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题名:最强游戏制作法   作者:沈狮   文案:   和男朋友只有纯洁的工作关系   闷葫芦·程序员 x 花蝴蝶·项目经理   生理年上心理年下,简称年卡   背景为2025-2030年   游戏公司群口相声   *   爱梦游戏市场运营组负责人,俞汉广,搞了个大新闻。   他把新来的程序员卫波打了。   正当他准备一不做二不休、心黑到底将人扫地出门之际——   又给人跪了。   一个平平无奇程序员,在VR游戏圈子里算老几?   他就算辞职、家里蹲、从办公室跳下去,也不会再看程序员哪怕一行代码。   ——真香。   俞汉广:“卫老师,从今天起,你我只有纯洁的工作关系。”   *   食用指南:   1、职场,强强,群像,HE   2、搞事业爽文,事业线、商业线占比极重   3、背景为2025-2030年,VR、自动驾驶等技术均已成熟   4、架空都市,全文无原型,勿对号入座   5、抽烟、酗酒均有害健康,勿模仿   Tag列表:职业、强强、HE、情有独钟、破镜重圆、业界精英 第1章 “你跟程序员多大仇?”   “你跟程序员多大仇?把人家给打了?”   孟艾蹙眉,靠在印着【EyeMore爱梦】大logo的玻璃门边。他摸出口袋里的电子烟,又想起这里是会议室,只好放了回去。   可他的眼睛却一直在会议桌前逡巡:“对玩家你唯唯诺诺,对同事你重拳出击?”   “老俞,到底怎么回事?讲清楚。”   “我承认我有错。”俞汉广天生瘦高个儿,此刻半趴在桌上,蝴蝶骨将T恤撑起了两座小丘。   “但那个卫……卫波,是他先动手的。”   他右手捂住额边淤青,左手五指轮流敲着桌面,似在认真思考什么;只是眼神东躲西藏,不敢和孟艾对视。   俞汉广瘦,是那种吃了二十几年饭,却只长了骨头没长肉的瘦。他骨架修长指节分明,因为常年跟鼠标键盘打交道,手指更是异常灵活。   ——显得这敲打动作如弹钢琴,行云流水。   孟艾把这套C大调音阶看在眼里:“所以,你们就玩起了搏击俱乐部?”   “我是正当防卫。”俞汉广丝毫没有犹豫。   他知道一口咬死的重要性——一件事,如果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又要如何让别人相信。   孟艾支起身子,沉声道:“是不是正当防卫,我会查清楚,绝不冤枉任何一个人。但打人这种事,给公司造成的影响太恶劣了。到时候该通报通报,该道歉道歉,从严从重处罚。”   他饶有兴致地盯着俞汉广的侧颊,顿了几秒,又唱起了白脸:“我知道,公司有新人来了,难沟通,起冲突,想立威,都是正常现象。”   “但正当防卫也正常?”   “俞汉广,你员工号是006,是陪着爱梦一路走过来的。公司情况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你应该也知道。”手机里提醒的铃声已经响过三遍,孟艾道,“我还有会,先撤了。”   孟艾把话撂下,就要推门。   俞汉广何其敏锐,听到孟艾把“老俞”换成“俞汉广”,就知道,打人这事没法糊弄下去了。   他和孟艾是宜州大学校友。宜州大学的管理学院和计信学院共享课程,在管院读书时,俞汉广就对自家老板“信院三剑客之一”的江湖传说如雷贯耳。   六年前,俞汉广还在读大三时就剑走偏锋,拒了一堆大公司的实习offer,公务员也没心思准备,不顾家长的念叨和反对,抱着电脑就钻进了信院隔壁的宜大创客孵化器。   孟艾当年就是在这个孵化器中创办了爱梦游戏。   创业辛苦大抵类似,有一起肝策划、吃外卖、睡行军床的交情,又有师兄弟这层情分加持,他和孟艾就这么调侃似的,“老俞”、“老孟”地互相叫了五六年。   印象中,孟艾叫他“俞汉广”的次数,还真是屈指可数。   “知道了,老板。”他也立刻见好就收地换了称呼,勉强露出了个笑脸。   “还有,老板,少抽烟。电子烟也要少抽,对身体不好。”   起身送走孟艾,俞汉广重新坐进转椅,一手理了理刚才被架过来时蹭皱的头发,另一只手指尖的敲击却没停。   事实上,这个下意识的小动作,的确是为了掩饰慌乱与心虚:   是那个叫卫波的程序员先动手没错,说正当防卫也不算夸张。   但自己确实理亏。   因为他把人家写的代码改了。   程序员靠技术吃饭,代码就是手中剑。没有任何一个剑客,在发现自己从剑鞘中拔出的是根烧火棍后,还能淡定地舞出一招“破剑式”。   那就不叫仗剑走天涯了,那叫仗贱走天涯。   俞汉广自认绝非一身正气的体质,游戏这行竞争激烈,入局者鱼龙混杂,不择手段之事数见不鲜。   指望近墨者赤?   不存在的。   隔壁会议室原本竖起耳朵听热闹的产品团队,此刻又继续各自开起了分析会。在一片隐隐约约的“加弹窗”、“push文案怎么写”、“跑个A/B试试”的吵嚷中,他只觉额角隐隐作痛,仿佛有条细线,牵着太阳穴一路突突突地扯到天灵盖。   脑子里刚浮起的阴谋阳谋、和解说辞、补救方案……全被扯散了。   他低头,盯着胸前【俞汉广 EM006 - 业务群 - 市场运营组】的工牌,却莫名地想起了卫波为这个VR密室逃脱项目——   不,是为他俞汉广写的代码。   和传统的游戏公司不同,爱梦没有“部门”一说,分为“业务群”、“产品群”、“技术群”和“职能群”四大版块,每个群下自带不同的组。   按照孟艾的意思,创业公司要比大厂跑得更快,拆掉壁垒,是方便扁平化管理以及敏捷开发。   除了“群-组”架构之外,爱梦自成立之初,还一直采用项目负责制。   一款游戏就是一个项目,项目经理模糊了传统游戏公司中制作人、主策、主程甚至主美的角色,说穿了,就是游戏的总负责人。   VR游戏兴盛才几年,各个公司都在摸着石头过河,很多工作职责混杂不明;因而这套制度在伯乐遍地的圈子里出奇制胜。   不仅如此,它还胜在只赛马,不相马。   项目经理可以是公司任何员工,只要有想法、敢行动,都可以在每四个月一次的立项会上尽情展示才华,亮出PPT进行答辩,说服老板们砸人砸钱给自己的游戏。   时常有友商调侃,爱梦不愧是宜州大学孵化器出来的,活生生把游戏做出了科研的感觉。   立项成功后,项目经理的权力也很大,相关的策划开发运营市场等业务类工作,可以指定对应群组的同事负责对接。   在爱梦,后者更像是一块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而没有负责项目、或是进组后精力有余的人,则可以奔忙于各个组之间,尽到砖头的伟大责任。   作为市场运营组的负责人,俞汉广相当于其中一些砖的头儿。   “砖头儿”。   不久前,爱梦趁着暑假推出了一款VR密室逃脱游戏。   然而游戏这行波诡云谲,各大公司都赶着热门时间节点争抢用户。好巧不巧,今年密室游戏扎堆上新,争得头破血流。爱梦这款游戏还没来得及打出个好看的水漂,就悄无声息地沉进了市场的红海之中。   项目经理盯着每况愈下的数据,急得嘴角燎出了一圈泡,头发都要被自己薅秃了,每天和公司各位“砖头儿”发千儿八百条信息,商量对策。   游戏这东西,是三分靠运气七分靠运营,剩下九十分,早在上线前就已经注定——设定和玩法有没有属于自己的独特亮点。   这款密室游戏平平无奇,自然怎么使劲都不见起色。就好比盖房子时发现结构有问题,砖再多、再瓷实,也搭不出漂亮的建筑。   公司一个二个都是聪明砖,没有人愿意把精力放在这个注定糊穿地心的项目上。最终,还是俞汉广站了出来,准备做个用户拉新的线上活动敷衍敷衍,算是对项目经理日渐光亮的头顶有个交待。   老好人不是白当的,他盘算得精明——这游戏早就凉了,再出点纰漏,到时候就坡下驴,说服孟艾把游戏关停,对大家都好。   黔驴技穷的项目经理临时拉来的技术对接人,就是刚来爱梦的卫波。   俞汉广一听就乐了。   一颗刚被卖过来的弃子,无论怎样仔细,不出错是不可能的,简直再适合这个运营活动不过。后面还有六七个其他项目的需求在排期,下个月还有媒体交流会呢……   他心里的小算盘,打得那是噼里啪啦更响了。   所以说卫波这个代码是专门“为他俞汉广”而写的。   万万没想到,卫波只听了一遍他的需求,来回发了十几条信息沟通了细节,就光速交了作业。   俞汉广上大学时修过计信学院的不少课程,对技术不陌生。市场经理懂技术,就像流氓会武术——他认真起来,和程序员们在线互怼也脸不红心不跳。   他细细地看了一遍卫波的代码。   看懂了。   大受震撼。   相由心生,码亦由心生。卫波的代码写得准确、简洁、精美,甚至透出孤傲与优越感,像一位高处不胜寒的帝王。   连注释都加得恰到好处。   “这货是有两把刷子……”俞汉广收起回忆,心中却浮起了犹豫。   但是……   但是老好人不是真正的好人。   他码也改了,人也打了。   开弓已无回头箭,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赶走。   俞汉广的手指终于停了。   反正他不出手,卫波也很难留在爱梦。   爱梦所在的VR游戏行业近几年突然站到了风口,热钱和大神纷纷涌入,爱梦也收购了几家工作室,揽到了不少人才。   公司早就搬离了逼仄的创业孵化器。孟艾在宜州城西寸土寸金的园区“未来创业城”租了一整层,装修设施一流,零食下午茶是标配,“TGIF(1)”之类的周五分享活动更是宣传亮点——还不都是为了尽可能在软硬条件上满足公司各路大神。   总之,公司如今人才很多,全才不少,鬼才也有。   爱梦这潭水,深得很。   游戏被称为第九艺术,艺术圈人人相轻,游戏界也不例外。俞汉广心想,就卫波那冷漠傲慢的态度,那一脸“谁都没资格同我讲话”的劲儿,怎么在公司打开局面?   这小子,就像宜州知名景点玉湖里的秋日莲花,暑热褪去,便孤芳自赏不了多久了。   *   “阿——嚏!”卫波此刻双肘撑膝,手掌扣住侧脸,闷坐在CTO办公室的沙发里。   突如其来的喷嚏,给原本窒息的气氛,增添了几分微妙的滑稽。   办公室的灯只开了一盏,灯光懒洋洋地泻下来,正好落在卫波的后颈与手腕之间。光在腕骨上调皮地来来回回,闪出细碎的浅金光泽,也给他棱角分明的五官蒙上了层柔和的滤镜。   搭配一张俊脸,堪称双倍输出。   池斓坐在沙发上,向对面的卫波望去。   ——帅而不自知,果然是一个男人最大的优点。   她揉着肿成馒头一样的脚踝,即使卫波是让她受伤的元凶之一,看到这张脸,还是根本没法生气。   刚才卫波和俞汉广动手挥拳的时候,她作为职能群副总监,又是行政人事组负责人,职责所在,硬着头皮冲上去拉了架。   不幸的是,整个人连同七厘米的高跟鞋被当场掀翻在地。   幸运的是,因为自己的伤,两只奓了毛的猫才得以停手。   俞汉广被一众同事安抚着架去会议室的同时,卫波先是看了看手机,然后独自从冰箱里找了瓶可乐贴上脸颊,简单冰敷了刚才挨打的地方,默默走向了CTO办公室。   池斓的目光随之游移,当下便猜到他是要去找CTO提离职——这点职业敏感度,还是有的。   是了,俞汉广是爱梦元老,出事之后有诸多同事帮忙,连日理万机的孟总都特意跑来慰问。而眼前这位,一没人脉,二没资源,性格又堪称高冷;直属上司CTO秦昊天更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修圣贤bug”的佛系主儿。   闹了这么大一出,卫波以后继续在爱梦混饭吃,大概只有两条路:   要么靠脸,要么靠不要脸。   “难上加难。”池斓心中百转千回的叹息声被手机提示音打断。   她掏出手机收了信息,旋即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一瘸一拐地跟进了CTO办公室。   因为刚才的信息来自孟艾:【把事情查清楚,留住人。】   办公室异常安静,秦昊天这尊不操心的大佛早就不知遁到哪里打游戏去了。于是她简单地向卫波说明了沟通理由,并询问了动手的经过和原委。   听了卫波的描述后,她怎么也不敢相信,俞汉广会改人家的代码。   真是幼稚有余,阴险不足——俞汉广就算再讨厌对方,也不至于使出这种授人以柄的昏招吧!   ……   “经过我大概了解了。当然,我们也需要核实。”   池斓微笑着打破了刚才那个喷嚏形成的滑稽感:“你放心,如果俞汉广真的改了你的代码,他一定会受到相应惩罚,爱梦从不偏袒任何人。”   她拿出了推心置腹的绝活儿,柔声道:“说实话,我刚才很怕你是来提离职的。卫波,我看过你的简历,你很优秀,是爱梦如今需要的人。公司和人才应该互相成就。”   “上个月,隔壁楼一家公司不是也有两个产品经理打起来了嘛,后来挂了彩,还进医院了。都是为了工作……也很正常。所以,我不希望打人这事给你带来心理阴影。”   她乘胜追击:“其实吧,很多事情,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卫波眼睫闪动。   见即将大功告成,池斓暗喜,感觉脚踝也没有那么疼了。   她撑住沙发沿,吃力地起身往门口挪:“俞汉广这个人性格比较……嗯……比较奔放,总之你别往心里去。那我去隔壁看看他,毕竟他也受了伤。”   “有什么问题或者要求,随时联系我。用IM(2)就行。我加你好友了,记得通过验证。”池斓笑盈盈地挥了挥手机。   “池总监,问题没有解决。我要求和俞汉广当面沟通。”   身后缓缓传来卫波的声音。   那声音风雨不动,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   池斓受伤的脚登时一软,打了个趔趄。   --------------------   (1)TGIF:【thank God it's Friday】/【谢天谢地总算周五了】的缩写,不少互联网公司在周五都会开展分享活动,算是给无心工作的员工的一种福利,方便大家公开摸鱼。   (2)IM:本文的一种办公社交通讯工具,相当于钉钉或者企业微信。   -----   1、本文又名:《论如何与男朋友保持纯洁的工作关系》、《离谱的同事增加了》、《和程序员打起来不是我的错》   2、打算写一个“强者救己,赤子追梦”的群像故事,顺便也预测一下5年后的游戏行业是什么样子。   3、【食用指南】指路评论区 第2章 “你含血喷人!”   ==   “厉害了,俞汉广。会说话的市场经理一抓一把,打得过程序员的就你一个。”   池斓才安抚完卫波,说是先和俞汉广知会一声,再让两个人面谈,然后才走进会议室。   她进爱梦四年有余,平时和俞汉广多有工作交流;两人又都是闻弦歌知雅意的人精,关系维持得相当不错。   “还有,喏,这里,”她又指了指自己的脚踝,有意活跃会议室中凝滞的氛围,“怎么着,也得给我买瓶红花油吧?”   “……对不住。”俞汉广此刻没心思跟她逗闷子,“老孟派你来兴师问罪的?”   “即使孟总不说,我也有义务调查清楚。”池斓声音清脆,“你怎么把人家新来的程序员给打了?”   行吧。   同样的问题,直属上司万敏哲一小时前问过,CEO孟艾半小时前问过。   这是俞汉广今天要面对的第三次回答。   “我已经向老板们解释清楚了,那小子工作能力不行,代码出了问题。被我指出以后,是他气不过先动的手。”俞汉广搭在大腿上的手指又弹起了音阶,“我真的,真的,是正当防卫。”   这句话他已经说累了。   池斓没再绕弯子:“我怎么听卫波说,是你改了他的代码?要真是这样,他打你确实情有可原。”   俞汉广“腾”地站了起来:“你不要听信那小子的一面之词。池斓,凡事先问为什么,再问是不是。代码是给我们运营活动写的,出了问题,大家都要背责任不说,项目进度更是会被延迟。暑假的时间节点是做增长的黄金期,一分一秒都等不来。”   “你说我改他的代码,对这个项目、对市场运营组、对我本人,有什么好处?”   池斓被俞汉广连珠炮一般的解释唬住了,只觉会议室里闷得透不过气。   她眼神下意识转向窗口——宜州地处江南,气候潮湿,夏日更是晴好雨奇;此时天上的乌云溜得极快,一场雷暴近在眼前。   “当然有好处。”   池斓吓了一跳,扭过头来,发现卫波不知何时来到了会议室外,手里还攥着……   一瓶红酒?   窗外黑云压城,会议室内的白炽灯全开了,走廊因为玻璃门贴膜的漫反射,有些阴晦。   隔壁的产品分析会再次停下,已经有员工暗搓搓地奔赴在吃瓜前线,不停往外探头探脑。   玻璃门被一连串的声响带得微微震动,像两个结界中一条摇摇欲坠的边防线——俞汉广在明,卫波在暗;而池斓站在门口,挡掉了些剑拔弩张的空气。   卫波淡定地晃出了个摔瓶子的动作:“当然有好处。否则,你怎么安心喝红酒?”   这下轮到俞汉广不淡定了。   这瓶红酒是他最近的工作重点。   爱梦游戏成立七年,种子长成了小树苗,此时正值B轮融资的关键阶段。几位老板的意思是,抓紧时间王婆卖瓜,好好做做宣传。   宣传自然要找媒体勾兑。俞汉广所在的业务群一直没有专职公关,用孟艾的话说“一亿美金估值以下的公司,不需要设公关职位”,活儿于是理所应当地落在了市场运营组的俞汉广头上。   两周后,爱梦会邀请游戏行业内的几家重磅媒体来公司参观交流。   俞汉广知道融B轮对公司、以及对他自己的意义,因而为了活动操碎了心。大到过方案、选场地;小到改slogan、买物料;他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前段时间,他打听到某知名媒体号称“妙笔铁肝”的首席记者也会出席,名记不常露脸,是看在老板们的面子上才答应下来。搞定这位,比搞定那些来混车马费和茶歇的小媒体要划算得多。   媒体老师一旦打响名气,和企业的关系就成了“攻守之势异也”,因而俞汉广极为重视。   “妙笔铁肝”的一大爱好就是木桐酒庄的品丽珠——原来“铁肝”除了公关稿赶得快以外,还有爱喝酒这层意思。   木桐酒庄远在大洋彼岸,品丽珠名气大、产量少,俞汉广发动了所有能用得上的人际关系,才七拐八拐找国内代理的门路搞到了一瓶。   办公室没有合适的柜子,他就索性把酒箱宝贝似的靠桌边放着,让它随时处于视野安全区域,方才安心。   而这瓶酒,正握在卫波的手中。   俞汉广积攒的怒气瞬间变成了惊惧,结结巴巴道:“卫……卫波,你先把酒放下,有话……好好说。”   “我放下可以。你先回答我,代码是不是你改的?”卫波问。   “我没有。”他语气还是很硬,“还是那句话,改代码对我有什么好处?”   卫波看了看红酒,视线又转向俞汉广:“你本来就不想做这个运营活动,改代码纯粹是要把锅扣到我头上。我初来乍到,在外界看来难免会捅娄子;我犯错后,你再随便找个理由把我赶走,这并不是难事。”   一旁的池斓笑容僵在脸上,慢慢挪动着火烧似的肿脚踝,试图逃离这场针尖麦芒的对局,生怕被随时窜出的流矢误伤。   她心中暗想,爱梦虽然工资高,但这工资至少得掰成三瓣儿:一瓣是医疗费,另一瓣是精神损失费。   最后一瓣,才是正经的劳动报酬。   “电脑在你手上,我怎么改?用意念吗?”见卫波猜中了自己的心思,俞汉广避开他的目光,垂下眼皮才发现前胸的汗浸湿了T恤。   卫波道:“前天运营会上,你就坐在我旁边。当时我调出了代码页面做了最后的检查。后来因为接电话,暂时出去了几分钟,你就是在那时候,删掉了一小段埋点触发代码。”   没有埋点,活动页面就无法计数,最终的后台里缺了实时参与人数的统计功能,这对于线上运营活动来说是重大失误。   再诛心一点说,它更是代表着写这段代码的程序员既蠢又懒。   卫波一直记得俞汉广发现问题时嘴角挂着的嘲笑。那丝嘲笑弧度虽浅,但在卫波眼里,是对他最深的侮辱,更是让他率先冲俞汉广挥拳的导火索。   “项目很赶,你一直催我。运营会后活动就上线了,我没来得及复查,接着,你就来找茬了。”卫波面沉如水,却丝毫不给俞汉广接招的机会,“事实就是这样。”   雨滴开始淅淅沥沥地往下落,不时打在玻璃上,暴出特有的破裂声。   俞汉广头皮发麻,仍在强撑:“哟呵,事实?没有证据就做有罪推定,然后咬死这是事实。程序员的逻辑果然缜密呢!”   卫波捏紧酒瓶,手掌盖住软木塞:“会议室人来人往,我们的位置又靠边,那里是死角,电脑屏幕背对着摄像头。你一定是知道了这一点,才会这么有恃无恐。”   俞汉广怒道:“你含血喷人!”   卫波冷笑摇头:“事到如今,你还撒谎。”   说完扬起酒瓶,作势往墙上摔去。   “别……别!卫波,卫总,卫老师!”俞汉广急得挥出了手,就差跪下了。   “代码确实是我在运营会上改的,对不起,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你快停手……停手啊!”   天边一声炸雷倏地劈了下来,盖住了玻璃碎裂的声音。暗褐色的液体迅速蔓延开来,渗进会议室的地毯,如一滩骇人的血迹。   “突发心梗要就地平卧,含硝酸甘油。公司有硝酸甘油吗?”卫波好整以暇地看着手捧心脏、脸色煞白的俞汉广,“我学过急救知识,可以帮忙胸外心脏按压。”   俞汉广气恨交加,半句话都说不出。   他瘫回转椅,直勾勾盯着地上的酒瓶残骸,不知道此刻的酒瓶和自己的心,究竟哪个碎的片数更多一些。   等一下……   这酒,这酒怎么还起了浮沫?   俞汉广倏然从椅子上弹起,蹲下身,手指沾了些“血迹”,送到鼻尖嗅了嗅。   是可乐!   他再去看那堆碎裂的酒瓶,上面哪有木桐山庄的标记,分明是前几天他带着组员加班吃盒饭,为了犒劳小朋友们随手开的——这瓶红酒还是当初找门路时买的“平替”。   难怪卫波当时攥的是瓶口,包装纸也冲向内侧,就是为了不让他看出这是支被打开过的赝品。   也怨自己气昏了头,没注意到细节。   妈的,被摆了一道。   ……   “你是怎么知道那瓶红酒的?”池斓不敢待在会议室里面,借着去找保洁阿姨清理的理由,同卫波一起出了门。   “第一,他电脑旁边贴了好几张买红酒的便签条。”卫波道,“第二,前几天,他嘚瑟了很久。”   继颜值之后,池斓对卫波的注意力和分析能力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又问道:“还有,你刚才去秦总办公室,真不是提离职的?”   卫波摇头:“不是。秦总早就定了时间要和我1v1交流。结果出了这场意外,我没找到他。”   池斓把碎发挽到耳后,轻呼一口气。   翌日是个周五,一大早,池斓就钻进孟艾办公室做了汇报。   随后她以人事组的名义发了封全员邮件,简述了爱梦昨天发生的大新闻:   【业务群-市场运营组俞汉广(员工号:EM006)和技术群-开发组卫波(员工号:EM143),因工作问题发生肢体冲突,影响较为恶劣。经调查核实,现公布处理结果:   俞汉广扣除六月月度绩效,取消年末评优资格。卫波扣除第三季度绩效。】   ……   俞汉广捏了捏眉头,盯着屏幕上毫无感情的官样文章,觉得孟艾只能用四个字形容:   端水大师。   邮件里把打人原因总结为【工作问题】,只字未提俞汉广改代码的恶劣行为。他二人互捣拳击、卫波摔红酒,也被委婉地形容成了【较为恶劣】的肢体冲突。   孟艾嘴上说着“从严从重”,终归还是留了面子。   但毕竟自己有错在先,处罚比卫波重,也是理所当然——   年末取消评优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他俞汉广在爱梦,从来不靠名声服人。   就是可能到手的评优奖金飞了,肉疼。   他又想到卫波,这封邮件就差把【息事宁人】四个字写在标题里,足够让这货无言以对。他一介新人,又被罚了三个月的绩效,只要还有点眼力价儿,也断不会再留在爱梦了。   俞汉广心中起伏被一阵脚步声打断,只见下属周晓盛颠儿颠儿地跑过来,手里拎着两个巨型纸袋,袋中全是咖啡奶茶。冰凉的气息环在袋子周围,细小水珠沿着杯子滑落。   周晓盛从一个单独的小纸袋里捧出个玻璃杯:“师父,别气啦!喝杯咖啡。你最爱的Dirty,杯子我特意让咖啡馆的小姐姐提前冰了几个小时,咖啡皆苦,而你超甜。”   玻璃杯上加了个透明盖,为了防泼溅,还用胶布缠了好几道。   俞汉广看着这杯不伦不类的Dirty:“……”   他似是想起什么,顺手把前几天海淘回来的高配VR头显递给周晓盛:“刚拿到的,还热乎着,你试着玩玩,记得给我交份体验报告。”   周晓盛双眼放光,就差流哈喇子了,抱着头显美美回到了工位。   市场运营组的小朋友们相继围上来,各自挑了爱喝的口味,叽叽喳喳的笑闹声让俞汉广听着心安。   Dirty要大口吞咽才有滋味,可他刚贪婪地喝完,香气还没来得及在舌尖萦绕两圈,周围瞬间静了下来,一时落针可闻。   卫波背着电脑,站到了俞汉广斜对面的空桌前,身后还稀稀落落跟着几个开发组的员工。   “技术群位置不够,秦总让我们先搬过来坐。”   爱梦收编的一水儿都是技术人员,技术群工位紧张,这是实情。可CTO秦昊天是失忆了,还是故意的?   就那么想看《搏击俱乐部》续集?   俞汉广“砰”地把玻璃杯怼在桌上,起身就要去找秦昊天。   大佛果不其然又失踪了,他斜靠在走廊沉默片刻,敲开了旁边CEO办公室的门。   孟艾的办公室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电脑桌和一套淡青色的会客沙发。这使得墙上那两幅由乐高拼起来的画框更加引人注目。   一套黑白双色,拼的是行代码:while(life){hope=true;}   他能读明白——活着就有希望。   据秦昊天说,这是爱梦早年最为艰难的时候,孟艾拿来提振士气的一行代码。   另一套则花里胡哨、相当鲜艳,字也俗气。他每次看到都忍不住笑出声,因为上面拼着:   【多玩游戏少生闷气】。   不过眼下此情此景,他闷气不打一处来。   孟艾正靠在转椅里试玩新游戏,听到响动摘了头显,似乎明白他为何而来:“改别人的代码就算了,见都不想见?”   他此言一出,俞汉广就懂了,秦昊天必定是在老板的授意下才做了如此安排。   俞汉广只得乖巧苦笑道:“老孟,是我不对。但你罚也罚了,还这样做,不就是在打我的脸么……”   “你平时不是蛮灵光,怎么一沾上卫波,智商就下线了?”孟艾不紧不慢地抿着茶,“卫波是津海大学研究生毕业,名校出身,又在京州的大厂干了这么久,是实打实的全栈。只是原公司发展问题,事业部被我们收了。俞汉广,你不要小瞧人家。”   他面上仍带笑意,却话锋一转:“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取消你的评优资格吗?”   这两天发生了太多意外,俞汉广无暇细想,眼下确实被问住了,一时欲辨忘言。   “取消评优,意味着你只能通过项目来证明实力。”孟艾停顿片刻,双肘支在桌上,“即使不想证明实力,钱,总归是想要吧?我们这仨瓜俩枣虽然不多,可你别说你看不上。”   俞汉广提线木偶似的,先连忙点头,又慌不迭地摇头。   爱梦以优厚的薪资和奖励享誉业内,他的房子和车子,可不是大风刮来的。   而万众期待的年终奖,除了皆大欢喜的分蛋糕之外,大头在名额稀少的“两优”上——优秀员工奖和优秀项目奖。   总有员工打趣,拿到“两优”,就可以不用在爱梦工作了,躺平做梦一整年都没问题。   “你知道的,这两年公司虽说跑得很快,但真正成功的游戏寥寥无几。枪战、赛车、密室……什么火我们做什么,可做出的都不火。”   孟艾继续道:“公司目前还靠几款老游戏吃老本。这样下去,即使融到钱,发展也不乐观。”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爱梦正是因为爱梦的思维,被困在爱梦的风格里。”孟艾起身,“公司很久没有人进来了,我说难听点,一潭死水。”   “可我们终归需要新项目,新项目又需要新想法和新人。”   他走到俞汉广面前:“俞汉广,你也收起你那些拐弯抹角的小聪明。项目的事,走走心。”   “今年必须上一个。”   --------------------   卫老师(智慧的双眼):我还没用力你就倒下了。   孟总(疲惫的双眼):你们不要再打了辣!   ----   【食用指南】指路评论区 第3章 “只有纯洁的工作关系。”   孟艾这番话洋洋洒洒,俞汉广来不及完全消化。   唯有一句,他瞬间就听懂了:   什么火,做什么;做出的,都不火。   细究起来,这句话也不完全正确。   爱梦七年前成立时,虚拟现实技术尚不成熟,游戏产品质量拙劣,玩家不认可,市场凉得根本不招待见。   这反过来又阻碍了新鲜血液的进入。   遥想当年,一个技术类的应届毕业生,如果入职手游公司,动辄可以拿到两三万的月薪,年终奖至少六个月工资打底。   曾经有个大厂被业内戏称为“16”,一个原因是这个公司东抄抄西凑凑,做出了不少“大作”。   一年磨十剑。   可这个大厂营销骚操作不断,知名度很高,“16”便有“业内一流”的讽刺意味。   另一个原因在于,饶是这样,公司的人均年终奖还能高达16个月工资。   换做是谁,都不愿意放着眼前的钞票不赚,苦哈哈地做吃力不讨好的VR游戏。   没有人,就没有发展动力,技术更是停滞不前,如此反复便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整个VR游戏圈子灰头土脸,不少人在低迷的市场里念着吃枣药丸。   他眼风扫过孟艾的办公桌,大中小三个白色电脑渐次而立,几只头显和手机静静地躺在一旁。甚至还有古早时代的CD机和复古的木制小音箱,一起点缀桌面。   东西不多,价格不菲。   孟艾家几代经商,条件不是一般的好,因此比同龄人更早接触到这些引领科技风向的物什,从上高中开始,他就成了VR发烧友。   当年他果断辞去了宜州市大数据管理局光鲜亮丽的公务员工作,在各路亲朋好友、狐朋狗友的惊讶和质疑中,回到宜大孵化器里成立了爱梦游戏。   并且力排众议,做VR。   创业初始,爱梦只有三人,藉藉无名。   圈子里有句名言叫“牛人自带风水”,这话用在孟艾身上再恰当不过。   爱梦创办次年,一个热词忽然出现——   元宇宙。   此后,和元宇宙概念相关的VR,在软硬件方面同时发力,如眼动追踪、视差成像(1)等关键技术有了重大突破。视觉界面的帧率大幅降低,电脑配置变得友好了起来,低端的机器也能带得动游戏了。   以前玩家想玩VR,需要到特定的游戏馆,带上又重又大的头盔,或者坐在不知道多少人沾过的共享VR舱里。   体验即使算不上劝退,也绝没有逢人就能够安利。   可新技术一经商用,轻量级的个人头显、眼镜以及手柄很快跟上,做游戏聚合的云平台继而出现。   久旱逢甘霖,而且下的都是贵如油的春雨,堪称玄学。   从孟艾办公室出来,俞汉广脑海中闪现着这些画面,发现七年前的爱梦,还真是个“做什么什么火”的黑马。   公司主导研发的第一款游戏就是运动类型的VR射击,在新技术的加持下,用户体验绝佳,口碑瞬间炸裂。   俞汉广在爱梦成立初期就毫不犹豫地加入,当然是冲着不菲的期权,以及宜大“信院三剑客”的金字招牌;除此之外,还因为他对于这款游戏的喜爱。   七年间,爱梦在浪潮中成长,又在红海里浮沉:公司是有几个运动类游戏在扛大旗,然而也是吃了先发者的红利。   软硬件门槛降低,其实是把双刃剑。它固然让VR游戏被越来越多的玩家认识并接受,但也因为市场下沉的原因,导致市面上存在大量类似产品,卷得飞起。   如今各个公司都杀红了眼;管中窥豹,现下光射击游戏就有几十家工作室在竞争。密室、足球、射箭……越来越多的项目属于傻大粗的跟风之作,快速上线,又快速消亡。   黑马总会褪色,守业难于创业。   “做出的都不火”,他举双手双脚赞成。   此刻他方才回过味,一边往工位走,一边琢磨孟艾最后两句话中的机锋。   今天是爱梦每月一次的“TGIF”时间,副总裁杨烨正在分享自己做产品的心得;杨烨外号“烨神”,有实力,人缘也好,员工们基本都跑去大会议室“听课”了。   俞汉广回到办公桌前,意外地发现还有一个人影。   卫波已把工位收拾妥当,双肘支在桌上捏着下巴,塞着耳机独自对电脑屏幕沉思。   被孟艾不动声色地敲打了一番,俞汉广知晓其中利害,没去和卫波置气。   “怎么不去参加活动?”他从袋子里拿出一杯咖啡推到卫波面前,一只手掌按在桌边,另一只手撑上了卫波的椅背。   他突然觉得,这个姿势有种说不出的……暧昧。   “不是特意等你继续单挑的。”卫波取下一只耳机,面无表情一剑封喉。   俞汉广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下。   从他的视线看过去,卫波高眉深目,头发用浓密形容也不为过,微微散了些铺在前额,仿若山间蒸腾起的烟岚。办公室的灯在他浅色的眼珠里晃着,盛出一碗琥珀。   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的侧颜,彻底击碎了他对秃头肥宅程序员的刻板印象,当下连气也消了大半。   他一直不是很赞同“工作里只看能力不看脸”的观点。   一个人如果有能力的话,会极大程度地提高大家的期望值,在这份期望中不断磨练,久而久之变得更强。   但若是长得好看些,职场之路或许能走得更顺——因为颜值会极大程度地提高大家对他的容忍度。工作能力差点儿意思,也就算了。   毕竟,降低他人的下限,比提升自己的上限,容易得多。   他对卫波倒是宽容,可卫波锋利如山尖的下颚线上,分明刻着四个大字:   生人勿近。   卫波推了咖啡,拧开保温杯:“参加分享会的人,很大几率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休息,或者进行有效社交。我不去,是因为我一不需要休息,二不需要去跟老板套近乎。”   他轻描淡写,可分明是在揶揄俞汉广刚才哼哼唧唧去找孟艾诉苦的行为。   如此好看的一张脸,为什么要长着如此噎人的一张嘴?   “行吧,你想坐哪坐哪,爱干啥干啥!”俞汉广没好气地道。   “从今天起,你我之间只有纯洁的工作关系。”   “愿大家日后合作愉快!”   ……   原本平息的怒火被卫波几句话重新点燃,俞汉广一夜没有睡安稳。翌日睁眼时,他满脑子都是卫波那副“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脸孔。   “卧儿卧——现在几点了?今天什么天气?”他瓮声瓮气地喊道。   “现在是京州时间上午七时三十六分。今天白天预计晴到多云,最高气温三十三度,最低气温二十七度。祝您度过一个美好的周末!”   床头的AI管家机器人“卧儿卧”缓缓滑行过来,用甜美清澈的语音回答。与此同时,它胸前的中控屏显示,空调已经自动调整了温度。   卧儿卧是典型的机器人模样,纯白机械臂,四方脑袋,脑袋上装着几个感应圆孔,模拟出眼睛鼻子嘴巴,具有一种高科技带来的安心感。   当初买机器人时,他特意避开了深受广大直男喜爱的仿生真人款——这种仿生机器人肤白貌美、精致如臻——可在他看来,机器人妹子们笑起来却是一脸毫无生气的恐怖。   他本来睡眠就差,担心夜里一醒,保不齐会被这种笑容吓到永远长眠。   尽管步入职场五年有余,俞汉广毕竟还没到三十,平时上班忙得打转,睡眠质量全靠周末对冲。因此还窝在被子里的时候,他就会直接蒙着头点好外卖,起床就能吃。   永远年轻,永远中午才醒,永远可乐加冰。   此时虽然房间温度适宜,他却仍然在床上摊煎饼似的滚了许久,脑袋也像饼铛里打散的鸡蛋一般越滚越胀,想再睡个回笼觉的愿望彻底落空。   早起毁一天。   俞汉广翻身下床,在冰箱找了点面包牛奶填肚子,踩上帆布鞋就要出门。   自来宜州上大学开始,但凡他心情不好,抑或周末不那么忙,总喜欢偷得浮生半日闲,去玉湖旁边的小山丘转一转。   宜州之境,半在玉湖。三面环山的湖水如一位江南美人,拽住了世人匆匆奔忙的衣角。看看波光也好,喝口热茶也罢,玉湖总会让人短暂忘记拼搏与前程,因为再没有比这更惬意的生活。   再加上……几周前是他生母的忌日,他忙得只请了一天假回老家,在墓地静静坐了片刻。现下得出空来,他是真想找个无人打扰的地方,消化一下近来的遭遇。   “夜空中最亮的星/请照亮我前行……”伴着车载音响里的口水歌,俞汉广脚尖轻点油门,将车缓缓驶出地库。   如今无人驾驶技术发达,越来越多的人热衷于让车在路上自己跑,最近还出现了可以短租的“共享电动爹”;即便如此,他还是更享受踩离合和换挡的乐趣。   他的“坐骑”是辆大红色的七座SUV。宜州今天雨后新霁,夏日清晨如同慷慨的慈善家,大手一挥将金子般的阳光洒满公路。这让车看上去似熊熊燃烧的火焰,极易受人关注。   物质是精神的镜子。“受人关注”的确是他最喜欢的状态:   咖啡,他要喝做法折腾的Dirty,杯子最好能提前冷冻3小时。车,他要开鲜艳而骚包的手动挡SUV。此刻他甚至恨不得把脚伸出车外,迫切希望路人都能看到那双由知名设计师鼓捣出来的潮牌帆布鞋。   俞汉广不愿意扒开这层希望的外衣,因为他不知道内里包覆着的是什么。   也许是……对孤独的恐惧。   生母很早去世,父亲工作又忙,少有私人时间陪伴自己这个家中独子。   他上幼儿园时,就完全熟悉了脖子上挂着家门钥匙、一个人捧饭盒去父亲单位的食堂的日子。如果有同样因为家长无暇照顾而去食堂的小朋友,他都会故意弄出点儿动静,好把人家勾过来,尝尝各自饭盒里的土豆丝和红烧肉。   后来父亲再娶,他也颠儿颠儿地背着书包上了学。   他发自内心地喜欢校园生活,因为学校里总有可以勾肩搭背的同学朋友。一起下副本、打篮球、小组讨论。   过了二十五岁,玩得好的同学朋友们,深造的深造,工作的工作,结婚的结婚、甚至已经有人离婚;大家都轰轰烈烈地投入了自己的小生活里,义无反顾。   以毕业季的夏天为原点,他们似乎一条条是被命运投射出的平行线,难以再度交汇。   熟悉的孤独重回心脏。   他虽没有走过大运,但却从来不敢抱怨上天不公——自小吃穿不愁,继母也对自己视若己出。新款球鞋动动手指就能在网上买到;想喝咖啡,第一时间喊外卖机器人送到眼前;打游戏就更简单了,工作时间都可以打着测试的名号,战个痛快。   时代被技术和效率占满,推着人往前走。当下的社会准则,几乎将“孤独”打成了一个贬义词,因为孤独既不符合效率,更透露着迟缓无能。   然而这种孤独的对立面,又并不是开心和快乐。   和手机相连的车载屏幕突然亮了,俞汉广把神游的思绪拽回来,瞄到来电人一栏的【俞主任】,二话不说按掉了。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某次在食堂揪了一个女孩的辫子,被小姑娘的家长喊着“俞主任”闹上门,自己就吃了顿亲爹的皮带炒肉丝。   那时父亲俞乔被借调到水利部,一年难得有几天能从首都京州回到老家芦城。俞汉广倒是挑了个特别的日子,用了个特别的方法,引起了亲爹特别的注意。   这已是他和父亲少有的亲密时刻。   他心中烦乱,轻踩了一脚油门,车立刻呼啸加速。   屏幕再一次亮起,上面的三个字换成了【顾老师】。   顾老师,顾珊珊女士,虽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但他倒和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继母关系更好一些。   俞汉广任铃声响了五六下,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顾老师,最近怎么样?找我什么事?”他迅速切换了一种营业式的温和语调。   “妈妈好得很,明天中午,你王阿姨家女儿结婚,要不要回家吃个喜酒?宜州到芦城开车也就三小时的。”顾女士一口软语。   这还真是巧了,王阿姨家的女儿,就是小时候被他揪过辫子的那位。   “有点忙,不回了。”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这种变相催婚的把戏,早被他一双慧眼看透。   “我最近要去宜州开研讨会,要不要给你从家里带些什么?”   “不要了。”   “上次托我们买的品丽珠吃了没啦?”   “不吃了……”,他继续心不在焉,“不是,顾老师,那是我工作上要用的!”   怎么突然提到这茬了!   如果说俞汉广最近有什么心愿的话,那一定是迫切希望全世界字典上的“红酒”一词统统消失。   “怪不得,我说你哪能突然欢喜吃葡萄酒了。”电话那头传来隐约笑声,“品丽珠不方便买的,其实那是你爸爸托熟人……”   俞汉广一阵头疼:“顾老师,我现在在开车,挂了啊。”   他按下屏幕,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现在的年轻人哪个不是这样?跟陌生人可以抱着手机聊通宵,到了亲人面前,就秒变锯嘴葫芦。   没想到手机屏幕又亮了,俞汉广注意力都在路上,看都没看就接了:“顾老师,我刚才不是……”   “喂?是师父吗?我,蕾蕾。”   他这才看清来电显示——市场运营组的刘蕾蕾。   刘蕾蕾道:“我们在上的那个VR密室项目……媒体爆了点黑料。师父你能不能来公司?我们商量怎么办。”   俞汉广的头更疼了。   他还在读大学时,互联网行业盛行一种臭名昭著的996工作制。后来,接连出了几例员工高负荷工作导致猝死的恶性事件,996遭到了大规模抵制,兼之政府出台政策引导,996工作制这才渐渐消失。   但互联网最大的特点就是永不眠,他们这群人必须加班的时候,想躲也躲不掉。   俞汉广只是觉得,这周实在是过得有些魔幻——   工作日和某人搞了个大事不说;平时周末睡到日上三竿,工作群里安静如鸡;今天好不容易出来转转,却要被薅回公司加班。   “早起毁一天”,从各种角度解读都没错。   “师父,你不方便的话,不来也行,我们IM上说吧。烨神现在喊我过去讨论了,你等我一会儿哈。”   刘蕾蕾平时负责社交媒体,说话准确顺畅,还很善解人意。   他手肘撑在半开的车窗上,另一只手扶着方向盘,手指在上面下意识地敲打了起来。   到底是多大事,大周末的,让杨烨一个副总裁都出马了?   周末路上车辆不多,俞汉广瞥了眼后视镜,果断把方向盘打死。   红色的SUV调过头,如带火的利箭一般,向公司驶去。   --------------------   (1)眼动追踪、视差成像:都是VR中比较重要的技术,是图像在人类大脑形成空间感的关键所在。   因为剧情需要,涉及一些技术和商业知识,我尽量写得不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如果不喜欢可跳过哦   ----   还是那句话,欢迎仙女们提意见,大家都是读者大佬,说话硬气点   比哈特 第4章 首席花蝴蝶   ======   因为常年在市场前线搏杀,之前也在准备交流会,对媒体,俞汉广其实不陌生。   在他看来,写稿子和做游戏有很多共性:需要永不枯竭的好奇心与想象力,需要用最适合的方式讲故事……最关键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写稿子和做游戏都需要创造。   他喜欢创造——这个世界上,创造是最值得注入心血的浪漫事之一。   可这个周末,浪漫全成了风浪,因为公司被媒体人的一场“创造”搅得不得安生。   俞汉广本来以为,那个让他和卫波大打出手的VR密室游戏已经彻底糊了。没想到今天早上,知名游戏博主【游戏cafe】发了篇匿名投稿——   内容大致是某玩家哭诉,爱梦的这款游戏做得过于暴力,闯关制的设计也极容易上瘾,自家俩孩子因为上瘾太深,偷偷把家里布置成了个荒唐的鬼屋进行实操演习。   结果哥哥扮鬼的时候,把弟弟吓得额头直接磕到了床脚。   要不是娃运气好,撞出什么事故,后果不堪设想。   【游戏是要送给玩家,而不是送走玩家。】   【爱梦只会带来噩梦。】   稿子字字掷地,尽是对爱梦两大罪状的质问:纵容不良内容上架,缺乏未成年人防沉迷机制。   你们就是这么做游戏的?   【游戏cafe】把自媒体煽风点火的那一套玩得淋漓尽致,又是涉及儿童教育的热门话题,还撞上了个方便吃瓜的周末,发出后阅读量蹭蹭上涨。   俞汉广大拇指就没离开过手机屏幕。自己收到满屏询问的私聊不说,竟然连几位圈外朋友都义愤填膺地转发了。   “师父,你还记得吗,去年我们买推广,其实找过几次【游戏cafe】。后来你筛KOL名单的时候……就筛掉了。”刘蕾蕾道。   俞汉广猛然想起,【游戏cafe】还是个做游戏推荐的小博主时,和爱梦关系不错。后来他们转了型,开始写业内爆料稿,很快吸了一大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粉丝,商务价格水涨船高。   考虑到性价比问题,俞汉广自作主张没有再合作,年前给【游戏cafe】象征性地寄了份新年礼物,便再未联系过。   敢情是积怨颇深。   他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简直想查一查,这个游戏的立项时间是不是和自己的生辰八字相克。   “烨神的意思是,我们马上给游戏加‘未成年人警示’的防沉迷全屏弹窗。”尽管办公室里的空调温度打得很低,项目经理孙晗还是擦了把脸上的汗,“汉广,也麻烦公司社交媒体尽快澄清。”   孙晗同时是策划组负责人,出了问题,先在产品上找办法,算是一种基于专业形成的直觉。   “我们先商量商量文案。行业政策早有明文规定,电子游戏除了限时段对未成年人开放以外,一律要做防沉迷提示,晗哥,你平时稳得很,怎么能把这事给忘了。”俞汉广道。   他内心明镜似的,说孙晗“稳”是给他找台阶下,其实在做那个运营活动的时候,他就把孙晗这随风倒柳的软性子摸得一清二楚。   强极遭辱,至刚易折。墙头草又软又塌,随便风怎么吹。   那可不就是“稳”么。   “游戏上线的时候,是做了个秒弹的推送。还是项目太急了,触达率确实到不了100%,我当时也是应付了事,没意识到这点小问题……”   “烨神刚才已经提点过我了……”   又听他左一个“烨神”,右一个“烨神”,俞汉广算是明白,杨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杨烨是孟艾的大学同班同学,毕业后在一家知名游戏大厂做了几年产品策划。他员工号是005,比俞汉广大一位。   爱梦当年还是个孵化器里的小作坊,杨烨是其中唯一一位有过正儿八经游戏公司工作经验的员工。做那款射击游戏时,基本上都是杨烨一个人连续通宵搞定原型和策划。   “烨神”一战成名。   直到现在,杨烨仍然担任着这款游戏的项目经理,愣是把它运作成了VR游戏界的常青藤。   如今爱梦前台旁有一面回忆墙,墙上最显眼的位置,就挂着一张杨烨当年睡行军床的照片。   杨烨一米九的大个子,却长着张很反差萌的娃娃脸,兼之性格开朗、口齿便给,有一种技术男中少见的亲近感,在公司人气很旺。   产品策划需要频繁和其他部门沟通,他在大厂身经百战见的多了,简直如鱼得水。升了副总裁之后,人更是从不端架子,经常在氛围严肃的立项会上插科打诨,汇报人哪怕再紧张,他三言两语就能把人逗乐。   俞汉广羡慕产品群。杨烨虽然有独立办公室,但还是常年坐在外面的大开间。都说产品经理是互联网公司的“跪族”,向前跪市场运营,向后跪开发技术,可产品群在烨神的带领下,日日欢声笑语,战斗力十足。   但凡工作出了纰漏,产品群员工只要和“我们烨神”提一嘴,他会都二话不说站出来。   想必这黑料一出,孙晗就第一时间联系了杨烨。   孙晗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能力不行,却摊上个好老板,俞汉广暗自嘀咕。   再想想先前跟直属上司万敏哲的一通电话,他更郁闷了。   就在刚才,万老板表示,家中小女儿生病十万火急,公司的事至多五万火急。   俞汉广你可以的,先顶住。   “小问题的背后总有大坑。你在此处偷个小懒,就必然会在彼处挖个大坑。”杨烨走过来拍了拍孙晗。   “汉广,委屈填坑了。我们打工人的心胸啊、腰腹啊,可不都是这样被委屈撑大的嘛。”杨烨双手在身侧比划了个圈,“不过你身材这么好,辛苦多帮我们撑撑。日后想减肥来找我,健身费我全额报销。”   他看上去对谁都笑眯眯的,让人生不起气来。   “也辛苦蕾蕾码字。爱梦女孩子本来就少,这么一看,Office Lady不是最宝贝的,会码字的Microsoft Office Lady才是。”他又转头冲刘蕾蕾道。   这话听着四六不着,实则十分熨帖;刘蕾蕾本来因为在浏览官媒下的恶评而眉头紧锁,此刻竟然没绷住,笑了出来。   俞汉广点头。   即使杨烨和孙晗不来拜托,市场运营组职责所在,也必须社交媒体上有所动作。   既然万敏哲放权给他,又有杨烨的承诺,他便和刘蕾蕾迅速拟好了文案。   文案秉持息事宁人的原则,主旨一共三点:第一立正挨打;第二道歉改过;第三,给玩家补了一张购买游戏的优惠券,用以稳定人心。   前两点好说,第三点纯粹是他的“私货”。   他当然想在孟艾面前露一手:用自己的方法,给孙晗那些“做什么都不火”的项目经理们上上课。   至于会不会适得其反,俞汉广凭空生出一腔乐观:歉也道了,错也改了,热搜还十分钟刷新一次呢,网民总不会一直盯着爱梦吧。   互联网上没有切肤的爱恨,更没有深切的记忆。人们只爱看热闹和反转,以及自己是不是站对了位置。   真相,从来只排在最后一位。   近几年网上也是通瓜膨胀,一个还没结束,大家就迫不及待划走去看另一个。   熟过头的瓜,还有人愿意吃吗?   俞汉广已然了解前因后果,又逐渐理清逻辑,一脸轻松地叮嘱刘蕾蕾先把文案发出去。   不过他此刻抱臂旁观杨烨,感觉却有些微妙。   ——烨神全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果然,人家能当上副总裁是有本事的,起码心态是一等一的好。   “全屏弹窗最近才开发,还没来得及二测;技术同事我都问了,没人回,不过还好公司有人……”孙晗托着笔记本,一只手还在点着触摸屏,尴尬地向旁边望去。   忽然看见一个人影靠近,俞汉广交叉在胸前的手臂不自觉地放了下来。   卫波。   卫波皮肤透着青白,瞳仁是轻轻浅浅的褐色。俞汉广顺着望进去,试图捕捉哪怕一丝紧张或尴尬,却希冀落空。   这小子稳如氦氖氩氪氙氡。   俞汉广简直怀疑,他的冷淡与漠然,是不是刻在了骨子里。   “咳咳,能尽快搞定吗?”杨烨的咳嗽声恰到好处地打破了古怪的气氛,他问卫波,“藉此机会,也试试全屏弹窗。”   卫波落座打开电脑:“我的测试权限还没开,需要先解决这个问题。不过产品群如果有原型图,功能不难实现。给我半小时到一小时,应该没问题。”   他语气平淡却肯定,很像那种虽然没复习,但还是不小心考了全校第一的变态学霸。   找打。   俞汉广有意杀杀他的信心,便道:“原型图别的游戏应该有。测试权限……晗哥,要不你把这人跟你们项目组同事拉个群?”   “不需要,直接点对点聊吧。当务之急是解决问题,不是传递问题。”卫波冷冷道,“拉群,可以但没有必要。”   俞汉广怒气上头,想怼他两句,突然又被刘蕾蕾拖了回去。   原来道歉文案一发布,【游戏cafe】立刻跟进,揪住俞汉广发优惠券的举动大做文章,痛打落水狗,说爱梦仗着自己财大气粗,不思悔改。   官媒的转发和评论又一次炸锅,像是丢了颗夹着霉豆腐的鲱鱼罐头进沼气坑,臭不可闻。   屏幕内外,乌烟瘴气;评论来回,令人智熄。   “可以了,很快就能上线。”卫波默默地看了一眼正烦躁地揉着太阳穴的俞汉广,起身对杨烨和孙晗说道。   “厉害,”杨烨道,“汉广,你还能不能支撑得住?我认识几个不错的乙方,专门做危机公关,要不我联系一下?放心,万老板那边我去说。”   要是搁在谁都不得罪的万敏哲那儿,保不齐就直接让杨烨这么做了。   可今天偏偏万敏哲没来,杨烨的对面,是心火正熊熊燃烧的俞汉广——他的不服气,已经彻底被卫波激了出来。   见俞汉广脸色愈发难看,杨烨便给自己挽尊:“我就是问问。你和卫波也别僵着了,不打不相识啊。”   呵,谁要和这货不打不相识?   不打……不相识……   俞汉广灵光乍现:“蕾蕾,拟个转发文案,风格无辜真诚一些,就说优惠券过滤了未成年用户。另外声明,爱梦的初心是好好做游戏,带给玩家欢乐与感动,无意卷入嘴炮战中,希望大家不信谣不传谣,更不要造谣式辟谣。”   “转发之后,去问晓盛,看他能不能从渠道方那里摸到【游戏cafe】的门路,我也问问媒体老师。”   他边说边找到之前组好的媒体活动群,先丢了个大红包进群炸鱼,然后拜托各位媒体老师转发爱梦的解释声明。   再鱼龙混杂的行业,核心圈子其实都小得很。俞汉广为了媒体活动操的心总算没有白费,很快问到了【游戏cafe】的主理人。   他通过媒体老师,隔空传话,邀请主理人来爱梦参观。   “我们把【游戏cafe】加到这次媒体交流活动名单里。活动新增一个小论坛,主题暂定‘VR游戏与未成年教育’。老孟应该不会反对。”   只要手段得当,收益可观,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   “咻——”,一位记者将【游戏cafe】主理人的IM发给了他。   俞汉广手指打字打得飞快,申请好友、说明来意、邀请出席。   自媒体的难缠程度,他之前算是见识到了,因而几乎做好了要和【游戏cafe】打持久战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主理人很快答应下来。双方在社交媒体上互相转发,言语间流露出了“一场误会,我们好着呢,大家散了散了”的意思。   小孩子才喜欢站队,成年人只会见风使舵。   这场由黑料引发的公关危机,圆满地被众人糊弄了过去。   俞汉广心道,如今的网络热点,真是和宜州的夏天一模一样。   热上一阵,就了无痕迹了。   杨烨一直盯着手机,此刻抬起头来,眼角上扬的弧度更明显:   “真有你的,汉广,年会给你搬个首席花蝴蝶奖得了。媒体我碰都不敢碰,那么难对付的一帮家伙,你都能翩翩起舞。”   他又向众人道:“子曾经曰过:时间就是金钱。周末干活双倍工资,这可是短期高息理财啊。记得申请加班费。”   要不是杨烨平时的时间都给了游戏,俞汉广简直怀疑,他是不是偷偷在哪家脱口秀俱乐部兼职。   杨烨抬腕看表:“都辛苦了啊,中午我做东,公司旁边东富酒楼,大家甩开腮帮子吃,别替我省钱。”   话毕,又特意道:“卫波,一起。”   --------------------   亲身经历,弹窗、push这类功能不难做,时间主要都耗在了产品经理和程序员掐架、产品经理一层层汇报等等流程上……要是真的事出紧急,很快就能搞定。   另:欢迎读者仙女们提意见哦,鞠躬 第5章 挺孤独的   ====   历史是个精明的编剧,生怕自己的佳作被埋没,总喜欢把高潮戏份攒到一起写。   每当一个行业处于变动期时,常常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扎堆出现一批领头羊。   二十余年前,“第一次互联网泡沫”(1)破灭后,宜州大学计算机与信息学院突然开挂,孵化器里连出了几个有灵气的创业团队,踩着前任留下的残垣断壁,踏着新一轮风口,发展成了如今老少皆知的互联网大厂。   宜大也很有“风物长宜放眼量”的气度,依托孵化器的金字招牌,给政策、给指导、给资源,这才有了如今不少像爱梦这样茁壮成长的企业。   它们仿佛时代这根血管里的一粒粒红细胞,运载着源源不断的养分,参与着宜州转型发展的新陈代谢。   当年这个偏安一隅的二线省会城市,如今已成为了国内公认的互联网之都。   连带着,整座宜州城的房价和物价都翻了几番。   刘蕾蕾此刻正对着菜单暗自吸气——   如今宜州居大不易,东富酒楼一碗拌面,竟然卖到了七十七。   东富酒楼是本地知名餐厅,原先几家连锁店都开在政务区和景区。这两年随着互联网公司出了一批新贵,酒楼也打起了科技园区的主意。   爱梦写字楼下就是新店,装潢风格高端文雅,连背景音乐都是阳春白雪的丝竹调。   “蕾蕾,想吃什么别拘着。”杨烨招呼几人坐下,“服务员,先上壶小花。”   服务员笑吟吟道:“芦城小花是免费的,怕各位老板觉得不上档次。老板们不妨常常今年的明前茶,更香。”   “不了,我以前穷的时候,就爱喝小花,习惯一时半会改不了。”杨烨道。   刘蕾蕾好奇地问:“杨总,您也有穷的时候?”   “有啊,刚工作时,我总喜欢加班到晚上十点,你们猜为什么?”杨烨故作神秘,“十点以后,便利店的肉包打对折。”   大家嘻嘻哈哈地客套了一会儿,饭桌上又沉默了起来。   公司管理再扁平、杨烨再没架子,毕竟也还是副总;因此,即使面对一桌子的老鸭煲、鸡汁波龙和鲍鱼红烧肉,众人仍是默契地埋头苦吃。   还是杨烨出来暖了个场:“……喝茶喝茶。总喝宜州的茶喝腻了,大家换换口味。”   “这茶叫芦城小花,是东富的一绝。在宜州不常见到,味道不错。”杨烨乐呵呵地道,“其实吧,来餐厅吃饭,就像做产品。”   “招牌菜不一定能吃出什么名堂。倒是免费茶水、免费米饭可以看看——如果店家肯在这些方面下功夫,茶叶不加末,米饭不夹生,这餐厅大概率不会踩雷。”   他继续道:“必要但不瞩目的因素,往往能体现产品的真实格调。”   众人再迟钝,也明白杨烨醉翁之意不在这壶茶,而在早上的弹窗事故上。   可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桌上的气氛一时更加沉寂,当事人孙晗更是几乎把脑袋低到了碗里。   这令本想打开饭桌话匣子的杨烨有些无措。   “对了,汉广,我记得你好像是芦城人?”杨烨寄希望于爱梦首席花蝴蝶赶紧接茬儿。   “嗯……”听到“芦城”二字,俞汉广眼神微闪,想到自己的家庭情况,不欲多言。   他刚搁下茶杯,抬头就看到了正对面坐着的某人。   俞汉广突然道:“卫波,今天周六,你不在家睡觉,也不出去寻欢作乐,跑来公司做什么?”   他承认孟艾说得对,只要遇到卫波,自己的话好像就不走脑子。   “前几天没能抽出时间,周末来公司熟悉产品,正好遇到你们。”卫波道,“还有,我又不是鳞翅目生物,没那么多乐子可寻。”   俞汉广被他怼得一时气绝,低声咕哝:“那你可真够孤独的。”   “有人不孤独吗?”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卫波竟然顺着这话,开了口。   “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玩游戏?”   卫波继续问了第三个问题:“或者换句话说,游戏是用来做什么的?”   “国内现在有7亿手游玩家,将近8000万VR游戏玩家。数目可观。”他继续道,“人们喜欢玩游戏,是因为生活里找不到这样的体验。爱梦的射击游戏最受欢迎,是因为现实中普通人不能持枪。”   来到爱梦后,他的确做了许多功课。   “玩家在生活里有不被理解的诉求,它们无处安放。从这个角度来看,游戏的一个作用,就是尽可能给玩家制造幻梦,抵御现实生活,逃避孤独。”卫波道。   这番话把杨烨都说得放下了筷子。   卫波声调平稳舒缓:“如果我删掉IM,虽然我会缺乏一个即时沟通的工具,但打电话也可以;如果我删掉支付软件,那我要刷卡,或者用现金,麻烦了些,但也行得通。”   “但如果一款我爱玩的游戏不见了,我就把自己的情绪出口堵住了,短时间内没有替代品。”   俞汉广头一歪——心事被卫波说中了。   他喜欢玩VR游戏,享受一枪射倒敌人的胜利,更沉迷于挂着顶级装备广受瞩目的满足。   那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快感。   世界很乱,生活很忙,没人会在意他为公司做了哪些活动,解决了哪个重要的公关危机事件,也没有人在意他的车、他的咖啡和他的帆布鞋。   好在,他能在VR头显里掌控一切。   不过心事被说中的感觉并不妙。   他甚至隐隐察觉,自己当初偷改卫波的代码,应该是源于潜意识里对卫波能力与才华的嫉妒。   可恶,又被他装到了!   “菜要凉了,抓紧时间吃饭吧。”俞汉广望向杨烨。   杨烨笑笑,没再说话。   *   周日早上,俞汉广是被惊醒的。他在剧烈的心跳中平复了片刻,感觉这个周末有毒——   昨天上午为了个自媒体,脑细胞都要死绝了。中午是吃了顿好的,却味同嚼蜡,鲍鱼红烧肉的味道压根没尝出来。晚上瘫在沙发打了几个小时的射击游戏没停,取下头显时,只觉连天花板上的吊灯都旋转了起来。   这不是最让他郁闷的。昨夜,他竟然还做了个诡异的梦。   梦里,他手握着枪,孤身立于寂静冰原。四周人影飘忽不断,身边陆续掠过许多熟悉的身形,有生母、父亲俞乔、继母顾珊珊,有孟艾、杨烨这些公司同事,还有……那对轻浅的褐色瞳仁。   他杀红了眼,来一个干翻一个,来一对撂倒一双。   日光插进冰面,反射出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凛冽的寒风擦着耳畔呼啸而过。   俞汉广按住小臂,竭力想要停下,但又控制不住自己。子弹出膛的瞬间,他终于冲口而出:“当——心——”   卫波似没听到,身影倏地消失不见了。   他猛然睁开眼。   ……   啃完冰箱里最后一片吐司,卧儿卧提示他,已经是周日早上八点。俞汉广掸掉衣服上的面包屑,决定完成昨日未竟的愿望:去玉湖爬山。   宜州环山拥湖,又是几朝古都,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俱佳,三伏天虽然烈日炎炎,但景区一大早就已游人如织。   湖中荷花成片地卷舒开合,风盈盈一来,满池碧绿贴着水波荡漾。长堤上拍婚纱照的情侣们摆着千篇一律的pose,女孩们身着宜州近来十分流行的网红款古风“玉罗裙”,三三两两围在一起拍照、录视频。   俞汉广是热衷于被人关注,但他中意的是的有分寸感的引人注目,讲究优雅低调、于无声处惹眼;对于在人多的地方主动凑热闹,向来没有兴趣。   他绕过长堤,从玉湖后侧人迹罕至的石板路入山。   这条小径,是他上大学时参加爱心志愿活动期间,无意发现的。   路并不好走,石板陡峭狭窄,沿路都竖着【禁止攀岩违者重罚】的警示牌,侧崖的石缝间隙,还有攀岩爱好者偷偷凿出的孔洞。   不过山上疏条交映,清风和鸟鸣停在耳畔,路边缀满小花朵的软枝时而勾住衣角。运气好的话,还能碰上松鼠,蹿跳着带来个惊喜。   虽然都是普通的山野意趣,但足够让人放松。   同样是释放多巴胺,相较于带来一身臭汗的唱、跳、篮球,俞汉广更喜欢爬山。   爬山既不累身体,还治愈心灵——半小时专克各种不爽,一小时治疗各种内伤。在石板路上晃荡个仨俩钟头,大脑全是清明和坦荡。   不仅如此,在他看来,爬山和工作很像:再小的土丘都有奇崛险陡之处,要脚下平衡进退,心中领悟攻守。   可此刻的俞汉广有点攻守失据。   山间再是浓荫蔽日,现在毕竟盛夏,暑气不断上涌,整座山好似一口蒸包子的蒸锅。   这只包子爬了近百层陡峭的石板,早已汗流浃背。   还好邻近山顶处,恰到好处地缀着一座古刹。俞汉广每次都会在庙前的石墩上稍作歇息,看会儿放生池,恢复一下体力。   只是从未见寺庙大门打开过。   他曾听福利院院长说,这座古刹约摸有两百余年的历史。如一位悲悯无言的看客,默默见证了宜州的兴衰更替。   它也……挺孤独的。俞汉广心道。   不知为何,“孤独”二字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   登顶后休整了片刻,他便从另一侧下到山腰,来到再熟悉不过的宜成福利院。   玉湖景区隶属宜州市宜成区,这座福利院也因此得名。宜成福利院的VR设备还是前几年爱梦通过慈善活动无偿赠送的,他有空就会过来和小朋友们一起玩游戏,顺便听听孩子们的想法,做个“用户调研”。   他知道,孩子们是最优质的游戏用户:年轻的心灵对“玩”有着本能的敏感和好奇,童言无忌又不会让他们对游戏做出违心的评价。   福利院不似往常喧闹。和门卫室的大爷寒暄一番后,俞汉广得知,院长一大早就带着孩子们去科技馆参观了。   这可真是巧妈给巧开了门。   他再度确认,这个周末有毒。   早上就垫了两片面包,徒步将近三个小时之后,俞汉广才气喘吁吁地来到山下。此时他胃部已经在向大脑强烈抗议主人的暴行。   他驻足在一家卖玉叶饼的铺子前。   玉湖之所以得名,不仅因其状如美玉,更是因为周边盛产三“玉”:用湖水浣纱织成的“玉罗裙”,用湖边毛竹打成的“玉枝伞”,和用湖中莲子做成的“玉叶饼”。   玉叶饼形如其名,像一柄柄可爱的小叶子,饼以莲蓉入面皮,缀着青绿色的莲心,看上去赏心悦目。   系着蓝印花布围裙的老板娘站在点心框子前高声吆喝:“玉叶饼来——清心败火来——小伙子,要尝尝吗?”   俞汉广二话没说扫码付款。   他太需要清心败火了。   还没来得及把玉叶饼丢进嘴里,手机又震了下。   池斓的邮件赫然在目:明早十点,公司全体核心员工召开临时会议,会议由孟总主持。   俞汉广不惊讶,想必孟艾是知道了昨天发生的事,总归瞒不住的。   但他还是私戳了池斓:【明天的会,啥情况?】   池斓回道:【我没敢细问。不过可能是要说你们那场公关危机事件,我跟杨总和孙晗也打了个招呼。】   【俞汉广】:【get】   【池斓】:【对了,邹海遥邹总明天也要出席。】   【谢谢池大美女。】他顿了顿,在句子末尾加了个笑脸emoji。   池斓隔着屏幕,又贡献了一条极为重要的情报:【还会说下季度立项会的事情。】   孟艾到底是想分锅,还是要画饼?   俞汉广胃口全无,他看着手上的玉叶饼,只觉这番“清心败火”的说辞,简直就是在骗人。   --------------------   (1)第一次互联网泡沫:借鉴了“互联网泡沫”的历史事件,“互联网泡沫”指1995年至2001年间的股市泡沫。当时万维网得以商用,以微软、网景、雅虎为代表的互联网公司高速发展,全球股票市场中,互联网相关企业股价高速上升。后来因为无序扩张等原因,泡沫很快破灭,互联网行业陷入第一轮沉寂期。在这轮沉寂期中,如阿里、腾讯、网易等国内互联网公司,恰好开始了一轮新的发展,当然,这些腥风血雨,都是后面的事了~ 第6章 看穿了他心里的小九九   ======   一周很短,周一很长。   在京州搬砖时,卫波每周一早上都要开凶残的站会,十几个人直愣愣杵在会议室里聊工作,堪称对大脑和脊椎的双重伤害。因而他会在周一特意早起一个钟头,躲过可怕的早高峰,提前来公司做准备。   宜州的生活节奏比京州慢不少,他租住的小公寓离公司不远,不用担心像原先那样,在地铁里被挤成照片。   但他过来还不足月,一时半会,没能改掉早到的习惯。   卫波锁上刚租来的“共享电动爹”。这种自动驾驶电动车虽然还没大规模投运,但已于宜州的互联网圈悄然流行。   他在未来创业城外侧那一排早点铺子中随便挑了一家,提着包子豆浆就进了写字楼。   园区有些风评不错的烘焙店,咖啡馆和餐吧也点缀其间;但作为典型的东方胃,面包咖啡他一口都吃不来。   不仅如此,他嘴巴也刁,甜咸酸辣敬而远之;上学时,津海市闻名全国的醋椒豆腐,都没法让他动心。   选来选去,只有完美结合脂肪、蛋白质与碳水的包子豆浆,才是激活大脑的灵魂搭档。   公司四下寂静,徒留一闪一闪的路由器和门上的【EyeMore爱梦】logo陪着卫波。他如一只刚捕到猎物的小兽,找到了个背风挡雨的洞穴,心满意足地享用盛宴。   这种不被打扰的感觉,很自在。   “你怎么不开灯!搁这儿演《Office有鬼》呢?”他的自在很快被某只花蝴蝶不识趣地打扰了,“卫波,大周一的,来那么早干嘛!”   卫波放下包子豆浆,无奈地回头,向身后望去。   “你来那么早,又是为什么?”卫波直接反弹。   ——他已然掌握了和花蝴蝶交锋的制胜奥义。   要是在上周,即使不动手,俞汉广怎么也会打起精神,和他唇枪舌剑。   可现下他却没心思。   既然昨天池斓有心提醒,危机公关事件和立项又与他息息相关,他必然要提前来公司未雨绸缪。   他怀疑孟艾甚至还会拿他和卫波打架的事做文章。   俞汉广没理他,自顾自用桌上的便签条叠了颗小星星,丢进电脑旁的透明玻璃罐里。   但凡心情烦乱之际,他就要叠颗星星攒着,还自得其乐地给它们起名叫“烦星”——这是自上学以来就养成的独特爱好。   每隔一段时间,他会点一点“烦星”的数量,然后倒掉,算是清掉些“大脑缓存”。在创业公司待了这些年,他明白,事情压不垮人,但负面情绪压得垮。   才短短几周,玻璃罐眼见又要被塞满了。   他收回目光,打开电脑整理会议思路,想着等一下无论是狂风骤雨还是腥风血雨,都好应付。   俞汉广今天莫名有些迷信,穿了件印有【Talk is cheap, show me the code.】(1)的白T。   这T恤是他压箱底的大招儿,平时基本不穿来祸害人;因为每次穿着来到公司,都像开了挂,拳打开发脚踢产品,开启“老子横着走”模式,效果好的出奇。   他希望,这件T恤能在接下来的会议中,给自己带来好运。   好运似乎缺席了。会刚开了十分钟,俞汉广就挫败不已——他喊孟艾“老孟”喊了这么久,却依然摸不透老板的心思。   因为这场核心员工临时会议,不是狂风骤雨也不是腥风血雨,是他没有料到的和风细雨。   爱梦每间会议室都配了精良的视听设备,但今天孟艾进来就把门反锁,也没有用话筒和音响。   他声音不大,却极清晰。   还不是因为会议室太安静了,坐了一群各怀心事的寒蝉。   “老秦,你博士都没读完就来了爱梦,算是第四个加入公司的员工。在座各位除了我和老邹,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这些年爱梦是怎么走过来的。你总说创业公司工作压力大,危机感强。”   简单热场之后,俞汉广以为孟艾要提周六的黑料事件,做好了挨训的准备,可孟艾却把话头对准了CTO秦昊天,发了一通毫无来由的感叹。   “你说说心里话,到爱梦之后,你的危机感到底有多强?”   “危机感……当时是真没有。因为老忙了,压根儿没时间去想。”秦昊天不是宜州人,一口北方腔调听上去很喜感,“当时就是后悔,非常后悔,发SCI都没有这么累。”   “刚来那会儿,就我一个技术,天天通宵撸代码,哪有功夫想这些有的没的。那时候可安心了——杨烨不仅帮我,还拍胸脯保证,我可以免费睡他的行军床。”   “现在爱梦起来了,兄弟们都嗷嗷厉害……我那叫一个开心啊,因为终于过上了六点就下班的幸福生活。”秦昊天摊手道,“危机感不就这么来了。我老是在想,我的水平跟不上怎么办?咱们做的东西不好玩、卖不出去怎么办?这样我不就没法六点下班了嘛!”   秦昊天说到激动处,手之舞之地比划了起来,像极了《动物世界》片头那只憨态可掬的熊猫;这让在座的寒蝉们略微轻松了些。   “老秦说得对,安全感是最大的危机感,而危机感是唯一的安全感。”孟艾敛起笑容。   和风细雨下,是汹涌的暗流。   “爱梦满打满算七岁了。从最初只有1款游戏,到现在上架了7款重游戏,15款轻游戏,这还不包括下架的8款、立项失败的76个项目。”孟艾天生对数字敏感,记忆力也强。   “但我们仍然是一家很年轻的创业公司。爱梦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甚至到现在连KPI都没设过,绩效也都是自己定,再和上级沟通。因为做游戏靠这里——”   他手指在太阳穴附近画了个圈:“产出来自于大脑,来自于不竭的思考和创造,而不是机械地完成指定任务。”   这是爱梦从招聘开始就定下的规矩:只选有自驱力、有想法的强人,让强人自己定目标,因为自我驱动永远是激发潜力的最好方法。   与其拽着庸人向前跑,不如用丰厚的报酬,和强人携手火力全开。   也正因此,即使游戏行业员工跳槽频率极高,人员流动比玉湖后山的小溪还快;可爱梦身处其中,离职率还是低得惊人,是宜州互联网圈的奇迹。   “我知道你们都很有能力,想出成绩。结果呢?被危机感追在屁股后面跑。”   孟艾声音愈沉:“产品群压力大,PM不好当,杨烨和孙晗这些年从单打独斗到带着团队,非常辛苦;大家都看在眼里。”   他天青色的衬衫松快地挽到肘部,双手撑着会议桌,一只脚斜搭在在另一只脚边,端的是个惫懒的富贵闲人。   不过富贵闲人却出口犀利:“目前已经立项的106个游戏中,产品群牵头的有74个,接近七成。基数摆在那里,即使概率保持不变,出的问题也必然越来越多。上周末发生那样的事,情有可原。”   他向杨烨投去理解的目光:“杨烨,欲速则不达,跑得急了容易摔跟头。我个人建议,你们群组出去玩一玩,吃饭喝酒打游戏都行,给自己休个假,也给其他群组想上项目的人留点机会。”   孟艾这话借力打力,明褒实贬。   杨烨的娃娃脸上虽然笑眼微弯,嘴角却早已没了弧度。孙晗更是成了只鸵鸟,恨不得把头埋到地毯里。   “爱梦从孵化器里的3个人,到如今已经有了146个人。人多了,诉求也会多元化。”孟艾扫视了会议桌旁的一圈人,“员工关怀工作,池斓,你们人事组做得远远不够,今后要重视。”   池斓原以为这场临时会议是陪太子读书,此刻正心不在焉地低头摸鱼刷购物网站,猛然被孟艾一番话打到,抬起眼愣在原地。   她虽然兢兢业业,但干了这么多年,也难免有瓶颈阶段。   人事和行政工作又很难出彩,做得好是分内之事;做得不好,缺点会被放大千百倍。   职能群负责人赵惠风今天请假,没人挡着,她像个突然被数学老师提问试卷最后一道大题的差生,一脸窘迫。   孟艾卸下温和的面具,开始扫射:“做得不够的不止池斓。万老板,你们业务群冲在一线,和玩家交流得多,经常能收到一些负面反馈。但我们收集负面反馈,是为了汇总需求,继而跨群组合理地、高效地沟通,解决问题,比如你们上周六就解决得不错。我讲了这么多,是希望你们摆正心态。”   “有问题就解决问题,而不是解决对方。”   话虽然是冲着万敏哲说的,但俞汉广知道,孟艾就差报他的身份证号了。   俞汉广突然卸了力气,向椅背靠去。   悬在头顶的剑总算落下来了。   他觑着孟艾,觉得老板虽然只比自己年长大半轮,但这制衡管理的内功,起码是老狐狸水准。   游戏这一行连着艺术,在互联网圈子里是个异类。   身处其间的人更加两级分化,要么极端纯粹,心中梦想与热爱拉满,势要拿出一个震撼全世界的作品;要么是极端实用主义的拥趸,一切朝钱看。   孟艾的平衡在其中就显得极其难得。   他能在各个群组之间端水自如,而且还很擅长“打一棒子给一甜枣”循环使用——   孟艾明着批评了池斓,暗着斥责了自己。但自己和池斓都达到了既定目标,因而批评也就仅限于口头文章。   杨烨和孙晗是不容易,也受到了表扬;可产品群再辛苦,做出的东西不行,孟艾三言两语就夺了他们的机会。   公司大了,孟艾管理风格往厚黑的路子走,这无可厚非,但总令俞汉广感到别扭。   他知道,孟艾对自己的工作成果还是认可的。   只是猜不透老板对杨烨的态度。   “老孟和老秦都提到了共同的问题:沟通。”   众人心思之前全都放在会议桌主位的孟艾身上,此刻听到声音,齐齐扭头——会议桌尽头的客座上,邹海遥倚在工学座椅中,搁下了紫砂壶。   “早先前儿昊天做项目,麻烦海了去了,杨烨帮了大忙。这次汉广也是,出了问题,和产品群齐心协力摆平了。”邹海遥掌心抚上紫砂,“我不怎么管业务,所以从其他角度谈一谈想法。姑妄言之,各位姑且听之。”   “做游戏比做其他产品更难,为什么?因为面对的不确定性信息更多。现在是信息爆炸时代,我们接收的信息,会习惯性地被技术驯化,形成信息茧房。”   他继续道:“比如一哥们儿,爱玩大宝剑页游,只要刷三五个视频,App摸清了他的路数,就会见天儿给这个人推页游,过分一点儿的,甚至开屏广告,都是‘是兄弟就来砍我’。”   邹海遥顿了顿,似乎在给大家消化的时间,才道:“池斓,如果你是这个爱玩大刀砍人的网瘾少女,想要打破信息茧房,你怎么办?”   他没有问负责业务的几个人,而是兴致盎然地望着池斓。   池斓脖颈梗了一下。   今天梅开二度,她算是体会到了差生在课堂上被反复cue到的心情:“我……会主动看看其他内容,MOBA、IO、沙盒……”   她毕竟是英语系出身,对游戏的了解比会议室里其他人差了一大截,此刻已经快把能想到的词汇用完了。   “是这个理儿,如果不想让自己被反噬,就要引入不同的信息。天才且不说,咱们普通人想做好游戏,必须得见识足够多、足够好的货。”   “想见识,你就得互动,得顺杆儿摸——遇到的人,见过的东西,会补上你的思维短板。”   邹海遥这两年的精力主要放在融资和收购上,虽然自谦“不管业务”,但不代表他不懂。   恰恰相反,他是太懂了。   “池斓,你能每天刷50条不同类型的游戏视频吗?”   连中三元的池斓继续缩着脖子,声音愈小:“……我试试。”   “‘试试’,就是做不到。”邹海遥腰身立正。   众人都在诧异,为何邹总今天和池斓掐上了,又听他正经道:“纯靠主观打破茧房,几乎不可能。最好的方法就是引入客观的规避机制。”   “老孟,我建议,从今天起,公司项目采用跨组多人负责制,由两个及以上不同组的人牵头。”   “杜绝一言堂。”   孟艾思忖片刻,点点头,和他一唱一和:“我同意。希望大家能尽快适应多人负责制,提高产出效率。”   “说到效率,正好,下次立项会,都不要拿PPT出来了——我们做的是游戏,不是PPT。”   “Talk is cheap, show me the demo. 请有意向的项目经理们,直接带小样来。”孟艾目光在俞汉广的T恤上落定。   他早就看穿了俞汉广心里的小九九。   --------------------   (1)Talk is cheap, show me the code:是Linux系统创始人Linus Torvalds的一句名言,被广大程序员奉为圭臬。   翻译过来大致意思是“少逼逼,放码过来”。   ----   接下来开新章   # 裂冰 第7章 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   “哥,媒体活动的确认版名单我发你了,抽空瞄一眼哈!”   “花盒刚送到,蕾蕾姐和晓盛哥在现场看着呢!”   实习生柳杨踩着平衡车,滑到俞汉广身前。   柳杨是俞汉广的直系师弟,整个人可以用“稀里糊涂”来形容。   高考时因为分数不够,稀里糊涂被调剂到万金油一般的工商管理专业;大学期间除了学习,其他都很在行。现在稀里糊涂地来到爱梦实习,纯粹是开学升大四,实习学分再不混完,毕业证都拿不到了。   不过俞汉广对这个稀里糊涂的师弟还算满意。   市场运营组虽然人不少,可他只和两个人投契。然而,周晓盛活泼会来事儿,但急于求成毛手毛脚;刘蕾蕾冰雪聪明,但性子温吞缺乏激情。   一个团队中固然要有将领和谋士,但更需要辎重工兵;苦活累活,总得有人干。   柳杨虽然没遭遇过社会毒打,心还很大,可他大学三年练就了一身玩的本领——主讲台怎么布置,海报什么时候发,甚至装饰气球要选什么颜色……他都能办得妥贴。   年纪轻轻能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至于其他,难得糊涂。   这令俞汉广羡慕不已。   俞汉广只“唔”了一下。   难得糊涂的柳杨挠挠头,彻底糊涂了。   他无意间瞥到俞汉广的显示屏,鼠标尖停在搜索历史栏,上面写着一句话:   【感觉被老板针对了怎么破?】   孟艾早在打架那次就提点过他,上周一更是在会上暗示得明明白白,就是要他俞汉广哪怕上刀山下油锅,也要奉上一个成品。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如果项目汇报机制没有改,如果没有把精力贡献给这个媒体交流活动,他或许能全神贯注找到灵感,把他那些沉在脑子里的芝麻谷子变成个demo。   俞汉广很赞同“逃避可耻却有用”的观念,这也是他来爱梦这么久,一直为游戏跑上跑下,却没有成为项目经理的原因。   他不像孟艾、杨烨那样科班出身,从读书起就和技术打交道。   管理学院的课程看似高大上,但如果到不了一定的境界,书本里教的全是“屠龙术”,深奥,但毫无实用价值。   当初俞汉广来爱梦确实是有心栽花,不过敲门砖三成靠自己的能力,剩下七成全靠和老板们的校友情分。否则以爱梦的招人标准,估计在简历环节,他就会被池斓三秒内筛掉。   更重要的是,他志不在此。   相比和“码”沟通,俞汉广更擅长和“人”接触,这既与他的屠龙专业逻辑一致,又符合他花蝴蝶的性格。   刚进爱梦时,因为还没有成立正儿八经的市场部门,他给孟艾打过一段时间下手,测试客服都做过。此后就一直苟在业务群,待到现在,才算找到自己喜欢的事。   不喜欢的事,为什么要做呢?躲过去啊!   俞汉广真心想逃过孟艾的这波针对,但是发现根本没有选择。   逃避,换个角度看,其实是做时间的朋友——如果眼下解决不了问题,就尽可能躲着,等待变数,获取新的机会。   可一个月后的立项会迫在眉睫。   逃避不可耻,逃避很奢侈。   “天不时,地不利。”俞汉广兀自小声念了一句,把刚叠好的星星塞到玻璃罐里,决定还是起身,和柳杨一起再去盯一下明天活动的准备情况。   他分得清轻重缓急,如果新项目拿不出来,至少要把本职工作做好。   想是老天怜悯他近期的苦逼日常,交流活动没出任何幺蛾子。他甚至和当初那位找茬的【游戏cafe】主理人相谈甚欢,主理人把他社交网络上的所有动态挨个点了赞。   俞汉广长出了一口气,松开衬衫最上方的两粒扣子,掏出手机就订下了公司旁边最贵的一个餐吧,随后带着业务群一众饿人,夺门而出。   “哥,立项会你怎么想的?”柳杨撕着餐包塞进嘴里,没心没肺地张口就问,“万老板让我们几个实习生最近没事少烦你,说你要忙新项目。”   虽说是同一个群组聚餐,但大家惯常分成小团体,按关系亲疏程度而坐,市场运营组的几个人便围着一张桌子。   俞汉广放松下来后,才发现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他嘴里塞着鸡翅,手指还在与披萨上的芝士鏖战,含含糊糊道:“在想了。立项不耽误日常工作,该找我就来找。万老板也真是的,这都要跟你们唠叨。”   刘蕾蕾也好奇心猛增:“下个月开始,一个游戏会有多个项目经理负责。师父,你要找谁一起呀?”   俞汉广扯芝士的手一顿。   其实上周的临时会议结束后,俞汉广就试着问了几个产品群和技术群的强人同事。   “汉广,你来晚了,昨天就约好了。”   “不早说,五秒钟前,我刚跟技术接上头。”   “我们整一个项目都敲定了,伐好意思啦!”   ……   结果人家不是自己要上,就是已经提前有约。至今,他还记得产品群一位宜州本地同事操着一口“宜普”十动然拒的神情。   天不时地不利就算了,人也不是很和。   这之后他忙于媒体活动,根本无暇顾及此事。   他两手空空,连个基本的想法都没有。自己倒是愿意空手套白狼,可爱梦这群人精,愿意空手接白刃吗?   “师父,要么再撩撩产品那边?晗哥虽然翻过车,但实力还在,上面还有烨神保着……”周晓盛趁机插话。   大多数同事都在的公开场合,周晓盛话说得既不应景,更不着调。   俞汉广喜欢他的聪明,却不欣赏这样的油滑,瞪了他一眼。周晓盛立刻闭麦,讪讪地缩回了位子上。   孙晗是个什么路数,俞汉广心里门儿清。   工作里,虽说太有主见的人不可爱,但太没主见的人更可恶——他决计不会再主动和此人合作第二次。   柳杨和其他群组的实习生混得熟,撇嘴道:“别了吧,你知道产品群私下怎么说的?说要么不找,要么就找专业的,和半瓶子一起做项目,还不如不做。”   “还说有些半瓶子仗着来公司早,纯纯是靠熬资历熬上去的……”   周晓盛迅速掰了块面包堵住柳杨的嘴。   俞汉广闻言心中就不快活了。   说谁半瓶子咣当呢?!   游戏在demo阶段,策划和开发是最重要的两个环节,产品和技术已经有好几对搭档了,连平时总被各群组支配、动辄要做出“五彩斑斓的黑色”的美术组,都炙手可热。   反倒是市场运营组最不被需要,这让俞汉广怀抱利器无处施展,IM和邮箱无人问津。   他对自己的长短板有自知之明。他懂技术,但不精于此道;跟玩家勾兑得久了,脑子里又全是些放飞自我的主意;因此想找一个技术出身的搭档。   做技术的人遵从严苛的逻辑,有着本能的控场能力,既可以帮自己规避掉不合理的想法,又能补充些能够实现的功能,保证游戏的可玩性。   事实上,他把爱梦刨了个底儿掉,觉得从能力、经验甚至默契程度上来看,最合适的搭档候选人只有两个:   杨烨。秦昊天。   自从升上副总裁后,杨烨就成了公司产品的掌舵人,基本不亲自管项目;立项会上,他是坐在评委席上的那一位。   杨烨,可能性为0。   秦昊天嘴上说压力大危机感强,但近两年愈发有变身化外高人的势头,只醉心于研究算法。   其实俞汉广死马当活马医,两周前就给秦昊天发了信息:【老秦,下个月立项会,帮哥们一把?】   秦昊天倒是干脆:【不了,我还是想晚上六点下班。】   俞汉广只得回了个双手合十的emoji:【打扰了大师。】   秦昊天,可能性为0。   ……   俞汉广将半杯冰可乐一口吞下,揉着太阳穴强颜欢笑:“别人嫌不嫌弃无所谓,我们自己不能嫌弃自己。这事容我三思,反正还有一个月呢。”   他嘴上打着哈哈,心中却明白,如果还想在爱梦继续干下去,这个项就非立不可了——否则一旦被扣上“半瓶子”的帽子,今后无论再做什么,都会十分困难。   柳杨又去捏鸡米花:“只有一个月了啊……那是得加油了……”   俞汉广心想,这道理我还不明白么,还不是没人、没想法?   