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题名:被哭包美人折服   作者:三月春光不老   简介:   ▲年龄差,受比攻大五岁   ▲双重生/先做后爱/日久生情/甜文/1v1   ▲又娇又怯.哭包美人受×性子恶劣.先走肾后走心攻   郁枝二十三岁那年为给母亲治病,忍辱做了魏平奚的妾。   凌南府魏家,握有丹书铁券的煊赫之家。   不受宠、性子怪的魏四小姐,一次出游带回一个又娇又怯的漂亮女人。   女人天生一副妙骨,身条鲜嫩,文文弱弱,肩若削成,腰若细柳。   起初魏平奚拿她当个玩.物摆弄。   但她真没见过如郁枝一般的人:   生性敏感多情,哭起来水多,院子里的狗难产死了她都能捏着帕子哭半宿。   恶劣的四小姐不会温言软语哄人,反而变着花样欺负养在后院的妾,   就想看看作弄下去美人能忍到何种地步,会不会忍不住了,给她一巴掌,骂她恬不知耻?   日月轮转,哭哭啼啼的大美人依旧哭哭啼啼经不得摧残。   然而那把好嗓子在耳畔嗯嗯哼哼隐忍时,魏平奚却管不住自个的心了。   夏日的蝉没完没了叫,阳光穿透肥大的绿叶,燥热的天儿实在惹人烦。   她骄矜地瞥了眼在软榻浅寐的女人,拧着眉头,心里患得患失:哎呀,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重生,婚恋,甜文,古代历史,主攻   搜索关键字:主角:魏平奚,郁枝┃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好枝枝,说喜欢我。   立意:身陷尘泥,也不自轻自贱。 第一卷 此心照明月 第1章 魏四小姐   眷心别院。   郁枝举目盯着头顶前方红底烫金的匾额,心里的不安忐忑被放大。   纤细的指无所适从地揪着浣洗发白的袖口,对前路的惶然未知堵得她嗓子发干。   侍立身旁的仆妇淡淡瞧她一眼:“姑娘,请罢。”   来都来了。   郁枝这般安慰自己。   她深呼一口气,不教任何人看出她的胆怯,抬腿迈进这扇朱红色大门。   春天百花盛开的季节,笔直的鹅卵石路两畔栽种各样的花草秀木,迎风吹拂,拂来一阵阵清香。   庭院深深,富贵堂皇,别致清幽。   好景动人心。   若换了寻常时候,郁枝巴不得放慢步子好好欣赏别处见不着的丽景。   然而她心里揣着事,此行为求人而来。   比起眼前高门大户的春色满园,舒朗阔气,她更想知道别院主人的身份。   那位不曾谋面的主人,可愿帮助她?   郁枝茫茫然行走在脚下的石子路。   她不明白。   她有太多不明白。   不明白自己怎就得了贵人的青睐被领到此地。   这条路的尽头,很快等待她的是善意还是歹意?   落子无悔。   郁枝一手按在激烈跳动的心口。   进了这扇门,无论如何她都得为阿娘求得一名良医。   阿娘的眼疾拖不得了。   她从前世而来,晓得再过三月阿娘会因眼疾加重而逝。   想到在家苦等她回去的阿娘,郁枝眼眶微红,一头为阿娘的病情感到忧虑,一头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没见过面的‘贵人’身上。   她心绪纷乱,一双柳叶眼细长有神,外眼角上翘,眼尾沾着细细薄薄的淡绯,没来由的诱人。   无意瞥见她这份媚色,仆妇待她愈发恭敬,瞬息之间缓和声色:“姑娘,请往这边来。”   郁枝一声不吭跟在她身后。   高门大户讲究多,这点单从庭院的布局就能看出点门道。   院子大,弯弯绕绕多,乍一进来少不得会被锦绣繁华迷了眼,然等走动多时才会发现,比起仙境这里更像迷宫。   没人领着,进来了也会迷失方向被困其中。   一树树的桃花热烈绽放,花瓣随风落在郁枝发顶,郁枝满心想着即将见到的‘贵人’,没做理会。   采撷堂。   中堂挂着一幅甚为吸睛的美人出浴图,右侧寥寥几笔文风旖.旎的艳词。   初来乍到郁枝不敢表露出不满,只心底滚烫的期待倏地有一霎冷却——若此地主人是个大腹便便喜奢靡的好色老男人,那该如何是好?   仆妇眼观鼻鼻观心,将人领到这不发一言退去。   桌上放置两盏热茶,没主人应允郁枝不敢妄动。   她坐都不敢坐,人立在那如风中招摇的小白花,表面纯洁,花芯藏着艳色,瞧着便细软的腰身挺得直直的,唯恐天生的长相惹来旁人轻视。   采撷堂内一应摆设俱是郁枝见都没见过的好物,除却那幅看着是新作的出浴图,其余物什仿佛都有着好些年头。   置身其中,郁枝等得心焦。   每每忍不住了想逃走,想想眼疾需要良医的阿娘,她又咬牙忍了下来。   纵是龙潭虎穴都得闯一闯了。   便是死在这……   那就死在这罢!   她发了狠心,没留意自个万般纠结苦恼最后豁出去的模样被人一声不吭瞧了去。   一道轻柔的笑声传来,郁枝犹如受惊的小鹿,眼睛睁圆,浑身戒备地看向来人!   竟是个再好看不过的姑娘。   姑娘穿着一袭雅致风流的白袍,头戴玉冠,腰束玉带,脚下踩着吉祥云纹样式的流云靴。   通身看着是男儿打扮,实则眉眼神态俱是活脱脱的女郎。   郁枝从没见过这么倜傥的女子,戒备卸下,不自觉看迷眼。   看久了,内心竟升起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她盯着人发呆,魏平奚也在好整以暇打量她,不消片刻,眉尖微蹙起了三分不满:几日不见,怎么又瘦了?   她本就是闹市匆匆一瞥惦念上这姑娘的好颜色,若这小脸再瘦下去,谈不上不美,却是无端惹人烦躁。   美玉生瑕,才是世间最大的遗憾。   一个照面,郁枝还没想起那分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从何而起,魏平奚紧盯着她,如猎刃盯着猎物。   郁枝被她眼神暗藏的热切烫了一下,急忙别开脸,不敢与之对视。   又是那样清浅戏谑的笑声。   笑过之后,魏平奚微弯的瑞凤眼上挑:“来看看这幅画。”   她一手指在中堂大咧咧悬挂的美人出浴图。   但观对方容貌气质,郁枝猜到她的身份,忍着羞涩和不知名的恼意,姿态柔顺地看向那幅画。   美人出浴,玉腿修长,发丝如墨,魏平奚噙笑点在画上不着一缕的梅尖,梅尖润红,白雪纯美,丰丰厚厚的美色本钱。   郁枝两月前年满二十三,二十三岁在大炎算得上被耽误出嫁的老姑娘。   都是旁人眼中的‘老姑娘’了,该懂的她都懂,常年长在【流水巷】那样三教九流横行的地方,不该懂的也被迫懂了。   她脸上腾起羞红燥热,小脸红若晚霞,一念之间不知是看那风流写实的‘梅尖’,还是看少女白得过分的指。   “好不好看?”魏平奚问道。   郁枝撑起不教人小看的胆魄,低声道:“还行。”   “还行?”魏四小姐笑起来直接将画上的美人比没了:“还行你怎么低着头不多看看?”   郁枝实在没见过这样不知羞的姑娘。   比男人还坏。   可念起有求于人,她果真抬起头,目不转睛瞧着。   魏平奚的指缠缠绵绵落在画上美人的风月之地,美人出浴,绝妙的腿岔坐圆凳,风月与桃花交缠泄开一道更为绝妙的缝。   魏四小姐擅画美人,尤其擅画腿。   整座陵南府见过她的人不多,可上至耄耋老人,下至三岁小孩,都耳闻过她出了名的古怪恶劣性儿。   说起来也怪,分明是功勋世家金窝银窝里养出来的娇小姐,偏总爱做一些被卫道士骂得狗血淋头的事。   又邪又坏。   真若见了她的脸,那些自诩清直的卫道士又骂不出来了。   别看四小姐骨子里邪气,那张脸却美得令人不敢亵.渎。   郁枝起初被她的脸迷惑,这会反应过来,两只耳朵窜着烟快要烧起来。   她想起来了。   这么一张见之忘俗的脸蛋儿,她想起为何会生出熟悉感了。   她见过她。   在她枉死的前世。   说见过或许不大贴切,郁枝想了想,暗暗纠正自己的措辞——应是她与阿娘在最落魄时受过此人的恩惠。   看她沉默,魏平奚还以为吓到她,方起的兴致落下去三分,一双幽深的眸子慢转,竟是沉了声:“我画的不好看吗?”   “你画的?”   郁枝被惊了一跳。   她总算有了其他有趣的反应,魏平奚落下去的兴致慢腾腾浮起来,嗓音清醇绵柔,眼微睨,挺不客气的:“不是我画的,还能是你画的?”   “……”   郁枝绞着手指,心想:我可画不出这么不要脸的画儿!   她再次觑了画卷两眼,黯然地想:也用不起这么鲜艳活泼的颜料。   若她用得起此等精贵之物,何愁不能为阿娘延请名医?又何须要冒着生命危险踏入这宛若迷宫的眷心别院?   她情绪忽的低迷,魏平奚着实喜欢她的脸,身子凑过来,小声道:“怎么不高兴啦?”   好闻的香味扑过来,郁枝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画,蓦地想起前世关乎魏四小姐的风言风语,羞怯地躲了躲。   “躲什么?”   大美人好好的脸皱成小苦瓜,魏四小姐不悦:“我好心请你赏画,你做这样子给谁看?”   她出身魏家,性子上来天王老子的面子都不给,是个不怕死不怕惹事的主儿,一句“做样子给谁看”,郁枝被她凶得红了眼,敛衣跪下去。   魏平奚遗憾地将‘美人出浴图’收起来,视线慢悠悠游离在郁枝细长的美腿,顿时觉得昨儿个画好的画不美了。   前一刻她还视若珍宝,此刻见了更美的,当即弃之。   画卷扔在郁枝腿边。   由小见大,这位的性子当真如传说中任性妄为,变幻莫测。   “好了,不闹你了。说罢,肯乖乖进我别院,所为何事?”   “恳求贵人为我阿娘寻一良医,医治眼疾。”   郁枝前世受过她的恩惠,十二道珍馐,不止免得她与阿娘饿死,还是她们母女前后两辈子吃过最好的美味。   她承过魏平奚的恩德,知道她恶劣性子背后还有几分救人的柔善,遂大着胆子开口。   “寻一良医?”   魏平奚笑了:“良医难寻,我为你阿娘寻医,你拿什么回报我?”   “自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啧,好好的大美人,别动不动说死。”   四小姐端起茶水泼在散落在地的‘美人出浴图’,美人被水泅湿,湿哒哒的,活泼的颜料混在一块儿,艳色被模糊。   “本来我挺喜欢这幅画,见了你,画上的美人韵味竟失了。”   她俯下.身,两指挑起郁枝尖尖的下巴:“你得赔我。”   郁枝生得娇,胆子也小,此刻寻医不成反被‘讹诈’,吓得不轻:“我、我赔不起……”   “怎就赔不起?”   四小姐笑得眉眼弯弯,音色透着蛊.惑:“把你赔给我,做我的妾,我不仅不追究画的事,还为你阿娘寻访良医医治眼疾。如何?”   --------------------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可爱们新年快乐!   . 第2章 怪好玩的   谈笑晏晏的魏四小姐,顶着一张美若天仙教凡人动心的脸蛋儿,说出口的话邪气无比。   她的手指纤白,指腹是暖的,郁枝没感受过玉的温润,料想四小姐的指温应比成色最佳的暖玉还好。   眼前人是前世有着一饭之恩免得母女俩饿死的大恩人,眼前人又是这一世能救她与阿娘逃脱苦海的贵人。   然“卖身”二字在脑海转了半圈,郁枝不知哪来的胆子推开这位美貌矜贵的四小姐,胸脯起伏,小脸被吓得苍白,却也因魏平奚疑惑望过来的清澈眼神倏然红了脸。   她想:女子怎能为女子的妾室呢?   传言果真不虚,魏四小姐是好女色的。   “不愿?”   魏四小姐恢复往日醇柔平缓的腔调,她美得令人发指,性子怪得离谱,常常前一刻还笑得人畜无害,下一刻就能拔刀相向。   她倒不至于对郁枝这么个弱女子下毒手,只是到底没先前热络。   眸色凉下来,凉如一块冰,徐徐冒着寒气。   “那就滚罢。”   她厌烦地摸出帕子擦拭润白的指。   郁枝被她的动作弄得喉咙一梗,心里受伤——擦手指,是方才用这根手指碰了自己,嫌弃她脏么?   小傻子似地愣在这。魏平奚咬咬牙,腹诽道:真不怕自个丧心病狂地吃了她?   “还不走?”   三番两次被人轰赶,只因没如了她的意,这等反复无常的霸道性子郁枝浅浅领教,被堵得哑口无言。   之前领她入别院的仆妇垂首低眉候在外。   仆人端来清水供四小姐净手,郁枝瞧她百忙之中慵慵懒懒地撩起眼皮,慌张地低下头,惹来一声笑。   “不想走,就留下来,做我的女人,我绝不亏待你。”   魏平奚耐着好性劝道。   郁枝也就芝麻粒大的胆子,被她一笑,后脖颈都爬上一层粉晕,慌不择路地出了门。   她前脚迈出去,后脚魏平奚沉了脸,哐当一声铜盆坠地,忽如其来的动静吓得郁枝逃也似的往外走。   亏了有仆妇引路,否则能不能走出这偌大的‘迷宫’还不晓得。   “回来!”   一声喊夹杂了浑厚的内力,四小姐气极反笑,抬手掸去衣襟沾染的水珠。   周遭的婢女忙不迭为她整理仪容,有跪着为她擦靴子的,有用帕子替她擦脸的,莺莺燕燕,环肥燕瘦。   扎在美人堆里的四小姐美得飘然若仙,冷淡出尘。   等她一切收拾妥当,走了的郁枝被仆妇恭恭敬敬‘请’回来。   二十三岁的大姑娘,顶多在街上卖卖花,没见过多少世面,去而又返再瞥见四小姐沉如水的漂亮脸蛋,吓得两腿战战,花容失色。   魏平奚真就没见过这么胆小的人,也是气得没了脾气。   她真担心火气上来不小心吓死这位难得的‘好颜色’。   求而不得的恼怒奇异般的被消去。   她温和了眉目,轻言慢语,颇有仙子抚慰凡人的好气度:“慌什么?急着走什么?你来我这,我还能要你白来?”   她此番再言语,举手投足有了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平易近人,郁枝当真被她搞糊涂了。   喜是一个样子,怒是一个样子。   喜怒之间四小姐转换得当,委实吓得她不轻。   “来人。”   穿红戴绿的婢女端着木制托盘跨过门槛,码得整整齐齐的银子被送到郁枝面前。   “送你的,能拿多少就拿多少罢。”   郁枝被银子闪花眼,抿唇一动不动。   四小姐破天荒做回好人还有人不领情,恼了:“白送的,拿不拿?”   “我不要你的银子。”   “毛病!”   魏平奚上前两步抓起两锭银子塞到她手心:“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本小姐送你银子,不求你感恩戴德,但你若败了我的兴,那就吃不了兜着走!”   郁枝被她掰开手掌塞了银子,霎时红了眼眶:“你这人怎么不讲理?我不要你的银子,也不做你的妾……”   早在说第一句话时魏平奚就听出她有一把好嗓子,这会大美人颤着哭腔指责她不讲理,一双柳叶眼和兔子眼没区别,令人想起红艳艳的宝石。   见了她这副模样,魏平奚真有些舍不得要她走了。   收了她不做旁的,整日听她哭哭啼啼的也好。   她心思翻转,郁枝抓着银子想给她扔回去,四小姐回过神来直接气笑了:“敢给我扔回来,今晚你就留在这罢。”   说完不客气地瞪了郁枝两眼,直瞪得郁枝颤着手收回扔银子的动作。   怪好玩的。   魏平奚唇角微微翘起。   “好了,你走罢,再不走,我就舍不得要你走了。”   仍是蛊惑人心的温言软语。   郁枝不上她的当,想瞪回去,却没那个肥胆。   魏平奚忍笑替她把两锭银子装进腰侧的布兜,大人嘱咐小孩似的,罗里吧嗦:“收好了,财不露白,别被人抢了。”   “……”   解馋般的她指尖快速掠过郁枝那把杨柳细腰,惊得郁枝眼睛睁圆,捂好布兜往外跑。   带路的仆妇急忙跟上。   从手掌心溜走一个娇弱可欺的大美人,魏平奚没了乐子,婢女觑着她眼色为她沏茶倒水。   宣纸铺开,魏四小姐嫩白的指捏着玉制的笔杆,头也没抬:“去请‘艳姬’过来。”   她沉吟笑道:“今儿个本小姐想画腿。”   婢女面红耳赤地领命退出去。   艳姬不单单是一人的名字,而是一群人的名。   四小姐将人从各地花楼赎买回来,专供她作画。   有人一对乳儿生得圆润乖巧,被她看中赎回放置在眷心别院,有人腰肢生得纤细柔美,也被她花重金安置在此。   魏四小姐本身便是玉貌仙姿,身边也素来不缺美人,便是别院为她端茶递水的婢女,放在外面也绝非外人口中的‘庸脂俗粉’。   她爱好广泛,常常在某个领域钻研到某种程度,兴趣便淡了。   这些年唯一没淡的还是作画。   四小姐要画腿,于是被请进来的是别院女子中两条腿生得最好看的姑娘。   画室燃着清心安神的香,左右婢女领了人来,规规矩矩服侍小姐作画。   ‘艳姬’赤着一对美腿踩在羊毛毯,眸光几欲黏在四小姐身上,魏平奚玩味地朝她笑开:“看呆了?”   “四小姐……”   花楼里一贯勾.引客人的婉转调子。   魏平奚当即敛了笑,眉头微皱。   ‘艳姬’识趣地不敢再撩拨她,尽管敞着腿儿要四小姐画得尽兴。   后院养着那么多女人,四小姐寡欲,一个也不碰,顶天了兴致上来画画她的腿,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么多女人,试问哪个不想拐四小姐上榻?   唯有真正做了四小姐的女人,才是滔天富贵的开始。   陵南府魏家,养在院儿里的狗当地官府都得敬着,遑论正儿八经的嫡女。   都说魏四小姐不受宠,性子怪,性子怪是真,这不受宠……有哪个不受宠的能一掷千金随心所欲?   ‘艳姬’着迷地看着四小姐,心里一万次地想:四小姐生得真好,这眉这眼,要命地招人。   清冷若仙,也有温柔如水的时候,似笑非笑,翻脸比翻书快,倘若坏起来,又是不管不顾地释放魅力,一双瑞凤眼,多少人‘死’在她偶然温善的波光下。   风月口流下细腻绵长的情丝,‘艳姬’想她想得喉咙干渴,脸潮红,眼睛晕着一层水雾。   可惜魏平奚视若无睹,满心眼想着那个怯怯离去的姑娘。   郁枝。   她停了笔。   “四小姐?”   站在书桌前的女子眼里藏着旁人看不明的意味,娇艳的唇扬起柔柔曼曼的笑。   茶水浇在三寸长的玉笔杆,四月天冒着细微热乎气,被水洗过的笔润泽鲜亮,透着玉的无瑕。   “四小姐……”   ‘艳姬’掐着嗓子再次轻唤,像极了发.情的猫儿。   此情此景魏平奚不解风情地笑出来。   路过那只不安分的猫儿时,玉笔不费劲地塞进去,虽是笑着,语调却冷了下来,如寒冬腊月不会被阳光融化的冰。   “含着,别再流了。”   ‘艳姬’被她羞得无地自容,又被她冷淡的态度骇得不敢动弹。   魏平奚看也没看挥袖走出画室,高傲优雅,身影曼丽。   “来人!”   “四小姐。”   “奉我的命,去请药辰子前来陵南府,他要什么给什么,只此一点,半月之内,我要见到他的人。”   “是!四小姐!”   魏四小姐收买人心很有一套,江湖豪杰愿为她驱使者众多。   鼎鼎有名的神医药辰子,同样欠了四小姐一份天大的人情。   大炎地域辽阔,药辰子行踪不定,四海为家,救人规矩多,轻易不被召唤。   怪人的朋友往往也是怪人。   玉令交给亲信,魏平奚睫毛轻眨,笑颜美好:“不想欠我的?那就拭目以待好了。”   ……   且说郁枝出了眷心别院的门,布兜装着那人强塞来的银子。   没为阿娘求得一位名医反而招惹了不能招惹的人物,她眼圈红着,念头纷杂。   前世的大恩人见都见着了她却没能回报恩情,可大恩人一心要她做妾,这又是万万不行的。   她抹了把眼泪,呜咽两声逼回泪意。   前路漫漫,她迈开的腿沉重无力。   一会想魏四小姐天仙般的人物怎么就喜欢女人,一会感叹前世四小姐忽然香消玉殒,有多少女人听闻噩耗失魂落魄地赶来为她哭丧。   殉情的有三四人,哭晕过去的有小一半。   就连她也为四小姐掉了好多泪。   毕竟没四小姐当初的一饭之恩,她和阿娘没准还得死在四小姐前头。   满打满算前世她只比四小姐多活了半年。   阿娘去后,她一人独木难支,避开了几次还是被流水巷的地痞纠缠,逼到绝境只能以死保全清白。   郁枝想到前世为四小姐流的那些眼泪,再想想今日见过的四小姐,心底升起怪异的情愫。   没空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她一路回到流水巷。   流水巷偏僻,是陵南府最不起眼最肮脏的贫民居,住在这的多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甫进流水巷郁枝被一长相刻薄的妇人拦住。   “呦!郁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第3章 好心人   生就一脸刻薄相的妇人,巷子里的人私底下都偷偷喊她刁婆子。   刁婆子夫家姓刁,人也刁,回回见到她郁枝心头都禁不住一咯噔。   妇人热情洋溢地迎过来,瞧稀罕景一般上下打量郁枝,毫不掩饰眼里的狐疑探究。   郁枝今日去见‘贵人’,特意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衣裙,洗得发白,隐隐约约能辨认出是一件褪了色的刺绣妆花裙。   丝带交缠,衬着一把小蛮腰,男人的手若是搭在那,用劲大了说不得人都能掐没了。   再看郁姑娘眼尾点着淡绯,小脸红扑扑的比涂了胭脂还魅人,弱柳扶风,活生生好大一只狐媚子。   刁婆子暗暗啐了一口,生出泼天的嫉妒——若她生得这副好模样,早就飞上枝头做凤凰去了!   便宜了这个狐媚子!   心里这般想着,她笑得合不拢嘴:“郁姑娘好鲜艳的颜色,这是做什么去了?”   她绿豆大的眼瞅着郁枝捂在腰侧的布兜,看那布兜似是装着要紧物,她留了心计。   对上她郁枝不愿多言,她前头才哭过,这会正为没法为阿娘延请名医感到惆怅,谨慎应对两句,问明刁婆子堵她在这的来意。   “嗐,能有什么事?”   刁婆子挥了挥灰扑扑的手绢,身子前倾,鬼鬼祟祟的:“这不是郁姑娘年纪大了,怎么也说不上好夫家,你看我家柱子怎样?”   你家柱子?   郁枝脑海浮现长得五大三粗,一笑能把小孩吓哭的汉子。   做了多年邻居,前世的经历里她依稀记得过不了半月刁铁柱会因偷窃罪被关进大牢。   她有心提醒刁大娘一句。   才张了张嘴,声都没流出来,刁婆子受不了她温温吞吞的性子,以为姑娘家不乐意,登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阴阳怪气:   “你还不愿意呀!我家柱子以后那是要考武状元的,他都不嫌你二十三岁的老姑娘,你这人,怎的这么不识好歹?”   她夹枪带棒好一通奚落,郁枝眸子低垂,道她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干脆装哑巴,索性不再理睬刁铁柱的死活。   刁婆子越说越上头,她早就对这郁姑娘有意见了!   起先怎么也不同意柱子迎娶这女人进门。   好好的姑娘,生的和狐狸精没两样,走起路来小腰扭着,屁股上没几两肉,愣是能扭出让男人看直眼的风韵。   这还是没嫁过人的,要是嫁了人再添几分风情,哪户人家养得起这样的尤物?哪个男人镇得住这样的祸水?   被她迷死在床上都不稀奇。   奚落的话说到一半,刁婆子才慢悠悠想起儿子拍着胸膛的保证——保证这女人娶进家门,能降得她服服帖帖,为老刁家生个三儿一女。   刁铁柱年二十五,前年勉强混了个举人,后因做事不厚道得罪权贵被废除功名,勒令三年之内不得再参加武试。   刁婆子抱孙心切,狐媚子哪哪都入不得她的法眼,可若借着狐媚子的肚子生出几个灵秀的娃娃,也是一桩美事。   思及此,转而对着郁枝有了好脸色,笑模笑样地去捉郁枝的手,被对方灵活避开。   她面上不好看:“你这孩子,我家柱子哪点不好了?”   郁枝被她拦了去路,拧着细眉看她。   她二十三岁了,这些年不嫌她家贫来提亲的人家,什么样的家世没有?   能保住这一身的清白不容易,被她拒绝过的人也不止十家八家。   好歹在陵南府有点财富名头的都爱惜脸面,对付那些人容易,只要抓住软肋就行。   但对付早就不要脸的刁婆子,郁枝懒得和她掰扯,口齿清晰:“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嫁人了,嫁了人也不会生孩子,我要和我阿娘过一辈子。”   她说话轻轻柔柔,刁婆子一愣,趁她愣神的功夫郁枝赶紧往家走。   走出没一段路身后传来刁婆子聒噪的咒骂声。   无非是骂她妖媚,不正经,看着是没嫁人,背地里不定早爬了谁的床,今儿个穿得花枝招展的不定又跑去做了哪户人家的皮.肉生意。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郁枝气红了眼,心知不能和这等刁妇计较,长吸一口气,捂着胸口加快脚步。   刁婆子战力强悍,隔着几道墙都能听到她的骂声。   在小院苦等女儿回来的瞎眼妇人支棱着耳朵听了几句,听出刁婆子在骂她家枝枝,气得身子直哆嗦。   门打开,郁枝拴好门,还没来得及擦去额头热汗,惊呼一声:“阿娘?!”   “我要找她去,我要找她去!”   瞎眼妇人听不得刁婆子污蔑她的宝贝女儿,一心想和人对骂。   “阿娘!”   郁枝抱稳她的胳膊。   她文文弱弱的好性随了阿娘。   她不怎么会骂人,阿娘活了几十年也愣是没学会骂人,去到刁婆子跟前保不齐要被喷个狗血淋头,落不了好还惹得一身骚。   何必呢?   郁枝好言劝说:“阿娘,咱们别理会那刁妇,女儿行得正坐得直,没做亏心事,不怕她乱说。”   妇人握着她的手直颤:“可是枝枝,已经好几年没人家来咱家说媒了,可不是这刁婆子坏了你的名声?”   妇人眼睛看不见,面相生得倒是好。   常言说见到了女儿便能想到当娘的,话反过来,见了她这位当娘的,就不会疑惑为何女儿能生得如此娇美。   “阿娘……随她说罢,嘴长在她身上,咱们哪管得了?”   郁枝知道阿娘最大的心愿是要她嫁个好人家,可她做不到自个潇潇洒洒嫁人,留阿娘孤零零凄苦度日。   那些上门提亲的人家只想要一个温顺可人的尤物,哪肯白养一个瞎老太婆?   见过一张张挑剔丑陋的嘴脸,郁枝嫁人的心早就冷了。   她不愿多提自己的婚事,笑道:“阿娘,今天女儿碰见好心人了。”   “好心人?哪来的好心人?”   她扶着妇人进屋,关上门,从布兜摸出两锭银子交到阿娘手上:“这就是好心人给我的。足足二十两呢。阿娘,咱们有钱买药治眼睛了。”   妇人被沉甸甸的二十两银子坠得心里发慌,脸白了又白。   思及刁婆子不堪入耳的话,她急得差点咬了舌头:“银子哪来的?怎么就平白无故给你银子了?枝枝,你别吓娘,你是不是被谁欺负了?是不是?”   “没有……”   郁枝摇摇头,脸蛋发红:“阿娘,我没被欺负。”   魏四小姐只是请她‘赏画’,画不正经,也没真想欺负她。   听她说“没有”,妇人到底是信她的,心悬在嗓子眼:“那这银子……”   “我早年帮过她,也是阴差阳错帮了一把手,谁知道人家还记得我这个人,一眼就认出来了。   “说是一饭之恩当涌泉相报,她请我吃饭,我急着回来见您,没去吃,饭钱被换成了银子,我不要,她非塞给我,不要不行。”   一番话真真假假的被郁枝流利地说出来——这是她一路提前想好应对阿娘的说辞。   话说完,她脸红得不行,脚趾蜷缩,指尖搓了搓耳垂,一阵汗颜。   分明是四小姐对前世的她与阿娘有一饭之恩,重活一回事实被她颠倒过来,哪怕魏平奚没在这,她也羞得抬不起头。   “真的?”   妇人半信半疑。   “真的!我不要,她凶巴巴地塞到我掌心,不要还不肯放我走呢!”   她语气若有若无地流露嗔怪,妇人一惊:“那你这朋友性子真够霸道的。”   “可不是?”郁枝努了努嘴。   “枝枝,你这、你这朋友……可是男子?”   “是女子。”郁枝打心眼里夸赞道:“长得可美了,全天下的姑娘加一块儿都没她一个指甲盖漂亮。”   听说是女子,妇人悬着的心彻底回到肚子,是女子,总该不会对她家枝枝起了垂涎之意。   不过她对女儿的话不赞同:“怎么就比天下所有的姑娘都美了?我家枝枝最美。”   “不对,是阿娘最美。”   妇人被女儿的甜言蜜语哄得眉开眼笑,烦心事也随之散开。   “既是人家知恩报恩送你的银子,可别乱花,得收起来攒着当嫁妆。”   “当什么嫁妆?”郁枝对嫁人之事不热衷:“银子是要留着给阿娘请好大夫的。等眼睛治好了,咱们母女俩勤劳点,何愁养不活自己?”   “傻姑娘。”妇人忽的起了哀思:“娘可陪不了你一辈子。”   郁枝才消下去红眼圈,须臾又起了泪意:“我不管,就是要给阿娘攒着请大夫的。”   她打小就爱哭,妇人如今眼瞎了,见不到她哭红眼的样子,更怕她哭,好说歹说劝停她滚在眼眶的泪。   郁枝破涕而笑:“阿娘,你就听我的好了。”   妇人拍拍她的手,怨恼一把老骨头帮不上忙,反拖累女儿拖到二十三还没出嫁。   夜深,服侍阿娘睡下,郁枝蜷缩身子卧在小木床,身上盖着薄薄一层被子,回想白日的见闻,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念庆幸自己没做出令阿娘失望的事。   一念又遗憾恐怕今后再见不到魏四小姐那般无常的怪人。   她是想着魏平奚入睡的。   入到梦里都是前世与魏四小姐初遇的景象……   犹记得那年大雪茫茫,陵南府寒冬降临。   好名声的世家往常都在这时搭棚施粥,郁枝听从阿娘之意,母女俩搀扶出门到粥棚排队领免费的米粥喝。   腊月天,太冷了,冷得人牙齿直打颤。   排队的人很多,排到最后郁枝四肢冰凉,脸蛋被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方吐出来被风雪吹散。   好不容易她和阿娘蹲到两碗热腾腾的米粥,约莫是看她们孤儿寡母好欺负,到手的粥碗被突然插.队的壮汉抢走。   熬粥的锅见了底,再匀不出多余的两碗。   天寒地冻,负责维持秩序的家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和闹事的无赖计较,挥挥袖子打发了她们。   她和阿娘饥寒交迫地走在落雪的长街,许是模样太惨了,被人请上楼。   那是她初见魏四小姐。   一身白裘的四小姐矜贵地如同瑶池飞下来的仙女,不嫌她们穿着寒酸、形容狼狈,邀请她们同桌进食。   她与阿娘自是诚惶诚恐。   四小姐生就明眸皓齿,笑起来更显年轻贵气:“真心请你们吃的,天儿这么冷,别不给面子。纵是不给我面子,也得给这一场风雪一个颜面。”   风疾雪烈,填不饱肚子,侥幸不被饿死在街上,也得冻死在这冷酷的腊月。   那日的四小姐温柔良善,将长筷塞到她与阿娘手中,眉眼清柔:“快吃罢。”   随后她朝小二要了一壶酒。   酒是桃花酒,酒味醇美,她一口酒一口菜,食量小,吃饱了也没急着离座,一双充满故事的眸子望向窗外缠绵不绝的风与雪。   郁枝捏着筷子偷瞧她一眼,只觉眼前人美得和画里的神仙无二,心肠也好。   最后的最后,四小姐摸了摸她的发顶:“可怜见的,好好待你阿娘,好好活着。”   她之后又嘟囔一句,似是在说女儿家活在世上不容易。   郁枝目送她离开,并不知她一心认为慈悲纯善的神仙人物,下了楼竟吩咐下人打断抢粥之人的腿。   而后过去好久,关乎四小姐的风言风语她听了太多。   再听闻,便是四小姐的死讯。   嚣张了一辈子的四小姐,安安静静死在三月的春天。   她死后,人间轰轰烈烈,哀嚎不断。   郁枝埋在女人堆里为一饭之恩的大恩人哭肿了眼,直接把自个哭醒了。   眼泪打湿睫毛,郁枝还没从梦里缓过来,小声抽噎。   哭到一半她迷迷糊糊想起白日与四小姐的‘重逢’,心里羞窘无措:那么好的人,怎么就那么坏了呢? 第4章 找靠山   四小姐前世待她的好,和今生‘初遇’借一幅画调戏她的坏,好与坏彼此缠成一团不可分的乱麻。   郁枝被乱麻裹着,如同被蚕丝环绕的蛹,猝不及防心湖砸下一颗名为‘魏平奚’的小石子。   石子砸下去,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不等涟漪抚平,郁枝一觉醒来就要忙着赚钱养家,攒银子为阿娘治病。   流水巷三教九流粗略来讲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人:混吃等死和咬牙不服输、向日葵一般随着太阳转的人。   郁枝与郁母是后者。   天没明,郁枝起床收拾干净背着竹篓去山上采花。   她走后没半刻钟,瞎了眼的郁母摸索着做点力所能及的活计,但见她手指翻飞,编织简单易学的小竹篮。   就这点能耐,也不知是被竹子割伤过多少回才练出来的熟稔。   母女俩不争馒头争口气,怀着同样的决心拼命把日子过好。   手上卖不了四文钱的竹篮编好,郁母不停歇地继续忙碌。   日头渐渐升起。   天色明朗,春风怡人。   郁枝背着竹篓走在一道道长街,瓷白的脸蛋健康红润,柳叶眼晕着四月天的春光。   她不急着往行人跟前凑,总要从面相分辨是好人还是歹人。   卖花专卖给斯文老实身边有女伴相随的书生,或笑声清脆年轻爱美的小姑娘。   “这花怎么卖?”   “两文钱一束。”   鲜艳欲滴的花儿被麻绳系得漂漂亮亮,清新自然更添三分雅致。   花瓣柔嫩舒展,沾染晨起晶莹的露珠,花香清淡,白的、红的、粉的、黄的,颜色缤纷,点缀人眼。   听到两文钱的要价,对方撇撇嘴,大抵是嫌价高。   郁枝温声细语:“娇花衬美人,妹妹与这花极为相配。”   买花的是附近花楼妓子身边的婢女。   一个在外人看来身份低贱的下等人,如何能够与富贵明艳的牡丹相配?   那姑娘多看了眼,看出卖花女发自肺腑地赞扬她,神态没有半点嘲讽轻蔑之意,她心里受用,又看郁枝穿着穷酸,忍不住道:“来十文钱的。”   郁枝人美脸嫩,娇滴滴的,夸人时神情真挚,声线温温软软,亭亭立在那比整个春天的花要有韵味。   骂人都能骂得人心软,何况存心夸人?   一刻钟卖出去十几束花,郁枝背着竹篓离开这条街。   一路避开不好招惹的风流子弟,避过同行的眼红排挤,停在人来人往的交叉路口。   “四小姐?四小姐?”   魏平奚笑吟吟扭过头来,美眸流转,绸缎庄的掌柜捧着昨儿新进来的好货,立时噤声。   此处是陵南府城内繁华地带,不成想能在这见到教她魂牵梦萦的美人。   魏四小姐兴致高昂,步子往前挪,想看得更清晰。   昨日红着眼眶软绵绵嗔她不讲理的姑娘,今日换下那身洗得发白的刺绣妆花裙,一身粗布麻衣,木簪挽发,朴素无华。   没了任何艳丽装饰,尤其显得天生丽质。   见到她,魏平奚阴郁了一大早的心情登时好起来。   美人逢人便笑,不紧不慢推销她竹篓里的鲜花,一簇簇春花拥着这位好姑娘,直看得魏平奚心痒。   “过来。”   绸缎庄掌柜屏着呼吸上前。   魏平奚见了郁枝心情好,乍见掌柜拿她当祖宗敬着的架势,笑:“本小姐还会吃了你不成?”   掌柜被她取笑,心弦放松跟着绽开颜:“能被四小姐吃,还是小人的荣幸呢。”   奉承话谁都会说。   魏平奚眼底掠过一抹凉薄,视线重新停在郁枝脸上,须臾,唇畔再度有了明艳生辉的意味。   “来看看她好不好看?”   顺着她指尖望去,掌柜看清郁枝的模样身段,道:“好看。然比之四小姐,仍是云泥之别。”   “云泥之别?”魏平奚嗤笑:“你眼睛瞎了?”   她骤然翻脸,不是呵斥的语调,而是不阴不阳气哼哼的调儿。   掌柜忙腾出一只手打脸:“嗐,可不是瞎了?竟没看出是四小姐看中的人。”   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魏平奚懒得同他置气。   “为她做一身石榴色的刺绣妆花裙。”   她玉手轻点:“用你店里最精贵的料子。”   “是。”   店里的女裁缝为近距离估算郁枝身量尺寸,特意跑去买了一束花。   买来的花被魏四小姐看上,四小姐一手拈花,作沉吟状。   她不说话,没人猜得透她在想什么。   身边的婢女翡翠、玛瑙随着小姐一并眼巴巴去瞧容貌勾人的郁姑娘,旋即被一把折扇敲了脑袋。   “看什么看?”魏平奚眸子含笑:“那是本小姐的人。”   翡翠玛瑙自幼伴她身侧早懂得察言观色,见她兴致正浓,觑着她模样打趣:“还没到手呢。”   魏四小姐不以为然。   “去把她竹篓剩下的花买了。”   “是,四小姐。”   翡翠人离开,玛瑙接着问道:“小姐不去吓一吓那位姑娘?”   “芝麻胆子,吓她做什么?”魏平奚悠然转身,倏尔灿笑:“还不是本小姐的人呢,等做了我的人,再欺负也不迟。”   玛瑙闻言朝窗外看去。   郁姑娘喜笑颜开地将剩下的花扎好捧给翡翠,观口型似在对翡翠道谢。   真是个好姑娘啊。   ……   郁枝今天卖花顺顺当当,赶在花最新鲜的时候全部卖完,她收好钱袋,背着空竹篓往家走,没防备有一富家公子贼眉鼠眼地跟在后面。   出了绸缎庄的门,魏平奚领着翡翠玛瑙将人堵在一处窄巷。   公子哥乍然得见此等美人,喜得一脸□□。   没等他大放厥词被美人身边的婢女一脚踹在膝盖,灰头土脸跪了个彻彻底底。   四小姐人美性冷,笑里藏刀:“谁的人你也敢动,不要命了?”   温温柔柔的嗓音,杀人如麻的漠然。   富家公子看清她的眼,惶惶然一瞬从暖春坠落寒冬。   ……   郁枝喘着气行到拐角,等了等才敢探出头。   确认没人尾随,她心放回肚子,只道自己疑神疑鬼胆子太小。   今日收获不错,遇到豪气的买家足足赚了五百文。   收工早,回家还能拿阿娘编好的竹篮送到店里卖。   卖完竹篮,午后帮人抄书还能再赚三十文。   她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鼓足勇气拐去药铺请了经验丰富的大夫上门就诊,满怀期待地朝流水巷直奔。   流水巷。   郁母一头栽进家门前的深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没人理她,多是看笑话的。   巷子一年到头阴暗潮湿,路也狭窄,寻常时候郁母鲜少出门。   这次被邻居以“郁枝被人欺负”为由头骗出来,拄着拐杖才出门,没防备被人推进坑里。   人心有多坏,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腐朽与恶意滋生。   流水巷的人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活着都懒得用力,自然没工夫去管别人家的闲事。   刁婆子记恨郁枝不同意做她家儿媳,特意在郁家门前挖了坑。   瞎眼的妇人跌在坑里爬上不来,掉下去时恰巧崴了脚。   刁婆子是名寡妇,仗着有儿子,欺负起孤儿寡母来丝毫不手软。   她站在坑外幸灾乐祸看人出丑,两手叉腰:“活该!瞎老太婆,成天做梦要你女儿攀高枝,想得倒美,眼都瞎了还敢看不起我家柱子,我呸!看你女儿谁还敢娶?”   大老远郁枝听见刁婆子刺耳的咒骂声,那句“瞎老太婆”入耳,她小脸煞白,忙不迭往家跑。   “哎,姑娘!”   老大夫背着药箱喊了声,没人应。   “阿娘!”   郁枝到了家门口看见阿娘跌在深坑,火气上来怒瞪刁婆子。   刁婆子人如其名,被瞪得心虚,越心虚气焰窜得越高。   “瞪什么瞪,瞪什么瞪?没人要的狐媚子!”   郁枝气得眼眶发红,四周围着的人多,都在袖手旁观。   “枝枝,枝枝……”   郁母哀哼一声,钻心的疼袭来,疼得没力气和刁婆子对骂。   再者真若打起嘴仗来,她也不是刁婆子的对手。   母女俩势单力孤,还有人趁此机会调戏郁枝要她喊声“情哥哥”才肯帮忙把郁母从坑里拉上来。   郁枝下唇快要咬出血,一声不吭寻了竹竿费力地想捞她阿娘。   刁婆子在旁煽风点火,蛊惑巷子里的地痞去摸郁枝白嫩的脸蛋和笔直细长的腿。   正热闹着,深坑里的郁母一声哭嚎,撕心裂肺不管不顾地骂了出来。   平时脾气最好的瞎子陡然发了疯,众人再看下去也没了趣味。   左右没人帮忙拉一把,就让这对母女晚上在家门口和星星月亮一起过罢!   过得不如意的人,总想看旁人过得更不如意。   最后是赶来的老大夫发善心,帮忙拉郁母从坑里出来。   “阿娘,阿娘!”   郁枝脚下发软扑通一声跪下去,母女俩搂着流眼泪。   老大夫一把年纪见过很多可怜人,只是这世上但凡为了生计忙碌的,谁不可怜?   他是来赚诊金的。   为郁母看眼前先为她处理好脚踝的伤,直等到看完眼睛,他心凉了半截。   这眼疾他治不好。   “大夫,我阿娘的病情怎么样?”郁枝擦干眼泪,红着眼圈问道。   “这……”   换了丧良心的大夫,说不得顺势敲诈这对母女一笔。   只是老大夫瞧郁枝生得好,年纪与他的小女儿相仿,再看瞎眼的妇人实在可怜。   他叹道:“与其银钱浪费在眼睛上,不如搬出这地方,再找个房子住罢。”   随着他话音落地,郁枝眼底最后那点希望也破灭了。   白日那双柳叶眼有多明亮,此刻就有多黯淡。   “大夫,真就没救了?”   “老朽学艺不精。”   比起女儿的难过,郁母反而坦然些,无声握着女儿的手,企图给她支撑下去的力量。   入夜,白日那场闹剧远去,郁枝窝在娘亲怀里默默掉眼泪:“咱们搬走罢,咱们不住这了,阿娘,我好怕……”   “不怕,不怕枝枝,是娘不争气,是娘拖累了枝枝……”   “阿娘……”   郁枝泪湿衣襟。   忆起刁婆子撺掇无赖摸她脸摸她腿的情景,她身子发颤,重新尝到前世被逼死前的绝望。   她是跳水淹死的。   上辈子没能让坏人占了一分便宜,重活一世,白日人多眼杂,那些男人只敢用淫邪的目光看她,没敢受刁婆子教唆。   可万一呢?   万一哪天他们忍不住了呢?   到那时,莫非她还得死上一回?   死了一回,知道死的痛苦。   郁枝愤恨无助地想:为何她就要这样活着?阿娘她救不得,自己也保护不了。   孤儿寡母,无权无势注定是被人欺负的小可怜。   她凭什么就要当小可怜?   长这么大,她不偷不抢,一句过分的话都没和人说过,怎么就要人善被人欺?   她好恨!   “枝枝,枝枝别哭了。”   “阿娘!”   郁枝一嗓子哭出来,连同上辈子的凄楚哭在里头,哭得妇人心肠都要碎了。   “阿娘……”她哽咽道:“如果,如果女儿做了不好的事,阿娘会原谅我么?”   郁母是个一向以女儿为重的慈母,绵羊性,若非白天那些人闹得太过分,好端端的她也不会疯子似的破口大骂。   “母女之间,哪有原谅不原谅一说?枝枝是阿娘的心肝宝贝,阿娘只恨自己,委屈了我的宝贝。”   “不委屈,女儿不委屈。”   郁枝吸了吸鼻子。   她想清楚了。   她要给自己、给阿娘,找条充满光明的生路,找个断无人敢欺的靠山。   魏四小姐就不错。 第5章 有求必应   四月天,魏平奚懒洋洋倚靠梨花木椅,一没提笔作画的雅兴,二不想赏舞听曲,猫一般眯着细长迷人的眸子,慵懒又嚣张。   翡翠玛瑙你一言我一语汇报流水巷发生的事。   四小姐纤长的手搭在椅子扶手,玉白的指节戴着一枚镶嵌红宝石的金戒指,闪闪发光红得耀眼的宝石令人想起美人哭红了的眼。   母女俩受人欺辱抱着一起哭的画面自动浮现眼前,魏平奚心里起了烦躁。   左不过自个还没欺负的人先被别人欺负了。   不爽。   觑着她神色,玛瑙将不值钱的物什递到她手里。   瓷杯摔在地上碎了个彻彻底底。   清清脆脆的声音荡开,翡翠玛瑙跟在小姐身边久了,眼都不带眨的。   往细里说她们家四小姐本就不是慈悲之人。   煊赫之家养出来的嫡女,在极端的宠爱和极端漠视下成长起来的性情,恶劣一点,古怪一点,才正常。   魏平奚摔了杯子,心尖扑腾的火气还没消下去,拧着眉,两腿交叠看起来漫不经心:“她在做什么?卖花?”   翡翠点点头。   四小姐轻呵一声,长身而起。   天光明媚,云淡风轻。   郁枝背着竹篓认认真真推售她采摘来的鲜花。   今天生意比昨日好。   昨夜她窝在阿娘怀里哭得昏天暗地,醒来眼睛都是肿的。   家里没脂粉,草草做了些掩饰仍没遮住一双我见犹怜的柳叶眼。   柳叶眼也被世人称为媚丝眼,取的是‘媚眼如丝’之意。   融合了桃花眼的潋滟、丹凤眼的惑人,放在女子身上是要用浓郁的清然正气才压得住的媚。   郁枝是穷秀才家的女儿,自幼读书,气质里有文文弱弱的柔美,两者兼备,使得她看起来不像祸国殃民的千年妖精,更像一不小心栽进红尘梦里跌跌撞撞想爬起来的纯情小狐狸。   美人腰身如柳,眼睛红肿,偏偏眼尾挑着一丝击中人心脏的浅笑,一条街来来往往的书生见了她走不动道,可不得使了劲往外掏银子?   魏平奚去时,她看中的美人正被书生小姐们围着。   郁枝左支右绌打起精神应付这些人,哪成想不知情的时候把四小姐气得牙痒痒。   “难为本小姐为她抱打不平生了一路的气,她倒好,笑得这些男人见了她腿都软了。”   翡翠指尖轻挠下巴,有心说句公道话:“郁姑娘也不是故意那么笑的。”   “哦?”魏平奚似笑非笑:“你又懂了?”   她一副“说不出门道你以后也跟着郁姑娘卖花”的恶劣情态,翡翠暗道自己多嘴,支棱起来认真道:“都是为了讨生活。”   一句“讨生活”,引得魏平奚重新看向长街那道风景。   书生们付了银钱不好围着姑娘转,及至有后来人过来买花,这才不甘心的一步三回头地走开。   娇小姐们各自矜持地站在那,以魏平奚的视角看去好似众星拱卫月亮。   想到这她没来由的一喜,胸腔生出一种“不愧是自己看上的人”的骄傲。   “讨生活?来我这讨生活岂不更容易?”   翡翠玛瑙面面相觑,顾自腹诽:来您这‘讨生活’,以郁姑娘娇弱可怜的性子,可不得被别院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们磋磨死?   她们话没说出口,但想说的话都摆在脸上,魏平奚不服气地沉了眉:“有我在,谁敢欺负她?”   她说风就是雨,翡翠玛瑙不敢仗着多年的主仆情谊在老虎头上撒野,纷纷噤声作乖顺状。   这头郁枝卖出去花,被娇小姐们缠着询问眼妆。   她哭笑不得。   她只是哭了哭,算什么眼妆?   实话说出去仍有人不信,不仅不信,还得了好几道白眼,认为她藏私,不肯将这‘变美’的法子倾囊相授。   费了些心神请走这群任性娇贵的小姐。   郁枝额头沁出一层薄汗,混着花香,出奇好闻。   她回头往身后望去,并未见有熟悉的身影,眨眨眼,寻思一会背着空竹篓离开。   还得想办法再见四小姐一面呢。   “小姐不上去说句话?”   看她走远,魏平奚现出窈窕妙曼的身形。   象牙色的圆领绣花长衫,衣襟缀着银线描绘的单支白玉兰,依旧是男子轻便的装束,美成一幅画。   “不急。”   瑞凤眼扬起,四小姐缓缓打开玉扇:“有求才有得。”   四天后。   郁枝反复纠结地徘徊在别院门口。   翡翠双脚踩着风笑吟吟进门:“小姐,郁姑娘来求您了!”   画室横着一道宽大的刺绣山水屏风,外面的人望不到里头,里头的人托着乖巧的乳儿摆好姿势供四小姐落笔。   笔尖一点石榴色沉下去,圆润里冒出殷红的尖,魏平奚心情顿好,唇畔生笑:“请她进来。”   “是!”   翡翠快步跑开。   “四小姐……”   生着一对妙乳的‘艳姬’柔着嗓子喊人。   魏四小姐恍若未闻依旧沉迷画自个的画。   画未成,‘艳姬’大着胆子动起来,妩媚招摇,素手揉搓,直将那石榴色揉成石子的硬。   魏平奚缓了声色,画兴未消:“听话,别闹。”   “四小姐……”   ‘艳姬’少见地受她一句哄,胆子迎风长:“望四小姐垂怜。”   “……”   魏平奚柔和的眉目转瞬沉沉要落下一场雨,至于是春雨还是暴雨,又未可知。   翡翠在此时赶回来,没留意当下气氛,脸色怪异:“回小姐,郁姑娘她,她又走了!”   “走了?”   玉笔倏尔断折,上好的一幅画终是有了瑕疵。   四小姐被美人气得笑出来,须臾,仙人般的容貌染了势在必得的狠:“走就走了,早晚要她求我。”   ‘艳姬’眉梢一动,身子跪移,脸色羞红:“奴家,奴家来求四小姐……”   魏平奚冷淡地看她一眼,未置一词。   别院的门才有敞开的迹象,郁枝吓得扭头跑走,呼吸尚未平复,一颗心在身体里扑通乱跳。   她真的想好要做四小姐的妾么?   郁枝沮丧地垂着眉,叹了又叹。   在大炎,妾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讲究些的人家若宠妾灭妻必要受人诟病,若在朝为官,还得被御史弹劾。   说来也怪,男人纳妾常被文人引为风流美谈,女子倘豢养面首,要承受卫道士口诛笔伐。   遑论四小姐是女子。   四小姐许她为妾是真心还是假意,若是随便说说又该如何是好?   何况四小姐桃花满天飞,多少人盼星星盼月亮想爬上她的床,何必冒着被千夫所指的风险有名有实地纳一个妾?   那岂非想不开往火海里跳?   郁枝越想越觉得自己痴心妄想,给人当妾都没资格。   阿娘毕生最大的愿望不是眼睛复明,是要她嫁个好人,生儿育女,掌一家之权,不再被坏人欺凌。   嫁人,嫁个好人,对她而言太难了。   前世今生唯一对她好的除了阿娘就是四小姐。   郁枝难过地往家走,脑子里想着四小姐,想来想去脸皮臊得慌。   上辈子没听说四小姐纳了谁为妾。   她心事重重,难与外人道。   午后,郁枝捧着阿娘编好的竹篮送到店里。   得了店家五十文钱,不放心阿娘一人在家,急着往回赶。   小院,刁婆子和刁铁柱争先抢着瞎眼妇人怀里的包袱。   包袱被抖开掉出两锭银子,刁婆子见钱眼开红了眼:“我就说罢,我就说郁枝是狐媚子,不然银子哪来的?”   “银子,还我银子,那是枝枝的嫁妆钱!”   妇人扑上去抢,奈何目盲,被刁铁柱蒲扇般的大手推在地上。   “阿娘!”   人到家门口,郁枝脸色煞白。   刁铁柱这一推没想过会将妇人的头磕在石阶。   血水流出来,这对破门明抢的母子终于晓得怕,急慌慌拿了银子就要走。   “别让他们走……”郁母颤声道:“银子……银子……”   “阿娘,阿娘你的头……”   这一刻,郁枝气狠了自己的无能。   流水巷阴暗狭窄,轿子都抬不进来。   矜贵的四小姐默然无声地走在小巷,走了片刻,不确定道:“这是她住的地方?”   “是的,小姐。”   魏平奚一阵沉默。   惊讶腐朽里开出一朵美艳娇柔的花,又不免为这朵娇花活到如今感到佩服。   安静的流水巷渐渐有了嘈杂声,凝着眸子听了会,她步子忽然加快。   用来打人的细竹竿脱手,郁枝被推搡倒地,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裙沾了泥土。   动静闹得大,这么久了都没人出来制止,显然没人在意这对母女的死活。   刁婆子从最初做坏事被发现的心虚中缓过来,她胳膊挨了狐媚子一下,眼珠子转着,恶向胆边生。   刁铁柱早馋郁枝的美色,得到亲娘的默许,朝郁枝步步逼近。   小院的门被刁婆子拴好,郁枝见势不妙身子不住往后缩:“你别过来!”   听到这话,魏平奚心一颤,一脚踹断挡在门内的木栓。   砰的一声。   木屑飞扬。   这个节骨眼刁婆子没想到会有人来,当场吓白了脸。   刁铁柱裤腰带解到一半,闻声骤然回头。   小院一片狼藉。   翡翠玛瑙看得暗自心惊,再去看小脸雪白满眼惶惶落泪不止的郁姑娘,怜惜顿起。   郁枝以为自己还得死一回,看见魏平奚的第一眼她浑身发颤:“四小姐,四小姐救救我们!”   那声“四小姐”流入耳,魏平奚滔天的怒火有一瞬停滞。   薄唇微抿,她指着吓软了的刁铁柱,俯下.身来柔声问道:“莫慌,他碰你哪了?”   郁枝看了眼晕死过去的阿娘,有心要刁家母子得到应有的教训,又怕说错话惹得四小姐误会她身子脏,到底选择实话实说。   她摇摇头:“他没碰着我,可他想,他想欺负我……“   魏平奚深吸一口气:“废了他!”   哀嚎声起。   刁家母子踢到铁板,叫苦不迭。   郁枝垂泪欲泣,手轻扯四小姐衣袖:“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阿娘。”   魏平奚本想问她何以晓得自己是“四小姐”,陵南府知道她名头的多,见过她的人少。   对上美人哀求信任的目光,她将玉扇收到腰侧,纡尊降贵背了瞎眼的妇人前往就近医馆。   “跟上。”   魏四小姐声如玉碎。   死里逃生猛地被这音色一激,郁枝耳朵激起细微酥麻。   怔然看着背着阿娘走在前头的四小姐,她抹了把泪,又哭又笑。 第6章 受得了吗   悬壶医馆。   老大夫为瞎眼妇人处理好额头伤口,郁枝不放心守在阿娘身边。   “别担心。”   “谢谢你。”   呆在房间的二人不分先后开口,魏平奚轻笑,语气颇为无奈:“你怎么又哭了?”   郁枝天生爱哭,水做的骨肉,此番绝处逢生,她对四小姐有着满满的感激。   前世得她一饭之恩,今生无她来得及时,她与阿娘少不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欺负死都没人来收尸。   刁家母子的专横,流水巷街坊四邻的漠视,无一不警醒着郁枝敏感的心。   想找靠山的念头愈发强烈。   她没好意思去看四小姐望来的眼神,兴许那眼神是罕见的温柔,她稳住心神,抽噎一小会,想掏帕子掏了个空。   “用我的罢。”   金线锁边玉兰花图案的锦帕递到眼前来,郁枝睫毛浸泪,啪嗒,泪珠坠落在地。   惊人的柔弱美艳。   魏平奚倒吸一口凉气,上前替她抹去眼角泪渍。   从小到大,她真没见过这么爱哭的女人,一时觉得新鲜极了,不顾郁母还在床榻昏迷,轻声问道:“你阿娘知道你是小哭包转世么?”   郁枝满心的筹谋算计被她一句“哭包”弄得羞窘无措:“谁、谁是小哭包了?”   若她记得不错,四小姐三月份的生辰,眼下四月,才满十八岁不久。   算年龄她足足比四小姐大了五岁,差了五岁,寻常人家早就相夫教子的年纪,郁枝被她羞得俏脸通红,很不禁逗弄。   人对有趣好玩的事物总会多匀出几分耐心,魏平奚看她几眼,又看她几眼,锦帕塞到美人掌心,修长的指一并裹住那只玉手:“想清楚了?”   郁枝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想清楚跟我了?”   魏四小姐瞥了眼病榻方向,压低嗓子说话。   她嗓音轻柔,刻意压低了无意撩得人耳朵发痒,心尖起了颤。   郁枝心潮暗涌,红着一双柳叶眼看着对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郁母挣扎着醒来。   魏平奚不紧不慢松了手,含笑的眸子不时看向郁枝,郁枝被她看得脸热,忙坐到床沿:“阿娘,阿娘你还好罢?”   郁母遭此一劫,醒来意识恍惚,问候了几句才记起先前发生之事。   得知人在医馆,刁家母子受到了应有的教训,又得知是被“枝枝的朋友好心送来此地”,起身就要对人道谢。   “伯母慢些。”   四小姐举止有度,端的是大家闺秀气派,亲自搀扶郁母躺回床榻,她笑:“我与枝枝一见如故,她的阿娘即为我的阿娘,帮您便是帮我,我所为算不得什么,真教不长眼的折辱你们,才是我的不是。”   这话听起来委实真挚热情,热情地过了头,郁母心肝惊颤一下,藏在薄被的手攥紧,不自在道:“还是,还是多谢你了。”   郁枝只当阿娘听得云里雾里,暗嗔四小姐多嘴,万一被阿娘听出来……   她小脸烧得红扑扑的。   魏平奚真心认为她这样子好看——面若桃花,万分娇柔,看一眼想欺负,看两眼,想剥了衣服欺负。   “今日,今日就多谢四小姐了!改日我再登门道谢。”   说了没几句话她开始赶人,魏平奚介意被她赶,斜睨她,郁枝面红耳赤地把锦帕塞回她掌心,反被人扣住手腕。   呼吸可闻的距离,阿娘还在这!   郁枝急得想挣脱她。   四小姐四肢纤长,不动内力只凭这一身的好气力稳稳当当禁锢美人,瑞凤眼睥睨霸道,妙手握着锦帕不动声色地塞入美人衣领。   瞧着郁枝倏然睁圆的眼,她曼笑出声,赶在郁母惊疑发问之前,退开一步,微微颔首:“伯母,晚辈先走了,改日再来看望您。”   她悠然转身,大有做了坏事全身而退的嚣张。   门吱呀一声关好。   房间静默半晌。   确定人走了,郁母坐不住:“枝枝,枝枝,她是谁?她怎么你了?”   郁枝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不知是被阿娘骤然刨根问底,还是被四小姐那一举闹得。   指尖拈着锦帕从领口出来,她揉揉脸:“是、就是我之前和阿娘提起过的朋友,她没怎么我,和我闹着玩呢。”   郁母眼瞎心不瞎,急着招了她往床沿坐:“枝枝,她……她是不是对你……”   “她怎么了?”郁枝佯作无辜。   “没怎么……”   瞎眼的妇人记起很久以前的旧事,长声一叹。   摸索着捉了女儿的手,她语重心长:“枝枝,娘忘记提醒你了,这世道不仅男人能欺负女人,女人也能欺负女人,出门在外,要小心啊。”   郁枝乖乖应下,末了柔声道:“阿娘,四小姐是好人。”   哪怕她不是大多数人心中的好人,可前后两辈子,都是她们的大恩人呀。   魏平奚兴致满满出了医馆,走前留下一锭金子给老大夫,嘱咐他好生照料这对母女。   刁家母子挨了一顿毒打,以偷窃、故意伤人的罪名被扔进官府大牢。   魏家差人往府衙递了话,保他们后半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其狠厉作风,像极那位传说中的四小姐。   一日之内刁铁柱没了第三条腿,第二条腿也被牢里的死囚打断,刁婆子受激过度变得疯疯癫癫。   耳听翡翠说起后续之事,魏平奚冷冷一笑:“派人把那婆子的疯症治好,我要她意识清醒地看着儿子被人上得死去活来。”   勋贵世家的嫡女,数不清的风流墨里独独用了最糙的一字,看清她眼底的狠辣漠然,玛瑙低声应是。   惹谁都不要惹四小姐。   四小姐的东西,腻了,不要了可以,倘被人觊觎,就是犯了忌讳。   翡翠剥好鲜果喂到小姐嘴里,魏平奚吐出果核,玉扇在指间翻转。   “小姐笑什么?”   “笑有人分明动了攀高枝的心,还娇娇怯怯的不敢妄动一步。她若大大方方来寻我,我还能高看她一眼。”   “禀小姐。”   魏平奚眼皮轻掀,单手托腮:“嗯?”   “郁姑娘在外求见。”   魏四小姐一霎绽开笑颜,仿佛间比起外面的春景,这才是真正的春暖花开。   ……   郁枝趁阿娘熟睡跑出来,独自顶着一轮暖融融的太阳杵在别院门口。   眷心别院。   这是她第三次站在这。   头回来时的忐忑与上次在此地徘徊的纠结恍惚是昨日发生的事。   她一手按在心口,问自己:可会后悔?   郁枝眼前掠过当日与阿娘在小院孤立无援的绝望,想远了不禁想起前世的凄苦。   她名为郁枝,却无枝可依,阿娘患有眼疾还需要她来供养,她沉沉吸口气望向‘眷心别院’的金字匾额,心想:就赌这一回罢。   再不济,也该比前世好一些。   被一个欺负,和被好多人欺负,她选前者——被四小姐欺负。   “郁姑娘,快快请进。”   这次再来,仆妇态度好了不止一丁半点,郁枝身上穿的还是初次来此的那身褪了色的刺绣妆花裙,她挺直腰身,目不斜视地迈进去。   别院的大门轰得一声关闭。   她忍着没回头。   采撷堂。   魏平奚沏茶以待。   好似一切回到起初的模样,唯一的区别是挂在中堂的那幅美人图被取了下来。   因为四小姐有了更喜欢的活生生的美人。   “想明白了?”   魏平奚亲自将香茶递到郁枝手上。   郁枝颤着手接过那盏茶,茶香四溢,滚着热气扑到鼻尖,她一阵鼻酸:“四小姐没开我的玩笑罢?”   “且不说那个。”魏平奚目不转睛打量她:“你怎知我是‘四小姐’?”   “我听别院的人无意提过一嘴。”   “别院的人?”   魏平奚看向翡翠玛瑙,两位忠婢一头雾水,搞不明是哪个下人胆大包天泄露主子的身份。   “可还记得是谁?”   郁枝低下头来:“忘记了。”   她总不能说是上辈子见过四小姐,承过四小姐的恩德。   别院下人说漏嘴?这话魏平奚一个字都不信。她调.教的人,莫说大白天说漏嘴,夜里说梦话都不敢吐露半字不该说的。   陵南府很大,魏家势力很广,难得她在这地有个清闲逍遥的居所……   魏平奚玉手敲着折扇,细细盯着前来自荐枕席的美人,一念眼前晃过郁母那张脸,她笑意微滞。   总觉得这对母女在哪见过。   在哪呢?   “四小姐?”   魏平奚是活了一世的人,死后没能尘归尘土归土反重新回到年少,她死得突然,下毒之人藏得隐秘始终查不出头绪。   她身边的人,翡翠玛瑙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中间没经任何人的手,是可信任的。   母亲很早便同意她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   在魏家,也只有母亲疼她爱她。   四小姐眸光微黯,蓦地福至心灵,玉扇不客气地挑起郁枝尖尖的下巴。   郁枝被她孟浪的动作弄得脸红,忍着羞,朱唇咬出齿印。   是你呀。   魏平奚神情恍惚。   犹记得前世寒冬腊月,她往酒楼靠窗的位子坐下,无意瞧见街上一对落魄的母女。   那日是母亲生辰,每年她都会赶在这一日做一桩善事,算是为母亲积福。   前世今生,再来一回她竟没在第一眼认出这姑娘,实在是当年的美人灰头土脸冻得失了七分颜色。   她不认得郁枝,郁枝却提前识得她。   魏平奚眸子噙笑:有意思。   “来这边坐。”   她轻拍大腿。   郁枝松开被咬的下唇,乖顺地挪到她身边。   岂料四小姐眼疾手快捞她入怀,顿时芬芳扑鼻,女儿香荡开,魏平奚虚虚环着她不盈一握的柳腰,柔柔附耳:“再问你一句,要不要做本小姐的妾?”   “要。”   “这回怎么斩钉截铁了?”   郁枝知道这是自己的机会,红唇微抿,刻意忽视耳畔湿润清雅的气息,如实道:“我要找个能护住我和阿娘的靠山。”   真是个实诚人。   魏平奚被她逗笑。   “那以后只准我欺负?”   “嗯……”   四小姐恶劣性起,唇轻碰美人羞红的耳尖:“做我的妾可不容易,受得了吗?”   郁枝身子轻轻战栗,除了阿娘,她没和别人亲近至此,近到能感受到心与心的跳动。   她羞得要死,然而四小姐不错眼地注视她,郁枝红了眼,泪在眼眶打转,侧过头,蜻蜓点水亲在四小姐白皙优雅的侧颈:“我会服侍好您,我、我受得了……” 第7章 欲求先予   美人的唇和她的人一样娇娇软软,魏平奚一个不察被她占了便宜,笑得不大正经又十分好看,好看地迷了郁枝的眼。   惹得她心脏不听使唤,仓促垂眸,脸颊老老实实贴着对方雪颈。   等意识到脸儿生热热到四小姐时,羞得想刨坑把自己埋进去。   一个柳絮般轻悄和软的吻罢了,她能羞成这样也是了不起。   魏平奚心头忍笑,温润的指不甚温柔地挑起郁枝下巴,指上微微用力,郁枝被迫抬起头,吹弹可破的脸蛋布满诱人红晕。   按理说穷秀才家的女儿,磕磕绊绊这么多年,父亲逝去,与瞎眼寡母相依为命,多舛的命途没能磋磨她天生的玉貌花容,怕是命运留给美人不多的仁慈。   郁枝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她人坐在四小姐腿上,大半个身子被她搂着。   四小姐漫不经心投来的视线像是一团火,烧得她灵魂都不安生。   彼时的她像极了猎场内被猎人追逐的长耳兔,怕被追上来,又担心狡猾的猎人藏起来不见影,忽然窜出来给她致命一击。   “亲我?”   魏平奚语调悠扬,音色煞是好听,柔柔的,带着情人间的暧昧亲昵。   如同雪花坠落不声不响覆盖一片苍茫。   而雪花不止落在地上,同样落在郁枝滚烫的心尖。   心尖遇雪,雪融化,留下浅淡泛着凉的水痕。   那份沁凉来得太过及时,终于将被美色蛊惑的她从神魂颠倒里拯救出来。   郁枝恍然如梦,腿脚都是软的,腰肢若非被人擒着早就撑不住瘫在四小姐怀里。   柳叶眼媚意昭昭。   见了她这副模样,魏平奚擒在腰侧的手逐渐收紧,一时竟起了怜惜之意担心弄疼她,下意识缓和力道轻揉两下。   触感非一般的好。   郁枝既羞且怯,舌尖舔.过稍显干燥的唇:“我、我是干净的。”   这话说得有趣。   魏平奚挣回被引诱的心神,凑近了和她咬耳朵:“是干净的就能亲我?”   “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局促地想要并拢双腿,四小姐瞅着时机使坏地拿膝盖顶了下,登时吓得美人惶惶不敢动弹。   气氛满是危险的气息。   郁枝来这有所求,欲求先予的道理她懂,可她已经被四小姐搂腰了。   阿娘说过,女人的腰不能让外人碰,再者……   她红着脸破罐子破摔地想:管四小姐愿不愿意呢,亲都亲过了。   响亮亲一下是亲,蜻蜓点水也是亲,诚意满满。   她出声央求:“你放开我。”   约定未成,魏平奚不是强人所难之辈,痛快地松了手。   郁枝轻易脱身,愣了一晃,软着腿脚挪回自己的座位,埋头整理微皱的妆花裙。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裙裳。   魏四小姐好玩地瞧她一举一动,茶盏端到唇边小口慢饮,不动声色压下喉咙被火撩起的燥。   “我跟你。”   郁枝硬着头皮道:“但不能白白跟你。”   “当然。”四小姐对喜欢的人或物素来大方,瑞凤眼含笑:“你要什么?”   “我要我和阿娘好好的,要阿娘眼睛复明,还要一个重获自由的期限。”   郁枝一鼓作气,柳叶眼细长有神:“常言道‘娶妻娶贤,纳妾纳颜’,十年后我年老色衰,到那时四小姐不见得还会喜欢,还望允我自由放我与阿娘一家团聚,自去谋生。”   “十年?”   “对!”   前者好说,至于后者……   魏平奚淡声道:“十年,期限定得太死了,从来只有我玩腻了不要的,绝没有主动从我手心逃走的,放不放你,我说了算,什么时候放,还是我说了算。   “我答应治好你阿娘的眼睛,你肯做我的人,那么除我以外没人能欺负你们母女。   “你哄我开心,供我取乐,陪我解闷,等哪天我腻味了,再送你银子好聚好散。   “若一辈子都不觉腻味,你得陪我一辈子。你道如何?”   那句“腻味”刺得郁枝心口发疼,一股为人做妾的羞辱感扑面而来,她脸色发白,而四小姐眸光坦荡。   这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   郁枝难过极了。   仿佛一念之间前世邀请她同桌进食的好心恩人一去不复返。   恩人临走时还摸她头来着……   她咬紧牙关,心倔强地劝她不要同意,嘴却张开,发出艰涩的回应。   “阿娘毕生心愿是盼我嫁予良人为妻,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瞒着她,别让她知道我是给人为妾?”   “好……”   四小姐明眸灿笑:“怎么又哭起来了?”   她把玩美人柔嫩的指尖,郁枝身子颤了颤,忍泪道:“你一定要说话算数,要不然……”   “不然怎样?”   郁枝哽咽,泪珠啪地碎在衣襟:“要不然我做鬼也会缠着你。”   魏平奚笑得眉眼弯弯:“我以我魏家四小姐的身份起誓,绝不骗你,倘有一字不实,教我来生做猪做狗,入畜生道。”   她话说得笃定狠决,离开别院走在回医馆的路上,郁枝哭成泪人。   从今起,她是四小姐的漂亮花瓶,是一件玩意,是把玩手上的物件。   她再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报答前世恩人的恩情了。   翡翠在门口驻足片刻,转身回到别院。   “回小姐,郁姑娘走了,是哭着走的。”   魏平奚靠在椅子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想到美人哭包的性子,吩咐道:“以后消肿的药膏要多备着。”   翡翠和玛瑙心思顿时不知歪到哪儿去。   一会想着四小姐寡欲多年真准备开荤了,一会又想,消肿,是给哪消肿呢?   嘶!   她们家小姐,可得悠着点。   魏平奚多精明的人,一眼瞥去轻易看透两人所思所想,笑骂一声:“还不快去?”   “是!”   “等等。”   翡翠玛瑙折身回眸。   “再备一份聘礼,礼数不可缺。”   “是!四小姐!”   ……   悬壶医馆。   郁枝从别院回来已有五天,五天的时间旁敲侧击试探阿娘对魏四小姐的态度,越试探心越凉。   她该怎么和阿娘说要‘嫁人’的事呢?   为妾要瞒着,总不能往后住进四小姐的后院还要瞒着。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四小姐允诺帮她做遮掩不教阿娘晓得她为人做妾的事实。   此事对四小姐而言算不得难。   郁枝心有成算,像魏四小姐那样的人物,哪里是缺女人的?怕是纳了她为妾,顶多玩两三年也就淡了。   两三年,运气好的话兴许阿娘眼睛已经复明,到时她们母女二人离开陵南府,走得远远的。   这样,就不会被阿娘发现她曾予人为妾。   郁枝叹口气。   春风扰人。   “枝枝?”   “阿娘?”   郁枝起身迎上前。   郁母手持一根翠竹杖从医舍迈出来,头上裹着纱布,伤还没养彻底。   四小姐诊金出得高,足够她们在此住上几月。   郁母扶着女儿的手愁眉不展:“枝枝,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要和阿娘说?怎么这几日都闷闷不乐?”   郁枝无颜面对阿娘,垂眸盯着靴尖:“阿娘,我……”   “你怎么了?”妇人心跟着提起来。   “我……”郁枝哭出声,抱着她世上唯一的至亲:“女儿,女儿有心上人了。”   “心上人”三字恍若重锤锤在妇人心口,顷刻脑海闪过女儿连日挂在嘴边的名。   她难以置信,语无伦次:“心上人,有、有心上人是好事啊,枝枝怎么还不高兴?”   医馆的药童赶在这时出现在医舍门外,脆声道:“夫人,姑娘,那位姓魏的姑娘又来探望你们了。”   药童多嘴感叹几句姓魏的姑娘热心肠、仁义,做朋友做到这份上实属难得,他说得忘我,根本没留意这对母女一瞬古怪的神情。   郁枝心提到嗓子眼,扑腾扑腾。   郁母抓紧掌心的翠竹杖,沉面不言。   带路的药童离开,魏平奚留了翡翠玛瑙看守医舍,孤身一人迈进这道门,双手提着各样糕点小食,甫一进来,蓦地有种‘三堂会审’的错觉。   瞎眼的妇人气势拔起坐在雕花木椅,双目虽盲,却直直看向她身处的方位。   实在是怪。   四小姐随机应变笑着问候几句,郁枝头皮发麻,多少年了她没见过阿娘这般声势,连她都骇着了。   这是怎么了?   魏平奚瞅着美人,美人朝她摇头,一副大难临头的羞窘情态。   良久,妇人问道:“枝枝,你告诉娘,你的心上人是哪位?”   心上人?   四小姐倏然明白过来,抱着看好戏的心思杵在一旁。   郁枝臊红了脸,敛裙跪地。   妇人情绪激动,竹杖狠狠敲地:“枝枝,可是有人欺哄你?你别怕,有阿娘在,拼了这条老命也会护着你!”   “阿娘,没人欺负我。”   郁枝余光瞥了四小姐一眼,沉默半晌,叹道:“阿娘,我与奚奚互生情愫,本不该瞒您,可我好怕……   “我怕阿娘不同意我们之间的感情,怕阿娘当我是怪物,不再认我,嫌弃我……”   她说哭就哭,眼泪止也止不住,魏平奚被她一声“奚奚”喊得软了心肠,又见她哭得梨花带雨,情深意切。   不说郁母,这番话都快将她骗过去了。   “枝枝……”   妇人一辈子就这一个亲骨肉,最受不得女儿掉眼泪。   她眼睛瞎了,耳朵好使,哭声绕着她凄凄诉诉,使得她眉眼更添愁:“你怎么……怎么这么想不开啊!天底下的好人多得是……”   郁枝哭红眼:“可那些‘好人’不想对女儿好呀,只有奚奚肯真心帮我、救我、娶我,我和她,我和她已经私定终身了。”   “什么?!”妇人惊得站起身。   独自面对阿娘,郁枝承受的压力不言而喻。   她求助地拉扯四小姐衣角,期许四小姐能当着阿娘的面‘表明心迹’过了这一关。   她眼神切切,目不转睛望着。   魏平奚心中一动,仅以口型道:“求我。”   郁枝腹诽她欺负人,樱唇微张:“求你……” 第8章 表衷情   魏四小姐得她一声“求”,轻弹衣袖正正经经上前:“伯母……”   不容她多说,妇人手中的翠竹杖长了眼睛地伸过来!   一杆子恰巧打中魏平奚左胳膊。   “是你!是你哄骗了我家枝枝,你是要害她,我打你,打死你!”   生得天仙般的四小姐浑然成了吞吃人的野兽,郁母一心为女儿着想,为免女儿落入‘兽口’,翠竹杖挥起来毫不手软。   眼睁睁看着四小姐挨了阿娘的打,郁枝惊得小脸惨白:“阿娘,阿娘快住手!”   劝阻无效她不管不顾扑上来。   眼瞅竹杖就要落在她身,魏平奚想也没想把人推开。   她身负武功,要逃过瞎眼妇人的竹杖简直轻而易举,只她想将郁枝纳入后院,就一定要过了这关。   美人相求,求都求了,她自然得担得起。   郁枝被她不费力气地推开,心里又急又怕,担心四小姐被阿娘打出个好歹,更怕四小姐这般娇贵的人逼急了会对她阿娘不客气。   之后魏四小姐的表现出乎她的意料。   翠色的空心竹恶狠狠打在她脊背、肩膀、手臂,一下又一下,她眉头都不皱,尽管依着阿娘发泄怒火。   郁枝哪见过如此阵仗?   等竹杖再次敲在魏平奚胳膊,她终是忍不住嚎啕哭出来:“是女儿不好!是女儿铁了心要跟着她!我喜欢她,你把她打坏了,要我怎么活?”   她抱着娘亲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妇人身形僵硬,竹杖悬在半空。   “阿娘,要打你就打我罢!”郁枝跪在那,说着自己也分不清真伪的话:“是我先喜欢她的,我喜欢她,阿娘,我喜欢她……”   一声声的“喜欢”如一根根稻草压弯妇人的脊梁。   竹杖啪地落地。   魏平奚长舒一口气,到此时还能维持一身好气度,眉如弯月:“伯母,您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枝枝,我向您保证。”   两人站在一条线上,妇人偃旗息鼓没了法子。   她性子生来软,枝枝多半随了她。   如珠如宝的女儿养大她别的不求,只求她能嫁得良人,举案齐眉,幸福一生。   可她的枝枝喜欢女子。   她犯了难。   “伯母。”   四小姐将人搀扶回座位:“我和枝枝情投意合互许终身,伯母可以打我,打完了,我和枝枝还是要在一起的。”   “阿娘……”郁枝撒娇道:“求您了。”   “让我想想,让我仔细想想……”郁母脑子乱得很,末了终究对女儿的心疼占了上风:“方才阿娘有没有打着你?”   “没有。”郁枝低下头,耳根子红润:“有奚奚护着我。”   再次听她喊“奚奚”,魏四小姐唇角上翘,心底倍感熨帖,挨一顿打能听美人泣泪表衷情,似乎也不亏?   纵使晓得这话全是用来哄骗妇人,魏平奚还是得意了一回。   她对郁枝正是感兴趣的时候,挨顿打算什么?   妇人叹息,一想到女儿已经和对方许了终身,气归气,最初的冲动缓过去,到底怜惜对方也是皮.肉娇嫩的姑娘。   “带她上药去罢。”   “嗯。”   当着阿娘的面郁枝总有两分外人难以得见的娇气。   魏平奚规规矩矩告退,转身一手勾着美人小拇指,勾也不好好勾着,一会松一会紧,仿佛勾的不是郁枝的指,而是她的心。   出了门拐入隔壁医舍,她关心道:“你怎样了?”   “疼。”   魏四小姐松开她的手,慢条斯理卷起袖子。   她肤色白,胳膊淡青色的血管都能看得分明。   竹竿子打人,打不死,疼是黏在骨缝里的。   瞧见上面碍眼的伤痕,郁枝倒吸一口凉气,忙不迭翻出伤药,胸腔压着浓浓的愧疚。   愧疚心促使她上药的动作愈发小心翼翼。   魏平奚默不作声看她,饶有兴致欣赏她姣好的容颜,真别说,这张脸确实长得好。   她暗暗赞叹。   涂抹好药,郁枝害羞地掀起眼皮。   望见四小姐温善的眼眸,她心弦稍松,低下头来往涂药的地方轻轻吹气。   是大人哄小孩子的伎俩,吹一吹,疼痛都能吹走。   胳膊清清凉凉,酥酥麻麻,魏平奚享受她的用心周到,见她只肯照料受伤的胳膊,不知怎的,肩膀和脊背一下疼得比之前还厉害。   “怎么了?”郁枝顾念她老实挨打的情分,见她蹙眉,手心捏了一把汗。   “好事做到底啊。”魏平奚轻抬下巴,被人伺候惯了的主儿,一个眼神递过去要郁枝为她解衣。   郁枝俏脸窜上一股热,傻乎乎愣在那。   “快点。”   四小姐不耐烦地催促。   “知道了。”   她攥了攥拳。   魏平奚无意瞥见这小动作,笑得一时忘记疼:“要你为我上药,不是要你打人,还攥什么拳头?”   郁枝被她取笑地无地自容,小声抗议:“还要不要我为你上药了?”   “要!”   四小姐拿膝盖碰她:“你快点,耽误太久你阿娘一会就来敲门了。”   这倒极有可能。   魏平奚转过身背对她。   郁枝颤着手从身后解开她衣带。   流云般的白袍褪至腰肢,寸寸雪白,晃得她目眩神迷。   郁枝只看了一眼,起初的心疼在心腔不可收敛地蔓延开。   房间静默,唯有呼吸声此起彼伏。   她不敢多看,上完药服侍四小姐穿好衣衫,恍恍惚惚地想:她何德何能承蒙四小姐看得起呢?   若说美人,四小姐才是真正的美玉无瑕,举世无双。   “今天,多谢四小姐了。”   魏平奚轻捏她嫩白的指尖:“怎么不喊我‘奚奚’了?”   “四小姐……”   “喊我奚奚。”   郁枝先被她捏了指尖,又被她温柔地托起下巴,四目相对,四小姐看着她的眼神恍惚这辈子眼里只装着她一人。   春风绕过心尖。   她情不自禁喊道:“奚奚。”   魏平奚心满意足,指腹划过美人柔美的轮廓线:“那我以后喊你枝枝。”   她弄得人脸痒,郁枝躲了躲没躲过,下巴轻点:“好。”   十二分的乖顺,不偏不倚击中四小姐的心。   魏平奚笑容恬淡,抬手摸她的头。   金乌西沉,送走四小姐,郁枝在外面发了好长时间的呆。   晚霞映照半边天,金灿灿的,充满明媚与希望。   她打起精神来,暂且忘记被四小姐摸头生出的异样,提着裙角不安地叩开阿娘的房门。   没了外人,郁母惆怅地握着女儿的手:“枝枝,一定要是她吗?”   一个女子,怎能给她女儿带来安稳和幸福?   郁枝开始沉默,慢慢的眉梢染了轻松喜色,音色娇柔:“阿娘,女儿有心上人了,这还不是件好事么?我喜欢的就是她那样的人,不是她,我宁愿一辈子孤孤单单,守着阿娘到老。”   话里话外大有终生不嫁的意思,郁母可不能看着她胡闹。   “胡说,不嫁人,以后谁照应你?”   郁枝抱着她胳膊缠磨道:“可我只想要她呀。阿娘,她会护着我。”   “可她是个女子。”   “那也是漂亮成天仙的女子,与我甚为般配。”   说出这话郁枝小小心虚了一把。   她始终认为四小姐是她两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   无论男女,能站在四小姐身边便是高攀,遑论能与她同床共枕。   说与四小姐般配,着实有点脸上贴金的意思。   她神情羞赧,眸子闪着细碎光亮。   欲骗人,先骗己。   郁枝满心想着四小姐前世今生待她们母女的好,刹那之间,真有一种自己爱极了四小姐的错觉。   “阿娘,我受够被欺负不能还手的滋味了。”   她依偎在娘亲怀里:“女儿难得有了钟意之人,阿娘成全我,好不好?”   “枝枝,这是一辈子的大事。”   “是一辈子的事。”   郁枝认真道:“一辈子能和四小姐在一起,那才好呢。”   她被那位四小姐迷了心窍,郁母劝不住她,纠结万分:“她是怎么说的?”   “奚奚自是要娶我为妻。”   她面上带笑,眸子低垂悄然掠过一抹黯然。   “要娶你?”妇人震惊。   “嗯。阿娘,我要嫁给她。”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都拦不住。   郁母做梦想的都是女儿有个好归宿,兜兜转转这归宿落到魏平奚身上,她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母女二人搬回流水巷的第三天,聘礼堆满小院。   再风光妇人也看不见。   但她会听。   听周遭人们酸得不行的赞叹声,听她们议论枝枝嫁的哪家有钱人。   为了瞒住郁枝是给人做妾的事,魏四小姐顺了美人意,大费周章的在郁母面前做了一场戏。   等到郁枝‘出嫁’的那天,郁母感伤地抱着女儿,有说不完的话。   郁枝听着娘亲不厌其烦的嘱咐,忍着没落泪。   嘱咐完,妇人转身‘看’向女儿今后的仰仗,摸索着伸出手。   魏平奚一身明艳喜服,主动搭上她。   事到如今劝不住主意正的女儿,郁母只能盼望这位四小姐当真是个好的。   “那日老婆子打了你,是我不对,伤可好了?”   “早就好了,岳母宽心,您该打我。我还得谢谢岳母成全我与枝枝。”   四小姐一张嘴抹了蜜的甜,郁母容色稍霁,仅仅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替女儿说几句话:   “枝枝从小养得娇气,爱哭,你不要嫌她爱哭,有的人天生比旁人心思敏感、泪多,哪日她哭得惹你烦,求你别恼她。”   于她们而言这里的一切都是做戏,包括她站在这,仍然是做戏。   然而对看不见的妇人来说,今日是她嫁女儿的日子。   魏平奚从小到大只和母亲关系亲厚,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孝女,是以更体谅郁枝不忍告知生母实情的心。   “我不会嫌她烦的。”   “好,好。”郁母笑了笑,眼眶沁泪:“那我,那我把女儿交给你了。” 第9章 温香软玉   正红色的嫁衣穿在身,郁枝心想:这大概是自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穿这红艳艳的喜服了。   “一拜天地——”   由别院下人担当的傧相扯着嗓子扬声喊着。   因不是正正经经真真正正的成婚,只是做出来给阿娘‘看’的假象,郁枝只穿喜服,没按照大炎嫁娶的规矩头上盖着盖头。   虽是假的,她还是没忍住生出紧张惶然的情绪。   比起她的‘没见过世面’,魏四小姐坦然得很,容光焕发,剪裁合宜的喜服完美衬托她精致的眉眼,窈窕纤细的身段。   乍一看,瑶池仙子从画里走出来的端正气派,唇红齿白,笑靥三分温柔。   郁枝随她屈身拜天地。   “二拜高堂——”   高堂位子上,假扮魏夫人的仆妇不敢受主子的礼,魏平奚散漫瞧着,也没屈尊给人行礼之意。   郁枝希望四小姐能和她拜一拜阿娘。   这一拜,拜过阿娘辛苦养育之恩,从此她不再是郁枝,而是身上有着四小姐烙印的人。   可她不过是四小姐的妾,有何资格要四小姐拜她阿娘?   她知道自己一厢情愿、异想天开,四小姐再矜贵不过的人,能答应她联合众人做出这么一出‘闹剧’已是疼她。   掐断那份妄想,郁枝满心虔敬地朝阿娘折下腰身。   她的一举一动魏平奚都看在眼里,更看清美人眼尾窜开的绯红。   扬眉看了眼认认真真坐在上位受礼的妇人——妇人眼睛是瞎的,连她的‘好女婿’有没有朝她行礼都不晓得。   郁枝这一拜,眼泪差点掉下去。   有时候真亦作假,假亦作真,在她这婚礼是假的,于阿娘而言却是真的。   是阿娘人生头一次风风光光嫁女儿。   泪含而不落,着实惹人怜,魏平奚冷硬的心肠都被郁姑娘隐忍的情态搅得发软。   大炎重礼,为表庄重,嫁娶的三拜皆为跪拜,要她跪一个不相熟的瞎妇人,魏平奚老大不情愿。   再者今日逢场作戏,看似是她迎娶郁枝为妻,但郁枝终究为妾。   她纳妾只想多个消遣的玩物,没道理为一玩物还要掏心掏肺?   美人跪地不起,娇弱的身躯仿佛压抑着无声的悲哭。   魏平奚身子笔直地站在那,烦得不行,一甩衣摆糊里糊涂跪下去,手勾着郁枝发凉的小拇指,轻轻拉扯。   郁枝一怔,满腔的委屈烟消云散,冲四小姐笑得心花怒放。   她肯笑了,魏平奚堵在心口的烦躁才缓和些。   真是作孽!   这哪里是纳妾,是纳了个祖宗啊。   魏四小姐暗暗磨牙,只盼着美人以后能好好顺她意伺候好她,否则怎么偿还她今日这一跪?   郁枝欢喜极了。   真就当做今日是嫁给意中人,以至于傧相喊‘夫妻对拜’时她都没舍得松开四小姐的手。   先前拜高堂的时候跪了,最后这一拜,魏平奚在美人恳求的眼神下也别别扭扭地跪了。   连番跪两回,一旁的翡翠玛瑙惊得不知做何言语。   小姐脾性何时这么好了?   夫妻对拜,行庄重之礼,祈求上苍庇佑有情人白头到老。   “礼成——送入洞房!”   黄昏时分,天幕一点点暗沉下来,一出大戏也跟着落幕。   苍穹星子亮起,月色皎洁,喜房内,红蜡烛点燃,偶尔火花爆开发出啪地一声响。   郁枝沐浴后着了雪白里衣乖乖坐在床沿,恍如新娘子等着她的好情郎成其好事。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魏平奚做戏做全套,浅酌几杯,明艳的喜服沾染清淡酒香。   她靠近几步,郁枝小脸腾起七分热,绞在手里的帕子皱得不成样。   魏四小姐年岁不大,最懂女人心,女人她见得多了,尤其是对着她怀春的女人。   “洗好了?”   郁枝矜持地点头,一头乌发披散双肩,浑身上下浸着被水洗过的柔香。   魏平奚俯身埋在她脖颈轻嗅,忽然的靠近惹得郁枝心跳失衡,身子顺从地朝后仰,方便她轻薄。   纤纤玉手搂住美人腰,四小姐玩味一笑:“急了?”   郁枝闹了个大红脸,呼吸一滞:“没急!”   今夜洞房花烛,春风和柔,做点什么也是情理中的事。魏平奚一手抚过她脊背:“放轻松。”   郁枝僵硬地有点好笑。   很难想象二十三岁的人青涩地和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似的,又好比惊弓之鸟,随便碰碰就能逗得她锁不住声。   真有趣。   魏平奚感叹捡到了宝。   “乱叫唤什么?”   郁枝脸红脖子红,咬着唇:什么叫唤,谁叫唤了?   她羞得脑袋冒烟,眸子含嗔,弱弱地瞪着‘人美心坏’的四小姐。   “瞪我你就有理了?”魏平奚长指随意一勾,一扯,悬在腰间的束带解开,露出里面白玉色锦绣料子。   和郁枝穿在身的是同一匹锦缎裁成,量身定做,郁枝偷瞟了眼,面红耳赤。   她感激今日喜堂上四小姐那一跪,连带着嫁人离开阿娘的悲伤都冲散不少,她想,四小姐到底是四小姐,总还是有她喜欢的地方。   “谢谢你。”   魏平奚眉眼绽开:“谢我什么?”   至于谢什么郁枝不说,起身极有眼力地服侍她宽衣。   看起来高高瘦瘦的四小姐,背是挺的,腰又细又软,长腿长手,颈若新雪,全程要郁枝伺候,好一身懒骨头。   不过嘛,倒也不是真的一根手指都不动。   趁郁枝踮起脚尖为她整理秀发,她指尖滑过美人修长的脖颈,毫不见外地点在蜿蜒的锁骨。   郁枝忍着身体的异样规规矩矩做事。   魏平奚眸子亮起一点璀璨的光,瞧她仿若无动于衷的模样,坏心乍起:“喂,想不想要?”   她冷不防贴过来好不正经地问这样的话,夜深人不静。   烛火摇曳,满屋子喜庆的红。   郁枝被问得哑口无言,约莫是怯的,睫毛颤抖,唇微张,几番犹豫一个音都没流出来。   魏平奚等了一会等来一只胆小的乖猫,怜惜心起,揉揉她的发顶:“别怕,今晚不欺负你。”   她拂开郁枝的手,三下五除二解下贴身海棠色小衣。   无限春色不打招呼地闯入郁枝眼帘。   四小姐悠闲自在地进了隔间浴房,她仍然呆若木鸡地杵在那,满心满眼都是方才见过的四小姐的倾城色相。   喉咙一下子着了火,干燥地令人发慌。   狡猾的魏平奚不费吹灰之力地搅乱美人的心,惬意地泡在半人高浴桶,一手撩起水花,思索接下来如何赏弄娇怯爱哭的美人。   才想了小一半她从水里出来,随意披了绣着玉兰花的衣衫,赤着一对玉足走出门。   “来给我擦擦头发。”   郁枝如梦初醒,抬起头又被四小姐的美貌冲击地头脑眩晕。   如墨的长发捞在掌心,生怕扯疼了四小姐,她万分小心。   许是太温柔了,魏平奚倚靠在椅子差点睡着。   “四小姐?”   没人回应。   郁枝小声道:“奚奚。”   她喊“奚奚”,像是在呼唤春天的温煦美好,每个音节都洋溢着轻柔的春风。   魏平奚懒洋洋掀动眼皮,一声不吭撑着她的手往床榻走。   郁枝被她带上床。   “不欺负你,但要讨个好彩头。”   她唇边噙笑,半睡半醒指腹压在宠妾娇艳的唇。   “舔。”   一个字,挟着慵懒倦意还有不容置喙的命令。   郁枝反应慢半拍,惹来四小姐不满。   眉梢微倦小一半神魂踏入软香梦的四小姐最缺乏耐心,委实不是好得罪的,她眸色透凉,吓得郁枝连忙启唇乖巧从了她。   魏平奚重新阖上眼:“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请了药辰子为你阿娘医治眼疾。”   郁枝骤然从失魂落魄里缓过神,美目流转,泛着惊喜的光芒。   她的舌头甚软,久了也灵活,好歹是逢场作戏的‘新婚夜’,魏平奚不吝啬给她三分甜头,慢悠悠收回玉指放了她。   电光火石,美人涨红脸无师自通地开了窍,怀着喜悦感激羞怯讨好的心投入四小姐怀抱,牢牢圈住她腰肢。   温香软玉入怀,魏平奚下意识抚摸她瘦削的背部,隔着衣衫摸得郁枝娇躯轻颤,险些没吟出声来。   “我给阿娘置办了一处大房子,明日请她搬进去,自有仆人照料她的衣食起居。   “你阿娘的眼疾无需忧虑,药辰子欠了我人情,不敢不认真对待。”   她脸埋在郁枝最是温软含香的宝地,听得出来是真困了:“别院总归是外宅,家里人寻不见我少不得又要苛责。过几日你跟我回去,以后,咱们就住在那了。”   郁枝面色潮.红,眼波漾着浅薄水色:“回、回魏家?” 第10章 春风恼人   “是要回去的……”   魏平奚困劲上头,懒得提魏家那些阴私事:“不怕,我会护着你。”   她这话来得没头没尾,不过仅仅一句“回魏家”已经足够郁枝忐忑惊慌。   陵南府说一不二的煊赫世家,跺跺脚都得人仰马翻的庞然大族,里头的锦绣繁华巍峨辉煌,实在不是她一个小民能想象的。   魏平奚抱着美人眼皮轻阖,郁枝被她搂着腰,其中一只乳儿上面搭着四小姐的纤纤玉手,她羞得手足无措。   几次深呼吸没压下鼓噪的心跳,她身子僵硬,好不容易找回说话的力气,大着胆子睁开眼,便见四小姐一脸乖巧地遁入梦乡。   睡着了的四小姐浑如拔了牙的大猫,眉眼温和,脸贴着她的脖颈,肌理细腻温滑,郁枝满腔的不安缓缓散去。   轻浅的呼吸扑在肌肤,微痒,她不敢动弹,怕扰了四小姐好梦。   四小姐有双细长迷人的瑞凤眼,光华内敛,笑时有真笑假笑,有春风温煦,也有笑里藏刀。   似笑非笑的样子打骨子里冒着坏,偏偏生了一副仙人般的面孔。   按照上辈子世人对她的评价,便是‘人如仙,性如鬼’。   满肚子刁钻古怪,看也看不透,想也想不明,天下遍地好男儿,偏爱在脂粉堆里做多情种,惹得一干男男女女为她寻死觅活。   她自个倒好,活着的时候不管不顾,说死就死了。   死也罢了,她人香消玉殒,为她殉情的还争着抢着,巴望能在黄泉路上追一追这无情之人。   无情之人。   郁枝品着这四字,再去看四小姐平和精致的眉目,手臂轻抬,小心翼翼挪开四小姐搭在她左胸的妙手。   红烛残泪,内室烛光晃荡,郁枝心绪不平,看看四小姐,再看看四小姐,看得耳根子又红了。   她似乎有些明白为何前世那么多的女人为四小姐哭得死去活来。   她待人有一分好,就能抵消九分的坏。   说今夜不欺负人,真就言而有信早早睡下,不欺负归不欺负,却也算是一种欺负。   搂了她的腰,还……还那什么她,更不要说前头慵懒的命令。   破天荒的体会,郁枝想想舌尖就发麻。   既是春风,还是恼人的春风。   她无端想起这句话,觉得用在四小姐身上再恰当不过。   睡梦中的魏平奚浅声呓语,郁枝好奇地低下头,没留意凑得近了,差点亲着那两片微张的唇。   “阿娘,孩儿好疼……”   疼?   哪里疼?   郁枝不明白。   魏平奚眉峰紧锁,似是在梦里疼得狠了,声音夹杂一丝颤颤的哭腔。   前后认识两辈子,郁枝可没见过她这般示弱的情态。   当日阿娘竹杖敲下来四小姐都坦然受之,她猜测这人被梦魇着,伸开手臂拥住她。   真抱住了,郁枝脸颊羞红,心跳怦然。   魏平奚睡着了可不知美人待她甚好。   她正陷在前世死时的挣扎。   毒.药发作,肠穿肚烂,疼得她求生不能,求死,却是一时半会没法痛痛快快地死。   她自认不是好人,可真正丧尽天良的事也没做过。   想不通是谁要害她,竟恨到要她寸寸溃烂而亡。   太疼了。   疼到受不了,前世的她用了最后的力气抽出匕首往脖子抹了一刀。   噩梦迟迟不散,魏四小姐身子蜷缩,呼吸急促,内衫腾起一层薄汗。   郁枝夜里失眠,学着幼时阿娘哄她入睡的法子,温言软语,百般耐心地哄着四小姐。   她有一把好嗓子,哼着陵南府三岁小孩都会唱的小曲,真就哄得魏平奚从噩梦里挣脱出来。   仿佛阴霾褪去,有光照了进来。   魏平奚自梦里得到救赎,宽慰地松开手,蜷缩的身子慢慢舒展开。   她松了手,郁枝防不胜防被她捏.疼的地方得到解脱,一时真是怪她不是,不怪她罢,自个又委屈。   新婚夜三个大字蓦地涌现心田,郁枝眼眶含泪,全是疼的。   “你好大的力气……”   她软乎乎地嗔了一句,魏平奚睡得安安稳稳半道音儿都听不着。   深更半夜,郁枝不好意思伸手去揉,想想那画面脸就发红,生就忍着,忍着忍着那处疼楚渐消,迷迷糊糊睡下。   一夜睡到天明。   魏平奚醒得早,睁开眼断然不是昨夜郁枝所见的口口声声梦里喊阿娘的小可怜。   醒来的四小姐意态疏懒,昨夜折磨她许久,也折磨郁枝许久的梦魇这会子竟怎么都想不起来。   她难得好眠,垂眸看向窝在她怀里一手抓着她衣角的美人。   真美。   身段软得像猫,脸蛋瓷白,跟新剥开壳的鸡蛋一样软嫩。   她掐了把美人纤腰,手上没个轻重,郁枝轻哼两声,撒着娇,头往她怀里拱了拱。   魏四小姐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与女人同床共枕,更别说往后这就是她养在身边的宠妾。   宠妾宠妾,宠在前,妾在后,念在宠她的心思,魏平奚不客气地亲亲美人发顶:“乖猫儿,起床了。”   郁枝可不晓得这“乖猫儿”喊的是她。   她昨夜被四小姐折腾地小半宿没睡好,这会正乏着呢,半醒半醒只当是阿娘在喊她,唇微张:“困……”   雪白的里衣微敞,映出小片润白,魏平奚自己是女子,更能欣赏女子的美,一时看得津津有味,岂料被美人缠紧身子。   “阿娘……再让我睡会嘛……”   四小姐失笑:“谁是你阿娘?这么想当我的女儿?不行不行,咱们可不能乱来。”   她眸子漾着一分坏笑:“不过嘛,若是枝枝实在想,在床上你喊我‘阿娘’我也没意见。”   耳旁嗡嗡嗡,嗡嗡嗡,郁枝不堪其扰,梦里胆肥地快要上天,一脚踹在四小姐瘦俏的小腿。   算不得疼。   就挺突然的。   魏平奚没想过她会有这等胆量,喜上眉梢:“惯得你!”   她狠着心肠摇晃美人肩膀,恶劣地不行,存心不让人好眠。   郁枝愁着眉睁开眼,睡眼惺忪,还没看清人嘴上抱怨道:“阿娘,我好累啊……”   “怎么就累了?本小姐昨夜发善心许你好眠,这都要喊累,以后可怎么活?”   她嗓音清柔,如泉水淙淙流过山石——决然不是阿娘的声音。   郁枝挣回三分清醒,见是她,看傻了眼,好一阵子没缓过来。   魏平奚素手勾着她衣领:“还不醒?”   “醒了。”   郁枝脚趾微蜷,不习惯一觉醒来枕边多一位难伺候的娇小姐。   看到四小姐那张脸,那只手,她胸口隐隐约约发疼,脸也红得有了天边晚霞的明艳光彩。   她自是聪明地不去提昨夜魏平奚梦魇的事,看样子,一觉醒来四小姐已经忘了。   魏平奚兴致盎然地打量她,柔声道:“脸怎么这么红?”   “热的。”   郁枝怯怯地看她,柳叶眼说不出的妩媚。   “哦。”   魏平奚一指挑开风情流泄的领口,郁枝下意识去捂,被四小姐一道眼神唬得不敢动弹。   牡丹花纹的小衣罩着漫山风景,高高低低,妙不可言。   “还热吗?”   她醒来就使坏。   几次交锋郁枝大致摸清她古怪的性子,总之就是一个随心所欲,喜怒无常。   不敢惹恼四小姐,她咬唇不语。   魏平奚喜欢欺负她,可真等见着美人玉山之上的指痕,她愣在那,眨眨眼,一脸茫然。   说出口的话气死人不偿命,还以那种古怪的眼神瞅着郁枝:“这你自己弄的?劲儿挺大的啊。”   她话音方落,郁枝不可思议,眼眶噙泪:“你胡说!”   春日景象,润圆的山满打满算看了小一半,魏平奚还想再看,顺道问问郁枝这么弄疼不疼。   趁她睡着了偷偷弄算怎么一回事,要弄也得当着她的面才有趣啊。   哪想美人恼羞成怒避开她,麻利地系好小衣遮住被拨开的春景。   “不给看?”   魏四小姐挑眉。   真是白瞎了一张脱俗的脸。   郁枝可算浅浅地懂了何为“人如仙,性如鬼”这句话。   鬼是鬼魅的鬼,同样通诡。   她禁不住寻思:莫非是她见识少?   可、可世上哪个女子像四小姐这样啊!   还出身名门呢!郁枝羞愤地想。   魏平奚偏爱她气哼哼的样,乐得宠她,侧着身子以手支颐,满身的文雅矜贵。   “小气。”   “谁小气了?”   “你小气。”   郁枝嗔她小没良心。   魏平奚弯眉笑道:“过来,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拿“秘密”来蛊.惑人心,郁枝单纯,上了她的当,乖乖附耳过去。   一只手顺势擒了她的腰。   四小姐两辈子才得了这么一个可心的美人,调弄的兴头正浓:“你是第一个上本小姐榻的。”   郁枝扭捏地动弹两下,听到这话有点开心又有点羞涩。   “称心如意了?”   “才没有称心如意。”   “真漂亮。”   “……”   她笑看美人红成煮熟的虾子,作弄人得来的快感油然而生。   魏平奚搂紧她,清清淡淡的调子带着些许遗憾。   若听不清她咬着的字眼,恐怕还会以为四小姐一本正经宣读何等庄重的颂文。   外人听不到,郁枝却听得到。   但闻四小姐未语先笑,亲亲密密地蹭她颈侧:“可惜没看全。” 第11章 花间客   可怜了郁枝二十三年来不碰情爱,甫一落入红尘帐里便碰到魏平奚这般怪人,明明也是一名女子,调.戏起人来不知收敛。   郁枝不是她的对手,被戏弄狠了干脆装聋作哑,随四小姐开心。   她乖巧惹人怜,日上三竿魏平奚才舍得在美人服侍下起身。   别院里多了一位有幸安歇四小姐枕侧的妾,且说那妾年长四小姐五岁,细腰美腿,五官精巧,一双柳叶眼无声也勾人。   单凭长相来看不像二十出头的人,娇滴滴的,怯生生的,跟新鲜冒出来的笋芽无二。   你盯她时间久了都好似在欺负她,没来由的给人一种不可饶恕的罪恶感。   这哪是二十几岁的大姑娘,活脱脱十六七岁嫩得出水的雏儿。   魏四小姐身边女人最多,养在后院的艳姬俱是她从各地花楼赎买回的花魁娘子。   各色各样令人眼花缭乱的女人她片叶不沾身,独独养着,偶尔兴致上来画一画,和养着满院子花花草草没区别。   清心寡欲十八年,出人意料纳了一名动不动爱脸红看起来就胆小的姑娘,艳姬们想找郁枝的茬都不知该往哪下手。   也是奇了怪。   恨是恨的。   恨郁枝夺走四小姐的注意,恨她们先住进这别院,却让外来的人捷足先登占了这位贵气逼人的小祖宗。   但恨归恨,真要使阴私手段害人,一则不忍,二则不敢。   四小姐的别院不容见不得光的恶心事。   眷心别院是她在陵南府唯一剩下的净地,四小姐虽则碍于家里很少来此,但别院的人都清楚,这里才是四小姐心里的家。   她们喜欢四小姐,爱护四小姐,崇拜四小姐,巴不得勾.引她迷了她的心窍。   千般心思,万般图谋,一想到对郁枝下手会坏了四小姐的清净,哪还做得出来啊。   陵南府的魏四小姐喜珍藏,不仅珍藏美物,更爱珍藏美人,被她纳入院里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九十。   这些郁枝在前世就晓得。   她承了四小姐恩情,一直想着回报她的大恩,平日里卖花做些赚钱的营生,没少竖起耳朵听茶楼酒巷的议论。   议论最多的时候,是四小姐死讯传开,男男女女哭着来奔丧的那日。   见过那日人头攒动的泱泱景象,早就被震撼过,如今别院小一百来号的女人扎了堆凑到眼前,她竟也不觉得多。   淡然冷静的模样饶是魏平奚见了都高看她一眼。   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得了宠妾,头几天她对郁枝好得不得了。   顾忌美人脸皮薄,更想多与她玩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没一下子要了她,时不时撩弄几下,就爱看郁枝臊红脸拿她没法的娇态。   一下子要了有什么趣味?   魏平奚手握软鞭,皮制的鞭子挑起郁枝下颌:“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知道。”   郁枝怕她再来摸自己的乳,意态存着两分讨好。   四小姐笑了:“我是怎样的人?”   郁枝觑着她神色,嗓音轻软动听:“说真话?”   “谁要听你的假话?”   艳姬们垂首低眉规规矩矩听着四小姐和妾室的对话,酸得牙都倒了。   要让她们来说四小姐定然是天底下顶好的大好人,性子怪归怪,可性怪的四小姐才让人欲罢不能。   跟着她当一尊花瓶也好,起码能见着她。不跟着她,天大地大,她们也没有旁的心甘情愿想走的路。   郁枝认真道:“你是坏人。”   “坏人?”   “嗯。”   收到她的示意,郁枝踮着脚尖凑到她耳边不让外人听去她们的悄悄话:“你自个做的坏事,非要安到我的头上。”   说到这她还有些愤愤。   魏平奚忆起前两日晨起的情景,笑着扔了鞭子搂她腰:“好罢,我是坏人,坏人现在要带你回门看望阿娘了,你怎样做?”   三日回门。   在郁母那里她的女儿明媒正娶地嫁予人为妻,做戏做全套,自然不能失了礼数。   郁枝昨夜就在惦念这事,只她胆子小,四小姐阴晴不定,不把人哄高兴了她根本不敢开口。   如今一句“坏人”哄得人主动提起,她小心张望四围。   瞧不远处那些女人们当着四小姐的面乖顺如绵羊没一个敢抬头乱看,唇轻轻悄悄地贴在四小姐唇瓣。   小孩子的亲法。   魏平奚知她脸嫩,也没嫌弃,命人备好马车,提着厚礼看望岳母。   且说前两日,翡翠玛瑙奉小姐之命劝说郁母住进安排好的新宅。   起初郁母不肯承‘女婿’的情,好说歹说,最后搬出郁枝来,她才肯同意搬出鱼龙混杂的流水巷。   巷子里的人说三道四都道瞎眼妇人靠着女儿咸鱼翻身,又思及郁枝出嫁那日的阵仗,不少人动了心眼,颠颠地跑去郁母身边献殷勤。   想也知道没得了好脸。   郁母性子软,不擅长骂人,翡翠玛瑙得了小姐吩咐狠狠教训这群势利眼一顿。   小嘴叭叭的,动起手来也怪狠,听得郁母不仅感叹两位姑娘生了张好嘴,还有一身过硬的好功夫。   魏平奚人没来,却为她延请名医,另置新宅,更派身边亲信来为她出气,郁母对‘女婿’满意,矜持欢喜又难掩不安地住进三进的大宅院。   天没明,算着日子她早早起来张罗待客。   奈何是个瞎子,只能动动嘴,吩咐宅院下人将诸事安排妥当。   为方便替病人医治眼疾,年过三十素有神医之名的药辰子住进新宅隔壁。   郁母在神医督促下喝了药,宅子里的女管家声音雀跃:“夫人!小姐和姑娘回来了!”   “阿娘!”   跨过宅院大门,看清阿娘那张脸,郁枝眼圈微红。   若郁母眼睛看得见,决然不会想到这是她嫁人没几天的女儿。   一身石榴色的刺绣妆花裙,头顶斜插一支朱红如意簪,腰身纤妙,与同样盛装打扮的四小姐站在一处,端的是般配。   她家的枝枝,也是倒霉生在穷苦人家,否则凭这张脸,再有个稳固的靠山,入宫搏一搏后位都使得,哪用得着委曲求全?   郁母看不到她容光焕发的女儿,更看不到唇边噙笑漫不经心的‘女婿’。   “岳母。”   魏平奚朝她颔首行礼。   单为了这一礼,郁枝在马车里没少被她口头欺负。   眼见四小姐真就言而有信礼敬她阿娘,她心窝子微暖,大着胆子拿小拇指勾了勾四小姐的指。   魏平奚美眸轻转,面上端庄,背地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挠美人掌心。   怪痒的。   郁枝脸颊浮现一抹红,安静听阿娘和四小姐寒暄。   巳时二刻,郁母领着女儿进屋,留下魏四小姐和神医药辰子闲聊。   “真看上了?”   “玩玩罢了。”   药辰子单身三十余年,一心痴迷医道,三十二岁的他生得俊俏白净,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十岁。   正所谓没见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才进这宅院多会,这位四小姐明里暗里不晓得撩拨郁姑娘多少回,心心念念的那股招人劲,可不像是玩玩。   他提点道:“魏老爷子若知你纳妾,怕是要……”   “随他。”   魏平奚眼神讥笑:“他还能打死本小姐?”   打死倒不至于,打个半死极有可能。   两人忘年交,药辰子昔年欠了她天大的人情,为她生了愁,翻出一袋子瓶瓶罐罐送出去:“保险起见,你拿着。”   他真怕这位秉性古怪恶劣的美人哪天会断手断脚。   魏家人,昔年他曾有过几面之缘,亲情淡薄,尤其魏老爷子,说一不二的大家长风范,偏偏有个时常掀他逆鳞的孙女。   这些年,若非魏夫人护着女儿,魏平奚早不知被老爷子打死多少回了。   纳妾,可不是小事!   放眼大炎朝女子到了年纪不嫁人都得受人诟病,遑论不嫁人还带个女人回家?   她在别院怎么闹都行,只要不放在老爷子眼皮子底下,也没人敢公然和魏夫人作对。   “你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魏平奚睨他。   怕什么?她都死了一次的人了,难得回来还不能尽兴活着,那也太憋屈了。   前世碍于老爷子的专横霸道她忍气吞声,忍到头无一人念她的好。最后糊里糊涂被人害死,死得甚惨。   她带着一腔怨气重生,魏家一大家子人,谁好谁歹,她大致看了个明白。   谁阻她安平快活,休怪她六亲不认!   知道劝不住她,药辰子又从药囊摸出袖珍玉瓶:“这是【还魂丹】,给你救命用的。”   “谢了。”   魏平奚捏着玉瓶,不自觉看向那对母女所在的房间方位。   药辰子极少见她神思不属,不正经地笑了笑,低声问道:“这还是洁身自好的魏四小姐么,怎么沾了女人身子,倒像是魂被勾走了?”   四小姐明眸含笑,不以为忤:“那你说,是谁勾了谁的魂呢?”   “……”   她是怎样的恶劣性儿药辰子早有见识,一个单纯地一眼能望到底的良家女,一个深藏不露喜怒善变的花间客,还真说不准谁勾谁的魂。   按道行来讲,郁姑娘绝非四小姐对手,可情情爱爱这事,自古都玄妙非常。   万一呢?稍有个万一,四小姐前面玩.弄了人家,后头且等着哭罢。   他忍着没说,生出两分看热闹的心。   --------------------   作者有话要说:   药辰子:吃瓜.jpg 第12章 心口梅花   郁枝搀扶母亲迈进房门,母女俩挨得近,近到妇人能闻见女儿衣袖间散发的清新淡雅的沉水香。   是平奚身上惯有的香味。   只不过和她的‘好女婿’不同,枝枝身上的沉水香多了一分柔,和她的性子一般。   郁母初次嫁女,担心女儿受欺负,闻到这香味忐忑的心莫名安定两分。   她家的枝枝,朴素惯了,从来都是素面朝天,不涂抹胭脂,更没那么多细致讲究。   想来新婚的两人怪亲近,夜里都要搂着睡,否则怎么解释沾染同样的香?   郁枝可不知她阿娘鼻尖动了动心思就能飘出那么远。   不过郁母猜测的不错,连着几晚四小姐都是抱着她睡。   翻脸比翻书快的魏四小姐,到了床榻表现地霸道又黏人,没真对她做那些事,搂腰摸.乳却成了常态。   时常醒来郁枝都能看到四小姐玉白的手,指节纤长,漂亮地让人移不开眼。   没做噩梦,是以力道拿捏地极好,有几次惹得她生出怪异反应,继而对这事避之如虎。   母女俩各自怀揣心事,郁枝扶她在圆凳坐稳,瞅见桌上摆着新沏好的香茶,贴心地为阿娘斟一杯。   茶气徐徐飘散开。   记起‘出嫁’前一晚阿娘嘱咐她的,郁枝脸红心跳。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郁母指腹摩挲杯壁,踌躇半晌,母女俩说起体己话。   半刻钟后,郁枝羞得臊红脸。   阿娘问的都是她不想说却怎么都避不过的。   她绞着手指点点头,想到阿娘看不见,她软着嗓子:“奚奚待我很好,那、那事,也不疼。”   天知道四小姐并没有要她的身子。   郁枝不擅长说谎,为照顾阿娘的心情使她安心治眼,不擅长说谎的人谎话开了头,为取信妇人,羞羞答答为某人说了一箩筐好话。   得知‘女婿’待女儿好,郁母脸上露出宽慰的笑:“这就好,这就好,她待你好,娘就放心了。”   一连说了三个“好”,郁枝羞愧地低下头。   “只是这女人啊,其实和男人没多大区别,但凡是人,都受七情六欲的掌控。”   郁母作为过来人不吝啬地为女儿传授经验:“女人喜欢女人,和男人喜欢女人,总归都是那么点事。世上有好男人坏男人,有好女人也有坏女人……枝枝,嫁了人,以后的路得靠你自己走了。”   “阿娘!”   瞎眼妇人眼眶浮着淡淡泪花,似是不舍女儿嫁人后不在身边,谆谆教诲:“既然认定了她,日后想过得好,你得笼络住她的心。”   “可女儿该怎么笼络她的心呢?”   想到过不久就要跟四小姐回魏家,郁枝满心惶恐。   离开了阿娘,她唯有四小姐可倚靠,四小姐就是她的‘枝’。   “想笼络住她的心啊……”   郁母放下茶杯轻拍女儿的手:“男人有钱会学坏,女人也是,权势富贵她不愁,自然愁得就是心里空荡,没知心人。你想笼络她的心,就得先守住自己的心。”   “守住自己的心?”   “对。万事不要往心里去,可也不能全不往心里去。哪件事该在意,哪件事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枝枝,这是你要学的。”   这话听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在意与不在意的度如何做才能守住自己的心,拿捏四小姐的心,郁枝眼神茫然。   “你会懂的。我的枝枝看起来呆,其实聪明着呢。”   被亲娘说呆,郁枝哭笑不得。   她怎就呆了?她只是不曾与人谈情说爱,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女子与女子在一起,要比女子与男子在一起难,难在哪呢?”郁母自问自答:“难在专注眼前人。   “这条路有鲜花有荆棘,你贪恋她为女儿身的细腻温柔,就得承受起万夫所指的责难。   “世人惯爱捧高踩低,要不然哪来的‘红颜祸水’一说?   “说句大不敬的,历来的帝王败了祖宗基业,不也是推在女人头上?   “平奚出身好,旁人看不惯顶多骂她一句离经叛道。枝枝,你懂阿娘的意思吗?”   郁枝寻思一二,忍不住回想起前世关乎四小姐的风言风语:“阿娘,我懂。”   “所以呀,我的好女儿,别傻乎乎自己扛着那些责难,聪明的女人从来都是被人疼,不是被人骂的。   “有风有雨两人一起过,但你度不过的风雨,你得让平奚冲在前头,要她护着你。”   郁母语重心长地感慨一声:“这是阿娘教你的处世之道。你记住了。”   “嗯!”   说这番话的阿娘和郁枝素日所见的不同,气场都不同。   “阿娘。”郁枝小女儿姿态地凑到她身边,抱着她胳膊:“阿娘怎么懂这些?”   女人和女人的事,知道的一清二楚。   郁母笑了笑,这一笑颇有年轻时的柔弱风情。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和你,也不是不能说。”   有故事听,还是阿娘的故事,郁枝侧耳倾听。   “十五岁那年我遇见了一人,一个女人,风华绝代,性子直爽,她没少帮我。   “我们约好谷雨那日去西山放风筝,还没出门,朝廷的旨意下来,你外祖一家被逐出京城,我连她最后一面没见着。   “后来兜兜转转,全家就我一人活了下来。   “你阿爹是个文弱书生,人们都夸他俊秀。他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救了我,还为你外祖、外祖母挖坟修墓,他本无需做这些。   “为报答他的恩情,他向我求婚,我答应了。”   “我和他过了几年,到他死,尸身入了土,才明白我一直拿他当兄长敬着。   “我不爱他。   “我爱的是那年站在柳树下夸我眼睛有灵气的姑娘。   “可惜,都过去了……”   妇人感慨长叹:“我没想过,我的女儿也和我一样喜欢女人。”   她轻抚郁枝的细腕:“好在我女儿运气比我好,早早就明了自己的心意。”   “阿娘……”   陈年旧事,听得郁枝心头发堵。   阿娘以前从不和她提外祖家的事,更甚者她只晓得阿娘姓柳,其他的一无所知。   陡然得知阿娘不爱阿爹,爱的是一不知名姓的女子,郁枝不禁替逝去的爹爹惋惜,又为活着的阿娘感到怅然。   “要珍惜得来不易的情缘,明了心头所爱已经是一桩幸事,既踏出这一步,就要谋个好结局。”   好结局?   郁枝想到四小姐,想到与四小姐的约定,无颜面对阿娘。   母女谈话一场,回来后美人心事重重。   下人收拾好的房间内,魏平奚饶有闲心地把玩指间玉石:“过来。”   她喊了一声,郁枝没听着。   魏平奚抬高音量:“喊你过来,没听见?”   郁枝醒过神来对上四小姐微微不满的眼眸,迈开腿来到她身边。   “坐。”   她一拍大腿。   郁枝权当四小姐是她的软垫子,乖顺地坐下去。   一只手搭上她的腰,魏平奚红唇曼笑,出手如电地扒开美人衣领,鸽子蛋大小的玉石顺利坠落。   “暖着。”   玉石好巧不巧地卡在那,郁枝不知怎的心里升起浓浓的委屈。   阿娘一心以为她嫁给心头挚爱,教她拿捏四小姐的心,教她处世之道,全然拿四小姐当‘女婿’看待。   可这一切都是假的。   现在才是真的。   柳叶眼水雾弥漫,魏平奚正思忖这玉石该为美人雕绘成怎样的图样,哪想几息之间就把人惹哭了。   泪要落不落,她下意识伸手将玉石取回,又被误会要做坏事。   魏平奚直接气笑,语气宠溺:“你是要本小姐拿还是不拿?不喜欢暖着,又不让我动手,那你自个拿回来?哭什么。”   抬指抹去郁枝眼尾泪渍。   泪珠沾在指侧,她有心逗弄人,舌尖轻扫舔.去指侧残泪,余光瞥去,美人一怔之下果然脸红红。   郁枝脸埋在她颈窝:“你怎么总欺负我?”   魏平奚笑道:“这就叫欺负了?没见识。”   她觑着郁枝神色,探手取回卡在美人雪山中央的玉石。   指尖撩蹭之下,竟说不出是玉石触感好,还是那白雪肌理更细柔。   “喜欢什么图样?兔子还是猫?又或者狐狸?白鹤?一朵花?”   郁枝敏感,被她搂着脊背都绷直,四小姐嫌她没之前软,嗔笑:“小没见识的,还没习惯呢?”   “喜欢柳枝……”   “柳枝?”魏平奚才占了她的便宜,这会很好说话:“好,等我给你刻上一枝柳,然后玉石穿孔送给你当压裙的饰件。”   郁枝稍缓过来,心口被撩蹭开的梅花声势弱下去,头微抬,眸心含媚:“你亲自刻?”   “当然。”   满打满算她们在郁母所住的新宅歇了一天一夜,天明乘车离开。   走前郁枝特意见过神医药辰子,细致问过阿娘的病情。   得到可救的答案,她千恩万谢,归去后待四小姐愈发尽心。   眷心别院。   收到下人递上来的一封家书,魏平奚脸色沉沉。   郁枝坐在她腿上,腰身软着,剥了时令鲜果喂到她嘴边,看起来还是怯,只比初入院时胆子大了一丢丢。   “怎么了?”   “哼,能怎么,催我回去呢。”   魏平奚懒懒叼去那果肉,吐出核,郁枝小意殷勤地拿帕子替她擦拭唇角。   “这就要回去了?”   “不回去哪行?”   她眸色幽深,手擒着美人下巴,恶劣一笑:“活该要他们看看我带回去了怎样绝色的女人,在别院要你,这太委屈。等回了魏家,本小姐再堂堂正正地与你洞房!”   她这样子,美则美矣,锋芒过于锐利。   郁枝吓得不敢动弹,乖乖伏在她怀抱,噤若寒蝉。 第13章 宠妾   马车一路平稳行驶。   坐在车厢内,郁枝听四小姐说起魏家人。   总而言之四小姐与家人并不亲厚——是祖父的‘眼中钉’,父亲的‘肉中刺’,三位哥哥绝口不提的污点。   偌大的魏家,唯一宠爱她的只有生母魏夫人。   “我们母女关系好,你见了她随我一起喊‘母亲’就行。”   魏平奚单手支颐:“至于其他阿猫阿狗,无需理会,只管伺候好我。有母亲在,有我在,保你安然无忧。”   “……”   这话说得严重,郁枝心肝直颤,芝麻粒大的胆子眼看要不够用。   车厢寂静,魏平奚眼皮轻掀,几句话吓得美人小脸发白,她登时笑容温婉,喜怒变幻之快,少了昨日见过的狠厉,眉梢扬起。   郁枝识趣地依偎着她。   软绵的腰身四小姐最喜欢。   “把心放肚子里,听到没?”   落在耳畔的声线醇柔轻软,郁枝睫毛眨动,细声细语:“听到了。”   如此美人,魏四小姐经受不起诱.惑,歪头在她颈侧细碎亲.吻。   郁枝小心攀附着她,手指勾着四小姐后衣领。   沉水香香味渐浓。   刹那,她念起阿娘那日的谆谆教诲——万事入心,万事也不入心,守住自己的心,拿捏四小姐的心。   郁枝唇瓣微张,喉咙泄出动听的嗓儿,似是被吻.得舒爽,着实难耐才发出来的音。   这声音听起来像她,又不像她。   纯情的白玫瑰有了火红的颜色,魏平奚眼底闪过一抹惊艳,当真想再进一步,看到她更多的媚态。   念头在脑海起起伏伏不安生,心脏跳得比平时都快了一些。   郁枝初初实践,不说四小姐感受如何,她自己先羞得想逃,眼神躲闪。   火红艳丽的玫瑰褪去妖冶恢复白玫瑰的纯洁,魏平奚暗暗品咋她方才的有趣,浅笑:“臊什么?”   “没臊。”   郁枝脸热,不敢想这是自己发出来的声。   真是有一把好嗓子。   魏平奚眸色含喜。   免得收不住场,她停下来,指节与美人相扣:“乖,我很喜欢。”   那句“乖”听起来和哄小孩似的,郁枝心里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听到后面的“很喜欢”,不免一愣。   四小姐在床榻格外好说话,还会说好话,可这是她第一次对她说“喜欢”,甚至不单单是“喜欢”,而是“很喜欢”。   郁枝眉眼绽开,心腔汩汩地冒出欢喜,如同儿时第一次下厨,爹爹举高高夸得她天上有地上无。   她喜欢四小姐的“很喜欢”。   这令她感觉到安全。   四小姐喜欢,她和阿娘才能活得好。   因为四小姐是她寻寻觅觅孤注一掷选择的“枝”。   都说飞上枝头做凤凰。   她没妄想做‘凤凰’。   只盼着四小姐多喜她一阵,多护她一阵,在她有自保能力之前切莫腻了她就好。   美人笑眼明媚,眉眼神情如春日柳絮一般柔软。   想欺负她的柔软。   魏平奚几经挣扎按下在车厢继续的心。   她收了意,郁枝乖乖直起身,抚弄四小姐先前被她揉皱的后衣领。   手法缠缠绵绵,倒是一下开了窍长了本事,懂了怎么勾.引人。   魏平奚享受她的示好,轻嗅她身子窜出来的沉水香:“你跟我一日,我就护你一日,说好了只准我欺负,闲杂人等敢动你一指头,我就砍了他的手指。”   话里藏着偏执血腥,偏偏语调温柔地过分。   郁枝爱听她说护着自己的话,理好衣领,手臂软绵绵环着她脖颈,拿脸蹭她的脸:“那你要守好我……”   “好。”   搂紧她的腰,魏平奚笑着在她耳畔说一些令人放松的趣事,不时逗得郁枝发笑。   进入五月,天气和暖,四足兽铜炉飘着薄荷香,香雾散开,说不出的清凉沁鼻,郁枝嗅着这香,撒娇亲了四小姐。   亲在下巴,像被奶猫小爪子挠了一下。   一进侯门深似海,魏家祖上乃开国皇帝亲封世袭罔替的仪阳侯,赐丹书铁券,朝堂后宫人脉之广,一顶一的煊赫之家。   如今爵位传给四十有三的魏汗青,仪阳侯在朝为官,光荣退下来的老侯爷依旧是家里掌握话语权的大家长。   魏平奚接到祖父言辞满是呵斥的家书,存心耽延几日从别院赶回来。   前些日子出门家里人只当她远游,哪成想她并未出陵南府,而是打着‘远游’的旗号惬意快活地歇在别院。   马车慢悠悠停在侯府门前,车帘挑起,魏平奚先跳下来,转头抱了郁枝下车。   这等殊荣,是郁枝想也没想过的。   双脚离地又落地,从四小姐怀里出来,郁枝抬头看向前方气派的匾额,对侯门的畏惧奇异般地消散两分。   她想,或许是四小姐抱了她。   不是在床榻占她便宜的使坏风流,而是在人前给她的独一份偏宠。   不受宠的四小姐甫一回来,守在门口迎接的下人竟然不少。   魏钟奉老爷子之命守在门前等四小姐归家,李乐奉魏夫人之命专程在此恭迎。   哪知性怪的四小姐出门一趟带回来的女人漂亮地扎眼——   长发似墨,梳的是芙蓉归云髻,戴的是上好白玉簪,眉心贴合一枚价值不菲的红宝石,又以一对精巧的水蓝色耳坠做点缀。   一袭绯艳孔雀纹琢花衣衫,腰如细柳,肩若削成,瞧起来文文弱弱,细看眼角眉梢竟暗藏柔媚,真真是好一副上乘丽色!   站在以美色闻名的四小姐身边都未失一分神采。   魏钟和李乐等人径直看傻眼,好奇四小姐带回来的姑娘是何方神圣?   长得如何且不做计较,最最关键的是,她是被四小姐抱下来的!   血脉相连的亲侄子四小姐都懒得抱,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抱了一个女人?   魏钟和李乐心里俱是一咯噔。   郁枝初来乍到不懂里面的深浅,被无数双眼睛小心翼翼瞅着,不由得挨近四小姐。   同在一个家,都是一家人,守在门口泾渭分明地分出两派势力,魏平奚见怪不怪,漫不经心勾了郁枝小拇指。   两人的亲昵看得李乐眼皮子直跳。   “四小姐!”   “四小姐——”   “急什么?”   魏平奚满意他们见到郁枝的犯傻呆愣,且由着他们胡思乱想,自顾自牵了美人的手走在最前头,边走边笑:“天不是还没塌吗?”   “天是没塌,可离塌也不远了!”   李乐是魏夫人的心腹,匆匆赶在魏钟前面报信:“老爷子有意与宋家联姻。”   短短一句话解释了魏老爷子在信中急召孙女回来的缘由。   “联姻?”   魏平奚笑容极冷。   她性子古怪,笑不好好笑,愣是笑得人瘆得慌。   魏钟是老爷子的人,本看在老爷子不喜这位的份上待她多有怠慢,可眼瞅四小姐很快有翻脸的架势,他打起精神来,脊梁不自觉爬上一层凉。   不多的几个字搅得郁枝心底翻起惊涛骇浪:联姻?与宋家联姻?选谁联姻?   会是四小姐吗?   她眼眶漫上一层浅浅的水雾。   她好不容易找到的靠山啊,不多的几日四小姐摸过她亲过她,四小姐走了去给旁人做妻子,她可如何是好?   手忽然被捏疼,魏平奚侧头见着美人眸子里的慌乱胆怯,只道自己一路上的宽慰都成了空,火气上来不客气地睨了李乐一眼,音色沁凉:“看把我的人吓得。”   她似怒非怒,笑意不减,李乐知她秉性,忙不迭朝郁枝告罪。   郁枝可不敢要她冲自己点头哈腰地赔罪。   离得近了她总算看清楚,这妇人腰间一块玉佩都赶得上她与阿娘辛苦二十年。   见到这一幕的下人禁不住捏了把汗,纷纷揣测郁枝与四小姐的关系。   李乐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手下,正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四小姐一向给李乐三分颜面,如今却为一陌生女人嗔责了她。   这事怎么想怎么怪。   魏平奚斥了李乐,郁枝心里诚惶诚恐,想着不能给四小姐丢人,知书达理地将人扶起。   李乐直起身,瞧见的是美貌姑娘温和的眉眼。   有人唱白脸就得有人唱黑脸,魏平奚瞪她:“再吓她,你就去【西宁院】看院门罢!”   她在魏家仗着魏夫人的势肆无忌惮,退回半年前还不是这样,只能说四小姐的心比针尖比海深,想破脑袋也猜不透。   事情告一段落,魏钟终于寻到说话的机会:“老爷子吩咐了,四小姐回来先去【戏伶阁】。”   戏伶阁是老爷子听戏品曲的地方,养着一水的伶人。   在这地方见人,可见根本没把她当回事!   魏钟懂的,魏平奚怎会不懂?   李乐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魏钟搬出了老爷子,她没法将四小姐带回夫人身边,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扭头遣人去夫人所住的【流岚院】报信。   四小姐人回来,这家里又得乱起来了。   郁枝不安地迈过那道门,脚踩在平整的大青石,穿过一道道长廊,好似走在锦绣辉煌的仙宫。   世家满满的勋贵豪奢是她没见过的迷人眼,看得人眼花缭乱,不知今夕何夕。   “看傻眼了?”   魏平奚低声和她耳语。   忽如其来的温热呼吸惹得郁枝耳朵泛红,她张张嘴,声还没发出来被四小姐一句话堵回去。   “小土包子。”   “……”   郁枝被她挤兑地无话可说,眉梢浮现一抹无可奈何的嗔色——小土包子你不也还是馋得慌吗?   当着里里外外的人她没敢挤兑回去。   退一万步说,她只敢在床榻两人调.情暧.昧时挤兑这位阴晴不定的主儿。   通过一道道垂花门,穿花拂柳来到【戏伶阁】。   魏老爷子倚靠檀木宽椅,脚尖落在婢女怀里,伶人跪在他腿边为他捏脚捶腿。   白发苍苍,是耀眼的苍苍。   仅仅见了一道背影,其中蕴含的气势比郁枝想象的还厉害,她腿发颤,魏四小姐喉咙发出一声轻笑,握着她的手上前。   “听说祖父为我寻了一门顶好的亲事?”   掌握一家话语权的魏老爷子,悠闲自在地欣赏台上戏曲,头也不回。   这般刺人的漠然无视魏平奚前世早就受够了,噙在眉眼的暖色倏尔沉下来,嗓音失了柔和,透着干干脆脆的清冽。   “我看就不必了。”   她面上重新扬起笑:“嫁什么人啊,嫁人哪有纳妾有意思?祖父,给您介绍一下,郁枝,孙女的宠妾。” 第14章 反骨   宠妾这词在煊赫之家的魏家并不陌生。   外界人称‘玉面郎君’的魏大公子,即魏四小姐的嫡亲长兄,一妻三妾,儿女成群。   魏二公子比之魏大稍差些,一妻一妾。   不说这两位,饶是没娶妻的魏三公子,文采风流,人也风流,多少青楼巷馆的常客,享尽左拥右抱之福。   便是如此,魏家三位郎君依旧是世人眼中的博学君子。   男人纳妾乃常有之事,养在后院莫要乱了分寸便可。   何为分寸?   正妻操持家业,执掌中馈,维护世家与世家后院之间往来。   妾室以色侍人,不过一上不得台面的玩意,有谁见过把一玩意当宝的?   妻与妾的距离,不是在“妾”字前面加一“宠”字就能抵消。   若说这话的不是四小姐而是老爷子素来宠爱的三位嫡孙,这根本算不得事。   大不了祖孙相视一笑,事便掀过去。   可偏偏,说这话的是老爷子最不喜欢的孙女。   魏平奚弯下的腰身缓缓直起来,唇瓣笑意未散。   阴沉的气氛无声蔓延,戏伶阁台上的伶人滑稽地不敢乱动,台上台下,所有人的头低下去,郁枝垂着眸子,指缝渗出冷汗。   抱着老爷子腿的婢女脊背森凉,怀抱里的热气渐渐散开。   管家魏钟大气不敢喘,李乐锁着眉战战兢兢。   空气似被冻结,老神在在的魏老爷子盘在掌心的玉核桃一顿,白眉微挑:“你说什么?”   “说什么,祖父不是早就听明白了吗?”   一声无所顾忌的讥笑,简直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郁枝吓都要吓死了,想不到四小姐怎就敢在老爷子面前桀骜不驯?   魏平奚是真的想笑。   前世她顾忌老爷子年事已高,幻想魏家人对她还有一丝的血脉情分,给了所有人颜面,唯独自己丢了脸面,打碎牙和血吞。   宋家公子是怎样的人?若说宋大公子那还是个人物,至于宋二公子,正是彻彻底底扶不上墙的烂泥。   祖父为她寻了一滩烂泥,还指望她感恩戴德继续发光发热为魏家鞠躬尽瘁,至死无怨?   哪有这么恶心人的事?   魏平奚漠不关心地站在那,眼尾存了一抹讥诮:“我要纳妾,不嫁人。祖父不喜的话,就打死我好了。”   她昂起头,骄傲地像个漂亮的孔雀,语气淡淡的,一副看破生死的大彻大悟模样,倒是铁了心地要把心拴在女人身上,对嫁人生子再没了一分兴趣。   是坦言,更是挑衅。   台上台下一时跪满人,所有人匍匐下去,郁枝没见过世面,苍白了脸,魏平奚看她一眼,大大方方地把人半搂在怀。   嗅着她怀里清淡的沉水香,郁枝一颗心跳得飞快。   魏四小姐不知因何笑了笑,格外明目张胆。   她忍了一辈子,到死都没换来一分怜惜。   她本就不是忍气吞声之人,如今血脉亲情再也无法压制她,看清魏家人的嘴脸,她何不做自己想做之事?   这世间,都不要有人来辖制她了。   哪怕撞得头破血流,她也只想任性地活,放肆地吐一吐前世没吐出来的恶气。   所有人低下了头,唯独四小姐昂然地搂着她的妾。   魏老爷子终于扭过头来,保养的分外年轻的脸此刻冷凝如冰,深邃的眼睛毫不掩饰心底的厌恶。   像在看脏东西。   郁枝匆匆瞥了眼,内心大受震撼!   若非晓得两人是祖孙关系,见了这样的眼神,谁不说这二人是宿世的死敌呢?   也难怪,难怪一入府周围的人对待四小姐的态度处处透着古怪。   她用力地回握那只泛凉的手,一股温和的力道推着她从怀里离开。   郁枝倒退三五步,人将将站稳,只听得老爷子冷沉的声音:“打。”   打,打到她知错为止,打到她认错为止。   棍棒之下出孝子,更出乖顺的孙女。   打得她不得不从,不得不嫁,再不敢挑衅祖辈威严。打得她傲骨折断,只配做屈从男人的附属。   总归一个字:打!   打人的是戏伶阁的护院,昔年跟随老爷子南征北战,手拿惯了能杀人的刀兵,如今拎起棍棒,威风不改,杀气腾腾。   一棍子敲在四小姐腿弯,魏平奚不做抵抗地跪下去,她面上含笑,仿佛觉不出疼,细长的瑞凤眼死死盯着继续盘核桃的祖父。   “你知错吗?”   魏老爷子问她。   魏平奚从小到大吃惯了疼,挨了不知多少顿打长成今时的身量和古怪的性子,她不觉疼,一棍子落下去,郁枝指甲险些劈了。   “敢问祖父,孙女错从何来?”   她云淡风轻,满心的不服,满眼的不驯。   魏老爷子闭了眼,再开口声音更狠厉:“给我狠狠地打!”   李乐眼前发晕,掌心的帕子快要被绞烂——夫人怎么还不来?   郁枝下唇咬出血,眼眶噙泪却忍着没掉泪。   四小姐疼成这般都没流一滴泪,她若是掉了泪,岂不是丢了她的人?   魏平奚上身挺直地跪在那,棍子打断了腿,又打折了脊骨落在脆弱的腰身,怀着两世的不平她直直看着狠心无情的祖父。   老爷子大半辈子风里来雨里去,活到这岁数见过太多的人,还是被孙女眸心燃烧的疯意骇得一惊。   身子前倾,扣在扶手的指节崩白。   棍棒打在血肉之躯,没听到孙女喊一字疼,他既气,又有隐隐地说不出来的叹服。   一会想着不愧是他魏家的种,一会又想,如此不服管教,可不像是他魏家人!   矛盾来矛盾去,戏伶阁寂静如死,唯有一道道破空又落下的闷响。   魏四小姐喉咙满了血腥气,前世她尽心竭力想要融入这家,做真正的魏家人,到头来换来的是什么?   仍是那一句性情喜怒不定,怪得离谱。   所以为何不做真正的自己呢?还有何好忍耐的?今日祖父打不死她,那么来日谁也不要妄想挡在她面前。   她是赌命,也是在赌祖父的心。   她是真的想看看这位说一不二的老爷子,是否真存了要打死她的心?   上辈子死得凄惨,她想试试,对她动了杀心的,是谁。   又或者除了母亲,这家里还会有谁来救她?   可会是父亲?或是在她三岁时背着她满院子跑的兄长?   随便哪一个,她想再看看,有谁在意她的死活。   祖孙俩僵持着谁也不肯退让,血水浸透魏平奚的衣衫,使得那艳色更艳。   老爷子在戏伶阁对四小姐动家法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如春风迅速传遍整个魏家。   “祖父为何要动家法?”   魏大公子人在书房,沉吟半晌问出这句话。   底下的下人颤颤巍巍回道:“四、四小姐不肯嫁人,她要,要纳妾!”   纳妾二字平地起惊雷。   魏大公子眼皮一跳,忍了又忍,一巴掌拍在几百年的老木劈成的书桌:“胡闹!”   这声“胡闹”自然不是对祖父的不满。   一声又一声的“胡闹”响彻魏家,不仅主子们觉得胡闹,下人们也心生鄙夷。   捧高踩低的人哪哪都有,无一不是看着主子的脸色。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四小姐果真是出游一趟性子野了,放着大好的婚事,世家公子的正妻不要,去玩女人?   她是男人吗就玩女人?   玩女人也不怕被老爷子打死。   便是打死,也是活该被打死。   一浪浪的“胡闹”迭起,显得魏平奚领一女人回来的行径是怎样的荒唐。   人人都认为荒唐,所以这微毫的怜惜被按下,没人来救她。   哪怕跪在老爷子脚下说一句情。   能救她的人正在后院小佛堂虔诚礼佛,魏夫人阖目跪在蒲团,手捻佛珠。   守在小佛堂外面的下人心急如焚,想破门而入,偏生没那个胆子。   “别打了……”郁枝艰涩出声。   然而她人微言轻,嗓音低弱,在一声声的棍棒相加中愣是没人听清她的恳求。   “别打了,别打了!”   她含着哭腔喊出来,惊得在场的人恍然意识到还有‘外人’在。   郁枝赶在下一棍落下来时护着四小姐,双眸含泪:“别打了,再打、再打她会死的!”   魏平奚唇边溢出一声轻叹。   没人知道她在叹什么。   魏老爷子看着摇摇欲坠不肯服软的孙女,喉咙沙哑:“你真不怕死?”   “祖父真想要我死?”   一句话,问得这位叱咤风云的老人一愣。   他是不喜这孙女,可要她死,怎能呢?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只是……只是厌烦她的不乖顺。   “一个女子,不好好守着纲常,偏要做世人不喜之事,你以为没了魏家,你那跟头能翻多高?”   魏平奚听惯了这话,也听烦了这话,她笑了笑,郁枝跪在她身边掏出帕子为她擦拭唇角溢出的血渍。   “我又不是猴子,翻哪门子跟头?世人喜欢,我就要做吗?巧了,世人喜欢,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   一声裹着寒意的冷喝,诸人心中一颤,竟是垂眸不敢看向那方向。   小佛堂出来的魏夫人身披锦绣华服踏进戏伶阁,横眉冷目:“公公要打死我的女儿,问过我了吗?” 第15章 心头肉   在魏老爷子眼中,女人皆玩物,而玩物也分为可玩弄和不可玩弄的。   譬如为他捧脚捶腿的婢子,是可玩弄的。   譬如凤位上端然安坐的,是不可玩弄的。   他这儿媳敢如此大胆地斥责于他,无非因着这是他爱子爱逾性命的发妻,是顶级世家的嫡次女,更是后宫之主感情深厚的嫡妹。   魏夫人站出来制止这场单方面的棒打,魏老爷子沉沉看她两眼,目光终是落在被打得皮开肉绽还一脸挑衅神色的孙女。   气不打一处来。   老爷子淡然拂袖:“哪里是要打死?儿媳说话太难听了。”   魏夫人素日多温柔的人,此刻却不依不饶:“难听也总比亲祖父打死亲孙女要好听。”   魏平奚疼得麻木,闻言噗嗤笑了出来。   她有恃无恐,靠山来了,腰杆也直了。   只是被打断的腿和被打折的脊骨使她没法站起身。   魏夫人没好气地睨她,被那斑驳血色惊得火冒三丈,魏平奚冲她人畜无害地笑笑,小拇指翘起,指向郁枝所在的方位。   这是在管她娘要人呢。   修身养性多年的美妇人一朝破功,不知是心疼多一些,还是恼怒多一些。   她深呼一口气,寸步不让:“不过是一妾,想要就给她,打死我的宝贝女儿,公公可想好怎么和我交待,和颜家交待,和皇后娘娘交待?”   连贯的三问问出来,老爷子脸色比锅底还黑。   这世上,仗势才能欺人。从来都是他欺人。   皇后娘娘喜欢这个外甥女,也是陵南府距离皇城有段路程,否则魏平奚免不了隔三差五进宫陪陪这位姨母。   在娘娘身边挂了号的,别说人,就是一只猫一只狗,谁不得捧着敬着喊声‘小祖宗’?   打死了不省心的孙女,不说当娘的不干,当外祖的不干,魏家可想好怎么面对娘娘的怒火?   这番话掰开了去说可谓不给人留颜面,老爷子在陵南府称王称霸,多少年没被挤兑过,一脚踹在婢女心口:“慈母多败儿!”   他气得拂袖就走,管家等人跟着离开,谁也不敢在这傻乎乎地当魏夫人的眼中钉。   戏伶阁一霎安静下来,少了那股死寂的冷清,春风扬起,血腥味儿熏得人头晕。   魏夫人急着去看女儿,魏平奚撑起最后一分力气捉了郁枝的手,很快晕死过去。   魏家一下子忙碌起来。   书房,魏大公子得知母亲火急火燎地赶去戏伶阁,为了妹妹不惜与祖父硬杠,捏在指间的笔杆顷刻断折。   “又是这样。”   他吐出一口郁气,想不通四妹哪里好,值得母亲一而再再而三护着。   从小到大四妹都得母亲偏袒,偏袒的没了边,仿佛为了妹妹一人母亲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她可以因为妹妹不愿关在房里学习女红和父亲冷脸,可以为了妹妹一句“想学赛马”专门建一座赛马场,妹妹一句话往往抵得过他们兄弟三人说一百句。   魏家的孩子,哪个不是学文习武不分寒暑?   唯独这一个例外。   “又是这样!”   魏三公子摔碎价值百金的青纹白玉盏:“祖父怎么不打死她?回回都是母亲护着!”   守在身边的婢女知道他说的是气话,心想虎毒不食子,四小姐再如何荒唐,老爷子再怎么恼火,哪能真的打死呢?   宛若庞然大物的魏家只容得下一道声音,就是老爷子的声音,老爷子打了四小姐,就真只是在打四小姐吗?   打的哪是四小姐啊,隔山打牛,打的是魏夫人。   谁让四小姐是夫人的心头肉呢。   谁让夫人势强,想和老爷子争掌家权呢。   当夫人的心头肉,太难了。   魏三公子耷拉着眉眼,犹豫好久,问道:“她伤得如何?”   ……   “腿骨断折,脊骨骨裂,伤势严重。”   魏夫人坐在床沿听完老大夫的诊断,向来慈眉善目的一张脸阴沉密布。   魏家三位公子彼时守在四妹所住的【惊蛰院】,各个不服气,不服气母亲对幼妹的偏爱,不服气人昏迷不醒,母亲一道指令命他们前来看望。   翡翠再次端着一盆血水从屋里出来,阳光照在那片血色,刺眼地很。   魏二公子不似两位兄弟那般怔神,轻嗤一声:“就她是母亲的亲骨肉,咱们哪回伤了病了母亲有过这份担心?”   多年的偏待,硬是生分了一母同胞的血缘亲情。   “她怎么就想纳妾呢?”魏三自言自语:“母亲不会真教她如愿罢?”   “说起来还没见过妹妹领回家的那女人,听说长相极媚,柔柔弱弱,和护城河岸的柳条似的。”   二公子笑得不怀好意:“纳妾是男人的事,四妹凑什么热闹?难怪祖父生气,希望挨顿打她能老老实实嫁人,少丢咱们魏家的脸面。”   他明显对妹妹领回家的女人动了念,魏大公子以拳抵唇清咳两声:“少胡说了,四妹这一遭能不能扛过来还说不准。”   “祸害遗千年,死不了。”   魏三公子担心地伸着脖子朝里面瞧了瞧,回头瞥见两位哥哥眯缝着的眼,不自在道:“我说的是实话!”   实话经不起念叨。   惊蛰院,主屋,昏睡一天一夜的魏平奚慢悠悠睁开眼,郁枝趴在她床边哭得眼睛红肿,哭声哀哀切切。   泪珠子连成线坠下来,小脸苍白,身上的衣裙多出些褶皱。   天光大亮,喜鹊在墙头叽叽喳喳叫,魏平奚安安生生地躺在那,唇瓣轻掀,露出一个惬意的笑。   和她预料的半点不差。   打不死,却也打了个半死。   她眼底的光明明灭灭,不知在思量什么,一只手伸出,搭在郁枝颤抖的薄肩:“别哭了。”   郁枝哭得投入,没听清。   四小姐笑容多出两分真挚,肌肤胜雪,寻不见一丝血色,一指弹在郁枝细腕:“还没死呢。”   冷不防被弹了下,郁枝有点懵,懵劲过去,她擦干眼泪,氤氲水雾的眸子望见熟悉的面孔,眼泪唰地淌下来:“你、你吓死我了!”   她打了个哭嗝,笑得魏平奚眉眼漾开柔情春色:“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个哭包?”   郁枝为她担惊受怕一整夜,一整夜都没合眼,四小姐醒来就打趣她,她恼狠了,又不忍对一个瘸子冷脸,凑近过去,嗓音轻柔:“你……你还疼不疼了?”   “疼。”   断骨之痛,哪能不疼?   魏平奚笑容隐去心尖冒上来的狠厉,很不正经:“过来,让我亲亲。”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占她便宜?   郁枝瞪她。   “我昏睡的这段时间,没人难为你罢?”   看她面白如纸还惦记着自己,郁枝心肠顿软,眼睛红红地问:“你要亲哪?”   魏平奚喉咙一动,点在唇瓣。   美人羞臊地瞅了瞅身后,内室唯她二人,她捏着帕子主动送上门。   呼吸交缠,魏平奚重伤在身,偏生忍着疼扣住那把纤腰,可了劲儿地咬在郁枝下唇。   她吃疼哼了声。   甫一分开,唇瓣渗出细小血珠。   郁枝有苦说不出,只道四小姐不愧是四小姐,被打得床都下不来还有着这样的凶悍。   “帮我拿纸笔来。”   郁枝欲说还羞地看她,魏平奚扬眉:“快去。”   她一时半刻死不了还有精力欺负人,郁枝放下心,转身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笔墨纸砚送到床边,她一脸不解:“怎么还要写信?”   “不写不行啊。”魏平奚心情好得不得了,断骨的疼打醒了她,更打散了她的奢望,她轻笑:“知道我为何上赶着挨打么?”   郁枝气道:“你皮痒。”   “我是皮痒,不仅皮痒,还贱得慌。”   “你……”   郁枝想说“你别这样说”,可看四小姐冷下来的眸色,瞬息吓得不敢吱声。   棍棒加身打折了骨头都是笑着的,郁枝没见过这样的人,总觉得害怕。   “不挨一顿打,怎么纳你为妾?”   魏平奚伤势看着厉害,但前世肠穿肚烂的疼她都受过,这点伤她不放在眼里。   药辰子有先见之明,料定她回家一趟少不得伤筋动骨,送的都是有钱买不着的好药。   她信手挥笔:“带不带你回来,这顿打都免不了。宋家扶不上墙的烂泥谁爱要谁要,反正本小姐不要。不想要就得付出代价,想纳妾也得付出代价,祖父打了我,当然更得付出代价。”   洋洋洒洒写完一页纸,魏平奚笑道:“从前我就是太傻了。别人打我我就受着,我凭什么受着?他们不在意我的死活,我为何要想着给他们留面子?面子里子都没了才好。我得让他们知道。”   她忽然停下来。   郁枝小声问:“知道什么?”   “知道……”   纸页掀开发出轻微的响,她敛去所有表情:“知道我不仅是魏家的孙女,还是颜家的外孙。”   魏夫人脚步一顿。   珠帘被挑开。   魏平奚落下最后一笔,抬眸:“母亲。”   “你说的不错。”魏夫人从容迈进来:“你不仅是他们魏家的孙女,身体里还流着颜家的血。老爷子打了你,固然为人祖父的教训孙辈名正言顺,可你腿断了。”   “来人!”   “夫人。”   薄薄的一封信转交到侍婢手中。   “快马加鞭送往京城太师府,我的话不管用,那就要颜家来替我儿讨个公道。”   侍婢捧着信躬身告退,魏平奚眼睛漫开笑:“母亲何必动怒?我认真瞧了,祖父也不是要打死我,是存心给我个教训,他看我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   魏夫人宠溺她,自然她说什么是什么,一舍不得嗔责,二舍不得旧事重提要她难过。   “枝枝,快喊人。”   郁枝垂首低眉候在一侧,魏夫人一进来,她紧张地唇色发白,好歹没忘了某人在车厢内嘱咐的话,颤颤巍巍:“母、母亲。”   魏夫人眉心一跳,视线定格在美人受伤的唇。   魏平奚笑靥明媚:“母亲,这是孩儿的妾。劳您差人调.教调.教,寻个好日子迎进门来罢。”   迎进门来?   她用了一个“迎”字,魏夫人讶异:“你是要大办?”   一般人家纳妾,随随便便找顶轿子把人从小门抬进来就是,再不讲究的夜里拿床被子裹着扔进喜房算是入了门。   “大哥二哥纳妾什么规格,我的枝枝也要怎样。她是我第一个女人,怎么都不能委屈了。”   魏家四小姐在极度的漠视与偏爱中长大,只要她开口,哪怕想要宫里的女人,魏夫人都能为她讨来。   郁枝从没见过这般宠溺女儿的娘亲,宠溺地过了头。   母女俩说话她插不进嘴,也不敢多言,直到送走魏夫人,她接过玛瑙送来的汤药,一勺勺喂给四小姐。   “苦。”   郁枝傻了眼,没想过不怕疼的四小姐竟然怕苦。   拈了一粒蜜饯就要喂过去,魏平奚头一歪:“你吃。”   她的话郁枝不敢不听,蜜饯方入了口,魏四小姐苍白着脸咽下瓷勺递来的药汁,药汤见底。   她眉微蹙:“过来,低下头。”   郁枝放回药碗以为她又要亲她,红着脸选择顺从。   可这亲和以前的不同。   含在口腔的蜜饯兜兜转转被勾了去,苦涩的药味在舌尖漫开,郁枝喘不过气。   好长时间魏平奚放过她,眼睛明亮:“苦不苦?”   郁枝点点头,晕晕乎乎,凝在眼尾的泪倏尔落下来:“苦。” 第16章 有恃无恐   服过药简单用些流食,魏平奚支撑不住再次昏睡过去。   惊蛰院的夜晚静悄悄,又或说整个魏府一入夜所有喧嚣都沉寂下来。   郁枝捏着帕子坐在床沿,时不时为床榻上的人擦拭额头、鼻尖的汗。   四小姐生着一张仙人般的脸,女儿家的似水柔情、清然无垢都藏在她狭长的瑞凤眼,眼睛闭合,无双的美色被掩藏,单从表象来看根本不像是骨头比刀还硬的人。   勋贵人家规矩极重,她没敢想四小姐会为了她和魏老爷子对抗。   其实仔细想想也不全然为了她。   初入魏家,所见虽不多,但哪哪都透着古怪。   祖孙关系僵硬,老爷子眼中的厌恶做不得假,四小姐悬在眉梢的讥诮也做不得假。   兄妹关系怪异,九分的嫌弃漠然,只在偶尔才能看出一分别别扭扭无法直言的关心。   当儿媳的与一家之主的公公分庭抗礼,莫说勋贵世家,寻常人家哪个给人当儿媳的有这胆子?   同样……这对母女日常的相处,也怪。   魏夫人离谱无底线的爱看得人心惊,郁枝心思敏感,直觉夫人待四小姐越好,四小姐在魏家的处境会越艰难。   并非说她一个外人指责当娘的疼爱女儿,她有什么资格指责呢?实在是她所见所感都在告诉她,因为这份偏爱,四小姐会受更多的委屈。   郁枝叹了口气,指腹拂过四小姐安静的眉眼,这人她看不透,多看一眼就能乱了心湖,心湖深处充斥着惊艳、感激,四小姐如同寒冬腊月从她心尖擦过的一簇火,照亮她的三寸之地,也震得她呐呐不敢言。   分明小她五岁,为人处世诡异多变,顶着一张能如往不利的面孔,偏偏冷硬地不像普世常见的温顺女子。   不愿温和下来恃美行凶,心甘情愿为了这份不温顺,打碎牙也得呸人一口血沫。   四围静下来,郁枝忍不住胡思乱想,想先前四小姐带她迈进魏家大门,为她呵斥魏夫人身边的亲信,又赶在棍棒加身前推开她,跪在那也比好多人站着还坦然。   像是胸腹之间藏了太多不服,双目见过太多不平,隐忍了太久太久,再不发作就要憋死。   非得气一气老爷子才算真真切切活着。   郁枝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前世初遇她最先见到她的柔善,只当四小姐天生柔善之人。   然而之后听着满城风言风语,她后知后觉那日是四小姐忽发善心。   有幸见过她的柔善,又在四小姐香消玉殒之日见识这世间男男女女对她的哀悼。   一个风靡万千的女子总不会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重生一回,眷心别院再相逢,她又见到了她的倜傥。   眉毛轻挑,风流信手拈来,满是玉色的指尖沿着美人图划过,和郁枝所见任何类型的女子都不一样。   天地间所有的女子一下子分成了两类——其他女子,魏四小姐。   郁枝舌尖轻舔牙齿,柳叶眼微弯。   她怔怔看着做梦都不安生的四小姐,脸颊弥漫漂亮粉晕,闭上眼,阿娘殷切嘱咐的话在脑海响起,她骤然清醒过来,为险些管不住的心感到后怕。   郁枝背过身来,独自看向窗外看不清的暗色,静静地叹息,怯怯地孤独。   醒醒睡睡醒醒,后半夜四小姐睁开眼,郁枝喂她喝了小半碗米粥。   衣不解带照料七日,伤药换了几回,魏平奚有伤在身,除却喝药麻烦了些,其他时候都很乖巧。   乖巧这词一旦从郁枝心头跃起,她捧着药碗笑得眉眼柔和。   四小姐躺在床榻好整以暇看她,眼瞧美人唇瓣被亲得微肿,胸腔生出一股奇异的满足感。   青花瓷碗里的药汁还剩一小半,药得趁热喝。   郁枝低下头,饮去一口苦涩的药汤,眸子亮晶晶的,含着难言的羞。   哄四小姐喝药,麻烦就在于得亲嘴喂。   初次郁枝差点被药汁呛着,喂得次数多了,顶多气力不济,舌根发麻,面若桃花。   魏平奚喜欢她这样子,人没法乱动,便想着在能动的地方玩命折腾。   惊蛰院位处阳面,阳光照进庭院,满院生辉。   魏夫人命工匠做好带轮子的木椅,好让女儿烦闷了去外面晒晒太阳。   药辰子不愧神医之名,寻常人伤成四小姐这般早就成死狗一条,但各样精贵的灵丹妙药养着,只是成了半残废,断裂的骨头少说也得两月才能愈合。   半月很快过去。   老爷子打了孙女一顿,要其半条命,狠不下心来打死离经叛道的孙女,四小姐要纳妾的消息在魏府传开。   有魏夫人在前面挡着,魏家与宋家的婚事迟迟没个进展。   风雨欲来。   魏平奚伸出手,光线落在她白皙的掌心,她叹:“阳光真好。”   翡翠匆匆而来。   “小姐,颜家来人了。”   端坐轮椅的四小姐身形清减,一颦一笑浸着迷人的羸弱。   郁枝顺着她意将手递过去,魏平奚把玩美人纤细的指节,半晌“嗯”了一声,说不出高兴,也说不出不高兴。   总归是有些旁人无法领会的怅然。   前世顾及家丑不可外扬,再艰难的境地有母亲护着,她始终没寻外援。   隔着八百里远,外祖家不知她在魏家的尴尬处境,秉承教老人宽心的念头,能忍的她都忍了。   忍到最后,命都没了。   只是去封信试了试,颜家真就来人了。   魏平奚笑了笑,既笑看不清人心,也笑当初愚蠢的坚持。   她低眉亲吻郁枝指尖,放在唇边细细摩挲:“谁还不会仗势欺人了?”   郁枝涨红脸,可一想到连日来的喂药,她无措地杵在那,迎上四小姐暧昧又危险的笑,心怦怦乱跳。   说不清是怕她,还是迷恋她。   抽手的勇气都没有。   ……   颜家此次来的是有‘颜家双璧’之称的颜如倾、颜如毓。   收到陵南府送至京城的信,颜太师在家大发雷霆。   此行二人风尘仆仆带着“为姑母、表妹撑腰”的任务而来,腰间佩剑,面容冷肃。   有客登门,魏老爷子在戏伶阁听曲没人敢扰他兴致,仪阳侯和魏大公子赶巧都不在家,下人们一头去请魏夫人,一头去请两位公子。   魏三慢了哥哥一步。   等他沐浴焚香出门见客,见到的首先不是客,而是倒在地上的金丝鸟笼。   雀鸟在笼内仓皇乱窜,一向在外人面前注重风度的二哥玉冠破碎,锦衣被剑气撕裂。   他沉下脸。   来者不善。   颜如倾收剑入鞘,拿出太师府的倨傲,居高临下地看着魏二:“魏二公子,不外如是嘛。”   二哥被人上门欺辱,魏家的尊严被人踩在脚下,别管来人是谁,魏三公子拔剑。   剑气荡开,身在惊蛰院的四小姐不知因何发笑。   “我真是傻。”   郁枝两腿颤颤,身子异样的反应愈发浓烈,腿心流出点点潮湿,她哀求地注视四小姐,盼望四小姐看在她未经人事的份上放她一马。   阳光温暖,庭院深深,翡翠玛瑙在左右低头侍立,郁枝心慌慌。   魏四小姐感叹完自己的‘傻’,意味深长地松开美人的指,柔声道:“怎么这么嫩?”   郁枝吸了一口长气,羞得无地自容。   翡翠玛瑙跟着吸了一口气:这是她们能听的吗!?   魏平奚垂眸看着重伤的腿,若双腿完好,她倒想把人抱在怀里。   ……   比起魏二公子三招落败,魏三公子在颜如倾剑下多走了五个回合。   颜家双璧自幼得名师教导,天资聪颖,文武双全,一般的大内侍卫都不是他们一合之敌。   魏三一步退,步步退,在自家被人欺得退无可退,他撩剑而起,用的是魏家世代相传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千秋同寿’。   一直没动弹的颜如毓讶异挑眉:魏家三子得见其二,二子绣花枕头废物一个,三子心性刚烈受不得辱经不得激,看面子比性命重要,几招不敌便要打生打死,他深感疑惑:姑母这些年莫不是放养两位表弟?   “倾儿!住手!”   魏夫人一声厉喊。   魏老爷子一指弹出,黄豆粒大的银豆子打偏孙儿手中剑,长剑落地,说时迟那时快,又一枚银豆避开众人眼目朝颜如倾射去。   这若击中,颜如倾持剑的右手少说也得养三月。   “二弟!”颜如毓出剑。   疾风袭来,颜如倾倒退三步欲以剑身挡去‘暗器’,恰是此时,一枚金叶悄然掠过,一霎掀起的强劲气流阻挡银豆半瞬。   魏老爷子不客气地冷哼。   魏平奚懒洋洋坐在轮椅,不知何时出现,又不知在此看了多久,指尖拈着一枚金叶子,随手塞进郁枝袖袋:“赏你的。”   亲眼见她以叶为器救下那位身穿月白衣衫的公子,郁枝心下震撼。   “祖父!”魏三公子与魏二公子同时开口,老爷子气他们技不如人被颜家人压了一头,面色如霜:“两位小公子好大的气魄啊。”   颜如倾、颜如毓敛衣抱拳,气沉丹田:“如倾/如毓,见过老爷子!”   语毕,他们抬起头,眉梢轻扬,声音多了两分喜气:“也见过姑母,表弟,表妹。”   魏夫人与自家侄儿寒暄几句,魏二气哼哼的,身侧的婢子忙着为他整理形容。   倒是差点和人同归于尽的魏三,冷静下来面色隐隐发白,偷偷看了眼容色淡然的母亲和轮椅上脸不比他红润半分的妹妹,眸光晦涩。   “喊人。”   老爷子发话,魏家两位公子不敢大意,正正经经与两位表兄见礼。   魏平奚笑道:“毓表兄和倾表兄别来无恙?”   颜如倾暗中得她相救,佩服她身为女子也有一身不俗的内力,观她身形消瘦独坐轮椅,对魏家的不满更添三分。   “好着呢。”他道:“我和大哥奉祖父之命来看看你和姑母,顺便有份大礼送给你。”   两兄弟不约而同瞥过沉稳如山的魏老爷子,颜如倾朗声道:“给表妹的礼呢,送上来!”   十二口红木箱子依次抬上来,魏老爷子眼皮直跳。   “这是祖父和父亲、母亲送你的,提前恭贺表妹纳妾之喜。”颜如毓道:“这位姑娘甚有姿色,若我猜的不错,可是我家表妹的可心人?”   四小姐含笑握着美人的手:“表兄好眼力。”   看着十二口大红木箱,郁枝诚惶诚恐,有种做梦的不真实感——名满天下的太师府一家,竟是如此行事的吗?   魏老爷子气得牙痒——颜醇这个老东西!   魏颜两家并没有世人想象的和谐,若非如今的仪阳侯年少时心仪颜家嫡次女,死活都要迎娶对方进门,亲家变仇家都有可能。   魏平奚一封诉苦的家书送到太师府,得知魏老狗气急打断外孙的腿,颜太师在家骂了三天,胡子都扯掉两根。   素来不言一字苦的人写了满纸辛酸泪,可想而知颜家人会如何想,这才逼出颜家双璧,才有了登门碎魏二衣冠,迫魏三拔剑一事。   魏家以武封侯,却在武道败得一败涂地,实在打了魏老爷子的脸。   而今不仅要打魏老爷子的脸,还要打得肿肿的。   颜如毓狐狸眼噙笑,须臾一脸正色:“祖父说了,颜家的孙女不管旁人怎么活,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违天下大义,管他洪水滔天?天塌了,他老人家为你撑着!纳妾而已,碍着谁了?”   他眼微斜,若有若无地瞥过脸色铁青的魏老爷子,促狭道:“祖父还说了,一个妾够不够?要不要多来几个?只要妾吗?面首要不要?”   郁枝手指倏地收紧,气狠狠地瞪他!   魏平奚没错过美人瞪人的一幕,笑得容光焕发:“外祖好心,替我谢谢他老人家。不过嘛……”   她明眸漾开些微涟漪:“两位表兄看我的妾,还不美吗?”   “不敢看不敢看。”   颜如倾、颜如毓纷纷摆手,异口同声:“表妹的女人,我们哪敢多看?不像某些人……啧!恬不知耻!妹妹的女人都要觊觎!”   本就不是来叙旧的,砸场子要守砸场子的基本法。   指桑骂槐,阴阳怪气什么的,颜家双璧可不要太会——魏二公子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颜家有恃无恐,仗的是皇后娘娘的势,是颜太师的势,一如既往的霸道。   魏夫人稳如泰山,魏平奚笑意盎然。   “祖父,您听到了吗?”   魏老爷子沉沉觑着这对母女,涌到喉咙的血生生咽了回去,挤出一抹笑:“随你。” 第17章 不装了   “哎呀,可惜了,没气得老爷子吐血,回家可怎么和祖父交差?”   惊蛰院内,颜如倾翘着二郎腿,长剑放到桌上,话音落下挨了姑母一记白眼,他心肝颤了颤:“哎呀,祖父就是这么吩咐的。”   清清喉咙,颜二公子作抚须状,冷不防一拍桌子吓了郁枝一跳,魏四小姐笑着摸了摸美人细腕,春风化雨般抚平那乍起的惊惶。   便听年轻人佯作老成:“好他个魏老狗!山高路远,仗着老子不在敢欺负我的宝贝奚奚,我颜家还没倒呢!”   颜太师六十五岁高龄,身强体健,性子如火,骂人都比旁人多两分悍气,是个特立独行又与世间聪明和解的小老头。   在魏平奚的记忆里,外祖身量不高,但他骂人时谁还在意他长得高不高?不出口则已,出口少有人担得起他一声骂。   当今陛下年少罕见荒唐,朝中无人敢言,唯有颜太师,她的外祖,豁出命去在金銮殿骂得狗血淋头,生就把陛下骂醒,经此一遭,陛下尤为敬重太师,文武百官谁不叹服颜老为国为民不惧生死?   外祖骂祖父“魏老狗”,魏平奚坐在轮椅但笑不语。   骂得好。   她轻抚不良于行的双腿。   郁枝胆子没她肥,左耳进右耳出。   颜如倾一番容态颇得颜老真传,到底是嫡亲的祖孙,魏夫人从他身上看到爹爹的影子,故没舍得苛责侄儿。   左右惊蛰院都是自己人,她轻拿轻放:“贫嘴。”   大逆不道的行为落在她嘴边只有一句“贫嘴”,可见姑母与魏老爷子关系处得的确不好。   颜如毓两兄弟快速交换眼神,魏夫人笑他们胡思乱想,嗔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们来都来了,该做的事做了,该说的话说了,不正是为我们娘俩在这魏家开出一条路来?”   话是这样说没错。   颜家双璧来此为的是撑腰,十二口红木箱子给了,脸打了,话也放在那,除非魏家真想与颜家作对与皇后娘娘作对,否则借他们八个胆子也不会像先前一样行事。   颜如毓比二弟颜如倾更深知姑母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一笑之后,这桩事自然而然揭过去。   “爹爹他身体可好?”   “祖父身体向来好,只是这次气狠了,气得头疼,心病还须心药医,少不得回程时要姑母和表妹宽一宽老人家的心。”颜如毓道:“祖父很想你们。”   魏夫人心生感慨:“离京多年,做了人家的妻,自由就成了奢望。”   这话颜家兄弟不知如何接,魏平奚吩咐翡翠:“去书房拿我与母亲的画像来。”   “是。小姐。”   翡翠去而又返,怀里捧着两幅画卷。   画卷展开,颜如倾赞道:“早听说表妹擅丹青,这笔法足够慰藉祖父思念女儿和外孙的心了。”   “表兄尽管拿去。”   魏夫人笑看小辈们热络交谈,顿觉此情此景很久没见过了。   期间问过在家的兄长,颜家兄弟事无巨细地答了,得知兄长安好,仕途光明,魏夫人放心他们联络感情,带着人走开。   魏夫人出了惊蛰院,颜如倾首先按捺不住:“表妹这腿——”   “无妨。休养两月,保证生龙活虎。”   不好久盯着她的腿不放,他移开眼,声音不乏抱怨:“收到你的来信家里人都气得不行,本来如秀、如缨也想来,可惜不是我与大哥的对手,再者撑腰这事在精不在多,人多倒显得咱们以多欺少,我和大哥来之前爹爹嘱咐千万要把事办得漂漂亮亮,依表妹看,这事表兄办得可行?”   “很行。”   “若行,表妹与我们过两招?之前以金叶救我的人,是表妹罢?”   魏平奚抬眸。   呼吸间颜家双璧以指作剑朝她攻去。   郁枝扶在轮椅后面不敢妄动,指风裹胁剑气的锋利,刺得她脸皮发疼,就在无法忍耐时,魏四小姐出手。   竟是以浩荡内力悍然震开二人。   颜如倾倒退两步。   颜如毓稳住身形,发丝微乱。   两人震惊不语。   好半晌,颜如倾大笑,笑是畅快的笑,快意满满:“好!不愧是咱们颜家人!”   颜如毓面容英俊,也在笑,笑中带了几许调侃:“表妹不装了?”   “不装了。”魏平奚轻抚衣袖,绣着银线的袖口被光照着,也照不亮她刹那晦暗的眸,笑不达眼底,藏着说不清的讽刺:“天生反骨,装不得乖。既不乖,那就不乖到底。”   “好一个不乖到底!”颜如毓赞赏抚掌。   魏家以武封侯,重男轻女是刻在血液里的偏见,女子不得习武,这条家规传承几百年,终于随着颜晴嫁入魏家破了例。   魏平奚靠着母亲的偏袒从父亲那里拿到魏家不外传的功法,却是满院子子孙中学得最快最好的一个。   往常藏拙不愿触祖父的霉头,如今脸都敢打了,还怕什么触霉头?   两世的经历她真正算得上集百家之长,否则哪来的本钱要那些不慕权贵的江湖人欠下她的人情?   一句“不装了”,最高兴的是颜家两兄弟。   “三年前你来咱家住的那段日子我就看出来了,没想到啊没想到……”颜如倾丝毫没有如玉君子的包袱,挤眉弄眼:“没想到你比我想的还要强,这要让祖父晓得,他老人家肯定百病全消。”   他竖起大拇指,低叹:“厉害呀。”   魏老爷子巴望家中子孙能出个不坠先祖英名的武侯,到头来满院子儿郎打不过他最漠视的孙女,真是老天有眼。   “祖父不喜我习武。”魏平奚淡然道:“可学都学了,这身武功融入骨血……”   她摊开手,眉眼弯弯:“一不小心超过兄长们,我也无可奈何啊。”   “够了你!”颜如倾捂着心口很是受伤:“这话你该对着你三位哥哥说去,和我们说,太打击人了喂!”   “和他们说,也太欺负他们了。”   四小姐云淡风轻,颜如倾笑趴在桌子:从初见他就直觉表妹不是温顺的绵羊,绵羊装久了,不再装了,牙尖嘴利实在好气人。   “这样很好。”   “对!很好!”   颜如毓恳切道:“既然是虎,千万别再做回羊。”   不说虎啸山林,虎啸整个魏家总可以罢?再厉害些也行,再厉害些,省得被人欺负。   他们表兄妹说说笑笑,话里的深意透着秋日的凉,宛若一把藏锋许久的剑终于要出鞘,剑气四溢,削下一片血肉来才罢休。   郁枝看着侧颜冷淡的四小姐,觉得她好生危险,又好生厉害。   ……   颜家双璧终究有其他要务在身,不能久留,逗留半月,已是招得魏老爷子不满。   两兄弟懒得理会外人怎么想,总之住在魏家的这段日子,棒极了。   见识过表妹的另一面,见到她与郁姑娘若有若无的情意绵绵,委实不好意思打扰小两口你侬我侬。   他们住在这,连累表妹调.戏美人都不能尽兴,实在罪过罪过。   临走那日见到前来送行的大忙人姑父,仪阳侯英俊逼人,人到中年仍然容颜不改,与姑母站在一处倒也算得良配。   颜如毓颜如倾拱手辞别,魏家门口堆满人。   “姑母,有机会来京城住段日子,不止祖父想你,父亲和母亲也想你!”   颜如倾坐在马背喊完话又朝四小姐挥手,声音更大了些:“表妹!喜酒姑且不喝了,改日你们来京,哥哥们为你们摆上几桌!”   魏平奚笑吟吟回道:“多谢表兄。”   颜如毓最后与魏老爷子、姑父姑母见礼,翻身上马,扬鞭直出陵南府。   他们前脚走,老爷子拂袖而去。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本着‘长兄如父’的原则,几日前颜如毓特意寻了魏大公子在比武场切磋,长兄如父,却纵容底下的胞弟不做人,该打。   颜如毓不客气地断了魏大长剑,算是给表妹出了口恶气。   至此,魏家三位公子都被折了颜面,人刚走,他们不好对嫡妹冷眼相向,只当睁眼瞎地从她身旁擦肩而过。   祖孙不和,兄妹不睦,仪阳侯顾及发妻,看看嫡女,又看看嫡女身边的娇弱美人,语气晦涩:“如愿了,就别再闹了,闹给外人看,不嫌丢人。”   魏平奚眉目凉薄:“确实很丢人。”   她微微弯腰。   一口气堵在喉咙不上不下,仪阳侯自讨没趣,去捉发妻的手,被魏夫人冷漠避开。   母女俩站在一条线上无声对抗,魏汗青脸色白了青,青了白,不显年岁的俊脸眉毛皱起,软了腔调哄夫人开心。   听着这个男人卑微的乞求讨好,魏平奚无所顾忌地笑了笑,没再杵在这当不解风情的木头人,牵着郁枝的手大大方方走在夏至的晴天。   阳光照下来,魏家的天变了。   这是所有仆妇共同的认知。   嚣张不驯的四小姐再不是以前的四小姐,可以随意漠视,随意编排。   太师府有恃无恐地站在四小姐身后,容得她一切胡闹,府里正正经经的主子——仪阳侯,也被夫人治得服服帖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打狗还得看主人,遑论亲生的女儿。   哪怕爱屋及乌,魏汗青都得忍着对嫡女的不喜待她多有忍耐。   魏家与宋家的婚事八字没一撇落了空。   郁枝头回做勋贵之家的看客,戏散了恍恍惚惚清醒过来,深觉权势才是顶在头上真正的天。   四小姐之前拜托夫人派人来调.教她,而今调.教她的人来了,郁枝怯怯地看着眼前上了年纪的老嬷嬷。   老嬷嬷先与惊蛰院的主子见礼,魏平奚伤好了一半,漫不经心:“嬷嬷起来罢。”   魏府上下,还有谁敢不敬四小姐?   亲眼看到其中的差距,郁枝腰杆不禁跟着直了。   “四小姐想要奴调.教出怎样的美人?”   魏平奚似笑非笑:“嬷嬷以为怎样的美人才勾本小姐的心呢?”   老嬷嬷见多识广,脑子活络,余光瞥向怯弱不安的姑娘,沉吟良久,她道:“自然是知情识趣的。”   “去罢,调.教好再给我毫发无伤地送回来。”   “四小姐!”郁枝急切喊她。   魏平奚无奈叹道:“好好学,为了咱们的洞房花烛,这段日子我需仔细养伤,有空再去看你。”   她看着美人泛红的眼眶,眉眼含笑:“听话,学好了来伺候我。”   “郁姑娘,请。”   老嬷嬷恭恭敬敬为她开路。   郁枝一步三回头地迈开步子,念头纷杂,一时担心这只是个幌子,四小姐腻了她不想再要她,一时又担心嬷嬷所谓的调.教是怎么个调.教法。   她眼圈发红,小声道:“我回来,你就纳我为妾么?”   “是啊。”四小姐满眼期待:“早点回来。” 第18章 知情识趣   郁枝再舍不得离开惊蛰院,舍不得离开坐在轮椅安然晒太阳的魏四小姐,仍然在四小姐温柔的注视下挪动步子跟着前来的嬷嬷离开。   她不知要去哪儿,不知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总之从前世死了一遭重生回来,离开阴暗潮湿的流水巷,她的命运不再是自己做主。   她是魏四小姐的妾,但想当好一个备受宠爱的妾,还有的熬。   这世上,但凡活着,没有容易的。   猫有猫的不易,狗有狗的艰辛,一不小心没投好胎投生穷苦人家再遇上心肠狠毒的坏主子,想痛痛快快死都是奢望。   郁枝大胆地把她交给前世有过一面之缘的四小姐,命运将她们拴在一条绳上,四小姐好,她才能好,四小姐不好,一旦护不住她,恐怕她要遭遇的境况比前世更难。   来魏家的一月她眼睁睁见识四小姐如何借势在府里站稳脚跟,好日子还没开头,郁枝又得离开。   当然了,这次离开,再回来她绝不能要四小姐失望。   令人失望的妾,唯有被抛弃的份。   她可以被抛弃。   得在药辰子治好阿娘眼疾,她积攒出一份家业能带着阿娘走出陵南府的那天。   在此之前,她得牢牢拴着四小姐的心,要她离不开自己,要她眼睛望过来就会移不开眼。   要她肯拿金银哄她,甘心用命护她,当她是天上地下最宝贝的心肝。   郁枝被蛰伏已久冒出头的野心吓了一跳。   她回头怯怯地看向惊蛰院,走得太远根本看不到四小姐人影,唯有花木在风中摇曳,像极她此刻的心。   领路的老嬷嬷笑她:“惦记上了?”   老嬷嬷年事已高,是能当她祖母的年纪,郁枝羞臊地红了脸,想到往后一段日子免不了要麻烦她倾囊相授,柳叶眼弯出温婉讨喜的弧度。   没说一句话,只是笑了笑,仿佛该说的都已经说尽。   活到这岁数吴嬷嬷见过不少容色鲜亮的女子,饶是有所准备还是被这姑娘投来的笑看得心软。   “惦记是应该的,无怪你惦记,整座陵南府惦记四小姐的多得数不过来。”   男的女的,四小姐素来不缺乏爱慕者,却是头一回领女人回家,扬言纳妾。   私下议论主子原本不该,可看郁姑娘经不起一点风雨的羞怯模样,权当积个善缘,吴嬷嬷好心提点:“惦记可以,要拿捏好度。”   郁枝态度和软:“请嬷嬷教我。”   她囊中羞涩,咬咬牙摸出四小姐前夜塞进她小衣的玉蝴蝶。   玉蝴蝶玉质温润,栩栩如生,上好的物件,蝴蝶翅膀那里刻着小米粒大小的字。   是四小姐的“四”。   吴嬷嬷高看她一眼,顿觉这姑娘有前途。   明目张胆的贿赂到了眼前她不敢收,若是旁的金银之物,收也就收了。   可带着四小姐身份象征的物件,莫说是一枚玉蝴蝶,就是写在白宣的一个墨字她都不敢收。   像这样的玉蝴蝶四小姐有几十个,保不齐几十个中的其中一个,忽然一天飞上枝头了呢?   “姑娘且留着。”她面上和蔼:“等姑娘正式入了惊蛰院的门,若有心,再来谢过老婆子罢。”   这话的意思郁枝听懂了,她收回手,将精致的玉蝴蝶重新戴在脖颈:“我不会忘记嬷嬷的提点之恩。”   吴嬷嬷暗叹她乖巧。   “至于这度嘛,自然是不能过火也不能不冷不热,四小姐深受夫人宠爱,说句僭越的话,在这魏家,她最看重的是与夫人的母女之情……”   郁枝跟随吴嬷嬷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悉心记下这番话。   三只蝴蝶翩然落在盛开的芍药,少了一个人,满院风景恍惚褪色许多。   魏平奚迎风沉吟,挥去脑海关于美人的倩影,嗓音柔和:“去拿那几间铺子的账本过来。”   魏夫人陪嫁的嫁妆小一半送给最爱的女儿,魏四小姐身在惊蛰院,十八岁之龄细细论起来已是一方富豪。   几间铺子是委婉的说法。   翡翠深知自家小姐‘低调’,躬身退去。   一扇又一扇的门打开,吴嬷嬷停在一处花红柳绿的院门。   门是木头做的,自带一股清香,上面雕刻百鸟朝凤的图样,仅仅是一扇木门,放到外面是有钱买不到的好物。   郁枝不懂辨别这木与梨花木的区别,却深知门后面是她没把握也要熟稔的全新领域。   吴嬷嬷屈指轻扣,很快有人来开门。   开门的是名穿着碧绿衫子的少女,挽着百合髻,腰间束着红绸:“吴嬷嬷?”   她朝吴嬷嬷身后看去,理所当然地看到郁枝的身段和她艳丽出挑的容貌,悄悄吸了口气,不为别的,这间【小院】有几年没进新人了。   “喊她红儿就行。”吴嬷嬷扭过头来和红儿介绍:“这是郁姑娘,四小姐点名要的妾,这段时间,得在咱们小院进修了。”   “哦豁!四小姐的妾!?”红儿惊得嘴巴张开,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格外显得娇憨可爱。   郁枝一把好嗓子比画眉鸟的声音还好听:“红儿妹妹。”   红儿不好意思地腰身微弯朝她行礼:“见过郁姐姐。”   “吴嬷嬷,是谁来了?”   四五成群的姑娘扭着腰肢走来,郁枝暗叹姑娘们扭得好看,或者这才是真正的摇曳生姿罢。   小院婢子到齐,吴嬷嬷郑重道:“这是四小姐的妾,还没迎进门,需要咱们教她怎么伺候人,教好了,四小姐有赏。”   郁枝掌心生汗,鼓足勇气站出来:“麻烦诸位了。”   四小姐的妾啊。   登时所有人看郁枝的表情透着惊叹玩味,为首袒.胸露.乳的婢子笑得妩媚妖娆:“未知咱们四小姐怎么个要求?”   “知情识趣。”   “知情识趣啊。”众人露出暧.昧的笑。   知情识趣,这可不容易。   传言听了无数版本,竟不想四小姐真是好女色的。   这些人里有感慨有惋惜,感慨姿色没郁枝好,惋惜自己得不到四小姐垂青。   吴嬷嬷吩咐道:“去准备罢。”   众婢子依言散开,各自忙碌。   小院僻静清幽,郁枝杵在原地等了片刻,被吴嬷嬷领进一处宽敞的浴池。   “香汤备好,姑娘进去罢。”   各色的花瓣点缀水面,空气充满香甜。   见她动也不动一幅羞臊模样,吴嬷嬷须臾明白过来,遣人搬来宽大的刺绣屏风。   “老婆子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姑娘莫要拿我当回事。姑娘不愿在人前解衣,便用屏风隔着如何?您是四小姐的人,教归教,在这小院,无人敢冒犯您。”   “嬷嬷千万别妄自菲薄。”郁枝解开衣带迈入浴池,屏风挡着,先前胆大的婢子此刻纷纷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这是外面价值千金的香露,以后每隔两日姑娘都得在这池子浸泡三刻钟。”   听说价值千金,郁枝差点从水中站起来,好不容易按下受惊的心神,她道:“敢问嬷嬷,这是做什么用的?”   “润肤香骨,上乘的保养物。”   只是日常保养便要花掉千金,郁枝小声道:“那这花销?”   “自是从四小姐账里出。”   “……”   郁枝“啊”了一声,想知道四小姐究竟多有钱才敢肆无忌惮地往她身上砸钱。   她一边为某人白花花的银子感到心疼,一边告诫自己千万要稳住,她来到这,某种程度代表的是四小姐的脸面。   总不能教外人笑话四小姐看中一个土包子罢!   她努力平复呼吸。   吴嬷嬷跪在地上为郁枝介绍浸泡一次所需的花费,十八样的好物配出这一池香汤,郁枝颤声问:“那要泡多少次才能成呢?”   “少则半月,多则四十余天。”   “少则半月是有何讲究吗?”   “泡到骨肉含香,情.动时散发出的气息清新香甜,才算成了一半。”   “成了一半?”郁枝从‘腌萝卜’的诡异画面中挣脱出来,讶然:“剩下一半呢?”   “剩下一半,姑娘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香露要与香膏搭配使用才算完美。   