍子,也是皇贵妃的赏赐,不着装出席是冒犯,也是犯规矩的。可是如今是不可能再变出一件一模一样的了。 大家都有点慌了神。这时候,我们的薇薇女侠站出来,鼓起勇气说:“殿下,所幸这袍子上只有五条龙,总共二十个龙爪子,且不是很大,奴婢刺绣尚可,奴婢知道小玉也不错,不如二人在隐匿的龙爪上绣朵小云纹,一个时辰可以补完。” 非白沉吟片刻,点头同意了。 这件事我同非白都不想张扬,于是我同姽婳、小玉、薇薇一起找着了同色的经线,然后商定大小尺寸,一人拿半幅袍子补了上去。我同姽婳撑着火烛为她们照着,等在外面多时的青媚和齐放见我们没有出来,便进来请示。我便向他们解释了一通,青媚皱了皱眉,冷声道:“皇贵妃这一着棋真狠。” 齐放背着手像大丈夫,道:“你又不善缝补,还不快帮着主子照亮火烛。” 我们那不可一世的青王横了他一眼,却乖乖地从非白手上接过烛火,而齐放从我手上接过烛火,我和非白从人堆里抽出,着吴如涂到前面同史庆陪打声招呼,就说这几天下雨,马车陷泥地儿里了,马上便到,请他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 还剩半个时辰,终于补完了,我们再次检查一遍,没有问题。非白早让吴如涂在外面准备了马,“坐车太费时间了,我们骑马一起去。” 于是非白便同我共乘一匹马。我一路上死命抱着我的发髻,但到双辉东贵楼时,头发还是散了下来。史庆陪快速为我们引路到一间宫女的房间,姽婳和小玉便快速地为我抖了雪,拿走了义髻,为我梳了一个略显简单的盘云髻,插上金步摇,草草缀上金珠虫草网,余发编成个大辫子,辫上每节点着珍珠。 进得大殿,我们算是最晚到了,行了大礼,皇帝笑眯眯地免了我们的礼,然后那双锐利的凤目在我和非白身上转了两眼道:“刚回来那日你们俩又黑又瘦的,不想这几日脸色就补回来了,今日里红扑扑的更是喜人啊,还是长安的米水养人。” 第83章 饮恨宫魂断(3) 我们俩一路驾大宛宝驹狂奔而来,相当于坐现代的4F赛车飞过来的,脸色能不好吗?我们都一阵呵呵傻笑,说是沾了圣上的寿光。圣上自然更高兴了,又说道:“木槿这发饰倒很清爽啊。” 还是非白帮我解的围,笑道:“今日本是上元佳节,她本已大做打扮的,只是被儿臣训斥一番。” 圣上哦了一声,展开一丝柔和笑意,凤目静静等着非白的话。 非白如大丈夫一般威严道:“儿臣想,如今国之刚定,百废待兴,身为皇族儿媳,理当恪遵皇命,克行勤俭,身为妇人,万不可太过奢靡僭越,望父皇恕罪。” 我便做贤惠状对非白纳了个万福,柔顺道:“殿下说得是。” 众臣听他这么一说,不由自主地瞟了瞟锦皇贵妃身上那昂贵的十二破金泥簇蝶牡丹百褶裙,而皇贵妃则刚刚收回放在非白吉服龙爪上的目光,紫瞳只觉冰冷难测。 皇帝也看了一眼锦绣,哈哈一笑,“皇贵妃啊,朕怎么觉得晋王娶到你姐姐,可比朕有福多了呢。” 皇贵妃什么阵仗没见过,眼圈描得过深的紫瞳滴溜溜一转,立时媚态丛生,不动声色地娇嗔道:“也就是今日上元佳节,臣妾才为皇上一展这件裙子,这还是去年北伐的旧赏赐呢,往日里可再不敢呢。” 皇后也帮着柔声道:“妹妹说得千真万确,今日也是臣妾等为给陛下添喜气,平日里,皇贵妃与臣妾都晓谕六宫,厉行节俭。” 皇帝笑着摆了摆手,对妻妾们的回答不置可否。 他免了我们的礼,我们这才暗中长嘘一口气,落了座。皇帝这厢里拉上锦绣的手,笑眯眯地拍了拍,在锦绣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估计是限制级的,锦绣的脸红了,娇嗔地对皇帝送了一个妩媚的秋波。通俗一点说,就是露骨地抛了一个大媚眼,皇帝欣欣然地接受了。 我们退到席中,这时一阵大风吹来,夹带着风雨的气息,吹灭几支烛火。史庆陪早已令太监赶紧点上烛火。皇帝往宫眷的坐席上看了几眼,便对史庆陪说了一句什么话,那史庆陪便捧着一件芙蓉花大红纹缎面披风,跑到锦绣下首坐着的一个女子那里,好像皇上怕这妇人着凉,特地拿来给她披上的。 其实锦绣穿了一件低胸对襟,雪脯露了大半,可是皇帝却似没有看见,只时不时担忧地拿眼瞧那妇人。锦绣垂下了浓密的双睫,绝艳的脸庞没有了任何表情。我心中有了一丝难受。 青媚在我们耳边轻轻道:“这便是圣上新宠宣夫人。” 我和非白不由仔细看去。那宣夫人三十出头的年纪,体态纤秾合度,肌肤细腻,面似桃花带露,气度雍容华贵,同以往皇帝新纳那些年轻恣意的妃嫔看似不同。她穿着一身淡粉襦裙,挽着一条绛色披帛,微露出凝脂般的香肩,她的头上只绾了一个堆云髻,饰物也是些净素珠钗,同锦绣那黄金珠翠满头完全不一样。 第84章 饮恨宫魂断(4) 这位宣夫人的脸型同孝贤皇后一样是瓜子脸型,同样有一个深深的美人尖,可巧那发型同非白的画像上的也十分类似,可能是经历过故国沦丧之苦,一双远山黛眉画入长鬓间,眉宇间藏着淡淡的沉静和愁苦,整个人散发着丝丝楚楚可怜之态来,同孝贤皇后整体的那种忧郁娴静气质确有点像。 她美丽的眼中对于喧嚣浓艳的宫廷有着一种无法名状的熟悉和淡然,偏偏又有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形成了一种极不协调的矛盾,让人无法靠近。可能正是这种莫名的气息,加上贴合孝贤皇后的气质,让习惯宫人浓妆艳抹、极尽阿谀作态的皇帝感到一股迎面清风。 非白沉吟了一会儿,轻声道:“容颜相差甚远,不过确有几分母后的气质,只不过说不上来的古怪。” 我也有这种感觉。这位夫人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时安年公主过来敬酒,把我的思绪也岔开了,却见安年公主今天倒也响应皇帝的号召,难得穿得这样素净。她走到中殿,对皇帝启奏,思念生母孝恭皇后,想为孝恭皇后在渭水边重建祠堂,以示孝心。 皇帝一向疼爱这个女儿,立刻同意了,并且行重赏嘉奖安年公主的孝心。 那一天晚上,皇贵妃为皇帝准备了精彩的烟火表演,皇帝兴致勃勃地带着娘儿们孩儿们还有一帮子功臣风露立中宵观花火。结果上了年纪的皇帝微染风寒,就在那天晚上,他发了寒热,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非白的母亲孝贤纯仪皇后在梦中哭着指给他看一棵树。那是棵老树,当他拔起来的时候,却见长长的须根上鲜血淋淋,皇帝惊醒后,更加思念孝贤皇后,停了宴乐几日,孝恭皇后的建祠也停了下来。 史学家们都认定,原氏家族的人特别迷信,尤其是梦中所示。那时的我认为封建王朝的帝王都非常相信天命神授这一说,不过这个梦也太离奇了,尤其是孝贤纯仪皇后亲入梦指点那段,那带血的树根便在太祖心里落下一根针,他让钦天监整日占卜吉凶,终日忧心忡忡。 不想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大事,现实荒诞的逼真,应验了这个可怕的噩梦。 二月十五,皇帝身体好了一些,也淡忘了些那个怪梦,安年公主再请建祠,便得了皇上的恩旨,命钦天监定吉日并选风水之地。那赵士普便定渭河边拐子沟,正好那里有两株百年梅树,称只要移这两株大梅树便可建生祠,结果掘至根须时,果见血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众人皆骇,安年公主也吓着了。 第85章 饮恨宫魂断(5) 非白专门去看了看那两株大树,上奏皇帝说,那梅树底下乃是两个相通的兔子窝,可能这个兔子家族也有百年之久了,所以移树时不知不觉动了窝,伤了人家。非白比较委婉地提到,只要把老树移回便可,再选他址另建祠堂。皇帝罚了赵士普一年薪捧,过了几天赵士普又点了个地方,是一片桦树林,结果一动土却又撅起一株血根,然后安年公主便病倒了,高烧不断,浑身起泡。朝臣们便纷纷议论,想是安年公主冒犯了孝贤皇后,孝贤皇后不乐孝恭皇后先开祠堂。 不久,宫中便传来消息,都察御史钱宜进秘密进言,晋王不乐生母孝贤皇后未开祠堂,而孝恭皇后却有祠,便故意借陛下之梦,嫁祸东贤王并安年公主,证据便是那钦天监赵士普乃晋王门下十八学士之一,晋王当日便能查到树下有兔子窝,而且那两株老树是梅树,正应了先皇后的名讳。大理寺卿朱迎九也将收集到的证据呈报皇帝,晋王妃久居南疆,擅使巫蛊之术,据说奴婢经常看到晋王妃和大理侍婢一起在樱花林焚烧木人,巫蛊妖咒安年公主。皇帝将信将疑地沉默了几日,当时只是赐死了那个钦天监,然后一切如常,并未掀开风浪。 三月初六,非白献上与工部及门客辛苦所绘的黄河治理蓝图,欲奏请皇帝批复,皇帝却以国库空虚、无以为继之名搁置了下来。非白请立暂拨头款,只以破土奠基之费,工部侍郎裴溪沛也在朝堂上力保此乃百年民生大计,皇帝也毫不留情地驳了回来,反而特赐无颜大师为清水寺住持,为国修行祈福。 众人心知肚明,皇帝还是信了进言,欲抑晋王锋芒。 下朝之后,平日里再淡定的非白也有些不乐,只是嘱咐手下门客及暗人勿有任何过激之举,只等过了这阵再说。以皇帝的智慧,应该能够明白来龙去脉,此时强辩,只会更加深皇帝的误会。 我记得我前世看过一份科学报告,说是人年纪一大,对于谎言的判断能力有所下降,控制感情的那根神经也渐渐失灵,所以老人通常容易受骗,好像皇帝正在慢慢验证这一理论,他更宠幸西蜀的宣夫人。 四月初十将近,适逢天下太平后,太祖过的第一个千秋节,宫中一扫沉郁气氛,锦皇贵妃主持大宴饮,以庆颂皇帝功德,各亲王贵戚争相进献贵重之物,官员的贺表多如雪片,什么“天下之乱,非有汤、武、尧、舜之才,不能定也”,什么“宏德千古,江山万代”等等,那些谄媚之言几淹圣听。 四月初十正日,天气微有暑意,皇帝是怕热的人,便召亲王近臣在流雨殿内举行千秋宴,未进流雨殿,便听一片哗哗的水声。那殿基之下四面的驭水龙首,狰狞地张大了龙嘴,疾雨飞泻而下,流入四围的护殿金丝河,蔚为壮观。红墙琉瓦的宫殿尽掩在迷蒙的水雾中,如仙境一般。 众人献上寿礼后,恭祝皇帝大寿。我与非白所献乃是在宜宾治水巧得的三尺高紫檀根雕大寿星像,东贤王献如来释迦金像,安年公主及南嘉郡王进献夫妇二人亲绘的万寿图。 第86章 饮恨宫魂断(6) 皇帝的心情看来已平复,那西蜀的宣贵人特献上楚腰舞,却见她今日里静心打扮过,粉面如雪,樱唇似火,面上还贴了金靥,墨玉般的高髻如云,仅插着一支极长的累丝嵌宝驭龙钗,难得笑靥如花,楚腰如柳,婀娜起舞,长袖如瀑,领着一堆蜀地舞女,渐舞到圣上面前。 众人看得如痴如醉。我原来一直觉得这个宣贵人有点面熟,如今却见那宣贵人一双青葱玉指伸出水袖,轻托金杯,款款柔笑着向圣上敬酒,那手势也很熟啊。 因为晋王正坐在左下首,我便离得很近,而且我也算好色之人,惊叹这高超的舞技时,却见这宣贵人的手非常细长,右手的食指更是修长,好像是练剑之人。我猛然想起一人,当年我同段月容被俘到锦官城时,窦英华身边有一会武的宠姬兼保镖,名叫宣姜,再看那眉眼,背着皇帝时竟然有丝冰冷。 等到眼尖的非白霍然站起,大喊刺客,为时已晚,那宣夫人已从乌鬓上抽出那支金光闪闪的驭龙簪,飞向皇帝的方向,那驭龙簪快到皇帝近前,又化作数十支利针,四散飞射。锦绣离得稍远,一下子踢翻皇帝面前的案几;沈昌宗和史庆陪拉下皇帝,旁边正坐着不会武的皇后,胸前立中了一针,昏死过去。圣上的肩膀中了一针,那针头有毒,等锦绣用力扑开宣姜,皇帝和皇后皆已经昏了过去。 宣夫人同舞的几个宫女亦抽出袖中利箭,刺向皇帝周围的宫人,其中两人奋力击向我和非白。 因圣上有令,进宫不能带兵刃,众臣子只待在流雨殿三进阶,我们待在二进阶,这时三进阶外面的带刀兵士还没有得到消息,宫中最前一排多为姣美柔弱的低阶宫妃,十之八九被射死。而那宣姜只着紧身舞衣,武功又十分了得,手持利刃,劈杀了几个太监,锦绣与她搏斗之中,不但没有武器,偏偏身着吉服,挂满金饰玉钩,行动不便,反倒被宣夫人轻易地绊倒在地数次,砍伤了很多。 青媚扑过来,挡开了宣夫人刺向锦绣的利刃,非白和奉定也扑过去阻挡宣姜,正巧有个舞女从背后偷袭非白,我心中一急,拔下段月容送我的玉燕钗,甩向那个舞姬,正中其中一个背心,倒在地上。另一个便向我杀来,非白救护不得,眼看我必死无疑,非白惊呼我的名字,我只能举着一个银筷,眼睁睁地看着那舞姬举着袖箭向我刺来,早有一人飞身过来,举起一案几砸中那个舞姬的后脑,救了我一命。我抬起溅满鲜血的脸一看,一愣,不想是满脸带血的宋明磊。 青媚从其中一个死去的舞姬手上取了兵刃,奋力拼杀,转眼攻向宣夫人,挡住了她杀向锦绣,使锦绣得以面如土色地同史庆陪护着昏迷的皇帝走向内殿。那宣姜施轻功追过来,好在围困的兵士这时闻讯而来,利箭射出,众舞姬一个一个如刺猬一般倒在地上。 最后,十几个武士将她围起来,那宣姜身中数箭,却依然猛冲前,厉声疾呼道:“老贼受死,杀我周皇,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第87章 饮恨宫魂断(7) 宋明磊冷着一张满是鲜血的脸,用刀剑将她砍成数段时,她的手才停了下来,而内殿的圣上已经满面黑紫地昏过去了。 圣上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宣旨将所有行刺者行戮尸之刑,史称“流雨殿惨案”。 这是后世很多史学家所无法理解的地方,纵观大塬朝的二百年的历史上,原氏的男人们拥有最高贵的皇族血统,少见的天人之颜,最强健的体魄,最清醒的政治头脑,最无与伦比的文韬武略,他们可以用尽任何不朽的文治武功,耍透卑鄙的阴谋诡计,打败任何一个强大的敌人,去攻克任何一座坚无不摧的城池,去问鼎天下。他们可以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动心忍性,却始终不能抵挡心爱女人的一个妩媚秋波,一次浅嗔薄颦,转而引出一连串的杀身之祸来。 灭原氏者,妇人也,考究的史学家们这样感叹着。 原氏出情种,后世风流的举子们曾经在桃花宴上这样戏笑着。 原氏夺取天下,女人征服原氏,闺阁老嬷嬷们在仕女们出阁前,这样附耳轻轻地教导着,少女们红着脸轻点螓首。 非白告诉我,皇帝第一次见到宣姜时那精心安排的场景,正是他第一次向孝贤皇后示情的地方,而宣姜可以在言行举止上模仿孝贤皇后惟妙惟肖,可见必有十分了解皇帝和孝贤皇后的过往之人给宣姜传递信息。我们心中暗惊,是什么人这样歹毒,胆敢利用孝贤皇后来杀皇帝。 事情没有完结,皇帝对于所俘的各朝旧宫人不再仁慈,令内卫用尽酷刑,盘查了所有旧周朝或是西蜀过来的宫人,近千人受到了牵连,连坐受死者有五百多人,约一千多人被赶出宫去,永不录用。 再一次因为孝贤皇后受到伤害的皇帝,似是伤透了心,脾气日渐暴躁,整日疑神疑鬼。 于是,第一个遭殃的便是长年跟随他的史庆陪,只因他是最熟知孝贤皇后逸事,成了受怀疑的第一人选。 一日,史庆陪在晚上侍候圣上用膳时,脸上的粉掉了一点到御桌上,太祖便大发雷霆,疑心他用了有毒的粉妆,故意掉到他用的晚膳里,毒害于他。 一夜之间,几十年来集荣宠于一身的史庆陪,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一切,被贬到浣衣局,冯伟丛失去了依靠,到处受人欺凌几欲死。几天后等查清了事实,乃是窦周旧臣保吉,为窦英华报仇,假意降塬,又勾结宣姜,里应外合,魅惑皇帝,又以重金从内宫老宫女郑氏口中套出孝贤皇后种种。皇帝念及过往,想召回史庆陪时,他已经凄凉地累死在浣衣台,只被人草草用破席裹了拖到乱葬岗,根本找不到尸首了,皇帝只好带着对史庆陪的愧疚,将冯伟丛复了位,且擢升至内侍监掌案,顶了史庆陪的缺。 郑氏当日便上吊自尽了,保吉还没有逃出长安百里,便被捉拿归案,受尽酷刑,却不肯招出余党,乘暗人不留神,咬舌自尽了。 第88章 饮恨宫魂断(8) 史庆陪的例子,让所有的官员噤若寒蝉,皆争报祥瑞,以免无妄之灾。可是即便如此,太祖依然神经紧张,很多功高盖主的元谋勋效成了被打击的对象,不久,都察御史钱宜进检举“在朝公侯,纵恣不法,将来恐尾大不掉,应妥为处置”,暗指几日前二品锐武将军徐峥纳一青楼贱妓,却以一品夫人之隆仪行六礼,轰动街坊,且过亲王府及郡王府邸而不下马,僭规逾制。皇帝以为徐峥桀骜不驯,竟暗中命黑梅内卫赐死,举族抄家流放,并罢免了为其迎亲开道的卢伦,所有参加婚仪的武人皆降一品,有不服者皆同徐峥,这就是大塬朝的开国著名冤案“花嫁案”。 因此涉及孝贤皇后,皇帝暗疑晋王这边“窥视太子之位,欲图不轨”,非白的所有部将成了主要的怀疑对象,元德军各大员人人自危,于飞燕、姚雪狼、程东子,还有君氏都被严密监视起来,非白百口莫辩。 大塬朝在白色恐怖中迎来了元昌三年的寒露,举国露气寒冷,人心自危。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冷气袭来,旧伤缠绵,我便不大去得富君街看账,躲在赏心阁暖阁里,林毕延五日里有三日进苑子来看我。 皇帝的脾气愈大,朝臣动辄得咎,这一日又因蜀地窦氏余孽占山为王,劫持官银,震怒非常,旧伤复发,竟昏厥在朝堂之上。锦皇贵妃便以皇帝名义,调走林毕延。三日后皇帝清醒过来,内阁六部重臣及亲王、郡王等皆改至崇元殿议政,皇帝亲嘱沈昌宗入暗宫下口谕,不准暗宫再违制同皇室中人接触。司马遽密信说瑶姬夫人以照顾皇帝为由,被软禁至崇元殿旁的印日轩。 暗宫中人皆不敢动,无法送司马鹤为我看病。非白明显心神不宁,不分昼夜同诸亲王嫔妃照看皇帝,回到府中还要亲自看护我,事事亲躬,夜不能寐,熬红了眼圈,瘦了一大圈。小玉深为感动,不由对非白的态度大为恭敬。 不久霜降来临,草木黄落,蜇虫咸俯,我咳嗽不断,非白命人以林毕延给我开的药方给我服用,咳方略止。 九月二十这一日,大风横扫西京,我心神不宁,嘱咐所有的伙计一定要夹住尾巴做人,有的生意能关就关,此时不宜招摇,只盼圣上的身体早日康健,他的疑心病能缓一缓。可是就在小雪之日,大风陡起,富君街上着了一把无名之火,整整一条街都着了大火,风借火势,愈烧愈烈。我们赶到的时候,却见整条街大火烘烧,亮如白昼,未及出逃的伙计和百姓,浑身燃着火,痛苦地满地打滚,那凄惨的叫声令在场诸人几欲疯狂。 第89章 饮恨宫魂断(9) 我当时脑子一热就想冲进去救人,齐放着急地拉着我说道:“主子莫去,有冲进去的伙计说,很多原氏内卫躺在地上,早已被人杀死,库中金银大部为人所劫,这是有人故意纵火掩饰罪行的。” 我怒火中烧,是谁要害我,为什么要牵连这么多无辜的人? 大火整整烧了四天五夜才渐渐平息,牵连方圆百里的百姓无数。 这场“富君街焚火案”也永远地烙在西京人的心中。 我在西京的心血毁于一旦,郁气难消,吐血不止,重重地病倒了,吓坏了非白和所有人。 十月初五,立冬,西枫苑诸人皆换上了冬服。天子本应出郊行迎冬之礼,奈何龙体抱恙,皇帝只是赐群臣冬衣、矜恤孤寡之礼。 那一日,非白上朝未归,薇薇正在喂我喝药,忽听前方嘈杂。 冯伟丛和乔万气势汹汹前来,我心说不好,果然听乔万冷冷地宣旨:“皇商君莫问,系晋王嫡妻,元昌元年密集朋党阻内卫‘活字察奸’,元昌二年里通外国,元昌三年富君街大火,毁国家内帑数千万之巨,连累百姓无数,督护不力,实甚负朕托,今下诏入狱而论,三罪并查。” 我四处寻找吴如涂,想着他去通知非白,却遍寻不得。原来在西枫苑的所有武婢皆被卸下武器,扣押在梅林道上。 乔万冷笑道:“晋王妃莫要妄想晋王会来救你,今日早朝,晋王的脚还未踏进崇元殿,圣上已经下诏,逐晋王归封地,无旨永世不得入京,西枫苑诸人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请王妃跟冯公公前往吧。” 《金陀遗编》: 元昌三年上元节至,皇帝大宴宫中,安年公主忽对诸妃嫔,启念亲母先孝恭皇后早殁,不得见上有天下,乃请为端敏皇后渭水边建祠,以示孝心,诸妃嫔皆附,上深然之,赐百物嘉安年。 上风露立中宵观花火,染风寒,引先孝贤纯仪皇后入梦示移老树,须长数丈,乃见血,上惊醒,哀思先孝贤纯仪皇后,绝宴乐数日,欲罢,安年公主再请建祠,乃择吉日,钦天监定渭水林边,乃移二株老梅,岁及百,掘至根须,果见血,众人皆骇,上惊。四月初十日,上千秋节,北姬宣妃果于流雨殿行刺,幸未得,乃戮尸街头,史称“流雨殿惨案”;上震怒,疑心愈重,寒露,歹人火烧富君街,牵连百姓千余户,乃称富君街焚火案,紫微舍人君莫问吐血病疴,上坐卧不宁,夜召北晋王,屏退左右,夜谈许久,先闻上叹,晋王泣声,后上怒愈加,掷圭于琉璃珠帘外,圭裂。第二日,北晋王方入玄武门,上喝内卫逐北晋王,又下旨遣昌宗以渎职等罪名,押北晋王妃于大理寺,召近臣密议立储,一时人心皆惶,上疾愈深。 【注】 ①轩辕本绪的谥号。 第90章 月冷霜华坠(1) 一只蟑螂爬进了我的口中,使我在睡眠中猛然惊醒。我奋力咳着,才把那只小强给吐出来。 这一日是腊月十五了吧,铁窗外北风呼啸着,肆无忌惮地卷滚着泥泞的雪珠至半空中狂舞一番,一个回风便扑打进窗棂来,让人冻到心里头去。 素盘周围的云裳被吹得干干净净,那皎洁的月光冰冷地透过铁栅栏,正照见我吐出来的那只尚在血痰中苦苦翻身挣扎的小强。 “先生,可是魇着了?”隔壁的小玉被惊醒了,只听得一阵哗啦啦的响声,划破了雪的寂静,想是她拖着手铐,慢慢来至栅栏处,担忧地问道:“先生又咯血了吗?” “无妨,只是呛着了。”我努力在霉臭的破席子上爬将起来,捂着疼痛的胸腹,尽量平静地回复她。心中却暗惊,我的旧伤已经一年多没有复发,难道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反而无法适应艰苦的牢狱生涯了…… 这时,新来的更夫沙哑的声音伴着一更鼓传来,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在铁栅栏外的妖月。不知非白怎么样,这大理寺是皇贵妃的亲卫所把守,果然守备森严。一开始青媚曾经着一个暗人装成更夫不定时来向我报信,非白为了救我长跪在崇元殿前,直到昏厥,可是皇帝不为所动,只派一百精兵将昏迷中的晋王押回晋阳封地,其余元德军被天德军所接收,并派天德军将领左丘团团围住晋阳,不准随意进出。 西枫苑凡会武的侍从、奴婢一律随行,只留下薇薇和小玉来看护我,于飞燕、谢素辉以及他们的部将都被怀疑与流雨殿行刺案有关,一个个都被下了诏狱,审查了近一个月。于飞燕、谢素辉至今仍在诏狱,程东子和姚雪狼被贬为庶人,逐回原地,无旨不准归来。那些战场上存活下来的神谷中人现在应该都同原非白一样在晋阳封地。齐放已经获罪,于明年的秋后斩首。我焚心如火,病势更重。这个更夫为我传来齐放用血书写的一句话,“一片冰心在玉壶。” 虽是齐放的小楷,但是笔迹微抖。听说齐放受了酷刑,只管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也不知道受了什么样的罪。不久,青媚营救不成,自己反倒成了第一个被拘的暗人首领。乔万为了报复青媚,亲自毒打青媚,还故意把青媚关在齐放的隔壁男囚群中,让他看到自己的妻子受苦,这是这个暗人最后给我传递的消息。我当时看了如火蚀心,可是第二日便忽然换了一个新更夫,整整两个月了,再没有一个人看过我或替我传过消息,更别说为我递药了。 我正打算摁死那只小强,然后忍痛再睡,现在无医无药,唯有睡眠自我疗复了。 对面的薇薇也爬将起来,漂亮的脸上有几个红疙瘩,头发上散乱,沾满污油、稻草,看着我惊惧道:“王妃咯血了,定是旧症复发。来人哪。” 她喊出声来,狱卒却没有出现在黑暗的走道里。 “你们这群黑了心的奴才,”薇薇怒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的小眉毛倒竖了,“圣上还未下旨,你们怎么可如此轻慢当朝亲王家眷?” 可是依旧没有人过来。 第91章 月冷霜华坠(2) 小玉冷静地咬牙道:“薇薇,省省力气吧,定是有人暗中下了口谕,大理寺卿朱迎九是皇贵妃的人,定是皇贵妃故意让我们在这最差等的牢里,就是要让我们自生自灭。”她说着说着,一阵气苦。 薇薇也平静下来,摸摸脸上一个被臭虫咬破的疱,泪水涟涟地看了我一会儿,扁嘴哽咽道:“娘娘,薇薇不想死在这么脏的地方,臭虫会把薇薇的脸咬坏的。” 我忍俊不禁,不小心抽动了伤处,便强忍了笑意。心想都这时候了,这个薇薇还这么臭美。小玉也气极反笑道:“是啊,薇薇的脸又香又嫩,怪不得不咬我和先生,看看,都咬成麻饼了。” 薇薇吓得摸了一阵脸,意识到小玉在打趣她,便瞪了一眼小玉,一下子站起来,对着通道口大声喝道:“你们这群小人,别以为现在晋王不在,便能暗中逼死王妃。咱也是宗家义女、旧朝公主、忠勇公的妹子、皇贵妃的亲……反正身份尊贵,你们若怠慢了她,必不得好死。你们这群丧尽天良的,晋王一时半刻回来收拾你们,把你们一个个五马分尸、挫骨扬灰。”说到后面,薇薇越说越利落,几乎用吼的。可能是用毕生力气吼来的,就连隔壁刑室也被她震得停了一停。 然后回答我的只有沉默。隔壁刑室的惨叫声再起,两个身强体壮的女狱卒各提溜个水桶跑了过来,满面鄙夷地往薇薇和小玉身上一泼。腊月本就冰冷透彻,这下无异是雪上加霜,两个小姑娘立时冻得说不出话来,咬牙蜷缩着身子冻得瑟瑟发抖。 我内心一片冰冷的愤怒,冷冷道:“圣上尚未下旨,是谁授意你如此虐待宫眷?” 个子高的那个对我唾了一口,“不要脸的娼妇,还敢自称宫眷,皇上当众宣你下狱,治你里通外国之罪,你还不嫌丢人现眼。” “让你活着,已是客气了。”矮个子的冷笑道:“这是大理寺的死牢,进来了便再没有出去的。西枫苑所有的人都被圈禁了,晋王都被驱京城一千里。你身上又没什么油水可捞,咱们已算客气的了,还敢在这里大声嚷嚷,简直活腻味了。” “你们会为你们所说的这番话付出代价的。”我淡淡说道,忽然胸腹剧痛,一口血痰喷出口。 小玉站起来,大声说道:“圣上还未派人前来审查,你们不请太医为晋王妃医治,莫非是受了某人的指示,你们大理寺杀人灭口?” “大理寺杀人灭口。”薇薇也抖着身子,大声叫着。 那两个妇卒相视冷冷一笑。 我暗自心惊,惨然地苦笑不已,看来锦绣不杀我不罢休啊! 黑暗的走廊深处,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几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我们面前,那两个老资格的妇卒立刻双膝跪倒,面如土色。 当首一个穿着锦衣的太监,后面两个是身着黑底红梅纹样闪缎袍的锦服侍卫,纱帽束发,身材极是高大,腰挂紫玉腰牌,面色冷峻地站在我的牢房前,让我一时错觉是永业三年段月容架着那时还是假冒着原非烟的我引出东营余部。 当首一个我认得,正是冯伟丛。自从史庆陪死后,这孩子仿佛一夜成熟,成了皇帝信任的内侍监。 他冷冷道:“北晋王妃接旨,圣上特宣晋王妃觐见。” 第92章 月冷霜华坠(3) 我努力站起来,勉力道:“臣妇接旨,还请冯大人保我两个侍女,不然她们肯定过不了今晚。” 冯伟丛踮起脚看了一眼落汤鸡的二人,目光在小玉面上快速地流连一番,拧着眉毛想了一分钟,便对那两个妇卒一招手,“这是怎么说的?” 那两个妇卒浑身发着抖,颤声回道:“大人恕罪,只是上头、上头吩咐了,奴婢们也是为了保命。” 冯伟丛声音阴冷地说道:“圣上可是马上要提审钦犯,且给她们换两身干衣服,不得再虐待,圣上若怪罪下来,你们一样掉脑袋,咱家可不管。” 那二人诺诺称是。我立刻被那两个高大的内卫架起。我扭头,小玉和薇薇都冻得抖着身子,她们的视线紧紧跟着我。小玉澄若秋水的眼睛惊恐地看着我,而薇薇哭得梨花带雨,我心中一痛。 我被人装入一台青布大轿,只觉摇摇晃晃中我几欲昏厥。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将我架出了大轿。我透过大雪抬头,只见巍峨的宫殿在大雪中如琼楼玉宇,正殿内有昏黄的烛光透出来,雪花落在殿匾上苍劲有力的三个字:崇元殿。 大殿门口站着的是两个内卫,面生得很,连正眼也不瞧我,只是面色凝重地看着门外,万分警惕。 冯伟丛躬身递上一粒药丸,“还请王妃服用,这是雪芝丸,是圣上的恩典。” 我接过来,只觉一阵扑鼻的芬芳,果然是原家独门秘药灵芝丸,便接过咽下。 这时出来个中年太监,看服色应该比冯伟丛位置更高些,冯伟丛点头哈腰道:“程公公。” 这应该是新任内侍监总管程中和,亦是太祖心腹。冯伟丛对他附耳一番,那人微有异色,快速地进了内殿,然后又出来正要唤我进殿,看了看我几个月没换的衣裳,捂着鼻子皱了皱眉,带着我到西偏殿玉著殿快速地沐浴。 宫人为我换上一件湖色夹袄,系上月白绫裙儿,因乌发落得太多,只好略略梳了一个云苞髻,余发又在脑后编了个大辫子,用一条蓝缎带束了。 那为我梳头的宫女,年略长,长得甚是清秀,梳头的手势极灵巧熟练,可能是动了恻隐之心,也有可能同非白有旧,左右瞧了瞧我,见我一身实在太素色,因我是诏狱的罪妇,又不敢为我戴簪钗,看殿中一角羊脂玉净瓶中正插着数枝红梅,鲜红似火,想是当日鲜采的,便不动声色地折了一朵,轻插我髻边。我向她感激地福了一福,她的眼神闪过一丝慌乱和悲伤,微还一礼,然后恭敬地退到角落。 程中和看了她一眼,开口欲言,又压了下来,只是冷着脸催那宫女扶我跨进内殿。 扑鼻而来是一股温暖芳香,儿臂粗的烛火放着温暖的光泽,柔和地映照着殿内古董器物,半梦半真,时光仿佛一下子凝缓了下来。 眼前是巨幅雪白弹墨的梅花枫叶帷帘,隔开了内外,紫金双螭大熏炉中袅袅浮着苏合香的淡淡白烟,略带着苦辣的芬芳,不紧不慢地悄悄钻进我的鼻间。那苏合香有镇静止痛的左右,微微缓和了我的伤痛,同时掩住了殿内浓重的药味,却掩不住一股诡异而令人畏惧的气息——那是我很熟悉的一种气息,死亡的气息。 第93章 月冷霜华坠(4) 耳边传来嘀嘀嗒嗒的悦耳声音,我的心也静了下来,循声望去,殿内放着一架巨大西洋琉璃钟,那可能是这个时代最大也是最昂贵华丽的自鸣钟了,比于飞燕还要高过一个头。整座钟象牙为面,玛瑙作字,碧玉为托,金做指针,珍珠镶轴,镂雕嵌钻,无所不用其极。 听说旧庭朝早期的五帝轩辕中宗特别喜欢摆弄西洋琉璃钟,他在位极短,不过五个年头,平生罕有什么政绩,最出名的是喜欢收集华美的西洋自鸣钟,在史官那里留下一条最长的纪录便是用了一整船精美的瓷器、绫罗绸缎,从西洋换来了两座巨大的琉璃自鸣钟,中宗扬扬得意地给大的那只取了一个非常响亮的名号:千秋,也就是眼前正在静默地看着我的这只,另一只理论上应该叫“万代”,可是皇帝取名叫“天香”。 天香的个子虽小,可是一生令人感叹,作为赐物流落到原氏,又作为礼物送予明家,在原青江的魔掌中,娇小精致的天香变成了一个史上最不动声色的杀手,明宁夫妇在一个冬夜死在它变调的呼吸中,然后又在抄家途中不知所终。我上次有幸再见天香时,它和它的主人明风卿都差点让我的心脏停跳。 而千秋因为个子实在太大,静静地摆在京都昭明宫的毓宁殿中已近五百年了吧,默默见证了轩辕家族从辉煌到没落,最后被窦英华羞辱篡位的历史。传说做了一辈子傀儡皇帝的轩辕熹宗在临死前,怒喝窦英华,曾用一盏玉杯砸向窦英华,结果误伤了千秋的琉璃罩面,也许这便是天意。 后来窦英华果然篡位成功,顾及这钟名之意,仍着人修复,放在昭明宫。元昌二年,千秋迎来了新主人,经过轩辕氏的同意,作为战利品同窦英华一起被原非白运到长安送给皇帝。 据说刚到长安城的时候,钟面又碎得不成样子,钟摆也已经不动了,金制的摆针、银钟字珍宝等都在混乱中也不知给哪位宫人或是哪方士兵盗走,流落民间,不知所终,而今上原青江也是一个喜欢摆弄自鸣钟的高手,专门乘朝假,亲自花了两天两夜给修好了,如今这座庞然大物,仍然徐徐走着。 晕黄的烛光柔和地透过千秋,折射着彩色琉璃外罩面,绚丽的光斑映在正前方雪白弹墨的墨梅帷帘上,一片魅惑的流金幻紫,好似帷帘上那些沉默的梅花忽然开出彩纹斑斓的容颜来。 穿过帷帘望去,隐有一榻,卧着一个着明黄皇袍的人,应是皇帝,身后站着头戴凤冠的妇人,旁边正站着一个人,皇帝似在写什么东西给那人看。 那人正好掀帘子出来,面色凝重,原来是沈昌宗。他看到了我镇静如常,对我弯腰行礼。 我向他回了礼,然后慢慢地走近,在帷幕前慢慢跪倒在地。 我跪了一会儿,快要昏睡过去时,一个温柔的声音从帘子里传来,我抬起头,有一双柔荑伸来,将我搀扶起来,“木槿来了,快进来吧,主公等候你多时了。” 我抬头,却是没戴面具的瑶姬,她的眼窝青黑,想是几天没有好好睡了。 第94章 月冷霜华坠(5) 不过我的模样估计更差,她看到我这样子,美丽的眼睛藏着一丝不忍,慢慢将我扶了进来。 一个须发微白的黄袍老者,从容优雅地静卧在紫檀木雕云龙纹宝座,一手伸出缂金织锦的袍袖微撑左额,似在静思,龙座边上站着一个倩影,却是轩辕皇后。 此时传来宫人的打更之声,一声又一声,我细细听来,已是二更。 “陛下,北晋王妃到了。”瑶姬扶我站定,紧张地望着皇帝。 皇帝缓缓地睁开了眼,漂亮的丹凤眼看向我,淡定而笑,“木槿来啦,朕等你很久了。” 其实我也等你很久了。我在心里这样说着。 皇帝微摆手,轩辕皇后唤赐座,便屏退左右,只余瑶姬和她二人侍候。 “如今是哪一年了?”皇帝问道。 “回陛下,今年乃是元昌三年,壬戌年,今日乃是腊月初八。”我静静答道。 “哦,时光真快啊,转眼已是新朝三年了。”可能是刚刚睡醒,皇帝有些迷离,“朕还记得,十年以前,朕曾经问过你,你想要什么。” 我惨然叹道:“元昌元年,陛下赐下富君街,了却臣的第三个愿望……富君街之火,臣难辞其咎。” 皇帝笑着微微摇头,“卿能坦然认错,实属难得,不过朕当初赐你富君街,并非为了却你的第三个愿望,只是想试试卿之实力罢了……富君街之火,卿虽渎职,但有奸人背后栽赃陷害,并不损卿之能力及德行。” 我微诧地看着皇帝。 皇帝却又道:“卿心里一定在想,既然朕知道有人栽赃陷害,为何要逐晋王,将你下了大理寺的诏狱?” 我慢慢地点了点头,静待他的下文。 “为什么要回来?”皇帝却话锋一转,轻叹道:“朕其实一直想问卿,为什么要忍受天下所有的骂名和鄙唾,回到晋王身边?朕记得当年在紫栖山庄,朕问你心中所愿,不过泛舟碧波,自由纵横于天下。既然你的所愿与当初无异,为何又要舍弃大理皇室的庇护,抛夫弃女地回来?” 一直以为皇帝会继续讲讲富君街惨案,不想他却只是同我聊起旧事,我微微定了定神,恭敬地开口道:“臣妇斗胆,敢问陛下,若当初陛下有一丝一毫的机会,陛下可是会竭尽所能救出孝贤皇后?” 圣上微怔,旋而慢慢地点头,目光渐渐溢满悲伤,凝重道:“当初,朕抱着梅香的尸首在那紫瞳修罗前坐了整整三日,便是希望能让她再睁开眼睛看看朕,可是……即便今日,如有机会我仍然会想尽办法救回梅香,”他坚定道:“即便这是原氏的诅咒。” 基本上我接触过的所有暗宫的司马氏都说原氏是受过诅咒的魔鬼。瑶姬美丽的身姿果然微微颤抖了一下。 究竟是什么样的诅咒?没有想到连九五之尊的圣上都会相信。 也许是谢夫人的死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中,使他也不得不信了。 “怎么非白没有同你提过吗?”皇帝见我面有疑色,傲然笑道:“轩辕氏总自诩什么神族,我们原氏才是上古神族中最高贵的天帝转世,神族中的神族,我们不过是看在轩辕族曾对我族有恩的分儿上,曲意侍奉,故而先祖留下族训,只奉九世,九世之后,原氏终将取代轩辕而一统天下,可是我们的敌人紫瞳魔族却诅咒我们,永远也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 第95章 月冷霜华坠(6) 那梦中天人对我冷冷的呵斥声在我耳边响起,“诅咒永无解除。” “如果原氏真得不到所爱,那便报应在臣妇身上吧,反正臣妇的名声和身子骨都不怎么样,”我垂目恭敬道,“臣妇一直都这么以为,爱一个人无非便是所爱之人幸福一生。而臣妇所想,也只是希望晋王幸福罢了,他此生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帝后早年不睦,孝贤皇后早逝,圣上后来为天下而奔忙无暇顾及年幼的晋王……晋王的身体,圣上比谁都清楚吧,也当理解臣妇千辛万苦地回来,只是想陪着晋王……平静快乐地过完我们短短的下半生。”说到后来,也是心意沉沉。 不想皇帝却冷冷一笑,“既知他来日无多,何不让他试试坐拥天下的感觉?情爱再美妙,不过是一把摧人心志、毁人进步的钝刀。吾家男儿本当纵横天下,睥睨众生。”他又似想起什么来,带着淡淡的迷惑,和一丝几不可见的残酷,笑道:“所以我有时也感怀命运,也许是梅香的早逝,成就了我放弃一切情爱,去站到天下的最高处。” 我心中一凉,不由冷冷笑道:“敢问陛下,权欲当真如此诱人?使人迷乱至此,甚至看淡了曾以为最重要的爱……” “妇人之见!”他收回迷离的眼,冷厉地打断我道:“双生子诞,龙主九天,这一切皆是天意。当梅香为朕生下非白和非黛的时候,朕就认定非白是朕的继承人,朕毫不犹豫地把非黛过继给青山和阿瑶,连他本名都改了,总算平息了司马莲的叛变。朕没有想到司马莲会毁掉原非白的双腿,那时也一度想把阿遽换回来。可是朕没有想到非白以惊人的毅力活了下来,并且比以往更加冷静睿智,朕那时真的非常欣喜有这么一个刚强的继承人。” 我心中陡然一惊,他既把家族秘辛坦然相告,我果然是没有活着出去的道理。 皇帝却继续说道:“他渐渐长大,同锦绣有了交往,朕那时就想看看他能爱一个女人到什么地步,所以朕故意纳锦绣,是为了锤炼他的心性,”皇帝冷冷一笑,“他不也是垂头丧气了好一阵子?那时做得不错,不但忍下了这口气,不为美色所迷,反而担心因为锦绣会离间我们父子之情,便移祸江东,转而让天下人知道他恩宠于你。” 我的心底凉透,可怜的锦绣,一生费尽心机,为了获得这个男人最大的信任,变成了众矢之的,可是原来……原来这个男人一开始娶她就把她当作一件锤炼儿子心性的工具,皇帝,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男人。 他的凤目清亮逼人,咄咄地看了我一阵,“朕一直在想,你明明没有锦绣的貌美,非烟的慧黠,更没有轩辕氏的权术,朕怎么也料想不到那个孽子,真会对你犯了疯魔。七年拒婚,朕便故意让贤王有机可乘,灭了他一半力量,对你下了格杀令。” “陛下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的儿子呢?” 第96章 月冷霜华坠(7) “就因为朕这些孩子里面,最最喜欢他,连先德宗陛下也总说非白像我年轻时候,”他低头轻抚了一下右手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轻嗤一声,“还真有几分像,为了你这个女人,开始对付他老头子,费尽了心机,牺牲了子嗣,让阿遽帮衬着他,又成全了锦绣,所以换得了锦绣的盟友,助他早日脱得暗宫。更有趣的是你……竟然亦会躲过朕的追杀令,躲过这乱世,好好地活了下来。更想不到你还会回来,还敢回来?!” 原来,非白等我这几年当真没有娶妻,甚至牺牲子嗣,所以赢得了司马遽的信任,我不由心中热浪涌动。 皇帝却重重地哼了几声,圣容略略扭曲起来,烛火剧烈地爆了一下,闪了一下他深深注视我的锋利目光,迫我低下头。 抚着伤口,我尽量淡淡道:“回圣上,臣妇亦料不到会再与晋王团聚。”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管你是一个口蜜腹剑的乱世能臣,抑或是一个一心殉情的贞洁烈妇,”他喘了一下,“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让他爱上你,朕是绝对不会让一个情种登上皇位,即便他侥幸得手,你这个祸胎也绝不能活着与他举案齐眉。” 我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他冷冷道:“为什么?若不是对梅香存有爱意,便不会让宣姜这个贱人有机可乘。” 他的阴狠愤怒让我感到害怕,顿然语塞,竭力道:“这只是一个意外,陛下。” 他断然喝道:“若要雄霸天下,岂容什么意外?朕的下场便是最好的例子。同样的,今日朕能抓你逼他,自然日后会有比朕残酷百倍的敌人来利用你残害他,你活着,便是他身上最大最明显的弱点。 “朕的继承者应该是一个真正完美的君主,一个皇帝若做不到至亲可杀、至爱可抛,他如何能成为一个无坚不摧的君主,他如果做不到,朕便帮他做到,”他对我睥睨地一笑,映了风霜的凤目变得阴狠而偏执,“当年朕为了他,已经杀了古丽雅和朕的一个儿子,还怕杀不了你吗?” 怒火从我心中腾起,“午夜梦回之际,陛下可曾梦到女太皇对您哭泣?她最后被亲生子所弑的悲剧,其实是您一手种下的。” 他一怔,眼中闪过一种狼狈,喃喃道:“古丽雅,可怜的皇女啊。可是朕不后悔,如果往事重来一次,朕还是会这么做。今日里朕既去日无多,便要快一些下手,为大塬朝做好准备。”他的凤目冷若冰霜,冷然道:“朕心意已决。” 皇帝的凤目觑向我,“如果晋王就乖乖待在封地,朕送他一份大礼;若是不然,长安城共十一处城门,你可相信,只要他敢出现在任何一个城门前,朕即刻下令将你处死。” 他轻瞟了一眼轩辕皇后,满意地看着她美丽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因为你死得越凄惨,他的心就会越痛,就会越内疚,就像当初的朕抱着梅香的尸首一样,多么后悔自己没有再强大一些、再缜密一些,却让对手有机可乘,犯下永远不可弥补的错误。唯有带着这些永远无法愈合的创痛,成为一个无情的皇者,才能做到真正的强大。” 更鼓重重地响了起来,敲得人无端地胸闷发疼,我心急如焚。 第97章 月冷霜华坠(8) “木槿不求朕对你手下留情吗?”皇帝平静了下来,眼神充满着玩味。 轩辕皇后为皇帝披上那件大红猩猩毡大氅,微觑我一眼,高深难测。 “不必。”我微欠身。 皇帝睨着我,邪魅地笑道:“莫非是绝望了吗?这可不像是花西夫人。” 我直视着皇帝,不顾伤痛挺起脊梁,维持着最完美的仪容和微笑仰头答道:“圣上乃是真龙降世,文治武功,世所仰止,所谓虎父无犬子,晋王必不负君父所望。” 皇帝口中满是揶揄,“说得倒是好听,卿倒是让朕也好奇起来。一个情根祸胎,难道亦能为女人夺得天下,成就霸业?” “圣上当闻‘秦中踏雪,美而谦润,敏而博闻,智者千里,举世无双’的称号吧!”我轻轻地念了一遍非白的传说。所有人都不由快速地看了我一眼,轩辕皇后微微一怔,面上一红,又低下头去。 皇帝看了我一眼,凤目微凝,我便继续笑道:“正如圣上所想,早年丧母,已然经历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少年时代又经得住被圣上夺去初恋的锤炼。恕臣妇斗胆,臣妇以为晋王不是一般的情种,他身上流着的乃是圣上的热血,同圣上一样,并非那种为爱欲沉沦丧志、烽火失天下的俗流男子。他拥有像先孝贤皇后一样善良无私的心,真心垂怜无数像臣妇一样,在乱世中颠沛流离、无辜受辱的百姓,因而立下鸿鹄之志,拯救天下苍生。臣妇相信晋王既然能花七年的时间令臣妇归来,如今定能再创奇迹。” 皇帝仰头大笑了一阵,直到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众侍一阵手忙脚乱。等他平复下来,他对我淡笑道:“花西夫人的口才真是无懈可击,难怪卿能在这乱世里,千辛万苦地活了下来,果非寻常人家女子,却也堪属我儿。朕许你三个愿望,尚欠一个,朕今日便许你,若他今日里真能创造奇迹,他便是大塬的第二个天子,即便是情根深种,朕也认了。” 他微叩桌几,沈昌宗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脸色苍白的钱宜进,强压满面狂喜的朱迎九。 我心中暗惊:钱宜进乃是东贤王与南嘉郡王门下,朱迎九是锦绣心腹,如此一来,岂非大乱。 他淡笑着不再看我,抬首高声道:“宣太仆寺卿常栽道、右副督察御史原赫德、工部尚书裴溪沛即刻进宫。” 不一会儿,三人匆忙进了宫,一起跪倒在地上,山呼万岁。 这时,程中和面目肃然地捧着一副金簋跨进大殿,走向皇帝。那金簋周身镏金镂雕,九龙狰狞盘旋,锁头乃是其中一条恶龙愤怒的双眼。 皇帝轻轻抚了抚金簋,亲自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幅黄绫绢轴,“在座诸位听旨。” 众人俯身,凝神细听,一片寂静,只有千秋的钟摆声嘀嘀嗒嗒地走着,一片悦耳。 “朕意已决,立第六子汉中王非流为太子。太子年幼,母壮子弱,朕身故后,即刻赐锦皇贵妃代皇后殉葬,晋王妃花氏代瑶姬夫人殉葬,北晋王非白为摄政王,立召回京主持发丧,宁康郡王为辅政王。又及,东贤王仁孝宽和,立遣秦陵为朕永世守孝祈福,安年公主及驸马南嘉郡王遣回封地嘉州,永世不得入京。” 他的话有如晴天霹雳,劈得我无法招架。我完全怔在那里。 第98章 月冷霜华坠(9) 瑶姬明显松了一口气,无限怜悯地看向我,轩辕皇后眼中的恐惧转瞬而逝。 “朕之遗诏,置于这第二百七十六号金簋之中,黑梅内卫沈昌宗、太仆寺卿常栽道、右副督察御史原赫德、左督察御史钱宜进、大理寺卿朱迎九,共为辅政五大臣,辅佐新帝,”他扶着沈昌宗慢慢站了起来,声音不大,可是凤目扫处,众人皆惶然下拜,暗中等待皇帝宣其中一人去接金簋中的遗诏。 不想皇帝又加重语气道:“为吾原氏,为大塬国祚,千秋万代,朕身下之龙座只为原氏最强者所有,不管其生母为何人,不管用何手段,”他嘲笑地看了我一眼,“哪怕让最忠心于朕的兵士反戈一击,哪怕胆敢发动兵变,闯入内帏,谋逆于朕,但凡能拿到玉玺者,才是最狠的真正的原氏家主。” 皇帝的凤目如鹰目犀利,冰冷地盯着我接口道:“亦是这新朝的天子,此乃吾原氏十世家训!” 众人听得又是一愣,略带疑惑地看向皇帝。为何这遗诏前后相悖?明似立汉中王,言下之意却又似盼望有人来篡位?众人渐渐有些转过弯来,明白这金簋大有文章。而我则了悟,圣上所提及的是刚刚同我打的赌。 沈昌宗面色毫无异常,他虽为辅政大臣,其实不过是一个秩序维护者,是这一局竞赛的武力裁判。 皇帝恢复了平静,缓声道:“在座诸位皆是朝中权臣,也是朕认可辅助新君的能臣,朕知道你们每个人心中各有主子,如果你们的主子无能,你们再操心亦是无用,故朕希望尔等三思,这亦是朕为尔等所创的第二次机会。 第99章 月冷霜华坠(10) “谁也不用苛求阻挡,亦不用担心所谓的兄弟相残,若是连自己的兄弟都争不过,何谈在这天下初定、强邻窥视的时局下坐稳江山?”他轻嗤一声,转过身来轻拍沈昌宗的手,笑道:“昌宗且放心,只要天德军的虎符在我手中,便不用担心朕生的这群小兔崽子。先去替朕将汉中王请过来,即日起汉中王就在崇元殿亲自侍朕,以免多生枝节。” 沈昌宗泪流满面,跪地敬诺,走出去布置。 却听外面有轻微的火炮和喊杀之声,皇帝连眼都不抬一下。 沈昌宗却凝着脸折了回来,“禀陛下,东贤王与南嘉郡王伙同龙禁卫里应外合,攻破了长乐门。” 钱宜进目光一亮。皇帝看在眼中,只是冷笑不已,他令冯伟丛将一帮大臣带到偏殿一避。这五人自然争表忠心,要留下来护驾,与圣上共存亡。 皇帝瞟了一眼钱宜进,淡笑不已,“卿等多虑了。”钱宜进讪讪地低下了头。 等左右屏退,皇帝疑惑地想了一会儿,慢慢道:“可打探清楚了?确不是晋王的军队吗?” 沈昌宗道:“确不是,乃是郡王和贤王往崇元殿而来。” “许是晋王这回开窍了。”皇帝对我挑眉,对沈昌宗道:“昌宗留下,还是中和去把汉中王请过来。” 程中和躬身称是,转身出去,行到门口,沈昌宗又叫住他:“记得不要惊动皇贵妃,此时永定公应该正在宫中护驾。” 程中和点头称是,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若圣上现在下旨……”沈昌宗看着原青江,冷冷地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皇帝轻轻摇了摇头,淡淡笑道:“杀鸡焉用宰牛刀,再说了,光潜这个孩子倒没有让我失望。” 这时,程中和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道:“臣没出印日轩便被龙禁卫的叛军堵回来了,南嘉郡王正用戾偶围攻双辉东贵楼,欲擒拿皇贵妃母子。现下宁康郡王护送皇贵妃和汉中王出皇城了,只余永定公正奋勇突围,前来救驾。” 皇帝冷冷一笑,“皇贵妃可真聪明。”凤目瞟向瑶姬,“辅政王实在对皇贵妃太忠心了,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你说对吗?阿瑶!” 瑶姬身躯微颤,目光隐忧地低下头去。 他一扬袖袍,龙袍上的金龙立时狰狞地舞动起来,“传旨下去,宣郡王和贤王即刻卸甲觐见,其余人等静候长乐门,违者论谋逆罪,诛九族。” 话音刚落,却听一人嘲讽道:“太迟了,陛下。” 第100章 清泉悲孽鳞(1) 一个铠甲上全是鲜血的俊美青年站在崇元殿的大门口,众人惊异万分,却见是东贤王原非清。 原非清趾高气扬地走进来,傲慢地单腿略施一礼,“儿臣见过父皇。” 皇帝皱了皱眉,“怎么是你,你妹妹和嘉王呢?” “他们许是在为您做棺椁,毕竟,您缠绵病榻许久了,应该冲一冲才好。” 皇帝哦了一声,“嘉王和安年果然孝顺。” “本王自然孝顺,”原非清哈哈一笑,语气一转道,“可是本王从小就知道您不喜欢我。我和非烟都知道,我们自懂事起,就从不见您到母亲那里去。您好歹抱过非烟,可是您从来就没有抱过我,我终日里看着您的脸色战战兢兢地过日子。” 他的俊脸因仇恨而扭曲起来,“父皇,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你在母亲难产的时候,没有叫大夫,甚至没有产婆,你是活活看着她痛死的。你为什么这么恨她,连带恨着我和妹妹,可却是这样爱那个贱奴谢梅香和那个贱儿子?” 原非清大笑道:“我们小时候只要在没人的地方就盘算着,怎么弄死你,只要你死了,原家和这天下一并都是我们的,再不用看你脸色,总算让我们等到了这一天。” “梅香啊梅香,你总对朕说什么以心换心,宽容为大,朕总笑你东郭先生,不想,”皇帝叹道,“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非清啊,以往朕只觉你有些孬,虽喜好些男风优伶,败德丧志的,尚还对原家有用,不想今日里却只觉是个愚蠢的脓包。 “你可知道孝贤皇后不计前嫌地想办法寻来了产婆,让你们见了你母亲最后一面。”皇帝冷冷道,“孝贤皇后一直照顾你和你妹妹,视同亲生,可是你们却同你们那个娘亲一样永远高高在上,忘恩负义,寡廉鲜耻。” 原非清脸上所有的血色都褪了下去,双手颤抖地握着刀冲上去拼命,沈昌宗轻轻一挡,原非清便跌坐在地上。沈昌宗轻蔑地看着地上的原非清,冷冷道:“贤王放肆。” 原非清冷哼一声,爬起来时却也改了口,冷冷道:“我们的母亲是秦相爷的独生女,从小知书达理,贤良淑德,貌美无双,有哪一点比不上那个谢梅香?您给母后的封号不过孝恭,却给三瘸子他娘大加赞美之词彰显恩宠,什么孝贤纯仪端敏,天下人皆议圣上太失公允。” “你说你母亲知书达理?贤良淑德?”皇帝忽然放声大笑,在场中人皆吓了一大跳,“那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让朕来告诉你,你们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吧,”皇帝的凤目迸出一丝强烈的鄙夷,“你们的母亲同你想的,恰恰相反,既不知书,也不达理,更不懂何谓贤良淑德,她就是一个淫荡的贱人。” “住口。”原非清大吼一声。 皇帝的脸庞充满了锐利的杀气,对着原非清眯起了凤目,“当年的秦相爷位高权重,圣祖不过是一方刺史,朕更是一个小小的五品校尉,如何能入得了秦相爷的青眼?朕同圣祖都很惊讶,相府千金竟肯下嫁地方官之子。过门之后才发现,她进门时就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那个野种便是你!是那个贱人同府中一个长工的私生之子。”皇帝轻蔑地笑了,成功地看到对面的原非清开始崩溃。 第101章 清泉悲孽鳞(2) “当年相府千金所谓下嫁不过是为了遮遮丑。好歹其时朕也算高攀了,只要能平安度日倒也无妨。可是她太不知足,就同你一样,自嫁过来后,处处嚣张跋扈,对公婆无礼,且好妒成性。我那些从小一起随身长大的丫头,一个个被她找借口卖到烟花之所,或配小厮,或残害致死。当年初画的娘亲方生下初画,还没有来得及看初画一眼就被她杖杀了,可怜的初画连一口亲娘的奶水都没喝过。 “你同你那无耻的娘一样,荒淫好色,纵欲无度,好歹你毕竟为原家尚了两位轩辕公主,朕留下你,也算是原家对你的感谢。可是朕不能忍受你的懦弱和愚蠢,你真以为你的好妹子放了永春坊那一场大火,嫁祸给君氏,朕毫不知情吗?” 原非清面露骇色,冯伟丛早已递上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支晶莹玉润的红玉西番莲扇坠子,扇坠子的一角似被烧焦,一片乌焦。原非清面色煞白。 “南嘉郡王向来喜欢红色西番莲,安年为他所有的内衣袖口都用金线钩了朵重瓣西番莲,对吧。”皇帝微微笑道,“你喜欢上那个名旦东哥儿,可又觉得对不起宋明磊,这支扇坠不过是一件你讨心上人喜欢的小玩意儿,却是永春坊陈员外家的传家宝。你逼死人家上下十余口,只剩下一个被打瘸腿的儿子陈贵,就因为郡王说了一句漂亮。” “我没有,”原非清脸一阵红,然后又一阵白,骇然脱口而出,“我是让西营把陈家囤积凤翔的证据给大理寺,可我只是想让大理寺吓唬他们一下,谁知他们这么不禁打呢。” 皇帝不理他,继续说道:“可是宋明磊却嫌沾了人血不吉利,随手扔给别人,你知道给谁了?” “不是赏给初仁了吗?” “说你蠢,你却还不知。他扔给了你的新相好东哥儿了。那东哥儿到处炫耀你们两个兔相公拜倒在他的裙下,你妹妹故意把这事儿传到陈贵耳中,那陈贵便到如意戏班寻仇,连夜一把火烧了如意戏班。可是那把大火倒也奇了,戏班不过在富君街尾,却能借着风势,结果烧了整整一条富君街。” “这、这……想是非烟、非烟她气糊涂了,”原非清结结巴巴道,“可那日正好大风,跟、跟非烟没有关系。” 皇帝冷哼一声,“你知道那富君街上是些什么人?” “不就是皇商君氏的商铺吗?”原非清茫然道,“谁叫那天起了大风呢,也不能全怪非烟哪。” “那些产业里,朕已秘密投了一半的内卫,用来秘密研制武器和调查幽冥教,”皇帝大喝道,“君莫问倒是勤勤恳恳地为百姓和国家谋福利,可是幽冥教却早就下了毒手,害死了这些内卫,偷偷抢走了大半财产,不过是借大火掩盖杀人劫财罢了。” 皇帝微叹:“你的那个好妹子啊,真是……果然女生外向啊。” “这、这,”原非清喃喃道,“全是非烟同光潜两个密定的吗?” 第102章 清泉悲孽鳞(3) “这样既秘密处决了我的武士,又把监管不力的罪名推到君氏身上,皇贵妃又是晋王妃之姐,去年还秘密在君氏投了些私房钱,自然又连了罪,于是朕不得不把君莫问,也就是晋王妃给关了起来,还驱逐了晋王。他做得太隐蔽了,反正追查起来是大理寺所造的冤案,大理寺卿是皇贵妃门下,最后一切还会如了他的意,所谓一箭三雕。 “可笑的是你一点也不知道你的枕边人到底在想什么。你知道宋明磊是谁吗?你知道那东哥儿是谁吗?宋明磊的真名是明煦日,是前明余孽,他到咱们原家是来报仇的,那东哥儿的真名叫明秀,他是明煦日奶娘的儿子。就是因为你盯嘉王盯得太紧了,他只好派明秀来勾引你,引开注意力,这样他就能有机会躲开你,来布置最后的复仇。”皇帝对原非清摇头嗤笑道,“所以我给你取名叫非清,因为你的一生永远是这样糊涂,这样可笑复可怜。” 如果我是原非清,可能会最后再问一个问题:“您老人家既然这么清楚,姓宋的是这么一号冤孽,怎么不把丫的抓起来?” 可是原非清什么也没有问,只是痛苦地大叫一声,冲出门去。殿前人影一闪,穿着鲜血淋漓的黑甲,带着雪夜的森森气息,站在殿前,一把挡住了原非清,“平时在床上这么蛮横,如今却被几句话吓成这样。真没出息,还真像长工的儿子。” 那人正是南嘉郡王宋明磊,他一把把原非清甩在地上,大踏步走进殿来,略施一礼,朗声道:“我再狡诈凶残,却如何能及得上圣上的万分之一?” 皇帝叹道:“光潜过谦了,你苦苦经营这十多年,只是确定能扶植这样的阿斗做皇帝吗?又或者你取而代之?” 宋明磊昂藏的身影在烛火下更显颀长,笑道:“圣上请放心,等圣上归天,臣自然会好好安排。” “你身上有一种气质,是我所有的儿子里都没有的,那就是一种异于常人的阴狠。可奇怪的是人们却只能被你脸上的笑容所魅惑,而丝毫感觉不到你的杀气,那是青舞才有的魅惑。”皇帝笑了,“你果然是青舞的儿子。” 宋明磊叹声道:“圣上果然猜到我的身份了。敢问圣上是何时发现我是明家后人的?” “从你第一天到紫栖山庄起我就起了怀疑。”皇帝笑道,“自从非烟生了重阳后就更确定了,那时朕非常高兴。” 什么意思?我奇道:生了个傻儿子,有什么可庆贺的吗? 宋明磊倒也奇道:“什么意思,以后非烟总是小产,莫非是你偷偷给她下药?” 皇帝笑了笑,淡淡反问道:“你既明知非烟是仇人之女,倒也愿意她为你生儿育女?” 宋明磊冷哼一声,“非烟是非烟,她是我明家媳妇,早不是你们原家人了。我的身份,我所做的一切,她都知道,亦无条件地站在我的身边。我倒是很好奇,你既然一直知道,为何不杀了我?还看着你的一双儿女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上?” 皇帝那双明亮的凤目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他没有回答他,反而继续问道:“朕也很好奇,你既是明家后人,这十余年来,多的是机会杀朕,为何却不见你动手?” 第103章 清泉悲孽鳞(4) 我一愣,众人一愣。宋明磊也一愣,似乎想不到他会这么说,沉声道:“天下未定,如何动手,自是皇位归一,明氏才出手,这样便水到渠成,我明氏成就伟业。” “朕认为这不是理由,”皇帝好整以暇地淡笑道,“你迟迟不反,是因为你心中对朕钦佩有加,视朕如父。” 不想那宋明磊也没有反对,俊容挂着冷笑,思考了一会儿,缓声嘲讽道:“圣上虽害得我家破人亡,确然,文治武功,亘古未有,是百年难得的奇才,确实可揽天下宗器。” 是我的错觉吗?这时的空气里竟然洋溢着一种奇异的融合气氛,好像两个惺惺相惜的对手在互剖心思,甚至有点像父子俩或是师徒俩在唠家常。说实话,就连非白同圣上在一起都没有这么融洽的感觉。我偷看原非清,他也是一脸茫然。 皇帝仰天大笑一番,“能得郡王肺腑之言,朕心中甚是欣喜。让朕来告诉郡王一个秘密吧,其实,你确实是朕的亲骨肉。” 宋明磊睁大了朗目,噎在那里半日,半晌大声喝道:“胡说,我乃前朝一等世袭忠靖公、骠骑将军明宁之孙,明煦日,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原家之子皆有异能,我们可以唤人入梦。这十余年来,光潜经常召我入梦长谈。”皇帝笑道:“你昨天不是还召我入梦对弈吗?” 宋明磊皱眉道:“想是圣上病糊涂了,要么就是死到临头,可是说胡话呢。” “傻孩子,明氏、司马氏、轩辕氏同我原氏皆为上古神族,我们四大家族皆因在凡间通婚过久,所以神族异禀皆尽消退,但并不意味着就完全消失了。”原青江倒没有生气,只是冷冷道:“轩辕氏可探知世间所有的信息,因为他们能懂兽语,可同禽兽交流;司马氏传说中是天宫的创建人,最擅建筑、奇门遁甲;明氏原来是天界的战神,九天箭神,例无虚发,最擅打破结界,是以他们的血可以打破任何一扇大门;我原氏是天帝一族,乃万神之首,最擅神通,我们可以预知未来。那所谓的三十二字真言,便是原氏天神先祖一代的预言,至今我们无法预知未来,但仍可以进入梦中,亦可以呼唤灵魂。” “甚荒唐,”宋明磊微退一步,面色微白,快速瞪向原非清,“昨儿个的梦,是你告诉他了吧。” 原非清茫然地摇了摇头。 宋明磊怒极反笑,“真是笑话,那我岂不是你同你亲妹乱伦之子,然后你还会看着我同你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妹子生儿育女?” 我的脑中一下子闪现出重阳痴傻的笑容。宋明磊似乎也想到了,他的笑容瞬间冻结,我们所有人的胆开始寒起来。 “说实话,”皇帝长叹一声,“朕确实不知非烟是不是我亲生女儿,谁叫她有个淫贱的娘。可她是个好孩子,我把她视若亲生,”皇帝鄙视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原非清,“这孩子无论容工谋略,都比她哥哥强上百倍。” 皇帝不无冷酷地淡淡道:“自从你同非烟生了重阳,后来又有过两个孩子,可是都未满月便夭折了,我便让初仁在非烟的补药中下了红花,所以非烟才会一直流产,后来也便没法再怀孩子了。” 第104章 清泉悲孽鳞(5) “住口!”宋明磊用尽全身力气大喝一声,“老贼信口雌黄,你若知道我同非烟……我同非烟……你为什么那时不杀了我,或是把我们分开?” 皇帝傲然一笑,“世俗之见。也许我同青舞不能在一起,既然我能爱青舞,凭什么你不能爱非烟?即便青舞是我亲妹,可是我俩真心相爱,即便血缘相通又如何,我原氏世代信奉女娲,先祖天帝亦是女娲与其兄长所生的神子,也是这人间万俗之始,可见真爱本身,如何有错!” 原来如此。难怪宋明磊明明犯了这么多过错,圣上却一心留他在身边,其实他心中早已知道这是他同亲妹的孽子。可是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宋明磊,如果明风卿已经发现了原青江兄妹的奸情,难道没有想过宋明磊可能是原氏血脉?不知道也便罢了,如果知道了,那宋明磊岂不是明风卿报仇的一颗棋子? “你很出乎我的意料,”皇帝看着宋明磊,毫不理会宋明磊的眼神已经开始有些散乱,“你的才智倒是同非白不相上下,在外吃了这许多苦,却能爬到今天这个地位,同我年轻时候一样勇敢无敌。 “其实你才是最合适的继承人,只可惜……”皇帝满是垂怜道,“你无法生出正常的孩子,这便是为什么我没有办法让你成为我的继承人。谁叫你毕竟是我同青舞的孽子。” “你他妈的是个疯子!”宋明磊发疯似的大喊起来,举起双戟,向皇帝砍去。 皇帝只是万分怜悯地看着他,微带一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因为他知道身侧的沈昌宗早就抽出了那把长剑。 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力气,拼着命地跑过来,紧紧抱住了宋明磊的腰,大声道:“二哥,不要啊!”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做,我也没有想到。我也已经很久没有叫宋明磊二哥了。宋明磊快速地低头看向我,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理智渐渐地在他的眼神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狂乱和恐惧,如同被逼到死角的野兽一般。这种眼神,很久以前我见过,原青舞就是带着这种歇斯底里的眼神回到了原家,可是接下去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 他欲再向前冲去,我更加紧地抱紧了他,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大声对他说道:“二哥,不要这样,不要背上弑父的罪名,永沉地狱。不要这样折磨自己,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父母,这根本不是你的错,可是你可以选择自己以后的路。” 宋明磊看着我停了一秒钟,就这一秒钟,瑶姬忽然左手一挥,射出一支银针,宋明磊一侧头,没射中,击落了头盔,他满头长发一下子散了下来。他仿佛是一只受伤的兽,大吼一声,一下子甩开了我,将左手的画戟使劲向皇帝扔去,咄的一声钉在皇帝的耳边,那九龙御座被劈掉一角。 皇帝的胡须微微被风带过,人却纹丝不动,慢慢地睁开凤目,带着无限的悲辛看着宋明磊。 瑶姬冷冷一笑,“这个弑父的孽子,果然是那个贱人的儿子。” 这时,殿外杀声震天。有一队军官跑了进来,领头那个,我见过,是宋明磊的心腹——龙禁卫二等将军王四秀。那人跪下道:“禀主公,大军现被阻在长乐门外,请主公示下。” 第105章 清泉悲孽鳞(6) 宋明磊从嘴里狠狠地迸出一个字:“杀!” 那个王四秀,立刻吹起进攻号角,远远地传来厮杀之声。 原非清弓着背挪过来,满面汗水混着泪水,胆寒地依到宋明磊身边,仓皇地东看西看,怯生生道:“磊,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呀?” 宋明磊一下转过头来,脸上漾起一种奇怪的笑容,轻轻抚上他的脸,邪魅地说道:“当然是杀了原青江,然后扶你登上帝位呀。” 他好像忽然醒过来一样,眼神狂乱地快步走向我,一下子拎起我,对我狰狞道:“然后我要把原氏中人一个一个杀光。四妹,我会踩着原非白的尸首让你成为我的女人,对,就这样,这样就能报大仇了。” 他疯狂的大笑声回荡在崇元殿中,令人无端地感到毛骨悚然。 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够轻易得解啊? 难道,仇恨终将以仇恨来终结吗? “来人,放箭!”宋明磊收了笑声,一指皇帝,立时从殿外闯入一队弓箭手,他厉声喝道:“谁杀了原青江,封侯拜将,黄金万两,一生荣华。” 贪婪的目光从那些士兵的眼中闪起,他们架起长箭,一拨儿一拨儿起射,内卫中早就跃出数十名好手,挡住利箭。眼看宋明磊的士兵一个一个摔了下去,宋明磊从袖中取出一支小笛,轻轻吹起,立时,那些倒下的士兵一个一个再站起来,然后不要命地向内卫高手们扑去。 殿外不停涌进士兵来护驾,可是却被那些活死人偶一个一个活活撕裂,惨叫声不绝于耳。皇帝凝着脸,岿然不动地坐得笔直,无惧而肃然地看着宋明磊,仿佛那御座扶手上巍然屹立的金龙。 宋明磊的军队联合一部分龙禁卫,冲破了长乐门,闯进大殿。而沈昌宗也不停地吹起号角,呼唤侧殿的军队。不停有死士冲过来刺杀皇帝,可是未到近前就被内卫一一杀死。沈昌宗和瑶姬出手狠辣,根本无人可近皇帝十步之内。 轩辕皇后本就是一介弱质,如何见识过这等阵仗,吓得花容失色,滑跌在皇帝脚边,几欲昏死,冯伟丛的小细胳膊勉强地双手举剑,身体不停地抖着,红着眼满含恐惧地瞪着大殿中央,疯狂大叫着。 可是越来越多的士兵红着眼冲进内殿,有天德军的,也有麟德军和龙禁卫的,死尸也越来越多,残肢断臂堆满了华贵的金砖。崇元殿渐渐血流成河,鲜血泼溅在四壁,那墨梅帷帘,最后被无情地撕破了,香炉被乱箭射倒,滚到染血金砖上,那早已燃尽的苏合香,在空气中残存着,混合着血腥气弥漫在大殿中,令人几欲作呕。一切美好和奢华的表象全被暴力所毁灭,只剩下野蛮的杀戮。 宋明磊不时地看殿外,似乎在等什么人过来。 皇帝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对宋明磊冷笑道:“光潜是在等明风卿的接应吧。” 宋明磊转过脸来。 皇帝轻轻摇了摇头,叹道:“傻孩子,她就是想看我原氏父子相残啊,她根本不像你还想着为明氏问鼎天下,她只不过想要复仇,可是真正的仇恨如何轻易得解呀。” 第106章 清泉悲孽鳞(7) 皇帝哀伤地叹道,流泻着悲伤,“你在明家长大,难道不知道明风卿是什么样的一个疯子?她把花木槿的眼睛变成紫色,就是想让非白杀了自己心爱的人。她想让你杀了我之后,她才会过来告诉你真相,你非死即疯,傻孩子啊。” 宋明磊双目赤红,从喉中发出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愤怒而绝望的吼声,他从死尸堆中取出一把弓箭,使上功力射向皇帝。那支箭躲过了所有防卫,眼看要射到圣上身上,程中和大叫着护驾,舍身扑上,替圣上硬生生地挡了这一箭,死不瞑目。 皇帝冷着脸把程中和的尸体推开。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阵巨大的炮响传来,殿外杀声震天,外面有武士大叫:“主公,有一支人马杀进来,没挂旗号。” 没有人知道那个武士是哪一方的,也没有人再有精力去与他详证。 宋明磊却精神一振,叫道:“老贼,是姑姑来接应我了。你说的全是一派胡言,我是明家后人,不是你卑鄙无耻的原家人。” 这时有一人大叫:“晋王护驾,降者不死。” 这个声音很奇怪,不是从殿外,也不是从天上,却好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就在这时,那只巨大的琉璃钟后忽然跃出数人,身穿麻制紧身衣,皆戴着面具。殿中一片混乱,那些戴面具的人奔向宋明磊的人偶士兵,数人合力将那些人偶砍成数断,彻底消灭。 有个白面具欺近我,一下子从宋明磊手上夺下我。 宋明磊发疯似的砍向那白面具,那人轻松躲开,冷冷道:“孽子投降,可赏你全尸。” 我听出来是司马遽。 宋明磊厉声喝道:“暗宫中人一向有古训,只管地下守陵,不管上面原氏之事,你们来作甚?” 这时杀声更近了,有一人声如洪钟,如雷贯耳,“晋王护驾,降者不死。” 是大哥的声音,他不停地喊着。同暗宫所宣完全一致,只此八字,可见是事先商定里应外合。