你要是什么都没有,加油站都不让你加油。   “哥你知道宜大的黑客马拉松吗?”柳杨灵机一动。   俞汉广招了招手,示意服务员再加一杯冰可乐:“黑客松啊,我没参加过,但我们班有同学玩过,宜大计信院每年院庆的招牌活动。”   见刘蕾蕾和周晓盛来了兴趣,他解释:“黑客松是国内校园编程比赛的始祖,3至5人一个团队,选好方向,一个月内交出成品。”   黑客马拉松对团队的技术、协作能力甚至心力都是考验,因为时间短任务重,需要连续不断的产出,就像跑马拉松一样,因而得名。   这一活动起初只是计信学院进行教学改革时,对软件开发类课程设置的一个期末考察项。后来莫名其妙地动静越来越大,出了好几个直接拿产品融到资的创业新秀。   连带着,很多大学都跟风办起了类似活动。   “对对,我们寝室也有个老铁,去年参加过,那个月几乎没回过寝室。黑客松之后我们见到他,好家伙,整个人像在亚马逊丛林被洗劫了一样……”提起校园生活,柳杨来了劲,机关枪似的叭叭讲个不停。   俞汉广没心思再继续听下去。柳杨的话给了他一些启发:   公司老人的背景他都清楚,来爱梦的新人中,如果有参加过这类黑客马拉松的同事,两月后的立项会或许还有希望。   翌日上午,俞汉广找了个间隙,钻进池斓办公室。   “怎么样,有人吗?”   池斓把Pad推到他面前:“话说在前面,我只能以简历为参考,但很多人不会刻意把校园经历放在简历里,所以信息可能不全。”   “你只要告诉我,公司到底谁有黑客马拉松经验?”   “目前所有员工中,唯一参加过黑客马拉松的……”池斓把散落的碎发拢到耳后,抿嘴笑了笑,“你也熟悉的,卫波。”   俞汉广:“……”   VR游戏圈子这么难混的吗?   他就算辞职、家里蹲、从办公室跳下去,也不想再看这位程序员的哪怕一行代码。   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   这个人是非常不和。   但他已经无从选择。   从池斓办公室出来,俞汉广慢腾腾来到卫波身旁。   卫波坐得很正,他刚接了个给功能组做基本模块的需求,正塞着耳机,心无旁骛地读产品文档。   俞汉广咽了下唾沫,话到嘴边终是没能出口。他只得继续磨磨蹭蹭挪回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显示屏调出桌面IM。   【卫波,午饭时间有空吗,聊聊?】   他偷窥斜对面某人的表情。   有几个瞬间,俞汉广觉得自己像个把家中玻璃打破、但家长还没赶回来的小孩。有犯错的不安,但这点不安中,竟然还夹杂着隐秘的快乐。   果不其然,卫波眼睛眯起,峰峦般的浓眉更加分明。他手指敲上键盘:【找我什么事?】   末了,又补充了一行:【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俞汉广没理会,厚着脸皮径自打字:【来了就知道。十二点半,一楼咖啡馆。】   ……   “这里的宫保鸡丁披萨是一绝。饮料你是喝摩卡还是拿铁?”既然有求于人,俞汉广先献上一百二十分的殷勤。   “……我喝水。”卫波并不是装腔作势,只是看到西餐就毫无食欲。   虽然俞汉广是熟客,但因为他二人的长相实在扎眼,咖啡馆的年轻女服务生端上柠檬水后,和另一位服务生躲在吧台后侧,眼神一边往二人的桌上瞟着,一边窃窃私语。   “别啊,卫老师,给我点面子。”俞汉广无暇顾及吧台投来的好奇目光,连称呼都改了口,“要是不合你口味,我们换一家?”   “没必要,有话赶紧说。”   俞汉广搓了搓手,露出招牌笑容。他的眼白是破晓天光一般的淡蓝色,瞳色浓黑,显出婴儿般的清澈无辜:“那什么……下个月公司不是有个立项会嘛,咱们勾兑勾兑?”   卫波皱眉:“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强的人啊!说是全栈工程师,不为过吧。”俞汉广彩虹屁吹得行云流水。   卫波性格再冷,听闻死对头形容自己为“最强”,也忍不住眉头微舒。   “我看过你的简历,你刚读研的时候,就一个人参加了津海大学的黑客马拉松,两周之内撸出了一个自动配药的App,拿了第二。”俞汉广伸出两指,“后来还有医院要找你合作。”   他继续道:“我有想法,你有技术;我有决策能力,你有项目经验。我们俩合作,保准让整个爱梦刮目相看。”   卫波眼角一跳:“你做游戏,就是为了让人刮目相看?”   “没没,”他忙摆手,“我的意思是,我有一个厉害的点子,又懂业务,我需要一个能快速和我合作的技术战友,把这个点子做出来。”   “那个战友,注定就是你。”   此言一出,他自己都心虚。   话说得过于矫揉造作,和“万事俱备,我们就差一个程序员了”有种异曲同工般的……   不靠谱。   卫波沉吟片刻,突然道:   “想合作,先答应我两个条件。” 第8章 国家特级退堂鼓演奏家   ======   夏至刚过,三伏天尚未到来,但宜州的气温早已如火炉一般。正午时分,楼下的香樟被晒得垂头丧气,窗外的蝉也被折磨得不敢叫嚣。   一口冰咖啡下肚,俞汉广缓过劲来,手指轻轻扣住咖啡杯边缘,略微诧异。   他本以为,卫波会顺着话题往下继续,询问他的点子到底是什么。这两周虽然忙忙乱乱,他对外宣称没有头绪,其实已有了初步构想。   上来就提条件?   得意忘形。   还两个?   得寸进尺!   “想做成项目,起码得知道公司情况。我刚来,几个负责人,你介绍一下。”   卫波看着桌前这些中不中洋不洋的餐点——那是俞汉广特意为他点的小龙虾通心粉和宫保鸡丁披萨——心里哭笑不得。   “这是第一个条件。”   指尖似是被咖啡杯沁出的凉意冰到了,俞汉广愣了神,觉得卫波的条件倒是挺简单。   就像他说话的方式一样,所有的冷漠和爆裂,最终都会融汇成一种简单的温吞。   他便道:“爱梦创始人有两位,孟艾孟总你知道的,另一位是邹海遥邹总。他俩是高中校友,又是宜州大学同系同届,读书时就是风云人物,还组了个组合,叫‘计信院三剑客’。”   “只是老邹这几年光顾着找钱去了,京州宜州两头跑,很少能见到他。”   卫波有些好奇:“‘三剑客’?还有一位是……”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听说的。”俞汉广低头,睫毛如小扇子般覆住眼睛。   他用叉子卷着意面:“往下就是杨烨和秦昊天。杨烨,江湖人称烨神,是老孟的同班同学;秦昊天,就是你老板,当时在宜大读博,被老孟拽来爱梦,博士也没能读完。”   “以前烨神管产品群,产品、策划、美术、测试都是他的活儿;老秦管技术群,爱梦开发引擎的大部分框架就是他搭出来的。”   “前年烨神升了VP,压秦昊天一头。不过老秦挂着CTO的职位,也不在意,他这两年除了玩命打游戏就是鼓捣算法,不怎么管具体的技术了。”   卫波放弃抵抗,把宫保鸡丁披萨拽近:“秦总确实无为而治。”   “然后就是我们业务群和职能群。我老板,万敏哲,跟你一样在京州工作过很多年,群组内、群组间口碑都不错。她是被池斓挖过来的。”俞汉广咬着面条,“哦,池斓你也不陌生,聪明漂亮能干,是人事大管家,在爱梦,得罪谁都不要得罪她。”   “职能群还有财务的小姐姐们,以后你借款报销悠着点儿,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贴好发票。职能群总负责人是赵惠风老师。”   卫波总是能敏锐地从长篇大论中挑到重点:“为什么喊他老师?”   “叫老师以示尊敬。赵老师是七零后,五十多岁了,退休前是宜州一家大律所的合伙人,财务法务都在行,在业内很有威信。”   “爱梦出过几起知识产权的纠纷,都是赵老师解决的。他也牵头申报各种政府补贴和奖项。”   “不过赵老师平时也不怎么在公司,他和老邹的父亲是朋友,所以才来公司挂个总监的头衔。”   说完俞汉广便自知失言了。   他从孟艾那里隐约听说过邹海遥的背景,某次去书店,也在书架的最显眼处,见到过一套来自知名出版社的宜州地方志丛书,上面印着的“总主编”就姓邹。   后来这位人物的名字在公众场合出现得越来越少,他深知宦海浮沉,因此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沉默。   “第一个条件算过了。”宫保鸡丁披萨味道出乎意料地不错。   有一类美食,只有亲口尝过,才知道这种奇妙的东西真实存在。   像极了某种感情。   卫波继续道:“第二个条件,俞汉广,请你就此前的改代码一事,正式向我道歉。”   俞汉广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脸皮:“……”   人是他强撩的,菜是他硬点的,再说某人连披萨都吃了,他不能放弃。只不过……   只不过他觉得自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像是爬山时被卡在两个台阶中间,难受。   峰顶的凉亭还近在眼前。   逃避不可耻,逃避很奢侈。   天人交战了几分钟,俞汉广用尽全部肺活量吐了口气,认命了。   他在创业公司混了这么久,早练就了一副能屈能伸的骨架子。   脸皮事小,但如果卡在台阶中间,事情就大了——不努力往前迈一步,迟早要掉下去。   “卫波,我就修改你代码的错误行为向你道歉,对不起。”   “请你原谅我。”   俞汉广和卫波满打满算认识刚足月,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古井无波的脸上,绽出了个夜昙一般的微笑。   一时间,这笑容竟让他目眩神迷。   “奉劝你,今后别再想歪点子。没有任何一个项目,能靠歪点子做出成绩。”卫波翻转手机屏幕,冲着俞汉广,“单买好了,这顿我请。”   他大拇指不小心触到了IM聊天界面,俞汉广眼神极好,定睛一看,立刻无语——卫波竟然把自己的备注名改成了【花蝴蝶】。   服务生掐准时机走近,笑意盈盈地把两块红丝绒蛋糕摆在桌上:“这是我们店长赠送的甜品,希望二位帅哥以后常来。”   俞汉广由无语升级成了无语凝噎。   他算来得勤的,可也就是靠刷自己这张脸,能享受个咖啡九折的优惠。   咖啡喝掉了小一万,还从来没被送过一次蛋糕。   *   交流活动刚结束,俞汉广手上都是些和媒体老师们商业互吹,报销贴发票这样耗时间的杂事。他心不在焉地忙到晚上,晚饭只囫囵吞了个三明治,现下正伸展着一双大长腿,双臂垫到脑后当枕头,怔怔地靠在懒人沙发里休息。   浓稠如《向日葵》一般的橙黄色晚霞悄然褪去,天幕中呈现出梵高《星空》中的景致。   绝大部分同事都收工离开了,俞汉广在恬静又躁动的夜色里,翻来覆去地想着“歪点子”三个字;觉得卫波或许还没能见识到VR游戏这滩水有多浑,天真得近乎赤诚。   总是揣度他人,也无甚乐趣,最终他还是决定好好理一理关于项目demo的思绪。   大概是两周前发生的一连串意外事件过于刺激,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记忆隆起,尤其是那次爬山,让俞汉广茅塞顿开。   攀岩。   做一个VR攀岩游戏的念头,在他脑中渐渐成形。   他看过各大游戏网站的专组论坛,攀岩VR在运动游戏里算冷门种类,目前只有三家小工作室做过,用户教育四舍五入约等于零。   换种说法,因为游戏数量多,摊子铺得开,所以玩家对射击、足球这类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运动游戏十分熟悉;但如果跟他们提起攀岩,大部分玩家听是听过,但并不熟悉。   俞汉广预估,这个项目的前期增长情况不容乐观。   不过竞争对手少的一大好处,在于没那么压力山大:有先发者优势在,只要前期能快速积累起种子用户,凭借自己在运营推广上的霹雳手段,这个攀岩游戏一定能火。   想法是大脑后额叶的自主活动,几乎人人都有。此刻若是去问写字楼大堂的保安“你想做个什么游戏”,对方保不齐也能说出个三六九来。   俞汉广深知,把想法做成游戏,才是真的牛逼。   他用力挤按鼻翼上方的睛明穴,可惜眼保健操并不能让大脑清明起来。   这番焦躁的神情动作,现场直播一样,映在了晚饭后溜达回公司的卫波眼中。卫波悄悄来到懒人沙发旁:“我建议你打一会儿游戏,适当放松。”   卫波和俞汉广之间最大的两个绊子,本来就是那段被改掉的代码、和那场谁也没占到上风的架;细究起来,并没有很深的恩怨。中午他接受了道歉,二人芥蒂已除,又打算合作立项,他在新公司没有什么熟人,这样想想,俞汉广竟然是近来和自己交流最多的人。   卫波心里拎得清,知道自己得去帮一把。   “没那个时间,再说公司的游戏我都玩腻了。”俞汉广起身回到座位上,不耐烦地推开了手边的VR头显。   卫波已经把笔记本电脑连上了显示屏:“不玩VR,打个PC游戏。链接发你了,你买好、下载好之后,我们联机。”   早在十年前,手游和端游就已经二分天下。玩家的注意力就那么多,PC游戏的市场份额便不断被蚕食,是明日黄花一般的存在。自从VR游戏加入江湖混战之后,PC游戏更成了时代的眼泪。   俞汉广觉得它们还能苟住,全靠一群自带怀旧滤镜的中老年人用爱充值。   “这种游戏不肝也不氪,吸引不了玩家。拿我们公司来说,骨灰级大神一堆,现在玩PC的人也不多了。”   “没想到你爱玩这个——”俞汉广从电脑后面探出脑袋,好似一条看穿人心思的狡黠狐狸。   他望向卫波桌边的保温杯,特意拉长了调子:“别装啦!卫老师,其实您和赵老师是同龄人吧?要我给您泡杯枸杞吗?”   卫波像志怪小说中的懵懂书生,对狐狸视而不见,径自说道:“我玩游戏是为了开心。又肝又氪的话,那不是我玩游戏,那是游戏玩我。”   “做项目也一样,你别让项目把你做了。”他一边把保温杯放在嘴边小口啜着,一边紧盯屏幕;热水将他的唇瓣染上些许水光,激出血色。   卫波心下诧异,自从和某人一起吃了蛋糕后,竟然变话痨了。   二人联机玩的是款东欧独立工作室开发的策略游戏,名叫《我们的战争》。   顾名思义,游戏和战争有关。不过它又和那种充满杀戮感的豪华3A大作不一样——游戏是像素风,主角是因敌军围剿而被困城中的平民。   或许是历史文化原因,这游戏自带的东欧伤痕气质太强:在呆萌亲切的像素绘画之下,充满了严酷的生存挑战,以及残忍的死亡惩罚。   游戏的核心元素是“物资”。在弹尽粮绝的孤城中,俞汉广和卫波联手的求生二人组必须用各种手段去收集生活必需品。交易也好,诈骗也罢,抢劫杀人都可以——终极目的是要捱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刻。   卫波起初还靠在工学座椅里点按着鼠标,慢慢地,他的腰杆挺得越来越直,眉头也拧在了一起。   俞汉广是不是把“用各种手段”理解成了“不择手段”?   这条狐狸打从开局,就从来没有使过光明正大的招数。要么跟在路人背后偷袭,要么去地下市场诓骗卖黑面包的老板娘;刚才竟然因为想要两根蜡烛,反手一颗子弹把NPC小姑娘送走了。   卫波玩过几次这个游戏,虽然偶尔耍诈,偷些黑心商铺故意囤起来的物资,但他大部分时间都是靠正大光明的交易完成任务。俞汉广,不对,钮祜禄·汉广这颗子弹,击穿了他的底线。   游戏结束。   求生组等来了援军,但二人却有几分不欢而散的意思。办公室内只有电脑风扇运转的嗡嗡声。   “那么爱耍阴招?还要杀人?”卫波道,“你……一言难尽。”   “又不是不能杀。卫老师,格局小了。”   钮祜禄·汉广兀自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仍是笑嘻嘻的:“我杀的小女孩,身上还搜出了枪和药品,这可是我们自保的重要资本。”   “再说了,她身上有枪,我要不杀她,她可能会反过来杀我。这还怎么赢?”   “策略游戏,玩的就是个一言难尽,”俞汉广顺嘴接道,“要是输了,一切都会尽付东流。”   卫波顿了几秒,冷冷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拖了你的后腿,你会连我都杀掉吗?”   俞汉广双唇翕动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迟疑,硬是把话咽进了肚子。   卫波明白了他的答案,道:“其实你怕输。”   俞汉广是典型的“输是原罪”派。   如果在游戏世界都不想赢,那打游戏的目的是什么呢?毕竟现实生活中,会输的地方太多了。   游戏世界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现实生活,可是一分耕耘,一分受挫。   “你进公司这么久,一直没当项目经理,也是这个原因吧。”卫波道。   狐狸尾巴终于被踩到了。   俞汉广在爱梦摸爬滚打了将近六年,老板、同事、乙方供应商、媒体老师……他最擅长的就是和各路神仙鬼怪打交道,花蝴蝶的性子也很吃得开。   人人都说他八面玲珑、思虑周到。   但其实,“思虑周到”不算个褒义词。因为想得多,等于怕得多。   并不是想赢,只是怕输。   每逢立项会前夕,说心思不为所动,是自欺欺人。可俞汉广的脑中总有名叫“上啊上啊”和“不了不了”的两个小人在打架,打到最后,“不了”小人就会占据上风。   如果打退堂鼓也算一门手艺,那么他早已是国家特级退堂鼓演奏家。   卫波见他神情郁闷,便没再继续。二人退掉游戏,相对无言地加了会儿班。   宜州的交通晚高峰已过,原本喧闹的科技园区安静下来,只有各色霓虹灯做成的logo较劲儿似的闪着光。它们和黑夜交织融合,浮出一片怪诞的荒寂。   *   “你会连我都杀掉吗?”卫波站在那片熟悉的冰原上,对着黑洞洞的枪口。   俞汉广看不到他的表情。   “你怕输。”卫波捏住俞汉广扣在扳机上的手,“开枪吧。”   “砰——”枪声响起,俞汉广抖成筛糠的手软软垂下。   弹壳落在脚边,冰面瞬间被击出一道裂纹。那裂纹逐渐扩大,顺着冰面的罅隙落进冰川深处,刺骨的冰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踩着水,用尽全力探身向上,徒劳无功地挣扎。最终,四周的水泡逐渐消散,他的手脚也停止摆动,缓缓沉入暗流。   俞汉广喘了一大口粗气,倏地睁开了眼。   细细密密的汗珠从他的额角铺到了鼻翼。   他发现自己挺尸般平躺着,双手握拳*叠在心口,因为攥得太紧,腕侧青筋毕露,掌心都被指甲掐出了红印。   这梦来得古怪,但也因为古怪而异常清晰。   他起身拉开窗帘,此刻还未到早上六点,万籁俱静,天光泛白。那白色饱和度很低,甚至显得有些悬浮,像他梦中的那片冰原。   “你怕输”,他不断回想着。   朝阳探出锋利的晨光,在一瞬间,戳破了那片虚假的白。   --------------------   《我们的战争》灵感来源:Steam上的一款叫做《The War of Mine》的游戏,安利给大家~ 第9章 男人最怕两个字   “攀冰?”   卫波接过俞汉广递给他的咖啡杯。他不爱喝这些,但因为不好驳面子,就浅抿了一口。没想到杯里装的是无糖水果绿茶,清甜味道让他感到熨帖。   他端着杯子抬起头——眼前这人似是刚冲了个澡,皮肤被水汽蒸出氤氤氲氲的粉白;发梢没干透,贴着额头脖颈,又像铺在宣纸上的墨。   俞汉广半坐在会议桌上,长腿在地毯上蹭来蹭去,透出一种倜傥:   “对,我想做个攀冰游戏。代号都想好了,叫Ice。”   游戏界抄袭借鉴现象严重,爱梦从创立之初开始就十分注意,为了规避外部伸手党,会取个代号,把襁褓中的项目捂严实。起代号的习惯一直保留至今。   他继续道:“听起来是小众了,但有前途。你觉得呢?”   虽然昨晚二人不欢而散,俞汉广却从他和卫波共同存在的那个梦里获得了灵感。   他早早到了公司,便特意去了楼下的咖啡馆,给卫波这位梦中贵人……的早餐做了些微小的贡献。   “我查过调研报告,也看过云平台论坛,到现在,只有三家工作室做过攀岩游戏,游戏推出后效果都不太好。至于攀冰,市面上目前同类游戏的数量,是零。”他索性把咖啡杯盖取了下来,叼着杯沿,比了个“0”的手势。   “这就是你说的‘有前途’?”一大早被拉到会议室,卫波本以为俞汉广有什么震撼人心的意见,结果还没说两句,他反而震撼了。   确认过眼神,是个没逻辑的人。   “没有同类游戏,就没有可以进行用户验证的路径。如果是前几年,还能摸石头过河;现在——”卫波道,“吃第一只螃蟹,可以,但没有必要。”   “你行不行?”他语气平淡,像在疑问,又像在否定。   俞汉广急着跳下桌子:“你听我说完。”   男人最怕两个字。   不行。   他一本正经道:“我查了一下,这三款攀岩游戏的上线时间,最早的是在六年前,最晚的也要追溯到三年前——”   也就是说,近三年没有类似产品出现,对玩家来说,攀岩游戏可以算是实打实的冷门类型。   “照这个趋势,我本来以为,攀岩游戏的接受度,会是我们初期要面对的最大问题……”   “难道不是吗?”卫波把喝完的空杯扔进垃圾桶,拿起手机,点开了常去的商业网站,准备核查俞汉广提到的报告。   俞汉广追着反问:“市场调研、用户分析、接受度……你不觉得,一直以来,我们太执着于游戏本身了吗?我猜你现在在找报告,一会儿可能还会去论坛看玩家的想法。”   “这样做没错,可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卫波要做的事情,他已经完完整整地踩了一遍坑。   自从决定要做攀岩游戏,俞汉广其实就一直在关注这方面的消息。连续几天在网上捞不到任何有效内容,他有点失望,发呆间隙随手在新闻搜索引擎里输入了【攀岩】二字,想换个思路。   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   俞汉广在宜州本地新闻信息流里,扫到了几家攀岩馆开张的消息。他顺着摸到了一家攀岩馆老板的联系方式,在老板的盛情邀请下加入了攀友群。   他平日里经常借着各种名号打入玩家组织,对偷偷摸摸做用户访谈这件事,再熟稔不过——他在群里时而聊天吹水,时而虚心求教,加好友、拜师、发红包一气呵成,整个群被他炒得菜市场一样热火朝天。   迅速搞清了攀岩运动的情况不说,他还收获了群友一致点赞,混成了群主;老板也和他谈得投机,口口声声说要他出来一起喝酒,甚至大手一挥送了他几张免费体验券。   早上被惊醒后,他突发奇想,联系了攀岩馆老板,带上还没试过的装备,尽情体验了一番。   手脚闪转腾挪,不间断的骨骼肌运动让俞汉广肾上腺素飙升,他的T恤早已完全湿透,额上汗水频繁落于浓密的眼睫上。   好几个瞬间,他眼前一片模糊,几乎无法看清岩壁上的彩色支点。   但他的思路却越来越清晰。   “喏,看我今早去的攀岩馆。这还是个刚开业没几天的,馆里的课程就已经预约到了下个月,我可是直接找的老板才插上了队。”他努努嘴,把手机屏幕递给卫波,让他自己看。   “还有,这是我加的攀友群,群里一共356人。据群里这位【半城烟沙】大哥说,这在他加的几时个攀友群里,是人最少、最不活跃的一个……”   递手机时二人指尖偶然相碰,卫波的心脏像有细小的电流通过,瞬间涌进一丝兴奋。   他扯出桌旁的纸巾擦手,边擦边想,人类指尖的神经末梢可能是过于发达了。   俞汉广全然没注意到电光石火般的细节,手指还在继续动作:“今时不同往日,虽然没到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程度,但攀岩运动确实已经流行起来了。我说攀岩小众,仅仅是绝对数量方面,大家对攀岩还是有一定认知的。”   看他划拉着满屏的群聊,卫波心中是佩服的:他每天光本职工作就能实打实地占满八小时,还能腾出功夫,见缝插针地到处刷存在感。   花蝴蝶人设,所言非虚。   卫波仍不动声色:“你说的是攀岩,可你要做的是攀冰。”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有前途。”俞汉广道。   “攀冰是攀岩的分支,两种运动一脉相承,对玩家来说,没有理解门槛。做攀冰的话,识别模式、手势控制、交互设计等方面的技术细节都是共通的;我们既可以参考前作,同时也可以防止被质疑借鉴前作。”俞汉广越说越兴奋,眉峰扬起。   卫波心下隐隐赞同——冰岩的全景图大多是白色调,场景也比石岩单一,在设计和制作上更简单。   毕竟,如果真想立项,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时机。”俞汉广道,“明年年初有冬奥会(1),如果游戏顺利发行,我们能赶上这个热点,再好不过。”   上一届冬奥会就在京州。他至今仍记得四年前,全国人民追看滑雪滑冰比赛的盛况;就连冬奥会的吉祥物玩偶,都被炒到了好几千块钱。   之后冰雪运动在国内打下了不错的群众基础。如今,在冬天基本不下零度的江南地区,提起冬季运动,人们的第一反应,已经从听上去就像在自虐的冬泳,变成了在冰雪场嬉戏。   想到这里,他便道:“四年一次,机会难得。我猜不仅仅是友商,就连爱梦内部项目大多都会把注意力放到滑冰、滑雪这类大众运动游戏上,到时候各家一定会争个你死我活。”   “如果游戏做得没亮点,结局就会像孙晗的那个密室逃脱一样凉。”   见卫波摩挲着指尖若有所思,俞汉广继续道:“我们剑走偏锋,选不热门的运动,避免正面硬刚。但是又趁冬奥会的时机,顶上去。”   “我是想吃螃蟹,因为我行。”俞汉广仰头把咖啡喝尽,唇角沾上奶泡浮沫。   他时常不自信,但一自信起来,就没个边儿。   卫波一反常态,没质问也没否定;只是如雕塑一动不动,眼光在自己的手指和俞汉广的脸上沉默地来回。   他有些口渴,舔了舔嘴唇,下意识地回忆起了刚才那杯果茶的滋味。   卫波是否接受攀冰游戏的想法,俞汉广拿不准,但最起码他不会反对。   OK,稳了。   “我一直不明白,当初你问都没问我要做什么,就答应和我合作,为什么?”俞汉广看了看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该不是100%相信我的能力和想法吧?”   卫波浅褐色的眸中,映出一张自我陶醉的脸。   他顺着俞汉广的逻辑理了一遍,确实没发现纰漏,可就是觉得哪里不对;于是只得先泼一盆冷水,浇醒俞汉广的沾沾自喜:“不到最后一刻,想法是定不下来的。提前问——可以,但没有必要。”   俞汉广:“……”   卫波的话像把剪刀,剪断了他的连珠妙语,连同他刚攒起来的得意,都分毫不剩地跌在了会议室的地毯上。   卫波说完拉开会议室的门,结果被门口一位慈祥大叔吓了一跳。   大叔一套暗纹西装搭配考究,脸上是这个年龄特有的包容和宽厚。他一手扶住眼镜,另一只手把手机微微托远,正眯着眼浏览屏幕上的新闻。   “赵老师,您怎么得空过来了?”俞汉广绕到卫波身侧,“这是新同事卫波,我们刚开完会。”   赵惠风将手机收起,冲二人礼貌一笑:“汉广,好久不见。我也要开群组会议,赶时间,先过去了。”话毕,便利落地走了。   俞汉广回到工位,才看到桌上的蛋糕。那是自己早上特意为池斓买的,最近她帮了自己不少忙,投桃报李理所应当。   他在这种事上很有天赋。一方面当然是工作使然,他混迹其中,早已锻炼出敏锐的直觉,职场交际和做其实用户留存颇为相似,必须给予适当的激励,才能把关系维护住。   更重要的是,池斓两次出手,都和卫波密切相关。自己能和卫波合作,把项目推到现在,池斓功不可没。   俞汉广一边干活,一边留意着人力资源组的动静。   职能群的会议很快结束,满屋子人鱼贯而出,赵惠风和池斓又在会议室待了几分钟,方才一并笑着出门。   “之前的情报,谢了。”俞汉广悄悄蹭进池斓的办公室,把蛋糕盒子提溜到她桌前。   俞汉广是熟人,池斓不用营业。她此刻正眉头紧锁地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里啪啦,听到俞汉广夸张的恭维,目光才不经意地往旁边一带。   一盒草莓千层跃到眼前,盒子上方,还像模像样地系着条红色丝带。   世间好物,要么耐看,要么可口。   世间乐事,要么让人上瘾,要么使人发胖。   蛋糕则完美地处在“好物”与“乐事”的交集中。   池斓绽出个灿烂的笑容,随即又瘪瘪嘴。   俞汉广猜到她这幅开心又丧气的模样与刚才的会议有关:“谁给你使绊子了?”   她捋下手臂上的发圈,利落地把披肩卷发扎成了个马尾:“我最近在健身,不太敢吃蛋糕。”   自从上次俞汉广和卫波打架把她误伤之后,池斓意识到了革命本钱的重要性,三天两头往健身房和拳馆跑。她又道:“想哪儿去了,谁敢给我使绊子。”   不过她还是忧心忡忡:“孟总说的对,我做得还不够。这不,我还没关怀员工呢,你这位员工倒先来关怀我了。”   “赵老师也觉得我太聚焦于人事工作,没能和同事们共情,所以才做不好员工关怀。”她一双杏眼滴溜溜地围着蛋糕上的红丝带打转。   虽说挂着行政人事总监的名头,池斓其实算是大管家一样的角色,把职能工作包圆了。只是当下行政工作不算繁琐,爱梦又处于扩张期,她便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招聘上。   “他说我‘只缘身在此山中’。”   池斓此言一出,俞汉广觉得熟悉,刚欲张口又听她幽幽叹气:“一对一私聊每周雷打不动,TGIF和生日会每月都举行,连加班餐的菜单我都亲自把关……虽然还有不足之处,但我扪心自问,也算尽职尽责。到底还要我怎么共情?”   “跳出山外,才能识得庐山真面目。”俞汉广终于明白这话为何耳熟了,“一个想法不一定对:你太注重人事工作本身了,只要你还记得自己的HR身份,就不算共情。”   “VR讲究沉浸式体验,你也沉浸试试,把自己当成业务群的普通员工。嗐,干脆我勉为其难当一回小白鼠,今晚我加班忙立项,不如你在我旁边围观?”   身处职场,和HR搞好关系,无论从何种角度看,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大好机会摆在眼前,俞汉广深谙其道,不可能错过。   *   人类是一种特别不知足的动物。   同样是“与人斗”,池斓一直觉得业务群的工作才能叫“其乐无穷”。   俞汉广每天和玩家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经常倒腾个热闹的线上活动,时不时还能虐虐供应商和乙方。   可自己呢?对外,看奇葩简历看到内伤;对内,听同事牢骚听到吐血;每天光在IM上回复各种稀奇古怪的人事问题,就已经消耗了她全部的能量。   她的晚餐是那盒草莓芝士蛋糕,但她觉得自己吞了好大一颗柠檬,走路都带着一股酸风。   池斓抱着电脑地坐到俞汉广旁边。   俞汉广也不拘着,依旧旁若无人地搬砖。他已进入心流,此刻正在百思莫解和醍醐灌顶两种状态间反复横跳,手指先是亢奋地在桌面弹音阶,又打开了电脑。   互联网人梳理工作时都习惯于用文档笔记和脑图,这是新时代的“烂笔头”。   俞汉广趁手的烂笔头叫做“幕布”,结合了文字和脑图两种形式。   那张叫做【Ice】的幕布纸上,密密麻麻地铺着节点和文字,再配合他这套诡异的动作,活像个正在跳大神的萨满。   池斓被萨满晃得头疼。   随后,俞汉广又飞速浏览着屏幕中上百张形态各异的冰川图片。池斓被那片白光吸引,好奇探头。   ……只是因为多看了一眼,雪盲症可能要让自己今晚失眠。   人类也是一种特别知足的动物。   围观半小时,池斓就觉得草莓蛋糕,挺好——筛简历打电话订加班餐,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虐。   俞汉广的工作才叫虐。   ……   “你怎么在这?”池斓听到脚步声,扭头看向门口。   “你怎么在这?”门口的卫波同时脱口而出。   二人对视片刻,都觉得此时此地,对方的存在是个意外。   “我打算做个员工关怀方案,是来做‘田野调查’的。”池斓开个小玩笑,话还没说完,便恍然大悟,“哦,你也是来加班的?你们俩……在合作吧!”   出乎她意料,卫波罕见地露出了个扭捏表情。   “总算到了——”   他背后,传来了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   --------------------   (1)因为文章背景设定在2025年,参考2022年北京冬奥会的情况,2026年年初是新一届冬奥会。   ---   祝仙女们情人节快乐!   子曾经曰过:智者不入爱河,电脑里还有好多活;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无情的都能当富婆。 第10章 国家特级泼冷水运动员   =======   “现在就能玩?哎哟——”女孩左顾右盼,一不留神撞到了卫波后背,当即敛声,“抱歉。”   这女孩应该是头回来,被手办橱窗、像素画、回忆墙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吸走了注意力,一时没能看路。   爱梦办公室的装修创意,据说来自孟艾的亲妹妹,大家却对老板的以权谋私十分宽容——风格简洁,配色有艺术感,充满奇思妙想。   “抱歉……”她重复道,又揉着额头走到卫波身侧,发现对面站着两个满脸惊异的人,当下顿住。   俞汉广心里拧了个小疙瘩,喉头有些紧:“卫老师,你怕不是来加班的。”   “这位是?”   到底是池斓更眼尖些:“看你们长得有点像,你是卫波的妹妹?”   “嗯。”女孩的眼睛和鼻梁像是和卫波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珠也是淡琥珀色。只是满载胶原蛋白的苹果肌,让她看上去更加柔美。   不似卫波那种锋利的脸部线条,自带“莫挨老子”的冷峻。   “别误会,我喜欢玩VR游戏,正好卫波换到游戏公司工作了,我就想来试玩一下。”她大方地摆摆手,“没想到还有其他人在。”   “原来是妹妹。”俞汉广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气生得毫无缘由,便打趣道,“你叫什么,卫风?卫秋?”   “……卫粒。”女孩道。   卫波脑子很快,预判了俞汉广的预判:“我们的名字是我妈起的,我妈是物理老师。”   波?粒?   俞汉广物理学得不太行,灵机一动把池斓架出来:“池斓,员工关怀,搞个跟家属有关的活动吧!”   “你是……池斓学姐?师范大学的?”卫粒惊喜道。   池斓轻咳一声。   她早就明白,职场不是拼成绩和奖学金的地方,因而这几年一直高调做事低调做人。未曾想人不在江湖,江湖上却一直流传着自己的传说。   卫粒道:“学姐,我也是师范大学的。英语系,马上升研三。算起来的话比你小四届。”   “学姐你可是我们系第一个GPA4.0,接了6个全奖offer的传奇人物。好几个老师都爱拿你举例子。教英美文学概论的王老师你还记得吧,天天把你挂在嘴边。”她一口一个“学姐”叫得亲切,“你真的很红。”   虽然同在一座城市,宜州师范大学的名气和实力却远逊于宜州大学,英语系更不是王牌专业。池斓当初高考滑档,从进校第一天起就立志逆袭,终于在毕业时扬眉吐气,做了把“系红”。   可人生不像GPA,努力就有相应回报。   一眼就能望到结局的努力,往往不会把人生带到那个结局。   池斓郁郁片刻,很快神色如常:“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学妹。”   她是真心觉得卫粒不错,开朗不说,卫粒似乎天生有能和人迅速成为朋友的能力,和她哥哥云泥有别。   挺适合做HR的。   她望向卫粒,这女孩已经光速和俞汉广打成一片,两人带着头显摇着手柄,玩得不亦乐乎。倒是卫波坐在一旁安静看电脑,画风既迥异,又怪异。   池斓总算意识到这份怪异的源头:卫粒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对卫波过于客气了。   谁会直呼自己哥哥的大名呢?谁会在无心撞到亲哥的时候来一句“抱歉”呢?   不对劲。   翌日接近中午,俞汉广才顶着两个闪亮的黑眼圈在公司现身。   陷进椅子里的同时,他瞄到了桌上的一杯热咖啡。   昨晚他思路受阻,索性把立项的事抛在一边,和卫粒战了个痛快;后来他又有些不甘心,坚持把幕布图画完,深夜方才离开。   俞汉广把一颗叠好的烦星扔进玻璃罐,贪婪地吸着咖啡香气,举了举杯子道:“活过来了。晓盛,谢了!”   “欸?这不是我买的呀?”周晓盛道。   俞汉广无暇破案,匆匆调出幕布,准备完善最后几个节点。   他把攀冰游戏从任务分解、到项目组职责划分,再到流程设计全列在了上面;除了demo以外,甚至连α、β和推广运营阶段的策略都有。   俞汉广十指交叉撑着后脑勺,欣赏着眼前的大作——这幕布在自己的辛勤耕耘下,五颜六色应接不暇,格外夺人眼球。   市场运营组的几人早就相约投奔俞汉广,只待攀冰游戏过会立项,看到师父这志得意满的样子,都偷偷围了过来。   俞汉广道:“怎么样?朕为你们打下的江山。”   “是个狼灭!”柳杨叹道。   周晓盛对着幕布拍照,刘蕾蕾已经眯着眼在图里找自己的名字了。   被彩虹屁环绕的俞汉广若是长了尾巴,此刻应该已经翘得比电脑屏幕还高了。   “江山如画,”俞汉广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可以,但没必要。”   “画得再好看,它也只是工具,不是产出。”卫波声音溪流入海般地融在吵嚷的办公室里,可听在俞汉广耳朵里却莫名清晰。   卫波又道:“demo阶段没这么多工作,把demo做出来,才是产出。”   俞汉广扭头,啧了一声:“卫老师,格局打开。”   卫波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和俞汉广争执,便用眼神示意他起身,二人找了个角落里的小会议室。   俞汉广连会议室的门都没关,就忙道:“游戏确实跟其他的产品不一样,初期工作不多,联系也不紧密,大家甚至可以各做各的。但你也是做过主程的人,应该明白——越到后面,各个模块耦合越紧,游戏就会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孟艾说过的这句话,俞汉广记在心里,“我们得做顶层规划,如果一开始规划不好,上线后再改的话,动静就大了。”   见卫波动都没动,俞汉广手撑上会议桌:“公司哪个项目经理在立项前不是连熬几个大夜,把顶层设计画出来?”   “艾玛,跟你说话怎么这么费劲儿,我得回去拿杯咖啡过来……”他口干舌燥。   卫波站在俞汉广对面,耐心地听完了他的长篇大论。   他确信俞汉广已经被带到沟里了,便道:“你画的图,连商业化都考虑到了,确实是顶层规划,事预则立。”   “但是,做游戏不是做咖啡。”   卫波语速不快,但几乎没有停顿。   “做咖啡,可以从顶层来考虑。你要做什么类型,选什么品种的咖啡豆,冲泡温度是多少,糖和奶在哪一步加……但做游戏是从无到有的过程,你左右不了策划的灵感,也不能指定开发一天写出多少行代码。最起码在初期,我们的项目没什么标准。”   卫波试图把眼前这位还在做黄粱美梦的人叫醒。   他和俞汉广个头相当,此刻平视着俞汉广,从那双漆黑似墨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脸上浮起一丝燥热。   俞汉广被一盆冷水浇得透彻,避开了卫波的眼神,自然也没察觉到卫波脸色的变化。   不过他耳朵灵光,听出这是卫波第一次用“我们的项目”指代攀冰游戏。   “你所谓的‘打江山’,寄希望于迅速把一个复杂的问题剖析清楚;但这不叫思虑周全,这叫浅尝辄止。”卫波道,“你在爱梦这么久,也应该明白,与‘人为变量’强相关的因素,无论你考虑得多么周到,它总比你想的更复杂。”   “所以,我的经验是——做MVP(1),是最有效的途径。”   从一个单点突破,小步快跑,寸劲短打,才是能制胜的招式。   俞汉广知道他参加过黑客松,工作后也做过不少项目,踩过的坑比很多人走过的路还多。能力姑且不提,若真的论经验来说,他比自己更有话语权。   卫波此刻仍然直视着俞汉广,恳切道:“想得太多了,东西必然做不出来。”   “做出来最重要。”   鲁莽地开始,拙劣地继续,总好过心怀完美,但不愿动手。   “对了,想保持精力,最好的方法是好好睡觉,不能总靠咖啡。”卫波恢复了那种冷漠到有些找打的口吻,手却下意识抚上了他的小臂。   俞汉广僵在原地,只觉得以自己的胸口为分界线,双臂被一劈两半,撑着会议桌的手臂寒凉似冰,被抚过的手臂滚烫如火。   话是好话,他也听进去了。   但卫波上一秒和自己坦露心迹,下一秒又光速变为国家特级泼冷水运动员。   自己心头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本就像微弱的火苗一般,烧得断断续续。   现下全被他浇熄了。   *   “今晚谁攒的局,劲儿这么大?”池斓握着方向盘吸鼻子,佯做生气问着副驾上的邹海遥。   天际浓云不散,连月亮的影子也看不见。深夜的高架上车辆很少,路灯投下的光映在池斓的耳环上,随飞驰的双门小跑流淌着绚丽的颜色。   邹海遥摇开车窗,想散散弥漫的酒气。他瞥着池斓在光影中变幻的脸,似笑非笑:“京州过来的朋友,有个做医疗VR设备的团队创始人做东,我也看看最近有没有新机会。”   邹海遥和池斓的关系,里外瞒得铁桶似的,连孟艾都不知道。   池斓还在国外读研的时候,曾经以优秀留学生代表的身份参加过使馆的新年团拜会,恰好遇到了当时也在EMBA班游学的邹海遥。   邹海遥到使馆拜访时,带了几把宜州特产的玉枝伞作为礼品。   池斓一看,眼睛就亮了。   二人借故乡话题很快找到共同语言,一来二去成了熟人。   回国后,池斓在一家国企郁郁寡欢地待了一年,随后邹海遥借“推荐一个师妹”的说法,将池斓介绍到了爱梦。   彼时爱梦只有二十来个技术男,又值新游戏的攻坚阶段,破行军床破电脑,外卖泡面熬通宵,急需一个细心周全的管家。   池斓也很能干,从收发快递、点餐、招聘做起……人事和行政工作两手抓,逐渐把公司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一帮大老爷们儿心悦诚服。   爱梦风气宽松,不禁止跨群组的办公室恋爱,只是池斓身为人事总监,身份上有诸多顾虑;在邹海遥的主张下,这段感情便一直没有公开。   她前景大好,乐得保持现状。   “伯乐先生,”池斓喜欢用这一称呼形容邹海遥,“还看新机会,爱梦这匹千里马满足不了你?”   “你们爱梦怎么回事儿啊最近?带不动。”他不知从哪学了一口滑溜的京州腔。   “什么叫‘你们爱梦’,你择得倒干净。爱梦不是你的?”池斓笑道,“再说了,最近新进了好几个实力派,下次立项会有看头。”   邹海遥选择将这段关系秘而不宣,自然也有考量:   他精力不在业务上,处江湖之远,需要一双眼睛。   因而独处时,邹海遥会刻意把二人世界变成讨论工作的会议室。   “实力派?”   “嗯。有个叫卫波的,实力派。”池斓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很有把握——今天白天俞汉广和卫波在会议室敞着门私聊些“顶层规划”、“MVP”之类的东西,她在隔壁办公室听得一清二楚。   “卫波……之前和俞汉广打架的那个?”邹海遥记得,孟艾和池斓都说过,于是笑道,“绝了,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就是他。不过他们俩冰释前嫌了,现在正合作立项呢。”   邹海遥道:“这又是什么情况,打不过就加入?”   宜州夏末的天气没个准,此刻天上滴滴答答落下雨来。雨滴敲在车窗上,聚成一条条水线。   池斓道:“他们俩,看上去差得多,其实是同类。”   *   雨越来越大,窗外激出了茫茫雾气。俞汉广怕再等下去就要被困住,便收拾了桌面,准备离开。   被卫波泼了冷水之后,俞汉广把之前那片“江山”彻底扔到了回收站,重新梳理了demo阶段要做的各项工作。   他没有炫技,而是用决策树和甘特图,做了个朴素的文档。   还是忙到了晚上十一点。   临走前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调出IM,点开那个备注名称为【卫老师】的头像:   【卫老师,睡了吗?】   卫波秒回:【五分钟后睡。】   是熟悉的“卫老师”式回复,简洁到多一个字都是累赘。   他把文档拖进聊天栏:【打扰了,攀冰游戏新想法,帮我看看呗】   俞汉广其实巴不得卫波能争分夺秒给文档把把关。但既然主意是他出的,文档也是他写的,他没理由把这份压力传导到卫波那里,于是加了句:【不着急,明天看也行。】   屏幕那头没了动静,俞汉广有些失落,满心的惴惴不安和隐隐期待,找不到安置的地方。   突然“叮咚”一声,【卫老师】的对话框跳了出来:   【方便的话,一分钟后,我和你语音。】   --------------------   (1)MVP:Minimum Viable Product, 最小可行性产品。有点像电影、电视剧的剧情大纲。制作成本极低,但是能展示产品的主要功能,把MVP抛到市场里去,根据用户的反馈再逐步修改完善,创业团队如果想测试产品,一般都会走MVP的路子。不是篮球比赛里的那个概念昂~ 第11章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   雨滴砸在窗上,嘈嘈切切。   俞汉广还是把车钥匙丢回口袋,返回办公桌前,带好耳机。   卫波的语音邀请很快跳动在屏幕上:“流程直观具体,我没有意见。把这份项目文档当成进度表吧。”   他的语气听上去比白天二人短兵相接时轻松,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将要入睡的苗头。   “你特意打语音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俞汉广竟暗自开心起来。   可他还没来得及乐两秒,就闭了嘴。   卫波在欲抑先扬。   “部分程度上来说,是的。我不应该质疑你的能力。”卫波道,“但在执行之前,我还有另一个疑问。”   “你说过,我们不应该过分在意游戏本身,还记得吧?”   俞汉广:“?”   “那天我听完之后,就觉得有问题。你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可你没有跳出山,你只是从一个小土丘,跳进了另一个小土丘。”   “卫老师,展开讲讲。”俞汉广疑惑道。   卫波道:“我把目光聚焦到VR游戏玩家身上,固然有失偏颇。但是你从攀岩爱好者那里获得的信息,难道就公正全面吗?”   “你选的调研方式,一言难尽……”   俞汉广:“??”   “尽付东流。”   俞汉广:“???”   卫波突然闭嘴。   ——自己不仅话说重了,怎么还满嘴出溜了起来,也不知是在哪儿染上的坏习惯。   俞汉广的耳机里只有滋滋的电流声,和窗外的雨声形成了奇妙的共振。   “你把手机里和攀岩有关的群聊调出来,筛一遍,我保证,群内人员的重复程度不会低。我听你说过,你那个叫什么……什么【半城烟沙】的群友,一口气加了几十个相同的群。”   卫波对【半城烟沙】这个ID印象深刻,他爱玩老游戏,也爱听老歌,知道这是首歌的名字,十几年前很火。   听歌的是八零后,如今已到不惑之年,正是事业家庭一肩挑的时候,起得比鸡早,忙得比狗累。   卫波暗想,他们到底算是不是主流玩家呢?   “因为你主观上想做攀冰游戏,所以会对攀岩运动和攀岩群体格外关注,进而觉得攀岩运动已经流行开来。”   “你没有考虑到这部分人在整个户外运动爱好者中的比例,也没有想过他们会变成游戏玩家的转化率。”   卫波已经把语速完全降了下来,期待手机那头能有点反应。   一片沉寂。   “‘孕妇效应’,知道吧?”卫波轻声试问。   俞汉广知道——孕妇总觉得,自己这类人在人群中比例很高——因为她们更容易关注到同类。   他上学时修过逻辑学,更知道这是一种不足为信的滑坡逻辑。   “你掉进了孕妇效应的坑。抽样群体从一开始就存在偏差,得到的结论,”电话那头的声音透着一丝失望,“不成立……”   卫波后面的话,俞汉广再没听进去。   匆匆挂上语音,俞汉广撑了会儿额头,觉得大脑里似乎有个CPU,因为温度过高被烧坏了。   他抱着笔记本电脑,一个猛子扎进懒人沙发。   不能让自己的心血一言难尽,尽付东流。   ……   “汉广哥,你还好吗?”   “师父!醒醒!师父!”   俞汉广在吵嚷中艰难地撑起眼皮,周晓盛和柳杨二人出现在视线前方。   他们俩同时释放出那个【你醒啦】表情包一样的眼神,盯着自己。   俞汉广垂头侧卧在沙发里,无线耳机早就滑到了地毯上;兼之身材本就瘦削,身上oversize号的T恤早已不知道扭了多少个托马斯全旋,从锁骨一路不听话地皱到腰侧。   此时他一条胳膊搭下来,指尖夹着的触屏笔将掉未掉,造型活像互联网时代的《马拉之死》。   “我电脑呢?你拿我电脑做什么?”他“嗷”地一声,鲤鱼打挺般从懒人沙发上弹起来,一边拨拉乱成鸟窝的头发,一边从周晓盛手里夺过电脑,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爱梦和大部分互联网公司一样不打卡,员工想什么时候上下班都可以,前提是要在规定时间把活儿干完。   普通社畜朝九晚五,文艺社畜下午来晚上走,二逼社畜甚至可以不回家。   今天公司楼下新开的自助早餐店有有免费试吃活动,俩小伙子赶了个早场,对着AI服务机器人把菜名报了个遍。   一通胡吃海塞后,他俩打着饱嗝,前后脚来到公司。   刚进门,《马拉之死》跃然眼前。   “师父,我看你睡着,就把电脑合上了。”周晓盛的脸上闪过一丝紧张,很明显在掩藏情绪。   不过他随即恢复了笑脸:“你一夜没回去?听说当了项目经理,就要做好卷的准备,但师父你这已经不是内卷了,根本就是淘汰赛……”   俞汉广没听进去,他打开屏幕,确认自己写的文档还在,便舒了口气向会议室走去。   ……   “快速消耗脂肪、磨练心志、解压——攀岩运动非常契合当代都市群体的运动需求。其实攀岩从2019年起就在一线城市逐渐流行;2022年开始,更有大举向新一线、二三线城市进军的趋势。”   俞汉广仰头看着大屏,按下翻页键。   新文档里数据和图表星罗棋布,他嫌电脑太小,直接投了屏:“这是一线、新一线、主要二线城市的关键词搜索指数趋势图。”   今早卫波刚来公司,俞汉广二话不说就把他拉进会议室,迫不及待地展示昨夜纷至沓来的铁马冰河。   他道:“攀岩主要分为户外攀岩和室内攀岩两种。拿宜州来说,户外攀岩受外部条件限制很多,野攀爱好者们想活动一下筋骨,大多会选在玉湖等景区周边的山上。人扎堆,场地拥挤;经常还要提防景区管理员的巡视。”   俞汉广记起,自己经常爬的小土丘,就立着不少“禁止攀岩”牌子。   总之,户外攀岩的体验是差上加差。   “于是更加安全方便的室攀,成了大家的首选。”他调出了宜州本地攀岩馆变化数量的复合图,上面除了数量变化柱以外,还有同比及环比的变化曲线。   “攀岩群体数量飞速上升,有愈发壮大的趋势。虽然从数量上来看,绝对值略少,但上涨率和室内滑冰相当,同时也比冰球、冰壶等新兴运动高。”   卫波大拇指和食指托着眼镜,若有所思。   他今天难得戴了副圆形无框眼镜,无端透着股风度翩翩的端方严谨。   淡蓝色的镜片让他的眼窝更加深邃,而圆形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那片深邃中锋利的部分。   他道:“攀岩群体是有潜力。但如何证明,他们能够被迅速转化为攀冰游戏用户?”   “卫老师,‘孕妇效应’没错,但它需要一个前提。”俞汉广端详了一下卫波的脸,嘴角扬起,“‘孕妇’能够被直接辨识出来。”   “咳咳……”两个大男人,在一个半封闭的空间中讨论怀孕问题,俞汉广觉得氛围不对。   仿若小情侣斗嘴。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我们走在大街上,只能通过一个人的身材、走路姿态等条件判断她是否怀孕。对于那些怀孕早期、看不出身形的人呢?或者如果我们恰好路过了一条人比较少的街道呢?孕妇就真的不存在了吗?”   他拿激光笔在大屏幕上反复画圈,不再绕弯子:“你看或者不看,攀岩爱好者其实就在那里。这就够了。”   “够了?转化率怎么判断?”卫波问。   俞汉广道:“没有哪个项目,在立项阶段能估出精确的转化率。这阶段不就是在摸石头过河?否则还立个毛的项,游戏做完,冲就得了。”   “你说我考虑的太全太过。你还不是总被局限住。”   卫波一再怼自己,俞汉广觉得这人不像程序员,倒像个停车场保安。   总抬杠。   他还施彼身:“这些数据完完全全能够证明我们的基本盘很稳,我们只需要在其中找到种子用户。”   卫波摘下眼镜,眨了几下眼,瞳仁里流淌着莫名的情感。   他任凭这四个字将自己带进了一个思绪虫洞,虫洞的出口处,很多人也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种子用户”。   刚读研究生时,他就在津海大学的黑客松上,凭借一款自动配药app获了奖。   答辩时,评委老师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项目的种子用户是?”   ——人生中少有的高光时刻,他铭记至深。   他们这个专业的学生,但凡有五分技术、八分头脑,再加上十分不计得失的热忱,如孟艾这样,白手起家的传奇不在少数。   读书时,卫波不是没想过这条路,只不过囿于家庭条件,只能任凭丰满的理想东流,匆匆踏入骨感的现实。   毕业后,他理所应当地进入大厂成为互联网民工。   工作如人饮水,琐事充满了生活。身为程序员,有需求就接,有变动就改,有bug就修,仿佛自己的“种子”本来就在那里。   可俞汉广不同,在这浩渺如烟云的世界之中,他偏要亲身探查翻找,即使无数次摔倒碰壁,也毫不在意,只要能得到种子。   忽然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自他的心底破土抽芽。   俞汉广显然是满足于自己缜密的表达,完全没注意到卫波的思绪已然神游了一大圈。   他道:“退一步说,若是真的想在demo阶段想提高转化率,用户价值和产品成长速度是最应该关注的两个问题,它们还是可以共同追本溯源——找种子用户。”   找到了,一切就成了。   俞汉广话留三分。   两人相处时间虽然不长,但他知道以卫波一点就透的智商,必然明白攀岩群体是、且仅是当下最合适的种子用户。   卫波道:“种子用户……那就还需要联系【半城烟沙】了。”   “可以,但没有必要。种子用户,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冲卫波狡黠地挑了挑下巴。   --------------------   下一节发点小糖,总聊工作太社畜了 第12章 “天才!”   =======   “你怎么把她喊来了?”卫波拎着宫保鸡丁披萨和三杯饮料进了办公室。   楼下咖啡馆的店长看到帅哥回头客,兴奋地当场多做了一杯水果茶,正好便宜了来蹭游戏的卫粒。   卫粒正沉溺于眼镜里的激烈枪战,手指在手柄上按得飞快,根本无暇搭理哥哥。   “你家粒粒是攀岩爱好者,你是他哥,这都不知道?我找她做个用研。”才认识没几天,俞汉广连称呼都变了,“这可是我们的优质种子用户。”   俞汉广昨晚在疯狂肝文档的间隙,解压一般地随手翻了翻社交网络,发现好友【Lili_Wei】发了一张和男友在攀岩馆的自拍。   得来全不费工夫。花蝴蝶顿时来了精神,在评论区热情点赞留言,并邀请卫粒今晚来公司做用户调研。   互联网这行有个坏毛病,大家喜欢说些“赋能”、“抓手”之类无甚卵用的黑话,扯大旗作虎皮。   用户调研,听上去大动干戈,其实格外简单——   游戏管够,再悄咪咪回答几个微小的问题。   “我一般跟男朋友和同学去玩。哎哎,汉广哥!当心背后有敌人!”她一心二用,勉力平衡着游戏和聊天。   “不过攀岩确实好玩,特别解压,我们寝室的姐妹们考试周前压力大,都会去攀岩馆。”   俞汉广循序渐进,装作无心地问道:“那现在如果有个VR攀岩游戏,你和你同学会来玩吗?”   “这个嘛……要看情况。如果游戏是动作冒险或者动作体育类型,那估计没法吸引我,这类游戏都差不多,比来比去,好没意思,我身边的女同学们玩得也少。要是做成联机,大家摇人组队,那我肯定要试试。”   在宜州上了七年学,卫粒不经意间带了几分软糯的江南腔。   “Nice!通杀!”   她兴奋地摘下VR头显,活动着手腕:“还有,如果游戏能像在攀岩馆里那样,玩着玩着还能减肥,是最好的。去攀岩馆的人越来越多,还要预约。”   俞汉广和卫波同时在心中吃了一惊。   俞汉广震惊于卫粒的耿直和有一说一。   他是觉得自己找对人了。卫粒和那些普通玩家不一样。   刚才特意伪装成无心之问,是因为他以真实身份接触的玩家不少,但玩家碍于他的面子,又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游戏,会顺着说些言不由衷或词不达意的好话。   这样的调研毫无价值。   就像一个匆匆赶路的行人说自己走得太累了,想要辆自行车,那么给他叫一辆出租车或许更合适。   因为行人真正想要的,是以最快的方式抵达目的地。   卫波是讶异于卫粒对VR游戏竟然如此精通。   妹妹从小就不让人省心,要不是妈妈和自己一直拽着,大有在网瘾少女之路上一去不回头的架势。   这些年,她到底有没有在认真读书?   毕业后怎么办?   “我要走了。”卫粒遗憾咽下最后一块披萨。她男朋友刚到,就开始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催她下楼。   她冲俞汉广露出可爱的虎牙:“今晚玩得超级开心的,谢谢汉广哥。游戏上有问题随时叫我,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话毕,她又转头对卫波低声道:“也谢谢你,哥。”   卫波闻言愕然地扶住眼镜,抿嘴露出个浅笑。   送走卫粒,爱梦办公室恢复了熟悉的宁静。   卫波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文档,准备做技术方案和排期。他对这个攀冰项目没有更多的疑惑了,只要把逻辑理顺,demo阶段的开发不在话下。   对他来说,两周时间足矣。   刚写了个开头,他就听见斜对面一阵稀里哗啦翻箱倒柜的声音。   俞汉广头凑过来,奉献了一个标准的笑容:“卫老师,借我两张便签纸,要长条型。”   卫波递了便签纸过去,见他双手翻花,短短几秒间,一个纸星星便自指尖出现。   “舒服了。”将烦星塞到玻璃罐中,俞汉广累极了似的闭上眼,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卫粒刚才的话让他忧心忡忡。   她说者无心,有些话听上去更是不着边际,但细品却藏着大量信息。   相较于五花八门的手游和端游,VR游戏的优势在于技术。   这也是为什么运动、冒险类游戏在VR游戏中占据很大比例的原因——   身临其境的交互场景,让玩家愿意忽视情节、策略、玩法上的短板。不为别的,玩的就是个心跳刺激。   俞汉广喜欢去电影院刷大场面电影,他非常理解那种类似的感觉。   即使电影毫无逻辑,情节不知所云,光是置身于逼真的爆炸、战争和幻想太空中,观众们就觉得已经值回票价了。   大部分公司做游戏都不是用爱发电,玩家的选择,必然倒逼公司做出取舍。   更何况,设计情节、制定策略远比建模渲染更消耗时间与心力;从时间和人力的开发成本上来说,除非项目经理是傻子,否则当然会更偏向于扎堆做运动、冒险类游戏。   像爱梦这样拥有自主开发引擎的公司,半个月左右就能拿出一款简单的成品。   是了。   卫粒说的对。   如今VR游戏大同小异,玩家已经对普通而单一的玩法感到审美疲劳,而且,他们的肌肉可能更疲劳。   他和卫波兜兜转转推开了那扇门,好不容易发现了等待的用户。   可这样看来,攀冰还有机会吗?   它是不是也会像那款密室逃脱游戏、甚至像无数埋在云平台中的VR游戏一样,上线时来势汹汹,下线时却一泻千里?   俞汉广揉揉太阳穴,觉得老天爷总是无比公正,祂在给你打开一扇门的同时——   一定会疯狂用门夹你的脑子。   “再来一局《我们的战争》?”卫波突然试探着问他,一边问,还边一往他那玻璃罐上瞟。   若工作压力不存在,则上班摸鱼无意义。虽然手上的待完成事项堆积成山,鬼使神差地,他还是答应了。   俞汉广看着屏幕里的古早到有些拙劣的像素小人,故作感叹:“卫老师,你真是当代好男人。”   卫波点鼠标的手指不经意地一动。   “这个游戏的画风,得追溯到咱们父亲那一辈了吧,你还能坚持到现在。”他继续道,“不仅恋旧,而且专情。”   “这不是好男人是什么?”   俞汉广不甘心地追问:“你到底为什么那么喜欢它?”   “因为它很独特。”卫波学着俞汉广的套路,头一回杀掉了一个试图和他做交易的NPC。   “这个游戏,玩的是策略,包括对人心的揣摩和对局势的观察。但它的独特之处在于,可以做到让玩家忽略了本身的短板——美术设计。”   “反过来看,正是因为简单的像素风,玩家才能够专注于策略部署。”   游戏结束,卫波才缓缓道:“它用长板掩盖了短板。”   打着【Game Over】的暗色屏幕上,映出了俞汉广的眼睛。   分外明亮,藏着星芒。   “叮咚”,俞汉广被手机铃声打了个岔。他划开屏幕,消息来自【Lili_Wei】:   【我到宿舍啦,今天谢谢你~我也问了宿舍姐妹对攀岩游戏的看法,等会把聊天截图发你,希望能帮到你。】   卫粒回去后,第一时间竟然没有给哥哥发信息报平安,而是找了自己。   俞汉广看着正闭目养神的卫波,越想越觉得,他兄妹二人有意思。   “你怎么会来宜州?”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是因为你妹妹吗?”   “否则京州机会那么多,何必千里下江南?即使你们被收购,凭你的实力,在京州找一份好工作,是小菜一碟。”   卫波睁开眼,绕过了关于卫粒的问题:“京州是很好。但行业偏线上,说白了就是流量生意。就像空中楼阁,下面没有砖,到一定程度总会受限。”   俞汉广并不否认他的说法。   他去京州出过几次差,那里的圈子以影视娱乐、新闻传媒、线上营销为主,为数不多的游戏公司也大多是网游起家。   到处都在讨论天使轮、流量、对赌协议、融资金额……人心比咖啡上的奶泡还浮。   “相比之下,宜州的产业更多元,线上线下结合的领域很多,前景广阔。”卫波道,“VR游戏之所以能在宜州起势,跟周边的硬件制造工厂关系紧密。除了VR游戏,还有汽车以及AI机器人,都是这里的强项。”   “唔……这倒是。”俞汉广忽然想起卧儿卧,“我房子里就有个机器人,Made in 宜州,掌握核心科技,改天带你见识见识。”   *   “卧儿卧?你怎么叫这个名字?”卫波录完声纹,向眼前的机器人打了个招呼。   他二人为了立项焚膏继晷,忙得几乎把卧室搬到了办公室,酷热的七月,就这样飞也似地过去了。   今天是立项会前一天,卫波本想晚上再最后做一次测试,正巧今晚写字楼电路检修,池斓在太阳还没落山前,就把抱怨连天的同事们好言好语地请出了公司。   俞汉广总归有些保密意识,游戏毕竟还在demo阶段,实在不方便找个咖啡馆或者网吧将就。   时间紧迫,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背上电脑和设备,也不管卫波同意与否,拽着他就回了自己的房子。   “卧儿卧就是主人给我起的名字,没有什么含义,但我很喜欢。”俞汉广此时还未来得及开口,卧儿卧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卫波起初沉吟不语,抱着臂四处打量;偶尔的脚步声也是轻悄悄的。   在听到卧儿卧一口甜美的普通话后,他才略微放松:“这么好的机器人,却只能聊天扫地、端茶送水,有点可惜。”   “哎,你是不知道,卧儿卧一点也不好,经常秒变人工智障。比如拖地的时候把杯子撞翻啊,咖啡糊了一地板啊,夜里突然抽风似的报个时啊……”俞汉广开始苦逼地絮叨。   卫波若有所思:“其实卧儿卧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做更多的事情……”   俞汉广似是突然摸到了电门一般,跳起来张开双臂,把卫波切切实实地搂了个满怀:   “我们卫老师,天才!”   --------------------   卧儿卧:真就是工具机器人呗   -----   下一章要上立项会了,是个5K多字的大肥章   给小俞和小卫一点勇气,来面对六眼飞鱼~ 第13章 不能腿软   =====   “叮——”,一只冰镐摇晃着凿上冰面,溅出碎屑。   冰川上空有飞鸟掠过,高亢唳鸣与细弱凿声呼应,弥散天际。   冰镐的主人身着火红色的登山鞋服,护目镜迎着太阳折出橙色的光彩。远远望去如冰原上缀着的一颗耀眼火种,不服输地将这茫茫白色撕开了一道口子。   不过这人的状态,似乎没有他的装扮那么好。   心脏即将跳出胸口,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双腿灌了铅,根本无法拔起冰爪继续向上。   ——就在前几秒,他好不容易攒足力气,才将冰爪踢进冰面。   30度角的斜上方有一颗能量补给零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掉在这里的。   吃下它,还有希望。   可大脑越是颐指气使,手脚越是阳奉阴违。   他偏头望去,万丈深渊激起对死亡的恐惧。   往前是走不动了,往后……不可能往后。   进退两难。   他手掌一滑,因为没有系绳索和保护架,整个身体加速坠落。   穿胸而过的寒风打了个旋儿,又在四周铺出一条闪着白光的浩瀚星云……   最终身体分崩离析,四散着化为无数星星,没入其中。   【第4轮次 用时2分37秒,本次挑战结束】   【很遗憾,玩家 EyeMore003 挑战失败】   【再试一次?是 or 否】   孟艾摘掉头显和手柄,揉了揉后颈,手上的汗半干未干。   转椅早已被他不知何时推到了一边,他有些诧异——自己已经很久没站着玩过任何VR游戏了。   还玩到了第4轮。   虽然只有十分钟,孟艾却心绪起伏,用连续的深呼吸调整状态。但疲惫背后,又藏着期待。   这是他今天试玩的最后一个demo。   此时大屏上缓缓浮现出一行大字:   【孤胆裂冰Alone On Ice】   *   “……感谢我今天的手气,抽到了最后一个,希望能演一出压轴好戏。”俞汉广打开无线投屏调出文档,简单暖了个场,“话不多说,进入正题。”   “我们的游戏,各位刚才已经试玩了,叫做《孤胆裂冰》。”   孟艾立下了“人来demo来”的规矩,导致这次立项会虽然不似往常热闹,却更加鸡飞狗跳。   既然有demo,会前便先增加了试玩环节,由几个评委依次试玩不署名的demo后,再听答辩。   孟艾预判了做demo的难度和成本,这次的项目必然不多,试玩不会耽搁多久。   他原以为报名的项目总共才六个,质量上就能去芜存菁。但一圈遛下来,脸当场就黑了,继而陷入了双重自我怀疑——   是我想法有问题?还是你们能力有问题?   有两个项目在试玩阶段就出了bug。   孟艾倒是想答辩时再给他们一次机会,结果,项目经理压根儿提不起勇气,夹着尾巴溜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下回再战。   另外两个项目demo做得花里胡哨,但游戏在逻辑上存在明显漏洞。   项目经理连初级阶段的优化方向都说得支支吾吾,摆明了就是刚挖了个脑洞,就火急火燎开干了。   为了立项而立项,主次颠倒。   于是整场立项会在“全靠对手衬托”的气氛中,只剩了两个项目,摇摇晃晃地立在孟艾的冷眼中。   “还真是有点巧,我们游戏和上一组孙晗的很类似,都属于冰雪运动类。”俞汉广避过孟艾那束若有所思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其他参会的评委,微笑道。   封建迷信害人不浅,他今天又一次特意穿上了那件“Talk is cheap, show me the code.”的T恤,寄希望于自己能头皮硬一点。   结果来到答辩环节,他才发现,大意了。   头皮硬有个屁用。   得头铁才行。   今天会议室人格外多。   除了照惯例参会的孟艾、秦昊天和杨烨以外,万敏哲来了,邹海遥正捏着他的紫砂壶,甚至连赵惠风也出现了。   俞汉广点按着激光笔给项目文档翻页,道:“孙晗的项目是大家熟悉的滑雪,我们的游戏,相对来说更小众一些——”   “攀冰。”   他刚听完前一场答辩,频繁提及孙晗,确实是发现两个项目巧合得很:   孙晗和美术组一位叫迟语的年轻同事合作,做了个短道速滑项目。   有设计师的加盟,这款游戏把冰场做得栩栩如生,除了速度和激情,竞争带来的刺激感让人身临其境,不枉费VR在技术上的独特优势。   两个项目的代号还都叫做Ice。   游戏撞型撞名不说,答辩又抽到了前后场。   孙晗和迟语配合相当默契,三下五除二把游戏的制作思路、玩法与预期介绍得清楚。   居于后位的他明显处于劣势。   俞汉广第一次觉得,自己小瞧了孙晗这哥们儿。   另外他也是心生疑窦:虽说冰雪运动游戏愈发常见,撞脑洞在游戏圈不是小概率事件,但扒开这个短道速滑游戏的皮,骨相怎么看,怎么和自己最初的攀冰游戏异常相似。   尤其是孙晗对于玩家获取方式的阐释,同样是从一二线城市的数据入手,同样是借助线下爱好者的力量。   和他的构思一模一样。   邹海遥问:“为什么要选择小众的东西?”   “越小众,越不被理解,反映出的,也就越是最深层面的精神需求。掌握住这些需求,能让玩家黏性大幅提升。”俞汉广从沉思中反应过来。   他在攀岩群里潜伏许久,当上群主,的确用了番心思。   因为独特和稀缺,这些爱好者自带优越感,早就形成了一个小圈子。而圈子同时也给大家提供了身份归属与身份认同。   抱团取暖,坚不可摧。   “或者说,我们是在依靠用户忠诚度的长板,弥补用户覆盖面的短板。同时也让游戏有记忆点,显得不那么随波逐流。”   邹海遥撇嘴:“还是冷门了点儿。”   “不冷门。我认为,小众的运动,在未来会逐渐破圈。”俞汉广看了一眼孟艾,“凡事预则立。”   “现在宜州就有攀岩馆,很受年轻人欢迎。我们的游戏,和年轻人一样,是肉眼可见的潜力股。”他从卫粒的同学那里,获得了不少情报。   从不足为外人道的新奇爱好中收获精神寄托,这是小众的魅力。   但更要感谢时代和技术,给予小众以被看见的机会。   “初期增长怎么做?有既定指标吗?”他的思绪被孟艾打断。   孟艾对业务和数据极度敏感,只要是数字,看一眼基本就能记个差不离。   俞汉广料定他会问这个问题,便将“种子用户获取计划”一五一十地做了汇报。   和孙晗那个项目略有差异的是,他凭借经验与直觉,在攀冰游戏的初期测试阶段,设置并测算出了一个“用户数”的北极星指标(1)。   邹海遥接过话茬,直击要害:“游戏类型、用户增长路径,两个Ice大同小异。而且攀冰对玩家的认知要求更高,和滑冰比较着来看,这是最大的劣势。在各方面条件相当的前提下,我们没有理由去投一个处于劣势的项目。”   杨烨顺着邹海遥的话,笑呵呵地问道:“没错。攀冰游戏,能够进行差异化竞争的优势在哪里?或者说,让玩家无法拒绝的理由是?”边说还边耸肩摊手,颇似美剧里热情关照下属的领导。   俞汉广敛了神色。   之前都是小打小闹。   正题开始。   “各位在刚才试玩时,有谁一轮撑到过3分钟以上吗?”   展示性工作,如果想第一时间赢得场内注意,最有效的方式是按照总分逻辑,先抛结论,再做论证。   但俞汉广既没有正面回答邹海遥的问题,也没有做给出任何陈述性结论;反而像是在玩叠叠乐似的,从中抽出一个小木块抛了出去。   硬核玩家秦昊天举了手:“我,我过了3分钟。”   “然后呢?”   “虽然没有登顶,但系统判定成功,并新开一局,时长增加到了5分钟。”   俞汉广颔首,仿佛抽出了第二个木块:“各位觉得,攀冰和其他冰雪运动有什么不一样?”   会议室内无人作答。   但眼前那个不存在的木塔已经开始松动。   他打了半天的腹稿,便娓娓道来:   “所有的运动都有意义。比如说我们熟悉的冬奥会项目,单板看重创意和勇气,花滑看重技术与美感,速滑是追逐,冰壶是取舍……但一旦把它们放到比赛中,都会变得没有意义,因为只有输赢。无论是和竞争对手比,还是和自己比,都是比。”   “不过还有些运动不一样,因为它们的意义不是输赢。”   他问过群里的几位有钱有闲的大哥为什么喜欢玩这个,人家都是嘿嘿一笑,说玩个乐呵。   除了每个公司都看到的年轻用户外,游戏圈还有另一种亟待挖掘的群体——像【半城烟沙】那种中年自闭型玩家。   有钱,忠诚。   俞汉广注意到几人的表情起了变化,继续道:“比如说攀冰。攀冰不是为了登顶,而仅仅是一种体验。就这么简单。这就是我们游戏的第一个差异化竞争点。”   上一个短道速滑项目,他旁听时专门留意了一下玩法,无论是单人模式还是对抗模式,总归是以最终成绩为准。   “一直以来,公司的游戏、甚至整个VR领域的游戏都以运动类为主,它们太具对抗性,过分强调输与赢。”   “而我们只想让玩家通过玩游戏,获得在平凡人生中继续努力下去的力量。”他说得诚恳。   五年来,他第一次站在演讲位。   不再惧怕输赢的结果,更不去揣测输赢本身的概念,而只展示最想表达的东西。   他在这番体验中找到了关窍:即使心生胆怯,终究还是要爬上去。因为路就在那里。   这条路,输赢不论。   关窍是,不能腿软。   邹海遥仍然不依不饶:“总归是有相当多的玩家玩游戏就是要赢。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用我们的第二个差异化竞争点:玩法与机制。”俞汉广眼神很亮。   “攀冰游戏弱化输赢,同时通过玩法的创新,打造出一套新的激励机制:得到的惊喜对应‘赢’,失去的遗憾对应‘输’。”   《孤胆裂冰》的游戏机制设计,会让玩家在不同回合遇到了不同的掉落装备,补给零食、高阶冰爪、高阶冰镐等等。装备完全随机,且在开局前便会告知玩家,由玩家一边攀爬,一边探索。   “以3分钟一轮为起点,每成功挺过一轮,下一轮时长便会增加2分钟。短平快的风格,其实也契合当代主流玩家的单局游戏时长数据。”   “它们,就是‘得到的惊喜’。”   他在用户调研上下了狠功夫。   “与此同时,游戏的装备虽然多,但所有的防护器具都不在其中。玩家每一轮次只有一条血,一旦血量耗光或掉下冰川,只能重头再来。”   “即‘失去的遗憾’。”   所以游戏名中有“孤胆”二字。   俞汉广将文档翻到视觉设计部分,向几人讲解了针对玩法层面的创新:设计也与时俱进,融合了即时动作、Roguelike(2)随机地图部分和纵向卷轴三种类型。   这是他和卫波从《我们的战争》中获得的灵感——   没办法,冰川的实景渲染效果实在是太单一。卫波当机立断,把可调整的部分做得更加独特,从而让玩家忽略一塌糊涂的背景:   在一片云雾缭绕的冰原中加了不同的随机装备进行点缀,同时又把滚动界面做成了卷轴大幕。   玩家坠落后的星云场景,是卫波的杰作,它既让图画显得不那么枯燥,又为新颖的玩法锦上添花。   用长板掩盖短板。   “市场上几乎没有同类游戏,我们是第一个。”   “我有些好奇,”一直沉默的赵惠风开了口,“你们是怎么想到这么多点子的?有什么方法吗?”   俞汉广被问住了。   张口结舌之际,只听一个声音从身旁传来——   “赵老师,没有。方法本质上是一种走捷径的手段。但是越好的产品,越没有方法可言。”   “因为思考和创新永远会绕弯路,也永远需要契机。”   卫波突然哑着嗓子来了句,把在场的几人吓了一跳。   那声音既像灌了一肚子海水的水手,又像在沙漠渴了几天几夜的旅人。   他高挑的身影立于演讲台一侧的角落里,因为正好处在照明范围外,此前一直没有被发现。   昨晚被俞汉广兴奋到忘乎所以地拥抱之后,卫波当即从头到脖子涨得通红,看上去就有些上火。   加上连日劳累,昨晚更是一整夜都在零零碎碎地改demo,内外因素共同一激,今早他嗓子直接废了。   所以答辩的重任,就落在了单口相声艺术家俞汉广一个人的肩上。   赵惠风脸上仍保持着得宜的微笑,俞汉广猜不到他的意见。   眼见卫波牺牲掉偶像包袱,替自己圆了回来,俞汉广更加认真地把这场相声收好尾:   “事实上,我们不仅仅规划了demo和α阶段的事项,还稍微延伸了一些。”   他从文档里调出了一张实物图:“这是本地一家智能设备制造商生产的智能体检设备,人家主要是做toB的,产品用在医院,想必有人去体检的时候试过。”   “它可以让体检自助化,带上头显自己测量握力、血压、脉搏等等;产量大,价格低。各位觉得它能否被用来代替目前市面上专供toC游戏的头显和手柄呢?”   他猛然回忆起了那个拥抱——是卫波和卧儿卧给他带来了关于硬件的灵感。   “VR游戏不仅能够让玩家娱乐消遣,也可以提供其他正向的价值,比如说,运动健身。这一步走通了,在未来,我们完全可以和硬件制造商合作……”   卫粒像大多数女孩一样嚷嚷着要减肥。这番说辞再普通不过,可俞汉广同样没有从她的话中错过信息。   做一款好的游戏,不需要方法论,它是一个“妙手偶得之”的过程。   他没有主导过项目,潜意识里也认为自己一直缺乏“偶得之”的机会。   不过卫波刚才那番话,说进了他的心坎里。   ——“永远需要契机。”   灵感是只高傲的猫咪,时不时蹭蹭后背,伸个懒腰。   它不会悄无声息地落跑,但更不会主动伸出肉垫向你示好。   若你急着将它引出,它反倒冲你龇牙咧嘴,再溜到树丛里神隐。   气死你。   可某一天,极其自然地,俞汉广发现身边出现了一个逗猫的同伴。   二人这些天来发现的雪泥鸿爪,俞汉广逐个撷取:   “第一阶段我们会采取MVP模式,历时3个月左右,正好可以赶着冬奥会的时间节点推出。英文名我们也想好了,海外市场同样可以探探路,未来VR游戏出海势在必行……”   “构想不错,但险了点儿。尤其是后期延伸,天马行空。”邹海遥打断了俞汉广。   他转头看向孟艾:   “今天人来得齐。不如这样,两个项目,我们投个票。”   --------------------   (1)北极星指标:第一关键指标(One Metric That Matters),是指产品在当前阶段的绝对核心指标,像北极星一样闪耀在天空。比如说产品刚起步,北极星指标就是新增用户量;产品要盈利,北极星指标就是付费用户量等等。“先定一个小目标,赚他一个亿”,某种程度上也可以堪称北极星指标。   (2)Roguelike:随机、地图、一波流的角色扮演游戏。暗黑破坏神(大菠萝)、龙与地下城(DND)都是Roguelike类型。   -----   终于把前几节所有的线索都回收了。   因为看了内卷的花滑比赛,想隐晦地聊聊竞技体育发展到最后的变态之处,我觉得这是对“奥运精神”完全彻底的逃离与背叛。   下几节搞暧昧 第14章 短暂地拥住了他   =   俞汉广在演讲台边负手而立,等池斓公布投票结果。   他右手食指在左腕上有频率地敲着,感慨邹海遥当真好手段。   大到由他主导的几轮融资——   按照业内惯例,投资方或多或少会插一个人进公司管控业务或财务;却不知邹海遥如何运作,愣是把爱梦挡得风吹不进雨打不来。   小到这次的立项会和答辩——   以往的立项会,话语权主要落在孟艾、杨烨和秦昊天三人身上。不过孟艾近来事务繁多经常缺席,秦昊天一直热爱放水,因而项目能不能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其实是杨烨说了算。   邹海遥只参加了两场,只提了多人负责制和投票两个建议,就不动声色地把杨烨的特权卸得干净。   俞汉广记起上次的临时会议中,邹海遥特意提到过项目经理的“一言堂”问题。   此刻他方才恍然大悟,“一言堂”,说的不只是项目经理。   这次投票环节,为了防止相互影响,邹海遥要求在场六人进行匿名投票。   而且还不是用线上投票程序,要实打实的把选票塞进投票箱。   按照邹海遥的说法,所有上到互联网的动作,总会留下痕迹,也容易被修改。既然是匿名,不如就找个投票箱,做几张选票,当场投当场开。   大道至简,原始安全。   ……   池斓把咖啡罐放到桌上,特意看了看俞汉广和卫波二人,随后对在场众人道:“罐中一共五个胶囊,超过投票总人数的50%,投票有效。”   自从赵惠风吩咐她安排投票事宜之后,她聪明得很,就地取材扒拉出一罐胶囊咖啡,把不同颜色的胶囊分发到六人手中。   她则抱着罐子进到了隔壁会议室,由六人依次进入,将胶囊投入不透明的咖啡罐里。   那胶囊也是小小一颗,攥在手里完全看不见。   她把胶囊倒在桌上:“代表‘同意立项’的红色胶囊三枚,代表‘反对立项’的黑色胶囊两枚。”   “Yes!”俞汉广攥拳在胸前一挥,瞬间将自己那些弯弯绕思绪抛诸脑后,兴奋地低吼了一声。   他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双臂就被箍住了。   卫波侧过身,短暂地拥住了他。   那动作透着一股机械和生硬,可俞汉广瞥到,他眼角却分明带着温软的笑。   ……   立项会结束后,俞汉广很快从兴奋里缓过了劲,转而浸入另一种情绪中。   整场立项会的疑点虽然无伤大雅,却让他有些困惑。   ——五颗胶囊。   在场的六位老板中,有一位弃权了。   俞汉广直觉,弃权的是自己的上司万敏哲。   立项会上她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只闷声投了个票。但其实万敏哲和他的关系不错,或者,说得更精准一些,万敏哲和公司所有人的关系都不错。但凡有人和她有工作对接,她总是“行”、“好的”,这样也可以,那样也不错,姿态放得极低。   有些成绩明明是他们业务群做出来的,她也很少去向孟艾邀功。   万敏哲跟孟艾的“端水”还不一样。孟艾有自己的见解,也会主动了解他人的想法,是在此基础上一碗水端平。而万敏哲对公司的任何事务都态度模糊,叫人看不清立场。   在她手底下做事,俞汉广就是再面面俱圆,也没少受其他群组的气。   他偶尔会在心里吐槽——   “行,行,好”。   “行行好”。   四舍五入,跟要饭的有什么区别?   他也去问了卫波。   卫波没那颗玲珑心,认为弃权票可能是赵惠风投的。一来赵老师年龄摆在那里,接受力可能没那么强,二来,赵老师对卫波的回答似乎也不是特别满意。   他看着俞汉广的目光隐隐含着自责,仿佛是自己给这场单口相声拖了后腿。   俞汉广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只好拿出手机假装看信息。没想到假作真时,他的手机还就恰好震了一下。   是孟艾发来的消息,大致是说孙晗申请暂停自己的Ice项目。言下之意是,就剩你这一根独苗了,给我好好干。   孙晗的项目是四票赞成、一票反对、一票弃权,比自己更有优势,此时申请暂停,俞汉广有些摸不着头脑。   上个疑点还没解决,又被强行塞了个更迷惑的消息,他一摊手,彻底放弃了破案的想法。   与其费劲儿地当柯南,不如做黄雀在后的目暮警官。   俞汉广决定攒个饭局。   他在网上看过一篇文章,说汉语博大精深,吃饭的活动之所以称为“饭局”,奥义在于“局”。   既然是局,就能从推拉中窥得真相。   这样想着,他第一时间在玉湖景区的临湖餐厅订了个雅间,藉着庆祝加感谢的名义,邀请了卫波和池斓共进晚餐,顺便还把卫粒从学校薅了出来。   ……   “项目过会不就行了,你管谁弃权呢。”   饭局临近尾声,主食已经上桌,池斓正聚精会神地对付着眼前的一碗馄饨,瓷勺将碗撞得叮当响。   馄饨以玉湖的银鱼做馅,用鲜鸡汤细细滚过,还撒了开洋提味。俞汉广此刻冷不防地一问,她一个不留神,被呲出的汤汁烫得舌尖发麻。   俞汉广道:“好奇嘛,问问罢了。”   当然不是好奇。   这张弃权票于立项结果无意义,但不代表它对游戏发展、对他日后的工作无意义。   无论是赞成还是反对,背后的人都已坚定地下注。要让这些人做出改变,不但浪费时间,更是为难自己。   但弃权票不一样——犹疑不定的观望者,争取起来总是更容易。   池斓舌头抵着牙龈降温,脑子却因为不断填满的思绪而逐渐发热。   到底要不要对俞汉广说出实情?   