耳闻过香露的昂贵,郁枝已经不敢再问这香膏价值几何。   “香露是要涂抹身子每一寸的。”   吴嬷嬷手掌拍三下,一名婢子推门而进,是之前妩媚妖娆的那人。   “这是芍药,郁姑娘,且让她为您展示香膏的正确用法。”   郁枝点点头,意识到隔着床帐吴嬷嬷看不到她,她忍羞掀开帐子,仅探出圆圆的脑袋。   芍药神态大方,自顾自地褪去衣衫,指腹挖了小块莹白香膏,涂抹在脖颈。   不止脖颈,女子越娇嫩的地方越需要香膏的滋润,郁枝脸红地闭了眼。   吴嬷嬷沙哑的声音适时传来:“郁姑娘,您得好好看,脸皮薄是讨不了四小姐欢心的。”   在此时提及魏平奚,郁枝耳朵也跟着热了。   “托郁姑娘的福,婢子有幸使用这香膏,这瓶香膏仍是记在四小姐账上,您不看,用错了手法,四小姐可就亏大了。”   芍药背过身来。   吴嬷嬷始终盯着床帐探出的那个脑袋,郁枝稍有退却的心,都会得到她善意的提点。   不多时,芍药喘.息声传来。   郁枝闭了眼。   这回吴嬷嬷倒没再劝她继续看,左右都是要懂的,早懂晚懂不急于一时,她细心道:“看明白了吗?”   郁枝揉揉耳朵,半晌松开咬着的下唇,声音绵软无力:“我、我也要那样子吗?”   “不错。”   内室一片寂静。   芍药腿软脚软地被姐妹搀扶出去。   半刻钟后,房间只剩下郁枝一人。   她瘫坐在床榻,媚眼如丝的柳叶眼闪过微妙的挣扎,捧在掌心的香膏仿佛何等会吞吃人的洪水猛兽。   玉瓶打开。   缠绵的香味萦绕鼻尖。   她吸了吸鼻子,泪珠子连成线地从眼眶坠落,指尖的香膏润泽着某处,她哭得更凶。   为妾不易。   为四小姐的妾甚难。   郁枝从头哭到尾。   守在门外把风的吴嬷嬷听着里面哭哭唧唧的颤音,心生无奈:怎么就这么爱哭啊。   难怪离开前四小姐不放心。   也难怪这位主子铁树开花终于决心沾染红尘美色。   一瓶香膏涂抹尽,郁枝光着身子趴在枕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俏脸潮.红,竟说不清是羞的,还是累的。   她松软了骨头,想着魏平奚,心狠狠颤动两下。 第19章 为妾者鲜   “四小姐,茶来了。”   沏泡好的大红袍氤氲好闻的茶香,魏平奚从厚厚的一摞账本里抬起头:“她怎样了?”   这里的“她”指的是身在小院接受教诲的美人。   “吴嬷嬷说姑娘虚心好学,性子柔弱,是个能忍的。”   这话有趣。   “性子柔弱”和“能忍”简直一南一北轻易不会用来形容同一人。   魏平奚忙碌多日,几乎每天都会过问那边的进展,得知郁枝去了那颇有收获,她一指叩在【富贵钱庄】的账本:“没白让本小姐花钱就行。”   钱庄、绸缎庄、赌坊每日进账之多,白花花的银子培养一个知情识趣的妾,谁听了不得说句脑子不好使。   可魏四小姐觉得值。   “让她好好跟吴嬷嬷学罢。”   “小姐不去看看?”   “先不看。”   魏平奚执笔在账册划了几道,表情微冷:“让账房先生重新汇算这部分。”   既然被单独划出来,当然是存在问题。   翡翠领命捧着账本退出去,玛瑙剥了鲜果喂到小姐唇边:“纳妾的一应流程夫人都安排好了,只等姑娘回来。”   “母亲在做什么?”   “在小佛堂礼佛呢。”   入夏,树上的蝉无休止地叫嚣。   书房的两扇花窗敞开,轻易能望见外面栽种的各样花木。   魏平奚腿骨还没彻底长好,愈合的过程总是带着痒,她忍着不吭声,倒真有点想念郁枝在身边陪她解闷了。   起码秀色可餐,看着她,再逗逗她,能让人忘记骨缝里的难耐。   “母亲是很虔诚的信徒。”   大多数时间都用来礼佛,仿佛没有世俗的欲.望,温温柔柔,又冷冷清清。   温柔是给她的,冷清是给父兄的。   接受母亲的偏爱就得承受被偏爱的代价,无可厚非。   表兄登门一趟碎了二哥衣冠,逼得三哥作势同归于尽,断了大哥手中剑,迫得祖父焰火落回去,有外祖一家撑腰,她耳根子清静不少。   至少三两月内都没人敢在她耳边叫嚣。   玛瑙笑道:“夫人礼佛,定是在为小姐祈福呢。”   她惯会说好听的哄人,魏平奚果真被她哄开心,眉眼扬起三分笑:“母亲待我的确宠溺。”   也无怪三位兄长眼红她。   “我去看看母亲。”   魏平奚站起身。   天色明朗,光线不吝惜地倾洒流岚院,院子里的下人随了主人的性情,安安静静,日常听不到有人高声语,便是说话都是压着嗓子。   人声小了,就显得养在笼子里的鹦鹉胆大而聒噪。   魏平奚刚踏足流岚院,左右风景还没看上一遍,鹦鹉飞虹扯着喉咙叫:“阿四,阿四!”   四小姐排行四,上头有三个陆续嫁人的庶姐。   很多时候旁人们喊她“四小姐”都能激起她久远陌生的回忆。   父亲痴迷母亲,为迎娶母亲进门不惜跪在祖父院里三天三夜,跪得一双腿差点半废,才换回祖父的妥协。   当时魏家与颜家关系闹得僵,为求外祖答应嫁女,父亲与祖父废了颇多心思,甚至一度被笑话魏汗青是没有女人活不了的男人。   母亲不爱父亲,之所以嫁过来或许有诸般考量,但其中一个原因必定是因为父亲好拿捏。   魏平奚打开笼子一手捏着飞虹浑身上下最漂亮的那根羽毛,吓得小鹦鹉偃旗息鼓不敢放肆。   她实在没见过像魏汗青这样的男人。   别管外面人怎么奉承仪阳侯,在她心里,父亲可谓贱得慌。   狗一样巴望母亲手心落下一些残渣供他苟活,转过身对着其他女人又能凶狠如恶狼。   她命苦早夭的两个庶妹就是这样来的。   是魏汗青喊着母亲的名,蒙上两位姨娘的眼睛,按在窗台播下的种儿。   魏平奚眼神幽暗,那一幕,她是亲眼见的。   甚至父亲知道她躲在花圃附近,依旧凶性不改。   两位姨娘到最后遍体鳞伤晕了过去,或许正是那个时候她对世间男子生出不屑与厌恶的糟糕情绪。   对父亲怎么也亲近不起来。   父亲也不喜欢她。   除了母亲以外,全天下的女子父亲只喜欢柔顺的,喜欢跪着舔他脚的。   魏平奚眼波荡起一缕危险的暗色,赶来的李乐见夫人拿心肝疼着的鹦鹉快被四小姐掐死,连忙呼道:“四小姐手下留情!”   一语,惊得魏平奚猝然抬眸。   李乐吓得倒退三步:“四、四小姐?”   魏平奚淡淡地“嗯”了一声,松开手,鸟儿逃得升天,老老实实钻进笼子,再不敢大咧咧地喊“阿四。”   “我来给母亲请安。”   李乐惊魂未定地白着脸,魏平奚笑不达眼底:“你在怕什么?”   “四小姐威势愈浓,天生是当主子的料,奴怎能不怕?”   不愧是母亲身边的人。   看在母亲的面子,魏平奚没难为她。   她心绪稳定下来,李乐这才敢回禀:“得劳四小姐等一等了,夫人礼佛不准任何人打扰。”   “你去罢,我在这等母亲。”   “是……”   魏平奚坐在长廊边,夏日炎炎,她看起来恹恹的,无精打采。   前世她很好奇母亲与父亲私底下如何相处,母亲对那个男人分明半分情分都无,为何甘心为他生儿育女?   她更好奇,她是怎么来的。   莫非也是父亲用了粗暴强迫的法子?   这是她的心结。   这心结影响她甚深。   以至于重生回来的第二天,仗着功夫好,她避开护院趴在流岚院主屋的屋顶,轻手轻脚掀开挡在眼前的瓦,见识了想都不敢想的荒唐。   想想还觉得是场梦。   母亲不是她以为的样子,父亲,倒是比她想象的更卑贱。   人心隔肚皮。   魏平奚低垂着眉眼,直到魏夫人从走廊的另一头来到她身边,手落在她额头,她眼皮轻掀:“母亲。”   “怎么在这坐着?”   “想您了。”   魏夫人眉目顷刻柔和下来,掏出帕子为她擦拭鬓间细汗:“想要的都给你了,何故闷闷不乐?”   “苦夏。”她扬起一抹笑。   “听李乐说,你看不惯我养的小虹?”   “哪能呢。”四小姐瑞凤眼轻挑,漫天的风流映入那对晶亮的眸子,魏夫人情不自禁抚摸她的眉,没听清女儿说了什么。   “母亲?”   魏夫人醒过神来,摩挲她眉梢的手却不急着收回来:“飞虹招你惹你了?”   “招我了。”她佯作恼火:“它竟然敢喊我‘阿四’!”   阿四……   魏夫人眼神闪过一抹异样。   魏四小姐细心瞧着,终究不忍多做试探。   无论怎样,母亲都是疼她爱她的母亲。   管她是怎样的人呢。   又管她爱慕的是何人呢。   对她好就行。   两辈子加起来,对她好的人实在屈指可数了。   她感到一阵疲惫:“母亲,咱们何时去京城外祖家?”   “想回去了?”   “嗯。”   她眉眼怅然,魏夫人见不得她怅然,尤其见不得不悦的情绪在那张脸上蔓延。   她心一痛:“等你正式纳妾,带着你的妾,咱们一同回京。”   “当真?!”   悬挂眉梢的郁色终于散去,魏夫人欢喜地捏她脸颊:“绝不骗你。”   魏平奚早不想在死气沉沉的魏家呆了。   人在阴暗的地方久了,恐会忘记阳光是何等明媚。   往母亲这得到一句准话,她意气风发地离开流岚院。   目送她离去的身影,魏夫人笑了笑,眸色倏尔幽深。   京城啊。   她闭上眼,再次睁开,依旧是那个刚柔并济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   ……   郁枝在小院过得分外充实。   每天看着精致的瓶瓶罐罐都能听到哗啦啦银子砸下去的声。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爱哭,羞极了哭,累了哭,做的好被吴嬷嬷夸奖后还是哭。   水做的妙人。   四小姐何等冷性,正需要郁姑娘的泪软一软冷硬的心肠。   夏日蝉鸣不绝,经历最初惹人羞臊的‘修身’环节,郁枝今日开始‘养性’的课程。   琴棋书画,每一样都得学,尤其是画,四小姐擅画,想做她的爱妾,必要对画道有所钻研。   吴嬷嬷带她入小院进修,主要是带她入门,入了这道门,今后如何要看命里有没有被人疼的福气。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郁枝难得有学习的机会,手腕酸痛都不敢放下笔杆,结果被吴嬷嬷好一顿骂。   “郁姑娘啊。”吴嬷嬷长叹:“真废了这腕子,咱们这会的努力不就都废了?您不是要进画院考核,您来这要做什么,心里难道不清楚?”   话里话外说郁枝本末倒置。   要知道她最值钱最得贵人赏识的是她一身好颜色。   为妾的哪个不是色鲜貌美?谁会花大把银子养一个废人?   郁枝手里的笔杆啪地一声掉落。   吴嬷嬷愁着眉走过来教她怎样揉捏手腕才能缓解长久执笔的酸疼。   “以后千万别想不开了。既走了这条路,第一步走不稳,哪还有什么以后呢?”   心思倏地被戳破,郁枝发自肺腑地感慨能在魏家生存的人不说旁的,眼睛倒是毒辣。   一眼看破她想多学手艺的心。   艺多不压身,以后四小姐腻了她,踏出陵南府她和阿娘还有安身立命的本钱。   她想得美,真应了嬷嬷那句话——第一步走不稳,何谈以后?   得了这番警醒,郁枝加倍地顾惜自个。   学过四艺,入夜,嬷嬷又教她怎么拿捏主子的心。   郁枝学得认真,吴嬷嬷走后,她放下床帐,忍羞进行每晚的‘养护’任务。   据说这般日复一日的滋养,不仅能保她养出一副绝妙的冰肌玉骨,新婚夜也能少受许多苦,且更敏感,会更容易得了趣味。   说得好听是妾,难听一些,不过是以色.侍人的玩.物罢了。   她认清自己的身份,懂了面临的处境,其中兴许有很多难与人道的委屈,然一想到她受的这些苦楚不是白受,哭够了她还会重新鼓起面对的勇气。   为了阿娘眼睛复明,也权当拿这身子报答四小姐的搭救之恩。   郁枝很清楚一个道理:不舍,难得。   通俗点,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豁不出去,就有可能被更恶劣的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比起不知名的男人,四小姐是她最好的选择。   郁枝面红耳热地伏在枕被,满室飘荡美人骨肉窜出来的香汗。   一月的经历,再不是流水巷内被瞎眼阿娘护着的娇娇女,郁枝一朝想开,以令人咋舌的速度成长。   最肉眼可见的进步是她渐渐能忍住在人前害羞。   小院里的婢子闲暇时和她谈及女女之事,娇弱的美人也能支棱着耳朵不动声色地听下去。   吴嬷嬷深感欣慰。   藏得住事才行。   可千万别心里想什么都往脸上放。   要知道郁姑娘面对的不是寻常人,是喜怒不定的四小姐,四小姐比危险的男人还危险。   男人还有可能被美色迷了眼,四小姐脾气上来可不管你生得美亦或丑。   □□多日总算有些成果,吴嬷嬷默不作声地走上前,低下头来轻嗅空气中的清香,有种“腌入味儿”的成就感。   “不错。”   郁枝回过头来,乖乖喊了声“嬷嬷”。   吴嬷嬷有心考教她,问道:“若有一天你惹了四小姐不快,四小姐想罚你,你该如何?”   “要看是哪种不快。”   这问题哪怕嬷嬷不问,睡不着的夜里郁枝也独自想过百回千回。   她对答如流:“若是一般的不快,我就拿甜言蜜语哄她。若是甜言蜜语都哄不好,就用身子来说话。”   临近小院,女人娇滴滴的声音流入耳膜,魏四小姐乍然停下脚步。   翡翠玛瑙没她那身深厚的内力,依稀听见郁姑娘在说话,听不清究竟说了什么。   “怎么个以身子说话?”   吴嬷嬷问出四小姐想问的话。   郁枝落落大方:“左不过是勾得她忘了在生我的气,还得回过头来哄我。”   “……”   魏平奚笑容玩味,眨眨眼,有些佩服吴嬷嬷调.教人的手段。   枝枝姑娘在小院到底学了些什么啊,口气真是不小。   敢想敢做是好事。   吴嬷嬷压下心底的狐疑,不是她看不起郁姑娘,别看郁姑娘这会说的头头是道,等真惹了四小姐不喜,怕是会哭她一脸罢?   “小姐?”   魏平奚歇了进去看望的心。   看来枝枝姑娘比她想的更适应这环境嘛。   都敢说大话了。   “不看了,回去!”   她说一出是一出,翡翠玛瑙不敢声张,缀在她后头顿感莫名其妙。   来都来了,人不见怎么就要走?   一阵风吹过,带着夏日的燥.热,郁枝下意识朝小院门口望去,没见到心里想的那人,生出淡淡的失落。   魏平奚走得走,没听见吴嬷嬷问的下一句:“郁姑娘可知何为妾的最高境界?”   天大地大,处处皆学问。   郁枝睁着一对漂亮的眼睛,用心思考这问题。   在小院金尊玉贵地养了一月,她愈发肤白貌美,容光焕发,消去贫寒出身的怯弱,投手投足增添七分泰然自若。   没了那股小家子气,她整个人看起来不说脱胎换骨判若两人,总之是更引人注目的。   她腼腆开口:“在我看来,为妾的最高境界,是虚虚实实,深情薄情,行事留一线。”   吴嬷嬷提起来的气缓缓舒出来,一张老脸笑得花儿似的:“知道留一线,老奴可以放心了。”   为妻者贤,为妾者鲜。   鲜嫩不至于令人提早厌烦,四小姐舒服,她才能舒服。   又得了嬷嬷几句夸赞,郁枝移步往琴房练琴。   四艺陶冶情操,所学专为一人,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从今往后,四小姐的喜是她的喜,四小姐的忧是她的忧。她要尽心竭力地伺候她,可以故作情深地爱她,却不能真的爱她。   她可以娇,可以媚,可以不要脸地央她垂怜,仍是要看清她的身份——她是妾。   妾,也是怯。   心有胆怯的人没勇气爱人,也没勇气奢求同等分量的真情。   琴音戛然而止。   郁枝捂着心口,忽如其来的难过。   四小姐说要来看她,怎的还没来?   ……   走累了,魏平奚坐回两个轮子的木椅,翡翠推着她朝前行,不免为郁枝说句好话:“看来姑娘学得挺认真的。”   四小姐嗔笑一声:“没见到人,你怎么知道她学得认真?”   “未见其人,听其声,姑娘也与以前不同了。”   吴嬷嬷的手段她多少知道一点,多少权贵人家的女子想进宫侍奉陛下,都得请嬷嬷提前教导一番。   吴嬷嬷会的可不止是后院那些。   她是从后宫退下来的老人,十三岁入宫成为乾宁宫的宫婢,到了颐养天年的年岁被皇后娘娘赐给夫人,大有让夫人帮着为嬷嬷养老之意。   寻常人请不出她来。   又则当今陛下是皇室少见的痴情人,独宠皇后娘娘,嬷嬷起初是先帝身边的人,先帝性风流,后宫三千,女人们争权夺利起来绝不比男人差。   大风大浪走出来的人,去调.教一个美妾,不说大材小用,那也是绰绰有余。   “姑娘如今说话都甚有韵味了。”   以前郁姑娘说话是怯生生的,今遭往吴嬷嬷那开了眼长了见识,学有所用,说话的腔调都透着一股子淡薄文雅的媚。   媚气绕在唇舌,充分利用那把好嗓,娇柔婉转,是翡翠听过最有韵味的声音。   声音运用到极致是有色彩的。   郁姑娘的声音闻之能让人想起春日里的五光十色。   翡翠偷偷看了眼自家小姐,不晓得郁姑娘这般好了小姐为何还是沉着如山?起码也该欢喜一二,道一声好罢?   主子的心思她们猜不透,翡翠和玛瑙交换眼神,问道:“小姐何故要走?万一姑娘在等你……”   “那就让她等好了。口口声声说要拿下本小姐,我倒要看看她长了几分本事?”   “……”   热风吹过,吹得人一腔热心反而冷却下来,翡翠玛瑙一时忘形,此刻清醒过来不敢再多嘴多舌。   郁姑娘再好,终归是小姐心血来潮用来观赏摆弄的妾。   况且,和小姐提真心,也太白日做梦了。   “不过是各取所需。”说完这话魏四小姐心情肉眼可见地沉下来。   她喜怒不定实在没法按常理来揣测,两名婢子大气不敢喘。   推着木制轮椅回到惊蛰院,这才听小姐问道:“白虎街那怎样了?”   白虎街有她为郁母安置的宅院。   “郁夫人目盲多年,能医,不好医,神医那里缺了几味药。”   “哪几味?”   玛瑙抽出袖袋里的药方递过去。   白纸黑字,俱是世间难寻的珍奇良药。   “药辰子又在趁机宰人。”   魏平奚笑了笑,没计较老朋友拐着弯占她便宜,目光停在几味眼熟的药名。   “这药我记得宫里就有,番邦前年进贡来的。”   她折好药方收进衣袖:“你们仔细些,日常没事记得多去院里看看,可别有什么恶仆欺主的糟心事。”   翡翠玛瑙低声应是。   当日两人捧着从惊蛰院带出来的好礼送到白虎街三号宅院。   得知‘女婿’派人送礼来,郁母拄着青玉杖从房里出来,衣衫整洁,身条纤细,没了那份为生活奔波的愁索,整个人看起来颇有些世家贵女的气派。   言谈举止,待人接物,着实教人一惊。   左右婢子搀扶着,而后规规矩矩侍立在她身侧,迎面而来的体统熏了两人一脸。   这还是那个被刁婆子欺负无力还手的瞎妇人么?   “枝枝和奚奚没来?”   翡翠醒过神来毕恭毕敬道:“家里离不开少夫人,小姐说了,等事情告一段落再来看望您。”   得知女儿‘女婿’正忙,郁母感叹两句。   从宅院出来翡翠玛瑙人都是晕的,上了马背姐妹二人面面相觑,都有一种不知如何言语的奇怪感。   “难怪能生出姑娘那样的美人。想必不用咱们来,郁夫人自己也能镇住这群人。”   玛瑙深以为然。   人有依仗才有底气,从前母女二人在流水巷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活着尚且不易,一个瞎眼寡母,一个怯弱孤女,何来的底气?   女儿出嫁,嫁给正经人家为妻,过着和和美美的日子,才是这位夫人挺起腰杆的底气。   或许还存着不教下人小觑的心,或许是为了让出嫁的女儿在‘夫家’放心,这位当娘的终于立起来。   却不知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一戳就破。   “难啊。”   两姐妹同时摇头。   得知郁母在白虎街过得不错,魏平奚放下手中画笔,独坐窗前。   日落黄昏,金黄的暖光照在她脸上,为四小姐无瑕的面容赋予一层人世间的温暖。   她身上的伤好了大半,容色不再苍白,只是仍坐在轮椅,不嫌热地在双腿覆盖薄毛毯。   前世今生,她是看重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的。   未曾想平生最是悦纳她眼目的姑娘,是上辈子寒冬腊月走在长街的小可怜。   那会枝枝姑娘饭都吃不饱,冻没了七分好颜色,今生重来,闹市一瞥,竟钻进了她的心。   前世的魏平奚是怎样的人呢?   是个恋家的人。   妄想得到家人的关注与关心。   死了一次,梦就醒了,她也醒了。   所以她看到了郁枝,所以她明目张胆地把人带回家。   不仅要纳她为妾,更请了从宫里出来的老人,调.教她看中的姑娘。   她要郁枝明艳四方,惊艳无数人的眼。   她要看到这个姑娘更绝妙出众的一面。   世人皆有所求。   她有所求,郁枝也有所求。   她求的不过一个色鲜味美供她解闷的妾,而枝枝姑娘求的似乎多了一些。   夜深人静,魏四小姐躺在床榻翻来覆去睡不着。   “左不过是勾得她忘了在生我的气,还得回过头来哄我。”   几日前隔着小院门听来的音儿回荡耳畔,魏平奚倏地睁开眼,低声慢语:“猖狂!”   实在是太猖狂。   怎么就要回过头来还要哄她?   她以为她是谁?   又拿她当什么人?   不过是一个没入门的妾。   可恰恰就是一个没入门的妾,猖狂大胆的一句话惹得四小姐连着几日睡不好。   白天想,晚上想。   想来想去自己都分不清是真的恼她,还是真的想她。   魏平奚轻揉眉心。   ……   小院。   “谁呀?还要不要人睡觉了?”   红儿打着哈欠打开那扇雕刻百鸟朝凤的木门。   火红的光晕映照人脸,照出来人阴沉不耐烦的眸子和眼下略显滑稽的淡青。   翡翠玛瑙垂手而立,魏四小姐玉手拎着一盏精致的灯笼,瑞凤眼斜挑,郁气和燥气冲得红儿瞌睡立时醒了。   “她呢?”   红儿磕磕绊绊了好半晌的“四小姐”,魏平奚走进门来,侧身回眸,冷声道:“带路!”   “带、带路?”   红儿张大嘴,赶在某人恼火前点头如捣蒜:“四、四小姐,这里请。”   少女心跳如鼓,勉强压下喷薄而出的惊讶,暗道:不愧是能让四小姐破例纳妾的姑娘啊,郁姑娘也太有能耐了罢!   四小姐深更半夜不睡跑来小院,这是……这是……她羞红脸:这是要闹哪样啊!   ……   小院地处魏家西南,占地不大,幽静雅致,不过魏四小姐深夜而来感受到的只有静谧。   这个夏天格外漫长,苍穹繁星点点,夜空之下木槿和睡莲静悄悄,一盏灯笼出现在一道门外。   一路走来,站在这道门前魏平奚燥郁的心情方慢慢得到缓解,想到令她辗转难眠又气又喜的人就在这扇门内,她唇角轻勾,灯笼随手交给一侧的翡翠。   门内上栓,也不知她怎么弄的,随行而来的红儿眼睁睁看着门被打开,登时对四小姐多了一分认识。   四小姐这本事,简直采花必备啊!   花是她的花,随便四小姐怎么采。   红儿和急匆匆赶来的吴嬷嬷拿捏不准这位主子的心,识趣退开,翡翠玛瑙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外。   门无声关闭,魏平奚猫儿似的悄然而入。   彼时郁枝睡意正浓。   燃在熏炉内的香片是夏季常见的薄荷香,清清凉凉,轻嗅一口不说烦恼全消,消一半还是可以的。   只不过究竟是薄荷消愁还是美人解忧,谁又说得准呢?   魏平奚深夜入门,置身房中打量房间一应摆设,环顾一遭视线落在桌面放置的插花瓷瓶。   瓶是窄口瓶,花是茉莉花,看得出此间主人有过精心安排,茉莉的香气和薄荷微妙结合,晕着与众不同的香。   魏平奚指尖拂过那花枝,无声莞尔。   你这日子过得倒好。   她暗想。   魏四小姐迈着优雅的步子朝床榻走去,玉手轻掀床帐,折磨她夜不能寐的美人睡得安稳香甜。   眉还是那眉,眼还是那眼,总觉得变得不一样了。   吴嬷嬷轻易不夸人,却几次三番夸赞枝枝姑娘,大有请求自己好好待人的意味在里面,她膝下无子孙,多日相处下来竟将郁枝当做孙女。   瞧把人养得,花着她的银子,养得美人水灵灵的。   她坐在床沿借着皎洁的月色不错眼看着。   看不真切,也看不过瘾。   郁枝睡梦里哪晓得她惦念许久的四小姐正一声不吭坐在她床边,若她得知,怕是既惊又喜还羞。   好在魏平奚悄悄地来,根本没打算教她得知。   一指隔着锦被点在郁枝睡穴。   她彻底昏睡过去。   内室很快亮起烛火。   烛火通明,魏平奚总算能看个真切。   瓜子脸,柳叶眼,白里透红的脸蛋,乌黑如墨的秀发,无一不在昭示这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美人历经多日调.教,稍稍丰盈了一些,有了金银堆出来的些许贵气。   魏平奚一手掀开薄被,很是意外地轻挑眉毛。   竟是□□,寝衣都没穿。   该瘦的地方瘦得恰到好处,细腰美腿,坐在这都能闻到枝枝肌肤深处散发的清香。   看了不知多久,魏四小姐宽衣解带上榻,搂着娇软温香的美人睡下。   闭上眼,很快进入梦乡。   天边现出鱼肚白,久闭的门开启,衣冠楚楚的四小姐从里面出来,看来是睡了个好觉,眼下的淡青已寻不见踪影。   “收拾收拾,别让她知道我来过。”   “是。”   小院的人排成一排恭送四小姐离开。   内室,郁枝从睡梦中翻身,轻声嘤咛,像在撒娇。   吴嬷嬷蹑手蹑脚地换好新蜡,将一切四小姐来过的痕迹抹消,回头看裹得严严实实的郁姑娘。   是个有福气的。   这还没怎么呢,就能惹得四小姐夜里不睡都要来看看。   男人女人说白了都是人,人嘛,口是心非,嘴上说不要,心里想着。   本可以白天来,非得贪夜晚那份温存,临了抱了睡了走了,还得嘱咐一声不要让对方晓得。   说一千道一万,不还是惦记?   吴嬷嬷打心眼为郁枝感到高兴——四小姐性子怪是怪,对自己人也是真的好。   单看她眉头不皱眼睛不眨地为没入门的妾花银子,没入门如此,入了门更得护着。   半个时辰后郁枝辗转醒来,大梦一场,睁开眼早不见吴嬷嬷的身影,她睡眼惺忪地盯着头顶的床帐,不知想到何事,脸颊晕染漂亮的薄红。   竟是又梦见四小姐了。   她软着筋骨在锦被翻来覆去,鼻子微皱,好似从被衾闻见熟悉的沉水香。   总不会是四小姐来过罢?   她笑了笑,为自己荒唐的想法感到莫名的羞耻。   门栓完好无损,枕被更没落下可疑的头发。   郁枝穿好衣服走出门,问过红儿,得到理所当然的回答,再看满院子人再正常不过的模样神情,遂将此事抛之脑后。   不过四小姐究竟要何时才能来看她?   她如今所学尽是为她一人,若得不到她的悦纳,学来学去,总归教人沮丧。   眨眼又是一月。   金乌西沉,吴嬷嬷顶着半边天的晚霞走进郁枝的画室。   “嬷嬷?”   郁枝放下画笔。   吴嬷嬷看她几眼,再三确认美人养得挑不出一丝不妥,她稳定心神:“稍后去沐浴焚香,入夜嬷嬷带你去惊蛰院。”   “去惊蛰院?”郁枝眉梢添喜:“我可以回去了?”   “算不上回,四小姐只说让你暖.床。”   “暖、暖.床?”   “习惯了就好了。”吴嬷嬷绕到她身边如同正经的仆人伺候主子,扶着她细嫩的腕子:“走罢。”   身子泡在浴池,隔着花鸟锦绣屏风,郁枝试探问道:“这一去,我能见到四小姐吗?”   “见不到。四小姐说了,不见你。”   郁枝的心倏然沉下去——缘何不见她?   “总之做好你分内之事就好。”吴嬷嬷宽解她道:“四小姐秉性与普通人不同,嬷嬷就和你说句交心的话。”   她压低嗓音:“魏家勋贵世家,可真正有主子气象的,还得是惊蛰院那位。莫要说三位公子在外面被传得如何如何,依老奴在宫里伺候人的经验,能给人压力的,也就她了。”   话中的深意不是如今的郁枝能想明白的。   但她人仍是被嬷嬷的提点弄得心提到嗓子眼。   她感动道:“嬷嬷待我真好。”   这样妄议主子的话都敢和她说。   吴嬷嬷直起身来,笑得慈眉善目:“无妨,老婆子还能活多少年?你我相识一场都是缘分,能帮一点是一点。”   四小姐莫测的性情,诡异多变的处事作风,老爷子行事尚且有迹可循,这位若以常理来推测,只会自打嘴巴。   “她见不见你,姑娘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就冲一月前四小姐深夜赶来,早见晚见,迟早都是要见的。   早晚都要见,就不能急于一时。   “要稳住啊,姑娘。”   郁枝郑重应下。   缭绕的香雾遮住她的双眼,使得那双满是媚气的柳叶眼有了纯情的忐忑无辜。   太阳落下山,里里外外收拾清洁,吴嬷嬷牵着郁枝的手避开府里耳目迈进惊蛰院。   “嬷嬷教你的那些可都记住了?”   “记住了,嬷嬷。”   “记住就好。”   她面上蒙着纱巾,翡翠为她推开那扇门,恭敬道:“姑娘,请。”   郁枝柔声道谢,声如黄鹂,柔媚非常,可真是一把好嗓子。   她迈进内室,翡翠站在门外低声道:“奴先去了,小姐今日心情不好,离不了人。姑娘自便。”   “心情不好?她怎么心情不好了?”   话问出来,守在门外的吴嬷嬷眉头跳了一下,郁枝后知后觉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好在翡翠态度和缓,沉吟一二小声道:“二公子弄折了小姐种的花,小姐不开心了。”   不仅是不开心那么简单,魏平奚一怒之下折了魏二的指骨。   晓得四小姐不开心,郁枝有心无力。   翡翠很快离去。   没有四小姐的允许,便是吴嬷嬷资历高的老人都没资格进这道门。   屋子里的一应摆设和她离开前没多大变化,唯独桌上多了一个插花瓷瓶,瓷瓶内的花和她房里的一样,都是茉莉花。   郁枝眼睛一亮。   看了一会,她除去面纱,颤着手解开腰间束带。   层层衣衫如花瓣坠落,发间玉簪摘下来放在床边木柜,细长的腿迈开。   郁枝掀开淡青色的纱帐,见到金织银绣的牡丹花纹薄被。   老老实实躺进去,鼻尖尽是淡雅的沉水香。   她屏住呼吸,香味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弄得人一颗心颤颤的。   郁枝长吸一口气,想不明白还没到入秋时节四小姐就需要人来暖床。   此时是她,在她之前呢?   可也有人睡这床,盖这被,呼吸之间都是四小姐身上的味道?   只是想一想,她心绪微微低落。   郁枝躺在里面规规矩矩用体温暖热被衾,暖出些微的汗,她红着脸闻了闻,是香的。   却说魏平奚狠心折了魏二公子小拇指的指骨,魏老爷子和仪阳侯大发雷霆。   气归气,却不能拿这个不孝女怎样,这才是最气人的。   看准了这点魏平奚面带笑意:“二哥不来招我,你的指骨肯定还好好的。我腿能断,断了能好,一截指骨罢了,二哥且去好好养着,别再来丢人现眼。   “要教外人晓得你觊觎嫡妹的妾,魏家几百年的英名可都要被你毁了。”   她眉眼桀骜,满身不驯,偏生笑面虎,还是极其美貌的虎。   “祖父,父亲,母亲,大哥,三哥,你们听到了,平奚是为了魏家英名才出手强逼二哥悬崖勒马,身为我魏家儿郎,不管教怎行?沽名钓誉可没法子教世人心服口服。”   魏二公子疼得脑门流汗:“你身为女子都敢纳女子为妾,白花花的银子养着没过门的妾,别以为我不知道!   “祖父,父亲,四妹简直无可救药,这世上哪有她这样的女人?到头来外人是笑话我还是笑话她?到底是谁毁了魏家英名?是她,不是我!”   “够了!”   魏夫人沉声喝道。   魏二郁气堵在喉咙:“母亲!你可还记得你是我们的母亲?魏平奚这么胡闹你都护着她,你真是——”   “偏心”二字还没吐出来,魏汗青沉下脸:“闭嘴!”   说旁的可以,说仪阳侯的心肝肉却是不行。   魏平奚眉眼弯弯看了好一场热闹,眼神略带深意:“二哥,你现在懂了吗?我的花,你不能折。”   “为了一个女人也值当你们兄妹阋墙,不如趁早打发了!”   “这可不行祖父,我花了大把银子养她,她跑了谁来赔我的银子?”   一日千金的花销饶是老爷子都舍不得,暗骂孙女败家。   “打打闹闹而已,散了罢。”魏夫人忙着去礼佛,可没功夫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仪阳侯地地道道的卑微妻奴,在发妻面前毫无尊严,夫人一句“打打闹闹”堵死他欲发落女儿的念头。   生子如此,老爷子恨极老天不在他年轻时多赐他几个儿子。   踏过那道门,外面天色已暗。   四小姐噙在眼底的笑也跟着暗下来。   翡翠玛瑙汗湿内衫。   别看小姐云淡风轻地挤兑二公子,她们能出这道门实则不易。   好在小姐脾性怪是众所周知的事,寻常人家若当妹妹的折了兄长指骨,铁定要挨打受罪。   名声不好也有名声不好的妙处。   这下好了,四小姐在府里众人眼里不仅性怪,更多了心狠手辣疯起来六亲不认一条。   “折我的花?”魏平奚一脚踩在地上的石砖。   石砖碎裂声响起,她眼神阴鸷:“这次算你好运。”   她稍稍发泄一回,再抬头面上不复阴狠。   笑起来的四小姐依旧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天仙,看起来就温柔良善,衣裙翩翩,纯洁无瑕的白。   这心情说好立马好得不得了,她扬起唇角:“人到了吗?”   “一早就到了。”   玛瑙巴望她多问两句,哪知四小姐听到“人一早到了”,登时不急着回惊蛰院。   星月交相辉映,她好兴致地笑了笑:“让她暖着罢,若就此睡过去,看我怎么罚她!”   在外逗留半个时辰,四小姐回到惊蛰院,用过晚膳,消过食后准备就寝。   悬在床头的银铃忽然清脆响起,郁枝猫在里面差点睡着,铃声落下最后一道,她起身穿衣。   守在门外的吴嬷嬷看她出来,连忙迎上去。   “四小姐要就寝了,咱们回罢。”   “嗯……”郁枝忍着没回头。   她前脚出了这扇门,后脚魏平奚从另一道暗门走进寝居室。   锦被温热,满怀清香,这床暖得极好。   她喟叹一声,解了衣带钻进去。   这次没有点燃安神香,她竟睡得酣然。   前前后后郁枝为她暖了小半月。   若非嬷嬷和小院的婢子安慰她说她极有可能会成为四小姐最钟意的爱妾,她都要坚持不下去了。   日复一日,盼星星盼月亮四小姐都没来看她。   她成了霜打的茄子。   而嬷嬷已经没甚可教的了。   魏平奚再次停在小院门口。   这次,她没有迟疑地推开小院的门。   该学的都学了,郁枝闲来无事坐在绿植缠绕的秋千架,闻声抬眸。   “四小姐?!”   她一声惊呼,似是不敢相信自己水灵灵的大眼睛。   魏平奚一袭繁复美艳的裙裳,腰肢不盈一握,裙摆用金线绣着山河图,阳光璀璨,人更无双。 第20章 泼天运道   “四小姐!”   郁枝欢天喜地来到她面前。   魏平奚好整以暇看去,玉白的手伸出,阳光缓缓坠落掌心,她眉微扬,郁枝福至心灵地将手递去。   十指相握,郁枝有满腹的话要说。   然而看清四小姐眼底萦绕的深意,她唇瓣微抿,老老实实选择当个哑巴。   她的识趣惹得魏平奚笑意愈浓:“长进了?”   声如玉碎,又有雨落朱瓦的绵柔轻缓,妥妥的女儿家动听的嗓,真是久违了。   郁枝眉眼顿弯,指腹小心摩挲四小姐手背。   不言不语,痒痒的。   魏平奚多看她两眼,哼笑:“走了。”   “等等!”   郁枝讨好地轻晃她手臂,晃得四小姐心神都有短暂的恍惚。   她松开手,天仙般的面容绽开一丝纵容,视线越过郁枝落在小院内垂首低眉的一行人。   “去罢,好好告别。”   郁枝感激地冲她笑笑,转身提着裙角走向吴嬷嬷。   活了大半辈子的吴嬷嬷见过太多美人,伺候过太多金贵的主子,那些主子里有好人也有坏人,为了生存,什么计谋都使得出来,什么脏事都做得出来。   来魏家的这几年她为魏大公子、魏二公子调.教过几位姑娘,甚至老爷子想尝鲜了,都得委托她多费心。   但像四小姐这般大方的主子还是头一个。   金山银山砸下来只为一个‘知情识趣’。   而像郁姑娘这样纯情的也是头一个,走都要走了,还要折过身来郑重対她道声谢。   满打满算在小院住了快一个夏天,与吴嬷嬷、红儿,还有院里一众婢女道别,郁枝为众人留下一道直挺瘦削的背影。   “可以走了?”魏平奚笑问。   郁枝面颊浮现两抹羞红,握紧四小姐的手。   “那就走罢。”   她迈开步子。   身着刺绣长裙的美人紧随其后,踩着一地余晖,落后她半步。   郁枝走了。   跟着四小姐走了。   小院,吴嬷嬷低声一叹,红儿不解问道:“嬷嬷在叹什么?”   “有感而发。”   早就望不见那两人的身影,吴嬷嬷仍然看向四小姐与郁枝离去的方向。   她有种预感,此一去,郁姑娘怕是真要飞上枝头做凤凰。   有四小姐为枝,郁姑娘的人生要不了多久定会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在千变万化中姑娘能不能守住自己的心,就又未可知了。   “我还以为,四小姐忘了我呢。”   走在通往惊蛰院的鹅卵石小路,郁枝犹豫半晌说出这一句。   魏平奚握着她的手,风吹叶动,黄昏极美,她语调一如既往的多情散漫,侧颜清清冷冷,如仙子临凡:“还以为你要一直当个被锯了嘴的葫芦。”   “葫芦”两字她咬字甚有韵味,轻轻扬扬。   郁枝觑她,大着胆子道:“你言而无信。”   关在小院‘进修’几月的美人都敢指责人“言而无信”了,魏平奚觉得有趣:“我怎么言而无信?”   “你说过要来看我。”   “哦,忘了。”   “……”   这一刻,郁枝委屈极了。   她心心念念着四小姐能来看她,日夜不敢懈怠,多少次泪湿枕侧都忍了下来,结果四小姐忘了。   把她人丢在小院,扭头忘得干干净净,更显得日夜不懈怠的她像个笑话。   美人眼眶倏尔转红,泪凝而不坠。   翡翠玛瑙低头不敢看,暗道小姐把人欺负哭的本事挺厉害,连她们都听不下去了。   “这么看我做甚?”魏四小姐恶劣而不自知:“有甚好哭的?”   确是没什么好哭的。   只是感到委屈。   郁枝忍泪,泪没忍住,倒是憋得小脸通红。   红彤彤的,让人想咬上一口。   小没出息的。   魏平奚指尖轻挠她掌心,郁枝睁着一双泪眼看她,神情像极了山林迷失的小鹿。   逗她不能逗得太狠,四小姐良心隐隐作痛:“哎呀,说错了。本小姐怎会忘了呢?”   她歪头看着郁枝,一脸认真:“我是去看你了,结果你睡得沉,我见了你,你没见到我。”   不仅见了,还有幸欣赏到□□的美人。   郁枝不知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咬着唇不吭声。   魏平奚缓声道:“我真去看你了。”   美人摸出帕子拭泪,胸口堵着一口气,不理人。   “确实去了。”   四小姐边走边和人咬耳朵:“你怎么睡觉寝衣都不穿,冻着了怎生是好?”   郁枝一瞬睁大眼:“你,你……”   她恍然大悟,脖颈一片粉红。   魏四小姐勾着她的小拇指,目不斜视:“这下信我了?”   “……”   “怎么又成锯嘴葫芦了?”   郁枝羞得说不出话。   令人燥热的夏季,终是在更羞红燥热里走向落幕。   初秋,惊蛰院张灯结彩张罗起婚事。   严格来讲只算得上纳妾,然而四小姐宠爱这妾,既是宠妾,看在魏夫人的面子也得好好办。   大炎朝唯有正妻能赢得世人尊重,妾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连正红嫁衣都穿不得。   郁枝试穿的是陵南府最好的绣娘花费两月半的心血绣制成的嫁衣,颜色火红,胸前绘鱼与水,衣袖点缀银丝云纹,衣摆托着大朵莲花,美不胜收。   “这不合礼制。”   惊蛰院内没人说这话,于是说这话的只能是郁枝。   魏平奚闲坐小榻,吐出葡萄皮,唇红齿白,一笑说不尽的风流:“给你穿你就穿,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礼制还不准女子纳妾呢?   管它呢。   郁枝腿都是软的。   她这辈子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衫,还是她的嫁衣,本以为没机会再穿一身红艳喜服,结果着实出人意料。   四小姐捡了一枚剥了壳的荔枝放入口,没一会吐出扁圆的核。   接过翡翠递来的锦帕,潦草擦拭唇角,她站起身,眼睛含笑:“大胆穿,天塌了反正砸不着你。”   她走过去和郁枝比肩,比划两道,笑得不大正经:“看你,这么矮还操心旁的事呢?”   郁枝才感动了没几个呼吸,被她一句话挤兑地喉咙一噎,扭过身干脆不去看她。   九月十八,宜嫁娶。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停在福来客栈,郁枝盖着盖头坐上花轿,心底五味陈杂。   “这是哪家在办喜事呢?”   白虎街三号宅院,郁母温声问道。   四小姐今日纳妾,知情之人不敢坏了主子的计划,回道:“夫人且稍候,奴去问问。”   半盏茶后下人回来,郁母被左右婢女搀扶着走出屋门,人站在台阶‘远望’:“当初枝枝嫁人的时候,约莫也是这动静排场了。”   “回夫人,是李家在办婚事。”   “李家。”郁母嘟囔一声。   她眼睛瞎,自打来了这从没出过门,一应都有下人伺候,用不着她做什么。   说是李家,她连李家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手抚在翠玉杖,无端地念起女儿。   “枝枝说要来,怎么还没忙完?”   “为人主母,总要忙些。”   郁母闻言点头:“是这个道理。”从前柳家还没败时,恰逢家中事忙,阿娘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她不再多想,只盼着再过几日女儿忙完了能来看看她。   郁枝坐在喜轿心神不宁,道路两旁的议论声嘈嘈杂杂地流入耳,她小脸红了又白。   她禁不住想,她坐在轿内尚且如此,外面坐在马背前来迎亲的四小姐又是何感受?   万人咒骂,无人贺喜,四围尽是指指点点。   女子纳妾无疑是踩着大炎朝纲常礼法而行,背地里偷摸摸行也就罢了,敢这么大张旗鼓纳妾的,魏四小姐堪称五百年来第一人。   魏平奚身着喜服,雅致如仙。   金乌西沉,金黄的光线照得一缕缕金线明明灭灭,马背上仙子褪去那份夺目的文雅,有了人世间满满的红尘喜庆。   凡她经过处,那些咒骂指点声戛然而止。   魏四小姐的美是九重天宫仙人般的不可攀越,不可亵渎,若她愿意,她的美亦有刀锋般的凌厉。   目色所及,无人置喙。   世人为四小姐的美倾倒,感叹仙子何故自甘堕落,更为四小姐的美生出诸般难以言表的感受。   男男女女,为魏平奚心肝催折,男男女女,无一不羡慕轿子里的女人。   四周陡然静下来,郁枝手心捏了一把汗。   魏平奚低眸轻笑,笑容讥讽,一笑惊醒那些迷失魂魄的凡俗:“敢问诸位,要阻我去路到几时?”   迎亲的队伍停下来,吹吹打打的声音也停下来。   魏四小姐不满,侧眸一顾,停下来的吹打声继续鼓噪人间。   挡在队伍前为首那人是景德书院的学子,一身儒袍,人模狗样,被魏平奚轻慢看上一眼,心神波动之大,霎时眉飞色舞。   “四小姐乃当世女仙,怎么就着了妖女的道?文某不才,愿做那振聋发聩敲醒四小姐之人!四小姐想要纳妾,有胆子就从文某身上踏过去,否则我等宁死也不会坐视枉顾礼法纲常一事发生!”   “不错!四小姐回头是岸,切莫自污声名!魏家百年清誉,岂可毁于一旦?”   “劝四小姐迷途知返!”   “劝四小姐迷途知返!!”   有一个人站出来,就会有更多的人声援,知道之事,错的事喊的人多了,也会成为対的。   来这的人固然多数不忍见仙子堕落凡尘行那污秽之举,亦有借此事扬名者——踩着魏四小姐的盛名,声名鹊起,不在话下。   “所以说,你们是来闹事的?”   魏平奚语气清淡。   “怎能说是‘闹事’,我等是为大义舍生忘死!”   “好一个舍生忘死。”魏平奚莞尔:“那就请诸位先死一死罢。”   她眉眼漠然:“踏过去。”   “谨遵小姐吩咐!”   翡翠扬声一喝:“启程!不想死的都给我让开!”   “四小姐当真敢如此行?如此漠视人命,岂是……岂是……”   不等他说完,马蹄扬起,骇得学子仓皇乱窜。   “有辱斯文,简直有辱斯文!”   “魏家百年清名,怎会养出你这样的人?”   骂声不绝,魏平奚权当耳旁风。   混乱了一阵,又有人不怕死地挡在前路。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魏平奚一手按剑。   ……   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城巍峨,喜鹊踩在枝梢,秋风乍起。   乾宁宫,雍容清雅的皇后娘娘宛若世外仙姝:“陛下又输了。”   接连输了五局,陛下面上不露颓态:“皇后技高一筹,朕自愧弗如。这次你想要什么?”   “先欠着。”   “好好好,依皇后便是。”   大炎朝九五之尊有人间第一美男子的称号,美了几十年世间男儿愣是无一人能在气质面容上越他分毫。   年少惹动多少女子春心的陛下是皇室罕见的痴情种,人到中年,仍是诸多女子心头最难以释怀的牵挂。   多年来帝后琴瑟和鸣,皇后为陛下育有公主和太子殿下,陛下为皇后一人空置后宫,爱屋及乌,才有了颜家简在帝心,长久不衰的兴盛昌隆。   “今日,是奚奚纳妾的日子罢。”   “回娘娘,确是四小姐纳妾之日。”   皇后娘娘轻拾棋子丢进棋盒:“她要纳妾,陛下以为呢?”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她想纳就纳,朕与你的贺礼已经送过去了。”   “多谢陛下。”   “欸?皇后再让朕一子?”   “让你三子。”   乾宁宫侍候在侧的宫人捂嘴偷笑,霸占美人榜多年的皇帝陛下不怒反喜,眼角眉梢尽是柔情蜜意。   ……   魏平奚一剑劈下去,青石板裂开一道长约四寸的缝,当街大骂的学子瞬间噤若寒蝉,没想到她真敢出手不留情。   “我、我乃魏二公子好友,你胆子、胆子……”   “二哥的朋友?”   一剑接着一剑劈在学子腿边,直劈得人吓尿跪地。   丑态观尽,魏平奚收剑入鞘:“拦路者死,不服,尽管和家祖去说,又或去拆了侯府匾额,本小姐纳妾之日尔等来拦路,实在晦气!”   “不晦气,不晦气,四小姐纳妾,怎能有晦气呢?”   尖锐的嗓音破空而来,御前总管踩着轻功双脚甫一落地,拂尘轻挥:“陛下口谕——”   人群鸦雀无声,乌泱泱跪地。   魏平奚方要下马,宣旨太监一脸谄笑:“四小姐坐着听便好。”   喜轿内传来动静,那太监又道:“新娘子也无需出来,陛下和皇后娘娘恩典,特免跪,只望姑娘入门好生伺候四小姐。”   郁枝战战兢兢地住着轿子,听着一声声贺喜之词响起,惊叹四小姐得帝后宠溺,又为这泼天的荣华恩典砸得晕头转向。   陛下口谕说完,抬着贺礼的宫廷队伍姗姗来迟。   十六抬礼物,一半是陛下备的,一半是皇后娘娘亲自挑选。   外甥女头回办喜事,中宫给足了面子。   “皇后娘娘说了,人生百年难求一高兴,纳妾而已,纳就纳了,老奴斗胆问四小姐一句:今日,可尽兴?可高兴?”   魏平奚眉目舒展:“原本是不尽兴的,不仅不尽兴,还甚是添堵。”   人头攒动,俯伏跪地皆是颤巍巍,   她居高临下扫视,忽觉和这些人算账半点趣味都无,笑道:“不过姨夫姨母千里迢迢遣人来,我又怎能不尽兴?劳烦公公告诉姨母,我高兴,很高兴!”   “四小姐尽兴高兴便好,当不得四小姐一声劳烦。”御前总管拂尘又是一挥,横眉冷指:“还不让路?”   刹那,大道通天,整片天地都为之广阔。   魏平奚扬鞭策马:“回家!”   浩浩荡荡,乘兴而归。   郁枝掌心松开,缓缓舒出一口气,指缝都是晶莹细汗。   ……   魏府。   魏老爷子在湖心中央钓鱼,下人闻讯与管家耳语一番,管家色变。   “主子,宫里来人了。”   鱼竿轻颤,魏老爷子胸中升起一腔郁气,眨眼,他眉眼带上假笑:“走吧,去见天使。”   天子遣侍者远道而来,别管为何,都是魏家满门荣耀。   惊蛰院纳妾,帝后派人前来贺喜,原本故意要给魏平奚难堪的魏家儿郎,得到消息纷纷从外面赶回。   “天使人呢?”   魏大公子忙着整敛衣冠。   魏二公子流连花楼,从床上爬起来就往外冲,来得匆忙跑丢了一只鞋,此刻正坐在圆凳要婢子为他穿鞋。   魏三公子人在家中品酒,得知天使将至,派人从水井捞了一桶凉透井水浇在头顶,这才醒酒得以体面。   仪阳侯携妻等候在魏府门外,乍一看去竟像是迎接轿子里的妾。   “天使怎的还没来?”魏二抱怨一声惹来仪阳侯训斥。   “来了来了!”   眼尖的魏三公子一声喊,所有人重整衣冠。   皇家队伍走在最前为四小姐开路,此等殊荣看红了魏家不知多少双眼睛。   魏夫人笑容满面,掩在广袖的手骤然收紧,指甲刺得掌心都忘了疼。   “见过天使!”   魏家上至老爷子,下至门子,皆俯首跪拜。   花轿落下,魏平奚翻身下马。   御前总管笑吟吟赶去扶老爷子:“哎呦,折煞了,折煞了。”   场面话说完,他面带慈爱:“先观礼罢。”   观礼?   纳妾而已,有何礼可观?   魏家诸人心生疑惑。   老爷子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精,侧头不动声色嘱咐管家去安排可容宫里来人一观的排场礼数。   也就是纳个妾,生是弄得阵仗比娶亲还大。   然而这是帝后给的脸面,旁人驳不得。   魏平奚到底是魏家人,别管合不合礼数,给她的脸面,也就是给魏家的脸面。   既是脸面,就得好好接着,捧着。   夜幕沉沉,秋风微凉。   一対新人上拜天地浩渺,二拜帝后恩德,天使千里赶来,阴差阳错夺了魏夫人应得的叩拜,许是这一天荒唐太多了,竟没人察觉不対。   纵是不対,谁又敢说出来?   郁枝身份毕竟是妾,这第三拜,依着大炎朝纳妾之礼,合该她来拜魏平奚。   况且天使在上,自然容不得四小姐纡尊降贵。   魏平奚稳稳当当站在那,一身喜服,映着月色温柔。   “拜——”   赞者一声喊,郁枝敛裙跪地,腰身弯折。   “起——”   “礼成!送入洞房——”   ……   惊险刺激的一天似是结束了。   天使来了又走匆匆忙忙如一阵风,未在魏家过夜。   喜宴结束,魏夫人再次步入小佛堂谁也不见。   魏家上下提着的一口气松懈下来,魏二公子瘫坐在椅子:“累死了,四妹纳妾,咱们受累,还不知外面都怎么说呢!”   “能怎么说?谁敢说?”   今日发现的一切做梦一样离谱。   那可是中宫啊,以贤德为世人敬畏称赞的皇后娘娘,会为了外甥女一句“尽兴,高兴”闹得大张旗鼓,沸沸扬扬。   中宫如此行事陛下还纵着,实在是……教人有话也不敢说啊。   “魏平奚好大的运道!”   魏大公子低声一语,竟说不清是羡慕多一点,还是嫉妒多一点。同是中宫外甥,怎就不见中宫待他偏爱?   仪阳侯环顾众子,又见老爷子闭目不语,叹道:“是平奚的运道,照样也是咱们的运道。不过……先前老爷子打了平奚的事娘娘怕是知道了。天使不远千里亲来,是荣恩,更是敲打。”   “皇后娘娘不满了。”   ……   “姨母当然不满。”   魏平奚脱下喜服,玉做的人泡在隔间的浴桶。   “颜家传承百年从来没有瘸子瘫子,姨母可疼我了,你道我为何要额外送表兄一幅自画像,多出来的那幅画是颜家要送往宫里的。”   水气蒸腾,她惬意地阖上眼:“姨母母仪天下轻易不可离宫,她常年累月见不着我,自然想我。   “知我伤了残了,尤其我又不在她身边。   “颜魏两家难得有后辈得她宠,老爷子还不顾惜我,往小里说这是长辈不慈,往大里说嘛,是不敬中宫。   “凡不敬中宫者,必受中宫雷霆。今日一遭,不过是提个醒。”   郁枝听得入迷,哪敢想里面藏着这么多弯弯绕绕。   她躲在浴桶解乏羞于起身,小声问道:“娘娘可真宠你。”   “是啊。有两年没见她了。”   两年没见还宠得没边,郁枝暗暗惊讶。   水花溅开,魏四小姐迈开长腿从半人高的浴桶出来。   雪白的蚕丝衣裹身,滴水的长发顷刻被内力蒸干,她眉眼轻挑:“还不起来?切莫忘了今晚是什么日子。”   郁枝气息微乱,起身之际眉梢须臾生出百般媚色。   春.意缭乱,美人如玉亦如柳。   腰身慢转,衬着烛光走至魏四小姐身前,衣衫半遮半掩,媚.骨生香。   “好看。”   得她一句称赞,郁枝才起的勾人声势又有绷不住的苗头。   “别羞。羞了,可怎么尽兴?”   魏平奚挽着她腰慢悠悠走向床榻:“谅你初回,今晚不多做捉弄,但好歹……”   她笑了笑:“好歹也得乖巧才是。”   薄纱掩着芙蓉色,郁枝身骨发凉,紧张道:“怎、怎么才叫做乖巧?”   “我不善于此道。”   魏平奚脸不红心不跳:“所以你得主动点。” 第21章 鲜美至极   主动两个字听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惊蛰院红灯笼挂了一夜,郁枝的嗓子也干涩沙哑了一晚,哭哭啼啼,猫叫似的。   过了这一宿才算是正正经经做了四小姐的妾。   下人们远远避开,不敢扰了四小姐的兴。   此起彼伏的‘猫叫声’不绝于耳,天边显出鱼肚白方消停。   内室昏昏,郁枝歇下还没半刻钟,说不好是累晕的还是哭晕的。   巴掌大的小脸挂满泪痕,整个眼眶红着,鸦羽般的睫毛沾着泪,完全长开的身子溢出圆满的风情,魏平奚不错眼瞧着,终是餍足地为她盖好锦被。   人搂到怀里,她逮着美人耳垂亲了亲,耳畔依稀回荡断断续续的哭音。   怪好听的。   我见犹怜。   怜惜是一回事,不客气地‘剥皮拆骨’又是一回事。   魏平奚打从前世回来一贯是不吃亏只占便宜的性子。   大把的金银挥霍出去,养出来的妙人的确没辜负她撒出去的银钱。   值了。   就是太经不起摧残了,要她主动还能主动成这般模样,胆子小,皮.肉娇,泪也出奇地多。   稍稍回味一二,她收紧手臂,埋在郁枝颈窝睡得昏天暗地。   日上三竿,院儿里的猫前前后后上蹿下跳四五回,主屋依旧毫无动静。   四小姐的话就是惊蛰院唯一的规矩,她想睡到何时都是使得的,毕竟昨日帝后为她摆出来的阵仗分外大了,谁也不敢在这会惹她不快。   万一魏平奚在帝后面前告一状,谁担得起?   梦里昏昏沉沉,郁枝在四小姐怀里嘤咛着醒来,意识慢慢回笼,看清四小姐那张脸,她差点又哭出来。   同是女子,想破脑袋她都想不明白为何四小姐能恶劣至此?   不善此道?   骗鬼的不善此道!   她抽噎两下,泪眼朦胧。   哭到一半想到自己真就是四小姐的人了,她身子起了酸痛,细眉蹙着,后知后觉意识到与四小姐靠得实在是近。   近到一不留神被她倾城的美貌惊了一下。   郁枝心跳鼓噪,整个人陷落在四小姐怀抱,动弹不得。   她细数魏平奚纤长的眼睫,努力忘记昨夜种种,眼泪却没忍住坠下来。   “哭了一宿,你都不累的吗?”魏四小姐打着哈欠睁开眼,语气无奈。   她本可以再睡会,可怀里的人越哭越委屈,搅得她耳根子不清净,她环着郁枝嫩滑细瘦的腰肢:“做都做了,再哭也回不来了。”   她一点哄人的技巧都没有,听到这话郁枝哭得更凶。   性子娇弱,也唯有经过昨夜切身体会魏平奚才相信她年长她五岁。   诚然是熟透了的,鲜美至极。   做了和没做区别大了,魏平奚两辈子加起来头回涉猎此事,再恶劣的性子此时待郁枝也有三分温情。   “再哭还欺负你。”   郁枝顶着“你还是人吗”的控诉表情,小声啜泣,冷不防打了个哭嗝,羞得无地自容。   魏平奚抱着她笑得乐不可支。   在她肆无忌惮的笑声里,郁枝又打了两个哭嗝,慢慢地捂着嘴憋红脸,几十息后打嗝才忍住。   昨夜开始,她的人生进入全新阶段,她无需再为生计烦忧,无需为阿娘的眼疾日夜思虑,她只需讨好一人,伺候一人。   “我,我……”   她嗓音喑哑,诧异喉咙沙哑至此。   魏平奚垂眸:“你什么?”   瑞凤眼狭长迷人,弥漫碎光,郁枝被她看得心神有一晃失守,脚趾蜷缩,趴在她耳畔低声慢语:“我想……”   “那你还爬得起来吗?”   “能起来。”郁枝逞强,试了几次身体却不是这样想的。   她第三次脱力软倒,魏平奚眼神揶揄:“我帮你?”   “不可!”   “还和我说起‘不可’来了?我说可就可。”   她拦腰抱起郁枝,身子轻盈地下了床榻。   脚踩在铺垫平整的羊毛毯,魏平奚细瞧美人神态,唇角翘起:“臊什么?昨儿个你自己动的时候甚是卖力,当是本小姐赏你的。”   郁枝不置一词,只想装死。   “尿罢。”   “我、我要下来。”   貌美如仙的四小姐多得是作弄人的法子,她手法太快,瞧不清楚怎么弄得,郁枝受不住地投降。   只能服软。   淅淅沥沥声在不大的空间漫开,郁枝羞得快要喘不过气,眸子氤氲又想哭。   “你是水做的不成?”魏平奚抱着她原路返回:“昨儿个一直哭,没个消停,今天醒了还哭,你这是奈何我不得,想用眼泪淹死我?”   她百无禁忌,郁枝胆子却小:“我没有。”   “但愿你没有。”她笑了笑:“反正我不会哄人,我只会欺负你。”   早膳时辰已过,魏平奚与她的妾仍没起身。   老爷子眼不见为净早早去了戏伶阁听戏,魏家三位公子齐聚一堂,断了指骨的魏二公子阴阳怪气感叹四妹好艳福。   “好好的美人被咱们妹妹糟蹋了。”   魏二怀恨在心,嗤笑:“惊蛰院的那位妾也是倒霉,遇上咱家这个怪胎。”   他这话听着刺耳,魏三掏了掏耳朵:“二哥这话说的,四妹再如何荒诞仍是咱们魏家人,昨日陛下口谕都在贺四妹纳妾之喜,无上荣光,放眼大炎朝可没有第二个这般风光的妾。”   “再风光肚子里也爬不出孩子,改天四妹别被人戴了绿帽子才好。”   魏三一惊:“二哥,你这话——”   魏大公子一拍桌子:“放肆!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说话!?”   长兄如父,大公子在两位弟弟面前极有威望,魏二口无遮拦,话不管不顾说出口,此时已生悔意,乖乖起身朝长兄拱手认错。   三兄弟心里不是滋味。   惊蛰院的喜气还没散去,魏平奚人还在床榻风流快活,他们兄弟三人就得慢慢学着看妹妹的脸色。   何其的窝囊与憋屈?   有颜家和皇后娘娘做靠山,以后这魏家是老爷子说了算还是她魏平奚说了算,谁又说得准?   兄弟三人面如土灰。   流岚院,魏夫人缓缓从小佛堂出来,指间捻着一串佛珠:“平奚呢?醒了没?”   “醒是醒了……”李乐一脸为难:“听惊蛰院下人回报,四小姐人还没从房里出来呢。”   人没出来,闹得挺欢。   魏夫人抬眸:“带我去看看。”   “四、四小姐……”郁枝隐忍出声,手按在魏平奚细腕。   “想好你就别闹,忘记我说的了?”   昨夜她所说最多的无非“听话”二字,郁枝听了她的话,死去活来折腾了几遭。   为人妾室总要守规矩,四小姐的话就是规矩。   她松开手,躺在床榻拿手捂脸。   实在是羞于多看。   魏平奚轻笑:“你呀,脸皮怎么薄成这般?你去外面卖花,旁人不买你的花,你是不是还要哭给对方看?”   她拿话取笑人,话虽不温柔,动作却温柔。   郁枝咬唇不语随她埋汰,肩膀颤颤的,喉咙不时吞咽欲出的哼声。   药膏涂抹好,魏平奚擦拭手指,不费力地将她身子翻过来,细细碎碎地亲。   “四小姐……”   “喊我奚奚。”   “奚奚……”   魏夫人踏足惊蛰院,玛瑙一声“拜见夫人”,喊得隔着扇门魏平奚听得清清楚楚。   “母亲来了。”   郁枝脸红脖子红地趴在那,骨头软,嗓音也软:“是否要给母亲敬茶?”   “你想敬吗?”   敬茶是大炎朝正妻给婆母的尊荣礼数,一般抬进院的妾室翌日在婆母院门外跪上一跪便可。   “想。”   魏平奚抚摸她腿:“想敬就敬。”   她停下手,抱着郁枝坐起身。   郁枝初尝鲜经不起她那些手段,搂着四小姐哀求两声,魏平奚这才放了她。   主屋的门打开,四小姐领着新入门的妾一前一后迈出。   “见过母亲。”   魏夫人手里端着冒着热乎气的补汤,盖子掀开,魏平奚眉眼绽开笑:“母亲知我昨日操劳,这汤汤水水来得正是时候。”   她伸手去接,被魏夫人避开:“哪是给你的?说出方才那话也不知羞。”   被亲娘嗔瞪一眼,魏平奚笑颜不改:“给枝枝的啊,那也无妨,我二人同饮便可。”   郁枝受宠若惊,屈身就要行礼,动作一滞。   魏夫人何等眼力:“一家人,就不讲究这些虚礼了。”   “母亲说的是。”魏平奚随手一搭扶郁枝起身,话音一转:“母亲快请进,我和枝枝还得和母亲敬茶呢。”   随行而来的李乐听到这话微微抬眉:敬茶?四小姐真是给了一个妾好大的脸面!   “是该敬茶。”   昨日魏夫人没赶着女儿拜自己,今早特意来此,为的正是这一拜。   郁枝忍着酸疼跪地敬茶,事了得了魏夫人赐予的白玉手镯。   “你先下去,好生歇息。”   “是,母亲。”   郁枝前脚被婢女搀扶出门,魏夫人嗔道:“你也是女子,哪好将人欺负至此?”   “哪是我欺负她。”魏平奚容色清绝,人也聪明,对上母亲打趣的眼,她好不要脸道:“是她自个胆子小又没轻没重,实心眼。”   她不喊停,她愣是不敢停。   到了上面心慌慌,吴嬷嬷教的全都给忘得一塌糊涂。   凭着一股莽劲,倒是教她得了趣,还别说,梨花带雨的情态真真是好看。   魏平奚心思飘远,没听清母亲的叮咛。   瞧她满心都是女色,魏夫人嗔她不是骂她不是,到头来竟是爱怜地摸摸女儿脑袋:“莫要累着。”   “累不着。”   婢子备好水恭请郁枝沐浴。   惊蛰院无少夫人,郁枝这位妾室便成了唯一的俏姨娘。姨娘是四小姐的人,也是院内所有人的主子。   郁枝不习惯沐浴时左右有人,便是在小院受调.教时吴嬷嬷都与她隔着一道屏风。   屏退众人后她独自迈入浴桶,人到了浴桶被温热的水流一激,她屈膝捂脸,道是有负嬷嬷教诲。   所学的半点没用上,反而把自己折腾地晕死过去。   “四小姐。”   “见过四小姐。”   门外声音传来,郁枝下意识去抓放在一侧的衣服。   门倏地被推开,魏平奚一身簇新白玉兰裙衫,发间别着一支玉簪,几步绕到屏风后,她笑:“怎么不喊金石和银锭侍候?”   金石银锭是四小姐拨给宠妾的婢女。   “不习惯。”郁枝摇摇头,终是在四小姐含笑的目光下放松下来。   魏平奚轻卷衣袖,手伸进桶内试了试水温。   “我对自己人一向好,不说旁的,惊蛰院下人的月例是府里最高的。   “你和她们还不同。   “在惊蛰院你就是她们的主子,其他院的人胆敢欺负你,不用你亲自动手,支使金石银锭打回去就行,打坏了算我的。   “绝不能丢了我的脸面,打了,就得打赢。”   郁枝红着脸有些扭捏,只因四小姐玉手抚在她背上。   “别乱动,要记住我的话,这是你日后在府里的处世之道。”   魏平奚轻撩一捧水,水珠慢慢流淌,郁枝不自在地喘了口气。   “再过三日,我带你回一趟白虎街。”   “回白虎街?要去看望阿娘吗?”   魏平奚解了衣带迈进去,好在浴桶宽敞,她二人都是纤细之躯不是很占地方。   她不打招呼跨进来,郁枝心猛地一跳:“奚奚?”   “还没领教吴嬷嬷教你的妙计呢。”魏平奚一指点在她眉心:“可别告诉我,你就昨夜那点本事?”   郁枝一颗心怦然,既为过几日能见到阿娘感到兴奋,也为四小姐待她的体贴生出动容。   严格来讲,再过几日才是她正经的‘三日回门’。   她心里欢喜,眉目流转间悄生不服——谁说她就那点本事的?   魏平奚笑吟吟看她。   美人投怀送抱,温滑胜玉。   郁枝声色娇媚,乖巧回吻那人的唇,声音起起停停,柔柔碎碎:“喜欢四小姐……” 第22章 太凉薄   魏四小姐纳妾一事一度成为近日坊间议论最凶的话题。   得知魏平奚纳妾,却不知有多少女子哭得肝肠寸断,多少男子为之沉默黯然。   皇后娘娘对自家外甥女的宠溺摆在明面来,无人敢再打着礼教纲常的旗号高谈阔论,肆意批判。   秋高气爽,魏四小姐驾车出门。   郁枝软倒在魏平奚怀抱,眸色迷离,媚眼如丝,眼尾犹存泪痕。   “快到白虎街了。”   魏平奚搂着她腰,低头亲她唇瓣:“这回咱们在你阿娘那多住两晚,你们母女俩也好叙叙旧。不过入夜你得回来,到我身边来。”   “嗯……知道了。”郁枝不敢看她,尽量往她颈窝里藏。   没一会被揪了出来,魏平奚笑眼明媚:“你那日说喜欢我,是真是假?”   郁枝觑着她神色,犹豫几息,娇声道:“是假的。”   “怎么是假的?”   “因为喜欢四小姐的不缺我一个。”   “有道理。”魏平奚满是赞赏地抚弄她一头秀发:“说喜欢我的人太多了,本小姐又不稀罕你喜欢。这世间的喜欢太轻薄,风一吹就散。你身子喜欢我就好。”   她顶着一张天仙的面孔来说这番话,郁枝拿眼横她,嗔她坏了这好一副仙颜。   “横我做甚?难道你不喜欢?”   “是四小姐说这世间的喜欢太轻薄。”   “那不一样。喜欢一个人一颗心,听起来太虚无缥缈,轻薄如纸,不切实际。但喜欢一副新鲜皮囊,喜欢枝枝含泪求我,却是顶了天的实在。”   她满嘴歪理,郁枝没骨头地依偎着她。   两人新婚燕尔初尝情欢,饶是郁枝仍旧惧她敬她,时常担心她翻脸比翻书快,打心眼里郁枝其实还是喜欢的。   不变脸的四小姐待她委实不错,可惜四小姐怪就怪在阴晴不定,风云莫测。   “见了阿娘你知道该怎么说罢?”   魏平奚睨她:“何时轮到你不放心我了?把心放肚子里。”   郁枝从她怀里出来悄悄亲她,亲亲她眼皮,又亲她下巴:“谢谢你,奚奚。”   “想谢我这些可不够,夜深再好好谢罢。”魏四小姐笑得意味深长。   马车停在白虎街三号宅院,此处偏僻,少去人多眼杂的麻烦,车帘掀开,郁枝被四小姐抱下来。   “阿娘!”   郁母守在门前闻声笑得心花怒放:“枝枝回来了?奚奚呢?奚奚有没有陪你回来?”   “奚奚在这呢。”郁枝赶忙道。   魏平奚容色端庄,敛袖朝瞎眼妇人见礼:“平奚见过岳母。”   知她陪着自家女儿前来,岳母笑意又添三分:“快进来,娘让人准备了一桌子好菜!”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气色红润,气质也与以往大不相同,活了二十几年郁枝从未见过如此光鲜气派的阿娘,只觉那一身锦缎穿着,阿娘看起来不比魏夫人差多少。   要说差,也就差了一双明亮如雪的眼睛,差了三分闲适从容。   阿娘眼睛若无恙,该是何等风华?   以阿娘的容貌气质,怎会是寻常小民出身?   郁枝起了疑惑。   魏平奚盯着郁母挺直的背影,几月不见,再见她这岳母竟是判若两人,她小声道:“阿娘贵姓?”   “姓柳。”   “柳?”   柳乃炎朝大姓,单陵南府柳姓之人便极多。   “怎么了?”   “无事,先进去罢。”   “快进来快进来。”郁母不知多少次叹惋眼瞎看不见亲生女儿,郁枝走过去要她摸自己的脸,语调撒着娇:“阿娘,你摸,女儿是不是胖了?”   “不胖不胖!”妇人满脸喜色:“这样正好,太瘦显得苦相,没福气。”   郁枝就猜到她会这样说,软声抱怨:“都怪奚奚,总要我多吃。”   魏平奚懒洋洋抬起眼皮:“不吃哪有力气,没力气又哪行?到时候又要哭唧唧,像是谁欺负你了。”   她话里话外藏着外人听不懂的不正经,郁枝猝不及防被她羞了一脸,便听娘亲道:“奚奚说的对,不吃哪有力气?日常操持家中诸般事务,可累?”   “累,累得动弹几下就叫苦不迭,娇得要命。”四小姐眉眼弯弯:“枝枝,我说的对不对?”   郁枝俏脸涨红。   正堂内的婢女们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想主子间的机锋。   洞房花烛的事被她搬到娘亲面前说,纵使阿娘没往那处想,郁枝也心跳如鼓。   四小姐坏得令人发指,嘴上说着不作弄她,却是抬起指来要她自己动,她那时又羞又恼,哪还记得吴嬷嬷教导的金玉良言?   “阿娘!你听她胡说!”   她恼羞成怒,郁母径直笑开颜。   魏平奚眉梢含喜,一家人其乐融融围坐一堂。   她话不多,更多时候是看郁枝和她阿娘交谈,偶尔搭句话证明一下存在,逗得郁母笑意不减。   热腾腾的饭菜搬上来,俱是家常小菜:鲜虾丸子、锅烧鲤鱼、清炒竹笋、樱桃肉……一眼望去,五菜一汤。   魏四小姐一张嘴尝遍天下美食,如今这一桌算得上她吃过最寻常也最独特的膳食。   有点前世在酒楼与郁家母女同桌进食的感觉。   是再多的豪奢都买不来的人间温情。   “枝枝,给奚奚夹菜。”   魏平奚挨着美人坐,四四方方的桌子座位不少,她愣是狗皮膏药地贴着郁枝,听到郁母发话,她颇为得意地轻笑:“多谢岳母,岳母待小婿之好,着实教人感激涕零。”   她这般油嘴滑舌,丝毫没有大族嫡女高高在上的架子,郁母喜她这分自在,自在才说明把这当自己家。   “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岳母说的极是。”   魏四小姐挑眉,胳膊碰了碰郁枝,笑靥十足明媚,生是去了仙姿玉貌为她带来的天然清冷:“听到没有?快为我夹菜。”   好好的瑶池仙子不做,非要做在红尘浪荡打滚的花间客,分明出门前还不是这样子。郁枝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余光瞥见阿娘心满意足的神态,她恍然大悟。   四小姐此番作态,是做给阿娘‘看’的。   唯有让阿娘放心奚奚真诚待她,阿娘在宅院才能安心治病。   郁枝心绪复杂,怎么同样是人,四小姐心眼多得和筛子似的?   “快呀,我要吃那个鲜虾丸子。”   逢场作戏。   谁不会?   她嗔瞪魏平奚:“我想吃清炒竹笋,你夹给我。”   “你先夹给我。喏,鲜虾丸子。”   “不要,我想吃清炒竹笋。”   魏平奚瑞凤眼微弯,随意瞧了岳母一眼,藏在桌下的手按在郁枝酸软的大腿。   郁枝心重重一跳,急忙去看在场之人。   便见阿娘低头专心进食,耳朵却在仔细听她们“打情骂俏”,身畔的婢女不紧不慢为阿娘布菜,显然没心思关注旁的。   翡翠玛瑙垂首低眉,两耳不闻身边事。   魏平奚狡黠一笑:“鲜虾丸子。”   郁枝通红着脸为她夹好滚圆的丸子放进碗里,努力克制喉咙的颤音:“夹、夹给你了,我的呢?”   “岳母,枝枝可真小气。”   郁母笑呵呵。   竹笋堆在白米饭上头,青青白白,魏平奚收回那只不老实的手,郁枝双腿并拢,欲说还羞地看她。   “吃啊,看我干嘛?”   白瞎了一张仙人般的脸。   郁枝羞愤,端起碗来埋头进食。   “刺激。”   耳畔忽的传来这声‘淫.词妄语’,郁枝柳叶眼睁圆,手里的碗险些掉下去,耳尖仿佛着了火。   她瞪着功成身退调.戏人都调.戏地神不知鬼不觉的四小姐,又看着浑然被蒙在鼓里的阿娘,眼眶瞬息氤氲浅浅一层泪花。   若论欺负人,魏四小姐认天下第二,无人敢自居天下第一。   魏平奚前一刻还道“刺激”,转眼抢了婢女的活,一本正经为岳母夹菜。   尽心尽力,体贴至极。   若让外人见了谁不得感叹四小姐转了性,待这便宜岳母十二分的孝顺?   打一棒槌给个甜枣。   棒槌是敲在她耳边的,甜枣是喂给阿娘的。郁枝有气生不得,一顿饭吃得酸酸甜甜,半羞半恼。   “岳母,近日我新得了一册话本,讲给您听?”   午后,魏平奚搀扶郁母在庭院秋千架前的石桌坐下,一卷爱恨情仇打打杀杀的江湖故事,讲得妙趣横生。   郁母何等安静文雅的性子,竟也听得忘我,不仅忘我,连自个亲女儿都忘了。   约莫没两个时辰郁枝从刚回家的香饽饽成了没亲娘理睬的小白菜,然而看着阿娘和四小姐围坐谈笑晒太阳的画面,她心坎蓦地一暖,眼睛说不出来的有点发酸。   曾几何时她们母女为了生计发愁,为了不受欺辱心存戒备,何时有过这等不设防的安宁欢笑?   这都是四小姐为她们带来的。   郁枝将这份感激悄然收好,闭上眼还能听到阿娘缠着某人问东问西,求知欲不像这个年纪的女人。   还真应了那句话,对人间充满好奇的人,灵魂是年轻的。   这话是魏平奚告诉她的。   “然后呢?那女侠后来怎样了?”   “后来啊……”魏四小姐看着不远处支棱耳朵偷听的美人,笑:“然后,女侠就坠入爱河了。”   郁母老脸一红,手抚翠玉杖,压低嗓音:“再然后呢?”   秋日,午后,一老一少沉寂在有情有酒的江湖,郁枝坐于青石阶,昏昏欲睡。   送走需要午睡的郁母,魏平奚折身回来打横绕过宠妾腿弯,抱她回房。   内室整洁,阳光充足,掀开床帐,床榻是郁母特意吩咐下人布置的象牙床。   象牙床华美结实,好处是怎么闹都不会塌,稳稳当当绝无异动,最适合新婚爱侣。   床上铺垫松软褥子,人躺在上面不说如坠云端,一夜好梦总不成问题。   被子是合欢锦被,上绣鸳鸯戏水图样,由细节处可观为人娘亲的良苦用心。   她那便宜岳母竟果真希望她的女儿和一个女子琴瑟和鸣。   郁枝半睡半醒被抱上去,一个个吻落下来,落在额头、眉心、脸颊,流连忘返。   她抬手轻拍,拍在四小姐细瘦的小臂。   “还不醒?”魏平奚拔簪散发,一身里衣里裤坐在床沿,青丝如瀑,美貌绝伦。   恍恍惚惚郁枝以为见到了仙子,满是惊艳的眸子如猫眼骤然收缩,她迅速醒了过来,头脑无比清明。   “四小姐。”   “总算醒了。”   魏平奚为她除去发间玉簪,神情漫不经心远没当着瞎眼妇人时的平易近人,装了半日她总觉得有些累,打心底里生出淡淡的倦怠。   “脱了,这么没规矩?陪我睡。”   她音色柔软,郁枝搭在腰间的手轻颤,弱弱道:“知道了。”   玉白的美人抱满怀,魏平奚慵懒埋在她怀里,鼻尖肆无忌惮轻拱,推开一寸寸拥挤的山峦。   她安心抱着郁枝,睡意渐浓:“会唱陵南府的儿歌吗?唱给我听。” 第23章 荆河柳家   儿歌唱了一遍又一遍,送魏四小姐进入温柔恬淡的梦乡。   耳畔呼吸声平稳蛮有韵律,郁枝慢慢停下来,看着四小姐毫无瑕疵的脸蛋儿。   这样一张脸,任谁见了都会为她的美色感到惊奇,无法想象一个美如仙的女子,性子会恶劣、多变。   说温情比谁都温情,说无情,也会轻飘飘说“不多你一人喜欢”。   郁枝哄睡了她,自个陷入难眠。   窗外风景独好,秋日的阳光不灼.热,不冷清,宅院静谧,内室也静悄悄,郁枝红着脸为四小姐盖好锦被,赤条条的腿有心收回,被压得死死的。   二十三岁历经人事,害羞在所难免,她知羞,四小姐压根不知道“知羞”两字怎么写。   敢当着阿娘的面在饭桌底下轻薄她,午睡还要缠着人,缠得她难受。   “怎么,不能碰?”   早该熟睡的人忽然出声,吓得郁枝小脸苍白,心扑腾扑腾的。   魏平奚笑她胆小,头拱了拱在她怀里寻好更为绵软舒适的位置:“我说了,身子喜欢我就好。问你呢,身子喜不喜欢?”   郁枝羞而不答。   等想好怎样答时,怀里的人再次睡过去,似乎不在意她的回答,霸道地吃定她。   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开,她不敢再挪动,就此睡了一个时辰。   夜深,象牙床稳,芙蓉花开,魏平奚抱着美人从床榻下来,郁枝腰软腿软,还没从方才的潮起缓过来。   郁母惦记女儿‘女婿’晚食进得少,担心她们肚饿,不放心地来到郁枝所住的小院。   左右婢子提着灯笼照明,郁母摸索着叩门:“枝枝,奚奚,你们睡了没?”   浪海浮沉,郁枝意识陡然惊醒,方要起身,腰身被一只手扣住。   “岳母,我和枝枝睡了,您有事?”   她乃习武之人,气息绵长,嗓子倒是有点沙哑。   郁母隔着门若有所思,不愿搅扰二人好事,脸皮微热,匆忙应上一句催促下人扶她走开。   门外再无动静,魏四小姐捞着浑身瘫软的美人,一壶清酒自半空倾洒,沿着美妙的脊线汇入诱人的腰窝。   “这样请我尝酒才算妥帖,记住没?”   她优雅俯身,去饮那沾了红尘美色的酒酿,郁枝扣着桌沿再也忍受不住哼出声。   象牙床虽稳,四小姐却不爱这稳,她就喜欢吱呀吱呀的聒噪,如人心的躁动。   漫长一夜,桌子响完门响,折损细腰。   郁枝梦里都在哭哭啼啼,天明,魏平奚跪坐身侧捏着帕子为她擦拭眼角泪渍:“还哭呢?本小姐疼你还是错了?”   为人妾者,本分也。   换了旁人说不得还得感恩戴德谢四小姐赏,郁枝心里门清,可她就是腰酸腿疼。   昨夜那阵仗,她都怀疑声音飘出房门飘出院门,飘进阿娘耳朵里去了!   溃不成音,绯红的眼尾再次淌出泪来。   顷刻间四小姐又废了一条帕子。   魏平奚失笑,搂着她腰和她耳鬓厮磨:“哪来的这么多水?哭不够吗?”   她一语双关实乃禽兽,郁枝哪能听不明白?   眼皮轻阖那双朦胧泪眼再次掉下泪来,她哑着嗓子:“你怎么总欺负我?”   “这话说得有趣。我不欺负你欺负谁?”魏平奚随意取了小衣为她换上:“你看咱俩,倒是你成主子了?还不知足?胳膊,抬起来。”   郁枝试了试,哽咽:“酸,抬不起来。”   “我都不酸,你酸得哪门子劲儿?矫情,给我抬起来!”   她说翻脸就翻脸,裤子还没穿呢就开始不认人,郁枝咬死她的心都有了,终归胆子小,人怯,没咬魏平奚反而咬着自己下唇努力抬起酸痛的胳膊。   她这胳膊昨夜拄完桌子又扶门,吃了不少劲。   “没出息,这才哪到哪。”   魏平奚委实看不过眼,自言自语:“您别动了,本小姐今儿伺候您。”   她一句一个“您”,郁枝一咬牙,忍着疼胳膊噌得抬起来。   挺不服气的。   “能耐。”魏平奚亲她耳尖,亲她发酸的手臂:“这么能耐,晚上咱们继续?”   郁枝一下成了霜打的茄子,失魂落魄:“你弄死我,给哪再去找像我一样的人?”   “天大地大,难道就你一个女人?”   “天大地大,可不就一个我?”   魏四小姐喜欢听这话,登时眉开眼笑:“不错!就一个你,得省着用。”   “……”   郁枝没她厚脸皮,埋在她颈窝怯怯地哭:“没脸见阿娘了……”   大清早,魏平奚被她笑得肩膀直颤。   当女儿的担心无颜面见阿娘,为人娘亲的不小心搅扰小辈们亲昵,脸皮也是薄。   一家子骨肉,四小姐便是那最无所顾忌的——她连亲爹娘之间的‘趣事’都敢看,遑论这点毛毛雨?   坦然得很,一脸正气仙气,郁枝没少腹诽她不要脸。   可就是这么个不要脸的人,主动提议带她们母女游览秋日景象。   郁母眼睛看不见,耳朵听得着,四小姐以“人不能总闷在家中,要适当去吹吹秋风,听听树叶枯黄落在地上的声音”为由,驾车带郁枝和她娘亲前往红枫山。   秋意浓,魏平奚身骑白马在前方开路,尽量为这対母女多留说体己话的时间。   郁枝道她是存心的,存心害她在阿娘面前丢脸面。   “枝枝……”   郁枝心里七上八下,立时升起一股“这不就来了”的哭笑不得感,正襟危坐:“阿娘,怎么了?”   “你和奚奚……奚奚她,没欺负你罢?”郁母感叹二人情浓,却又担心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女儿被欺负狠了。   四小姐到底是魏家人,出身名门,身份高贵,想必习惯受人捧着。   这般人物,受不得一点委屈,紧赶慢赶兴许还讨不得她欢心,哪会在意她女儿的感受?   “岳母若是问你,我是不是欺负你,你要怎样说?你当然要说,欺负了,欺负地你很舒服,懂吗?”   昨夜耳畔私语,郁枝回想起来犹面.红耳赤:“她、她是有欺负我,不过,我……我还受得了。”   魏平奚策马不知何时溜回马车一侧,放开了内力去听,听到满意的回答,她清咳一声:“枝枝,和岳母说什么悄悄话呢?是我能听的吗?”   她冷不防出声,手握缰绳大笑离去。   如她这般的女子,莫说郁枝了,就是活了小半辈子的郁母都觉得稀罕。   马蹄哒哒,确认她走远了没再偷听,郁枝羞红脸,破罐子破摔:“阿娘,您就别操心了。我和她,我和她好着呢!”   “原来如此。”   郁母拍拍女儿的手背:“不喜欢也可以和她说,总归是同住一屋的枕边人……”   “阿娘!”郁枝羞赧:“女儿晓得。”   语毕她默默捂脸,四小姐表面清雅娴静,全是骗人的,骨子里孟浪顽劣,要多过分有多过分,折腾起她来有用不完的精力。   不过她确实有句话没说错。   是舒服的。   唯一不美是后劲大了点。   她揉揉耳朵:“她待女儿很好,阿娘且宽心。対了,还没问阿娘眼睛治得如何?”   “眼睛啊……”   红枫山景色优美,一入浓秋远远望去山间如火缭绕,每到这个季节山上山下观景之人众多。   山上有座红枫林,多为文人雅士吟诗聚集之地。   魏平奚一行人甫一出现,诗兴大起的文人们个个成了被扼住咽喉的鸭子,发不出半点声息。   陵南府多日来都广为流传四小姐的传说——得圣宠,行荒诞,自甘堕落。   却不知性怪的四小姐所纳之妾也是如此不可多得的美人。   身段婀娜,步态优雅,衣裙翩翩,面红而白,有弱柳扶风之姿,所到之处,风中自有清香袭来。   可惜了,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为谁瞩目,为谁惋惜。   郁枝心生紧张,唯恐走出门来这些人多嘴多舌,那些话被她听到无妨,她只当耳旁风,被阿娘听到可就糟了。   她求助地看向四小姐。   魏平奚眉峰上扬,倨傲地往文人聚集地瞥了眼,只一眼,再无人敢多看多言。   “走,咱们去那边。”   人声禁绝,郁母拄着翠玉杖跟着女儿‘女婿’,惊奇‘女婿’好大的威势。   然一想到奚奚出身魏家,魏家当年有保家卫国、护驾有功的功勋,家中嫡女冷傲些似也在情理之中。   “岳母,枝枝,这处清静,咱们在这吹风赏景。”   选好地方,翡翠玛瑙依次搬出此行带来的一应物什,摆好三方屏风隔绝闲杂人等的窥探,又放置香炉、几案等物。   瞎了几十年,难得有机会出来透透气,郁母心情很好,尤其在发现‘女婿’颇有诗才后,更是交口称赞。   魏四小姐诗文一出,由玛瑙大声朗诵,满纸才情随风飘远,羞煞一群饱读诗书的学子。   “好诗,确是好诗啊!”   “诗好有何用?才华再高,能科举能为官吗?纵她是诗仙转世,不也是悖逆纲常人伦之祸胎?”   “说得好!”   “宋兄好气魄!既有如此气魄,这话怎不敢当着四小姐的面说?怎不敢当着皇后娘娘的面说?”   “你——”   年轻才俊里爱慕魏平奚者甚多,他们骂她是因爱她,护她也是因爱她,魏平奚三首诗文一气呵成,无需她再做什么,那些惹人烦的苍蝇自己便彼此围攻,各自拂袖散去。   天地清明,秋风送爽,魏平奚笑道:“岳母不如也来作诗一首?”   “这……”郁母犹豫再三:“好。”   郁枝满眼期待,很想听听阿娘能做出怎样的诗文来。   郁母酝酿功成声音方起,魏平奚散漫地搂着爱妾——郁枝起先在蒲团坐得端端正正,被她害得只能软了腰身,甚而连阿娘做出的诗文都没听清。   “好!”   一声叫好,郁枝迷乱的心神清醒一半。   仗着岳母看不见,魏四小姐兴致上来香了枝枝美人一口,赞道:“岳母好才情,实在教人大开眼界!”   多年不作诗,甫一诗成得了如此夸赞,郁母招架不住连连摆手。   吹风赏景吟诗,打鱼捕猎烧烤,饱饱吃了顿野餐,下山之时郁母精力不济,魏平奚亲自将其背下山。   纵使知道她做的这一切都是给自己看的,郁枝还是喜欢——能有人为了她的欢喜甘愿俯身折腰辛苦,这是她的幸。   即便四小姐求的是她的身子。   ……   流岚院,李乐从旁回禀:“四小姐将郁姨娘的母亲养在白虎街,昨日三人一起去了趟红枫山。   “红枫林四小姐遇见一众文人,连作三首诗,文人作鸟兽散。有意思的是那瞎眼妇人也做了一首。”   “念给我听听。”   “是。”   香炉青烟袅袅升起,魏夫人手捻佛珠闭目垂听,半晌问道:“不错,像是读过书的。她姓甚名谁,可是陵南府人?”   “回夫人,只查出姓柳,容色姣好,家道中落,多年前迁来陵南府,嫁予穷秀才为妻,非本地生人。”   “柳?”她手上动作一顿:“荆河柳家?”   李乐惊道:“怎会是荆河柳家?柳家……不是,不是早被那位驱逐出京?”   “依你看,咱们这位郁姨娘生得可美?”   “美。如玉无瑕,否则哪会入四小姐的眼。四小姐眼高于顶,独独这次为美色折腰,为哄郁姨娘欢心,竟肯亲自背那瞎妇下山,四小姐何等金贵,郁家母女何德何能?”   “随她开心。”魏夫人重新捻动佛珠,温婉一笑:“贪一时鲜罢了,平奚何时爱一物超过半年?”   “夫人说的是。”   “荆河柳家自古出美人,或为后,或为妃,或为一方祸水,倘真是荆河柳家之人……”她眸子闭合:“那就有趣了。”   ……   “荆河柳家?”翡翠瞪大眼:“小姐怀疑郁夫人是荆河柳家之人?”   红枫山下来,魏平奚坐在马背剥荔枝吃:“我那便宜岳母是不是很美?”   “啊?”翡翠面色一变,小幅度摆手,鬼鬼祟祟:“不可啊小姐!再便宜那也是姨娘生母啊!”   “……”   荔枝壳不客气地砸她脸上,魏四小姐似笑非笑:“本小姐怎不知你心这么脏呢?”   意识到误会一场,翡翠自扇巴掌,嘿嘿笑:“奴该打。”   “你是该打,回去领十杖刑罚。”   “十杖?!”翡翠小脸顿白,明灿的脸一下成了苦瓜脸,人也恹恹的:“是,谨遵小姐之命。”   魏平奚哼笑:“本小姐的意思是岳母貌美,枝枝貌美,我那早死的便宜岳父生不出这么好的女儿,也就是说枝枝生得美是随她母亲这一脉。   “大炎朝荆河柳家,自古出美人,昔年世家无一不以与迎娶柳氏女子为荣。   “奈何柳家得罪了太后,适逢陛下掌权日短,为保柳氏一门性命,迫于无奈只能将其驱逐出京。   “荆河柳氏,诗书之家,学的是圣人教诲,显的是文人傲骨。柳子承当年敢在城楼痛骂太后专权,他的后人,不说有他十分胆气,两三分倒是有的。   “你再看我岳母稳稳当当不急不愁的做派,寻常出身有个魏家嫡女做‘女婿’,敢要我背?也不怕折了寿!”   陈年旧事,连当朝太后都牵扯进来,翡翠听傻眼:“然后?”   “笨死了。”魏平奚屈指弹她脑门:“去查,查荆河柳氏!”   ……   马车一路朝白虎街驶进,郁枝一脸好奇:“阿娘真厉害。”   “比不得从前了。”郁母长声一叹,対过往心有戚戚:“舞文弄墨,咱家从没怕过谁,只叹我多年没见过文坛盛会了。想想曾经的繁华,和黄粱一梦没两样。”   “阿娘还见过文坛盛会?”   “也就见过一回,那时眼睛还没瞎。是被你外祖带去的,当时我就坐在你外祖身边,看他和四方文豪以才情相斗。那场景,几十年了都没忘。”   “外祖听起来好生厉害,阿娘,怎么少听你提起外祖一家?”   “时候还不到,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郁枝点点头,不忍拿陈年旧事叨扰阿娘,令她徒生烦忧。   “枝枝,你们不再多住一晚了?”   “要回去了。阿娘,改日我们再来看您。”   “好。不忙的时候,记得多回来看看。”   还没离开,便已伤别离。   送郁母回到白虎街,晚食来不及用魏平奚带郁枝赶回魏家。   期间顺路回了趟眷心别院取一枚白玉印章,才踏进门,莺莺燕燕便如潮水将四小姐淹没。   郁枝胸口憋着无处发作的闷气,只觉耳旁聒噪的很。   孤坐花圃前,落日余晖洒在她肩头,她身影落寞,金石银锭两名婢女捡着坊间趣事说给她听,始终不见她展颜。   “四小姐女人缘极好,姨娘今时忍不住吃醋,以后可如何是好?”   话是生性稳重的金石说的。   她是四小姐赐给姨娘的婢子,往后只需效忠姨娘一人。   哪成想她一句“吃醋”着实踩了猫尾巴,郁枝打起精神:“我才没吃醋!”   “姨娘说没吃醋,那就是没吃醋。”   郁枝和她说不通。   “四小姐擅画,尤擅画美人图,后院‘艳姬’俱是小姐从各地花楼赎买回的花魁,姨娘可知,四小姐寻‘艳姬’作画,艳姬该当如何?”   “我怎知如何?”   金石道:“但凡四小姐召见,艳姬以身供四小姐作画,自是要裸.着的。”   咔嚓。   小树枝从中折断。   郁枝深吸一口气:“我并不在乎这些年她看过多少女子。”   金石摇摇头:“奴说这话是提醒姨娘居安思危,放任四小姐与艳姬相处,恐不妥。”   “她去多久了?”   银锭沉吟一二:“回姨娘,四小姐去了将近半个时辰。”   寻一枚印章而已,哪会需要半个时辰?   郁枝站起身:“带路!”   她总算有点姨娘的样子,金石银锭见之心喜:“姨娘是惊蛰院唯一的姨娘,若肯上进,何愁不能抬为正妻?”   正妻?!   郁枝才起来的声势眨眼被吓回去:她都没敢想做四小姐的正妻,她身边的人胆子可真……   “不试试怎知?”银锭言辞凿凿:“奴与阿姐都看好姨娘!”   “看好我?”   “不错!”   郁枝顿时高看她们两眼,暗道:胆大如斯,怎就甘心为奴为婢呢?留在她身边委实屈才了。   “为何看好我?”   “姨娘漂亮。”   “姨娘身段好。”   “姨娘性子娇,四小姐喜欢。”   “対了,四小姐不仅喜欢姨娘性子娇,还喜欢姨娘哭。”   两姐妹你一言我一语,愣是听得郁枝脸红。   不用她们说,她自个也发现了,每当她在床榻哭哭啼啼时奚奚待她总会多两分温柔,嘴里取笑她是“哭包”,手上却缠绵。   “最重要的一点:姨娘是四小姐第一个女人。”   “若能熬过半年,以小姐蔑视礼法的性子,纳妾都敢,由妾抬为妻,不在话下!”   瞧着两位婢女气吞如虎的架势,郁枝喉咙微动:“为何要熬过半年?”   金石叹息:“因为四小姐迷恋一物绝不会超过半年。寻常两三月,多时五六月就会厌了弃了,这么多年也就作画坚持了下来。”   半年。   郁枝心一沉。   “那、那习武呢?”   “习武不算,四小姐说习武是立身之本,不可与俗物相提并论。”   俗物。   郁枝停在那,不再敢向前。   ……   坐等右等不见有人来催,魏平奚冷声道:“好了,都散了!”   艳姬们扭着腰肢依依不舍地走开。   这沾了女人身子的四小姐,合该尝到其中趣味才是,怎么还是一副狗脾气?   她们想不明白,纷纷猜测是那妾不得四小姐心意,迟早会腻了。   “枝枝呢?她在哪?”   玛瑙看她一脸霜色,估摸是姨娘久不来让小姐炫耀美人的心思落了空,心思落了空,可不就恼了?   她小心翼翼道:“姨娘她、她在花圃前抹泪呢。”   “什么?”   玛瑙摸摸鼻子:“哭得可惨了。”   “……”   她又没欺负她,怎么还哭上了?魏平奚深感莫名其妙:“去看看!”   ……   “求姨娘莫要再哭了!”   金石银锭一左一右跪在那,面色惶惶。   “我也、我也不想哭……”郁枝眼睛泛红,眼泪扑簌簌不止。   她也不知道为何,就觉得怕,觉得得哭一哭心情才能好。   半年。   半年太短了。   她终归是刚把身子给了四小姐,新鲜味还没过,半年,也不知半年药辰子能不能医好阿娘,若是医不好,她们还得留在陵南府。   若在陵南府,纵使四小姐不来寻她,万一哪天碰到了,她该如何自处?   半年,够四小姐厌了她,可不够她厌了四小姐。   郁枝哭湿了帕子,哭红了一対柳叶眼。   眼泪砸在斜伸出来的花叶,风一吹,泪珠顺着脉络渗入泥土。   “姨娘千万莫要哭了,当是救奴一命!奴给姨娘磕头了!”   两姐妹后悔不迭,也是她们急于在姨娘面前建功,早知姨娘是爱哭的性子还多嘴多舌危言耸听,这下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若被四小姐撞见,铁定以为是她们惹哭姨娘呢!   美人强忍泪意:“我、我不哭了,你们快起来。”   她还是做不惯主子,有人给她下跪磕头求饶,她压力好大。   金石银锭闻言颤巍巍起身。   魏平奚疾步而来,走近了见到的是面若土灰的婢子和忍泪忍得委屈的宠妾。   她倒吸一口凉气,一脚踹翻金石:“给你们脸了?拿鞭子来!”   郁枝本来这泪快逼回去了,见她一言不合踹人,吓得一哆嗦,泪唰地淌下来:“不怪她们,是我想哭了。”   她扒拉着魏平奚袖子,使眼色要金石银锭找机会溜走。   四小姐要打人,金石银锭哪敢溜?   也是她们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挨顿打不冤,当是长个教训。   两姐妹老老实实跪在那等着吃鞭子,郁枝在那,怎能眼睁睁看她们挨打?   她抽噎一声,牢牢抱住四小姐那把纤腰,压不住的哭腔:“你怎么这时才过来?印章是掉进砖缝了吗?你是不是不打算要我了?”   魏平奚压着火气还没发出来,正恼着呢,被她埋怨撒娇的话灌了满耳朵。   稍一寻思,她怒火渐消:“原是为这个哭。”   她转怒为喜笑着为郁枝擦眼泪,旁若无人:“怎么不要你?等出了门进了马车就要你。” 第24章 跳支舞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颠簸碎多少嗯嗯哼哼。   郁枝骨架松软,鬓发散乱,柔若无骨地瘫在四小姐怀里,累得狠了,竟是不分场合地晕过去。   魏家门前,门子亲眼看见四小姐抱着宠妾下了马车,雪白的大氅严严实实裹着那人间娇色,不待多看,他仓皇跪迎。   四小姐今非昔比,有颜家和帝后撑腰,府里的老爷子都得避其锋芒,眼不见为净。   郁枝双臂环着四小姐脖颈,猫儿似地睡得香甜,潮.红的小脸埋进魏平奚颈窝,气息温热,甚是惹人怜。   一路穿过九曲长廊,四小姐和魏大公子狭路相逢。   退回三年魏平奚和他还能好好在一处举杯共饮。   叹人心易变,她是从前世来的一缕孤魂,这府里谁好谁歹她自认有数,大哥道貌岸然,实则最不可信。   她见了自己连声起码的“大哥”都不喊,魏大公子心生不满,眼尖地瞧见惊蛰院新纳进来的妾,一对玉足靴子都没穿只着了雪袜。   以他对四妹的了解,大氅之下,指不定这姨娘正裸.着呢。   “大哥自重。”   “你要我自重?”魏大公子嗤道:“举止放荡无忌,传出去丢的都是我魏家脸面!”   魏平奚好整以暇地藏好郁枝探出来的小脚,小白袜,面带三分笑:“大哥还是多读点书,骂人都不会,翻来覆去同一套说辞,你说不腻,妹妹都听腻了。”   笑意微凝,她倏然变了脸色:“我的女人,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关你屁事!滚开!”   魏大公子气得手抖:“你……你……”   冰冷骇人的气息逼来,逼得他倒退两步,魏平奚哼着陵南府耳熟能详的儿歌从他身边走过:“大哥若再敢多看我女人一眼,我挖了你那对招子。”   睡梦中郁枝被这气息搅得难安,身子微蜷,四小姐顿时笑开颜:“不怕,话不是说给你听的。”   忍气吞声回到兴宁院,进门,魏大公子表现出的好修养毁于一旦,面容扭曲,目眦欲裂:“魏、平、奚!你怎么敢?!”   “我怎么不敢?”   惊蛰院,魏平奚放下累极了的美人:“姑且要他们以为我是个不可救药的疯子罢,少来惹我,惹了我还想拍拍手走开,梦不是这么做的。”   “那可是大公子……”   “气的就是大公子。”   她摊开手,翡翠恭恭敬敬将浸了水的巾子献上。   “下去罢,莫要忘记领罚。”   翡翠小脸成了苦瓜:“您还没忘呢?”   “我记性有那么差吗?十杖,玛瑙你来动手。”   玛瑙捂嘴笑:“是,小姐。”   姐妹二人悄声退去,魏平奚平复心神,大氅的带子解开,映出里面嫩白娇躯,她轻笑:“你睡得倒香,临了还得要本小姐伺候你。”   她分开美人细长的美腿,巾子拂去残存的花露。   郁枝一觉醒来已是夜深。   烛光下,魏平奚把玩长约两寸的玉石印章,头也不抬:“睡饱了?桌上有清粥小菜,自个吃。”   “奚奚?”   “再喊一声?”   郁枝羞怯,装聋作哑。   锦被掀开很快听得她惊呼一声,赶忙缩回小榻,脸皮可谓薄嫩。   魏平奚取了刻刀雕琢印章:“羞什么?你哪我没看过?趁你睡得沉,帮你擦了身子,感觉如何?”   一股热气直往脸上窜,难怪醒来浑身清爽,郁枝软乎乎道谢,软成水的娇媚。   “行了,你用饭罢,今晚不在你这睡,你能睡个安稳觉。”   “你要走?”   “舍不得?”   郁枝张张嘴,竟不知说何是好。被衾自胸前滑落,她赤足起身。   灯下看美人,美人如玉如雪,魏平奚看她略显局促地站在那,倏尔改了心意:“会不会跳舞?”   “会。”郁枝脸热:“只会陵南府待嫁女子都会的‘梦情郎’。”   “梦情郎啊,没事,反正我不会,我嫌这舞妖娆,当初死活没学。”   四小姐笑眼弯弯:“你要跳给我看吗?你跳给我看,今晚我就留在这,不走了。”   白日金石银锭的话到底入了她的心,郁枝担心没她早早抛弃,也想努力一二拴好的她的心,点点头:“我跳给你看,你不要走。”   魏平奚眸色渐深:“不穿舞衣,就这样跳?”   “……”   郁枝咬唇:“不穿舞衣,总得要我用饭罢?”   “用!”   魏平奚转身出门:“去拿我的琴来,再让后厨备几样瓜果点心。”   她扭头:“枝枝,你还想吃什么?”   郁枝躲在屏风后面摇头。   “那就这些,去准备罢。”   “是,小姐。”   惊蛰院灯笼高高挂,池塘内水色映照月色,入秋的夜沁凉,晚风乍起,枯叶回旋,别有一番趣味。   入口的粳米粥温热清香,郁枝坐在圆凳捏着瓷勺小口小口进食,魏平奚绕过屏风笑看她:“其实你不穿衣服最好看。”   “……”   倘她生得有半分丑,说这话势必要惹人厌恶。   然说这话的人是普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的仙女,单看这张脸,郁枝挺舍不得拿不好的话扣在她头顶。   她双腿并紧,好在内室远没外面秋凉,暖暖的,长发如锦缎披在光.裸的玉背,美人食量小,且晚食勋贵之家讲究甚多,六分饱足矣。   “累不累?”   “不累。”   魏平奚接过她的空碗:“不累之前哭得要死要活,不知情的还以为我对你怎么了呢?”   马车内的经历郁枝一旦想起心跳禁不住加快,她喉咙吞咽:“我本来就爱哭。”   “酸不酸?还能跳吗?”   郁枝动了动腰和腿,脸红红:“尚可。”   “小姐,您要的东西取来了。”   没主子吩咐,玛瑙不敢上前一步,守在门外静候。   取过琴和几碟子瓜果点心,身后的门关闭,魏平奚抱琴在腿上,起手拨弦试了几个音色。   她笑道:“许久没弹了,也不知有没有生疏,你才用饭,等会再跳罢。来给我捏捏肩膀。”   郁枝迈开腿到她身后,任劳任怨。   “府里没几个好人,老爷子一把年岁还会狎.妓,戏伶阁污七八糟的地方,你是我的人,谅他也不敢动,不过凡事要多警醒,以后见了他你避着走。”   “是。”   “我父亲仪阳侯,他一心爱慕母亲,在母亲面前活得像条狗。   “但他毕竟是侯爷,世人苛待女子,弄出什么七出之条,善妒乃大忌,所以母亲日常除了礼佛,闲来无事也会往他后院添人。   “我排行四,上面有三个姐姐,俱已嫁人。   “下面嘛,有数不清多少个妹妹,庶女在府里没地位,少现于人前,都是用来联姻的器具。   “以后见到我那几位庶妹,可待她们温和几分,下人们捧高踩低,你的态度便是我的态度,你待她们好,她们日子过得能好受些。”   “为何要我待她们好些?”郁枝不明白。   “因为她们怕我,避我如虎。”   她浑不在意,眉一扬:“随她们怎么想,我过我的。”   堂堂侯府嫡女,竟在自个家里人厌鬼憎被视为洪水猛兽。   郁枝不知她是怎么笑出来的,看那样子也是真的不在乎。   “至于我那三位兄长,魏大,别瞧他人模狗样,心眼最多的是他,侯府嫡长,手段亦不少。   “他或许不会明着和你出手,但他恨我,恨我败坏家风,恨我夺去母亲所有关爱,更恨我不费吹灰地得到他汲汲索求的。   “他不会害你,他那妻妾少不得会阴阳怪气你。”   “我不怕。”郁枝认真道。   “是啊,有我在你怕什么?我要说的是,她们阴阳你,你就得给我阴阳回去!别丢我的人。”   “啊?”   “啊什么啊?骂人不会,当个阴阳人也不会吗?”   “什么阴阳人,听起来怪难听的。”郁枝拿小拇指戳她肩。   魏平奚被她戳得绷不住严肃脸:“我疼不疼你?”   郁枝心如鹿撞:“嗯?”   “我这么疼你,难道你要藏着不要外人晓得吗?   “大哥私底下养着不少外室,大半年了只往正妻房里闹过两回,他那正妻刚进门时挖苦我,说我有娘疼没爹爱,必要时你帮我把仇报回来。”   “好!”   她小声道:“怎么你大哥进正妻房里,你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个啊。”魏平奚眯眼笑:“你没进惊蛰院时,夜里睡不着我都会在府里‘巡查’几圈。”   “你偷窥人家?”   郁枝惊了。   “别说得那么难听,这叫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魏四小姐放下琴,捞了她的手要她坐在自己腿上。   郁枝扭捏一二,不料三两下腰身被摸软,羞羞答答细腿圈着四小姐的腰。   “我那大哥,人不行,物什也不行,害得大嫂夜夜‘守活寡’,看得我都想给她送个汉子去了。”   这话满有深意,郁枝头回听勋贵家的秘事,惊得目瞪口呆,小脸羞臊:“你、你好不知羞!”   “我才不稀罕看她。”   四小姐嬉笑:“没有你一个指甲盖好看。”   “……”   郁枝呼吸不稳,红着脸装死。   “至于我那二哥,混账一个,文不成武不就,要我说魏家三子,没一个出息的,偏生不知怎么搞的,在外名声却不赖,比我好了万倍。”   魏平奚眸子轻转:“对了,二哥一向以大哥马首是瞻,全是假的,二哥和大嫂有私情,不巧,我也撞见过,怎一个激烈了得?   “我不仅撞见了,还送了他们一个大礼,可惜,那段时日大哥不在,要不然,可是有热闹看了。”   “这么乱?你家……”   “别你家我家的,四小姐我是正经人,和他们蝇营狗苟的势不两立!”   “是吗?”   正经人偏爱自家的妾在屋里不穿衣服,郁枝欲言又止,攥着她衣襟,竖起耳朵:“那你三哥呢?”   “我三哥还好,就是性子偏激了点,面子比天大,谁折了他面子,比要他命还难受。”   “你三哥不会和你二嫂……”   魏平奚大笑:“你想什么呢?三哥风流,游戏花丛,从不碰良家女,我都怀疑他娶不上媳妇。”   “这全是魏家秘辛,你告诉我这些,想要我如何?”   “告诉你这些,是要你机灵点,借力打力才最省力。二嫂和大嫂不合,每次遇见都得明争暗斗好一番拆台,你呢,看戏便是。   “若有余力,就助我把这府里的水搅得再浑一些,大房二房狗咬狗满嘴毛,惊蛰院的日子才能痛快。”   “哦,好。”   她乖乖巧巧柔柔弱弱的样子,魏平奚都不敢想象她对上两位嫂嫂的情景。   “还有我母亲,平日多代我孝敬她,我不在府里的日子,她就是你的靠山。”   “你要走?”郁枝惊得抬起头。   “不走。”她笑了笑:“来跳支舞罢。”   ……   ‘梦情郎’是大炎朝女子及笄后必学的一支舞,以柔情婉转著称。   女子及笄便可谈婚论嫁,是以舞中蕴含少女对情郎的美好期盼。   不同的人跳同支舞,跳出来的美感不同。   有人跳‘梦情郎’跳得温柔含蓄,以表端庄贤淑。   有人跳‘梦情郎’,跳得热情大胆,以示性子火辣,想要能降服自己的真英雄。   这支舞以‘梦情郎’为名,顾名思义是少女怀.春的美梦,也是虔诚说给上天听的祈求。   跳给意中人看,有着示爱的寓意。   郁枝十五岁时阿娘为她演示过一次,只一次,她记得清清楚楚。   可到底多年不跳了,动作难免生疏,她很怕献丑,也害羞地厉害。   魏平奚一手托腮兴味渐浓:“跳啊,我为你弹琴。”   琴弦拨动,音律荡起。   惊蛰院缠绵悱恻的琴音徘徊上空。   流岚院,魏夫人披衣下榻临窗而立,静静聆听这曲《舞佳人》。   曲到一半,她笑容淡雅:“看来平奚确实宠爱这妾,入夜还有这等兴致。”   魏侯爷里衣大敞,露出精壮的胸膛,他厌烦这琴音,却不敢将这厌烦流露出来,只因女儿是夫人的心肝宝。   好事被扰,他哀求道:“不做了吗?”   “不做了,烦。”   魏夫人眉目深情地看向正对床榻挂于墙壁的等身画卷。   画卷上是一个人。   一个男人。   一个身穿儒服,艳绝天下的男人。   “夫人……”   “你跪着,别来吵我。”   仪阳侯神色黯然,英俊的面容布满凄苦。   他敛衣下床,板板正正跪在厚实的羊毛毯上,痴痴凝望面前人的背影。   背影,她留给他的,只有背影。   ……   “弹弹弹!一天到晚没个清静!”   兴宁院,魏大公子与魏少夫人的住所。   这一晚大公子歇在书房没进少夫人的屋。   独守空房的滋味不好受,便更显得外来的琴音扰人。   少妇一脸幽怨,蒙着被子痛骂魏平奚不做人,大晚上的,弹得这什么破曲子!   ……   “这可不是破曲子。”   魏二公子自斟自饮,怀里躺着春.情勃发的妾:“这是母亲手把手教四妹的曲,从前听母亲弹,如今听四妹弹,你可知做这曲子的人是谁?”   女人甚妖娆,丰.乳.肥.臀,只脸长得不算好看,恰二公子就好她这口,隔三差五都得疼上一回。   “猜猜?”   “莫非是哪位惊才绝艳的才女?陵南府从未听过有这般缠绵的曲。”   “才女?”魏二笑弯腰,一巴掌不客气地拍在她脸上:“胆子可真大,活腻了!”   ……   琴音戛然而止。   郁枝累倒在四小姐怀。   香汗淋漓,鬓发微湿。   “好舞。”魏平奚曼笑:“好身段。”   “四小姐……”   “去洗洗罢。”她松开美人。   郁枝稳住呼吸,在她脸颊亲了一口,颇有妩媚之色。   多亲一口多赚一口,四小姐此等人间殊色,若是离了她,郁枝怕是一辈子都找不着合眼缘的人。   她腿软脚软地去往隔间浴室。   魏平奚看着她妙曼的背影,直到人不见踪影,她随手一拨,琴音缭绕:“睡个屁!本小姐不睡,我看谁敢睡!”   雅致绝妙的仙女口出脏话本是违和之事,放在四小姐身上竟有种微妙的平衡。   她性乖张,旁人见了她只一眼就会被她惊艳,若长相处,这般美人却无一人垂涎。   俱是怕的。   四小姐怀抱香软温滑的美人遁入梦乡,整座侯府才算真正安静下来。   ……   流岚院,仪阳侯跪在地上跪得腿脚发酸。   魏夫人满怀爱意地收好那画卷,转身,温和的眉目猝然沉冷:“滚出去!”   魏汗青早不是第一回 领教她的心狠善变,原地一滚,当真如一颗球滚出内室。   “舞佳人,舞佳人,佳人一舞,夺天地之颜色……”魏夫人喃喃自语:“惜佳人不在身畔,妾于狗窝顾影自怜,难啊。”   ……   “侯爷!”   亲随搀扶侯爷起身。   仪阳侯轻弹衣袖甚是能屈能伸。   回眸看向静默的流岚院,他一阵伤情:“走罢。”   ……   夜深人静,神秘的魏家于夜色里现出冰山一角,诚然应了魏四小姐那一句:一家子蝇营狗苟。   郁枝后半夜睡不着,按理说她应是累了。   她凑近魏平奚,仿佛凑近了那些看不见的危险就不会波及她,却又忘了,四小姐本身便是危险的代名词。   魏平奚睡得安然,不知怀中美人所思所想。   庞然大物的魏家,随便一处真相就是令人震惊的豪门秘辛。   四小姐将这些讲给她听,不怕丑事外传么?   她担心用不了半年就会被四小姐玩腻一脚踢开,也担心这辈子都离不开这处惊蛰院。   锦衣玉食固然惹人艳羡,想求的清平喜乐难了些。   她偷偷亲吻四小姐眉眼,想喊她睁开眼说会话,没防备‘软肋’被握住。   魏平奚睡眼惺忪,美梦中断,她压着火气:“怎么这么不老实?”   “嗯……”郁枝在她耳畔轻哼:“你陪我说说话?”   “说得还不够吗?”   四小姐慵慵懒懒打了个哈欠,招呼都不打埋入郁枝绵延之地:“放你一晚好眠,你好不知爱惜。”   “是四小姐说要省着用的。”   “我的话你也信?”魏平奚半醒半醒脾气大得很:“用坏了大不了换一个。”   郁枝也道自个有毛病,深夜不睡非要在她这找气受,她吸了吸鼻子,有心把人推开,换来一声冷笑:“你再推一个试试?”   她没睡够,脾气比路边恶犬还糟糕,逮谁咬谁。   猝不及防被她咬了,郁枝疼得眼泪滚出来,凄凄弱弱地喊疼。   喊了几声,魏平奚火气大抵散了,重新搂紧她:“听话,睡觉。”   郁枝哭着入了梦。   仗着做梦睡得沉,胆大包天还踹了四小姐两脚。   再次被踹醒,魏平奚深吸一口气,忍着踹回去的冲动闭了眼。   “本小姐不和你一般见识。”   她压着郁枝不安分的小腿,一夜睡到天明。   -------------------- 第25章 秀色可餐   清早,吴嬷嬷被叫去惊蛰院问话。   郁枝这头抱着锦被睡得香,四小姐委委屈屈揉着酸疼的小腿,面色古怪。   合该要美人服侍她穿衣,这倒好,她醒了,她的妾还睡着——到底谁才是主子!   她咬咬牙,束好衣带回头望了一眼:美人娇媚,尤其做了她的女人,骨子里透着成熟的甜香,青丝铺散枕侧,玉肩裸.露,被衾堪堪遮着玉白山峦,起伏间勾得人心痒。   魏平奚低声一叹,上前压着步子为她掖好被角,冻着了没法伺候她,不还是她的损失?   本着为自己好的打算,她从头看到尾,该遮的都遮了,唯独美人睡惹了白嫩嫩的足从被衾探出来,分外惹眼。   “真不让人省心。”   她将那足塞回去,顺手摸了把宠妾细长的腿,床帐放下,她整敛衣裙轻手轻脚迈出门。   她前脚才走,郁枝呓语着翻身面壁,嘴里嘀咕着“奚奚”,末了来句“欺负人”,也不知在做什么梦,梦里魏四小姐都落不着好。   一晚上,被她踹了十回八回,魏平奚大半宿没睡好,眼下蒙着一层淡青,神情稍显阴郁。   吴嬷嬷战战兢兢不知因何事受四小姐召见。   左看右看将这吴嬷嬷盯了半刻钟,盯得人头破发麻,她打了个哈欠,不知情地恐还以为四小姐一晚都在纵.欲。   “你们先下去。”   翡翠玛瑙低声应是。   惊蛰院鸟语花香,魏平奚一袭海棠银纹锦衫,木簪挽发,面上未施粉黛亦美得令人忘俗。   偏就是这般脱俗的美人,不声不响的模样给了吴嬷嬷恍惚在宫里面对诸位主子的威压。   当日她说给郁枝的话半点没作假,魏家上下,唯二能给她如履薄冰感的,除了流岚院慈眉善目钟爱礼佛的魏夫人,剩下的,便是这位。   “吴嬷嬷。”   “奴在!”   “莫要紧张。”   魏平奚坐在门前的青石阶,秋风迭荡,她拍了拍身侧位置:“你也坐。”   “奴不敢,奴站着就好。”   “让你坐你就坐。”   她起了烦闷,声音听着也带着一宿没睡好的沙哑,吴嬷嬷提着裙角坐下,神经紧绷。   “枝枝在你那学的怎样?”   “回四小姐,郁姨娘在小院学得极好,人聪明,乖巧,就是脸皮薄,若她伺候不周四小姐尽管罚老奴,是老奴没教好!”   “激动什么?”魏平奚看了眼身后的门扉:“你小声点。”   “欸,是……”   “你待她倒是好,都不问我为何问你此事?”   吴嬷嬷手心攥出一把汗:“四小姐想说,奴就听着,四小姐不想说,奴就不问,主子责罚奴才,不需要理由。”   “这话我不爱听。”魏平奚看她一把年纪,身子骨也不结实:“罢了,就不难为你了,我喊你来是想问……”   她顿了顿:“守夜时你可注意她睡相如何?”   “郁姨娘仪态端庄睡相甚好,绝无任何不良癖好。”   “无任何不良嗜好?”魏平奚拿眼睨她:“当真?”   “比珍珠还真!”   “行罢。”无任何不良癖好,合着就是看她不顺眼?   “敢问四小姐,郁姨娘,她、她怎么了?”   “她没怎么,本小姐被她踹惨了。”她一脸费解:“莫非她属驴的?”   嘶!吴嬷嬷起身跪地:“求四小姐恕罪!”   “都说了,你小点声!”   “求,求四小姐恕罪?”   吴嬷嬷压着喉咙讨饶,场面怪滑稽。   魏平奚摆摆手:“你起来罢。”   “奴不敢起。”   “行,你爱跪那就跪着罢。”   她拍拍手站起来,转身推门回房。   内室静谧,暗香漂浮,魏平奚问过一通话她的妾还躺在床榻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她眉梢上扬:“醒醒,照你这睡法明年就可以开宰了。”   郁枝夜里睡得晚,又做了好长时间的梦,醒得来才怪?   梦里战况激烈,她化身武林高手与头号大恶人.四小姐打得昏天暗地不分伯仲。   高手过招往往极为凶险,千钧一发之际,就在她骑在魏平奚头上要她为自己做牛做马时,一阵天旋地转袭来。   美梦化作飞烟。   郁枝睁开眼。   看清那张天仙般的面孔,一拳挥出去。   醒了就撒泼,魏平奚眉头微蹙,轻描淡写地接下她这拳。   拳头再也无法往前递一寸,郁枝睡意散去,真真正正有了清醒,惊讶:“四小姐?”   “了不起,你还知道我是四小姐。”   魏平奚风流使坏地顺着她的细腕往上摸,慢悠悠爬上美人圆润肩头,身子压低:“怎么?谁给你的胆子,踹了我一宿醒了还想打我?”   她说的话郁枝听不懂,神色茫然,耳朵红得可爱。   “我没踹你,也没想打你,我是……是在做梦。”   “做梦?”   四小姐何等聪明人,浅笑:“梦见什么了?”   “梦见……”郁枝羞于启齿,偏偏她不说四小姐不肯放人,她面红如霞:“梦见成为武林高手和你打架。”   “打架?”魏平奚失笑:“谁打赢了?”   “胜负未分就醒了。”   “那你还挺厉害?”   郁枝也觉得梦里的自己厉害,但厉害归厉害,不能说予四小姐听,她语气谦恭:“没奚奚厉害。”   四小姐唰地掀了被子:“说好话没用,起床!哪家妾像你这样懒?”   春光乍泄。   郁枝都不知该捂哪,臊得捂脸:“你出去!”   晨光照进来,是比昨夜看着更绝艳的秀色。   跪在门外听着里面的笑闹声,吴嬷嬷松了口气,暗叹四小姐这般狠人竟也有心软的时候。   不说寻常人家,单说魏府两位公子的妾,别管夜里如何折腾,哪可能醒在主子后头?   郁姨娘的运道到了。   就不知这运道能保持多久?   魏平奚伏在美人身上,眸子璀璨:“托着,让本小姐尝两口。”   郁枝羞得脚趾蜷缩,脸朝向另一边:“我又没有……”   “托不托?”   她说一不二,如今满府的人都不敢招惹她,一个靠着她在府里存活的妾,哪能说不?   “昨晚咬疼你了?”   她还记着这茬,郁枝眼睛水雾翻腾:“嗯……”   “下次不咬你了,咬坏了怎生是好?”   她终于有了半点做人的觉悟,郁枝流下感激的泪水:“不是说就尝两口么?”   “尝都尝了,两口和两百口有什么区别?”   “……”   早知如此,郁枝说什么都不敢赖床了。   阳光不温不燥,等她穿好衣服出门,看清跪在门外的身影,她低呼一声:“吴嬷嬷?您怎么跪在这?”   想着她与四小姐在房里闹出的动静,她羞得快要抬不起头:“嬷嬷快起来罢!”   吴嬷嬷看向衣冠楚楚的四小姐。   魏平奚漫不经心笑笑:“她的话就是我的话,起来罢。以后别再抢着跪了。”   她性子怪,不喜有人没规矩,也不喜有人太过看重规矩,吴嬷嬷亲身领教一回,更笃定四小姐威仪赫赫。   她偷偷瞧着从她小院走出去的郁姨娘,以过来人的经验来看四小姐纳妾后没少疼人。   一双柳叶眼媚而不妖,气色润红,模样含羞,胸.脯都比往日鼓了些。   郁枝不知她一眼看出来的‘实情’有点多,吴嬷嬷的小动作却逃不过四小姐的眼。   “以后嬷嬷就跟着枝枝,金石银锭资历尚轻不足以震慑宵小,有您跟着她,谅那些阿猫阿狗也不敢放肆。母亲那里我会亲自去说。”   郁枝神色微喜。   吴嬷嬷一愣,心花怒放:“多谢四小姐!多谢郁姨娘!”   ……   收拾妥当,魏平奚领着宠妾前往流岚院向母亲请安。   李乐携院中下人赶来恭迎:“见过四小姐,见过郁姨娘。”   “起来罢,母亲呢?可起了?”   “刚起不久。夫人说小姐来了尽管进去。”   有此一话,魏平奚坦然迈步。   魏夫人梳妆打扮好,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内的自己,顾自出神。   “母亲晨安。”   郁枝随四小姐屈身见礼。   “起,一家子骨肉,不讲究那些虚礼。”魏夫人转过身,通身雍容华贵:“你昨夜弹琴扰得好多人难眠,快意了?”   “还行。”魏平奚揶揄道:“吵着母亲了?”   “也还行。”   母女二人对视一笑。   “枝枝,到母亲这来。”   “是。”   郁枝走上前。   魏夫人细观她眉眼:“这阵子受累了,我这女儿难得有个交心的,你很好。”   “多谢母亲。”   “没什么好谢的,我不过是说了一句实话。”   “母亲,吴嬷嬷人不错,让她以后跟着枝枝罢。”   魏夫人美目流转:“好,你怎样都行。”   母女二人闲话家常一刻钟,郁枝陪着她们用过早膳。   魏夫人虔诚,大把的时间都花在礼佛上,有眼力的一般不会多做搅扰。   走出流岚院两人恰巧碰上大房二房的两位夫人,魏平奚皮笑肉不笑:“见过两位嫂嫂。母亲进小佛堂了,无事的话跪在院内磕个头就可以走了。”   郁枝慢了半拍,细声细气:“见过两位嫂嫂。”   大房的夫人记恨魏平奚深夜不睡一通琴曲搅得她心浮气躁。   她对魏平奚发作不得,听闻一个妾好大的脸喊她“嫂嫂”,当即冷笑:“你也配喊我嫂嫂?上不得台面的玩意!”   魏四小姐面上笑呵呵,郁枝白里透红的小脸有了一丝苍白。   二房的夫人素来和她这位大嫂关系不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过四小姐的女人被骂了,四小姐都不吱声,她也不急着当出头鸟。   且看这妾怎么应对。   郁枝握紧四小姐的衣袖,腰身直挺:“我连母亲都配喊得,怎就不配喊你?难道你比母亲身份还尊贵?”   大夫人心一惊:“你——”   “你什么你?给你脸面你就接着,她是我的人,喊你声大嫂是看得起你,别给脸不要脸!”   魏平奚看了眼天色:“行了,快去庭院磕头罢,什么时候才来给母亲请安,还有没有礼数了?”   她嘴里嘀咕一声,牵着郁枝的手正欲走开,忽的停下来,笑吟吟瞅着惊呆了的二夫人:“二嫂,您说是不是?”   “是,是……”   二夫人乐得看那勾.引自家夫君的坏女人出丑,又不敢与魏平奚多搭话。   早听说四小姐行事比旧时更加肆无忌惮,眼见为实,可真教人胆寒。   大夫人气得打碎牙往肚子里咽,这里是流岚院,整个魏家最护着魏平奚的就是她那婆母,在流岚院与魏平奚闹起来,吃亏的是谁可想而知。   她忍一时之气,恨恨地看着这目无尊长的四小姐离开。   郁枝一颗心惴惴。   “火候差了点,言辞不够犀利,不过没关系,慢慢练。”   “慢慢练?”   魏平奚眼睛噙笑:“她们得罪不起我,只能去招惹你,你现在啊,可是我惊蛰院的排面,别随随便便让人欺负了。”   “……”   郁枝嗔她闲着没事给自己挖坑树敌,走了几步路小声道:“我觉得我表现还不错。”   “也就一个凑合。”   “比以前好多了。”   以前有人这样拿话欺辱她,她连可借的势都没有。   不过有四小姐为她出头,这感觉真好。   回到惊蛰院还没进门先听到翡翠呼天抢地的哀声。   昨儿个来不及行杖,再者教训犯错的婢子,白日众目睽睽看着起到的震慑效果才好。   玛瑙亲手执杖,毫不留情,为的就是要院里的人看看,坏了四小姐的规矩,别管是谁,都得挨罚!   “哎呦!哎呦!疼!”   郁枝看着趴在长凳受刑的翡翠,胆怯道:“她、她怎么了?”   “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都敢说,得教她祸从口出的道理。”   听到四小姐的声音,翡翠哀呼的声音更大,中气十足,仔细听下去郁枝反而不担心她被打个好歹。   “她说错了话你就要打她,那我说错话呢?你也要让玛瑙打我么?”   “说不准。”   魏平奚笑着捏她脸:“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两房的夫人怎么发难罢。   “她们管不好自己的男人,就来管别人的女人,晦气。你可得立起来,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可都盯着你呢。”   现成的活靶子,可不就被盯着吗?   郁枝没好气地瞪她。   “打完没?打完去给本小姐沏壶茶来。”   “打完了打完了。”玛瑙丢开木杖麻溜地跑去忙碌。   翡翠挨了十杖,不伤筋不动骨,受得全是皮.肉之苦。   四小姐往画室打磨她的画技,不用想都晓得是去画美人图,郁枝压下那点别扭,心生好奇:“你说什么话被打了?”   “……”   “不能说?”   翡翠挠挠头。   她怎能说自个误会小姐丧心病狂连亲岳母都不放过?   这些话和玛瑙念叨念叨就罢了,哪能说给姨娘听?   她自扇巴掌:“奴有罪!”   “……”   郁枝闭上嘴,不好再问下去。   “姨娘。”   “吴嬷嬷。”   吴嬷嬷发自真心地想看到她好:“姨娘出了惊蛰院,代表的是惊蛰院的脸面,有四小姐做靠山,您完全可以态度强硬。旁人不喜没关系,四小姐喜就够了。”   “嬷嬷,我晓得。”郁枝从袖袋摸出一粒金花生,笑容腼腆:“给嬷嬷的,谢过嬷嬷在小院时的照应。”   “这,使不得……”   “我给的您收着就好,以后少不得要仰仗嬷嬷。”   士别三日,她进益飞快。   你情我愿的事,吴嬷嬷不再推脱,欢欢喜喜收了。   不止她一人,金石银锭也有份。   金花生是四小姐赏的,随手赏了一把,少说也得有十几粒,肉疼地分出三粒,郁枝将残留的那些收进锦盒,算是她的私房钱。   她也是有私房钱的人了。   ……   不到两日,魏平奚带着郁枝逛遍魏府。   初见小家子气的女子,从小院出来成为惊蛰院的姨娘,才多久容貌气质好似拔高一大截,水灵灵,文文弱弱透着女人家的媚气。   魏老爷子乍见此女险些认不出。   也无怪他认不出。   今时的郁枝一应嚼用都是最好的,魏平奚舍得花银子,她不缺银子,也就这一个妾,使了劲地捯饬。   魏家大房二房的正妻日常穿戴都没惊蛰院的妾室好,下人们见了难免嘴碎。   大夫人日常逮不住夫君诉苦,只能找小叔倒倒苦水。   可怜魏二公子哄好自己的妻还得哄别人的妻,妻妻妾妾烦得他不胜其扰,就真想看看,那妾究竟得了怎样的造化。   无独有偶,魏大公子和魏三公子也是这样想的。   兄弟三人悄摸摸守在郁枝必经之处,屏息凝神静待人来。   哪想人真的来了,最会做表面功夫的大公子也没忍住一阵失神。   男人好色,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魏二公子偷人都偷到自家大嫂头上,不介意多偷一个。   念头方起,养好的指骨隐隐约约泛疼。   他寒了脸。   思及四妹比狗还坏的脾气,暂且按捺住心火。   人走后,魏二哑声道:“四妹将这妾养得极好,关起门来不定怎么玩.弄。她一个女子,艳福比咱们都好,这合理吗?”   “确实不合理。”魏三皱眉:“那又如何呢?二哥切莫做傻事,你知道她的性子,狠起来六亲不认。”   “就她魏平奚会耍狠?”   魏大公子看了眼不服气的二弟:“论狠,你狠不过她。”   后花园见了郁枝一面,魏三还好,花楼有得是他的相好,他没必要馋自家妹妹的。   魏二却是着了迷,与妻在房里行事无意喊出郁枝的名,恼得二夫人不顾形象地和他撕打起来,场面闹得很难看。   却说回魏大公子,连着几宿梦见的都是惊蛰院的妾,被妻妾察出端倪。   几乎是一觉醒来,郁枝成了府上多数男人眼里的香饽饽。   “二公子脑袋被二夫人打破了,二夫人被扇了两巴掌,脸肿得老高,正闹着回娘家。”   “我大哥呢?”   “大公子不似二公子荒唐无状,不过这几日也有些神思不属,昨日才忍不住出门私会外室。”   “是吗?”魏平奚讥笑:“他与那外室做了几回?”   “三回。”   “好一个三回,累死他估摸也只能做三回。”   她拎起花瓶砰得砸在地上:“都是一群什么玩意!他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看她发火翡翠玛瑙早已习以为常,郁枝吓得不敢动弹。   不知二房两口子打架起因出于她,更不知大公子私会外室连做三回,脑子里想的也是她。   魏平奚不和她说这些糟心事,她云里雾里,鼓起胆子劝道:“别气了,气大伤身。”   “谁说我气了?我该高兴才是,迟早有一天本小姐要揭开他们的丑恶嘴脸,不过说不气也怪恶心的,我这人,气量小,你说如何?”   郁枝心虚虚地趁机摸她心口,假装为她平心顺气。   美色壮人胆,她舍不得这么美的脸气呼呼的,娇声软语:“我帮你欺负回去?”   “你?”魏平奚灵机一动:“好啊,挑事会不会?”   她眼睛比世间最稀奇的宝石还漂亮,郁枝不忍要她失望,斩钉截铁:“会!” 第26章 宠妾   “会?”   像是听到好笑的笑话,魏四小姐脸上笑意弥漫,一双瑞凤眼斜斜上挑,只说了一个字,却好似说完千言万语。   被她含笑望着,郁枝很不服气。   然想到真正不做人的魏大公子魏二公子,她下意识发怵,不自在地摸摸微烫的耳垂:“会的……吧?”   一阵有趣的沉默。   一切尽在不言中。   郁枝臊红脸。   四小姐颇有闲心地看热闹:“先前那斩钉截铁的劲儿,被你吃啦?”   “……”   “哑巴了?”   郁枝胸前起伏:“你少小瞧人!”   “是不能小瞧你。”魏平奚眸子低垂,笑道:“才多会功夫偷摸我多少下了?数过没?”   看破不说破,这是为人处事的讲究。   而勋贵世家的嫡女随心所欲半点不讲究,想说破就说破,压根不管你有没有台阶下。   郁枝气鼓鼓的,羞得无言以对。   她想说这才哪到哪啊,四小姐摸她的次数比她方才多得多了。   还更过分。   她找回说话的勇气,底气不足:“你我之间的事,怎能叫做偷呢?这不是怕你气坏身子么?”   柳叶眼心虚地瞥向虚空,眼神落不到实处。   魏平奚笑了笑:“过来。”   翡翠玛瑙识趣避开。   房中唯她二人。   她的话郁枝不敢不听,颤着腿走过去。   腰肢倏地搭上一只手,一股柔和的力道传来,她熟门熟路跨坐四小姐双腿。   “你我之间的事?你我之间能有何事?”魏平奚动作缠绵地叩山问梅。   郁枝呼吸发紧,意识渐渐迷乱:“嗯?”   “我是在问你……”她软了嗓,低头在美人耳畔调侃:“你我之间,清清白白,能有何事?”   清清白白?   她好不要脸。   郁枝挣出两分清醒,没任由自己陷在她短暂给予的温情,腰身使不上力,软绵绵搂着魏平奚,柳叶眼水波荡漾,无声胜有声。   “真乖,倒是舍不得你去挑事了。”   魏平奚轻柔一叹:“如今这魏府,你得是多少人心头的‘小白菜’?   “他们都馋你的身子,想拥你入怀,做我现在对你做的事,遗憾的是他们只能想想,一辈子都碰不到了。”   郁枝按捺着心惊。   她不是蠢人,结合当下这番话很容易想明白四小姐今日为何对两位兄长大发雷霆。   想到背地里遭人觊觎,忍着犯呕的恶心她一瞬蹙起的眉得到舒展:“为何是‘小白菜’?”   “因为猪拱白菜,他们都是一群猪啊。”   郁枝被她逗笑,那点子惊慌很快消散:“他们是猪,那你是什么?”   “我啊。”魏平奚自信满满:“我是啃白菜的仙女。”   “仙女?仙女不都是喝露水的嘛,哪里会啃白菜?”   “你见过仙女?”   “没见过。”   魏四小姐得意:“那不就得了,你没见过仙女怎么知道仙女不啃白菜?再者,喝露水嘛,想看你有没有本事。”   喝露水还要什么本事?   她一脸不正经,郁枝心跳鼓噪,别开脸不去看她。   她猜不透四小姐在想什么,总归不是想什么好事。   不过撇开四小姐骨子里的恶劣不说,就冲那张脸,已经是多少人心中皎洁无瑕的仙子。   人如仙,性如鬼。郁枝再次想起前世世人对魏平奚的评判。   “罢了。让你帮我欺负回去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不知是出于怜惜,还是瞧不上她欺负人的手段,魏平奚歇了之前要她挑事的打算。   她不说这句话兴许郁枝怂着怂着就忘了,但有此一言,是个有血性的都得往前冲一冲,来证明自己欺负人的能耐还是有的。   “我哪有不靠谱?不就是挑事,看我怎么帮你赢回排面!”   “怎么赢?”四小姐笑她:“到了那直接用眼泪淹死他们吗?”   郁枝眼圈氤氲出一分薄红。   “看,还没怎么呢你就又想哭了。”   “我没想哭。”   她纯粹是被气的!   好好的人怎么就长着一张嘴?   “好了,还不到你为我冲锋陷阵的时候呢。”   魏平奚亲吻美人唇,蜻蜓点水的一吻,旋即笑容冷下来:“你说让侯府的嫡长子当个太监如何?反正他那玩意也不怎么中用。”   郁枝乖巧不言,脸埋在她颈窝。   四小姐的手抚过她脊背,给猫顺毛一般,自言自语:“若嫡长子成了太监,魏家这台戏会不会更好看?   “老爷子那么爱看戏,我送他一出大戏,不过分罢?没准他还得感谢我。   “我就不要他感谢了,毕竟一把年纪他也活不了多少年。   “你猜大哥被去势,大嫂还会不会跟着他?二哥会不会想夺权?二哥夺权,大哥那样的人可会善罢甘休?   “手心手背都是肉,父亲又该怎样决断?府里乱起来,又会不会见血?”   她故作叹息:“见血的事我可不能做,脏了手,不值得。我得想想,得好好想想。”   “……”   郁枝脊背窜上一股凉意,冷飕飕。   ……   树叶凋零,秋木蒙霜。   距离魏大私会外室、魏二与其夫人大打出手已经过去一月,老爷子亲自发话,各房不敢再闹。   深秋,一封密信快马加鞭送往京城孙家。   正午,藏在暗处之人搭弓射箭,密信射于孙府大门,门子出来取下信,色变,匆忙交给朝中任职吏部尚书的家主。   此间功成,奉命而来的江湖人潇洒退去。   惊蛰院,魏平奚一手执笔,兴致盎然地作画。   “孙家是我大嫂娘家,孙千业半月前升了吏部尚书,官威正浓,若得知他们家的嫡长女在我魏家唯有与人私通、独守空房的份,你说他们会如何?”   翡翠沉吟道:“孙尚书或许不会为了女儿和魏家交恶,但孙夫人就不一定了。”   魏平奚美人图作到一半,感叹一笑:“你说的不对,恰恰相反,孙夫人是女子,最懂女子的艰难,为了女儿的名声她不敢大闹。   “而孙尚书……   “为了孙家清名,为了他得来不易的尚书一位,说什么他都不会咽下这口气。   “他会想尽法子让大嫂与大哥和离,离开魏家这个水深火热肮脏龌龊的险地。   “他家的女儿,他看着自然好。   “好好的女儿嫁到魏家来,多年来没生下一儿半女,结果不是女儿不行,是女婿不行,女婿不仅不行,更私养外室,放任做小叔的勾搭长嫂……   “孙尚书一定会震怒。   “出于多方面考虑,宁得罪魏家,他也不敢要女儿继续留在此地。”   最后一笔画好,四小姐欣赏画上美人:“吏部尚书,位高权重,轻易不得离京,你说,他会派谁来?”   “自然是孙大公子!”   “不错,孙景明自幼习武,与长姐关系最好,出了这等事,他得急着来陵南府一探虚实。”   ……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魏家欺我儿太甚!”孙尚书一巴掌拍在桌子,脸色铁青。   孙夫人忧心忡忡握着那又厚又长的信,六神无主:“怎会如此?女婿,女婿怎能是这样的人?”   “他是与不是,一探便知!”   “老爷,不可!”孙夫人劝道:“这一去,咱们女儿如何自处?”   孙尚书手背青筋毕露,似是隐忍到极致,沉声慢语:“正是为了女儿,为我孙家清誉,她才不能在那地方!   “你想过没有,若这信上所言为真……女儿不得女婿敬重宠爱,反与魏二私通,事情传扬开,不说她一人,咱们孙家可就成这天下的笑柄了!”   孙夫人面如土灰。   “为今之计,是先去探知虚实,倘若真有此事,和离是最好的脱身办法——斩断一切毁我孙家声名的恶源,错全由他魏家去背!   “不能人道,不能人道跑来祸害我的女儿?当我孙千业是孬种不成!”   门砰地被推开,孙大公子手握长剑:“爹!我去把姐姐带回来!”   ……   “秦弹指可到了陵南府?”   “到了,昨儿个到的。”   “好!”魏平奚丢了笔:“到时候借他‘弹指功’一用,事成,他欠我的人情就算还了!”   “是,奴会一字不差将这话说给秦侠客听。”   “万事俱备,那就等着看好戏罢。”她翘着二郎腿,手捧香茶,茶盖拨开滚荡的热气:“她在做什么?”   “郁姨娘去了后花园散心,金石银锭和吴嬷嬷跟着。”   “后花园?”魏平奚问:“我大嫂二嫂还有那两房的妾呢?她们在做什么?”   玛瑙摸摸鼻子:“不巧,她们也去了后花园。”   “有热闹看?”她眼睛一亮放下茶盏:“走走走,快去看,晚了就看不着了!”   ……   郁枝被堵在后花园西南边的角落,听两位夫人‘谈规矩’。   大谈特谈,嗡嗡嗡嗡。   这哪是巧,这是算好了时辰特意蹲她来罢!   她一身鲜色,穿的是‘绫罗坊’有钱都难买的芙蓉花枝绣金裙,戴的是‘玉石阁’三千两一对的‘白玉轻’,水亮的镯子衬得细腕瓷白。   发间一支金簪,流光辗转,艳丽倾城。   压裙的玉都极妙。   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而已,浑身上下竟无一物不好。   百般的奢靡点缀着这张艳色,两位夫人咬牙切齿,心底不知将这“狐媚子”翻来倒去骂了多少遍。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见了我等跪也不跪,谁教你的?”   大夫人孙氏神情不屑,二夫人难得帮腔:“在这家里,妻是妻,妾是妾,哪能真乱了尊卑?   “四小姐我们惹不起,你我们还是惹得起的,话我就放在这,少出来勾.引人!真把自己当花楼卖笑的妓子,随手一招就引得男人们为你五迷三道?”   郁枝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诸般羞辱的话层出不穷地往外冒,暗暗计较了一下:   孙氏大抵是拿捏大房夫人的威势,有心压二房一头,尖酸刻薄的话全让李氏说,她自个当一只咬人不叫的狗,横在路边冲她龇牙咧嘴耀武扬威,尾巴快朝天上去了。   再多羞辱的话她都听过,可叹两人加一块儿真没以前流水巷刁婆子一人战力彪悍。   “让你跪下,听不懂我的话吗?”   郁枝心里是怯的。   毕竟这里不是惊蛰院。   可正因这里不是惊蛰院,她才懒得搭理两位夫人。   她若跪了,保不齐两位夫人还得踩她几脚,吴嬷嬷说的对,出了惊蛰院她代表的是四小姐的脸面,谁给四小姐没脸,她不必客气!   她装傻充愣盯着一朵花发呆。   花是菊花,开得有点皱巴巴的,深秋里少见撑着一口气支棱的,至于模样……说不清是更像孙氏还是更像李氏。   郁枝想着假使在这的是四小姐,凭四小姐那张毒舌的嘴,估摸早就开腔了——   柔和一些,譬如“大嫂您这脸生得和这朵菊花似的”,直白一点,又譬如“二嫂,别恼嘛,再恼又让我想起上月才见过的您的猪脸了。”   想着想着,她噗嗤一笑。   四小姐言辞锋利,气死人不偿命,偏生面相好,长得和仙女似的,说起话来温温柔柔,怒时又裹胁雷霆,怎么想怎么难伺候。   “你笑什么?你还敢笑?”   “我为何不能笑?”   郁枝说话温声细气,柔柔弱弱,神情满是无辜,这无辜还不是装出来的无辜,而是本性里流出来的纯良。   二夫人一愣,看在四小姐的面子她本不想对这妾出手,奈何这妾花枝招展的,她的存在就是最大的过错!   她不比孙氏,孙氏嫁进魏家时其父还不是吏部尚书,算是高嫁,嫁进来大公子宠爱了两日也就腻了。   只是顶着魏家大房夫人的头衔,内里的无人问津才是这个女人最大的悲哀。   而她与夫君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温存光景,魏二再荒唐,绝不会人活着却要她守活寡。   稍稍念起魏二待她的好,二夫人冷笑:“给我扇烂她的脸,看她还怎么勾.引人!”   郁枝面色微白,倒退一步。   她比谁都清楚这张脸的用处,脸毁了,四小姐不会再要她。   金石银锭挡在前护卫主子,吴嬷嬷站出来:“两位夫人何必咄咄逼人?这虽是后花园,到底还在魏家。”   “这哪有你一个奴婢说话的份?我要打她,你拦一个试试!”   “二夫人!”吴嬷嬷凛声道:“奴虽是奴,却是皇后娘娘赐给魏夫人的奴,又是夫人赠与姨娘的奴,都说打狗还得看主人,您得想清楚了。”   李氏经她提醒心生退意,孙氏凉声教唆:“知道你金贵,打的又不是你,你急什么?一个妾罢了,还是说魏家的二夫人在你心中竟没个妾贵重?”   她这话直接烧在李氏心坎。   李氏素日里连孙氏这位大嫂都瞧不起,贱妾而已,打就打了!   “小姐?这……”翡翠低声道:“要打起来了,您还不打算现身么?”   “急什么?”魏平奚吐出果核懒洋洋朝那方向瞥了眼:“李氏真打了她,我就剁了她的手,枝枝若老老实实站在那挨打,本小姐就不要她了。”   翡翠玛瑙面面相觑。   “真不要?”   “还能是假的?”她目色倏尔一沉:“我不喜欢拿我的话当耳旁风的。”   金石银锭被两房身材粗壮的嬷嬷扯开。   是站着挨打,还是反抗?   郁枝抬起手。   啪!   清脆响亮的一巴掌。   完完整整落在二夫人脸上。   “嚯!有趣。”魏平奚扬眉。   一巴掌,震惊在场众人。   要知道二公子那晚给了二夫人一巴掌,二夫人端起花瓶直接给二公子脑袋开瓢,这等狠人还有人招惹,一旁的孙氏都傻了眼。   她多年来没做成的事被个妾抢先,一时之间真是又快意又憋屈。   一个妾胆子都比她大?   这像话吗!   郁枝气息不稳,眼睛瞪着:“你以为我不会还手吗?我敬你是府里二夫人,不代表、不代表我怕了你!”   打人的那只手直抖,狠话也被她说得磕磕绊绊。   魏平奚笑意愈深。   可爱。   真可爱。   有生之年能看到哭包扇人嘴巴子,扇得还是她最好面子的二嫂,她眉眼弯弯。   解气!   “你敢打我?”   好半晌李氏反应过来自己被打了,再听这妾的言语,什么叫做“还手”?她动她一根手指来吗?这还字从何而来?   郁枝鬼使神差地看懂她所思所想,接着倒退两步:“你想打我,我就只好、只好先下手了……”   活到现在李氏也就上月挨了魏二的巴掌,但也都打回去了,从小到大,有爹娘护着,兄姐帮着,何人敢动她一根毛发?   如今可真是奇耻大辱。   她一副要将郁枝生吞活剥的架势:“给我打死这贱妾!人死了,四小姐那里我亲自去说!”   一声令下,动手的是李氏从家中带来的忠仆。   “姨娘,姨娘快跑啊!”   去路遭堵,郁枝吓得走不动道,急急闭了眼:“四、四小姐救我!”   “喊什么喊,这不就来了?”   魏平奚吐出嘴里的果核,帕子轻轻擦拭唇角,人从不远处的花丛迈出来,锦衣秀发,斯人若玉。   “打死了事!”李氏急急一喝!   “二嫂好大的威风!”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衣袖鼓荡,怒而挥袖,袖风裹着内力而去。   李家忠仆一口血吐出来!   “当着我的面打杀我的人,问过我了吗?”   魏平奚淡然抚袖:“枝枝,过来。”   郁枝没出息地成了软脚虾,白着一张脸,过不来。   “你们是死的吗?把人扶过来!”   四小姐发话,金石银锭身子一震震开擒着她们的粗壮嬷嬷,显然也是有身手的。   郁枝被一左一右搀扶来到四小姐身边。   她胆子小,魏平奚比谁都清楚这点,摸摸她的脑袋:“做的不错。”   得她一句称赞,郁枝煞白的小脸有了一丝喜色,乖乖巧巧立在她身侧,手指勾着她衣角。   她爱勾着魏平奚也不说什么。   二夫人当众被妾打了脸,脸还疼着呢,看到她们狗女女你侬我侬气不打一处来:“四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   魏平奚漫不经心瞧着自己白皙的手,看着掌心清晰可见的脉络:“二嫂知道何为宠妾么?”   “四小姐也知自己宠妾宠得没了分寸?谁家贵女像你一般,口称二嫂,半点敬意也无!”   “宠妾嘛,宠字在前,妾在后,她打你左脸,我自然要打你右脸。”   她一巴掌隔空挥出,可比郁枝打的那巴掌响亮多了。   “动我可以,动我的女人不行。不服的话,尽管要二哥来找我!一天天的没个清静,什么狗玩意都跑到我头上撒野,当我没脾气?软柿子?”   四围一片死寂,唯有风声萧瑟。   她闭目收敛怒火,再度睁开眼,面上带笑环顾众人:“看清楚了吗?这,才是宠妾。” 第27章 一出好戏   魏府的鹅卵石小路修得平整笔直,偶尔绕个弯周遭景色都是好的。   郁枝酝酿许久,不放心道:“你打了二夫人,没事罢?”   “怎么没事?我那二嫂是个得理不让人的主儿,她祖母曾做过当今陛下乳.娘,父亲是大炎朝兵部尚书,母亲出身书香名门,一众兄弟也都入仕。   “要不然你以为她哪来的底气敢和大嫂叫板,敢给二哥脑袋开瓢?”   光这一个个的“陛下乳.娘”、“兵部尚书”,听得郁枝心肝颤,脸发白。   她停下来,手足无措,面带羞愧:“我、我是不是给你闯祸了?”   “祸是我闯的,关你何事?”   “我打了她……”   “打得好!”   魏平奚豪横不改:“不打她,岂不是来个人都能欺负我惊蛰院的人?”   郁枝不明白,也不理解,疑惑出声:“你不怕吗?你打的那巴掌,可比我那巴掌力气大多了。”   “打人哪有不用劲儿的,不用劲不就白打了?”   魏四小姐天凉好风度,不知给哪取来一把玉扇:“我有何好怕的?我父是仪阳侯……算了,就当这一大家子都指望不上罢。”   她扇出一阵徐徐缓缓的秋风:“就凭我母亲是颜家女,我是颜太师外孙,李家想动我,除非他家也出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出不起,打就打了,有什么好说道的?”   郁枝听她说这些和听天书没两样,眼神茫然:“这就是顶级勋贵吗?”   “不是。”魏平奚哈哈大笑:“这还是仗势欺人,人生在世,不就是你欺我我欺你,你护我我再护你?就这么一回事,顶级勋贵也有心软心狠的。”   “那你是哪种?心软还是心狠?”   “你说呢?”   郁枝说不出来,没法说。   魏平奚低头看她,笑道:“你亲我一口,我就是心软的。”   “……”   大庭广众之下,朗朗乾坤之中,郁枝小心张望——   翡翠玛瑙全当耳朵聋了侧身在那假装扑蝶,金石银锭瞅着地面那阵势活像土里埋了金子抓耳挠腮地想刨出来。   吴嬷嬷过来人,见多识广,满是鼓励地冲她一笑。   郁枝满脸通红,大白天踮起脚尖和四小姐亲嘴。   这一亲,想逃就难了。   送上门的美味,魏平奚怎能放过?   秋风慢悠悠失了冷峻,多了几分应景的舒缓绵柔,郁枝气息不够,抓着四小姐衣襟的指节绷紧,细长的腿不住打颤。   腰间那只手稳稳托着摇摇欲坠的美人,来来往往不少婢子望见这一幕,低呼声此起彼伏。   远处,魏大公子负手而立站在长长的走廊,遥遥看着嫡妹与她的妾行伤风败俗之举,看来看去,眼睛都红了。   恨魏平奚的好艳福。   恨不能取而代之!   郁枝低.吟一声,眼尾绯红,双腿站不稳,落入温软的怀抱。   魏四小姐干脆横抱着她,看她水润的唇和湿淋淋的眼睛,成就感起:“回房再好好亲。”   她抬起头。   不远处围观的婢子们或艳羡或畏惧或羞怯地移开眼。   “你现在……”郁枝喘口气:“现在,心软了吗?”   “心软了,不信你摸摸?”   她不止心软了,嗓音还温温软软晕着人间温情,郁枝腼腆摇头,眼睛蒙着水气显得亮晶晶的:“回房再摸。”   打情骂俏的声音随风传入吴嬷嬷耳,吴嬷嬷深感欣慰:如此,四小姐的心算是拴住了。   不愧是嬷嬷她教出来的人,该羞时羞,该怯时怯,该大胆了,也要大胆。   所谓调.情,无非你进我退。   魏平奚眸色含喜,抱着她往前走,嘴里嗔道:“小色鬼。”   倒打一耙!   郁枝才不肯承受,纠正道:“我比你大五岁,我是小色鬼,你是什么?”   流氓说别人轻佻,哪来的这道理?   “我是仙女。”   四小姐一本正经、坚定不移往自己头上盖上“仙女”的戳,一时之间,郁枝真想打死前世的自己。   前世在酒楼吃过十二味珍馐,她确实当大恩人是人美心善的仙女来着。   “怎么,不服?不服你脸长得也没我仙。”   “……”   这话着实戳人痛脚,郁枝深吸一口气。   只看外表她长得的确没四小姐仙气飘飘,她天生一对柳叶眼,媚眼如丝,若不然也不会三天两头在流水巷被刁婆子骂作“狐媚子”。   她长相和性情差了十万八千里,抱着她的这位,不也是如此?   “都是爹娘给的,有什么好得意的?”   “那是因为得意的不是你,是你的话,你就不这样说了。”   人间清醒四小姐,巧舌如簧魏平奚。   郁枝说不过她,埋头装死。   “还有……”   魏四小姐抱着人穿行在一道走廊:“以后说狠话时不要瞪人,你那双眼瞪人一点杀伤力都没有,知道怎么说狠话旁人才会忌惮吗?”   “怎么?”   “要笑,狠话不笑着说,没意思。   “笑会让你看起来更漂亮,有时候漂亮也是一大杀器。   “笑更会让对方摸不清你路数,不知道你下一刻发什么疯,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笑面虎……”   “对,就是笑面虎,笑里藏刀,不得劲了就捅他们一刀。岂不快哉?”   郁枝窝在她怀里回想当时的场面:下人跪满地,大夫人吓得嘴唇哆嗦,二夫人两边脸肿着,一副见鬼的惊惧神色。   她不得不佩服四小姐将怎样震慑人揣摩地清楚明白。   穿过一道道垂花门,惊蛰院到了。   ……   “夫人!夫人!夫人您慢点!”   李氏顶着两边高肿不对称的脸,气势汹汹闯入后院。   下人们慌得不知所措,尤其不知夫人这脸是谁打的,看起来真够吓人,若非亲耳听见李嬷嬷称她夫人,他们都认不出这是谁来。   内室,魏二公子与妾玩新花样。   沉默的门砰地爆发一声巨响,吓得魏二差点尿出来。   他刚要变脸斥责来人,便见顶着高低不平猪头脸的女人恶狠狠朝他走来,他吓得一哆嗦,还真挤出两滴黄尿。   “夫、夫人?”   魏二喊出声,心里道了句“滑稽”,这他娘的闹得是哪出?脸是怎么回事?   正牌夫人风风火火破门而入,衣衫不整的妾连忙跪下去,卑微如沉泥。   “滚出去!”   那妾来不及穿衣,抱着外衣仓皇而逃。   她一走,李氏怒从心起:“你明媒正娶来的妻在自个家挨了贼子打,你倒好,光晓得寻欢作乐,你就作罢,我看等大哥继承了侯府,这府里可还有咱们的立锥之地!”   “大哥?”魏二提起裤子,脸色微冷:“是大哥打了你?他为何要打你?”   他眯着眼,声势显得倒与往常不同。   李氏忍无可忍一嗓子哭嚎出来:“是魏平奚那个贱人!她和她的贱妾打了我,一人一巴掌,可疼了!”   “四妹?”   “你还喊她什么四妹?她可有拿你当二哥,拿我当二嫂?”李氏抱着他痛哭。   自嫁进门来她鲜少像这般哭诉服软,便是脸这会丑了点,魏二忍了忍也回抱住她:“是我那妹妹打了你?还有她的妾?”   李氏指望他给自己出头,指着左脸:“看,这就是那贱妾打的……”   “岂有此理!”魏二火从心起:“她们打你,何尝不是在打我?好个魏平奚,这是真要逼得兄妹都做不得?”   “还做什么兄妹!她可没拿你当二哥!”   “好,为夫这就去砍了她!”   ……   “你说什么?”   魏夫人插花的手一顿:“平奚打了李氏?”   李乐一个头两个大:“不止是四小姐,郁姨娘也给了二夫人一巴掌。二夫人那脸,肿得老高,已经跑去后院找二公子要说法了。您看,要不要让四小姐避一避?”   “避一避?”   “是啊,毕竟二夫人娘家是……”   “谁还没个娘家了?”魏夫人继续插花:“随他们闹,不动我女儿就行。”   “这……”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李乐回禀道:“二公子提剑往惊蛰院去了,扬言要砍了四小姐。”   ……   “砍了我?”   隔着床帐魏平奚从美人身上抬起头,翡翠玛瑙垂首跪在外面。   “那也得砍得了砍得动才行,有本事就让他试试,先看他能不能进惊蛰院的门。”   “是,奴知道如何做了。”   翡翠玛瑙退去,郁枝躺在床榻脸红红地摸四小姐那对乳儿,目若秋水横波:“你不怕他?”   “怕。”魏平奚轻笑:“我怕他不来。”   “魏平奚!你这个混账,你给我出来!滚开!本公子要进惊蛰院,谁敢拦我!”   翡翠玛瑙抽出随身佩剑,剑出,直指二公子。   魏二气极反笑:“好啊,无怪乎一个妾室也敢和兵部尚书的嫡女动手,惊蛰院的奴才都这么胆大吗?敢拿剑指着我,放肆!”   他骂得唾沫齐飞,翡翠玛瑙寸步不让地拦在那,竟是铁了心不要他进门。   “拿着剑会用才是真本事。”魏二止了骂,长剑出鞘:“今日,这道院门本公子还非进不可了!”   “他进不来。”   郁枝抱着四小姐,呼吸急促,面若桃花:“你、你怎知他进不来?”   “他打不过翡翠玛瑙。”魏平奚怜爱地摸她脸:“来跪好,本小姐从后面要你一次。”   长剑脱手,二公子脸色涨红,被两个奴婢打落手中利刃,他恼羞成怒:“来人!恶奴欺主,都给我打死了事!”   “二公子,您还是请回罢。”   “回?”魏二眼睛瞪如铜铃:“打死!”   府里的护卫你看我我看你,踌躇不敢妄动——笑话,打死了人,二公子是主子当然无事,有事的是他们,四小姐自打带了个女人回家,脾气一天比一天大。   二夫人她都敢扇,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谁冲谁傻。   他们都不动,魏二气得要死:“本公子使唤不动你们是吗?”   “二公子恕罪!”   “好,甚好……”他坐在惊蛰院门前的石狮子,运起内力嘲讽:“魏平奚!你想做缩头乌龟是吗?那你最好永远别出这道门!”   他在院门口大喊大叫,魏四小姐身陷温柔乡充耳不闻。   娇软的美人顷刻软成一滩水,这会子谁还有功夫管什么魏二张三李四呢?   魏二风化在外面她都不在乎。   她俯下.身,贴着美人温滑的玉背:“枝枝,叫出来。”   三日后。   魏二公子吃喝睡都在惊蛰院门口,深秋季节,天冷风凉,吹得他面容显出两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沧桑。   闹成这般也没见父亲和祖父出来对四妹行家法,他深恨母亲偏心。   “魏平奚!你这个缩头乌龟!敢做不敢当,你算什么女人?!   “有本事你就一直躲着,你躲着罢,我看你躲到何年何月才肯出来!”   屋内,窗子大开。   魏平奚轻声感叹:“我这二哥啊,比大哥还差了那么一丢丢,听听,翻过来倒过去还是这些说辞。”   “你还指望他骂出什么花样不成?”郁枝眼里藏笑:“你和他同根同源,他一不能骂爹,二不能骂娘,三不能骂祖宗十八代,除了这些,也没什么好骂的了。”   “你说的有道理。”四小姐一脸纳闷:“本小姐怎么会和这样的蠢材同根同源?他莫不是母亲从外面捡的罢?”   她一张嘴毒舌的很,郁枝不理她。   “回小姐,孙大公子当街和大公子闹起来了!”   “闹起来了?”   魏平奚长舒一口气:“这一天可终于来了。”   她笑里暗藏三分坏:“枝枝,呆闷了罢,出去逛逛?”   “逛逛?”整日呆在这府里郁枝也想去逛逛,她整理好衣裙从小榻下来:“二公子在外面,咱们出得了门吗?”   “有我在就出得了,他跟着才好,跟着我,才能当我的人证。”   “人证?”   “到时候你就懂了,要不然谁容他在外叫嚣多日?”   ……   “魏平奚!”   二公子蹭地站起来,双目通红:“我杀了你!”   真气灌满长剑他毫不留情刺过去,魏平奚一手牵着郁枝,一只手屈指轻飘飘弹开那剑身,再一眨眼,人已经到了三丈之外。   “二哥,您慢慢玩,恕我不奉陪了。”   “想走?给我站住!”   “站住!”   孔雀大街,一场你追我逃的游戏同样上演。   孙大公子来到陵南府照着信上所言去调查,果真发现姐夫的秘密,甚至他想办法寻了花楼妓子去试探,魏大那玩意确实不怎么行,日常还得靠物维持。   如此不忠不义的废物,还敢故意冷落他孙家嫡长女,孙公子提剑追出两条街。   “别跑!有本事你给我站住!”   他在后面追,魏大哪敢不跑?事情闹大了,对两府名声都不好,他躲还来不及,哪敢迎上去?   “废人,生不出孩子屎盆子扣我姐头上,你好大的脸!还敢在外面养一群不三不四的女人,是男人你就和我打一场!”   孙公子踏起轻功凌空一跃,一句话直接将他姐夫脸皮扯下来,群情哗然。   要知道在陵南府,魏家嫡长子人品端正,爱妻如命,有着妥妥的好名声,妻子入府多年生不出子嗣亦不闻他苛责。   不曾想,生不出孩子的是大公子?   打人不打脸。   况且这比打脸严重多了。   孙景明上来扯了大公子的遮羞布,魏大握剑:“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废物!是男人就和我姐和离,别赖着她不放!”   “我赖着她不放?她多年来生不出一儿半女,我可有斥责过她?”   “呸!她生不出孩子,你的妾可生得出孩子,你养在外面的女人可生得出?总不可能沾了你身的女人都生不出孩子,敢问您是哪位扫把星转世啊?少给小爷装大尾巴狼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欺世盗名,骨子里坏得很,明明在外与女人厮混还得服药,有什么脸把屎盆子扣我姐头上?”   孙公子噼里啪啦一顿骂,瞬间成为陵南府最引人关注的焦点。   围观的百姓们瞠目结舌难以置信,但他们的眼神却是刺痛了魏家心高气傲的继承人。   魏大公子神色沉沉:“小舅子,祸从口出的道理看来你还不懂。”   “懂个屁!拔剑!我要替我姐教训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他来此调查好一切,唯一的念头便是助长姐与此人和离,带阿姐归家。   “哎呦,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人群窃窃私语。   魏平奚站在高楼凭栏而望,饶有兴致地捏着郁枝细白的指:“你猜接下来会发现什么?”   “魏平奚!你给我站住!”   魏二公子气喘吁吁赶来。   “二哥,你看,大哥和人打起来了,你说谁胜谁负?”   她一句“大哥和人打起来”,夺去魏二大半注意:“大哥与人当街拔剑,这可稀奇。”   “那不是大嫂胞弟么,二哥听清他说什么了吗?他说大哥不行啊。”   她一个女子,张嘴闭嘴“不行”,魏二狠狠瞪她。   “大哥不行,二哥,你的机会来了。”   “……”   最是利益动人心,什么一家子骨肉、亲兄弟,都是扯淡!   魏二扭头忘了要砍了四妹的事,死死盯着战局。   倘若大哥不行,他的机会可不就来了?   他转念一想:大哥若行,大嫂哪能那么容易被他勾到手?   一向严肃威武的大哥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魏二公子心潮澎湃,手中长剑缓缓放下。   魏平奚眼睛掠过一抹轻蔑,手指轻叩美人手背,她笑:“枝枝,你看他俩谁更厉害?”   郁枝看向长街混乱的局面。   她不懂武功,只看得出那蓝衣服公子气势更足,可打了半天长剑也没割开大公子一片衣袖。   “看样子大公子好像厉害些。”   “也不见得,不过大哥招招阴狠,怕是记恨孙公子说他不行,使得招数全是招呼下三路的。”   “好你个狗男人!想要小爷断子绝孙不成!”孙公子扭头呸了一声:“戳你痛处了对不对?你折辱我长姐的时候可想过东窗事发的这日?但凡你对她好两分呢!”   他目色一定,握剑的手缓缓收紧:“今天小爷还就削你了!”   孙家二子三女,统共出了这么一位文武双全的,孙景明怀着为长姐报仇的心,剑锋凌厉,越打越勇。   “大哥怎么回事?这战力,看起来不大正常。”魏二趴在栏杆回头看魏平奚:“我告诉你,大哥与人比武你可别做手脚,我可盯着你呢!”   “二哥尽管盯着,大哥与人比武,我做的哪门子手脚?你这话说得不对。”   “我管它对不对!”   魏平奚淡笑不语。   魏二说完这话果真不再关注战局,喊了三两下人和他一起盯着这个不安分的妹妹。   岂不知此举正合四小姐之意。   盯着罢。   盯的人愈多愈好。   ……   一身黑衣的男人一步步登上对面的茶楼。   二楼靠窗位置。   秦弹指要了一壶酒,一道烧鸡,一盘花生米。   长街上的打生打死他漠不关心,酒足饭饱,他起身站在窗前。   秦弹指一开始不叫秦弹指,具体叫什么时间过去太久他自己也忘了,左不过是什么“狗蛋”“牛蛋”的贱名,不值得花费脑子去记。   弹指是江湖人对他的美誉,因他有一手绝妙的‘弹指功’。   他来这是为了还一份天大的人情。   他想把事办得漂漂亮亮。   否则对不起四小姐的救命之恩。   秦弹指站在那,眼睛如鹰锐利,屈指轻弹,真气神不知鬼不觉地砸在魏大公子剑身,剑势下冲,便听孙公子一声大喊:“他爷爷的!你还想废了我?”   魏大公子没觉出异样,反而眉眼流露一分倨傲:“收回你污蔑我的话,当众向我磕头认错,我兴许能饶你。”   “饶你爹呢!”   孙公子脾气火爆,运剑再来。   战局激烈。   两人的矛盾逐渐激化。   邪门的是每当孙公子有把握刺中狗男人时,总会出现一些不可控的错差。   这架打得他恼火。   不仅他恼火,魏大公子也恼火。   打到现在两人身上都带了伤,若论伤势,看起来竟是孙公子受的伤更吓人,右胳膊挨了一剑。   魏平奚捧着店小二诚惶诚恐献上的香茶,轻笑:“二哥,你怎么还盯着我?大哥快打不过了,你不去帮帮?”   “帮他做甚?姓孙的执剑的胳膊都伤了,不会是大哥对手。反而你,引我来此,有阴谋。”   他脑子出奇地好使一回,魏平奚慢饮一口茶水润喉:“我可什么都没做,顶多打了二嫂一巴掌。还没问呢,二嫂那脸消肿否?貌美否?”   “你——”   二层楼上,秦弹指看准机会一指破空!   孙景明杀红了眼,握剑的手隐隐颤抖,他咬紧牙关,倏尔破口大骂:“狗男人!小爷今日不宰了你,孙字倒着写!”   真气悄然敲在他剑身,撞歪剑势,孙景明胳膊有伤,一剑下去准头偏了好多。   魏平奚垂眸饮茶。   郁枝对打打杀杀不感兴趣,守在她身边开始打盹。   然后小腿被踢了下。   四小姐笑眼明媚:“别睡了。”   快看戏。   郁枝恼她没日没夜地折腾人,又因连月来的耳鬓厮磨,习惯了冲着魏平奚撒娇,一时忘记周围还有旁人,摇晃四小姐胳膊:“困。”   缠缠绵绵,柔柔弱弱,此间风情,馋得魏二看直眼。   忽听一身惨叫。   紧接着惊呼四起。   闻声看去,孔雀大街血花四溅。   孙公子不可思议地望着手中锋利长剑,也是呆了一呆:“嘶!小爷这么猛的吗?”   竟是一剑削了魏大公子命根子。   魏二豁然起身,站在城楼死死看着倒地不起痛呼哀嚎的男人,眼珠子快瞪出来:“大哥!!”   秦弹指隐去身形,深藏功与名。   深秋,有风。有腥风。   仪阳侯府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一场荒唐比武,就此沦为废人。   而这,还仅仅是乱象之始。   …… 第28章 玩玩而已   “大哥!”   魏二火速带人下楼,眼睛冒火,剑指孙景明和他身畔的随从:“在陵南府対我魏家嫡长子下手,统统给我抓起来!”   魏大公子身.下泅出一片血泊,面色惨白,疼痛令他想晕过去,尊严却迫使他睁大眼。   看到本该在府里逍遥快活的二弟出现在此地,他瞳孔骤缩!   这时机,这地点,怎能不令他多想?   他是个废人了。   二弟却生龙活虎。   看清他眼底渐起的阴霾,魏平奚手拍栏杆,问身侧佳人:“还困不困?”   出了这么大的事,郁枝不知她怎么还笑得出来,蒙眼的手慢慢放下来,她顾自心惊:“是、是……”   一指贴在她唇瓣,四小姐凑近她,语调悠扬:“姓魏的成了太监,关我魏平奚何事?你说対不対?”   她搂着郁枝,两人亲亲密密下了楼。   侯府嫡长子当街与小舅子比武被去势,命根子整个斩下来,鲜血淋淋,可谓闻者唏嘘,见者悚然。   此事半个时辰内传遍整座陵南府,魏家上空阴云密布,魏老爷子雷霆震怒,一气之下差点废了孙景明筋脉。   孙景明有伤在身,一个不慎险些遭了老贼毒手,他气得翻白眼:“废了也就废了,他留着那玩意也没多大用,几年了可曾令我姐生下一儿半女?   “说不过就打人,打不过就玩命,这就是你魏家家风?我看也不过如此!   “再者说了,姓魏的咎由自取,他先前可一直朝我下三路猛攻,猛攻不成又想废我拿剑的手,我手臂不伤,怎会一时失手伤他要害?   “以他対我姐所做种种,我留他一条性命已是仁慈,识相的快快写下和离书,放我姐归家!”   孙氏震惊他从何得知她这些年的不如意。   魏老爷子火气翻涌:“放肆!”   孙景明一身是胆,纵使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也得为他姐说句公道话,他站在这,代表的不是自己,是孙家!   面対老爷子声势他不避不退:“是我放肆,还是你们魏家仗势欺人,无礼在先?   “先时瞧不上我孙家,又何必娶我孙家嫡长女?娶了不好好待她,魏大公子那玩意不行,订婚前不说明,这是骗婚!   “不是老爷子声音大就有理,这话就是到了当今陛下面前我还是一字不改。非我孙家心狠手辣,是你魏家先折辱了我孙家!”   初生牛犊不怕虎,孙景明满打满算十八,在孙府是大公子,比起孙氏却是差了几岁。   几岁之差,长姐如母。他一番言语震得四座皆惊。   魏平奚来了这连个座位都没有,随手扯了把椅子过来,老神在在地坐在那,感叹孙尚书养了个好儿子,孙氏有个好胞弟。   在场的都是主子,郁枝自然没坐着的资格,站在四小姐身旁,胆战心惊地看戏。   “放轻松。”   郁枝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   她怀疑魏大公子去势是四小姐做的局,顺着这思路想去,若不是还好,是的话,四小姐的心机该有多深?   魏老爷子一把年纪不好和孙家小辈动嘴皮子,闭上眼,由着底下人处理。   嫡长子被废,仪阳侯满心愤懑,且将这孙景明晾在一边,怒声道:“你说!是失手还是有意?当时情况如何,都给我细细道来!”   魏二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回祖父、父亲,当时,当时我和四妹都在场……”   老爷子浑浊的眼睛睁开,直直盯着孙女。   魏平奚不怕他看,甚而明目张胆与他対视,眼睛清澈,坦坦荡荡。   “我知道你武功高,是你出手害你大哥,是与不是?!”   老爷子冷不防开口,孙景明惊呆了:这老头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不怀疑外人,先怀疑自家人?   可见魏家水深,乱得很。   没人敢说话。   魏二住了嘴,静看祖孙対峙。   郁枝紧张地要死,反复提醒自己“四小姐是无辜的”,这才稳住心绪没露出丝毫异样。   魏平奚把玩宠妾的手:“祖父说这话就过分了,大哥遭难,我比谁都伤心,怎么就是我害了大哥?   “不信的话,祖父尽管要二哥说完。   “二哥那会和他的仆从防贼似地盯着我,我哪有机会出手?况且我又不是神人,哪知道孙公子何时会来陵南府?   “他因何来陵南府我都不知,怎就有了‘我害大哥’一说?”   她难掩神伤:“祖父看不惯我,故意在姻亲面前要我没脸,我也想问一句:我是不是祖父的孙女?是不是魏家血脉?”   不是魏家血脉,岂不是说仪阳侯在替别人养孩子?   老爷子斥道:“胡言!你当然是我魏家血脉!”   常年往事浮上来,他心生疲倦,问魏二:“她说的可対?”   “対!孙儿担心四妹行事任性,特意留了心眼看着她,大哥遇害时,我正与四妹拌嘴,她没机会下手。”   “你们也都看见了?”   守在门外的仆从纷纷回禀:“看见了,不是四小姐下的手。”   要说起来,更像是一场意外。   恐怕孙公子都没料到剑会歪成那样。   仪阳侯眼下喉咙上涌的血腥气:所以他的嫡长子,纯粹是倒霉命里注定当太监?   “先把他关起来,想要儿子,让孙千业自己来赎人!”   他指向孙景明。   孙景明骂骂咧咧连同他带来的那些人都被关入魏家柴房。   四小姐成功洗脱嫌疑,意味深长地看向她的好二哥。   対上她的眼,魏二仍是恶狠狠地瞪她,魏平奚长身而起,笑容满面,拍拍袖子,没心思继续呆下去,牵着郁枝的手回到惊蛰院。   阖府都在为大公子一事着急上火,她不急不躁携美妾出了门,仪阳侯气得要死,终究碍于夫人的缘故,没対这个女儿多做苛责。   “咱们就这样走了?”郁枝惊奇道。   “不然?你还嫌站在那不累?”魏平奚一双笑眼斜睨她:“回去给我捶捶腿,累了。”   郁枝好一顿无语。   该累的是她罢?   四小姐进了正堂扯椅子坐下,一直站着的没喊累,她哪来的脸皮将那“累”字说得十分无辜?   一入惊蛰院,翡翠玛瑙熬煮艾叶为四小姐‘接风洗尘’。   大公子当街被人去势,这太晦气,得好好洗洗。   不仅她要洗,郁枝也要洗。   且看四小姐的意思是想和她一起洗,郁枝昨夜被她折腾地魂快没了,腰正酸着,勉强跟着出趟门,这会闭上眼都是大公子满身是血的惨状。   她胆小,皮薄,没四小姐那用不完的精力、体力,好说歹说哄着魏平奚放过她,两人各自在浴桶沐浴。   “置放什么屏风?”   半人高的两个浴桶,热气漂浮,中间隔着一道花鸟刺绣屏风,魏四小姐嫌这屏风碍眼,影响她欣赏美人,支使玛瑙将其挪开。   “这样好,视线开阔,一边洗还能一边聊天,下去罢。”   她挥挥手,翡翠玛瑙金石银锭小脸浮着红晕鱼贯而出。   脑海同时冒出一念——姨娘太不容易了。   “洗罢,害什么臊?”   郁枝脑瓜顶冒热气,心一狠,眼一闭,快速解了衣带没入水中,堪堪露出玉白肩头。   一双柳叶眼直勾勾盯着四小姐,满心的期待都放在脸上。   她这模样,又纯又媚,眉梢悬着一缕为色所迷的贪,肩头单薄,水色与雪色绕着那半弧浑圆,水气潮湿,白茫茫的。   魏平奚稳如磐石的心破天荒动了一下。   动得莫名其妙。   她扬起唇:“就这么喜欢看本小姐?”   郁枝大着胆子哼她:“怎就只准你看我,不准我看你?”   凶巴巴的,大抵是和天借了胆。   “想知道为何?”她边解衣带边往郁枝那方向走,几步而已,走得步步生莲,走得郁枝心跳喧嚣。   四小姐两只手按在浴桶边沿,笑吟吟瞧着缩回水中胆气丧尽的美人,瑞凤眼深情又无情:“因为你是妾啊,妾,本小姐的玩意罢了。”   郁枝满腔的羞涩碎成齑粉,一颗心冰凉。   好久她才缓过来,笑得柔软多情,这笑隐着太多的委曲求全打碎牙和血吞,魏平奚脸色一霎冷下来:“别笑了!”   笑不是,不笑也不是,郁枝抱膝“哦”了一声,没再计较这身子被看去多少。   预料中的被调戏、被取笑,隔着几步远被占便宜的事并未发现,反而是一地的沉默,和轻撩起的水声。   郁枝很难过。   难过的点在于她知道自己是四小姐的妾,是充其量长得漂亮的玩意。   可她又不止为这一点感到难过。   她说不清。   她宁愿被四小姐调戏,被她取笑,被她占便宜,也不想要此刻的寂静。   静得她心慌。   她怯怯地抬眸,含泪欲泣,两只细长的胳膊趴在浴桶边沿,胸前的风景颇有气势。   而她的话娇滴滴的,半分气势也无。   “我能问问,我是、我是哪里惹你不快了?”   魏平奚眼皮不抬:“太媚了,像狐狸精。”   郁枝哭得梨花带雨,终是忍不住眼泪淌下来,她委屈极了:“可你,可你昨晚在床上不是这样说的。”   “哦?本小姐在床上怎么说的?”   她一副记性不好的样子,郁枝被她气得心梗:“你说喜欢我勾.引你,还说我身子好看,弄.起来舒服,香香软软,久尝不腻。”   昨夜欢愉时说的话她一字不差记下来,魏平奚讶异挑眉,终于肯拿正眼看她:“记得这么清楚,看来还是本小姐不够卖力。”   郁枝羞得声音发颤:“反正……我就是记住了……”   “女人在床上的话不能信。”魏平奚舒舒服服靠在浴桶,声色有些凉薄:“勾得太过了,就是逾越。你要记住这句话。”   艾叶的气味飘飘荡荡,郁枝背过身来偷偷抹眼泪。   玉白的背还有四小姐昨夜忘情留下的痕迹,如今连那痕迹都微微战.栗。   “哭什么?玩玩而已你还当真了?”   “我才、才没有当真!”   “好,没当真才好……”看她哭得身子直颤,上气不接下气,魏平奚烦躁地拧了眉。   水花起来又落下。   四小姐迈进宠妾所在的浴桶,话到嘴边实在不知拿什么话来哄人,犹豫半晌:“想哭留着入夜哭可好?”   郁枝被她从身后抱着,哽咽:“我就是个玩意……”   “……”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刺耳?   “我只是想看你白花花的身子,怎么就勾得太过了,我没勾你……”   那敢情还是本小姐自作多情了?   魏平奚气呼呼的。   她再气郁枝也看不到,郁枝沉浸在复杂的悲伤之中:“你做不到,就不要和我说那些甜言蜜语,你说了,我信了,你反过来还说我傻,我是傻……”   事情朝着难以收拾的方向奔去,魏平奚笑道:“你还想教我怎么说话做事?”   “你性子好怪。”   “是怪。”   郁枝回过头来,泪眼朦胧:“你前几天才说会対我心软的。”   “好,那就心软一回。”   “就一回?”   “一回还嫌少?”   対于性子恶劣从不服软的四小姐而言,能放下身段给人一个台阶下,已是难得。   郁枝见好就收窝进她怀里:“你吓到我了……”   魏平奚轻抚她光滑的脊背:“是你胆子太小了。”   才不是。   是你性子太怪了。   郁枝只敢腹诽,报复性地咬了四小姐锁骨一口。   ……   沐浴完毕,魏平奚神清气爽地躺在竹椅,身边的美人任劳任怨地为她捶腿,时而“轻了”,时而“重了”,总之就是难伺候。   “孙家的公子好胆魄。”她笑着抬了抬腿,郁枝手捏小木槌在她小腿敲敲打打,一番折腾下来力道掌握地还算不错。   要四小姐夸人,挺难的。   郁枝问:“孙公子闯了大祸,魏家会放过他吗?”   “放过如何?不放过又如何?我大哥注定当太监了,总不能把孙家公子也弄成太监。   “比武失手不可避免,魏家在陵南府一手遮天,出了陵南府,天大地大,孙千业正得隆恩。”   “孙家和魏家,哪个更厉害?”   魏平奚笑:“话不是这么说的,如今这天下,唯有陛下最厉害。   “大哥去了命根子,不过是魏孙两家的家务事,谁要想把家务事闹成政事,那是不识抬举。   “你再想,大哥去了势,无根之人,魏家可还会为他与正得隆恩的孙家拼死拼活?扣押孙景明,图的一面子罢了。大嫂可好好在后院呆着呢。”   她看着郁枝竖耳倾听的模样,起身捞过她手里的木槌:“你躺下罢,本小姐今日发善心,伺候你一回。”   郁枝心喜,乖乖躺好,魏平奚神色一动,手摸进她裤筒把玩细白的小腿,闲下来的手握着小木槌在她腿部酸软处敲打。   她变着花样地耍流氓,郁枝红着脸享受。   “老爷子和父亲不为大哥讨回公道,以大哥的性子,这府里又有好戏看了。”   她轻蔑一笑:“狗咬狗,一嘴毛,死寂的魏家也该见点血了罢。”   ……   二夫人肿着脸跑来找夫君兴师问罪,埋怨的话说了几句,魏二一改常态地训斥了她。   “行了!没完没了,有点格局没有?现在是死抓着一巴掌不放的事?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   他低声道:“大哥废了。”   李氏被他一顿骂,火气正往上冒,听到这话也不禁一怔,环顾四围,确认没闲杂人等,她问:“真废了?”   “齐根断。”   说完这话魏二做出一脸痛惜的神情,紧张地捂了捂下.身。   废了。   废得不能再废。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默契地将与惊蛰院的仇怨抛之脑后。   这是夺权的好机会。   嫡长子废了,嫡次子还在啊!   大房几年了连个崽子都没有,李氏可为魏二生了两个孩子了!   “废得好啊。”   两人同时感叹。   ……   深秋,风萧瑟,人也萧瑟。   魏二公子成了府里的香饽饽,眼看嫡长子指望不上,仪阳侯前阵子将嫡次子叫进书房,行教导之责。   以后这魏家,要靠二房撑起门户。   形势比人强。   魏大公子门前稀落,下人们伺候也不用心,一个注定废了的嫡长,比狗还轻贱。   孙公子虽然还在柴房关着,可一日三餐老爷子也没亏待了他。   一个没有价值的嫡长,谁会高看一眼?   废了也就废了。   魏家不能因此树敌。   或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现在,孙千业差事办得好正得盛宠,魏家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魏大伤势养好,人瘦了一大圈,他的妾室畏畏缩缩地守着他,他自嘲笑道:“你怎么还在这?我都是一介废物了,给不了你什么。”   “奴,奴没地方去……”   妾乃浮萍,以主家为根,大公子倒了,她也跟着倒了。   “跟着我没活路,还想活吗?”   “想……”   “那好。”魏大公子微笑:“去戏伶阁罢,求老爷子收留。你长得比不过惊蛰院那妾,胜在懂事,去戏伶阁兴许能有一条活路。”   “是……”   那妾也走了。   伺候完孙子伺候爷爷,魏大脖子发出僵硬的响,消瘦的手臂慢慢显出青筋:“真他娘的贱啊!想夺我权,大家一起完蛋!”   ……   兴宁院的妾来投奔,老爷子身在戏伶阁好生快活一场,这才想起自家凄惨命运多舛的嫡长孙。   他近日精力多放在培养二孙子身上,少顾及兴宁院的事。   如今长孙连自己的妾都送了过来,他良心上过不去,派管家敲打兴宁院的下人,为长孙送去诸多好物。   收到老爷子送来的礼,魏大感激涕零,哭成泪人。   大公子越潦倒,愈发衬得二房今时的亮丽光鲜。   ……   秋去,冬来。   郁枝在惊蛰院掰着手指数她为妾的月份。   三个月,距离金石银锭所说的‘半年’过去一半。   她唉声叹气,精神萎靡。   “闹起来了,闹起来了!姨娘,大公子和二公子闹起来了!”   银锭麻溜跑进来:“天大的丑事,二公子私通长嫂被大公子撞破了,大公子现在提剑追着二公子满院子跑,几剑唰唰唰刺伤二公子那处,老爷子直接气吐血了!侯爷说要砍了大公子!”   她爆豆子地说完好长一通:“姨娘,您就不惊讶吗?这事过不了多久就会闹得人尽皆知,魏家这脸面,算是丢尽了!”   早在四小姐说这死寂的魏府该见点血的时候,郁枝已经预料到今时的乱象。   她现在无比肯定,局是四小姐设的。   为的是除去两位公子。   以断命根子为由,牵扯进孙家、孙氏,扯出一串麻烦要大房二房自相残杀,更断了两房姻亲之好。   闹出这等丑闻,大公子与孙氏和离再无悬念,魏孙两家交恶。   李氏那般要面子的人得知夫君偷腥偷到长嫂头上,想必要气疯了。   李氏气疯了,李家自然不会给二公子好脸色。   两位哥哥阴差阳错成了太监,三房可会甘心看二房乳臭未干的孩子继承偌大侯府?   一石激起千层浪,环环相扣,不可谓不妙。   大房、二房、三房相争,四小姐稳坐钓鱼台,坐收渔翁之利。   好深的城府。   好毒的算计。   好一个干干净净、置身事外的四小姐。   “怎么,怕了?”   