我精神一振。而皇帝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变化,他充满诧异地站了起来,看了一眼瑶姬,瑶姬也不说话,只对着圣上傲然一笑。 皇帝伸长了脖子看向快要被尸首淹没的殿门口,“非白?” 这时,外面惨叫声不绝于耳,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崇元殿的一溜大门被炸得粉碎,整个大殿都震了几震,所有人被震倒了。头顶数片瓦片坠落,皇帝也跌倒在龙座上。轩辕皇后大声尖叫着。沈昌宗和瑶姬都飞身扑到皇帝身边保护他,更多瓦尘碎粒落到众人头上,那句满含警告的声音却伴着火炮声更近了,“晋王护驾,降者不死。” 不久,大殿外出现了一队铁骑,我们的目光穿过烟尘,落到殿门外的广场上。却见扛旗手高高扬起一杆黑色绲金边的大旗,笔画遒劲地勾勒着一个金边黑底的“晋”字,为首二人端坐马上,无论人或马皆满身浴血。一人须发如刚针,强壮如战神;另一人如天人下凡,光芒耀眼,正是于飞燕和原非白。我精神一振,非白来救我了。 非白与于飞燕杀到近前,崇元殿门早已被炸得空空如也,轻易地看到殿内境况。似乎他们都看到了我,于飞燕继续大叫:“降者不死,晋王护驾。” 第107章 清泉悲孽鳞(8) 可是这一次,他的秩序略微颠倒。司马遽立刻抱紧我,滚到千秋琉璃钟后,对着瑶姬喊一声:“铜墙阵护驾。” 瑶姬和沈昌宗立刻回过神来,把皇帝架到龙座后。瑶姬快速扭动龙头,龙座立刻陷入一尺,瑶姬同沈昌宗捡起死去内卫的高大盾牌,挡住皇帝,高呼:“铜墙阵护驾。” 暗宫中人和那些内卫非常有默契地捡起死去同伴手中的铜盾拼成一个牢固安全的半圆状的铜墙铁壁。 几乎在同时,窗外的流矢如密集的蜂群一般射了进来。 千秋还是难逃宫变的命运,琉璃钟面再一次破碎殆尽,可是靠墙背后那块精钢却救了我和司马遽的命。 耳边惨叫声不绝于耳,无数血腥的液体在空中四溅。任司马遽保护得我再周全,亦有几滴溅到我的脸上,我只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冷。 我从司马遽的手臂缝隙中看到,原非清本能地扑向宋明磊,想替他挡一箭。他可能没有想到射进来的是如此密集的流矢群,他看向宋明磊的眼神中流露着浓重的哀凄和绝望。 宋明磊动容地颤声道:“清。” 可是仅仅一瞬间,宋明磊的眼神已经转为一片空白和冷酷,他猫下腰,反手抓紧原非清挡在身前做挡箭牌,不再看他的表情,不再关心他的死活,任由他变成了一只浑身插满箭矢的刺猬。原非清眦目张裂,痛苦地吐着血沫,长长地滴在宋明磊的头上身上。 此时此刻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情是怎么样的。渐渐地,流矢把他的脑袋也射烂,最后掉下去,连他的表情也看不到了。再后来,一堆中箭的尸体压倒在他们身上,有天德军的,也有麟德军的。 不知过了多久,流矢渐息,我的耳边传来于飞燕翻来覆去喊的那句:“降者不死,晋王护驾。” 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在风啸鹤唳的大雪夜中难听而刺耳地回荡着。 司马遽的面具掉下来,露出痛苦的刀疤脸,左肩汩汩地流着血,正中了一箭。 我飞快地拔出箭羽,撕下衣服下摆,快速地将他左肩包扎了一下。当然,我的手艺一直不怎么样,包得极其难看,难得他也不见怪,只是对我微微一笑,那笑中竟满是温暖。他往我手中塞入一把耀眼的匕首,是我那久违的酬情。他低声说道:“躲在这里,先别出来。” 他紧握长剑,走到插满箭羽的尸堆场中,再三确定没有人活下来,才向殿外大叫道:“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他连呼三声天下太平,想是暗号。立刻有人破门而入,头前走着两个英雄,正是血溅满身的原非白和于飞燕,身后跟着姚雪狼、程东子、青媚、金灿子、银奔,还有久违的齐放。我心头大振。 众人踩在遍地厚厚的尸堆中,警惕地检视四周,姚雪狼指着元德军快速地把尸体抬出大殿外,不久清出正中的一条道来。原非白跪在血腥的中道,对着半圆的铜墙阵大声叫道:“北晋王护驾来迟,请圣上恕罪。” 进屋的众人立时跟着非白,俯首安静地跪在尸堆中,无人敢抬起头来。 无人应声,原非白同众人跪启:“北晋王护驾来迟,请圣上恕罪。” 第108章 清泉悲孽鳞(9) 直到第三次高呼后,终于,铜墙撤去,瑶姬和沈昌宗维持着保护的姿势,慢慢退了开去,二人皆浑身是血。轩辕皇后早已昏倒在原青江的脚边,人事不省。皇帝仍是安坐的样子,灰白的头发微有一丝毛糙,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眼神悲凄。他看了看眼前的景色,喃喃道:“青舞。” 原非白再次大声叫道:“北晋王护驾来迟,请圣上恕罪。” 皇帝的目光终于有了聚焦,他看了非白半晌,嘴边绽开了一丝飘忽的笑意,“十年前,你亲手用流矢阵杀了你姑母,真想不到啊,如今还是用这流矢阵,杀了你姑母唯一的骨肉。” 原非白抬起脸来,肃然大声道:“南嘉郡王本是前明余孽,潜伏朝中二十余载,伙同皇兄、皇姐联合龙禁卫叛党进攻紫栖宫谋逆不轨,刺杀圣上,又暗通幽冥邪教,火攻东贵楼,欲弑杀皇贵妃及汉中王,罪当凌迟,断不可恕。” 皇帝却在那里一个劲地冷笑,慢慢靠着沈昌宗和瑶姬走下宝座,来到原非白面前,忽然扬起手,狠狠扇了非白一个耳光。皇帝体力不支,倒也没打重,几个淡淡的印子留在非白脸上,自己却靠在沈昌宗身上喘息不已。 沈昌宗和瑶姬都叫着:“圣上息怒。” “儿臣理解父皇思念姑母之心。”非白淡淡笑着,那凤目凌厉地看向皇帝,放声喝道:“可是父皇难道忘记了姑母和幽冥教是怎么样残害母后、残害儿臣、残害四弟、火烧富君街、残害天下百姓的吗?” 如当头棒喝,皇帝的眼中一片震怒,大声喝道:“你这忤逆的竖子,你住口。” 除了非白,众人再一次惶然伏倒。 就在这时,尸体中有一人忽然跃起,那人如从血池中捞出一般,沾血的长发如瀑迎风逆飞,一双墨瞳如恶鬼狠戾,手持一把方天画戟,高高劈向皇帝。原非白离皇帝最近,立时扑倒皇帝。同时沈昌宗向那人跃起攻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点拖沓。可是那人的速度却快得不可思议,忽地改了方向,闪电般地落到我的面前。 “二弟。” 我听到于飞燕凄厉的喊声,非白和司马遽向我奔来,可是那人已经一把拉起我,滚入暗宫中人出来的入口。 我的脸贴在冰冷的岩壁上,胸腹受到撞击疼痛欲裂,我爬将起来,发现对面坐着一人。那人满身满脸都是血,已经分不出五官了,只露出那双天狼星般的墨瞳,仍然明亮,此时却有些绝望的散乱。他在对面略显呆滞地瞪着我。 宋明磊竟然没有死?! 我暗中握紧怀中的酬情,刚刚坐稳,宋明磊却忽然伏低身体,将那张血脸凑过来,对我咧开一丝奇怪的弧度,露出洁白的牙,像鬼一样恐怖。我吓得轻叫一声,向后一退。 可是,他的语气有些欢快道:“四妹,二哥送你的木槿花银簪呢?” 忽地,他又皱眉道:“四妹真小气,二哥那么饿,怎么只给二哥烙两张饼呢,还不如碧莹好呢。” 我一怔,不及我回复,他又自顾自说下去:“二哥明白了,你这丫头古怪得很,不喜欢钗啊簪的,不如让二哥带你去摘胭脂梅好吗?气死那个原非白。” 然后他便在那里左右微微摇晃着,神经质地笑了半天,“还是你的主意好,气死那原非白。” 第109章 清泉悲孽鳞(10) 命运似乎总在无情地轮回。十年前,他疯狂的母亲把我打伤拖入地宫时,也是这样的情状。我心中一片难受,尽量柔声道:“二哥带我上去吧,木槿给你多烙几张饼,多放些雪花洋糖和牛乳好吗?木槿知道二哥喜欢吃甜食。” 他忽然停止了疯笑,闪电般地向我挥手。我以为他要杀我,一猫腰,可是他的手却停在我的发际,只是把我发上的那朵红梅摘了下来。他死命地盯着那朵红梅,眼神渐渐聚焦了起来。他似是想起了所发生的事情,那朵红梅在他手中被揉碎了。 他看着那朵捻烂的红梅花自语道:“他虽被逐出了长安,虽被收缴了元德军的虎符,可是以他的谋略,也应该算到所有的一切,可是为什么不早动手呢?为什么一定要等我逼宫之日才杀回长安呢?”他慢慢抬起头,用一种非常乖戾的语气说道:“因为他要让我亲手杀死原非流,坐收渔翁之利,这样便帮他除去了最大的敌手,然后便可以勤王的名义杀回长安,再以谋逆之罪杀了我还有贤王兄妹。这样名正言顺,多么完美,多么无懈可击,四妹,你果然选了一个亲亲好丈夫啊。” 我鼓起勇气道:“二哥,一切都结束了,跟我走出这个暗道吧,然后自由自在地活着。” 宋明磊却仰天哈哈一笑,“你真天真。其实我很久以前就想过,我究竟是不是明家后人,哪里有人会把自家的独苗放在虎穴狼窝中受苦?现在想来,想必明家人其实早就知道我的身世了,不然他们不会这样绝情地抛下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也许明家后人另有其人。” 他的冷笑慢慢化为一种无奈的悲凄,“原青江说得没错。明风卿也是个疯子,她就是要我亲手杀了原青江,弑杀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样即使我得手了,他们再告诉我真相,想必我也非死即疯。” 他颓然地倒在地上,眼睛又散乱起来,抱着画戟盘腿坐在地上,又开始无意识地摇晃起来,时不时地低头看看自己满手的鲜血,用一种很奇怪的疑惑的语气道:“咦?!为什么我手上全是血?我究竟杀了多少人?四妹,我究竟是谁呢?如果我真是乱伦的孽障,为什么老天爷没用天雷把我劈死呢?” 我只觉万分悲恸,正要开口,却听有人用洪钟一般的声音说道:“让大哥来告诉你,你是小五义中排行老二的宋明磊。” 于飞燕出现在甬道边上,旁边站着仗剑的司马遽。宋明磊又紧张起来,紧握画戟,警惕地瞪着二人。 “二弟莫惊,我是结拜小五义的老大,你还记得吗?你看,我把武器全卸下了,不会伤你的。”于飞燕当着宋明磊的面,真的把手上的武器全部解下,又脱了铠甲,大冬天的只着单衣,这才大步上前,走近宋明磊,肃然道:“老二,每个人都有选择命运的权利,过往种种皆已烟消云散。就听四妹的,远走高飞,再不要回这伤心之地,从头为自个儿好好活一回吧。” 宋明磊怔住了,手中的画戟略略放低。 第110章 清泉悲孽鳞(11) “二哥可还记得,当年陪我冲下山去的话吗?”我握着宋明磊的手,诚挚道:“忘掉所谓的国仇家恨,离开长安,离开这万恶的原家,离开一切的一切,去过那自由自在的生活,你一直向往的生活。当初你说过的,这一路走来,没有人给过你任何机会来选择,如今,二哥,就让四妹带你离开这个乱世,去过那世外桃源的生活。” 宋明磊的眼中升起一阵深深的疑惑。 我握紧他的双手,对他笑道:“不记得啦,你那时还对我说过,无论怎么样,都不要遵守结拜时的誓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勇敢地活下去。今天,四妹再把这句话回赠给二哥,可好?” “二哥放心,”我一指司马遽,“司马宫主是我的朋友,他会帮我们的。” 司马遽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看看这情形,古怪地对我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撇了撇嘴,哼了一声,表示同意,然后生气地别过脑袋不看我们。 于飞燕给跟随而来的姚雪狼使了一个眼色,立时姚雪狼命人在甬道深处把关。 于飞燕上前一步,抓住宋明磊的双肩道:“老二,全妥了,我现在便以追捕你为名,且请这位司马兄弟带我们遁出暗宫,然后直接出长安。你不用担心弟妹和重阳,我们到时再想办法把他们接应出来便是,你可去桃花源神谷,亦可前往黔中教书。” 宋明磊浑身血腥,他就站在那里,有些傻气地怀抱着画戟,怔怔地看着我,眼神充满了震惊和感动。 我趁热打铁,拿手卷了卷方才战斗中撕破的袖子,轻轻地为他抹了一把脸,露出他清俊的五官来。我握住他的手,鼓劲道:“大哥说得对,昨日种种皆已死去,一切皆是过眼云烟,现在放下屠刀还来得及的。咱们先去黔中,君家寨中尚缺几个先生,二哥一定是个好先生的。” 当的一声,宋明磊丢下了手中血腥的画戟,他的眼中柔和了下来,竟闪出一丝光芒来,“四妹,我……”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到一阵重阳的哭声,宋明磊那天狼星一般的双目立时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只听非白在外面冷冷高叫道:“还请郡王放了晋王妃,不然世子性命难保。” 暗宫的空气永远是这样闷浊,混合着血腥气,总是带着这样一股子腐烂的味道,无论多少年以后,只要一想起我那可怜的二哥,我的鼻间永远是这股味道。 我对着甬道大声喊道:“非白莫要冲动啊!千万不要伤了重阳,二哥同意交换,他不会伤我的!”我取出酬情,交到宋明磊面前,对他鼓励地柔笑道:“二哥勿惊,你用这把酬情假意劫持,然后用我同非白交换重阳,再逃出生天,一会儿便有人接……” 我话音未落,宋明磊已冷着脸向我伸出手来。我以为他会用酬情来假意挟持我,所以我也没有用力。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只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然后直直地把酬情送进了他的胸膛。 我的酬情果然是惊世利器,穿过宋明磊的光明宝甲之时,只听到刺耳的金属切割之声。鲜血涌出他的胸膛,如胭脂梅一般火红灿烂地盛开,一片触目的悲壮,迅速喷溅到我的裙上,还有我的脸上。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觉有人在我的心上重重地钝击。 第111章 清泉悲孽鳞(12) 宋明磊另一只手颤抖地伸过来,将呆若木鸡的我搂进怀中,他慢慢倾倒在我的身上,温暖的呼吸拂在我的耳边。 那时,他的声音真的非常非常轻柔,“四妹……” 于飞燕大吼着过来接住宋明磊慢慢下滑的身体。宋明磊却对着我们笑了起来。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笑得这样轻松、这样快活、这样无拘无束了,好像人世间所有的烦恼都离他而去。 我来到他身边,放声痛哭的时候,宋明磊弯起食指做了一个九字。我们都明白他是担心重阳,我使劲地点着头,“二哥放心。” 于飞燕虎目含泪,颤声道:“老二,你……糊涂啊。” “多谢大哥……四妹,”宋明磊虚弱地笑道,“不用难过……这样很……好,请恕、请恕……我先走一步了。” 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瞳孔开始放大。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听不清楚,便抽泣着低下头,贴近他的口,才听到他艰难地说道:“不是……我……你真傻,总分不清……” 我抽泣着暗想,什么分不清? 他又轻轻地说了几个字,可是整句还未说全,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他的气息已经消失在我的耳边。我抬起脸,他的嘴边正带着一朵微笑,微睁着那双天狼星一般的墨瞳,极温柔地看着我,平静地离开了这个残酷的人世。 于飞燕紧紧抱着我们,虎躯微震,来来去去地哀声唤着同一句话:“二弟,你糊涂啊!” 这一夜的雪很大,就像永业三年的除夕夜那晚,我们在德馨居一起包饺子过年。那天料不到会有这么多贵客,我同碧莹准备的萝卜馅不够了,我正愁着,不想宋明磊伸出一只修长的手,用昆剧腔说道:“诸位兄弟姐妹勿忧,待我变将出来。” 于飞燕用秦腔问道:“贤弟咋弄?” 第112章 清泉悲孽鳞(13) 我们都搞笑地用陕西话和着,“咋弄嘛。” 宋明磊就昂头挺胸出去了。我们一帮子人挤到小破窗户口使劲看着,却见他大大方方地走到我和碧莹堆的那个大雪人面前,把那充当眼睛的两只大青萝卜和装鼻子的大红萝卜都拔了下来,笑呵呵地往回走。我们一大帮子人看着他带着一身风雪走进来,大声地哦了起来。 后来我们一起品评着各人包的饺子,于飞燕的山东饺子个儿最大,将来必位极人臣;碧莹的饺子最端正规矩,将来必定嫁个好人家;锦绣的饺子很大气,将来前途无量了。大家看着我那歪歪扭扭、奇形怪状的饺子,光呆看不乐。最后我们反复围观着几只从未见过的极精致的莲花饺子,啧啧赞叹不已。 那时的我还没机会见识这一世惊心动魄的西番莲,只是蹲下来,凑近了平视着那只绝美的饺子,唏嘘道:“二哥,你包的饺子可太漂亮了,怎么就跟佛祖跟前的莲花似的?” 他很少同我们开玩笑,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他难得地挑了挑眉,极优雅地先向我们欠了欠身,看着我的眼神也是这样的温柔,口中极严肃地抱拳道:“照四妹的说法,不捧场不行。” 那年的雪可真大,早上才扫的雪,一会儿就没到了门槛,那没鼻子没眼睛的大雪人的枯丫手上也堆满了雪,可我们在暖融融的德馨居里都笑得东倒西歪的。 元昌三年,那场百年难遇的大风雪,就数腊月初八这一夜的最大,冻死了京郊很多不及安置的流亡百姓。北风凄厉地怒啸着,卷滚着风雪扬至半天,崇元殿几被雪雾淹没。等到非白带着重阳冲进来时,我和于飞燕紧紧抱着宋明磊的尸首,哭得几欲断肠。 第113章 白虎赤腾霞(1) 元昌三年,大塬朝太祖秘密立储。 这一举措,本意是为了抑制那些皇室人员的争位,避免历史上屡屡出现的外戚干政、大臣擅权的重演,避免父子兄弟之间骨肉相残,进而招致国家动乱的悲剧,以期最高权力的顺利过渡。可是没有人想到,圣祖皇帝的秘密建储,其实恰恰为了鼓励骨肉相残,只为了找到一个所谓心智权谋皆最为强大的继承者,如同民间残忍的养獒一般,十狗唯有残酷竞争后,唯一生存下来的才是最厉害的獒犬。这不得不说是一个最变态、最残酷的家族,而我很不幸地正是嫁给了这个家族中的一员。 幸运的是我的丈夫是这最后的胜者,唯一存活的獒犬。 不明底细的史官却饱含同情,把元昌四年腊月初八这天发生的政变记录下来,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地,把大塬朝这场最著名的政变称作“崇元殿之变”。 当然包括我在内,谁也没有想到,那个曾处于最弱地位的北晋王呼啦啦地来了个回马枪,成为了这最后一只魔鬼獒。 原非白带着伤心过度的我回到崇元殿时,殿内已清扫一空,都换上了最新的摆设。原来那个紫金双螭大熏炉被射得面目全非,换上了一个银托碧玉麒麟大熏炉,重又放上苏合香,原来弹墨帷帘的位置被换成了一幅黄水晶帘子。 被关在印日轩的那五位辅政大臣也送回崇元殿内,一路之上,所经之处,皆是血溅宫殿,满阶死尸。五人都是文官,不免胆战心惊,腿脚发软,进崇元殿时五人皆面如土色。 皇帝看了看缩在我怀中吓傻的重阳,不觉凤目隐痛,“安年怎么样了?” 非白跪地俯首道:“为引开追兵,锦皇贵妃同宁康郡王兵分两路,安年公主随东贤王、南嘉郡王谋反,专事击杀锦皇贵妃,幸被臣所救,皇贵妃如今已平安回到东贵楼中。只是宁康郡王仍随同汉中王在华山避祸中,只等皇上颁平安旨,便可召回。” 皇帝怒喝道:“朕问你安年怎么样了。” 非白沉默了下来。 韩修竹在一旁接口道:“长公主拒不投降,听说南嘉郡王事败,方才已投井自尽了。” 皇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重阳忽然开始哇哇大哭,“皇外公。” 皇帝一时不忍,便对重阳招手,我便抱重阳过去。皇帝抱重阳起来,细细哄道:“你母亲和父王替朕建陵去了,想是一会儿便回,你且乖些,不然他们可生气不回来了。” 重阳奇异般地止住了哭,乖乖靠在皇帝怀中,一会儿便睡着了。皇帝让冯伟丛带下去好生照料,再将凤目投向非白。 皇帝看了一会儿非白,说道:“左秋同朕当年一起西征突厥,向来忠心于朕,你是怎么说服他撤兵放你前来救驾的?” “父皇忘记了吗?”非白微微一笑,“去岁的花嫁案,左将军父子受了牵连,被永定公投入大理寺。” 皇帝平静地哦了一声,“是有这么回事,左秋父子后来无罪释放,朕准其回晋阳属地驻守。” 第114章 白虎赤腾霞(2) 非白淡淡道:“左秋将军父子虽无罪释放,可是左将军之子左思品在大理寺内受了屈辱,从此精神便不太正常,就在十日前思品疯笑着爬上楼台,失足跌死了,故而左将军是绝对不会看着东贤王等登上皇位的。” 皇帝平静地哦了一声,冷笑道:“你这番作为,是为了皇位,还是这个女人?” 非白毫无惧色,坦言道:“父皇容禀,在吾原氏,孩儿若不能登上皇位,便不能保住这个女人,是故……” 他的凤目直视着大塬的开国天子,断然喝道:“恕孩儿斗胆,两者皆要。” 此言一出,在场的辅政大臣皆大惊失色。 非白慢慢转向那些辅政大臣,眸光流彩,“在座诸位皆是朝中重臣,圣上眼中的辅国栋梁,亦是非白勤王的人证,恳请诸位诚实道来,非白何错之有。” 跪在地上的诸人皆面色怪异,还是原赫德第一个出列,大声道:“圣上容禀,晋王救驾有功,理当承继太子之位。” 接下去是裴溪沛,接下去几个都慢慢地附和着原赫德,最后连常栽道也叹了一口气,拥护非白登位。 皇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皇帝慢慢止了笑,点了点头,凤目中闪耀着奇异的兴奋光彩,甚至有了一丝感动和欣慰,“梅香,你果然给我生了个好儿子,大塬朝第二个真龙天子出现了。” “朕今天杀不了晋王妃了。”皇帝满意地笑了,对非白说道:“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虽然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但你不仅能说动我所有的旧臣向你臣服,还能让暗宫中人对你俯首称臣,果然是我的儿子,原家真正的主人。” “我……朕甚是欣喜。”他又向我微招手。 我看了看非白,非白对我点了点头,我便战战兢兢地走过来。 他笑着看了我一阵,“看来你赢了,太子妃。” 众人全部抬起头看着我。非白的凤目一亮,皇帝却若无其事地笑着说道:“木槿的第三个愿望,朕是不得不成全了。” 他扶着我的肩膀站了起来,笑道:“诸位皆是人证,尔等听旨。” 众人急急忙忙地跪下来,我也跪了下来。原非白是最后一个跪下来的,潋滟的凤目不停地在我和圣上身上移动,暗藏汹涌。 只听他朗朗道:“朕病体缠身,宜退位静养。皇三子非白,乃先孝贤纯仪皇后所生,朕之嫡子,仁勇宽济,器宇不凡,人品贵重,深肖朕意,堪承宗器,必能克成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稍后,皇帝唤了声:“昌宗,拿虎符来。” 闻言,沈昌宗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对金色虎符,跪呈于皇帝。 皇帝摘下右手大拇指上那枚翡翠玉扳指,连天德军的虎符一起放到原非白手心,轻轻拍拍他的肩。 众位太祖文武心腹皆泪流满面,三呼万岁,以示敬诺。 他搀着我的手又坐回龙座上,轻轻一笑,“朕操劳这半生,总算为我原氏找到一个好主子了。”他的凤眼中微微有泪盈眶,不可思议地喃喃道:“梅香,真没想到,我总算没有负你。”他又笑着对非白招招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了,朕也着实累了,新帝,扶朕进去歇息一下吧。” 非白抬起头来,敬诺着起身,从我手上接过皇帝,扶着走了进去。 第115章 白虎赤腾霞(3) 我的脑中不停地盘旋着宋明磊死时的惨状,还有他最后同我说的话。我举目望去,众臣皆戚戚焉,钱宜进、朱迎九等人则陷入思索中。我的目光终于看到了齐放,他正亲手为青媚的手臂包扎伤口。青媚的脸上明显多了数条疤痕,但仍不掩其美貌,表面上小嘴里正嘟嘟囔囔地嫌齐放动作慢,好像非常不耐齐放的体贴,但那双妙目再凌厉如炬,也悄然有了沧桑之感和不易察觉的缠绵之意。齐放的眼神也温柔了很多。 想是齐放手上用大了力些,青媚痛得龇牙咧嘴,美目怒瞪他,齐放充满悔意地说了声对不起,青媚却一愣,略显受伤地躲开了他的眼神,找了个借口快速地离开了大殿。 齐放怅然地看着青媚走出大殿,沉默地来到我身边。 我安慰他道:“心病还须心药医,时间会慢慢替你们疗伤的。” “什么都瞒不过主子。”齐放咬牙切齿道,“他们当着我的面欺辱青媚,我必杀之。” 他又难受地道:“她现在觉得我对她好是可怜她,可我是真心……”齐放难得地大红脸。 我对他勾勾手指,“帮我办一件事,然后我教你怎么泡到青媚。” 我知道就算我不这么说,齐放也会帮我去办,我只是故意逗他,他果然忍不住笑了,露出久违的酒窝,乖乖地附耳过来。 我对他说道:“现在乘乱,替我到清水寺去一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齐放走后,一身戎装的姽婳出现在殿门口,向我请安道:“王妃,您看谁来了。” 两个穿着囚衣、骨瘦如柴的小美女走了进来,正是小玉和薇薇。她们两个正要向我行礼,我赶紧拦着,三人抱头痛哭一阵。 薇薇抽抽鼻子,恨恨说道:“王妃,姽婳把那两个虐待我们的妇卒给关起来了,就关在薇薇的牢房里,让臭虫咬死她们。” 这时,有个宫女进来,我定睛一看,正是为我梳头的那个宫女。她翩然施礼道:“请娘娘和两位姑娘跟奴婢来,让奴婢为娘娘和姑娘更衣吧。” 我欣然应允,问道:“不知姑姑怎么样称呼,为何帮我?” 她笑答道:“奴婢叫芷兰,以前曾经侍候过孝贤纯仪皇后,如今能侍奉孝贤皇后的皇媳,是奴婢之幸。” 我明白了。 我们三个换上了洁净的新衣,待出来的时候,非白也正从大殿中走出。 非白见我换了一身衣裳,笑着一手执起我的手,一手轻抚着我的脸,“你可好?” 我轻轻点了点头,问道:“你一切可好?” 他并不答我,只是轻刮我的鼻子,绽开绝艳一笑。 我也对他笑了,可是,他却敛了笑容,握住我的双手,心疼道:“一月不见,你竟瘦成这样了,你受苦了。” 这时,沈昌宗从先帝寝殿走了出来,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金簋,在非白面前恭恭敬敬地呈上,“上皇陛下其实料到殿下能平安回京救驾,然关心则乱,反倒不敢肯定,便早拟好了平安旨,只是顾及有人危害殿下,又怕殿下不能服众,便迟迟也不宣旨。今郡王及贤王已伏诛,还请新天子出殿,宣陛下平安旨,以安诸军之心。” 众臣这才恍然大悟,钱宜进和朱迎九皆满面汗水,跪倒在地。 第116章 白虎赤腾霞(4) 也许是松了一口气,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摇摇欲坠间,有人一把抱起了我,眼前是非白。他对我微笑道:“木槿,陪我一起去宣平安旨吧。” 众人惊讶地看着新天子抱着一个女人向宫殿的外侧走去。 沈昌宗忽然追了过来,手捧一件龙袍,挡在非白面前朗声道:“上皇请新天子着龙袍宣旨,定天下万民之心。” 这样一位老者,双膝跪倒,以最大的弧度弯着腰,以最恭敬的姿态把手上的龙袍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素辉赶紧跪下,接了过来,同样高举着向非白递上。 那件龙袍乃是用赤金线盘织龙衮,通体缀以明珠,并嵌以钻石,在烛火下光彩夺目,引人仰服。 非白轻轻把我放下来,向我侧目,微笑道:“劳烦皇后为我披上可好?” 我一时心中如翻江倒海。冯伟丛早已端来一盆清水,按理应以龙纹金盆盛水,可能时间仓促,他只寻得一只白玉盆来,盆底活灵活现地雕着一只昂藏大虎,正立在梅花树下张牙舞爪地戏着梅花,倒也颇应景。可惜众人皆敛声屏息,只关注新帝的一举一动。 我手伸进洁白的玉盆中,绞了黄绢子,又轻轻地为非白擦拭了脸上的血迹。此时此刻没有人说出半句话来,人人都紧盯着我沾血的双手一举一动,空气中洋溢着一种诡异的亢奋和激情。 我在澄清的水中洗去我二人一手血腥,那芷兰和冯伟丛便端来一只白玉虎啸香炉,里面正微微燃着醉人的龙涎香,我快速地将伤痕累累的双手熏香,然后踮起脚,为非白披上了那件尊贵的十二纹章的龙袍。 我的手无法不抖,我的心无法不激烈地跳动,仿佛要活活跳出胸膛一样。 非白终于穿戴完毕,对我微笑道:“多谢皇后,我们走吧。” 来到殿外,朝阳挣破了沉沉的暮霭,冲出第一缕血色曙光,正照见崇元殿门口那鲜血泼溅的琉璃世界。元德军和天德军正在刺死最后的几个麟德叛军,有的已经开始搜寻同伴的尸首。 士兵们口中沉重而火热的呼吸,几乎融化了飘下来的鹅毛大雪,圣洁的白雪混合着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依旧静默地覆盖着刚刚经历生死裂变的崇元殿。 第117章 白虎赤腾霞(5) 朝阳渐渐挣破雪雾的天空,向血腥的大地投下第一缕神的目光,气温蒸腾着巍峨的宫殿,好像是沉睡的神祇渐渐苏醒的气息。宫殿的檐角桀骜地指向天际,檐脊上那被大雪淹没的神兽露出眼和爪来,在冷冽的晨曦中窥视着大雪覆盖的整个紫栖宫,更显狰狞。 殿阶下浴血而出的勇士们急忙呼啦啦地跪倒,仿佛一片带血的黑色海浪疾速地向崇元殿的广场中心集中翻涌过来,声势惊人。巨大的黑浪中唯有一面巨大的绲金边帅旗跃然高擎,泼溅着血迹,猎猎飘扬于纷飞的大风雪中,上面赫然一个勾笔苍劲的“晋”字。 沈昌宗展开黄绫,庄严地宣读着此次平定内乱的平安御诏。非白的武士们还有天德军诸将皆一眨不眨地瞪着赤红的双目,仿佛用尽了这一生最大的心力去聆听沈昌宗所宣的圣旨,任由那割人的冷风刀子一般划过仍然滴着血的伤口。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人们的须发上、睫毛上,冻得通红的手似要同冰冷的兵器粘连上一辈子了。 果然,原青江的平安旨中早已拟定原非白为继承人,他唯一想看到的是朝中非白、锦绣,还有宋明磊这三方的势力分布和人事走向,他想为他的继承人尽可能地铺平道路。如果非白没经过考验,不敢接受皇帝的这局挑战,缩在晋阳,便永远没有人来宣平安旨,非白便可能就此被宋明磊或是锦绣所灭。 可是原青江也确实想杀了我。以非白的傲气毕竟不会真的当一个缩头乌龟,那时便以我为最后的考验来锤炼非白的心志。没有人可以忘记自己的心上人死在面前的悲痛,他会带着对我的死的歉疚和无奈,成为史上最无情的帝王,就像原青江一样。 沈昌宗念完最后一个字,众人大声欢呼雀跃,响彻云霄。于飞燕命程东子发了一炮信号,各城门外驻守的元德军皆响应地欢呼起来。整个皇宫渐次地沸腾了起来,更多的将领带着亲卫一层层地跨过城门,往崇元殿前来拜见新天子。他们一个个疯狂而崇拜地看着他们引以为傲的大塬新主人,那眼神同地宫下那些紫瞳修罗一般虔诚而热切地看着光明神甲的天人,有些兵士那沾满血迹的脸上甚至淌满了热泪。 朝阳完全挣脱了夜幕,金光照耀在非白的脸上。冷峻的容颜,却是从未有过的庄严肃穆,绝美的脸上虽伤痕累累,甚至带着丝丝血痕,金色流光折射着他坚定的凤目,却更显他天人之颜的纯洁神圣,仿佛是最无法亵渎的神祇,如同地下那天人像一般。 第118章 菩提煅镜心(1) 《旧塬书·太祖本纪》: 元昌三年壬戌年,腊月初八,上病重,南嘉郡王并东贤王、安年公主欲谋逆弑上,火烧双辉东贵楼,幸晋王千里勤王,事败,东贤王及南嘉郡王死于乱箭,安年公主投井自尽,上震痛,病愈重,乃退位居上皇,传位于晋王,乃称崇元殿之变。 上皇病重,陷入昏迷,非白至孝,只要忙完前朝,便来亲自侍候。 上皇陷入昏迷前,特地封了重阳世袭南嘉郡王,严禁任何人伤害重阳。比较匪夷所思的是他要我来照顾重阳长至弱冠后,亲自护送回嘉州封地。可是经历生死大劫的重阳似乎比以前更痴傻,不再说话,终日呆呆地看着西枫苑的梅花,好像得了自闭症一样。我看这样下去不行,安年公主府中的人马全部收监,我便求非白特赦初仁,让她在西枫苑中照顾重阳。当看到初仁时,人偶一般的重阳终于有了反应,一下子哇哇大哭起来。初仁也哭着安慰他,想同上皇一样哄骗他说他的父母亲前往修陵了,可是重阳却抱着初仁哀哀说道:“父亲和母亲都不会回来了,我梦见父亲浑身都是血地对我流着眼泪,我看见母亲是被人推到井里去的。” 初仁立刻捂着他的嘴,流泪道:“郡王慎言,您千万记住公主是自尽的。” 我一下子明白了。后来我便让小玉找到冯伟丛,悄悄问起安年公主的死因。已经升任内侍监的冯伟丛是这样回答他的梦中情人,“投井寻死之人,捞出来时一定是头在上,脚在下,若是被人投进去的,自然是相反的。” 收拾原非烟的小太监们战战兢兢地回答我:安年公主被捞出来时是脚在上,头在下。 非白即位后,已下令因我身体还未完全恢复,由轩辕太后主事,锦绣便不得再摄六宫事。她被抓回来的第一日便要来见皇帝,但均被非白挡在门外。锦绣闹了几次,轩辕太后便以上皇需静养为名,下令不准锦绣出双辉东贵楼。 腊月二十,非白还未下朝,正当我轮值在崇元殿内照顾上皇,我坐在榻上,眼前全是宋明磊的惨状和他的心事,心中无限悲伤。 这时,一直昏迷的上皇忽然悠悠醒来。我大喜,正要去使人唤非白,他却一下子拉住了我,艰难地说道:“清水寺。” 我心中一动,看看左右无人,便压低声音道:“请陛下放心,兰生已不在清水寺,现在很安全。” 上皇似是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悄悄问我:“安年真的是自己自尽的吗?” 我一时无法回答,只是中肯地说了一句:“安年公主同南嘉郡王伉俪情深,南嘉郡王去了……公主必然不会独活。” 上皇一阵惘然,眼中慢慢流出泪来,沾湿了霜染的胡须,“安年,我可怜的孩子。” 我默默地递上黄丝绢,替上皇拭去泪痕,然后给上皇端上药碗,先自己喝了一口,“请上皇用药,上皇保重身体要紧。” 上皇就着我的手,慢慢喝了一口,又问道:“怎么不见非流?” 我温婉答道:“崇元殿之变后,宁康郡王带着汉中王逃出紫栖宫,以躲避南嘉郡王,想是躲在秦岭深处,至今还无法得到平安旨。上皇不用担心,过几日宁康郡王见无追兵,便会派人出来打探消息,看见平安旨,必定会回来的。” 第119章 菩提煅镜心(2) 其实我和锦绣一点也不放心。自从我得到安年公主死的真相后,就更担心了。 我一直想同非白聊聊,可是现在的非白太忙了,忙到回到寝宫一头倒在床上便睡了过去。 我也明白,如今的非白有些变了。他的笑容依旧,可是他与我之间有了很深的秘密。比如说,他不会同我谈是怎么设计击破宋明磊;他不会告诉我怎么逼死安年公主的;他不会告诉我就在齐放前脚秘密接走兰生,他就派青媚去清水寺拿人;他更不会告诉我到底他有没有发现原奉定和非流的下落,我只能靠自己去猜,去派我的人加紧秘密查访,平时去安慰哭成了个泪人儿的瑶姬。 上皇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他看了看空旷的大殿,闷闷地叫了几声:“昌宗、昌宗。” 一朝天子一朝臣,往日里崇元殿车水马龙,如今却连宫女也不见几个,唯有一个陌生的小太监,在帘外抖抖索索地跪曰:“回上皇,沈大人被圣上派往秦岭查明汉中王及宁康郡王下落,至今未回。” 上皇慢慢地哦了一声,又叫道:“那庆陪呢,还有中和呢?” 那小太监愣了一愣,伏地答道:“上皇不记得了吗?史大人因妆粉一案,不幸病故在浣衣局,程大人在崇元殿之变中为陛下捐躯了。” 上皇呆了几秒钟,似乎在努力回忆,他的后背深深地弓了起来,一下子显得老态龙钟。我心中一叹,再精明的枭雄也经不起岁月和病痛的折腾,智慧开始远离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 上皇的目光慢慢清晰了起来,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让那个小太监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上皇又平静问道:“他走得快吗?新帝有没有让他吃很多苦?” 我看了看上皇,摇了摇头,“二哥是用我的酬情去的,他没让任何人欺辱他,他走时,已放下了心中的苦难,请上皇放心。” 上皇一直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凄然,他的嘴唇微微地抖了,眼眶也湿润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强抑下悲泣。 他扭头对我淡淡道:“卿可知,朕在崇元殿,确想置卿于死地,让非白痛苦一生,然后成为最伟大的帝王!” 我给噎了半晌,方才点了点头,感慨道:“陛下之谋略,纵聚天下智者难及也。” 他微微一笑,“想来你必定非常恨朕?” 我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只是对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长长地叹气道:“陛下难道不觉得这里的苦难和仇恨已然太多了吗?臣妇一丝一毫的恨也装不下去了。” 他仔仔细细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在查探我的真实心意。我只是一径温笑,坦然地任他看着,最后他终是收起了犀利的目光,对我忧郁地笑了,咕哝着:“你实在是个奇怪的孩子!” 你们原家也实在是个变态的家族。我在心中暗想,可谁让我爱上你们家族的新头头呢! 第120章 菩提煅镜心(3) “朕方才做了一个梦。”上皇恢复了平静,对我轻笑道:“梦到有一年大雪,朕带着梅香去摘梅花,非白才四岁吧,那么小。我让他坐在我脖子上,拉着梅香的手,我们很高兴地往前走。走着走着,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走出了西枫苑,然后走出了紫栖宫,然后便飞到了金陀道上了。忽然,那梅香就变成了青舞,非白变成了光潜,然后青舞便拉着我不放,光潜便用画戟刺破了我的喉咙,然后朕就醒了。” 这梦真够哥特现实主义的! 我心中一动,金陀道是华山后山的偏道,那里山势险峻,只有少数年长的内卫把守,而且因为地势过偏,刚调去的内卫往往会因不熟地形而摔下山去,故那里内卫一般任期极长,加上数量极少,非白可能还没有来得及换作他的人。 上皇喝光了药,我又端上燕窝,他喝了几口说好喝,便从右手大拇指上脱下一只莹润的羊脂玉扳指,递给我,“这个赏给卿,算是留个念想吧。” 他看着我的目光极清亮,完全不似方才神志不清的重病之人,我立刻双手高举过顶接了下来。夜明珠下,那白玉扳指的内侧赫然刻着“睿雾”二字。我心中一喜,躬身退去,“多谢上皇。” 我即刻转身便走,快出帷帘时,他忽然唤住了我:“木槿。” 我快速地回头,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张口欲言,却生生压了下来,那双凤目极明亮温和地望着我,“早去早回。” 我的心头一热,对他笑着用力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出了门。 我来到正在重建的富君街,快速地同齐放布置一番,然后同小玉在富君街绕了一个大圈,让齐放帮我们甩开尾随而来的侍从,偷偷来到将军府。于飞燕正在上朝,珍珠知我来意,便将我们引到后院一个僻静的院落,上有一匾:雅竹院。踏入院门,果见院中种满潇湘竹,虽是腊月,仍旧在大雪中根根苍翠挺拔。 想起那年竹居论天下,我心中又是一片哀凄。 我轻轻打开门,却见一个俊秀的小沙弥正闭着眼念经打坐,正是多日不见的兰生,旁边卧着一只油亮的黑狗,见我进来了,摇着尾巴嗒嗒地走过来,舔了舔我的手。 他是那样专心致志地在打坐,那样平静,好像什么都与他无关了。我仔细端详着他,希望能从他无瑕的脸上看出些蛛丝马迹来。是我的心理暗示吗?我为什么觉得他长得同我原来印象中的不一样了呢,怎么越来越像二哥了呢? 我慢慢坐到他对面的蒲团上,静静看着他,小忠便乖乖地回到兰生的脚边卧下。 好像感应到我的注视,他也极慢地睁开了眼睛。我细细看他清亮的目光。 他只对我平静一笑,我也回他一笑,“多日不见,一向可好?” 他点点头,“还好。” “你方才在念什么经?” “《地藏菩萨本愿经》,”他淡笑着,“超度阳儿的。” 我喃喃道:“大哥告诉你的?” 他摇摇头,无有悲喜地笑道:“他走时很平静吧。” “他笑得很开心,”热泪涌出眼眶的同时,我对他笑着说道,“他临走时对我说道:你真傻,总是分不清,我不是陪你冲下山的那一个。” 兰生的笑容终于扭曲了,“你果然知道了。” 第121章 菩提煅镜心(4) “你本名不叫兰生,”我继续流泪道,“你,同死去的宋二哥,所谓的明氏后人明煦日,是孪生兄弟,而你才是永业三年陪我冲下山去送死的宋明磊。孝贤纯仪皇后为圣上生了一对双生子,可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原青舞竟然也为圣上生下了双生子。你们的母亲也许是为了能让孩子生下来,才嫁给明郎,又许是因为生下了双生子,反而让明氏怀疑。因为‘双生子诞,龙主九天’是四大家族公开的秘密,所以他们把你们俩分开来,像原家一样一明一暗地培养,可能就连你们的母亲都不知道。” “不,她知道,她全知道,”兰生惨然道,“这全是她的主意。她的确是一个贪婪的女人,既要原青江的骨肉,又想嫁给明风扬,享受新鲜刺激的爱情。” 兰生轻嘲一声,“他叫明煦日,是我的孪生弟弟,因为他出生时身体较弱,所以一开始是他生活在父母的疼爱之下。他的小名叫阳儿,而我叫明煦兰,从小在姑姑的道观长大,我的小名叫兰生,还真是司马莲给我取的。后来为了掩人耳目,我们的小名都变成了石郎。 “我们的母亲……自从偷偷练了《无笑经》,便有些不正常了,她把自己当作女娲,把原青江当作伏羲,女娲同伏羲生下了众神之王,她也幻想我们有朝一日能主宰天下。后来明家蒙了大难,姑姑带着我们投奔梅影山庄,司马莲成了我们的师父,培养我们成了杀人利器。我们出师以后,一个在紫栖山庄卧底,一个在幽冥教主事,每年都会乘出紫栖山庄的机会互相对调,这样便都能互相知道彼此发生的事情。” 我点了点头,了悟道:“原来如此,这世间又有谁能想到幽冥教主同清泉公子竟然是同一个人。” 兰生苦笑了一下,看向我的目光迷惘而悲伤,“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元武十七年。你写了一些战策,后来,你同鲁元一起研制了那锦绣百虎破阵箭,司马莲便对你产生了好奇,一定要我们把你抓回幽冥教。我们表面称是,可是我和阳儿心里都不愿意,因为……” 他没有再说下去,艰难地住了口。我们都知道答案,可是我却愧悔难当,泣不成声,如果我早一点发现事实真相,也许这对可怜的兄弟就不会有后面的遭遇。 “永业三年,南诏屠城,那一年是我和锦绣回到紫栖山庄,我便乘乱闯到了地宫,在那里,竟然给我找到了那第二百七十七具金簋。可是时间紧迫,我只来得及看了上阕,我这才知道,老天爷同我和阳儿开了一个大玩笑,我们一辈子处心积虑要报仇的对象竟然不但是我们的大舅公,还是我们的亲生父亲。”兰生仰天大笑了起来,可那笑声竟然比哭还要难听。 小忠紧张地站起来,呜呜哀鸣地看着兰生。 我哽咽道:“二哥。” “木槿,不要为我们哭。”兰生的话音却突地一变,冷冷道:“像我们这样的人不值得,尤其是我,我并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美好。” 第122章 菩提煅镜心(5) “因为谋略武艺我略胜一筹,他便全听我的,这一切的悲剧都是我的主意。”兰生惨然道:“可怜的碧莹,是被我设计的。当年的锦绣不过八岁,是我让阳儿眼睁睁地看着锦绣遭难,却不准他施加援手。那时候的锦绣有多单纯,阳儿假意好心地指点着锦绣,果然锦绣很听话地把二小姐的玉佩放到碧莹枕下,于是锦绣脱离了柳言生,便仰望阳儿,阳儿成为锦绣的主人,把她培养成我们的人,然后碧莹便能顺利离开紫园。可是我们必须给碧莹不停下药,只有这样的苦肉计,才不会被原氏发现,所以碧莹才受了这许多苦。” 兰生的眼神一片悲哀和绝望,完全沉浸在不堪的回忆中,他紧紧地抓着覆在膝上的僧衣,抓得是那样紧,那手指的关节都泛了白,甚至在不停地打战,他继续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是普通女子,我本来想让你进入紫园,顶替锦绣,因为那时的锦绣渐渐爱上了原非白,又得了上房的宠,不愿意听我们的话了。可是阳儿却不忍心,因为那年是他结拜的小五义,他比我先在紫园,便先喜欢上了你。 “有一次,他偷偷地为你做了一支木槿花银簪,我怒不可遏,立刻告诉了姑姑,于是姑姑故意用蛊虫折腾了他三天三夜。不想,他解脱后第一件事,还是逼着我同他调换,因为他想亲自送你那根银簪做生辰礼物。我便故意抄你的文章,也可以慢慢疏远你和阳儿,不想你却毫不在意。我们渐渐长大了,我便设计勾引原非烟,可是阳儿却不愿意,于是只好由我代劳,”他冷笑着自嘲,“可等换到他时,他却对原非烟敷衍了事,一肚子的计谋只拿来骗你为他团团转,一会儿为他缝衣衫,一会儿为他烙烙饼,一会儿做文章,一会儿论兵法,不想这样忽冷忽热的,原非烟反倒喜欢上了我们。” 一个高大的身影悄然站在门外,慢慢噙着泪走了进来——是于飞燕。他轻轻坐在我身侧的蒲团,静静地和我一起听兰生说下去。 他的目光忽然闪过一丝温柔,笑道:“也许是双生子的缘故,我同阳儿喜怒哀乐皆心有灵犀,我发现我好像也喜欢上了你,可是你那时候正迷恋着原非珏。我们都不愿意你嫁到那么远的地方,而且这样对碧莹的未来也不好,于是我便设计果尔仁只带走碧莹,然后我故意让原非白知道,你同原非珏交往的事情,因为我们都清楚,像原非白这样骄傲的人,即便他不喜欢你,也会替我们拆散你们的。” 心如凌迟,我唯有望着他不停流泪,却根本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在脑中竭力回忆着同两个宋明磊生活的过往情节,想分辨明煦日和明煦兰,心中更是难受。 窗外传来轻轻啜泣的声音,是守在外间的小玉,伤心地哭出声来。 “可是你后来,还是爱上了原非白,”兰生慢慢低下头去,竟隐有恨意,“是故,永业三年,我决意陪你冲下山去,至少我可以战死沙场,光荣地死去,也好过成为杀人工具,杀死孽父,或是死于孽父之手。我甚至幻想着,也许我可以带你逍遥天下,逃避这可恶又可怜的命运。” 第123章 菩提煅镜心(6) 兰生哽咽着沉默了,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把脸转向窗棂外,泪流满面。 窗外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下得更大,似要覆盖一切的悲伤和罪恶,还人间一个干干净净,而屋内三人早已肝肠寸断。 “大哥,还记得四妹同我们讲小美人鱼的故事吗?”他慢慢睁开眼来,转过脸来,犹带着泪痕,笑着对于飞燕说道。 于飞燕点点头,也笑了。 兰生满面愧悔,无限艰难地出声道:“像我和阳儿这样的人,本不配有情爱,我们这一生注定是孽子,又沦为复仇工具,可是却不自量力地贪恋上了俊美的王子,所以、所以……命里注定是要化成泡沫。” 我再也忍不住,扑上去紧紧抱住兰生,深深哭泣,“求你,不要这样说,二哥。” 我想起来了,当年我讲起美人鱼的故事时,宋明磊听得非常认真,也是这样,他的俊面上带着笑,那天狼星一般的目光是这样清澈温和。当说到小人鱼最后牺牲自己,化作泡沫时,虽然他反问了一堆问题,可是他的眼神竟然闪过一丝惊痛。 “我说过,等回到原家,你便一定要将我火焚了,因为我只是幽冥教的实验品。那赵孟林给我下了一种奇怪的蛊虫,连林大夫也找不到是哪种,我自己就更不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再者,我同阳儿死了,也许、也许能平复明家后人的怨气。明、原两家相争,应该有一个了断了。如今新朝已至,更应该还天下苦难众生一个太平,”他俊美的脸上淌满泪水,目光却有着袒露一切的释然。他慢慢向我们伏地,磕了一个响头,直磕得额头滴血。我同于飞燕赶紧去拉他,可是他却死也不肯起来。 他的泪珠和着鲜血,一滴一滴落到地上,他坚定地说道:“我和阳儿一起罪孽地出生,一起不顾一切地杀人、复仇……一起设计了那么多无辜的朋友,甚至是亲人……害了他们一辈子,如今双手沾满血腥,不可原谅,还请大哥和四妹替我好好照顾重阳,那是阳儿唯一的骨血,请你们把阳儿也一起火化了吧,一半的骨灰随同原非烟葬在一起,另一半骨灰就同我的骨灰混在一起,然后撒到大海里,这样也许干净些……两个孽子还能做个伴,黄泉路上也不至于那么冷清。” 说毕,他猛地夺过我腰间的酬情,决然闭起眼睛,向自己胸膛刺去。 宋明磊惨死的样子又浮现在我眼前,我肝胆俱裂,惊呼一声,于飞燕早已一个手刀,快如闪电地劈手夺过兰生手里的酬情。 咄的一声,酬情被于飞燕甩到圆柱高处。 我赶紧死死抱住兰生,撕心裂肺地大哭,“二哥,你要干什么呀。” “二弟,我对那个二弟也说过同样的话,每个人都没法选自己的爹妈出生,就像我也没法改变,那个残暴的潘正越是我生父,”于飞燕虎目含泪,使劲揪起兰生的僧衣前襟,将他拉起来,面对面对他吼道。可兰生的面目一片死灰,目中已了无生意。 第124章 菩提煅镜心(7) 于飞燕狠狠摇了摇他,迫兰生直视着他的铜铃大眼,继续说道:“我从来没有同你们说过,当我第一次打退突厥,受了先朝的封赏之时,我一心想把我那娘亲接到西安过好日子,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消息一传到聊城,我那苦命的娘亲却因为担心自己贱妓身份,影响了我的前程,竟然悬梁自尽了!她苦了一辈子……却落得如此下场……” 于飞燕泪流满面,好不容易平复了下来。我和兰生讶然地流着泪,从未曾想过一直看似快乐粗憨的于飞燕曾经忍受这样的痛苦。 “她只给我留了一封信,她希望我不要成为弑父的罪人,放下仇恨,为了自己好好活……”于飞燕哽咽地摇摇头,惨然道:“可是机缘巧合,我后来还是杀了潘正越。” 于飞燕坦然道:“可是我不后悔,因为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这天下早日太平……所以哪怕担上弑父的罪名,我也从来不觉得辜负了我娘亲。” 于飞燕紧紧抓着兰生的肩膀,坚定地说道:“每个人都有选择命运的权利,二弟,你当明白,这世上,最艰难的不是死去,而是好好活着!” 于飞燕的话如当头棒喝,兰生怔在那里。 于飞燕继续说道:“过往种种皆已烟消云散,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再不要回这伤心之地,不管怎么样,得为自个儿好好活一回,哪怕是为了赎罪,也要活下去。” “大哥说得对,”我也流泪笑道,“兰生,最艰难的不是死去,而是好好活着。就像你当初对我说的,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那个二哥,明煦日,他也希望你和重阳能好好活下去,所以他才选择去死。这枚玉扳指是上皇调动心腹内卫的信物,”我亮出那枚白玉扳指,“这是他作为父亲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也许,一切的一切,老天爷都早已冥冥注定,就在我们携着那枚白玉扳指,准备起程时,远远地传来哀凄而广远的钟声齐鸣,像是整个长安城所有的寺院都敲起了钟声,不绝于耳。 齐放从远处气喘吁吁地施轻功来报:“主子,上皇驾崩了。” 上皇驾崩,皇城本应关闭,可是那守军乃是天德军骠骑将军陆善水,一看我手中的玉扳指,便顺利放行。我、齐放、于飞燕带着兰生,同随后赶来的小玉和林毕延一行六人携着一狗,小心翼翼地行在金陀道上。那里皆是悬崖峭壁,寸草不生,唯有松柏能活,白雪覆压之下,仍是苍翠挺拔。偶有一两个头发灰白的内卫出没,但一见我手上的玉扳指,皆躬身相让。 眼看就要走出秦岭,翻过去便可到达大理地界,到时原氏鞭长莫及,兰生便安全了。 忽然,却见一人从天而降。华山的大风吹起,那人衣带当风地站在前方,长须美髯,见之忘俗。我们暗暗叫苦,正是韩修竹。 小忠立时龇着尖牙,对韩修竹低吼着。 韩修竹对我行了一礼,然后冷冷道:“皇上下朝之后,到处寻不见皇后,甚是着急,却不想皇后同大将军带着这活死人是要到哪里去呀?” 我笑道:“兰生师父近日要云游,我同大哥正是要送送他。” 韩修竹瞟了一眼兰生,淡淡道:“皇后既为皇上心爱之人,便当为皇上分忧,私放明氏逆贼,是何居心?” 第125章 菩提煅镜心(8) 我挡在明煦兰面前,冷冷道:“兰生是先帝的近侍,不是逆贼,若真要计较起身份来,”我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他是先帝的海外遗孤,是故先帝在仙游之前将兰生带在身边。更何况,明氏逆贼已死,同党亦已于腊月初九午时凌迟,便同当年的明氏逆贼一般无二。”我恭敬地淡笑道:“太傅,您说是吗?” 韩修竹一怔,然后躬身对我施了一礼,叹道:“皇后重情重义,老臣亦由衷佩服,只是此人……就算是先帝遗孤……他亦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皇后明明知道,他不过是幽冥教的实验残品。 “想必先帝或是大爷曾对您提及过,从来没有人会进行这样丧心病狂的实验,没有人知道他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或是魔?!皇后同他接触甚多,有一阵子不见,难道没有发现,他的面骨已经发生变化?这都是他体内的白优子在作怪,现在变化的只是面容,接下去会是哪一部分呢?”他看向兰生,半是怜悯半是冷酷,“对他最好的归宿,便是送他上路吧。而且皇后也当明白,真正的宋明磊其实早在永业三年的那场战火中为救您坠崖而亡了。” 韩修竹瞟向林毕延道:“皇后若不信我,可向林毕延求证修竹之言可有错漏之处。” 林毕延打了一下烟袋子,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即便只是一片魂魄,只是一个残品,只要到老朽的手中,便能让他活下去。” 韩修竹再好的涵养也爆发了,对他大声吼道:“你从来不听我的,以前都美儿那里也是。连你都说,你不知道赵孟林用的是哪一种白优子让他活了,若是有一天他成了魔,而且比你我活得长怎么办,你且说说到时谁才能制伏他?” 他向兰生走一步,毫不留情地说道:“这位公子可曾想过,你们兄弟俩以往害死了多少人?当初是令兄弟设计孝恭皇太后建祠移血树一案,然后勾结宣姜行刺上皇,是以皇上被逐,大将军成了阶下囚。他又一把火烧了富君街,那是皇后在西京的全部心血,以致皇后旧疾发作,又被关入大理寺。今日她乃是忍痛送你出谷,若是有一天你变成了无法控制的恶魔,杀死了今日苦心救你的皇后和大将军,你情何以堪?你们兄弟怎能如此自私?” 兰生浑身一怔,面色一片惨白,猛然挣脱我的手,纵身向山崖跳去。 这世上,为什么杀人永远比救人要容易得多得多呢。 兰生好不容易活下去的意志便这样被韩修竹轻易毁去了。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我的亲人在我面前自尽了。可怜的二哥,无论哪一个都逃脱不了命运的安排吗?我肝胆欲裂,狂喊着二哥,飞奔到崖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按着疼痛的胸腹,悲愤难当。小忠在崖边来来回回地走着,呜呜哀鸣。 于飞燕急忙扶着我,虎目含泪,对着韩修竹大吼道:“韩先生现在可满意了,人都已经给逼死了,你可知我二弟有多命苦?” 不想却有一人从崖边翻身上来,如燕轻灵。那人满头白发,被山风吹得四散飞扬,浑身破损不堪的长袍随风逆飞,如丝如缕,倒现出一丝仙风道骨来。 那道人看着我们嘻嘻笑着,怀中抱着一人,正是兰生。 第126章 菩提煅镜心(9) “放心吧,”那道人嘻嘻笑道,“好着呢,一会儿就醒了。” 他把兰生轻轻放下,我和于飞燕赶紧给他推宫过血。兰生悠悠醒来,小忠立时趴在他的胸前,像是要守着他。 而齐放见了那道人,如遭电击,怔在那里,半晌喃喃道:“师父?” 那道人皱了皱长得挂下来的雪白眉毛,对着齐放不悦道:“你好歹还认得我这糟老头子。” 齐放飞快地双膝跪倒,恭恭敬敬俯首,“原来师父早已游方回来了。” 我与于飞燕俱吃了一惊,原来这便是齐放的师父,天下闻名的金谷真人吗? 说实话,他的形象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我心中的金谷真人一直是由焦恩俊饰演的,如电视剧张三丰那般丰神俊朗、鹤发童颜的大帅哥,而不是这样一个邋里邋遢的红鼻子糟老头子。 林毕延惊讶万分,转而欣喜道:“师兄!” 韩修竹面现诧异之色,拱了拱手,“不想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金谷兄,别来无恙否?” 金谷真人作了一个道家揖礼,微叹一声,“多谢挂念,贫道一般无二,茂芳①的周身却有了一股血腥浊气。” 韩修竹抚须一笑,“金谷兄久在关中修法,却不知这天下已然易主了,如今是原家的天下了。” 真人摸了一摸白发苍苍的脑袋,有些茫然地哦了一声,随地捡起一根带着枯叶的小树枝,把乱蓬蓬的枯发在后脑门上盘了一个髻子,然后有些滑稽地凑东凑西,眨眼间来到齐放面前。我们都一惊,这位真人好轻功。 “可还记得师父批过你的命盘吗?当年你因孤煞之命一心求死,为师便说过你只要遇见花样贵人,能改你命盘。看你穿金戴银、志得意满的样子,还真是彻底改了,不过……”却听那金谷真人用力嗅了嗅,疑惑道:“不过你现在身上怎有一股铜臭之味也。” 齐放面色微微一红,伏地磕了一个头,诚惶诚恐道:“师父勿怪,徒儿还像以前一样,视黄白之物如粪土,徒儿堂堂正正地随花样贵人取财有道,只是用来拯救天下苍生,这乱世里双手也曾沾了鲜血,却没有伤害无辜,所杀之人皆为敌兵。” “小子还是那么喜欢同为师拌嘴。”金谷真人慢慢收起和蔼的笑容,忽然肃然道:“那些敌兵之中,难道无有高堂,无有妻儿?你取人性命,杀人造业,岂有敌亲之分?” 齐放的头更低了,唯唯称是,一派惶恐。 第127章 菩提煅镜心(10) 小玉年轻,不服气道:“师父虽然杀的人多,可是救的人更多。这七八年兵荒马乱的,我们君氏虽不比原氏、段氏志在天下,可是真人这一路游方回来,也应当有所耳闻。永业六年,君氏攻下滕家堡的流匪,不但打通东南商道,还解救大理和汉家两国无数被拘押为奴的百姓。我们中了箭阵,师父的胸口被射中,离心脏只差毫厘,差点就死在滕王道了。有大善人秘密捐资建立的信阳、宛城、朔阳、荣城等万人流民村,帮助了成千上万的无家可归的百姓,那个大善人便是我们君爷,大塬朝的皇后娘娘。”小玉一挺胸膛,继续朗声说道:“师父作为君氏的大掌柜,帮助那流民开荒辟田,师父那么刚强的一个人,却累得病倒了,更别说这几年沿途解救的无家可归的孩子老人。元昌年间那场疫症,师父押运草药,为了抓紧时间多救几条人命,便择陡峭的山路赶往大理,结果遇到泥石流,从山崖上摔下去,双腿摔得血肉模糊,连骨头都看得见了,师娘们差点哭瞎了眼。还有汝州战场上,师父为救先生还有我们几个,他的耳朵被炸聋了一边……” “小玉快闭嘴,怎可如此无礼,还不快来拜见师祖。”齐放大声喝道。 小玉扁着嘴,不情不愿地趴在地上,略弯了弯腰,算行过了礼。 金谷真人却抚须沉声道:“怪道方才师父在崖底传音叫你,你不应,心中还怨你只顾追名逐利而疏于练武,看来是为师错怪你了。” 金谷真人叹了一口气,拍拍齐放的肩膀,然后轻轻扶起了他,“好在汝气正纯明,可见确积了几件善果,就算将功抵过,且记日后少造杀孽为上。” 齐放连忙接口道:“师父教训得是。” 金谷真人又上上下下看着小玉,奇道:“这小娘子口齿好生伶俐!这一身气度的,倒不像是中土人氏。” “小玉乃是弟子在大理黔中收的女弟子,打小骄纵惯了,请师父莫怪。” “方才这小玉说师娘……们什么的,你……娶妻啦?莫非还不止一个?”真人特意在“师娘们”的“们”上加重了语气。 果然齐放又红着脸道:“徒儿万幸,元昌二年,当今圣上保媒,指婚了青氏,同日皇后保媒,指婚卜氏,故而有了两位夫人……” “呀呀呀!这运改得也忒邪乎了,好好一天煞孤星娶了两个老婆,还收了这等漂亮忠心的女弟子伺候左右的,我金谷门里何时修来这等福气啊,偏又这般伶牙俐齿的!是叫小玉呀!”那真人本来掩在长长的白眉下,看不真切,这下瞪大了眼珠,我才发现那道长的目光清澈至极,似一潭春水,深可见底,却又无法探及。 他语速极快,满面唏嘘不已。小玉见真人夸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认认真真地伏地行了大礼。 那真人将她扶起来,无限唏嘘道:“哎呀,贫道年轻时就一直有个梦想,要多收几个漂亮女弟子,将来走出去也威风,可惜你师祖典雍就是不让,忒古板了!故而老道一生只收了几个蠢蠢的男弟子而已,唉!” 林毕延同金谷真人同是典雍真人的弟子,竟也帮着金谷真人一起惋惜地点着头,连韩修竹也笑了,可见情况属实,场中气氛一下子被逗乐了。小玉扑哧一笑。 第128章 菩提煅镜心(11) 真人大眼珠子骨碌一转,嘿嘿笑道:“小玉啊,你可莫要笑,将来指不定还要多谢贫道为你找到心里那个如意郎君呢。” 小玉一下子满面飞霞,诺诺称是,躲到我身后去了。 真人目光一转,又走向于飞燕。 “咦,这位满身金戈利气,威震寰宇,又兼血腥之气甚浓,想必是位久经沙场的将军吧。”那真人仰头盯着于飞燕,稀奇地看了两眼。 于飞燕抱拳恭敬道:“在下于飞燕,确实少时从军至今。真人所救的兰生乃是在下的义弟,但求真人为我这苦命的义弟谋个出路才好。” 那真人在嘴里念了一遍于飞燕的名字,慢慢掐指一算,满面了悟地哦了一声,旋即肃然起敬道:“了不得,怪道这一身浩然正气的,果然是拯救万民于水火的于大将军。将军满门忠烈,后世子孙亦是朝廷国基,万民福祉,小道更受不起了。” 转而那双白眉又微微一皱,谆谆嘱道: 古今将相今何在?白骨陇头衰草堆。 何似南山闲品菊,竹篱茅舍自在飞。 于飞燕一怔,不及开口,那金谷真人目光一闪,瞬间便来到我的面前,略带夸张地俯头笑着望我。其时的我正抱着兰生,满面涕泪,惊魂不定,估计离当年小放所描述的什么月华溅玉、仁而智勇的花样贵人相去甚远。他听着齐放对我的介绍,看我的目光一片深沉。 我想那真人武功盖世,天下折服,韩修竹亦看他薄面,放兰生一命,我便赶紧擦了擦脸,向那真人俯身道:“花木槿但求真人,救我兄长一命。” 我等了半天没有回复,慢慢抬头,却见那真人正细细端详着我,抚着及胸的长须叹道:“果真是星转运破危厄解,一番风雨一番奇。这位娘子乃是破运星的命格,又是小放的花样贵人,这孩子就算有再硬的孽根妖魄,得遇娘子便自会解厄,娘子如何求我呢?”金谷真人对我嘻嘻笑了一阵,轻轻将我扶起。 然后,真人双目又有一丝隐忧,竟垂怜地对我叹道: 锦魄本应归故里,他乡却认作故乡。 浮生只恨无多聚,花落紫川孤命偿。 似花还似非花去,缘尽半生残月凉。 “既然终是要归去的,以早为妙啊。” 我心下大惊。那两句“锦魄本应归故里,却认他乡作故乡”,听上去竟似这个真人在暗示我并非这个时空中的人呢?还有那句“半窗残月缘尽时”,竟同那暗宫妖叔所唱的歌谣一样? 不想那韩修竹面色却是大变,看向我的双目滑过一丝厉芒,转瞬即逝,不悦地接口道:“老金头,这位是大塬朝的皇后娘娘,同于将军皆是大塬重臣。娘娘同圣上伉俪情深,恩爱忠贞。圣上为了娘娘,甚至不选秀女,不纳妃妾,天下皆知。就连市井挑夫都知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你怎的要拆散人好好的一双夫妻呢?你让娘娘归去,娘娘的故里建州花家村,早在元武四年被大水冲走了,这又是能回哪里去?没了娘娘,圣上如何安心国事,专于政事?” 第129章 菩提煅镜心(12) 他肃然道:“你修道入了化境,自是好事,只是莫要浑说道语。如今这大塬朝千辛万苦地传到第二位天子,中土天灾不断,朝内反贼潜伏,海外强国寇视!试想若是于将军回汝州种菊花了,大塬朝有谁能守卫边疆,保住大塬天下?你既也算出来于大将军乃是国之基石,后世满门忠烈,如何还像少时一般,最爱拆人台脚,棒打鸳鸯?我看你是不把大塬朝的国基弄散,便不甚乐意。” 真人放声大笑,咧开了嘴,露出满口白牙,无奈道:“我就说,你浑身污浊之气,现下果听不进良言了。君不闻,物壮则老的道理?” 真人看了两眼韩修竹,淡淡道: 昨怜苍生苦,今嫌朱蟒长。 可曾望,衰草坟头露,瘦骨枷锁扛。 为只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又来编派老夫不是?所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韩修竹仰头冷哼一声,满不在乎地淡淡一笑,“为吾主,为天下苍生,为这大塬朝,便是作了嫁衣裳,真有那抄家灭族、尸埋乱岗的一日,老夫也无怨无悔,你也莫要再废话了。” 真人眨巴了几下大眼珠子,似被无奈地噎在那里几秒钟,最后遗憾地摇了摇头,叹了句:“太痴、太痴。” 还不及我们看清他的动作,他闪到了林毕延的身边,也不说话,只是嘻嘻笑着。 林毕延背着手,仰起大洋葱脑袋细细地看了他一阵,慢慢地眯着眼点了点头,“方才听师兄对在场诸位的一番劝言,便知师兄不但道法精进,参修佛理,好似还开了天眼,能知未来过去,果然这几十年修炼,师兄没有白费,愿闻师兄教诲。” 那真人却嘻嘻一笑,稽首道:“师弟一向看得比我还要通透,只情之一字,不堪回首,不想今日一见,师弟亦参透不少了,恭喜恭喜!” 林毕延也不多话,只是点了点头,笑得云淡风轻,指着兰生道:“这苦命的小鬼,今日被师兄救了,想来又有一番造化了。” 韩修竹却挑了挑眉,“老金头莫要小瞧这孩子,他可是幽冥教所创之逆天伦、食生魂的不死孽物,他的《无相真经》练至一半便走火入魔,一生以血肉为食。若真为他好,便应送他西去,了了这一身血腥恶孽,干干净净地早日托生一个好人家,方是正理。” 小忠对着韩修竹汪汪地大叫了几声,表示了极大的不赞同。 “天生万物,以人为贵,又佛家云,善即是恶,恶即是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真人一片清明地笑了,“汝说其是孽物,贫道却看他很有慧根。” 他慢慢走向兰生,长长的白眉下,明亮的双目慈和地看了他一阵,稽首曼声道:“烦恼业障本空寂,一切因果皆梦幻,三界无可出,菩提无可求。人与非人,性相平等,大道虚旷,绝思绝虑。②” 真人吐字圆润,不疾不徐,字字飘进我们的耳中,宛如亲授一般,可见内力雄厚。我不由暗暗称奇。真人说到第二句时,竟向我看来,白眉下那炯炯双眸,清亮若水,目光却超然脱俗,深不见底,只觉一种无法言喻的平静。他的声音拥有一股奇异而巨大的力量,仿佛他本就站在我对面细细道来,令在场诸人本已烦躁的心境慢慢化为一片超脱尘世的平和。 第130章 菩提煅镜心(13) 兰生如遭电击,浑身一颤,本已晦暗的目光奇迹般地焕发出生气来,慢慢地闪出一丝彻悟的光芒来。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呆呆道:“一山一水何处得,一言一默总由伊,全是全非难背触,冷暖从来只自知。③” “根身器界,一切镜像,皆是镜花水月,迷著计较,徒增烦恼。④”金谷真人对他单手作揖礼,微笑道,“稚子已悟,可喜可贺!” 兰生双目忽然泪如雨下,躯体狂颤,对着金谷真人深深躬了一躬,合十肃然道: 红莲只向孽火生,菩提煅铸明镜心。 纵使槿花朝暮放,沉疴一梦醒难寻。 “妙哉,妙哉,”真人的目光一片嘉许,平和道:“既悟了,何妨归去兮?” 我并不太了解佛法禅机,只是预感我这苦命的二哥将再一次离我们而去,而且这一回是到一个可能我一辈子也无法触及的地方,不由心中一片惘然,万般艰难地喊着:“金谷真人,二哥,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小忠呜呜地蹭着兰生,像是在询问着同样的问题,兰生抖着双手抚摸了半天小忠,似对它说了几句话。 等再转身时,俊颜上淌满泪水,对我和于飞燕深深一躬,却绽开了一丝释然的微笑,“贫僧无颜,今日便与二位施主拜别了,望施主好自为之,善哉、善哉。” 我赶紧拿着连夜为他做的那双僧鞋塞进他宽大的僧衣,心中难受不已,流泪道:“二哥多保重,后会……” 那真人快意地哈哈大笑起来,“俗缘已毕,不可再留。” 只听得那真人声音洪亮,大喝一声去也,便夺过兰生的手腕,施起绝妙轻功,高高飞起。但见仙姿缥缈,悠然往雪白的远山飞去了。 在场诸人皆被金谷真人的飘逸轻功震慑得无以复加。兰生恍惚之间,袖袍中掉出一物,我慌忙去拾,原来是我方才给他的一双僧鞋,竟掉出一只来。我握着那只僧鞋,仓皇抬头,欲追他而去。 