她确实是知道的:   红色胶囊里装的是咖啡粉,而黑色胶囊中是咖啡液,两种胶囊撞击罐身时,声音有轻微的不同,红胶囊还会发出细微的粉末摩擦的声音。   当时会议室内极度安静,她把投票细节听了个清清楚楚。   舌尖似乎恢复了些知觉。   在公司多一个盟友不吃亏,再加上邹海遥也已经投了赞成票,池斓和盘托出:   “赞成三票,邹总、秦总和赵老师。”   “投反对票的两位,是杨总和万老板。”   “弃权的,是孟总。”   *   孟艾端起吧台的Highball(1),小口抿着,任气泡翻滚冲向喉咙。   “咱哥俩,多久没来了?”酒吧里各种杂音此起彼伏,身侧的邹海遥怕孟艾没听见,用肩膀轻轻撞了撞他。   这家酒吧藏在机关单位老小区的一楼门脸里。门脸正对着马路边,白天外间是个理发店;晚上了就挂出个老式小黑板来,上面用粉笔描出几个大字——   【Windows酒吧】。   Windows酒吧的调酒师手艺是宜州一绝,引得无数客人慕名而来。但新客人要有老主顾带着,熟客也需提前知会,才能拉开理发店的暗门。   每天一到华灯初上,寂静的暗门里,总是一片觥筹交错的花花世界。   邹海遥和孟艾今晚没能找到座位,索性就站在了吧台前。   大隐隐于市,在这里不管谈论什么,都会被吵嚷声和音乐声盖住,无人在意。   孟艾放下杯子,摸出电子烟,自嘲道:“半年,一年?唔,人到中年,记忆力也不行了……”   他二十出头的时候,无忧无虑,心思又野,威士忌可以一口闷。在外面撒欢到半夜,第二天还能晃悠着爬起来,去上早上第一节 操作系统课,去实验室和师兄弟一起开黑。   这些年,商海几轮沉浮,名利场来回游走,他精力不如从前,因而会刻意地远离糖分、碳水、脂肪的吸引,保持着“一个处于当打之年的CEO”的体面。   就连威士忌,也换成了更清淡的Highball喝法。   生活对中年人更严格。   它不允许你抱怨、冲动、冒险。它只允许你偶尔沉迷于内啡肽带来的片刻解脱,以及多巴胺带来的片刻快乐。   幸好还有酒精。   “中年个毛线,谁不知道你记忆力好。”邹海遥笑道。   他悬着腕,来回晃动酒杯:“俞汉广的游戏,路数野啊。你怎么想的?”   “有点犹豫。他是聪明的,不过有的东西推不动,需要人帮一把……总之,这个攀冰,前路曲折。”孟艾的目光穿过缭绕的烟雾,直视吧台后方的酒柜。   他又怅然地道:“……你知道吗,有山可攀,其实是一种幸运。”   邹海遥虽然对游戏提了一箩筐的意见,但孟艾和他是十几年的朋友与合作伙伴,明白邹海遥惯常喜怒不形于色,有时候心里和面上甚至是反着来的。若是对什么东西不上心,邹海遥会用温馨又从容的笑意筑起坚实的壁垒。相反,他心中越是肯定赞同,嘴上就越是讨债似的不留情面。   邹海遥咂摸着那句“有山可攀”,手掌抚上孟艾的后背,难得地露出几分小心翼翼:“咱们确实到了喜欢怀旧的年纪了。汉广白天讲话的调调,我估摸着有点像……”   “别说了!”孟艾厉声打断了他。   意识到失态后,孟艾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前几周不是见了中天资本的人吗?是不是在跟一个VR医疗设备团队聊天使轮?怎么样?”   “我是和他们接触过几次,卫计局(2)小郑签的线。小郑,郑铮,你见过的,咱们校友,在中天资本实习过。”邹海遥面色如常接道,“他们吧,一样,想法很好,不过前路曲折。”   “创始人的发展思路清晰得很,也有规划。就是忒有野心,上来就想做京州的生意。我说这家伙怎么执着极了,非要来摸我的路子呢!”邹海遥把酒喝尽。   他继续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一出。前儿,我跟中天的人闲聊,人家张嘴就报上了杨烨的大名。说他们老板付明月和杨烨早年在京州就认识,关系相当不错。这事杨烨跟你说过没有?”   孟艾一愣。   爱梦的管理层有个小群,邹海遥在其中提到过中天资本以及付明月。当时杨烨还试探着问了情况,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杨烨这哥们儿,兴许也人到中年了,记性不大好喽!”   邹海遥换回了一口混不吝的京州腔,手却把酒杯握紧了。   --------------------   (1)Highball:威士忌加苏打调出的鸡尾酒,度数不高,比较清淡。   (2)卫计局:卫生统计局。关于医疗的政企合作项目基本都是这个部门拍板。   -----   铺了几条暗线   晚上再更一节,撒点小糖吃吃 第15章 所以昨晚是不是……   =====   俞汉广摇晃着站在餐厅门口,眼睛几乎合拢了,按着太阳穴的手指也几欲把眼角纹拧出来。   池斓说出投票真相后,他脸上波澜不惊,可心里郁闷的小火苗“腾”地燃起,差点把这些年来对公司的感情燎成灰。   杨烨投了反对票,对此,他倒是没什么意见。虽然一起扛过枪打过仗,但杨烨有自己看产品的一套方法论,和俞汉广道不同不相为谋,无可厚非。   相比之下,万敏哲的不赞同更让他不舒服。连直属上司都不支持自己,日后的工作能不能干了?   孟艾的弃权票是最后一根稻草,让俞汉广一口老血堵在喉咙。   他也顾不上池斓“开车不喝酒”的念叨,饭局最后,绷着脸要了壶黄酒。   结果卫波和池斓不喝,不明真相的卫粒只敢闷头吃饭,他一个人,竟然就着几个生煎馒头,把那壶黄酒全部喝光了。   这酒是店里的自酿,名字也文气,叫做“更尽”。意思就是席间若是没尽兴,劝君更尽一杯。   话说满,酒喝透,彻底销愁解忧。   因而“更尽”虽然味道清淡,但后劲很大。   俞汉广白天操劳许久,池斓一番话又说得他郁闷至极,被这么一激,醉意来得极快。   见到卫波走近,他便全然不顾形象地靠了过去,还变本加厉地把下巴搭在了人家的肩窝,冲着卫波眨眼傻笑。耸起的锁骨上,几乎可以叠放一摞硬币。   “汉广哥,你没事吧?池斓姐已经开车走了……”卫粒道。   她身旁的男孩也关切地问:“要不要帮您叫个代驾?”   ——这顿饭一直吃到酒店打烊才结束,卫粒便叫了男朋友芈骏从学校来接自己。   “没……没事,我能……开回去,喝车不开酒,开酒……不喝车……”酒醉的蝴蝶手插进口袋找车钥匙。   他尽力控制着语调,可越说越跑偏,身体也软了,整个人几乎粘在了卫波身上,又像只被暴晒到无力的小八爪鱼。   见芈骏在一旁接电话,他摇头晃脑地哼唧:“卫粒,你这个……这个男朋友……有问题,电话一响,他……不看手机,在看你……”   “好了,粒粒,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学校。我送他回去。”卫波哑着嗓子,打断自己肩上那颗不安分的脑袋。   大红色的SUV在暗夜中疾驰。卫波扭头看了一眼后视镜,收回目光时,朝身侧瞥了一眼——   俞汉广并没有睡着,而是直愣愣地看向窗外。   “快看那星星……在动……妈妈,妈妈你在吗?”他傻笑着,双手也扒拉上了车窗,“哈哈!星星真好看……像……像我们卫老师做的ending……”   他嘴里念叨着支离破碎的胡话,竟有点可爱,和白天舌战群儒的模样判若两人。   ……   卫波昨晚刚来过俞汉广家,对这个小区不陌生。他将车停在路边,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些面包、瓶装水和糖果。   俞汉广早已拧得七扭八歪,凭着一丝丝残存的意识,指引他把车停在地库。熄火了好一阵,他还瘫在椅子里,连安全带都摸不到。   卫波哭笑不得,将这只不靠谱的八爪鱼连扶带拽地塞进了电梯。   “卧儿卧——”   卫波有些庆幸,自己昨晚就把声纹录进了卧儿卧的控制系统中,到了俞汉广的家里,方能使唤动这位贴心管家。   卧儿卧答得很稳:“在呢。”   “空调模式设为睡眠,温度设为27度,时长设为9小时。”他小声发号施令。   俞汉广熟练地踢掉帆布鞋,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还不忘给脖子下面垫个靠枕。他惬意地偏着头,一双眼含着懒懒的笑意,随着卫波打转。   二人间隔着些距离,卫波又道:“把水和糖果拿到床头。提醒你家主人,明早九点准时起床,冰箱里有早餐。”   卧儿卧突然智障起来:“请您告诉我,‘你家主人’是谁?”   他无奈,只得把瓶装水和清口用的薄荷糖从卧儿卧的机器臂中取出,放上床头柜。   靠近的瞬间,卫波瞳仁定在俞汉广的脸上。   床头暖黄灯光顺着轮廓泻下,俞汉广漆黑的眸子散去了些许凝重和敏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惬意的天真,不带分毫矫饰。   俞汉广蜷起双腿,痴痴地笑:“在看……什么?”   卫波收回目光,没有做声,只余灯光勾勒着他挺拔的鼻梁。   “有颗痣是吧?”俞汉广了然似地长呼一口酒气。   那颗痣长得巧,就落在左耳耳轮正中央。平时不注意也就算了,可一旦看到就让人过目不忘。   “顾老师说了……耳朵后面有痣,聪明、有福气,能遇见好人……遇见……贵人……”俞汉广呼吸渐浓,声音也跟着弱了下去。他斜抱着只长枕,一条腿勾住枕头边角,以一种舒服的姿势阖上了眼皮。   “更尽”的力道终于毫无保留地涌了出来,特有的微甜味在空气中回荡。   醉意和声音一样,会通过空气传播吧?   否则,醉得不省人事的明明是床上那位,卫波却发现,自己的心脏几乎就要跳出胸口。   所有的血液都奔命似的往脸颊上冲;大脑里更是一片乱码,几欲宕机,无法对四肢发出任何有效的程序指令。   他手掌不管不顾地拂上了俞汉广的下巴。   ……   今晚的灯光追着二人来回跑,好像也累了,此刻软绵绵地晃着,似在应和弥散在房间里微醺的温柔。   ……   翌日,任凭卧儿卧怎么好言相劝和威逼利诱,俞汉广还是晕晕乎乎地睡到中午才睁眼。   酒精和吹了整夜的冷气令他口干舌燥,他用指尖触到唇瓣,总感觉那里比平时更热一些,于是起床吨吨吨了大半瓶水,又剥开一颗薄荷糖。   俞汉广拉开窗户,阳光正好,天空也像打翻的薄荷糖罐,哗啦一声散了漫天的云。   夏天的风是被晒过的独特味道,迎面吹来,把清凉的气息覆于唇上,又把淡淡的思绪泼在心间。   直到风抚上脸颊,俞汉广才打了个激灵。   所以昨晚是不是……   所以昨晚是不是!!!   糖块在唇齿间碰撞,俞汉广下意识地摇摇头。   肯定是最近工作忙出花了,才会出现这种幻觉。   --------------------   成功埋了一条小暗线   ------   所以到底是不是呢…… 第16章 到底亲没亲?   =   俞汉广刚进公司时,常听孟艾念叨一句话:差生文具多。   彼时是VR游戏的蓝海期,手游和端游的类型被开发殆尽,又肝又氪的套路也让玩家高呼遭不住。   而VR游戏只需要出一次性购买费用,已成气候的云平台又能随时随地提供服务,实在是游戏圈的一股清流,让不少玩家眼前一亮。因而哪怕是一个几周时间内赶完工、粗制劣造的作品,上线后的购买量都相当可观。   孟艾手握钞票和技术,站在顺风口,刚推出的游戏又很快蹿红。饶是这样,他还总是趴在宜州大学的孵化器里,捶床感叹自己“差生文具多”。   俞汉广不知道老板为何对这五个字执念至深。   过分谦虚就是骄傲——他当时就想给孟艾拼一个“CFO”的乐高画,挂在办公室墙上。   CFO,非公司首席财务官也,乃公司首席凡尔赛官也。   今时不同往日,VR游戏圈开始了惨烈的内卷。但没变的,仍然是为项目头秃的游戏人——他们每天都在唉声叹气。   卫波就在此刻闷声叹了一口气。   爱梦的办公室里讨论声、打字声此起彼伏,相比之下,这声叹气轻到几不可闻,但还是被斜对面工位上的俞汉广听到了。   场面似曾相识,俞汉广忽然就明白了六年前的孟艾:   总有人认为“从0到1”是世上最难的事,其实不然,“从1到100”更凶残。   因为“从0到1”依靠灵感,要仰望星空,“从1到100”则完全看中执行,要脚踏实地。   而地上永远有坑。   《孤胆裂冰》虽已成功立项,可从上线前阶段仍旧征途漫漫。   担子更多地压到了卫波和迟语的身上。   迟语是被俞汉广拉过来的。自从短道速滑项目被莫名其妙地暂停以后,迟语便一直处于一脸懵逼的状态。   他和卫波一样,也是此前爱梦收购一家小型独立工作室时,才来公司的。在办公室待了几个月,还没有特别相熟的同事,因而时不时接一接其他组的小需求,郁闷地尽着一个“画图的”的本分。   俞汉广掐指一算,自己的项目组啥都不缺,正好缺个美术。与其挑,不如撞,花蝴蝶立刻化身小白鸽,抛出了橄榄枝。   对手变队友,迟语虽然感到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答应了下来——俞汉广的沟通能力是一绝,他要是上起心来,街边凶巴巴的三花猫,都能被他勾搭得黏在身上赶不走。   迟语跟杨烨打了个报告,为了方便赶工,就把工位搬了过来。   俞汉广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他,为什么孙晗要放弃大好的项目,迟语无奈捂脸,只说孙晗因为时间冲突,忙不过来。迟语对自己几斤几两也很清楚,完全没有一个人继续扛项目的实力和勇气,只得把项目暂停。   俞汉广闻言拍拍他的肩,心里却翻来覆去地思忖:   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让孙晗忙得连立项都顾不上了?   “峰顶的实景渲染怎么样了?噪点问题能优化吗?”   他的思路被卫波打断,见卫波来到迟语的座位旁,二人神情凝重,正对着屏幕讨论着什么,随即踱了过去,悄悄抱臂旁观。   迟语不愧是个“画图的”,电脑屏幕没来得及擦,上面被要改图的同事们戳出了层层叠叠的指纹印。   卫波还要在屏幕上再添一道指纹:   “《裂冰》用的光线算法,是主流的路径追踪。路追的优点是设置参数比较简单,在渲染的时候,因为能够把镜面反射和漫反射都算进去,追踪结果很准确。”   见俞汉广来到身旁,卫波解释道:“但是,路追的缺点同样也很明显,噪点多。做demo时我们忽略了这个问题,还是迟语发现的……”   “……”俞汉广懂编程,但对算法一头雾水,又不好意思问,于是手不自觉地揉了揉头发,没做声。   但他的目光却从睫毛边偷偷地泄了出来,一直往卫波的两片嘴唇上瞟。   到底亲没亲?   虽然自那夜以后,二人谁也没有提过此事,不过这个问题他绕不过。   他数过烦星,数过园区的落叶,昨天还在IM的小程序里掷过骰子——单数是亲了,双数是没亲。   或许是他电脑里杂东西太多,IM莫名其妙地闪退了。   纠结。   纠结到每每正经讨论工作时,俞汉广的大脑缓存就会瞬间拉满,思维系统掉速。   他记起小时候,学校里风靡过一款聊天软件,那软件在各个方面都平平无奇,唯独有一个付费功能叫做“在线对其隐身”,让不少用户死心塌地,按时充钱。   当时他还很年少无知地发问:要是不想跟别人说话,态度冷淡点,或者直接删除好友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   可现在,俞汉广恨不得变成充钱那个少年。   卫波似是感应到了这种尴尬,话没说完,也停了下来。   于是以屏幕为圆心,办公室半径两米的区域内,凭空出现了一片神秘的沉默黑洞。   幸而迟语这人性格和名字相反,反应极快,他以为卫波是一时卡壳,连忙对俞汉广道:   “是这样的,噪点问题一直没有被发现,是因为游戏背景大部分都是冰雪,白色恰巧消解了一些噪点的干扰,像你和卫波这种对色值和亮度不敏感的玩家,一般没有影响。但还是有人会出现‘萤火虫效应’,好一点的分散注意力,严重的会有眩晕感。”   迟语把屏幕亮度调低,俞汉广果然看到了一个个类似萤火虫的噪点。   “消除噪点有两种方法:第一是成倍提高参数。不过路追过程中的光线太多,会让渲染时间大大增加。”   俞汉广:“……”   卫波见他如此,停顿片刻,才道:“打个比方,一条章鱼有八只手,渔夫只有一个双刃叉,想抓到章鱼,就需要同时用四只叉,但这样会耗费体力,也会影响捕鱼的速度。”   一连串云山雾罩的专业词汇早就让俞汉广露了怯,但卫波一举这个章鱼的例子,他瞬间明白了。   “第二种方法是消减光线数量,又会使渲染结果失真。还是这条章鱼,如果把它的脚砍掉,渔夫很可能就不认识它了。”   卫波继续道:“所以我在跟迟语沟通,能否从美术角度入手,通过调整实景图的设计,把问题解决。”   说罢,手指又戳上了迟语的屏幕。   一直以来,俞汉广都觉得,卫波的说话方式和他的工作一样,保持着某种极度理性的代码思维:   习惯于用抽象来描述具象。依循逻辑,简单平实。   这是他第一次举了个形象生动的例子来耐心地做解释。顺其自然,理所应当。   卫波,好像,变了。   ……   “二位老师,垫垫肚子。”俞汉广把外卖盒放到桌上,堆起笑意,“坐了一整天,划个水摸个鱼,不过分吧?”   迟语如释重负,用“你好懂我”的表情眼巴巴地望向俞汉广——他被卫波按在工位上,一个场景一个场景地从早修到晚,下午的TGIF都没能参加。   这也就算了,他连去天台抽烟的空档,IM里都能叮叮叮地收到卫波一连串的修改思路,吓得他差点没把烟屁| 股按到天台的花盆里。   “时间宝贵,吃快点。”见窗外华灯初上,卫波道,“迟语,今天先改完前三十个场景,导出后周末我们跑个测试,看局部效果。”   “我了个大去,三十个……”迟语刚拆开筷子,闻言迅速从如释重负切换成了如坐针毡和如临大敌。   他不仅对卫波的技术甘拜下风,更对卫波的敬业肝败吓疯。   “如果不赶紧解决,其他版块做好后,这个问题只会被放得更大,浪费更多的时间。”卫波严肃道,“就像一个生态环境里的外来入侵物种。”   这个说法新鲜,俞汉广饶有兴致道:“卫老师,你还是生物大佬?”   卫波眼神突然黯淡。   “生化环材,四大王牌专业呀,”俞汉广没注意到卫波的沮丧,“21世纪是生物的世纪。”   “我会搜索一下可替代的算法,给我一个周末。”卫波没理他,捏了捏眉心,语气疲惫却坚定。   俞汉广听秦昊天说过,没有重构过一百遍代码的技术人生是不完整的。可卫波身上那股说到做到的劲儿,已经远远超出了重构一百遍的高度。   几近于“痴”。   其实他早在深夜语音那次就见识过这种“痴”,知道这是意志力的成果。   俞汉广佩服卫波的意志力。自己固然也睡过办公室,但基本都是赶死线或者救火,属于万不得已和事态紧急的非常情形。   如果工作遇到困难,他的第一反应,只会弱弱地通过爬野山和打游戏转移视线。   逃避不可耻。   不过他也觉得,正是这份意志力,让卫波被“上进焦虑”困住了。   一个能说出“时间宝贵”的人,必然会争分夺秒地让自己进步。他和俞汉广同岁,却多读了一个研究生;无论如何,三年的时间不是老天爷大发善心凭空给他的。   而越是习惯于上进的优等生,越容易执着于单一维度的上进,并为此焦虑。   正如钱会流向有钱人,爱会流向不缺爱的人,焦虑也会流向一直焦虑的人。   “大周末的,放个假吧。”俞汉广用眼神和嘴角示意迟语赶紧撤,“卫老师,这时候你还加班,会让其他人心里过意不去的。”   迟语很有眼力价儿,风驰电掣地收拾背包:“汉广,我女朋友在楼下等快一小时了,再不走,榴莲和机械键盘,我要选一个跪了。”   说罢脚底抹油光速开溜。   二人头上再次出现沉默黑洞。   俞汉广稀里糊涂地来了句:“卫老师,你喜欢爬山吗?”   “……最近太紧张了,换个心情,”他也不知道为何要狗尾续貂,但话已出口,只能继续圆下去,“你要不介意,一起去呗!哦对了,把卫粒也叫上。”   可能是刚才盯了太久的白色屏幕,俞汉广觉得头顶的黑洞中,也有一片小小的萤火虫。   摇摇晃晃,暗了又亮。   --------------------   一直一直在埋暗线,等我后面统统把它们圆回来……   PS:你们对谁用过“在线隐身”的功能? 第17章 “你……先把手松开。”   =   “还有多久才能到啊?”卫粒气喘吁吁,带着哭腔。   她脸上已是白一块粉一块,发间的钗饰也歪了,耳侧粘着碎发,又被汗液冲刷出几道印子。   收到俞汉广的信息之后,卫粒满心欢喜,以为爬山是漫步花间的丽人行,于是特意早起了好几个小时梳洗打扮,挑了件斜襟盘扣衬衫,还换上了她斥巨额奖学金买的玉罗裙。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跟两个大男人出来爬山,不是丽人行,而是从军行。   精心的准备,全成了拖人的累赘。   俞汉广道:“我们到山腰那座庙前停一停。”   冲在最前方的卫波一步跨三阶:“最好别休息了,能坚持吗?能坚持就别停,抓紧时间到福利院去,还有任务在身。”   昨天俞汉广生怕卫波不愿意来,除了把卫粒这张王牌打出来以外,还用一副讨好的口气,透了要来福利院做“用户体验测试”的口风,总算把卫波拽来了。   “……好累,我不行了。”卫粒傻眼,撑着手歪在了石板路旁的老松树上。   她比一般的女生更高些,由于重心不稳,发簪被晃掉在地。   俞汉广在卫波斜后方慢腾腾地走着,他望向卫波浓密的后脑勺,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卫老师,这条山路我走了几百次吧,从没见过比你还急的。”   “一直往前冲的人,累的时候不歇歇脚,迟早要疯。”   他脸颊牵出一丝不太明显的坏笑:“这种人吧,疯掉还好说,最惨的结果可能是——秃头。”   “当心英年早肥,未老先秃。”   那颗不断上移的后脑勺闻言倏地一顿,脚下“咯啦”踩到了块松动的石板,手臂不自觉展开,向侧后方仰去。   一个高大阴影劈头盖脸覆了下来,俞汉广还没来得及推一把,卫波整个人就以某种尴尬异常的姿势栽到了他的怀里。   而自己的后背则和山间小路来了场亲密接触。   卫粒扶着树刚恢复了些元气,连簪子都没顾得上捡,就被眼前景象震住了。   一对套娃。   “卫老师,你是不是真的英年早肥?这么重!”   路旁的泥土上堆着松软的树叶,并不坚硬。俞汉广虽然好端端躺在上面,还是觉得屁|股裂成了八瓣儿,每一瓣都在向大脑疯狂输出疼痛。   “你……先把手松开。”压在他身上的卫波微微偏头,语调不稳地小声道,气息全喷在了俞汉广的发梢。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胳膊不知何时探出,正环在了卫波腰际。   二人紧紧相贴,只隔着两层T恤布料的缝隙,他的手刚才还很不听话地往上挪了挪,触到了人家的肋骨。   俞汉广瞬间反应过来,匆忙松掉胳膊,可这对残存着卫波体温的手掌,他又不知该安放在哪里。   揉屁|股,是不是不太雅观?   他最终选择用手掸了掸T恤,悻悻地问:“你早饭吃的是糯米包油条,还是铁饼包铅球?”   “是你先说我的。”卫波也撑腿起身,毫不犹豫回击,“自作自受。”   “我只是严肃探讨了脱发问题,又没说秃头的是谁,某些人怎么就气抖冷了?啧啧,不知是谁在对号入座呢!”   “别吵啦!帮我找找簪子,对对,金色的,上面有朵小桃花……”   声音沿小路越飘越远,惊得几只鸟儿扑棱翅膀飞出林间。   ……   三人很快来到宜成福利院。   俞汉广将云端的游戏包安装到活动室的主机里,坚持着不能让未成年人上瘾的原则,只和卫粒陪着小朋友们玩了片刻。随后,他和孩子们热闹地围坐成圈,抱着一个,抚着一堆,耐心地听着奶声奶气的童言。   这些幼小生物叽叽喳喳、滚作一团,卫波不太擅长和他们打交道,便独自来到院子中央的水池晒太阳,与荷叶下游来游去的红色小鲤相顾无言。   全因脑中还在想那双细瘦却紧实的臂膀。   一时间,他目光又触及池边砖石,只见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刻了句古诗:   【自觉此心无一事,小鱼跳出绿萍中。】(1)   “你也是孟总公司的吧?”福利院院长走了过来,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卫波收回思绪,点点头。   “孟总对孩子们真是没得说。我们能坚持到现在,大半的功德都在他身上。”院长感慨道,“宜州大学好孩子多呀,小璐子要是还在的话……”   卫波还没来得及思索“小璐子”是只鹿还是条路,就又听到了院长的惊呼:   “小孟姑娘?”   小朋友们听到外面的动静,呼啦啦地跑过来围着女孩打转。   俞汉广也被搡了出来,一脸掩饰不住的惊异:   “探骊?”   女孩抬起头,同样惊讶:“汉广哥?”   ……   “这位是孟总妹妹,孟探骊。”俞汉广把人引到小池塘旁边的遮阳蓬下,四人落座,“卫波也在你哥的公司工作。这是他妹妹卫粒。”   俞汉广持续嘴甜:“探骊,我们有一年多没见了吧,你怎么变得这么苗条,人也越来越漂亮了。哪阵风把你吹回国了?”   孟探骊笑道:“上学上得我脑壳疼,一直没回来,连我哥都很少联系。好不容易有个假期,我归心似箭。”   俞汉广心道这是哪门子来的假期,还不是有钱任性想回就回,便打趣道:“这么思乡心切?”   “哎呀,有什么办法,我一想到玉叶饼和大馄饨,眼泪就不争气地从嘴角里流了出来。玉湖来都来了,就顺便遂我哥的愿,来福利院看看。”她语气夸张得有点可爱。   卫粒闻言,“嗤”地一声,笑意在苹果肌上掠过。   孟探骊早把坐在对面的卫粒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她手向下指道:“啊这,我们的裙子……撞了。”   年轻女孩似乎总是对“独一无二”异常执着。   卫粒目光抬向孟探骊。   这姑娘细眉细目,人极瘦,在遮阳蓬下轻飘飘的,只有手臂上的淡青色血管才能凸显些存在感。蓬松的短发留到耳下,像朵吸饱了水汽的云。一模一样的玉罗裙上方,颇为意外地套了件纯白T恤,浅绿色的裙摆搭在脚踝,内里隐约露着花样复杂的老爹鞋。   上身浅,下身浓,意外又随性,比自己的穿搭不知高明到哪里去了。   “好巧。”卫粒不知所措地拢拢头发,生怕簪子再掉下来。   --------------------   (1)出自姜夔《湖上寓居杂咏》   ----   两个妹妹见面了~   一个重要的人物也粗线了~ 第18章 哪壶都不开,就别提了。   =   【十一月二日,星期六,上午8:04,天气晴转多云】   电脑屏幕的时间来回滚动。   时间上方,是俞汉广特意调好的增长天王画像屏保。天王青面红发,身上甲胄金光闪闪,望之不明觉厉。   俞汉广精疲力竭,想打个哈欠。不过看到对自己怒目的增长天王,气流在口腔里撞了几个来回,终是活活被憋回了肚子。   他慌忙掏出手机,连按了一串双手合十的emoji,希望《孤胆裂冰》上线后用户量大涨,圆满完成北极星指标任务。   拜增长天王,结合了传统民俗和现代科技,融汇了市井生活智慧和赛博行为艺术。   一种非常科学的迷信方式。   俞汉广不舍地将思绪拉回现实,把滑落的毯子重新披在肩上,任凭椅子里的大靠垫支撑着奄奄一息的腰部肌肉。   这几招都是迟语传授给他的:先给工学座椅放个软弹的靠垫,再加块毯子挡一挡秋夜的凉意。最后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游戏上线前一周,你将连续七天迎来宜州最美丽的日出。   末了,迟语还给了他一个诚恳眼神。   那眼神他懂——熬夜伤身体,所以不要熬夜。   直接通宵。   迟语有过项目经验,最近又连续改噪点场景,俞汉广料想他不是骗人,便买了垫子和毯子。   真香。   自己也不是没撑着眼皮干满24小时,不过以往都是为他人做嫁衣,心理建设做得充足,反正天塌下来,第一个砸到的不是自己。   他仗着年轻体力好,合衣在沙发上躺一小会儿,照样满血复活地去怼美术,怼开发。   可这次情况完全不一样,他为《孤胆裂冰》前前后后忙活了三个月,别说连熬七天了,中秋节的长假都没怎么休息。   两周前,要不是池斓亲自将月饼、蛋糕和礼品卡送到他手上,俞汉广连自己生日这茬事都忘了。   他孤独地盯着“烦星”罐。   这些天来整个项目组跟着自己太辛苦,他便让迟语带着所有成员去楼下汤包店吃个尽兴,同时也为自己留点空间,好最后捋一遍上线前的准备工作。   三个小时后,《孤胆裂冰》会正式登录VR游戏云平台。   这是行业惯例,为了尽可能地吸引最多用户,新游戏或者更新包都会特意选择玩家活跃的周末上线。   烦星在罐子里乱七八糟地堆着,好巧不巧透了个空档出来。他顺着那条缝瞥到了卫波的办公桌,只见两块相连的大屏幕一横一竖,安静立在桌上,鼠标、键盘、保温杯摆得整齐,杯子旁边叠着块小毛毯。   他怔怔地望了几秒,起身走近,把挂在卫波椅子外的靠垫塞了回去。   ……   俞汉广看了眼时间,在【裂冰项目组·先肝为敬】聊天群里敲下一行字:【马上十一点了,都确认好了吧?】   【卫老师】:【确认。】   【迟语】:【已检查,已配置】   【刘蕾蕾】:【我已经做好社交网络宣传文案及新手攻略,设好定时发送了^_^】   【周晓盛】:【和云平台沟通好了,banner位现在就能上】   【柳杨】:【玩家群交给我吧,哥,你放一万个心,我话术和表情包都准备好了,等会儿保准把场子炒得热热闹闹的,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社交牛逼症】   【张家豪】:【活动统计页面已经大点,后台会同步显示数据】   意识到自己打了错字,他又赶紧添了一行:【……打点】   【俞汉广】拍了拍【张家豪】的【肩膀,并说:这个需求再也不改了】   他起身,真的走到了张家豪旁边,拍了拍人家的肩膀。   小伙子毕业没多久,以前是卫波在京州的下属,卫波的团队被收购后,大部分人都留在京州发展,只有他了无牵挂,懵懵懂懂地跟来了宜州;进了爱梦后还不太适应,一直在公司当着咸鱼。   独自扛技术,卫波倒没怨言,他做过主程,又顶着“全栈工程师”的光环,向来单打独斗惯了。但俞汉广从团队人员配置出发,觉得还是应该添一个前端。   花蝴蝶再度扇动翅膀。   其实,他也有私心:卫波沙哑的嗓子、被捏出指印的下巴和太阳穴,都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散。   ……   “师父,今天的付费用户数和日活,稳了!”周晓盛隔着屏幕,激动地第一个给俞汉广报喜。   俞汉广神清气爽地打了个响指。他能同步看到后台数据,对α阶段的北极星指标也铭记在心。   他又转而在【先肝为敬】群聊里发问:【玩家群和社交网络怎么样?】   【刘蕾蕾】:【评论转发量比我预计的要低一点,问题可能出在文案或者视频解说不够吸引人,我会修改后面几天的素材。】   柳杨手指在键盘上飞速穿梭,真情实感地写了篇小作文:   【群里对我们游戏的玩法和画风反馈都不错,说以前在平台里从来没见过攀冰游戏,也会安利给身边的朋友。不过呢,现在比较集中的负面意见出在道具和地图上,大家觉得装备太少了,免费地图也容易重复,多玩几次就腻了。尤其是,群里大多都是老玩家,一直在喊策划出来挨打,他们认为不光是《孤胆裂冰》,爱梦其余的游戏……怎么说呢……氪点都很多,所以希望我们能多做一些免费活动。汉广哥,我觉得这想法挺靠谱的。】   【俞汉广】:【我裂开了.jpg】   他眼晕片刻后回过神:【说得很好,下次别说了。】   虽然这样调侃,但他还是在便签条上潦草地写下一行字:   【拉新,活动,商业化。】   玩家的话不能尽信,更不能不信。但他知道,这其实早就成为了公司产品的三个沉疴。   不过无论如何,他心中总算快慰了些——挡在山路中间那块最硬的石头,终于被他们磕下了悬崖。   第一阶段的硬仗结束,俞汉广精神上一松,才觉得自己从头发丝虚到了小腿肚。   他又不好当众示弱,便顺势打出一手情感牌。先在群聊里总结这段时间的努力,挨个感谢各位组员,边发大红包边泼浓鸡汤;然后贴心地关照各位保重身体回家休息;最后宣布了明天在家soho的决定。   群里瞬间被【老板大格局】的表情包淹没。   他如此放心让大家soho,自然是对项目组有十足把握。   【先肝为敬】人虽不多,但有经验的无心管理,擅管理的,在业务上又稍逊色。能力和经验都不足的也有,但他们好学又有冲劲。   完美的互补。   并且各自独立负责一块工作,没有抢活儿邀功的冲突。   每个人,都稳稳地立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俞汉广正暗自庆幸,这帮老伙计们简直是老天完美的安排,却没发现他们早就脚底抹油了。   毕竟,下班不积极,打工态度有问题。   “你对种子用户的判断很正确。”卫波不知何时来到俞汉广身旁,“北极星指标也算得很准。”   他竟然还没走。   江南晚秋并不冷,农历十月小阳春,园区枝头偶尔还能看见花开二度。此时,秋日那种傍晚特有的微凉,在空气中发酵。   俞汉广望向眼前这人,光影和微凉气息环绕,温柔地啄着卫波高挺的鼻尖。   他“嗯”了一声。   三个月来,那一吻不但没有从记忆中抹掉,反而镌刻在了大脑里,任凭繁杂的工作事务海浪般来回冲刷,潮退后,刻痕却越来越清晰。   他低下头继续收拾电脑,试图把脑袋里的惊涛骇浪清空,忽然又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   卫波看着他电脑屏幕上的增长天王,递过一杯咖啡:“喝咖啡,是接神仙的最好方式。”   俞汉广:“?”   卫波:“咖啡提神。”   俞汉广:“……”   卫老师不仅冷,而且冷幽默。   可这是什么山路十八弯的冷幽默?   卫波摊开手掌,打断了他同样山路十八弯的思绪:“迟到的祝福。”   一个小礼盒瞬间出现,深蓝色的包装纸上,洒金丝带微微闪光。   “生日快乐。”   *   俞汉广进了屋,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拆掉了礼盒。   一只智能手表,当下流行品牌,表带是最新款的金属银灰,优雅,有距离感。   小小的雀跃在心中弥散,他取下胳膊上那只已经挂了两年的老家伙,将新手表套在腕间。   正仔细欣赏时,又看到手表中一个陌生的App:【机气人】。   他迷惑地掏出手机。   【花蝴蝶】:【卫老师,“机气人”是啥?展开讲讲。】   【卫老师】:【一个App,用来修复卧儿卧的bug,让机气人变回机器人。】   【卫老师】:【不再气人。】   【花蝴蝶】:【……我谢谢你。】   【卫老师】:【不客气 :-)程序写起来不难,官网上有API。】   花蝴蝶无语——   二十一世纪第三个十年都要过去了,还有人在用 :-)的颜文字。   文艺复兴。   【卫老师】:【其实它可以把你的生理问题,比如因为醉酒而产生的步频紊乱、心动过速等,第一时间回传给卧儿卧,方便卧儿卧应对。】   人机交互的概念提了这么多年,但AI设备的回传反馈,大多只做为数据备份与深度学习使用,很少有感应反馈功能。   无他,意义不大。因为以目前AI的训练水平,尚且达不到“随人应变”的水平,纯粹反馈没大用处。   俞汉广觉得卫波这些稀奇古怪的反套路新想法着实有趣,但他瞄到“醉酒”二字,眼皮又服服帖帖地耷拉了下去。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对,哪壶都不开,就别提了。   他对“心动过速”来了兴趣,猛地跑跳了几分钟,随着手表上的心率数值升到180,同时从手表和卧儿卧身上传来了响彻天花板的歌声——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生生地把他的心率又吓得飚到了190。   花蝴蝶愤怒地举起手机:【卫老师,能不能选个正常点的铃声!】   屏幕那头几乎秒回:【你不喜欢?我看你桌子上有罐星星。】   俞汉广差点叫唾沫星子噎住。   不过,一旦接受了《小星星》的铃声,就还挺……   上头。   --------------------   增长天王画像,大家可以自己去某度搜,很多互联网公司PM在产品上线后,都会拜增长天王(狗头.jpg   ----   接下来开新章啦~   # 沧海 第19章 遇事不决,撒币解决?   =======   “满天都是小星星……”   项目组几人正在会议室里听俞汉广的数据分析,除了卫波,其余人都冷不防被这魔性洗脑铃声吓了一跳。   俞汉广尴尬地按掉腕上的智能手表。那是卧儿卧作妖时的专属警报声。   到底是扫地时碰到了咖啡杯?还是在冬天不小心打开了冷气?   个破人工智障,不让人省心。   他满脸悲愤,冲卫波睨过去——   始作俑者似乎自带一种“任你地裂山崩,我自秋月平湖”的天赋,面瘫得极其彻底。   “师父,《孤胆裂冰》喜欢的很多,不满的更多,活跃用户都是老玩家,一聊起天来就是刷屏的节奏,我每天24小时在群里盯着,人都麻了。我们下一步到底怎么走?”   柳杨一番话说得不带喘气,把他脑袋里的小星星尽数拂走。   俞汉广把柳杨实习期的表现看在眼里,这小子大学混得稀里糊涂,当社畜倒是乐在其中,于是他提前向公司申请发了offer。柳杨也成了他们班第一个找到心仪工作的大佬,整个人状态都牛逼了起来。   甚至池斓听闻此事后,都忍不住感叹“瞎混,才是人生幸福的真谛”。   人可以混,游戏不行。   俞汉广的便签条贴在电脑触屏板旁边,【拉新、促活、商业化】七个大字时时入眼。   拉新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更是最烧钱的一步。   三天的冷启动阶段,俞汉广把能用的手段挨个轮了一遍,各项数据冲得好看。   ——因为只有拿出令人满意的数据,才能申请到足够的费用。   这道理他明白,能用钱干成的事都简单,因为只需要用钱。   遇事不决,撒币解决。   但他总有一种预感,VR游戏似乎已经隐隐走到了某个“盛世隐忧”的临界点:游戏千篇一律,手段如出一辙。一个发展没几年的行业,端的是百花齐放,但那花儿细看都是同一个形状,浇花的肥料也是固定配方。   这道理他也明白,但他无力改变。   这样胡思乱想着,他便随口一问,权当调节会议节奏:“卫老师,下一步怎么走,展开讲讲?”   卫波负责技术,他并不指望卫波能给他什么有建设性的回答。   “这是你的强项,我不够专业。但我认为,种子用户再挖一轮应该可以见底,下一步建议all-in用户增长。”没想到卫波的观点和他不谋而合。   俞汉广手指便轮流敲在桌面上:“唔……接下来一个月,运营活动暂时不变,但我们重点做拉新。晓盛,留意几家关系好的渠道供应商,直接买量,首选CPA和CPD(1)。蕾蕾、柳杨,从社交媒体和用户群的特点想想怎么做口碑传播,尽快拿出初步计划。迟语、家豪,辛苦在后面支持相关产出。有困难随时沟通。”   他有心提点柳杨,又怕被误当成领导说教,便换了一口温和的语气:“柳杨,你工作没多久,多向前辈们攒攒经验,别的项目组如果需要,你时间允许的话,两头跑也没问题。”   柳杨不明觉厉,疯狂点头。   “小作文……以后就别写了,稀里哗啦的,大禹看了会流泪,精卫看了会沉默。”   还没说完,卫波就被他逗得在一旁暗笑。   分析会一结束,俞汉广便拿着数据去找万敏哲要钱。怎料万敏哲一反“行行行,好好好”的常态,让他先写出翔实的用户买量方案,再做预算申请。   同时委婉地表达出,此事跟自己无关,是孟总抠门儿:   遇事不决,要尽量撒最少的币解决。   孟艾鲜少在花钱方面管天管地,公司目前流水正常,新一轮融资也即将到位,俞汉广把各种可能性在脑子里过了一圈,还是不明白公司此刻突然收紧市场费用的原因。他只得在群里叮嘱大家,近期所有涉及费用支出的工作,全部要列出详细计划。   一毛钱都不能多出。   项目组几个人苦战了三个月,再加上有个焦虑的急性子卫波坐镇,饶是拖延症晚期都包治包好。俞汉广很快收到了几人相继发来的计划草案,此刻正对着表格绞尽脑汁地捯饬预算,试图在画好的大饼里抠出点芝麻。   “老俞,天台抽根烟?”   他猛然间被背后的声音打断,以为是大烟枪迟语,便不耐烦道:“没这习惯,忙着呢。”   “手越是忙,心越要闲。”那人轻拍了他的后肩,“别万死不辞了,走吧!”   背后身影高大,俞汉广下意识转身,继而一怔。   ——杨烨。   ……   园区飘着浓郁的桂花味,像是秋天这位不甘心的迟暮美人赌气喷下的香水;一时间太急太烈,又从头到脚包圆了,香得挥不走抹不掉。   俞汉广站在楼层间隔的天台上,指尖夹着从犄角旮旯里翻出的电子烟:“烨神,万死不辞是什么意思?”   他极少抽这玩意儿,但若是有人相邀,也不介意融入其中。   “嗐,每天被工作坑死一万次,依然不敢辞职。”   杨烨无奈地笑:“老孟想法有变化,你也见识到了吧?”   俞汉广听懂了他的段子。可杨烨的幽默总让他感到怪异,似乎带着吃力的刻意,而非真正发自心底的有趣。   他只好去闻自己的烟弹——熟悉的咖啡味,与含着花香的微风交缠,宁静怡神。   俞汉广突然无端羡慕起秋风来,这风高兴时就轻柔拂面,生气时就发疯怒号。   不像人类,喜欢藏藏掖掖。   一本正经的,全无真心话;插科打诨的,皆是肺腑言。   杨烨继续笑道:“要不怎么说老孟天赋异禀呢。到了这时候是要有动作,可别人求新求变都是加钱,他正好反过来,是省钱。”   很多问题如果能被笑着说出来,困难至少能缓解一半。   面对杨烨,俞汉广深感自己修为不够,实在咧不开嘴角。不过他似是想到了些事情:“孙晗放弃他们的Ice项目,也是因为这个?”   杨烨面色微敛:“是,你都知道了。两款游戏太像,老孟一定只会留一个。说实话攀冰游戏更好,硬碰硬的话,他没有把握,于是就先撤了。”   “孙晗这人,干啥啥不行,往下出溜第一名。”杨烨开玩笑。   俞汉广不解:“可我听说,孙晗是忙于其他项目……”   “他忙是真的。”杨烨终于收了含笑的表情,正经道,“汉广,说句不好听的,你们的项目再出彩,也不会长久。这行什么情况你知我知,再这样下去,VR游戏就要完蛋了。”   “所以我们产品群这次想集中力量办大事,搞点新东西。”   他吐出最后一口烟雾:“最快在年后,到时候你给游戏暂时收个尾,有意向,就来找我。产品群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   抽完烟后,俞汉广没停留便回了办公室。他本就是爱琢磨的敏锐性格,杨烨开的玩笑越有趣,他就越忍不住在脑子里回想,原本安排的工作也被搅得稀碎。   他只得无奈地求助于卫波帮忙核对方案预算,一直核到晚上九点来钟。   可刚准备关机走人,就又听到平衡车“嗡嗡”地滑了过来。   柳杨从平衡车上下来,神色复杂:“师父,卫老师,有件事,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卫波皱眉:“当说不当说的意思,就是说。”   俞汉广也接道:“没事,自己人,就当1v1了。”   包括爱梦在内,1v1聊天是很多创业公司的传统。   直属上下级专门抽出时间,抛却职位面对面沟通。话题不限,敞开了聊。1v1,为的就是消解职场的权力阶梯,增进上下级彼此之间的了解,更好地共事。   柳杨低声道:“那个……是关于花钱的。我这不是还在另一个项目组打杂嘛,听他们组里说,最近的渠道运营,无论是买量还是联运,有一家供应商给的价格都特别准,几乎是贴着方案预算走。组里开玩笑说,那家供应商要么会读心术,要么在爱梦有眼线……”   俞汉广向柳杨比了个大拇指:“上道了,你知道什么叫买量,什么叫联运吗?”   “买量就是购买流量,主要通过广告投放的方式接入。用户刷短视频、玩其他游戏都能看到的广告位,就是投放窗口。联运就是自建或者购买分发平台系统,和供应商联合推广,玩家购买的流水进入平台后,和供应商进行结算。”   上午被俞汉广提点以后,柳杨难得拿出了一幅背书的调调,一看就是精心查过资料的。   俞汉广听完,放心地对柳杨道:“问题不大。这家供应商跟我们也合作了三四年,销售一开始找的是我,小嘴抹了蜜,又要来拜访,又要一起出去喝咖啡,被我打着哈哈糊弄过去了,现在就三天两头和晓盛套近乎。了解我们的风格也很正常。”   他又想起杨烨白天说的“求变”二字,随即道:“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我得跟万老板提一下,正好下个月要签明年年框了,得多引入几家供应商来比价。”   *   俞汉广觉得比价的建议,实在是很有先见之明。   诚然如柳杨所说,买量的供应商给出的报价几乎和自己的预算100%重合。   钱是省下了,不过效果委实拉胯。   游戏的单日增量看上去形势大好,但三日和七日的留存率成了金玉下的败絮。也就是说,大多数烧钱买来的玩家,购买并下载游戏之后,简单地溜达了一圈就走了。   遇事不决,撒币就真的能解决吗?   他哪怕历经了再多风浪,也有点慌,于是趁着下午茶时间,把卫波单独薅到会议室,二人对着数据齐齐叹气。   今天爱梦有生日会,下午茶准备得丰富,俞汉广端了一托盘的点心进会议室。   他知道卫波不爱西点,便递过一块玉叶饼,不经意间还碰到了卫波的手:“我特么真是万死不辞——每天被数据气死一万次,却依然不敢辞职。”   突然被触到腕骨,卫波心中一颤:“……问题可能出在两个方面。按出现概率大小排列,最有可能的情况是,我们投放的用户群体选得不够精准,没能打到潜在玩家群体。”   “第二种可能,游戏本身质量不好。”他手掌托上下巴,似在掩饰什么。   “换个角度看,游戏质量不行,也是相对的。众口难调,恰恰有可能是因为没有找到潜在玩家,才会给我们带来这种负面反馈。”   俞汉广抿了口提拉米苏,蛋糕绵密却不甜腻,用的朗姆酒应该是高级货。   他点头道:“投放日程太紧,是我考虑得不全面,只想着扩大基本盘,投那些大众、用户多的平台。我会跟晓盛再筛一遍渠道和用户标签。但是垂直渠道获客成本高,预算卡得太紧,钱也不够用……”   卫波撇了撇嘴,眉峰皱得更深。他走到白板前拿起记号笔:“上次开会,我们说过all-in,还记得吧?”   俞汉广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上学和工作时,经历过几次MVP。MVP有一个原则是‘快速验证,穷追猛打’,和all-in一样。”卫波在会议室的白板上边画边说。   那时候他人手不够,项目又赶,单打独斗是再熟悉不过的状态。   卫波继续道:“在时间、精力和资源都有限的情况下,东找西挖没有任何意义,要迅速all-in到有效果的手段中。”   道理俞汉广都懂,他暗暗叹气:“但是撒币并没有什么效果。”   “与其把钱烧在撒……买量上,不如依循之前的有效路径。”卫波道,“做demo时,你筛种子用户的方法不错,我建议按照这个逻辑,直接从玩家群和社交网络入手,聚集所有能用的资源,只做口碑传播。”   白板上的“all-in”一词旁,被卫波重重地画了颗五角星。   俞汉广盯着那颗五角星,不小心把桌上的几块玉叶饼撞掉在了地上。   剑走偏锋,孤注一掷。   这方法他不是没想到过,只是招数太毒,出招须有十足的把握。   自己没那个胆气。   或许也没那个实力。   俞汉广看着地上碎掉的糕饼——玉叶饼掉下来,他不会心疼——因为便宜,而且数量足够多。   可如果掉在地上的是提拉米苏呢?   他语气弱了下去:“单纯做口碑传播的话,对游戏的质量要求很高,只有游戏好玩,才会有自来水。但是我不确定游戏……”   卫波道:“这才刚开始。不要太在意输赢,越是初期,越容易判断,也就越方便重来。”   “我们的游戏很好,不需要……撒……撒币。你要有信心,尊重玩家的眼光,就是尊重自己的实力。”   卫波眼中的琥珀无比清澈。   --------------------   (1)CPA和CPD都是广告投放里常见的竞价方式。   CPA:“按行动付费”,Cost per Action。“行动”比如点击、下载、填写内容等等。我们平常在各种App、网站里看到【点击进入】、【完成调研问卷参加抽奖】等等,采用的大多是这种模式。   CPD:“按下载收费”,Cost per Download。是CPA里的一个小项,比如微博下面经常有一些跳转到应用商店的小广告,但是只有用户点击应用商店的【下载】按钮,并且成功下载,才算完成。   -----   开新章啦,小俞和小卫要踏上新征程了。我多写点谈恋爱戏份~ 第20章 死亡微笑   =====   俞汉广脱掉套在身上的菱格毛线背心,露出浅蓝色的法兰绒衬衫,宽松的做旧卷边牛仔裤裤腿挽在脚踝。   他本就因高瘦而显年轻,此刻头发被蹭得微乱,丝毫看不出是个混迹职场许久的打工人,倒是徒增了活泼的学院气息。   这让会议室里的孟艾梦回校园生活。   虽已临近春节,但宜州今年不冷,气温还没降到过冰点,室内空调又开得猛,因而俞汉广虽然只穿了件衬衣,还是被逼出层薄汗。   热闹都是春节的,而他只有热。   他热,或者说得再精准些,他焦躁的原因,是这场针对《孤胆裂冰》的专项分析会,以及——   屏幕上那个诡异的笑脸。   《孤胆裂冰》上线正好两月,虽然年末诸事缠身,但孟艾仍点名要参加这场分析会。   俞汉广斟酌了老板们的时间,一拖,就拖到了小年夜当天。   “时间宝贵,速战速决,今晚公司还有团年饭。”孟艾道。   俞汉广便正色道:“运营数据我每天都在发日报,游戏的整体表现,大家看云平台榜单以及社交网络的话,感受会更直观,我不赘述。”   “《孤胆裂冰》已经连续六周冲到了新游榜运动类前3名,前三周一直排在榜1;运动类别榜单排名30左右;全榜总排名徘徊在200至170之间。”   他用触屏笔在平板上写下游戏在各榜单的排名,并画圈标重点。   但凡有老板参加的会议,他一般上场就放大招。   大家都是成年人,没工夫听那些“团结一致克服困难”的片儿汤话,也没心思看密密麻麻的表格数据。   讲结果才是正经事。   “月流水七位数,确实是这几年来公司冲得最强的产品,一骑绝尘。”杨烨望向俞汉广,“听说,你们前期是纯做社交媒体运营和社群用户口碑推广,没有买量?”   All-in策略是卫波想出来的,俞汉广用眼神示意,让他也说两句,以弥补立项会上没能刷存在感的遗憾。   但卫波无动于衷,似乎并不想出风头。   俞汉广只得道:“是的。”   孟艾双肘撑桌,十指交叉在下巴前方,露出兴味盎然的笑:“我也听说了,你们套路清奇,公司内外都有议论。”   “胆子这么大,怎么想的?”   “咳咳……根据我们观察到的玩家群体样本……”俞汉广握拳,在嘴边挡了一下咳嗽。   他本以为孟艾会针对业务数据发问,因而对这个直击灵魂的问题没做准备,便在心里不断斟酌字句。   总不能直说孟艾抠门吧!   “一方面,因为预算不足,买量不是性价比最高的办法。另一方面,游戏质量过硬,情绪力量足,更适合做口碑。”身侧的卫波突然道。   依旧是熟悉的、波澜不惊的口吻。   俞汉广对卫波的自信不吃惊,只是讶异于卫波在这种场合下的直言不讳。   电光石火间,他瞟到孟艾交叠的十指换了个次序,于是定了定神打圆场:“是的,其实主要是第二点。根据我们观察到的玩家群体样本来看,情绪能够引发玩家当自来水。”   和卫波共事久了,他的说话风格也变了不少。   他继续道:“攀冰运动的属性,决定了游戏可以走情怀;与众不同的玩法也会促成玩家从‘我要玩这个游戏’的心态向‘我要安利别人玩这个游戏’过渡。”   针对推荐游戏的玩家,给予定制道具、活动榜单、专属弹窗等等各种激励——他将添柴增火的招数悉数道来。   “除了游戏内策略,我们也在社交媒体上买了深度软文和推广视频。即使将这部分费用平摊到拉新成本中,一个新用户的成本也比既往买量低……低……”   俞汉广一口气往外撂了太多话,在具体数据上突然卡了壳。   “低30%左右。”卫波适时补充。   俞汉广安下心来,点头道:“上线后蹭上了冬奥会的热点,恰巧又赶上一个攀岩主题的好莱坞大片上映。而且我们推的一个自媒体【游戏cafe】,你们还记得吧,就是它的视频火了,趁机借了把东风。”   孟艾了然地看了一眼俞汉广,他对【游戏cafe】有印象——跟爱梦不打不相识的那个自媒体,在公关活动中握过手。   俞汉广又拿出了具体数据:视频点击量最高的一个小时内,《孤胆裂冰》的下载量暴增至六位数,是爱梦游戏创办以来的最高纪录。   “我们游戏挺欧的……”   运气,妙不可言。   只是……   他还没说完,孟艾却对此并不在意:“这部分过掉,看一下留存。”   俞汉广一哽。   新增用户数量更多地是反映一个游戏推广初期的成果,而留存率跟餐厅里的回头客一样,是考量游戏质量的重要指标。   两位王婆刚刚自卖自夸了游戏质量,现在到了验证的时刻。   俞汉广特意看了看卫波,只见卫波依旧眼眸低垂,纹丝不动地盯着屏幕。他方才被强压下去的烦躁,此刻又浮上了心头。   无人知他心中忧愁。   开场放的大招如猛药,药力强,但时间短。   接下来才麻烦。   “各位看《孤胆裂冰》的留存率曲线,以及和其他游戏留存率曲线的对比图。”他在屏幕上画了条波浪线。   “管中窥豹,我们给通过口碑营销进来的用户打了tag,相比同类型其他产品,整体留存率高出两成,三日留存大约50%,七日留存也有35%。”   和绝大多数游戏一样,屏幕中的曲线自左向右弧度逐渐变浅,虽然呈下降趋势,但《孤胆裂冰》的曲线稳稳居于最上方,透着睥睨众生的骄傲。   “而且,我们的游戏,30日以后的留存率不降反升。”俞汉广在屏幕右侧画了个圈,“是业内非常罕见的微笑曲线。”   和绝大多数游戏不一样,这条曲线在度过了中期小风小浪的平稳之后,没有下滑并最终逼近横坐标,而是突然缓慢爬升,形成了一个弧度诡异的不对称笑脸。   只是……   俞汉广脑子里飞速闪回着数字,又担心卫波要把他藏着的话抖搂出来——   曲线和人一样,笑,有时不代表高兴和喜悦。   好看的数据,往往不是什么好事。   表面上看,微笑曲线确实能真切反映出用户对游戏的态度。   玩游戏就像年轻人谈速食恋爱。看对眼即来,玩腻了就走,反正ABCD的选项这么多,不存在“凑合过吧,还能离咋地”的标准答案。   不喜欢游戏的用户都离开了,喜欢的死忠玩家留存越来越高,这固然可喜。   但如果和新增用户图对比的话,就很尴尬了。   这就是他没有把用户新增率和日活新增率曲线图放上来的原因。   《孤胆裂冰》的新增表现逐渐下滑,新玩家的打开率越来越低。二人此前分析数据时,卫波就判断,按照现有的发展态势,最多到春节过后、冬奥会结束,游戏就很难再吸引新用户进来。   眼前的笑脸,突然让俞汉广想起某部恐怖片中的一个“裂口女”形象。   看上去温柔可亲的裂口女会用围巾包裹住嘴巴,问路过的行人:“我漂亮吗?”如果对方回答“漂亮”,裂口女便会摘下围巾,露出本来的模样。   迷人的外表下,是骇人的死亡。   “势头这么好,不趁热打铁?”杨烨道,“你们收入做得弱了,纯靠道具和地图内购哪成?得多设置一些付费节点,再加点IAA广告,激励视频(1)……赚钱嘛,不寒碜!”   俞汉广瞳孔微缩,并不赞成杨烨的建议。   计算世界,算计横行。   在商业化的算计上,俞汉广和卫波坚持着一种默契的克制。   在俞汉广看来,为公司多挣些钱自然是好,也算给自己的年终奖加点筹码。   但要尽量在不影响用户的前提下。   而卫波更激进,他完全不愿意让《孤胆裂冰》变成“土豪玩家撑场面,非氪玩家如草芥”的普通游戏,让用户变成韭菜。   因此,他坚持只在一部分地图和道具上动了心思。毕竟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把人民的玩家变成人民币的玩家,无益于游戏日后的发展。   更何况,《孤胆裂冰》一旦没了新用户,之后就得靠死忠粉撑着。他们数量毕竟有限,一而再地被收割钱包,终有再而衰三而竭的时刻。   “今天先到这,”孟艾看了眼手机屏幕,起身打断道,“我和老邹临时有事。”   他似乎并不为《孤胆裂冰》取得的好成绩而开心,也没有听出俞汉广话中的焦躁。   孟艾脸上阴晴不定了片刻,才道:“汉广,春节是流量红利期,运营方案你再优化一下。后续怎么发展,也要仔细考虑。”   邹海遥放在桌上的手机也一直嗡嗡震个不停,他环视着沉默的众人,接过话茬:“行吧,今儿会议重点也讲了。大过年的,都别那么严肃,晚上还要吃团年饭呢。”   --------------------   (1) IAA广告:游戏内广告变现(In-app advertisement,IAA),说白了就是在游戏里投广告,卖流量,赚广告费;很多休闲游戏里都有IAA,比如说开心消消乐、贪吃蛇大作战,里面有不少推广位和激励视频,用以推广其他产品。   激励视频:IAA的一种,玩家通过观看视频广告获得相应奖励或权益,比如说玩家“死”掉了,界面弹出一个激励视频,看了就能复活;再比如说玩家得了100枚金币,看激励视频,看完奖励翻倍。   ----   死亡微笑(裂口女)曲线,是产品运营中非常罕见的曲线,说明产品特点强烈,口碑两极分化,每一步策略都关系到扑街或起飞。   ----   下节要吃团年饭了,发点小糖 第21章 他们好像是第一次这样   =======   虽然生活里秉持“是真名士自风流”的做派,孟艾和邹海遥在工作上却素来务实。因而整个公司,都不太时兴那种动辄高唱“感恩的心,感谢有你”的全员活动。   池斓掐准二位老板的喜好,将团年饭安排在东富酒楼玉湖分店一个不大的宴会厅里,颁颁奖、发发红包,能喝的喝两杯、爱吃的吃几筷子,年前大小事就算了结了。   不需要什么煽情的仪式感。   反正大家最关心的年终奖今天下午已经发放,奖金到账的通知铃声,才是最隆重的仪式感。   万万没想到,团年饭上,第一个没把持住煽情的,竟是孟艾自己。   这顿饭吃得再随意,孟艾毕竟是公司老板,挂着001号工牌,总有些爱凑热闹的同事有意无意跑过来敬两杯。白的啤的红的几轮下来,孟艾端着酒杯的手就晃上了。   酒楼宴会厅铺着深浅不一的烫金红色墙纸,他天青色的羊绒衫与之对比,尤为瞩目。开司米的料子溅上暗红的酒水,他也不在意,索性把袖子褪到肘边。   酒过三巡,正是自由发挥的时刻。   孟艾一手搭着俞汉广的背,一手摩挲着桌上“优秀项目”的水晶奖杯。   年度优秀项目毫无疑问地颁给了《孤胆裂冰》。   虽然因为之前的打人事件受罚,没能拿下优秀员工,但俞汉广心里还是颇为快慰——这个奖项的其中一个名额给了卫波。   孟艾自知并没有完全到喝醉的程度,但他憋了一肚子的话急需发泄,便任由残存的理智出手,打出一张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牌。   可酝酿好的长篇大论在嘴边打了个转,又压缩成短短的三句话:   “老俞,五年了,难不难?”   俞汉广酒量不差,就是喝得有点急,脑袋慢了下来。他耳根发热,和孟艾唠唠叨叨地叙着旧:“你还记不记得,你们计信院有个教操作系统课的老头?我也上过他的课。”   孟艾转着眼珠:“哪能不记得,张桂楼,张老师嘛!我们院知名杀手之一。操作系统课本来就难,大家还编了句顺口溜——‘劝君莫上张桂楼,一上桂楼使人愁’。”   “哈哈!桂楼有句名言,我一直记到现在,”俞汉广模仿着张老师拿腔拿调的江南口音,“个么操作系统课是不容易的。但困难是人生最宝贵的资产好不啦,你们呀,还老以为它是欠着的债。”   孟艾克制着带着酒气的呼吸,目光锁在俞汉广耳朵上。笑意明明漾在唇边,眼中却郁郁寡欢。   俞汉广攥着酒杯:“在公司越久,我就越懂张老师。有困难是好事,困难是镜子,能照出方向。”   孟艾收回目光,叹道:“有方向,但要么走不出去,要么无路可走。”   团年饭吃得差不多了,陆续有人和孟艾打招呼告辞。周围环境嘈杂,俞汉广一时没能听出孟艾的言外之意,借着酒劲,大喇喇地乐观了起来:“走不出去就多走几步,没有路,我们就劈山、填海、修路。”   不知是不是被酒意激的,孟艾捂着眼眶,肩膀颤抖,喃喃道:“璐……”   俞汉广从没见过老板这模样,他抬手想抚一抚孟艾的肩头,又怕造出更大动静,手臂正不知所措地悬在空中之际,听到身后有声音传来:   “汉广,让一下。”   说话的人是邹海遥。他走上前,架着孟艾的胳膊往上抬,又转头对刚来的孟探骊道:“探骊,你哥喝大了,让你家司机来搭把手,赶紧给人送回去。”   池斓还在邻桌和同事说笑,看见邹海遥,便赶紧跑了过来,一边去帮着扶孟艾,一边对俞汉广道:   “俞汉广,你还撑得住吧?卫波就在门口呢,我看他好像是在等你。”   俞汉广怔住。   刚才只顾着和孟艾怀旧,他以为卫波早就吃完饭,上赶着回家过小年了。   ——以卫波的社恐性格,绝对会光速逃离这种热闹但无效的社交场合。   宜州的冬夜虽静谧无风,但江南特有的湿冷可谓魔法攻击,推开门便是一阵湿寒之气。俞汉广裹紧风衣,觉得这水汽把胃里的酒都稀释得降了几个度数。   酒楼外灯光昏暗,他仔细搜寻了片刻,不安的心绪终于落定。   卫波正静静地靠在酒楼外的廊柱旁,宽厚的毛线围巾圈住了下半张脸。   俞汉广吸气醒神,顺着看过去,那人浓密的头发和分明的眉眼,融在暗光中。   但不知怎地,他的心情忽然就明亮了起来。   “今天小年夜,怎么不回去吃汤圆?”他走近道。   “团年饭刚吃过。”卫波活动了一下站麻的双腿,“还有,我家小年夜不吃汤圆,吃饺子。”   俞汉广:“……”   卫波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的酒味,试探着问:“去湖边走走?”   即使是应当阖家围坐的小年夜,也挡不住游人来观赏玉湖的热情。景区运营方很知趣地开了灯光特效,水面上缀着浅浅淡淡的光粼,折射出二人并排而行的样子。   “小年夜吃饺子?你是北方人吧?”俞汉广打破了凝滞的静默。   卫波道:“我老家在凌水,一个小城。离京州和津海都很近。”   “凌水……所以你来宜州,除了个人发展原因,还是为了卫粒?”俞汉广并不知道凌水的具体位置,但他记性不错,“之前问过你的。”   “算是。但我和粒粒之间有些误会……关系时好时坏。严重的时候,她连‘哥’都不愿意叫……”   卫波盛着湖光的眼底,难得坦露出无所适从。   一种冷冰冰的无奈攫住了他。   *   “爸妈生意忙,我跟我哥相依为命,是从小一起疯到大的。现在他对我还像小时候一样,好得不得了。”孟探骊道,“你们也是亲兄妹,还能有什么误会?这事你家里人知道吗?”   “我妈知道我和卫波的问题,我爸……我爸很早就去世了。”卫粒叹了口气。   孟探骊和卫粒在福利院打过照面后,发现彼此都是玉罗裙爱好者。   年轻的女孩子最能从“变美”这件事上找到共同语言,很快玩成了闺蜜。   今天玉湖边有个裙子店打折,正巧,孟家父母忙于崇州的生意,没能赶回宜州,孟艾公司有活动;又正巧,卫粒因为还在实习,没回老家。   于是孤单寂寞冷的孟探骊立刻拉着卫粒来挑裙子,再一起吃个饭。中途邹海遥联系她找司机,她不放心,又跑去不远处的酒楼里照看了一下孟艾。   这一来一回的骨肉情深戏份让卫粒很感慨,孟探骊便借着话题问了下去。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你别不开心了呀……”她又后悔了。   卫粒轻揉脸颊,换了个可爱的笑脸:“我们不说这个了。难得过个节,我男朋友又忙着做实验,你约我出来吃饭,我当然开心了!”   “探骊,你到现在都没动筷子,快尝尝这个银鱼羹,好鲜的。”   *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看卫粒心思挺单纯的。年后我找个时间约她打游戏,你也一起。”俞汉广轻松道。   卫波道:“多谢。”   他眼睫微闪,又道:“我一直在想,要是我能早点来宜州就好了。”   俞汉广看不到卫波的表情,但他沉溺于此时此刻。   他们好像是第一次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工作以外的事情,即使东拉西扯,他都无比安心。   比刚才在酒楼门口看到人时,更安心。   游人渐渐散去,夜色三缄其口,墨蓝的天上偶有星星闪耀,如天鹅绒中若隐若现的银丝。   路灯下,二人的影子与星芒应和,让所有流动的浮躁都变得温柔。   不过湖边倏地凭空卷起了一阵寒风,四散着拂过林梢,惊得鸟儿扑棱棱躲进树丛。   俞汉广打了个哆嗦。   温热的指腹随即掠过他的颈侧,在喉结处若有似无地留恋须臾,也为他挡住了凉意。   卫波展开双臂,从后面用围巾罩住他。二人挨得极近,衣料摩擦之际生出“呲啦”的声音,像是擦燃了一根火柴,小小的火苗随俞汉广的神经血液游走,奔向四肢百骸。   围巾覆到了俞汉广的脖子上。   温暖尚存。   “卫……卫老师……”   “谢谢”二字还没出口,他便被腕间震耳欲聋的报警声打断。   此刻,他恨不得天上所有的星星都坠落,遮住那颗砰砰乱跳的心。   --------------------   没有人是孤独的星球,在众多星星之中,总有一颗属于你。   -----   谢谢【秋秋一个】的投喂,比心   求收藏 第22章 “和你说有用吗?!”   =======   每一种计时方法都会给人带来错觉。   太阳照常升起,让人以为时间循环往复,而非一去不返。月亮朔望圆缺,让人心存侥幸,以为捱到新的一年,烦恼就能消失。   烦恼消失不了,只会被表演任务掩盖。   春节假期,俞汉广相继演了“懂事孝顺的儿子”、“事业有成的同学”、以及“必须融入世俗欢乐的普通人”等角色,在戏台间来回赶场。他甚至还客串了一把“零装备新手奶爸”,帮从国外回来探亲的堂兄那刚出生的儿子换了纸尿裤。   长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卧儿卧都没叫,他就早早地睁开了眼。   在芦城被逼着早起了七天,他养出了一套老干部作息。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年前,他和卫波自信得有些过头,给《孤胆裂冰》定的各项指标太高,导致春节期间表现略低于他们的预期。   俞汉广一口气塞在胸口,睡不踏实。   他起床打开冰箱,不见囤着的面包,有的只是满冰箱的汤粉。   那是顾女士在饭店订好的年货,临走时硬塞到了他的后备箱。顾女士当时还握着他的手,眼里满是不舍:“在锅里煮十分钟,就能吃到家的味道。”   他吸着软糯的粉条,家的味道没品出来,只是感觉,最近的烦恼像这碗汤粉,怎么也咬不断。   *   【师父,为什么开工红包变大了?】周晓盛在IM里悄悄问他。   俞汉广敲下一行字:【钱多不好吗?瞎想什么,还不赶紧去核运营数据。】   话虽如此,他还是隐约能拼凑出事件全貌。   小年次日,俞汉广就在网上看到宜州一家手游公司创始人自杀的消息。   这位年轻的创业者在遗书中透露,因为市场竞争激烈,游戏运营不善,公司始终资金紧张;他抵押了房子,离了婚,借钱借到被亲朋好友拉黑,还是欠着员工几个月工资发不出来。   生离死别本就是大事,又恰逢春节,更显悲辛。因而宜州的互联网圈大受震动,愁云惨雾。   小年当天上午的分析会没开完,孟艾和邹海遥就匆匆离开,也是这个原因。   去世的创始人既是行业同侪,更是他二人的高中校友。此君意气风发时,甚至还登上过【财富30Under30】(1)榜,成为“游戏行业潜力精英”的三十分之一。   团年饭上孟艾罕见的失态,年后的阳光普照大红包,俞汉广觉得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桌旁的玻璃罐空空如也,他正准备找便签纸叠星星,见屏幕又弹出条来自孟艾的消息:   【十五分钟后,大会议室,简单开个临时会。】   ……   “新年好!“孟艾双眼笑成一条缝,“今天人聚得齐,临时开个会。”   “先把数据调出来。”他示意万敏哲打开表格,“辛苦业务群了,过年一直盯着。”   万敏哲鲜少在多人会议上主动开口,今天却破了例:“春节期间公司所有游戏的新增、次留三留七留(2)以及云平台榜单排名折线图,都在这里。”   “从整体趋势看,公司游戏在流量高峰的假期表现不错。在没有增加推广预算的前提下,几款重点游戏走势平稳,部分游戏有大幅上升,左右达到了各项目组的预期目标……”   万敏哲这话说得妙,妙就妙在“左右”二字。   “左右”的意思就是,及格线已经划好了,60分朝上OK;至于59分的,睁只眼闭只眼,也能混过去。   《孤胆裂冰》显然是后者。   她给俞汉广和卫波的盲目自信粉饰了太平。   “好了。”孟艾笑意虽在脸上,但还是打断了万敏哲,“都是自己人,关起门来,别说过年的吉祥话了。”   俞汉广用肩膀碰了碰身旁的卫波——卫波一战成名,如今也成了核心员工——递了个“完蛋”的眼神。   没想到那眼神还荡在空中,他就被孟艾提溜了出来:“以《孤胆裂冰》为例,俞汉广,你说一说,目前项目遇到了哪些问题?”   俞汉广:“……”   孟艾习惯性地将十指交叠:“没关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俞汉广整个人还没调回上班模式,大脑短路:“最大的问题就是缺钱……”   话刚出口,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确实。去年十一月开始,公司就控制了三十万以上的预算审批,春节期间也没有拨任何专项费用。”孟艾道,“加点钱,就能达到预期目标了,你是这样想的吧?”   “还有呢?”   孟艾的话如一针醒神剂扎进了俞汉广的脑中。他终于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缺钱既是因,更是果。”   “其实不止是我们的游戏,VR圈都缺钱。”   “这一行跟几年前已经大不相同了,大部分游戏都在模板化,竞争起来又是一个套路——纯靠烧钱买用户;用户觉得游戏都一样,不好玩、来了就走,又导致留存率低;留存率一低,反过来又加剧竞争,促使大家烧钱……”   他用在白板上画了个三角形,又在三个角处写下【竞争】、【烧钱】、【留存】,然后画上首位相连的逻辑箭头。   孟艾赞许地点头:“VR游戏的态势已经变了,我严控支出也是这个原因。其实从去年开始,我就一直在思考‘第二曲线’的问题。”   第二曲线。   俞汉广早在孟艾提醒他“预则立不预则废”的时候就在网上看到过。   放在互联网这一行,大致意思就是,所有产品都有盛衰的生命周期曲线,当这条曲线还在上升期的时候,就应该提早做准备,找到第二条发展之路。那么即使凉了也不要紧,还可以继续做新的东西。发展依然永续不断。   “年前我有个朋友去世了。他遗书里有句话,我记到现在——”孟艾叹道,“之前有多成功,现在就有多失败。”   他继续道:“爱梦靠运动类VR游戏起家,其他类型也做,但效果一直够呛。这个第二曲线,大家最近都好好琢磨琢磨。”   “我们四月份的立项会上见。”   杨烨身子上探,正要说话,岂料孟艾和卫波的手机一前一后震了起来。   “伤哪了?严重吗?在哪个医院?我马上过去。”孟艾语气急促,他把手机夹在肩膀上,捞起椅背上的大衣就要出门。   卫波在一旁接完电话,突然来了句:“孟总,一起走吧。”   二人前脚刚出门,俞汉广的手机显示屏上竟然也出现了【卫粒】的名字。他了解了来龙去脉,也跟了上去。   于是刚才还在指点江山的三个大老爷们此时急不可耐。孟艾坚持要去地库开车,卫波却已经扫了辆共享电动爹过来。   孟艾对自动驾驶的电动爹似乎有点抵触,可时间紧迫,他还是钻了进去,三人往医院奔去。   *   孟探骊看到孟艾走近,一只手迅速抱住孟艾大腿,脸贴到他的羊绒大衣上,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决堤。   她坐在医院休息区的长椅上,脸色煞白,披着的羽绒服也是纯白色,上头溅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雪白血红的对比触目惊心;细瘦的右手小臂更是被厚厚的纱布裹成了个长粽子。   弱小、可怜又无助。   “你看你,又哭又笑,黄狗撒尿。”孟艾帮妹妹拭掉眼泪,“破伤风打了吗?”   孟探骊一边打着哭嗝,一边摇头:“正……正在等……等打针。”   俞汉广和孟艾的关系不算远,不过因为孟艾很少在公司里提及家庭,他也仅仅知道,老板有这么个亲妹妹,整个孟家宝贝似的捧在手心。   但他还是被眼下这幅场景惊到了,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杀伐果断的孟艾露出如此温情的一面,竟有些羡慕。   相比这边的兄妹情深,卫波和卫粒之间冷淡得像陌生人,连周围的空气都识相地凝固了几分。二人没说几句,似乎聊得不太愉快,卫粒甩了个脸就走了。   “还疼吗?”她来到孟探骊身侧,微微发抖的双手递上纸巾,低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粒粒……”孟探骊好不容易被安抚住,抬头又恰好对上卫粒桃子一样的眼睛。   于是当着三个手足无措的男人,两个女孩的泪眼汪汪迅速转化为抱头痛哭,撕心裂肺的场景引得休息区病人不时指指点点。   俞汉广堆笑,立刻把“我不是、我没有、别瞎猜”的眼神发射给围观群众。压住了好奇心后,他悄悄地把孟艾和卫波拉到一侧。   孟艾面色看不出变化,但去掏口袋,却并没有摸到电子烟。   孟艾:“那是你妹妹?”   卫波点头。   孟艾:“是你妹妹干的?”   卫波摇头。   孟艾:“那是谁干的?”   卫波摇头。   孟艾:“你妹妹怎么会和我妹妹在一起?”   卫波摇头。   孟艾和卫波之间透着诡异,俞汉广不自在地缩了缩脖颈。他缓缓地蹭到两个女孩那里,决定亲自把事情问清楚。   “把探骊割伤的……是芈骏那个王八蛋……”卫粒的哭腔中还混杂着些许咬牙切齿。   俞汉广在脑子里翻找片刻,总算扒出了这个落灰的名字:“你……男朋友?”   “前男友。”她泫然欲泣。   俞汉广上次见到芈骏,还是《孤胆裂冰》立项会那晚饭局结束之后。他当时心情郁闷,人醉得站不住,对芈骏印象模糊,只记得这男孩是校友,在宜州大学读工科博士。   宜大离玉湖景区有近两个小时的车程,大晚上能跑这么远接女朋友,想必感情是很好的。   “我也以为我们感情很好……但他为了留校,瞒着我跟他导师的女儿……”卫粒掩面大哭。   孟探骊被卫粒的哭声惊得清醒了许多,接着说了来龙去脉。   年前,卫粒就感觉到芈骏态度日趋冷淡,以为是自己实习太忙,疏于照顾男朋友,于是年后特意提前了几天回来,下了火车就直奔宜州大学,想给留校做实验的男朋友一个惊喜。   在亲密关系里,女孩总是喜欢脑补出原本不存在的不足和过错。   其实错的是男孩——   清净的实验室,当天就变作了修罗场,因为卫粒在里面见到了另一个姑娘。   她一直以和男朋友感情稳固为傲,现在明白了,三角形可不就是具有稳定性嘛。   卫粒要死要活了几天,实在是跨不过劈腿这条底线,便决定约芈骏出来做个了断。她又害怕自己心软,拉了孟探骊壮胆。   事实证明,她的心软完全是自作多情:两头被甩的芈骏怀恨在心、藏刀于手,吵着吵着,雪亮的刀刃连着“都是你毁了我的前途”的恶意,一股脑儿全露了出来。   “那个傻X,疯子,举着刀就要往粒粒身上扎,我没多想,手就挥上去了……”   孟探骊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她见卫粒颤抖着不肯抬头,柔声安抚道:“粒粒,我没事的,不是什么大伤,在家养几周就好了。你是帮到我了,我正好趁休息的时间改改论文……”   真是场狗血含量过高的流血事件,俞汉广心想。   “劈腿?挡刀?还是自愿的?这都什么跟什么?”   俞汉广把这盆狗血给孟艾泼了一遍,孟艾的君子风度再也拿不住了。   他揽着刚打完破伤风的孟探骊,冲卫波发作:“我现在就报警。”   卫波平静道:“是卫粒做法不对。孟总,我代她向令妹道歉。医疗费我们全额负责。”   孟探骊冲卫波绽出个不好意思的笑脸,用没受伤的手在背后偷偷扯了扯孟艾的衣角。   孟艾冷冷道:“不必了。”   年轻时,谈个恋爱分个手,从“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到“天崩地裂”的感觉,的确难受极了。   但倘若再多活几年,就会发现,生活真正的大裂谷在这个时候才逐渐显现:亲朋好友意外去世,体检查出指标异常,银行每月定时发账单……   此时再回想起来,二十来岁的际遇就像胳膊上的一道小伤,虽然血流如注,但伤口不深,更不致命。   痊愈后,大概只会落下一片红痕。   “希望你们妥善处理。这种人将来进了社会,我看也要惹大麻烦。”孟艾带着孟探骊离开了。   送走二人后,卫波黑着脸问:“那小子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卫粒整理好自己狼狈不堪的仪容,又掏出纸巾擦了擦早已哭花的脸,往医院门口走。   卫波拦住她,声音终是软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和我说?”   卫粒陡然提高了语调:“和你说?和你说有用吗?!”   刺耳的声音如指甲在钢丝上划过,硬是把嘈杂的医院扯开了个口子:   “十三年前我就和你说了,有用吗?”   --------------------   (1)【财富30Under30】:借鉴了【福布斯30Under30】,这个榜单每年会在各个领域选出30位有实力、有钱的30岁以下年轻人,很多创业者、艺人爱豆为了提高名气,会公关运作上这个榜单。搞笑的是,“福布斯30Under30”榜很毒奶,上过的人,有不少随即就遭遇事业滑铁卢了。   (2)次留、三留、七留:新用户使用产品后第二天继续打开,算一个“留存”,次留:次日留存,三留:三日留存,七留:七日留存。   -----   求个收藏~ 第23章 连锁反应   =====   俞汉广寻了个空子,正在回复工作信息,猛然被卫粒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望过去,只觉医院的白色瓷砖,都比卫粒的脸要来得有颜色一些。   卫粒手指掩住苹果肌,不断吐气调整呼吸,身子连同眼泪一起摇摇晃晃,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肩膀耸动几次后,她的双手终是软哒哒地垂下,人向后栽去。   “卫粒!”俞汉广肝都颤了,忙上前一大步扶住人。   他简直要怀疑,一整年的狗血份额今日都要被自己用完了。   ……   “到外面透口气?这里离宜大不远,我带你去转转。”俞汉广对卫波道,“今天遇到这么多事,医生说是情绪起伏太激烈,让她休息一会。”   卫波回过神来,把一沓缴费单仔细地折好塞进口袋,又帮熟睡的卫粒掖紧被角,调整好点滴的速率,这才转身冲俞汉广点头。   医院和宜州大学中间隔着条卖各色小吃的巷道——似乎每个大学旁,都有这样一条深受学生喜爱的堕落街。俞汉广大学浪了四年,熟悉到几乎可以闭着眼摸到暗巷里那家炸鸡店。   接连在公司和医院折腾了几个小时,他和卫波都急需补充能量。但此刻尚未到饭点,卫粒也可能随时醒来,俞汉广便把卫波领到了炸鸡店前:“尝尝看,连续十几年霸占宜州点评榜No.1。”   卫波看着裹着白糖和甜面酱的油炸块状物,眉头微蹙。   俞汉广反应过来,又递了盒原味炸鸡,顺嘴出溜:“孔雀东南飞,苦了肠胃。宜州的东西偏甜,吃不惯?”   “你说你老家在北方,”他见卫波没有拒绝,于是十分谨慎地开了口,试图从这袭爬满跳蚤的袍子上抽出第一根丝线,“你和卫粒都是在凌水长大的?”   卫波点头,把炸鸡放回盒中。二人往学校的方向缓踱去:“不完全是。我和粒粒都在京州出生,我读到五年级,回的凌水。”   他的坦诚让俞汉广讶异:“在京州多好啊,怎么回去了?”   “因为我爸。”   “我爸原本在京州工作,”他突然扯出一丝苦笑,报了个知名公司的名字,“做通信工程师。”   这家公司老少皆知,它从卖网络交换机起家,历经三十余年的发展,如今已是一家综合型科技集团,主营业务涵盖了通信设备、手机电脑,甚至人工智能、物联网等多个领域。   “他在公司里遇到了我妈,”卫波又道,“我爸工作体面,待遇也不错,于是我妈就辞职了;他们很快结了婚,生了我,又生了粒粒。”   俞汉广记得,十几年前他高考报志愿的时候,还认真考虑过通信工程专业——那时候,通信还是朝阳产业。   和如今的VR游戏一样。   他将炸鸡盒子放回手提袋,小心翼翼问:“这不是蛮好,怎么回去了?”   “房子。”   “当时京州的房价虽然高,但努努力还能看到希望,我妈就劝我爸,尽快贷款买一套。大不了等我和粒粒大一点,自己再出去工作。”卫波道,“但我爸觉得风险太高,也怕把钱砸在房子里,日子过得紧。于是买房的事就耽搁了。”   他停顿片刻,接着道:“听我妈说,粒粒出生第二年,首都因为申奥成功,房价暴涨,他们再想买房时就晚了。说来好笑,我小学是借读,没有学籍。”   俞汉广用手机查了京州如今的房价,暗自抽气。   “他工作忙,我妈就一个人带我和粒粒,非常辛苦;再加上买房的矛盾,我妈的性情就……就变了,天天找各种理由和爸吵架。”   柴米油盐是婚姻的催化剂。所有的你侬我侬,放在菜盆里洗一洗,下到热锅里翻炒两下,都会变成混着油烟味的张牙舞爪。   在他印象中,母亲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和父亲吵一整个晚上。从土豆丝切得太粗,到排骨的价格变贵,再到青菜没洗干净沾了泥……锅碗瓢盆,能砸的全砸了。   而自己只能躲在卧室里,非但不敢出声,还要捂住妹妹的耳朵。   贫贱夫妻百事哀,俞汉广不知如何劝慰,只得叹道:“然后你们回凌水了?”   “没过多久,我爸就申请驻外,去了乌顿。”卫波摇摇头,“在国外工作了五年。”   “乌顿?”俞汉广在旅游社区看过这个名字,一个中东地区的小国家,风景很美,是很多网红博主打卡的地方。   “是的。我猜测,一方面是为了避免和妈再起冲突,另一方面,也是想多赚点——我爸去乌顿做售前行销,除了正常工资以外,每天还有45美元的生活补贴;二十年前算笔巨款。”   不少通信企业当年随着“产业出海浪潮”,硬是把交换机、服务器、传输网铺到了全球,很有一段灿烂辉煌的日子。   海平面下的黄金时代,鲜为人知也不可多言——只有孤勇的弄潮儿,才敢面对九死一生的命运。   而这场大潮也不吝啬,它回报以金钱,让弄潮儿赚得盆满钵满。   “每天45美元,五年……”俞汉广暗自心算,“首付该够了。”   “房子没能买,钱都拿去治病了。”卫波道。   在他印象中,父亲每次回国休假时,都会变着法子给自己和妹妹带礼物,游戏卡、洋娃娃、国内很少见到的椰枣巧克力;会和他们讲椰枣的历史,讲骑骆驼和冲沙的感受……   却一次都没说过自己在外面的工作。   “乌顿那时候刚经历战乱,百废待兴,虽然有很多机会,但是生存条件同样艰苦。爸爸回国后,有一次,因为高烧被送到医院,我和妈才知道,他一身的毛病。”   二人走进宜州大学正门,恰巧路过一个风口,风呼啸着来得迅猛,卫波探出手挡在面前,声音没入风里。   “是在外面落下的病根。”   俞汉广拢着衣领:“这算是工伤吧?公司不负责吗?”   “公司知道后,第一时间就和我爸谈了裁员。”卫波无奈道,“一个快四十岁的老员工,比年轻人工资高,却不如年轻人精力旺盛,还天天请假看病。”   “可是根据劳动法,员工生病期间,公司不可以裁员……”俞汉广皱眉。   “没有直接证据。也不知道公司用了什么手段,爸考虑了几天,又和妈大吵了几架,最后还是妥协了。”   “也许他就是那种天生心软的人。”   卫波吸了吸被风吹得发红的鼻子:“然后,我们一家四口才回了凌水。”   “我虽然是借读,但是毕竟在京州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又自嘲地笑了笑,“一听到要回凌水的消息,特别伤心。”   起码在当时,他把一切的错误都怪到了父亲头上。   二人不知不觉来到了孵化器旁的草坪前。孵化器偏安一隅,又因为尚未开学而人迹罕至,俞汉广看这里环境清幽,索性带卫波沿坪边小径散起步来。   “你们回去后,你爸爸还做通信吗?”他又问道。   卫波的声音不重,却很清晰:“小地方,没什么机会,他就拿着赔偿金和积蓄开始做生意。”   “先是和朋友合伙开了餐厅,倒闭了;之后开过书店、咖啡馆……都没了下文。家里的钱花光了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不是这块料。”   俞汉广心中叹道,书店、咖啡店……在大城市都不一定能开得起来。   “好在我妈找到了一份物理老师的工作,帮我和粒粒解决了转学问题。小城市没有六年级,当时也没那么多规矩,我直接插班升到了初一。”   俞汉广终于明白,怪不得二人同岁,卫波却比他早毕业。   卫波颔首道:“妈工作稳定下来以后,爸就彻底认命了,再也不出去做事。”   “他每天只有三个任务:吃饭、睡觉、斗地主。”他回想着欢乐斗地主的喜庆BGM,“不对,还有第四个,和我妈吵架。”   钱是否能给人带来快乐,仁者见仁。   但钱一定能给人带来骨气。   俞汉广家中氛围平和,平和得甚至缺了些烟火味儿,显得清冷。父亲和继母相敬如宾,有事也都是彼此商量着解决。