魏平奚抱着她的琴从屋里出来:“怕也没用,本小姐还没腻了你,你还是我的妾。”   郁枝走至她身前,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我没有怕。”   “没有怕更好,来,坐好,我弹琴给你听。”   闹哄哄的魏家,一阵琴音冲天而起,仍是那首《舞佳人》。   “你胆子好大。”郁枝以手支颐眼睛明媚着看她:“府里闹成这般,你还有闲心弹琴,老爷子气吐血了,这会你弹琴,侯爷不知怎么骂你呢。”   “随他骂!”   她不痛快,所有人都别痛快。她不自在,那就都别自在。   前世糊里糊涂死了,至今查不出下毒之人,左不过是这府里的,查不出是谁,那就都熬着。   谁也别想好过。   她拨弄琴弦,内力裹着一道道音符,琴响,阖府上下都能听见。   声势惊人,传出很远。   事态无法收拾,为救次子,仪阳侯误杀长子。   魏大公子死不瞑目。   魏二公子看着身.下淌出的鲜血,眼一翻,彻底晕死过去。   乱象横生,似无止境。   利益面前,骨肉亲情算得了什么?   魏三看向哭嚎震天的亲侄子,眸色幽深。   人心思变,一念之差。   “平奚又在弹《舞佳人》了。”   魏夫人推开窗子听着外面缠绵悱恻的琴音。   府里的剑影伤不着她,一重又一重的乱局扰不了她,彼时的佳人一舞却乱了她的方寸。   “真好听。”   不知不觉她顺着琴声走向惊蛰院。   惊蛰院院门敞开,魏夫人一脚迈进去,苍穹落下轻薄的初雪。   “你这首曲子弹得愈发精妙了。”   “母亲。”琴音止,魏平奚含笑出声。   “见过母亲。”郁枝同她福身见礼。   “府里最近乱,没搅了你的心情罢?”   “没有,女儿心情极好。”   魏夫人不论何时都是关心女儿的好母亲,她细细沉吟,忽而道:“这乱一时半刻就停不下了,想出去走走吗?”   “去哪里?”   “京城?”   “去京城?”魏平奚兴致上来:“京城好玩吗?好玩我就去,不好玩我就在家呆着。”   “多大了还撒娇。”魏夫人悉心为她整敛衣衫,柔声道:“京城好玩,想怎么玩都行。”   郁枝侧耳听着。   “枝枝,你想去吗?”   “啊?我?”   “是啊。”魏平奚神采飞扬:“想去京城吗?去过京城吗?”   想是想去,两辈子加一块都没去过。   郁枝点头:“想。”   “想就去!”   她看着魏夫人:“母亲,父亲肯同意咱们去吗?”   “他同不同意重要吗?”魏夫人笑容清雅。   “母亲说的是。这府里乱象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去京城看看似乎也不错。”   “那就说好了,我回去准备。”   “好,孩儿送送母亲。”   四小姐在母亲面前像是收敛锋芒的虎崽,笑起来文文雅雅,和真正的仙女差不了多少。   郁枝看得失神。   没留意魏夫人为人母亲的竟也看着自己女儿失神。   “别送了。”魏夫人抬手摩挲女儿脸颊:“让枝枝好好陪你玩罢。”   魏平奚看着她走远。   良久,她转过身来。   郁枝低着头若有所思,胸口埋着好长一道郁气,蹙着眉,一言不发。   “怎么了?我替你教训那两个人面兽心的畜生,你还不乐意了?”   郁枝暗想:哪里是为她教训两位公子,分明是四小姐顺道帮她出气。   她这会纠结的不是这个。   可要说清楚是哪个,她还是觉得哪里怪怪。   “母亲待你真好。”   “那当然。那是我母亲,她不待我好,谁该待我好?”魏平奚继续弹琴。   “知道‘九指琴魔’吗?我这琴就是和她学的,她要我帮她画了一幅画,然后就把控琴的功法教我了。”   “画画?”郁枝瞥她,心中五味陈杂:“又是裸.画吗?”   “你猜。”   郁枝懒得猜。   她愤愤咬牙,倏然神思清明。   她想到了。   想到哪里觉得怪了。   魏夫人方才抚摸四小姐脸时,那神情可不像是看着女儿,更像是……   看着爱慕至深的情郎?   她看着端然抚琴的魏平奚,心底疑窦暗生,各种好的坏的猜想充斥心田,她荒唐地想问四小姐一句:您不会和您母亲也有一腿罢?   但她不敢问。   她还想活着。   在这满是秘辛的魏家待久了,可真是磋磨人。   出去看看也好,京城,那是她从未去过的帝都啊。 第29章 心有恋慕   薄雪覆盖侯府青瓦枯枝,细白的一层,风一吹扬得满府都是。   下人们缀着小碎步走在偌大的仪阳侯府,连着几月来府里不太平,又是四小姐从外面带回一个女人纳为妾室,又是颜家和皇后娘娘对四小姐的偏袒。   这人啊,运道差到极致也会否极泰来。   就拿四小姐来说,不得老爷子宠,不得父兄疼,可她有位住在流岚院日常沉迷礼佛的好母亲。   不仅有一个好母亲,还有远在千里之外肯为外孙女撑腰的外祖一家。   甚而进了皇城,更有皇后娘娘宠溺。   天大的事在真正的贵人眼里算不得什么。   但对她们靠着主家存活的奴婢而言,没有比大公子二公子接连被废更大的事了。   天快要塌下来。   往后投靠谁都没个定数。   依着勋贵世家的规矩,大公子不行了,还有二公子,二公子不行了,这侯府的少主子该是二公子的嫡子。   长幼有序,嫡长子继承制。   可偏偏府里不仅有年仅七岁的小小公子,还有年轻气盛的三公子。   大房二房倒下去,眼瞅着三房快要撑起府里的小一片天。   当婢子的仰人鼻息,惯会看眉眼高低,这侯府便一日日的从喧嚣转为沉寂,如同一处深潭,表面风平浪静,其实底下已经暗潮汹涌。   而身为侯府正经的主子——仪阳侯的心情很是不妙。   而满肚子的不妙在看见流岚院门前挂着一盏模样精巧的红灯笼时,他紧绷的脸绽开一丝笑颜。   内心充满属于舔狗的快乐。   大炎朝当然也有“舔狗”这一说,源于某个落魄的书生和富贵人家的小姐。   书生为讨小姐欢心,宁愿跪着去舔小姐扔在地上的红烧肉,奴颜媚骨哄得小姐赏了他一巴掌。   得了巴掌的书生不仅没有恼羞成怒,反面带喜色,大庭广众之下高声宣言“愿为小姐做狗”,一时天下惊。   不论是为了扬名还是为了讨口饭吃,又或被那小姐多一眼的关注,总之,所有人都晓得有这么回事,这么两人。   舔狗舔狗,舔到最后到底有没有,谁知道?   魏汗青来时沐浴焚香,身子足足洗了五遍才肯从浴池出来。   身为侯爷比女人家还讲究,不为旁的,夫人嫌脏。   夫人若嫌他脏,定不会与他亲近半分。   倘若夫人想他了,有用到他的时候,就会吩咐李乐在院门口挂一盏漂亮的红灯笼。   红灯笼越精致,说明夫人心情越好。   院门前的这盏灯笼是仪阳侯几年来打门口见过最好看的一盏,样式新鲜,红彤彤的看着喜庆。   悬灯而挂,是谓临幸。   很难想象这便是仪阳侯与其夫人的相处之道。   于魏夫人来讲,这个男人顶多就是比其他臭男人干净好用的物件。   侯爷之身,怎不金贵?   却心甘情愿当夫人的狗。   魏汗青反复整理衣冠,连月来的愁索一扫而空,他固然心疼亲儿子的遭遇,但他毕竟是个男人,男人哪有不爱老婆的?   他是三跪九叩才讨来这正妻,否则冲当年魏颜两家僵硬的关系,颜太师怎会捏着鼻子同意这门婚事?   李乐走出门来:“侯爷,夫人请您进来。”   她用了一个“请”字,仪阳侯面带喜色,与李乐擦肩而过时装作不在意地问道:“夫人今日心情很好?”   李乐看他一眼:“侯爷进去罢。”   一个奴婢敢这样与府里的主子说话,仪阳侯半点火气都没有,提着衣摆跨入那道门。   门顷刻关闭。   内室点着一盏烛火,昏昏暗暗,唯独墙上画像那显得亮堂些——那摆着两盏灯,灯罩极好看。   进门看到墙上那幅画,仪阳侯美妙的心情烟消云散,顿时生出满腹苦涩。   魏夫人显然沐浴过,入了冬仗着脚下地龙旺盛仅穿着单薄里衣,长发披散,腰肢纤细,很有女人味。   “你来了。”   “来了。不是你喊我来的吗?”   他指的是院门那盏红灯笼。   “是我喊你来的。”魏夫人轻勾衣带,漫不经心:“脱罢。想要了。”   魏汗青本该欢喜,多年来也唯有与她亲近时,他才会有是她男人的觉悟。   他是因爱她才娶妻的,娶回来,这女人却不愿和他做正常夫妻。   他是一个用完就可以丢弃的器物。   唯一比器物好的是,他灵活,有力气,百依百顺不用人操心。   他的嫡子嫡女都是这般来的。   魏夫人跪伏在那幅画像前,烛火摇曳映着她眼底满溢的情意,这情意不是给身后的仪阳侯,是给画上之人‘看’的。   这是对一个男人最大的漠视羞辱。   这羞辱魏汗青饮鸩止渴地承受许多年,船入港口,他声音发涩:“还没忘记吗?”   “忘不了……”魏夫人喜欢看着画上之人,仿佛此刻与她欢.好的并非魏汗青,而是她心底所爱。   “但凡见过他的,没人会忘记。”   “我这样,会伤着你么?”   他对着其他女人粗暴,对正妻从来小心翼翼,拿她当圣人捧着,当仙子敬着,当祖宗畏着。   殊不知魏夫人最厌烦的就是他这点。   “你不是他,学不来他的儒雅温柔……”   仪阳侯苦笑:“是啊,我不是他,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他能让你魂牵梦绕。”   画上的男人一身白衣儒服,容色殊丽,有芍药之艳绝,明明是个男人,眉目比女子还要精致。   画这幅画的人定然爱他爱到无法自拔,这才将人物神韵捕捉地极其巧妙。   广袖长袍,腰肢细瘦,仅仅是一幅画,也足以教人相信这是神仙般的人物。   颜晴今日受那曲《舞佳人》影响,在画像前几次生生死死,媚态极妍。   没她的允许,魏侯爷不敢将自己的东西留在里面,他想去抱抱瘫软的颜晴都没有资格。   他恨恨盯着画上之人,低下头来眼里又有深深的畏惧。   一刻钟后魏夫人缓过来,赤脚踩在羊毛毯:“我要带平奚去京城。”   魏汗青顾不得收拾急急起身:“你们要去京城?不行!我不同意!”   “你没资格反对。”   “夫人!”   颜晴冷眼看他:“府里乱象横生,你还是多想想选谁继承侯府罢,我与女儿出去避避风头,省得再有恶心事跑到我女儿头上。”   她这话说的正是魏大魏二觊觎惊蛰院的妾。   此事瞒不过他们的眼睛,仪阳侯心知她偏爱女儿,沉沉一叹:“他们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如今连男人都做不得了,还会有什么恶心事惹到你那位心肝宝?”   “你在说我偏心?”   “你不偏心吗?”   夫妻二人少有在一起议事争执的时候,魏汗青爱她至深,妻是妻,子是子,他还是忍不住想说一句公道话。   “长子受伤你去看过一回,次子受伤你竟看也没看,我知道你去惊蛰院找你的好女儿了,但你为何不想想,你是她的母亲,你还是两个儿子的娘啊!   “弄成如今兄妹不合的局面,你就一点责任都没有?   “这些年你生而不教,放任他们彼此相残,又是为何?你的女儿是女儿,我的儿子就不是儿子?他们是你生的啊。”   ”是我生的又如何?”   颜晴随意披了一件长衣,拾起她的佛珠好气性地捻着:“我的爱有限,爱了这个,就不能爱那个。你懂的。”   “我不懂。”   “好,那是你太蠢了,二十多年都没看明白。”   仪阳侯面色颓败:“你执意带平奚去京城,真是为了避风头,不是去找你的相好?”   “总之你拦不住我。”   “好,那我再问你一句:平奚,到底是不是我的女儿?”   魏夫人眼神讥笑,停下捻动佛珠的手:“你终于问出来了,这么多年憋在心里不好受罢?”   顿了一顿,她认真道:“她当然是你的女儿,是你的种,你好好想想这些年有没有在意过她,看还有没有脸问我不关心儿子。”   知道魏平奚是他的女儿,仪阳侯紧绷的心弦缓缓放松,他折身行了大礼:“为夫错怪夫人了。”   魏夫人用完就丢,不再拿正眼看他。   “你还不走?”   “我,我想再看看夫人。”   “滚!”   仪阳侯再次滚出来,搀扶他的随从早就见怪不怪。   他直起身,为夫人没与外人生下野种感到庆幸,又为她要去京城隐隐感到悲凉。   为夫如此,他实在是天下第一窝囊。   窝囊又怎样呢?   他是心甘情愿的。   颜晴这人冷性了点,好在没骗他,在他求娶她时将一切说得清楚明白。   她说她心里有人,恐怕一辈子都放不下,便是行.欢时也只愿面朝那人的画像。   她一日放不下那个男人,就会一日待他为奴。   想做奴才,做她脚下摇尾乞怜的狗,那就娶她。   魏汗青毫不犹豫地选择当一只舔狗。   这些年嫡女的身世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可夫人说这是他的女儿,那就姑且是他的女儿罢!   只不过,她们要去京城……   京城啊!   ……   “京城是我大炎朝帝都,天子脚下。去了那尽管住进外祖家,外祖家什么没有?你准备这些做甚?”   魏平奚指了指郁枝收拾的一应琐碎,放眼看去,香炉都有。   “你这是想搬空我的惊蛰院?”   郁枝两手一摊:“你是真不知道你有多难伺候吗?被褥要香的,软的,盖被子和选女人似的,哪个花纹好看睡哪个。   “缎面上的花不能艳俗,艳俗了会伤着你的眼,被子不能太厚,厚了你容易上火,还有枕头……”   她说起来头头是道,她不说魏平奚都不晓得自己有这么多毛病。   “都带去,省得你睡不好。”   睡不好心情不会好,心情不好指不定又要怎么折腾她。   郁枝有条不紊地忙着,偏偏某人站在这格外碍事,她推了四小姐一把:“你快放开。”   “胆子大了,敢推我了?”   “我不是故意的,是你一挡在这……”   魏平奚抬手将她还不容易整理好的包袱抖散了:“别收拾了。一应物什让翡翠玛瑙列个单子送往太师府,你把活都干了,让她们做什么?你这当姨娘的好生歇歇?”   “你!”   郁枝看着辛辛苦苦的成果被她破坏,气得眼眶泛红:“你脸倒是大,折腾我也就罢了,还折腾到太师府?”   “外祖家嘛,她们乐意被我折腾。”   “我说不过你。”   “本来就是。”   “……”   魏平奚笑了笑,从身后搂了她的腰,郁枝懒洋洋挣脱两下,瞧挣不过也不再做无用功。   “腿白腰软,兰心蕙质,做妾可惜了。”   郁枝心一跳。   “我不喜欢有人觊觎我的东西,那样的感觉像随时能被人夺了饭碗,碾入尘泥。   “所以我挑起大房二房的争斗,有一半是为了你,剩下那一半,是我看不惯他们,存心要他们斗得你死我活。   “或许我本在尘泥之中。魏家便是尘与泥。   “这世上能困住人的尘泥也不少,瞧你,不就做了我的妾?”   她轻蹭美人颈侧:“但你会是天底下最自在的妾。”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畔,郁枝腰身发软。   日日夜夜的肌肤相亲,每当魏平奚待她亲昵,她的身子会自然而然做出邀请的反应。   这是羞耻的。   亦是无法控制的。   “天子脚下,权贵多如狗,你一个妾去了那不安全,所以你要不要求我抬你为妻?”   妻。   何等庄重令人神往的身份。   郁枝不敢开口,怕开了口,妾都做不得。   “胆小如鼠。”   等了片刻不见她有所作为,魏平奚兴致毁了,抬腿欲走,终是停在门槛:“走之前去见见你阿娘罢。”   “可以吗?”   四小姐脾气上来:“爱去不去!”   “谢谢奚奚!”   她一声欢欢喜喜的“奚奚”,魏平奚唇角翘起,待意识到自己在发笑,她隐晦地用余光瞧了瞧翡翠玛瑙。   翡翠玛瑙忙着列单子,忙得焦头烂额。   没人看见她笑了,四小姐暗沉的心有了一抹光亮,挥挥衣袖:“想谢我,晚上拿身子来谢罢!”   她迈出门。   翡翠玛瑙好险地松了一口气:小姐这脾性是愈发怪了!善变的女人!笑就笑,还不想被人看见!   幸亏她们姐妹俩机警。   郁枝羞得捂脸——何时四小姐才能把贪她身子这句话说得隐晦些!   能去见阿娘,她美滋滋地准备鲜艳亮丽的裙裳,阿娘虽然看不见,但料子好否还是摸得出来的。   她穿得体面,阿娘知道了也会放心。   只是此去京城,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郁枝换好她最喜欢的衣衫,外披雪氅,脚下踩着厚实的羊绒靴,在等身的镜子前照了几遍,心满意足。   外面风雪簌簌,魏四小姐等在那扇门外:“好了没?”   门打开,娇俏明媚的美人张开手臂原地转了半圈,眼睛如鹿眼清澈:“奚奚,你看我穿这身好看吗?”   魏平奚不动声色欣赏她的美与媚,纯与乖,感叹自己捡了个宝。   她道:“好看。”   放眼大炎朝,哪家的妾敢这般穿?不怕被主母打死?   可她越是明媚,魏平奚越喜欢。   世间诸般规矩,她不管旁人怎么活,但少管到她头上。   她伸出手,郁枝含羞握住,暗暗打量今日的四小姐。   白衣倾城,银线绣着暗纹,贵气与仙气并容。   神态瞧着温和许多,她垂下眸,安静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四小姐指节纤纤,柔韧修长,肤色是温润的白。   虽是习武之人,一双手要比一般的习武之人娇嫩不少,不止一次给了她难言的滋味。   温暖的车厢,帘子隔绝外面的风雪。   魏平奚抱她坐在腿上,郁枝在她怀里昏昏欲睡。   “奚奚……你唱首陵南府的儿歌可好?”   “不唱。”   郁枝猫儿似的拿头拱她,声音夹杂几许粘稠轻软的睡意:“唱一唱嘛。”   “你是小孩子么,还要听儿歌?”   “你不也是小孩子么?”   她睡着了或是快要睡着了,胆子出奇地大。   魏平奚吩咐后厨天天为她熬煮骨头汤也不见奏效,白日倘说话惹哭了她,入夜,尤其后半夜,且等着挨踹罢。   好多次她都庆幸这女人不会武,要不然她的腿别要了。   想到这,魏平奚的小腿隐隐作痛。   她的妾和寻常人家的妾不同,她也喜欢这份不同,偶尔心情好了,也爱惯着这份不同。   她轻叹,嘴里哼起儿歌。   郁枝如愿以偿,做梦都是笑着的。   她彻底睡熟,四小姐悄悄亲吻她眉眼。   马车停在白虎街三号宅院,大包小包的礼物送上门。   看望过郁母,得知药辰子为她的眼疾愁得最近一直在掉头发,魏平奚善心一起,顺道看望住在隔壁的神医。   郁枝陪郁母说话的空档,魏平奚叩开隔壁的门,一眼看到小院内正研究生发方子的药辰子。   药辰子愁得英俊的脸老了几岁:“你来了啊。”   他说话有气无力,仙子似的四小姐含笑打趣:“近女色?一副被掏空的模样。”   “瞎说什么呢?”药辰子立志一生不娶,只以草药为妻。   他勉强打起精神来:“夜里翻看古籍一宿没睡,可不是你想的那些。”   “还解释上了?”   “你以为我是你,夜夜笙歌,以美色为食。”   魏平奚坐在小圆凳上:“若我寻到你这张纸欠缺的药材,我那便宜岳母的眼,真有得治?”   “只要你寻得到,我大可一试。”   “试?”   药辰子又在薅头发:“治病救人,哪有百分百的把握?她那双眼拖得太久了,能治,不好治,能不能好不在我,在天。”   她若有所思。   “怎么?你知道这几味药在哪?”   “知道,皇宫。”   ……   郁母握着女儿的手:“要去京城?不去不行吗?”   “阿娘,她去哪,我也得跟着去哪。”   这话落在郁母耳里便是两人缠腻,舍不得分开,不由自主又想起上回她撞破女儿‘女婿’行房的动静。   “京城权贵如云,你与奚奚去了那可得小心点,谨慎行事。”   “知道了,阿娘。”   郁枝感叹四小姐不讲究,同样是说京城权贵多,让阿娘来说便是“权贵如云”,到了某人嘴里就是“权贵如狗”。   她眉梢流泄一抹笑意。   看不到她的神情,终归是母女连心,郁母猜到她八成又在想意中人,笑道:“她待你如何?可给你委屈受了?”   “没有,阿娘,奚奚待我一直很好,只是性子怪了些,但有她在没人能欺我。”   “这就好,这就好。”   怕她不放心,郁枝捡着能说的和她说起魏家几月来发生的事。   郁母听得认真。   前前后后过去三刻钟,郁枝说得口干舌燥,金石极有眼力地为她奉茶。   “竟是发生了这许多事。”   勋贵之家阴的阳的能见人的不能见人的,什么匪夷所思的事都有。听了女儿说的这些,郁母叹服四小姐是个有能力有手腕有心机的人。   她不怕她心狠手辣,女子想嚣张地活一生,手上沾血是躲不过的。   你不害人人害你,她宁愿‘女婿’是害人的那个,也切莫被人害了。   因为她家枝枝心有恋慕。   “你就那么喜欢她?”闲来无事郁母取笑女儿。   从隔壁回来的四小姐人到门前听到这话,抬起的手慢慢落下。   只听里面女子娇弱软绵的声音响起:“阿娘,她坏归坏了些,心是好的,不怪她性子恶劣,她能安安稳稳活这么大,挺不容易的。” 第30章 去京城   “小姐?”翡翠探头探脑地出现在她身边,压着嗓子说话。   魏平奚淡淡地看她一眼,翡翠懂了,悄摸摸走开。   四下无人,她上前一步靠近那扇门,运起内力听里面的谈话,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如春日盛开的花落在她心头。   “魏府是个险地,女儿没那么聪明,换了我要在那府里肆意妄为闯出一片天地,便是有人护着,也会束手束脚。   “她呢,天生不知道怕字,明明也是个女子,也是血肉之躯,非要和一群男人明争暗斗。   “有时候我真觉得像他们那样高门大户的子女活得不比普通人容易,有利益的地方就有争斗,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   “是是非非,凭一张嘴说不清,她懒得说清。   “阿娘,我没见过如她一般的女子,初见时我觉得再没有女子能有她倜傥。   “她长得很美,天仙下凡,可仙子一样的容貌骨子里满是对这世道的不忿,她心里不宁静,哪怕她面上比谁都从容。”   郁枝生出几分惆怅,几分心疼,几分佩服。   郁母看不见她此刻的神情,想也明白她的女儿对携手一生的伴侣是自豪的,疼惜的。   女人家动.情不就是如此么?   会想她的坏,也会思念她的好,会看到她的艰辛,也会试图理解她的挣扎。   一门之隔,郁枝不知矜贵的四小姐沉默地躲在外面偷听。   更不知四小姐在听到那些话后,心绪翻腾,总之复杂。   一个妾而已,怎么就能懂她?   一个妾罢了,竟真懂了她。   卫道士骂她寡廉鲜耻,文人墨客提到她常是唏嘘。   她是人们眼中的仙子,也是金玉其外的败类、异类,男人斥责她,女人惧怕她。   这世上谁不是孤单地来孤单地走,她不需要旁人的理解,也不艳羡聒噪的叫好声,哪怕她死了,世人对她大加批判。   可死都死了,谁还管那身前身后名?   她不稀罕。   世人以为美的,她要有选择的来。   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而是我说什么是什么。   这活法多数人不理解,叹她自尝苦果,但真的是苦果吗?没尝过怎知一定是苦的?   所以她尝了,所以人间才会有性情古怪恶劣的魏四小姐。   她以为的玩.物不是没有情绪没有灵魂的玩.物。   若她没听错,她的妾是在怜惜她?   魏平奚觉得荒唐,太荒唐了。   然而无意间她眼角眉梢悬着的冷意慢慢融化,有了风和丽日的柔和。   “我想为她做点什么。”   说出这句话,郁枝积攒来的勇气荡然无存。   她面色羞红:“可我没她有本事,只能多多包容她,她小我五岁,五岁啊,我十八岁时她还是个孩子呢。”   孩子?   魏平奚眉间春水般的柔和有了一瞬凝滞。   她轻嗤:去你的孩子罢!孩子弄.你的时候你可没少叫!   她又道:本小姐何时需要你来包容了?你就是个妾,我想要你就要,想不要就不要,让你跪着你绝不能趴着,是给你脸了?   看把人惯得!   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自家阿娘当然不是外人,不过郁枝还是羞答答的:“阿娘,您不会笑我罢?”   郁母忍俊不禁:“傻孩子,娘笑是因为娘开心。”   她开心两人琴瑟和鸣互相爱护,郁枝想了想竟也懂了。   无声叹息,不敢想阿娘若知她只是四小姐的妾后还能不能承受。   希望那一天来得晚些,甚至不要来。   门内门外,三人各怀心思。   魏平奚退出几步,整衣敛袖,装作才从外面回来的样子:“枝枝,岳母,我回来了。”   郁枝“啊”了一声,忙起身迎接。   在郁家住过一宿,天明,魏平奚携妾驾车离去。   郁母站在门外听着渐弱的马蹄声,喃喃自语:“要去京城了啊……”   也不知那害了柳家的太后活得可安好?夜里会不会做噩梦?   她握着翠玉杖,面容微冷。   ……   “果然是荆河柳家的人。”   魏夫人放下奴仆递交的证据,抬眉看上窗外:“平奚呢?”   李乐道:“四小姐和郁姨娘刚从外面回来。”   “又是去见那柳氏了?”   “是。”   “她倒是‘孝顺’。”魏夫人言语宠溺:“上京的事准备好没有?信送去颜家了?”   “备好了,信也送去了。”   “平奚头回和我一起出门,务必都打点好了,一路经过的客栈派人提前订好上房,被褥碗筷带家里的,免得她不习惯。”   “谨遵夫人吩咐。”   “下去罢,我一个人静静。”   “是……”李乐垂眸转身,迈开两步忽地回眸:“夫人,既是荆河柳家的人,带去京城无妨吗?”   太后深恨荆河柳家,若教她老人家得知柳家的人还没死绝,恐怕不妙。   要紧点还会给四小姐带来麻烦。   “那就销毁一切能指认她‘荆河柳’的身份,手脚利索点。”   李乐恍然大悟:“夫人高见。”   魏夫人独自看向窗外飘荡的雪,大雪茫茫,令人想起那一身白衣。   “舞佳人,舞佳人,佳人一舞动人心扉……”   谁能拒绝那样的颜色?   谁会忘记那样的颜色?   白得艳丽。   能将素净寡淡的白衣儒服穿出花团锦簇的美。   颜晴一手扶额,沉浸在年少往事。   ……   魏家的人快马加鞭赶在前头为夫人、小姐一路出行做准备,书信连夜送到太师府。   得知陵南府来信,颜太师与其夫人歇下了仍从床榻爬起来。   颜家灯火通明。   “念!老夫要听听阿晴写了什么。”   近日京城到处都在传言陵南府魏家的乱事。   魏大折辱孙家被孙景明当街断了命根子,魏二与孙氏私通被魏大逮个正着。   兄弟相争,一死一废,满京城大街小巷都以此为谈资。   作为姻亲,颜家也跟着丢尽脸。   不过丢脸事小,死了一个外孙,废了一个外孙,也足够令太师府陷入连日来的阴霾。   三个外孙颜太师一个也瞧不上,都不晓得魏汗青是怎么教的儿子,一个不如一个。   瞧不上的原因有很多,然瞧不上是瞧不上,到底是亲外孙,魏家满府乱象,他听了怎能不心忧?   不仅他心忧,颜家其他人也心忧。   乱成这样,府里还能住人吗?   念信的是颜太师嫡长子。   信念到一半,他惊喜道:“爹,娘,阿晴和奚奚要来京了!”   “哎呦!”颜太师和太师夫人同时惊呼,总算露出喜色:“好事啊!”   “不过魏府出了丧事,她们走得了吗?”   魏大死了,死得不光鲜,一身丑闻,魏府丧事办得低调,老爷子发话,连几家姻亲都没派人通知参加葬礼。   他行事不讲究,颜家死了外孙也不稀罕去凑那个热闹,只在府里单独为魏大办了一场丧事。   魏家现在正陷在窘境,姻亲之家——颜家、孙家、李家。   孙家咬死了魏二不做人欺辱长嫂,与魏家交恶,如今不是仇人也到了两两相对分外眼红的地步。   李氏是魏二发妻,如今闹着与魏二和离,膝下一儿一女也想带回娘家,魏二废了,二房唯二的血脉魏老爷子哪能容许她带走?   两家关系僵持,让众人看了诸多笑话。   对上李家,魏家面临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魏大的丧礼来得人越少越好,家里快闹翻天了,哪有功夫招待来客?   提到那不争气的大外孙,老夫人拄着拐杖怒道:“还提那个做甚?这是他应得的报应,娶了人家不好好待人家,偏要作死。他若活着,老婆子一拐杖早瞧他脸上去了!”   归根到底,魏大若孙氏有半分好,哪会招来祸源?   “娘,娘您别恼!”   “夫人,稍安勿躁……”   “祖母你快宽宽心,孙儿给您捶捶肩?”   颜家双璧——颜如倾、颜如毓一左一右哄着老太太,气氛这才缓和下来。   说一千道一万,魏大终归是死了,骂得再狠也活不过来。   “不管这些了,阿晴都来信了,都准备接待罢。”   太师发话,颜大公子看过信后面附着的单子,失笑:“咱们奚奚还挺讲究。”   就这吃穿用度,诸般条例,都赶上公主了。   “废话。”老夫人嗔他:“讲究才是对的。”   老人家忽然想起一事,问:“她那妾也来吗?”   先前光顾着生气了没仔细听。   颜大公子道:“来!与奚奚一起来!”   “也是,可不得有人伺候着,日常暖床叠被,天也冷了,离不了人。”   老太太自言自语,身后的颜如倾、颜如毓快笑疯了——怎么他们祖母这话说得好像表妹离不开女人?   颜如毓憋不住笑出来:“祖母,您还是担心担心表妹一来,能勾搭咱们京城多少世家的贵女罢。”   “胡说。”颜太师斥道:“什么叫做勾搭?书怎么读的?”   “就是!”老夫人温声纠正:“那是咱家奚奚魅力四射,桃花运挡也挡不住。”   他们一家子家风开明,对魏平奚纳妾一事持赞同态度,纳妾而已,又不是娶妻,有甚大不了的。   外面那些人就是小题大做拿着鸡毛当令箭。   纯粹吃饱了撑得!   商议好接待之事,颜家人各自回房钻被窝,睡足觉明个才有精力忙。   ……   且说回陵南府,魏家,门前白灯笼高高挂,衬着漫天的风雪,气氛悲凉。   大公子这一生活得尽是给别人看的,娶了妻子放在家中当摆设,自欺欺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二弟与妻私通,无他存了‘借种’的算计,哪有的今日之困局?   困来困去,没困住旁人,先把他自个困得身败名裂。   陵南府有名的爱妻君子,到头来既不爱妻也非君子,来吊唁的人不多,闹了这一通魏大的名声算是臭了。   有心疼孙氏者,更有咒骂孙氏者,孙氏为报复夫君与小叔子有染,孙家和魏家这笔乱账算不清。   魏家门前哭者寥寥。   死了一个嫡长孙,损了百年清名,老爷子人在家中火气一直居高不下。   魏二被发疯的兄长伤了命根子,李氏闹着和离,李家有位做过当今陛下乳.娘的老夫人,轻易得罪不得。   长孙死了,次孙废了,留下一堆麻烦事,硬着头皮办下这场丧事,老爷子为避风头跑去戏伶阁躲清闲,烂摊子交给儿子处理。   办完丧事的第三天,魏夫人欲携女上京。   管家前往戏伶阁报信,老爷子大为光火,披头散发赤脚地来到正堂,便见儿媳极尽端庄沉稳地捧茶而坐。   他气极反笑:“你儿子才死你就要上京,京城有哪里好,这般勾着你的心?”   “京城天子脚下,我大炎朝泱泱帝都,自然哪里都好。”   这话藏着陷阱,若反驳可不就成了不满帝都繁华?往大里说便是不敬君王。   老爷子官场战场横行多年,虽是放权给魏汗青,昔年气魄仍未改,他拱手抱拳朝着京城方向拜道:“天子脚下,皇朝帝都,自是威震四方,老臣断无半分不敬。”   他慢慢放下手:“但你要带平奚去京城,除非我死。”   “何必把话说得那么绝?”魏夫人柔声慢语,一心捻动她那串佛珠:“府里生乱,不走难道还要留着过年吗?”   可不是!   再待下去真要过年了。   老爷子从来不喜欢这个儿媳,魏汗青都不敢这样顶撞他,一个女人,哪怕她姓颜,是太师之女,皇后嫡妹,这家里总还是有家法的!   “你敢!”   魏夫人看着外面尚未除下的白幡,白幡在风雪里飘摇。   想到她失去的长子,她叹口气:“此事侯爷已经同意了,老爷子不满大可找他去说,没必要和我吹胡子瞪眼。”   她笑:“家里死了人还不准人出去透透风了?什么道理?”   说完起身出门,李乐贴心地搀扶着她。   出了门,地面铺着层层来不及打扫的雪,天地银装素裹,且听着身后老爷子砸杯子的声音,魏夫人淡笑:“人老了,脾气就冲。”   李乐不敢接这话,头压得更低。   “走罢。”   魏老爷子瘫坐在椅,颜晴那句讽刺他老了的话他听见了,他沉沉问道:“侯爷呢?那个不孝子呢?”   管家战战兢兢:“回、回主子,侯爷、侯爷他去见李家人了……”   半晌,老爷子声音疲惫:“下去罢。”   “是……”   下人倒退着出去,空气满了孤寂苍凉的味道。   老爷子无数次后悔年轻时为何不多卖把力气,生他三四五六个儿子,哪还轮得到颜晴和他放肆?   仗着他就这一个儿子,仗着他的儿子甘心做她的奴,无法无天,虔心礼佛?礼他娘狗屁的佛!   ……   “祖父同意了?”   “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魏夫人身在惊蛰院旁观女儿收拾贴身的物件,惑声道:“翡翠玛瑙呢?怎么不叫她们收拾?”   “她们收拾能动的那部分,不能动的还得孩儿还收拾。”   魏平奚收好那枚白玉印章,匆匆一瞥魏夫人只看见印章上面刻着漂亮的花纹。   她这女儿素来与旁的女子不同,她没多问。   不过想也知道不能动的物什多是与那妾同房欢愉的小玩意。   “近来她伺候你伺候的可舒心?”   “还成,到了床榻惯爱哭哭啼啼的。”魏平奚没拿这话当回事,随口对答。   倒是前来回禀的郁枝陡然隔着帘子听到这话,腿一软,又羞又气。   羞四小姐说她爱哭哭啼啼,气四小姐怎么什么话也和她母亲说!   “这一个妾,够用吗?”   “够用,孩儿说不够用母亲难不成还要给我送几个美妾?”   魏夫人沉吟一霎:“也未尝不成。”   “母亲,哪有你这样惯孩子的。”她笑得灿烂。   “你开心就好。”魏夫人到底不方便看她摆弄那些玩意,慢悠悠移开视线。   “去了京城好好陪你外祖外祖母聊聊天,别总想着进宫,省得宫里花花绿绿迷了眼。”   “这话说的。”魏平奚收好那只有妙用的玉笔:“花花绿绿和我有何干系?我是去看望姨父姨母,又不是去惹是生非。”   她摸着自己那张着实能唬人的脸:“母亲是看我生得还不够美吗?我这样的仙女,看谁一眼都是她的福分。”   魏夫人宠溺笑起来:“你啊。”   “快进来,又杵在外面偷听。”   四小姐发话,郁枝气哼哼地掀开帘子。   当着魏夫人的面不好和魏平奚逞娇,行礼后她放下装着糕点的碟子:“你要的核桃酥。”   “没规矩,喂我。”   她张开嘴。   女儿与妾室调.情魏夫人不好直接看着,挥袖迈出门。   去京城一事至此算是定了。   “你说我究竟是不是魏家的种?”   “什么种不种的,难听。”   四小姐有美妾在侧,喝杯茶都要人喂,被说言辞难听,她咽下茶水:“你说我究竟是不是魏家的女儿?”   “应该是罢。不是的话,侯爷哪能容你在府里蹦跶这些年?”   “这也不见得,十八年来我有父亲和没父亲一个样,他活着死了与我干系不大。”   四小姐眉眼弯弯:“你胆子不小,我问这话你也敢答。”   郁枝嗔她:“是你先问我的,你问了不要我答,那你问这做甚?闲着无聊吗?”   魏平奚喜欢她身上的这股劲,穿着衣服恃宠而骄,脱光了又很是知情识趣。   “来一粒蜜饯。”   她好似没手,郁枝无奈地从碟子拈了一粒酸梅蜜饯喂到她嘴边。   酸酸甜甜,魏平奚腮帮子一边鼓着:“这话我问翡翠玛瑙,反正她们是不敢答。   “你敢答,所以你才是本小姐的妾。魏家水深,我左瞧右瞧都瞧不出魏汗青哪来的能耐福分生出我这般的仙女。”   她口称“仙女”,郁枝不自觉看向她那张脸,四小姐若不开口说话,那是真的仙。   “一大家子,满满的俗气味。也真难为我。”她半真半假地发出感慨:“你还记得大哥去势那日祖父与我的那番谈话吗?”   郁枝想了想:“记得。”   “你就不觉得哪里奇怪?”   “你们祖孙关系本就奇怪。”   魏平奚微怔:“不错,你说的对。从我很小的时候祖父就不喜欢我。他看着我,像在看他宿世的仇人。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她眯着眼,歪头果核吐在雕花玉盘:“大哥被废,祖父质问我,我问他我到底是不是魏家血脉,他的反应不对劲。”   “有何不对劲?”   她伸手搂了郁枝入怀,细长的手臂环着那截柳腰,郁枝被她抱得俏脸生热,努力支棱着耳朵去听。   “他迟疑了。”魏平奚寒了声:“他不该迟疑,迟疑了一瞬,这就是破绽。   “我猜他肯定知道点什么,纵使不知实情,心底约莫也有猜疑。堂堂老侯爷,年轻时叱咤疆场,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这样的人物,怎么我问他显而易见最是寻常的事情,他不是臭骂我一顿,而是最先迟疑呢?   “这问题我想了很久。”   她轻捏郁枝挺翘的乳:“你还不知道罢,我母亲心头挚爱不是父亲,而是另有其人。我在想,我是不是那人的孩子。”   “那人……啊,那人,是、是谁?”   美人一副春.情萌动不堪承受的媚态,魏平奚沉郁的心情缓和过来,贴近她唇瓣:“想知道?”   惊蛰院的猫儿叫了三两声,惊起树上飞鸟。   鸟儿扑棱翅膀从这树飞到那树,飞出惊蛰院,飞到幽静沉默的流岚院。   魏夫人抚摸画上之人的眉眼:“你的女儿,她长大了。”   内室静悄悄,画卷上的人雅致绝艳,有高山玉树之姿容,清月之皎洁。   沉默对应着沉默。   颜晴笑得很温柔:“她没选择寻常女子的活法,大着胆子纳妾,那妾生得娇媚,是荆河柳家的人。   “荆河柳家你知道的,每隔几代都会出现水媚勾人的后人,媚到骨子里,一道眼波过去多少人愿意为她生为她死。   “她胆子小了些,媚气还算收敛,仔细养一养未尝不能重现荆河柳家的风光。   “女儿得了她至今还没玩腻。我倒是想送平奚十个八个美人,可惜,眷心别院的艳姬她一个也不碰。   “太谨慎了,又或看不上那样的姿色。和你一样挑剔。”   她眉梢轻卷怅然:“你会想她吗?不,你不会。”   魏夫人抱着画卷慢慢闭目:“阿四……”   她生了三个儿子,到后面才是女儿——行四,貌若仙姝,流着那人的血。   只这三点,她愿意很爱很爱她。   “四小姐……”郁枝难耐地喊她。   魏平奚亲昵地搂着她:“喜不喜欢?”   “喜、喜欢……”   媚色化开,淌成水,魏平奚好整以暇地打量她,稀奇道:“女人到了这时,太激烈了有的会控制不住面容神情变丑,你怎么和她们不一样?”   郁枝指节崩白如溺水之人抓着她的衣襟。   “你太漂亮了,媚得刚刚好。”   她抽回手,郁枝颤抖着埋在她颈窝小声呜咽。   “别哭,嗓子都哑了。”   她轻拍郁枝脊背,郁枝不吝啬地用眼泪打湿她的衣襟。   “真是个哭包。”   现在哭成这样,以后去了京城怎生是好?   她眸心划过一抹暗色,她有的是好玩意等着她的妾来尝呢。   ……   魏夫人定下的事,无可转圜,上京一事落在实处。   冬日,风寒。   仪阳侯站在门口殷切嘱咐发妻,魏夫人手捻佛珠,容色淡淡的。   魏平奚早早抱着宠妾坐进马车,由着这对爹娘在外面吹冷风。   “好了,好了,我不多说了。”   魏汗青不放心地看了夫人两眼,扭头叮咛一路随行的护卫,言辞冷肃,大有夫人有个好歹让人拿命来偿的果决狠厉。   总算有了侯爷的样子。   车厢内燃着冷梅香,魏平奚昨夜没睡好,现下窝在郁枝怀里享受美人恩。   纤白的手按揉在她两边的太阳穴,她舒服一叹:“怎么还没启程?有那么多话要说么?”   郁枝笑她脾气不好:“他们说他们的,你睡你的,不妨碍。”   魏四小姐轻哼,倒也果真闭了嘴,没多会头一歪沉沉睡去。   她夜里又做噩梦了。   郁枝满打满算做她枕边人做了小四月,第一回 被四小姐的哭声吵醒。   原来不是不悲切,是太隐忍。   骗过了自己再去骗别人,而后人们只记得她的性情怪异阴晴不定。   出身阴暗相争的大家族,若仅仅靠魏夫人护持,四小姐断长不成如今肆意张狂的模样。   熟睡的四小姐褪去清醒时的笑意与锋芒,眉目温善,容颜乖巧,郁枝抱着她,看久了一颗心怦然跳动。   她身子隐隐发烫,想掀开一侧的车帘透透气,又怕寒风刺进来,刺疼四小姐吹弹可破的肌肤。   百余个日夜的缠绵相处好似融入郁枝深层的血液,血液激荡,她想推开这人,动作僵在那,她垂下眼帘,无声长叹。   不得不说,她的身子确实喜欢四小姐。   委身魏平奚,她不觉得吃亏。   天底下多的是人削尖了脑袋想与四小姐春风一度,而她,能有幸与她一度再度甚而千百度。   艳福不浅。   郁枝拿自己没法,也拿怀里的人没法。   她红着脸,颤着手拿开她不老实的手,车厢静谧,窗外漫起风雪。   魏平奚一觉睡醒恰巧到了下榻之地。   马车停下来,她打了个哈欠:“要进客栈了吗?”   郁枝支支吾吾嗯了声。   她神色有异,四小姐一手勾了她下巴:“怎么了?”   “腿麻。”   “哦……”   魏平奚一副不打算管她的态度,郁枝心往下沉了沉,她腿麻可全是这人害的。   观她起身欲走,郁枝眼圈微红,忍着没出声:就让她腿麻死罢,谁也不要来理她!   她吸了吸鼻子。   “拿件大氅来。”   翡翠巴巴地跑来送上小姐要的大氅。   车帘掀开,奴仆迎主子下车。   大氅毫无预兆地盖在郁枝身上,她红着眼,隐约带着哭腔:“做什么?”   “抱你下车呀。”魏平奚用大氅裹好她,替她系好衣领的带子:“天寒,小心着凉。”   她打横抱着郁枝。   郁枝呆在那,等她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出于习惯环住她后颈。   她面色羞红。   怪难为情的。   原来不是不管她啊。   误会了魏平奚她心里一阵羞窘,赶在她们从车厢出来之前,一个吻含蓄地落在四小姐下巴。   魏夫人踩着木梯下车,回身望去便见她的女儿抱着妾室走过来。   福来客栈的掌柜殷勤地守在门前,恭候贵人下榻。   人多眼杂,郁枝躲起来藏在魏平奚怀里,她耳朵尖,即便周遭风声往来还是听见周围百姓的议论声。   “他们在互相议论你是何人我是何人,为何举止如此亲昵。”   “我听见了。”   “那你怕不怕?”   郁枝揪着她衣襟,声音软软的:“我为何要怕?我一没做亏心事,二没赤.身露.体,嘴长在他们身上,随他们去说。”   魏平奚轻笑:“心胸挺豁达的嘛。无怪我喜欢。”   她说话有歧义,一下子郁枝分不清她是喜欢她心胸豁达,还是拐着弯的说喜欢她的胸。   她羞得说不出话,魏四小姐似有深意地看向翡翠,翡翠点点头。   “母亲,咱们进去罢。”   魏夫人看她仍抱着怀里的妾不撒手,不知怎的竟有微微的醋意冒出来。   她是那人的女儿,自然与那人相像。   看着她怀抱宠妾舍不得放下,魏夫人恍惚以为那人抱着别的美人,眉头微蹙,率先迈开步子。   魏平奚慢她半步,随即跟上。   人进了客栈,周围议论声大起来,隔着风雪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看到没有,那就是魏家的四小姐,听说也学男人纳妾,她怀中之人便是她的妾了,可惜捂得严实,没瞧见什么模样。   “料想也是个狐狸精,可叹四小姐仙姿玉貌,竟想不开找女人?是男人满足不了她吗?”   那人淫.秽邪笑,之后的话更是不堪入耳,周遭爆发一阵大笑。   “啪!”   一巴掌。   翡翠横眉冷指:“敢亵.慢我家小姐,辱没我家小姐名声,抓起来,统统送官法办!”   “你谁啊——”   翡翠左右手轮流开工,眨眼男人被打成猪头脸:“姑奶奶的名号是你能问的?不是能说吗?去官府大牢里说罢!抓起来!”   魏家护卫拔刀上前。   寒风冷厉,说闲话的人各个成了拔舌的鹦鹉,不敢再鼓噪,夹起尾巴做人。   一路之上,魏家所行皆是如此。   嘴碎,打得你不敢再张口!   何其威势?   何其跋扈!   人还没到京城,京城早已传来魏四小姐行事霸道的风声。   卫道士们彼此联合,等着四小姐入京喷她个狗血淋头。   “到哪了到哪了?表妹和姑母怎么还没来?”   颜如倾搬着板凳坐在庭院嗑瓜子。   下人道:“二小姐她们还在软水镇呢,表小姐喜欢那地,赶上大雪堵塞道路,表小姐携妾这会子在软水镇玩雪呢。”   “玩雪?”   颜如倾酸得牙疼:“行了行了,下去罢,我去和祖母说。”   他一溜烟跑到后院老太太的住所,没进门就在外面嚷嚷:“祖母!表妹真会玩,咱们在这巴巴等着,她倒好,带着妾玩雪去了!”   老夫人畏冷,冬天下雪不爱出门,猫里面骂她孙子:“有本事你也带个女人回家,多大人了,连个媳妇都没有,就不说媳妇了,你连个暖被窝的都没有!”   “……”   一刀刀戳在亲孙子心口,颜如倾嗷了一声跑出院门。   ……   软水镇,素有‘雪镇’美誉,一到冬天这里冰天雪地如入冰雪仙境。   雪团在空中划出一到弧线,稳稳当当砸在四小姐后背。   啪。   碎在地上成了散落的碎雪。   砸中了人郁枝美滋滋地扬起眉,柳叶眼含笑,赶在魏平奚反击之前拔腿就跑。   “偷袭本小姐还敢跑?”   她几步追上去扑倒身着白裘的美人。   郁枝倒在松软的雪地,眉梢飘着半空落下来的雪粒子。   四目相对,美人心弦轻颤,唇瓣微张,魏平奚毫不客气地吻下去。 第31章 入颜府   轻飘飘的雪花慢悠悠点缀着发顶,白衣落白雪,远远看去,风景如画,美人如画。   魏夫人身披火红色的大氅抬眼看向雪地里相拥亲吻的人,眉目平和。   李乐道:“四小姐这个妾纳得很是称心如意。”   有这妾陪伴,笑容都比平日多了。   “荆河柳家的女人,哪个不是勾人心的?”魏夫人漫不经心捻动佛珠:“多久了?”   “四月零十二天了。”   这是魏平奚宠爱妾室的时日。   四月零十二天,以她喜新厌旧的性子至多再过两月就会玩腻。   “去寻些肤白貌美家世清白的女子罢,省得她腻了身边又没可心人伺候。”   “是,夫人。”   雪地白茫茫,郁枝被她亲得意乱神迷,羞极了咬着四小姐舌尖。   魏平奚吃痛,拧眉看她:“怎么了,不舒服?”   也不是不舒服。   郁枝羞赧看她,不好说四小姐亲她亲得太色气,反复玩.弄她舌头,她舌根都要麻了。   她回抱四小姐,脸颊白里透红,整个人水媚多情,身子软软的,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也软软的。   魏平奚伸出手指为她抹去唇角水渍:“累了?”   郁枝气息不稳,刚要说话一阵风吹着雪花而来,她险些呛到,脸色更红。   “咱们回去?”魏平奚边为她顺气边扶她起身,郁枝双腿打颤一个不留神差点跪地上。   这么经不起摧残,惹得某人瑞凤眼微扬,她俯下.身:“上来,我背你。”   四小姐武功高深,气力藏于筋骨,看起来文雅似仙,表面也有仙子的纤柔。   背上没多少肉,细骨伶仃,趴在上面郁枝都怕压坏她,不敢使力,选择性地忘记这位在床榻是怎样的能折腾。   玉臂虚虚环着她的脖颈,不用回头魏平奚都能感受到她有趣的体贴温柔。   “放心,摔不了你。”   郁枝看了眼积雪的地面:“你小心,路滑。”   “小心着呢。”   时间仿佛真有它神奇的伟力。   几个月郁枝站在眷心别院门前忐忑不安,未曾想这一踏进去遇见的会是前世对她有一饭之恩的恩人。   她以为恩人是天大的好人,是上天派到人间拯救她的仙女。   怎料世事又和她开了个玩笑——大恩人贪她的身子,想纳她为妾。   她有过挣扎,有过不服,有过纠结困惑,纠结四小姐是好是坏,困惑她的话是真是假。   而后流水巷的种种遭遇令她下定心志:她要找个靠山。   找个能护住自己和阿娘不受欺负的靠山。   短短几月,她们从几面之缘的施恩者与受惠者转变成亲昵缠绵的枕边人。   总之几个月前郁枝绝不敢想,有一天她会趴在这人单薄的脊背,看尽软水镇一望无垠的风雪。   她抬手为四小姐拂落沾在发间的雪,语气娇嗔:“你现在待我这么好,是不是就想着入夜欺负我?”   魏平奚闻言笑得好一朵天山雪莲花:“学聪明了?”   她面相真的很具有迷惑性,嗓音更是,淸泠泠万般斯文优雅,说出来的话总有些流氓。   郁枝念起前几回玩的花样,浑身没了力气。   她不说话,魏平奚也不再逗她。   一路回到镇上歇脚的客栈,翡翠玛瑙金石银锭已经备好沐浴的热汤。   郁枝先前被她压在雪地亲得唇瓣微肿,进了屋揽镜自观才发现这点,羞得她没脸见人。   怪不得金石银锭一脸暧.昧地看她。   “姨娘,小姐催您去泡热汤。”   “你进来罢。”   郁枝趴在桌子慢慢抬起发红的脸。   金石一进门望着她笑嘻嘻的:“姨娘……”   她指了指唇:“小姐真疼您。”   冰天雪地都消不去那位的火,可见她家姨娘魅力太强。   “胡说什么呢?”郁枝整日锦衣玉食养着,渐渐也有了做姨娘的派头,她轻嗔一声,金石识趣地住了话头。   只不过没安静多久,她又道:“奴总觉得姨娘是当主子的命,以姨娘的福分,前程必当似锦。”   她说的前程似锦是由妾抬为正妻。   大炎朝为妾者多,然被抬为妻的一个都没有。   郁枝不知她哪来的把握笃信四小姐会爱她爱得愿将正妻之位拱手相送。   她张张嘴,本想教她以后莫再说僭越的话,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咽回去。   “姨娘,小姐催您呢。”   银锭在外轻唤。   “看,小姐可是半刻都离不了您。”   沐浴都要人陪。   郁枝感慨自己遇上魏平奚就是操劳的命,日操夜操,严谨点或许还得在前面加个被字。   她想得有点远,面带红晕地出了房门。   小镇最好的客栈,店家为接待贵客专门新辟了一处池子,等贵人走后这池子还要拆。   贵人嘛,讲究,不愿和后来人用一处浴池。   冬天泡温泉是件极其享受的事。   白雾蒸腾,水气上涌,热乎乎的,熏得人小脸比桃花还艳丽。   魏四小姐身在水池颇为惬意,白花花的,郁枝见了直接捂脸的程度。   “下来。”   一阵水花响起,很快白花花水嫩嫩的成了两人。   魏平奚懒洋洋地趴在她背上:“怎的这么慢?”   温软触感分明,郁枝心猿意马:“和金石说了几句话。”   “金石有我重要?”魏四小姐占有欲作祟,细长的眼睛眯着:“你是谁的女人?”   “……”   郁枝嗔她不讲道理,再过分的事都对她做了,得了便宜反而问她是谁的女人。   她没法和四小姐讲道理,顾念四小姐小她五岁,她耳尖窜红,忍着‘老牛吃嫩草’的羞臊:“是你的。”   魏平奚胸腔的那点不舒服这才散去。   “那你要好好记着,你是我的女人,我玩腻之前谁也不能越过我去。”   话不是什么动听的话,郁枝偏偏从中听出一丝半点的别扭。   四小姐总说玩腻玩腻,玩了这么久不也还没腻?   “你在想什么?”   想你玩多久才会腻。   郁枝转过来身抱着她:“没想什么。”   她看着就没说实话,念在她主动投怀送抱的份上,魏平奚捧起她的脸亲得投入。   风停雪止,阳光出来照在地上融化一滩滩水。   天气又干又冷。   魏家的车马浩浩荡荡进入京城。   魏字旗随风飘摇,久等在城门前的卫道士们自发组建一道人墙堵在路中央。   马车遇阻。   “母亲,您在里面好好呆着,孩儿出去看看。”   魏平奚朝另一辆马车交代一句,得到魏夫人的简短回应她捞起手边长剑。   郁枝跟着下车。   还没在人前露面,魏平奚斥她:“你跟着做甚?回去。”   郁枝眨眨眼,不懂她哪来的脾气。   “我的妾,才不给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看,快回去!”   她好歹有了一句说得过去的解释,郁枝抓着她衣角:“在魏家能给人看,为何来了京城反要我藏着?”   魏平奚哼笑:“管这么多干嘛?睡过和没睡过能一样吗?”   “……”   她掀开帘子,威风凛凛下了车。   “孽海滔滔,劝四小姐回头是岸!你一介女子,怎能纳妾?岂不是丢尽我大炎朝女子的脸面?”   身穿儒服的老头子头发花白站在最前面,怎一个苦口婆心,痛心疾首:“你要颠倒阴阳伦常,这是大逆不道啊!”   “然后呢?先生想杀了我?”   四小姐执剑扬眉。   白衣墨发,道路两旁凡见到她的无不惊呼,天人下凡也莫过如此了罢?   男人们失魂落魄,稍稍缓过来又是重重叹息。   有趣的是,卫道士们不见她面什么严苛的话都骂得出来,可一见到她,立时成了乖巧的猫。   试问多丧心病狂的人才会对天眷的美人口出不逊?   他们只道她受了妖女迷惑。   被扣帽子而不知的郁枝身在车厢竖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老学者抚须:“文人仁善,四小姐改过自新便好,无需打打杀杀。”   “是吗?你们都要我改过自新?”   她环顾挡在前面的人群。   “女子嫁人生子乃本分,四小姐肯回头是岸,传扬出去乃我大炎朝女子向善的佳话,我等——”   魏平奚皱眉,剑光一闪,剑气劈碎不远处的长桌。   木屑飞扬。   一锭银子扔到小贩怀里:“一时失手,赔你桌子钱。”   一张桌子才几个钱,她出手大方,小贩恨不能再搬出几张桌子随她劈得痛快,感恩戴德,喊了一声“四小姐高义”,欢欢喜喜揣手看热闹。   一剑惊得卫道士们脸色发白,倒退几步。   这不由的让人想起四小姐纳妾之日以剑开路,若非帝后旨意来得及时,她没准真会拿文人的血杀一杀不服之人。   这还怎么拦?   骂舍不得骂,打又打不过。   算起来他们与四小姐是‘老交情’了。   他们将四小姐看做家中叛逆的儿,恨铁不成钢,但也见不得她出事。   看得见她的时候恨她悖逆,看不见的时候还会想她。   京畿重地若真逼她挥剑伤人,恐怕不妙。   老学者让开几步。   身后的卫道士们也跟着让开。   长路畅行无阻,魏平奚抱拳:“承让。”   她难得来京一趟,围在这的不少人是随着她的脚踪而来,说了没几句话她就要回到马车,才看了几眼人又要跑?   魏家的马车哒哒行驶,甩开一众瞧稀罕景的百姓。   基于四小姐一路来京在途中的表现,当着她的面平民百姓们不敢多加议论。   亲眼见着她劈了张桌子还记得赔几十倍不止的银子,说起来比京城不讲道理的权贵要明事理多了。   “那就是魏四小姐?还真是人美如仙!”   “谁说不是呢?穿白衣也煞是好看,我是女人都被她迷住了……”   “你看他们早早围在这,憋着一股劲要骂得四小姐幡然醒悟,我还以为他们有多恨她,人走了,看样子他们还挺舍不得?”   “……”   自诩捍卫阴阳纲常的文人面上挂不住,恼羞成怒:“吾等男子,岂能以女子计较?”   “哎呀,脸红了,说不过开始扯旁的了。”   “就是,就是!”   文人以彰显正义立世,百姓可不怕他们。   这便是京城。   繁华自由矛盾喧嚣的天子之都。   “挺热闹的罢。”   魏平奚根本没把方才的事记在心里,一手掀起帘子看望外面的风景:“当今陛下是位好陛下,大炎朝蒸蒸日上民生富足,有机会我带你出来玩。”   “你不是也是第一次来?”   都是初来乍到,哪谈得上谁带谁玩?   郁枝捧着暖炉和她一起瞧长街两边的景。   “幼年来过,长大以后算是第一次来,不过这不重要,我有图啊。”她甩开一张牛皮卷,上面密密麻麻详细写明京城好玩的地方。   她有备而来,郁枝和她不能比,两人头探头看一张图,商量有闲暇最先去哪玩。   城门口的小插曲很快传到太师府,得知女儿和外孙还算顺利地朝这赶来,颜老夫人笑道:“我就说咱们家奚奚有能耐罢?”   “是是是,祖母说的是。”   一众儿孙哄着她,颜如倾颜如毓搀扶她的胳膊,外面风凉,一家子不怕冷地守在门前。   魏家的马车拐进这道长街,旗帜飞扬。   “来了!”下人一声喊。   颜太师身子前倾,眯眼看去。   “快到外祖家了,到时别紧张,跟着我喊人就好,他们待我好,不会难为你。”   郁枝点头如捣蒜,说不紧张是假的。   不过想到颜家双璧先前送来的十几口红木箱子,她心下稍安。   能在外孙纳妾之前还记得送如此大礼撑场面的,应当不是难相与的人家罢?   马车慢悠悠停在太师府门前。   郁枝手心冒汗。   魏平奚笑她胆小,竟忘了许久不来这,她自己也有些紧张。   比起魏家,颜家人与她更亲,待她更好。   可惜前世她脑子被驴踢了,转不过那弯,有苦从不与人说。   闹得身死都不晓得外祖一家拿她当心肝肉疼。   她心中有愧。   翡翠玛瑙卷起车帘扶小姐下来,魏平奚转身抱郁枝落地。   颜老夫人眼睛登时不够用,看看一身素衣的女儿,再看看白衣耀眼的外孙,双手发颤:“阿晴,奚奚……”   颜晴敛衣跪地,双手交叠:“女儿见过爹娘,盼爹娘安好。”   魏平奚随母亲下跪:“平奚见过外祖,外祖母,见过舅舅、舅母。”   老夫人热泪盈眶地赶去搀扶女儿。   颜太师忍着眼眶发酸的冲动弯腰扶起他的外孙女,女大十八变,才几年没见倒像是几辈子没见。   “好,好,快起来,让祖父好好看看你,老夫的乖孙哦,怎么越长越仙气了?平时可吃得饱?”   郁枝忐忑地跪在四小姐身侧,听着太师大人的寒暄问好,紧张的心一下子松缓下来。   太师莫不是真以为四小姐是喝露水长大的罢?她只是看着仙,骨子里一点都不寡欲。   魏平奚忙着与外祖言语,方要伸手拉扯一把跪在地上的妾,她大舅母宋氏极有眼力地扶起郁枝,说话和和气气:“你就是奚奚的妾?生得真好。”   “这就是奚奚的妾啊。”老夫人拉着女儿的手走近几步,瞧清郁枝的长相,心里猛地一突。   “这是你的妾?”她问外孙女。   魏平奚温婉笑道:“外祖母,这是孙女的妾,枝枝,快喊人。”   郁枝没想到变来变去最受瞩目的忽然成她自己,急忙屈身行礼:“见过外祖母。”   “生得好,生得好啊!”老夫人一手牵着女儿,一手牵着外孙踏进门。   魏平奚眼疾手快捞了她的妾的小手,郁枝被迫跟着一家子手牵手入府。   颜如倾、颜如毓喜滋滋地跟上去。   颜如秀、颜如缨是二房嫡子,方才抢着先和他们抢手的表妹说了统共一句话,这会热乎劲才起来还没过去,走在后面窃窃私语。   “表妹好漂亮。”   “她的妾也好漂亮。”   “不一样的漂亮。”   “对对!养眼,同桌进食看着她们我能多吃两碗饭。”   “我能多吃三碗!”   两兄弟互相嫌弃地望着对方。   “走走走,好不容易见到天仙似的表妹!”   颜如倾听了一耳朵折身回来,笑得贱兮兮的:“不是我说,天仙似的表妹一拳能把你们打哭哦。”   “不信!”   “不信就走着瞧,或者哪天你们去试试?别怪我没事先告知。”   他背着手走开,跑前头去和大哥颜如毓交换小情报。   ……   进到正堂老夫人拉着女儿外孙的手不放:“可算见到你们了,这一日日过得,哎呦!我的阿晴、我的乖孙哦!”   她一口一句“乖孙”,魏平奚耳尖微红。   长这么大她都不觉得自己是孩子了,来到这颜家陡然成了辈分最小的,又是被老太太摸头摸脸,若不然就是被夸出花来。   在魏府那样的地方待久了,她惊悚地发现自己真是不经夸。   脸皮还是薄了点。   她这边如此,另一头颜夫人、颜二夫人围着郁枝闲话家常,能被平奚来外祖家都要带上的妾,自然不是一般的妾。   闻名不如见面,这一见面才知这妾姿色竟是如此的好,不怪平奚喜欢。   郁枝回话之际没忘留意四小姐的动态,无意瞥见她泛红的耳尖,她心道:她竟也有害羞的时候。   这位老夫人能耐委实不小。   四小姐那么个厚脸皮都能受不住,她眼睛微弯。   颜太师毕竟是男子,与女人家抢话唯有落败的份。   父子三人揣着一肚子话憋闷在那,不想错过她们谈话的内容,又愣寻不到良机插话。   努力绷着一张脸,尽力不要让苦闷从脸上流出来。   大喜的日子,亲人团聚是最好的了。   回一趟外祖家活像是打了一场仗,魏平奚躺在外祖母亲自为她置办的闺房,地龙烧得热,她解了外衣。   郁枝也累得不轻。   席间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三人加起来不带重样地夸她数十遍。   这等夸人的功夫,她终于理解为何四小姐会耳朵红红。   “过来。”   郁枝眼皮微动,慵慵懒懒身子趴在她胸前。   魏平奚托着她的下巴瞧她这张脸:“你知道荆河柳家吗?” 第32章 忍不住   “荆河柳家?”郁枝睫毛轻眨:“未曾听说过。”   “听都没听过?”   “没有。”   她眼睛细长迷人,近看仿佛有流光暗含,郁枝不敢多看,眼神漂移落在她雪白的衣领。   魏平奚没留意她的羞涩躲闪,与美人近在咫尺,心思却飘到千里之外的陵南府。   据她所知,当年太后专权,把持朝政,是拦在陛下亲政路上的猛虎,朝野上下敢怒不敢言。   唯有荆河柳家柳子承站出来骂天下不敢骂,书天下人不敢书,城楼之上,柳家风骨傲然于世。   大炎朝铁骨铮铮的忠臣,一番痛骂骂得至情至性,骂得大义凛然。   太后震怒。   为保柳氏满族性命,年少的陛下与太后公然叫板,以帝王之尊拦下太后悬在柳氏头顶的刀,后迫于无奈驱逐柳氏出京。   陈年旧事能找到的线索不多,也就是从这不多的线索中,魏平奚怀疑柳氏成功出京后仍没躲过太后暗下杀手。   郁母的出身确认无误,可叹她生下来的女儿竟不知何为荆河柳家?   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柳家得罪了太后,为保性命只能隐姓埋名。   郁枝生在陵南府逼仄的流水巷,三教九流的地方能活着尚且不易。   亲爹早逝,与瞎眼寡母为伴,每日所思所想都是为了生计。   顶了天怀着为她阿娘医治眼疾的‘野望’,再多的便不敢多想。   少时的卑微太刻骨,以至于此时她提起‘荆河柳家’,这姑娘都不敢往这上面思忖。   魏平奚眸眼浮起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怜惜。   她久不说话,郁枝疑惑地看过来,看见一双满是怜惜悲悯的眼睛。   不像素日见过风流含笑惹人悸.动的美目,如此不声不响地,她心骤然像被一只手攥紧,有点呼吸不上来。   她是在可怜她吗?   为何要可怜她?   魏平奚轻捏她白嫩的脸蛋:“不知道就不知道罢,不妨碍。”   知与不知,都是她的妾。纵是太后要拿人,也得先过了她这一关。   更何况如今的陛下已非昔日的陛下,大炎朝在他英明统治下国富民强,非太后可比。   郁枝趴在她怀里,默不作声地数她的心跳声。   “看来他们很喜欢你。”   “哪里是喜欢我?”郁枝嗓音软绵:“我只是沾了你的光。”   “你是我的人,当然要沾我的光,但话不是这样说的,若你当真不好,哪怕是我的人,她们也不会送见面礼给你。”   大夫人送了一对金镶东珠耳坠,二夫人送了一只赤金石榴镯,老夫人神神秘秘说她的礼要入夜再给。   郁枝头回上门不仅没遭冷眼还有礼物拿,说出去谁肯信?   颜家人待她可谓友好热情。   这份友好和热情有一大半是爱屋及乌。   爱这许久不见的小辈,所以她身边的女人,哪怕是为她带来不好名声的妾,也一视同仁当作自家人。   和在魏家天差地别的待遇。   在魏家出了惊蛰院亦或流岚院,府里的下人皆是看在四小姐的面子惧她避她,无人尊她敬她。   郁枝眼眶微湿。   “哭什么?”四小姐替她抹去眼角晕开的泪花。   “高兴。”   魏平奚轻笑:“高兴是好事,我也高兴。”   “你高兴什么?”郁枝红着眼睛问她。   “你是喜极而泣,我是见美心喜。”   郁枝没防备被她夸了一脸,脸颊慢慢升温。   四小姐心情好时,情话说得比唱得好听。   偶尔即便晓得她在床上的话不作数,她的心仍会为那些甜言蜜语感到轻微的震颤。   魏平奚喜欢看她羞红脸的情态,鬼使神差地脑海窜上这么一道念头——凭她的美色与在床上的趣意,睡一辈子其实也挺好?   她摇摇头。   好什么好?   她可别是糊涂了!   用来解闷的玩意,哪能常伴枕侧?   她看着郁枝绯红的眼尾和白皙的俏脸,狠狠心推开她。   郁枝识趣地从她怀里出来,方才满涨的心口倏然空落落的。   她欲言又止,想说的话从掺着丝丝缕缕媚.意的眼流露出来,魏平奚忽如其来的烦躁:“该用饭了。”   “表妹,表妹快出来呀,一会开饭了!”   门外适时传来颜如倾充满活力的召唤声,郁枝收到眼色屈膝为她整敛衣裙。   “表妹,别在屋里呆着了,表兄闲得都要发霉了……欸?大哥,大哥你扯我后领干嘛?”   颜如毓的到来扼制住颜如倾的聒噪,隔着门隐约能听到大表兄教训二表兄,要他守规矩莫要胡闯女子后院。   门吱呀一声打开,魏平奚握着郁枝的手抬腿迈出来。   受教的颜如倾郑重朝表妹赔礼道歉,魏四小姐轻拿轻放:“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她嘴上说着“不足挂齿”,可若二表兄失礼地搅扰她的兴致,她八成要恼。   郁枝多多少少了解她的脾性。   这一页掀过去,颜如倾神采飞扬地围着表妹转:“你初回家里,我这不是兴奋嘛,以后绝不会了。”   他朝魏平奚挤眉弄眼,就差把“放心吧,表兄不会搅扰你与美人啥啥好事”贴在脑门。   颜如毓嫌他丢人,伸手拉他过来:“稳重些,怎么之前去魏家还有个样子,这会倒没体统了?”   “自己家里要什么体统?表妹又不会嫌弃!”   魏平奚一路听着他们拌嘴,竟不觉烦。   在魏家虚伪的兄友弟恭令人见了发笑,来到颜家看到他们兄弟之间的轻松相处,她心里生暖。   郁枝落后她半步缀在后面,魏平奚时而回眸装作不在意地望她一眼,恰似细小的石子丢进平静的湖,又似柳枝划过平如镜的水面,层层涟漪在她心尖泛开。   敏感的人哪怕旁人眼神有异她都能最先觉察出来,四小姐频繁回头看过来,郁枝手背贴脸,企图散去脸上浮热。   大冬天,她小脸红扑扑的,魏平奚用手戳她胳膊,压低声音:“很热?”   “不热。”   不热脸红成这样?   骗瞎子呢。   魏平奚轻捏她指尖,捏了两三下,郁枝受不住,不再假装沉默,趁颜家兄弟二人没留意这边,软着声线和她撒娇。   一来二去两人说起悄悄话。   “祖母,表妹来了!”   三餐堂,抬头能看到写着‘食为天’的牌匾,颜家一家子齐聚于此,颜太师和老夫人坐在一处,魏夫人挨着老夫人左边坐,魏平奚坐在外祖右边。   郁枝是妾,没有上桌的资格,一般来说都是妾与妾坐一桌。   她在魏家一日三餐都在惊蛰院和四小姐同桌进食,魏平奚纵容她,但那是在魏家,来到太师府总要守规矩。   心里想着守规矩,然而环顾一圈寻不见第二张桌子,愣了一会她后知后觉明白——颜家无人纳妾。   她局促地站在那,有点心慌。   心乱如麻之际一道声音拯救了她:“傻了?快坐过来。”   看她呆怔不动,魏平奚招呼她:“过来,这是你的位置。”   竟有她的位置?   郁枝看向笑呵呵的颜家诸人,颜老夫人面相和蔼含笑地看着她,大夫人也在朝她招手,二夫人低声笑了她一句,约莫是笑她脸皮薄,没说两句话就红了耳朵。   颜晴柔柔嗔道:“你这孩子,她喊你你就过去,来了这生分什么?”   魏平奚等不及她醒神起身上前几步捉住她细白的腕子,扬眉桀骜:“二舅母莫笑,我还就喜欢她脸嫩皮薄。”   二夫人笑着调侃两句,气氛其乐融融。   郁枝诚惶诚恐挨着四小姐,魏平奚大大方方捏她手:“把心放肚子里,有我在,能让你委屈了?”   这话声音不大,奈何满桌子包括年事已高的老夫人都听得真真的。   老夫人宠溺地瞧着外孙,话却是对郁枝说的:“我们颜家在外讲究,在家没那么多缠累的规矩,在家嘛,一家子开开心心就好,世俗礼教繁多,可不能给自己心上也上锁。”   郁枝听懂她的话,终是柳叶眼轻弯。   不算笨,还有些聪明,老夫人眉目柔和。   饭菜上齐,颜太师发话“开饭”,这一桌才热热闹闹起来,你给我夹菜,我给你夹菜,和魏家天壤之别。   莫说她见了,就是信奉规矩的人见了,都得斥一声失君子之礼。   “食不言寝不语,那是放在旁的时候,这会大家都开心,舍不得沉沉闷闷地用饭,给我舀小碗豆腐鱼。”   郁枝哦了一声。   几个月的朝夕相处她习惯了为魏平奚添衣加食,做起熟稔的事来登时忘记紧张,面上有了自在从容。   “你也吃。”   郁枝盯着她夹来的香酥鸭片,红着脸低头吃了。   满桌子菜品她只捡着认识的吃,不认识的甚至连吃法都不晓得。   陵南府在南,京城在北,大炎朝地域辽阔,南北饮食差异之大,郁枝从三教九流的流水巷出来,入住惊蛰院做姨娘不到半年,锦衣玉食养着,眼界开阔不少。   放在现下仍不够用。   她不想露怯,不想丢了四小姐的颜面,看着那花样百多的菜品,闻着香味有点嘴馋,强行忍了下来。   魏平奚最是容易从她脸上看出有趣的细枝末节,平常在床榻她也是这样,不爱说实话,可稍微一摆弄,想说的话都摆在那张俏脸。   她凑过去和她咬耳朵,郁枝倏地捏紧长筷,怕她在此时欺负人。   魏四小姐远不至那么禽兽,喉咙溢出一声轻轻柔柔的笑,在觥筹交错的饭桌不怎么引人注目。   “小土包子。”   “……”   郁枝脊背绷紧,左思右想猜测自己哪里露出端倪,越想越无助,一时脑海里全是那声“小土包子”。   “想吃?我教你不就行了。”魏平奚不欲逗哭她,手捏长筷侃侃而谈:“此乃‘仙人脔’,整道菜最精妙的地方在于……”   她分明也是南人,说起那些稀奇古怪的菜品如数家珍,郁枝尝到她亲手用银质小刀切好的薄鹿肉,眼睛漫开笑。   魏平奚不厌其烦为她解释每道菜品的吃法,她那羞怯的美妾笑得明媚灿烂。   不知是四小姐少见的温柔耐心还是郁枝少见的姣好容貌,人群慢慢静下来。   不约而同注视相处融洽的两人。   “再尝尝这个,好不好吃?”   郁枝开了眼界,味蕾被充分取悦,眼睛亮晶晶的:“好吃!”   “好吃不喂我,饿着我来喂你……”   郁枝笑着投喂她。   喂到一半,她动作一僵——怎么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们?   咀嚼入肚,魏平奚长睫轻眨:“外祖外祖母,母亲,舅舅舅母,表兄,快吃,再不吃都要凉了。”   她面上云淡风轻,玉指勾着一壶果酒,斟满瓷白的酒杯。   好在郁枝吃饱了,当下矜持地当一尊貌美安静的花瓶。   “乖孙待她那妾挺好……”   酒足饭饱用点心茶的时间,颜老夫人与女儿相对而坐:“查过没有,长成那般模样?”   魏夫人轻捻佛珠:“查过,荆河柳家的人。”   老夫人一怔,喃喃自语:“我说怎么看着眼熟,那样的容貌也就‘荆河柳’生得出来,平奚知道吗?”   “应该知道,她的人查到了柳家。”   “荆河柳啊。”老夫人感叹:“若论天下文人傲骨,咱们颜家当年输了柳家一筹,你爹到现在都不忘柳子承的风采,耿耿于怀说没护住他。   “不曾想,他的后人竟做了平奚的妾。”   世事轮回,阴差阳错。都肯给人做妾,可见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   “要是其他家的女子我兴许不会犯愁,太后仍在,倘知柳家后人没死绝,恐怕会给平奚带来麻烦。”老夫人缓声道:“于情于理柳家的人咱家都得帮,但……”   “娘是担心平奚被那女人迷惑,失了真心?”   “毕竟是‘荆河柳’。”   退回多少年都会有君王因美色误国,论起天下妖妃,一半出自柳家。   “他们家的女子,像是有魔力一样让人忘生忘死……”   魏夫人笑道:“娘,您太高看她了,许您不了解平奚,她是我的女儿,她的秉性没人比我更清楚。至多再过两月,玩腻了就松手了,等她自己玩腻,省得回头埋怨我。”   “但愿如此。”老夫人盯着她捻动佛珠的手:“你礼佛还没腻?”   “图心静罢了。”   母女二人品茶谈心,魏平奚泡在温泉池洗去用膳沾染的余味,神色慵懒。   从池子出来郁枝服侍她换好崭新衣衫:“咱们要去玩吗?”   “去。为何不去?”魏平奚垂眸看她俯身为自己整理腰间衣带,手不自觉抚在她柔顺的长发:“你要不要换身男装?”   “换男装?”   郁枝长这么大没穿过男子服饰,她有些好奇穿上什么模样:“我可以吗?”   “本小姐说可以就可以。”   一刻钟后,翡翠捧着一套新衣进门。   白衣玉带,广袖常服,魏平奚饶有兴致地为她束发插簪:“来看看。”   郁枝走到镜前站定,却见镜内之人唇红齿白,肤白文气,便是穿着男装一眼也能看出是女子。   “这不妥,你这对眉眼太招人了。”魏平奚取出眉笔按着她肩膀:“我给你画眉,你不要乱动。”   自古画眉乃闺房乐趣,郁枝脸腾起薄薄的热,当真一动不动,水媚的柳叶眼凝望此刻正经专注的四小姐,心跳很快。   “本小姐的妾自是要留着在房里好好看,不给外人看,不过不给看也不切合实际,你又不是见不得人,总要出门。   “能晚一步是一步,省得你再给我招来一群烦人的苍蝇。”   她态度恶劣,郁枝却很想笑。   “别笑,画歪了不管。”   “……”   郁枝老老实实配合她,奈何四小姐怎样画都不满意,她等得无聊,问:“为何我的爱慕者就是烦人的苍蝇?”   她可记着清清楚楚,大炎朝爱慕魏四小姐的男男女女多着呢。   “说苍蝇那是客气,说狗——”魏平奚哼了一声:“你懂我的意思。”   郁枝不经意弯了眉。   她很喜欢解她羞窘、为她画眉、心有藏私的四小姐。   “都说了不要动了。”   魏平奚指间转着眉笔,两指挑起美人下颌:“画不好了,要不然你蒙着面纱出门罢。”   “不再试试吗,我保证老实。”   “你能有多老实?”四小姐猝不及防亲了美人唇瓣一下:“盯你久了挺想要你的。”   郁枝不知怎么接话,踌躇半晌:“现在、现在还是白天……”   “白天看得不更清楚吗?”   “不要……”   “那好吧,那我们还是出去玩好了。”   “……”   她忽然变得这么好说话,郁枝有一晃的反应不过来。   她动了动发软的双腿,看着四小姐转身为她寻找用来遮容的面纱,喉咙微动。   “小姐,几位公子来寻您了。”   “让他们在院外等着。”   魏平奚寻了一块天蚕丝织成的面纱拿在手上打量:“凑合,就用这个了。”   她为郁枝戴上,端详几息,满意道:“不错,我喜欢。”   郁枝戴着面纱水润的眸子浮现丝丝缕缕的欢喜,尚没踏出这道门,她已经对外面的风景感到期待了。   “还不能走。”   她握着郁枝细软柳腰,郁枝神情渐渐从不解到了然,魏四小姐笑意盎然:“就要一次好不好?”   郁枝手臂缓缓搭在她脖颈,有面纱遮掩只看得清她含羞的眼。   “不这样,你趴在窗台……”魏平奚调整她的姿态,唇瓣轻张说出惹人害羞的话。   时光一点点过去,等在院外的四兄弟不了解里面发生的事,天很快飘起雪,颜如秀感到纳闷:“表妹怎么还不出来?”   “谁知道呢,再等等。”   “表妹武功真有那么厉害?别是哥哥唬我罢?”   “唬你有什么好处,我有那么无聊?”颜如倾当即和他说起上次去魏家为表妹撑腰的事。   “说时迟那时快,魏老爷子恼我逼他孙儿,出手竟想废我筋脉,那是何等凶险?就在此时,一枚金叶破空而来挡去老爷子手笔,这才给了我求生之机。”   “一枚金叶?以金叶救人,内力相当不错了,是表妹救的哥哥?”颜如秀一脸好奇。   “正是!”颜如倾挺直身板:“表妹武功应在我之上,所以你们去找她,要做好被打败的准备。”   “被打败岂不更刺激?”颜如秀、颜如缨两眼发光。   “哼,到时候败得太难看可不要哭。”   “不哭不哭!表妹越厉害,我们越开心!”   细弱断续的哭音飘荡内室,四小姐浅浅尝欢得了满足,好耐性地为美人穿好小裤:“弄.疼你了?”   “没有……”郁枝脸儿通红,隐有啜泣:“你抱抱我……”   “好,抱你。”魏平奚翻转过她的身子要她面对自己,瞧她哭得眼尾绯红,心生不忍:“不是说舒服么,怎么还哭?”   郁枝投入她的怀抱,嗓音微哑:“忍不住……”   她一碰她,她就忍不住。   忍不住喜欢,也忍不住想哭。   总觉得多来一次就少一次,倘她离了四小姐,四小姐或许还会有更多的女人,但她只有过一个她。   “仔细缓缓,到时戴上面纱和我出门?”   “嗯……”郁枝深吸她身上的沉水香,脑子微微发晕。   “出来了出来了!”颜如倾一声喊。   “欸?还戴着面纱?”   “人多眼杂,戴上清静。”魏平奚牵着郁枝的手:“我就不用戴了。”   颜家四兄弟俱是审时度势的聪明人,细细思量旋即不敢再盯着表妹的妾,他们这位表妹,长得一身仙气,没想到醋劲还挺大?   这得醋成什么样才要连旁人多看她的妾一眼都要计较?   惹不起惹不起。   郁枝面色红晕还未消下去,亲亲密密缠着四小姐的手,若她感受地不错,四小姐方才便是用这根指……   她呼吸一滞。   才经历了那事她走不快,好在魏平奚体贴,和她慢悠悠漫步在京城的长街。   帝都繁华扑面而来。   入目即是市井人间。   走着走着,郁枝歪头看向四小姐,心湖充满名为“喜悦”的情愫。 第33章 开心就好   “在这京城,好吃的好玩的我说第二熟,没人敢称第一。”   颜如倾手舞足蹈极力表现:“越好玩的地方越是那些寻常见不到的地方,譬如想喝酒,不能去大酒楼,得去窄胡同的小酒馆。酒香不怕巷子深嘛。”   他指了个方向:“就是那,不仅有好酒,还有美貌老板娘,那胳膊,那腿,嘶,带劲!最绝的是那性格,泼辣!爷喜欢!”   “你是介绍酒馆还是介绍美貌老板娘啊?”颜如毓风度翩翩:“注意点,对着咱们表妹亏你也说得出这么丧心病狂的话。”   “哎呀,这又怎么了?你怎么突然迂腐起来了?”   颜如倾挠挠头,走了两步绕到魏平奚身侧:“表妹,别听他胡说,表兄我是正经人,那卖酒的老板娘也是正经人,酿酒的手艺好,骂人更绝,一张嘴十七八个汉子都不够她骂的,远近闻名的泼辣。”   他挤眉弄眼,瞥了眼娇媚可人的‘妹媳’,小声道:“有机会可以去‘梨花酒馆’转转,保管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郁枝脚下一绊,人差点栽地上。   颜如毓拿胳膊捅了弟弟一下:“少说点没用的。”   魏平奚眼疾手快搂住美人细腰,细长的眼睛流露若有若无的担忧。   颜家兄弟很快说起其他话题。   “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没想什么。”郁枝轻揉大腿,柳叶眼软媚温顺:“有点疼。”   她声音压得极低,仅够得上两人的窃窃私语。   出门前她不喊疼,现在喊疼,魏平奚微微讶异,仔细回想入她时的情景,自问已是温柔,想来想去只能将此归结为她的妾过于娇嫩。   “我背你?”   郁枝羞红的脸藏在面纱下,她点点头:“嗯。”   “上来。”魏平奚停下步子,弯腰背对她。   郁枝穿着男装,看不清脸,单瞧身段也知是体态风流的女子,她再次爬到四小姐背上,没计较长街来来往往有多少双眼睛,手臂环着她,找机会在她耳畔说话。   颜家兄弟话题告一段落扭过头来发现表妹背着人,两人说说笑笑,气氛融洽。   颜如毓略有深意地看了眼郁枝,侧身给了自家弟弟一个脑瓜崩。   “呀!哥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颜如毓看他现在还没看明白‘局势’,戏谑道:“你呀,遭人姑娘厌了。”   “我遭谁厌了?”颜如倾在京城一向受贵女欢迎,环顾四周也没见哪个姑娘向他投来厌恶嫌弃的眼神。   他怔在那,稍稍回过味来,脸倏地红了:“哥不会说的是表妹背上那位罢?”   “你说呢?”   “误会,误会。”他搓搓手,有种把事办砸的窘迫,回眸看表妹兴致还不错,忽又觉得其实还好?   郁枝也觉得还好。   她趴在四小姐背上,嘴唇微动对方就能听到她说什么——她随便说点什么不比颜公子在那兴高采烈谈论美貌老板娘要好?   “你不是有地图吗?还需要‘活地图’吗?”   魏平奚红唇轻掀:“你不想和他们一起?”   郁枝沉默一霎:“不是说好你带我玩?”   颜家兄弟虽不是外人,到底是男子,在一块儿多有不便。   “那我们甩开他们?”   郁枝勾唇:“好呀。”   颜如秀、颜如缨走几步路都要往后瞅瞅表妹还在不在。   此次出来家里的意思是要他们护着表妹,有他们在起码那些嘴碎之人不会冒犯到她头上。   魏家的事一团乱麻,魏大公子、魏二公子相继成了太监,闹得一死一废。   更别说不知哪儿传出来的小道消息:   魏大去势后为讨祖父欢心直接将后院的妾送入戏伶阁。   长孙玩够的女人送给祖父玩,上梁不正下梁歪。   还有说魏大是死于仪阳侯之手。   兄弟相残再加上祖孙同乐、父杀子,孙氏与魏二私通的事亦传得满天飞。   别看魏家在陵南府是跺跺脚引起地动的庞然大物,在权贵如云的京城,魏家已然成了天大的笑话。   从老到小,满家子荒唐。   颜家不希望流言伤害到来探亲的外孙,这才有四兄弟同行为她们保驾护航。   帝都繁华,人头攒动。   错眼不见颜如秀再去看,哪还有表妹的人影?   “大哥!表妹不见了!”   颜如毓轻抚额头,斜睨二弟:“都怪你,提什么美貌老板娘?不就是一壶酒嘛,至于说得那么暧.昧惹人误会?”   意识到错误,颜如倾后悔不迭:“那咱们要不要找人?表妹怎么能背着咱们去玩呢?京城好玩的地方我还没和她说够呢!”   ……   “不用二表兄带路,咱们玩自己的,玩嘛,得亲身实践探索。旁人觉得好玩,未必咱们回觉得好玩。”   魏平奚背着郁枝来到一处滑雪场,这是北方冬景的特色。   “狗拉雪橇,要不要试试?”   郁枝眼睛发光,急着从她背上下来。   “不疼了?”   郁枝俏脸倏然通红,她原就不疼,只是不想见四小姐去找什么老板娘。   她摇摇头,搞不懂自己奇怪的心绪。   莫不是和四小姐近了,这怪性也能传染?   她想不通。   ……   冰境。   这座滑雪场的名字。   正所谓马有马场,狗有狗场,想得到愉悦刺激的溜冰体验,首先要挑选一只好狗。   魏平奚精挑细选选了全场最凶最猛的长毛大狗,看着就有力气。   甚至太凶了,郁枝不敢往后面的滑板车坐,揪着四小姐衣袖,眼神全是“换一只”的恳求。   “不换不换,这只载我们两人刚刚好,待会它跑起来,你害怕可以抱着我,我还没体验过极速滑雪呢。”   狗场的侍者穿着冰蓝色长衫,也在劝贵客换一只。   “这狗是疯狗,性悍。”   侍者见两人衣着光鲜气质不俗,戴面纱的看不清具体面容,而另一位通身的仙气贵气,瑞凤眼微扬令人不敢再劝。   “就要这只,去准备罢。”魏平奚丢出一锭金子,侍者硬着头皮去了。   “好狗好狗,待会跑起来别客气,本小姐最不怕的就是疯狗。你要不够疯,我还不乐意,我不乐意,就宰了你吃狗肉!”   大狗一副通人性的神情,急躁地用爪子刨地。   郁枝知道她在吓唬狗儿,因为四小姐从不吃狗肉。   没一会驯狗师为狗儿套好车具,滑雪有危险,一应护具魏平奚都给了身边的美人。   “这‘狗拉雪橇’还能加赌注吗?”   她看到赛场两旁不少人在增加筹码,有赌自己赢,也有赌别人赢的。   魏平奚从袖袋抽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赌我们赢。”   来这玩的都是京城贵公子,她站在这本就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已经引起不知多少人的围观垂涎,上来还财大气粗自信满满地说要比赢所有人。   侍者瞧她是生面孔,摸不清路数,劝她谨慎。   “废话这么多。”魏平奚又抽出一张五百两面额的银票:“一千两,高手都给我找来,本小姐要玩个痛快!”   “怪哉,【冰境】何时也有女子来玩了?”   一身玄衣的公子吊儿郎当:“这是男人游玩的地界,不是你们女人能来的。”   “陛下亲政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有人活在旧王朝?爱玩玩,不玩滚蛋!”   她这么仙气逼人的女子说起话来狠厉十足,那男人被她镇住,恼羞成怒:“玩就玩,冰境是男人的天下,从来没女子跑这里来‘丢人现眼’。   “来啊!把榜上前十的好手都喊来!本公子倒是要看看,你是怎么哭着跑出这道门!”   他一声令下,诸人蜂拥而至。   郁枝就知道四小姐不会安安分分的玩,但这些人说话太可气又太可笑了,一个破地方,还讲究女子不能进,活该被教训!   “你能教训他们的,对罢?”   魏平奚满不在乎:“本来能的,但你看他们气势汹汹活像要把咱们生吞活剥的架势,我有压力,恐怕发挥不出一半的实力。”   “……”   郁枝就是信‘白猫是染了色的黑猫’,也不信四小姐面对一群自命不凡的臭男人会有压力。   她软声道:“那如何是好?”   “你想我赢?”   “不是我想你赢,是你必须赢。女子怎就不能进【冰境】?这话没道理。”   魏平奚眼睛藏笑:“想不到你还挺有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行罢!那就赢给你看看!上来!”   郁枝早就忘了怕,满心都是要和四小姐打脸臭男人的气魄。   滑雪车仅容两人坐,郁枝紧挨着她:“你滑过这东西吗?”   “没有。”   “没有?!”她头皮炸起来,不懂没滑过哪来的夺魁的气势。   看着前面脾气显眼不好的疯狗,她有点怂:“我们不会摔死罢?”   侍者哨声吹响,魏平奚大笑着挥动‘驱狗鞭’:“没滑过,但不代表不会滑啊,这玩意,看看不就懂了吗?”   “嚣张!爷在这条雪道练了整整一年才有此成果,你一个初学者,简直大言不惭!”   “一年?那是你笨!”魏平奚以‘驱狗鞭’操纵狗儿前进的方向:“好狗好狗,给我疯起来!”   好狗不愧疯狗之名,一疯人一疯狗,意气相投,为报‘知遇之恩,赏识之德’,好狗玩命狂奔。   一眼望不到头的雪道被阳光照着,明耀而刺眼,郁枝的心跳到嗓子眼。   风直喉咙里灌,魏四小姐不再说话,一手执鞭,一手揽紧郁枝那把子腰肢,每到疾驰转弯时护得郁枝还没大喊出来,人已经陷入温软的怀抱。   “该死!大黄!超过她!”   “笑死人了,大黄?枝枝,你听到他那狗名没?”   魏平奚仗着冰境没人认识她,很是放飞自我,眉间尽是舒朗:“好狗好狗,你这名字多好,喊出来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条好狗!有你一条好狗,打败冰境无对手,快跑!”   “……”   郁枝看到此一幕,才真信了四小姐小她五岁。   十八岁,鲜花明媚的年纪,确实不该整日阴沉沉算计这个算计那个。   十八岁该怎样呢?   就该有一往无前的冲势啊。   之前见到的四小姐,有仙气,也有温柔,有阴晴不定,也有设局报复的毒辣。   唯独少了眼下这份鲜活。   郁枝跟着大笑起来:“好狗好狗,快跑呀!”   冗长的雪道,一狗当先,身后无数狗在追。   疯狗疯起来有着睥睨天下群狗之势,郁枝和四小姐的头发热烈飞扬,发与发交缠亲吻。   路终有尽头。   尽头之处,魏平奚抱着美人从车里下来,问侍者:“我赢了多少?”   侍者抱着金算盘噼里啪啦拨弄,因下注之人太多,且在这的都是不差钱的主儿,一场竞赌算下来合计超过三万两!   “三万两?”魏四小姐微微不满,似是感叹京城多‘穷狗’,随意道:“那就用三万两包下今日的【冰境】,可行?”   如非遇到今日这般的豪赌,公子哥们来【冰境】一日的花销加起来不到一万,贵人以三万包【冰境】一日,除非和钱过不去,否则谁会拒绝?   侍者欢欢喜喜应了。   “那好,今日的【冰境】不接待男子,只准女子入内。你懂我的意思罢?”   “懂,懂。贵人稍等。”   玄衣公子驾狗而来,气还没喘匀听到这话,眼前一晕:“你玩真的?”   “谁和你玩假的?”魏平奚下巴微抬:“你服不服?”   整座冰境排行榜上的高手都没比过一个初学者,公子哥咬牙:“服!”   他自打了脸,不等侍者委婉劝退,痛快出了冰境。   瞧不起女子的男人结果被一女子全部赶出来,此事半个时辰内传遍京城大街小巷。   “那人是四小姐罢?”   “哪个四小姐?”   “天底下有几个如此能耐的四小姐,当然是魏四小姐!”   “冰境里面的权贵都被赶了出来,三万两,包冰境一天,一天之内只接待女子。”   “豪气!”   “可不是豪气?凭一只无人驯服的疯狗赢了所有人,这位是四小姐,怪不得要人又爱又恨。”   “她还在冰境?”   “离开了。好似是带着她的妾室出来玩。”   “她的妾室?”   “……”   京城是个不讲理的地方,但京城又是个讲理的地方。起码冰境说到做到这一日只接待女子入场。   世家贵女们寻常出门总是路过冰境而不入,不是不想入内,是里面全是男子,男女有别。   再者当着男子,玩不尽兴。   如今有了大好的机会,诸贵女欢欢喜喜邀上三两好友前往冰境滑雪,还以为能看到为她们带来游玩契机的四小姐,哪知去了那魏平奚早就离开。   “真是好奇,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呀?”   “或许,是一个让人惧怕又忍不住想靠近的人?”   诸女面面相觑,须臾不再想这些。   来了冰境便是要放飞自我,若不然来这的趣味就失去了。   ……   “她去了冰境滑雪?还赢了程越?”   “不仅如此,娘娘,她赢了所有人,一句话把里面的男子全都赶出来,今日的冰境只招待女客。”   乾宁宫,皇后娘娘笑颜美好,身旁的婢子问道:“要请四小姐入宫吗?”   “不必。才来京的第一天,让她好好玩罢。”   “是。”   “派人护着她,省得被没眼力的冲撞了。”   “是,娘娘。”   ……   “不愧是咱们表妹,才来多久闹出的阵仗不小,现在整座京城的贵女都暗暗感激她呢。”   “大哥,接下来咱们去哪找人?”   “你猜她会去哪?”   颜如倾摸下巴:“以我对京城的了解加之表妹干翻全场的性子,她从冰境出来,顺道的话……”   “火焰山!”   火焰山不是真的火焰山,是以人心为焰火,烧的是金钱,故火焰山也被称为‘金银山’。   这里聚集大大小小的赛场,只要你有能力,完全可以在此大展拳脚赚得手软。   魏平奚不差钱。   以她钱生钱的本事,那些庄子铺子加起来她一辈子都花不完。   此刻她身处射箭场,眼睛蒙着绸带,郁枝戴着面纱站在百步之外,两手高举过头顶捧着巴掌大小的铜盘。   在最快的速度蒙着眼睛听声辨位射穿铜盘,不仅考验的是射箭准头、内力,还有心态以及玩家彼此的信任。   “准备好了!”   郁枝大声喊。   魏平奚耳廓微动,话音方落,长箭毫不迟疑地射穿铜盘。   郁枝愣了愣,震得手腕发麻,扔了铜盘朝四小姐挥手:“赢了!”   这是她们赢的第四十五场。   活像来砸场子的。   “不玩了不玩了,腻味了。”   她躺在宽大的竹椅,竹椅上铺着软乎乎的虎皮,女侍者献上茶点供贵客需用,魏平奚懒洋洋躺那不动。   郁枝捧着茶杯喂她:“不玩了吗?还有好多没玩呢。”   一开始玩那射箭的游戏她吓都要吓死了,可玩过几次上瘾的成了她。   四小姐一箭破空而来,威风凛凛,灭杀全场,很刺激。   “不玩了,不如你去玩?”   “我玩?”郁枝跃跃欲试:“我只能玩没有危险的,玩不成你那样子,你玩是赢钱,我玩肯定是输钱。”   “有输有赢生意才办得下去,去输罢,开心就好。”   郁枝做出最后的挣扎:“那万一输很多呢?”   “总没我赢来的多。快去!”   郁枝趁人没留意羞涩地掀起面纱亲她脸颊:“我去了。”   没有童年的枝枝姑娘,如今二十三岁,欢欣雀跃地在吞吃金银的‘火焰山’自由游走,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不怕输钱。   “四小姐睿智大才,怪乎能惹得美人倾慕。”   “你知道我是谁?”   “起先不知,看到这张脸又怎能不知?”火焰山的管事恭恭敬敬为四小姐续杯茶。   魏平奚懒得多做理会,人山人海中捕捉着一道纤弱的身影。   一个时辰后,郁枝输到最后脸都白了,恹恹地走回来,有气无力。   她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魏平奚笑她可爱,问侍者:“她输了多少场?”   侍者急着翻看记录本:“总共四十八场。”   “赢了几场?”   “两场。”   四小姐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搂过战败的美人:“输就输了,就问你开不开心?”   郁枝耷拉的眉眼扬起,注入鲜活的生机:“好玩,虽然赢得不多,但,足够我记一辈子了。”   “芝麻粒大的小事还要记一辈子?开心就够了。以后会更开心。”   “是吗?”   魏平奚笑而不语,末了松开她:“走罢,天不早了咱们该回家了。”   侍者早早整理账本结算四小姐输赢后的账目。   木制托盘放着一两白银,是魏平奚赢来的总和减去郁枝输去的最终银两。   一两银子孤孤单单杵在那,像在嘲笑某位美人的‘好运道’。   郁枝窘迫低头不敢看人。   “一两啊。”   挣了那么多银钱,此刻看到这一两银子饶是魏平奚也被惊了一惊。   她这妾败家的本事有点厉害?   “不错!”她拾起那锭银子:“还有赢头,没白来。”   一锭银子塞进郁枝手心,四小姐眉目清然:“送你,感谢枝枝姑娘手下留情。”   银子拿着烫手,郁枝满面羞愧。   “开心就好,走罢。回家!”   郁枝愣了愣,收好银子追上她,重新牵好那只如玉妙手。   是挺开心的。她想,就是有点伤钱。 第34章 她的温柔   冬日,有风有雪,庭院白梅开。   天色暗下来,郁枝折了一支瘦俏梅枝插在白瓷瓶,好心情地盯着梅花反复欣赏。   四小姐不在这。   四小姐带她回来后用过晚膳被喊去后院老夫人住的地方,现在还没回来,祖孙两人估计有说不完的话。   郁枝摸出袖袋里的一两银子,与她随行带来的‘小金库’放在一块儿——几十粒金豆,十几片金叶,四小姐富得流油,鲜少有赏她银子时。   一两银放在里面格外突兀,郁枝眉眼绽开温温柔柔的笑。   明漱院。   老夫人和魏夫人听完孙女/女儿汇报这一日的行程,包括如何甩开颜家四兄弟,事无巨细,一通话说下来她们好似跟着小辈滑雪射箭玩尽‘火焰山’诸般花样。   “年轻人有活力,京城好玩的地方多,有机会多去逛逛,逛完说给老婆子听。”   她一把年纪最喜欢和小辈相处,尤其样样出挑的宝贝外孙女。   颜家多儿子,老夫人有二子、二女,大女儿贵为中宫之主,为陛下先后诞下公主、太子,小女儿嫁予仪阳侯为妻,子嗣最多,三子一女。   奈何三个外孙与老夫人不亲近,老夫人更瞧不上外孙的品行。   等到儿子这一辈儿媳生的全是小子,纵使她再宝贝孙子,宝贝了一个又一个,说实话,有点腻。   孙子到底没有外孙女养眼。   而在外孙女之中,远在千里之外的奚奚宝贝比起住在深宫的公主殿下更讨老夫人喜欢。   人与人讲究眼缘,同为外孙女也有远近亲疏。   盖因人心是偏的,真正做到不偏不倚的极少。   “你去罢,喊枝枝过来陪老婆子说说话。”   “是,外祖母。”   魏平奚提裙起身:“母亲,孩儿先下去了。”   颜晴看她哪哪都好,目光温煦:“去罢。”   “奚奚这孩子,也不知随了你和侯爷谁。”老夫人笑道:“这模样和这性情,外人觉着扎眼、叛逆,我瞧着挺好。”   “自家人说好才是真的好。管外人说三道四呢?”魏夫人低垂眼帘,轻吹一口茶气,慢饮碧螺春。   ……   天光昏昏,地上覆盖积雪,途径梅林,翡翠玛瑙一左一右提着灯笼为小姐照明。   “北方的雪厚沉,声势也和咱们陵南府不一样。”魏平奚伸出手,雪花融化在她掌心。   “谁说不是呢。小姐,慢点走。”   从明漱院出来,路过‘点绛池’,穿过梅林,行过一道道垂花拱门,往前走百步有余魏平奚回到外祖家为她安排的清晖院。   清晖院,郁枝捧脸欣赏梅花的冷与俏,白与洁。   “回姨娘,小姐回来了!”金石跑来报信。   得知四小姐回来,郁枝眉梢微喜,起身提着裙角往门外迎。   风吹动她乌黑柔软的发丝,锦缎衣裳贴合妙曼的身段。   庭院通明,虽是夜晚却有白日见不到灯火重重。   脚步声欢快叠来,魏平奚抬眸,在温暖的灯光中见到朝她欢喜走来的美人。   美人起初是走,而后小跑,金石银锭在她身后小心嘱咐“路滑”。   郁枝小跑着跑进四小姐怀抱,魏平奚下意识张开双臂拥她入怀,软香陷落,令人有一霎的失神。   风雪又起。   吹灭那分‘灯火阑珊处’的惊艳。   “也不怕跌倒,天冷,怎么不在屋里等?”魏平奚半搂着她进门。   瞧见这般景象,金石银锭不免为姨娘感到欢喜——从没见过四小姐待哪个女子这般好呢!   “还好,路不是很滑,又不是一直在庭院站着,我不冷。”   她身上衣衫被风雪吹冷,心竟然比往常要热乎。   进门,暖融融的热浪扑来,金石银锭为主子奉茶。   茶香四溢,四小姐哼笑:“今晚这么热情?往常见了我可没提裙小跑来迎。”   她拐着弯说郁枝素日疲懒不拿她当主子,有点像调.情,还有点小责怪的意味。   郁枝一阵心虚,实话实说:“这不是今日输了好多银子嘛……”   事后回想起来她越想越觉得自己败家,得亏了她跟的是不差钱的主,换个不够富裕的,把她卖了来偿的心都有了。   那么多银子,她也是倒霉,脑子发热不管不顾都输进去了。   也不能说“都”,余了一两。   她为四小姐感到心疼肉疼。   伤了四小姐的银钱,她迎一迎她,多冲她笑笑,理所应当。   魏平奚先前想到了这出,听她果真如此的回应,倒生出一丝半点的不舒服——不白败她的银子,作为她的妾竟不能起身多迎迎她?   她怪性发作:“外祖母想要你陪着说说话,收拾收拾,去明漱院。”   “啊?”郁枝愣在那。   金石银锭一愣,赶紧打点姨娘出门要穿的裘衣,要抱的手炉。   她才回来,郁枝和她说两句话就被‘赶’出门,走在去往明漱院的路上她心情低落。   银锭看她捧着小暖炉一言不发,以为她是为即将拜见老夫人感到紧张,宽解道:“姨娘人见人爱,老夫人见了肯定也喜欢。”   郁枝不愿让人为她担心,勉强打起精神来。   “郁姨娘,里面请。”   老夫人身边的嬷嬷亲自来迎,郁枝受宠若惊。   “妾身见过老夫人,老夫人安康。”   她盈盈行礼,一身雪白裘衣,脖颈围着圈绯红毛领,巴掌大的小脸模样是顶好的。   “喊什么老夫人,先前进门时喊的什么,无需改口。”   郁枝睫毛微动,嗓音清甜:“谢过外祖母。”   “坐。”   “是,外祖母。”   “既喊我外祖母,便是一家人,莫要拘谨。白日奚奚带你玩去了?玩得好吗?”   “很好。”郁枝脸红:“就是输了好多银钱。”   这事老夫人在外孙女那知道的一清二楚,她外孙都不觉得这妾败家,她没必要上赶着给人添不痛快。   她细细看着郁枝那张脸,那双眼。   “你知道荆河柳家吗?”   同样的问题短短几日被祖孙二人提及,郁枝摇头。   她不知荆河柳家,老夫人说不清是喜是忧:“荆河柳家,退回几十年是我大炎朝名门望族,可惜得罪了太后,满门倾覆。   “皇权是把锋利的剑,这剑要斩向柳家,柳家真就如命数将至的柳树倒下去。   “所以说不要得罪皇家人,这世上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心里要有数。有数的人活得长。”   这话满含深意,郁枝心里一沉:“妾会伺候好四小姐。”   敲打是一层意思,不让她以柳家血脉的身份为外孙带来风险是另一重意思。   如今她只懂了前一层,迟早会懂得第二层。   故人之后与最疼爱的外孙相比,自然外孙女是老夫人手中宝。   “这册子你拿去罢。”   装订精美的画册置于几案,当着老夫人的面郁枝不敢乱翻,珍重地捧在怀里,识趣告退。   回清晖院的途中风雪渐大,郁枝满脑子都是“荆河柳家”。   先前奚奚和她提荆河柳家她并未多想,确切的说,是不敢多想,听起来就很厉害的家族她不敢想能与其有何干系。   可老夫人今晚提了。   祖孙二人不会闲来聊天都会聊到同一家一姓。   荆河柳家,自是姓柳。   阿娘也姓柳。   郁枝思及老夫人所言的“满门倾覆”,忽觉一阵冷意从脊背袭来,她打了个寒颤。   “姨娘?”   “无碍。”郁枝稳住心神,疾步穿过风雪。   “回小姐,姨娘回来了。”   魏平奚躺在软榻假寐:“她看起来如何?”   “神情与往常无异。”   “下去罢。”   玛瑙退出去。   四小姐暗暗松口气。   外祖母召见枝枝,会说什么做什么,她虽有大概的猜测,也难免担心郁枝受到伤害。   那么娇弱的人,连她给的风雨都承受不起,遑论外面的腥风血雨,皇权威慑?   郁枝迈进清晖院的门,重新恢复面上的明朗笑容。   “回来了?”   “回来了。”郁枝放下红布裹着的画册。   “去洗洗。”   “嗯……”   四小姐喜洁,身上带着外面的寒风冷雪断不能上她的床。   郁枝转身拐入浴房,魏平奚慵懒的身子倏尔挺直,长腿迈开几步走到桌旁拿起那本画册。   画册掀开,她轻啧一声。   这就是外祖母送给枝枝的礼?   礼重了点,保不齐会羞死脸嫩皮薄的某人?   四小姐一页页掀开看得津津有味,边看边感叹外祖母疼她,这东西都能给她找来?   视线停在某一页,她唇角扬起:这个看起来很不错。   一时看得忘记时间,直到浴房传来动静,魏平奚警觉地将画册归回原样,人继续躺在软榻休憩。   郁枝赤脚踩在羊毛毯,细白的小腿烛光下好似会发光,纯白里衣裹着娇躯,娉婷婀娜。   眼见四小姐在软榻睡得香,好奇心起,她解开红绸,翻开里面的册子。   装帧精美的画册甫一掀开,她脸倏地涨红。   按理说为妾几月她早不是当初未经人事的卖花女,入目的露骨画面仍旧惹得她像抓着烫手山芋似地扔出去。   别管是不是老夫人送的,画册在半空扬起美妙的弧,她心一阵猛跳。   这可不能让四小姐看见。   郁枝揉揉滚.烫发红的脸,弯腰捡羊毛毯上的册子,想‘毁尸灭迹’。   腰身弯下去,指尖方够着画册的边,魏平奚睁开眼,明知故问:“捡什么呢?”   冷不防有人出声,郁枝吓了一跳,腿一软差点跪在上面。   四小姐意态慵懒地打了哈欠:“来,拿来给我瞧瞧。”   郁枝惊魂未定:“不不不,不能给你瞧!”   “……”   不瞧就不瞧,换个说法没准就能忽悠过去,偏偏选了最激起人叛逆的法子。   魏平奚长身而起:“若我一定要看呢?”   郁枝不知这册子早被她翻过,连忙抱紧怀里的画册:“这是老夫人给我的,想看你再去找老夫人要。”   她声势弱下来,小声道:“真不能给你看……”   她还想沾了枕头好好睡一觉。   且白日做过一场,入夜再来,恐有……她偷偷瞥了四小姐一眼:恐有纵.欲之嫌。   魏平奚做足了“偏要看,一定能看”的样子,逼得美人步步倒退,退无可退,郁枝跌在地毯不起来,含泪欲泣:“你怎么这样呀……”   “我哪样?”   “霸道、蛮不讲理、恃强凌弱!”   四小姐半点没有被骂的自觉,伸手扶她起来,好声好语:“不想让我看那你就捂好了,莫要辜负外祖母送礼的心意。”   郁枝红着脸暗啐她。   “累了罢,早点睡。”魏平奚牵着她的手来到床榻前。   床帐挑开,她解衣先躺上去。   郁枝思来想去原想将画册垫了桌脚,碍于到底是老夫人所赠,她胆子没那么大,退一步画册塞进梳妆台暗格,打算让它不见天日。   忙好这些她小心翼翼爬上床——四小姐已经睡了。   睡时的四小姐温良无害,是降落人间真正的仙女,郁枝着了里衣里裤躺在她身侧,盖好被衾,跌入奇异梦境。   梦中回到她五岁那年,梨花如雨。   阿娘躲在屋里哭声悲切,她以为阿娘在哭爹爹,跑过去安慰几句阿娘搂着她不撒手,一会说她生得好,一会又说她不该生得这么好。   说话颠三倒四,她被阿娘吓着了。   梦里好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向她逼近,像神话传说里怪兽的爪子。   她呼唤阿娘,阿娘远在天边,郁枝急得挣扎,猛地看去,却见怪兽慢慢现出丑陋的身形,脑门顶着闪闪发光的“太后”二字。   她吓得失声,汗湿脊背。   魏平奚郁闷捂着被踹疼的小腿,疼得想骂人。   谁家的妾睡觉还打把式?   她的妾不仅打把式,回回精准打击,这次长进了,对她又踢又踹,活像上辈子欠她似的。   气死了。   她气得睡不着。   “醒醒!”她推搡郁枝。   郁枝哭着醒来,泪眼朦胧我见犹怜。   好不容易从噩梦里惊醒,见到朝她皱眉头的四小姐,郁枝有种逃出生天被人嫌弃的委屈,呜咽了一嗓子扑到她怀里。   温香抱满怀,魏平奚火气稍缓,手抚她脊背惊觉她内衫布满冷汗,堵在喉咙的郁气散去,她柔声道:“魇着了?”   郁枝不说话,一个劲哭。   哭声细细弱弱,不知情的没准还以为四小姐四更天都在忙碌。   “不怕。我在这呢。”   四小姐温柔起来一般人难以招架,郁枝不是一般人,她这会是小泪人,压根没注意到枕边人罕见的柔情。   “不怕。”魏平奚亲她眉心。   内室,桌上放着一盏灯,灯罩护着灯烛不晃,照出一隅之光。   美人垂泪总是惹人怜惜,魏平奚到底没到铁石心肠的地步,她自个也有过梦魇的经历,大抵是亲身体验过梦中的惶然无助,她待郁枝极好。   “不怕了……”   眼泪被她吻去。   郁枝只记得抱着她,要她护着自己,连魏平奚脱她衣服都忘记反抗。   “汗湿内衫不能穿了,免得寒气侵体。”   赤.条条的美人搂在怀,她却没欺负人的坏心,哼着陵南府的小调哄郁枝睡下,以至于一觉醒来,郁枝以为是梦。   一个噩梦。   一个美梦。   她醒得早,天光蒙蒙亮。   待她终于意识到不妥,昨夜残存的记性纷至沓来,郁枝看着仅在咫尺的脸,惊讶四小姐夜里的温柔。   她脸发红,饶是她不止一次裸.着身子躺在四小姐身边,可有些东西时间长了总会显出变化。   比如她此刻怦然的心。   噪得厉害。   魏平奚一整夜没睡好,眼皮懒懒掀开,冷哼一声:“你醒了?”   郁枝腼腆一笑:“醒了。”   四小姐定然不知她在睡眼惺忪的状态下冷哼都没以往有气势,反而软绵绵的,像在撒娇。   “你醒了,我还困着……”魏平奚滚到她怀里,脸埋在她胸前:“真能闹腾。”   郁枝毕竟大她五岁,身材发育好,也因大她五岁,这会被埋胸她心如鹿撞。   “安静点,你吵着我了。”   “……”   魏平奚脑袋拱了拱,手不安分地放上去:“来首曲儿。”   “……”   “来首曲嘛。”   四小姐烦得要打人,郁枝受不了她半睡半醒朝人撒娇的软乎,绞尽脑汁去想催眠曲。   唱了三四句,魏平奚不耐烦:“你不要吵!”   她埋怨郁枝心跳声太大吵着她耳朵,郁枝小曲唱不下去,大着胆子朝四小姐翻了个白眼,仅以口型说她“难伺候”。   耳旁没了小曲,魏平奚混着鼓噪的心跳再度进入安眠。   天光大亮。   郁枝穿好衣服,四小姐还一脸幽怨地赖在床榻不起来。   “知错了吗?”   “什么?”   “我问你知错了吗?”魏平奚指着自己细长的小腿,她皮肤白,有点伤就显得很碍眼。   如今白嫩嫩的小腿有着小片淤青,郁枝惊了一跳,忙上前检查她的伤势,眼里闪过一抹疼惜:“怎么回事?你和谁打架了?”   魏四小姐冷呵一声,一副“你说呢”的表情。   郁枝呆然。   “我?这……”她指着小腿上的淤青:“这是我做的?”   “不是你是谁?还有另外一个人和本小姐同寝吗?”   踢一脚不显眼,踢了几十脚,能到让四小姐吃疼的地步,可见郁枝昨夜梦魇挣扎之激烈。   魏平奚怀疑她吃奶的劲都拿了出来,就为了踢她踹她。   一个败家的妾也就罢了,睡觉还踹人,属驴的!   她气哼哼。   尽管郁枝不相信这是自己做的,对上某人谴责的眼神她还是一阵心虚,折身取了药膏来,悉心为她上药。   算是赎罪。   “很疼吗?”她问。   “你踹你自个试试?”   尤其睡得好好的挨上这么一脚,不知道的还以为天塌了呢。   郁枝理亏,温柔小意地哄她,柳叶眼弯弯。   ……   她二人起晚了些,老夫人只当两人昨夜过得充实。   早膳时辰,颜家老小齐聚一堂,魏平奚腿上有伤愣是没教人看出来,郁枝感激她的细心和宽宥,一顿饭吃得甜蜜蜜。   “表妹,表妹!”   颜如秀、颜如缨在后面喊人。   魏平奚回眸。   “早听两位哥哥说表妹武功高强,闲来无事不如切磋切磋?”   他二人扬了扬手上的竹子:“一家子骨肉,就以这根竹子领教表妹高招?”   “好啊。”她折了一截梅枝:“请赐教。”   今日雪停,金石银锭搬着桌椅板凳摆上瓜果茶点请姨娘看戏。   郁枝惦记四小姐腿上有伤,听说她要与府里二房的两位公子比武,一颗心不禁提起来。   “两位表兄一起来罢。”魏平奚手持梅枝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颜如秀、颜如缨不敢大意,两兄弟齐齐出手。   梅枝与竹子相斗,一招一式行云流水,一身白衣的四小姐好似这浑浊人间唯一的洁,即使见过她更多的恶劣,郁枝还是会被眼前的美景取悦眼目。   难以想象昨夜四小姐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吻她哄她。   郁枝又想:难怪以前在惊蛰院的时候就爱嘱咐后厨给她熬煮骨头汤,她面上羞窘。   颜家双璧翘着二郎腿旁观。   颜如倾道:“表妹这梅剑使得极好,剑气密不透风,换了我也不是她的对手。”   “那若换了你我呢?”颜如毓折梅而上。   “大哥!”   郁枝心急:“怎么又多了一个?”   颜如秀大笑一声这:“来得好!就让咱们四兄弟试试,表妹何时才会服输!”   摆明了耍赖,二打一就罢了,现在四打一,说得过去吗?   颜如倾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不不,我不去。”   魏平奚一招“阅尽浮生”逼退三人,眉眼散漫桀骜:“二表兄还是来罢,要不然他们三个会输得很惨。”   嚣张傲气,哪怕说话的是他们表妹,颜如毓等人也咬了咬牙。   “表妹小心,看招!”   魏家藏拙多年,一朝真正显露锋芒,魏平奚甚至感激表兄给她一个尽情释放的机会,手上的梅枝成了能刺穿人血肉的利器,她运梅剑破三人合围之势,颜如倾一拍大腿:“我也来!”   他终是忍不住了。   棋逢对手当饮一大白。   表妹剑气正锐,显然是压抑许久,能助她战得痛快淋漓也能让自己如愿,何乐不为?   输赢到此时沦为不值一提的小事。   颜如倾的加入令战局更为紧张。   郁枝不会武,看不懂里面的门道,只能从四小姐的表情来分辨对手好不好对付。   四人起剑阵,魏平奚面上的轻松不在,眼睛涌起郑重之色,郁枝为她捏把汗。   “这混小子们,脸都不要了,四打一,又在欺负他们表妹。”   老夫人笑骂一句。   魏夫人手捻佛珠扫了眼不远处的战况:“也许是被欺负呢。”   “哦?”老夫人兴味更浓:“奚奚这么厉害?”   魏平奚腾跃之际再折一支瘦梅,双‘剑’在手,剑风骤起。   “退!”   颜如毓一声大喊,挡在三位弟弟面前拦下一记声势浩大的“踏破天涯”。   剑风割破他的衣袖,他挡得了右手剑的“踏破天涯”,再没余力去挡魏平奚的左手剑。   但见她左手起剑,一式“画地为牢”封锁颜家三兄弟的去路。   魏平奚笑着用内力震碎两支瘦梅:“不打了。”   “……”   颜如倾目瞪口呆,下意识揉搓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胳膊,满脑子一个念头:表妹非人哉!   他们四个加一块儿打不过一个,哎呀,脸丢尽了。   颜如秀、颜如缨捂脸,颜如毓大笑三声:“好!”   好个屁!   三兄弟暗想:大哥又要强行挽尊了。   打赢了耶!   郁枝眼睛冒起崇拜的光。   “小姐真厉害!”   金石捅了捅银锭胳膊肘,撇撇嘴:没规矩,怎么能抢姨娘的话呢?   “奚奚真厉害!”   啧,奚奚。   魏平奚迎风朝她看来,发丝扬起,她得意挑眉。   郁枝走过去捏着帕子为她擦汗。   打了两刻钟,热出一身汗。   老夫人收回目光,赞道:“阿晴生了个好女儿。”   颜晴看着那妾笑容满面地吹捧她女儿,再去看那一身白衣,她喉咙微动:“是啊。”   同样是一身白衣,那身渺渺仙气竟不知随了谁。   ……   “怎的打了这么久?”郁枝握着软巾子为她擦拭玉背,白花花的,看多少遍都还是脸红。   魏平奚歇在温泉池闭目养神:“没办法,总得给表兄面子,一下子打完就不是打架了,是打脸。”   她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张狂,郁枝喜欢她这份自信卓然,用心伺候她沐浴。   两刻钟后,魏平奚衣冠楚楚坐在清晖院的正堂待客,颜家四兄弟心服口服,对武学的痴迷涌上来缠着自家表妹请教武学至理。   “哪有什么至理?”四小姐轻吹一口茶气:“倘真要说,大概是四个字罢。”   “哪四字?表妹快说!”   几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她,郁枝也盯着她,好奇她能说出怎样的话。   魏平奚慢饮一口茶水,水渍浸染娇嫩的唇瓣:“不外乎‘遇强则强’,与人比武能进不能退,做人也如此,心中信条不能改。”   “若有强权来袭迫你改呢?”   魏平奚看了眼大表兄,倏尔敛笑:“那就在身死之前踩碎它,决不妥协。”   颜如毓难掩震撼,抱拳:“佩服。”   他算是明白了,为何他家表妹名声差成如此,不是她差,是世道太窄,容不得太惊才绝艳的人横行。   那什么才是你的人生信条呢?   郁枝咽回这句疑惑。   “来,表妹,喝酒喝酒,你可是颜家外孙,宫里的皇后娘娘是你姨母,待你宠爱有加,这世上什么强权能大过帝后?哈哈哈……”   长松堂笑声散落一片。   魏平奚能饮酒,并不嗜酒。   照郁枝的话来讲便是可喜可贺她总算保留仙女最后一分真实。   哪有喝得烂醉如泥的仙女?   颜家四兄弟一个个成了醉猫,魏平奚酒量不大好,用内力逼出醉人的酒气,她面色微红,乍眼看去格外诱人。   郁枝不敢多看。   她是清晖院的姨娘,四小姐微醉不爱理睬院中事,她吩咐翡翠玛瑙这护送四位公子回各自院。   金石端来清水,银锭送上毛巾,毛巾蘸水,拧干了郁枝小心为四小姐擦脸。   魏平奚懒洋洋由着她伺候。   中宫女婢奉皇后娘娘之命,请四小姐携妾室入宫见驾的口谕传至清晖院,她睁开眼,眼中恢复清明,笑颜灿烂:“姨母终于想起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四小姐:我这一生遇强则强,但是枝枝太弱了,以柔克我。 第35章 皇后娘娘   “我也要进宫?”郁枝柳叶眼圆睁,可可爱爱的样子像只傻眼的猫。   屏风后魏平奚褪去常服换好老夫人特意派人送来的华裳,轻抚衣袖:“当然了,你是我的妾,娘娘想见见你。”   娘娘对这个外甥女有多溺爱郁枝多多少少是知道的。   陵南府距离京城千里远都要派宫中使者为其撑腰,说句逾越的,这姨母当得比母亲还称职。   中宫疼爱四小姐,四小姐来了京城更没少惦记中宫,宫中一行想来无可避免,郁枝犹豫一二,抱着衣服往内室走。   魏平奚穿好衣服从屏风后出来,见没她的影子,笑:“还不想让我看?也罢,本小姐都看多少回了,不差你这回。”   她喊来翡翠玛瑙为她整理仪容,入宫见驾,自是要体体面面满身光鲜。   女婢奉娘娘口谕而来,此刻坐在太师府正堂静待魏夫人母女。   “娘娘近来身子可安好?”   “回老夫人,娘娘身子安康,只是久不见亲人,心有挂碍,此次听说四小姐随母来京,连着几宿都在高兴,乾宁宫的偏殿一早收拾好,只等夫人和四小姐来。”   一家子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再亲厚也合情合理。   老夫人前几日才陪长女在乾宁宫住了三天,不好总去,闻言面带笑容:“娘娘和阿晴素来姐妹情深,奚奚又深得她喜爱,难得来京,合该多亲近亲近。”   “老夫人说的是。”   话说着魏平奚携妾登门,女婢抬眸望去,霎时被四小姐清皎仙姿迷了眼,大喜:“四小姐好仙容,奴拜见四小姐!”   “云姐姐快请起!”   云姐姐?郁枝心思一动:你这人,怎么桃花都能招到宫里去?   那被称为“云姐姐”的女婢年方二十,容貌不算绝美,只清秀二字可以概括。   云纤拜见魏平奚后余光瞥见簇拥而来的魏夫人,高呼道:“见过夫人!”   “起来罢。”颜晴看了眼衣着鲜艳仙姿佚貌的女儿,抬手为她抚平衣衫上的微小褶皱。   “娘,我与奚奚这就去了。”   老夫人乐得见她们两姐妹感情好,笑呵呵地目送这对母女离开。   这是郁枝生平第一次进宫。   皇城巍峨,宫道笔直宽阔,马车一路畅通无阻进入直阳门,郁枝偷偷挑开一侧的车帘往外面瞥了一眼:“这就是皇宫啊。”   “小土包子,快把帘子放下。”   “……”   放下就放下,喊什么“土包子”?   郁枝郁闷地放下帘子,眉眼耷拉:“你嫌我给你丢人了?”   魏平奚拿眼斜她:“进了这深宫你就是我的脸面,学乖点,机灵点。人人都知我魏四今日入宫,你探头探脑张望什么?有机会早晚带你将这皇宫逛遍。”   美人眉梢含喜,凑近她:“真的?”   “还能是假的?”   郁枝喜不自胜。   她美得在一旁安静冒泡泡,魏平奚看她几眼,忍不住想亲她。   然想到过不了多久就要面见娘娘,她忍了下来,全然一副清心寡欲的出尘模样。   马车忽然停下来,郁枝一惊:“这就到了吗?”   “没有,是该下车了。”   魏平奚先行下去,回身抱她落地:“看到这两块碑没?左边写着‘卸剑’,右边刻着‘下马’,到了‘风云台’,管你多大来头,都得守宫里的规矩。”   郁枝深感受教。   天冷风寒,魏平奚为她重新系好大氅带子,牵着她的手与母亲同行。   前方负责带路的宫婢一声不吭,连最无所忌惮的四小姐都老老实实闭嘴,郁枝紧张地腿软。   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不知长如何模样?   她心慌慌地用余光偷看魏夫人,都说颜家姐妹长相相似,魏夫人容貌已是一顶一的好,而能让当今陛下空置后宫只取一瓢饮的皇后娘娘,又该是怎样的绝色?   她手心都是汗。   眼看要到乾宁宫,魏平奚停下来,所有人跟着停下来。   郁枝掌心被摊开,汗津津的小手惹得四小姐发笑:“至于么,瞧把你吓得,我姨母人最好了。”   她说起她那位中宫之主的姨母满是自豪,随即摸出锦帕为郁枝擦手。   白嫩嫩的手擦干净,魏平奚再次握上她:“走罢。”   四围的宫婢眼神微变,感叹四小姐待这位妾室可谓用心。   魏夫人面容平静地走在最前头,耳畔依稀萦那句“我姨母人最好了”。   阿姐的确是好。   温柔果敢,睿智深情。   乾宁宫到了。   守在宫门口的大宫女翘首以待,在看清来人面容时,折身行礼:“夫人,小姐,娘娘有请。”   郁枝握紧四小姐的的手迈入这道门。   乾宁宫很大,不似一般皇家宫殿的富丽堂皇,比起那些属于人间的繁华艳丽,这里更似仙境。   而端坐棋盘前手拈棋子的女子,身着凤袍,宛若九天玄女,仙意渺渺,芳容绝世。   是脱去人力能及的想象,褪去生而为人、肉.体凡胎的不足,怕是几千年几万年方能孕育出的美,一眼动人心魄。   “姨母!”魏平奚惊喜喊道。   郁枝先被女人的容貌气质惊了一惊,再被身边四小姐脱口而出的话惊了惊。   这便是中宫之主?   好一位不染尘俗的中宫之主!   棋盘前的女子落下一子白棋,扬眉冲外甥女招手:“过来,奚奚。”   魏夫人敛袖屈身:“臣妇拜见娘娘,娘娘千岁!”   “阿晴,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   皇后笑着抚摸外甥女嫩白的脸蛋:“赐座。”   “姨母,您真是越长越美,方才乍见,外甥都不敢认了。”魏平奚脱履挨着她坐下,宫婢忙着为她整理动作间衣服堆起的褶皱。   “说不敢认,最先喊人的不也是你?”皇后与她投缘,喜爱她这无法无天的性子,转而一对美目看向魏夫人:“你将这孩子养得很好。”   魏家三子一女,也就这唯一的女儿养得出挑。   “不敢当阿姐一句好。”   “我说好便是好。”   她目光移开去看魏夫人身畔正襟危坐的美人:“你就是奚奚的妾?”   郁枝喉咙干涩,直面皇权威严的压力比她预想的还骇人,她强行稳住心神,无意瞥见四小姐朝她投来的眼神。   那眼神藏着取笑、得意、窃喜,便如一个人在她耳旁不住地喊“小土包子”“小土包子”。   她才不是土包子!   心性被激起,面对娘娘的问询她反而泰然许多,压下喉咙里的轻颤:“回娘娘,正是。”   她百转千回的思绪没逃过皇后慧眼,便听她赞赏道:“奚奚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好。”   “姨母谬赞。”   魏平奚眉梢上扬,小声趴在她耳边说悄悄话,逗得皇后嗔笑她两句。   她二人的视线若有若无落在自己身上,郁枝局促地抿抿唇。   魏夫人面上带笑,对这一幕见怪不怪。   郁枝坐回原位,没有出现之前在颜府被好多人围着夸的情景,她悄悄松了口气,心湖泛起一丝古怪。   都说颜家姐妹感情深厚,这怎么看都不到深厚的程度罢?   娘娘待四小姐和气热络,言语之间常能见到宠溺,待魏夫人,统共说了不多的话,离亲厚仍差两分。   诸多疑团缠住她的心,郁枝不动声色打量这对姐妹。   魏夫人单看容貌顶好,可与娘娘放在一处就显得大不如了。   试问红尘中人怎可比仙子比肩?   四小姐这身仙气约莫是随了她的姨母,也唯有她坐在娘娘身边才不显得突兀。   “来京要多住一段日子,魏家一团乱麻,少掺和。”   魏平奚尝了一口新鲜荔枝:“姨母说的是,我这不来‘避难’了?随他们怎么闹,火烧不到我身,我就不愁。”   皇后有几年没见她,不知为何总想她想得厉害,捏着帕子亲昵地替她擦去唇角果渍:“小滑头。”   当她不知道魏府如今的乱象全是魏四小姐的手笔?   聪明人说话一个眼神便能领会,魏平奚暗暗竖起大拇指:“姨母手眼通天。”   “阿晴。”皇后正色道。   魏夫人起身:“娘娘。”   “此次来京莫要急着走了,过了年再呆一年半载,再不济要仪阳侯搬回京城,一家子,何必骨肉分离?”   她难得说了句亲近话,魏夫人笑容真挚几分:“听娘娘的便是。”   “枝枝。”   郁枝脊背绷直:“娘、娘娘?”   魏平奚笑倒在皇后怀里:“喊什么娘?姨母,我都和你说了,她胆子小,你就不要再吓她了,吓傻了我给哪再找个合心意的妾?”   皇后娘娘扶稳她的身子,面上的寡淡清然绷不住,一笑有了春暖花开的美:“你也过来。”   “是……”   郁枝没四小姐的胆量,毕恭毕敬上前,感慨娘娘笑起来可真美,正想着,正前方传来一道声音:“伸出手。”   一只莹白玉镯戴在她手腕。   “这镯子奚奚也有一只,如今这只本宫送了你,你要好好珍惜来之不易的缘,她性子燥,鬼主意多,想法多与世人不合,你既是她的人,万事上当待她真心。”   “姨母!”魏平奚羞红了脸,扯着她衣袖小声道:“她就是个妾,您送她这镯子做甚?我拿她当玩意弄的。”   皇后不客气地睨她,一副“你就作罢”的无语情态。   若当真拿着当玩意,吓吓她都舍不得,那这玩意未免过于精贵了。   “本宫觉得她好,你住嘴。”   魏平奚一脸幽怨,难得有个能镇住她的人,郁枝诚惶诚恐要褪下那镯。   “想好了再褪不迟,送出去的礼你不要,多的是人要。你考虑清楚。”   郁枝动作微僵,瞅瞅皇后娘娘,再瞅瞅不服气的四小姐,四小姐似乎对她得了这镯子相当不满。   退出半截的玉镯戴回细腕,郁枝感恩戴德:“多谢娘娘!”   魏平奚轻哼一声,背着身不看她。   魏夫人脸色微冷,显然觉得一个妾配不上她千娇百宠的女儿。   玉镯戴在腕间有了另一重保障,有这玉镯在,郁枝好歹能在四小姐喜新厌旧时镇一镇她。   她不知自己哪点入了娘娘的眼,心尖窜出满满的感激。   魏夫人被宫婢带去偏殿休息,魏平奚垮着小脸:“姨母,您怎能如此呢?我又不喜欢她,您把镯子给了她,反过来她用您赐的镯子拿捏我,那怎生是好?”   “拿捏你就拿捏你,你还委屈了?再没人管着你,你怕是要飞上天。”   “我飞上天,我飞上天不还是姨母惯得?您倒好,欢欢喜喜做了好人,反正不是您犯难。”   皇后扭头看她,在她头上摸了一把,没摸够,又摸了一把。   魏平奚正生她气,不让摸,恼了:“别薅了,不想理你!”   乾宁宫的宫婢有来得早的有来得晚的,伺候娘娘身侧的老人都禁不住捂嘴笑,倒是那些后来的新人,早就忍不住白了脸。   纷纷感叹这位四小姐胆肥,敢和娘娘这般说话。   陛下好多时候都得哄着娘娘,这四小姐难不成比陛下还得宠?   “不让摸就不摸,小气。等入夜我去摸陛下的头。”   “……”   她满嘴“陛下的头比她破外甥的头好摸”的骄傲,魏平奚清咳一声:“姨母,万一我和她就是玩玩呢,您这不是坑我吗?”   皇后娘娘明眸含嗔:“呵。玩玩?那你好好玩,本宫管不了你了。”   “欸?怎么就管不了了?”魏平奚缠着她。   “去找你的妾玩,别缠着本宫,本宫要看书了。”   “哦……”   她前脚走,皇后掀开书页,自言自语:“玩玩还这么用心,你这个小笨蛋。”   ……   偏殿,折花殿,郁枝猫在屋里反复欣赏腕间的玉镯,这无疑是娘娘好心送她的‘尚方宝剑’,看在镯子的份上,四小姐该是会爱惜她一二罢?   门推开,魏平奚恹恹地掀起眼皮:“这镯子你不能要,还回来。”   “不还。这是娘娘赐给我的。”   “还回来!”   郁枝不去看她:“有本事你就抢。”   魏平奚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作势要抢,却又不知顾忌什么慢吞吞收回手。   镯子是她及笄之日姨母送给她的礼物,是一对,这几年她随身戴着一只,另外一只一直由姨母代为保存,扬言她有了心仪之人会原物赐还。   如今还是还了,还给她院里的妾。她心里一顿烦:姨母怎么会以为她爱一个土包子呢?   她眼神复杂,半晌没动静。   郁枝转过身来看她,看她脸色古怪,心生好奇:“你怎么了?”   “噎着了。”   “啊?”郁枝忙去为她倒水:“被什么噎着了?要不要紧?要不然咱们喊太医?”   魏平奚瞟她,看她倒杯水都慌慌张张的,打心眼里不服气,木着脸道:“被土包子噎着了。”   土、土包子?   郁枝羞愤。 第36章 两个包   “欸?不管我了?”   郁枝放下茶碗,继续欣赏她腕间的莹白玉镯,许是有皇后娘娘做靠山,她娇嗔道:“说要管你?”   “长本事了?”   “对,长本事了,还不允许土包子长本事?”   魏平奚被她娇嗔的态度逗笑,胳膊趴在桌子,问:“那长本事的土包子是啥样的包子?”   这问题郁枝还真认真地想了想:“长本事的土包子当然就不土了。”   “是香包子?”   一句“香包子”,郁枝惦记起她在床榻荤素不忌的情话,脸微红,侧过身:“反正不是土包子。”   魏平奚以手支颐,默不作声盯着她侧脸。郁枝假装没看到,专心把玩她的镯子。   以四小姐对这镯子的在意,八成此物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她似是猜到什么,心一阵扑腾。   “来让本小姐香一口。”   郁枝记着她有多可恶,听见了当没听见。   魏四小姐笑了笑:“那你亲我一口可好?”   这可以。   郁枝转过身来在她脸颊落下一吻,唇瓣香香软软。   魏平奚心里一叹:还别说,她何时口味也这么土了?土包子怪香的。   她刻意忽略娘娘赐玉镯的美意,顺水推舟揽着郁枝那把软腰极尽轻薄之能。   乾宁宫,皇后娘娘捧卷而读。   大宫女低声道:“娘娘,魏夫人来了。”   “请她进来。”她合好书页,端起侍婢放在桌上的茶盏。   魏夫人来得很快,进门躬行叩礼:“臣妇拜见娘娘!”   颜袖与她做了几十年的同胞姐妹,和她有过姐妹情深,也闹过隔阂,他年再见,她的嫡妹比起少时成熟许多,她说不清这变化是好是坏。   “起来罢,拜来拜去,跪来跪去,怪无趣的。”   “阿姐贵为中宫之主,礼不可废。”   “到了乾宁宫,我的话就是礼。”   颜晴低笑:“阿姐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变来变去的,也无趣。”   “那什么有趣?”   皇后示意她坐下说,等颜晴在她右下方坐好,她柔声道:“奚奚带来的妾挺有趣。”   “臣妹就是为此事而来。”魏夫人一路酝酿好的话缓缓道出:“阿姐赠平奚玉镯,许她嫁娶自由,此乃美意,可为何要将另一只玉镯赠予一个妾?再美貌,毕竟是妾。”   “再是妾,毕竟是枕边人。”   同床共枕,日夜温存,岂是寻常关系可比?   “她很喜欢那姑娘,你看不出来?”   魏夫人不以为然:“喜欢是会淡的,她喜欢的东西有很多,从小到大哪个不是半年就会玩腻?”   皇后不再说话。   “阿姐,我不会容许我的女儿娶一个低贱的女子为妻。”   “那在你心里,何为贵,何为贱?”   “如阿姐这般母仪天下,后宫至尊,便为贵。”   “那本宫之下皆为贱了?”   魏夫人一时语塞。   颜袖看她不再反驳,笑容不减:“这些年在侯府过得可如意?”   “勉强如意,魏汗青尊我重我,不敢有违。如今臣妹儿女双全,夫君体贴,老爷子行事上虽然霸道,好在有颜家,有阿姐,他不敢与我撕破脸。”   “你出嫁那年我问过你,可会后悔?你说无悔,现在呢?”   魏夫人挺直上身,微笑:“仍然无悔。”   “愿你始终无悔。”   皇后拈了一枚棋子落在棋盘:“陪我手谈一局罢,这么多年陛下没赢过一局,你来了,我也不闷了。”   陛下有大才,何故多年没赢过一局?是不能赢吗?错!是不想赢。   对上她的阿姐,陛下宁愿输一辈子,哄她一辈子。   魏夫人掩在广袖的手攥紧,倏地缓缓松开:“好,请阿姐赐教。”   乾宁宫棋子吧嗒吧嗒声不绝。   棋风可观执棋者性情,一局结束,魏夫人请辞告退,皇后瞧着当下一盘棋局,眉眼不动:“看着成熟了,骨子里还是那样。”   “娘娘,陛下来了。”   ……   折花殿,魏平奚覆在美人玉背:“好枝枝,喜不喜欢本小姐这样?”   郁枝脑袋发晕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后颈淌下一滴香汗,肤如凝脂,触手温滑。   她无力回答,魏平奚也不需要她回答。   赶在午膳前胡闹一通,再起身四小姐神清气爽,被娘娘乱点鸳鸯谱的憋屈消去。   她眉眼微弯,拿了软帕为美人擦拭。   郁枝一副不堪怜爱的柔弱情态,换来她温声软语:“我抱着你歇歇,稍后带你尝尝御膳。”   御膳什么滋味郁枝没尝过,但四小姐会折腾人她已经尝过多回。   晓得这时候该顺着她,郁枝忍羞抱紧她:“你就知道欺负我。”   宠妾嘛,自然是用来欺负的。   魏平奚抚弄她脊骨,觉得有必要提醒几句:“帝后自幼青梅竹马,情意深沉,是我大炎朝首屈一指的眷侣。   “陛下独宠姨母多年,当年迎娶她为后是在文武百官面前发了誓的,发誓此生不负。   “咱们这一去多半会遇见他,见了他你别怕。只管跟着我。”   陛下与皇后恩爱是举国皆知的事,郁枝以前在流水巷听过街坊邻居谈论。   娘娘是全天下女子最羡慕的人,得了中宫位子,更得了待她一心一意的九五之尊。   郁枝窝在她怀里:“据说陛下乃天下第一美男子,是真的吗?”   魏平奚大笑:“等你见到就知道了。”   她那位姨父,亦是这人间不可多得的妙人,与姨母极为般配。   ……   “怎么这时候来了?”   “赶着来蹭饭。”   皇帝陛下日理万机,尤其最近年关将至,四方来朝的小国数不胜数。   政务繁忙,今日他是掐着点来乾宁宫。   皇后嗔看他:“这里可没给陛下预留膳食,做的全是我宝贝外甥女爱吃的。”   “那朕不挑,外甥女吃什么朕也吃什么。”   他脾性出奇地好,如春日暖阳,看上一眼便能使人如沐春风。   和皇后娘娘不一样的美。   贵气天成,艳丽绝伦,普天下多一半的女子加一起都够不着这位陛下半分容色。   看他笑,皇后抬手摸他头,语气有着淡淡的嗔怨:“我那外甥,摸一下头都嫌烦,还是陛下好,怎么摸都使得。”   陛下眉眼清朗,一双眼似被瑶池仙水洗过的干净:“阿袖喜欢就好。”   他执起皇后指尖亲吻:“怎么不见奚奚,她人呢?”   皇后曼丽一笑:“这时辰还不来,八成在和她的妾厮混。”   眼看快到午膳时间,宫婢前往折花殿请人。   郁枝亦步亦趋落后四小姐一步。   得了娘娘的好处,娘娘一度成为她心里的大好人,有生之年托四小姐的福竟能与帝后同桌进食,她走路都是飘的。   “稳当点。”魏平奚扭头冲她笑。   郁枝脸皮微烫,深呼一口气,稳稳当当迈过那道门槛。   魏夫人的心同样不平静。   为即将要见的人。   大炎朝的九五之尊,美人榜上艳色独步天下的男人——她阿姐的夫君。   “回禀陛下、娘娘,人来了。”   踏过那道门,郁枝垂首低眉有样学样地朝帝后见礼。   “都起来。”   “谢陛下,娘娘。”   郁枝讶异陛下音色清泠澄净,实在是她听过男人里面最好听的嗓音。   趁着陛下与人寒暄之际,她小心抬眉,待瞧清上位者容貌,心头一惊——好美!   世间竟有如此美艳的男人?   可要女人怎么活?   “你就是奚奚的妾?”炎帝温柔噙笑:“何故一直盯着朕发呆?”   魏夫人掩唇清咳,魏平奚好整以暇看热闹。   郁枝回过神来急着下跪。   “坐着,先头跪了这会无需再跪。你看着朕可是在想朕生得丑,亦或面相显老?”   “没、没!陛下天人之表,玉树之姿,跟丑和老半点不沾边!”   她急着表明内心的颂赞之情,听着听着四小姐笑意微凝,暗暗腹诽:这不挺会夸人的?怎么之前也不见夸夸本小姐?   她努努嘴:“陛下,您就莫要恃美行.凶了,姨母可看着您呢。”   季萦爱屋及乌,待她多宽厚,好脾气地笑笑:“皇后才不上你的当。”   魏夫人匆匆收回目光不敢多看,唯恐泄露不该表明的情思。   一顿御膳有人吃得心满意足,有人吃得悲喜参半。   回到折花殿,郁枝铺开信纸给远在陵南府的阿娘报平安。   这信本该昨日到京就该写的,只是她想写一封关于京城见闻的回信,要阿娘听了也好更加放心。   四小姐还在乾宁宫陪皇后娘娘,她自己先跑回来,金石银锭在旁为她研墨。   信中郁枝写了颜家人待她的好,大夫人二夫人老夫人都送了她礼,只是具体是什么被她有意略过。   写了在冰境滑雪与人比赛,写了四小姐和她在火焰山的痛快尽兴,写她半日输光大几千两的银子,到最后只剩下一两。   还写这一两银子被四小姐送给自己,写颜家四兄弟联起手来不是四小姐的对手。   而后便是入宫的情景,她用大量篇幅描述帝后之美,一仙一艳,堪称人间绝配。   不留神写满十几页,郁枝沉吟片刻,认真写下对阿娘的思念和叮嘱。   “出宫之日送往陵南府,要送信之人把信交到我阿娘手里。”   “是。”   金石收好信。   “姨娘,要去逛逛吗?”   “嗯?可以去逛吗?”   银锭笑道:“姨娘是四小姐的人,在这宫里还没四小姐不能去的地方。您大可安心。”   郁枝再次领教四小姐的受宠,偌大的皇宫,皇后娘娘竟能容得外甥女乱跑,这得疼到什么地步?   折花殿虽好,不如外面敞亮,郁枝闲不住:“好,咱们去外面逛逛。”   金石银锭为她开路。   ……   “你也算是知事的人了,不可亏待身边人,朕听皇后说你的宠妾是荆河柳家的人?”   魏平奚手上捧着一盏茶,叹服帝后远在距陵南府千里远的京城,有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住他们的眼睛。   “莫怪你姨父派人彻查,你要纳妾,我们总要晓得对方是何等家世人品。”   “姨母多虑,外甥感激还来不及。”   她落落大方:“荆河柳家,美色惊艳天下,他家的女子天生媚骨,姨父姨母且说,我这妾讨得好不好?”   皇后素来疼她,明知她在炫耀还肯配合。   倒是一旁的陛下长眉扬起,戏谑道:“她既如此好,那你姨母赐她玉镯,你怎还不愿意?”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魏平奚闭了嘴,半晌抱着娘娘胳膊:“姨母,今晚奚奚陪你睡可好?”   “……”   陛下一张脸倏地流露两分委屈。   一刻钟后,魏四小姐被好脾气的陛下赶出乾宁宫,随行侍候的宫人笑得合不拢嘴。   魏平奚轻掸衣袖,回头看了眼这座宫殿:“哼,小气。”   “奚奚的醋你也吃。”   “你这外甥女,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皇后娘娘轻笑:“那又如何?总归是我外甥女,你又不是不知,颜家这些小辈我最宠她,和她投缘。”   美貌绝伦的陛下差点被小辈抢走媳妇,心有余悸:“她要在宫里住多久?”   “想住多久住多久。”   ……   御花园,郁枝出去赏梅被忽如其来的绣球砸到额头。   金石银锭折花回来见她一个人抱头蹲在地上,急得大喊一声:“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郁枝眼睛红红,松开捂在额头的手,便见白净的额头肿起鹅卵石大小的包。   金石捡起落在几步外的绣球,问道:“这是谁扔的?小姐是被此物所伤?”   “正是此物,我站在这赏梅,这球忽然飞过来,我躲闪不及被砸中。”   银锭一脸心疼,双手叉腰:“哪个缺德的砸我家小姐?站出来!”   一声呵斥无人应,四下无人,估计砸人的得手后早跑了。   她二人护主不力,无比自责:“小姐,奴扶您回去,先去上药,得亏没见血……”   这若是落下疤,她们万死难赎其咎。   郁枝也是后怕,肿包的地方不住生疼,忍着诉苦的念头由着婢子扶她回到折花殿。   ……   “打中了吗?”   “回公主,打中了,脑门肿了好大一个包,看起来可吓人了!”   那奴婢幸灾乐祸,不出意外正是她下的手。   姣容公主红唇抿笑,随手丢出一串珍珠:“赏你的,那魏平奚不过是一介臣女,竟敢和我抢母后的宠爱,我动不了她,还动不了一个妾?”   ……   “小姐,小姐慢点走。”   金石银锭护着郁枝回殿,到折花殿门口恰好与四小姐撞上。   魏平奚唇角噙笑还没来得及言语,陡然看见美人眼圈泛红。   她敛笑:“怎么回事?”   见到她郁枝一下子仿佛有了主心骨,先时不觉得委屈,只当自己倒霉出去赏梅都能挨砸。   这会对上四小姐清清寒寒的眼,她委屈地想哭:“被砸了,好疼……”   魏平奚脸色乍冷,一言不发打横抱她进去。   折花殿的婢子忽然忙碌起来,备药的备药,端水的端水。   郁枝坐在软榻眼眶包着一包泪,忍了一路的憋屈此时发泄出来:“好疼,你轻点……”   她泪落如雨,魏平奚见了心里窜上一股烦:“我才不见你多会你就弄成这模样,谁干的?”   “不知道,砸了我就跑了……”   魏平奚被她气笑,嘴上恨恨的:“那就别让本小姐找出来,看我不顺眼跑来欺负你,有机会我一定帮你弄死她!”   “你轻点。”   “我还不轻吗?”她心疼极了。   她这妾娇嫩,以往她待她多有怜惜,纵是到了床上也总余着些力气。   她都没舍得砸她,来到宫里被外人砸了?   “这包几时才能消下去?”   “少说也要三五天罢。”   三五天?   郁枝抱着她抹泪:“那样好丑……”   “谁说不是呢?”   “……”   意识到说错话,魏平奚笑着哄她。   哪知郁枝心口被她无意插了一刀,疼得喘不过气,怎么哄都不给面子。   “唉,别哭了。”   郁枝在她怀里抽抽噎噎,魏平奚一个头两个大:“去请宋女医,请她速来折花殿一趟!”   “是,四小姐!”   皇后娘娘爱之惜之的外甥女来宫里头一天,一天还没过完,折花殿的宫人请了宋女医登门。   魏夫人闻讯急着赶过去,去了那发现受伤的是郁枝不是她的心肝宝,提着的心落下去,只是面上也不好看:“怎么伤的?”   “被人用绣球砸的。”   “绣球?”   “就是这个。”   魏平奚将“暗器”指给母亲看,眉眼桀骜:“这是打我的脸呢。我的妾不就是我的脸?砸了人就跑,笃定我不敢把事闹大。”   魏夫人刚要劝她,便见魏平奚拿起绣球用力往额头一砸,不消几息额头拱起一个包。   她冷笑:“翡翠,去告诉姨母,她这后宫不安全,我被刺客袭击了,不住了,赶明卷铺盖就走,滚回陵南。”   翡翠吓傻了看着她脑门的包,倒吸一口长长的冷气:“奴这就去!”   魏夫人顾自心惊:“何必拿自个的身子出气?”   她扯着女儿去找宋女医。   门推开,女医刚好为郁枝上好药,转身看到另一个包,再一看,顶着包的是皇后娘娘当亲女儿来疼的四小姐。   “哎呦,您这是?”   魏平奚勾唇:“宫里有刺客,刚砸了我就跑。”   “……”   这话说出去谁信?   在折花殿谁敢对这位主子不敬?   郁枝眼尾绯红,怔怔看着包比她的还大的四小姐:“你……”   “好不好看?”她指着脑门拱起的包。   郁枝欲言又止,终于启唇:“丑。”   “丑就对了。”魏平奚暗暗磨牙。   打了她的人就想跑?梦不是这么做的。   她是个狠人,狠起来连自个都砸,一个妾室被砸了或许没处说理,但若‘贼人’砸的是她呢?   掘地三尺都得找出来。   事情闹大了。   -------------------- 第37章 争一口气   “疼不疼?”郁枝顶着脑门的包去心疼四小姐额头的包,好好的仙女破了相可怎么办?   她倍感忧愁,魏平奚却不理解她的忧愁:“没事,就是砸的时候劲儿大了点,刚才疼,现在不疼了。”   “你过来。”   “过来做什么?”   郁枝红着脸小声道:“你过来,我给你吹吹。”   魏四小姐眯着狭长的瑞凤眼看过来,也亏得她能将这一张好脸笑出欠揍的神韵,身子前倾,低声道:“你不会喜欢上我了罢?”   郁枝本是心疼她,想她金尊玉贵的世家小姐能为给自己出气狠心在脑门弄这么一个包,她胸腔溢满感动、怜惜。   乍然听到这话,心里一突。   “怎么不说话?被我说中了?”   “才没有。”郁枝故意道:“喜欢和喜欢上可不一样。这还是你教我的。”   喜欢是喜欢这个人。   ‘喜欢’在魏平奚看来是很虚无缥缈的事,人这一辈子怎么就能一眼定终生,为一人一心承受死去活来的爱恋之苦?   ‘喜欢上’是喜欢温香软玉,香汗淋漓的身子,是纯粹的肉.体之欢。   一个妾敢对主子说这话,魏平奚屈指轻弹她脑门鼓起的包,疼得郁枝抱头痛呼,眼眶立时盈满泪。   “你做什么?是你让我说的!好疼……”   她声音含着哭腔和不服气的委屈。   魏四小姐端的是铁石心肠不为所动:“记住这疼,以后别再说冒犯本小姐的话了。”   郁枝抱着膝盖细细弱弱地哭:“不说就不说,是你先问的,你问了不要人说,还弹我……”   她哭起来水多,哼哼唧唧的,魏平奚喜怒不定,这会心情好起来愿意给她一分甜头:“那你弹回来?我保证不喊疼。”   不论她说什么郁枝只顾着哭,一半是哭脑门顶包有点疼,有点丑,一半她自个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口堵得难受。   她哭得梨花带雨,白里透红的小脸挂着晶莹的泪,眼尾含绯色,百般娇弱情态。   真正的美人哭起来都有芙蓉盛开,海棠娇羞的绯艳,是令人欣赏又心折的惊心美感。   魏平奚喜欢她哭。   喜欢看她在床榻落泪,喜欢听她嗯嗯哼哼,喜欢她玉白的腿和颇有气势的乳,喜欢颠来倒去地摆弄她。   性子再恶劣,她到底是个人。   是个喜欢女人的人。   既然喜欢女人,怎能拒绝眼下的美人?如何忍心看她哭得肝肠寸断?   她摸着仅剩不多的良心,凑上前咬她的唇。   微咸的泪沾在舌尖,她笑了笑:“给你上好不好?新婚夜不就是你在上头的么?”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郁枝更想哭。   说什么新婚夜她在上头,她守了二十三年的处子之身主动交到她手上,四小姐倒好,安安稳稳躺在那看她出丑。   这哪是她在上,她在上还不是被欺负的份?   如今因为一句话四小姐就弹她脑瓜崩,偏偏还弹在鼓起的包上,她抬起头:“你好恶劣!”   魏平奚轻轻搂她到怀里:“好,我恶劣,我恶劣还不是要为你出气?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不是正正经经的好人,但我对自己人格外好,你想,换个人敢和我说那话,我早就拧下她脑袋了。”   郁枝被她描述的‘脑袋分家’的画面骇着,下意识往她怀里躲。   魏平奚拥着她香软的身子,得了便宜还卖乖:“还要不要给我吹吹了,我这包比你的大多了。”   “……”   被她打岔郁枝险忘记正事。   从她怀里出来细细瞧仙女额头鼓起的包,郁枝眉心蹙起,嗔怪道:“你怎么对自己也能下这么重的手?你说是刺客砸的,我一个字也不信。”   她刚哭过,眼睛红红,声音多了一分撒娇的媚,捧着魏平奚的脸小心翼翼在她额头吹气。   美人呵气如兰,气韵风流,四小姐眼睛一眨不眨注视她,眸光兜兜转转落在她雪白的颈子。   她深吸一口气,郁枝悄悄羞红脸,磕磕绊绊道:“你、你做什么?”   “闻闻,不做什么。”   “你属狗的么?”   “总比你属驴的好。”   “……”   郁枝俏脸红如火烧云:“你、你才——”   “我睡觉不胡乱踹人,至于你,”她一指戳在美人胸口:“你夜里对我又踢又踹,行为令人发指。”   郁枝毕竟理亏,听见了也不吱声。   “说话。”   “我会改的……”   她柔柔亲在四小姐脑门鼓起的包:“你看我对你多好,你弹我,我却舍不得弹你。”   她一副亲了人然后邀功的媚态,魏平奚埋在她雪颈深吸一口女儿香:“所以本小姐疼你。”   四小姐疼人不是说说而已,伤没养好,牵着妾室的手来到乾宁宫门口。   看门的宫婢见到她悚然一惊:“四小姐!这是谁伤的你?!”   ……   半个时辰前陛下前往御书房处理政务,皇后娘娘身在乾宁宫为外甥女挑选做衣服的好料子。   没多久大宫女宁游赶来禀告:“回、回娘娘,四小姐遇袭了。”   皇后抚摸料子的手一抖,眸色浮现一缕寒霜:“她怎么了?”   “脑门被绣球砸了,肿了好大一个包,直说咱们后宫不干净,赶明就要收拾铺盖回陵南。”   “她那妾呢?”   “脑门也肿着,宋女医这会正在折花殿。”   皇后娘娘思忖须臾:“肿了一个包啊。”   她继续挑料子:“你说奚奚额头上的包不会是她自个砸的罢?”   “啊?这是为何?自己砸自己?奴不明白。”   “不明白就对了。”   两刻钟后,宫婢云纤进门道:“娘娘,四小姐带着宠妾找您讨说法来了。”   “这孩子,气性还是大。”   皇后精挑细选终于选好中意的料子,交待宫婢:“让御衣坊照着奚奚的身量多做几套四季新衣,本宫喜欢看她光鲜亮丽的模样。”   大宫女心思一动,心悄摸摸提了起来。   “去问问杳儿,她做了什么。”   得知此事与姣容公主有关,宁游神色微变,垂眸道:“是。”   魏平奚在乾宁宫门口和大宫女擦肩而过。   走了两步杵在原地看宁游去的依稀是皎月宫方向,她冷哼一声,眸色沉了又沉。   能逼得她在这深宫不惜自伤来讨说法的,除了看她不顺眼的姣容公主还能有谁?   一边是女儿,一边是外甥,娘娘也是难做。   但难不难做,这公道她都是要讨。   她自己砸的这一下姑且不算,砸了她的妾,谁砸的谁就得死。   魏平奚踏进乾宁宫的门,一嗓子喊出来:“姨母——外甥没脸见人了!”   皇后娘娘被她气笑:“没脸见人你还跑来找本宫,拐着弯骂我呢?”   “外甥哪敢骂姨母。”她扯着娘娘金线锁边的袖子苦唧唧:“姨母,您瞅,我脑门是不是有个大包?”   “本宫眼睛还没瞎。”   “姨母!”   皇后被她吵得耳朵疼,搂着她脑袋:“好了好了,看见了,是有个大包。”   魏平奚挣扎着不让她搂脑袋,一手指着郁枝脑门:“姨母您再看,您后宫招贼了呀!   “先是偷袭我的枝枝,再来偷袭我,我刚来姨母这就遭此不测,宫里我视不敢住了,赶明就回陵南。”   “什么‘遭此不测’,又在胡说!”皇后看看她再看看郁枝,终是选择牵起郁枝的手,嘘寒问暖:“疼不疼?好点没有?”   郁枝被娘娘的温柔糊一脸,受宠若惊:“妾身、妾身已经没那么疼了。”   “姨母,我疼!”   皇后宠溺地牵起她的手:“再等等,等会给你们交代。”   ……   皎月宫,公主殿下无措地站起身:“母后真是这样说的?她为何断定是我?”   “奴不晓得,娘娘只命奴来问一句,公主殿下做了什么。”   季青杳嘴硬:“我能做什么?我在宫里研习棋谱,见都没见那魏平奚,怎知道她的妾被人砸了?兴许是她太张狂,有人看不顺眼。”   大宫女定定地看着她,叹息一声:“殿下,您这话破绽太多了。”   “何来的破绽?”   “若是您做的,当装傻不认,宁缄口不言也不要多说错多。殿下,娘娘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是大炎朝母仪天下的皇后。”   季青杳沉默下来,悬在眉梢的天真无邪落下去,深有感触:“是啊,母后睿智。一个妾而已,她怎就派你来了?”   “四小姐入宫第一日在折花殿‘遇袭’,娘娘很生气,要给她一个交代。”   “遇袭?我伤的又不是她。”   大宫女指了指额头:“可四小姐额头伤了,起了好大一个包。”   “破相没?”   宁游眼神无奈。   “没破相瞎嚷嚷什么,这个魏平奚!在这个节骨眼栽赃嫁祸,存心和我过不去!”   半晌,她道:“把人带过来,我亲去乾宁宫向母后告罪。”   砸人的宫婢显然已经知道公主喊她说为何事,吓得面如土灰身子发抖:“公主!奴一心为公主做事!求公主开恩!”   季青杳居高临下,淡声道:“母后要给魏平奚一个交代,此一去你免不了受皮肉之苦。   “你好歹是我宫里的人,难不成她性子猖狂还想打杀了你?母后是宠她,但外甥再亲能越过亲女儿去?把心放肚子里。”   “谢公主!谢公主殿下开恩!”   “起来罢,别丢了本公主的脸面。”   ……   郁枝陪着四小姐在皇后寝宫喝茶,她没四小姐那般惬意,不敢当着娘娘的面脱履坐席,只乖乖巧巧守在娘娘身边。   她如此娴静的性子和魏平奚简直两个极端,颜袖喜欢她的姿容,怜惜她的知分寸,待她多宽厚。   “尝尝这盏茶,番邦新进贡来的好茶。”   郁枝双手接过,茶气萦绕鼻尖,她眼睛一亮:“妾身不懂茶道,可是不是好茶,一闻就知道。”   魏平奚裹着雪白的毛毯子,裹得太严实堪堪露出一个脑袋,她纯粹裹着玩,听到这话轻嘿一声:“那你天赋异禀,比懂茶道的还厉害。”   她一番话打趣多过夸赞,郁枝脸红红地放下茶杯,皇后娘娘屈指敲在外甥女头上:“老实点,否则以后自找苦吃。”   魏平奚哼了两声不以为然,但她素来爱重姨母,当她做半个母亲来亲近,裹着毛毯闭了嘴。   瞧她偃旗息鼓被娘娘一个脑瓜崩降服,郁枝眉开眼笑。   一笑,冷不防的魏平奚看得一怔。   荆河柳家的女子天生有种吸引人的魔力,越晚丢身子,血脉里的媚意越勾人心魄。   遇上心爱之人,由心发出的美足以让人为她生为她死,为她百转千回。   这样的魔力,使得‘荆河柳’成为众矢之的。   许是家中女子生来多媚骨,柳家人行事比寻常人都要讲究规矩体统。   柳子承昔年城楼一骂撑起大炎朝文人傲骨,不屈从强权,悍然为江山正统发声。   一举洗去世人对‘荆河柳’的偏见。   世道便是如此,奇奇怪怪,多少人倾家荡产都想迎娶一位柳氏女为妻,然而迎娶不到的,不免说酸话。   酸话说多了,仿佛那天赐的神奇是见不得光的污秽。   而等柳家得罪太后举家被驱逐出京,那些人又会扼腕叹息:“世无荆河柳,独少七分媚”。   皇后娘娘不动声色看着外甥被柳家女迷了心神,微微一笑,笑她心口不一,笑她挖坑自己跳。   郁枝心跳失衡,近乎狼狈地躲开四小姐呆愣痴然的眼神,耳朵热得要冒烟。   她躲着不让看,魏平奚不自在地清清嗓子,歪头见着自家姨母为她递来一盏茶,不讲究地埋头喝了。   喉咙里的燥慢慢落回去。   她摇摇头,心里纳闷:她这是怎么了?怎么就……   “娘娘,公主殿下来了。”   颜袖捏了捏好外甥的脸:“让她进来。”   ……   姣容公主在万千簇拥中迈进中宫大门。   皇家的气派可见一斑。   正主来了,魏平奚支起懒洋洋的身子,身上的毛毯散落在席间。   她再无方才的目眩神迷,眉目清明,若有所思瞧着这位与她同龄只比她早出生一个时辰的表姐。   几年不见,模样长开,一无姨母的仙姿玉貌,二无陛下的绯艳绝伦。   她眉一挑:这人是捡来的罢!   姣容公主踏入乾宁宫目不斜视,敛袖行礼,音色温婉柔和:“儿臣见过母后,叩问母后圣安。”   她腰身弯下去。   郁枝趁她行礼前偷看一眼,心中微微失落:大炎朝唯一的公主殿下,长得既不像娘娘也不像陛下,她眼里起了疑惑。   “起身罢。”   “谢母后。”   母女俩一板一眼规规矩矩,郁枝正觉有异,便听一道调笑声传来。   不是魏平奚又是谁?   “平奚见过表姐,表姐别来无恙?”   她坐在暖席潦草行礼,季青杳顺着声源看去,看到风姿绝妙的魏四小姐。   瑞凤眼细长迷人,有光流转,朱唇皓齿,容颜似仙。   如一朵盛开的白莲花甚是招摇的和她打招呼,腻在母后身旁的嘴脸着实丑陋!   她按下那点不可与外人道的惊艳震惊,深觉长大后的魏平奚比小时候更可恶。   又见她窝在席上,盖着的是母后日常小憩所该的毛毯,恨意在心田翻涌。   越恨,她越冷静。   季青杳盈盈笑道:“原是表妹,打远看着只看着一个包,近看竟然是表妹。”   她语出嘲讽,魏平奚就喜欢她找茬的性子,正所谓打瞌睡来枕头,她顺坡爬道:“表姐说的是,后宫竟有人行刺本小姐,你看看我,看看我的妾。”   郁枝被她一指指着脑门,面有羞窘。   魏平奚福至心灵地勾了她的小拇指,你侬我侬的场面恶心地季青杳一阵反胃。   “宫中遇刺,刺客砸了我就跑,表姐你说,这宫里是不是不干净呀?”   “你、你放肆!”姣容公主气道:“母后!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做宫里不干净?这是您管理的后宫,她竟然——”   “她竟然被人伤了。”皇后意味深长:“杳儿,你身后瑟缩之人,是何人?”   扑通!   那婢子跪下:“娘娘,娘娘饶命!奴不是有意伤郁姨娘的,是奴一时失手,还请娘娘宽宥!”   魏平奚支棱起来:“哦,就是你砸的本小姐,你是想让我破相呢,还是想看我脑袋开花?”   “奴,奴没有!奴就是有向天借胆,也不会砸四小姐啊!娘娘,奴没做过这事!”   “混账玩意!砸了本小姐还不承认,还想让我姨母法外开恩,这宫中竟是没有法度了吗!还是你一个人的面子大过本小姐的面子?我这脑门活该顶着包对不对?”   她咄咄逼人,季青杳自然容不下她训斥自己的人:“表妹——”   “表姐先住嘴!这等贼子,看表妹为你发落了!”   她先声夺人不容人言语,季青杳五指攥紧:“魏平奚!你闹够了没有?!”   姣容公主一句怒喝,郁枝脸白了白,不懂这位公主怎么上来一副吃人的凶态。   魏平奚一脚踢开那毛毯,惹来皇后一记嗔看。   她夸张地嗷了一嗓子,扑到皇后怀里:“姨母,表姐好大的威风,她是想当着姨母的面打死我吗?”   颜袖这一天不知被她气笑了几回,伸手摸她发顶:“她怎么会要打死你?你呀,还不快起来,趴在本宫怀里成何体统。”   “不起来不起来,姨母不帮我惩治贼人,陛下来了我也不起来。”   郁枝看傻眼:这人、这人是在撒娇耍赖吗?   这人是想气死她!季青杳看她眨眼间扯皱母后精贵的衣袍,恨得牙痒痒。   十八年来,她断无此殊荣。   莫说在母后怀里撒泼,出生后连她一口奶.水都没喝过。   魏平奚怎么敢?她怎么配!   “娘娘,娘娘饶命!奴万万不敢伤害四小姐,奴无意砸伤郁姨娘,良心已经受到谴责,奴做错愿意认罚,可这欲加之罪,奴不敢当啊!”   那奴婢哭得抑扬顿挫,魏平奚红了眼:“难道本小姐就活该被砸?你这恶奴砸了本小姐还避重就轻,怎的,莫非我的妾伤了,我就发落你不得?”   她回过头来:“姨母!您可要给外甥做主啊!”   季青杳恨得喉咙呕出血,咽下那口血沫她笑道:“母后以仁慈统领后宫,这奴婢乃一时失手,表妹何必揪着不放?”   “我揪着不放?”她松开自家姨母的衣袖,神色深沉:“刀子不割在自己身上不喊疼,我砸你一下,然后和你说何必揪着不放,你同意吗?你同意我就同意。”   “表妹,你未免太恃宠而骄了。”   “是啊,我也觉得,奈何姨母疼我。”   她字字句句往人心坎戳,陈年的伤疤被她揭了又揭,季青杳笑容满面,倏尔行大礼匍匐跪拜下去,言辞恳切:“这奴婢是我宫里的人,她犯了错自有我这个主子担着。   “表妹既心有不忿不愿高抬贵手,母后便惩处我罢,饶了这奴婢!”   她以头触地。   见势不妙,魏平奚麻溜爬起来朝皇后娘娘磕头。   三个响头磕完,她声泪俱下:“好不容易进趟宫,来了还被欺负,是我得理不饶人么?难道砸了人不该受到惩罚吗?   “我说她砸了我,她就是砸了我,我何等身份,还会冤枉她?她砸我的妾不就是砸我?这有区别吗?”   “母后,儿臣愿一力承担!要打要杀,请表妹尽管冲我来!”   魏平奚抬起头,泪眼朦胧:“她要我冲着她来,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嘛,她是公主,我什么也不是,我打了她就是冒犯皇嗣,我是傻吗?”   皇后虽是看热闹,到底心疼她额头有伤:“你欲如何?”   四小姐一抹眼泪,诚恳道:“恶奴欺主,不该杀吗?”   “你敢!”季青杳怒声而起。   她人跪在这了还护不住一个婢子的性命,传出去她的脸还要不要?   “来人!”   “母后?母后不要……”   “拖出去,杖毙。”   “是,娘娘。”   季青杳急火攻心一口血吐出来!   “公主?公主!”   沉稳许久的颜袖终是站起身:“速去请御医。”   令不可改,皎月宫那婢子饶是有公主殿下护着也没活过今日。   皇后娘娘在宫里陪吐血昏迷的女儿,折花殿,送走宋女医,郁枝抱着四小姐哭。   “哭什么?”   “你的伤……”   本就鼓起一个包,还不管不顾地在娘娘面前磕头,郁枝心痛如绞,恨不能以身替之。   “这点疼不算事。”   前世死前的疼才是刻骨铭心难以承受的煎熬。   魏平奚搂着她叹道:“你以为公主的脸是好打的?她为何宁愿把事情揽过去都不愿娘娘发落她的人,这就是脸面的问题。   “人活一张脸,我顶着包尚且能出门,她这半月估计没脸踏出皎月宫一步了。”   “知道不好做,何必赌那一口气呢?”魏夫人沉着脸进门。   “母亲。”   “你坐着,别动。娘来看看你。”   颜晴气她又舍不得骂她:“你倒是威风,整个后宫都在传你一来把公主的威风都压下去了,娘娘为你打杀了她的人,小心公主以后找你麻烦。”   “那也是以后的事了。”魏平奚漫不经心:“姨母何等人物,生出来的女儿竟不堪大用,我这是帮她调.教一二,省得跑出去丢人现眼。”   魏夫人面色不改,不紧不慢捻着佛珠:“你就狂罢。”   “那是,我相信姨母是帮理不帮亲的人。道理站在我这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去他娘的!   “亏了她是公主,她若不是公主,谁稀罕和她玩花招?我一只手就能摁死她。”   “不可满嘴粗俗。”魏夫人小心察看她额头的伤。   “这不是说着有气势嘛。”魏平奚恹恹地躺回床榻:“母亲,我想要枝枝陪我睡会。”   女儿受了伤,做娘的难免迁怒。   颜晴看了眼坐在一旁的美人,忍着不悦点点头:“好,你们歇着。”   “枝枝,快上来。”她一拍床榻。   郁枝解了外衣躺到她身边。   魏平奚轻声一叹,不乏得意:“你说那公主,气量是不是太窄了,竟能气得吐血?”   “你以后不要这样了。”   “哪样?”   郁枝和她面对面对视,眼眶噙泪:“别再拿自己的安危当筹码,我被砸一下,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为何要忍?纵她是公主,你还是我的妾呢!   “我的女人,能在床上忍,在桌子上忍,跪着忍趴着忍躺着忍,那也只配我欺负。   “其他人算什么东西?他们想欺负你,就得问问我答不答应。   “我答应,除非是我脑子不好使,我不答应,天王老子来了咱们都不能退。   “大不了一死。我这辈子活着就不想再忍,谁想让我忍,那就去他娘的!”   郁枝感动了没多久被她一句粗话坏了气氛,破涕而笑:“你不要这么说话……”   “这么说话怎么了?乍听也挺有趣的对不对?”   当着娘娘的面她声泪俱下也不全是装的,磕那几下的确疼,伤上加伤。   她轻轻皱眉,郁枝忙着为她抚平:“还是很疼吗?要不要再请太医看看?”   “太医住在我这,这伤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好的。”   郁枝眸子漫上一层水雾:“你说你,可真傻,逞意气之争。”   “意气时不争,那才是傻。”   “你得罪姣容公主,借着娘娘的手打杀了她的人,就不怕娘娘为难?”   魏平奚挑眉:“你道我姨母是怎样的人?”   郁枝沉心思索,很快懂了她的意思。   “先撩者贱,那婢子为讨好公主跑来得罪你,这是她的取死之道。”   她搂着郁枝,和她窃窃私语:“你说,这皎月公主莫不是帝后捡来的?这宫里我就她一个‘仇人’,小时候我俩就不对付,见面就掐。”   背地里编排皇嗣血统此乃大罪,好在两人猫在被窝旁人想听也想不着。   郁枝想了想,小声道:“我也觉得,帝后俱是聪明人,容貌倾城……”   而后不知四小姐说了句什么哄得她不住发笑。   深夜,魏夫人推门而入为女儿盖被子,见着她们身着里衣相拥而眠的情景,抑制不住地朝皇宫西南方望了眼。 第38章 倒是有趣   西南方,皎月宫。   吐血昏迷的姣容公主脸色苍白地拥被而坐。   “知你输在哪里吗?”   季青杳苦笑:“输在不得母后疼?还是输在没她魏平奚撒娇耍赖?”   “你输在心胸狭窄,手段不入流。”   “母后?”   皇后娘娘手捧一盏香茶慢饮,茶水润湿她的唇。   烛光映照下,她眸子清亮恍若洞察一切:“早年的不快记到如今想必很累罢?她入宫是奉我命而来,我想见她,你心底不好受。   “不好受可以争,不痛快可以说,你知道天家子女与寻常百姓最大的区别吗?”   季青杳沉思良久:“天家子女,生来富贵滔天,手掌权势,是寻常百姓高不可攀的存在。”   “不全对。”   “哪里不对?”   “天家子女也是凡人肉.身,会疼会累会叫苦会软弱。天生富贵权势加身,从来不是让他们凌驾众人之上,而是被众人心甘情愿捧到高处。   “你懂其中的区别吗?”   姣容公主垂眸不吱声。   “你支使奴婢砸人,到头来砸了自己的脚,这便罢了,顶多一句任性妄为孩子气。   “但你之后偏偏为早就掉在地上的颜面与人争辩,争辩不成吐血昏厥,最后一分体面都没落着。   “你是我大炎朝的公主,想要什么要不来?你的身份和你所行的事委实给皇家丢脸,所以本宫护不住你,更不想护你。”   皇后娘娘深深看她一眼:“你好好休息罢。”   她要走,季青杳挣扎着起身:“母后为何不能像对魏平奚一样对儿臣?儿臣才是母后的亲骨肉,她不过一个外人。”   “她虽耍赖,胜在磊落有胆魄,阴谋阳谋不惧与人争,她争的方式我喜欢。简单、干脆、不拖泥带水。”   “母后!”她跪行两步:“母后为何总是偏心她?”   “因为你让我失望的次数太多了。回榻上歇着罢,天冷,风寒。”   凤驾离开皎月宫,金尊玉贵的姣容公主跪在光滑明鉴的玉砖,眼里的悲哀瞬息泯灭,化作满满的嘲讽。   “原来母后喜欢聪明人。”   她站起身,轻弹衣袖,唇角勾起:“谁还不是个聪明人了?偏心还不承认,可笑。”   “娘娘,娘娘您慢点。”   大宫女宁游提着灯笼为她照亮脚下的路。   出了皎月宫,苍穹渐渐落起雪,雪花飘在发间,宫人立时寻来油纸伞撑在娘娘头顶。   “娘娘,娘娘您莫公主的气,她小孩子,难免任性。”   “她不是任性,她是太笨了,自以为聪明。”   颜袖活的年岁不长,是人是鬼见过的却不少。   她与陛下青梅竹马的情谊,陛下并非太后亲生,登基执政没少惊现波澜。   这些年她跟着季萦一起闯过来,说句不客气的,无异于是在人心险恶里辨明是非。   她这女儿,心比天高,蠢笨至极,想试探奚奚用什么法子不成?   偏选最不入流的。   支使婢女用绣球砸人,颜袖笑了笑,她三岁都不干这事了。   她疾步穿行在风雪:“折花殿怎么样了?”   “四小姐用过晚膳,吃过药,这会已经睡下了。”   “带路。”   颜袖神色微冷,周身的渺渺仙气在风雪里扶摇,一身气势远非常人能避视。   她不止一次怀疑过杳儿不是她与陛下的女儿,更不止一次揣测她的女儿就在她的身边。   以她与陛下的姿容,生出来的女儿不说倾城倾国,起码脑子不会是笨的。   颜袖想到心上人的好颜色,冷凝的眼眸流出一抹笑,若冰山裂开一道细缝——陛下的女儿,怎能是中人之姿?   倘真如此,便是老天不公。   季家既做了天下之主,老天怎会不公?   慢慢来。   颜袖在心里安慰自己。   是黑是白,是真是假,深潭下潜藏的图谋终有一日会浮出水面。   十八年都等了过来,再等几月,无妨。   她一脚迈进折花殿的门。   翡翠玛瑙跪拜行礼。   魏夫人夜里不睡守在女儿榻前,眼睛里的情绪多到要淹没她自己。   “夫人,娘娘来了。”   颜晴从沉思里恢复清醒,眸心闪过一抹警觉。   床榻上的人睡着,内室仅余一盏灯火,皇后娘娘压着步子走进来:“她怎样了?”   “没破相。无需娘娘惦记。”   碰了个软钉子,颜袖不声不响观她眉眼神情,没理会作为母亲对女儿受伤的愤怒,她走上前,玉手挑开床帐。   见到魏平奚着了锦绣云纹样式的里衣搂着妾室安眠。   她睡着的样子很乖,和小时候一样乖。   皇后不自觉多看两眼,目光停在她白布裹着的额头。   睡梦中魏平奚抱着她的宠妾皱了皱眉,翻身埋入女人的胸怀。   颜袖笑她睡着了都不忘占人姑娘的便宜,忍着摸她脸的冲动,倒退两步放下帐子。   “本宫已经教训过杳儿了,她受到应有的惩罚,你也不必介怀。”   “臣妇岂敢。”魏夫人油盐不浸,大有不领情的意思。   皇后挥袖离开。   过去不久,魏夫人也叹息着离开。   烛火幽幽,躺在床榻的四小姐无奈地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   看来母亲和姨母的关系并没外祖母所说的亲厚,寻常姐妹都不会如此搭话,她们二人倒是有趣。   左右睡不着,她抱着美人调整好舒服的睡姿,顺势剥了郁枝的衣裳。   穿着衣服手感总差了些,入夜不会再有人推门而入,她行事能放肆些。   这么多年她念念不忘的始终是母亲挂在墙上的那幅画,白衣儒服,艳绝天下。   以前在魏府她经常夜里失眠,睡不着就会跑到母亲寝居室的房顶,久而久之看过不少活.春.宫。   母亲每每与父亲行.欢都要跪伏在那画像前。   母亲与父亲的夫妻关系名存实亡。   谁又能想到堂堂仪阳侯不过是女人家用来消遣的器物。   魏平奚想过很多次她是不是魏家的女儿?若不是,她真正的父亲会是谁?   她怀疑陛下是她的生身父亲。   然而白日她有留意母亲与陛下的接触。   陛下是大炎朝勤勉治国的好陛下,更是皇后娘娘痴情不改的好夫君,全程与母亲只有一次对视的机会,目色坦荡,不似有旧情。   倒是母亲,一腔情意不敢泄露,只是那情意她看的出来,娘娘自然也看的出来。   娘娘身为颜家嫡长女,嫁给陛下为后的同一年,母亲成为魏汗青的正妻。   既然不爱,为何要嫁?   既然嫁了,那至今仍在房间悬挂陛下年轻时的画像,岂不荒唐?   魏平奚睡不着。   上一辈复杂禁忌的纠葛刺激着她的心,她不知自己的身世,也为母亲所做之事,对娘娘、对陛下,抱有深切愧疚。   ……   一觉醒来,后宫的天似乎变了。   皇后娘娘为给外甥女出头,杖毙了皎月宫的奴婢,没给公主半点脸面。   姣容公主挨了斥责禁足在宫,没允许绝不踏出一步,日常窝在寝宫抄佛经,为太后祈福。   风向一变,魏平奚在宫中成了无人敢招惹的存在,她走到哪,哪都是奉承阿谀声。   连同她的妾,多少人捧着,郁枝受不了那场面,渐渐地也不爱出门。   她正是在御花园闲逛才招来无妄之灾,吃一堑长一智,任凭魏平奚怎么忽悠她都不上当。   再者说了,额头顶着包出门,有碍观瞻。   她打死不肯挪窝,魏平奚索性在折花殿陪她。   金石出宫送信,银锭清清喉咙继续为姨娘朗读话本。   闲来无聊,郁枝迷上了听话本,她嫌看书费眼睛,忽而有一天得知银锭会口技,变着法的要她用不同的声音演绎话本里的精彩。   银锭嗓子眼冒烟,一个完整的故事念完,她苦兮兮地喝杯水:“姨娘,要不歇会?”   手中的话本被抽去,魏平奚挥手道:“去罢。”   “谢谢四小姐!”银锭脚底抹油跑开。   郁枝睁开眼:“把人赶跑了你念给我听?”   “念就念。”魏四小姐掀开下一个故事,刚要与她的妾共享情趣,翡翠赶来:“小姐,太子殿下登门。”   太子殿下?   有姣容公主这么个事精,郁枝只当这位储君是给嫡姐抱打不平来了。   “莫慌。”魏平奚合上话本:“既是太子登门,和我一起去迎迎?”   郁枝起身整敛着装。   当今太子,年十六,生下来被立为储君,昨日不见原是他奉陛下旨意前往塞北督军,回来没多久来到折花殿。   魏平奚有几年没见他了。   昔日矮她一头的表弟摇身一变长成秀美少年郎,个头窜了不少,腰细腿长,颇有陛下三分颜色。   她在看季青釉,季青釉也在看她。   恍惚之间阳光照在女子身上,太子殿下以为见到了母后。   不说旁的,出场自带仙气那是常人难及,但若细看,又觉得她只是气质随了母后,眉眼更有父皇的神韵,季青釉忍着心神激荡,唇瓣扬起笑:“表姐!”   少年人声色清清朗朗,一派光明,一笑有雨后彩虹般绚丽。   魏平奚噙笑走上前:“表弟安好?”   “好着呢!”季青釉眉梢含喜:“表姐意气风发,姿容比几年前更甚,威风更不减当年。”   听出他打趣之意,魏平奚哼笑:“是她先来招我,你若不服,就恕我不招待了。”   “服,怎么不服,皇姐这几年行事确实有不妥之处。你不和她一般见识,我就很开心了。”   “已经计较过了,就不计较了。”   季青釉看她额头绑着白布,料想她伤还没好,从袖中摸出一瓶药:“这是两年前偶遇药辰子前辈得来的外伤药,送给表姐。”   “你自己收着罢,他的药我那还有许多,你若要,我送给你。”   药送不出去,太子殿下遗憾收回,话音一转:“这位想必就是表姐的妾室了。”   郁枝福身一礼:“见过殿下。”   “无需多礼。”他笑容真挚,眉目带着少年人的清新干净:“我听说母后将另一只玉镯送给你了?可要仔细收好,来之不易。”   “是,殿下。”   魏平奚以拳抵唇清咳两声,眼神嗔怪:“少听他胡说,长大了管起我的事来了?”   “不敢不敢。”   当今太子随了陛下的性情,纯良温厚,论起治国手段,也是一脉相承不可小觑。   有些人只是看着好欺负,实际是藏锋的虎,虎轻易不下山,下山是要吃人的。   而在后宫,除了执掌凤印的皇后娘娘,还有另一只年迈的虎。   季青釉道出来此意图:“不瞒你说,我回来时恰好看到太后喊了皇姐去福寿宫,太后一向宠爱皇姐,恐怕这事还没完。表姐,要不你去母后那避一避?”   “不避。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太后要治我不敬皇族的罪,那也得讲事实讲道理。你来的正是时候,带我去见陛下,我有事相求。” 第39章 只要这个   御书房,大太监杨若恭声道:“陛下,太子与四小姐求见。”   季萦抬起头:“哦?快宣。”   “儿臣拜见父皇!”   “臣女拜见陛下!”   她二人一前一后进来,季萦很是好奇,手中的御笔搁置在笔山:“起来,有何事,说罢。”   季青釉少年心性,摸摸脑袋:“儿臣刚从个塞北回来,想念父皇,想多看看父皇,一解被塞北风沙荼毒之苦。”   大炎朝的九五之尊,性子出奇的温良和善,既有天人风姿,待人接物亦无不令人感到愉悦享受,称得上大炎有史以来最受臣民爱戴的好皇帝。   这么一位统御九州的帝王,私底下平易近人,面对太子的‘溜须拍马’,温和笑笑:“那你看到了?”   太子作恭谨孺慕状:“看到了,总瞧着父皇又年轻了。”   有爱情的滋润当然年轻。   其中趣味不足为外人道,季萦挥手:“都坐。”   季青釉连忙摆手:“儿臣就不坐了,儿刚回来,还得去看看皇姐,省得她再闯出什么祸来。”   说到这他清隽秀美的面容添了一分愁,一头是志趣相投说得来的表姐,一头是一母同胞的亲姐,怎么做都是为难。   他尚且如此,更心疼夹在中间的母后,后宫乃母后管辖之地,很多时候情理难两全。   他赶着去皎月宫看人,皇帝痛快放行。   御书房紫金炉飘着龙涎香,大太监眼观鼻鼻观心立在陛下几步外,季萦处理好朝臣上奏的奏折,端起一杯清茶解乏。   “伤好点了?”   他嗓音澄净动听,便是魏平奚傲性,都禁不住感叹世间半数的毓秀都堆在天子一人之身。   她捂着额头:“好点了,没全好。”   “没全好你就乱跑。”季萦嗔怪道:“才进宫,挑事的能耐不小。”   “陛下这话说的,”魏平奚满眼无辜:“哪是我挑事,是事挑我。陛下再心疼公主,也要看是谁先动的手罢。”   先动手的是季青杳,总不能她气急攻心吐了血,没理就成了有理。   道理不是那么论的。   真要那么论,岂不成了谁弱谁有理?那这世间王法何用?公道何在?   想得偿所愿,单比不要脸不就成了?谁脸皮厚底线低,谁就能立于不败之地自鸣得意?   她一本正经讲道理的神情还挺可爱,季萦本就是拿话逗她,闻言眉目柔和下来:“姨父代杳儿向你赔不是,你大人有大量,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   “我这里过去了,公主怎么想,我不敢说。”   当年还是孩童时,初入宫,季青杳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仗着公主之尊,喝令宫人扯坏母亲为她缝制的布娃娃,砸碎娘娘先时赠她的瓷娃娃。   可笑她满心欢喜带着两个娃娃来找素未谋面的表姐玩,她这表姐给了她好大的‘惊喜’。   梁子是那会结下的。   季青杳动手在先,她动手在后,她比季青杳厉害,奈何季青杳比她人多。   同入宫的两位哥哥作壁上观看她挨打,劝她识相点不要和公主作对。   她不服,铁了心要打回去。   打完一架两人各自挂了彩,扭头公主哭唧唧地跑去乾宁宫告状。   事后她才晓得,初次见面表姐何故对她抱有如此大的敌意。   只因来京前娘娘指着她的画像夸了一句。   