却见天空又飘起了鹅毛大雪,青山静默,远翠积雪,琼碧蜿蜒,琉璃世界里,雪雾缭绕,哪里还有人踪,广阔的天地间只余下真人清朗的笑声在雪空中久久回荡。 小忠并没有追去,只是仰起狗头,对着天空悲呜了很久很久。 第131章 菩提煅镜心(14) 五年后,世间出了一个戴着金面具的得道高僧,云游四方,传言少年时代曾在战乱中毁面,故取法号无颜。大师极精佛法,传说曾师从金谷真人,亦善道法,平生著有数本解注精妙的佛道论集流传于世,解惑人间,世所尊崇。 大业年间,世祖皇帝御封无颜大师为皇家寺院清水寺的住持,后又升至佛门圣地法门寺的住持,后世的真宗、岱宗也数度邀请无颜大师进宫讲经,皆不可得。 真宗盛平年间出了一本著名的偏史论著《金陀遗编》,此书记载了元庆至盛平年间的奇闻逸事,包括了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皇宫秘辛,故而有人推测其作者为出逃或外放的宫人。有外放的宫人暗议无颜大师其身形与说话的声音甚像太祖晚年的贴身僧人侍卫兰生师父,晚年的无颜大师也曾笑对徒子徒孙说过,他于金陀道上拜金谷真人为师,故后世有人推测无颜大师乃是《金陀遗编》的真正编撰者。 有小沙弥侍候大师沐浴,偶见其容,赞叹其俊美绝伦,根据小沙弥的描述,有好事者竟推断大师与元昌年间风云一时的南嘉郡王极为相似,便有人推测无颜大师极有可能是当年谋逆的南嘉郡王,事败逃遁于秦岭金陀道,受金谷真人的点化,幡然醒悟,立地成佛。 【注】 ①韩修竹,字茂芳。 ②禅语:我们的烦恼、业障本来是空寂的,就像浮云,终有散的时候,散尽则空。一切因缘、因果,其实是人的妄念生梦,在梦中认为一切是真实的,醒来后,一切都没有了。如来随顺觉性是看一切平等,没有所谓的轮回和解脱轮回,幻象和真实是同一件东西,所以就没有执着,在什么地方都心安理得。人或非人,本性都是平等的。大道包容一切、无比广大,只有绝思绝虑,方能体会大道。 ③禅语:这个世上太多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谁对谁错,我都不想在乎。大千世界,风景宜人,美丽的东西就在那里,却没有人来欣赏,世人都忙着钩心斗角,别人的议论也好,嘲笑也罢,都是别人的事,而山山水水都在我心里,我独自来欣赏,我的怡然自得只有自己知道,而钩心斗角、追名逐利的人是不能理解的。暗喻兰生看破了红尘,终于决定放下心中对于自己是乱伦所生的怪物的悲郁,要到佛法的世界中去寻找平静,其实也是暗中劝木槿放下,同他一样归隐,去到广阔天地去,而不是守在永远困于追名逐利、钩心斗角的罪恶原家。 ④禅语,有空明顿悟的意思,叫人放开心扉,勿执迷于眼前的灯红酒绿,镜花水月到头只是一场空,只会让你徒增烦恼。 第132章 裂锦绣成灰(1) 韩修竹恨恨地跺了跺脚,满面怒火地向我们走来,“娘娘、大将军,你们……这是放虎归山,终要后……” 于飞燕一脸铁青地挡在我面前,“韩先生息怒……” 忽然人如铁塔倾颓,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我大惊,扶住于飞燕。结果本是满面怒容的韩修竹只得硬生生地收了声讨之色,反过来帮我和齐放一起扶住壮实的于飞燕。韩先生搭了搭脉,然后又火冒三丈,“大将军你这是不要命了吗?你在诏狱受尽酷刑,身中剧毒方解,又历崇元殿大战,竟还敢到这陡峭的金陀道来救人?就算你是要救人,也不是这么个救法。你们小五义,一个个是想气死老夫吗?” 我大惊,看向齐放。 齐放也把了于飞燕的脉搏,凝着俊脸点头称是,“主子,太傅说得没错,大将军身上确有遗毒。” 我们慌张地回到大将军府上,珍珠早已焦急不安地同虎子等在门口。 一阵急救后,流着泪的珍珠说了来龙去脉:“夫君北伐中虽斩杀了潘正越,可也受了重伤,圣上特地关照,赐下一堆重物名药,可是我却发现那些人参和千年雪莲中都加了流光散,如同当年的碧莹一样。我一开始猜可能是南嘉郡王所为,不想查到后来却发现是太皇贵妃的手笔。可是碍于圣上的赐物,我们不敢声张,只是暗中解毒,称病下朝。可是她却不放过我们,又心生毒计,弹劾晋王手下的武将,她全不念当初在紫园相助之义,根本不管夫君和雪狼他们在诏狱中受了多少酷刑。” 我的心脏霎时收缩。 珍珠站到我面前,悲愤道:“夫君就是怕影响我们姐妹之间的感情,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你若不信,便可问问韩先生。” 韩先生叹了一口气,“老夫知道娘娘觉得老夫有些不仁德,只是娘娘须知,现在的娘娘已经不再是有大理武帝庇护的君莫问了,而是大塬朝的皇后娘娘,在原氏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酷。” 我双膝一软,倒在于飞燕床前,泪流满面,“对不起,大哥……” “你不用为她道歉,她不过是做了很多年以前做过的事。” 我心中一滞,明白珍珠是指当年锦绣构陷碧莹一事。 珍珠颤声道:“当年的柳言生不是东西,可现在你的妹子,比起当年的禽兽,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的她把紫园里的那些勾当学了个十足十。”珍珠坐回到于飞燕的床边,伤心地流泪,“现在皇后明白了吧,为何当年我想对皇后下杀手,我真心不想我的夫君和我们的孩子再回原家蹚这潭浑水。哥哥自从第一次见到她,眼睛就再挪不开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他命中注定是要被她祸害了。” 珍珠忽然对我跪地行了大礼,我赶紧也对她跪下来,扶起了她。珍珠含泪泣声道:“木槿,我知道你是一个再良善不过的人,心中也一直对你妹子感到愧疚,可是如今的锦绣已经变成了一个魔鬼,为了让她的儿子登上皇位,她不惜牺牲一切,如今失势,是对付她的最好时机,你再不能对她宽容了。恳请皇后娘娘为我夫君做主,收回宫印,立即逐太皇贵妃出宫。” 第133章 裂锦绣成灰(2) 我浑浑噩噩地走出大将军府。齐放驾车路过一处破屋,我便让车夫停下车来,上面还歪歪斜斜挂着半块小木牌,歪歪扭扭刻着“德馨居”,竟还是我当年刻的。 我回到原家后,曾经想同大哥他们一起故地重游,可是锦绣却怎么也不同意,因为她认为以往的贫贱出身是她政治道路上的污点,于是怎么也不肯同我一起来看看德馨居。 当年德磬居的门去年被锦绣命人封了,而屋顶有一半已经塌了下来。齐放替我抬高了气死风灯,我借着火光,伸头往破窗里看了一眼,早已尘满屋脊,蛛网斑驳。我退开去,盘腿一屁股坐在门前的尘土里。 沉默地闭上眼睛,脑中全是当年小五义的过往。 当年我经常在这里晒苞米什么的,多少次,我一边剥辣椒一边伸头看着紫园的方向,我总是希望锦绣奇迹般地出现在那个方向,然后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焐热的桂花糕。 小玉静静地坐在我的身边,轻声低问:“先生,这里是何处?” 我没有回答,她便看向齐放。 齐放轻声答道:“这是主子当年同姚碧莹的居所,也是小五义当年聚会之地。” 我想让他们回去,一个人坐一会儿,可是齐放和小玉却不肯走,只是走得稍微远一些,不来吵我。 我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只觉有浓重的龙涎香传来,然后有人在我身上加了一件雪貂披风。不用睁眼,不用抬头,我也知道是他。 他也安静地坐在我身边。我睁开了眼睛,四周一切早已被暮色所笼罩,德馨居顶方正映照着一轮明亮的弦月。 “放走兰生,是我的主意,”我淡淡道,“求陛下不要怪罪别人。” 他在旁边静静轻笑了一声,“皇后令无颜师父出家云游,为新朝祈福,朕何忍心怪之呢?” 我扭头向他望去。他正穿着上朝的银素皇袍坐在我身边,面带平和的笑容,就像韩修竹说的,他下朝以后就一直在找我,就好像永业二年那年中秋节,他一直在小北屋里等我一样。 我看了他许久,他轻轻倚过来,将我揽在怀中,轻叹道:“后悔了,是吗?” 我双手慢慢环抱上他,摇摇头,“如果我不回来,也许……锦绣或是二哥就会杀了你,那样我会更后悔。” 他更加紧地拥紧了我,在我耳边轻轻一笑,“我在你心中就这么没用吗?” 我又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慢慢泪盈满眶,“你不明白,你们都是我爱的人啊。” 他没有说话,他的下巴尖慢慢磕上我的脑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吧,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陛下新政,可会大赦天下?” 他毫不犹豫道:“那是自然。” 我抬起头,平静道:“如今已是新朝二帝,臣妾可否请陛下废除残酷的殉葬制?” 他看了我许久,目光闪过一丝犀利。 我一片清明地看向他,诚挚道:“陛下,如果太皇贵妃殉葬,宁康郡王便有借口携汉中王反朝,汉中王有玉玺在手,且太皇贵妃在原氏根基已深,确可一呼百应,招兵买马弹指之间。如今新朝方稳,强敌内外环伺,只有善待太皇贵妃,方可消除宁康郡王疑忌,亦可消除暗宫诸人之虑,可使两位王驾平安回朝,以安众心。” 第134章 裂锦绣成灰(3) 非白沉吟一会儿,终是长叹一口气,对我柔声道:“皇后悲天悯人,朕一一准奏。只是,”他的语气一变,“太皇贵妃毕竟是皇后亲妹,身份显贵,又及皇后所言,在原氏宗族里,根基本已深厚,又出身西营,生性残暴,以皇后一人之力恐难使其交出宫印。” 他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青草,然后又拉起我,蹲下身体贴地拍去我身上的尘土,“忠勇公之妻珍珠夫人乃是宁康郡王亲妹,皇后想是已知渊源。珍珠夫人是朕的亲堂妹,又是皇后义嫂,朕已决意封夫人为义妹,她对后宫之事甚熟,就让她协助皇后吧。” 当时我觉得心中苍凉,可后来却证明非白是对的。 翌日,于飞燕因崇元殿平乱护驾有功,擢升一等忠勇郡王,妻珍珠夫人被圣上收为御妹,封号安城公主,我便请了旨,同安城公主亲往双辉东贵楼。 因太皇贵妃为先帝宠妃,地位尊贵,齐放等男侍卫不便前往,我们便只点了武功高强的青媚和姽婳。 不想青媚那双妙目泛着兴奋的光彩,大声唱诺,点了金灿子和银奔还有一群东营高手前往保护我等。她本想让我和珍珠都穿上软甲,可珍珠却不愿意,我也不想在这种敏感时刻,搞得像打仗似的,激怒锦绣,便也没有穿。 一路之上,珍珠走在前面,青媚便对我附耳,“安城公主不穿软甲,恐是故意想引太皇贵妃击伤她,好有理由杀太皇贵妃。” 来到双辉东贵楼,令所有人惊讶的是,除了在宫匾上持了白色丝帛,其他并无一丝悲泣之色,未进宫殿,只闻一片西域舞乐之声。 殿中一人正按着舞乐在中场疾舞,跳着太祖皇帝最喜欢看的胡旋女舞。那舞者乌玉长发高束一髻,只用一支长长的赤金凤衔紫晶钗绾住高髻,余发披肩,垂至柳腰,身着一件华丽耀眼的紫地红锦闪缎,外头束着贴身银软甲——我认得那是她被册封为皇贵妃时所穿的礼服。 她嫌内务府寻来的蜀锦衣料太过普通,便着令内务府命君氏寻得稀世闪缎,那闪缎以细紫丝为经线,木红丝线作纬线织就的凤穿牡丹,栩栩如生,精美绝伦,贴身的裁剪勾勒出她那魔鬼身材,肩头露出闪缎上所绣的一朵硕大富丽的雪拥蓝关。 舞曲微变,紫瞳潋滟的流光微转,那唇边漾起一丝冷笑,婀娜多姿的身形忽如柳摆动,胸前那澄金灿灿的璎珞穗子舞动飞扬,那闪缎上流淌着荣宝堂中的火光,一片幻紫流金。在场诸人皆感冷艳沁人,一时勾魂摄魄。 珍珠先回过神来,翩然施了一礼,“见过太皇贵妃,若依祖制太皇贵妃实应殉葬,特传圣上恩典,遣太皇贵妃于法门寺守香阁为先帝祈福,特准皇太贵妃带发修行。” 锦绣悠然一笑,充满揶揄地慢声道:“这是先帝的遗诏还是他北晋王的口谕?” “新皇早已登基多日,太皇贵妃身份尊贵,但仍应依礼称圣上,”珍珠淡淡道,“太皇贵妃如此聪慧,且侍候先帝多年,应当明了先帝的手段。皇后及我等皆是看在昔日情谊,想给太皇贵妃和汉中王一条生路罢了。” 锦绣冷笑,“昔日?你也配?” 第135章 裂锦绣成灰(4) “锦绣跟我走吧。”我柔声道,“没有人想伤害你,我们希望你获得自由,皇上也这样想,如今先帝已宾天多日了,理应先让下人们装祭东贵楼啊!” “他会这样好心?”锦绣一甩披肩长发,如乌玉流泻,“他的那点心思我会不知道?先帝把玉玺留给非流,就是要立我的儿子为皇太子,崇元殿里活下来的奴才也说过,先帝原本是想立非流为太子……如今先帝驾崩,他谋弑东贤王还有安年公主一家,下一个就是我和非流。他留我一命,是要迫我交出玉玺,我偏不肯就范。你们且回去告诉他,我情愿为先帝殉葬,也不会让他拿到玉玺,不会让他那么容易地登上这个皇位。” “先帝的本意是要弑母立子,”青媚冷冷道,“圣上不但手下留情,还救了你一命,太皇贵妃别不知好歹。” “放肆的贱人!”锦绣素手一挥。 青媚快速地一闪身,而身边的一个侍卫喉间钉着一枚银针,瞪大眼睛慢慢倒了下去。 “以为陪主子过了几夜,就猖狂成这样了?”她的紫瞳瞟了我一眼,冷冷道:“正主在这里,还没有说话,晋王的暗人就是没有教养。” 青媚的妙目一亮,冷冷笑道:“多谢太皇贵妃教诲,可惜,如今这后宫之主是皇后,而不是您了。” “大胆奴婢!”初喜大声喝道,仗剑欲上前护主,“何敢以下犯上?” 锦绣绽开一丝绝艳的笑容,紫瞳满是风暴,右手微抬,展开一丝最优美的弧度。初喜立时止了步,满目忧心地看着锦绣。 锦绣华丽的护甲套状似无心地沾了沾唇上的胭脂,左脚早已闪电般地踢向青媚,右手取了初喜背后的金箭,如鬼魅一般欺近她,将金箭深深刺入青媚左肩。 一连串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青媚面色微白,闷哼一声,反手拔出金箭,回刺锦绣。锦绣轻巧地单手挡住,反手把青媚掼倒在地。两个绝色美人,一紫一白,皆是紫园中顶尖高手,两人一经交手,如紫白二只艳蝶飞舞,一时在场诸人只觉眼花缭乱,皆又骇又惊。 锦绣抓到金箭,再一次就着青媚的手狠狠刺进青媚方才的伤口,青媚面色煞白,使劲踢开锦绣,后退几步,疾点肩头止血的穴道,额头冷汗流了下来,却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锦绣。 “真是一块好料子。”潋滟的紫眸闪过一丝激赏,冷若冰霜地看向我道:“只可惜,跟错人了。” 青媚的红唇如火,冷笑一声,用手中短剑削断左肩挂的箭羽,不停地攻击锦绣。锦绣虽无法取青媚性命,但每次青媚退下来,身上都多一块被锦绣刺到的伤口,转瞬身上的白袍上下皆被染成红色,触目惊心。可是她仍毫无惧色,目光一闪,一剑刺向锦绣的紫瞳,中途转了方向,奔向她的手筋,锦绣躲闪不及,左手那稀世的指甲套已经被齐根削断,锦绣的两指指尖亦被削去,霎时血流如注。 “当年的太皇贵妃娘娘是紫园子弟兵中使剑的第一高手,剑技光彩夺目,无人可及,可是如今的娘娘已被养尊处优的生活所腐蚀。使剑之人本不应蓄甲,更别说戴什么护甲套了,如今生死大战,娘娘还不愿放弃,可见虚荣至此。”青媚冷笑道。 第136章 裂锦绣成灰(5) 锦绣脸一下子没了血色,甩去左手指甲套。初喜早已白着脸赶过来,快速地为锦绣撕下白袍,包扎伤口。锦绣淡淡道:“真好,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杀人的欲望了。” 珍珠冷冷道:“太皇贵妃莫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汉中王虽夹带玉玺遁出京城,可仍在秦岭之内,皇上已派顶尖的紫星武士搜索,迟早会回来的。” “珍珠,当初先帝说要把你送给于大哥伺候,本宫便觉得不妥,”锦绣轻叹一口气,“今日果然应验了。” “太皇贵妃确为高见,臣妇与外子向来不问政事,只是贵妃的手段太过残忍,不肯放过臣妇和外子,那么臣妇与外子只能搅了进来。但请太皇贵妃放心,外子宅心仁厚,义薄云天,他视太皇贵妃如亲妹,即便他知道您送给外子的灵芝丸中混合了少量的流光散,他还是要臣妇保太皇贵妃身家性命,是故臣妇才跟着皇后过来,请太皇贵妃放心。”珍珠淡淡道。 “这可怪不得我,”锦绣冷傲一笑,“谁让大哥不愿意归附汉中王门下,他一辈子就只知道他的四妹。”她似又有点恍然大悟地笑道:“想必大嫂早已习惯,大哥常在梦中呼唤他的四妹吧?” 珍珠的面色明显地苍白了下来,拿着圣旨的手微微抖了起来。 我怒从心头起,快步走到她跟前,扬手打了她一耳光,大声喝道:“你给我住口。” 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了一愣,可能没有料到我会发这么大火,又可能锦绣也作威作福惯了,没有料到我会真出手打她,也愣了一愣。 “锦绣和木槿永不分开。”她的妙目潸然泪下,却转瞬狠毒至极地瞟向我,闪电般地欺近我,修长的带着血的手伸向我的脖颈,“锦绣从未敢忘怀,可是木槿却忘记了。” 她的手渐渐紧了起来,脸庞也渐渐扭曲起来,“木槿,任何人都可以背叛我,原非白不可以,你更不可以,是你逼我的。” 在场诸人皆一阵惊呼,忌惮锦绣手里的我,一时不敢动弹。锦绣身后的武士却趁机将我们团团围住。 “住手!” 一人声音极其洪亮。我们大家都向声音看去,却见一群高大的武士拥着一人如鹤立鸡群一般立在门口,正是大塬朝第二个天子,原非白。 韩修竹一步大踏前,“皇上驾临,还不放下武器?” 因刚下了朝,原非白只着寻常盘龙素服,甚至没有束软甲。他踏入宫殿,平静地行了一礼,“请太皇贵妃放了皇后,一切因缘皆由朕而起。让我们来个了断吧。” “你果然担心你的心肝,”锦绣睨了一眼原非白,“一下朝便赶过来了。” 非白淡笑如初,“朕倒觉得真正需要担心的是太皇贵妃您自个儿。” 锦绣笑容一滞,这才意识到我顶住她胸腹的酬情。锦绣冷哼一声,放开了我,我也松开了手中的酬情。 “如今汉中王和宁康郡王仍流落在外,还是先找到汉中王,寻回玉玺要紧。”他对青媚一笑,“还请青王手下留情,好好地将汉中王活着寻回来,免得太皇贵妃过分忧心,伤了身子。” 青媚笑而躬身,“微臣领命。” 她面不改色地将戳在肩头的箭羽拔出来,掼在地上,任血滴溅满金砖,只鄙夷地看了眼锦绣,抓起披风的瞬间转眼消失。 第137章 裂锦绣成灰(6) “今夜宫闱喧闹,想来先帝亦不能以平心早登仙界。”他又转向珍珠,轻叹一声道:“烦请安城公主先同素辉一起准备为先帝入殓事宜。” 珍珠优雅还礼,敬诺而退。锦绣身后几个宫人,相视一眼,齐齐地对着非白跪了下来,行了大礼。 非白如入无人之境,也不管锦绣看着他的眼睛瞪得老大,但凭珍珠吩咐周遭人等布置荣宝堂,一刻之间,荣宝堂素裹银装,这才有了几分悲伤之气,杀气顿消。 珍珠同素辉结束布置,便躬身而退。 非白背负着双手眯着眼睛看了看站在河阳花烛下的锦绣。 “你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我了。”锦绣略有冷意地看着非白。 非白微微一叹,对锦绣身边的初喜和另一个长发侍卫道:“你们且退下,朕有要事同太皇贵妃商议。” 那二人面面相觑一阵,望向锦绣。锦绣略一摆手,那两人便垂首走了出去。 我想了一想,正要同姽婳一起走,非白却从后面唤住了我:“木槿且留步。” “姽婳同金灿子在殿外卫戍。”我扭头望去,他却对我一笑,“烦请木槿站在帘外,为朕同太皇贵妃守候。” 在帘外可以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对我的信任让我感到一丝暖意,便缓步来到帘外。因为刚刚病愈,我微觉有些喘,姽婳便给我递来一只紫檀圆椅让我坐下,然后自己识趣地跑到听不到的距离,同金灿子二人一本正经地背对着我们,握刀守卫。 此时已过酉时,一轮月亮悄悄升了上来,四周星空环绕,只觉一种奇异的平静,我轻轻靠在后面的大柱上,望着月空,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我以为他们正在演哑剧时,结果倒是非白先出了声,“今夜的月色真好啊,绣绣可还记得曾经陪朕在西枫苑中赏月?” “晋王应称我太皇贵妃。”锦绣傲然地抬高音量,庄严地宣称着自己的身份。 非白只是对她平静地一笑,不做答话。 “那时的晋王的确有心,”锦绣瞟了一眼帘子外的我,微微一叹,“不过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非白却不以为意道:“每年秋夕节后便是你的生辰,那时,朕总怕你一个人寂寞,所以总是在中秋节让素辉偷偷接你到西枫苑来赏月。” “西枫苑一向很冷,”锦绣喃喃道,“可是西枫苑的‘莫愁映月’向来都是整个紫栖宫最美的一景,莫愁人无圆,月结两心同。” 非白的声音悠悠飘来,“我永远也忘不了,你第一次看着莫愁映月时感怀的泪水,当年的你是那样的纯洁美丽。” 锦绣的怒气神奇地消减了,亦轻轻一笑道:“当年的你也待我如珠如宝。” “其实我并不喜欢住在西枫苑里。也许你不信,那时的我甚至想过为了你放弃一切,”非白轻笑道,“带着你离开西枫苑,到阳光明媚的地方去做个普通的男人。” “那时的我是这样爱你,甚至把亲姐姐送给了你。”锦绣的声音渐渐地又冷了下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可是如今的你却夺去了我儿子的皇位,还要杀了我和非流。” 我不由一阵黯然,犹豫中,却听到非白一阵大笑。我从来没有见非白这样嘲讽地大笑着。锦绣也呆住了,绝艳的脸上挂着泪珠,怔怔地看着非白。 第138章 裂锦绣成灰(7) “为了我?”非白猛地收住了大笑,慢慢走近锦绣,柔声道:“绣绣,你总是对我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那我们今天就好好聊一聊吧。 “你总是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才向先帝自荐枕席,可为何一去不回,甚至没了音讯?你说你为了我,把足智多谋的姐姐送给我,可是为何怂恿先帝给木槿下生生不离?你难道不知,以你姐姐这样玲珑比干心的人怎会不与我互生嫌隙,误会多年? “你说一切为我,为何我在暗宫三年,你却不闻不问?”非白冷笑一声,“韩先生向你求助,你不但不理,还知会东贤王,私放了西营暗人来对我下毒。你明知道宋明磊将木槿囚在玉门关,却没有通知我,你想先找到木槿,便可逼我为你所用,不是吗?一计不成,等到木槿同大哥会合,你又生一计,让先帝把我调走,无法分身去见木槿。绣绣,好歹毒的心……” 非白一声一声地问着锦绣,我的心像被利刃一下一下刺进去。 片刻,非白平复了激动,略带伤感地说道:“那些年,你知道最让我痛心的是什么吗?就是看着你漂亮的紫眼睛里的野心越来越浓,你对我所谓的情意却越来越冷。” 我霍地站起,隔着珍珠帘见锦绣的眼光一下子别开,傲然而又受伤地道:“明明是你负心爱上了木槿,却要来怪我,好一个深情的踏雪公子!” 非白也不生气,微微一笑,喟然长叹道:“你既这么说,却让我们今日来好好谈谈到底是谁负心? “你以助我为借口,自荐枕席,是因为侯爷身边的漂亮女人太多了。我当年是真心喜欢过你,你既为我献身,我必心存愧疚,可竭力助你扫除后宫障碍。当然,为了让我相信你的委曲求全和一片痴心,你便献上你唯一的姐姐,尽管你当时已经知道她有心仪的人了。当时的我听不进韩先生的劝告,只是一味沉痛,对木槿不闻不问,有时又把对你的恼恨发泄到她身上,蹉跎了大好光阴。” “原来你曾经这么想?”锦绣冷冷一笑,“木槿真是可怜,如果她知道当初你为何不是将她关起来,就是罚她不吃饭,闹花贼那阵又害得她重伤,她还会这样爱你吗?” 非白站在烛光的暗处,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你不愿意把木槿嫁给傻老四,是因为怕她日后随他回去,再无回返帮你之日。你把木槿送进西枫苑,是为日后铺下一条后路。” 锦绣看了一眼珠帘外的我,冷哼道:“血口喷人!” 非白却自顾自地说下去,道:“你想我是一个重情之人,而木槿长相平凡,又心有所属,与我断不会一条心,你可放心地将她放在我身边,即便不得我所爱,但你知你姐姐心地纯良,从无害人之心,而我念旧情,总不会弃她如敝屣,总会好好照顾她。你若失宠了,先帝百年之后,无依无靠,你姐姐自会顾念姐妹之情,收留于你,你亦可仗着旧情再次接近于我,重回我身边。” 第139章 裂锦绣成灰(8) “你住口,根本不是这样的!”锦绣使劲摇着头,摇散了一头乌玉般的高髻,珠玉花钿委地,泪花飞溅,精致的妆容一片狼藉,她美丽的眼睛本就上了浓妆,隔着珠帘,我更看不清她的眼神,只听她语气慌乱狂暴,令人闻之心惊,“木槿,你不要听他胡说!我根本没有这样想!” “嘘——”非白抚上锦绣的泪容,抚去她脸上的一处斑驳,似哄着一个迷途哭泣的小孩子,嘴角溢出一个冷冷的微笑,“绣绣,你知道吗?你笑起来真的很美很美。嗯,果然没有一个正常的男人可抵挡得了你的一丝微笑,更遑论这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以前,无论你有什么样的心愿,我都愿助你达成,哪怕你背叛了我,我也助你顺利地成为先帝的枕边人。可是为什么在暗宫三年,韩先生多次向你求助,你不闻不问倒也罢了,还助宋明磊和原非清送入那绝命丹混在我的药中?若非韩先生央了林大夫偷偷进来为我诊脉,发现了那毒药,只怕我就不是只毁一目那么简单了。” 锦绣明显地后退了一步,颤声道:“你……胡说。” “我后来明白了,因为彼时你已经有了先帝的骨肉,你也知道先帝疑心过我与你。彼时东贤王得势,你便索性助他毒杀我,好换得一席平安之地。可是你的保命金牌,肚子里的头胎不满三个月便没有了,于是你意识到也许你还需要我的帮助,便密会了轩辕淑仪,说动她暗中护我,你……也算帮了我一把。”原非白鄙夷一笑,“我出暗宫后,你又百般示好。你在先帝身边多日,当知先帝一心属意我为继承人,却又恼我与木槿的情事而一直未娶。 “时逢阿遽将他的爱妻琴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托付于我,一则琴夫人身体孱弱,不宜待在暗宫,到西枫苑中可以过得好一些,又则她的孩子可以生长于光明之下,三则也能让先帝打消疑虑,我是否还能孕育子嗣……可是你却给琴儿的补品之中加入了迟光散,这是一种慢性毒药,无色无味,用的量又少,很难察觉,一般人三年之后才会慢慢显现,可是琴儿的身体本来就弱,不到一年便病发了。琴儿十分怜爱念槿,坚持自己喂乳,不用奶娘,可怜的念槿也因为吸食了琴儿的毒奶水,一年不到便去了,琴儿受不了打击,也故去了。 “为什么?锦绣,我一直想不明白,阿遽也一直很痛苦,你其实明知道这孩子不是我的,是阿遽托付我的。少年时代他也曾护你周全,他从来没有挡过你的锦绣前程,他曾经这般狂热地爱慕过你,为了你违反宫规地助你多次,可你为何要对他的女人和孩子下此毒手?” 锦绣的眼光已是一片死灰,娇躯狂颤。 她慢慢地后退,退到长剑身旁,长长的媚眼轻瞟了一眼长剑,口中却仍然倔强道:“你想让木槿误会我,所以尽管胡说吧。” 第140章 裂锦绣成灰(9)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你觉得琴儿的孩子若是个男孩,先帝便会下旨封我为太子,你的非流便没有机会,你更怕阿遽从此同我结了盟。你暗害琴儿和念槿,阿遽心中肯定怪我没有保护好他的妻子,暗生恨意,你也可以从中挑拨。还有就是因为嫉妒,你不能容忍爱过你的男人变了心,你不允许有人跟你分享爱,哪怕那个人是从未伤害过你的阿遽。 “花锦绣,你长得如此美丽,所有的男人只要一见到你,就想要你,我也曾经这样疯狂地想过你。如今你依然如此美貌,可是一想到你这双美丽的手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我就觉得无比恶心!你为了荣华,勾引过这么多男人,像你这样的人怎能母仪天下?” 他的话语轻轻淡淡,目光中含着厌恶和鄙夷,转身便走。 锦绣在他身后冷冷道:“我肮脏、我恶心?那木槿呢?” 非白站住了脚。 锦绣一撩头发,翩然站起,慢慢走到非白身后,胸前的丰盈若隐若现。她慢慢贴近非白的背脊,那绝艳的笑容如一朵恶毒的花,“花西夫人?贞静公主?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多么肮脏!大理的太子为她扮作女人,突厥囚禁的那段日子,撒鲁尔天天与她通宵宴饮,谁又知道发生了什么?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她的身子被多少男人……” 她话音未落,非白猛地回首,一掌掴去。锦绣倒在地上,绿纱滑落肩头,性感的酥胸露了大半。她的脸上五指印分明,嘴角慢慢流出一丝鲜血,她也不拭去,只是双手撑地,微挺傲人的身材,紫瞳勾魂摄魄,幸灾乐祸道:“呀,我说中晋王的心事了吗?” “晋王,哦,不,我该称您为陛下。”锦绣仿佛不顾一切,在地上轻打了一个滚,玉手轻拂开抹胸,悄然伸入,目光迷离,极致撩拨,口中却残忍地道:“陛下说说你每日同皇后云雨之时,有没有想过那些男人也曾经这样抚摸过她?” 她咬着嘴唇,轻轻打开腿又闭上,“那些男人是不是这样骑在她身上……” 非白的脸颊一下子苍白如纸,他光洁的额上青筋露了出来,紧握腰间的乌黑长鞭,向她走去,“你闭嘴……” 第141章 裂锦绣成灰(10) 我的心好像被人狠狠戳了一个洞。我可爱的妹妹变成了这样一个狠如蛇蝎的女人。那些人在我面前“诽谤”过她的话语一瞬变成了事实。 我走进珠帘内,平静地道:“请陛下容我同太皇贵妃,我妹妹说说话。” 非白恢复了平静,与我擦身而过时,侧着脸对我淡淡笑了一下,然后轻轻拍了我的肩膀,走了出去。 锦绣倔强地把眼神瞟向我。我猛地拉过她,狠狠地打她屁股,就像她小时候不听话时,我体罚她那样。 锦绣一开始有点蒙了,醒过来后张口便怒骂我:“你这个一心只向着你男人的贱人!” 我铁了心地死抱她的腰,狠打她的屁股,不论她怎么推打我。锦绣出手击我的天灵,我一下子挡开了她的手,怒瞪着她。她顺势一口咬住我的左小腿,瞬间,我的小腿便鲜血直流。我挣扎不得,还是一下一下打下去,她最后只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会儿她的屁股红肿起来。 不知不觉,我的手也疼到麻木了,她也渐渐松了口,滚落到我的脚边,我一把拉她入怀,死死抱住,不让她有机会再咬我。 她更大声地哭出来。我俩泪流满面,却不愿意看对方的脸,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该怎么办?”锦绣终于哭累了,断断续续地在我耳边喃喃说道:“他要杀了非流,怎么办?他可以杀了我,可是他不能杀了非流,他是我的命根子啊。” 这一夜,锦绣一直抱着我,就像小时候,她受了委屈或者极度惊吓,紧紧地抱着我那样,哭了一夜。她告诉我她在那个白衣少年面前自惭形秽,觉得配不上他。她曾经真心地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可是那原青江是那样可怕,又那般有魅力,给了她那个白衣少年无法给予的东西,那就是权力。 那种生杀予夺的权力实在太诱人了,致使她最终放弃了爱情、愧疚,还有我。而她的选择也越来越少,前方看似是锦绣前程,却好像越走越窄,到后来似乎只剩下了敌人和权力可以选择,在这所剩无几的东西里唯一宝贵的便是她对非流的爱。 她反复哭诉着为什么非白这样恨她,他曾经那样温柔地凝视过她。 那是因为他曾经深深地爱过你,甚至到现在他心中的某个角落还埋藏着你的影子。我在心中叹息着,没有说出这个答案,只是搂紧了她,轻拍她的后背,一言不发。 我想,也许她其实也知道这个答案,所以才会这样害怕。 第142章 茶烟透碧纱(1) 第二天,锦绣的宫人传来消息,圈禁在永定府中的永定公乔万欲发兵救太皇贵妃,结果他的计划被冯伟丛的手下探知了。乔万化装的队伍走到朱雀街,就被等候多时的素辉和齐放中途劫击。乔万负隅顽抗,当场被齐放亲手击毙,紧跟着宁康郡王的大部队终有踪迹,收到平安旨后,却并未按旨回朝,反倒突破沈昌宗的重围,并最后几个旧部和武功高强的紫星武士挟世子逃入秦岭,不知所终。 等我们得到消息时,素辉已收缴武德军,所有参与谋反的将官全被斩首示众。锦绣最大的靠山宁康郡王生死不知,再无人可领军队打回长安。尽管我向她保证非白不会伤害非流,并且我也已派出了暗人前去营救,可是锦绣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发起了高烧,别说去法门寺了,她连站都站不起来,我便留下来照顾锦绣。 为保锦绣性命,初喜没办法,只得含泪交出锦绣在后宫呼风唤雨的皇贵妃凤宫印。此时的锦绣却根本不在乎那凤宫印,她总是神经质地拉着我的手,“你别离开我,你一走,他就要来害我。” 要么就是紧紧抱着我,对我附耳压低声音道:“不要让非流靠近我,他在等我引非流过来,好逼他交出玉玺,然后杀了他。” 她的眼神涣散,对我嘻嘻笑道:“木槿,我的流儿才是大塬真正的天子,等我得了这天下,我与木槿一人一半,可好。” 我对着她无言地泪流满面,可是她却嫌弃地弹着我的眼泪,一把推开我,甩着一头蓬乱的发髻,紫瞳高高在上地睨着我,“圣上不喜欢看女人哭,你以为哭哭啼啼的就能让圣上多看几眼吗?没有人可以跟我争宠。” 初喜流着泪告诉我,锦绣已经很多年没有生病了,可是这一场小小的高烧令她病得不轻,所有的意志都垮了,曾经不可一世的紫瞳充满了恐惧和忧虑,满头如云的乌发竟然一夜雪白起来,美丽的面容急速憔悴,几天之内失去了整整十斤。除了我和初喜,她不让任何人靠近,凡是药品和食物,她一定会圆睁着大眼睛看着初喜试过,然后再蹲在我跟前,仔细地看我再试过,她才会小心翼翼地服食,因为她深信非白会用慢性毒药毒害她,如同当年她对待可怜的琴儿。 她整夜整夜地不睡觉,只是瞪着一双眼窝深陷的紫瞳,死死地看着大殿的入口处——原来三十岁的美人看上去却像四十岁一般,等待着前来拘押她的侍卫或是非流的归来。 二月二龙抬头的好日子,在外面守着的初喜踉跄着奔入锦绣的寝殿,流着泪泣喜道:“主子,殿下还活着,殿下已带一个铁卫回紫栖宫了。” “昨夜宁康郡王欲带着三千奉德军冲下秦岭,宁康郡王已被活捉,我君氏的暗人已救出汉中王殿下,是殿下为救宁康郡王和太皇贵妃,带着一个铁卫自己回来了。”小玉在一边回道,“殿下现在在崇元殿门口举着玉玺跪着,山呼万岁,愿终身为先帝守孝,只求圣上能免宁康郡王一死,免太皇贵妃殉葬先帝。” 第143章 茶烟透碧纱(2) 锦绣的眼神如死灰一般,手一颤,金盏跌落在金砖上,发出急促而刺耳的声音。她的声音像死了一样,“完了。” 小玉急忙说道:“请太皇贵妃放心,忠勇郡王于飞燕及其妻安城公主、太仆寺卿常栽道、大理寺卿朱迎九以及新赦的三品临武将军卢伦等皆同跪汉中王身侧,为宁康郡王和太皇贵妃请命。” 我们同锦绣六神无主地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又见锦绣的宫人满面泪痕地进来报说:“娘娘大喜,皇上准奏了,宁康郡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贬为庶民;汉中王为奸人蛊惑,赦免无罪,今准其为先帝守孝,马上就要过来与娘娘团聚了。” 我暗中舒了一口气,锦绣的憔悴容颜上没有半点喜悦。 不消半刻,却见有大队人马涌进大殿,走在最后面的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非流,小脸又黑又瘦,神情凝重。 到得中殿,我让监押的大队等在殿外。非流刚给锦绣见礼,担心地询问锦绣身体,不想锦绣却忽然一抬手,打了非流一掌。锦绣仍在病中,枯瘦的手力量减了几分,饶是如此,非流的脸还是被打偏了,小脸上清晰地印着五道指印。我们大惊,我按住锦绣的手,生气地瞪着她。可是非流却像没事一样,反倒上前一步,对锦绣挤出一丝笑容,“父皇一个人很孤单,正好儿臣可以去陪陪他。” “闭嘴!”锦绣仍然板着脸,恨恨地看着非流,“我说过,你只需走,只需走得远远的,只要有玉玺在,何愁没有皇位?” 非流郑重道:“儿臣担心母亲。” 锦绣吼道:“谁要你担心,他逼死我正好,逼死太皇贵妃,天下皆诛,正可以成为你日后复位的资本。” “母后糊涂,”非流肃然道,“父皇驾崩,非流不归乃是大罪,皇兄可轻易带领朝臣褫夺儿臣的皇位,废儿臣及母妃为庶人。皇嫂说得对,只要活着,便有希望……” 锦绣愣了一愣,看了我一眼,转而对我怒道:“莫非是你故意引我儿回来,毁他前程?难道你是想把我儿献给非白好杀了他?”说着便挥着护甲要刺我。 好在锦绣仍在病中,力气不大,我只觉痛心,也不与她理论,只死死压住她,柔声道:“你又瞎想了。现在还在病中,等养好身体,一切从长计议。” “母后莫要怪皇嫂,是皇嫂的暗人救了我,不然我不是死于军队的流矢,便是被野兽吃了。”非流赶紧拉住锦绣,死命地给她磕头,眼中流泪道:“儿臣之所以决定回来,是因为父皇驾崩前,儿臣偷偷看过遗诏,父皇根本就没有想过要立儿臣为太子,不过是故意拿儿臣来激三哥罢了。而且儿臣偷偷听父皇同近臣说过,就算要立儿臣,也要先赐母后殉葬,才可放心立儿臣。” 非流柔声道:“如果要儿臣看着母后死在眼前,儿臣情愿不要这个皇位。” 锦绣的双颊一下子涌上不正常的红潮,力气大得惊人,使劲挥出右手的护甲,一下子划破我的手臂,鲜血直流,把我推得老远。她又拂开初喜,随手取了一盏镏金凤烛台向非流扔去,放声大吼道:“你这没用的蠢货,只顾着情谊,有个屁用!谁要你回来,你可知,我只想你登上皇……位……” 第144章 茶烟透碧纱(3) 非流躲也不躲,正中额头,不由鲜血直流。初喜赶紧上前用袖子按住非流的额头,哽咽道:“请主子息怒,求主子陪王爷多说说话,不然就没有时间了。” “你胡说什么?”锦绣冷声喝道。 “皇上命王爷为先帝守陵,巳时便要走。”初喜抹着眼泪道,“是皇后娘娘为王爷请来的恩典,同主子告别。” “秦陵路途遥远,冬冷夏热,”锦绣大怒道,“我儿年幼,又从小锦衣玉食的,如何能吃得起这种苦,他是要逼死我儿吗?” “太皇贵妃慎言,”我爬将起来,再次抱住锦绣,“我们这是在救他,汉中王节孝之义,天下必传,若有人乘此加害,必为千秋罪人。” 我用力掐了一下她,她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紫瞳茫然地看着我,如同小时候受了欺负,却不知如何辩解一般。霎时,我心中恁地难受,泪盈满眶,只是咬牙坚定道:“锦绣,且信姐姐一次吧。” 西洋钟当当地走到三点,领头监冯伟丛过来,冷冷地宣旨:“巳时已到,请汉中王上路。” 眼看临别时刻,锦绣眼神出现了一丝慌乱,张口欲言,忍不住眼泪长流,却再也骂不出口了。 非流再一次给锦绣磕了一个头,朗声笑道:“母后放心,儿臣这就去为父皇守陵,拜别母后,望母后珍重。” 锦绣想追出去,奈何没有体力,她靠着我的身体,来到中庭,哽咽着叫道:“竞儿。” 我对那冯伟丛说道:“还请冯公公稍候,须臾便好。” 那冯伟丛谄媚笑道:“但凭娘娘吩咐,只是皇上说了,”瞟了一眼拎着一个包袱的初喜,仰头道:“殿下去先帝那里孝敬,已挑了上好的奴才,还有一应用具都准备好了,殿下不用带许多东西了,初喜还是放下吧。” 十几日之前,冯伟丛看见初喜,还必要点头哈腰,姑娘长姑娘短,而今却敢直呼初喜名字,可初喜却敢怒不敢言,只得忍气吞声道:“多谢谢冯公公指点。” 我心头亦是大不悦,皱眉道:“殿下骤然回宫,又要远行,顷刻母子分离,所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还望公公宽谅,让殿下带几件衣裳便好。” 冯伟丛脸上抽搐了一阵,挤着笑脸道:“这,皇上有命,确然娘娘极有道理,只是皇上让奴婢严格检视随行,可否让奴婢随便察看一下也好交差?” 我只得点头应允。不想冯伟丛却当真认认真真检视起来,只留一些御寒的冬衣和内衣,其余日常的名贵用具全部撤走。 我对初喜略点一点头,意思是不用担心,我自会照应,初喜的眉头这才松开,只是冷冷地瞪了一眼冯伟丛。 非流自冯伟丛手中接下同他一样瘦小的包袱,客气地道了一声谢,扭头便走。锦绣肝胆欲碎,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眼泪淌了一地。我同初喜赶紧扶着她追了出去。 非流见状,便再一次飞奔回来,跪倒在锦绣脚边,紧紧抱着她的腿,小小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锦绣涕泪满面,纤弱的手抚向非流,略想了一下,艰难地脱下手上仅剩的那三枚名贵的珐琅护甲,塞在非流手中,“竞儿,母妃最喜欢的便是……看着你对母妃笑……” 我听到这话,想起那年我与锦绣分手时的对话,不由感慨万千,热泪翻涌。 第145章 茶烟透碧纱(4) 等非流再抬起头来时,满是泪水的小脸上绽出一朵可爱的笑容,他抹去泪水,坚定道:“儿臣听闻,皇兄十岁时,为奸人所害,双腿折断,虽遭小人践踏,却能心存高远,卧薪尝胆,如今才能成为大塬天子。儿臣也已经十岁了,既然身体里同样流着原家高贵的骨血,儿臣亦能好好地活着,母后为儿臣已经做了很多很多,现下该是儿臣来保护母后了。儿臣想过,皇嫂说得对,如今既交出了玉玺,且儿臣自请为先帝守陵,皇兄若想保住天下节孝的美名,必然不会再来加害我们母子,现下只要母后保重凤体,好好活着……只要好好活着,必然会有……同儿臣重逢的那一天,儿臣也最喜欢、最喜欢看母妃笑。” 非流再次对我们笑了笑,挺直了脊梁,转身便走。锦绣痴痴地看着非流小小的身子消失在眼前,颓然倒在我的身上,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 元昌五年,癸亥元日,新帝行登基大典,其时因燕子军为主的元德军功勋卓著,死难将士多出于此,以纪念为天下死难的原氏兵官,改年号元德,故而非白在史上又被称作元德帝,庙号世祖。念天下初定,新帝宽厚仁德,乃大赦崇元殿谋逆余党。 元德元年二月初,新帝册太子妃轩辕氏义女花氏为皇后,赐封号端淑贞静,史称贞静皇后。贞静皇后上表新政,特赦旧宫人一千出宫,改宫女十年一期为五年一期,以示上宽厚性德,上允之。 太祖本意锦皇贵妃及众妃殡葬,元德帝甚宽仁,并废后妃殉葬古制,宣旨曰:“用人殉葬,先帝太祖所不忍也,此事宜自此止,后世勿复为。” 只效法始皇帝,以陶人代葬,一时天下皆喜。 二月初二,三皇子非流小小年纪自请迁秦陵为先帝守陵,其母亦自请入法门寺带发修行,为先帝祈福,一时传为美谈,天下传颂。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① 春分过后,轩辕太后凤体违和,下不了床,元德帝特准太后归兴庆王封地庆州养病,兴庆王大喜谢恩。奈何,四月病势加重,初七辞世,时人皆怜太后仁德,生前致力于轩辕旧宗室与原氏皇室之间的和平,不满二十岁新寡,未留子嗣,后又早亡,元德帝特赐谥号联义恭仁孝节太后,立祠供后人瞻仰。 四月二十六,未时交芒种节,天下众人皆尚古风俗,设摆各色礼物,祭祀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谢,花神退位,须要饯行,太皇贵妃便择此日,并众先帝新旧妃妾共三十五人,起程前往法门寺。 那日细雨蒙蒙,渭水边上早已登上船前,她拉着我的手不放,只是望着我一言不发。 我轻拍她的手,对她笑道:“妹妹放心,姐会经常来看你的。非流虽远,不必忧心,我亦会着人照拂于他,只求你们早日相逢。” 锦绣欲言又止,只是轻轻抱住我,蹭着我的肩头,微侧脸,轻轻在我耳边说了三个字:“陈玉娇。” 第146章 茶烟透碧纱(5) 我微诧异,可她却慢慢放开了我,不再看我。绣着荷花纹样的丝袖口拂过我的脸庞,杜若的香气直冲我的鼻间,我微一眩晕,等我醒过来时,锦绣已经登上船。 初喜特地领了恩旨,领着几个宫人隔岸拜别锦绣,里面还有一两个步态轻盈、面容严峻的,应是她的旧武士。 初喜泪流满面,隔江喊道:“主子多保重了。” 初喜他们沿着渭河岸边一直追了很久,就好像我们小时候离开花家村时,大黄追着我们的牛车,跟了很久很久。 耳边飘来轻轻的一首古曲,如泣如诉。我回头,却见一个面上有疤的昂藏男子正执着一管楠竹长箫吹奏。我听出来了,是一支《折杨柳》,旁边还站着一个戴着面具的孩子。 我略有诧异,但仍静静地听着司马遽悲伤萧瑟的曲子,一曲终了,我看着锦绣的舟舫,轻声道:“多谢你来送她一程。” 司马遽没有说话,只是双手抱着那管长箫,无有悲喜地看着立在舟头如泥塑一般的锦绣。 面具下的小彧忽然发出像小猫在低呜的声音。我蹲下来,轻轻揭开他的小面具……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彧的面容…… 却见小彧同司马遽一样,自眉际起一道伤疤。即便这样一道可怕的伤疤,却仍然掩不住他与非流几乎一模一样俊秀的容貌,还有那一双灿烂的紫瞳。此时此刻,那双灿烂的紫瞳正不停地流着泪水。 窗阴一箭,梦断千山, 双辉楼空,唯余鬟香袅。 我全明白了,一下子紧紧地抱紧小彧。我伏在他的肩头哽咽道:“小彧不哭,有姨娘陪你,娘亲一定会回来的。” 一叶华舫在渭水中越漂越远,锦绣独立于舟头,一头白发迎风飘荡,偶尔遮住她没有任何生气的脸。也许隔得太远,她无法看到小彧的容貌,她的紫瞳只是疲惫地没有了任何情绪,那样呆板,没有生气地看着我,渐渐地,消失在碧波天际。 我不知道司马遽作何想法,只知道他无声无息地双手抱胸,站在那里看着锦绣消失,始终没有说一句话,默默地为哭得涕泪满面的小彧擦净了面,为他重又戴上面具,然后一把抱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仿佛一阵风一般,又仿佛他从没有带着小彧来送过锦绣,又抑或天地间本无一个叫作司马遽的人,只是一个飘忽难测的鬼魂。 渭河的那一头是一大块刚开垦出来的农田,黑黝黝的土地上绿色盎然,正是新帝大赦天下,特将原本太皇贵妃欲求先帝赐给永定公的一块庄园收回,改判为公地,赐流民开垦荒野。那些千辛万苦活下来的流民终于有了自己的土地和居所,正匆忙地赶种着今年最后一拨的小麦,其中偶有好奇者,手搭凉棚远远地看着我们,然后更多的是撅着屁股,辛勤劳作,皇室的纷争似乎离他们很远很远。 最后,锦绣的追随者神断魂伤地追到了另一头岸边,一心沉浸在悲伤中的初喜,哭声却渐渐大了起来,如同大黄最后停下脚步,仰天悲鸣一般。 冷香萦遍紫栖梦,梦觉城笳。 山川满目,叹几时富贵荣华? 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 东贵人去,一缕茶烟透碧纱。② 【注】 ①【北宋】欧阳修《阮郎归·南园春半踏青时》 ②改编自纳兰词。 第147章 欲醉流霞灼(1) 红莲只向孽火生, 菩提煅铸明镜心。 纵使槿花朝暮放, 沉疴一梦醒难寻。 “四妹,”有人用冰凉的手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划着字,然后指着那字说道,“这两个字读木槿。” 我睁开眼,微风中的少年正穿着一身家常蓝布衣衫,坐在我身边。 他见我醒了,便一手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那两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字,他的微笑仿佛一湾清水在我心底潺潺流过。 我赞叹一番,然后伸了一个懒腰,心中暗想:美则美矣,可惜了,这哥们儿也太像我那当小学语文老师的大姨妈了,逮着我就要教我认字。 我便懒洋洋地回道:“二哥,我认得。” 他停下了手,凝着天狼星一般的眼睛,对我微微笑着。 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个梦,便怔怔地看着他。他……是那个叫明煦日的二哥吧。我略有些惘然地想着,波光正流淌在他光洁俊美的脸上,我难受地出声唤道:“二哥,你现在可好?” 他依然微笑着,如春风一般,温润而安宁。 “光潜,”小溪对岸有个漂亮的人影在晨曦中朦胧地浮现,正对着明煦日挥着手,依稀可辨是原非烟,她对着明煦日展开最甜美的笑容,“我们快走吧。” 他渐渐放开了我的手,切切道:“九郎就拜托你了。” 我笑着点头,“二哥放心,重阳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其实比谁都懂怎么自保。” 他宽慰地点了点头,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蓝布衫上的尘土,看着我的眼神忧郁起来,“不要回头。” 我一怔,他却无奈而宠溺地摸了摸我的脑袋,微笑地说道:“纵使槿花朝暮放,沉疴一梦醒难寻。”语闭,他头也不回地向原非烟走去。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踏入那条我常年浣衣的小溪,却不想一脚就踏进了一片黑暗。 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静谧,耳边偶尔飘来诡异的叹息,眼前依稀有几丝闪着微光的嫣红向我飘来,我抬手一抓,原来是一片木槿花瓣! 花瓣越来越多,那些叹息也越来越哀伤,越来越沉重,我的心也莫名地跟着悲伤起来。 我跟着花瓣飘来的方向摸索着,却见不远处,正耸立着一棵巨大的木槿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木槿树,几人合抱都抱不拢,冠上枝叶繁盛,翠碧欲滴,泛着银子的碎光,碧叶丛中花开三色,红若胭脂,白如细雪,紫色丰艳,瓣落如雨,香气清雅,只觉美轮美奂,如烟如梦。 树下正有一人一袭白衣,一手支头,正背对着我休息。 话说我很久没有梦见紫浮了,正琢磨着该怎么样看在段月容的面子上,同他打招呼,以及打一声何种性质的招呼。 不过话说回来,自从弓月城之变后,在梦里他把紫殇安在我心脏上之后,好像还真没怎么再见过。 我正胡思乱想着,那白衣人影却慢慢翻了个身,向我转了过来。我摆出笑容,正打算对他问好,可是笑容却就此僵在那里。 我无数次梦见紫浮在木槿树下一模一样的休息姿势,无数次听他温柔地对我笑着说:“你来啦。” 眼前这个人同紫浮一样身形昂藏,穿着同紫浮同一款同一色的白衣,同一型的乌发长垂,可是这人不是紫浮。我的心莫名地疼了起来。 第148章 欲醉流霞灼(2) 这个人的面容同紫陵宫中所见的天人神像的面容一模一样,也就是同当今圣上、我的夫君原非白如出一辙,然而,他周身的神圣祥和的气息更像那天人神像的气质。 我定了定神,心想太祖皇帝以前不是说过吗,原氏作为神族后裔,还有那么点可以拉人入梦的神力,难不成是我夫君想我了,所以召我入梦? 我觉得有些荒唐,便悄悄地走过去。咦,他的脚边还放着一副亮锃锃的盔甲,盔甲上压着一把明晃晃的巨剑,全是那天人的光明甲和武器。 他的睡容略有不安,秀美的剑眉微微皱起。非白这几天天天批奏折到四更天,经常趴在桌上睡着了,也是这样一副不安的睡容。我心中暗暗叹息,看到旁边的一件披风,就拿起来替他盖上了。 我注意到这件披风的一角绣着缠枝木槿花纹,瓣角凌厉,花艳如血。 我暗忖,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木槿花样呢,回头我真给非白的常服一角也绣一朵吧,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绣得和这件一样好。 忽然,那人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对我瞪着一对血眼,充满了愤怒和杀气,如恶魔一般粗嘎,道:“你在作甚?” 我彻底骇醒了。 眼前一个面部表情僵硬的刀疤脸汉子,他正在我耳边吼道:“你在作甚?昨晚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一整天都没有精神头?”他对我吼道,“本宫好不容易抽身出来,你竟如此怠慢于我?” 我揉了揉耳朵和眼睛,爬将起来,耳边传来富君街上建筑工人的吆喝声。 真是一个奇怪的梦境,我在做什么?对了,今天是司马遽偷偷出暗宫来同我对账的日子,我怎么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对面的冷脸子不客气地冲我脸上甩来一块白巾子。我闷闷地接过来,不解地看着他。他没好气地指着我的嘴边,“口水!” 我彻底地清醒过来,赧然地低头,快速地擦了擦嘴唇。 正要还他白巾,并且向他诚恳道歉,他却冷声哼道:“难怪圣上如今一心向政,多日不宠幸皇后,皇后娘娘就拿这态度侍候皇上吗?” 嘿,这臭小子,每次都能戳到我的痛点。一肚子道歉的话咽了下去,我对他眯着眼睛,“难怪司马家被困至今啊,宫主大人就用这态度来侍候暗宫主子爷吗?” 他仰天哈哈大笑,“笑话,本宫才是暗宫之主,你算哪棵葱?” 我挑着眉举起右手,给他看我大拇指的和田玉扳指,“这可是原氏流传近千年的暗宫信物啊,见此信物如见原氏家主。” 司马遽额际青筋暴跳了一阵,耳红脖子粗了一阵,最后也对我眯着眼睛,“先帝定是临终时脑子进水了,才把这么重要的信物给了你这样的女人。” “先帝的脑子有没有进水,我也不太明白,不过你如果得罪你的金主子,我看你的脑子就进水了。” “放肆。”他重重地拍在黄花梨桌面上。 我给吓了一大跳,刚做了噩梦本来心脏就有点难受,我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也站了起来,学他的样,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对他眯眼粗声喝道:“你才放肆。” 第149章 欲醉流霞灼(3) 哦!手拍得好痛……我决定下次摔杯子。正思忖着,只觉耳边掌风劈来,一个满面冰冷的如花少女玉葱般的手指已经点向我的咽喉。我身边另一个俊秀男子横手劈开了那女子的手掌,空气中的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起来。 在桌底下打瞌睡的小忠一下子溜出来,对着暗宫那一边的人马不高兴地汪汪大叫。 司马遽斜眼瞥着小忠,又看看眼前的齐放,不屑道:“好狗不挡道。” 嘿,你这人骂人也太损了。 “念伊坊的伙计越来越横了,”齐放倒也不动气,只挡在我面前,同那女子的眼刀来回杀了一阵,“既入了君氏,莫忘记了,凡入伙君氏集团须遵君氏法度,第一条便是不可对君氏族长无礼,还请暗宫的好汉们记住了。” “雀儿放肆。”司马遽喝退那冰山美少女,冰冷的眼刀向我杀来,“司马氏何时入了君氏了?” 我拉了拉齐放,咽了一口唾沫,“小放说的是君氏投资司马氏的念伊坊,在商道里,可不是司马氏的算君氏的了?”我再次拉了拉领子,抹了把冷汗,又使劲挥了挥我的玉骨扇。得幽闭症的人果然可怕,这司马氏比原氏的人可更具暴力倾向啊。 他眯着眼看了我好一阵子,冷冷道:“雀儿你退下。” 众人屏退,他的青筋又暴跳了一阵,最后坐了下来,咬牙切齿道:“你现在越来越嚣张了。” 其实他说得没错,我最近怎么了?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上老火了。”我对他作了一个揖,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干笑了一下,对外叫道:“小玉,上最贵的茶,还有我最爱的茶器,给大爷赔罪。” 他忽地出手如电,轻捏我的手腕。我立时动弹不得,过了半晌才移开,有心想摔茶杯,偏巧我让小玉上的是最好的青花,只得再一次狠狠地拍了桌子,大喝道:“你想干甚?” 他却看向热闹的窗外,冷淡道:“可惜了,还是没有怀了。” 我一下闹了个大红脸,他绝对是故意刺痛我的。 这时小玉进来,敛声屏息地为我们上了茶,紧张地看着我们两人在屋里坐着,隔得远远的,横眉冷对。 待小玉出去,我冷哼一声,硬生生地别过头,向窗外看去。富君街上新建筑物的油漆混着樱花的香气传来,我将脑袋伸出窗外,耳边是一片工人奋力工作的嗨哟声,头顶飘来一片嫣红的樱花瓣。又是一季万物蓬勃的春天,印证着元德年间的新朝已进入了轨道。 元德帝励精图治,首先拨乱反正,平反了一系列元昌年间重大的冤假错案,其中包括当时最大的花嫁案和富君街焚火案,力挫朝堂阿谀谄媚之风、官员浮夸之气,大力提拔有才之士,一改太祖晚年的奢靡之风,从后宫开始,缩减俸例,提前释放宫女,令宫人开辟御菜园,尽量减少百姓的纳贡,绝少宴饮,全力重提开国时期的节俭之风。 第150章 欲醉流霞灼(4) 同时他宽大当年政敌,而他本人的宽容和魅力,也使太祖晚年紧张的政治气氛得以缓解,并在后世历代为史学家交口称赞,无论是当年东贤王一党的钱宜进,还是妃党的朱迎久,皆放下心来,全心全意地把注意力投入到兢兢业业的工作之中,而非朋党之争。血的教训告诉他们,如今大塬朝真正的主人只有一个。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只可惜,我伟大的丈夫太过专注于他伟大的事业,而彻底疏忽了我们的家庭生活,他几乎夜夜批奏折到四更天,到寝宫时几乎是倒在我身边,陷入沉睡之中,匆匆忙忙地睡那么几个小时,然后鸡鸣之前便起身,现在别说是造人了,有时我和他一天连话都说不上,夜晚,我看着他疲惫的熟睡中的侧颜,心中无限怅然。 我开始担心他的身体,向已升至御医的林毕延求助。 林毕延的神情很艰难,笑得也很勉强。他对我叹气道,这不是一个医学问题,如今的圣上不但已经实现了他的承诺,保护了我,也把整个天下掌握在手中,他已然身不由己了。 我一开始觉得他有点答非所问,毕竟我还没有怎么详细深入地同林神医聊一下患者的病情与症状,不想林毕延看着我踌躇五秒钟,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婉转表示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对陛下也有好处,本来以陛下的身子,那个、那个夫妻生活不宜多。” 老先生到底是过来人,又是神医,这一下子就看穿我了。我红着脸长长地哦了一声,转身走出太医院。齐放和青媚正躲在角落里手拉手,笑着说些什么,看到我出来立刻分开来,青媚难得带着一丝羞涩地低下了头。 我看着青媚越来越丰艳美丽的脸,挤出一丝笑,拉长声音道:“林御医说,一切都挺好的。” 我实在没好意思告诉他们,我们的家庭医生认为我丈夫ED了,其实是件好事…… 后来我一直安慰自己,也许这就是命,没孩子就没孩子呗!反正我前世丁克家庭就有越来越多的趋势,我自己原来不也是一直忙于工作,同长安怀不上孩子——也许这也是他出轨的一个理由。 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后来我决定不应该贪心。本来我同非白在一起,是负了等我整整八年的段月容、夕颜,还有很多很多的学生、朋友和伙计,我放弃了所有的一切才换来同非白的厮守,能守着活蹦乱跳的原非白,其实已经是上天的开恩。 于是我也把生活重心又移到君氏中来。 第151章 欲醉流霞灼(5) 全国各地战后大规模的重建工程开始为大量流民提供了工作机会,使得经济开始正常而健康地运转起来。富君街的重建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归功于司马氏的家传神技。他们果然是传说中天宫的建造者,竟然在短短数月中恢复了一大半富君街,堪比我前世的中国速度,不仅如此,我还深深怀疑烙上了德国质量的嫌疑,因为我竟然发现他们在富君街的下面修了一条庞大的通道,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司马家人在偷偷整一暗道,结果被司马遽嘲笑一顿,“这是按皇城的规格修建的下水道,你想哪儿去了。” 啊?如此规模的下水道啊!也难怪兴庆宫和紫栖宫从来没有被水淹过。 我不好意思地诺诺称是。他却话锋一转,“当然,你要想改成暗道作秘密行走之用……也行……” 我当时心中毛了一毛。司马家的人也太喜欢挖地道了,就跟鼹鼠似的,“宫主……美意,在下心领了。” 我心中明白这是司马氏的善意之举,可是却造成了严重超支,于是便有了今天的友好会谈,可惜好像被我给弄砸了。唉,莫非是我内分泌失调了? 我收回思绪,转回脸来,抹了一脸的樱花瓣,不远处的馆陶居马上就要竣工了,一个瘦长条子的工程师正白着一张脸量水平位,身边跟着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也就四五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红衣服,正疯笑着跑来跑去。我认得她,这是司马逍和他的独生女儿,是司马遽推荐给我的十二个工程师的首席。 我打起精神,决定恢复职业精神继续今天的会谈,便亲自给司马遽倒了一杯茶,堆起笑容,尽可能委婉地提到了这个问题,希望减少人员开支,富君街的重建工程已近尾声,建议可以先送一部分工程师回去。 司马遽明显不悦道:“这里的十二个能匠是我司马氏最厉害的巧匠,既然皇后决意将富君街渐渐变为司马氏下一代的收容地,请让他们为富君街多做一些吧。他们之中大多有了下一代,他们也是为了他们的孩子,也可以借此机会在这阳光照耀之所多待一会儿。” 我觉得他还在对我刚刚的无礼感到生气,那一大堆责问严重超出财政预算的话一下子给噎住了,只得咽了一口唾沫道:“好吧,那回头再说。” 我起身,准备告别,他却仍在对面没形没状地斜倚着,“听说朝臣们对圣上独宠皇后颇多微词。” 好像有人冲我背后甩了一把飞刀,我木然地看着他。 他从鼻子里轻嗤一声,“你不就是为这个吃不好、睡不好吗?” 我对他冷笑了下,决定不同这个恶魔交流了。他却似乎发现了一个好话题,继续说道:“那个窦亭十分反对皇后暗掌户部大权,又力谏皇上纳崇南王轩辕克的小女儿,瑞兰郡主轩辕如芬。那小姑娘我见过,如花似玉倒还是其次,最难能可贵的是,今年明明才十三岁,看上去却似十八岁的身形,丰乳肥臀,实在适合做偏房的。” 好像又有人在我背后戳了一刀。我抓紧了手中的杯子,看他在那里眉飞色舞地比画那个女孩的S形身材。 第152章 欲醉流霞灼(6) 他又再接再厉道:“还有人荐举太后表姑,兴庆王小妹,前朝瑞光公主,即瑞光郡主轩辕淑英,原嫁与前朝礼部侍郎,去年新寡,年纪虽略大些,今年二十有五,已生有一子一女,怎奈是轩辕族里一等一的大美人儿,还被邱国师算过,命中将生五子。” 我背有大斧砍过,我擦擦擦。这群人把非白当种猪不成,连做寡妇的太后表姑都不放过。 “哦!”他似是想起来,“还有,东贤王虽坏了事,涉案男子皆斩首示众,满门妇孺皆入了官婢,那乔芊蝉,就是孽贤王的继妃,那可是贵族里有名的美人儿啊。谁都知道孽贤王是龙阳之流,据说那美人儿到现在还是处女之身,搁哪家,哪家的夫人都不安生,故而都撺掇着窦亭要把那美人儿送到宫里来。” 我再忍不住暗中吐血数升,咬牙切齿道:“那个罪妇,他们也要打主意?” “你也明白,她本是无辜,心里一直暗恋着圣上,”他抓了一把瓜子,放嘴里麻溜地嗑起来,“如今倒也守得云开见月明,能进宫侍奉圣上。” 我让小玉给我穿上披风,拍拍他肩头道:“明白了,回头我同韩先生聊聊,把乔美人给你送到暗宫去。” 他的双目明显一亮,兴奋道:“当真?” “真你个头!”我一把推开了他,气恨恨地走了。 于是,这次会谈不欢而散。 后来事实证明,我那些责问幸亏给噎住了,这笔钱是司马氏暗中调度的。三天后,我们又在新建成的富君街馆陶居分部见了面,司马遽照例很不绅士地点了最贵的,让我负责付账,还让我全程赔笑,但那次我是发自内心地赞叹道:“真没想到,你们暗宫这么有钱。” 一开始,他装酷,只冷冷一笑。 我便故意捧道:“想必您老睡的不是床,其实全是金子吧。” 马屁奏了效,他再忍不住,嚣张地仰天大笑一阵,“那倒不至于,不过是本宫的私房钱。” 我想我们彻底和解了,愉悦地交流了起来。随着这段时间关于念伊酱园还有百草园大药房的开张,再加上上次斗嘴和好,我同司马遽愈加熟稔了,我便不怕死地追问,这些私房钱哪里来的,他便死活不肯说。 我还惦记着上次他故意气我那事,于是我便恶意激他,难不成是他的嫁妆吧,他大怒,不胜其烦道:“那是本宫平日里便攒起来的。” “呀!”还真是啊!我不由脱口而出道:“莫非那里面还有你的嫁妆?” 没有表情的脸快速地向我转来,唯有凤目沉默地瞅着我,可是耳根一下子通红。我的调笑情绪也一下子凝成了尴尬和不好意思,“这个,不好意思,我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 司马遽重重地对我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无论我怎么在后面道歉,他就是不怎么理我。 这人的脾气也太喜怒无常了。 这人的心理素质太差了。 这人的神经太脆弱了。 这人的痛点太低了。 总之那天的会谈又很失败。我闷闷地回到西枫苑中,本以为今晚非白会像往常一样在崇元殿商议国事,不想晚饭时,非白和小山高的奏折一起疲惫地出现在门口。我堆起笑脸,亲自为他做了四菜一汤,一起开心地吃着。我注意到,他吃得很少,可能是我今天盐放少了吧。 第153章 欲醉流霞灼(7) 心中正琢磨要不要叫人上些念伊坊的酱菜,非白却主动提起,“听说皇后同阿遽新开的念伊酱园生意甚好,不如让朕也尝尝如何?” 我便让人上了些极品八宝菜和脆菜心,用龙井茶泡了饭,尽量优雅地亲自递来。 非白略有意外,眉宇间的寒霜开始解冻,渐渐吃得津津有味,很快用完一碗龙井泡饭,叹道:“果然味美。小时候在暗宫习武时,瑶姬夫人也曾经给我吃这些酱菜,那时也不过觉得好吃罢了,倒从来没有想过要将其同生财之道联系在一起。” 我没有追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同阿遽联营的事。反正在原氏的地盘里他们总能打听到更多的消息。倒是担心他是来要同我分成的?先帝以前虽说过,五五分成,但这算是司马家的,但司马家又算是原家的,这是要同我分成咋样的? 反正我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笑得非常尴尬。不久,薇薇他们撤了席。 我们又不痛不痒地聊了几句,尽可能避免酱菜这个话题。我看了看小山高的奏折,再看看正小酌的非白,心想今天他怎么不跟奏折约会了呢? 正要提那堆看上去特别可爱的奏折,非白却忽然感叹地笑道:“阿遽同木槿有一点倒是一样,打小懂积少成多。小时候的压岁钱,先帝每年的例赏什么的,他便托我帮他拿到苑子外换了金子。” 哎,真看不出来,这个司马遽挺会存钱的哇。在现代倒也是一个经济适用男了,那里面还真有他的嫁妆啊! 我一个劲傻想着。人家把嫁妆献出来帮我重建富君街,其实真是不错的,我今天真是冲动了。 那厢里,非白却淡淡一笑,“木槿同阿遽倒越来越像一家人了。” 我慢慢转过弯来。他明明在笑,可是眼中的笑意却略略有些凝结成霜屑。 情况不太好,波斯猫这是在吃醋! 你说怪不怪,这小子明明忙得连厕所都顾不上上了,连夫妻生活都灭绝了,可就是还有时间吃醋?! 我正要开口,他却含着一丝绝艳的冷笑,潇洒起身,公然霸占了我的办公桌,打开第一本奏折,不再理我。 而我只好慢吞吞地走到湘妃榻上,将就着茶几认真地看着账本。 屋子里很安静,偶尔窗外传来织娘和青蛙的鸣叫声。 真像前年我同非白在宜宾治水时夜间散步听到的一样,可惜那时的情状可比这个浪漫温情多了。 如今的我只是觉得一丝奇怪的孤单和怪异。我偷眼望去,对面那人也放下了奏折,双手优雅地交叠着,对我淡淡道:“木槿看似同阿遽相处甚欢啊,你可是有什么要问我的?” 来了来了,明明我什么也不想说,其实就你想说吧。 “这梅子汤挺好喝的,听说御膳房可熬了通宵。”我端起来喝了一口,随口说道。其实我心里认为这酸梅汤比起瑶姬的酸梅汤可差远了。 忽然想起,上次去地下看原奉定,他的桌上也放着一盏酸梅汤。 第154章 欲醉流霞灼(8) 奉定被贬为庶人,原本应该流放沧州,但因为皇族血统,非白特赦,只削了爵位,放入暗宫,其实是帮助瑶姬实现了一直以来的愿望,瑶姬自然喜极而泣。可是奉定自来到这地下世界以来,便郁郁寡欢,食欲不振,瑶姬便每每亲手为他做菜,夏天里便做了酸梅汤,给他开胃。听瑶姬说,无论是司马遽还是非白,都爱喝她亲自腌制的酸梅子,还有用酸梅子做成的酸梅汤,可是原奉定却一滴不碰,对瑶姬和司马氏中人敌意很深,每天只不过呆呆地看着一只削断的金指套。我想那应该是锦绣托人捎给他的念想。 我正感叹中,有人轻轻咳了一下。是非白!我不好意思地收回思绪,看他的目光渐渐变冷,意识到今晚可能过不了太平的一晚上了。 “遵旨!”我只得淡笑着随便抛出一个问题,“请问圣上,阿遽同圣上两个人谁长些?” “哦!”他轻抚了一下额头,掂起一本奏折看着道:“他算是你小叔。” 哦,果然大宅院里的小叔子都不好惹。 我对他极其礼貌地微笑了一下,“明白了。” 我决定改变这个同阿遽本人一样略有些怪异的话题,看看夜空中一轮月亮,笑道:“其实这个酸梅汤配上有些甘苦的百合糕甚味美,不如臣妾让人取来,与陛下一起赏月如何?” “不必了,”他快速地打断了我,“朕晚上不爱积食。” 我看着他慢慢地哦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那臣妾也不必了,积食确实不好。”我复又低下头,不再看他,沉浸在计算怎样带动周边经济,又能让君氏赚一把。 过了一会儿,长桌对面忽然传来极其优雅的声音,“富君街复原得也差不多了,那十二个人应该能回去了吧。” 呵呵,果然发现了。我抬起头,越过几摞小山堆的黄本本和账本本,几经曲折,视线达到对面的皇帝天人,嘿嘿傻笑道:“圣上果然英明,妾身的小把戏还是被发现了。” 此时,皇帝手边的“花间”,正散发着淡黄的光,映着天人的面容,只觉如油画一般细腻柔美,却又美得有几分不真实。 登基以来,元德帝一扫太祖晚年的奢靡之风,身体力行,每餐只与我共食四菜一汤,烛火亦减半。可是我总觉得这样对非白的视力不好,所以便设计了高脚烛台,又在烛火后面加上水银面,用折射来增加光亮,做成了一盏台灯。他给这盏台灯赐名“花间”,然后随身让人带着。 他起身吹熄了那盏“花间”,越过重重的奏折和账本,缓缓来到我的面前。我还是保持微笑趴在桌上,看着他由远而近的天人俊颜,心情变态地大好起来。原因无他,这是近两个月来,头一次同他这么近距离。 丫的,终于让你从高高的皇位上走下来,关心一下你日理万机、摆平你那傲娇兄弟的我——你的老婆了。 从另一角度又暗中感到心惊,如今的我迷恋原非白到这个地步了吗?连他靠近我,我都会觉得快乐。 “木槿,我知道你心地淳厚,总想帮助弱者,确然你当明白,暗宫并不如你想象的这么弱小。” 第155章 欲醉流霞灼(9) “你是说这个吧,”我比了一个戴手铐的姿势,意指司马鹤,“那是挺可怕的,的确一点也不弱小。我完全明白你说的意思。的确,长年生活在底下的一族,难免精神压抑,”我想起小叔子大人曾经变态大笑着并追杀我,禁不住那么一哆嗦,“可是,我不想我的干儿子永远生活在下面。” “干儿子?” “小彧,是你外甥,我干儿子也是你干儿子啊。” 非白淡笑如初,“不愧是木槿啊,打听得可真清楚啊。” “陛下仁德。”我迎上非白潋滟的目光,无知无畏道:“明家已经彻底倒台了,轩辕氏也根本没有像样的继承人,暗宫中人因为司马莲的背叛,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四大家族的悲剧太多了,既然那三十二字真言,已然应验了今日原氏入主中宫,陛下就不能结束四大家族的悲剧吗?” 非白的目光很冷,有一种我们初次见面的感觉。我承认我让冰镇波斯猫给狠狠冻了一下,然后我像企鹅一样破冰而出,一抖冰屑,大着胆子道:“臣妾查过内务府账册,原氏每年要为暗宫支付巨额内帑以维系司马氏的生活开支,以及每年暗宫的修缮费用。现在天下太平了,我们姑且不在乎这些巨额支出,”我站起来,迅速展开一卷本册,全是非白重赏的崇元殿之变的功臣,第一个就是司马瑶姬,“陛下请看,元昌年间崇元殿之变,是司马氏的瑶姬夫人暗中相助,陛下才化解了崇元殿之变啊;暗宫中人密度已经过大,也实在不利于管理。” “够了,暗宫之事没有那么简单。”原非白猛然打断了我,“我从小师从银钟魁和瑶姬夫人,又曾在暗宫中被执行家法三年,你以为我不知道暗宫的生活有多么不易吗?暗宫不可废,绝对不行。”原非白充满帝皇的威压道,“有些祖制如今看来,确然有些不通情理,有伤人伦,然而先人自有先人的道理。莫忘记平宁长公主及仁祖爷长眠于此,他们的身份皆贵重以极,且紫陵宫中更有众多名贵的陪葬器物,需要武功高强的人来守护,而最了解暗宫、武功高强的也当属司马氏,是故司马氏断不可解放。” 我不信紫陵宫里的钱就比你国库里的钱还多,还要这么多人拉家带口来守几辈子? 我气结了一阵,暗中整顿一番,挤出笑脸来,“至少可以让一部分可靠的人同时换班工作,至少能够让他们见一下阳光吧,至少可以让一些有能力的人能沐浴圣上恩泽,为圣上、为百姓谋福祉,咱们可以从这十二个人和他们的家人开始。” “阿遽不是段月容,我自然会管教,不用你操心了,”原非白重重地哼了一声,“莫要忘了你是我的女人,莫要忘了当年非珏的教训。” 这句话深深地触及了我心中的隐痛,而且从属的味道太浓了。 我当下霍然起身,平视着非白,冷然道:“多谢陛下的指教。” 从这天开始,我开始拒绝本来就形同虚设的侍寝,连夜搬到了富君街的新寓所里,小玉自然没事偷着乐,薇薇和姽婳忧心忡忡。 非白没有来接我,我想他是太忙了,正好,我便专心于重建工程。 第156章 欲醉流霞灼(10) 司马遽再次来的时候,我对他伸开左掌,说道:“想要解放司马家族,看样子还要五十年。” 他瞪着我。 我语重心长道:“革命任重道远啊。” 我对他提出了我的计划:富君街最后的建筑也差不多结束了,这一段时间先不见面,这十二个人先回一半,如果他们愿意,孩子们留在这里,先加入希望小学,至少可以让非白先放下戒心——谁叫新皇上的铁腕同他的宽容一样坚不可摧。 我猛然惊觉。我们这是怎么了?我在同我丈夫的弟弟计划阴谋,也许初衷是好的,可是我同非白之间设了重重的心防。 那年七夕段月容的话映在我心头,我心中一冷。 司马遽专心致志地盯着我,估计当时我的表情挺悲凄的,他看了半天,眼神也软了下来,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了。” 我惊抬头,却听他说道:“他不想同别人分享你的注意力,谁叫你和他好不容易在一起。你不能为了我们牺牲你和非白的感情。”他轻拍我的肩,“也许是我高估了你在他心中的分量。” 他又成功地刺激了我,我刚想张口,他却对我微一摆手,“我记得你对先帝说过,你不喜欢钩心斗角的生活,也不擅长此道,果然如此。” 他低声咕哝了一句,可我还是听到了,“如果是你妹子就好了。” 我不悦道:“对不起,我是做不到像锦绣那样,也不屑那样,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来解放司马氏的,你等着。” 他噗地轻笑出声,叹道:“算了吧,心比豆腐还软……在原家你能活下来已经很不错了,知足吧。” 我不服气道:“今天我就对你立个誓,我以兰郡君氏族长之名起誓,总有一天要改变司马氏的现状,即使我做不到,我的学生、我的伙计、我的后人一定会做到。” “哦,那我等下辈子吧。”他从善如流地调侃着我,又悲凉地叹了一口气,“反正这辈子我总是看错女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十二个人的孩子就全都留在希望小学吧,其他的就交给我。”他从袖中留下了一个大金元宝,塞我手里。 平时他都很潇洒的,不带银子,特喜欢看我心痛地看着一桌佳肴就吃几口,然后被迫打包,可见这次是有备而来,可能是想同我庆祝,没想到变成了这样的结局。 他对我僵硬地笑道:“这回算我的,君大老板,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西枫苑里,才发现苑子里早已点起璀璨的宫灯,可惜枕边人却仍不知在何处。我望着月色沉沉,开始对我曾经的负气出走感到后悔,但又对非白没有前来寻我感到伤心。 这两天里,我一直在西枫苑等着非白。按理非白应该对我的去向了如指掌,可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没有呢?我便让青媚去请非白,青媚第一次面有难色地看着我,“其实早在娘娘回西枫苑时,卑职便告知陛下,可是陛下这几日夜夜通宵达旦地批奏折……” 我明白了,非白故意在躲着我。如果以前是我的错觉,那么这次非白是动真格地要疏远我了,这是为什么? 第二日,我听到青媚来密报,“昨夜皇上在崇南王府中……瑞兰郡主极擅箫,听说为陛下吹了一夜,现下群臣都暗议,陛下有意让瑞兰郡主入宫。” 第157章 欲醉流霞灼(11) 我当时就觉得一阵天昏地暗的,手脚冰凉,便冷静地让姽婳去通知皇上,今天“申请”同皇上一起用饭,结果青媚兴冲冲地回来说道:“皇上说今夜要与太傅相商大事,不能过来了。” 我木然地看着她,不知她在乐什么。 不想她接着高兴地说道:“可是皇上说明晚会亲自前来同皇后赏月。” 青媚本就美艳,自从伤势好了,又有齐放的爱情滋润,她的双颊如燃玫瑰。 她的大嗓门把西枫苑上上下下全惊动了。女人陷入爱情,果然就完全不一样了。作为一个暗人,冷酷和专业二词一夜之间同青媚走得很远了。 不过我还是兴奋得一夜未眠,装扮一番,绾了时下的高髻,斜插一支琉璃镶金大凤步摇,带了一双水晶耳环,又换上月白对襟绫褙子,绣着红色梅花纹样,下配深青纱裙。 那天晚上大塬第二位天子如约亲临,他身着藕荷色九龙常服,双眉微皱地来到西枫苑。这夜一轮玉盘清照人间,只觉天地一片清明爽朗。 非白看了我一眼,对我淡淡一笑,“皇后可回来了。” 我一怔,没想到是这句话,条件反射道:“陛下也总算回来了。” 我正要传膳,非白却淡淡道:“不必了,今日朕宴请崇南王和瑞兰郡主,已于麟德殿用过膳了。” 我心中一紧,不由声音也冷了下来,“听说陛下最近常召瑞兰郡主进宫,陛下这是要纳郡主为妃吗?” 非白久久地注视着我许久,才慢慢开口道:“如果说是……不知皇后可有高见?” 我的喉间生生涌上一股血腥,我向非白走去,一字一句道:“求请陛下对臣妾再说一遍。” “木槿,我……只是说笑的。”非白没有如我所愿,眼神闪过一丝慌乱,对我牵了牵嘴角,“今夜,朕本已传太傅和十八学士约在崇元殿进讲,今夜月色也不过如是,不如明日再来陪……” 我再也忍不住,大声打断他,“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你说什么?”非白捂着额头站了起来,剑眉紧皱,对于我的发飙仿佛十分无奈和隐忍。 “我是你什么人?”我强忍怒气,“我不稀罕什么大塬朝的狗屁皇后,可我是你的妻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冷暴力?” “何谓冷暴力?” 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我难道可以对他大吼,你他妈的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就算国事再忙,就算没有夫妻生活,难道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对我说说话,对我展颜一笑?就算你要找别的女人,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我噎在那里,万般委屈到了极点,我一时没忍住,哇地哭出声来,泪流满面,“我、我不求什么,只是想天天看到你高高兴兴的样子,想同你说说话,可是你……却跟我说这种混账话。” 他皱着眉向我快步走来,轻轻抱住了我。 我反手环抱上他后背,侧过脸来,深深吻住他,他一下子把我推开,凤目冒火地盯着我,好像充满了复杂的挣扎。 我的心落到了大海深处,抓着他袖子的手慢慢松了下来,悲凄道:“我现在全明白了,你没有开玩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因为我没法怀上你的孩子,所以你想娶别的女子为你生儿育女吧。” 他的凤目没有任何温度,一片灰暗,“如果是……你当如何?” 第158章 欲醉流霞灼(12) 那年七夕,段月容的预言一下子变成了噩梦,活生生地展现在面前,还是这样残忍地由我的丈夫来一手表演。 我没有办法回答,泪水再一次流下来的同时,就想猛地推开他,然后永远地离开这座充满各种回忆的紫栖山庄,永远地离开这里所有的一切,永远地离开这个令我意乱情迷的同时、把我的心剖成几万片的男人。 就在我放手转身的同时,他一下子把我拉了回来,双手抚上我的脸,擦着我的眼泪,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道:“去哪儿?去找谁?阿遽?还是段月容?”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恨恨地抽泣着,负气道:“我爱找谁就找谁,你管得着吗?” 他忽然面容扭曲起来,抓着我的手往死里用劲,恶狠狠道:“你敢?” “你这个神经病!”我使劲推开他,退后一步,大声道:“我什么都不要,只是想陪在你身边,可是你要么就瞎疑心,要么召别的女人吹一夜狗屁箫,连话都不肯跟我说。你以为我花木槿是什么人?被你伤了心就一定要到段月容、到小叔子那里鬼混泄恨吗?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女人?原非白,如果你真这么想我,我算白认得你,我们就算白爱一场了,我对你所有的情意也全都错付了。” 我的心万般疼痛,退到柱子边上,泪流满面,凄然道:“你以为我的心那么好使吗?可以见一个爱一个?你以为我抛弃一切回到你的身边很容易吗?你知道这需要多大勇气和决心吗?我伤了我女儿,伤了段月容,伤了我那些学生和大理所有的朋友,现在连带伤了我自己,你知道这有多痛吗?可是这都活该,你以为我现在还能找谁?我还有什么心思,还有什么脸面去找谁啊? “段月容说过我早晚会死在你的手上,现在我还真信了,”我冲上前去,揪着他的衣领子,看着他的凤目,放声大吼,“你这个浑蛋,这一生,我除了孤独地心碎而死以外,还能做什么?”说到后来,早已泣不成声,哭花了所有的妆容。我使劲把他甩开,可能用力太大了,他被推倒好几步,我自己也被甩在地上,撞痛了自己的肩膀,可是那时已经没有任何感觉,只觉心如凌迟,胜过一切,只能坐在地上掩面伤心痛哭着。 他一下子动了容,跑过来,蹲下来,紧拥我入怀。 我一边推着他、打着他,可是他的力气甚大,一下子抱紧我了,他吻着我的眼睛,笨拙地为我止着泪。 他的嘴唇轻拂着我的额头,埋在我的颈边,我听到他深深地叹息,“也罢,该来的就来吧。” 什么意思? 不容我多想,他开始吮吸着我的脖颈,急切地寻找着我的嘴唇,热烈而狠狠地吻上来。我一下子给吻蒙了。他急切地呢喃着我的名字,然后一下子把我压倒在冰冷的金砖上。 他开抬撕扯着我的衣衫,我既惊且怒,奋力挣扎,可是他的眼神含着无限柔情,又带着男人无疑的坚定,当他进入我的身体时,我痛苦地叫出声来。他停下来,细细含着我的耳垂,轻抚我的身体敏感部分,缓解我的痛苦,渐渐引燃我的欲望。 我拒绝这样的羞辱,将头侧到一边。 第159章 欲醉流霞灼(13) 非白却在我耳边用只有我才能听到的声音动情道:“原非白爱花木槿一万零一年。” 我愣住了,转过脸来。昏暗烛火,柔和地洒在非白赤裸的肩头上,他绝世的容颜对我柔和地笑着,他的凤目在上方深深凝注我,他的鼻子轻轻蹭了我的,再一次温柔地吻去我的泪水,“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放开你了。” 他狠狠地吻上我的唇,揽起我的腰肢承受他的欲望。 炽热的欲望袭来,肌肤紧贴着肌肤,彼此的气息融成一体,一切情恨爱怨都化为原始的律动和呻吟,汗液变成了身体之间互相摩擦的润滑剂,眼神中的隔阂慢慢变成甜腻的诱惑,快意无边无际地散发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渗透到每一个细胞,仿佛连灵魂也折了腰。 当我清醒过来时,非白正赤着身子抱起我来到大床上。 我抱着他的脖颈,这才发现他背后一道新愈合的深深伤疤,正挣出血来,流了一背。 “你?”我又气又悔,“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非白淡淡一笑,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将我放下,取了药箱过来递给我,然后背过身去,低低地微叹道:“你也许听说过,原氏的传说。我们是天神之祖,万俗之始,可是我们的敌人对我们下了残酷的诅咒:我们一生都得不到心爱的人……” 我愣在那里。原家的老祖宗传了一代又一代绝顶聪明但又绝对变态的高智商帅哥,难道还真会相信这所谓的诅咒,我慢吞吞道:“那个只是传说罢了。” 非白的凤目却露出一丝迷茫,“好像有人曾经在梦中对我说过,我将登上皇帝之位,却不能同相爱之人长相厮守。而且,流光散的确可怕,我这些年明显气力不济,精神恍惚,身后这道疤是崇元殿之变时被叛军偷袭的。林大夫不准我再服用那捞什子流光散,只用了另一味药材,这味药材很怪,连名字也怪,叫什么冷彻鸳鸯浦,会使我、使我,”非白的脸红了,咳了一下,背对着我略带尴尬道,“反正……就是同你在一起时,会力不从心。” 我恍然大悟,睁大了眼睛望着他的背影,噎了半天才醒过来。我披了件衣衫,打开了药箱,给他细细敷药。 “我知道你是放弃一切才回到我身边,林御医也说不准,这种药的药性何时能消去。”非白艰涩地低下了头,“我……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方才……不是已经消了吗?”我流泪道。 他一下子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我,眼中闪着一种我所不明白的激动和领悟。 我又忍不住望着他哭出声来,心中郁愤。这人真是典型的政治天才,感情白痴。 非白手忙脚乱地为我拂着眼泪。 我轻抚上他的脸颊,对他诚挚地说道:“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无论发生任何问题,都是需要两个人一起去面对的,这跟我们两人当中谁更聪明、谁更坚强无关,只有这样才代表在彼此心中,我们是真正的夫妻,是真正的一体。你真是个大傻子。” 在那个神话故事中,段月容说是那个天使般的恶魔害死了他的妻子,毁灭了他的种族,还对他下了可怕的恶咒。无独有偶,在原氏也有这样的传说,不过正好相反,成了紫瞳魔族诅咒他们得不到心爱的人。 第160章 欲醉流霞灼(14) 哪一个才是真相,我当时的头有点疼,而非白的表情有些茫然,似是在细细回味我所说的话。 “以后无论任何事,我们都一起面对好吗?”当时,我轻打了他一下。他微抽气弓了弓背,我立马后悔了,为他傻乎乎地吹了半天伤口,涩涩道:“我们在一起有多不容易,你别赶我走了。” “再也不了,”非白也涩涩说道,如水的凤目熠熠生辉,“除非是你要离开我。” 我恨恨道:“不准纳妾,不准包二奶。” “若我负你,”非白再次笑了起来,直笑得凤目星光璀璨,“我便不得好死。” 我正要骂他,好端端地发这种可怕的咒做什么,他偏含笑凑上唇来,缠绵而吻。 意乱情迷之际,姽婳在帘外启奏,“启禀圣上、皇后,太傅有突厥急报。” 非白对我抱歉地笑了一下,低声道:“今夜先不要走,等我回来。” 我点了点头,赧然地对他笑了。 他也笑了,轻啄了一下我的脸颊。 我笑嗔道:“真是个傻瓜。” 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尖,对我抿嘴笑了一下,“你也不怎么聪明。”说罢便笑眯眯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便坐在香妃榻里等他。等着等着,便睡着了。醒来时,已是鸡鸣时分,赏心阁冰冷而空旷,只有打着盹的薇薇。 我回到西枫苑,屁股还没有坐热,却听齐放来报,说是于大将军求见。我听着觉得稀奇:于飞燕这么急着见我为甚? 我略作打扮,不想于飞燕走进来时,满眼血丝,把我吓了一跳。 这时齐放的暗人也进来了,在帘外对我跪启道:“回禀皇后,大突厥的阿芬公主急病殁了,没有及时禀报宫医,阿芬公主的哥哥木尹太子一怒之下,带着几个侍卫闯入宫殿,杀了轩辕皇后并几个可汗宠妃,可汗大怒。”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如今木尹太子如何?热伊汗古丽大妃如何?” 那暗人不及答话,于飞燕已对我答来:“可汗十分震怒,已诏告帝国废了木尹太子之位,已着人向十大部落下了信符缉拿木尹,碧莹得到消息便病倒了。”他焦急道:“皇子可能……走投无路,只带着几个随从逃入了吐蕃。” 我心中焦虑,便决定先把我同非白的问题放一放,着暗人开始打听木尹的下落,并令小玉密信段月容,如果木尹真去了大理地界,千万要好好收留。 几天后段月容传来消息,木尹太子根本没有前往大理,实际上他外祖父的旧部掩护着他逃入乌兰巴托,然后翻过乔巴山进入突厥的死对头辽国境内。 我们所有人都傻了眼,谁也没有想到木尹敢逃到他老子最恨的竞争对手那边。 总之,木尹彻底激怒他老子了。撒鲁尔毫不犹豫地带兵进入赤塔,陈兵石勒喀河,同萧世宗狠狠地干了一仗。这场战争的结局是辽国威名远震的大将可丹被突厥可汗撒鲁尔击杀。撒鲁尔一向憎可丹嚣张,当年常欺辱突厥,便残酷地将其剖心,以战车碾尸泄恨,如同当年可丹对待轩辕名将李实一般。而所有辽兵皆尸埋大漠,撒鲁尔又将可丹的头颅缝上女子之服送还上京。传说萧世宗看到可丹的首级,便口吐鲜血,失声恸哭,随即病倒。 第161章 欲醉流霞灼(15) 突厥看穿了辽兵人心惶惶,便继续一路东进,沿河进军,眼看要打到上京了,萧世宗急命妥彦修书大理盟友以求救,如果不是段月容在吐蕃的牵制,突厥极有可能攻入辽都上京。 这一役惊动了大塬朝和西域诸国,所有人皆为突厥可怕的战斗力和残酷所震慑。此一役在大辽被称作“石勒喀河之难”,在汉家和大理史上又被称“太子役”,至此,突厥的野心开始极大地膨胀起来。 曾经在草原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萧世宗被迫议和,割出最肥美的呼伦河一带的草原,以及交出木尹。可惜木尹在被押回弓月城的途中,在忠心的随从帮助下再一次出逃。 这回,这个孩子带着两个侍卫,千辛万苦地竟然一下子逃到了多玛,大理的边界内,但严格意义上说却正是大塬、突厥和大理的交界之地。 突厥的家暴渐渐升了级,终于演变成了国际性事件。大理武帝便风雅地诚邀各国首脑前来多玛赏月,顺道“共商国事”。大理是辽国的盟友,而且突厥曾在多玛重创大理,突厥自然不愿前往,但逆子又成了大理的座上宾,欲磨刀霍霍,偏大理同大辽形成上下南北夹击攻势,撒鲁尔便同时修书给元德帝、萧世宗和大理武帝,给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提议:愿与君于长安相见,共讨逆子。 四国政要一下子沉默了下来。大理与大辽都同汉家有过摩擦,甚至是血海深仇,但在元昌年间都被太祖皇帝无与伦比的智慧各个击破,一个个变成了新生帝国的盟友。突厥又同大塬有血缘之亲,故而在目前为止,前来代表中立的大塬都城长安商谈议和之事,竟然是最合适之举。 首先是辽国派了本国有名的权臣兼说客妥彦,亲自来到长安,表示愿意代表萧世宗来同狂暴的突厥国议和。我猜接下来应该是突厥的宠臣阿米尔叶护,大理的权臣蒙诏久赞前来,因缘际会,这两位名臣都对汉家文化甚是了解,且又极精各种外语。 五月里,后山的樱花又到了全盛怒放的时节。我悠悠漫步在缤纷灿烂的樱花雨中,忽然惊觉前方嫣红处有一个魁伟的人影坐在那棵最大的樱花树下。我走近前去,却见那人一身黑底金狼的突厥吉服,左襟微开,一头飞扬的红发被结成无数细发辫,用金穗子绾了,静披双肩,一手撑着下巴,似陷入深深的沉思,正是非珏。 彼时我只听非白提及突厥有人前来,一直以为是阿米尔来了,可能非白顾忌以前那些不好的回忆便没有跟我说。前阵子因同非白的隔阂,也确实有些累了,于是我一直没有去关心来人是谁,这下我可全明白了,为什么非白全程陪同。 于是,当时的反应首先就是脑子一片空白…… 然后我望着晴空万里,自我催眠:啊呀,这天怎么下雨了,我还是快回去吧。 于是我慢慢转身,极轻极慢地踮着脚往回走。 第162章 欲醉流霞灼(16) “既然来了,又何必走呢?”身后有个声音说道。他的声音恢复了原来的醇厚雍容,好像一只猫爪在挠我的心,又好像有人在我耳边沉重地叹息。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转过身来。 我还是像以前一样,根本看不清他是怎么样移动,他已然闪到我的面前。三步之遥,我退无可退,只得静下心来,迎着阳光鼓起勇气,看着他在落英缤纷中向我慢慢走来。 他终于来到我的面前,离我一步之遥,站定下来。 清晨的阳光透过碧叶花雨,静静地洒在他轮廓分明的俊容上,平静的酒瞳如红宝石一般熠熠生辉,看了我许久,似直直地看进了我的灵魂。 往事在脑海里翻涌,少年时代的非珏对我转身而望,满头细辫乱摇,耳边回荡着久已不曾出现的那声声痴笑。 “你想听实话吗?”他终于收回目光,轻叹一声道:“木丫头。” 就这一声木丫头,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子流了下来,哽咽了半天,叹道:“请陛下明言吧。” 他微歪头诚实道:“你长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难看。” 就这一句话,我又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点头道:“陛下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坦白。” 他的唇边渐渐浮出一丝微笑,“但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可爱。” 我也笑道:“陛下的身体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恢复得快,可喜可贺。” “你比我想象中的要……”他一时没接上,然后被自己逗乐了,终于朗笑出声。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好一会儿才止了笑,怔怔地看着我。 毫无预兆地,他忽地上前一步,轻轻将我揽进怀中,抱住了我。他身上特有的淡淡的奶香冲进我的鼻间,我恍惚间,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少年时代,非珏欢笑着拥上我,嚷嚷着:“木丫头,你可想死我啦。” 然而如今的他已然平静如深潭,少年时代的狂热和激情一去不返。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情欲的拥抱,仿佛是在平静地同往事拥抱。 非珏终于醒来了吗? 我百感交集中,却偏偏一句也说不出来。 不想他却在我耳边哑声道:“你……现在过得好吗?” 我们看不见彼此的表情,我微笑着点了点头,“我现在很幸福,请陛下放心。” “木槿。” 有人在我身后轻轻唤我。我从他的怀抱中退出来,扭头一看,非白正一身猎装地骑在马上唤我,俊朗如天神,面含微笑。 殷红的酒瞳看了非白一会儿,又看向我,唇边绽开一抹淡然而无奈的笑容,“命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我向撒鲁尔微一点头,也微笑道:“命运……的确是个奇怪的东西。” 我向他略一颔首,敛衽为礼,他也潇洒而快速地对我翻手以突厥仪略行一礼,我们二人互相含笑着礼貌退去。非白向我一伸手,我便抓住他的手,利落地跳上马背,环上他的腰。 樱花雨中,我不再感到悲伤,因为非白的手温暖而有力,他给我的笑容充满了情意和信任。 他在马上对撒鲁尔略点了一点头,淡笑道:“这几日朕忙于国事,好不容易抽出空来陪皇后游幸渭河,可汗告罪了。” 众人皆跪倒对撒鲁尔行了大礼,而撒鲁尔免了众人之礼,对非白含笑地回了一礼。 第163章 欲醉流霞灼(17) 非白略一扬手,我们二人便飞驰而去。非珏身后慢慢出现了阿米尔的身影,他们在樱花林中久久伫立,似是一直目送我们而去。 此后我一直想找机会见见非珏,同他细谈,想问问碧莹的近况,可是妥彦、非珏还有非白一直在密谈,实在没有机会。非白也的确在尽力斡旋,不时同携两位贵宾出游赏宴,再不久,大理贵宾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转眼到了七月初一,我化装成君莫问,同韩太傅持着旄节前往官道接应大理使者。我专门让人准备了桃花香熏,想着蒙诏喜欢桃花香,也不知道翠花会不会来,不过估计难,因为听说翠花怀上了…… 七月里的天气已是闷热异常,钦天监还说今天是要下雨的,所以稍微多穿了一层,结果都晌午了,大太阳却明艳如昔,我汗如雨下,只得不停地扯着衣领子。 就在我将晕未晕之际,只见官道上扬起滚滚烟尘。小玉将鼻烟壶放我鼻下,我立马醒了,挂上职业微笑,却见镶金白旗猎猎如海,几百人的队伍风驰电掣地来到面前,扬了我们一脸的灰。 前哨官兵向两边撤去,又等了一炷香时间,来了一队镶金带银的大象队伍,最前头跑着雄赳赳的大金獒。我愣在当场,还没等醒过来,那只金光灿灿的大金獒一下子兴奋地向我蹿来,把我按倒在地。立时,大塬官兵拔出刀剑,小忠也大声吼叫起来。 我赶紧喝住人和狗:“住手,大理皇上驾幸,不得无礼。” 众人一听傻眼了,惊讶地看到一头个头特别大的大白象威风凛凛地领着象群跑了过来。大白象背上宝辇九龙图纹皆以紫水晶、红玛瑙等雕饰,四周串着各色珍贵的珍珠、玳瑁、珐琅、玉器,又以金丝、银丝夹着各色翠玉编为长流苏,坠在大白象身上,行动起来,悦耳作响。宝辇四角各缀一个五色金线绣香囊,里面装着异国进献的瑞麟香、龙脑金屑等,令人闻之清醒。宝座上端坐一人,身形伟岸,面戴金光闪闪的面具,发上压着大理皇冠,皇冠正中镶着稀世的紫色宝石,冠后坠着十二根金珠流苏,垂落于肩头,在阳光下耀眼夺目。 我爬将起来,整整衣冠,赶紧行了大礼,“大塬紫微舍人君莫问,恭迎大理皇帝。” 众人与我同拜,再起身时,显赫的大理皇帝已举起戴满金珠宝戒的左手,慢慢揭下代表大理最高皇权的金面具,露出那张颠倒众生、雌雄难辨的天人之颜。 没见段月容快有两年多吧,这小子依旧还是瘦长条子型男。因是七月里,穿着冰丝大理皇袍,上绣金线九龙,估计是他的手艺,张牙舞爪,龙眼犀利。露出健壮的双臂,修长的上臂各戴着一圈狰狞的金龙臂钏,左臂还挽着白袍一角,乌发削得极短,紧贴双耳。 估计他是为了特别辟谣关于自己喜欢扮女装的流言,可偏偏左耳戴着一只长长的赤金链紫晶耳坠,光彩夺目地映着潋滟生姿的紫瞳,只觉一种独特的妖冶。他的紫瞳对我一闪,嘴边漾起一丝高深莫测的轻笑,让众人看得一阵失魂落魄,再挪不去痴迷的目光。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第164章 欲醉流霞灼(18) 几个奴隶飞快地跑来,依次跪下,他便踏着奴隶的后背潇洒地一跃而下,到后面的战象跟前,亲自伸手,小心翼翼地迎下一位蜜色肌肤的美人儿。 那美人儿一身金红吉袍,盛装打扮,头上高高戴着大理皇贵妃制的银冠,劲上挂着一串充满异域风情的大青金石项链,腰间玉带上挂着着蠲忿犀、如意玉等贵重佩饰。那美人来到我的面前,对我恭敬地行了一礼,略带激动地说道:“姐姐,真不想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你。” 我也感怀万分,对她施了一礼,紧紧拉住她的手,“卓朗朵姆,好久不见了。” 她的身后俏生生地转出一个肌肤白皙的少女,长发细盘,戴着白族少女特有的银冠,冠首正镶着一块夺目的大红宝石,穿着公主礼服,身后跟着两个英气勃勃的少年,一个黑脸,一个白脸,正是大豆和沿歌,再后面则是着朝服的蒙诏和孟寅。 我激动起来,“夕颜。”欲伸手拉女儿。可是夕颜却退后一步,只冷淡地对我行了一礼。 段月容的眉头微皱,走到我面前,对我笑道:“还请舍人带路,公主第一次出如此远门,想是累了。” 韩太傅也即刻出列,“大理武帝陛下亲临长安,实乃大塬之幸,还请陛下随我等进宫。” 显然所有人都想不到大理武帝也亲自来了,一时间,整个长安都沸腾了。三位皇帝在少年时代便位列四大公子,后来个个又都在战国时代成为叱咤风云、威震天下的绝世战神,长安贵人皆争相贿赂随侍宫人,以求能有机会一睹风采。 非白只得头痛地改变非常紧张的Time Schedule,当晚与众臣在麟德殿迎接大理武帝亲临。因武帝带着皇贵妃前来,我也陪同出席。 席间夕颜对我也是冷冷淡淡。我心里不好受,僵坐在那里,偶一抬头,却见卓朗朵姆也同我一样缩在角落中,一脸落寞。 入夜,我以给公主送赏赐为名夜访驿馆,可惜豆子闻讯出来,有点尴尬地对我说道:公主睡了,不见任何人。 我抬头看去,驿馆内仍灯火通明,心中不免失望,回头一看,却见小玉正泪流满面,怔怔地看着豆子。豆子身后有个影子,好像是沿歌,也是痴痴伫立。 我便让小玉替我给公主送进去,给他们制造机会,一诉衷肠,自己便回到了西枫苑。 那天非白也回来得很晚。他满面疲惫道:“大理武帝果不简单,现下我明白了,原来是白关之人联合果尔仁的旧部在乌兰巴托迎木尹太子到了多玛,再由多玛取道大理。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他是想留下木尹太子做质子,伺机迎回,彼时突厥便姓段了。”非白长叹一声,揽起我肩头让我靠着他,坦言道:“怪道时人常云,宁与之为友,毋与之为敌。” 我心中想着夕颜对我的冷淡,便靠着非白肩头,幽幽道:“他就那样,尽可他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他。” “解得真切。”原非白呵地一笑,然后轻抚上我的发,“时光过得真快,夕颜公主转眼长高了好多。” 我头埋得更深,嗯了一声。 他似乎发现了,继续说道:“见到夕颜公主,不高兴吗?” 第165章 欲醉流霞灼(19) 我涩涩说道:“高兴。”眼泪却忍不住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我便用劲搂着他,不让他看到我流泪,可惜泪水仍是沾湿他的肩头。 非白不再问我,只是捧起我的脸,轻吻上我的眼,可是这回却止不住我的泪,便只好沉着脸把我抱在怀中,细细哄道:“她还是孩子,你别往心里去。” 我点头,呜咽出声。 “我们很快也会有孩子的啊。”他似乎对我的痛哭有些意外,略显笨拙地抱着我,吻着我的发,心疼道:“你别急啊,很快就会的。” 窗外传来大雨的叹息,掩住了我的抽泣之声。直下到后半夜,才渐渐转小,雨点滴在芭蕉叶上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我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终于度过了这混乱的一天。 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 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① 谈判慢慢展开,果然撒鲁尔气势汹汹地要捉回逆子。大家都明白,这不是一个捉回忤逆弑母的弃子那么简单。木尹身上流着同撒鲁尔一样的皇族之血,命中注定死也不能落入外族手中,辽朝与大理早已结盟,两家一唱一和,即许朝贡,却不肯归还木尹。 而每次会罢,双方人马便又威逼利诱大塬,以求站在自己这边。 非白终日眉头深锁,这一日宣十八学士等朝中众臣前往赏心阁议事。 韩太傅等一些重臣认为联盟其中一方为上策,出于血缘关系,韩太傅倾向于联合突厥,而且和上次比起来,撒鲁尔大帝明显状态稳定了很多。只是突厥毕竟虎狼之国,扩张倾向太过明显,如果真的帮助突厥打击大辽及大理,将来若突厥反目,便无可牵制者,是故大辽及大理必得留一个。 窦亭认为大辽当年曾欺辱旧宗氏,大理阴狠反复,有屠城之仇,理应联合突厥。 而钱宜进却认为大理重商,且近来扩张之意在南国,而且大辽同大理联盟,得罪大理就等于一下子得罪两国,所以还是联合大辽与大理为上策。 朱迎久一下子强悍了,“陛下,突厥本为虎狼之国,此乃天大的好机会,可迫其称臣,以后若有外敌亦有权迫其出兵助我天朝。” 我仍同小玉他们在碧纱橱中看账。薇薇在为我磨墨,我们支着耳朵细听,不想非白却高声询问我的意见,我一愣,便缓步走出碧纱橱,隔着软帘,对众人施了一礼,缓缓说出我的意见,“突厥、大理、大辽都与大塬接壤,而且都一样刚结束战乱分裂,可谓同样身经百战,拥有丰富的战斗经验。而本次辽国虽然败于突厥,可建国已有百年,在北国根基已深,本身国力非常强盛,得罪任何一边,相对的另一边必会与我朝为敌,是故臣妾以为无论选哪一边都对大塬没有好处。” 第166章 欲醉流霞灼(20) 众人似是微讶,但仍然侧耳倾听。薇薇磨墨的手也停了下来,不小心有滴墨汁溅在鼻尖上也没发觉。我向软帘走近一步,提高声音道:“一旦开战,此三国所需军资粮草,若国库空乏,只需蹿伏山岭草原,劫掠小国便可,此为游牧民族和部落民族的天性。诚如各位大人所言,确为虎狼之国。而反观大塬,所有国帑财币,全靠百姓辛苦躬耕,养活军队,这十年战乱,百姓疲惫,国库仍是空虚,大塬元气仍未完全恢复,一旦开战,先不论胜负,抽取兵丁,加征税赋,必定惊扰我国百姓,这已先输了一筹,故臣妾以为,于我国现阶段而言,”我咳了一下,“不开战即是胜利。” 众臣哗然。 我继续说道:“如今我大塬有火器傍身,想必可暂时震慑列强,可如此亦不能长久,故臣妾以为现如今最好的方法就是大理留下突厥弃子为质子,维持现状,方可使四国互相掣肘,巧妙地维持平衡。此平衡能得多久,臣妾实不得而知。确然和平年代越久,我大塬便有更多的时间,韬光养晦,卧薪尝胆,快速充盈国库,可应未来之变。” 非白挑了挑眉,走下桌几,最后总结了一下,“各位爱卿所言极是,朱爱卿之言甚合朕意。” 大家都哦地看向朱迎久,不想非白又微微一笑,“只是……朱爱卿可曾想过,突厥善战,若迫突厥称臣,反过来突厥必每年逼大塬赏赐岁币。如皇后所言,我大塬朝也不过刚从十多年的战乱中方才复苏啊,可能倾我举国百姓一年之财税过半方可填满,是故……” 非白身上还是穿着那件我打过补丁的如意纹月白衫子,一身天子之气仍掩不住一丝儒雅之风,却见他走到撒花软帘前面。 隔着帘子,我只能朦胧地见到,他那天人之颜对我露出一丝温暖的笑容,“朕赞同皇后的意见。” 韩太傅略一沉吟,躬身敬诺,“皇上、皇后高见,臣等敬受命。” 翌日,非白邀突厥、大理及大辽首脑及使臣前往秦岭狩猎,故意令于飞燕领众将士每人持一管改良版的小猎枪射击大雁等猎物,器惊四座,暗慑邻国。 春风轻拂,绿意如织,列锦旗如簇,竟不输春花烂漫。草地上支起了一座座华丽的帷帐,我坐在女眷首席上,同众贵女看着各位英武男子驰骋猎场,无论结婚未婚、少女大妈,女士们都眼冒心心,流着口水,看着中场,即时点评着各个民族形形色色的帅哥风情。 我万万没有想到,留着小胡须的妥彦人气竟然超过了皇帝们,还有很多贵女竟然说撒鲁尔陛下很MAN,而喜欢段月容的都是些贵族少女和一些宫廷侍女。 好像非白比较惨,因为娶了我又不纳妃,举国皆传我善妒之名,更有好事者传我怎么怎么迫害宫妃,或把所有年轻美貌者逐出宫去。前阵子那娇滴滴的美人儿乔芊蝉本已入宫,因为皇后一句话,被许配左吾卫将军程东子那样一个粗野武人,生不如死什么的。 可明明我听于飞燕说现在程东子一下朝就回家,连馆陶居的好汉酒都不喝了,而今天乔芊蝉打扮得也非常漂亮,满面含笑地看着程东子打猎,程东子也频频看向女眷席。 第167章 欲醉流霞灼(21) 众女似怕遭到迫害,便敛口闭息,绝口不谈皇帝。总之大塬皇帝人气就这样低了,我当时就很替他和我感到委屈。 到了午时,我与众贵女用过所打猎物所做的午膳,实在坐得屁股疼,便趁更衣时到河边走一走。今天是姽婳轮值,阳光甚好,小忠跳到河里,倾城也从我的袖子里钻出来,一溜烟跑到岸边水草中喝了点水,然后又游了一会儿泳才骑着小忠,回到我的身边。两只神兽都使劲抖了抖身子,水珠飞溅到我们身上,引得我们大笑。倾城忽然警觉地竖起身子和小耳朵,然后龇了龇牙,快速地躲进我的袖子,小忠也露出了尖牙。 姽婳按住腰间佩剑向四周看着,我一回头,却见撒鲁尔正站在树荫底下笑意盈盈地看着我。长安的阳光洒进他的酒瞳,仿佛一汪红色的海洋,望不到头,他的脸上洋溢着温和平静的笑容,好像当年的原非珏。 “朕可能是年纪大了,才奔了一阵子便累了,方才还在想那个女子很像皇后,不想走近一看,还真是皇后。” 我被他给逗乐了,便同他亲切地攀谈起来。 真不敢相信我同非珏还会有这样平和的一天。我在心中默默地想着:非珏,谢谢你,终于原谅了我。我也可以放下心中那一丝顾虑。 这时,阿米尔躬身递来一个精致的镶雕花紫檀木银盒。他略带紧张地看了看撒鲁尔,又看了看我,微微伏低了身子。 撒鲁尔笑着接过来,摩挲了一会儿,才叹着气慢慢开口道:“还记得吗?木丫头,当年曾经送给你一块楼兰的银牌……永业四年你不慎遗失在突厥,今日我为你带来了。” 我不觉感慨。那年与撒鲁尔同归于尽,那块银牌再不见踪影,非珏竟然能找回它,还能再把它送回我的身边,果然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吧。我不由酸了鼻头伸手去接。 忽然远远传来一阵轻啸,一只金獒闪电般地冲过来,叼了银盒就走。我们都一怔,然后意识到那是七夕,小忠恨恨地跟着追去。 七夕的速度太快,场中几人正呆愣间,几骑玄着大理锦旗和簇节,吹着口哨,从远处飞奔而来,洒脱而利落地站定在我们面前,当前一人,身穿紧身猎装,阳光下风华绝代,紫瞳潋滟。 他状似惊讶地看着我们,“呀,方才大塬皇帝到处寻不见贞静皇后,还气势汹汹地来诘问朕,不想原来是给神圣可汗陛下绊住了,朕也太冤了。” 撒鲁尔的脸上没了任何笑意,慢慢转过身来,酒瞳凝了霜,“方才武帝陛下的恶狗抢走了朕送给大塬皇后的礼物,不知是何用意?” “什么?”段月容板着脸问道,“竟有这等事?” 演技太差了,我在心中暗嗤:你好好的抢人送我的银盒作甚? “武帝陛下这是要做什么?”我怒瞪着段月容,“快还本宫,那可是大突厥可汗给大塬朝皇后的礼物。” 段月容用那双紫瞳上下扫了我一眼,从鼻子里极藐视地哼了一声,大理的随从们便哄笑起来,“敢问大突厥可汗可有人证在此?” 还真是没有人在,除了阿米尔。不过阿米尔刚去追七夕了。 却听沿歌冷笑道:“分明是撒鲁尔可汗想乘机调戏贞静皇后。幸得我等出现,救了贞静皇后。” 第168章 欲醉流霞灼(22) 大理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我也恼了,厉声喝:“不可妄语。” 大理众人多是我的学生和熟人,自是敛声,不敢再肆意取笑。 撒鲁尔冷冷道:“那银盒里装着我送与皇后的礼物,还请武帝高抬贵手,还与朕。” 段月容耸耸肩,对沿歌道:“你们且去找找七夕,可能刚才没吃饱,别真误食了撒鲁尔陛下的宝贝,到时不消化。” 沿歌等众人立刻大笑着吆喝一声,如风掉头而去。 “武帝陛下富有四海,怎么见不得朕送皇后一件东西吗?”撒鲁尔酒瞳一转,微笑道:“天下传闻武帝陛下痴恋大塬皇后,如今一见,果有一二。想是陛下嫉妒了。” “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呢?”段月容仰天哈哈一笑,冷冷瞥了我一眼,然后紫眸犀利地看向撒鲁尔,“倒是陛下,不就是一根项链嘛,既失了便失了,想撒鲁尔陛下,乃大突厥可汗,称霸丝路,单说去年灭亡的乌孙,您得了多少金银珠宝?” 段月容假装想起了什么,叹气道:“朕想起来了,您纵容您的士兵淫辱乌孙后宫,又当众刺死乌孙王后,就因为她不允许您抢夺她王夫冠上的宝石。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乌孙国的至宝月光石吧,乌孙王明明已经对您称臣了,为什么您还要灭人家国、淫人妻女?不为了取悦陛下尊贵的可贺敦——轩辕皇后!”段月容冷笑数声,“可见可汗陛下对情人个个情真意切,难道您还会拿楼兰伪物来哄骗大塬皇后?” 我陡然心惊。撒鲁尔的脸色一下子煞白。那个传闻果然是真的吗?如今的撒鲁尔还是残暴如昔吗? 段月容却托着下巴假装沉思了一会儿,挑眉道:“又或许,您送给贞静皇后的这根项链有些什么特殊之处吧,比如镶了一些奇怪的紫色的石头,而这种奇怪的紫色的石头可以让人想起一些非常不愉快的经历?” 弓月宫中所有可怕回忆袭上心头,我一下子醒悟过来。难道这个银盒里放着的是那半块紫殇吗? 撒鲁尔却淡淡道:“既然皇后和武帝陛下皆不相信,那朕也没有办法。” 这时阿米尔从远处策马回来,手中空空如也,对撒鲁尔尴尬地摇了摇头。 撒鲁尔便对段月容冷冷笑道:“元庆元年也曾叨扰多玛,武帝陛下所赠甚厚,陛下既喜欢这只银盒,朕送与陛下便是。”说罢,吹了一声口哨,一匹高峻乌亮的汗血宝马蹿出山林。撒鲁尔一个漂亮的翻身,向我微笑着欠身,然后像没事人一样离开了。 撒鲁尔刚走,段月容的紫眼珠子瞪着姽婳,充满威严地睥睨道:“退下。” 姽婳方要张口反驳,我忍住气对她说道:“你且到稍远处守着,我若不叫你,你万不可过来。” 我待姽婳走后,便来到段月容面前,本待好好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还我吧。” 那段月容忽地狠狠推了我一下,把我推倒在地。我天旋地转地爬将起来,他却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你就是个傻子,活该几辈子被人耍的大傻子。” 第169章 欲醉流霞灼(23) 朋友们,每个人都会犯错,如果你发现你的亲友或者同事错了,你可以温和地指出来,然后善意地以自己的知识和阅历去帮助别人,但是不能涉及人格污辱,这是极不道德以及缺乏素养的言行! 当时我很想这样教导大理武帝:“更何况我还是大塬皇后,你姥姥的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可是话还没到嘴边,心中的愤怒早已让理智离家出走了,我爬将起来,照他的脸上就是一拳。 他的嘴角流了血,他轻拭了一下,看着手指上的血,脸上血色尽褪,忽地对我笑了起来,紫瞳看着血迹却渐渐露出乖戾的神色来,呀!呀!呀!不好,生气了,我捅娄子了。 果然他快速向我走来,很不绅士地抓起我的前襟。 我也恼了,不客气地抓住他胸前华贵的八宝璎珞使劲推他,“是你先动手的,你敢在我的地盘里推我,我我我是大塬皇后……” 他猛然打断我的话语,对我又愤恨又鄙夷道:“说你傻还不服气,难道不会用脑子想想吗?他练的是一般武功吗?他练的是吃人肉喝人血的邪功,这世上有多少人贪婪地想练,结果不是疯了就是死了,古往今来唯有两人成功而已,最后变成魔鬼,他就是其中一个! “莫道功成无泪下,泪如泉滴亦需干。你明白吗?他杀了自己的亲娘,在我们眼前把他女儿摔死了,格老子的他不是人,表面看去他像个人样了,可是你用你的猪脑子想想,他醒过来发现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他,尤其是你,还跟他最讨厌的哥哥在一起,一般人只会更狠更毒,更何况是他?” 他的眼神如刀,声音如鬼,直戳到我心里。眼前模糊了,我开始反过来想推开他离去,可是他还是不放我,我开始使劲拍打他,“我不想听,你给我住口。” “既做得出,凭什么不敢听?胆小鬼,是你先辜负我还有那个红毛鬼的,就得承受这代价。”他看着我的眼,恶狠狠道:“纵使槿花朝暮放,沉疴一梦醒难寻。他醒了,就你还在别人的迷梦中。 “每个人都有不堪而愚蠢的前世,两颗紫殇拼一起就能想起你的前世,甚至是前前世。你知道吗?你个傻瓜,他就是想让你想起那些个伤心的蠢事,你知道回忆是什么吗?那就是无休无止。无休无止地创造噩梦的毒药,午夜梦回,你只能在原地不停地回忆,那些可怕的惨剧一遍一遍地在脑海里重演,你心爱的人在你面前死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你就会变成一个和他一样的疯子,因为他就是这样发了疯的。他也要你尝尝他所受的痛苦,可是这还没有完,他还要毁掉你今生所有爱你的和你爱的人,一个一个杀,最后一个就是你。他要你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朋友,在今世一个一个地在眼前再他妈的死一遍,这就是他的报复。” 我一下子骇在那里,喃喃对他说道:“可是、可是……我早就告诉过你,我碰巧记得我的前世,也就是你前世造的孽。” 他那堆长篇恫吓一下子就被噎在那里,俊颜涨得通红,紫瞳充满愤懑,“你、你、你……” 第170章 欲醉流霞灼(24) 我趁他混乱之际狠狠地推开了他。可能力气过大,他的后背一下子撞到树上,脸上立刻疼痛地扭曲起来。我这才想起他的背部受过重创,正想上前看看,早有一把银刀指向我咽喉,一个银冠少女挡在我的面前,愤怒地对我喝道:“不准你再靠近父皇,你这个淫妇。” 我心里霎时间凉了起来。我亲手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竟然叫我淫妇?原来我在她心中就是这样的? 我活着难道真的就是为了看着亲人们一个一个站到我的对立面,这样拿着武器对我呼喝的吗? 我怔怔地看向段月容,流泪道:“你就这样教她恨我的吗?” 段月容板着脸站起来,拉过夕颜,反手就是一巴掌,“你给我跪下。” 夕颜白嫩的脸上赫然印着五道指印,不可置信地看着段月容,吓得跪在地上。 “你给我听好了,她是大塬皇后,也是你娘,不管别人怎么在你面前说你娘的不是,”段月容揪起夕颜,又甩了一巴掌,我和夕颜都吓傻了,段月容恨声道,“她始终是你娘,这世上除了我以外,没有一个人可以骂你娘、打你娘,你更不配。 “当初如果不是你娘,你早就死了,你永远欠你娘和我的。你现在好好活着,道听途说,就要同世上那些腌臜人一起污言秽语地泼她脏水。禽兽不如的狗东西,我算白养你了。” 段月容从未打过夕颜,可是这一次却当着我的面把夕颜狠狠扔出去。夕颜漂亮的银饰被甩到地上,她趴在草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段月容厉声喝道:“我和你娘的事,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自有评断,连他塬朝皇帝都管不了,你凭什么多嘴?” 夕颜却倔强地回道:“可娘亲明明没有回来,明明是她先抛弃我们的。” 段月容额头青筋暴跳,“你还敢顶嘴,说,是谁在你面前嚼舌头?”紫瞳戾气丛生,说着他便拔出偃月刀,指向夕颜。 我一下子挡在女儿身前,大声道:“够啦,别再吓她了。的确是我对不起你们。”我绞着他伤痛的目光,泣不成声。段月容高举偃月刀,紧绷玉容。我哽咽道:“她要恨我就让她恨我吧。” 这时卓朗朵姆带着两个女侍卫过来,正听到我说这些,当即花容失色,跑过去紧紧抱着夕颜公主。夕颜反身抱住卓朗朵姆,哭声更大。卓朗朵姆流泪颤声道:“求陛下息怒,公主还小,难免不懂事些,请陛下万勿当真。” 一会儿蒙诏、沿歌他们也闻讯赶来,吓得呼啦啦地跪了一地,段月容这才收了刀,对我长叹一声,悲泣道:“我没教好夕颜,是我对不起你。” 这时号角之声传来,非白的狩猎队伍从西边浩浩荡荡地过来,他看我们在场诸人面色严峻,我和夕颜的情状,暗暗猜出几分,便笑道:“想是今日永烈公主手气不好,便哭鼻子了。陛下,不若让皇后带公主梳洗一番,何如?” 段月容看了看夕颜和我,便点了点头,叹着气翻身上马。 我把夕颜带到我的帐内,小心翼翼地为她取了冰块消肿,又敷上珍珠粉,看夕颜的头发散了,便亲自取了梳子替她细细整了整头发,插上一堆银簪。再抬头时,夕颜的小脸总算好看多了,她的两只眼睛红肿着,正从镜中细细看我,却泪流不停。 第171章 欲醉流霞灼(25) 我取了丝帛替她轻拭泪,挤出一丝笑来,“娘对不起你,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还你,你要不认我也没有关系。可是我不是你口中的淫妇,你不要恨我,更不要恨这个国家,因为你将来会成为女王,左右两个国家老百姓的生活。” 夕颜再忍不住扑到我的怀中,放声大哭,“娘娘,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你可知洛洛那妖妇说了多少坏话,你可知道夕颜和爹爹有多么想你?” 那一日,我对夕颜讲了我同非白还有月容的往事,夕颜凝神细听。到最后,她默然流泪。 她告诉我自从我走后,她的父王有多么孤寂,整个人就像死了一样,他又是怎样挣扎着爬起来。她多么害怕段月容会再回到以前生不如死的样子,这些年幸好有卓朗朵姆的保护,不然难逃洛洛及其他后宫蛇蝎女人的魔掌。 卓朗朵姆果然遵从她的誓言,一心一意替我照顾女儿,我暗中深深感激。 可惜首脑们不像我这么幸运,同女儿取得了和解,三国不停地在含章殿争吵、怒骂、威胁以及不断的妥协中,非白则在其中不停斡旋。慢慢地拖到八月,总算渐渐有了起色,最后四国首脑共同签订了长安之盟,在华山之巅进行了第一次歃血为盟,永结相好之意。 撒鲁尔本意是活捉木尹,当众轼杀亲子,也好在彪悍的西域杀一敬百,以立铁血残酷之名,震慑那些不服的属国环邻,可是这么个有皇家血统的聪明儿子逃到了大理,而且大理同大辽结盟,不得强取,大塬也不支持,撒鲁尔便只废木尹太子之位,以皇子之名留待大理,作为人质,变相终生流放,不得回归故土。 段月容愿意无偿奉养木尹皇子,并让木尹同很多大理贵族之子一样,在弱冠之前先行修佛,除去乖戾之心,撒鲁尔同意了。 这一日是八月十六——我的生辰,正好四国首脑即将回国,非白便在麟德殿大宴诸皇及贵女,离别时,我为夕颜和大理的学生朋友们准备了很多礼物。夕颜的身份在四国之中非常奇特,非白暗中以继父的名义行了赏赐,撒鲁尔也送了夕颜一些珍贵礼物,以示结盟之意,妥彦也跟着送上了一堆礼物,却委婉地表达了狼主思慕之心。 我暗自心惊,段月容却淡然一笑,然后令孟寅取出一卷画轴,上面画着一个身着白族服饰的稀世美女,娇弱地坐在白象身边,一下子把在场所有的男人给电到了,就连撒鲁尔的眼神也略略凝了凝。 “此为朕十五堂妹,先帝在世时,封号香槟公主,乃我大理第一美人,朕正有意为其匹配当世英雄,”段月容的俊颜带上些夸张的伤感,“谁叫女孩大了终是要与良人厮守的。朕与香槟从小一起长大,甚亲密,故此画乃朕少时为其亲作,烦请妥大人转赠贵国狼主。”段月容邪魅地笑了。 妥彦如获至宝地收了下来,然后也从手下那里取了一卷画轴,亦是一幅女子画像,不过那女子从画上看去,一身戎装骑射装扮,英姿飒爽,身材健美,端坐在一骑乌骏之上,右手举刀,乌骏蹄下正立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 第172章 欲醉流霞灼(26) 卓朗朵姆的脸色微白,可段月容却拿近了画,挑了挑性感的眉毛,赞道:“好一个巾帼英雌啊。” 妥彦恭敬道:“此乃狼主亲妹,正是小臣所提的契丹之花,乳名南仙,貌赛星辰,英武勇敢,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说实话,从画上来看,香槟公主可比契丹之花漂亮多了,可是契丹之花胜在身材健美、英气勃勃,有一种西方人所推崇的健康美。大抵这个时代的少数民族政权比较倾向于这种审美标准,认为可以多生男孩,于是段月容便与妥彦颇有兴趣地看着,过了一会儿,连撒鲁尔也走过来,评头论足。 我看向卓朗朵姆,她的脸上还保持着笑容,可是眼神却有一丝悲哀。 我便悄悄走到卓朗朵姆身边,感激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对我友好地笑了笑,一起看向殿中的舞乐,微微叹道:“姐姐可知,陛下夜半梦呓的全是姐姐的名字?姐姐为何不回来呢?”她看了看正中宝座上丰神如玉的非白,再看看谈女人谈得眉飞色舞的段月容,又飘忽地轻笑了一下,无限落寞道:“可是我能理解姐姐。” 我正想转移一下话题,本想真诚地向她感谢,多亏那些年她在洛洛手中把夕颜和我的学生们保护了下来,这些年又如此爱护夕颜,卓朗朵姆却忽然站了起来,径直地向正殿宝座上的非白走去。经过段月容时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其时段月容正兴高采烈地低声询问妥彦,可能是关于“赛星辰”的身高、三围等。 一曲正好终了,美艳的舞伎撤去,卓朗朵姆来到非白面前站定,翩翩施了一个汉家请安礼。原非白微讶,出于礼貌,便笑着微起身虚扶一把,“不知皇贵妃是否喜欢长安饮食?” 河阳花烛燃得正旺,蜜色的肌肤衬着幽魅的眼神,卓朗朵姆满头银饰在烛火下闪着星光,她的微笑好似一杯令人无法拒绝的美酒,“多谢陛下,按我族礼节,此兄弟会盟妾理应邀陛下同舞,示陛下好客之情,不知陛下可否赏光?” 场中一下子安静下来,连段月容也有了短暂的错愕,唯有大塬天子淡笑如初,亲自走下案几,以大理之礼潇洒回礼,“皇贵妃美意,朕实受宠若惊,奈何朕实不擅舞。” 卓朗朵姆却退后一步,举起金丝线袖的麒麟袖口,掩唇微微笑道:“陛下多虑了,陛下只需站着即可,妾以一曲祝酒歌共庆大塬天子与我大理皇帝歃血为盟之盛事。” 她扭头转向沉着脸的段月容,款款笑道:“陛下也很久没见过臣妾的舞技了,今日让臣妾献丑可好?” 所有人扭头看向大理天子,都在心中想着:这样的先斩后奏,闻所未闻,南蛮王妃果然不同凡响。 段月容垂眸想了一分钟,缓缓站了起来,走到场中,对卓朗朵姆邪魅一笑,“爱妃总是这样给朕惊喜呢。” 然后便走到我面前,以大理礼仪向我躬身深施一礼。可能他这辈子都没对我这样礼貌过,我被迫站了起来回了一礼,然后他便对非白笑道:“朕自己都快忘记了,今日乃是朕的生辰,好像大塬皇后也是今日生辰吧。” 原非白嘴角咧开一丝弧度,慢慢道:“正是如此。” 第173章 欲醉流霞灼(27) “既如此,”段月容飞快地接口道,“何不容朕请大塬皇后娘娘一舞?” 我正要开口,段月容飞快地打断了我,庄重肃然道:“请娘娘、陛下放心,朕久闻大塬礼教甚重,大理久慕大塬文化礼仪之国,史书经义源远流长,自先朝起我段家便仿效汉家,流传至今,南部负有盛名,亦是诗书礼仪之邦。朕今日所舞乃是大理下至民间,上至贵族皆通晓的火舞,目不斜视,恪守礼节,天下皆传大塬陛下敏而博闻,想必听闻过此乃敬重祈福之舞。” 天知道非白真的通晓火舞吗,可是非白却沉吟片刻,对我点了点头。 段月容打了一个响指,夕颜和大豆便走到乐器面前,操起了乐器。 大理皇太女亲自操乐,这场舞乐已经上升到了一定级别,众人更是无言以对。撒鲁尔举起金杯,淡然地独自饮着,好像场中的一切与他无关。 不一会儿,场中响起悠扬的舞乐,几年不见,女儿的琴艺竟如此高妙,我不禁暗叹,走出场中,正要等着节拍同段月容共舞,意思意思得了,忽然夕颜的曲子一变,一种充满异域风情的曲子响彻麟德殿。我细细听来,竟是一曲《PorUnaCabeza》。这是探戈名曲,段月容对我微笑道:“皇后娘娘可还记得这首火舞?” 很久以前,有一年我们生辰之际,他为我准备了一套精致的天蚕甲,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件宝甲马上会给我招来血光之灾,只一心感动。可是我那阵子太忙了,段月容那份生日礼物没来得及准备,那时心虚得紧,正值晚膳时节,我便拖延一下时间,让沿歌去准备点什么新鲜玩意儿,一边诓段月容,晚饭后给他一个大惊喜,段月容便兴致勃勃地陪我和夕颜用了晚饭,月上中天了,春来苦着脸来报我,事情出差错了。 原本几个孩子商量下来,太子喜欢喝甜的东西,龙井花蜜茶也算江南当地特产,沿歌就想取一些龙井花蜜,结果真不走运,龙井花蜜没采到,倒是捅到了一只巨型马蜂窝,被蜇得满面红肿,连五官都认不得了,给抬回来的。 那天段月容也看到我的窘相,当场拆穿了我,倒也不生气,只笑嘻嘻道:“既如此,陪我跳一支舞吧。” 白家舞蹈的肢体语言幅度很大,虽有种原生态的美,但不是我的最好,我的脑子里那时偏浮现一曲《PorUnaCabeza》,这支探戈名曲。 探戈,传说本是情人之间的秘密舞蹈,男士原来跳舞时都佩带短刀,后来才不佩带短刀,但舞蹈者必须表情严肃,随时提防有情敌介入;而这正是为什么我愿意教给段月容,其他舞蹈跳舞时都要面带微笑,唯有跳探戈时不得微笑,男女双方有意不对视,正可防止他偷偷揩我油…… 第174章 欲醉流霞灼(28) 我当时还把探戈舞丰富的肢体语言给删减了几个,我假装神秘地说此舞名火舞,很难学,一般人学不会的,今天全数教给太子作为生日礼物。段月容难得给我引上了钩。不得不说,他的确是一个对于艺术有着深刻理解力的能人,明明差了有两千多年的岁月,段月容却深深地被探戈的魅力给征服了,不用我详细解说探戈的来历,他便已痴迷说道:“此舞必是两个心心相印之人在互相试探对方,又在时时提防自己的情敌,是故如此火热,此情此感甚是快意。” 后来我很后悔教他探戈,因为此舞经他手传遍了大理,大理人民又酷爱舞乐,又多了改良,成了下至民间上至贵族的健身运动,后来彻底变了种…… 正胡思乱想着,段月容已经轻握上我的手,虚揽腰肢,目视前方,用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就再陪我跳一支吧。” 我心中感动,向他反方向看去,轻叹道:“如你所愿。” 我二人向场中舞去。 众人皆惊叹于探戈舞步华丽高雅、热烈狂放且变化无穷,交叉步、踢腿、跳跃、旋转令人眼花缭乱,如人生之感遇,或如泣如诉,或愤世嫉俗,又时而感时伤怀。 非白收回惊艳的目光,平静地扭头向卓朗朵姆微笑,优雅地举起手来。卓朗朵姆更是笑靥如花,随同非白一起走下中殿。卓朗朵姆便围着非白跳起热情奔放的吐蕃答谢舞,非白并没有像所有人想象的那样呆立而已,而是跟着卓朗朵姆的节奏回应起来,连我都不知道大塬天子的舞蹈会跳得这样好,更别说卓朗朵姆了。 不管卓朗朵姆的初衷是什么,她先是微有惊讶,转而惊喜非常,因为回应此舞,也代表了主人对客人无比的尊敬。 四邻诸国其实皆有此类舞蹈兼习俗,大塬天子可以在诸国面前,抛下本国严苛的礼教和世俗之见,同大理皇贵妃大方而舞,又允皇后同大理武帝共舞,表明了他对诸国的尊重以及和平的向往,众人皆从心内叹服。 妥彦渐渐看得痴迷,慢慢站起身来,竟然放开嗓子和着乐曲高歌起来。撒鲁尔盯着我和段月容,面容毫无表情,只是目光泛着一丝难言的悲辛和戾气,转瞬即逝,他举起面前的金箸,对身后的突厥众人微仰下巴,便轻轻举箸为场中四人击乐助兴。 当时参此国宴的除了几个朝中重臣外,还有一位极有才华的词画大家蔡敏,此情此景深深地映在他的脑海中,回到家中后,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画得一幅传世名作,长卷绢本段落《世祖邀列皇中元节夜宴图》,为手卷形式,以元德帝后为中心,全图分“赏乐”、“惊舞”、“高歌”、“击箸”及“宴散”五段。 第175章 欲醉流霞灼(29) 各段独立成章,又能连成整体。尤以“惊舞”一段最为传神,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两对夫妇交换舞伴,跳着勾人心魄的舞蹈。众人为大塬世祖与大理武帝两对伉俪的曼妙舞姿所倾倒,同时大辽权臣伴歌,大突厥可汗击节助兴,众宾主或静听或默视,皆集中注意于此,觥筹交错,笑语微哗。五段中出现的五十多人,面部角度、服饰、动作表情各有不同,但有一点相同,突厥可汗的脸上没有笑意,总是深沉而阴郁的,巧妙地把当世列国之情刻画得入木三分。也因此画,有庸俗世人嗅到了大理皇帝与大塬皇后、大塬天子与大理皇贵妃之间的香艳气息,开始拼命遐想,后世史学家,尤其野史学家也根据此画形成了一个流派,对于挖掘元德年间的各国皇室情史乐此不疲,当然这是后事了。 长安之盟后不久,大理同大辽如段月容所愿,快速地结了亲,香槟公主即送往辽国,嫁于年轻的萧世宗,后来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成了后来的萧律宗,大女儿后来成了大理永寿国王的妃子,小女儿成了大塬真宗皇帝的一位贵妃。 而辽国权臣又是外戚的妥彦之子妥布巴,亦是萧世宗之侄,被御封为“和皇子”,入赘大理,终身侍奉皇太女永烈公主。 而契丹的星辰公主萧南仙,许是段月容看在卓朗朵姆的面上,又许是国内多年征战,节省后宫开支,最后提议把公主嫁于突厥。正好撒鲁尔也相中了萧南仙,这朵契丹之花最后作为辽国议和的筹码嫁给了突厥史上最残暴的一位君主,一生在突厥度过,遗憾的却是没有任何子嗣。这是辽国第一位和番外嫁的公主,契丹人又许突厥巨额陪嫁作为战争赔款,在辽国内长安之盟又被称作长安之耻,辽国吸取惨痛的教训,收起了横行五十年的张牙舞爪,为了防御强大残暴的邻居突厥转而开始亲近塬朝,并积极维护同理朝的关系。狡猾的大理则手中掌握着诸国的重要质子,以看似中立国的面目,游移在辽国和塬朝之间虎视眈眈。 第176章 欲醉流霞灼(30) 元德帝同贞静皇后巧妙地以圆滑的外交和强大的火器震慑了列强诸国,延缓了突厥扩张的步伐。 突厥可汗人财两得,虽未得以诛杀逆子,但此行却还是让睿智狡诈的撒鲁尔可汗看到了各国的弱点和塬朝的兵力分布,回国后,即迎娶辽国第一公主萧南仙为后,同日封皇后遗子术止可汗为帝国皇太子。 至于撒鲁尔本欲送我的那个银盒,段月容却怎么也不肯告诉我它的下落。夕颜回大理的时候情绪稳定多了,她诚恳地请非白好好照顾我,仿佛一夜长大。非白同我都很感动。 然而,段月容却偏偏要睨着紫眼珠子,对非白假假地叹息了一句,“吾儿永烈虽为女子,甚孝且贤,仁德宽厚,勇敢果决,南国称颂,将来必是大有为之君。大塬天子同皇后亦要加油多事生产,不然这大好江山无人可继,甚为可惜啊。” 非白淡笑如初,“请武帝放心,朕与皇后早有安排,倒是南部诸国虽为陛下所征,但民风剽悍,桀骜难驯,陛下倒要多费心思找些妥帖的人去治理。虽选其族女入宫侍奉,但久闻陛下后宫佳丽甚多,女子好妒,就怕牵连前朝,陛下亦要留心摆平这众多嫔妃,免生祸端。” 段月容的紫眼睛便眯了起来,客客气气道:“陛下的口才还是这般毒辣。” 非白的凤目清亮,也客客气气地回道:“陛下之手段亦仍是这般阴狠。” 于是宾主便在这样“热情友好”的气氛下话别,我们含着快要僵掉的笑容送别了大理的皇帝和众臣。 撒鲁尔回国的时候,我托他给碧莹捎了很多物品,再三恳请撒鲁尔好好照顾她。可是当我再一次问起碧莹的近况,他却只回我一笑,说一切都好,却再不肯多说半句,我非常失望。 《旧塬书·世祖传》: 元德元年八月十六,世祖邀理、辽、突厥诸国陛下夜宴,席间,理朝皇贵妃固请世祖同舞,乃允,理朝武帝乃请贞静皇后共舞,理皇太女亲自为诸皇及后奏乐,辽国使者妥彦伴以高歌,撒鲁尔可汗领突厥众人击金箸以助兴,时人皆云,四国融融,从古至今,未尝有也。诸国皆赞世祖陛下之圣明高照,四海升平,敬称天可汗,盖天下百姓彼时亦安心矣。 【注】 ①【南北朝】何逊《临行与故游夜别》 第177章 碧落燕子楼 (1) 这一场干戈总算消去,于飞燕和众燕子军得以平安归来。我请示非白想同珍珠还有孩子们一起去接于飞燕,非白欣然应允。本来没有太大战事,由我出面替他接于飞燕,合情合理。 腊月初一,大雪纷飞中,于飞燕带着一万人马风尘仆仆地回到了长安城。众百姓自是夹道欢迎,我同珍珠充满喜悦地站在城垛上,喜迎久别的于飞燕。 可能是风雪中站得久了,第二日我便染了风寒,服了林毕延的药便一个劲地昏睡,连于飞燕进宫述职后前来探望也不知道,等醒来时,竟然已是腊月初三。腊月初五,我身体好了很多,便着薇薇前往截住从宣政殿下朝的于飞燕。 我便做家常打扮,不愿意梳繁复的发髻,只令人帮我编了脑后的大辫子,才刚打扮停当,薇薇便传于尚书到了,我便兴冲冲地亲自到门口去迎他。 宫灯摇曳,映照着金碧辉煌的宫墙,绮丽的丝幔坠着珍珠,绣着金丝银线蜿蜒委地,明亮的金砖上映照着于飞燕颀长壮硕的身影,豪放的脸上有着一丝温暖的微笑,“臣于飞燕见过皇后娘娘。” 我赶紧免了他的礼。 他对我笑道:“腊月里雪深霜寒的,皇后的风寒方愈,还请娘娘保重贵体,快进内殿吧。” 我含嗔地看了他一眼,一边迎他进赏心阁,“大哥,我不是说了吗?没人的时候不要叫我皇后娘娘的。” 于飞燕摸了摸头,嘿嘿朗笑,“宫廷人多眼杂的,还不是怕落入窦亭那帮子人的口中,对圣……”他看我不乐意地瞪着他,从善如流,“对四妹和圣上不利吗?” “不必担心的,大哥。”我叫了声薇薇,珠帘后薇薇托着红泥漆盘出来,里边放着我为于飞燕准备的一件黑貂袄和一双新纳的乡鞋,“大哥也说腊月里雪深霜寒的,我正挂念着大哥的旧伤。听陈将军说大哥在军旅也曾旧伤复发,一定要穿暖些,莫要着凉了。这是我亲手缝制的貂袄,还有这双鞋是我新纳的,前阵大哥出征走得太急,今日一定要穿上才好。” 于飞燕只是在那里嘿嘿傻笑着,一派憨厚可爱,没有半点在校场点兵的大将军样,薇薇和小玉都在我身后捂着小嘴笑着。 “四妹,”于飞燕忽然敛住了笑脸,“大哥能求你一件事吗?” “大哥现在越来越婆妈了,还说什么求字,”我叹了一口气,为他系上黑貂斗篷,后退一步。 却听他正色道:“珍珠又怀上了,还请四妹多多照顾了。” “哇!”我大喜,站起来对于飞燕拱手道:“大哥,你也太厉害了,嫂嫂要生小七啦。” 于飞燕挠了挠脑袋,豪迈笑道:“种子好,土地肥,可不得多生养几个。” 我哈哈大笑,“大哥放心,我一定会去照顾嫂嫂的,给小侄儿起名字了吗?” 于飞燕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欣然笑道:“若是男孩就叫鸿斌,女孩就叫琬玉,四妹你说可好?” “我原来瞎琢磨过,这大嫂万一又有,好家伙,这该整编到小猴了,这回这名字可取得真好。”我不由赞了一声,又唏嘘道:“这是你取的,还是珍珠取的呢?” 第178章 碧落燕子楼 (2) 于飞燕笑道:“刚听到珍珠有孩子那阵,把我给乐坏了,晚上反正也睡不着,一夜未眠翻了一堆书,给孩子取了这个名字。连珍珠也觉得挺好的。四妹真聪明,孩子的小名还真想叫小猴。” 薇薇和小玉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我同于飞燕一路说笑,这便到了申时,再抬头时,宫门外又飘起鹅毛大雪,于飞燕起身正要道别,却听太监尖细的声音传来,“圣上驾到。” 我同于飞燕赶紧到白雪皑皑的梅林道上出迎。不久梅花雨中,一点红色隐现,九龙华盖下,天子舆辇出现在一片苍茫中。 于飞燕早一步跪下,我亦跪下,厚重的龙凤舆帘已被宫人掀起,下一刻,一只素手已轻轻抬起了我,“皇后又忘了,朕特赐皇后见驾免行跪礼。” “臣妾可不敢有违朝纲,”我露出一丝浅笑,“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人姿容在五爪九龙的龙袍下愈加彰显着帝王霸气,明亮的凤目含情脉脉地看向我,他伸出手轻轻刮了我的鼻子,嗔道:“淘气鬼。” 大塬的第二个天子,元德帝扶起于飞燕,转而挟着我的手,皱眉道:“又穿少了吧,瞧你,手像冰块一样冷。” 我对他笑着点了点头,“遵旨。” 非白对我无奈地笑了笑,“飞燕不如留下来陪朕和皇后用饭吧,这几天皇后生病,也确实闷坏了。” 于飞燕恭敬地称是。 我开心地对非白笑了,“谢主隆恩。” 非白也笑弯了一双凤目。这日阳光甚好。 知道于飞燕爱吃牛肉汤,我特地下厨多加了一道牛肉汤和粉蒸肉,小忠照例跟着我东转西转地专偷牛骨头吃。 饭桌上,宫人试过毒后,原非白换了一身家常的鹤纹白缎服,亲热地拉着于飞燕坐下,“国事艰难至此,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好在飞燕是自家人,且将就着尝尝朕同木槿亲手种的果菜吧,现在你的好妹子把御花园给改成御菜园了。”他支开了宫女,我们三个人落座,趁我盛饭的时候,他自然地为于飞燕舀了一碗汤。 于飞燕有些惶恐,但看着桌上简单的五菜一汤,也有一丝愣神,半晌含泪地跪下道:“陛下与娘娘果然为国节俭至此啊。” 非白大笑着拉起于飞燕,“飞燕莫要担心,天下本来便是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他敛了笑容,不悦道,“连年征战不休,又苦于灾荒饥年,百姓流离失所,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了些,山东府仍是闹灾不断,那里的百姓连这些吃不上,偏偏有些皇亲贵胄还是荒淫奢侈,故而朕竭力支持皇后和韩相的改制,既为人君,必为榜样,以倡节俭之风。” 于飞燕点头说了半天皇上圣明之类的话,非白笑着连连摇手,“飞燕也来这一套了,这是家宴,只有朕的妻兄,没有家臣,再说安城公主也不在,可莫要再来这些官话了。” 我们又大笑起来。于飞燕也轻松了下来。非白笑道:“先尝尝木槿的手艺,托飞燕的福,今日朕也能一尝大塬皇后亲手做的牛肉汤啦。” 第179章 碧落燕子楼 (3) 外面大雪纷飞,我不停地为于飞燕夹菜,酒过三巡,二人谈兴越浓,于飞燕终于也不再拘束,非白两颊染上了淡淡的红晕,二人谈兴越浓。我望着窗外银装素裹,不由想到永业二年那场夜宴德馨居,小五义,还有非珏和初画一起其乐融融,不想如今却只剩下我和于飞燕了。 这时,忽然传太傅急报,非白只好对于飞燕抱歉地告了别,走了出去。果然,太傅不但是一激情终结者,也是一温情终结者啊。 于飞燕倒反过来安慰了我两句,正说着话,帘外的青媚对我跪启道:“回禀皇后,热伊汗古丽大妃日夜思念故土,只求能再踏入汉家故土,可汗已修书皇上,欲送大妃回长安省亲……” 我和于飞燕一下子都站了起来,“如今大妃如何了?” 青媚的头微低了一些,“大妃病重已久,可汗本不忍,然宫中有巫师说大妃乃是不祥之人,不可在弓月宫中病逝,以免玷污可汗的神圣之气,故可汗便着人送回大妃。” 于飞燕急得上前两步,“现在碧莹怎么样了?” “大妃病情严重,现人已在玉门关停留多日,木尹皇子苦求大理武帝,武帝陛下已遣郑姓医官前往玉门关为大妃诊病,”青媚安慰道,“请皇后、大将军放心,林御医方才也已经起程,想是能在驿站接到大妃。” 我们日夜悬心,不久便接到郑峭的飞鸽传书,措辞婉转地表明已用药缓住了碧莹的病情,但是情况难测;然后是林毕延的书信,措辞更委婉,但最后两个字明言:不妙。 腊月初八,我来到长安城门口,迎接大突厥热伊汗古丽大妃的銮驾。漫天风雪中,我和于飞燕迎回了内心早已是千疮百孔的碧莹。 一车轿风尘仆仆地前来,几个满面灰尘的突厥人,傻愣愣地站在我们面前,似乎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大的仪仗出现,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呼啦啦地跪倒对我们施了大礼。 林毕延跟在后面慢吞吞地骑着小毛驴。 小忠似是记得碧莹的气味,飞快地奔到突厥众人前,又跳上牛车嗅了嗅,却又飞快地跑回来。 我们亦都在心中倒吸了一口冷气。所谓省亲,前后竟然只有八个侍卫、四个侍女,其中一个还上了年纪,满头银发,气喘不已,全靠另一个侍女扶着。我认得,竟是凉风殿的女官长阿黑娜。 我赶紧扶起阿黑娜。她对我流泪道:“真未想还能再见娘娘。” 我也是百感交集,略显激动道:“大妃娘娘呢?” 阿黑娜面有难色,“娘娘正在御辇中休息,不过实不知娘娘会亲自相迎,故而未曾梳洗。” 这么瘦的牛车拉的也能叫御辇?我忍不住皱了皱眉。青媚早已快步走到我前头,替我掀起轿帘。我往里一看,不由自主地背过身去,眼泪唰地下来了。 第180章 碧落燕子楼 (4) 因碧莹是撒鲁尔的大妃,身份尊贵,于飞燕不敢上前,看到我泪流满面,当场脸上血色尽褪,以为碧莹出了什么事,再顾不得什么阶级礼制,只急急地赶过来。珍珠想去拦着已晚了一步,结果也看到里面的情景,亦是一呆。里面正侧卧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满头灰发,面容苍老,依稀可辨还是当年的美人模样,身上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红色突厥长袍,细瘦的手上套着几根发暗的银手镯,那是她浑身上下唯一的饰物。即便是在风雪的长安,依然掩不住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遗便的恶臭。 我心中满是愤怒,擦干眼泪,怒喝道:“你们的可汗便是这样对待她的吗?只派你们几个前来,你们便由着主子这样?” 突厥众人吓得又跪倒在地。 阿黑娜再次跪倒道:“请大塬皇后息怒,可汗这样做也是为了大妃娘娘好。” 阿黑娜这才说出来,碧莹这几年过得本不太好,处处受刁难,皇后听之任之,而陛下自病愈后,又对后宫甚是冷淡,少有看望碧莹,后来阿芬公主之死,还有木尹皇子之事,对她打击甚大。 碧莹本就亲眼目睹亲儿被杀,已是身心受创,撒鲁尔病愈之后,其实便是非珏醒来,想起前尘之事,对碧莹极为冷淡。皇后虽衣食不曾怠慢,但撒鲁尔有个新宠,叫朵骨拉的王妃。其本是碧莹的一个侍女,得势后记挂当年争宠之恨,在皇后授意下对碧莹百般刁难,皇后又暗中使人虐待阿芬公主,婢女声称公主私盗皇后宝物月光石,皇后震怒,将公主关在小黑屋,等出事之时,皇后急着要将公主火焚入葬,撒鲁尔便起了疑心,这才发现阿芬公主竟是活活饿死的,身上还全是瘀青,可汗也甚是震怒,可是不等可汗发话,木尹便一下子带着武侍闯入内宫杀了皇后还有朵骨拉。 如今木尹虽逃了出来,但却流落大理,终生不得回故土。碧莹肝胆欲裂,重重病倒。新太子术止命手下谋士诅咒碧莹,乃恶魔化身,欲将碧莹逐出弓月宫,撒鲁尔不忍加害,不想碧莹却从容应对,愿意离宫,自请回乡。 “陛下怕有人加害大妃,便将大妃藏于商旅之中。”阿黑娜流泪道,“出了天山,我们就同商旅分道扬镳了。” 我颤声问道:“你们为何不通知我?” 阿黑娜泣道:“陛下从不让任何细作靠近凉风殿,怕是来探听突厥消息,其实陛下在夜里常来看大妃,内心深处还是深爱着大妃。若不是这次大祸,断不愿意让她离去。” “你们陛下就是这种深爱的法子啊。”我听了冷笑数声,“她身上为何只带这些东西,出宫门时可是被那些黑了心的小人给洗劫过?” 阿黑娜等众侍呜咽出声,满面悲愤之色,“可汗赐下重物,可是出宫门时,术止叶护将我等搜刮个干净,幸得那个商旅甚是照顾,分手之时相赠了很多银两。只是到了中土,金银实在用尽了。” 我心中郁愤难填。撒鲁尔,你若真在乎她,何至于让她被人羞辱至此? 阿黑娜走近我们,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从昨儿起,娘娘就失了禁,今早才刚换过衣裳,不想又……” 我伤心得直掉眼泪。 第181章 碧落燕子楼 (5) 于飞燕紧抿着嘴好一会儿,强抑悲伤,红着眼睛上了牛车,不顾恶臭,轻轻抱起碧莹,可还是惊动了碧莹。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于飞燕和我,眼神中闪过一丝光彩,然后快速地归于死寂,只是试图靠近些于飞燕,挣得手镯轻响出手,她垂下长睫,努力喘着气,双颊上染着不正常的红晕。 林毕延上前把了把脉,“郑医官的诊断不错,这样的身子能从弓月城一路撑到这里,确有人在她身上放了白优子。想是那恶贼施的蛊,所以保得她一路颠沛,却性命无忧。只是大妃吃尽苦头了,现下她恐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快快送入暖和之所。” 林毕延所提的恶贼必是赵孟林,他是不会看着碧莹死的。 于飞燕飞快地抱她进入了燕子楼,林毕延从袖子里掏了两粒雪芝丸塞到碧莹嘴里,可是碧莹却慢慢地吐了出来。众人大骇,强灌半天才喂了半颗。 我怕宫人不够细心,阿黑娜又累倒了,便让小玉帮着我,亲自为她擦身、换衣。 不待于飞燕发话,珍珠作为小五义的大嫂,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还对于飞燕轻声道:“你且放心,有我和皇后呢。” “碧莹,”我咧开笑脸,努力不让自己露出悲泣的神色,努力不使自己的手颤抖,只是轻轻抚摸着她如柴的手臂,温柔哄道,“你回家了,放心吧。” “家?”碧莹干裂的嘴唇慢慢吐出一个词,声音嘶哑难听,她慢慢抬起长睫,不含任何生气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停在我的脸上反复逡巡,仿佛是一个记性不好的老人,正在仔细地想着前尘往事。 她愣愣地看了我好一阵,似乎有点想起了我是谁,极慢极慢地说道:“木槿。” 我使劲点着头,笑道:“我是木槿啊。碧莹,咱们回长安了,就是当年的西安城,我们人在紫栖宫,就是以前的紫栖山庄。还记得吗?这里是德馨居啊,永业四年便塌了,今年方才重新修了,这里是后来加盖的燕子楼。” 我指着当中唯一没有换掉的一根大柱子,“碧莹快看,上面是我刻的‘德馨居’三个大字,可还记得?” 碧莹的眼珠机械地转动着,嘶哑地出声道:“这不会又是……一场梦吧?” “没有、没有,不信你掐我一下试试。”我故作轻松地说着。 以前小时候我总这样同她开玩笑,她一般会真掐我一下,然后笑嘻嘻地走开了。果然她怔怔地看着我,颤着手伸向我的脸庞。她的手心是这样的冰冷,还带着潮汗,大颗大颗的泪珠淌满她沧桑的面上,她辛酸地缓声道:“木槿。” 一时间我也是百感交集,紧紧握住她的手,激动道:“碧莹,你回家了,因顾着给你更衣,大哥不便进来,现在就守在外面。” 碧莹流泪点着头,然而目光扫到一边的珍珠,就此凝住了,琥珀的眼瞳渐渐聚了焦,冷了下来,骨瘦如柴的手抓住了珍珠的手微弱地推拒着,想是记起了关于珍珠的不好回忆。 我感到她身上的肌肉明显僵硬,抓着珍珠的纤长的手指微微颤了起来。 “这是大嫂,碧莹不怕!”我细细哄着,“大哥在永业五年同大嫂共结连理,现在已经有六个孩儿了。” 第182章 碧落燕子楼 (6) “三妹放心,大哥就守在外头,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三妹了。”于飞燕听到动静,便在窗外高呼着,尽量柔声道:“珍珠真成你嫂子了,这几年给咱小五义生了两个女娃子、四个男娃子,现在肚子里还怀着小猴子呢。她若敢对你不好,你只管告诉大哥,大哥也替你揍她。” 珍珠对这一番暴力宣言,玉容含着一丝冷笑,瞟了一眼帘外,不置可否。 碧莹却机械地转动着琥珀眼珠,看了一眼珍珠,淡淡道:“当真是……大嫂?” 珍珠略带些尴尬,尽量柔和地笑道:“碧莹且放心,夫君这辈子,最挂念的就是你和木槿两个妹子,如今你和木槿都平安回来了,小五义当真是团圆了。” 碧莹轻声诺着,琥珀瞳瞪着珍珠,手里慢慢放开了她。我趁珍珠替她换上内衣的当口儿,取了半月玛瑙梳,像小时候一样,站在后头轻轻给碧莹梳头,不想却拉下一堆灰白的断发,不觉鼻头发酸,悄悄塞进广袖中,若无其事地问她还记不记得她小时候很馋的冰冰面。 我吸了吸鼻头,嘻嘻笑道:“大嫂做的冰冰面可入味啦,回头等你缓过来,正好借你的光请大嫂做去。大哥可喜欢嫂子做的面条子啦。” 珍珠扁着嘴笑着点头,“现如今你于大哥乃是一等忠勇公,任职兵部尚书,兵马大元帅,可就还是改不了,喜欢端着老土碗,蹲地上吸面条子。” 于飞燕便在帘外憨憨地笑出声来,表示附和,“那样吃起来有劲头。” 我们都笑了,可是碧莹似乎思维很慢,又抑或不敢相信印象中冷如冰霜、高高在上的珍珠怎么一下子成了大嫂,还同我们相谈甚欢。她微歪着头直直地看着我们,似要努力跟上我们的家常。我们也发现了,便放慢了语速。我夸张地形容了一下珍珠手艺的色香味,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脸上才慢慢带上了放松的情绪,想对我们说什么,可刚开口,却忽然摔在榻上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吐出一大口黑血。我赶紧为她擦干血迹,又换上了舒适的棉衣,和珍珠一起扶她躺下,刚想起身去问林毕延关于她的病情,可是她却紧闭着眼,喘着粗气,紧紧握着我的手。 她美丽的小脸苍白如纸,我不由心中一片辛酸。少年时代的她总是担心会在睡梦中去见阎王,我便安慰她,我命硬,只要拉着我的手,便不会有事。于是每当她旧病复发,她总是拉着我的手入眠,我也等她平安入睡后,才抽手离去。 我紧紧反握着碧莹的手,低头坐在榻上,不让她看到我的表情。 小忠乖乖地坐在我们身边,平静地看着我们。 珍珠红着眼睛看了我们一阵,轻叹一声,便轻轻带着侍卫出去,只留下小玉和薇薇,自己同于飞燕一起去替我问病情。 后来,我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轻抚我的脸,便睁开眼睛,原来已到了晚膳时节。 却见夜明珠在丝帛下散发着淡淡的柔光,正有一人对我静静地含笑而睇,俊挺的轮廓如希腊雕像般完美无瑕,原来是非白亲自来看我了。我轻轻地从碧莹手中抽出手来。 第183章 碧落燕子楼 (7) 不想方站起便不由自主地瘫了下来。原来因侧坐久了,腿脚有些麻了。非白便低下颀长的身子,轻手轻脚地同我一起坐到榻上,暗中输以内力,轻轻为我按摩。 我心中感动,稍能动,便抓住他的手,借着他站起来。 非白从小久病成医,看了几眼碧莹,便猜到七八分情状了,一路扶我出去,只对我摇了摇头,轻声叹道:“红颜薄命啊。”旋又想了想,安慰我道:“不过我看你三姐倒也是个性坚毅之人,千里迢迢的竟能撑到这里,想是上苍自有安排,你也不用太担心。” 我们一路轻声聊着到了五义堂,却见坐了一屋子的人,于飞燕和珍珠,他们都还没有走,法舟也在,齐放和青媚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门口守着东营两位堂主,似乎都在拉着林毕延,七嘴八舌地讨论碧莹的病情。见非白来了,皆感诧异,便一个个起身欲行礼,非白赶紧免了众人的礼。 “今儿个不但是突厥大妃回汉地省亲,乃是皇后义姐回宫,五义团聚之日。”非白和蔼地笑道,“既娶了你们小五义中的老四,也算是小五义中人,大家都是自家人,不必在意君臣之分。” 非白今日穿了一件我为他补过好几次的天青色缎袍,袍角处早已磨去了光泽,可他总说越旧的袍子穿着越舒服,总不准宫人换,头上照例用那根东陵白玉簪子绾了头发,身后恭顺地站着冯伟丛,还真像个寻常百姓家里的公子参加妻族家庭会议。冯伟丛便为他端上信阳毛尖,他笑着接过,“你们接着聊,攸关皇后义姐,亦是飞燕三妹,朕且竖着耳朵听,绝不敢多言。” 我们都笑着告了不敢,非白固辞,还真默不作声地品茗细听。 林毕延便接着叹声道:“回皇后和大将军,大妃的情况不是太好,即便白优子可保她一时,没有活下去的意志,再好的药石也是枉然。” “那恶贼赵孟林下的白优子令她沉于昏睡,想是一路之上减少她的痛苦,只是这样昏睡也不是办法,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受过重创,沉睡虽可保持平静养身,但却不易打开心结,老夫的建议倒是应该尽量让她清醒一些。”他开了些方子,只是皱眉道:“确然老夫也罢,恶贼也罢,虽可医人的身病,却医不了人的心病,大妃如今开始失禁,不是好兆头啊。” 林毕延想了想,还是对我说实话:“皇后和大将军还是早作打算,照这样下去,即便有白优子,恐怕也就一个月光景,即便靠白优子活着,最后恐流于一具活死人罢了。” 非白素手掀开汝窑茶盅盖,垂眸品茗,听我和于飞燕同林毕延讨论病情,静默不语。珍珠也没有说话。 于飞燕的眼圈又红了。我们都愁了起来。一片沉默,倒是非白放下茶盅,慢慢站起开了金口,“大家莫要灰心,林先生既发了话,依朕看,倒也未必没有机会。” 大家似乎都没有想到圣上会发话,都目露微诧。我暗想非白少年时也曾历大不幸,也算从鬼门关里险险挣扎而出,想是有心得,便凝神细听。 第184章 碧落燕子楼 (8) “每个人心中都有让自己活下去的支柱,现如今,大妃的境遇确实令人痛心,丈夫弃爱,家族被毁,女儿遭人虐逝,亲儿此生再难相见,内心深处想是早已没了活下去的勇气,便故意日夜昏睡。”非白长叹一声,起身走到于飞燕面前。于飞燕立时站起,拱手而立。非白笑着捶了他一下,“朕都说了,这是家事,不必拘礼。” 于飞燕给逗乐了,只得坐下,却听非白继续说道:“依朕观,大妃是因为阿芬公主和木尹皇子才病倒的,说到底心结还是孩子,不如请飞燕多带着孩子前来探望,也许会有奇迹发生也未可知。” 众人只觉非白之言如醍醐灌顶,都对非白佩服兼顺服得五体投地。 那日后,碧莹虽不再失禁,但仍一心昏睡,而且醒来的时间越来越少,吃得也越来越少,人也愈见消瘦,令人见之惊心。 小忠好像认出了碧莹是旧日主人,从碧莹搬回德馨居后,便再不黏着我,只一心守着孱弱的碧莹。 非白又让我到内库取一些前阵子撒鲁尔带来的突厥礼物,做陈设摆放在燕子楼里,就骗碧莹说是撒鲁尔送来的,好赖能温暖一下碧莹的心。我心下感动,轻揽上他的腰,靠在他肩头,动情道:“非白,谢谢你,对碧莹如此宽容温情。” 非白对我叹气道:“当初明家下毒害了非珏,只得练那劳什子的《无相真经》,结果非珏反过来又害得明碧莹落得如此下场,也算是因果相报。不管明原两家如何世仇,她始终是无辜一弱质,而且撒鲁尔造的孽,也算我这做哥哥的替他还债。木槿放心,朕也希望她能好起来,也算功德一件,”他把手放在我的小肚子上,看着我的目光微有迷茫,柔声道:“也许便能赎了原氏……我的罪,让我们能快点有孩子。” “别胡说,这同你又有什么关系了。”我轻嗔道,心中难受。他始终在意那原氏得不到心爱之人的箴言,我轻轻覆上他放在我小腹上的手,嘻嘻笑道:“放心吧,当家的,一定会的。” 非白被逗乐了,低喃道:“你真好。” 我的心中柔软难当,轻抚他温润的脸颊,轻轻吻上他的唇。 他的凤目中闪着从未见过的光芒,轻轻圈上我,把头靠在我的胸前。我也温柔地抚着他油亮的发髻,只觉无限甜蜜和舒宁,内心缱绻得要滴出水来。愿时光停留在此刻就好,我们不觉相互依偎了许久。 然而,碧莹偶有醒来,看了看四周华丽的突厥陈设,殊无异色,我绘声绘色地解说此乃撒鲁尔亲使人送来的赏赐,皆按皇后仪制,满是热爱慰问之意。 可是,碧莹只是目光惨淡,嘴角微牵,殊无异色,然后翻了个个儿,继续沉睡。 我们都非常失望。 腊月十八,于大哥和珍珠便着女儿小雀和小兔前来。小兔的额上还点上了胭脂,说话已经很溜,小细胳膊小细腿的,力气却很大,一见到我便麻溜地爬到我身上,嚷嚷着皇姨娘抱,生气勃勃的小雀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 第185章 碧落燕子楼 (9) 碧莹听到童声,慢慢睁开了眼睛,看见小雀和小兔两个女孩子正跪在榻前,瞪着四只明亮的眼珠子充满好奇地看着她。我扶着她慢慢爬起,轻声哄道:“这是大哥第四个和第五个女儿,小雀和小兔。小雀今年九岁,小兔今年四岁啦,你们两个还不快来见礼。” “三妹妹今天气色好,这便是我同你提过的两个丫头,别看是女娃,可调皮哪!”于飞燕笑嘻嘻地对碧莹说道,转头虎着脸对两个女娃儿低喝道:“还不快给你们三姨娘磕头?” 小雀和小兔带着狐疑给怔在床上的碧莹见了礼,小雀起身后立马说出一句戏语:“阿爹、阿娘,你们又诓我,这哪里是三姨娘?分明像是三奶奶。” 大人们当场一阵尴尬,碧莹却似毫不在意,眼神一下子聚了焦,慢慢溢满了泪水,然后挣扎着过去,紧紧抱着小雀,口中痛呼不已,“阿芬、阿芬,我苦命的孩子。” 小雀给吓哭了,大力挣扎着跑出来。 碧莹看着小雀,靠着我满面泪痕,娇躯不停地打着战,喃喃道:“阿芬、阿芬,阿娜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两个孩子全吓傻了,小兔也吓哭了,可碧莹直愣愣地看着两个孩子,来来去去地说着对不起,然后便撕心裂肺地放声痛哭起来。我们所有人都跟着流泪了。 于大哥那样刚强的一个人,一下子红了眼眶,大踏步地过去拽住小雀和小兔,把她们俩扔到碧莹面前,沉声道:“跪下,从今天起,这不仅是你们的三姨娘,还是你们的干娘,快叫干娘。” 珍珠怕于飞燕吓坏孩子们,正欲上前,我第一次看到于飞燕对珍珠极具大丈夫气概地一抬手,厉声道:“你且闭嘴。” 珍珠一下子噤了声,小兔战战兢兢地叩了头,小雀也给怔住了,慢慢地靠近我们,轻轻地伸出小手替碧莹拭着泪,怯怯地说道:“干、干娘,求您抱得松些,昨天练武,屁股被小狼踢着了,到现在还痛呢。” 我们都破涕为笑,碧莹也笑了,这回是轻轻地搂上了小雀,狠狠地亲了一大口。阿黑娜等侍婢又帮碧莹清洗梳妆一番,碧莹低声对阿黑娜说了一句,阿黑娜便笑着把首饰盒取了来。那是碧莹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挑起我从内库精心挑选的精美器物。她挑了一只八宝琉璃燕璎珞金项圈,亲自给小雀戴上;又选了一串红宝石项链给小兔戴上,算是见面礼,两个女娃娃欢天喜地谢了赏。 碧莹在突厥失去了两个儿女,又得到了两个女儿,也许人生便是喜剧套着悲剧,悲剧又连着喜剧,总是如此循环往复。 从那天起,于雀莫名其妙地成了大突厥热伊汗古丽大妃的义女,同时有了一个西域霸主的义父。在历史记载中,他是一个狂暴的战争狂人,对待后宫有情似无情,然而她的义兄,却在西域历史上相反,他的剽悍、仁慈和智慧天下共举,偏偏这两人水火不容。 讽刺的是,于雀本人从小不爱红装,长大后更是成了同其父兄一样有名的武将,而她唯一有幸谒见她义兄的时刻,便是大塬与突厥偶有摩擦之时。 第186章 碧落燕子楼 (10) 由于其貌美多智,极擅兵法,又是突厥可汗的义妹,从某种意义上说,声名已然超过了她的几个同为大塬名将的兄弟。边关诸人,无论敌我双方,皆称其为边塞魔女,甚至她的几个亲兄弟,连带她这位万人之上的义兄,提起她都咬牙切齿,“这个混账丫头。” 这于她而言,很难说是一件幸还是不幸的事。 然而,自从有了小雀和小兔的陪伴,碧莹的精神却真的一天天地好起来。林毕延也感叹这是医学上的奇迹。眼看除夕就要到了,她已经可以自行下床,慢腾腾地靠着阿黑娜挪到窗棂前,看孩子们在当年我们一起浣衣的冰溪地里打雪仗,同我和珍珠聊着家常。 我们都明智地选择闭口不谈在弓月宫中发生的事,只聊一些以前发生的事。碧莹没有提及二哥,直到那天忽然薇薇来报,初仁带着世袭南嘉郡王重阳前来请安。 才一年光景,重阳长高了不少,自崇元殿那场变故后,重阳再不痴缠笑闹了,只是终日沉默不语,可能是初仁已经讲了碧莹的渊源,不用我发话,小身子中规中矩地给碧莹行了礼,便恭敬道:“见过三姨娘。” 碧莹发了好一阵愣,赐下一对舞麒麟和田玉佩,重阳乖乖接过,跪下谢恩,每每碧莹发问,他便歪着脑袋想半天,再缓缓答来,然后便沉默地坐在对面,驼着小身子,哀伤而呆滞地看着我们,再无多言。认亲场面相当冷场,我便寻了个由头,让初仁带着重阳到外边同于家的孩子打雪仗。透过琉璃窗,只见动物园看到重阳便热情地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聊了几句,重阳才微微有了一丝笑意。不一会儿,几个孩子重又分组,开始玩雪仗。 碧莹看了一会儿,低声对我说:“这孩子和二哥少时一样,心事重。”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碧莹提到二哥。我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那年冬天,大哥和二哥从子弟兵营中下来,身后各带了几个人,那时他们已经分别是东、西营子弟兵的小头目了,见了面还没开始说话,身后的那几个人倒先操家伙要干起来,把我和碧莹吓得够呛。后来大哥和二哥把自己的人拖开,然后想出一个主意,这里是小五义的地盘,没有敌手,只有对手,便各分一队打起了雪仗,等我回来时,他们已打了六场,各胜负三场,算打了个平手,本来互相仇视的子弟兵都没有了隔阂。后来那天锦绣也来了,我便从哥哥们手上取了银子,沽了几两好酒,又炒几个下酒菜,一起欢天喜地喝起酒来。 那时候的岁月真是无忧无虑…… 如今望着孩子们嬉戏追逐,不由又在心中感慨一番,却听身边的碧莹忽然发话道:“那时候我真的好羡慕你。” 这是碧莹第一次提起过去的事。我别过头去,涩然道:“碧莹,都过去了,咱们不是说好不提了吗?” 碧莹扭头对我平静地笑了笑。 “我一直以为他们喜欢你,只是因为我是个病人。”碧莹却温然地看着窗外,笑道:“可是等我病好了,我才发现二哥的心里已经容不下我了。” 第187章 碧落燕子楼 (11) 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琥珀瞳似是迷失在往事中。我沉默了下来,低头静静地想着过去,直到猛然惊觉她脸上一行清泪缓缓滑下,我手忙脚乱地取着丝帕,替她拭着泪痕,却听她轻声道:“木槿,你看,阿芬还有二哥在天上看我,他们等着我快去呢。” “你又胡说!”我悚然一惊,却板着脸教训道:“木尹皇子毕竟是可汗的长子,现今不过是父子误会,从未下过格杀令,想来本就只是宣皇子面圣释由。还有你看看可汗给你的赏赐,吃穿用度一应俱全,皆是皇后之仪。可汗还修书给陛下,请天朝好生照顾你,我偷偷看啦,真的,那封信中措辞婉转,情真意切,见之落泪。碧莹,陛下是真心爱护你,想你身体好些便能迎你回去。” 她满面悲戚地看着我,栗瞳竟是无法言喻的悲凉哀凄。 这时,一阵大风雪飘过,孩子们大叫着捂住了眼睛,侍卫们忙过去护着孩子们进檐下,想等风雪停了再出去。有几丝细风便沿着窗缝钻入,轻扬起碧莹几丝微见灰白的鬓发,拂到我的颊边。遥想当年德馨居中的纯真浅笑,不由悲伤难忍,我强自欢笑道:“现下木尹皇子在大理借住,大理武帝誓与我邦交好,又以好客闻名,尽管放心木尹的安危,我观木尹淳良孝义,假以时日,可汗的气消了,自然会赦免木尹,着人来接你回去的。” “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感到我自己对你的嫉妒时,有多么害怕,”她含泪轻笑出声,不健康的红晕浮现在她的面容上,“因为你对我的恩义是这样温暖,我一面嫉妒你,一面离不开你,另一面又这样反反复复地折磨自己,所以后来我就默许了自己冒了你的名字变成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 我急忙过去拍着她的后背,平复着她的痛苦,尽量柔声道:“瞧你,别说了、别说了,怎么又来了呢。这早就是过去的事了,你还真要唠叨到老了来当酒吗?”我嗔道。 她好不容易平复了咳嗽,抬起头细细地同我对望好一阵,略带羞涩地柔柔地笑了起来。 我也笑了,心情一下子轻松了。我们互相轻轻地拥抱了起来,就像小时候一样温暖。我轻拍她的后背,开心道:“一切都太平了,等你的身子再好一些,我想办法让木尹偷偷前来长安看你,可好?” 碧莹哽咽着嗯了一声。我感觉脸颊边上一片湿冷,想是她流泪了,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我胡乱地擦着泪水。好一阵后,她复又出声道:“他将我送回来,面对你,不过是想让我再多受些良心上的煎熬。” 她慢慢放开我,眼中渐渐凝聚起悲愤之色来,涕泪花了她的妆容,她凄然地看着我道:“一切皆是罪孽,皆是我的报应,就应该让我一个人来背,可是我们的孩子何其无辜?你知道吗?”她忽然神经质地抓紧了我的手臂,那样紧,灰白的指甲甚至抠进了我的肌肤,她的声音一下子冷硬了起来,“他恨他们。” “莫怕、莫怕,轩辕皇后还有那朵骨拉王妃都已经死了,”我坚定道,“碧莹莫惊,只管好生养病,我一定会让可汗接你回宫,没有人再会来害你了。” 第188章 碧落燕子楼 (12) “不是,不是她,”她狂乱地摇着头,泪水滑落,无力在哽咽道,“不是轩辕皇后,是他,是可汗。他恨我,他恨所有的人,他觉得这世上所有的人都骗了他。” 我大惊,回头惊望小玉。小玉早已面不改色地屏退左右。 “他要怎样折磨我都无所谓,可是……阿芬和木尹是撒鲁尔可汗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啊,他珏四爷的孩子啊。”话毕,她的脸色惨白如纸,猛然倒在我的臂弯中痛哭着,“为什么他要这样任人欺凌自己的孩子?我可怜的阿芬那么小,死得那样惨……” 那一天,碧莹在我的臂弯中终于吐出了郁结于心的悲愤和痛苦,放声痛哭。她哭了很久很久,我本来想对她柔声细哄一番,可是不知怎么了,当时的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无限悲痛,只是紧紧搂着她,一边轻轻抚着她的灰发,陪着她一起啜泣流泪。 小忠似乎也感受到了碧莹的苦难,狗头靠在碧莹的腿上,呜呜低鸣。 等我们醒过来的时候,珍珠不知何时站在屋中一角,同小玉一样,看着我们泪流满面。 腊月转眼将尽,非白为了安抚碧莹,特御封碧莹为安和公主,在举国节俭的风尚下,破例命内务府,专门做了一件奢华的倩素红蜀锦公主吉服,希望她安心住下。至此,皇室对小五义的荣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一时显赫无比。 除夕夜,非白忙于新年大朝会的准备,我怕耽误他的午休,自己也忙于年底封账,而且大朝会以后,我也要接受内外命妇的朝贺,我便起了个大早。一上午,与齐放一起成功封账,午时便笑嘻嘻地到碧莹处蹭了一顿中饭。阿黑娜他们做的西域烤肉就是好吃,我便央碧莹在今日家宴上也准备一些,正好可以让非白尝尝。碧莹欣然应允。 歇了午觉起来,我拿出我玉人堂的镇店之宝乌玉美发膏,让薇薇和姽婳帮我们俩染发。到底是经林神医改良过的,加了多种名贵药材,什么何首乌、雪莲花的,我一下子年轻了五岁,碧莹则一下子年轻了十岁。我同碧莹又换上了吉服。为了显示皇上的恩典,碧莹专门换上了那件倩素红蜀锦大礼服,我换上了那件宝蓝闪缎吉服,过了一会儿,于飞燕下了朝直奔燕子楼来,看到我们,惊艳了好一阵子。 我们笑着说了一会儿话,珍珠带着一大帮子孩子和新年礼物过来了,也是一堆惊喜地欢呼。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碧莹的容颜展露了久违的明艳和愉悦。 珍珠来的时候让坠儿捧着一具古琴,笑道:“你大哥是个大老粗,却偏成天嚷着三妹妹的琴艺如何冠绝天下,孩子们从小听到大的,刚听说你回来那阵子,孩子们天天嚷着要听,这是小雀和小兔用压岁钱买了送给干娘的,说是要听干娘的天籁之音。” 小狼多问了一句:“阿娘,啥叫天籁之音?” 碧莹被珍珠善意的谎言给逗笑了,便应了下来,净手焚香后,便弹起一首《戏莲》。 结果等一曲终了,众人皆如痴如醉,只有于飞燕打起了呼噜。 众人赶紧狠狠摇他,于飞燕咂巴着嘴醒了过来,擦着嘴角边的口水,感叹道:“听三妹妹的琴声,一准好睡。” 众人一阵嘘声,然后哈哈大笑。 第189章 碧落燕子楼 (13) 碧莹温笑道:“大哥还是老样子,一听我的琴声就想睡。” 小兔嗲嗲地说了声:“干娘,小兔要听皇姨父上次弹的,那个那个。” 我和于飞燕当时就一呆。 好在碧莹也不生气,亲了一下小兔子,疼爱道:“小兔子乖,干娘给你弹《长相守》啊。” “碧莹,那个,”我咳了一下,“咱别勉强,还是弹‘喜羊羊’吧。” 小狼立刻举手欢呼,可是碧莹却微微一笑,对我轻摇摇头,闭上眼后深深呼吸。再度睁眼时,她恢复了平静,嘴角含着一丝轻笑,纤手微扬,一曲动人的《长相守》响了起来。 优美的音律殷殷流泻在燕子楼中。我们从未听过如此宁静平和的《长相守》……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那是碧莹心中的《长相守》。 我们正听得感动,忽然不远处又响起一阵琴音,也是一首《长相守》,却是充满了爱的热情和幸福感。碧莹停了下来,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复又抬手弹起,两股音律的节奏渐渐交汇在一起,仿佛一冷一热两道泉水,渐渐交融,滋润心田。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曲终了,碧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琥珀瞳中略有恍惚,而我们只听得如痴如醉,差点没回过神来。 倒是一阵掌声响起,我们这才醒了过来。扭头一看,却见是非白正含笑站在门口。碧莹微讶,随即随众人起身行礼,非白立刻宣免,他大步走到碧莹面前,赞道:“犹记少时曾听过安和公主的琴艺,不想如今已经出神入化了,竟引得朕技痒,忍不住摆弄一番了。” “陛下实谬赞了,”碧莹优雅地垂首道,“陛下的琴艺天下冠绝,妾之薄技乃是萤火之光,如何堪与明月争辉。” “安和公主过谦了,”非白淡笑如初,“着实好琴艺,最终竟能挣脱了朕的琴曲,朕最后倒是跟着大妃的曲调走了。” 非白同碧莹寒暄了几句,抱起了最小的小兔子,逗她玩了一阵。 小兔子甩着两条冲天辫,两只小胳膊抱着非白的脖颈,嘻嘻笑道:“小兔最喜欢皇姨父了。”然后献上香吻,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非白笑得几乎合不拢嘴,凤目中闪着无限怜爱,伏低身也亲了亲小兔。身后的冯伟丛早就端上一个大紫檀托盘,红丝绒上齐齐地放着几串水晶手链,非白便取最小的一串,给小兔戴上,然后招手让其他孩子过来,含着温笑一一亲手为他们戴上。 我看着这温馨一幕,心中微堵地低下了头,暗叹:非白是真的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晡时,祭过天地先祖,我同非白,还有原氏宗亲吃过年夜饭,便摆宴燕子楼同我们一起守岁。小兔到处乱窜,不肯吃饭,惹得珍珠埋怨了几句,非白便好脾气地替珍珠抱起小兔,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还亲自喂了一口鸡脯。小兔还真给皇帝面子,张大缺了门牙的小嘴巴一口吃了下去,然后赖在非白身边,不肯回珍珠那里了,众人大笑。我同碧莹坐在下首,碧莹看着非白亲自喂小兔,微笑了起来,“陛下倒像换了一个人,连琴音也温暖了不少,方才竟是在劝我重新振作。” 我心中感怀。这时阿黑娜走了进来,为我和碧莹斟了一杯酒,我便接下来,同碧莹对饮了起来。 第190章 碧落燕子楼 (14) 阿黑娜今天戴了一对镏金耳环,身边的素丽塔也戴了一对一模一样的,我心中微动。他们初到长安时,阿黑娜曾说遭过洗劫,而这耳环不是从西域带来的,也不是我送的,而且以素丽塔的身份,也不应该同阿黑娜戴一样的耳坠啊。 阿黑娜轻轻摸了一下耳环,然后端起金樽,递到非白面前,那时非白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喂小兔上,素丽塔正好走到于飞燕那里,于飞燕正同素辉谈着什么快意之事,笑得前俯后仰,根本没有注意素丽塔也快速地轻摸了一下耳环,然后倒了两杯酒放到他们面前。 我一愣,屋子里的烛火不是很旺,但是她袖子里有光微微闪了一下,我立刻把桌上的盘子飞向素丽塔,大喝:“酒里有毒,有刺客。” 众人皆惊,果然那个素丽塔一个翻身,躲过银盘,她飞身晃到非白面前,摘下耳环扔向非白,非白抱住小兔把桌板翻过来,挡住她的暗器,不想那耳环立爆开一把毒雾。 非白抱着小兔滚到一边,场中立时大乱。于飞燕立刻一个扫堂腿,正中素丽塔的心窝,然后把杯中的毒酒洒到她的脸上,她脸部立刻焦黑了起来,痛得大声嘶叫,不到五秒钟便昏厥过去,脸上臭气难闻。 于飞燕厉声对着阿黑娜喝道:“你是何人,安敢行刺?” 突厥跟来的那些侍卫一个个从四角取了刀剑围住我们。 碧莹吓得花容失色,本能地要保护小雀,小虎先反应过来,喝了一声排阵,动物园亮出手上戴着的银饰,变成了一把把护驾的利器,挡在女眷席前对抗那些武功高强的刺客,保护我们。 幸得韩太傅及时带人跃进来,素手微扬,阿黑娜仰头避过,脸上的人皮面具掉下来,露出一张美丽而疯狂的脸来,我认出来了,竟是那个锁心,也就是明风卿。 韩先生大喝道:“大胆明风卿,陛下早就料到你会前来行刺,不想你竟然狠毒至此,连孩童也不放过,更何况安和公主是你唯一的亲生女儿,她已被尔牵累半生,你这做母亲的竟如此狠毒?” 明风卿冷冷地看了一眼震惊的碧莹,一句话也没有跟碧莹说,只是扭头凄厉地看向非白,“原氏狗贼,一个不留。” 非白快速将小兔扔给齐放,明风卿就乘这个机会,将长剑直直地刺入非白的左胸,碧莹和珍珠都疯狂地大叫起来。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直冲上去,根本没注意那个突厥男杀手在我身后。小忠怒吼着,身体暴涨近一倍,扑向那个男杀手,活生生地将他撕裂了。这时,毒雾开始蔓延,青媚护着珍珠等女眷抱着孩子一个个自燕子楼跃下。明风卿和四个男侍卫仍在企图靠近非白,我同于飞燕冲上前去,护住非白。 韩先生飞身过来,一掌劈死一个杀手。明风卿的注意力忽然转移到我的身上,举起刀刃向我连攻,眼神疯狂。小忠飞身过来,挡在我面前,却对她收了利牙,只呜呜叫着,奋力咬住她的袖子,将她往后拖,似是在劝她收手,可她却冷着脸低声道:“没用的畜生。”手起剑落,便将小忠拦腰斩断,鲜血四溅。 第191章 碧落燕子楼 (15) 于飞燕恨明风卿不顾妇孺,并不留情,接过于虎扔过来的九环刀,用尽全力刺向明风卿的后背。 这时姚雪狼和程东子也乘机消灭了其余突厥侍卫,合力砍下了明风卿的头颅。 仿佛是命运的恶作剧,明风卿的头颅从二楼飞落,不偏不倚地滚到走在最后的碧莹脚跟前。于大哥和我满面血迹地飞身下楼时,已经来不及了。宫人吓得大叫,明风卿的琥珀瞳凄厉而绝望地看进碧莹的眼里。 我想让青媚去处理时,已经晚了。也许是血缘的牵引,又许是这个血腥的场景刺激了碧莹记忆深处悲伤而恐怖的往事,碧莹定定地瞪着明风卿,慢慢地跪倒在血泊之中,颤抖着双手捧起明风卿的头颅。 “不要碰她,碧莹,快放下!”我大声叫着,“她已为仇恨失心疯了,已不再是你的母亲。” 可碧莹却仿若未闻,失魂落魄地捧着那血淋淋的头颅站起来向外走去。青媚及时喝住士兵,不让人伤害她,只让人将她团团围住。燕子楼前不断涌入听闻圣上遇刺消息而赶来的龙禁卫,灯火如昼。精神恍惚的碧莹步履蹒跚地来到洁白的雪地上,长长的红色下摆沾满了亲生母亲的鲜血,沿途拖曳了一路,映在雪白的大地上甚是触目惊心。于飞燕和我只得施轻功慢慢靠近。于飞燕满面紧绷,“碧莹,快、快放下。” 碧莹慢慢转过身来,浑身都在打着战。她看着我们,琥珀瞳中藏着无尽的恐惧和哀泣。 我明白了,碧莹想亲自安葬自己的娘亲! 可是,上天为什么要对碧莹这样残忍? 新年的鼓声响起,碧莹颤抖着嘴唇对我们张口欲言。 这时,林毕延气喘吁吁地追过来,凄厉地喊道:“快让她放下,有机关。” 等到我们飞身上前时已经来不及了。无比可怕的一幕发生了:明风卿的嘴角对着碧莹扯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一张一合地不停吐出血沫,没有人能听到她在说什么,看嘴形好像在说:“永不原谅。” 然后,那颗头颅忽然爆炸了,爆出无数的银钉射入周围人的体内,于飞燕的腿部中了一钉,而我的右臂中了一钉。碧莹靠得最近,她的胸前立时血涌如喷。所有人都惊呆了,就连久经血腥沙场的于飞燕等人也骇在那里。 真正的仇恨如何轻易得解!明风卿心计深厚,她扭曲地认为原氏中人会像她一样污辱敌人的尸首,于是在自己的身体里做了机关,引诱敌人,可是不想却害了自己此生唯一的女儿。 可怜的碧莹已直挺挺地仰面倒在雪地上,鲜血从她的背后漫延开来,像盛开了一朵无比瑰丽而悲壮的红花。 等我们抱着碧莹回到燕子楼时,非白已不在燕子楼内。我急问非白的伤势,韩先生的双目通红,对我们说,圣上十分幸运,只是皮外伤,他已经为圣上敷了金疮药,包好伤口,已经先回麟德殿接受大朝贺了,让我们不要担忧。 林毕延到里间抢救碧莹的时候,我们在外面如坐针毡。 第192章 碧落燕子楼 (16) 这时,青媚进来报告说:“方才黑梅内卫报说,长安城外发现阿黑娜和那个侍女素丽塔的尸首,卑职用流光散唤醒了那个扮素丽塔的女暗人,她受不了明心锥招了。自从嘉王事败,明风卿的脑子就不正常了,不为天下,只为复仇。她们随安和公主回到原氏,就是为了行刺圣上,只因圣上是原青江最爱的儿子。” “撒鲁尔必然知道这一切,”我沉声说道,“故而将碧莹只身赶出皇宫,又默许了那些势利宫人对碧莹洗劫。碧莹的境遇越悲惨,越能引起我们的同情,戒心也会越低,这样明风卿就能顺利地来到宫里,行刺圣上,搅乱元德年的平安。” 一身素缟的于飞燕虎目含泪,恨声道:“这个杀女杀妻的畜生。” 我心中却伤痛难当。以非白这样聪明的人其实又何尝不知呢。他大张旗鼓地诰封碧莹,在所谓的安抚背后,想必是将计就计地引出明风卿好一举歼灭。 果然想骗过敌人,便要先骗过自己人。可是非白为什么不能提前知会我一声,这样我就能更好地保护他和碧莹。 难怪赏给碧莹那件倩素红的吉服,什么诰封大礼服,名贵织锦,以示荣宠,因为这件大礼服最显眼,又安排碧莹同我同席,这样明风卿会顾忌碧莹而不会伤害我,自己还是第一目标。 我闭上眼睛,心中痛苦地想着。非白,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要独自承受这一切? 天快破晓时,林毕延非常疲累地走了出来。我们都站了起来。林毕延对我们摇了摇头,“伤势太重了,恐怕就在这两天了。” 林毕延走到我面前,沉痛道:“安和公主想见皇后。” 我们走进屋内,侍女正在收拾,屋里透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我不想让碧莹害怕,尽量装得没事人似的走向她。 碧莹对我平静地笑着,忍痛对我伸出手来。我快步走到床前。 她的嘴唇没有一丝颜色,靠着我的肩膀,低声问道:“那真是我娘亲吗?”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的嘴角悲凉地牵了牵,眼神满含悲凄,“这段时日,她将我照顾得真的很好……好妹妹,你说……她是不是出自真心呢?” 我再次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怔怔地看着床几上放的一件莲花纹样玫红披帛,那是前几日扮作阿黑娜的明风卿为碧莹做的。泪水慢慢滑下,她对我说道:“好妹妹,帮姐姐葬了她吧,她也是个可怜人。” 我心中悲恸,只对她温言笑道:“知道了,你只管放心养病便是。” 她却淡笑起来,“你又诓我,我知道……我马上就可以见阿芬了。” 我正要劝她几句,这时外面有宫人唱颂:“圣上驾到。” 非白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披风不及褪下,带着风雪的气息走了进来,他的面色略白。 碧莹示意我扶她起来见驾,非白欲免,碧莹却坚持要起来,我便让碧莹斜靠在我身上。她像以前一样紧紧拉着我的手,面对着非白。 “请陛下恩准,原氏与明氏之恨,宜从妾止,”碧莹靠着我,喘着粗气,对非白说道,“就让妾的血洗清明氏的罪孽吧。” 非白久久凝视着碧莹,最后诚挚地长叹道:“明氏的罪孽由安和公主一人来背,太不公平了。” “不,陛下,”碧莹淡淡地笑了,“妾是一个将死之人,亦曾满身罪孽,这……很公平。” 第193章 碧落燕子楼 (17) 非白答应了碧莹的要求,然后碧莹又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想见锦绣。 非白微诧。 碧莹平静而无畏地回视着非白,微笑道:“妾平生孤苦,唯有小五义扶妾危困之时,妾自知时日无多,还望陛下以宽厚仁德之心,能让妾放心离去。” 非白的凤目看着碧莹,沉凝起来,最后略一点头,唤道:“伟丛,让龙禁卫以金牌令快马请太皇贵妃来见安和公主。” 锦绣风尘仆仆到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寅时。她穿着一身半旧宽大的僧袍,长发披肩,饶是如此,仍然难掩天生丽质,倾城之貌。宫灯下的她沉静地看了我一眼,等紫瞳扫到碧莹时,微微一凝,快速地垂眸避过。 她略显高傲地向我们倾了倾身,满带冷意地说道:“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安和公主。” 碧莹也定定地看了几眼锦绣,微微一笑,“太皇贵妃还像以前一样,貌美如花,仿佛一切就在昨日,刚刚与太皇贵妃分手。” 锦绣漫不经心道:“不知安和公主让陛下召妾前来,有何用意?” 碧莹淡笑如初,“妾父亲早亡,生母离弃,只有小五义相济,如今妾之将死,其言亦善,不过是想看看众兄妹罢了。” 我咬牙扭头瞪向锦绣,她似是回应了我的目光,又深深地看了几眼碧莹,优雅地轻拈僧袍的下摆,盈盈跪下,以头伏地,宽大的宫袖拂过,她沉沉道:“请三姐恕罪,一切皆是锦绣的错。” “只是,”她抬起娇躯,无畏道,“请三姐明白,若时光倒回,锦绣还是一样会诬陷三姐,逃出魔窟生天,换来这一生荣华。” 我气极怒极,低喝道:“锦绣。” 碧莹淡然一笑,毫无怪罪之意,只看着锦绣说道:“又逢故人长下泪,世事回环皆叹息。” 锦绣一怔,碧莹却略俯身,长长的指尖扶向锦绣的臂弯,摇头道:“太皇贵妃的大礼妾不敢受,同妾所犯下的罪行,太皇贵妃实在无须自责。” 锦绣站直了身子,同我对望一眼,尴尬地恢复了沉默,唯有一品铜兽炭盆中微微发出嗞嗞声。 碧莹望向窗外的日出,一缕晨曦正晕染着探出西枫苑的红梅,她遗憾地微笑起来,“西枫苑的红梅花真好看,回来这些时日,整日昏睡,却没有走出去看看,实在可惜。” 是了,有一年西枫苑的红梅实在开得艳丽非凡,碧莹也是一心向往,我们都想让她开心些,于是就让于飞燕抱她出了屋子,然后带她远远地看了眼那稀世的胭脂梅。那时她笑得也很开心。 我便细细劝慰道:“这有何难,等你身体好些,我让大哥再抱你去可好?” 碧莹慢慢转向我,摇头淡笑道:“怕是等不到了。” 我心中一凉,她却若无其事地对于飞燕仰头笑道:“大哥,可否劳你带我再去看看那红梅,就像小时候那样?” 于飞燕虎目含泪,强笑道:“好!” 我便帮碧莹裹上海狸子披风。于飞燕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碧莹,缓缓走出燕子楼。刚来到小溪边上,碧莹便喘着粗气,眼神开始涣散。于飞燕怕颠着了她,便硬生生地停了下来。我上前帮着把她的衣服裹紧,她慢慢睁开了眼,静静地望向那一抹嫣红,渐渐抹开了一丝舒心笑容。 我看向林毕延,他只是叹息地对我们轻摇了摇头。我们心头惨痛,知道这是碧莹的回光返照。 第194章 碧落燕子楼 (18) 西枫苑墙头探出的胭脂红梅傲然怒放,冷艳而火热地俯视着我们,映得天地白璧愈加显得一片无瑕,而琉璃世界里的我们几点人影微渺。碧莹看着那似火红梅,淡笑如初,只是轻声问道:“二哥去时可留下什么话吗?” 这是碧莹第一次问起宋明磊离世的情状。我对她轻摇头,俯身在她耳边哽咽道:“碧莹放心,二哥尚在人间,如今已皈依佛门,一切平安。” 碧莹定定地看着我,琥珀的眼瞳微微地起了一丝激动,然后流下一串泪来,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又将目光转向那红梅,笑道:“木槿,还记得吗?那一年的胭脂梅开得多好啊,比现在的还要好哪。” 她的眼瞳忽然淡了下来,急喘了起来。我们紧张了起来。林毕延拿出一颗药丸,欲喂她服下,可是她却勉力抬起瘦弱的手,轻轻地挡开了林毕延,对我们极温柔地微笑,愈加急促地喘着气,美丽的双目半闭起来,她的声音渐渐轻了下来,不停呢喃着:“二哥。” 我同于飞燕愣了一愣,于飞燕旋即明了,在她耳边点头道:“是二哥,碧莹你先不要睡,咱们回去再睡啊。” “不要喝药!二哥,喝药好苦………”碧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抓紧了我的手,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股难忍的辛酸涌上心头,我轻抚着她的手臂,细声哄道:“不喝药了,碧莹快醒来,我带你去西域见撒鲁尔陛下好吗?我知道你很想他,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大理看木尹好吗?他现在非常安全。” 我以为碧莹听到撒鲁尔或木尹一定会醒过来,果然,碧莹微睁眼,她的声音充满了无限的辛酸和迷离,“二哥,我已经厌倦了西域的生活,求求二哥……不要再把我送走……了,我想木槿,大……哥。” 锦绣望着我们满面恍然,似在噩梦之中,一生纠结惑然未解,慢慢跌倒在地。 第195章 碧落燕子楼 (19) 我紧握着碧莹的手,痛不能言,唯有泪洒雪地。 于飞燕紧抱碧莹,屹立苍茫雪地,牢牢抱着碧莹面对着泣血的红梅,闭着眼,任泪流满面,那泪珠滴滴流到胡楂儿上冻成冰碴儿,只如未闻。 碧莹的头慢慢地向后仰去,雪花落在她美丽而憔悴的面容上,半开的眼睛直直地仰望那灰蒙蒙的天空,仍然美丽的琥珀瞳藏着一种奇异的神采,一种梦想成真时的喜悦。 好像她的目光穿过厚厚而晦暗的云层,看到了心爱的阿芬正在天国的金玫瑰园里对她挥手而笑…… 仿佛她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对面立着俊美清朗的二哥,正对她温柔地含笑而望…… 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过她狭长的眼角,迅速地滴入雪地,化为烟尘,她骨瘦如柴的手终于慢慢松开了我,无力地滑落了下来。灰暗的指甲上钩着的那块已经被碧莹的血泪冲淡的丝绢,被漫天的风雪卷滚到天际,最后无力地落在雪地之上,那丝绢上褪了色的碧鸳渐渐地被惨白的风雪所淹灭。 漫天的风雪中我们放声大哭起来,脑中只记得那年春天,刚刚病愈的她连夜绣完这块丝绢,拉着我顶着太阳瞧了又瞧,痴痴道:“木槿,你说二哥可会喜欢这对鸳鸯?” 《突厥绯都可汗列传·第十五篇》: 轩辕皇后虐杀阿芬公主,兄木尹太子怒杀皇后及众妃,事败遁辽,萧世宗诱之,时值可汗视察外疆,木尹于大塬元德元年四月十七随辽谋逆,欲迎回生母大妃自立为可汗,败于石勒喀河,后流落大理经年。可汗念大妃已无所出,思乡心切,恩准遣塬,遂卒,客葬于西京法门寺,年仅三十一,可汗哀怜之,于金殿遥祭,及至木尹太子回銮称帝,追谥德姑仆里太后。 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杯。 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巳灰。 第196章 红莲孽火生(1) 碧莹虽被诰封为安和公主,可祭奠她的只有我们几人罢了。我们在德馨居搭起了灵堂,因珍珠是孕妇,且行刺中小兔被毒雾所伤,珍珠一直忙着照顾小兔,眼都快哭瞎了,不便前来,故只有我和锦绣为碧莹安排入殓事务。 上次是于飞燕替二哥换上衣服,这回却是我和锦绣替碧莹换上衣服。 于飞燕肃着一张脸指挥着搭灵堂。我们在厢房里为碧莹擦身。锦绣为她慢慢脱去衣服。她的身子是这样瘦弱,肋骨都可以看得见,面容还是这样美丽而平静,我为她换上一件干净的碧色蜀锦制宫装襦裙,这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人们都说眼泪不能落在死去的亲人面上,不然他们转世时,这些泪痕会变成黑麻子的,我便努力忍住泪水。 锦绣一脸漠然,没有半滴眼泪,可是不待我发话,她已轻轻为碧莹绾了一个极漂亮的发式,簪上一支金步摇,然后又取了碧莹的化妆品,默默地为碧莹的两颊抹上一层淡淡的胭脂,又在龟裂的薄唇上印了玫红口脂。在锦绣的巧手下,碧莹一下子容光焕发,仿佛除夕夜的惊魂只是一场梦,她没有离开我们,只是平静地睡着了。 “三姐其实很爱美。”锦绣最后轻柔地为碧莹盖上红色锦被,静静地说道:“我记得小时候每次来看你们,三姐只要有精神就会稍作打扮,可是你从来不捯饬自己。” 是的,那时锦绣总是偷偷拉我到一边,戳我的额头,急吼吼道:“你看看,人一病痨看大哥和宋明磊来都要好好打扮,你等着吧,迟早有一天你要被碧莹抢走夫婿的。” 当时的我总是狠狠戳回她,“你懂什么,化妆品容易致癌,人碧莹现在只涂珍珠粉了,你也少装妖。” 这时,于飞燕一身素缟地走了进来,他的铜铃眼中布满了血丝,手里拈了一枝新摘的胭脂梅,轻轻放到碧莹的锦被上。 “三妹妹打小就喜欢看胭脂梅,方才我给她摘了这枝,跟着一起上路吧。”他强忍泪水,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沉声道:“前几日,三妹妹还同我说起,老二一向喜欢读书,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几本旧书,她想要一本留个念想。这是去年我带人去抄家时得的,那时书信都被搜走了,其余都烧了,只有剩下这本《诗经》落在床底下,没被人发现,本来我想自个儿留着的,这下一并捎给三妹妹吧。” 这时青媚和齐放迎着一身雪白的珍珠进来。我们急忙问起小兔的伤势,珍珠摇摇头,“林御医看过了,好在只是眯了眼,过几日便好,孩子们都在下面,要为三姨娘守灵。”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于飞燕轻拍珍珠的肩膀,感动道:“多谢你了,屋里头的。” 珍珠回以温柔一笑。 “青媚,”齐放忽然低声道,“以圣上的智慧,应该能猜到撒鲁尔的居心吧,所以将计就计地引出明氏最后的族人,然后一举歼灭吧。” 青媚低头不语。 珍珠立刻开口道:“齐总管慎言。” 齐放闻言闭了嘴,但额际的青筋却暴了出来,双目喷火地看着青媚,忽然一抬手扇了青媚一耳光。 我大喝一声:“小放。” 青媚头一次对于齐放的暴力没有还击,反而顶着五道掌印对我跪了下来,仍然沉默着。 第197章 红莲孽火生(2) 我立时心如刀绞,把她拉起,对齐放红着眼睛道:“以后不准打你老婆,她只是恪尽职守,没有做错。” 青媚低声道:“还请娘娘和大将军趁早同安和公主道别吧。” 话音刚落,韩太傅、林毕延来了,后面跟着冯伟丛。 冯伟丛面带悲戚之色,传旨道:“圣上有旨,安和公主遵突厥仪,火葬。” 我明白,他是怕幽冥教的人利用碧莹的尸首再死灰复燃。 于是,我们再一次看着熊熊火光吞噬了我们的亲人。 锦绣盘腿坐下,闭上了眼睛,默默地为碧莹念着经超度。 小五义的大哥于飞燕一生见惯生离死别,面目悲泣,一边撒着纸钱,一边大声地唱着一曲沉重悲伤的《难活不过人想人》。 三春期的个黄呀风, 数九天的冰, 难活不过人想呀人。 心里头那个难活, 美个眼眼笑,嘴里不说谁知呀道。 白日里那个想你,硷畔上站, 黑夜里想你,泪不呀干, 对着那青天,我就问几声,几时送回出门的人。 语言已经无法形容我的悲伤。也罢,二哥的骨灰随渭水而去,回归故土,碧莹一向喜欢二哥,就让碧莹的骨灰也随渭水追随着二哥,一起团聚,在那个世界也不至于太冷清。 一直到碧莹的葬礼结束,全程只有韩太傅和林毕延陪同。韩太傅同林毕延严格检验了每一个流程。我的心中压抑到了极点,可是非白始终都没有露过面。 最后,我们站在华山看着碧莹消失在渭水中,我只觉腹中恶心不已,竟趴在水边使劲呕了起来。珍珠微讶,赶紧过来轻拍我的背。 “娘娘、太皇贵妃、大将军、安城公主,人死不能复生,”韩太傅叹道,“还请诸位节哀。” “圣上现在何处?”我吐出最后一口酸水,闷声道:“我要见圣上。” 林毕延定定地看着我三秒钟,正要开口,韩先生哑声道:“昨日圣上也受了点小伤,现正在内帏休息,皇后与大将军也伤心过度,还是休息一阵子,过几日再见吧。” 我胸中有一团无法压抑的火焰,仿佛在喉头燃烧,我几乎要对他吼出来:“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忽然,我只觉眼前一黑,脚软了下来。 我再醒来时,头疼得厉害,眼前有人焦急地喊着:“木槿。” 绝世的天人之颜在我面前,双目熬得通红,我不由苦笑了起来,“你总算出现了。” 非白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红着眼睛让小玉和姽婳所有人先退下,将我轻轻扶起,靠在枕上,略有点局促地低声道:“我……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懂,”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想要瞒过敌人,就得瞒过自己人。” 他有意避开我的目光,只轻轻握住我的手,满怀歉意道:“关心则乱,你和飞燕若是知道内情,想必就不会这样轻易让明风卿中计。可是我始终是对不起你,我也料不到那明风卿会扮成阿黑娜,早已潜伏在安和公主身边,还疯成这样,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活死人,结果害人害己,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想起碧莹,我又是一阵悲伤,“你让我火葬碧莹,是怕幽冥教余孽盗取碧莹的尸首,再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他赶紧抬起手,难受地擦着我的眼泪,俯低身吻着我的手,来来去去地道歉,我却只是一径流泪。 第198章 红莲孽火生(3) 他心疼地埋怨我,“你只管气我骂我,可别再哭了。林大夫说了,你不能再受刺激了。”他端起床头的一盏莲花盅慢慢向我递来,“来,林大夫嘱咐过,等你醒了一定要让你喝下的。” “这是什么?闻着就苦。”我闻了闻,木然抬起头,盯着对面绝世容颜,冷笑数声,故意气他,“圣上这是想赐死臣妾,还是咋的?” 他却忍不住扑哧一笑,看我的眼中带着一丝紧张,带着一丝期许,“傻木槿,这世上,就是赐死我,也不能赐死你啊。” 呃?我愣愣地看着他,他的另一只手却轻轻覆上我的小腹,强抑激动道:“这次你受了很大的刺激,方才险些胎儿不保,这是林大夫给你开的安胎药。” 狂喜渐渐淹没我的心头,我慢慢接过那药,一口气吞下肚去,五官皱在一起。非白立刻奖励我一颗梅子,然后抱着我,狠狠地吻了一下,兴奋道:“傻木槿,你已经有一个月的身孕了,你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呢,如果这次孩子有什么事的话,我连杀我的心都有了。” 我自己慢慢也覆上自己的小腹,流下了喜悦的泪水,“这回真的有了吗?你确定吗?林大夫确定吗?” 非白又狠狠亲了一下我的额头,“确定。”他对外面叫了声:“飞燕快进来吧,木槿没事了。” 一堆人涌了进来,满口恭喜。林毕延慢悠悠地走在最后,背负着双手平静地看着我,洋葱脑袋上没有任何表情。 元德二年的新年我们经历了两极,失去亲人的极悲,然后却迎来了盼望已久的身孕的狂喜。 大年初五,正是迎财神的日子,我已能起床。那天天气非常晴朗,万里碧空下,我和于飞燕送别了锦绣,她平静地同我道了别,留下三双新纳的鞋,一双给我,一双给大哥,最小的那一双是托我带给非流的。 这是我们第一次收到锦绣亲自做的东西,不由感叹,以前的锦绣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她略带哀伤道:“实不知三姐会走得这样快,本来还想为她也纳一双的。”她垂下了头,主动地抱紧了我。 我也回抱紧她,于飞燕又抱紧了我们,红着一双铜铃眼,无限沧桑地叹气道:“只剩下咱们几个了,好好过吧。” 锦绣走后,我比以往更加浅眠。因是孕妇,林毕延也不敢太多用药,而非白心疼之余,也没有办法。 于是,午夜梦回,我常从非白身边悄然起身,然后独自在梅林道徘徊,长时间地遥望灿烂的星空。 人们都说亲人离世后,便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辰,然而星星最终又都会坠落人世,再次转世,也不知道天上哪颗星是碧莹,哪颗又是二哥?而我肚子里的宝宝可是二哥或是碧莹的转世? 龙抬头的日子,小兔能下床了。等我去看她时,她便扑到我怀中要我带她去问干娘要压岁钱,我们一时都很伤感。 我便提出要去富君街上看看。于飞燕也闲来无事,便陪着我一同前往,后面跟着齐放和青媚。 第199章 红莲孽火生(4) 我们来得甚早,街上大部分的店铺都陆陆续续地准备开张,迎接客人,只有希望小学的几个孩童乘此机会在雪地上打雪仗,其中有几个还是暗宫上来的孩子。我便笑着撒下一堆铜板令他们停战,然后借机到行政办公楼,馆陶居三楼同于飞燕坐一会儿。 我们聊了一会天,忽然街上传来一阵熟悉的吆喝声,原来是打雪仗的孩子们挡了一位大娘的牛车。 那位大娘火了,大声扬言道:“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小心老娘把你们都卖到青楼去。” 有个小孩子还真让这大娘的气势给吓哭了。 嘿,敢在富君街上叫嚷要卖我的学生?这大娘也太嚣张了。 忽然觉得这位大娘下巴上的大痦子很熟悉,我和于飞燕几乎异口同声道:“陈大娘。” 齐放看了一眼,也是一呆。 五分钟后,陈玉娇被请到我的办公室里,她慢慢认出了我,吓得跌倒在地。 我们赶紧忍住笑把她扶起来,“您老现在还为大户人家贩人吗?” 她的眼眶红了,向我诉说这几年不幸的遭遇。她本来以贩人为生,生活还算过得去,不想后来战国封路,她的男人被抽壮丁上了战场,便再也没有回来,她只得自己独自贩人。 陈玉娇叹了一口气,当年也就是先帝爷照顾,后来战事一起,便只要青年壮男。可到处都在拉壮丁,乱世多少人家卖儿卖女,孩童一时价贱,只有亏本的份儿,然后年纪越大,便越是力不从心了。 想起锦绣曾经跟我提过她的名字,后来再次相遇,也因为碧莹之事,一时也没有向她问起,现在遇到陈玉娇也算缘分,便笑道:“敢问您老人家,您当初是怎么会找到我们几个的?” “哟,娘娘问的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依稀记得这是当年先帝爷的意思,”陈玉娇似是在努力回忆道,“当初只说要到聊城的妓院里找到一个黑脸小子,建州花家村里一对紫眼睛的花氏姐妹,结果就只有太皇贵妃是,皇后不是。哎,不知怎么的,皇后现在也变成紫眼睛了,还有另外两个,都是自己送上来的,老身也不知情。” “你可知先帝爷为何要找我们姐妹吗?”我心中一动,“你当年找到我们,可曾听过村里人提起过我们的亲生父亲是何人吗?” 陈玉娇张口欲言,却听青媚来报:“禀皇后,圣上宣皇后和大将军进宫。” 我便停了口,让陈玉娇在对面的同福客栈歇下。我看她衣衫破旧,满面风霜,的确不如往昔,便又赏下一只颂莲金锭,让她等我明日过来再叙。 我回到宫中,圣上正拉着十八学士赏梅。众人看我们来了,便乌泱泱地行礼。非白笑着拉于飞燕一起品梅花酒,后来又诗兴大发,大家联诗。于飞燕是粗人,再加上前一阵子忧思劳累过度,跟着我们没对几句,就仰着鼻孔张大嘴巴打呼了,闹得十八学士都挺尴尬,好在韩太傅出来打圆场,说于大将军定在梦中构思精妙诗句。我实在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几日的郁闷一扫而空。非白也拉着我的手笑弯了一双凤目。 第二日我再去富君街时,却听伙计说一早便没了动静,打开房间,里面整整齐齐的,想是陈玉娇已经连夜走了。 第200章 红莲孽火生(5) 齐放安慰我,“主子勿忧,虽说主子如今一切如意,可当年毕竟是她把我给卖到那书生那里,许是怕我报复,便连夜走了。” 我想想也是,便也不作深想。回宫的路上忽然想起很久不见小彧了,上次锦绣来,也没顾得上让他们母子见面。 可是,如果锦绣知道还有一个儿子在暗宫,恐怕更添堵。听说非流收到那双鞋后便偷偷抱着哭了一夜,怎么也舍不得穿。我暗叹一声,不如再做一双给小彧吧,反正我与这个孩子也投缘。 打定主意,便回宫按锦绣那双连夜做了一双,翌日得了空,便进入暗宫。迎接我的是瑶姬夫人,她听说我来看小彧,便笑靥如花地迎我到一处简陋的石室,里面分为两个套间,说是小彧和他爹的住处。 瑶姬夫人热情地为我把里面那个套间——司马遽的“闺房”打开。 这暗宫真逗,做娘的像儿子的大管家,还带钥匙给开门验房。 他的房间乱七八糟的,床头有一面大琉璃镜,还有一丝蛛网,没有一丝人的气息。 瑶姬夫人道:“暗宫规矩,历代宫主皆多有妻妾,只要方便,便得在石洞前挂灯,宫主便可随意往挂灯的夫人处就寝。阿遽自成年后,就再没到自己房间里睡过。” 哦,明白了,这小子性生活旺盛啊……可是我是来找我干儿子,您老给我看这个干吗? 瑶姬夫人接着说她也不知道司马遽上哪里找女人鬼混了,因为严格意义上说暗宫同上面的作息正好相反,因为只有乘着夜色,暗宫才有机会到上面来取得所需之物,而现在应该是暗宫休息时间。 我便向瑶姬告辞,她倒一点也不介意,笑道:“人年纪大了便睡不着,青山早睡,本宫正愁找不着人说话,你便来了。” 我还是不太好意思,便打定主意要回去了,结果一回头,就见司马遽穿着件白麻衣站在我面前,吓我一大跳,“你这人怎么老吓人呀。” 他摘下面具,露出那张呆瓜脸,恭敬地对瑶姬见了礼。然后对我呵呵一笑,“我方才去巡查了,才回来,劳皇后在这里久等实在抱歉。” 他恭敬地对瑶姬见了礼。 “这里空气阴湿混沌,”他一下子收了笑脸,对我严肃道:“你一怀着身孕的妇道人家,好端端地又来这里做什么,对孕妇不好。” 我撇撇嘴,“许久不见小彧,不知怎的这几日老想他了。” 他恍然地哦了一声,又呵呵一笑,“早说嘛,我让死小子上去见你。你现在身子金贵,万一有闪失,可对不住圣上。” 我暗想,倒看不出来,他们兄弟俩的感情还挺好的。我怀上孩子,小叔子高兴成这样。 瑶姬掩嘴一笑,“阿遽,你且迎夫人到子母堂,本宫去替你们找小彧。”说着便走了。 司马遽便迎我到了一间非常华丽的洞舍,四壁挂着紫色绸缎,舍顶挂着各色琉璃宝石,用来折射光芒,整个房间可谓珠光宝气,差点闪瞎我的眼。