他实在是想不出卫波家中鸡飞狗跳的日常。   卫波道:“我妈在家除了发火,就是天天让我和粒粒好好读书,以后考出去别再回来,不要混得和我老爹一样废物。还好我初中成绩不错,我发现,只有把成绩单拿出来,爸妈才会停止争吵。”   “于是我拼命学习,希望能让他们开心。”   这话狠狠地锤进了俞汉广的心里,他也有过想要博父母一笑的少年时代。   在这个国度,所有的亲情好像都很类似,欢乐和沉重一体两面——   父母要背起生养子女的全部责任,子女要担起回报父母的全部期望。   “直到我升到了重点高中。”卫波的脸颊绷紧,不过随即放松下来,“以全市第一的成绩。爸妈和粒粒都高兴坏了,那段时间也是家里最后的好时光。”   “唔……”听到“最后”二字,俞汉广直觉到了该转折的地方。   “老师说我将来能冲TOP2,我又对生物比较感兴趣,就报了生物竞赛集训。于是我每天放学后就闷到自己的房间里,塞上耳塞攻竞赛题。”   “可偏偏到了快要比赛的时候,我爸他……”   一条长椅适时地出现在面前,草坪旁静谧无风,二人心有灵犀地一起落座,倒也不觉得寒冷。   卫波眯起眼睛,颤抖着嘴唇,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掏出手机打了几行字,递给俞汉广。   【心源性休克,指心脏功能极度减退导致心输出量显著减少并引起严重的急性周围循环衰竭的一组综合征……本病死亡率极高,国内报道为70%-100%……】   俞汉广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百科页面,没有多言。   他懂得何时应该说话,也知晓沉默的时机。   有些伤口会随着时间结痂,而另一些伤口是永远干不了的草地。   外界的同情没有任何意义,反而像是在这湿土上多划了几道泥印子。   “我记得……是很平常的一天,我放学回家关门刷题,我爸就倒在客厅里。”卫波盯着自己灰色的鞋尖,缓缓开了口,“我妈接粒粒到家的时候,他……他呼吸已经停了。粒粒疯了一样拍开我的房门,我才知道。”   父亲倒下的姿态,他已经没有很深的印象了,但临终时的那件灰色衣服,多年来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父亲灰色的衣服好像特别多,每一件又都磨得发白发旧。既和凌水这座灰扑扑、毫无活力的小城融为一体,又仿佛是一个气罩将他当头扣住,与外界相隔。   除了和母亲吵架之外,父亲相当沉默,经常在客厅一坐、鼠标一点就是半天。网上打牌难免遇到堵心的时刻,父亲也是随和至极,从没发过火、骂过脏话。   而那间小房子,与其说是家,也更像一所小小的“隔离点”。   它很少发挥家的作用,为人遮风挡雨;相反,一旦出了意外,“隔离点”会第一时间实施惩罚。   父亲去世时,客厅所有的柜子和抽屉都被拉开了,但他却没有听到一丝动静——父亲应该是在翻箱倒柜地找药,有些急促,但又刻意地控制着,怕打扰到自己。   直到人生最后一刻,他都好似隔离点大门口的一座灰色水泥塑像。   年久失修,价值不再;但一直很板正,很默然。   俞汉广叹道:“怪不得卫粒和你闹得这么僵。”   “我经常在想,要是我那天回家能注意到我爸的状态,要是我没有锁门,要是我根本没有参加竞赛……”卫波深呼吸,头几乎要蹭到胸口,声音有一种处于失控边缘的喑哑。   俞汉广听他越说越离谱,连忙偏头:“不是你的错。”   卫波没有回视,而是抬头望向前方大片的青黄色草皮,自言自语道:“有一年暑假我回凌水,翻到了当年的竞赛书。上面有一句话,大意是,让某个生态系统消失,只需要让其中一类生物消失就可以。”   “剩下的就都是连锁反应。”   “连锁反应……”俞汉广无意间瞟到腕间的智能手表,心脏狠狠一跳。   他很想给父亲俞乔去个电话,手机在掌心里摩挲了几个来回,终是没能按下去;于是打开屏幕,找到那个叫【俞主任】的ID,发了个笑脸emoji。   没想到【俞主任】回复得很快:【在开会,什么事?稍后回电。】   俞汉广顿了许久,才打字道:【抱歉,按错了。】   “粒粒醒了,我们回去吧。”卫波接到了护士的电话,迅速从情绪的洪流里走出,仿佛刚才的失控只是一场幻觉。   回到病房,俞汉广把一个超大的炸鸡盒子放到卫粒面前,伸手指着天花板道:“饿了吧?我对灯发誓,这是宜州最好吃的炸鸡,没有之一。”   卫粒脸颊恢复了血色,敷衍地扯了扯嘴角,目光悄咪咪地在俞汉广身后探寻。   他见状了然:“你哥先回去了,他还有工作。”   “汉广哥,给你添麻烦了。”卫粒松了口气,转而盯着炸鸡,哭腔又从嗓子眼挤出来,“这家我也经常吃的,我和……我们还一起……”   俞汉广浑然不觉似的,乐呵呵地冲卫粒眨眼:“一个想法不一定对——男朋友和炸鸡,还是要选炸鸡,因为炸鸡只会给你带来快乐。”   “回学校以后,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别往心里搁。”他道,“做个挥着鸡翅膀的女孩。”   卫粒终于露出笑容。   “今后有需要,尽管说。”俞汉广拍拍胸脯,“有空随时来找我,带你开黑。”   卫粒深吸一口气:“谢谢,不了。马上开学了,我得继续去实习,还得论文答辩,工作也没有着落……”   俞汉广看着卫粒黯淡的双眼,觉得“帮帮我”这三个字有时真的很难启齿。   在嘴边走一遭,就变成了另外两个字——   不了。   俞汉广道:“不什么不?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   身边有好几个朋友都是做通信的,曾经外派到伊拉克、苏丹、刚果这种环境非常恶劣的地方(还有师兄因为环境过于恶劣,落了一身病),大家每次一聊起来,都非常唏嘘。   ----   仙女们,求评论求收藏,鞠躬 第24章 从心   =   “新游戏,年前和你说过的,考虑得怎么样?”   杨烨手握天台的栏杆,望向眼前鳞次栉比的写字楼:“立项会近在眼前。”   宜州冬季难得有这么好的晴日,天空万里无云,蓝得几欲凝固。虽然已近傍晚,阳光还是报复性地撒遍园区的每一寸角落。   俞汉广猛然被对面写字楼玻璃反射出的光线刺到,下意识地眯眼。   这世界存在承诺守恒吗?他送给卫粒一个,就要从杨烨这里收回一个。   刚才见卫粒没有大碍,他不方便独自在医院陪护,叮嘱了几句后便和卫波一同返回公司。   ——他对卫粒撒了个谎,卫波当时就在门外,根本没有离开。   结果屁股还没在椅子上坐热,就被杨烨拽到了楼顶。   杨烨跟他从过年寒暄起,七拐八绕地问到他们刚才急匆匆出去的原因,几番推拉,这才把话题转向立项会。   这么说话累不累啊?他心里暗想。   “放过我吧!我今天头都炸了。”俞汉广踢着水泥地上的小石子。   他更不明白杨烨为何急在此时:“才刚过完年,立项会四月初开,这不还有一个多月呢。”   “只剩一个多月了。”杨烨指了指额间,笑道,“别人过完年都在减肥脱脂,我倒好,过完年回来直接急得脱发。”   俞汉广没看出他额头有任何变化:“你头发茂密得不像个游戏公司的高管。”   他继续问:“不过你们下个项目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上个月就给你发了消息,没收到?”杨烨走近。   俞汉广个头绝对不矮,在同辈人中甚至可以算是高挑,可杨烨的影子还是把他整个包住了。   他在暗影里回过神,睁开眼,周围景物逐渐明晰:“收到了。那时候赶着上《裂冰》,确实是太忙了。再说你一共就写了几行字,只是说想买漫画改游戏。但买什么漫画,游戏怎么改,项目组怎么安排,我进去干啥,都没提。”   漫画改手游、端游的情况早已数见不鲜。但VR游戏上,可能是行业缺钱,可能是技术受限……总之,各家还都在观望,这一数字迄今为止仍是零。   他对杨烨的眼光没有质疑,只是越深交,越觉得眼前这人在沟通中缺乏一种珍贵的品质——   坦诚直白。   各种花样的说话技巧俞汉广常用,但只要涉及产品本身,俞汉广更倾向于有话直说的策略,从不含含糊糊。   因为越是有技巧的沟通,越耗心力。有这个时间,多想几个点子更划得来。   “让我加入,总得拿出点诚意吧?”他决定先把天往开了聊。   杨烨摊手,做捧心状:“你别误会,诚意我这有,一百二十分够不够?只是这项目谈得很艰难,版权方同时搭着好几家公司,我和他们扯了两个多月的皮,是真不确定能不能谈成,所以对外一直半保密。”   “现在谈下来了?”俞汉广问。   “对,今天上午会前刚敲定。我第一时间就来找你了。”杨烨摆出一幅受委屈的表情,“这要是还不算有诚意,那我真没话可说了。”   一阵风吹起了俞汉广的风衣腰带,他捋着衣服道:“什么生意这么难谈?你都搞不定?”   “《沧海灵境》。”   杨烨见俞汉广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便解释道,“是几年前的头部漫画,改编的广播剧、电视剧都出了,数据表现非常好。”   俞汉广从会走路起就能点鼠标,曾自诩无所不通的网瘾少年,但漫画却始终都打不到他的点。   当下娱乐资源丰富,影视综、长短视频、游戏……各类产品都在竭尽所能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漫画身处其中,平平无奇。再加上国内漫画起步晚,一些好苗子破土而出还没几年,整体水平还不上道。   虽说如此,他还是隐约在社交媒体的信息流广告里见过《沧海灵境》的名字,知道这是个风头正劲的仙侠漫,以一己之力拉高了国内漫画的平均水平,后面缀着一大票如痴如狂的粉丝。   他会注意到《沧海灵境》,其实也隐隐有巧合——“灵境”一词,就是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最早的翻译(1)。   这部漫画,好像生来就是为VR游戏准备的。   “可以呀,烨神,买卖不小。打算怎么从老孟口袋掏出这笔钱?”俞汉广问。   “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杨烨道,“老孟年前就开始缩预算,你也不是不知道。12月过会的那个《窥梦》,一个苍蝇腿儿,结果到现在,几张大额报销单还压在他那里。”   俞汉广瘪嘴沉思——《窥梦》是个小型VR密室推理游戏,由他最看不上的孙晗负责,项目难度比《孤胆裂冰》小上许多。   “这次我打算当《沧海灵境》的项目经理。我们毕其功于一役,让老孟把费用全部拨过来。既然是搞大事,肯定要做万全准备,把公司能人都揽进组。《沧海灵境》的市场运营工作是重头戏,因为目标用户群体比公司现有用户群盘子更大、成分也更复杂,做起来比以往任何产品更有挑战性——”   他顿了顿,道:“业务群除了你,没人能顶住。”   这话快把俞汉广吹到天上了,他眼皮直跳,脚下险些被石子绊到。   除了被杨烨亲自下场的消息惊到以外,他还在担心自己的游戏。   任何事物都逃不过客观发展规律,《孤胆裂冰》的表现再耀眼,高开低走已是板上钉钉。   春节假期,他除了吃饭睡觉见亲友盯数据,就是在筹划新一年的发展。   继续把《孤胆裂冰》苟住?可以,但难。   继续当项目经理做新产品?可以,但特别难。   继续躺平接其他项目的需求?可以,简单得很。   但他不愿意。   他无数次地玩过自己做的攀冰游戏,也从中悟出了些道理。   似乎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一个阶段——看到一座冰山,就很想知道攀过去会怎样。   竭尽全力到了顶峰,也许就是一马平川,皆大欢喜;也许还是无限冰原,悔不当初。   然而后悔不代表愿意。   走过才有资格一笑而已,走过便不会再甘心放弃。   这个阶段,在乐观者的眼里是“热血”,在悲观者的眼里是“中二”。   杨烨仿佛看穿了俞汉广在热血和中二间的纠结,继续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产品群人不少,但能人不多。你进项目组就直接上来,我们俩搭档。”   “手上的牌该扔就扔,剩一对王带一个三,打不下去的。”他又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这一行早该洗牌了。”   回到办公室,俞汉广虽然盯着屏幕,指尖却在桌上轻轻地敲了起来。   一敲就是三天。   周晓盛几人从旁路过,都忍不住怀疑师父被哪位摇滚乐手夺了舍,上赶着转行去给地下乐团打黑工。   转行是不可能转行的,但眼前的数据是看不进去了。   杨烨给出的邀请太诱人。俞汉广工作了近六年,早已不是毛头小子,懂得“选择比努力更重要”不是张口就来。如果说理智背后还有什么残存的感情,那便是——他该如何向辛苦了大半年的【先肝为敬】项目组开这个口。   尤其是该如何向卫波开口。   项目经理中途退出,爱梦不是没有先例。但一般都是由于项目经理生病、辞职等突发原因引起;退出之前,项目经理也需要找好下一任接班者,才算有个交代。   俞汉广身体倍棒吃嘛嘛香,还刚拿了年度优秀项目,此时突然甩手不干,别说卫波了,就是孟艾,为了顾及公司影响,也很难点头。   此时,他又莫名羡慕起杨烨弯弯绕的说话技巧来。   “这是粒粒给你的。”俞汉广只顾着在脑中演连环小剧场,冷不防被卫波吓了一大跳。   看着卫波带来的超大份炸鸡外卖,他这才反应过来,打开手机里的几百条推送,搜出了卫粒的消息,连忙在对话框里比了个心。   “那家炸鸡店那么远,怎么送来的?”俞汉广问。   “无人机。”   “你没回复,粒粒就发了信息给我。”卫波突然道,“汉广,谢谢。”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不过俞汉广听懂了,冲他眨眼,又招呼同事们来吃炸鸡:“客气什么,我说过要帮一把的。”   “这家店铺我也常去,他们开始赶时髦了啊,”刘蕾蕾扶着眼镜,顺着盒子上的字念过去,“也学一些网红店,印着个‘最佳赏味期限’。”   柳杨把炸鸡塞了满嘴,想都没想便道:“那是,要趁热吃,凉了就油不拉几的。”   他说者无心,但俞汉广心中有意,反而听出了些别的意思。   他偏头去看卫波的表情,没想到卫波正望过来,二人目光尴尬地在空气中相撞。   如果氮气和氧气分子有颜色和声音的话,现下应该已经爆裂成了一朵朵烟花。   俞汉广对着“赏味期限”四个字琢磨了几秒,最终还是朝卫波使了个眼色,往他俩常待的小会议室走去。   他没有用任何套路,而是直截了当地把杨烨邀请自己做新项目的消息告诉了卫波。反正在来时,他就已经设想了卫波的各种反应,并一一做出了相应的模拟演练。   想来卫波听到被“背叛”的消息,总会难过一些。   怎料卫波端着一副冷淡表情。   甚至有些轻松。   卫波这一松,俞汉广的心就紧了起来。   这三天他不断自我暗示,甚至扯着“理智”的大旗挡在心间;因为他知道,如果眼前这人挽留的话,他大概率会回头,继续把《孤胆裂冰》做下去。   “你走之前……是不是要找好新的项目经理?”卫波就问了这一个问题。   “实在不好意思。我会去问问有没有同事愿意接手。如果没有,我去找池斓从外面招一个人过来,反正我们组有headcount。总之这事你放心,不会影响到项目进展和你的工作。”   俞汉广小声道完歉,突然对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愧疚感莫名其妙。   *   俞汉广看了看屏幕,已是晚上九点,全公司只剩他头顶的灯还亮着。   年后前两周属于打工人珍贵的摸鱼时间,一切尚未走上正轨,偌大的宜州城仍带着几分的懒意。   除了处理《孤胆裂冰》的运营分析工作以外,他便时不时地在网上浏览着《沧海灵境》的新闻。   ——他对漫画、版权一头雾水,如果真的要加入新项目组,准备功课总得做足。   一不小心,这鱼就摸过了头。   “老俞,害妹走?搁这儿干哈呢?”   洪亮的北方腔传进他耳中。   秦昊天。   俞汉广疑惑道:“你不是六点就下班吗?怎么也没走。”   “我是下班了啊,不过没规定下班之后不让在公司打游戏吧!”秦昊天冲他摇了摇头显,“《孤胆裂冰》,来不来?”   秦昊天是个游戏痴,在玩上从不挑食;但凡休息时间,就喜欢到处抓人battle。   俞汉广脚下用力一蹬,连人带转椅滑到秦昊天旁:“搞起。”   俞汉广特意请教了专业攀冰教练,给《孤胆裂冰》做了版本优化,新增的双人挑战模式反响很不错。   他带好头显,调出双人模式,准备把这两天堆在心口的两难统统释放掉。   岂料开局就是天崩——他和秦昊天遇到一块岩石,上面覆着的冰层倒是薄薄一层,可岩石长得看不到头,同时和冰面形成了近乎垂直的角度。   俞汉广只选了把弯曲程度一般的轻冰镐,在岩板上凿不动也钉不住,人挂在岩石上修了几分钟的仙,连人带包荡了三四回,终于坠到岩底。   “还是老衲的弯镐靠谱,嗷嗷好使。”秦昊天道。   “弯镐又重又占背包,很少有玩家盲选,你怎么就看上它了?”俞汉广问。   “直觉。”秦昊天即将登顶,半张脸被头显遮住了,只能听出兴奋的语气,“直觉是最高级的算法。”   俞汉广第一次听这么新鲜又不着调的言论:“你一个搞技术的,不靠理性,不靠逻辑,靠直觉?”   秦昊天摘下头显,冲俞汉广嘿嘿一笑:“谁说搞技术的就一定要靠理性?我要是理性,就该把博士读完,完了呢,留校当个青椒,工作稳定嘛!来创业公司卖命,饥一顿饱一顿的,你说我图个啥?”   “图自己一介博士年纪大?图自己天天加班不洗澡?”   他很想得开,言语间有着求仁得仁的坦然。   俞汉广被逗笑了,又问:“你都读到博士了,主动退学的话,就没纠结过?”   秦昊天道:“有啥好纠结的?老孟找我喝了顿大酒,我也没跟他撕吧,就答应了。我跟你说,纠结是喝酒还是不喝酒、创业还是不创业,最后的选择都是别喝酒、别创业。”   “因为如果你笃定了,就不会纠结,只会有一种直觉。”   他加重了语气:“百分之百,有直觉。”   俞汉广若有所思:“唔……大概就是你说的高级算法。”   听到“算法”二字,秦昊天滔滔不绝:“逻辑像程序,直觉像算法。程序要用规定的设计语言来写,就像咱们生活里的条条框框;算法嘛,比较随意,没有固定的语言。”   俞汉广晕了。   见他这幅模样,秦昊天又道:“老俞,我比你大几岁,经历过的事儿也比你多。平时喝什么酒、玩什么游戏都好讲;越是来到关键的岔路口,我越感觉,选择这玩意儿,不靠逻辑,靠直觉。”   “这世界变化快,纯靠逻辑,不好使。”   “要怎么形容呢——”秦昊天挠挠头,眼神突然亮了。   “小事从脑,大事从心。”   --------------------   (1)VR一词,最初是被钱学森先生翻译成“灵境”的。1990年,钱学森在写给时任国家863计划智能计算机专家组组长汪成为的一封信里,将VR形容成“灵境”。   为钱先生打call。   ----   小俞和小卫分道扬镳的时刻来了(bushi   仙女们动动小手收藏一下呗 第25章 一对王带一对三   =   俞汉广有点从心。   怂。   元宵节一过,春节就算彻底结束了。没了“过完年再说”的借口,俞汉广对着杨烨发来的夺命连环信息,怂。   “师父!”周晓盛跑过来,五指在他眼前挥了挥,“你要的渠道运营数据发你IM了,你看了吗?”   “你有问题,师父。上周是弹琴,这周是发呆。”   俞汉广回神,没好气地笑:“你不去观察用户、观察数据,观察我做什么?”   周晓盛压低声音:“不光是观察你,我发现卫老师也总往你这儿看。师父,是不是我们的游戏出问题了?”   俞汉广道:“少胡思乱想,限你三秒钟之内离开我的视线。分析报告写完了吗?下午两点前发给我。”   周晓盛垂头丧气地溜了。   不过对于《孤胆裂冰》,俞汉广现在处于一种胡思乱想的薛定谔状态。   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   只要还没答应杨烨,他就得继续粉饰太平。   可如果连项目组都看出了自己的反常,再这样下去,风起青萍,《裂冰》必会受到影响。   IM很没有眼力价儿地亮了起来——又来自【木易火华】。   杨烨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自那日在天台上盛情相邀后,倒没再说什么,而是每天给他转发一些《漫-游联动模式研究案例报告》《复盘漫画市场,商业价值再评估》《这本漫画越看越上头!唯一的缺点就是让我熬夜!》的文章,专业与土味齐飞。   其实这些内容,俞汉广早先已经在网上搜过了。   因此,他起初还点进去扫一眼,时间一久,想刻意忽略,却发现它们早已变成了挥之不去的精神污染源,隔三差五就往他脑子里丢个可回收垃圾。   他手指敲上键盘。   【俞汉广】:【烨神,我拿你当队友,你拿我当文件传输助手?】   【木易火华】:【队友?别骗我。】   不能再拖了。   他起身往池斓的办公室走去。   俞汉广进门时满脸凝重,出门时,却又堆叠了些复杂的轻松。   轻松在于,池斓得知俞汉广要转组,吃惊片刻后,还是爽快答应下来。   只是一来要和万敏哲报备,二来刚过完年,筛简历也需要时间。   万事俱备,但他心情复杂,像个马上要进高考考场,却还欠着几个英语作文模板没背的学生,就是迈不动步子。   磨蹭着回到工位后,他放任整个身子陷进座椅里,隔着显示屏之间的缝隙偷瞄。   缝隙不大,不过位置正好——屏幕没能挡住卫波的侧脸线条,但他发现卫波的表情过于平静了。   猜不透。   听迟语和张家豪说,卫老师最近为了专攻新版本的优化,甚至还推掉其他项目组的技术需求。   他心里暗叹一声,调出和【木易火华】的聊天框,慢吞吞地敲了几个字:【烨神,我什么时候进组?】   手指在Ctrl和Enter键上停顿着。   “叮咚——”   【卫老师】的聊天框猝不及防弹了出来:【十分钟后,一楼咖啡馆见。】   ……   服务生将拿铁端到桌前,因为是熟客,有颜值加持,又赠送了一碟现烤的焦糖饼干。   咖啡馆里放着电影配乐,钢琴和大提琴合奏的旋律从耳朵淌到心间,肉桂香气也在桌前萦绕,这驱散了俞汉广心间的忧虑。   他有些讶异,熬夜加班或者团建聚餐的时候,卫波向来首选白水。   在他印象中,卫波好像是第一次主动喝咖啡。   “我想做个新游戏。”卫波皱着眉抿了一口拿铁,“我们一起。”   “你还没有答应杨总吧?现在和你说,不知是否来得及。”   俞汉广神思一动,视线转向桌面,此刻无比感激握住咖啡杯的那双手,正是它,刚才没有点下给杨烨的发送键。   “等等……我捋捋……”他虽然窃喜,但还是有几个疑惑没解开,心像是被小石头隐隐地硌着。   俞汉广手掌竖起,伸向对面做了个暂停的动作:“我们一起做新游戏的话,《孤胆裂冰》怎么办?”   “你陷入了思维误区。两款游戏根本不是水火不容。”卫波略微偏头,避开他的遮挡,“我们可以在做新游戏的同时,继续把《孤胆裂冰》负责到底。”   人人都喜欢别人家的孩子,可真要提起自家的,即使脾气坏、成绩差、还时不时捣个蛋,也要搂在怀中,为孩子遮风挡雨。   《孤胆裂冰》就是他的孩子。   “公司没有先例。退一步说,就算真的能同时负责两个项目,我们怕不是要累到猝死……”俞汉广道。   卫波摇头:“可以再给《孤胆裂冰》找负责人,我看你已经去过池斓办公室了。虽然你本意是打算走,但也算歪打正着。”   俞汉广眼珠转了转——卫波果然在偷偷关注自己的一举一动。   “最近项目组人员变动会比较大,我先将手上的工作提前推进一部分,后续人进来以后,好做交接。”   他望进俞汉广的眼睛,像画师凝视要描摹的静物:   “公司没有先例,我们就来当这个先例。”   “那天你听到我要走,为什么反而松了口气?”俞汉广还是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年前,我做过预测,《孤胆裂冰》如果维持现有状态,数据很快会降下来,前景不容乐观。因为这是你负责的第一个项目,我怕你会钻牛角尖。”   卫波赞许道:“你有个优点,我很佩服——拿得起放得下。”   在创业公司干活,大大小小的坑,俞汉广没踩过也见过,多少懂点该放手时就放手的道理。   拿得起并不难,因为拿得起是能力决定的。而放得下,更多看心理,看能不能跨过那道无形的坎。   “其实我纠结了很久,”俞汉广理不直气也不壮,“而且我是直接去烨神那边……”   “所以我后悔了。”咖啡让卫波的声音有些黏。   “我想做新游戏,和你一起。”   俞汉广攥紧了咖啡杯。   卫波道:“《裂冰》也不一定有我们想得那么糟糕。对于不可控的事情,保持乐观(1)。而且你教育过我,不要焦虑,你怎么反而忘了?”   俞汉广低头想了一会儿,自己好像说过这话。   可他又顿了好几秒才呼吸过来。   ——全因记起了那日爬山,卫波跌在他身上时的温热触感。   奶泡浮沫在卫波的唇上碰撞、交融,却落在了俞汉广的心上。他眼角一弯,来了兴致,把饼干推过去:“卫老师想做个什么游戏?”   “……还没想好。给我一些时间,不会很长。”卫波放下咖啡杯。   咖啡滴落的声音倏地停了,饼干的肉桂香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突然想起杨烨那句“一对王带一个三”,只觉以后,【先肝为敬】项目组很可能要“一对王带一对三”了。   爱梦管理宽松,但他和卫波在咖啡馆待了许久,很容易被人理解为聚众划水,于是二人心照不宣地走了不同的电梯上楼。   俞汉广正站在侧门电梯的入口,低头应付手机里【木易火华】新一轮的信息轰炸。   电梯门一开,他眼皮抬也不抬就往里钻,差点踩到邹海遥和池斓二人的脚。   “这个点,你们俩怎么撞上了?”俞汉广抬腕看表,疑惑地问。   “咳,碰巧……”池斓的高跟鞋尴尬地往旁边缩了缩,“你看什么呢?魂儿都丢了。”   “新闻,跟《沧海灵境》相关的。”电梯里就他们三人,俞汉广料想邹海遥知情,便坦言道,“《沧海灵境》,产品群那边要买的新漫画,我上午找你不也是这事嘛,给项目组加人……”   池斓迅速明了。   一旁的邹海遥摸了摸鼻子:“《沧海灵境》?忒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   俞汉广懵了几秒。   “花钱买孩子”这么大的事情,杨烨难道没有告诉邹海遥吗?   他还没来得及琢磨,电梯就升到了公司门口。   --------------------   (1)出自古罗马哲学家爱比克泰德,全句为:对于可控的事情,要保持谨慎;对于不可控的事情,要保持乐观。   -----   发现有几个大可爱一直在追文,谢谢你萌 第26章 “你错了。”   =   俞汉广回到办公室,终于按下了Ctrl和Enter键——   【烨神,我想了很久,能力不够,不进组了。】   他又记起杨烨刷屏的热情,心虚道歉:【对不起,皱眉.jpg】   俞汉广最近发的消息,杨烨基本都是秒回。此言一出,屏幕那头卡住了似的,迟迟没动静。   他现下有些庆幸,IM不像很多聊天软件,没有做“已读”的显示功能,不用看到杨烨因自己而头疼的模样。   【那你准备干什么?继续做现在的游戏?】几分钟后,【木易火华】的这行字才跳到对话框里。   “纠结”就像个不断膨胀的气球,在俞汉广和杨烨的头上来回。每传一次,爆炸的可能性就高几分——   这下又轮到俞汉广的手指不知所措了。   他并不想把打算继续搞事的消息如实告诉杨烨。   他害怕真如杨烨所言,《孤胆裂冰》和连个影子都没有的新游戏是“一对三”。   更害怕自己和卫波其实资质平庸,根本就不是“一对王”。   【俞汉广】:【嗯。想好好磨磨《孤胆裂冰》,毕竟是第一个项目。】   【木易火华】:【你们数据不是挺好的吗?不是每项工作都有意义,放任自流,也许对游戏更有好处。】   【木易火华】:【越是娇嫩的花,越容易被水浇死。】   俞汉广盯着这两行字。   杨烨的话像把刺到眼前的锥子,看似五分诚恳,五分搞笑,其实十分傲慢。   ——它完全否定了自己的实力和努力。   俞汉广觉得整个人仿若被按在地上摩擦,不过还是耐着性子回复:【也不一定,等游戏稳下来,我也会接其他项目组的营销需求。】   【木易火华】:【汉广,你做市场营销多久了?】   【俞汉广】:【有五年了。问这个做什么?】   【木易火华】:【市场营销的本质是什么?】   涉及“本质”的问题,总是给人会心一击,俞汉广被问住了。   【木易火华】:【在正确的时间,让正确的内容,出现在正确的地方。】   还没等俞汉广反应过来,杨烨的对话一条接一条地跳了出来,大大小小的气泡闪得他眼晕:   【《沧海灵境》的漫画连载时,浏览量就是全网前十,也改编过网络剧,在视频网站上的总播放量超过30亿次,30亿次是什么概念?你想想。】   【热搜不停地上,拿奖也拿到手软。】   【已经准备改拍电影了,主演都是当红明星,上映之后又是一波热度。】   【大家都在谈影游联动,游戏和影视的形式越来越像,以后可能会融合。再加上漫画本身的热度,有电影加持,我们的产品、甚至爱梦这个公司,都可能冲到头部。】   【时间也对,内容也对,地方也对。】   【真的不再考虑了?你不来,可惜了。对你,对我,对公司都可惜。】   ……   虽然没法从方块字上看出语气,但俞汉广直觉,杨烨无奈又着急。   此刻他脑中嗡嗡作响,下意识偏头往旁边看去——   隔壁空着个办公桌用来堆测试机和杂物,前几天和秦昊天玩游戏用的VR头显,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小事从脑,大事从心。   他在心里一字一顿地道。   【烨神你太抬举我了,公司还有很多强人,相信有人比我更适合。《沧海灵境》真上线了,到时候来找我做活动啊,我一定尽力。】   天儿被俞汉广强行聊死以后,杨烨没再继续过招。二人和和气气在IM上道了个别,把好聚好散的戏份演到底。   事已至此。   俞汉广站起身活动了手脚,然后迅速把周晓盛和刘蕾蕾拉到会议室,交待了《孤胆裂冰》下阶段的重点工作。   见他一幅没事人的调调,周晓盛和刘蕾蕾只当游戏有新进展,更是自己能大显身手的良机,眼角眉梢都乐开了几朵小花。   自从当项目经理以来,俞汉广很愿意放权。   做新游戏,他力有不逮,的确需要有人从旁协助。更重要的是,把海纳百川的姿态摆到位,意味着自己在公司能调动资源、有话语权。这帮人精各个看在眼里,对新游戏招揽人才也有好处。   俞汉广除了继续忙《孤胆裂冰》,还特意辟出些时间,帮卫波找新游戏的脑洞。就这样不知不觉暮色四合,咖啡都没来得及喝两口。   他喜欢热闹,可这种“无人与他立黄昏,无人问他粥可温”的状态竟然持续了很久。   不得不说,生活当真叫人没有一点脾气。   此刻他无精打采地瘫在座椅里,周身血液几欲凝固,于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你玩过这种游戏吗?”卫波突然走近。   “模拟器。”   俞汉广还没来得及收回胳膊,被声音一惊,差点扭到脖子:“什么玩意?”   “人生模拟器。”他随手拉了把转椅坐到俞汉广身边,把Pad递了过去,“‘模拟人生’向,有多种类型,包括端游、手游、小游戏等等。你玩过吗?”   俞汉广点点头。   当然。   模拟人生几乎可以算是市场上一个特有的独立类型。   他上学时,学校曾经一度流行各种题材的模拟人生游戏,橡皮糖一样黏在大家的校园生活里。一群半大的孩子,正是奓毛不服管又成天被拎耳朵的年纪,躲开班主任在窗边的窥视,脱离学生的身份,变作指挥战场的将军、闪耀舞台的明星……   模拟人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后来他关注到了VR技术,经常看到一个被吐槽吐翻了的词叫“元宇宙”,和模拟人生捆绑着一起出现,大有要制霸未来游戏的意思。   再后来,VR游戏起来了,“元宇宙”倒是糊了,模拟人生也随之没入历史烟云。   卫波倾身向前,语气含着隐隐的期待:“你觉得模拟器游戏,怎么样?”   “我是该说你怀旧呢,还是该说你过时呢?上次那个《我们的战争》也是。”俞汉广不假思索地笑了,“卫老师,你不应该叫卫老师,应该叫卫老。”   他的眼角天生有些下垂,平时看上去不够英气,但一笑起来就凭添活泼。   卫波眉峰微挑:“你错了。”   “一点都不过时。”   他拿过Pad,点进一个手游平台。   俞汉广望向屏幕——经过近几年的发展,模拟人生类游戏早就大举进化。   开酒吧开饭馆,扮做厂长让工厂扭亏为盈,体验中国家长的鸡娃生活……游戏内容百家争鸣。甚至还有一款产品,玩家身在其中是一位35岁的失业社畜,老婆骂孩子嫌,要竭力应对一地鸡毛的中年生活……   他对排行榜比一般人更敏感,发现这些泥石流一般的游戏,表现竟然都还不错。   “VR模拟人生,我们做这个,可以吗?”   卫波与人交流,向来都以肯定和反问为主,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只有他挑战别人的份儿。   可他今晚却连用了三个不太有把握的疑问句。   是真的很在意。   俞汉广的本能是不赞成。   模拟人生,因为情节和场景多,对美术和开发来说是挑战,所以大多数游戏都以更加简单的二维画面来实现。甚至还有不按套路出牌的,用纯粹的文字页面来“模拟”。   反过来看,因为美术和开发拉胯,又逼迫游戏在脑洞、策划方面提高了水平。   现在他们团队的情况很尴尬:美术、开发都是强项,而策划……没有人专精。   这么简单的问题,他不信卫波想不到。   俞汉广问:“你怎么想起做这种游戏的?难道是灵光乍现……”   “我早就想做了,一直没机会。”约摸过了半分钟,卫波才缓缓摇头,“因为我爸。那天我跟你提过。”   他双脚交叉着,不知所措地向后挪了几寸,脚尖踮在地毯上。   同时,一丝遮遮掩掩的痛苦,在他瞳孔中反复流转。这种痛苦,无声无息,又无所不在;只需要在心尖探到一点裂缝,便能迅速侵入,绕着周身纠缠个遍。   痛苦只有两个出口——如果不能转化为创造,便只能转化为更大的痛苦。   “我参加过黑客马拉松。”卫波恢复了端正的坐姿,“你知道的。”   见卫波平复,俞汉广虽然不明白他转移话题的原因,但还是露出微笑,“印象深刻啊,是他让我们在一起……做项目的。”   话说得有些怪异,他讪讪地停住。   卫波望向俞汉广桌上的烦星罐:“黑客松上,我做了一款自动配药的App。这个App适配市面上大多数医用机器人以及无人机,医生输入处方、或者患者输入订单,机器人或者无人机可以通过最短的路径,把药品送到用户手中。如果有需要回收处理的医用器材,它也可以帮忙。”   相当于送药的护士或者快递员,俞汉广这样想着,颔首道:“机器化是大势所趋,现在很多医院也用上配药机器人了。”   “灵感是来源于我爸看病的医院。”卫波身体再次前倾,“后来我家搬回凌水,小地方的医疗条件更糟糕。别说京州了,连宜州这种社区医院都没有。我爸每次看病拿药,都要千里迢迢去市中心的医院。那时候也不像现在,有专门的跑腿服务。”   “要是有跑腿服务,要是当年我就能做出这个配药app,我爸……那天……我看到他脸色不对,能第一时间……”他没能说完。   要是人生可以重来,要是人生有另一幅景象。   要是……   “抱歉,我不该提的,”卫波深呼吸,“做产品时,我用到了一种算法——遍历算法。”   “遍历”的概念,俞汉广学数据结构的时候接触过,虽已忘记细节,但他还是点点头:“听说过,和路径有关。”   卫波手指在空中划线:“是。例如最简单的深度遍历,指定一个出发点和方向,能前进则前进,不能前进就回退一步,直到所有节点都被遍历。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俞汉广理解的。   就像在宜大堕落街的巷圩里找炸鸡铺子,只要坚持原则,不七扭八绕,最终总都能摸到那条暗巷。   但堕落街之所以让大家趋之若鹜,仅仅是因为那家炸鸡点吗?   非也。其实巷道里有更多的惊喜,炸年糕、烤冷面、红糖冰粉、葱油拌面……只要一次次遍历,每一家都能吃到。   “做产品时,我的心情一度很糟糕,于是一再对自己说,人生不是算法,不能遍历。”卫波继续道,“做游戏之后,我发现游戏可以。”   游戏有不同的选择,每个选择都会产生迥异的结果。   “我们可以做‘遍历游戏’——模拟人生。”   --------------------   “元宇宙”这个概念其实没问题,只是被国内的半吊子自媒体污染了,变成了一个贬义词。   VR因为完全的沉浸感,其实是最适合做模拟人生游戏的。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在其中完成遗憾、实现梦想、历经多样的人生可能性。   ------   谢谢评论和投喂的大可爱们,我会努力把文更下去的 第27章 来探索我   =====   主意倒是新颖——模拟人生,确实和“遍历”概念契合。   俞汉广打开云平台搜了一阵,模拟器游戏是有几个,不过看简介,都是给些简单的场景,靠玩家在其中互动推任务,“伪VR”是也。简而言之,它们更像一个社交游戏。   还从来没有人做过真·模拟人生VR游戏。   卫波秒懂:“不用找了,我们又是第一个吃螃蟹的。”   “这种游戏,真的不好做。”俞汉广听到这个“又”字,脱力地向椅背靠去。他手腕在后脑当枕头垫着,仰天长叹道:“前期准备就要耗上三四个月,只能等8月份的立项会了。”   下午才听俞汉广说了《沧海灵境》的大致情况,卫波便轻轻摇头:“8月就晚了。如果杨总在4月立项会上推那个漫画,在同期没有竞争项目的前提下,公司所有的资源一定会倾斜给它。同时,我们无法控制外部竞争对手,万一有其他公司做呢?”   “4个月,什么有都可能。”   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爱梦实力不容小觑,但只是VR游戏圈的优质公司,之一。   这行有很多虎视眈眈的友商,虽然说春江水暖鸭先知,但暗流汹涌的江里,全是蹬得起劲的鸭子。如果连爱梦都看到了可能到来的变局,其他家不可能没有动作。   俞汉广将烦星罐捞到手中把玩,牙尖把唇瓣咬出白印:“你的意思是赶在4月,和烨神的项目一起上?太艹了,我们什么都没准备……”   同样是只有一个点子,现在的处境比半年前做《孤胆裂冰》时更棘手。   游戏更难,需要的资源更多,甚至还有杨烨这种大神挡在前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胜算都是微乎其微。   “犹豫加妥协等于做不出来。别想太多,先做个demo,上立项会。”话毕,卫波久久地望着俞汉广。   园区外的广告灯射了几束进窗,五彩的光在俞汉广皱成“川”字的眉间聚拢。他的唇瓣许是刚和牙齿打了架,此刻漾出一抹红,如春末待熟的桃。   卫波的手指像是有了独立意识,往俞汉广脸颊凑去,试图抚平他的眉头。   这动作来得太突然,也太亲热。俞汉广大脑空白,定在原地,仿佛被卫波的大拇指施了葵花点穴手。   可烦星罐里的纸星星,却在他的掌心里微微晃了晃。   他又怀疑自己的眉毛上是不是有神经连着二尖瓣,不然为什么,心头又让这道轻抚挠得酥酥麻麻的。   “……我再想想,溜了溜了。”他放下罐子,捂着腕间的手表,连电脑都忘了关就晕晕乎乎飘走了。   *   卫粒笑盈盈地走进咖啡馆,打了个招呼:“汉广哥,今天要测什么游戏?”   “还有我,算我一个。”   一颗粉红脑袋从卫粒身后露了出来,把俞汉广吓得呛了口咖啡。   孟探骊不知何时把头发染成了粉色,宽大的斗篷和lo裙罩在她极其苗条的身上,活脱脱是刚跑完漫展、直接来和网友面基的coser。   看俞汉广忙着擦衣服上的咖啡渍,孟探骊笑道:“头发越粉,battle越狠。说吧,今天玩什么?打枪?攀冰?”   “你们什么时候这么好了……”俞汉广嘀咕,他见卫粒被劈腿的哀怨消散殆尽,心道应该都是这粉毛的功劳。   “你和粒粒他哥哥,不是也很好吗?”孟探骊眨了眨眼。   俞汉广突然回想起卫波指腹流连间的温软,脸像刚蒸好的蟹壳一般,透红。   他摇头让自己清醒,旋即掏出两个Pad:“说正事。卫粒,粉毛,帮我测测这几个游戏,各自说一下感受。”   新项目如果真的要4月上会,俞汉广只能逼自己立刻行动。   首当其冲的直觉就是先做个用户调研——和当初《孤胆裂冰》立项前一样。   “模拟人生?这不是我小学玩的吗?时尚是个轮回,难道游戏也是吗?”孟探骊疑惑。   卫粒也接道:“还有这个,中年失业模拟器是什么鬼啦!我现在失恋就够痛苦了,还要让我失业……”   俞汉广没说话,而是安静地观察着两个女孩的神情和动作。   果不其然,她二人虽然嘴上叨叨,却都低头点着屏幕,沉迷其间。连服务生上餐时都没注意到。   虽然这场用研只是简单粗暴地定个性,抽样用户也只有两名,但俞汉广还是隐约觉得,这游戏有搞头。   “如果把模拟人生搬到VR头显里,你们会玩吗?”俞汉广边分小食,边问道。   卫粒接过盘子:“看种类,《中年失业模拟器》是肯定不会玩的,《奇妙小酒馆》《网吧经营系统》我很喜欢。”   “你还蛮有商业头脑啊。”俞汉广又把披萨放进孟探骊的餐盘中,“你呢?”   孟探骊头都没抬,对眼前的披萨显然兴趣寥寥:“虽然我基本不玩VR,但如果有这样的游戏,我会试试。我从小就喜欢给小人设计衣服和发型。跟你们说,我高中毕业后想学服装设计,我妈死活不肯,非让我去申商科,唉!这又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了……”   俞汉广眼睛一亮,打断她:“粉毛,你为什么不玩VR?”   “不喜欢呗……VR游戏要么是打打杀杀,要么是足球篮球,”孟探骊摊手,“而且,我身边玩VR的,都是我哥那种失落的中年男子,我找不到美少女一起。”   听她把孟艾形容成“失落的中年男子”,俞汉广乐得差点没把手上的鸡米花打翻。   “你可别给我们VR玩家扣帽子,你眼前不就有个活力美少女?”卫粒开玩笑似的,倏地把一块披萨塞进这只粉毛的嘴里。   孟探骊惨遭活力美少女的调戏,瞪大了双眼,连咳带喘地奔向洗手间。   年后难得有如此轻松的时刻,俞汉广招呼着服务生来清理桌台,思绪却愈发沉重:   就像秉持“顾客至上”原则的咖啡馆一样,游戏行业也是是典型的用户驱动。特别是如今行业内卷,玩家的选择,会倒逼制作方做一些喜闻乐见的游戏;久而久之,大家做出的东西都一个样儿。   没办法,要恰饭的。   他每天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云平台看榜单排行。可榜单上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射击、运动、竞速的东西,简直能把早上吃的鸡蛋牛奶从胃里腻出来。   说句大实话,劣币驱逐良币的趋势,愈发严重。   “汉广哥,现在的VR游戏,确实都像是做给男生玩的。”卫粒随口道。   俞汉广去捏薯条的手停在半空。   破案了。   一直以来,他、杨烨、甚至孟艾,都纠结在产品本身的创新上。因为产品,是“去满足你”。   若不依循满足用户的思路,而是改变“供给侧”呢?   不要“去满足你”,而要“来探索我”。   如此一来,何止是女性用户,模拟人生类游戏能够扩大到更多的群体中。   俞汉广瞬间觉得卫波的想法真的很强大,强大到运气也都不自觉地向他靠拢。   简直是上帝的馈赠。   并且God is a girl。   他豁然开朗:“靠谱,我们的‘从头再来模拟器’,靠谱!”   “从头再来模拟器?”孟探骊收拾妥当回到桌前,甫一出口,就把俞汉广的兴奋重新按进了马里亚纳海沟,“名字谁起的?劝退了。”   他嘴角一抽,没好意思说,他和卫波二人都觉得这名字简单好记。   “你要是不想让你的心血泯然众游,要是还想博得美少女们的欢心,就别起这种随大流的名字,又俗气又土气。”她眼中闪着得意之光。   “我求求你们,也别再用心做游戏,用脚画logo了。《孤胆裂冰》那个logo,一个人拽着一条绳,丑得要上吊了。”   孟探骊脸颊微红,配上她张扬的发色,不但不扎眼,反而很是活泼可亲。   俞汉广发现,孟家小妹,似乎对“美”这件事有着执着的狂热,以及异于常人的见解。   --------------------   孟探骊,孟怼怼,会说话你就开个演唱会。   -----   谢谢【秋秋一个】的投喂 第28章 一笑生花   =====   孟艾随意地倚在办公室的沙发里,盯着对面的俞汉广,唇角噙着疑惑:“同时负责两个项目?”   “嗯。”俞汉广一进孟艾办公室,就迅速坦白了来意。   同时负责两个项目,卫波本想先提前在IM上问问孟艾的意见,却被俞汉广第一时间阻止。   事出突然且事关重要,他认为有必要当面和孟艾、甚至和邹海遥说清楚。   这种做法没有先例,也不属于正常的工作汇报流程,因而必须面对面沟通,否则很多信息容易被曲解。   在俞汉广看来,对着机器工作,卫波是把快刀;但一旦要和人打交道,这把刀还没有开刃。   俞汉广胆气不足,眼神只好漫无目的地游走,最后落在墙上那副乐高拼成的对联上,望着【多玩游戏少生闷气】八个大字,点点头。   办公室里飘着淡淡的烟草味,一如孟艾的心思,模糊。   俞汉广急道:“不用担心我们精力有限和游戏质量问题。条件允许的话,我们还会找一到两个助手协助。”   他顺着孟艾的眼神看过去,邹海遥立在办公桌前,慢悠悠地把残茶浇到茶宠上,又添了些开水进紫砂壶。   ——俞汉广眼观六路,特意拣着他二人都在的时间进了CEO办公室。   “4月份就要上会?太急了。”邹海遥道。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俞汉广望着紫砂上腾起的水汽,“不能总吃老本,我们也想逼自己一把。”   他刻意只说了自身原因,没道破客观存在的不确定因素,就是心下笃定,凭他对孟艾和邹海遥的了解,“大环境不等人”的道理他们俩一定明白。   “接一个项目,再立一个项目,不是不行。但每年三场立项会,4月都是竞争最激烈的一场。大家都憋着,赶在春天立项夏天上线。”孟艾道。   随即他双肘支在膝盖上:“今年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们把关的时候,会格外严格,钱也不像以往那样,想花就花。”   邹海遥手掌抚上壶身试温,也似是无心地接道:“说到钱,我想起来了,年前财务查流程的时候,就查到了很多不合规的单子。我还听说,公司有人开玩笑,说对着爱梦的墙拍张照片,都能当发票,把吃的那些个蛋糕咖啡报销了。”   二人你唱我和,把话茬转到钱上,看似和新项目不相关,但俞汉广却隐约听出来了。   其一,是敲打他,注意日常管理,花销虽不多,保不齐也有人贪小便宜,用公款吃吃喝喝。   这方面他倒是光明磊落——但凡有花销,俞汉广基本都会发个红包,不让下属掏钱。   再次,话里话外就是让他仔细考虑,想好了再做。否则即使新游戏被生扛上线,也没有弹药来支持战斗。   不过他换个了乐观的角度想了想,没反对,四舍五入就是赞成。   从孟艾办公室出来,俞汉广迅速冲卫波比了个OK的手势,随即把【先肝为敬】的成员们拎到了小会议室。   他站在众人环绕的中央,言简意赅地说明原委,让大家自由选择去留。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愿意留在旧组的,就好好干,我和卫老师给大家保驾护航。愿意跟来新游戏的,我们一起,累是要比以往累的多,但别想太多,干就完了。愿意退出的,我也没意见。我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江湖有缘再见,到时候大家再合作也行。”   “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   俞汉广停顿片刻,墨色的瞳仁里满是坦诚:“咱们一起扛过枪,我实话实说了,两个项目最后可能都会成功,也可能都会失败。当然失败的可能性……更大。”   “面对的困难很多,但是困难不是负债,而是人生一笔宝贵的资产……”   俞汉广以退为进,全场只有卫波最先听明白。   其实他在《孤胆裂冰》的立项会上就见识过俞汉广的口才,但心中仍是佩服。眼前这人压根连感情都不用酝酿,鸡汤和鸡血就能变着花样轮番上阵。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众人还在琢磨俞汉广说的话。   尤其是周晓盛和刘蕾蕾,刚被俞汉广委以负责《孤胆裂冰》的重任,面对变故,表情复杂地杵在原地。   “新老游戏我都做。其他组的杂活儿都结束了,我时间多得很。”角落里的柳杨本来坐在会议桌上,此时突然跳了下来,声音敞亮。   俞汉广问:“你不是还要回学校忙毕业吗?确定要跟着我?”   “小case。”柳杨道,“我是你招进来的,不跟你跟谁?你是我师父。”   他倒把俞汉广说得不好意思。游戏这行变化快,俞汉广当初就是摸石头趟河,对柳杨这个师弟,还真没怎么传道授业过。   “我……我也是。其他组……不会收我的,我要是不在这里干,就只能辞职了。”张家豪越说声音越小,至最后,“辞职”二字已悄不可闻。   迟语道:“嗐,多大事儿,我他妈还以为公司要倒闭,我房贷要还不起了呢。我话搁在这,我不去别的项目组背锅。”   刘蕾蕾和周晓盛也相继点头,只是周晓盛道:“我想多分点时间给《孤胆裂冰》,正好系统性了解一下做游戏的整个流程,行吗?”   俞汉广正愁没人打理这款游戏,又觉得周晓盛十分靠谱,当场喜上眉梢:“那有什么不行?我已经找过池斓了,要是人手不够用,我再给你勾搭一个。”   周晓盛笑得颧骨飞起,又掏出Pad,点开设计图:“还有,师父,顺便问一下,《裂冰》的装备购买界面,能不能加一个天气显示功能?大家看到实时气温,能更好地挑选游戏装备。”   俞汉广暗自惊讶,周晓盛一直在做渠道运营,没想到在产品方面,天分竟然很高。   ……   【先肝为敬】项目组的群聊不仅没解散,反而比以往更加热闹。   俞汉广发了大红包以示感谢后,大家叽叽喳喳地讨论起了新项目的规划与进度。   这又让他愁了起来。   “模拟人生要怎么个模拟法?我一点头绪都没有,组里也没有专职策划……现在再去产品群活捉策划,估计来不及了。”俞汉广焦头烂额地凑到卫波背后,两条手臂交叉着搭上了他的座椅。   “是不是……晚了?”   不过有那么一刹那,他产生了一种“烦恼也没有那么糟糕”的念头。   如果自己每天都有烦恼,就可以每天都来搭一搭这把椅子。   “晚一点没关系。”卫波道。   对着反光的电脑屏幕,俞汉广突然看到了卫波的嘴角。   一笑生花。   以后,不仅要经常来搭这把椅子,还得想办法让卫老师多笑笑。   卫老师笑起来真好看。   --------------------   谢谢一直追更的大可爱们,我争取多写一点   -----   欢迎收藏 第29章 “信我。”   =======   卫波笑起来很好看。   可俞汉广现在又花痴又迷惑的样子,看起来很好笑。   他凑近问:“卫老师,什么好想法?别藏着掖着呀!”   卫波恢复了平静,那笑容似乎总是来不多时,去无觅处。   他打开幕布,很快建好了一个名叫【Bo】的主题框,又在下面唰唰建了几个画板:   【5岁,就读京州市上城区第二小学,开心】   【11岁,五年级,父母工作变动返回老家,难过】   【14岁,高一,生物竞赛集训,兴奋】   【22岁,研二,黑客松第二名,开心】   ……   随后在主题框一侧打了个【#原生家庭】的tag。   “我把我的经历,按照关键时间点梳理出来,主要和亲情有关。”   “还有我妹妹的。”卫波说完,按照相同方式,建了个新主题框【Lili】。   “粒粒出事后,我想了很久。以前我都当她是小孩子脾气,直到上次在医院,她流着眼泪吼我,我才知道,我爸去世对她的打击这么大,我无意识的错误……把她伤得这么深。”   俞汉广盯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悄无声息地拍了拍他的肩。   “其实我也是受了粒粒的启发,想把大家想倾诉又不知如何开口的痛苦做成剧情,串进游戏。”这一拍似有灵性,让卫波脸上松快了些。   “为什么是痛苦?用快乐的事不是更好?”俞汉广问。   卫波道:“模拟人生需要足够多的剧情,痛苦比快乐更合适。”   俞汉广倏地反应过来——幸福总相似,痛苦则各有不同。   卫波鼠标边在幕布上拖拽,把两个主题框里的画板打散连线,组成了个二叉树,看上去颇似教科书里“遍历”那一节的经典图形。   俞汉广立刻回忆起了大学被数据系统课支配的恐惧,眉毛都要拧飞了。   恐惧事小。他皱眉,其实另有摇摆不定的原因:   真有人愿意无条件地说出痛苦吗?   他总觉得,把痛苦直接敞开给人看,既容易被拿捏,更是多少带点不太纯粹的目的——之所以有人乐意于展示,还不是因为这痛苦对自己有好处。   对外不言痛苦,只露笑脸——这种性子,全是被父亲俞乔逼出来的。   俞汉广没亲妈,打小就爱拿这事变着花样撒泼打滚,继母管不住也不好管。真可怜也好,装可怜也罢,无论怎么作妖,父亲始终只丢给他冷眼,教会他收起那些没用的念头,更教会他不要轻易袒露心事。   被打击得多了,他如今乐得做出漫不经心的派头,这套路,倒也在利来利往、点头之交的职场上十分吃得开。   这样看过去,卫波的想法,能成吗?   卫波回过头:“我们从身边人问起,去找他们的痛苦。还是先做个demo。”   俞汉广犹疑的神情分毫不差地映在他眼里,他又道:   “信我。”   俞汉广攥着卫波座椅的手指蜷了一下。   他是公认的聪明,聪在思维敏捷,明在思虑周到;像一款运算速度很快的软件。   可和卫波搭档至今,他逐渐看到,那人身上有种叫做“智慧”的东西——智慧和聪明不一样,是深入底层代码的强大。   不过,优秀的底层代码,也需要与之相配的软件,才不算暴殄天物。   信你。   ……   俞汉广在脑子里把项目组几个人过了一遍,决定先拣最软的柿子捏。   他点开IM:【迟语,你痛苦吗?】   【迟语】:【???】   【俞汉广】:【你有什么痛苦?】   【迟语】:【???】   【俞汉广】:【……我在给新游戏做调研。】   【迟语】:【我的痛苦,就是你常说的五个字:用回第一稿。】   【俞汉广】:【???】   【迟语】:【每次你这么说,我都会想想我那几百万的房贷,权当自我调节。】   【俞汉广】:【???】   他还是头回听说有人用房贷来调节心情的。   这柿子,果然软。   “我有什么痛苦?”柳杨在园区的喷泉旁把平衡车踩得嗡嗡响,“我想想……啊,切尔西昨晚又输球了,我心痛……”   俞汉广庆幸自己腿长,可以勉强跟上平衡车,若是走得慢一些,只能在宜州料峭的春风里凌乱。   “我换一种问法,你心里有没有什么难受的事情,憋了很久?我们把它做到游戏里,让大家跟你一起发泄。”他道。   柳杨手掌抚上心口,叨叨地开始念:“……宿舍同学睡觉总打呼噜,还不洗袜子;我喜欢踢足球,可系里打篮球的人多;学校食堂有个阿姨会给我多打些肉菜,阿姨走了以后,新来的阿姨就不理我了……”   俞汉广眼角跳了四五下。   年轻真好。   柳杨脚在地面一顿,停下平衡车,直眉楞眼地笑:“我现在是一切都好只缺烦恼。师父,我帮你去《裂冰》的玩家群里问问,他们想法可多了,内容一经采纳,送一套S级攀冰装备。你看行吗?”   ……这小子实习期还没满,就越来越上道了。   迟语和柳杨没有拒绝,多少给了俞汉广信心,他转头又去买了奶茶。   刘蕾蕾捏着奶茶,没等俞汉广开口,就发出了忐忑三连:“师父,是我们游戏数据不行了吗?我是要被开除了吗?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不然你为什么要买这些……”   俞汉广赶紧关上会议室的门:“别误会……”   听完问题,刘蕾蕾紧绷的心才松下来。   她是真的害怕失业。   刘蕾蕾出身单亲家庭,和生病卧床的妈妈至今还挤在她租的豆腐块大的小房间里。上完班就去医院陪床是家常便饭;一分钱更得掰成好几瓣儿来花。   煮面条加个蛋都得思考一分钟。   “我大学在崇州读的,全系第二,可以保送到京州大学读研。可我连保研名额都放弃了,就想赶紧出来挣钱。”刘蕾蕾道,“还好公司工资高。不然给我妈交了化疗费,我下个月的房租都没着落呢。”   俞汉广问:“你也不是宜州本地人吧……那怎么过来了?”   刘蕾蕾斟酌了几秒,小声道:“为了找姐姐。”   “我妈年轻的时候在宜州打过工,姐姐就是在这里走丢了。听我妈说……当年湖滨广场那边都是人**,稍一不留神,抱着孩子就不见了……”   她又自失地笑笑:“这就是我的痛苦了,没什么特别的,好像还有点矫情。”   人在苦水里泡久了,会变得更“敏感”,也更“钝感”。敏感会让人感受到细枝末节的悲辛,钝感又能迅速将这些遭遇合理化。   俞汉广听完后,说不出话。   ……   和很多组一样,【先肝为敬】的几人背着俞汉广和卫波,还建了个叫【肝败吓疯】的私聊小群,用来吐槽各种工作烦心事,偶尔也嘴一下他们二人。   倒不是有什么恶意,只是对于上司来说,受人畏惧比受人爱戴更安全(1),而对于下属来说,共同的吐槽比共同的赞美更团结。   平时大家吐槽得最多的,就是【师父】和【卫老师】的工作狂作风;不过这段时间以来,群聊画风一百八十度急转弯。   【周晓盛】:【你们觉不觉得,师父他老人家不对劲?逢人就问“你有什么痛苦吗”,狗头.jpg】   【迟语】:【别问,问就是痛苦】   【张家豪】:【……举手】   【刘蕾蕾】:【跟你们说哦,昨天我加了会班,结果晚上十点多,师父还没走,我往跟前一看,他在和玩家激情连麦……】   【迟语】:【哦豁,深夜激情连麦!!!男的女的?是我想的那种连麦吗?】   【刘蕾蕾】:【you bad bad…是一四十多岁的老哥,师父妙龄少男,也不知道跟人家大老爷们儿有啥可聊的,咱也不懂咱也不敢问】   【柳杨】:【妙龄少男还行,对了,我们已经被他挖完了,他刚才又去祸祸池姐了……】   俞汉广此刻正靠在池斓的办公桌一侧,吸着发痒的鼻子,强忍住打喷嚏的欲望,抛出了那个经典天问。   池斓满头问号,缓缓吐了个带升调的音节:“嗯?”   她也在考虑是否要把俞汉广的魔怔行为告诉邹海遥——这位神出鬼没的伯乐提前和她打了招呼,如果有关于杨烨和俞汉广的任何动向,记得向他吱一声。   “小池,Q2的行政预算表好了吗……”赵惠风推门进入,见俞汉广在桌旁晃悠,便道,“噢哟,不知道有人在里面,打扰了。”   俞汉广忙堆起笑脸:“我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您有事先处理。”   可能是大脑太累不受控制,也可能是惯性使然,他突然问道:“赵老师,给我们新游戏做个小调研,您有什么痛苦吗?”   赵惠风在办公桌前翻文件,头也没抬:“你这个调研蛮新鲜啊。我就是失眠,天天早上四五点钟就醒了。”   这下轮到俞汉广疑惑地“嗯”了声。   赵惠风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失眠是常态了,而且没人可以埋怨……”   没等俞汉广继续,赵惠风抬了头:“失眠,也是因为我儿子……我当然不能怪他。唉!”   池斓从没见过赵老师这副为难的模样,好奇道:“您儿子?怎么从来没听您说过?”   “……汉广你今年27?还是28啊?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性格招人厌得很,天天和我对着干,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虽然这样说,赵惠风却带着自豪的笑意。   赵惠风手机响了,他向俞汉广和池斓比了个手势,出了门。   *   “tag统计显示,出现频次最高的,依次是【#职场PUA】、【#亲密关系】、【#原生家庭】、【#校园霸凌】。我们选一些有代表性的标签,打两个故事小样。以蕾蕾的文笔,应该没问题。”卫波道。   他把俞汉广吭哧吭哧收集来的录音片段转成文字卡片,又根据关键词写了个语义识别程序。一套套卡片垂直而下,瀑布般投在屏幕上。   人生的痛苦不过“七情六欲”,是俞汉广用“八面玲珑”将它们接了起来。   话毕,卫波盯着刘蕾蕾的主题栏,又道:“蕾蕾不容易。”   “喂喂,不容易的可不只是蕾蕾,”俞汉广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你知道我有多努力吗?”   智能手表随俞汉广的动作迅速点亮,数字显眼。   23398步。   这几天都是开车上下班,俞汉广基本没动过脚,这两万步,是纯粹在办公室里走出来的。   他洋洋得意地翘起了尾巴:“我这个项目经理,当得到位吧?”   一名“合格”的项目经理,要拉人组团,要排进度;要打样,要内测;要上会汇报,要找老板要钱;要把游戏推上平台,然后要继续拉人。   而一名“到位”的项目经理,更要承受团队压力、背负项目风险,把所有问题搞定。   他这两万多步,一万步给了策划。   电脑屏幕太小,他索性征用了角落里那间带磁吸墙的小会议室,和刘蕾蕾把便签纸贴满了整张墙面,逐一核对文案思路和故事线,为每个场景列出提纲、设计任务。   偶尔有同事路过,总是吓一跳。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蹲着俩老刑警,正循着满墙的线索追查潜逃多年的连环杀手。   另外一万步,给了美术。   刚和卫波、迟语以最快速度确认了光照的美术细节,敲定了通用模块的设计,结果染色和强化总是出问题,交互做得让人直皱眉头,迟语的显示屏每天能被他按上好几百个手指印儿。   还有三千多步,纯粹就是克服重力做功了——因为时间太赶,俞汉广定下了谁上班迟到,谁就请大家喝饮料吃零食的规矩——结果他挖了个深坑,把自己从头到尾埋透了。   他最近没有一天能睡足七个小时,踩着点来公司后,上班时间的电梯又根本挤不进去,只能天天和柳杨、周晓盛争夺“先肝为敬”杯爬楼梯比赛的倒数第二。   卫波看着俞汉广的侧脸,那里因为长久的活动泛起红晕,长睫不仅没能遮住眼睛,还衬得眸子清亮。   这些天为新游戏奔忙,虽然加餐吃了几顿宫保鸡丁披萨,可俞汉广人看上去竟然更瘦了。以前他颧骨下还有些脂肪,显得俊俏,现在奶膘消失,愈发分明的下颚线配上直挺的眉骨,俊俏成了俊朗。   卫波道:“辛苦了。”   “辛苦什么,要不是你扛技术,我一天得走五万步。”俞汉广语气平常,“总有人羡慕我们,说做游戏有趣啊,开心啊。可谁知道我们是一把辛酸泪,游戏有多好玩,我们就有多秃头。”   “不过……”   项目是崭新的,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脆弱,不会表达情感,需要无时无刻的照料关注。过年回家时,俞汉广帮忙带过堂哥家的小baby,他觉得这种左支右绌、手忙脚乱的“关照”其实都很类似。   快乐不假,快乐背后,同样也有无聊与痛苦。   不过……他既然揽下了全部责任,就要看顾它,牵它的手,教它说话走路,直至它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奔向属于自己一生的旅程。   --------------------   (1)出自马基雅维利《君主论》。   -----   做游戏真的很耗人,推荐大家去看一个国产独立游戏制作人的纪录片《独行》,热爱可抵时光漫长。 第30章 “不过一场好梦”   ===   宜州冬天不长,三月倒春寒一过,满城细雨伴着枝头繁花不请自来。   朦胧的天色与花香,让俞汉广彻底相信了“春困秋乏”的老祖宗智慧,心甘情愿成了【先肝为敬】群里的迟到王者。到最后,他也放弃了电梯大作战,每天慢腾腾晃到公司,顺带提着几大袋小笼包馄饨给嗷嗷待哺的项目组。   新项目太耗精力,让他更加赖床;可睡得久,不代表睡得香——身体明明十分疲倦,像个幽暗密室;沾上枕头后,脑袋里却还诡异地灯火通明。   他这才明白赵老师那句“失眠只能埋怨自己”的犀利。   尤其是清晨一再出现的清醒梦,令他倍感头痛。   原型,幕布,群聊,会议室,咖啡馆,堕落街,玉湖,围巾,薄荷糖,星星,黄酒,卫波的腰,孟艾的电子烟,宜州大学孵化器,父亲的冷言冷语……   一切分明在眼底流转不息,但他偏偏动弹不得。   ……   俞汉广睁开眼睛,极力控制着想多躺片刻的念头。   立项会就在今天。   他无视了安静立在床头等待传唤的卧儿卧,径直捞起枕头旁的手机,给卫波发了条信息:【卫老师,起床了吗?】   手机屏幕很快点亮:【起了。】   他正想问问卫波准备得如何,却见IM上,卫波一向空着的个人状态,竟然切换到了【工作中】。   良久,卫波只回了一句:【保持平常心。】   *   立项会休息间隙,俞汉广赶紧调试着无线投屏。   眼前这一幕,他有点熟悉。   今天上会的又只有两个新项目,他们的游戏又要和老对手PK,他又抽到了压轴。   被俞汉广拒绝后,杨烨没有去找公司其他同事,最终还是拉孙晗一起做了《沧海灵境》。   但俞汉广心中明白,当初被自己一搅合,杨烨大概觉得还是找个指哪打哪的傀儡更安全。   “烨神和孙晗的项目,你看到了,”见卫波上前搭了把手,俞汉广道,“强得一批。”   卫波点头:“漫画天然占优势,有故事和原画打底,精力自然可以全部放在策划和美术上。”   之前旁听时,卫波留心了《沧海灵境》demo的几张截图。他不是内行也看出了门道——   远景的浩渺烟云大气磅礴,室内布景工整细腻,甚至连桌椅的繁复雕花都画了了出来,简直可以想象玩家置身其中会发出怎样的惊叹。   即使和杨烨站在对立面,他也真心佩服《沧海灵境》的质量。   俞汉广道:“我看老孟和老邹的表情,都挺满意的。唉,我们要跪啦!”   卫波却道:“等会你主讲,保持平常心。”   俞汉广没觉得不妥。   卫波那简洁到多说半个字都嫌麻烦的风格,并不适合在众人齐刷刷的目光中讲故事、上价值。在调动情绪方面,如鱼得水的是自己。   这样分神想着,他便心不在焉地把个“好”字说得拐了几个声调。   他在芦城长大,又来宜州上学定居,一口江南调的尾音拖得又长又软,眼角也堆出几条笑纹。   卫波被他的模样晃了神,只觉那笑纹如小太阳,拂开了他心上的青苔,照进了最深处的潮湿晦暗。   十五分钟休息时间很快过去,几位评委进入会议室落座,俞汉广忐忑地揉了揉侧颈,点开了那个名为【Dream More】的文件夹。   Dream More,新游戏的代号。   ……   “现在我是EyeMore003。”俞汉广道。   模拟人生游戏,操作性大于展示性,因此卫波早已在demo中设好了程序,将评委们的试玩片段录成视频。俞汉广刚才调试屏幕,也正是为了增加这一段来自孟艾的游戏视频文件。   见孟艾紧盯着这段视频,他继续解释:“我可以从【颜值】、【智商】、【情商】、【体魄】、【想象力】这五项基础属性中挑选三项,继而可以在【农村家庭】、【城市家庭】、【国外华裔家庭】这三项背景中挑选一项,开始游戏。”   “我,EyeMore003,选择了【颜值】、【智商】、【情商】和【农村家庭】……”名字有些拗口,俞汉广顿住了。   在他印象中,这个ID似乎一直是孟艾在用。   老板除了自己本身的工作账号以外,游戏、IM、邮箱……偶尔也能见到【EyeMore003】的字样。   003号员工,到底是谁?   他曾经问过孟艾、邹海遥甚至秦昊天,三人都避而不答,只说是一位创业初期的前同事,走了后再没有联系。   “那么我会随机遇到【和父母外出打工】、【读农民工子弟学校】、【成绩太好被破格录取】、【父母帮姐姐定亲】,【用彩礼支付我的高中学费】、【我寒窗苦读考上大学】、【进入大城市工作】等等片段……”   “游戏以片段式情境为载体,以不同阶段的关卡选项为线索。每到一关,玩家可以自主进行选择,跳入不同的片段中,并完成接下来的故事线。比如说,如果不想让姐姐成为‘扶弟魔’,我会去找姐姐那个没见过几面的未婚夫理论,但很有可能,后续发展变成了我们俩动了手,两败俱伤,我还进了派出所,书也没法读了……”   这个小镇做题家的故事,是俞汉广从玩家群里挖到的,说着说着,他语速慢了下来,竟然感到了一点苦涩。   “当然,也有另一条不一样的故事线——未婚夫同意退婚,姐姐去大城市打工,有了自己的事业……”卫波适时补充道。   “模拟人生吧,最火的类型是恋爱。我怎么寻思,你们不太想让玩家谈恋爱哈?”秦昊天大咧咧地说道,声音在会议室两面光滑的磁吸墙上形成回音。   “秦总角度刁钻,”卫波道,“恋爱线也有,不过如果玩家不想走感情,可以选择事业线。”   俞汉广道:“是的,很多模拟人生游戏里,搞事业的单身狗往往被归于【普通结局】和【坏结局】,但是我们的游戏没有这种偏见,恰恰相反,跟恋爱脑游戏不一样,我们鼓励玩家、尤其是女玩家搞事业,并藉此作为一大宣传亮点……”   他自认这番构思十分精巧,但会议桌前的几人似乎不为所动,孟艾的表情更是自始至终没变过。   俞汉广再机灵,此时也有点不知所措。   他是擅长察言观色,但这份机敏,也让他陷入了容易受他人影响的思维误区。   胜利的天平似乎就要向上抬起,他心下气馁,打算破罐子破摔——   “我们的游戏虽然类似古早时期的模拟人生,但它汇集了时事、养成、玩梗、冒险等等热元素,上线后还会不断更新。”   “VR技术是融合了视听触觉的技术;是让玩家不再局限于鼠标键盘、手机屏幕,而是自然而然地如吃饭喝水一样,完完全全进入另一个世界。”   “技术给予游戏良好的沉浸感;而它的内容又和现实生活息息相关;沉浸感和现实的冲突,能够最大程度地激发起玩家的好奇心。”   “根据我们的调查,市面上还没有竞品;我们可以依靠它吸引新用户,前面提到了,我们把拉新目标对准了女性用户群体,它的创新之处正好契合孟总所说的第二曲线……”   他额间沁了汗,嘴唇一开一合,试图把游戏所有的亮点竹筒倒豆子一般倒出来。   俞汉广说得支离破碎,于是卫波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缓一缓,然后道:“还是回归到玩法上。目前比较流行的模拟人生游戏,一般是由玩家点选基础项,随后由一条至几条既定的故事到底,整体看来,比较单一。而我们游戏的故事线更多,延伸出的体验也更丰富。”   “这么做主要是想给玩家提供足够的掌控感,遍历人生。”   “掌控感?”孟艾总算说话了。   “对,掌控感。之所以强调它,是因为游戏的本质是造梦。”   卫波坦诚地望着孟艾:“梦和游戏一样,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替代,替代现实生活,而掌控感能让梦境更加真实。公司的名称中有一个‘梦’字,我认为大家都能明白。”   “所谓模拟人生,因为人生也不过一场好梦。”   他拿激光笔指向屏幕,demo正好停在Ending页,一行大字跳了出来——   【你的99个故事·Dream More】。   又出现了,这种熟悉的感觉。   第四次。   俞汉广猛然记起,早在卫波刚进公司,他们处理完【游戏cafe】的危机公关事件后,卫波就说过同样的言论,怼得他哑口无言。   彼时,他和卫波像两头互相侵占对方领地的豹子,目眦欲裂地要把彼此扑倒在地,反倒是杨烨在其中当和事佬。   仅仅过了大半年,三人的立场和位置,就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转变。   世事如游戏。   “这么说的话,我们《沧海灵境》也在造梦啊。”杨烨冷不防笑了。   他难得没有坐在评委席,而是以项目经理的身份,抱臂倚在会议室的玻璃门边旁听;和立在会议桌另一侧屏幕旁的俞汉广、卫波二人,正好站了个对角。   “《沧海灵境》本身就是打脸升级流漫画,游戏强化了金手指的爽感,把它做成了一个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啊不,神生巅峰的故事。”   秦昊天在一旁咕哝:“得,这还掰头上了。”   “那就听听两个组各自的看法?”邹海遥啜了口茶水润喉咙,“大家各抒己见,别这么呛嘛。”   这话说得轻飘飘,但俞汉广和杨烨心头重担更胜之前。   二人都明白,两个游戏在demo阶段就繁琐至极,一旦立项,怕是需要公司倾尽全力支持。   而公司不可能同时扶植两个项目。   这场立项会,早已不再有商有量。   分明就是一场火药味拉满的零和博弈。   --------------------   感情线其实已经有一些进展了,我觉得办公室恋情需要两个人彼此努力、互相成就,才能水到渠成,量变引起质变。毕竟大家都是成年社畜(狗头.jpg   接下来不甜不要钱。 第31章 动一次打一次   =   杨烨神情轻快,脚步也很利落。他来到屏幕下方,调出《沧海灵境》的演示文件。   “除了造梦,更重要的是‘第二曲线’问题。《99》是不错,但是在第二曲线上,还是《沧海灵境》有优势。”   他对俞汉广和卫波的游戏似乎很熟悉,直接说了游戏的小名,《99》。   “请问,《99》的用户调研怎么来的?”杨烨眼风扫到俞汉广。   俞汉广道:“抽样调查,主要是玩家访谈,群聊问卷等等,定性和定量结合。”   杨烨追问:“抽样群体来自几个群聊?样本容量是多少?”   他们并没做如此详细的统计,俞汉广张口结舌。   卫波之前一直在低头看手机,见俞汉广卡了壳,便道:“800至1000人。”   “虚了。”杨烨嘲讽道。   他翻到用户调研的页面,上面将《沧海灵境》漫画的用户按性别、年龄、城市分布等类别整理得清清楚楚。不仅如此,页面中对于游戏潜在用户的预判,同样展现在一块块饼图中。   “《沧海灵境》有更实在的东西。”   “IP持有方做过原漫画读者的调研,我们拿到了调研结果,并且根据漫画行业发展趋势报告,对游戏的用户群体进行了再定位。我们的结论基于官方渠道,基于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用户的大数据,应该比《99》的调研要精准。”   杨烨继续道:“再来说女性玩家。”   “从用户下手找第二曲线,这是最简单也最理所应当的法子。子曾经曰过,男用户的商业价值不如狗,”他不忘抛个段子,“《99》提到了挖掘女玩家,我举双手双脚赞同。但是大家请看——”   杨烨手一挥,众人目光随即转向大屏,只听他道:   “数据显示,原漫画的女性读者偏多。但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除了吸引女玩家外,《沧海灵境》会在年轻玩家里活起来。”   孟艾看向屏幕中的数据,嘴抿成一条直线。   杨烨更加自信:“因为原漫画受众面广,已经在动画、影视和广播剧上多面开花,这些都是能触达年轻人的主流渠道,我们起手就有优势。”   这话早在立项前,他就和俞汉广说过。   他停顿少倾,道:“年轻玩家的游戏习惯更容易培养,同时也更愿意氪金。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你所花的每分钱,都是在为你想要的世界投票’。”   俞汉广愈发着急,脑袋一热,嘀咕道:“可是买漫画也很贵啊!我们把《99》做成自己的IP,卖给别人赚一笔,不是更好?”   杨烨耳朵尖,便问他:“《99》是原创游戏吧?”   俞汉广不知他要说什么,怔在原地。   “你说买漫画贵,但高投入高收益,不然不会有公司去做影视。你们这个原创游戏,如果真正从头做起IP来,反倒更为冒险——投入同样不会小,会给公司造成各方面的压力。”   “压力,不仅仅在资金上。”   杨烨清清嗓子:“公司现在面临的情况,就像在一条崎岖的山路上,把车飙到120;这还不够,可能还会有人来撞你。因此,任何一个弯道、一块石头,一只飞来的小鸟……都可能让车子完蛋。”   在场没有比孟艾更能感同身受的了,他点了点头。   “《沧海灵境》的所有数据,更确定、更清晰,是更优解。在已经存在更优解的前提下,我们有必要冒这个险吗?”杨烨继续问。   俞汉广算是听明白了——他被牵着鼻子,每提出一个点,早已准备妥当的杨烨便立刻反驳。   动一次打一次。   拳拳到肉,无法还手。   俞汉广后背早已被汗浸湿,正在想如何拆招,却听身旁人缓缓开了口:   “第二曲线告诉我们,上一阶段的成功可能是下一阶段的失败;类似地,游戏的问题,往往也出自于它本身的优势。”   俞汉广偏过头来,乌沉沉的眸子盯着卫波的侧脸,像是要透过这幅皮囊,窥进他的内里。   卫波只是不适合公开演讲,但其实,他简洁精准的调调,令俞汉广颇为欣赏。每次和卫波说话,俞汉广都会暗自感叹,这种风格自己一辈子都学不来。   卫波的存在,证明了逻辑与理智的作用。   因为有逻辑,他对很多事都显得更加有理解力和判断力。   因为理智,即使背负了诸多不堪的过往,深陷各种累卵的危局,他都不疾不徐。   “你们的第一个优势,是数据。”卫波道,“但其实,任何数据都可以被解释,数据越有问题,解释就越丰富。”   “杨总,你们的数据显示,《沧海灵境》游戏能够扩圈至年轻群体。但你是否考虑过,漫画、影视、广播剧和游戏的区别?前三者好说,可游戏不一样。未成年人的游戏时长受到严格限制,大家心知肚明。”   他们都去过福利院,出于防沉迷的考虑,即使是还在测试阶段的新游,也只敢让孩子们玩很短的时间。   “游戏上线后,也要考虑引导功能,因此在日活、留存上必然有误差,不如图表上预判得那么光鲜亮丽。”   杨烨解释道:“年轻用户中,未成年人只占部分,玩家中还有不受限的大学生等群体。”   “那就更要考虑发布后的舆论影响。公司去年的一个项目,因为忘了加防沉迷措施,闹出了一场大风波。”卫波没把话挑明。   俞汉广抓住机会偷袭:“是啊!那个被爆出黑料的密室游戏,也是你们产品群的吧?”   杨烨志得意满的面色突然暗了。   “其次,数据驱动是一个优秀的策略,但不是所谓的‘更优解’。”他把手机连上无线投屏,“各位不妨看看这个。”   卫波调出一条《沧海灵境》原作漫画家的采访文章,在关键字句处画了圈。   文章大意是,《沧海灵境》能获得如此大的成功,远超预想。画家一开始只是想画个好作品,完全没有奔着要成为爆款的念头去。   用爱发电,反而无心插柳。   优秀的作品,究其优秀的原因,大抵逃不开灵感、努力、汗水云云,这是下限。而想把优秀作品升级为顶级作品,往往更需要时机、运气、甚至偏执和真诚。   上限玄而又玄。   卫波切回《沧海灵境》的数据展示页面:“数据固然能够展示性别、年龄、职业、受教育程度等等因素,但无法准确预测出真实效果。游戏不完全与数据挂钩,它也需要感性的知觉部分,我之前说过,游戏是造梦,是艺术,梦和艺术,都需要感受。”   像他这种懂得理性、善于利用理性的人,其实更能明白感性的可贵。   俞汉广倏地回想起今早的清醒梦,脱口而出:“VR,Virtual是虚拟,Reality是现实,虚拟加上现实,最适合‘造梦’。我们做模拟人生,也是想让玩家更多地去感受,感受VR的妙处。”   见卫波不再说话,俞汉广解释道:“《你的99个故事》,想表达的就是这种妙处——现实中的我,离那个虚拟的梦境、那个故事、那个人,到底有多近呢?”   孟艾对上俞汉广那双亮亮的、满是深思的眼睛,身子动了一下。他跷起了二郎腿,顺带解开衬衫的扣子,掩饰些许不自然。   虽然仍挂着笑,杨烨的声音却大了:“游戏是艺术不假,但在艺术之前,游戏还是产品。你们别觉得我说话难听——是产品,就要为公司赚钱。”   卫波似是猜到了杨烨的想法,接道:“这正是我想说的第三点。买作品的短期收益和长期风险。”   “从外面买IP,高投入高风险,短期内确实能赚钱,杨总您说得对。”他望向杨烨,“但长期来看,这是赌博,更是在给他人做嫁衣。”   “长期?”邹海遥抬眼。   “长期来看,”卫波点头,“赌赢了是好事,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登高望远。”   “可一旦赌输了,使用方和授权方很容易产生纠纷——我刚才在网上查到了不少官司,甚至有一个大游戏公司,因为总是遇到这种纠纷,法务团队被称为‘必胜客’。”   他利用俞汉广和杨烨对线的时间,做了充足的准备。   “确实有的。”赵惠风点头赞同。   “虽然是概率事件,但我们至少要有所筹谋。原IP粉丝数量很多,处理不当,酿成公关危机也未可知。”卫波望向孟艾,“孟总,您经常说,凡事预则立。”   孟艾玩味地回视他。   他继续道:“更重要的一点,杨总,您刚才也说了,改编作品经常出现在影视领域。可您有没有想过背后的原因?”   “因为这些行业,不需要‘长期来看’,大部分项目周期短,方便操作。”   “但回到游戏行业,如果我们想用心运营一款游戏,时间会拉得长,也会遇到更多不确定的风险。”   杨烨的笑容已经无法保持:“那也要先做了再说。《沧海灵境》本来底子就好,我们可以花八分力气,得十分收益……”   “如果可以花八分力气得十分收益的话,还会有人去花十分力气吗?”   卫波向前迈了一小步:“绝大多数人不会。因为即使花十分力气,可能也只有十分收益,甚至是零收益,或负收益。”   “可游戏的发展,靠的就是愿意花十分力气的人。因为花八分力气的人,习惯走捷径。”   他眼中冒出了一种罕有的锐利目光,探向在场众人:“这种人只会跟风,时间长了,做出的东西千篇一律。在耗尽玩家的兴趣后,连带着,整个VR游戏都将会迎来——”   “被抛弃的命运。”   --------------------   对不起大家,我今天手抖,更错节了,晚上我多发一点。   接下来开新章~   # 得鱼 第32章 深思熟虑的欲望   =   孟艾看向会议室一片空白的投屏。   他无数次地注视过这张大屏,屏幕很少像这样空空如也,而总是被数据和文档占据。   他有几次觉得自己仿佛这张大屏,屏幕总被数据和文档占据,只是偶尔像这样空空如也。   刚毕业时,他一介基层公务员很忙,但忙碌背后,又总觉生活无甚意义。   空虚的日常,自然要用折腾来填满。   一开始,他只是想试着做个VR互动小游戏——根据某个人已有的图像、声音资料建模,哪怕在现实中再也见不到他,带上头显,也还能和虚拟世界的他聊聊最近过得怎么样,玩了什么游戏……   越刻骨的思念,越充满了若无其事的平淡。   小游戏还没来得及做出来,他就遇上了志同道合的伙伴。   搬到宜州大学孵化器时,公司甚至连个像样的会议室都没有。他不在乎,把百叶窗拉下来当做大屏幕,在上面解决了技术、策划、钱……一个又一个棘手的问题。   和爱梦的七年之痒已经安然度过,破旧的百叶窗,也换成了眼前这张纯白幕板。   但他发现,这些年历练出的老成谋算,其实一点也不难得。多开几次立项会,在人脉圈子里修炼修炼,是个正常人,都能学会一招半式。   还是最开始的纯真和勇敢,比较难得。   敢想敢做敢说,不带一丝一毫的羞赧——   门口的这两个人,难得。   “愣啥?投票去啊!”邹海遥刚从隔壁会议室出来,进门便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孟艾回过神,站起身:“就剩我了?”   公司创办至今,孟艾拍的板加起来,大概也能环绕地球几圈,每天最常做的事,和模拟人生游戏的核心玩法一样。   ——选择。   他突然想起曾经在某本心理学书籍上看到的一句话:“选择是深思熟虑的欲望”(1)。   但他不愿再深思熟虑。   ……   这次立项会比以往都长,【先肝为敬】项目组连午饭都没吃,愣是等到了俞汉广和卫波出来。   见二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们几个迅速交换了眼色。最终,还是刘蕾蕾摆出一副“心若在梦就在”的表情:“师父,卫老师,没关系的。反正我们现在还有《孤胆裂冰》可以苟着,8月份从头再来……”   俞汉广径自走到办公桌前,把早已攒满“烦星”的玻璃罐拧开,往废纸篓倒去,装模作样地严肃道:“蕾蕾,你从哪里听说我们要从头再来?”   卫波在一旁眼角微弯,带出浅笑:“《99》过会了。”   “斯国一!我们把那个什么漫画干翻了?”柳杨问道。   “嗯,听说是四票通过一票弃权。”俞汉广压低声音。他刚才又拉着卫波跑到池斓面前刷了个脸,池斓二话不说招了。   局势突然一百八十度大反转,众人木桩子一样戳在原地。   卫波绕过一个个呆滞的木桩子,拦下了俞汉广的手臂:“给我留一颗。”   “要这个做什么?”   “做个纪念。”他接住罐子里最后一颗浅黄色的纸星星,揣进口袋。   俞汉广把玻璃罐放回桌子,拍了拍手:“最近辛苦了,下周公司春假,我们好好放松几天。接下来,有的是硬仗要打。”   *   刚创业时,爱梦这个小作坊在游戏制作上卡了壳,孟艾在办公室熬了大半个月,还是无计可施。   彼时也是四月,他便提议公司的十几号人一起去近郊散心,就当春假。   没有热情过度的导游,也没有上车睡觉下车拍照的套路安排,大家按照喜好自由活动,吹风喝茶,找找灵感。   公司一路壮大后,虽然变化不少,但一年一度的全员春假作为传统,保留了下来。孟艾还慷慨地给活动加了点料,鼓励员工带着亲人爱人,一起享受难得的江南春日。   