一句“貌若仙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季青杳心胸狭窄咬着牙要把她的脸打肿。   魏平奚从陈年记忆走出来,豁达一笑:“看在姨父姨母的面子我不和她计较,只盼她别来惹我。”   她低头抚摸袖子,蓦地情绪低落,自嘲道:“当然了,她惹我我也惹不起,顶多气气她。   “没姨母护着,我撑死是侯府不受父兄宠的悖逆之女、轻狂之辈,哪来的本事得罪皇嗣?”   她越说越严重,季萦从御座起身,想安慰她又不知如何许诺才能令她开心。   “不说这话惹姨父忧心了。”她敛衣跪地:“臣女此次来,是有要事相求,还望陛下恩准。”   到唇边的话季萦咽回去,重新坐好:“你说。”   魏平奚往袖袋摸出一页纸,由大太监转交给陛下。   季萦一目十行看过去,问:“这是药方?”   “陛下圣明,确是一张药方,上面红笔勾画之物,便是平奚所求。”   上来就讨要番邦进贡良药,她做足乖巧模样,上身跪得笔直。   “准了。”   “谢陛下!”魏平奚诚恳叩首,不好意思笑笑仍是跪着不起来。   “你还要求何事?”   她两辈子加一块都鲜少求人,不免脸皮微红:“姨父见过我那妾了,也知她是荆河柳家的人,外甥想……为她求一块御赐免死金牌。”   大太监嘴角一抽:好一个狮子大张口,魏四小姐当真不客气!   御赐免死金牌,那是能随便求的吗?   他又道:前头还喊“陛下”呢,这会倒是晓得喊“姨父”,姨父姨父,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陛下都不能薄待这外甥女,四小姐这是有备而来啊。   先时以姣容公主的事作为突破口,趁着陛下心软起了怜惜愧疚之情,该要的一点不含糊,该拿的半点不手软。   厉害。   是个人物。   算计了人心又不失坦荡,难怪娘娘喜欢。   因女儿一事季萦确实对她怀有说不明的亏欠之意。   他与皇后多年教导,膝下的女儿还是头也不回地长成他们最不想看到的样子,这是为人父母的无奈和无力。   看着老实跪在玉砖的外甥,季萦脑海浮现的却是多年前乾宁宫里倔强忍哭的孩童。   小女孩下唇被咬破,固执地盯着自己,要他给她一个交代,一个公道。   仿佛他若存心偏袒女儿,她就会对整个皇室失去希望。   那样脆弱又决绝的眼神,令他铭记至今,此刻想起心都会受到微妙触动。   季萦耐着性子问道:“朕能问你,为何要请朕赐下免死金牌?”   “因为她太弱了,我希望即便没有我在,在受到欺负的时候她也能有依仗毫不犹豫地出手反击。   “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她做我的妾有段时日,我从不亏待自己人。”   她说得掷地有声,季萦似是懂了,看着她的眸光温和慈爱:“你性子刚直,宁折不弯,何不为自己求?”   “陛下也说了,臣女宁折不弯,折就折了,臣女不为自己求!”   折就折了?   季萦失笑:“朕记着仪阳侯可不是这般性子。”   “臣女断不学他!”   御书房内不时传来陛下柔润快活的笑声,内侍们打心眼里佩服四小姐哄人的能耐。   一刻钟后,正欲离去的魏平奚停下脚步。   “敢问陛下,在您心中我母亲是怎样的人?”   她忽然问起侯夫人,季萦沉吟几许:“魏夫人乃皇后亲妹,贤良淑德,不失为女子典范。”   中规中矩的回答。   魏平奚面上露出笑容:“臣女告退。”   她一步步离了御书房,背对着无人看见她拢起的眉,一霎绷紧的指节。   无人知她心底的疑惑纠结,她朝着折花殿的方向行去。   大太监杨若为陛下续上一杯新茶。   “你觉得她如何?”   “回陛下,奴觉得四小姐此人甚妙。”   季萦眉目含笑:“怎么个妙?”   “聪明,果敢,气派。”   “气派?”季萦笑道:“不错,仗着朕心中有所亏欠就敢狮子大张口,的确气派。”   这气派不止于此,大太监没说,陛下也没问。   “杳儿如何了?”   “公主和太子大吵了一架,眼下已经身在福寿宫了。”   季萦闭上眼,喟叹一声:“随他们闹,朕倒要看看,这深水里翻的是什么浪。”   ……   午后时分,内侍抱着一应物什随四小姐赶往折花殿。   魏平奚此行收获颇丰,眼看郁母所需的药材俱已找齐,一桩心事放下,她也算对身边的美人有了交代。   她脚步轻快,人刚到折花殿门口,银锭急慌慌迎出来:“小姐,姨娘被福寿宫的人带走了!”   ……   福寿宫,太后寝宫。   退回几十年正值陛下年幼,大炎朝的兴衰命脉掌控在姓燕的女人手中。   燕绘十五岁入宫为妃,彼时后宫还是皇后掌权。   十年沉浮,燕绘由妃位升至后位,生生将有贤后美名的殷筠从凤位扯下来,殷后惨遭陷害,被怒极的先帝贬为妃。   同年,殷筠在合欢殿生下一子,即为当今陛下。   先帝有子七人,殷筠离奇而亡后,皇四子季萦忍辱负重做够常人不能做之事,终于在几位兄弟博弈中异军突起成为最后赢家。   那时,四皇子十一岁。   十一岁的四皇子势单力孤,奉燕绘为母,做了将近九年的傀儡。   及至幼帝大婚成人,燕太后垂帘听政不肯放权,臣民敢怒不敢言。   却终有敢言之人。   柳子承城楼一骂背上全家被杀的风险,若非季萦以帝王之尊拦下太后落下的屠刀,柳家全族恐怕当日便会血流成河。   太后心性手腕非一般女子可比,然而在福寿宫更多老人看来,太后对姣容公主好得没了边。   季青杳趴在皇祖母膝盖痛哭流涕:“祖母,魏平奚欺人太甚,她一来我就成了宫里的笑话,要不是您回来,孙儿根本不知去给哪说理……”   “太可恨了,杳儿莫哭,哀家给你讨回公道。皇后行事偏颇,不就是一个妾,砸就砸了,怎么还来惩罚亲生女儿?”   “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太子竟然也偏帮外人,到底谁才是他亲姐?他好不容易从塞北回来,结果回来就气我……呜呜……皇祖母,您得给孙儿评评理呀!”   “好好好,评理,评理。”   燕太后搂着心肝孙女好言好语哄了几句,眼看要哄不住,她声色俱厉:“那妾带来没?”   “回太后,带来了。”   正说着一行人押着一女子走进福寿宫。   郁枝脸色苍白,手心直冒冷汗。   “跪下!”   一人踹在她腿弯。   郁枝吃痛栽倒,娇躯轻颤,漂亮的柳叶眼盛满惊惶。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皇祖母,就是她!”   季青杳抱着太后哭哭啼啼。   燕太后一手抚在她手背:“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你。”   “抬起头来!”身边凶巴巴的嬷嬷吼了一声,郁枝身子瑟缩,四肢发凉,缓缓扬起脸。   看清她的相貌,太后笑意深沉:“是你得罪了哀家的孙女?”   “我没得罪她。”   “放肆!在太后面前还敢称‘我’?”   郁枝心肝都要被这位嬷嬷的大嗓子震碎,颤声道:“妾、妾身没有得罪公主殿下……”   “你说没得罪就没得罪?”季青杳横眉冷指:“若本公主一定要说你得罪我了呢?瞧你这长相,天生狐媚子,碍着本公主眼了还敢说没得罪?给我掌嘴!”   “且慢。”   “皇祖母?您是要帮她?”她一脸不可置信。   太后笑着摇摇头:“你这性子,急了点,哀家还有话要说。”   她们祖孙二人谈笑风生决定着旁人的死活,郁枝无助地跪在那,心一寸寸漫上冷意。   “近前来,再让哀家看看。”   郁枝不敢不动。   再三察看她这张脸,燕太后目色划过一抹了然,姣容公主好奇道:“皇祖母,您在看什么?”   “看胆大包天的故人。”   “故人?”   太后不理她,问郁枝:“柳子承是你什么人?你娘人在何处?”   陌生的恐惧挤满郁枝的心,她前几天才知道柳子承是何人,今日就被带到太后面前,她不敢说出阿娘的下落,唯恐会害死她的阿娘。   “不说?”   燕绘敛笑:“你以为不说哀家猜不出来?哀家猜不出来难道还看不出来?你这张脸就是明证。”   柳子承昔年将她得罪地狠狠地,柳家名门大族,前前后后死了那么多人,到最后漏了一条。   如今这鱼儿主动游到她眼前,怎有放过之理?   “世无荆河柳,独少七分媚。来人,给哀家打烂她的脸!”   ……   “小姐!小姐!您不能去!”   “让开!”   翡翠被她一掌推开,跪地乞求:“小姐,那是太后寝宫,那是太后啊!”   是当今陛下都轻易不敢得罪的存在。   陛下与太后争权多年,母子关系恶劣,小姐不管不顾擅闯福寿宫,到时候太后追究下来,陛下可肯为一外甥再次与太后撕破脸?   “小姐!您不能去!姨娘没准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魏平奚一脚踹开她:“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玛瑙和金石早在太后来折花殿抓人时就跑去寻皇后娘娘,怎知皇后一个时辰前出宫!   想想也是,太后要对姨娘动手,可不得赶在娘娘不在宫中的日子?   翡翠心里一凉,也知姨娘这一去没准真就回不来。   “正因如此奴婢才要拦着小姐,没娘娘做靠山,您做了又能怎样?”   “我去把她带回来!”   魏平奚脚步不停地往福寿宫赶。   ……   御书房,当今陛下瞧着鱼缸里的鱼,随手撒了一小撮鱼食:“她去了?”   “去了,杀气腾腾的。”   “这孩子,你说她随了谁?怎么就不知道忍忍?”   大太监杨若讨好笑道:“忍一时可以,但人没了真就没了,再忍,又有何用?”   季萦歪头看他。   杨若伏低做小,不敢直视天颜。   “你说的对。人没了就真的没了,再忍又有何用呢?所以朕杀了自己的三皇兄。”   天家秘闻,杨若不敢听,匍匐在地上。   “母后被鸩杀之日,朕躲在床底发誓此生必杀尽燕氏母子。   “如今朕活着,燕氏活着,可她有希望继承大位的儿子死了。   “朕的女儿,生下来被她抢走养在膝下,她抢了朕的女儿,杀了朕的忠臣,到头来还想打杀别人的妾,你说,这合理吗?”   “不合理……”   “朕也觉得不合理。”   他长长一叹,秀眉上挑:“不合理当然要打了,随她们闹,让人看着点,别真伤了。”   “是。”   “皇后呢?”   提到皇后他面容柔和昳丽,大太监放下心来:“娘娘在宫外与友叙旧呢。”   “保护好她。”   “是,陛下。”   ……   “魏平奚求见太后!”   “魏平奚求见太后!!”   “四小姐,您走罢,太后不会见你的。”   太监抄着手劝她:“福寿宫的门退回多少年,没太后允许连陛下都不能进呢。”   “魏平奚求见太后——”   喊破喉咙没人应,她气极反笑:“太后这是要装聋了。”   太监被她大逆不道的话吓得腿软:“这、这,你不想要命了!”   “滚开!”   魏平奚一手推开他。   “你要闯太后寝宫?!”   福寿宫的侍卫齐齐拥上前来。   “我只是要带走我的人。”她深吸一口气:“御赐免死金牌在手,我看谁敢拦我!”   ……   宫门口魏平奚运起内力的沉沉一喝如愿传进太后耳里,燕绘瞧着新做好的指甲:“你看,为了你她连命都不要了,荆河柳,还说不是祸水?”   郁枝小脸没了血色。   季青杳冷哼:“没有母后,她魏平奚在这深宫不过随手能碾碎的蚂蚁,她自身都难保,还想护住你?   “真是不懂,你们都是女子,哪来的情情爱爱?她也是混账,女子的身子都贪。”   主子们不紧不慢说话,两位嬷嬷犯了难:这是打还是不打?   郁枝眼眶噙泪,忍着不让泪掉下来。   不能哭。   她咬着牙,看着姣容公主高高在上的姿态,在心底无数次警告自己:不能哭。   她下唇咬出血。   季青杳无意一瞥被她幽深的目光骇了一跳,恼羞成怒:“你这是什么眼神?你在床榻就是这么勾.引人的?她到底喜欢你哪点,为了你皇祖母的寝宫都敢闯。   “本公主到时要看看,没了这如花的脸蛋儿,她还怎么疼你?打!打烂她的脸!”   燕太后端起茶杯,似乎对接下来的一幕感到不忍。   两位粗壮的嬷嬷挥起大手。   郁枝闭了眼,盼着四小姐能够知难而退,莫要冲动跑来救她。   她做好受辱忍辱的准备,没想到魏平奚还是来了。   两粒金子破空击中嬷嬷手腕,扬起的巴掌没有落下去,响起的反而是婆子的痛呼声。   一声嗤笑。   魏平奚冷眼看着当下剑拔弩张的情形:“这是做什么,太后不是来找我的妾问话么,这么久了,话该问完了罢?”   她三两步来到郁枝面前,一手将她扶起。   郁枝四肢发软,半个身子倚着她,面白如纸:“你、你怎么来了?”   “我说过不让别人欺负你,当然要说话算数。”   燕太后啧啧两声:“英雄救美。”   “太后谬赞,我非英雄,不过是世间难寻的美人罢了。”   “你好不要脸!”季青杳大骂。   魏平奚冷眼看她,忽而斥道:“规矩呢!这就是你皇家的体统?姨母可不是这么教你的!”   “母后怎么教我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不敢。只想说一句公主殿下好涵养,好像一条路边乱吠的狗啊。”   “你——”   “你真是好大的威风。”燕太后讶异:“当着哀家的面,骂哀家疼爱的孙女,你眼里还有没有皇权礼法?还是说,你就真不怕折在这?万一哀家让你有去无回呢?”   “那就有去无回!”   “好,好,好桀骜刚直的性子,让哀家想起一个旧人,一个死去的旧人。”她气息骤冷:“你不该像她!”   “太后这话说的有趣,像谁不像谁不是我说了算,天生的性子,没办法,改不了。”   “好一个天生的性子。”燕绘冷静下来:“哀家不伤你,你去罢。”   魏平奚牵着郁枝的手往外走。   “慢着!”   “太后金口玉言,莫非反悔了?”   燕绘笑她伶牙俐齿,手指轻点她身侧的美人:“你走得,她走不得。”   “那不行,我来这就是要带她走。”   “你护不住她。”   魏平奚笑了:“若连一个妾都护不住,我还能干什么?”   “你连顶撞哀家都敢,你还想干什么?莫要仗着皇后宠你,你就不把哀家放在眼里。”   “太后说笑,太后乃陛下之母,平奚哪敢不将太后放在眼里,但我答应过她,玩腻之前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太后一句话就要打杀我的爱妾,不好罢。”   “有甚不好?打死这个,哀家再赐你十个八个。”   “可我只要这个。”   “你只要这个?”   燕太后恍然:“你被她迷住了。”   “什么迷不迷住,我只贪她的身子。”   “贪身子贪到命都丢了,你好不实诚,又好实诚。”   季青杳嗑着瓜子听两人打机锋:“皇祖母,再不快点母后就要回来了。”   “动手!”   大内侍卫蜂拥而至,魏平奚袖手一招,夺了就近侍卫的剑。   燕太后震惊:“你要向哀家举剑?你好大的胆子!”   “我胆子是不小。”   姣容公主惊得瓜子掉在地上:“你胆子哪里是不小,是肥。母后这会可护你不及,你就不怕迈出这道宫门被乱刀砍死?”   “那都是下一刻的事了。人生无常,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死,我等不到下一刻,我只要这一刻。这一刻我想她活着,太后要杀她,就休怪平奚拔剑了。”   她冷汗浸透内衫,执剑的手却稳当。   “好,好!不愧是荆河柳家出来的妖孽,连女子都不放过。杀了她!”   太后一指郁枝。   -------------------- 第40章 长公主   “皇后娘娘驾到——”   “云章长公主驾到——”   若说这偌大的后宫,唯一能与太后抗衡的便是皇后。   若放眼山河广袤的大炎朝,除了羽翼丰满的的陛下能使太后退步,还有一人,即为云章长公主。   云章长公主季容,陛下长姐,当今太后真正拿心肝疼的女儿。   两尊神仙并肩驾临福寿宫,福寿宫气势汹汹的带刀侍卫吓得腿软跪地。   母后一来,这戏指定是看不成了。   季青杳扔了手里的葵瓜子,慢悠悠擦拭指节。   深似海的皇城,她最怕的一是疼她爱她的皇祖母,另一个就是她的皇姑姑。   云章长公主是太后的心头肉,旁人都可以死,唯独长公主,谁胆敢动季容一根手指,等来的必是抄家灭门的惨案。   皇祖母与父皇政见不和多有摩擦,皇姑姑却与母后谈得来。   两人一个深居乾宁宫做母仪天下的皇后,一个住在外面的长公主府不问世事。   皇姑姑多年前和皇祖母吵了一架,很久不再主动进宫,这次……   “见过太后。”   “见过母后。”   温柔与慵懒的嗓音同时响起,燕太后略过一身凤袍的皇后看向几年没见的女儿,藏在衣袖的手隐隐颤抖:“你怎么来了?”   “来救人。”   “救谁?”   云章长公主沉寂的眸光撩起一抹明媚,环顾在场之人,视线在魏平奚脸上一顿,终是落在她所护持的美人身上。   她一根手指抬起,言简意赅:“救她。”   郁枝抓着四小姐的衣袖,茫然困惑。   皇后难掩失望地看了眼藏在太后身后的女儿,目光绕回:“还提着剑做甚?放下。”   魏平奚紧绷的心弦松弛下来,手中剑垂地。   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随即听到长公主扬言要她的人,落下的剑重新被提起,她瑞凤眼微眯:“枝枝是我的人。”   郁枝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云章长公主的脸色登时变得不好看。   皇后好笑地拍拍她手背,她缓和神色:“本宫没和你抢人的意思,只是闲暇了问她几句话。”   魏平奚聪敏,跟着姨母前来的人定不会是敌人,八成来帮她解围的,她松了口:“问话可以,我要在旁听着。”   她警惕性如此之高,季容面上露出浅淡笑容:“好。”   三两句话事情敲定,根本没把太后放在眼里。   燕太后心中恨极,恨自己为何不早下杀手,斩草除根。   她抚袖轻笑:“皇后的外甥仗剑擅闯哀家寝宫,该当如何?”   “在本宫管辖的后宫犯错,自该由本宫带走亲自惩罚,不劳太后费心。”颜袖明眸含嗔:“还不过来?”   魏平奚扔了长剑牵着郁枝的手一溜小跑来到她身边,胜在嘴甜:“好姨母,您来救外甥了?”   救。   有救便有杀。   皇后是来救她的,反过来便是说太后对她起了杀意。   燕太后头回遇见这样胆大的滑头,气得呼吸起伏,季青杳忙着为她抚胸顺气,对皇后递来的眼色视而不见。   她在那装傻,颜袖心尖泛起一阵淡淡的悲哀:“你不跟本宫走?”   季青杳眼神挣扎终是下定决心:“母后,儿臣在这多陪陪皇祖母,留皇祖母一人在这,儿臣不放心。”   她倒是孝子贤孙。   皇后不再看她:“随你。”   她要走,魏平奚三两步跟上,生怕被丢下。   一串小尾巴随皇后娘娘出了福寿宫的宫门,云章长公主回头怔然看着郁枝离去的背影。   缓过神来,她对季青杳道:“你下去。”   “是,皇姑姑。”   太后身边的老嬷嬷领着一众宫人鱼贯而出。   热热闹闹杀机四伏的寝宫顿时冷清下来,时隔多年,这对母女终于能平心静气相处。   燕太后生有一子一女,嫡子为先帝第三子,是当年混乱角逐中最占优势的皇嗣,可惜福薄,命短。   而后一女即为云章长公主,此女生来不凡,容貌出众,最讨她喜欢,六岁之前常爱抱在怀里,险至溺爱。   母女关系亲厚,季容对自己的母后无比孝顺,出宫游玩每次都不忘带买给母后的礼物回去。   幸福美满的时光忽然有一天戛然而止。   母女生隙,寒冰裂开一道缝隙,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除非冰融。   但冰永不会再融。   非有大机缘,人死不能复生。   荆河柳家的一条条人命挡在母女中间,季容无法原谅她。   “核酥……”   核酥是云章长公主的小名,因她幼时最喜爱吃核桃酥。   季容已有许久没认真凝望她的母后,很多时候她怕,怕在母后眼里看到无止境的贪欲和对权利的执迷。   为了满足贪欲,为了成全执迷,所有人的命在她看来不是命,而是挥刀斩落的草芥。   今时再看,母后老了,人老了,心不老,不变的心狠手辣。   “我若不来,你还想赶尽杀绝不成?”   她上前一步:“母后,您要逼我到什么时候?是不是我死了,您才会停止一切的罪行?”   “罪行?我是为了你死去的皇兄。季萦杀兄夺位,他凭什么坐稳皇位?这位子,是你哥的!”   “杀兄夺位?”季容笑她多少年了还在自欺欺人:“皇兄若不想着去杀季萦,怎会被季萦反杀?况且那时父皇本就属意立皇四子为储,是皇兄剑走偏锋自寻死路。”   “住口!哀家不准你这样说!”   “母后封得了我一人之口,可堵得住悠悠众口?您光想皇兄死于他人之手,怎不想想当年是谁诬陷殷后与人有染,又是谁,鸩杀了她!”   这是极少人知道的秘闻。   很多知道此事的人都已转世去投胎。   燕太后震惊她从何得知。   季容眸子低垂:“是儿臣幼时亲眼所见。您杀她前一晚,她教我念了一首诗。”   “什么诗?”   “劝说为人子女当时常思念至亲生养之恩的诗。”   燕太后沉默,忽而开口:“她是个骨头比刀硬的才女,素有贤名。”   “但您还是毒害了她。”   “做哀家的女儿,你当忘记此事。”   季容轻嗤:“所以说话不投机半句多,儿臣告辞。”   她走得干脆,一如这些年和她怄气的冷酷决然。   她恨她除灭柳家,恨她逼走她喜欢的小姑娘,可她怎不想想,身为大炎朝的长公主,怎能去喜欢一个女子?   燕太后疲惫地阖上眼。   过去很久,季青杳出现在她身边,悉心为她揉肩:“皇祖母,皇姑姑会想明白的。你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她。”   “还是你懂事。”   太后拍拍孙女的手,季青杳柔顺地服侍她。   ……   一路回到乾宁宫,宫人退去,皇后不错眼地盯着自己的外甥:“你好大的能耐,敢在福寿宫拔剑?”   魏平奚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眉眼耷拉:“情势紧急,不得不出手,我若不拔剑,能不能熬到姨母相救都未可知。”   “你还有理了?”皇后被她气得心头一梗:“我若不在,你当如何?”   “后宫的风吹草动哪能瞒过姨母这双眼?”   “认真点!”   “哎,是。”   她正色道:“姨母不在,我就只能杀出重围,或许用不着见血,姨母不在,陛下总不会见死不救。陛下深爱姨母,于情于理,怎能见她疼爱的外甥死在这宫中?”   “本宫是不是还得夸你一句审时度势深谙人心?”   “平奚不敢。可我那时只能进不能退,我若退了,死的就是枝枝。”   皇后气消下来:“你冒犯太后,一会去外面领三十杖,喊得越大声越好,懂吗?”   “懂,姨母要给太后一个交代。”   她这般令人省心又操心,颜袖招她近前来:“不是我要打你,我打你,是在护你,明白吗?”   “明白。”   “这后宫也不尽是我的眼目,起码福寿宫此刻在说什么做什么,我一概不知。”   “是表姐辜负了姨母一片慈母之心。”   宫中不多的几日,魏平奚大致看明白。   太后与陛下不和,以公主为棋掣肘帝后,可叹那位姣容公主放着好好的爹娘不亲近,去亲近一个和陛下有仇的老妇。   也是脑子不好使。   想也知道这些年帝后没表面那般容易。   她压下喉咙的叹息,一脸孺慕:“姨母,您放心,今日领了刑杖我就出宫回太师府,不给您添麻烦。”   “我不是怕你给我添麻烦,麻烦就在那,你不招她她也会找上门来。”   “我知道,姨母是怕太后不放过我。”   颜袖搂她到怀里,轻声慢语:“太后不容人,昔年把持朝政不肯放权,和陛下结怨,她那人小性,凡事都是旁人的错,她自己全对,总之是个不讲理的凶老婆子。”   魏平奚被她逗笑:“原来姨母这般仙女也会埋汰人?”   “促狭。”   “好罢,姨母接着说。”   皇后松开她,柔柔嘱咐:“在宫内有本宫护你,在宫外,你可与云章长公主交好。她与太后虽为母女,终非一路人。”   “好。外甥好好与她来往,拿她当半个长辈敬着。”   “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乖?”   魏平奚笑了笑,她也说不清为何,就是看不得姨母犯难。   她故意道:“那我不出宫了,天天闯祸要姨母为我和太后干仗。”   “算了算了,你还是回太师府罢,你来这几日,本宫眼尾纹都多了两条。”   “才没有。”她凑过去细看,须臾退后半步:“姨母年轻着呢。说是二十岁的姑娘都有人信。”   她油嘴滑舌,颜袖笑意愈深,忍不住多看她两眼:“去罢,领罚罢。”   “是。外甥告退。姨母好好休息。”   她躬身退下,皇后娘娘想想外甥再想想女儿,缓缓吐出一口郁气。   ……   郁枝等在门外等得心急如焚,唯恐娘娘怪罪下来训斥四小姐。   魏平奚故作愁容地从门外走出来,大宫女宁游取了木杖来施刑。   长长的凳子摆在空地,郁枝拽着四小姐袖口:“娘娘要打你?”   “不妨事,你等我一会。”   她走过去在长凳趴好,宁游亲自行刑。   三十杖,一杖不多一杖不少,魏平奚年满十八的人,叫得屋顶的瓦都震了震。   魏夫人礼佛结束从屋里出来,得知在她闭门潜修的过程发生诸多乱事,急着往正殿赶。   人到正殿门口,听见她的女儿叫苦不迭,脚下一软,踉踉跄跄地跑起来。   “奚奚……”   “郁姨娘,您不能过去,还有两杖,很快就打完了。”   郁枝挣脱她们的束缚跑过去,最后一杖打在她背上:“奚奚,奚奚你怎么样?骨头有没有断?”   魏平奚有武功傍身,不伤筋断骨她人皮实地很,看着美人傻乎乎跑来替她挨打,她又气又笑:“不是让你等着吗?跑过来做什么?”   她哎呦哎呦地爬起来,郁枝心仿佛也要碎了,小声道:“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挨打……”   福寿宫进出一趟换个人早吓瘫了,难为她胆子小,面对太后和姣容公主的强权竟没哀哭求饶,算是守住了她的颜面。   魏平奚很满意,满意之余不乏怜惜:“好了好了,咱们回外祖母家,不在这宫里呆了。”   “奚奚!”   魏夫人快步走来。   看她吓得不轻,魏平奚赶忙道:“母亲,我好着呢!您别担心!”   ……   “她们回去了?”   “回去了,晚膳没吃就走了。”   皇后站在窗前眺望远处风景,不时,苍穹落起雪来,她叹道:“瓷娃娃给她送去没?”   “送去了。”   “她说什么?”   “四小姐说,喜欢,劳姨母费心。”   颜袖唇畔扬起一抹笑,低声喃喃:“喜欢就好。”   -------------------- 第41章 偷心   马车出了直阳门,魏平奚捧着手里的瓷娃娃反复欣赏。   憨厚可掬的白瓷娃,眉毛细长,又黑又圆的眼睛,鼻子小巧,唇一点殷红,脖颈围一圈红围脖,身上穿着可自由脱去的手工刺绣披风。   她爱不释手,一眼看出来这红围脖和刺绣披风出自姨母之手。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姨母还记得。   当年她确实很喜欢那瓷娃娃,可惜被季青杳那个祸害摔碎。   季青杳摔碎的仅是她的瓷娃娃吗?   不是,摔碎的是她对“表姐”这词的完美幻想。   瓷娃娃是姨母赠的,碎了它的是姨母的女儿,这笔账没处去讨。   难为姨母记得。   记得送她比当年更精美更有趣的玩意。   她早过了喜欢瓷娃娃的年纪,她喜欢的是被人放在手心呵护的纯粹心意。   “就这么喜欢?”郁枝一手托腮:“你都看了一路了。”   魏平奚眉梢微动,眼睛眯起来:“你看这白瓷娃像不像你?”   郁枝睁圆了眼睛去瞧,左看右看没看出哪点像她,她撇撇嘴:“像你才对,我的脸没有那么憨。”   嘶!   “我的脸有那么憨?”魏平奚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美得天怒人怨的脸。   为让美人坦诚内心真实想法,她猝不及防凑过去,好令郁枝睁大她的媚眼看清楚。   郁枝心虚地往后靠,没敢说四小姐激动之下差点亲着她。   不过对着魏平奚这张脸说她憨,难度实在太大,她的良心受到谴责,支支吾吾眼神躲闪。   魏四小姐轻哼一声:“罢了,放过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说话。”   她接着把玩那对白瓷娃,手工制作的刺绣披风被她脱了穿穿了脱,跟小孩子没两样,幼稚!   郁枝暗暗腹诽,看着难得显得两分童趣的四小姐,眼前浮现的竟是福寿宫内四小姐拔剑护她在身前的画面。   不得不说,很让人感动。   震撼,又感动。   若早些时候四小姐肯对她如此,她立马收拾铺盖以身相许。   可如今她的人早就是这人的了。   她的身子也被她亲近过多少回。   郁枝专注地注视四小姐,有点怕被发现,专注里藏着偷偷摸摸,像是一个人的偷.情,一个人的狂欢,她看着魏平奚,心坎流出不一样的感悟。   她终是彻底懂了为何前世有太多的男女不肯接受这人的噩耗,彻底懂了为何会有人为她殉情。   能被四小姐看在眼里放在心里是一种幸运,谁也不想失去这种幸运。   她也不想。   因为这人在喜欢你时是用心来呵护,用命来守护,天王老子都挡不住一句“她是我的人”。   她太美貌,太锐利,太桀骜,白瞎了爹娘给的一副好仙颜,做的尽是无法无天的事。   可扪心自问,谁又能拒绝柔情无情的四小姐?   哪怕是被她真心诚意地爱上一天,一个时辰,一刻,会是怎样的幸福?   郁枝表面平静,敏感的心悄然颤动。   于四小姐而言喜欢就够是虚无缥缈的事,那爱该是何等的奢侈?   奢望她的爱,不如奢望她在床榻的温言软语,耳鬓厮磨。   四小姐是勇往无前的四小姐,沿途风景再美都会被她抛之脑后,顶多,得她一句“漂亮”。   郁枝轻抚脸颊,庆幸老天给了她一副好容貌。   面对魏平奚,她很心动,也很害怕。   她怕自己有天控制不住地爱上她,事实却是彼时彼刻她的眼目早已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郁枝指尖颤抖,悄悄,悄悄地攥住四小姐的衣角。   她内心的酸甜挣扎魏平奚不晓得。   魏平奚笑着折腾那对白瓷娃,将刺绣披风和雪白大氅呼唤,扯了红围脖戴在另一只娃娃脖颈,眼睛闪烁着别样的喜色。   她应该是很喜欢罢。   一则这是皇后娘娘给的,二则,这人有时的趣味确实很奇特。   十八岁的人了,爱玩“娃娃换装”的游戏,郁枝唇瓣翘起,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在看四小姐,魏四小姐轻噫一声看两只瓷娃娃背后刻着的黄米粒大小的字。   披着刺绣披风的娃娃后面刻着“奚奚”,裹着雪白大氅的娃娃背后刻着“枝枝”,魏平奚小脸一垮:姨母这是什么意思?   她脑子不知哪根弦搭错,第一反应竟是姨母也认为她憨吗?   魏平奚摇摇头,甩去脑子不正常的臆想,神色微怔。   白瓷娃是一对的。   姨母是在说她和枝枝是一对。   就那么看好她的妾?   她心里涌起怪异的情愫,抬头见郁枝不错眼瞧她,凶道:“看什么?不准乱看!”   她高兴一个样,不高兴另一个样,狗脾气,郁枝适应良好,柳叶眼弯弯。   许是相处久了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她竟觉得狗脾气的四小姐也很可爱。   尤其这与脸蛋儿相违和的性子,给人一种久处不腻的新鲜感。   “笑,笑什么笑?”魏平奚偷偷藏起那对白瓷娃,郁枝逗她,身子前倾看去。   “不准看!”   她捂着白瓷娃背后。   “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吗?”   “多的是你不能看的,本小姐准你看你才能看,不准你看,你得知趣,懂吗?”   “懂。”   防贼似地收好那对瓷娃娃,盖上匣子上好锁,她心踏实不少。   姨母真是的。   怎么能乱点鸳鸯谱?   郁枝不放过她每一个细微表情,不知她在为何事感到羞愤懊恼。   马车一路朝太师府行驶,四小姐身子后仰,忍着臀部的疼勉强舒服地靠着身后软枕:“过来。”   郁枝柔顺地依偎她。   魏平奚捏起她的下巴含.弄美人娇软的唇瓣,亲得人浅哼求饶。   在宫里住了几日,闹出来的事不小,太师府门外,老太师和太师夫人携家带口翘首盼望。   人刚下了马车,老夫人迎上去:“哎呦,老婆子的乖孙哦!娘娘打你了?”   “外祖母怎么知道?!”   宫里的消息传出来的这么快?   老夫人握着她手上看下看,看她有没有缺胳膊断腿:“是呀,整个京城估计都晓得你挨娘娘打了,还是你是被娘娘赶出宫的,你说这……”   魏平奚美目流转,立时猜到这是谁的手笔。   除了皎月宫那位恨她恨得要死的姣容公主,还有谁巴不得想看她丢脸?   满京城都听说她被娘娘‘赶’出来,魏平奚浑不在意:“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我没事,传言都是假的。”   “我说呢,我说你就是犯了天大的事,娘娘也不可能打你……”   颜太师清咳一声:“奚奚,你做什么了?”   “闯了趟太后寝宫。”   “……”   老夫人眼前发晕。   “外祖母?外祖母!”   “没事,没事,别喊了……”老夫人睁开眼,有气无力道:“你呀,能活着出来就不错了。”   魏平奚笑了两声:“多亏姨母还有外祖家做仰仗。”   魏夫人嗔看她:“你呀,就是让人操心的性子。快进去,好好上药。”   “上药!?”老夫人扯着乖孙衣袖:“上药又是怎么回事?真挨打了?”   她年事已高魏平奚不敢再说话没个分存,小声道:“挨打了,但打的不严重,姨母毕竟向着我。”   颜老夫人隐晦瞅着乖孙屁股蛋子:“走走走,快进去上药。”她忽地回头:“还走得了吗?让人抬你进去?”   颜太师叱咤朝野的人精,当即拍板:“可不得抬进去?来人!抬表小姐进去!”   才出宫门,又入家门,魏平奚被手脚麻利的婢子兴师动众抬进太师府。   很快,京城又有了新传闻:四小姐入宫一趟闯了大祸,出来前被打得皮开肉绽,很是可怜。   笔墨楼,文人士子齐聚一堂,气氛低迷。   “不会真打坏了罢?知道闯了什么祸吗?”   “好像、好像是顶撞太后?”   “嘶……”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是她做得出来的。”   “确切的说不是顶撞太后,是擅闯太后寝宫被皇后娘娘罚了。娘娘执掌后宫,法度严明,从不徇私,纵是舍不得,也得打。”   “那她为何要擅闯太后寝宫?总不会是觉得太后宫里好玩,闯着玩罢?”   “这、这兴许也有可能?”   “胡说!毫无依据!魏四小姐行事虽怪诞,可绝不对无理取闹!她闯宫必有其因由!”   文人中分为三派,一派是刨根问底讲究因果的理智党,一派是捍卫礼法对四小姐所行所举又爱又恨,做梦都盼着她回头是岸的‘是岸党’。   还有一派,隐藏至深,轻易不显露。   便是慕颜党。   所谓慕颜,慕的是四小姐天生好仙颜,只要她不做穷凶极恶之事,就是掀翻皇帝老子的御案,这都能忍。   毕竟皇帝陛下还是四小姐姨父,温和柔善的性子,御案被掀,看在娘娘的面子,也不会多做计较。   “回来也好。整日在宫里呆着,不定哪天闯更大的祸。”   众人深以为然。   四小姐入宫这几日,找不到人,他们骂人都失了气势。   “改天还是要去太师府劝四小姐向善啊。”   “是呀是呀,那么有才华的人,少画一些不正经的画,多好。”   “说的在理。”   文人们立场自发达成一致,低迷的气氛一扫而空。   且不说外面对四小姐的言论是好是坏,在老夫人的坚持下,魏平奚放弃挣扎化作不会动弹的咸鱼趴在床榻。   她这人要脸,有伤在身,伤在尴尬的地方哪怕是亲外祖母也不给瞧。   老夫人只能等在外屋,不放心问道:“伤的怎么样?要不要紧?可要请太医?”   郁枝红着脸给四小姐上药。   魏平奚趴在那:“外祖母,您可就给孙儿留点面子罢。多大的伤,折腾出这样的阵仗,不知情的还以为我怎么了?”   “你这孩子,外祖、外祖母都是为了你好,只有你惨,太后自矜身份才不会和你多做计较,你姨母那里也不用顶着天大的压力。好乖孙,你就忍一忍。”   这道理魏平奚不懂吗?   她沮丧叹气:“好罢好罢,外祖母想去请太医就去请罢,请宋女医,她是姨母的心腹。请她来太师府走个过场。我这伤就不用她看了。”   “伤不用看,能行吗?”郁枝趴在她耳畔问道。   “能行,怎么不能行?太医院的院首细论起来还是药辰子师侄,他的药比宫里的药好使。”   老夫人派人去请宋女医登门,耳尖听到这话提起的心放下来:“乖孙和药神仙还有来往?”   “有来往,算是忘年交。”   “哎呦,这好,这好。”   老夫人在那感慨乖孙交友广泛,郁枝颤着手撒下细白的粉末:“疼你就喊出来。”   魏平奚恍若未闻。   三十杖,比起在魏家老爷子打折她腿的那一棍要轻太多,可毕竟是三十杖,即便是做做样子,加起来也足够留下皮外伤。   皮外伤,自是要受皮肉之苦,听着无碍,看起来吓人。   郁枝忍着心疼为她上好药,再去看,四小姐竟趴在床榻睡着了。   她笑了笑,擦去眼角泛开的泪花。   魏平奚一觉睡到戌时二刻,过了用晚膳时辰。   天幕亮起几点星子,冬天的风还是寒冷,白梅树凌然开出一支支冷俏的梅花,魏夫人端着刚做好的晚膳叩开女儿房门。   “母亲。”魏平奚撑起身子。   “你坐好,别乱动。”   “欸。”四小姐乖巧地坐在床头,郁枝欲接过魏夫人手中的碗,被避开。   “我来罢,你去休息。”   郁枝呐呐不言,手足无措地看了眼四小姐。   “母亲,让她留在这罢,入夜还得指望她给女儿盖被子。”   她总算没当着夫人的面说出“暖床”二字,郁枝松了口气,魏夫人拗不过女儿,随她去。   “宫里的情形你也见到了,以后做事不可不管不顾,听到没有?”魏夫人坐在床沿喂她喝米粥。   咽下喂到唇边的粥,魏平奚不以为然:“母亲,没必要怕,这世上总归邪不压正。   “今时不同以往,以前太后掌权肆意迫害忠臣,那时陛下羽翼未丰,不可迎其锋芒。   “现在嘛,我在乾宁宫见了陛下一面,又在御书房见他一面,母亲可知陛下给孩儿的感觉?”   魏夫人好奇她私下去见那人,也想知道她是如何看待今上,问道:“你是怎样看的?”   她抿唇笑,倏尔扬起眉梢:“我大炎朝的皇帝陛下,励精图治,温和有礼,他很危险。”   “哪种危险?”   “说不出来。”她舔舔唇瓣:“母亲,再喂我两口。”   粳米粥吃到肚子里,魏四小姐才有了活过来的暖融融的滋味,她沉吟道:“陛下不容易。”   “陛下确实不容易,有一个如狼如虎的太后,换了谁都不容易。”   “陛下做得很好。”   魏夫人心里自豪:“天底下无人能说他做得不好。”   喂过米粥,又瞅着她吃了几道小菜,女儿终究长大了,有了可以暖床的女人。   夜深,她不便久留,嘱咐郁枝:“好好伺候她,也别纵着她,她伤还没好。”   郁枝羞臊:“是,夫人。”   “不必见外,随她同喊母亲便是。”   魏夫人离开了。   郁枝停在门外朝她离去的方向看了看——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这几日夫人对她的态度似乎和初入府时不一样。夫人似是在怪她频繁将四小姐带入险境。   怪她,又看在四小姐的面子不能怎样她,所以态度显得奇怪。   她摇摇头,压下那些胡思乱想。   “想什么呢?床上来。”   魏平奚出声招呼她。   郁枝回头看她,在灯火映照中看到四小姐满是风致的瑞凤眼,心情忽然好了许多。   其实她所求的好多都已达成。   比她最先预想的好了不知多少。   人心是贪婪的。   她提醒自己不能在贪婪里迷失自我,以至于得到一切,又失去一切。   “你不好奇我为何要找陛下吗?”魏平奚揽着她单薄的身子,兴致来了亲亲她白皙的侧颈。   郁枝被她亲得痒痒的,吻落在肌肤像是被猫儿的尾巴尖快速扫了一下。   她害羞问道:“你找陛下所为何事?”   “你阿娘的眼疾有救了。”   “什么?!”郁枝从她怀里出来,柳叶眼洋溢惊喜:“药材备齐了?”   她此刻的欢喜激动尽在意料之内。   魏平奚重新搂好她:“药辰子写在药方的药材遍布大炎朝天南海北,想要找齐怕是有些难度。我去找了陛下,求陛下开私库,这才凑齐。嗯……算是抄了近道。”   郁枝感激地抱紧她:“谢谢你,谢谢你奚奚……”   早一日凑齐药材,早一日正式施救。眼疾拖不得,拖下去,最怕有药也难救。   美人投怀送抱满心感激,四小姐眉眼动人:“你跟了我,我不过是做分内之事,总不能要你白跟我。否则我与世间哄骗女子的臭男人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   郁枝芳心颤动这:四小姐哪怕骗人,也是世上独一份的坏人。   “我还给你求了样东西。”   魏平奚松开她,从枕头下面摸出象征皇权的御赐金牌,上刻“免死”二字,极具威严。   “这是、这是给我的?”她难以置信。   “给你的。”   随手塞到郁枝软乎乎的掌心,她道:“给你的,好好收着,别给人偷偷摸去。这是你的第二条命。”   “为何,为何要给我?”   命岂是能随便给的?   郁枝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魏平奚眸子漾开笑:“我的女人,自然要有排场。这就是我送你的排场。看以后谁还敢欺负你,除了我,有旁人欺你,都是和我作对。”   她语气蛮横霸道,却不知一番话有多么偷人心。   郁枝捧着御赐免死金牌,一时生出万千感慨:“你对你的每个女人都这么好吗?”   魏四小姐懒洋洋地睨她:“我只你一个女人,从而来的每个?”   气氛有些怪,仿佛有什么人力无法控制的事情正在发生。   她是无比遵从内心直觉的人,心知谈话不能继续下去,潦草吩咐:“快收好罢。一会该歇了。”   郁枝点点头,颇为听她话。   她转身妥善放置免死金牌,魏平奚坐在床榻看她妙曼的背影,看得出神。   姨母所赠的一对瓷娃娃再次从心湖冒出,她叹口气,心道:她对枝枝再好,不过是看在承诺在先,在没腻了她之前,护着她,不让任何人欺负她。   为郁母向陛下讨药也是如此。   闯宫救人也是如此。   她只想好好地享受鱼水之欢,是姨母想太多。   捋清思绪,魏平奚更为慵懒地倚靠床头,郁枝回到她身边,褪下穿了一日的衣裙。   烛火摇曳,美人婉约。   “灯不要熄了,我好好看看你。”   郁枝脸色绯红,记起魏夫人走前交代的话,摇摇头:“夫人说了……”   “母亲管不着我房里的事。”   折花殿几日她都没好好玩,今晚难得有兴致,魏平奚不容人拒绝,长臂环着她腰:“别扫我兴,可好?”   郁枝被她抱得胸口发.胀,糊里糊涂点了头。   “真乖。来喂喂我,想吃了。”   玉雪山上一点梅尖,风雪缭乱,美色也缭乱。   “嗯……”   风起长夜,归于长夜,淌落一地情浓。   魏平奚丧心病狂压着美人睡了一宿,天明,郁枝含羞带怯地推她。   她没睡醒,迷蒙着眼睛不肯下来。   “推我做什么?”   她打着哈欠。   “腿麻了。”郁枝小声道。   “再让我睡会。”   她又有埋头进去的架势,郁枝羞得身子快要着火,昨夜种种纷至沓来,她嗓子发干:“奚奚……”   她喊了大半夜的“奚奚”,喊到现在已经如同饮水般自在,只是仍旧害羞。   喊一声“奚奚”,和逼她喊“情郎”似的。   魏平奚埋胸被扰,神志清醒一半。   大清早,再大的脾气对着□□的美人也无法发作,何况美人一脸娇羞。   倘凶了她,便显得昨夜的自己甚是无情。   她退让一步:“好罢。我给你揉揉?”   郁枝柔柔曼曼地笑了:“辛苦奚奚。”   “不辛苦,接下来恐怕还是你比较辛苦。”   她这话颇有深意,且是不正经的深意,郁枝装作没听懂,身子却一瞬软绵下来,眸子也仿佛媚得欲滴水。   魏平奚叹为观止,那句“世无荆河柳,独少七分媚”涌上心头,她暗道:这话说的仍是太含蓄了。   世无荆河柳,少得又何止七分媚?   郁枝骨肉酥.软,羞得用锦被蒙脸:“你别看我。”   看了大半宿,还没看够吗?   “我的女人,看看怎么了?”她笑:“看看又不会少块肉。”   魏平奚恶劣地凑到她耳边:“还是说看看你会控制不住想我?”   她灵机一动掀了盖住美人身子的锦被:“若是如此,本小姐得好好检查检查……”   郁枝躲开她,机警地并拢双腿,柔声劝阻:“没有,你不要看了。”   “有没有我说了算!”   端着铜盆、毛巾守在门外的翡翠玛瑙、金石银锭,一脸木然地感叹主子精力旺盛。   这才刚醒罢!   郁姨娘真不容易。   “不要不要,奚奚不要闹了……”   女人的笑声传出来,四婢自觉打脸,不约而同道:郁姨娘看来挺开心的,不容易的不是郁姨娘,是大清早就遭受甜蜜暴击的她们。   啧!   谁还没个女人暖被窝了?   四婢面面相觑,一瞬间脸色几经变换:可恶,还真没有!   四小姐回到太师府在清晖院过了几天惬意日子,不管外面风言风语传到怎样离谱程度,她都不曾过问,只一门心思在房里赏弄娇弱美人。   她太会闹腾,郁枝每日身心承受别样的考验,有苦说不出。   她希望四小姐不要理会外面的言语,可四小姐不理会的方式是沉溺欢.情,才四五日,她这身子隐隐有受不住的趋势。   郁枝身陷甜蜜的烦恼,盼望能来个人阻一阻四小姐的兴致。   许是老天听到她的心声,午后,玛瑙疾步而来规规矩矩停在房门外:“禀小姐,云章长公主来了。” 第42章 未来岳母   魏四小姐抽回如玉指节,记忆回到云章长公主现身福寿宫的那天,她隐有不悦:“你与长公主相识?”   郁枝神魂一半迷离,一半游曳在肉.体的欢愉。   她听不清四小姐说了什么,只看出她神情微有不喜,想也没想搂住她的脖子,软声喊道:“奚奚……”   这份迷乱入骨的媚.意成功讨得魏平奚欢心。   不悦褪去,她为美人穿衣:“她来不是为了见我,是为见你。你好好收拾收拾再出去,我陪你去。”   乖巧知趣的美人最惹人怜惜,魏平奚伸手替她抹去眼角残泪。   “姨母让我交好此人,见了她莫要拘束,她问你什么,你答什么,有我从旁看着,出不了乱子。”   郁枝埋在她怀里醒神,轻轻弱弱地嗯了声。   她这副模样,魏平奚不禁懊恼长公主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人家卿卿我我,季云章是掐着点来的吗?   美人意乱神迷最是得趣的阶段,她却要任劳任怨地给人穿衣服。   四小姐叹息连连。   缓过神来郁枝约莫懂了她在为何而叹,神情微囧。   长公主来得太是时候了!   长公主再不来,她不知还要露出多少丑态。   殊不知她认为的‘丑态’是魏平奚想方设法追求的美妙。   两人各怀心思从床榻来到梳妆台,郁枝不解其意地望过来,魏平奚一手按在她肩膀:“你这样子没法见人,我帮你上妆,好歹盖盖。”   没法见人?   郁枝心一抖,揽镜自观。   却见铜镜内女子睁着一对柳叶眼,媚.色鲜活,面若桃花之艳,唇瓣微.肿,再往下看更是羞人。   脖颈斑驳,白而粉,粉而红,怎一个混乱不堪?   魏平奚说不出来地被一股名为心虚的情绪击中,末了咳嗽两声:“别看了,这不挺好看的嘛,好看才不能给外人看。”   她俯下.身子细心为郁枝上妆,郁枝哭红的眼睛晕开晶莹的亮色,看在又想哭,魏四心生无奈:这哪里是妾,她到底有没有给人做妾的自觉?   “别哭了,眼睛不累的吗?”   郁枝抽噎一声,喉咙沙哑:“你属狗的。”   “……”   看把她啃得!   要她怎么去见长公主?   “好好说话,怎么骂人呢?”   魏平奚没和她计较:“这次就饶了你,我都没怪长公主搅我好事。你是我的妾,不想我疼你,你做的哪门子妾?”   她道理一套一套的,郁枝凝在眼眶的泪到底没落下去。   几番尝试上妆,魏平奚感到棘手,指节捏着美人下巴,犹豫道:“要不咱们明天再见她?”   郁枝嗔她:“你以为我是谁,能教长公主在外久等?”   “你是我的妾,是我魏平奚生平第一个女人,怎的,这身份委屈你了?”   她叹息两声:“她要见你,你不得不见她,但你这副模样明眼人一看就能猜到你被我欺负,这不是便宜她们?”   “这有什么好便宜的?”郁枝底气不足道。   “你不懂。”   “我是没你流氓。”   “我流氓,你不挺喜欢的吗?”   郁枝说不过她,干脆闭嘴。   “算了!”   她心里一咯噔:“什么算了?为何要算了?”   “算了的意思是本小姐放弃捯饬你这张脸了,天生丽质难自弃,胭脂水粉盖不住你这会的媚。   “就这样罢,反正看得见吃不着,有我在,她也不会对你做什么。”   “……”   说的像是全天下的女人都喜欢女人一样。   郁枝瞧着铜镜内的自己,心下也是无奈:“不再试试了吗?要不我去洗洗冷水脸?”   “这个好。你去洗罢。”   魏平奚扔了眉笔坐在一旁。   郁枝洗过脸回来,四小姐还是不怕麻烦地为她上了一层淡妆。   起码看着能见人,不至于见到的第一面就让人想起那等事来。   清晖院,如松堂。   云章长公主坐在这张椅子已有三盏茶的功夫。   这位主子面色如常,守在身侧的金石银锭快要急死了。   姨娘怎么还没出来?   这可是大炎朝的长公主,陛下长姐,太后亲女,有权有势响当当的大人物!   劳她久等,这可真是胆肥了。   昔年长公主进太后寝宫无需通禀,太后都不舍得让这女儿枯等,她们家姨娘竟敢?   又或说,四小姐胆子真是大啊。   前脚得罪了太后,现下连长公主都敢不放在眼里?   金石银锭一头叹服四小姐的胆子,一头叹服长公主的好气度、好相貌,说句风华绝代半点不为过。   美人的朋友一般来说也是美人,难怪长公主和皇后娘娘谈得来。   “你们是谁身边的人?”   “回长公主,我与银锭是郁姨娘身边的人。”   “郁姨娘?”季容指腹摩挲杯壁:“她姓郁?”   这话问得古怪,金石恭敬回道:“是。郁郁葱葱的郁。”   “这倒是个好寓意。你们跟在她身边多久了?”   “姨娘被迎进惊蛰院时我们就是她的人了,算起来有四个月。”   “那你们四小姐待你们姨娘如何?可会无故欺辱她?”   “这……”   “如实说来,她可会欺负她?”   金石银锭一时不明白长公主问的是哪种欺负,若说床上罢,姨娘是小姐的人,两口子你侬我侬的事哪能叫欺负?   她们摇头,异口同声:“没有,小姐甚为疼爱姨娘,从不教外人欺了姨娘。”   “当真?”   “长公主想知道实情,何不来问我呢?”   魏平奚牵着美人的手迈过门槛,一身云鹤衔枝锦衫,发丝乌黑亮丽,别一支白梅簪,身形纤柔窈窕,与身畔的‘荆河柳’相得益彰。   旁的姑且不论,容貌气质确是世间难寻。   “魏平奚见过云章长公主!”   “妾身见过长公主!”   季容着重看了眼那位郁姨娘,温声道:“起来罢,无需多礼。”   魏平奚直起身:“你们先退下。”   四婢带着清晖院的下人鱼贯而出,如松堂一片清静,季容朝魏四小姐递去一道眼神,魏平奚退出几步远,捧茶静坐。   “你坐。”   长公主有令,郁枝不敢违逆。   季容细辨她眉目,倏地面容起了薄怒,她手指收紧,若有深意地瞟了眼魏某人,魏平奚大胆地冲她笑笑。   郁枝没四小姐的熊心豹子胆,发现长公主面上起了怒容,急着起身。   “坐好。我有话问你。”   “是……”   正所谓近乡情怯,寻了多年的线索终于阴差阳错地主动来到她面前,话到嘴边,季容用了十二分的定力才没在小辈面前失态。   “你娘亲……是不是姓柳?”   她指着脖颈靠近喉骨的位置:“这里,是不是有个黄米粒大小的小痣?”   郁枝微惊:“殿下怎知我阿娘?”   季容喉咙微哽:“她、她这里,是不是有道细浅的疤痕?”   她卷起袖子指着小臂下三寸。   “细浅的疤痕,有没有?”   “有……”郁枝快速冷静下来。   “全对上了……”   季容二十多年的等待结出甜果,如释重负地靠在椅背:“你阿娘她这些年过得可好?”   她脸上笑着,眼里聚起掩饰不掉的湿润,郁枝猜测她与阿娘乃旧识,柔声道:“不好。我长到几岁爹爹病逝,阿娘目盲,独自抚养我长大。   “爹爹留下的积蓄花完,我们经常吃完这顿没下顿,后来实在没米下锅,也曾去乞讨。   “阿娘不愿带我过乞讨的生活,强撑起来靠手艺赚钱,直到我十一岁多少能帮衬她……”   季容脸色煞白,恍若晴天霹雳砸在她头顶,她身子发颤,像在忍受常人不能忍的痛苦。   她反应如此大,郁枝不安地看向不远处的四小姐,魏平奚朝她投去安抚的眼神。   郁枝抿了抿唇:“您、您还好吗?”   多年的苦等,数不着的夜里季容想过无数次她的小姑娘身在何地,过着怎样的生活。   她甚至为此求过上天,求上天留她的小姑娘一条性命,让她好好活着,遇见一良人,好好护她,好好爱她,莫要让她受世间诸多辛苦。   岂料……   季容一颗心被疼痛和愧疚填满。   直到听到郁枝细弱温柔的声音,她抬起头,眼睛泛红:“她在哪儿?”   “敢问殿下,您是我阿娘什么人?”   “旧人。”   或许说是仇人之女更贴切。   郁枝沉吟,问道:“阿娘和我说过,她少时曾遇见一人,那人夸她眼睛生得漂亮,是殿下吗?”   “是我。”   “……”   这比得知柳子承是她外祖更令人感到震惊。   阿娘年少爱慕之人,竟是云章长公主?   “我、我阿娘现下住在陵南府白虎街三号宅院……”   “本宫今日便赶往陵南。”她起身欲走。   “殿下!”   魏平奚起身留人:“若去陵南,不如带上这些药材罢,我请了药辰子为她医治眼疾,这是缺乏的几味药。”   翡翠捧着大大的药盒恭敬献上。   季容面色稍霁,由衷地露出几分感激:“多谢你。”   “当不得殿下一声谢。”   长公主接过药盒抱在怀中,郁枝恳切道:“殿下若去陵南见我阿娘,可否不要告诉她,我为四小姐妾室一事。”   “为何?”   这说起来有些难为情,她硬着头皮道:“因为在阿娘看来,我是嫁予四小姐为妻,非妾。”   “你们骗了她?”   “是。”   季容咽下一口闷气:“她早晚会知道的。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好歹……也要等阿娘眼疾治好了再说。”她恳求道。   “好,我答应你,不会多嘴。”   “多谢殿下。”   云章长公主歪头认真打量魏平奚:“我感激你为烟儿做的一切,但本宫警告你,她的女儿,不是你能亵.玩的。”   “那又如何?枝枝还不是做了我的妾?”魏平奚诛人诛心:“我救她们于危难饥寒之时,殿下在哪?何来的资格警告我?”   她一手搂过媚骨天然的美人:“这是我的妾,我的女人,长公主记好了。我不喜欢旁人警告我,再有下次,我玩给你看!”   季容气势如渊地站在那,沉眸看她许久,痛快笑了:“好!那你试试看,看你今日做了,能不能活到明日!”   “……”   她看向郁枝,容色转而柔和:“好好等我们回来,保护好自己。”   她眸色微沉地掠过小辈颈侧的红痕,殷切叮咛:“荆河柳,再不济也是一代宠妃,怎能给此人做妾?你仔细想想。”   长公主来了又走,临走狠狠一锄头挖人墙角,挖到四小姐心窝窝。   她刚走,魏平奚蹙着眉骂骂咧咧:“她谁呀!管本小姐的事?”   “她……”   郁枝摸摸鼻子:“若我没记错,她应是阿娘惦念至今的人。”   她话说得委婉,魏平奚瑞凤眼圆溜溜地看过来:“什么?”   “她……她是阿娘钟情之人,至今,至今念念不忘……”   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魏平奚一阵费解:“你阿娘钟情长公主,那为何还要嫁给你爹爹?”   郁枝指尖轻挠泛红的脸颊:“阿娘嫁给爹爹是为报恩,无半点儿女私情,爹爹去后她才想明白她爱的是谁。”   “……”   这么迟钝的吗?   “那这般说来……”魏四小姐回想自己先前口出不逊,想到一至关重要的问题:“她去了陵南,不会和你阿娘说我坏话罢?”   “啊?这……我也不知。”   “那你知道什么?”魏平奚恼她。   郁枝轻勾她的手指:“我知道你那番话确实惹到她了。”   “是啊,本小姐惹到她了。你看她那样子,笑眯眯地一副要吃了我为你报仇的表情,也不想想,没有我,有你现在的好日子吗?   “没有我,你们还住在流水巷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她早不出现晚不出现,让你阿娘煎熬多年,结果跑我这放狠话呢?当我是吓大的!”   她脾气怪,吃软不吃硬,郁枝尽管为她抚胸顺气。   “又占我便宜!”   她瞪了郁枝一眼,而后便将这事抛到一边,自言自语:“姨母要我交好长公主,这下完了,我直接把她得罪狠了。”   “那怎么办?”   “当然是写信给姨母,问问这位长公主什么路数了。”   她转身走出两步:“不对!”   “什么不对?”   “我凭什么怕她?”魏平奚眉梢轻挑:“翡翠,备文房四宝!本小姐要赶在长公主抵达陵南前,向我那好岳母告她一状!”   追媳妇去罢!跑来管本小姐快活?   多事!   -------------------- 第43章 再相见   她一番操作迅疾如虎,郁枝回过味来看着这样小心眼的四小姐,最先想到的是狡猾的狐狸为要偷鸡,扔出一块饼子引猎犬追逐。   虽则这想法对长公主大不敬,可她还是忍不住,柳叶眼弯作天边被咬了一口的月亮,眸子闪烁晶莹的光。   魏平奚扭过头来看她笑得一脸坏,顾自纳闷:“怎么了?”   郁枝搂着她,身子直颤。   “莫名其妙。”   四小姐嘀咕一声,瑞凤眼也跟着弯弯。   她坑起人来毫不手软,洋洋洒洒写下千字文章。   信写好,她拿给郁枝看:“怎么样,你说你阿娘看到这封信,还会不会让长公主进门?”   郁枝道她坏,趴在她肩膀笑得眼泪淌出来。   为赶在长公主前面讲信送到郁母手中,玛瑙快马加鞭冲向陵南府。   玛瑙骑着太师府最好的马儿日夜兼程,清晖院内,魏平奚拥着美人继续快活。   大白天,郁枝累得腰酸,俏脸潮.红,软声和四小姐讨饶。   魏平奚要她没够:“累了?”   能不累吗?郁枝一没四小姐的好体魄,二没她不要脸,用仅存的力气撑在窗前,腿脚都在打颤。   “这才哪到哪。”   话虽如此,她坚持不住魏平奚也不能强来,毕竟这事两厢情愿才有意趣。   她抱郁枝到床榻,为她掖好被角:“你睡罢,我去给姨母写信。”   郁枝看她两眼,眼睛闭合安安稳稳进入梦乡。   接连收到长公主府、太师府寄往宫中的长信,皇后娘娘轻声笑骂:“让她交好阿容,她倒好,把人得罪地狠狠地,告状信都写到我这来了,还要连累本宫为她说好话。”   大宫女宁游从旁道:“四小姐率真自在,是拿娘娘当自己人,若是在陵南府魏家,肯护她的又有几人?奴婢以为,四小姐极好。”   “你向着她说话?”   “奴婢是向着自己的良心说话。”   颜袖重新看了一遍不省心的外甥写给她的信,信中不乏恳切求教之语:“她呀,闯祸时是扎人的刺猬,到了本宫面前又成了温顺的绵羊。”   大宫女捂嘴笑:“谁让娘娘喜欢呢。”   女儿和自己不亲近,娘家的几个侄子外甥也就四小姐胆子大,物以稀为贵,人也如此。   “去拿纸笔来。”   “是。”   皇后娘娘亲笔书信火速送往太师府,郁枝还在睡的功夫,魏平奚展开姨母写来的信,信很短,寥寥几字:   “季容此人,至情至性,可以此入手,不求人,也如愿。”   “不求人也如愿?”她眉眼含笑:“姨母真是懂我,知我不想求人。这法子好,以不变应万变,我只管做我自己,其他的,管她呢。”   如云章长公主这般人物,本就是人精,想必人精也见识不少,想得她赏识护佑,那就万万不能存着讨好的心。   有心讨好,反而落了下乘。   念头通达,她不再纠结得罪长公主一事,左右得罪一回是得罪,得罪两回还是得罪,她先舒坦了再说。   冬日的阳光清清冷冷,魏四小姐饶有闲心地在庭院撸猫,府里的橘猫上月才下了崽子,软乎乎的奶猫一只手能握住,毛软声嫩,最得她喜欢。   翡翠快步而来:“小姐,外面那些文人喊着要见你。”   “见我做甚?又想偷窥本小姐仙颜?”   “……”   她脸皮厚翡翠也不是第一天晓得,可气的是这话乍一听是脸皮厚,仔细想想挺有道理。   文人们扎堆地跟着四小姐满大炎跑,不就是图小姐生得好?这世上离经叛道的人不止她家小姐一个,也不见他们上门去说教。   翡翠扼腕:“可不是!他们心思不纯啊!”   魏平奚瞥她:“行了,玛瑙不在你怎么成戏精了。”   “敢问小姐,何为戏精?”   她撸着奶猫,漫不经心道:“京城刚出来的词,指好好的人演戏成精。”   翡翠嘿嘿一笑:“那小姐要不要见见他们?”   “见,闲着也是闲着。”她抱着猫儿出门。   太师府门外,颜家双璧看着前来堵门的文人:“你们这样堵在我家门口像话吗?表妹如今在家养伤,十万火急的话也得等她伤好了再说。”   “颜公子此言差矣,正因四小姐闭门养伤,我等才结伴前来。”   颜如毓道:“这是何道理?”   “有伤在身才不会乱跑,不乱跑才会在家安心反省,四小姐平素见不着人,想蹲她委实是难,天赐良机,吾等不能逆天而为。”   “什么天赐的良机?”颜如倾气鼓鼓地看着一身儒服大袄的书生:“你这是咒我表妹呢?”   “不不不,在下所说的天赐良机是劝四小姐向善的良机。”   “向善?”魏平奚抱着橘白小奶猫慢悠悠走来。   堵在门前的文人见了她不约而同踮着脚尖想看得更清楚。   人来得实在多,乌泱泱的。   颜太师在朝野素有清名,颜家更是京城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因太师从不与百姓多做计较,这才给了一众文人堵太师府的胆量。   魏平奚柔声安抚怕生的小奶猫,扬眉浅笑:“我说你们既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我呢,就一小女子,你们三番四次不厌其烦地碍我的眼,本小姐大度不和你们一般见识。   “但你们睁大眼睛看看这是哪,这是太师府,不是菜市场。   “想渡我向善也得有那本事,我本俗世人,心中所持善恶与诸位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尔等退去罢!”   “四小姐!”   “四小姐留步!”   “不才斗胆问一句,四小姐心中的善是什么,恶又是什么?”   她背对众人脚步不停:“我以为的善,是无愧于心,我以为的恶,是懦弱苟活。我活着是要成就自己的善,我既在善中,何来‘向善’?却是你们,满嘴大道理,不诚恳啊。”   “……”   太师府门前一片寂静。   静默半晌,颜如毓道:“都散了罢,我家表妹有伤在身,肯来见你们一面,诸位该知足了。”   文人们彼此交换视线,结伴退去。   “看到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还有力气怼咱们,不像活不长的样子。”   “还和以前一样伶牙俐齿!”   “她看起来心情不错?不是说挨了娘娘的打,失宠了吗?失宠还这么开心?”   “四小姐不是一般人。”   又有人叹道:“可惜竟然喜欢女子,天底下的好男儿竟无一人入她眼?”   “所以我们要劝她嘛。”   “是极是极,任重道远。”   ……   “他们都走了?”   “走了,一个个摇头晃脑说着小话走的。”   魏平奚哼笑,抱着猫儿推开房门。   内室,郁枝躺在床榻睡得香。   奶猫从四小姐掌心犹犹豫豫地跳到枕头边,声音软糯糯的。   猫叫声飘入梦里,郁枝半睡半醒,脸挨着小猫干净轻软的毛。   触感不对劲。   “还睡呢,醒醒。”   郁枝睡眼惺忪地看去,只看到一只巴掌大小的猫儿,她迷迷蒙蒙地想:四小姐何时变成猫了?   那‘猫’还在说话:   “谁家的妾像你这样弄上几回就喊累,让你休息你竟赖着不起了?醒醒,起来陪我下棋。”   下什么棋?   猫也会下棋的吗?   她面上带笑,亲亲昵昵挨着猫儿睡。   魏平奚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冷哼一声——唰!锦被掀起!   凉风袭来,郁枝打了个寒颤。   “醒了吗?起来,陪我下棋。”   四小姐放下不带感情的命令,转而抱着奶猫惬意地自说自话。   “……”   郁枝长舒一口气:原来猫是猫,四小姐还是四小姐。   她抱住柔弱的身子,起身认命地穿好外衣。   屋子里地龙烧得旺盛,落子声清脆。   “不对,你怎么能下在这呢?这不是找死吗?”   郁枝对下棋兴趣不大,闻言虚心道:“那我该下在哪?”   “这里。”魏平奚给她指明正确棋路。   棋子吧嗒一声落下。   又过一会。   魏平奚拧眉,幽幽道:“你棋子下在这,是嫌死的还不快?”   有了求指点的经验,郁枝端的是虚怀若谷:“那我下在哪儿死得慢?”   这话难住了高手中的高手。   四小姐凝神思索,玉白的指轻挪:“这儿。”   吧嗒。   棋子再次稳稳当当落下。   郁枝满是崇拜地望着她。   下了几回,赢了几回,魏平奚终于认清她的妾是个臭棋篓子的事实。   偏她不认命,怀着“我的妾怎能如此废物”的心拉着郁枝再起一局。   金石银锭侍候在侧,不懂四小姐为何要自寻烦恼,姨娘的乐趣可不在下棋,而在于看四小姐皱着眉头破解她自个设下的困局。   “不对,不对,你是要气死我!”   郁枝心虚道:“我又、我又自寻死路了?”   魏平奚不想理人。   可一开始是她拉着人下棋。   她叹道:“过来,我教你。”   郁枝提着裙角坐在她身侧。   四小姐博学多识,竟不是说说而已。   倘她好好走嫁人生子的道路,必会成为大炎朝人人称赞的才女,如今名声有瑕,落了个性怪恶劣的污名。   越靠近,郁枝越喜欢她。   金乌西沉,金石银锭纷纷识趣看向窗外。   魏平奚旁若无人揽着美人腰身亲吻。   画面美好,赋予了落日的温暖。   ……   陵南府,白虎街三号宅院。   得知女儿去了京城一切都好,她心里畅快,哪怕这封家书早已倒背如流,仍然喜欢婢子念给她听。   颜府的气派,颜家人的热情,冰境的飞跃刺激,狗拉雪橇的好玩新鲜,还有‘火焰山’输得只剩下一两,郁母笑容满面。   随着一字一句细细道来,她仿佛‘看’到如今帝都的繁华景象,不由心神驰往。   “有奚奚护着,我就万事不愁了。”   四小姐待枝枝体贴备至,郁母悬着的心在收到这封信后放下大半。   “夫人,该喝药了。”   婢女端来药汤。   “好。”   汤药温热,现在喝正合宜。   郁母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女儿得一良人,如今女儿和‘女婿’情深意笃,她也想多活几十年陪陪她们。   有个好身体,才不会成为小辈的负担。怀着如此心思,她仰头喝下苦涩的汤汁,面不改色。   真是物是人非了。   曾几何时她最怕的就是喝药,郁母笑了笑,举手投足颇有世家贵女的雅致风范。   身边的婢女是亲眼目睹她从流水巷瞎眼婆子到贵气夫人的惊人转变,打心眼里拿她当主子。   有母如此,也难怪姨娘能得四小姐喜欢。   来到白虎街这座宅院,她们为了郁姨娘的一片孝心守着同一个秘密,但要说现在,她们守着这秘密,纯粹是不忍。   不忍一个母亲得知真相后的痛苦崩溃。   “辛苦药神医了,帮我谢谢他。”   “是,夫人。”   婢女端着药碗退下去,另一婢女为郁母按揉发酸的肩膀。   玛瑙策马冲入陵南府,熟门熟路地朝白虎街行去。   长公主想为她家小姐使绊子,那也得跑得比她快才行。   “奴婢玛瑙见过夫人!”   “玛瑙?”郁母惊喜道:“难道是枝枝和奚奚回来了?”   “回夫人,少夫人和小姐仍在京城,小姐派奴为夫人送一封信。”   “送信?”   “奴这就念给夫人听。”   郁母按捺着喜色:“好好好,你念,我听。”   玛瑙清了清喉咙:“岳母大人亲启……”   这是一封酣畅淋漓的告状信。   以春秋笔法写了一对鸳鸯在京城是如何受到太后母女欺凌。   “我不过是疼爱枝枝了些,哪成想那云章长公主竟威胁我活不到明日,我若活不到明日,枝枝岂不是要成寡妇?   “纵使她是皇族,说话也太过分。一个外人,管起我和枝枝房里的事。岳母都不曾干涉我们恩爱……”   玛瑙小脸微红,暗道小姐这封信写得实在直白。   她偷偷看了眼坐在上位的妇人,却见郁夫人神态与往日大不相同,沉静地很。   “听说岳母与长公主乃旧相识,要我说,这旧相识不要也罢!   “管她什么旧相识,欺负我就是欺负枝枝,欺负枝枝就是欺负岳母。她无情来我无义,她们皇族,就爱仗着权势压人,动不动要死要活。   “当然,此处仅指太后和她的宝贝女儿,与我姨母断无半分干系。   “岳母啊,您可得给‘女婿’做主!京城一行,都被欺负惨了,回到陵南约莫要瘦三五斤,想念岳母这里的饭菜,也想念岳母。   “我与枝枝向您问安,盼岳母爱惜身子,早日康复。   “平奚拜上。”   信念完,玛瑙恭恭敬敬站到一旁,不打扰郁夫人思忆旧人旧事。   柳薄烟没敢想,‘女婿’寄来的是这样一封信。   她面容凝重。   想到当年的柳家是如何在太后的打击下分崩离析,举族覆灭,尘封心底的恨意慢悠悠荡起。   盘桓不息。   太后是柳家的仇人,平奚和枝枝去了京城竟也遭到她们母女的刁难,柳薄烟牙关紧咬,一时不知该如何心疼势弱的两人。   “夫人……”   “无碍,你和我细说一说,太后,是怎么为难枝枝的?”   “是。”   玛瑙将打好的腹稿一一道出。   马蹄声在门口响起,云章长公主翻身.下马。   “来者何人?”   “放肆!此乃长公主殿下!”   “闭嘴!”季容呵斥随从。   听到“长公主”三字,守门的下人脸色惊变。   “禀告你家夫人,就说故人登门,烦请一见。”   下人转身便去回禀。   季容一路风尘仆仆而来,到了陵南府人生地不熟费了些时间打听白虎街,好不容易站在这道门外,她紧张地手心冒冷汗。   “本宫如此,可妥帖?”   “殿下天姿国色,甚为妥帖。”   她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季容不信:“拿铜镜来。”   那随从当真从袖带摸出一方袖珍小圆镜。   对镜而观,季容眉头微蹙:头发乱了些,肤色白了些,身上的衣衫太华丽了些。   当年她与烟儿结识用的是化名,一则担心长公主的身份吓到她,二则实在不愿受母后影响,免得烟儿知道她是太后亲女,心生忌惮。   如今她要以故人的身份重新回到她面前,便不可再用化名。   二十多年的等待,足够使她有勇气面对这一日。   “故人?她是这样说的?”   “是,夫人,听那人的随从喊她‘长公主殿下’,不知……”   长公主殿下。   放眼大炎朝只有一位长公主。   便是威胁了她家‘女婿’的人。   可真是凑巧,平奚刚与她诉苦,这人就从千里之外的京城赶来此。   柳薄烟不是蠢人,她猜到一种荒诞的可能。   故人。   她心猝然生疼。   “她长得如何?”   门子张口道:“风华绝代,衣衫华贵,气质不凡。”   “不见。”   “是,夫人。”   ……   “夫人说了,不见,你们快走罢。”   “怎能不见?我们千里迢迢日夜兼程赶来……”   “白鹿,住口!”   一声呵斥,名为“白鹿”的年轻随从噤声不言。   季容感慨地望着这道门:“曾经约好谷雨那日去西山放风筝,我带风筝来了,不知还算不算?”   陈旧的风筝被门子献到夫人面前,瞎眼的妇人看不见,只听婢子在旁形容了一番,蓦的眼眶含泪:“是她……”   “殿下,天快黑了。”   “等。”   季容坐在青石阶闭目养神。   随从守在她左右,眼看着天幕一点点暗沉下去。   “她们还没走吗?”   “没走,在外面呢。”   郁母嗯了一声不再问。   陵南的冬天入夜很冷,寒气往骨缝里钻。   “你再念一遍奚奚写的信。”   玛瑙听命。   随从为长公主殿下系好挡风御寒的大氅,季容唇瓣冻得发紫,她这些年保养极好,身子养得娇贵,寒风肆虐,是她从没吃过的苦。   左右看不下去,急着要去敲门,被她一声喝止。   “不想等,你们就滚回京城。”   “殿下——”   季容不耐烦地睁开眼,怒气方要发作,身后的门缓缓打开。   “夫人请殿下进去。”   堪比一阵及时雨浇灭季云章心头的火气。   她整敛衣衫,拍拍冻得发僵的脸,鼓起勇气迈进这道门。   柳薄烟纠结地坐在正堂,听着脚步声逼近,心跳到嗓子眼,对心上人的思念、爱慕,对仇人的记恨恼怒,一并涌上来,她庆幸自己看不见。   也感伤自己看不见。   不过是个瞎子。   她自嘲一笑。   “烟儿!”   季容喊了一嗓子,才发现喉咙干涩。   她呆呆地立在几步外,不敢上前,无颜上前。   “容姐姐。”   “烟儿……”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这声轻唤,柳薄烟心中撕扯地厉害:“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送药,顺便,问问你还想不想和我放风筝?”   “眼睛瞎了,人老了,放不动了。”   季容笑看她:“不,你一点也不老。”   她眼眶掉下泪来,不敢哭出声。   “可惜我看不到容姐姐,不知你如今如何。”   “没关系,看不见,可以摸嘛。”   她颤抖地迈开步子,每一步都像在踏过二十多年不曾相见的漫长河流。   终于走到柳薄烟面前,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你摸一摸,是不是和记忆里的没怎么变?”   “是没怎么变。”   她细心地摸了个大概,脑海浮现一张极具美感的脸。   怪不得风华绝代,怪不得一腔豪迈。   原是大炎朝最金贵的长公主殿下。   她面带笑容,收回手,心底荡起的波澜悉心掩藏好,观她如此,季容忽的患得患失:“烟儿?”   “你为何要欺负我家‘女婿’?”   “什么?”   “玛瑙,递给殿下。”   玛瑙暗暗“哦豁”一声:这可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该心疼谁。   长长的一封信交到云章长公主手中。   白纸黑字一目十行看下去,季容面色顿变:“烟儿,你听我解释!” 第44章 吃吃吃   “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你阿娘那么疼你,她疼你就是疼我,是要女儿女婿还是要老情人,这还用说吗?”   “什么老情人,不准你污蔑我阿娘。”   魏平奚搂着她腰站在窗前欣赏外面的风雪:“哪里是污蔑了,你阿娘恋慕季云章,这不是你亲口承认的嘛。”   “那也不要说老情人。”   “好,那就小情人。”   “……”   郁枝气得想咬她。   想想牙口没四小姐好,咬了人再被咬回来,不合算。   她按下这心思。   “北风飘飘雪靡靡,这冷日子适合吃烫锅。”   “确实。”   郁枝生在南方,少见厚重冬雪,两人跟没见识的小姑娘一样趴在窗前看雪,也不嫌冷。   风吹过她们嫩白的脸蛋儿,她道:“你说云章长公主是怎样的人?她会不会让阿娘平白伤心?”   “季云章嘛,姨母和她是挚友,提到这位长公主,她只说了‘至情至性’四字,能被姨母如此夸赞的人,世间不多。”   魏平奚笑道:“姨母本身就是深情之人,能和她做朋友想必云章长公主坏不到哪去。你忘了,上次还是她和姨母一起出现救了咱们。”   “我以为你忘了。”   “救命之恩,怎能忘?”   “没忘你和阿娘写信告状?”   “一码归一码。她威胁我,我给她找找麻烦,很合理。”   四小姐笑得狡猾:“再者说了,我是在帮她。”   “帮她?帮她添麻烦?”   “麻烦算什么,人活着哪能没麻烦?怕的不是麻烦,是相逢陌路。于故交而言,见面吵一架都比两相沉默要好。你阿娘,嗯……天然有点呆……”   郁枝拿胳膊肘捅她。   魏平奚不和她一般见识:“这是送上门助两人促膝长谈的好机会。”   她感慨自己是个心胸宽广的好人。   若非她生得实在好,郁枝都要没脸看。   其实顺着她的思路想是有道理的,阿娘在情爱一途不够敏感,否则哪会爹爹死了她才想明白心中所爱。   她扬起笑:“你很懂嘛。”   “一般般懂。”   魏四小姐洋洋得意,牵着宠妾的手出门去吃烫锅。   冬天吃烫锅,要去人多的地方,在家吃没意思,少了市井人间的朴实味道。   她们要出门,颜家四兄弟也想去凑热闹,被老夫人以一句“难怪到现在都找不到媳妇”教训一顿,纷纷偃旗息鼓,躲房间痛哭。   京城的冬天大雪纷飞,冷中自带冰雪气息,天地广袤,银装素裹,而后从高处降下来,脱离高处不胜寒的孤寂,才是热热闹闹甚为喧嚣的市井人间。   百姓安居乐业,风霜再冷都挡不住他们居家过日子的热情。   陵南府有白虎街,京城也有扫雪街。   扫雪街出自“各人自扫门前雪”,讲的是众人明哲保身不管他人闲事。   但显然大炎朝的皇帝陛下不这样想的。   “陛下派官员修建扫雪街,为的正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他人之事难保有一天不会成为自己之事,他人之门前雪难保有一天不会成为自己门前雪。   “所以有雪一起扫,有难一起扛,才是炎朝百姓的温情风骨,智慧远见。”   魏平奚接过路边的大娘好心递来的扫帚,朝郁枝扬了扬手,发自肺腑地感慨:“陛下是位好陛下。”   京城自打多了这一条条的‘扫雪街’,每到积雪厚重需要扫清时,都能看到陛下以身作则握着铁锹走在最前方。若他有事来不了,也会派皇后或者太子前来。   皇室以宽广的胸襟、温暖人心的善意被万民自发捧到高处,年复一年有了如今的国富民强,万众一心。   若姣容公主见识过今日扫雪的情景,或许会懂得皇后娘娘那番话。   皇室子弟与普通百姓真正的区别在哪。   不是靠着权势凌驾万民,智慧者从不凌驾,而是万民心甘情愿看他稳坐高处。   雪还在下。   很难想象,只是一条随处可见的‘扫雪街’,使得街坊四邻有矛盾的化干戈为玉帛,使得京城的气氛真正有了天子都城的卓然气度。   郁枝也被好心人递了把扫帚,好笑她们出来吃烫锅,却赶上做‘苦力’。   不过这苦力她干得开心,干得畅快。   魏平奚卷起袖子释放不屈从寒冬的热心,她是真正的侯府贵女,拿起扫帚来竟也像模像样。   两人边扫雪边闲聊,聊着聊着也会参与到百姓们的家长里短。   颜袖带着太子来扫雪,看到的正是四小姐和她的妾说说笑笑挥动扫帚的画面。   “母后,表姐也在!”太子殿下惊喜道。   “嗯,看到了。”皇后娘娘面带微笑。   “哎呀!娘娘来了!娘娘来了!”眼尖的百姓看到一身白裘貌若神女的中宫之主,脸上笑开花。   扫雪,扫的何尝仅仅是雪?   是天下。   陛下以‘扫雪街’三字扫除人心的防备阻隔,又挥动扫帚,不断推动着炎朝浩荡向前。   其中藏着他太多的野心抱负和誓做明君的警惕自省。   颜袖深爱季萦,愿为他辛劳。   扫雪背后,不管含着多少明智,都得弯下腰来踏踏实实扫。   这一幕京城的百姓见怪不怪,可见的次数多了,还是会为皇室的平易近人感到动容。   这番作为,哪怕是装的,那也是黎民之福分。   魏平奚在这里碰到她仙气渺渺的姨母和年少有为的表弟,眉梢悬着喜气,也不急着跑去寒暄,手中一把扫帚,扫扫扫扫,愣是和郁枝扫出一条通往二人的长路。   一旁干得热火朝天的大娘们直夸她们能干。   郁枝微微脸红,能干的可不是她,是这位身强体健的四小姐。   “姨母,竟然在这碰见你?太子表弟,你也来了?”   季青釉喜滋滋地:“来了来了,表姐比我们来的还早,真是有一颗爱民之心!”   魏平奚丝毫不脸红,坦然受之。   皇后娘娘手持扫帚扫得专心,头也不抬:“你怎么来了?”   “出去和枝枝吃烫锅。”   “那吃了吗?”   “没呢。”她抖抖手上的物什:“这不扫雪嘛。”   长风卷起,雪粒扑在皇后完美无瑕的脸上,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眼睫眨动,都是世间罕见的清美绝俗。   绝俗的颜袖一手扶着扫帚把,说出来的话很有人间烟火味:“去吃罢,我们来就好。”   “当真?”魏平奚摸摸肚子:“我还真有点饿了。”   “表姐,我和母后是吃了饭才来的。你们去吃罢。”   “那好。”魏平奚将扫帚塞到他手里:“连我和枝枝的那份也扫上!姨母,我们先走了?”   皇后娘娘忙着干活没空理她。   郁枝干到一半被她扯走。   “不扫了不扫了,咱们吃烫锅去!”   “不扫了?”郁枝回头看看躬身忙碌的皇后娘娘:“中宫之主都在干活,咱们去吃?”   “那怎的了,是姨母让我去的,听她的话没亏吃。”   看她仍然犹豫,魏四小姐握紧她冻红的小手,柔声点拨:“夫妻同体,姨母前来代表的是陛下,哪会和我在这闲话家常?这是娘娘和陛下的修行,修的是千秋功业。   “你再看太子,他乃储君,储君,国之基石。扫雪街不仅是陛下欲扫天下之雪,还是磨砺太子、彰显皇室温情的通途。   “所以,有他们在就够了,多咱们一个不多,少咱们一个不少,你再去看,姨母和太子一来,多的是人跑来扫雪。”   郁枝一眼望去的确如她所言穿着锦衣棉服的人乌泱泱赶来,顿时恍然大悟,一脸崇拜:“你怎么懂这么多?”   魏平奚挑眉:“这些事难道不是动脑子想想就懂的?”   她轻声道:“便是阳谋,百姓们也巴不得多一些这样的阳谋,他们的心甘愿被仁君收买。”   “是啊。”   “不想了不想了,去吃烫锅!饿死了!”   郁枝笑着和她手拉手走在宽阔的街道,四围叫卖声传来,人间好气象。   她忽然问:“娘娘和殿下来了,公主为何不来?”   “懒呗。”   “……”   皎月宫。   姣容公主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午时二刻了。”   “父皇母后太子,他们今日在做什么?”   窥探帝踪乃僭越大罪,可公主是帝后多年来唯一的女儿,帝王不与她计较,底下的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外邦使臣觐见,陛下脱不开身,在明正殿设宴款待。娘娘半个时辰前来过一趟,见公主还睡着,等了一会,而后离开带着太子出宫扫雪。”   “扫雪?”季青杳被太子说了多年的‘懒’,从没有一回记在心里。   得知母后和皇弟行踪,她撇撇嘴,不以为然:“又去收买人心了。扫一条街罢了,难道还能扫出太平盛世?”   ……   “现在可不就是太平盛世嘛。”   魏平奚领着宠妾迈进一家名为“宴四方”的火锅店,临近用午饭的时辰,店内客人满座。   她摸出一枚银色小叶子交给店小二,店小二带两人前往三层楼。   “太平盛世,兜里银钱多了,出来吃饭的人才多。”   进入三层包厢,魏四小姐为郁枝解下大氅:“这暖和,一会吃起来别再捂出一身汗,不过吃这烫锅最有意思的是出一身汗。等咱们吃完,我带你去【暖水阁】。”   “暖水阁?那是什么地方?”   店小二拎着铜锅过来听了一耳朵,抢着道:“暖水阁是泡澡解乏的神仙地,到了年关我们都想去那泡泡,甚至有的人辛苦一年攒银子,为的就是往那花销一笔。”   郁枝听得神往:“那里很好吗?”   “好,非常好,一个好字说不尽里面的趣味!”店小二忙起来不再多言。   各类新鲜菜蔬呈上来,别小看这绿油油看着不起眼的小青菜,抡起市价比肉还贵,都是从各地暖房培植运送过来,吃的就是一个鲜,其次是贵。   烫锅有菜无肉,吃的就不是美味,是寂寞。   削成薄薄一层的肉片堆满青瓷碟,铜锅点火,香浓的汤汁在里面汩汩沸腾,郁枝食指大动。   趁着肉片下锅魏平奚和她介绍京城有名的‘刀二’:“这薄得恰如其分的羊肉就是他切的,据说他一手刀工出神入化,能在十息内切片二十一张,片片薄厚均匀,卖相好看。”   “十息内切二十一张?”郁枝震惊:“那得是多块的速度?还要切得薄厚均匀,又快又好看?”   “我也好奇过,所以我知道有刀二这么一个人后,曾去拜访他,名义上是比试,实际嘛……”她温婉一笑:“是为发扬我大炎朝皇帝陛下推崇的不屈不挠精益求精永不言败的精神……”   “……”   别的不说,她还是第一次听有人能把‘偷师’形容地如此光辉伟岸。   郁枝眨眨眼:“然后呢?”   “然后,我输了。”魏平奚一脸淡然:“输给他不丢人。我用剑,他用刀,十息之内我切了十九片,最后一片薄厚不均匀,毁了。他切了二十片,片片光滑齐整、轻薄如纸。”   “怎么是二十片?不是二十一片吗?”   魏四小姐满眼“你好天真”的意味:“二十一片,说起来不是有气势吗?二十片,听起来有点憨,不够好听。”   “……”   真是搞不懂你们,说大话就说大话呗,给自己找这么多理由。   郁枝一手托腮,热乎乎的白气缭绕开来,看着就有食欲。   她悄悄吞咽口水:“那你也好厉害,十息内十九片,要我,我肯定笨手笨脚三片都切不成。不对,要想切成这么薄的,恐怕一片也做不到。”   “我是闲得发慌,正巧出门在陵南府境内遇到他。”魏平奚往锅里扔了鲜菜还有各类海鲜:“知道他为何自称‘刀二’吗?”   “为何?”郁枝捞了菜蔬蘸着小碟子里的调料吃。   “因为用刀,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这么厉害,为何要跑来当厨子?”   四小姐凑过去亲她一口,舔去她残留唇角的酱汁:“当然是因为他想当天底下刀法最厉害的厨子呀。   “江湖,踏遍了也就没意思了。你看,他在这当厨子,咱们才有机会吃到如此漂亮的肉片。”   “是这个道理……”   郁枝被她亲得脸红,害羞之下差点咬着舌尖。   “慢点吃。”   这是快慢的问题吗?   美人眼波微漾,嗔她胡来。   搅乱了她的心,又是一副无辜泰然的模样。   “来尝尝这个。”四小姐给她夹菜:“怎么样?”   她眼睛亮晶晶的,郁枝不受控制地点点头:“好吃!”   “那就多吃点,不然受不住。”   “……”   这话中歧义太多,偏偏说话的人端的是从容正经。郁枝暗自羞臊一番,忍不住用余光打量这处包厢。   包厢看着虽好,到底是人来人往之地,除了她们,不知还有多少人来过此地。   她满心拒绝,吃起来食不知味。   魏平奚慢条斯理咀嚼,肉片下肚,她笑:“不在这。别慌。”   就知道带她出来存着坏心!   知道她不会在这胡闹,郁枝接下来才算吃得满足。   ……   “人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公主放心,保管她吃不痛快。”   ……   三层楼包厢的门被踹开,为首之人生得油头粉面:“这地方观景好,本公子要了,你们出去!”   魏平奚执筷的手稳稳当当,眼皮不抬:“你谁呀。”   “敢问本公子是谁,说出来吓死你!我正是哈——”   一片滚烫的肉片飞进他大张的嘴巴,四小姐笑眼弯弯:“哈什么哈,没见着我们在吃饭吗?滚回去。”   那人烫得吱哇乱叫,刚出铜锅里捞出来的肉,烫得他嘴里起泡,眼睛流泪,手指颤颤地指着魏平奚,气势汹汹而来,怂兮兮夹着尾巴逃生。   “不慌,接着吃。”   郁枝看了眼门外,便见无数双眼朝包厢隐晦望过来,她小声道:“这顿饭,怕是吃不痛快了。”   “随他们来!”   四小姐衣袖一挥,敞开的两扇木门砰地关闭。   “快吃,吃完还得打架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这里的‘打架’有两层意思哦 第45章 真假身份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你听出来什么了?”   对上她纯然无害的标准小仙女脸蛋儿,郁枝喉咙一噎,断不承认自己想歪了。   不过也可能不是她想歪,是某人揣着明白装糊涂。   她捏着长筷进食,下意识多吃几口——她可不想再累趴下了。   “还在里面吗?”   “在呢,在吃烫锅,吃了九碟子鲜菜,六盘鲜虾、鱼丸,六碟刀削肉片,还要了五样蘸料!”   “谁让你记这些了?”那人一阵无语:“检查清楚没有,有没有人护着?”   一脸憨厚的男人头摇成拨浪鼓:“不是说四小姐失了皇后娘娘宠爱被赶出皇宫吗?连太后都得罪了,都成这样了还有人护着?那得是有多大胆子!”   他长得憨厚,话说得不糙。   “好,一会咱们冲进去,狠狠奚落她一回。想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不好好嫁人生子跑来学男人纳妾,纳妾就纳妾,大大方方带出门就很膈应人了。   “她膈应我们,我们膈应回去,这叫做礼尚往来。”   “大哥说的对!”   门砰地一声再次被踹开,魏平奚禁不住赞叹宴四方的门质量过关,就这样还没碎,她看了眼,蘸着酱料将最后一个鱼丸抢着吃了。   没捞着最后一个鱼丸丸,郁枝总觉得没吃饱,但摸摸肚子,实在装不下了。   “四小姐出门一趟怎么一个婢女都不带?京城居,大不易,没两把刷子还想作威作福,做梦呢。这包厢我看上了,四小姐挪地罢。”   郁枝纳闷:“他谁呀?”   她自认为小声,奈何说出去在场之人都听了个分明。   魏平奚笑道:“谁知道哪里来的阿猫阿狗,自报家门都不懂,请我挪地,也得有本事。”   “我乃——”   一支筷子不客气地扔到他脸上。   “奶什么奶,你有奶吗?”   “……”   噗嗤!   有人憋不住笑出声。   郁枝捂脸,不知该替谁脸红。   四小姐,可真嚣张的。   “你放肆!”   身穿花衣裳的男人冲上去,被魏平奚一脚踹回来。   “好狗不挡道,看起来你连好狗都不是,京城居,大不易,没两把刷子就出来丢人,你是这个。”   她指着包厢窗前水缸里养着的乌龟,笑容清雅,宛若仙人降世。   “你骂我是龟孙?”   “我可没这么粗俗直白。”   她面上一团和气:“告诉你们主子,少来烦我,惹急了我,我送她一口棺材。”   “去你的主子奴才,都给我上!”   魏平奚眸色清凉,从铜锅里摸出舀汤的勺子,看样子是想用这把勺子敲死这群脑袋不开窍的。   包厢里里外外围满人,找茬的、看热闹的。   文人们闻讯还在赶来捍卫‘礼法道德’的路上,四小姐此行出来没带翡翠,金石银锭被丢在清晖院照看奶猫,郁枝第一次见四小姐动手,老老实实窝在角落,不时惊叹一声,道四小姐凶残。   一勺子扣到脑瓜顶,不说杀伤力如何,侮辱性极强。   京城传言魏四小姐失去盛宠已不是一天两天,从皇宫出来她一直在太师府‘养伤’,外面甚嚣尘上也不见太师府的人出面镇压。   却不知这点小打小闹根本不到颜家出手的地步。   颜家人信任魏平奚,这点小事交给她自行处理。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魏平奚任由流言猛如虎,为的就是想看看在这京城有多少人看不惯她、想对付她。   如今一股脑跳出来才好,一网打尽给他们深刻的教训。   让他们知道,是女子又如何?女子也能给他们脑袋瓜开瓢。   说起来她还得感谢她那位深居皎月宫的公主表姐。   魏四小姐一勺子扣下去,花衣裳的男人脑袋流血吓晕过去。   权贵多如狗的京城,一道牌匾砸下去能砸中几个纨绔,几个世家名流,如今这一勺子下去嘛,砸中的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也不少。   魏平奚为她的汤勺取了个名字:灭衣冠。   勺勺不落空,威风霸气,自带火锅香,一勺在手,灭尽天下衣冠禽兽。   理想很丰满,真要打死人就不好玩了。   来找茬的二十几,大鱼大虾躲后面,冒头的都是些小鱼小虾——姣容公主姑且算那个大鱼一号。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魏四小姐,没娘娘做你的靠山,看谁还会来救你!”   他们闹这一出,旨在要魏平奚丢人,他们本身也晓得在这京城并不能当着众目睽睽闹出人命。   但膈应人,这点阵仗足够了。   要所有人晓得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四小姐不过是亲爹不疼姨母不爱,全无靠山的可怜虫。   毁一人性命难,毁她在世上的自在易。   走到哪丢人到哪,可比简单粗暴地掠夺性命阴毒。   魏平奚一勺子扣在他扁圆的脑袋——又晕了一个。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圣人的高明教诲,你们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身穿儒服的文士们气喘吁吁赶来,扼腕痛骂。   “穷酸儒,滚开!”   骂“滚”可以,毕竟京城的百姓急了都这么骂,但要骂“穷酸”,这就了不得了。   文人寒窗苦读多年为的是‘一朝登得天子堂,身穿官服把理扬’,——又穷又酸怎么登天子堂?   权贵们踩了对方痛脚,双方闹起来。   魏平奚乐得看热闹,京城,可太有意思了。   人人都像是无所畏惧,人人都难免捧高踩低,世间百态,芸芸众生,不如闲时坐下来,看场戏。   “你没事罢?”郁枝拉着她衣袖。   “没事,你该问问他们脑袋有没有事。本小姐这一勺子扣下去,保不准扣得他们更傻更呆。”   郁枝跟着她见多识广,闻言笑道:“那你这勺子不就成了‘变傻变呆’勺?”   四小姐笑容浅淡,拿着勺子往她头顶招呼。   还没近前,被郁枝灵活避开。   美人笑吟吟看她,不乏得意:“早防着你呢。”   行世人所不能容,必受山呼海啸般的苛责。   世人所不容的有好有坏,好坏从心而定,从所行之事而定。   魏平奚喜欢女人不藏着掖着,反而大张旗鼓纳妾,这就犯了天下男人的忌讳。   也是为世所不容。   众人苛责嘲讽,无人来助,便显得道理不在四小姐这。   便显得她是错的。   文士们与权贵唇枪舌战告一段落,又有人存心转移战火,魏平奚挑眉,手中汤勺捏紧。   “——奉长公主之令,何人敢对四小姐不敬,统统抓起来!”   女官奉命而来,高举长公主府的令牌。   ……   “皇姑姑?!皇姑姑为何要帮她?”   “这……奴也不知。”   季青杳凝眉思索:“皇姑姑去哪了?”   “殿下……太后说过,不准殿下打探长公主行迹。”   “我就问一问,你快告诉我!”   那宫婢犯难,挪动步子上前与她耳语:“长公主启程去了陵南府。”   “陵南府?那不是魏家的地盘?她去那做甚?”   季青杳直觉有什么被她忽略了,且是极其重要能捏住季云章软肋的要事。   她在皎月宫左右徘徊,倏地冒出胆大包天的一念:皇姑姑至今未婚,该不会她也喜欢女人?和魏平奚臭味相投?   心里这么想着,没留意脱口而出。   宫婢愣怔一霎,忽然跪地,面白如纸。   心底话无意说出来,姣容公主也被自己的大胆言语吓到,蓦的四肢冰凉,缓缓转身。   燕太后含笑望着她:“杳儿,你说什么呢?”   殿内宫人纷纷躬身退去。   季青杳瑟瑟发抖:“皇、皇祖母?”   偌大的皎月宫内唯有太后和公主,便是太后身边的嬷嬷都退守宫门口。   燕绘老了,可她的耳朵好使,手一招:“好杳儿,到哀家这来。”   “皇、皇祖母,杳儿错了,杳儿不该编排皇姑姑,杳儿错了!”   她跪行过去,作叩头认错状。   下巴被一只手托起,太后笑意微滞,一巴掌重重扇在孙女娇嫩的左脸:“养你这些年,翅膀硬了吗?别忘了你的身份!”   “是,是……奴婢错了,求太后开恩……求太后开恩……”   她忙不迭磕头认罪,额头很快渗出血。   怒意慢慢平息,燕绘冷声道:“起来罢,莫要再让哀家听到你说不该说的话。”   “奴婢谨记,奴婢再不敢僭越!”   “喊什么奴婢?”太后笑着扶起她:“你可是帝后唯一的女儿,我大炎朝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又忘记身份了?这话可不能被你母后听到,她啊,精明着呢。”   季青杳笑得谄媚:“她再精明,不还是输给了皇祖母?”   “疼不疼?”   “不疼。”   “好好养着,伤好了再见人,懂吗?”   “孙儿知道……孙儿不会被父皇母后发现,不会给皇祖母添麻烦。”   她这般知趣,燕太后抚摸她红.肿的脸:“你呀你,迟早要吃嘴上没把门的亏,旁人不知你,哀家还不知吗?   “装傻了这些年,别真以为自己是个傻子,不仅皇后,陛下也看着你呢。   “要当他们是亲生爹娘,唯有当他们是骨肉至亲,公主的位子才坐得稳,任性起来才不会露出破绽。   “多学学魏平奚,学学她是怎么讨好皇后的。偶尔也要示弱,去质问她,为何待你一个‘亲生的’远没对外人好,要让她内心挣扎受谴责,觉得对不起你,心中有愧。”   “是,皇祖母,杳儿会听话的。”   “听话的都是好孩子,好孩子有糖吃。”她认真道:“只是要记住,季容,是哀家的逆鳞,要记好了。”   “孙儿……不敢忘。”   燕绘抬手为她整理凌乱的鬓发:“没有母亲是不疼爱自己的孩儿的,小打小闹给人添堵有什么趣味?去找颜晴,她能帮你。” 第46章 百忍成钢   “她会帮我吗?”   “会的。”   “孙儿恭送皇祖母。”   燕太后离开了,离开前摸了摸姣容公主的脸。   这脸蛋儿被养得好,可惜挨了一巴掌,毁了原本的白皙,不仅被打肿,也被打红了。   像猴屁股,猴屁股长在猴身上那是理所应当,长在人脸上,不免滑稽。   滑稽死了。   季青杳摸着火.辣辣的左脸,不敢笑,也不敢不笑。   她的皎月宫不知藏着多少死老太婆的眼线,确实是该寻外援了。   她露出怪异的笑容。   人生在世,谁又甘心做旁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她不甘心。   所以她要翻了这天!   季青杳叹口气,思考该如何与魏夫人见一面。   先前离开的宫婢奇异般地回到各回各位,像是从始至终没有离开,眼观鼻鼻观心,当个活瞎子,看不见公主脸上的巴掌印。   贴身婢女捧着上好药膏跪在她脚前,季青杳闭上眼,继续做那任性妄为的蠢货。   “备一些胭脂水粉,本宫改日送人。”   “是,殿下。”   ……   宴四方,每到冬日来这吃火锅的人很多,一度可以用‘多如满天繁星’的夸张说法来形容。   今天的【宴四方】人满为患,不知多少人看到貌若天仙的四小姐拿着汤勺暴打权贵,也不知多少人听到权贵们嘲讽奚落这位姑娘。   但人不能太得意。   得意的权贵子弟等着看魏平奚丢脸——结果想看的没看着,不想看到的愣是发生了。   女官手持长公主府的令牌,恍如一巴掌打在那些叫嚣“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人脸上,打得肿肿的,打得他们噤若寒蝉。   人群作鸟兽散。   看着一霎安静下来的宴四方,魏平奚抚弄衣袖,有感而发:“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远在千里之外忙着哄故人的季容,恐怕料不到自己会有被某个小辈夸作“好人”的一天,季容理了理仪容,抬手叩门:“烟儿。”   世间人,世间事,各有各的艰难,各有各的曲折,是是非非如广阔的苍穹与海域,一眼望不到头。   人只能活在当下,当下快活,当下肆意。   女官微笑:“四小姐,汤勺可以放下了。”   汤勺有一个叱咤风云的名字——灭衣冠,用来舀汤的铜勺被四小姐赋予宏伟高尚的使命——灭尽天下衣冠禽兽。   魏平奚不急着放下她的‘灭衣冠’,瑞凤眼含笑,几许风流洋溢出来,飘飘若转世谪仙:“你是来帮我的?”   女官点头又摇头:“确切地说,是长公主想回来亲自揍你。她要揍你,就不准旁人揍在她前面。”   “原来如此。”她一下子懂了:“长公主好威风,好霸道。”   “四小姐谬赞。”   好用的汤勺仍在手中,用握到拎,魏平奚拎着她的‘灭衣冠’,挑眉问道:“那我走了?”   “长公主还说了。”女官一本正经说话大喘气:“长公主奉劝四小姐,坏人天打雷劈,要做个好人。”   “好人?罢了罢了,天底下好人多得是,我算哪根葱?做好人太累了,不如你去陵南府打听打听,我这人脾气怪,天生反骨,爱和人反着来。”   该说的话带到,女官作恭敬状:“四小姐,请。”   ……   三层楼贵宾包厢人去房空,徒有火锅的香味飘荡半空。   郁枝跟着四小姐离开宴四方,前往暖水阁。   “长公主为何要帮你?”   “可能真如女官所说,她想回来揍我。你想,若我被旁人揍了她再揍我,是不是显得就没那么威风?换成是我,我一心想揍的人被别人捷足先登,那感觉大概像被人喂了苍蝇。”   “为何会这样想?你想揍的人,有人帮你揍了,难道不皆大欢喜?”   魏平奚理直气壮:“凡事讲究先后,我想揍的人当然要自己揍,别人揍那算别人的。别人揍了我再揍,那多不痛快?仿佛我比那人挨了半截,才会揍人都要赶她后面。”   这里面的曲折门道郁枝不理解,在她看来,揍人嘛,怎么省力怎么来,管什么先后?   想了想她隐约有了猜测:大概是身份不同,有身份的人即便揍人也要揍得漂亮,揍出名堂,揍得解气。   人和人真的不一样。   长公主和四小姐天生权贵,她们是一路人,所以长公主的心思,四小姐懂。   她和四小姐不是一路人。   郁枝心神晃动:“你为何一直拎着那铜勺?”   魏平奚勾着她的小拇指:“你不觉得这勺子挺趁手吗?动不动就拔剑,太吓人了,打打杀杀的影响我的仙女气质。   “你看,我拎着一只勺子,肯定没人说我欺负人。这样等我真欺负人时,效果又会不一样。这勺子我都给它起好名,扔了可惜,不如留着。”   “可是……那是我们舀汤的勺子……”   “英雄不问出身,勺子也是,管它以前做什么的,既然归了我,我说它是‘灭衣冠’,那它以后指不定要敲碎多少衣冠禽兽的脑袋。   “它跟了我,就不再是普通的汤勺。”   四小姐漂亮的眸子轻转,凑近了捏着美人尖尖的下颌:“懂了吗?”   汤勺如此,人也是。   只要她喜欢,管她以前是不是卖花女,是不是流水巷为生计奔波的小可怜。   只要她喜欢,荆河柳又怎样?太后不喜又怎样?   她喜欢就够了。   她的喜欢无法承诺永久,但在她喜欢的期限里,没人能夺走她的喜欢。   为心所念,不退却,是魏平奚固守的人生信条。   和她的霸道坚持比起来,郁枝前一刻的患得患失被碎成齑粉。   魏四小姐确实有这种“管你是不是一路人,我说是,那就是”的气魄。   郁枝有点开心,勾着她的手重重嗯了声。   “趁长公主没回来,我想好好玩玩你。”   “……”   “玩玩”后面加个“你”字,说出去绝対会挨打的程度。   可说这话的人换成魏平奚,自荐枕席的人没准真能从太师府排到京城城门。   这人天生有这样古怪的魅力,站在那不露声色招惹男人,一开口也能招惹女人。   不说京城,京城世家女子多矜持,装模作样的本事恐怕要剖出心来才能知道所思所想,回到陵南府若四小姐说想玩女人,真要挤的话,挤破头也没郁枝的份。   郁枝脸颊生热,没吱声,软着腿跟随四小姐迈进寸土寸金的暖水阁。   暖水阁被京城百姓私下里称为‘神仙地’,顾名思义神仙来了都不想走。   郁枝第一次来,看什么都觉新鲜。   魏平奚见惯她小土包子的模样,笑眼璀璨:“是不是喜欢这?我也喜欢。”   白衣侍者迎上前来:“贵客几位?”   “两位。”   她翻翻袖袋,翻出一块猫爪大小的圆形铭牌。   看清铭牌侍者面色微惊。   水气蒸腾、雅乐绕梁的暖水阁,穿过一道道长廊,走到最里面一扇门被推开:“贵人,请。”   他躬身退去。   不到半刻钟,陆续有侍者送上各样鲜果茶点,郁枝环顾四小姐口中的‘神仙宝地’,破天荒生出一种明悟:帝王家的汤池也不过如此了罢!   她将这想法说给某人听,某人笑得牙不见眼:“你道这暖水阁是谁的产业?”   “谁的?不会是陛下的罢?”   “差不多,差不多。”她捡了一片瓜果喂到嘴里。   郁枝福至心灵:“你是说,暖水阁是皇后娘娘的地方?”   汁水清甜,魏平奚屈指轻轻弹在她脑门:“还不算太笨。”   她解了衣衫走进温泉池,水流吻过四小姐细腻瓷白的肌肤,秀发如瀑,覆在玉白的脊背。   雪肌乌发,迷惑了郁枝的双眼。   顾不得脑门传来的疼,那点疼和看到仙女的冲击根本不值一提。   饶是不是第一次看,可……   郁枝身体起了燥。   这身子还是第一次被勾得失态至此。   “铭牌是姨母送的,这是早几年暖水阁建成特意给我留的一间房,随便我玩,不花一文钱。”   “免费的啊。”   魏平奚转过身来面対她,细长柔软的双臂搭在水池边沿,眼睛温柔明亮:“怎么办,你这小土包子的味儿又熏到我了。”   “……”   郁枝羞臊地深呼一口气,不明白为何有人能用溺死人的口吻说出让人想跳河的话。   “土包子。”   “我不是土包子。”   四小姐等的就是她这句,得寸进尺:“那就脱给我看,本小姐要看看没了包子皮,你里面藏的什么馅儿。”   有人在暖水阁搂着宠妾玩出花来,有人在扫雪街静听风雪。   “都有谁跳出来,记下了吗?”   “记下了,打头的是宋家幼子,被四小姐用一肉片烫得满嘴泡,之后领头闹事的是张家嫡长子……”   大宫女宁游将在宴四方挑衅魏平奚的名单递上去。   皇后娘娘有过目不忘之能,看一遍就会谨记在心:“宋家、张家,这都是当年极力上奏恳请陛下广开后宫的世家。”   “这些人打压四小姐,固然対她不满,也是存着侥幸的心,看看娘娘是否会出手护下她,没想到被云章长公主打得措手不及。”   “不过是一些小鱼小虾罢了。”   宁游觑着她脸色,低声道:“太后去了趟皎月宫,是笑着出来的。”   “阿游。”   “奴婢在。”   “你跟在本宫身边多少年了?”   她不假思索:“奴婢十三岁侍候娘娘,至今已有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挺长的岁月了。   颜袖侧身看向广袤的天地,天地之辽阔,总能提醒人的渺小,即便是中宫之主,也有诸多力所不能及。   她问:“你说,杳儿是不是我的女儿?”   宁游一怔,旋即惶然跪地:“娘娘!这玩笑开不得!”   天家血脉,怎可有假?   世人都知道的道理,皇后娘娘怎能不知?   正因为是天家血脉,所以不能有半点差池。   颜袖大度,终究有外人不能触碰的底线。   她唯二不能触碰的底线,一为心头挚爱,二为她与陛下所生的女儿。   那是她与季萦等了许久盼了许久,祈求上天垂怜赐下的亲骨肉。   可笑的是,说是亲骨肉,如今皎月宫里住着的是亲是疏又要另当别论。   她有太多不可与外人道的猜疑。   皇室血统,一字真,一字假,都要讲究证据。倘要不管不顾翻出来,指不定底下会翻出多骇人的浪。   而无论是真是假,在大鱼浮出水面前她都得忍。   百忍,方能成钢。   “阿容呢?”   大宫女长舒一口气:“还在陵南,与郁姨娘的娘亲叙旧呢。”   颜袖轻笑:“她晚点回来也好,你起来罢。”   “是,娘娘。”   “奚奚呢?”   宁游眉眼轻松两分:“四小姐带郁姨娘去了暖水阁,这会,怕是正闹着呢。”   闹。   这词用得极妙。   皇后娘娘难得促狭,嗔怪一声:“这么闹腾也不怕亏了身子,去,备份大礼,给咱们四小姐好好补补肾。”   -------------------- 第47章 她迷恋她   “补肾?你没听错,是补肾不是补身?”   翡翠捧着半人高的滋补之物,认真道:“奴听得真真的,是补肾。”   她着实咬在那个“肾”字,期许丧心病狂的四小姐能收敛收敛,姨娘身娇体弱可禁不住她这么折腾。   没见这会人还在床榻睡着呢。   “补什么肾?姨母这是小瞧我。”魏平奚委屈:“退回去!才不要她的大礼,拐着弯埋汰我。”   她纳妾就是为了玩,这才刚玩,就有人来为她的妾撑腰。   一个云章长公主不够,再加上最疼爱她的姨母,四小姐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好多新鲜玩意都没摆出来呢。真要闹,闹个三天三夜不成问题。   堪堪开了个头,不说她的妾哑着嗓子央求“不要”,这会子她醒着,她的妾在屋里呼呼睡大觉。   哪有这样的事?   魏平奚真想喊千里之外身在魏家的吴嬷嬷过来,问她一句,她豪掷万金用各样稀罕物调养出来的美人,怎么就这么不中用?   她怀疑吴嬷嬷中饱私囊,那些好物没尽用在郁枝身上。   倘若知道她的怀疑,吴嬷嬷都要喊冤了,物尽其用,正因用的都是好物,日积月累的滋润,才有了郁姨娘的敏.感。   人生头一回纳妾近女色,她不懂其中的关窍。   翡翠犯了难,苦兮兮地:“小姐,这可是娘娘派她身边的大宫女送来的,旁人压根没这荣宠,今日您接了,看外面那些人还敢不敢嘴碎?若您不接,岂不是辜负娘娘一番美意?”   “可她……”魏平奚神情幽怨,小声嘀咕:“她再怎么好意,也不能说本小姐不行罢?”   她玩都没玩够,她行得很!是枝枝不行!   她顾自气愤,隐隐约约散发欲求不满的气息。   翡翠憋笑,装作苦恼的样子:“那又能怎么办呢?她是娘娘啊,娘娘最宠小姐了……”   她像只知了似的在耳旁聒噪,魏平奚挥挥手,不耐烦:“去去去,忙你的去!”   各样的滋补之物被她抱在怀里,四小姐头也不回地回房。   她走了,翡翠跑到庭院角落痛痛快快笑出来。   她们这位小姐呀,性子怪归怪,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心里明白着呢。   正因为明白,才不舍得浪费娘娘的一片善意。   门掩好,魏平奚抱着叠高的礼盒摇摇头:这些东西她用不着,却有人用得上。   郁枝倒在床榻睡得昏天暗地不省人事。   “你呀你,娇气,弄了几回就喊受不了,这不是你喊受得了的时候了,本小姐要了你,真是做了赔本买卖。”   她说破天郁枝都听不见。   魏平奚放下装满干贝、鹿茸、阿胶、何首乌的盒子,为她盖好绣着海棠花的锦被。   “海棠花美,倒是不及你半分。”   她伸出手,指腹摩挲娇妾的脸蛋儿,愁上心头:“你说你以后怎生是好,本小姐的小宝贝们都还没拿出来……”   她叹息一声“不中用”,想着这人总爱喊“腰酸”,勉为其难地替她按揉酸处。   有人伺候着,郁枝睡梦中惬意不少。   她实在太累了。   想她开荤不过几月,尝过的滋味却多。   后悔当初大言不惭说受得了,她意识昏昏,蜷缩着身子面壁,睡相很乖巧。   也只限于她一人睡乖巧。   若有人躺在她身侧,少不得睡沉了入梦再赏身边人两脚。   醒时有多乖媚,睡着就有多凶残。   她这脾气有意思,魏平奚索性不和她计较。   真要计较,根本计较不过来。   自己选的妾,没有什么办法?瘸着也得弄下去。   四小姐乏了躺在她枕边,温香软玉入怀,她闭上眼,深吸一口女儿香。   “小姐睡了?”   “回夫人,睡了。”   魏夫人端着新出锅的清蒸鲈鱼停在房门外。   听说两人睡下,她踌躇一番,终是没忍心推门把人吵醒。   翡翠打着哈欠继续守门。   暖水阁闹一遭,郁枝整整睡了一晚勉强歇过来,天光大亮,睁开眼已在清晖院的卧房。   看着搂着她的四小姐,她鼻子轻嗅,闻到空气淡淡的药膏味儿。   这味道她很熟悉,是在魏府小院吴嬷嬷经常吩咐她用的好物,能使女子某处健康娇嫩,不易受伤。   放到外面,一管药膏起码要卖三十两,可谓昂贵。   羞于回忆在暖水阁的经历,郁枝软着身子依偎在四小姐怀抱,不想起,也不想动,侧耳去听某人平稳的心跳声。   想着自己真是完了。   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玩.物和主人会有爱情吗?   玩.物和主人配有爱情吗?   她黯然神伤。   于四小姐而言,若没了这张漂亮脸蛋、这可玩弄的娇软身,她什么都不是,甚至不能被看在眼里。   可她爱上魏平奚了。   她迷恋她。   迷恋她的好,纵容她的坏,贪求她近乎霸道的守护,喜欢她阴晴不定的性子和偶尔流露出来的脆弱。   她心疼她隔三差五陷入梦魇时的乞求,不知她遭遇了怎样可怕的事。   她爱慕她内衫被冷汗打湿,也要执剑挡在她身前的英勇。   那句“她是我的人”,时常在她心湖翻腾,翻出来的每层细浪都诉说着她对魏平奚的无声仰慕。   郁枝眼眶起了一层薄薄水气,水润润的,是四小姐最喜欢的娇媚。   难怪阿娘要她守住自己的心。   难怪吴嬷嬷教她要晚一步爱上枕边人。   她虔诚地亲.吻四小姐敞露的锁骨。   睡着的人刹那睁开眼,呼吸间仿佛从美人低垂的眸子里看到深刻的悲凉和切慕。   她努力想看清楚,再去看,哪有什么悲凉切慕?   分明是狐狸精附体的美人软乎乎地和她撒娇。   郁枝趴在她身上用发梢捉弄刚醒的人,嗓子沙哑,呵气如兰:“睡得好不好?”   “还行。”四小姐玩味笑起来:“怎么像变了个人?”   她膝盖屈起,笑得好不正经:“还没要够?”   这话不好答,郁枝用脸蹭她,宛如温顺永不会咬人的猫儿。   魏平奚喜欢她的温顺。   这辈子重来于闹市一瞥,穿着粗布麻衣的女人娇娇怯怯地映入眼帘,只那一霎她就知道,她想要她。   前世活得不痛快,这一世她想痛痛快快地过。   所以她邀请郁枝入眷心别院,所以兜兜转转她成了她的妾室。   “还累不累?”   郁枝眨眨眼,害羞地不敢看她。   清早,魏四小姐对美人亲亲抱抱:“那就再歇歇,姨母送了好些东西来,我让厨娘弄给你吃,养养身子。”   “嗯……”   郁枝埋在她颈窝,呼吸都是烫的。   动心和明白动心是不一样。   动心时尚且可以自欺欺人说她不爱她。   明白动心后,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她不知道能在这人身边多久,一想到有天四小姐会腻了她,她会难过,会比难过还要难过,心痛如死。   可只要还在她身边,她不敢让她看清自己的爱慕。   看清了,距离被玩腻的那一日就不远了。   她乖顺地伏在怀里,魏平奚不时轻抚她的背,想着等美人休养好,下次该玩什么。   想想郁枝,她又忍不住去想前世自己的死。   是谁毒害了她?   是魏家人?还是京城内的人?   算算日子,她去信一封给药辰子,回信也该到了。   正想着,翡翠在门外道:“小姐,药前辈的信到了。”   魏平奚想到了她前世之死,郁枝在她起床后怔然拥被坐在床榻,她也在想四小姐的死。   切身与奚奚接触过,她知道她的厉害,见识过她的手段,无论是在魏家的搅弄风云,还是来了京城皇后娘娘和颜家对她的爱护,前世四小姐的死总不会是意外。   谁出意外,也不可能是魏四小姐出意外。   有人害她。   郁枝脊背窜上一股凉意。   那些情情爱爱在魏平奚的生死面前瞬间变得不值一提。   她想要她好好活着。   她努力回想上辈子的记忆,回想四小姐死后还有什么大事发生。   魏平奚收到药辰子的回信,信展开,这位医道天才以他充分的学识经验向她阐明了世间几种能令人慢悠悠肠穿肚烂的奇毒。   列在首位的,毒名【忘忧】。   人死即为诸事皆忘,一忘无忧。死得不能再死,所以成就真正的忘忧。   忘忧毒发的症状和魏平奚死前的感受几乎一模一样,她脸色变得铁青,指节绷白,倏然笑了出来。   这得是多恨她,才愿花费大把力气寻到举世排名第一的奇毒。   这得是多恨她,才要折磨她到咽掉最后一口气。   忘忧,取自忘忧草与北域二十三味毒虫,无色无味,药效发作往往在一刻钟内。   毒发,会使中毒者丧失反抗余力,慢慢等待肠穿肚烂身体化作一滩毒水的凄凉结局。   知道死于哪种毒,顺藤摸瓜,也就有了线索。   魏平奚匆匆写了三封信,分明悬于三只信鸽脚上。   白鸽扑棱着翅膀飞起,飞向浩瀚的江湖。   陵南府魏家,魏四小姐名声不好,但不为人知的是,在江湖,武林排行榜上前百名高手有一大半欠了她的人情。   能让许多真正的高手欠下人情,本身就证明她的能力。   如今也到了为她驱使的时候。   查忘忧,往死里查。   她要知道都有谁手握天下第一奇毒。   魏平奚负手而立,白衣飘飘,乌黑的发在冷风中飞扬。   魏夫人迎面走过来,看她一身单衣,忍不住心疼:“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母亲。”   “你这孩子……”   魏夫人收了捻着的佛珠抱她到怀里,柔声道:“怎么了,怎么忽然和娘撒娇了?”   魏平奚轻笑,在她怀里拱了拱:“阿娘,我好久不喊你阿娘了……”   “随你开心,你想喊什么就喊什么,左右我都是生你养你的人。”   “阿娘,我心里不好受。”   “怎么个不好受?”   “不平。想让人为我陪葬,可我连敌人是谁都不晓得。”   颜晴温柔抚摸她的头:“别说丧气话,这不活得好好的?你不喜公主仗势欺人,那就去告御状,陛下会为你做主。”   她笑了笑:“娘,谁稀罕和她小打小闹呀。”   “那就回房找你的妾,有我在,不会让人伤害到你。你是我的女儿,你要记住你是我的女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谁胆敢动你一根手指,娘和她拼命。”   ……   内室的门被推开。   四小姐带着一身寒凉走进来。   郁枝沉浸在往事,呆呆的,很是可爱。   一个吻落在她唇上。   她吓了一跳,清醒过来脸色微红。   魏平奚坐在床沿揽着她的腰:“枝枝,问你件事。”   郁枝被她抱得心跳鼓噪,做得太多也有一点不好,四小姐碰着她的身子她就想软倒。   “嗯?你问。”   她神思不属,犹豫半晌嘴唇贴着郁枝耳朵,嗓音透着莫名的苍凉:“我知道你从何而来,你告诉我,我死后,有几人为我伤心?”   -------------------- 第48章 前世之事   四周声音被掠夺,连同喉咙里的声音也一并被掠夺。   万籁俱寂。   郁枝惊骇地看向四小姐充满故事性的双眼,这双眼睛清清楚楚告诉她:她没开玩笑,也没故意吓人。   她是认认真真在问上辈子死去之事。   上辈子。   郁枝手臂爬上一层凉,凉意很快窜满四肢百骸,魏平奚贴心地搂紧她:“不怕。”   “你……”   好久她喉咙能发出声,音色颤颤巍巍没了素日的软媚如水,反而惊慌地像个拄着拐棍的老太太。   魏四小姐被这幻想逗笑。   郁枝眼睛微红,怕得要死:“你、你别在这个时候笑……”   “这个时候笑很吓人吗?”   美人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你说呢?”   魏平奚亲她一口:“这样呢?”   “……”   怎么说呢,有种被漂亮女鬼占便宜的感觉。   郁枝圆圆的脑袋藏着天马行空的乱想,乱想地没了边,她努力稳住呼吸,稳了又稳,终于问道:“你怎么知道?”   她好不容易缓过来两分,魏平奚不再吓她:“是你告诉我的。”   “我?我怎么告诉你的?”   重生此等怪力乱神的事她连阿娘都瞒着,怎会……   “你忘了吗?在流水巷你和你阿娘居住的小院,刁婆子和刁铁柱盗窃入室抢夺银钱,推伤你阿娘还想对你用强,我及时出现,你喊我什么还记得吗?”   几个月前的事如今再提郁枝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她凝神去想,魏平奚也不打扰,由得她想。   “我,我喊你……四小姐?”   “是呀,你想起来了,你喊我‘四小姐’。”   魏平奚嗓音柔和澄净:“那是你第一次露出马脚。”   “第一次?难道还有第二次?”郁枝震惊。   “当然。第二次是在眷心别院我问你何以晓得我是‘四小姐’,你说是听别院的人无意提过一嘴。”   她笑容清雅:“别院都是我的人,我调.教的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她们心里有数,怎会‘无意提过一嘴’又无意教你听见?这谎言太拙劣,是你第二次露出马脚。”   “不会还有第三次罢?”   “有。”   魏平奚道:“你的眼神出卖了你。”   “我的眼神?”   “你信任我,感激我,你的嘴不说话,但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对一个举止轻浮一心想要你身子的人,你表现很平和。   “别院那回我认出了你,前世我对你有一饭之恩,你当我是恩人,当我是好人,才会惦念这份恩情,待我多宽厚。   “是与不是?”   郁枝没想过自己在她眼里竟是满身破绽,连那点报恩的心思都被揣摩地细致到位。   四小姐不仅在床上能耐,到了床下比床上还要警觉可怕。   她既看出她从何而来,那么是否看出她心里有她?   她出奇地惶恐,脸色发白。   看她不发一言,魏平奚轻声道:“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郁枝回抱她,身子微微发冷。   “怎么,不会我死了,没人为我感到伤心罢?”   她不自然地笑了笑,一手扶在美人玉肩,笑容滞涩:“不会真没有罢?一个都没有?”   “有好多人不肯接受你香消玉殒的噩耗,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放声悲哭。   “别院的艳姬,就是那个腿生得漂亮的,为你殉情。   “陵南宋家的嫡长子当日跳河,说要随你而去。   “还有北域的圣女,一头磕在你棺材前,血流了满脸,被人用秘法救回。为首的大长老说你是祸害,看了他们圣女身子不负责,一声不吭死了,死了还折腾人……”   四小姐心情复杂,她本想知道死后魏家和皇室的反应,枝枝给这和她念叨情债呢。   “还有云萝书院的女夫子,为你颂诗千百首,言称世上没了你魏平奚,世间的女子便少了清艳绝伦的色彩。   “她看世间如黑白,自愿追随那抹彩色而去。   “语毕,喉咙嘶哑,磕死在你墓碑前。”   “……”   郁枝喘口气又道:“你情债三千,我一时也说不完……”   “说重点!”   她喉咙一噎,暗道四小姐无情。   “除了你那些情债,倒是还发生了几件大事。”   她细细回想:“我记得……你下葬后的第十三天,应该是第十三天,举国张贴告示寻访名医为娘娘治病。”   “姨母?姨母她怎么了?”   “据说是郁郁寡欢,心脉受创。”   魏平奚面色沉重:“姨母一向疼我,我忽然身死,想必她受不了这打击。”   她叹口气:“之后呢?”   “之后陛下请药辰子前辈入宫,再之后宫里传来太后重病的消息……”   “魏家呢?我母亲反应如何?”   “魏家众人赴皇命上京。   “那天我远远在侯府门前看了眼,魏夫人身穿僧衣,形容消瘦,魏侯爷脸色也不好,搀扶着老爷子上马车,差点把人摔了。”   郁枝唏嘘一叹:“再后面的事我就不知了……”   “你是怎么死的?”   四小姐摸着下巴看她。   “遇上几个流氓地痞,为保清白投河自尽。”   魏平奚眼睛微眯:“现在呢?那几人还活着吗?知道长相名姓吗?”   前世害死她的人郁枝想忘也不能忘,张嘴一一道出,便听四小姐煞气腾腾道:“我的仇没法报,你的还不简单吗?翡翠!”   翡翠在门外应声道。   详细与她说明地痞家住何方、姓甚名谁、模样特征,魏平奚冷笑:“这几人,都给我宰了!”   她瞪了郁枝一眼:“不早说!”   仿佛让那几个地痞多活一天她都气得慌。   差事交代下去,又一只信鸽从京城上空飞向远方。   四小姐气闷地躺在床上,郁枝讨好地为她平心顺气:“我不是不恨,是没人为我撑腰,不过现在有你为我报仇,我很开心。”   “你是开心了。”她喃喃道:“到底是哪个孙子要害本小姐?”   郁枝小声道:“那你呢,怎么去的?”   “被人毒死的,死得可惨了……”   她简单叙述一番有多惨,抬眉看到一张惨白落泪的脸。   “怎么、怎么那么惨?”   这比她投河疼多了。   郁枝心里有她,自然听不得她受苦,看不得她忍疼,心底对那下毒之人恨得咬牙切齿。   她扑簌簌红着眼睛掉泪,魏平奚后悔和她形容,一手搂着她:“别哭,这不又赚了一辈子吗?”   若没这死而复生的经历,她就真成冤死鬼了。   糊里糊涂,仇人是谁都不晓得。   死得憋屈又窝囊。   郁枝抱着她哭得嘤嘤切切。   魏平奚还没从前世的枉死缓过来,心性一起,压着人深吻。   哭声尽皆没入她的喉咙。   天地终于清静。   ……   皇后娘娘停在皎月宫门前。   守在宫门的婢女恭敬行礼:“娘娘,殿下还在睡,您……”   “还在睡?可曾用膳?”   “尚未用膳。”   “喊她起来,本宫与她一同进食。”   娘娘发话,宫婢不敢不从,硬着头皮去喊熟睡中的公主。   季青杳坐在床榻问道:“本公主脸上的伤好些没?”   “好多了。”   “可能看出来?”   贴身婢女谨慎道:“最好还是再过一天。”   “再过一天?母后人都在宫里了!”   她烦得不行:“找妆娘为我好生上妆,绝不能让母后看出端倪。”   大炎朝尊贵的公主殿下,帝后唯一女儿,若在自己宫里脸上顶着巴掌印,额头显着伤痕,恐怕要出大乱子。   颜袖好耐性地等在皎月宫,如今有资格让她等的人太少了。   “娘娘,公主来了。”   季青杳迈着优雅的步子款款而来,容色娇俏:“母后,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怎么睡到这时,可是身子不舒服?”   “还好,就是近几日身乏,做什么也没干劲。”姣容公主挨着皇后坐下:“母后,听说父皇下旨要仪阳侯一家搬到京城?”   颜袖手捏瓷勺:“你消息倒是灵通,你姨母携女入京,侯爷与发妻感情甚笃,一家子骨肉哪能两地分离?在一块儿才热闹。”   “若他们来了,是挺热闹。”   她又道:“仪阳侯府一团乱麻,前阵子发生的事京城都传遍了,大公子骗婚、偷养外室、冷待正妻,难怪孙氏要与二公子苟合……”   “亲戚家的事不好议论。”皇后娘娘为女儿夹菜:“死者已矣,不可再念叨人家的是非。至于魏家二房的事,你一个没嫁人的姑娘,哪好嚼人舌根?”   “这舌根我嚼不得,魏平奚就嚼得?”   她又在指责当母亲的偏心。   颜袖好笑地放下瓷勺:“她是外甥,你是女儿,哪能相提并论?”   “是女儿比不过外甥?”   “是亲疏不能混为一谈,做母亲的,总希望自己的孩子比人家的好。”   季青杳一愣:“母亲说的是。”   她抱着皇后娘娘胳膊:“母后,我想回太师府一趟,我想外祖父和外祖母了。”   “好,改日我陪你同去。”   一顿早膳用完,离开前皇后抚摸女儿的脸:“我疼爱奚奚,你从小就不服,其实这没什么好比较的。杳儿,你要知道,没有母亲是不疼爱自己亲骨肉的。”   “儿臣知道母后的心。”   “你知道就好。”   “儿臣恭送母后。”   人走后她脸色沉下来,问左右:“礼物备好没有?”   “回殿下,备好了。”   ……   魏平奚拈着棋子又放下:“你说明日姨母和公主要来太师府?”   翡翠回道:“乾宁宫的宫女亲自来传话。”   “怎么?可有不妥?”   “没什么不妥。”   魏四小姐扫了一眼面前的棋局:“来就来,我就不信当着颜家人的面,她还敢挑事?”   魏夫人敛眉落子:“她来她的,你玩你的,不冲突。”   “母亲说的是。”   她忽而起了兴致,扔掉手上的棋子:“母亲,你再和我说说关于姨母的事?   “当年母亲和姨母好得和一个人似的,不是还在乾宁宫与姨母一起养胎来嘛,怎么就晚了姨母一步,让那季青杳先我一个时辰出来?   “要不然,该是她喊我表姐了。”   颜晴盯着错乱的棋局,不动声色捻动佛珠:“这些事,你听谁说的?”   “外祖母啊,外祖母说母亲和姨母当年关系可好了!”   关系可好了。   当年关系好,而今关系不好,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有什么事能让重情的皇后娘娘远了嫡妹,甚至不惜一怒之下令原本在京城居住的魏家迁回陵南?   郁枝掩好眸心的疑惑。   魏夫人面对女儿很是无奈:“你就这么好奇?”   “和母亲有关的事,孩儿当然好奇。”   “好,那我说给你听,省得你再去烦你外祖母。”   她嗔看女儿一眼,魏平奚亲亲密密地挨着她:“母亲说,我保证仔细听。” 第49章 跳湖   魏夫人疼爱女儿到了宠溺的地步,女儿想知道的她从不瞒着,过往之事在心头过了一遍,她眼睛漫出温柔的光彩。   “颜家就我和阿姐两个女儿,我们生来独宠,我是那个最小的,不仅爹娘疼爱,长姐也拿我当手心宝。   “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十几年快乐的光阴,直到我们长大。   “别看现在的皇后娘娘温柔如水,她少时可没给陛下多少好脸色,她这个人,若是不笑,瞧着总有两分冷峭在里面,像风雪里凌然的梅枝。   “但她对我很好,有了好吃的好玩的总会想着我,我也习惯了她对我好。   “你知道的,习惯是很可怕的力量,当她忽然有一天告诉我她与陛下定情,我无法接受,总觉得此生都要失去这位长姐的庇佑。   “阿姐与陛下定情,对颜家来说是很大的事。   “爹爹不希望阿姐与陛下在一起,那时朝政还把持在燕太后手中,少帝仰人鼻息。   “但阿姐心如磐石,直说陛下生她生,陛下死她死,她将自己看做季萦的人,爱得热烈纯粹。   “我很不解,也很好奇,好奇怎样的人能令阿姐变得如此疯狂。   “我幼年时曾见过四皇子一面,幼年时的记忆浅薄,风一吹就散了,于是我偷偷跟着阿姐出门,见到了少年时期的季萦。”   她感慨道:“你猜他们在做什么?”   魏平奚疑惑:“莫非是在幽会?”   “不错,他们去了明山偷偷约会。   “春暖花开,当朝陛下穿着女装对阿姐跳了一支舞,阿姐反而穿着一袭长袍,我从没见过那样倾城美貌的少年郎,也从未见过那样愉悦的阿姐。   “季萦十一岁登帝位,十三岁占据美人榜榜首,十六岁得了阿姐的心,而后过了两年,陛下以后位许之,迎阿姐入宫,颜家自此成为陛下坚实的臂膀。   “陛下能有今日,大炎朝能有今日,三分之一的功劳归于阿姐和颜家。   “只是婚后陛下和阿姐子嗣艰难,阿姐早于我出嫁,等我生下你三位哥哥又有了你,中宫才传出怀孕的喜讯。   “我那胎怀得不稳,你外祖母担心我出现意外,主张我入宫与阿姐作伴,有宫中御医在,真有什么意外也好防备。   “阿姐见了我很开心,可以说怀胎的那几月她都很开心,整个人散发一种奇异的喜悦,脸上洋溢即将为人母的笑容。   “她有了孩子,才有了今时的温柔。   “我们在同一天不同时候发动,她那一胎却是难产,生到最后晕死过去,我晚她一个时辰生下你来。   “可叹她用半条命的代价生下来的女儿,落地没多久被太后抢去抚养。   “燕太后名义上是陛下嫡母,奉先皇之命垂帘听政,震慑百官。可谓权势遮天。   “天为天子,天子荣辱都在她一念之间。你想,那是何等的霸道风光?”   提到燕太后,魏夫人语气不善:“姣容公主自幼长在太后膝下,寻常时候阿姐想见一见女儿都难。   “阿姐产女后心情抑郁,喜怒不定,我当着她的面在乾宁宫抱你,你还小,在襁褓中,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   “她触景生情,想到自己的女儿,寒声训斥了我,责备我不该在有风的日子抱你出来。   “我惹了她不喜,陛下顾虑她的感受,将魏家赶回陵南。”   ……   “还在想呢?”   郁枝为她端来一盏茶。   魏平奚接过茶盏:“母亲走了?”   “走了,说要你把心放肚子里,明日娘娘和公主前来,她会护着你,拦着公主任性刁蛮。”   “这话说得。”她笑:“像是我怕了季青杳。”   “你才不怕。”   “你又知道了?”   郁枝亲她一口:“反正我知道,你不会怕。”   魏平奚指着脸道:“再亲一口?”   “不亲了。”   她提起裙摆就要跑,被人眼疾手快地捞回来:“亲了就跑,不厚道。”   “那你要如何?”   四小姐低头轻咬她唇瓣:“咬你,咬得疼不疼?”   “不疼……”郁枝别开脸,避过她的亲昵。   “陪我待一会,心里有点乱。”   “怎么乱?是听了陈年旧事才乱的吗?”   “总觉得……哪里不对。”她满心纠结:“可真要说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感觉奇奇怪怪吗?”   “有点。”   “我也觉得奇怪。”   郁枝搂着她脖子:“假使娘娘和母亲关系真就那般好,哪怕产后抑郁寡欢,也不该因她在有风的天抱你出去就语出训斥。甚至,让魏家举家迁回陵南。”   她认真斟酌措辞,缓声道:“这未免显得太过小题大做和不近人情。”   按照她入京以来看到的、知道的,娘娘不该是那样小气迁怒的人。   魏平奚却听不得有人说魏夫人不好,面上不悦:“你是说母亲说谎了?”   “不敢。”   郁枝亲亲她嫩白的耳垂,没再说话。   四小姐远比她聪明。   聪明人,只有她不愿想通,没有想不通。   耳垂上的湿软亲得人没脾气,魏平奚抱紧她,顾自长叹。   ……   翌日,凤驾抵达太师府。   “平奚见过姨母,见过表姐。”   皇后眉目温和地扶起她,季青杳朝她不受待见的表妹冷哼一声,扭头去找颜老夫人撒娇。   魏平奚掸掸袖子不和她计较,笑道:“姨母,请喝茶。”   皇后娘娘回家省亲,一家子围着接待,人多了倒没郁枝张罗的余地。   眼睁睁看着姣容公主给所有人送了礼唯独漏了奚奚的,她有种“果然如此”的明悟,深觉公主这性子实在好笑。   正经来说,是没天家气度。   针对地太明显。   不知是真蠢还是装的。   若是真蠢,听起来委实有点玄幻,到底是出身皇族千娇百宠长大的公主殿下,但凡学了娘娘一丝半点的聪明,也不该做出如此事来。   若是装的,城府未免太深,教人不寒而栗。   郁枝闲得发慌思绪飘远,没过多会老夫人支使颜如毓、颜如倾领着公主殿下去玩。   “奚奚也去,人多,热闹热闹。”   她有意让这对表姐妹握手言和,心是好的,魏平奚笑道:“听外祖母的。”   季青杳翻了个白眼,惹来皇后娘娘一记嗔看。   大冬天,时值腊月,再过几天就是年。   太师府寒梅盛开,一众小辈围着公主殿下,蹴鞠、堆雪人、踢毽子,玩了几样也就没滋味。   “没意思。”季青杳提议道:“不如咱们玩捉迷藏,被捉到的人要接受赢家的刁难,怎么样,敢不敢来?”   四兄弟知道表妹与殿下不和,没急着应答,魏平奚点头:“好呀,来玩,有什么不敢?”   姣容公主满意一笑:“好!她敢玩,那你敢不敢?”   郁枝柳叶眼睁圆:“我?”   “就是你!本公主看你不顺眼很久了!”   “你也就这点胸襟气度了。”   “魏平奚!你敢这样和我说话?”   “说都说了,还问什么敢不敢?同是颜家子孙,你和谁耀武扬威呢?”魏平奚不耐烦道:“她的输赢算我的,玩不玩?不玩算了!”   “玩!你要是输了,或是她输了,你们就去明水湖泡一个时辰再出来,敢不敢比?”   “怕你不成,若是你输了呢?”   “照样如此!”   ……   颜老夫人笑呵呵地与皇后同行:“杳儿这性子我看还有的熬,正好你来了,借着这个机会让她们好好培养感情。都是一家子骨头,何必针锋相对?”   颜袖点头附和:“娘说的是,她呀,就是在宫里无法无天惯了。”   魏夫人搀扶在老夫人左边:“不如咱们去看看她们在玩什么,省得再闹起来。”   这话说到了关键,老夫人带着一对女儿往西北方走。   走到一半下人急慌慌赶来:“回、回老夫人,公主掉进明水湖了!”   “什么!”老夫人急得白了脸:“捞上来没有!?”   “已经派人去捞了!”   多久没见就出了事,皇后娘娘和魏夫人扶着老夫人,一行人疾步往明水湖去。   未到明水湖,喧嚣声迎风传了来。   季青杳身边的婢子一头扎进水里将人救上来,不顾衣衫湿透大声喊道:“公主?公主?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颜家四兄弟面面相觑,亲眼见识两位表妹的不和,他们大为震撼,不明白同为亲戚怎么就能闹得你死我活的地步?   公主殿下害人不成终害己,她这一跳不要紧,为难的是颜家。   老夫人嘴里喊着“乖孙”赶来。   来到明水湖畔,季青杳已经吐出喝进肚子的水,见了皇后哑声喊道:“母后……”   “杳儿!”   颜袖见她脸色青白,心里一咯噔,急忙脱下大氅为她裹好。   明水湖冷,人跳进去哪怕很快救上来也得病上一场,毕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女儿是假的,那就只能当真的看待。   既有可能是真的,为娘的又怎能不担心?   皇后娘娘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魏平奚,抱着女儿速速回房。   颜老夫人也跟着走了。   公主在府里出事,于情于理她都得去看看。   魏夫人目送皇后离去,面上表情复杂,只一瞬她转过身来握着女儿的手:“奚奚,你怎样?这是怎么回事?”   魏平奚还在思考姨母走前的那道眼神,嘴上道:“我能有什么事?输了比赛的是公主,我都劝她不要跳了,她执意跳下去……”   她心里不知怎的不是滋味,有种被人算计还说不出一个不字的憋屈感。   “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颜如毓道:“姑母,我们几人可以作证,公主是自己跳下去的,和表妹无关。”   “不错姑母,表妹还差点跳下去救人了呢!”   “救人?”魏夫人看向冰冷深沉的明水湖,心里涌起一阵后怕:“你救什么人?她发疯,你也跟着发疯吗!”   十八年来第一次受训,魏平奚反应不过来,颜晴寒着脸扯着她往清晖院走。   郁枝急忙跟上。   清晖院的门关闭,颜晴脸色难看:“谁的女儿谁管,你是我的女儿,怎能为了别人犯险?她就是死了,也轮不到你来陪葬。”   这样决然无情的话很难想象出自虔诚礼佛的魏夫人之口。   教训完女儿,她忙着去后厨熬姜汤。   魏平奚这半日不仅欣赏了姣容公主作死的功力,还见识母亲翻脸的能耐,她心绪翻腾。   “你说,季青杳为何要跳明水湖?总不会是和我赌气罢?”   郁枝也不明白,公主尊贵之身,输了就输了,哪用得着以身犯险?   明水湖冷如冰,这一跳,少说也要一个月在房间养着。   在房间养着,她能有什么好?   她跳湖,最担心的是姨母,让姨母为她担心又能有什么好?   魏平奚索性往最简单的方向思考,半晌得出一个听出来极为可笑的结论:“她不会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和我争宠,为的是让姨母远着我罢?”   若真如此,这挑拨离间的方法够狠的。 第50章 以身为饵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句话放在哪儿都能发挥神奇功效。   姣容公主坠湖受了风寒,一下子成了太师府被捧在手心的香饽饽,所有人都在为公主的病情忙碌忧心。   魏平奚在清晖院成了没事做的闲人,甚至方才外祖母派人传话来,让她近日避着些季青杳,省得再闹出无法收拾的乱局。   四小姐无聊地要发霉,一颗豆子扔进嘴里,咯嘣一声,她故意咬得响:“你说我这表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算是我小瞧她了,原来她也没那么蠢。知道她这招叫什么吗?”   郁枝握着小木槌为她捶腿,昨夜做噩梦又踹疼了四小姐,她在努力且用心地赎罪。   不愿教公主的事影响某人的心情,她道:“在清晖院呆着没人招惹不也挺好?”   “好什么?季青杳在府里留一日,外祖母都不肯要我出清晖院,这不就是变相的禁足嘛。”   她伸直一对大长腿,懒洋洋靠在椅背:“这一招呀,叫做‘横的怕不要命的’,她和我玩命,本小姐玩不起,玩不起就成了现下的僵局。   “这下好了,府里发生什么我都不晓得。你想呀,她不惜自残,肯定还有后招。”   郁枝放下木槌为她揉捏小腿:“她有后招,那就见招拆招,再厉害的高手总要对方出招了才能回招。”   “这话不错。”魏平奚闭上眼:“随便罢,她有她的后招,我有我的盘算,弄不清我怎么死的,这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她沉眸思索:“翡翠,拿纸笔来,本小姐要写几封信。”   “写信做什么?”   她好笑地瞟了郁枝一眼:“闲着没事,断一断前世情债。”   “……”   旁的且不说,上辈子能为她殉情,实在是情深义重。   魏平奚自认和那些人没那么深的情分,真要论起来,她不过是替艳姬赎身,帮她报了灭门之仇,而后问她要不要跟自己走,当养在后院的一只花瓶,偶尔那花瓶还要供她取乐作画。   从那天起,花楼的花魁甘心乐意成了她别院的一员。   人心深浅,有时真是看不透。   有的看着慈悲,内里早不知犯了多少杀戒。   有人看着放荡,却也用情至深。   真真假假,全然不能凭一双眼来看。   她在给艳姬写信,就是别院里腿生得最漂亮的那位。   信写完,她从久远的记忆里回过神来,想起与宋家嫡长子不多的几次见面。   初见她帮了他,再相逢她救了他,真就是路见不平,拔剑相助。   一帮一救,累得对方为自己跳河,偏偏她心里并没有这人的影子,只记得她做了什么,连那人长相现在都记不真切。   造孽。   她埋头写信。   郁枝小意殷勤地伺候她,明眸荡起一丝浅笑。   看来四小姐也没她想得那样无情,至少她在乎那些为她殉情的人,在乎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白宣重新铺好,魏平奚捏着笔杆悬而不落。   “怎么了?”   魏四小姐叹了叹:“作孽啊……”   郁枝摸摸鼻子,心道:你也知道造孽,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招惹那些人?   魏平奚十四岁前往北域遇见北域圣女,当时她不知那人是圣女。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那女人邀请她同行,同行便同行,一路发生不少趣事。   事后得知她是为阅尽天下美人而来,又得知她丹青一绝,女人提出要她作画一幅的请求。   能做一方圣女的人岂能不美?   十四岁的魏平奚心无挂碍两袖自在,最爱做的是天下文人不耻之事,我行我素,提笔可画山河,画日月,当然也可以画美人。   她嬉笑道:“我这支笔不是寻常的笔,笔下只画不穿衣服的美人。”   那女人深深地看她,扬唇笑起来:“好呀。”   一句“好呀”,成就她人生第一幅活.色生香的美人图。   两个时辰,看光了女人身子。   北域女子热情开放,那是一场很美的邂逅。   临走时女人递给她一枚信物,是一把长约三寸的弯刀,也是魏平奚为数不多喜欢的物件。   写给北域圣女的信四小姐用了将近半个时辰,酸得郁枝醋坛子翻了又翻。   魏平奚总算搁笔,想要人为自己按揉手腕找不到那道身影,她眉头一皱:“枝枝?”   “死了!”   郁枝在门外赌气道。   “死了怎么还会说话?”魏平奚起身走出门,和她一起坐在门前的石阶:“腕子疼,揉揉。”   郁枝抓过她的手,四小姐啧了一声:“轻点,这么大劲儿把手弄扭了,晚上可怎么过?”   “……”   相处这么久郁枝算看明白了,这人就是话本子里所说的‘恃美行凶’,仗着脸好看,肆意妄为。   她认命地放轻力道,悉心为她按揉起来。   腊月天,风是寒的,吹在脸上给人意想不到的清明。   魏平奚还在想上辈子为她殉情的人,男男女女,说起来她与他们关系并不亲厚,有的只能算是萍水相逢,却累得他人舍命。   她行事一向讲究快活,不问明朝,知道前世身死以后的事,内心受到的触动可想而知。   “本小姐喜欢你的身子,你可要守好你的心。你若爱我,我回应不起,就只能丢了你,再不见你。”   郁枝的脸不知是被冷风吹得白,还是本身就白,她笑了笑:“谁、谁爱你了?”   她干脆不再吱声,接着当一个锯嘴葫芦。   “最好没有。”魏平奚重新扬起笑:“快过年了。”   ……   快过年了,公主殿下给府中各人的礼都丰厚许多。   礼多人不怪,遑论送礼的是天家尊贵的姣容公主,陛下对这女儿宠爱非常,几乎算得上有求必应。   魏夫人在廊下看着魏平奚和郁枝吹冷风,看了不知多久,转身又去后厨熬了一碗姜汤。   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宁游也在后厨忙碌。   “公主怎样了?”她多嘴问一句。   “受了风寒,这会烧起来了,神志不清醒,一个劲儿地喊娘娘呢。”   魏夫人点点头,没多余的反应,顺口道:“有娘娘在,公主定然会安然无恙。”   “但愿如此。”宁游叹息。   熬好姜汤魏夫人拐回清晖院亲眼看着女儿喝下满满一大碗,这才放心离开。   回房,颜晴盯着放在桌上的礼盒,没急着去拆,反而坐在蒲团捻动佛珠,须臾入定。   等颂完好长一段经文,她释怀地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尊玉佛像,算是投其所好这礼物送到了心坎。   颜晴面上有了淡淡的笑容,拿走玉佛像,便见盒子藏着夹层。   她从夹层抽出一封信。   信很薄。   颜晴怔怔看着这封没有署名的信,笑意微僵。   信拆开,里面内容极短。   只一个字。   娘。   窗外风雪势疾,魏平奚拍拍衣袖,牵着郁枝的手回房取暖。   “母亲真是的,要我喝那么一大碗姜汤,姜汤味冲,我舌头都麻了。”   “还说呢,你自己在外欣赏风雪,还要连累我……”郁枝吸了吸鼻子,歪头打了个喷嚏。   这副娇弱身啊。   魏平奚支使翡翠去请府里的大夫,喝过药搂着郁枝上床休息。   郁枝埋在她怀里,借着生病哭得一塌糊涂。   ……   娘。   在喊谁娘?   谁在喊娘?   魏夫人双手颤抖,目色疯狂:谁又是你的娘?!你的娘是颜袖,不是我颜晴!   她前前后后在房间走了十几趟,气喘吁吁,冷汗浸透衣衫。   这封信总不会是一场逗人玩的小把戏。   她冷静下来,将那信撕得粉碎。   也是这一刻她终于想明白公主为何要跳湖。   跳湖是为钓鱼。   以身为饵,太师府所有人都是她的鱼。   这一跳,碍于皇室血统,逼得娘不得不令奚奚禁足清晖院。   这一跳,同样碍于骨肉情深,颜袖为了女儿不再犯傻寻死,必会做出诸多退让。   这一跳,以病弱之躯,给的是她上门看望的机会。   公主要见她。   必然是有事求她。   滴水不漏,一石三鸟,如此心机是谁教出来的?   当年‘换子’一事都有谁知道?   季青杳背后代表的可是燕太后?   颜晴神色变幻,痴痴笑了出来。   ……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母后……母后……”   皇后娘娘守在床榻为生病的女儿擦汗。   她已经一夜没好好休息了。   “母后……”季青杳高热退去,整个人透着满满的脆弱:“母后,我嗓子疼……”   “烧了大半夜,哪有不疼的道理?”颜袖捏着勺子喂她喝药:“先把药喝下去,待会母后喂你槐蜜。”   “嗯……”她依偎在皇后怀里,病了一场,说话有气无力:“母后,您能多疼疼儿臣吗?儿臣、儿臣才是您的亲骨肉,那魏平奚,不过是外甥……”   她一副不答应不肯喝药的架势,皇后娘娘眉眼映出两分疲惫:“好,快喝药。”   季青杳苍白的脸露出笑:“谢谢母后……”   再是对女儿严苛的母亲,在面临女儿生死大事上都会选择退让妥协,此法于外人来看或许藏着阴谋,但在颜袖看来,这是实打实的阳谋。   慈母之心,轻易不可赌。   赌输了,输的是女儿的命。   颜袖不敢赌。   她一夜未睡,精神不济,看着女儿服下药后,她坚持不住,大宫女宁游搀扶她回房休息。   公主醒了,来探望的人很多。   颜家两房的夫人离开后,魏夫人踏进那扇门。   季青杳虚弱地坐在床榻静待。   母后已然回房歇下,谈话未结束前没人可闯进这间房来。   “娘。”   她声音悲切。   魏夫人无动于衷:“太后让你来的?她知道了?她何时知道的?她想威胁我?”   一连串的问题打断季青杳好不容易酝酿出的孺慕,她神情倦倦:“我是你的女儿,你就不管我的死活吗?”   “我的女儿只有奚奚一人,你算什么?”   “为见亲娘一面,我不惜跳湖自伤,染了风寒……”   “那是你活该,离远点,省得过了病气给我。”   “……”   母女二人针锋相对,季青杳不是她这等铁石心肠人的对手,脑袋耷拉着:“你和母后真的不一样。她有情,你无情。”   “这也是你配说的?算起来你今日之尊荣,不还是我给你的?”   “皇祖母要你帮我。”   “那是她不了解我,我有我要做的,从不受制于人。”   “你会答应的。”   颜晴耐心有限:“别做梦了,大不了一起玩完,我这个魏夫人不做了,太后也从那位子下来,正好,我看她不顺眼也很多年了。”   季青杳算到了一切,实在没算到魏夫人厚德慈爱的背后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也是,若非疯子,怎会做出偷换长姐孩子的事来?   “你不怕东窗事发,被母后,被颜家知道你所做的吗?”   “既做了,就没有怕。”   “好吧,我不如你。太后知道你的秘密,你逃不了。总有一天你会想通的。”   魏夫人上前两步一手掐着她的脖子:“随你们折腾,但你们要害她,不行。我说了,我有我的安排,你们毁了我的安排,就得做好覆灭的准备。”   她缓缓松开手,摸出帕子擦拭细白的指节,留给季青杳一个冷漠的背影。   “疯子!”她低骂一声。   “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什么天底下母亲都会疼爱自己的亲骨肉,都是狗屁。知道我是她的女儿还想掐死我,有病罢!”   她愤愤不平:“罢了!不与疯子计较,左右仪阳侯要进京了。”   走不通当娘的路子,当爹的总会向着自己的女儿罢?   若是爹不疼娘不爱,这真正的‘魏四小姐’也太惨了。   她默哀了一把,蒙被子睡大觉。   ……   “你说什么?奚奚去找娘娘了?”   魏夫人转身就走。   ……   清宁院,皇后娘娘少女时期在颜家的住处。   颜袖身着里衣躺在被衾,身倦体乏:“让她进来罢。”   内室紫金炉内燃着安神香,魏平奚少见局促地坐在床前,乖巧出声:“打扰姨母了。”   “知道打扰本宫还来?”   “不得不来,怕来晚了,就真见不到姨母了。”   这话里有玄机,颜袖笑她聪明,也怜惜她的聪明:“今日还能见,说罢,来此所为何事?”   魏平奚忙起身搀扶她在床头坐好:“有几件事要问姨母。”   “说。”   “姨母当年因何与我母亲交恶?”   交恶。   颜袖挑眉:“因她婚后生子仍觊觎陛下,因她藏了多年的情愫没藏好被本宫看了出来。你还想问什么?”   “不是因为母亲在有风的天抱我出门,惹了娘娘的厌?”   “不是。”   “我、我有没有可能是母亲和陛下的孩子?”   “你放肆!竟敢怀疑陛下对本宫不忠?”   魏平奚敛衣跪地:“姨母息怒!”   “你胆子真的很大。”皇后沉沉吐出一口气:“换个人来敢说此话,本宫必杀她。”   “姨母……”她轻声道:“姨母与陛下的孩子,生下来身上可有胎记?”   颜袖不错眼地打量她:“这不是你该知道的。”   “求姨母告诉外甥,求姨母了……”   她软声哀求,如同雏鸟在和母亲撒娇,颜袖心头发软,心坎生出大片的悲哀:“我不知道……”   她的女儿,生下来就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   “那陛下呢?陛下知不知道?”   “陛下也不知,我生产那日有刺客闯入宫中,那天的情形很乱,非常乱……”   “叨扰姨母了。”   颜袖低叹:“起来罢,别跪着了,听说你院里喊了大夫,谁病了?”   “枝枝陪我吹冷风,受寒了,不过不要紧,喝几服药就好。”   “你与她如何了?”   “什么如何?”   看她装傻,颜袖屈指敲在她脑门:“本宫可盼着你们相守白头呢。”   “那不可能,总吃一样,会腻的。”   “等你想明白自己的心,就不会说这蠢话了。”颜袖半搂着她:“那日在明水湖,没伤着罢?”   “没有。”   “好好待枝枝,别辜负她的心。”   “姨母,你误会了!”   “好好的,别来烦我了。”她推开疼爱的外甥:“杳儿不容你,惯爱吃醋,这些日子你就不要来见本宫了。她虽不好,好歹还占着公主的名分。”   “是,姨母。”   魏平奚回头看她显然没休息好的疲惫脸色,蓦的想起枝枝所说的“前世娘娘郁郁寡欢心脉受创”。   她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楚:“姨母保重好身子,多笑笑,对身体好。”   “知道了。也对你的妾好些,否则将来吃亏的是你自己。”   “我怎么会吃亏,我这人只爱占便宜。”她温声道:“劳姨母挂虑了。”   房门掩好,脚步声渐行渐远,颜袖怔然看着头顶的纱帐,由衷一叹:这孩子,这份聪明,挺像陛下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名为【以身为饵】,其实棋局上的人都在以身为饵,只不过枝枝的身是实实在在的身。   这文是先做后爱,日久生情。奚奚现在嘴硬,等她从身世的迷雾走出来,且等着哭吧。 第51章 难得糊涂   “母亲。”   走出清宁院的门魏平奚恰好撞上魏夫人。   “你怎么来了?娘娘为照顾公主一夜没睡,这会……”   “见着了,没说几句话就被姨母赶出来了。”她不自在地弯了眉眼:“姨母心情不好,我搅了她的清静,剩下这段日子她都不要我来这了。”   她握着魏夫人的手小声道:“母亲,我该怎么讨好姨母让她消消气啊?”   听到“没说几句话就被赶出来”,颜晴心弦微松,执着她的手往清晖院走:“公主染疾,娘娘最在意这个女儿,不想见你、不想听你缠磨也在情理之中,这个节骨眼,就别去烦她了。”   魏平奚颇为遗憾地叹气:“好罢,听母亲的。”   回到清晖院郁枝喝了药还在床榻休息,魏夫人自去歇着,魏平奚推门进去,脸色有一瞬间的难看。   她走到床前,伸手探进锦被,郁枝被她摸醒,睡眼惺忪地看过来:“回来了?”   “嗯。”   她心情不好,手劲儿大了点,躺在锦被的美人微微吃疼,疼痛和羞涩使她终于看清面前这张阴沉沉不知在和谁怄气的脸。   郁枝按住她的手阻止她的肆意妄为:“娘娘说什么了?”   魏平奚掀开被衾靴子也不脱地倒下来,脸埋在美人娇娇软软的地方:“说了一些话,大致弄明白了,又不想明白。”   她身骨发寒,说不出的冷意四下乱窜,牙齿轻颤:“后悔去这一趟了。”   郁枝听不懂她的话。   老夫人委婉地下了禁足令,四小姐偏不听,宁愿擅闯清宁院见皇后娘娘一面,见也见了,如今却说后悔前去。   她清楚意识到自己与这人的差距,论聪明,十个她也不是四小姐的対手,她不明白她的筹谋算计,却看出她陷入难过低迷的情绪。   一向自信骄傲的人露出这样的脆弱来,哪怕郁枝不明白,也不影响替她感到难过。   “都会过去的。”她抚摸四小姐瘦削的背,惊觉她在颤抖。’   这认知在郁枝心头泛起一层层的滔天巨浪,她难过地红了眼:“奚奚……”   魏平奚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我没事。”   她踢了靴子躺进来,笑道:“也许是我想多了,睡一觉就好。”   她闭上眼,竟然很快睡着。   郁枝哭笑不得,指腹抹去眼角的细泪,小心翼翼搂着她。   但愿罢。   但愿睡一觉就能好。   这一觉魏平奚睡了很长时间,久到胆子小的郁枝时不时就要伸出手指探探她的鼻息。   魏平奚在做梦。   噩梦。   仍然是身死那天,【忘忧】在身体骤然发作,她腿脚忽然软下来,无助地跪在地上。   肠穿肚烂之苦不是说说而已,疼得人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汗如雨下。   她想不通是谁害她。   在魏家她与祖父、父兄关系不好,他们厌恶她,视她如耻辱,莫非厌恶到要害死她的地步?   她蜷缩在地上,华丽的衣衫染尘,再也恢复不到原有的矜贵。   【忘忧】的毒最先在五脏六腑蔓延开,生不如死,她呕出一口血,血水和汗水掺杂在一块儿,不知是疼得出现幻觉,还是真有脚步声传来。   气定神闲优雅万分的步调。   不紧不慢。   那人停在几步开外,可笑魏平奚连抬头的力道都没有。   忘忧夺去她所有的体面,要她死得凄然可怖受尽煎熬。   魏平奚不愿这般死去。   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道,颤巍巍抽出藏在袖间的匕首,刀身寒光凛凛,她往脖子抹了下去。   庆幸是真的死了。   没有脑袋和身子断一半连一半。   死前恍恍惚惚她听到一声叹息,不知是在叹她死得太容易,还是在叹她好好的一个仙女,死得如此狼狈。   魏平奚是疼醒的。   郁枝坐在床沿,虎口往下被她咬出血。   血腥的味道刺激了她的味蕾,她睁开眼,看到一张楚楚动人的脸庞。   哪怕被咬伤手,美人也死忍着不吭声,完好的那只手捏着帕子,显然之前在为她擦拭额头冒出的冷汗。   “咬疼了?”魏平奚松开口,被自己的‘杰作’吓了一跳——这若是再狠些,这块肉怕是要撕扯下来。   她跳下床去找药。   她走了没几步,郁枝掉下两滴泪,泪湿衣襟。   “怎么不喊醒我?”魏平奚翻出药辰子赠予的瓶瓶罐罐,小心为她上药。   郁枝疼得说不出话,小脸雪白,逞强露出一抹笑,惹得四小姐心生不喜:“别笑了,疼成这样还笑得出来,真以为你是神仙不成?”   她梦里有多疼,咬得就有多狠,万幸没真撕扯下一块肉来,她心有余悸,暗恼自己什么时候添了咬人的毛病?   莫非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枝枝踹人她咬人?   她脸色古怪:这叫怎么一回事嘛。   “你也是笨,我咬你你就推醒我,傻了似地被我咬算什么?”   郁枝眼尾染了绯色:“你、你属狗的……”   “你还属驴的呢!”   魏四小姐嘴上不饶人,末了看着她手上的伤声势弱下来:“你呀,美则美矣,就是呆了点。”   胆小,哭包,属驴的,如今再加上一条呆呆的。   她没了法子,往她受伤的地方轻轻吹气:“想哭就哭出来,别忍了。下次看到我做噩梦,记得少用手摸我。你肯定趁我睡着摸我脸了,対不対?”   郁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不是第一次摸,谁、谁知道你咬人……”   她哭哭啼啼的声音也动听。   往常魏平奚最喜欢在床榻听她哭,这会看她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良心受到谴责:“就不要指望我哄你了,见好就收,知道吗?”   狗脾气。   郁枝才不理她,哭了个痛痛快快。   “……”   惯得你。   魏平奚给自己顺气,心道:迟早玩腻了丢了你。   想归想,这不还没玩腻嘛,没玩腻这妾就还是哭包小祖宗。   她亲亲郁枝额头:“你踹我好多回,我咬你一回,算起来还是你占了便宜。”   郁枝故意把眼泪蹭她身上,她可知道,这人最爱干净了。   “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她搂着怀里哭得眼睛红.肿的美人:“要不本小姐在这院里养条狗?我欺负了你,你就去揍狗?”   “是你欺负人,为何要我去揍狗?”   “这不打狗还得看主人嘛。你当着我的面打我狗,还不解气?”   她这人擅长诡辩,巧舌如簧,郁枝是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观她眉眼神情再无昨日的预结,顿觉被咬也值了。   四小姐应该是骄傲自信的四小姐,昨日她见到的魏平奚,心死如灰,有种天塌了的四顾茫然。   她喜欢这人肆无忌惮。   但她仍然实话实说:“那狗也太可怜了。”   “可不可怜你说了算,养一条只准你揍的狗?”   听起来很不错。   郁枝很心动。   魏平奚看她不再哭了,也觉得在院里养条狗好。   她现下需要找点别的乐子从隐约窥探到的真相里走出来,而唯一能陪她的,约莫就是她的妾了。   “那就说好了,咱们去狗市亲自走一趟?”   说起狗,郁枝惦记起上次去冰境带她们赢了比赛的‘好狗’:“我们买它回来好不好?”   看她眉眼弯弯,魏平奚郁结的心情好了许多:“好,一会让翡翠去【冰境】买它回来。”   “能买回来吗?他们肯卖吗?”   “天真。”   话说出口郁枝也意识到问了一个傻问题,她心里甜蜜,手上的伤也不觉得多难捱。   或许她的确天真罢,四小姐送她一条狗她就欢喜地想要手舞足蹈,郁枝腼腆地低下头。   她想陪她久一点。   再久一点。   “正好宋女医在府上,我去让金石请她来,给你看看伤。”   魏平奚起身下榻。   郁枝目送她离开。   其实四小姐猜得不完全対,她是摸了她的脸,不仅摸了,还亲了。   魏夫人端着饭菜问道:“又要出去?”   “母亲。”魏平奚笑得和往常无异:“枝枝的手伤了,我让金石去请宋女医,我不出去,外祖母的话孩儿还是要听的。”   听她没打算出去,魏夫人笑意真挚不少:“怎么伤了,伤得严不严重?”   不好意思说是被她咬的,她一本正经:“是枝枝不小心,没事的母亲,有药辰子的药再有宋女医帮着照看,过几天就好。”   “好了,快去用饭罢。娘特意给你们做的。”   魏平奚接过她手上的托盘,说了几句俏皮话哄得母亲笑开颜。   金石去请宋女医,翡翠去冰境买狗。   整个下午清晖院与太师府的热闹隔绝,四小姐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   她是谁的孩子,不是谁的孩子,突然间她不想知道了。难得糊涂。   姨母是好姨母,母亲是好母亲,陛下是好陛下,这山河无恙,岁月安好,前世怎么死的她还是会查,但她唯一不愿的,是将她的母亲推向死路。   颜晴再不好,颜晴再是恋慕长姐的夫君,再是与侯爷过着不正常的夫妻生活,都改不了一个事实。   她爱了她十八年。   整整十八年,人心都是肉长的。   便是颜晴千夫所指万人咒骂,她都不愿做那刺向她的一把刀。   除非……   魏平奚心思一沉:除非乱局再起,母亲不再爱她。   她看向清宁院的方向,狠狠心,不再去想那边的母慈子孝。   顺其自然,人之心力不能及,就尽管交给时间。   ……   郁枝盯着碗筷不动,四小姐唇边噙笑:“吃呀。”   “伤了手……”   “伤了右手还有左手。”   郁枝眼神控诉地看着她。   “要我喂你也行。”   郁枝眼睛一亮。   “是有条件的。”魏平奚不知从何处取出那枚从家里带来的白玉印章,细圆柱状,打眼上悬坚韧的红线。   “吃进去就喂你。” 第52章 跌入红尘   举凡贵胄门阀大多底蕴深厚,底蕴包含各个方面,如仪阳侯府的‘小院’,如退回多少年皇室所建的‘欢所’。   纨绔子弟有纨绔子弟的玩法,便是公主之尊私底下养面首也不是多稀奇的事。   听起来花样繁多荤素不忌,一巴掌盖下去左不过‘男欢女爱’四字。   以魏四小姐擅画美人图的超高造诣,她见过的美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十四岁一句笑谈就能惹得年长她许多的北域圣女褪去衣衫,十六岁‘妙手’之名广传天下,十八岁已为人间祸水。   所谓‘祸水’,离经叛道,不仅祸害男人,更祸害女人。   心心念念求着她翻云覆雨的男女不计其数,桃花运好到令人发指。   仙人般的容貌,刁钻古怪的性情,说风就是雨。   这世间犯贱之人多如牛毛,越是无遮无拦无所忌惮,为她沉迷者越是无法自拔。   玉指纤纤,执一支玉笔,四小姐所画皆为世间极品。   这么一位长相与性情迥然的绝色美人,说出来的话教登徒子都要自愧不如,郁枝涨红了脸愣在那,脑袋一片空白。   若她对魏平奚无感尚且斥她一句“斯文败类”,可她心里有她。   将将懂了那“吃进去”的意思,整个人好似被一把火点燃,又像是成了一根燃着的蜡烛,红红火火,烛芯恍惚。   此情此景,她只能装傻。   “不吃?那就饿着罢。”   魏平奚颇有深意地投来一瞥,这一瞥看得郁枝四肢发软无所遁形。   四小姐行止有度,净白的手指捏着长筷,一口又一口,吃相也是数一数二的漂亮。   松鼠桂鱼的香味飘来,混着甜汤氤氲出的热气,凭空织造烟火人间的温暖。   郁枝腹内空空,忍着饥饿闭眼不去看当下的情景。   她以为看不见就能抵受诱.惑,殊不知闭上眼,手上的疼,肚子里的空,加倍袭来。   魏平奚慢悠悠进食,慢悠悠看美人睫毛颤颤,其实也不是一定要玩。   她喝了口甜汤,嗓音温柔:“也不是非要吃进去,含一会?”   郁枝红着两只耳朵,充耳不闻,气恼自己为何栽在这样轻佻的人身上。   她心慌慌,偏偏魏平奚不给她清静。   “再不吃就要凉了,我不多欺负你,含半刻钟怎样?”   她凑过去亲了亲郁枝唇瓣,一股子甜汤的香味儿覆上来,郁枝更饿了。   怎么诱.惑她都不上钩,魏平奚尝了口清爽小菜:“小气。”   白玉印章被她妥帖地放在锦帕上头,白如清雪,润如香膏,上面的花纹是她亲手刻的,为的就是给美人不一样的舒爽。   可惜美人脸皮薄,没那福分享。   魏平奚端起小酒杯浅尝米酒滋味,狭长的瑞凤眼倏然映出明灿的笑,使得她这张仙人般的面孔有了平易近人的人情味儿:“你不要,那我去找别人了?”   她劣性上来哪管皮厚皮薄,自言自语:“找谁好呢?若不然给别院去封信,来个人陪陪本小姐,再要么送信往北域,圣女姐姐可是盼着我亲近她呢。”   她声音轻轻浅浅,柔和婉转,每个字郁枝都听得真真的,醋得不行。   却又深知四小姐想找谁玩不想找谁玩,她并没拦阻的资格。   睫毛轻轻眨动,眼泪啪地掉下来。   对上这样的‘坏人’,她约莫能做的,只有哭了。   柳叶眼蕴满泪意,眼尾湿红,清澈的眸子蒙了层看不清的水雾,连同瞳孔内倒映出来的人影都在晃悠悠,魏平奚于心不忍,叹她哭得未免太好看了。   母亲和姨母之间的恩恩怨怨她不愿刨根问底,这一身的筋骨血肉来自于谁她也懒得再想,想太多束缚多,束缚多了,心容易累。   所谓的真相窥破冰山一角她已经难受地要死,魏平奚不想继续聪明,甘愿糊涂。   糊里糊涂,真真假假,只要活得久,自有浮出水面的一天。   一盏薄酒,她笑得开怀,眸子潋滟生情:“怎么办,你越哭,我越想欺负你。”   郁枝又饿又疼,又酸又涩:“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不浓不淡的哭腔,不多不少的委屈,恰好挑动四小姐名为‘喜欢’的那根弦。   “是啊,怎么会有我这样的人?”魏平奚摸着下巴:“我这样的人,你不喜欢吗?”   她状若无辜,郁枝的心猛地一跳,怕被她看出端倪,直直地望过去,口是心非:“不喜欢。”   “那岂不是正好?”魏平奚一手揽着她腰,一只手漫不经心把玩那枚白玉印章:“算了,吃饱再说。”   她放下玉章转而提起筷子,不嫌麻烦地投喂哭得梨花带雨的宠妾。   郁枝脸上泪痕未消。   四小姐笑了一声:“逗你呢,芝麻绿豆大的胆子,印章确实是用来折腾你的,但不是这时候。”   视线落在美人受伤的手,她云淡风轻:“起码也要等你伤好了再说。否则显得本小姐太欺负人了。”   这还不够欺负人么?   郁枝闭嘴不肯吃她喂来的饭菜。   “张嘴。”   这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郁枝到底胆子小,唇张开,清口小菜顺利喂进去。   魏平奚调.戏人有一套,吓唬人也很有一套。   两人身在太师府清晖院,关起门来自成一方小天地,连皇后娘娘与姣容公主何时回宫都不知。   翡翠牵着从冰境买来的疯狗,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   金石银锭早有眼色地躲进屋里烹茶。   窗外雪花飘飘。   窗子内,魏四小姐顶着清心寡欲的脸蛋儿变着花样欺负院里的妾。   低弱的哭声盈盈环绕耳畔,再之后郁枝哭都哭不出来,凭着本能攀着魏平奚后背,魂都要被折腾飘了。   她嗓子哑了。   那声“奚奚”堵在喉咙没能喊出声。   桃花在脸上飘飞,青丝如瀑凌乱散开,魏平奚居高临下欣赏她沉醉情态,笑道:“尝到趣处没?”   典型的得了便宜又卖乖。   郁枝别开脸,羞于看她,也实在是累了,身与心都在叫嚣着要她离这人再近些,她却不敢放肆,温顺乖巧地回抱四小姐的腰。   四小姐是个花纹控。   雕花的玉章从温软之地抽出来,郁枝没忍住哼了两声,魏平奚抬眸看她两眼:“舍不得?”   郁枝抬起脚用最后一分气力踩在某人脚面,这一举动,大有奶猫挠人的意趣。   “踩着了,可惜没踩疼。”   “……”   郁枝又羞又气。   为了自个的腰和肾着想,为了今日能下床看看外面的飞雪,她且忍住咬人的冲动。   魏平奚尽管搂着她笑。   “奚奚,我要沐浴。”   她话音方落,四小姐眼神大有往禽兽转变的趋势。   郁枝腿一颤:“不能再来了……”   “啧,娇弱。”   嘴上说着“娇弱”,未尝不是喜欢她不堪催折的娇和弱。   毕竟是她两世以来第一个女人,魏平奚在床上总愿意给她的妾更多的迁就和耐心。   午后,一身清爽的郁枝懒洋洋躺在软榻,像是餍足的猫儿,浑身上下散发着满足的气息。   魏四小姐吃着鲜果,眼皮撩起见着她这般模样,含笑拆台:“还说不喜欢?”   郁枝连着几日被她摆弄,于床帏间很是长了一番见识,这会她身骨里的软绵还没消下去,懒得和无心无情的魏某人拌嘴。   她不说话,魏平奚歪头默不作声瞧她。   美人如画,这话一点也不作假。   而沾了欲.色的美人更是别有一番风情,风月缠身,跌进红尘。   “看我做什么?”郁枝底气不足地嗔道。   魏平奚用锦帕仔细擦手,瑞凤眼轻挑:“我的人,看看怎么了?”   这样的话题若是执意进行下去,说不得才穿好的衣裙又要被剥去,郁枝深知不能和这人拧着干的道理,侧过身看窗外的风景。   这一看,看到养在院里的狗。   说起这狗,买的时候还费了一些功夫。   得知四小姐要这狗,冰境的管事不敢不给,也不敢轻易给。   狗是疯狗,至少在一众管事看来。   然疯狗对疯人,显然还是更疯一点的四小姐占了上风。   买来的当日这只狗被驯服,郁枝给它起名‘阿曜’。   曜是黑曜石的曜,听起来就漂亮。   毛□□亮的大狗是四小姐送予她的,有着独一无二的意义,郁枝很喜欢。   爱屋及乌,阿曜在清晖院很受宠。刚买来的几天,郁枝不睡觉都要守在狗窝和阿曜‘对月谈心’,每一次都是被魏平奚抱回房。   看见阿曜,她眼睛顿亮,扭头道:“咱们去遛狗罢!”   “……”   她说一出是一出,魏平奚不情不愿踏出房门,出门被雪糊了一脸。   看到主人,大黑狗蹲着的身子站起来,晃晃脑袋,长毛在风中飞扬,精神抖擞。   “阿曜!”   被唤作‘阿曜’的大狗经过一番磨砺好歹知道谁是它的主子,饶是朝它走来的两脚兽弱不禁风,它还是给面子地摇摇尾巴。   郁枝揉搓一把狗头,抱了抱她的爱宠。   一只买来用来撒气的狗得了她的偏宠,魏平奚见不得她的妾满心满眼都是‘阿曜’,当场喊了翡翠来。   从翡翠怀里接过那只橘色小猫,抱着一股说不清的念头,她好气性地陪郁枝遛狗。   天寒地冻,两人也不嫌冷。   魏夫人穿过风雪而来,倏地顿在风雪——举目望去,璧玉成双。   魏平奚不知哪根筋搭得不对。   许是连着几日的放纵她满意郁枝在床上的表现,又许是此刻看到郁枝,她总不可避免地想起美人含泪低泣的画面。   身体被取悦,心灵被安抚,她喜欢她的乖顺,也喜欢她泪眼朦胧的脆弱,喜欢她哭着喊她的名,更喜欢美人难耐到极致都不忍抓疼她的心软。   ‘喜欢’充斥在心房,她决定待她好一些。   风雪迷了郁枝的眼。   很快右眼泛红,她难受地停下来,刚要揉眼睛,被人捉住手腕。   “才摸了狗。”她嫌弃地看了眼银链子拴着的大黑狗。   郁枝愣在那,眼睁睁看她三两下擦净手指,动作轻柔地抬起自己下巴。   魏平奚活了十八年少见地对女人贴心,尤其给人吹眼睛这事,开始做起来仍有几分别扭。   可一想到再亲密的事都做了,她的妾迷了眼睛,她帮忙吹一吹,发发善心而已,应该算不得什么。   先有了心安理得,之后又有了专注坦然。   “还难受吗?这样好点没有?”   “……”   这份体贴来得突然,惊着了郁枝,也惊着了停驻风雪的魏夫人。   女儿是她的女儿,养了十八年,养出来的是怎样的性子颜晴自认门清——多情更似无情。   无情之人对一个玩.物悉心呵护,她唇畔掀起一抹笑,笑容比腊月的风更冷。   郁枝手足无措地杵在原地,素来柔软的身子僵硬着:“啊?什么?”   她样子呆呆的,魏平奚觉得她有意思:“我是问你好点没有?”   “好多了。”郁枝眨眨眼,一滴泪淌下来,方才迷了眼的难受劲儿顺着泪珠碎散,她仰脸看着四小姐,不住猜测她今时的温柔为哪般。   想来想去,她小脸愈发红。   寒冬腊月,魏平奚只当她脸红是被风吹得,抬手为她扣好大氅的兜帽:“行了,回去罢,改日天晴再来遛。”   阿曜还想在雪地里撒欢,叫唤两声,被四小姐漫不经心瞥了眼,登时噤声——尾巴耷拉着,欢快的气焰落下去一半。   寻常时候爱狗人士的郁枝早该出声护一护她的爱宠,这会却安静。   金石银锭和翡翠交换眼神,纷纷得出一结论——郁姨娘怕是压根都没注意她的爱犬被四小姐凶了。   翻来覆去郁枝只想到一个可能:大抵是她这些天表现好,讨了这人欢心。   