我暗想:这屋子的名字怪,装饰更怪,虽然别致,只是珠玉光芒过盛,若挪到上头,绝对是暴发户的气质了。 他却热情地迎我坐下,“此处是子母堂,不如母后情冢华丽,但总算能招待皇后了。” 他让我稍坐,去换身衣服。 第201章 红莲孽火生(6) 我便坐在华丽的洞里,正昏昏欲睡之际,石门又打开,是司马遽,他换了身干净衣服来,还带了小彧和一堆果子。我抱住了小彧,摘下他的面具,亲了又亲。小彧哑着嗓子咯咯笑了半天,我便逗着小彧说话,可惜他只咿咿呀呀地说着,只说得我口干舌燥。 偶一回头,却见司马遽正低着头,不紧不慢地为我和小彧剥菱子,然后依次排列在黄水晶莲花盘子上。他的神情专注,平日里地下之王的嚣张跋扈全然没有,仿佛一个寻常丈夫给儿子和老婆剥菱子,洁白的菱子在他手中如同艺术品一般,一会儿就是一大盘子。他笑吟吟为我们递来。莫非是孕妇的审美观会改变吗?他那易了容的呆瓜脸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可能是我怀了原氏骨肉吧,所以觉得原家其他男人看上去也顺眼多了。我愣愣地去接,小彧立刻抢来大嚼。司马遽骂了声饿死鬼投胎的,倒也没有打他的意思,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便取了一个嫩菱咬着,真脆甜。 他对我笑道:“今年的凫茈不够好,还是这嫩菱好吃吧,这是在后山的潭子里采的,山中的泉水冲养了一潭子,每年我都能捞好多。” 我咂巴着点头,当下觉得好吃得没话说,“原来我是不喜欢菱的,怀上了口味就全变了,连皇上也被迫跟着吃了不少。” “你嘴也太刁了,还老嫌紫园的糕点不好吃,偏要自己做。”他笑道:“你还喜欢吃荔枝?” “哟!”我嚼着满嘴的甜菱,嘻嘻笑道:“这消息太狠了。南国的水果是可以让人抛妻弃子的魔物,你知道吗?”我望着雪白的菱肉,流着口水叹道:“你吃过榴莲、山竹吗?你吃过那雪白甘甜到令人发指的荔枝肉吗?” 司马遽冷冷地嗤笑道:“你还真有出息。” 我不理他,自顾自地描述着南国的水果,说着说着,忽然想到那一年,我那时正在瓜洲同巨贾殷老板商谈进口水果的事。那时我一心想打通水果进口通道,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地进荔枝、榴莲什么的,自己也可以吃个爽。 眼看快成了,忽然伙计报夫人要老爷回去一趟。江南商界都知道我是出了名的惧内,殷老板便摸着鼻子对我暧昧地笑了,说下次再继续。 我只得急呼呼地回墨苑。谁知段月容令孟寅十万火急让我到河州去迎他,当时我又气又急,气的是他打断我的重要商务会谈,急的是战事如此紧急,他怎么还有时间来折磨我? 我气急败坏地过去。中原的夏季总阴晴不定,前一个时辰,我差点被烤干,下一个时辰,我和伙计们像落汤鸡似的站在河州国界。后来我的腿站得直抽筋,痛得我在地上哇哇大叫时,段月容一行才出现。那时的他又黑又瘦,胡子长得跟野人似的,可我还是认出了他。 我气得腿抽得更厉害,甩开齐放,一瘸一拐地冲上去就要揍他一顿,“你个神经病,你知不知道,我本来马上就要赚一万两银子……可是你这个贱人现在却让我淋雨、抽筋……” 第202章 红莲孽火生(7) 他在马上哈哈大笑,随手就扔给我一个大麻袋。那袋子太沉了,我刚接下来,就一屁股被压坐在地上。众人惊呼,七手八脚地扶我起来。结果我怀中掉出一堆荔枝来,我愣在那里。他却利落地翻身下马,从泥地里捡起一个,笑嘻嘻地剥了皮,露出雪白的果肉,硬塞到我嘴里,“这是今年叶榆第一批荔枝,好吃吧。” 那是我吃过最甘甜的荔枝,尽管有点泥土味。 他却复又跳上马,对我笑道:“趁新鲜快吃吧。不过别一下子贪吃太多哦,你肠胃弱,会难受的。记得让小玉替你放地窖里藏好,最好直接堆上冰块,还可放长久些。” 他话刚说完,便举手一挥,一队人马如一阵风一般,消失在跟前。 我这才明白,他从战场上下来,只为亲自给我送荔枝。 我的手停了下来,看着嫩菱发着愣。也不知道,现在夕颜他们是不是也在剥荔枝吃。 耳边传来响指,我惊回头。 司马遽说道:“你又开始发呆瞎想了。荔枝齁甜齁甜的,我嫌它太齁嗓子了,不过你爱吃,回头让圣上给你传旨弄点吧,听说……” “NO!”我立刻打住他,义正词严道:“荔枝只生南国,从南国运到长安,所费人力物力财力巨大,若做贡品无论大理还是大塬,皆会扰民,两国国基刚定,不法商贩逮着空子更是会钻营盘剥,故而万万不可。” 他哦了一声,眼中闪着赞许,正要开口,我及时咧开嘴一笑,对他说道:“然而,如果我们以国营进口公司,以正常商品进口到长安,那些富商豪门必会云集购之,从而使分销、零售、售后等形成新的产业一条龙。到时将会搞活经济,造福百姓,我君氏也定会数钱数到手抽筋。” 司马遽的嘴巴呈O形,呆呆看着我。 我夸张地手搭凉棚看了看他的嘴巴深处,然后好心地帮他把下巴托上,“你有颗大蛀牙,晚上睡觉前记得刷牙哦。最重要的是,到时,干娘就能让咱们小彧吃到爽了。”我和小彧仰天狞笑了半天,然后肃然道:“当然,现下百姓大多刚刚结束流离失所、背井离乡的生活,昂贵而奢侈的服务或产品将会引起社会不公平现象的攀升,加剧贫富差距,不利于整个社会的安定团结,为了建设和谐社会,故本宫——我老人家——决定暂且搁置并禁止这一商业计划的实施。” 他噎了半天,最后擦了擦汗,为我递来一个刚剥好的大菱子,“那、那你还是多吃点菱子吧。” 我放声大嚼,笑道:“这菱子在后山产量高吗?” 小彧啊啊大叫,表示答案为“是”。 司马遽:“……” 难得他今天对我如此客气,我的口气也软了下来,笑道:“我来有两件事,一是前阵子给小彧纳了双鞋。” 我掏出一双布鞋,鞋垫上绣一只大耳朵的红阿狸。小彧的紫眼睛便闪闪发了光,摸了摸阿狸的狐狸耳朵,凑上去重重亲了一口,然后呵呵笑着双手抱紧了鞋,看着司马遽,像是打定主意要留下。司马遽看了几眼,垂下了眸,终是叹了一口气,取过那双鞋,亲自为小彧穿上。 我心中感动,“谢谢你。” 他没有理我,又沉默地剥菱子去了,好像是一个好脾气的小学生在学习。 第203章 红莲孽火生(8) 我咳了一下,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想同圣上说说,让小彧做南嘉世子伴读,这样就能到上面去,你觉得怎样?”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五秒钟,然后仰天大笑。 我往后躲了躲,看看屋顶抖落的粉尘,心想:得问候一下他的主治大夫。 他却一下子止了笑,目光晶晶亮地看着我,“你果然没有放弃。” 真恐怖,我再向后退一步,咽了一口唾沫,“确实,贼心不死。” 他的眼神却淡淡地忧郁起来,轻轻地握住我的手,“你……” 我吓得抽出了手。这小子连孕妇也要调戏,“我还是先回去了,我怕非白要找我。” 不管怎么样,我度过了极美好的一下午,司马遽差点被我逼疯了。 我走的时候,他帮我拎着一大袋嫩菱,我左右看了看,问司马遽道:“咦,瑶姬夫人呢?我想同她道别。” “母后想是在照顾先生,昨天先生还在咳血。”司马遽皱眉道,“怎么,你不知道吗?奉定兄欲挟持母后逃出暗宫,先生虽阻止奉定,却被他一掌击伤,从那日起身体便不太好。母后一直亲自照顾着先生,她不敢说出来,怕皇上对奉定不利。” 司马遽说孕妇最好不要去温泉室,因为对孩子不利,建议我生完孩子再说,我心下也很惋惜,又想到奉定这样在此处囚禁,也不是办法,再出什么妖蛾子,又会连累锦绣和非流,心下又焦急起来。 司马遽宽慰我道:“你且放心,我绝不会让圣上伤害原奉定的。圣上重情之人,想是锦太皇贵妃只要能安心皈依佛门,倒也不会怎么奈何她。” 我担心地点点头,回到了地面上。非白还在朝上。别人做孕妇总想吐,老想睡,老想吃,可我除了偶尔有点想吐,偏老想走,正餐一想起来就腻歪,只想吃水果。而且自从上次吃了司马遽采的嫩菱,现在一想起来就流口水。 宫里的太液池里也有菱,可味道就是比不上司马遽摘来的,我便暗中求了司马遽。他好像很高兴,总算发现我们有共同之处了,便为我送了很多来,就是苦了非白,天天陪着我啃菱子。 三月初一,非白正在上朝,我看完账,齐放跑货去了,就我一个人也太闲了,我便拉上小玉、薇薇去找孕友珍珠玩。我不想声张,便让姽婳找了一乘青布小轿,偷偷从西角门出去。刚来到大街上,经过运河沿街时,就听街上有人在惊呼,有尸首浮上来了。 我便差薇薇去打听,结果她白着小脸,捂着鼻子回来了,报说那人面目已经腐烂,只依稀仍见下巴处一颗大痦子。我心中一惊,难道是陈玉娇?当下一阵作呕。 薇薇说:“是一位上了岁数的女子,听仵作说应该是前几天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这几日渭水上涨,把尸首给冲上来了,手里还抓着一个大金锭,倒像是内务府定制的金锭,皇后快走吧,免得沾上晦气。” 我强忍恶心,嘱她们把陈玉娇随着金锭一起安葬了。果然身世之谜都是很难揭开的。也罢,我现在很幸福,就让一切随风而去吧。 我这样想着,来到珍珠府上,不想却见大着肚子的珍珠泪水涟涟,于飞燕正在安慰她。 “这是怎么了,大嫂?”真稀奇,珍珠也有哭成这样的时候。前几天她还对我说育儿经,什么要少见风、少流泪。 第204章 红莲孽火生(9) 难不成于飞燕要娶小的了? 不想珍珠看到我泪水更多,她拉着我流泪道:“我大哥不知怎么的买通了侍卫,要逃出暗宫,那日里父王当值,大哥把父王打伤了。昨日里他又想越狱,这次竟把母后打伤了,暗神出手制止,竟被他一刀刺伤,方才不治身亡了。” 我大惊,“奉定,你好糊涂啊!” 我同珍珠来到暗宫,却见司马瑶姬一身素缟,不饰一钗,呆呆坐在两具棺椁前。小彧紧紧地拉着瑶姬的手,睡在她膝上,雀儿在一边陪着。瑶姬看见珍珠,立时泪流满面,母女两人抱头痛哭。 这是珍珠第一次回娘家,却不想是来参加父兄的葬礼。我怕珍珠过度悲伤,对孩子不好,便努力劝了半天。 我为原青江和司马遽上了香,心中暗叹,原氏老祖宗到底前世造了多少孽,为何一个个终是难逃轼父杀母的逆伦之命? 想起几天前司马遽还在为我和小彧剥菱子,一心想着解放司马家族,心中不由涌上一丝悲伤。我在他的牌位前深深鞠了一躬,暗中对他说:“司马遽,我一直很珍惜我们之间的友谊,你安心去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彧。” 我匆忙回到宫中,果然齐放发来不好的消息,原奉定果真到法门寺劫了锦太皇贵妃,又纠结旧部自秦岭带走了非流。我脑子嗡地一下就大了。原奉定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等于是逼非白杀了锦绣和非流啊。 我回到西枫苑,非白早已等候多时了,他无奈地道:“你身子要紧,不要到处去跑。” 我不悦地诘问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瞒我?锦绣和非流怎么样了?” 非白摇了摇头,“我已派昌宗前往查探,可是原奉定已带着他们不知去向了。” 三月初五,齐放回来了,进宫前来密报。 “回主子,我本想查查陈玉娇的死因,但是有人早一步把陈玉娇的尸体给挖出来烧了,一点渣子也不剩,随葬的金锭也不见了。我派人查了半天,才有暗人传话说是刑部直接下的命令,理由是怕传染疫症。这事儿我看有些蹊跷,陈玉娇不像是溺毙那么简单,凶手这是在毁尸灭迹。” 为什么会有人看陈玉娇不顺眼?我这样想着,齐放便低声道:“可能是有人不想让主子查到身世。这个不难查,到内务府一问便知。” 这个人是谁呢?不好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自从司马遽去世后,我本想遵守同司马遽的约定,以做重阳的伴读为名接小彧上来。可是非白为难地说现在瑶姬夫人的情绪很不稳定,一时半刻都离不开小彧。珍珠也确认了这种说法,我只得暂时作罢。然后孕妇的本能苏醒了。 我开始嗜睡起来,一天里倒有大半是睡的。林毕延越来越沉默,只对我说因我身子本就弱,怀孕初期又遇上明风卿的毒杀案,胎儿受到惊吓,又经故人离世之痛,情绪也需调整,必须得好好静养。我只得将生意交给小放打理,一门心思睡大觉。 四月初二,春风扑面,百花盛放,一片姹紫嫣红,尤其是樱花最是绚烂繁盛。非白着人在麟德殿的两行大樱树下设下樱宴。最大的一棵樱树在大风亭边上,大风亭中有活水机关,正好可用来曲水流觞。 第205章 红莲孽火生(10) 那日我比较清醒,听说最近一直在家中作画的大诗人蔡敏,也给非白面子出窝了,我便也欣然前往。席间我仍是哈欠不停,但听着非白与十八学士还有齐放他们斗诗倒也别有情致。不愧是大诗人,蔡敏不一会儿又赢了,这回还把少年成名的圣上也斗倒了。我看非白倒是越挫越勇,只笑着让冯伟丛把一个花样儿的金锭赏给蔡敏。 蔡敏向来孤傲,倒也不急着把金锭子收起来,只是放在一边,微笑着拱首谢恩。 这时一片樱花飘在我的鼻尖,非白拉着我,笑着亲自替我拈下那片嫣红。非白脉脉地看了我一阵,要求以“花颜”为题,以“瓣”字为韵作诗,誓与蔡敏斗到底。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不好意思地起身更衣。走过蔡敏时,我不小心踢到了他那枚宝贝金锭,便着小玉拾起来,还给蔡敏。 我们走出麟德殿,路上小玉嘟囔道:“圣上最近也忒大方了,这颂莲金锭,内务府统共就御制了十锭。好家伙,今日里,一口气便送了五锭。” 我打趣道:“小玉的眼神可真够好的,隔那么老远也能够看得清楚啊,确定全是颂莲金锭?” 薇薇也嘟着嘴笑道:“你就吹吧,离那么远我连蔡先生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呢。” 小玉高高地扬起头,傲然道:“那是,先生忘记啦?那可是我亲自设计的,一准没错。上回先生说样子好看,顺手取了一两,赏给了陈玉娇,剩下的便全交给冯伟丛了。” 之后,她略有些气鼓鼓地道:“上回我想给夕颜公主,这冯伟丛小气得也只拿出四锭来。”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时没留神,把肚子笑抽筋了,痛得有些站不稳。小玉和薇薇吓得忙送我到最近的宫房殿休息。等我躺下,才发现我们竟然进了非白天天同韩先生约会的地方——崇元殿。 崇元殿的奴婢急忙伺候着,薇薇趾高气扬地让奴婢送上花蜜水。我喝了些花蜜水,便让人出去,躺在香妃榻小睡了一会儿。 醒来的时候肚子不痛了,正想叫人进来,看到非白的书桌上一堆折子,有点儿乱,就站起来,想亲自帮他收拾一下。一抬头看到对面墙上挂着一幅他当年为我作的《春闺赏荷图》,不由心中一热,难为他时时刻刻把我记挂在心上。 我满心甜蜜地走上前去为那幅画拂了拂尘,我袖子里的倾城突然跳了出来,跑到茶几上,然后一下子隐到那幅画后面。我正要掀开画把倾城赶出来,不想那画一下子缩了上去,露出了一个暗阁。倾城叼了个金如意站到我面前,我一下子愣住了。 倾城似乎察觉到我的犹豫,小小的鼠眼紧紧地盯着我,又叼着金如意向前凑了凑。我只得接下来,往暗阁的锁空中一插,暗阁立时打开。里面放着一些黑梅内卫送来的密件,都是些朝中重臣宴饮对答录。想是非白不放心,着内卫监视。我正要关上,忽然看里面还有一个银线香囊。非白哪来这么个香囊?我取来打开一看,却见里面安然放着一枚黄澄澄的颂莲金锭。 第206章 红莲孽火生(11) 我的脑袋一下子开始混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颂莲金锭设计得非常繁复,所以制作难度很高,统共只做了十锭。上回长安之盟,送给夕颜四锭,今日五锭赏给翰林学士,连着陈玉娇身上的一锭,正好十锭。陈玉娇落葬时,我没有取回那枚金锭,她的尸身被秘密火化时,那枚金锭却不翼而飞,却没料想在非白的暗阁里。难道暗中将陈玉娇杀害并毁尸灭迹的是非白?这是为什么? 我不动声色地回到了西枫苑,一声不响地躺倒在赏心阁。 酉时,非白回来了,他担心地摸了摸我的额头,“我等了你好一会儿呢,小玉说你在崇元殿歇了好一会儿,怎么突然不舒服了呢,脸色这样差?” “我刚问过薇薇了,你今儿一天都没吃东西。”非白端着我最爱的汝窑盏过来,小心翼翼地扶起我,细细哄道:“再辛苦也要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喝点珍珠蜂蜜水吧。怎么了?今天朕赛诗输了,你不开心啦?” “你在那里瞪着我做什么?”曾经让我迷恋的绝世笑容此刻在我心里激起无限的恐惧。他不解地看着我,然后调侃道:“莫非你想吃我?” 我也笑了,微微推开那盏蜂蜜水,“非白,先帝派陈大娘送我们小五义进西京时,你可知我们几个的身世?” 非白皱了皱眉,“这是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哦了一声,又躺了下来,“我这几日老是嗜睡,也不知道锦绣他们怎么样了。” “你可知道这回奉定不但害死了阿遽,还打死了亲父。”非白冷冷道:“我已经给过奉定和锦绣多少机会了,这回是他们逼我的。” 非白的手恨恨地攥紧了,俊面狰狞起来,背着我走到花梨木桌,狠狠地一捶桌面。桌上正放着一个银线香囊,里面放着的那枚金锭被震了出来,滚到了他面前。 我细细地盯着他,没有错过他的一丝表情。他拿起那枚金锭,笑道:“咦?你什么时候偷了朕的金锭?” 我慢慢地坐起来,下了床走向他,淡淡道:“非白,你知道吗?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很疑惑,二哥是先帝同亲妹乱伦的私生子,是以先帝乐意他回到原家。而碧莹是明家女儿,他要利用她来打开地宫的银盒,好控制《无相真经》。大哥是平鲁将军的私生子,也许将来有一天能成为可造之才,用来牵制平鲁将军。那么,我同锦绣呢?” 这是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就因为我们的娘亲长着一双紫眼睛,被人说成是天女,而天女的孩子会成为命运之子?像先帝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真的相信那民间传闻呢? 非白飞快地收起了表情,若无其事地仰天长叹道:“求你了,我的祖奶奶,能别乱想了吗?身体要紧。”那绝世的俊颜明明写着焦急担忧,可那双熟悉的凤目却有着一丝莫名的诡异。 也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段月容来。元庆年间,段月容在汝州战场上对着我喊的口型为什么是妖孽呢?我想起来了,那时他看向的其实不是我,而是我的身后。那时我感到有人偷袭,所以我回身误杀了非白。 第207章 红莲孽火生(12) 我一下子明白了,难道说、难道说那时的非白其实不是想救我,而是真的想、真的想杀我?而段月容已经看到了,一时着急,所以他口里的妖孽是非白,而不是偷裘者?我的腹中开始有丝隐隐的痛意,我下意识地紧了小腹。 “你一直在我的药中下着使我嗜睡的药物吧?”流泪之时,我却同他一样笑了起来,“所以便没有时间去追查我的身世。” 他还是站在那里瞪着我,那绝世俊颜开始扭曲。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的泪如泉涌,浑身如置冰窟,“因为……我们才是明家真真正正的后人。” “青媚是你安插在我和齐放身边的眼线,当日巧遇陈玉娇,青媚便报给你,你便急急忙忙地传我入宫,在暗中杀死了陈玉娇,然后急急忙忙地丢入运河。陈玉娇恋财,死都不愿意放开这枚金锭,不想渭水上涨,尸首浮上水面,你便急忙命人毁尸灭迹,顺道取回了这枚金锭。” 他的笑容终于慢慢敛去,脸色发青。 “你的父亲,还有明风卿,哦,对了,还有段月容,他也曾经对我说过,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够轻易得解?”我拢在金丝梅花袖里的手无意识地捏紧了酬情,其实耳边已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周围的景物也看不真切,眼前唯有一人,“如今,我终于明白了。” 段月容的话语在脑海中不停地翻滚,仿佛在我心中放了一把熊熊烈火。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了声响,只剩下那把火不停地焚烧着我的内心。我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一切皆是仇恨所结的罪恶之果。 “方才我睡下的时候,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走到他面前,看着那双潋滟的凤目,“无论东营、西营,或是黑梅内卫,都可以轻易地把陈玉娇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把那枚金子熔了,这个秘密便可以被永远封存,我们便可以幸福地白头偕老。可是你没有这么做,因为,你在内心深处希望我看到。” 非白垂眸道:“一派胡言!” “我原来一直在想,那原青舞的心是怎么样长的,明风卿怎么可以利用本已伤痕累累的亲生女儿来行凶?因为这世上唯一一种同爱一样具有强大的力量的,便是恨。” 我呵呵笑了一下,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笑声可以这样可怕,这样神经质。 “可是有一个人比她们的心更黑、更狠,他不单要仇人死,更要让他仇人的女儿爱上他,为他卖命,让她为了他亲手杀光自己所有的族人,然后再给她看真相,看着她挣扎,生不如死。你说说这样的人的心……他、他是怎么长的呢?” 非白的脸停在黑暗中,可是我却知道他那潋滟的凤目正凝望着我。 “非白,同我说说?”我长叹一声,心如同撕裂一般,“同我说说当年你看着锦绣为你去伺候先帝时的心情吧?” 当我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已经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他眼前,当酬情刺向他胸膛的时候,我的意识也随之崩溃。 我向冰冷的地面倒去,却没有摔疼。偷袭我的青媚半抱着我跪在我身边,可能是怕伤害到我腹中的胎儿,她紧张地看着原非白,“属下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第208章 红莲孽火生(13) 我看不到原非白,只见那半片白袍飘到我的面前,那下摆上凌厉的龙爪冷眼看着我,似在嘲笑着我的愚蠢,“朕乃真龙天子,有神明护体,自是无妨。刺客伤了皇后,还不快去追查下落?” 青媚终于转头愣愣地看了我一眼,大声应诺,疾步而出。 他没有叫宫女,只是蹲了下来,歪头看着我。我却闭上了眼,当时的我连看着他都觉得肮脏。只听他淡淡的声音响起,“木槿,忘记了吗?你把段月容的宝甲给了我。” 我想我应该哭的,可是眼泪滑过我的鼻梁的时候,我却嘲讽地笑了。我怎么给忘记了,我把该死的天蚕甲都给他了。 瑜者非瑜,墨者非墨。 我想我还真他妈的好蠢,明煦日、明煦兰都曾经提醒过我,就连段月容也委婉地暗示我,这个原非白是一个恶魔,可是我却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美化成了天使。 一瞬间,一切变成了乱麻的拧结…… 心碎代替曾经的甜蜜,仇恨充溢着曾经幸福的心灵。 我再次绝望地失去了全部意识。 黑暗中,飘来一片嫣红,胭脂梅花正舞得灿烂。我看到少年时代的碧莹正在溪边弹着琴,琴声略略有些变调,可是我还是听得出来,是一首《长相守》。阳光照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泛着淡淡的金光。一曲终了,她抬头看到了我,温婉一笑。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难受地拉着她的手,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任凭泪水往下淌,“对不起。” 她对我轻摇头,释然地笑了。 我靠在她瘦削的香肩上,哽咽道:“我是一个傻瓜。” 她用冰冷的手轻抚着我的脸庞,温柔地看着我,又对我微笑了,“你是一个母亲。” 我的泪水更凶,她却已悠悠地到了溪水对岸,再转身时,已化作了我们最后见面时的模样,穿着那件碧色的襦裙。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过来,亲热地扑到她身上,“阿娜、阿娜。” 她快乐地抱起小身影,亲了一口,扭头对我温然笑道:“好木槿,不要伤心,也不要回头,更不要听他胡说,我相信你可以改变那诅咒,还有命运。” 他是谁?什么诅咒?什么命运?我不解地看着她。 可是,碧莹的笑容忽然凝住了,她抱着那个小身影盯着我身后,面容上渐渐出现了一丝凝固的悲哀,慢慢地消失了踪影。 我忽然感到身后站了一个高大人影,投下一大片阴影,溪水中慢慢漾开了一片血红色,一只有乌黑指甲的手搭上我的肩膀。 撒鲁尔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那样冷酷,那样乖戾,仿佛积聚了所有的恨,对我咆哮道:“诅咒永无可解,你将再一次心碎死去。” 有器物摔碎的声音猛地把我骇醒。我一下子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银红蝉翼纱,上面细密地织着穿花百蝶,栩栩如生,似要飞出来。姽婳见我醒了,便过来掀开纱帘扶我起来,立时一片珠光宝气耀着我的眼。我眯了眯眼,适应室内的光线。隔着连珠帐子,却见外间有个小丫头正抖着身子收拾一盏琉璃盅。 薇薇闻声进来,叉起小蛮腰骂道:“作死的,小荷,你又闯祸了,嫌在这里太安静还是咋的?莫非看我们好欺负?”薇薇恨恨道:“哼,你们暗宫的都不是好东西!是不是想逼死皇后和她肚子里的太子啊?” 第209章 红莲孽火生(14) 小荷也就十三岁,苍白的小脸满是稚气和恐慌,猛地跪在地上,告饶不已。 我叹了一口气,“薇薇,你且消停些吧,她还是孩子。姽婳,带她出去看看手伤着没有。” 我抬头看着顶上镶着的一块大紫晶石,正要开口问,薇薇,你算算今日外面是什么节气,这时,姽婳在外面报说,瑶姬夫人前来看皇后了。 我便扶着薇薇站起来。满头素钗的瑶姬走进来,免了我的礼。 她摘下面具,轻轻抚上我微微隆起的小腹,微笑道:“这几日可害喜吗?” 我淡淡说:“好多了,多谢夫人关心。” 自从那日,我发现我才是明家后人,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地下,还是原来那间子母堂,也就是司马遽上次为我们剥菱子的地方。 非白命人几乎把赏心阁全都搬到了这里,可是我不喜欢墙顶太过富丽耀眼的装饰,他便令人稍作修建。 姽婳、薇薇也被派下来跟着我,我看姽婳殊无异色,果然她告诉我,她本出身暗宫,她父母在一场瘟疫中早亡,她才被挑中成为一个东营暗人。 可是薇薇刚进来时吓得天天哭,泪水绝对已经超过了我这几个月来的总量。直到姽婳吓唬她说,暗宫中人皆知道,鹤叔的脑子不正常,他最爱生吃爱哭的女子了,如果再哭,他就会寻来求瑶姬夫人把你要过去。 薇薇立时止住了哭声,极度惊恐地看着我们。 非白把小玉软禁在赏心阁,掩人耳目,对外宣称,我怀孕静养,概不见客。 一开始几天我绝食,一心寻死,无论众人怎么劝,我都了无生意,瑶姬夫人甚至想用武力逼我,可是一放手,我立刻全吐出来了。后来珍珠也来了,她对我泣道:“小兔被圣上带到宫中去陪伴皇后了。” 我悚然一惊。珍珠忽然对我跪下,凄然道:“飞燕当年为了皇后,放弃了桃花源谷中的安逸生活,是以有了如今的太平盛世,可是如今不知是何缘由娘娘开罪了圣上,求皇后向圣上告个罪,也救救飞燕和小兔吧。” 我当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扶起同是孕妇的珍珠,几乎听不出自己的声音,“请大嫂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我开始恢复饮食,可是害喜害得厉害,每吃一口就要吐两口。可是我怕非白要对付于飞燕,因为于飞燕毕竟功高盖主,于是使劲吃,直吃得连血都吐出来了,涕泪直流,连瑶姬都看不下去了,为我流下了眼泪,然后便又是林毕延来看我。 我悄悄问林毕延关于锦绣的消息,好在锦绣和奉定仍然行踪未卜,我松了一口气。 “林神医,”我白着嘴唇看着林毕延,对他笑道,“其实您一早便知道我同锦绣的身世吧?” 第210章 红莲孽火生(15) 林毕延叹了一口气,“那一年明风扬为避家族争斗,正流落到高昌。他本就练《无泪经》不得法,突遭巨变,逃过几番追杀,人便重重病倒了,依秀塔尔救了他。当时我正好潜进来同都美儿相会,便救了他。明风扬是一个古道热肠、侠义心肠的好人,而天女的善良和真诚感动了明风扬。请皇后放心,您的父亲同您的母亲是真心相爱的,可是明风扬摆脱不了一个‘明’字,他必须回去复仇。他走后,依秀塔尔才发现自己有了孩子。所以老夫也怀疑,明风卿是否知道明氏还有遗留在外的骨血。” 我流泪道:“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林毕延看了我许久,“老夫这一生经历无数的人事,却从没有见过像踏雪公子对夫人这样忠贞的情事,也许他一开始是恶意,可事后所发生的一切已经表明他的悔意和真诚。人这一辈子不能选择两件事,一是自己的出身,二便是所爱上的人,一切烦恼不过情非得已。即便是圣上自己,在这四大家族中,也不过是一叶苦命的灵魂,而您也怀上了心爱之人的孩子。”林毕延轻拍我的手,慈和道:“如今悲剧已经太多了,是否可以改变这里扭曲的故事,停止一切悲剧,就全看您自己了。” 我渐渐平静下来。非白差人来探过我的口风,可是我还是不想见他,但听说我慢慢恢复了饮食,便准珍珠和瑶姬经常来看我。 每过几天,我就在墙上画一个正字,转眼已经有了四个正字。这二十天里,我竟然没有疯掉,感觉很神奇。 我不太明白非白为什么要把我囚禁在这里,楼上紫栖宫光冷宫就有几百间房间可以用,可是他偏选择这里,也许是为了惩罚,所以我见不到阳光。 这一日,瑶姬带着小彧前来看我,驳斥了我的观点,“非也。木槿,这是原氏的规矩,为了显示同暗宫的诚意,原氏家主最爱的妇人生产必然是在暗宫的子母堂。” 我冷笑,“想必是等着我生一对双生子,然后留一个在暗宫吧。”我摸着小彧温热的脸,黯淡道:“就像咱们小彧一样。” 瑶姬没有说话,眼圈却红了起来,美丽的眼中深藏着一种母亲的悲恸,叹了一口气,取来上次送我的那一副贵重面具,“我来教你做面具吧。”她手把手地教我,一边安慰我,“圣上日日问起你的境况,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想必将来只要皇后愿意,圣上必会如你所愿。” 后来瑶姬夫人承认了我没有艺术细胞,所做的面具要么就是歪瓜裂枣,要么就是怒目圆睁,渐渐地作为完美主义者的她放弃了。 这一日,瑶姬和珍珠前来,后面雀儿端了一个玛瑙盘子,上面盛了一堆极新鲜的荔枝。 薇薇见了,不觉惊呼:“哇,这荔枝好新鲜,这得费多少工夫才能弄来啊。” 瑶姬笑道:“有人听说皇后爱吃荔枝,巴巴地命人跑死了好几匹快马,专程从南国千金购得,木槿,还不快来尝尝。” 我慢吞吞地过来,“无功受禄,何以克当?” 众人皆一阵尴尬。 第211章 红莲孽火生(16) 还是瑶姬涵养好,笑道:“圣上御膳,平素不过三菜一汤,平时又节衣缩食,后宫俸例减半,却不理言官直谏,把千金散尽只为佳人一笑,依本宫看千金倒是其次的,主要是心意难得啊。再过几个月,他就是孩子他爹了,还气他一辈子不成?”她见我默然不语,便拉我过来,亲自剥了一个,“好歹来尝一个,甜不。” 我一口咬下,微微点了头,然后自己动了手剥了一个荔枝大嚼,众人大喜。 第二十二天,我要求了解君氏族业近况,我本意是要见齐放,不想非白着人送下一堆账,算是奖励我开始正常饮食以及接受他的心意,不过他还是没有出现。这样很好,我心里还没有原谅他。 然而,通过这些账册夹页,我看到了齐放的传信,一切虽如常,但黑梅内卫对君氏监视严密。 直到第二十三天,应该是四月二十六日了,我仍在华丽的情冢里抱着肚子来回走动,思考着出逃的方法,忽然有一阵奇怪的声音传来。然后我注意到洞穴的一角,有一只老鼠钻了出来,看到是我,飞快地蹿到我的肩上,轻触我的脸颊,竟然是倾城。它的手中抓着一把金如意。 对啊,倾城可以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倾城的皮毛和爪上皆是伤痕,身体也瘦了一大圈,想是没日没夜地挖地道,这才找到我。我心中感动,赶紧抱它到桌子上,喂它一些鸭信、牛肉。倾城一口气吃完了两大盆,然后我再给它用盐水轻轻消了消毒,倾城忍痛不发一言。 我正要让倾城带我出去,却听身后石洞哗的一声打开,我惊回头,却见非白穿了一身半旧藕荷色缎袍,面色阴晴不定地站在门口。 我慢慢转过身来,挡住了他的视线,倾城一下子溜开了。 “多日不见皇后……可好些了?”他略垂着眸,没有看我的眼睛,慢慢走进来,状似无心道:“你今天胃口挺好的。” 我愣了一愣,回头看看空空的两个小菜碟,精神高度紧张地抱着肚子后退一步,便胡乱回道:“不知怎么的,最近特别爱吃鸭信和牛肉。” 他的眼神闪过一丝惊喜,似乎很高兴今天我能同他好好说话,便面露喜色,大大地向我前进一步,“那我让人给你多做些。” 我后退数步,“谢主隆恩,我不饿了。”话刚出口,我就害怕了,这样会不会反倒让他疑心? 可是非白却苦笑道:“你又在挖苦我。我知道你在这里闷,”他慢慢在我位子上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道:“我少时也曾被关在这里治病。当时就想我再待上一时半刻,不死即疯。” 我无语地看着他。 他却略带手足无措,又站了起来,“瞧你站那么远,快坐下,别累着。” 我淡淡一笑,“孕妇平时多走些,生产可以顺利些。” 他高兴地向前一大步,对我展颜笑道:“等孩子生下来,我就带你上去,好吗?” “等孩子生下来?”我不由恐惧道,“听说谢夫人也是在这座子母堂里生下了陛下和阿遽,那我生下孩子后,陛下也要我们母子分离吗?” “原来你最近老睡不好,就为这个吗?”非白着急地上前一步,说道:“若真是双生子,只是留一个在地下。你且放心,你可随时来看他的,我陪你来,你不要担心。” 第212章 红莲孽火生(17) 他对我尽量柔声道:“你曾经提过的,想让小彧到上面去生活,这下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我的泪水慢慢流出。难道真要我其中一个孩子在这里生活吗? 非白却慌了神,轻轻抚上我的脸,吻去我的泪,悲伤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可是我对你是真心的。” “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可我没你想得那般恶心。”他黯然道:“我留着那枚金锭,不过是想找合适的机会同你坦白……不想……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的确一切都太晚了,我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他,可是我却什么也问不出,想到他阴狠的诡计,便感到恶心。 我终于伤心地哭泣道:“我害怕,我不要在这里。” 非白紧紧抱住了我,细细哄道:“不怕,我以后天天都下来陪你,一切都会好的。” 他的身子很热,就像一团火,我心中莫名地害怕起来,想退开,可是他却打横抱起了我。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凤目满是欲望之火。他轻轻把我放到床上,反身压了上来。 我微微推拒着,“小心孩子。” “我一定小心些。”他的吻密密地覆上我的脸颊,慢慢落到脖颈,轻轻地啃咬着,酥酥麻麻的感觉袭来。他的手已飞快地撕开我的襦裙,露出因为怀孕而丰盈的两团雪峰。 他的眼中幽暗难测,火热的手和吻快速地游移在胸前,然后慢慢落到诱人的腹部。我终于轻喘出声,他的额头落下汗滴,他快速地去除了两人之间的衣衫,略有些粗暴地进入了我的身体。 我的泪水流下,轻叫出声。他有些后悔地停了下来,在我耳边沉重地呼吸,“我尽量轻一些。你不知道,这二十几日,我想你快想疯了。” 他颤抖着手继续挑逗我的感官,轻轻地律动起来。他的回忆像花朵在我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绽放,那痛苦的、甜蜜的,最后是痛彻心扉的。我只觉身上的人既熟悉又陌生,既疯狂又甜腻,既兴奋又悲切。我睁开泪眼,正对上他狂野的目光。他熟悉我身上的每一个兴奋点,知道如何让我在他身下呻吟哀求。他俯下身来深深地吻住我,一手固定着我的双手,一手粗暴地抚弄着尖挺的乳头,渐渐地加快了他手上的亵玩……身体好像热得要融化了。我哑吟出声,仰起脑袋,拼命弓起身子,迎合着他有力的冲击。他也呻吟了起来,猛托着我的臀抱起我坐在他身上,赤裸而强壮的身体完全契合着我的,一时间好像他全部嵌入了我的身体,霸道地占有了我每一分身体,每一寸灵魂。 “不要,轻一些。”我低低地哀求着,手指深深掐入他健壮的肩头,声音腻得连我自己都觉得诱人。 他的眼神亦愈加深幽,低吟道:“一会儿就好。” 他疯狂地动了起来,一口咬上丰满的雪峰,一手揉捏着臀部。我好像高高地被他抛入云层中,只觉欲仙欲死,一种飞速而极致的,近乎于堕落的快感。 他趴在我的胸前,剧烈地喘息着,还不停地吻上雪脯,手指继续揉着敏感而湿润的花蕊,意犹未尽。我微微推拒着,“不要了,对孩子不好的。” 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停了下来,极轻柔地抚着我的小腹,痴痴道:“你不用担心的,也许会是一男一女,那样我们便不用留在暗宫了。” 第213章 红莲孽火生(18) 我默默地点头,望着床帐处正在冒着轻烟的镂雕白虎银熏,然后轻轻伏在他的肩头。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轻轻揉了揉太阳穴,“你不在的时候,我总睡不好,只好天天批奏折。”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陷入香甜的睡梦中。 林毕延配的舒宁香果然很好使啊,这是碧莹刚去世那阵,因我长期失眠,林毕延替我配的安眠熏香。我被囚在子母堂后,非白只管把平时我用的物件传递下来,包括这盒熏香。我在此地担惊受怕,睡眠更少,林毕延便嘱薇薇每隔一天给我用上一些。可时间一久,这香对我根本不起作用,不想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我快速地披衣起床。倾城从角落里钻出来,我披上衣物,它跃上我的肩头,然后爬上烛台,触动机关。石门应声而开。不想小荷正端着茶站在我面前,好像正要进来奉茶。 她偷眼一瞧里面,脸色就变了,慢慢后退想去叫人,早有人出来给她一记手刀,一手快速地抄起险些要坠落的托盘。我抬头,是齐放和姽婳。 过了一会儿,薇薇也抖着身子过来了。 齐放把酬情交到我手上,激动地道:“主子。” 我也高兴地拉着齐放,然后转向姽婳,“谢谢你,姽婳,跟我们一起走吧。” 姽婳流泪道:“请娘娘原谅,我不能跟你们一起走,我毕竟是暗宫的人。”她向东一指,“往此地走,齐大人应该能带你出去,只是这一路会途经铜修罗,然后便可从当年轩辕氏的行宫入口出去。只是娘娘切记,万万不要误进紫陵宫。” 我们假装打晕了姽婳,三人便向东而去。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那个巨大的铜修罗处,一边便是白玉雕门。我们正要取道时,忽然薇薇眼中带着无尽的迷惑,望着那个铜修罗,“咦,我怎么觉得以前见过这铜修罗?” 我们拉着她快走时,她忽地脚一扭,跌在地上,痛叫道:“娘娘先走吧,奴婢走不了了。” 齐放正要上前背她,她忽然出手如电抢了我怀中的酬情,向后退了一步,冷冷道:“对不起,花西夫人,你今天走不了,至少从紫陵宫出来以前,你走不了。” 齐放冷冷道:“你是谁家的武士?” 薇薇的眼中短暂地一个迷惑,傲然道:“我是先德宗陛下第一暗人,我的代号叫荧火。轩辕家历代便是收集情报的高手,除了神兽,就是我们这些暗人。想要欺骗敌人,就得先欺骗自己人,甚至是暗人本身。陛下为我封闭了记忆,只做一个普通的宫人潜伏此处,便是等有机会见到铜修罗,”薇薇淡淡笑道,清纯的眼神一时冷冽无边,“紫陵宫中有着毁掉原氏的秘辛,我的任务便是潜进紫陵宫。” 齐放冷冷道:“那你去吧,同我们又有何干系?” “若想进入紫陵宫,必得明氏族人的血。”说时迟那时快,她手起刀落,在我手上划开一刀,然后将金如意沾了我的血,伸入铜修罗的胸口,向右连转三圈。地面忽然震动起来,有大量的粉尘掉落在头顶,一会儿,紫陵宫的大门沉重地徐徐打开。 就在同时,瑶姬已经带一列戴着面具的高手追来了,他们看着紫陵宫打开的门,瑶姬浑身打战,骇然不已,“木槿,你疯了吗?” 第214章 红莲孽火生(19) 我很想跟瑶姬说:“老子没有疯,只不过不想得幽闭恐惧症。是我后面那姑娘脑子不太正常了。” 可惜没等解释,荧火已经携着我跃入紫陵宫的大门。齐放刚想跟着跃入,紫陵宫的大门应声而闭。我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齐放在狂呼着我,瑶姬疯狂大叫,连面具都掉下来了。 门关闭的时候,我跌倒在地。我及时护住自己的小腹,紧紧靠着岩洞。不久,岩洞的紫晶矿散发出幽幽的光,黯淡地映着一个紫色的房间。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是一个紫色的世界,紫檀木椅子、紫檀木圆桌、紫色幔帐、紫色流苏帷幔,就连裹着铜镜的锦缎都是用紫色的。十分奇异的是这个房间只有一半,正如同我在弓月宫地宫里所见到的一样。书桌这里却是一片怪石嶙峋、峭壁危崖,崖下水流之声巨大而急湍。 耐人寻味的是,这个房间同弓月宫中的那一间,好像是一面明镜折射出来的绝然对称的两个世界,除了色调不一样以外,家具的样式、造型,以及里面的布置完全一样。如果说弓月宫的主题色彩让人感到地下主人是在一种热烈绚烂的爱情火焰中结束了生命,他们的记忆永远停留在最最热情而至死不渝的感情旋涡中,那么这里的暗紫色调却给人一种极压抑而沉重的绝望之感,好像一个曾经爱得炽热的情侣生生被人拆散,时光永远停留在那种绝望而撕裂般的痛苦中。 我往前一步,却见左面墙上挂着一幅真人比例的巨幅画像,里面正栩栩如生地画着一男一女两个飞天在一棵大木槿树下。那女飞天有一双美丽而潋滟的紫瞳,身段丰腴而美丽,带着一种宁静的微笑,舞姿翩跹;而那个英武的男飞天半闭着俊目,满含沉静和满足地为她吹笛,二人衣袂缥缈,风姿绰约,显示了作画者不凡的绘画功底。 左侧有古体篆文正龙飞凤舞地书写着一首名为《笛舞图》的诗。 题诗曰: 玉液倾歌馥檀香, 金笛流音诉肝肠。 午梦千山君不在, 一箭光阴紫泪长。 落款为: 更始十年夏,昭明宫漫云殿槿树下。 原来这是平宁长公主亲自作的《笛舞图》,那这吹笛的莫非的原理年? 这时后面传来女子声音,“原来平宁公主少时果然爱慕过明真武。” 呃?我吓了一跳,转回头,却见荧火正向我走来,自言自语地看着那幅画一会儿,对我说道:“皇后请看,这里的漫云殿便是平宁公主少时的所居之殿。这棵槿树本已有千年,可惜在战国年代毁于战火之中。这画中之人,女子正是平宁长公主,而这张黄金弓乃是明真武随身不离的爱物,想来此男子必是彼时赫赫有名的吴王了。” 她叹了一口气,走到象牙床边,用酬情轻轻撩起紫色纱帐,隐隐有异味传来,却见帐里正放着一个巨大的水晶棺,一个身穿月白锦缎曲裾的女子睡在其中,乌发压着公主制金冠,衣饰虽古旧,却依然可见当初的华丽,领间微露红绫内袄依然鲜丽,衬得脖颈白皙修长,她的面容如同那幅画一般无二,绝代风华,却难掩眉宇间的一丝忧伤。 第215章 红莲孽火生(20) 我看得出神,忽觉有人动我的手,立时暗中握紧了酬情,却见原来是荧火正撕下自己的裙裾,取过我的手轻轻为我包扎。 我疑惑地看着她,冷冷道:“你不是太自信,便是太愚蠢。这是轩辕公主的陵墓,里面必然机关重重,你以为你能逃得出吗?” 荧火结束包扎,后退一步,垂首躬身道:“德宗陛下在世时,小婢确然曾同皇后一样自信、勇敢。可是原氏实在狡诈,借宣王进入西枫苑后,德宗陛下便将我的记忆封住,唯有见到铜修罗时再可恢复,以逃过原氏的盘查,好追查紫陵宫下的秘密,直到今天。”荧火慢慢流下眼泪,对我笑道,“本来想追随皇后一生一世,来报答您对荧火的大恩大德,现在看来,荧火只有来世再报。”她跪下,对我使劲地磕了一个头,“请皇后放心,小婢一定会让皇后活着出去。” 我苦笑不已,“来这里的人不死即疯,你以为就凭你能让我活着出去吗?即便活着出去,暗宫的人也在外面给我们围了一个包围圈,你以为我还有活路吗?” “请皇后放心,当年的紫陵宫虽是轩辕氏授命司马氏建造,但毕竟是公主行宫,所以轩辕氏也秘密派了一位轩辕姓氏的巧匠,偷携信鼠前来,在建成之初偷偷留有一条密道。后来这位巧匠同所有的工匠一样,全部不幸遇害,长留宫中为公主驸马守灵,此密道便代代只传信鼠。”倾城慢慢跑到荧火手上,亲热地蹭了蹭荧火。荧火用脸颊凑近倾城,泪流满面。 难怪平时倾城总腻着荧火,我盯着倾城的小眼睛,恍然大悟,“原来你当初选择我,是知道我的血能打开紫陵宫,对吗?你的使命就是为了找到紫陵宫的秘密?” 倾城肃着一张老鼠脸对我点了点头,吱地叫了一声,好像在庄严地宣誓自己的使命。 荧火放下倾城,对我笑道:“准备好了吗?皇后,据我轩辕氏流传十世的金簋机密,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探寻一个答案,可每一个人看到的真相都会有不一样的答案,有的甚至性情大变,一生痴狂。” 我轻抚着小腹,冷笑道:“那你还想去?” “士为知己者死。”荧火昂首肃然道:“德宗陛下待我如同生父,陛下归天,奴本殉葬,再死一次又何妨?” 荧火坦然地把酬情交给我防身,再次向我躬了躬身,示意我往后躲一躲。倾城来回嗅了嗅,便来到墙边,跳上紫檀木桌台,指了指那幅《笛舞图》,荧火便飞身上前,取下那幅《笛舞图》,又一并撤下紫缎帷帘,露出了一面花岗岩墙,浮雕着一朵巨大而精致的梅花枫叶印记。荧火便取了那个沾了我血的金如意,轻轻戳在梅花的花心处,拧开了去。 伴随着咯咯的极刺耳的开门声,巨大的花岗岩门徐徐打开,沉重的风穴声一下子传了出来,好像无数恶鬼给放了出来,正对着我们凄厉地吼叫着,无形无状地哭诉着。有亮光从里闪出的同时,紫晶矿忽然熄灭了,然后一切归于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眼前是一片黑暗,眼前渐渐飘来几片殷红,然后是白色和紫色的花瓣,仿若某个相似的梦境。我一时疑惑了,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我跟着花瓣渐渐往前走,叹息更重。 第216章 红莲孽火生(21) “薇薇?”我轻声地呼唤着那个可以拿金球奖的同伴。 没有人答我,我便又唤一声:“荧火?” 忽然有幽幽的叹息声在我耳边响起。 有人在我身后诡异地叹息着,“你来了。” 平素里,紫浮见到我头一句便是这话。那声音是一位男子,嗓音醇厚华贵,却不似紫浮。 我身上的汗毛一根一根竖起来。记得我以前读过的紫蠡公主手札,她已经和原理年同归于尽了,也许是武功高强的守陵者。 忽然想起以前瑶姬说过,她和司马莲曾在这里见识过天人。难道这陵墓里真有“天人”?陵墓里怎么可能有活人? 却听那声音又起,在我耳喃喃道:“最近我想起了好多我们以前在一起的往事,不想你果真回来了!” 我转回身,一切还是黑暗。有人在我耳边轻轻呼吸,我惊回头,黑暗中有极淡极雅的绿色光芒传来。一棵大木槿树,树冠翠碧欲滴,泛着银光,花开三色,香气清雅,如梦如幻。 树下有一块大青石,有人一身白衣正背对着我,卧在那里,长发飘垂,飘逸似仙,似紫浮,又似梦中那个天神。 曾经的那个梦魇一下子变成了现实,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不!这是梦,我一定还在那个梦中。 我不断提醒自己,只觉口干舌燥,冷汗满身。 这是梦,一定是梦。我不断提醒自己。我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手紧握酬情,一边伸出打着战的手,拿不准主意要不要唤醒他。 那人忽然无声无息地慢慢坐了起来,好像恐怖片中的恶鬼忽然动了。我往后退了一大步,差点摔着,冷汗从额头上滴了下来,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这里究竟是梦还是幻境?这是人是鬼? 那人却仍然背对着我,我几乎可以听到他均匀而沉重的呼吸。他未梳髻的墨发飘垂下,像一块上好的墨玉缎子,微有凌乱地坠在地上。 我慢慢地向后退,直到感觉退无可退,我回转身,却见眼前正站着一人。那人披着长长的墨发,一身白衣,可是略有破旧,同水晶棺里的轩辕紫蠡所着衣物,就是同一时代的。 那人长着一张天人之表,面容竟是那以前见过的身着光明甲的天人,亦同非白十分相像,可是却苍白得几近透明,几乎可以看到脸上的血管,还有额头的青筋。他正对我睁着一对血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我骇然惊叫,后退一步。 猛一回头,身后那棵大槿树下只有冷冷的青石。我再慢慢地转身,那人又站在我肩侧,对我的耳朵吹着气。 “你真的来了,”那人睁大血眼,略带激动道,“凤城。” 我护着小腹,颤声道:“我不叫凤城,前辈认错人了。” 那人略探头,用力对我嗅了嗅,似乎很失望,“真奇怪,你身上的味道同凤城的一模一样。” 我再次后退,“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那人似乎很意外,甚至带上了一丝伤感,“凤城,现在你已经不认得我了吗?你可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我听得云里雾里。这时荧火从我身后过来,粉面含泪,向那人跪启,“还望前辈搭救,我们为避战乱,逃难到此。” 那人便将注意力转向荧火,微皱眉道:“上面又有战事吗?” 第217章 红莲孽火生(22) 荧火泪如泉涌,“正是,我们都是原氏妇人,窦氏余孽派死士前来偷袭,我们趁慌乱逃到此处,还望前辈搭救。” 那人忽地绽开一丝笑容,露出血红的牙,那嘴角的弧度明显过大,俊雅的面容立刻像恶鬼在对我们微笑一般。荧火明显地眼中闪着害怕,却依然假装涕泪满面,甚至不经意地露出了香肩,“还求前辈搭救。” 那人的血眼湛湛地涌着血光,“我该如何救你们两个美人儿呢?” 荧火便娇滴滴道:“求前辈将我等藏入一个绝密之处,等暗宫中人杀光逆贼,前辈便可放了我们。如果前辈实在为难,我等亦可效仿娥皇、女英在此地一生侍奉前辈。” 荧火将香肩露得更大,我看见倾城已偷偷溜到大青石处。 那人浑然不觉,血眼盯着荧火红肚兜里塞满的丰盈,为难地想了一会儿,最后点了一点头。 荧火大喜,爬跪上去,姣美的脸蛋蹭着那人的大腿,娇嗲道:“奴婢叫荧火,求前辈怜爱。” 那人伸出乌黑的长指甲,一把撕去荧火所有的衣物,露出无瑕的身子,然后抓着荧火的乌发拎起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碰女人了。”那人叹息着,充满欲望地把荧火扔在青石上,然后从她身后进入了身体,粗暴地动作起来。 我万万没有想到是这样香艳而刺激的情景,骇得跌坐在那里。荧火的双目却渐渐迷离起来,大声呻吟着,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求前辈给我们一条生路,奴婢愿为前辈生生世世做牛做马。” 她看向我,用眼神暗示我往倾城那里过去,然后她巧妙地翻转过来,双腿夹住那人,脱下那人身上的衣物。 “好一个尤物啊!”那人呵呵笑道:“宝贝儿,你的主上是何人?看来非常了解原氏啊。” 荧火媚眼如丝,道:“前辈就是奴婢的主上,求主上再对奴婢粗暴些。” 我慢慢走向墙角的倾城。果然那面巨大的墙体上有两扇已然发锈发青的大铁门,正浮雕着两个狰狞的龙头,龙嘴里衔着已经发青了的大铜环,高高的门楣写着两个古体大字:情冢。 我取过倾城嘴里的金如意,正要打开,忽然听到身后一阵可怕的惨叫。 我惊回头,却见那人正维持着分开荧火双腿的姿势,他的喉间发出愉悦的低吼,然后哑声赞道:“难为轩辕家还有你这样的武士。” 这人是怎么猜到荧火是轩辕家的武士的?可惜,我们谁也没有看清他的动作,仅半秒时间,荧火整个身体被撕裂成两半,她漂亮的眼睛满里是恐惧和不可思议。 “蠢猪。”那人裸体的身上溅满了荧火的鲜血,他看着她的人头,鄙夷说道:“你想骗我告诉你密室在哪里,又抑或是用你的腌臜身子拖住我,那只死老鼠会乘机记住所看到的,然后再会告诉你的族人,便可乘机毁掉我们原氏吧。” 那人转眼便来到我面前,他正淫笑着伸出血手探向我的脸。荧火的血迹溅到我的脸上,我大叫道:“我是原氏主母,身怀原氏骨肉,不得无礼。” 那人又冲我嗅了嗅,血眼中的淫意渐渐退去,然后慢慢地向后退开,一屁股坐下,面对我忧伤道:“你说,凤城为什么还不回来?我还要在这鬼地方待多久?” 第218章 红莲孽火生(23) 我抱紧酬情,哆嗦地问道:“凤城是谁?” 那人疑惑道:“咦,你既是原氏主母,难道不知道吴王明凤城,字真武吗?” 这个世界乱了,我几乎语不能言,“那、那……你又……是谁?” 那人抹了一把脸,抓起荧火散落在一边的心脏,一口咬下。他的血眼无比冷酷地看着我,笑道:“秦中王,原理年。” 这一定是一个梦,要么这人就是一个疯子,可是他与那天人,还有非白如此相似,分明就有原氏血统。可明明原理年早就在几百年前就死了,他怎么可能活这么久呢?我慢慢站了起来,抖着声音道:“外面的可是你的妻子平宁长公主?” 那人点点头,朝长公主的灵柩所在的方位看了一眼,满是厌恶,“真扫兴,好不容易快活一回,又提那个女人。” 我暗惊,为何他提到自己的结发妻子,如此冷漠?明明传说中他们伉俪情深。 我正想着,不想那原理年却又捧着血淋淋的心脏向我走近一步,“咦,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我老是想起凤城来?” 我咽了一口唾沫,对他行了一礼,“妾花木槿,大塬元德帝妻,封号贞静,可否请殿下先着衣物,臣妾再将先后原委一一道来,可好?” 那人又轻嗤道:“尔等俗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吾族乃万神之王,万俗之始,此本天道自然,全是些后人淫邪,故而以衣蔽体,生了多少麻烦。” 那也怪了,我刚进来时,明明你穿得挺好的,要不是兽性大发,看上去还挺斯文的。明白了,这是一个行为艺术家! 我看着荧火的头颅,慢慢道:“请问殿下可否放我回去?妾的侍卫,还有夫婿都在外面等着。” 原理年血眼轻瞥我一眼,随意扔了手上血腥之物,到活泉之处,略洗了洗身子,甩了秀发,穿上衣服到我眼前,微诧道:“夫婿?怎么,还真爱上了?” 我冷冷道:“此话何解?” 他却并不答我,只一个劲地盯着我,若有所思道:“真是不可思议,明氏女子生下原氏后代,这样,我原氏家族岂不是就能改变未来?”我被他越盯越毛,他却开心地放声大笑,“我果然没有看错他,真是一个好孩子啊。他果然拯救了我们的家族。” 我冷冷道:“殿下知道,我与明氏的渊源,当知,我是不会生下肚子里的孽种的。” 他却呵呵笑着摇了摇头,“不,你会生下来的,因为你心中的爱远比恨要多。”他呵呵笑道,“我被那个疯妇关在这里以后,每隔一段时日,总会有一些失意之人前来,向我询问未来之事。可寻常来者,皆是些为世俗欲望所迷惑之人,无非求财求权求色。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个天使一般的孩童和他的侍从。”他微微笑了起来。 我心中微动,看向他。 “这个孩子浑身灵气,进退有度,他的前程有皇者之气,只可惜,他的双腿为歹人所害,他坐在轮椅上,天真地问我,如何才能救活他的母亲。”原理年哈哈大笑起来,“我自然告诉他,他的母亲早已死去多日,再活不过来,我便劝他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快快回去。 “那孩子长得太漂亮了。当时他非常非常的伤心愤怒,而我喜欢他的愤怒,越是愤怒,我越是能看到他身上的皇者之气。”他骄傲道,“他正是我原氏第十代家主。你应该猜出来了吧,那孩子是谁。”他笑嘻嘻地看着我。 第219章 红莲孽火生(24) 我淡淡一笑:“自然是我夫原非白。” 他说的应该是非白十岁那年被幽冥教设计摔下马来,那时谢夫人一气之下离世。 我暗忖,这人神经虽不正常,逻辑思维还是非常清晰,想来当年也是奇人一个。 “正是。”却听他继续说道,“当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看我了,我很想找人说说话。” 他的声音渐有落寞之色,然后就来到我身边,挨着我坐。我尽量不动声色地慢慢往旁边移动了一下,倾城乘机躲到我的袖中,瑟瑟发抖——它同我一样害怕。 好在他并不在乎,只当我是一个熟人。 “于是我便问他,你可是想要报仇?那孩子当时便流着泪对我点头。他当时有多么恨自己不够坚强啊,”原理年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摇了摇头,“可惜,那时的他报不了仇,不光是那时,就连他的未来,我们家族的未来,将来也会因他的仇家所灭。”他冷哼一声,血瞳死死地盯着我,“千年之后,原氏家族将断子绝孙,而明氏将取代原氏一统天下。” 我皱眉道:“殿下难道不知,明氏已经被抄家灭族了,如何还会东山再起?” “你的世界好亮,”他忽然大笑着使劲拍着手,“我要到你的世界去,也许风城在那里等我。” “你说什么?”我抱着肚子冷冷道。 他笑道:“你不叫花木槿,也不是叫明木槿,你来自于一个发亮的世界,你是借尸还魂的一缕幽魂,你叫作孟颖,哦不,严格说来,你应该叫明颖。”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仰头看我,血瞳映着我发白的脸,“你在前世虽姓孟,那是你养父母的姓,你前世的亲生父母乃姓明。” 我努力稳住我的心神,“这是谁告诉你的?” 他对我傲然一笑,“你难道不知,练成《无相真经》不但天下无敌,还能根据每个人不同的特质而激发潜能?” 我胡乱问道:“你什么潜能?” “我们的祖先是神王,我们乃天帝一族,万神之首,神通广大,我们可以预知未来。练了无相神功,便使我有能力打开天眼,呼风唤雨。但是那个该死的女人,”他的血瞳露出无边的恨意,一指平宁公主的方向,“她让司马家建了这个鬼地方,又联合明家把我封起来,然后又诱惑我,让我喝下贞烈水,我就被囚禁到了这里,所以我只能在这里施法。一个十岁的孩子,刚刚失去母亲,失去双腿,失去天之骄子的地位,失去一切,往往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在做些什么,一时气愤,往往会口不择言。连常人都难免疯狂,更何况一个孩子。”他无限遗憾地幽幽言归正传道,“果然,那孩子,毫不气馁地对我说,你既自夸有神通,何不把未来明家唯一的后代呼唤到这个世上,然后再折磨她杀死她,这样我和原氏不就都可以报大仇了吗?” “你胡说八道!”我霍然起身,喝道:“你自己方才说过,你只能在这方寸之地施展法力,你怎么可能越过千年,甚至不同的空间?” 他哈哈笑了起来“这世间我不能召唤任何人,偏偏可以召唤明家女子。你忘记了吗?明氏家族女人之血可以穿越任何结界,再加上非白的灵力,所以,只要你们惨遭横祸,我便可以召唤你们进入这个世界。” 第220章 红莲孽火生(25) 这到底是可怕的恶梦,还是残酷的现实?我已经分不清楚了,耳边只响着少年时代的原非白对我说过的话,他道:“若我是那小美人鱼,我爱那王子既深,何不一开始便叫那女巫施法让那王子爱上她?何必变成人类,受尽苦难,反倒一事无成。还有我既是那海王的女儿,那海王必定手下能人异士甚多,亦可想办法逼那个施法的女巫再施个法术,将那美人鱼救回海中便是,何苦定要去杀那王子,或是化作大海的泡沫呢?” 我一直以为是紫浮带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原来一切的一切仅仅是因为年少的原非白一时激愤之言,所以我被召唤来到这个世界? “就因为一个孩子一时心痛的疯言,”我喃喃道,我已经分辨不出是不是我的声音,只觉理智离我远去,“所以引来我这一生痛苦?” 他却兴奋道:“我觉得这样折磨自己的敌人很有趣,这个孩子才十岁便能想出这样绝妙的主意来,不愧是有天子星照耀的人。” “有趣?”我歇斯底里道,“你们原家他妈的全是疯子。” “疯子?”他却冷哼一声,对于我的痛苦嗤之以鼻,“你们都说我是疯子,可是大千世界,宇宙磅礴,你们又知道多少?世人自命清高,却不知永远生活在神的梦幻中。” 我感到小腹坠痛不已,紧靠着岩壁,不停喘息。手握紧酬情,拿不准是要刺向这个魔鬼还是自己的胸膛。他却神经质地看了看四周,好像是要确定没有人听见,随后便将血红的口凑近我。 “你看见这块巨石了吗?”他一指那块还流淌着荧火鲜血的大青石,低声道:“这里以前是伟大神王同她爱人相会的地方。就是在这里,原氏、明氏、四大家族、我们所有人的命运,一切都从这里开始。 我一挥酬情,对他大声吼道:“你给我走开!” 我的酬情在他的胸膛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血珠刚刚挂下来,那伤口却神奇地愈合了。 我拿着酬情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好玩吧?要不要再来一刀试试?”他嘻嘻笑着,看着我恐惧地表情意犹未尽。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伟大的神王,为了打赢紫瞳魔族,牺牲了一切,也包括他自己心爱的人。这便是我原氏的祖先,万神之王大元神。 “此后大元神便常被心魔所扰,午夜梦回,他爱人的魂魄便会出现,而他便会在梦中不知不觉起了情欲,然后便在梦境中动用大法力,渐渐地梦境变成了一个真实的世界。须知每个人都有他的命盘,断不能随意改变,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于是牵动了宿命的因果轮报,引来了无数前世牵绊的冤孽灵魔投世于此,造历幻缘,甚至唤来了他的宿敌,那个紫瞳神王。 “于是,他为了破解心中的魔障,便试着将自己分成了两半:情感与理智,欲望与忍耐,善良与邪恶。一半是利欲无情,另一半则是情深义重,这便有了‘双生子诞,龙主九天’一说。 “我原氏伟大的祖先在同自己不停地斗争着,希望能修炼大爱,拯救世人。”原理年面上一片大义凛然,然后嗤之以鼻道:“这个傻子。” 第221章 红莲孽火生(26) 我直听得晕头转向,可是他却继续说下去,哀哀道:“我可以看尽天下人的内心深处,吃尽天下人的血肉,却无法逃出去。该死的轩辕紫蠡,她偷窥我的凤城,又把我关在这里,司马氏的暗宫没有人可以逃脱。” “我明白了,你利用了非白的一时之气,然后诓他什么十世之后,原氏为明氏所灭,利用了他身上原氏仅存一点的灵力,把我从我原来的世界唤回?然后再利用我的血来助你逃出司马氏的暗宫?”我恍然大悟,“你好恶毒的心。” “我可没有骗他,也没有骗你,只是,”他傲然一笑,一时意气风发,血眸神采飞扬,“我既舍去了一切,练了这《无相真经》,自然要到大千世界去实现我原氏神族的梦想,一统天下,称霸这个世界。” “这位殿下,我是一个商人,但从不和两种人做交易。”我平静了下来,也对他傲然一笑,“一种是疯子,另一种是人品恶毒之人,我想你两样都占了。” 我慢慢站起来,把金如意偷偷塞给倾城,希望它逃出去。我对他笑道:“你要杀就杀吧,反正我被仇人之子设计,即便生下孩子,也要面临母子分离。看尽这些没有人伦的丑恶,受够这世态的辛酸冷酷,如今的我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也许你真的是他的转世,和他一样,那么骄傲,那么倔强。”他对我飘忽而恶毒地笑了一下,“可惜……你根本不用我杀。”他有点幸灾乐祸地向我后面指了指,“你的命运就在这堵墙的后边。” 我以为他看到了倾城,便努力挡在倾城面前。不想他却笑了笑,“别担心,我说过你不用我杀,因为你有原氏的骨肉,还有这只死老鼠,我已经看到它的命盘了,跟你一样。” 我用金如意飞快地打开那个铜门,抄起倾城往后一退,离开了这个诡异的房间。铜门慢慢关闭,那个原理年的血眼紧紧绞视着我,绝美的脸上始终挂着一丝诡异而恶毒的笑容。 铜门沉重地关上,一片黑暗后,紫晶矿再一次闪现,我来到了两个石室的间隔,那个原理年所在的石室上竟然挂着两个大字:情冢。 真讽刺! 情冢的对面另一个月洞门的石室门口蹲着两只狰狞的麒麟,大门上刻有两字:静思。 而我所处的地方像是个仓库,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金簋,上面都编了号。我忽然想起原来德宗临终前曾告诉过我的第二百七十七具金簋,莫非也放在这里? 果然,倾城跑到一个角落里,随后推着一堆蛛网和灰尘跑出来,对我吱吱叫了半天。我便到它所在之处拖出一只金簋,果然锁扣上标着二百七十七。 我用金如意轻松打开,却见里面放着各色卷宗,其中最厚的一卷写着“四大家族秘宗”。 我便打开一看,有大大小小、不同纸质、附有各种时代的印鉴,林林总总一大摞,而第一页便写着那快看不清字迹的三十二字真言: 奎木沉碧,紫殇南归。 北落危燕,日月将熄。 雪摧斗木,猿涕元昌。 双生子诞,龙主九天。 第222章 红莲孽火生(27) “龙主九天”之后,便跟着无数古体篆文密密麻麻写着的各种批注。可惜那纸张实在太破旧了,我只看明白一句话:一子昌一子殁。然后我再翻下一页,却见是一幅画,画的是种在淤泥中的牡丹花,渐有衰败之感,下面写着批注: 花开牡丹真国色,锦脂艳痕落沾襟。 第二幅是一朵紫色并蒂莲,批注为: 紫蕖连理帝王花,却道兰陵醉赋吟。 再往下看去,好一片红艳艳的梅花林,一只大虎正在梅花下休憩,上方的梅花树枝上正挂着一盏破碎的琉璃宫灯,诗曰: 风火赫赫扬天下,醉卧红绡碎琉金。 然后便是一片大火之中,有红色西番莲在火中盛开,后有菩提老祖笑眯眯地手持甘露消灭大火,从灰烬中取出一台明镜来,注曰: 红莲只向孽火生,菩提煅铸明镜心。 最后一幅却是一棵特大的木槿树,树下有一人正睡在一块大青石上,白衣飘飘,长发披垂,正背对着观众卧着休憩。周遭落满了木槿花,同我的梦境极其相似。注曰: 檐前滴水流难覆,满床金笏陋室岑。 纵使槿花朝暮放,沉疴一梦醒难寻。 这些批注写到后面渐渐歪扭,仿佛笔者力不从心。 我看得稀里糊涂,只觉最后两句在哪里听到过,好像是明煦兰出家前对我说过。 我来回读了几遍,只觉心烦气闷,便丢下那绢书,直冲到那扇静思之门。倾城跑出来,爬到锁空处,对我吱吱叫着,我便取了那金如意欢乐的那一面伸进去,轻轻一扭,门没有打开。我暗恨,全是骗我的,也好,就死在这里,再不要见原氏男人可恶的嘴脸。我习惯性地以头撞墙,鲜血慢慢顺着额头流下,紧跟着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一股怪异而呛鼻的味道扑鼻而来,我细细辨了一辨,那是水银的味道。却见里面并列放着十列水晶棺木,里面皆陈列着盛装的遗体,个个头戴金面具,且皆怀抱一个白玉瓶。 我跑到第一个,这才发现每个水晶棺木上都刻着谥号和名字: 第一个棺椁上刻着:英祖,原曾进。怀中的白玉瓶上刻着:司马林。 第二个棺椁上刻着:进祖,原轴昇。怀中的白玉瓶上刻着:司马平。 莫非这些都是历代原氏老祖宗的?为何都有两个名字?明白了,一个是在明入的原氏家主金阎罗,白玉瓶中应是在紫陵宫守陵的暗宫司马氏的宫主银钟魁,二人合葬一处,表示原家与司马家结盟之意,共同守护原氏家族和这紫陵宫。 走到倒数第二个棺椁前,见上面写着:太祖,原青江,白玉瓶上刻着:原青山。 是了,这第九世的暗宫家主变成了入赘司马家的原青山。 果然,那棺中人身穿五爪金龙十二纹章的冕服蟒袍,头戴十二旒冕冠。