池斓将今年的春假安排在温阳市的滨海景区,出行食宿一应俱全。滨海曾是小渔村,近几年开发成了旅游景区,尚未被大批种草博主和探店网红荼毒。天公近来也很配合地连续放晴,正适合放松发呆、赏花邀月。   温阳与宜州相邻,乘大巴不过三四个小时。俞汉广最近一段时间作息本来就紊乱,立项成功后心头又松了不少,结果出发前一晚压根没当回事,一觉睡过了点,是被池斓、卫波、柳杨等几个人的夺命连环call活活惊醒的。   待他手忙脚乱地收拾完行李,登上大巴时,发现全员黑脸,天怒人怨的眼神唰唰向他射来。   全公司都在等他一个。   俞汉广露出讨好又无奈的笑容,准备找位子落座。   可除了孟艾身边空着个位置,其他的空位已被坐满,他只得蹭了过去,冲这位孤家寡人道:“老邹呢?”   孟艾摘下墨镜别在领口,去看俞汉广的左脸:“他?大忙人一个,昨天还跟我说得好好的,结果今天家里临时有事,回京州了。”   虽然和老板交情不浅,但像这样在公众场合近距离坐着,俞汉广还是不太放松。于是他把双肩包揽在怀里遮掩局促,还不时回一下头向后探望。   他目光穿过形形色色的眨眼、微笑、招呼,一下就落到了某个醒目的身影上。   卫波穿了件鲜艳但不张扬的红黑格纹衬衫,正和秦昊天攀谈什么,秦昊天时不时“嘿嘿”笑两声,二人头都要挨到一起了。   秦昊天今天到得早,车上只有卫波独自看手机,他便自然而然地坐了过去。   卫波在看自己的邮箱——他写了个自用的程序,每天爬算法论坛的热门技术贴,早上定时打包一封邮件发给自己。秦昊天一歪头,嗅到了熟悉的味道,来了劲。   “他乡遇故知啊,铁子,”秦昊天重重地拍着卫波的后背,“黑盒子和白盒子(2)研究过没?给我整劈叉了。”   卫波眼睛也正往前觑着,似在寻觅什么,结果一个不留神,被他拍得差点咳出来。   这场景在不远处的俞汉广眼中就变味了,他揉了揉黑眼圈,心里不大舒服。   ——早知道就该把爱睡懒觉的毛病改一改。   俞汉广正断断续续地想着到哪里去买一味名叫“早知道”的后悔药,可他起床太猛,还未完全醒困,车一发动,伴着摇晃,眼皮像涂了胶水,重新粘到了一起。   “北鲲游戏发了和《沧海灵境》合作的公关稿,你看到了吗?”孟艾放下手机问他。   俞汉广双臂抡圆,仍是搂着背包,不过脑袋随着车左右晃动,还蹭了几根头发丝在椅背上,摩擦出各种形状。   孟艾移不开眼睛,可俞汉广左耳中间的那颗痣近在咫尺,火舌一般跳进他的视线,又烙得他心头一缩。   他笑了笑,没有打扰俞汉广的清梦,转而低头继续和邹海遥发信息:【你消息蛮灵通的。】   【邹海遥】:【我前阵子听《沧海灵境》这个名字就耳熟;看到那个什么北鲲游戏,全对上了。】   【孟艾】:【怎么说?】   【邹海遥】:【《沧海灵境》我们没要,被北鲲捡了个漏。他们势头猛啊,中天的付明月准备跟投了。】   【孟艾】:【中天?中天资本?】   【邹海遥】:【对。付明月你还有印象吧?等过段时间,我找卫计局小郑牵条线,我们一起会会他。】   他又补充:【另外,我上次跟你通过气的,付和杨关系不错。 】   杨烨不在这辆大巴上,下了车以后要不要问问?   孟艾闭上眼,眉头一直没能舒展。   既然被称为“自由活动”,春假活动果然无拘无束,相当自由。大家在海滨酒店办完入住后,便四散着各玩各的去了。   俞汉广一丢下背包,就带上【先肝为敬】项目组的成员们,在宾馆热热闹闹地胡吃海塞了一番。   他方才在车里睡了个饱,现下趁众人午休的空档,独自坐在咖啡馆的外庭花园发呆。   时间在这里似乎也慢了下来,像个因为无聊而揽镜自赏的慵懒少女。   藤椅的触感凉润怡人,俞汉广不自觉地伸手捞了一把,只觉微风轻软地在手边嬉闹,指尖相触都能掐出水。那风混着花草气味,细细闻去,春日独有的馨香里,还带着植物汁液的辛辣。   正如他的心情,开心,但也有些如鲠在喉。   原本根据池斓的随机安排,俞汉广要和迟语同住,结果迟语带了女朋友,一路狗粮撒得勤快;海滨酒店的房间全是独栋,二人于是重新订了个远离同事的别墅,施施然扬长而去。   一个人享受软弹大床实在孤独,于是花蝴蝶在群聊里摇人吃午饭的同时,还不忘喊大家下午来他房间里开趴。   然而信息刚发出去,孟艾的聊天框却弹了出来——   老板请几个老员工下午一起去做大保健,正规的那种,晚上再共同小酌两杯。   孟艾特别艾特了他和杨烨,让二人务必到场。   单人豪华别墅瞬间就不香了。   如鲠在喉。   刚才他吃饭时,都刻意没去动那条外酥里嫩的烤秋刀鱼,生怕再被鱼刺卡着。   “走不走?”孟艾冷不丁冲他喊道。   孟艾换了套松绿色的休闲运动服,一眼望去,和高大的景观树融为一体,俞汉广差点没找到人影。   职场上没有永远的竞争对手,自己以后少不了要和杨烨共事——俞汉广手臂撑着,从藤椅里起了身。   ……   “嘶……《沧海灵境》被北鲲捞走了,杨烨,北鲲你熟悉吧?”孟艾吃着劲儿,问道。   杨烨不咸不淡道:“北鲲游戏?听说过。嗐,咱们圈子就这么大,再说《沧海灵境》本来就是棵好苗子……唉哟……”   听杨烨叫了声,按摩师忙解释:“这里是个劳损点,几位老板平时工作忙吧?肌肉劳损得比较厉害,按起来会更疼。”   他们几人各自被面巾罩去了龇牙咧嘴的表情,声音都闷闷的。原本针锋相对的尖锐,倒是被削去了几分。   “《沧海灵境》输给汉广,我心服口服。”   俞汉广一边满头大汗地痛并快乐着,一边思忖着如何与杨烨过招。   他的项目组连着立项了两个游戏,除了早先就“叛变”的迟语,连一个产品群的同事都没加入,公司已有闲言碎语,说是业务群和产品群各自为政。   他没料到杨烨今天主动示好,自己攒的满肚子八面玲珑的好话,一时全被按没了影。大段说辞涌到嘴边,最终汇成了三个铿锵有力的音节:   “痛痛痛……”   “汉广你是后浪,”杨烨语调一升,似是别有用心道,“不过你也注意保持啊,别被后后浪拍在沙滩上。”   感觉疼痛劲稍褪,俞汉广思绪清晰了许多。   杨烨的话就像这场按摩。   ——想让自己舒服,但自己却一点儿也不舒服。   暮色西沉,几人在宾馆的中餐厅点了餐食,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创业时的旧事。   “当时我连熬了好几宿,累成狗,就躺在门边的沙发上,完了呢,迷迷糊糊地,见着有个漂亮妹子问我,问这里是不是爱梦。别说是妹子了,就是神仙下凡也甭想把我摇醒。我寻思,爱梦是啥?别打扰老子做梦……”   秦昊天说到兴起之处,扬起手想情景再现,忽然又道:“哎?小池呢?赶紧的,把小池叫来。”   “别了。我已经问过池斓了,她说她减肥不吃饭,要去健身。”俞汉广努努嘴,“池大美女今天不知道怎么搞的,好像一直不开心。”   下午的狂欢趴没办成,他不达目的不罢休,将时间挪到了晚上。他给池斓发信息,就是想喝完这顿,走个二场。   结果直接被池斓撅了回来。   平级同事的局都她不愿意去,遑论在几位大老板面前赔笑。   “女孩的心思别去猜了,”孟艾举起了酒杯,“今天难得爱梦1、4、5、6号都在,2号老邹我代他,我们走一个!”   江南地区但凡有名气的馆子,基本都有用独门秘方自酿的黄酒,往往还都要起个附庸风雅的名字,什么“更尽”、“朝露”、“留醉”云云。   海滨酒店的招牌叫做“忘言”,据酒店经理介绍,某位佛门高僧曾在此小住,留下了“问余何适,廓尔忘言”(3)的偈语,这酒因此得名。   “忘言”滋味比普通黄酒醇厚,又叫几人添上了一味叫做怀旧的酒引子,推杯换盏之间,大家都喝得舌根发硬,是真没法再说话了,于是散了席。   俞汉广脚下发飘,但还记着续摊儿的事,他早就在群聊里发了消息,约大家西餐吧见。   等他来到西餐吧订好的座位之后,才发现孟艾摇摇晃晃地跟了来,在他身旁坐定。   “不欢迎我?”孟艾脸色酡红。   但他眼神透亮得很,望向目瞪口呆的众人。   --------------------   (1)出自迈克尔·阿林厄姆《选择理论》。   (2)黑盒子和白盒子:黑盒算法和白盒算法,主要用来做用户标识、推荐等功能。   (3)出自弘一法师李叔同圆寂前的手书。   -----   开新章啦~得的是哪条鱼,大家都懂的。 第33章 “我问个更刺激的——”   =   “怎么会!”俞汉广忙不迭摆手,向众人道,“老孟很好的,大家别把他当老板,今晚我做东,嗨起来!”   项目组几人年纪轻玩心重,见孟艾笑得人畜无害,渐渐放开了胆子,伴着餐吧里的萨克斯背景音乐,摇骰子猜拳。   柳杨不愧是已经写完论文、静待毕业的大四狗,来到餐吧简直像回了快乐老家,方才一直黏在吧台旁,和调酒师妹子混了个烂熟。   “我找到女朋友以后,绝对年年带她一起享受春假。”柳杨回到桌前,兴奋道,“孟总就是孟总,太会了。”   俞汉广丢了个白眼,开他玩笑:“动作够快啊,在你师父眼皮子底下,就堂而皇之地抱上孟总大腿了?”   孟艾刚抽完电子烟,看向俞汉广,烟雾和笑意一并聚在嘴角不愿散。   柳杨朝俞汉广撇嘴,又道:“孟总、师父、卫老师,真心话大冒险,搞不搞?”   “搞啊!”俞汉广对上几束期待的目光,见孟艾没有反对,顺水推了把舟,招呼服务生上了两排子弹杯。   柳杨找了个不锈钢餐勺,啪地按在桌子中央:“规则很简单,从我开始转勺子,勺柄转到谁,谁就要回答问题,不愿意答的,罚一杯深水炸弹。”   没等大家同意,他手一挥,只见那勺子骨碌碌地在原地旋了几圈,勺柄对准了俞汉广。   “孟总,我们把第一个问问题的机会,让给您!”柳杨愈发亢奋,冲孟艾做了个respect的手势。   “那我可问了,”孟艾双肘支在桌上垫下巴,含笑道,“汉广,你是怎么想到做《99》这款游戏的?”   俞汉广本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怎料孟艾出手如此温柔,他不假思索地撞了撞旁边卫波的手臂:“都是卫老师的功劳。卫老师就是我的灵感缪……呃……灵感男神!”   “哎哎,问的是我,你们俩喝个什么劲儿啊?”俞汉广随即急道。   ——卫波和孟艾竟然同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勺子这轮转到了孟艾。   “老板,我英明神武的老板——”   俞汉广正犹豫着,想问立项会上,孟艾给《99》投的是不是反对票,蓦地又瞟见卫波裤子口袋里露出的工牌绳。   他双手交叠来回摩挲,湿热的呼吸喷在孟艾脸旁,一直以来好奇的一个问题,终于有了出口的机会:“我特别想知道……EyeMore003,就是……公司3号员工,到底是谁?”   孟艾沉默地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两颊肌肉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颤抖。   大约过了十几秒,他摸了摸耳朵,声调轻柔克制:“我还是喝酒吧。”   举杯仰头,眼睛都没眨。   俞汉广上学时没少玩这游戏,他觉得真心话大冒险虽然简单无脑,但能在这个速食时代流行起来是有原因的——最大优点就是迅速降低社交成本。   几轮下来,他已然摸清了:刘蕾蕾最喜欢的零食是公司免费的芝士小饼干;周晓盛就是温阳本地人,家里承包了鱼塘,塘主信誓旦旦地要让大家实现清炖鱼头自由;张家豪最佩服的人是他们的卫老师;柳杨和前女友大一军训时就一见钟情,不过半年后就分手了,一直空窗至今……   平时工作中大家风风火火,背后又都是日常而鲜活的百态人生。每一种酸甜苦辣,都值得细细品味。   只是他今晚点儿背,那勺柄就像成精的磁石一样追着自己跑。   命运之勺再次向他袭来。   “师父,你家里有矿吧?”柳杨把俞汉广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还是说,你是二代?”   调酒师上了些果脯解味,俞汉广捻了块桃肉丢在嘴里:“你在想peach。”   柳杨急道:“你这帆布鞋,我们班的土豪大佬有同款,我看你平时穿的用的,也都不是普通货。”   俞汉广家庭情况复杂,最怕别人问,闻言顿时手指朝上:“青天白日,啊呸,青天黑夜,我对灯发誓,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不然你为什么有两只同样品牌的智能手表?这牌子可不便宜。”柳杨问道。   “你小子招子挺亮,就是话多,”俞汉广放下心来,轻轻打了下柳杨的后脑勺,“要再这么多话,我让卫老师内推你进大厂。那儿不嫌你啰嗦,周报三千字打底,肯定还喜欢你写的小作文……”   怕柳杨还有阴招,他又忙道:“这是新问题,我先预定。等下一轮转到我,我再答。”   怎料俞汉广的乌鸦嘴已然灵验到了可怕的地步,勺柄紧接着再次对准了他。   我坑我自己。   他举手投降:“服了服了,我招。我家里要是有矿,我俞字倒过来写。这手表是卫老师送给我的……”   孟艾突然动了动胳膊,梅开三度地将一整杯深水炸弹喝了个干净。   ……   “怎么又是我……”俞·乌鸦嘴·汉广望向眼前不知道第多少次转到自己的勺柄,整个人霜打茄子一样趴在桌上,“第几轮了?”   “第19轮。”孟艾醉得昏昏沉沉,但对数字的记忆力依旧在线。   俞汉广苦着脸:“谁还想问,问吧,今天不去买张彩票,简直是我这二十多年最大的遗憾……”   周晓盛用微妙的目光扫向众人:“你们的问题,幼稚。我来问个刺激的——师父,我跟你也有三年了吧,怎么一直没见你谈过恋爱呢?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   “能不能问点有意义的?!”俞汉广有气无力。   “这问题可太有意义了!”周晓盛道,“师父,你可以不回答,也可以不喝酒,但你得把你上周海淘的新款VR头显送我。”   这小子攒了满肚子坏水,等在后半场,专心憋大招。   桌上鸦雀无声,众人竖起耳朵生怕错过八卦。   没人发现孟艾和卫波尤其紧张,不约而同把酒杯都握出了湿漉漉的指印。   俞·我坑我自己·汉广闭上眼,伴着浓重的呼吸,脸色从春天沾露的桃花,逐渐变成了夏日傍晚的落霞。   “我买一赠一。”他沉默了许久,竟攥住了两个杯子,倒满饮尽。   “没劲儿。”刘蕾蕾瞟到卫波也悄悄地喝了一杯,忽然道,“奇了怪了,今晚是不是都没转到过卫老师呢?”   “就是,卫老师怎么也得陪一次。”   没等卫波回话,柳杨就往子弹杯里灌伏特加,露出“你说这我可就不困了”的表情,对众人道:“你们不知道,池姐姐她们部门好几个妹子,天天找我打听卫老师呢!”   他将子弹杯扔到啤酒里,笑得荡漾:“我问个更刺激的——卫老师,你不是妙龄少男了,那你应该谈过恋爱的吧!”   “你的初吻是什么时候?”   --------------------   小俞没有喜欢的女孩,是因为他有喜欢的男孩,wink~   另外,除了我,还有谁写过三千字的周报么……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   ----   34节因为我昨天误操作,把还没改完的草稿发了,所以我申请删掉了,因此章节的数字对不上,但内容是连贯的。   小小问题,就当无事发生过吧~鞠躬 第35章 春满   =   海滨酒店的档次摆在那里,餐吧的深水炸弹也很有讲究。啤酒杯口浸了薄荷青桔汁,又沾了圈黄糖,好让子弹爆裂起来的滋味更丰富。   子弹“咕咚”一声沉进啤酒,蹿出些白色浮沫;那浮沫在杯子边缘奋力挣扎,撞下几粒黄糖后,才猛地迸裂消融。   带着几分心有不甘,也带着几分飞蛾扑火。   初吻?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百无禁忌。   虽然这样吐槽,但俞汉广还是隐隐期待。   见卫波喉结滚了一滚,却半个字都没有吐露,他心里似被子弹击穿,空落落的。   不过他眼神很快直了——卫波手背蹭掉了杯上凝结的雾气,在众人的目光中,一口一口地把酒喝了个干净。   四周顿时散出醉人气味,盖住了空气中流窜的吊诡。俞汉广一时忘记了呼吸,只觉身旁一红一绿两个身影愈发模糊,和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灯辉融为一体。   ……   “孟总,孟总这酒量……人菜瘾大……”柳杨喝得七荤八素,头还很有规律地一点一顿。   就是话说得不走心。   俞汉广无奈地看着趴在桌子上的孟艾,一脸黑线:“柳杨,你一个没转正的新人,当面嘲讽大老板,信不信孟总明天就让你去财务领工资?行了,今天到这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啊……”   柳杨吐吐舌头,和其余几人推推搡搡地往外走。   俞汉广弓着腰使不上劲,卫波忙到另一侧,合力把熟睡的孟艾架了起来。   孟艾看着身材匀称,落到肩上奇重无比,卫波弯腿,道:“孟总的酒量,的确不行。”   “老孟,不这样的,我跟他,跟他喝过几次,他一个人,能战,战我们几个。”俞汉广上气不接下气,手伸进孟艾的口袋找房卡,“年会那次也是,这次也是;醉成这样,奇了怪了。”   餐吧和住宿的别墅区隔了条长长的青砖小径,二人吭哧吭哧挪了十几分钟,才将孟艾送进房间,掼到床上。   下午刚在按摩房放松完,又这么手忙脚乱地活动了一阵,俞汉广酒劲虽没怎么散,精神反倒足了起来。他抬腕看表,叫住准备分道扬镳的卫波:“现在就要回去了吗?”   “嗯……不早了,秦总应该也休息了。”卫波道。   秦昊天白天在大巴上和卫波聊了一路,单方面觉得投缘非常,压根儿没问卫波的意见,就和卫波的室友强行换了房间。   “我去,你和老秦住?”俞汉广把“你完了”三个大字写在脸上,“那你有的受了。我们原先在孵化器时,没人能扛得住他那呼噜声。”   小径蜿蜒地嵌在别墅群中,二人不经意间拐到了条岔道上,索性往海边的小沙滩走去。   清凉夜风沿路扑来,裹上丝缕花香,蒙了俞汉广满脸。他在暗香中偏头——卫波双手插袋,衬衫被揉得微皱,透出了和工作时完全不同的随性。   强压在心间的醉意又翻覆着涌了出来,游走到腕间,《小星星》的铃声不出意外地从那里传了出来。   他按掉手表,平复了下心情,忽然想到什么,问卫波:“这个App,我是说,这个‘机气人’,是从你爸爸那里获得的灵感吗?”   “嗯,”卫波点头,“不止是心率测量算法,我一直在关注和心脏健康有关的各类事物。”   “难怪了。我记得我们刚认识时,你摆了我一道,”俞汉广想起二人打的那一架,回忆起那天卫波拿着葡萄酒出现在他面前的样子,笑了起来,“你当时还要给我做心肺复苏呢。”   路很快到了尽头,眼前这种小沙滩在海边极其常见,丝毫没有任何值得观赏之处,二人便没驻足,往回走。   “我也有问题问你,”卫波压着嗓音,“刚才没来得及。”   “做《99》那么久,你都是在收集别人的痛苦,一直没听你说过自己的。”   天际传来隐约的轰鸣声,不知是捉摸不定的春雷,抑或有航班掠过。俞汉广闻声抬头望天,声音有些滞涩:“我的痛苦嘛……我小时候不听话,我爸就总是对我说,我亲妈看我太调皮,生气了,就去星星上住了。”   “亲妈?”卫波立即懂了,“实在抱歉,我没有想到……”   卫波将机气人App的提示铃声选成《小星星》,并非偶然。   俞汉广喝醉那次,他就发现眼前这人对星星有特别的感情;至于那颗浅黄色的“烦星”,还安静地躺在他办公桌的抽屉中。   原来……他和自己一样,人生也有残缺。   俞汉广拨拉着被风吹乱的头发:“没事,那时我太小了,后来我后妈对我挺不错。总之我家庭和睦、身心健康,一路顺顺当当,长成了五讲四美的好青年。”   他语调随意,眼睛却被天上的星星黏住了。   春夜里,北斗七星,或者换个名字,大熊座,总是第一时间C位出道,让人移不开目光。而顺着勺口或者熊背,就能找到北极星,进而发现小熊座的影子。   不知是不是酒后眼晕,大熊座和小熊座此刻竟在他眼底旋转了起来,一大一小两个图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又带着微妙的熟悉。   远到像是似曾相识,也近到像是彼此复刻。   “我到了,你也早些休息。”卫波来到他和秦昊天所住的别墅楼下,准备刷卡开门。   “你真的你要挑战惊天地泣鬼神的呼噜声?”俞汉广忽然道,“要么去……去我那里,我房间没人。”   他这股子鬼使神差的劲头,像一颗来路不明的病毒,趁着夜风嚣张地散播。   被感染的卫波拿着房卡的手停了下来,乖乖随俞汉广走了。   ……   卫波冲完凉后才发现什么都没带,做好了准备合衣凑合一夜的准备。   他手指抚上下巴,一声不吭地坐在房间的单人沙发上,望着天空若有所思。   俞汉广披着浴袍从浴室出来,脸上早已被酒气和水汽蒸得通红,一路蹿到脖颈。   他拿毛巾擦头发的同时,还在背包里不停扒拉:“卧槽,我睡衣呢?我那么大一套睡衣呢?明天要穿的衣服呢?”   都怪早上来得太急,大概落在了家里。   “如果你不介意,我房间里有换洗衣物,我现在去拿。”卫波道。   “不着急。”   听到卫波的声音,俞汉广莫名安心。他无视发梢坠落的水珠,甩掉拖鞋就往柔软的床上一坐,双手也撑在松垮的浴袍两侧,向卫波望过去。   月色缎子一样,毫不吝啬地盖在眼前这人脸上,直延伸到喉结;搭在下巴上的指甲闪着珠贝光泽;透过指缝,嘴唇是一抹被剥开的淡红。   俞汉广心中大动,脑回路瞬间又被病毒支配,试图弄清长久以来纠缠着他的那件事:   “卫老师,你的初吻到底是什么时……”   话未说完,他只觉珠贝触到脸颊,那抹淡红色虽然柔软,却凌厉地撬开了他的唇缝。   他顺着惯性倒在了雪白的床单上,下意识想动两下,手腕也被攥住了。   很快,他便看清这是一轮随着潮汐凭空而生的风暴,卷着阵阵强浪袭来。   热烈,沉重。   卫波放开他的手腕,又扳正他的脸,舌尖探入,含住他口中的微醺。   俞汉广试着避过狂潮,在风暴中心躲一躲,但那里反而透着不加掩饰的攻势。   他的身体随之被劈开,只得无力地靠上卫波的胸膛。   不知何时,他又发现自己坐上了条晃晃悠悠的小海船,没有终点,没有到达,有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潮汐。   小船在潮汐中缠裹,然后是新一轮启航。   浪头拍得他喘不过气,他耸动着,从眼前这人的唇里,攫取宝贵的呼吸。   可呼吸哪里够,他恨不得连同那呢喃与低语一并要来;连同那发烫的耳根、颤动的眼睑和缠覆的小臂一并要来。   船舷吱呀着再次剧烈摇晃,撞进了一轮比以往都猛烈的巨浪中。四周海雾霎时变浓,他虽然手脚发软,还是用尽最后力气拨开浓霾,像是要去捕住某个海妖馈赠的珍宝。   那珍宝被不知休止的海水搓揉,被不懂留情的礁石击撞,却仍在风暴眼中,露出微弱而晶莹的光。   ……   俞汉广身子一轻,猛地打了个颤,喟叹在喉间融化,逸出满足。   叹息声如海妖咒语,巨浪潮汐随之消弭。大海已经在很远很远的后面了,小船翩然前行。   船影之上,月亮重新在天际露头——   那里有众所周知的圆满,也有不为人知的暗面。   二人面颊仍是相触,一丝绵甜钻进了卫波的鼻子。他眼底的琥珀像漾在水中一般颤动,喑哑问道:“黄酒?”   “……忘言……”   俞汉广笑着在他沁出汗的鼻尖刮了下,哼出支离破碎的音节。   忘言。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   睡过去之前,他又想起了这句偈子。   后半句是,华枝春满,天心月圆(1)。   ……   俞汉广的眼睛被阳光刺得转了好几圈,还是没舍得睁开。   “卧儿卧?”他昏昏沉沉喊道,一时又觉得冷,便把被子往肩头上拉了拉,手臂还习惯性地伸到床边,划拉着去找衣服和手机。   机器人没答话,手指扑了空,皮肤上的触感凉凉滑滑。   一系列反常情况像组电池,总算给他停摆的大脑供上了电。   他猛地翻身坐起,还没来得及回忆昨夜月黑风高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看见大床正对的镜中,出现了一个头发乱似鸡窝的人。   这位一|丝|不|挂的鸡窝兄,正在一丝不苟地揉眼睛。   鸡窝兄瞄到散在地上的浴袍,还有床尾不知是谁的、却叠得整齐的米色衬衫,恍然间觉得一切都是错觉幻觉。   像做了场梦。   俞汉广的眼睛终于恢复了正常视觉,在艰难接受了“鸡窝正是我自己”的事实后,觉得昨夜确实有可能发了一场梦。   这梦又正巧发在春夜——   是chun梦。   --------------------   (1)仍旧出自李叔同圆寂前的手书。   ------   大家三八妇女节快乐!坐稳扶好…… 第36章 就当喝了顿假酒   =   俞汉广从会议室出来时,孟探骊正窝在他的座椅里,一边往斜对面瞄,一边在Pad里下笔如有神。   她虽然低着头,但窃笑的动作根本藏不住,亚麻色短发来回跳跃,荡出细小的弧度。   俞汉广吓了一跳——这姑娘打扮又变了。   要论引人注目,俞汉广原本认为整个公司、甚至整个宜州都没有对手;可这一个月来,愣是被孟探骊压了一头。   自从到公司里“当实习生”开始,她就常常因为造型与其他人格格不入,而成为八卦重点——时而穿得像个吉普赛人,时而套一身宽大的蓝白条运动服,说是高中生都有人信。   八卦归八卦,孟探骊的耀眼,还成了公司不少女孩竞相模仿的对象,连一向职业打扮的池斓,都悄咪咪穿起了老爹鞋。   孟探骊不仅鸠占鹊巢,还把他最引以为傲的优点比了下去。   杀人诛心。   “短毛,”和孟探骊混熟了,俞汉广已经习惯用每日一变的发型喊她,“写个论文,乐成这样?”   孟探骊迅速把Pad护在心口:“沐浴在知识的海洋里,我开心啊!”   她这学期没其他任务,只修了门叫做“传媒经营管理”的网课,眼见期末作业死线将至,便近水楼台找到孟艾求助。   孟艾顺水推舟把她塞给了俞汉广,明着对俞汉广说“就当来了个实习生”,暗地里问了好几次妹妹有没有给他添麻烦。   俞汉广恨不得双手合十。   ——孟探骊这种“可爱但无用”的性子,在生活里很受欢迎;但在工作中,就是核爆级灾难。   俞汉广当然不可能把老板的亲妹妹当项目组成员支使,除了第一天让她做了些试玩、项目归档的轻松活,其余时间便放任孟探骊当时尚博主。   只要不影响项目进度,她就是剃光头披麻袋都无所谓。   “你明明就是在画画,”俞汉广道,“你是在画……”   “我要是想画,用得着瞒你?这个办公室都是我画的。”孟探骊骄傲地环视着自己设计的办公室,随后不服气地打开Pad递给他。   俞汉广在密密麻麻的英文中看到了【传播机制】、【实证研究】、【以游戏为例】等字样,当然也没有错过那个【Alone On Ice】。   他藏不住窃喜:“我们小破冰,排面挺大。”   “后台显示,《孤胆裂冰》最近的海外访问IP多了不少。”卫波突然从屏幕前起身。   俞汉广肩头一耸,不自然地咽了口唾沫。   春假归来,这种不自然的感觉简直是私人定制——他日常遇上谁都八面玲珑,唯独一对上卫波,有些话在嘴边心猿意马地滚上几遭,还是只能硬咽回肚子。   因此只要一得空,他就会进行自我心理建设:   这座城市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喝大了走个肾也好,酒后春风一度被人睡了也罢,总归都是霓虹灯下,最普通不过的都市故事。   互相不负责,也是一种负责。   就当喝了顿假酒。   “外网有博主经常直播《孤胆裂冰》呢,”孟探骊如欣赏艺术品一样看着卫波,感叹道,“卫老师,你这张脸,去当个博主不成问题。”   “再把粒粒叫上,我第一个给你们打赏……唉!粒粒最近都快把我忘了。”她道,“卫老师,她还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吃的穿的玩的都行……”   卫波和卫粒的关系还是一如既往地时好时坏,闻言便只是笑笑。   “你问卫老师,不如来问我。”俞汉广绕到卫波身后,双臂不自觉地搭在他的椅子上,有心想逗一逗她。   “卫粒多好的姑娘,心系学业,她喜欢什么我不清楚,但她肯定不喜欢一天换一套造型。”   卫粒毕业季杂事一堆,因而俞汉广近来很识相地一直没有打扰她。   孟探骊反唇相讥:“她更不喜欢一个月都不换造型。汉广哥,你这件衬衫已经穿了一个月了,都五月了,你真的不嫌热?”   俞汉广色厉内荏地摸了下衬衫袖口。   看到卫波只字未提,这件衬衫他就一直厚着脸皮没还回去。   法兰绒触感温和,米白色毫不起眼,是个大众品牌——在园区随手提溜几个程序员,总能发现类似款式。   自己衣柜里比这养眼高级的衣服何止十件八件,可俞汉广就像被下了蛊似的,随时担心这件衬衫会随春天的逝去而消失,能多穿一天是一天。   “我是抓住春天的尾巴,”他心里杂七杂八的念头越是黏黏糊糊地搅成了锅粥,就越是嘴硬得不落下风,“短毛,都五月了,你真的不回学校?”   孟探骊的眼神能把他射穿,于是他下意识低头。   不巧目光又撞上了卫波的侧脸。   俞汉广声音缓了下来,开玩笑道:“我这不是穷嘛!新衣服?我买不起。你让你哥给我涨点工资。”   “不仅穷,我现在睡也睡不好,好不容易挣来的那点钱,全买褪黑素了。”他装出一脸惨兮兮的样子。   在调侃的段子中掺上两句细节,调侃反而会显得更加荒诞可笑。   但俞汉广这话是真的。   《99》成功立项,这游戏比他以往接触过的项目都更复杂棘手,公司几位老板都盯着,俞汉广最近的状态确实可以用“穷”和“困”来形容:   白天他在办公室搬砖填坑,不断拉群建组,介绍新成员、分派新任务,《99》的项目组除了最早【先肝为敬】的几人之外,很快扩充到了五十余位。   他自然要拿出带团队的项目经理做派——发红包、买咖啡、吃饭聚餐——这是最基本的职场社交礼仪。   晚上回到家,他脑子也一直无法放松。《99》是造梦的艺术,可却把他的清梦搅了个稀碎,现在甚至到了每晚要靠药物解决的地步。   “买不起,睡不着,我给你支两招,”孟探骊反转手背搭在嘴边,声音极小,“第一招,你直接冲到我哥面前跪下,抱住他大腿……”   她早和俞汉广玩开了,说话荤素不忌:“第二招,找个可心人,给你暖床。”   俞汉广闻言身子一颤,差点没呛出一口老血,抱着笔记本电脑光速滚回了会议室。   不知是不是孟探骊的嘴开了挂,俞汉广当天下午便被孟艾叫到了办公室,对着墙上那副【多玩游戏少生闷气】的乐高拼图,差点跪了。   “老孟,我现在一个头十个大,项目上压了成堆的问题,你还让我去捯饬VR游戏节?游戏节不应该是万老板负责的吗?”   他有点冒汗。   这法兰绒衬衫确实不能再穿了。   一年一度的“VR游戏节”是业内最大的展会活动,大批玩家前来赶场,更是公关的好时机,宣传得当的话,产品和企业都能大出风头。   VR游戏节以前都在京州、崇州这样的超一线城市举办,今年是第一次来宜州,本地几个知名的公司早就磨拳擦掌,准备整大活儿。   俞汉广很享受被用户簇拥的热闹劲,也喜欢那种玩家沉迷于自己作品中的快感。不过他看着手机里动辄999+的群聊消息,想了想接下来可以排满一百页文档的工作计划,觉得褪黑素还是少吃些为妙。   他还想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呢。   孟艾心平气和道:“《99》现在有什么问题?”   “《99》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我可能会过劳死。”   俞汉广掷出一副没好气的调调,在安静而空旷的办公室荡出一圈回声:“万老板还有什么搞不定的,非要让我去?”   春假里的那顿大酒喝完,俞汉广感觉,自己和孟艾的关系似乎回到了爱梦刚开始待在孵化器的那段时间。   孟艾摘掉了那张叫做“CEO”的面具,卸下了那副叫做“距离感”的铠甲,又重新变成了师兄。   因而他也壮着胆子,话说得又冲又直。   有一种在老板面前刷好感的方式,叫做“技术性抱怨”。   岂料孟艾今天脾气相当好,温声相劝:“万老板的女儿一直病着,最近差点进了ICU;她平时不说,但挺不容易的。汉广,你多担待。”   ICU?   见俞汉广愣愣地望着自己,孟艾又道:“你活动经验丰富,交给你,我和老邹都认可,《99》他投了弃权票,心里多少过意不去。你放心,展会前前后后也就两周,我们都挺你一把,需要任何支持,尽管来找我。”   俞汉广的思绪还没来得及从ICU那里收回,又听闻立项会投弃权票的是邹海遥,心中一阵稀里糊涂,呆在原地。   一直以来,他能感觉到孟艾有意推着他往上走,但显然又对他的能力不太放心,关键时刻总是犹豫不决。   他上次听池斓说《99》有一票弃权,便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一票又来自孟艾。   竟然错怪老板了。   “……这活我接了。”俞汉广暗自咬了牙。   --------------------   小俞,把人打了,给人跪了,被人睡了   (* ̄︶ ̄) 第37章 “有血……”   =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俞汉广带着安全帽和口罩,手掌抚在耳侧,在嘈杂声中向孟探骊比了个倾听的手势。   孟探骊今天纯黑紧身T配小黑裤,挎着个羊皮菱格小黑包,还用黑超遮住了大半张脸。她嘴巴在口罩里翕动,仿佛某个当红少女组合成员在录工地真人秀,又像是奢侈品公司的高管巡视T台,总之画风相当奇诡。   “探骊说,她一直在催工人加班加点,可是没用。”卫波在俞汉广耳畔道。   VR游戏节留的摊子虽然大,好在并不烂。   万敏哲在交接邮件里将展会各项任务说得清楚,还跟供应商对接完毕,才安心地请了个长假。   但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万老板没能解决:人手。   市场运营组基本全被征用到《99》的筹备中了,人员还紧巴巴的不太够用,遑论再分神准备游戏节。俞汉广左思右想,决定死马当活马医,试着跟眼下唯一有空的孟探骊道出了事情原委。   没想到时尚博主答应得痛快,这几天,她上午待在办公室,借写论文之名行赞美卫波之实;下午就凹好各种精致造型,去展馆盯场子。   跟供应商打交道打久了,俞汉广知道展会这行都是老油条,偷工减料,能混就混。孟探骊年纪轻,又没有经验,根本镇不住;于是他抽出了几个小时,抓着卫波一起来看搭建进度,也是想换换二人被项目蹂躏的脑子。   到了展馆,果然不出他所料,几名搭建工人看到孟探骊的模样,料定了她是个好糊弄的有钱甲方,因而多半时间都懒洋洋地靠在展架旁打游戏、刷短视频,妄图拖着多拿加班工资。   按计划已经可以完工的展台,此时才搭了半个架子。   俞汉广笑着跟几位师傅拉了会儿家常,来时特意带的两包烟也被他散了出去。随后,反手给供应商老板去了个电话。   搭建工人在收到老板一通狗血淋头的输出之后,见识到了他的厉害之处,当下掐了烟头,爬上了脚手架。   “还有这种操作……”孟探骊摘下黑超,心服口服。   “俞总,久仰大名!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你也是来看搭建的?”   孟探骊难得对自己捧上彩虹屁,俞汉广正得意地沉浸其中,突然被一个陌生的声音喊得出了戏。   眼前这人圆脸阔眉,个头中等;一双不大的眼睛虽然仰视自己,但炯炯有神,直能看进人心里。   他向俞汉广、卫波和孟探骊递上名片,隔着口罩,声音很洪亮:   “北鲲游戏,庄超飞。”   卫波不喜欢尬聊,孟探骊身份不便,俞汉广只得独自扛起代表爱梦寒暄的大旗。   “今天来得急,没准备名片。等会儿我们直接加好友。”他看到名片上【CEO庄超飞】的字样,露出招牌式的营业笑容,同对方握手,“庄总,您怎么认得我?”   “你在我们宜州的圈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庄超飞绕到爱梦的展台下,边环视边道,“北鲲虽然人不多,但《孤胆裂冰》可是人人都玩过的。”   俞汉广直觉庄超飞这话不是谦虚。   北鲲确实也就三十来个人,不然怎么会轮到一个CEO亲自来看展馆的地步。   北鲲游戏,俞汉广听孟艾提过,也私下了解过情况——这家公司刚拿到A轮,风头正劲。   细论起来,北鲲的发家之路和爱梦类似,也是几个创始人从小工作室做起;默默无闻地糊了两年后,靠一个VR选秀游戏《初次闪耀的世界》一炮而红。   做游戏需要一些把握热点的敏感度,俞汉广不得不承认,北鲲游在这方面很在行。   ——现实生活中,偶像塌房事件常有,年轻人的心态从“你行你上啊”变成了“我上我也行”。宇宙的尽头是出道,只要电费还够,头显还亮着,虚拟世界的偶像就永远不会背叛自己。   虽然只是简单的唱跳歌舞RPG,但这种的“练习生成长逆袭”的路数,仍是吸引了许多年轻用户。   更微妙的是,北鲲游戏刚刚接手了杨烨立项失败的《沧海灵境》。   两家公司的展台离得很远,俞汉广不太明白北鲲此时特意来打照面的原因,头一歪,下意识朝庄超飞身后望去。   展馆内同时有几十家展台在施工,工人爬上爬下,板材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各种显示屏和灯管混着能闪瞎眼的光,就在头顶上晃晃悠悠。人待久了,鼻子眼睛耳朵都不是自己的,历经数十万年才进化出来的敏锐和戒备,也就迟钝了不少。   他眼角刚好觑到卫波斜后方的脚手架;可那脚手架底下被个空饮料瓶蹭着,不听话地挪来晃去。顺着向上望,搭展台的师傅正费劲巴拉地举着把美工刀,清除着logo夹缝中用来防震的泡沫板。   脚手架在和塑料瓶的对抗中逐渐败下阵来,师傅一个没立住,整个人攥着刀就往下滑。   俞汉广想都没想,狠狠地把卫波和庄超飞往旁边一搡。这一搡,却让他把整个后背亮了出来,师傅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衬衫衣领。   他就这样在牛顿第一和第二定律的双重作用下,眨眼之间以气贯长虹的阵势趴在了地上。   片刻静默之后,刚搭起来的一面展台似乎受到了影响,吱吱呀呀地散了架,碎裂声音近在耳畔,各种装饰材料噼里啪啦落满了他的肩头。   “汉广哥!你没事吧!”孟探骊正在展台外发信息,此时第一个回过神来,飞奔到展台下,大喊着把俞汉广从碎物堆里扒了出来。   突然被这么一掼一砸,俞汉广心中反而更加清醒——四五米高的展架而已,又没有什么致命的重物,展馆搭建严格遵循行业安全准则,更不会有危险品。   估计连筋骨都没伤到。   没那么危险,更没那么狗血。   他抬起头,摘下口罩长呼了一口气:“没事,探骊,你小点声,我耳膜都要被你震破了,还嫌这里不够吵吗……”   说完,他对着张口结舌的庄超飞,以及眼角抽搐的卫波,竟然还咧着嘴,露了个“就当无事发生过”的微笑。   孟探骊脸色煞白地拂掉他颈边的碎渣,声音打颤:“有……有血……”   搭建师傅此时还瘫在旁边惊魂未定,手上的美工刀,正插在他的肩头。   疼痛这才后知后觉地抵达大脑。   俞汉广太阳穴旁的青筋全冒了出来。   --------------------   庄总出现啦~   庄总:我到哪儿,哪儿出事。合着我是影响大环境的人呗。   -----   就这个ylq动辄塌房的情况,我觉得元宇宙和AI换脸技术在未来大有作为。 第38章 “你在这里过夜?”   =====   单人病房条件优越,隔音效果一等一的好。   但俞汉广依然牙关紧闭,只在心里默默流下了两行郁闷的清泪。   还在渗血的肩头,时不时就对他的痛神经拳打脚踢;手机里有无数条未读的工作信息;自己刚才趴在病床上哼唧昏睡的尴尬样,更是被人从头到脚看了个透彻。   此时此刻的自己,从身到心,都完美cos了那个古早网络梗:   折翼の天使。   “伤口已经缝合,不用拆线;万幸没有伤到主要的神经和血管。”   明明是好消息,可卫波眉头绷得紧,声音比病房墙面的瓷砖还凉:“孟总刚刚来过,你还睡着,他没打扰你,和探骊一起走了。”   “住院费和医药费,庄总替我们付了。”他补充。   折翼的天使闻言收住郁闷,手指在软枕上敲了起来。   看来要找个机会,亲自登门会会庄超飞。   “麻药效力应该刚过,你今夜要是疼得厉害,或者想翻身,床边有按钮,”卫波面色稍霁,拉出病床下的陪护床,手掌撑在床面试着承重,“如果不想叫护士,就喊我。”   俞汉广原本趴在床上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发信息,闻言突然抬头,也不顾发木的肩膀,一边吸着气,一边艰难地往身侧看去:   “你在这里过夜?”   灯光下,他眸子里蕴着暗搓搓的惊喜。   “你行动不方便,医生说,夜里最好有人陪护。”卫波怕他再牵到伤口,起身扶住俞汉广的手臂,又低声找补:   “我来都来了。”   和项目组布置后续工作、找供应商理论、给家人报平安……   ——俞汉广想了半天,还是和顾珊珊发了个信息。   清完未读消息,俞汉广这才放下手机,手背交叠枕着下巴,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皮。   随他怎么口嫌体正直地解释。   人在就行。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灯光终于熄了。   月色投到病床边,窄窄的白床变成了暗夜里的一条浅河。夜风吹来湍急的流水声,又卷着野兽骇人的呼嚎扬长而去。   俞汉广隐约看到河中有个倒影,弯下腰伸手一探,影子便随着指尖的搅动,一层一层破碎。   河水像是刚刚解冻,冰得他从手指到肩头被连绵的刺痛贯穿,当下捂着胳膊在河边跌足。   似乎有人急急地涉水而过,轻柔唤他,扶他起身。那人变戏法似的点起一簇火把,火苗跳动着划破黑暗,赶走了咆哮入侵的声音,镇退了纷至沓来的乱影。   空气中的火星飞逸着窜进他的皮肤,非但不烫人,反倒柔和地在胳膊上流动、汇集,帮他纾解了冰到发麻的痛意。   他下意识吸吸鼻子,只觉身边漂浮的点点火星,竟然还带了些吸引人的……孜然味儿???   等等……   他又耸了耸鼻子,睫毛终于抬了起来。   ——一个巨大的牛皮纸盒子放在床头柜上,“赏味期限”四个大字赫然占据了眼眸。   俞汉广还没来得及纳闷这梦是怎么回事,这盒炸鸡是谁买的,视线就被窗外的晴朗日色勾走了。   窗帘早已被拉开,天光大亮。   周身沐浴在初夏的阳光下,他感觉伤口也乖乖地不再作妖,便大着胆子伸了个懒腰,又伸手要去够那盒子。   “嘶——”   大意了,世界立刻以痛吻他的肩头。   “俞汉广,你搭个展台,还能把自己搭到医院了?”孟艾从床尾的椅子上起身,目不转睛地盯他。   “老孟……老板,您怎么又大驾光临了。”俞汉广伸了一半的懒腰被生生憋了回去。   他环顾四周,没看到其他熟悉的身影,只好堆起一个浮夸的笑脸:“不是什么大问题,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想到今天本应该完工的展台,现下可能成了废墟,他又忧心道:“展台可就说不准了。”   “你安心养伤,展台我另想办法。”孟艾道。   他言语平静,但俞汉广能听出隐隐焦虑。   按照供应商事后诸葛亮的说法,如果没有俞汉广当初的一搡,师傅顺着下来,啥事没有天下太平,展台压根儿塌不了。可他却坚持认为,如果自己不推一把,受伤的可能就是是庄超飞和卫波,后果不堪设想。   因而事故的责任究竟在谁,还真就成了个悬案。   VR游戏节阵势很大,供应商自然不会只做爱梦的生意,同期还排着其他好几个公司的单子,所以昨晚就给俞汉广和孟艾发了信息,来了一通蛮不讲理的扯皮。   这场事故属于合同明文规定的“不可抗力”,没功夫再帮爱梦重搭。   ——除非加钱。   “这不是坐地起价吗?”俞汉广翻着昨晚的信息,在心里把诅咒的小圈圈画了一万遍,决定展会结束后就把对方拉入黑名单,“钻钱眼里去了,以后谁还敢和他们做生意?”   “汉广哥,要不要我问问我们公司?我们倒是有人手的。”   卫粒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进了病房,手上拎着同样印有“赏味期限”字样的炸鸡盒,身旁还跟着眼睛都快笑没了的孟探骊。   俞汉广嗅出卫粒手上的炸鸡撒了甘梅粉,甜滋滋的。   他盘腿在床上坐正,看了看原本放在床头的孜然味炸鸡,又疑惑地望向她。   床上那盒炸鸡是谁带来的?   卫粒将公司介绍文档发到俞汉广的手机里,然后才把炸鸡盒子打开,推到他床前的小桌板上:“我实习的公司很多业务都做,网红运营、展会、视频拍摄……老板是我老乡,很照顾我的。”   见她会错了意,俞汉广便把停在嘴边的问题咽了回去。   昨天受伤后来得匆忙,夜里又睡得不安生;甜咸混合的味道早就勾得他食指大动。于是他一边啃着酥脆的炸鸡,一边看了看她发过来的介绍。   卫粒实习的这家公司只有七八个人,但业务种类又多又杂,毫无章法地堆在文档里。   俞汉广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当乙方不容易,广告传媒这行门槛低、竞争激烈,有些小公司为了拓展客源,的确有什么活就接什么活,来者不拒。   只是对于应届毕业生来说,实习期要么像柳杨一样,找正儿八经的公司,算是提前练习一下如何成为苦逼打工人;要么像他当年一样剑走偏锋,找到一支高门槛、有潜力的风口小团队,共同发展。   卫粒一个英语系研究生,在那样的环境里干活,总归有点大材小用。   “你们先出个简单的方案,报价给我,合适的话立刻走流程。我还得在医院留几天,方案如果没问题,就跟柳……”俞汉广想了一下,改口道,“跟周晓盛联系吧,我发你联系方式。”   一只鸡翅下肚,他又道:“跟你哥联系也可以。”   见俞汉广精神状态不错,孟艾放下了悬着的心,因为工作繁忙便先走一步。孟探骊好不容易见着卫粒,俩姑娘也开心地手拉手逛街去了。   只留俞汉广独自靠在床上打消炎点滴。他没找着卫波,人又躺不住,便扶着吊瓶挪进了旁边的输液室。   输液室空旷寒凉,病人零散地坐在各处。针头各自插在手上,不方便玩手机,因而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被前方的大电视吸引——电视上正放着一部知名的萌宠电影,众人不时发出笑声。   ……   “小宝不哭了,狗狗马上就回来了,”一位宝妈低头安抚着孩子,转而嘀咕道,“怎么又是广告,烦死了……”   “傻X网站,想钱想疯了!就你妈让人花钱买会员……”身旁又有位年轻病人不耐烦地大声道。   电影放到精彩处,骤然被广告打断,虽然只有一两分钟,但很煞风景,输液室内瞬间浮起一片抱怨。   “不舒服?”身旁突然飘来一个声音,“炸鸡也没吃几口。”   俞汉广吓了一跳。   卫波卫粒不愧是亲兄妹,连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技能都一模一样。   卫波递过一杯咖啡,浓郁的香气破开了输液室的凉意与焦躁。   俞汉广肩头的伤口突然发痒,如暴雨前搬家的蚂蚁似的,爬到脖颈。他吞了口咖啡:“这里有点闷,我们回病房吧。”   俞汉广扶着吊瓶,沉默地坐回病床上。   相对无言,和场合无关。   和人有关。   他不愿和卫波再聊工作,《你的99个故事》把二人翻来覆去捶成两块嗞嗞冒烟的肉饼,他们昨天摸鱼外出去看展台,就是想逃离令人窒息的办公室。   俞汉广心里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可他发现,除了工作,似乎没什么更多的话题可以缓解尴尬。   难不成,真要聊聊一个月前的那场……春假吗?   --------------------   你们猜小卫晚上在哪儿睡的? 第39章 “也给你补过一个生日”   =   “卫老师,视频广告,你有什么高见?”   俞汉广绞尽脑汁,总算想了个一本正经又容易发挥的话题。   “视频广告,就是在检验那句著名的slogan——你的时间非常值钱。”卫波道。   “不止视频广告,其实所有的线上广告都是注意力生意,商家获得用户关注,平台吸引用户并获得收入;算是各取所需。”   卫波热爱工作,但和闷头写代码的技术男还不一样,是把工作当成了事业而非职业。因而在日常话题上,他照样见微知著,一聊起来,还多了些平时少见的兴奋。   “只是对用户不算公平,想跳过广告必须付费,时间就这样被商家和平台剥夺了。刚才在输液室,你也看到了。”   见俞汉广望着自己出了神,卫波加重语气:“游戏里穿插的视频广告也是如此,这几年愈演愈烈。可完全忽略广告,又不现实。”   卫波说的是《孤胆裂冰》。   年前的项目复盘会,杨烨对着“死亡微笑”曲线,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孤胆裂冰》的商业化问题:   因为他二人的保守态度,游戏其实比市面上的竞品广告都要少。虽然获得了玩家点赞,但好评毕竟不能变成白花花的银子,《裂冰》在营收数据上终归不好看。   俞汉广轻叹:“存在即合理,很多人的时间还是不值钱。”   卫波道:“其实他们是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   二人本来聊得好好的,可“来都来了”四个字,不知怎地,突然戳到了俞汉广那根不太快活的神经。   他直勾勾地盯着卫波,没好气地脱口而出:“就像你昨晚的心态?来都来了?”   俞汉广说者无心,话也的确是没毛病;可进到卫波耳朵里便暧昧地弯弯绕绕,在心里翻过了好几遭。   “……”这话他实在没法接。   幸而几声很轻的咳嗽声从旁边传来,替他解了围。   一位女士微笑着立在病房门口,伴着咳嗽声环顾着病房四周。   她黑色高跟鞋轻挪了几厘米,带出了点响动。和鞋子相同色调的黑色套裙利落地垂在膝盖下,不用摸,单凭眼睛就能看出是高档又舒适的面料。黑裙间露出的脖颈和脸庞又都极白,并且白出了一种“规律作息,认真保养”的均匀净透。   一个人如果过于精致文雅,总会让旁人不自觉地保持距离,只愿远观。   “顾老师……”俞汉广向后缩了脖子,用没打吊针的手握住了放在床头的咖啡,“你从芦城过来的?”   “我明天在宜大开会,昨晚我和你爸爸一夜没睡好,他非要叫我提前过来看看。”   顾珊珊乌亮的头发左右拢起,规整地盘在耳后,将乱发和年龄掩藏得妥当。黏软的江南普通话,配上她的打扮,更是派头十足:“不过今天来得急,什么都没带。我就住在你们学校的招待所,这样吧,我给招待所说一声,要盅鸡汤送过来。你还想吃什么,都跟妈妈说。”   她掏出手机发了信息,又垂眼心疼地看着俞汉广:“虽说可以请护工,但总归不方便的。你一个人,这几天可怎么办呢?”   “不用,真不用,我在这里有吃有喝,”俞汉广一边战术喝咖啡,一边看向卫波,眼中满是同仇敌忾,“有同事照顾我,您别担心。”   顾珊珊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原本放松的身子突然立得很直,连带着裙裾都摆出了拿腔拿调的劲头。   她端详着卫波,笑意更盛:“小伙子,麻烦你了。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卫波知晓顾珊珊的身份,慌忙道:“不麻烦。我姓卫,保卫的卫,卫波。我和汉广是……工作搭档,最近我们忙项目,来医院正好方便沟通。”   顾珊珊眼睛雷达一样在他脸上来回扫着,话锋一转,温柔得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奶猫:“小卫,你多大了?”   “……28。”   “28呀,那跟汉广一样大。小卫你是哪里人?”   “……凌水人,凌水靠近京州。”   “凌水我知道,我出差的时候路过的。小卫你生日是哪一天?”   “……2月19日。”   “啊哟,那是水瓶双鱼座,是交界的好日子;水瓶座脑子转得快,双鱼座重感情。我们汉广的生日也是交界,天秤天蝎……”   “咳咳咳……”   俞汉广猛地被咖啡呛了一口,也顾不上形象,抬起袖子就要抹嘴。   虽然自高中起就住校,毕业后又在外地工作定居,但是自己好歹也和顾珊珊和和气气地处出了十几年的母子情分——   从来没听说过自己这位醉心学术、每天读论文申基金的继母,竟是位深藏不露的星座专家。   这病房一时是人口普查的办公室,一时又成了占卜博主的直播间。   不过他又说不出哪里怪异,便放下咖啡,平复了杂乱的念头,恭敬地向顾珊珊下逐客令:“顾老师,公司项目赶进度,我和卫波还有工作要讨论。”   “你们忙……想吃什么喝什么,都跟我讲。”顾珊珊有些失落,仍是站在床边。   俞汉广怔忡片刻,唇角勾出了个计算好的笑容:“宜大招待所有几道菜,我记得不错的,菜单我等下发您手机上,能不能给我们送来?”   “我们”二字被他特意加重了语气。   他又做望穿秋水状:“再带一碗二食堂三号窗口的阳春面?招待所出门,右转走一百米就是二食堂。毕业之后,我再也没吃过那里的面条了,一直念着这一口。”   顾珊珊开心道:“我叫个送餐服务,等会一道送过来。那妈妈先回去,就不打扰你和小卫了。”   她在俞汉广一副渴望的表情和卫波一脸无辜的面色中,裙摆微微摇荡,姿态优雅地出了门。   外卖很快送到病房。   俞汉广滤掉清淡的面汤,将鸡汤倒进阳春面中。   黄澄澄的油花浮在素面上,葱花碎在碗边荡漾,鲜香气味化作丝丝白雾,倏地逸散在半空。   “我们学校二食堂做的是手工面,阳春面最简单干净,但是最好吃。口感韧得很,怎么泡都不坨。”他回忆起当年连上四节专业课之后狂奔到食堂就为了这碗面的场景,眉眼带了笑意。   他又一一打开三个餐盒,拆了筷子递给卫波:“你要哪份浇头?”   卫波接了筷子,却没动作。   他本以为汤是汤,菜是菜,面是面,没想到是拿来做浇头;自己是北方人,一时感到新鲜。   不过眼前这满桌子的汤汤水水,根本就是俞汉广一厢情愿要的。   在顾女士面前,这人还把自己拉下了水。   “我没说要吃这些。”   俞汉广知道他这口嫌体正直的毛病,倾身向前:   “也给你补过一个生日。”   --------------------   机智の顾女士:我先合个八字。 第40章 “够……够了。”   ===   绿茶虾仁,咸蛋黄狮子头,辣椒小炒肉。   虽说鸡汤是顾珊珊女士强行塞给他补伤口的,但这三道菜和那碗阳春面,不是他张口就来。   虾仁清甜,狮子头咸鲜,炒肉香辣,浇进面里滋味更胜;三道菜还都挂了油,一点也不干柴。嘴巴再挑的人,想必也能选中一款。   卫波果然情不自禁把筷子伸到了面碗中。   面条的软滑触感似乎隔着筷子到达了指尖,他心窝里也软得一塌糊涂,眼眸泛起一片雾濛濛。   “我的生日,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好饭不怕晚。”俞汉广捏了筷子下进面条里试温度,热气熏得鼻尖冒了细汗。他突然想起什么,将狮子头推了过去,殷勤道:   “给大寿星加个蛋。”   面条分量很足,学校里的两个大小伙子吃一份都没问题,因而俞汉广特意没有多要。不过他自认思虑周全,却唯独忘了——病房没有多余的空碗。   两双筷子只得各自把菜码到餐盒盖子的一侧,呼哧呼哧吃起来。   餐桌矮小,几个餐盒几乎将其占满;他二人勾着身子挨得近,抬头捞面,低头吸溜,都被鸡汤烫得汗津津的。三道浇头不知不觉间早已拌匀,分不出甜咸香辣。   这么动了三两回,头就不小心轻蹭到一起去了,四目相对之间,各自都能感受到额边的湿润。   筷子上的面条也调皮地纠缠着,在面碗上空相撞又弹开,溅了些星星点点的油渍在俞汉广的浅蓝色病号服上。   卫波第一时间伸腕去擦,怎料俞汉广也探出了手,手背好巧不巧地垫在了他清瘦白皙的指尖。   卫波:“……”   俞汉广:“……”   病房万籁无声,俞汉广只得强行把僵硬的眼珠挪到旁边。   他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神有魔法——桌边的手机被盯了几秒,很争气地响了。   电话来自孟艾。   周末的VR游戏节上,有一场“VR游戏市场前瞻”的主题论坛,会邀请业内几家知名公司的业务负责人参加。   爱梦好歹是宜州数一数二的游戏公司,主办方早就和孟艾接上了头。他和邹海遥不喜欢在公开场合露面,于是定了负责市场工作的万敏哲去参加;不过眼下万敏哲在医院照顾女儿,分身乏术。   按照常理,让杨烨甚至秦昊天参加,都比俞汉广更有分量,可孟艾偏把电话打到了他这里。   原来他当初说的“挺你一把”,是这个意思。   挂了电话,俞汉广面也没心思吃了,向卫波解释了来龙去脉,犹豫问道:“卫老师,你觉得我可以去吗?”   “是个很好的机会。”两颗饱满油润的狮子头下肚,卫波原本深邃的眼角眉梢都活泼了起来。   俞汉广盯着卫波的脸发呆。   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大佬同台而立总归有些心虚,再加上身上有伤,多少担心自己到时发挥不稳定。   自己丢人事小,掉了公司的架子是大。   卫波似是读懂了他的担心:“你的临场发挥能力没问题。更重要的是,可以借势宣传即将上线的《99》。”   *   俞汉广被卫粒引着来到了搭好的展台前,和早已等在那里的公司老板石念三握了手,随后便同卫粒、周晓盛一起打量焕然一新的展台。   他肩伤仍未好透,宽大的长袖T恤里还缠着绷带,放下手臂时,动作有些别扭。   想是卫粒提前知会了,石念三像个专业的导游,带他们里里外外走了一遍,讲解展台情况。   他先前向孟艾争取了一笔不大的费用,因为预算实在有限,也只能放低期望,但求能安稳将明天开始的展会苟过去。   没想到这家公司人不多,搭建却做得相当仔细,还在原有的设计基础上用了更好的物料,把油印布换成了PVC,又用亚克力板代替了雪弗板。亚克力光洁的表面映着顶侧小灯球的彩光,让爱梦的展台在这片展区中鹤立鸡群。   他看向眼前从长相到打扮都十分接地气的石念三,笑道:“石总费心了。”   “哪里,爱梦在整个宜州都是有名的企业,小卫既然揽下了难得的大客户,我们是一定要拿住劲儿做的。”石念三看看卫粒,笑着递上了验收单和签字笔。   “俞总,以后有活,还希望能多想着我们些,带我们飞。”   俞汉广接过验收单签字,又摸到里面夹的信封,顿时明白了石念三花花绕的心思。   他递回单子,笑容不减:“我们的供应商每年都要竞标评标,石总你们业务能力这么强,届时欢迎来参加。”   说完又补充道:“合同尾款,展会结束后我们就会打过去。”   石念三见装着红包的信封砸回了自己的手上,讪笑道:“俞总,千万别把我们当外人,尾款的事不着急。小卫,你哥哥卫总呢?俞总您之前不是一直在医院嘛,上回还是他来签的合同。我在宜州遇到老乡不容易,和卫总特别投缘……”   俞汉广一怔,很快又感到欣慰。   没想到卫粒真的去找了卫波。   “你们这展台,啧啧。俞总,恢复得怎么样?”   刚打发完石念三一干人等,俞汉广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庄超飞正抱着臂,在展台等候。   他忙走到庄超飞面前,麻溜儿营业:“原来是庄总大驾光临。我没什么事了,说起来,还要感谢您替我出了医药费。”   庄超飞客气道:“应该的,是我要感谢俞总。”   俞汉广今天被一口一个“俞总”叫得脑袋发胀,觉得自己活活被喊出了一头一脸的油腻。   他是爱惹眼的性格不假,但自工作起就在互联网行业待着,平时打交道的,都是些务实的互联网人以及熟悉的乙方供应商,也没那么多名利场要赶要蹭,因此对这种假大空的称谓完全不感冒。   “您要是不介意的话,称呼我名字就行,俞汉广。”他闷笑。   “行,汉广,你继续忙。”庄超飞放下胳膊,看向他的同时,掏出手机发了条信息,“我们明天见。”   俞汉广感到手机震了震,点开屏幕,庄超飞发了张【VR游戏市场前瞻主题论坛】的长海报。   深蓝色的背景上,几位嘉宾的个人照连同夸张的介绍整齐地列在下方,想必已经被转发到了无数群里任人品评。   海报里,他那套互联网新贵风格的帅气头像,与略显质朴的庄超飞一左一右地并列排着,对比鲜明。   *   周晓盛和柳杨一边擦汗,一边在展台分发试玩的头显,二人扫了眼向排成长龙的队伍,绝望地面面相觑。   宜州旅游城市的名声在外;暮春初夏又是旅游旺季;加上这是第一次办行业内如此大规模的展会,官方连同各家公司都在卖力吆喝。   因而开展第一天,观众数量就远超主办方想象,几乎要把展馆入口处的围栏挤塌了。   爱梦展台正对着入口,【EyeMore】的巨大logo灯牌闪闪发光,下方的展台中央,气势十足地摆了一排大屏;但凡进来的观众,都情不自禁地被吸引了过来。   来看展的观众多是VR发烧友,本就比普通玩家更爱凑热闹;因此,队伍越长,他们就越要一探究竟。   到后来因为人实在太多,俞汉广和几位项目经理简单调整了展台参观规则,改成排队制——每位观众试玩十分钟,到点换人,绝不拖沓。   乍一瞧,爱梦的展台不像是玩游戏的,反而像某个新款手机或者球鞋凶残的开售现场。   “师父、卫老师,就那几位,来三回了也不嫌腻,”周晓盛努努嘴,伸出三根手指,“头发丝儿都快粘我们头显里了。”   俞汉广本来在巡场子,此刻望向沉浸在游戏里的几个老外,露出了老父亲式的欣慰:“歪果仁真的很喜欢小破冰。”   《孤胆裂冰》推出后实火了一把。但年后玩家的好奇心红利期过去,又有几个劣质跟风游戏冒了头,兼之他们分神忙于《你的99个故事》,现在的数据便如他们预料,没之前那么好看。   “攀冰在国外本来就比国内火,有群众基础。”卫波作为项目经理代表,站在排成长龙的《孤胆裂冰》游戏大屏旁边。   他的长相单独看就已经很出挑,放到人堆里更是鹤立鸡群,堪称爱梦展台的流量密码。   俞汉广看向卫波,颔首道:“国内运动类游戏的生命周期比其他类型更短,其实我们早应该考虑出海……”   话还没说完,肩头便被一只毛绒绒的大手轻拍了下。   他回过头,正对上两只浅色眼珠。   刚才玩过《孤胆裂冰》的一个金发老外,摘掉手柄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又侧身对旁边带着翻译证的年轻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   翻译也是浅瞳,亚麻色的卷发覆在眼睛上方,看上去是个在本地大学读书的留学生。   这小翻译张口是一嘴流利的普通话,但可能是发声部位不同的缘故,气流在口腔中摩擦,显得声音独特:“谢里夫先生说,你们的游戏好极了,他和他的同事们都非常喜欢。”   对于客套话,俞汉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他回想着刚才说的“出海”二字,便随口问道:“这位谢里夫先生,也是做游戏的吗?”   翻译和老外交换了信息,将老外的名片递给俞汉广,话仍旧说得字正腔圆:“谢里夫先生是来自阿亚斯坦的VR游戏发行方负责人,如果您的公司或者游戏在发行和推广上有合作机会,欢迎您和先生联系。”   VR游戏出海这两年已有苗头,大厂尝试着往外走了几步,因而这次游戏节同样吸引了一些外国从业者,从独立开发者到倒腾设备的二道贩子,专业的业余的,一应俱全。   俞汉广一上午接过的名片,没有整盒也有半打。他也没怎么在意,于是按惯例交换了名片,同时又多给了翻译一张。   现在同声传译技术发达,大多数外国人过来,直接租个便宜好用的翻译器就开始跑场子;这位年轻的翻译能接到活,想必有点本事。因此他有心留个联系方式,日后真要考虑把游戏推出国门,兴许能用得上也未可知。   ……   忙到脚下生风的半天总算过去,展会周边只有寥寥几家快餐店,卖的还都是“爱吃吃不吃滚”的高价套餐。俞汉广随便扒拉了几口,就端着咖啡去僻静的楼道里发呆了。   顺便也是倒一倒千丝百绕的思绪,给大脑做个磁盘碎片整理,为下午的论坛做好准备。   肩头突然很不给面子地隐隐作痛,他猜想伤口应该是在熙来攘往的展台被碰到了,只得放下咖啡,用一种别扭的姿势探手去揉。   “还在疼?”   俞汉广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有什么柔软而温热的东西覆在了他的后肩。   如一泓温泉,泛着令人舒心的热度。   一双手。   他的伤势逐渐好转,今天的绷带只略微缠了几层。那双手和肩上皮肤隔着薄薄的距离摩擦,像在泉水上打漂似的,漾得他连伤口带心尖都铺开了一摊涟漪。   “嘶——”俞汉广被触到痛处,轻轻吸气。   卫波闻声,低头去看他肩头的情况。   狭长的蝴蝶骨在伤口下方凸浮,幻化成一只破茧的蝶直扑进他的眼里,可那双不存在的翅膀又在扇动,振得他耳根子都红了。   他手掌停在绷带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够……够了。”俞汉广不自然地往旁边闪了一下,不敢再继续脑子里那些无边蔓延的想法。   他搓搓手转移了话题:“下午还有论坛……唉!话说我们展台有便签纸嘛……”   “应该没有。”卫波眼神在昏暗的楼道里闪烁了片刻,“不过你可以看看这个,放松一下。”   他掏出自己的钥匙扣——下端的链子上连着个透明的咖啡胶囊。   胶囊里不见咖啡粉,而是躺着一颗浅黄色的纸星星。   --------------------   报告!这里有一对小情侣带薪摸鱼!   ------   有读者大可爱提出,和同岁的小俞相比,小卫的心思显得特别单纯。日常生活里,搞技术的人喜欢钻研,不那么会来事儿;八面玲珑的人,就比较难去钻研什么。非贬义,龙生九子,各有各的优点。 第41章 戏精杠精   =====   俞汉广靠在活动厅后侧,低头看了看表,离论坛开始还有十五分钟。   他在公司讲过很多次方案,立项会也基本没怵过,但还是头一回要在这种大型场合面对陌生观众;好似第一次准备满汉全席的新东方应届毕业厨子,很怕一不留神就炸了厨房。   满是字迹的发言稿有些烫手,像厨房里那罐随时可能爆裂的液化气瓶。   他更加焦灼不安,整个人也不自觉地隔着巨大的背景板向外偷瞄。   “VR游戏市场前瞻”论坛是这次游戏节“系列圆桌论坛”的开幕场,举办地点就在展馆最大的一号活动厅。此时厅内灯光闪烁、人声喧杂,台下坐了不少记者,长枪短炮早已就位。   他眼神一扫,只觉镜头齐齐对准了他。   冰冷,黑洞洞,莫得感情。   记者们三三两两地调试设备、问候寒暄;他一时又觉得好笑,认为自己是个紧张过头的戏精,便连续做了几下深呼吸。   幸而开幕论坛的C位并不属于自己。在主持人客套的开场白之后,几位行业协会的领导相继发表了一堆官样讲话。   拉拉杂杂的“文化桥梁”、“尊重市场规律”、“服务企业和玩家”等说辞催眠效果极强。台下听众昏昏欲睡,可俞汉广却攥紧了掌心里那颗胶囊。   “感谢各位领导的精彩发言。下面我们进入主题圆桌对话环节,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到场的嘉宾们!”   俞汉广中午特地换了套行头,浅蓝色衬衫配米色工装裤和麂皮船鞋,试图在商务、率性和科技范之间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平衡点。   随着主持人的介绍,他刚来到舞台落座,这种得意洋洋的平衡便遇到了对手。   邻座的庄超飞穿着洗掉色了的牛仔裤、灰色慢跑鞋以及印有自己公司logo的纯黑T恤,黑框眼镜架在炯炯有神的双眼前方,很难不让人觉得,是在模仿国外某位人尽皆知的互联网大佬。   俞汉广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自己这幅刻意凹出来的“漫不经心”,和庄超飞那幅随便透出来的“用力过猛”,哪个更引人注目一些。   “此前,我们已经收集了部分媒体和观众的问题,接下来就这些问题,我们想听听各位嘉宾的看法。”   主持人扫了一眼题词板,用甜美的语气问道:   “第一个问题——VR游戏经历了十数年的发展,到如今能够占据游戏市场的一席之地,过程可以说是一波三折,充满了辛酸和喜悦。各位怎么看VR游戏市场的走向呢?”   席间的其余几位嘉宾或来自大型游戏企业,或来自渠道方和平台方,VR游戏只是他们公司的一部分业务,因而拣着一些无关痛痒的漂亮话闲扯。   俞汉广虽然提前拿到过问题,还是被眼下的场面尴尬得脚趾抠出四室一厅。   原本准备好的发言,也犹豫着是否要说出口。   “我的看法可能不太一样。毫不夸张地说,VR游戏现在到了一个生死转折点。”庄超飞突然举手示意,接过话筒道。   他声音洪亮,字字句句飞针一般扎在场间。   原本三心二意的记者和意兴阑珊的观众来了精神,场下竟是难得的安静。   “几位同侪也说了,VR游戏发展势头正旺,目前也在被越来越多的玩家所接纳;和端游、手游比起来,是数字文化产业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但这颗明星还没升到最高空,就要坠落了。”   论坛的特邀主持人是一家知名券商的美女分析师,专攻互联网行业,闻言便饶有兴趣问庄超飞:“坠落是什么意思,庄总可以详细说说吗?”   “游戏类型疲软,同质化问题极其严重。如此一来,虽然能靠堆量以及一定的商业化模式吸引越来越多的玩家,但这种吸引,只是表现在玩家的绝对数量上,我们的圈层其实是在逐渐固化的,现在急需一个引领风气的产品。”   俞汉广心里暗暗赞同:行业封闭,难以找到新的道路——VR游戏目前确实缺乏一个能彻底出圈的爆款。   主持人问:“众所周知,互联网的头部效应十分明显。您提到了‘引领风气’,想必北鲲已经有所准备了是吗?”   俞汉广当下便听出了个所以然来。   庄超飞的观点乍一听痛心疾首,调子起得很高;可仔细咂摸两下,会发现早就是老生常谈。   他和主持人一来一回,想必是提前串好了词,藉此引出北鲲即将上线的《沧海灵境》,夸夸自家产品。   嘴上主义,心里生意。   “……面对圈层固化的现状,我们北鲲保持开放的心态,让VR游戏像水一样,能够在游戏市场,甚至在整个文化产业中流动起来。常言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所以我们选择和文娱行业经典的漫画IP进行合作,打造一款新的产品……”   果不其然,全场风头很快被北鲲游戏抢了过去。   俞汉广摸摸口袋,那里有原本针对问题准备的文字讲稿——就安静地待在星星胶囊的旁边。   他松开手,决定把脑子里翻来覆去默背了八百遍的说辞,统统扔进回收站。   “主持人——”俞汉广举起了手。   他眼角微垂,此刻眸子又被舞台前的灯光映得透亮,透出自然又真诚的面色。   接过话筒的右手有点抖,他便双手握住,道:“针对北鲲的观点,我也想说几句。”   “保持开放心态,我赞同;VR游戏也确实到了该破圈流动的时机,可业界不止有‘流水不腐’,更应该有‘活水源头’。”   俞汉广之前也和主持人略微打过招呼——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会在常规问答的最后,把《你的99个故事》抛出来宣传一波。   如果时间允许,还可以聊聊新游戏的一个小彩蛋。   计划赶不上变化,主持人被他插进来的几句话说懵了,只得接道:“活水源头?”   俞汉广颔首:“漫画从长远来看,其实只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我们爱梦更看好原创精品,也就是我提的‘活水源头’。”   之前在立项会上,卫波就和杨烨针对IP改编和原创游戏各自的优劣势对过线;俞汉广记忆犹新,便有理有据地分析了一通。   “没有水吃,外出去找是一种活命的方法;而自己挖渠更是一种活命的方法。”   说完这段长篇大论,台下已有记者开始点头。   “我相信,虽然后者比前者要付出更高的成本,但因为水源,也就是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长期收益会更可观。对于VR游戏行业以及文化传播领域都更有意义。”   俞汉广趁热打铁,笑道:“其实爱梦今年也有一个重量级原创产品,预计将于夏天和大家见面。”   这招,这招叫做后发制人。   两家宜州本土明星公司同期发新游——他此言一出,台下立刻传来此起彼伏的议论声,甚至有记者想要举手提问。   台上的灯光仍亮得刺眼。   但在俞汉广心中,它们似乎已经熄了大半,只留下他和庄超飞头顶的两盏。   论坛也彻底变成了二人对弈。   主持人不愧是券商分析师,眼看话题逐渐跑偏,仍在辛苦控场:“北鲲和爱梦很快都会拿出令人瞩目的新游戏。那么想请问二位,VR游戏如今面临着关键的转折路口,两款产品推出后,在这种环境下如何保持独特的竞争力呢?”   庄超飞似乎看出了俞汉广的套路,没有做声,让出了先手。   俞汉广套话说得一出接一出:“其实不只是新游戏,爱梦在每款游戏的立项初期,就会对产品进行全方位的推演,包括选定潜在用户、想清楚核心玩法与上线后的市场策略等等。之后就是坚守这个立项之本,通过玩家内测、适销测试、调研访谈等不同方式,优化游戏内容,提高玩家体验,吸引更多潜在用户……”   这招,这招叫做还施彼身。   “可以看出,爱梦的方式比较全面,聚焦于游戏内容。那么北鲲对新游戏有什么想法呢?”台上暗流汹涌,主持人已经完全变成了提问工具人。   “北鲲的方法和爱梦很相似。但我们还在发展初期,因为人力、经费等各种限制,我们只主攻一个点,”庄超飞开了口,“就是数据。”   “让调研数据反哺游戏,尤其是反哺游戏的商业化模式。”   游戏要赚钱,公司才能发得起工资,员工才能用心干活;因此商业化是每一款游戏发展壮大后都必须面对的问题。   《沧海灵境》是北鲲从外面买的孩子,因而他故意避过俞汉广引出的“游戏内容”,把话题带到了“商业化”上。   俞汉广保持着得体的笑容。   这笑容的意思是,你展开细讲,我洗耳恭听。   庄超飞语调忽抬,跟俞汉广杠上了:“北鲲还处在发展前期,市场验证和用户增长更重要。数据可以帮我们了解目标市场,明白用户在关心什么,继而优化我们游戏的商业化模式——尤其是优化来自B端广告主的广告——我们的原则是‘顺势而为’,想让数据发挥最大的作用,让理性起到最大的力量。”   话说得滴水不漏,看得出打了好几遍腹稿;台下的一些记者闻言已经敲起了键盘,以便第一时间出稿子。   “数据不一定意味着理性,理性也不一定能发挥力量。”俞汉广的话筒压根就没还,还攥在手里。   “搞数据,当心反过来被数据搞。”   他这话犀利又暗含讽刺,记者们闻言停下了打字的手,齐齐抬头。   俞汉广瞥了眼台下:“数据依靠解释,但凡解释,想做到完全不带立场?不可能。同样的数据,在两个持不同观点的人眼中,得出的结论往往相反。”   棋局已进中盘。   唯有正面开杠。   --------------------   游戏跟风同质化真是行业内的大问题,短期内好像无解。   叹气.jpg   -----   谢谢追文的大可爱们,比心 第42章 马屁精   ===   “大家可以翻翻VR游戏榜单,甚至翻翻手游端游、电影、电视剧榜单,常年霸榜的作品,除了优秀的共性外,一定有自己独特而有趣的部分。”俞汉广话筒握得很紧。   “庄总提到了理性,但这一部分是理性做不出来的,也正是这一部分,让它们和那种空洞的优秀拉开了距离。”   数据问题,在游戏界被讨论了千儿八百回;但很多人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愿意戳破这层窗户纸。   他在做《你的99个故事》时,甚至早在做《孤胆裂冰》时就悟出了一个道理:   这个行业,有太多人在依靠那些冷冰冰的数字,认为只要割舍情绪、保持理性,就能够让游戏变得更强大,更受欢迎。   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甚至适得其反。   因为这根本就是个因果谬误——是独特和有趣,让游戏变得强大而受欢迎。   俞汉广的眼睛被台下的闪光灯晃到了。   瞬间明灭中,只听庄超飞冷冷道:“爱梦是知名企业,策略具体,观点深刻。但北鲲各个方面都有局限,只能抓大放小;无论怎么说,数据策略都实实在在地帮我们优化了商业化中最重要的广告问题。比如我们针对不同用户,进行千人千面的定制弹窗展示……”   庄超飞语气不仅冷,而且带着一股子酸味儿,像是在冰箱里冻了好些日子的青梅。   不过这颗青梅,恰好给俞汉广接下来要宣布的彩蛋提了味。   “不瞒各位,前几天我受了点小伤,住了院。医院的输液室里有个大屏,专门播放视频,给病人们解闷。”   俞汉广直接站了起来。   他摸了摸肩膀,拉家常一样说道:“我发现,视频中间插入的广告多种多样,但又一模一样。多种多样的是广告数量和品类,一模一样的是,都不招人待见。”   台下记者和观众听他突然把话题扯到广告上,都有些一头雾水,噼里啪啦的打字声也瞬间暂停。   “如果把广告也看成和游戏类似的一种内容产品,技术手段的更新,传播渠道的拓展,都只是锦上添花。归根结底,质量才是王道。否则,无论用什么招数,只要是广告,就注定了被人嫌弃的结局。”   俞汉广双腿微分,一手拿着话筒,另一只手不自觉轻轻搭在腰际。   无心凹出的造型,反而让他清瘦高挑的身姿显出了许多俊朗的自信。   他环视台下,目光聚在几台摄影机的镜头上:“针对这一问题,爱梦也在积极求变。其实我们一直想把看广告的自主权完完全全交给玩家。”   “因此,新游戏会有一个小小的尝试——所有的广告都以‘自主观看’形式呈现。”   彩蛋啪地一声爆裂。   议论潮水般涌进耳朵。   一同袭来的,还有他身旁庄超飞意外的目光。   ……   一小时的论坛很快结束,俞汉广在后台和嘉宾寒暄着道了别。   手握到庄超飞这里时,被捏得格外的重。   “汉广,你名不虚传。”庄超飞意味深长道,“我们保持联系。”   俞汉广不晓得他口中这个“名不虚传”是从哪里听来的,只当是句马屁话,对着眼前这位人类高质量马屁精回了个笑脸。   他抚着刺痛的手掌,心间忐忑。   自己在台上大杀四方,下去了还是得收拾烂摊子。   烂摊子更棘手。   *   “盛哥,啥是‘自主观看’?”柳杨小声问周晓盛。   他和隔壁展台的几个工作人员玩熟了,其中一个姑娘刚去论坛旁听回来,添油加醋地将这场火星四溅的论坛互怼,向柳杨和周晓盛描述了一番。   卫波就站在他们三人的背后,一边给玩家讲解游戏,一边分心听着俞汉广的光荣事迹。   越听,眉头拧得越紧。   自主观看广告,十几年前起源于国外一家知名的视频平台,当时还叫做trueview(1)广告。   用户可以在广告播放后几秒钟就选择关掉。也就是说,即使你不是付费VIP,也同样拥有自由跳过广告的权利,不会被强行按头。广告主也不必为那些几秒钟之后就切掉的用户买单。   在医院输液室,他受到了视频的启发,就向俞汉广提出了“自主观看”这个多方共赢的功能。   广告是游戏最重要的收入之一,VR游戏近两年发展势头足,各个公司都正卖力地在广告上一展身手。   毕竟,忽悠广告主砸钱买广告位,比培养用户成为“充钱那个少年”,要容易得多。   问题也随之而来。   一种商业模式,只要可快速复制,就必定会被滥用。   没有一家企业会放过这么好的捞快钱机会,因而VR游戏中,广告数量越来越多,虫卵一样黏在游戏的边边角角,引得怨声载道。   他们现在提出的自主观看广告,其实在被折腾得乌烟瘴气的VR游戏中,怎么看,怎么是一件多方共赢的事——   用户用鼠标投票,这会倒逼广告质量提升。自主关闭的观看模式,让投广告的品牌省钱,同时也能更精准地找到目标用户。平台更可以拿“自主观看”做噱头进行宣传,从而获得用户的好感。   然而,游戏人经常靠灵感发电,提出一个自己看来巨牛逼、但往往经不起推敲的想法。他和俞汉广之后查了些资料,也问了关系不错的同行和品牌方。   两颗脑袋很快降温。   “自主观看”的广告模式很早就从国外传了进来,但目前只在几个家大业大的视频平台和国民级手游上用过。在用户人数相对不多的VR游戏中,闻所未闻。   原因很简单——这种广告对于内容质量的要求都太高,劝退了一大波实力不强的菜鸡。反过来,越是下了血本的好看广告,为了尽量扩大影响面,也越倾向于选择流量大的平台。   自主观看广告将互联网的二八定律(2)展示得一览无余;在VR游戏上使用这种广告,要承担极大风险。   两颗脑袋如堕冰窖。   “师父回来了!师父,yyds!”   卫波还在想着广告问题,冷不防被向前跑的柳杨撞到了。他望到那个被团团围住的熟悉身影,不知是否要上前,败一败兴致。   正彳亍时,俞汉广径自走到了他面前,低声苦笑:“卫老师,你知道了吧?怎么办,我感觉我就是个铅笔盒,装了一大堆笔,还都是2B……”   他本打算见机行事,在论坛上透个口风,把这个设想轻轻抛出,摸一摸业内人士以及玩家的想法,再做下一步打算。   怎料被庄超飞一怼一激,直接当大新闻甩了出来。   “自主观看,技术上不难实现。”卫波见身边《孤胆裂冰》的玩家正在兴致上,便和俞汉广来到展台一侧私聊。   “难的是找人。需要有人愿意和我们的广告合作。能把这个问题解决,《99》之后都会顺利很多。”   俞汉广点头,目光却愈发绝望。   爱梦在宜州本土是当之无愧的地头蛇,拿出去也算业内知名公司。但若是真的放到整个游戏甚至互联网行业,大概堪堪只够能到独角兽的脚踝。   现下展台到访的观众比上午多出不少,卫波根本没时间多待,很快被拽了回去。   俞汉广憋着一腔郁闷无处发泄,又感觉大腿处传来阵阵微热。他手揣进裤子口袋,这才发现之前被调成静音的手机烫得吓人,未接来电、信息、弹窗推送几乎要在眼前爆炸。   加的一堆行业群和媒体群里,艾特他的信息刷了屏,全是讨论trueview的。   甚至有几个私交甚好的同行也悄悄私戳他,询问爱梦上自主观看广告的计划。   小小的策略竟能激起千层浪。   ——天下苦广告久矣。   他把卫波那句“难的是找人”翻来覆去念着。   “找”这个动作,本质上是概率问题——吸引到越多的合作方,沙里淘金的可能性越大。   俞汉广又看了看好友清单。   虽然自己人脉挺广阔,虽然互联网消解了地域的限制,但商业合作涉及创意和金钱。   创意往往并不能来自屏幕里冷冰冰的文字,有的好想法,不反复聊,根本出不来。而隔着网线电话线谈钱,更是很多人的忌讳。   爱梦偏安宜州,因而他和很多在京州、崇州等大城市的大品牌方谈起合作来,仍然有诸多不便。   倒不如趁此机会,玩场大的,提升新游戏乃至整个公司的关注度,让金主尽可能看到自己。   他庄超飞不是要“顺势”吗?   爱梦就降维打击。   造势。   俞汉广刷着手机,倏地笑了。   --------------------   (1)trueview广告:起初由Google提出,核心理念是让观众自己选择要不要关掉广告,现在还一直在YouTube等网站上使用。之前,国内的农夫山泉和优酷曾经打造过这种“自主观看”广告的概念,做得也很好看,但没有引起关注。可能是考虑到营收问题,自主观看广告后来就很少有产品再用了,毕竟还是“充钱去广告”的会员费来得快啊……   (2)二八定律:帕累托法则,再通俗点就是“头部效应”,二八定律认为事物的主要结果只取决于一小部分因素,分配是不均衡的。在互联网行业应用广泛——20%的应用占据了人们80%的时间,20%的品牌赚到了80%的消费者的钱等等……   -----   有读者大可爱说喜欢看商业线,开 第43章 “你可以直接越级的。”   =   从进门到现在,邹海遥就坐在沙发里,打字的手指没停过。   池斓刚给阳台上的海棠花浇了水,回到客厅便贴心地将电视声音调小,默默望着屏幕里无趣的电视剧。   她目光瞥到了餐桌旁的双开门冰箱——邹海遥有时和这个冰箱很像,内里黑洞洞塞得满当;又总是冷冰冰立在一旁。   她不动声色地挽了宽大的家居服袖子,把冰箱里冻着的青提洗干净。茶几上的骨瓷盘沾了些浅色汁水,愈发显得提子晶莹欲滴。   “还是北方的水果好吃,”她顺手递了一颗给在看手机的邹海遥,“夏天还没到呢,就已经这么甜了。”   邹海遥头也没抬,接过叉子含在嘴里:“朋友的农场自己种的,纯天然无污染,带几箱回来给你们尝尝。”   池斓不小心咬到了青提籽,咯啦一声,眉尖皱了下。   “人生两恨,一恨青提有籽,二恨海棠无香。”邹海遥有心解个闷。   他顿了顿,又道:“这箱是我特地拣着好的挑的。上回春假,家里临时有事,对不住了。”   池斓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伯乐先生似乎每次都是这样,一遇到烦心事,就会来她这里小住一夜,顺带捎些平凡但不普通的小礼物。就连阳台那盆小小的西府海棠,也是邹海遥某次送的。她记得,收到花时,上面还煞有介事地插了张卡片:【解语海棠】。   头几回,她还问问邹海遥发生了什么,可伯乐总是不咸不淡地把话题扯远;后来她索性也不说了,做几道家常小菜,看看电视,再聊聊爱梦的动向。   “俞汉广升职的事儿,定了没?”邹海遥终于放下手机,冷不防问道。   她忙答:“基本定了,升一级,任业务群副总监。流程已经到孟总那里了,最晚下周就会出全员邮件。”   