她小脸红红,暗道四小姐的‘欢心’可真实在,睡舒坦了玩尽兴了才肯对人多一分暖色。   她脚下故意一个踉跄,成功落入四小姐柔软的怀抱。   “就这点出息?路都不会走了?”魏平奚拿眼横她。   郁枝趁热打铁,趁她心情好,小幅度轻扯她衣角,早先和吴嬷嬷在小院里学来的本事使出来,眼尾媚色昭昭:“腿软。”   魏平奚喉咙一动,沉默几息,双臂熟练地绕过她腿弯,打横将人抱起。   “这样还软不软?”   对上她璀璨的笑眼,郁枝脸上一热,声细如蚊:“你、你摸摸?”   金石银锭支棱着耳朵心底“哦豁”一声——她们姨娘终于开窍了,撩她!使劲撩她!!   被撩的某人无法无天惯了,一怔之后真就伸手去摸。   长长的衣裙挡去她的动作,郁枝被她弄得脊柱发麻,埋在四小姐颈窝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这声音左右的婢女听不得,金石银锭翡翠小尾巴似地缀在几步开外,不等那哼声散开流入旁人耳,早早破碎在凛冽长风。   魏平奚喜欢新鲜。   新鲜的人,新鲜的物,玩不腻捧着,玩腻了便丢。   连着几天足不出门地玩赏,花样玩了许多,舒心归舒心,再玩下去恐怕腻味。   可就在这当口,她的妾试图勾.引她,便如醋汁浇在圆滚滚的丸子——解腻。   她自得趣味,眉梢悬着一缕喜色抱人回房。   她果然喜欢。   郁枝软了腰身,由衷地生出喜悦。   只盼四小姐的‘喜欢’能再久一些。   最好,是天长地久。   渐行渐远,魏夫人目睹两人离去的背影,雪落在油纸伞上,良久,她迈开步子。   再等等。   再等等。   阿四总会腻了的。   她的女儿,她情愿她有数不清的女人,情愿她风流成性,也不愿看她对人用情、痴情。   她才是阿四最亲近的人。   魏夫人压下心头的郁结,不紧不慢地走在风雪。   叩门声响起。   “平奚。”   魏夫人的声音不合时宜地隔门闯进来,郁枝才大胆一些的丁香软舌受惊之下怯怯地逃出去,魏平奚意犹未尽,松开她,眼底浮现些许惊喜。   “平奚?”   “这就来。”   她用指腹抹去残存美人唇角的水渍,低声道了一句“不错”,起身去开门。   郁枝长舒一口气,捂着脸,脑袋热得要冒烟。   诸多事她不是不懂,小院‘进修’的那几月,她从未经人事慢慢习得风情万种,懂得如何拿捏一个人的心,懂得欲擒故纵,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做成想做之事。   可……   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太羞人了!   “母亲。”   魏夫人站在门外并没进去的打算:“娘娘和公主回宫了,明日侯府的人抵达京城。你爹一来,咱们得在外面住了。”   “搬去哪儿?”   “玄武街北。”   说话之时她留意女儿眉间晕染春.色,眉心微蹙:“你……还是要节制,身体为重。”   魏平奚面上带笑:“孩儿会注意的。”   好言好语送走魏夫人,她叹口气。   等她回来,郁枝已经握着茶杯在桌前品茶,得知又要‘搬家’,不免对这清晖院生出淡淡的不舍。   魏家那些人回京,同在一个屋檐下,真是平添晦气。   魏平奚眉间存了冷意:“这个年,说不得又要很无趣了。”   腊月二十八,距离大年夜还有不多的日子。   “要过年了么?”   郁枝惊觉时光飞逝。   ……   “要过年了。”   郁母坐在前往京城的马车,算着日子有感而发。   “烟儿,今年我陪你们一起过。”   季容甫一开口,柳薄烟抿着唇不再说话。   瞎眼的妇人是被位高权重的云章长公主强行从陵南府掳来,一并掳来的还有素有神医之名的药辰子。   药辰子坐在后面那辆马车,季容厚着脸皮和昔日心上人挤在一处。   她仗着柳薄烟人善心软得寸进尺,柳薄烟也晓得心软的毛病被她拿捏。   只是柳家人恩怨分明,真要论仇怨,这仇也不该落在为人女的季容身上,与柳家有仇的是燕太后,燕太后一日不死,这仇一日不得解。   柳薄烟恨燕绘心狠手辣,却也爱季容的洒脱风华。   隔着几十年的光阴能与年少恋慕之人再相逢,她是开心的,可这开心终究隔着一个姓燕的女人,虽开心,不能完全开心。   她对季容的态度别别扭扭,恨不忍,爱不得,中间更有不能与外人道的自卑。   “我问过神医了,药材齐备,眼睛复明只是时间问题。”   经过一段时日的相处,季容已经敢不要脸地挨着她肩膀说话:“烟儿,你别多想,先治好眼睛,若你眼睛得以看见,见了我仍觉得喜欢,我就不做这长公主,陪你过‘女耕女织’的生活。”   只听说过‘男耕女织’,哪来的‘女耕女织’?   柳薄烟被她逗笑。   瞧见她笑,季容心下稍安,追问道:“你觉得怎样?”   “我不喜欢你。”   “好,不喜欢我。”季容犹豫要不要摸一摸她的手,到底没那胆子:“你不喜欢我,那我们也可以一起过日子,嘴上说不喜欢无妨,心眼里喜欢就好。”   “谁心眼里喜欢?”   “我心眼里喜欢啊。”   云章长公主在外人面前霸气侧漏,到了瞎眼的小妇人面前,态度软和地不像话。   一把年纪的人柳薄烟丝毫不显老,体态婀娜,风韵极佳。   她动心太早,明白动心太晚,明白以后已是物是人非相隔千里,多少年过去她心里始终为她年少的心动保留一方净土。   如今净土里的情愫生根发芽,给了她超乎这个年岁的鲜活。   简简单单一句情话就能熏红脸,季容眼睛止不住笑:“京城快到了,到了京城咱们把枝枝接过来,我置办了几处房子……”   “枝枝有家有室,会和奚奚住一块儿,我不住你的房子,我有银钱,到了那自有奚奚安排。”   她话里话外很是看重信任这个‘女婿’,话音一转:“你切莫再欺负她,否则我不会再理你。”   “……”   季容脸色微变:“若她欺负我呢?你帮谁?” 第53章 狗里狗气   “她怎么会欺负你?她是实话实说,你欺负她,还不准她告诉我吗?”   正所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魏平奚‘娶’了郁枝为‘妻’,便是她女儿毕生的依靠。   女婿将她们母女从水深火热的流水巷拯救出来,此为恩,待她这做岳母的谦逊厚道,孝敬有加,此为情,有恩有情,能做一家人是她们彼此的福气。   一个是分离二十多年的旧知,一个是待她们有恩有情的好女婿,柳薄烟心当然向着自家人。   “况且你那么大的人,怎会被她欺负?你和你母亲不欺负我女儿女婿我都要谢天谢地了。”   这话里捎带了福寿宫那位燕太后,季容面子上挂不住:“千里迢迢寄信告我一状,你这女婿哪是什么省油的灯?”   “这不叫告状。”   “那叫什么?”   柳薄烟笑道:“这叫做一家人亲近。”   哪家小孩受了委屈不找娘的?女婿算半儿,认真来讲奚奚算做她半个女儿。   这么一想,她又‘看’云章长公主不顺眼:“和个孩子计较,容姐姐,你真是好气量。”   “……”   多年不见,那个站在大柳树下的小姑娘不再笑吟吟看着她,眼里没了崇拜,没了仰慕,没了令人心折的欢喜,只晓得拿话语挤兑她。   季容捂着心口不打招呼地倒在柳薄烟肩膀,从心发出一声痛呼:“唔,好疼……”   她欺负瞎子看不见。   只闻其声的瞎眼小妇人顿时慌张起来:“容姐姐,你怎么了?哪里疼?”   心眼多的长公主趁机握住她眼馋许久的手,和她精心保养多年的成果比起来,这只手略显粗糙,指腹磨出细薄的茧,掌心每一道脉络都在诉说那些年的艰辛。   她眼睛发酸,那颗心竟是真的疼了。   “全是你女儿女婿的好,我却半分好都不配有……”   “这……”   柳薄烟被她握着手,慢慢回过味儿来:容姐姐应当不是疼,而是醋了。   吃小辈的醋。   她觉得好玩,偏生季容柔若无骨地趴在她肩膀,捉着她的手,清淡的吐息喷薄在耳边,她生出另一种无法挣脱的慌。   玩笑都有三分真,季容天之骄女,从小到大碰到的都是捧着她的人,想要什么皆是一句话的事。   唯有这年少遇见的人,才动了心,人便连影子都寻不见。   好容易寻见了,左被嫌弃,右被冷落,连日来的小心翼翼是她半辈子都没尝过的忐忑滋味,虽是甘之如饴,仍是免不了身体上的疲乏。   她累极了睡倒在柳薄烟怀里,   赶车的玛瑙得到夫人“驾车慢些”的吩咐,支着耳朵去听车厢里的动静……听了一耳朵寂寞。   看不见,摸得着,瞎眼的女人摸着熟睡之人的脸,年少的惊艳和成人后积淀心头的恨意错乱交杂。   孽是燕太后犯下的,与儿女无关。   荆河柳家信奉恩怨分明,不讲究‘母债女还’的迁怒,柳薄烟沉沉‘望’向虚空,巴不得姓燕的老太婆早点死。   ……   仪阳侯府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京城。   天明,魏平奚被魏夫人带去城门口,准备迎接远道而来的‘家人’。   家丑不可外扬,身为侯夫人,颜晴这一日打扮得端庄娴静,手捻佛珠,颇有耐性地等着人马进门。   魏平奚守在她身侧,一副没睡够的模样,再看她身边的妾,更是瞧着少觉。   她们纵情声色关起门来闹天闹地,魏夫人不好明说,轻咳一声。   恰是一阵冷风袭来,郁枝藏在兜帽里的小脸被风吹得一激灵,冷不防瞥见四小姐勉强支棱起来的小样子,唇角扬起笑。   “笑什么?”魏平奚压低声音和她说悄悄话。   郁枝谨慎地看了看站在前头的魏夫人,小声道:“笑你没睡够。”   她说这个,四小姐可就不困了,瑞凤眼扬起轻佻的笑:“我睡不够是谁闹得?”   郁枝不肯承认是自己闹得,眉眼弯弯:“谁让你强逼我喝那么多汤汤水水?”   汤汤水水,补肾养颜,补得过火了弄得她一身燥.热不得发。   回想夜里睡不着胡闹的情景,她脸颊红透。   魏平奚不如她脸皮薄,借着衣袖遮掩脸不红心不跳地勾了美人小拇指:“那你舒不舒服?本小姐这么费心费力地伺候你,连句好话都落不着还被你取笑,合适吗?”   郁枝腰酸腿软下意识想往她身上靠,身子刚挨着四小姐衣衫,被魏夫人回眸一顾定在那。   颜晴那一眼藏着太多不可说的情绪,其中最浓烈的,是对郁枝的不满。   她在怪她。   怪她勾得她的宝贝女儿清早险些起不来。   怪她大庭广众之下还要贴着她的心肝宝贝。   怪她夺走了奚奚的注意。   奇怪的念头从心湖跃起,郁枝吓了一跳。   魏平奚所有注意力都在她这,见她白了脸,以为她身子不适,主动凑上前一只手揽着那把细腰,柔声慢语:“往我身上靠,不妨事。”   若没魏夫人那一眼郁枝兴许就听了她的话,可‘那一眼’意味太深,责备太浓,郁枝不敢。   她不敢,有人帮她敢。   四小姐没费多少力气成功带着美人投怀送抱,等她抬起头环顾四周,魏夫人早就收回视线。   她以为郁枝脸皮过于嫩:“你是我的妾,无需看旁人脸色。不拘男女,谁家不爱搂搂抱抱?莫要学那假正经。”   郁枝半边身子挨着她,沉水香的气息柔和清淡,她眷恋地吸了一口,耳尖微红。   指尖挠了挠四小姐掌心当做回应,魏平奚眼神温柔,正欲趴在她耳畔说句调.情的话,魏夫人柔声道:“奚奚,你父亲来了。”   仪阳侯身骑白马,身后是从陵南府赶来的大队人马。   召之即来,呼之即去,这便是皇室。   十八年前皇后娘娘不满嫡妹,陛下为照顾坐月子的发妻,一道圣旨催魏家回陵南老家。   如今魏家母女得了盛宠,魏家举家搬回京城。   不论这背后真相如何,起码在魏汗青看来是如此,在魏家更多人看来也是如此。   能重回京城,魏老爷子既感恩戴德,又心有战兢。   年至四十的仪阳侯一身紫袍头戴玉冠,不说旁的,相貌倒是让围观的百姓吃了一惊。   人到中年尚且俊气威武,与魏夫人站在一起,男俊女美,很是养眼。   “阿晴。”   魏汗青握着妻子的手,得了魏夫人一句场面话,终是不大情愿地将视线移到女儿身上。   继而被那张不像他也不怎么像妻子的脸狠狠刺激了一下。   陵南枯守多日,他自认想明白很多。   “见过父亲,见过祖父。”魏平奚躬身行礼。   “起来罢。”   魏汗青懒得与她多言,魏老爷子低哼一声。   魏三公子下马与魏夫人见礼,抬头见嫡妹满面春风,气色比在陵南不知好了多少,顿时神情复杂。   魏大没了,魏二废了,二房嫡子年幼不堪大用,承爵一事落在魏三头上,此行进京不仅是赴皇命而来,更重要的一点是请旨定下继承人,得一些皇室赐予的好处。   既是请旨,帝后的态度是关键。   而能在帝后面前说上话的,在魏家除了他的祖父、母亲,还有他向来不喜欢的嫡妹。   魏三担心妹妹在他承爵一事上使手段,哪知魏平奚根本不在意谁继承这败絮其中的侯府。   一家子各怀心思表面和气地进入新家。   玄武街北,写着‘仪阳侯府’的牌匾高高挂起,冬日的阳光照在上面,好似干净明耀。   “二哥和我那好侄儿没来吗?”   魏三方才见她穿着雪白裘衣,脖子围了一圈毛领,入了门,裘衣脱去,毛领摘去,露出里面烟霞色云雁细锦衣。   脖子上疑似吻.痕的东西刺着他的眼,他难掩不屑,有心说教几句,想到今时不同往日,来时路上便是祖父都提醒他不可对嫡妹无礼。   咽下到嘴边的说教,他道:“二哥郁郁寡欢不适合来京,不肯要儿子离开他的视线,祖父无奈,准允他们父子留在陵南。”   不肯要儿子离开视线,是怕三房丧心病狂残害子侄。   魏平奚表示理解。   魏家一团糟早就成了人尽皆知的笑话,不仅废了两个嫡子,更与姻亲结仇。   大房孙氏与魏大和离后在孙尚书操作下嫁给侍郎家嫡次子,结两姓之好。   二房与孙氏闹出那等子丑闻,又被废了子孙根不能人道,性情大变,忍无可忍李氏的和离书终是拍在魏二脸上。   没了两家得势的姻亲,名望受损,魏家地位尴尬,完全吃老本。   此行若不能得圣宠,仪阳侯府恐要由盛转衰。   魏三脸上不自在,从袖中取出一物。   魏平奚眉毛上挑:“怎么?”   “送你的,哥哥的一点心意。”   是一枚精致的玉坠。   “送我的?”她轻笑:“三哥有事相求,不妨直说。”   她不肯接,魏三直接将玉坠塞进翡翠:“我给娘娘和陛下备了礼物,三妹若有闲暇不妨帮哥哥看看?”   魏三是怎样的人呢?好面子重于性命。   当初颜如倾以手中剑削了他的颜面,他一怒之下都敢与人同归于尽,能教他说出这番‘折节’的话来,看起来是成长了些。   他提到陛下和娘娘,魏平奚心思一动,帮他从诸多礼物中选了帝后可能会喜欢的物什。   “多谢妹妹,他日哥哥袭爵,必不会亏待妹妹!”   魏三拍着胸膛信誓旦旦。   魏平奚笑了笑,施施然迈出这道门。   话别说得太死,万一你在我‘前世身死’里有份呢?   血债血偿,欠了她的,都得还。   新辟的侯府保留了陵南府旧址的格局,各院名字没变,魏平奚所住院落仍是惊蛰院。   魏家与颜家说是姻亲,却是最相看两相厌的姻亲,魏大身死魏家都不曾送信请颜家参加丧礼,今时魏家入京,太师府也只送了一些乔迁之礼。   长辈们的嫌隙姑且不提,魏三要撑起魏家的门户便不可树敌太多。   用过午膳,魏三缠着嫡妹前往颜家拜见外祖,魏平奚顺道往清晖院牵回她的好狗。   寒冬腊月雪纷飞,四小姐牵着狗打了两个喷嚏,右眼皮跳得厉害,她心想:还有什么比魏家这群人扎堆聚在她眼皮子底下更晦气?   翡翠举着一封信兴高采烈跑来:“小姐!小姐,玛瑙要回来了!”   “玛瑙?”   一念之间魏平奚脑海闪过不知多少猜测。   “不仅玛瑙要回来,长公主带着郁夫人也在回京的路上了!”   “……”   哦。   她懂了。   魏平奚揉揉发酸的鼻子,颇为认同:能比魏家一群人更难对付的,当下怕是只有这位长公主了。   她坑了她。   她拐来她的便宜岳母。   四小姐聪明的脑袋转了转,忽然牙疼。   阿曜晃着大脑袋,脖颈戴着的精巧玉坠也跟着扑腾。   憋了半天,魏平奚一脸郁闷:“云章长公主,她怎么‘狗里狗气’的。”   不在陵南府和她的‘小情人’打情骂俏,回京做什么?为了坑她吗?   大狗不服气,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咋回事?还有比它更狗的吗?   ……   魏三见过外祖一家,年轻的脸庞洋溢满满的喜色,这喜色在看到狗脖子上挂着的玉坠后,一下子凝成了冰。   倘若魏平奚能听懂人的心声,必然会听到她三哥咬牙切齿做出的结论——这世上,能比这只狗更狗的,舍他三妹其谁?   表面要好的兄妹乘风雪而来,携风雪而归。   得知长公主带了阿娘进京,郁枝愁得夜里睡不踏实。   她睡不踏实,搂着她睡的魏平奚也难安眠。   “第几次了?你翻来覆去闹得我都睡不好……”她打了个哈欠,声音多出软乎的慵懒。   郁枝心慌慌地抱紧她:“奚奚,万一,万一阿娘知道了……”   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魏平奚这会最是馋她,几乎每晚都要要她一回。   土包子大概吃起来上瘾,她吃法良多,还没吃够便来了一条名为‘长公主’的狗要夺了她的包子。   这哪能行?   被她那便宜岳母知道她的妻不是妻而是妾,想想都知道要出乱子。   她若玩腻了还好,问题是她不仅没玩腻,还正在兴头上。   魏平奚惦记这事不比郁枝少,心慌有之,顾虑有之,可她是谁?   敢在福寿宫冲太后举剑,敢与姣容公主叫板,她这人,活了两世最不缺的就是胆气。   “不怕。”   郁枝从被窝探出头,一脸狐疑:“那你声音颤什么?”   魏平奚眼睛睁圆:“胡说!你哪只耳朵听到我颤了?”   “……”   若说两只耳朵都听到了,郁枝挺担心这人恼羞成怒再来折腾她。   她“哦”了一声。   魏平奚在被窝里踩她脚。   长腿交叠,郁枝被她踩得脸红:“好罢,是我听错了。”   “这还差不多。”   “在陵南府的宅院瞒天过海尚且能行,来了京城,想瞒住就难了。”   京城之大,以坊间传播消息的惊人速度,多得是人晓得她是四小姐的妾,倘阿娘出门随便听上一耳朵,还能怎么瞒?   她大半夜不睡给人添愁,魏平奚索性堵了她的嘴。   今夜还没过完就想明天,精力充沛的四小姐拥着美人被翻红浪,几次弄.到最深处,郁枝软着嗓子又开始哭哭啼啼。   年三十,云章长公主抵京。   车驾停在长公主的秀水别院,魏平奚‘神机妙算’提前蹲守在此,迎岳母去她昨日花大价钱买下的豪宅。   ‘仇人’见面,当是分外眼红。   然而两人各有心机,照面的功夫眼神交锋数次,竟是难分高下。   “见过殿下。”   她故作乖巧模样,季容眸子深沉迟迟不喊起。   柳薄烟一指头戳在容姐姐手臂,季云章收住喉咙里的冷笑,歪头笑靥如春:“烟儿,我没怎么她。”   瞧见她这副大献殷勤的柔婉情态,魏平奚轻啧一声,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令长公主和她的‘小情人’听到。   “平奚见过岳母,观岳母无恙,我和枝枝就放心了。”   柳薄烟穿着厚实大氅,捂得严实,听到‘女婿’调侃的啧声,她脸皮微烫,急忙挣脱季容的搀扶,退开半步。   这退开的半步直接导致季容面沉如霜。   早先她就说过,魏平奚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如今这灯不怕事地烧在她身上,碍于心上人她发作不得,便只能狠狠地在心里再次记了一笔账。   长公主忙着记仇,柳薄烟等了片刻不见女儿上前来,惑声道:“枝枝没来吗?”   魏平奚贴心地扶着她,没空搭理快被醋海淹死的季容。   被问到枝枝,她脸皮挂不住:“枝枝啊,枝枝她昨夜思您念您,情绪起伏之大,睡得晚了,今早没能爬起来。”   她话音刚落,季容一愣,明白过来毫不客气地剜了她一眼。   “原是这样,这孩子……”   郁母深感女儿的孝心,对身边的‘女婿’更是和颜悦色:“此次前来没能提早知会你,确是唐突。”   她年少没尝过情爱的五味,即便嫁人,那秀才也爱重于她,分明是夫妻,日常相处很有兄妹的礼敬。   看她根本没往床榻之事上思量,魏平奚松了一口气,发自真心道:“不唐突,岳母想何时来就何时来,您何时来我与枝枝都高兴。”   不过高兴是真,忐忑也是真。   她信不过长公主,自然不能让岳母住进秀水别院。   想着美人窝在被衾哑声嘱咐的那些,她打起精神:“岳母,风急天寒,咱们先回家。”   季容心重重一跳,不再忙着记仇赶过来温声道:“烟儿,只要你愿意,秀水别院就是你的家。”   “我不愿意。”   每回拒绝她柳薄烟心里也不好受,但她有女儿,也有亡夫,怎能没名没分住进他人府邸?   “烟儿……”   “奚奚,咱们快走。”   受不得她一声声的乞求,郁母无措地迈开腿。   “岳母,慢点……”   魏平奚小心扶她坐进马车。   “烟儿!”   “快走。”   魏平奚掀开马车一侧的帘子看着焦急的长公主:“可不是我要与殿下作对,是岳母不愿,殿下,天冷,您快回去罢。”   玛瑙驾车而行,车轱辘转开,雪从苍穹降落,季容失魂落魄。   药辰子一觉睡醒人已经随着马车进了四小姐新置的宅院。   “别来无恙?”某位小友抱着暖炉站在马车前笑看他。   他伸了个懒腰:“好着呢。”   “可有把握?”   提到老本行,药辰子神色郑重:“有。”   “治罢。”   “治?治好了你就不怕你那‘以妾充妻’的花招被识破?”   能瞒这么久,一则多亏四小姐行事缜密,手下的人懂规矩,二则嘛,郁母目盲。   一个瞎子,为她的安全着想人们肯定会劝她好好在院里养着。   但若治好了呢?   难道还能拦着双眼复明的妇人走出门去看看这锦绣繁华的京城?   魏平奚笑道:“治好了,我才不算欠她。”   这个“她”指她养在后院的妾。   本就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要了人家的身子,当然要言而有信治好她的阿娘。   否则,不就混账了?   “少想那么多,做好你的本分。”   她一派安然,不慌不忙,药辰子道了一句“咸吃萝卜淡操心”,背着药箱跳下马车。   土包子还没吃腻,竟然又软又香,魏平奚若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才不会管郁母的死活,最好瞎子永远是瞎子,才不会来夺她的包子。   可这人啊,总要留点底线不是?总不能为了要独占包子,就把包子铺砸了。   她淡然转身,雪花落在眼睫,魏平奚叹道:“本小姐真是个好人。”   ……   “这个坏种!”   乾宁宫,云章长公主一子落下,和对面的皇后娘娘大发牢骚:“小坏蛋,故意气我,赶在我前头来抢人,笑面虎,不仅虎,还属狗的,我那‘好女儿’今早都没能下床,你说说,她像话吗?”   -------------------- 第54章 是妻是妾   “不像话。”   “是呀,太不像话了!”   季云章骂得口渴,抬手欲饮茶,眼皮撩起瞧见挚友似笑非笑看着她。   她喉咙发干,后知后觉记起挚友不光是她的挚友,还是小坏蛋的姨母。   她讪笑一下。   颜袖和季容因棋结缘,棋场如战场,她们为友多年,博弈多年,正如颜袖深知季容冷傲外表下的柔情,季容亦深谙颜袖温柔背后的锋芒心机。   简而言之,两人都不是善茬,才能互珍为友。   一不留神把人家捧在手心的外甥骂得狗血淋头,季容清清嗓子,假装无事发生。   她不再骂某只小混蛋,皇后娘娘落子成势,吃了对方好多活子。   这一局无力回天,季容不死心,想拼了老命换一个和局。   颜袖不让她。   “这才哪到哪,人刚到京,摸着小手没,就认柳薄烟的骨血为女?”   季容沉心观局,听到这话分出小半心神回道:“怎么没摸着?烟儿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和她彼此耽误了二十多年,再不快点,半条腿就该迈进棺材去了。”   皇后娘娘笃定她这局必输,好整以暇:“你若想与她有进一步发展,不如与奚奚握手言和,有她为你周旋,何愁不能得偿所愿?”   “她?她自身都难保……”   季容被这棋局难住,冥思苦想忽而灵机一动落子:“烟儿视她为好女婿,你猜她做了什么?以妾充妻,企图瞒天过海。   “可这既成的事实,瞒得了吗?真以为我收拾不了她?我若收拾她,首先受伤的是烟儿,本宫是投鼠忌器,不得不让她三分。”   以妾充妻。   这一点潜伏在陵南的探子倒是没和她汇报。   皇后头一回知晓此事,不免觉得棘手,一子封住季容的活路:“你说我那好外甥聪明的脑袋素日都想什么去了,她何时才能看明白自己的心?”   “什么心?”   “钟情之心。”   季容嗤笑:“就冲她恨不能啃了我女儿的架势,色.欲熏心,嘴比鸭子还硬,这辈子都看不明白了!”   “……”   颜袖恼她埋汰人,又是一子落下把人逼到绝境。   云章长公主情场失意,棋场也难得意,干脆甩袖:“认输!”   ……   郁枝一觉睡到自然醒,嗓音沙哑:“什么时辰了?”   “回姨娘,巳时了。”   满身风情的美人穿好里衣下榻,金石银锭守在外屋,得到允许掀帘入内。   内室燃着梅花味儿的熏香,郁枝秀发披肩,折身掩好帐子,不教第三双眼看清床榻的混乱。   她欲盖弥彰,金石银锭只当不知小姐昨夜折腾了姨娘。   坐在梳妆台前揽镜自顾,郁枝心一跳,不仅脸红了,脖颈也跟着泛粉。   她这模样,但凡眼睛好使哪能看不出她经历了什么?   “奚奚呢?”   金石笑她睡糊涂了:“小姐出门迎接郁夫人,如无意外,此刻应在别院陪夫人呢。”   郁枝心一定:“为我上妆,我要去见阿娘。”   玄武街南,坐落着魏平奚为郁母选好的宅院。   年三十,大白天也有了过年的喜庆,院子里张灯结彩,魏四小姐剥开黄澄澄的橘子放在果盘,殷勤地送到柳薄烟手边:“岳母尝尝?”   她是个孝顺孩子,勉强来看也是个有良心的枕边人。   代家里的妾尽孝,为便宜岳母剥橘,哄得郁母还没尝到那橘瓣,心里就已经甜滋滋了。   云章长公主往乾宁宫发了一顿牢骚,又马不停蹄仗着长公主之尊闯进这间小院。   看在姨母的面子,魏平奚为她搬了把椅子。   眼看她的烟儿被小坏蛋的几瓣橘子哄得找不着北,季容面上四平八稳,心湖里炸开锅。   小坏蛋待她的烟儿越是‘孝顺’,得知真相后,烟儿该有多气愤多难受?   她不敢深想,想想就忍不住掐死这小兔崽子。   “你也吃。”柳薄烟捏了一瓣橘子喂过去。   魏平奚在外嫌少吃旁人投喂之物,只是郁母拿她当亲女婿,沉吟几息,她笑着接过那橘喂到嘴里。   汁水溅开,咀嚼几下她咽进肚子:“还是岳母喂来的甜。”   “……”   季容眼不见为净,狠心闭了眼。   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郁枝一脚迈进门槛:“阿娘!”   与女婿相谈甚欢的郁母身子一震,笑容盛放:“枝枝,是枝枝……”   “阿娘!”   郁枝扑到她怀里:“阿娘,女儿好想您……”   柳薄烟何尝不想她?   阔别多日重逢的母女有一肚子要说的话,郁枝扶着娘亲回房,留下四小姐和长公主在正堂剑拔弩张。   心上人不在这,季容不用再演戏,当即冷笑:“这惊喜你可喜欢?”   “喜欢,岳母喂的橘子就是甜。”   季容瞪她:“有和本宫耍嘴皮子的功夫,不如多想想,待到事发你该如何面对信重你的好岳母?”   魏平奚再次往嘴里扔了一瓣橘子,口腔被清甜的汁水取悦,她脊背放松,慵懒地靠在椅背,眼睛微眯:“关你何事?”   “是不关本宫的事。不过,我不准你伤害她们母女。”   “一双完好的眼睛、衣食无忧,换枝枝的身子和她的余生,这是我们一早说定的,童叟无欺。我若没玩腻,谁来也不管用。事发就事发,也没指望瞒一辈子。”   “事发就事发?”季容惊道:“倘若事发,你要她们母女如何相处?”   “那是她们的事,与我何干?”   “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   “好,那本宫打死你也与她们无关。来人!”   一阵风掠过,藏在暗地的剑客齐齐现身。   魏平奚轻佻一笑:“兴致上来纳了一个妾,应美人所求撒了一个谎,怎么说得像是我多十恶不赦似的?殿下,你还讲不讲理?”   “我有心与你讲情,你说与你无关,那等你胜过我的护卫,再来同我讲理。”季容一甩衣袖端坐于位。   长剑出鞘,剑光冷寒。   十名剑客乃长公主行走在外的护身底牌,一人可抵百名精锐,俱是成名已久隐姓埋名的侠客,却不知因何投入长公主麾下为人驱使。   被人用剑指着鼻子,魏平奚拍案而起,出门迎战。   “揍她。”   长公主有令,十剑客群起攻之。   庭院浩浩然起风雪,魏平奚白衣广袖,折梅为剑。   内室,详细听女儿说明在京近况,郁母放下心来,转而和郁枝说起多年前与季容相识一事。   郁枝幼年丧父,是吃过苦日子的,她不像寻常子女一般偏激,柔声道:“殿下待阿娘好吗?”   “她待我自是好的。”   能二十多年守着心里的恋慕不嫁人,容姐姐说是天下第一好都不为过。   “爹爹得偿所愿,阿娘也该得偿所愿。”   昔年的穷秀才,相守几年难道仍看不出枕边人对他只有敬意而无男女之情?   他应当看出来了。   动.情和不动.情,是两条归处不同的河流。   人心如流水,流水不可控,要爱谁,不爱谁,情难自禁。   “爹爹已去,女儿只想阿娘得到幸福。”   柳薄烟听她言语,一时感慨万千:“枝枝啊……”   ……   “我那女儿多好的人,被你糟蹋,你若回心转意将她扶正,本公主便助你稳住烟儿,你意下如何?”   剑风呼啸,也不知季云章给哪儿搜罗出的剑道名家,魏平奚再强,以她的年纪能够抵挡其中两三人便算得上当世奇才。   如今对手十人,且是心意互通能结剑阵的十人,若非撑着一口傲气,她早该主动认输。   梅剑再次被对方剑气摧折,她及时抽手免得筋脉被剑气所伤。   正堂的门敞开,风灌进来,季容裹着大氅手捧茶盏,茶盖轻拨茶气,本该是风流写意的画面,奈何她不通武功,没内力傍身,着实有点冷。   “傻孩子,本宫在帮你。”   “帮我?你明明是在揍我。”   “揍你开了窍,也是在帮你。”   魏平奚实在打不过,累得真气枯竭往雪地一躺。   她躺下不要紧,季容还以为她被人失手打死,急忙放下茶盏走出来。   看她还能喘气,长公主哭笑不得:“奚奚好女婿,何必这么要强?你看你再强,可强得过我这十名好手?”   魏平奚送她一枚白眼:“他们加起来至少五百多岁的老妖精,打我一个十八岁的小孩,打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输了才丢人。”   她扭过脸不去看季容。   季容蹲下.身子好言相劝:“我是你姨母的朋友,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你姨母?”   她将皇后娘娘搬出来,魏平奚再次想起出宫前娘娘所赐的一对白瓷娃。   “不行。”   “为何不行?”   “妾玩腻了能丢,妻不好丢。麻烦。”   “麻烦?”季容被她气笑:“你姨母可是非常看好我的女儿,镯子都送了她,你不相信你姨母的眼光?”   魏平奚不答反问:“谁是你女儿?大言不惭。”   “早晚都是。”   瞧她累白了脸,季容伸手扶她起来:“纸包不住火,我感谢你搭救她们母女……”   “殿下,感谢可不是靠嘴皮子说的。”   季容敛衣朝她认真一礼,礼节上挑不出一丝错,态度也诚恳。   魏平奚忽觉没意思:“是妻是妾,我说了算,任你是长公主,任你搬出我姨母来,我不想娶妻,谁都不能逼我。   “美色虽好,总有腻味的一天。喜欢就够熬人,爱情更是我无法理解的缥缈。   “打第一眼我喜欢的就是她的身子,她身鲜味美,纵使郁夫人知道一切,也改不了枝枝是我迎进门的妾。   “你看不过眼,那就告诉郁夫人,我糟践了她的女儿,但妾就是妾!   “我这人天生不定性,不会把心拴在一人身上,也没必要祸害人家为我生为我死,我喜欢她,今日是她,明日许就是别人。   “除非我哪一日没她活不了,睡不着,吃不下,否则我的话不会改。”   她真气损耗过度,身形一晃,翡翠玛瑙及时将她扶稳。   季容被她气得牙根痒:这什么狗脾气?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这头气呼呼的,几步外魏平奚白着脸脑门淌汗,看见迎立风雪的美人,腿发软差点跪下去。   郁枝显然听到四小姐狠心绝情的那番话,眼圈红红,款款走上前:“你没事罢?”   她走路还是有些别扭,魏平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又见她眼尾绯红,猜测她没准立在这偷偷哭过一场,心里忽然涌起一阵烦躁。   扭头没好气地怒瞪长公主,季云章恼她没大没小,可未来‘女儿’一副情根深种的神态,她还真不敢当着她的面将小兔崽子如何。   季容看见了郁枝,郁枝却忘了有长公主这人。   她心念纷杂,患得患失地抱住四小姐。   魏平奚被她抱得脑袋发懵,手臂圈住她纤细的腰肢:“没事,打了一架。”   “那……打赢了没?”   “没。”   郁枝稀奇竟有她打不过的人。   那点子伤心不敢教魏平奚瞧见,抱了一会松开她,她小脸扬起明媚的笑,勾着四小姐小拇指:“走了,过年去。” 第55章 爱哭鬼   年关至,迎新春。   玄武街南,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新年。   郁母从陵南府来得很是时候,正好能在京城过一个红红火火的喜庆节日。   眼睛看不见,耳朵听得见,等她睡饱一觉,院子里的人忙得热火朝天。   云章长公主翘着二郎腿坐在梨花木椅,裹得严实,手上捧着小暖炉,脖子围了一圈红毛领,看起来就暖和。   “哎呀,错了错了,再往右边歪点。”   魏平奚站在小木梯上,福字往右边挪:“这样?”   “不对不对,再往左边歪。”   长公主自诩‘老人家’,都老胳膊老腿了当然不适合登高爬梯的危险行为,于是贴对联的事落在四小姐头上。   活了两辈子魏平奚第一次干这活计,本来她不想干,院里多的是下人,随便支使一个都做得了这活。   往年即便在她的惊蛰院她都没纡尊降贵地登梯子贴这东西,可为何季云章点名要她贴她就同意了呢?   魏平奚扭头看向乖巧坐在小板凳的姑娘——还不是嘴欠么?   大过年的把人惹哭,她良心过不去。   良心过不去,就只能被季云章驱使。   可这长公主太过分了!   她觉得季容过分,季容还觉得她过分呢,眉毛一皱:“笨不笨?笨死你算了,歪了歪了,不是往左歪就是往右歪,你眼睛长天上去了?”   “……”   手上的福字差点被扯破,魏平奚深吸一口气,啪地一声,蘸着浆糊的福字贴在头顶的大门。   她懒得理这位借题发挥的殿下,笑道:“枝枝,我贴得好不好看?”   郁枝眼圈残存几许薄红,闻言眼睛一亮:“好看!”   未来女儿说“好看”,季容聪明地不和她唱反调,矛头对准梯子上的人:“贴个福字而已,看把你得意的?别忘了,剩下的春联都得你来贴。”   “我贴就我贴!”魏平奚从梯子跳下来,卷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柳薄烟睡醒出门听见某人又在欺负她的‘女婿’。   “容姐姐……”   声音来得太突然,季容差点被龙眼卡了嗓子眼。   她手忙脚乱地和心上人解释没有欺负人,魏平奚心底暗叫一声“活该”,回眸笑眼弯弯:“枝枝,你来帮我看着?”   郁枝点点头:“好呀。”   两人做了几个月的枕边人,默契还是有的,绝口不提之前的狠心绝情和黯然神伤。   没季容存心找茬,四小姐贴春联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快起来。   贴完大门贴小门,贴了小门贴侧门,大冬天,魏平奚热出一身汗。   春联贴好,红灯笼挂上,各样应景的盆栽抱进来,小院焕发一新,生机勃勃。   万事俱备,只等新春来临。   玛瑙端来清水供小姐净手净面,魏平奚擦干脸,素面朝天,眉眼间洋溢着别样风采。   这风采逼人,郁枝不敢多看。   起先和四小姐一起贴春联的兴奋过去,她情绪低落,饶是掩饰地很好,仍没瞒过魏平奚的眼睛。   郁母被长公主缠着没法抽身过来,房门半开半掩,四小姐走过去将门关好。   风雪被隔绝,喧嚣被隔绝,只剩下彼时彼刻的两人。   这是个说话的好时机。   魏平奚几次想开口,却不知怎么哄人高兴。   大约她天生做不了一个好人,性子怪异,执拗,无情,伤人至深。   于她而言,世间最复杂剪不断的是骨肉亲情,最简单的关系是银货两讫的交易关系。   所以她大把大把的金银扔出去,在后院养了一位美妾。   未曾想养了一个爱哭的小祖宗。   当着长公主的面说出的话是她的真心话,她纳妾纯粹为了享受,谁闲着没事给自己添麻烦?   只是……   若真心话惹得美人心绪低落,魏平奚陷入难言的纠结。   退回两个月遇到此事她会毫不犹豫地斩断这段关系,如今……   如今她确实贪恋郁枝的身子。   在最喜欢的阶段要她放开香软可口的美人,她不愿意。   她是花了银子,花了人情,立了口头契约的,没玩腻前凭什么就要放开?   她坐在那一动不动,眉毛拧着,漂亮的脸蛋儿添了两分愁。   郁枝一直在等她开口,等来等去只看到四小姐皱着两条眉头。   她不知说何是好,也跟着皱两条眉头。   魏平奚忽然道:“你哭丧小脸的样子真难看。”   郁枝听得心堵:“你也是。”   “……”   胆子还真不小。   她提议:“那不如来照照镜子,比一比谁更难看?”   “不比。”   “为何不比?”   郁枝看她艰难找话说的模样,心道:两辈子算起来她也是挺厉害一女的了,能令一向聪明的四小姐说出这般蠢话。   她弯了弯唇。   看她笑,魏平奚也禁不住翘起唇角。   “你笑什么?”郁枝问她。   四小姐收住笑:“年三十,只准你笑不准我笑了?”   “……我哪有那么霸道?”   “没有就好。”   等了一会,郁枝大概又懂了:她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魏平奚踌躇半晌,不自在道:“听见我那些话……伤心了?”   “没有。”   “骗人!”   郁枝眼睛迅速氤氲一层轻薄水雾:“没有骗人。”   “哦,那你的意思是我不是人?”   美人泪意一滞:“你怎么还自己找骂?”   四小姐喉咙一噎,好长时间没说话。   她自个生了会闷气,扭头看见她的宠妾耷拉着脑袋,精神萎靡,好似春天里提前凋谢的花儿,心尖倏然一疼,疼得莫名其妙又理所应当。   这种陌生的疼带着点酸,酸酸麻麻跟偷吃树上没长熟的青梅一样。   魏平奚捂着心口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还没想明白便见郁枝手指揪着衣角,泪无声落下来。   那股陌生的酸疼瞬息被熟悉的烦躁取代。   她喜欢她哭,却不喜她此刻的眼泪。   “喂。”   郁枝泪眼朦胧,闻声缓缓抬起头,下巴被人快而轻柔地托起。   唇瓣贴着温暖的唇瓣。   一者沾了泪微咸,一者温香柔滑,是日日夜夜几乎都要品尝的亲昵。   赶在平时‘不擅此道’的四小姐早就扑上来吻个地老天荒,这会却静默着。   郁枝被她罕见的静默扰了心神,泪凝而不落。   唇上的咸被人一点点勾舔.去,她脸红如霞,稳不住混乱的气息。   一声轻笑。   魏平奚指腹摩挲她尖尖的下颌,而后手掌慢慢转到后颈,郁枝身子发软,在她的暧昧掌控下糊里糊涂探出香软的舌尖。   吴嬷嬷说,这叫做情难自禁。   当然,也是勾.引。   专门用来讨性情不定的四小姐的欢心。   男人女人,但凡贪鲜好色的没有不被这一招诱.惑,她发出了邀请,再之后是能将她席卷的热情。   四小姐多数时候是矜贵自持仿佛不被外物所动,但那是对着别人。   郁枝不是‘别人’。   她是自己人。   对自己人,四小姐向来慷慨至极。   缠缠绵绵的吻结束,郁枝累倒在她怀里,双眼迷离,浑身上下都被卸了力。   事关情爱,没有一个吻是不能解决的。   若有,那就延长这个吻。   榨干她。   别扭的四小姐被她的妾迷住,终于愿意说一句软话:“倘你有本事要我不腻,我就是一头扎进这欢海,也无妨。”   她本无情,却频繁因这一个女人心软。   倘你有本事。   这话入了郁枝的心。   她声线软得一塌糊涂,手指勾着四小姐衣领:“没有别人?”   【我喜欢她,今日是她,明日许就是别人。】这话是魏平奚当着长公主的面放下的狠言狠语。   显然被郁枝记住了。   她双目含水,身段窈窕,魏平奚看着她不说话。   郁枝紧张的一颗心忽上忽下——她不想被四小姐玩腻了丢弃,也不想她去要别人,和别人做和她做过的事。   再是柔弱的人,动了情,也就有了占.有欲。   她想占.有四小姐。   是占有,也是霸占。   什么后院里的艳姬,北域的圣女,书院的女夫子,都不能碰她的四小姐一根手指。   她用膝盖轻蹭这人腿侧。   魏平奚回了神。   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含着云山雾霭,湖光潋滟,长长的睫毛眨动,瞳孔里藏着她的影,她第一次如此专注地凝望郁枝——这个爱哭鬼。   她迟迟不说话,郁枝因她不说话心底起了惶恐,脊背发僵。   她低声哀求道:“只要我一个好不好?,没法理解爱情就不去理解,喜欢就够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魏平奚揽着她腰,困惑道:“为何要求我?可是因为爱我?”   【本小姐喜欢你的身子,你可要守好你的心。你若爱我,我回应不起,就只能丢了你,不再见你。】   这话是四小姐当日亲口所说。   郁枝藏好一腔痴恋,眼尾起了媚,柳叶眼微弯,用上了这辈子最好的演技。   似羞非羞,似有情,又似不敢动情,始终克制着那一线的理智:“各取所需,我崇拜四小姐,想要奚奚护我和阿娘一辈子。”   眷心别院她答应为妾便是因着想攀高枝,求保护。   能说的她都说了,不能说是说谎,但最真诚的那一点她埋在心里,不敢教魏平奚晓得。   这答案听起来怪让人放心,魏平奚最怕的就是被女人深爱。   前世只是几面之缘累得那些人为自己殉情,真是造了孽。   这辈子重来她不想造孽,她只想要简简单单买和被买的关系。   金银,她有得是。   不怕死的胆魄,她也有。   美人赠我销魂夜,我回之以勇、以诚、以热情,这是应当的。   可心坎里某个地方还是不舒服。   像是扎了一根软绵绵的刺,尤其听着美人讲述对她的崇拜和诉求。   魏平奚松开她,小脸冷下来。   郁枝紧绷的心弦仍然紧绷,手抚在四小姐柔软的心口。   手腕被捉住,魏平奚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地望过来——郁枝唇瓣微张,唇上覆了一层水光,唇红齿白,绝好的姝艳。   “奚奚?”   被喊作“奚奚”的四小姐佯作耳聋不理人,郁枝挣脱她的束缚双臂柔柔搂住她的脖子,软声道:“奚奚?”   魏平奚喜欢听她娇媚的嗓音,终于肯放下那点子说不明的闷气,眼里漾开笑:“以后再敢骗我,看我怎么罚你。”   郁枝心虚,仔细一想若不骗她就要被丢弃,她别开脸,弱弱道:“那你要怎么罚?”   一场别别扭扭的交锋和哄劝告一段落,她心情好,没往深处想:“说不准是要你七天七夜下不了床,亦或要你陪我玩一些独特的小花样,总之罚你就是罚你。”   她三句话不离那点事,想来是真喜欢她的身子。   郁枝脸红,七天七夜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住,再去想这人的花样,上回的白玉印章她可是吃得很辛苦。   离经叛道最爱挑战世俗底线的四小姐,在太后娘娘看来是不怕死的疯子,在姣容公主看来是不折不扣的异类,在那些卫道士看来,又是让人爱也让人恨的怪胎。   世间之人,但凡在世间,哪能讨所有人喜欢?   不被喜欢才是常态。   被喜欢,是荣幸。   可被深爱,对奚奚来讲,就是负担。   郁枝在很短的时间里想明白了这人,若她此时开口说出顿悟的那些话,保不齐会惊得魏平奚如何看她。   她不说,魏平奚也不知。   或许是因为明白了这人,郁枝对她的喜欢更多两分,对她的埋怨少了两分。   倘若不被喜欢是常态,被喜欢是荣幸,被深爱是负担的话,那这人两辈子活得该是有多苦,才会小心翼翼拿捏与人交往的分寸?   她心里难受强忍着,但爱一个人喜她所喜,悲她所悲,哪里是忍得住的?   她招呼都不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魏平奚怔在那,低头为她擦眼泪,语气无奈:“怎么又哭了?”   郁枝索性抱着她哭得天崩地裂。   “……”   门外鞭炮声响起,新年的气氛愈发浓烈,魏平奚抱着怀里的人陷入两难,局促的模样像极了初当娘的人哄孩子。   “哭什么?”   她眉毛再次皱起来,姣好的面容晕着说不出来的愁。   此时此刻魏平奚深有体悟:她这个妾,真是个磨人的哭包,水怎么就怎么多!   她一个头两个大。   哄人她不擅长,但……   郁枝哭得脑袋发晕,好不容易止了泪,心口的痛楚缓缓消下去,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衣衫半.褪地坐在桌子。   魏平奚从她胸前抬起头,笑嘻嘻:“不哭了?”   “……”   忍了又忍,忍无可忍,郁枝一巴掌推开她颇能唬人的仙女脸,双膝并拢,双臂抱胸:“你、你流氓!”   “不错!”   “……”   郁枝没她脸皮厚,哭着哭着笑起来:“你这人,怎么急了真就捡骂?”   她破涕而笑,魏平奚掏出帕子擦擦额头细汗,慢条斯理学着她的口吻:“你这人,怎么哭起来和发大水似的?”   “我没有!”   “就有!”   郁枝看她两眼,羞得捂脸:“你好幼稚啊。”   “你好爱哭啊。”   四小姐一脸惆怅。   “……”   两相沉默时,天空炸开一簇大大的烟花,举国欢庆的日子,两人相视一笑,魏平奚抱她从桌子下来,为她穿好衣服。   一番笑闹,从不妥协的四小姐给了她的宠妾一个相守一生的机会,作为代价,郁枝不仅要诱着她给她新鲜,更不敢明示那颗火热的真心。   能在一起不分开,就挺好。   大年夜,魏平奚在郁家与这对母女一起过。   这就是意外之喜了。   原以为好女婿会带着女儿回魏家过年,惊喜袭来,柳薄烟脸上的笑一直没落下,醋得长公主喝蜜都觉得酸。   先前魏平奚那番话季容只看到了她的狠心绝情,不懂怎么一会没见两人又能好得不分你我。   魏平奚留在郁家过年,季容也推了宫里的几次催请,赖在这二进的小院和她久违的心上人共度新年。   饭菜上桌,柳薄烟举杯,长公主举杯,郁枝和四小姐欢欢喜喜举杯。   杯盏相碰,满有一家人的温馨。   ……   玄武街北,魏家。   新年代表祝福与希望的灯火点缀京城上空,往常这一夜颜晴都是不睡的。   家家团圆的好时候,身为侯夫人,她厌倦全家围在一张桌子推杯换盏共道祝福。   因她不喜,仪阳侯并不强迫。   多少年都是过来。   颜晴跪坐在蒲团,香炉燃起袅袅青烟,内室寂静又寂寞。   寻常这个日子身边都有女儿为伴,然今夜阿四去了街南陪伴那对母女,颜晴克制着心底的在意与厌烦,缓慢捻动佛珠。   她不明白。   一个妾室,为何能让阿四做到这份上?   一个妾室,竟能填满她女儿的心,让她学会温柔也学会迁就。   爱情是很魔幻的东西,实在又缥缈。   你觉得它缥缈它就缥缈,你觉得它实在,它便触手可及。   颜晴努力了多年,挣扎了多年,筹谋了多年,仍旧不能将她想要的抓在手心。   大的她抓不住,小的也没抓住。   粒粒分明的佛珠倏尔被扯散。   噼里啪啦落了好一地脆响。   她脸色很难看。   【四小姐说了,今夜有事晚些再来陪夫人守夜。】   李乐回禀的话回荡耳畔,颜晴拾起散落地上的佛珠,喉咙发出意味不明的低笑。   一个女人便拴住了她女儿的心,凭什么?   她多年的爱护,多年的养育之恩,竟抵不过一个身娇体软魅.惑人的女人?   哪怕那女人是‘荆河柳’。   她闭上眼,时光一寸寸地从内室的沙漏流过。   天色暗淡,有星无月。   挂在墙上的画卷有着世上独一无二的倾城色,白衣儒服比月光更柔美。   画中人温润翩翩,一双凤眼,狭长迷人,容颜尤为俊美,有月之皎洁,芍药之艳丽。   颜晴闭着眼也能想到那年那日的佳人舞,一舞,一眼,震撼了她十几年的懵懂岁月,给了她后几十年的奢靡妄想。   “你不在,她也不来陪我,那荆河柳真就那么好吗?”   魏夫人睁开眼,眼神闪过一分暴虐:“既然好,那就将她折断!断了的柳,还怎么招摇?”   她站起身,轻抚画中人的眉目,柔情似水:“阿四,你说好不好?”   ……   酒过三巡,郁枝熏熏然放下小酒杯,忽然来的一股心悸惊得她挣脱两分醉意。   冬日黑得早,郁家这顿年夜饭吃得也早。   郁母不胜酒力被左右婢女扶去内室,长公主缀在后头当小尾巴,魏平奚假装看不见她的死缠烂打,小声道:“怎么了?”   郁枝手扶额头:“没事。”   “端一碗醒酒汤来。”   醒酒汤一早备着,金石端了汤来,魏平奚捏着勺子喂到她的妾嘴边。   人美花美,烟火一阵阵。   郁枝沉醉在她少见的柔情呵护,软了心肠,柔了眉眼,醒酒汤越喝越醉。   她醉成一团软乎乎的小猫,旁若无人地依偎进四小姐怀里索吻,金石银锭翡翠玛瑙纷纷退避三舍。   佳人在怀,且是一副化作水的媚.态,魏平奚忍了忍,克制地亲在她唇瓣:“回家去?”   一通折腾,郁枝老老实实趴在她背上。   星光很美。   走在星光下的人更美。   从街南背到街北,到家郁枝睡得不省人事。   李月穿过一道道垂花门迈进流岚院,在一扇门后恭声道:“夫人,小姐和郁姨娘回来了。” 第56章 除夕夜   魏家过年的气氛比起郁家差了不是一丁半点,偌大的侯府,看似人多,实则冷冷清清。   没多少人出来放烟花,也没多少人赏烟花,魏平奚背着郁枝进门。   凉风自她身侧掠过,回到惊蛰院把人安抚好,她坐在床前看着熟睡的美人,忽然笑了笑。   睡着了的枝枝样子很乖巧,脸颊白里透红,体香和淡淡的酒香混在一块儿,出奇地好闻。   金石银锭伺候在郁姨娘身侧,翡翠低声道:“小姐,夫人喊您过去。”   “知道了。”她定了定神,毫不迟疑地掀帘出门。   人刚走,郁枝低哼两声,侧身对着墙睡。   其实奚奚待她很好了。   是她不知足,想要更多。   京城乃大炎朝的帝都,锦绣繁华自不必说,每逢佳节热热闹闹,烟火不断,走在通往流岚院的鹅卵石路,魏平奚听着四围的人间喧嚣,脚步不由得轻快。   “母亲。”   魏夫人停下捻动佛珠的动作,从门内迎出来。   目光从上到下看着她的宝贝女儿,看她芝兰玉树貌若仙人,看她眉目飞扬噙在唇边的喜气,嗔道:“陪人过完新年了?”   空气有了一丝醋味儿,魏平奚觉得好笑,也觉得新鲜。   母亲还是第一次醋她没来陪她。   生恩养恩同等重要,恩情比天大,魏平奚上前几步握着她的手:“阿娘……”   她本就是当世难寻的姿容,音色动听,一旦撒娇不知能惹得多少人心软。   魏夫人享受她的亲近与撒娇,醋意渐消,提点道:“一个妾而已,切莫太宠了,害她忘了分寸。”   她这话来得有因可循,魏平奚思量一二回道:“可她不正是孩儿的宠妾么?”   她松开魏夫人的手走了两步来到席间歇着,李月极有眼色地吩咐人上茶点、新鲜瓜果。   清甜可口的葡萄入喉,魏平奚眯了眯眼:“这不是来陪母亲了嘛,我要了她当然要宠着她,要不然干嘛要她?”   “动心了?”魏夫人敛衣坐到她身边。   她这回出息了,没被葡萄呛着,沉默半晌弯了眉:“玩玩而已,若她有本事要我不腻,那我敬她有本事。”   话里话外约莫透着给人机会的意思,颜晴认真看她:“这机会给不得,人心是贪的。”   “是贪的。”魏平奚吐出葡萄皮,唇瓣染着果渍,在灯光下平添诱人:“可孩儿不也是人吗?”   她贪郁枝的身子,贪她的娇软,贪她的爱哭,贪她吃不下还要咬着牙流着汗的隐忍。   贪她那把媚骨,贪她如柳细腰。   玩腻了固然可以丢,若玩不腻呢?   若她无怨无悔地想跟在自己身边呢?   魏平奚叹口气:“左右都需要人暖床,现在是她,以后是她也未尝不行。”   “她配不上你。”   “母亲。”她扬起脸笑道:“母亲在担心什么?担心有一天我没她活不了?还是担心我会爱她?”   颜晴怔坐在那:“说不清。”   “孩儿想活好当下,当下她能给我快活,我就要她的当下。”   “以后若给不了你快活?”   她拈着一粒葡萄,容色淡淡:“那就是以后的事了。”   前世她有许许多多想做的想要的,不也是年纪轻轻死在无人之地?   她的奢望成了空,死了一回她看明白许多。   求来的始终不是最好的。   她要心甘情愿的。   要简单的。   要自己喜欢的。   要对她好的。   闹市一瞥看到郁枝的第一眼她就想要她。   别院相请她给她看到自己风流浪荡的一面,果然把人吓跑。   再之后她停驻在别院门口,心甘情愿上钩,等管家出门去请,她又跑了。   这是个胆小的女人。   却也是个有趣的女人。   她将选择给了她,最后她选择以自己为枝。   她依附她一天,她要她一天、宠她一天、护她一天,她频繁教她心软,所以她给她机会抓住自己的心。   魏平奚的心漂浮无定不会为哪个女人停留,但万一呢?   万一她真不腻她,而她又只贪她的权势,贪她的陪伴,各取所需,岂不正好?   颜晴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蓦的释怀:“荆河柳确实有让人沉迷的能耐。”   能耐到她引以为傲的女儿都开始不忍、不舍。   “不说这个了。”魏平奚笑着剥好一粒葡萄:“母亲,新年快乐。”   魏夫人面色稍霁:“你呀。”   天空再次炸开一朵烟花,炸开的是臣民对这盛世太平的欢喜。   巍峨壮丽的皇城,高高的城墙成为平民与皇室的阻隔,犹如天堑。   陛下独宠皇后,废弃三宫六院,每到逢年过节最热闹的是皇后娘娘所住的乾宁宫。   乾宁宫内灯火通明,帝后都不是好宴乐之人,尤其今上是位勤政爱民不喜铺张的好皇帝,除夕夜一桌佳肴,几盏薄酒足矣。   重要的是身畔有亲人,有爱人。   太子季青釉坐在娘娘右手边。   长公主不肯回宫过年,太后心气不顺,于是素来孝顺的姣容公主在福寿宫陪太后过节。   太后与皇帝有母子名分无母子亲情,便是过年也是各过各的。   女儿没能在一家团圆的日子陪伴身边,帝后面上不显,心里却不欢畅。   季青釉大概明白这份不欢畅。   皇姐亲疏不分不是一回两回,回回选太后而舍至亲,他做皇弟的都不喜,遑论父皇和母后?   桌上有皇姐最爱吃的水晶虾丸、糖醋鳜鱼、四喜丸子,不是多名贵的菜肴,却是母后亲手所做。   母后一年到头也就下厨四次——他与皇姐的生辰,父皇的生辰,另外就是过年。   季青釉极力融洽气氛:“值此佳节,儿臣敬父皇母后一杯。”   杯中物他一饮而尽。   季萦轻捏皇后的手,颜袖从不知名的恍惚里醒过来,眉眼含笑,挽袖举杯。   细白的腕子露出一小段,灯光下皇后娘娘仙姿昳丽,笑容温婉。   见此,季青釉更是困惑:皇姐怎就被猪油蒙了心,舍得要亲娘难过?   年三十,夜晚,朝中受信重的大臣得陛下赐菜,多则五六道,少则一二道,以示恩宠。   收到赐菜的朝臣感念皇恩浩荡,自觉面上有光,没收到的朝臣只能寄希望于下一年,要更得陛下宠信才行。   颜袖还是没忍住在乾宁宫的私厨做了一道红烧鱼,一道豉油贵妃鸡,做完贵妃鸡又没忍住做了一道助消化的醪糟木瓜牛奶藕粉羹,等她再要做,人却是愣在那。   菜池里盛着清水,清水倒映她茫然无措的影,她微抿唇,知道自己此举过了。   过犹不及。   天下人都晓得中宫有一位疼爱的外甥女,但天下人不能知道中宫对外甥女究竟存着怎样的爱心。   爱得太明显,会给奚奚带来不必要的伤害。   菜肴装进特质保温保鲜的食盒,皇宫距离玄武街不远,派侍卫送一趟用不了多长时间。   可是真要送吗?   颜袖怅然若失。   “想送就送罢。”季萦出现在小厨房。   大宫女宁游道了一声“陛下万福”,领着娘娘的心腹们鱼贯而出。   大内侍卫尽职尽责守护一宫安宁,乾宁宫宛若铁桶一般。   “陛下……”   季萦从身后揽住她的腰,掏出帕子为她擦拭正滴水的手:“给她送去罢,光明正大送。”   是真是假总有浮出水面的一天。   当年势单力孤不便彻查,如今民心所向,福寿宫莫非还能掣肘帝皇?   这是季萦的底气。   也是大炎朝圣天子的底气。   他贴着皇后耳,说着唯有两人能听清的话:“倘她真是咱们的女儿,朕拼尽全力也会护住她。”   ……   除夕夜宫里赐菜肱股之臣,要说最显眼的,不是吏部尚书也不是兵部尚书,而是魏家,魏四小姐。   中宫赐外甥女两菜一羹,菜是热的,羹是热的,滚烫的心意。   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偏爱。   寻常宫里赐给大臣的,哪怕做得再美味,一家家送到大臣府邸,恐怕也被风吹凉了。   然而额外送往流岚院的两菜一羹是娘娘现做,等送到魏平奚眼前无论菜和羹都正温热。   菜是娘娘所做,送菜的却是陛下身边最受信赖的大太监——杨若。   “劳烦大监回禀娘娘,平奚很喜欢。”   当着魏夫人的面,杨若没敢细瞧这位四小姐,说了几句吉祥话,急着回宫复命。   菜和羹用玉碟子装着放在桌上,色香味美,两道菜都是魏平奚爱吃的,只是那道醪糟木瓜牛奶藕粉羹她没吃过。   “姨母待外甥真好。”   她坐在桌前捏着筷子,想下筷不知从哪开始。   菜明目张胆地送到流岚院来,魏夫人看着那菜,再看看女儿满眼珍惜不舍欢喜动容的神态,倏然笑道:“不是吃过饭了么,还吃得下吗?”   “吃得下。”魏平奚指着那羹汤道:“这羹是助消化的,姨母考虑地很周全。”   魏夫人不再说话。   “母亲,你也吃。”   “我就不吃了。”颜晴又开始捻动她的佛珠:“说来也怪,阿姐待你这位外甥和待亲女儿似的。”   说者有意,听者装糊涂。   魏平奚尝了一嘴红烧鱼,大为赞道:“母亲,姨母厨艺真好。”   她在这大快朵颐,魏夫人干脆闭了眼,想了想怕她撑着给她盛了小碗那什么羹,幽幽道:“她待你这般好,不知道的还以为娘娘要和为娘抢女儿了。”   “母亲多虑了。”魏平奚舀了一勺那羹。   木瓜的清爽、牛奶的香甜混在藕粉里面,愉悦了人的味蕾。   她轻声道:“母女亲情,哪是能抢的?”   “回夫人,四小姐,郁姨娘来了。”   魏平奚赶忙道:“请她进来。”   赶在新年钟声敲响前,郁枝酒醒来到流岚院与魏夫人请安,礼毕乖巧坐在四小姐身边。   “枝枝,你来得正好,来尝尝这碗甜羹?”   ……   炮竹声声辞旧岁,新的一年,到了。   魏平奚和郁枝同在流岚院陪着魏夫人守岁,许是她吃得多又饮了酒,到了后半夜倦倦的,趴在郁枝肩膀睡得沉。   魏夫人喜欢看她睡着的样子,看了几眼,想起今夜中宫赐菜的事,心里梗得慌:“抱她回房罢,省得冻着。”   有她发话,郁枝和金石一左一右扶着四小姐回到惊蛰院。   流岚院没了让颜晴牵肠挂肚的女儿,饭菜香仍然迟迟未散,回到内室,她抬手摔了放在桌上的茶盏。   青瓷破碎,地面留着一滩水,倒映妇人狰狞的脸。   “颜袖!”   ……   “送过去了?”   “回娘娘,送去了,四小姐说她很喜欢。”   “魏夫人呢?”   “回陛下,魏夫人看起来……并无异样。”   季萦嗯了一声,大太监懂规矩地退下。   做了一直以来想做的事,颜袖眉眼舒展,下一刻她起了担忧:“阿萦,这样真不会为她带来危险?”   她本是聪明女子,奈何关心则乱。   季萦拥着她身子:“京城不比陵南,都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了,有朕在,她自会无恙。再者谁心中有鬼,今夜一过定会露出马脚。咱们耐心等待就是。”   “等了十八年,还等得到吗?”   坚韧的皇后面对心上人露出心底的脆弱。   季萦吻她眉心:“等得到,是真是假,总要走到太阳下晒晒。是谁搅弄浑水掩人耳目,快了。”   ……   惊蛰院,四婢退去,郁枝拧了毛巾为四小姐擦脸。   魏平奚一声不吭睁开眼,握住她的手腕,郁枝被惊了一下,小声道:“怎么醒了?”   “睡不着了。”她拍拍身侧的空位:“躺上来,咱们聊会天。”   郁枝坚持为她擦完脸又擦完脖子,魏平奚由着她,好似一只没有脾气的大猫。   这是她们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郁枝希望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第三十个,四十个。   她解了衣衫睡在四小姐左侧,躺下的时候满心柔软地亲了亲她额头。   她撒娇的样子怪可爱,魏平奚笑着用手指戳她脸蛋儿:“又亲我。”   郁枝腼腆看她:“就亲了。”   “好罢。”魏四小姐搂着她腰肢:“今晚姨母赐我菜了……”   她停顿好久,轻轻缓缓地念道:“很好吃。” 第57章 不眠之夜   红烧鱼好吃,贵妃鸡也好吃,大抵是看她长得瘦,两道菜全是荤的。   那道羹汤她也喜欢,甜甜的,甜到了心坎。   郁枝抱着她,享受和她耳鬓厮磨的快乐:“娘娘待你确实极好。”   “是啊,你说她为何要待我这般好?”之前不是还说不再见她嘛。   “待一个人好还能有其他原因吗?”郁枝推己及人,笑道:“喜欢你才会待你好,娘娘怕是真拿你当亲女儿了。”   魏平奚被那句“亲女儿”震了一下心房,默不作声,只把郁枝搂得更紧。   两人贴得太近,郁枝轻嗅她身上的沉水香,心猿意马,声线软如水:“奚奚……”   “嗯?”   烛火点亮一室,魏四小姐从诡谲的身世走出来,歪头瞧见美人眸若秋水地和她求.欢,兴致顿起。   “我不想动,你自己动好不好?弄好了本小姐再来伺候你?”   郁枝一脸难为情。   “不要扯我,这个没商量,说了没商量就是没商量,扯坏我的衣服还是没商量。”她闭着眼,不理会美人的撒娇。   实在没了办法,郁枝状若咸鱼地趴在她身上:“我不想动……”   “那就睡罢。”   某人不解风情道。   漫漫长夜哪能就此睡了?   郁枝不甘心。   昨日起她有了一个野望——她要让奚奚离不开她,没她活不了,睡不着,吃不下。   投其所好,首先要让奚奚习惯她的存在。   习惯上了瘾,戒不掉。   她暗暗给自己打气。   就在魏平奚打算搂着她主动时,娇弱的美人仿佛被妖精附身,猛地从她身上支棱起来。   不想努力的咸鱼一下子成了没羞没臊的美人鱼,小脸红扑扑,魏平奚眉毛一挑:“拭目以待?”   郁枝受了她的激将法,两腿颤颤地分开,主动贴上那人的唇。   这是个不眠夜,大炎朝不设宵禁,好多人在外面疯玩,炮竹一声声为新年带来应有的热闹。   墙外热闹,墙内也热闹。   四小姐根骨极好,习武之人手指纤纤,不似英武男儿那物的凶悍,若君子温柔,若淑女清雅,放在女欢女爱上给人绝妙的体验。   尤记得两人的洞房花烛郁枝也是如此行,用温软亲吻那莹白的指尖。   而那时她记挂魏平奚对她的恩情,至于当下,她诚恳的反应最能表明她对四小姐火热的心。   她磨磨蹭蹭慢如老黄牛,魏平奚明眸含笑,一手握住她柳腰猝不及防地往下按。   下落的力道郁枝不能抗,恰是此时烟花在高空炸开——是府里的魏三公子耐不住新年的召唤,在自家院里消遣。   乍然的迸发声挡去另一重娇声。   始作俑者玩味地欣赏美人魂丢的情态,语气甚是欠揍:“没出息。”   郁枝缓不过来,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只看到她笑得不怀好意,想也知道四小姐又在埋汰人。   她暗恼这人不按常理出牌,用着发昏的脑子去想,忽又觉得在这事上哪有什么常理?   她脊背僵着,润.湿了四小姐的指。   那指很长,郁枝下意识地和‘她’打招呼。   知情识趣,这是她在小院学来的规矩,此时此刻,却又忘了那些规矩,用本能去讨好她的天边月、心上人。   真可爱。   她红着脸的样子真可爱。   明明在受欺负,却是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   魏平奚不合时宜地想:她的底线到底在哪呢?怎么就容得她一次次的赏弄,容得她一次次的纵情?   世人道她性子恶劣古怪,道她恬不知耻和女人厮混,说她好好的圣人教诲不学,净学一些上不得台面的。   枝枝又能忍她到何时呢?   她这般作弄她。   她怎么还愿意跟她?   巨大的困惑在她脑海浮现,她抿着唇,一副不开心的模样。   郁枝看到了她的不开心,俯下.身子哄她,声音一颤一颤的:“怎、怎么……奚奚?”   魏平奚睫毛轻眨,喜欢她断断续续说话,于是到最后郁枝看着她说不出话,亲昵地用脸蹭她,嗯嗯哼哼。   化作低弱的哭音儿。   时日久了,魏平奚当然可以分辨她哭声背后代表什么。   就拿现在来说,枝枝在和她说喜欢。   她喜欢她的喜欢。   四小姐翻过美人的身子。   不眠之夜,流岚院。   魏侯爷站在院门外,抬头看着那盏高高挂起的红灯笼。   红灯笼的样式很一般,说明夫人的心情也很一般。   李乐领他进门。   下人齐齐退出流岚院。   光线昏昏的房间,魏汗青站在门外低声喊了一句“夫人”。   魏夫人没理他,和往常很多次一样跪伏美人卷前。   她给他的只有背影。   魏汗青贪恋地看着那背影,可惜烛光很暗,唯独那人画前的光亮着。   颜晴卑微地凝望画中人,幻想与那人一次次地鱼.水之欢,一声声“阿四”从她嘴里吐出,仪阳侯沉浸在她赏赐的恩典。   她是他的神女,偏偏他的神女遥遥痴望着她的君王,甘心在君王面前沦为荡.妇。   殊不知君王早有了他心中的神女。   魏汗青木然地看着画上之人,慢腾腾起了杀意。   杀意才起,烛光一闪看到画中人噙在唇边的笑,他立时神魂战兢——竟是被自己的幻想吓得萎靡。   冷汗自后背渗出。   威风不再。   颜晴的梦戛然而止,披好纱衣,她凉声道了句“废物”。   仪阳侯苦笑——与大炎朝英明儒雅的圣天子相比,何人不是废物?   “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魏夫人背对他,衣衫穿好又是好一副寡欲端庄:“他不知道。”   “既不知,为何不让他知?凭你的能耐、相貌,何愁不能常伴君侧?”   “常伴君侧?”颜晴嗤笑:“你说我与阿姐,论能耐、相貌,谁更胜一筹?”   魏汗青坐在圆木凳,新年夜,他想和自己的夫人多说几句话,即使围绕的话题是他不喜欢的。   但夫人喜欢。   他不想骗她,沉吟一番,如实道:“各有千秋。但我觉得你更好。”   “我为何好?”   “你更有红尘味儿。”   红尘味儿。   颜晴捻动佛珠的动作一顿:“你道我为何礼佛?”   “你心诚。”   “心诚?”她面无表情道:“这便是说谎了。我礼佛,一为内心平静,二为脱俗。”   既是为脱俗,那么礼佛多年仍是满身红尘气,便成了天大的讽刺。   颜家两姐妹,曾经也有过形影不离的要好,那时候阿姐最疼她,阿姐生得仙气渺渺,是她求不来的风姿卓绝。   不仅她羡慕,阿四也喜欢。   她输在这一身红尘,以至于陛下眼里除了阿姐,再无其他女人。   连个妃位都吝惜赐人。   为那一人,舍了三宫六院,一点希望都不给别人。   “你走罢。”   颜晴继续诵读佛经。   魏侯爷走得不情不愿。   半个时辰后,她看着画中人,痴痴地看着。   ……   季萦哄皇后睡下,一个人来到乾宁宫的琴房。   影卫无声无息出现,屈膝跪地。   “人找到了?”   “找到了,就在京城的九流胡同,十几年过去相貌变了很多,瘸了腿,毁了容,想必是当年为娘娘接生后,趁宫乱逃了出去。”   “切莫打草惊蛇,先盯着,把她的消息放出去,看有谁来找她,又有谁要杀她。”   “是,陛下。”   ……   福寿宫。   偌大的福寿宫安安静静。   宫人几次去请长公主被拒,太后心情不好。太后心情不好,姣容公主连与帝后的家宴都没参加。   “皇祖母,您莫要忧心,皇姑姑总有一天会想明白的。”   “罢了。”燕太后打起精神来。   季青杳为她放好靠枕,嘘寒问暖。   “你不该来。忘记哀家提点的了?要拿他们当亲人,否则假的永远是假的。”   “可皇祖母心情不好,杳儿是皇祖母养大的……”   燕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不知是笑她天真,还是笑她在自己面前装傻。   她长叹一声:“你说是便是罢。想哀家一把年纪,喜庆的日子身边竟只有你一人陪伴,说起来也是……”   也是凄凉。   季青杳柔声宽慰她,心中却是腹诽:您老人家活得好好地过新年,柳家那般大族却是覆灭了,活着的凄凉总比死成渣强,怪乎季云章不肯来。   “核酥还在怪哀家……”   姣容公主轻声道:“皇姑姑不肯来,多半是被那瞎眼妇人迷住了。”   “荆河柳……”   大的小的都勾人。   燕绘冷哼:“若非为了与核酥和好,那女人岂能安然无恙来京?”   “皇祖母仁慈。”   “哀家确实仁慈,一时的仁慈换来柳家的漏网之鱼……”   说到这她想起多年前的旧事:“要说漏网之鱼,哀家倒是想起一人。”   “祖母,何人?”   “一个接生婆。”   季青杳陡然一惊:“是为母后……”   “嗯。”   “那人可还活着?”   “多年无音讯,应是死了罢。”   应是?   燕太后眼皮撩起:“怎么,怕了?”   “孙儿只怕那婆子坏了祖母筹谋。”   燕绘笑她嘴硬不经事:“怕就是怕,哀家也怕。”   怕不能活着看到季萦生不如死。   “颜晴那里你准备的如何?”   “那女人就是个疯子,根本不拿孙儿当亲骨肉,不过祖母放心,她这里行不通,仪阳侯那里总能一试。”   娘是疯子,爹不可能也是不管女儿死活的疯子罢?   “时间不多了。”   “是,孙儿会抓紧办。”   “要让仪阳侯一家信任你,向着你,成为一把刺向季萦的刀。帝后身死之日,哀家会以太子非皇室血脉为由推你登位。届时,你会成为大炎朝第一位女帝。”   “谢祖母抬举!”   “太晚了,歇息罢。”   “孙儿告退。”   出了福寿宫,季青杳脸上的兴奋渐渐落下去,漫步在宫道,心思晦暗不明。   称帝?   谁不想称帝?   恐怕帝后刚死,死老太婆就会拥护她的女儿为帝。到时候莫说吃肉,汤都没得喝。   她是太后的棋子,可若转过来看,太后何尝不是她的棋子?   只要利用得当。   季青杳装了十八年的傻子,装得好辛苦,她有多辛苦,就对那九五之尊的位子多垂涎。   她慢悠悠走着。   “杳儿。”   除夕夜,大炎朝的皇帝陛下颇有闲心地在后花园游荡。   见是他,季青杳先是一惊,后而眼睛一亮小跑过去:“父皇!”   她抱着季萦胳膊:“父皇!孩儿给父皇赔罪,皇祖母心情郁郁,儿臣不便走开,可儿臣心向母后,心向父皇……”   季萦拍拍她的手背,察觉她身上微凉,喊了宫人送来大氅为她披上。   “天冷,你是女儿家哪能不注意?父皇知你心意,知你为难,无需解释。”   “母后那里……”   “你母后虽不快,又怎忍心怪你?”   “还得拜托父皇多多在母后面前替儿臣美言,家宴不能与父皇母后同乐,儿心中愧疚难当。”   “好说。”   “皇弟呢?”   “他啊,和宫人放河灯祈福去了。”   “祈福?孩儿要为父皇母后祈福,要为大炎朝千千万万的百姓祈福,父皇一起去吗?”   季萦停下脚步看她:“你这个懒家伙,总算想起自个公主的身份了?素日的扫雪街你不去,因小失大,糊涂。”   “可孩儿确实不喜欢去嘛,收买人心什么的有父皇母后和皇弟做就够了,儿是公主,好好玩好好开心还不行吗?”   季萦摇摇头:“你也就敢当着父皇的面贫嘴,这话可敢与你母后去说?”   季青杳缩了缩脑袋,嘿嘿笑:“孩儿不敢。”   “不敢?朕看你胆子倒不小。”   天家父女前往宫内的‘逐灯河’,姣容公主欢欢快快走在前头,未曾留意当今天子一霎幽深的眼眸。   血脉至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密,冥冥之中总有两分天生的感应。   这感应很玄妙,而血缘本就玄妙不可言说。   他与阿袖辛辛苦苦等待已久的孩子降世,看到的第一眼他心里升起的不是感动、狂喜,竟是浓浓的疑惑。   那日宫里乱糟糟,又是刺客,又是盗贼,加之当日为皇后接生的婆子离奇失踪,以帝王的谨慎和为父的心肠来看,怀疑的种子早早种下。   十八年磨一剑,如今,快要出鞘了。 第58章 一墙之隔   新年伊始,京城喜气洋洋,百姓有百姓的喜庆,君臣有君臣的喜庆。   玄武街北,侯府,惊蛰院。   东方现出鱼肚白,院落静悄悄,昨夜下了雪,慢慢有下人起床按部就班地收拾,轻手轻脚,不敢吵醒仍在睡梦中的主子。   素色的纱帐掩映床榻,魏平奚一觉睡醒神清气爽,腰不酸腿不疼,像话本子里描述的功德圆满的仙女,仙姿昳貌,肌肤清透水润。   三千长发散落枕侧,仅存的睡意散去,她侧身捉弄身畔美人——亲亲眼皮亲亲脸蛋儿,又揉弄两把。   郁枝好似睡不够的猫儿被主人撩拨醒,嗯嗯哼哼埋进四小姐怀抱:“别闹……”   她夜里累得很,若魏平奚是功德圆满的仙女,郁枝更像被采补过度的妖精,浑身提不起力气。   魏平奚踩踩她的脚:“起床了。”   郁枝仗着从梦里借来的胆气——一脚踹回去。   四小姐脸色精彩变换,万般心绪归于一句:“惯得你,罢了,本小姐不和你一般见识。”   她揉揉被踹疼的小腿,心道这是做了什么孽?谁家的妾敢踹当主子的?   咬咬牙咽下这口气,一不留神瞧见美人后颈与脊背的可疑痕迹,昨夜翻云覆雨纷至沓来,她彻底没了火气。   反正也不是第一回 挨踹了!   老老实实躺在床榻,听着郁枝清浅的呼吸,竟又有点昏昏欲睡。   魏平奚打了个哈欠,闭上眼浅眠。   大年初一,群臣携带家眷往宫里拜年,参加新年第一场大规模宫宴,凡是有头有脸的都得去,各家以赴宴为荣,毕竟是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   和安安静静的惊蛰院不同,魏三早早起来焚香沐浴,换上最体面的锦衣,打扮地贵气不失风骚。   等各院收拾妥当,魏平奚这才搂着没睡够的宠妾穿衣。   郁枝手软脚软,堪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迷瞪着眼听着耳边的吩咐——伸胳膊,抬腿。   鸳鸯戏水的绯色小衣穿在身,她懒洋洋趴在四小姐肩膀:“好累……”   魏平奚啧了一声:“适应适应就好了,等拜完年回来,你想睡多久睡多久。”   “你欺负我……”郁枝意识还没完全清醒:“腰酸,膝盖也疼……”   她哑着嗓子说话,魏平奚难免回想昨夜的轻狂放肆。   拎着她的两条细腿仔细瞧了瞧,膝盖那儿确实跪得发红,她红了脸:“是你太经不起折腾了。”   “才不是。”   郁枝眼睛蒙着一层湿气:“拜完年就能回来吗?”   “这可说不准,万一得留在那参加晚宴呢。”   “好麻烦。”   “是麻烦,过年嘛,哪有不麻烦的?不过咱们入宫说些吉祥话,有压胜钱拿,驱邪避凶,长命百岁。”   “压胜”两字在脑海转了一圈,郁枝撇嘴:“我又不是小孩子。”   她意识渐醒,猛地按住四小姐为她穿小裤的手,小脸红得和天边的晚霞没两样:“我自己来。”   魏平奚不强求,起身往隔间的浴房行去。   长腿,细腰,白嫩嫩的足,郁枝看了两眼急忙低头,心如鹿撞。   好一会她长舒一口气,揉揉发烫的脸,暗骂自己没出息:奚奚都对她这样那样了,她有什么不敢看的?   起身下榻,一不留神险些栽倒在地。   郁枝捶捶酸软的腿,冲着浴房的方向一脸羞愤。   辰时一刻,魏家上下由老爷子打头前往宫中拜年。   穿过直阳门至风云台,到风云台多大的官都得卸剑下马。   女眷去往福寿宫、乾宁宫拜见太后、皇后,大臣们排着队前去拜见陛下。   魏平奚牵着宠妾的手慢悠悠走在母亲身后。   她二人清早得了魏夫人赠予的压胜,另有厚厚两份红封,里面装着几张面值可观的银票。   郁枝小脸藏在宽大的银丝兜帽中,绯红夹袄,外穿雪白大氅,胸前簪花。   簪花是大炎朝独有的过年习俗,预示新的一年花好月圆,和和美美。   兵部尚书家的夫人与魏夫人热络谈话,说来说去话题拐到魏平奚身上,那妇人隐晦地看了眼貌美的四小姐,余光瞥到她身边的美人,别扭移开。   “这便是贵府的四小姐?模样生得真好。”   魏夫人淡淡笑了两声,并不接话。   一觉睡醒,若说满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是谁?   尚书家的夫人暗道:当是这位貌若仙子的四小姐了。   中宫赐菜,天大的恩宠,据说两菜一羹还是皇后娘娘亲手所做。   如今人们看这位陵南来的四小姐,火热的眼神不像在看人,更像在看行走的泼天富贵。   能得娘娘如此偏宠,谁若娶了她,岂不是和做驸马没区别?   喜欢女人又何妨?   娶回来摆在家里,当做花瓶放着也极为养眼,能为夫家带来锦绣前途才是正经。   几位夫人动了心思,愣将名声不好的魏四小姐夸成天上有地上无的仙女,郁枝起初听得得意,慢慢的越听越不是滋味。   这些人,莫不是看上奚奚做她们家的儿媳罢?   魏夫人进宫拜年都不忘捻动手上的佛珠,任凭四围之人嘴皮子磨破也只管装糊涂。   众人在她这讨不来好,眼看福寿宫就在前方,当即闭了嘴。   女眷们整敛仪容有先有后地迈进福寿宫,守在门前的宫婢倏地伸出手:“郁姨娘,止步。”   其中一位官宦人家的夫人毫不掩饰嗤笑声:“一个妾而已,也有脸面见太后?”   魏平奚把玩着胸前簪花,头也不抬:“就你长嘴了?”   那夫人被她当众挤兑,涨红脸,下不来台。   魏夫人嗔怪道:“奚奚。”   “天刚亮福寿宫派人赶往魏家传太后口谕,要臣女携妾入宫赴宴,来了不让进,合着是故意给臣女难堪,给魏家难堪?”   魏平奚拱手道:“恕臣女不恭,就不进去碍太后眼了,祝太后万事如意,新年吉祥。”   守门的宫婢一脸疑惑:“太后并无旨意要四小姐携妾入宫,四小姐可是记糊涂了?”   “当是我记糊涂了罢。”魏平奚能屈能伸,朝魏夫人见礼:“母亲,孩儿先走一步,这福寿宫,我们就不进去了。”   她执了郁枝的手,声音始终温和:“枝枝,咱们走。”   “魏夫人,太后等您很久了,您请。”   颜晴扭头看着女儿离开的身影,心绪微沉,想了想,随婢子入内。   对魏平奚存了打算的几位夫人,眼瞅这位四小姐为太后所厌,刚浮起的热情火速被按了下去。   太后和陛下母子不和,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两人至今仍在别苗头,胜负未分,她们是疯了才看中这位四小姐。   好在有这一遭令她们幡然醒悟。   ……   “奚奚,慢点。”   快走一段路魏平奚堵在心口的那团火被风吹灭,她坐在御花园的一处山石接着吹冷风。   郁枝见不得她闷闷不乐,柔声哄道:“别生气了。”   “没什么好生气的,此事八成是我那好表姐做的。”   倘她带了郁枝前往福寿宫拜年,结局便是方才在门前的羞辱。   倘她未带枝枝进来,少不得被太后追究不遵口谕的罪过。   不伤筋不动骨,左右都是给她添堵。   大过年的,嘴上说着不生气,魏平奚还是狠狠记了这对祖孙一笔。   郁枝轻捏她的脸蛋儿,眸子如水清澈:“笑一笑?”   “罢了,和她们计较做甚?反正你是奉了姨母的令进宫。”   大宫女宁游来迟一步,好不容易在御花园找到被太后赶走的某位小祖宗,急忙上前:“奴见过四小姐,娘娘在乾宁宫等两位呢。”   太后不待见的人,中宫满心欢喜奉为座上宾。   魏平奚和她的妾室被皇后最信重的大宫女亲自迎进乾宁宫,消息传到燕绘耳里,燕绘不动声色:“魏夫人有许多年没来京城了吧?”   “十八年没来了。”   “一晃十八年过去,时间过得可真快。”燕太后问道:“可想念京城?”   颜晴略一沉吟:“回娘娘,尚可。”   “嗯,你是个有本事的。”   连帝后的亲骨肉都敢偷换。   “妾身的本事当不得娘娘一声赞。”   “当得,怎么当不得?”燕绘蛮有深意地看她,颜晴抬眸对上她投来的目光,慢慢垂眸,心底寒意顿生。   聪明人寥寥几句完成见面的试探问候,太后忙着与其他家寒暄,很快福寿宫传来矜持的笑声。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陛下亲政十几年,朝野民心所向。   但十几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至少,还没长到让人忘记燕绘垂帘听政时期的光景。   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仅仅‘燕太后’三字就成为多少人心中的噩梦阴影。   贵妇们小心伺候着,燕绘视线没再往颜晴那边瞥。   福寿宫看似人多热闹,实则人心如履薄冰。   乾宁宫,魏平奚与郁枝恭恭敬敬俯身行礼,颜袖柔声喊起,从袖中取出备好的压胜:“新年平安,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这是属于大炎朝皇后娘娘的祝福。   郁枝恭谨接过,随四小姐道谢。   “本宫还给你们准备了一些小玩意,来看看?”   说到‘小玩意’,郁枝脸颊微红最先想到的竟是某人用来折腾她的小物,她悄摸摸红了脸,皇后没瞧着,魏平奚却逮了个正着。   “脸红什么?”   “没。”   郁枝好一阵懊恼,咬着下唇暗忖她思想被这人荼毒。   她将锅一股脑甩给魏平奚,坦荡荡心怀好奇地去看娘娘给她们准备的新年礼。   一只红兔子,一只白兔子。   栩栩如生的玉雕。   魏平奚一脸无奈:“姨母,我早不是小孩子了。”   再过几月她就年满十九,哪会喜欢小孩子才玩的东西?   颜袖神色有一晃的茫然,暗道她上次送出去的瓷娃娃奚奚就很喜欢,为何这次竟然不喜?   她生得美,略一低眉惹得郁枝心生不忍:“妾身,妾身就很喜欢……”   她指了指左边那个表情不可一世的红兔子,总觉得这兔子的神情像极了奚奚。   有人喜欢,皇后娘娘眉眼舒展,落落大方地拿起两只玉兔。   她自信懂得‘外甥’的喜好,笑道:“你再看看?”   魏平奚脸微红,摸摸鼻子,想着过会一定要表现出发自肺腑的喜欢。   她拿起那只白兔子,最先被兔子红宝石一样漂亮的眼睛吸引,那眼睛甚是奇异,像是里面润着水光,表情委委屈屈。   她看看兔子,扭头看看身边的妾,笑得眼睛漫开星光:“姨母,你好生促狭呀!”   这不就是照着枝枝的模子刻得么!   颜袖猜到她会喜欢,须臾笑容满面。   这手艺是阿萦教她的,两只兔子她二人一人雕一只,花了半月时间才成。   红兔子出自陛下之手,白兔子出自她之手。   她是真心盼着这两人少磨难,多顺遂,彼此坦诚。   新年礼贵在心意,贵在新奇,魏平奚欢欢喜喜收了那兔子,巴着脖子去看郁枝领到的那只,隐隐约约瞧见那兔神似她,难免别扭。   她性子时好时坏阴晴不定,颜袖不等她使小性抢回来,拉着二人闲话家常。   乾宁宫一团和气。   两刻钟后,贵妇们在门外求见。   皇后抢着和两个小辈联络一番感情,等到各家夫人前来拜年,这才支使宫人设宴款待来客。   郁枝坐在四小姐身边腰杆慢慢挺直。   众人神色各异,惊奇一个妾室也有登堂入室被中宫礼遇的一天。可见传言不虚,娘娘的确是拿外甥当女儿来疼。   魏平奚似笑非笑对上那些人的打量目光,温温婉婉,骨子里却是不驯。   新年宫里几乎是连轴转地忙,陛下忙,皇后也忙,安抚各家,恩威并施,一些必要的寒暄不可少。   和这比起来,福寿宫前太后和公主联合使出的一招难免小气,魏平奚拄着下巴想:或许这就是权势的好处。   燕太后那等高度的人怕是习惯了随心所欲,大气小气,都在她一念之间。   贵为陛下礼法上的嫡母,她想大气就大气,想小气就小气,谁又能指责她的不是?   至于姣容公主,季青杳天潢贵胄,年轻气盛,当然有任性的资本。   想来想去,许是想得太明白,她反而觉得没意思。   不如看美人有意思。   郁枝小心品尝御膳,一勺子挖去一块奶糕,趁娘娘与诸位夫人们说话,奶糕喂到嘴里。   举凡这样的宴会能吃饱是奢侈,可娘娘说了,要她放心吃,一定要吃饱。   她二十三年都是小门小户出身,一朝做了四小姐的贵妾,好吃的好玩的应接不暇。   入宫赴宴乃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来都来了,她不想白来。   奶糕喂到嘴里,舌尖触到那份软绵清甜,她眯了眯眼。   没人在意她一个妾的举动,魏平奚在意。   看着美人小口小口满脸享受地品尝一道道精致稀奇的菜肴,她看得入迷,眼前闪过美人趴在床榻羞臊迎合的画面,喉咙窜上一股燥。   画面破碎,再去看是今早起床看到的情景。   魏平奚单手支颐,面带笑容。   颜袖百忙之中余光瞥向她,便见她的好外甥不错眼地注视佳人,面上带着迷离微笑。   她叹了声:还是个孩子。   有了勾人动心的能力,却还没拥有看清自己心的明悟。   郁枝吃得忘乎所以,再次尝到一道美味,她将小碟子推过去,眼睛亮晶晶的:“尝尝?”   魏平奚忍笑,和她耳语:“你喂我。”   乾宁宫设宴,皇后特意将她们的位子设在被人忽视的角落,饶是如此贴心,郁枝还是脸红——大庭广众之下她怎么做得出投喂的举动?   “你吃起来没停都不觉得不好意思,怎么喂我就教你难为了?”   四小姐在某些方面是再实诚不过的坏人,郁枝小脸红透,头凑过去,低声道:“你是说我吃起来像猪没完没了吗?”   “……”   天可怜见的,她真不是这意思。   魏平奚认真道:“你吃东西的样子很可爱。”   可爱地让人想这样那样。   郁枝这下不止脸红,后颈也跟着红。   想着昨夜某人精力旺盛体力消耗之大,今早又吃得少,她拿起银质小刀斯斯文文地切鹿肉。   用餐礼仪还是奚奚手把手教她的,她心窝一暖,眼皮轻抬看向她。   “怎么?”魏平奚目不转睛地看她。   “没、没怎么。”   郁枝将鹿肉切成一口可食的小块,瞅瞅娘娘,再看看周遭无比热络的宾客,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中宫之主那里。   便是魏夫人也笑吟吟看着娘娘。   她放下心来,魏平奚张开嘴,倏尔生出一种觉悟:这吃的是鹿肉吗?并不,这吃的是‘刺激’。   吃着鹿肉她再次感叹捡着了宝。   这样的美人,弄起来舒服,便是什么都不做看着也赏心悦目。   她希望能晚些玩腻。   又不知怎的,期待她能给自己带来更刺激的体验。   “还吃吗?”郁枝手被她攥着,怕她不分场合地胡来,也因她的亲近感到一阵阵的悸动。   “不吃了。”魏平奚一派端庄地坐在那。   桌子下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四小姐放肆亲密地把玩美人纤纤玉手。   她手法娴熟,郁枝慢慢低下头,面.红耳赤。   假借出恭为托辞,趁宴会上没人注意,魏平奚拉着宠妾的小手偷偷溜出门。   不多时,魏夫人看向某个角落,找不到她的心肝宝贝,脸色有一霎的冷凝。   皇后在上,众贵妇在列,她不好发作对郁枝的不满,只道这女人狐媚,引得她的阿四为之神魂颠倒。   若是一时的学坏倒也无妨,若是坏着坏着把心丢了,那是她绝对无法容忍的。   攥紧的手缓缓松开,她面上云淡风轻。   初一,新年的第一天。   皇宫处处都是过年的喜庆,帝后忙,宫人忙,偌大的皇宫找不着几个闲人。   不忙的四小姐拉着郁枝的手跑到冷清的偏僻地。   郁枝才要说话被堵了嘴,背靠在一堵墙,迎面是她无法拒绝又感到害羞的热情。   年轻,火气旺,偏偏折腾人的技艺高,这大约是奚奚与生俱来的天赋了。   揪着她衣襟郁枝鬼使神差地想:她就不会累的吗?   想自己这阵子偶尔累得不分白天黑夜,觉都睡不够,四小姐却和鱼缸里捞出来的鲜肥鱼似的——惯会扑腾。   果然还是习武好。   ……   仪阳侯三步一停,谨慎避开宫人来到纸条所写的隐蔽地。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流入耳膜,魏平奚下意识安抚美人情绪,郁枝呼吸难以为继,头晕脑胀。   一墙之隔。   风声阵阵。   魏汗青左等右等等得不耐烦。   他先时在席上饮了酒,十几年后再度见到那位高高在上艳绝天下的君王,他自惭形秽,恨不敢恨,遑论杀了这个无比危险的男人。   年少的季萦以废后之子在诸子中角逐而出,其能力、心机都是万中无一。   十几年隐忍成储君。   又十几年励精图治成就四海臣服有名有实的帝王。   他畏惧季萦更甚当年畏惧先皇。   “阁下邀我来此,何故迟迟不现身?”   熟悉的声音入耳,郁枝意乱神迷中被惊了一下,才要推开身上的人,被魏平奚压制地毫无反抗能力。   一指点在美人穴位,四小姐吻得温柔。   御花园风起,季青杳孤身前来:“侯爷。”   魏汗青狐疑看她:“臣见过公主,不知公主秘密唤臣来,所为何事?”   魏平奚暗暗隐了气机,指腹轻压在郁枝唇角。   四目相对,郁枝媚气缭乱的眸子恢复两分清明,悄悄屏住呼吸。   季青杳环顾四围,上前两步定定地打量这个陌生的男人。   魏夫人已经让她失望,她不知这男人有没有胆魄成为她的助力,但事在人为,她既千方百计背开所有人站在这,就务必要争取仪阳侯成为她手上所握的刀。   她良久不语,表情奇奇怪怪,魏汗青到底是借着‘尿遁’出来,不能久留:“公主若无话,臣这就——”   “爹。”   仪阳侯神情恍惚,以为幻听。   “爹爹,时隔十八年,女儿终于见到爹爹了。”   她说得感人泪下。   墙那边,魏平奚脊背僵直,气息渐冷。 第59章 情与刀   乾宁宫的宴会还在如火如荼地继续。   魏夫人与侍郎家的夫人闲谈两句,不受控制地望向角落处——   她的女儿笑意深沉地注视女人的侧脸,白皙的指节漫不经心玩着切肉的银质小刀,小刀扔到半空又和长眼睛似地落回她手上,生做女儿家,那身从容闲适的气度最是亮眼。   京城现在几乎无人不知魏家的四小姐不嫁人反纳了一位美妾。   那妾室长她五岁,一身媚骨,柔软多情。   有人不齿魏平奚的所行所举,但四小姐到底出身侯府,仪阳侯奉旨迁回京城,说不准陛下何时就要重用魏家。   昨日除夕夜宫中赐菜侯府,便是实打实的恩宠。   更何况魏平奚还有一位母仪天下的亲姨母,娘娘为外甥洗手作羹汤都使得,陛下爱屋及乌,可不得护着这个外甥女?护着魏家?   前来赴宴之人恨不能多几个心眼。   魏平奚的表现符合她一贯的作风,看够了美人看场上轻转腰肢的舞姬,看来看去好没滋味,又和宠妾眉来眼去。   郁枝被她撩.拨地羞答答红了脸,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小辈不分场合地眉眼调.情。   坐在上位的皇后娘娘眼神宠溺。   颜晴不再盯着女儿看,视线落在嫡姐眉间,不等颜袖察觉,她低头慢饮酒水。   梅子酒不醉人,一杯又一杯下肚,魏平奚手是凉的,心是寒的,牙齿都在轻微打颤。   不是多醉人的酒,多喝也无妨,人们只当她肉吃多了需要解腻。   四小姐行事滴水不漏,除了郁枝,哪个看得出她此心的混乱荒凉?   真相往往是残忍的。   郁枝不敢回想隔着一堵墙听到的那些话,字字句句,是扎在四小姐心上的刀,刀尖刺去,咬着牙,不敢教鲜血流出来。   她看着装模作样笑颜明灿的某人,不懂她怎么还笑得出来?更佩服她这身打碎牙和血吞的本事,佩服,更心疼。   天上地下,充其量也就这一个魏四小姐。   她怕她折了。   怕她受不住打击。   魏平奚放下酒杯与诸位贵妇们凑热闹,上赶着和姨母道了好一通吉祥话。   她素来嘴甜,便是熟悉她的魏夫人也不觉有异。   颜袖美目洋溢浅笑,金口玉言,赏下不少好物。   恩厚至此,颜晴疑心渐起。   这疑心从昨夜就没消停。   再是疼爱的外甥女,一次次地高抬赏赐,也有些过了。   她了解她的阿姐,阿姐何等眼高之人,她的亲外甥也不止奚奚这一个,却独独对奚奚厚爱。   与其说是亲外甥,不如说是拿奚奚当亲女儿。   亲女儿。   她轻嗤。   孩子是她的,是她赔上了亲骨肉用十八年的时光悉心照养大。   谁也夺不走。   她沉下心来,仍然介意皇后对女儿的好,介意她是否已经对当年之事产生怀疑。   好在阿姐是聪明人,聪明人做事不仅讲究直觉,更讲究铁证如山。   天家血脉,干系重大,关乎皇室体统尊严,可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说这个是真就是真,说那个是假就是假。   令人信服,才是真正的名正言顺。   知道此事的人不会背叛她,福寿宫与陛下为敌,更不会做那‘拨乱反正’的好心人。   颜晴微微一笑。   她很想知道阿姐此刻的心情——想认女儿不能认,心有疑惑不能说,那得是多难受,多纠结?   梅子酒酸甜,她仰头一饮而尽。   金乌西沉,晚宴正式开始,君臣齐聚仁德殿。   姣容公主扶着太后款款而出,帝后同席而坐,推杯换盏,普天同庆。   仪阳侯魂不守舍地喝着小酒,直到身侧的富阳侯捅了他的胳膊这才回神。   他装作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叹道:“老了老了,今日得见陛下卓然风姿,才知何为真正的得天独厚九五之尊……”   陛下雄踞美人榜榜首多年,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称号无人能撼动,富阳侯甚是推崇今上,听了这话哈哈笑道:“大炎朝有陛下,臣民有陛下,快哉!”   他自个喝上劲儿,魏汗青稳住心神,不敢去看太后身边的公主殿下。   然而耳畔不断回荡殿下的话:   “爹爹,莫非阿娘没告诉您吗?她当年做的事情太后都看在眼里,可叹女儿有生身父母不得认,好在得太后赏识,在我六岁那年告知真相,爹爹,我才是你们的女儿呀!”   她轻咳两声,面容看起来有几分病色:“那魏平奚算哪根葱,平白辱没了魏四小姐的名声……   “爹爹,若非是她我也不会跌进太师府的冷湖,爹爹,我想做回爹爹的女儿……”   魏汗青手臂轻颤,酒水洒出来,强按住颤抖的手,心事重重不敢显露半分。   其实他早就有怀疑……   怀疑平奚不是他的女儿。   那般容貌、性情,说句自贬的话,他生不出那样的骨肉。   待产那段时日,阿晴陪皇后住在乾宁宫,两人先后诞下子嗣,一先一后,有得是可操作的余地。   她为他生了三个儿子,嫡长子生下来没喝过她一口奶水,次子、幼子更是如此。   她不爱他的儿子,唯独爱这个女儿。   爹爹当年明言指出有问题,话里话外暗示儿媳红杏出墙与野男人珠胎暗结,企图混淆他魏家血脉。   是他拦下他,不准他彻查。   阿晴待这女儿好得没话说,仿佛女儿才是她的命根子,是她活在世上的唯一指望。   儿子,女儿,都是一母所生,前后的待遇实乃天壤之别。   事有反常即为妖。   况乎公主殿下乃帝后唯一的女儿,若非他与阿晴亲生,何故冒天大的风险与他相认?   做天家的女儿不好吗?   区区侯府,有什么是能被她放在眼里的?   他不得不承认,多年的疑惑,多年的猜测,多年的不满,几乎在公主殿下喊他“爹爹”的那一刻,他就信了她说出的每一句话。   夫人胆大包天,疯起来真敢偷换皇室血脉,她有那本事,也有那临水楼台的便利。   魏平奚不是我的女儿,姣容公主才是。   念头如潮水涌来,眼前闪过公主殿下孺慕的眼神——是了,这才是他的女儿,是他想象中乖顺贤淑的女儿。   仪阳侯陷在巨大的震惊和愤怒当中。   他也是个男人。   他最爱的女人用他的亲骨肉换回她所爱男人的骨血,悉心疼爱十八年,这对他无疑是一种羞辱。   她羞辱他很多次了,前尘往事他都可以不计较,可若此事东窗事发,对魏家是致命的打击。   最重要的是,太后知道阿晴所做种种。   魏汗青心生恐慌:太后想要魏家做什么?   一场晚宴,结束时君臣面上纷纷挂着笑容,有臣子多饮了酒难免轻狂,陛下也不追究,派遣宫人将其送回家中。   皇恩浩荡,崭新一年开了个好头。   “姨母姨父,平奚这就回去了。”   太子殿下探出脑袋:“表姐可要常来,多陪陪母后也好。”   他年少性子温善,长相秀美,魏平奚对他很有好感。   在得知某些真相后看他更有两分亲切,她笑了笑,从善如流地应下,牵着郁枝的手跟着母亲一步步迈出皇宫。   星辰闪烁,宫道冗长。   魏夫人问道:“席间去哪了,莫不是又去厮混?”   魏平奚淡笑两声:“酒水喝多了,小恭来着。”   四小姐一本正经说胡话,郁枝悄悄看她,面色泛红。   看到郁枝脸红,魏夫人心想,果然是被女人勾搭着跑去偷欢。   说起来十八年的看护她对这女儿非常满意,不定性才好,宁愿玩腻了就丢也千万别死掉在一棵树上。   动了情爱,这世上与她最亲的人就不再是当娘的。   她瞥了眼郁枝,只管藏好那些不满,面容慈祥。   行至风云台坐上回府的马车,郁枝扶着四小姐进入车厢。   一进车厢,魏平奚悬在眼尾的笑倏地沉下来,表情似哭非哭,掌心摊开,指缝里尽是冷汗。   “奚奚?”   “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   这等秘闻快吓破她的胆,陪着这人逢场作戏勉强应付下来,到此时她也有些脱力。   她坐在魏平奚身边,掏出帕子为她擦拭指节。   一向温暖的手汗津津透着凉,她不安地抬眸看过去,魏平奚浑然不觉。   她脑子很乱。   宴会上当着众人的轻松散漫消失不见,身子瘫软,惯来飞扬的眉眼耷拉着,很是脆弱。   哪怕之前寻着蛛丝马迹推断出部分原貌,那也只是未得到证实的猜测。   既是猜测,就当不得真。   可到头来偏偏是真。   天意弄人。   一想到原来她有机会拥有一个圆满幸福的家,魏平奚心尖忍不住漫起一重重的酸涩。   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换了孩子?   为什么要篡改她的人生?   她不忿、不甘、不忍、不想明白!   郁枝心痛如绞:“奚奚……”   “为什么是我……”魏平奚慢了半拍回抱她,嗓音压低,压抑着不可宣泄的悲哀:“为什么又一定是她……”   若说之前在太师府前后导出的猜测令她惶然却步,那么今日一墙之隔的父女相认——真相猝不及防冲撞在她耳边,她如手无寸铁之人被推上风起云涌的战场。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那句“为什么”散在唇齿,轻飘飘的。   郁枝心口堵了一团棉花:“奚奚,你若是太难过就哭出来罢,哭不丢人。”   魏平奚慢慢从她怀里出来,脊背慢慢挺直。   她不哭不闹就坐在那一声不吭,郁枝想了想握紧她的手,不让她太过孤单。   遇到这事若是她,她不定得多慌乱,如此看来,四小姐果然和常人不同。   马车一路驶进侯府,驶进惊蛰院,下车时魏平奚看不出有多难过,只是容色淡了些,魏夫人只当一会没见的功夫她和郁枝置气。   她并没放在心上。   女儿阴晴不定心情时好时坏,见得多了,也就习惯。   “母亲,我先回房了。”   魏夫人笑着抚摸她的脸:“去罢。”   郁枝与她行礼告退,和四小姐一前一后进了屋。   进到屋子,魏平奚一头倒在床榻,衣服都不脱,闭上眼不理世事。   她这人别扭,脾气大,但对魏夫人是实打实的敬重,郁枝想起入府前四小姐与她介绍母亲时的情景,那时这人眼里有光,笑也是发自肺腑的笑。   才多久……   那光就已经摇摇欲坠有黯淡之势。   是生了怨罢。   怎能不怨呢?   魏家这样的环境,谁想生在这样亲情淡薄的家庭?   没有对比还好,有了对比,见识过帝后对太子的用心栽培,对公主的娇宠容忍,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帝王待皇后情深,待子女无有不好。   与皇家比起来,这蝇营狗苟的魏家说是陷人至深的尘泥也不为过了。   生来与至亲分离,糊里糊涂过了十八年,再大度的人也会生怨。   郁枝为她脱了靴袜,拧干毛巾为她擦脸。   四小姐日常讲究,没沐浴便是她都不能睡在她身边,今晚从外面回来却一身风雪霜寒地躺在床榻。   她是真睡假睡郁枝分不清。   这人心机深,伤心欲绝都能瞒过众人没露出一丝破绽。   遑论装睡呢。   郁枝为她脱去外衣擦过手脚折身前往浴房沐浴。   她走后,魏平奚老老实实躺在被衾,睁开眼,眼里刮着一场风暴。   真冷呀。   她翻过身,修长的身子蜷缩着。   郁枝从浴房出来擦干头发,掀开被衾一角躺到她身边。   这身子是暖的,肌肤细滑如上好的丝绸,魏平奚睡梦中寻着热源而去,郁枝抱着她的脑袋,放她在以往她最喜欢的香软地。   正月里京城的夜晚都存着白日的喜庆,流岚院门口并未悬挂夫妻二人心照不宣的红灯笼。   仪阳侯站在门外驻足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迈进去。   李乐作为魏夫人身边的得力婢子,面容平静地挡在侯爷身前:“侯爷,夫人不想——”   “滚开!”   二十多年来魏汗青在流岚院总算硬气一回,李乐不敢置信地睁大眼,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她耳朵没出问题,是侯爷脑子出了问题。   脑子出问题的仪阳侯斥退挡在前的下人,气势汹汹地闯进门。   颜晴跪坐小佛堂捻动念珠,佛堂的门被踹开,可笑魏汗青七尺男儿竟被踹门声吓了一跳。   在心中的神女面前踹门,仪阳侯面色古怪,愣在那满心的质问哑了火。   颜晴称得上是好气性,门都被踹了依旧头也不回:“侯爷威风凛凛地闯进来,是要杀妻,还是拆了我这座佛堂?”   魏汗青悚然,冷汗冒出来:“不敢!阿晴,你怎会有那样可怕的想法?我就是自己死了,也不可能动你分毫!”   他急着表明心意,颜晴却看不上他的心意。   她转过身来:“你意欲何为?”   “我想问个明白,想想怎样才能护住你,护住魏家。”   魏夫人眼皮一跳,沉沉看他,良久:“你跟我来。”   也是这一天魏汗青才知道夫人的房间藏着一处密室。   进入能说话的密室,颜晴冷声道:“你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季青杳果然是咱们的女儿?”仪阳侯难掩激动。   “不是。他是你的女儿,我的女儿只有奚奚一人。”   魏汗青喜色猛地一僵:“你怎么这么狠心?又哪来的胆子?那是龙种,混淆天家血脉是满门抄斩的死罪!”   “你是在怪我?好,倘事情败露,你尽管装糊涂,魏家有御赐的丹书铁券,必要时能保你一命。   “是我小瞧了她,她既肯找上你,必是受太后指使,太后想用魏家,想活命,你就该忘记她是你的女儿。”   “我不像你那样狠心,亲生女儿都肯不认。”   “那你就是在自寻死路。”   仪阳侯声音颤抖:“阿晴,那是咱们的女儿,是你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怎能绝情至此?她贵为公主尚且不贪慕荣华,只是想喊你一声娘喊我一声爹罢了,真要做到这番地步吗?”   “你以为她又是什么好东西!?”   颜晴怒道:“她是燕绘养大的,燕太后此人的心机便是十个你都抵不过,装聋作哑十八年,她凭什么平白给你养女儿?养出来的是狼是虎还不晓得,你这慈父心,真是泛滥又愚蠢。”   “你看不上我,我知道。”他深吸一口气:“但我的女儿,身体里流着我一半的血,不论太后想做什么,我要护着她。护着她的身份不败露,是护着她,也是护着你。”   “随你作死,只要不坏了我的事。”   “你又有什么事?”   “你不配知道。”   “……”   密室气氛压抑,魏汗青忍了又忍,哀求道:“阿晴,二十多年了,就是一块石头也该捂热了,你是没有心吗?还是心里只想着陛下?”   他提到季萦,魏夫人神情顿变:“滚出去!”   她大发雷霆,仪阳侯在她面前为奴多年,爱她、畏她、奢想她,年少时单纯的情愫早已变了味儿,如入癫狂魔障。   他大步上前压着这女人,想给她点颜色瞧瞧。   颜晴眸子骤缩,反手毫不客气地给他一巴掌,音色冰冷:“醒了吗?”   一巴掌重新将魏侯爷打回地地道道的‘舔狗’,仪阳侯惶惶然跪在她脚下,俯身亲吻她的靴子。   被一脚踢开。   “滚。”   ……   密室烛火昏昏,墙壁挂满当今陛下的画像。   穿着女装的季萦、穿着儒服的季萦、穿着龙袍的季萦,笑着的、怒着的、面无表情的,比比皆是。   颜晴解了衣裳光脚踩在毛毯,尽情跳舞。   身为颜家的女儿、皇后的嫡妹,她无疑是好看的,否则怎能教魏汗青一眼钟情,非卿不娶,陷入痴迷?   她有她的美色,有她的妙曼丰腴,便是生过几个孩子,身段还是维持地很好,一举一动散发成熟的韵味。   “阿四,臣妾跳得好看吗?”   “好看的。”   昏黄的密室内,白衣服的女道手持浮尘悄无声息地出现。   颜晴看见了她,脸上的痴迷略减,语气嫌弃:“穿了十几年的白衣,你还是穿不出阿四的艳丽纯情。”   女道左眼留着半寸长的浅淡疤痕,虽是修道之人,显然她修的是邪道,看着不.着寸缕的颜二小姐,眼神流出明晃晃的贪婪。   “那没办法,陛下龙章凤姿,岂是贫道装得来的?贫道比不过他,还比不过姓魏的废物?魏汗青此人除了多二两肉,只会坏你的事。”   “他的死活,魏家的死活,与我何干?”颜晴一如既往地无情。   女道最喜欢她的无情,拂尘一甩:“你狠,我坏,按理说你我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天既生季萦,为何要生我孤辰子?”   她一手掐着颜晴没有一丝赘肉的腰:“多少年了,你对我有没有半分的心动?”   “你是女人。更不是阿四。”   孤辰子听得难受:“万一你的阿四是女人呢?”   颜晴笑道:“那必定是天下最厉害的女人。”   “我不厉害?”女道笑得邪气。   颜晴身子软下来。   孤辰子虔诚地伺候她。   她比魏汗青胆大,有什么说什么:“十六岁那年见你我就知道你不是安分的人,果然,你荤素不忌,实在对我的口味。那个废物知道吗?他不敢玩的女人被我玩出花来,他有没有像这样舔.你?”   魏夫人看着墙上的美人图,嘴里念着“阿四”,心里想着高高在上的帝王。   “你也是贱得慌,爱一个人卑微成泥还不敢让他知道,这就是你不如颜袖的地方了。颜袖是仙,清凛皎洁,与帝王天作之合,你是妖是魔,脏死了。”   孤辰子好整以暇地品尝玉液琼浆,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你越脏我越喜欢,我比你还贱。   “你说你这副模样让你的好女儿看见了她会怎么想?她可是偷看过你与魏侯爷行.欢,见到挂在墙上的画,以她的聪敏没准猜到身份有问题。   “她是个好孩子,你害了她的一生,她还真心诚意地喊你母亲,殊不知她的母亲对她抱着不正常的情愫。   “真是有意思。我自认我够邪门了,你比我还邪门。”女道凑到她耳边:“想不想被你养大的‘女儿’玩?”   颜晴软着手臂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孤辰子不以为忤:“好了,我知道你是想的,可惜你还得扮演一个温柔良善的好母亲。   “真真是笑死人了,好母亲?是不是长着一张阿四的脸,或是对着阿四的画,人人都能如此对你?   “那我可比姓魏的废物好多了,姓魏的是你的奴才,我嘛,是你手里的刀,刀能杀人,奴才却能一脚踢开。”   孤辰子居高临下欣赏她如痴如醉的神态:“你不喜欢那个死老太婆,要不要我帮你杀了她?”   “不用……”   谈到正事,颜晴坐起身躺到她怀里:“现在还早,没必要与燕绘为敌。”   “可她知道你当年做的事。”   “知道就知道,你以为我怕她知道?”   女道一愣,哈哈笑起来:“我倒是忘了,论疯,你可是天下第一。”   得不到‘阿四’,生抢了‘阿四’的女儿。   十八年前的旧事若不败露尚能相安无事,若败露,颜晴眯眼:那就让刀尖亮起,扎进每个人心口!   “你去杀一个人。”   “谁?”   魏夫人拾起落在地上的衣裙,声音冷漠:“惊蛰院的妾。”   “哦,你吃醋了,你嫉妒她。嫉妒她得你女儿的宠,嫉妒她能日日夜夜陪伴在她身边。   “也是,我再是穿一身白衣,魏汗青再是一个男人,哪比得上阿四的亲生女儿?啧啧啧,颜二小姐真教贫道开眼界,心肠的毒和那地方流出来的水似的。”   孤辰子帮她系好衣带,笑容冷凝:“不如我帮你废了她,和她整日整夜伺候你,如何?”   “你敢?”   “行罢,我是不敢。”   女道不客气地搂着她腰,心底起了眷恋:“谁让贫道喜欢你呢,二小姐,你委实罪孽深重啊。” 第60章 知情人   “夫人。”   “见过夫人。”   大年初二,天冷风寒,雪不止。   惊蛰院的下人福身同魏夫人行礼,庭院积了寸深的雪,踩在地上落下清晰的脚印。   李乐为主子撑伞,七十二竹节的大伞罩在头顶,雪花坠不到颜晴身。   魏夫人换了一身素淡不失贵气的绣花裙,外罩雪色裘衣,想着还在正月,喜庆的日子里好心情地戴了一对水蓝色耳坠,腕间衬着檀木色念珠。   瞧着没中宫娘娘仙气,却也美得一众大姑娘小媳妇自惭形秽,站在她面前,后院十八九岁的姑娘都得比没了颜色。   颜晴保养的好,人也和气,日常礼佛修出一身温柔气韵,翡翠玛瑙见了她连忙喊“夫人”,欢欢喜喜把人迎进来。   “奚奚呢?”   “回夫人,小姐还在睡。”   “还在睡?”   她看了眼天色,这个时辰了宝贝女儿还没从床榻下来,她问:“可是身子不舒服?”   玛瑙笑道:“小姐身子好着呢。”   身子好着呢却起得晚,魏夫人面色不改:“奚奚这性子,也太爱玩了。”   这话当下人的不敢接。   “小姐,夫人来看您了。”   魏平奚无精打采地靠在床头,手上捧着从郁枝那里抢来的话本,闻言如往常般回道:“快请进来。”   郁枝坐在床沿喂她喝粥。   她沉浸在跌宕起伏的情节,眼皮不抬,低头喝粥,余光不离那话本。   魏夫人一脚迈进来,看清内室的情形,眼神宠溺:“看什么呢,这么专注?床都懒得下了。”   “母亲。”她抬起头。   郁枝放下粥碗朝她见礼,颜晴柔声喊起。   眸光在这宠妾身上停顿几息,她上前两步端过放在小桌的半碗粥,坐在郁枝先前坐的位置:“看什么呢,念给娘听听?”   米粥微甜,还有魏平奚喜欢吃的桂圆肉,喉咙吞咽几下,她道:“是个坏女人的故事。”   “坏女人?”颜晴挑眉打趣:“连你都说坏,那得是有多坏?”   被她笑吟吟调侃,魏平奚面上挂不住:“母亲,你就埋汰我罢。”   郁枝偷偷皱眉头。   她总觉得……觉得魏夫人怪怪的。   那句“有多坏”换她来说必然是在与四小姐调.情,倘是当娘的来说,乍一听正常,经不住细想。   她老早觉得这对母女相处的氛围存着古怪。   许是她想多了。   郁枝大着胆子看去——魏夫人风韵犹存,和四小姐坐一块儿,看起来不像母女,说是姐妹也不为过。   母女俩一个管吃一个管喂。   换成是她巳时了还在床上赖着,饭也不好好吃,以阿娘那般柔软的性子都免不了啰嗦她一回,哪会和魏夫人一样,不厌其烦地一勺勺投喂,宠得没了边。   这哪里是宠女儿?   这……   她醋劲翻腾,胃里隐隐犯呕。   人心都是肉长的,魏平奚怨恼母亲害她与家人生离,仍然无法忽视这十八年来的养育之恩。   十八年,不是一朝一夕,是六千五百多天。   亲情淡薄的魏家,这六千五百多天里她只有颜晴一个‘至亲’,伤了,疼了,也只有她疼爱、安慰。   若连在魏家的最后一份温情都要断得一干二净,无疑是割裂多年来她对‘母亲’这一字眼的所有爱重。   粥碗见了底,喂她用过早膳魏夫人忙着回小佛堂礼佛,魏平奚终于舍得从床榻下来。   颓废了一个晚上,总要支棱起来,日子还得继续过。   仍是那句话,母亲不负她,就还是她的母亲。   她愿尊她、敬她,真等到东窗事发,也会护她一护,保她一命。   魏平奚身着里衣双足踩在羊毛毯:“备笔墨,我要写信。”   “是,小姐。”   不多时翡翠玛瑙捧着文房四宝前来,笔锋蘸墨,白宣铺开,魏平奚心思一动:“枝枝,你转过身去。”   郁枝依言而行。   宣纸铺在她背上,四小姐扶着美人背笔走龙蛇。   美人撇撇嘴,紧绷的心弦松懈下来。   她宁愿看到四小姐混不吝地招惹她、欺负她,也不想再看到昨日郁郁寡欢的魏平奚。   她认识的魏平奚,从来都是肆意洒脱不被世俗挟制,写意风流,是自由的一道风景。   不是遇到挫折就会一蹶不振,不会自暴自弃,而是秉持心气,自信果敢,一身反骨,活得嚣张。   敢在福寿宫拔剑,敢在男尊女卑的世道纳妾,敢抛头颅洒热血勇敢无畏求一个顺心意,活得耀眼又自我。   这才是惊艳了岁月的魏四小姐。   性情虽然多变,却是瑕不掩瑜,正因她时而恶劣,软下心肠体贴人的模样才更令人心折。   郁枝背对着她轻笑。   “笑什么?”魏平奚写好信吹了吹纸张,墨迹干透她将信交给信赖的玛瑙:“去信催一催,这件事,我是一定要彻查的。”   “是!”   这件事是那件事玛瑙不知,但四小姐要做的,她与翡翠到死都会支持。   写好信四小姐抬起胳膊嗅了嗅,嗅嗅自己,又嗅嗅郁枝,郁枝被她的小动作闹得脸红:“做什么?”   “昨夜没洗澡,抱着你出了一身汗,不如去浴房逛逛?”   她做出邀请。   郁枝腿脚发软:“昨夜和今早我都洗过了……”就放她一马罢!她最近真的体虚。   “帮我洗?”   “你不累吗?”   魏平奚一本正经:“这你就不懂了,我需要吸一吸美人的精.气才能缓过来。”   “……”   我是不懂。   郁枝半推半就地从了她。   进到浴房,这人竟一反常态地老实。   四小姐一边享受美人擦背,一边想前世所中的‘忘忧’之毒。   可笑她身处魏家,人人都有害她的嫌疑。   她神色沉沉。   郁枝被她的美色晃了眼,努力稳住心神,她亲了亲四小姐后颈:“别想那么多了,只要活着,还愁没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有了警醒防备,背后之人再想害人,难了。   魏平奚躺在她怀里,倏尔展颜,转过身来调笑道:“来,让本小姐吸□□.气。”   她所谓的□□.气,是埋在美人胸前吸了口奶香。   分明没做之前那样的过分事,愣是臊得郁枝说话磕磕绊绊:“你、你……”   看她傻呆呆的羞涩情态,魏平奚心情顿好。   是呀,只要活着,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是人是鬼,她又有何惧?!   ……   “气死我了!”   姣容公主气呼呼围着太后转:“祖母,母后待那魏平奚也太好了!又是赐菜,又是数不尽的赏赐,她——”   她压低声音:“她不会是知道了罢?”   还是说血脉至亲的力量真就这么大,皇后娘娘行事冷静素有分寸,前阵子还因她跳湖一事答应远着魏平奚,这会子竟改了主意?   这是要做什么?故意给她没脸?   燕太后翻看底下人呈上来的密信——俱是她的好女儿在玄武街小院与柳薄烟的日常相处记录。   她不紧不慢道:“明目张胆地厚爱,很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母女天性使然,二、她有所怀疑了。”   两个原因季青杳更偏向后者:“这可如何是好?”   “按兵不动就是,这时候做什么都是错,但有一点不得不做——你得去乾宁宫闹一闹,说她偏心,再去陛下那里哭一哭,说你吃醋,明面上,这事揭过去了。”   “就只闹一闹哭一哭?”   燕绘瞥她:“不然呢?再多的怀疑都没有证据管用,就是怀疑,颜袖不也得护着你?怕你出事?”   “那倒是。”季青杳冷笑:“听太子说,除夕夜我没去,母后和父皇还伤心来着。”   “这就是了,帮祖母好好折磨他们。”   “孙儿知道怎么做了。”   正说着,太后身边的亲信疾步而来:“主子,找到那接生婆的下落了。”   “祖母!”   燕太后抬手制止她的大呼小叫,面沉如水:“确认是她吗?”   “确认。”那亲信低声道:“毁了容,瘸了腿,就在九流胡同住着,藏得深,变化很大,多亏底下人机警这才顺藤摸瓜找到她的下落……”   前一刻还在说没证据,这会人证跳进她们手掌心,季青杳眸心闪过一抹杀意:“祖母,那婆子绝不能活。”   “那就杀了。”   ……   “陛下,消息放出去了。”   “仔细盯着,放长线钓大鱼,别真让人死了。”   御书房,季萦手持画笔极有耐心地在白宣画一只橘猫:“等鱼儿咬钩再李代桃僵把人捞进来,朕有大用。”   “是。”   “下去罢。”   “奴告退。”   猫儿跃然纸上,季萦一袭纯白锦衣:“来看看,朕画得怎么样?”   大太监杨若凑上前,老脸笑开花:“妙!”   “给皇后送去。”   “陛下。”宫人弯腰进来:“公主殿下来了。”   ……   密室的门打开,颜晴面无表情走进去:“又找我做甚?”   女道气哼哼的:“寻到那婆子下落了,要杀要埋,给个话。”   “……”   十几年前的事,如今想起依旧清晰。   短暂的沉默,颜晴面色生冷:“还活着呢。”   “苟活。”   “那就绑来罢,活在我眼皮子底下。”   “不杀?”   “杀了多无趣?绑来,挑断脚筋,看她还能往哪逃?”   孤辰子叹息两声:“遇到你,你的好女儿命可真苦。被你爱慕,季萦也太惨了,他惨,皇后也惨,一家子惨。都是吃一样的米长大,怎么你就长歪了?”   颜家是大炎朝数一数二的名门,珠玉在前,总不能说是颜家家教不行。   魏夫人手捻念珠:“拜的同一个师父,你师弟救人,你为我杀人,一正一邪,你和我半斤八两罢了。”   那女道满意她的说法,笑嘻嘻:“所以咱们才是天生一对。”   “做你的事罢。”   ……   月黑风高杀人夜。   京城,逼仄的九流胡同。   抓一个人当然用不到悬阴老祖出手,三名黑衣人踏轻功而行,恰巧遇到前来灭口的一行人。   双方混战,谁也没讨了便宜,无功而返。   当晚受惊的接生婆收拾行囊躲到更隐秘的地方,像是一只老鼠钻入下水道,隐匿不见。   “废物!”   太后一巴掌拍在桌子:“连个行将朽木的婆子都杀不动,要你们何用?”   “主子息怒!不是杀不动,是有人拦阻……”   “何人?”   “江湖人。”   “不是出自大内?”   “看那武功身法,绝非大内!”   燕绘收敛怒火,闭上眼:“掘地三尺把人找出来,毁尸灭迹。再不成,你们就提头来见。”   ……   “没绑来?”   孤辰子揪着拂尘上的毛:“派出去的人遇阻,两败俱伤。”   “你为何不亲自去?”   “笑话!本座门徒三千,绑一个瘸腿婆子何须亲自出马?”女道白衣在烛光下甚是晃眼。   颜晴嗤笑:“不还是败了?”   “跑不了。你该想一想,是谁要杀那婆子?”   “闭着眼睛都知道是福寿宫的死老太婆,她想拿捏我。”   “随你主张,哪天你想福寿宫见血,再来找我。”孤辰子轻挥拂尘:“太晚了,我去睡了。”   她沿着石道走开,长长的石道另一头连着的是女道在京城的据点。   悬阴老祖以邪道驰骋江湖,十八年前宫中生乱,有一大半是她的手笔。   没能绑来那位接生婆,颜晴哼笑一声:罢了,光脚的难不成还要怕了穿鞋的?   该着急的是燕绘才对。   她回到内室,安稳睡下。   这一夜波澜初生。   且不说之后那婆子经历几次凶险的刺杀,几日后,三更,乾宁宫。   明亮照人的地面跪着瑟发抖骨瘦如柴的老妇,长久的逃亡生涯使得她像天生长在臭水沟的老鼠,畏畏缩缩,不敢见人。   皇后声音迟疑:“这是……”   大炎朝的帝皇玉带长袍,眸如星子,吐出口的每个字带着莫名的沉重:“这是当年真相的知情人——年氏,抬起头来。” 第61章 当年真相   “这是年氏?”   得到季萦的再次肯定,颜袖暗惊。   记忆里年氏是极为体面的人,年氏的爹娘是颜家家奴,年氏自幼生在颜家,长在颜家,年长她二十余岁,哪怕名义来说为奴为婢,颜袖从未拿她当下人使唤。   年氏全名叫做年娇娇,爱穿一身干净的衣裳,模样好,心灵手巧,做过梳头丫鬟,也做过妆娘、绣娘、奶娘,很得全府上下看重。   后来记不清是哪一天年氏对接生有了兴趣,阿娘有意抬举她,准了她学,打算培养出来放到自己身边。   哪知入主中宫多年她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年氏学成之后无用武之地,靠着多年的忠厚在乾宁宫顺顺利利当了一名掌事。   无论颜袖还是季萦,都自认待她不薄。   然而那场宫乱结束,年氏愣是人间蒸发不见踪影。   若非季萦派人辛辛苦苦暗中寻访,十几年如一日的坚持将人从阴暗的角落揪出来,这人兴许会隐姓埋名一辈子。   让真相永沉深渊。   明哲保身的道理颜袖懂,并不苛责。   身为一个母亲,只想知道谁才是她和阿萦的亲骨肉,当年她晕倒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看着丑陋骇人的年娇娇,伸手欲为她摘去飘在头上的碎草。   年氏冷不防被惊着,身子不断往后退:“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花甲之年的老人老得不成样子,瘦成皮包骨,毁了容,瘸了腿,白皙的皮肤经年风吹日晒晒得黝黑,根本看不出昔日乾宁宫大掌事的风采。   辛苦经营的利索体面扔进无底坑去,隔着漫长的十八年,物是人非。   颜袖鼻酸,收回探出的手。   想也知道隐姓埋名的这些年年氏过得不易,不想吓着她,堂堂皇后之尊竟主动退出两步。   跪在地上的老人如惊弓之鸟,嘴里一直重复同样的话,看起来精神不大好。   十八年的找寻,找回一个‘精神失常’的知情人,季萦掩在衣袖的指节慢慢绷紧。   不管她是真疯还是装疯,人到了眼前,颜袖一定要问个明白,她放平心态。   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声色愈发温柔,甫一开口,处在惊慌中的年氏渐渐安静下来。   “还记得我吗?奶嬷嬷,我是阿袖。”   “阿袖……”   年氏畏畏缩缩地抬头,苍老可怖的脸在烛光映照下触目惊心。   颜袖没被她吓住,更没嫌弃老人身上浓浓的酸臭味:“奶嬷嬷,你不记得小阿袖了吗?”   “小阿袖?阿袖……阿袖是谁?饿……好饿……”她趴在地上,肚子咕咕叫。   “把人带下去罢。”   “是,陛下。”   大太监杨若带着年氏离开,安排可靠的人为其医治、梳洗,精心照养。   皇后娘娘不错眼盯着那道佝偻背影,身子微晃,季萦及时扶稳她:“慢慢来,咱们慢慢来。”   “你信她是真疯了吗?”   “从情理来讲,朕希望她是清醒的。”   十八年绷着一根心弦,颜袖眉眼泄出几分疲惫:“她为何不认我?为何不肯告诉我实情?我只想认回自己的女儿,只想求个明白……”   “我知道,我知道……”季萦难掩心疼,拥她入怀:“再等等,快了。”   乾宁宫半夜三更秘密送进一个又瘸又丑的老婆子,此事藏得深,唯有帝后与陛下的亲信知晓。   年氏被安顿在偏殿,由专人日夜看守。   宋女医医者仁心,费尽心思为年氏治疗旧疾。   有句话说得好:声音再大也喊不醒装睡之人,年氏执意装疯卖傻,刀撬斧凿都不肯开口的架势,生是熬得皇后娘娘静下心来与她周旋。   年娇娇的‘横空出世’折磨的又岂是颜袖一人?   多久了还没找到人,皎月宫,姣容公主心浮气躁地走来走去,菊花茶都消不了她心中躁火。   “那人绝不能留!”   “可太后那边……”   季青杳沉声道:“我去面见祖母。”   她的身份可以被仪阳侯夫妻知道,可以被太后拿捏在手,唯独不能被帝后证实,她需要借三方势力成事,其中一环出问题,便是满盘皆输。   太后输了,有天子嫡母这道大旗在,远不至死。   她若输了,不仅那位子她够不着,还会死得凄惨。   姣容公主急慌慌前往福寿宫,燕太后还没醒。   在门外候了两刻钟,门打开,燕绘见到她神情略微不满:“这么沉不住气,哪能成大事?”   谁不想成大事?季青杳暗道:当她愿意来这福寿宫愿意看她的老脸?   她满脑子大逆不道的想法,恭谨上前:“皇祖母,那接生婆子的下落找到没?不如多派些人,早点绝了后患,孙儿这心也好踏实。”   提到这个,太后看她几眼:“你倒是急性。”   事关身家性命,急才是正常的。   “祖母……”   “好,哀家给你人手,此事交由你去办,人死了,你也好安心。”   季青杳惊喜道:“多谢祖母!”   她确实存着防备老太婆的心,唯有亲眼见到接生婆身死,才能杜绝燕太后反过来用那婆子要挟她的可能。   得到旨意,她痛快离开。   女道的人和太后的人都在暗里寻找年氏,午后,魏四小姐接到一封江湖朋友送来的飞鸽传书。   “悬阴门?这是什么门派,怎么以前没听说过?他们在找什么人?”   听到“悬阴门”三字,对面的药辰子夺过她手里的信条,面色古怪。   他这样子看起来知道一些事,魏平奚屈指敲在桌面,沉心等待。   良久,药辰子面容忧愁。   魏平奚为他添了一盏茶:“有话说话,别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   药辰子正感怀往事呢被她这话噎得不轻,这一闹,心头那点子陈年感伤撇去,心绪恢复清明。   他端起茶盏煞有介事道:“我曾和你说过,我有一位师姐。”   “说过。你说她修习邪法,屡教不改,厌烦尊师啰嗦,一气之下判出师门,后来心气难平趁夜杀了个回马枪,你师父有心渡她向善,结果反被偷袭……”   “不错。师父含辛茹苦养大我和师姐,到头来惨死在首徒掌下,可叹他老人家临死要我放下仇恨,你道他为何要我放下?”   药辰子凄然一笑:“我一心痴迷医道,不擅武功,师父怕我寻仇不成再被她打死,故而到死都在劝我要好好活着。   “这些年我四海为家,看似逍遥,其实一直在找她的下落。   “我杀不了她,便搜寻能杀她的人。   “可她弑师之后销声匿迹,曾经一起学艺时她起了别号,自称悬阴,我看到这‘悬阴门’就想起她,即便不是她,也和她脱不了干系。”   “悬阴门……”魏平奚自言自语:“听起来就阴气沉沉,不像正道。”   “若是正道,哪犯得下叛门弑师的大罪?”   “她很厉害吗?”   “很厉害。”   “尊师是谁?”   药辰子怔在那,神色哀伤:“你可听说过‘慈悲法师’?”   “天下第一高手念慈悲?他死了!?”   “死了,好多年前就死了……”   小楼一片死寂。   魏平奚胸前起伏:“可他还在高手榜上呆着!呆了整整四十年!”   那样的强者,怎会……怎会死呢?   “是人都会死的,留下的是名,只要江湖人还记得‘念慈悲’这名,何人又敢称天下第一?”   药辰子语气低沉:“师父统共收了我和师姐两名弟子,师姐得了他武学传承仍不满足,跑去修那劳什子的‘不老功’。   “世上哪有真正的不老?有的是靠人血气为食的邪法。   “邪法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她武功忽然大进引起师父注意,得知寄予厚望的首徒修炼邪道法门,师父痛心疾首。   “一次次说教期望她迷途知返,师姐不听,担心被废去武功,连夜叛出师门。   “师姐长我五岁,师父最偏爱的其实是她,待她比亲生女儿还亲……   “她不杀我,是想让我活着看到她神功大成的一天。   “多少年过去,她的武功怕是到达深不可测的地步,又有这悬阴门为助力……”   “莫非这世上竟无人奈何了她?”   药辰子摇头:“你切莫寻死。”   “……”   魏平奚站起身:“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你容我想想……对了!尊师就没留下克制她的法门?”   “有。”   “是什么?”   药辰子与她相识多年,知道她心怀义气,不忍看她年纪轻轻死于魔头之手:“你就别再问了!”   他挥袖走开。   阳光照在二层高的小楼,魏平奚叹他死心眼,她看向二指宽的小纸条,冥思苦想:什么人值得隐世不出的悬阴门冒出水面?   悬阴门藏匿多年,一朝问世,莫非那悬阴老祖邪功已成?   这就棘手了。   她拧着眉毛回到惊蛰院,玛瑙捧着密信走来,信展开,‘忘忧’之事有了些眉目。   桩桩件件的事里总算有了一个好消息,她坐在竹椅,琢磨怎么弄死那位悬阴老祖。   “小姐,夫人来看您了。”   “快请!”   ……   郁枝和魏夫人同坐一堂。   自打得知奚奚的真实身世,她对眼前的女人感观发生巨大变化。   魏夫人亲手养大了奚奚,看在十八年来的母女情分,奚奚不愿将她往坏处想,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郁枝认为魏夫人是极其可怕的。   这世上不乏佛口蛇心之人,换了嫡姐的孩子养在膝下,作孽至深,魏夫人几次入宫面对帝后、面对‘姣容公主’时,想的又是什么?   可会愧疚?   可会后悔?   可会日夜难安?   她怎么笑得出来?怎么就笑得毫无破绽?   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她待奚奚好,好得亲儿子都心生怨气,所图为何?   竟真有不要自己的孩子,抢亲姐姐骨肉来养的人……   太可怕了。   郁枝坐在这,毛骨悚然。   颜晴慢饮上好的龙井:“奚奚近来可有欺负你?若有,尽管和娘说。我这女儿呀,别看她纵情任性,其实心是好的。”   “没有,奚奚没有欺负我,她心确实好……”   若不好,怎容得下害了她的人坐在这堂而皇之地扮演母亲的角色?   奚奚是真心拿魏夫人当母亲,魏夫人可有真心拿她当女儿?   “说什么这么热闹?”帘子挑开,四小姐崭新的榴花缎袍穿在身,眉眼生动:“母亲,枝枝,你们看我穿这身衣服怎样?”   颜晴眼睛一亮:“好,好,再合身不过。”   郁枝笑容满面,四小姐容色出挑,披着麻袋也和仙女似的。   魏平奚在位子坐稳:“母亲缝制这衣服用了不少心思罢,孩儿谢过母亲。”   “一家子骨肉,何须言谢?”魏夫人抬手为她整敛衣领:“果然好看。”   她来是为女儿送新做好的衣物,眼见魏平奚新衣穿上身,不舍地多看几眼,而后起身回到清静的流岚院。   她人前脚走,魏平奚噙在唇畔的笑意落下去,一手抚摸针脚细密的缎袍。   “母亲待你可真好,这些年来,怕是侯爷都没机会穿上她亲手所做的衣服……”   “母亲偏宠我,我已经习惯了。”   郁枝欲言又止。   她回过神来:“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郁枝纠结万分:“我是说她对你也太好了。”   “是啊。”   她仍然没往别的方向想,郁枝闭了嘴。   片刻的静默,魏平奚凝神看她:“你怎么奇奇怪怪的?”   “没有。”她矢口否认。   魏平奚没再多问,穿着新衣转身去了书房。   郁枝趴在桌子,知道她又去书房看娘娘送她的礼物了。   自从知道身世她有事没事就爱盯着那对瓷娃娃看。   郁枝本想提醒她魏夫人古怪的态度,然而扪心自问,哪个心思纯正的女儿会用淫.邪的想法揣测爱重有加的母亲?   奚奚再是性子古怪,对魏夫人那是打心眼里敬重。   她是孝顺的好女儿,好女儿受不了有人说她母亲一句不好。   再者……   郁枝不敢想,若这猜测是真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从头到尾,恐怕奚奚才是最两难、最受伤、最难堪的那个人。   魏平奚枯坐书房。   放在桌上的一对瓷娃娃快被她看出花。   瓷娃娃是娘娘所赠,玉雕的兔子也是娘娘所赠。   看着那只神态肖似郁枝的白兔子,她眉眼弯弯,放下玉雕重新捧起背后写着‘奚奚’的白瓷娃,指腹抚过米粒大小的字样。   字是姨母所刻。   见字如面。   她偷偷在心里喊了声“娘”,悉心收好瓷娃娃和玉雕,陷入长久的发呆。   ……   乾宁宫内,颜袖再次被噩梦惊醒,额头满是汗。   “娘娘?”   大宫女宁游在外屋喊道。   颜袖坐在床榻,冷汗浸湿内衫——她梦到她的女儿死了,孤零零地倒在血泊,死不瞑目。   这梦来得太突然,她手脚发软,重重喘.息两声。   是梦,梦都是反的。   是反的。   颜袖脸色苍白。   “娘娘?”   “别进来!”   宁游定在那,不敢上前半步,疑惑主子哪来的这么大火气。   “去喊杳儿来。”   “是……”   “慢着!”   颜袖以手扶额,有气无力:“别去了……”   “娘娘这是怎的了?可是魇着了?要奴去喊陛下来吗?”   皇后娘娘擦干淌在眼角的泪,勉强找回素日的冷静:“无碍,你去睡罢。”   “是。”   宁游识趣退下。   肝肠寸断的疼随着梦醒散去,思及这几日频繁所做的噩梦,颜袖嘴唇颤抖。   天明,皇后孤身前往偏殿。   宋女医住在偏殿为年婆子治病,见到她屈身行礼。   “你下去。”   “是,娘娘。”   经过十几日的精养,年婆子气色养回来些,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指甲里的污泥不再,整个人焕然一新。   “小蝴蝶飞飞……飞飞……”   她嘴里说着痴话,看也不看颜袖。   颜袖搬了圆凳坐在她面前:“奶嬷嬷,我梦到我的女儿死了,死不瞑目……”   年娇娇一点反应都没有,低着头嘟囔“蝴蝶飞飞”。   “血从她身体一点点流出来,她在冲我喊疼,一声声地喊‘母后,救我,救我’,我恨不能替她死了,也好过受这种折磨。   “奶嬷嬷,我是喝你的奶水长大,不愿对你用刑,你也是当过母亲的人,将心比心,该明白我的痛。   “我不怪你,甚至对你心存感激,没有你的离奇失踪,或许我和阿萦现在还蒙在鼓里,不会怀疑杳儿的身世。   “你一逃十八年,十八年的悬案,仍不肯为我们解开吗?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她喉咙压着哭腔:“当我求你了奶嬷嬷,奚奚是不是我的亲骨肉?你倒是说句话啊,你说句话啊!”   年氏被她扯着衣领,抱头乱窜:“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颜袖眼里的光暗下去,痛苦地垂下头。   “我不打你,不打你……”   年婆子畏惧地看她,看她失魂落魄地坐在那,秀雅挺直的脊背垮下来,张张嘴,又再次闭上。   ……   大宫女宁游左找右找找不到主子,深觉诡异。   娘娘这些日子到底在做什么?   作为娘娘的心腹却整日看不到娘娘的影,她隐隐不安。   ……   “奶嬷嬷,你躺好,我帮你洗头发。”   颜袖搀扶着瘸腿的年氏。   年氏惶惶然躺在小榻,手指揪着衣角,做梦都不敢要金尊玉贵的中宫之主伺候她。   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干枯毛躁的头发过了水,玉白的手指揉过她头皮,力道轻柔。   半生为奴,半生逃亡,陡然尝到如此温情,年氏不声不响流了泪。   “娘娘……”   嘶哑的声音响起,颜袖动作一僵:“奶嬷嬷?”   ……   大太监杨若躬身上前:“陛下,她肯说了。”   季萦御笔一顿,停下手头之事:“这个老货,再不开口,朕岂能容她!”   匆忙赶往乾宁宫。   ……   偏殿,帝后在上,年婆子匍匐跪倒在地:“老奴有愧!”   等了十八年终于等到水落石出的一天,颜袖稳住情绪,柔声道:“奶嬷嬷,把你知道的、看到的告诉我们,本宫与陛下不会追究你的罪责。”   季萦寒声道:“朕恕你无罪,接下来的话倘你有半句不实,你该知道后果。”   “是……”   年娇娇战战兢兢垂手而立:“娘娘身边有奸细……”   殿内静悄悄,唯有年婆子一人说话的声音徐徐回荡。   开春,天儿还是很冷,京城忽起一阵狂风。   大宫女宁游和只无头苍蝇似地乱转,时而抚抚心口,时而皱眉叹气,像是有天大的烦心事。   “……娘娘那一胎是难产,生下公主就晕了过去。   “那日情形非常乱,陛下遇刺来不及赶来,不仅皇宫乱,乾宁宫也乱。   “娘娘和二小姐一前一后发动,二小姐生的也是一个女儿。   “公主生下来和一般的婴儿不同,一点都不皱巴巴的,天生灵秀,是老奴见过最漂亮的孩子。只是喂奶的功夫,等我再去看,发现公主被人掉了包。   “宁游伙同二小姐偷换了小公主。   “适逢娘娘昏迷,陛下遇刺,宫里乱得一塌糊涂,我人微力薄,有心出宫给老夫人报信,转念一想,事是二小姐做的,老夫人是信亲女儿,还是信我这下人?   “有了迟疑,宁游那丫头盯得又紧,我不敢贸然行动。   “事情还没完,福寿宫也掺和了进来……”   季萦气息微沉。   回想那日的凶险,年婆子声音发颤:“我惦记小公主的安危,一心想往二小姐身边凑,许是被她怀疑,她不准我靠近公主殿下。   “我不知该怎么办,不到一刻钟,福寿宫来人态度强硬地抱走‘小公主’,那哪里是小公主啊,分明是二小姐的孩子!   “但她们还是抢了过去,我不放心,偷偷溜去看。   “福寿宫的人根本没想到我有这胆子,我躲起来,看见太后身边的人活生生掐死那孩子,不知从哪又抱来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年婆子面白如纸:“事涉太后,事涉天家秘闻,老奴就是那一日被吓破胆。   “宫里乱糟糟,死了好多人,趁宁游不备我钻狗洞逃出来,逃生途中摔断腿,为苟活,狠心用刀子划破这张脸……”   她声泪俱下:“二小姐的孩子早就死了,如今身在京城的四小姐才是陛下和娘娘的亲女儿,老奴愧对娘娘,愧对陛下,求陛下娘娘……开恩呐!” 第62章 长街遇袭   “废物!人怎么还没抓到?!”   皎月宫,公主殿下大发雷霆,一应宫婢跪倒在地,季青杳气不打一处来。   年婆子活一日,那刀就悬在她头顶一日,说不准何时就会落下来。   她现在仰仗太后,可太后那个死老婆子又怎会让她好过?   想活命她就得往上爬,踩着所有人的尸骨上到最高位!   年婆子不能留!   但这悬阴门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悬阴老祖又是谁?   屡屡坏她好事,季青杳脸色铁青。   她这宫里的人多数是死老太婆的眼线,当了十八年的傀儡,真是腻味了。   她靠在椅背闭上眼:“查到悬阴门的老巢没?派人去闹一闹,让他们自顾不暇,没空来捣乱。”   拥有三千门徒的悬阴门没那么好对付,宫婢不敢在此时惹怒她,低声应是。   季青杳睁开眼,命人奉上笔墨纸砚,手书一封交由亲信秘密送往仪阳侯府。   她怎么能忘记那位“好爹爹”呢?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魏家到底煊赫多年,底蕴仍在,倘若太后靠不住,这就是她另一条出路了。   且不说公主殿下的亲笔书信送到仪阳侯手中引起‘亲爹’怎样的伤感唏嘘,魏家,惊蛰院,郁枝瞧着送进院来燕环肥瘦的十名美人,醋罐子都不知翻了几遭。   美人各有千秋。   初春,不嫌冷地穿着诱人的单衣,长腿细腰,波涛汹涌。   看看她们,再看看自己,想起四小姐不止一次夸她身材好,郁枝心底的醋意稍微收敛。   “奚奚还睡着呢,金石,安排她们住进后院。”   “是,姨娘。”   金石银锭是郁枝的左右手,忠心不二。   姨娘不喜的她们也不喜,不过十名美人是魏夫人好心送给女儿的床伴,金石态度不冷不热:“诸位,请随奴来。”   为首的女人站着不动,其他九位美人也和木桩子似地杵在原地,郁枝脸色微冷。   “不劳郁姨娘好意,奴家在院儿里等着就好。”   她们说辞一致,当着满院子下人故意落姨娘脸面,金石银锭暗道一声“不识抬举”,要不是看在夫人的面子,就这些人早被打出去了!   郁枝对‘情敌’装不出温柔和善,她醋得要死,既然这些人愿意在庭院冻成‘傻狗’,她没意见,提着裙角去找自己的好狗玩。   养了一段日子阿曜已经成为看家护院当仁不让的‘大护卫’。   喂给它一根骨头,郁枝抬手摸摸它毛茸茸的圆脑。   比较了一下是阿曜的狗头圆还是太师府那只橘猫的脑袋圆,她眼睛漫开笑。   春寒料峭,风中裹挟冷意,饶是魏夫人送来的十名美人俱是有些武功底子的,半刻钟后还是感到冻脚。   她们来此哪个不是带着飞上枝头做凤凰的野心?   据说惊蛰院这位郁姨娘就是个家世贫寒的卖花女,若非好命遇到四小姐,指不定这会被谁糟践呢。   多的是人不服气,不甘心。   一个卖花女能做的事,她们更能!   怀着这般念头满心火热地踏入惊蛰院,没见着传说中仙姿昳丽的四小姐,先被卖花女的脸蛋身材惊了一惊。   瞧瞧那眼尾如水的媚色,纤细风流的腰身,说起话来柔柔弱弱,颈侧还带着吻.痕!   实在可恶!   察觉到不远处浓郁的恶意,阿曜舍弃骨头扯开嗓子凶巴巴冲人叫唤,怕它吵醒熟睡的某人,郁枝赶忙抚摸它脑袋,柔声哄着她的爱犬。   畜生!   早晚弄死你!   那女人恨恨瞪了大狗一眼,挺胸抬头,发了狠势要拿出最漂亮的一面展示给四小姐看。   紧闭的那扇门打开,魏平奚身着纯白色衣衫,秀发披散,人如玉,美如仙,睡眼惺忪地撩起眼皮:“吵什么吵?”   她声音落下,郁枝怎么哄都不消气的爱犬果断闭嘴,老老实实低头继续啃骨头。   “……”   魏四小姐甫一亮相,围在庭院的女人们各个支棱起来。   “见过主子!”   魏平奚觉没睡够,出门见着这莺莺燕燕,甚是烦心:“你们是何人?”   “奴家是夫人赐给主子的姬妾。”   姬妾?   郁枝心一跳,急急看向四小姐。   魏平奚打了个哈欠,哈欠打到一半留意到郁枝紧张的神色,她彻底醒了神,容色淡淡:“哪来的回哪去罢,贪多嚼不烂。”   贪多嚼不烂是用在这的吗?   那女人傻了眼:“是夫人要奴家——”   “那也是母亲要你忤逆本小姐的?!”   她冷声一喝,说翻脸就翻脸,脾气大得很。   送上门的姬妾们纷纷跪地。   这一跪半边白花花的胸脯露出来,薄纱下隐约映着樱红。   人活两世魏平奚什么漂亮女人没见过,光漂亮也不管用,还得有能勾住她的好性。   她漫不经心迈出门,一步步走到那女人身边,低头瞧了眼,面带笑意:“走不走?不走留下来当花肥?”   十名美姬霎时骇得花容失色,连滚带爬地出了惊蛰院。   郁枝提起的心落回去,再去看四小姐时,满心洋溢温暖:“你吓她们做甚?”   “不吓她们,难道还有一个个睡一遍?”   那可不行。   郁枝脚步轻盈地回到她身边,勾着她的手。   魏平奚可没忘记她方才摸了好一阵狗头,语气嫌弃:“擦了手没有就来摸我?”   阿曜委屈嗷呜一声,若它能吐露人语,一定要在这凶巴巴的主人面前说上一万遍“它干净着呢!”   可惜,好狗不会说话。   “你给我擦?”   听她撒娇,金石银锭脸皮发烫——她们姨娘真是进益千里,了不得了,也太有出息了!   吴嬷嬷闻讯来晚一步。   还以为四小姐的心要被一群莺莺燕燕勾走。   没成想走到庭院见到这位主子为姨娘擦手的画面,当即心下安定,老怀安慰。   不愧是她教出来的学生,郁姨娘没白跟她在小院苦学几月。   “翡翠。”   “在。”   魏平奚捏着郁枝的指节,笑道:“去流岚院回个话……”   “孩儿感谢母亲记挂,只是枝枝性子柔,后院女人多了难免有不长眼的欺负她,我有她一个就够用了,多了身累,心累。”   李乐一字不差地将四小姐的话说给夫人听。   得知惊蛰院先前发生之事,颜晴放下茶盏,捏着帕子擦拭唇角:“不要就不要罢,阿四嘴挑难伺候,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得她眼缘。”   跟在夫人身边久了,提到四小姐夫人有好几种说法,喊“奚奚”时,那是这心情还不错,喊“我的女儿”时,是满腔的宠溺和迁就,喊“阿四”嘛……   却是有两个可能。   一是极爱。   二是极醋。   当娘的吃女儿的醋,这也是有的。   看得多了李乐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结合情景来看,四小姐拒绝夫人送上门的女人,夫人应当是醋的。   醋区区姨娘占据心肝宝贝的所有关注,为了一个妾室,竟拒了她的好意。   当娘的给女儿塞女人好似匪夷所思,但若换成当娘的给儿子塞女人,也就不难理解。   夫人待四小姐,很多时候无法以常理来论之。   “罢了,她总会腻的。”   颜晴放下此事,杀郁枝的心更浓。   ……   惊蛰院,郁枝趴在四小姐身上,手指勾着她胸前一缕秀发:“奚奚,是她们美还是我美?”   魏平奚根本没仔细瞧那些人,张口就答:“你美。”   “我哪里美?”郁枝亲她脸蛋儿。   “哪也美。”   纵使知道她在床上的话算不得数,娇娇软软的女人仍然被这寥寥几句哄得找不着北。   郁枝凑到她耳边,气息扑在四小姐白软的耳垂:“那你腻了没?”   想让这人离了她活不了,睡不着,吃不下,可能需要许许多多的日夜。   道阻且长,起码现在在她身边,近水楼台,有别人抢都抢不去的优势。   魏平奚尤爱她此刻的柔媚风情,妙手探花:“你说呢?”   柳叶眼微弯,落在四小姐眼里好似活生生的妖媚,她慢悠悠地想:这可怎么腻啊,她喜欢她给的新鲜。   郁枝起起停停地在她耳畔嗯哼,一道门,锁住了万物春。   天气多变,寒风乍起。   内室的春雨淋漓告一段落,美人软着腿从隔间的浴房走出来,魏平奚捧着剑谱沉心钻研。   “怎么打雷了?”   外面电闪雷鸣风起云涌,郁枝关好窗扭头看向某人。   想着之前商量好的,她神情失落:“这天气,看来没法去看阿娘了。”   “也不是不能去。”魏平奚泻了火,这会子正寡欲清心,眼睛不离剑谱:“想去吗?”   “想。”   “想就去。”   话音刚落,窗外大雨瓢泼。   她轻振衣袖:“好久没出门了,窝在家里烦闷,正好出去逛逛。”   郁枝也觉得在家烦闷——她实在不想看到魏夫人往惊蛰院送人了。   既然奚奚愿意出门,她更不在乎外面的狂风骤雨,不多时换好衣衫,金石银锭备好出门用的雨具和挡风的斗篷。   银纹玄底斗篷在身,郁枝戴好连体的兜帽,魏平奚一身秀色停在门槛朝她伸出手。   两人不顾风雨出了侯府大门。   长街空荡。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下来,好在郁母所住地方不远,就在玄武街南。   一南一北,乘坐马车很快就能到。   马车停在郁家门口,魏平奚抱着她身教体软的宠妾下来。   郁枝午后才与她行欢,近距离闻到她衣袖散发的沉水香,俏脸微红。   她这副羞涩情态有着说不出的迷人,四小姐刚要打趣她几句,杀机穿过密集的雨幕。   和杀机一同袭来的,是一道如同鬼魅的白影。   白衣人身法之快,四婢同时拔剑,交手的瞬间被掌风轻描淡写掀飞。   空气湿润,飘荡血腥。   魏平奚挡在郁枝身前,剑锋直指,恍惚一声低笑传来,白衣人屈指一弹,剑碎!   电光火石,郁枝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推开:“快进府!”   从四婢半死到魏平奚剑碎,前后发生不过几息,“府”字还没落下,魏平奚赤手空拳迎上白衣。   “走不了。”   “不准伤她!”   “凭你?”   孤辰子一掌震开她的攻势,袖风一荡,断剑以破竹之势穿透郁枝单薄的躯体!   鲜血晕开,无比刺眼。   眼睁睁看着她缓缓倒下去,刹那之间魏平奚的心像是死了一样,如重锤砸在心口,一口血吐出来:“枝枝……”   要杀的人还没死透,孤辰子没工夫看她情深意切,欲补上一掌,岂料拳风如火疯了似地朝她扑来。   她侧身避开,对方竟不依不饶。   “魏平奚,你活腻了?”   横行江湖数年,孤辰子想杀的人没有杀不成的。   像她这等心狠手辣的人,难得留情,看在颜晴的份上她不想为难这位魏四小姐。   可若这人一味找死……   杀意在心尖绕了半圈。   忽而被按下。   罢了,何必为她惹二小姐不快?   那女子中她一剑,焉有命在?   此行任务完成,当退!   恰是此时,郁家大门敞开,云章长公主携十剑客齐出,看清倒地不起气息奄奄的郁枝,又见魏平奚衣襟染血与人打生打死,面色煞白。   “救人!”她一声令下。   一阵风吹过,孤辰子衣带飘飘,消失无踪。   “好快的身法!”为首剑客大惊!   前前后后四十息,金石银锭、翡翠玛瑙只出一剑被打得半死,魏平奚受了内伤,郁枝濒死,白衣人乘风而来随风远去,恍惚之间分不清是人是鬼。   “小姐!”   “快把人抬进来!”   季容发了话,手下人急忙动起来。   魏平奚推开众人踉踉跄跄跑到郁枝身边:“枝枝?枝枝?”   早一刻还鲜活害羞的美人脸颊没有一丝血色。   她心痛不已,哆嗦着手倒出随身携带的还魂丹喂到这人嘴里。   看她咽下去,魏平奚心弦松弛:“枝枝,你可千万不要有事……”   话音落下,她再也坚持不住,晕厥过去。   …… 第63章 龙虎斗   雨一直下。   洒在郁家门前的血顺着雨水冲刷干净,   郁家气氛低迷,所有人都在看向药辰子。   柳薄烟脸色苍白,她眼睛看不见,比眼睛看得见的更爱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担心女儿活不过来。   季容搀扶着她的胳膊,神情也是担忧。一剑穿身流了太多血,她去时她的‘好女儿’倒在血泊昏迷不醒,虽则看见魏平奚喂药,但她仍旧放心不下。   可对着心爱的女人,她打起精神来,柔声道:“放宽心,神医在此,枝枝不会有事的。”   郁枝当然不会有事。   凝聚无数精贵药材制成、世间仅此一枚的还魂丹乃慈悲法师赠予小徒之物。   后被药辰子慷慨送给四小姐。   生死面前魏平奚毫不迟疑地喂下此药,正因服药及时,郁枝侥幸捡回一命。   还魂丹有‘还魂’之意,是实打实的宝贝,一息尚存服此宝丹便可从鬼门关重返人间。   药辰子叹了一声:“福大,命大。”   “神医——”   他站起身:“夫人放心,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保住了?”柳薄烟和长公主同时一惊:流了那么多的血,神医一味药都没开,怎么就保住了?   药辰子抚须道:“天下第二奇丹,不说活死人,医白骨,修补剑伤,救下令千金一条性命却是绰绰有余。”   “天下第二奇丹?”   得知‘女婿’将如此珍贵的续命丹药喂给女儿,柳薄烟甚为感动。   季容侧身看向另一张床榻躺着的人,心绪复杂。   当日魏平奚当着她的面说得狠心绝情,三句不离一个‘妾’字,她以为她是浪荡无心之人。   然而想看清一个人不该听她说了什么。   人心隔肚皮,口蜜腹剑之人有的是,要看她具体做了什么。   枝枝濒死,魏平奚内伤,那样的情境下身怀还魂丹竟肯第一时间喂给她嘴里“玩腻就丢”的妾……   季容被气笑。   这是个什么人呀!   让人爱,让人恼,又让人舍不得恨她毒舌。   药辰子写下一张药方转而去看他内伤昏迷的好友。   满屋子人安静下来,不敢打扰神医诊脉。   柳薄烟先时待她的女婿有十分好,这会子怕是已经到达百分。   世间情爱,举凡到了愿为之舍命的地步,总会给人发自心灵的震撼。   面对强敌,女婿拼死护着自己的女儿,又肯在受伤的情况下舍去‘第二条命’,柳薄烟发誓等奚奚醒来要待她更好。   药辰子指腹搭在四小姐脉搏,神色微沉。   见此,季容的心也跟着一沉。   “下手之人你们可看清模样长相?”   “没看清,不过应该有人看清。”季容立时喊来守在门外的十剑客。   为首的剑客声音平稳:“白衣,乌发,左眼留着一道半寸长的细浅疤痕……”   “当真有一道细浅疤痕?”   “确凿无误。”   药辰子肩膀耷拉下来:“那就是她了。”   “是谁?”   “我师姐。”   “神医的师姐?”   得知他还有一位同门,不止长公主感到好奇,成名已久的十剑客也倍感惊讶。   十几年前药辰子横空出世,独来独往,医术精湛,可为医道第一人。   对于他的师承江湖中人猜测良多,始终没有确切的说法。   “曾经是我师姐,现在她是师门叛徒。”药辰子不欲多言,提笔写下一道良方。   “平奚被她内劲所伤,那叛徒修炼的是至阴邪法,内力自带阴寒煞气,要想化解煞气,需有化煞丹,有了化煞丹还不够,还要靠她自行吸收,将那女人的内劲化为己用。”   这其中的门道不会武的柳薄烟、季容不懂,在场的十剑客闻言不禁皱眉。   武学之道,博大精深,高手化解比自己弱的人的内劲,那是轻而易举,反之,难上加难。   长公主问道:“若不能化为己用?”   “那她毕生武学再难寸进。”   “……”   他深吸一口气:“三日之内备齐药材,我要开炉炼丹。”   风急雨骤,电闪雷鸣。   京城上空一道深紫色闪电咔嚓一声响,乾宁宫偏殿,匍匐跪地的年婆子吓得面无血色。   风云变幻,大炎朝皇帝陛下那张艳绝天下的脸也在变幻。   是惊,是怒,凤眼深藏一抹暗沉的哀伤。   “陛下……”   颜袖一声轻唤,季萦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你逃避十八年,终肯将真相吐露出来,年氏,朕与皇后不追究你的罪责,届时反而要厚赏于你,你知道该怎么做。”   “知道,奴知道,奴会为小公主作证,指认二小姐和太后,让天下人知道她们犯下的罪行,让殿下重回陛下和娘娘身边……”   “知道就好。”   季萦吐出胸口一道郁气:“起来罢。”   “谢陛下,谢娘娘……”   又是一道天雷劈下来,颜袖眼皮忽然一跳,心底浮现一丝惊惶。   真相骇人。   害她的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嫡妹,更可笑十八年来养在宫中的‘女儿’是太后不知给哪儿找来的傀儡。   她指尖冰凉。   思及真正的骨血多年来在魏家的不易,皇后娘娘神色冷沉,对颜晴、对燕绘,恨之入骨。   偏殿外,内侍疾步而来,同大太监一番耳语。   杨若面色顿变,抬腿迈开。   “陛下。”   “进来。”   季萦面若寒霜:“何事?”   杨若看了眼年婆子。   “无妨,尽管道来。”   “回陛下,娘娘,咱们放在四小姐身边的暗卫……尽陨了。”   “你说什么?”   不等季萦震怒,又有内侍满头大汗地走来:“娘娘,玄武街南有顶级高手出没,四小姐与其妾室遇袭……”   啪!   一巴掌扇在孤辰子年轻的脸皮。   密室,颜晴怒不可遏:“你伤了她?你竟敢伤她?谁给你的胆子!”   普天之下,也就她一人敢对悬阴老祖这般说话还好生生地活着。   孤辰子啐了口血沫,脸上不带火气:“她执意阻我,不是看在你的面子,她早就是死人了。”   啪!!   又是一巴掌。   颜晴劈头盖脸骂道:“那是我的人,你敢伤她,还敢在我面前逞凶?我告诉你,她死了,你就为她陪葬。她的命是我的,谁想要她的命,谁就先去死一死!”   左右脸巴掌印匀称,孤辰子活了近四十年,没哪个人敢对她如此不客气。   她捂着脸,竟还笑得出来:“这不是没死嘛,别气了。”   烛光昏昏映着女人冷寒的面庞,女道前搂着她:“只是伤了,有我那好师弟在她死不了,顶多受点罪,以后不能在武学有所进益。”   “你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顺手将内劲打进她体内,化煞丹能救她的命,也仅仅是救命。”   “为何要这样做?”   孤辰子亲吻她的头发:“她太年轻了,年纪轻轻就能与我过招,放任下去恐成隐患。”   “你也会怕?”   “小心驶得万年船。”   魏夫人沉默半晌,怒气渐消:“那妾死了?”   “一剑穿身,我走时,她也就剩一口气了。”   无大机缘大运道,必死无疑。   “她最好是死了。”   孤辰子笑眯眯道:“你的心肝宝贝怕是对那妾动了心。”   “一派胡言!”   颜晴推开她:“不过是个玩意,哪有资格入她的心?”   “我看不见得。”   倘真当作玩意,除非脑子被驴踢了才会与她这样的高手拼命。   孤辰子有心刺激她,慢条斯理:“你的好阿四待每个玩意都这么用心?”   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颜晴懒得理会,沉脸离开。   ……   当街袭杀,是孤辰子对帝王明晃晃的挑衅。   帝后携太医院院首前往郁家,在门前与匆匆赶来的魏夫人狭路相逢。   比起皇宫和郁家的距离,显然同住一条街的魏夫人离得更近,然而双方竟能在门口相遇。   颜晴留了个心眼:“见过陛下,娘娘。”   “进去再说。”   颜家姐妹同台飙戏,俱是心思难测之人,能做这天下的皇者,季萦更是。   一行人风风火火进门。   一间房,两张床,躺着今日遇袭的二人。   魏夫人急急去看躺在床榻的女儿,饶是提早从孤辰子嘴里得知她有救,手心还是捏了一把汗。   “是何人下的毒手?”她声音暗含恨意。   “孤辰子,别名悬阴老祖。”   颜晴眸光从他脸上扫过,心想:这就是孤辰子所说的‘师弟’了。   “那悬阴老祖又是何人?”   这回问话的是皇后娘娘。   守在长公主身边的剑客道:“回娘娘,悬阴老祖是悬阴门门主,其下门徒三千,蛰伏多年近日才在江湖显露峥嵘。”   却不想此人就是药辰子口中叛出师门的‘师姐’。   悬阴门?   季萦眉心微拧——引蛇出洞,凭借一个‘假年婆子’,引出的一方正是悬阴门势力。   悬阴老祖是谁的人?为何要杀奚奚养在后院的妾?   继‘真假公主’后,如今又冒出个兴风作浪的悬阴门,季萦视线停在魏夫人后背,选择按兵不动。   在亲生女儿面前克制蓬勃的爱意和担忧,在始作俑者面前不动声色,是对帝后的考验。   事实证明,帝后城府之深不亚于逢场作戏的颜晴。   有皇家作为靠山,药辰子随院首入宫一趟取回炼制化煞丹的七十二味药材,当日开炉。   化煞丹有了着落,颜晴这才有功夫‘关心’另一人的死活。   比起魏平奚苍白的脸色,一剑穿身本该死去的郁枝,小脸渐渐有了血色。   ……   “竟然没死?”孤辰子斩钉截铁:“不可能!我那一剑下去,她断无活路!”   “你是在说我是瞎子?”   颜晴心情差到极点。   女道匪夷所思:“这不该啊……”   一个毫无内力的人被一剑穿身,怎么可能不死,伤势还在逐渐减轻?   “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孤辰子一字一句道:“还、魂、丹!”   师父将还魂丹给了师弟,这和送他第二条命有何区别?   如此宝丹,药辰子竟舍得拿来救人?   简直暴殄天物!   ……   郁家。   趁颜晴不在,颜袖坐在床沿照样受伤之人。   最初以为是外甥,她待她便格外亲近,如今从奶嬷嬷口中确认这是自己失落十八年的女儿,更是满心怜爱。   化煞丹炼制三天三夜方成,丹成,药辰子累得虚脱,被下人扶去休息。   服下丹药魏平奚仍旧昏迷不醒。   季萦为帝王,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寸步不离守着名义上的‘外甥女’。   好在世人皆知中宫拿‘外甥’当女儿疼,颜袖留在郁家照看。   这一照看,便是五日。   足足过去五日,不知忙活何等大事的魏家父子这才想起看望伤重不醒的‘孙女’/‘女儿’。   对此不仅颜晴打心眼里不喜,皇后娘娘更是没给侯府脸面,冷声斥责了他们。   跟着祖父、父亲前来的魏三跟着吃了挂落,抹了把额头生出的汗,敢怒不敢言。   天底下身份贵重的人齐聚郁家,人多是非多。   魏平奚昏迷的这几日,多亏有云章长公主陪在郁母身侧,这才瞒下‘郁枝是妾’的实情。   有她在,事态才没有愈演愈糟。   魏三不得母亲爱护,不受姨母待见,没头没尾地又被长公主训斥一顿。   好在他今非昔比没以前那样要面子,若不然早就找根绳子上吊了。   他不明白,妾就是妾,怎么就不能说了?   但长公主不要他说,他就是有嘴,也只能当个哑巴。   又有皇后娘娘心细如发人前人后为女儿打掩护,整整五日,‘以妾充妻’之事柳薄烟一无所知。   第五日的黄昏,郁枝伤好醒来,还魂丹不愧天下第二奇丹之名。   颜晴手捻念珠看她软着腿朝另一张床扑去。   满屋子是人,皇后、长公主、郁母,这几人没日没夜与她同守一间房,她心中一叹,不敢教杀意显露出来。   “奚奚,奚奚?”   一声声呼喊。   躺在床榻的人听见这喊,神识却无法从无边苦海醒来——魏平奚狠下心肠与孤辰子留在她体内的内劲相争,其中凶险,堪比龙虎斗。 第64章 软肋   “娘娘,该回宫了。”   婢女低声提醒。   中宫之主不可长久逗留在外,照看了五日,已经引起外界不少人猜疑。   道理如此,可颜袖又怎么忍心离开失而复得的亲女儿?   这是她与阿萦盼了多年艰难诞下的骨血。   流落十八年,养在贼子身边,颜晴对奚奚的好背后藏着怎样的意图还不晓得。   危机四伏,身为母亲,怎能看着女儿置身险境?   她不肯离去。   郁枝也衣不解带地守在榻前。   一大一小将魏平奚看得死死地,柳薄烟心疼女儿从鬼门关走了一趟,有心劝说郁枝好好休息,末了又张不开这个口。   颜晴笑道:“娘娘这做姨母的,比臣妾做母亲的还上心,真是……”   “真是什么?”   “真是……教人感动。”   颜袖笑容极淡,我行我素,不怕她怀疑。   倘若奚奚是在陵南被害,她鞭长莫及无计可施,但在京城,在天子脚下,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的女儿!   她态度果决,连姣容公主派来催请回宫的人都无功而返,对魏平奚的在意,莫说是郁母,就是长公主见了都引以为稀奇。   季容与皇后相识多年,一个行事讲究理智的人情愿放弃理智……   她看着颜袖若有所思。   ……   密室,颜晴冷声道:“阿姐起疑了。”   孤辰子吊儿郎当翘着二郎腿:“你们两姐妹个比个的心机,她怀疑才正常。”   “阿四也起疑了。”   “魏平奚眉眼生得与季萦肖似,季萦是帝王,心机比颜袖还深,见到魏平奚那张脸,他若不怀疑,那更奇怪。”   她笑了笑:“怀疑能当饭吃吗?再怀疑,天家血脉也得讲究证据,没有证据,怀疑就只能是怀疑。   “你是魏平奚‘生母’,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那二人一个是坐拥四海的帝王,一个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不可能做出与你抢孩子的事,放宽心。”   “年婆子找到没有?”   “正要与你说此事。”   孤辰子正色道:“找到了,可惜晚了一步。”   “人死了?”   “嗯。”   “确认是她?”   “应该是她……瘸腿、毁容、死在老太婆派来的人手里,除了她还能是谁?”   得知年婆子死了,颜晴虽然不甘,倒也没再发火:“死了也好,省得晦气。”   孤辰子舔了舔唇瓣,悄无声息从身后捉住她的腰:“陪陪我?”   颜晴气息微凝:“不了。”   她没兴致孤辰子也不强来,走前摸了一把翘臀,眨眼的功夫密室再无女道踪影。   魏夫人闭上眼,脑海浮现的是几日前在郁家门口与陛下重逢的画面。   “阿四……”   石壁挂满大炎朝圣天子的画像,一笔一画尽出于颜晴之手。   她睁开眼,敛衣跪下去,奢想她英明神武的帝王。   “你为何不肯多看我一眼?为何连你的女儿都要为了别的女人不顾生死?我养了她十八年,十八年啊,她太让我生气了……”   一个妾,死就死了,她竟舍不得。   为何要舍不得?   不是养在院里的玩物吗?   颜晴不明白。   她花了十八年的心血与女儿有了‘骨肉相依’的感情,她养她十八年,难道是要看她去爱别的女人?   大的她得不到,小的她也得不到吗?   真是可恶啊。   为什么要活着?   为什么要挡在她和奚奚中间?   十八年的筹谋为她人做嫁衣,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   魏夫人在密室为大小阿四痴迷癫狂,皇宫,御书房,勤政爱民的皇帝陛下执笔批阅奏章。   他一心二用,笔下惦记着皇家大事,嘴里问起皇后的行程。   大太监杨若恭敬道:“回陛下,娘娘还在郁家陪四小姐呢。”   “嗯。”   问完这话他不再多言。   杨若咽下嘴边那句“于理不合”,想到四小姐才是帝后盼望多年的骨肉,是大炎朝真正尊贵的小公主,他沉了沉心。   如今皎月宫的那位只会喊他“阉狗”,比较起来四小姐待他诚恳多了。   此次来京还记得为他捎来两斤陵南特产的茶叶,他心窝子发暖,权当自己是根木头桩子,杵在那不再劝。   腿长在娘娘身上,娘娘爱女心切不想回宫,陛下都没反对,那群大臣瞎折腾什么?   吃饱了撑的。   “假年婆子死了?”   “死了,死在太后派来的人手里。”   真正的年婆子藏在乾宁宫偏殿。   假年婆子是关在地牢的死囚所扮,死囚以一人之死换回全家衣食无忧,算是死得其所。   “你说世上聪明人多还是自作聪明的人多?”   “依老奴看,后者更多。”   季萦发出意味不明的轻笑。   看他笑,杨若态度愈发恭谨。   “悬阴门于今日未时‘刺杀’朕,发通缉令,广邀天下豪杰除魔卫道——杀悬阴门任意一人赏赐百两,杀门中小头目赐白银五千两,杀其护法赐万金,杀悬阴老祖……封万户侯!”   一字重过一字,裹挟雷霆万钧的气势。   杨若心中一叹,晓得主子是真的恼了:“奴,领旨。”   旁的不说,只这一道通缉令广传天下,悬阴门上下沦为‘邪道’。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又打着‘卫道’之名,人心向背,且够那悬阴门吃一壶。   陛下什么都不用做,发一道旨,断悬阴老祖一臂。   这才是高手。   至于真刺杀还是没刺杀,杨若倒退出去,出了御书房的门他挥挥袖子——陛下发了话,假的也要成真。   他自去安排‘悬阴门于未时刺杀陛下’一事。   御书房内,季萦停笔思念失落多年的女儿。   皎月宫,季青杳解决了心腹大患‘年婆子’,心情大好。   “总算不用再担惊受怕。”她快意地眯着眼:“魏平奚死了没?”   “没……”   “母后呢?”   “娘娘还在郁家。”   “岂有此理!”季青杳一手掀翻桌上的果盘:“谁才是她的女儿?谁才是皎月宫的主子?!”   她脸色发白,心里惴惴不安,可一想到唯一能证明她们身份的年婆子死得不能再死,她镇定下来。   皇祖母说得对,没有证据怀疑就只能是怀疑,当不得真。   年婆子已死,陈年旧事翻出来也翻不出多少浪。   “这个魏平奚!”   命还真硬!   她眉毛蹙起:“外面怎么了?乱糟糟的。”   很快有婢子仓皇而来:“回殿下,宫中来了刺客……”   “刺客?!”   郁家,大太监杨若赶忙道:“不敢隐瞒娘娘,悬阴门的歹人公然入宫刺杀陛下,陛下受伤,缉杀邪道的命令已下……”   颜袖一双美目定定地打量他,慢慢从关心则乱的状态清醒过来。   若阿萦当真遇刺,来报讯的断不该是阿萦身边最为信重的杨大监。   这是个局。   是针对悬阴老祖的局。   也未尝不是针对太后的局。   念头通达,她沉声道:“回宫!”   走前她为女儿掖好被角,蛮有深意地看了季容一眼,季容点点头。   身在郁家,受伤的人还没醒,局面已经够乱了,不能再乱。   小辈们撒下的谎总有被戳破的一天。   但不能是现在。   柳薄烟那里还得继续瞒。   两人心知肚明,电光火石间达成默契,饶是不舍女儿,颜袖仍是狠心离去。   陛下‘遇刺受伤’,皇后娘娘仓促回宫,此事短短一个时辰传遍京城,传向更为浩瀚的江湖。   江湖之大,能人辈出。   但这片江湖仍在大炎朝的管辖之下。   季萦是深得民心的帝皇,悬阴门刺杀帝皇意欲搅起天下大乱,实在罪大恶极,其心可诛!   皇室降下‘除魔令’诚邀天下义士除魔——有人为江山安定,有人为除魔卫道,有人为黄金万两,有人为那万户侯。   总之,御令颁布,整座悬阴门被架在火上烤。   孤辰子活了近四十年,从来都是她不讲道理冤枉人,这回被人冤枉,冤枉她的还是她最讨厌的皇帝陛下。   她气极反笑:“好你个季萦!本座还没怎么你女儿,你就断我一臂逼我上绝路……”   颜晴来得很快。   “真不是你?”   “笑话!”孤辰子憋屈至极:“要杀我早就杀了!”   要女人还是要脸面,她选了前者。   可偏偏她的女人不给她留脸面。   “我警告你……”   这番话孤辰子听得耳朵要磨出茧子,烦不胜烦:“好了,让我静静!”   颜晴捏着她下巴:“我警告你,你要敢动他,我就先杀你,再自杀。”   “……”   这个疯女人!   当年念慈悲在她耳边嗡嗡嗡嗡劝她向善,她不服,叛出师门,活了小半辈子这还是第一个给她气受的人,第二个,便是该死的季萦!   孤辰子忍下火气,好言好语:“二小姐做什么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贫道听了可会心疼的。”   “你心疼关我何事?”   “行罢,贫道贱得慌,贫道就喜欢在二小姐这里犯贱。”   颜晴松开她:“我想知道阿四受伤一事是真是假。”   “难。”   “为何难?”   说到这孤辰子破罐子破摔:“你的好阿四一招‘贼喊捉贼’,我悬阴门上下皆成了过街老鼠,帝王气性,可真是大,手段也真是毒。”   “你亲自去,帮我看一看他是否受伤。”   “……”   “怎么?怕了?”   孤辰子趁势搂着她腰,长叹一声:“行,听二小姐的。”   凡夫俗子,皆有软肋。   燕绘的软肋是她仅存的女儿,孤辰子的软肋是不爱她的颜二小姐,但软肋就是软肋,刀山火海,一句话的事,生死都可抛。   遇刺是假,季萦受伤是真。   血染衣衫,吓坏不少人。   颜袖匆忙赶回宫,掀帘而入,看到的是坐在龙床身姿羸弱的帝王。   “阿萦?”   季萦冲她笑:“别担心。”   不以身做局,哪能放松各方警惕?   这一招对付的不仅是宫外,还有宫内。   ……   “皇帝果真受伤了?”   “伤了,刀砍在身上,流了好多血。”   燕太后倏尔笑道:“砍得好,这悬阴门总算做了一桩好事。”   她疑心重,季青杳前脚出了福寿宫,燕绘领着宫人亲身踏足帝王寝宫。   确认季萦受伤不轻,她放下心来。   “核酥在忙什么?”   她问起那不省心的女儿。   “长公主还在郁家。”   “那枝柳折了没?”   “没……”宫人小心翼翼道:“先时剩下一口气,之后不知怎的又好了。”   这真是个坏消息。   燕太后轻揉眉心:“准备准备,该做正事了。”   风起云涌,就在悬阴门人人喊打局势紧张的节骨眼,暮色四合,郁枝拧了帕子为四小姐擦身。   她身子还没大好,像这等亲密的事却不肯要翡翠玛瑙代劳。   四婢受伤,论起伤势复原远没服了还魂丹的郁枝快,她坚持亲力亲为,众人只能由着她。   天幕渐渐暗淡,星子在苍穹闪烁。   内室烛火幽幽。   郁枝手脚利索地为四小姐穿好寝衣,坐在床沿怔怔看着这张毫无瑕疵的脸。   不知看了多久,一滴泪掉下来,掉在某人逐渐恢复红润的唇瓣。   泪是咸的。   白日她佯作坚强比谁都笃信魏平奚能平安无恙,到了这会,恐惧占据她心,她开始惶惶然摇摆不定。   她哭得隐忍,哭声低弱,魏平奚再难装睡:“这不是没死吗?哭什么?”   “奚奚?”   不等她抬头,魏四小姐生龙活虎地把人往胸前一按:“本来是累狠了懒得动弹,但你哭起来没完,好好听听,心是不是在扑腾扑腾跳呢?” 第65章 舍得   郁枝闹了个大红脸,挣扎着从她那地儿出来,又哭又笑:“你醒了?”   “醒了。”魏平奚没好气道:“再不醒就要被你的眼泪淹了,我哪敢不醒?”   她才好就开始打趣人,郁枝说不过她:“我去请神医和阿娘——”   “等等。”   一只手按在她后背。   内室烛光摇曳,魏平奚抹去她眼尾泪痕:“先别告诉他们我醒了。”   “好。”   郁枝想也没想答应。   她这般温顺乖巧惹人疼爱,魏平奚心口生出一分暖意:“你不问为何?”   “不问。”   人能醒来就是天大的好事。   乱象已生,乱局将起,她做不了什么,只求不给四小姐添麻烦。   “那咱们安安静静说会话?”   “嗯!”   郁枝顺着她的力道躺到床榻另一侧,两人肩挨着肩,发丝纠缠。   “和我说说这几日都有何变故。”   郁枝勾着她的手率先说了当日帝后携太医院院首前来,说了皇后娘娘不舍昼夜的照顾,众人多日来的担忧以及神医炼制化煞丹的辛苦,再就是陛下遇刺,悬阴门成为众矢之的……   “遇刺?”   “嗯,娘娘也是因此回宫。   “伤了你我之人是悬阴门门主,自称悬阴老祖,也就是那日忽然出现的白衣人。   “悬阴门入宫行刺,陛下震怒,颁布‘除魔令’诚邀天下群雄除魔卫道,至于陛下具体伤势如何,消息并未传出宫。”   魏平奚沉吟一番,心底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   看她脸色不对,郁枝关心道:“你怎么了?”   “要乱了。”   她侧身与宠妾耳语:“悬阴门的门主不会无缘无故朝你我动手,当日她是冲着你来,这背后恐怕有我想不到的人和想不到的阴谋存在。在这京城,你与谁结怨?”   “结怨?要说结怨,太后素来厌恶荆河柳家的人……”   “不会是她。”   “为何不会是她?”   魏平奚轻笑:“勾了长公主魂魄的是你阿娘,太后若要动手,第一要杀的该是陛下,第二杀的是你阿娘,怎会大材小用劳动悬阴老祖出马只为取你性命?   “再者……”   她声音晦涩:“真是太后的人,又岂会对我手下留情?”   能一掌毙命却选择将内劲打进她体内,如此舍近求远,留她一命,断她武学前途,行事矛盾,绝非太后的人。   “还有呢?”   郁枝欲言又止,不知当说不当说,她轻轻抿唇:“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气。”   “我为何要生气?”   “我、我有种直觉……”   她凑到四小姐耳边。   十几息后。   魏平奚失笑:“你想多了,母亲怎会不喜欢你?我喜欢的她都喜欢。”   “是吗?”郁枝搂着她脖子:“可她并非你的生母……”   不仅不是你的生母,还是害你有家不得归、有恨不得发的‘恶人’。   十八年来,她给你的宠爱是真的宠爱吗?   魏夫人何等聪明的人,既然爱你,为何要陷你孤立无援只她一块浮木的凄凉境地?   爱一个人,心胸必定是开阔的。   心甘情愿给予爱,也乐见所爱得到更多的爱。   魏夫人的爱在她看来并不正常,已经超脱了母女的界限,细思,则令人生惧。   说完话她闭上眼,等着这人恼火。   等来等去,没有等到斥责,也没等到四小姐气急败坏、恼羞成怒。   “你想说,我并不了解母亲?”   “你喊了她十八年的母亲,不也是头一回知道她才是你的姨母?”   郁枝向天借胆反驳一句。   字字刺在魏平奚心口。   刀子般尖锐。   她下巴被人捏起:“是我太宠你了,还是你忘记自己的身份?”   娇滴滴的美人被捏疼,不说一句话直直看着她,眸子清澈,罕见地没掉泪,映照出对方内心的不堪。   这不堪太清晰,这怒火太盛,最后一寸寸凝成冰,碎得彻彻底底。   魏平奚松开她,身心疲惫:“以后不要说这话了。”   “不说,就当做没发生吗?万一她对你下手,你毫无防备——”   “滚下去!”   “……”   郁枝凭借还魂丹捡回一命,连日来衣不解带照顾她,累得清减几分,尖尖的下颌印着泛红的指印,被人斥责,眼圈微红。   从衣柜取出干净的一套枕被,郁枝忍着泪意打地铺。   床帐被人泄愤地放下来,魏平奚翻身面对墙壁,眼不见为净。   “你饿了没有?”   话问出去床榻那边静悄悄。   她有理由气急败坏,有理由恼羞成怒,任谁被质疑将自己养大的‘母亲’坏到骨子里,恐怕都会难以接受。   人之常情,郁枝不和她计较。   且不论她的一腔恋慕,单说之前的救命之恩就够软化她的心。   等了又等没等来只字片语,郁枝叹口气拐去隔间浴房。   魏平奚脑袋从被子探出来,气鼓鼓的,待气消了,她神色多出一抹哀伤。   会是这样吗?   ……   郁枝一身清爽地钻进被子,睡前人躺在地铺,醒来好端端睡在柔软的大床。   想来夜里四小姐趁她睡着又把她抱了回去。   赶人的是她,抱人的还是她,郁枝歪头瞧着这人隽秀的眉眼,心知昨夜的话说得委实过分。   可当局者迷,万一呢?   万一魏夫人存的是坏心,奚奚又没防备,她不敢想下去。   魏平奚眼皮轻掀,眸子映着美人姣好的影。   郁枝冲她笑,笑得太妩媚,媚而不俗,透着一股子水波荡漾的清艳。   “你……”   美人悠悠启唇。   魏平奚指尖触到她腰腹,内力如水漫开,刹那,衣衫碎尽。   想来想去想了一整晚她也只想到这一种收拾她的坏法。   敢在她心口扎刀子,惯得!   天还没亮,隔着一道门大难不死的四婢被两位主子的春.情活力灌了满耳。   魏夫人早早赶来看女儿,迎风听见暧.昧不清的求饶声、笑闹声,掌心绢帕被揉皱。   刚醒就厮混……   得知女儿醒来的喜悦消去一半。   正欲上前,那声音戛然而止。   季云章扶着目盲的俏夫人从另一方向走来。   紧闭的两扇门倏地敞开——魏平奚神清气爽地站在门口,郁枝脸色绯红,揉揉发烫的耳朵,开始全新的一天。   ……   “因祸得福,内力浑厚许多。”   药辰子收回诊脉的手:“现下你知道她的厉害了罢?只是一部分内劲便能使你功力更上一层楼……”   他话里话外不免忧虑。   魏平奚却不在意这些,若要杀一人,有了惧意又该如何拔剑?   她道:“这梁子结下了,她不找我的麻烦我还得去找她的麻烦。陛下对悬阴门出手了?”   说到这药辰子来了精神,大笑:“何止是出手?悬阴门在京城的据点都被端了,陛下这一招甚是高明,借力打力不费吹灰之力,悬阴门的气数,到头了。”   “陛下下达‘除魔令’,悬阴老祖少不得会狗急跳墙……”   “你想说什么?”   魏平奚身子前倾:“尊师留下克制孽徒的法门,告诉我。”   药辰子一惊,胡子差点扯掉一根:“你身子刚好,不要命了?!趁早死了这个心,我是不会给你的!”   他拂袖而去,云章长公主假装路过,明知故问:“他怎么跑了?生你气了?你说你,身体才痊愈怎么就闲不下来?   “悬阴老祖昨日对武林下达战书,连战四十八位好手,此一战后,四十八人筋脉尽断,功力全废。废悬阴门易,除悬阴老祖难,何必犯险?”   四小姐坐回凉亭,自斟自饮:“难道要等人来杀?”   季容看她两眼,话音一转道破天机:“陛下受伤,京城要不太平了。”   “京城不太平,那你向着谁?”   太后和陛下水火不容早晚都要分出一个胜负,为人子女,你心向哪方?   “向着正道公理,天塌了,别砸着我就行。”   看似潇洒不理会亲娘死活,魏平奚却从她一笑里看到难言的艰涩无奈,不由想到自身。   两个有心事的人饮酒对酌,季容环顾左右,忽然小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魏平奚饮却杯中物,自吹自擂:“天下第一风流人。”   长公主一笑了之。   为防悬阴老祖卷土重来,季容身边的十剑客成了郁枝身边的护卫,魏平奚领着宠妾搬回侯府惊蛰院。   日日都能在庭院看到她们你侬我侬情真意切,颜晴如鲠在喉。   “都说你的心肝宝贝对那妾动了心,你还不信?”   孤辰子火上浇油:“二小姐,你信不信,若你此时叫你那心肝宝贝扔了那妾,她是应呢?还是与你翻脸?”   “你闭嘴!”   “为何要闭嘴?倒是我低估了魏平奚,竟能化本座的内劲为己用,此等天赋,这人留不得了,留着就是祸患。”   “你敢!”   “不敢。”   她笑嘻嘻,左眼浅淡的疤痕显得格外邪气:“二小姐,你知道我一向听你命令。”   听懂她的弦外之音,颜晴不发一言。   惊蛰院内。   魏平奚拥着那妾深吻,抬眸瞧见不远处站着的魏夫人,她视而不见。   两两对视的刹那,颜晴一颗心怦然,下一刻热起来的心肠陡然冷下去,她迈开步子。   不舍地松开怀里的美人,魏平奚笑道:“母亲怎么来了?”   “我来不得么?”   她语气嗔怪,带了一股淡淡的醋味。   “当然来得。”魏平奚亲亲密密地抱着她胳膊请她进屋,郁枝腿软,羞红了脸被金石银锭扶去歇息。   也不知她们这一闹,能不能逼出魏夫人的原形。   奚奚肯配合她,甚而主动做出试探,想来是听进那些话。   那她眼里的深情也是做戏么?   “你们也太胡闹了。”   正堂,魏夫人捻动佛珠淡声道:“身子才好没多久,就又乱来,枝枝也太不像话了!”   魏平奚眼睛弥漫笑意:“母亲,孩儿什么性子您不知道?玩玩罢了。”   “玩玩?”颜晴喉咙发干:“若母亲要你丢了她呢?你舍得吗?”   “枝枝她——”   “娘只问你,舍得吗?”   长久的沉默。   魏平奚拧着的眉舒展开,咬字清柔:“舍得。”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露出马脚了呜呜呜,别慌,奚奚是聪明人,局刚起来呢。 第66章 失落落   这世间有舍才有得,总不能一人把全部的好都占了。   过犹不及的道理魏平奚懂,在魏夫人面前她始终是贴心的好女儿,她低下头,端起放在桌上的碧螺春,氤氲的茶气遮蔽她眼底最复杂的那抹暗沉。   又是一道无声的长叹。   连着心头不可言说甚而令人难堪的颤抖,由寂静归于死寂。   对于她的反应魏夫人明显是满意的,满意到眉眼绽开笑,笑着凑近前轻抚女儿云锦做的衣袖,语重心长:“阿四,娘才是世上最爱你的人。你重伤初愈,最是讲究修心养性的时候,哪能为了一时欢愉不顾惜己身。”   “母亲说的是,孩儿受教。”她扬起眉,倏地笑靥明媚,如同儿女与最亲近的娘亲撒娇:“赶走了这个,母亲可得赔我一个更好的。”   更好的……   颜晴满心柔软:“好。”   魏平奚一手支颐,话头一起就是另一个敏感的话题:“母亲,你不爱父亲,你爱谁啊?”   “……”   做子女的大咧咧问及此事,按理说颜晴该当是恼的,可她沉吟半刻,到底是从女儿眉眼间看到昔日所迷恋的风华,她放下姿态,没了以往的凌厉强势,那温柔也比素日里真切两分。   她唇瓣微张,魏平奚又是一笑,笑得不怀好意称得上恶劣,颜晴被这笑唬得心脏重重一跳,喉咙微热,腰肢竟也不自觉发软。   四小姐看了眼门所在的方向,眸光收回来小声道:“我见过母亲与父亲行欢。”   行欢二字被她咬在唇齿,衬着一张风流面,颜晴这下不止腰软腿软,脸更是唰地羞红,轻轻柔柔的视线递过去,心里起了一道近乎荒谬又觉得真实的念头——   阿四这是……在调.戏她?   魏平奚散散漫漫地翘着二郎腿,一双笔直细瘦的大长腿夺人眼目。   她好似没看出‘母亲’面上的不妥,笑吟吟:“孩儿也打心眼里认为仪阳侯配不上您。魏汗青一副痴情模样,骨子里没多少清高,母亲瞧不上那样的。”   她把话说开、说透,对名义上的‘父亲’不留一点情面,颜晴心生欢喜:“难为你这样想。”   “我不是他的女儿?”   “你确实不是他的女儿。”   魏夫人放下茶盏:“阿四,有些事你自己清楚就好。”   “是啊。”魏平奚肩膀垮下来:“孩儿清楚。”   “沮丧什么?舍不得那妾?”   “舍不得。”   “方才还说舍得,骗我?”   “孩儿哪敢骗母亲。”她抬起头:“固然舍不得枝枝,但母亲发了话,是要妾还是要母亲,我心里有数。”   这话入了颜晴的心,便是要母亲不要妾。   虽说将自己和一个身份低贱的妾放在一处实在不成体统,颜晴还是舍不得苛责她。   “父亲,是画上那人吗?”   “是。”   “母亲爱他?”魏平奚起身与母亲同坐一把椅子:“和儿讲讲?”   她和小时候一般缠着颜晴要听故事,颜晴停下捻动佛珠的手,亲密地挽着女儿的胳膊:“他是很好的人,你见过他,知他姝色。可比那色相更惹人的,是他的胸襟气魄,还有为心上人折腰的温柔。   “温柔是真的,强势也是真的,聪明是真的,狠心也是真的,见过他那样的人,心哪会被旁人勾去?   “说起来,我比你姨母更早认识他……”   “更早认识?”   “不错,更早认识幼年时的他。”   她很后悔,后悔早早识得璞玉,未曾早一些看清玉的无瑕。   若能早一步……   若能早一步与落魄的皇四子交好,顺理成章地走进他心里,哪还有颜袖的事?   “我给过他一枝桃花,他说花很美。”   这便是幼年时冷宫拐角的相遇。   一度成为颜晴日思夜想的魔障。   他说花很美,那你为何不肯停下来听他多说几句呢?   幼年时最是缺乏温情呵护的皇四子,幼年时最是千娇百宠的太师嫡次女,像是两个背道而驰的人,偶然遇见,刹那分道扬镳。   真正悔得肠子青了,是她看到身穿女装的季萦对着嫡姐翩然起舞。   一个男儿,要有多爱这个女人才肯‘彩衣娱亲’?放下帝王的体面骄傲,穿一袭舞衣,只为讨她笑颜?   也是那一刻起,颜晴终于懂了错过怎样的珍宝。   错过成了过错,无法原谅。   悔恨凝成心结,再难解脱。   他越好,她越放不下。   他和阿姐越幸福,那痛苦就一直围绕着她。   一入魔障,自此堕魔,心甘情愿。   “是我先认识他的啊……”   她轻声感叹。   眼里是深深的怅然和痴迷。   魏平奚被母亲搂着,神情恍惚。   因为悔恨,就要所有人付上代价吗?   她指尖发冷:“那他呢?他爱不爱你?”   “他当然爱我!”   直直撞进女儿清澈无波的眼,颜晴心绪平复:“他不爱我,哪来的你?”   “那姨母呢?”   “阿姐是颜家嫡长女,入宫为后不过是颜家与皇室的联姻罢了。”   担心她还要追问下去,颜晴借故走开,留下魏平奚一人对着空空的茶盏,低声苦笑。   她好像明白了。   ‘母亲’这些年活得真辛苦。   为既成的事实悔恨,自欺欺人,不过是织造出来虚假的一场梦罢了。   可她忘记了。   梦会醒。   颜晴近乎狼狈地出了惊蛰院,回到所住的流岚院,气息不稳地闯入密室。   孤辰子正在浅寐,被吵醒,一眼看出她状态不对,好奇道:“怎的了?莫非你那好女儿为了区区妾室和你翻脸了?”   烛火幽幽的密室,颜晴静坐良久,从那份卑劣的自欺欺人里缓过来,声线恢复平稳:“你怎么还在这?”   整座江湖都在缉杀悬阴门的人,门徒如此,做门主的又怎能好过。   孤辰子前几天废了四十八位好手,其凶残战力惊动天下,如今武林人士都在苦苦寻索‘天下第一高手念慈悲’的下落,企图请这位天下第一人镇压邪魔。   可他们哪里知道,慈悲法师早就死在逆徒手上,尸骨都归于尘。   “季萦不做人,可我是那么好对付的么?没了悬阴门,我照样是悬阴老祖,当老祖的哪能为了门徒死活东奔西走?”   颜晴听懂她的意思——这是来她这躲清闲了。   “冷血。”   “我冷血?”女道像是听到天底下最好听的笑话:“我再冷血,你愿意靠近的话,我的血还是会为你热起来。”   早过了喜欢甜言蜜语的年纪,颜晴心情顿好,却并非是听了孤辰子一番表衷心的话喜悦。   她道:“你猜错了。”   她养了十八年的女儿,心终究是向着她。   一个妾室,怎么有资格和她争?   听她讲明来龙去脉,孤辰子深感纳闷:“这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   “她竟同意舍了那妾?”   “为何不同意?我是她母亲,教她养她护她,这点情分还是有的。”   “话虽如此……你意欲何为?”   “丢便是丢,难道还要让她留在侯府继续碍我的眼?”   ……   “母亲怕是不能容你了。”   四小姐语气低沉:“去了外面有诸位前辈护你,你应当无恙。”   “你……要我走?”   “别难过。”魏平奚上前拥她入怀,嗓音轻柔:“接下来有一场仗要打,等打赢了,我再接你回来。”   郁枝揪着她胸前衣襟,满腔的担忧堵在喉咙,愣是说不出一个字。   “或许你是对的。”   她笑容竟然苍凉,十八岁的年纪本该扬鞭策马一日看尽繁花,两世为人,看似潇洒,却总不得快活。   四小姐埋在美人脖颈深吸一口:“你走罢。”   ……   “不能让她走!”孤辰子态度果决:“你就真信你的女儿没有异心?前几日她才为妾室受伤,你就这么让她走了,万一放虎归山……”   “一个妾室,能掀出多大浪来?”   颜晴不以为意:“我的女儿我了解,她最是爱重我,温柔小意的妾遍地可寻,‘母亲’却只有一个,我养她十八年,这点把握还是有。”   “不行。”   孤辰子拧眉:“不如让那妾室留在浣衣房做个粗使婢子,如此也好试一试你那女儿对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你要知道,她这人心眼多着呢。”   “你不信我?”   “本座是不信她。”   情场中人,若是动了情,哪是那么好斩断?   偏偏二小姐当局者迷,盲目的自信只会将自身推向深渊。   颜晴回眸看清她面上的担忧,嗤笑:“我这头把人赶出去,便是你行事的时候了。等她离开侯府,你就杀了她!眼不见为净,彻底断了阿四念头!”   她这般狠心才是孤辰子一直以来认识的人。   女道放下心来。   ……   惊蛰院,为郁姨娘求情的婢子嬷嬷跪了一地。   若没这一遭,魏平奚兴许还不知她的妾竟如此得人心。   翡翠哭得伤心:“小姐,姨娘不能走啊!她走了,您怎么办?”   哭哭啼啼,罗里吧嗦。   魏平奚皱眉:“母亲的命令,难道我能违抗?快把人赶出去,省得母亲说我言而无信。”   她不耐烦地挥挥手。   吴嬷嬷和金石银锭以头叩地,磕得额头小片红。   “小姐,小姐断不能这般狠心啊,姨娘、姨娘待您满心赤忱,绝无半分不好,您会后悔的……”   即便是做戏,魏平奚也被她们哭得一阵心乱。   扭头再看盈盈而立的美人,美人一袭海棠锦衣,腰肢不盈一握,仿若风吹狠了就能把人吹倒。   此刻那双泛红的柳叶眼痴痴望着她,欲说还休,裹着万千的柔情。   魏平奚心中一阵异动。   不等她细想,李乐守在门外——奉夫人之命送郁姨娘离府。   念在郁枝伺候主子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夫人额外赏赐百金,容郁枝在外好好生活。   看起来仁至义尽,做事滴水不漏。   日夜陪伴的美人就要离府,这一走,若自己活下来两人尚能相见,若自己不争气地死了,便是天人永隔。   慢悠悠地,心头浮现出不舍。   魏平奚鼻子微酸。   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情感,像是没成熟的青梅喂到嘴里,想吐,又舍不得吐。   但要咽下去,仍需做一些抗争。   她不是矫情的人,忍着心尖的异样狠心别过脸:“走罢。”   郁枝深深看她一眼,末了摘下腰间香囊送到她手里:“长命百岁。”   别再年纪轻轻就死了。   记得接我回来。   回到你身边。   缠绕心扉的话一字都说不出口,不好说,不能说。   郁枝看向门外的李乐,李乐是夫人的亲信,这一走,出了魏府的大门不定会发生什么。   魏夫人倘真对奚奚存着那样的心思,必不会放她好活。   说不准这会就有杀手停在府外。   但郁枝必须走。   留在这,会成为四小姐的拖累。   又兴许,母女对决的难堪她不愿被她瞧见。   四小姐,实则是个好强好颜面的人啊。   再之后郁枝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走时一没带夫人赐的百金,二没带房里梳妆台藏着的小金库,只带了娘娘送她的玉镯,白瓷娃,压胜,玉雕兔,还有一只名为阿曜的好狗。   魏平奚还等着她说句辞别的话,没想到她一字不说就走了。   这感觉太奇怪。   这一走,明明没带多少东西,却像是把她的惊蛰院搬空了。   空落落的。   也失落落的。   她表情肉眼可见地烦躁起来。   李乐跟随郁枝离开惊蛰院,没一会,魏平奚问道:“信送去没?”   “送去了。”   反复问了三次,玛瑙也答了三次。   踏出侯府大门,郁枝回头一顾,看到的是李乐眼里凉薄的笑。   郁枝一手背着小包袱,一手牵着大黑狗,阿曜凶巴巴地朝李乐狂吠几声,吓得李乐白了脸,匆忙进府。   长街人来人往,背着小包袱的美人成了众人焦点,议论纷纷。   “这是怎么了?是被四小姐一脚踢开了?”   “那位的性子你还不知,喜一时怒一时,为人做妾者,哪有多少好结局?”   “说起来那四小姐性子真是怪……当时纳妾闹得满城风雨,现在……”   现在如何,郁枝听不清了。   长公主派来的十名剑客前辈护在郁枝身侧,高手风范表露无遗。   看清她身边的十人,周遭的议论声渐渐远去。   郁枝同前辈道了声“有劳”,隐在暗地的孤辰子揉揉发酸的后颈,准备当街杀人。   杀气荡开。   十名剑客停下脚步。   郁枝被那杀气锁定,身子僵在那,腿怎么也迈不开。   一滴冷汗自额头落下来。   孤辰子冷笑。   只这笑落地不过两息,她再笑不出来。   浩浩荡荡的禁军护卫凤驾前来。   皇后娘娘从凤辇下来,朝准儿媳伸出手。   “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枝枝离开,是奚奚对颜晴的又一次试探。如果枝枝离府不会被孤辰子盯梢,那么很可能孤辰子和颜晴之间没联系,如果出府遇到埋伏,这就是另一次佐证了。佐证孤辰子是颜晴的人。   嗐,皇后收到信后亲自来接准儿媳了。 第67章 好与坏   世上之人,人人皆可杀。   此乃孤辰子常常挂在嘴边的‘人生信条’。   听起来威风霸道,其实就是放屁。   杀江湖人要考虑的是彼此武功路数、战力高低,但杀母仪天下的皇后……   便不是“难如登天”这四字可以形容。   众所周知,大炎朝圣天子为皇后一人废弃三宫六院,身为帝王,信奉的竟是一生只爱一个人。   专情至此,十几年来承受大臣们施加的选秀纳妃的压力,季萦从不拿此当回事。   他是温和英明的圣天子不错,同样更是真正说一不二的帝皇。   某种意义来讲,季萦是不折不扣的情圣。   孤辰子隐在暗处,光在明面见到的禁军便是乌泱泱的人头攒动。   而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护卫颜袖的少说还有上百号的武林高手。   谁家婆娘出门一趟明里暗里带这么多打手?   简直离谱!   她气得牙疼。   然离谱归离谱,可这就是皇权的不可撼动。   寻常人家的婆娘出门顶多带两个婢子,但中宫之主,走到哪都是大排场。   季萦拿她当命。   而此刻颜袖用命挡在郁枝身前。   先机眨眼即逝。   错过最佳出手机会,任凭孤辰子武功天下第一都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夺人性命。   有颜袖在,想杀那妾就得突破数以千计的禁军、上百的武林好手,还有妾室身边成名已久的十剑客。   最重要的是她感受到另一道强大的气息正笼罩在她头顶,如同一把即将出鞘的剑。   那剑必定是从尸山血海里养出来的锐利,而能握此剑的人,也必定是当世翘楚。   高手排行榜上的念慈悲已故,天下第一折 进黄土,天下第二销声匿迹。   她猜测这道强大的气息是高手榜上神秘莫测的‘剑人’。   所谓‘剑人’,人剑合一是基本。   放在这里于孤辰子来讲也是实打实的‘贱人’。   早不来晚不来,赶在她想大开杀戒的时候来。   孤辰子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愈发认定这是魏平奚虚晃的一招。   明面答应二小姐扔了这妾,背地里寻了亲娘保驾护航。   念头一起,她暗道此子狡猾阴险。   偏生整个腮帮子都疼的是,颜二小姐对养了十八年、掌控了十八年的女儿深信不疑。   她恨恨盯着那方向,眼睁睁看着郁枝受宠若惊地坐上皇后才能坐的车辇,下一瞬,女道的身形消散在乍冷的春风。   一个妾,一个被‘扫地出门’的妾,前脚出了侯府,下一刻被皇后带到身边,带去皇宫。   如今这盛世繁华的大炎朝,还有比皇宫更安全的地方?   若有,那就是皇后娘娘身边。   离开四小姐,郁枝来不及感伤,先被杀气腾腾的悬阴老祖吓得腿麻,再被娘娘的‘盛宠’惊得无法言语。   一脚迈进乾宁宫,她掌心出汗。   担心汗水脏了娘娘的手,想抽回,被颜袖嗔怪一瞥:“真是个胆小的。”   想到她那胆大包天的女儿栽在一个胆小的女子身上,皇后娘娘噙在唇畔的笑意尤为真挚——她还等着这姑娘好好管教她的‘乖女儿’呢。   “别怕,来这就和进了家门一样。”   家门?   郁枝看着如同仙境的乾宁宫,再瞅瞅恍若仙人的娘娘,冷不防不知通了哪根弦,俏脸红红。   脸红若晚霞,气色不错,想来身子养得还成。   不过颜袖仍是喊了宋女医来为郁枝诊脉,开几副调养身子的药膳——奚奚爱闹腾,指不定枝枝跟着她出了不少苦。   “娘娘……”   “放宽心。”   颜袖守在她身侧,喊宫人不知给哪抱了只猫儿来,放到郁枝怀里。   撸毛绒绒很是解压,她不希望郁枝来了她这儿不自在。   她连这等小细节都考虑到,任谁得到她无微不至的关怀都会放下提着的心。   很快,郁枝面上有了笑颜。   宋女医为人诊脉时严肃,写好药膳方子揶揄道:“郁姑娘体虚,今后还是得多注意……”   她就差将“纵.欲伤身”四字贴在脑门,郁枝面.红耳赤,想起眼前长得仙子似的娘娘才是四小姐生母,羞得不敢抬头。   颜袖无奈斥了宋女医一句,宋女医知娘娘没恼,又正正经经补了几句医嘱。   郁枝红着脸记下:“有劳女医。”   她甚是客套,礼数周全,一看就是从小教养好。   可这份周到谨慎落在皇后眼里,她笑着摸了摸未来儿媳的脑袋:“你阿娘那里本宫派人知会了,你安心住在乾宁宫,天塌了,有陛下顶着。”   “……”   郁枝感动了没一会,忽而觉得娘娘是在和她‘炫耀’夫妻和谐。   她这直觉一丁点都没错。   颜袖好不容易‘找回’女儿,如今女儿在魏府水深火热的地方打算与人‘开战’,她见不着女儿,只能先在女儿媳妇这过过当娘的瘾。   ‘婆媳’关系融洽,宋女医退下后,郁枝与娘娘说起魏府的事。   她才开了个头,颜袖柔声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   郁枝震惊,之后果然放下心来。   有明了真相的帝后在,这一世,总不会再如前世一般罢?   “想吃什么?”   颜袖吩咐宫人端来这时节最为新鲜的瓜果,亲自剥了皮投喂。   郁枝脸上的热度一直没下去。   娘娘也……也太热情了。   是见不着奚奚,将这热情投到自己身上了么?   这憋了十八年的母爱,一股脑发作起来,还真是……真是……   她尝到甜甜的鲜果,眼睛弯作一拱桥——还真是好啊。   ……   可真是糟糕透了。   四小姐第不知多少次叹气,翡翠玛瑙听都听麻了。   不多时,信鸽飞来。   魏平奚急忙拆开绑在鸽腿的纸条。   ——悬阴老祖潜伏,皇后娘娘携禁军迎接,入宫,无恙。   无恙。   她松了口气,瘫软地坐在位子。   “都下去。”   “是,小姐。”   翡翠玛瑙看出她心情不好,一前一后出门。   房门紧闭。   她再次展开纸条,白纸黑字,这次的关注点却在前一行。   “可恶!”   寥寥几语的字条顷刻化作齑粉,风吹即散。   愤怒、悲哀、凄苦、痛心、惑然,太多厚沉的情绪压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下意识想埋在郁枝温软的胸口,陡然惊觉:人已经走了。   偌大的惊蛰院,偌大的侯府,魏平奚举目无亲。   “举目无亲啊……”   她忽然讨厌起那个娇娇怯怯的女人。   走就走了,连条狗都不给她留。   “这就是阿曜?”   皇后娘娘看着从女儿院里带出来的狗,看这狗也甚是顺眼。   阿曜是一条好狗,成为好狗的基本要素是要会看眉眼高低,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惹。   不能惹的皇后娘娘得到好狗一阵‘奉承’,赏了几块肉和几根骨头,美得阿曜想围着娘娘转一辈子圈圈。   郁枝摸了一把狗头,每次她摸了阿曜的头再去摸四小姐的袖子,总能换来她一句明晃晃的嫌弃,可今时,竟连那轻快的嫌弃都听不到了。   她神思不属,看着窗外发呆。   颜袖不声不响陪着她。   两人一起发了会呆,郁枝不好意思起来,捡着娘娘愿意听的说给她听。   善解人意,着实教人心疼。   想来以前吃了不少苦。   被骄纵着长大的孩子,总以为自己才是这世道的中心,哪有这份敏感细腻?   ……   回到密室,孤辰子对着空气发了不大不小的火。   知道她没能杀了郁枝,颜晴含笑望着画中人,懒得理会她。   “魏四小姐狡诈,这一招不仅骗过了你,还威慑了我,小小年纪真是不简单,你猜她下一步会如何做?”   孤辰子发了好长一通牢骚没人理,如鲠在喉。想她是何等身份?   悬阴老祖,天下第一大高手,蜗居在这侯府小院的一间密室为情人出谋划策,结果得不来一句体贴的安慰,说出去的话竟还被当做耳旁风?   她忍着怒火,换个人来她早就一巴掌把人拍死了!   “颜二小姐!”   颜晴懒洋洋动了动眼皮:“你想说,她接下来会仗着我对她的信任疼爱,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   孤辰子一怔,怒火稍敛:“你知道就好。”   “我不知道。”   “……”   她轻抚画中人的眉眼,语气眷恋:“她是我养出来的,你们都不懂她。在魏府的十八年,被漠视,被忌惮,没人拿她当亲人,只有我。   “你懂吗?只有我。   “她对‘母亲’二字天然怀有敬重、孺慕,‘母亲’在她心中是神圣的,或许我在她眼里是不干不净的女人,但一个女人好不好和她有何干系?   “我是她的母亲,十八年来我待她无一不好,呵护她、疼爱她,病了我守她彻夜,伤了我弄死那伤她之人。   “我就是她在侯府的靠山,这靠山终有一日会成为永不可撼动的信仰。   “我想要的,不过是她陪我一辈子,赔我一辈子。”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情债也是债。   这是她将孩子偷换过来的初衷。   孤辰子气极反笑:“我该说你天真还是傻?二小姐,你也说了,‘终有一日’,这一日,可没到呢。”   “你净会说丧气话。”   “我丧气?”   驰骋江湖的悬阴老祖一手指着自己:“你那好宝贝精明着呢,皇后娘娘为何要亲自带禁军前来,出一趟门哪需要如此大的排场?你还没看明白吗?她们是商量好的。   “魏平奚既然敢求助皇后帮她救下那妾,说明对你对我已经起了怀疑。   “更甚者,她知道颜袖是她的亲娘,接下来离间你我,她好坐收渔翁之利。”   看她将信将疑,孤辰子又添一把火:“你当她是扔了那妾,可你看看那妾身在何处,在谁的身边?   “她扔了那妾,那妾反而到了你我够不着的地方,这还不足以让你清醒过来?   “她爱那妾,舍不得那妾,到最后舍了的,是你这位坏事做绝对她抱有不良心思的‘母亲’!”   “住口……你住口!”   魏夫人脸色煞白,嘴唇颤抖:“你胡言乱语什么?她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养了她十八年,十八年!你懂我这十八年怎么过来的?”   “二小姐……”   孤辰子走上前扶稳她肩膀,安抚她的情绪:“我会站在你这边,永远站在你这边。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大小阿四、魏汗青,你只有我。”   这话犹如魔音灌耳,颜晴推开她,冷脸相对。   ……   “母亲怎么了?怎么脸色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   魏夫人慢半拍回过神:“阿四……”   “我在。”   魏平奚为她斟了一杯茶:“是没休息好么?看起来很是憔悴。”   “憔悴?娘看起来很憔悴?”她急着去抓梳妆台上的镜子。   四小姐笑了笑:“母亲,咱们进宫看望看望姨母,可好?”   “进宫?”颜晴放下镜子捉着她的手:“进宫做什么?又想看那妾?”   “不是……”   “好好在家呆着,娘为你张罗了各式各样的美人,等你再养养身子娘就送给你,如何?”   “那美人们有您漂亮吗?”   颜晴温声道:“阿四,你说谁最漂亮?”   “当然是母亲。”   魏平奚不假思索。   她想也没想给出的回答取悦了魏夫人的心,魏平奚与她闲谈半刻钟,告辞离开。   回到惊蛰院把自己关在空荡的房间,她背靠木门,容色渐渐苍白。   喉咙干呕两下,她直起身,眼尾的残泪映着冰淬般的冷。   “呵,母亲。   “您真是给了儿好大的惊喜啊……”   她一身疲惫,孤冷无依。好久人缓过来,起身雷厉风行地去找药辰子。   玄武街南,药辰子在庭院晾晒草药。   阳光明媚好歹有了几分春天的味道,郁母两耳不闻窗外事,有长公主在,季容也不允许那些声音传到她耳边。   是以这位貌美的瞎妇人并不知连日来发生的事,只当娘娘喜欢枝枝,接她进宫住几天。   魏平奚直接飞身翻进好友居住的小院,见了面,进了门,开门见山:“尊师留下克制逆徒的办法,给我,不出十日,我帮你除了悬阴老祖!” 第68章 慈悲法门   她口气忒大,浑身煞气腾腾,药辰子忙领她坐下为她沏茶倒水,不显年岁的脸布满忧色:“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孤辰子与我母亲勾结……”她话音一顿:“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母亲’了。”   自信张扬的魏四小姐何尝有过这等落魄黯然的模样?   起码药辰子与她相识多年,没见过她颓唐如丧家之犬的神态。   说是‘丧家之犬’未免有些不合适,但看到这人毫无生机活力的眉眼,药辰子第一时间想起的是大雨瓢泼下无家可归躲在屋檐避雨还被其他野狗驱逐威吓的落汤狗。   总而言之,太惨了。   惨到他不知该为前一句的“孤辰子与我母亲勾结”,还是该为下一句的“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母亲’感到震惊。   魏平奚对魏夫人敬爱有加,甚至因为有个爱重非常的母亲,多了个喜欢“孝女”的毛病。   她不说药辰子也知道,四小姐待她的妾难得迁就,不单单因对方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更因那妾是名孝女。   只孝顺这一点,就进了她的心。   有什么能令一个素来孝顺的人说出这样神伤的话?   药辰子为自己倒了杯茶,洗耳恭听。   郁枝不在身边,魏平奚周围就他一个能说几句知心话的朋友,沉吟半晌:“魏夫人是我的姨母……”   石破天惊。   接下来的话一句比一句震耳,听到最后,药辰子喝杯茶压压惊:“所以说,你是皇后和陛下的女儿?是你母亲,不对,是你姨母偷换了你?”   魏平奚点头。   “孤辰子是魏夫人的人?”   “错不了。”   药辰子长吸一口气:“你将计就计救你那妾出火坑,皇后娘娘携禁军亲自来领人,孤辰子不是傻子,她应当猜到你的计划。”   “猜到就猜到,实话说出来也得有人信。”   “你如何断定魏夫人不会信?”   魏平奚拎起茶壶续了一杯:“十八年,挺长的了。”   多余的话她没说,但话中的未尽之意药辰子听懂了。   十八年,六千五百多个日夜,是信自己养大的女儿还是信‘外人’,魏夫人势必会选择前者。   与其说魏夫人信任的是养了十八年的‘女儿’,不如说她从头到尾信的是她自己。   “她会信你,但信你也是有前提的。”   前提是,不能引起对方的怀疑。   疑心的种子一旦播下,碰上合适的时机就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到那时,讲情理一点用都没了,相反还会刺激那位偷换嫡姐骨肉的狠人。   是的,在药辰子看来能和他叛出师门六亲不认的‘师姐’狼狈为奸,魏夫人肯定是位狠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笑容泛起一丝古怪:“我想看的,正是她‘狗急跳墙’。”   她心中有一个隐隐的猜测。   这猜测关乎前世,她不好直言。   她想看一看,她爱重十八年的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人。   颜晴待所有人都狠,待她呢?   可有半分温情?   她要的不多,半分就够。   起码有那半分温情在,就足以证明这十八年来并非荒唐一场,笑话一场。   魏平奚沉默下来。   这时候的她像是变了一个人。   沉着、凝重、一夜之间长大,长到药辰子难以揣测的高度,就只能悲悯地仰望她。   “我要杀孤辰子。”   她再度开口。   药辰子这次没拿她的话当做信口开河,四小姐是认真的,是认真地打算与人拼命。   十八岁,才十八岁啊。   他摇摇头:“你不是她的对手。”   “一个魏平奚不是她的对手,十个呢?百个呢?”   她一语中的,聪明地令药辰子眼睛瞬间睁大:“你——”   看到他的反应,魏平奚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猜中了?尊师留下的法门果然是逆天之法。”   药辰子叹息一声:“你想清楚了?”   “当然。”她正色道:“我与悬阴老祖,两人只能活一个。”   不是她杀死孤辰子,就是被孤辰子所杀,她隐隐有这预感,快了。   屋子一阵死寂。   香炉青烟袅袅升起,药辰子枯坐在那,冥思苦想。   魏平奚给他时间考虑,善解人意地不去催促。   春光明媚,阳光照下来屋外远比屋内暖和,她向往地看向窗外,脑子里掀起一场场风暴——光靠她一人风险太大,她需要更多外援。   她想活下去。   彻底扭转前世惨死的结局。   “好。我给你。”   药辰子孤注一掷,眼睛迸发出奇异的神采:“但你要答应我,千万别死。”   “不死。”   魏平奚起身,认认真真同他一礼。   这一拜,拜的是慈悲法师真正的慈悲,拜的是药辰子义无反顾的支持。   两扇花窗敞开,春风绕进来。   药辰子从木柜底层取出师尊早早备下的秘籍,神色复杂:“当初师父得知师姐修行邪法,就担心会有无法收拾的一天。   “他老人家苦心孤诣创出一门克邪功法,交给我时不准我打开,特特提醒上面的功法不到万不得已不准拿去给人学。   “我问为何,师尊说这功法讲究一个缘字,与他有缘才能习此功法不死。   “法是速成之法,在此之前我从未打开过……”   药辰子思及亡师心生悲痛,牛皮卷珍重地放在桌上没去看,他不愿睹物伤情,魏平奚拿过那‘秘籍’,小心翼翼展开牛皮纸。   开头是慈悲法师写给有缘人的话——   “孽徒乖张,修邪法,行歪路,吾枉为师亦枉为父,不忍杀亲女……”   亲女?   她忍着惊讶继续看去。   “……命中有此一劫,当死于孽徒之手,吾死不足惜,可怜天下人恐受孽徒荼毒,故此创下一速成法门。   “举凡速成法难免弊端,成者武功盖世,败者身死魂消,劝君莫轻学,慎之,重之。   “此法名为‘慈悲降魔法’,学我法门,当有舍身成仁之念……”   魏平奚逐字逐句看完,轻声道:“孤辰子是你师父的女儿。”   药辰子怔在那,以为她在说胡话。   “真的,尊师亲口承认的。”   不过须臾,牛皮卷到了药辰子手上。   天下第一大高手不仅死于首徒之手,还是被亲女儿一掌击毙……   魏平奚眉目低垂,杀孽徒、除邪魔是对天下人的慈悲,杀亲女、杀首徒,是对为父为师的残忍。   慈悲法师一生慈悲,两者皆不选,到头来能选择的只有对自己残忍。   宁愿赴死。   药辰子好大的人这会泪湿衣襟:“师父……”   魏平奚单手搭在他左肩,此时此刻劝慰的话太轻薄,慈悲法师故去多年真相浮出水面,她叹了声造孽。   名震天下的神医哭到不能自已,听他哭,四小姐不由得想起那个爱哭的女人。   也不知那个哭包去了乾宁宫过得如何?   她在这惦念郁枝,郁枝在乾宁宫也甚是惦念她。   相思心起,一发不可收拾。   她又在盯着窗外发呆,颜袖端着滋补汤坐下来:“趁热喝。”   “谢谢娘娘。”   郁枝接过那碗,双手捧着,小口小口嘬饮。   阳光洒落在她乌黑柔软的发,颜袖亲昵地为她挑起一缕不老实的发丝,似乎在透过郁枝想念她十月怀胎的女儿。   生奚奚时难产,不夸张地说去了半条命。   一晃眼,她的女儿也有心仪的人了。   岁月如梭,可叹她的傻女儿开了窍似乎又没完全开窍,此事一了,认祖归宗,想抱得美人归且有得熬。   枝枝这孩子,卑怯了些。   ……   小院,药辰子哭够了擦干眼泪:“那孽徒继承了师父的根骨,乃当世习武奇才,你想好要——”   看过师父慎之重之的那番话他还想再劝劝某人,哪知一扭头整个人愣在那。   却是魏平奚已经开始入定修行——头顶热气盘旋凝而不散,乃慈悲降魔法第一层功成的标志。   他瞠目结舌,倏尔叹服:谁还不是个习武奇才了?   当初他与魏平奚结交为友看中的就是她罕见的根骨、天赋,后来承蒙她的人情,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又舍不得这样的人就此香消玉殒。   世事弄人,兜兜转转她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魏平奚在郁家的一处院落潜心修习慈悲法师留下的速成功法,另一头,魏府,魏夫人为女儿精挑细选暖床伺候的美人。   一水的十七八岁的姑娘,要腰有腰,要腿有腿,她挑挑拣拣总觉得这些人不配躺在女儿床榻,神情愈冷。   孤辰子隐在暗地看她吃飞醋,看了一会深觉无趣,目光转向南方。   魏平奚此人,绝不能留。   但现在不能杀。   只有让二小姐看清女儿的真面目,屠刀才能落下。   颜晴这个人,有意思着呢——爱时疯狂,厌时更癫狂。   她等着看那一天。   ……   宫内,皇后娘娘领着郁枝游逛御花园。   天气变暖,春花竞放,然而大宫女宁游的心情十分失落,近些日子以来娘娘待她多有冷淡,她想不通为何。   以她多日来的观察娘娘前阵子有事没事总爱去偏殿走走,也不知偏殿藏着什么稀罕物。   这一次也是,郁姑娘进宫陪伴娘娘,作为娘娘的心腹,宁游反而被晾在这。   其他宫女太监背地里都在说闲话,偷偷议论她是否失宠。   宁游心里焦躁,摸不清门路,只她隐隐有个预感——去偏殿看看就知道了。   这预感越来越强烈,她迈开步子,穿花拂柳,朝那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   偏殿,年婆子气色红润,含笑推开一扇窗。   帝后待她周到,大有让她容养天年的意思,年娇娇悔不当初。   早知如此,她何必东躲西藏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   见天日的感觉可真好啊。   只有老鼠才会躲在阴暗的沟渠。   当然,也有贼子大咧咧站在天光下。   这世道啊。   太平盛世,终究是陛下的天下。   年婆子身子探出窗外,享受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感觉,唇畔噙笑。   宁游身骨俱凉,死死盯着那个面相丑陋的婆子。   这是——   年婆子瘸着腿走出房门,看清她脖颈那枚黑痣,宁游如见恶鬼,吓得惶惶。   年娇娇!   这是年娇娇!   她、她不是死了吗?   巨大的恐慌占据她的心,宁游呼吸急促,做贼似地藏好身形,一颗心惴惴。   坏事了。   她想。   二小姐和太后都被骗了!   年婆子没死,就在乾宁宫陛下和娘娘的眼皮子底下!   完了。   她瘫软在地。   年婆子哼着小曲回房,自得其乐。   与此同时,一只胖得不能再胖的信鸽飞出皇宫,飞向广袤的苍穹。   “她看见了?”   “看见了,信鸽已经被送出去了。”   季萦执笔批阅大臣送上来的奏章,头也不抬,声线平稳,稳稳当当里透着一股暴风雨前的平静:“送出去了,那就准备准备罢。剑,要出鞘了。”   “是,陛下。”   帝王之剑,出鞘必见血。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   大太监杨若毕恭毕敬退出御书房,转身面上云淡风轻——荆棘,终于要被斩尽了。 第69章 毒名忘忧   宁游怕得要死,思来想去往福寿宫走了一趟。   陛下与太后相争,万一太后赢了,也算是在太后面前卖个好。   一仆不侍二主,然她多年前早就背叛娘娘,算不得忠仆,所做的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她去福寿宫了?”   “去了。”   颜袖望向窗外盛开的春花,良久不言。   郁枝抱着猫儿守着她:“娘娘,要开始了吗?”   “嗯,要开始了。”   这回答过于轻,如同柳絮落在地上,却在人心头炸开一道道春雷。   郁枝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有一搭没一搭抚摸猫儿的脑袋,心事重重:也不知现在奚奚在做什么?   暴风雨来前天地沉浸在温温和和的平静,魏四小姐从入定修行中睁开眼,眉目如被清水洗过,这是真气涤荡四肢百骸——第一道境界‘浪淘尽’修成方有的清凛通透。   慈悲降魔法分为三境,每境十层。   以真气为浪淘尽体内污秽杂质,达到锻体之效,最大限度激发人体潜能,此为一境:浪淘尽。   破‘浪淘尽’后,睡觉、走路、喝水,奇经八脉都在自动修行,此为二境:水自流。   入‘水自流’,讲究的不再是天赋,而是真正的慈悲心性,为世间降魔,不准魔头祸乱人间,有此大善大勇大无畏,水到渠成才算迈入第三境:问青天。   不过半日光景魏平奚修到二境三层,药辰子不住咂舌:“厉害。”   “和悬阴老祖比起来呢?”   “论天赋不分伯仲。”   他叹道:“慈悲降魔法虽是速成法,越往后修炼速度越慢……”   天赋分不出上下,年岁却能分出大小,孤辰子得慈悲法师真传,又以邪法修行,比魏平奚多出十几年的积累,想战胜她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他们现在最缺的是时间。   “无妨,我也没准备和她单打独斗。”   她抬起袖子闻了闻,被自己身上的味道熏得直皱眉:“不早了,我先回了。”   “欸?”   药辰子话没说完,一阵风轻柔掠过,房间哪还有四小姐的影?   才入第二境就有这般鬼魅身法,假以时日,说不准真能修成神功,力斩邪魔。   只是……   他愁上眉头:一定要活到那时候啊。   和他比起来魏平奚没有那重重顾虑,再世为人,死过一次的人为了活下去甘愿付出更多的代价。   她行走在长街,春风拂过她的眉梢,俏皮地掀起她的衣角。   玄武街南至街北,一千二百三十二步,最后一步落下,二境第四层修成。   魏平奚仍然在走。   走进侯府,走到惊蛰院。   金乌西沉,魏夫人安安静静等在惊蛰院,身畔是她精挑细选选出来的三名美人,或气质清冷,或容貌艳丽,或娇俏可人,见到回家的四小姐,眼睛纷纷亮起。   如烛火被点燃,有了明亮的光。   “母亲。”   魏夫人眼神怜爱:“怎的这时候才回来?来看看娘给你挑选的人,喜欢吗?”   三名女子许是没想到传说中的四小姐如此仙姿绝色,小脸晕染不同程度的红,魏平奚懒洋洋地掀起眼皮,打了个哈欠:“留着端茶倒水罢,娘,我困了,先回房休息。”   “不吃饭了?”   “睡醒再说。”   她迈着步子进房,魏夫人嘴里嘀咕几句,转过身来安排三名美人在后院住下。   说是端茶倒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得被拉上榻,夫人送来的人,四婢不敢支使做杂务。   惊蛰院寂静,魏平奚沐浴过后躺在床榻呼呼睡大觉。   是睡觉,也是修行。   这便是‘水自流’境界的绝妙。   她关起门来不理世事,颜晴回到流岚院,一只胖得不能再胖的信鸽累得毛都炸了,蔫头耷脑地落在窗前。   二指宽的纸条被取下来,胖白鸽懒得走,李乐喂了它一把米,这才将其打发。   “夫人,您的信。”   颜晴慵懒坐在半人高的浴桶,李乐弯着腰眼观鼻鼻观心地走进来。   隔着一道屏风,颜晴发出一声舒服的轻叹。   “放下罢。”   “是。”   二指宽的小纸条放在茶桌。   李乐守在门外,不准任何人打扰。   房间内密室的门打开,一身白衣的孤辰子气定神闲走出来,眉眼飞扬:“我总觉得有什么好事要发生。”   她近前来居高临下瞧着不.着寸缕的颜二小姐,眼神不老实。   颜晴闭着眼不想理人。   女道赞叹两声,越过屏风取来那信。   信展开,她笑意扩大:“二小姐,你输了。”   颜晴眼睛猛地睁开。   小纸条被送到她面前。   怕她看不清,孤辰子一手拄着浴桶边沿:“真正的年婆子藏在乾宁宫偏殿,帝后摆了咱们一道,你那好女儿八成也早知你真面目。”   “不可能!”   孤辰子神色温柔,捉过她湿淋淋的手在衣袖擦拭几下,擦干了,将纸条放于她手心。   “不信的话,你自己看。”   哗啦啦的水声,颜晴自浴桶站起。   ……   福寿宫。   大宫女宁游跪在太后脚下,殿内气氛沉冷。   “你当真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那人正是年娇娇,她化成灰了奴都认得!”   燕绘神色变幻,忽而笑道:“你为何来找哀家?”   “只有太后才能留奴一命。”   “你是颜袖的人。”   “娘娘眼里不容沙子,不会允许一个叛徒活着。”   “你来投诚?”   宁游高呼:“奴今后就是太后的马前卒!”   一个背弃旧主的蠢奴,燕绘笑了笑:“回去罢,哀家这里记你一功。”   “奴谢过太后!”   宁游战战兢兢离开福寿宫。   “皇祖母——”   姣容公主脸色苍白,身子微微战栗:“现下该怎么办?娘娘和陛下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大呼小叫做什么?”   燕太后心情算不上美妙。   光阴一寸寸流逝,季青杳噤若寒蝉等候她的指令,等了又等,腿都站麻了也不见死老太婆有何举动。   她心中焦躁,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一个奴婢的话,谁会当真?”   “祖母的意思是……”   “按兵不动。”   “不动?”   燕绘瞥她:“不动。”   她人就在福寿宫,季萦再是不忿,难不成还能靠着一个奴才扳倒当朝太后?   真是痴心妄想。   ……   孤辰子烹茶静坐。   一盏茶饮尽,她翘着二郎腿不发一言。   颜晴披着外衣一动不动坐在榻前,两指宽的小纸条被揉碎,同样被揉碎的还有宁游盖在上头的红泥印章。   她成了活哑巴,孤辰子一手托腮:“二小姐怎么蔫了?”   回应她的仍是一片静默。   她不以为忤,等着这人想通。   以她对颜二小姐的了解……孤辰子唇角翘起:怪乎今儿个觉得有好事发生呢。   还真是天大的好事。   “阿四……娘的好阿四……”   魏夫人喃喃低语。   “大小阿四你都得不到,贫道早就说了,能陪你的只有我,肯对你一辈子好的也只有我。”   “求不得……”   “是求不得,你看看你,坏事做尽还指望你的好女儿当你养在院里的金丝雀,想什么呢?”   颜晴落下一滴泪,痴痴笑起来。   笑够了,她木着脸:“那就杀了罢。”   “杀了?杀谁?”   她看着孤辰子,容色冷漠:“当然是想杀谁就杀谁。”   “不愧是丧心病狂的颜二小姐。”   孤辰子笑靥灿烂,继续往她心口捅刀子:“你看,你十八年的心血不也是一场空?你想要她陪你一辈子,但你终归是她的姨母,纸包不住火,如今连姨母都做不成了。   “你想和她长相厮守,她想和别人双宿双飞。不在你掌心的鸟儿,留着也无用。”   “你说够了没?”   “够了。”孤辰子搂她入怀:“你狠我坏,咱俩才是天生一对。”   ……   魏平奚再次梦到前世身死的情景。   忘忧的毒素扩散开来,肠穿肚烂的疼连绵不绝,生机慢慢被剥夺。   到了这时,死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不能立即死。   断头台上刽子手一刀砍下好歹人和脑袋立马分家,她这呢,若用人和脑袋来形容,大抵是一刀落下来脑袋和脖子藕断丝连,又吓人又狼狈。   疼得她喘不过气。   优雅从容的步调就在此时传来,一声缥缈的叹息。   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昏昏沉沉的梦,魏平奚是被疼醒的。   一觉睡醒仿佛忘忧的毒还在她体内肆虐。   冷汗浸湿内衫。   窗外天黑黑,无星也无月,她瘫坐在床榻,心有余悸。   寻常这时候噩梦惊醒她还能和郁枝说几句话,哪怕不说话,抱着她也好过自己一人反复体会前世死前的遭遇。   她身形落寞。   睡了一觉,慈悲降魔法已至二境五层,感受着澎湃的内力在筋骨血液里激荡,魏平奚深呼一口气,索性不再睡,潜心修炼。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那股要命的危机感悬在头顶,催促她不可懈怠。   侯府,颜晴与孤辰子颠鸾倒凤沉溺其中,有趣的是仪阳侯和魏老爷子的屋子烛火仍在亮着。   这一夜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有人动了杀心百无禁忌,有人以不变应万变,也有人奋发图强要和前世的命运彻底做个了断。   有人修行,有人行路。   天黑黑,远方有行人。   北域的圣女打马而来。   南方,胡子拉碴的刀客提着一壶酒边走边喝。   东面来了一群勾肩搭背的叫花子。   西方有人背负横琴闭眼走路。   陆陆续续有人赶往京城,敢来赴约,便不惧生死。   天边现出鱼肚白。   魏平奚一夜踏入‘问青天’。   一只鸽子在窗前咕咕叫,她起身下床,花窗打开,刚成年的鸽子亲昵地用脑袋蹭她掌心。   四小姐面容有了笑意,她一笑,更添惊心动魄的美。   喂饱了白鸽她看着鸽子飞远,飞回浩瀚的江湖,心中蓦的一定。   这一世她不是孤军而战。   前有亲人,后有友人。   魏平奚关好窗。   白纸黑字徐徐展开。   “忘忧。”   她露出一个苦笑,密信化作齑粉。   又两日,天光大亮。   惊蛰院里的下人按部就班地忙碌。   饭菜摆上桌,魏平奚坐在桌前一味出神,看起来食欲不佳。   翡翠玛瑙知道她又在想郁姨娘,哄着她吃了几口,又见她闷闷不乐,不知该怎么才能哄得她展颜。   “小姐,您这是怎的了?”   是患了相思病不成?   魏平奚看她们两眼,暗道人傻是福。她收敛心神,对着一桌子饭菜领悟‘心有慈悲’。   慈悲降魔法越到后面越难修。   母亲要对她动手了,很快她就要迎上孤辰子这样的天下第一大高手。   可叹她才修到三境五层,距离“以慈悲问青天”还有很远很远。   慈悲法师不愧惊才绝艳之名,那得了他武学传承的悬阴老祖该有多可怕?   她沉下心来,克制着不去想那些。   脚步声越来越近。   魏夫人含笑迈入惊蛰院。   下人们恭声喊“夫人”。   魏平奚按下那份苍凉,眉毛轻挑:来了。 第70章 不想死   时间退回两日前,刚成年的信鸽穿过云层雾霭落在高高的皇城,喘口气歇了会,继续振翅飞翔。   天还没亮,巡逻的禁军看见那鸽子,想起上面的吩咐,假装自己是个瞎子。   鸽子有惊无险停在乾宁宫的一扇花窗。   咕咕声传来。   季萦看了眼浅寐的皇后,颜袖果然被吵醒。   事实上连着半月颜袖都没睡好,一旦睡下不是梦见她的女儿倒在血泊,就是梦见女儿口口声声喊着“母后救我”。   寝食难安,皇后模样清减两分,整个人看起来愈发单薄。   “再睡会,我去看看。”   颜袖小幅度摇头,拥被坐起身:“我与你一起。”   她执意不睡,季萦无奈,悉心为她穿好衣。   纤白的指穿过乌黑亮的发,他心肠顿软:“阿袖,那也是朕的孩子,有朕在,没人能伤害她。”   “陛下……”   皇后依偎在他怀中。   刚成年的鸽子不懂成人的情情爱爱,不耐烦地一直咕咕。   季萦笑着迈下大床,赤脚踩在地上厚实的羊毛毯。   窗子打开,鸽子冲着大炎朝最漂亮的天子绕了一个圈,嘚瑟展示它成年的优美身姿。   皇帝陛下被逗笑,信手取下绑在鸽腿二指宽的小纸条。   “阿袖,你看。”   颜袖垂眸看去,不知怎的倏然想起噩梦里奚奚倒在血泊的一幕,腿脚发软险些站不住:“她、她怎么敢……”   是啊,她怎么敢。   谁给她的胆子伤害朕的骨肉!   季萦搂着心爱的女人,艳丽的眉眼流出一抹深沉煞气。   他生在冷宫,如履薄冰长大,成皇路上遍地荆棘,前有杀母仇人燕太后,后有诸兄弟争得头破血流,侥幸得阿袖喜欢这才有了太师府作为助力,   要说此生唯二的庆幸,一为有妻,二为有女,女儿流落在外十八年,贼人仍不休。   “来人!”   大太监杨若闻声前来,不敢冒犯娘娘,只候在门外恭听。   “传朕旨意,朕要春狩,即刻派人去办。”   “是,陛下。”   季萦临窗望着福寿宫的方向,半晌低笑:“按兵不动,若朕给你报仇的机会呢?你是动,还是不动?三皇兄的‘英灵’可在天上看着你这位母亲呢……”   ……   昔年先皇诸子中最有希望夺得储君位子的是燕太后嫡子,皇三子。   可惜,三皇子不知何故惹怒帝王,帝王心思一转,总算在七个儿子里面看清谁才是他最好的儿子。   先帝病重,属意皇四子为储。   三皇子不满,对季萦暗行刺杀之事,反被聪明绝顶的季萦反杀。   燕绘生有一子一女,皆爱逾性命,季玔死得不能再死,先皇驾崩,传位十一岁的皇四子季萦。   明面上季萦奉燕绘为母,尊为太后,背地里两个有着血海深仇的人都巴不得对方死无全尸。   燕绘恨不恨季萦?   当然恨!   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恨到午夜梦回愧对早死的儿子。   季萦恨不恨燕绘?   更恨。   毫不夸张地说,燕绘此人是季萦幼年悲剧的开始。   燕绘十五岁入宫为妃,彼时后宫之主还是殷筠,殷筠一代贤后,可惜遭燕绘陷害被先皇贬为妃打入冷宫。   季萦出生在合欢殿,寒冬腊月殿内烧不起木炭冷得牙齿打颤的感觉他至今还记得。   他更记得,燕绘是怎样鸩杀了他的母后!   十一岁的季萦斗赢诸位兄弟坐上帝位,前前后后隐忍蛰伏二十年,成就四海公认的圣明帝皇。   他本身便是一个传奇。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夺女之恨不见血难消。   春日微冷,晨风吹进来,帝王春狩的消息如潮水似地涌进福寿宫。   这是一个机会。   杀死季萦为皇儿报仇的机会。   燕太后沉沉坐在宽大的雕花椅,季青杳一颗心惶惶,眼底带着淡淡的青色,一看就是没睡好。   “皇祖母……”   “仪阳侯那里怎么说?”   她一愣:“魏汗青想保住‘女儿’,魏老爷子拦不住儿子,生怕颜晴所做之事牵连自家,一直拿不定主意。   “不过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做个决断,是拼一把搏个前途安稳,还是等着帝后秋后算账,只要老爷子不想断子绝孙,就会选择前者。   “再者,仪阳侯对陛下有恨。”   “何恨?”   季青杳笑道:“夺妻之恨。”   美人榜上排名第一的帝皇,不知是多少女子的深闺梦里人。   颜晴钟意季萦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毕竟季萦的个人魅力比他的长相还要出挑。   “昨夜哀家梦见皇儿了……”   这话季青杳插不上嘴,也不敢贸然答话。   “罢了。”   燕绘做出决断:“带哀家的手令,你秘密出宫一趟。”   大事在即,季青杳干脆利落:“是!”   如今唯有帝后身死,太后掌权,她才有活路。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姣容公主头也不回出了福寿宫。   苍穹风起云涌。   春狩,试问以何人为猎物?   帝王指令一出,狩猎一事火速被推上进程。   颜晴一脚迈入惊蛰院,与此同时,季萦与颜袖的銮驾经过两日奔波抵达【流云猎场】。   \"见过夫人。”   “见过夫人。”   惊蛰院的下人颇为敬重这位当家主母,却不知看似温柔的美妇人心底藏着如何的怨毒。   魏平奚在竹松堂闲来烹茶,真气自由地在体内流转,生生不息。   一身素白的衣袍,发间并无任何装饰,保养极好的长发被一根玄色发带系好,腰肢纤细,腿长而直,优雅散漫地倚坐,眸如星,唇色殷红。   颜晴跨过门槛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美人卷’。   她身形一顿。   舍不得的情绪与水藻一般纠缠心尖的怨毒争斗,她看着魏平奚掩于眉眼的惑人出众,心有刹那的动摇。   这动摇并不明显。   等她身子站稳,想杀人的心又强烈起来。   “母亲。”   颜晴不错眼地看她,没再像往日做出温温柔柔的回应。   魏平奚不动声色地专注烹茶一事。   翡翠玛瑙早早被小姐打发出去,不知院内发生的一切。   气氛凝滞。   颜晴像是要在这养了十八年的‘女儿’脸上看出一个窟窿,看来看去,她心生叹惋:“你很像他,又不像他。”   一身渺渺仙气随了颜袖,容色不如季萦艳丽,却也学了季萦的专情。   “你怨我吗?”   “母亲这话从何而来?”   “你该当怨我的。”   颜晴自说自话:“我害了你的一生,让你生下来无爹娘陪伴,我给了你一个家,给的是不完全的家……”   上辈子可没这些事发生。   前世魏平奚死得糊里糊涂,到死是谁害了她都不晓得,今世重来,这毒害了她的女人竟连装模作样都懒得了。   “我不是你的母亲,我是你的姨母。但我不想当你的姨母。”   颜晴敛衣坐下,就坐在距离魏平奚最近的地方,神色痴迷:“我骗了你。你是陛下的女儿,是颜袖十月怀胎所生。”   没有质问,没有怒目争吵,颜晴叹道:“你果然知道了。”   魏平奚无声凝望她。   “知道了也好,你知道,颜袖和陛下知道,我也就能狠下心来杀你了。”   杀心放在了明面上对面的人仍然无动于衷,颜晴讶异:“你为何不说话?”   “我无话可说。”   “怎么会无话可说,我养了你十八年,临死,你怎能无话?”   “你是个疯子。”   “是,我是个疯子。”   “但我不想做个傻子,被你玩弄于股掌。”   颜晴不解:“我待你不好吗?”   伤心过、痛苦过、挣扎过、怨愤过,魏四小姐面容平静:“那不是我想要的好。”   “在你看来,怎样才是好?”   茶水沸腾,魏平奚掀开铜炉上的盖子:“一个正常的母亲,正常的家,就很好。”   “原来如此。”颜晴笑道:“你的愿望真朴实,恕我做不到。”   她以手指颐,肆无忌惮瞧着养女姣好的脸蛋儿:“我嫉妒颜袖,怨恨颜袖,嫉妒她有季萦这样的爱人,怨恨她为何不能一直爱我。   “她爱了我十几年,我习惯了她的爱,我是个占有欲不正常的人,喜欢被她捧在掌心的感觉。   “但她爱到一半就跑去爱别人了。   “我心有不甘,想看看到底是哪个野男人勾走她的心。   “这一看,我看到季萦穿着女装翩然起舞。   “幼年我见过他一面,他那时很是落魄,稍有不慎就有殒身的可能。   “一个落魄的皇子,自然无法引起我的注意。   “没成想他越长越好,他那一舞不止折了阿姐的心,也折了我的心。   “但后悔是没用的。季萦与阿姐相爱。   “我来晚了。   “后悔最是无用,可人爱做的不就是后悔么?一次次的后悔,我将自己代入阿姐的角色。   “他们很喜欢幽会,季萦是名君子,阿姐是端庄贤淑的世家女,他们二人幽会其实很无趣,就是坐在一起喝喝茶跳跳舞,吟诗作画。   “我看得眼热。   “那会初懂情.事,无数次梦见季萦在月色下吻我。   “梦醒了我想,若季萦迎娶阿姐为后,我做他的妃子也不错,和阿姐一同伺候他。   “我不想离开阿姐,也痴迷季萦。   “可惜季萦迎阿姐为后,为她一人废弃三宫六院。从那时起,我恨恶专情之人。”   颜晴笑得放浪:“我拿你当情人养,可笑你拿我当母亲敬重。   “这也就罢了,如此咱们也能过一辈子。你不会的,我教你。你不敢的,我也教你。   “倘若阿姐和陛下不知真相,我会一直拿你当心肝宠。   “从偷换你的那天起我预设了很多种可能,其中一种是与你厮守到老,另一种,是等真相瞒不住了我就杀了你,报复阿姐,也让阿四此生忘不了我。”   魏平奚指节泛白,忽而笑了:“若真相泄露,而我一无所知,你想杀我,会如何做?”   她问的是前世之死。   颜晴沉吟半刻:“你果真一无所知,我不会亲自出手。我会想法子借你兄长的手毒杀你。”   她拆开一包碾得细白的药粉倒入茶杯:“此毒名为忘忧,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   忘忧溶于水,热气蒸腾。   “喝罢。”   她将茶盏推过来。   “我不想死。”   “你没有选择。”   “悬阴老祖是你的人?”   “你不是早就猜到了?”颜晴笑道:“她就在门外,你要见见吗?”   这一见,便是死。   喝药是死,被孤辰子打死也是死。   这便是颜晴为她准备的死路。   有恃无恐,根本没将曾经的‘好女儿’放在眼里。   “你不怕我挟持你,威胁她?”   “你尽管试试。”   说话的是站在窗外的孤辰子。   魏平奚低声叹息:“你以为我是傻子么?”   话音未落,白影成风。   “想跑?”   孤辰子揽过颜晴腰肢,踏起轻功眨眼不见踪迹。   天下第一大高手拐带夫人离府,身后跟着十二名内力深厚的悬阴门护法,魏汗青从拐角现出身形,眉头拧起,几欲夹死苍蝇。   流云猎场。   郁枝陪在皇后娘娘身边。   魏平奚一顿疾行飞出百里,慈悲降魔法直入三境六层。   “武功大进,倒是小瞧了你。”孤辰子放下颜晴,沉声吩咐:“保护好夫人。”   “是!门主!”   十二护法以颜晴为中心围成一个圈。   魏平奚身后百名高手等候多时。   百人同声,声震如雷:“奉陛下命,请悬阴老祖入瓮!” 第71章 我欲降魔   “请悬阴老祖入瓮——”   天阴沉沉,长风荡起,声音传出很远。   随驾而来的大臣们议论纷纷,流云猎场,豪华的帐幔内郁枝心脏重重一跳:“娘娘,是奚奚来了吗?”   “是她。”   颜袖柔声道:“这一战不可避免,耐心等待就是。”   她嘴上说着宽慰的话,心底却是惦念得很。   季萦被她看上一眼,放下手中金杯:“朕去看看。”   大太监杨若跟在他身后。   百名高手叫阵,孤辰子大袖一挥:“好!就让本座看看你们有何能耐?!”   天下第一大高手,武道修到极致可抵百万师。   这世上诚然存在那一力破万法之人,只是那样惊世之人鲜少有人见过。   孤辰子三岁学武,十四岁学有所成,自诩学尽师父武学传承,不甘于此,偶然的机会得到‘不老功’这门邪法。   一入邪道,武学之路一日千里。   慈悲法师多年教导,不成想教出一个祸世魔头。   若他在天有灵,不知又会何其悔恨。   双方开始交手,魏平奚在旁修行慈悲降魔法的第三境——问青天。   ‘问青天’,意为‘以慈悲问青天’。   法为慈悲法,她实在不知该怎么用慈悲之法悍然除魔。   想不破,这一关就无法过。   ‘问青天’修到后几层,修的是心性与心境,万万不能急。   耳旁风声呼啸,孤辰子宽袍鼓动,一掌击毙百名高手中的七人。   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那是按照常理来说。   武学的极致不讲究常理,百人抑或千人,于孤辰子这般登峰造极的大高手而言,只是费力气罢了。   风中带了血腥。   魏平奚沉心入定。   心性与心境。   她勘不破何为慈悲。   心怀慈悲如何杀人?   念慈悲一生慈悲,到底还是死于亲女之手。   娘娘和陛下一心为国为民,还是挡不住颜晴的险恶伎俩,这是他们命里应有的劫难吗?   可为何这样的劫难就要落在他们头上?   帝后深受万民敬仰,仍有人举起屠刀对准这天下的王者,她不明白。   她有好多的不明白。   慈悲法师堪为五百年武道第一人,他以慈悲为名,行事诚然慈悲,如此慈悲的人,生出来的女儿、养出来的首徒却是天下第一大魔头。   既然慈悲,为何不大义灭亲清理门户?   他舍不得,不忍心。   是以他的慈悲成了祸患,这是真慈悲还是假慈悲?   是对一人之慈悲,一己之残忍,还是对天下人的恶行?   有魔不去除,正道如何捍卫?   有错不去纠,对错又该如何立足?   乱糟糟的念头起起伏伏,魏平奚立身天地,顿觉身如蝼蚁。   天之广阔,地之广袤,除魔务尽的道理就连慈悲法师都无法尽然做到,可见人之所以为人,是因心有所限。   想通这点,魏平奚入三境七层。   孤辰子一掌劈碎来者天灵盖,鲜血四溅。   世人何曾见过此等凶残血腥?   跟在陛下身边的大臣打远瞧见腥风血雨的‘战场’,骇得惊呼一声。   季萦蹙眉。   大臣们不约而同咽了一口唾沫。   便是武将都忍不住悚然——这大杀四方的是人还是魔?   季萦甫一出现,孤辰子大笑一声:“陛下,可满意你看到的?”   九五之尊见此血腥面不改色:“悬阴老祖,今日即为你的死期。”   “凭什么?凭你长得好看吗?”孤辰子恶狠狠吸干掌下之人的血气。   颜晴视线胶着在季萦身上,脚步一动。   “夫人,前方危险。”   她在看季萦,季萦也看到了她。   帝皇眉眼一贯的温和,眸光停在魏夫人干净的脸庞,神色陡然转为厌恶。   一霎,颜晴面无血色。   不断有人死,留给魏平奚的时间少得可怜。   百名高手对上孤辰子犹如街上放烂了的白菜,死相凄惨。   季萦心生不忍。   便是此时,马蹄声由远而近哒哒而来。   “退!”   北域圣女一声灌满内力的轻喝传入所有人耳中。   听到她的声音,魏平奚心弦微松,沉入更深的修行。   “小画师,这个人情可得想好怎么还。”   圣女风尘仆仆,下一瞬杀气凝成霜雪。   “天下第五白行衣?”   孤辰子一语道破她另一重身份。   北域圣女化名‘白行衣’占据高手榜第四,早年与孤辰子有点交情。   不过这点交情显然抵不过她对‘小画师’的一见倾心。   所以她来了。   见是自家女儿搬来的救兵,季萦一声令下:“退!”   令行禁止,仅存的三四十人捡回一命,此番交手也让众人见识了天下第一大高手的骇人。   这注定是一场持久战、消耗战。   百名高手是季萦为悬阴老祖布下的第一道关卡,第二道,则为魏平奚请来的外援。   不在高手榜前十名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乌合之众’孤辰子看也看不上,任由他们离开。   战事初歇,北域圣女指着颜晴道:“这是你的情人?”   她问孤辰子。   孤辰子此时竟还笑得出来:“不错。”   说时迟那时快,圣女是个打架不讲究基本法的圣女,衣袖翻飞,十二名战力不俗的护法顿时如菜瓜被她三两下拍飞。   天下第五的白行衣一手扣在颜晴肩膀:“不想她死,你就自断一臂。”   孤辰子看着她笑。   颜晴面上更无惧意。   “杀罢,你杀了她,我会让在场所有人陪葬。”   “你不在意她的死活?”   “是她不在意她的死活。”   毫无疑问,这两个“她”指的都是颜晴。   一个不怕死的人质是没用的人质。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用。   白行衣快准狠地点中颜晴穴道,而后像扛麻袋一样背着她,她声色婉转:“我不是你的对手,打不过你,扛个‘麻袋’不过分罢?”   打不过的情况下孤辰子投鼠忌器,北域的圣女起码不会被打死。   “……”   孤辰子一阵语塞,深吸一口气,闭眼,再睁开:“那你就失算了,敢对二小姐不敬,本座都会一一打死。你,也不例外。”   天空下起了雨。   第一滴雨水落下来,孤辰子出招,白行衣还招。   “念在你好歹送过我一匹马,你此时收手,本座只打你半死。”   “来都来了。”   这世上最让人无奈又不想退却的就是“来都来了”。   既来之,则战之。   白行衣看了眼打坐修行的‘小画师’,眼角眉梢都是情意。   这情意魏平奚看不见,季萦却是心思一动。   北域来的圣女身法以诡异称雄江湖,滑不留手,看她仍无退意,孤辰子面色沉沉:“找死。”   掌风相撞,大太监杨若护着陛下往后退。   春雨贵如油,此刻春雨之中尽是森然杀意。   孤辰子衣袖崩碎,白行衣一口血呕出。   气劲交织掀起风浪,等人们视线得以穿过风雨,这才发现圣女背上之人已经站在孤辰子右边。   强。   实在是强。   最强一击只是毁去对手半截衣袖,付出的是血的代价。   第五与第一的差距,听起来不多,很多时候却是天壤之别。   “好好在北域做你的圣女,强出什么头?”孤辰子冷眼看人。   白行衣抹去唇角血渍:“这条命,有本事你就拿去。”   “你还不让开?”   “不让。”   剑拔弩张,就在孤辰子考虑是一掌拍死还是吸干血气时,南面来了一位刀客。   刀客不修边幅,胡子拉碴,这个节骨眼一手拎着酒壶喝得醉醺醺。   “又来一个送死的。”   孤辰子看他破衣破酒壶,背负一把又黑又宽的长刀,笑道:“天下第//□□/流刀?”   所谓风流刀,指的是一个快字。   快刀斩清风、断流水,势更强。   “你因何而来?”   “聒噪。”   刀客扔了他的酒壶,酒壶悬在高高的树梢。   北域圣女与他一左一右出手。   同时战世间高手榜的第四、第五,孤辰子只进不退,愈战愈勇。   药辰子赴皇命赶来流云猎场。   头顶遮华盖,大太监为季萦搬来一把椅子,一主一仆挨着魏平奚坐下。   “陛下……”   季萦抬起手:“安静观战。”   药辰子闭嘴。   风雨中的血腥气更浓。   悬阴老祖战力超乎众人想象,天下第//□□流刀刀断,天下第五白行衣长剑碎裂。   “还有何人?尽管来!本座奉陪到底!”   一群乞丐手持竹杖‘结阵打狗’,风流刀一拍地面悍然飞起,以断刀取孤辰子首级,白行衣抽出腰间软剑,力战邪魔!   风声雨声打斗声,琴音忽来。   闭眼走路的女子人在三里外,琴音化作杀气直冲孤辰子灵台!   “琴魔!”   天下第五、第四、第三齐聚于此,孤辰子抱守心神,脸色铁青。   琴魔名头响亮,名中带魔,传闻她与天下第二只有一线之差,最擅长的是音波功,音符一起,杀机锁定,轻者乱人心智走火入魔,重者筋脉尽断气息立绝。   ‘琴魔’是人也是一个门派,门派师承一脉单传。   在场心志不够坚定的人难免受到波及,好在琴魔杀意只针对孤辰子一人。   高手过招,殃及池鱼,大臣们陆续陷入昏迷。   “陛下感觉如何?”   季萦其人心性坚定,未曾受到影响:“无妨。”   杨若松了一口气。   风急雨骤,琴魔怀抱横琴,边走边弹。   素手拨弦,音波如潮。   孤辰子双目赤红:“吵死了!”   一声呐喊,周身气机暴涨,想来先前藏拙,此时才被激出全部的实力。   她先时用六分力与白行衣、风流刀、十二位八袋长老相斗,此时战力飚至十成,与她相斗的十五人各自拿出看家本事。   世间顶层大高手的对决,已非其他人可插手,甚而离近了,罡风能在人脸上刮下一块血肉。   王驾退避三舍。   魏平奚被杨若搬到安全之地,短短半刻钟,气息攀升之快,堪比吃了十全大补丹。   孤辰子外衫破碎,喉咙呕出一口血。   她神情癫狂:“好,好,我就先取她性命!”   “不好!”药辰子惊呼而起。   风流刀倒在地上,白行衣身受重伤,十二位八袋长老脸色惨白,琴魔猛地拨动琴弦——   杀疯了的孤辰子衣襟染血,信手往虚空一拍:“滚!”   有声无形的音波被她一掌拍碎,横琴断了一根弦,发出嗡的一声。   “给我死!”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轻飘飘推开沉心修炼的某人。   孤辰子的攻势停了下来。   只因御前大太监挡在她面前。   世间之大,能挡住孤辰子愤怒一击的几乎都在这。   她看着这位斯文白净的阉人,蓦然惊醒:“剑、人!”   是阉人没错,也是高手排行榜上排名第二的剑重霄。   也称“剑人”。   此刻杨若正是以身为剑挡下孤辰子的悍然一击。   趁她病,要她命!   杨若抬起手。   他的身是他的剑,他的指也是他的剑。   二十年不出手,出手则为最强一击。   恰是此时,仍有一战之力的琴魔以琴音助力,杨若一指,指气亦是剑气,斩断孤辰子一臂!   这正是季萦为悬阴老祖准备的第三关。   “好一个剑人!”   说完这话孤辰子立在原地不再动弹。   风雨如晦。   “她死了吗?”季萦问道。   杨若面色凝重:“回陛下,她……”   “不老功?!退——”   药辰子喉咙喊破音。   生死关头,悬阴老祖以无上武学天资修成不老功最后一重,顷刻间吸食十二位八袋长老血气!   魏平奚霍然睁眼,入‘问青天’第八层!   长剑出鞘!   阻止孤辰子施行邪法。   八袋长老血气损耗,颓唐倒地。   幸得无性命之忧,不幸的是十二人功力被孤辰子吸去半数!   “你终于醒了。”孤辰子断去一臂,气色却无碍,红光满面。   “累了吗?”魏平奚问。   对面长发飞舞的女道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了眼不再流血的左臂:“有点。”   交手的俱是高手榜上的名人,战足半个时辰,竟只是“有点累”,季萦瞳孔微缩。   友人尽负伤,魏平奚请他们来是为拖延时间,拖垮孤辰子,并未想着让他们丧命于此。   她朝琴魔、风流刀、北域圣女、八袋长老、杨若,一一行礼。   杨若虽为天下第二剑重霄,但认季萦为主,不敢当她一礼,侧身避开。   “奚奚。”季萦出声喊人。   魏平奚喉咙微动,那声“父皇”在心尖滚了滚,她狠心转身:“悬阴老祖,我来会会你。”   孤辰子屈指一弹,弹去指尖水珠:“好啊,四小姐想怎么死?”   ……   帐幔外风雨雷电轮番上场,郁枝不安地抱着玉雕兔,兔子神情不可一世,肖似某人。   颜袖从半刻钟前闭目凝神,心里的担忧满溢。   ……   “神医,何为不老功?”   “不老功乃是一门举世罕见的邪功,以活人血气为食,达到不老不死的境界。”   季萦一惊,继而斥道:“世间岂有人不老不死?”   若真有,那就不能称之为人了。   而是怪物。   “当年家师也是这样说。”   药辰子低声道:“孤辰子天赋之高,几百年难得一见,想要制住她除非家师重新活过来,要不然,就只能寄希望四小姐勘破大慈悲。”   武学一道源远流长,季萦不再言语,心提到嗓子眼。   ……   “你学的是什么内功心法?进益如此之快?这根本不可能!”   魏平奚剑走偏锋割去她一缕长发:“怎么不可能?我之所学,乃慈悲降魔法,天下第一速成法门。”   “慈悲?”孤辰子猛然惊醒:“念慈悲!这是他的法?”   “确是他的法。”   “你说谎!既有速成法,他为何不教我?”   “因为你太坏了。”   “他不是最厌恶速成武学吗?他不是常说那不是正道吗?”   孤辰子似是无法接受念慈悲有此神功竟传给外人,念头翻转,鬼知道她都想了一些什么,出手一招比一招狠辣。   “把你所学的都使出来!本座倒要看看,是他厉害,还是我厉害!”   杀气几乎凝为实质。   魏平奚脸色渐白,猛提一口气,气势迭起。   二人斗法战至酣处竟连杨若、琴魔这般绝顶高手都无法参与进来。   天昏地暗,季萦望着风雨中那道快要看不清的身影,拳头攥紧,指缝都是冷汗。   血气和剑气一齐荡开。   魏平奚拄剑连吐三口血。   就在众人以为她无法坚持时,杨若惊咦一声:“好可怕的天赋。”   却是魏平奚以战破境,功力又上一层。   问青天九层!   慈悲降魔,降魔便是慈悲。   一剑削断风和雨,风雨化作利器刺向孤辰子。   咔嚓!   天空雷霆炸响。   颜袖神魂惊颤:“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巳时二刻了。”   ……   魏平奚浑身挂彩,孤辰子踏着一地血水走过来,啐了一口血沫,讥讽道:“就这点能耐?”   她沾满鲜血的手缓缓抬起,就要击毙这位碍眼的四小姐。   隔着风雨,她朝颜晴笑了笑。   很快,她就能带着二小姐双宿双飞了。   杀光这些人,管天下会不会乱。   “你杀了慈悲法师……”魏平奚暗暗蓄力。   “不错,他太啰嗦了,武功强到可怕,我不杀他,他怎会容我?”   “他是甘愿赴死的。”   孤辰子嗤道:“他甘不甘愿,关我何事?”   “当然有关,子弑父,天地不容,这一道道天雷尽是上苍对你的警醒,你还不明白吗?”   “简直信口雌黄!”   “念慈悲是你的亲生父亲,他舍不得手刃亲女,甘心死在你掌下……”   “一派——”   长剑刺透女道的身体,唤回孤辰子崩溃的心神,她坚持把话说完:“一、派、胡、言。”   “是真的。”   魏平奚一剑将孤辰子钉回地面,剑尖深入泥土三寸。   说来也怪,孤辰子咽气不久,天色竟然放晴。   云销雨霁,再无阵阵雷霆,仿佛真就印证了魏平奚的话——子弑父,天地不容。   消停了。   颜袖带着郁枝急慌慌往这边赶。   “她死了?”   “应该……应该死了?”药辰子游移不定。   说“应该”,是他对‘不老功’知之不多,谁知道这邪功有多少诡异处?   但一剑要了命,很难再活过来罢?   季萦看向杨若,杨若迈开步子,打算再往死人身上补上一剑。   恰是这千钧一发之际,季萦笑着迎接他的爱女,早已‘死去’的人冷不防朝帝皇冲去!   魏平奚战至力竭,来不及看清那人是不是孤辰子,救父急切的本能化作一身胆气,促使她挡在季萦身前!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   ‘死而复生’的孤辰子孤注一掷吸食魏平奚血气。   天地嘈杂,落在魏平奚耳里无比寂静。   舍身成仁四字充满她的心,她终于懂了。   于是安然闭眼。   “奚奚——”   充沛的血气补给使得孤辰子重焕新生。   吸干魏平奚全部气血,她仰天大笑:“这才是不老不死,成了,成了!天下第一念慈悲,神功盖世孤辰子,你服不服?服不服?这不是邪功,这是神功!是你不懂!!”   那个“你”是故去多年的慈悲法师。   眼看她邪功圆满再无人能遏制,药辰子淌下两行泪。   季萦抱着一身枯干的女儿,喉咙涌出一股血腥。   “陛下!”   季萦吐出一口血,恨意昭昭:“杀了她!”   帝王有命,哪怕不敌,杨若等人也断无后退之理。   左右是一死,他们不退,琴魔一行人也不肯退。   “杀我?举世谁还能杀我?念慈悲杀不了我,你们也杀不了我!季萦,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   慈悲降魔法最厉害的一层是“以慈悲问青天”,先前魏平奚不懂,孤辰子吸食她血气时她豁然开朗。   所谓大慈悲,即为舍身成仁,先死后生。   前后五百年,世上也只一个念慈悲,他的法已经超乎世间常理,直入天人之境。   慈悲降魔法在孤辰子吸食她血气时为她保住一线生机,正是这一线生机,渡她修成完整的‘问青天’。   以慈悲,问青天。   源源不断的气血滋润四肢百骸,察觉怀里的人重现生机,季萦大喜过望。   孤辰子一掌落下!   魏平奚,出掌。 第72章 自作孽   邪功圆满的孤辰子一掌罩下,那掌裹挟毁天灭地的威力,未及季萦身前,季萦已经感受到浓烈的生死危机,毛骨悚然。   排名天下第二的剑重霄面色惊变赶去救驾。   天下第三的琴魔手拍横琴,琴弦崩碎的声音化作一道满含杀意的“铮”。   天下第四的风流刀以掌为刀欲切断孤辰子脚下之地。   天下第五白行衣,手探入衣袖,立时有数十把飞刀朝孤辰子后背袭去!   饶是如此……   各位名家的杀招被轻而易举化解。   那掌眼看就要落下。   大炎朝民心所向的圣天子就要身陨。   一只手笃定扬起。   那是一只怎样的手?   纤白、柔弱,手背隐约泛着淡淡的青,腕子细瘦,扬起的一霎衣袖下坠露出小截玉臂。   手抬起时,枯木逢春。   魏平奚从死地归来,一掌逼退声势惊人的悬阴老祖。   “你没死?!”   孤辰子大骇!   远处静默发呆的颜晴眼皮一跳,腕间的念珠散落一地。   “小画师!?”北域圣女面上重新焕发神采。   风流刀惯来不苟言笑的脸显出怪异的笑。   琴魔毁了一张琴,定定地瞧着她‘死而复生’的小友,不知瞧出什么,眨眼随风远遁,声音缥缈传出:“这烂摊子,你自个收拾罢。”   魏平奚扬了扬眉梢:“谢了!”   杨若扑通一声跪地,冷汗淋漓。   他跪了没两息,爬起来要和孤辰子打生打死。   魏平奚大袖荡起,袖风挡在他身前:“保护好陛下。”   话音未落,孤辰子攻势已至。   四小姐眼睛微眯,‘慈悲降魔法’与‘不老功’斗得人眼花缭乱。   不老功,或者也可以称为‘不老不死功’,修至圆满,倘有充足血气可供使用,那人便可以在某种意义上‘不死’。   说是天下第一邪功半点都不为过。   武学的尽头是正邪善恶,自古邪不压正,魏平奚与孤辰子的身形同时定在原地,到了这个级别,招式变得不再重要。   高手较量生死,较量到最后是两部逆天功法的厮杀。   不老功要掠夺魏平奚体内源源不断的生机,慈悲降魔法欲渡邪魔归正。   好似当年慈悲法师渡逆徒向善,若非他的一念之仁,哪有孤辰子今时的猖狂恣意?   魏平奚学了念慈悲的法,到底不是念慈悲。   简而言之,她又不是孤辰子的爹,邪魔歪道没必要惯着。   所有人跟着他们安静下来,提心吊胆等待战局结束。   “娘娘。”   杨若同皇后见礼。   季萦眉头微皱:“你们怎么来了?”   颜袖这会还腿脚发软,先前听宫人禀告“邪魔伏诛”,她和郁枝相互搀扶着走出来,何曾想出了帐幔打远望见女儿身形倒下,又见孤辰子举掌拍向这二人。   她唇色发白,千言万语只凝成一句“不放心。”   等待的时间比在油锅上煎熬还难忍,皇后不放心女儿和心上人,郁枝也不放心四小姐。   季萦观她二人脸白得不成样,召来更多好手护在她们身边。   魏平奚眉眼凝结一层冰霜。   孤辰子嘴唇发紫。   这一等,从白天等到夜晚,又从夜晚等到太阳升起。   药辰子提着药箱为各位武林高手疗伤,帝后不吃不喝,其他人也没进食的心思。   她们在等,颜晴也在等,她时不时抚摸袖口,神态温柔,如同抚摸挚爱姣好的脸庞。   郁枝视线自四小姐身上移开,隐晦落在魏夫人那处。   她从不敢小瞧这个狠心的女人。   认真来讲颜晴造就了奚奚两世的悲苦。   爱是假的,贪恋是真的。母女之情是假的,觊觎是真的。   更深露重,郁枝紧了紧衣衫,无法阻挡心底一层层生出的寒。   她想看看魏夫人袖子里藏着什么。   这念头来得迅疾生猛,她不敢擅专,附耳告知颜袖。   皇后娘娘不动声色安排下去。   长夜漫漫,黑夜退去,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   孤辰子一口血呕出来,气机衰败,年轻的面容肉眼可见地衰老下去。   魏平奚颤颤巍巍站起身,喉头发痒也想吐口血缓缓。   然而抬眉望见一双双关怀担忧的眼,她忍下那份痒,咽下上涌的血腥气,清清淡淡地绽开怡人的笑。   亲人、友人,有这些支持她、盼着她活下来的亲友,她才能在这场斗法中坚持下来。   生而为人,要有底气才能活得好。   郁枝等了好久不见四小姐朝这边望来,滚烫的心渐渐冷却,她黯然地垂下眼,柔和的沉水香飘忽而至。   成为新晋天下第一大高手,魏四小姐性子仍如往常一般古怪,她倒在郁枝怀抱,不顾在场许多人看着,脸颊在美人脖颈蹭了蹭。   “我要睡会。”   历经两天两夜的战斗,魏平奚终于回到自己的温柔乡。   郁枝羞红脸,又觉得这样不管不顾在她怀里睡着的某人过于可爱。   之前的黯然早不知飞到哪儿去,她眼尾扬起欢欢喜喜的笑,恰如一朵花开在最美好的春天。   药辰子跟着老脸一红,再三确认魏平奚是累狠了沉沉睡去,他长舒一口气。   季萦不好意思往女人怀里看自己的女儿,忍着心痒别开脸。   他有这顾虑,颜袖却没有。   颜袖仔仔细细打量睡熟了的女儿,拿起绢帕为她擦拭脸上的细微灰尘。   孤辰子败了。   一身邪功被废,长发归于苍苍,再无悬阴老祖的叱咤嚣张。   “二小姐……”   “废物。”   骂完人,颜晴叹息一声,迈开步子款款走来,福身一礼:“臣妾见过陛下,见过娘娘。”   “你还有脸来见我?”颜袖斥问。   曾经好得形影不离的一对姐妹,到了此时情分崩碎,也是惹人唏嘘。   颜晴毫不意外她的怒火,不过此时此刻她更想和陛下说几句话。   皇后看出她的打算,冷笑:“阿晴,我待你不薄。”   “那为何不将陛下让与妹妹?”   姐妹间的谈话周遭之人不敢听,但风声阵阵难免灌入耳,北域圣女扯了扯唇角:“你好大的脸。”   颜晴对颜袖尚且有好脸色,对旁人根本不屑一顾。   北域圣女继续冷嘲热讽:“在我们那,你这样的人要被火烧死的,尸骨都不能埋入黄土。”   “你闭嘴!”   “你要我闭嘴我就闭嘴,你以为你是‘小画师’么?”她看向郁枝怀里的人,含情脉脉。   郁枝忍不住搂紧四小姐,总觉得这圣女下一刻就要来和她抢人。   颜晴轻蔑一笑:“我要是你,就把人抢过来然后弄死这妾,和奚奚过一辈子。”   白行衣朝她递了枚白眼,煞有介事:“像你这般心狠手辣不要脸的,不多了。”   “你不敢?”   白行衣拂拂袖子:“我可是北域圣女,不做掉身价的事。”   “那你爱得不够真,不够狠,活该没人要。”   她这张嘴太毒,白行衣脸色微变,衣袖扬起,隔空一巴掌打在颜晴脸上:“你也配和我说这些?”   江湖人行事快意恩仇,打完之后她自觉没趣,嘀咕一声“你才没人要”,躲去树下打坐。   颜晴脸上挨了一巴掌,不以为意,朝白行衣挑衅道:“还以为你能打死我,结果就这?废物!”   “……”   这下不止闭目养神的白行衣心头火起,天下第二的杨若也眼皮乱跳——这位,真是嫌命长啊。   “世人多虚伪。”   “那不是虚伪。”郁枝大着胆子开口。   “这也有你说话的份?”   这人连北域圣女都敢怼,天下之大没她不敢骂作“废物”的人,若有,当是帝后一家三口。   郁枝猜不准她背地里使什么诡计,不过魏夫人给她的感觉太危险,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最疯狂的念头来揣测。   她有心拖延时间,认真道:“那不能称之为虚伪,人之所以为人,是有底线。猫猫狗狗尚且爱其子,你养奚奚十八年,到头来只想杀她。   “你的爱是假的,只会让人感到恶心和痛苦。那不是爱,那是一己之私。”   “笑话!何人又不自私?”   “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有人怀重金招摇于市,路人见之心喜,想取之,然有道德作为准绳,再是心喜也只能当做视而不见。   “但有强盗肆意妄为,杀人夺宝。你说哪个是好,哪个是坏?”   颜晴道:“两个都坏。前者虚伪,后者坏得更诚恳。”   “错!”   郁枝沉声道:“大错而错,你枉为颜家女。”   魏夫人投来的眼神委实可怕,像要将她生吞活剥,郁枝强忍惧意不退:“路人见财心喜好歹守住为人的道德底线。试问世人谁无恶念?善恶本就在一念之间。   “有人行善,有人行恶,照你这样说有恶念而被压制不去行恶的就是虚伪,那天下人皆虚伪,天下人皆行恶,世道得乱成什么模样?   “我读书没你多,却也晓得知恶而遏制恶,为善。知恶而偏行恶,为大恶!   “你心性扭曲,与那杀人夺宝沾沾自喜的强盗有何区别?”   “你是说我待奚奚不好?”   “我在说你没有人性,枉为人!”   “……”   颜晴沉默,须臾反驳道:“十八年来,我待她爱护有加,她想云游就云游,想纳妾我更无二话,她有我这样的母亲,是她的福分。”   郁枝脸色涨红,不知是气得还是急得:“那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那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一个完整的家,真正的家人。”   “我视她如己出……”   “呸!说这话你不心虚吗?”   颜晴讶异挑眉,笑道:“好罢,你竟然看出来了,看着胆子小,挺敢想的。”   看出什么了?又敢想什么?   她二人打哑谜其他人听不懂。   季萦沉着脸,按在御座的手绷紧,艳绝天下的脸庞此刻阴云密布。   颜袖杀心顿起,冷冷骂道:“无耻之尤。”   “随便你们怎么骂,成者王侯败者寇,我无怨无悔。阿姐,我想和陛下说几句话。”   她喊“阿姐”,喊得颜袖没来由地作呕。   “你想和朕说什么?”   颜晴上前一步:“若当年我没有嫌弃你落魄,你会爱我吗?”   “不会。”   “我总在想,明明是我先遇见了你,为何到头来竟是阿姐得了你的心。   “你爱她,用全部身心来爱她,为何有这福分的不是我?   “从小到大爹娘给我的都是最好的,阿姐宠我爱我,但他们为何不能一直爱我?”   “他们诚然是爱你的。”季萦道:“是你太贪心。”   “何人又不贪心?”她嗤之以鼻:“我想要最好的,有错吗?阿四,我有错吗?”   “你有错。”   “那你告诉我,我错在哪?”   季萦冷冷看她:“你错在身在福中不知福。   “魏汗青人虽窝囊,却是真心爱你,孤辰子一生为恶,独独放不下一个你。   “阿袖视你为亲人,你选择不要这长姐。奚奚视你为母,你不肯做她的母亲。   “你得到了所有,又不满足所有,是你亲手毁掉你的幸福。”   “是我自作孽?”   “是你自作孽。”   内力被废的孤辰子爬到颜晴身边,握着她的手,颜晴难得垂眸冲她笑了笑:“我这一生,最好的时光是未出嫁前的时光。”   她闭了眼:“人生无趣,你们都随我走罢。”   皇后身边的亲信满头大汗地赶回来,朝颜袖点点头。   郁枝死死盯着魏夫人的衣袖,仿佛里面要放出何等恐怖的凶兽。   烟花弹冲向上空。   “我吩咐孤辰子在地下各处埋好炸药,信号弹放出去,你我共赴黄泉。生不同时,愿死同穴。”   颜晴闭上眼,等着被炸死。   一语哗然!   风流刀、白行衣等人骤然放出内力感应。   一息过去。   两息过去。   魏平奚埋在郁枝怀里呼呼睡大觉。   山野寂静,并无爆炸声传来。   领头穿着宫装的婢子押着悬阴门门众走来,来到帝后身前单膝跪下:“参见陛下,娘娘!幸不辱命,隐患已除!” 第73章 尘埃落定   这一次,郁枝立了大功。   无她警觉提醒皇后,皇后不会派人暗中彻查。   这一查,查出潜伏地下的悬阴门门人,免得一场祸事发生。   颜晴此人可谓将“死不悔改”四字发挥地淋漓尽致,‘同归于尽’的计划胎死腹中,她阴毒地望着郁枝——这个‘女儿’从外面带回来的妾。   她让孤辰子杀了此人前后两次都没能成功,如今计划被阻,郁枝堪称她命里的克星。   夺了她‘女儿’的心,更毁了她最后的心血,颜晴笑得癫狂,咬牙切齿:“好一个妾,好一个玩物!”   她狂任她狂,除了孤辰子,这时没人肯再在意她。   郁枝被左右的人围着,那些夸奖的声音入耳,夸得她脸色发红,受之有愧。   她只是……   只是见识过魏夫人的用心险恶,随口一提,真就存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心,哪成想颜晴真就疯到无药可救的地步呢?   隐患解除,孤辰子被杨若点了穴送进空荡荡的兽笼。   至于颜晴,毕竟是侯府夫人、太师嫡次女、皇后嫡妹,普天下能发落她的唯有帝王。   竹篮打水一场空,颜二小姐心死如灰。   看她生无可恋的模样,季萦沉吟道:“就让她与悬阴老祖……”   “报——   “启禀陛下,慕将军集结三万兵马朝流云猎场赶来,恐来者不善!”   “报——   “陛下,仪阳侯反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断有人赶来报讯,人心惶惶。   季萦面不改色,颇为沉得住气:“仪阳侯带了多少人马?”   “五千!”   一国侯爷,屯兵自重,反贼近在眼前季萦竟还笑得出来。   “好,好!”   他连道两声好,帝王霸气显露无疑:“诸君,可肯同朕一战?”   杨若抱拳:“奴誓死保卫明主!”   “愿为陛下一战!”   军人有军人的气节坚守,一声声高呼震撼九霄,这等场面,便是江湖人的胆魄心性都受到感染。   风流刀与北域圣女视线相对,白行衣咬牙:“就护一护你这大炎朝天子又有何妨?”   她站到杨若身侧。   风流刀一如既往寡言,一声不吭也跟了过去。   十二位八袋长老缓过气来拄着竹杖默默走进队伍。   当今是位好皇帝,但凡心怀正义,便不想看这江山易主。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选择,朝臣更有朝臣的选择。   此行伴君春狩的大臣有大半属于太后一党,季萦话音落下,归附太后一党的人自然不愿。   不等他们表态,马蹄声急,大地震动。   旌旗猎猎,为首的季青杳身披甲胄策马而来。   在她右手边,是对太后忠心耿耿的大将——慕云生。   忽略掉坐在马背扬眉吐气的姣容公主,季萦温声道:“慕卿,朕有何地方对不住你?”   慕云生三十几岁的人,长着大胡子,眼睛又圆又亮,一身行伍之人的煞气:“陛下没有对不住臣的地方,只是臣是三皇子的臣,是太后的臣。”   唯独不是他季萦的臣!   俯首不称臣,季萦从容自若:“好,朕明白了。”   他漫不经心移开眸光,看着脊背挺直的季青杳:“你这孽种,还不下马伏诛?”   孽种。   天子文雅,怒极也肯含笑。   唯独此次神情冰冷,以“孽种”称呼爱女,众人只当他气疯了。   古来天家造反的不胜枚举,儿子造老子的反,弟弟造哥哥的反,叔伯造子侄的反,为了那只一人可坐的龙椅,亲情泯灭,骨肉相残。   旁人不解那声“孽种”的真意,季青杳却懂。   她笑嘻嘻:“天下是太后的天下,我等只是奉太后之命行事,废话少说,改朝换代就在今日!”   “诸位都是我大炎朝的好儿郎,此时束手就擒尚有可为,倘若战起,就没有回头路了。”   慕云生环顾他带来的士兵,笑道:“到此时陛下还在劝降,仪阳侯就在赶来的路上,到时以陛下这些人,是能打赢千千,还是打赢万万?”   “你且看。”   季萦随手一指。   漫山遍野旗帜挥动,两万精锐顺势探出头。   帝王胸有成竹,艳色无双:“尔等以为,朕为何要春狩?”   春狩,以天下为猎场,何为猎人?何为猎物?   慕云生脸色难看,齿缝里蹦出一道命令:“杀!”   ……   魏汗青这一生,做过许许多多错事,其中一件是错杀嫡长子,再有一件,是错杀魏老爷子。   魏家曾经也是满门忠烈,否则将门的煊赫从何而来,丹书铁券又是如何挣下?   老爷子不肯同意儿子为了妻女铤而走险,父子争执,魏汗青一刀捅进老爷子胸口。   杀都杀了。   人死如灯灭。   仪阳侯起兵造反,誓杀季萦,救回妻女,五千兵马浩浩荡荡冲进战局。   杨若护着帝后冷眼看这血雨腥风的战场。   魏平奚还在睡,从窝在郁枝怀里睡,转为趴在桌子睡。   颜袖不时捏捏她嫩白的小脸,魏四小姐一点反应没有。   要不是事先从药辰子那里知道她这一觉没个两天两宿睡不醒,皇后都要以为自己失而复得的小宝贝哪里出了问题。   参悟至高武学,又与孤辰子长久斗法,哪样都需要绝对的专注和拼命。   魏平奚心力耗损过度,根本听不见外面震天响的厮杀。   仪阳侯一刀劈在用来困住凶兽的笼子,没能劈开那锁,反而震得虎口流血:“阿晴!”   孤辰子已成废人,牢牢抱着她的女人,不理会外面魏汗青的嘶喊。   颜晴更是看也没看他一眼,反应可谓冷漠。   魏三公子挥刀杀了过来:“娘!”   他一声“娘”喊得撕心裂肺,颜晴开恩似地抬起头,看他脸上沾染血渍,容色焦急,低声嗤笑:“废物。”   她仿佛透过眼前的血雨腥风看到父子俩的必死之局。   好好待着还有一线生机,偏偏跑来寻死,可就怨不得她了。   “娘!儿会救你的!”   魏三眼睛发红,反手砍掉一人的脑袋。   战局激烈,随着日头推移越来越多人倒下。   季萦静坐华盖下观看,看着有人倒地不起,看着有人负隅顽抗。   “你去,摘了慕云生的人头。”   “是!”   杨若出手如电。   一百个慕云生加在一块才可能在天下第二手上争得活命的机会。   但慕云生只有一个。   于是他的人头被摘下来,被杨若随随便便拎在手中。   见识过御前大太监的凶残,季青杳身形一晃飘到季萦身前——擒贼先擒王!   在燕绘面前自称“奴婢”的人,十八年蛰伏竟也是名深藏不露的高手。   杀气袭来,不等侍卫护驾,睡梦中的魏平奚出于本能一巴掌拍出!   季青杳倒飞出去,口吐鲜血,面色惨白。   打打杀杀,热热闹闹,春风裹血腥。   慕云生一死,魏汗青父子被擒,季青杳身受重伤,群龙无首,准备多年的局终于开始收网。   收拾好残局,季萦摆驾回宫。   这一局,颜晴惨败,孤辰子惨败,燕绘惨败。   这一败,揭开的是陈年旧案,是真假公主的身世秘闻。   魏平奚还在大睡。   年婆子被请上殿来。   一个奴婢的话治不了太后的罪,那造反的罪名呢?   造反加上混淆天家血脉,罪上加罪,太后一脉的势力被剪除。   季萦筹谋多年,天不负有心人,总算心想事成。   魏汗青跪倒在金殿,得知女儿生下来被太后的人掐死,一口血喷出,人昏死过去。   年娇娇仍在诉说当年之事。   燕绘稳稳当当坐在雕花椅,感叹大势已去。   季萦,比她想象的还难对付。   心机之深,见所未见。   她蓦的想起很多年前乖巧天真的皇四子清清脆脆地喊她“母后”。   正是见过他的乖巧天真,燕绘放松警惕,未将稚子看在眼里,顺应先帝遗诏送他坐上那把椅子。   季萦为皇的第三年,她始查出皇儿身死谁手。   “你赢了。”   “母后竟不辩驳?”   燕绘输了后半生的快意,还不想输了风度。   成王败寇,辩无可辩。   谁技高一筹,谁笑到最后。   大殿堆满人。   有人为流云猎场的刺杀为之惊骇,有人为‘真假公主’的秘闻感到震惊,有人为太后谋反一事深觉后怕。   好在帝王棋高一着。   杨若躬身而来:“陛下,云章长公主觐见。”   “宣!”   季容着华裳入殿,俯身叩拜:“罪人之女季容,拜见陛下、娘娘。”   她自称“罪人女”,季萦目色沉沉:“皇姐有何话说?”   “容自请贬为庶人,望陛下留母后一条性命。”   “朕为人子,岂能杀母?”他一步步走到燕绘面前:“昔年殷后被父皇以‘□□后宫’为名贬为妃,此事,是你做的罢?”   “确是哀家。”   “殷后之死,也是你所为?”   到了此时,没有隐瞒的必要,燕绘哼笑:“不错。”   群臣大惊。   为首的颜太师一声喝道:“好个毒妇!”   真相大白于天下,弑母之仇,夺女之恨,他今日一一找回,季萦莞尔:“好。你认便好。”   尘埃落定。   云章长公主尊位不动,仪阳侯父子被判斩立决。   燕太后搬出福寿宫,终生幽禁在长明殿,季青杳这个假公主被赐白绫悬梁自尽。   魏夫人与孤辰子一同关在暗无天日的水牢。   帝皇嫌‘姣容公主’封号晦气,不打算再延用。   药辰子判断错误,某人一睡七日,快要成了睡仙。   可笑魏平奚睡成小猪的这些时日被人小心翼翼搬来搬去,上了宗牒,睡呼呼认祖归宗。   一觉醒来魏平奚成了季平奚,赐号“长阳”,封地【宛宁】,公主府热火朝天地建造起来。   郁枝不舍昼夜地守在她身边,问一旁的药辰子:“神医,奚奚怎么还没醒?”   药辰子也是无语,纠结半晌,道:“可能是懒罢。”   懒猪最爱睡觉了。   “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 第74章 长阳公主   京城,官差走开,百姓们聚拢在一处围观贴在墙上的告示。   密密麻麻的字看起来就很热闹,不识字的请了好心的书生为大家讲解,这一讲解,好家伙,比听书还刺激!   “原来殷后是被人陷害的!”   说话的是位拄着拐杖的老婆子。   或许现在提起“殷后”很多年轻人觉得陌生,但她们这一辈的人都会这位贤后印象深刻。   先帝稳坐皇位,殷后母仪天下,是帝王的贤内助,是大炎朝女子表率。   可忽然有一天贤后被废,还是以天下人都知道的“淫.乱后宫”的罪名被盛怒的先皇贬为妃,发落冷宫。   肚子里原本应为中宫嫡子的皇四子成为庶子。   命运诡异翻转。   燕绘正式上位。   贤后被废当时引起轩然大波,不少臣子上书请求,最后无果。   皇四子也就是当今陛下能在诸子中脱颖而出夺得帝位,不可否认有一部分是贤后带来的影响。   殷筠虽死,然而纪念她的人仍然很多,这些人成为季萦称帝的中坚力量,多年来始终同他站在一条战线,捍卫大炎朝帝皇正统。   如今冤情洗刷,不少人痛哭流涕。   一代贤后蒙冤昭雪,当得他们这一哭。   可事情还不算完。   有人道:“燕太后可真坏!”   这话好比油锅里溅了一滴水,噼里啪啦激起无数滚烫的油星。   “你不要命了!”好心人低声提醒。   穿着明昭书院学子服的少年书生,一身朝气,指了指告示:“你们看,燕太后不仅以阴毒手段从殷后那里夺得后位,更以鸩酒毒杀殷后……”   他冷下声来:“害了贤后不说,还害了帝后的骨肉,长阳公主好惨,生来被偷改了人生,教那贼人鸠占鹊巢享受了十八年尊荣!”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人们踮着脚尖去看,尽管有人不识字,仍是想将上面密密麻麻的告示看清楚。   “长阳公主才是帝后失落十八年的女儿。可惜前有毒妇偷换嫡姐亲生骨肉,后有太后掐死襁褓里的无辜稚子,以孽种代替天家血脉,所行所举,实在可恨!”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坏成这样?”   天子脚下的百姓尚且保留了难能可贵的质朴,如此惊天秘闻砸下来,陈年的真相糊了众人满脸。   又有书生神情复杂道:“魏四小姐便是今时陛下亲封的‘长阳公主’。可叹她长在贼窝,心性怪虽怪,好歹没被魏夫人那等毒妇养歪。”   魏夫人支使悬阴老祖在流云猎场刺杀养女一事传开,人们再不提以前的魏四小姐如何如何。   这么可怜的孩子,命途多舛,心疼还来不及,哪好意思再指着人家脊梁骨说不是。   “魏家败了。”   “魏家煊赫了多少年,早该败了。造反是抄家灭门的重罪,陛下只判了魏家父子斩立决,没牵连其他人,已是莫大的恩慈。”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人们摇摇头,回想侯府以往的辉煌,不免唏嘘。   天气彻底暖和起来,陛下为庆祝找回心心念念的亲女,下旨免百姓赋税一年。   和那些乱糟糟比话本还精彩的天家秘闻不同,这才是实打实的利民好事。   趁着女儿没醒,季萦很是为贪睡的乖女刷了一波好感。   旨意下达,举国的百姓们仿佛连夜忘记魏四小姐曾经的‘恶名’,提起长阳公主来,无一不是交口称赞。   全民陷入欢欢喜喜的大型‘失忆’,郁家,新鲜出炉的长阳公主躺在软如云朵的大床,睡得天昏地暗。   睡梦里魏平奚还不知自个已经认祖归宗成了季平奚,帝后携手前来探望失而复得的小宝贝,看着奚奚宝贝睡得和小猪似的也觉得可爱。   这大抵就是民间所说的“孩子看着自家的好。”   身世未查明时皇后就看着她好,确认这是自家孩儿后,更觉得她好。   郁枝守在一侧瞧着帝后一副不知该怎么疼爱孩子的模样,暗道哪怕是帝后,面对亲生骨肉也只是寻常的爹娘。   但要说寻常,也不寻常。   季萦笑容满面:“她怎么这么能睡?”   皇后娘娘为女儿掖好被角,眉眼也是含笑:“许是累了,听神医说咱们奚奚参悟了天下第一神功,心神耗损地厉害。”   “那这可要好好补补了。”陛下一脸认真。   “……”   诸如此类的话郁枝这几日听到麻木,不敢想等人醒后会不会被捧到天上去。   不是她说,帝后这样子看着很不正常,张嘴闭嘴“咱们奚奚”,要么就是“咱们孩儿”。   尤其昨日她与神医前辈说小话,嘟囔为何奚奚小懒猪如此能睡,陛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语气幽幽来了句“还是孩子呢”。   有这么大的孩子吗?   郁枝假装耳聋听不见这对夫妻的对话。   末了眼圈微红。   她打心眼里为这人感到开心,前世到死得不到的,这一世好不容易有了弥补,有了完整的家。   可叹上苍垂怜。   饶是再不想离开女儿,陛下乃一国之君,有国事要处理,不能在郁家久留。   皇后不急着回宫,今日她总有一种预感:女儿漫长的一觉很快就要睡醒了。   她想让奚奚睁开眼能看到亲人陪在身边。   长阳公主这一觉睡到午后。   太阳明耀,后花园鲜花灿烂,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交头接耳,郁枝和皇后娘娘一左一右搬着小圆木凳坐在床前。   榻上之人眼睫微颤,颜袖呼吸也跟着发紧。   魏平奚这一觉睡得沉,睁开眼根本不晓得睡了多久。   内室明亮,清清雅雅的香味缭绕鼻尖,她掀开眼皮,最先望见的是两张极其漂亮的脸蛋儿。   “醒了?”颜袖扶她起来。   魏平奚心神恍惚,看看娘娘,再看看郁枝,迷乱的意识渐渐清醒。   她喉咙发干,万千的情绪堵在心口,刚要喊着要水,郁枝端着一杯水喂到她嘴边。   是槐花蜜水。   清甜。   她眼眉微弯。   颜袖朝未来儿媳递去赞赏的目光,郁枝耳尖红润,受不住她无声的夸奖。   喝过蜜水,她有好多想问的,譬如:孤辰子关起来没有?魏夫人是何下场?那日还发生何事?   可这些纷杂的念头在脑海绕了没一圈,她对上两双火热而克制的眼睛。   皇后娘娘略略紧张地注视女儿。   郁枝不敢和娘娘抢人,偷偷看了一眼就想逃,岂料偷瞧的这一眼还被某人逮了个正着。   她顾自羞臊。   电光火石,魏平奚从醒来便一直摇曳的心神终于有了安稳的着落,她笑了笑:“阿娘。”   才喝了蜜水,如今这说话好似也带着蜜水的甜,甜到颜袖心坎,她抱着她怀胎十月拼了性命带到人世的好宝贝:“再喊一声。”   魏平奚眼眶微湿,没再压抑藏在声线的颤,喜极而泣:“阿娘。”   慈母心得到最好的慰藉,颜袖柔柔软软地应了。   从姨母到生母,从魏家到皇家,这条认亲之路魏平奚辛苦走了两辈子。   上辈子糊里糊涂,死得也糊里糊涂。   这一世倦鸟归林,有了真正的家和真正的家人,她笑容明灿:“阿娘,阿娘。”   怎么喊都喊不够。   颜袖搂着她不想撒手。   好一番母慈女孝。   等这对母女想起这房间还有第三人时,郁枝蔫头耷脑地打了个哈欠。   这些时日没有一晚她是睡好的——没日没夜地担心新出炉的公主殿下就此睡死过去。   她心小,爱胡思乱想,寻思重生这样的事都发生了,‘睡死过去’的死法竟也不显得稀奇。   好在人醒了。   她心弦放松,哈欠打到一半公主殿下的眼神飘过来。   魏平奚,不,应该是季平奚。   尊贵的长阳公主眨眨眼,顺利眨去眼睫挂着的泪,似笑非笑:“你怎么还在这?”   她睡醒就欺负人,郁枝不和她计较,端了蜜水继续喂到她嘴边,小声道:“还喝吗?”   “……”   皇后娘娘在一旁看女儿的笑话。   现世报来得果真快。   舔舔干燥的唇瓣,某人暗忖她的妾似乎变坏了,装模作样拿捏三两息的时间,到底没出息地开了口:“喝。”   快渴死她了!   郁枝柳叶眼漾开笑,小意殷勤地伺候着。   殿下醒来的消息眨眼传遍郁家上下。   看她吃饱喝足精神气满满,颜袖这才和女儿解释为何没把人接进宫。   天家的女儿,自然要堂堂正正被迎进家门——认祖归宗的正名大典女儿睡过去了,回家,当然要清醒着。   也好让臣民看看长阳公主殿下的风采。   这里面未尝没有帝后想炫耀女儿的心,明眼人看破不说破。   沉沉的一觉睡醒,季平奚惬意地坐进水雾蒸腾的浴池,看似散漫实则上心地听着郁枝和她讲述之后的事。   得知魏夫人在猎场地下埋藏炸药、仪阳侯和太后起兵造反失败、父皇为皇祖母洗刷冤情、她有了封地,公主殿下舒服地轻哼:“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魏平奚’早就死了。”   死在上一世,死在颜晴狠心对她下死手时。   那些人的死活她不愿再过问。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季平奚了。”   名还是那名,人还是那人,换了一个姓氏,换了崭新的人生。   郁枝蹲在池子旁笑意盎然:“恭喜你。”   “拿什么来恭喜?”她笑得不怀好意。   郁枝装作听不懂,刚要背过身逃跑,被人捞进大水池。   水花溅开。   兴冲冲赶来的季萦想着跨进这道门就能看到活生生睡醒了的女儿,走路带风。   大太监杨若看着主子的脸色笑他心急,结果人到郁家,推开门被皇后告知女儿在沐浴,刹那间,杨若都不忍心看陛下失落的小表情。   旁人又岂知,一子一女,长阳公主才是帝后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宝贝心肝。   太子季青釉落后陛下几步,进门喊道:“皇姐呢!?”   平奚公主在水池子玩得欢,倒是没压着人行那档子事,而是好一顿卿卿我我,占够了便宜。   “不错。”她一手托着那妙处:“一如既往的香软。”   郁枝羞得拍开她的手。   “想不想我?”   她不错眼盯着娇弱艳丽的美人。   “不想。”   “说谎。”   郁枝忍了忍,转身抱她满怀。   险些就要阴阳相隔,一日日的苦等,又怎能不想?   美人投怀送抱,身心愉悦的公主殿下眉梢扬起浅笑。   自打遇见这人,她在女色上向来没个收敛。   难能可贵的是比起更深一步的亲密,此时此刻她竟觉得一个拥抱就够了。   或许,这美人她真能睡一辈子也不腻。   她柔声一叹:“枝枝啊。”   郁枝埋在她颈窝,气息微乱:“嗯?”   “水涨船高,你要成为本公主的贵妾了。”   -------------------- 第75章 枕畔花   举凡被主家抬举的妾才能称为贵妾,妾前面加一个“贵”字,便意味着不会随便被舍弃。   退回多少年世家之间流行“换妾”、“送妾”,送一名长相精致的丫鬟,或是送自己玩腻了的女人给想要巴结讨好的人,来维系彼此的友好交往。   季萦上位后大炎朝女子地位得到有效提升,就拿这妾来说,讲究的是两厢情愿。   郁枝自愿做了四小姐的妾,摇身一变,四小姐成了地位尊崇的长阳公主,长阳公主宠爱的妾室,自然要称贵妾。   尤其公主未出嫁,后院只这一个女人。   金石银锭这些天儿牟足了劲头为郁枝调养身子,图的就是姨娘一飞冲天,做一做梧桐枝上的凤凰——公主妃!   贵妾二字从她嘴里吐出来,郁枝相信奚奚待她是有几分不同的。   从头到尾,这人一如她所承诺的没有让任何人欺负了她。   不管那人是太后还是武功盖世的悬阴老祖,又或阴毒狠辣的魏夫人,她把她护得好好的,爱护里带了点偏袒。   这些旁人感受不到的细枝末节,郁枝是能感受到的。   她心绪本就比旁人敏感,当即软了腰身依偎在心上人怀里,她有种预感——那颗心正在向她飞来。   只要在合适的机会牢牢抓住,这人跑不了。   长阳公主领着爱妾出门,两人一个仙一个媚,俱是当世一顶一的风流人物。   兴冲冲来,失落落等在正堂的当朝天子略略委屈地与皇后说着话。   大太监杨若内力深厚,人未至,他先笑着回禀:“陛下,娘娘,殿下来了。”   来了?   季萦望眼欲穿!   他这副模样又使得颜袖想起怀孕那年的经历。   知道她怀有身孕后陛下总爱贴着她肚皮听里面的动静,孩子在母腹翻身踢腿都能喜得他一整晚笑呵呵。   那段日子是夫妻二人想忘也忘不了的幸福快活。   天家父女相见,氛围和以往截然不同。   长阳公主敛衣庄重跪拜:“孩儿拜见父皇、母后。”   郁枝也跟着下拜,只是不敢称“父皇”“母后”,规规矩矩地喊“陛下”“娘娘”。   季萦亲自将女儿扶起。   颜袖转而扶起跪在地上的郁枝。   柳薄烟目盲,看不见当下家人团聚的场景,虽为“女婿”寻回亲人感到开心,但……   毕竟是皇家。   身为侯府四小姐奚奚娶妻也就罢了,身份不同以往,有着公主之尊,这亲事可还作数?   她心乱如麻,手指揪着衣角,暗想:世间男儿发达了抛妻弃子者有之,那女子一朝踏入皇家,是否为了皇家的颜面就要休妻?   这怎么能行呢?   不说奚奚与枝枝情投意合,生死相许,她女儿已经是殿下的人了,若是说不要就不要,枝枝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当母亲的人少不得为女儿忧愁,季容握着她的手想安抚一番,岂料这瞎眼的美妇人不动声色拂开她的手。   两人这是不知为何又闹别扭了。   小辈有小辈要度过的难关,长辈有长辈要过的关卡,谁也不容易。   季萦怜爱地抱抱女儿,素来沉稳的帝王这会急着把人带回宫。   他是皇帝,谁也拗不过他去。   回宫倒是能回宫,然而回宫前有些事不得不安排好。   帝后等在庭院,只等小公主殿下出来坐上銮驾回家。   “岳母。”   柳薄烟精神一震:“奚奚?不,殿下……”   “岳母说笑了,奚奚做了公主还是奚奚,这点不会变。”   她一睡七日过去,不知药辰子诊治成果如何:“您在家里好好养病,等眼睛好了,我接您进宫看看。”   寻常人一辈子兴许都见不到宫里何等风光,一个瞎子倒好,眼睛复明天地之大,但凡是好的,便是皇宫都能随便进。   她这话是为宽妇人的心。   如今她对郁枝多多少少有点沉迷,一时半会离不了她。   她要入宫,枝枝自也要跟着,否则夜里都睡不好。   既然得了人家的女儿,就得对人家亲娘好,无论是魏平奚还是季平奚,骨子里都是极为孝顺的人。   她欣赏郁枝为救母卖身的胆魄,是以将心比心,待这便宜岳母没有半分不好。   说醒就醒,说走就要走,郁母舍不得两个好孩子,眼圈泛红:“好,好,你们放心去,等我好了去看你们……”   药辰子有神医之名,再者为郁母医治眼疾的药材都已备齐。   服药日久,半月前她这眼睛有了好转,怕早早说出来给人一场空欢喜,憋到了现在。   帝后想念女儿,想带女儿回宫住的心情她能理解,郁母割舍下那份不舍,不想好好的事闹得哭哭啼啼,挥挥手:“走罢。”   郁枝心中有愧,跪下来朝她磕了两个响头。   等要磕第三个,柳薄烟心疼得声音直颤:“孝心不在外表,你们过好娘这心里就舒坦了。快起来快起来。”   长公主将未来女儿扶起,郁枝朝她感激一笑。   该说的话说了,不该说的话,忍到后头瞎眼的妇人还是摸索着捉住好女婿的衣角。   她有话要说,季平奚识趣地带她去里屋。   “你如今贵为殿下,乃天家血脉,帝后宠你爱你,是因你是他们的骨血。   “枝枝也是我的骨血,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宝贝,我别无所求,只求你做到当日承诺的话,好好待她,不折辱她,护着她。”   “岳母放心。”   便是不放心,也唯有放心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好在陛下独宠皇后一人,后宫委实清净。不过……   她纠结道:“奚奚,你喊我一声岳母,我就大着胆子真当你一回岳母,我问你,你贵为公主,可会招驸马?”   关乎天家颜面,若是招了驸马,她的枝枝又该何去何从?   她顾虑重重,对面的人喉咙发出一声轻笑:“岳母,不瞒您说,我喜欢漂亮的,胆小的,柔弱的,妩媚的,骄横的,世间哪个男子当得起这几点?   “便是女子,我眼里也只瞧见了枝枝。”   她还就喜欢做梦踹她,醒来娇娇怯怯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女人。   女人有千百种新鲜样子,她自个刚强不驯就够了,口味这问题她不想解释太清,好在郁母脸微红,估摸懂了。   “那就好,那就好。”   出了郁家大门,长阳公主抱着她的妾上了銮驾。   郁枝红着眼朝阿娘挥手,好不容易忍住不哭,扭头见着某人以一副暧.昧古怪的眼神瞧她。   “怎、怎么了?”   “没怎么。”   季平奚清了清喉咙,打出门起其实她一直在想,口味这东西诚然是很奇妙的。   两辈子加在一块儿她见过很多女人,穿衣服的,不穿衣服的,爱笑的,不爱笑的,一支笔画过的女人没有上百也有八十,真让她第一眼见了就想欺负赏弄的还就眼前这一人。   若说北域圣女惊艳丰富了她年少纯真的眼目,这个哭包实在是引她甘心沉溺欢海。   枕畔花,十二分的赏心悦目,怎样闻都香。   銮驾从玄武街南的郁家离开,按照陛下下达的旨意,足足绕了护城河一圈这才往皇宫启程。   到处是跑出来围观帝皇一家风采的百姓,甚至还有女子朝长阳公主所在的车驾扔花。   流云猎场公主殿下力战悬阴老祖的威风事迹早就被说书先生编成话本每日在茶楼开讲,心折者众。   某人招蜂引蝶的本事醋得郁枝板着小脸不说话,季平奚时不时逗她两句招惹她,弄得人哭笑不得,却也不好再板着脸。   人山人海,天子是得民心的天子,皇后是臣民公认的一贤后,太子殿下矜持有礼地坐在位子时不时与路旁的百姓招手,但凡招手,便会引起格外的轰动。   长阳公主学着皇弟的模样也招手,招了满车的鲜花。   扔得她头发、肩膀,满身花香。   郁枝噗嗤一声笑出来,眼睛弯弯:“活该。”   美人胆子与日俱增,不过是恃宠而骄罢了,公主殿下不和她计较,眼睛微眯,想着今晚怎么‘治服’她。   “殿下!看这里!”   夹道的百姓热情似火。   说来也奇怪,起初季平奚还是魏平奚时,人们见了她顶多是被那美色迷了眼,道一声可惜。   在得知她是天家女后,态度转了好大一个弯。   事实证明,权势才是最奢华的外衣。   季平奚撇撇嘴,心性上来愣是懒得搭理这些人。   她却不知,满京城上了年岁又或同情心浓烈的大姑娘小媳妇,得知她的凄惨身世后,对她的怜惜之情到达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茶楼听书,也有说书先生在经过上面默许后讲述长阳公主被偷换的人生。   说书先生好嘴皮子,季平奚的故事很是招了不少女人的眼泪。   便是男子得知她深陷魏家那般尘泥,愈发珍惜她的光彩照人,连同那份桀骜的性子,也成了天生尊贵出身不凡的象征。   銮驾抵达宫门口,大臣们列队恭迎。   季平奚很有身为公主的贵气,起码站在那一句话不说,那身与皇后娘娘肖似的气质很能唬人,加之她眉眼与陛下相像,里里外外天家卓然气韵,再大的场子都镇得住。   群臣叩拜,她眼睛眨也没眨,没旁的感受,只想早点回到她的宫殿歇着。   接连睡了七日,好似把骨头都睡懒了。   “诸卿家平身。”   季萦一手领着皇后,一手领着女儿,在享受过众大臣的注目礼后,自觉这趟出行很是炫耀一把,志得意满,笑道:“各回各家罢。”   满朝文武跑来恭贺陛下一家团聚,恭贺完毕被他们的圣天子一脚踢开,怀着或多或少的郁闷原路返回。   季萦才不管他们这些,不过他这一闹,所有人都晓得帝后珍重长阳公主殿下了。   对公主的宠爱,便是连太子都赶不上。   长阳长阳,据说陛下起这封号时寓意是要平奚公主做帝国长久的太阳。   这封号来头大得离谱,奈何为人父亲的怎么宠爱女儿都不觉过分。   季萦不觉得过分,季青釉更以为理所应当。   先前的‘皇姐’教他伤透了心,是真是假都好,好歹一起生活十几年,偏生是养不熟的狼崽子,竟敢做出谋反刺杀父皇一事。   季青杳悬梁自尽,太子殿下伤心难过了几天,不过得知他一向喜欢的‘表姐’是‘嫡姐’,少年人郁闷的心情这才缓过来。   “皇姐,快来看,这就是你的寝宫!”   阳光正好,季平奚抬眉看去——【仰春殿】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她暗道一声幸好,幸好是‘仰春殿’不是‘仰春.宫’,否则来来往往的宫人见了,还以为她多不正经呢。   -------------------- 第76章 被需要   春光无限好,修葺一新的仰春殿终于迎来它真正的主人。   大小十二位宫女十二名内侍朝主子一一见礼,长阳公主神色淡淡:“赏。”   一旁的翡翠拿出早就备好的金饰,挨个分发给众人。   金饰重约四两,不说分量,只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分量就很是讨喜。   甫一照面公主殿下给人阔绰的印象,这还是寸功为立的时候,可以见得以后若伺候的好,少不了好处。   能被安排在仰春殿当差的宫人都是经过皇后娘娘精心选□□,而能从诸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站在这的男男女女要么心眼多,人灵活,要么忠厚,心思纯净。   日久见人心,赐下见面礼,长阳公主将身边的宠妾推到众人面前:“以后枝枝是仰春殿的半个主子,你们待她不可亵慢。”   早听说殿下以女子之身冒天下之大不韪纳妾,而今见着那妾,宫人们恍恍惚惚升起“果然如此”的明悟。   他们的主子已经美得和仙人似的,这得她青眼的妾果不其然也是举世难寻的美人,听说是出自‘荆河柳’。   想到‘荆河柳’的盛名,宫人们朝郁枝恭恭敬敬行礼。   宫里不讲究外面“姨娘”的叫法,还是平奚做主要他们喊郁枝“姑娘”。   郁枝跟在她身边满打满算快一年,大风大浪见过不少,沉沉稳稳地喊了一声“起”,初亮相,算是在这‘家’里立住了。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伺候一位最得帝后宠爱的公主殿下,郁枝的身份又何止“贵妾”二字能形容?   见识过姑娘与殿下同吃同住同进同出的场面,宫人们更不敢慢待这位主子。   季平奚和郁枝在仰春殿安定住下来,每日往乾宁宫晨昏定省,颜袖见着女儿心里开怀,待郁枝也格外宽容疼爱。   古来婆媳关系是一大问题,郁枝却能和皇后相处融洽,一是皇后爱屋及乌,二嘛,她与郁枝投缘。   想着这么一位娇弱媚气的女子整日受女儿‘欺负’,颜袖阻不了她们亲近,只能在日常对未来儿媳多多照应。   一家人团聚,太子时不时往仰春殿跑,公主殿下带着妾也时不时往乾宁宫跑。   这一日,季萦抽空往乾宁宫与妻女一同用膳,可怜太子殿下顶着储君的名头在吏部历练,每日和上了年纪的大臣动心眼。   不同于待女儿的宠溺,儿子以后是要继承大位的,季萦对太子总要严厉几分。   用过午膳季萦赶着去御书房商议国事,临走摸了摸女儿的头,颜袖目送他出门,神情依依不舍,看得人没来由的牙酸。   长阳公主是个胆大包天的坏小孩,和郁枝挤眉弄眼。   皇后娘娘送走心上人扭过头来瞧见女儿的怪模样,一脸无奈:“你这是在做什么样子?”   季平奚顺势挽着亲娘胳膊:“阿娘和父皇感情真好。不过嘛……”她看了郁枝一眼:“父皇瞧着正人君子大炎朝英明帝皇,背地里嘛……”   她和颜袖告状:“父皇老不正经!”   天可怜见的,季萦十三岁登上美人榜榜首,雄踞近三十年榜首的位子还是他的。   这般得天厚爱的人和“老”字八竿子打不着,幸亏他忙着处理政务人已经走了,否则听到心爱的‘小棉袄’道他“老不正经”,八成愁得晚膳都用不进去。   皇后与陛下感情深厚,好在说这话的是女儿,她笑:“你父皇怎么不正经了?”   公主殿下趴在亲娘耳边:“父皇吩咐匠人在孩儿所睡的大床对面安排了一面镜子。”   “……”   颜袖吸了口凉气——这事她还真不知道。   等身的镜子,工艺精湛,用时将那帘子拉开,不用时有帘子遮挡白天黑夜也不会吓到人。   放在大床对面是作何用可想而知。   竖着耳朵听到这,郁枝一阵羞臊,脚趾恨不能抓地,就因了这面镜子,夜里这人没少折腾她。   没这镜子还好,有了这面镜子,视野清晰,毫发毕现。   实在是羞人。   得了便宜的公主殿下张嘴把疼爱她的父皇卖了。   御书房内一脸严肃与群臣商议要事的帝皇鼻子发痒捂着帕子打了个喷嚏,惹来迭声关怀问候。   可叹季萦教人镶嵌镜子纯粹是好意,公主好色,这在皇家算不得什么,倘若好色,好一人之色也可称之为专情。   他与皇后一样并未拿郁枝当女儿的妾,有心推动一把,让宝贝女儿看清自己的心,谁知女儿是个‘小没良心’呢!   母女二人说着关于陛下的小话,郁枝脸红红地从旁听着,暗道:或许告状也是这一家人相处的独特趣事吧。   且不说这一状告下来陛下来到乾宁宫被皇后娘娘很是调.教一番,季平奚回到仰春殿,心情好得不得了。   她还就喜欢看父皇在母后那吃瘪的样儿,试想一国之君是实打实的‘妻管严’,这多有趣?多有家的感觉!   是以前她在魏家感受不到的。   心里想着魏家,作为仰春殿的一等宫女——翡翠,急匆匆附耳来报:“殿下……”   午时一刻,菜市口围满人。   当下太平盛世,仪阳侯父子得是多想不开才会起兵造反?   陛下是臣民期盼已久的明君,在他的治理下国运昌隆,长治久安。   人群熙熙攘攘,毫不压制音量谈论魏家一手好牌愣是打得稀烂的事。   监斩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装作耳聋好似听不到那些议论声,断头台上,魏家父子身穿白色囚服,头发散乱,面色颓唐。   “是爹害了你……”魏汗青悔不当初。   “爹,孩儿不后悔,死就死了,来世咱们还当父子。”   太阳高高挂,魏三留恋地看着沸腾喧嚣的人世间,余光瞥见侧立一旁的刽子手,眼底闪过一抹深深的惧意。   魏汗青见了一声叹息:三儿嘴上说得大义凛然,可见还是怕的。   生死面前,又有谁不怕?   可就是付出死的代价,也没能换回夫人的回心转意,他这一生,当真是失败至极。   “是我执迷,害了魏家啊!”   就是死了都无颜见列祖列宗,为一女人败了家业,为一女人,误杀生父。   死掉临头魏汗青多少有了几分清醒,可惜,悔悟的太晚了。   庸庸一辈子,到头来一场空。   昔日意气风发的仪阳侯还不到老态龙钟的年纪,落魄地令人鼻酸。   但不会有人同情他。   谋反,此乃抄家灭族的大罪。   陛下怜恤,只杀父子二人,对远在陵南的二房稚子高抬贵手,说到底还是看在魏老爷子往日救驾有功的份上给魏家留了血脉。   午时二刻到。   长阳公主低调出现在人群。   郁枝握着她的手,看向断头台上毫无形象可言的魏侯爷和魏三公子。   魏三没认出女扮男装的“四妹”,却看清郁枝的脸,看到了郁枝,那她身旁风姿卓绝的风流人物是何人所扮可想而知。   “魏平奚!”   他一声怒喊。   ‘魏平奚’早已成为陈旧的过去,如废弃的抹布被丢在时光长河的另一头,听他言辞激烈的大喊,某人眉毛微挑。   “你还敢过来?是你!都是你害了我们!你个扫把星!祸胎!!”   魏三死前爆发出惊人的潜能,哪怕身上绑着绳子,身子仍然上前,他怒瞪着眼,眼睛发红,一副要吃人的凶狠。   “老实点!”   官差给了他一脚。   “你害了母亲,害了父亲,害了全家,有什么脸来这?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绝不会!”   他骂得难听,十句里有三句“扫把星”的字眼,郁枝听得直皱眉。   这话说的,像是奚奚想受魏家这一家子磋磨似的,本就是皇家人,生来得不到应有的待遇,身边更有魏夫人这样的狠人,前世到死都被蒙在鼓里。   如今听着魏三公子大放厥词含血喷人,郁枝上前一步。   “你要做什么?”   公主殿下按住她手腕。   郁枝不解:“你不生气吗?他那样冤枉你……”   要她说,魏家有此结局魏夫人是祸端,而魏侯爷是真正将祸端摆在明面的人。   造反,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做。   偏偏他就做了,不仅做了,还拉着儿子一起,甚至不惜杀了有心阻挡的魏老爷子。   这会倒是所有的脏水都泼在奚奚身上。   “没什么好理论的。”她笑着摇摇头,目光停在魏汗青父子的脸上,来回逡巡一二:“罢了,既然打算埋葬昨日,又何必来?”   没有和他们理论的必要,也就更没有送他们一程的必要。   “走罢。”   她拎着酒壶原路返回。   郁枝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魏平奚,你不得好——”   “午时三刻到——”   哪怕午时三刻没到,监斩官也不敢容他骂完。   “斩!”   刽子手手起刀落,鲜血四溅,地上滚落两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我现在不叫‘魏平奚’了,叫做‘季平奚’。”拎着酒壶的人走在长街忽然开口。   郁枝歪过头看她。   “虽然‘季平奚’听起来好像有那么一丢丢怪,但这才是我的本真,我本来就该是季平奚,多念几遍,念得顺口了也就不觉得怪了。”   “我也没觉得怪。”   谁都有不可回顾的过往,既不可回顾,那就勇敢向前。   郁枝笑道:“陛下和娘娘给你起了新名字,你是季平奚,你也是大炎朝的长阳公主——季青瓷。”   青釉,青瓷。   季平奚眉眼微弯:“父皇瓷器活甚好,好像当初就是靠着这个吸引了母后的注意。”   不仅如此,堂堂四皇子,居然要靠陶艺这等手艺活赚钱养家,她感念父皇一路走来的不易。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死了一次,才知道活着有多好。”她打开酒壶木塞,送到郁枝眼前:“喝不喝?”   “喝?”   她笑:“到底是喝还是不喝?”   郁枝左看看右看看,底气不足道:“喝……”   在街上边走边喝酒这事,长这么大她还没做过呢。   做没做过都有头一回。   她酒量浅,一壶酒喝了几口,人到仰春殿已是微醺。   抱她在床榻躺好,季平奚俯身和她亲嘴。   她喜欢有人陪伴的感觉,但来来往往许多人,要么只能陪她一时,要么拴不住她的心。   她想要的女人不需要多厉害多有本事,能懂她、陪她、温暖她,就够难得。   人活一世,图的不就是一个安稳?   成家也是为了那份安稳。   家中有女,即为安。   她怔怔地看着郁枝,心头有一股温暖流淌,令她不至于太寂寞。   同是两世为人,这个女人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她们有相似枉死的经历,有共同重活一世的幸运,有守护和被守护的关系。   在郁枝面前,无论是魏平奚还是季平奚都是被人需要的。甚而她曾是她溺水前唯一可以自救的浮木。   她喜欢她的胆怯,喜欢她的媚色,喜欢她的善解人意和哭起来水多,旁的且不说,哭起来梨花带雨的情态是真的好看。   指腹擦过美人唇,季平奚起身离开,带着一身酒气来到关押魏夫人和孤辰子的水牢。 第77章 仙女托床   牢头走在最前面,提着一盏灯笼为殿下照明。   “你们都出去罢。”   “是,殿下。”   看守水牢的狱卒鱼贯而出,长阳公主随手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上面:“魏汗青和魏三死了。”   关在兽笼的女人无动于衷。   所谓水牢,最是阴沉可怖,每到半个时辰或是一个时辰笼子就会下沉入到水里,频繁的窒息感使人受尽折磨无法解脱,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连日来的磋磨颜晴被折磨地不成人样,身形消瘦。   想来也是,未出嫁前是太师嫡女,嫁人后是仪阳侯侯夫人,前者被爹娘长姐捧在掌心,后者被魏汗青敬若神明,哪是真正吃过苦的?   “侯爷看起来是后悔了,一人执迷累得家族受牵扯。陵南魏家这一脉,算是没落了。”   虽没有落得灭门的凄惨,抄家是免不了的,积累了几世的家产充盈国库,留下的不过是个空架子。   树倒猢狲散,只要不傻,谁还敢和他家往来?不落井下石踩上一脚算是好的。   “三哥走前骂我是祸胎,我姑且称他一声三哥吧。家里这几个哥哥也就他还有点人性,魏大魏二觊觎我的妾,所以他们一死一残。   “魏三……他曾经拿我当妹妹,虽然是不讨喜的妹妹。但他临死把所有的祸都推在我身上,这是我没想过的。不过不重要,人都死了。”   她沉声道:“他说是我害了你们,是不是很可笑?”   颜晴形容狼狈,发丝、衣衫都浸了水,在孤辰子怀里颤颤发抖,不发一言。   “往事已矣,说来挺无趣。阴差阳错我欠你一条命,前世已经还了,这辈子不打算再和你纠缠……”   她说到“不再纠缠”,颜晴抬起头:“哪来的前世?怎么还的?”   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具体的细节连睡在她枕边的郁枝都不晓得。   “就是前世。”   她身子前倾,咬字清晰:“前世我想尽法子融入魏家,想讨得家人喜欢,可惜事与愿违。我这性子,大抵注定无法和他们和睦相处。   “老爷子动过用我联姻的打算,是你帮我挡了。你护我像母鸡护着自己的鸡崽,那时候我能依靠的只有你。   “你是我的母亲,是我在魏家仅有的温暖和避风的港湾,到头来也是你,借大哥的手用‘忘忧’毒杀我。”   忆起前世种种,她眸光复杂:“肠穿肚烂,疼得我只能一声声喊娘,最后用匕首了结自己的性命。   “我猜想过很多人,觉得这魏家人人都有动机害我,唯独不敢想是你。   “十八年,养条狗也该舍不得罢。”   她低下头,不再看眼神惊颤的颜晴,出神地盯着靴尖:“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是带着前世的记忆醒来,为了活下去我做过许许多多准备,结交江湖能人异士,努力修炼武功。   “事到如今我心中澄明,只有一句话想问你。”   她深呼一口气:“倘若我真死了,你可会后悔杀我?”   “后悔?”颜晴声音嘶哑:“做都做了,为何要悔?”   “我知道了。”她重新扬起眸子,不再看这冷酷无情的女人。   重生一说确实骇人听闻,稀奇非常,然而孤辰子有更为在意的事。   她抱着颜晴,努力用体温温暖她。比起颜晴,她现在这样子着实凄惨,满头白发,不到半月就有形销骨立的意味。   “等等!”   孤辰子清了清嗓子:“你等等,我有事要问。”   长阳公主漫不经心坐在椅子,对她所问之事有所猜测。   驰骋江湖半辈子的悬阴老祖此刻丧失所有的威风,她张张嘴又咬住嘴唇,狠狠心才问出盘旋心底多日的疑问。   “那日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   她取出怀中的牛皮卷,以指为刀将写有慈悲降魔法的秘籍割下来,留下慈悲法师写在开头的一部分,极有准头地扔进孤辰子怀里。   得到牛皮卷,孤辰子顾不得水牢昏昏,定睛看去——确是念慈悲亲笔。   上面的字她一个都不敢错看,看到最后肩膀耷拉下来,眼里最后一分光芒也彻底黯淡。   “此地便是你二人的归宿,今后我不会再来了。”   公主殿下起身拍拍衣袖,来去如风。   水牢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得知身世孤辰子有感而发想掉两滴泪,悲哀地发现这个年岁她早已流不出泪。   念慈悲的尸骨都归于尘土,哪还稀罕她的几滴泪?   她哭不出来,颜晴笑不出来,沉沉瞪着养女果断离去的方向,脸色不住变幻。   没一会一阵熟悉的声音响起——兽笼下沉,两人再次被灌进阴冷的水中,等待她们的又是无止境的煎熬。   出了潮湿的水牢,明媚的春光不吝惜地倾洒下来,季平奚挺直身板:“不能再困在以前了,要走出来,迎接更美好的人生。”   重生一事说给颜晴和孤辰子听她丝毫顾虑都没有。   必死之人,囚禁在水牢整日不见天光,便是大吼大叫人们也只会当她们关傻脑子出现问题。   况且那二人都是没有体面也要努力挣出三分体面的人。   从水牢回到仰春殿,季平奚颇有一种往事随风散去的觉悟,无怨一身轻。   都过去了。   她坐在床沿亲亲郁枝的脸颊,一不留神把人亲醒。   某人在女欢女爱上多混账,少有当下柔情缱绻的神态,郁枝醒来见着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心中悸动,脚趾忍不住蜷缩,像害羞的小梅花鹿。   “奚奚?”   “起来,我给你画幅画。”   画画?   郁枝刹那之间想的有点多,忍羞问道:“穿衣服的还是不穿衣服的?”   这话问得直白,季平奚一怔之后趴在她身上搂着她笑:“你想哪样?”   “……”   她当然想穿衣服!   “我喜欢不穿衣服的。”长阳公主把玩妾室的一缕青丝,神态勾人。   清凛美貌的仙子做出这副妖精样,哪是郁枝一介凡人顶得住的?   季平奚以色压人,压得对方喘不过气、小鹿乱撞糊里糊涂应下亏本条约。   郁枝暗道她狡猾,想耍赖,被摁在床上修理一顿这才泣泪老实。   “服不服?”   郁枝咬唇,转过身去不理她。   她不理人,季平奚有的是法子要她就范,只是法子太多一时不晓得用哪个,目光定格在美人露出的小截玉颈,她软下声线:“问你服不服?”   沉水香的味道萦绕四围,郁枝心跳如鼓,努力支棱起不受她淫.威的傲骨,被衾遮脸,默默无语。   相伴一年光景,她是什么性子新晋的长阳公主一清二楚,低下头来亲吻她柔软的发:“春日正好,要不要出宫看看你阿娘?”   唰!   郁枝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在看到某人得逞的笑眼时大呼上当,想逃?公主殿下哪会给她机会逃?   按着美人肩膀把人吻得七荤八素。   恰是湿红润雨,面若桃花,再抬眸将将成了人间春水浇灌的芳菲色,着实看得人心痒。   “服不服?”   郁枝搂着她脖颈没了之前的耍赖不认账,娇嗔道:“怎么总问我服不服?”   这话可是问到点子上。   平奚公主眼睛微亮,嗓音无端撩人:“服不服你在本公主手上走不了一回合?”   她话里有话,委实不正经,郁枝耳朵通红,鼓起的胸脯一起一伏,不知哪来的胆子,一脚踹得天下第一大高手从床榻摔下去。   ……   四月天,好景,好人。   习惯宫廷生活的郁枝被公主殿下带出门,前往玄武街南帮忙。   暌违多年,陛下终是还了荆河柳家应得的荣耀,赐万金,赏广屋,追封柳子承为一品忠烈侯,厚待其家眷。   要说季萦所为一为柳子承城楼一骂,二为补偿太后对柳家的赶尽杀绝,三嘛,女儿‘以妾充妻’撒下弥天大谎,待柳薄烟好一些,女儿今后能少受一些罪。   他爱女之心拳拳,于是大清早受尽宠爱的公主殿下被帝后撵出宫,美曰其名——去岳母那刷好感。   便宜岳母说起来还真不便宜。   季平奚顶着一脸怨气搬东西,心里委屈:好歹她是大炎朝的公主,季青杳那个假货仗着公主名头还能享受十八年的荣华富贵,轮到她了,就得特意出宫帮人搬家。   太阳高高挂,云章长公主半点没压着音量,同郁母夸赞道:“烟儿,你看殿下何等孝顺何等威武,那么大的一张床一只手都托得起来……”   正‘只手托床’的季平奚:“……”   这可太丢脸了!皇姑姑怎么就长了一张嘴?   柳薄烟不通武功,没法想象有人一只手托起象牙床的画面,只是日头足,好女婿还能纡尊降贵地为她忙碌,她心中感动,哪怕这会子不待见季容,也是点点头:“殿下喜爱枝枝,不过爱屋及乌罢了。”   季容笑得牙不见眼:“是这个理儿。”   听到这话的季平奚下意识就想放下那又沉又大的床——这话说的,像是她多爱枝枝一样?   正纠结是托是放,郁枝款步而来捏着帕子为她擦汗,一脸心疼:“累不累?长公主也是,怎能要你干这粗活?”   温言软语最是熨帖人心,得她一句关怀,季平奚像是大热天吃了寒瓜,心底舒爽,连那份燥热也解了。   “无妨。”她微微放低身子要郁枝为她擦脖子上的汗,擦好了,明眸含笑:“一会就好,你去陪你阿娘吧。”   郁枝顺从地回到娘亲身边,又被灌了满耳朵奚奚有多好、小两口要好好过日子。   这些话她听着心虚,在阿娘看来奚奚深爱着她,可唯有她知道,奚奚喜欢的是她的颜色和身子。   为了她床榻间的小意温顺,那人还挺愿意在阿娘面前做一做表面功夫。   她不知这样是好是坏,总觉得纸包不住火,阿娘此时对奚奚满口称赞,倘若知道真相,必不能接受。   季容看着这对母女,扬眉看向在庭院进进出出的好侄女。   季平奚累得直叉腰。   她有功力傍身,顶着‘天下第一大高手’的名头,当然要能者多劳。   一应大家伙被搬到运送家具的长板车,出门长街两旁围满人。   百姓们似乎没见过如此能干的公主殿下,纷纷冒出头想见识见识‘仙女托床’的奇景,这一看,看得公主殿下俏脸发红。   坐上回郁府的马车,季平奚嘴上还在嘟囔,什么“以后有这事再也不要喊本公主”,要么就是“京城的百姓少见多怪”。   郁枝捂着帕子掩嘴笑。   “笑?有什么好笑的?”   她气鼓鼓的,越想越不是滋味,直呼上了季云章的当。   她怎么就被人三言两语哄骗了呢?   季容以“孝道”为名哄着好侄女看在宠妾的面子帮忙搬家,可谓是摸准了季平奚的脉门。   长阳公主骨子里极为孝顺,将心比心,不舍得要郁枝在郁母面前没脸,被坑上贼船。   郁枝凑近了亲她气鼓鼓的脸:“谢谢奚奚。”   得了一个香吻,公主殿下还是气,瑞凤眼上挑:“今晚我要试试后面。”   “……”   郁枝别开脸不看她,假装没听见。   “听见没?”   美人装聋作哑,气得人不轻。   平奚公主眼一闭:“气死我算了。” 第78章 明心动   走出前世的阴霾又卸去这一世的重担,她像个小孩一样置气,郁枝拿她没办法的同时实在羞得慌。   季某人睁开眼,问:“真不行?”   “……”   赶上马车慢悠悠抵达新家,郁枝逃也似地跳下去。   公主殿下脸一黑,到底是惦念美人的腿,提醒道:“小心点,摔成瘸子我可不养你。”   这话刚好被下了马车的柳薄烟听见。   郁枝提着裙角脸红红:“阿、阿娘……”   季平奚慢她一步从车厢出来,见了郁母神色微怔,转而不自在地握住郁枝的手:“岳母……”   柳薄烟笑呵呵地摆手,表示明白。小两口打情骂俏,她不好凑这热闹,被左右婢子搀扶进门。   陛下将柳家旧址还了回来,重新回到以前的家,柳薄烟眼前隐隐约约瞧见一点光影,按捺着喜色回到正堂,所有人在堂上坐好,她这才道:“奚奚,枝枝,娘这眼睛……”   郁枝手指揪着衣角,蓦的紧张起来。   季容手上捧着一盏茶,垂眸轻吹一口茶气,眼角眉梢尽是笑意。   神医不愧是神医,用药精准,医术高明,烟儿的眼睛早多少日便有好转,如今她肯说出来,约莫是对复明一事有了成算。   “娘的眼睛怎么了?”郁枝急忙去问。   柳薄烟一笑仿佛年轻十岁,身为荆河柳的姿容完全释放出来,不仅季容喉咙微动,季平奚也心里一突。   “大致能看见模糊的轮廓了。”   这事她瞒了许久,选在回到柳家的日子说出来可谓双喜临门。   郁枝喜极而泣:“恭喜阿娘!”   她们这对母女抱着流眼泪,季平奚的心情却不怎么美妙。   她固然为郁母病情好转感到开心,但更多的是迎面扑来的担忧:等郁母眼睛复明,到时候‘以妾充妻’的实情就再难瞒住了。   郁母会怎么做?   将枝枝从她身边强行带走?带走前臭骂她一顿?   她望着偌大的府院,父皇赐还柳家应得的荣耀——这再不是枝枝为了不受人欺辱,为了给阿娘治病,就‘卖身’给她的时候了。   时移世易,柳家如今只剩柳薄烟母女,除非不长眼,否则这个节骨眼谁敢欺到她们头上?   再者郁母眼睛说不准何时就能好……她心头微梗,脸色冷不防发白。   “殿下?”翡翠小声道。   她转过脸来面无表情瞥了翡翠一眼,翡翠被她这一眼吓得立时噤声。   柳薄烟急忙问道:“奚奚怎么了?”   “无事。”她倏尔笑道:“恭喜岳母。”   郁枝眉梢染喜,留神看她,哪知才投过视线公主殿下侧过身子指挥下人张罗其他事。   热火朝天忙活大半日,新府收拾好,郁母安安心心住下来。   ……   “现在知道怕了?”   药辰子翻晒他的药材:“这人啊,不能得意忘形,也不能说大话把话说死了,万事留一线,给自己留一线,也给别人留一线。”   季平奚皱眉:“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药辰子转身问道:“你是不是动心了?”   动心?动的哪门子心?   她板着脸怒瞪药辰子。   药辰子才不怕她瞪:“你也就现在对我凶,有本事对你那岳母凶,又或者对你的妾凶?”   “不知所云!”   长阳公主气冲冲起身离开。   药辰子在后面喊道:“动心,不丢人!”   分明是看人家老娘眼睛要好了,担心美人留不住才跑来他这愁眉不展。   但他是谁?   来到他这,他只会说大实话!   被怼了一脸大实话,季平奚回房见到郁枝专心致志缝制春衫,多嘴问了一句:“给谁缝的?”   “给阿娘。”郁枝头也没抬。   “哦。”   知道是给她的便宜岳母缝的,某人兴致大减,坐在原木凳上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郁枝收了线头小心将缝制好的春衫放在小竹篓:“我给你缝了一件,来试试?”   听到还有她的份,季平奚眼睛一亮,压着喜色:“没事给我缝衣服做甚?”   她是公主殿下,衣食住行样样都是做好的,郁枝想着兴许她看不上自己的手艺,眉眼略一耷拉:“你不要,那还是算了。”   “……”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要了?   一口气堵在那上不去下不来,长阳公主小脸憋红,猛地一咳嗽,吓了郁枝一跳。   两人各自闹了个大红脸,季平奚干脆道:“衣服呢?”   郁枝转身走了几步取出一身天青色春衫,日夜耳鬓厮磨,公主殿下的尺寸她心中有数,做出来的和本人身量差不离。   “这还差不多。”季平奚得意地扬了扬眉。   许是伺候她久了,两人之间磨合出极好的默契,不用她吩咐,郁枝弯下腰来服侍她试穿新衣。   美人脊线、腰线甚为漂亮,俯身.下来,发丝清香,季平奚没忍住往那腰肢摸了一把,摸得郁枝呼吸一乱,眼尾发红地看过来。   她这人色.欲重,不知没开荤前是怎么保持好一副清心寡欲的,难为郁枝边为她解衣,边默默承受她的欺负。   “你阿娘眼睛要是好了,你是不是就要离开我?”   “嗯?”   “和你说正事呢,认真点。”   郁枝羞愤:究竟是谁不认真?   她腰软腿软,破罐子破摔跪在这人腿边,仿若芙蓉花开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季平奚见了她这模样发自心底的喜欢,不忙着试新衣,一手挑起美人发丝:“我还没腻了你,她如果要你离开我,可怎生是好?”   一头是心尖上的人,一头是亲娘,郁枝从意乱神迷的状态醒过来,陷入两难。   她迟迟没个准话,季平奚暗恼:“答应你的我都做到了,你如今是忠烈侯的外孙女,就敢不认账了?”   “我、我没有!”   “鬼知道你有没有。”   “你生气了?”郁枝趴在她肩膀柔柔哄着:“不要气了。”   “谁生气了?”她嘴上不客气:“你是我的人,哪怕你阿娘眼睛复明你还是我的人。我一天没睡够,你就得老老实实陪着我,否则……”   郁枝心一颤:“否则怎样?”   “否则……”   酝酿了半天后面的狠话还是说不出来,长阳公主脸色发沉,没头没尾想起药辰子那句“动心”,整个人愣在那,竟走起神。   等了好久不见她有其他话,郁枝索性依偎在她怀里。   阿娘那里确实是个难题。   不过……   她偷看公主殿下,如果奚奚不想她离开,她会努力在她身边的。   她忽而笑起来,指尖在殿下胸口绕圈圈。   季平奚眸子低垂看她:“你又轻薄我。”   “奚奚。”郁枝开心地亲她唇瓣,一触即分:“你是不是离不开我了?”   “笑话!我——”   她这张嘴有时候很气人,郁枝不想听那些,干脆堵上。   夕阳西下,小院洒落一地余晖。   金石银锭来给姨娘送东西,人刚到门口听到里面传来的动静,捂着耳朵羞答答跑开。   美人玉白修长的腿颤颤,绵软无力地搭在殿下不够宽厚的肩膀。   两辈子加起来季平奚还是头回用这样的方式赏弄美人,一则上辈子死得早,始终没寻见惹她心痒的女人,二则她这人毛病多,素喜洁净又眼高于顶。   从来都是旁人哄她,断没她好言好语哄人的时候。   这次更不知中了哪门子的邪,愣是想尝尝桃源流出来的蜜。   这一尝,尝到天幕昏沉。   季平奚唇瓣润泽含着水光,许是头回这般伺候人,她面上挂不住,草草为郁枝收拾一二,红着脸跑出门,一晃眼不知溜到哪去。   她如此,郁枝更甚。   头低着,浑身撑不起力道,竟比新婚夜时还觉得羞人。   她捂着脸,心道:那也是能尝的么?   宫人赶在宫门下钥前赶去报信,得知女儿住在郁家今晚不回,颜袖露出了然的笑。   季萦手拈棋子:“你说咱们奚奚何时才能开窍?这人啊,就得受受爱情的苦,才晓得疼人。”   皇后打趣道:“这还是亲女儿呢,陛下舍得?”   “怎么舍不得?反正吃苦的不是朕。”   不过说起来当年为抱得美人归,他也是拼了命。   没有小棉袄搅扰,陛下和皇后如愿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郁家,用过晚膳季平奚在庭院溜达消食,满脑子都是粉嫩嫣红。   翡翠玛瑙看她拧着眉毛来来回回一声不吭,总觉得出了一些她们不知道的事。   “殿下?”   “别吵!”   “……”   季平奚才理出一些头绪,又被她们吵没了,气不打一处来。   药辰子言辞凿凿地说她动心,一个妾而已,难不成她真爱上了?   可若是不喜欢,她何至于要那样伺候人?   若是不喜欢,为何总担心这妾会离了她?   她心里七上八下,一会是郁枝低声啜泣求她怜惜的情景,一会是眼睛复明的郁母拿着扫帚扫她出门骂她折辱她家宝贝闺女的画面。   牙疼。   她捂着一边的腮帮子。   星月在苍穹交相辉映,季平奚揉揉肚子,迈步回房。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明亮的灯火闯入眼帘。   郁枝坐在桌前发呆,扭头瞧是她,羞臊地看了眼又赶紧移开。   她看见人了还要装作没看见,长阳公主气势汹汹地走过去,话到嘴边不知说何是好,抬手抽走郁枝握在手上的书:“看书也不说多点一盏灯,眼睛不要了?”   “要……”   某人心思一动,诡异地认为美人在和她求.欢。   午后才有了别开生面的一回,难为郁枝还惦记着她说的“试试后面”,浮想联翩,以至于这人坐在她对面,她身子莫名发软。   “怎么这时才回来?”   季平奚把玩着小瓷杯:“吃撑了,溜达溜达。”   “不去沐浴吗?”   经她提醒,公主殿下从善如流地拐进隔间浴房。   她前脚去沐浴,后脚郁枝躺到床榻,被子蒙着头,翻来覆去,竟是怎么也睡不着。 第79章 美人关   春风绕花窗,窗外不知名的猫儿仰着脖子叫了几声,生是扰得郁枝心烦意乱。   春天,万物复苏的好时节,不论是人还是猫猫狗狗,精力充沛正是好宣泄的季节。   娇弱的美人眼尾含着丝丝缕缕媚,大抵是想到先前发生的事,总觉得四肢百骸钻来绕去,缠着细细麻麻的痒。   这痒一时半刻停不下来,反而提醒着郁枝那人的反常。   相处一年有余,季平奚是怎样的人她不需要想张嘴就能说出好多话来——眼高于顶,重色轻狂,阴晴不定。   待你好时恨不得把人捧到天上去,一朝腻了就会毫不留情地丢弃。   这样的人,哪怕生来被偷换了人生,骨子里也有皇室的骄矜,纵使重欲也总是那个高高在上挑拨人心的主儿。   跪着、趴着、泪眼朦胧承受的始终是郁枝。   是生是死,是悬在云端还是委屈在泥泞,都在对方一念之间。   从没想过……郁枝捏着被角,脸颊红得不像话。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喜欢的人会予她这样的欢好。   身为侯爷之女的魏平奚做这事她尚且觉得受宠若惊,贵为长阳公主的季平奚折身伺候她,她更是在羞臊的同时为对方感到委屈。   是的。   委屈。   明面上她是妾,那人是主子,哪有主子为妾室做这活的?说出去要被人取笑。   郁枝埋在被衾轻.喘一声,恰逢院内的猫儿和它的‘猫相好’没羞没臊地勾搭。   她揉揉脸,轻扯锦被露出一双含羞带怯的眼睛来,狭长诱人的柳叶眼藏着一点惑然和难以启齿的期盼。   奚奚突然这般,究竟是图一时的新鲜,还是当真不嫌弃她、喜欢她?   她想不通,又或是不敢想,一颗心七上八下。   浴房的门打开,季平奚打着哈欠从里面出来,一头秀发走动间内力蒸发存在发梢的水珠,身姿妙曼,松松垮垮裹着一袭洁白到刺眼的袍子,眸子黑亮,散漫投来的一瞥浸着万种风情,看得人顾自心惊。   郁枝侧头匆忙对上她的眼又匆忙移开,仿佛做了亏心事。   一顿沐浴,季平奚乱糟糟的心情被流水抚平,她扬起眉梢,白皙的腿迈开,几步来到床榻前扯开锦被一角:“让我进去。”   话是正经话,偏偏郁枝这会满脑子女欢女爱,多正经的话都能拐到白日的唇舌侍弄,锦被下修长的玉腿倏然并紧。   夜色极美,站在床前的女人美得恰如其分,如云中漫步的仙子慢慢踱进人的清梦。   一句话的功夫,郁枝听得半边身子酥麻,暗恼自己不争气。   季平奚瞅她两眼掀被上来。   清柔的沉水香夹杂沐浴后独有的温柔湿气将郁枝笼罩其中,她动弹不得,看也不敢乱看。   内室烛火明亮,一只手熟稔地搭在郁枝腰间,郁枝支着耳朵去听,只听到平缓清浅的呼吸声。   说来也是奇怪,奚奚何时有过这么老实的时候?   “舒不舒服?”季平奚趴在她耳后,说出口的话一下点燃美人心头乱窜的火。   “什么、什么舒不舒服?”她颤声装傻,脚趾抓着被褥。   一声轻笑。   笑得人耳朵发麻。   “不要装傻,问你呢,舒不舒服?”她眼底噙着坏,踩了踩郁枝蜷缩的脚趾。   这一踩简直像是踩了猫尾巴,郁枝猛地回过身来看她。   灯火通明,尊贵的公主殿下褪去一身桀骜,眸光温柔如水,朱唇皓齿,明媚胜似四月春,眼睛弯作月牙笑吟吟的,打趣人的姿态是再精妙的笔法也描绘不出的写意风流。   无端的,令人腿软。   难怪世间男男女女过不去这道美人关。   难怪北域圣女流连京城至今还没走,有这人在,可不是舍不得走?   桀骜恶劣时的‘魏平奚’便已经迷惑人心,况乎声色轻柔眉眼含情的殿下……   郁枝痴痴凝望她,喉咙不经意溢出一声低吟,似是羞极了,埋在季平奚怀抱,小腿轻轻蹭了蹭这人的腿。   处在温柔乡的公主殿下像是一下子转了性儿,无声放纵着她。   是真正的耳鬓厮磨。   她的怀抱太温软,隔着里衣都能感受到圆润的弧,郁枝脸红红地把自己从她身上撕开,满是羞涩地瞅着那地,不等殿下逮着她欺负,小声与人耳语。   那声“舒服”来得太快,好比午夜盛开的昙花,一瞬惊艳转而再也寻不见。   季平奚调.戏了美人,古怪的心绪得到缓解,趁郁枝偷亲她的间隙悄悄翘起唇角,没了之前的别扭懊恼。   “再试一次?”   她眼睛亮晶晶地望过来,郁枝一愣,喉咙陡然觉得燥。   食色.性也,食髓知味,与这深夜相得益彰。   郁枝长得面嫩,到底不是真正十六七岁不谙人事的少女,二十多岁的成熟女人,面对魅力四射的心上人,便是脸皮薄又哪里是能把持得住的?   季平奚喜欢的就是她这点,羞怯却不扭捏,哭包又很会察言观色。   所以这样的美人,哭起来更有趣味。   她闹得有点凶。   恨不能将人吃透。   天下第一大高手,不仅在比拼内力上是高手,在比拼耐力上更是磨人。   如同最好的石磨,不厌其烦榨出新鲜的豆汁。   而作为好一把鲜嫩豆子的郁枝,沉沉醉醉,哭到最后偃旗息鼓,脑袋发晕,心里却是欢喜。   她柔顺地不像话,十足乖巧,季平奚拨开她沾了细汗的发丝,整个人气质多了一份要命的妖冶,她抚摸美人潮红的脸蛋儿,嗓音沙哑:“怎么这么乖?”   这么乖,简直让人不想做人。   她眼睛微眯,风流的瑞凤眼弥漫郁枝看不懂的风暴,郁枝无意识地摇摇头,脖颈纤弱优美,锁骨流淌香汗。   此情此景她一句话不说,季平奚蓦的记起那句流传许久的话——   世无荆河柳,独少七分媚。   她喉咙微动。   心想,又何止是七分媚呢?   亏了她是女人。   她舔舔唇瓣:否则真会被她榨干。   佳人肤白胜雪,潋滟多情,好一会缓过神来亲亲昵昵抱着心上人,一声“奚奚”喊得人骨头都软了。   拉长的语调流进季平奚心坎,又漫到心尖,每一个音节都叩动她的心门,一霎之间季平奚想的有点多,想到前世她站在楼上随意望去的那一眼。   寒冬腊月,那天太冷,走在长街的那对母女太落魄。   那一天是颜晴的生辰,季平奚也还是魏平奚,认认真真当颜晴是母亲,为给母亲积德,每年的这日她都会日行一善。   落魄的母女被请上酒楼,看起来饥寒交迫,她客客气气请她们同桌进食,她们穿着寒酸,震惊过后竟颇有礼数地道谢。   当时的魏四小姐对那声“没齿难忘”混不在意,又怎能料到,重活一世随手搭救的女人真就‘谢’到她的床榻来?   她握着那段柳腰,不敢用力。   郁枝柔若无骨伏在她肩膀:“喜欢……”   因为喜欢,才会百依百顺,分外珍惜。   她声音喑哑,低声轻语,轻如春天半空飘荡的柳絮,赶上季平奚走神没听清,再问,郁枝却是不肯说了。   喜欢。   喜欢被这样对待。   喜欢这份亲密无间。   喜欢到了骨子里,想说出来,又不敢大声说出来。   暗恋是很磨人的事。   生怕一腔情意被拒绝。   她眼尾绯红,长睫挂着晶莹的泪,细长的腿无力耷拉着,怎么瞅怎么漂亮,不免令人惊叹世间竟有如此媚而不自知的尤物。   尖尖的下颌坠着一滴将落不落的汗,季平奚指尖轻抹,搂着她不知说了怎样的荤话,惹得郁枝掀开眼皮嗔看她。   这一看又看出火来。   比起聪明能干的公主殿下,郁枝穷苦人家出身,自幼养家糊口,性子里多了三四分多愁善感,漾着情思的眼目不知何时浮起一缕伤感:越亲密,越难放手。   而情敌太多。   比起北域圣女,比起那些出身名门的花花草草,她自知身份卑贱。   饶是外祖父被陛下追封为一品侯爷,在季平奚面前,她仍然是那个挣扎在流水巷需要拯救的卖花姑娘。   这是郁枝的难堪与无奈。   若有选择,她也想光鲜亮丽地出现在心上人面前。   而非,一个妾。   欢.潮到极致,她借着此事痛痛快快哭出来,哭得人手足无措。   季平奚抬起她下巴,一向心有成算的人面临此景拧着眉出声:“怎么了?”   郁枝睁着泪眼看她,说不清心底是何滋味,许是尝到这人给她的甜头,忍不住失态。   人都是贪婪的。   这人给她三分好,她就克制不住地去想六分、八分、九分。   她抽噎一声,哭得梨花带雨,泪扑簌簌的。   季平奚细细琢磨她的反应,眸子浮起疑惑:据她的经验,枝枝没道理不舒服。   她眨眨眼,郁枝不欲多言,又喜欢她的无赖,心头积压的郁结和妄想骤然破防,她吸了吸鼻子,腿还颤着,嘴上委委屈屈道:“还要……”   像哭着要糖果的小孩。   长阳公主的心冷不防被击中,悸.动连绵失去所有回应,她呆呆看着怀里的美人,总觉得局面有些失控。   若不然,该怎么解释她鼓噪跳动的心?   郁枝侧脸贴着她心口,恍恍惚惚被这心跳声哄得止了泪。   烛光映着泪光,她茫然看过来,季平奚不容她看,压着人索吻。   晚风袭来,垂落一地桃花。   天明,郁枝咬着唇角回想昨夜的失控,粉拳捶在枕侧,末了捂了脸——她真的、真的好没出息啊!   给点甜头就受不住地想要更多,给点甜头就想要人哄。   “姨娘?”   听到动静,守在外屋的金石柔声喊道。   郁枝应了一声,惊觉嗓音喑哑,努力清清喉咙,耳朵和脖颈瞬间爬满羞红。   金石银锭在外屋偷偷捂嘴笑。   郁枝自暴自弃,左右这般也不是头一回,她冷静下来,问道:“奚奚呢?”   “在院子练剑呢。”   ……   “你这练的哪门子剑?”   云章长公主瞧着满眼飞花,不禁为这些悦人眼目的花花草草感到惋惜:“大清早,谁招你了?”   季平奚一身白衣潇洒收剑,她生得美,好好说话看起来真和世外仙姝没两样,总之好一副欺骗人的皮囊。   她皱着眉头:“我好像……”   “好像什么?”季容走过来。   “好像……”她捂着心口,脖颈一侧还留着暧.昧的红痕。   观她如此,季容快要嫉妒死了,看看别人家,别人家夜夜春宵顿顿吃肉,她呢?汤都喝不着!   牵个小手都恍恍惚惚被惊喜砸中,这一对比怎一个凄惨可怜?   她顿时看季平奚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只觉自己大清早跑来关心未来女婿铁定是脑子抽了存心找气受。   季平奚不知她此刻的疯狂羡慕,手指不停闲地揪了一片叶子,季容看着快被她揪秃的花丛,没好气道:“吞吞吐吐的,又有何事?”   长阳公主煞有介事地张张口,话到嘴边,她犹犹豫豫:“没事,就是……”   她说话大喘气,得亏长公主耐性好,想着毕竟是未来女婿,于是静下心来听她言语。   “她哭起来真好看……”   季容:“……”   有病呀你!   她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非要刺激她这‘孤寡老人’,可恶!   半条腿陷入情网的长阳公主约莫不懂得见好就收,稍稍回味昨夜春风一度再一度的缠绵好景,轻描淡写献上一重暴击:   “罢了,皇姑姑约莫是不懂的。”   季容气得踹她:你以为本公主不想懂吗?!   “皇姑姑。”   某人忽而一脸正色。   季容咬牙,齿缝里蹦出一字:“说!”   季平奚摸摸被踹的小腿,小脸扬起,晨风吹拂她耳边长发,只听她幽幽道:“你说枝枝爱不爱我?”   长公主倏然精神一震,问这个她就有话说了,她哼笑:“你也有这一天?”   她环顾左右,没瞅见柳薄烟的踪影,这才放心道:“你以为你和她是何关系?不过最简单的金钱买卖关系,钱货两讫,还指望动真心?   “笑话!我那宝贝女儿怎么可能心悦你?想想你做的混账事,红尘帐里说风流,出了那帐不过是借你站稳脚跟,放心罢,天底下的女人死绝了枝枝都不会对你动心。”   “……”   一句比一句不中听,季平奚冷了脸,拔腿就走。 第80章 心口一热   “皇姑姑说的这叫什么话?”   乾宁宫,长阳公主和皇后娘娘发牢骚:“我是问了什么过分的话吗?皇姑姑自个没法抱得美人归,把气撒到我头上,换个心灵脆弱的恐怕这会子该跳护城河了。”   颜袖被女儿逗笑,剥了荔枝喂到她嘴边,季平奚啊呜一口咬去小半果肉,一侧的腮帮子微微鼓起,唇红齿白,好一个妙人。   “莫要胡说。”   “儿臣哪有胡说?”   季云章嘴上不饶人,每个字都化作刀子往她心口戳,她无精打采,俨然秋后挂霜的茄瓜:“阿娘,你说枝枝爱不爱我?”   “她爱不爱你,阿娘怎会清楚?”颜袖好整以暇看女儿的热闹,眉眼弯弯:“一个妾而已,不是拿她当玩意弄?怎么这会倒在意一个玩物的心思了?”   刚在皇姑姑那碰了硬刀子,回到亲娘身边又挨了软刀子,季平奚承受不来,荔枝也不吃了,神情忧郁:“这我哪知道。”   情情爱爱的事玄妙着呢,她哪知道怎么就着了魔、动了心?   她抿抿唇,想着夜里那人没出息喷她一脸,当即压不住唇边的笑。   一副坠入爱河的情态看得皇后娘娘忽生感慨:才找回来的女儿,一不留神心里这就有人了。   早几月她看出些许眉头,若不然不会将那玉镯送给郁枝。   奚奚长在魏家十八年,见的是人情冷漠,看的是扭曲性.爱,看多了,心底不相信爱情,这一点教她与阿萦很是头疼,没想到水到渠成说开窍也就开了。   颜袖怜惜地摸她脑袋:“不如你去问问她?”   “问她?”她头摇成破浪鼓:“那怎么行?”   至于哪里不行她说不出来。   “那我就没办法了。”   季平奚难以置信:“连阿娘都没有法子?”   颜袖笑道:“阿娘只对你父皇有法子。”   “……”   猝不及防被亲娘秀了一把恩爱,季平奚别提多郁闷,或多或少懂了长公主的感受。   “也不知枝枝在郁家过得好不好……”   “在自己家哪有过不好的?”   季平奚看看她,干脆闭嘴,心道:母后有情饮水饱,哪里懂得她的惆怅?   云章长公主那顿埋汰到底是入了她的心。   钱货两讫的买卖关系。   她一阵头疼。   ‘日久生情’这说法确实有点道理,这不,睡了将近四百个日夜,她对枝枝真睡出了感情。   思绪放飞眨眼不见溜回昨夜帐内旖旎,她心如鹿撞,恍然惊醒——她现在也晓得‘小鹿乱撞’了!   一时竟分不清是糟心还是愉悦。   糟心在于她对她的妾动了真心,回顾以往说过狠心绝情的话,忽然脸疼。   愉悦嘛……   颜袖笑看女儿想入非非的神态,伸出一根手指敲在她脑门:“收敛着点。”   这副好色的模样亲娘都看不下去了。   季平奚回过神来叹息一声:“还指望阿娘给我指条明路……”   “路要自己走。”   长阳公主缠着亲娘撒娇,颜袖享受她的亲昵,却是个爱看热闹的,愣是不松口:“自己的女人,要自己追。”   不要指望她这个过来人出谋划策。   先时她努力撮合二人,小家伙冷心冷肠,这会觉得人家好了。   皇后莞尔,柔声哄女儿:“阿娘相信你。”   季平奚早早进宫来寻她,一是破天荒发现心里有了人,有点说不出的忐忑,二是后知后觉动了心,没脸在郁枝面前转。   出路都被她堵得死死的,这会上演‘浪子回头,情比金坚’,不说枝枝信与不信,退回半年若有人信誓旦旦说她有朝一日会栽在一个妾身上,她保准会把人抓起来暴打一顿。   不过现在嘛……   淦!   她抹了抹根本不存在的眼泪,灰溜溜出了乾宁宫。   颜袖送她到宫门口,嘱咐几句,抬手为她整敛被春风拂乱的衣领:“倘真喜欢就待她好一些,人心都是肉长的,没必要觉得丢脸,有时候在心上人面前脸就是用来丢的。”   这安慰的话不如不说,季平奚蔫头耷脑,一会不服气想着“她怎么能在一个妾面前丢脸?”,一会又沮丧地想“这哪里是妾,这是她钟意的小祖宗、小心肝。”   小心肝昨晚直接勾了她的魂,哭得她神魂颠倒,生是将她昏昧的心哭醒,怪有本事的。   她初识情滋味,好不容易稳住心神,进宫一趟急着出宫。   季萦下了早朝被皇后告知女儿的糗事,不禁笑道:“年轻人,就该吃一吃爱情的苦。”   帝后喜滋滋等着看女儿吃苦,翡翠玛瑙跟在公主殿下左右,看着她一路忧心忡忡,想笑不敢笑。   “殿下……”   “嗯?”   “走过了。”   长阳公主揣着心事眼睛不看路,这会经婢子提醒,瑞凤眼微挑,颇有两分恼羞成怒的意味。   翡翠玛瑙没那胆子打趣她,各个板着脸,连个笑模样都不敢露。   真是天道好轮回。   谁能想到命犯桃花的殿下也有栽在女人身上的一天?   郁府,云章长公主握着金剪修剪花枝,侧身偷听另一头母女谈话。   用过早饭不久,柳薄烟听着女儿明显事后含媚的嗓儿,即便是亲女儿,这会子也听得脸红:“年纪轻轻,总要节制……”   她红着脸说,郁枝红着脸听,母女俩一脉相承的薄脸皮。   郁枝乖乖应是,手指揉搓发烫的耳垂:“阿娘……”   柳薄烟忍了忍,实在没忍住,脱口而出:“你还是别说话了。”   好好养养嗓子,这样子像什么话!但凡知事的一听就晓得你们夜里胡闹!   郁枝在亲娘这闹了个大红脸,恨不能当场刨坑把自个埋了。   荆河柳家的女子水媚柔情,称得上是一种得天独厚的天赋。   昨夜失态,醒来瞧不见枕边人,这会又被阿娘‘嫌弃’,她没来由地生出浓浓的委屈,眼睛眨动几下,不知是羞得还是怎样,睫毛微湿。   “阿娘,那我回房了。”   她声音隐着哭腔,等人走了,柳薄烟惊觉话说重了把人惹哭。   她心生无奈:她这个女儿,哪哪都好,就是太爱哭了。   她分明,分明没斥责她的意思啊。   柳薄烟叹了口气。   郁枝前脚走,季容扔了金剪巴巴凑过来,挥手赶走伺候在侧的婢子,当心搀着女人:“怎么回事?咱们女儿怎么眼圈红了?”   她哪壶不开提哪壶,柳薄烟恼她那句“咱们女儿”,狠心将手抽回来:“不敢当,枝枝是我与秀才的骨肉。”   “……”   云章长公主一个时辰前戳了未来女婿的心窝子,现下被心上人戳回来,她强忍心痛:“烟儿,你听我解释,我万万不敢有嫌弃你的想法……”   她二人为这事闹别扭不是一天两天,柳薄烟才听她起了头,眼圈晕红:“你是堂堂长公主,金贵无比,哪晓得小妇人的不易?”   嫁给秀才那会她正值家破人亡,双目失明,哪里懂得情爱是何物?莫说不通情爱,便是成婚生女后待夫君也只有兄妹之情。   她嫁人是为报恩,也是为寻觅立足之地。   哪曾想秀才短命,缠绵病榻掏空家中积蓄后一命呜呼,人死了她方慢慢琢磨出心底钟意谁。   当娘的嘀咕女儿是哭包,轮到自己也没强上多少。   她眼睛泪光闪闪,正是治眼睛的关键期,季容可不敢要她哭,软声软语哄劝:“烟儿,你误会我了,我怎么会嫌弃你嫁过人生过女?你不嫁人,那几年又该怎么活?况且你的女儿不就是我的女儿么?”   柳薄烟陷在自卑的情绪不听她解释,摇摇头,泪吧嗒落下来湿了衣襟。   对待情爱她比一般人迟钝,反应慢,气性大,确切来说不是生季容的气,是生自己的气,气自己残花败柳配不上她。   她这一哭,急得季容脑门生汗:“我要怎样做你才肯信我对你的心?你能活着,我已经不知多少次感谢上苍,什么叫做清白?你怎么就不清白?你是正正经经嫁人,我是正正经经喜欢你,秀才尸骨都埋入黄土,我会和一个死人计较?”   “你还是别来招惹我了……”   她扭过身子捏着帕子抹眼泪。   季容傻了眼:这叫做怎么一回事嘛!   就在她束手无策急得团团转时季平奚及时赶回来,看到她,长公主眼睛一亮,当即将她当做救星,快步把人拉过来。   “帮个忙。”   “呵。”长阳公主眼睛快要瞟到天上去:“不帮。”   “……”   季容扯着她胳膊一鼓作气扯到墙角,抬头柳薄烟还在哭,她心里急躁:“帮个忙,皇姑姑少不了你的好处。”   季平奚听得一乐,才多会这人就上赶着服软了?   她那岳母魅力真是大。感谢岳母。   岳母是枝枝的亲娘,身为二十四孝好‘女婿’,她哪能眼睁睁看着岳母哭伤眼?   下巴轻点:“说。”   风水轮流转,季容顾不上面子不面子:“烟儿喜欢你,你说话她听得进去,你帮姑姑传几句话。”   季平奚拿腔作势,哼道:“你且说来。”   云章长公主脸色微红,拉着她又往偏南的方向挪了几步,确保说小话柳薄烟听不到,她悄声道:“你附耳过来。”   “麻烦。”   有求于人,季容忍了她的嘀咕,暗道总有一天她的好侄女会还回来,等她做了枝枝有名有实的第二个娘,看她怎么……   “说是不说?”长阳公主不耐烦道。   “有点耐心好不好?”   季平奚当即就要脚底抹油不伺候了,被季容抓回来,灌了满耳朵甜甜腻腻的情话。   “肉麻。”   “少废话,你快去告诉她。”   “太肉麻了,我说不出来。”   “……”   季容忍无可忍踹她屁股:“快去!”   