面戴金面具,怀抱白玉瓶,一边还睡着一个粉衣美人,绝代姿容,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忧郁,正是原非白亲母谢梅香。 而最后第九个棺椁,却是空的,里面唯有一个没有隽刻任何名字的白玉瓶。我暗想,这里装的应该是司马遽的骨灰吧,可为什么没有写上名字? 鬼使神差的,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水晶棺。 第223章 红莲孽火生(28) 好在没有任何机关,我拿出那个白玉瓶,使劲拧开盖,里面就是一堆普通的洁白灰状物质。我暗想,这是谁的骨灰?我正要放下,却见骨灰里有莹白闪现,我扒开骨灰,却见是一支白玉簪,那白玉簪看上去有点眼熟。 我放下白玉瓶,取出白玉簪,那支簪同我头上那支一模一样…… 我颤着手轻轻地拂去沾在上面的骨灰,露出中段镶金补过的痕迹,正是非白常戴的那支。 好像有人在我耳边低语: 一子昌,一子殁。 一子昌,一子殁。 一子昌,一子殁。 我的手无意识地用力一掰,那支白玉簪应声而断,在寂静幽暗的古墓中发出极诡异而清脆的声音。只见簪中藏着一卷短小的宣纸,我抖着手慢慢打开,上面赫然映着再熟悉不过的小楷笔迹: 原非白爱花木槿一万零一年。 我总是认为我足够坚强,可是当我面对真相时,我才发现我是多么脆弱。 我只觉胸腹处有巨大的疼痛,仿佛有人拿钝刀从腹部一直往上割到我的胸口,凌迟的痛,镇魂的疼,撕裂的苦。 我猛然抬头,却见顶上正画着我曾在百草园见过的《龙凤引魂升天图》,美艳的蛇身人面女子,周身被两条巨大的张牙舞爪的金龙所包围着。可是这里的女子姿容更是绝美,紫瞳潋滟,绿鬓高髻,神色亦冷峻逼人,睥睨我的眼神甚至有点凶恶而狰狞,仿佛对于我的闯入非常震怒。 双生子诞,龙主九天。 一子昌,一子殁。 我慢慢醒悟,死死盯着那个白玉瓶,只觉心头血气沸腾翻涌,又像有人不停地用镇魂钉钉我的脑仁。 檐前滴水难覆流,满床金笏陋室岑。 纵使槿花朝暮放,沉疴一梦醒难寻! 我跌坐在地上,喃喃道:“非白,原来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我努力想要从头开始,抽丝剥茧,可越来越乱; 我试图理清这可怕的心计,可一切都变得错乱扭曲; 在深不可见的阴暗的角落里, 在理智无法触及的背后, 原来发生过这么多惊涛骇浪。 而这些惊天动地的故事的编写者, 是一个敢用生命来将仇人之后从现代召唤回来的恶魔, 他一念之间改变了我和锦绣的命运, 他设计我们爱上了他,他让我的腹中怀上了原氏子嗣。 我应该对他恨之入骨,可是他在临死前写下对我永恒的誓言。 我应该对他挥剑复仇,可是他现在正静悄悄地沉睡在这个狭小的白玉瓶中。 原来,我身边一直沉睡着一个叫司马遽的浑蛋,真正的非白却长眠于此。 一时间,天旋地转,世界崩解, 我的恨无从恨,我的爱太荒谬! 我对着白玉瓶痛苦地大吼出声:“原非白,你怎么可以这样折磨我?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第224章 红莲孽火生(29) 身后飘来原理年的声音,“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可以帮你回去的。”我慢慢回头,他兴奋道,“这个交易很划算,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毁去这里的一切,一个响指,你可以立刻在医院中醒来,然后休了你黑心的老公,分到一大半财产,然后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我会帮你抹去一切记忆,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就好像是你的一个梦,也许是他的一个梦,更可能是我的一个梦,紫浮的一个梦。谁知道呢。”他开心地拍着手,“我便可以回到你的世界去,我能在那里找到我的凤城。” “你找不到明凤城,”我恨声道,“如果我是明凤城,绝不会爱上像你这样自私自利、冷酷淫乱的恶魔。” “你又胡说,”他对我瞋了一眼,“你明知道,现在只有我能帮你。” “你是一个以爱为名而杀人的恶魔,你谁也不爱,只爱你自己。”我冷冷道。他的笑容凝滞,“明凤城爱你,所以他为你去西域找紫殇,想拯救你,可是你却诱惑司马家的将领,前去追杀他,因为你彻底被你自己的野心迷住了。你根本不想醒过来,失去这种所谓神力的邪恶力量。”我上前一步,仰头无惧地看着他,“年幼的司马莲和瑶姬夫人进入这个宫殿,你一样诱惑了司马莲,令原家同明家反目成仇,因为你一心想要明家沦为原家的奴隶,这样必会有明氏族女流落到此,你便可利用明家女人的血离开这里。” 我慢慢抱起那个白玉瓶,无惧地瞪着他渐渐扭曲的天人之颜,“你可以左右别人的人生,利用人性去毁掉别人的生活,可是你永远唤不回你心爱的人了。这样活着有意思吗?你这个可怜虫。” 他为我使劲鼓起掌来,“既然你这样说了,看来我不得不拧断你的脖子,取了你的血来,逃出生天了,”他叹了一口气,对我狂妄地笑着,“反正我是永世不死的神,我会慢慢等待岁月的变迁,迎来你那个发亮的世界,而你们这些可怜虫,你们都会死去。” 他向我抬起手,乌黑的指甲挥向我的喉间。我的眼泪落下,却不肯闭上眼睛。我恨原家的男人,我好恨…… 忽然后面的铁门打开,有人持着长管火枪,向原理年开出一枪,原理年怒吼着退去,有人挟着我向后退去,静思石室的铁门应声死死地关闭。 我却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伏身倒在地上,直把黄胆水都要吐出来了。 有人不停地为我输入真气,“主子,你还好吗?” 我抬起泪眼,眼前是面色焦急的齐放。 “您终于发现这一切了。”有人在我面前沉痛地说道。 我抬头,一个长须美髯的老者正站在门口,头发微乱,他的眼睛满是血丝,对我颤声道:“陛下临终时料到会有一日,您会找到他的。果然,您终于还是发现了这一切,皇后娘娘。” …… 我跌跌撞撞地行走在地宫中,手中捧着那个白玉瓶,脑子里全是非白的音容笑貌。 韩修竹在前面慢慢引路,他的神情委顿,眼神暗淡,刹那间老了十岁。 我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是麻木地跟随着韩修竹往前走。忽然倾城跑到我的肩上,龇着尖牙。 第225章 红莲孽火生(30) 不久,黑暗中有两个人来到我们的面前,我浑然不觉地撞到他身上,这才停了下来,看清楚了眼前的人,那张同非白一模一样的脸。 他背负着双手,平静地看着我,“你要上哪里去?” 我恍然地抬起头,看着那张令我痛彻心肺的脸。 韩修竹方才告诉我,非白临终前曾嘱咐他,这个司马遽喜怒无常,疑心过重,甚至重于先帝。一旦我发现了所有的真相,便要立刻送我离开,否则一旦司马遽改变心意,要杀我实在易如反掌。 非白,你设计了我和锦绣一辈子,本应是我恨之入骨的大仇人,可如今你死了,我却像一个木偶,失去了主人,被带走了所有的欢笑和仇恨,活得没有任何意义,多么可笑又可悲! 韩修竹重重地双膝跪倒在尘埃之中,凌乱的白发为尘土所污,颤声叩首道:“臣韩修竹见过陛下,愿我主万寿无疆。” 我第一次听到韩修竹的声音里满是恐惧。 我望向司马遽,如今的他已经完全不用戴上面具了,那与非白肖似的玉颜上带着一丝嘲笑,好似在嘲笑这世间一切的爱恨欲憎。 我直起了身子,嘲笑地睨着他,不发一言。 他走到我的眼前,深深地看了我几眼,笑道:“你好大的胆子啊。” 我仰天一笑,“你已夺走了我的一切,现在剩下的不过是这具皮囊,你如果是过来拿命的,原家后人,你还等什么?” “你既知一切真相,当知你既是原氏家主的结发妻子,也是我暗神的结发妻子。”司马遽的凤目里藏着一丝我已然无力去懂的痛楚,他对我长叹一声,喃喃道:“过去几个月我们倾心相爱,过得这般快活,我为什么要杀你?更何况你肚子里还有我们的骨肉。” 我强忍恶心,抚着小腹,慢慢上前,冷冷道:“我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司马遽定定地看了我几眼,叹声道:“当年锦绣称他在暗宫行家法之时,便偷偷下毒残害了他,他这一生也不可能有孩子了。可是那夜他看你为夕颜公主哭得那样伤心,终于还是下了决心,想给你一个孩子。” “你莫要多想。”他上前一步,诚挚道:“这本就是我原氏同暗宫祖先流传几百年的圣律……何况我同他一样真心待你,绝无亵渎之意,是故,他和我一样,都盼望着你能早早怀上我们的麟儿。” 我本来告诉自己,我不会哭的,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可以让我哭了,因为那个轻易让我落泪的人已经去了。可是那泪水决了堤,咸咸的泪珠流进了口中,模糊了一切的视线,唯有原非白在红梅花雨中对我灿烂而笑。那一夜他在耳边充满激情地呢喃道:“原非白爱花木槿一万零一年。” 然而,这句浪漫的誓言变成了最可笑的讽刺、最残忍的屠刀、最可怕的咒语! “崇元殿之变前,他便准备好了后事,一则怕死在兵变之中,救不了你。二则那年冬天,他在晋阳旧伤复发,怕去日无多,便秘密留遗诏给青媚,要她把尸首火化了装在这个白玉瓶中,无论如何要带给你好陪伴你一生一世。不想崇元殿之变我们都安然活了下来,我早在青媚身边安插了人手。”他雍容而笑,满是帝王之尊,那凤目更加清冷。 第226章 红莲孽火生(31) “青媚呢?”我看着他,冷笑数声道:“你将她杀了?” 齐放双目喷火,“狗贼。” “在你眼中……我就这么没格调吗?”他微歪着头看我,像极了非白。他向我的脸伸出手来。我紧紧抱着白玉瓶后退一步,紧张地看着他。齐放立刻挡在我的面前。 他冷冷一笑,微摆手,袖袍上的金丝微闪,黑暗中现出一位面无表情的劲装佳人,果然是青媚。 齐放紧咬牙关,痛彻心扉道:“青媚,你……” 青媚低下了娇美的侧脸,令人看不见她的神色。 司马遽得意地笑着,“青媚是个聪明人,她已经向朕表忠心了。双生子诞,龙主九天,”他看向我怀中的玉瓶,叹声道,“我和非白,我们所有人都为了这个预言付出了代价……” 我颤声问道:“他是什么时候去的?” 司马遽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叹道:“今年元月一日,明家的人终是复仇成功,明风卿用毒雾毒死了他。” “他临死前不让任何人告诉你,是你的族人害死了他,免得你痛悔终身。他让我再三发誓,代替他来好好照顾你。”他抬头看我,地室暗淡的光映着他墨绿的眸光,他的眼神犀利了起来,“可惜你这个破运星,破了他的帝王星运……因为你,他无法亲眼看到亲手创造的盛世光景。” “所以我想我还是要谢谢你的,因为你让我站到了阳光之所,得到了所有男人梦想的一切。”他仰头哈哈大笑起来,那狂妄的笑声在暗室中回荡。所有的原氏先祖默然地盯着他。 我泪如泉涌,咬牙道:“你闭嘴。” “也许你不信,朕很佩服他,甚至有些嫉妒他。”他的凤目中闪过一丝狼狈和受伤,转瞬又恢复了自信,昂头傲然道:“你本是一叶孤魂,被他设计错入原氏确然你得到了原家男人的爱,也帮助他实现了作为一个普通男人的幸福。他的爱情最终战胜了他的野心,我想也算是打破了我们原氏男人的命运了吧。 “也许我不能像他那样赢得你们所有女人的崇拜和爱慕,确然,我将继续这个他开创的时代,让塬朝成为旷古绝今最伟大的皇朝,而他的名字将千秋万代为世人称颂,这便是我司马遽的誓言。”他铮铮言道。 我被他的雄心震慑了好一会儿。 “他要青媚把这个交给你,青媚又把这个给了我,我想你也知道这是什么。”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紫玉瓶,眼神中掺着一丝复杂。 这个傻瓜,这个认死理的死心眼子,他终于实现了他的诺言,将生生不离还给了我,可是如今就算有了生生不离又有何用啊。我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再也忍不住,伤心欲绝地抽泣着。 “他本来是让青媚还有韩太傅送你到段月容那里的……”他看了看韩修竹,叹气道:“可是偏偏,他又盼望着你能找到他,他想让你找个他能一直看得到你的地方,干干净净地把他埋了,或是撒向天涯海角,好生生世世地跟着你。反正他一辈子就是个矛盾的蠢人,没用的情种祸胎。” 第227章 红莲孽火生(32) “可惜我可跟他不一样,”司马遽忽然语调一变,“你是原非白的,也就是我的,故而,我就是不想让你回大理,不想让你同段月容在一起。”他就这样看着我,猛地把紫玉瓶狠狠地往地上摔去,然后大踏步地来到我面前,恶狠狠道:“除了我,你不要想同任何男人要孩子,除了我,你永远不会得到幸福。”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抬手就是一巴掌,“你今天可以杀了我,连着我肚子里你的骨肉,可是我永远不会跟你走的。” 司马遽的脸上漾起一丝极度可怕的笑容。 青媚手中短剑银光一闪,已经冷着脸向我们攻来。 齐放拉着我猛然向前跃去,躲过青媚,然后往前飞奔,身后三人紧紧跟随。 不一会儿,我的小腹开始有坠疼感,精疲力尽,不觉来到了一汪无边无际的紫川前。这时,浩渺的紫川开始上涨,我们只得慢慢退回,可后面三人却转眼即至。 司马遽阴阴地笑道:“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依然是大塬朝至高无上的皇后,暗中还是那富可敌国的君氏族长,一切都不会有变化。我们马上还会有两个可爱的孩子。” 我忍不住又趴在地上吐了起来。 司马遽叹了一声,“你看,我们的孩子也不想你离开。” 就在这时,紫川上传来一位老者悠长的歌声: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似这般真情是假意,似那厢假意却真心,休言花落紫川,却道孤命殇还,似花还似非花去,破窗残月缘尽时。” 转眼,一位瘦骨嶙峋的老者撑着一叶小舟来到岸边。他的下身衣衫尽破,上身却穿着一件华贵的白狐袄,腰间粗粗地用一根麻绳系紧了。他脸上的面具伤痕更多,露出近一半的干枯面皮来,那黄褐色的双眼对我们看了看,稳住小舟,双手交叠放在船篙上,似乎在努力弄清情况。 我跌跌撞撞地过去跪在老者面前,“求妖叔救我们出去,你曾经载过我,我是花木槿,您身上的这件白狐袄就是我送的。” 司马遽却冷冷一笑,“妖叔是暗宫中人,你以为会听你调度吗?” 不想那司马妖却慢慢地俯低身看着我大拇指的扳指,黄褐的瞳孔开始收缩,“我认得这枚扳指,是睿雾。” 司马遽却命令司马妖快把我们拿下,不想谁也没有看清司马妖的动作,我和小放已经被他拉到小舟上。 “我暗宫中人活着是为了守卫先祖陵墓,镇压妖邪,”妖叔淡淡笑道,“是以皆以孝衣面具示人,这是我们的命运,也是我们的荣耀。而你是宫主,首当其冲,可是如今的你一身艳装,身上一股子原氏的腐朽臭味,何谈暗宫之人?” 司马妖奋力撑出一篙,远离岸边,司马遽却取了旁边一叶小船,亦快速滑过去,韩太傅及青媚亦在舟上。他狠狠击向司马妖,那扁舟渐渐不稳。青媚亦向我们攻来,眼看到我们面前了,忽然反身向司马遽猛击一掌,使得我们再次逃离。青媚借着司马遽的掌力往紫川中跌去,齐放痛声呼着青媚,奋力扑去,掠回青媚至司马妖的小舟,不想被司马遽的火枪击中肩膀,鲜血喷涌,金龙闻到血腥的气息,纷纷浮出水面。 第228章 红莲孽火生(33) “小船最多不过三人,如今载了四人,恐怕要沉。”司马妖冷静说道,手中加快了撑篙速度。 齐放伤到了大动脉,面色越来越差,青媚急点齐放止血的穴,“齐仲书,你要撑住。” 齐放紧紧地抓住青媚的手,“青媚,原谅我,要先走一步了。” “莫要胡说。”青媚喝道,美丽的眼中却泪如泉涌,“我不准你死。” 齐放却对青媚温柔一笑,“我本天煞孤星,如今娇妻美妾的,有何悲伤。” 青媚闻言破涕为笑,满目深情地看着齐放,然后捧住齐放的脸庞狠狠吻住,“可是我想让你活着。” 这时,暗人再发三支利箭过来,青媚猛提轻功,以短刀劈下,却漏了一支,那箭直戳她的喉间,立时鲜血喷溅,她的头发像乌黑的花朵盛开着,绝美的容颜对着齐放,绽放出一抹最美丽的微笑,直直地坠入紫川。 金龙翻腾着,只一瞬间青媚就化为一堆血水,沉入紫川,齐放撕心裂肺地痛呼着青媚的名字,奋力扑入水中营救。我叫着齐放的名字,眼看着他也跟着青媚沉入水中。 血腥味引来大批金龙,司马遽的船只便被堵在紫川中,司马遽想施轻功跃到我们船上,奈何司马妖的舟小速快,他跃到一半,被金龙攻击,便退了回来。他蜻蜓点水地立在舟头,恨声道:“花木槿,你跑不掉了,我就算把整个天下翻过来,也不会放过你。” 我也立在舟头,平静地看着他,心中已经痛得麻木了。到最后,他还是死死盯着我,天人之颜却慢慢呈现出悲戚之色,好像一个孩子看着心爱的宠物慢慢死掉时,那种悲伤而恐惧的神色。 第229章 红莲孽火生(34) 我在心中流血地感叹,他明明同非白长得如此相似,可是骨子里同非白是这么的不一样。可是他天人的脸庞却渐渐淌满热泪,我听不到他在哭诉什么,看口型依稀在说:“你爱过我吗?” 司马妖始终那样平静,仿佛见惯了生离死别,又抑或是他的确在紫川上行船太久,久到所有的感情都被紫川消磨得一干二净。 也不知过了多久,追兵的身影渐渐远去,一切恢复平静,依稀记得当年司马妖就是从这条紫川把我带进来的,那时司马妖还说过,他只载活人进来,死人出去。 确然,此时此刻的我,活着同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 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怀中冰冷的白玉瓶提醒着我还活着,然而,心已成灰,万念化尘。 我俯下身,紫川幽深的河面正映着一个心碎的女人。我猛然想起,前世的我也是这样心碎而去的。 紫陵宫中埋藏着原家最肮脏黏稠的秘密,如脓疮污泥般恶臭,触目惊心,可是却意外地开出一朵小花来,变成了整个阴谋中唯一美好的东西。那就是原家世世代代都还未泯灭的人性,可惜他们一直视作猛兽,我还能活着走出去,就是因为原非白对我的怜爱。 可惜,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我的爱人,我的敌人,甚至是我的仇人,全都离我远去了…… 人一世挣扎,到头来却终是孤独而去。 我缓缓地掬起一汪紫川水,和着泪水慢慢饮下。 司马妖苍凉的声音又起: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似这般真情是假意,似那厢假意却真心, 休言花落紫川,却道孤命殇还, 似花还似非花去,破窗残月缘尽时。 第230章 花月度离人 (1) 当我再醒来的时候,我早已被齐放安排好的暗人救起,然后被送到大理边界,迎接我的是早已等候多时的夕颜和沿歌他们。 暗人只说是在一叶古舟中看到我,再没有见到别人。司马妖也再没有出现在暗宫,因为曾有一年多的时间,有大量黑梅内卫遍布江湖,同时寻访我和他。后来他的下落也成了原氏和司马氏的另一个谜案。 很遗憾,我喝下的紫川之水没起多少作用,只因我胸前的紫殇。 我又回到了君家寨,蒙诏、孟寅他们都来看过我,来的时候都喜气洋洋,走得时候都泪湿沾襟,因为我像一个没有生气的木偶,整日沉默地看着金海李红,花开花落,不发一言。 来来往往的探望亲友中我没有见到段月容,这样也好,反正他来,也是为了嘲笑我。 六月里,我同段月容当年的革命旧址,那一溜木槿篱笆开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灿烂美丽。 每天清晨,我都会在篱笆边上走走,远眺一会儿那连绵起伏的群山。碧峦积翠,山花烂漫,脚下柔嫩鲜丽的木槿花瓣绵延着铺满了黝黑的土地,下面正安静地埋着一樽白玉瓶。 我想原非白应该没有什么意见,原本我还曾经想过把那瓶埋在长根家的猪圈里。 偶尔,我会拖着过于沉重的身子,偷偷摘槿花,想一会儿下锅油煎了,做花煎给小玉吃。可是小玉总会发现,从屋里走出来,一边责怪我不爱惜身体,一边帮我麻利地摘着,然后替我去把花煎做了。 也许司马遽真是为了让我留下肚子里的骨肉,又或许是为了证明他同非白一样倾心待我,便令法舟把小玉送回,又把我平日里爱用的爱玩的东西打包运过来。法舟送上一封厚厚的信件,可惜我没有看,连拆也没有拆就全烧了。 我只让法舟带口信给他,如果他肯善待锦绣和于飞燕,我便会留下孩子,并且保证不虐待他们。 当然我不会告诉他,就算他不求我,我也不会打掉这个孩子。因为郑峭说过,我的身子太弱,情绪也很不稳定,引产无异于自杀。 以后他又差法舟送过几次密信,我依然当着法舟的面,拆也没拆就烧了。他知道他送去的账本,我还是会看,又在账本中夹了书信,我便原封不动地退回。渐渐地他便作罢了,不久便对外声称我得急症病亡。 七月初七,我的肚子已过分的大,郑峭也说怀得是双生子。我这回连摘槿花的力气也没有了,君家寨又忙着闹社火,下山看灯会,沿歌和豆子一早就来呼小玉了,我便让小玉过去陪他们,这样的日子里,我只想闷头大睡。 月上中天,我正打算睡下,耳边却听到有笛音。我走出去,却见那棵大李子树下,有一个高大而潇洒的身影背对着我,吹的正是那首熟悉的《长相守》。 我抱着肚子扭头就走,我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因为见到他我就会想起原非白到死都想着要送我到他身边去,然后想起那些可怕而难堪的记忆。 我走到实在走不动了,才发现来到当年偷偷洗澡的一弯浅潭处,再回头看已经没人了。 第231章 花月度离人 (2) 我便怅然地坐在一棵大树下,昏然而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耳边又有隐隐的笛声传来。我醒了过来,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锦缎披衫。 我循着笛声望去,一人正坐在木槿树下,微风细细地吹着那真武玉笛,《长相守》的美妙旋律和着木槿树的花香在四周蔓延着。 眼前冰轮皎洁无瑕,唯有云衫舞过,如蟾宫仙子绝尘而笑,即便当时的月光也在眼前的紫瞳佳人面前失去了颜色。我的脑海中立刻满是那白衣天人,他坐在那里,一边弹着这首《长相守》,一边对我温然而笑。 一曲终了,一双紫瞳向我看来,柔声道:“你来啦。” 莫名地,我不争气的泪又流了出来,可是他却哈哈大笑起来。我哭得越发凶了起来,他却笑得越高兴,好像在故意同我唱反调。 我拾起脚边的石头狠狠向他砸去,“让你笑,让你笑。” 他边跳边躲,继续嚣张地大笑,“既敢回来,如何不敢接受我的嘲笑?你也太了。” 我的身子太重,刚抓了块大石头,便打着趔趄一屁股坐倒在地。我一个劲地大喘气,涕泪满面,狼狈不堪。 他终是收了狂笑,来到我跟前,摁住我手中的大石。 “真傻,都活了几辈子了,”他静静地凝视着我,用湘绣海棠花纹样的广袖轻轻拂去我脸上的鼻涕眼泪,嗤笑道,“还是那么傻,就知道哭,真没出息,傻得毛都没有一根。” “不用你管。”我冷冷道,“你管不着。” 我转过身,背对着他使劲平复着抽泣。 他在我背后低低地叹了一声:“其实他也是一个可怜人。” 我琢磨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是谁,心中陡生怒火,慢慢扭过头来,“我遵照约定,回来了,现在就随便你怎么嘲笑我、虐待我,但是……” 我盯着他的紫眼睛,一字一顿道:“我诚恳地请求你不要再跟我提那个人渣,好吗?” 他却仰天哈哈一笑,向我递来一条绢帕。我接过来重重擤了擤鼻子,然后攥在手里,背过身去看着七夕的灿烂星空。 织娘和蛐蛐轻轻地唱着歌,眼前一树紫薇开得正旺。纤美的紫花簇挂着夜露在星光下随风轻摇,闪着清亮的光,好像无数美丽的眼睛,对我们不停地好奇地眨巴着。青草味夹裹着野栀子的芬芳,悄悄地渗进我的心脾。 “情而生爱,爱而生欲,欲而生痴,痴而生贪,贪而生嗔,嗔而生怨,怨则生恨,恨而生恶。你知道吗?这世界的原罪其实是无法消灭的。”背后的他忽然开口对我说道,“我也是琢磨了几百年才琢磨出这道理来。” 他递来水壶,我慢慢喝了一口水,斜眼觑他,暗想也不知他今晚要同我讲什么歪理。 “还记得我在仙镜谭给你讲过的那个传说吗,那对天人眷侣的故事……” 我微一点头,依稀记得那天他很激动,我一直猜那其实是他前世的故事。 第232章 花月度离人 (3) “可巧了,那个披着天使外表的恶魔正是原氏的先祖大元神。那个号称不朽的神王,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存天道,灭罪欲,垂怜万物,普度众生……可是,他为了所谓的霸业,转眼间,几乎杀光了我所有的族人,连他的心上人也不放过。可他还不嫌够,贪心地想变成一个完美的神祗。于是他进入了自己的一个迷梦,想借这个梦继续修练,抹去他最后的弱点——他的心上人……” 他细细看了我一眼,轻轻点了一下我的鼻尖,“这间接地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转轮,这才搞出这许多事来,却不想他自己倒在这花西梦中第一世里便先迷失了,变成了紫陵宫下的一个怪物。” “我都说了我不想提了。”我用哭肿的眼睛一个劲瞪他,“再说他原家神仙老祖宗的心上人跟您老又有什么关系了?” 他冷哼一声,道:“他的心上人,正是我的结发妻子。” 原来如此,说来真是惭愧,我以前一直以为是紫浮把我掠到这个血腥的世界,其实不过是因缘际会,我让他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 那厢里,他忽然伸出手,轻弹了一下我耳上常戴的水晶坠子,成功地看到我吓了一跳,便微笑起来,“我的妻子,以前很喜欢发亮的东西,于是我上穷碧落下黄泉,好不容易找到她,把她拉出了那个迷梦,特地将她托生到一个光明的世界,满心希望能让她进入正常的命运轨道,快快乐乐地开始新的生活。不想却忽略了那个恶魔近乎疯狂的偏执,他好像越来越沉醉于自己的梦境,甚至于要永久地把我的妻子困在他的迷梦中。于是他还是想尽办法把她从那个发亮的世界给拉了回来,也就是你,这个大傻妞。” 我听得心惊肉跳,手一抖,水袋便掉在地上,泉水迅速地渗在地上。我却不敢去捡,也不敢去看他,只故意粗声喝道:“你胡说八道!” “这位伟大的神王,当着我的面,亲手杀了你。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还有你肚子里我们的孩儿,在我怀中死去。他甚至不让我为你聚起那最后一点魂魄,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坠了下去,魂魄化为碎片……”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变得僵冷,“他逼我成魔,又生生世世诅咒我和你有缘无分。那时的我除了恨以外,也只有恨,于是我便纠结七十二路妖王、四十九天魔王,搅他个天翻地覆。” 他的语调如恶鬼般凄厉,紫瞳闪烁着无比凌厉的仇恨,如同当年屠城时的狠戾,我不由自主地心生恐惧,爬离他远一些。 过了一会儿,他那望着天际的紫瞳平静下来,慢慢化为一片凄迷,“我在无休止的斗争复仇中,也不知过了多少岁月,渐渐地,我幸存下来的族人老死了,那些杀我族人的天使也被魔族杀光了。情人也罢,爱人也罢,朋友也罢,敌人也罢,最后都经不住时光的折腾,随风而化,只剩下那所谓永生不死的魔与神……我和他……” 第233章 花月度离人 (4) 他慢慢垂下了头,完美的侧一片落寞,好一阵子才抬起头,把视线投向正慢慢爬离他的我。好在他也不以为意,轻易地追上我,然后在我前方坐了下来,堵住了我的去路。我只好再一次面对着他正襟危坐。他继续说道:“直到我跟着你再进入这个梦里,我终于明白了,他不过是一个过分认死理的傻子,生生世世追求虚妄的完美。他可以冷酷地对待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也不可能改变他心中的原罪。我原本也不信,只有在这个梦里,他才能释放他所有的感情,爱与恨、情与欲、善和恶……可惜这种梦魂大法最伤神功和阴德,更何况是元神分裂,搞出这不伦不类的双生子来。即便他是伟大而不朽的神王,最终,完美变成了诅咒,美梦也化为噩梦。是故,我很难说,他的这个梦,也就是他所谓的修行是否成功,但我只要你活下来……” 我只听得昏头昏脑,胸闷气躁。 “照你这么说,那伟大而不朽的神王得了精神分裂症,我和你,到现在还在他的梦里?”我用力地从鼻孔里嗤了一下,表达我满心的怀疑和蔑视,“替我问候你主治大夫!” 可是他却恍若未闻,只轻笑了一声,继续道:“你以前的每一世,总是孤独心碎而死,然后自我休眠,浑浑噩噩地进入另一个人生,如今是这个混沌世界的最后一世。虽在梦中劝你醒悟,可是自己也没有把握,许是前世你已经慢慢学会了忍受,坚强起来,又许是你来的那个时代太过迷乱,已让你的心足够坚强。你选择活下来,我真的很高兴。” “够了,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听任何一个传说、任何一个预言、任何一个劳什子诅咒。”我粗暴地打断他,郑重宣誓道:“我这辈子也不想再做任何一个梦了,你也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到他,我不是为他活下来的,也不是为您老人家活下来的,我是为我自己活下来的。” 他温和地对我笑了一阵,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傻妞。” “我们进去吃饭吧,”他潇洒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青草,对我一摊手心,“我做了你最爱吃的松鼠鳜鱼。” 我抬起哭花的脸,看着他鬓边的白发及眼角淡淡的笑纹和那紫瞳中的萧瑟,心头又是阵阵难言的酸痛。 我傻吗?我若真傻,那你岂不是更蠢?外界传言他禅位于长公主,而皈依佛教,放弃了逐鹿中原的野心,却在这里为我吹笛。 我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却不想放开,低下脑袋抹着泪,点了点头,“嗯。” 那夜的月色笼在他的墨发上,有几丝散发随清风微拂向我的脸。我抬头,他的紫瞳温柔似水地凝视着我,终是绽开一丝笑意,一时锦绣绝伦。 他拉着我往前走。 我平复了抽泣,跟着他走了几步,忽然心中一动,出声道:“那半块紫殇呢?你收着吧?” “你问这个作甚?”他停了脚步,回头淡淡看我。 “你不是说两块紫殇合并,便能使人想起前世吗?我……我想看看以前。”我吸了一口气,“现在你给我吧。” “你不是不信什么预言传奇吗?” 我傲然一笑,“最后一次,又能奈我何?” 第234章 花月度离人 (5) 段月容定定地看了我许久,拉着我走到那棵大野樱前,飞身跃起。下地时他手中多了一只镶雕花紫檀木银盒,正是长安之盟时,撒鲁尔欲送我的那一只银盒。 周围安静了下来,连夏虫似也屏住了呼吸。一片寂静声中,我伸出了手,打开了木盒,一块紫色的宝石静静地看着我。仿佛响应着我的决心,由中心开始,紫色的亮光蜿蜒着宝石的花纹绽开了耀眼的光芒,在黑暗中照亮了我和段月容。 眼前赫然是过往几世的残缺碎片,凌乱地一起冲向我的脑海,好像有人恶意而猛烈地把我拉进了一堆色彩各异的片断中。 一片金光闪着我的眼,我的双手一片光滑。我低头一看,我正坐在一条大青龙身上,它矫健而完美的龙身上紧密排列着闪光的青麟。风呼啸着从我们身上掠过,它正迎着阳光,穿过像大棉花糖一般的云朵,向上飞升。我心中的快意和豪情油然而生,我忍不住放声大笑大叫起来。大青龙扭回巨大的龙头,它大大的龙眼像蓝宝石一样闪着光芒,温柔地映着一个笑得没形没状的绝世美女。它向着太阳咆哮了一声。我们飞得那样高,我一下子抱住大青龙,开心而笨拙地吻了一下它的后脑勺,我以为它不会发现,可是它却浑身颤抖了一下,一下子掉了下去,吓得我哇哇大叫。 我掉进了无边无垠的莲花海中,才浮出水面,大青龙不见了,却见一只银白大虎向我扑来,眼看要咬到我的鼻子,亏得有人及时喝住了那只大虎。我借着那人的手一下子跃出了水面。我看到我自己的手,悚然心惊——我的手竟然是一枝长长的树枝。可是这个人的手好温暖。 耳边传来轻轻的风声,画面又是一转,只见一片银装素裹,天空飘着鹅毛大雪,可是雪天之际有一棵巨大的木槿树,红白紫三色花瓣如雨,有位神祗穿着光明盔甲器宇轩昂地站在木槿树下,浑身上下闪耀着神圣的光芒,他对我浅浅而笑,那笑容仿佛是最甜美的甘露,让人无法抗拒,他的声音就像丝绸一样柔滑,“你来啦。” 我就这样没完没了地看着他,三魂七魄就这样没了,直到有人柔声唤我:“你来啦。” 我扭头,紫浮盛装打扮,连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他微喘着气,对我浅嗔道:“今天是你我的婚礼,你怎么跑到树母神这里来了?我可好找。” 我低头,果然身上也是一身火红,周围无数的仙灵妖魔向我们祝福着。从那天起,我便同紫浮离开天庭,降临南源洲国隐居。我喜欢在洱海泛舟。曾经满身血腥的紫浮,带领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族人,放下了所有的荣誉和仇恨,亲手种下朝珠花,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当第一朵花开的时候,紫浮用沾满泥土的手指为我摘下那朵带露的朝珠花,轻轻地插到我的鬓上,对我柔情而笑。 我喜欢在洱海泛舟,听紫浮吹笛,我总是爬到高高的雪山顶上,长长久久地望着夕阳下温柔而圣洁的雪山。岁月就像蝴蝶泉的水波,平静而柔润,不停滑过,我暗暗希冀着能像普通人类或是仙灵一样,拥有一个小生命。 第235章 花月度离人 (6) 我想要一个女儿,南源洲的夕阳那么美,就给女儿起名叫夕颜吧。可是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奢望,因为我们族人没有生育能力,即便拥有仙灵的血统,可我们不是佛,还是会老会死。即便是最完美的紫浮,最多几千万年,或是几亿年后,也会化为尘土。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愿望真的会实现,然后毁掉我们所有人美好而平静的生活。 “你以为你能救谁?诅咒永无解除!”白衣人影在我上方嘲笑地看着我。那绝世的容颜和身后金色的翅膀耀眼得让我无法直视。他身边的银虎对我大声咆哮,我只能捂着剧痛的小腹趴在泥土上,身上浸满了黏稠的红色液体。 我呼唤着我的丈夫和朋友,可是那个神王加强了结界,即便我用我的血也打不开。我看到结界外紫浮惊痛的脸,我失声唤着紫浮的名字,苦苦哀求道:“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像你和紫浮这样的杂种东西,连妖都不配称,居然痴心妄想绵延子嗣!”他残酷的冷笑在我面前晃过,以前,我是多么喜欢看他的笑容啊! 好痛,恍惚间看到紫浮抱着一个人深深地哭泣,满脸都是伤心的紫色泪水。 他身后站着无数紫瞳战士,咬牙切齿地盯着乌云密布的天空。紫浮站起来,他悲愤的面容渐渐扭曲,对着云层中的神王发出厉魔般的嘶吼,“你无情无爱,却为何要生生世世诅咒我和我的妻子?我们一心归隐,凭什么我们的族类,不能拥有后代?” 他怀中人滑落了下来,是一个紫瞳女子,浑身是血。那女子的小腹上插着一把五光十色的利刃,像极了我的酬情。她那美丽的面容带着说不出的绝望和永远也化不开的悲伤,竟然是我! 无数背后长着翅膀的天使穿着盔甲、舞着兵刃怒吼着向我们奔来,那洁白的翅膀上沾满了紫浮族人的鲜血,最后只剩下紫浮一人。他可以逃,可是却紧紧地护着我的尸首。 他高大的身上插满了各种兵器,绝世面容因为痛苦而扭曲起来,如同紫陵宫前的修罗铜像。他被迫跪在地上,却始终不让任何天使靠近我。他对着天空大喝:“她是无辜的,连她也要赶尽杀绝吗?” 第236章 花月度离人 (7) 最后他交出了武器,只为了天帝承诺留那女子一缕魂魄。我悠悠荡荡地飘着。愤怒的天使渐渐恢复了清醒,看着血流成河的战场,还有那个可怜的女子,放下了武器,收起了翅膀,流下了慈悲和后悔的泪水——没有人再愿意去毁掉那个紫瞳女子。 忽然,天使群中出现了一个瞳酒红发魔鬼,他披头散发地向我走来,那双血瞳瞪着我,怒喝道:“还在犹豫什么?神明杀你族人、断你子嗣、毁你家园,如今你只剩一缕孤魂,无依无靠,快随我去无忧城,在那里你当生生世世复仇,不让神的光明洒落人间。” 不错,我要复仇,我要杀了原非白、司马遽,灭了原家,为明家复仇。我的记忆开始错乱,只是感觉心中的悲愤和仇恨渐渐无限量地膨胀着。我要同紫浮一样,灭天之破。我看到那个女子圆睁的眼睛化成了血红,转眼化身成魔。 好烫,是地狱的火在燃烧。无数的生灵被那个女子毁掉,紫浮用他的身躯挡住她,软声细语道:“不要跟他去。木槿,发生任何事都不要逃避,这是你同我说的,可还记得?不要逃避啊。” 那女子身上的魔火渐渐渡到他的身上,他的翅膀变成黑色,他那圣洁的光芒化为乌有,他眼中流出黑色的眼泪,任由天使将他一剑穿心,可是他却一直微笑着凝视我,“不要相信他!” “不要!”我惨烈地大叫起来。眼前的紫浮正穿着月白的布衣,一手掌灯,在樱树下微笑着看我。不,这不是紫浮,这是段月容。我正坐在泥地上,而那块紫殇正躺在脚边,发着幽幽淡光,像是在阴险地嘲笑着我。 我紧紧抱着大肚子,猛烈地喘着气,心跳如雷。刚才的一切是什么?为什么这样真实?我定定地看着他,一下子爬将起来,紧紧抓着他,狂乱地问道:“你是为了不让他的妻子遁入魔道,所以才化身为魔的吗?”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如同那紫殇中的天使一般,慈悲而垂怜地看着我。 我等不及他的回答,再次抓向那块石头,想知道接下去发生的事,可是段月容却抢先一步抓起来,使劲扔下山崖。 我愕然地看着他绝美的侧面,苦苦平复剧烈的喘息。 “木槿,”我听到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切都过去了。” 他转过身来,那紫瞳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平静和安宁。他轻轻拥我入怀,对我绽放出一抹无比美丽的微笑,说道:“我们回家吧。” 第237章 尾声(1) 元德二年,夏,贞静皇后忽得急症而薨,世祖悲痛万分,举国服丧。贞静皇后死后不久,被她罢免的名商君莫问又再次活跃起来,游走四方,仗着太宗的喜欢,屡屡进言痛批朝政,揭露时弊,检举贪污,是朝中贪官的克星。而世祖在花西皇后死后一年内服用了一种西域名药,身体不但健壮如常,且精力旺盛,性趣勃发,据说宫中美女如云,同年改国号大业,世祖复轩辕旧朝关于司马氏的冤案,世祖曾数次秘宣君莫问进京,然君每每抗旨。 大业元年,君氏在江南的府邸,偶然路过一位乞讨之人,那人虽衣衫褴褛,却身长八尺,器宇轩昂,左腿似被野兽咬去一大块,右腿完好,满身伤痕,左面皆毁,左手失去三指,唯有左小指戴着一只残缺的五彩斑斓戒。家人见其似是当年埋骨他乡的君氏总管齐仲书,君莫问喜极而泣,然问其身世过往种种,却皆言不记,君府上下无不喜忧参半。君莫问便将其带在身边,不离左右,并命其妻卜氏尽心照顾,竟渐有起色,然仍是记少忘多,眼神哀凄,午夜梦回,常梦呓“青媚”二字,卜氏唯暗自饮泣。 绯都可汗为太宗一生最大之敌人,本名阿史那撒鲁尔,年仅二十五岁一统东西突厥,从小在东庭长大,雄霸一方,然其个性过于冷酷残暴,铁蹄所至,稍有反抗,便鸡犬不留,附庸国怨声载道。 唯有塬朝与其相抗,大业六年绯都可汗再攻玉门关,世祖亲征,同于飞燕迎战玉门关外,以最精良的武器和装备重创绯都可汗。可汗失去踪迹,传言为西域佛教之秘宗所救,遂成高僧,云游四方。此役消耗彼此两国精英、粮、马无数,遍地哀号,两国留下寡孤无数,突厥再无力南下。而大塬名将于飞燕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太宗亦受重伤,回宫一年后殁于崇元殿,享年四十五岁,留下三子一女,却皆没有活过二十岁,传言被紫瞳的锦太皇贵妃在后宫的势力暗中鸩杀。 世祖殁于小阴山之役后,锦太皇贵妃便乘机返回紫栖宫,拥原非流,史称真宗,改年号为兴明。真宗尊封太皇贵妃为昭化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借此独霸朝政,垂帘听政达十年之久,往往擅寻借口,原姓王十之有九为其诛杀,原姓中人皆闭门自危,真宗亦惧之,乃寻借口逃离长安,躲至大理。其时唯有南嘉郡王宋重阳假装疯癫逃过昭化太后的屠戮,却难逃羞践。花氏及其党羽独霸天下,可谓风光一时,实现了儿时的预言。 兴明三年,太皇太后欲改国号为明,自号女皇。一直养病于大理的真宗原竞,在大理永烈女王帮助下举起义旗,联合南嘉郡王宋重阳、袭一等忠勇公于虎,号令天下反对花氏暴行,一举攻破长安,赐死昭化太后,真宗改年号为盛平。至真宗盛平五年,大塬达至鼎朝盛世,史称“盛平大治”。而于氏一族世代忠良,边境有事必为国奔走,因为于氏在边疆镇守,为元朝的盛平大治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于飞燕最小的女儿于菟,后来成为了真宗的正室,史称荣熙皇后。 第238章 尾声(2) 真宗盛平五年,为前朝明家的谋逆大案平反昭雪,南嘉郡王复立有功,赐原姓,原重阳、昭化太后与先贞静皇后皆复本姓,从此明家与司马家的后人同样得以见于天日,效力于新皇。 小阴山战役后,术止可汗登基,奈何可汗宠信奸妄尹明叶护,虐杀朝中忠勇之人,阿米尔叶护于塬兴明二年,携群臣拥流亡在大理的太子木尹回突厥登基,史称木尹可汗。可汗勇毅过人,颇有其父遗风,为政清明,致力于丝路各国友好通商,使百姓富庶,宽厚仁德。一日,可汗翻看先王诗册,乃见二册字句精妙绝伦,然中有一页被撕去,大怒问左右曰:“何人安敢毁先帝遗物哉?” 叶护阿米尔跪曰:“此乃先王出征小阴山一役之夜所为也,所遗之页正是先王最喜之《青玉案》也。” 阿米尔乃告知木尹可汗,先撒鲁尔可汗、贞静皇后与热伊汗古丽大妃旧事,言及原本已被先可汗毁去,此乃抄本,并为帝默写《青玉案》。木尹听罢复念《青玉案》数遍,一夜未眠,隔日遣使向塬朝请求和亲,以修和好。 木尹可汗追封其母热伊汗古丽王妃,即成姑菩德里太后为大圣姑菩德里太后,盛平三年,亲自前往塬朝悼念太后,显示了与塬修好的诚意,与真宗在太庙前第二次歃血为盟,诏告天下,突厥与大塬乃兄弟邻邦,永不犯境。为天下交口称赞。两国从此和平互通文牒,实现和平长达六十年之久。史传太后晚年复回故土,临殁,贞静皇后哀痛不已,时太后已目不识物,紧握皇后之手道:“妾实疲累,切记送妾回归故土,勿复谴妾兮。”乃笑而终。 盛平三年,真宗选宗室女为和亲公主,亲送公主至河朔,回京途中,路经法门寺,感怀故人,乃亲自上香,惊见一流浪西域僧陀。同行勤忠公谢素辉觉此僧陀眉眼似曾相识,酒瞳似血,竟似突厥先帝撒鲁尔,僧陀自号阿赖什叶,对帝淡淡一笑,隐于木槿花丛中,余众怅中。 昭化太后垂帘听政时期,进行了大塬朝第二次大规模的文字狱,焚毁了大量《创业起居注》及元德、大业年间的政要记录,关于元昌三年那场“崇元殿之变”的史籍,篡改了大量史实,转而加上了很多世祖迫害昭化太后和真宗的罪证,故而盛平年间流传开来的《金陀遗编》,成为研究“崇元殿之变”的重要资料。 小五义的传说成为塬朝开国历史中色彩最浓艳的一笔。这个小五义中出了一个几乎做上皇帝的太后,一个突厥的太后,一个褒贬不一的皇后,一个纵横沙场的惊世猛将,一个谋略机关算尽天下、几乎推翻大塬朝的亲王。有美人,有忠臣,有贞女,有猛将,有叛臣,生动地演绎着元庆至盛平年间的风情,而贞静皇后是其中最有争议的一个。皇后享年三十岁,但是关于她的传说很多,有人说她是有史以来最贤良的女人,有人说她是史上最美丽的女人,又有人说她是一个弄权的奸妃。 第239章 尾声(3) 《金陀遗编》尤其提到了大量关于贞静皇后和其时的巨贾君莫问的事迹,有趣的是两者必在文中同时提起,更显示了两者不同寻常的关系,虽略有隐晦,却似非一般的尊崇。正史著述了贞静皇后在庚戌之乱的八年中受大理义商君莫问的庇护不但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贞节,很多流派认为贞静皇后其实是做了君莫问的妾氏。然而同时研究《金陀遗编》的史学家有了另一种更大胆的推测,贞静皇后的另一重身份便是君莫问,真正庇护了贞静皇后的就是大理圣武帝段月容。 然而,无论是塬朝的太宗皇帝、贞静皇后、商人君莫问,抑或是小五义的时代,已然一去不复返,又由于昭化太后大兴文字狱,纵有《金陀遗编》,但后人终认为是野史,小五义其人其事已难以考究,流传于世的,唯留下君莫问爱读的两册花西诗集的手抄稿,还有君氏财阀的历代紫瞳家主,低调而神秘的事迹,一代传一代,乃至遍及天涯海角,默默而紧密地联系着汉家和南国的不断沉浮。 《金陀遗编》提到,世祖大业六年殁之日天降大水,黄河决堤,淹死百姓无数,天下人人自危,皆传世祖乃白虎星君转世,如今星君归位,妖孽将重生。其时大塬刚刚结束突厥大战,国力羸弱,国库空虚,仍由于民间势力的影响,以君氏为首的大财阀的游说,大理首先伸出援助之手,恢复与大塬通商。君氏倾全部家财联合大塬及大理的商人捐出粮布,拯救大塬的百姓无数。然君莫问收养数百孤儿寡老恰在两国交界,黄河要口之宜宾,民间流传君莫问紫瞳夫人为救落水孩童而被冲入黄河,其水性极差,不复上浮,三日后其尸冲上岸。君莫问紧抱其尸三日,坐在木槿树下涕泣不已,口中时而痛呼月容,时而又呼朝珠,神志已不清,凄惨至极,闻者落泪。方圆百里的百姓皆感动君氏的义举,成群自发地前往神社佛寺为紫瞳夫人祈福。 有人传言,君莫问就这样坐在木槿树下哭死了,有人说君莫问抱着夫人的遗体跳了黄河,又有人说君莫问从此发了疯,流落民间,再不知其踪。也有一位君莫问的义子女说,因为君莫问和众百姓的虔诚,他亲眼看到君莫问胸前发出紫光,那位紫瞳的朝珠夫人竟然活了过来,然后两人羽化成仙。 曾有君莫问的弟子田斗,乳名大豆,位及大理左相,晚年归隐田园时,整理其师与亲友对答,纂名《君氏起居注》,田斗在最后一篇中所叙,正是君莫问同夫人在宜宾诀别前夜,秉烛夜谈时最后的对话,那是君莫问念给朝珠夫人听的一段白话文: 我告诉我的灵魂, 冷静, 不要抱有,任何热爱的等待, 因为我们的挚爱, 可能是一种错误的狂热。 但我们仍有信心, 虽然信心、挚爱和希望, 都仍然只是等待, 然而,也许, 黑暗将变为光明, 寂静将化为舞蹈。 全剧终 2013年8月26日亥时 第240章 明日香(1) 光阴漫漫生如幻, 夕日悠悠若红莲。 埴轮清语犹甘露, 散落人间知几年? “勃朗峰所有的现金、股票、固定资产加在一起总值2500万元人民币,全部赠给孟非先生唯一的女儿孟颖女士,作为监护人俞长安先生继承的条件是,首先不能与除孟颖女士以外的任何女人结婚并育有子女,一经发现,将立刻剥夺继承权,其次每月将陆续扣除孟颖女士的医疗费用,余额只有到俞长安先生七十岁时才能全部授予。 “考虑到俞长安先生今年三十五岁,离七十岁还有很长的距离,俞长安先生可以申请,每个月从这笔遗产中发放一定数目的生活费,最高限额为5000元,如果俞长安先生死后,仍有剩余财产将全部捐赠给华山医院科研机构。”20XX年,上海华山医院的病房内,一位身穿阿玛尼西装的高个男士正站在病床一侧,不疾不徐地念着遗嘱。他肌肤白皙,面容俊美非凡,甚至有些模糊了性别界限,可惜出色的五官没有任何表情,唯有嘴边噙着的那一丝淡笑。他挺直的背后拖着一绺细辫,显示着淡淡的叛逆。 对面的俞长安跌坐在病房冰冷的座位,不停地擦着汗。 俞长安的身边站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芙蓉面上化着浓妆,魔鬼身材穿着露B裙配上网格丝袜,本应性感的娇躯微微颤抖,涂满黑色指甲油的左手从PRADA小包里抽出一支细巧的KENT。 “陈小姐,医院里不能抽烟。”那位俊美的律师对陈小姐礼貌而冷淡地提醒着。他身边的女助手同样穿着昂贵的职业装,纤细的鼻梁上金色镜片一闪,却明显地露出鄙夷之色来。 “我偏要抽,你管得着吗?”那位艳妆性感的陈小姐气急败坏道,“哪有这样过分的遗嘱,这个世道谁知道能不能活到七十岁啊?” “小红,别抽了。”俞长安百般烦闷地对那位陈小姐喝道。 小红却提高了声音,摸着小肚子叫道:“我偏要。俞长安,你说你还是人吗?五年了,我死心塌地跟着你,为你流过三个孩子。好不容易等两个老家伙归西了,你个窝囊废,还不敢多放一个屁,昨天还说要等领了遗产,同我结婚,好好对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今天就这熊样?” 她回首大吼道:“许星美,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吗?你是这个女人的大学同学,长安说过的。你以前喜欢过这个女人吧,她在大学里有姘头,还流过产,就是你吧,谁知道你有没有帮着改过遗嘱。” “老娘儿们你闭嘴,”俞长安也恼了,放声大吼,“你再叫我就把你彻底休了,不认肚子里这个孩子。” 陈小红涨红了脸,却愤愤地闭上了嘴,缩到角落里默然流泪,转眼描绘精致的美眸变成了熊猫眼。 “星美啊,”俞长安转过身来,对许星美挤出一丝笑来,“别跟这种老娘儿们一般见识。” 第241章 明日香(2) “真可惜,那个人不是我,我也劝过她把孩子留下来,可惜……她这个人在爱情上永远就是这么个二货。”许星美垂眸看着插着氧气管的孟颖,清冷的墨瞳闪过一道伤痛的紫光,转瞬即逝,面上马上恢复一片冷淡,“如果那时候我她肯嫁给我,坚持把孩子生下来,也许人生就不一样了。” 俞长安立时噎在那里,光头上的青筋微微绷了一绷。 许星美对发愣的俞长安和哭歪嘴的陈小红淡淡一笑,“你最好决定得快一些,过了有效期,将视同放弃财产,这笔钱将全部捐给华山医院。”说罢,许星美带着助手翩然离去。 回家的一路上,俞长安同陈小红大吵了一架。回到家中,陈小红把自己紧紧地锁在家里大声哭泣。俞长安担心她又像前次一样闹自杀,少不得亲自下厨为她炖了最爱吃的大拉皮,然后亲自端上。几番赌咒发誓,软言安慰,陈小红总算止住了哭,却对他抛了个媚眼,“我要吃生蚝。” 俞长安无奈,怕超市的不新鲜,只得开车到铜川路海鲜市场去拎了一公斤生蚝,几斤三文鱼,几个一级珍鲍,又到超市买了只乌骨鸡,做鲍鱼炖鸡。 几个地方兜下来,俞长安拎着大包小包,满载而归地回到家中。天色已晚,等电梯时看信箱似已满,便打开信箱,正要取出一沓印刷品,不想落下一个紫色镶金边的信封。俞长安打开一看,竟是上市公司中原集团在金贸大厦举办的答谢新老客户及供应商红酒宴会的邀请函。 中原集团是全球著名的跨国集团,涉足行业之广不可思议,小到铅笔的笔芯,大到高科技基因工程,几乎无不涉足,甚至有传言他们同国安局共同拥有海外秘密军事基地。 本来像俞长安的丰盛公司是八竿子也不会同这样的大企业搭上边的,也是巧,去年中原集团以西枫商贸进驻上海,在金贸的新办公室装修竞标,丰盛公司的设计竟然中了标,适才有了业务往来。后来中原集团在徐家汇的大型购物商场也是他装修的。 可惜,今年俞长安相当背运,不但孟颖的二老相继得病身故,得了个这么怪异的遗嘱,一分钱拿不到,上个月工地上一个工人被掉下的天花板砸中,当场死亡——这个工人还是临时工,长安没有买工伤保险,结果为此家属要天价赔偿,天天围堵,工程便拖延了下来,到现在仍然逾期未复。 长安回到楼上时,陈小红的情绪稳定多了,有说有笑地帮他一起洗海鲜做饭,还说要给孩子取小名叫富贵。长安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打趣道:“富贵怎么听怎么像是条贵宾犬的名字呢。” 闻言陈小红嘎嘎大乐,差点笑岔了气儿。 俞长安一边笑,一边在心里决定下周五去赴宴,同那个采购部的李经理再磨一磨,送上一打OK卡试试。 周五,七月十四号,俞长安难得穿得西装革履,来到金贸七十六层,却见四围金碧辉煌,雅乐环绕,男士皆燕尾礼服,女士都穿着低胸长拖晚礼服,出席众人非富即贵,个个穿着优雅华贵,细声交流。俞长安好歹算见过世面的,也不禁暗暗怯场。 第242章 明日香(3) 他要了一杯红酒,便满世界地找那位金主子李经理,又烦心孟颖的遗产,无心社交。就在这时,一阵香气传来,俞长安抬头,不觉眼前一亮,却见两位貌美如花的女子站在眼前,当前一位丰满美艳,潋滟的紫眸敷着金粉如飞,显示着异域血统,高挑的身材高出长安整整一个头,淡金色的波浪长发盘在头顶用一串紫色宝石别着,低胸紧身的淡紫晚礼服,完美地展现着她的魔鬼身材,香奈儿五号香水的味道瞬间让长安置身天堂。 后面一位理着齐耳短发、偏骨感的黑发美人儿,一身黑色短款礼服,一双大眼涂着烟熏妆,偏红唇如血,左耳一排钻石骷髅银钉,更显妖娆。长安仔细数了一数,好家伙,整整六个,心中不由暗想,这姑娘打耳洞的时候难道不怕疼吗? “您是丰盛余总吧,”紫瞳含情地看了长安一眼,大方地递上柔荑,“我是中原集团旗下,西枫商贸的丽贝卡。” 美人儿随即附上一张烫金名片,抬头竟是西枫商贸的副总裁。 西枫商贸的副总裁好像是叫原紫函吧,是中原集团大老板的掌上明珠。 “我是俞长安,”长安的呼吸略有不稳,不由自主地抬手握上,一下子明白了何谓玉骨冰肌的感觉。他恋恋不舍地放了手,盯着那双勾魂摄魄的紫瞳,脱口而出,“丽小姐,您的美瞳可太漂亮了。” 紫瞳美女一愣,然后娇嗲地笑道:“余总好可爱啊,我没有戴美瞳,丽贝卡是我的英文名字。我是混血儿,天生就长这样,我姓原,叫原紫函,”她上前一步,笑道:“这是我堂妹,司马闻英。” 长安心中暗讶。真是原紫函本人吗?再定睛一看,她还真的没有戴美瞳。 正想同黑发美人握手,那美人却只是淡笑着点了一点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长安只得讪讪地收回了爪子。 好赖这是长安第一次遇见如此绝色尤物,便同美女们热情地攀谈起来。 长安殷勤地问BOY要了两杯鸡尾酒,右手递给原紫函,长安乘原紫函接杯的机会狠狠瞄了一眼那高耸的乳房还有乳沟,不由咽了一口唾沫。左手递给司马闻英时,她的戒指有意无意地划过长安的手,如针扎般痛了一下,长安快速地缩回手,果然左手虎口上有一个极细的针眼。 司马闻英抱歉地举着左手,纤长的食指上正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大黑宝石戒指,玉容上带着一丝抱歉,“这戒指是卡地亚号称暮色同款戒,花了四堂哥二百万呢,结果老得罪人,您没伤着吧。” 原紫函瞥了一眼司马闻英,又对着长安明媚地笑了起来。 司马闻英取出一方白丝绢,轻轻按住长安的虎口。长安看着自己的血迹悄然淹没于绢帕上那精致的紫色西番莲花纹中,咽了一口唾沫,“那个……两百万元人民币是有点小贵的。” 司马闻英看着长安虎口处的血帕,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贪婪和激动,口中却淡淡道:“美金。” 长安握着酒杯的手就是一哆嗦,心想:大户人家的孩子就是败家,比孟颖还要败家。 第243章 明日香(4) 长安慢慢说出自己的来意。司马闻英同原紫函对望了一眼,原紫函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件小事,不如余总跟我来见见我哥哥吧。他也许能帮助你。” 司马闻英握紧那块丝帕飞快塞进包里,也笑道:“那我先走一步,去看看四堂哥在做什么。” 果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长安振奋起来。像这样的大企业,二三百万元算什么,他们只要动动小指就能免了他的债务。 那司马闻英口中的四堂哥应该是中原集团的第四子,大名原宗凯,是原紫函的双胞胎哥哥。原紫函带着长安坐观光电梯,来到顶楼一间精致豪华的房间,落地窗前,正站着一个昂藏身影,听到声音,向他们扭过头来。 长安的心脏一阵收缩,好一个漂亮的孩子。那人同原紫函差不多年纪,二十出头模样,生得唇红齿白,眉目含情,同原紫函一样长着一双夺目的紫瞳,落地窗外万家灯火映入他的眼帘,如星火闪烁。这座不夜城的灯红酒绿,五光十色,竟在这孩子面前黯然失色。 原紫函为长安做了介绍,那原宗凯便客气地请长安坐下,对长安静静说道:“装修合同总金额加在一起不过六七百万元,这个倒好说,可是您积欠供应商和农民工工资,还有在徐家汇那场人命官司,家属要赔二百万元,加在一起零零总总的资金周转,是个问题吧。” 俞长安心上咯噔一下,只听那美少年说下去:“听说余总最近本来要继承两千五百万元巨额财产,但遇上点小麻烦。其实这些都不算是一笔大数目,只是余总要守着一具植物人一直到七十岁再结婚生子,这似乎太不人道了些。” 原宗凯微笑了一下,长安只觉眼前耀了一下。 原紫函微微一笑,自然而然地坐在原宗凯沙发的椅把上,有意无意地斜倚着美少年,金粉描眸更衬得紫瞳妩媚性感,直逼邦德女郎。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俞长安沉声问道,再抬头时,目光中已有了锐利。 “我们只是想帮助余总,并且完成您的妻子……”原宗凯淡笑如初,“孟颖女士的遗愿。” “孟颖还没有死呢,”俞长安不悦道,“什么狗屁遗愿。” “孟女士曾经签署过器官捐赠书。”原紫函柔声道,“难道您不知道吗?” 原宗凯笑道:“我们诚恳地请求您授权捐献孟女士遗体的心脏,来为我父亲做心脏移植手术。” 俞长安手中的酒杯滑落,只觉口干舌燥。孟颖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件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们分明在胡说。我和孟颖不认得你们,我也从来没有听颖提过什么器官捐赠书。” “大概是十八年前吧,你可能不知道。孟女士十八岁时曾经因为车祸双目失明一年,后来因为得到角膜移植才恢复视觉,这件事对她影响很大,可能因此使她产生捐献器官的想法。”原宗凯叹了一口气,徐徐道:“不得不说,您的妻子是一位非常善良的人,她每年都会往红十字会、老年人中心、流浪动物关爱中心等捐助。就在她出事前,她一直都在资助一位汶川地震中幸存的孤儿。” 第244章 明日香(5) 俞长安愣在那里。他从来不知道他的妻子是这样的人。也许是因为他埋怨过她花钱太大手大脚,所以她就不太告诉他钱的去向,这成为他一直安慰自己和小红在一起的理由。因为他一直认为像孟颖这样的大都市女子无法理解像他这样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 一种悲哀浓重地笼罩着他的内心。他一直都知道他错了,可是也许他不知道他其实错得太离谱。 “从那场可怕的车祸到现在,已经五年了吧。您这两年过得非常不好,可是也许您没有想过,孟颖女士也一直过得生不如死,”原宗凯盯着俞长安的眼神开始犀利起来,“余先生现在是孟女士唯一的亲人,如果您能授权她的安乐死,孟女士可以解脱,她生前的遗愿也可得以实现。” 原紫函双眉微蹙,略带悲伤地煽情道:“我相信孟女士一定能上天堂的。” 可俞长安听了只觉想吐。 原紫函却继续说道:“您曾经提过孟女士的遗产大约是2500万元人民币,如果您担心这个,我们将会付双倍的价格,并且免去丰盛目前所有的债务。” “免去?”俞长安恍然大悟,冷笑出声,“果然是有备而来。我就想,像我这样的包工头,怎么会得到像中原集团这样的请帖。” 原紫函微微冷笑了一下。 原宗凯却轻叹,“请原谅我们的鲁莽,可是我们父亲危在旦夕。请您考虑一下吧,”原宗凯淡淡道,“也就这几个月,可能我们的父亲就要离世,那样的话,我们将按合约征收丰盛五倍的违约金。” 原紫函笑得狐媚动人,“据我所知,您已经有三个月没有支付三十多位农民工的薪资了吧,难道您真的想破产,以后要靠孟女士每个月5000元的生活费来过日子?” “别吓余总,”原宗凯拍拍原紫函的大腿,“余总马上就要做爸爸了。” 原紫函假意捂住嘴,倒抽气道:“天哪,现在上海物价这么贵,小红姐可怎么能静心养胎?” 原宗凯轻笑,“余总是要上心一些,毕竟这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怎么也要为自己的孩子想一想吧。” 俞长安也算在商场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但却是第一次感到这样的压力和焦虑,而这些压力和焦虑竟然来自于眼前这样两个九零后,令他万分狼狈。 酒会一结束,他黑着脸回到家中,却发现小红不但取走了所有的行李,保险箱里也空了——他平时总给她放些零花钱。因为愧疚,他今天早上特地在保险箱里放了十万元现金,她给他留了一张纸:别找我,我不相信你,我要生下富贵。 俞长安霎时手脚冰凉,感觉全世界都疯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到许星美家里,还好许星美没有睡,披着一头柔软的长发,穿着睡袍给他开了门,板着俊脸说道:“深更半夜的,你发什么神经?” 有个漂亮女人穿着极薄的真丝睡衣,从浴室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出来,“星美,这么晚谁来了?” 那女人的真丝睡袍微湿,直把魔鬼身材暴露无遗,看到是俞长安,立时冷了脸,冷哼一声,走进卧室。 第245章 明日香(6) 这一哼,俞长安倒认出她来,原来这刚沐浴的性感女神竟是许星美的那个傲娇助手,不觉也愣在当场。想不到白天里古板冷漠的眼镜妹身材这般火辣。 有人不悦地咳了一声。俞长安听出许星美的不悦,便转头对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心想,一直以为这许星美是个GAY,原来性取向还相当正常。 他是孟颖的蓝颜,孟颖对俞长安说过许星美曾经追求过她,但许星美却说是孟颖先追求的他。俞长安到现在也没弄清这两人是谁先追的谁,反正最后这两人处成了铁哥们儿。这个许星美对谁都是冷冷淡淡的,只有看见孟颖时笑靥如花,而俞长安也从许星美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中看出他对他的鄙夷。 可是,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态度,要知道,孟颖周围的朋友都反对他们结婚,因为孟颖是一个留洋镀金的海龟,家境殷实,而他只是一个走出大山的土孩子。 他同孟颖相识是因为相亲,那时的他是真心爱孟颖的。婚礼上许星美是司仪,虽然含笑帮着孟颖和他迎来送往,可是却正眼也不瞧他和他家的亲戚。 咦?他怎么依稀记得那时是一家叫宝贝婚庆公司主持的,主持司仪是个小姑娘?也许当时有两个司仪吧,毕竟是十年前的事了。 孟颖出事后,许星美是第一个陪着孟颖父母一起过来的朋友,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对俞长安拳打脚踢或是高声谩骂的。 可是孟颖手术刚做完那阵,有一次长安值夜,深夜无人时,许星美披着头发潜入病房,痴痴地看着沉睡中的孟颖,伫立良久,半天才狠狠地骂了一句:“你个傻逼。” 然后流下了一长串眼泪,此后许星美对自己的眼神里的鄙夷更深。 俞长安忽然有了抬头的勇气。原来这个许星美喜欢吃窝边草,而所谓的窝边草一般都不会长久,这跟他也没什么本质区别。 “你来干吗?决定放弃财产啦?”许星美一屁股坐在对面的真皮沙发里,不无嘲讽道。出众的五官隐在七星烟雾中。 他忽然想起当年蜜月旅行时,同孟颖坐在黄山巅上看云雾缭绕中璀璨的星空,他陶醉在美丽的星空和美妙的爱情中,可是孟颖却忽然对着星空眯眼道:“星美这厮,赶上好爹娘啊,取了个好名字。” 俞长安收回思绪,一腔话语给生生噎了回去,闷闷不乐道:“你怎么就算准了我要放弃?” 许星美摁灭烟头,用戴维杜夫的打火机又点了一支烟,淡笑道:“你妈早就巴望孟颖生个儿子给你们余家传宗接代,可是你和孟颖都忙于工作,那小红不是她故意介绍给你的吗?” 俞长安一下子脸红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要骂就骂我吧,别扯上我妈。” 许星美也不辩驳,只是轻哼一声,“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俞长安正要开口,却见沙发旁边的柜子上摆着一张照片,是许星美和孟颖的合照。许星美穿着休闲白T恤,一向清冷的俊脸上挂着一丝柔和的淡笑,他的左臂自然地勾着孟颖,坐在草地上,孟颖怀里抱着一个面色略显苍白的女孩子,女孩子脸上挂着笑容,小眼睛却显得有点忧伤。 第246章 明日香(7) 照片落款写着:“2010年,明颜颜十二岁生日。” “这个女孩子是?” 许星美头也不回,淡淡笑道:“这是我和孟颖共同助养的汶川孤儿,家里七口人就剩她一个,那时她才十岁,叫颜颜。” “她姓明啊?” “她跟阿颖原来的姓。”许星美一怔,微歪头道:“你难道不知道,阿颖本姓明,是孟非老先生收养的孤儿?” 许星美看了俞长安几眼,缓缓道:“她的亲生父亲是上海的大资本家,叫明修堂,母亲辛柏青,是当时上海滩颇有名气的评弹演员,在大世界的艺名叫辛如玉,他们在“那个时期”受到迫害,辛如玉受不了,开煤气自杀了,就在当年他们愚园路的老宅里。那个年头,在愚园那些小洋楼里,每天都有大资本家被小闯将们给抬着出来,所以也没有人当回事。” 许星美吐出一个烟圈,继续说道:“可是有一个小闯将是辛柏青的戏迷,很同情他们的遭遇,便私放了明修堂,走的时候阿颖大哭起来,明修堂只好把阿颖托付给那个小闯将,也就是阿颖的养父,孟非叔。” “为什么她从来不跟我说呢?”俞长安忽然感到一丝难受。今天已经有两个人告诉他关于他妻子的故事,可是结婚五年来,孟颖对他只字未提。 许星美一笑,“孟非老先生一直对当年参与逼死辛如玉的事很内疚,也因为当小闯将的历史差点被开除党籍,即便是因为时代原因,被生父抛弃又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不会时时拿来说道。 “明修堂逃到香港后,依靠老本行钢铁生意发了迹,创立香港光辉财团,后来又从政,现在是自己阵营的骨干,孟颖也不想让明修堂对立阵营的人知道,不过昨天我听明伯伯说要参加上海财富论坛,顺道要来祭一祭孟叔,你到时候可以见见你的亲亲老泰山。” 俞长安一拍茶几,冷冷道:“原来经常到家里来的明伯伯就是明修堂,怪不得颖总是带爸妈去香港,原来是去看亲爹。” “明修堂在香港早已续弦生子,她自然不会认祖归宗。她也知道你一直很在意你们两人悬殊的背景,自然更不敢对你说了。她对我说过,虽然你满身缺点,可骨子里你是个有自尊和讲义气的人,所以结婚后她没有向明修堂和孟伯父要过一分钱,”许星美给俞长安递来一支烟,俞长安木然地接过来,低头看着那支细巧的烟,没好意思对许星美说其实他只抽中华的,却听许星美的声音冷了下来,“她这个傻逼这辈子活着就在想怎么哄你高兴,维护你的形象,保护你的自尊,从来就没明白你一直想着的却是怎样能在经济地位上压倒她,多赚些钱贴补你家里的那些个穷亲戚。除了怕她多花钱以外,你什么时候关心过她的心思呢?你妈老是怪孟颖肚子不争气,可惜她老人家不知道她的好儿子忙着赚钱包女人。” 第247章 明日香(8) “你住口,颖不是傻逼。”俞长安一下子站了起来,愤怒道:“你们为什么一直在指责我呢?你们都说是我害了孟颖,我、我的确错了。”俞长安艰涩道:“我是真心爱颖的,可是我们结婚头一个月,我就明白了,我们不适合,我、我也努力过,可是、可是……反正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你们以为只有颖被我毁了吗?还有我,还有小红,我们都被毁了……” 俞长安一下子流出了眼泪,哽咽地说着这几年心灵的煎熬。他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因为愧疚,他逼着小红去流产,接连杀了自己三个孩子,而如今陈小红已经带着肚子里的第四个孩子离开了他。 许星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人都没有注意那个眼镜妹也走了过来,披着湿发给许星美递来一杯热牛奶,静静地听着。 想是俞长安的絮叨引起了许星美的旧事,俊脸微微扭曲了起来,他快速地接过牛奶,一饮而尽。 