邹海遥心中暗叹,面上却云淡风轻:“你说说,他干的这叫什么事,擅自买营销,胆儿也忒肥了。”   池斓放下了叉子。   展会是上个周六,当时她正在健身房挥汗如雨,没想到手机直接从跑步机上震掉了下来——公司全员群被刷得一塌糊涂,都在讨论展会和公司的官媒长文。   【爱梦游戏】的官媒日常都是些新游宣传、抽奖送福利、卖萌互动的营业内容,平平无奇。但当天下午,却一反常态地出现了一条长文,字里行间颇为煽情,道出了公司新游戏推出“自主观看广告”的原委。   尤其是,文章末尾还表达出“已有数家知名品牌来洽谈过”的意思;评论区也回复得勤快,暗示爱梦的新游戏已经有了一个神秘且知名的合作方。   池斓对业务不甚了解,只顺着文字大概摸清了展会的来龙去脉。   随后的事情便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在休息区一边喝饮料一边刷手机,社交媒体竟然出现了#爱梦表示要颠覆行业#、#爱梦 自主观看广告#两个词条。一整瓶饮料被她不知不觉喝完的同时,其中一个词条被带到了【VR游戏】的超话里。   点开超话,几个大V带着tag不断联动,尤其是那个叫【游戏cafe】的账号,评论区粉黑齐飞,掐得不亦乐乎。   【一把子支持了,gwgkd】   【想试试了就是说,但怕不是正炒反炒吧】   【蜗牛爬树==】   【我有个大胆的想法……拍个《广告101》,battle出的第一名才能按头玩家】   【+10086,打起来打起来】   【爱梦是哪来的糊逼小团队,庙小妖风大】   ……   她差点没把运动饮料呛出来。   虽然超话里有百万粉丝,但水军和僵尸号数量也不少,流量毕竟是流量,并不保鲜。热度褪去后,池斓也就没再当回事。   可周一她上班后按惯例登进招聘邮箱,除了候选人的简历、猎头的推荐以外,还多了十几封向爱梦新游戏求合作的自荐邮件。   连这个只挂在招聘网站上的公邮,都能有人顺着摸来,想必市场运营组更加热闹——   她再不懂业务,也明白了,这场营销的目的压根不是吸粉。   而是剑指合作企业。   池斓此刻才听出了邹海遥话中的不满:“你是说……这些热度,是俞汉广花钱买的?”   邹海遥把叉子叉回青提上:“费用卡得这么紧,孟艾恨不得一个铜板都要过自己手,怎么可能浪费钱买什么话题?这笔钱,我估摸着,是汉广自己从新游戏预算里硬抠出来的。”   “倒也不能说是浪费钱吧?”池斓有点惊讶,“业务我不太擅长,但俞汉广买的营销不是挺好的?爱梦的名气也扩大了,我最近招人都容易了很多,已经开始有来自京州和崇州的大厂候选人,终于不用围着宜州掘地三尺捞简历了。”   邹海遥摇头:“事儿是好事,但不能只看结果。汉广没跟人打招呼,没走审批,擅自做了决定,对公司的影响不小。”   “当时情况紧急,他可能也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池斓道,“事后孟总也没说什么呀,我看他还挺高兴的,俞汉广升职也是孟总……”   邹海遥心道,孟艾也是昏了头,把俞汉广架在火上烤。   这么久了,孟艾还是……堪不破,参不透。   他似笑非笑地打断池斓:“小斓,你不擅长的,不仅仅是业务。爱梦虽说不拘着大家伙儿,但以后要是都跟他一个样儿胡来,老孟这个CEO趁早歇菜,回家继承家业,帮他爸卖房子去吧!”   “俞汉广给你们喂的什么迷魂汤?都向着他说话。”   邹海遥这气生得莫名其妙,池斓刚想解释,又见他将手机揣进口袋,人已走到门口换鞋去了:“临时有别的安排,我先走了。”   话音未落,门就被重重地带上了。   *   俞汉广的升职通知,总算在周五的全员邮件中公开。   池斓来到俞汉广的工位旁,拿起桌角的新玻璃罐左右端详:“啧啧,升了副总监,你这罐子也跟着大了起来。”   那只玻璃罐虽然被电脑Pad头显挤到了一边,但里面的纸星星色彩各异,在一堆凌乱不堪的杂物中,别样傲娇。   她又将印有“副总监”字样的名片递了过去:“周末了,我们可都等着你的升职大餐呢。”   俞汉广伸伸懒腰,回了个苦中作乐的笑脸:“大餐是一定要请的……”   说完他有些胸闷气短,走到办公桌尽头将窗户打开,探头出去深呼吸。   万敏哲不在,他又刚升了职,三把火的架势再不情愿也要摆出来,于是所有项目的业务决策几乎都堆在了他身上。每天光是收邮件、批流程之类的杂事就占据了很长时间,再加上时不时被拉到别的项目小会镇场子,他花在《裂冰》和《99》上的精力反而大幅减少。   目前的核心工作,全靠卫波带着【先肝为敬】群的几人在续命。   把憋在心头的一口气吐出之后,俞汉广才返回桌前。他声音极小:“还是等忙完这一阵吧!到时候宜州的馆子,随便挑。”   展会是让他大出风头,但路子走得太野,公司没有风言风语是不可能的。   无论有意无意,总有人习惯于表面彼此吹捧、暗中互相插刀。“飘了”、“仗着自己是元老”、“自导自演买话题,自说自话控热搜”……甚至有人将他去年跟卫波打架的往事翻了出来,说什么的都有。   职场第一定律——不对等的权力关系是原罪。   俞汉广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在公司没有那么受欢迎。   他自诩不靠名声吃饭,但此情此景,想正常工作,除了低调攒人品别无他法。   甚至连年度升职答辩,要不是被【先肝为敬】群里的几人撺掇,他压根儿想都没想。   不过最终,他还是抽出时间老老实实地写了自评和答辩PPT。   人品攒得是相当成功,天可怜见,公司几位领导没有异议,答辩竟然顺利通过了。   职场第二定律——还是要向机会和薪水低头。   毕竟被金钱羞辱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职位升了,工资涨了,收敛锋芒更是应当。在众人“花蝴蝶竟然不蹦跶了”的异样眼神中,俞汉广现下心中只有两个愿望:   先保证《99》顺利上线,再顺利找到“自主观看”广告的合作方。   IM突然“叮——”了声,俞汉广明白是收到了新的好友申请,客气地送走了池斓。   他起身绕到卫波背后,胳膊轻车熟路搭在卫波的椅子上,把【好友申请】页面举到卫波眼前:“找广告合作的,是个网综导演。”   “叫【连畅】。”   卫波脖颈条件反射似的一动。   他二人最近对“广告”一次的敏感度几乎提到了最高——公开宣传也做了,热搜也买了,牛皮已然吹到了半空,落回地面只有一种结果——   爆炸。   自己装的逼,跪着也要装完。   更何况俞汉广用游戏预算买了营销,这笔钱的窟窿也必须要挣回来。   来咨询意向的品牌方有很多,可异业合作就像谈恋爱,甚至比谈恋爱更看重缘分。找到机会是“缘”,抓住机会是“分”,把机会付诸实施,才能完完整整地称之为一段“缘分”。   可惜早在“缘”的阶段,俞汉广就心力交瘁。   每每有求合作的人摸过来,他会先把个关,过滤掉那些别有用心或者调性不对路的产品。像是保险理财这种闻着味儿四处乱窜的不说,就在刚才,他才拒绝了几家推广电动牙刷和分销普洱茶的商务经理。   一圈筛下来,能继续沟通下去的已经寥寥;往往又因为内容制作、展示方式和分成比例等细碎问题谈不拢,一拍两散。   两周过去了,他们的自主观看广告合作还是没推出去。   大好的一块肥肉,眼见就要炖烂在锅里。   卫波眼睛亮了:“什么网综?”   俞汉广查着百科,念道:“《Genius Hunting: 大脑狩猎计划》,出品方红桃文化,导演连畅。Genius Hunting是一档针对各种考试题目展开讨论与解答的全新沉浸互动式闯关综艺节目,由考生与枪手进入不同主题的暗室竞争……”   “哟呵,这综艺有点意思,闯关答题,加谁是卧底。”   为了解压,俞汉广经常看电视刷综艺。凭着这么多年在业务群练出的直觉,他发现综艺圈的情况比游戏圈有过之而无不及,竞争压力极大,跟风现象蔚然。   最近慢综艺时兴,全网都在养花抓鱼种水稻;前几年恋爱综艺大火,屏幕上一水儿的约会分手,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鸡毛满天飞;再往前是不费脑子的旅游综艺和乐队综艺……   《大脑狩猎计划》的简介透着一股奇葩感:让嘉宾抽题做题,数理化文史哲包罗万象,类型一概不限。题库就从各种高考、考研、考公模拟题库中抽取。   这样还嫌不够热闹,每一场都设置了一个枪手角色。扮演考生的嘉宾不仅要答题,还要通过问答推理的方式,齐心合力找出那个干扰考试秩序的枪手嘉宾。若枪手被考生齐心合力找出,则每场的前三名晋级,进入下一主题暗室;失败者则掉入“狩猎区”接受复活任务。如果枪手没被发现,则除枪手以外,所有人均掉入狩猎区。   狩猎区的复活任务也是花样各异,简单如手工劳动、背诵圆周率;复杂如根据提示进行密室逃脱;胜者重回游戏。   这节目充斥了浓烈的火药味儿,不仅如今流行的慢综艺完全是两个极端,看上去也和消遣娱乐的定位格格不入。   敢做这种节目的导演,俞汉广一时想到了两类:   疯子,或者骗子。   他上网找到了【连畅】的百科词条链接,页面上只有寥寥几句简介,《大脑狩猎计划》是他的处女作,想来是个新手。   这几天聊了太多不靠谱的人,他的阈值似乎也大幅提高,此刻突然莫名兴奋了起来,十分想看看这个疯子或者骗子,到底能不靠谱出什么花儿来。   他拉了个转椅坐在卫波旁边,接受了【连畅】的好友申请。   【连畅】:【俞,nice 2 c u】   文娱从业者惯于见人喊“老师”,再不济也是称呼先生女士云云;如此简洁又直眉楞眼的打招呼方式,他还是头回见到。   他发了个笑脸,并把【卫老师】拉进来组了个群聊,想和惜字如金的连畅统一画风。   【连畅】:【卫,nice 2 c u 2】   “……”卫波显然没有对上连畅的脑电波。   二人连个emoji都没来得及发,又见连畅继续言简意赅地道:【《狩猎》寻求合作。上线首月纯置换,后续看效果进行分成。可有意向?】   俞汉广疑惑:【纯置换?】   【连畅】:【Yep,不涉及钱,综艺预告视频插进广告位,换游戏在综艺里宣传露出。我们虽然渠道不同,但用户都相似;互推效果不会差。】   “这小子,空手套白狼啊,离了个大谱。”   俞汉广刚想继续打字,被卫波拦住了手臂。   【卫老师】:【请让我们想想,稍晚回复您。】   【连畅】:【OK,我没意见。不过第一个出手才能享受红利;第二第三个,效果只会断崖下跌。】   俞汉广和卫波对视了一眼。   ……   卫波把保温杯放在窗台上,双手撑在两侧,对着窗外的凉风发呆。   “活儿干完了?”俞汉广走近,顺着他视线向下望去。   周五晚上九十点钟的科技园区实在无甚好看。互联网行业早已不再像十年前那样血汗工厂,可写字楼仍然大片大片地亮着灯,和马路上排成长龙返程回家的车灯遥遥相映。   灯光是大同小异的浅白色,里面有放弃和妥协,也有博弈和争取。   “休息一下,”卫波刚喝了热茶,嗓音湿润,“工作没有做完一说。”   俞汉广低头翻手机:“连畅刚回了信息,让我们最晚下周一答复他。否则他的综艺就要去找别的合作了。”   他偏过头去,正巧卫波也抬眼看他。   这双眼睛俞汉广见过多次。   每每心绪不定时,总能看到内里那种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定力。   但不知怎地,这一回,浅棕色的瞳仁里像刚下了一场雨,两株细小的藤蔓冒了尖儿,顺着氤氲的空气不安地向上攀爬,似乎在找一个可以依赖缠覆的安生之物。   卫波沉默片刻,突然道:“你来定吧。从今天开始,从职级上说,你算是我的上司。”   他边说,手指边捏住了下巴。   这是只有在他真正举棋不定的时候,才会露出的、不太常见的沉思。   俞汉广恍然想起春假的那个夜晚,手不自觉地伸过去,握住了卫波的手腕:   “你可以直接越级的。”   卫波一滞,随后小心翼翼吸了口气,轻轻回握住俞汉广的手。   他万语千言滚在心间,顺着涌上来的,竟只有一个简单的鼻音:   “嗯。”   腕上的跳动很轻,但很密实;像潮前的小浪花,一下一下撞进他的手掌。   卫波的手指顺着浪花的牵引,亲昵地滑进了俞汉广的指缝中;双眼因为太激动而无处安置,只好转头看窗——   虽然二人临窗而立,可不同的是,俞汉广身边的那扇窗子伴着灯光,玻璃上影影绰绰地映出了他俊朗的身形。   而自己面前这扇窗户,也不知是被谁打开的,一直都没关。   写字楼的灯光陆陆续续熄了,夜幕低垂。拥挤的车流来得急,走得也匆匆,早已悄然不见。   远处繁星满天。   --------------------   连畅出场啦!小连:陷入爱情的愚蠢人类呵。   以及,那扇窗户是被谁打开的呢?   又及,《大脑狩猎计划》的灵感来自两个综艺:《血战》和《脑性男》,推荐大家看看~   ------   接下来开新章,前方有更多副本等着小俞和小卫   # 山雨 第44章 雄兔脚扑朔,雄兔眼迷离   =   玉湖后山的小径背阴,被暮春早晨的潮雾一浸,覆着青苔的石板渗出水珠,蜿蜒着伸出视线之外。   卫波腿长个子高,重心不稳,又很少爬山,下坡路难免提心吊胆。   “注意脚下——”俞汉广对这条小路再熟悉不过,眼睛眯得狡猾,声音里就带着些心满意足的蔫儿坏。   “有男朋友给你殿后呢。”   卫波果然一崴。   山间苍松流云若能开口,想必也要吟一句雄兔脚扑朔,雄兔眼迷离。   昨天才握住了手,今天俞汉广倒是光速进入角色,身份转换得比巧克力还丝滑。   这块巧克力还嫌自己不够甜,微微前倾,嘴唇凑在卫波耳畔:“别激动啊!差不多再走十五分钟,下到山腰那个寺庙,我们休息一会。”   “难得来一次,慢点走。”他陶醉在若有似无的触碰中,还很不怀好意地顶了卫波一下。   《你的99个故事》刚过内测,正在修改细节,广告危机又横亘在面前,要操心的事情可以写满好几张幕布。   俞汉广的逃避病又犯了,便怂恿着他周末来爬山,顺便去福利院找孩子们给新游戏做个调研。   卫波秒懂他雀跃的小心思。   更何况,自己也想忙里偷闲,趁着热恋期体会一下二人世界的滋味。   他们上次来福利院,还是去年为《孤胆裂冰》发愁到秃头的时候,不到一年时间,很多东西物是人非。   万幸的是,有些陪伴依然还在。   对于他这种一路颠沛流离的人来说,还在的陪伴,就是应当紧抓不放的馈赠。   “别休息了,”卫波被呵得耳朵发痒,缩脖子躲个不停,躲到最后只得抬头看阴沉沉的天空,稳了稳声调,“马上要下雨,我们没带伞,早些下去。”   俞汉广长长地“欸”了一声,递了个看穿一切的眼神给他:   “你在宜州待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不知道,江南这里只有两种春雨——二三月份是毛毛小雨,打伞没用;现在是四五月份,雨又特别大,打伞也没用。”   卫波抿了嘴角,扯出的弧度拨开了郁郁葱葱的树丛,给沉闷的山间空气划出一道清新的罅隙。   “还背着我偷着乐起来了?”俞汉广疑惑。   卫波低头看路:“没有,是突然发现,我们的游戏就像这两种春雨。”   “横竖都是个‘难’字,”俞汉广心知肚明,往下跳了一步,唇瓣成功偷袭了卫波的侧脸,“还是追男朋友比较容易。”   “亲一口,就能到手。”   卫波没言语,浅浅地啄了一下俞汉广的嘴角。   “《99》内测和调研的反馈都不错,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让他按时上线。问题就是,现在组里人手奇缺,一个人在顶十个人用。”俞汉广还在回味方才的偷香,容色却正经了起来。   他望向凝在卫波睫毛上的小水珠:“连畅那边的广告资源置换,虽然有风险,但我还是准备答应了。”   这并不是他走投无路,抑或矮子里拔将军所做的无脑决策。   《大脑狩猎计划》看上去不靠谱,不过既然没能当场拒绝,他就索性又仔细地捋了一遍:   连畅虽然全程只说了两句话,但却句句切中要害。   他对内容、用户和营销三方面的意见一针见血——《你的99个故事》和《大脑狩猎计划》的匹配度,其实不算低。   《大脑狩猎计划》走的是典型的综艺套路,表面上看玩法简单,爽点颇多,然而,独特的是它的核心:   做题。   俞汉广自己就经常从做题和考试的梦境中惊醒,而且他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自己只是“考试梦境”大军中的一员。   某次他上网搜【总是梦到高考怎么破】的话题,词条数量竟然破了百万。   这片土地上,每代人都有着不同的集体回忆,但做题和考试这两个关键词,一定是这些回忆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笔锋所到之处,往往还能牵出一幅幅遗憾、阴差阳错、重头再来、不服气不甘心的残卷。   和《你的99个故事》一样,反正卖的都是“回忆”与“梦”的生意,遍历人生弥补缺憾,不妨让这两股行业内的泥石流汇合到一起。   一加一大于二也未可知。   “我赞成。”卫波实诚得很,直接捉了他的手轻吻着,“不用太担心风险,风险于我们来说,也是一种生产资料。”   巧克力的心都快被他亲化了,索性把烦心事抛在了脑后——   合作已经谈到这种程度,暂时先扛下风险,走一步看一步;至于已经被热搜吃掉的费用,争取靠自主观看广告和综艺宣传打出一波名气;等《99》后续找到更好的合作方,再把预算窟窿填上。   二人情之所至,腻腻歪歪地磨在一处,《小星星》的铃声在山间飘了好几回。   浓云不忍打扰,直到他们下到山腰之时,还在知情知趣地酝酿水汽。   山腰旧庙侧殿的门早不知道被卸到哪儿去了,屋檐下有块尚未被潮气侵袭的地带,俞汉广在那里歇了脚,看着几近干涸的放生池。   他手却没停,擦了擦早已被汗透的脸颊,又要去解领口的扣子。   “衬衫能不能物归原主?”   卫波伸手帮他扇风,又看向身旁的这抹米色,胸腔被感动撑得酸胀,同时添了哭笑不得——   宜州现下怎么也有二十来度,又闷又潮,俞汉广竟然还穿着这件法兰绒衬衫。   第一次约会的仪式感,确实拉得很满。   “送出来的定情信物,哪能再讨回去的?”俞汉广理了理衬衫袖口,一本正经道,“你可不要说是没想好,或者突然昏头,送错了人……”   卫波忙抓住他的胳膊,舌头一反常态地打了个结:“我不是。我在温阳那天……那天就想好了。”   他的脸色也不知是被湿气蒸的,还是一时胸闷气短,颜色比放生池畔的野生小月季还鲜艳。   见他这幅模样,俞汉广强压住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只恨这里是佛门清净地,不能再有进一步动作。   身旁一扇窄门此刻突然“吱呀——”一声开了,木头晃动的声响不大,但独特得刺耳。   俞汉广来宜州十年多,从未听说过这座旧庙里有人,紧张地噤声。他竖起耳朵,觉察到里面还透了些微弱的响动来,比话本小说里的山野寺庙更诡异。   虽说二人孤男寡男地躲在这里,但毕竟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都是新世纪的好社畜,应该不会在大白天遇上聂小倩婴宁辛十四娘,便一道壮着胆子,探头看去——   侧殿墙面下,零零散散地放了几个腻子桶和工具;旁边一个年轻的泥瓦工人正靠在墙根打着盹儿。   那响动,正是他身上带荧光条的工作背心摩擦生出的。   看来这座寺庙的修缮工程,才刚刚开始。   卫波舒了口气,朝不远处的石板路踱步:“连寺庙也在赶我们。”   “庙都要重建了,这是好兆头呀!”   俞汉广磨磨唧唧地蹭过去,一只爪子粘在他身上,眨了眨眼。   下山路上,他另一只爪子也没闲着,先顺手买了两张下午场的电影票,接着又把点评网站的附近好店刷到了底,在烤肉、本帮菜和牛排里来回纠结。   可刚取上了号,掌间温热湿润的触感突然不见了。   俞汉广疑惑地把眼神从手机屏幕挪到前方。   “石总?”卫波面色平静地开了口,双手已经插进了口袋中。   石念三扩胸踢腿做着热身运动,笑得牙不见眼:“卫总,俞总,还真是巧了,我才到。您二位也是来爬山的?”   眼前景象把俞汉广看懵了,他道:“唔,我们也刚下来。石总您从这条路上去,是准备去玉湖后山的景区入口吗?”   “对对,我准备爬完山,去景区玩玩。”石念三道。   俞汉广双手背到身后,右手食指在左手虎口敲打了起来。   知道这条小径的,都是登山爱好者,一般不会去游人扎堆的玉湖景区凑热闹。因此这路基本是单程,很少有人选择反向攀爬。   他又瞟到石念三脚上的运动鞋,鞋面全潮了,上面还沾了不少水珠。   ——当下判定此人在说谎。   最起码不是“才到”。   俞汉广一边和石念三寒暄,一边佯做业务繁忙,拿出手机给卫波发了条消息:【你把我们今天要爬山的事告诉卫粒了吧?】   卫波也作势打字:【是的,抱歉,我想她不是有意透露的。】   石念三对俞汉广刚才一番话中的陷阱浑然不觉:“俞总,上次的话题,效果还行吗?”   展会当天的营销话题是石念三操作的,这事俞汉广谁都没说。   当时事态紧急,他敲了一圈媒体老师和营销供应商,得到的全是爱莫能助的拒绝。   只有石念三说可以试试。   临时购买营销话题费用不低,而且石念三的公司暂时也没有进入爱梦的供应商库;事后俞汉广也发了愁——怎么把这笔费用找个正经的名头并到游戏推广预算中。   他甚至连大额发票都攒好了,实在不行,就多走几笔报销。   可石念三看着朴素,却出人意料地大方,只收了个市场价,还反复叮嘱俞汉广不着急打钱,等流程走顺了再付款也不迟。   俞汉广放下手机,笑着低声道:“挺好的。多亏石总及时出手相助,我们会按时结算费用。”   “怎么总提钱的事儿,见外了啊!”石念三带着北方口音,感叹词说得中气十足,“今后有的是机会。”   万敏哲不在公司,孟艾盯财务盯得又紧,俞汉广本想最近就征求孟艾的意见,如果没什么问题就直接走特批流程,将石念三加进供应商库中,大大方方地谈生意。   但凡涉及金钱往来,明码标价在商言商,其实最好。可石念三现下目标明确地等在这里,满脑子都是歪门邪道的路子,又让俞汉广觉出了几分“过犹不及”的味道,心中犹豫。   幸而卫波一记绝杀,结束了尬聊:“石总,这条路挺长的,别耽误了你爬山。我们也还有事,之后再联系。”   的确有事,吃完烤肉,还要赶着去电影院呢。   石念三立刻会意,向二人摆手道别:“好的好的。对了,卫总,下个月有凌水老乡会,您有空的话,赏个脸?”   卫波顿了片刻,道:“我会去。”   *   俞汉广怀疑自己最近跟“合同”这两个字犯冲。   石念三的营销费用暂时没法签正式合同,还则罢了。   他刚跟连畅敲定了资源置换细节,把拟好的合作协议草稿发过去,连畅立刻回了五个大字:【还要签合同?】   俞汉广:“……”   怪不得文娱界瓜田茂盛,敢情圈里人都是这么随便的吗?   他耐心打字解释:【虽然不涉及费用,总归要有个合作证明,否则我们内部审计这一关就过不了。】   【连畅】:【OK,工作室动作慢,先合作,后面补。】   爱梦的规则还算灵活宽松,大企业的内审更加严格,每一张单据都必须由所有关联人员过目。   不过他又觉得,连畅似乎对这种条条框框的东西自带抵触情绪,便回道:【好的。连,最近方便的话,可以来我们宜州玩一玩,正是江南好风景。】   探探合作方的底,本就是业务群应当应分的事;更何况,连畅这厮风格独特得让人无法忽视,他是真心想见见这位导演的真容。   他正等着屏幕那头的回复,又听见CEO办公室门口传来了声音:   “老俞,你来一下。”   孟艾喜欢独处,除非事出紧急,基本不叫人进自己办公室。   俞汉广被喊糊涂了。   “随便坐。”孟艾招呼道。   俞汉广冲孟艾点点头,目光落到沙发上,旋即诧异——办公室里还有位稀客。   赵惠风微笑道:“汉广,升职了,恭喜。”   “谢谢。老板,赵老师,这是……”茶几上凌乱地摊着一摞单据,他心中糊涂翻倍。   孟艾递了杯手冲咖啡给俞汉广,自己则锁着眉头啜茶:“赵老师最近在清查财务单子——市场运营组是花钱大头,不合规的地方很多。你回去和大家吱一声,今后报销请款都悠着点。”   “别的不说,团建打车喝饮料,不是公司抠门压着你们的单子,可你得把发票给对了。”   “你看看这个周晓盛,他给的是什么?”   俞汉广顺着看过去,周晓盛的报销单上,金额、发票和费用种类没一项对得上——明明是周末的出租车票,他非要填成晚间加班的交通费。   【先肝为敬】项目组平时不容易,吃饭打车偶尔没规矩,报销时拿其他发票抵一下,俞汉广睁只眼闭只眼也就批了。此刻他十分心虚,浅浅地点了点头。   “职能群也在修改财务制度,做费用操作指南。最近两周就会上线。”赵惠风顺着孟艾的话说道,“汉广,还有一件事,可能需要你留心。”   赵惠风很少这般严肃,俞汉广捧起咖啡,身子坐正。   “和你们业务群打交道的合作方数量多,情况也比较复杂。公司财务组人手有限,审单打款难免滞后,偶尔还会出错。”赵惠风道,“我和孟总、邹总商量过了,打算统一引入一家第三方支付代理,按月结算,简化财务流程。”   自从升职并代管业务群后,俞汉广每天来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点进OA审批页面清流程。钱的事没有小事,哪怕只有块儿八毛,都必须要弄清来源去向。这占据了他日常工作的大把时间,让他劳心费神,头痛不已。   如果引入第三方支付代理,意味着所有的款项会由代理先进行垫付,月末公司再和代理统一结算。   省时省力,不失为好方法。   赵惠风继续道:“现在愿意做这种代理业务的公司不多,我也没找到特别合适的。汉广,你和他们打交道的次数多,如果有不错的供应商,帮忙问问。”   俞汉广指尖敲在杯子上,点头道:“明白了,我尽力。”   他刚准备和赵惠风一同起身告辞,却被孟艾按住了。   “伤好了吧?最近怎么样?”孟艾坐到他对面,神情恢复了轻松。   “早好了。就是事情突然多起来了,比以前更忙。”俞汉广知道自己升职背后有孟艾的鼎力支持,于是就坡下驴,“探骊回学校了,我这里少了个得力干将,人手不足。”   “哪怕给我加个实习生也好啊。”   孟艾放下茶杯,看着他笑:“你别护着探骊,她没少给你添乱,我都看在眼里。这样吧,你去找池斓,就说是我说的,让她把业务群的招聘需求优先级提到最高,这个月务必给你招一个。”   俞汉广当即摆了个salute的pose:“谢谢我亲爱的老板。”   “《99》是个大工程,你们组着实辛苦。度过这段忙季,我们一起静下心来想想,下一步怎么走。”孟艾又补充道。   他当CEO这么多年,无时无刻不把“未雨绸缪”四个大字刻在心上。   “还有,你和庄超飞几度交手了;我知道你们私下也有往来。”孟艾歪头看他,眼底添了一抹思虑,“俞汉广,多留心北鲲。”   咖啡还在薄胎瓷杯里飘着热气。   俞汉广一个不留神,手指就被烫到了。   --------------------   开新章了   小俞和小卫的游戏事业,道阻且长 第45章 “这么快就要买婚房了?”   =   “我是真的一份简历也没有了。”池斓仰头栽在椅子里。   俞汉广靠在她的办公桌边,双手发暗器一样划着Pad,嘴里念念有词:“这个完全没做过游戏;这个是做B端的;这个看上去网感不行;我去,这个人,怎么连个兴趣爱好都写不好……”   看着候选人简历上【兴趣爱好】一栏写着【爱美食,爱旅游】这种毫无信息量的文字,他熄了屏仰天长叹。   《99》参与人手不少,但【先肝为敬】项目组的几人仍是核心。   可大脑像根弹簧,绷得久了,胡克定律总会失效;就连一向满身力气没处使的柳杨,现在每天中午都要奄奄一息地趴上行军床。   因此他急需一个来了就能上手干活的人。退一万步说,即使经验不足,起码也要皮实,能接受连续一周在公司看日出日落,好扛住游戏上线前多到令人发指的任务。   俞汉广工作了这么些年,早就悟出了一个道理:   人活一世,拼到最后,拼的是体力。   “俞汉广,俞副总监——”池斓没好气地把调子拖长,“招一个初级的助理,您老的要求也太高了,又要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快快跑。”   俞汉广的需求提得太急,爱梦招人的原则又是宁缺毋滥;这两天,她白天全耗在了筛简历、约面试和婉拒不合适的候选人上,其他杂事只能拖到晚上处理。   连邹海遥约她吃晚餐都没来得及去。   结果这位新晋的副总监,没一个能看上眼的。   想起那块没能吃上的谷饲牛排,池斓忿忿:“隔壁楼公司有个著名的招聘笑话,你知道吗?”   那家互联网公司的HR可能是忙昏了头,在招聘主页上挂了个应届生职位,又在详情页面标明“需要三年工作经验”。这件事还被职场大V【大厂坊间八卦】挂到了网上群嘲,一时贻笑大方。   “池总监——你给我们捞个实习生也好呀!”俞汉广先还施彼身,继而退了一步。   池斓闻言,脸上的腮红瞬间暗了几个色调:“我早就帮你留意了校园渠道,现在是期末季,学生们都忙着考试写论文,真招实习生,也要再等几周。”   俞汉广:“……”   人事组一位年轻HR突然敲门进来,见室内气氛紧张,竟然露出了万幸的表情:   “池姐姐,前台来了个……来了个外国人,说是俞哥和卫哥的朋友。俞哥,要么去前台看看?”   俞汉广挠头,他上次交到的外国朋友,大概还要追溯到上学时在英语角尬聊捡到的语伴。   还能有谁找到这里?   他一脸懵逼地到了前台,卫波已在等着了。站在旁边的外国小伙手拿文件袋,还背着个硕大的双肩包,不停环视四周。   “俞先生,您好,很高兴见到您。”   他的“俞”字经口腔和嘴唇的摩擦,是很特别的气音,边说还边从口袋摸出一张名片:“希望您还记得我。”   这声气音让俞汉广瞬间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中文说得贼溜的小翻译,竟然在VR游戏节之后,顺着他的名片,敲开了爱梦的大门。   “什么情况?”俞汉广暗地向卫波使了个疑惑的眼色。   卫波摇头。   小翻译递过文件袋中的简历,字正腔圆地自我介绍:   “我叫瓦斯勒,是阿亚斯坦国人,在宜州大学对外汉语系读研究生二年级,已经通过了三级笔译考试和HSK六级考试。我平时喜欢玩游戏,我想找一份和游戏有关的实习工作……”   公司突然来了个充满异域风情的帅小伙,大家听到声响,摸鱼之心蠢蠢欲动,已经齐刷刷地围到了前台看热闹。   “那个,瓦,瓦斯是吧,”俞汉广低头翻简历,他舌头发不出颤音,干脆怎么顺嘴怎么叫,“你和我们的HR约过吗?”   瓦斯道:“没有。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现在就面试。”   宜州的几个综合型大学里留学生数量可观,在国内找实习的也不少。   不过外国孩子们要么是为了修满实习学分,要么是兼职赚外快,像他这样因为“爱好”就敢直接冲过来霸面的,简直罕有。   俞汉广笑了:“你想面什么岗位?”   瓦斯一脸真诚:“我是学语言的。我想把你们的游戏带到国外,请问,有这样的岗位吗?”   做游戏出海和本土化?   有个外国员工的话,或许能更顺利一些。   俞汉广又瞥了眼瓦斯简历上的国籍栏,随手在网上搜索了这个国名,太阳穴突然一跳。   阿亚斯坦,一个富庶小国。   毗邻乌顿。   他拍拍瓦斯的肩,带着这颗亚麻色头发的脑袋冲破防线:“行吧,你跟我来。”   ……   爱梦对实习生的要求没有对正式员工那么严格。哪个群组想要人,只需要负责人和HR一起参加一轮面试,再向人力资源组报个备,就能把实习生领走干活了。   瓦斯来公司时就引起了注意,现在又有俞汉广的推荐,好几个项目组都被他流利的中文征服;因而他何去何从,一时竟然无法定夺。   最后还是池斓出面,征询了几位老板的意见。   杨烨发话,让瓦斯不必去任何项目,就留在产品群做个自由人;初期主要以研究海外市场为主,间或给各位项目经理打打下手。   眼看到手的实习生被他亲自送给了杨烨,俞汉广只得自我安慰——他也算是不辱花蝴蝶的人设,牵头给公司招了第一个外国员工。瓦斯回到学校,总归是要给自己宣传一番的。   长远来看,能撞更好的苗子也未可知。   瓦斯到产品群找孙晗报道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听着孙晗给他布置的工作,眼睛瞪得溜圆。   文科研究生课程不多,如果没有发论文申基金的压力,生活简直可以用滋润二字来形容。   俞汉广向产品群办公区看了一眼,发现了瓦斯满脸的惊异——这个从象牙塔出来的外国小伙子,似乎低估了游戏行业的工作强度。   而自己的项目组似乎也没把瓦斯当外人,柳杨此时也已经听到风声,夹着电脑跑过去找瓦斯套近乎了。   俞汉广又望向仍在写文档、改图、敲代码的同事们,人人眼下都是一片青灰色的疲惫。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在外人看来有趣有钱的行业,其实内里如人饮水。   “别把爱好当工作”没有说错,大部分人入行的时候,可能都像年轻的瓦斯,以及当初愣头青一样冲进公司的自己一样,惯于用热爱来自我燃烧。   但身在其间浸淫得久了,就会发现,能让自己走得更远的充要条件,其实是积攒下的专业知识;是即使想退缩、要崩溃也必须撑住的敬业态度;以及足以支撑这份态度的坚韧心志。   都还不够,都还需要修炼。   他突然来了精神,准备再写几条《99》的推广策略。   打开电脑屏幕的同时,【卫老师】的弹窗啪啦跳了出来。   【卫老师】:【你是否认识靠谱的房东或者房屋中介?】   俞汉广赶紧翻开手机通讯录上下划拉。可他憋了一整天,一些小念头挤在脑细胞里快熔成岩浆了,于是顿了几秒,十指飞快敲上键盘。   他按下回车,坏笑着往斜对面看。   【花蝴蝶】:【想挺远,这么快就要买婚房了?】   卫波正举着保温杯,口中的热水差点没喷到屏幕上。   【卫老师】:【……粒粒马上毕业,要租房子。我本想在我住的公寓旁边帮她租一套,但这里已经没有房源了。】   临近毕业季,宜州全城的租房市场都肉眼可见地抢手;其中,又以卫波租的那种商住两用的公寓尤其受年轻人欢迎。一室一厅的构造,进可攻退可守,爱清静的适合独居,喜欢热闹、抑或手头紧的,也可以两三人合住。   俞汉广的小念头烧了一拨,又疯长了一拨,春草似的没完没了地在心房蔓延,对着屏幕的眼睛都比白天更亮。   【花蝴蝶】:【你不如把你的公寓让给粒粒,你搬到我这里住。省下一份房租,我们每天多加一顿宫保鸡丁披萨当宵夜,岂不美哉?】   【卫老师】:【……】   宫保鸡丁披萨吃多了,大概确实是容易上瘾的。   --------------------   众筹给小俞和小卫买婚房~ 第46章 幸福像油花一样   =   卫波卸下双肩包,连同行李箱推到了客厅一角,弯着腰去摆弄茶几旁边的卧儿卧。   “卧儿卧都快成你亲闺女了,”俞汉广倚在玄关,目不转睛地盯他,“能挤出点时间给男朋友吗?”   卫波对着手表点按卧儿卧的中控屏:“我争取给‘机气人’迭代一版,毕竟只有一两个月时间。”   按照他对卫粒的解释,自己只是工作原因暂时借住在俞汉广家中;等下个月租房市场淡下来,卫粒找到合适的房子,他就第一时间搬回去。   卫波直起身:“真的谢谢你。”   他们兄妹关系回暖,俞汉广功不可没;如今只要不提卫家父亲,一切好说。   卫粒答辩完后,学校的事情便不剩多少,近来的生活只有两件事:上班,以及和中介斗智斗勇。   结果房子看了几十套,她却差点被买家秀和卖家秀严重不符的房源坑到破防;在社交网络上吐槽奇葩租房经历,又忘记了屏蔽亲哥哥。   卫波得知她的遭遇后,主动将公寓让给了妹妹——想是拎包入住、房租全免的诱惑实在太大,卫粒犹豫着答应了下来。   俞汉广忽然希望,宜州的毕业季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卧儿卧,去卧室扫地!”俞汉广嗓门儿敞亮地把机器人支走,趿着桐木拖鞋噔噔噔地踱到卫波跟前,“你要真的想谢我,就别抓着卧儿卧了——”   “现在、立刻、马上,抓住我的胃。”   知道卫波不是那种喜欢欠着别人的性格,俞汉广早先计上心来,免掉了他的房租,代价是承包自己的一日三餐,一周七天不准重样。   卫波此刻听出了他的撒娇,嘴角挑出了温柔弧度。   吃飞醋还吃到机器人头上了。   他们本就加班到晚上,出公司后又马不停蹄地回公寓收拾了行李,此刻闲下来,两个人才明白“饿”这个字有多少笔。   卫波想找些鸡蛋青菜,做顿炒饭垫垫肚子;打开冰箱一瞧立刻傻眼——除了面包可乐,再无其他。   俞汉广有些不好意思,便往门口走:“我们去楼下便利店看看吧……对了,不是说好吃宫保鸡丁披萨的吗?”   小区便利店只有普通的披萨半成品,口味还都是常见的夏威夷、至尊海鲜之流,二人兴趣全无。卫波掏出手机点了份宫保鸡丁外卖,又拿了最简单的基础款披萨和马苏里拉芝士,准备曲线救国。   挑披萨时,俞汉广倒是在冷柜前徘徊了一会儿,拎出了两袋水饺。   前方排队的顾客大概也是个饥肠辘辘的加班狗,正认真地选着关东煮,在海带结和魔芋丝之间犹豫不定。俞汉广等得百无聊赖,职业病使然,便抬头研究起了店里张贴的商品海报。   他揉揉眼睛,确认海报上熟悉的汉字和logo,不是他因为过劳而产生的幻觉。   ——上面赫然印着:红桃文化·大脑狩猎计划。   这家连锁便利店和《大脑狩猎计划》联名,推出了好几款“夏日限定网红单品”,可却是人造肉汉堡、油泼辣子冰淇淋、酸汤肥牛粽子等等正常人敬而远之的黑暗奇葩料理。   噱头先拉满,倒是很符合连畅的风格。   “我们当初选择和《大脑狩猎计划》合作,是对的。”顺着他的眼神,卫波也注意到了海报。   ……   将基础款披萨的内馅剥离,填上宫保鸡丁和马苏里拉芝士,200度,10分钟,一盘宫保鸡丁披萨就能出烤箱。   油脂香气溢满了客厅,把坐怀不乱的卫波都勾得伸手撕了一小块,手上的芝士拉出诱人的丝线。   与此同时,厨房锅里的速冻饺子才开了一开,面皮将将煮透。   但对于俞汉广来说,这锅饺子,可比宫保鸡丁披萨更值得期待。   饺子迎客。   其中一只饺子似和他心有灵犀,激动地胀破了个小口,汩汩地往外冒油,油花一瞬间打着滚浮上了水面。   他手忙脚乱地把饺子捞了出来,一时又觉得,经常在鸡汤自媒体上看到的所谓“小而确定的幸福”,确有其事。   并且毫无征兆地覆上了他的心间。   这幸福像油花一样,明明暗暗,浮沉不定。   这顿饭是真正意义上的夜宵,俞汉广捞完最后一个饺子时,已经临近零点。   他最近为了找灵感,把电视调到了综艺专区,吵吵嚷嚷的片段正好充当了白噪音,惹得他倦意漫上心间,瘫在餐桌旁不想动。   “芝士焗披萨好吃吗?”卫波问。   俞汉广赞叹:“好吃,真好吃,只要是卫老师做的,芝士焗鞋底都好吃。”   卫波:“……”   “说正事,连畅比我想的更厉害。我怀疑,便利店联名活动也是他免费换来的。”他伸手去摩挲俞汉广的腕骨,“今早我坐地铁,其实也看到了《大脑狩猎计划》的视频广告。”   俞汉广感受着腕间的温度,像一只被顺毛的猫咪,舒服地眯起了眼:   “那小子的综艺要火。我们不如和他深度合作一下,除了《99》,把《裂冰》的自主观看广告也开发起来。哦对了,《裂冰》不是还个有通关彩蛋里有广告位吗?这两天我安排个脑暴会,先过一下《99》的推广视频,再想想这个彩蛋广告位要怎么做。”   卫波手指突然跳过智能手表,扣住他的动脉:“《孤胆裂冰》你完整地通关过吗?”   俞汉广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还真没有,怎么了?”   “随便问问。”觉察到指上的跳动没有大起伏,卫波起身去叠餐具,“时间不早了,我收拾一下。客房是哪一间?”   他说着将碗筷放进洗碗机,随后又走到客厅整理了片刻行李箱。   “刚才来得急,没有带洗漱用具,我得再去趟便利店,或者叫个闪送。”卫波忽地来了一句。   俞汉广一脸轻松:“我这有新的,没带也不妨事。”   他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脸狡黠地拍脑门:“怎么办?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忘记让卧儿卧打扫客房了。现在这么晚,再扫起地来轰隆隆的,扰了民可不好。”   屋里就他们二人,俞汉广却像怕被偷窥一样,拖鞋也没穿,光着脚悄悄走了过去。他吻住卫波的耳廓,唇舌间细细磨着,声音陡然变低:   “委屈你,和我挤一张床,好不好?”   眼见偷袭的任务不费吹灰之力完成,某只猫咪心花怒放,傲娇地转身往浴室去。   空气中还残存着披萨和饺子的香气,像是这只猫咪设伏许久的小小圈套,徘徊多时,终于捕到了脸颊泛起丝缕潮红的猎物。   --------------------   啪,拉灯~ 第47章 一把小心翼翼的热情   =====   《小星星》的闹铃声在耳边吵了四五遍,卧儿卧又一次滑进卧室,声音清澈而残忍:   “现在是京州时间上午八点整,祝您度过一个愉快的周三。加油哦!”   终于把俞汉广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睁开眼,才发现睡姿霸气的自己没能占据整张床,反而被挤得紧紧贴在边角,被子更是卑微地扭成了麻花。   让本不富裕的睡眠空间雪上加霜。   以前他总感叹,人生最快意的事情,或许就是一夜无梦睡足八小时;现在他摸着被压出浅褶的床单,才发现人心不足蛇吞象。   俞汉广心满意足地下了床,刚套好拖鞋,腿就软得差点没趴在地板上。   他连着深呼吸了几口,才缓过神来——   昨夜趴着动了许久,虽说枕头蓬松,可脸庞埋进去太长时间,终归是要胸闷气短的。   卫波把磕破的鸡蛋打进锅,温度刚刚好,蛋白质和油脂碰撞出细小但剧烈的呲啦声,香气逸在半空,和俞汉广头上洗发水那丝淡淡的苍兰气味相映成趣。   他还没来得及去拿锅铲,脖颈就被一双小臂圈住了。   “当心,烫。”俞汉广搂紧他向后退,又去贴他的耳朵呵气,挨着一路游走,含上透红的耳垂。   当初爬山时,他就觉察到卫波的耳垂和侧脸连接处有片特殊领域,不一样。   ……   ……   ……   卫波白天看着脾气淡然,甚至有些陌生,可只要一碰这里,熟稔的温柔又重回身边。   “别闹,”卫波梗着脖子躲过偷袭,左支右绌地翻着锅铲,差点把燃气灶旁的盘子扫落地,“赶紧吃完出门,要迟到了。”   俞汉广这才不舍地松开胳膊,开冰箱去拿牛奶:“急什么,现在是早高峰,出门了车也开不动。”   鸡蛋被煎得黄白分明,边缘一圈焦脆,摊到盘中时还滋滋冒着气泡。卫波滴了两滴酱油在上面:“我建议,从今天起直到《99》上线,我们都坐地铁上下班。”   ……   江南地区几个发展势头好的城市,惯会互相攀比,谁也不服谁,地铁便是各城最看重的指标之一。   宜州的地铁建得不算早,速度却非常快,几年时间便大网一样罩住了全城。尤其是近些年的新线路,四通八达地向各个科技园区延伸;兼之城市地面交通稀烂,早晚高峰动辄堵车堵到全城停摆,限号规则也十分奇葩苛刻,因而地铁是时下社畜出门的首选。   俞汉广护住身前的双肩电脑包,随车厢规律地晃动,专心致志地刷着社交网络上的好友动态。   他爱看亲朋好友们的烟火琐事,更爱在上面发些小日记,收割一波点赞评论。   不过这一年多赶着做项目,升职之后,每天忙成了字面意义上的现充,因此除了转发一些冷冰冰的行业新闻和项目宣传,做一个莫得感情的工具人以外,他的社交网络也长了草。   表达欲本来就是消耗品,数量有限,难以再生。   以前他精心使用,是因为能获得让他安心的关注,可现在却不一样了。   他暗自笑笑——相比在网上热火朝天地刷存在感,他更愿意为身旁那个值得的人,捧出一把小心翼翼的热情。   俞汉广正恍着神,猛然被撞到了肩。   卫波把他的眼神往车厢大屏幕上引,他望过去,心思瞬间被暗黑神秘的综艺预告片段勾走了。   屏幕上是他看着脸熟、但叫不上姓名的明星嘉宾们。几人穿着颜色各异的运动服,在摆着几台显示屏的昏暗密室中迷迷瞪瞪地醒来,眼睛一睁,额头瞬间被狙击枪锁定,手里握着的小卡片提示他们将要完成的任务。   预告用了内容创作中很常见的5W(1)策略,但视频氛围紧张压抑,和电视机里或岁月静好、或无脑小白的综艺截然不同,融合了赛博朋克氛围和大逃杀桥段,诡异感十足。   本来全员昏昏欲睡的车厢里,竟有不少人和他一样盯着屏幕。   俞汉广心下了然——   连畅《大脑狩猎计划》的杰作。   “卫老师,我现在知道你要坐地铁的原因了。”他同卫波一并挤出车门,顺着扶梯上行,“原来不是怕迟到。”   想给《99》拉商业合作,说来说去,还是要深入到人民群众中,了解他们喜欢什么。因为最终给好想法和好内容买单的,只有用户。   而早晚高峰的地铁,无疑是接触潜在用户的最方便的途径之一。   卫波的另一层顾虑,俞汉广隐约也能猜到。   避嫌。   二人住址不顺路,公司不少人都知道;因为挤地铁而偶遇,比搭顺风车上下班之类的说辞要合理得多。   爱梦没明令禁止人员内部消化,互联网这个圈子风气开明,只要不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根本没人在乎。   至于可能成为最大阻碍的父母那里……   俞乔跟他半年说不上一句话,他几乎快忘记自己还有这个亲爹了;顾珊珊女士碍于身份,应该也不会跳出来说三道四。   俞汉广心内千头万绪,倒是发现上天待他着实不薄,那些苦情的阻碍和狗血的樊笼,竟然意外地一个没有。   但如果现在就把关系公之于众,惊掉大家的下巴事小,在这个当口,落个“把项目组变成夫夫店”的连环恶名事大。   于工作于生活,都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在公司待得久,八面玲珑的形象深入人心,真有什么问题,总归能混过去。   这种事,其实对卫波的影响更大。   有人说爱情是绕过大脑的各取所需,可当他身边真有了心上人,才猛然发现,让大脑来主导的理解和体谅,才是爱情。   “喝点什么?我去买咖啡。等下还有脑暴会,顺便带点零食。”俞汉广隐晦地求证着自己的猜测。   卫波应该会刻意和他保持距离。   果然不出他所料,卫波看看表,顿了几秒钟:“我要一杯乌龙茶,会议室见。”   --------------------   (1)5W:what, why, when, where, who;5W原则多用在企业管理、市场调研等等领域,现在也经常被用在内容营销上。   -----   小卫身体不错(毕竟早睡早起)~   这章不是我不想发,是真的缝缝补补了好几遍啊,那三行省略号它有很多话想说。 第48章 “去办离职吧!”   ===   【先肝为敬】项目组成立以来,便得了个“会议室杀手项目组”的名号,几个人变着花样儿糟蹋屋子的水平,保洁阿姨看了都要欲哭无泪。   会议桌上零乱地堆着电脑、pad、手机和测试头显,蛋糕和巧克力的包装纸夹杂其中;咖啡茶水顺着杯壁淌到桌上,又被窝成一团的卫生纸阻拦了肆意的流动。桌旁的白板上贴满了便签,周边被涂画得比数学家的演算稿纸还凌乱。   某位俞姓数学家在白板旁扣上笔盖,脚蹬转椅,滑到桌边:   “《裂冰》的彩蛋数据都在上面了,通关用户不多,这里如果加自主观看广告的弹窗,前期的数据没法支撑付费合作,只能当做噱头,用通关做宣传点进行资源置换。卫老师,迟语,你们从技术和设计的角度考虑一下,是否能做这个功能。”   听到又要给游戏堆需求,迟语的表情除了绝望看不到其他:“……我们明天给答复。”   “那我们再来看看《99》的宣传视频demo,”俞汉广乏力地从转椅上站起来,丢给迟语一根士力架,又示意刘蕾蕾投屏。   《99》的风格温馨治愈,这支视频保持了一贯的风格,从一个孩子出生开始,用各种重要事件串出了不同的故事线和结局,又在几个重要的故事片段中,展示了几种核心玩法。   乍一看去,OK。   但和早上播出的《大脑狩猎计划》地铁视频广告对比,俞汉广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当初,《你的99个故事》正是凭着一股求新求变的心气才成功立项。可如今的视频素材,反而又落入了走捷径的窠臼。   追逐捷径是近乎本能的做法:和许多热卖游戏的宣传视频一样,《99》的宣传视频,内容逻辑遵循了屡试不爽的套路;文案用了不少热词,尽力去贴合了互联网上的情绪;画风也参考了过往的成功案例。   套路和质量齐飞,抓人眼球,问题不大。   但要和特立独行的《大脑狩猎计划》合作,绝对拿不出手。   有套路的东西,有保底的下限,让人放心。不过,最大的问题在于,它和“特立独行”互斥。   ——“特立独行”更看中的是上限。上限,往往才是真正决定成功与否的关键因素。   “这个素材可以上我们自己的渠道,也可以上云平台,但要上《大脑狩猎计划》,还得再考虑考虑。”   俞汉广一直在主导着会议进展,此刻已经大脑缺氧。他撕开桌上的巧克力含在嘴里,嗓音黏糊:“你们在网上搜《大脑狩猎计划》相关的资料来看看,找一找那种感觉。或者今天下班后去坐地铁,他们在地铁上也投了广告。”   脑暴会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大家也不知道是听晕了头,还是没能领悟俞汉广的意思,喝水的喝水,吃零食的吃零食,竟然没一个人做出回应。   最过分的是周晓盛,压根没抬头看屏幕,就心不在焉地答了个“嗯”,嗯完,又窃笑着盯着电脑打字聊天。   “开会糊弄学”课代表是也。   “一来,风格差异比较大;二来,玩法规则复杂,对于广告来说,观看门槛高;第三,情绪太平,没有记忆点。这支视频——”卫波一直安静地坐在桌角,此时突然加重了声调。   “不,合,格。”   他指节反扣,说一个字敲一下桌子;桌上的玉叶饼跟着来回震了三次,碎屑跳出盘外。   【先肝为敬】组里都是和俞汉广嘻嘻哈哈许久的老伙计,日常画风便是好吃好喝,吐槽吹水。卫波又脾气小说话少,因而内部氛围好得出奇。爱梦其他组对他们的羡慕之情,几乎快要超过杨烨带领的产品群了。   此刻包括俞汉广在内,没人预料到卫老师突然发难,都愣在原地。   管理是门艺术,不同的管理者,风格也大相径庭。   但平素不显山不露水的领导,其实比整天逼逼赖赖的上司更难对付。   因为无为而治的另一面,是威不可测。   会议室内安静得仿佛时间停滞。过了许久,刘蕾蕾才声如蚊蚋地开了口:“是……是我的脚本写得不太好,我再改一版。”   “最近都不容易,挺过去就好了。我今天早上迟到了,大家中午想吃什么,我请客。”俞汉广勉强圆了个场,见好就收地结束了会议,合上电脑往门口走。   他琢磨着卫波今天一反常态的变化,决定一会儿找卫波单独聊聊。   还没回到座位,就听产品群那边炸了锅。他当下和不少人一样,停住了脚步在旁围观。   “我要辞职!”瓦斯将临时工牌摘下来,拍到了孙晗的桌子上。   孙晗被拍得一惊,起身就要去按瓦斯的肩,顺带堆起了个息事宁人的笑容:“你能不能辞职,这我也做不了主啊!你等等,等烨神回来,我问问他……”   俞汉广心里直犯嘀咕,产品群是著名的相亲相爱伐木累,瓦斯这才来了几天,怎么就被逼成了一个自暴自弃的破罐子。   “你们总是这样,自己不敢决定,杨总说什么,就是什么。”瓦斯拂掉了孙晗的手,虽然声音不大,但透着忿忿不平,“胆子小,做事没有意义。”   想是因为气愤,他一口流利的中文不复存在,句子说得不连贯,词也磕磕巴巴地往外蹦。   不过反而让人听出了几分掷地有声的调调。   “什么情况?”俞汉广蹭到一同看热闹的柳杨旁边,小声问。   柳杨一手还拿着在会议室没喝完的饮料,另一只手挡在嘴边:“可能是活儿太多,不适应,给孩子整崩溃了。”   俞汉广沉默不语。他和柳杨都是从实习生阶段过来的,知道要在学生和社会人之间进行丝滑切换,并不容易。   不过一个人业务能力好坏,可能要三五个月才能摸个大概;但态度和性情几何,再细微简单的工作里,都能看出来。   他在展会上见到过瓦斯带着老外客户的样子,觉得这个外国小伙不像是能被工作逼疯的人。   “交给我的工作,我都愿意做;但把PPT做到word里,我不愿意做。”瓦斯继续磕磕巴巴地说着。   俞汉广听着瓦斯和孙晗的对线,大致了拼出了事情起因经过:   孟艾早在去年的立项会上,就定下过少用PPT的规矩。产品群上行下效,在杨烨的提倡之下,也逐渐用word、甚至纯文字的便签来进行工作汇报。   瓦斯本来以为,来了爱梦,工作就是研究游戏,看报告做翻译之流,正好能完美地平衡自己的专业和爱好。   可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孙晗摊派了个奇葩任务——先把组内成员的工作内容整合做成PPT,再将PPT一页一页粘到word里,作为周报提交。   在一个讲求效率、为项目争分夺秒的游戏公司里,这种反智做法,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现实的滑稽远超人类想象,荒诞的尽头就是写实。   它偏偏发生了。   俞汉广听完后,心里潮水般翻涌着,凝成了个旋涡。   他哭笑不得地感叹,原来产品群所谓的相亲相爱,竟然是捧着杨烨原地打转。   爱梦没有笨蛋,反倒是聪明人太多。   要是把这点媚上的小聪明拿来好好想策划、做产品,他们群组的项目不至于拉胯到如今没一个能打的地步。   另一方面,瓦斯好歹是自己推荐进来的,此时不出面打个圆场,日后怕是会在招聘这方面落下风,给同事和领导留下些闲言碎语。   他不想被人诟病“看人不准,招人不行”。   俞汉广果断走上前,对孙晗和瓦斯笑道:“产品群工作有难度,不太好上手。不然我跟烨神提一下,让瓦斯来我们业务群试试?”   孙晗正被抖出来的PPT事件尴尬得不知所措,见俞汉广有心帮衬一把,顿时千恩万谢:“那敢情好,汉广,劳烦你跟烨神说说,这事我就不插手了。”   “我不去,我要辞职。”瓦斯在围观员工的静默中驳了俞汉广的面子,“俞,你也有问题。”   他又指向柳杨手中的饮料:“工作就是工作,是应该做的;不需要依靠这些,去讨好别人。”   俞汉广解围不成,倒把自己赔了进去,无故躺枪。   他下意识想要辩解,可刚张开嘴,又觉得瓦斯说得确有道理;一口气登时憋在胸中喘不上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都闹够了没有?你叫瓦斯是吗?”   “瓦斯,现在就去找人事,去办离职吧!”   邹海遥早已停在人群外听了许久,他的声音沉稳清晰,直直地钻进了众人的耳朵。   --------------------   把PPT贴到word里汇报,是朋友跟我说的真事儿,但不是在互联网大厂,而是发生在一家知名房企。   另外,感觉小俞这种“讨好型人格”,在日常生活中还蛮常见的;我还是比较喜欢和有事说事、不讨好不绕弯子的人共事。   -----   之前工作有点忙,隔了许久没写,正巧又赶上和佩佩签约了。接下来我尽量多更一些,谢谢一直看文的仙女们~ 第49章 “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   瓦斯消失了,又没完全消失。   他的几句话像区块链一样存进俞汉广的大脑。   自从那日被正面硬怼之后,俞汉广一口气至今仍梗在心头。因此,他这两天除了加倍认真地推项目,便是反复咀嚼两个字——   “讨好”。   他在网上搜过,发现和这个词语关联最多的概念,叫做“讨好型人格”。   一种常见的不良心理状态。   【较低自我价值感,太在意外界看法,活在别人的期待里,不愿直面冲突竞争,童年创伤……】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了会儿自己保存进手机备忘录里的语句,脸色愈发灰败,脑袋重重地砸上车后座。   “卫老师,你说说,”俞汉广双眼放空盯着车顶,声音有气无力地从嗓子眼里往外冒,“我犒劳大家,难道有错吗?”   卫波知道俞汉广心里不痛快,便没有硬拉他坐地铁;二人加班到四下寂静才出门,扫了辆共享电动爹就往家里奔。   他上车后一直在全神贯注地打字,眼镜片上反射出一片蓝荧荧的光;此刻闻言,便锁了手机摘了眼镜:“没有错。但有些时候,没有必要。”   “我是指有些时候。”   这说辞的委婉程度,大概比宜州大学门口那条堕落街还要蜿蜒曲折。   听出卫波留了面子,他更加郁闷:“我只是希望大家干起活来能更开心更顺畅,团队氛围好,效率也会提高一些。”   “你看这辆车的驾驶路线,”卫波重新戴上眼镜,技术范儿十足地指向车内的中控屏。   “只要我们一开始定好起点和终点,大概率可以顺利抵达,不需要多操心——因为驾驶路线的选择算法和行驶程序是既定的。”   俞汉广懵逼地直起腰:“?”   卫波继续道:“做项目也一样,对于可控的人事物,定好规则和制度,然后严格执行,就这么简单。”   “真带起团队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俞汉广撑起脑袋,手指把眉心捏得通红。   卫波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团队人少,你每天买10杯咖啡,发10个红包,没问题;可以后人多起来了呢?50杯的买?100杯的买?团队到了一定规模,能让大家协同工作的因素,是规则和制度。”   “而一个真正稳固的制度,不需要依赖人。”他又道,“人,只能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   俞汉广突然抬头,眸子随飞驰而过的路灯明明暗暗,烦闷和希冀彼此缠绕,搅成一团动荡的光。   自己向来以自己善于察言观色和见人下菜为荣——扑棱着漂亮翅膀的花蝴蝶,没有人不喜欢。   但也没有人告诉他,在那双漂亮的、带有绚烂花纹的蝴蝶翅膀上,覆着有毒的鳞片。   除了身旁的他。   卫波偏头,正巧对上两颗闪烁不定的小星星,心中软得不行,语调便缓了:“驾驶路线偶尔也有出错的可能性。有时候一些细微的偏离,会酿成大事故。”   “还真是,宜州这里就出过车祸。”俞汉广点头。   无人驾驶其实十几年前就已出现,但因为技术局限,不甚安全,故而没有迅速发展。   俞汉广记得宜州曾有过一起因无人驾驶导致的车祸,汽车在路上撞了个粉碎,里面唯一一位乘客当场毙命。那位乘客似乎还是个前途无量的博士生,天之骄子在大好的年华遭此横祸,引得无数网友唏嘘感叹。   一时间,无人驾驶的安全问题在热搜上挂了很长时间;他当时还芦城上中学,都听身边人讨论过此事。   “这时就需要手动矫正路线。所以,一般来说,无人驾驶不能算完全意义上的‘自动驾驶’,而只能叫做‘辅助驾驶’。”卫波打断了他的思路。   俞汉广听出了他话外的意思:“是我的问题,我明天就梳理SOP(1),针对不同岗位职责,出几版系统性的操作手册。我再也不惯着他们了。”   “你的问题不大,改了就行。”卫波道,“咖啡也尽量少喝,晚上睡觉不老实。”   见俞汉广小脸一红,卫波按下半扇车窗,初夏的风仍带着丝丝凉意,扑进车内。   他又道:“产品群那几个人,才是病入膏肓。我有几次去得早,发现孙晗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给杨总烧水泡茶。”   自从瓦斯把“PPT粘贴word事件”曝光之后,产品群内部是个什么奇葩情况,俞汉广已然有所了解,当下并不吃惊。   他升职后,公司早有风言风语,说是业务和产品积怨颇深,两个部门“王不见王”。现在的爱梦也不似早年间创业,大家自带好兄弟讲义气的作风;如今各群组之间彼此独立,工作职责摊得分明。   因而即使之前没有和杨烨孙晗的分歧,他也不愿意去趟产品群那场浑水。   俞汉广故意打趣:“没想到啊,我们卫老师还有这么八卦的一面。你别只观察其他群组,我这里你还知道些什么?都招了吧。”   “我还知道,周晓盛藉着《裂冰》,给自己安了个‘资深游戏产品运营导师’的名号,在外面讲课。”卫波把手机递给他,声音也听不出喜怒。   “名号挺长。”   屏幕里是一张【矩阵思维教你做好渠道运营——导师周晓盛】的课程海报。   互联网这行波诡云谲,身在其中打拼的人,低头看路的同时,更要抬头望天,自然会被周边环境感染得极为焦虑。   似乎人人都热衷于自我管理,线上的职业培训也尤其盛行。   不少职业培训机构通常会和一些有经验、有名望的大厂资深员工勾搭,邀请对方在网上有偿讲课,【产品心得】、【运营人必学100招】、【从零认识计算广告】等等海报时不时糊人一脸。   只要不影响工作,其实很多老板对员工的兼职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企业甚至鼓励员工抛头露面。   不管怎么说,这多少算是对企业实力和号召力的肯定;另一方面,又能做免费公关,何乐而不为。   俞汉广只是没有想到,周晓盛工作还没个三年,仗着自己平时跟渠道和媒体打交道,就敢出门招摇。   其实此前也有机构试着约他,但他扪心自问,换成自己,还真没这个信心,去对着一群同行分享些什么系统性的经验心得。   他疑惑道:“晓盛从来没提到过……是怕我不允许吗?不行,我得去问问他。”   “熙熙攘攘,名来利往,”卫波摇摇头,说得云淡风轻,“这属于个人私事,不影响工作的话,还是别问了。”   能登上所谓的“导师舞台”,对日后在行业内的发展,大有裨益。退一万步说,不菲的课程报酬,也是大厂员工们发偏财的途径之一。   俞汉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他记得周晓盛家里是承包鱼塘的,按理说条件不差;爱梦的工资,放眼整个宜州,都可以算是头部水平。   不过,年轻的男孩子,指头缝似乎都要比别人宽一些。吃吃喝喝谈恋爱,租房氪游戏买球鞋……   周晓盛又是个爱收集VR头显的痴人,要花钱的地方数不过来。   他下意识划掉了海报,想点进周晓盛的社交网络中,找出些蛛丝马迹。   却忘了这是卫波的手机。   卫波手机屏幕上也有一个备忘录页面,里面拉拉杂杂地记着各种短句,【You are not only】、【星星】、【遍历算法】、【最强游戏】……云云。   俞汉广看着长长的备忘录,顿时忘记了【周晓盛】三个字,脑袋垫到卫波肩上:   “为什么你就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心病呢,难道你就是传说中的满级大佬,最强王者?”   怕触到卫波的伤心事,俞汉广便没继续说。   但他口中越是敬佩不已,心内越是唏嘘万千。   ——童年动荡不堪,少年丧父更算人生三哀之首;跌跌撞撞走到现在,卫波只会比自己的路更坎坷,摔的跟头更多。   “情人眼里出西施。”卫波拿过手机,又去揉俞汉广的头发,语气颇为骄傲。   自从来到爱梦,他的骄傲一直高高在上,只对俞汉广透出几分亲切明朗:“我强没用,《99》要成为最强的VR游戏。”   “最强”——这理想着实自傲自负,甚至透出些自命不凡。   刚才也在卫波的备忘录里看到过这两个字,俞汉广疑惑地蹭了蹭的头发,在他印象中,卫波从来没这么锋芒毕露过。   共享电动爹行至小区,压到了门口的减速板,轻轻地颠簸了一下。   *   池斓一手抬起脖颈上的毛巾擦头发,一手打开了办公室的灯。   连整个公司最忙的俞汉广和卫波都加完班走人了,可她今晚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她把健身包往办公桌下塞着,一不小心碰掉了桌角的万年历时钟。   时钟静静躺在地上,屏幕上数字闪动;她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坚持运动了近一年。去年约摸也是此时,她因为那场震惊整个爱梦的打架事件伤到了脚踝,很长一段时间,踩油门都脚软。痊愈后她便痛下决心——   工作已经很变态了,身体一定要保持健康啊。   不过,近来池斓发现,自己又重新陷入了瓶颈,甚至比以往更身心俱疲——所有的事情都中了邪,没一样进展顺利。   始作俑者是那个来爱梦三日游的瓦斯。   这几年她的职业生涯,说得难听些,就是原地踏步。   公司目前的主力干将们,还是孟艾从孵化器时期带过来的老人;而新鲜血液,又大多来自于邹海遥主导的收购。   她顶着人事总监的名号,贡献却微乎其微。   给公司招了第一个外籍员工,无论如何,都算是她往前迈出的一个重要脚印。她为此还小小地兴奋了一个晚上。   结果没几天人就被赶走了不说,还是被邹海遥亲自扫地出门。   她的伯乐先生,相当于在全公司同事面前,把她的面子驳了个干净。   常言道21天可以培养出一个习惯;再不济,一年了她也能把健身坚持下来。可和邹海遥在一起这么久,相处下来却还是怯生生的。   那种紧张的心情,和她当年在使馆第一次接过邹海遥手中玉枝伞的时候,别无二致。   “怎么还没下班?”邹海遥此刻竟然就倚在门口看她。   池斓捡起小时钟,摆回原位,笑道:“健身刚回来。还有几十份简历要看,下半年的招聘计划也还没梳理。你要是来约我吃饭的,那抱歉了,今晚不行。”   “陪我去东富吃碗面,半个点儿。”邹海遥把笔记本电脑夹到臂间,做了个深呼吸,“晚上光忙着听那帮哥们儿吹逼了,没顾得上吃两筷子,把我饿得。”   本来今晚他和孟艾攒了个局,约了卫计局和中天资本一干人,怎料付明月临时有事,放了鸽子。   少了重要客人,饭吃得意兴阑珊;散场后他想起笔记本和钥匙落在办公室,又折返回来。   家里有个双屏的大台式,门也是指纹锁和钥匙通用,其实完全没必要杀个回马枪。但邹海遥最近被一种奇怪的直觉扰得心烦意乱——爱梦正朝着自己无法掌控的轨道上滑去。   自己拉扯着长大的孩子,总归是要抓紧一些,才放心。   池斓点点头,将手机和工牌稀里糊涂地往口袋一揣,就要和他一起出门。   “你就这幅模样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哪个工地上给人做饭。”邹海遥脸上皱出了两道抬头纹,嗤笑道,“一个科技公司的总监,总归要有些总监的样子。”   池斓低头看着身上的宽T恤和紧身瑜伽裤,竟被说懵圈了。   这种风格是从孟探骊那里学到的。她也不过30岁,心头堆的工作生活琐事都只是层微尘;轻轻拂掉,依然能捡起一片烂漫的少女情致来。   这装束年轻女孩们都喜欢,也十分适合运动;因而只要没有面试和接待,她最近就一直这么穿。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套被众人赞许的搭配,会无缘无故被邹海遥嫌弃。   池斓很不情愿地挤了个笑容:“伯乐先生,就说你是老古董了。这可是今年最流行的搭配风格,不好看吗?探骊和俞汉广他们都夸我年轻帅气呢。”   “孟探骊就算了,俞汉广那小子,你少被他带着走。”邹海遥嗓子眼里哼了一声,“他有时候也太不着调了。上次胡乱买营销的事儿不提,你看看他新近塞进来的人,都闹了些什么笑话。”   池斓笑容渐渐消失。   她更不明白,为什么邹海遥无缘无故生气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见池斓表情愈发不好看,邹海遥以为她是听进去了,便喋喋不休:   “人是他推荐的,但你作为人事负责人,少不了要在背后被人戳脊梁骨。小斓,不是我说你,你的工作能力还得加强。起码在招聘方面,这几年你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我的直属上司是赵老师。”池斓返回办公桌前,抓起健身包,自顾自撞开了挡在门口的邹海遥。   “我工作能力怎么样,由他来评价,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   (1)SOP:Standard Operating Procedure,标准作业程序,就是要干一件事,把干这件事的步骤一一列出来。举个栗子:“把大象装进冰箱,一共三步”——打开冰箱门,把大象装进去,关上冰箱门。SOP一般在工业界和互联网行业、尤其是运营职位中用得比较多。   ------   池姐姐,你清醒一点,你被邹总PUA了! 第50章 好一个心机boy   刘蕾蕾按掉手机闹铃,脸重新埋在午睡枕里,准备多眯两分钟。   下午的工作安排得很满,她有些抗拒——   给《大脑狩猎计划》的视频被卫波的“不合格”三个字全盘否定,场景和文案几乎要推翻重来,因而她这两天一直忙不迭地在捋脚本。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进耳朵,她瞬间抬起眼皮,把午睡枕塞到腰后,打开电脑屏幕就调出了排期表。   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脚步声来自她熟悉的两个人,一套频率固定,一套毫无章法。   但两套步调都是既轻且快。   俞汉广拉着卫波从池斓办公室溜了一圈,想再聊聊招聘的事,怎料办公室大门紧闭。人事组的小姑娘说,池斓这个拼命三娘请了病假。   他疑窦丛生地走回办公区。   见刘蕾蕾直着身子坐在电脑前,屏幕上还显示着更新的【项目排期表V3.1.2-最终确认版】后,他很快转移了思绪,对刘蕾蕾道:“分镜还有几个地方要修改,我圈出来发给你了,你对照排期,deadline之前交给我。辛苦了。”   表格是他昨天紧赶慢赶堆出来的,除了任务排期,他还一鼓作气攒出了项目组各工作的SOP,一并发到了【先肝为敬】的工作群聊里公告置顶。   不需要奶茶咖啡,只需要制度规则。   刘蕾蕾也疑窦丛生。   不止是今天,她发现,俞汉广自从被那个叫瓦斯的外国实习生斥责过以后,这几天都不太对劲。   按照惯例,师父如果给自己分了很重的任务,就会藉午饭机会,从楼下咖啡馆顺一杯饮料给她。   但他此刻两手空空。   联想到自己时不时在地铁口和俞汉广相遇,刘蕾蕾合理怀疑,师父他老人家的变化,应该跟瓦斯没关系——他要么是刚付了首付,要么是刚欠了裸/贷。   “蕾蕾,”卫波递给了她一包芝士饼干,他怕吵到正在午休的其他同事,声音并不大,“再休息一会儿,有人跟我说过,别焦虑。”   在接收到刘蕾蕾一脸“还是卫老师善解人意”的神情后,俞汉广朝卫波抛了个哭笑不得的飞眼——   明明是自己把团队拧成了一股绳,可漂亮话都让男朋友说尽了。   好一个心机boy。   ……   【如果真有平行世界,希望那里的你快乐。】   【我预见了所有悲伤,但我仍然愿意前往。】   【当下才是全部。】   俞汉广身经百战,普通的营销案子压根儿瞧不上,可才打开视频看了几行字幕,竟有点上头。   连畅的广告素材,风格和在地铁上看到的完全不同,温柔治愈的调调,看得出来明显是为了贴游戏而精心准备的。   他愈发有一种不愿意承认的直觉,《你的99个故事》能和《大脑狩猎计划》合作,是自己占了便宜。   世事大多有心栽花无心插柳,机遇总是披着掩人耳目的面纱到来。   俞汉广掏出手机准备给连畅奉上彩虹屁;而看到群聊里【卫老师】的ID后,赶紧晃了晃脑袋,赶走了那个讨好型小人。   【俞汉广】:【视频不错,我们会按时上广告位。我发你的素材,你看了吗?感觉如何。】   【连畅】:【tks, u too. 第四墙的idea,我有get到。】   俞汉广拍板,给《99》重新做了个悬疑风格的视频素材。视频里,游戏角色做任务的同时,还时不时跳出来冲镜头说两句话,将悬疑氛围拉满,打破了所谓的“第四面墙”(1)。   VR被称为虚拟现实,玩家进入游戏,就相当于进入另一个独立的世界。他这一招反其道而行之,模糊了虚拟和现实二者的界限——   这是俞汉广每日回去苦苦研究互动类型综艺,从中获得的灵感。   卫波说要把《99》做成一款行业最强的游戏,他没动心,那是不可能的。   用一款拿得出手的作品说话,是每个稍微有点追求的游戏人的初心。但他知道,现在手上的筹码玄之又玄,并且称不上最佳组合;此时要求得“最强”,唯有不断去找新筹码,把牌局搅乱。   不断跳出VR游戏本身的框架规则——和当初自主观看广告的想法,一样。   【卫波】:【连,我们在地铁上也看到了广告。我冒昧问一句,你的资源如此丰富,为什么会选择和我们名不见经传的新游戏合作?】   屏幕彼端没有任何动静。   IM这款聊天软件打遍互联网无敌手,它胜在服务器稳定,界面简洁利落,收发信息速度快,几乎人人都用。   什么都好,就是缺一个功能:无法看到对方是否处在输入状态。   约莫过了两三分钟,连畅的回复才跳出来:【我有自己的信息来源。】   连畅的脑电波和一般人对不上,他们在群里跨频聊天不是一次两次,此时突然正儿八经提了一嘴,又把俞汉广的好奇心勾住了。   【俞汉广】:【连,上次我邀请你来宜州,你还没回复呢,有兴趣来我们公司谈谈更进一步的合作计划吗?我尽地主之谊。】   【连畅】:【不了,最近忙。】   天儿又被他聊死了。   ……   宣传素材敲定以后,俞汉广很快登上社交网络,上传了《你的99个故事》和《大脑狩猎计划》的两只互推视频。   在社交网络里“上班”并不容易,添一分是自吹自擂,减一毫又像被迫营业。但这恰巧是他的拿手好戏之一。他在文案里调配好了鸡血和鸡汤,把“感谢领导朋友合作伙伴”、“我的心中只有一件事就是工作”的意思表达得妥当。   俞汉广看着一瞬间就噌噌往外冒的点赞小红点,颧骨几乎飞上了天。   人们在虚拟世界传递的,不是内容,而是情绪。大家在意点赞评论,寻求认同理解;归根结底,还是寄希望获得掌握自己命运的力量,哪怕这力量渺小而短暂。   他深陷其中,也不能免俗。   近百条让人眼花缭乱的通知中,和他相熟的同事和同行占了大半;孟艾、邹海遥、庄超飞都很给面子。甚至连还停留在2G冲浪时代的赵惠风,都在评论区留了个大拇指,让他受宠若惊。   俞汉广三步并作两步迅速来到卫波身后,准备向他炫耀自己的人气值,手机登时又稀里哗啦地响起了添加好友铃声。   他眼珠跳过【综艺商务宣传】、【求互推,大佬通过一下】、【网大合作加我】、【AAA139xxxxxxxx娱乐传媒】等等五花八门的好友申请,发现卫波这个行走的社交绝缘体,竟然也在刷社交网络。   刷的还是连畅的个人页面。   俞汉广从牙尖酸到舌根:“连畅好大的面子啊,惊动了我们卫老师。您平时可是连我的社交网络都不看。”   “我看连畅,是因为他也发了宣传,还在评论区给我们打广告;以他的资源,相信你很快就会收到许多合作申请。”卫波举着屏幕凑到他眼前,态度严肃地自证清白。   他听出了俞汉广嫉妒的小情绪,觉得好笑又可爱,心里似有一股温泉淙淙洗过,便把声音压得柔和:“我平时看你的人,就够了。”   跟连畅打了这么多天的交道,俞汉广也觉得那小子不像是会挖墙脚的人,不对,那小子根本就不是正常人。   他眼底的危机感这才褪掉。   被私人情绪影响了正常工作,他为自己的无端揣测和在办公室打情骂俏而愧疚,当下竟然搭着卫波的座椅,思绪神游到冥王星去了。   “叮叮咚——”一阵极其特别的声音,把他从外太空拉了回来。   是万年不响一下的备忘录提示音。   他看着手机沉默片刻,敛起神色问卫波:“你这周六有安排吗?”   卫波道:“周六?有个凌水的老乡会,我和粒粒一起去参加。怎么了?”   “需要加班吗?”见日程表上弹出了个关于关卡数值优化问题的讨论会,他准备起身去会议室,“也没问题,我白天有时间。”   “随便问问,”俞汉广手指在椅子上弹了一圈,面色如常地笑了笑,“其实是我家里有事。周六我要回趟芦城,这不是怕我们卫老师孤单寂寞冷嘛。”   还是……算了。   *   包厢顶上的灯球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又被音响里传来的跑调歌声震得发颤,和着啤酒瓶的碰撞、骰子的摇动,轮番刺激着室内众人的神经。   这家KTV的房间挨得近,隔音效果不算好,“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下雨天了怎么办我好想你”、“就算大雨让这座城市倾倒”之声此起彼伏。   卫波抱臂靠在散发着不明气味的劣质沙发上,觉得自己也快要在包厢里倾倒了。   凌水到宜州要倒两班高铁,再快也得四五个小时,因而南下打拼的人不算多。老乡数量少,而且散落在各行各业,从卖板面的小老板到敲代码的程序员都有,很少往来。   要不是偶然认识了石念三,他江南烟雨看久了,几乎快忘记了故乡干燥凛冽的北风。   石念三作为老乡会会长,几乎是凭一己之力,把在这座繁华但孤寂的都市中打拼的“宜漂”们凑在了一起,很有威望。   他尽力地网络一线牵,卫波自然也珍惜这段缘。   只是他惯于和冷冰冰的代码引擎打交道,身边又粘了个跟谁都自来熟的花蝴蝶,还是不太适应这种“聚餐续摊侃大山”的风格。   相比之下,卫粒都比他接地气不少。   想到卫粒,卫波眼睛闭得更用力——自己这个年轻标致的妹妹,是整场推杯换盏饭局中的焦点。她一出现,有几个人的眼珠就滴溜溜地围着她打转。   即使算上实习期,卫粒也就才步入社会小半年,她又处在有资格骄矜的年纪,一时哪能体会出人心鬼蜮的道理,正沉迷于无边的赞美中,乐不可支。   因而他心里再抗拒,也不得已跟来了KTV的二场。   “咔嚓——”一阵强光刺得他撑开了眼睛。   “卫老板,看这里!我们合照一张!”石念三突然跳到他身边,笑眯眯地举起手机,闪光灯在黑暗中擦出一丝亮色,“怎么不去唱歌呀?”   卫波笑笑没答话,低头看手表——妹妹和一个男生自告奋勇去购物区拿零食,已经过去十几分钟了。   男生在饭桌上冲卫粒大献殷勤的时候,卫波特意侧着身子听了一耳朵,知道他刚考上宜州师范大学的博士,算起来,是卫粒的半个校友。   此君高高壮壮,脸长得不赖,眼镜在鼻梁上也是架得板正,看上去是个书卷气十足的小伙子,叫人讨厌不起来。   包厢内乙醇和唾液淀粉酶的混合气息愈发浓重,卫波让这股令人作呕的味道熏得胃中翻滚,便起了身。   走出门外的同时,他看到两个影子,瞳孔瞬间缩了缩。   ——男生那副斯文的眼镜早已不见,以一种颇为霸道的壁咚姿势撑着墙面,把卫粒环了个密不透风,嘴唇几乎要贴上卫粒的额头。   类似场景,他最近陪俞汉广看了许多综艺,因而并不陌生。放在屏幕上是迷倒无数观众的发糖行为,但卫粒极力想要闪躲的不自然表情,将他拉回了令人不适的现实。   卫波心中刹那间燎出一把大火,顺着血流直往脑子和胳膊两个地方里窜,手臂青筋尽数暴起,拳头也捏得死紧。   可刚准备迈开腿,身侧竟有人影快他一步,迅速掠过。   “占人家小姑娘便宜?真有你的。”   石念三率先冲上去,一巴掌拍掉男生的臂膀,脚上的硬皮鞋又踢上对方的胫骨,把那男生踢得身子往一旁重重倾倒,屁股扎扎实实地摔在了大理石地面。   卫波三步并两步跨上去,要把卫粒搂过来护住。   怎料卫粒下意识地避开了自己,而是自行躲到了石念三的身旁:“石总……”   “小章,莫怪哥冲动,”石念三阴着脸走到男生的面前,“你今天过分了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名叫小章的男生这才忙不迭爬起来,神色讪讪地躲在一旁:“我,我没有,再说是她……”   “你什么你?”石念三目露凶光,边吼边作势挥拳,“你还有理了?”   见小章缩了脖子彻底不嚣张了,他又回过身,赔了个息事宁人的笑容:   “小卫,你没怎么样吧?卫老板,实在对不起,你瞅瞅,我组织了这么多场老乡会,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档子事,你莫生气,莫伤了我们的交情……”   卫波不擅社交,但人不迟钝,早就明白了石念三的意思。   他顿了片刻,还是强行扯过了卫粒的衣角拉到身边:   “没关系,石总。业务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我尽量和你线上沟通。老乡会,我们以后就不参加了。”   --------------------   (1)打破第四面墙:影视戏剧术语,指观众在电影、电视节目中出现,或者演员直接对观众说话等等。最有名的“打破第四面墙”的例子是《纸牌屋》,下木先生经常对屏幕前的我们表露心迹。   -----   粒粒啊,你长点儿心吧~ 第51章 “你爱我吗”这个问题,庸俗。   =====   按照雷打不动的惯例,每年的这个日子,俞汉广都会和父亲在墓园陪生母坐上半天。   哪怕全程不说话,大眼瞪小眼。   回到家后,他又跟冷面少言的俞乔、热情识趣的顾珊珊吃了顿家常餐。一家三口难得聚齐,可是桌上六目相视,冷热对冲,这餐饭吃得食而无味。   搁下筷子后,俞汉广方才藉着工作忙的理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宜州和芦城之间架着段长长的山路,夜晚行车有诸多不便。但向卫波刻意隐瞒了生母忌日的事情,他心虚得紧,于是强撑起精神,灌了杯冰美式进肚,又放了杯在车里,在顾女士百般叮嘱之下,回程路上把油门踩得勤快。   他是有把卫波带回去给母亲、甚至给父亲看看的想法,不过,初次见面就在墓园,总归太硬核。   当然,还有另一个他始终在意的原因在脑中打转——   时机未到。   “时机”具体是什么,俞汉广懂,又不懂。   他当初做《孤胆裂冰》,是因为懂得把握时机,有潜在用户,有冬奥会热点,还遇到了卫波。   但在情天情海中,他反而迷茫了。   他隐隐觉得,轻轻捅破窗户纸的那一瞬间叫做时机,粗暴地踹门就不是。表白心迹的那一瞬间叫做时机,索求关系就不是。   开到宜州已近半夜,他直觉某人还在家中望穿秋水,就没有提前知会,想着制造一个直击灵魂的惊喜。   然而,门铃按了半天也无人应答,俞汉广只得满腹狐疑地自行解了密码锁,拎着顾珊珊女士强行塞在车里的汤汤水水,茫然地朝屋里张望。   黑灯瞎火,没有半点声响;只余几件晾在阳台的T恤,和着夜风与星辰微微摇晃。   在确认那几件衣服不属于自己之后,俞汉广长舒了一口气,掏出手机拨号。   “我还以为你搬回你的小公寓了呢!”在一起还没两周,老夫老夫式的查岗操作竟然娴熟至此,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什么老乡会能喝到现在,怕不是背着我偷偷鬼混去了?”   “我回公寓了。粒粒心情不好,我今晚陪她,大概率……不会回去了。”卫波沉声道。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歉意,让俞汉广突然间又累又热,整个人如一块即将自燃的白磷。   俞白磷用肩膀和侧脸夹住手机,双手解着衬衫扣子,疑惑道:“卫粒怎么了?是她公司那个石念三惹着她了?”   “一点小事,”商住两用的公寓人来人往,电话那端的背景音因而有些嘈杂,更显得卫波的语调平心静气,“石念三……人是个好人。我们能帮的话,就多帮帮他。”   放下电话,俞汉广敞着领口躺在沙发上不愿动弹,于是百无聊赖地点开了社交网络——想必是游戏临近正式上线的缘故,他最近突然迷恋上了这种不过脑子的解压方式。   这一刷,却把他乐没了边儿。   石念三欢脱地在网上发了一堆凌水老乡会的照片和视频,镜头里,其他人七扭八歪干什么的都有,唯有卫波不知所措地杵在当中,如一位乱入的柳下惠。   他一张一张仔细地划着,又建了个专属相册,把所有卫波出现的照片统统保存了进去;这才慢腾腾地去浴室冲了个凉水澡,勉强浇灭了几欲焚身的心火。   这一夜俞汉广睡得不踏实。   梦里又是和《孤胆裂冰》中一样的冰原。他立在一片白茫茫之上,和亲朋好友依次打照面。刚想去拽拽卫波的手臂,冰原竟然瞬间融成洪流,裹着他掀起哗啦啦的浪头,也让他和心上人越离越远。   浪头滚了几圈就消失不见,但他却真真切切隔壁浴室在“哗啦啦”的水声中惊醒了——天光尚未大亮,透过窗帘探出些许灰青。他极力挣扎着想完全睁开眼,却还是失败了。   卫波悄悄把头发擦到半干,滑上床的时候见俞汉广翻身冲向了自己,于是亲了亲他的眼角:“吵到你了?”   唇瓣和皮肤一触即离,可卫波能感觉到,那眼皮烧出了灼热的温度。   “没,”俞汉广眼睛虽然闭着,嘴角却勾着浅笑,声音黏糊糊的,像落在糖粉里的糯米糍,“现在几点了?”   “凌晨四点四十五。”卫波声音不大,清凉的气息吹上俞汉广的侧脸。   凌晨四点四十五,心上人没被洪水卷走,而是就躺在自己身边。   他拉下被子,伸出手掌要去摩挲卫波的耳垂:“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卫粒还好吧?”   “粒粒没事。”卫波把空调被重新搭在二人身上,抓住俞汉广那只不安分的手按在心口,和他十指交缠紧扣。   “怕你孤单寂寞冷。快睡吧,明天上午有得忙。”   ……   二人赖到日上三竿,卧儿卧不知进进出出了多少回,要不是卫波心里记挂着“有得忙”的那件事,他们俩能直接让卧儿卧叫到电量不足。   “我从芦城带回来的,尝尝味道。”俞汉广把两碗煮好的汤粉端到客厅,又转头看卫波调好的频道,“我以为你说的‘忙’是什么大事呢。”   汤是芦城有名的酒店精心烹制,用老母鸡、猪肚和棒骨吊过,撒了些白胡椒去腥提味。   卫波被白胡椒的气味刺激得轻咳了一声:“《大脑狩猎计划》中午11点上线,事情挺大的。”   “今天的是先导片,就是几位嘉宾互相认识熟悉的套路,基本没什么实质内容,我们的广告要在后天晚上的第一集 才会放。”