这若不是皇姑姑,季平奚真想咔嚓拧断她脑袋。   她清清喉咙,努力挤出三分笑。   走到柳薄烟面前一声柔柔软软的“岳母”,惊得落泪的人从哭哭啼啼里醒过来。   柳薄烟当然识得好女婿的声音,当下羞红脸,自觉失了长辈风范,想走,被小辈一句话钉在原地。   “姑姑有话要女婿偷偷转达给岳母。”   这又是姑姑女婿岳母的,话说出来她都觉得关系乱,指尖挠挠脸,长阳公主酝酿一番,刚要开口,不远处季容悄无声息地往这边溜来。   也是欺负柳薄烟眼睛没好,当人家看不见。   等她鬼鬼祟祟地走过来停在好侄女五步之外,季平奚乐得看热闹,唇角微翘:“皇姑姑说了,说上天入地她最最钟意你,没了你这辈子活着都没趣。”   柳薄烟脸蛋儿通红,半晌啐了一声:“胡闹,她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她期待听到更多容姐姐的‘知心话’,身后的季容也竖起耳朵。   季平奚张张口,吸了好一口凉气,柳薄烟的心都随着她这道长长的气息颤了颤,哪知这人猝然道:“没了。”   “……”   “没了!?”   躲在后面的季容首先按捺不住:“还有后面的‘我愿与你做一对比翼双飞鸟”呢?”   那么长的一段话被你吃了!   季平奚两手摊开,很是无语:“那样的情话还是你自己来说罢。”   让她说,像什么话!   季容不出声还好,不出声柳薄烟只当‘女婿’和她说一些关乎长公主的小秘密,这一出声羞得人转身就想逃。   眼看她要栽倒,季容赶忙上前搂她入怀。   瞧着没旁的事,季平奚不再打扰两位长辈谈情说爱,识趣地踏入后院。   “姨娘,殿下回来了!”   郁枝在亲娘那落了一顿不轻不重的排揎,泪才止住,喝了两口蜜水听到银锭的回禀,心跳倏地失衡。   且说公主殿下嘴里碎碎念着从姑姑那学来的肉麻情话,帘子挑开,她拐进内室,抬眸乍然撞进美人盈盈若春水的柳叶眼,心口一热。 第81章 岂敢当真   心口的热度传到指尖,季平奚蜷了蜷手指,唇瓣微燥。   郁枝看她愣在那一句话不说,忍着羞意起身迎上前,眼睛明媚深情,晕着一眼能看底的纯真:“你回来了?”   她声音或多或少留着哭过的痕迹,偏生这会是笑着的,笑起来柳叶眼弯着,弯出好看的弧度,一手拉着某人衣角。   早晨一觉睡醒没见着人还以为这人今日留在宫中不会回来,郁枝很开心看到她,后知后觉对上那双含着戏谑的瑞凤眼,热意浮上脸颊,烧红白皙的脸蛋儿和脖颈。   “怎么这么看我?”   她尾音发颤,不好意思地挽起耳边一缕碎发。   白日和夜晚,毕竟是有区别的,夜里怎么闹都行,至于白天……   长阳公主十八年来初识情滋味,这滋味有点甜,她漫不经心地朝金石银锭递了眼色,四婢鱼贯而出,内室只剩下她二人。   “过来。”   郁枝迈着酸疼的腿顺从地来到她身边,公主殿下优雅坐在低矮的软榻,手一勾,也没怎么用力,美人如花芬芳满怀。   两人亲亲密密地挤在方寸之地,季平奚搂着她腰,为她按捏酸软的腰窝:“累不累?”   这一切像是梦一样,又或是那场梦还没醒,郁枝惊讶她的温柔,摇摇头:“不累。”   嗓还是那嗓,经过蜜水的滋润稍微减去一分喑哑,落入耳中很是好听。   郁枝身子完全绵软下来,依偎着她,像一朵与世无争又妖娆勾人的芍药花,一颦一笑带着湿淋淋的水气,媚到骨子里。   她趴在季平奚耳边,软着嗓说小话:“醒来没见着你……”   害她胡思乱想了很久,尤其思及后半夜的失控,她很怕奚奚嫌弃。   她耳垂润红,不自在地扭了扭腰肢,腿心有点疼。   季平奚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缓声道:“想我?”   见不着人,可不是想么?   郁枝一怔,呆呆点头,对眼下温柔似水风流满身的公主殿下毫无招架之力。   气氛融洽,内室桌上白瓷瓶内的鲜花徐徐释放清香,看她点头,季平奚心情愉悦,那愉悦从眼目透出来,看得郁枝眼睛也有了光。   “去了趟宫里,和阿娘说了几句话。”   再多的话她缄口不言,润白的手指托起郁枝下颌:“我帮你看看。”   看看?   美人眼睛慢慢睁圆,低低啊了一声,似羞似惊,双手无措地捂着衣裙:“不要了罢?”   她说话吞吞吐吐,却不想到最后惹人生气,在对方坚持不懈的注视下慢慢松开手。   悬在腰间的衣带解开。   郁枝闭了眼,呼吸起起伏伏压抑一桩激荡的隐秘心事。   季平奚从袖带摸出一管药膏:宫廷秘制,皇室不外传的好物,后妃专用。   一则疗伤,二则养护,对女子有利无害的宝贝。   指腹才碰着那软红,郁枝身子轻颤,恰逢娇花吐出清润的蜜,她害羞地捂了脸,长阳公主笑得牙不见眼,罕见地没趁势欺负人,和昨夜比起颇有君子端方的雅量。   四婢被赶出来在外面吹风,隔着一扇门里面在做什么她们想都不敢想。   “皇姑姑又惹岳母生气了。”她忽然道。   郁枝浑浑噩噩躺在那,勉强挣出几分清醒:“嗯?”   季平奚手上温柔,声音也柔和:“我回来时岳母捏着帕子抹泪,皇姑姑她……”   她将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说出来,郁枝注意力被她引去,倒忘记了害羞:“和长、长公主比起来,阿娘身份确实不如……”   “倒也是。”她挖了好大一块透明药膏填进去,眼瞅着美人脸色越来越红,心尖难以抑制地滚着热:“那你和我呢?”   郁枝若有若无地浅浅迎上去,到底□□.弄久了,面对心上人的狎昵不自觉显出两分欲.气、娇气,明眸映着朦胧的湿雾,脑子转不过来。   问了和没问没多少差别。   季平奚笑出声。   她一笑,郁枝慢半拍地动了动眼皮,低头瞧着她动作。   季平奚凑近了看她,笑得和大尾巴狼似的,白瞎了一张清皎无瑕的面容:“枝枝,你是喜欢正人君子,还是喜欢伪君子呀?”   这话问的有意思,郁枝小腿被她握在掌心,拿眼瞟她:“哪个也……”   话没说完她倏尔咬唇,嗔怪地瞧着某人。   公主殿下一本正经:“你想好了再说。”   郁枝命门在她手上,乖乖服软,脸红成煮熟的虾子:“喜欢正人君子……”   她声音很小,季平奚放肆地笑起来:“正人君子可不会给你上药。”   她笑起来是真好看,若没见过她笑,郁枝绝不肯相信世上还有笑起来介于纯情和小坏的女子。   她撇撇嘴:“正人君子可不会把人弄得走路都吃力。”   先前在阿娘面前她一味忍着,原以为忍忍就过去,竟不想还有这一遭等着她。   季平奚哼了声:“正人君子哪能有本公主的好艳福?”   “……”   郁枝四肢发软,不敢拿正眼看她,盯着殿下玉白的手发呆,喃喃自语:“你也就会欺负我了。”   她渐渐低弱无声,长阳公主心里存着事,忍了忍状若无意道:“那我这样的,你喜不喜欢?”   一瞬间,郁枝警铃大作,不敢教爱意显露出来,死死藏着,生怕被她看出破绽扭头遭丢弃。   她甚至不敢看季平奚的眼睛:“你长得好看,谁不喜欢?”   这声“喜欢”半真半假,很敷衍的回答。   季平奚提起的期待落空:“哦……”   喜欢她的脸啊。   她埋在深处的手指一动不动,心想:这不就是她起初对枝枝的‘喜欢’?   最初闹市一瞥,她喜欢枝枝的脸、枝枝的身子,反过来枝枝也喜欢她的脸?   这一刻她终于懂了郁枝的感受——这种被人当做花瓶一样的喜欢,还真是不知说何是好。   “除了脸呢?”   郁枝慢慢抬起头,逢场作戏的本事发挥到顶峰,灿然一笑:“喜欢就够难得,殿下还要我怎么办?”   她没别的可给的了。   身子给了。   心也给了。   只是你不知。   她也不敢要她知。   郁枝嫩白的脚踩在公主殿下腰侧,软声试探:“我听人说……”   “说什么?”   “我听人说你对人或物的喜欢从来没有超过半年的,这话是真是假?”   “当然是假。”   季平奚拧眉:这话不就是在说她不定性么?   她解释道:“没超过半年是想学的都学会了,至于人嘛,自然是没那么喜欢,所以腻了。”   真正喜欢的,哪有那么容易腻味?枝枝不就是现成的例子?   不可否认听到这话郁枝心头涌起一浪又一浪的欢喜,这样说来奚奚心里还是有她的位置的。   她高兴地翘了翘脚丫:“原来是这样,那你真的很聪明。”   公主殿下从小学东西就快,得意地扬起眉梢。   药膏效力化开,手指从中撤回,郁枝看着她那沾了水渍的中指,不禁晃神。   素白的帕子擦去上面的痕迹,季平奚为她盖好春被,转身走出房门。   郁枝长舒一口气,掌心摊开,指缝生出薄薄一层细汗。   若是隐藏心意才能守在奚奚身边,她愿意藏一辈子。   ……   云章长公主一手拍在某人肩膀,嗔道:“你藏在这做甚?”   “我哪有藏?”   季平奚红着脸反驳。   “啧啧啧……”季容身为长辈,却没那点爱护小辈的婉转心思,一语道破:“脸这么红,想什么呢?”   一想到这个兔崽子整天‘糟蹋’她未来女儿,她心气不顺,再一想这侄女不是听话的侄女,敢在烟儿面前故意耍花招,当即冷哼:“让本公主想想,以前你是怎么说的来着……”   季平奚瑞凤眼撩起。   “一双完好的眼睛、衣食无忧,换枝枝的身子和她的余生,这是我们一早说定的,童叟无欺。我若没玩腻,谁来也不管用。事发就事发,也没指望瞒一辈子。   “兴致上来纳一个妾,应美人所求撒一个谎,是妻是妾,我说了算。   “美色虽好,总有腻味的一天。   “喜欢就够熬人,爱情更是我理解的缥缈,打第一眼我喜欢的就是她的身子,她身鲜味美,纵使郁夫人知道一切,也改不了枝枝是我迎进门的——”   那个“妾”被挡了回去,季平奚一手捂着长公主的嘴,先前还红润的脸这会褪去大半血色。   她声色冷下来,一双眸子沉沉如腊月厚重的霜雪:“皇姑姑记性实在是好,这话以后您还是别说了。”   季容挣脱她的束缚:“现在知道有多过分了?”   钟意一个自以为绝不会动真心的人,注定要走上一条打脸的道理,季平奚的脸快被曾经的自己打肿了,好在她能屈能伸,眉间凝霜散去,拍拍袖子:“年轻不懂事,多谢皇姑姑提点。”   都是挤破头想当柳家‘女婿’的人,她肯服软,季容大度不和她一般计较,没一会两人头挨着头商量对策。   “先帮我追回烟儿/枝枝!”   两人异口同声想的都是自身,季容瞪她:“你还年轻,急什么?”   季平奚不示弱:“年轻才更需要爱情的滋润。”   “……”   握手言和不到半刻钟,姑侄俩再次闹崩,一拍两散。   半个时辰后,长阳公主从后厨走出来,端着新鲜出炉名为‘连理枝’、‘比翼鸟’的菜肴迈进小院。   郁枝身子好了许多,捏着长筷慢条斯理进食。   季平奚上半身趴在桌子歪头看她,寻着合适的机会开口:“枝枝,咱们做一对比翼双飞的鸟儿如何?”   语不惊人死不休。   她这性子转得太快,郁枝震惊一霎,继而难受地咳起来,才缓过来,她涨红脸:“你、你说什么?”   美人一脸关怀地抬起头,忧心忡忡:“奚奚,你是病了么?”   可是脑子给烧糊涂了?   “……”   大抵是往日荤话情话说多了,以至于枝枝不信她的‘甜言蜜语’‘油嘴滑舌’,季平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梗着脖子,认真道:“我、我就是看上你了!”   郁枝怔然看她两眼,噗嗤掩唇笑起来,手摸着公主殿下嫩白柔滑的脸颊:“你当然是看上我了,不然怎会有我今日的锦衣玉食,富贵无双?”   都不知欢好多少次,再来说这话郁枝只觉得她可爱,眼皮微抬,不动声色支使金石去喊神医来。   季平奚哪能想到鼓起勇气表明心意竟会被人当做脑子烧糊涂。   等她再言,郁枝认认真真琢磨她的话,忽而软绵绵倚靠着她,眉眼盛开撩人风情,垂眸时一闪而过些许的低迷惑然:“殿下玩玩而已,妾又岂敢当真?”   一语落下,长阳公主脸色苍白,游戏花丛,自尝苦果。 第82章 睡一辈子   “神医,神医您快去看看罢,殿下,殿下她……”   金石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药辰子埋头料理药材,闻言一惊:“她怎么了?!”   说着扔了手上的山栀,匆忙往外赶。   金石喘了一口气跟上去,脑门带汗:“殿下她看起来像是脑子烧糊涂了!”   “什么?”药辰子脚步一顿,觉得稀奇。   没修成慈悲降魔法之前他这友人体质就异于常人的好,修成盖世神功,不说百毒不侵,起码‘脑子烧糊涂’和她相距甚远。   “你再仔细说说。”   “殿下好端端的说话奇奇怪怪,说什么要和姨娘做一对比翼双飞的鸟儿,又说看上姨娘了,深情款款,怎么瞅都不像素日稳重的模样。”   仔细说来金石更觉得和姨娘说这些话的殿下仿佛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小姑娘”这三字原本挺正常,和她们喜怒不定的公主殿下放在一块儿莫名惹得人心中一激灵。   怎么说呢?   就,怪怪的。   药辰子耐着性子听她讲清始末,顿时收敛先时的焦急,抚须大笑:“季平奚呀季平奚,你也有今天?”   他不厚道地加快步子:“走,咱们好好去笑话她!”   “神医,这……”   “你们殿下她不是病了,是明心动了。”   “明心动?”金石反复咀嚼这句话,眼睛倏然亮起光:“姨娘有盼头了?!”   “何止是有盼头啊。”药辰子甩甩袖子,衣带当风。   他还真好奇那人动心是怎么个傻样,怎么就到‘请大夫’的地步了?   ……   长阳公主面无血色,像在遭受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两辈子风风火火走过来,人生第一次心动,爱情的根苗竟是被她亲手掐断——她都说了什么混账话啊!   “玩玩而已?”   她声音晦涩。   要说之前要金石去请神医是有备无患,这会看了她苍白的脸,颤抖的唇,郁枝不由得紧张起来:“奚奚?”   季平奚心好痛,神情脆弱,像只淋雨的猫,猫尾巴耷拉着,猫耳朵也耷拉着,无精打采,丧失大炎朝‘第一风流客’闪闪发光的自信从容。   郁枝被她这副模样吓到,声量抬高:“奚奚,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   说真话没人信,孽力反噬的尴尬和心痛,长阳公主压根没脸说出口。   脸皮得有多厚才能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往脸上拍啊。   “我好着呢。”她默默哽咽。   郁枝心慌慌,手往她脑门伸去。   季平奚脸白了又红,眼神落不到实处,想拍开她乱伸的手,担心拍狠了把人吓得不敢往她身前凑,这真是,心里没人家时人家是根草,想怎么摆弄怎么摆弄,心里有了人家,草就成了朵花。   花还是娇花,得小心伺候才能让花永久为她绽放。   在这点上公主殿下分外务实,忍着懊恼容得美人在她脑门放肆。   “没烧啊。”郁枝试了又试。   季平奚欲言又止,脸色变幻可谓精彩。   她低头叹息:“谁要和你玩了……”   郁枝动作微僵,担忧的神色凝滞在眉梢,迅速红了眼眶,不知想到怎样的伤心事,鲜花般俏丽的面容流露一抹黯然:“不、不玩了吗?”   这就要丢了她吗?   季平奚看她惶惶然强装镇定的神情,心口发堵:“我不想——”   不想和你玩,想认认真真地喜欢你。   话没说完,药辰子好巧不巧出现,跨过门,绕过梨花木方桌,不等季平奚朝他递去“你怎么来了”的嫌弃眼色,手指搭在公主殿下脉搏:“怎么了,我瞧瞧。”   这一瞧,他神色渐渐凝重,装得和真的一样。   郁枝那点子惶然受伤被他吓跑,比起能不能与心上人厮守,她当然更希望奚奚长命百岁无病无忧,心弦绷紧:“神医?”   “不妙,大不妙啊。”   “???”   长阳公主皱着眉头,顶着一张“你在说什么屁话”的疑惑脸——她自个的身子,好不好她能不知道吗?   “病得有点重。”药辰子大手一挥:“拿纸笔来!”   高人作派甚能唬人,翡翠玛瑙惴惴捧着文房四宝献上,担心她家殿下有个好歹。   郁枝心提到嗓子眼。   季平奚觑着笔走龙蛇写药方的药辰子,转念视线落到郁枝头上,她该怎样枝枝才能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呢?   “写好了。”药辰子往药单子上吹了一口气,看上两眼满意地交给担心地不得了的娇美人。   郁枝接过单子眼皮微跳:“这……”   “我看看。”季平奚挨近她去看那白纸黑字,但见说好的药方罗列五花八门的“猪心”、“鸡心”、“鸭心”,等等等等。   长阳公主脸一黑,怒瞪友人:说谁缺心眼呢!   药辰子可不怕她,抑扬顿挫:“此乃药膳,吃够七日方能见效。”   季平奚暗暗作呕,她最膈应这些东西了。   谁爱吃谁吃,反正她不吃。   郁枝拉着神医出门,走到避人的角落,“这病要紧吗?”   药辰子嘿嘿一笑:“吃够七日,保管药到病除。”   有他这句话郁枝就放心了。   她人老实,看着满纸的“心”也不觉得神医在骂人,好声谢过。   季平奚想说的话没说完,扭头她的小祖宗、小心肝给了她好大一个惊喜。   她一脸“世上怎会有如此恶心之物”的痛苦情态,眼睛闭了闭又睁开,指着那暗红色的一碟子玩意道:“拿走拿走,快拿走,本公主见不得这些东西!”   郁枝知道她嘴挑,但生病吃药乃颠扑不破的道理,她柔声哄劝:“良药苦口,神医说吃够七日你这身子就能好……”   她不通药理,被药辰子好一顿天花乱坠地忽悠,只晓得一个理儿:吃完就好了。   “……”   季平奚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吃够七日,吃完就好?吃完这些她人就没了,恶心没的!   她拒绝!!   “神医又怎么会害你呢?”   “他?他鬼心眼多了去了。”   悬阴老祖如今在水牢里受苦,悬阴门更是在圣诏号召下沦为人人喊打的土鸡瓦狗,药辰子日子过痛快了想给别人不痛快,堂堂公主殿下才不惯他这毛病!   “拿走拿走,我没病,有病的是药辰子。”   “奚奚,怎么能讳疾忌医呢?”   郁枝瞧着那碟子品相精致的“药膳”,眉毛微蹙。   常言道吃什么补什么,她不通药理也知道鸡心养心,有补血益气之效,适当吃对身体有益无害。   寻常人家想吃都舍不得,到了这人面前却成了给都不要的负担。   她温言软语:“就吃一口?”   吃一口,然后再吃一口。   饶是晓得她打的是这主意,季平奚还是不愿见她愁眉不展,到底是明白自己的心意,知道两辈子加一块喜欢的是这人,她垂头丧气:“说好了吃一口。”   美人眉开眼笑:“好。”   循序渐进,今天吃一口,明日多吃两口,总会习惯的。   季平奚‘忌惮’地瞅着那碟子药膳,哪怕这玩意做得多好看她都觉得恶心,暗地里将药辰子骂得狗血淋头。   正所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在喜欢的女人面前哪能怂?   她努力撑起‘英雄气概’,一口鸡心入喉,脸色顿变。   “哇——”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长阳公主眼角闪烁泪花,可怜兮兮:她挺好一人,为何要受这种苦啊。   这郁家不能呆了。   为躲避那可怕的‘药膳’证明自己没病,季平奚当天踩着一地夕阳回宫,宣了太医院院首诊治。   仰春殿,帝后和太子不约而同瞧着身穿官服的男人。   院首扛着莫大的压力收回诊脉的手,起身躬身道:“回陛下,娘娘,公主殿下身体康健……”   季平奚从来没有哪天看这位院首如此顺眼过。   得知她无恙,甚而身子骨比大部分人要好,季萦和颜袖猜测女儿被神医摆了一道,又想这神医为何捉弄人,神思稍转,笑了:大抵是女儿太优秀,平日里张扬了些。   送走父皇母后皇弟,季平奚舒舒服服躺回软榻,自我反省:“药辰子忒记仇,不就是不小心踩坏他培植的一株草药,事后我也还了他,值得这么折腾我?”   郁枝坐在她身边眉眼噙笑:“无碍就好。”   “自然无碍。”公主殿下恢复昂扬的精气神,素手一招,招呼美人柔柔软软地伏在她胸前。   她并不气馁,温声道:“为了你,我连最讨厌的鸡心都吃了,你还不信我喜欢你?”   这声“喜欢”来得太快,比之前的“看上”温柔许多,郁枝心潮浮动,手指揪着殿下衣领,怪为缠人地摩挲,小幅度摇头:“不信。你吃了一口,转身就吐了。”   “……”   她忍着不可为外人道的辛酸,媚眼轻抛:“床榻上的话,哪能信?”   毫无疑问,这话又是昔日某人的轻狂之语。   季平奚气闷,捏着她下巴:“那本公主换个说法,我改主意了,想睡你一辈子,这话你信不信?”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可比“喜欢”更有可信度。   郁枝心脏重重一跳,悸动连绵,眼波轻荡:“当真?”   “骗你是小狗。”   卧在软榻一角正在打盹的大黑狗阿曜听到这话哼唧两声,继而睡得香甜。   季平奚揽着那把纤腰满怀爱意地吻.弄美人两片红唇,前所未见的虔诚,心底好似敲着一把小鼓,咚咚咚的,又新奇又有趣。   这一日过得跌宕,好不容易安定下来,郁枝迷失在她给的温柔。   心神摇曳,如一叶扁舟,随波逐流。   她总算恢复‘正常’,郁枝紧绷的心弦松缓下来,不是不信,是不敢相信。   信她的好色,不信她的迷恋动.情,季平奚含着淡淡的怨气咬她,舍不得咬重了,几番流连缠绵,郁枝勾着她脖颈,嗯嗯哼哼。   是很动人的响儿。   美人一颦一笑勾魂夺魄:“奚奚……”   季平奚被她这一喊,灵魂舒爽地都要飘起来,再不敢如以往冷心绝情伤透人心,眉眼柔和:“嗯?”   郁枝佯作漫不经心,手指绕着她细软的青丝,绕了一圈再一圈,心事也跟着缠缠,小声道:“真要睡一辈子吗?不会腻吗?”   公主殿下这个节骨眼听不得“腻”字,一听脸就下意识疼:“睡一辈子,不腻。”   腻了尽管把她头拧下来当球踢!   郁枝倒不知她此刻凶残的决心,犹犹豫豫,患得患失:“那……”   她说话不给人一个痛快,很会吊人胃口,换了以前季平奚早就吻得她七荤八素娇声求饶说一些羞人荤话。   现下可没这胆子,她谨小慎微:“那什么?”   “那……北域圣女呢?你是否也想睡她一辈子?”郁枝声色婉转,柳叶眼蕴含痴色。   可惜这份痴季平奚是看不出来了。   她眼瘸,胆小,快被魅.惑人的小祖宗吓傻了——这、这关白行衣什么事?!   --------------------   作者有话要说:   ‘出师未捷身先死……’引自杜甫《蜀相》。 第83章 爱攀比   这当然关白行衣的事。   前世白行衣一头磕在某人棺材盖殉情未遂,情敌太多,北域圣女是唯一一个令郁枝想起来就心生忌惮的。   年少时的光阴太美,遇见的人太热情,提笔勾画人间艳景,鬼知道当初的‘四小姐’和同行的大姐姐有过怎样的暧.昧旖.旎。   笔锋是落在纸上还是落在人身上,不好说,郁枝也不敢说。   白行衣与‘魏平奚’相识早了郁枝几年,莫说早几年,早几天、几个时辰有时候错开的就是整段缘分。   郁枝醋得厉害,不好当面表现出来,手指不老实地在公主殿下腰侧打转,真心话嬉笑着说出来:“你就没对她动过其他念头?”   季平奚被她摸得神思不属,闻言拉回浮想联翩的思绪,沉吟一晃,低笑:“那你也太看轻我了。”   她确实看了白姐姐的身子,这又如何?   年少放浪轻狂,她看过的鲜美肉.体多了去了,不差白姐姐一人,也不会因白姐姐裹足不前。   若非得知前世死后的发展轨迹,她根本想不到当年同行那人能为她做到舍命的份上。   知道这些她会感动,会为白姐姐感到不值,会生出诸多疑惑,不懂她为何愿为自己寻死。   但她清楚,感动不是爱,困惑也不是因为爱。   她珍惜与白行衣的友情,更希望白姐姐莫要把心思空耗在自己身上。   不值得。   万花丛中过,她已经有愿意为之停留的人了。   她看着郁枝,腹内不住打草稿,酝酿许久诚恳道:“我看过的女人太多,多到数不过来,但前世今生我只和你有过肌肤之亲,作画便是作画,何来的其他念头?”   她又不是见着一个美貌女人赤.身露体就会动淫.念的人。   诚然她荤素不忌,也只是在对着枝枝的时候。   竟真等来她的解释,郁枝面颊泛红,信了一半她所说的“只想睡你一辈子”的话。   她心下稍安,有些‘受宠若惊’,有点开心奚奚对北域圣女没有女女之情。   “这下子你信我了?”   季平奚手掌轻抚她后颈,郁枝没好意思看她,埋在她颈窝装听不见。   太阳东升西落,仰春殿温馨静谧,用过晚膳,两人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坐在殿内看星星。   长阳公主不知给哪搜刮了讲不完的神话传说,慢悠悠讲给怀里的美人听。   郁枝听得打瞌睡,最后实在坚持不住,缓缓合上眼。   星光璀璨,苍穹下季平奚望着她的侧脸心中爱意翻涌。   从上辈子的尾巴算到这一世的开头,在闹市看清郁枝的第一眼她就对她生出难耐的欲.念。   看到她就忍不住想那些颠鸾倒凤的事,想把人压在身.下尽情赏玩,想折损她的细腰。   现在仍然这般想。   甚至念头更强了些。   却有了想克制、想爱惜她的心。   这一晚季平奚抱着美人睡了个踏踏实实的好觉,梦里枝枝回应了她的情,终于肯相信她的真心。   公主殿下唇角上翘,然后……   被一脚从美梦里踹醒。   她的美人、她香香软软的‘心肝’,一改白日见到的温顺娇柔,睡熟后竟又在耍把式。   季平奚捂着吃疼的小腿,无语凝噎。   最要命的是看久了她深觉耍把式的枝枝也很可爱。   她揉揉小腿肚子,暗叹:季平奚,你也有这一天啊。   动心真是了不得。   没出息!   你应该将她这样那样,睡服她!   自我唾弃一番,她亲亲郁枝白里透红的脸蛋,亲完左边亲右边,仍觉不够,细长的腿岔进美人诱人的风月地,满足于温柔乡。   不知从何处溜进来的晚风吹拂淡色纱帐,床帐迤逦,大被一蒙,内里风景无限好。   意识陷入沉睡前季平奚昏沉沉地想:从今往后这风流总算有主了,可不能再与旁人勾勾搭搭。   以后只给枝枝画不穿衣服的美人图。   她拱了拱鼻尖的温软,咂咂嘴,睡得天昏地暗。   郁枝是被热醒的。   身体里有一把火静悄悄地烧。   她睁开眼,天色昏蒙,内室蜡烛成泪堪堪照亮三寸之地。   看清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慢半拍寻到被热醒的根源,她俏脸轰得通红。   娇嫩的花瓣沾了清透的晨露,隐秘吐息、盛开,她恼羞成怒,推开害她至此的公主殿下。   下一刻季平奚笑着掀开眼皮,一脸得意。   “早呀,枝枝。”   白驹过隙,这个声势浩大的春天终是在郁枝漫着春.情羞恼的眉眼划过,春风消去无痕,夏日来得不早不迟。   伴着女人的低吟泣泪声,属于京城的第一声蝉鸣发出,六月,忽至。   天空下起了雨。   一扫前几日的闷热,痛痛快快落下雨水浇灌干燥的大地,空气湿润,草木焕然一新。   仰春殿的宫人有条不紊忙碌手上的差事,郁枝依依不舍看着住了好一阵子的宫殿,唇瓣抿着,柔声道:“咱们真要搬出宫去?”   “那当然了。”   长阳公主卷起袖子颇有心机地露出小半截玉臂,时不时在郁枝眼皮子底下晃,肌肤白如雪,着实招人。   她这一招果然吸引郁枝注意,郁枝赞叹两声她的冰肌玉骨,继续瞧殿内的人来人往。   季平奚咂舌:宫人有她长得好看吗?恨不能她多看几眼。   “知你舍不得,但搬出宫到底方便许多。”   公主府前两日竣工,搬出去以后随便在屋里闹都不用担心被人打扰,她也不愿离开父皇和母后,只是……   整日里看父皇母后炫耀恩爱,她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搬出去离岳母近些,想回来咱们随时都能回。”   这话成功安抚郁枝伤感的情绪。   午后,皇后娘娘抱怨陛下不知收敛‘气跑’小棉袄,季萦搂着她腰柔柔哄了几句,颜袖这才肯给他好脸色。   出了乾宁宫来到仰春殿,确保宫人收拾妥当,帝后不放心地目送女儿离宫。   公主府正式迎来主人。   太子殿下百忙之中抽空帮皇姐搬家,一国储君大热天撸袖子指挥宫人搬进搬出。   留他吃过一块寒瓜,季平奚不客气地送走这位皇弟,躺在自家大床惬意十足地喟叹一声:“舒服。”   郁枝拿眼瞥她,觉得好笑,起身去喂狗。   阿曜乃功臣,退回多少天,悬阴门埋在地下的火药就是它用狗鼻子闻出来的。   她到家先跑去喂狗,长阳公主闷闷不乐地躺在大床——她现在的地位真是一落千丈,枝枝到底心里有没有她?寒瓜都不她递给她一块!   换了新环境,阿曜在后院兴致高昂,见了郁枝更是尾巴晃得欢,郁枝喂它一块肉,敛裙蹲在地上走神。   奚奚最近待她委实好很多,按理说这是好事,但凡事都怕万一,万一新鲜劲过去了,睡到一半她又觉得腻呢?   她睫毛眨动,很没自信,没有安全感。   得到的越多越怕失去,以至于连日来甜言蜜语听了一箩筐,越听,越怕。   “在这做什么?”   某人看了有一会踱步走过来,学她的样子蹲下,寒瓜喂到郁枝嘴边:“来尝尝,可甜了。”   寒瓜尖的那块果肉被咬去,郁枝嗔看她。   “我是给你试试甜不甜。”   郁枝就着她的手在缺口那咬下去,季平奚满意地眯着眼,凑过去亲她唇:“甜不甜?”   汁水溅开,郁枝轻声道:“甜。”   “阿曜这只蠢狗,别看它了,咱们回房沐浴?”   天热,太阳底下站一会就汗流浃背,郁枝受不住热,点点头,一块寒瓜两人你一口我一口解决完,季平奚心窝里憋着坏:“想要了,这次换你来?”   她说得太自然以至于郁枝根本没理解她话里的深意。   短暂愣怔后,品出滋味来,她喉咙微动,耳根子红得厉害,偷偷看了眼几步之外的翡翠玛瑙,揉揉耳垂:“怎么什么话你也敢乱说。”   这样的话难道不该私底下偷偷告诉她?   她就知道这人急着搬进公主府是为了花天酒地笙歌燕舞。   不过……   郁枝心痒难耐,柳叶眼映着流光,手指勾着殿下的小拇指,努力藏好那分窃喜:“真要我来?”   送到嘴边的肉没有放过的道理,她馋这人的身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季平奚指尖在她掌心轻挠,两人边走边说悄悄话:“不骗你,你想怎么弄都行。”   她一番话说得郁枝面红耳热。   “想不想?”   郁枝不说话,扯着她的衣袖步子加快。   季平奚想哈哈笑,又怕把人逗恼,穿过长长的走廊,对之后的事怪期待的。   枝枝不信她的真心,那她就把心‘掏’出来给她看。   她坦明心意的方式简单粗暴,很有个人行事作风。   千载难逢的机会郁枝不想错过,谁知道殿下什么时候变卦呢,待在她身边一年有余,总算教她逮住良机,正所谓有便宜不占是、是小乌龟王八蛋!   她一鼓作气来到新修好的【明华池】。   “你……你下去。”   她脸红得过分,声音颤颤的。   恍惚之间两人身份颠倒,季平奚百依百顺按着她的话去行,不多时,氤氲的水雾漫开活.色生香。   “还想如何?”   郁枝习惯了弱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落入水里她的胆气全失,低着头,藏好爱慕:“我想亲你。”   像那晚你亲我一样。   她眸子萦着水光,期待地抬眸:“可以吗?”   从宫里出来搬进公主府就是为了陪她胡闹,季平奚远没面上看起来淡然,视线胶着在美人娇软的唇:“当然可以。”   得到她确凿的回应,那对柳叶眼扬起明灿的笑,郁枝喉咙干渴,她也想,也想如鱼儿灵活地钻进水里。   想了很久,以至于性急了点,笨拙直接地奔着那地去。   但哭包终究是哭包,哪怕起步表现地再凶,没几个回合便开始掉眼泪,她这泪掉得莫名其妙,季平奚脚趾蜷着,一头雾水:哭什么?   郁枝道她不懂。   这是喜极而泣。   哭得头晕,胆子跟着肥起来,她心急某人吝啬,不积极,浇不灭她心头的火,嗔看一眼。   季平奚坐在池边居高临下看她,两条腿无意识地晃悠,冷不防撞上她嗔怪的眼神,鬼使神差地懂了,这是怪她水不够多?   “渴?”   郁枝认真地点了点下巴。   蝉鸣一阵阵的,夏风燥.热。   明华池内美人餍足地轻舔唇角,羞得想捂脸,季平奚一时半会缓不过来,小脸红扑扑的。   爽得头皮发麻。   她动了动脚丫,思忖自己从前错过多少艳福,手指轻勾,勾着郁枝耳边一缕长发,哑声道:“想今天想了多久了?”   郁枝不吭声。   她不死心:“现在你该信我心里有你罢?”   郁枝眉心一动,神色无辜,忍了忍细声细气道:“你不是为了舒服么?”   某人脸一红。   确实舒服。   可她仅仅为了舒服吗?   看她说不出话,郁枝以为说到她心坎去,鼻子皱了皱,细细回顾片时,幽幽道:“没我多。”   季平奚“啊”了一声,看她红着脸,猛地恍然大悟——难以置信——破天荒感到羞于启齿,咬牙嗯哼两声:“你怎么这么爱攀比?”   这都要比一比的吗! 第84章 勾我心   怎么不能比一比?   郁枝不知道旁人,但清楚自个的情况,她深爱奚奚,被碰一碰都受不了,难熬又舒爽,若有可能,她、她也想要这人喷她一脸。   可惜……   她幽怨地瞅着某人。   季平奚被她瞅得发毛——这是不满意吗?   郁枝也知是自己强求。   她爱奚奚,奚奚爱的却是她的色,捧着她、让着她,无非贪恋她的身。   以色侍人的妾罢了,主人家心情好了赏她甜头,大抵是这段时日奚奚待她太好将她惯坏,以前从不敢奢望的事情成真,她有什么好不满的?   舌尖扫过唇瓣,她心跳忽然混乱。   季平奚看不得她这般模样,此情此景哪好再昧着良心说美人技术差,摸摸鼻子,不确定道:“许是近日体虚?”   郁枝狐疑看过来,软绵绵问:“谁虚?”   “我。”   长阳公主老实巴交指着自己,为追爱甘心承认不行。   郁枝和她对视,没几息的功夫噗嗤笑出来,眼睛盈盈若水闪着细碎的光:“贫嘴。”   你若是虚,天底下就没不虚的人了。   她一霎笑开颜,季平奚眉目跟着舒展开:“是比不过你天赋异禀。”   “……”   郁枝悄悄踩她脚。   真有点被惯坏的眉头。   长阳公主乐在其中:“我就爱你这样的。”   “哪样的?”   她咽下那句“水多”,改口道:“勾我心的。”   如此,她二人便在新造的公主府彻底安家。   从明华池出来,差不多半个时辰云章长公主与郁母大驾光临。   柳薄烟双眼蒙着遮光的白色绸带,看起来还在和季容闹别扭。   看到皇姑姑没把人哄好,季平奚忽然就好了。   不是她一个人在这犯愁,莫名地感到受安慰——约莫是‘姑侄同甘共苦’的遭遇,连带着看长公主的眼神都温和不少。   她感觉好了,季容感觉实在是糟,不要以为她看不出侄女在想什么,正因为看出来了,她有苦往肚子里咽,假装坚强。   “阿娘。”   “见过岳母!”   如今季平奚对郁母是发自心底当做亲岳母。   想着以后‘东窗事发’不被岳母打死,使了劲地献殷勤,抢了郁枝的活,逼得季容都得为她让位。   哄得柳薄烟心花怒放,对她十二分的满意放心,张嘴把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长阳公主心虚,亲手捧了寒瓜来:“岳母,您吃。”   季容冷笑。   “皇姑姑,您也吃。”   瞧着有她的份,季容本着不与小辈一般见识的心,按捺着欢喜和烟儿尝同一棵藤上长出的瓜。   “阿娘,您眼睛如何了?”   柳薄烟心情极好,笑道:“到关键期了。”   郁枝顿喜:“那就提前恭喜阿娘痊愈!”   母女二人有说有笑。   正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一笔写不出一个“季”字,季容拉着愁上心头的侄女到茶室说话:“神医医术高明……”   她先是照例夸了药辰子一顿,话音一转:“你要提前做好准备。”   柳薄烟到底是命好,瞎了十几年的眼睛遇上造诣极高的药辰子,终得复明的一天。眼睛治好,想瞒的也就瞒不住了。   话音落地,季平奚愣是被她说得四肢发冷。   她才明心动……   若岳母不准她与枝枝来往,她心一颤:“皇姑姑!”   季容抬起手,猜到她要说的话,问道:“你这边情况怎样?”   她二人宛如敌国探子的交流方式外人看了少不得要笑一笑,可季平奚如何笑得出来?   她垮着脸:“枝枝不信我的真心。”   长公主点点头:“确实,你这张嘴啊。”   斩钉截铁不留余地,女人缘又好,两人身份悬殊,起头便没处好,不怪枝枝不信。   “烟儿也不信我心无芥蒂。”   姑侄俩唉声叹气。   要说季容得知柳薄烟嫁人生女后这心里确实扎着一根刺,可这刺比起钟意的人活得好好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刺总会软化,直到慢慢消失。   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   她并非迂腐之人,要怪就怪她没能给烟儿足够的安全感。   年少家破人亡,双目失明,嫁给秀才好不容易有了依仗,秀才却短命。   季容不知这对母女这些年是怎么咬牙挺过来的,母女二人在关乎情爱的问题上存在相同的症结。   她毕竟比侄女多吃二十多年的米,一语中的:“与其说枝枝不信你的真心,不如说她不相信自己。”   这世上有一种人便是,艰难困苦她努力迈过,世态炎凉她竭力忍着,唯独滚烫的爱意是她们做梦都奢求,等真有机会握在手心,却会惶恐梦总会醒,哪来的荣幸?   需要时间慢慢抚平,慢慢看清,慢慢相信。   被爱的人才能有恃无恐。   比起季平奚不断挖坑自作自受,季容的情况比她好上一点,好在哪呢?   她不嘴贱。   这一头姑侄谈心,另一头柳薄烟和女儿说着体己话,三句话不离“奚奚”,郁枝听得脸热,不敢要她继续夸下去,问道:“阿娘,您和长公主这是?”   提起季容,郁母面上喜色落下来,郁郁寡欢:“若柳家没败,我勉强能配她……”   事实是柳家败了,她也不再是完璧之身。   恋慕一人,总想给她最好的。   “阿娘有没有想过,在长公主心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这答案不言而喻。   季容长公主之尊,至今未婚,多年来为了大柳树下一抹倩影相思神伤,深情不说感天动地,至少比世间男儿强上太多。   这样的人,又岂是眼皮子浅的?   道理是一回事,柳薄烟度不过自己那道关,她摇摇头:“我配不上她。”   郁枝怔在那。   半晌品出淡淡的苦涩。   阿娘如此,她又何尝不是?   母女俩困在原地打转不得释怀,钻了死胡同,轴起来要人命。   柳薄烟出来一趟没打算影响女儿‘女婿’的快活小日子,在天黑之前离开。   季容狗皮膏药地缠着她,放眼京城,现下谁还不知继长阳公主纳妾后,云章长公主爱上忠烈侯之女?   据说那柳家女还是个瞎子,坊间议论纷纷。   他们说他们的,季容该做什么做什么,只觉得他们聒噪,却也顾不上恼。   彼时彼刻她甚是可怜地趴在窗前,窗外栽种牡丹花,柳薄烟眼睛蒙着绸布看不见她的身影,一声声的“烟儿”入耳,心绪乱如麻。   “烟儿,要不是世事弄人,早多少年你就该嫁给我了,你问问你的心,问问‘她’喜不喜欢我,要不要我?可不要自欺欺人,我不是奚奚那样十八九岁的小年轻了。”   十八.九岁想胡闹就胡闹,笨一点慢一点无妨,但她终究不再是十八.九。   岁月不等人。   太迟钝,太犹豫,会错过太多太多美好。   柳薄烟不吱声。   季容鼻子发酸,一半是真心想哭,一半想借势发挥,声音哽咽:“难道你要我等到人老珠黄才准我为你暖被窝?”   这话直白,柳薄烟当即红了耳根,斥道:“口无遮拦。”   季容不会武,翻不过窗子只能老老实实趴在窗前,堪堪露出上半身:“你果然是这么想的,你好狠的心!”   “……”   柳薄烟被她烦得头疼,不禁回想多年前风华绝代最是洒脱的容姐姐,思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这样……无赖。   令人不好拒绝,不忍拒绝。   她软了心肠,惊觉自己还真吃她这一套,别扭道:“有门不走偏在窗户那边,有话你进来说。”   季容温婉一笑,苦肉计得逞。   夏日喧嚣,京城热热闹闹,长阳公主一身雪白窄袖常服,胸前衣襟绣着雪与梅,长发用一支玉簪挽起,衣袖轻挥,飒爽风流,甫一出现在烟波馆的三层楼,隐约能听到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她见怪不怪,掌柜的识趣地没往公主殿下身前凑。   北域圣女手执酒杯半眯着眸子看窗外的人潮聚又散,季平奚走到她身边:“白姐姐。”   白行衣歪头看她,忽而笑道:“多年不见,怎么学会了‘正经’二字?”   她有些怀念当年噙着坏笑要她脱衣服的少女。   “我这支笔不是寻常的笔,笔下只画不穿衣服的美人。”十四岁的小姑娘说起话来桀骜,最爱做的是天下文人不耻之事,我行我素,提笔可画山河,也可绘风月。   可惜……名花有主。   她怅然低眉:“你放心好了,我不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会好好活着,不会为你寻死觅活。”   季平奚不看她,专注看向长街忙碌的人群:“嗯。”   白行衣气笑:“你就这反应?”   公主殿下嬉皮笑脸:“嗯呀。”   一瞬的静默,她视线移开这不说话也能拈花惹草撩动春心的小殿下:“是这反应也好,你若和我说一些矫情的话,我指不定会恶心地想揍你。”   “……”   怪人的朋友也是怪人。   能对季平奚一眼钟情的女人,某种意义来讲绝非一般人。   北域历代只有一位圣女,以圣洁为世人称颂,偏生当年对着没长大的小姑娘放浪形骸,两人你情我愿画了一幅不穿衣服的美人图。   直接画进白行衣心坎。   成为她多年来忘不掉的绮梦。   她这辈子估计也就梦这一场了。   回到北域还得尽职尽责做那高高在上永不动心的圣女,使命所在,除非命没了,否则这担子要一直扛在双肩,不得解脱。   “罢了,知道这世上还有你这么一人,我也算长了见识,没白来世上一遭。”   白行衣是习武之人,不乏习武之人的豪气,她年长季平奚十岁,二十八岁的好年纪,拿得起,放得下。   两人碰杯对饮,她似笑非笑:“若你哪天腻了你那妾,不如来北域找我,我和你私奔到天涯。”   季平奚笑得一脸纯真:“不可。”   年少浪荡走了很多路,画了许多美人图,一朝荒唐梦醒,最难消受美人恩。   这辈子只想睡一人。   圣女输得憋屈,借着醉意说真话:“她哪点比我好?”   长阳公主好不正经地仰头拎着酒壶喝酒,醉眼含笑:“耐.操?”   “……”   白行衣脸一沉,牙痒,一脚踹飞混不吝的天下第一。   季平奚脚下步法精妙,倚在桌边笑得牙不见眼:“白姐姐,你怎么还输不起了?”   谁输不起了?   白行衣有句话堵在嗓子眼,心道:你试都没试过,怎就知我不耐.操?   她有口难言,一掌拍断窗棂:“走了!”   来去如风。   季平奚扔了酒壶,大喊:“白姐姐慢走!江湖再见,还是朋友!”   至于美人图、美人恩,就罢了吧。   人活两世,赤忱的心意藏在醉话玩笑里,成年人的爱恨说简单能简单到一句“耐.操”把所有想说的囊括其中,说复杂却也有颜晴、孤辰子那等邪肆之人,害人不浅。   付完窗户钱,长阳公主携着一身酒气,踏风而行。   熏熏然一头栽进郁枝温软的怀抱。   “香。”   她半醉半醒。   郁枝揽着她腰,醋味飘出来:“见过你的‘白姐姐’了?”   白日炎热,顶着上头的太阳季平奚看她两眼,在日光下,在蝉鸣中,捏着美人下巴深吻。   “枝枝……嫁给我可好?”   -------------------- 第85章 我要娶你   “我不答应!”   深夜,长阳公主满头大汗地从噩梦惊醒,胸前剧烈起伏。   吓人,太吓人了,还有什么比在梦里被凶神恶煞的丈母娘拿着扫帚扫地出门更可怕?   若有,那就是丈母娘不仅拿扫帚打人,还不同意她和枝枝的婚事了。   她拥被坐在床榻,神思恍惚。   烛火颤巍巍。   郁枝揉着眼睛被她吵醒,雪白的身子从身后贴过来,睡眼惺忪,声音满是没睡醒的慵懒娇柔:“奚奚……”   玉白软雪无遮无掩地压在脊背,季平奚梦里带来的惊惶如潮水褪去,媚色缭乱,不知哪来的邪火唆使她扭头伏在美人隆起的山雪。   郁枝习惯她的占有和不说一句话的强势,睡意在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里渐渐散去,眸子润着薄薄雾气,唇瓣软红,一张一合:“怎么了嘛。”   她轻捏公主殿下小巧的耳垂,纯然一副撒娇的情态,醒了,还没完全醒,像个妖精。   “我要娶你!”   公主殿下掷地有声。   “我要你做我的妻子!生同衾,死同穴,这辈子都不分开!谁也休想拆散我们!”   尤其是她的岳母!   季平奚发着狠,咬牙切齿,一副谁抢她媳妇她找人拼命的架势,红了眼,入了心,两手搭在郁枝肩膀,问道:“你嫁不嫁?”   郁枝仅存的那点睡意被她吓跑,这人才说了醉话又开始说梦话,她忍着心动,柳叶眼弯弯,宠溺看她。   她不说话,季平奚以为她不愿,当即狠狠吻上去,轻咬她的唇角:“不嫁也得嫁。”   别看某人看起来天王老子都不怕,实则一宿都没睡好觉。   天明,眼下蒙着可怜的青,一夜噩梦折磨地她精神气萎靡,如同夏日里晒蔫的花儿。   郁枝服侍她穿衣。   季平奚神情幽怨:“你拒绝了我。”   “啊?”郁枝一脸茫然。   长阳公主忍着悲痛想哭的冲动,吸了吸鼻子,重复道:“我要娶你,你拒绝了我。”   “我没有!”   “……”   她梦和现实混淆在一块儿,头脑不清醒地冤枉人,在经过足足半刻钟的大眼瞪小眼后,季平奚眼睛瞪得发酸,倏然傻笑:“没有就好。”   郁枝小觑她一眼,捏着她衣角,婉转试探:“你真想娶我?”   她点头。   “娶我为妻?”   她重重点头。   谈情说爱大抵真会影响人的脑子,公主殿下明心动后一反常态的追求,一而再再而三,情话说得直白霸道。   郁枝亲她下巴,忍着狂喜却忍不住眉眼的羞涩,她还是不敢相信,颤声道:“真要娶我为妻?”   “做我妻子好不好?不做妾了,妾不合适。”   季平奚趁势追击,怕听到梦里拒绝的话,吻得人七荤八素:“枝枝,我喜欢你。不是对物件的喜欢,是鱼对水的喜欢。”   鱼对水的喜欢啊。   因她晨起的这句话,郁枝一整个白日都魂不守舍。   想留住一个人,堂堂正正的名分必不可少,季平奚前往宫中请赐婚的旨意——她要赶在岳母得知真相前,将这妾变为实实在在的妻!   绝对不能给岳母拿扫帚打人的机会!   她说做就做,雷厉风行。   公主府,后院,郁枝摸着阿曜隆起的肚子,自言自语:“你说她的话是真是假,是心血来潮还是当真对我有意?”   大黑狗如今怀孕将近两月,快到生产的日子,懒懒卧在狗窝,用脑袋轻蹭主人温暖的掌心。   “我巴不得她爱我,离不开我……”   郁枝抚摸狗头,嘴里嘀咕旁人听不清的碎碎念。   六月,风里含香。   御花园,大炎朝圣天子心如明镜,一指点在女儿眉心:“你呀你,不请旨不来看朕,满心满眼你的枝枝。”   “父皇……”长阳公主接过大太监杨若递来的清茶:“父皇喝杯茶润润喉?”   “一杯茶就想换一道圣旨,讨一个媳妇?”   炎炎夏日,季萦不难为她,索性给她一个痛快话:“终究是皇室亏欠了柳家,你以妾充妻欺瞒柳薄烟在先,本就有失磊落,朕若准了这道旨,未免显得太欺负人。”   “父皇!”   “先听朕说。”   季萦慢饮一口茶水:“想娶妻,你岳母那关必须要过,到底是她嫁女儿,你要给做长辈的起码的尊重才行。想要她的女儿,想做柳家的女婿,你得拿出诚意来,否则……”   “否则孩儿便是娶了枝枝,往后岳母每每见我一次都会如鲠在喉。”   “你明白就好。”   想着夜里连环的噩梦,公主殿下抿唇:“我去找母后。”   她乖乖行礼告退,脚步不停地朝乾宁宫的方向走。   看她匆忙离去的背影,季萦笑了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爱意有了,还得再添点胆气。”   ……   乾宁宫,皇后娘娘拈着一粒剥好的葡萄喂给女儿:“你岳母再是气愤,再是心狠,生米煮成熟饭,难不成她还能打死你?”   噎人的不知是这话还是被喂进嘴的葡萄,季平奚饮了小半杯茶,气缓过来:“阿娘是要我胆子再大些?”   颜袖笑看她:“为了枝枝,你豁出去又怎样?”   帝后意见一致:婚可以赐,妻可以娶,得在直面暴风雨,迎一个皆大欢喜后。   皇家不做强按头的事,至少季萦和颜袖不仗着帝后之尊强按头。   柳薄烟乃郁枝生母,母女相依为命多年,欠了她的总要还,受一时之苦总比余生都在丈母娘心头扎着一根刺要好。   经过亲人开解,季平奚忐忑许久的心终于有了着落,冷静下来,她鼓足勇气:“孩儿知道怎么做了。”   与其要岳母从旁人口中得知真相,不如她自己来。   坦白的时机要拿捏好,至少要等岳母眼睛治好那天。   颜袖摸她脑袋:“去罢,乖一点,少欺负枝枝。”   季平奚眉目温和,腼腆笑笑,堵在心口的大石暂且放下,陪皇后用过膳食长阳公主赶回公主府。   阿曜生产在即,郁枝这几日心心念念她的爱宠,狗崽的名字她都起好了,一只唤作寸寸,另一只唤作有有,若是一胎生个四五只,剩下的再由奚奚为它们起名。   季平奚看她整日围着一只狗打转,爱屋及乌,觉得她做什么都好,只要枝枝开心。   每当这时她少不了发出一声感叹:原来这就是心里有人啊。   当晚心里有人的长阳公主搂着美人卿卿我我,郁枝几次受不住在她耳畔软声求饶。   情.欲交织,彼此交融。   甚妙。   翌日,季平奚发话令全府上下的下人改了“姨娘”的称呼,开始喊郁枝“少夫人”。   公主府的风向变得快,改了称谓,要说最替郁枝感到开心的莫过于金石银锭和吴嬷嬷。   眼看正名之日愈发逼近,忠心郁枝的婢子、仆妇尽心尽力做好手头活计,务必不给主子拖后腿。   星月当空,一直代少夫人守在大黑狗身边的金石疾步迈入主院,彼时郁枝才泄.了一回,两人还没闹够。   “少夫人!”   金石隔着门喊了声。   云.雨初歇,郁枝神色迷离,隐隐约约听到金石说“要生了”,撑着绵软的身子起来。   季平奚拿她没办法,为她穿衣穿靴,出门抱着走了一道儿,来到灯火通明的小屋。   为阿曜接生的是名有经验的兽医。   兽医脸色不大好。   阿曜难产了。   昔日威风八面的大黑狗身子倒下,黝黑的圆眼睛直勾勾看着它的主人,良久,发出一声长长的呜咽。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阿曜一生的富贵走到头,亲昵地用脑袋蹭蹭郁枝发颤的手掌心,尾巴冲着公主殿下晃动两下。   尽管它想围着主人绕圈圈,生一窝活蹦乱跳的崽子,奈何……有心无力,只能疲惫阖眼。   郁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兽医用特质的银刀划开阿曜的肚皮,剖出两只幼小孱弱的狗崽。   出了母腹的崽崽无助哼叫,声音软绵绵的,季平奚忍住眼眶的热意,吩咐人来照料这两只出生没了母亲的小可怜。   “别哭了枝枝……”   “奚奚……”   美人多愁善感,倒在心上人怀里哭得眼睛发红。   她捏着帕子哭了半宿,季平奚没了法子:“我们再养一只?”   “不要。”郁枝哭得嗓子沙哑。   阿曜是奚奚送她的狗,哪怕再养一只,意义是不一样的。   季平奚犯了难:这可怎么哄?   她差人抱来两只吃饱喝足的幼崽,岂料郁枝见到狗崽哭得更凶。   “……”   公主殿下皱着眉,谁来告诉她现在该怎么办?   她头疼扶额,软下声线努力哄人:“好了,不哭了,再哭就不美了。”   郁枝哭是不哭了,强忍泪,眸子闪烁破碎的泪光,眼尾绯红,为了那声“不美”百般克制。   季平奚连夜为难产死去的阿曜堆了一座坟。   少了一条狗,后院清静不少。   总是哭哭啼啼恐怕惹人烦,郁枝那晚哭累了睡下,醒来忍着心痛接受爱宠离世的现实,心情多少有些郁郁。   她兴致提不起来,便是伺候在身侧的金石银锭都不理解一条狗而已,竟能惹得少夫人哭成泪人。   她们不懂。   郁枝懒得解释,恹恹地看着寸寸和有有在地上乱爬。   为吸引她的注意不让她陷在感伤的情绪,季平奚清清喉咙:“枝枝。”   美人闻声抬眸。   便见那人深吸一口气,一脸正色:“我想清楚了,等岳母眼睛复明我们就去和她坦白,承认‘以妾充妻’的事。”   “什么?”郁枝柳叶眼睁圆。   “到时岳母要打要罚随她乐意,我绝不逃避。”她认真道:“骗人不好,我不想委屈你做妾了,我要风风光光坦坦荡荡地娶你。” 第86章 不破不立   夏蝉不厌其烦地在树上叫,药辰子为病人换好药,季容握着纯白绸带上前为柳薄烟蒙好眼睛。   “这几日不可见强光,要慢慢来。”   “多谢神医。”   药辰子当初是为偿还人情答应为郁母治眼睛,前后治疗长达一年多,花费不知多少心思用过多少好药,能得见郁母重见光芒,此乃医者的喜事。   他难得露出温和的笑:“治病救人,本分罢了。”   本分二字季容也就听听而已。   天地之大,神医之名广传,并非所有可怜的病人他都救。她暗想:昔日神医答应救人,是枝枝‘卖身’换来的。   “在想什么?”   药辰子走后半盏茶功夫,柳薄烟忽然道。   季容醒过神来,不好直言小辈间的那些事。   她嗓音轻柔,低头亲吻女人白皙的脸蛋:“想你眼睛好了会是怎样的貌美。”   一把年纪的人说起情话没羞没臊,柳薄烟嫁人后都少听这般夸人的话,秀才内敛,唯一一次性情外放是向她示爱求婚。   她也没想过四十冒头的人了还有人夸长得美,羞涩低头,手指捋过耳边碎发。   自从那日‘登堂入室’阐明心意,烟儿待她亲近许多,季容见她面露羞容,附耳低声打趣几句,惹来心上人欲盖弥彰地别开脸。   不好逗她太狠,长公主见好就好,盘算何时将人拐进府邸,蹉跎半生,总要有一场盛大的婚礼才圆满。   “敷了药睡会?”   柳薄烟嗯了一声。   季容搀扶她往床榻走,心思一动:“要不要我陪你?我保证不做什么,就想搂着你。”   “……”   眼蒙绸带的美妇思量片刻,弱弱回应:“那你上来罢。”   长公主眉开眼笑。   烟儿原来喜欢她没脸没皮地缠。   缠一次不够,要好多次方能打动她的心,给她勇气来战胜怯懦。   明悟这点季容行事可谓无往不利,顺利躺在柔软的大床,侧身拥着小她几岁的青梅,柔声关怀。   低声絮语,做了柳薄烟悠悠入眠的背景音。   知了,知了,音浪划破长空。   公主府,季平奚真情流露,简单平实的一句话引得郁枝心头起了惊雷。   风风光光,坦坦荡荡。   娶你。   这是她说不清第几次说这样的话,郁枝怯弱了些,并不傻,到了此时当然看得出眼前人没在说玩笑话亦或痴话。   奚奚是真的想娶她,约莫也是真的动了心。   念头汹涌,她红了眼眶,好一会找回埋在喉咙的声音:“你可不要骗我。”   你说的我可都信。   季平奚手指轻捏她嫩白的小脸,绷着的心弦缓缓松开:枝枝信她就好。   “我不骗你,也不骗岳母。我们告诉她实情,给她作为长辈应得的尊重。做错事我认,知错能改,想必岳母终有气消的一天。”   她笑了笑,心念豁达:“我想和你好好过日子。”   郁枝破涕而笑,娇声娇气道:“你不嫌我是土包子了?”   温馨的气氛霎时被打破。   季平奚再次尝到自作自受的苦涩滋味,垮着脸,别别扭扭:“各花入各眼,谁说土包子不是好包子?”   她还就喜欢她土,喜欢她哭包。   郁枝心里放晴,顾自窃喜。   她推开一心想和她温存的公主殿下,转而不再理人,和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幼崽联络感情。   她指了指通体雪白的崽崽,痛失爱宠的郁结消去大半:“这是寸寸,那只黑白相间的名唤有有。”   美人温柔,如春日盛开的梨花。   季平奚蹲下.身子,学着她的样子逗弄两只幼崽,手上力道没控制住,寸寸被她一指头摁倒,摔了个四脚朝天。   “……”   幼崽无辜哼叫,长阳公主面露尴尬,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   郁枝少见她如此情态,旋即莞尔。   心有爱意,所见不同。她的一颦一笑都甚美,软软的,柔柔的,填补季平奚两世以来藏在深处的空虚。   动心明情,爱意得到回馈便也不再孤独。   只是……   双脚牢牢立足情场的公主殿下小心察言观色,有点急,有点说不出的毛躁,眉毛一皱:她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要怪就怪她开头就看上人家的美色,嘴不甜,性子也不软,以欺负人为乐。   她喜欢枝枝她知道,枝枝对她如何,她当局者迷,看不破。   寸寸、有有往人身上爬,有有爱折腾,这会叼着殿下的裤腿哼哼唧唧,再去看寸寸,寸寸正往美人怀里钻。   季平奚眼神微变,一手捞过幼崽,换来郁枝不明所以的一瞥。   “这是只色狗,我帮你管教管教。”   “……”   色狗?   郁枝茫然,寸寸委屈。   要说色,谁能出殿下其右?   季平奚脸红,放下寸寸,一手指又将幼崽摁倒,幼崽倒下后很快倔强地支棱起来。   如此反复,一人一狗玩得乐此不疲。   有有看得眼馋,也想玩,迈着小短腿加入。   六月天,娃娃脸,天边风起云涌,雨消暑气。   赶在六月的小尾巴郁枝从失去爱宠的悲痛里走出来,打着哈欠,眼尾存着细浅残泪,一子落下:“我是不是又要输了?”   她不擅棋艺,季平奚想着法子给她喂子,看她困得眼皮发沉,干脆使了昏招自投罗网。   痛快输掉棋局横抱美人往床榻走。   内室冰鉴冒着冷气,郁枝躺下来睡意竟跑了一半,眼波横流,玉手揪着某人衣领,不说一句话,偏偏勾魂。   热热闹闹蝉鸣不停的夏天,仿若有火花在四目相对时无声溅开。   羞人的想法来得太快,美人脚趾轻蜷,唇瓣微启:“奚奚?”   声音煞是好听。   季平奚勾唇笑。   长阳公主殿下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抱臂在怀,忍着心痒,直到心痒难耐,慵慵懒懒应:“嗯?”   风情缠在她飞扬的眉梢。   色批的色倘要写成话本约莫能写出厚厚一摞,低眉抬眉满是招惹。   郁枝脸红红,不吭声,却是无声胜有声。   说白了情情爱爱这回事讲究的无非你进我退、你强我弱。   等季平奚当真做出回应,局势瞬息翻转,有了全新进展。   此时此刻,看似是郁枝柔若无骨软得不成样,处境比起半年前却是一个在地一个在天。   半年前殿下没来得及心动,人自花丛过,片叶不沾身,玩的是风流,并未动真心。   半年前郁枝身心都跟着丢了。   从前以身为饵的是郁枝,如今换了公主殿下竭尽心力讨好心爱的女人,红尘深处漫开细润清甜。   窗外花开,蜂蝶自来,郁枝敏感柔弱地哭出声,柔柔媚媚的音儿飘出窗,如一滴水,蒸发在来来回回的热风。   整个后院静悄悄,下人们熟知主子的秉性并不做那煞风景的‘恶仆’。   玉藕颤颤摇晃,花枝惹人怜,叶脉纤毫毕见,恰如一朵开在夏日的芙蕖,美得三寸之地都被骨香笼罩。   季平奚放浪心起抱她前往花窗,抵窗玩得风生水起。   步调一致才更好相爱,郁枝嘴上不说爱,实实在在是在用全部的身心来附和。   她喜欢热火朝天不管不顾的欢.好,喜欢不遗余力地亲昵,连同奚奚沙哑的嗓音她都迷恋地无可救药。   于是细白的颈子扬起,催出好闻的香汗。   和这花红柳绿的夏天相匹配。   她看着窗外盛开的鲜花和肥大的绿叶,期盼自己有幸得到奚奚的心。   她隐约有种预感——快要成了。   这么一想,迫不及待地想去看殿下此时的神情,她努力挣扎着回眸,只一眼,胸腔炸开一朵朵名为‘喜悦’的烟花。   杨柳随风摇摆,心湖荡漾,柔水潺潺溃然而下冲垮名为‘矜持’的堤岸。   没出息地哭出声,想尖叫,想要逃跑,分明年长对方五岁,忽然脆弱地成了哭鼻子的小姑娘。   郁枝默默捂脸:好丢人呐。   好喜欢啊。   长阳公主毫不掩饰眉间的惊艳、惊喜,不觉得丢人,瑞凤眼含笑,深觉她的枝枝好生可爱。   从头到脚,简直可爱到每一根头发丝。   风往这头吹到那头,树上的画眉鸟歇了她的浅唱低吟,爱惜地收敛歌喉,轻舐洁白的羽毛。   半个时辰后云销雨霁,美人累倒在软榻,筋骨都松软,阖眸小憩。   夏日的蝉没完没了,阳光穿透肥大的绿叶,燥热的天儿又开始惹人烦。   季平奚精力充沛不觉得累,她内功深厚,喝水呼吸都是真气都在筋脉运转,许是精力太盛,回忆之前的情景越想越觉委屈。   有种给人做情人迟迟得不到名分的暴躁。   嘴怎么就这么硬呢?   连句“爱她”都懒得说?   她在屋子走来走去,怕吵着人,脚步放轻。   蝴蝶停在窗前眨眼飞走,浅寐的美人气色红润,闭着眼睛,如同胆小的鸟不敢表露心里的雀跃。   之前不信,现在她有些信了。   一年多的相守论起枕边人性情如何,癖好如何,麻烦起来有多麻烦,没人比她更清楚。   奚奚能为她做到这份上,不是某一天的心血来潮,是坚持好多天的‘认真’。   不是玩玩而已,也不是对花瓶一般的把玩、欣赏。   殿下栽了。   除了喜欢她、想爱她,她想不到其他的可能能令天之皇女委曲求全,无怨无悔。   思及此,郁枝又想哭了。   侧过脸,不教某人看到她眼角泛开的薄红。   她任性地想:就让奚奚胡思乱想一阵子罢。   她太激动了,自个的情绪都照顾不来,唯有心上人在热锅上转呀转能安抚她受宠若惊的心。   美人咬唇,促狭地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不过是学了奚奚一丁半点的恶劣。   应该……不妨事罢?   怎么不妨事?   季平奚愁得食不下咽,端着小米粥喂到她嘴边:“枝枝,你今天有没有信我爱你多一点?”   郁枝心尖一荡,眼皮撩起想听她说更多。   哪知看到的是一张沮丧到不行的俏脸:“日久见人心,好罢,你总会相信的,我等得起。”   她这样子郁枝见了于心不忍:“我……”   “不要说话,再来吃两口。”   瓷勺舀着熬到软烂的米粥喂过来,郁枝从善如流地张嘴。   是你不要我说的。   她遗憾地想。   心坎冒出一丝半缕的小窃喜,她好想问奚奚:“你究竟有多喜欢我呀?怎么就回心转意愿意爱我了?能爱多久啊?”   她眉梢若有若无带出一分得意,季平奚看出这分得意,亲她唇瓣:“开不开心?”   郁枝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小心翼翼道:“开心!我喝饱了,你……帮我揉揉腰?”   她大着胆子使唤公主府真正的主子。   季平奚放下粥碗,接过帕子擦拭手指,眉目舒朗:“好。”   看起来是很愿意做这事,郁枝放下心来,唇角微翘:奚奚这样子,弄得她好像在做梦啊。   不,比做梦还惊喜。   她指尖碰了碰奚奚的脸颊——软的,嫩的,热乎的。   活的耶!   她强忍悸.动,忍着扑到她怀里的冲动,结果腰肢被轻轻一碰顷刻软了身。   羞得脑袋快要冒烟。   大概是做得多了,这副身子比她想象的更喜欢这人。   见惯她这般娇态,季平奚暗暗赞叹她的美。   盛夏一天热过一天,进入七月,郁枝日子过得格外舒心。   头顶的阴霾散去,心底的酸涩淡去,每每醒来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尝到命运的丰厚馈赠,她不仅心里美,外在更美,美得愈发迷人生动,教枕边人看得移不开眼。   七月十二,后院莲池开满花,季平奚端着鱼食站在栏杆前喂鱼,郁枝抱着她胳膊与她一同欣赏鱼儿竞食的场景。   寸寸和有有还是没长大的小崽子,摇着尾巴围着主人转,仔细看真有两分争宠的意思在里头。   郁枝眉开眼笑,顿觉岁月静好。   可岁月并非真正的静好。   “殿下,少夫人,夫人那边派人来了。”   翡翠低声道。   季平奚眼皮一跳,沉稳着手将鱼食交给一旁的玛瑙,转身握紧郁枝细瘦的腕子。   “见过殿下!”   来传话的是郁母身边的亲信,此刻洋溢笑脸:“夫人眼睛治好了,邀请女儿女婿前往府上同乐。”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   郁枝笑颜绽放,扭头去看奚奚,看她默不作声一派平静的侧脸,蓦的想起她说过的“阿娘眼睛治好就向她坦白”,心绪陡然一沉。   向阿娘坦白啊。   以阿娘的性子倘若知道她‘卖身求荣’,怕是会气得不想认她这个女儿罢。   女儿都不想认,遑论‘女婿’?   天光明耀,季平奚打起精神来——盘桓头顶的刀终于要落下来了。   ……   柳薄烟双目复明,药辰子淡定地接受众人吹捧,季容朝神医俯身郑重一礼,堂上气氛融融。   婢子走进来道:“回夫人,长公主,殿下和小姐来了。”   得知季平奚要来,药辰子有心看好友的热闹,轻抚胡须,原本他打算功成身退,这会嘛,想留下来看事情的后续发展。   不是他心眼坏,是认识那人那么多年,他还真没见过季平奚伏低做小。   郁母眼睛恢复,想也知道后面要出事。他以不变应万变。   人间七月,风光绝佳,柳薄烟看花看草看蓝天白云,看哪儿都觉得赏心悦目,但她最想看的是自己十月怀胎、相依为命多年的女儿。   “快请进来!”   说完这话她急着迎出门——天大的喜事当然要和亲人分享。   之前她已经看过容姐姐,容姐姐和二十多年前比起来变化不是很大,一样的满身风华,风采逼人。   当了二十多年的瞎子,守得云开见月明,柳薄烟脚下匆匆,季容急忙跟上来扶稳她,免得她心绪激荡忘记看脚下的路。   “烟儿,慢点。”她提醒道。   “我晓得,容姐姐,你放开我,这段路我想自己走。”   妇人有着一双极为漂亮的眸子,内里藏着说不尽的韵味,看着她的眼睛人们就能想到这是一个怀有故事的女人。   出身荆河柳,柳薄烟亦不负荆河柳之名。   常言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今时明珠拂去表面的尘埃映出原本惊人模样,季容被她看上一眼,心尖痒痒的,拒绝的话说不出来。   岁月厚爱美人。   季容松开她,眸光发着烫,柳薄烟看见了,羞得嗔瞪她,腰肢慢转留给她一个窈窕的背影。   原来‘看见’是如此惹人害羞的事啊。   长公主低头轻笑。   “阿娘!”   阳光灼热,闯入视线的人有着一副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好皮囊,身条曼丽,柳叶眼媚而不俗,端的是荆河柳家出来的孩子。   柳薄烟眼窝浅藏不住泪,还是季容在旁劝慰:“大好的日子,可别掉泪。”   眼睛刚好,她可舍不得见这双眼哭红。   “阿娘……”郁枝上前抱着她。   “枝枝,娘的好女儿……”   柳薄烟克制着见到女儿的欣喜,慢慢看向阳光下.身姿卓绝恍若仙姝的女子——这便是她的好女婿了。   早日枝枝说她长得好,没想到出乎意料的好。   “小婿见过岳母。”   想着礼多人不怪,长阳公主敛衣跪地,认认真真朝她磕了一个响头。   她公主之尊,皇家正经出身,跪天跪地跪爹娘,便是拜见岳母也远不至行此大礼。   怕是事出有因。   季容太阳穴突突的,心生不妙:这是要闹哪样?   季容忐忑,杵在不远处见着此景的药辰子吓了一跳——不会是他想的那样罢?   柳薄烟的满心欢喜化作满心熨帖,急忙扶她起来:“好好好,知道你孝顺……”   不过这一跪委实吓着她老人家了。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女婿待女儿好得没话说,她只有感激欣慰的份,一手牵一个进了正堂的门。   婢女麻利沏好茶端来各类精致小点心。   吃过点心喝过茶水,陪岳母说说笑笑足有小半时辰,季平奚看向郁枝,郁枝心虚,鼓起勇气起身勾着公主殿下的小拇指,在阿娘的注视中缓缓跪下去。   两人并排跪在那不发一言,柳薄烟惊咦出声:“枝枝,奚奚?你们——”   云章长公主眉毛上挑,讶异看着她的好侄女,似乎猜到什么,不禁暗暗称赞两人的决心。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敢于承认,已经是有气魄有担当的体现。   不破不立。   她挥挥手,堂上婢子鱼贯退下。   柳薄烟安静下来,一阵后怕。   “女婿有事禀明岳母。”   “女儿也有一事恳求阿娘宽宥。”   “发生了什么,你们说。”   她不是经不起事的人,当年柳家家败,逃亡途中纵使被人所害瞎了一双眼,她也还是坚持了下来。   郁枝启唇:“阿娘,我……”   “我来说。”   没道理挨打的事要心爱的女人冲在最前面。   季平奚态度诚恳,开门见山:“我有一事骗了岳母,实属不该……” 第87章 扫地出门   暴风雨来前的宁静笼罩偌大的郁家,随着长阳公主吐字清润地说明来龙去脉,柳薄烟面上的喜色一寸寸沉了下来。   燥热的夏天,冷得人四肢发亮,指缝里渗出冷汗,汗津津的。   郁枝担心地看着阿娘,时刻警醒着。   季平奚认错态度良好,可再良好也改不了她玩.弄自家女儿的事实。   妾?   怎样的人才会做妾?   妾是有权有势人家养在后院的金丝雀,高兴了多喂两口,不高兴了能立时翻脸摔在地上!   她的女儿……她的女儿竟为了她这对招子忍辱为人做妾……   柳薄烟眼底明光破碎,单薄的双肩隐隐颤抖,季容拧眉看她,为侄女今后的幸福捏了一把汗。   “阿娘……”郁枝跪在地上软声乞求。   季平奚唇瓣发白:“岳母……”   “别喊我岳母!”   沉寂许久的柳薄烟骤然发难,柔弱的表象被撕开露出内里的千疮百孔,满心苍凉。   除了在流水巷为了女儿和刁婆子撒泼对骂,她这辈子都没这么大声说过话。   书香门第的教养刻在骨子,融入血脉,她怔然看着郁枝,双目蕴含深深的悲哀和失望:“老婆子不配有一个天之骄女的女婿……更不配有个‘卖身求荣’的女儿。”   郁枝湿红了眼:“阿娘……”   “岳母,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岳母不要苛责枝枝!”   季平奚额头叩地。   换来柳薄烟盛怒下的讥讽一笑。   “公主殿下何必惺惺作态?既要骗我,为何不永远骗下去?我柳家的女儿被你折辱,遭你轻贱,你想要就要想娶就娶,天下虽是季家的天下,但我荆河柳家无愧皇室,更无愧天下。”   她闭了眼:“你走罢。你是皇室中人,留在我这小门小户不合适。”   季容朝侄女使眼色。   季平奚不死心:“岳母心里有气尽管撒出来,打我一顿,骂我几句,千万别气坏身子。我昔日荒唐自知罪大恶极,来这就是为了让岳母消——”   一盏茶水泼在她锦绣衣衫,柳薄烟寒声道:“殿下听不懂我的话?我让你出去,滚出去!”   她气得浑身发抖。   季容不知给哪寻了一把扫帚塞给她,教唆道:“烟儿,打她!”   “……”   见到那扫帚季平奚一阵无语,脸色刹那闪过些许古怪:这算是梦境成真了吗?   有长公主撑腰,柳薄烟气性上来抓过扫帚往欺负了她女儿的混蛋身上拍。   来时季平奚将郁母可能有的反应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和郁枝有言在先——只要岳母不打死她,还肯容她喘气,那就让她打,千万别拦。   否则丈母娘不仅要暴揍女婿,发起狠来连女儿都得照揍不误。   郁枝忍着眼泪跪在那,眼睁睁看着奚奚被阿娘一扫帚又一扫帚地扫地出门。   “岳母打得好!”   扫帚落下来季平奚哪敢躲?更不敢催动内力伤人,生生捱着。   每一扫帚落下来重重打在身上,她都得字正腔圆地喊一声“打得好”,柳薄烟又气又烦她死皮赖脸,虎着脸:“谁是你岳母?!”   “你是枝枝阿娘,自然是我需要孝敬的岳母,您就是我第二个娘!”   “巧言令色。”   郁母最后一扫帚把人扫出去,吩咐下人关紧大门。   季平奚发顶落了几根扫帚苗,一身狼狈。   长街人来人往。   行人瞧着这位美貌风流的公主殿下纷纷投来讶异的神色——这是怎的了?   长阳公主荣辱不惊,落落大方:“惹岳母生气了。”   众人恍然大悟,男人们瞬间向她投来同情理解的目光——不过能把丈母娘气到拿扫帚打人,殿下这是犯什么错了?   又有人慢慢睁圆眼:忠烈侯的女儿胆子如此大吗?   若没记错柳氏的女儿做的是公主殿下的妾,一个妾室的母亲也敢对殿下动粗?那妾是祖宗不成?   季平奚摸摸鼻子,为众人解惑:“岳母一直以为枝枝是我的妻。”   以妾充妻隐瞒丈母娘的事被她三言两语说清,人群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怪不得柳氏恼怒,妻和妾之间的名分差了可不止两座山!   她甚是好说话,京城百姓胆子大了起来,实在好奇,问道:“殿下这是事发了?”   “哪能呢。”她撇撇嘴:“是我亲口承认的。”   “怎么又承认了?”   她叹气:“岳母眼睛好了,不好瞒住了,再者……”   她面带春光,认真道:“我动心了。”   哎呦歪!大娘们眼睛闪闪发光:“怨不得殿下肯乖乖挨打!”   季平奚俏脸微红。   心直口快的大娘话说出口才想起这位是大炎朝顶顶尊贵的长阳公主殿下、帝后的宝贝心肝。   原以为道破实情会引得人恼羞成怒,结果再去看,那人还是笑呵呵的,直接指挥婢子们在郁家门口支起摊子。   不禁叹服殿下好脾性。   被人扫地出门还笑得出来。   季平奚有备而来,打算赖在这不走了。   隔着一道朱红色的大门,门外长阳公主喝茶晒太阳,门内,郁枝对着阿娘失望的神情,脸色煞白。   柳薄烟沉默地看她许久,久到脑海走马观花过了一遍二十多年发生的种种。   “我是怎么教你的?”她问。   郁枝低下头:“求阿娘责罚。”   “我不打你。”美妇人眉眼哀伤:“我打她是她骗了我,害我以为她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女婿。   “我有什么资格责罚你呢?说来说去,是娘拖累了你。”   要不是瞎了一双眼,她原可以仗着诸般手艺过活,不至于要女儿从小扛着生存的压力,不至于二十多岁嫁不到一个好人家,更不至于去做人家的妾。   为妾者难。   柳薄烟不敢想女儿受过多少苦。   便是曾经她引以为好的如今蒙上一层欺骗的阴影,她也忍不住开始怀疑季平奚究竟是怎么糟蹋她的女儿。   以前隔着门她听到的响动,原以为是小辈感情好的证明。   竟不想,是女儿在任人欺凌。   当时她在做什么?   她在感叹女儿嫁得好,感叹女婿是个疼人的。   柳薄烟神情黯然:“你起来罢。从今往后和她断了,不准再和她来往。”   “阿娘!”郁枝跪地膝行来到她身边:“阿娘,我想和她过一辈子。”   “你就喜欢她作践你不成!?”   郁母恨铁不成钢:“她能作践你一回,就有二回、三回!   “现在你听她说得天花乱坠,她那样的身份,天潢贵胄,心性一天一个样,你不管不顾地栽进去,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不会的。”郁枝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不会的阿娘,她心里有我。”   “哪个弃妇一开始不是坚信碰到了良人?她劣迹斑斑,我不准你再和她见面,否则……你就不要认我这个娘!”   她铁了心保护女儿不受伤、不再被人骗,郁枝一动不动地跪在那,眼眶泛红:“可我喜欢她。”   柳薄烟被她哭得头疼,狠心道:“你就是哭瞎了眼,娘也不准你再掉进同一个坑。”   实在受不住女儿的眼泪,她疾步匆匆地离开。   她走了,郁枝止了泪,心里一阵惶然——哭都不管用了,看来阿娘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她很愧疚累得阿娘伤心自责,难过了好一会,蓦的想道:奚奚……奚奚不会被阿娘吓跑罢?   也不知阿娘有没有打伤她……   她在这一门心思惦记心上人,另一头,季容见着走进门来的女人,主动沏茶送到她手上:“气消了没?”   柳薄烟在女儿女婿面前少见地强硬,来到长公主面前倒像是卸了劲,愁眉锁着,一声长叹:“她们、她们怎么能骗我呢?”   若是知道枝枝为人做妾,她死也不会答应。   “枝枝有她的难处,你不要怪她。”   季容不为侄女说情,反而捡着好听的、能让人听得进去的说。   柳薄烟果然将这话听进心里:“我知道,我知道那会日子过得很艰难,可再怎么难,她怎能……”   “是没有其他办法了罢,枝枝是个好姑娘,生活逼得人没了法子,就像藤蔓一样,想活下去只能依附着其他生命生长,她想要的不过是活好罢了。”   她这么一说,郁母心疼地直抽气。   ……   短短半日光景,长阳公主被岳母扫地出门的消息传遍京城。   皇宫,大太监杨若向帝后汇报最新进展:“殿下挨了打,没恼,在郁家门口住下了。”   女儿被人嫌弃至此,皇后娘娘不仅心无芥蒂,反而笑道:“这顿打不会白捱,起码下一次柳氏定会好好听她说话了。”   季萦脑海浮现女儿凄凄凉凉睡在大门口画面,不忍:“柳氏看着挺柔弱的人,没想到气性怪大的。”   他心是偏的,只晓得心疼自家女儿,不为旁人家女儿着想。   颜袖嗔他:“倘陛下遇到和柳氏相同的局面,必然比柳氏做得尽善尽美。”   “……”   被她调侃,季萦俊脸一红。   这可不见得,若有人让他的小公主做妾,他必要抄他的家,灭他的门,死了也得把棺材盖掀起来。   这么一想忍不住感叹柳氏脾性好——拿扫帚打人,也太不痛不痒了。   幸亏是个脾气好的。   “拟旨!朕要重赏柳家!”   他想一出是一出,为了女儿终生幸福可谓是操碎了心。   ……   宣旨太监捧着圣旨前往郁家,在大门口和公主殿下相遇。   “奴见过殿下。”   季平奚撩起眼皮,丝毫不觉得自个处境尴尬,问道:“这是?”   “陛下有旨意。”   “给我的?”   太监笑吟吟,努努嘴:“回殿下,是给里面那位。”   她让开地方:“请。”   ……   于是不到半个时辰,京城的百姓又收到最新消息:陛下重赏了柳氏母女!   天家大度,柳氏对公主不敬,陛下不仅没有不悦反而帮着找补,流水的赏赐送入府,柳薄烟却没被这重赏砸昏头。   她还是气。   又或是不信长阳公主是女儿的好归宿。   人心隔肚皮,鬼知道季平奚这张嘴这颗心何时会再变呢?   婚姻大事当慎重,枝枝草率了一回,她这当娘的可不得为女儿细细思量?   她愁得夜里睡不着觉,翻来覆去,问守在外屋侍候的婢子:“她还在门外堵着呢?”   “回夫人,殿下还在。”   听到这话,柳薄烟更愁了。   公主殿下死缠烂打,枝枝又怎么舍得离了她?   左右睡不着,她起身下榻:“我去看看。”   星月交相辉映,天幕下整座京城陷入沉睡的当口,那道关闭一整个白日的朱红大门慢慢打开。   听到动静,季平奚眼睛一亮:“岳母?!”   柳薄烟才出这道门立时被她满满的精神头惊着:都什么时辰了,小混球怎么还没睡?   她板着脸,白日那顿‘暴打’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此刻见着活力四射的年轻人,很快放下心来——看样子没打坏,这不好着呢。   想着女儿晚膳都没吃上几口,她看季平奚的眼神愈发充满挑剔:“殿下晚饭吃的还好?”   面对她的询问季平奚不敢敷衍,恭恭敬敬答道:“吃了一碟子醉香烧鸡,半碟子竹笋炒肉、红烧豆腐……”   话音一顿,她一脸腼腆,可不敢再骗人:“还喝了小半碗清粥。”   “……”   吃得还挺好。   食欲不错。   柳薄烟木着脸,转身就走。   亏她担心天家的小公主堵在她家门口任性绝食,敢情吃不好、没食欲的是她和她的女儿!   她气得脑袋发懵,大门毫不客气地轰隆隆合好。   季平奚傻了眼,蓦的小脸一垮,自言自语:“不吃饱怎么讨好岳母,可这吃饱了岳母好像也不开心……”   思来想去,她低头叹道:“那就吃半饱好了。”   且说柳薄烟深夜而出关心大骗子女婿有没有吃好,回到房间竟是气得直掉泪。   她家枝枝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怎么就把心给了一个小没良心的?   之后几天季平奚渴了在郁家门口喝,饿了在郁家门口吃,想如厕就去就近客栈的茅房,吃喝拉撒全都解决好,算起来已经三天三夜没睡了。   熬得眼睛发红。   离近看和只白白嫩嫩的红眼兔子。   她天生丽质,一番苦熬模样总算有了几分憔悴,柳薄烟出门见了她却还是爱理不理,不再关心她有没有吃饱睡好,故意晾在一旁。   “岳母!”   好不容易等郁母出门买菜回来,季平奚堵在门口,眼睛红红:“岳母,我是真心想娶枝枝为妻……”   “绝无可能,殿下死了这心罢!”   “岳母……”她轻声道:“岳母怪我是应当的,可人这一生难免犯错,若错了便再没机会改,不如岳母乱棍打死我罢,也好过我相思难捱,身受情苦。”   “情苦?”柳薄烟气极反笑:“殿下风姿过人究竟哪里苦呢?我女儿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日渐消瘦,我买菜就是为了她。烦请殿下让开,误了我女儿进食,心疼的可就只有老妇了。”   “怎会只有岳母一人?求岳母让我见一眼枝枝吧!”季平奚急得直上火,眼泪说掉就掉,喉咙哽咽:“求求岳母了。”   “……”   见惯女儿哭,冷不防瞧见公主殿下哭鼻子,郁母很是惊了一下,诡异地心理平衡一些,后知后觉想起眼前这位也是名女子。   最初的怒气过去她也不愿意棒打鸳鸯,可鸳鸯得是好鸳鸯。   以前的女婿是真的好,背她下山,嘘寒问暖,为了她的枝枝面对强敌一步不退,还魂丹那样的天下第二奇丹都舍得……   思及过往,柳薄烟心头发软:“按理说你是殿下,我不该使唤你。”   “怎能说是使唤?小婿愿为岳母分忧!”   她之担忧的神情看起来不像是假,挎着菜篮子的美妇人取下装满鲜菜的菜篮,季平奚眼疾手快地接过,快得有点抢的意味。   仙姿绝色的人一手垮着菜篮子,柳薄烟见了这画面不知为何想笑,她忍笑:“会做菜吗?”   这个节骨眼不会也得说会。   “不准再骗人!”   “……”   季平奚一脸心虚,清清喉咙:“会学。” 第88章 酸酸甜甜   柳薄烟看了小辈一眼,忍着心头纠结网开一面:“跟我来罢。”   时隔几日终于再迈入这道门,季平奚心情极好,面上放晴:“多谢岳母!”   她喊“岳母”喊顺了嘴,从前是便宜岳母,现在是嘴硬心软的绝世好岳母,公主殿下巴巴跟着妇人进府。   柳薄烟如今双目复明一双眼看得清楚,起码殿下脸上的喜色不似作伪。   她终究不是那等心硬之人。   顾及对方公主之尊,整日杵在她的府门口简直不像话,街上人多眼杂,且不说旁的,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有的人为追回心爱的女人兴许忍得了强拆鸳鸯的岳母,不见得忍得了世人纷杂的眼光。   才几天功夫长阳公主‘以妾充妻’‘回心转意’的事迹传得人尽皆知,她能坚持到现在,柳薄烟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有几分满意的。   不愿女儿女婿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软下心肠放她进门。   哪怕当娘的再不愿意承认,她的枝枝到底做了殿下的女人,全身心恋慕云端上的金枝玉叶。   柳薄烟就这一个女儿,自然是怎么疼爱都不过分。   她无法令女儿改变心意对殿下忘情,唯一能做的便只剩下好好调.教身份贵重的女婿。   太容易得来的往往不会珍惜,若奚奚吃不下这份苦,趁早死心,对枝枝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长痛不如短痛,早早看清一个人的真面目,对谁都好。   进府的这段路柳薄烟一声不吭,季平奚老老实实当好小尾巴,没在意府里下人隐晦投来的视线,坦坦荡荡跟着岳母来到后厨。   “不会做菜,可会熬煮酸梅汤?”   “这个会。”季平奚神情腼腆地补充一句:“就是熬出来的不是很好喝。”   “……”   大实话招来岳母“要你何用”的一记刀眼。   季平奚也很无奈,她学琴棋书画、舞刀弄枪、经史子集,这些都学得好好的,哪料到有朝一日也会为人洗手作羹汤?   她十九年来进后厨的次数屈指可数,故而厨艺一道是她实打实的短板。   免得熬煮出来的东西拉低岳母对她的期待,她得丑话说在最前头。   柳薄烟几笔唰唰写好熬煮酸梅汤的方子,不愧是出身荆河柳,写了一笔娟秀好字。   “你按着这上面的步骤来。”   “是熬给枝枝喝的吗?”   “是。”柳薄烟与她坦言:“但我不会告诉她是你熬的。”   “那无妨,随岳母开心。”   方子看完一遍火速记下来,季平奚笑得很灿烂。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一副好气性,妇人抿唇:“生火会罢?”   “会!”   这话答得干脆利落,掷地有声。   柳薄烟点头:“你先熬酸梅汤,熬好了我给枝枝端过去。”   “好嘞,岳母瞧好罢。”   夏日炎炎,来一碗冰镇酸梅汤既开胃又解暑。为喜欢的姑娘下厨,季平奚精神昂扬。   她一言一行委实不像个公主,平易近人,说起话来朴实地和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不讲究那些没用的花哨。   郁母以前对她的喜欢做不得假,这会见她卷袖子开始忙碌,心底五味陈杂。   为人母亲做梦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寻得良人。   可惜良人行事太混账。   她根本不敢想若是到头来奚奚没对女儿动心,她的宝贝女儿又该何去何从?   柳薄烟坐在圆木凳盯着她的背影发呆。   季平奚起初还会受她影响弄得手忙脚乱,等真用了心也就忘记身后还有一双眼。   酸梅、山楂、陈皮、薄荷……   一样样食材依序放下去,大火烧得旺,而后转为小火,长阳公主内衫被汗水打湿,鬓发泛着薄薄的潮气,即便如此这张脸仍然美得惊心动魄。   汗悬在尖俏的下巴,季平奚急忙摸出锦帕擦汗。   事实证明洗手作羹汤半点不比弹琴作画习武轻松,她瞅着锅里沸腾的汤水,想着这是一碗装满爱心的酸梅汤,心里甜滋滋的,扭头温声感激岳母给她这机会。   一身海棠锦衫的公主殿下,腰系围裙周旋在人间烟火缭绕的灶台,柳薄烟看来看去慢慢品出一些门道——无怪乎女儿喜欢,顶着这么一张勾人的脸蛋,再有十分的魅力和三分贴心,她的枝枝哪会是人家对手?   枝枝二十三岁还没嫁人,大龄,穷苦,有个瞎眼母亲做累赘,一没动过情,二不晓得情字的可怕,以妾之名一头栽进去丢了魂……   柳薄烟神色变幻,忽而道:“你素日都是怎么欺负她的?”   “啊?”   某人脸红红,呆呆地说不出话,平白看得人心里添堵。   “忙你的罢。”   柳薄烟不再搭理她。   “……”   季平奚红透的小脸逐渐转白。   她本就是聪明人,一来二去倒是将郁母的心思猜得差不离,手拿汤勺,眼睛盯着快要熬好的解暑汤:“不敢欺瞒岳母,我没动心以前其实也是喜欢枝枝的,若是不喜欢,哪会一眼就上心?”   “你是喜欢她的色。”   妇人一语中的。   “是好色。”这点她不反驳。   “女欢女爱哪有那么纯情的?反正我不纯情。我不好她的色哪会兜兜转转好她这个人?   “动心有时是一霎的事,有时也有漫长的过程。   “明悟心动的过程我未曾薄待她,小婿若存心百般淫.辱磋磨人,哪有脸站在这和岳母陈情?   “我虽浪荡,也知进退。”   熬煮好的酸梅汤盛出来倒进瓷白的小碗,撒上一小撮桂花,放凉,继而被下人送进冰窖。   柳薄烟半晌没言语,季平奚不敢在这时打扰她,默不作声。   “罢了,先学择菜吧。”   “……”   七月酷暑,京城好似一个大蒸炉。天气燥热,相思情苦,郁枝这些天食不下咽,寝卧难安,本就巴掌大的小脸瞧着又清减了。   数不清第多少次她叹息,捏着帕子擦拭眼角潮湿的水:“奚奚还在外面蹲着么?”   金石银锭服侍惯了她,厚着脸皮哭爹喊娘地进府,柳薄烟能挡着不让女婿进门,没法阻挡两个婢子的忠心。   一个时辰前夫人领着殿下去了后厨,这事瞒不过两人,金石张张口,话没说出声夫人身边的婢子在外面叩门:“小姐,奴奉夫人命送消暑汤来。”   “我不想喝,你帮我谢过阿娘。”   “少夫人。”金石和她耳语。   很快,郁枝眼睛恢复迷人风采,面带喜色,忍着激动吩咐道:“进来罢。”   婢子端着冰镇好的酸梅汤送上前来,须臾退下。   郁枝盯着那碗冒着白气的汤水:“你说这是奚奚做的?”   “差不了!”银锭抢着说话:“这成色瞧着根本没夫人做得好,八成是殿下熬煮的!她厨艺不好!”   一碗瞧着不起眼的汤汤水水瞬间成为美人的心头爱,郁枝捧着小瓷碗舍不得喝:“大热天她做什么为我熬汤啊。”   金石看她嘴上甜蜜抱怨,实则心里乐开花,笑道:“少夫人,快喝罢,这都是殿下对您的心意啊。”   等这桩事了了,她和银锭水涨船高可就是公主妃的亲信了!   殿下可要再加把劲啊,争取早日成为夫人心中的好女婿!   郁枝小脸粉红,小口轻抿,柳叶眼弯弯:“好甜。”   ……   后厨,同样捧着瓷碗的还有郁母。   尝过一口女婿亲手所做的酸梅汤,柳薄烟皱着眉,想吐,余光瞧见公主殿下心慌慌地瞅着她,忍着梅子、陈皮的酸涩咽下去。   “岳母?”   季平奚热得脑门出汗:“好喝吗?”   “……”   柳薄烟不想和她谈论这话题。   明明一应步骤都没出错,怎么熬出来的这般令人难以下咽?   她忽然想起一事:“放糖了吗?”   长阳公主脸色微变:“还、还要放糖?这……”   她掏出收在袖袋的方子,再三确认:“这上面没写要放糖啊。”   她直勾勾看着人美心善的好岳母,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很难喝吗?”   ……   “好喝。”   郁枝以前偏爱甜食,后来甜食吃多了改喜酸,酸梅汤若是不酸夏天喝起来也就少了几分酸爽。   她和阿娘口味不同,阿娘更喜温润柔和的酸甜口,她喜喝下去让人毛孔都要炸开的酸。   季平奚这个熬汤生手误打误撞走对了路,一碗酸梅汤下去,郁枝眉眼有了动人的明媚。   “你们说,阿娘不会为难她罢?”   金石银锭暗暗腹诽:不难为可怎么解气呢?不过以夫人柔弱和善的性子,就是难为,殿下也承受得起吧?   ……   季平奚喝了一口她的‘爱心汤’,小脸皱着:“好酸啊。”   她沮丧地垂着眼。   柳薄烟再不知事也晓得混蛋女婿以前是个威风八面的主儿,乐得看她受挫,指着盆子里活蹦乱跳的一尾鳜鱼:“快把鱼处理了。”   熬汤她不行,杀鱼还不是手到擒来?   天下第一大高手眉眼迸发出与人决斗的气势,发出善意的提醒:“岳母退后两步,小婿怕血溅到您身上。”   “……”   毛病!   杀条鱼而已。   柳薄烟觑她一眼身子退开,莫名觉得这女婿笨笨的,恐怕不好教。   可叹季平奚前后两辈子学什么都快,唯独这下厨暴露了她并非完人的事实。   她不信邪。   坐在圆木凳的妇人打了个哈欠:“鱼是不是糊了?”   季平奚掀开锅盖:“……”   淦!她厨艺不好究竟是随了谁啊!   是她父皇还是母后?   肯定是她父皇罢!   皇宫大内,陪皇后赏花的皇帝陛下扭头打了两个喷嚏,眼睛微眯:“谁在念叨朕啊。”   颜袖一脸宠溺:“起风了,咱们回罢。”   历经长达三个时辰的磨砺,季平奚终于做好一道品相勉强过关的红烧鳜鱼。   自信心遭受史无前例的打击,她舔舔唇瓣:“岳母?”   意在催促好岳母赶紧端过她的‘爱心鱼’送给她的枝枝尝尝。   柳薄烟叹了一声:“你还有的学呢。”   季平奚虚怀若谷:“求岳母教我。”   教你?   柳薄烟陪她烟熏火燎大半日,可算见识了她有多笨,暗道想不开给自己找了个苦差事,有些后悔让人进门。   她想法几乎写在了脸上,公主殿下眼睛微红:“岳母不要赶我,我会好好学的……”   她抽噎一声,好不可怜。   好巧不巧柳薄烟在她脸上竟找到两分女儿惯有的模样神情,才心软的心倏地冷下来:做什么不好,学她女儿哭哭啼啼,这一看就是装的!   “殿下好心机。”   季平奚哭到一半发现岳母冷冷审视她。   大夏天生是迫得她脊背发凉,福至心灵,跪下来双手抱着妇人大腿:“岳母!您就相信小婿一回罢!”   打远季容听到有人哀哭,走近一看原是自家侄女抱着她女人大腿?   画面怎么看怎么碍眼,她火从心起:“兔崽子,把你的手松开!” 第89章 软声语   季云章今个才见识好侄女人前人后还有两幅面孔,最初的担忧放下——凭她侄女豁出脸面的磨人劲,烟儿不见得是她的对手。   且说柳薄烟被大骗子女婿抱住双腿抱得脑袋一瞬空白,好在容姐姐及时赶来一嗓子呵退哭鼻子的公主殿下,她窘迫地‘逃出生天’,不敢再往季平奚身边凑。   她算是看出来了,女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脸都不要了,说哭就哭,说跪就跪,退一万步来讲姑侄俩还是蛮像的。   因了这分像,她看季平奚顺眼不少,起码这人肯放下.身段来认错。   季平奚用帕子擦眼泪,别别扭扭看向跑来‘拈酸吃醋’的皇姑姑,一脸“你怎么来了”的嫌弃。   季容这下是真的气笑了:“我不来你想做什么?”   她护犊子地护着心爱的青梅,怒瞪侄女:“瞧把你岳母吓得!”   跪就跪,上什么手?   烟儿的大腿只有她能抱!   兔崽子。   她瞪着小公主。   季平奚不服气,识趣地不和她争,声音带着残存的哭腔,说刻意也刻意,说自然也自然,总之她提醒道:“岳母,晚膳时辰到了。”   她做好的红烧鳜鱼再不送去就凉了。   柳薄烟杵在一大一小中间怒不是羞不是,闻言拎着食盒匆忙走开。   “岳母走好。”   某人临了都不忘献殷勤,知礼谦逊得不得了。   季容扬唇,抑扬顿挫:“真怀念以前桀骜张狂敢指天骂地的季平奚啊。”瞧瞧现在没出息的样儿!丢人!   季平奚脸皮厚,目送岳母走远,拍拍袖子,轻哼:“那是谁?怎么和本公主同名?”   “那是你!”   “不认!”   长阳公主翻脸不认年少轻狂的自己。   同样是姓季,季容都替她脸皮发烫:“你呀你,劣迹斑斑,想让烟儿原谅你,信赖你,怎么就不想着走走你姑姑的门路?”   她都等了三天了小混蛋都没来找她求情,几天前烟儿盛怒之下谁求情都不管用,但几天过去天大的气她也该冷静下来,这会子是求情吹枕头风的好时候。   季容做梦都想看侄女哭成小花猫的模样,忍了忍一语点破。   你可以走你皇姑姑的门路。   前提是要哄好本公主。   因为本公主不仅是你血脉相连的姑姑,过不了多久还得做你亲亲岳母。   一语点醒梦中人,季平奚眼皮乱跳:“吹枕头风?”   季云章掸掸衣袖,脸上云淡风轻:“也未尝不可啊。”   “……”   还能这样!   “好姑姑……”   “太敷衍了。”季容一手推开她的脸:“假得要命,心里指不定骂我见死不救呢。”   可恶!   季平奚活了两世没和几个人低过头,讨好岳母也就罢了,再来讨好皇姑姑,她忍不住胡思乱想——上辈子究竟是挖了姑姑的坟还是走在路上绊了她一脚?   这还是亲姑姑呢!   愣要她哄人才肯吹枕头风。   形势比人强,她伏低做小:“皇姑姑喜欢的那块端砚,我这就命人送入长公主府。”   季容慈爱地摸摸她的发顶。   “还有姑姑半月前看上的玉件,全套,都是姑姑的。”   帝后捧在掌心的心肝宝贝,要什么好物没有?一建府季萦开了私库为她充门面,琳琅满目到了长公主都眼馋的地步。   这会谈话间一股脑做了对姑姑的孝敬。   季容逗逗她罢了,哪能真抢侄女的东西?   “随便送上几件表表心意就好了。”   “欸!听皇姑姑的。”   “喊声岳母来听听?”   “……”   季平奚眼一闭:“岳母。”   “哼,小家伙,闭什么眼?”季容志得意满,欺负人的感觉甚好。   “再喊一声?”   “岳母。”   “好孩子。”   “再再喊一声?”   季平奚狐疑看她,气定丹田:“岳、母!”   破孩子。   喊这么声大做什么?   季容揉揉耳朵:“听见了,再喊本宫这耳朵要聋了。”   长阳公主唇角翘起:“枕头风?”   “吹!”   长公主比小辈多吃了好多年的米,坏心眼多着呢,她促狭地想:若此时告诉她的好侄女她说的“吹”是吹牛不是吹枕头风,这人会不会当场跳脚啊。   她这样想着,竟是笑出声。   阿袖和阿萦生的孩子也太好玩了。   以前心有多硬嘴有多狠,这会自食其果,真的让人……好想笑话她啊。   季平奚眼底疑惑加深,季容逗她上瘾,笑意收敛,鹦鹉学舌:“除非我哪一日没她活不了,睡不着,吃不下,否则我的话不会改!”   “……”   够了!   她脸都不要了还要她怎样?皇姑姑你记性要不要这么好!   她眉头紧锁,季容笑得眼泪淌出来,半边身子趴在侄女肩膀:“你说你,这不是活该么。”   早干什么去了。   千金难买早知道。   早知道……直接娶妻不就得了。   季平奚深深一叹,恹恹地,和秋日里的蔫茄瓜似的,眉一抬:“姑姑就认定没用得着侄女的时候?再笑,鱼尾纹就出来了。”   “……”   年龄是一个女人最深重的秘密,不再年轻是轻易不能谈论的话题。   季容这下笑不出来了,属于长公主的威势散发出来她从头到脚打量她的好侄女,字字杀人如麻:“你这辈子好像个乐子呀。”   生来被颜晴偷换,魏家十八年水深火热,结果亲人不是亲人,仇人不是仇人,好不容易上天垂怜一回将命定的情缘放在你面前,你看不见,拿人家当妾摆弄。   此时再动心明情,可不得折了身段才能求一个皆大欢喜?   蛇打七寸,打人就要打脸。   季平奚捂着心口倒退半步,面色苍白:“姑姑,你活得好像块望妻石啊。”   年少生离,守望了二十多年才等来青梅相聚,可不是‘望妻石’嘛。   两人一脉相承的毒舌。   这边厢长阳公主图一时口快被云章长公主单方面殴打,那边厢郁枝等晚膳等得望眼欲穿。   倒不是饿。   是心有期待。   晌午那会喝过的酸梅汤是奚奚亲手熬的,万一晚膳她也能为自己做呢?   柳薄烟挑帘而入,身后婢子端着精致的菜碟为主子摆膳。   两荤一素一汤,母女俩朴素惯了,好节俭,郁枝看着摆上桌的饭菜品相都不错,忽然失落。   奚奚厨艺不好,该是做不出这样的菜肴。   “尝尝?”   “嗯,阿娘先请。”   柳薄烟先动筷,郁枝慢了她几息。   这道虾仁炒鸡丁是阿娘的手艺,那道糖醋丸子也是出自阿娘之手,她目光放在那碟子红烧鳜鱼,甫一入口,眼睛焕发的神采便有不同。   这……是奚奚做的?   柳薄烟不动声色地夹了一口鱼肉来尝——难吃了些。   她瞧着女儿压着眉间喜色专捡着那道手艺一般的红烧鳜鱼来吃,怀疑公主殿下给她的女儿灌了迷.魂药。   当着阿娘的面郁枝不敢做得太过分,算起来今日这顿饭已经是她最多的一回。   难吃是难吃了些,倒也吃不死人。   看她执意吊在一棵树上,柳薄烟下定决心好好操练她笨笨的女婿,一想到自己精湛的厨艺输给了一个生手,她略略吃味。   “阿娘也吃。”   郁枝为她夹菜。   ……   季平奚在府里后厨跟着郁母学烧菜,做出来的成品慢慢从食之无味有了两分鲜美。   半月过去郁枝养得白润,容色更艳。   反观季平奚半月没开荤,梦里都在‘妖精打架’,渐渐的吃不下睡不着,竟真生出一种‘天欲亡我’的凄怆。   岳母还是不准她见枝枝。   日防夜防,看得她死死的。   她萎靡地坐在台阶,双臂抱怀:她好想枝枝啊。   柳薄烟躲在不远处的花圃默默看她流眼泪,原本打算迈出去的腿倏尔收回。   观望了半月殿下还没死心,有她一日三餐在后厨辛劳,枝枝食欲大好。   两人看起来彼此有情,思及昨夜容姐姐和她说的那番话,郁母心念动摇,悄无声息离开。   季平奚一个人哭够了慢腾腾觉得方才那样很是丢脸,好在没人看到,她深呼一口气起身去准备午膳。   郁枝在房间内练习绣花,打算为受苦受累的奚奚做一条漂漂亮亮的腰带。   “枝枝。”   “阿娘进来罢。”   郁母推门走进来看她状态不错,老怀欣慰:“绣一会就歇歇,仔细伤了眼。”   “嗯,听阿娘的。”她停下手上的活计,为娘亲沏茶倒水。   接过那盏茶,柳薄烟有话不知该怎么讲。   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多年,她在想什么郁枝或多或少猜得到,有些话之前不方便说,现在约莫可以说了。   她声线轻软:“阿娘。”   “怎么了?”柳薄烟抬眸看她。   郁枝笑了笑:“女儿有一个好阿娘。”   贴心小棉袄总能哄人开心,郁母眉眼绽开笑:“有话你就直说,阿娘还能怪你不成?”   人心都是肉长的,情情爱爱缘分乃天定,该在一块谁也挡不了,奚奚近来在厨艺上下了苦功,深更半夜都在后厨练习。   不管这是不是做给她看,有这份心、肯吃这苦已是难得。   “娘对她并无偏见,只是……”   当娘的又哪能不心疼亲女儿?   她怪不了女儿,难道还不能对女婿撒气?想做她的女婿,不拿出点诚意谁敢信?   “阿娘……”郁枝轻声道:“以妾充妻的主意是我出的,是我求她一定要瞒着你。她待我很好,不似寻常富贵人家不拿妾当人,虽然嘴上常说玩玩,承诺我的也都做到了。   “没人比她做得更好,她护我,疼我。”   她拉着娘亲衣角,面色羞红:“女儿的心不是随随便便能给出去的。”   是委实守不住。   是那人回回做的事都能触及她的心。   心动了,这辈子就不会改了。   她低声求道:“阿娘,你不要吓跑她好不好?女儿真的很喜欢她,想和她白头偕老。” 第90章 守得云开   七月末,京城雨水充沛,季平奚站在屋檐下看雨幕朦胧,她身形消瘦,盈利风中腰肢细得一手可握,神情忧郁:“皇姑姑,你那枕头风吹了没?”   “……”   枕头风啊。   季容低叹。   长阳公主扯了扯嘴角:“不会还没吹罢?”   那日皇姑姑可是殴打了她好久!她都没还手的!   这是白挨揍了?   她狐疑地觑着季云章。   云章长公主陪侄女看雨,煞有介事地清清喉咙:“枕头风这东西,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要——”   “别是皇姑姑爬.床还没成功罢?”季平奚打断她。   季容瞥她:“胡说!”   她昨儿个夜里还是抱着烟儿睡的。   抱是抱了,除了搂着那段细腰旁的她有贼心没贼胆,不自在地避开侄女直白的目光,忽然沮丧:“很快就能吹成功了。”   “很快?很快是多快?我度日如年,再不让我见枝枝,我可要闹了。”   她本就不是脾性多好的人,皆因钟意一人方肯折了身段。   季容安抚她:“别急,昨夜我又提了一次,烟儿口风松了不少。”   她煞有心机地强调“昨夜”、“又”,季平奚眯着眼用话刺她:“有种人越没有越要装有,姑姑,你不会是这种人罢?”   说好的“枕头风”至今都没吹成功,再熬下去她干脆带着枝枝私奔得了。   她说话直进直出一点都不懂得迂回婉转,季容知道她最近过得辛苦,不和她一般见识,毕竟昨儿个好侄女看见公猫骑着母猫还发怒来着呢。   过惯大鱼大肉的日子,冷不丁让她茹素,是个人都受不了。   她大度,不和她计较。   季平奚舌尖起泡纯粹上火上的,心情烦躁看什么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眼见皇姑姑根本不接招,没了可招惹的人她顿时偃旗息鼓,和闺中怨妇一般。   “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她愁,季容也愁——烟儿何时才肯与她成其好事,教她吹一吹真正的‘枕头风’啊。   吹牛皮吹到天上去的长公主如是想道。   ……   白头偕老。   很美好的夙愿。   柳薄烟将自个关在房里不出,鎏金异兽纹铜炉里徐徐飘出清淡好闻的薄荷香,她斜斜倚靠软榻,拧着眉在想季平奚这人。   公主殿下还是‘魏平奚’的时候名声便不好,为人所诟病的多是性子怪异,空有满腹才华,不走正道,不学正理,偏爱做一些挑战礼法的事。   为人邪性。   相貌却清皎昳丽。   眼睛看不见时她总在想女儿嫁了个怎样品貌卓绝的人,今时见着了,皮囊生得确实好,天家正儿八经的天之骄女,说是月宫里飞出来的仙子都合宜。   世人长着一张嘴尤其喜欢搬弄是非,柳薄烟懒懒翻弄差遣人搜寻的关于‘魏平奚’的诸般事迹,其中便有一条吸引她的注意:   ——魏四小姐极擅丹青,喜画美人图,世间风流美人无不以赤.身相邀四小姐作画为荣。   “风流种子。”柳薄烟眉心添愁。   也不知她的决定是对是错。   她站起身。   “去请殿下来。”   婢子应声退去。   郁母整敛仪容,换好一袭品竹色浣花锦衫,沏茶以待。   季平奚闻讯不敢耽误匆忙赶来,进入这扇门,敛衣行了庄重大礼:“小婿拜见岳母!”   她乃实打实坐拥封地的殿下,实在没必要对着一个妇人屈身,等她抬起头柳薄烟观她形容憔悴真真有几分深情态,柔声道:“快起来罢。”   竟是应了那声“岳母”。   季平奚大喜过望:“多谢岳母!”   她眼圈微红,尝到苦尽甘来的不易。   “坐。”   “欸。”   她的话季平奚不敢不听。   看她在位子坐稳,柳薄烟低声慢语:“你可怪我?”   “不敢。”   “不敢,那就是有些怪了。”   “岳母——”   “不急,我知你的心意,先听我说。”   “是。”   她分外乖巧,柳薄烟知道这份乖巧不是因她本就乖巧,恰恰相反,如此桀骜不驯的人肯在她面前扮乖,是因她的女儿。   “你们骗我一年有余,我让你们生离十数日,不过分罢?”   季平奚头摇成拨浪鼓。   柳薄烟笑她:“你确实很会哄人,甜言蜜语,能伸能屈。我是做母亲的,这辈子就这一个女儿,定然舍不得她受苦受累遭人轻贱。   “倘若柳家没败落,我家枝枝也是名门出身的千金小姐,不用自幼为生计奔波,会有很多人捧着、宠着,以她的秉性容貌,找个知道疼人的夫君轻而易举。   “可命运弄人,柳家败了,我一双眼睛瞎了。   “我拖累她甚久,害得她为保全自身、为早日治好我的眼睛,不惜给人做妾。   “我的女儿我知道,她肯答应做你的妾定是当时的处境容不得她拒绝。不瞒你说,流水巷鱼龙混杂,我没有一天不担心女儿被坏人欺负。   “后来你来了,处置了刁婆子母子,算起来对我们母女还有救命的恩情。   “我应该谢谢你,谢你的搭救之恩。”郁母朝她行礼,季平奚不敢坦然受之,身子急忙避开,掌心捏把汗。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是管不了了。”妇人轻叹:“我这女儿,胆子小,爱哭,这是我一早和你说过的,过日子是一辈子的事,不能今天喜欢,明天就厌弃。   “人不是物,人是血肉之躯,是有感情、有心的。   “倘若哪天你觉得她烦了,觉得她没年轻时惹你心动,不如你多想想今日。”柳薄烟目光灼灼地注视她:“我家枝枝,不是你靠金银赎买来的,是你上赶着和我求来的。”   “是!”季平奚麻溜跪地和她叩头:“是求来的,是我一心要求娶枝枝!”   她头磕得有点猛,咚地一声打乱郁母精心准备的措辞,担心女婿磕头磕傻了,她欲言又止。   “没事没事,岳母,我好着呢,您请接着说。”   她跪在地上不起,求娶的姿态降到最低。   柳薄烟看她脑门发红,后面那些警告的话陡然说不出来。   她摸摸这位公主殿下的脑袋,将心比心:“快起来罢,都是有娘的孩子,我心疼我的女儿,皇后也心疼她的女儿,她嘴上不说,是给我面子,给柳家面子。但我不能不识抬举。”   娘娘若是见了心肝宝贝动不动朝人磕头的场面,怕是会心生芥蒂。   既然决定好了要做一家人,那这芥蒂万万不能有。   否则受苦的是她的枝枝。   她翻出伤药为女婿涂抹磕红的额头,末了语重心长:“我就答应这门婚事了。”   ……   出了这扇门季平奚春风满面,走路都是飘的。   她要有媳妇了。   她夜里可以抱着枝枝睡了!   她终于有离不开的心上人了!   所谓夫妻,生同衾,死同穴,死了都要埋在一块儿,没准到了黄土里骨头和骨头还能再抱一下。   脑子充斥奇奇怪怪的想法,她揉揉脸:骨头抱一下也太吓人了。   公主殿下走在路上哈哈两声,笑得牙不见眼。   到底是年岁不大,初初动.情,一举一动都透着可爱。   “皇姑姑,多谢你的枕头风。”   季容被她谢得脸微红,看她尾巴恨不得翘到天上去的架势,睨她:“你怎么了?”   “岳母答应我迎娶枝枝为妻了!”季平奚神清气爽,昂首挺胸:“不说了,我要为枝枝准备晚膳去了。”   她走路带风,季容根本留不住她,杵在原地慢慢品出一点酸:“这就成了?”   小混蛋都要成婚了啊。   那不就剩下她这‘孤家寡人’了?   这可不行,赶在侄女后面成婚,像什么话!   长公主迈开一双大长腿马不停蹄地往后院走。   ……   郁枝自从那日与阿娘推心置腹好一番劝说,不知成效如何。   金乌西沉,她望向窗外,数着有多少天没见过奚奚,越数越难过。   “小姐,晚膳来了。”   金石银锭喜上眉梢,说完话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穿着一身下人服的‘厨娘’端着大大的托盘走进来,不消片时,柔声道:“小姐,饭菜摆好,可以用了。”   郁枝沉浸在心事中无法自拔,听到这话有一霎没反应过来,房间静默了几息,忽而美人抬起头,难以置信道:“奚奚?!”   季平奚没想到改了声线这人还认得出来,心中一喜,摘去刻意裹在头上的方巾,瑞凤眼撩起,难以描绘的神采风流。   一见果真是她,郁枝喜极而泣,拔腿跑过来埋在她怀抱:“你怎么这会才来?”   “不是我不想来,岳母看得紧,我不好偷偷跑过来。”环着她腰,闻到美人身上淡淡的清香,季平奚止不住心猿意马。   饭菜冒着热乎气,她忍着情火哑声道:“先用饭可好?”   “嗯……”郁枝不好意思地别开脸,红着耳根看着桌上的菜肴,心坎里都泛着甜:“这都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来尝尝?”   两人挨着坐下。   一顿饭吃完郁枝和吃了蜜饮了酒一般,捏捏自己的脸,含羞问道:“奚奚,这不是梦罢?”   “不是梦。”季平奚实在按捺不住亲她唇角,亲她嫩白的指尖:“岳母答应我了,很快你就要做我的妻子,咱俩永永远远在一块儿,再不分开。”   “阿娘同意了?”   “同意了。”   郁枝心里的小火把被她一句话点燃,热情地搂着她脖子献吻。   暮色四合,柳薄烟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就这样放任女婿留在府里不妥——这还没成婚呢。   走进女儿院里隔着一道门听到里面隐隐约约传来柔媚的音儿,待她趴着门细听,老脸通红。   却是女儿在夸女婿厉害。   她急忙重重咳嗽一声。   房间静下来。   门扇吱呀从里面打开,季平奚衣冠楚楚,目色温柔:“岳母。”   柳薄烟走进来看女儿衣衫齐整,方知自己想差了,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她虎着脸:“婚事我虽是允了,该走的流程却不可少,你即刻出府,进宫向帝后禀明。我家枝枝不能平白跟你一场。”   这是要排场了。   起码要世人晓得她女儿是妻不是妾,今后走出门也是有脸面的人。   这要求理所应当。   季平奚眼里闪过一抹不舍,不敢当着岳母的面与人家女儿眉来眼去,俯身一礼:“小婿这就进宫请旨。”   人走了,柳薄烟几步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她:“殿下没欺负你罢?”   “……”   郁枝心口的小梅花鹿撒着蹄子横冲直撞,她揉揉发烫的耳垂,缓缓摇头:“没有。”   没有?   郁母不放心,拉着她谆谆教诲:“左右是要成婚了,以后有了名分你们再……千万不能惯着她,听到没有?”   “听到了。”   郁枝脚趾微蜷,人在郁母这,心却跟着心上人跑了,满脑子盘旋同一念头:可是奚奚真的好厉害啊。 第91章 婚事在即   厉害的奚奚意气风发入宫,彼时人在乾宁宫当着皇后娘娘的面笑得眼睛弯作一拱桥:“阿娘,孩儿要娶妻了。”   不是纳妾,是真真正正和另一人携手一生。   成亲乃人生中顶顶紧要的大事,更多时候象征一个人成熟的标志。   颜袖捏捏她的小脸,捏不着多少肉,更是心疼:“你父皇赐婚旨意已下,婚事由礼部操办,保你风风光光安安生生把人娶进门。”   像是度了一场劫难,季平奚享受此刻的太平安生,有感而发:“好在岳母没难为我,看来我的运气也不是那么差。”   皇后笑她孩子气。   ……   郁枝红着脸褪下小裤,迈入浴桶清洁情.动的身子。   夏日炎炎,蝉鸣无休无止,饶是门窗关严声音也从外面流进来,身如白玉的美人消去最初的羞赧,面上浮现温柔的喜色。   她要嫁人了。   要嫁给奚奚了。   她最喜欢的人,放在心尖上的奚奚。   郁枝害羞捂脸,觉得自己太不矜持,还没正式入门就已经在想与心上人婚后的生活。   前世的惨死仿佛就是为了积攒这一世的幸运,她轻轻舒出一口气,耳垂微烫,忍着聒噪喧嚣的心跳抬腿从里面迈出来,看了眼堆在竹篓里的衣裤,热意爬上脸。   有道是小别胜新婚,这话还真没错。   不仅奚奚心急,她也差点耐不住急性——情情爱爱的确教人欲.罢不能。   顶着红扑扑的小脸洗好换下来的衣物,郁枝穿着一袭象牙白的窄衣领薄衫,衬托玲珑有致的身形,风光妙曼,肤色红而白。   也不知奚奚在做什么,入了宫怎么和帝后说的?   她坐在小圆凳胡思乱想,嫩白的脚丫翘起,指甲盖都透着精致的美。   天生荆河柳,既媚且纯,两种极致的气质揉在那一双弯弯的柳叶眼,无怪乎连季平奚那样的人都过不了这道美人关。   金石银锭假装不知道少夫人大白天偷偷浣洗贴身衣物,假装不知殿下才走了没多久,两位忠心的婢子为主子端来消暑的寒瓜。   郁枝心情好,看谁都面带笑意,咬去寒瓜最上面那个尖,她眸子喜色更甚,想来瓜甜。   “少夫人这是有什么喜事?”   金石柔声打趣她。   银锭和她一唱一和:“当然是天大的喜事了,咱们要不了多久就要回公主府了。”她促狭地福身行礼:“还得多谢少夫人,以后我和金石也是贵人身边的心腹了。”   太子的妃子名为太子妃,公主府的当家主母也可称一句‘公主妃’。   她们跟着郁枝跌跌撞撞走过那段为妾路,咸鱼翻身,可不得抖擞抖擞精神?   郁枝被她们逗笑:“你们就知道笑话我。”   “哪敢笑话少夫人?”银锭嘴快:“一人得道,鸡犬飞天,我和金石就是那鸡和犬!”   “……”   金石喉咙一噎:“我可不要当鸡犬!”   两人少见地拌起嘴来,话里话外都为主子感到高兴。   真是顶天的争气了。   做侯府千金的正妻算得了什么?她家主子可是要做公主妃的!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听得郁枝浮想联翩,还是有点不敢想象,做梦一样,奚奚竟要娶她?   “小姐!”   门外婢子顶着脑门的汗走过来,入门行礼:“小姐,宫里来人了。”   宣旨太监带着一队人马抵达郁家,见了柳氏一张脸笑得和朵花一般明灿,拱手道:“恭喜夫人了,家有喜事。”   柳薄烟猜到他来此是为转达陛下旨意,直等那人恭恭敬敬地取出圣旨,这便要领着女儿行跪拜之礼。   太监是御前大总管杨若认的义子,临出宫时得了义父吩咐,可不敢要这对母女跪,眼疾手快地将人扶起:“站着听就好,这是今上的恩典。”   今上厚待柳家,不仅如此,更要高抬这对母女。   柳氏养了个好女儿,走了大运得了长阳公主喜欢,圣旨上明明白白是要赐婚,许曾经为妾的女人正妻之位,可谓开了大炎朝女女成婚的先河。   季萦对准儿媳极为满意,不吝赞赏,诸般赞誉的词儿丢到郁枝头上,郁枝听得面.红耳赤,只道这是皇家一贯的行事作风。   也不知奚奚是怎么在陛下面前说她的,听听罢,陛下快把她夸成仙了。   圣旨郑重地交到柳氏手上,柳薄烟急忙将提早备好的心意塞进公公手心,一来二去,太监离开郁家时笑道:“陛下和娘娘最为看重公主殿下。”   这句话来得没头没尾,点到为止,一行人回宫复命。   柳薄烟若有所思,回眸看着自家女儿:“嫁了人以后只当帝后是亲生的爹娘,无需拘礼,知道吗?”   郁枝“嗯”了一声,回房迟疑问道:“若女儿犯了错呢?”   “那就改。”   郁母搂着自家的心肝宝贝:“殿下待亲生爹娘如何,你就如何,妻唱妻随,莫要因她们是皇家就少了胆气。帝后何等胸襟胆识,做了皇家的媳妇,你这胆子要大些,才能和她们做真正的一家人。”   细细揣摩太监走前说的话,她柔声提点:“帝后拿殿下当心头肉,你是殿下的人,以后要执掌公主府中馈。今时不同往日,我的儿啊,你要立起来了。”   为妾时胆怯怕事尚可称一句娇柔有情趣,做了人家的正妻代表的是公主殿下的脸面,可不能再和往日一般。   好多东西不用事事都精通,起码要有分辨的能力,省得被下人蒙骗,吃了哑巴亏。   赐婚的旨意下来,郁枝忙着和宫里指派出来的绣娘学习缝制嫁衣,入夜被阿娘耳提面命学习管家之道。   总之就是一个字:忙。   忙起来根本忘记嫁人的羞涩,只有紧锣密鼓地筹备。   比起她来,季平奚日子过得清闲,她贵为殿下,手上不缺可指挥的人,往往要做什么皆是一句话的事,有识人之能,懂用人之道,几乎用不着皇后娘娘费心。   “成了婚要好好和枝枝过日子,一辈子的事,靠的是责任,担当和魄力,而非一时的喜欢和新鲜。”   颜袖揉搓她的小脑袋:“听到没有?少欺负你媳妇。”   听到这句“媳妇”,季平奚唇角扬起:“哎呀阿娘,我记住了,这么不放心儿臣,谁才是你亲女儿?”   “枝枝嫁给你也就做了我的亲女儿,两个都是小宝贝。”   “这倒也是。”   长阳公主窝在娘亲怀里剥荔枝吃:“我好久没见枝枝了,成亲就是麻烦,光明正大去又或偷着去,哪样都不好,岳母防我和防贼似的。”   她一脸郁闷:“我就想见枝枝一面,枝枝肯定也想见我。”咽下嘴里的果肉,“这到底谁定的规矩?成亲前不准见面,见一面又怎么了,还怕我把人拐走?”   皇后娘娘耐心听她絮叨,等她说完,这才轻言慢语:“你哪能知你岳母所思所想呢?”   “孩儿不懂,阿娘懂?”   “都是做娘的,我当然懂。”   季平奚从她怀里出来坐好,洗耳恭听。   “这还是要说回‘以妾充妻’的事。”   颜袖嗓音好听,堪比仙乐:“她的女儿在她茫然不知的情况下做了你的妾,名声有了瑕疵,当娘的心疼女儿,她今时防着你入夜私会,是为弥补之前没能保护好女儿的遗憾。   “自古妻妾隔着万重山,枝枝虽则做了你的人,好歹是头回嫁人为妻,礼数不可缺。她的女儿,她自然看着是最好的,也值得最好的。”   皇后一指点在女儿额头:“往后见了你岳母要待她如亲母,言行不可轻狂放肆,晓得了?”   “晓得了。”季平奚认真应下。   ……   得了阿娘一番开解,她对岳母拦着不要她见心上人的小埋怨散去,左右无事,跑去长公主府串门。   季容见了她没好气,仿佛刚从醋罐里出来:“你不等着迎娇妻进府,跑我这做甚?”   她看侄女很是不顺眼。   季平奚不在意她说话阴阳怪气,只觉得嫉妒心作祟的姑姑还挺有趣?   谁让现在要娶妻的是她呢,姑姑连心上人一个香吻都得不着。   她站在栏杆前随手喂鱼:“姑姑,侄女帮你出个主意如何?”   “你能有什么好主意?”   “我怎么没好主意?我的主意能助姑姑早日心想事成。”她眸光璀璨:“怎么样,是听还是不听?”   心想事成四字的诱.惑之大,季容的心狠狠动摇,姑且容她得意:“你说。”   季平奚撒出鱼食,眼底噙着一抹坏笑:“姑姑附耳过来。”   “……”   夏风燥热,进入八月这天也够熬人。   长公主耳朵通红,不知是被热得还是被羞得,一双眼嗔瞪脸皮厚的自家侄女:“你个小混蛋,哪有给人出这主意的?就不怕坏事!”   “坏不了事。”长阳公主笑得和憋坏的小狐狸没差:“不试试怎么知道?还是说姑姑对自己的魅力一无所知?”   这话成功哄好季云章,她给了侄女一道“算你有眼光”的眼神,慢慢开始认真考虑计策的可行性。   季平奚没再打扰她,挥挥袖子离开长公主府。   当侄女的顿顿吃肉,做姑姑的每日‘清水白菜’,这可怎么说得过去呢?   尤其姑姑看上的是她的好岳母,不把岳母伺候舒坦,万一再跑来打扰她与枝枝卿卿我我,不妥,委实不妥。   为了她的婚后幸福,皇姑姑也得幸福起来才行。   ……   光阴流逝,一晃从八月进入九月中旬,婚事在即。   秋风微凉,吹破一层层夜色。   天还没亮郁枝被阿娘喊醒,沐浴更衣,进行一系列繁琐的嫁人准备。。   正红色的绣金嫁衣穿在身,胸前绣着百鸟朝凤图,长裙曳地,着实将荆河柳的美貌昭示地淋漓尽致。   柳薄烟看着明艳惊人的女儿,母女俩四目相对,各自红了眼。   “阿娘……”   郁母听着外面吹吹打打的声音,欣慰地笑了笑:十里红妆,满京城庆贺,这才是正式的嫁女啊。   郁枝声音哽咽:“女儿舍不得阿娘……”   “傻孩子,公主府离家就那么几步路,谈什么舍不得?”在这事上她看得开,眼眶微湿:“走罢,莫要让奚奚等急了。”   此情此景许是皇室迎娶的事办得极为漂亮,她心潮起伏,低声打趣女儿:“连月来不见你,殿下又上火了。”   “……”   郁枝耳朵红红,娇嗔:“阿娘!”   离别的情绪被冲淡。   想着今日是她和奚奚的大喜之日,郁枝精神振作,满面红光。   门外,前来迎娶的长阳公主坐在马背一刻都等不下去——怎么回事?再不出来她就要进去抢人了! 第92章 结发同心   “出来了出来了,新娘子出来了!”   人群中有人欢欣鼓舞,季平奚扭头望了眼,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心道:是她娶妻没错罢?这些人这么开心是怎么回事?   她眼睛微眯,心里转而乐开花,不过她的枝枝是真的好美啊。盖着盖头瞧不见脸,单看身段已经美得她心痒,想着多日没开荤,她心痒难耐,利索地翻身.下马,潇洒飘逸的身姿惹来众人惊叹。   大炎朝年轻一代生得最貌美的两名女子喜结连理,长阳公主美目含情,竭力压着满涨的喜色,沉稳着步子走过去。   红绸带被交到她手里。   柳薄烟感慨道:“枝枝我就交给殿下了。”   季平奚郑重同她见礼:“小婿定不辜负岳母信赖,定全心全意疼爱枝枝。”   肉麻的话出自她口,柳薄烟笑意愈深,红盖头遮盖下郁枝羞红了脸,一颗心跳得急促有力。   一旁的长公主嫉妒地冒泡泡,不知怎的想起上回请侄女传话,结果侄女一脸嫌弃地告诉她“这话太肉麻,她说不出”。   这是说不出吗?   小混蛋!   别拿皇姑姑不当岳母,否则……呵,有你受的!   季平奚冷不防察觉来自某人的‘恶意’,笑颜盛放——罢了,谁让皇姑姑夜里没媳妇搂着睡呢?她嫉妒也情有可原。   公主殿下大度地不和自家姑姑计较,眉目缱绻地握着那段红绸。   看她这边忙清,太子殿下扬声道:“启程!”   季青釉清越的少年音响起,迎亲的队伍再次使了劲地吹吹打打。   欢天喜地,满目喜庆,季平奚不由得想起上回‘纳妾’的情景。   那时她纳妾来拦路的卫道士乌泱泱的,变着花儿骂她离经叛道冒天下之大不韪,今日倒是成了锯嘴的葫芦,安安分分猫在人群。   看着人群中熟悉而憋屈,想道喜又难为情的面孔,公主殿下忍笑:还是父皇的名头好使,父皇一道旨意颁下来这些人连个屁都不敢放。   权势好,权势妙,长阳公主摸着那段绸带送新娘子进喜轿。   郁枝的小手猝不及防被拍了一下,又羞又惊。   季平奚趁着送人入轿的机会在她耳畔说了句勾人的情话,闹得郁枝坐进喜轿一颗心都止不住扑腾。   “起轿!”   人逢喜事精神爽,殿下一声喊,天地都跟着崭新明媚起来。   郁母上前几步,舍不得女儿。   “奚奚会好好待她的。”季容总算为侄女说了一句好话。   柳薄烟笑中带泪,柔弱情态瞧着根本不像四十出头的女人,多年来的磋磨竟也没折了她的美貌。   瞧着迎亲的队伍走远,她如释重负,为女儿感到由衷的开心:“可算是嫁出去了,不容易啊。”   “……”   季容面色古怪,低声笑道:“瞧你这话说的,咱们女儿很难嫁出去吗?”   以枝枝的秉性美貌,跟了谁那是谁的福气,没见她那好侄女一副捡了大便宜的傻样,拐了人就跑,生怕慢一步这婚事就不成。   柳薄烟嗔看她:“你好好说话。”   容姐姐愈发不正经了。   什么叫做“咱们女儿?”   她捏着帕子拭泪:“以前在流水巷的时候,前来求娶枝枝的人众多,上至三四十岁的官老爷,下至有功名的书生、有身家的财主,哪个不想讨了我这女儿去?”   听闻她谈起往事,季容神色收敛,一脸认真。   “但那些人看中的无一不是枝枝的色,娶回家也不过是为了亵.玩,待她绝无真心。   “我那会眼睛没好,是不折不扣的瞎子,功成名就的官老爷、前途锦绣的书生、身家富贵的土财主,谁愿娶媳妇还附带管瞎眼的丈母娘?”   家贫,落魄,眼瞅着郁枝年纪渐大过了二十,来登门求娶的人少了大半。   柳薄烟曾经最痛心的便是拖累了女儿的婚事,竟不想她们母女的福分全赶在了后头,走的是苦尽甘来的路。   正妻。   公主妃。   以后出门也是被人敬着的主儿。   女儿高嫁,嫁得钟意之人,柳薄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在这感怀曾经,季容听得心尖起了酸涩,伸手搂她入怀:“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   “妻妻対拜——”   公主府,君臣齐聚一堂,见证新人喜结良缘。   长阳公主弯下腰,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此刻的激动欢喜,坐在上位的季萦暗笑女儿没出息,抬眸瞧见皇后姣好的侧脸,心下一动。   朕当年迎娶阿袖时……好像也不怎么有出息?   容色俊俏的帝王收了那份取笑,目光温暖。   郁枝腰身微折,心潮澎湃。   “礼成,送入洞房——”   季平奚欢欢喜喜牵着新娘子的手迈入阿娘精心为她们布置好的喜房。   郁枝腿都是软的。   只因殿下时不时用指尖轻挠她的掌心,呼吸都怪撩人。   好在有红盖头做遮掩没教她这副羞态映于人前,为她保留了三分颜面。   季平奚搀扶她往床榻坐下。   床是精致的象牙床,是她有生之年见过的最大,艳红色罗帐高卷,床四角按立柱,床面和左右后面的栏杆雕刻栩栩如生的凤凰、孔雀,用料不俗,看起来就结实。   郁枝坐在那听她嘴里嘀咕着小话,竖着耳朵再去听,好巧听见那句“也不知经不经用”,当即耳朵红得要冒烟,心里既甜蜜又羞怯。   皇家特制的婚床,这人还想折腾坏么?   长阳公主装作不在意地往床柱上一拍,用了半成内力,象牙床纹丝不动。   不错。   她眼里闪过赞赏。   这个节骨眼能杵在新人婚房的多是宫里出来当差的嬷嬷,嬷嬷们见多识广対殿下围着大床转的行为见怪不怪。   该说不愧是陛下的骨血么?   陛下当年也是如此,不过那一拍拍得很是含蓄,不像公主殿下,生怕这床经不起她胡闹。   季平奚盯着那栏杆笑了笑,脑海闪过几种有趣的姿势,手指撩开那块用来遮镜面的红布,轻弯眉毛:阿娘还真是疼她,压根不需要她提醒。   不说那百宝箱、明光镜,单单是这床她就能玩上三天三夜不腻。   床被松软,两个女子成婚,无需‘早生贵子’的祝福,手往下按了按,她的满意又增一分。   她最讨厌褥子下面塞好多花生了,想想就硌得慌。   喜房内谁都不敢吱声,毕竟这位殿下是帝后失而复得捧在手心的小棉袄,嬷嬷们只管容得殿下尽兴,最后还是郁枝抬起手指戳了戳得意忘形的某人。   “你不出去么?”   “出去。”季平奚笑容灿烂:“这就出去。”   她看向金石银锭:“照顾好你们主子,在我回来之前可不能把人饿着渴着了。”   “……”   郁枝被这话羞得喘不过气,推她:“你快出去。”   “好好好,别推别推……”   嬷嬷丫鬟们捂嘴笑。   人赶了出去,郁枝面上羞意未消,一手拄着床,总有种“今晚奚奚不会要她好过”的预感。   金石端来一杯清茶:“主子,喝杯茶润润喉罢。”   成婚是件体力活,入婚房前累人,等天黑……以殿下的性子可不得狠狠折腾一番?   婚前不准见面,旷了好长时间,好多天的火攒在一天发作,她们做婢女的都为主子感到隐约的担忧:可别闹到一半累得不行,用眼泪淹了这榻?   郁枝接过茶盏小口小口慢饮,视线遮挡着看不清金石和银锭之间的‘眉来眼去’。   ——我赌主子后半夜累晕过去!   ——那我赌主子后半夜哭晕过去?   两姐妹胆大包天,金石偷偷伸出三根手指:赌注是三两银子。   小气。   银锭同样伸出三根手指:那我也赌三两银子。   “……”   小气你也跟?   吴嬷嬷清了清嗓子:“您饿不饿?可是要尝碗鸡汤面?”   郁枝点点头,嗓音清柔:“有劳嬷嬷了。”   “伺候主子是奴应尽的本分。”   吴嬷嬷笑着出门为她准备果腹的鸡汤面,走时留给金石银锭一道“你们可长点心吧”的眼神,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才起头呢。   不得不说这警告来得太及时,金石银锭不敢再开主子的玩笑,嘘寒问暖,陪新娘子解闷。   热腾腾香喷喷的鸡汤面很快端上来,郁枝没敢吃太饱,吃了小半碗又被哄着吃了些干果。   喜宴之上,长阳公主端着酒杯行走在诸位大臣之间,君臣同乐,好一番盛况。   季萦走得早,帝王万乘之尊留在这只会让人放不开,遂与皇后赶在天黑前回宫,留下太子为他的皇姐充门面。   季青釉俏生生的小脸浮现一抹醉色,他醉得不轻,又正值年少,容貌鲜艳,招来不少贵女暗送秋波,偏他傻小子不懂人家在勾.引他,笑呵呵的。   喜宴上人多眼杂,季平奚担心皇弟遭了哪家‘暗算’,早早派人将他扶往厢房,派了可信之人从旁伺候。   大臣们陆陆续续散去,北域圣女执着酒杯飘到殿下面前:“小画师,这一杯,敬你新婚之喜。”   季平奚痛快饮下,白行衣眉梢轻扬:“就不怕我在酒水里下了药?”   “怕也要喝。”   喝下这杯酒,旧梦就只能是旧梦,友情也只会是友情。   读懂她要说的话,白行衣颔首低笑:“骗你的,没有下药,我走了,以后都不要见了,我怕我忍不住把你抢过来。”   她踏风而起,眨眼不见。   药辰子啧啧两声:“瞅瞅,无意中惹了多少情债?”   一句话惹来一道白眼,季平奚酒喝了不少,皆用内力将酒气催逼出来,神色恢复清明:“我大喜的日子,你礼物呢?你带贺礼就登门,也好意思喝我府里三百年的梨花酿?”   “三百年的梨花酿算什么?”药辰子拎着酒壶往嘴里灌。   这人是人菜瘾大的典型,酒量不行偏偏要学酒仙的风流,结果季平奚杵在这酒仙没见着,只见到一只醉鬼。   醉鬼咂咂嘴:“痛快啊!”   师仇得报,友人美满,医道精进,药辰子扬天大笑撒起酒疯,一枚滚圆的丹药被他用砸人的架势扔出来。   季平奚捏着那丹药道:“这是什么?”   “好东西。”药辰子醉醺醺地朝她挤眉弄眼:“天下第一风流物,只此一枚,保管你快活似神仙,一般人我才不给她。”   “给谁吃的?”   药辰子故作正经,轻抚胡须:“给你的公主妃。”   “不要。”   “……”   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东西她不要,药辰子气得酒醒了一半:“不识货!这东西対人身大有好处,服之不说百病全消,起码延年益寿,你不要,我——”   话没说完,滚圆的小药丸重新回到某人手里,季平奚嫌弃看他:“这么好的宝贝被你说得甚是恶心,你要反思一下。”   看在她成婚的份上,药辰子忍下这口气,大袖一甩:“滚滚滚!”少来这气他!   上好的【灵息丹】作为贺礼送出去,没招来一声谢反生一肚子气,天下头号神医抱着酒壶默默反思:他为何要和这人做朋友?   念头奔上来的下一刻有答案跃出水面:   义气啊。   有个随时能为你扛刀的朋友,且那朋友不仅武功天下第一还是大炎朝尊贵无比的公主殿下,怎么想都好像是他赚了?   “神医前辈?”   药辰子睁开眼。   小厮一脸恭谨:“这是殿下送给前辈您的。”   一沓酿酒方子少说有三四十份,其中不仅有民间酿酒法,宫廷御酿的方子粗略看去也有十几张。   药辰子一乐:他说什么来着?他这朋友真讲义气啊。   难怪她有朋友!   有朋友的季平奚招待远道而来的诸位好友,大半座江湖排名前一百的高手来了半数,余下的三道九流也能凑成七八桌。   先时‘四小姐’纳妾他们没来,一个妾而已,不值当兴师动众,可今日殿下成婚,如此大的喜事他们怎能不来?   有人日夜兼程而来,有人抱琴乘风而至。   江湖上的诸位好汉在公主府闹翻天,季平奚难得这般快意,兴致上来与他们拼酒。   说是拼酒,拼到最后拼的不是酒量,而是内力。   她一人独挑上百好手,喝趴下一群,潇潇洒洒扔了酒杯,转头吩咐长史:“照顾好他们。”   夜色悄然弥漫,等在喜房的新娘子手里的帕子揉皱,隐隐焦急时只听门扇打开的声音。   “都下去罢。”   季平奚换好一身绯红喜服,良辰美景,美色可与月色相争。   金石银锭不敢看她,免得被殿下的色相惑去心神,妖孽固然诱人,又哪里抵得过仙子下凡尘?   守在喜房的嬷嬷、婢子鱼贯而出,季平奚慢悠悠踱步来到床榻前,站在那看了一会。   她不出声,半晌又没个动静,郁枝刚要说话,眼前蓦的烛光通明。   “好美。”   公主殿下一手挑开红盖头,郁枝心底的慌乱被她一眼抚平,柳叶眼明媚胜春:“你也是,好美。”   季平奚身子一软倒在她怀里:“这么美,今晚就不要睡了罢?”   “不、不睡了吗?”   “不睡了。”她认真重复。   郁枝羞涩看过来,轻轻软软应了她:“那就不睡了。”   “陪我胡闹?”公主殿下笑意深沉。   美人微怔,须臾眉间媚意横生:“随你胡闹。”   两人共饮合卺酒,结发同心,季平奚再也按捺不住,一手扯开蒙在明光镜前的红布,来自异域进贡的等身镜明鉴照人,竟比郁枝之前在仰春殿见过的那面照得还要清晰!   羞意爬过四肢,她痴痴凝望等了许久的心上人。   “想不想我?”   “想……”   得她一句“想”,季平奚眼底笑意漫出来,缱绻柔情如流水包裹郁枝全身:“想我,就要好好表现。”   郁枝揪着她胸前衣襟,不服输:“那你、你也要好好表现……”   -------------------- 第93章 我爱你   八月,晚风暗藏情人缠绵絮语。   星光温柔,星河流淌,月亮害羞地探出头,皎洁光辉亲吻一树树枝丫。   象牙床内有人从百宝箱里取出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红绫被内有人等着心上人垂怜。   三千长发如水流泻,嫩白的脚趾悄然抓床褥,窗外猫儿叫了两三声。   公主府养着猫,皇宫也养着大大小小颜色不同的猫儿。长阳公主殿下娶亲,宫里宫外张灯结彩,热热闹闹。   光照不到的地方——水牢。   狱卒哼着小曲提着一坛子酒晃进来:“想不到殿下大婚咱们也能领到好处!”   泥封拍开,他长吸一口气,“嗯!好酒!就祝殿下与公主妃早生——”   他舌头打结:“啊,呸呸呸,瞧我这张嘴,说错了,该祝殿下和公主妃相得益彰,白头偕老。来来来,喝酒,喝酒!今夜不醉不休!”   “不醉不休!”   “敬殿下。”   “对,敬殿下!”   两人同时举碗,酒水在海碗里晃,好似晃动了一池月光。   关在兽笼的女人瘦骨伶仃,瞧不出昔日颜二小姐的温婉生动,整个人枯槁如老妇,听到不远处的动静缓缓抬起头。   她声音嘶哑,问道:“何事如此开怀?”   这话她问了三遍,第三遍时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狱卒才听见。   毕竟是颜二小姐,曾经的魏夫人。   狱卒端着酒碗起身,一脚踩着长板凳:“今天是公主殿下大婚的好日子,宫里当值的都领了皇后娘娘赏赐的酒肉,酒肉滋味甚美。   “当今陛下英明仁德,娘娘贤明宽厚,殿下苦尽甘来洞房花烛,这大炎朝好一番盛世,吾等身为炎朝子民,为何要不开心?”   “你和她说这做甚?”   同伴咽下嘴里的炙羊肉,有点大舌头:“这女人心狠着呢,十九年前仗着娘娘的信任暗地里偷换了殿下,退一万步说,殿下不是她的亲骨肉也该是她亲手养大的外甥罢?   “我是真不懂这些贵人是怎么想的,仪阳侯为了女人敢起兵谋反,魏夫人垂涎咱们陛下反而偷了他的女儿来养,养就好好养,养不熟了就想要人命算怎么回事?”   他撇撇嘴看着兽笼里一声不吭的孤辰子:“还有这人,武功惊绝天下,可惜一身内力被殿下废了,你说她怎么就想不开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拼死拼活?”   狱卒低头喝了口酒:“算了,殿下大喜的日子,不说这个,来来来,咱们接着喝!”   颜晴肩膀耷拉着,眸子黯然:“成婚了啊。”   她低低笑了两声,笑得人瘆得慌。   狱卒瞥了她两眼,觉得晦气,存心离兽笼远了些,搬着桌子往角落吃喝。   “她喜欢那个妾,你总不信,现在信了罢?”孤辰子喉咙干哑,闭眼打坐,满头白发透着苍老的余味。   “呵……”   颜晴摇摇头:“我到底输在了哪儿?”   阿四不爱她,眼里没她。   她养了十八年的‘女儿’对她只有母女之情,宁愿爱一个妾也不愿与她长相厮守,为什么不肯永远陪着她?   为什么啊。   论风情美貌她虽比不过那如花似玉的妾,可她养了奚奚十八年。   她懂她,懂她的怪性,喜欢她一切的缺点,包容她的风流,爱她年轻的容颜。   她到底差在哪?输得一败涂地。   孤辰子干涩地发出一声笑:“二小姐,这世上能与你匹配的只有我,你那‘女儿’是性情如鬼,而你……是真正的鬼啊。”   哪有养母、姨母对‘女儿’、‘外甥女’产生情愫的?   这不是爱。   是疯,是病啊。   “为什么呀……”颜晴自言自语:“我的阿四,我的奚奚……”   见她听不见自己的话,孤辰子吐出一口郁气,半个时辰后从打坐的状态睁开眼,她小声问道:“二小姐,你想不想出去呀?”   颜晴骤然看向她!   ……   “怎么这么麻烦!”狱卒一巴掌拍在桌子:“你一个阶下之囚还想喝酒?做什么梦呢!”   “是我要喝。”   “是颜二小姐啊……”   狱卒对孤辰子和对颜晴不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颜晴再是罪人也有一对舍不得女儿去死的爹娘。   况乎殿下大喜的日子,这儿真要出个好歹,一不留神死了人,陛下和太师那里都说不过去。   想了想,狱卒端着酒碗走过去。   “就准喝一口,听到没!”   待他走进,孤辰子运起体内不多的真气隔空摘他系在腰间的钥匙。   眼看要得逞,一道冷哼传来——“废物!险些坏事!”   大太监杨若神出鬼没出现在阴暗潮湿的水牢,广袖一甩,兽笼内的孤辰子吐血跌倒。   “好一个惊才绝艳的悬阴老祖,山穷水尽都能被你撕开一道口,可惜了,你命不好!”   狱卒顾不上喝酒吃肉急忙跪倒:“见过大总管!”   最后的希望都泯灭,颜晴苍白着脸默默扶起受重伤的孤辰子,孤辰子冲她露出苦笑:“二小姐,我帮不了你了……”   看她面色颓败气息奄奄,颜晴心尖猛地一痛,不敢再看她:“我要见皇后!”   杨若掐着嗓子阴阳怪气:“不看看什么时辰?娘娘在陪陛下,哪有功夫见你?”   “……”   天地静下来,死气沉沉。   乾宁宫内春.情勃发,大太监守在门外平声静气:“陛下,人解决了。”   话音落地得不到只言片语的回应,晓得主子在忙,他捂嘴笑,麻溜走开。   “陛下……”   颜袖攀着帝王不够宽厚的肩,气息微乱。   季萦替她擦去脊背香汗,音色惑人:“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孤辰子早该死了,朕留她到今日已是仁至义尽,是时候用她的血贺长阳大婚了。”   “阿萦……”   皇后娘娘环着心上人后颈,容态亲昵,季萦心脏重重一跳,不再理会繁冗杂务,专心讨好美人。   ……   “我要见皇后,我要见陛下!”   颜晴疯了似的在笼子里大喊。   狱卒先前险些坏事被大总管一顿教训,此时酒也不喝了,肉也不吃了,愤愤地瞪着这人:“安静点!吵着爷了!”   管你是不是太师之女呢!   颜晴喊破了嗓换来无名之辈的臭骂。   “二小姐,别理他们……”   说起来也是孤辰子运道不好,又或是季萦属实是位优秀的帝王,心机深远。   曾经不可一世的悬阴老祖虎落平阳,拼命聚起一丝内力结果遇上天下第二的剑人,剑人衣袖一甩袖风直接震伤她心脉,眼下莫说是太医了,大罗神仙来了都难救。   毕竟世上仅此一颗的还魂丹已经被人用了。   她叹口气,不知是叹自己英雄末路,还是叹二小姐也有为她发疯的一天。   “你不能死,我不准你死!”   颜晴咬着牙死死瞪着她。   孤辰子面色惨白,凄惨一笑:“命数将尽,活不了了……”   “我不准你死。”   “二小姐……二小姐肯为贫道掉一滴泪吗?”   “别再说傻话了。”颜晴抱着她:“我只剩下你了……”   死都换不来她一滴泪,孤辰子说不出是遗憾还是了然:“二小姐……还记得十三岁那年的风雪吗?那年冬天,雪真是大啊……”   至死她不为她掉泪。   至死她不提当年风雪的一眼万年。   颜晴苍白的唇更白,指尖发冷:“你醒醒,不要睡……”   一滴泪自孤辰子眼角缓缓淌下,这位叱咤一生绝不低头的女子,终于在心爱的女人怀里得享沉沦。   这一刻,颜晴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水牢的机关落下,兽笼淹没进水中。   ……   孤辰子死了。   颜晴失去了她最忠实的同道和舔狗。   魏汗青死时她心如磐石,只觉得死就死了,人都有一死。   可当兽笼里再没人肯与她搭话,孤寂钻入她的骨缝,她这才觉得难受,难受地想哭。   迟来的泪划过她憔悴的脸庞,可惜死去的人注定无缘瞧见。   当晚,颜晴抱着死去的孤辰子窝在笼子一角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成功了,她赶在阿姐和阿四的前头用忘忧毒死了她的‘养女’,她亲眼看着她的小阿四肠穿肚烂受尽折磨而死。   鲜血刺伤她的眼,她本想笑,结果发现早就忘记该如何笑。   太后不是病死的,是知道真相的颜袖——大炎朝臣民引以为‘贤后'的中宫之主亲手掐死的。   燕绘死在颜袖手中。   她的阿姐永远失去她的女儿。   梦里她们两败俱伤,谁也不好过。   颜袖不好过,季萦不好过,假公主不好过,魏家不好过。   彻底失去‘魏平奚’的第十三天,颜晴也感觉不好过。   人死了,是她借长子的手狠心毒死的。   世上少了一人,魏家少了一位‘四小姐’,惊蛰院没了主子,再没人跑来流岚院晨昏定省一口一个“母亲”。   颜晴梦见自己身穿僧衣,手捻佛珠,心内布满苍凉。   梦醒,她又哭又笑。   原来……   是会后悔的啊。   悔之,晚矣。   ……   长夜漫漫,百态众生。   公主府,郁枝趴在栏杆去瞧镜中的自己,只一眼,羞得“呀”了一声,想起身,被人握住纤腰。   “不准跑。”   季平奚这话说得凶狠又无赖:“是谁告诉你挑衅本公主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郁枝趴在那哼哼,俏脸红如霞,弱弱道:“我不要……”   “不准不要。”   “你好霸道啊!”   长阳公主看美人羞红了眼,姿态放低柔声哄着:“就弄一回,尝尝鲜?”   “唔……那我要闭着眼睛。”   “睁着。”她和美人咬耳朵:“睁着才有趣味,你就不好奇?”   “我不要好奇。”   “你怎么那么难伺候?”   郁枝旋即眼眶有了泪:“你凶我……”   泪光闪闪,看起来更好欺负。   良辰美景,公主殿下灵机一动,深情款款:“好枝枝,我爱你。” 第94章 厉不厉害   郁枝受不住她的诱.哄,半推半就应了。   夜色甚美,屋内开着半扇窗,星月照进来照着美人忍.欲迷离的眼和悬在下颌尖的汗。   季平奚心急地翻出放在床头的百宝箱:“好枝枝,来看看,你有多美……”   明光镜默然无声,郁枝扶在栏杆的手绷紧,手背绷出淡青色血管,软绵的细腰顷刻被人捞入掌心。   那人音色醇柔:“好枝枝,你就迷死我罢。”   富丽堂皇的公主府笼罩在迷人的夜,云章长公主不胜酒力,走路踉踉跄跄。   免得她栽倒,柳薄烟一手揽住她腰:“容姐姐,容姐姐?你是醉了么?”   那杯馋了药的酒入喉,季容脸颊很快爬上漂亮的红晕,她心道:这次真的是不成功便成仁了。   用了这等丢人的法子再不能得偿所愿,她干脆直接跳护城河好了。   事到如今她自个都觉得稀奇,她竟然真听了小混蛋出的馊主意?   季容脑袋发沉,意识不清:“烟儿,烟儿……”   她往柳薄烟怀里倒去。   “烟儿……”   一声声的低柔轻唤,喊得柳薄烟心肠彻底软下来。   月色温柔,近在咫尺的距离柳薄烟注视年少贪恋的人,哪怕岁月更迭,她对她的情意也一丝没有减少,反而历久弥香。   “容姐姐,我扶你回房?”   “嗯,回房……”   季容扯着她衣袖,药效发作没忍住用脸蹭她的手。   柳薄烟被她蹭得莫名心慌,半搀半抱地揽着她往后院厢房走。   门扇打开,婢子们为长公主端来清水,没防备长公主忽然发难。   一群人被赶了出去,唯一还守在房间的美妇人哭笑不得,只能亲自上前伺候这位金枝玉叶。   “烟儿……”季容意识昏昏快认不清人:“是烟儿吗?我要烟儿……”   她醉酒嘴里不住喊自己的名,柳薄烟心里甜滋滋的,拧干毛巾为她擦拭带汗的额头:“是我,容姐姐。”   “我的烟儿……”   闻着空气中的淡淡酒香,柳薄烟心跳比平时急促许多,稳着手为她擦脸,冷不防腕子被擒,忍羞看去这才发现她状态不对劲,急忙道:“容姐姐?你可是身子不舒服?我——”   “我去请神医来”卡在喉咙,季容借着酒劲和药效,壮起胆子亲了女人的唇。   柳薄烟虽嫁过人,在这事上纯情得很:“容、容姐姐?”   她一手抚在唇瓣,感觉那里快要烧起来。   季容撑起仅有的力气在她耳畔说话。   红烛成对,镜中人成双。   “好枝枝,再缠紧点……”   “嗯……”   美人眼里扑簌簌掉泪,模样却乖媚。   夜色悄然来,悄然去,天边现出鱼肚白。   晨光慢悠悠淌进来,郁枝脑袋有短暂空白,缓过那阵她羞极了看向窗外——一夜这就过去了?   她们真就胡闹整晚?   她脸皮臊红,低着头,最后自暴自弃:怪不得她腰和断了一样。   她嗔看某人,哭红哭.肿了的一双柳叶眼媚色轻悬,季平奚爱极她的乖和不乖,亲她脸蛋儿:“累不累?”   得她一声软话,郁枝打心眼里发出笑,小幅度摇摇头。   和心上人行极妙之欢,怎么会累呢?便是累,累死她也好啊。   她被公主殿下蛊.惑地不轻。   知道她嘴硬,季平奚笑着抱她前往浴房。   ……   天明,后院厢房。   季容拄着下巴欣赏女人的睡颜,百看不厌。   柳薄烟睫毛微动,悠悠转醒,醒来见着那张熟悉的脸,蓦的一喜:“容姐姐?”   长公主藏好得逞的狐狸笑,眉一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柳薄烟脸色茫然,刹那惊得说话磕磕绊绊:“这、这……”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醒来懵在当场是季容意料之中的反应,她故作忧伤:“烟儿,你想好怎么对我负责了么?”   负责?!   正经沉重的两字入耳,混乱的记忆渐渐理好,柳薄烟一脸呆滞,张张嘴,很快脸红如油锅里炸透的虾。   她、她她她,她对容姐姐做了不轨之事?   天啊。   锦被掀开,柳薄烟呆呆看着那块染了血的白巾,昨夜种种纷至沓来。   原来是她定力不够,没忍住。   她慢慢咬唇。   季容生怕她露出愧疚的表情,掌心也捏了把汗,更怕事出突然吓跑她胆小的意中人。   足足有半刻钟过去,等柳薄烟整敛好思绪抬起头,率先看到的是容姐姐快要哭出来的脸。   要命啊。   她何时见过她如此委屈的神情?   “你别哭呀。”最爱哭的大龄哭包反过来安慰看着就不像爱哭哭啼啼的长公主。   季容忍笑,垂着眼,看起来像是在顾自神伤。   柳薄烟想也没想把人抱在怀里,用有史以来最最认真的口吻道:“容姐姐,我们在一起罢。”   ……   天光大亮,同样睡醒的还有昨夜醉酒的太子殿下。   不过都是醉酒,长阳公主有女人陪,长公主有女人陪,这位姿色出挑的少年郎却是满脑门写着‘孤寡’二字。   季青釉打了个哈欠,在侍从服侍下梳洗。   ……   在浴房又耽搁了三刻钟郁枝才被公主殿下抱出来。   她性子柔弱,不知怎的一夜过去竟开始要强,嘴里说着“我能走”,季平奚可不敢任由她。   “再歇歇。”   等不及在公主府吃早膳季青釉忙着回宫,昨夜他歇在皇姐这情有可原,既然醒了就得按时上朝,履行储君应尽的义务。   他这般勤勉季平奚也不拦着。   季青釉人俊嘴甜,走前特意走到郁枝身前脆生生喊了声“皇嫂”,喊得郁枝心花怒放。   他前脚走,后脚早早用过几块小点心,长阳公主抱着公主妃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驶进皇宫,到了需要解剑下马的地方,季平奚光明正大抱着‘不良于行’的美人往乾宁宫走。   宫里人来人往,直把郁枝羞得不好意思抬头,脸埋在她颈窝,嘴里说着嗔怪的话。   乾宁宫的宫人迎殿下进门。   颜袖为了今晨这杯茶,特意起了早——新婚的儿媳都能从床上爬起来,没道理她这做人婆婆的不行。   不过起是起了,皇后娘娘也只比女儿、儿媳早起两刻钟。   仔细看婆媳二人眉梢都悬着丝丝缕缕春.情,郁枝的较为明显,而皇后娘娘胜在气质高洁,骨子里的清凛生是压下那分若有若有的风流态。   “儿臣见过阿娘。”   “儿媳拜见阿娘。”   喝过女儿和儿媳的敬茶,皇后娘娘道:“快起来。”   她是过来人,猜到枝枝行动不便,极为贴心地搀扶儿媳起身,顺道瞥了女儿一眼。   这一眼有无奈有嗔怪,季平奚嬉皮笑脸和她说好话。   皇室传家的宝贝交到郁枝手上,因两人命里无子也不愿过继别人家的孩子养在膝下,这传家宝郁枝拿着烫手。   毕竟太子还没娶妻呢。   传家宝传给太子妃才名正言顺。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颜袖温柔笑道。   话说到这份上郁枝不再推辞,季平奚轻拍她的手背:“听阿娘的。”   郁枝眉眼含喜:“多谢阿娘。”   她嗓音透着些许沙哑,颜袖心如明镜,眸子轻抬,立时有宫人端着刚熬好的汤水上前来。   “润润喉。”   哦豁!   季平奚一副长见识的小模样,假装没看见娘亲颈侧没被衣领遮住的红.痕:“阿娘好贴心,阿娘待枝枝甚好,儿太感动了。”   “……”   颜袖有了儿媳,作为心肝小宝贝的女儿也得往边靠,实在经不住她缠,逗了她几句这才准宫人端来她那份。   润喉滋补的好物,喝到肚子里暖融融的,郁枝初为皇家媳,来乾宁宫一趟感受到的是浓浓的关怀。   等季萦下了早朝带着太子驾临皇后寝宫,一家人快快活活围在一起吃顿饭。   吃过饭,季平奚领着她的公主妃前去祭祖,算是告诉列祖列宗一声:她有媳妇了。   至于老祖宗们得知此事会不会气得想要从地下爬上来揍死她这不肖孙,那她就管不着了。   反正是父皇发话要她带枝枝祭祖的。   皇家气氛比郁枝想象的要好。   大抵是先皇那阵皇子接二连三出事,不是被害死就是病死、摔死、累死,导致宗亲人口简单,起码郁枝只需要见过三位王妃。   能在陛下掌权时期还活得有滋有味的王爷们,都是当年诸子夺嫡时小豆丁一样的存在。   宗亲们见到这位传说中出身荆河柳的公主妃,很给面子,没说半句公主殿下不爱听的。   季平奚惯来是‘你给我三分善意,我回你三分体面’的人,一番寒暄下来没一人脸上不带着真心实意的笑。   郁枝笑得脸要僵了,好在见过这一次往后和宗亲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   以奚奚和太子的姐弟关系来看,以后她只需和未来太子妃维持妯娌间的友好往来。   她悄悄松口气。   “累了?”   出了乾宁宫,长阳公主和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的美人说悄悄话。   郁枝矢口否认:“没有。”   她走路姿势怪异,季平奚瑞凤眼轻撩:“枝枝,怎么嫁了人嘴这么硬了?”   新晋公主妃下巴轻抬,小拇指勾着心上人的手:“我才不想被你轻看。”   “这话从何而来?”她笑:“我怎会轻看于你?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巴不得多疼疼你,你少冤枉我。”   郁枝嘴硬逞强了一晚又两个时辰,就想听她说番话,想听的话听到了,紧绷的弦松下来,她神情发苦,小脸皱着。   唬得季平奚一跳:“都说让我抱着了。”   她赶忙将人横抱在怀。   双臂勾着她脖子,尝到有人疼有人爱的滋味,郁枝心窝子发暖,贴在她耳畔小声问:“我厉不厉害?乖不乖?是不是迷得你五迷三道离了我活不了?”   “是是是,厉害,乖。”   季平奚眼神宠溺,低下头来问她:“那我呢,我厉不厉害?”   “不告诉你。”   “说啊,快说。”   两人大白天走在冗长的宫道说情话。   耐不住她不要钱的甜言蜜语往耳朵灌,美人声细如蚊,温热的气息扑在公主殿下耳尖:“要坏了……” 第95章 娇里娇气   风流如长阳公主殿下听到这话也不禁耳热,不自在地红了脸,红晕直接爬上脖颈,甚至还有往下延伸的程度。   郁枝心里欢喜,越看她越喜欢这人,柳叶眼藏笑,大有在季平奚这里扳回一局的豪气。   “亲亲?”   她用美色招惹正在害羞的长阳公主。   季平奚心如鹿撞,走路都要顺拐,满脑子昨夜旖旎风光,抚在美人背部的手一僵,真想不管不顾抵着宫墙和她大战几百回合。   让她还敢看她笑话!   想归想,她忍住绮念低头亲吻郁枝眉心,喉咙沙哑,唇齿咬着字说出的话莫名动人:“乖一点。”   郁枝受不住在她怀里笑。   宫道再长也有走完的时候,季平奚抱她上了马车,进入车厢也没舍得撒手。   一夜激.情酣然,享受过欲生欲死的快感,疲惫终于追上她的眼角。   车厢静谧,长阳公主放轻呼吸哄人入睡,郁枝搂着她脖子睡得香。   她们在乾宁宫用过早膳、午膳,回到公主府,下人们扎堆地围上来,是以毫无意外地撞见殿下抱着公主妃走进来。   金石银锭自是为主子感到高兴,翡翠玛瑙扬了扬唇。   有的人游戏花丛冷情惯了,一朝跌入情网无师自通做了半个痴情种,愈发会宠人了。   下人们不敢声张,对着殿下微微一福,各自散开。   象牙床是经过实战的稳,季平奚放下怀里熟睡的美人,为她解了衣衫。   郁枝睡梦里好似知道是她,握着她的手不放。   手压在一团清雪之上,睡着的人不觉有异,可苦了头脑清醒身体无比健康的某人。   这一觉从午后睡到黄昏,窗外金黄的光漫进来,郁枝眼皮缓缓睁开,睡意散去眸子漾着秋波,瞅了眼当下情境,笑:“你还要握到什么时候?”   雪白圆润的兔子被欺负地涨红脸,支棱了一晚上还不消停,她语气羞嗔,打趣的意味更多。   果不其然,那人局促地就要收回手。   郁枝按住她,不由得教人感叹明媒正娶的发妻就是不一样,有妻子的头衔悬在头顶,她胆子大不少,不依不饶:“就这么走?”   季平奚不明白:“不然?”   一开始是谁抓着她的手不放?   当她有那么流氓?   被美人倒打一耙,公主殿下委屈,但公主殿下不说——旁人想要这委屈,做梦都得不到呢!   “我不管……”郁枝笑眼璀璨:“你欺负‘她’整晚外加一个午后,你得哄哄‘她’。”   大白兔抖擞着精神,季平奚口.干舌燥:“怎么哄?”   “你自己想。”   哦……她眼睛打转,趴在‘兔祖宗’面前,很不恶劣地吹了口气,吹得人躁动生痒,梅尖破开一层雪,大有肆意生长的态度。   郁枝恼她火上浇油,却委实喜欢当下轻佻风流的公主殿下。   毕竟这事奚奚只与她一人做过啊。   “我哄哄你,你老实点,别在我心上放火了。”她瞅着那兔,话却是对娇媚的美人说的:“改天让你欺负回来。”   她一指摁在兔兔红红的眼,摁得郁枝没忍住喉咙飘出来的音儿。   天生尤物,年轻的荆河柳。   季平奚舔了舔红软的唇瓣,默然瞥向床榻上的美人,风华天成,无形无声的撩.拨挑衅惹得那柳软了腰身,郁枝握着她手,旋即投降。   “最喜欢被你欺负……”   喜欢没有距离的亲密热情。   驱走她的不安,温暖她的身心,给她满满的依靠。   公主府的两位主子浓情蜜意痴痴缠缠,住在后院的柳薄烟和云章长公主琢磨该怎么回家,又不被女儿女婿看出端倪。   柳薄烟为人母,哪好意思对女儿说你和女婿快活的那晚阿娘也在快活,得偿所愿占有容姐姐,若是年轻十岁她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局促。   她要对容姐姐负责,要娶她,还要和女儿说明一切。   多年来的相依为命她习惯事事和郁枝商量。   她在这欣喜、害羞、扭捏,季容也抹不开面告诉侄女:你那法子甚好,你岳母虽然爱哭了些,好歹不耽误事,事办成了,姑姑我很快就要有名分了。   两人各怀心思,视线一对上,白脸蛋成了红脸蛋。   最先开口的是柳薄烟,她自诩是上面那个,别看长得柔柔弱弱,担当不小,不住给自己鼓气,终于鼓起勇气道:“枝枝她们回来了,咱们……要不要和她们说一声?”   季容扮演‘被欺负的小可怜’上了瘾,鼻子一皱:“你是要所有人都知道我失.身于你么?”   “啊?我、我没有!”   即使柳薄烟私底下挺佩服那晚定力不够的自己,但这话能说吗?说了万一容姐姐恼羞成怒不和她好了,当她是负心女,她哭都不知道朝哪个方向哭。   多年的苦日子在她性情上蒙了一层卑怯的阴影,然而季姐姐对她下了猛药,生是带她走出卑怯的阴霾。   此时此刻她就想做个敢做敢当的女人。   季容拧眉:“那是?”   柳薄烟额头渗出一层细汗,心虚地摸摸鼻子:我若说要和女儿分享自己的喜事,容姐姐会不会不和我好了?   实话不能说,她小声道:“你我要在一起,哪能避开小辈呢?”   女儿是她一半的主心骨,她想得到更多的祝福。   女婿娶了枝枝照样是她的家人,总不能两人成家立室不知会一声,那样显得不拿奚奚当一家人。   季容蹬鼻子上脸:“奚奚聪明,恐怕你一开口她就猜到咱们昨夜做了什么。”   柳薄烟听得也委屈,她好说歹说容姐姐怎么就不肯听?   她柳叶眉蹙着:“你是嫌我丢人了?我们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么?还是你嫌我嫁过人,身子不干净了,配不上你这金尊玉贵的长公主?”   “……”   眼瞅着她又开始自怨自艾,季容深吸一口气,上前搂着她:“没有,万万不敢有那心思!烟儿,我方才那是在逗你呢。”   “……”   嘴贱被天收,这话看看如今的长阳公主就该晓得没错。   曾经的季云章不嘴贱,现在的季云章嘛,得意的尾巴翘了没一日,被柳薄烟收拾地服服帖帖。   两人手拉手结伴往主院走。   郁枝一手搭在殿下手臂走出门,好好的人硬生生走出瘸腿的气势,走到哪都需要一根‘小拐杖’。   小拐杖.殿下自得其乐:“枝枝,慢点,不急。”   无独有偶,该说不愧是姑侄么,姑侄俩嘘寒问暖的架势都差不离。   庭院内,季平奚往郁枝耳旁说了句荤话,惹得郁枝羞红脸拿粉拳捶人。   柳薄烟进到院子来就看到女儿在捶女婿,不知怎的,看了眼身边的容姐姐。   季容被她看得莫名其妙,等走出几步慢慢品出味来——不会罢?烟儿不会是想捶她罢?   她当即不敢在矫情造作的边缘试探,恢复素日的沉稳端庄。   果然,学侄女贱兮兮捉弄人是要挨揍的。   看枝枝捶奚奚捶得多开心。   小两口打情骂俏被亲娘撞见,郁枝羞涩一瞬,握着殿下的手迎上前:“阿娘,皇姑姑。”   季容更想听她喊娘。   “见过岳母,皇姑姑。”   季容瞥她:喊姑姑哪有喊岳母亲切?   她二人携手而来,小两口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暧.昧的调侃意味。   柳薄烟这辈子的胆气赶在此时涌上来,用力握住季容的手,看着女儿和女婿,郑重道:“和你们介绍一下,从今往后,要改口喊‘阿娘’了。”   季容悄悄红了眼:她的烟儿啊。   季平奚压不住上翘的唇角,朝皇姑姑挤眉弄眼。   郁枝微张着小嘴,想知道是阿娘压了长公主还是被长公主压。   她软声朝长公主道:“阿娘。”   季容吸了吸鼻子,声音颤抖:“欸。”   季平奚笑她没出息,转念一想,爱一个人爱到苦等二十多年,如今得偿所愿便是哭一哭都是应该的。   她暗叹皇姑姑情深,二十多年用来等一个不知生死的旧人,世上有几人能做到?   她衷心道:“恭喜姑姑心想事成。”   季容眉眼喜色溢出来,仿佛回到年轻时的岁月:“也恭喜你又多了一位好岳母啊。”   柳薄烟和女儿女婿交了底,拉着女儿往屋里说体己话,这边厢姑侄俩头探头挨着说小话,长阳公主笑嘻嘻:“皇姑姑终于要成家了。”   一脸比姑姑先成家的骄傲样。   云章长公主心情好,不和小辈一般见识:“还得多谢你的良策。”   啧。   季平奚腹诽:事没成前是馊主意,事成了就是良策,她家姑姑这张嘴真是太老实了。   ……   房门关好,郁枝扶着阿娘在桌前坐下。   她们母女俩向来无话不谈,柳薄烟眉间洋溢春.色,迫不及待想和女儿分享,按捺着矜持关心一番女儿洞房花烛的感受,郁枝发自心坎回一句“甚好”,极为善解人意,问题抛出去:“阿娘呢?”   “阿娘也甚好。”   她不好直言,偏偏挠心挠肺地想说,只能装作不经意说漏嘴。   郁枝明白她的含蓄,体贴地装作听不出她话里话外的刻意,很是惊了一下。   长公主竟是下面那个啊。   她看着自家阿娘,一脸可惜的表情。   “枝枝,你这是?”   怎么都不夸夸她?   哪怕房间只她们母女二人,郁枝还是觉得羞,看眼窗外,在亲娘疑惑眼神的不断催促下斟酌道:“其实……躺平更舒服。”   既省力,又持久。   灵魂都要升空的酥.麻畅快。   她一副“阿娘你亏了”的惋惜神色,柳薄烟蓦的脸红红:“可是、可是容姐姐真的很美啊。”   看着女儿眉间柔弱含媚的风情,她心中慢慢升起一股明悟,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道:“枝枝……你怎么,怎么那么娇呀。” 第96章 一家人   柳薄烟跟着云章长公主离开,季平奚送走岳母和姑姑,溜回郁枝身边,冷不丁想起岳母走前看着她时的复杂表情,问道:“你和岳母说什么了?她干嘛那么看我?”   “……”   郁枝耳根生热:“她怎么看你了?”   “说不清。”季平奚仔细揣摩一番:“总之就是看起来怪怪的。”   她眼睛微弯:“你没告我的状吧?”   “我才没有。”   “没有就好。”她摸着下巴,自言自语:“我也没什么可让你告的。”   她和枝枝刚成婚,新婚夜才过,最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她事事伺候地周全,样样做得漂亮,枝枝哪能不满意?   她问:“你对我还满意吗?”   郁枝侧身看她认真的眼睛,手指揉搓一下耳垂:“满意。”   伺候地实在太好了。   “你脸红什么?”季平奚明知故问,惹来美人含羞嗔看。   公主府充满欢声笑语,寸寸和有有在阳光下撒欢地冲着对方叫,似要努力争一争谁才是府里叫得最威风凛然的狗狗。   柳薄烟和季容的婚事定在十月初八,有陛下为长阳公主赐婚在前,云章长公主娶一个女人为妻显得也就没那么惊世骇俗。   皇室是令臣民信服爱戴的皇室,帝后是万民称颂的帝后,大炎朝盛世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至于谁娶妻谁二嫁,过过耳朵听听就罢了。   长明殿内烛火幽幽,上了年纪的燕太后一连几宿都没睡好。   昔日垂帘听政把持朝政天底下最最权势遮天的女人,失去了权势精气神大不如从前。   燕绘对着虚空叹气,不知叹自己眼瞎,竟然真信了季萦是只温顺的绵羊,还是叹时运不济,落得今日这般下场,生不如死。   她是不折不扣的野心家,从多年前设计陷害殷筠时她就对九五之尊的位子有着惊人的渴想。   可她没终究无缘大位。   大位落在年少的皇四子身上,皇四子季萦奉她为母,苦心蛰伏多年,成就真正的宏图霸业。   确实很厉害。   她输得不冤。   不愧是殷筠那女人的骨血。   贤后殷筠,是她那个时代的传奇,天下贤良女子的表率。   可惜太贤良,名声比帝王还大,先帝忌惮殷家,担心外戚做大早想借机整治殷家。   先帝的确爱殷筠。   又爱,又敬,又怕。   所以得知殷筠与人私通,那个男人根本听不进其他人的话,勃然恼怒。   一个男人可笑的自尊和自卑,在他这体现的淋漓尽致。   正是拿捏住这点,她得以将殷筠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合欢殿内殷筠面对她的步步紧逼散漫从容,至死都从容,仿佛饮的不是丧命的鸩酒,而是世间难寻的玉液琼浆。   不仅先帝害怕殷筠,燕绘也是怕她的。   所以殷筠必须死。   她死了,燕绘才有把持朝政的可能。   燕太后叹了又叹,常年打鸟,终被鹰啄了眼。   “见过陛下。”守在殿外的宫人躬身行礼,季萦身穿天子袍走进大而空荡,死气沉沉的长明殿。   长明殿,偿命殿。   帝心深不可测。   他步步沉稳地走到燕绘身边:“你女儿要成亲了。”   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   ‘母子俩’博弈多年,他懂得怎样开口最能刺激面前的人。   燕绘抬起头,死死看着羽翼丰满举手投足有帝王风范的男人:“荆河柳?”   季萦轻笑:“不然呢。”他闲适地坐在檀木椅子:“你该庆幸皇姐不像你,否则朕必杀她。”   “她可真是有出息。”   季萦笑得更明艳,雄踞美人榜三十年的魁首,笑起来令这天地都为之黯然:“你这人,挺有趣的。”   “哪里有趣?”   “不见棺材不掉泪。”   燕绘不与他做口舌之争,成王败寇,她败在季萦手上心服口服。   两方明争暗斗,季萦隐忍多年一击必中,给了对手应有的尊重,功成,自该享受胜者的骄傲与荣光。   她笑:“殷筠死的时候,你看见了?”   “对”。”   “都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看得看清楚,以至于燕绘一倒,他对燕氏一族下了狠手。   “你母后……”燕绘顿了顿:“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再厉害,也厉害不过人心。”   “这倒是,她太完美,完美地好像没有破绽,才会败得凄惨。世间不需要圣人,多得是凡夫俗子。”   季萦低头数脚下的方砖,视线兜兜转转落回绣金的靴面:“等皇姐婚事告一段落,朕赐你一杯鸩酒,到时你就可以去死了。”   “多谢。”   英雄惜英雄,争权夺位的路上,他们曾有过短暂携手的时光,只是立场不同,只一个“皇四子是殷筠之子”,燕绘就不能对他放心。   但她轻看了他。   容得他乘风化龙。   “我还有最后想问的。”   季萦身子一顿:“问。”   燕绘被他判了死刑,死不死的到她这份上没那么可怕,失去炙手可热的权势无异于是抽掉她的骨头,活着是一种煎熬。   当年她给殷筠痛快,如今殷筠之子给她痛快,这很公道。   她眯着眼:“你到底是男是女?怎么会有男子生得如你一样漂亮?你若是女子,青瓷、青釉怎么来的?以你对颜袖的疼爱,定舍不得要她借种生子。季萦,你心机太深了。你比我强,是天生的帝王。”   活该成为这天下的皇。   这是她给对手最高级别的颂赞,也是对输掉的这一生写下的最好注脚。   季萦眉目温柔:“你错了,我不是天生的帝王。我也想有家人疼爱,也想有不需要付出就能得到的偏爱和轻松。没人生下来就该受称皇的苦,走到今日,是你们逼我的。”   为了自保,他只有坐上那位子。   “苦?”燕绘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你说称皇是苦?我也想有这份苦。”   大炎朝圣天子闻言笑笑:“你想,所以你不能。”   你太想凌驾在所有人之上,所以你不是众望所归。   ……   “皇姐,你可以进去了。”   季容对这个皇弟自幼怀有怜悯,彼时又多了敬畏,得到他的应允长公主迈入长明殿。   ……   八月秋风席卷而上,太子殿下亦步亦趋地跟在父皇身后,父子二人谁也没说话。   一路走向皇宫最深处,一道道宫门敞开,守在这儿的俱是帝王最忠心的死士。   门开了一扇扇,又一扇扇关闭。   开了,关了,封锁世间幽深的秘密。   黄金殿中居废人。   废人不是没能耐才称的废人,而是缺了一只胳膊,被人剜去一只眼,右边的衣袖自由垂落,纯黑色绸带斜斜遮住骇人的眼眶。   然他姿容美艳,雅致斯文,极容易引起人的好感。   从旁照顾他的是名容貌清秀的女人。   女人对季萦的到来表示出温和的善意,匆匆瞥了眼站在季萦身后的太子殿下,不敢多看。   “嫂嫂。”   季萦喊道。   季青釉瞧着女人,眼睛泛红,得到‘父皇’的示意,他起身上前,敛衣跪地:“娘。”   女人退后两步,目光无措:“阿萦?这……”   “他该喊嫂嫂一声娘,儿跪生母天经地义,嫂嫂尽管坦然受之。”   得了‘他’的允许女人搂着儿子流眼泪,十月怀胎的血脉,哪能不想呢?   季萦来到男人轮椅前俯身在他耳畔轻语:“阿兄,我带青釉看你们来了。”   坐在轮椅的男人穿着素白长衫,身形偏瘦,容貌与当今陛下有九分像。   殷筠这步棋走得甚妙,生出一对孪生兄妹,显一个,藏一个,当年被藏起来的是妹妹,兄妹二人都唤作‘季萦’,   男人睁开眼,眸子隐约惺忪:“阿萦来了?青釉也来了啊……”   季青釉一脸孺慕,想靠近又不敢动弹,被季萦踹了一脚方有勇气挪步。   “爹。”   ‘季萦’面带笑意:“怎么还这么害羞?近前来,让爹爹好好看看。”   季青釉赶忙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爹爹,孩儿好想你和娘。”   “傻孩子。”   他依依不舍地移开眼:“青瓷和她媳妇怎么没来?”   “怕搅了兄嫂清静,改天再带她们来。”   季萦与兄长感情极深,没有兄长,便不可能有登极御四方的当今陛下。   在黄金殿逗留半日她领着魂不守舍的太子离开。   ……   “咱们的青釉长大了。”   “嗯,小妹把他教得很好。”   “你还是太拘束,以后在小妹面前不必担心她不喜。她敬你为嫂,你也该当她是家人。再者母亲亲近儿子,儿子跪母亲,此乃天经地义,一家子骨肉,莫要生份了。”   女人纠结半晌,柔声道:“她毕竟是帝王……”   男人闭上眼:“在我们面前让她做一个平凡人不好吗?我与她同名,同命,打断骨头连着筋,你这样事事看她脸色,她会伤心的。”   ……   “父皇。”   季萦停下脚步:“嗯?”   “父皇不要介意母亲生份,她只是害怕父皇的帝王威严。”   季青釉说出这话小心脏扑腾腾的。   还以为要说什么要紧事,季萦不客气地揉搓他的脑袋,直接将大炎朝储君的头□□成鸡窝窝。   她哼笑:“越大越不可爱了,朕是那么小气的人?还帝王威严?拍马屁拍到马腿上,赶明去和你皇姐学学,怎么讨好父皇母后。笨得你!”   当天季青釉跑到公主府和皇姐诉苦,父皇不爱他了,父皇有了女儿就嫌弃儿子是榆木疙瘩啦,父皇这父皇那,听得季平奚怀疑她的好皇弟近来政务太少,闲得。   太子在嫡姐这里得不到安慰,反得来一句“要不要喝杯水,午膳莫要吃太多盐”的调侃。   郁枝兴致勃勃看着殿下欺负太子,仿佛她的奚奚在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季青釉颇为受伤:有媳妇的感觉真好啊,也不知父皇何时才能为他赐婚?   “要不要在府里用膳?”   “要!”季青釉小脸扬起笑——皇姐还是爱他的!   结果一顿饭用到一半太子殿下直接借机溜了——皇嫂对皇姐无微不至,这就是有媳妇的好吗?他好酸啊! 第97章 睡我心上   “你作何要刺激他?”   “我哪有刺激他,是让他知道有媳妇的好。”季平奚捏着长筷为妻子夹菜:“多尝尝这个,清甜爽口。”   郁枝做了公主府名副其实的第二个主子,对公主殿下的畏惧少了大半,为妾时她对季平奚百依百顺,柔顺里藏着许许多多前途未卜的慌张。   好在今时不同往日,她美眸含笑:“你就是爱欺负人。”   关起门来欺负她,走出门去连没成人的皇弟都不放过。   季平奚瑞凤眼扬起,理直气壮反问:“国之储君,关乎国之安稳,早些为皇室诞下皇孙才是正理,莫非你觉得有媳妇不好?”   有媳妇当然好,夜里抱着睡,压着睡,正着睡,反着睡,怎么睡怎么香。   郁枝脸红,低头夹菜吃,不再吭声。   入夜,郁枝趴在她身上手指卷着殿下那缕秀发,长阳公主眸子半睁半阖,懒洋洋的,一副餍足的神情。   “奚奚?”   “嗯?”   季平奚掌心贴着她后脑,微微用力,郁枝潮.红的脸儿埋在她温软的胸前,羞得耳朵快要冒烟:“你又闹。”   一声浅笑。   殿下手松开,美人得以抬起头,水眸情意昭昭,续上之前的话题,问道:“你那晚喂给我吃的丹药,是什么啊?”   