眼镜妹也不由一脸动容,既冷且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许星美无奈道:“Cindy,别瞎掺和了,快去睡吧。” 眼镜妹冷哼了一声,横了一眼许星美,便扭着腰肢走进卧室。 许星美抽了几张面纸给俞长安。 俞长安擦干了眼睛,擤了把鼻涕,“我要替颖收养颜颜,想见见这个孩子。” “颜颜一直想过来看孟颖,不过最近她学业太紧张了,我不想让她分心,就没让她过来,等过一阵子再说吧。”许星美垂下长长的睫毛,不带任何感情地说着,吸了一口烟,再一次吐出来。 俞长安怅然地哦了一声。两个男人一阵沉默。 这时,眼镜妹又在里面高呼:“星美,你快来,我有事问你。”那声音有了一丝媚气。 俞长安便感到待不下去了,局促地站了起来,他向许星美说了声再见,便慢慢向外走去。换鞋的时候他才醒悟过来,此行的目的一个也没有解决。 “长安。”许星美对他喊了一声。 俞长安回头。许星美正站在玄关,递来一只黑丝绒盒。 俞长安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对精美的乌钢镶钻领扣。 “这是颖出事前托我到香港百年老字号专门为你定做的,可惜后来我没有机会给你们俩了。”许星美叹了一口气,沉重道:“她老跟我提起,你就喜欢木槿花,这是她亲自为你设计的木槿花样,以后戴着吧,做得还不错。” 俞长安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只觉脚步万分沉重。 等电梯时他好不容易止住了情绪,走进电梯时,许星美忽然挡住电梯的门,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道:“听说最近有人在查你公司,来头还不小,你自己悠着点,有什么问题先来问我,千万别乱来。” 俞长安愣了一下,点了一下头,对许星美笑了一下,“谢谢你,星美。” 许星美还是好整以暇地笑了一下,“不用谢我,不是为了你。” 电梯门决然地慢慢关上,隔断了许星美的俊颜。俞长安垂下眼眸,心中暗叹,自然是为了孟颖喽。 原紫函没有骗他,就像她没有做过整容一样,不久以后,供应商不知道从哪里得来消息,一窝蜂地来催款,全停止了供货,工期更是遥遥无期。那些农民工和那个死伤家属偏又不约而同地在他回家路上围追堵截。 第248章 明日香(9) 然后是税务局开始来找丰盛的麻烦,俞长安一下子被生生罚了三百多万元,动摇了丰盛的根基。 俞长安一时焦头烂额,只得一边找小红一边安慰得知风声的母亲。 西枫商贸不久发来律师函,要求履行违约条款,也就是合同金额的百分之五百。俞长安想要同原宗凯和原紫函商谈,这回李部长更是嚣张道:两位老总正在西安参加亚欧国际论坛,想谈就自个儿追到西安吧。 俞长安想同许星美商量一下。也许一切是天意,那几天许星美忙得不可开交,正在代理一个国际诉讼,许星美让俞长安不要轻举妄动,他也正在联系明修堂查这个中原集团,可是有人却放风声给他的母亲和小红,那些农民工便堵他老母亲的房门,俞长安无奈,决定去西安看一下。为了节省开支,连助手也没有通知,只戴上孟颖送给他的领扣,只身前往西安。 刚下飞机,立刻有西枫集团的人来接他登上直升机,送往目的地。那天正是大雾天气,千年古都西安隐没在迷雾中。飞到西安城中,直升机在上空不停盘旋,似在等待降落指令。俞长安从直升机上俯视,却见西安最高的五座摩天大楼呈梅花瓣状,以五个不同的方向,巍峨地矗立在西安城闹市中心,每座大楼的幕墙都装有大型而火红的梅花枫叶记号。 陪同人员不无骄傲地说道:“这梅花枫叶可是原家老祖宗几千年前传下来的族徽,现在变成中原集团的LOGO了。” 最后直升机停在最高的一座大楼顶上。只见那大楼的停机坪上亦装饰着巨型的梅花枫叶LED记号,正是原氏企业标记。俞长安既惊且叹,想必这就是西枫商贸在中国的总部了。 当俞长安被引进宽大而装修考究的会议室时,原宗凯和原紫函正在亲热地交头接耳。原紫函今天穿了一件低胸紫红色超短裙小洋装,原宗凯的左手随意地放在她穿着网格袜的玉腿上,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原紫函丰满的胸部线条不停地起伏了几下,然后低下头笑了起来。俞长安离得近,正好看见原紫函的耳根红了,像是他们在谈什么限制级的玩笑。 他还没有开口,原紫函就坐到他身边的会议桌上,大波浪的头发垂在腰际,用一种所有男人听了骨头都会酥的声音甜甜道:“余总,你来了真好。” 她微向前倾,立时波涛汹涌。她的大腿一挪,几乎可以看到一步裙下面红色的蕾丝热裤。俞长安拼命咽了一口唾沫。 然后,原美人掏出一份文件,让俞长安的绮思乱想消散得荡然无存,一份安乐死同意书,还有一份合同违约金放弃声明,另加一份中原集团以七千万元价格购买丰盛集团的收购合同。原美人娇柔一笑,“余总,现在您的公司市值最多也就五百万元,还不包括外债两千万元,这够你开好几家分店的资金了。” 一边是可怕的毒药,一边是诱人的糖果,理智和贪欲究竟哪一个更强烈? “为什么是孟颖?”俞长安沉声道。 原宗凯淡笑不语。 第249章 明日香(10) 原紫函悲伤道:“因为我们的‘父亲’体质非常特殊,只有孟颖女士的基因可以相配。” “你在等许星美吧,要么就是想光辉集团能帮你吧。”原宗凯忽然发声道。 俞长安一下子呆住了。 “明修堂早就娶了香港的粤剧皇后,生了三子两女,哪里还会记得这个女儿?”原宗凯继续说道,“这三个儿子,一个迷上了赌博,一个迷上了毒品;两个女儿,一个因为婚姻失败发了疯,另一个对家族企业毫无兴趣,是个派对女王,光辉集团现正面临中原集团的收购危机,对立阵营的长官已经掌握了明修堂当年弃女的证据,而许星美现在应该非常非常头疼明修堂避而不见他,因为明修堂已经答应我大哥,不再插手孟颖的事了。” 原紫函柔声唤道:“长安,孟颖姐姐醒过来的几率连百分之一都不到,现在连亲生父亲都不要她了,你又何苦执着呢。” 富家美女竟然叫他名字,以往俞长安会觉得荣幸和酥麻,但现在他只觉得一阵哆嗦。 俞长安的心一下子感到寒冷了。也许孟颖不告诉他关于明修堂的事是有理由的,孟颖是一个洞明世事的人,她也许早已发现明修堂的为人,这个当年为了性命抛弃她的生父,如今再一次为了金钱而抛下她。 俞长安惊觉,以前自己总是在孟颖和二老面前自惭形秽,觉得孟颖是个太过幸福的公主,不想……她竟是这般可怜,原来,如今的她只剩下他和许星美可以依靠。 “这样对所有人都有好处的,对孟颖姐姐也是。” 原紫函往他的手里塞了一支华贵的Aurora钢笔,上面镶满细碎而耀眼的钻石,可长安只觉得硌手,原紫函的香气钻进他的鼻中,他只觉得恶心。 原紫函满含同情道:“就算孟颖姐姐醒过来,你还是一分钱也拿不到,而且她现在一定很苦,你这是在帮她。” 望着那张安乐死同意书,钢笔却凝在手里,俞长安不由自主地越攥越紧,甚至慢慢发了抖。 真的是对所有人好吗?是啊,反正孟颖已经醒不过来了,连华山医院的院长、岳丈大人的老战友也对他叹着气说过,像孟颖这样的案例,醒过来的几率几乎是零。 可是这些人费这么大周折,虎视眈眈,只为了挖出孟颖的心脏? 他听说过,有很多植物人醒来的例子,可是如果醒过来,依孟颖的脾气是不会原谅他的,他就一分钱也收不到。也许能收到一些离婚财产,可是中原集团那帮孙子是不会放过他的,他又会像以前一样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 如果是以前,他也许还能拥有奋斗的本钱和勇气,可是现在他已经被岁月和酒色夺去了朝气。的确,这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他不想再受到势利的冷眼了。 第250章 明日香(11) 可是、可是,她是他的结发妻子啊!孟颖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除了他们一直没要得上孩子这事外,孟颖一直都是一个好妻子好媳妇,哪怕有时面对婆婆的刁难,也都微笑待之。家乡来人,她总是好好招待,尽量满足老乡的要求,也从来没让人空着手回去,这让他一直很有面子,也从心底感到感激和得意。他不能这样要了一个好女人的性命。 他的心奇迹般地平静下来,轻轻放下那支华丽的笔,对原紫函说道:“对不起,丽小姐,我下不了这个手,至少目前我真的下不了手,你们要是想整死我,那就来吧。” “你难道真的愿意过回穷光蛋的生活吗?”原宗凯站在落地窗帘旁边,雾中的夕阳在他身后洒下一片阴影,他的笑容很淡很淡,“你的两个表弟要结婚了,你母亲正想让你包下这两个表弟的结婚费用,好让她风光一下。” “那帮孙子也该学着好好出去找份工作,别老啃我了,”俞长安解开领结,心想,还是光着膀子舒坦,“老子还没老呢。” 原紫函冷冷道:“你的小红怀孕了,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儿子吗?如果你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你真以为她会为你留这个种吗?” “丽小姐,谢谢你的提醒啊,”俞长安再次不客气地瞄了一眼原紫函的波涛汹涌,昂头笑了,“四条腿的蛤蟆找不到,可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再说了,谁知道这老娘儿们怀的是不是老子的种呢。” 原紫函被这样的粗言秽语彻底噎住了,原宗凯的俊脸也阴沉了下来。 俞长安站了起来,向外走去,决定宣布公司破产,先把工人的钱还上,然后再还中原集团那对狗男女的。其实他一直私底下留了一笔钱,本来是想等小红给他生一个大胖小子奖励给她的。既然这娘儿们这么虚荣现实,他决定把这笔钱的三分之二给妈妈养老,三分之一留下来收养那个叫明颜颜的女孩子。也不知道这女孩子本名叫什么,这下得改叫余颜颜了,明颜颜其实也行,反正别想让她叫许颜颜就成了。 以后就靠孟颖他爹的五千元过日子吧,好歹他和孟颖有套房子,愚园路那套小楼一直在放租,也有不错的收入,不在公司财产之列。公司没了,做不了万人之上的大老板,但至少能过上温饱的生活,他可以去找一份轻松的工作,再混个三四千元啥的,他粗粗算了一下,原来每个月好歹也有小一万元的收入,在魔都可以过上小康的生活。 这五年来,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念孟颖,想急切地飞回魔都看看她。以前她老嫌他未老发福,提前“三高”,可他老觉得孟颖是在拿他的肉臂桶腰和许星美的猿臂蜂腰相比。也许他是该抽点时间去减个肥,旅个游,拍个黄瓜,去学个双人舞。 其实他心中一直有个秘密。他看到过孟颖和许星美跳探戈,美轮美奂,两人的眼神、舞步配合得天衣无缝,凡是看过他俩跳舞的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对。他曾经在心中又羡又妒,从此萌生了学跳舞的念头,而且还是那种性感的爵士,只是他的啤酒肚一直让他很自卑。 第251章 明日香(12) 他就这样心情愉悦地想着,走进那个豪华观光电梯,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干净。可是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很久,平稳运行的观光电梯从61楼降到10楼时,忽然停了下来,然后开始直直地往下坠。 那时,迷雾已散尽,整个西安城通明的灯火在他眼前快速地掠过,他拼命地按求助键,但是没有用。好歹他是搞建筑的,失去重心前,他尽量抓住扶手,微弯腿,可等到电梯停下的时候,他还是听到自己身上骨头断裂的声音。 血腥的液体从俞长安的五官里流出来,俞长安满怀恐惧地醒了过来。当电梯门打开时,几个白衣人影鱼贯地涌进来,他拼命想伸出手来向这些白衣天使呼救,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手在哪里。 那几个人穿着一种白色的工作服,戴着一种类似于半副面具的透明口罩。头前一个看到他还活着,眼前闪过一丝惊讶,然后他被抬上担架,给他接上氧气,在他手臂上快速地扎了一针。俞长安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血竟然渐渐止住了。 然而,痛感快速传来,俞长安发现他们并没有送他进急救车,而是快速地抬着他转进另一个电梯。俞长安甚至能够感觉到电梯在继续往下坠。 俞长安意识过来,他们不是救助他的医务人员。他们这是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电梯门再开,俞长安在颠簸中惊醒。白衣人抬着他在一片幽暗的岩壁甬道中走了一会儿。眼前慢慢有紫光闪动,眼前是一个高大古老的铜修罗巨像,那个修罗像的俊面痛苦扭曲,双目无瞳,只是不停地流着一种神秘的紫色地下水,背后插着各种各样的武器,仿佛是一个跪着的耶稣受难像。 俞长安迷迷糊糊地想着,为什么这个修罗像有点像许星美? 有个白衣人凑上前去,将眼睛凑到铜像的眼前,进行类似DNA扫描,一旁的侧门便应声而开,一片光明闪过,俞长安几乎不能睁开眼睛。 他们来到一个极其宽阔的地方,两边全是一个个明亮的房间,每个房间里装满了昂贵而明亮的实验仪器,有人影在不停地走动,穿着和抬担架的一样的白色工作衣,戴着半面口罩,遮住下半面脸庞,正在进行紧张的实验。 走到尽头,却看到一个巨大的天王巨像,身边跪着数个紫瞳修罗的石像,那天王面目栩栩如生,跟那个原宗凯有几分相像。 这里究竟是哪里?难道他快要死了,这一切都是临死前看到的幻象吗? 有人来到他的担架边上,从上方怜悯地看了他一会儿,叹气道:“余先生,真的很遗憾你没有签下那份同意书,这又是何苦呢?” 俞长安抬眼,果然是原宗凯正对他冷酷地笑着。 “王八羔子,你敢……动我……”俞长安想爬起来揍他一顿,可是微一挪动,便是钻心的疼痛,然后口中流出更多的鲜血,而旁边那些白衣人只是冷淡地站着。 另一边又现出原紫函的身影,她惊呼道:“你的命可真硬,10楼摔下来竟然还活着。” 第252章 明日香(13) 俞长安陡然心惊。他摔在负二楼,他们又带他下了很久,这里又是哪里呢?他们想杀人灭口,造成意外事故,把电梯停回负一层就好了,为什么要停在这里? 原宗凯笑了笑,“你也许听说过著名国际医药机构,sunlightgene,日光基因。其实中原集团是日光基因的直接控股人,这里就是日光企业的秘密研究基地,因为有很大一部分课题承担了国家科研重点项目,所以这个秘密基地是国家军委授权的,其实这里很久以前是我们原家老祖宗的地下行宫。” 这时有个白衣人进来,看到俞长安时吃了一惊,但立刻又为他打了一针。 俞长安看了她左耳上的六只银耳钉,一下子想了起来,“司马闻英。” 司马闻英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不耐烦地对原宗凯道:“我要的是孟颖的心脏,你弄这个人回来做什么?他的心脏不适配,”司马闻英冷冷道:“我上次就检验过了,首先血型就不对。” “那你看着办吧,我觉得好歹是个活心。”原宗凯亲昵地揽过司马闻英的腰,凑过去,在她的耳朵上咬了一下,略带甜腻道:“早点过来。” 司马闻英脸微微一红,烟熏妆的眼媚然地望向原宗凯,凑上红唇使劲地舌吻一番,然后猛然推开了原宗凯,让手下把俞长安推走。 俞长安一下子抓住她的手,“你们要对孟颖做什么?” 原宗凯摸着被咬的嘴唇,对俞长安好心情地笑了,“你马上就会见到她的。” 原紫函还是娇艳地微笑着,看着司马闻英的眼神冷了下来。 “你先见一见我们的父亲吧。”原宗凯忧郁地说道,“他真的很需要孟女士的心脏。” 俞长安被带到另一间密室。他躺在冰冷的不锈钢病床上奄奄一息,他认为自己一定快要死了,所以出现了幻觉。方才那个天人巨像活了过来,一个巨大的竖着的玻璃培养柜里,那天人泡在培养水中,浑身插满管子,他的脸俊美如天神,长发像飘逸的鲜花一样,在水中自由地漫开。 忽然他对他睁开了血红的眼,俊美的脸对他咧开了一丝圣洁的微笑,让他感到仿佛上帝在向他招手。俞长安混乱地想着自己马上要去的地方,又悲哀最终自己救不了孟颖,可是一扭头,却见司马闻英正在把各种各样的管子插入他的身体。 “别害怕,”一直冷酷的司马闻英忽然对他狞笑了起来,“你正好可以体验一下你老婆现在的感受。反正你是她唯一的监护人,你一死,她所有的财产归华山医院,华山医院的院长会马上退休,新院长上任,孟颖很快会被送过来的。”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血开始抽离他的身体,极慢极慢地流入细长的管子,然后流入那培养柜里的天人体内。 那人忽然开始对他说着话,或者说他在向他的脑海中传递着信息,“你身上有她的味道。” 忽然,柜中的人猛然奋力张开手臂,那个营养柜一下子碎裂开来,那个天人踏着无数的玻璃碎片,来到俞长安的眼前。 所有的人惊呼起来:“父亲要进行原始进食了。” 第253章 明日香(14) 司马闻英刚想拔出腰间的武器,却被那天人狠狠甩了出去,直摔得脑浆崩裂,整个人都变了形,可见那人力气之大。 白衣人纷纷逃了出去,同时按了报警按钮,于是出口被钢板死死地封锁起来。 那个天人凑近俞长安,血红的眼紧紧盯着长安,满怀慈悲地说道:“快告诉我,她在哪里?” 俞长安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天人把长得有些诡异苍白的手插入他的胸膛,挖出他的心脏,然后放到嘴里大嚼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俞长安第一次见到孟颖,他为了相亲难得一身西装革履,打扮得像个时代精英。他在星巴克里坐得笔直地等她,心里正鄙夷着这里的咖啡又贵又苦,这时孟颖来了。那时她刚从国外回来,扎着个大辫子,穿了一身洁白的T恤,左肩背了只鼓鼓的小包,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只消一眼,俞长安就认定她就是相亲对象,可是孟颖却径直地穿过他,走向他后面座位上的一位帅哥。当时他有点受伤,站起来准备结账要走,她正好尴尬地向那个帅哥道完歉,大幅度地转身,左肩背的那只宿命的小挎包正巧打到他的脑门上。她的力气可真大,他竟然被彻底地打倒在地。后来他才知道那小挎包里放着她给许星美买的生日礼物,一套精装版《金瓶梅》。 果然,淫书的力量是永远不可估量的! 看着小姑娘惊慌地跑过来,在他上方担忧地看着他,“喂,这位先生,你、你……没事吧。” 那年他正在读夜校,拼命背英文单词,想找份好工作,光宗耀祖,所以双目的度数很深,才配的“啤酒瓶底”,明明全摔破了,可是他却能清晰地看见她。 她替他捡空空的眼镜框,充满歉意道:“那个……眼镜碎了,我、我赔。” 她对他甜美地讪笑了一下,那样朝气,那样纯洁,那样美好。 最后的时刻里,俞长安在空空如也的心里长叹了一下,心中真心希望小红能把肚子里的富贵给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 第二天,《新民晚报》头版头条上刊登了:华山医院董事会积极响应政府的改革号召,决定提前让原来的院长退休,由不满四十岁的留英博士李昌勇接任,并且高薪聘用留美医学天才司马闻英作为脑外科主治大夫,报纸上印着司马闻英同院领导握手的大照片。相传这位传奇的医疗才女,特立独行,耳朵上喜欢戴着一堆骷髅钻石钉,而她入院接手的第一个科研项目是植物人治疗。 八月十六,许星美沉着一张俊脸,匆忙来到华山医院,发现一身笔挺的俞长安正低头签署了病人放弃书,递给左耳坠了七个骷髅钻石钉的漂亮女人。许星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拳。 第254章 明日香(15) 俞长安却恍似未觉,冷笑着站起来,“我可不想像你一样犯傻,反正她也醒不过来,她本来就打算捐献器官了,把她给司马大夫,也许还能有活路,指不定能帮助其他病人,创造医学史上的奇迹。” 许星美双目微眯,怒喝道:“禽兽。”说着又对俞长安挥出一拳,俞长安的鼻子立刻流了血。他正要再出手,一旁的司马闻英却快速地挡在俞长安面前,轻轻一推许星美,把许星美成功地推倒在地。许星美的背部重重地撞在门框上,只觉气血翻涌,喉头腥甜。 这时,Cindy及时赶到,扶起许星美,怒喝道:“你们再敢碰他,我就报警。” “许公子息怒,我们已经同你父亲打过招呼了,他同意亲自接你回去,今天上午从清迈出发了,现在应该已经下飞机了。”司马闻英看了一眼床上的孟颖,冷酷地笑道:“我劝许公子不要再管原家的事了,你也管不起。” 许星美靠着Cindy慢慢站起来,扶着撞到的肩部,对俞长安沉声喝道:“脏东西,把领扣还我。” 俞长安正站起来,拉直了身上的名贵西装,眼神疑惑起来,恨声道:“什么领扣?” 许星美的瞳孔慢慢开始收缩,浮现出一丝恐惧来,转瞬即逝。Cindy正要开口,许星美却拉住了她,对她微摇头。 司马闻英微笑道:“明天孟女士就要进科研室,明天上午是告别会,还是请许公子明天再来吧。” “好吧,你们赢了,”许星美平静下来,红着眼睛死死盯着白床单下沉睡的孟颖,“算你狠。” Cindy扶着许星美转身慢慢走出华山医院,一路上用纸巾为许星美轻拭着口中不停溢出的血迹。 “下手这么重,这帮畜生……”Cindy愤愤道,“这个俞长安,狼心狗肺,我要是法官,判他个宫刑,再关在重庆渣滓洞天天十大酷刑,让他生不如死,不是人他!” 一直在沉思的许星美停了下来,冷冷道:“他的确不是人了。” Cindy一开始以为他也同她一样在骂俞长安,可是以她对他的了解,他好像没有在说笑,不知怎么的,身上的汗毛渐渐一根一根竖起来。 许星美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做了一个决定,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原先生吗?我是许星美,您不是一直想知道您的宝贝弟弟为什么那么喜欢大陆?还有他在大陆的总部位置,我想我知道了。现在我的信标应该还在他总部的垃圾站里,反正是无意间收集到了那里的信息……我想您的弟妹们正在进行非常危险的游戏……是的……谁都知道原老先生一直很喜欢原宗凯……我只是希望能帮助您……当然,相对的,如今的我也需要您的帮助。” 他的星眸绞着孟颖所在房间的窗户,慢慢挂断电话,“他人在美国,今天晚上就搭飞机过来,希望赶得上。” Cindy担心道:“原家老三是出了名的狡猾狠毒,从不让人占便宜,你觉得他会帮助我们吗?” 许星美对她长叹一声,没有回答,只是扭头望向天际。残阳如血,霞云似火,蒸腾得人间一片通红,直如血腥的修罗场一般。 而明天的脚步,正不疾不徐地向他们走来,不可逆转。 第255章 后记(1) 我最初开始接触网络文学是在2005年,那时的我正处在人生低谷期,没钱没房没工作没男人没地位,总之比“三无人员”还惨,幸好还有脑中的美好世界,我开始满腔热情地写《魔神战记》,挑战巨型长篇魔幻故事,后来却渐渐力不从心。 我意识到空有热情和责任心是不够的。那时的我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去描绘一个大型的异世界故事,光外国人名就写得我想吐,渐渐地这个故事黯淡了下来,于是,我放下所有的狂热和虚荣心,理智地决定:先开始练笔。 现代言情吗?我当时的人生就处在典型的苦情剧中,太现实了,估计写一半,自己就先哭死了。于是,我决定先尝试古代题材的,刚好当时穿越小说开始发芽了,那就试试穿越吧。 没想到有点击率了! 没想到有人写评了! 没想到自己坚持下来了! 没想到慢慢把感情融进去了! 没想到最后一个个人物在脑海、在读者心中活了起来! 没想到我没结婚没孩子当妈了,还是个后妈,不让当亲妈! 没想到读者还分派别了,没想到大家为了各自的粉,把我骂得体无完肤! 没想到一转眼五年过去了,经历了生命中的巨变,当我面对生活越来越淡然,这些人物却越来越具鲜活的生命力! 没想到最后地球人已经无法阻止,花西的战国童话到了最后一卷,最后一个篇章,最后一个真相,最后一滴血,最后一滴眼泪,最后一个微笑,最后一个字,最后一个标点符号! 这七年里发生了很多很多事! 无论是新读者,还是老读者,看到这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想必都会作如是想,大部分老读者甚至会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生活正如一把刀,无论是快刀、钝刀,或是杀猪刀,反正都在慢慢挫你的心,挫到你皮糙肉厚,麻木不仁,最后你会发现流逝的不仅仅是岁月、青春、爱情,还有你对生活的信任和勇气。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浮躁的社会里,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地历经着很多人事变迁,以致身心憔悴,疲惫万分,最初的理想也在现实的摧残中化成泡沫。 这七年中,曾有一两年时间,我痛苦得几乎无法落笔,绝望地想着,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难道活着只是为了活着吗? 比较讽刺的是,后来我想破脑袋,不得不承认,可能活着就是为了……活着…… 然而,我还是想挣扎地说一句,我想为自己的心而活。 这里就必须再谈到爱情,美好的爱情是花西一开始的主题,也是最初吸引广大读者的地方,因为我们需要能够点燃内心深处那把火的那个人,来点亮看似平凡而灰暗的人生。 可是,爱情也可能很残酷,我想爱过的人大多能明白。现在,好赖我这棵葱也算明白了爱情的力量,它果然是世界上最强悍的武器。当你深陷爱情的时候,你可能彻底失去内心的自由,把自己和对方弄得生不如死。 对一个人来说,失去爱情,痛苦一时,但若失去内心的自由,灵魂深处的光芒便会渐渐熄灭。当你迷失了自己,走进情感的牢笼,我不敢想象,这样的人生是否还有幸福的可能。 第256章 后记(2) 也许正是因为爱情残酷的化学反应,经历过爱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改变。所以,只有爱过、拥有过的人才真正地理解真情的可贵,理解生命的意义。 待你从偏执的爱情中醒来的时候,你才能明白,内心的自由何其可贵。 风雨总会过去,哪怕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容颜改变身边站着不一样的人,却依然不放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我想,这是紫浮天王一直想对木槿说却无法出口的话语,也是他愿意等待木槿万年之久的缘由。 所幸,在迷幻的花西世界里,木槿没有像锦绣一样向镶金砌玉的污淖原家妥协。历经了种种磨难,她看穿了那些华丽背后的腐朽,她只是单纯地为自己的心而活,她心中永远有一种淡然与平和的喜悦。 花木槿的爱情可能只有在宋明磊的世界里,才是自由的。最初在原非珏纯洁的樱花林中是一种纯然的快乐。而在原非白的世界里,她的爱情是一种温柔的疼痛,纵然受尽苦难,原非白依然是花木槿心底一颗最美的珍珠。 “一见钟情”这几个字说说容易,但只有在爱情真正开花结果了,才能真正体现它的价值,不然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我想,在紫浮看透世情、疲倦悲伤但依然深情的紫瞳里,花木槿生生复世世的悲剧也许应该有一个结束。 在电脑屏幕上敲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满屋子大叫,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可,瞬间,我就泪流满面了。自我感动之后,我沉入了一个深深的空白旋涡之中,此时此刻,好像全世界只剩我一人。 这七年来,人世变迁,朋友们或事业发达,或喜结良缘,或喜得贵子,有的作者朋友甚至出版了数本小说,功成名就,而我用我最后的青春完成了一部《木槿花西月锦绣》。 父母恭喜之余,也曾笑言两个现实问题: 一、可曾想过,若是花西失败,这七年的辛苦岁月到底值不值?可考量否? 二、在无法预知的未来人生里,我是否还有机会能再写出让读者喜欢的作品? 诚然,我无法爽快地回答这两个问题。可是,我就是不后悔,从来没有后悔过。即便是在我半工半读最辛苦的那几年,还要再挤出时间来琢磨花西,我也没有后悔过。 有一位知名的作者朋友曾戏言:你这花西不像是一部言情剧,倒像是一部励志剧。 也许吧,作为一个普通世人,可能我真的无意间流露出了小人物的挣扎和无奈。纵然理想会破灭,但依然有追求梦想的权利。 我深深热爱着花西,正是花西让我发现了我人生的独特之处,使得我多愁善感又带些天真的性情有了发泄之所。也正是写作,给我带来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无比自由、可以尽情驰骋、无所不能的奇妙世界,它使我本应平淡的人生多了一份精彩,也使得我的内心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浮躁社会里,始终保持着一份干净与平静。 深深地感谢这一路上支持我的读者、作者还有编辑朋友,我想我不是一个体贴的好写手,所以让各位在这七年里受尽煎熬,抓心挠肝。 第257章 后记(3) 在此,向大伙鞠个躬!谢谢你们,可爱的花西迷们!谢谢你们始终手托手地殷殷扶持着我和花西这个孩子。 隔着冰冷的电脑,可能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个表情,就能温暖网络另一端那本要枯萎的惨淡心灵。正是有了你们的祝福,才使得我最终最终拼尽了全力,坚持走到这里。是你们的宽容和厚爱,让我成长起来,最终也使得花西的战国童话如木槿花般鲜活盛开。 ·很久很久以前:在神祇和魔族共同统治的上古时代。 ·天帝有四个儿子:大元神、大明神、大武神和大通神。 ·大元神(后世的原氏):是智慧的化身,可以预见前世今生,法力无边,最善神通,预知未来,可穿越任何时空,呼风唤雨,被推为万神之首。 ·大明神(后世的明氏):天界第一战将,也称九天箭神,黄金神弓真武侯可以穿过任何结界,传说他的一滴血可以燃尽无数的妖魔,穿越任何结界,然而他的一个微笑可以燃烧所有仙魔的心。 ·大武神(后世的司马氏):擅做神器,精奇门遁甲,天宫的建造者,曾经锻造出无数精妙的武器和圣物。 ·大通神(后世的轩辕氏):不但拥有千里眼、顺风耳,甚至通禽语,可知世间一切故事。 ·两大神族之争:紫微天王所率的紫瞳魔神一族与大元神所率的天神族之间的争斗。大元神为打赢紫瞳一族,不惜牺牲爱人,最后为心魔所扰。大元神在大青石上常梦到爱人,他在梦境中不知不觉地动了大法力,渐渐地使梦境变成了一个真实的世界。于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命运轮盘由此改变。无数前世牵绊的冤孽灵魔投世于此,造历幻缘。 ·阿史那毕咄鲁统一突厥。 ·天竺进献《无相真经》。 ·轩辕胜靳建立大庭帝国,史称东庭,庙号太祖。 ·轩辕氏迫害三位结拜手足即三大功臣:秦中王原理年、吴王明凤城、大将军司马晴绍。 ·司马晴绍被逐出京都,家族分为两支,一支为原家守陵人,另一支为黔中君氏。 ·突厥进献《无相真经》。 ·原理年尚平宁长公主轩辕紫蠡(紫瞳),《无笑经》入原氏。 ·明凤城尚平律公主轩辕紫弥(酒瞳),《无泪经》入明氏。 ·原理年练《无笑经》。 ·轩辕紫蠡回西安祖籍,建地宫,服贞烈水为原理年散功,留下祖训原氏服侍轩辕氏九世。 ·明凤城到西域寻找紫殇,得半块紫殇,死在碎心殿外。 ·轩辕紫弥到西域寻明凤城未果,为阿史那毕咄鲁所掳,最后同归于尽。 ·四大家族已历九世。 ·花木槿被原非白唤入这个时空。 原非珏、姚碧莹出生。 八月十六,花木槿、花锦绣、段月容出生;九月,初画出生。 原非白五岁,秦氏死,原青江扶正母谢梅香;原家正式与秦家明家决裂,明家被抄斩。 木槿五岁(未过生日),依秀塔尔病逝。 原非白十岁,画了谢梅香画像;原非白坠马摔断腿;谢梅香病逝;连氏进门。 过了八月十六的生日,木槿八岁。 腊月初七,小五义进入原家;原非白搬到西枫苑。 原非珏进入原家;木槿在莫愁湖边认识非珏。 段月容十二岁,奶娘偷了护法金臂镯给蒙诏,被段刚赐死;段月容遇到二十四岁的杨绿水。 轩辕英宗皇帝重病,为祈上早日康复,改年号为永康。 第258章 后记(4) 轩辕英宗认为“蛊道祝诅”,命大理寺卿文复允彻查此事,“巫蛊之乱”开始。 连皇后被绞杀,将国丈左相连如海投入大理寺,受尽酷刑而死。 太子泊涉嫌蛊乱,被幽禁于芳容殿。 十二月一日,连如海的政敌,张贵妃的父亲,川雍侯张世显逼宫。 张世显欲废太子泊为庶人,立张贵妃之子槐安王炽为新太子。 张世显为掩人耳目,提前选秀。 十二月十二,“司马门之变”(“双十二之变”)绞杀张贵妃,释放太子泊。 锦绣生擒欲从皇宫密道溜走的张贵妃,宋明磊及时诛杀了欲鸩杀太子的宫人,解救太子泊。 原青江同日以弥留中的皇帝传旨诏告天下,川雍侯张世显、大理寺卿文复允、禁军统领张禹、贵妃张氏,以巫蛊构陷皇后,谋毒太子,谋为大逆。 所有参与“巫蛊之乱”的人皆诛灭九族,腰斩于市。 张贵妃贬为庶人,赐白绫三尺,槐安王炽贬为庶人,赐鸩酒厚葬于东陵。 十二月二十五,东庭孝文帝,英宗驾崩,享年四十四岁,举国服丧。 太子泊年仅二十岁继承大统,史称孝敬皇帝,庙号熹宗,改年号为永业。 永业元年:新帝下诏追谥连皇后恭肃慈文皇后。 兵部尚书原青江平定叛乱有功,升左相国,加授武安侯。 原连氏封为秦国夫人;驸马都尉原非清拜忠显王。 等国丧一过新帝便迎娶原氏长房原氏非烟为皇后。 同年十月,于飞燕创河朔大捷,“燕子军”闻名天下。 除夕,夜宴德馨居,小五义诸人抽到各自的命运签。 永业二年:元宵一过,于飞燕便得圣旨复去西北镇守河朔。 窦英华开始与原氏争雄;窦皇后生龙凤胎。 早春,牛氓事件;花木槿入西枫苑;姚碧莹入玉北斋; 花木槿送原非珏《花西诗集》,二人情定樱花林。 澡堂偷窥事件引出花木槿女色魔名号,引来采花贼,成为后世花西艳史的故事原型。 民间开始流传着四大公子的雅号。 清明,采花贼事件;花木槿另类手段救原非白,后者回报一巴掌。 采花贼打伤花木槿,落下终生病根。 五月,原非白为花木槿绾青丝,赠东陵白玉簪。 宫灯华羽事件,花木槿随原非白扬名天下;原非珏送花木槿布偶木丫头。 因窦氏从中作梗,原非烟进宫的日子已被无限期搁浅。 长公主及驸马忠显王原非清被限制了出入宫禁的自由。 东突厥又犯境,于飞燕被调回河朔,而南诏则闪电出兵攻占了鄂州城。 四月,窦英华以兵部左侍郎封依为对象,以“图谋废立”诬告原青江。 六月,封依被投入大理寺,死于施酷刑的审讯中。 任时峭被贬为河南府尹,窦英华逼原青江北调羽林精锐出战南诏,以期削弱原氏精锐。 木槿设计,智斗窦家。 原非白赠花木槿《盛莲鸭戏图》,花木槿题《爱莲说》。 非白为木槿画《春闺赏荷图》,带去洛阳裱画。 五月十九,南诏议和,得了无数的钱财布帛、美女宫娥,抢掠鄂州。 五月二十五,南诏撤出鄂州城,原家的危机得以解除。 六月初一,原氏示好于清流一派,主动把庐陵府的老宅让出,并提供三分之一的书帛费用,熹宗龙心大悦,当即赐名“大义书院”;清流一派开始明显偏向原氏。 第259章 后记(5) 忠显王及长公主进出皇宫的自由得以解禁。 六月初六,原非清、原非白及宋明磊共赴“六六文会”。 六月二十,宋明磊警醒花木槿,莫轻信原非白;原非白宫灯传情。 六月二十一,花木槿得知锦绣的悲惨遭遇,立誓杀柳言生。 七月初一,初代“锦绣一号”研发成功。 七月初七,七夕,姚碧莹琴技惊四座;花木槿赠原非白“长相守”护腕;小五义游夜市。 花木槿同段月容宿命相逢。 七月初十,瓜州、嘉州、绍兴三府海啸,毁民居数万间,溺数万人,海宁、萧山尤甚。 七月十七,河南发生了一次特大的蝗灾。 七月二十八,原氏立军令状,一个月之内灭蝗。 七月三十,原氏用花木槿之法灭蝗成功;原非烟的进宫事宜重又提上日程;间接地救了段月容。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花木槿借齐氏兄弟看原非珏;花木槿为原青江所救。 原非白向花木槿求婚,未果。 八月十五,窦太皇太后散步时晕倒在御花园里,已陷入重度昏迷。 八月十六,花木槿与原非珏失之交臂,终生无缘。 花木槿为原非白和花锦绣解围;原青江把花木槿赐予非白做妾。 原青江逼花木槿服下“生生不离”。 八月十七,轩辕淑琪送花木槿一只金刚钻手镯。 原非白与花木槿二人不愉快地分手,前往京都。 八月二十一,原青江携连夫人、长公主及驸马回京探视窦太皇太后的病情。 十月,北方提前天降大雪。 十月十三,契丹奇袭东庭。 腊月二十一,契丹破蓟州城。 腊月二十三,契丹兵临京都,于飞燕以加入火药改良后的“锦绣一号”超级弓弩打赢京都保卫战。 大年初一,于飞燕遭窦氏打击,降职五品校骑都尉,即日遣返玉门关,镇守河朔。 元月初三,于飞燕回紫栖山庄,小五义决定共进退。 元月初十,窦太皇太后薨逝。 元月十四,“庚戌宫变”;窦太皇太后发丧之日,窦英华逼死轩辕淑琪。 原青江以“诛窦氏,清君侧”,拥军五十万,退守洛阳,号召天下举事,讨伐窦氏。 十年乱世,战国时代开始。 元月十五,南诏趁乱攻入西安,胡勇发动西安屠城,又称“秦中大乱”或庚戌国变。 花木槿同原非珏分离,姚碧莹随原非珏回西域;谢三娘死于秦中大乱,韦虎失一臂。 同月内,花木槿进入华山腹内的暗庄,同花锦绣和宋明磊施计杀柳言生。 宋明磊(明煦兰)陪花木槿假扮原非烟引开追兵,冲下华山。 宋明磊(明煦兰)被段月容打下山崖,花木槿被段月容所俘。 蒙诏救初画,并带回大理;花木槿遇到云从龙、风随虎。 武疯子原青舞带花木槿入地宫,告知原明两家灭门之仇、可怕的《无相真经》。 原非白计杀武疯子,为母报仇;段月容再掳花木槿;花木槿与原非白多年分离的开始。 三月初五,段月容与窦英华在锦官城签订了《锦城之盟》。 花东夫人与花西夫人同时扬名天下。 三月初六,段月容杀杨绿水;花木槿中媚药与段月容XXOO;花木槿与段月容入梅影山庄。 花木槿遇司马莲,获悉原氏旧事;鲁元助花木槿和段月容逃出后,从容自尽。 四月,捡到女儿夕颜,花木槿与段月容假凤虚凰的开始。 第260章 后记(6) 逃难至兰郡君家寨,君莫问与段朝珠一家三口在此落脚。 胡勇的铁蹄再次来到兰郡。 六月初六,周朋春五人在“六六文会”上大骂窦氏而被捕下狱。 六月初十,五十五岁高龄的大儒陆邦淳以谋逆之罪下狱,家中被抄;窦氏开始残酷迫害清流一党。 六月十一,陆邦淳不堪受辱,家人暗递毒药,自尽于狱中。 陆氏一门流放岭南之地;陆氏门生及清流一党皆流放抄家。 周朋春五人以谋逆叛乱之罪斩首于市,史称:洛阳五君子。 六月十五,大理豫刚亲王闯出瘴毒之地,秘密派人来到兰郡联系旧部。 蒙诏同初画逃出瘴毒之地,初画怀有身孕。 六月二十一,布仲家对歌节;花木槿遇佳西娜;段月容与豫刚亲王取得联系。 七月初七,花木槿醉赠段月容凤凰奔月钗;花木槿情歌打动段月容。 八月十一,一线天火烧胡勇大军,史称“黔中抗暴”。 段月容舍身保护妻女及君家寨,点燃了大理起义的星星之火。 同年,非珏回西域练成《无相真经》,成为撒鲁尔可汗。撒鲁尔娶轩辕皇室美女轩辕淑环为突厥皇后。果尔仁和明煦日说服碧莹冒充花木槿;非珏练成《无相真经》,形成了分裂人格,为了认出花木槿,在树母神上私藏紫殇后,就此沉睡。 原非白被关在暗宫,开始了三年的惩罚;原非白出版《花西诗集》两部,轩辕淑仪下嫁原非清。 花木槿醒来,为保原非白名节,化身君莫问;孟寅被段月容派在君莫问身边。 二月初二,蒙华山出生,初画陷入昏迷;木尹出生。 宋明磊(明煦日)娶原非烟,入赘原氏。 二月初二,蒙华山周岁,初画醒来,不久离世。 五月,蒙诏捧着初画的骨灰和华山回播州。 八月十六,段月容送木槿蛇作生辰礼物。 同年,阿纷出生;君莫问遇到在淮河河畔狂性大发的殷申。 君莫问打通京都经商通路;于播州遇齐放;原氏攻山东府,后又退至路州。 四月初六,原非流出生。 八月十六,段月容送木槿天蚕衣作生辰礼物,花木槿教段月容改良版探戈作为生日礼物。 九月初九,重阳节,宋重阳出生。 张之严灭中原流寇邓氏;君莫问在中原开设君氏分号。 段刚同段月容打回播州,重新占有黔中之地,与光义王成东西分庭抗礼之势。 君莫问通过花东夫人洛玉华,结交其夫东吴军阀张之严,打通吴越经商通路。 在京口和瓜州设置总号,以重金聘请黎家织娘至瓜州和淳安织厂,教授织艺,改良织机。 君氏成为汉地纺织业最发达之所;君莫问买下杭州府邸。 六月初八,段刚登基,改临时的国号豫刚为大理,庙号大理世祖。 晋封段月容为太子,布仲家的佳西娜公主为太子妃。 八月十六,段月容送木槿小白象娜娜作生日礼物。 十月,窦氏攻河南宛城,东南北三处夹击原氏;原非白牵制住了窦氏前锋主力。 宋明磊开进十堰,中断截击窦氏,以一万兵马损窦氏三万兵马;宋明磊吞并郑州。 汉中大旱,张氏攻打宛城,时称“宛城之变”,原氏与张之严对决宛城近一年,耗费无穷的兵力。 木槿令穆宗和秘密派人掘了千里暗道送进粮草,化解宛城之围。 第261章 后记(7) 五月,原氏与窦氏暂时停战。 十月,原氏与张氏订宛城条约;原氏与张氏暂时停战,以商丘、宛城一线为界。 同年,段月容送木槿几名舞姬作生日礼物;花木槿买下悠悠。 二月,豆子(十一岁)被君莫问所救,成为君莫问的书僮。 同年,段月容送木槿银弓。 乘宛城停战之际,君莫问大胆将新产的茶叶和东南的绸棉贩进东庭,获得巨大成功,并且成功结交权贵。 三月初九,二十八岁的熹宗归天;同日皇后窦丽华殉葬。 轩辕翼被窦亭用紫檀木书箱送到君莫问身边,殷申助他们逃离京都;轩辕翼化名为黄川。 三月初十,窦英华导演假孝宗(轩辕翼)禅位仪式,改国号为周,改年号为万顺,史称后周,加冕为周世祖,又称万顺帝。 窦亭痛责窦英华;大儒冯章泰拒绝写登基诏书,满门抄斩。 正元十五,上元节,木槿遇非珏。 七月初三,原非白在琼花小筑再见木槿。 七月初六,原非白与段月容相见,著名的“河豚事件”。 七月九日,张之严拥轩辕翼(玉流云所扮)继位,史称“成宗”,国号为庭,史称“南庭”,民间及各路诸侯则称其为“东吴小庭朝”,改年号为崇业,定建康为首都,号金陵城,扩建原建康太守府“浏园”至宫殿规模,正式更名为“仁智宫”,“成宗”加封张之严为吴王,上柱国荣号。 七月十二,摩尼亚赫兵分两路攻西安和弓月城,拖住了原氏进攻京都的先机,使得张氏进至河北府,直逼京都。 窦周命平鲁将军潘正越镇守沧州,迎战东吴张氏。 七月二十,原非白与宋明磊击退了摩尼亚赫的左路大军。 七月三十,撒鲁尔奇袭哈尔合林摩尼亚赫的王帐。 东突厥仓促撤回弓月城时,在柳林遭到了撒鲁尔右翼的埋伏。 摩尼亚赫所有妻妾女眷皆被撒鲁尔王带回弓月城,市井拍卖,一雪其母之辱。 摩尼亚赫气郁交加,死在赶回王庭的途中,遗诏宣可贺敦云娜之子,年仅十岁的可聂都继位。 几个封疆的年长儿子展开了血腥的夺嫡大战。 摩尼亚赫的尸首曝晒多日,蛆虫食尸,无人收殓。 八月初一,张之严挟着花木槿屯兵沧州,花木槿被青媚救出,降伏鬼爷,逃至多玛见段月容。 八月初二,摩尼亚赫次子于哈尔合林自立为默渠可汗。 八月初八,撒鲁尔可汗假意接受了东庭封授,却在接到大量岁币美女后,撕破了协议,改为接受了其父原青江掌权的西庭的封号,史称绯都可汗,其母封为詹宁皇太后。 八月初五,张之严所率的东吴士兵先是中了一拨儿神秘死士的埋伏,然后又遭窦氏的奇袭,败退青州。 八月初九,撒鲁尔攻破哈尔合林,统一了分裂近二十六年的大突厥帝国,称雄西域。 八月十二,大理斜插逻些城,光义王逃回叶榆。 八月十六,洛果土司献卓朗朵姆给段月容;段月容送花木槿“七夕”大藏獒作为生辰礼物。 突厥奇袭大理边城多玛,撒鲁尔掠牛马无数,奴隶无数,掳太子新妃卓朗朵姆公主和花木槿。 段月容怒追千里中伏,负重伤归,突厥与大理交恶。 八月,窦周与契丹结盟。 八月十八,窦周攻下晋州,进逼降州。 第262章 后记(8) 八月二十,段月容伤势微愈,修书绯都可汗,愿以宗室女嫁突厥,以修永世姻亲之好,欲以此换回太子新妃及花木槿二人;同日率大理名将蒙诏攻叶榆。 九月,白露。大理攻入叶榆大皇宫,光义王自刎而亡。 九月十日,大理王携太子披麻戴孝,事天子仪以五色土厚葬光义王于越陵。 大理王迁都叶榆,一统南国。 九月十二,摩尼亚赫旧部的支骨可汗,不敌火拔部的果尔仁叶护,败走鄂嫩河,投降契丹萧世宗。 绯都可汗在残酷地镇压了支骨党族后,出兵契丹边境拔野草原。 萧世宗命可丹领拔野古部随同支骨可汗联兵夺取乔巴山。 九月初十七,原非白病愈,率原家军退窦周于璐州。 九月二十一,窦周屠降城晋州,由于不习水战,于兖州败于张之严,张之严取齐州。 十月十日,原青江拥靖夏王继位,史称德宗,沿国号为庭,史称“西庭”,同年改年号为元庆。 以西安为都城,改名西京,并以洛阳为陪都,称神都。 德宗诰封谢三娘大义魏国夫人,其夫谢贤追谥嘉定公。 三月初二,突厥祭祀腾格里的天节,撒鲁尔发动宫变,血洗天节。 花木槿与姚碧莹在宫变中掉入暗宫,得半块紫殇。 在张老头的帮助下,进入无忧城,得闻紫殇传说。 为救原非白,花木槿欲与撒鲁尔同归于尽,撒鲁尔逃脱。 半块紫殇变成木槿的新心脏;木槿为宋明磊所救;撒鲁尔得另半块紫殇,恢复记忆。 段月容昏迷七天,得金谷真人医治醒来,恢复前世记忆;卓朗朵姆生段承嗣。 春,锦绣至肃州边陲小镇“黄两镇”寻花木槿未果。 兰生的小二生活开始发生变化,被逼离开黄两镇,流落乱世。 四月上旬,潘正越攻肃州,原非清败走;潘正越平赵阿大马贼帮;兰生被俘入周军。 四月十九日,原非白接任原非清,携韩修竹回攻肃州。 以九宫八卦阵法隐没所率两万兵力,包抄黄两镇,击破平鲁军。 潘正越怒焚肃州,取所掠财物,百姓退至甘州。 四月下旬,兰生降原非白,遇潘正越降兵行刺踏雪公子,被废为奴。 兰生被流放沙州之地,遇强沙暴险险还生。 兰生一路行乞至凤州清水寺,当上了伙头僧。 五月初一,原家礼佛,兰生前去伺候,又见紫瞳妖精花锦绣及乔万,遇被软禁的紫瞳花木槿。 窦周派川北双杀前来偷袭,原非白引双杀袭击宋明磊,宋明磊以活死人阵重创偷袭之人。 花木槿出逃,欲回原非白身边,被金灿子打伤落河。 花木槿遇到林毕延获救,被植白优子;花木槿获知原非珏双生子秘密。 六月上旬,花木槿与兰生出谷,庭朝对周朝的梁州战役,庭朝虽胜犹败。 花木槿与兰生遇到明风卿等一干幽冥教众袭击。 兰生恢复记忆,花木槿第一次听到了三十二字真言;花木槿被微服出访的非珏搭救。 七月初一,潘正越奇袭了兴州城,淫掠三天。 七月初五,陈兵汝州城外八百里,汝州封城,花木槿与兰生在汝州避难。 七月初六,兰生醒来。 七月初七,汝州惨案,花木槿遇法舟,上大舫与段月容重逢。 七月中旬,潘正越搜山,花木槿与段月容走散;花木槿流落桃花源谷,再见大哥于飞燕。 第263章 后记(9) 潘正越联合土匪攻打桃花源神谷。 八月初十,于飞燕出山改良锦绣一号;于飞燕联合其他山寨武装抗击潘正越侵入汝州。 花木槿遇齐放,遇宋明磊、亲妹花锦绣。 八月十八,飞燕官复原职,加升一级,擢升左骁卫大将军,旧部恢复燕子军番号,入编麟德军。 九月,露凝而白之时,于飞燕领三军军资,自定方略,招募兵马。 君氏亦调出暗人,准备汝州战役。 秋分,燕子军遣乌氏娘子军引尉志大军来至蛇妖坡,正中飞燕埋伏。 秋分过后,天降暴雨,引发大型泥石流,双方停战,各自陈兵重新部署。 雨季后,花木槿探哨,于积香寺喜遇原非白,后被迫分开。 段月容携女拜山,成功获得大舅子和众亲眷的好感。 重阳之后,燕子军筹措粮草,木槿的异人研究手榴弹成功。 寒露,潘正越正式向燕子军下战书;霜降,庭、周两军悄然布阵于蟒川之地。 立冬之夜,汝州血战开始,燕子军、大理援兵,以及原家元德军诸将,近四十万人马,为拖住潘正越的百万雄师,所剩不足十万人,木槿误伤非白,携手炮欲与潘正越同归于尽。 同日,宋明磊右路的麟德军乘机弃阵改攻下锦官城;奉德军协助天德军攻下蒲州。 同日夜,潘正越逃回平州,后被奉德军、武德军、燕子军会合元德军四面夹击,败退定州。 大年初一,德宗喻燕子军战功奇伟,入编元德军;试探原青江关于世子之位。 正月初九雨水,原非白唤醒陷入昏睡中的花木槿,素辉归还花木槿那支东陵白玉簪,劝解花木槿。 正月十二,花木槿决定去见原非白,遇司马遽及其子小彧。 花木槿与原非白互诉衷肠,共度良宵。 正月二十五,王皇后携太子谋反,欲杀宣王及其亲信非白,事败,与太子轩辕本复共同被废,流放泸州。 于飞燕攻下晋阳城,献上窦英华族叔窦亚昆首级,德宗下旨擢升一等广威将军,封一等忠勇伯,特加封上柱国荣号,赐物二千五百段,并赐金花。 花木槿被德宗收为义女,赐姓轩辕,封号贞静公主,赐婚原非白。 四月初二,南国大理世祖驾崩,谥号神圣文武帝;段月容怒焚真腊叛军,并赐洛洛贵人等生殉。 四月初七,德宗诏告天下,封宣王为太子,王沅璃为太子妃,大赦天下。 贞静公主与原非白行婚仪,成为西京中特大号盛事。 段月容削长发,着素服冷然登基,称大理圣武帝,史称戾武帝。 同日册封布仲公主佳西娜为大理皇后,吐蕃卓朗朵姆公主为大妃。 册封女段夕颜为大理皇太女,封号永烈;册封子段承嗣为大理皇子,封号永寿。 四月二十,泸州发重疫,十室九空,废太子及妻妾子女及家仆共十七人皆相继病逝。 废王皇后幸免,私服鸩酒而亡,德宗哀泣,一日未食,身体愈下。 四月十五,木槿梦苑听戏,初遇锦绣爱子原非流。 宋明磊同原非清回前线;于飞燕率燕子军全权统率元德军,进攻麟州。 韩先生献计攻麟州,原青江决定让原非白同韩修竹前往攻定州,同武德军两方夹击攻下定州,再攻伐州,最后进逼幽州。 四月二十五,连氏携锦绣、原非烟及花木槿一众女眷,往紫辰殿觐见德宗。 第264章 后记(10) 四月二十九,轩辕淑仪欲使杀人蝎谋害太子,太子妃兄王估亭乘机调兵入行宫。 四月三十,庚午亥时,德宗命花木槿化装成宫人前来清思殿,利用倾城调查杀人蝎主谋,急火攻心而亡,临死前把金如意交付花木槿,并告之一个数字:二百七十七。 五月初一,花木槿成为谋害德宗第一嫌疑人,被倾城诱入地下,打开原氏先祖天人神像,以及紫陵宫前段月容痛苦的处罚铜像,认识了金阎罗、银钟魁、瑶姬一众暗宫神秘人。 天亮之际,王沅璃妒杀丽太妃,轩辕淑仪逼问玉玺下落,倾城覆三大殿,为德宗报仇,非白同兰生救出木槿。 清晨,原青江携于飞燕赶回紫栖山庄为德宗奔丧,人心惶惶之际,原非白拥原青江称帝,黄袍加身,史称“五月雪之变”。 原青江改国号塬,改西安为长安,仍为西京,年号元昌。尊谥丽太妃为丽太后,追封其女轩辕淑孝为婉荣公主。遵太后遗诏,娶宗室女兴庆王轩辕章之女轩辕郁芬为后;册连氏为皇贵妃,花氏为贵妃;册长子非清为东贤王;册次女非烟安年公主,驸马宋明磊南嘉郡王;册三子非白北晋王。 五月初五,端午,新朝举国大贺,天下大酺,诸州咸令讌乐。 五月初十,芒种日。原奉定擢升宁康郡王;乔万加封上柱国,赐爵永定县公,增邑千户。 锦贵妃花氏,进皇贵妃,位同副后,协理六宫之权。 五月十二大吉,上携宫中诸眷,为锦贵妃之子,年仅七岁的非流册封汉中王。 大理内乱,引起瘟疫,段月容密信花木槿求鬼箭羽和金蝉花,花木槿散千金难求金蝉花。 五月二十一晚上,锦绣秘呈连氏家族的罪证,太祖甚怒,连氏为家族求请,太祖罚跪连氏。 五月二十五,夏至,值朝节,锦绣于双辉东贵楼内举办内务府会,锦绣借机除连氏。 花木槿求锦绣三枝金蝉花而不得,锦绣赐下琉璃钟,暗设杀人机关。 五月二十六,君莫问(花木槿)按旨任紫微舍人,成了正式的皇商,于户部挂五品官职。 五月上旬,原非白同于飞燕回定州,经会战取得定州大捷,元德军在军事重镇伐州的前线“济州”同燕子军会合,韩修竹在攻克麟州后,得圣旨回到了元德军中。 北晋王及王妃贞静皆素服厚祭婉荣公主,同月迁世子于西宫,易其号曰西川王。 五月下旬,大突厥皇撒鲁尔病几治愈,派诸探潜入中原,打探锦绣百虎破阵箭,未得,遂兴兵嘠吉斯,掠铸器能人巧匠等千人回弓月城,潜心研发新型武器。 珍珠指点花木槿,花木槿在兰生的帮助下至暗宫百草园,了解了原青江双生子的秘密。 兰生被太祖所救,太祖决心利用兰生复兴禅宗,欲压普法宗。 随身跟着一个穿着补丁布衣的年轻僧人,成了贵族们鉴定风雅的新标准。 六月初二,皇后生辰大宴,木槿安排暗宫母女第一次密会。 六月初五,重阳扯着姣姣风筝,误闯西枫苑,第一次见动物园,引来原非烟和一大堆侍从。 六月初六,原非烟带着重阳再入西枫苑。 六月初七,原非烟正式向木槿学习厨艺,开始同木槿接触。 锦绣也带着非流及众贵妇家眷加入,贵女朋争伊始。 第265章 后记(11) 六月初八,小暑至,宫中曲水流觞之宴,刘彦璞的诗文得了满堂彩,御封诗魁。 六月十五,刘彦璞死于添寿阁,为大塬朝十大悬案之一,史称“太傅案”。 原青江结案:刘彦璞死于年高心疾,严斥朋党之乱。 赐兵部侍郎陈瑞忠五马分尸,赐死妻郑氏,陈氏及郑氏家族皆抄家流三千里(主上:锦绣)。 几个接送刘彦璞的小太监全部杖毙;罢内务府太监总管霍枚(主上:锦绣)。 罢户部尚书管迎垜,贬休其妻韩氏(主上:原非烟)。 命原非烟修身思过三月,锦绣禁足宫中,改由皇后摄六宫事,一并悉心教导汉中王。 所有牵扯此事的官员皆罚薪一年;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员之子,一满六岁皆入府学,皇子以及各亲王郡王之子满六岁者皆入宫承“侯学”,再不许留待家中各自教养。 皇室宗亲不宜与外臣过往从密,若非节庆之日,臣僚之间禁酒乐宴游。 内外命妇等擅议朝政,事无大小,轻则休离,重则一律赐死;贵女朋争结束。 六月中下旬,木槿关闭了玉装楼,躲避贵女朋争。 研究陶体活字印刷法,借机大力发展印刷出版业;太祖秘密进行“活字清文”。 锦绣和原非烟得以见各自孩儿;大理瘟疫渐消,瘟疫开始蔓延至张之严小庭朝。 六月二十四,大暑,北晋王攻下了塑州和代州,进逼定州。 麟德军攻下了恒州,奉德军攻下了赢州,天德军在代州与诸军会合。 因战事大好,太祖决定奉德军一改进军路线,秘密掉头前往沧州,开始东征攻打东吴张之严。 锦绣和原非烟解禁。 七月初一,张之严出兵奇袭军事重镇鄂州,武帝送一百头战象,助徐峥退张之严部。 七月初五,原奉定回京述职。 七月初七,花木槿安排暗宫诸人上新购大舫同于氏家人相会,同暗神初谈关于酱瓜的项目合作。 段月容带着夕颜同花木槿相会。 太祖夜游渭河,赐名念伊舫,将永胜坊富城街予木槿,改名富君街,命木槿秘密研究攻克东吴的战舰。 立秋之后,木槿病倒,为使非白安心打仗,不许侍从写信惊动非白。 七月初十,木槿病重难治。 七月十二,暗宫请怪医司马鹤为木槿诊治,发现了锦绣暗藏于琉璃钟里的邪王石。 七月中下旬,原非白和于飞燕比宋明磊早一步攻下伐州。 原非白任司马大元帅,太祖授予非白天德军的虎符调遣之用,统领元德、武德、天德三军。 太祖令晋王联合诸军,合击幽州,攻下窦周。 八月十六,木槿生辰;木槿病愈;富君街的野槽口,战舰首次试航成功。 甲戌月己酉日,霜降,宁康郡王点兵五十万,向小庭朝开拔。 除夕,北伐大捷,于飞燕斩杀潘正越于桑干河,周军争逃,皆白骨冰封于桑干河面。 潘正越的头颅送回长安城,传视九州,太祖密令非白生擒窦英华。 元月初一,于飞燕请葬二十万潘军于桑干河畔,竖碑曰“冰河潘军冢”;非白率大军登幽州。 元月初五,原军分三路合攻京都;非白率天德军,元德军攻神午门;永定县公乔万率武德军作右翼攻东华门;南嘉郡王宋明磊率麟德军作左翼攻西华门。 第266章 后记(12) 颂威将军谢素辉于宣德门活捉窦英华;非白命于飞燕查封皇宫珍宝,接收降婢宫人及财物。 太祖命非白就地颁诏,先行犒赏三军。 元月初八,圣上领群臣至秦岭祭过轩辕先帝,内阁决定于上元节日,让晋王率众军入城,举行隆重的巡游仪式,在全国百姓面前,赐窦英华凌迟处死。 上元节,非白穿黄金甲携北伐众英雄,及众多战利品凯旋入城。 擢升于飞燕一等忠勇公,上万户邑;谢素辉一等颂威将军,加封上柱国荣号,赐一等勤忠侯,上千户邑;乔万擢升一等永定公,上千户邑;元德军、麟德军、武德军皆上下加封犒赏。 窦英华服死药,太祖只得改判五马分尸之刑。 庆功宴上,乔芊蝉欲攀婚非白,遭婉拒。 太祖亲口赐婚:永定公之妹乔氏婚配东贤王为继王妃;一等绥远公、太仆寺卿常栽道嫡女常氏贵琳婚配永定公乔万;一等永福侯、右副督察御史原赫德之女原丹珠,婚配勤忠侯谢素辉;五品户部舍人齐仲书,特赐爵三等开国县男,爵号勤慎,食邑三百户,婚配四品带刀侍卫东营府主青氏,共晋王妃侍婢卜氏。 二月二,龙抬头之日,长安城中万人空巷,再次涌向朱雀大街。 皇帝的嫡长子东贤王迎娶永定公之妹乔芊蝉。 永定公乔万迎娶京都有名的美女,一等绥远公、太仆寺卿常栽道的嫡女常贵琳。 勤忠侯谢素辉迎娶婚配一等永福侯、右副督察御史原赫德嫡女原丹珠。 紫微舍人采办齐仲书同日迎娶卜氏和青氏。 二月初三,卜香凝以走货为名,负气回到大理。 三月十二,原奉定率东征大军攻下小庭朝的瓜洲,直打到建康城外。 君莫问献计,印刷万份劝降画,以数万风筝散落建康城内,动摇军心。 五月里,建康城封城,断水断粮,君莫问写劝降信予吴王张之严。 六月初七,张之严军心动摇,僵持数月,终出降,宁康郡王入城。 六月起,天下大势已定,众多的乱世英雄率部来长安归降。 七月,外逃的窦周旧臣兵部侍郎张世喜、礼部尚书窦亭、户部尚书高纪年来降。 七月初八,张之严率伪帝轩辕翼降入长安。 紫辰殿,太祖怒杀高纪年,因张之严一番机智劝言,宽待降臣。 乃赦张世喜,官至兵部侍郎;示好于窦亭,并赐宗室女为妻,赐爵二等明义伯,官至翰林学士。 张之严御封吴襄郡王之位,意取襄助之意,大宴三日,赐美物无数,仍遣吴襄郡王返驻守东吴之地。 紫微舍人君莫问迎回旧徒玉流云、露珠;敬帝(轩辕翼)踪迹再莫所知也。 张之严摸清原氏内部问题,拜别花木槿,赠稀世大东珠作为盟友之意。 庚申年中,天下略定,大赦。 百姓给复一年,陕、鼎、函、虢、虞、芮六州,转输劳费,幽州管内,久隔寇戎,并给复二年。 律、令、格、式,皆沿用轩辕旧制。 赦令既下,凡率部来长安投降的窦氏余党或其他反对势力,不再追究过往。 每几天全国驿站广布平安旨,诏告天下,内战结束,号召流亡在外或躲避山林间的百姓,回家安居乐业,尽量赶在芒种时撒下最后的粮种。 七月初一,科举考试恢复。 第267章 后记(13) 初行元昌通宝钱,径八分,重二铢四参,积十钱重一两,轻重大小最为折中,远近便之,皇帝命紫微舍人君莫问擢给事中撰其文并书,回环可读。 七月初六,皇帝置钱监于洛、并、幽、益等诸州,皇后父兴庆王轩辕章一炉,北晋王非白、东贤王非清、宁康郡王奉定各赐一炉,吴襄王之严赐一炉,君莫问特赐一炉,听铸钱。凡敢盗铸钱币者,一律处死,家口配没。 七月初七,皇帝令君莫问出使河州,密会大理蒙久赞,恢复通商大门。 七月初九,先开粮道,赈济灾民,安顿流民,再开茶道与丝道,然后其他商道亦渐次开通,恢复两个大帝国正常贸易。 七月初十,大理使者蒙久赞首次正式出使大塬。 八月初一,皇帝追封初画为安国公主,破例入原氏族谱,封其子蒙华山为南华郡王,并赐物无数,至此两国放下旧仇,结兄弟盟国,君氏的产业再次恢复一线。 蒙诏秘递段月容给花木槿的生辰礼物,一支玉燕钗,以及亲自临摹的一幅夕颜小像;原非白叹服段月容的画功;花木槿回赠段月容七株长安名种“兰珠红杏”。 八月初三,皇帝密信其四子突厥大汗阿史那撒鲁尔,百年丝路复兴,君氏在弓月城开设了第一家西域分号,首开丝茶业务,引入茶砖,生意日渐兴隆。 八月初五,上颁旨,天下既定,遣散冗余军人。 八月初十,上命紫微舍人制铁锅模子,缴纳家中闲置武器,以铁锅按数易之。 下半年,贵女朋争抬头。 时值宜宾黄河决堤,北晋王以修栈黄河为名,携家臣王妃远避太子位争;皇贵妃命诸妃嫔、家臣争誉汉中王,而短北晋王、东贤王、南嘉郡王。 九月初九,重阳节日。南嘉郡王、宁康郡王,及北晋王皆开天策府。北晋王府遂纳十八学士,各种异能舍人不绝。 窦周降臣钱宜进封都察御史,暗投安年公主,同僚朱迎九拜锦皇贵妃,进封大理寺卿侍郎。 九月初十,钱宜进请立嫡长子东贤王。 九月二十,钱宜进提请泰山封禅,问及东贤王与上同行,始测圣心。 朱迎九上表请汉中王同行。太祖告群臣早有遗诏藏于原氏金簋之中,严厉斥责了朱迎九、钱宜进,降了二人品级半级,罚薪半年。 九月下旬,皇帝疏远了锦绣;命南嘉郡王出使辽国。 腊月初八,南嘉郡王出使辽国胜利归朝,辽同意不再骚扰山海关,双方在关口互市。 同月,黄河冰封,花木槿同非白从黄河宜宾的工地回西枫苑贺年。 东贤王恋上名角东哥。 太祖在梅苑小筑散步时,宠幸旧周朝宣贵妃,破格封了宣贵人。 腊月初八,西枫苑诸人比赛堆雪人玩儿,白方堆的木槿像,完胜木方兔斯基。 双方赛诗,打雪仗,木方皆输。 正月初一,皇帝领群臣泰山封神,兔斯基成为元昌三年服饰的时尚花样。 上元节,原非白化解隐花裙风波,暗藏逾制的五爪金龙。 初见宣贵人;原非烟请建生母孝恭皇后祠,太祖准;入夜,太祖噩梦血树,暂停建祠。 二月十五,安年公主再请建祠,上准,果见血树,赐死钦天监。 三月初六,非白献上黄河治理蓝图,皇帝却以国库空虚,搁置。 第268章 后记(14) 四月初十,太祖过的第一个千秋节,锦皇贵妃主持大宴饮。各亲王贵戚争相进献贵重之物,贺表如雪。 在流雨殿内举行千秋宴,宣贵人携一众宫人借舞行刺皇帝,史称“流雨殿惨案”。 近千人受到了牵连,连坐受死者有五百多人,约一千多人被赶出宫去,永不录用。 史庆陪冤死,冯伟丛复位升至内侍监掌案,顶了史庆陪的缺。 史庆陪的例子,让所有的官员噤若寒蝉,皆争报祥瑞。 太祖开始打击功高盖主的元谋勋效,赐死徐峥,举族抄家流放,开国著名冤案“花嫁案”。 皇帝暗疑晋王“窥视太子之位,欲图不轨”,其所有部将成了主要的怀疑对象,于飞燕、姚雪狼、程东子,还有君氏都被严密监视起来。 寒露,大塬朝布满白色恐怖,举国露气寒冷,人心自危。 皇帝的脾气愈大,蜀地窦氏余孽占山为王,劫持官银,震怒非常,旧伤复发,竟昏厥在朝堂之上。 锦皇贵妃便以皇帝名义,调走林毕延,内阁六部重臣及亲王等皆改至崇元殿议政。 皇帝不准暗宫再违制同皇室中人接触,瑶姬夫人以照顾皇帝为由,软禁至崇元殿旁印日轩。 九月二十,大风横扫西京,花木槿嘱君氏小心行事。 小雪之日,大风陡起,富君街之火,花木槿在西京的心血毁于一旦,郁气难消,重重病倒。 十月初五,立冬,太祖龙体抱恙,只赐群臣冬衣、矜恤孤寡之礼,未出门行迎冬之礼。 花木槿因阻内卫“活字察奸”,里通外国,富君街大火三罪,入诏狱。 太祖逐晋王归封地,无旨永世不得入京;于飞燕、谢素辉及部将皆被怀疑与流雨殿行刺案有关,下诏狱;程东子和姚雪狼被贬为庶人,逐回原地,无旨不准归来。 齐放获罪,于明年的秋后斩首,青媚营救不成,被拘入狱,乔万折辱青媚。 腊月初八,“崇元殿之变”。太祖秘提花木槿,欲杀花木槿锤炼晋王。 宋明磊同原非清欲谋逆篡位,事败,原非清乱箭而亡,得知身世的宋明磊自尽,原非烟坠井而亡。 原奉定偷玉玺,挟原非流逃亡秦岭。 原非白乘机打回长安,救出花木槿,袭天子位,改年号元德,称元德帝,庙号世祖。 腊月二十,太祖赐花木槿睿雾扳指信物,救出兰生。 兰生皈依佛门,入金谷真人门,随之而去。 腊月下旬,于飞燕因崇元殿平乱护驾有功,擢升一等忠勇郡王,妻珍珠被圣上收为御妹,封号安城公主。 花木槿同珍珠收回太皇贵妃花锦绣宫印;乔万突围失败,被戮。 二月二,龙抬头,原非流为救锦绣,交出玉玺,前往秦岭为太祖守孝。 原奉定贬为庶人,软禁于暗宫。 四月二十六,未时交芒种节,花锦绣并众先帝新旧妃妾共三十五人,起程前往法门寺为先帝带发修行。 三月春,木槿同暗宫合作的念伊酱园开张了,生意兴隆,欲解放司马家,失败。 元德帝特准太后归兴庆王封地庆州养病。太后病势加重,四月初六辞世,赐谥联义恭仁孝节太后,立祠供后人瞻仰。 突厥阿芬公主被虐逝,木尹太子怒杀轩辕皇后及可汗宠妃,逃入辽国。 撒鲁尔陈兵石勒喀河,大败辽国,击杀可丹。 第269章 后记(15) 段月容在吐蕃牵制,撒鲁尔才未及攻入辽都上京,在大辽史称“石勒喀河之难”,在汉家和大理史上又称“太子役”。 萧世宗被迫议和,割出最肥美的呼伦河一带的草原。 木尹在被押回弓月城的途中,再一次出逃到多玛,四国政要决定长安相商。 五月里,撒鲁尔率众前来长安,在樱花林与木槿相见。 七月初一,段月容带着夕颜、卓朗朵姆大妃骑大白象威风凛凛地前来长安会盟。 四国狩猎,撒鲁尔欲将当年的那块紫殇送给花木槿,段月容却取走;花木槿与段夕颜和解。 八月上旬,四国首脑共同签订了长安之盟,在华山之巅进行了第一次歃血为盟。 撒鲁尔废木尹太子之位,以皇子之名留待大理,作为人质。 段月容同意让木尹从大理贵族习俗,在弱冠之前先行修佛,除去乖戾之心。 八月十六,非白在麟德殿大宴诸皇及贵女,段月容展示香槟公主画像,妥彦展示萧南仙的画像。 卓朗朵姆请非白共舞,段月容乘机请舞花木槿,永烈公主亲自为诸皇及后奏乐,辽国使者妥彦伴以高歌,撒鲁尔可汗领突厥众人击金箸以助兴。 大诗画家蔡敏记下此画面,画得一幅传世名作,长卷绢本段落《世祖邀列皇中元节夜宴图》。 长安之盟后,大理同大辽结亲,香槟公主前往辽国嫁于萧世宗,生了二子二女,大儿子成了后来的萧律宗,大女儿后来成了大理永寿皇帝的妃子,小女儿成了大塬真宗皇帝的一位贵妃。 辽国权臣妥彦之子妥布巴,被御封为“和皇子”,入赘大理,终身侍奉皇太女永烈公主。 契丹的星辰公主萧南仙,嫁于突厥,契丹又许突厥巨额陪嫁作为战争赔款,在契丹国内长安之盟又被称作“长安之耻”。 元德帝同贞静皇后巧妙地以强大的火器震慑了列强诸国,延缓了突厥扩张的步伐。 突厥可汗人财两得,即迎娶契丹萧南仙为后,同日封皇后遗子术止可汗为帝国皇太子。 腊月初一,于飞燕回长安城;腊月初五,花木槿同原非白私宴于飞燕。 腊月初八,千疮百孔的姚碧莹回到长安。 腊月十八,姚碧莹认小雀和小兔为干女儿,开始振作地活下去。 除夕,原非白与姚碧莹共奏《长相守》,以琴音劝解姚碧莹重新振作。 易容成阿黑娜的明风卿率暗人行刺原非白,小忠化为杀人獒犬救了木槿,死于明风卿手中。 正月初一,明风卿死后,姚碧莹深受刺激,捧着明风卿的头颅欲安葬,却被其机关重伤。 正月初二,寅时,锦绣奉旨前来探望姚碧莹。 卯时,于飞燕抱着姚碧莹站在燕子楼前,陪其看了最后一眼胭脂梅,小五义众人泪别姚碧莹。 第270章 后记(16) 花木槿意外得知怀孕的消息。 正月初五,花木槿和于飞燕送别了锦绣,第一次收到锦绣纳的鞋。 二月初二,龙抬头,小兔下床,遇陈玉娇,花木槿欲问身世却被原非白支走。 二月初三,木槿入暗宫给小彧送自己纳的鞋,与司马遽度过了愉快的一个下午。 三月初一,陈玉娇的尸首浮上渭河,手里抓着颂莲金锭。 花木槿入大将军府,珍珠告诉木槿,原奉定为出逃,打死原青山和司马遽;原奉定到法门寺劫了锦太皇贵妃,又纠集旧部自秦岭带走了非流。 四月上旬,原非白在大风亭玩曲水流觞,花木槿无意间发现,颂莲金锭全由冯伟丛掌管。 花木槿猜到自己才是真正的明家后人,原非白囚花木槿于暗宫子母堂。 五月初,倾城挖地道找到了木槿,齐放救木槿逃出子母堂,见到铜修罗时,薇薇的记忆封印解除,自名荧火,轩辕氏暗人。 荧火胁迫花木槿进入紫陵宫,见到了传说中的轩辕紫蠡和原理年。 花木槿情碎心碎,在司马妖的帮助下,由紫川孤独地离开了原家,回到君家寨,再见段月容。 六月初,贞静皇后难产而殁,世祖性趣勃发,广纳美女,改国号大业。 九月,齐仲书回到君氏在江南的府邸,却失去记忆。 绯都可汗再攻玉门关。 世祖亲征,同于飞燕迎战绯都可汗玉门关外,以最精良的武器和装备重创绯都可汗。 可汗失去踪迹,两国留下寡孤无数,突厥再无力南下。 大塬名将于飞燕战死沙场,世祖亦受重伤。 世祖殁于崇元殿,享年三十八岁,留下三子一女,却皆没有活过二十岁。 小阴山战役后,阿米尔叶护携群臣拥流亡在大理的太子木尹回突厥登基,史称“木尹可汗”。 黄河决堤,淹死百姓无数,君氏倾全部家财联合大塬及大理的商人捐出粮布赈灾,段月容落水而亡,君莫问(花木槿)紧抱其尸泣亡。 锦太皇贵妃拥原非流为帝,史称真宗,改年号为兴明。 真宗尊太皇贵妃为昭化太后,昭化太后始垂帘听政。 昭化太后欲改国号为明,自号女皇。 真宗在大理永烈女皇帮助下举起义旗,联合南嘉郡王宋重阳、袭一等忠勇公于虎,号令天下,攻破长安,赐死昭化太后;真宗改年号为盛平。 木尹可汗亲自前往塬朝悼念太后,与真宗在太庙前(第二次)歃血为盟。 真宗选宗室女为和亲公主嫁木尹可汗,两国从此和平互通文牒,实现和平长达六十年之久。 大塬达至鼎朝盛世,史称“盛平大治”。 真宗为前朝明家的谋逆大案平反昭雪,南嘉郡王复立有功,赐原姓,原重阳。 昭化太后与先贞静皇后皆复本姓,明家与司马家的后人可共同效力于新皇。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