俞汉广不以为意,又勤快地去泡了一壶芦城小花。   当初听闻《大脑狩猎计划》每周二、三晚上播出,俞汉广忍不住为连畅捏了一把汗。   和游戏一样,一般的综艺节目都会选择周末上线,既能为人民群众的休闲娱乐生活添砖加瓦,也能给节目搏个不错的收视率。   不过,连畅的脑回路压根就不一般,敢把自己的综艺放在工作日晚上播出,对此他颇为理直气壮:   周二周三晚上的休闲,比扎堆在周末的快乐更有价值。   俞汉广虽然很赞同,但还是在心里默默地吐了一口老槽——这怎么听,怎么都像连畅没能抢到平台的最佳档期而给出的嘴硬借口。   “先导片往往更能看出节目的质量和诚意。无论如何,我们都有必要关注一下它的播出情况。”卫波吸了几口汤粉,粉条在舌尖跳跃,清鲜的滋味也很对他胃口,于是舒展了眉头,又去摆弄手机。   世间有三类东西,凡人遮掩不住:爱,咳嗽,和美食带来的满足。   “顾老师大手笔,我借花献佛了。还想要吗?”俞汉广见他这样,眼睛一弯,飞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还想要吗?”   卫波放下筷子,手掌不自觉地贴上他的颈侧。   屋内旖旎的春光却被响动巨大的电视屏幕打扰了——先导片中,各位嘉宾刚刚认识了几分钟,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通过方才的短暂了解,共同投票选出本场自己心中的枪手。   腥风血雨一触即发。   《大脑狩猎计划》请了几个当红爱豆,屏幕上很是热闹,除了网站统一刷的官方吹捧式弹幕,野生留言也开始逐渐增多。   俞汉广在【啊啊啊啊太刺激了吧我人没了】、【好家伙,想看battle】、【当年有这个节目我还怕考不上】、【什么时候邀请我家哥哥】的一片赛博尖叫中,看到了一行特别的置顶文字:   【预祝《大脑狩猎计划》顺利开局,成为年度最强综艺。】   语调平静得像十几年前的人们发的短信,老干部气息十足,严谨得连标点符号都不落下。   他盯着那行弹幕左看右看,偷着乐的同时又注意到了【最强】二字,一时来了兴致,将茶水递给卫波:“卫老师,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爱,现在爱,未来一直也会爱。”卫波脱口而出。   他猜到俞汉广要问什么,脑子也快,从预判到抢答不过几秒。   俞汉广眨着眼反应了须臾,脸上这才绽开一个灿烂笑容。心也像小小茶叶一样,沐着温热的茶水,上下翻滚舒展。   “你爱我吗”这个问题,庸俗。   太庸俗了。   庸俗到,它的答案,似乎就应该在平平无奇的周末和热气腾腾的茶饭中间产生。   --------------------   和家长住在两个城市的仙女们,每次离家,是不是也都被塞一堆土特产进行李……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坐卧铺火车回学校,我妈非让我带她包好的香椿饺子,车厢里那个味儿啊…… 第52章 云破天开,千里澄明   =====   俞汉广盘起腿,以一种极其惬意的姿势坐在沙发上,手指扣上卫波额头,闷了一记栗子:   “你这小脑瓜在胡思乱想什么?我是问你,为什么要把《99》做成业内最强的游戏?虽然说我们这行吧,菜是原罪……”   “可依你的风格,向来是从一个细微想法切入,好像只做小而美的东西。”   那日卫波在车上随口一说,他却记到现在。   卫波方才猛然一阵掏心掏肺,此时有些口干,便喝了茶润嗓子,接着又打开手机调出社交网络:“你关注过连畅的动态吗?”   俞汉广茫然摇头。   卫波凑到他身边,两个脑袋一起低头看手机屏幕。   也不怪他根本没留心过,花蝴蝶的社交网络里加了大几千个好友,很多状态划拉一下就过去了。   【连畅】的头像是个纯黑的正方形,个人页面的背景也是黑白二色,和他的说话风格极其相似——简单、直接,甚至有些单调——上面只有一排排文字。   【生活不模仿艺术,只模仿糟糕的电视节目】   【当初如果乖乖学法律,世上就会少一个天才导演】   【未来游戏会与综艺融合】   ……   【做综艺的第一条原则:不要看综艺】   【推翻过去,变强】   ……   文字大多是日常小感悟,俞汉广注意了一下日期,从年前开始断断续续直到昨天还在更新。   也就是说,连畅这一年来,一直在反复构思和改进节目内容,才有了今天上线的《大脑狩猎计划》。   文娱界的工作强度和游戏圈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熬夜加班都是常态。在如此繁忙的工作之余,这小子还能保持输出,输出质量还挺高。   他对连畅刮目相看。   “这一条——推翻过去,变强。”卫波手指点上屏幕,“我看到时共鸣很深。”   俞汉广有点吃味:“唔……你是看到连畅的碎碎念,才有这种共鸣的?《99》可是我和你吭哧吭哧做了两个多月,之后连畅才摸过来的。”   “不,”卫波嗅到醋意,急忙调出自己手机里的一个备忘录,“我也写过一笔,【最强游戏】。”   俞汉广回忆起来了,他见过这备忘录,很长一条,以卫波言简意赅的表达风格,应当是记了许久。   “我有种感觉,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我推翻过去的机会。”   他把茶杯放回茶几,声音慢吞吞的:“周中,我开了个技术会,是去讨论《99》一个转场中的随机概率问题。那个情节里,玩家遭遇……遭遇丧父的几率,高得异常。”   俞汉广想起了这个似乎还挺重要的桥段:   品学兼优的主人公在某天放学回家时,要在【帮爸爸做饭】和【完成竞赛题】中二选一,原本的设定是:如果选择【帮爸爸做饭】,主人公就可以在父亲突发心脏问题时进行心肺复苏,有20%的几率能够逃过一劫。如果选择【完成竞赛题】,那么再次推开门时,父亲的尸体就会出现在眼前。   但因为随机化算法选得不太合适,【帮爸爸做饭】选项中的成功概率远低于20%。   俞汉广问:“怎么突然说这个?”   “因为他来自我的故事。”卫波道,“我想推翻它。”   他曾经无端地被天降遭遇打得头晕眼花,甚至头破血流,因而潜意识自动开启了保护模式。   这种保护,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回避了类似风险。   上学时,抛过来的创业橄榄枝无数,自己做的产品甚至拿过奖,投资近在眼前。但他直到现在还在打工,说到底,就是不想重蹈那种动荡的覆辙。   比起基因里的那些碱基对,家庭不幸的阴影更隐秘,影响却更深远。父亲的事伤他太深,在他十几年的生活里投射了无数不忍直面的残影。   可他到了爱梦后才发现,做到最强,就能得到机会,让自己一直以来不敢面对的东西见于世间;而力求强大,也的确能推翻过往,带来改变。   记忆是痛苦的副产品。   俞汉广将心比心,平时基本不和卫波扒拉彼此的家庭问题,此时听他主动提及,搜肠刮肚了好一会儿,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   卫波顿了顿,似是下了决心一般:“这只是一小部分原因。最大的原因,是你。”   “因为《99》是我和你一起做的。”   这条路上甚至有惊喜。   为了跟上身边的同行人,也必须要让残影再也无法晃到自己的眼睛。   “遇到你之前,我也做过很多项目,就像你说的那样,一个人从一个想法开始,一点一点把东西做起来。”卫波道,“但我从没想过,我还可以像这样发挥创意,还可以细细地打磨出一款精品。”   遇到你后,云破天开,千里澄明。   “我不想《99》给我们留下遗憾。我也希望……不会给你造成压力。”他一字一顿,说给俞汉广听。   也说给自己听。   电视里的综艺节目恰好暂停,广告早就被调成了无声,更显得他的话清晰无比。   俞汉广心间猛然一震。   “怎么会有压力?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他身子索性顺着倒了下去,头枕在了卫波的大腿上,“你知道我昨晚梦见了什么吗?”   卫波低头,把他蹭到眉毛下方的乱发拨开:“?”   “我梦见水了,水生财,大吉大利。”俞汉广抬起眼睫,期待的笑意几乎要从眸子中溢出来。   “放心吧,《99》一定会很好的。”   *   【师父,《99》的所有内测用户群人数都已经加满了,还有申请,下一步是不是可以开公测群了?】   【卫老师,蕾蕾,玩家觉得高中部分的故事线可以再丰富一些】   【卫老师,迟老师,FPS帧率问题可能还要再优化一下,有人反应头显不适配,眼晕。】   【卫老师……】   【师父……】   《大脑狩猎计划》第一期顺利上线,《99》的宣传视频播出后,效果立竿见影。   虽然是一周中最难熬的周三,但【先肝为敬】仍然活跃异常,消息不断弹出,大家都沉浸在蹭蹭冒头的数据中,喜不自胜。   【来洽谈自主观看广告的partner越来越多,大家对照我的安排,各自去搜一下背景,我们下午开个小会讨论,筛选partner和合作方式】   【《大脑狩猎计划》先导片和第一期点击量出来了,大家心里有个数】   【因为是偏向于纯品牌宣传,所以没有跳转渠道,我们只能参考搜索指数和时段内新增用户数这两个指标,大致估算转化率。总的来说,转化率相当不错,超出了我们的预料】   俞汉广把数据汇总好后,保存在了那个叫做【最强游戏】的文件夹里——里面存着所有和新游戏相关的资料,以前的名字叫【Dream More】,是他前两天特意改的。   随后他飞速地敲着键盘,给项目组成员通气,然后又摁下转发按钮,把最后一条消息转给了万敏哲。   他的老板这周刚回归,虽然为了尽可能地陪着女儿,万敏哲每周只来三天,但好歹为他分去了一大把日常流程性工作。   俞汉广有点不好意思,这么一看,倒像是万敏哲在给他打下手。不过他也顾不上和老板推心置腹地聊一聊了——   在眼下这个关键节点,他必须腾出大片时间,好盯着《狩猎》和《99》的各项数据指标。   当然,他向万敏哲报喜的另一个原因在于,《99》的表现越亮眼,他们就越有底气。   有底气要人、调动资源,甚至动用钞能力。   俞汉广嘴上说着没有压力,那是在骗鬼。   但卫波既然下定了决心,又向他表露了真心,他就要把压力转化行动。   万敏哲很快发了个大拇指emoji过来:【小俞,你们加码推广的问题应该不大。还有,赵老师和你说过找支付代理的事儿吧?】   俞汉广眉头一皱,最近忙成了个陀螺,闲暇时间又被热恋冲昏了头脑,差点把这茬忘了。想必赵老师也向万老板咨询了同样的事宜。   至于支付代理,他心中已经有了个最佳人选——   就是那位被卫波称为“人是个好人”的石念三。   支付代理听上去是个简单的差事,实则不然。   这个角色和钱打交道,对接各路牛鬼蛇神,因此要有一个会来事儿、能镇得住场的人;背后也要有一定的现金流支撑,起码不能太吝啬,小家子气只会影响效率。   从这两方面来看,石念三和他的广告公司,再合适不过。   其实他还有个私心。   他和卫波没有在公司公开,职场更不存在亲密关系。抛却恋人的身份,俞汉广从职级上仍然比卫波高两级。   既然拿着比别人高的工资,就必须对更多、更重要的事务负责。因而他反复提醒自己,做决策的时候,切记不能被枕边风影响。   但石念三维护卫粒的事情,卫波那日也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听完后触动不已。   这番心思在他脑中不过翻覆了几秒,“嗡嗡”的平衡车声音就飘进了耳朵。   柳杨一阵风似的滑过来,把手机和头显递到他眼前,声音急得要哭出来:   “师父,不好了!你快看看这个,我在云平台上看到的……”   --------------------   【最强游戏】出现~   山雨欲来风满楼   -----   仙女们,求个收藏。鞠躬~ 第53章 攻击性很大,侮辱性更强   =   “办公室里瞎嚷嚷什么!”俞汉广朝一边努努嘴,示意周围还有专心致志工作的同事,“又是内测群里那几个小老弟搞事?”   卫波前几天和他提过某个【丧父情节】的转场概率问题。由于这个情节的两个选项都连着重要的故事线,转场概率不均衡,会使得用户不能同时解锁下阶段出现的人物和剧情,游戏体验极差。   因而内测群里就有人不愿意了。这些用户都是爱梦的老粉,成天在群里叫唤“策划和开发出来挨打”。   项目组只当是遇到了暴脾气话痨。卫波这几天正忙不迭地带着团队改代码,没有来得及回复;俞汉广因为每天满负荷工作,隔三差五还有业务群的其他杂事,更是不堪其扰,干脆把群屏蔽了。   “你们对卫老师有点信心好吗?他很快就……能……修好的……”俞汉广边说边带上了头显。   话音未落,他人就麻了。   头显里的画面,很熟悉,也很陌生。   设定和《你的99个故事》完全一致——同样是以玩家视角,从出生开始,用一个个不同的可选关卡场景,将游戏主线串联起来,从而让玩家遍历各种人生任务。   熟悉的还有画风。试着玩了几个关卡后,俞汉广觉得设计和文案甚至比自己的游戏还好。   虽然在建模、交互和渲染上不甚用心,分明就是赶工肝出来的,有几处还肉眼可见地穿了模;但猛然间看去,游戏风格还比《99》更活泼一些。   用脚指头猜,也能猜到是想讨年轻玩家的欢心。   俞汉广按动手柄跳到开屏,界面显示,游戏由【蹈火工作室】开发。   他从没听过这家工作室,猜测可能是个不太知名的独立制作团队,或者刚起步的小作坊。   就像八年前的爱梦一样。   然而,当游戏名称最终弹出时,他彻底不淡定了,手掌都下意识地抚上了胃部,简直怀疑自己肚里的蛔虫成了精,幻化成了小作坊的产品策划。   ——这款游戏,叫做《从头再来模拟器》。   和他们一开始的构想一字不差。要不是当初俞汉广被孟探骊取笑了一番,《你的99个故事》说不定还会和它撞了个这土里土气的名字。   摘掉头显,俞汉广方才感觉到自己的汗早已顺着额角淌到了脖颈。他立刻掏出手机,给塞着耳机埋头干活的卫波发信息:   【去小会议室。】   【出大事了。】   ……   “脑洞撞了不说,”俞汉广笑还是在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像刚生吞了一整根苦瓜,“还卡着《99》公测的前一周上云平台,摆明了就是来踢馆的。”   攻击性很大,侮辱性更强。   想当初他们做《孤胆裂冰》时,也遇到过同款,但那些游戏是在《裂冰》上线后几个月才出现。如今《99》遇到的情况,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卫波盯着头显若有所思:“你真的觉得,只是单纯的撞脑洞?”   俞汉广身子前倾:“你说到点子上了。太巧了,不是吗?”   卫波颔首:“即使算不上抄袭,也非常像创意剽窃。”   俞汉广道:“我严重怀疑可能是内测群里有玩家透风。已经让柳杨去查了……”   “应该不是。”卫波打断了他。   “?”俞汉广疑惑,“竞争对手混进内测群也正常。这款游戏,其实就是有个玩家把包发在群里的,柳杨摸过去,才在云平台上发现。”   “名字。”卫波眉宇笃定。   “我没记错的话,《从头再来模拟器》这个名字,应该仅仅存在于我们项目最初阶段的聊天记录中。除了粒粒和小孟,自始至终没有对其他人透露过。”   俞汉广找卫粒和孟探骊做过种子期调研,这他是知道的。   卫波道:“粒粒泄密的可能性不大。那段时间她在忙着毕业和实习;更重要的是,她本身能接触到游戏开发者的机会实在有限。”   说这话的时候,卫波平静的神情和日常码代码的时候毫无二致。   要不是同他睡一张床,俞汉广简直觉得,以他入定的功力,可以直接出家。   俞汉广忽然佩服起卫波的临危不乱,也顺着分析了下去:“探骊应该也不会。你别看她平时总没个正形,其实她跟她哥一样谨慎,写个论文都避着我们。除了你家卫粒,我还没见她跟谁交过心。”   “总不会真的是撞脑洞吧?”他一时又怀疑起自己的判断,脸上的笑容从苦瓜变成了黄连。   “模拟人生类游戏,此前没有被挖掘过,做成VR,有可能是巧合。”卫波摇头,“类似地,当初我们做《裂冰》时,产品群也上过同种类的项目。”   俞汉广眼珠在眼眶里游走一圈,回忆起那个临时叫停、现在可能已经被丢在某个电脑文件夹里吃灰的速滑游戏。   “但是能把名字想到一字不差,绝对不可能。”卫波手指捏在下巴上,“所以,我判断,这个游戏是抄袭,退一万步说,也算借鉴。”   他又道:“连名字都搬,可恶。”   二人齐齐沉默。俞汉广的手指哒哒哒地在桌面抬起落下,敲出了一串串急促的三连音。   搬运借鉴,抄袭剽窃;不同说法,同样卑劣。   可它们之所以在游戏圈数见不鲜,是因为背后有人性和技术在支撑;而人性和技术的本质,永远不会改变。   ——对于捷径的追寻,对于利益的渴求,早已刻入了人类的DNA中;快速进化的技术,恰巧又能够为这份贪婪提供最好的武器。   VR游戏这行又有些微妙。   爱梦早年入局之时,游戏供不应求,只要上线就有人玩,因而大部分游戏策划简单,项目制作周期短。做出来的成品,用高情商的说法是“产品轻量化”,讲得难听些,就是“糙”。   不费脑子又能赚钱的机会摆在眼前,VR发展起来后,不少团队为了分一杯羹,去扒热门游戏。有段时间,云平台榜单上甚至一度出现连续十几款游戏的玩法机制、道具皮肤大差不离的奇葩盛况。   野蛮圈地的操作,固然把如今的市场撑了起来。然而数量的增多,并没有让业界呈现丰富多元的景象。圈子表面欣欣向荣,实际上发展得很是畸形,被搅和成了一个沾满污泥的修罗场。   这算什么?   青抄于蓝而胜于蓝?   碌碌无能的人靠浑水摸鱼而成功,仍然认真坚持做原创精品的团队,却要被按在水底。   “眼下这些都不是重点了。重点是,这么大的事故,我们瞒不住更担不起;得先告诉老孟。”俞汉广望着天花板,过了良久才怅然道,“下一步要怎么改?”   卫波语气甚至比平时还要镇静几分:“给我一点时间,方法总比困难多。”   但凡是个有点原则的游戏人,对自己的产品都有一种“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固执。想当初俞汉广只是改了一小段代码,向来理智的他,都怒火中烧地跟俞汉广打了一架。   卫波悄悄握紧了拳头,这个项目是他的全部心血,疆土当以死守,不可以尺寸与人。   他这一生中,应该还会做很多很多的游戏。即使《你的99个故事》可能只是其中的一个,即使它可能只是最普通的那个。   但他也不希望自己倾力浇灌的心血,被以如此龌龊的手段糟蹋掉。   卫波方才留心到,俞汉广最后三个字说得清楚——“怎么改”。   不想放弃的,可不止是自己。   是他将俞汉广拽进了这场由自己亲手织造的幻梦之中,让俞汉广无端承担某些心理压力,非不为也,实不愿也。   因而此刻卫波心内忐忑万千,但也必须喜怒不形于色。   见卫波定定地望着自己,俞汉广便道:“那就走吧,去找老孟。正巧最近老邹也常来,老秦休假了,烨神去京州出差,不知道回来了没。总之,今天一并给老板们跪下了。”   --------------------   青年组焦头烂额   -----   谢谢一直追文评论的大可爱们,终于让我觉得自己不是单机写文了(不,这一定是错觉 第54章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   “又是展台塌了,人受了伤;又是在展会上打嘴仗;又是破天荒买了营销;现在还整出了这么一场大戏。我说老俞,奥斯卡不给你颁个最佳戏精奖,都白瞎了。”   邹海遥将茶水点好,倒进三只建盏中,分别递给了孟艾和赵惠风,扁嘴道:“你们这游戏欸,堵得慌。”   对面沙发的赵惠风是被孟艾拉过来一起讨论解决方案的,闻言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是比电视剧还曲折呢,看来,生活来源于电视节目呀。”   俞汉广不敢坐,双肘只好支在邹海遥身后的沙发上。   他莫名觉得赵惠风的话耳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只得苦涩笑道:“老邹,赵老师,就别拿我开涮了。现在这情况,能告那个蹈火工作室吗?”   赵惠风摇头,眼镜被茶水热气蒙上了层雾,神色隐没在白茫茫的水汽里。   “我再问一遍,你们的想法在前,那个工作室的游戏在后,是他们剽窃,确定吧?”孟艾斜靠在电脑桌前问道。   卫波接得很快:“概率极大。”   孟艾刚欲张口,又听赵惠风道:“其实即使完全确定,法律也无计可施。”   “像代码、文案,设计等等作品,可以走版权保护;而游戏名称、人物道具,可以走商标保护;但法律不保护逻辑和创意。”赵惠风放下建盏,“而且仅凭一个一模一样的名字做为证据,未免牵强了。”   他的话如尖细钢针,扎破了俞汉广心头积聚许久的企望。   “不能说被偷的苦主没动作,小偷就没错吧……”俞汉广无奈苦笑。   代码出了漏洞,会亏钱;可法律出了漏洞,却能赚钱。   他可以接受人性的阴暗面,但对制度和系统的不作为,有些义愤填膺。   赵惠风耸了耸肩:“我会努力寻找妥善的解决方案。但是,汉广,有些事情你要接受。所谓‘法’字,三点水加一个去。流水落花,经常天不遂人愿。”   流水落花。   在奸猾的人心面前,法律往往显得幼稚而可笑。   “我提醒一句,最近盯紧着点儿,”邹海遥道,“如果在屋子里看见了一只蟑螂,说明至少存有一百只。”   俞汉广手肘把沙发压出了两个深窝,十指叉进头发里迅速地揉搓着,脸上也皱得看不清楚眉毛眼睛,冲口而出道:“苍天啊!太难了。”   他用余光瞥了眼脸色凝重的卫波,胸腔继而一阵发闷,声音愈加无力:“这还做个毛线……”   “想壮士断腕?”孟艾终于插上了话,“这游戏如果不做了,沉没成本可是有点大。”   ——“我没说不做了!”   ——“不想。”   俞汉广和卫波几乎同时答话,说完,二人还心有灵犀地对望了一眼。   孟艾直起身子对着俞汉广,正颜厉色道:“游戏这行就是这样,无论你愿不愿意竞争,总有人会想方设法把你踩在脚底下。俞汉广,你在爱梦干了六年,这道理你还不明白?”   “想把事情做成,就是会有无数的障碍,又他妈难搞,又他妈操蛋!”   他将俞汉广和卫波的默契看在眼里,几乎是瞬间,就看出了二人之间的关系。   手上明明是碗茶,却被他喝成了酸辣汤,从嗓子眼难受到胸腔。   前调是大意,中调是愤懑,尾调是嫉妒。   他言谈间也就没再拘着:“那是不是要把牢骚全发在上面?发牢骚是会上瘾的。”   孟艾平素在公司没什么脾气,员工偶尔帮他取个快递都要连声道谢,对俞汉广更是和气至极。   许久没听到老板的斥责,还到了爆粗口的程度,俞汉广十分无措,眼角完全垂了下来,眼神又生出些无辜,小鹿一样和孟艾四目相接。   邹海遥连忙起身走过去,按住孟艾的肩:“汉广、卫波,常言道福祸相依。游戏被剽窃了,说明业内有人盯着咱们,认可咱们;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但是换个角度看,游戏如果能被这么简单地抄走,会不会意味着,它其实没有竞争壁垒,做得不到位,且得改呢。”他又道。   “是的,游戏离上线还有些时间,我们会尽全力调整。”卫波脸上拘谨,暗地里却把牙关咬得紧,又对面色温和的赵惠风道,“劳烦赵老师再想想对策。”   话毕,便拽着还没被骂回神的俞汉广出去了。   ……   邹海遥见孟艾盯着建盏若有所思,便道:“这盏不错,适合斗茶。”   “蹈火工作室什么来头?”孟艾将盏握在手上把玩,觉得有些沉实。   “我哪儿知道,哥们儿又不是江湖百晓生。”邹海遥淡定道,“水至清则无鱼,我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好机会——该敲打的敲打,该磨的磨。不是什么大问题,甭心烦了。”   孟艾也对刚才的气恼很是后悔,便笑了笑:“我没心烦。”   重复和强调是口是心非的证据。但他到底在烦什么,即使面对邹海遥,也绝对开不了口。   创业至今,孟艾惯会见人下菜地说话。   但他渐渐发现,有的人无话可说,有的话无人可说。   原因无非也就那几个——   经历不同,如人饮水,说出来人家不一定有共鸣;老板的身份摆在那儿,提建议容易被误会成“何不食肉糜”;如果再出现利益冲突,就更是祸从口出。   要是还有……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工作里就按规矩办事,别带私人感情。”邹海遥意味深长。   然而说完,他心中也没来由地不是滋味。   池斓在公司神色如常,没事人一样地干活,可自己发的消息也不回,打的电话也不接,算下来,已经一周没和他搭过腔了。   在一起这几年,她几乎没红过脸。邹海遥起初不以为意,姑娘家家,闹两天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于是上周末晚上,他扛了箱水蜜桃去了池斓家的小区。   结果拍了半天门池斓也没放人;心心念念的紫苏桃子没吃上,却自讨了一顿苦吃。   邹海遥低头去看盏中的鹧鸪斑,那斑纹被浅褐色的茶汤放大了几分,交叠向外延伸,没个尽头。   --------------------   中年组各怀心事   _(|3」∠)_ 第55章 忌给男朋友献殷勤   ===   “啪啦!”   瓷盘落在地上。   粉身碎骨。   卫波熟练地弯腰,在膝上搭了条软毛巾,把碎瓷片捡起包好后,又转头接了俞汉广递过来的湿纸巾。   乳白色的汤粉浮着油光,缀上葱花和香菜末,被湿纸巾一划拉,洒出一幅印象派油画。   “手滑了。今天怎么搞的,有点邪门。”俞汉广将包好瓷片的毛巾丢进垃圾桶,自责地咕哝,“留意地上有碎渣。”   大好的周六,宜赖床,宜打游戏,宜看综艺;忌早起,忌下厨房,忌给男朋友献殷勤。   卫波笑笑没接话,脚下小心地避让流窜的汤汁。   少年时代在父母摔盘子掀桌子的吵闹声中度过,他收拾起残局来得心应手。   刚出锅的汤粉撒了,冰箱里因为两个人忙得心烦意乱,还没来得及补给。   俞汉广环视四周,家里现在能充饥的,大概只有阳台上那盆许久没浇水的芦荟。   二人忙了好一阵才将地板清理干净。卫波拿出手机准备直接点外卖,却被俞汉广拦下了:“出去吃吧。”   “我们去吃火锅,爆辣的那种。”   ……   人类这种生物,进化得还不到位,擅长骗人却拙于自欺——大脑中的不开心会立刻反馈在舌尖上,代表行为就是给味蕾找刺激。   俞汉广从滚烫的红油锅里捞出肥牛,在干碟里狠命按了两下,看都不看就往嘴里送。   看到他热汗涔涔的脸,卫波突然想起了母亲在自家小院里种的苹果。   多汁脆甜。   又见他嘴边还沾着辣椒粉,一脸花钱找罪受的样子,卫波啼笑皆非:“别太勉强了。”   说完手便抓上鸳鸯锅的锅沿,要将白锅转到俞汉广跟前。   “我最近对‘不行’两个字过敏。”他拦住卫波的手臂,继续往红汤里下黄喉鸭肠,“我一定要把游戏改出来。”   卫波口味清淡,火锅很少沾,因而只在白汤里挑了些虾滑丸子出来:“你想怎么改?”   俞汉广心中揣度着那些不断浮出、又无甚卵用的想法,下意识地透过雾气端详着卫波,见他安安静静地咬着虾滑,但瞳孔中的那种不确定的眼神,藏不住。   卫波此刻的心情,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别看我,看菜单。”卫波抿嘴一笑,拿起手机对着桌角扫二维码。   他划着手机,准备从花花绿绿的瓶罐中挑选解辣的饮料,就被语音通话打断了。   【连畅】二字在屏幕上跳动。   卫波此前一直和连畅打字交流,谈的都是冷冰冰的公事。第一次接到连畅主动打来的语音,讶异地皱了眉。   他从口袋掏出无线耳机,分给了俞汉广一个,塞进耳朵后按下接听键。   “Halo,卫,我是连。”连畅的说话风格和文字如出一辙,让俞汉广怀疑他可能是某种和卧儿卧类似的AI机器人,在反复挑战图灵测试。   “你好,连畅。有什么事?”卫波若有所思地问。   “游戏出问题了吗?听说有抄袭者。”连畅干脆利落地挑明了来意,“Bad artists copy.(1)”   “唔……是有些棘手。不过你不必担心,暂时不影响自主观看广告的上线。”卫波盘算了少倾,说道,“我们在想办法了。”   他不禁又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过,我有自己的信源。”连畅道,“什么办法?”   锅中的汤越烧越干,卫波看到俞汉广被辣气呛得吸鼻子吐舌头,想说话却根本没法发声,便做了个举杯喝水的动作,用口型对俞汉广说了“点饮料”三个字。   随后他回答:“我们还在想。连,你有好的建议吗?”   现在的年轻人,但凡可以打字甩表情包,绝对不会选择语音或者电话——能腾出嘴巴、抽出时间单独实时交流的,要么是屏幕彼端的人很特别,要么是待沟通的事情很重要。   更何况,现在是周六中午,连畅特意打过来,绝对不是想问他吃午饭了没、休息日去哪里逍遥。   合作进行到现在,如果游戏出问题,《大脑狩猎计划》同样会受到不小的影响。   虽然仅限于社交网络上简单的点赞之交,但以卫波对连畅的了解,他绝对不是来问责或者取消合作的,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和想法,于是便顺水推舟提了一嘴。   果然听连畅道:“有的。从内容角度说,游戏和综艺一样,创意接近饱和。但这基于一个前提:简单节约。”   “好综艺雅俗共赏。越众口难调,就越要取最大公约数,规则就越要简单,因此就越会被抄袭。”   连畅平时惜字如金,没想到长串的句子,竟然也能一口气说完。   卫波放下了筷子,俞汉广索性拧灭了火,二人在越滚气泡越小的汤锅面前,静静地听着。   连畅这话说到卫波和俞汉广的心坎里去了。   VR游戏似乎也和综艺一样,无论是红海还是蓝海,想打开局面,惯常的做法是扩充玩家的基本盘。   越简单越好,越大众越佳——尽可能让操作省时省力,让体验从轻从简——早先一批运动类游戏,就是这么起家的。   然而越是简单大众的产品,复制流程就越快;这种思路从一开始,就会给抄袭者以可乘之机。   因为真正花时间的地方都在幽微暗处:建立灵感,做可行性验证,打磨设计,修改代码……抄袭者却只需要踩着黑暗中的巨人肩膀,就能跳得更高。   “我建议你们换个思路,从创意开始,就让内容难以被copy,这是我做《狩猎》的心得。”连畅在屏幕那头道。   耳机在刚才的响动中有些歪斜,卫波将它扶正:“你的建议很有帮助。”   俞汉广好不容易捋顺了被辣椒素制霸的舌头,刚欲说两句,他方才招呼的服务员却将酒水单递到了他跟前:“先生,这是我们店里的酒水,您选好叫我,或者直接扫码点单。”   连畅似是听到了屏幕这头的动静:“卫,你在吃饭?宜州的黄酒配玉叶饼很好。”   俞汉广翻动着酒水单,冷不防问道:“连畅,你对宜州很熟悉吗?”   “俞?你也在?”不知怎地,连畅的语调突然低了,“回聊。”   这通语音来得火急火燎,挂得莫名其妙,连味十足。   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闲话的俞汉广不甘心,点完酒水后,又调出了连畅的社交网络页面刷新了好几次,却也没能抽出丝剥出茧。   他划拉着屏幕,扫到卫粒新发的状态,于是顺着点进了卫粒的页面——自从卫波搬来自己家中后,他一直暗中观察卫粒的日常,生怕这姑娘哪天突然找到了新房子。   【Lili_Wei】倒是过得乐滋滋,美食美景自拍照没少发;偶尔还露几张在小公寓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做出的暗黑料理。   他和卫粒共同好友不多,但发现每一条动态下面,都无一例外出现了【Lilith M】的点赞和评论互动。   俞汉广顿时也被卫粒和孟探骊的自得其乐感染了,便对卫波道:“你妹妹最近挺嗨皮的,和我们是两个极端。”   “刚毕业的女孩,正是开心的时候。”卫波眼角蕴着笑意。   Bad artists copy……   从创意开始……   刚毕业的女孩……   只言片语在俞汉广脑中闪回。   刹那间,某个模糊的灵感,像UFO一样浮了出来。他也如看到外星人似的,不可思议地甩了甩头。   可还是让它溜走了。   --------------------   (1)Bad artists copy:出自毕加索,全句是“Bad artists copy, good artists steal”,大概可以翻译成“良匠仿技,大师窃意”。这句话更众所周知的一个原因是,乔布斯曾经把它改成“Good artists copy, great artists steal”(好艺术家仿技,伟大的艺术家窃意);但老毕这句话本意是很讽刺的,因为Bad artists根本不是真正的“艺术家”,只能被称为“匠人”。 第56章 “聪明还是我聪明吧!”   =   俞汉广心下懊丧之际,服务员已经将酒水摆到桌上:“醪糟和黄酒都是我们店里新推出的招牌,单独喝、混着喝都可以。现在年轻人都喜欢。”   除了瓶瓶罐罐,桌上两个小碟吸引了俞汉广的注意。   一碟现切的鲜姜丝,一碟鲜青梅杨梅组合,这两样虽说是江南特产,但还是在中老年人中更受欢迎,年轻人不是消费主力军。他也是经连畅提醒,这才随手点了黄酒组合。   没成想抽到了S卡。   服务员熟练地操着话术:“醪糟黄酒加姜丝,适合男士,解热燥促消化;美女们喜欢配梅子喝,姜和梅子都是原产地直采空运来的,全宜州我们店里独一份,二位一定要试试。”   放眼望去,几乎每张桌子上都有这种款式的酒瓶,有人还在拍照。他顿时来了兴致,把酒瓶握在手里仔细端详。   这瓶子和寻常餐馆里热衷于彰显“传统”的自酿不太一样。   极小的陶瓷瓶,雪花釉面上点印着疏落的竹子图案,玲珑雅致;瓶盖卸下来能当酒杯,三四杯就能喝完。   不过上面的文案倒是股泥石流,丧燃一色,很适合拍照发到网上显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来面基】   【从Eat到Fat只有一笔】   【所有的Plan在懒面前都会变成P】   【相爱没有那么容易,每个人有他的手机】   ……   对面传来轻微的一声“啧”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抬起眼皮看去——卫波在白汤里下了鸭肠,捞出来的时候因为扯得太长,滚烫的汤溅到了颊边。   “卫老师聪明如斯,却对火锅无计可施,”俞汉广把纸巾递过去,又拿起了漏勺,“鸭肠要放到辣锅里才不会腥,像这样用漏勺荡着。也别用筷子捞,捞得越满,越容易滑掉。”   “谢谢俞老师,吃火锅你更聪明。”卫波难得调侃他。   只一瞬间,俞汉广脑袋里刚走失的灵感如竹笋一样冒了头,携着醪糟黄酒的甜辣,长成了一片茂林。   *   卫波翻了个身,双手枕在耳侧,凝视着仍然熟睡的俞汉广。   昨天的一幕幕也在脑海里星驰电走般复现。   从火锅店回到家,虽然有些犹疑,但俞汉广还是将他对新游戏的修改思路和盘托出:   他想把《你的99个故事》拆分成若干个不同的版本,同步上线。   不会做营销的项目经理不是优秀的杂耍艺人。俞汉广说这话的同时,从火锅店顺回来的酒瓶也被他漫不经心地握在手中,如杂技一般抛向空中。   卫波愣半晌,吐出了俞汉广最常对自己说的四个大字:“展开讲讲。”   “连畅说得没有错,想避免被抄袭,从源头入手更科学——我们从最开始就把游戏变复杂,一个变多个,去提高抄袭者的成本,让他们抄不起。”   卫波被他的动作晃得眼晕:“拆分游戏,不代表能让游戏变复杂,更不代表能提高抄袭成本。”   酒瓶在俞汉广手中落定,他继续试探:“你再看这黄酒。从酒瓶开始,就跟那些一般的产品有了区别。”   江南地区酒坊饭馆多,各家为了生意,削尖了脑袋玩内卷。一个二个起了那些装腔作势的名字不提,更是会在酒瓶上标明酒坊名称和介绍。如果是大师手笔,恨不得把大师从酿酒至今的大事件都写上去。   无他,传统使然。   不过这家火锅店的黄酒不一样,酒瓶不是千篇一律的棕灰色陶瓷坛,瓶身也没有那些爹味介绍,反而清新跳脱。   “瓶子是定制的,价格不低。但是,它上面的文案很适合传播,可以线上线下一并带动客流量。”俞汉广把酒瓶举到卫波眼前。   “这样销量上去之后,均摊成本就下来了,那些花花绕的食材也是一个道理。小店不敢准备,怕做一单赔一单;也没能力准备,怕搞不定供货商。”   “所谓Bad artists copy,那我就让他们copy不起。”他继续道,“我们把游戏拆开,上不同的版本。”   卫波想了片刻,却道:“由此类推,大火锅店销量更大,抄袭成本岂不是更低?”   俞汉广补充:“我们不是卖酒,是做游戏,有互联网这个武器。被大厂吵了,我们就更可以占据舆论高地,该打嘴仗就打嘴仗,正好能把游戏炒红,这套操作我熟。”   其实他还有个私心没说出口:爱梦为什么不能在他们的手中,做大做强?   这番解释让卫波拨云见日,他道:“你想拆分版本,也是受了不同的自助式喝法的影响吗?”   酒,男士是一种喝法,女士又是另一种喝法;卖给中老年人是一种策略,卖给年轻人又是另一种策略。   那么游戏为什么不行呢?   让玩家找到属于自己的小圈子,留下来,玩下去。   做《孤胆裂冰》时,面对逐渐固化的玩家圈层,他们有过担忧——   一鸟在手虽然踏实,但蛋糕随时可能被别人分走。   爱梦是这么想的。北鲲是这么想的。业内所有的游戏公司,都是这么想的。   混乱的行业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野心。人人都能看到十鸟在林,都想把蛋糕做大。   但这次完全不同,俞汉广的思路是,去开拓十片树林。   同时,这也能让产品和市场运营工作相对简单,中后期甚至可以更好地利用不同游戏的玩家画像,给《99》的后续发展、甚至给他们未来新游戏的立项做支持……   卫波眼中浮现了由衷的赞许。   然而俞汉广的开心稍纵即逝:“我还没想好要以什么维度来拆分游戏……”   “虽然做游戏不是卖酒,”卫波也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但和卖酒一样,按性别拆分版本,是目前性价比最高的方法。一来,只需要拆男生版和女生版两个版本,产品和技术上能快速剥离;二来,方便你们找话题、找平台进行营销。”   若论灵感,不是只有俞汉广脑袋里有。   “……”俞汉广彳亍着没发声。   游戏立项之初,他们就曾把重心放在女性玩家群体,试图给VR游戏圈引入一些新鲜血液,立项后也是逐步修改完善,才把主流用户框在年轻玩家中。   现在若是按性别维度做拆分,会不会又重新圈了个新围栏?   见他没能被说服,卫波又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这么拆不一定是坏事。管中窥豹,你想想你喜欢玩什么,再想想粒粒和探骊喜欢玩什么。”   俞汉广握着酒瓶思考了几分钟——   自己沉迷射击枪战,是毋庸置疑的“爽快战斗”类玩家;卫粒倒是来者不拒,但显然更喜欢模拟人生类游戏;孟探骊就更典型了,年轻女孩的细腻和欢脱,给了《你的99个故事》很多灵感。   “先拆两个版本,也算是一种小步快跑的MVP的策略,有问题立刻改。”卫波又道,“我们试一试。”   这顿火锅虽然价格不菲,但吃得实在值得。俞汉广放下酒瓶,得意地冲卫波孔雀开屏:   “试试就试试。卫老师,怎么样,聪明还是我聪明吧!”   ……   俞汉广眼皮在眼珠上波浪般滚了几个来回,终是撩了起来。   天公不作美,难得没有工作的周日,窗外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虽然是晨间,黎明却隐在雾气中。   卧室晦暗,他还没醒困,可睁眼就看到枕畔心上人,还是不自觉地笑出了八颗牙齿。   卫波收回思绪,一边探出手去拉被子,一边忍不住心想——   聪明,还是自家的这位聪明。   --------------------   我接触的很多产品经理,共同特征都是热爱生活、善于观察,也许这是PM的软实力之一吧。毕竟产品要解决的大多是生活里的问题,热爱了,看见了,感受了,才能做出大家喜欢的东西。 第57章 【最强游戏】   =   卫波和母亲卢云打完电话,回到客厅盯了一会儿俞汉广的屏幕,点点头:“我没意见。”   俞汉广便将【项目排期表V5.1.0-三天之内绝对不改】更新到了几个工作群组的公共空间,并持续艾特各项任务的负责人。   相继摇到人之后,他又驾轻就熟把将表格备份在了文件夹【最强游戏】中,才喝了口水,透过阳台窗户望向阴沉沉的室外。   起床后二人本想去公司加班,可这雨不仅滂沱如注,到午后竟一直没停。   屋中闷,俞汉广索性拉下纱窗,在地板上铺了凉席软垫,和卫波就这么坐在客厅正中央,伴着雨声干了半天的活。   动也不动。   他主要负责“动”,卫波主要负责“不动”。   电脑搭在大腿上,聊天窗口、文档网页来回轮流在眼前过着。还没划拉三分钟触摸板,俞汉广突然觉得脚底发麻,便放任原本盘着的腿舒展开;可脚跟不小心触到了冰凉的地砖,只好又翻个身,把自己趴成了一条猫。   这个时代,三分钟的焦虑感满世界都是,三分钟的专注力却极为罕有。   俞汉广偏头,把瞳孔焦距定在专心敲键盘的卫波身上,眼神比PS还顺滑,将人从头发丝到下颌描了一遍。   大男孩只要不发胖不脱发,时间就永远不是肌肉和胶原蛋白的对手。   和去年刚来的时候相比,卫波的侧颜还是那副“莫挨老子”的高冷。家里没有开顶灯,只有一旁细柄的落地台灯亮着,溶溶灯光的点染,似乎让他的侧脸隐去了一些棱角。   他又感叹,卫波靠这张脸和这份定力,去做人体模特,不一定比当程序员赚的少。   卫波放慢了手速,似是心有感应:“看我,并不能让工作自动做完。”   俞汉广顿时垮了,在凉席上躺成了一摊狗:“卫老师,啊不,卫老僧怎么能做到入定那么久的?”   “因为我掌握核心科技,活得比较省。”除了刚才和妈妈在阳台拉了会儿家常,卫波压根就没挪过位置。   他这话不是空调胜似空调,俞汉广被冷到的同时,又忍俊不禁。   在一起之后,卫波这朵孤傲自持的白莲,渐渐也沾上了热闹活泼的烟火气息。   出火芙蓉的诞生,自己功不可没。   卫波的确“活得省”。刚搬进来的那一天,一个行李箱加一个双肩包便是他大部分家当。   朝夕相处久了,俞汉广发现,男朋友除了嘴巴天生比较挑以外,堪称行走的极简主义代言人。   名表豪车华服之流,这人既没有、更不爱,不需要带电脑回家的时候,他连包都懒得背,手机耳机钥匙揣兜里就走。   常言道人无癖不可交,俞汉广一边努力回想卫波到底有着什么喜好,一边问:“为什么要这么省?”   “为了变强。”卫波道。   “你玩《孤胆裂冰》的时候,用过冰锥吗?”卫波突然问。   俞汉广满头问号:“不常用,一般到后期关卡,我才会选冰锥。”   当初设计游戏道具时,他特意向攀冰教练取过经,知道冰锥属于高玩设备,在比较危险的长难坡冰面上才会发挥出效果。虽然名字里有个“锥”字,但冰锥不算是进攻型工具,作用是钻进冰面设置保护点,方便连快挂、铺设路绳。   卫波点头:“做游戏,和用冰锥铺路很像,每个阶段要定好位置,所有的力量更是要聚在锥尖的锋芒上。”   锋芒有势不可挡的锐利,但同时也纤薄脆弱,需要妥善保管。   让人分神的无关因素越多,就越要识别并屏蔽它们,如此才能把手上需要做好的事情,做到极致。   说这话的同时,他腰也挺直了,被压皱的T恤随之上扬,运动裤口袋里的钥匙链便滑了半截出来。   俞汉广先是瞄到了他的黑眼圈,又好巧不巧地看到了那颗绑在上面的“烦星”胶囊。   他有点惭愧。   《99》从立项到现在,自己先是赶鸭子上架一样地忙游戏节,还为此牺牲了肩膀;升职之后,又分神于大小杂事。   自己和卫波都担着项目经理的称呼,倒是卫波拿主意的次数更多,几乎成了【先肝为敬】群新一任的精神领袖;项目组但遇到困难,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他们的“卫老师”。   在互联网公司里选择深耕技术的人,或多或少都对管理有着天然的抵触,琐碎迂回的沟通与直白而充满逻辑的代码,天然互斥。   因而无论在心理还是生理上,卫波肩上的担子只会比他更重。   “虽然游戏基本成型,但一分为二的话,任务其实不少,结构、数值、规则、交互都要改,”卫波整理好T恤,“你在排期表里也列出来了,技术部分的工作量比我预料的稍多一些。”   他语气不由急促:“人手不足,一直是个问题,你最近的招聘也不顺利。我只有保持专注,才能尽快改完。”   卫波话音未落,俞汉广已端坐成一头狮子,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像在嗅探猎物留下的足迹。   他认真时,眼里总有锐利的光。   *   “一顿不吃肉,就跟不上革命的快节奏。我都吃醉了。”柳杨手掌抚在胸口从上到下顺着气,“我宣布,从今天起,我要抱紧卫老师大腿。”   “大腿给我留个位置。感谢卫老师,让我今天活过来了,”周晓盛堆着笑,“最近又忙《裂冰》又忙《99》,我要嗝屁了……”   他又道:“卫老师,周三晚上我有事,想请个假……”   卫波正在回复几条石念三发来的消息,闻言一顿,随即点了头。   周末接到修改任务后,项目组几个人身体力行地诠释着“先肝为敬”的奥义,电脑就没关过。俞汉广还在群里逗闷子,说都把牙刷毛巾背来,做好住公司的准备。   休息日不好好休息,工作日就难以认真工作。几个人对着排期表上填满的内容目瞪口呆,周一晚上便集体约了顿烤肉。   人生苦短,不如吃点好的……再加班。   卫波原本在楼下咖啡厅预定了宫保鸡丁披萨,取餐之际,正好在电梯间撞上一行饿人;便被连拖带拽地跟过去吃了肉,买了单。   此时他们几个刚回公司。路过前台时,卫波看见俞汉广从旁边的会议室出来,把前来面试的候选人送到了电梯间。   ——虽在强撑,但俞汉广和候选人的面上都是奄奄一息的菜色。   白天在文山会海和《99》改版之间连轴转,偶尔还得辟出时间,去协调其他项目的市场运营工作,俞汉广只能分秒必争地把面试安排在晚饭时间。   自己遭罪不说,连带着候选人的肚子也跟着咕咕叫。   卫波明白,这是两害相较取其轻。   让候选人饿着肚子面试是不好,但如果不这样做,就连面试的时间也没有。   他举着手上的披萨打包袋,示意俞汉广不必为晚饭发愁:“怎么样?”   “能力不太行。而且人家至少要交接一个月,时间上也来不及。”俞汉广摇头。瓦斯的事给他敲响了警钟,他在招聘方面愈发严格。   卫波同他一道往办公间走:“建议你先跟连畅沟通合作时间,游戏最好可以推迟一周上线。”   “如果能缓一周,改版的质量会更强。”手里攥着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卫波瞟到来电显示里的【石念三】,直接按掉了,又道,“游戏如果按期上,虽然我没问题,但还是不要累着大家。”   【先肝为敬】的几个人尚且熬得耷拉了脑袋,外层的支持同事只会更难受更泄气。他经历过不少项目,知道心情的影响有多大。   “别呀,卫老师,我也没问题。”柳杨本来趴在桌上小憩,此刻精神抖擞地把抱枕搂在怀里,“扶我起来,我还能干。”   “我也是。”刘蕾蕾和张嘉豪也几乎同时说出了口。   迟语刚从天台抽完饭后烟回来,精神头正足着:“俺也一样。”   “不就是要改版嘛,产品需求就像爱情一样,无缘无故就来了。”柳杨又挤眉弄眼地道,“我先提前体验体验,以后好找女朋友。”   卫波抬手摸了摸心口,那种平凡但鲜活的烟火气像块烤过的棉花糖,软甜不说,还很温暖地黏在心尖。   他面上还是淡然地看向俞汉广,只有不经意间舒展开来的眉头,暴露了他的心情。   俞汉广似是洞悉了他眉眼里暗含的蕴意,点头道:“游戏差点儿凉了,我不能让我们的人也没了。我好歹有点号召力,再难叫的人,我也能嚎两嗓子。不然你以为昨天我一下午在干嘛?”   “晓盛,《裂冰》的月度运营数据,拖了多久了?今晚十二点前汇总给我!”他又向周晓盛喊道。   办公室有很多同事没下班,此刻业务群、技术群都相继有人围了过来,和卫波关系不错的几个技术,还拍了拍他的肩。   “老秦叫过来的?”俞汉广转头问向拍卫波肩膀的几个人,见他们点头,他又道:“及时雨呀,可算帮了我们大忙了。”   “还有呢。”   卫波听见身后传来熟悉又罕见的声音。   杨烨带着策划组的两位同事:“昨天你跟我说得急,我这里目前只有两个人能用。不过你放心,都是以前做关卡和数值的老手。人还缺吗?缺的话,我再想办法。”   他开玩笑:“老俞,上帝给你关了一扇窗子,不是让你无处可去,而是要给你开空调了。”   杨烨把人带到后就撤了。卫波盯着他的背影,小声问道:“不是说王不见王?你跟杨总一笑泯恩仇了?还是……”   “本来就没啥仇,”俞汉广眨眨眼,“别瞎操心了。”   二人相继把及时雨们带到不同的负责人处互相认识,屁股才总算挨到办公桌前的座椅里。   “北鲲这么焦虑的吗?庄超飞是有多想赢啊?”俞汉广低头看着手机,顺手叠了颗“烦星”塞到一旁的玻璃罐里。   虽然暗含埋怨和不屑,但他那种欣喜,卫波转眼间就听出来了,于是好奇地坐到他身边。   “北鲲庄超飞发来的,”俞汉广一边将披萨盒打开,一边调出了电脑端IM,“瞧瞧,他急了他急了。”   卫波定睛看过去,见【庄@北鲲游戏】发了好几条长短不一的气泡:   【才听说你们的事……】   【你们才是原版。】   【我认真问一句,你们游戏能按时发吗?《沧海灵境》还打算PK一下呢。】   卫波喉结滚动着欲言又止,此时IM又闪了——池斓近来铆足了劲帮项目组招人,蹭蹭蹭甩了一堆简历,还顺便问了俞汉广刚才的面试情况。   “等我一会,”俞汉广把刚咬了半口的披萨放回盒子,起了身,“我先去找池斓聊聊。”   他迈着长腿走得急,屏幕没来得及关;卫波抬眼,被电脑桌面吸引住了。   桌面上是一张蓝紫相间的浩渺星空图,左侧除了常用软件,还零零散散堆叠了不少【项目】、【财务】、【商务】等名称的文件夹。   他记得有些半吊子心理学专家说,一个人的内心藏在他的电脑桌面上。   按照这种说法,俞汉广活得有些累。   他盯着这片星海,在心中反复咀嚼刚才没能出口的话。   以往的人生被残影包围,他承认自己的谨慎,甚至怯懦。   他在游戏上常有奇思妙想,但人生路却走得相当循规蹈矩——制定计划,执行,完成。   唯一一次没能携带导航的旅途,是当初选择独自离开京州,来到宜州。   但就是这一次,他发现,天空里从来不是孤月泪流,而有星星在黑暗中跳舞。连路边的荆棘,都被镀上了温柔的星芒。   甚至自己好像也能探出微弱的光和热。   卫波眼睛缓缓移动,发现还有一根独苗文件夹,霸占着屏幕右侧。   【最强游戏】。   最强的游戏来自于真正的强者。   从未徒劳自怜,更不盲目自大。   那个人,有足够的勇气承认自己的不足;也有足够的能力,把所有的困难克服。   --------------------   【最强游戏】真·出现了。   -----   PS:接下来开新章   PPS:望着我的收藏叹气   # 泾渭 第58章 千万般灿烂,皆是他   =====   说服他人合作,最有效的方式不是打感情牌,而是威逼和利诱。   因为向各群组负责人表达了同在一条船上的利害关系,所以俞汉广给《99》招揽到的人手虽然不多,但都很能打。再加上卫波又是个全能的急性子,游戏很快拆分成了两版,紧赶慢赶地,按时上了线。   两个游戏的logo中,男孩和女孩站在月光投洒的十字路口。   【希望你能找到第100个】——游戏简介不长,也跟【第一人称XX经营游戏】、【解锁超刺激的XXVR游戏】这种简单粗暴的介绍风格迥然不同。   随后的宣传他娴熟至极,《99》还有和《大脑狩猎计划》的互推进行加持;上线第二天,《你的99个故事(女生版)》就迅速登上云平台新游榜的首位。   尤其是其中的事业线设定深受玩家好评,各个专组论坛出了一堆攻略,讨论度冲高。   俞汉广翻过【爱梦游戏】的评论区,还有意外发现——因为这个游戏而跳坑买头显的新玩家,不在少数。   前两个月的增长初期表现不俗,他和卫波总算放宽了心,甚至可以准时下班,搭上开回城区的地铁。   此时,俞汉广便被地铁上【砰砰砰——】的枪响打乱了思绪。   他点了两下骨传导耳机,暂停音乐,望向车厢大屏幕。   连畅的泥石流综艺《大脑狩猎计划》渐入佳境,想是出品方和平台嗅到了商机,配合着节目嘉宾凹人设、炒话题,社交网络上的词条一直挂着,热搜隔三差五轮一遭,就连地铁预告视频都没落下。   这支视频预告片里,嘉宾们有名牌大学的高材生、知名艺人爱豆、美妆博主等等,几人蒙着眼睛,被带到气氛焦灼的暗室,抽签后相继站到了标有【言语理解与表达】、【常识判断】、【数量关系】……等不同名字的区域内。   今天是【公考专场】,监考官展示出行测考卷,并将一道题干抛出。题干后缀着各科小题,嘉宾一边答题,一边互相给对方挖坑,寻找替考枪手。   掉入【狩猎区】的失败者,会扮演考公失败为生计奔忙的外卖员角色,接受的地狱任务是“以最快的速度分好200个餐盒”。   残酷又讽刺的是,餐盒中将要被装进的美味,恰恰就是胜利者的晚餐。   “你说连畅……”俞汉广刚想让卫波点评一下这股泥石流,屏幕就又切到了地铁晚高峰时准点播出的宜州本地新闻。   卫波没听见他说话,旁若无人地看着官腔新闻。   俞汉广循声望去,觉得有些熟悉。   新闻中,枯燥的车间流水线画面下方,浮现出一行醒目字幕:【大力推动光学智造,宜州闯出发展新路】。   这家硬件企业的总裁正站在流水线旁,向记者解答产能问题,还介绍了几家知名的科技公司,道是自家的芯片为不少智能设备供货。   听到公司名称,俞汉广恍然大悟,原来家里卧儿卧用的就是它家的芯片。   “ToF模块(1)订单大幅增加……下一步,将向MCU全产业链扩展……”卫波眼睛骤然眯起,小声复述新闻内容。   骨传导耳机夹在颊边,让俞汉广的耳朵更加敏感;“ToF模块”几个字撩到了他的神经。   ——用来进行光线测距的ToF,是VR头显制造中的标配。订单增加,说明下游制造企业有需求。   再进一步,说明头显卖得好。   车厢里信号断断续续,二人坐电梯上到地铁口,俞汉广才在扑面而来的热浪中,把手机中刚刚调出来的那家硬件企业的官网介绍看完。   虽然日历上标着“立秋”,可真正的秋天还没到,热烈的夏天后劲又强。宜州八月初的傍晚最是难熬,余热和嘈杂浮动的车流人声,让俞汉广沁出了些汗。   他把双肩包摘下来在手上晃荡着:“刚才那个新闻,就ToF模块的那个,我在想,模块卖得好,是不是有我们的一份功劳?”   “英雄所见略同。”卫波点头。   随即又摇了摇头:“功劳不止在我们,要加上北鲲。”   不知是巧合,还是庄超飞言出必行,北鲲游戏的《沧海灵境》几乎和《99》同时登台亮相,在各个榜单上你追我赶,打得不可开交。   虽然从题材到风格,两款游戏都八竿子挨不到一起;但它们背后的公司同在宜州崛起,这种相爱相杀的双雄戏份,简直为媒体提供了一片茂盛的瓜田。   VR游戏圈也许久没有如此热闹过了,因而这一两个月,关于爱梦和北鲲的话题,几乎成了业内的流量密码。   媒体老师和测评玩家们一时研究《沧海灵境》的改编策略,一时探讨《99》突然上线双版本的原因;一时抨击两个游戏关卡策划的不合理性,还咸吃萝卜淡操心地分析起了两家公司未来的发展走向。   有几家角度刁钻的自媒体,更是添油加醋地去扒公司创始人的八卦。   庄超飞来历如何,俞汉广了解不深;但那几篇关于孟艾的文章,看得他哭笑不得。   字里行间的孟艾被描述得稳重大气,实力野心兼备。   但那个喜欢抽烟、总是端水还经常喝醉的师兄,是媒体永远察觉不到的另一面。   网络像菜场一样吵嚷,他乐不可支。   ——管他北鲲南鲲,夸也好骂也罢,总强过没有声浪。   no news 才是 bad news。   二人从地铁口到小区,走出了一身汗。俞汉广解了指纹密码锁,准备飞奔去浴室冲个澡,可刚推开门,双肩包就“嗙”地砸在了地上。   “妈耶!卧儿卧,你想干嘛?”   卧儿卧就立在离他20公分的正前方。   他正想着新游戏的事,打眼对上一张冰冷的机器脸和一个闪得花里胡哨的中控屏,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   “您今天睡眠6小时56分钟,深睡眠53分钟;步行7966步,最高心率163,最低心率78,共经过3个城区;请您继续努力,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哦!”   ——卧儿卧无愧人工智障,不仅对俞汉广的怒吼毫不在意,因为都是长句,反而更显得它的语调甜美无情。   俞汉广正纳闷人工智障这话痨的毛病是怎么回事,按掉手表后,又被中控屏闪出的画面吸引了。   屏幕上滚动着卧儿卧刚才说的话,但在【健康工作五十年哦】的后面,还跳着一颗黄色的小星星。   他挥动手腕,卧儿卧又自行滑到了门口,立在刚才吓他的位置。   “自动行走可能是程序bug,昨天我调测时没有遇到这个问题。”卫波换好拖鞋,手掌抚上卧儿卧的机械臂。   “这……是你的杰作?”俞汉广问道。   “对,趁这几天不忙,我给它迭代了一版。”卫波后悔没把电脑带回来,“官方释出了更新包,脉搏捕捉更精确,还增加了定位功能。”   俞汉广道:“我的意思是……这颗星星……”   “嗯。”卫波靠进沙发里,双手枕在脑后故作轻松,“我随手加的,否则全是文字,界面太丑。”   俞汉广默默吐槽,卧儿卧的设计早已无力回天,加上这颗星星,也并没有好看到哪去。   不过他知道男朋友这说话别扭的毛病又犯了,靠到他身边,声音磁哑:“特意做的就直说,我们之间还有……”   “还真有一件事,想征询你的意见。”卫波将他不安分的脑袋扳正,胳膊从他后颈绕过去,弥补似的把人环住,“上周我和粒粒公司的石总,单独吃了顿饭。”   俞汉广和卫波在一起这么久,还从没见他在社交场上主动出击,不明就里地望向他。   “就是他来公司和你们谈业务的那天。也不算吃饭吧,你们结束后,我拗不过情面,和他去楼下咖啡馆坐了坐。”   卫粒被骚扰一事,此前石念三多次打电话发信息,想当面道歉,卫波觉得可以但没有必要,便拒绝了。   没想到石念三直接杀到了爱梦。   俞汉广揉揉后脑勺被蹭乱的头发,记了起来——石念三上周非要来公司“参观学习”。   他何其机敏,知道这不过是石念三的幌子,实际上,这位小老板,是怕之前他允诺的支付代理一事又有变动。   《99》正是往上冲的时候,现在的广告合作、日后可能的平台推广等等,都是花钱的地方。俞汉广觉得时间正好,也就看破不说破,拉着万敏哲、赵惠风,在会议室一起敲定了年框合同,才把喜滋滋的石念三送走。   “石念三问我,有没有意愿一起,或者我出资、挂粒粒的名字,在凌水注册一个会展服务公司。”卫波清了清嗓子,“我们老家凌水一带,这两年针对特定的小微企业,有一些退税政策。”   俞汉广打过交道的乙方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很快反应了过来:“会展服务这行竞争厉害,各个公司都是贴着底价做,有退税的话,能降低不少成本。”   “他想借你在宜州的人脉找生意,再通过这个你们在凌水的公司走账。”他又补充道,“找到生意以后,他应该会分你一些……提成,或者说好处费。”   “他没明说。”卫波思索了几秒。   “我提醒你,”俞汉广握住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严肃道,“爱梦的劳动合同上,明令禁止员工在外兼职和开公司。就连周晓盛那种在网上讲课的,都只能偷摸着干,你看他在公司敢吱声吗?”   “我明白。如果这家公司再和爱梦扯上关系,我恐怕要负法律责任。”卫波道,“不过我问了粒粒,她倒是挺感兴趣的。刚工作的小姑娘,想法多。”   “唔……只要你不出面,公司不做爱梦的生意,其实也行。”俞汉广恨不得卫粒多搞搞事业,否则怕是要抽出时间看房子搬家。   他便道:“看你们兄妹的意愿了。”   虽然同居默契,偶尔查岗也属于小闹移情,但偷看手机、干涉对方生活这类大是大非问题,从来没发生过。   他明白,信任和尊重,是亲密关系的必要条件。   何况自己也有不少事瞒着卫波。   室内的空调早被卧儿卧提前打开,俞汉广在外面走出的一身汗,此时也被吹干了。他说完就起身去抓沙发边的哑铃,决定举两把再去冲凉。   “怎么突然开始运动了?”这下换做卫波疑惑。   “你还不知道,”俞汉广举着哑铃气喘吁吁,“下个月我们要回宜大校招,到时候我要做主持人的。池斓今天刚跟我说。”   他向来对自己的形象非常在意,这倒不是有“头可断发型不能乱”的包袱;而是他发现,形象有助于自己保持心态稳定。   ——只要出门前还能认真打理头发、搭配衣服,就说明这份工作仍然有意义。   “这是爱梦第一次校招,也是我第一次当主持人。我得开开小灶,练点肌肉出来。再说了,也不能让学弟学妹们觉得,进了游戏公司就会被榨干。”   “哦对了,你也要作为员工代表,上台答疑。”   俞汉广奉上一个烂漫的笑容。   *   “孟艾,来,吃茶叶茶,个么到这边就勿要客气。”   “谢谢张老师。”孟艾坐在会客沙发上,双手捧过张桂楼递来的茶杯,眼睛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窗口的花木处乜斜。   宜州大学是百年学府,校园内古树奇花颇多,初秋绿意不减,青翠的叶子和各色花卉杂错交织,较着劲地欢迎着师生。   计信学院大楼前被一排排月季和栀子包围,日光透过花叶和窗栏的空隙洒下光影,斑驳又温柔。   张老师扶着眼镜打量他:“你毕业十三年了吧?和读书的时候一点变化都没有,像按了ctrl+c一样。孟艾,你们几个人结婚了吗?”   “您也没怎么变化,还是这么老当益壮。”孟艾笑眯眯地避过问题。   “当然没什么变化咯!讲台一站就是三十年。当年给你们上课时我骑的自行车,现在还锁在楼下车棚里。”听孟艾这么一夸,张老师果然被带跑了,“我是只会教书,不会做别的。”   “但是我们院的同学都噶有个性。看到你们一个个有出息,创业的创业,当总裁的当总裁,我也高兴的。”   窗外有影子滑动,张桂楼循迹望去,见栀子花上几片素白花瓣扑簌簌落下,便走过去将窗户完全打开,花香漫溢。   他又顺手把窗台上立着的一幅相框挪到一旁。   孟艾眼珠顺着相框游移,相框中不是照片,而是夹着一幅小小的3D打印拼图——   【少生闷气】。   张桂楼坐回沙发,感慨万千:“不过人这一辈子,一命二运三风水,不管起步如何,要一直顺顺利利,真是要看造化。你们同学里面,也有看破红尘的,也有读书读一半遇到……”   他还没说完,余光就瞟到门口一个影子左摇右晃,于是起身去开门。   “张老师,还记得我吗?”张桂楼花白的头发突然闪现在面前,俞汉广梦回“一上桂楼使人愁”的操作系统课,竟然结巴了,“我……我是管院的俞……”   “俞汉广嘛,我晓得的。你们院敢选操作系统课的人就没几个。”张老师哈哈一笑。   公司的“宜大帮”成员不少,今天全回来了。俞汉广本是跟着来计信院大楼凑热闹,想拍几张照片发发社交网络,顺便也为校招宣传积累一些素材;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张老师办公室门口。   孟艾的眼神突然亮了,对张桂楼道:“俞汉广也在我们爱梦,非常能干,是公司的生力军。”   “后生可畏。”张桂楼点头,语气里除了称赞还有教诲,“我打量你们半天了,年轻人成天忙工作忙事业,有些重要问题,也是要好好考虑的,晓得伐?”   孟艾和俞汉广同时沉默,只是眼底心事各不相同。   ……   爱梦游戏的校园招聘安排在计信学院大楼的阶梯教室。   一排高过一排的座位基本坐满,人头攒动如嫩柳条,被风裹着往天上送。   相较于传统企业,爱梦这种新兴的游戏公司更受青睐;因而除了宜大,还有师范大学、工业大学等几个学校的学生跑来旁听。   理想的职场在大学里,梦想的大学在职场上。   讲台旁的俞汉广对上同学们好奇期待的脸孔,又是主场作战,心脏被那种万物生长的躁动气氛震得砰砰跳。   他在暖场的电子乐中环视四周,一眼便锁定了首排斜前方的那个人,随即不自觉地将T恤下摆捋平。   俞汉广穿着印有【爱梦游戏EyeMore】的T恤,圆领很显年轻精神。又因近来壮实了些,脸上的奶膘失而复得;T恤不再像个宽大的罩袍,而是撑住了线条匀称的腰身。   卫波的眼神啐啄同机地与俞汉广相接。   他早已注视台前人许久,只觉全场的灯光像有了魂儿一般,牢牢地黏在俞汉广身旁。待真的撞上,那些光束又不免卑微地退居其后。   只因千万般灿烂,皆是他。   --------------------   (1)ToF模块:利用“飞行时间技术(Time of Flight)”打造的传感器模块,一般用于摄像头等部件中。把它理解成头显中一种重要的组成元件就行~   -----   周末被封在家里,正好为了开新章爆肝五千字(bushi   欢迎各位大可爱收藏鸭,鞠躬 第59章 “你是谁爸爸?”   ===   池斓靠在讲台一侧,眼眸里映出大屏幕上的宣传视频,心中遗憾邹海遥今天有事没来,看不到自己的志得意满。   这场校招由她一手策划。   俞汉广早就向她抱怨过公司缺新人,她便籍此为契机向孟艾提了申请。   除了俞汉广,她算爱梦最年轻的中层,任谁都要喊一声“池姐姐”;可承担责任、保持优秀……都不是她鼓捣出如此大动静的原因。   是因为有人说她“没长进”。   头顶没有宜州大学的光环,不算爱梦的元老,在公司负责的也只是服务型的职能工作。   她意识到自己有些不自信,尤其是在邹海遥面前。   而不自信,有且只有一种治疗方法——找一切机会证明自身。   池斓目之所及,阶梯教室内热闹得像开堂会。   开场后池斓先安排了几名同学试玩游戏;随后公司几位代表轮番亮相,从孵化器说起,产品技术、发展理念、福利待遇一个不落,最后连着初心和情怀,一锅烩了。   普通的企业来学校宣讲,大多是枯燥无味的PPT和一望即知的表演;爱梦的群口相声,让台下学生攥着简历听得津津有味。   且不提俞汉广能说会道、杨烨搞笑亲切、孟艾谦和稳重、当年“三剑客”之一的名声更是余威不减;公司这几位,单靠刷脸就能博得不小的好感度。   “我想先问问主持人,俞师兄,你不是我们专业的,当初也有更好的机会,为什么会选择加入了这个只有5人的游戏创业团队呢?”   问答环节甫一开始,就有女孩接过话筒,大着胆子发言。   “主要是提高一下团队的颜值。”俞汉广此言刚出,全场一阵爆笑。   “开个玩笑,”他顺其自然地望向孟艾,真挚地道,“我选择爱梦,是因为看准了孟师兄的能力,看准了VR游戏的未来,看准了公司发展的潜力,我们宜大人,眼光向来不差。”   孟艾感应到了他的目光,朝他颔首。   俞汉广在营造气氛上是把好手,很快把场子炒热。   提问的同学越来越多,产品、理念、甚至几人读书时的校园八卦都被频频cue到。柳杨跑上跑下递话筒,忙得抬臂擦汗,恨不得长八条腿。   端坐其间的卫波虽然不是宜大毕业,但因为形象过于突出,分享的内容又很对技术男们的胃口,人气也相当高。   近处又有人举起了手:“Bo,《孤胆裂冰》和《你的99个故事》我都很喜欢,请问你是怎么想到要做这两款游戏的呢?有什么诀窍吗?”   卫波在玩家群里的ID就叫【Bo】,群里人数众多,从学生到社畜,甚至离退休的老干部都有,宜州大学里有玩家出没,也不足为奇。   “没有诀窍。技术靠积累学习,创意靠找灵感。同时,也要感谢我的搭档,他非常优秀,对我帮助很大。”第一排的卫波站起身转向座位席,答得爽快。   他沉吟片刻,又道:“如果说真有什么秘诀,可能就是因为太缺乏经验,说实话,我们根本没定目标,只是把想做的产品表达出来而已。”   “因为没有期望,所以也就没有恐惧。”   听到卫波用“优秀”夸自己,一旁的俞汉广心里乐开了花,又觉得卫波说的真有几分道理,便接道:   “我补充一下,大家在刚才的PPT里也看到了,爱梦的第一个原则,是和最优秀的人互相成就,我们从不给自己设限。”   “爱梦的第二个原则,也是我们项目经理的毕生追求——我不要我觉得,我要你们觉得。”   俞汉广将某位知名男星在综艺上的金句模仿得栩栩如生,全场的笑声更大了。   “真的吗?”   没想到提问者身旁的一人站了起来,夺过话筒道。   阶梯教室的灯都汇在讲台,座位处光线暗,即使是前几排也看不到此人面容。   那人的语调义愤填膺:“招最优秀的人,游戏就做成这个熊样?十次有九次是相同情节,还九十九个故事,我看你们一个都做不好!”   “你先冷静一下……”俞汉广百思不解,只得先做安抚。   “我怎么冷静?”他继续斥责道,“你真是想要玩家们觉得?拉我们进群,又对我们的意见不管不问。爱梦早几年哪像现在这样?你们怕不是故意的吧?不能自然解锁关卡的话,后面就必须得氪金。”   “这不是恰烂钱,是什么?”   卫波突然心领神会:“如果您说的是那个初中阶段的情节,确实是算法选择存在问题。而且《99》也没有任何设计付费点的计划。”   “我们不是故意让游戏里的父亲死掉的。如果影响到了您的体验,向您道歉。”   这个bug的确棘手,他也是请教了真正的大神秦昊天,才修复妥当。因而他一时间又十分疑惑:“可是,这个bug应该修好了啊?”   “现在知道道歉了?之前我在群里喊了多少次,你们都聋了吗?还是觉得游戏做大了,为了讨好新人,就把我们老玩家扔到一边了?”那人质问三连,喷了好几次麦,音箱里回荡着气流摩擦的声音。   现场同学哪见过这阵仗,教室里倏然鸦雀无声。   他越说越激动:“你们的游戏是不是有什么大病?光想着赚钱去了。我今天就是想让你们记住了,我们玩家才是爸爸!”   俞汉广认识到了世界的参差——这是个一时血冲到脑子里去的老玩家。   大多数人玩游戏都是图一乐,喜欢钻牛角尖的玩家,以前虽然也见过,但行动力这么疯,追着来到这里狂怒的,还是第一个。   不过如果是从爱梦初期一路跟过来,因着爱之深责之切,也能理解。   他不断递眼色,示意柳杨找个机会收话筒;又来到台前,准备打个哈哈把问题敷衍过去。   “你是谁爸爸?”   “你再说一遍,你他妈是谁爸爸?”   卫波声音平静,连粗口都说得冷淡。   音箱中有微弱的电流声呲呲迸出,像是在不怀好意地拱火。   完蛋!   俞汉广听出来了,那是火山口压抑着、却翻滚不停的岩浆。   他本能地走过去试图阻挡火山爆发,还没迈出两步,一个黑影咻地从眼前擦过。   音箱爆裂出“砰”的异响,与逐渐变强的嗡嗡杂音相伴,如指甲挠在金属上,让人忍不住捂住耳朵。   现场的同学们还要在这声浪中添上一笔,在“啊啊啊”的起伏声中,俞汉广定睛朝前看去——   那人掷向卫波的话筒骨碌碌地滚在地上,卫波身子向后仰去,双手把桌板撑得震了一震。   他的额角瞬间浮上了醒目的红,周围的皮肤却又映出大片惨白,在灯光的照射下更加触目惊心。   “同学们,今天的校招活动到此结束,谢谢大家的参与!请大家有序退场,有兴趣的可以直接投简历到邮箱……”   现场愈发*乱,池斓只好跑上主讲台收尾。   ……   “抱歉。”卫波手撑在卫生间的洗手台上,对着镜子,将俞汉广好不容易才跑到校园药房买来的冰袋按在额头。   “跟我说什么抱歉,”俞汉广偏头凝视他的额角,眼眸黯深,“你是把对不起刻进支气管了吗?挑事的是那个玩家,啥事没做喜提亲爹,谁听了都恼火。”   “无论如何,我代表的是公司,必须站出来承担责任。只是要连累你们善后。”他吸了两口气,“我……一时没控制住情绪。”   学校洗手台是大理石台面,卫波的手腕在刚才的冲突中撑得剧痛,只觉那冷灰色的石板,似乎和冰袋一样凉,针一样扎到掌中。   俞汉广暗自盘算,这世上能让卫波失控破防的事,工作算一件,家人算一件。   就是不知道他算不算第三件。   这样想着,他把人薅近,手指插进卫波的头发里,捧着脸亲了一口。   脸颊猛然被偷袭,卫波手一颤,冰袋触到了红肿处。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刺激,让他神经倏地剑拔弩张了起来,像个晚自习时偷着传纸条的早恋少年。   他情不自禁呜咽了一声:“别闹,这里是学校。”   “法律可没规定不能在学校检查伤口。这里是顶楼,再说学生们早散了,老孟他们也走了。”俞汉广握住卫波的手腕做支点,仔细地检查着他的伤处。   他睫毛半垂着,黑眸便被昏暗的灯光镀上一层斑斓光泽,隐忍和欲望交织。   “你再这么不安分,我的手废了,《99》可就没人写代码了。”卫波被扣握得有些痛。   “不能当码农,我们卫老师还可以去做人体模特啊!”   卫波迷惑地按着额头:“?”   “你要真写不了代码了,那我养你呗。”俞汉广胸有成竹地道,“多大点事情,稳住,小场面。”   --------------------   一把子支持卫老师发展人体模特副业(笑 第60章 就他妈没这么无语过   =====   卫波和玩家起冲突一事,俞汉广做好了闹到网络上的准备。   这种场面他见得频繁,早已免疫。   ——互联网上的黄金吃瓜期,最长只有三天。再多的【震惊!】、【惊天巨瓜】、【大无语事件】……72小时后都会偃旗息鼓。   因而他头天一上班,就先拉着卫波去找老板们说明了情况。孟艾也知道责任不全在卫波,便没责备什么。   随后,俞汉广又和石念三打了招呼,像个戒备森严的猎人一样蹲在社交媒体上,准备一发现负面消息就删评控评。   守着大树是等不到兔子的。网上无事发生,连宜州大学计信学院的官媒,都很知趣地没有提起这场宣讲。   捱过三个工作日后,俞汉广觉察到事情顺利过去,心内稍稍安稳些许。晚上回家,他还和卫波一起玩了《沧海灵境》,放松的同时,还不忘做到对北鲲游戏知己知彼。   VR头显戴久了,也有些眩晕效应,二人头晕眼花地倒在床上时,才恍然大悟——   原来游戏根本不能解乏;只有适当的双人运动,才有助于舒缓紧张与不安。   城市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夜空无远弗届,蕴着另外一个缱绻的宇宙。   两团星云打着温柔的滚,上下摇曳颤动,揉碎了墨色的寂静。它们各自携带强悍的冲击力,摸索着,颠簸着,一步一步靠近对方最为隐秘的星轨,尝试碰撞出摄人心魄的粒子流。   或许它们早已发现,时间终会在浩瀚苍穹中交织成网;又或许它们早已知晓,即使是最简单的相遇,也要等到几十亿年后。   所以一刻也不愿等。   *   职场有个玄学:一段坦途的尽头,永远连着一个深沟。   72小时后的新一天是个周五,俞汉广正美美盘算着周末的二人世界,情况突然急转直下——   社交媒体上一个名叫【用户592536】的小透明突然发了条15秒的小视频,视频里正是宜大校招当晚的冲突时刻。   只是视频掐头去尾,单单留了卫波的那句质问:“你他妈是谁爸爸?”   他查了一下这串长数字——592536——正是那位喜欢在群里刷存在感的玩家的用户ID。   文案也是来势汹汹的土味,比卫波额上的淤痕还刺眼,让俞汉广看得脑仁疼:   【游戏制作人怒怼五年老粉:亲爱的玩家,我才是你爹!】   就在他掏出手机准备联系石念三之际,游戏大V【游戏情报官】眼疾手快地转发了这条视频,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加了三个狗头emoji。   俞汉广被这三个狗头气笑了。   合着组团冲业绩来了是吧?   不过他也知道,【游戏情报官】这种大V,粉丝多是买来的,水得不行,一时半会翻不起什么浪花。   因而生气归生气,他还没被怒火烧昏头脑,于是先让刘蕾蕾守在【爱梦游戏】的评论区,防止可能到来的祖安污染。   联系石念三花钱控评之后,他把IM上认识的平台运营、MCN负责人敲了个遍,试图敲到【游戏情报官】背后的运营者。   但社交网络、玩家群、云平台游戏广场的议论和热度很快教他做人。   ——事实证明,批判和观赏他人的丑态,要比玩游戏刺激得多。   还没问到【游戏情报官】的路子,又听孟艾打开了CEO办公室的门:“俞汉广!俞汉广呢? 你来!”   ……一听孟艾这嗓子“俞汉广”,他就知道没好事。   《99》被一次又一次地推上风口浪尖,公司早有闲言碎语。俞汉广在众人意味不同的目光中,乏力地站起身。   幸而自己还留了点后手,大概可以挡一挡孟艾的火气。   ……   从孟艾办公室出来后,俞汉广一口气把泡好的咖啡喝干了,瘫在椅子里看天花板。   “师父,孟总说什么了?现在怎么办?”柳杨悄悄跑过来。   “没什么,让我们自己看着办。”俞汉广揉着眼窝。   刚才他和孟艾还聊了另一项重要的工作,但目前知晓的人寥寥无几,他不想让项目组分心,只拣了重要的说。   见卫波不在座位上,他便刷了一会儿官媒评论区,继而扭头去问忙得不可开交的刘蕾蕾:“怎么又有人拿男生、女生版游戏说事?”   评论区有人吐槽《你的99个故事》按性别分版,表面上是还玩家纯净友好的游戏体验,实际上是又当又立,刻意挑起对立不说,还想恰双倍钱。   “何止是《99》,去年那个VR密室逃脱游戏也被扒出来了呢,说我们有事小甜甜,没事牛夫人;人间游戏拼不过,就去拼阴间操作。”刘蕾蕾瘪嘴道,“云平台上已经被安排了,不断有人给《99》打一星。”   “师父你再看,还有讲爱梦公然喂屎的,还有说我们烂钱有了……”   刘蕾蕾把话咽了回去。   社交媒体上乱成了一锅粥。   看到【烂钱有了,你妈没了】,俞汉广人麻了。   他活了二十多年,就他妈没这么无语过。   周晓盛也把椅子滑了过来,急得满脸无措:“公司上线的所有游戏都被连坐了,云平台那边的运营刚才私聊我,说如果再这样下去,影响太差的话,考虑先把《99》的首页热门banner位撤掉。师父,要不要现在就去找找几个关系好的渠道供应商,看能不能帮我们操作……”   【首页热门】是云平台榜单最醒目的位置之一,只给上线一个月内的潜力新游。一旦被撤下,《99》现在的流量会遭受重创。   别说之后再冲总榜单了,游戏日活能不能继续维持,都是问题。   “你昏头了吗?!”咖啡只喝一杯哪里够,俞汉广正在往杯子里倒冻干咖啡粉,这下全撒在了桌上。   “社交媒体上这样可以,但去云平台控评绝对不行。要是被查出来,开发者会被直接禁榜;我们的游戏下了好说,要是再连累到公司其他项目——我和你,现在就去财务结工资走人。”   “师父,我刚打听到的,这个bug是修好了的。但后来游戏不是拆了嘛,张家豪交了个旧版本的代码。时间实在太赶了,卫老师和测试那边都忙晕了,没查出来。”   柳杨继续神秘兮兮地小声道:“嗐,张家豪就是个糊涂蛋。排的需求天天拖,功能经常做不完,做完了还一堆错,动不动就要卫老师帮忙。”   “跟别的技术对接,卫老师最怕人家不写文档、不写注释;但是跟张家豪,卫老师最怕他写文档写注释。改起来,还不如自己写……”   在一起这么久,卫波从没向他抱怨过爱梦任何同事,俞汉广闻言,一边抽出纸巾抹桌子,一边瞪柳杨:“办公室少说他人是非。你还把锅推给技术了?玩家群我们重视了吗?”   “柳杨说的没错,是技术的问题。”不知何时,卫波立在了二人身边,身后还躲着一个糊涂蛋。   张家豪蹭了两步站出来,涨红的脸色掩饰不了眼中的后悔:“……刚才跟卫老师聊过了,我……我打算辞职……”   俞汉广太阳穴笃笃笃跳得急促,眼前卫波的身影都在晃动。他扭头望向烦星罐,做了个深呼吸。   刚欲说几句,身旁平静的声音将他的眼珠定住:   “小俞,有空聊一聊吗?”   万敏哲才到办公室,手里的车钥匙还没来得及塞进包里。   见俞汉广周围还有人,她微微一笑:“大家一起吧。”   --------------------   谢谢【鸳鸯锅lynn】、【好大一口橘子汁】大可爱的评论和海星,谢谢【秋秋一个】大可爱的猫薄荷   可惜佩佩没有发红包功能,想给大家发红包hhhhh 第61章 付出离开的代价   =   “今天有点忙,来晚了,”万敏哲放下提包,发了几条消息,“你们先坐。”   俞汉广嗅出她身上淡淡的消毒药水味,想必是刚从医院急匆匆奔到公司。   她女儿的病情,爱梦知道的人不多,俞汉广无端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情,觉得万老板这个职场妈妈,不容易。   万敏哲放下手机道:“我一周也来不了几次,也很久没跟小俞1v1了,这段时间小俞你辛苦了,扛下了不少事。”   以前1v1,二人都是一团和气地聊工作。   俞汉广和万敏哲在私人生活上没有任何共同语言,又因为自己是爱梦的元老,几位高层时不时都留着面子,想来这位空降的老板,对自己也不会有什么肺腑之言。   不过万敏哲毕竟是上司,又有经验;1v1时,他会把一些自己的想法提出来。万敏哲基本上都老好人一样,鼓励他自己拿主意,放手去做。   俞汉广忍不住感慨,自己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放养的状态;若是换做杨烨甚至孟艾当上司,很多灵感可能早就被摁灭在脑海深处了。   “应该的。”俞汉广明白,万敏哲同时喊了这么多人,不是当众来跟他说客套话的,“万老板,你要聊……”   话音未落,池斓推门闪身进来,见屋里下饺子一样坐着好几位,疑惑道:“万老板,用人的事情,到隔壁办公室找我就行了,怎么还特意发信息叫我过来?”   “确实是想聊聊人事,”万敏哲看向张家豪,“这里有位小伙伴,因为工作中犯了错,想离职。”   “什么错误,要到走人的地步?爱梦是鼓励犯错试错的。”池斓见这个年轻人不是自己招进来的,有点眼生;她近来还在给宜大校招事故善后;听到“离职”二字,忍不住皱了眉头。   张家豪本来想好的离职原因愣是给憋了回去,整个人讷讷无言,脸上却红得能滴出血。   卫波便言简意赅地将张家豪犯的错误告诉了池斓。   无论说得再好听,都没有人想犯错。   但这场错误,就像是一排紧紧咬合的齿轮,从他们在群里看到有游戏剽窃《99》的创意开始,齿轮便一刻不停地转动起来。   直至现在,不仅没有停下的意思,反倒越转越快。   “跟卫老师没有关系,是……是我的问题,一切错误由我承担。”张家豪脑袋还是没能支棱起来,声音却比之前大了一些。   “我的水平一直不太行,也没啥别的想法,来公司后,就想着跟卫老师和俞哥在项目里干,但我……我实在是跟不上,越错越急,越急越错。”   都说人生像跑道,可少有人知道,这跑道其实是环形的。   即使路程类似,起点相同,可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同时,身边早就有人套了你的圈。   万敏哲没有接话,反而看向池斓:“池斓,我记得当初你邀请我来公司,说爱梦只招最强的人才。可到底什么是强人?”   “和岗位高度适配,和公司互相成就,自我负责,渴望成功。”当初挖万敏哲时,池斓就说过同样的话,几年间,早把这一套话术烂熟于心。   “确实,爱梦的雇主品牌形象立得很好,”万敏哲道,“但是,如果人生的责任不仅仅在工作中呢?如果有人不渴望成功呢?那么他可以算成强人吗?在爱梦能待下去吗?”   办公室里几个人大眼瞪小眼,池斓更是。   其实万敏哲心生羡慕——都是还可以拼一拼的年龄,又聪明又能干,最难得的是可以心无旁骛。   如果人生的责任仅仅是在事业上有所成,反而简单。   “小张,不要一个人闷着,一个人是没法工作的。”万敏哲突然又对张家豪道。   “不要害怕自己没经验没能力,不会就学,不懂就问,做不好就提。项目组找你,是认可你,能承担你的犯错成本。如果真的做不好,那也不是你的错,是人员匹配的问题。”   这番话乍一听是鸡汤,仔细品品,竟然有理有据令人信服,汤里的肉扎实得很。   满屋子的人都被万式鸡汤醍醐灌了顶。   “项目可以赛马,人不要内耗。大家都留一点时间和空间,趁来得及,做一做自己的事。”她又道,“池斓,我觉得所谓优秀,不是能和公司互相成就,而是能一起成长。”   ……   打消了张家豪的辞职念头,又把各怀心事的几人送走,万敏哲单单将俞汉广留了下来。   “我看你刚喝了杯咖啡,就不再请你了。”万敏哲坐到了俞汉广对面。   俞汉广比她高出不少,微屈了腰俯视她。   这是在公司几年以来,他第一次仔细地端详这位上司。   某位大作家说的那句话的确犀利:每个人活到50岁的时候,都会有他应当拥有的一副脸孔。(1)万敏哲虽然还没到知天命之年,但那种竭力平衡事业家庭的倦意总是不经意在脸上一闪而逝。   不过和疲惫神情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她的眼睛。   俞汉广能从里面读出些“千帆过尽”的意味。   他以前明明只觉这位上司面目模糊,属于扎进人堆绝对挑不出来的类型,和她在公司的称呼一样。   没有“老孟老邹老秦”的情谊,也没有“烨神”和“卫老师”的崇敬,就连比她年龄更小的池斓,都被亲切地叫做“池姐姐”。   而她仅仅是大家口中平平无奇的“万老板”。   “遇到这么走心的玩家,是好事啊。”万敏哲冲他笑笑,“我当年就没你们那么幸运。”   俞汉广不再让眼睛做主宰,而是竖起耳朵,听了十几分钟。   万敏哲毕业后,最初在京州一家知名的广告公司做【助理客户主任】。   名头好听,说穿了就是外包公关。   她服务的客户多是科技公司和互联网企业,其中,就有某游戏大厂的一款国民级手游。   