药辰子当日老不正经的话回荡于耳,季平奚笑笑:“天下第一风流物,总之吃了大有裨益。”   第一风流物。   听起来就不像是什么正经东西啊。   郁枝拿指尖戳她脸,柳叶眼眯成一条线:“我说这几日为何气血旺盛……”   “怎么个旺盛法?”兴致上来她搂着美人:“想要?”   话音刚落得了美人一记粉拳。   “你又捶我!”   她发出抗议。   郁枝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有欺负回来的一天,小腿踢了踢公主殿下的小腿,笑里藏媚:“我捶不得你?”   捶得,当然捶得。   不仅捶得,还踢得。   季平奚很没骨气地抱着她哄——谁让她就吃她这一套呢,做那事时乖媚,歇了那事凶点未尝不是情趣。   这么想着她眼神流露痴色,郁枝被她目不转睛笑吟吟看着,骨头发软,捡着最得她心时问道:“奚奚,你会喜欢我多久呀?”   嫁人后的甜蜜日子令她总觉得过往是梦一场,又或是现在的甜蜜才是梦,她害怕美梦破碎。   看清她眼底压抑的不安,季平奚唇瓣掀起迁就的笑:“我这人不爱说承诺的话,那就喜欢一天是一天罢。”   话说完被美人狠狠踹了一脚。   “睡觉!”   凶巴巴的。   美人拿背对着她,季平奚挨了踹,大抵也是被她踹习惯,揉揉酸疼的小腿,上赶着将那段柳腰捞入怀:“抱着睡?”   抱紧了,不然万一后半夜再挨踹呢。   郁枝不知她的小心思,眼圈微红:“谁稀罕你抱?”   作势挣扎两下,没挣扎过,咬着银牙在那生闷气——说句好听的哄哄她又怎样?   她不禁想起从前,从前的‘四小姐’在床上嘴甜多了。   现在怎么就懒得哄她了?   得到了就不珍惜,倒是继续给她灌迷.魂汤啊!   她委屈地不行,没一会大滴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浸润枕侧。   “哭了?”季平奚扳过她身子——美人泪光闪烁,咬着唇委屈屈地看她:“不要你哄。”   她口是心非,边说边掉泪。   “哭什么?”长阳公主忍着无措为她擦眼泪:“就那么想听甜言蜜语?”   嫁了人,她这性子一天比一天娇,季平奚不知怎的看她哭成小花猫的模样心疼又想笑。   看她这时候还笑得出来,郁枝更气了,本压得住的哭腔一下子压不住:“赶明我就、我就进宫,和母后告你一状……”   好巧不巧末尾没忍住打了个哭嗝,好不容易聚起的气势顿时没了,呆怔之后哭得好大声。   季平奚快被她的娇妻笑死了,搂着她肩膀亲亲脸蛋儿再亲亲眉心,好声好语哄道:“我都为你遣散所有的‘艳姬’,出门也不多看其他女人一眼,枝枝,你怎么就对我那么不放心啊。”   “你看过好多女人,还给她们作画……”郁枝哭得脑袋发懵,记性却好,曾经的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记在她记仇的小本子,只等寻着机会拿出来谴责某人一番。   这事是公主殿下理亏,她不反驳。   郁枝恃宠而骄想推开她,被抱得死死地,气得小红脸成了小白脸:“你放开我!我不和你睡了!”   “不和我睡和谁睡?”季平奚板着脸:“普天下除了本公主还有谁敢动你一根手指?”   她醋劲上来,小脾气也跟着上来:“以后哪个臭男人敢盯着你直勾勾地看,我就挖了他的眼睛,以后哪个女人敢对你抛媚眼,我就……”   “你就怎样?”郁枝止了泪,好奇道。   “我就明明白白告诉她,你是我的女人,这辈子都是我的人,觊觎有妻之妻是不对的。”   郁枝皱眉,凑过去玉臂勾着她脖颈:“男人你就挖人眼,女人你就和人家讲道理……哼!”   这约莫是哄好了。   季平奚心里犯嘀咕:世人都说她性情怪异,她发妻这小性子不也是气一阵好一阵?   她和枝枝果然天生一对。   两人说怄气怄气,说和好又好得和一个人似的。郁枝喜欢看她为自己吃醋放狠话不讲理的样子,窝在她怀里小声道:“我方才为什么和你置气来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   季平奚瞅她,大实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强烈的求生欲令她总算学会了迂回:“大概是我嘴贱?”   郁枝恍然大悟,满眼“你的确嘴贱”的意思。   长阳公主郁闷地眨眨眼:难道不是你嫌我你不往你心里灌迷.魂汤这才恼羞成怒?   大实话说不得。   两人你抱我我抱你睡下,后半夜季平奚美梦做到一半龇着牙痛醒。   长腿压在女人不安分的腿,深吸一口气。   罢了。   自己看中的媳妇,还能离不成?   公主殿下痛并快乐着。   报复性地亲了亲郁枝嘴唇,三两下亲上瘾,闹得天明郁枝两片唇微.肿。   做坏事的殿下捂着早就不痛的小腿,恶人先告状:“你又踹我!”   “……”   郁枝心虚,连同嘴边那句“你好色”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很疼吗?”她弯下腰轻吹心上人倒霉的小腿,恰是唇红齿白,肤如凝脂,最是这一低头惹人心动。   季平奚看直了眼。   到最后晕晕乎乎的郁枝都不晓得她是怎么从吹小腿到了那什么的地步,舌尖勾着润红,勾出清润的甜水,乖乖巧巧咽下去。   她大抵晓得了,奚奚喜欢她这样。   她也喜欢。   就是废舌头。   后半日公主妃在府里对着下人少言寡语,金石银锭茫然不解主子今日为何如此严厉?   有季平奚在,郁枝当家主母的地位牢固,甚而到了后面公主殿下出门宴请江湖上的朋友,都得经过枕边人的同意。   二人的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   九月下旬,京城下了一场声势不小的雨。   药辰子赶在下雨天会友,季平奚指着一封江湖密卷道:“这天下第一奇丹究竟是何物?还魂丹都得排在后面?”   还魂丹号称敢与阎王抢人,当初枝枝被孤辰子一剑捅个对穿,命悬一线都是靠此丹救回。   天下第二奇丹尚且有此奇效,那排名第一的该是何等令人神往?   药辰子摆摆手,笑:“别想了,总之这辈子都无缘得见了。”   “无缘得见?”   季平奚不信。   天下都在皇室的掌控中,在药辰子这得不到回答她前往宫中问个明白。   御书房,当今陛下与成了婚的宝贝心肝女儿闲话家常,听到那句“天下第一奇丹”,季萦面色古怪:“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好奇啊,咱们皇室可有第一丹的消息?”   “没有。”   “哦。”季平奚纯粹好奇一问,问不到答案索性将此事抛之脑后。   她走后不久,季萦沉思半晌,吩咐杨若:“去把那封密卷送到公主府罢。”   “是,陛下。”   ……   窗外还在下雨。   内室烛火通明。   季平奚捧着父皇派人送来的卷宗,看到某一处忽然惊咦一声:“世上竟真有令女女怀孕的奇丹?!”   郁枝正在铺床,闻言转过身:“什么?”   “你过来看。”   “某年某月某日,外国使臣来朝,进献神物……”   卷宗哗哗的翻动声,她翻到另一页,指着那行小字道:“神物为异丹。惜,丹为半枚,效力减半。   “异丹可称天下第一奇丹,女子服之,可使另一女子怀胎结果。   “又则天地变动之大,早非千年前。既为神物,非大气运者不可得。圣天子应天命得之,服之,穷几年之功,终使皇后受孕。”   季平奚呼吸发紧,眼前浮现父皇艳绝天下的容颜,喃喃低语:“怪不得……”   怪不得父皇母后对自己娶妻一事接受良好。   大炎朝英明神武的圣天子竟为女子?   郁枝压下心底震惊,惑然道:“那……太子怎么来的?”   季平奚猛地一激灵,卷宗再次被她翻开。   翻到最末则是季萦的亲笔字——   “古来皇室双生子意为不详,藏一,显一,避凶保命之法。”   这话说得直白,放在此处又显得极为隐晦。   若父皇是女子,借天下第一奇丹与母后生下自己,不可能会有太子的出现。   可此处父皇写下这话分明是在告诉她——当年皇祖母在合欢殿诞下的是一对双生子。   藏一,显一。   青釉……是皇伯父所生?   这委实是皇室秘闻了,一旦泄露出去,指不定要搅起怎样的风雨。   季平奚看完卷宗将其覆于火上。   眼看这写着皇室秘闻的卷宗焚于灰烬,她的心缓缓落回原处,扭头同郁枝道:“咱们就当不晓得此事,不过……明日你我还是进宫一趟。”   也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好歹见见那位可能还活着的皇伯父。   天明,用过早膳郁枝与公主殿下入宫拜见帝后。   下了早朝季萦赶来乾宁宫陪皇后下棋。   大太监杨若低声道:“回陛下、娘娘,公主和公主妃来了。”   季萦头也不抬:“请进来。”   “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起来。”   季萦笑着扔了棋子,又输给皇后一局。   杨若和皇后身边的大宫女领着宫人鱼贯而出。   此事夜里帝后耳鬓厮磨时有过商讨,并不稀奇二人会来。   颜袖抬眸:“你们都知道了?”   “知道了。”   “有何感受?”皇后娘娘笑问。   忽然得知父皇不是父皇而是母皇,大炎朝的圣天子是名女子,季平奚摸摸鼻子,笑容腼腆:“感觉……挺爽的?”   她‘父皇’可是以女子之身从合欢殿那样的冷宫突围出来崭露头角,斗赢一众赢面极大的兄弟,荣登大位,成为最后赢家。   不仅如此,还抱得美人归。   实在是厉害。   她言语戏谑成分居多,皇后娘娘眸光宠溺不和女儿计较,看向儿媳:“枝枝,你呢?”   郁枝啊了一声:“儿,儿还没缓过来,只是……‘父皇’这些年肯定很不容易罢。”   女扮男装,稍有不慎就会面临万劫不复的境况,换了她是肯定做不到的。   季萦眉眼弯弯:“好了,跟朕去见一见你们的皇伯父罢,他久居深宫,怪想你们的。”   季家这对兄妹荣辱与共进退与共,这才换来如今的太平无忧。   陈年过往在季萦心头如风掠过,她眼眶微湿,笑道:“要好好孝敬你们皇伯父,待他要像待朕一样孺慕、敬重。”   ……   黄金殿内烛火摇曳,身着白衣的男人艳丽夺目,仿佛这天道的宠儿。   陪在他身边的女人见他笑得开怀,也跟着露出笑颜:“梦见什么了?”   ‘季萦’声色柔和:“梦见当年和小妹在合欢殿的时光了。”   合欢殿为众所周知的冷宫,却是他一家人得享温馨的静谧之地。   兄妹二人一整个童年都在那里度过。   小妹‘见不得人’,藏在暗地,他只能通过每日一见的草蚂蚱知道她还活在人世。   及至他遭遇不测,需要藏起来的成了他,他这才懂了她那些年的不易。   小妹是很争气的小妹,八岁便敢杀人,为他报一只胳膊和一只眼的□□之仇。   她从暗地里拿刀冲出来的狠厉,每次想起都能在他心底掀起一重重的感动、震撼。   奸人死在乱刀之下,从此作为兄长的季萦沦为废人,作为女儿身的小妹义无反顾奔赴皇权路。   皇权路,又为黄泉路,走这条路的人要有大无畏赴死的觉悟,才能在波兰诡谲的危机里觅得一线生机。   小妹做得比他好。   好太多了。   一扇扇门敞开,季萦由远而近走来:“皇兄,看我带谁来了?”   ……   那年秋天,季平奚和郁枝见到容貌倾城与‘父皇’有九分像的皇伯父,皇伯父温和守礼,笑起来如春之烂漫,很难想象经历过那样的惨事他还能有这份温柔从容。   季平奚佩服他,礼敬他,隔三差五入宫踏进那座黄金殿陪皇伯父解闷。   慢慢的也知道这‘黄金殿’名字的由来。   黄金殿并未用黄金打造,真正的黄金是兄妹二人比黄金还珍贵的心。   自古天家无情,殷后却养了两个实打实的好孩子。   几乎同时降生在合欢殿的这对兄妹是真正的手足。   “你与青釉也是。”‘季萦’有感而发。   季平奚想起昨儿个还和她抱怨政务难做的皇弟,痛痛快快地点头:“是呀。”   真正的手足。   这一世她有家人,有爱人,有友人,进可辅佐储君,退可云游天下,上天实在待她不薄。   而这个秋天,金秋十月,她又多了一位需要孝敬的岳母。   云章长公主与柳薄烟成亲那日,季平奚带着郁枝狠狠闹了一回洞房,逼得季容恼羞成怒。   一盆洗澡水泼出去,没泼着欠揍的侄女,洗脚水全给胖胖的寸寸有有洗了澡。   惹得两只狗委屈巴巴地对着窗子哼叫。   “侄女庆贺姑姑新婚之喜!”   季平奚在庭院点燃烟花,烟花直上云霄砰地一声炸开:“愿姑姑和岳母年年有今日,日日入洞房!”   长阳公主扶着腰笑岔气。   郁枝拿她没办法,用脚踩她靴子:“你又皮痒了。”   不等季平奚言语,季容光着脚从喜房里出来,手里拎着鸡毛掸子——也不知这新房怎么会有鸡毛掸子这等凶残之物。   总之这一晚长阳公主被云章长公主按着屁股用鸡毛掸子打了三下,这才安生。   季平奚一张小脸简直丢尽了。   郁枝笑得眼泪淌出来,大大方方看她笑话,嘴上毫不留情:“活该!”   日子过舒坦了,得意起来就容易忘形。挨了亲姑姑一顿揍,季平奚这阵子嚣张的气焰落下去,坏心一眼,拦腰抱着美人往她的公主府飞去。   良辰美景,不弄她个十回八回,那声“好色”真就冤枉她了。   振妻纲!   再不振作起来,美人就要骑在她脸上去了!   不过嘛……骑脸上?   季平奚眼睛一转,荤素不忌地掐着美人细腰要她骑在自个脸上,将其作弄地吱哇乱叫。   季容光着脚回房,柳薄烟裹着喜被美眸羞涩地看过来。   四目相对,一人躺在床上,一人光脚站在地上,忍不住笑出声。   季容笑骂道:“咱们这个‘女婿’啊……”   太闹腾了!   可不是闹腾?   对于这话美貌的公主妃最有发言权。   郁枝累得腰酸,轻盈的灵魂都快要战.栗升天,柳叶眼噙泪又哭又慌,身子摇摇晃晃:“床、床要塌了……”   “塌不了!”某人信誓旦旦。   话音刚落,只听吱呀破碎,轰得一声——   象牙床寿终正寝。   天下第一大高手抱着怀里的美人,无语问苍天——怎么着,这事上都得打她脸?   郁枝呜呜两声,用指头戳她心口:“都说要塌了,你还闹……咱们今晚睡哪?”   季平奚亲她一口:“睡我心上!”   “……”   美目泣泪的公主妃近日新学了一词儿,立马用上,嗓音缠绵婉转韵味十足:“你好土呀。”   三分羞,七分媚。   长阳公主魂被勾走了一半,低声软语:“那你也得受着,受一辈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接下来是番外。 第二卷 婚后那些年 第98章 同行八千里   漠北风沙急,北风卷着尘沙狰狞招摇,往人脸上吹,衣领里灌,靴筒里钻,总之两字——折磨。   在这样的风沙天儿行路,再精神的人都得脱去一层皮。   远远地行来芝麻绿豆大的两个小点,小点颤颤巍巍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瞬就要被风掠去,再离近看,小芝麻点原来是两个人。   郁枝攀着季平奚的胳膊,累得快要咽气:“墨王是想、是想打不死然后累死你罢?”   公主府优渥日子过久了,来到黄沙漫天的恶劣地,难怪她受不住。   她嘴里所说的“墨王”不仅是这整片沙漠的王,方圆八千里都在他的管辖之内,【玄漠王庭】还是大炎朝盛世太平下的第一劲敌。   季平奚早些年成为武林排行榜上的天下第一,来挑战她的人多如牛毛,皆被她一招打了回去。   墨王是这世上当仁不让的武痴,本来季平奚堂堂公主没必要孤身赴约来这风沙地遭罪,可武痴说了,若能以平民之身,不借助任何一方的帮助以脚行漠北八千里路,再能以武坦坦荡荡胜了他,玄漠王庭愿永世臣服大炎,做大炎朝最忠心的‘子辈’。   打着灯笼都捡不来此等好事,季平奚当然要去。   墨王都不怕输了王庭永世基业,作为享有封地的长阳公主殿下,她更没理由怂。   谁知还没去呢,家里先闹翻天。   姑姑带着岳母劝她不要以身犯险,父皇和母后拧着眉宁愿不要墨王这个便宜儿子也不同意她一走八千里,皇弟抱着她大腿哭,没几息的功夫被他的好皇嫂一手薅下来,娇滴滴的美人眼眶含泪:“去可以,带我一起!”   你去不是添乱么?   季平奚没敢将这话说出口。   只犹豫的空当险些被美人的眼泪淹了,于是只能揉着太阳穴满嘴的“去去去”、“好好好”。   她这人,下定了决心八匹马都拉不回。   墨王这个武痴看准了季平奚头顶顶着的‘天下第一大高手’的头衔,阳谋之下未尝没存着不费一兵一卒光明正大耗死这位天下第一的用心。   双方各有谋算,而季平奚却铁了心此行务必替父皇认下一根筋的‘儿子’。   若能兵不血刃降服玄漠这一劲敌,那做成此事的季平奚就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她要做大炎朝头号功臣,父皇母后都拦不住,郁枝咬咬牙擦干眼泪愿和她同行八千里。   约莫是存了“死也要死在一块儿”的志气。   还别说,季平奚头疼之余挺感动的。   一来一回,纵使她是天下第一大高手,漫漫八千里也够她走上三年零三月。   “都说不让你来,你偏不听。”   季平奚伸手将她扶到背上:“好好在公主府当你的公主妃不好么?跟着我吃这份苦,真是想不开。”   郁枝趴在她背上好一会才聚起两分气力,委委屈屈:“你不在府里,我算哪门子公主妃?我才不要独守空房……”   “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缠人?”   美人累得眉眼憔悴,在她耳畔哼哼唧唧。   说不过就撒娇,季平奚拿她没辙,话音一转:“药辰子送上来的【灵息丹】怪好用的。”   灵息丹是神医药辰子在两人新婚那日送给好友的贺礼,当时好不正经地说这丹是天下第一风流物,以前她不懂,现下嘛,大概是懂了。   若非几年前服下此丹,枝枝不见得能支撑得住跟她来回八千里。往猥琐里想,药辰子当初送这丹药八成是担心枝枝受不住她折腾。   是以怪不得他夸此丹是天下第一风流物。   原是这么个风流法。   季平奚笑了笑。   郁枝趴在她背上累得睡着。   这一去季平奚与墨王交手三百三十三招,终于在太阳下山前将这位武痴打服。   输了比试,墨王当着臣民的面面向大炎朝方向痛快叩了三个响头。   再之后墨王一口一个“大妹子”,好一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英雄气概。   季平奚曾问道:若她输了比试,玄漠当如何?   五大三粗的汉子抚须一笑:“自是兴兵伐炎,建我玄漠勇武第一强国。”   玄漠人人习武,人人好武,只愿对天下第一强者俯首称臣。   季平奚来到玄漠王庭受到的欢迎比在本国还夸张,为少听几声“大妹子”多活几十年,季平奚假笑几日,休养生息后麻溜带着娇妻奔赴回程路。   玄漠王庭承诺永世称大炎朝帝皇为父的国书现下就揣在她怀里,国书上盖了墨王印玺,比珍珠还真。   前方再走三十里地就到大炎朝国土边界,季平奚稳稳当当背着她缠人的发妻,看着远方眼眶微酸。   一别故国三载,总算看到回家的希望。   两人衣衫褴褛地进入拓拓州,拓拓州的百姓热情好客,郁枝一觉睡醒人躺在公主殿下怀里。   “醒了?”   郁枝茫茫然看她,八千里坎坷路她见惯奚奚穿着一身破旧衣衫的模样,乍一见她着新衣如谪仙降世,心扑通扑通跳,恍惚回到新婚的那晚。   她痴痴然看傻眼,季平奚怜惜她一路不离不弃打碎牙和血吞的坚持,认真瞧她瘦俏的小脸——肤色比嫁人时晒黑了些,嘴唇也干裂,眼睛却惊人的亮。   她心弦一动,好生搂着美人光滑的肩膀:“咱们进拓拓州了,我卖了墨王临行送上的美玉,接下来咱们可以坐驴车回去了。”   “驴车?”   “嗯呀,驴车。”季平奚不自在地摸摸鼻子:“玉是好玉,奈何拓拓州的人不识货,我跑了好几家当铺,换回十八两银子。   “我给咱们置办了两身行头,再算上回京路上的一应花销,剩下的银两只够买驴车了。”   八千里的磋磨,生是磨去公主殿下的各种毛病。   不用靠两条腿走路,驴车也挺好的,就是看起来不光彩。   所以季平奚这一路都打算蒙着面纱回京。   这么落魄尴尬,遇到熟人就不好了。不说是长阳公主罢,好歹也是天下第一,丢人不能丢到家。   听她说明来龙去脉,郁枝窝在她怀里叹气:“墨王看着老实,实则蔫坏。”   “谁说不是呢。”   临行赠金银不更直接么,赠美玉?季平奚绝对不信他不知玉在拓拓州根本不值钱的事。   三年之久降服这头猛兽,她觉得值。   “要不要再睡会?”   “不睡了。”郁枝不好意思地揪着她袖口,腼腆道:“我好饿,有、有吃的吗?”   三年多了,就起先那半年吃饱过。   哪怕到了玄漠王庭,墨王设宴款待,为拿出公主妃的沉稳气势她都格外矜持,仅仅吃了半饱。   她眼神流露出的对食物的渴望刺痛季平奚的心,公主殿下逼回上涌的泪意:“有。”   连着喝完两碗小米粥,郁枝损耗的精气神补回些许,懒洋洋地不愿动:“好想家啊。”   “这就要回去了。”   离开拓拓州,季平奚蒙好面纱亲自驾着驴车往京城赶,郁枝坐在车厢昏昏欲睡。   “哎呦,我道是谁呢。”   驴车停下来,季平奚眯着眼看拦路的人。   女人脚踝缠着铃铛,身上仅几块白纱遮着——合欢宗四护法之一,几年前败在季平奚手上。   打斗时季平奚一时不慎摸了这女人的胸,惹得郁枝醋了三日,那三日公主殿下心不甘情不愿打地铺,郁枝看见她就哭,哭了三日,这才算消气。   哭是爱哭了点,待她好,拿她当宝贝捧着,富贵荣华说舍就舍,娇娇弱弱的人跟她受了三年多的苦半句怨言都没,得她一人,季平奚便不愿与其他女人有牵扯。   她看了眼车帘,安抚道:“没事,你睡你的。”   郁枝嗯了一声,继续阖眼浅眠。   风吹铃铛响,四护法之一的妙容护法搔首弄姿:“这不是公主殿下么,从那边回来了?”   这女人说话爱动手动脚,上回比武也是,一对波涛汹涌的乳主动往她掌心送,季平奚对合欢宗的坏印象就是从她这来的。   对害她打了三天地铺的人她自然没好脸色,纳闷怎么蒙着面纱也能被识破。   袖风一挥,女人色变,疾驰退去。   天下第一大高手历经三年磨砺武功更强,女人不是她的一招之敌,没勾得这位殿下同她野.合一场,扭头将长阳公主驾着驴车荣耀归来的事迹宣扬地无人不知。   季平奚深恨下手轻了。   “驴车?!”季青釉惊得眼珠子快掉下来:“你说皇姐驾着驴车回来?”   报信的人出身江湖,一头雾水地点头:“是啊,外面的人都这么说。据说是合欢宗的妙容护法亲眼所见,说殿下驾着驴车可开心了!”   太子殿下顿时悲从中来,眼泪掉了几滴:“皇姐为我大炎朝受苦了。”   回程连匹像样的马都没有……日子过得得有多艰难?   他努力想象一番,愣是想不出他金尊玉贵的皇姐驾着驴车开开心心的样子,赶紧入宫打算和父皇母后抱头痛哭。   季萦比他早收到消息,这会在乾宁宫长吁短叹:“都说不要她去了,这孩子,倔起来也不知随了谁。”   她看着颜袖,那模样神情就差说“奚奚是随了你啊”。   三年过去皇后娘娘依旧美得令人心折,虽则心疼女儿此番受苦,好歹人要回来了,她强忍落泪的冲动:“这才是皇室公主的担当。”   她与有荣焉,季萦唇角上翘:“谁说不是呢。”   她们的女儿,享得了富贵,受得了贫寒,行得了万里路:“这次回来,朕要封她镇国公主!”   “陛下,娘娘,太子在门外求见。”   “宣。”   季青釉敛衣入殿。   这三年他清减不少,皇姐为国远走八千里,他在皇宫没法坐享锦衣玉食,一想起皇姐吃块饼都得自己做,他哪咽得下御厨精心烹制的菜肴?   本着姐弟二人同甘共苦的心,他茹素三年,快要把自个吃成和尚。   公主殿下驾驴车回京的消息如春风吹得满城都是。   长公主府,柳薄烟捏着绢帕掉眼泪:“奚奚和枝枝行到哪里了?快去派人接,苦了这两个孩子了……”   季容搂着她温声细语安慰:“娘娘一早派人接去了。”   “也不知我的枝枝回来成何模样……万一娘娘派去的人错过了呢?咱们也派出人马接……”   “好好好,都听你的。”季容为她擦眼泪:“不哭了,等人回来还指望你为她们下厨呢,枝枝奚奚最喜欢你的手艺了。”   这话成功劝住柳薄烟的眼泪,她长长一叹:“你说得对,我得去后厨磨炼磨炼手艺,弄出一份药膳。三年多的风沙疾苦,可得养养……”   一时间皇室分出四批人手前去接驾,有季萦的人,颜袖的人,太子的人,还有长公主的人。   太师府派出颜家双璧迎接为国为民心怀大义的外孙女回城。   前几年颜晴被囚水牢,一方是亲女儿,一方是亲外孙女,颜太师还好,颜老夫人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季平奚这个小辈。   如今季平奚立了大功,三年零几月,妥妥的是为大炎朝君臣百姓奔波受苦,老夫人终肯放下心结,愿意用最大的善意和爱意接纳明事理的外孙女。   不仅如此,民间自发组织队伍迎接长阳公主归来,更有百姓每日盯着城门等驾驴归来的大功臣。   赐封镇国公主的圣旨放在御书房,迎接的人马去了一波又一波。   另一头,怕什么来什么,季平奚遇见好多熟人,嫌丢人,果断卖了驴车换了牛车。   郁枝坐在车厢吃软乎乎的米糕,声音隔着车帘传进季平奚耳里:“奚奚,你要不要再吃两口?”   她音色甜软,猫爪子似地挠在人心上,公主殿下扭头,恰好帘子被挑开,郁枝捧着咬了几口的小米糕喂到她嘴边。   小米糕吃了两口,季平奚意犹未尽,郁枝看她嘴角残留软糯的米粒,倾身搂了她脖子。   乘着风,坐着牛车,两人在太阳底下缠绵拥吻。   一吻毕,郁枝羞得不行,赶忙钻回车厢。   见她进去,季平奚坐直身子继续驾车,末了摸摸嘴唇,舌尖抵着上颚:“啧,缠得可真紧啊。”   一去八千里,再荤的人都不得不戒色,毕竟大漠黄沙谁有心情迎着满脸风沙做?   可回到大炎就不一样了。   金乌西沉,季平奚掐指一算——今夜合宜宿在山林。   暮色降临,公主殿下升起篝火,木棍串着一只烧鸡,火光映照人脸,郁枝一手托腮坐在一旁看她烤制美味。   “饿不饿?”   “有点。”   “一会喂你。”   郁枝小幅度点头,不知是不是白日那一吻勾起她的色.欲,还是入夜奚奚的侧脸太美,她总觉得此刻的奚奚比那香得流油的烧鸡还好吃。   颇为蠢蠢欲动。   她揉揉脸,脖颈都烧红一片。   季平奚用余光看她,笑意从眼睛淌出来——填饱肚子,她们会有一个很美好的夜晚。   月色迷人,牛车摇摇晃晃。   美人趴在车壁嗯嗯哼哼,好半晌陷在欢愉的某人才听清她在喊什么。   “车……车别弄塌了。”   季平奚脸一红,想起几年前寿终正寝的象牙床。   象牙床塌了没关系,牛车塌了,她们就要走回京城了。   浑身干劲的公主殿下不得不收敛爆满的精力,灵机一动,抱着美人下车。   郁枝晕晕乎乎被她抵在百年老树的粗壮树身,映着月色与星光玩了个爽。   老黄牛低头吃草,天明,两人拖着久旱逢甘霖的疲懒身子启程。   皇室、太师府、民间派出的几队人马完美错过长阳公主的车驾,季平奚迎着初升的朝阳赶着牛车驶进城门。   公主府的四婢日日守在城门前,一见牛车上安稳坐着的人,旋即热泪盈眶:“殿下!是殿下回来了!”   一人呼,整座京城随之沸腾起来。 第99章 全身上下哪里最白   长阳公主携妻归京之日,帝后与太子亲迎。   季平奚当着无数双眼睛高高举起玄漠愿永世臣服的国书,还没来得及与亲人说话,便被热情的百姓丢上半空。   欢闹小半个时辰于国有大功的公主殿下被迎进公主府,婢子们欢欢喜喜备好热水、艾叶以及丰盛的午膳为主子们接风洗尘。   脱下二两银子买来的青竹长衫,季平奚泡在半个高的宽大浴桶,郁枝筋骨酥.软依偎在她胸前,如释重负:“咱们总算回来了……”   是啊,总算回来了。   现在想想季平奚都佩服她们是怎么走过这八千里的。   风沙滚滚,饥一顿饱一顿,克服千难万险抵达玄漠王庭,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就饿着肚子与墨王苦战。   那一战今次于当初她与悬阴老祖的一战,凶险至极,好在幸不辱命,以三年零三月的辛酸换回玄漠俯首称臣,季平奚脸儿埋在美人温软的大雪山深处,深吸一口气:“香死我了!”   郁枝嫁给她有几年,三年苦行,自打这身子在那晚山林开了荤,经不起她撩.拨,没一会提起精神与心上人享鱼水之欢。   四婢捧着崭新的衣物候在门外,待听到房内传来的动静,红着脸退避三舍。   殿下和公主妃精力还真是好啊。   饱足酣战一回,郁枝眉眼如春,季平奚抱着她迈出浴桶,擦干净身子换好贴身小衣,这才唤了翡翠玛瑙她们进来。   盛装在身,季平奚往等身镜前站稳,美滋滋地回头:“好久没见过我这样子了。”   穿了三年的破旧衣衫,当了三年的平民和贫民,陡然结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她半点不适都没有。   金石银锭退回原地。   季平奚上前为自己的妻子束好衣带——三年相依为命同甘共苦,这女人在她心底的分量已非任何人可比。   长阳公主此去玄漠王庭大获全胜满载而归,郁枝却是另一种程度的‘满载而归’。   苦熬三年,没人能够取代她在奚奚心底的位置。   她搂着殿下脖颈,娇得不得了,远没在外吃多少苦都不吭一声的倔强隐忍。   季平奚从没哪个时候这般喜欢她撒娇,看着她眼角眉梢都流露满满的爱意。   郁枝被她看得腿发软,分明才在浴桶里闹了好长一次,身子却像是要不够似的。   她羞涩地别开脸。   在府里用过午膳,两人手牵手入宫面圣。   乾宁宫,长公主与柳薄烟陪坐皇后娘娘身侧,季萦明面上捧着一杯茶,心快要飞出宫门。   季青釉不比她好多少,平素甚为稳重的储君这会翘首以待,每半刻钟就要宫人去看看镇国公主回来没有。   颜袖心不在焉地听挚友说话,大宫女眉飞色舞地走进来:“回陛下、娘娘,公主殿下和公主妃来了!”   季平奚甫一迈进门,一个没看住她身边的公主妃就被丈母娘扯走,没等她多看两眼,她自个也被亲娘捞入怀。   “好孩子,苦了你了……”   颜袖抱着女儿,上上下下打量恨不能扒开衣服看看女儿有没有受伤。   “阿娘,孩儿没事。”她哭笑不得。   另一边郁枝也被郁母一口一个“心肝宝贝”喊着。   柳薄烟是个大哭包,生出来的女儿是小哭包,大哭包暌违三年见到在外吃苦受罪瘦成一把骨头的小哭包,两母女说了没两句话抱在一块哭。   季容两头急——急着哄妻子,急着去看女儿、侄女。   场面一度混乱。   季青釉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皇姐,皇嫂,欢迎回家。”   一家人齐聚一堂,不多时有笑声从乾宁宫传出来。   长阳公主归来当日被陛下亲封超一品镇国公主,食邑六千,乃大炎朝第一位手掌兵权的公主殿下,不光如此,季萦为庆祝女儿儿媳平安归回,大赦天下。   除罪大恶极之囚犯不可释放,其余在地牢表现良好的犯人都得到重新做人的机会。   宫里住了半月,经过颜袖和柳薄烟轮番下厨投喂,郁枝消瘦的脸颊好不容易养出点肉,气色渐好。   赶在春和景明的日子,季平奚与她的公主妃回到整饬一新的公主府。   回到两人的小窝,两人摊在软榻成为两条风中静默的咸鱼。   枝枝号咸鱼素面朝天,轻叹:“活过来了。”   平奚号咸鱼跟着附和:“是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还是家里好。”   公主府都能被她称为狗窝,郁枝白她一眼。   软榻一边听到“狗”字,真正的狗狗寸寸围着两人东闻闻西嗅嗅,一晃经年,寸寸从一只手可抱的奶狗成为威风凛凛的大狗,颇有它娘阿曜的风采。   两只狗狗‘闻香识主人’,寸寸兴奋地去叼季平奚裤腿,有有兴奋地舔郁枝脚踝,惊得郁枝蹭得坐起。   目睹这一幕的季平奚瞬息变了脸,怒喝:“舔狗!”   一巴掌怼得有有缩回角落。   镇国公主心气不顺,沉眉教训狗子:“这是我的女人,只有我能舔,懂吗?!”   有有小声嗷呜,郁枝于心不忍,又着实哭笑不得。   寸寸跟着吃了挂落,两只狗排排站耷拉着尾巴往角落挨训,侍候左右的金石银锭翡翠玛瑙好久不见主子吃醋,这么一看,看得不住捂嘴笑。   刚回来季平奚忙着给两只狗立规矩,郁枝没她这闲心,当天约了几位女掌事,要她们带最好的胭脂水粉上门。   得了她的令,掌事们欢欣鼓舞地前来公主府,为公主妃推荐数款好物。   八千里路的风吹日晒,饶是郁枝天生丽质也经不起这么糟蹋——保养就从现在开始!   她自去折腾一应瓶瓶罐罐,季平奚此人自恋极了,丝毫不觉来回八千里她这张脸有哪里不妥,从前的长阳公主是仙女,现在的镇国公主还是仙女。   她也不觉得枝枝有哪里不好,顶多晒黑了些,瘦了些,可她肤色本来就如雪白皙,晒黑些也比寻常人看着清透白净。   但郁枝不这么想。   她比季平奚年长五岁,即便素日里爱撒娇、性子娇软爱哭也改不了这一事实。   年长五岁,若再老得快,她可承受不起。   回公主府第二日柳薄烟上门陪女儿解闷——郁枝在用最天然不出错的方式捂白,整日关在房门不出,连个太阳也不见。   庭院内,云章长公主和侄女闲话家常,多是问她们出门在外的所见所闻。   季平奚一边往脸上搽珍珠粉一边道:“一去八千里除了粗粝黄沙倒是见了咱们大炎朝见不到的风景,姑姑可知‘风月国’?”   她喊“姑姑”不喊“岳母”,季容很有意见。   可想到侄女渡劫一场受了天大的苦楚,以前多挑剔的人如今见着饭菜竟改了挑食的毛病,米粒掉在桌上都要捡起来吃,想想这些她很是辛酸。   这还是看得见的苦,看不见的苦不知又吃了多少。   她问:“风月国?那是什么地方?闻所未闻。”   “风月国是名不经传的小国,以风月为名,国中男女天生一副花花肠子,以色.性为乐,走在街上常能见着有人自荐枕席……”   季平奚眯着眼,回想她和枝枝差点被风月国的百姓生吃活剥的惊险刺激,撇撇嘴:“她们也太放浪了!”   能让她这么混不吝的人抱怨“放浪”,季容暗暗吃惊:“这世间还有那样的地方?”   “可不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能想象半夜睡着有人爬窗户么?爬窗户也就罢了,吓人可就不对了。   光被季平奚踹死的就有好几个。   说来也是憋屈,以她天下第一的武功,为免大开杀戒到最后竟是带着妻子大半夜奔逃出来。   想到这她嗤之以鼻:“姑姑以后见到腰系白巾、穿着暴露的男女,千万要绕道走,少和他们搭话,会被缠上的。”   那巾子也不是什么正经巾子,是专门用来行欢后擦拭那地的。   季容从她这长了见识,详细地问了问,打算回头说给烟儿听,再抬头见侄女还在脸上擦粉,她好奇问道:“不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么,怎么也擦起粉来了?”   季平奚道她一把年纪不懂情趣:“枝枝如今为了美白都不出屋了,我总不能以后和她站在一块儿差一个色儿罢。”   同行三年,她实打实地把这爱哭的女人放在心尖尖。   季容为宝贝女儿感到开心,眉一扬:“你们日子倒是过舒坦了。”   她言语不乏羡慕,季平奚嘿嘿一笑:“姑姑是遇着难题了?”   可不是遇着难题么?不然长公主放着妻子不疼哪会赖在侄女府里?   她二人关系好,无话不说。季容沉吟一番,斟酌好措辞缓声道:“就是你岳母,她……”   季平奚支棱耳朵去听,听到一半想笑,被亲姑姑一巴掌打没了声。   “所以说问题就是这样,你岳母似乎对我不感性趣……”   床榻亲亲密密过了几年,柳薄烟从一开始的‘争强好胜’到达‘无欲去求’的境界,她到了这境界,奈何季容还停在‘色.欲熏心’的阶段。   两人在那事上合不来,说起来已经有小半月没尝过登顶的滋味。   季容苦着一张脸:“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莫非岳母有二心了?”   “胡说!”她怒瞪侄女:“烟儿不是那样的人!”   季平奚摸下巴,探头和她分享一些经验之谈。   和她一比,季容痴长好多岁委实成了没见识的,满脑门“还能那样还能这样”的表情。   “姑姑好好干,侄女看好你。”   “……”   好好干三字刺激得季容不轻。   且不提当晚她喊柳薄烟前往桃花林发生了什么,星月当空,郁枝趴在心上人身上软声问道:“奚奚,我脸白回来没有?”   季平奚定定地看她几眼,看得郁枝心里突突的:“怎、怎么,还是——”   话没说完,公主殿下也不等她说完,扯开大被盖住两人:“你就是黑成一团墨,我也喜欢。”   黑成一团墨?   郁枝春.情还没来得及自眉梢流淌,想象自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可怖模样,身子一个哆嗦:“我有、有那么黑吗?”   “……”   这一夜,镇国公主因为情话太吓人太夸张,被公主妃关在门外。   郁枝生了小半宿气。   没人抱着她睡不着,半夜,燃起烛火推开窗子,便见季某人蹲在窗下裹着衣服可怜兮兮:“你比腊月里的雪花还白!”   能让她进去了吗?   和她过了几年,好坏日子都尝过,郁枝这会可不怕她,胸脯挺起来:“那你说,我全身上下哪里最白?”   “……”   迎着她较真的视线,季平奚头皮发麻:果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白日她才嘲笑皇姑姑不行,夜里她的枝枝就开始拿捏她了。   她说屁股白,万一枝枝挑刺反问她是不是胸不够白?   她说胸白,没准这人还能回她一句“敢情腿不够白?”   这问题好难,她眨眨眼,再眨眨眼,干脆躺在窗户下装死。   要命!   三年心弦紧绷的苦日子过下来,她还就喜欢枝枝和她无理取闹。   窗户开了关,关了开,郁枝披着外衫站在窗前嗔看她:“你这人,怎么突然嘴笨了,实在想不出如何哄我,说一句爱我我还能难为你?”   季平奚睁开眼,身形一动下一刻人飞进内室,成功抱住香香软软的美人,她一颗心踏实下来,声线和软:“这不是想看你抖一抖正室的威风么?你抖威风逞娇的样子真漂亮。”   郁枝抬眸看她,一双美目看了许久,终是忍不住笑倒在她怀里,一手抚摸殿下起伏的胸口:“原来你知道呀。”   知道我在故意欺负你。 第100章 上面的风景   前半夜被欺负蹲守窗下,后半夜被欺负迟迟到不了云霄深处,郁枝胆子和三年前比起来大了不止一丁半点。   唯一不变的是她也喜欢被季平奚欺负。   一夜神魂颠倒,往日在沙漠在驿站在客栈在回程路上没来及做的事,今晚堪堪起了头,闹得不眠不休。   某种意义上灵犀丹确实可称天下第一风流物。   天明,窗外树上的鸟儿醒了躺在床榻的两人仍在睡。   门外,金石银锭端着刚从井里打来的清水,迷迷瞪瞪地杵在庭院,话没说先打了哈欠,金石捂着嘴,眼角渗出残泪:“主子们不会一宿没睡罢?”   银锭点点头:“看样子很像是一宿都在闹。”   翡翠捧着木质托盘,托盘上面整整齐齐叠好细软毛巾:“旱了三年零三月,解解渴又怎么了?”   她一副“你们忒没见识”的口吻。   玛瑙若有所思:“怪不得夜里总听猫儿在叫,这不,春天了。”   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猫儿都忍不住猫猫打架,人和人‘打架’不也在情理之中?   她说得好有道理,金石银锭和翡翠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不过……以殿下和公主妃这彪悍的闹法,估计早膳又该错过了罢?奇怪,她们怎么又说“又”?   太阳高高挂,阳光顺着窗缝钻进来,内室渐渐有了光。   郁枝玉腿搭在公主殿下腰间,小脸红扑扑的,艳若桃花。   两人以紧密纠缠的姿势醒来,季平奚盯着床帐发呆好半晌,来不及和枕畔的美人问好,银锭在门外禀告:“殿下,长公主来了。”   云章长公主满面春风地驾临镇国公主府,步态优雅,举止有度,在正堂饮却两盏茶,她坐不住了:“你们殿下人呢?”   一旁侍候的玛瑙不好意思说她们殿下和公主妃还没起床,季容蓦的懂了,恍然大悟:“哦……”   “……”   玛瑙适时闭上才张开的嘴,可见殿下爱在床帏厮混这点,真是深入人心啊。   等了半刻钟,季容等不下去,起身:“本公主去喊她。”   喊谁?   玛瑙哑然:喊她们殿下?   踏入主院,云章长公主气沉丹田:“奚奚枝枝快起来!太阳晒屁股了!”   声音隔着门传进来,季平奚确认她没做梦,嘶了一声,看向同样茫然的枕边人:“姑姑这是怎么了?”   郁枝摇摇头:她又不是阿娘,哪知道长公主怎么了?   季容面上洋溢诡异的兴奋,不再满足于喊人,直接上手拍门:“快起来!懒猪都比你们勤奋!”   “……”   季平奚扯着郁枝猫进被窝,两人窃窃私语说关于季容的小话:“我昨儿个给姑姑出了个绝妙的主意,你说她大清早过来是事办成了还是更糟了?”   她做错了什么,好不容易回到家睡个懒觉,管她太阳晒不晒屁股呢,就是晒熟了她也不想起来!   折腾一夜容易吗?   她摸着心口不乏‘恶意’地想:姑姑大抵是没尝过‘折腾一夜’的好。   郁枝和她头探头,鬼晓得两人在被窝里为何要压着喉咙说话:“什么绝妙的主意?”   “夜半无人时,相约桃花林。自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床。”   “???”   季平奚清了清喉咙:“和咱们阿娘。”   “!”   郁枝蹭得就要起来,被一只手按下。   “冷静!”   门外拍门声愈发激烈,长公主大有要拆门的架势。   郁枝喉咙微微吞咽:“这怎么瞧着像是更糟糕了?”   阿娘和她抱怨过这两年与长公主在某事上不大和谐,她爱莫能助,再者为人女儿,她与阿娘说话不像奚奚和长公主说话那样无所顾忌,平日谈论在上或者在下哪哪更好已是极限,像是‘以天为被地为床’的主意当然出不得。   “不然还是起来罢?”被皇姑姑堵在门口,好似她与奚奚多爱玩一般。   爱玩却不肯承认爱玩的一对妻妻到底还是要脸面的。   季平奚脑袋从被窝探出来,赶在长公主拆门前喊道:“这就起,姑姑你再喊侄女就要和岳母告状去了!”   季容神采飞扬:告,你尽管告,烟儿这会还没起,你和谁告状去啊。   没听到反驳的声音,季平奚指了指脑子,她怀疑姑姑今儿个出门没带脑子,换了带脑子的姑姑来,不说转着圈地数落她,起码的态度得摆出来。   现下如此安静,事有反常即为妖。   她有点委屈:她出那主意真是为了姑姑和岳母生活能够和谐。   “罢了。我去会会她!”   郁枝抓着她袖子:“到时候姑姑要是打你,你可要跑,以后、以后顶多咱们不掺和她们之间的事了。”   “放心。”公主殿下拍拍美人手背,末了在她脸上香一口,穿好衣衫慢腾腾去开门。   人在门前站定,季容迫不及待扯着人往外走。   “欸?姑、姑姑?”   季容一脸得意:“你那主意出得甚好,姑姑要赏你。”   “……”   季平奚看了眼外面的太阳,忐忑的心落回原地,她满心无语:“大清早砸侄女的门,这就是姑姑的‘赏’?”   “大清早?你哪只眼睛看到是‘大清早’?再不起午膳还要不要用了?”季容没她嘴上说得不讲理,委婉和侄女认错,而后季平奚便见到自家公主府涌进大批抬着箱子的人手。   大红木箱子流水似地送进来。   “姑姑这是?”   “赏你的。”   作为先皇时期最受宠的云章公主,手上的珍藏多到令人无法想象的地步,季平奚算是颇有见识的人也被眼前不要钱的大礼震得一时语塞。   后知后觉升起一股明悟:原来帮皇姑姑解决问题是天大的好事啊。   她冷静下来,走到后花园亭子和季容面对面品茶谈心。   不用想也知道昨夜桃花林姑姑和岳母过得极好,她细心瞧着皇姑姑悬在眼尾的喜色,衷心祝贺两声,换来季容更温柔的笑意。   “没想到烟儿比我想象的还要爱我……”   季容也不觉得和侄女说这些有何不妥,毕竟好侄女为她解决了当前最令人头疼的问题。   在她的低声慢语下,季平奚总算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岳母不是不爱姑姑,相反是太爱姑姑了。   她眼神微妙,实在想不到行事利索的长公主竟是下面的那个。   顶着她戏谑的眼神,季容身子坐直,找回属于云章长公主的从容气势:“再这样看我,今晚你没媳妇抱了。”   “……”   好怀念之前给她送大礼的姑姑啊。   季平奚接着整理头绪。   岳母不是不爱姑姑,是上面的风景看腻味了,想尝尝不一样的滋味。   加之皇姑姑总在下,未曾对岳母表现出野狼般的爱慕,岳母对自身魅力产生怀疑,怀疑没以前讨人喜欢。   思绪捋顺,季平奚强忍住笑意:“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我说两口子过日子新鲜也很重要嘛。”   “然后呢?”   镇国公主眼睁睁看着亲姑姑从怀里摸出疑似记账本的东西,又见她不知给哪摸出一支笔:“你说。”   说到肚子咕咕叫,季容这才放过她。   想着不能她一人占姑姑便宜被姑姑折磨,临走,季平奚恳切地为皇姑姑出谋划策:“若论夫妻,母后和父皇才是最有经验的,姑姑若是闲了不如去乾宁宫问问我阿娘……”   最好阿娘能掏空姑姑的小金库。   她心眼‘坏’,偏偏出的主意在季容看来甚好。两人一拍即合,季容欢欢喜喜离了公主府。   她上午来,柳薄烟赶在午后登门。   郁枝被阿娘灌了满耳朵“原来躺赢是真的赢”的人生感悟,柳叶眼弯弯:“女儿怎么会骗阿娘呢?”不过长公主的耐力、手法肯定没有奚奚好,她的奚奚才是最厉害的那个。   人到中年,为寻找更多刺激加深情感交流,尝到一次甜头的季容几乎夜夜卖力,日日奔赴在求知的路上。   乾宁宫,得知长公主求见,颜袖从小憩中睁开眼。   哪知这次季容不是来找她下棋的。   面对自己名义上的‘弟媳’,实际上的闺中密友,季容人未语脸先红。   她少有这般扭捏模样,皇后娘娘笑着屏退众人。   最后一名宫人退出寝殿,季容感慨“阿袖实在善解人意”,酝酿一番,到底没脸大咧咧说出声,跑去与颜袖耳语。   没半刻钟,长公主被皇后娘娘赶了出来。   不错,是赶。   此事传到御书房季萦耳里,这位大炎朝的圣天子好奇心被勾起,忙里偷闲去了趟乾宁宫,人到宫门前发现季容还没走,凤眼含笑:“皇姐。”   季容讪讪。   下一刻拔腿就走。   天下之大,论能降服她的人,除了烟儿,下一个肯定是当朝陛下——她的好皇弟。   皇四子从合欢殿那样的冷宫杀出重围荣登皇权极巅,斗赢一众赢面大的兄弟,不仅如此还斗赢她的母后,以前季容对‘他’心怀怜惜,如今,是心存敬畏。   敬重,畏惧。   季萦一脚迈进乾宁宫,颜袖揉揉发红的耳垂,面上仍有两分羞恼。   “皇姐怎么招你了?”   看她噙笑走过来,颜袖再次想到挚友红着脸问出的那些话,眼神闪过一抹不自在:“你这位好皇姐,越大越不正经……”   正儿八经嫡长女出身,颜大小姐和颜二小姐某种意义上是两个极端。   一个理智、清醒、矜持、端庄,一个疯狂、昏昧、放荡、扭曲,季容找她算是找错人了。   颜袖疯了都不会回答她那些问题。   “娘娘,镇国公主送信来了。”   薄薄的一封信送到颜袖手中,信拆开,皇后娘娘骂了句“小不省心的”,她一前一后的变化看得季萦啧啧称奇,柔声道:“怎的了,怎么这会又高兴了?”   “还不是你宝贝女儿出的馊主意。”   颜袖命宫人取出她拿来垫桌子的厚厚一本《桃花秘籍》:“去给长公主送去,说是大师亲手所写,童叟无欺。此秘籍珍贵,要用一盒子东海大珍珠来换。”   一盒十二只,每只都有拳头那么大。   季容忍痛割爱换来挚友口中的“包你讨得心上人欢心的绝世调.情秘籍”,美滋滋引以为世间至理地看到后半夜……   柳薄烟瞅着封皮惊咦一声:“阿容,这里有署名。”   “署名?哪呢?”   待长公主看去,却见封皮右下角写着一个端端正正的“袖”。   袖?   大师?   不会是颜袖颜大师罢!   嗐。   被坑了。   白兴奋了。   ……   入夜,上到床榻季平奚抱着美人不住笑:“哈哈哈,你说是姑姑厉害还是我阿娘更胜一筹?问一回就罢了,哪有天天问人家私房事的,我不和姑姑计较,但阿娘就说不准了……”   她笑得眼泪淌出来:“据说阿娘派人给姑姑送了本绝世秘籍,为得到这秘籍,姑姑送出了一盒子东海大珍珠,改天我给你要过来,咱们装饰装饰内室。”   “好呀。”最好四角都放着大珍珠,到时候能看奚奚看得更清楚。   她们蜜里调油恩恩爱爱,翌日,季平奚真就入宫讨要阿娘从姑姑那得来的‘战利品’。   颜袖不藏私,堂堂中宫之主要什么没有,素手一挥,十二只大珍珠全进了镇国公主腰包。   季平奚出宫时附带阿娘给姑姑的“亲切问候大礼包”,大礼包送进长公主府,季容为免再被人坑,当场拆了那包裹。   却是一本全新秘籍。   季容被坑过一次这次长了记性,特意去看右下角的署名——萦。   倒不是颜大师了,改成季大师了。   不过想着四皇弟当初是怎么苦苦追求阿袖的,本着“试试”的心思,季容收下这本秘籍,打算两本结合着看。   另外还有一张颜袖亲笔写的小纸条。   小纸条展开,皇后娘娘以慧眼如炬的洞察力一语道破:阿容,你不会才尝到在上面的好罢?瞧把你兴奋的。丢人。   丢人的季容:“……” 第101章 芙蓉开在人心底   浩荡人间,各有各的活法,也各有各的死法,翡翠快步行走在笔直的鹅卵石路,适逢镇国公主与公主妃闲来赏花。   郁枝在屋子里捂了一个多月,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的一张小脸终于白回来,任谁见了都得夸一句天生丽质——随便换个人来吃苦三年晒黑一圈,想恢复到原有的白皙,起码也得捂一个夏秋冬。   太阳光算不得灼烈,迎着春风季平奚折了一枝花别在心爱女人的发间。   “好不好看?”   “好看。”   前段时间长阳公主被陛下亲封镇国公主,一时前来投奔的莺莺燕燕多如春天五月里的柳絮。   郁枝明面上没言语,背地里醋不知喝了几缸。   好在季平奚这人怪会疼人,自打动心明情后,心坎里装了人便不再与旁人勾勾搭搭,拒绝的姿态可谓做得漂亮。   她的一番作为不说郁枝看了是何感受,至少柳薄烟和云章长公主对这个‘女婿’十二分满意。   发间插花,季平奚也觉得好看,没一会郁枝头上顶着姹紫嫣红的花儿,郁枝脾气好,随她‘贪玩作践’。   镇国公主两辈子加一块都没一场正儿八经妙趣横生的童年,长到这么大,也就在公主妃和皇后娘娘面前表现表现孩子气。   她明眸含笑,眉梢藏着窃喜和坏事得逞的嚣张:“枝枝,你真不生气呀?”   郁枝哼笑:“和你生气,我生得过来么?”   “这话说得。”她摸摸鼻子:“合着我总是欺负你、气你?”   不知想起什么,郁枝脸微红,扭头不与她搭话。   成亲有几年她是亲眼见着奚奚如何对她嘘寒问暖,体贴备至,这人一没变心,二不花心,堪称打着灯笼不见得能找到的良配。   千好万好,就一点让郁枝又爱又恼:镇国公主在床.事上委实混账了些。   看她不说话,季平奚笑着为她摘去那些鲜艳夺目的花儿。   头上蓦的一轻,郁枝伸手在公主殿下腰侧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这一招不知是和谁学的。   小两口打情骂俏共享明媚春光,翡翠匆匆而来,话到嘴边见着两位主子挂在脸上的笑颜,踌躇该不该说出口。   “怎的了?有话就说。”   翡翠咬咬牙:“回殿下,水牢里那位……没了。”   颜晴死在春天的末尾。   死得静悄悄。   临死都不曾疯喊着要见这个,见那个。   春风绕过来,季平奚愣在那良久,郁枝不放心地用力握她的手。   “我没事。”她笑了笑。   乍然得知颜晴的死讯,她心里或多或少起了几分悲凉——颜家二小姐,太师嫡女,皇后嫡妹,仪阳侯捧在手心的正妻,生来握着最好的牌,有最好的依仗和宠爱,到头来却活得人憎鬼厌。   她喊了她十八年的“母亲”,她曾经是她仅有的温暖、依靠。   春光大好,过往不值得缅怀,过往都是没法拿到明面的难堪。   所以颜晴死得悄无声息。   算是给所有人最后的温柔。   “你说……她悔了吗?”   她问郁枝。   郁枝抿唇。   她对魏夫人不存在一丝好感。   都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但魏夫人的“可怜”是一切冤孽的起头。   一人之“可怜”,闹得几家几姓不得安生。   她深爱季平奚,无法原谅魏夫人曾经犯下的罪孽。   可人死了,过往也就无需再揪着不放。   她轻坦:“或许罢。”   或许她悔了,悔了又有什么用呢?   她的奚奚前世是死在忘忧毒下,疼到生不如死,疼得肠穿肚烂用匕首自我了结的。   想想她的心肝都在颤。   “她的尸首呢?”   “回殿下,尸首被帝后送还给颜家了。”   颜家世代忠烈,颜家的祖坟葬不下颜晴这个目无君王、混淆皇室血统的子嗣。   即使颜太师、颜老夫人痛心女儿的死,颜晴死了都没资格葬入祖坟。   颜如倾、颜如毓奉祖父之命将小姑姑葬在距离祖坟三里远的【温山】。   温山风景优美,鸟语花香,算得上极好的埋骨之地。   人死仇怨消。   颜家一众人离去后,颜袖领着女儿踏足此地。   颜晴是与孤辰子合葬的。   因她至死怀里都抱着孤辰子的尸骨。   季萦恨这二人至深,还是颜太师入夜前来求情,以不愿“女儿孤零零地走”为由,求得帝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了此事。   按理说以季萦的性子不拆了颜晴的坟墓算是慈悲,是以【温山】不见帝王踪影,来的只有中宫与镇国公主。   山风阵阵。   “死了也好,下辈子做个好人,珍惜已有的,别再觊觎不属于你的。”颜袖能站在这满怀感慨地说出这番话,是建立在她的女儿归回她身边的基础。   她有慈心,全部的慈心加一块儿也只能支撑她站在颜晴墓前说出这一句话。   皇后娘娘不愿再见埋入尘土膈应了她半辈子的嫡妹,转过身去,看着不远处蹲在桃花树下的郁枝。   郁枝蹲在地上数蚂蚁——一行行的蚂蚁忙着搬家。   蝼蚁尚且偷生,能活着谁想死?   没有人可以理直气壮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哪怕借着“母亲”的名义,也不可以。   墓碑无声,过往的十八年岁月于无声中翻涌出浪,每一朵浪花点缀着曾经颜晴显露出来的“温善”。   她不是一点好都没有。   在‘丧心病狂’跌入“阿四”这个迷障前,颜晴是有过好的,她有过正常的时候。   季平奚眉间卷起一重沧桑,右手拎着一壶酒,好在阿娘背过身不去看她,她毫不掩饰地红了眼。   听着空气中隐约飘来的吸气声,颜袖抬起腿,迈开步子,总算晓得为何枝枝与奚奚形影不离这会都不愿出现的因由——看着女儿/妻子送别一个害她至深的人,而那人还处心积虑、名正言顺当了她十八年的‘母亲’,想想就让人心塞。   颜袖走开,这地方彻底成了季平奚的。   她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看着沉默的墓碑,轻声一叹:“其实也不是在为你哭,是在哭我两辈子的不容易。   “你不是一点好都没有,你对我好的时候是真得很好,看起来很像一个温柔慈善的母亲。   “你还记得吗?八岁那年大哥一时不忿推我进荷花池,是李乐不要命地把我捞上来。李乐是你的人,念着当年的救命之恩,魏家倒了,她现在还好好活着。   “大哥气你偏待我,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从小到大,我成长的这些年我比谁都清楚你待我好是别有用心。   “你待我好,是为了让我在魏家孤立无援。”   酒封拍开,季平奚为自己倒了一碗酒:“那又有何妨呢?左右重来一世我也不喜欢他们,所以我宁愿靠近你、依附你,再脱离你。”   酒水入喉,五十年的桃花酿,滋味醇美,她笑道:“只是没想到这辈子会这样收场,你心也太狠了,衬得我好狼狈。”   风吹过衣角,耳边的发丝,季平奚仰头喝完碗中物,水渍沿着下颌滴落浸湿衣襟:“我走了,来年清明再来看你。”   她迈开步子,倏地转身回眸盯着大片的虚空:“你说,既然骗了我两辈子,为何不骗到底呢?祝你下辈子早点看清何为爱,所爱又是何人。人死了,就真的死了,不是每个人都有我和枝枝的好运道……”   她摇摇头,拎着酒坛走在微燥的春风中,抬头看见颜袖,甜甜喊道:“阿娘!”   颜袖本来吃醋她有了亲娘还惦记害人不浅的‘姨母’,此刻被乖宝贝脆生生甜滋滋地喊“阿娘”,一颗心蓦的激发出满腔怜爱。   “话说完了?”   “说完了。”   季平奚抱着娘亲那段细腰,埋头在她怀里:“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一是有了真正的家,二是有了一群真正值得爱的亲人、友人……”   郁枝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清了清喉咙,委屈道:“还有呢?”   颜袖一指点在女儿眉心,季平奚松开她,回头看向垮着小脸和她要长短的美人:“还有我最爱的枝枝。”   最爱啊。   郁枝小脸蹭得通红,对上阿娘打趣的眼神,当即捂脸跑开。   “还不去追?”皇后娘娘催促道。   季平奚弯了弯眉,还有闲心和她阿娘调侃:“阿娘,你说她这脸皮锻炼了几年,怎么还怎么薄?”   季萦不在这,颜袖懒得看女儿秀恩爱,凉声道:“再不追,小心入夜枝枝喊你睡书房。”   “……”   一阵风掠过,等她再看,哪还有女儿的影?   她摇头笑笑,在宫人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离开温山。   ……   六月六,季萦传位太子,权势交接过程无比顺利。   昭元一年,太上皇与太后远游,二人前脚出了城门,镇国长公主携长公主妃随后,最后得知消息的云章大长公主气得火冒三丈,当天差人收拾铺盖带着爱妻出城。   一家子‘浪迹天涯’,季青釉得了天下,却孤零零宛如一条被遗弃的狗。   是了,皇姐和皇嫂‘私奔’都记得带上两条狗。   “朕真是连狗都不如”的荒谬想法冒出来,季青釉捂着腮帮子,牙疼。   好在他还有皇后。   好在皇后为他生下一名灵秀可爱的小公主。   好在黄金殿还有他的一对爹娘。   御书房,正式执掌天下半载的天子手捧香茶,眉宇掩藏一丝丝疲惫:“她们都去哪了?见了什么人,遇见了什么趣事,可有人不长眼冒犯?”   大太监乖乖递上一封册子。   册子打开,天子所问之事事无巨细地呈现眼前。   越看,季青釉越想哭。   只是如今有天子的身份枷锁,他想哭不能哭,假借被茶水烫了下,抽噎两声:“她们日子过得委实滋润……”   大太监不敢抬头,唯恐撞破陛下哭鼻子的模样。   季青釉红了眼眶,视线停在某处,却见上面白纸黑字写着“长公主妃半途与长公主走散,路遇贼人,持免死金牌,以势杀人”的描述。   回想皇嫂弱不禁风娇娇弱弱的模样,再想她以势杀人的情景,季青釉搓搓胳膊上的细皮疙瘩,轻声道:“皇嫂长本事了?”   册子翻开几页,又见上面写着“太上皇与太后一日逛遍芙蓉城”的字样,他快馋哭了——芙蓉城啊,大炎朝最好玩的地方!   忍着诸多羡慕,季青釉不死心地再掀一页:怎么所有人都比朕过得好?!哎呀,可恶!   须臾,他瘫坐在御座,深受打击。   “陛、陛下?”   “朕无事。”   季青釉擦擦眼角:“朕只是太想她们了。”   ……   “你说咱们送幅画给青釉,如何?”   柳薄烟深陷一片“猫猫海”,撸猫撸得身心愉悦:“你说给陛下送画啊,好呀,你画还是我画?”   云章大长公主抱着一只橘白色的胖猫猫:“咱们一起画?”   ……   无独有偶。   颜袖和季萦这边也在作画。   不过画的不是猫,是一幅盛世山河图,山河图中藏着她两人的身影,颇有难以形容的神仙韵味。   ……   季平奚半道儿和郁枝走散,等她好不容易找着人,多年来头一回失态地发了火,骇得一城的官员都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   缓过那阵来,见贼子已伏诛,她的枝枝也不像被吓到的模样,两人一合计,给远在京城的季青釉寄去一幅画。   ……   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季青釉接连三日,日收一画。   第一日收到的是皇姑姑她们送来的《百猫图》,闹得他晚上做梦梦里都是一群颜色各异的猫猫。   可惜梦醒别说猫了,连根猫毛都瞧不见!   他郁闷了半日。   翌日收到父皇母后送来的《盛世山河图》,父皇在信中勉励他做得不错,母后劝他有机会出来转转,别把身子闷坏了。   瞧着山河图中的两道身影,他泪湿眼眶。   再一日,赶在日落黄昏时他收到皇姐送来的……嗯……《记录你皇嫂的光辉时刻》?   季青釉怀着满脸问号看完那又大又长的画卷,上面不是‘皇嫂提刀杀鸡’,就是‘皇嫂借势杀人’,信有一小半是问候他,一大半是某人在炫妻。   季平奚很是兴奋地和他分享“你皇嫂出息了的一二三四事”。   看完,年轻的陛下在脑海里不断回想自己是不是有做对不起皇姐的事——都离他几千里地了,为何还要虐他?   他眨眨眼,眨去眼尾的那点晶莹。   年少他以为皇姐待皇嫂只是一时兴起,万万没想到,素来风流的皇姐竟真打算爱皇嫂一辈子。   他擦干眼泪,身子倚靠在椅背:挺好的。   眨眼冬日,大雪降临芙蓉城。   季平奚穿着一身毛茸茸踩在厚厚的雪地:“枝枝!”   一声喊,郁枝回眸。   啪!   雪团精准无误地砸在她肩膀。   再次被她偷袭成功,郁枝简直要气笑——她怎么就不长记性呢?每次被喊都老老实实转身挨砸。   这般想着,她气鼓鼓的:“有本事别跑!”   “没本事没本事,就要跑!”季平奚撒丫子跑得飞快,也不知她是怎么弄得,雪深三寸都不影响她彪悍的行动力。   郁枝追了几步哎呦一声摔倒,泪眼朦胧地瞧着跑得飞快的某人。   哪怕明知是苦肉计,季平奚也毫不迟疑地跑去扶她。   人眼看要到眼前,郁枝躺在雪地扔出一个又大又圆的雪团团:“砸你!”   雪团砸在身季平奚哎呀一声佯作脚底一滑,恰好栽倒在美人身子上方,她双臂撑着,眼睛熠熠生辉,笑容璀璨:“亲你!”   郁枝含羞笑:“砸你!”   “亲你!”   两人个赶个的幼稚,如此循环几回,郁枝实在受不了她这呆傻模样,主动搂着她脖子献吻。   冰天雪地,有芙蓉开在了人心底。 第三卷 if线独立番外:假如奚奚和枝枝是一对青梅 第102章 青梅1   延昭八年,大炎朝圣天子集权统治扳倒燕太后的新一年。   阳春三月,京都,尚书府。   头顶扎着两个小揪揪的三岁小孩穿着一身鲜衣,软乎乎的小手勉强提着一盏新做好的兔子灯笼,兔子的眼睛和红宝石一样漂亮,一对长长的耳朵看起来更显灵动可爱。   “乳娘,阿娘会喜欢我做的兔子灯吗?”   小小的人说起话来软糯糯的,听她说话能给人一种吃了蜜糖的感觉,甜滋滋的。   赵氏是尚书府小姐身边的乳娘,年纪轻轻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最是母性光辉难以掩藏的时候,听到这话眼神止不住和软下来,温声道:“会喜欢的。”   “那……”小郁枝脸颊粉嘟嘟的,仰头问:“阿娘见了兔子灯,会原谅我昨儿个不小心打碎她小泥人的事么?”   “这……这要看小姐会不会哄人了。”   小泥人不是一般的泥人,是云章长公主送给夫人的及笄礼,据说泥人是长公主殿下亲手捏的,礼轻情意重。   赵氏没做乳娘前是柳薄烟随手搭救的一个苦命人,为报恩这才舍了亲骨肉跑来尚书府做下人。   在尚书府呆久了,或多或少知道些事。别看夫人对谁都温温和和的样子,那是很少人没见过夫人发怒的情景。   夫人是在意长公主的,比外人想的还要在意。   只是命运弄人。   夫人嫁给尚书是顺应父命,这几年过下来,起码在赵氏看来尚书大人对夫人极好,说是百依百顺也不为过。   饶是如此,夫人待大人还是少了点寻常夫妻的温情热络。   京都再没有哪家比得上夫人与大人相敬如宾的了。   太敬重,反而中间隔着道无形的天堑,不像枕边人,倒像兄妹。   也是奇了怪。   这么想着赵氏低头去看拎着兔子灯的小姑娘,没来由地生出满腔怜惜,小姐年岁稚嫩,瞧着就教人喜欢。   “乳娘走快些!”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去哄阿娘开心了。   昨儿个打碎了阿娘心爱的小泥人,她吓得脸都白了,一不敢向阿娘承认自己的错误,二也晓得阿娘没了小泥人会难过,于是瞒着主院的人关起门来小半宿没睡,在乳娘帮助下做好这盏兔子灯。   她攥紧手里的灯笼,希望阿娘能看在灯笼的份上不要太生气,太伤心。   小孩子单纯,所思所想都摆在脸上。   当娘的哪能真和女儿生气呢?   相反赵氏陪小姐做了半宿灯笼,不知夫人晓得了会如何责怪她。   明知不该放纵小孩子熬夜,可是……谁又能拒绝她家小姐央求的眼神呢?   她摇摇头,抱着怀里的人加快步子。   “阿娘!”   小郁枝双脚落地,小心拎着兔子灯朝娘亲跑去。   柳薄烟贵为柳相嫡女、礼部尚书敬之爱之的发妻,身体流淌‘荆河柳’的血脉,模样自然是一顶一的好。   以她的家世、长相,入宫为妃都使得,昔年及笄之后求娶者几乎踏破相府门槛。   若非年轻颇有才情的郁文替相爷挡了一刀,这柳家的女儿他也求不得。   柳薄烟此时正为‘小泥人碎了’感到心伤,见到粉雕玉琢的女儿,面上倏然展露笑颜。   “阿娘!”小郁枝一反常态地没央着阿娘抱抱,神色腼腆地举起手里的兔子灯,琉璃般清澈的眸子映着异样神采:“送给阿娘。”   “给我的?”柳薄烟微微惊讶。   三岁大的小孩子忍着心底的忐忑,看了眼兔子灯又忍不住骄傲,顶着肥嘟嘟的小脸:“嗯!”   “……”   没见着阿娘惊喜的反应,她心里突突的,稚声稚气强调:“是女儿和乳娘亲手做的,阿娘不要嫌弃。”   “亲手做的?”柳薄烟看看丑兮兮唯独眼睛漂亮的兔子灯,再看女儿眼下泛起的淡青,心念一转,那摔碎她小泥人的‘始作俑者’可算被她逮着了。   “阿娘……是不喜欢么?”   她做错事心虚的小模样甚是可爱,柳薄烟对郁文算不得爱,可对这十月怀胎的女儿是打心眼里喜欢。   被亲亲阿娘默默看了几眼,小郁枝眼圈微红,声音哽咽:“是枝枝打碎了阿娘的小泥人,枝枝不是故意的。”   她抬起手将灯笼往阿娘身边送,吸了吸鼻子:“枝枝不会做小泥人,先赔给阿娘一盏兔子灯,阿娘不要生枝枝的气,更不要难过……”   两句话的功夫她就要掉金豆豆,看样子是逗得狠了。   自家女儿是个实打实的小哭包,柳薄烟不是第一回 见识,舍不得她小小年纪落泪,当即俯身接过那盏怪模怪样的兔子灯:“别哭了,阿娘原谅你,不生你的气了。”   手里的灯笼被接过去,噙着眼眶的泪一时半会却收不回,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既有做错事不敢承认反而逃避的自责,也有阿娘大度不和她计较的感动。   她哭起来像天破了道口子,怎么哄都不管用。   郁文回家看到哭哭啼啼的小宝贝,心疼地直皱眉:“这是怎么了?谁欺负爹爹的乖枝枝了?”   岂料听到这话原本泪要止住的小姑娘哇地一声哭得更凶:“枝枝不乖,枝枝不是乖小孩!枝枝应该早点和阿娘承认错误!”   “……”   这一哭,哭得当朝礼部尚书一个头两个大。   柳薄烟捏着帕子为女儿擦泪,一旁的赵氏及时为尚书大人解惑:“小姐打碎了夫人的小泥人。”   小泥人。   郁文眼睛闪过一抹晦暗,诸事撇下,且忙着哄女儿。   哄着小孩子在房里睡下,他问赵氏:“是长公主曾送给夫人的小泥人?”   主家问话赵氏不敢不答:“回大人,是。”   郁文钉在原地,直挺的脊背一瞬间仿佛失去所有的力气。他挥挥手,赵氏识趣退下。   夫人是他拿命求来的。   夫人敬他,重他,并不爱他。   日子过久了,郁文愈发认清这现实。   任凭他再是大炎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最年轻的礼部尚书,恐怕也抵不过长公主信手捏的一个泥人。   吐出一口郁气,他笑了笑,笑容有些发苦。   沐浴更衣后回房见到姿容美貌的发妻,沉吟半晌,他缓缓将白日御书房君臣商议的事讲明。   柳薄烟垂眸为女儿缝制贴身衣物,闻言抬头:“要把枝枝送进宫?”   “三品以上官员,家中若有三到五岁的孩子,明日都要送到乾宁宫养在娘娘膝下。此事是太师提议,陛下准允。”   中宫无子,陛下又不肯选秀纳妃,为此君臣在金銮殿不止一次闹得不欢而散。   大炎朝国力蒸蒸日上,千好万好唯独没有继承人,颜太师急陛下之急,忧陛下之忧,采用民间土法子为帝后积蓄子嗣缘。   “那要送去多久?”   “至少,也要等中宫传出喜讯。”   柳薄烟心凉了半截。   郁文安慰道:“皇后娘娘乃人人称赞的贤后,咱们枝枝生得灵秀乖巧,便是娘娘见了都只有喜欢的份。陛下还说了,若是想女儿,女眷可随时入宫探望。”   话说到这份上,女儿是一定要送进去的。柳薄烟细眉微蹙,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天明,小郁枝乖乖巧巧穿好衣服,梳洗后被乳娘抱往主院。   “要我入宫陪娘娘解闷?”   “是呀,入了宫会有许多小朋友陪枝枝玩。”   柳薄烟爱怜地摸她的小揪揪:“见了娘娘要记得问安,要听话,不要和人打架,被欺负了也莫要忍着。你外祖是相爷,你爹是尚书,除了皇家,咱家谁都惹得起。”   “那入了宫还能见到阿娘和爹爹吗?”   郁文舍不得女儿,往她另一个小揪揪上摸了一把:“后宫是陛下和娘娘的后宫,爹爹不方便去,但你阿娘可以。”   小郁枝失落地“哦”了一声,忽而又问:“不能不去吗?”   她不想离家。   郁文冲女儿摇摇头。   时辰将到,郁文抱着要哭的女儿前往皇宫。   宫门口各家的马车堆在那,身穿银底绿袍的宫人顺利接到柳相家的外孙女,得了尚书大人几句叮嘱,转身边走。   小郁枝被宫人抱着不住回头看,等再也见不到爹娘的身影,她眼睛湿润,小声抽泣起来。   颜袖第一次见郁枝,见到的就是哭得一塌糊涂的小哭包。   一水的团子里数她哭得最惹人心疼,几次哭得打哭嗝,小脸红扑扑的。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皇后娘娘年轻貌美最是想要孩子的时候,见了郁枝这般爱哭的孩子,竟不觉烦,好生抱过来哄着。   此次被送进宫三到五岁的孩子有十三人,年龄大一点的已经知道讨大人欢心。   小孩子也有竞争。   小到皇后娘娘喂到嘴边的糕点,都要争。   养在娘娘膝下虽则要承受与爹娘生离之苦,换个角度来说未尝半点好处都没。   在宫里若能得娘娘喜欢,讨娘娘欢心,攒下一份受中宫教养的情分,那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好处。   郁枝在送进来的十三人里最小,懵懵懂懂不懂那些弯弯绕绕,来乾宁宫的第一晚是跟着皇后娘娘睡的。   无她,这孩子太爱哭了。   哭得颜袖心肠都要碎了,根本分不出精力与季萦卿卿我我。   被皇后赶出门的当今陛下回头望了眼乾宁宫宫门,蓦的生出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悟。   郁家嫡女能哭、爱哭的形象深入‘他’心,白日才送进来,隔天若是给送回去,不说郁卿家如何想,柳相那里就得给她扣一个‘嫌弃他家外孙女’的帽子。   季萦咬咬后槽牙,忍了。   寝宫内,颜袖庆幸自己事先和嬷嬷学会如何带孩子。   哄着郁家的小哭包睡着,她指尖温温柔柔轻戳郁枝嫩白的脸蛋儿,喜欢极了。   要能生一个像枝枝一样可爱的女儿就好了。   赵氏陪自家小姐进宫,眼瞅着小姐得了娘娘的宠,在一应照顾人的事上越发尽心。   同为大臣之女,颜袖不好厚此薄彼免得为郁家的小孩招恨。   一晃七日过去,忍了七日,估摸着此时入宫正合宜,柳薄烟早早按品着装,用过膳食前往宫中见自己的女儿。   她去时娘娘身边已经围着几名贵妇。   不多时贵妇们瞧着娘娘兴趣缺缺的神情起身告退。   周遭得了清净,颜袖松口气,手捧一盏香茶慢悠悠打量这位容色姣好的郁夫人,想着躲在屏风后面偷窥的某人,她笑:“近前来,要本宫好好看看。”   柳薄烟身为相爷嫡女,从小到大没受过丁点苦楚,便是嫁了人郁文待她无一不好,在她的脸上瞧不见丝毫为人妇的哀怨。   得了娘娘吩咐她这才大胆扬眸,看清皇后娘娘的长相心底登时满了惊艳。   四目相对,她在赞叹颜袖端庄貌美,颜袖也在感慨她的潋滟风情:“去请郁小姑娘来。”   大宫女低声应是。   很快要见到女儿,柳薄烟望眼欲穿,全凭骨子里的教养矜持稳稳当当坐在位子。   见她如此,颜袖与她说起关于小郁枝的趣事。   皇后娘娘仙姿佚貌平易近人,相处起来委实令人如沐春风。   两人围绕孩子话匣子渐渐打开,才说到“郁枝入夜被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吓哭,非要人抱着睡”,门外传来脚步声。   “阿娘?!”   小孩子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   看她旁若无人如此冒失,柳薄烟骇了一跳,颜袖赶在她开口前安抚道:“无妨,小孩子天真率直些才好。”   整日拜她的人多了去了,繁文缛节能少则少。   得她金口玉言,柳薄烟提起的心放下来。   她自己的女儿自然看着哪哪都好,可枝枝如今养在娘娘膝下,想不受委屈,也得娘娘看着好。   颜袖贵为皇后在养孩子一事上可谓尽心尽力,郁枝被她养得极好,不仅郁枝,其余十二位小朋友也各个养得水灵灵。   离开乾宁宫时柳薄烟心里揣满对皇后娘娘的感激。   “见着了?”   郁枝欢欢喜喜去御花园捉蝴蝶,屏风后云章长公主迈步走出来:“见着了。”   颜袖慢饮一口香茶,稍稍润喉,问:“还是忘不掉?”   季容板着脸坐在雕花椅子,须臾没骨头地倚在那,长叹一声:“烟儿那么好,为何要忘记?”   她在情爱一道的运数实在差了些。   原本想要养成娇娇软软的青梅,结果出门一趟,回来,不开窍的小青梅已有婚约。   倘那时烟儿待她有半分爱意,说什么她也要阻止她嫁人。   可惜的是,烟儿对她只有姐妹之情。   季容一张脸写满了沮丧。   明艳潇洒的长公主露出这般脆弱情态,颜袖看不过去,放下茶盏:“走,出门散散心。”   ……   时光荏苒,眨眼郁枝在宫中度过两年。   十三位小朋友大半遣送回家,只剩下三人住在乾宁宫。   草长莺飞,春日气息弥漫,后宫人来人往脸上皆挂满喜色,尤其乾宁宫的人,喜气快要从眼睛溢出来。   皇后娘娘有孕,中宫很快要迎来真正的小殿下。   郁枝抱着风筝走在通往乾宁宫的路上,倏尔揉揉脸,自言自语:“要回家了呀……”   --------------------   作者有话要说:   假如所有人的命运回到正轨,假如奚奚和枝枝是一对年龄差五岁的青梅……if线独立番外。 第103章 青梅2   中宫有孕,皇后娘娘需静心养胎无暇看顾养在乾宁宫的孩子,今日是郁枝返家的日子。   不比柳薄烟身为女眷能随意进出后宫,时隔两年郁文见女儿的次数不超过两掌,每次都是陛下带着枝枝来,父女二人相处不到半日就又要分别。   郁文早些年为岳父挡刀身体埋下隐患,半年前一场风寒引动病根,身体每况愈下。   得知中宫有孕女儿得以回家,天没明他爬起来收拾,准备迎接女儿。   也不是什么喜庆节日,府里张灯结彩,瞧着这两年为女儿采办的各样小玩意——会动的小水车、精巧的九连环、能自由拆卸着装的小木人,尚书大人略显苍白的脸露出由衷的笑。   天边映着鱼肚白,柳薄烟裹着春衫默然无声地站在女儿房门前,视线停留在那个男人算不得伟岸的身姿。   郁文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人如其名,斯斯文文,长相俊美。   这些年是她有愧于他。   安静的房间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她醒过神来,捧着衣衫上前几步为他披好:“怎么不多睡一会?”   得她温柔体贴地照料,郁文转过身来笑意温暖:“睡不着,也不知咱们枝枝胖了还是瘦了,长高多少。”   女儿是他的心头宝,是他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小宝贝,打小说是千娇百宠都不为过。一朝送进宫,哪怕知道帝后是再周到不过的人,为人父亲的哪能真正放心?   好在人要回来了。   提到女儿,柳薄烟明眸含笑:“半月前才见了她,十几天的功夫哪能长那么快?”   女儿是夫妻二人为数不多的可谈论的安全话题,郁文享受和她安安静静相处的时光,他这副身子,也不知还能撑多久……   也不单单是为救岳父伤了根基,他乃寒门出身,想要出人头地总要付出比世家子十倍的努力,八岁中童生,十一岁中秀才,十四岁举人,十六岁名动京都成为大炎朝史上最年轻的状元。   他这一生或许在旁人看来可称传奇,唯有他自己知道走到这一步是用怎样的代价换来的。   纵使如此,上天也待他不薄。   在外上有君王赏识,下有岳父提携,官途顺利,平步青云,在家有妻有女,发妻与他相敬如宾,待他如兄,少了热忱的爱意,但也有满满的敬意,恪守妇道,操持中馈,给足他颜面。   人该惜福,否则上天连你既有的福分都会夺去。   他笑道:“小孩子迎风长,一天一个样儿。”   两人怀着期盼的心等在家中。   巳时二刻,宫里的仪仗队伍抵达尚书府。   车帘掀开,从内探出一只白玉般的妙手,竟是云章长公主亲自将小郁枝送回。   见着长公主殿下,郁文下意识去看发妻神色,眼尖地看见她一瞬收紧的手,喉咙发涩,他想:长公主在烟儿心中终究是不一样的。   季容抱着怀里的孩子,一时之间生出两分情怯——有多久没见烟儿了?自从她嫁人,本着内心的道德不好再对有夫之妇抱有旖.旎念头,单方面断了来往。   算起来少说也有五年了。   柳薄烟情不自禁上前一步,眼神胶着在那人身上,电光火石,才看了几眼,愣是看得心酸。   她不知为何容姐姐不再与她做朋友、不再见她,每当夜深人静难以入眠时大抵猜测过是因为她嫁人的缘故。   可她想不明白,为何她嫁了人容姐姐就要远着她?京都好多世家女嫁了人,彼此之间不还是朋友么?   她认认真真看了好一会,顶着她直接的眸光,季容硬着头皮扬起头,状若自然地下了马车。   郁文领着家中仆役上前:“臣,拜见长公主殿下。”   季容草草看他一眼,赶在柳薄烟同她行礼前低声喊起。   “阿娘!阿爹!”   脆生生的声音打破当下僵持的氛围,柳薄烟这才将注意力放回在女儿身上,见她面色红润眼睛有神,再也克制不住伸手捞她入怀。   女儿灵气逼人身康体健,郁文在旁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一家子大团圆,季容想替他们开心,却甚是如鲠在喉,恍恍惚惚心湖浮起“他们才是一家人,我来添什么乱”的荒谬感,心绪沉入谷底。   敏锐察觉她低落的情绪,柳薄烟抱着女儿请她入府一坐,季容想拔腿就走,然而面对故人小心翼翼的邀请,心脏骤然揪起——何时烟儿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了?   “容姐姐?”   这声“容姐姐”喊出来,好似冲淡了五年之久的陌生,季容没法拒绝她,点点头,被郁文诚惶诚恐地请进门。   她不想破坏烟儿的家庭,她就坐一坐,喝杯茶然后再走。   长公主为君,郁文为臣,如今燕太后退守长明殿‘安度晚年’,陛下大权在握,云章长公主作为陛下长姐,且不说‘姐弟’之情有多深厚,长公主与皇后却是实打实的挚友。   众所周知当今爱屋及乌,凡皇后所喜,陛下也喜。   不好教郁文窥破自己的心思,季容真就入府喝完一杯茶离开。   她走得潇潇洒洒毫不留恋,柳薄烟目送她离去的背影,不知怎的,忽然悲从中来。   “阿娘?阿娘你怎么哭了?”小郁枝用指尖沾了沾阿娘眼角的泪,舌尖轻.舔,语气天真:“是苦的。”   郁文饶是心中有所猜测,面对发妻也无法对她说出苛责的话。   柳薄烟哭得莫名其妙,趁着乳娘带女儿前去沐浴的空当,她茫然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她在情情爱爱的事上着实迷糊,郁文揣着明白装糊涂,并不想为她点破。他也是凡夫俗子,做不到成人之美,况且,况且烟儿已经是他的妻了。   “许是见到枝枝一时情切了。”   是么?   柳薄烟若有所思。   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哭不是为了女儿,是为了……为了容姐姐。   可她为何要因容姐姐不愿理她而哭呢?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郁文吩咐婢子端来一盏参茶。   ……   季容近乎仓皇地离开尚书府。   人前体面风光的长公主,说白了不过是求而不得的小可怜罢了。   所爱之人已为他人妇,于情于理她都不该再出现在烟儿面前——不能破坏她美满的家,不能陷她于不义。   四月,天空下起雨。   春雨贵如油。   窗外小雨淅沥沥,乾宁宫中,季萦贴在皇后肚皮感受未出世小宝贝的胎动,每有动静,欣喜若狂。   “又动了又动了,她又踢我了!”   激动地连“朕”都忘了喊。   颜袖看她噙在眉梢的喜色,心肠柔软:这是她和阿萦盼了多年才盼来的孩子。   阿萦是不折不扣的女子,却以铁血手腕稳坐帝皇大位,早年外朝使臣进献天下第一异丹,异丹实为半枚,又为女女生子丹,能使女子受孕。   服下此丹的前几个年头肚子里迟迟没消息,为此当父亲提出用民间土法积蓄子嗣缘时,一向不像此道的两人竟真应了。   想到这,皇后娘娘问道:“郁家的小哭包回家了?”   “回家了,皇姐派人送去的。”   颜袖有孕,季萦为她安心养胎,主动接过所有事宜,一朝天子一个人当两人用,白日忙着处理前朝后宫事务,入夜还得负责暖床、哄娇妻入睡。   “不能白教那几个孩子伴我两年。”   “放心。”季萦直起身来,眉眼璀璨艳丽:“朕从不占人便宜,会重赏那几家。”   “从不占人便宜?”皇后揶揄道。   季萦俏脸一红,搂着她在她耳畔说悄悄话。   浓情蜜意自不消说。   当天陛下拟旨赏赐郁家、宋家、谢家。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亲往尚书府走了一趟,将皇后娘娘赐下的免死金牌交给郁枝小姑娘。   陡然得了娘娘此番恩赐,夫妻俩自是感恩戴德。有此仰仗在,女儿长大可以在京都横着走了。   郁枝鼓着脸,软嫩嫩的小手握着娘娘赐下来的金牌,不服气道:“横着走,那不就成螃蟹了?枝枝才不要当螃蟹,螃蟹是要被炖着吃的!”   童言稚语,柳薄烟被女儿笑得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名义上是离宫回家,得了娘娘的口谕,柳薄烟时不时领着女儿入宫陪娘娘解闷。   金秋十月,天气转凉,颜袖艰难产下一女。   刚出母腹的小孩子皱巴巴的,生下来不会哭,还是季萦急了一巴掌打在她小屁股才听见小公主殿下嗷地一嗓子委委屈屈哭出来。   哭声嘹亮,产房内所有人跟着松了一口长气。   小娃娃生下来被季萦亲封长阳公主。   小郁枝得知皇后娘娘生了个可丑可丑的奶娃娃,一脸难以置信。不论爹娘如何逗她她都不肯信长得和天仙似的娘娘会生出一个丑娃娃。   这一日,小郁枝央着阿娘带她入宫见一见传说中的‘丑娃娃’。   距离皇后产女转瞬过去一月,一月大的孩子,五官渐渐舒展,即便人小不会说话,骨子里也能透出一股天家的灵秀贵气。   郁枝守在阿娘身边好奇地看小公主殿下,眼睛弥漫灿烂的笑——她就说大仙女生出来的娃娃会是小仙女嘛,小公主长得可比年画上的小仙童好看多了!   长阳公主大名季青瓷,小名平奚,临出宫前郁枝还一口一个“奚奚”,喊得极其亲热。   若非阿爹近来身子不好,她真想让爹娘再生一个妹妹。   “奚奚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璀璨。”   柳薄烟听她喜欢极了帝后家的小公主,笑意凝在眼尾,家里统共就一个孩子委实孤单了些,只是……她竟不愿在与夫君孕育另一个孩子,至于为何不愿……   她拧着眉,眼前闪过容姐姐得知她订婚后的受伤眼神。   心尖猛地一痛。   她这是怎么了?   “阿娘,你有没有听枝枝说话呀?”   低头看女儿充满疑惑的眸子,柳薄烟收回心神,亲昵地摸她小脑袋:“枝枝说什么了,阿娘方才走神了……”   小郁枝撇撇嘴,耐着性子将话重新说上一遍,末了问道:“阿娘觉得奚奚小公主会喜欢我送的小木人吗?”   柳薄烟认真思考小公主的喜好,迟疑道:“应该……会喜欢的罢?”   回家小郁枝精心准备用来送礼的小木人,只可惜她精心挑选了半年的小木人终究没成功送出去。   郁文病了。   病得很厉害。   宫里的御医前后来了五六回,甚至陛下为臣子广招天下名医也只堪堪延续他一年的寿数。   人命有时,时候到了天王老子都留不住。   郁文生来早慧,八岁中童生,多年寒窗苦读经历科举首先便败了身子,之后为太师挡刀,算是用命换回与柳薄烟的一世姻缘。   大雪覆盖京都,银装素裹,天地一片洁白。   躺在病榻的礼部尚书为国为民早生华发,正值英年,却要遗憾撒手人寰。   郁枝守在爹爹身侧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难为郁文到了这时候还不忘哄她。   他是个尽职尽责的父亲,是体贴妻子的好夫君。柳薄烟为他掖好被角,白皙纤长的手指抑制不住轻颤。   夫妻一场,她待他无男女之情,几年相守也足够当他是亲人。   郁文递了个眼色,赵氏领着小郁枝走出房门。   内室静悄悄。   “我时候不多了,唯一不放心的是你和枝枝,我这……我这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他强撑着坐起身,靠在身后的隐囊,有气无力道:“要给枝枝,找、找个好人家,女子生来不易,我若去了,家中无人撑门户你要好生依仗母家。倘有岳父都难以解决的难题,可去乾宁宫寻皇后娘娘……她、她为贤后,可为你们母女做主……”   濒危之际他满心妻与女,柳薄烟眼眶红红:“别说这些丧气话……”   “不、不得不说。”病来如山倒,郁文料到自己有今日,倒是接受坦然,他勉力笑了笑,分明英年,眼尾却爬上难以忽视的细纹。   “长公主待你极好……”   柳薄烟盯着他的唇瓣。   话说到这郁文声音低弱,渐渐不可闻。   他顾自低沉下来,不消片刻容色竟然焕发,柳薄烟心底一沉,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临死前焕发些许生机,郁文似是想明白了,一双眼清湛明亮:“你喜欢长公主,对罢?”   柳薄烟被他的惊人之语钉在当场,身子一动不动,满心震惊,喃喃反问:“你为何要说我喜欢容姐姐?”   喜欢两字她清晰意识到不是朋友的喜欢,而是……   她爱一个人都爱得迷迷糊糊,没想到最后为她戳破那层窗户纸的还是自己。   郁文笃定道:“你爱她。”   犹如真言一般的断定,思及过往种种茫然辛酸,柳薄烟倏地有种拨开云雾的豁然感,五指不自觉地抓紧被衾:“我从未负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极好的女人。”   战战兢兢了小半辈子,话总算说开,人活一世,到头来他想当个真正的君子。他也想坦荡傲气一回!   他道:“我去后,你可随心意嫁娶,无需为我守节。”   他眼底的光芒很快暗下去,如昙花一现,露出最后的颓败:“我看得出来,她也很爱你……”   爱到需要克制、远离,才能忍下心头的火。   “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不是高中状元官运亨通,是娶了你……烟儿,我不束缚你,你、你也要勇敢地……爱啊……”   抬起的手来不及触碰发妻的脸便遗憾垂落。   柳薄烟呆怔在那,泪落无声。   这个冬天最冷的时节,尚书府门前挂起惨白的灯笼,前来吊唁者众。   郁枝六岁,将将懂得生离死别的意味,经不得刺激,在灵堂前哭晕过去。   等她想起送小公主小木人,冬天已过,辗转入春。 第104章 青梅3   京都的春天刚开始是冷中带着清凉,清凉里透出浅淡的花香,慢慢从二月到了三月,不仅迎春花盛开,其他各色的花儿也争相竞艳。   郁枝在家为阿爹服丧,身着柔软的细麻衣,通体素净,原本肥嘟嘟和刚捞出锅的白圆汤圆,不过几月小脸减去不少肉。   乳娘看她跪在大人灵前不发一言的样子,心坎蓦的被酸涩淹没。   她家小姐格外懂事,六岁稚龄,豆芽大的小孩一朝丧父并未和寻常孩子一般哭喊着要爹爹,除了腊月时节哭晕过一回,醒来该吃吃,该喝喝,几乎不教人费心。甚至还能软声软语安慰夫人。   想到连月来沉默寡言的夫人,赵氏低声叹气。夫人是极好的夫人,性情温柔淑贞,从不自矜身份给下人冷脸,是个满有慈心善心的女人,可惜二十出头没了一心爱护她的夫君。   出身名门,相爷嫡女,再是家世不凡令人艳羡,年纪轻轻成了寡妇也是可怜。   赵氏素日不敢将同情显露出一丝半点,她谨慎言行唯恐有失,慢慢的却发现其实夫人压根不在意这些——不在乎别人看她是不是可怜,不在乎带着善意还是恶意的闲言碎语。   大炎朝退回多少年是不允许女子改嫁的。   陛下继位后废除这条陈旧陋习,解开缠在天下女子脚踝上的束缚,女子丧夫后为夫服丧的期限由三年转为一年,丧期结束若遇见合心意的,再嫁旁人也不可指责。   夫人远比海棠花清新娇艳,大好芳华就此守着亡夫牌位度日,不说柳相心疼女儿,外人见了也会心生不忍。   夫人现下的伤心是实打实的。   料理完丧事尚书府开始闭门谢客,家中一大一小披麻戴孝,府里很长一段时间不闻笑声。   好在夫人拿小姐当命疼,小孩子长久陷在悲伤情绪于身心不利,母女俩彼此劝慰着倒也挺了过来。   三月日满,柳薄烟褪下那身缟素,换好一袭深黑胸前缀白花的衣衫,发间斜插一根木簪,衣着朴素,面容清减。   郁枝没了爹爹,不想再失去阿娘,面对娘亲时分外乖巧。   她的变化柳薄烟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取出崭新的玄青色衣裙为女儿穿好,没忍住摸摸她的小脑袋:“守孝在心不在形,冲阿娘笑一笑?”   郁枝想了想朝她扬起笑脸,不复往日灿烂明媚,却是这孩子能做到的极限了。   她悲从中来,搂着女儿轻声一叹:“娘的好枝枝啊。”   ……   郁文一去,柳薄烟母女失去珍重的亲人,季萦永远失去她信重的好臣子。   但死人埋葬入土,活人还得向阳而生。   京都这年的春天来得温柔迅疾,晃眼由春入夏,秋去冬来,冰雪消融,便又是一季春。   护城河水悠悠,杨柳抽新枝,于细微处焕发生命的蓬勃热烈。   一只绘着水墨画的风筝高高飞上晴空。   皇城,后花园。   长阳小公主着鲜衣,踩锦靴,头发扎起,耳侧碎发挽起完美映出瓷□□致的脸蛋儿。   春风一扬,阳光倾洒,端的是眉是眉,眼是眼。   不大的奶娃娃眉梢悬着一缕与生俱来的傲气,像是前八辈子都在给人当主子,一双葡萄透亮的眼睛,不说话都显得极有排面,一旦笑起来,眼眉弯弯糅合这个年纪的纯真和此身身份的矜贵,这等容貌气质,年画上的小仙童都比之不如。   小公主神情忧郁地看向上空,苍穹广袤,唯独她这一只风筝,孤零零的,连个伴儿都没有。   早知嬷嬷勒令其他人不准赶在今日放风筝,起初她只觉得嬷嬷霸道,她就一只风景,难道能占了满天位置?星星都不敢说夜夜能占满天!   她又瞥了眼停在高空的水墨画风筝。   孤零零的。   没劲!   “不放了!”   软白的小手丢下装满引线的绞盘,风筝乘风而起,自由地飞向更高处。   伺候在小公主身边的嬷嬷闻之大惊,赶忙吩咐宫人收好风筝——上面那幅画可是小殿下亲手画的呢!陛下见了都夸好!   天潢贵胄,脾气比忽来的风雨还大,她当心哄着:“怎么不放了?”   “你觉得有意思?”   “这……”   嬷嬷是宫中的老人儿,皇后娘娘素日里都给她一分体面,面对小公主不轻不重的质问,她心里一突,摸不清哪来的危机感,仗着殿下年岁稚嫩,下意识问:“殿下是哪里不满了?”   小长阳眼睛微眯,脸颊鼓着像是被气到:“你看我孤零零的,有意思?”   她想要的是热闹!嬷嬷把她的热闹全赶跑了!她辛辛苦苦制作这风筝为的什么?蠢材!   她才满两岁,帝后身上那种雷霆万钧的气势却仿佛不用学,血液里天然淌着威严,这威严与年龄无关。王嬷嬷此时若再不晓得小殿下是恼了,这把年纪可就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电光火石间她额头惊出一层浮汗,扑通跪地:“奴岂敢!”   长阳小公主没理会她的下跪哭求,她人小,正是随心所欲的时候,余光一瞥瞥见宫人奉王嬷嬷之命欲收起风筝,登时火了:“拿剪刀来。”   她要剪刀,宫人不敢奉上。   “我的话你们也不听了?”   还是仰春殿的宫婢取来金剪,小公主忽然一笑,走上前剪断风筝线:“不要了,让它飞罢。”   她不想孤零零的。   她的风筝也不要孤零零的。   王嬷嬷内衫湿透,明明是最温暖怡人的春天,对上小殿下黑亮的眼睛她竟控制不住身坠冰窟。   打心眼里来说半年前她就发现小殿下邪性,太聪明,小小的人儿心思比她伺候过的其他主子都难猜,再者谁家的孩子眯起眼来不声不响的模样气势能压倒成人?   帝后宠孩子宠得没边了!   她一把老骨头不想着荣养天年自发奋勇跑到长阳公主殿下身边当奴才,脑子真是被驴踢了!   她心中生出悔意想着今日便向皇后娘娘求个恩典离宫,等她心念通明,抬头哪还有那孩子的影?   她问左右:“殿下呢?”   婢子道:“回乾宁宫了。”   王嬷嬷脸色一白,忙不迭赶过去。   进了乾宁宫,小公主口齿流利、逻辑清晰地在阿娘面前告了王嬷嬷一状。   “趋炎附势,以为我会开心她把人赶跑?皇叔家的孩子她都敢赶,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我看她也没把孩儿放在眼里,这样的奴才,谁敢要?”   她言语故作老成,殊不知这般模样最是说不出的可爱。   颜袖爱极她的女儿,拿了帕子为她擦拭鼻尖渗出的细汗:“你不是早知王嬷嬷不准其他人在御花园放风筝么?”   “之前不发作是心里的气还没达到这。”她用指尖指着心口:“也不拘是这一件事,先前她打碎我的玉猫,我看她顶着一头白发浑身发抖的老态不忍苛责,但她怎么可以蹬鼻子上脸以为我没有脾气?这叫什么?”   她在读过的书里搜刮出一词儿:“倚老卖老!欺负小孩儿!”   颜袖眉目含笑,素手轻抚女儿远没有发育的平坦小胸脯:“你要如何?”   季平奚默了半晌:“我要她再不敢猖狂。”   话说出来她心底的气消了不少,不过小脸仍旧板着:“父皇说孩儿是天下最尊贵的公主,可孩儿也希望能有更多可以一起玩耍的伙伴,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读书孤零零的,放风筝也孤零零的。”   她一句话三个“孤零零”,颜袖心疼她没有说得来能玩到一块儿的兄弟姐妹:“好,阿娘帮你。”   当天王嬷嬷被‘请’出宫,预想中的“荣养”成为妄想,跪在宫门前哭得狼狈。   守门的侍卫竟然也有对她有印象的,听到同袍的同情之语,冷声嗤笑:“这人我知道,据说是伺候过太皇太后的,这才被宫里人诸般敬着、老了老了心飘了,前阵子还倚老卖老掌掴小宫女……”   得他几语,那位同袍恍然大悟,不再对老妇抱有怜悯之心。   在宫里当差哪能认不清自己身份?在他看来,得罪了主子还能全须全尾从里头出来,已经是主子仁慈了。   ……   “我的小木人呢?”   宫婢从小红木箱翻出她要的物什——却是一只可随意拆卸、更换衣饰的木头人。   回到仰春殿,小公主捧着怀里的木头小人,露出稚子的童趣天真:“你还记得这木头人是谁送来的吗?”   侍候一侧的婢子想忘都忘不了,笑道:“回殿下,是长公主送来的,说是郁小姑娘送给殿下的见面礼。”   “见面礼?”她手指戳在小木人脸上:“单她见我了,我都没见着她。她孝期结束了罢?”   知她问的是柳相家的外孙女,婢子道:“结束了。”   “那就好。姑姑总夸她如何如何好,我倒要看看,她是真好,还是一般好。”   ……   玄武街,郁家。   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落进干净整洁的庭院。   “金石,那是什么?拿来给我看看。”   “是,小姐。”   金石、银锭是郁枝身边的小丫鬟,年九岁,身世可怜被人牙子卖进郁家。   郁枝今年七岁,还没她的丫鬟大,个头也没两人高,文文弱弱的,服丧期满穿着樱红蝶舞百花裙衫,瞧着就是个小美人坯子。   在窗前等了会,金石很快提着大大的水墨画风筝进来,郁枝惊咦一声:“这风筝好别致。”   银锭走上前细看引线断来的地方,断口齐整,更像是被剪子剪开的,犹豫道:“应该是哪家不要的罢?”   “这么有趣的风筝怎么会有人舍得不要?”郁枝走出门索性守在院子:“你们去问问,哪家丢风筝了?将人请来,物归原主。”   负责办这事的是银锭。   银锭前脚走,郁枝低头打量水墨画上的猫猫,数了数有八只。   她自幼学琴棋书画,看得出来画这画的八成是和她年岁相近的孩子,   她很久没有朋友了,若是可以,她希望和画风筝纸面的那人做朋友。   只是风筝出自大内,银锭这一去注定找不到‘失主’。   郁枝为此失落了两天。   “真的找不到吗?”   银锭摇摇头。   郁枝双臂趴在桌子,有些无聊地看着窗外风景,一个人不知在想什么。   “拿笔来。”   “小姐?”   “我要作画。”   金石笑着为她准备作画的一应工具。   画什么好呢?郁枝捏着笔杆若有所思,下一刻雪白的宣纸现出猫儿的轮廓,寥寥几笔,已有三分鲜活。   金石银锭见了无不赞叹。   总听府里的嬷嬷们说小姐生来是在金窝银窝里的,出身荆河柳,不仅长得美,才气也高。   郁家算得上朝堂新贵,尚书大人去后连新贵都算不得了。   好在小姐还有一个靠得住的外祖家。   以后也不知找个怎样的夫家。   她们也才九岁,没进郁家前见天听人牙子絮叨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人生际遇曲折,二人比寻常同龄的孩子早熟,女子及笄就可谈婚论嫁,小姐年七岁,掰着手指算都没多少年了。   ‘投胎’什么的,听起来太可怕了。小姐慢点长大挺好的。   两个不大的小丫鬟提早操心自家小姐的婚事,偏生这会握着笔杆子作画的郁枝一脸稚气,主仆三人放在一块儿倒是很有意思。   “小姐,夫人有请。”   “阿娘找我?”落下最后一笔,郁枝不紧不慢地将画笔归回原位。   墨香院。   柳薄烟收到宫人捎来的口信儿,纠结要不要让女儿入宫陪小公主读书,说是伴读,实则是哄着小公主玩。   她家枝枝再是乖巧也是千娇百宠长大的小孩,两年不见不知公主殿下性情如何,若是相处好了,皆大欢喜。倘是两人处不来,便是自惹麻烦。   宫人来人将这位小殿下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柳薄烟自己也有所揣测,帝后俱是世间一等一的人物,生下来的女儿再差能差到哪去?   去与不去,还得问问枝枝的意思。   “阿娘!”   看到活蹦乱跳的女儿,柳薄烟一对眸子漾开慈母的温情。   喜鹊落在院墙,郁枝耐心听阿娘说话,听到要入宫陪公主殿下玩,眼睛一亮:“好呀!”   “……”   对上阿娘的眼,郁枝悄悄红了脸,软声问道:“不能去么?”   柳薄烟不好再逗她,玩笑道:“就这么想去?”   郁枝回想记忆里见过的小公主,记忆放在此时已经不太清晰,然而“小公主比小仙童还灵秀”的认知在她心板刻得牢牢地:“想去。”   “原本阿娘还想带你回外祖家……”   “啊?”   一时之间,是去外祖家还是去宫里陪小公主玩,两个念头彼此在她小脑瓜里打架,她纠结地皱着眉毛。   “不过现在只能暂缓去你外祖家的事宜了。娘娘派人捎信来说想你,不仅她想你,小公主也想见见我们枝枝。”   大人为她做了选择,用不着郁枝为难,她笑着扑到阿娘怀抱,言语满了娇气:“阿娘,你又逗我!”   柳薄烟搂着她笑。 第105章 青梅4   红日东升,阳光洒落仰春殿的金瓦,卷起层层光辉。   夜里的凉薄气未散,显得天儿微冷,嫩绿的叶面挂着晶莹露珠,几乎是起床梳洗结束,季平奚迈着萝卜粗的小腿往外跑。   她生来说话早,能跑能跳也比一般的小孩早,趁左右宫人不备一溜烟跑出去,身后缀着一群小尾巴——   “殿下!殿下慢点!”   嬷嬷捧着绣金的春衫与其她婢子拔腿追。   季平奚回头望了眼,看她们实在着急忙慌,干脆停下来,由着几步追上来的嬷嬷为她穿好外衫。   她打了个哈欠,远没先前在御花园对王嬷嬷发作时的小大人模样,说话还有点奶声奶气:“小木人带上了没?”   “带上了带上了!”得到她的同意,嬷嬷牵着她软乎乎的手稳稳当当地往乾宁宫走。   带上了就好。   小公主殿下安分下来,对之后的见面充满期待。   听阿娘说她与郁家姐姐还有些缘法,阿娘养了郁家姐姐两年,这才等来她住进阿娘肚子。阿娘是极喜欢郁家姐姐的。   小长阳忽然问道:“郁家姐姐可爱还是我可爱?”   宫人被小主子逗笑,忙不迭齐声道:“当然是殿下可爱!”   天下第一可爱的长阳公主沾沾自喜进了乾宁宫。   她来得甚早,早到与陛下折腾半夜的皇后娘娘还没从床榻起来。   大宫女隔着帘子回禀,颜袖埋在香软的被衾叹口气,拥被坐起身,细软长发散在脊背:“这个孩子……”   她低声嘀咕一句。   听见娘娘宠溺无奈的小话大宫女忍住不笑。   小殿下再是胡来,娘娘不还是宠着?   不多时颜袖穿好里衣,柔声吩咐:“进来罢。”   伺候娘娘梳洗打扮的宫婢这才敢入内。   赖在乾宁宫蹭了顿早膳,长阳小公主仰着小脸任由阿娘捏着帕子为她擦拭沾了羊奶的唇角:”阿娘,她们什么时候来?”   颜袖嗔看她:“你以为都像你一样猴急?”   猴急。   小公主红了脸,假装听不懂,正襟危坐在位子,不再朝门口方向张望。   阿娘讨厌,她才不是猴子呢!   她这反应着实有趣,闲着也是无聊,颜袖兴致上来逗她两句,看她气鼓鼓又脸红红的样子,当真是满心怜爱想搂在怀里好好揉搓女儿嫩白的小脸。   “回禀娘娘——”   宫女屈身行礼,话没说完小公主从座位站起来,眼睛发亮:“人来了?”   回话的宫女一头雾水,眸子撩起看清殿下的模样神情便知她误会了,小声道:“是云章长公主来了。”   “皇姑姑?”   小长阳沮丧地“哦”了声,欲盖弥彰:“皇姑姑来我也挺高兴的。”   她脸上写满了‘高兴’,颜袖眸子笑盈盈的,季容一只脚迈进来:“小没良心的,白疼你了。”   小公主委屈地撇撇嘴,人小,礼数却丝毫不落,恭恭敬敬朝皇姑姑行礼问好。   季容最是喜欢这个侄女,上手揉她脑瓜,掌心还没触到侄女发顶,被灵活避开:“姑姑又要揉乱我头发!好不容易扎的!”   一会她还要见阿娘给她找的玩伴呢,万一头发乱了,人家觉得她是邋遢小孩,看不上她怎么办?   她防备地躲到娘亲身边,长公主与皇后面面相觑,纷纷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长阳揉揉发红的耳垂,背过身不理这两人。姑姑欺负她也就罢了,阿娘也爱看她热闹!   还是父皇好。   可是父皇去上早朝了。   她‘孤立无援’,更气了。   “气鼓鼓的,你这样是要把人吓跑的。”季容漫不经心道。   吓跑?   小长阳正和两人单方面‘怄气’,闻言下意识放缓脸色,指尖戳了戳鼓起的脸颊,天真的心思全放在了脸上:这样就不会把人吓跑了罢?   季容噗嗤一声,不给面子地笑了。   她这个侄女呀,怎么能这么可爱?   不笑还好,一笑,小公主气不是,不气也不是,整个人都要自闭。   到底是看不过长公主频繁欺负女儿,皇后饮了口清茶:“好了,你姑姑在和你开玩笑呢。”   姑姑真讨厌!   长阳公主脸埋进阿娘怀里,只给她讨人厌的皇姑姑后脑勺看。   却说季容今日可谓盛装打扮,金雀钗、玉指环、暗色纹样的乌金云绣衫,衣襟前用金线绣着一幅盛开的牡丹,束腰,窄袖,衬得腰是腰,腿是腿,坐在皇后娘娘一侧的位置,是两种浑然天成的美。   一个风华美艳,一个雅致如仙。   季容早早来此可不是专程来气她的好女儿,为的是谁可想而知。   皇后娘娘心里通透,揉了小公主一把,惹来长阳别扭的哼声。   半刻钟后,小公主重新在位子坐好,婢女为她梳好两个小揪揪,得到阿娘和姑姑不绝于耳的称赞,她这才勉强原谅她们的所作所为。   小孩子没定性,偏偏她竟真坐在这好生等了小半个时辰。   “回禀娘娘,人来了。”   季平奚呼吸一紧,眼睛不自觉地看向门外。   长公主的反应不比小侄女好多少,紧张地指节绷白,脸上闪过一丝情怯——郁文去后,她有好久没见过烟儿了。   唯一压得住场子的皇后笑起来如若春风,冷静自若岿然不动地坐在上位,有着这个年纪这个身份最端庄不二的美。   宫人领着郁夫人母女穿花拂柳终于来到娘娘的寝宫,柳薄烟牵着女儿的手目不斜视跨过脚下这道门槛。   进门叩拜、行礼,道万福。   盯着那道纤弱的身影,季容呆呆怔住,压抑的情愫在心尖激荡叫嚣,她眼眶微红,克制着垂眸,不敢多看。   郁枝随着阿娘一同屈身,三岁后的记忆她隐约记得,晓得娘娘是这世上再温柔不过的人,是以并不畏惧。   打破一霎寂静的是一道软糯的童音——   “郁家姐姐,抬起头来,让我瞧一瞧。”   这话直指郁枝,郁枝心里陡然一慌,不由自主顺着声源看去——   是小殿下呀。   看起来好乖……好漂亮。   郁枝眨眨眼,不自觉冲她一笑。   她看清人的同时,长阳也照样看清她,尤其那一笑,激得她再也坐不住从座位跳下来。   “地上凉,枝枝姐姐快起来。”   原来殿下知道我的名字。   郁枝被她扶起,与阿娘坐在皇后娘娘下首右侧。   长阳小公主规规矩矩坐在阿娘身边,眼睛不住往小伙伴身上瞥,她在看郁枝,忽然发现枝枝姐姐也在偷偷看她,当即腰身挺得更直。   她身子坐得端正,郁枝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坐姿,不知怎的也慢慢调整。   大小孩子脊背个顶个平直,颜袖无意瞧见这一幕,感叹她们的童趣天真。   看来奚奚很喜欢这个枝枝姐姐。   她放下心来。   另一头柳薄烟自打见了云章长公主,面对娘娘的问询看似对答无错,心里却生出大片无措,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夫君去后她一直在逃避,可他临终点破的那层窗户纸,解开她心底最深的隐秘和惑然。   原来是喜欢。   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她不敢看长公主。   大人彼此间的暗涌小孩子不懂,好不容易熬过阿娘放行,季平奚一手抱着小木人,一手握着小伙伴的衣角,寻了个靠窗的位置说悄悄话。   “你还记得这个小木人吗?是你送我的!”   她认真看着郁枝的眼睛。   她发现她的眼睛很好看。   弯弯的,像细长的柳叶一样。   彼时的长阳公主尚且不知何为勾人,彼时的郁枝姑娘还没长成成熟的‘荆河柳’,天真无邪的对话在春风中展开。   郁枝郑重点头:“记得!”   小公主眼睛轻转,黏黏糊糊地凑近她:“别人一般喊我‘殿下’‘长阳’,我喊你‘枝枝姐姐’,你喊我‘奚奚’怎么样?”   她身上带着一股奶气。   郁枝眉梢轻弯:“好呀,奚奚。”   小孩子的友谊总是来得很快,今日认识,明天就能勾着小手逛御花园。   “枝枝姐姐,我把我的羊奶送给你喝,喝了奶,你能长得结实点!”   她眼睛黑亮黑亮的,盛羊奶的瓷碗都雕刻栩栩如生的大白兔子。   盛情难却,郁枝头回跟着阿娘出来‘社交’,头回用别人的碗,也是头回喝小孩子才喝的羊奶。得了小公主一声“姐姐”,她自诩年长殿下五岁,行事不免要装出两分姐姐的派头。   看她迟疑着不肯喝,季平奚难过地耷拉眉眼:“你嫌弃我?”   “没有!”   郁枝当着她面喝完瓷碗里的新鲜羊奶,羊奶里加了蜂蜜,经御厨特意加工除了膻味,喝起来有股醇和的香甜。   “好喝吗?”长阳小公主喜笑颜开。   郁枝笑着放下兔子碗:“嗯!”   一碗奶的友情自此建立。   比起两人的自在温馨,柳薄烟这里远没女儿快活。   喜欢是藏不住的。   爱一个人若要隐藏,是要受苦的。   她坐在这苦苦煎熬,命运下个最后通牒,终于不肯再给她躲闪的机会。   季容鼓足勇气笑着问候她。   柳薄烟张开口。   “容姐姐……”   ……   中宫成为为大人小孩牵线搭桥的大好人,皇后娘娘看破不说破,深藏功与名。   长阳小公主有了形影不离的玩伴,郁枝年长她五岁,性子柔弱,兜兜转转的又几年发现旁人嘴上说得好听,背地里只会嫌弃她是没有爹的孩子,唯有在小公主身边她才能得到片刻的自在。   于是两人关系更为亲密。   春去秋来,白驹过隙。   这一年,郁枝十岁,季平奚五岁。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长阳公主殿下毫不意外地被中宫宠坏了,提早迎来‘猫憎狗嫌’的顽皮年岁。 第106章 青梅5   “殿下!殿下快下来!太危险了!”   仰春殿的婢子嬷嬷们仰着头看坐在树上的小公主,九月秋,急得脑门全是冷汗。   五六人成年人高的槐树,最为粗壮的树枝上长阳公主殿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人们,嘴上不在意:“不要打扰我,我要吹风赏景。”   吹的哪门子风赏的哪门子景,再不下来仔细摔了你!   宫人们为她捏把汗,守在树下五大三粗的侍卫们想纵身一跃把人带下来,偏生小殿下是个执拗的,没够风赏够景愣是不肯动弹。   正所谓站得高看得远,借着树高,季平奚两条小短腿闲适地晃悠,清澈灵动的眼睛看着不远处抱着书卷朝这边走来的枝枝姐姐,心思一动,瞅着眼巴巴在下头急得团团转的宫人:“我要下去了哦,接好我。”   为首的大内侍卫上前一步,其他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   这可是帝后当做心肝疼的女儿,万一有个好歹仰春殿全宫上下的人赔进去都不足以平息帝王怒火。   殿下五岁,一改几年前的乖,行事跳脱,风一阵雨一阵,旁的且不说,乾宁宫皇后娘娘的寝宫,猫儿见了小殿下都得绕着走。   半月前殿下可算逮着娘娘养的猫,到她手上堪堪半日,橘猫脑袋上的毛都被薅秃了!   她们对小殿下又爱又无奈。   娘娘也是,宠孩子宠得快要溺爱的架势,就说这胆子,殿下的胆子简直比天大!   季平奚话音刚落从约莫六人高的树上跳下来,侍卫长提气离地,顺顺当当将人抱回地面。   伺候小殿下久了,没个强大的心脏真不行。这会宋嬷嬷的心还狂跳呢。   好在小殿上树到下来前后不过半刻钟,事情才传进乾宁宫皇后娘娘的耳朵,季平奚人已经稳稳当当站在这片黄土地。   颜袖惊得手中的棋子跌落棋盘:“她怎么又上去了?”   来传话的婢子一脸惆怅:“是奴没看好,眨眼的功夫殿下就上去了,娘娘快去看看罢!”   不等她说完,颜袖起身朝殿门外走去。   “哎呦我的殿下啊!”宋嬷嬷捂着心口上上下下检查长阳公主有没有被树枝划伤。   季平奚三岁习武,年纪虽小却着实有种习武之人不可娇气的自觉,忍了一会她推开嬷嬷在她身上乱翻的手:“我没事。”   您没事,我们快要被吓死了!九月出头,再多来几次可不就提前见阎王去了!   “哪有你们说得那么严重?”她想了想,再三瞧了瞧宋嬷嬷苍白的脸,有点过意不去:“好了,我以后不爬树了。”   底下人千恩万谢,就差道一句“祖宗”。   郁枝怎么也没想到小公主支使她拿书卷的空当竟然又爬了一次老槐树,等她知道,天真无邪的小公主喜滋滋地冲她笑:“枝枝姐姐,不要说那些烦人的了,我们去钓鱼怎么样?”   钓鱼?   郁枝不声不语睨她,心想,你那哪是钓鱼,是喂鱼。   “枝枝姐姐?”   郁枝低头为她整理微乱的衣领,眉心添了一缕愁:“又去水边,要再栽进去怎么办?”   上次吓得她小半条命都要没了,她胆子小,经不起这么强烈的刺激。   “不会了,上次那是意外,这次我学会了凫水。”   “不行。”   “我真学会了凫水!不信我游给你看?”   看她去的方向是广明湖,郁枝急忙一把扯住她,颇有做人姐姐的风范:“入秋了,你还小,哪能轻易碰水?”   “你不信?”   “不是不信……”   季平奚忍着恼:“我一定比你游得好!”   这可不见得。   郁枝嘴上不说,心道:再是聪明你也差了我五岁,豆芽大,口气倒不小。   “反正你就是小瞧我。”小公主别扭地挣扎两下,挣不过,气鼓鼓地看着她。   郁枝打小性子柔和,脾性多暴烈的人遇着她这般的人,满身的火气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   她一脸无辜:“你看我做甚?总之我是不会同意你去钓鱼的,阿娘说不要轻易靠近水边,淹死的都是会凫水的。”   “……”   周边的婢子面色不由古怪,觉得怪稀罕的。   柳相家的外孙女说话慢悠悠轻柔柔,说她胆大,其实胆小,说她胆小,小殿下刚说了会凫水,她就敢来一句“淹死的都是会凫水的”。   这样的话换个人来说季平奚可能就要恼羞成怒。   她最是爱玩的时候,听不进人劝,但她与郁枝要好,看她实在不肯放行,炸起来的毛慢腾腾落回去。   不去就不去。   郁枝安抚地抚摸她的脑袋,被小公主扑棱棱地挡回去。   “阿娘说总是被人摸头会长不高的!”   郁枝拿她当朋友和妹妹,认真道:“不会的,你那么爱喝奶,以后肯定会长得很高,帝后身量就很高。”   季平奚唇角翘起:“真的吗?会长得比你还高吗?”   郁枝不说话了。   决定回家要喝两大碗鲜羊奶!   “我要长得比你高。”她比了个手势:“高这么多!”   “……”   郁枝轻哼:“你做梦。”   “才不是做梦!”   退回两年小公主比现在乖多了,现在不仅学着爬树,都敢和她犟嘴了,郁枝直觉自己这“姐姐”的地位受到威胁,打算晾她一会,让她冷静冷静。   小公主来不及冷静,皇后娘娘紧赶慢赶地带人过来。   季平奚眼睛顿亮:“阿娘——”   一阵风似地扑进皇后怀里。   颜袖稳住身形。   “阿娘,奚奚想吃你做的糯米糕……”   “一天到晚就晓得让阿娘担心,糯米糕没有,只有你父皇的板子。”   颜袖和季萦一人慈母,一人‘严父’,女儿频繁地上墙爬树,玩性大起一次比一次危险。   三个月前说要钓鱼,结果栽进湖里,得亏是夏天没把人冻得如何。   两个月前爱上折腾兔子,大晚上不睡也要提着灯笼找兔子窝,兔窝没找着,被兔子一脚蹬了肩膀——好在是蹬肩膀,这要让兔子挠破脸,有她哭的!   更别提前阵子她养的橘猫毛秃了一块,越想,颜袖愈发意识到不能再纵着女儿了。   纵子如杀子,她醒悟过来,决定放权要季萦管教女子。   一听“父皇的板子”,小长阳小脸垮下来,拔腿就要跑。   她才不要吃父皇的板子!   父皇最近好凶!   她要跑,颜袖怎么可能看着她跑,一手拎着女儿后衣领,笑看郁枝:“不能再惯着她了,越发没样子。”   郁枝微怔,慢慢点了头。   看她点头,季平奚颇有一种被好朋友背叛的感觉:“枝枝!你怎么不向着我!你到底是谁那边的?”   “没大没小,要喊姐姐。”颜袖嗔道。   小公主脸色委屈:“哼!她不向着我,我不要她当姐姐!枝枝,你到底是不是我朋友?”   郁枝明知道她在装哭,还是忍不住心软,犹豫一番,劝道:“反正你不能再爬树了。也不能晚上不睡找兔子窝了,更不能入秋了还偷跑去湖边……”   她一桩桩一件件记得劳,季平奚被她温温软软和风细雨的话说得脸红,最后实在听不下去双手捂着耳朵,满脸写着痛苦。   看啊,这就是她的好朋友!   她的好朋友为什么总记着她的糗事!   “……总之,你要听娘娘的。”   季平奚抽噎一声:“枝枝,你好啰嗦呀……”   郁枝:“……”   郁枝闭上嘴,不想搭理她。   被逮回去的小公主吃了父皇一顿板子,成了秋后落霜的茄子,蔫头耷脑老实了没几天,故态复萌。   郁枝做了她将满三年的‘伴读’,身上所肩负的责任慢慢从“陪玩”到“陪读”,写好先生布置的课业,还得监督爱玩的小公主完成课业。   季平奚聪明,学什么像什么,只是玩心大,比不得郁枝幼年丧父为不使外人小瞧在诸事上皆尽力竭力。   隔着五岁之差她已经提早学完《孟子》,小公主《论语》还差小半没读完。   学着学着人又跑了。   郁枝坐在仰春殿对着虚空一叹。   “枝枝!枝枝!看我找着什么好东西?”   季平奚兴高采烈地跑进来。   打那次郁枝向着皇后娘娘说话没站她这边,她连“姐姐”都不喊了。   郁枝为此伤心郁闷几天,并不强行纠正,讲究顺其自然。   在家她也是十足娇气的小姑娘,然而进了皇宫来到小公主身边,她总以“姐姐”的身份勉励自己,想要以身作则。   为了面子,生是将那份幼年的娇气爱哭压下去。   帘子掀开,长阳公主三步并做两步地走进来,面上噙笑,没见着人大吼大叫,见着了人话也不说,神神秘秘的。   郁枝好奇心被勾起,放下书卷:“怎么了?想要我看什么?”   “你闭上眼。”   郁枝放心闭眼,很快感觉肩膀多了一物,她伸手去摸,一时半会摸不出是何物。   “我可以睁开眼了么?”   季平奚一副做坏事的样子,掩嘴偷笑,须臾一派正经:“可以了。”   她忽然这么正经郁枝直觉哪里不对,软软的物什拿在手上,睁开眼,整个人都吓傻了。   “是不是很——”   “啊!”   一声惊叫。   认识几年季平奚从没听过她发出这么尖锐的声音,吓得倒退半步。   郁枝唯恐不及地扔了那只‘青蛙’,小脸惨白,几息的时间眼眶泛红,泪憋不住地要冲出来。   她自诩是‘小大人’,不想在比她小五岁的奚奚面前露怯,又实在恼怒害怕,抬起头,眼圈红红:“你、你怎能……”   她声音发颤,长阳小公主被她这副样子惊着,话堵在喉咙说不出来。   郁枝忍着泪看她最后一眼,狼狈跑出去。   仰春殿的宫人几乎都见着郁姑娘含泪夺门而出的场景,纷纷纳闷——她们小公主这是怎么招惹人家了?   殿内,季平奚愣了半晌这才想起捡回她趴在地上的玩具,自言自语:“这是面团做的啊,又不是真的……”   她好像、好像把枝枝吓到了?   玄武街,郁家。   仓皇跑回来的郁枝软着腿窝在阿娘怀里掉眼泪:“她怎么可以这样……我、我不要当她的姐姐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哽咽:“我再也不要理她了!”   柳薄烟先前挺庆幸有小公主在她家枝枝胆子好像大了不少,很有做姐姐的担当。,   可今日见到女儿二话不说哭着跑回来,一颗心高高悬起。   等问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哭笑不得,又委实心疼女儿被吓得装都不装了,一手抚弄她脊背:“娘的好枝枝,不哭了,不哭了……”   郁枝气得打了个哭嗝,攥着粉拳,泪眼朦胧:“她太过分了!”   翌日,秋风飒爽。   季平奚早早等在仰春殿的门口,没等来人,等来宫人“小姐今日请‘病假’,不来了”的坏消息。   生病当然是假的,枝枝生气才是真的。   长阳小公主落寞地抱着面团做的小兔子、小猫猫——全是可爱的款式,再没吓人的青蛙、老鼠一类。   可惜……准备了好多认错赔礼的小玩意,压根没人理会。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枝枝胆子很大。   原来胆大是装的。   她摸摸鼻子,觉得愧疚,又生出莫名的新鲜:枝枝看着比她高比她大,整整比她大五岁呢,胆子竟然比她小好多。   这是不是就是阿娘常说的“人不可貌相”?   “她不会真的不打算理我了罢?”   她揪着面兔子的耳朵,写好道歉信,扭头又准备了好多东西,吩咐宫人送出去。   ……   且说郁家,得知那日的青蛙是手艺人用面做的,郁枝脸上的羞红迟迟消不下去。   柳薄烟不好再取笑女儿,拐着弯为小公主说好话:“你看,她知道错了,也写信和你赔不是了,要不要原谅她?”   郁枝小姑娘捏着面猫猫的前爪,越想越想笑,一个没忍住笑出来,笑过之后更觉没脸见人。   一个假货就让她失了态,奚奚那么聪明,肯定知道她之前的胆大都是装出来的。   她羞赧捂脸,口是心非:“不原谅,谁让她吓到我了。” 第107章 青梅6   七月,大雨磅礴,街上行人稀少,一道闪电落下,身穿蓑衣头戴蓑帽的少女牵着同伴的手飞快跑进‘老张家面馆’。   “慢点,奚奚!”   “嘘——”   少女中指竖放在唇瓣,压着喉咙道:“不要喊我,小声点,会被听到。”   她拿眼神指了指前方。   风雨大作,那人又不会武,怎么会被听到?郁枝道她做贼心虚。   老张家面馆是京都老字号,平常座无虚席,赶上风雨天店里满打满算只摆了几桌,店小二肩膀搭着毛巾,见到客人进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季平奚压着声线道:“两碗三鲜面,加干子、卤蛋,一碗要辣。”   “好嘞!两碗干子卤蛋三鲜面!一碗不要辣——”   店小二满当当的声音响起来,和窗外瓢泼的雨声相得益彰。   两人择了靠窗位置,进了面馆摘去蓑帽。   郁枝第一次‘做贼’,不熟练,紧张地不敢抬头乱看,倒不是怕被外人瞧见,她这样子被谁看见都无妨,唯独不能被午后出门的阿娘瞧着。   她是尾随阿娘出来的。   确切的说是奚奚和她打赌,赌阿娘甘冒大雨跑出来是为见谁。   不大的面馆,柳薄烟穿着一身天青色绣花裙衫,莹白的腕子戴着一只玉镯,看得出来她似乎略施粉黛,眉眼较之往常更添风情。   这般柔弱的美人孤零零坐在桌前,盯着热腾腾刚端上来的鱼面汤发呆,店内不多的客人几乎都在瞧她。   柳薄烟没在意那些明里暗里的视线。   这里是帝都,天子脚下。   以她的身份还能被外人欺负了?   她不自觉看向窗外。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季平奚低声道:“来了来了。”   她凑得太近,呼吸扑在郁枝耳畔,痒痒的。郁枝掀起眼皮破天荒没去看门外来人,而是多瞧了她两眼。   她日日都能见着长阳公主,两人形影不离十几年,这两眼又和平日里的看不同。   她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   想到赌输了的惩罚,心重重一跳,急忙别开脸。   看到那道熟悉人影时,她就知道自己输惨了。   季平奚笑得牙不见眼,用口型道:“我赢了。”   她得意地像打了胜仗,郁枝拿她没法,仅以气音道:“赢就赢,我输得起。”   你最好输得起。   长阳公主瑞凤眼扬起,郁枝一个羞愤脚踩在殿下锦缎靴面,季平奚和没事人一样,趁着无人留意这地,轻轻快快亲在对方白里透红的左脸。   蜻蜓点水,有一点湿软留在上面。   郁枝呆愣在那,想不到她胆子如此大!这若是被人看见,若是被阿娘撞见……   心脏跳得失了章法。   季平奚趴在桌子小心观察她神色,看她羞大于恼,忐忑的心安定下来。   “赌注。”   一个吻的赌注。   郁枝成了输家。   被小混蛋明目张胆地占了便宜。   她心慌慌,脸越来越红,最后嗔瞪‘始作俑者’一眼,季平奚扯她袖子:“仔细听。”   郁枝后知后觉才想起她们出门是为了偷窥阿娘与人‘幽会’。   至于‘幽会’这说法,还是出自某个小混蛋口。   郁枝恼她污蔑阿娘的清白,等真见到云章长公主冒雨前来,含笑坐在阿娘对面,她的心又开始动摇了。   长公主喜欢阿娘。   这是三天前奚奚亲口和她透露的。   阿娘……   阿娘对长公主……   她心一沉,殷红的唇微抿,学着季平奚的样子支棱耳朵偷听。   敢约在人来人往的面馆,起码能证明阿娘与长公主心思坦荡。   季容甫一坐下连忙致歉,解释为何出门晚的缘故。   其实不是她晚来,是柳薄烟来早了一刻钟。   “尝尝这家的鱼面汤罢,趁热。”   “好。”   长公主笑容璀璨,来面馆短短半刻钟都是柳薄烟说什么她是什么,听得季平奚偷偷牙酸,和郁枝耳语:“这还是我皇姑姑么,不会被妖怪附身了罢?怎么这么没出息?你看她笑得,嘴咧到耳根了都。”   郁枝道她说话夸张,悄悄瞥了眼长公主,拿眼斜睨长阳公主殿下——胡说!这不笑得挺温柔正经嘛!   温柔正经?季平奚腹诽:我看是不安好心。   “还有……”郁枝拿手指戳她,低声道:“你不要挨我太近。”   快贴到她身上来了!   季平奚不服气:“你嫌弃我?”以前能贴怎么现在不能贴?   “潮。”   憋了半天郁枝吐出一个单字,这才打住某人的不依不饶。   “你看她们笑得多开心。”   郁枝一怔。   是啊,阿娘面对长公主确实笑得很是明媚。   “她们要走了。”   季容放下碗筷,率先从袖袋摸出锦帕递过去:“用这个擦。”   柳薄烟从善如流接过来,两人并肩离开。   临出门,季容心脏扑腾扑腾地伸手勾了对方的小拇指,这一幕极其隐晦,逃得过众人眼,逃不过专程盯梢的两双火眼金睛。   人走后,季平奚长舒一口气,兴奋道:“我说的没错罢!”   想到阿娘并未拒绝长公主的‘勾手指’,郁枝心情复杂,既为阿娘有了心仪之人感到开怀,又为两名女子的相恋隐隐生忧。   她希望看到阿娘开心,不愿她背负世人的苛责前行。   青梅一场,她想什么季平奚不用瞧都能猜到七七八八,埋头吃了两口面,肚子里勉强有东西果腹,她道:“怕什么?姑姑出身皇族,世人的唾沫星子难不成还能淹了她?她要是连个人都护不住,也别做长公主了,做地里的泥巴罢。”   郁枝咬了口卤蛋,不急着说话,季平奚从她碗里夹了块豆腐干,美滋滋地吃起来。   被她这么一打岔,别说心生郁结了,郁枝这会只想和她抢吃的。   殿下越大越不老实!   偏偏不了解她的人一见她面立时奉为天人。   这人装模作样的本事也厉害,等闲哪晓得为朝臣颂赞的长阳公主是个连她碗里的干子都要抢的?   “我要抢回来。”   季平奚捂着自己的碗,一手捏着筷子,没几下吃完剩下的干子、卤蛋,也不怕噎着。   郁枝一阵无语:“你这人,只占便宜不吃亏,哪有这样的?”   “谁说没有?这不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么。”她嘻嘻笑:“我还正长个子呢。”   “……”   这话又是戳到郁枝的伤心事。   白比奚奚吃五年米,结果个头没奚奚蹿得快,且不说羊奶、牛奶,她连虎奶都喝了三年,愣是被人追上来。   想想就满了辛酸泪。   知道她冷不防撞破长辈情.事心底乱糟糟,季平奚贫嘴两句打算解开她的心结。   面馆客人稀稀落落,吃饱喝足郁枝随她走出门。   七月,雨水充沛,季平奚带她前往别庄稍作休息。   蓑衣扔到一旁,公主殿下绕到屏风后换好一身崭新玄底暗纹的长裙,裙摆用金红线绣着风骨傲然的梅枝。   郁枝身子骨没她好,被推去沐浴驱寒。   她沐浴的这段时间季平奚慵慵懒懒歪在矮腿几案,一手支颐,思忖如何哄人展颜。   白玉池水雾蒸腾,两刻钟后郁枝换好新衣从里面走出,小脸熏得红扑扑的。   “这衣服很是衬你。”   郁枝笑了笑,她也觉得这衣服哪哪都合身,便是颜色也是她喜欢的梨花白。   她心思一动:“这是给谁准备的?”   季平奚莞尔:“我吩咐绣娘特意为你做的。”   知道是一回事,亲耳听她说又是别样的感受。想起在面馆里的那个吻,郁枝眉梢含喜地在她身边坐下,随口问道:“尺寸呢?怎么拿捏的?”   长阳公主顿时笑得眉目生辉,说出话来不怕挨打:“月前趁你午睡亲手量的。”   至于怎么量的,她故意没说。   “……”   郁枝俏脸眼瞅着生出一分薄怒:“谁准你量的?拿什么量的?”   “拿尺子呀。”她反问:“你以为我拿什么?”   “哼,越大越不听话。”郁枝嘀咕一声,暗恼情绪被她牵着走,眸光落回处处都合她心意的衣裙,心头发软,仅有的薄怒也烟消云散。   季平奚视线在她身上转了一圈,软着骨头倒在她肩膀:“真好看。”   衣服好看,人更绝色。   郁枝嗔笑她:“就知道说好话哄我,然后再从我这占便宜。”   相识多年彼此什么性子她们都门清,季平奚眼睛弯弯地看她,忽然转过身脸埋在她脖颈猫儿一样轻蹭:“那你喜不喜欢?乐不乐意?”   哪有这样问话的。   郁枝自然喜欢和她亲近,十分乐意纵着她,话到嘴边颈侧肌肤被热气晕染粉红,全身刹那软了力道。   “别……”   听清她的拒绝,季平奚止了动静,慢悠悠撤回身,明知故问:“枝枝,你很热吗?怎么脸这么红?”   为什么热你真不清楚么?   还不是你闹的!   郁枝这一瞪毫无杀伤力,反而揉着欲说还羞的点点风情。   长阳公主艰难地移开眼,年少的脸瓷白.精致,不说话的样子确有几分仙气渺渺,天生贵胄的清凛洒脱。   蒙着一层轻纱的暧.昧尚来不及显出真正的模样便悄然散去,郁枝脸色恢复常态,说到正事,季平奚身子坐直:“其实皇姑姑爱了郁姨好多年。”   “好多年?”   “嗯。”她不紧不慢道出阿娘曾与她提及的过往。   好听的嗓音伴着外面的风雨声,郁枝听得入迷。   论起季容和柳薄烟这两人,一个动心太早,一个明白心动太晚,中间隔着一场错过,他年重逢,是挡都挡不住的热烈。   郁枝与阿娘相依为命多年,母女关系甚好,自责为人女儿连阿娘真正的心意都看不出来。   她倚在公主殿下肩头叹息:“阿爹去得早,我原以为阿爹和阿娘是世上再般配不过的一对眷侣,没想到……”   “缘分本身就是很奇妙的东西,缘起则生,缘散则灭,郁姨有你这样的好女儿想必不会后悔遇见你阿爹,只是……曾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没得选,枝枝,如今你可愿给她重新选择的机会?”   “我愿不愿意,真的重要么?”   “怎么不重要?”季平奚认真道:“郁姨和皇姑姑瞒着你,恰恰是在意你的感受,否则郁姨为何不敢直接了当地告诉你,她要与人幽会?”   这段恋情感到为难的何止姑姑一人?   一年多了姑姑始终得不到一个正经的名分,作为好侄女哪能不帮一把?   她继续道:“遮遮掩掩的相爱是耗人心力的,你若不信,何不大大方方问一问郁姨,听听她的感受?”   “你是来做说客的。”   “一半一半吧。”   “长公主许给你什么好处?”   季平奚本就不打算瞒她,神情坦荡:“我看上姑姑那把焦尾琴,想讨来送你。”   明明白白的好放在郁枝面前,她张张口,想说一句气话都不成,最后红了眼:“哪用的着这样呢?阿娘开心就好,我比谁都希望她过得幸福。”   “我知道。”   “长公主待我也很好,以前不懂,今天……完全懂了。”   “姑姑人很好的。”   郁枝不满:“她是你姑姑,你当然向着她说话。”   “我错了。”年少的长阳公主态度端正:“以后我只向着你说话。”   她清凉的眸子恍若一下子起了火,对上她的视线,于是那火径直烧进郁枝心里去,她匆忙避开眼,心慌意乱,说话磕磕绊绊:“为何、为何要向着我?”   季平奚歪着脑袋看她,笑而不语。   那股子令人眩晕的暧.昧再次笼罩住郁枝周身,霎那间她好似明白,好似疑惑更多,心里藏着隐秘欢喜,一浪浪卷起落下。   她又想起那个一触即分的吻了。   一并想起的,还有一瞬奔腾的心猿意马。   --------------------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if线是属于奚奚的穷追不舍。 第108章 青梅7   云章长公主撑伞到郁家门前,大雨哗啦啦从四围洗刷而过,隔着银色的雨幕将対面之人的尴尬愧疚之色收入眼底,她笑道:“无妨,我不介意的。”   柳薄烟深深地看着她,柔弱的身姿与这雨天不是很般配,却是季容一直爱着的模样。   为免女儿察觉两人之事,为免伤了母女双方的情意,连进家门喝杯茶都没法坦坦荡荡。   哪能真的不在意呢?   十年前二人在乾宁宫重逢,季容耗费几年的时光耐着性子才把人勾到手,她故作大方,笑得很好看:“快回去罢,我看着你进去。”   柳薄烟再次凝望她,思绪不知在脑海转了多久,柔声道:“你也回罢,路上小心。”   季容看着她笑。   一如既往的宠溺。   她的眼神太炙热,饶是这七月的雨水都冲不散,柳薄烟心里一慌,赶忙转身。   迈进郁家那扇朱砂色的大门,她克制不住想回头的冲动。   看她回头,季容笑得愈发温柔缱绻。   离开的时候柳薄烟显然有些失魂落魄,心事重重。   容姐姐是这世上最明亮的一道光,为了她却甘心做那藏匿的影。   她一手捏着裙角,另一只手撑着七十二骨节的大伞,进门问府里忠心的好管家:“小姐呢?”   管家被问得一愣,看了眼外面的风雨:“夫人出门后,小姐也跟着公主殿下走了。”   “长阳?”   柳薄烟心思一沉:“我知道了。”   管家乖乖退下。   主母回来,主院的婢子们忙着准备洗澡水。   沾了风尘细雨的衣衫褪下,柳薄烟揣着一腔心事迈入白玉砌成的浴池,心绪有点飘。   一晃眼的功夫女儿就长大了。   郁文去了多年,她也与容姐姐重归旧好,不,是比旧日还要好。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正因为知道,才会対季容生出无限愧疚。   不能再瞒着了。   瞒下去対谁都不好。   只是枝枝……   枝枝知道她与长公主互生私情,该怎么想她呢?   她到底是郁文爱逾性命的女儿。   柳薄烟闭上眼,她已经不再年轻,快要奔四的人了,难得能够发自心底爱一个人,她不想失去容姐姐。   可女儿,是她十月怀胎满怀爱意生下来的。她的看法很重要。重要到说一句“不同意”,能扯碎她的心。   她更没忘记,女儿端庄冷静的外表下,实则是个隐藏的哭包。   枝枝若是哭着不要她改嫁,她又当如何?   当母亲的,哪能胜过女儿的眼泪?   柳薄烟满脑子想着女儿,慢慢睁开眼,盯着水面蒸腾的热气不自觉拧眉:枝枝和公主殿下过于亲近了。   下雨天都挡不住她们相聚的热情。   思及自身,她眉头拢起——她肯冒雨出门是为与容姐姐相会,枝枝呢?   二十岁的姑娘始终不肯要她说婚事,七天前的相亲宴上更是対赵家嫡子客气至冷淡。   她看上了谁?   眼前闪过仙姿佚貌的公主殿下,柳薄烟心中渐渐升起一分明悟。   婢子隔着屏风道:“夫人,小姐回来了。”   郁枝是坐着长阳公主的专属马车回来的。   出门一趟,身上的衣衫都换了,好在众人晓得她是跟小殿下玩在一处,否则少不了要引起一些闲杂人等的碎语。   “阿娘。”   柳薄烟一身新换好的芙蓉色水仙裙,素面朝天,坐在梨花木椅抬眸望过来,典型的世家女做派。   “回来了?”   “嗯。”   血脉相融的亲母女,话说到这相顾无言。柳薄烟看她身穿剪裁合宜的留仙裙,极素雅的梨花白,绣着银丝暗纹,胸口处绘着浅金色海棠,衣裙下摆点缀浩荡繁盛的山河与星光。   做工上佳,凭她的眼力看一眼就能看出出自宫廷御衣坊最好的绣娘之手。   从这点来看,殿下待枝枝确实很好。   母女俩揣着类似的心事,柳薄烟在看女儿,郁枝也在暗搓搓观察阿娘。   今日与长公主相会,想来阿娘是极开怀的,三十七八的年纪,瞧着不像她阿娘,说是她的长姐都有人信。   也难怪能引得长公主委屈求全,费心走奚奚的门路。   “和殿下玩得开心么?”   从阿娘口里听到这话,不知为何郁枝耳垂忍不住泛红,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还好,她总爱欺负我。”   “殿下少年心性。”柳薄烟看着摆明动心的女儿,心尖起了愁——殿下小枝枝五岁,年龄差距太大了。   长阳公主是大炎朝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女、帝后捧在手心的帝国明珠,年前外朝使臣拿出十足诚意欲与炎朝联姻,话里话外想求娶长阳殿下为他们的王后,结果陛下当场冷脸。   自此谁还不晓得,动谁都不能动帝后的心头肉。   她家枝枝対殿下分明是有意的。   可帝都明里暗地钟情小殿下的还少吗?   哪怕枝枝是柳相的外孙女。   身份到底差了一线,比不起那些父母双全,根深蒂固的世家女。   仅以年龄来看,枝枝拖着不嫁人,年岁也在一水的竞争者中显得太大了。   唯二的优势是殿下的心,还有她出身荆河柳的美貌才情。   柳薄烟正儿八经的相爷嫡女,看自己的事偶尔迷糊,看自己的女儿倒是心里和明镜似的。   “殿下十五了,你长她五岁,婚事总不能排在她后头。”   郁枝柳叶眼无辜又诱人:“可是女儿并无钟意之人。”   前几年她就是靠这样的说辞避开阿娘以及外祖为她说亲,但现在柳薄烟铁心不肯再惯着她了:“难不成能永远跟在殿下身后当她的小尾巴吗?”   谁要当她的小尾巴。   郁枝不服气,一双眼睛满满流露着“殿下才是她的小尾巴”的意味。   不管谁是谁的小尾巴,两人形影不离,皇家那里迟迟没个说法,柳薄烟不想让皇室之女一时的着迷欢喜耽误她的女儿。   能不能成,她得逼上一把。   “你不喜欢京都的儿郎,可是迷上哪个女郎?”   “……”   母女间的话题忽然朝着诡异方向奔去,郁枝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眼睛慢慢睁圆:“阿娘,你在……”   你在说什么呢?   她捂着躁动的心口,想说“阿娘你偏爱女郎,怎么也要在女儿头顶扣这样的帽子”,话到嘴边她咽了回去:“我能迷上谁呢?”   柳薄烟瞥她,幽幽启唇:“你说呢?”   知女莫若母,隐秘的奢望被亲娘一语道破,郁枝焦躁皱眉:“我不明白。”   “你是揣着明白装不明白。”   二十了还不嫁人,柳薄烟心疼女儿原就想多留她几年,没想到留来留去,女儿盯上了窝边草。   柳薄烟知道她胆小,不想吓她,故意缓了缓:“依娘看殿下待你也未尝没那个心,只是少年心性,难免以后她还会被其他美色迷了眼。”   “阿娘怎知她会被其他美色迷了眼?”   说句不客气的,天底下还有比荆河柳更能勾动人心欲.望的女子么?   她反驳地太快,柳薄烟轻笑:“你果然迷上了她。”   郁枝俏脸红红,脸上的燥热一时半会下不去,她自暴自弃,干脆说实话:“我、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看到她我就欢喜,看不见她我就会想,看到那些打扮花哨的世家公子在我身边乱转,我就感到心烦,没有一刻不在计较他们与奚奚的差距。”   这或许就是着迷罢。   她叹口气,不敢看阿娘洞察一切的眼:“阿娘说奚奚也喜欢我……是何意?”   是同意她们在一起么?   柳薄烟看清女儿心中的忐忑,想到将要说出口的话,也不由得忐忑,她酝酿一番:“你阿娘我……”她话音一顿,郁枝抬头。   她看着一手养大的女儿,终是选择了勇敢和坦诚:“你阿娘我,有了心悦之人,是云章长公主殿下。”   “哦……”郁枝反应平淡:“女儿知道了。”阿娘这是想嫁人了。   “……”   柳薄烟心生疑惑:“你知道?”   郁枝不好说她今儿个出门就是围观阿娘与情人幽会,揉揉耳朵:“奚奚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她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大炎朝女子可自由选择为夫守节,陛下都肯予女子自由恋爱的权利,郁枝身为女儿,岂能不体恤生母多年来的不易?   有长公主陪在身边,阿娘确实变得爱笑很多。   她沉吟片刻:“这是阿娘的自由,阿娘可以自行选择,无需为女儿忧虑。”   柳薄烟沉默半晌,神色感慨:“你真是这样想的?”   说实话,若是没奚奚那番宽解,若非提早一步知道阿娘与长公主的关系,她或许会感到一时难以接受,但过了那个劲儿,她缓过来,自然能看清阿娘此刻的紧张。   她笑了笑:“阿娘,你幸福就好。”   爹爹的心意,想必也是见到阿娘过得好。   柳薄烟由衷笑出来,一笑,仿佛焕发了骨子里的年轻:“奚奚还和你说什么了?”   她很自然地改了対殿下的称呼,郁枝敏锐意识到这点,言语之间多有为那人说好话的意思:“她说长公主思慕阿娘许久,情情爱爱半点不由人,要我不要与阿娘为难……”   .   女子及笄之后便可谈婚论嫁,长阳公主殿下年已十五,及笄礼早就过去几月,中宫近日正为她的婚事筹谋、   回到乾宁宫,季平奚笑着同阿娘见礼,皇后娘娘见了亲女儿笑容恬淡优雅:“过来坐。”   长阳公主窝进母亲怀里:“阿娘,皇姑姑好事将近。”   颜袖一指点在她脸颊:“好好说话。”   季平奚支棱起来,笑得眉眼如春:“是真的!我亲眼见到皇姑姑勾着郁姨手指出门,那么大的人了,什么样的关系才会几步路的功夫都要勾勾手指?”   她一副“瞒不住我,我很懂”的姿态,颜袖看了不禁玩味一笑:“她的好事将近,你的呢?各世家好儿郎挤破脑袋想尚公主,你的心意如何?”   “我?”季平奚装作听不懂:“不行,那些人长得太丑了,看多了眼疼。”   皇后娘娘不紧不慢地抚她脑袋:“哪个看多了不眼疼?”   “自然是天下顶顶好看的。”   颜袖失笑,明知故问:“天下顶顶好看的,咱们京都有吗?”   “怎么没有!”季平奚想帮着阿娘擦亮她的眼睛:“那枝柳就很不错!”   “哪枝柳呢?”   “那枝柳呀!”   守在娘娘身边的宫人眼瞅着殿下急了,忍不住捂嘴笑出声。   季平奚仰起头慢悠悠“哦”了一声:“阿娘,你不厚道。你怎么还爱欺负小孩?”她摸摸下巴:“不対,我现在不是小孩了。”   她眼睛晶亮,不知想明白何事,一本正经地从阿娘怀里出来,身子站得笔直,忽而拱手,腰身微弯:“孩儿年十五,已有心上人,还请阿娘为孩儿做主。” 第109章 青梅8   连着两天的雨水停歇,天空如洗过一般清湛明澈,柳薄烟走在冗长的宫道,想着女儿和殿下和私情,眸光一闪禁不住思量今日皇后娘娘召她的意图。   大炎朝的贤后、颜家嫡长女,娘娘绝非无的放矢之人,既早早将她唤来,所为何事,柳薄烟看了眼走在前头领路的宫人。   宫人乃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行走宫中代表的是皇后的脸面,娘娘派这人亲来,背后的用意……多半是公主殿下和她说了什么。   心里慢慢有了主意,柳薄烟这段路走得稳稳当当。   “郁夫人,请。”   一入乾宁宫的门,柳薄烟面带微笑。   大人们在这头彼此较量试探,另一头,郁枝再次被公主殿下喊出来。   天放晴,阳光明媚,树上的鸟儿叫声都比往日热闹两分。季平奚穿着锦绣裙衫站在郁家门口,瞧见郁枝的身形,眼睛一亮:“枝枝!”   “喊我出来做甚?”郁枝看她明媚张扬的眼睛,看了小一会莫名觉得日头太晒,晒得她脸红。   “喊你出来当然是要找你玩,你整日在家闷着不无聊吗?”   正儿八经的天潢贵胄,不需要继承皇室基业,只需吃好喝好玩好,这辈子痛痛快快开开心心,自有皇权为她在世上开出一条坦荡通途,长阳公主注定和世间一切女子都不同。   她有任性的资本,可以活得像太阳热烈。   郁枝与她不同。   郁枝幼年丧父,比起京都其他爹娘俱在的贵女,天生差了一截。   差掉的这一截需要用好多努力来弥补。   季平奚来找她时她正在绣锦帕上的芍药,芍药绣了一半想着在门外等着愣是不进来的人,这才放下没忙完的活计,出门相见。   郁枝站在门前石阶看阳光照在她身上,看她兴致高昂,心情不自觉也好起来:“我可比不得你,我还要嫁人呢。”   说到“嫁人”,她音量放得轻,脸皮稍稍羞涩,略有期待地看向眼前人。   满打满算京都二十岁没嫁人的姑娘统共不超过一掌,季平奚呼吸一滞,心跳仿佛都要停了,用几近颤抖的声音问道:“你要嫁谁?”   她唇红齿白,皮肤经太阳照射显出通透的莹润光泽。   看她委实在意,竟吓得不轻,郁枝那点子偷偷钟意她的羞耻淡去一些,增添更多欢喜:“我哪知道嫁谁,总之年岁到了就得离开家和别人一起过日子了。”   小半日,季平奚都在为她这句话感到不安,一边担心阿娘那里遭到郁夫人拒绝,一边担心枝枝背着她被京都其他小妖精勾走。   她心绪不宁,佯装着笑模样,以她的心机城府若是再长几岁郁枝不见得能猜中她的心事,可现在……   二十岁的枝枝姑娘对上十五岁年少烂漫的公主殿下,几乎一眼看出她还在为之前的话感到焦虑。   两人散漫地走在长街,她问:“你带我出来到底所为何事?”   季平奚提不起精神,懒洋洋撩起眼皮:“跟我来。”   她很自然地牵着郁枝的手,郁枝笑着和她跑过半条街,来到一条窄巷。   “到底有什么——”   “嘘。”季平奚故意挨她极近:“不要说话。”   清淡的沉水香的味道顺着鼻腔钻入肺腑,郁枝紧张地抓紧袖口,屏住呼吸。   “看。”   郁枝睁大眼:看什么?   季平奚半趴在她背上,盯着她后颈润白的肌肤,喉咙微动:“猫儿。”   看猫儿?   郁枝抬眸。   夏风吹过,一只通身雪白的猫儿飞檐走壁地溜过来,白猫身后缀着一只橘黄色的大猫,大猫威风凛凛,唯独脸圆圆的,愣是消去它身上的两分威武,乍一看蛮可爱的。   郁枝和季平奚藏在猫儿看不见的拐角做偷窥猫猫的‘坏人’,就在她不解其意猫儿有何好看的时候,橘猫动了。   橘猫围着白猫喵喵几声,白猫甩开它又被追上,这一幕看久了像是街头浪子死缠烂打着名门闺秀,郁枝想笑,下一刻,两只猫像是达成某种协议,橘猫骑在白猫身上。   “……”   季平奚眼角眉梢洋溢说不出的坏,偏她年岁小,少年天真,满身鲜活气,再坏都能被人夸几句好。   郁枝盯着两只猫儿微怔,待她意识到那时在……,小脸霎时变得红扑扑的,比早晨映在天边的霞光还漂亮。   她恼羞成怒,又不敢搅扰猫猫那什么,小心翼翼用口型道:你就让我看这个?   这有什么好看的?她都二十了,不是十二!   猫猫‘打架’看就看了,按理说没何好脸红的,只是……她看了眼季平奚,想到和这人一起鬼鬼祟祟地偷窥两只猫,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好羞耻,脖颈都蔓上粉意。   她整个人和煮熟的虾子似的,殊不知季平奚千方百计把人喊过来,哪里是看猫呢?本就是要看她脸红。   她看得一阵心痒,身子没了力气,软绵绵覆在郁枝单薄的脊背,情景竟与前方猫儿的亲密有异曲同工之妙。   意识到这点,郁枝羞得说不出话,身子扭了两下想甩开她,结果背上的人和那只死缠烂打的橘猫没两样,愣是怎么甩都甩不开。   她急了:“你又欺负我!”   两人之中她才是年长的那个,却总被欺负。从前她还自居姐姐,十岁那年被一只面团做的青蛙吓哭后,这姐姐的威风是再也撑不起来。   季平奚年少,头回顺着心意做轻薄人的事,难掩脸红,小声讨饶道:“姐姐,你就让我趴一会?”   五岁后她再也没喊过姐姐,从前不会喊的亲昵称呼到了这时候喊,郁枝可是教她拿捏死了,羞得心慌意乱:“你是拿我当那白猫么?”   再也顾不得会不会打扰两只猫猫‘谈情说爱’,她转过身,一手推了公主殿下一把。   推的地方更巧,掌心触及的绵软时刻提醒她——奚奚长大了。   她羞得不行,红着脸气冲冲走开。   “枝枝!枝枝你等等我!”   季平奚拔腿去追。   “你还追我做甚?你就知道欺负我!”郁枝红了眼,眼眶隐约噙着晶莹的泪。   没想到只是趴在她背上看猫儿就能把人气哭,季平奚慌了手脚:“欸?你、你别哭呀。”   她越不让人哭郁枝哭得越凶,眼泪到后头止也止不住,哭得公主殿下快要跪下来和她讨饶:“姐姐,姐姐不要哭了,我错了,你打我出出气?”   她握着郁枝的手打在自己脸上,冷不防一巴掌清脆声传来,郁枝愣了,季平奚自个也愣了。   好疼。   这一巴掌她没存着劲儿,完完全全借着对方的手打在左脸,郁枝看她白嫩的小脸很快浮起五指印,气得甩开她的手:“你发的哪门子疯?”   到底是心疼大过羞恼,季平奚小鸡仔似的跟在她身后,看她迈进一家药铺,出来时手里握着一管消肿的药膏。   “老实点,我给你上药。”   坐在酒楼包厢,季平奚眼神不离她哭得红肿的柳叶眼,心有余悸:“我真的知错了,我没想到你反应会这么大……”   这话无疑踩中猫尾巴,郁枝瞪她:“谁反应大?”   “我,我反应大。”   “……”   她这么乖巧,郁枝不好再和她计较,况且面对一张惨遭蹂.躏的脸,她舍不得说重话,气哼哼道:“算你识相。”   识相的公主殿下默不作声配合着上药,郁枝看她当真老实下来,思绪微凝,意识到自己可能错怪她了。   看猫儿打架和奚奚趴在她背上,两者或许并不冲突。奚奚没有借着猫儿打架来欺辱她的意思。   她以前也爱趴在自己背上,靠在自己肩膀。只是今日时机不巧……   郁枝打小生在富贵之家,爹爹早逝,唯她与母亲相依为命,饶是如此这对母女过得仍然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以她的年龄想了解什么都能从书本得到答案。   她十五岁无意从书房看到一册描述妖精打架的话本,羞得当晚埋在被衾喘不过气。   她有此反应,那是没见识,或是见识太少。   二十岁和十五岁当然不一样,二十岁的郁枝早就过了看妖精打架脸红心跳小半宿睡不着的幼稚阶段,但奚奚不是。   奚奚才十五,刚及笄,以她的尊贵身份宫人纵使有十八个胆子也不敢让她看脏眼睛的东西。   天家公主,养得比任何人都娇贵。   所以才这般没见识。   两只猫猫打架都要偷偷拐她来看。   想通这点,郁枝眸子轻睨,再次往长阳公主殿下脑门无声盖上“没见识”的印章,蓦的莞尔,觉得怪有意思的。   季平奚不知她脑袋瓜里在想什么,直觉肯定没想什么好的,八成在骂她,她抬手指了指下巴:“还有这。”   一巴掌打下来,不仅伤了脸,下巴尖也被郁枝养得极好的指甲划了一道。   看着那道浅浅的红痕,郁枝气她又怜她:“活该,我可没打你,是你自己找打。”   “我找打不是为了让你消气么?”   “什么消气,更气了。”郁枝凑近为她细心涂抹药膏。   年十五的长阳公主殿下,身上有种介于天真和使坏的独特气质,这气质怪惹人着迷——能在面馆趁所有人不备亲她、在别庄眉眼弯弯地调戏她,还有初明情欢的好奇与蠢蠢欲动。   想明白误会了她,郁枝手上动作更轻柔。   “姐姐。”   郁枝心一跳,骤然看她。   季平奚意外发现她每次喊“姐姐”,眼前人的反应会变得很可爱,她甜甜道:“枝枝姐姐。”   “别喊了。”郁枝用手捂住她的嘴,心道:哪有频繁被妹妹气哭的姐姐呢?可羞死个人了。   季平奚拿开她的手:“你为何会生那么大的气?我哪里惹你了?”   “你哪里没惹我?”   “我不明白。”公主殿下眼神直勾勾的:“你是恼羞成怒了吗?以为我看着猫猫,要对你行不轨之——唔!”   她嘴被捂上。   郁枝羞得脑袋快要冒烟:“快闭上你的嘴吧!就知道气我!”   季平奚眉目扬起,舌尖快速扫过心上人掌心,郁枝低估她不要脸的程度,吓得急忙缩回手,转眼被人搂住腰。   “枝枝,你不要生我的气。”   她又往郁枝脖颈蹭。   蹭得人没了脾气,只剩下小鹿在心尖上跑来跑去。   “枝枝,我喜欢你,你能嫁给我吗?”   “什么?”   郁枝猛地垂眸看她。   只看到殿下可爱的后脑勺。   “我说我喜欢你,阿娘今日召郁姨进宫就是商议婚事去了,她们商议她们的,咱们商量咱们的。”她正色道:“我心悦你,你能陪我一辈子么?”   “我怎么、怎么陪你一辈子?”   “嫁给我,或者我嫁给你。”   郁枝茫茫然看着她想:果不愧是帝后千娇百宠宠出来的小殿下,这等话都敢说,太嚣张了。   “你愿意嫁给我吗?”季平奚视线与她平齐,额头贴着她额头,呼吸相闻,唇瓣故意蹭过美人唇角:“枝枝,我不能没有你。” 第110章 青梅9   谁没了谁不能活呢?爹爹那样爱她说走就走了,阿娘敬重阿爹,阿爹去后几年也与长公主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奚奚现在说不能没有她,是真的不能,还是嘴甜哄她呢?   郁枝知道人心不可试探,奚奚能说好话哄她已是旁人做梦都得不到的好。她嘴唇微动,气息与公主殿下纠缠:“我愿意、愿意嫁给你……”   季平奚眉目漾着惊喜:“当真?”   “当真。”   京都的儿郎她哪个也看不上,频繁撩动她心的反而是小她五岁的女郎,郁枝被对方眼底一瞬烧起来的情愫惊了心,都说年少所爱的人是用全部的骨血神魂来爱的,掺杂不得半丝假,少年人的心意赤忱无畏,想爱就爱,想得到就会不遗余力地去追求。   这般想着,郁枝心情一下子雀跃起来——不论往后如何,奚奚第一个爱的人是她。   季平奚仔细观察她的神色,笑着摇晃她的手:“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年少不定性?”   “哪有。”郁枝从羞涩中缓过来,说话都透着轻软,像春天飘在半空的柳絮,洋洋洒洒,又像轻薄的雪花,铺天盖地都是不可忽视的洁白晶莹。   她嘴上说没有,心里约莫也是想着自己许是玩玩而已,季平奚没有哪个时候像此刻一样愤怒、无力,她想辩白她的爱不是说说而已,更不是玩玩而已,转念一想,饶是如此枝枝也应了与她长相厮守,她面上不自觉泛起笑:“你就小瞧我罢,日久见人心,你迟早会知道我比任何人都爱你。”   年少常说爱,年长了心尖的爱意反而要掩藏。郁枝轻哼一声,勾着她的小拇指摇摇晃晃:“你就油嘴滑舌罢。”   “不管,反正我赖上你了。”   郁枝歪头笑她:“小无赖。”   季平奚的心随着她这句“小无赖”豁然开朗,忍不住顺杆爬:“小无赖喜欢你。”   好好的公主殿下不当要当小无赖,郁枝下楼时走路都变得轻飘飘,眼角眉梢溢满喜色,柳叶眼微弯,嗔道:“不知羞。”   正经人哪能天天把喜欢挂在嘴边?   季平奚读懂她的眼神,心笑:正经人也要娶妻啊。喜欢就是一把钩子,不把钩子放出来,哪能钓到喜欢的鱼儿?   两人一个尽管钓鱼放钩子,一个尽管大着胆子上钩,手拉着手走过冗长的玄武街,走到郁家门口,惊觉时间过得太快。   “你快回宫罢。”郁枝催促道。   才表明爱意,季平奚舍不得离开,郁枝顾忌她长阳公主的身份,顾忌两人可能降下的婚约,不好意思领她入家门,手指戳在她胸口:“改天再来找我玩?”   “改天是哪天?”她恨不得今晚就住在郁家,躺在她枕边。   她的意图太明显,羞得郁枝脸皮发烫,眼尾染了一抹亮眼的绯色:“阿娘一会就要回来了,你是想趁着阿娘不备,把我拐跑吗?”   季平奚瞅她两眼,还别说,拐跑这主意真挺好的,只是想到拐跑的后果——父皇的板子、阿娘的嗔怪,郁姨的不满,以及柳相少不得要冲她吹胡子瞪眼,最后无可奈何地在她耳边讲那些圣人教诲,她脑袋发懵,郁枝逮着这个间隙从她身边‘逃’出来,背着手站在阳光下,语笑嫣然:“快回去罢。”   “你敷衍我。”她一脸郁闷。   郁枝想笑不能笑,全凭毅力忍着,上前两步揉揉她的小脸,耐心哄道:“好了,回去罢,真让阿娘撞见了,我还怎么做人?”   季平奚眉眼耷拉着,活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大狗,郁枝东瞅瞅西看看,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升起炊烟,街上行人稀少,郁家门前的门子打着哈欠,她也不知道自己回事,就想把之前面馆的那个吻还回来。   猝不及防被她亲了脸,季平奚漂亮的眸子一瞬睁圆,明明不是杏眼,睁得圆圆的也有几分杏眼的单纯无辜。   郁枝揉搓通红的耳垂,不好回味方才的吻,转身就跑。   像极了林间害怕生人的小梅花鹿。   小梅花鹿渐渐在季平奚视线中远去,看守郁家大门的门子瞠目结舌地瞧着他家知书达理的小姐,若是没看错,他家小姐、他家小姐当众轻薄殿下来着?   我滴娘嘞!不愧是他家小姐!胆肥!!   胆肥的郁枝一溜烟跑没影,剩下呆呆的长阳公主捂着脸站在门前傻笑。   门子揉揉眼,再揉揉眼,一脸‘姨母笑’——早看这两人有猫腻了,原来是真的!   京都世家权贵中同性相恋并非新鲜事,只是都是私下玩,没谁放在明面上来。   大炎朝在皇帝陛下的英明统治下风气开放,民风自由,见多识广也就不会少见多怪。   不过……门子看着俊雅如仙的长阳公主,嘴一咧:他家小姐还真是把殿下迷得五迷三道,瞧瞧,若殿下身后有尾巴,尾巴早就翘得比天还高了!   郁枝脚步轻快地跑进家门,穿过一道道月亮门进入自己的小院,门推开,入了内室她直接朝着床榻奔去。   身子仍在雕花的大床,脸儿埋进锦被,耳朵红得快要烧起来——她果然出息了!她想好了,以后奚奚敢欺负她,她都要欺负回去!   唇瓣沾染的热意仿佛还没消下去,郁枝趴在床上扭着身子,扭了两下觉得不够端正,转念一想,左右是她的闺房旁人看不到。   胸腔的欢喜瞬间热烈炸开,俗称‘偷着乐’。   柳薄烟推门进来见到的就是在大床扭曲地不像话的女儿,她一惊,话脱口而出:“枝枝?你这是怎么了?!”   她怀疑女儿在她不在的时候被鬼附身。   郁枝吓了一跳,惊吓之后继而感到的就是没边的羞赧,急急忙忙从床榻跳下来,一脸胭脂色:“阿、阿娘?您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是不放心你。”柳薄烟看她神色不够自然,别别扭扭羞得说话都不利索,当即识得这是自己的女儿——没有被不知名的鬼附身。她松了口气:“听说殿下又送你回来了?”   若非从门子那得知自家女儿做了何事,她也不会急着闯进来以至于忘记叩门。   回想进门看到的一幕,柳薄烟后知后觉的懂了,母女二人对视间彼此都有些尴尬。   郁枝羞恼阿娘进门不敲门,柳薄烟感叹好好的女儿留不住了。   两人各怀心思,气氛一滞。   郁枝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整敛仪容,小声问道:“阿娘?”   柳薄烟嗔看她,眼神带着丝丝缕缕的不舍:“娘本想等殿下长两岁再订婚……”   说到这她故意卖了个关子,果然毫不意外地看清女儿神色隐有失落:“再长两年啊,那时女儿都多大了?”   她情绪忽然低落,垂眸盯着靴尖。   等看够了女儿的小女儿情态,柳薄烟忍着女儿很快要成为人家媳妇的辛酸:“是啊,娘娘也是这样想的,娘娘说女子的花期易逝,当然是早早和心上人在一起方为正理。她能言善辩,你阿娘不是她的对手。”   柳薄烟两手一摊,做无奈状:“赐婚的圣旨今天就能下来了。”   郁枝登时转忧为喜,柳叶眼亮晶晶的:“谢谢阿娘!”   “就这么急着嫁给殿下?”柳薄烟打趣她一句。   郁枝把玩着胸前的发丝,笑容明媚:“好事当然要越早越好,我本就比奚奚大了五岁。”   当然要赶在自己最好的年岁嫁给最想嫁的人。   大炎朝女子十五就可嫁人,殿下是块香饽饽,多少儿郎削尖了脑袋都想尚公主,她可不能给他们机会。   总不能因一时的羞涩把心上人推远。   她仍然和幼年时一般胆小,怕这个怕那个,骨子里却不怯懦。   喜欢就是喜欢,饶是幼年丧父,可她还有聪明坚强的母亲做靠山,还有外祖一家做她的支撑,不仅如此,手上还握着娘娘赐下的免死金牌,可以说生来就比旁人多了依靠。   爹爹是大炎朝最年轻的状元郎,留下的财产不多,郁家家中最多的就是书籍。这些书是爹爹留给她的财富,读到心里,任谁都夺不走。   她有学识,有见识,和羞涩比起来,抓住与心上人长相厮守的机会,这才是正理。   七月二十一,中宫赐婚长阳公主殿下与郁家嫡女,旨意下达,民间轰动。   相府。   柳相背着手在庭前踱步,好不容易停不下,问管家:“小姐和小小姐怎么还没回来?”   管家一脸惆怅,知道他在为外孙女的婚事发愁,谨小慎微道:“小姐和小小姐在路上了……”   说话的功夫小厮进门禀告:“回相爷,人来了。”   柳子承大步迈开,行走之间颇有老当益壮的意味。   这些年他始终是女儿和外孙女的依靠,近几年更没少为外孙女的婚事忧心,可无论介绍多优秀的儿郎,他的好外孙都不冷不热,结亲是为结两姓之好,你情我愿最好,否则便是结仇。   枝枝不喜欢,那就换一个。   换了一个又一个,好儿郎没一个入了枝枝的眼。   毫无准备地,中宫赐婚的旨意下来了。   这阵子上朝同僚都在恭贺他,说是恭贺,那些人哪有几分真心呢?多少世家儿郎想尚公主,没想到被他家枝枝捷足先登,柳子承是既快意又感到头疼。   那可是长阳公主殿下!生下来赐封食邑八千,及笄礼后食邑被陛下破格升为一万。   帝后对殿下的宠爱世人皆知,且江山是要交到太子手上,公主殿下乃太子嫡姐,姐弟感情甚笃,一生的富贵荣华滔天权势几乎板上钉钉,换句话说,谁得了长阳公主,谁就得了一辈子享之不尽的快活。   柳子承瞧着如花似玉的好外孙女,权势的浸染使得他一双眼带着刺破黑暗的力量,与他这般地位的人对视,总能给人无形的压力。   “你是真心恋慕公主殿下?若是真心,外祖和你道一声恭喜,若是为难,外祖父这就进宫面圣,求陛下免去这道旨意。”   他所思所想无一不是为了家中小辈,郁枝闻之感动,郑重颔首:“枝枝是愿意的。”   柳子承怔在那,半晌无语,他若有容无地瞥了女儿一眼,柳薄烟被亲爹瞥得莫名其妙,就在她不思其解时,猛地福至心灵,仿佛猜到爹爹这一眼的意图。   她与容姐姐的事八成瞒不住了。   爹爹知道了。   柳薄烟心里升起一阵委屈——枝枝喜欢儿郎,才不是她传染的呢。   柳子承一生为国为民,是实打实的保皇党,能说出愿意为了外孙女恳求陛下收回旨意的话已经难得,再者以他的权势和心机,女儿与长公主勾勾搭搭黏黏腻腻,又哪能瞒过他的眼?   “罢了。”他长声一叹:“既是你所求,外祖就祝你与殿下美满一生。”   在郁枝看来外祖不是多和蔼的人,可他说出口的每个字都有如山一般的分量和不可撼动,她忍着鼻酸,绽开欢欢喜喜的笑:“多谢外祖父!”   柳子承刹那间想笑,偏偏忍着笑意,只微微翘起唇角。   他又想起自己的女儿了。   昔年他为女儿订婚,他的烟儿可没枝枝现下的喜悦幸福。   这也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由。   左右死人埋在地下,活着的人仍需前行。   柳薄烟被亲爹看得心虚,轻咳一声,与女儿一左一右扶着相爷回房。   .   长阳公主殿下的婚事帝后千挑万选选了柳相家的外孙女,也曾有朝臣提出异议,皆被陛下驳回。   “长阳的心愿,朕岂能不成全呢?”   季萦是个疼女儿的‘父亲’,更是说一不二的帝王。夫妻一体,中宫下达的旨意便是她的旨意,婚事敲定,发落了几个没眼色的言官,再无人敢当着季萦的面置喙。   婚期定在明年九月份,从现在开始准备满打满算也才一年零两月。   皇室与相府结缘,这场婚事注定要大办。   一年多的时间不算长,礼部官员牟足了劲儿想在这事上得帝后的称赞,所有人忙得团团转,当事人却闲来无事站在田垄欣赏田园风光。   深秋,麦子金黄,丰收的好季节。   季平奚头顶戴着草帽,深吸一口气:“还是外面空气新鲜。”   郁枝笑她说风就是雨:“还不知外祖和阿娘那里怎么想你呢,待嫁的日子拐我出门,只留下一封信,看你回去会不会挨揍。”   “无妨。”她扬起下巴:“你真以为咱们出来大人不晓得?阿娘的人、父皇的人,包括相府的护卫、长公主府的暗卫,那是你没瞧着,这算什么偷偷摸摸出来,咱们可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转悠呢。”   这么一说郁枝急忙四下环顾,金色的麦浪随风迭起,煞是漂亮。   冷不丁忘记要说的话,她笑了笑:“好罢,我也没怪你的意思。你再带我多走走?”   季平奚哼了一声,牵着她的手走在田间,夕阳拉长两人的影,影子交叠,一阵香风袭来,郁枝悄悄勾着她的小拇指,在她掌心挠痒痒。   “又闹?”   郁枝笑吟吟:“这叫做礼尚往来。”   鬼扯的礼尚往来,我之前可没勾.引你。   长阳公主忍着心头躁火‘恶狠狠’瞪她,郁枝不怕她瞪,这段日子她可算看明白了,奚奚就是个脸皮薄的纸老虎,亲一下脸脸要红好久,亲一下嘴巴……她能当场变成小傻子。   终于感受到年龄优势,郁枝喜气悬在眉梢,胆肥多了:“你不要乱来,咱们在大人眼皮子底下转悠呢。”   季平奚不服气地看了看可能藏人的方向,她师从大监杨若,虽然不晓得大监哪来的一身好武艺,但学艺多年,她根骨好,悟性好,隐有青出于蓝的趋势。   凭她的本事想避开大人们派来的眼目,轻而易举,她哼笑:“这就让他们找不着咱们。”   “欸?”   郁枝话音未落被她揽了腰。   季平奚踩着沉甸甸的麦穗迎风而起,白衣乌发,眨眼不见踪影。   乡间农户们以为看到了下凡的仙女,连忙屈身叩拜。   秋风送来农户淳朴的歌颂赞美,郁枝眉眼灿笑:“你应该感谢帝后,给了你一张好脸。”   季平奚握着她纤细的腰一路疾行:“是呀,你说得对,等咱们成婚那日,我就咚咚咚冲着爹娘磕三个响头,感谢她们给了女儿一副好皮囊,要不然讨媳妇都成问题。”   郁枝倚在她怀里不住笑:“我哪有那么看脸?”   长阳公主笑而不语。   不看脸,不看脸才怪呢。   她媳妇、她岳母,哪个不看脸?不看脸枝枝会看上她?不看脸准岳母会看上她皇姑姑?   想到这她嗔瞪未来公主妃:“以后只准看我,只准夸赞我长得好看!”   “幼稚。”   郁枝脸贴着她心口,在秋风与麦香里听着那颗心怦然跳动。   季平奚踩着轻功落回地面,映入眼前的是一处花海,她笑得不怀好意,偏偏眉眼又带着这个年纪的明净天真:“你昨儿个取笑我不谙人事,不如你教教我?”   郁枝下意识想捂她嘴,不想听她说放浪话,细白的腕子被人握住掌心,长阳公主是个不服输的人,在某些事上更是积极进取,弥补不足。   “不是取笑我么?不会罢,不会枝枝姐姐也不会罢?”   她说话阴阳怪气,一副找茬的欠揍样子,郁枝心道:我怎么不会呢?没吃过猪肉也该见过猪跑,她再怎么不懂,不比眼前这个连猪跑都没见识过的人厉害?   季平奚自幼养在中宫膝下,学的是圣人教诲、文治武功,某种意义来讲是个纯粹之人。   郁枝发现她动了真格,羞意浮上脸颊,一手揪着她胸前衣襟,语气懊恼:“你怎么什么也不会?”   连这个都要她教。   “不然呢?我还小,你教我不正好?”   宫中自有教导人事的嬷嬷,然而她嫌烦,没学,颜袖纵着女儿,左右不是什么要紧事,总有能教她的人。   这不,教导公主殿下晓人事的任务落在郁枝头上,她轻咬下唇,季平奚不错眼瞧她,怎么看都觉得枝枝比她还像仙女。   却是沾染红尘欲.气的仙女。   从前听宫人提过一嘴荆河柳的大名,她没当回事,如今切实领教到骨子里沁出的柔媚,喉咙生出难以忽视的干痒。   她轻咳一声,别开脸,倒显出红得可怜的耳朵。   郁枝盯着她红透的耳朵看,恰逢夕阳映照公主殿下姣好的容颜,这一刻美到人心坎去,美得会发光,脚尖轻蹭地上的黄土,她迟疑道:“好罢,我就教一次,你要好好学。”   季平奚眼睛迸发出奇异的光彩:“好。”   她们如今最亲密的举止停在亲一亲嘴巴,可相爱的人哪能止于亲亲嘴巴?郁枝松开手指,指缝里浸满细汗,她紧张地不知如何是好,对上奚奚鼓励期待同样紧张的眼,她噗嗤笑出来,笑得公主殿下小脸冒红烟。   “你、你到底教不教?!”   “教,这就教。”郁枝忍笑为她顺毛,上前一步抱住她的细腰。   奚奚的腰柔韧、细瘦,充满力量感,仅仅是抱着就让人心尖发烫。   她好奇地望过来,在她的注视下郁枝没出息地软了腿:“你可不要乱动。”   “你好啰嗦。”   话音落在缠绵的秋风,郁枝忍羞捶她。   挨捶的公主殿下顿时老实起来,老实巴交地等着心上人传授经验。   郁枝哪有什么经验?   靠近了闻见她身上的沉水香,郁枝腿肚子都在打颤,可大话说出去了,哪能收回?她扬起脸,目不转睛注视她的小殿下。   爱一个人,眼神会自然地说出话。   想迷惑一人最有效的法子不是搔首弄姿脱衣服,而是美目含情波光潋滟地看她,看到她心里去,看得她老房子着火。   想到这郁枝莫名羞窘,比如奚奚,她才像是那座‘老房子’。   她都二十了,还没尝过和心上人接吻的好。   她鼓足勇气,声线柔柔媚媚:“不止是嘴巴能尝的。”   季平奚安安静静等着她之后的话。   怎料郁枝歇了一切酝酿好的言语,付诸实际行动。   花瓣色的唇微微启开,汇入春风般的香软轻柔。   季平奚呆怔在那,任她一探到底,年少的心豁然被代入神奇的领域,眸子愈发明亮。   原来……还可以这样呀。   一吻毕,郁枝羞红脸倒退两步,气息不顺:“就、就是这般……”   悱恻纠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好吃。”长阳公主意犹未尽:“我们再试试?”   啊?郁枝转身就要跑,腿脚偏生无力,就在栽倒前季平奚搂着她倒在盛开的花海,音色温柔:“再试试。”   这话大抵有着蛊.惑的魅力,郁枝一霎被迷得神魂颠倒,搂着她脖子甘心迷失在满是花香的秋风。   秋意浓,春.情炽,   赶在天黑前在外游玩的两个小主子被帝后的人寻回,坐上马车离开时,长阳公主板着脸,老大不高兴。   大太监杨若亲自来逮人回宫,季平奚尊师重道给他面子,红艳艳的嘴巴一张一合,明眼人哪能不知小殿下做了什么?   “走罢,不好要母后父皇担忧。”   她依依不舍地放下车帘。   郁枝坐在宽敞的车厢,和长阳公主一前一后回家,到家柳薄烟捧着一盏香茶,看清她微微红.肿的小嘴,脸色微变,酸道:“殿下是属狗的么?”   “……”   郁枝默默捂脸。   其实她啃得枝枝也不轻。   “卿卿我我的事,能叫啃么?”乾宁宫,季平奚接过阿娘递来的润唇膏,一举一动满了少年人蓬勃的朝气雀跃,擦好唇膏,她凑到皇后娘娘身前撒娇:“阿娘,我这样子好不好看?”   “……”   若非这是亲生女儿,颜袖真是没脸看:菜鸡互啃,奚奚哪来的脸问她好不好看?   “明年九月就要成婚了,你该学些东西了。不然,成了亲指不定你的公主妃怎么嫌弃你。”   季平奚大惊失色:“怎会!枝枝今儿个还夸我学得好来着!”   她一不小心说漏嘴,惹来颜袖暧.昧的哼笑:“哦,夸你来着,被夸的滋味好不好?”   “当然好!”   皇后娘娘低头慢饮一口龙井,抬眸取笑她的好女儿:“小傻子。”   “阿娘!您怎么能这么说我?”   “不是小傻子是什么?你过来,阿娘和你说句悄悄话。”   长阳公主赶忙把耳朵凑过去。   对亲女儿,颜袖半点不藏私,等她慢悠悠吐出心底话,季平奚目瞪口呆,后又恍然大悟:“原来卿卿我我的事还有这样的门道!”   “是啊,门道多了去了,你再不努力,以后且等着被欺负罢。”   季平奚眨眨眼,想说被欺负也挺好,然一想到今日枝枝波光潋滟媚色无双的情态,她啊了一声,若有所思:还是互相欺负最好。   “阿娘教我!”   颜袖浅笑:“找你父皇去,这事也折腾你阿娘?”   长阳公主被亲娘一句话说得羞红脸,转身出了乾宁宫兴高采烈地去折腾她父皇。   御书房,季萦处理完政务没防备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大太监杨若笑着回禀:“陛下,公主殿下来了。”   .   翌年九月,长阳公主殿下与郁家嫡女大婚,同一日,帝后为柳相嫡女和云章长公主主婚,灯火通明,繁星闪烁,姑侄二人各自入洞房、闹娇妻。   情欢最烈时郁枝香汗淋漓地瞅着埋头苦干的公主殿下,恍恍惚惚意识到:谁离了谁许都能活,但要她离了奚奚,她真会死的。   她在这个好时候走神,季平奚发出不满的嘟囔,继而喜房漫开无边春色。   鱼儿离不开水,水有了鱼便有了鲜活,冥冥之中她总觉得她好像爱了她的枝枝几辈子。   这辈子还要爱下去。   热热烈烈,痛痛快快,长长久久。   郁枝忍了又忍,终于破功,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季平奚怜爱地抚摸她的脊背,抚平她直入云端的刺激战栗。   美人容色皎皎,眼里映着烛光风月,她胸脯起伏,瞧着殿下浑不在意地顶着一脸水渍,眸子清澈见底,睫毛长而浓密,蕴满清纯和月色。   月是风月的月,纯是纯情的纯。   世间万事万物,又有谁能抵挡此时的奚奚?   郁枝呼吸轻颤,食髓知味,央着她的殿下软声低求:“再来一次?”   季平奚先前紧张地不敢说话,唯恐做不好惹来美人嫌弃,陡然听闻这话,整个人焕发出别样活力,一颦一笑,皆拉着郁枝心甘情愿赴一世红尘之约。   ——红烛燃彻夜,星月照人间。   --------------------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完结了,if线是对奚奚和枝枝的弥补,这是她们本来应有的顺遂安乐。无论是正文里的苦尽甘来,还是凡的青梅之约,她们各自找到了最好的归宿,也祝可爱们提早遇到自己的“奚奚”和“枝枝”,爱你们。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