这款手游当年发版时,因为策划考虑欠妥,增加了氪金装备的数量和掉落概率,致使靠肝的玩家刷不出来装备,而靠氪的玩家,集齐一套高阶装备也需要六位数天价。   用金钱买时间这种事,在商海中无可厚非,但在游戏世界就饱受诟病。改版的争议太大,伤害了许多老玩家一路勤勤恳恳打怪升级的感情。   点滴愤怒汇流成海,大家开始集体抵制游戏。   万敏哲当时奉甲方之命去解决公关危机。   大厂的指示是,防住最初的传播期就万事大吉。她便消防员一样地去压舆论、撤热搜,指哪儿打哪儿。   这一切毫无卵用。   甲方可能是低估了这帮老玩家愚公移山的精神——他们半天之内就打爆了客服热线,炸了新区,屠了游戏论坛的好几个版,甚至还在社交网络上反复刷词条等等。   五个字形容:人狠话不多。   “公众舆论,你越去封堵,它的传播效果就越好,火越扑越旺。”万敏哲唏嘘道,“烧到最后只会剩下两种情绪:一种叫没头脑,一种叫不高兴。”   俞汉广同意她的观点。但在他印象中,没听说过这款手游闹出过什么负面舆论,便问:“后来是怎么平息的?你们还有什么秘诀?”   “后面我就不知道了。”万敏哲道。   “当时甲方的理念和我不和,他们认为舆论就是操控,公关像拉窗帘,需要时拉开,不需要时捂得严严实实。案子还没做完,我就辞职走人了。”   她继续轻叹:“再后来,他们可能是策略有变,觉得老人不再重要了吧。等玩家闹不动了,心寒了,就渐渐走了;新玩家数量貌似也没能达到预期。虽然收入尚可,但就一直半死不活地运营着。手游你也知道的,各家竞争得厉害,很快又有新的产品冒尖。”   “唔……”俞汉广担心《99》会面对同样的问题。   “所以说,你们比我当时幸运。你们自己就是甲方,不存在理念不和的情况。”万敏哲又道。   俞汉广突然记起了一年前帮杨烨和孙晗处理的那场危机公关事件。   情况何其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那时候的他,想法和万敏哲口中的甲方一样:堵。   提起“带节奏”三个字,人人色变;因为根本无法预测到它们会有什么奇葩的走向——堵比疏简单得多。   可他一直打从心里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却从来没真正重视过这种危机背后的成因。   当时若非卫波和杨烨给了他灵感,【游戏cafe】又主动选择和爱梦和解,事件的发展还真有可能超出他的控制。   俞汉广眼角骤跳一下。他垂下头,探到万敏哲柔和的面色:“万老板,没想到您当年这么有个性。”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淡淡地自嘲,“怎么现在泯然众人矣了,是吧?”   见俞汉广歉然赔笑,万敏哲的目光沉了下去:“人总是会变的。当时没有觉察到,以为以后的每一天都一样。可是现在,我的生活里没有快意恩仇,只有一瓶吊针的剂量和一斤牛肉的价格。”   “牛肉的价格?”俞汉广好奇。   “我家囡囡养身体,爱吃我做的牛肉松,习惯了每天查一查。”万敏哲轻笑。   “小俞,我不爱争抢什么,也知道你在业务群受了不少委屈。”她道,“但我对事不对人。你有好想法,我支持;做《孤胆裂冰》,我也投过反对票。”   想起自己以前没少在心里吐槽万老板,俞汉广抿着嘴,硬是把一腔羞愧压回了肚子。   “虽然工作里你是熟手,但我还是要提醒一句,这件事闹不好会很麻烦。如果想彻底解决,姿态必须摆正,因此,一定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这个责任。”   俞汉广从未见万敏哲如此正色过。   她又道:“可能会付出离开爱梦的代价。”   *   “13748,13749,13750……”俞汉广耷拉着脑袋。   从山脚到山腰那座还在修缮的古寺,要走13857步;从寺门口到福利院,又要走9722步。   卫波小心翼翼地踩着石板,循声问道:“在数什么?”   “数着玩儿的。”虽然卫波下台阶的姿势十分滑稽,但俞汉广盯着他额角逐渐淡去的青紫,还是没法笑出来。   万敏哲周五的话令他心神不宁。   ——细论起来,张家豪负直接责任,卫波是导火索,二人又是上下级关系。如果真要“付出代价”,那么他们俩之间,至少有一个要收拾包袱走人。   连续两天,他一直忙到半夜,盯官媒,想对策。可【爱梦游戏】出的几个简短的道歉声明,网民们并不买账。   营销号周末正愁没有瓜田素材,校招冲突一事几乎是送到嘴边的饼,因而网络上负面舆论热度丝毫没有降低。   万敏哲便亲自盯牢,又嘱咐俞汉广好好休息,转移一下注意力,他这才得空出来爬山散心数台阶。   台阶是数好了,心哪是说散就能散的呢?   俞汉广刚刚刷了会儿官媒评论,又看了看云平台里连着三四页的差评,恨不得把手机砸个稀烂扔进山沟。   某澜之家一年才逛两次,网友们居然能连吃三天的瓜。   石板相接的地方不太牢固,卫波打了个趔趄,被俞汉广迅速扶住,两个人并排一起下着阶梯。   俞汉广叹气:“《99》似乎不受欢迎呐!”   他们适才把不知道改了多少版的《99》送到了福利院,结果感兴趣的孩子并不多,玩的时候也是乱选一气,喜爱程度不如更简单的《孤胆裂冰》。   卫波听出了俞汉广的一语双关:“孩子们年龄小,不喜欢《99》很正常。而且又分了性别版本,初期靠故事带,上手门槛高了。”   “不是福利院的事……”俞汉广犹豫。   卫波捉住俞汉广的手插进自己口袋,不想让他再碰那滚烫的手机;头偏过去,瞳孔如乌云散去后的夜空,澄净却静默。   俞汉广似是下了决心:“明天铁定是一场腥风血雨,我们能捱过去吗?”   “不知道……我们能做的就是坚定一些,把该做的做完,然后……听天由命吧。”卫波摇摇头,语气一反常态地有些犹豫。   感觉到俞汉广蜷着的手指在掌心里轻敲着,他温柔地将它们握住。   在手指主人匪夷所思的眼神中,卫波竟然从容地开起了玩笑: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真的捱不过,大不了我去当人体模特,养活你。”   --------------------   (1)出自乔治·奥威尔。   -----   感谢阅读,欢迎收藏,长评短评都好看,批评支持都喜欢。   我会继续努力更的 第62章 危机公关第一步   =   虽然爱梦不打卡,但每个工作日,池斓都会在早上九点准时到办公室,风雨无阻。   扣上办公室的门,接下来的半小时,是她的三段式热身时间:   刷一下各大招聘网站,把爱梦的招聘需求顶上去;再切到邮箱浏览简历,记下靠谱的候选人;最后翻翻官媒动态。   若是时间宽裕,就顺带看看社交网络。   在她看来,如果不知道候选人在想什么,起码先要搞清楚老板和同事在想什么。   以往,她还会特意瞟一眼邹海遥又在网上指点了哪座江山。不过前几天的校招出了岔子,她怕邹海遥取笑,更怕邹海遥说的是对的——自己在工作上毫无长进。   便干脆将人屏蔽了。   池斓正想着一会要不要把邹海遥放出来,打开屏幕后,瞳孔便接二连三遭遇九级大地震。   她先是看到邮箱中安静地躺着一封写给孟艾、抄送给自己的【辞职信】;随后,【爱梦游戏】的官媒跳出了新消息提醒,热热闹闹地发了一条【致玩家朋友们:希望道歉没有来迟】。   宜州秋日天朗气清,呼吸间都是软软的桂花香;可她只觉得,连自己周围的空气在毫不留情地上演冰与火之歌。   这封辞职信意外至极,她正思索着要如何处理;又听见本应空荡荡的公司有声响,便拉开办公室的门——   万敏哲和卫波等几人站在俞汉广的工位后方小声地议论着什么,卫波更是弯下身,将胳膊搭在了俞汉广的椅背上。   俞汉广则窝在位子里,一脸紧张地点着鼠标,腰也挺得板正。   “评论和转发已经起来了,”万敏哲语气冷静,“周一早上通勤时间之后,是第一个流量高峰,大家无心工作上学,会下意识在网上闲逛。”   池斓闻言也走上前,用异样的眼神瞄了下万敏哲,刚准备说话,眼珠随即便被【爱梦游戏】上传的视频吸引了。   视频做得不算精致,像是五六年前一些短视频和直播App中流行的“生图风”。   但正是因为粗糙,反而显得异常真实。   俞汉广和卫波架好相机后回到屏幕前,画面才正式开始。二人身着相同的白色T恤,一左一右,在公司前台侧面的大logo下方坐直。   【各位玩家朋友们,请允许我以‘朋友’与你们相称,我们是爱梦游戏……】   他二人在现实生活里属于瘦高款,但面对能把米线抻成宽粉的摄像头,就帅得十分得宜。猛一看,像是拍情侣合照。   自我介绍后,卫波先起头诚恳地道了个歉,将当日和那位老玩家的冲突中解释了一遍。   危机公关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实话实说。   卫波平时说话就语调平稳、逻辑清晰,在镜头面前姿态放得低,又特意强调了冲突中的几个关键节点,淋漓尽致地诠释了不卑不亢为何意。   俞汉广马不停蹄跟上,以《你的99个故事》负责人的身份,承认了错误,并向那位老玩家表达了特别的谢意——全网络寻找【用户592536】,邀请其以头号玩家的身份,试玩改版后的游戏。   【这件事让我们意识到了错误,意识到了,所有的站立,都应该垫在清醒与谦逊之上。】   【同时,我们向所有一直以来支持《你的99个故事》的朋友们,提供一份阳光普照皮道具礼包。】   他心里拎得很清,撩动人心的情绪要有,但不是所有人都吃这套,惠及实际的福利同样重要。   见万敏哲环抱的手臂逐渐解开,俞汉广便回身仰头道:“玩家用打我们脸的方式证明自己,我们就用打自己脸的方式做公关手段,专治没头脑和不高兴。”   进度条后面还拖着好长一段,万敏哲道:“你们要做的恐怕不止打脸吧。”   果然,视频中俞汉广又宣布了《99》的改版通知:不再刻意引导玩家分版下载,而是合并男生、女生版本。   “还是用回第一版”的策略当然不是他和卫波拍脑袋想的。所谓福祸相依,现在是《99》改回原版本的最佳时机。   他们一直以为,涉嫌剽窃的劣质游戏是颗老鼠屎。   但如果没有这颗老鼠屎,粥也不会被注意到。   《99》如今在网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玩家冲突事件和差评运动虽然负面影响很大,但无论怎样,都吸引了一大批注意力,不仅给游戏无形间增加了热度,更是为改版做了个天然的铺垫。   不会有人认为《99》是反过来抄了那个所谓的《从头再来模拟器》。   剽窃偷的是形;但竞争则恰恰相反,攻的是心——关键就在于谁先能得到玩家们无形的认同,这之后,迅捷的网络就会发挥出它更大的威力,强者恒强,赢家通吃。   【参差多态是幸福本源,我们做《99》的初衷,是想为每位朋友创造属于自己的世界。但现在,我们希望通过努力,让这个游戏变得更加真诚。我们尊重玩家间的差异,更希望大家去创造一个互相理解的世界,去体验、去铭记它。】   【最后,我们希望,这场道歉没有来迟。】   俞汉广自带能把煽情话说得极其理所当然的气质;镜头里,微微的婴儿肥和下垂眼角看上去无辜,从形到神都直击人心。   “先让蕾蕾看着,下一个高峰期是中午,到时候你们再重点盯。”万敏哲对俞汉广和卫波道,“也别太紧张,方案我已经向孟总汇报过了,他没反对。”   见池斓欲言又止的脸,万敏哲又冲她眨眼:“现在不方便,我们下午聊。”   午餐时间还没到,这支视频的转发和评论都超过了四位数。   评论区像个蒸腾着热气的大澡堂,骂他们装腔作势惺惺作态的有,不接受道歉的有,嚷着要去下载游戏的有,赞扬二人勇于担责的也有。   这么高的热度,其中少不了俞汉广买的几个腰部KOC(1)。   预算不多,上次游戏节买营销的事情,也给俞汉广上了当头一课,借他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于是他和万敏哲一合计,买KOC形成聚力,效果不一定比买头部KOL要差。   更多的声浪还是来源于自然流量。二人一直以来有心栽的花和无心插的柳,此刻都来助了一臂之力。   【游戏cafe】主理人和俞汉广本身关系就不错;连畅手底下的【大脑狩猎计划official】因为合作原因,也不可能坐视不理;两个账号是这波流量的主力军。   转发视频的还有继续冲业绩的【游戏情报官】,紧接着,还不忘闻着味儿发起了一条【你是否接受爱梦游戏的道歉】的投票,下方评论很快又形成了一个小浴场。   “现在的媒体啊……”卫波对舆论、流量这种玩意儿,十分迷惑。   他在互联网行业工作也有六年,但俞汉广擅长的许多工作,却都是知识盲区。就连昨晚录视频,也是俞汉广在台本上一一做了表情和语气的标注,手把手教他的。   “师父,卫老师,你们来看,北鲲也艾特了我们。”刘蕾蕾转着鼠标,向二人道,“支持归支持,可他们还不忘带着《沧海灵境》一起宣传。北鲲别的不行,就是爱炒。”   “这么能炒,新东方练过的吧!”   俞汉广愣神片刻,言语间透着谢意:“庄超飞这人,能处。”   --------------------   (1)KOC:关键意见消费者(Key Opinion Consumer),简而言之就是粉丝数、流量比KOL要小,但是影响力比较不错的中间档博主。因为KOC转化率不错,开口的要价不高,所以现在越来越多的公司在做营销宣传时,倾向于和KOC合作了。   -----   谢谢大家的支持和建议,鞠躬,今天也是拼命码字的一天 第63章 【FF好甜】   =======   万敏哲的经验完全正确。   中午时间,【爱梦游戏】主页右上角的提示信息不断蹦出,视频已经如打霜后挂在枝头的软柿子,熟透了。   但唯有一件事超出了她的预判。   脆柿和软柿,味道其实大不相同。   这支视频的讨论和转发,从一开始的道歉逐渐跑偏了八百里地——夸俞汉广和卫波颜值能打的评论,不知不觉被顶到了第一位。   【咱就是说,明明可以靠脸吃饭……】   【家人们我把视频看了十几遍,磕死谁了我不说】   【-------囍囍囍囍囍囍囍囍-------】   【FF好甜,kdlkdl】   “FF什么意思?”俞汉广啃了口从楼下咖啡店打包上来的鸡翅,见高赞回复里有人刷【FF好甜】,便问刘蕾蕾。   刘蕾蕾放下卷好意面的叉子,又赶紧喝了口柠檬茶,向来利索的舌头拧了一百八十度:“那什么……FF,Feed Fish,喂鱼,是对师父和卫老师的……那个……那个组合的……爱称。”   俞汉广:“……”   卫波:“……”   刘蕾蕾:“师父,卫老师,其实你们不如试着往这方面发展发展,现在流行艹人设,我看你们俩都挺有热搜体质的,万一红了呢?”   俞汉广盖上她的柠檬茶:“人不能。”   刘蕾蕾:“对我们游戏也有好处……”   俞汉广扣上她的意面盒:“至少不应该。”   但两位当事人仍然对着【FF好甜】、【爱梦二人转】、【广播cp】等等冒着粉红泡泡的描述,一个哭笑不得地敲着手指,一个心里暗爽地捏着下巴。   “……游戏改得怎么样,能扛得住吧?”万敏哲咳了一声,“这支视频基本没问题了,《99》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成绩不会差,你们要趁热打铁。”   舆论只能治标。   长相这种东西,也像处方里的盐水或者葡萄糖,单独用意义不大——只有搭配合适的溶剂,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必须稳,”俞汉广慌忙道,“我们原本就只做了一版,是拆分拆得太心急了。这次重新合并后,卫老师亲自把关,保证绝不再犯低级错误。”   “那就好。小俞,小卫,你们在这儿,孟总今天不在,我先去找池斓聊聊,”万敏哲点头,偏头看见池斓吃过午饭回了办公室,又道,“我要离职了。”   她在众人瞠目结舌的神情中,向池斓办公室走去。   ……   “万老板,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了吗?”池斓和万敏哲推心置腹了半小时,此刻坐在万敏哲对面,试图最后抢救一下。   “不啦,”万敏哲轻快地道,“工作家庭平衡不了。而且我一周来个两三天的,给公司的影响也不好。”   池斓道:“你要是带娃不方便,可以申请soho,孟总不会说什么。”   万敏哲摇头:“soho十天半个月,孟总是不会说什么,但我不能一直在家里对着电脑。业务群现在有小俞,不需要我再做什么了。”   她顿了片刻:“你放心,我肯定要背竞业协议的,不会去别的游戏公司。”   怪就怪游戏这行打得太厉害,即使竞业限制不是行业普遍现象,以孟艾和邹海遥的性格,也一定会留一手,断不会让爱梦高管再为其他同行效力。   池斓泄气:“万老板,你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一直都是我们的榜样。公司女同胞本来就不多,你一走……”   “我哪是什么榜样。”万敏哲眼神却是一贯的平和与安定。   “池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当时有个热词叫‘女子图鉴’,我以为我就是那个‘图鉴’。”   女孩子们从学校进职场,每个人都会改头换面。可真正进入需要拼杀的深水区,生活才会逐渐露出残忍的獠牙——毕业前几年,钱少事多压力大不算什么;到了一定年龄,事业家庭进退维谷的困境,才是割肉的钝刀子。   极少有女人能活成“女子图鉴”。   “说这些不开心的干嘛。”万敏哲怔忪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   她站起身,掸顺了宽腿西装裤:“大家得自己活成自己的榜样。”   从池斓办公室出来,万敏哲迎面碰上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的俞汉广。   她对俞汉广的出现并不惊讶,似乎每次都能看穿他的心事:“又想问我为什么这么突然,是吧?”   俞汉广摸摸后颈,同她往办公室走:“如果是为了给我们背锅……”   他和卫波在录制道歉视频之际,就已经做好了各种被处罚的心理准备。   卫波直接与玩家发生了冲突,但他作为和玩家直接打交道的角色,同样负有忽视用户投诉的责任。   若是认真追溯,他的问题也不小。   “算是极小一部分原因吧,总有人要出来担责,更何况我是你的上司。”见俞汉广过意不去,万敏哲又笑道,“其实是我有点累了,在爱梦,一直就没停下来过,干得久了总得歇歇。我想休息一段时间,看看电影电视剧,做做饭,陪陪老公和女儿。”   她又道:“last day暂定一个月以后,到时候请你们吃饭。”   即使她心中一万个不想承认,但一个失意者,能做到的最有尊严的事情,就是微笑着转身离开。   路还长,背影要美。   进了办公室,万敏哲便开始收拾,将桌前的水杯、文具、摆件等杂物逐一拾掇到早已备好的大纸箱中。   她余光瞥到了桌上的相框,相框中是刚来公司做TGIF时的全员大合照。   万敏哲似是想到什么,捧起相框对俞汉广道:“小俞,有件事,我还是应该对你说明。我不是跟你提过我早先负责过的一个手游案子嘛,那个手游当时的策划之一,就是杨烨。”   “我也是来公司后,才发现我和他有这层渊源。这么看来,我和爱梦还真是有缘分。”她在俞汉广诧异的眼神中,小心地把相框放进了纸箱的角落。   ……   “师父,我们先回去了。”刘蕾蕾把电脑塞进帆布袋里。   今天过得太累太刺激,【先肝为敬】项目组的老伙计们悄悄地约好了晚上聚个餐。   “唔……”俞汉广正对着屏幕发呆,闻言便点了点头。   “万老板要走了,那师父你升职加薪的日子不远了吧?升了总监,啥时候请我们喝场大酒啊?”周晓盛趁机问道。   周晓盛一边说,一边还忙不迭地去回手机信息。   俞汉广知道周晓盛在外面的小动作,但并不想把话挑明。于是一边没好气地笑,一边作势要去赶他:“还没喝呢就开始说醉话。你小子每天下班要跟多少妹子聊天?都忙成这个样子了,还不给我麻溜儿地闪人。”   打发完几个人,他又把目光移回了手机。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卫波刚同几名技术开完会,从会议室出来便立刻黏到了孤零零的俞汉广身旁,随手拿起桌上的星星罐放在手中晃着。   “我对灯发誓,不是校招学妹给我的情书。”俞汉广声音极小,但笑得坦然。   他打开电脑屏幕,IM上的信息随即同步在大屏中:   【万敏哲】:【小俞,非常幸运能和你共事4年,特别谢谢你前段时间的支持!望今后工作顺利,《99》大卖,苟富贵勿相忘!】   卫波被最后一句话逗得展颜一笑。   【万敏哲】:【希望你不要被恶评影响,做出的游戏能被更多人看到。还记得你问过我,做游戏有什么秘诀吗?其实没什么秘诀,就像你说的,要去创造,体验并且铭记。】   “哎,万老板也真是的,这么煽情干嘛。”俞汉广这么说着,还是郑重其事地把这段话复制粘贴到一个新文档里,存进了【最强游戏】中。   我知道。   他又在心里重复:我都知道。   俞汉广关掉【最强游戏】的文件夹,电脑界面便跳回了一个做规划脑图的幕布界面。   见幕布中建了个新脑图,卫波疑惑道:“这是?跟《99》有关?怎么从来没见你拿出来过。”   俞汉广慌忙最小化屏幕,冲他狡黠地眨了下眼睛:“嘘……低调,这是我们做出最强游戏的秘诀,现在还不足为外人道也。”   但他明白,其实做游戏,没有任何秘诀。   如果真有什么值得传授的经验,那就是去创造,去铭记——   创造每一个跌倒又爬起的时刻,铭记每一个勇敢而温柔的瞬间。   --------------------   现实生活失落多,欢笑少,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最近身边很多朋友更是因为被封在家中,情绪已然到了崩溃边缘,每日聊天,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但即便如此,还是希望大家保有情绪力量,在工作学习中可以跌倒又爬起,勇敢又温柔。   ------   PS:前面放的一些小暗线已经在有序回收了   PPS:欢迎阅读与收藏,感谢支持与建议 第64章 代号:Key   ======   俞汉广吞了两粒闪送刚送来的扑尔敏,又挤了坨药膏涂在耳侧和手臂上。   过敏来得古怪。   虽说工作压力大,秋季天干物燥,来些小毛病不足为奇;但他在宜州十几年,最近又加强了锻炼,怎么也不至于碰上如此严重的皮肤过敏。   上网搜缓解方法时,他无意间看到一种“身体什么都知道”的说辞:   生病其实是一种自我沟通。如果身体有问题,就说明当下遇到的事情有哪里不对,身体会下意识地自我保护。   一切都太不对了。   他望向手臂上一坨坨粉红色风团,忍住拼命想要抓挠的欲望,又去盯屏幕里的邮箱——一封星标邮件让他有点懊恼。   星标邮件来自人事组,是封全员邮件:   【业务群负责人由CEO孟艾(员工号:EM001)兼任。市场运营、商务、测试、客服四个组仍然汇报给副总监俞汉广(员工号:EM006)。俞汉广直接汇报给孟艾。】   字越少事越大。   ——合并版本后的《99》度过公关危机后,二度起飞,成绩耀眼;万老板走后,业务群没有名义上的主心骨,而他的资历最深。即使池斓再从外面挖个能人过来,打开局面也需要时间。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自己都是业务群总监的最佳人选。   他从来都不是闲云野鹤与世无争的性格,当然期待坐到总监办公室里的那一刻。   然而万敏哲离职的第二天,这封孟艾亲自出马的全员邮件一发,他就一口气叠了好几颗星星,还有样学样地,用咖啡胶囊罩住挂在了钥匙上。   没有内部晋升,更没有外部空降。   俞汉广注意到,除了自己,孟艾不按套路出的这张牌,同样不理解的还有池斓。因为她已然和猎头聊得火热,勾搭了不少负责市场业务的资深候选人,却被孟艾叫了暂停。   还是老板一贯的招数:   对于自己,放权,但是不升。   对于池斓,留着位置,却又不用。   他郁闷至极。   【过敏还好吗?】心思被聊天界面打断。   简单的关心,来自【卫老师】。   他向斜对面看去,刚才那里热闹非常,卫波和迟语、张嘉豪以及产品群新来的两个策划讨论了几个需求,争得不可开交;结束后下一秒,卫波便立刻问了俞汉广的病情。   短短五个字如清凉的风,让他皮肤上蚂蚁爬的不适感消了几分。他又见卫波敲键盘的同时,还在和往来的同事打招呼,更是一乐。   福祸相依果真是流传千年的真谛,经此一役,卫波落了个心直口快、敢做敢怼的好名声,大家发现原本“莫挨老子”的程序员,也有不为人知的可爱一面。   没猜到这结局。   这当然只是表象,他比谁都明白,卫波受欢迎的原因,还是做出了好产品。   看脸的人多,喜欢反差人设的也不少。   但没有人会真心佩服弱者。   俞汉广刚回了【没事】二字,余光就瞟到杨烨朝自己走来,还指了指CEO办公室。   他忽然皮肤一麻,停下打字的手,夹着笔记本电脑起了身。   倒把这茬给忘了:上周他就接到了今天的核心人员会议通知。   ……   “我们有个想法,”杨烨环视办公室内众人,目光定在孟艾身上,“老孟,上次你不是跟我说,要想想下一步怎么走嘛。”   不止孟艾,邹海遥和秦昊天也在;除了赵惠风,爱梦高管悉数到齐。   俞汉广咂摸着杨烨说的的“想法”——公司下一步的计划,孟艾曾经向自己征求过意见,但不可能只问自己。   他忍不住挠了几下耳后过敏处。   杨烨道:“产品群想建一个全新的智能商业化平台。”   “建平台?”孟艾来到沙发旁。   他见俞汉广抓耳挠腮,露出的一截手腕上满是红斑,吓了一跳:“你又是怎么回事?”   “过敏,小毛病,没事……”俞汉广不好意思地笑着,在孟艾的注视中,手指从耳后移开,朝杨烨挑下巴,“商业化平台是重点,听烨神怎么说。”   杨烨:“说起来,还是汉广给了我这个启发。来问《99》的trueview广告的人很多,需求各不相同。有给我们送钱的,有让我们掏钱的,两者都有的也不少。汉广那边疲于应付,没错吧?”   自主观看广告,目前只有《99》一个游戏在用,由俞汉广和卫波全权负责。在场几位人精都明白,杨烨这是在拿俞汉广给自己抬轿子,便等着俞汉广的反应。   出乎众人意料,俞汉广似是料到了杨烨的说辞,竟然点了点头。   “其实不只是《99》,平台可以把公司所有游戏的广告位、像是中插、弹窗、激励视频等,甚至官媒等商务渠道聚合起来,各类动态、数据在页面上实时更新。”杨烨继续道,“目前各个游戏的商业化,都是由项目经理独自负责,有人不擅长,有人没时间;问题很大。”   把项目经理手中的部分权力集中,本质上有违项目制的原则。俞汉广双手抱臂,手指有频率地点着胳膊。   杨烨继续:“这个平台,类似一个商业化层面的自选超市,有人想找我们合作,鼠标点一点就行——我们做随机推流和定向推流两种模式,合作方选哪些渠道,哪些模式,要合作多少天,都由他们自己决定。这么做省时省力,对我们降成本做收入很有好处。”   邹海遥沉吟片刻:“钱的事向来是业务群在跟着,你们产品凑哪门子的热闹?”   “所以说是建个智能平台嘛,平台的本质还是一种服务型产品。”杨烨笑道。   “产品群对功能熟悉,由我们牵头比较合适。”他双手握到了一起,“业务群是冲在最前面的子弹,辛苦得不行;产品群也想在中间当把枪杆,全力支持,让我们爱梦火力全开。”   杨烨望向俞汉广:“我看汉广他们成天做刊例、写方案,跟合作方推来拉去。有智能平台在,事情就没这么复杂了,这样可以省去做PPT和沟通扯皮的时间。老孟不也总是说,不让我们把精力花在写PPT这种事上来。”   见屋内众人表情各异,杨烨加重了语气:“我和汉广,可以双赢。”   “老俞,你的过敏有点厉害啊,”孟艾把手臂撑在沙发背上,注视着俞汉广的后脑勺,“讲讲你怎么想的。”   俞汉广听出孟艾心中有数。   产品群曾经闹过“word转PPT”的笑话,杨烨刚才对PPT的一番论调,是变相地向孟艾低头认错。   他摊手打趣:“我没意见,想法挺好的。谁污染,谁治理;谁难受,谁推动。”   这句话令几人会心一笑。   “现在就做,是不是有点儿早?公司游戏的商业化,业务群都担着。单论工作量的话,老俞那儿虽然人手不多,想hold住还是不难。”邹海遥道。   “先未雨绸缪吧。”杨烨的笑容一直挂在嘴角,“这个平台要是做出来,到后面还可以接第三方游戏进来,我们努把力,把它建成和云平台一样的东西,将整个VR游戏圈连在一起。”   “到时候就真是老孟说的‘第二曲线’了。”   俞汉广耸耸鼻子,嗅出了环绕在杨烨身旁的味道。   钞票的味道。   孟艾和邹海遥对视片刻,道:“行,那就不立项了,商业化平台直接作为产品群专项工作,先做个demo看看。正好8月的立项会,你们也没上新项目。”   上次立项会时,俞汉广在忙《99》的版本拆分和上线,还真没留心过;印象中似乎只有一个技术群牵头的项目过了会,产品群空手而归。   越是身在高处,被边缘化的滋味就越不好受。   他忽然有点理解,杨烨为何坚持要推这个所谓的商业化平台——   对下,重整部门风气和士气;对上,拿出新东西,表明自己还能打。   “老秦,”孟艾对一直低头看手机、从头到尾未说半个字的秦昊天道,“牵涉到建平台,技术群使把力。”   秦昊天乐呵呵地抬眼:“没问题。我跟兄弟们吱一声。”   孟艾又转脸:“业务群是不是也要出几个人跟一下?我刚接手,具体事项,老俞来定。”   “我们人确实少,最近大家又都忙着,要么我直接和烨神对接吧。”俞汉广眼睛眯起,冲杨烨笑得没心没肺,“要渠道支持,或者有什么需要试水的,不如先来问我。”   见孟艾点头,俞汉广放下心来。   虽然大家都是为公司发展考虑,但到了一定位置,屁股必须决定脑袋——自己部门业务的主导权被产品群抢走,在决策层面,他绝对不能再让渡更多权力。   更何况他也有后手。   他们几位都不是拉家常的风格,会议结束得很快。   待邹海遥、杨烨和秦昊天出门后,俞汉广才捏着笔记本电脑晃到孟艾身边,露出后手:   “老孟,现在有空吗,之前跟你说的事,我这边差不多做好了,你看看?”   *   “所以,商业化平台是杨总负责了?除了这个,你白天还跟孟总说什么了,能说一个半小时?”卫波道。   过敏愈发严重,俞汉广的四肢和后背上都浮起了片片浅红,让他看着心惊。   卫波坐在沙发边缘撩起他的睡衣,擦药的同时,又握住他不安分的手:“忍一忍,再难受也不能抓。”   “不是商业化平台的事,嘶——”俞汉广趴在沙发上,痒得龇牙咧嘴,“对了,烨神带来的那两个兄弟,怎么样?”   “很强,”卫波的手指在他背上流连,“帮了我们大忙了。”   “唔……”指尖的温热触觉和后背传来的阵阵凉意相互交织,俞汉广在双重的熨帖中舒了口气,忘记了说话。   杨烨提出商业化平台的构想,相当于抢了业务群本应负责的工作。若是按照以往,俞汉广无论如何都要和他斡旋几轮,为自己的群组争口气。   否则他这个刚升上去的副总监,根本立不住威。   但早在拆分《99》、他向杨烨求助之际,杨烨便拿产品群如何如何不容易,这两个人如何如何厉害不停说事。   言下之意就是“为了帮你,我太难了”,以一种道德绑架的态度,让俞汉广支持自己接下来的新项目。   当时事态紧急,杨烨本身有实力,说得也十分恳切;俞汉广有意缓和业务群和产品群的关系,便应了下来。   两个人很快达成交易,这才让各自负责的项目喘了口气。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杨烨这招分为两式。   ——第一式叫做绵里藏针,第二式叫做温柔背刺。   “哎,烨神这个人吧……”俞汉广心事重重地嘀咕着,下意识拿着手机刷社交网络。   猛然看到石念三发的动态,他又戏谑地问卫波:“石总和你开公司的事,有下文吗?是不是要叫你卫总了?”   卫波道:“没下文。我连同粒粒一起拒绝了。这行我不懂,不想掺和;粒粒刚毕业,还是认真工作为好。石念三也没有多说,可能从一开始,就没对我们抱什么希望。”   “也是。”俞汉广放下心来,脑海中又倏地灵光一闪。   卫波不掺和,不如自己去掺和掺和。   “你还没跟我说,你和孟总到底聊了什么?”卫波扣上药膏盖子,把他的衣服顺着抹了下来,可手仍是没放,话说得誓不甘休。   “你猜。”俞汉广憋着痒又憋着笑,便用没被禁锢的另一只手,扯了个小靠枕垫在下巴上。   觉察到卫波把他的手腕握得愈发紧,他当下便明白了,哭笑不得地道:“你想哪儿去了啊,老孟是我老板,你怎么连他都能想歪。”   话毕又做出一副挣扎状,双肩摇摆着扭来扭去,作势要挣脱卫波的手。   男朋友每天在办公室装得云淡风轻,其实比谁都留意自己的举动。   果然,吃醋是检验感情的唯一标准。   然而卫波今晚异常执拗:“到底聊了什么?”   药效很快起来,俞汉广身上痒意消散,利索地从沙发上爬起,捋捋睡衣,拽了张纸巾帮卫波擦手。   “你最近事情那么多,我怕我想的新方案被否了,害你空欢喜一场,所以就没提前告诉你。”   他捞了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搭在膝盖,点开【最强游戏】文件夹,鼠标指针移到一张幕布图上,对卫波道:   “聊的是这个,我们做出最强游戏的秘诀。”   “代号:Key。”   --------------------   小俞搞起事业、耍起心眼来,还是有两下子的。 第65章 比它们牛逼多了   =   孟艾办公室里那副【多玩游戏少生闷气】的红绿配色乐高画,因为过于扎眼,但凡有人进来,都忍不住多瞄两下。   不过极少有人注意到,“玩”和“气”的最后一笔,用的是黑色积木。   头向左略歪一点看,就组成了个“CL”的缩写。   今天孟艾失误,早高峰后开了辆限号的车出门。他不想家中司机来接,更不愿意扫共享电动爹回家,便打算在办公室多留片刻。   他揣着口袋里的电子烟,眼神移到“闷”字上。心最上面的一点,让他没来由地想起俞汉广耳朵上的痣。   白天俞汉广和他说那个代号叫【Key】的方案时,就蹲在自己旁边。   孟艾脑子向来快,这次却听了个囫囵。只因头微微偏过去,耳廓的痣便跃然眼前。   何止是那颗痣。   为什么连他的蹲姿都无比相似?   当年宜州大学计信学院的办公桌不知是从哪里采购的,高度十分不得当。学校里的大男孩们,站着要弯腰,坐下去又嫌椅子矮,打字摸鼠标都不舒服。   于是讨论项目时,自己也是一样地蹲在那个人的桌前,眼神偶尔扫到他的耳朵。   近在咫尺,偏偏难以触碰。   窗外响起阵阵鸣笛,园区第二波交通晚高峰已然来临,车流呼啸。   孟艾却坐回办公桌旁闭眼捏眉心,打算将俞汉广跟他汇报的【Star Key】功能仔细梳理一遍。   *   “Star Key,类似PvE和PvP模式里的赛季通关卡(1)。”俞汉广的鼠标指针在幕布图上打圈,“PvE和PvP,你晓得的吧?公司有两款运动类游戏里有。”   卫波点头。   游戏的一个迷人之处就是对抗。PvE和PvP都是经典的对抗模式,大家带上头显,操纵角色,在声光电组成的虚拟世界里,和NPC或者真人玩家杀个痛快。   俞汉广又道:“你还记不记得,很早很早以前,你推荐我玩过一款叫做《我们的战争》的主机游戏?那游戏得有几十年了,但里面就已经有了PvE。”   卫波一时间想到去年他和俞汉广初识的点滴,嘴角不由得舒展开来。   “经典永流传。”看到卫波的表情,俞汉广开心地思索片刻,“我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手游和网游约好了似的,基本都做了PvE和PvP。RPG、MOBA,Roguelike就算了,连一些小清新的音乐游戏和卡牌游戏,都可着PvE和PvP薅羊毛,竞争特别激烈。”   “还是游戏这行太卷了。”卫波不由自主地感叹。   看到俞汉广颈侧的红斑颜色渐渐变浅,他放下心来,瞳仁在眼眶里游了一圈。   俞汉广接受到了他这个“愿闻其详”的眼神:“为了提高日活和付费,这些游戏就做了赛季。”   虽然种类各异,但PvE和PvP的本质都是对立和厮杀,相似度和重复度非常高,玩家在其中要高度集中注意力,玩得多了,既辛苦,也容易腻。   因而一款游戏内运营到中后期,经常是疲态尽显。   疲惫往往与危险相伴相生:不愿意放弃的玩家,会无休止地刷怪、氪金、攒装备;如果游戏里不巧还有经济系统的话,因为供需关系失衡,市场上更是会出现一些追涨杀跌的不良交易,让整个游戏的生态被破坏。   “每个赛季,基本都是版本大更新;会上很多新任务、新玩法、新装备。极端一些的游戏,还会将过往装备和皮肤清零。”卫波赞同道。   随后他心有灵犀地看向俞汉广:“提高玩家的兴趣,引入更多新人,增加公平性;其实都是为了重新培养生态系统,给游戏续命。”   “Bingo,我们卫老师不愧是搞过生物竞赛的。”俞汉广打了个响指,“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牛逼策划,又想出了个通关卡的概念。”   他又从睡衣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了一个经常玩的手游,调出赛季商店里的通关卡展示给卫波:   “喏,赛季开始时,只要玩家买了这张通关卡,随着游戏时长的增加和级别的上升,就能解锁相应的奖励。”   玩得越多,成绩越好,回报就越丰厚。   通关卡的概念,卫波不陌生,此前却没有仔细研究过。他来了兴趣,于是数着卡面上列出的奖励:“道具、皮肤、动作、货币,种类挺全。”   俞汉广继而点开通关卡的任务界面,开始做起了游戏任务:“这都是基本操作。通关卡还有一些只给付费用户的专属任务福利。比如说集齐不同颜色的石头,帮图书管理员找丢失的书,复活节的时候去广场上跳舞,和喜欢的人表白等等……”   “任务和PvE、PvP本身没有关系,比彩蛋还像彩蛋,但很受欢迎。”俞汉广一边说,一边在游戏里顺手采了几束路边野花。   对抗模式耗时耗神,玩家再沉迷,也总要有个喘口气喝口水的时间。碎片式的任务有趣又不费脑子,是最好的调剂品,还能为玩家在线时长数据做些贡献。   见他将花送给路过的NPC妹子,妹子立刻泛起了星星眼,卫波便笑:“花蝴蝶本性不改。”   “也就只能在游戏里这样啦,”俞汉广觉察手臂红斑开始发痒,忍不住要去抓,“有的人,可是连我老板的醋都吃着呢,我一个夫管严,哪里敢……”   “别闹,说正题,”卫波神色黯淡了一瞬,随即用手掌当扇子,在俞汉广手臂旁扇风止痒,“Star Key就是这么来的?”   俞汉广反握住他的手,将他的视线引回幕布:“是,但也不是。这些个通关卡,平平无奇,我做的Star Key,可比它们牛逼多了——天选之Key。”   人在创造某些东西的时候,从头到脚都会迸发出一种闪闪发光的魅力,只可意会。   二人目光相撞,卫波从他的眉眼里读出了一种耀眼的斗志,更有……   一种陌生的野心。   手机塞进口袋还没两分钟,又震了一下。   俞汉广掏出来看了会儿,得意之情更添几分:“老孟给我发消息了,Key计划成了。”   --------------------   (1)Star Key的设定灵感来源于《堡垒之夜》的battle pass和《绝地求生》的赛季通关卡。   -----   我们可怜的孟总,除了钱啥都没有,一个失落的霸道总裁TAT   PS:明后天有个紧急的工作任务,我尽量抽出时间写,如果中午12点之前没发,那就是没写完,追连载的大可爱们不用特意等。周末我会多写一点的,感谢大家的评论和海星,鞠躬 第66章 看谁活到最后   =   【俞汉广-Star Key全球推广大使】:【蕾蕾,官媒数据拖出来,分类汇总三日、七日、月度涨粉情况,打好内容tag;烨神要用。】   【俞汉广-Star Key全球推广大使】:【晓盛把渠道供应商名单、平台运营方联系方式整理一下,半小时后给我。】   产品群正热火朝天地搭商业化平台,每天追在俞汉广屁股后面蓝猫淘气三千问,俞汉广时不时就在【先肝为敬】群里,把刘蕾蕾和周晓盛提溜出来。   他也有现实考量:既然名片上印着“副总监”三个字,重点培养几个得力的下属,理所应当。   得知又要做让她头晕的数据报表,刘蕾蕾郁闷地睨着俞汉广。   ——师父其实是很帅的,下垂眼、微鼓的奶膘和分明的下颚线,自带反差萌。   他的帅,和卫老师那种高岭之花还不一样,总之就是帅得很灵动,帅得很贴近人民群众,帅得很有生活气息。   可惜呀可惜,这么灵动的师父,骨子里却是个工作狂。   【刘蕾蕾】:【对了师父,最近因为抽奖活动,官媒涨了10万多粉,我一整个大震惊。】   孟艾对Star Key方案点头后,俞汉广就马不停蹄地在官媒开了个抽奖活动。活动抽取100名玩家免费体验在《孤胆裂冰》上进行公测的Star Key。公测期间,只要能对Star Key提出有效意见,都会随机获得10.24至1024元不等的现金红包。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微妙——金钱,有时还真是维系情感最有效的工具。   有真金白银的刺激,【爱梦游戏】在上一波“FF好甜”的余韵中还没消停,这轮热度又蹿得飞快,宛若一个娱乐圈营销号。   【俞汉广-Star Key全球推广大使】:【这才只是测试,你震惊阈值有点低啊,上线之后派你把宣传软文全写了。】   【刘蕾蕾】:【!!!月入3800,拿命往里搭.gif】   【俞汉广-Star Key全球推广大使】:【就用震惊体,标题没十个感叹号我不看。】   【刘蕾蕾】:【!!!!!!!!!!】   俞汉广对Star Key寄予厚望,连IM备注名都改了,当然不是逞能。   早在杨烨和他做“交易”时,他就留了个心眼,隐隐觉得自己也应该有所动作。   校招之际,卫波和玩家发生冲突,心中的Key计划竟阴差阳错地成了型;他转头就把这招“后手”跟孟艾通了气。   Star Key的前期逻辑,俞汉广从那时就已经开始梳理;真正做起来,数值和算法又正好是卫波的强项;因而在孟艾的极力支持下,二人很快推出了Star Key的demo。   目前卫波主要带着几名策划和开发,在《孤胆裂冰》中添加一些特别的彩蛋任务,好让Star Key的可玩性更高。如果《孤胆裂冰》的公测反馈符合预期,下一步就是将Star Key推广到《99》以及公司更多游戏中去。   “谢了老俞,”杨烨走到俞汉广工位前,将一杯Dirty放到他桌上,就差唱起来了,“没有你我怎么办?”   这杯Dirty想必是时间有点长,咖啡液和冰博克已经开始融合。俞汉广盯着杯中的层层涟漪:“这么客气干嘛,商业化平台,本来就是业务上的事多一些。”   杨烨笑着小声道:“最近公司都在议论,说咱俩的工位坐反了,在给对方完成绩效——产品群在做业务平台,业务群在做产品功能。”   “本来公司也没有很严格的部门界限,谁行谁就上。”他连吞两大口咖啡。   “那是,我们都一样,产品业务不分家。”杨烨点头,“不过厉害还是你厉害些,Star Key超神了。”   咖啡香气在舌尖停留,俞汉广眉梢满足地上扬。   他一个市场运营组花钱的主儿,能帮公司赚钱,多少算是对他能力的肯定。   虽然Star Key的灵感来自通关卡,二者的目的,都是提高用户量、活跃度和付费意愿,然而Star Key比通关卡更灵活。   一般游戏的通关卡在赛季开始就售卖,并且价格恒定。而《孤胆裂冰》没有赛季一说,Star Key更不局限在对战模式中。只要有完整剧情,有循序渐进的角色成长,有“通关”这一概念,Star Key就都适用。   最重要的是,玩家可以在度过一定的新手期后,再购买Star Key。   俞汉广灵机一动,将Star Key的价格系统与任务绑定——玩家在新手村,探索得越深入、完成的Star彩蛋任务越多,Key的购买金额就越低。   举例来说,卫波给《孤胆裂冰》的前10次新手攀冰任务里,埋了50个Star彩蛋;那么得到30个Star的玩家,在购买Key时,就比得到20个Star的玩家更省钱。如果50个Star全部被挖掘出来,这个牛逼闪闪的玩家甚至可以免费获得一枚Key。   购买Key后就可以解锁【密钥模式】,游戏中有一些特定的道具、装备,只能通过完成密钥模式中的任务后,才能得到。【密钥模式】同时遵循积分等级制,玩家能够实时看到自己的等级和分数。   稀缺带来价值,这又大大增加了Star Key的竞争壁垒。   单纯从产品层面上看,Star Key其实没有很重的技术含量。不过,它妙就妙在大巧不工。   大多数的VR游戏,付费和玩法彼此分离,但在Star和Key的联动中,它们却被巧妙的框架绑定:结合任务系统,通过Star带给玩家回报;结合成就系统,反过来让玩家有更强的冲动购买Key。   它充满了专属于俞汉广的机敏和趣味。或者说,也只有俞汉广才能做出Star Key——   正因为非科班出身、不擅长策划,社交网络上的一场大闹又及时让他注意到了新老玩家的需求,他才能以一种旁观者的清醒角度,做出这样的功能。   在这两条原则之上,卫波提了个更加大胆的建议:   取消所有的独立内购,将装备、道具地图等付费项目与Key的【密钥模式】挂钩。等级越高,内购折扣越大;与此同时,积分可以进行交易抵扣。   如果Star Key和两个系统都挂钩,稍不留神,就容易做出铜臭味:买Key后玩两天就被卡等级,排行榜一眼望过去全是砸钱的土豪……   卫波的建议,其实是在变相地帮玩家省钱。   俞汉广隐约能猜到,被砸了额头后,卫波表面上什么都没说,其实心里对“氪金”一词的执念比谁都深。   他如此做法,自然是希望有更多玩家能够以最低的成本和门槛,喜欢上自己做的游戏。   Star Key,同样彰显着属于卫波的真诚。   俞汉广放下咖啡杯,手掌上翻伸了个懒腰,收回思绪:“少给我带高帽子。我就是让公司开心地赚钱,让玩家开心地花钱。”   “有实力还谦虚,这就没意思了。”杨烨啧了一声,“你何止是聪明。”   他继续道:“就是取消独立内购过于激进了,老孟不一定会答应。虽说最近公司官媒造出了不少声浪,但游戏终归营收弱。投资人那边,他和老邹也有压力;你是没见着,老孟现在两天一颗烟弹,楼下便利店的烟弹都要被他买光了。”   “你和老孟兄弟情深啊,这么关心他。”俞汉广开玩笑。   然而他心里哼了下。   依旧是熟悉的配方——杨烨明着把他夸成了朵花,实际还是强调自己做商业化平台是在为公司营收做贡献,实乃明智之举。   “对了,”听杨烨提及官媒,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决定给产品群贡献一个小小的甜枣。   “给你推个我们的供应商,商业化平台做大了之后,下游找资源、做执行对接的话,少不了要合作。”   他的IM里上千号人,一时找不到【石念三】的名字,想着此君平时爱发些热热闹闹的图片视频,便顺手点进了社交网络。   正主还没找到,手机里倒是一前一后,蹦出了两条额外收获。   一条来自永远都打满鸡血的庄超飞:   【庄@北鲲游戏】:【它来了!】   配图是个巨大的神秘礼盒。   另一条则连里连气——   【连畅】:【下周大结局,看谁活到最后。傲娇.jpg】   “北鲲的官媒,有点儿意思。”与此同时杨烨也在看手机,意味深长道,“我得去跟便利店老板说一声,得让他们多给老孟进一些烟弹喽!”   咖啡因流进血管,俞汉广只觉心脏砰砰直跳,立刻打开了【北鲲游戏】的官媒。   他一时又听旁边刘蕾蕾小声地连连抱怨:“北鲲是流浪猫吗?捡了我们不要的游戏就算了,除了跟风和碰瓷,还有没有点别的能耐?”   俞汉广朝屏幕看去,眼珠子差点没从眼眶里弹出来:   【各位小仙女看过来!鲲妹今天找老板申请到了超大的Surprise!前方高能~注~意~啦~   北鲲游戏全新会员包月制大礼盒,狂欢开启!只需购买本礼盒,所有游戏畅玩整月!在《初次闪耀的世界》里C位出道、踏入星途,在《沧海灵境》中修真炼气、渡劫飞升……   没有内购,不刷装备,不氪不肝,“包”治百病!   卷花本条并@三名好友,鲲妹将抽取100名幸运的小仙女赠送包月礼盒!   评论区留下你对礼盒的建议,还有100个现金红包随机掉落!】   觉察到俞汉广心情不悦,杨烨只拍了拍他的肩。   待他大步流星地闪人之后,俞汉广这才收到了来自【卫老师】的IM消息。   ——想必卫波关注自己和杨烨许久,这才掐准了时机发了过来。   【卫老师】:【要重视庄超飞了。】   北鲲这招虽然不太光明正大,但委实有效;紧紧蹭着爱梦的热度,还能在上面翻出花来。   俞汉广左手在桌上敲着,胸腔中凭空生出一股想和庄超飞聊聊的冲动,于是调出了聊天窗口。他审视了一会儿聊天记录,鼠标并没有点进对话框,而是截了个图发回给卫波。   那图来自【庄@北鲲游戏】,还是上次《99》被剽窃之际,对方发来的问候:   【《沧海灵境》还打算PK一下呢。】   还没到三秒钟,IM就跳了一下,卫波同样回赠了一张截图。   【看谁活到最后。傲娇.jpg】   来自连畅。   看谁活到最后。   图片立在窗口里。   二人谁也没再说话。   --------------------   破坏大环境的庄总又出现了。怕了嘛?   -----   因为剧情需要,这两节事业线密一些,接下来我多撒狗粮。   谢谢评论和海星,更欢迎大家收藏鸭,本文绝对不坑~ 第67章 最好的护肤品就是辞职   =======   万敏哲的散伙饭选了个热闹的好日子——农历九九重阳,东富酒楼三十周年店庆。   全场消费打88折不说,店长见这单是大生意,还赠送了一打上好的黄酒。   席间大家默契地没有聊工作。   万敏哲、杨烨和卫波都在京州打拼过,跟邹海遥不时调侃着土腥味的雾霾、永远人满为患的地铁和豆汁炒肝等黑暗料理。孟艾、俞汉广和秦昊天则勾肩搭背,黄酒不要钱似的一盅一盅比着灌。业务群的小朋友们难得来东富吃饭,举起手机咔咔拍个不停,好在社交网络上凡尔赛一波。   唯有池斓从头到尾端坐其间,眼角笑得卡了粉,裂出几条印子。   她平素是公认的社交牛逼症,但今晚就是像个插不上话的局外人。   ……   池斓倾肩对着洗手间的镜子补妆,粉扑刚沾上颧骨,便从镜中瞥到一个身影从隔间出来。   “那帮大老爷们走了?”万敏哲将手探到感应龙头下方,问道。   “恩,好几个喝晕了,顺路的一起走,不顺路的,我都给他们喊了代驾。”池斓有些尴尬地扣上粉盒,又忙着补口红,“最近都没好好护肤,嘴角都起皮了。”   秋冬流行的枫叶色随指腹的摩擦均匀地覆在唇上,衬得她气色明亮些许。   但她高跟鞋哒哒地退后了几小步,对着镜子仔细端详,总觉得哪里不对——和今晚的散伙饭一样。   “很漂亮啦,”万敏哲挤着洗手液,又望向镜中人,笑道,“只要还在上班,皮肤就好不了。最好的护肤品就是辞职。”   “你说的好有道理。”池斓噗嗤笑了。   她顿了片刻,终于把憋了许多天的好奇心挑明了:“万老板,下一步有什么打算?真要回归家庭吗?”   万敏哲没有说话,递了两张擦手纸给她。   一同出了洗手间,池斓脸上的尴尬更胜刚才:邹海遥正倚在洗手间一旁的玻璃围栏边拨拉手机;见到万敏哲和池斓,立刻把手机滑进口袋,直起身打了个招呼。   邹海遥被屏蔽了一个多月后,前两天已经服了软,敲开她办公室的门,透露出了重归于好的意思。   今天饭前,他更是旁敲侧击着问能不能跟她一起回家,讨碗醒酒的甜汤喝喝。   万敏哲脸上仍是恬淡的浅笑,目光却在池斓和邹海遥之间兜了七八圈。   池斓思绪翻覆,正考虑如何向万敏哲解释,怎料邹海遥先发制人:“没有的事儿啊,万老板您别误会。”   他还嫌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气氛不够明显,刻意避开了池斓疑惑又愠怒的目光,补充道:“撤得晚了点儿,还遇上了,你说巧不巧。万老板,山高水长,我们以后保持联系。”   “现在蛮晚了,邹总您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池斓点亮手机屏幕看时间,也冷冷地回道,“醒酒汤、醒酒茶都是智商税,真喝多了的话,不如赶紧回家好好睡一觉。”   她温声软语,心里的委屈却彻底冻成了冰。   散伙饭吃完,万敏哲已是前同事,和爱梦没有利益关系,这位伯乐先生仍不愿意将关系公开。   万敏哲眸子里尽是了然,并且总算发现了口红的问题——   洗手间的装修打光一应素白调,和枫叶色相配;而此刻在外间暖橙的灯光下,池斓说话之际,一开一合的嘴唇看上去就有些……黯淡。   见池斓还欲张口,万敏哲碰碰她的手提包,双手轻推着她的肩往前走:“好的,邹总,那我和小池也回去了。”   池斓眼睛霎时通红,高跟鞋踩得又急又乱,差点崴脚。万敏哲听出了几分难过和不甘心,便放慢步子道:“调子挺好听,就是没啥感情。”   为了迎接店庆活动,东富酒楼特意请了本市某个小有名气的民乐团。大堂一侧的小台阶上,几个穿玉罗裙的女孩子奏着江南丝竹调,绵软悠长的旋律,为顾客们的来留去送助兴。   只是大堂太过吵闹,民乐团的调子真就成了一首首高山流水,始终等不来钟子期。   “小姑娘们,为什么只顾着弹琴呢?”万敏哲继续摇头道,“虽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可只站在台上就太单调了,像个大花瓶。可惜了。”   “转变一下思路,下场试试呢?”   池斓一时被转移了注意力,泪水也憋回了眼眶。   她在喧闹的烟火气里,仔细地辨认着古筝和扬琴的旋律。   *   “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没喝多。”俞汉广虽然嘴硬,还是乖乖把车钥匙递出去,顺带挠了把卫波温热的掌心,小猫一样。   卫波十年怕井绳——俞汉广上回喝醉的糗样他没忘,自己甚至还……献出了初吻。   因而发动车子后,他仍不放心:“系好。”   “真没多,”俞汉广笑嘻嘻地去拉安全带,“我现在还能开个视频会,盘一下Star Key的阶段任务。”   近一个月来,Star Key才刚小试牛刀,就为爱梦立了功。   新增和日活数据涨幅不小,更重要的是,《孤胆裂冰》和《99》两款游戏的付费率超过了70%,爱梦一百多号人,谁都没预估到这么好的成绩。   与此同时,爱梦的“Star Key计划”和北鲲的“包月礼盒”,又把VR游戏圈搅得乱作一团;大家的焦点,全都集中在了这两家冒头的游戏公司上。于是就有好事的自媒体,在文章和直播里点炮,说是宜州风水宝地,虽然只有一座玉湖,但泾渭之势已然初现。   见卫波完全不信,撇着嘴打方向盘,俞汉广又道:“有北鲲的‘包’治百病在后面追着,我哪敢喝多。”   “庄超飞对我们很有威胁。北鲲把爆款思维改掉了以后,跑得很快。”开到转弯的路口,卫波眼睛朝后视镜看去。   “订阅制将来会成为游戏付费的主流;和电视剧、电影一样。”   所有的互联网产品,都蕴含着基本的实用价值和更上一层的情绪价值。电子书、影视剧、音乐、游戏……它们倾向于带领用户感受和体验,为用户提供的情绪价值更甚。   因此,游戏会逐渐从“商品”转变成“服务”,和玩家们不再是一锤子买卖,而意味着长久紧密的联系。   也许很快,买断制游戏就会被时代的车轮碾在土里。   “庄超飞有威胁不是坏事。有了对手,我们也跑得起劲。”俞汉广被酒气蒸得浑身热气上涌,便捋了衬衫袖子,解开了领口。   他脚向前滑动,泥鳅似的歪向驾驶座。   衬衫不再安分地趴在身上,而是和座椅擦出“呲”的细小声音,滚烫的鼻息就喷在几毫米之隔的卫波耳垂上。   觉察到卫波的手腕颤了一下,俞汉广心里暗爽——此时不偷香窃玉,更待何时。   然而一连串的手机叮咚声迅速败了他的情趣。   他有心充耳不闻,可手机连着车里的中控大屏和音箱,屏幕里IM的对话弹得猝不及防。   俞汉广挠挠头,心尖的旖旎被彻底被扰没了——来了位一年也难得联系一次的贵客。   孟探骊。   远隔重洋的【Lilith M】发来好几段语音气泡和表情包:   【汉广哥,你能把卫老师的手机号和IM推给我吗?我才发现我没加他】   【我刚才和粒粒视频,她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哭了好久】   【粒粒被公司辞退了,又不愿意跟别人说】   【流泪猫猫头.jpg】   【你能先去看看粒粒吗?我好担心她……】   --------------------   解答了第一次喝醉后,小卫到底有没有亲小俞的问题。   PS:孟妹妹好久没出现了,来刷个脸。   PPS:身边很多妹子向我抱怨,一上班就成了黄脸婆,不上班皮肤就巨好。看来……最好的护肤品果然是辞职……   -----   感谢【秋秋一个】的猫薄荷   感谢大家的留言和海星,这篇文签的时间比较晚,一直糊糊的(望天),多亏了大家的陪伴,我会努力更下去的,比心 第68章 人生两大意难平   =   孟探骊说话细声细气,此刻急起来,声音是把两面开刃的小刀片,一刀一刀刻在俞汉广和卫波的心上。   “不能够啊,我昨天还见粒粒发了张【上班路上】的照片……”俞汉广迷惑。   照片中梧桐树叶落了满地金黄,甚为赏心悦目,像他喜欢的星星,因而他记到现在。   俞汉广顿时收声。   原来卫粒是在假装上班——卫粒是哈哈党,平时发的内容有一种涉世未深的娇憨天真,【上班路上】这简单的四个字,实在不是她的风格。   更何况,谁会刻意给风景照,配上这种欲盖弥彰的文案呢。   卫波当即踩了脚油门,伴着车内升起嗡嗡的发动机声,手在档杆上操作不断。   “哥!你悠着点儿!”俞汉广的背随着惯性向后重重砸去,“别太着急了,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   卫波租住的小公寓是个复式loft。上层是私人空间,除了床、衣柜和电脑桌再无其他;下层客厅和开放式厨房相连。虽然面积不大,但因为他东西不多,又收拾得井井有条,技术男less is more的极简风格尽显。   俞汉广只来过一次,却对这样简洁有序的居住环境印象深刻。   他和卫波按了很久的门铃,在外面足足喊了两三分钟,卫粒才慌乱地拉开了门。   进门后,俞汉广在一股泡面和螺蛳粉的余味中傻了眼,酸笋和味精的奇异臭味混杂着扑入鼻中,甚至把他身上的酒气都比了下去。   他号称花蝴蝶,但还真没有什么和年轻女孩打交道的经验;本以为像卫粒这样的姑娘,在家里和在外面一样,都捯饬得漂亮清爽——   哪里能想到,女孩的漂亮程度,其实和她屋子里的整洁程度成反比。   卫粒情绪还算稳定,只是两道泪痕未干,在粉红脸颊上漾着浅白色。   她招呼二人坐下,又抓紧给垃圾桶换上新的垃圾袋,把沙发旁还没来得及收拾完全的T恤裙子小吊带,一把抱到洗衣机旁的脏衣篮里。   俞汉广不自在地低下头,见玻璃茶几刚被擦过,水痕犹在;茶几下方的储物盒中零零散散堆着些五颜六色的笔记本、活页纸、长尾夹之类的办公用品,估摸着是卫粒刚从公司收拾回来的,还没来得及处理。   “以前你哥住这里的时候,跟办公室没区别,你搬来之后……捯饬得还挺有生活气息的。”俞汉广委婉地调节气氛。   卫粒强撑笑意:“我们公司办公室……前公司办公室,比这里还乱呢。”   “什么时候的事情?妈知道吗?”卫波虽然语气平淡,但问得直接了当,“出了问题应该跟我说,一个人憋着,怎么解决?”   人脑和电脑,有时没有什么不同——智商是主频,情商是带宽。   自从和俞汉广在一起后,卫波耳濡目染,在拓展带宽方面进步神速,可一旦触及到自己最在意的妹妹,他又一朝回到了拨号上网时代。   卫粒被三连问问傻了,摇头否认。   俞汉广忙给卫波使眼色,随即安抚道:“粒粒,你这个条件,在那种小公司屈才了,出来也好。”   卫粒顿了许久,这才深吸一口气:“就是上周的事。其实我也不想干了。不过我是被辞退,越想越丢人。所以才没敢告诉你们。”   “那你哭什么?”卫波继续眉头紧锁地问道。   “没……没哭,”卫粒掏出手机发愣,声音也弱了下来,“其实是今天不小心看到了芈……看到了某个人渣的动态。人家都要去国外做博士后了,又想想自己一事无成,觉得老天不开眼。”   人生两大意难平:辞职后前东家蒸蒸日上,分手后前男友飞黄腾达。   “手都分了大半年了,还看社交网络做什么,不删留着拜年吗?”俞汉广说着,从她手里拿过手机,硬是把【芈人渣】删掉了。   卫粒没反抗,反倒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   执念就像蚕丝,配着交织错杂的绝望和希望,一条条缠覆起来,化作心中的茧。   柔软,却密不透风。   来自内部的推拉,力道再大,但使不对位置,总归撞不破。唯有狠心人从外面剪一剪子——结果好坏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能破蛹。   卫波抛出了今晚不知道第多少个问题:“怎么突然被辞退了?石念三不像这种人。”   俞汉广睨了卫波一眼,恨不得买一本《非暴力沟通》,逼着他每晚睡前朗读半小时。   他在来的路上,其实就把这件事想了个七七八八——石念三当初套近乎套得如此刻意,为的就是做生意。人家有心邀请这对兄妹开公司,可卫波不动然拒,卫粒自然也就失去了价值。   只是在这一过程中,他倒是稀里糊涂和石念三接上了头,还帮石念三和杨烨牵了线。   想到自己可能是卫粒被辞退的推动者,俞汉广又有点哭笑不得的懊悔。   卫粒揉揉脸颊,把茶几下的箱子拉出来,盯着里面的几个本子,哀怨地道:“说我……说我性格不太适合AE(1)岗位。再过一周,我的试用期才结束,所以连N+1的赔偿都没拿到。”   俞汉广心中极度无语。“性格不合适”其实就是职场裁员话术中的万金油,真实含义是“其实你根本没什么问题,只是我们不想要你了,就这么简单”。   这个石念三,见人下菜——对爱梦挺大方,对自己的员工未免也太过精明了些。   他便道:“N+1不要也罢,你哥不差钱,况且还有我呢。”   “想去什么公司告诉我,我明天就帮你拉群内推。别的地方我不敢保证,宜州的互联网企业,我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过去就过去了,”见卫粒盯着箱子发呆,卫波缓声道,“你休养一段时间,接下来用心找工作。这房子你继续住。”   俞汉广闻言,脑海里像是有一树的小喜鹊立在枝头唱歌,满心的欢喜抑制不住地往外蹦:   “就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粒粒,今晚我们就庆祝你脱离苦海,我来点外卖,宜大堕落街那家炸鸡铺子……”   卫粒忽然道:“哥,汉广哥,我不想继续打工了。你们说,我有没有可能也开个店?炸鸡店,裙子店……汉广哥早就说过,我有商业天分的。”   ——“我觉得你行!”   ——“再考虑考虑。”   俞汉广和卫波同时答话,却给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见;卫粒总算被二人默契十足又面面相觑的样子逗笑了。   她倏地一停,蹬蹬跑到厨房,提来了好几个又大又敦实的塑料袋:“差点忘了,妈前几天给寄的;咱们家自己种的葡萄、苹果,还有芝麻酥糖……   “正宗凌水卫氏非物质文化遗产呀!”俞汉广打趣。   卫粒道:“汉广哥,你也有一份。”   --------------------   (1)AE:客户代表(Account Executive),广告公司里负责对接客户、进行需求执行的员工,AE的事情又杂又多,还经常要背锅。   和“人生两大意难平”相对的,是“人生两大快活事”:分手后前男友越变越胖,辞职后前东家状况百出。人总要有点不那么正确的、自私的快乐(笑   -----   谢谢【辣妹米斯达】的投喂,谢谢各位大可爱的留言和鼓励~ 第69章 痛苦的死局   =======   糖浆融在口腔中,黑芝麻的香气不时蹦跳其间,俞汉广幸福地闭眼回味。   “我愿用下半生的医保卡余额,换每天早上都有芝麻酥糖磕。”他恨不得连掰糖时掉下的渣子都接住。   刚拿到“卫氏爱心福袋”时,他因为吃太猛,牙疼了好几天,还闹到了去口腔医院的地步。   卫波晾好衣服从阳台回屋,打眼见到一只正在袋子里扒拉的餍足小兽:“一天一块,不能多吃。”   “昨天加班没磕,今天也没来得及做早饭,得补上,”他又拣起掺着花生的糖块,冷不防塞到卫波唇间,“阿姨不考虑开个网店吗?我帮忙推广,保准给阿姨包装成凌水第一网红。”   卫波就着他细长的手指将酥糖抿进嘴中,摇头道:“做生意是我妈的死穴,提都不能提。粒粒想开店,她都没同意。我妈和粒粒这两周吵了三架。”   俞汉广见卫波没领悟自己那缕微小但澎湃的情致,又面色不豫,只好默然地捻捻指尖。   卫粒想开店一事,他二人还在纠结之际,卫家母亲卢云就第一个跳了出来反对。   俞汉广心想,她大抵是还没能完全从当年丈夫创业失败的创伤中走出来,有些PTSD。   卫波继续道:“一说话就对着呛。妈脾气本来就不好;粒粒没工作、缺钱,心情也差。”   俞汉广知道卫波近来有意无意补贴着失业的妹妹,于是掏出手机故作玩笑:“既然开店我帮不上忙,我就把糖钱转给你。”   见卫波十动然拒,他了然道:“跟房不房租没关系,你就在这儿安心住下。”   “吃了咱们家这么多土特产,这钱,你要是给阿姨,就当我孝敬的。要是给粒粒,就算是她的创业基金。粒粒以后发了大财,我可是股东,要拿分红的。”   一句“咱们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卫波脸上阳光重现,揣起手机和耳机向门口走:“粒粒我照顾。你的主要工作,就是好好做Star Key的全球推广大使,别被北鲲比下去。”   “北鲲是真的能打,杨烨的商业化平台也做好了,我现在内外都压力山大。”俞汉广提了一小袋分装好的酥糖,拎起双肩包快步跟上,拿卫波开涮,“即使没有某位老师天天耳提面命,我也知道要拼一把。”   “合理的压力是动力。”卫波锁上门。   俞汉广顿了顿,自言自语地感叹道:“唉,我见世间人,各个争意气。有时候觉得拼成这样也没什么意思。”   “瞧瞧池斓,在公司兢兢业业干了这些年,马上也要离职了。”   ……   俞汉广到办公室处理了一小会碎片工作,寻个时机敲开了池斓的办公室的门。   池斓昨天刚和孟艾长聊了几个小时,离职的消息尚未对全公司公开,只有爱梦少数核心员工知道。   她和万敏哲的离开还不一样——万敏哲家庭和事业难以平衡众所周知,况且业务群有俞汉广在前面使力,辞职在众人看来,情理之中。   而池斓的能力经验大家都看在眼里,正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时候,此时突然卷包袱,意料之外。   公司接连两名中高层走人,难免引人遐想,也极其容易动摇军心。因而孟艾和邹海遥震惊之余,话里话外透露出的意思是冷处理,等公司找到新任主管接替,再放池斓走。   “一点土特产,你尝尝。”俞汉广借花献佛,将酥糖放到她办公桌上,“怎么样,找到了吗?”   “应该差不多了吧,我听孟总的意思,是打算从崇州的一家大房企挖个HRD过来。”池斓颔首致谢,把酥糖收进抽屉。   俞汉广道:“我没问公司。我是问你,找到下家了吗?”   池斓笑着摇头。   “那为什么这么急?裸辞风险太大了。”俞汉广问,“工作不顺心?家里有事?不会是觉得爱梦待遇不行吧?”   辞职说来说去,无非三个简单粗暴的原因——钱少事多离家远。   可池斓怎么看,怎么和这三条都不搭边。   他又道:“马上冬天了,工作不好找。真的想撤,再熬几个月拿到年终奖再走也不迟。”   “不想再熬啦。”池斓向椅背靠去,想到刚和邹海遥在IM上做了个了断,如释重负。   要怎么解释?   “连你也看出我工作不顺了哈。”   总不能说……因为太想证明自己,一而再再而三把事情搞砸了吧。   “之前出了点意外,我才发现自己是到瓶颈期了。”   总不能说……和公司创始人谈地下恋爱谈了五六年,然后被无情地甩了吧。   “实习生和校招是意外,但怎么能都怪你呢……”俞汉广犹豫道,“我们也有责任。如果是这两件事把你逼走了,那我真是过意不去。”   池斓忙道:“真没有,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池斓这滴水不漏的性子和自己相仿,俞汉广深知,若她真的不愿意,就算用尽浑身解数,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于是他放弃了:“以后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吱声,我一定尽力而为,江湖见。”   早先池斓不止一次帮过他,他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只是需要低调行事。   “离别之际方见人品。”池斓仍是笑吟吟的,“谢了,江湖见。”   她一时又想起了万敏哲的那顿散伙饭,以及那句话——   下场试试呢。   *   下场的成本有些高。   池斓把揉得不成样子的简历胡乱塞进包里,坐在招聘会场外侧的长椅上,脱下高跟鞋揉脚。   离职申请的邮件已经递交,和邹海遥也断了联系。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工作和恋爱的进度条光速推进,疲惫感堆成了小山,做了断的那一刻反倒利落。   因为真的没有时间和精力可以再消磨。   一口气请完了攒下的年假后,她窝在被子里吧嗒吧嗒地掉了几天眼泪;没想到这之后,生活竟然神奇地恢复了平静与秩序。   每日在家,她除了收拾邹海遥的旧物,就是逛招聘网站、刷简历、和猎头信息不断。   池斓本以为凭自己的本事,即使不能涨薪,再找一份条件类似的工作不是难事;怎料收到的面试邀约不少,但不知为何,结果都不尽如人意。   做了好几年的挖坑人,突然变成了待价而沽的萝卜,一百八十度的角色大转弯,心里难免有落差。   今天市里组织了一场“科创企业人才需求对接会”,池斓宅了许久,也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便来凑了个热闹。   HR与候选人之间,一旦隔了网线和屏幕,真心话总要淹没个七八分。   剩下两三分再碰上些阴差阳错、一念之私的玄学意外,便只剩下【抱歉通知您】、【感谢您的投递】、【您的简历已进入我司人才库】这种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回复。   这也是为什么,像这种面对面的招聘会仍然长盛不衰的原因。   直到来了招聘会,池斓才恍然大悟:跳槽之路频频栽跤,抛下绊脚石的竟是自己。   当代招聘的基本矛盾,是人高估了公司待遇,与公司低估了人的胃口之间的矛盾。说白了就是“我看上的看不上我,看上我的我看不上”。   几家她中意的大型互联网公司,都觉得这位精致的职场丽人性价比不高。三十出头的未婚女性,即使再有经验和能力,随之而来的恋爱结婚生娃二胎问题,像一颗颗已经埋好、随时可能爆炸的地雷。   她在不差钱的爱梦一路顺风顺水做到中层,开口要的职级和薪资,也让不少来摆摊的小型游戏工作室惊掉了下巴。   她无语。   社会在乘车、开门、排队这种小事上,喜欢念叨“Lady First”;而在升学、升职、跳槽这类大事上,则是理所当然地秉持着“男士优先”的不公平原则。   死局。   宜州到底还有没有适合自己的地方?她实在郁闷,想起俞汉广的话,在IM上向俞汉广提了一嘴内推。   脚跟倏地传来针刺感,池斓低头定睛看去,才发现那里不知何时被磨了个大水泡;被她的长指甲一戳,破口处露出了嫩红的皮肤。   痛苦的死局。   “学姐,喏,先用这个救救急。”   陌生的女声传来,池斓眼前也出现了一双小皮鞋和一张创可贴。   见她接过创可贴按到了脚跟,卫粒在旁边坐下,伸直了双腿解乏:“真没想到在这儿也能遇到你。”   “是啊,”池斓道,“会场人这么多,我们俩真是有缘。”   “你的气场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来,我老早就看到你了。”卫粒瞥了眼她沾了灰的黑色丝绒高跟鞋,“学姐,你是来替公司招人的?”   “不是……”想起招聘会上全是像卫粒这样有活力的年轻人,池斓赧然,“我刚辞职,出来转转,了解下行情。”   “你找得怎么样?”见卫粒一幅难以置信的表情,她欲转移话题,便问道。   卫粒吃了一惊,很快神色委顿:“说我年轻、有前途,就是一个姑娘家家,专业不对口,经验欠缺,让我再多历练历练。”   “不过我是真心想自己单干,汉广哥给我介绍的公司,我都没什么兴趣。对了学姐,你就没想过创业吗?”她又咕哝道,“主要是职场对我们girls也太不友好了。”   池斓掸了掸鞋子上的灰,把脚踩了回去,站起身:“我做了这么多年招聘,告诉你,这些都是敷衍girls的屁话。你中午饭怎么安排?没安排的话,学姐请你吃串串。”   卫粒道:“那怎么好意思……”   “你帮了我大忙了。”池斓指指脚跟,“你说,我们这算girls help girls吗?”   *   离别之际方见人品。   从串串店出来,池斓发现这句话无比正确。   卫粒嘴里藏不住事——付了账单后,卫波转头就给她发了个等额红包。   几秒钟后,俞汉广又推给她三五个宜州的互联网同侪。她没拖着,一一传了简历过去。   【池小姐,您好!久仰大名!我是北鲲游戏的庄超飞。您今天下午有时间吗,能否来我们公司聊一聊?】   这么快就有回复了?   今天下午就去?   池斓望向屏幕,这家游戏公司眼熟得很。   ……   “和庄总那边谈得很不错。”下了出租车,池斓才发现外面飘起了小雨,便拢拢头发,以手做伞挡在头上向小区里走。   她对无线耳机中的俞汉广道:“实在太谢谢你了。”   ——下午她一到北鲲,庄超飞的眼睛就亮了。   二人关于游戏公司人才发展和体系搭建的问题,谈得十分投契;庄超飞还特意辟出了时间,百忙之中请她吃了顿晚餐。   只是北鲲不像爱梦那样阔绰洋气,整个公司也就不到五十号人,挤在一个老旧的写字楼里,和另一个公司平分一层大开间。   一个月流水几百万的游戏公司,创始人甚至连独立的办公室都没有。她进门时,庄超飞正趴在杂乱的前台办公。   池斓道:“恩,庄总希望我辞职后立刻过去。北鲲目前就两个HR,主要做执行,急需一个有经验的人去带团队。”   “不会不会,爱梦和北鲲的关系我了解的,我口风紧得很,怎么可能暴露你。”她伸手稳了稳耳机。   高跟鞋在被雨浸湿的石砖路上,踩出清脆的声响。   “我还有事,先不聊了……总之,谈下来一定请你吃饭。”池斓顿住脚步,按掉了电话。   某个熟悉的身影赫然入目。   邹海遥每次来这里,她都习惯性地下楼去接,此时因为没有门禁卡进不去,整个人靠在门侧瓷砖旁。   秋天的雨夜潮湿,瓷砖上都沁出点水珠,池斓见他外套略湿,颜色深了几分,应当是等了许久。   “这位先生,您要不是本单元住户,就麻烦让一下,挡路了。”池斓一字一句,比秋雨还凉。   “嚯,就你这记性,还能认得回家的路,也是难为你了。”邹海遥掸掸外套,面色铁青没个好气。   “也不知是谁,让我今晚过来。打电话又总占线。”   池斓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取出门禁卡刷开大门——前天她把邹海遥拉黑之前,刚跟人约好,今晚取回所有在自己家的旧物——倒把这茬忘记了。   她按下电梯楼层:“喊个快递,或者让您家司机过来不就好了,做什么亲自跑一趟。脏了您昂贵的外套,我一介失业清贫女子,可出不起干洗费。”   邹海遥紧紧跟在她旁边,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可出口竟不受控制:“你甭跟我搓火儿。清贫女子在爱梦干了几年,这俩小钱出不起?再不济,把我送你的东西卖掉,也能凑得来啊。”   “什么叫这俩小钱?我还要靠这俩小钱吃饭、供房贷车贷、找工作。”她让邹海遥噎得胸口发堵,楼层一到便快步走出电梯,掏出钥匙开门。   “邹海遥,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什么家庭背景我晓得,可我真的要过你什么没有?现在的一切都是我靠自己挣来的。”   邹海遥也愈发气短:“靠你自个儿?当初是谁把你塞进爱梦,忘了?”   池斓进屋后连高跟鞋都没脱,就火速把打包好的箱子踢到门口,堵住邹海遥要往里进的路:“清贫女子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去哪卖,现在物归原主了。劳烦这位尊贵的少爷,抓紧时间扛走。”   几个大大小小的箱子都塞满了重物,碰撞出叮铃咣当的声响。其中一个,封口处的透明胶带和尖锐的高跟鞋亲密接触了几下,竟裂了个口子。   一把玉枝伞的伞头很没有眼力价地戳了出来。   邹海遥记起,这是当年在国外二人初见时的赠礼,心中酸胀难忍,立在原地发怔。   是真心爱过。   “漏了一个,”池斓从阳台抱来了那盆精致的小海棠,“这花太金贵,我养不动,少爷也赶紧带走。”   大概是生活实在太苦,她闻出了空气中的淡淡芬芳。   海棠花上的旧纸片还挂着。虽然历经无数次的风吹雨打和悉心浇灌,纸片被水洇得皱了起来,不过“解语”二字,依然隐约可见。   可她再也不愿做解语花。   --------------------   恭喜池姐姐分手~   -----   接下来开新章   # 争渡 第70章 “忍一时你咋不忍啊!”   =   爱梦的前台明亮宽敞,一侧是巨大的照片墙,另一侧则成片留白。逢年过节,职能群会在池斓的带领下,在这里举办些小活动;公司有重要事项通知时,孟艾也会召集全员在此处集合。   此刻这片雪白墙面上,投的一张PPT尚未来得及撤掉。   【成为Star Key全球推广大使,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一刻钟前,俞汉广才在TGIF上分享完做Star Key的感受,历数了Star Key从脑图诞生到创下游戏数个记录的心路历程。   原本新来的人事组总监吕少柏和他商量,将分享场地安排在公司最大的会议室;可来凑热闹的同事实在太多,会议室挤得像大年三十的饺子锅,最后不得已,只得把TGIF搬来了前台。   今天这面墙任务艰巨,除了TGIF外,爱梦的月度生日会也在此举办。   上个月因为池斓离职交接,生日会没能按期举行;这位从知名房企跳槽来的总监,便攒着一股洪荒之力,憋出了个盛大隆重的二合一活动。   如此用力,自然还有另一层原因——这个周五,正巧也是孟艾的生日。   孟艾趁着TGIF聚拢起的热情和人气,顺势把俞汉广夸得上了天,紧接着又给所有员工打了气,把爱梦的未来发展熬成了一锅有肉有油的鸡汤。   虽说职场现实,一切朝钱看,但当了老板,画饼能力就是必须具备的条件——所谓管理,就是用最少的成本,做出最大的改变。   “我接着孟总的话,也说一下,”吕少柏很会来事,声情并茂道,“我刚来宜州,算是转行,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孟总和汉广帮了我不少忙,尤其要感谢汉广,在这里也祝汉广生日快乐!”   “老俞,你不说两句?”秦昊天双手在嘴边围成扩音器,高声起哄。   “老俞什么时候进‘财富30 Under 30’啊?”杨烨也在一旁笑。   “就是,说两句!”   “俞哥别藏着掖着了!我们要听流量密码!”   “俞老师,点金胜手。”   ……   在一片有规律的“讲两句”声浪中,俞汉广心中似有几百个士兵吹响集结号,兴奋极了。   他接过话筒,望向不愿在TGIF上出风头的卫波,只见男朋友也在笑着附和,将手机镜头对准了自己。   “感谢【先肝为敬】项目组,感谢世间最强的搭档卫老师。”他声音利落清脆,手上的话筒倒像是个累赘了。   气氛已然被推至燃点,俞汉广知道此刻不会真有人在意讲话内容,只需直抒胸臆,便抬高了声调:“感谢所有的同事!”   “感谢世间最好的老孟!我永远爱你,我要在公司干到退休,把我的退休金赚够!”   周围爆出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随后众人四散去喝饮料吃零食。连向来很少掺和员工活动的孟艾都满面春风,忍不住剥了块太妃糖含在嘴里。   从来没觉得小糖块这么好吃过。   卫波听着自己说的那句“俞老师,点金胜手”,又重复看了一遍刚录的视频,脸上的骄傲可以论斤称。   不拘谨不露怯,话语简单却能鼓动人心,就连睫毛都如此上相——是天生就该站在舞台中央的主角。   他的手机和电脑同步,于是将视频保存进了那个名叫【最强游戏】的文件夹里。   ——自他看到俞汉广的电脑后,也第一时间把自己电脑和手机中的【Dream More】文件夹,改成了【最强游戏】。   ……   “大家都在公司干活,谁也不比谁工作轻松,你们多吃多占,也是有点过分了吧。”   俞汉广刚在其乐融融的人堆里抒完情,蓦地又听见不远处细小而尖锐的抱怨声。   他诧异地望过去,见柳杨和周晓盛拽住了一位产品群同事的胳膊,把对方手中托着的几大块蛋糕硬夺了下来。   “哪能叫多吃多占呢?人事把蛋糕摆在这里,想取多少都是自愿。help yourself,晓得伐啦?”那位同事脾气很好,话说得不疾不徐,“吃蛋糕和工作又没有关系。噢,业务群每天加班忙项目,就合该吃得多?公司规章制度里有这一条没啦?那你们算不算多吃多占啦?”   眼见自己的逻辑被对方带到了沟里,柳杨和周晓盛气得一时语塞。   俞汉广微微摇头叹气。   这口锅,必须扣在新来的人事总监吕少柏头上。   他之前听孟艾提了一嘴,说是这位吕总监刚和老婆离婚,独自一人拖着行李从崇州来了宜州,当时他还很佩服吕少柏“给人生翻篇”的勇气。   可从规矩多多的房企跳到游戏公司,吕总监不仅误解了互联网行业的“多元包容”,而且用力太猛,只想着在老板们面前出风头。   前台的蛋糕水果虽然堆成了光鲜亮丽的小山,但压根儿没有分类。吕少柏美其名曰让大家自助——是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新官上任,对公司上了一百二十分的心。   然而再上心,人性毕竟经不起考验,于是便有爱贪小便宜的人顺手多拿几份。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俞汉广又想起池斓的厉害之处来。   但凡涉及利益分配,哪怕这利益再小,大抵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以往池斓还在时,活动的零食饮料,哪次不是提前分装得整齐,再由职能群的小姐姐们笑盈盈地送到大家的手上。   既彰显公平,还给职能群拉好感。池斓在时,谁敢对职能群指手画脚?   与此同时,俞汉广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也嗡嗡地震个不停。   ——又是奇怪的垃圾短信。   【警告:通知您的朋友周某某准备好相应现金,今天下午三点我司有一辆白色金杯面包车上门讨债,请无关人员回避。XX讨债】   【走访通知:因您的朋友周某某逾期情况严重,经多次沟通无效,现采取上门走访形式,我司将委派当地外包债务公司协同司法机关工作人员前往。全程录像取证,诉讼通知书将贴公司公告栏!还款可申请提前撤案!】   【周某某,身份证号3303612001XXXXXXXX,在我司借款后,经调查发现其恶意不还,你们是其借款时的联系人,现对你们进行无限期骚扰辱骂轰炸,请你们联系借款人督促其抓紧时间还款。】   ……   自己近几天,总是收到类似的讨债消息。   他无暇顾及这个周某某是谁,打算先解决眼前的危机,于是按掉手机,走到二人面前开玩笑:“多大点事,你们俩就缺这块蛋糕吃?”   “不是,师父,”柳杨指着蛋糕急道,“这块本来是特意留给你的。”   他见蛋糕上用果酱七扭八歪地画了【俞汉广】三个字,在刀叉的涂抹剐蹭中,糊掉了大半截,只好颇为无奈地压低了声音:“柳杨,算了算了,忍一时,退一步啊。”   柳杨越想越气,脸涨得像从桑拿房刚出来:“忍一时?忍一时你咋不忍啊!退一步凭啥我退啊!”   “好了!”俞汉广突然提高了声量,吓得柳杨的气话憋回了肚子。   这位同事轻飘飘地看了俞汉广一眼,微笑致歉:“我确实没看到,伐好意思啦!”   听到这一耳朵“宜普”,俞汉广才记起,早在《孤胆裂冰》立项之际,他就试着和这位同事搭过线,结果对方丝毫没给机会。   “不要紧,我最近牙齿不好,吃啥都不香,医生让我少吃糖。”一块蛋糕而已,什么大事。   他潇洒地摆手:“你爱吃就拿去。”   “多谢,我想你也不会小气。Star Key在外面噶吃香,不晓得多少人排着队给你送好吃的好喝的呢。”那位同事貌似无心地嘀咕道。   柳杨闻言又炸了,身子前倾,声音很冲:“你有话就直说!这么内涵我们,有个毛的意思?”   俞汉广拦住柳杨,右眼皮急速跳了一阵,牵得太阳穴也微麻。   额角皮肤和血管猝不及防相撞,如这个季节突如其来的北风,将点缀在枝干上的秋叶横扫在地,露出了树木原本丑陋不堪的样子。   --------------------   开新章啦~又一个【最强游戏】出现了   徒弟们也是不省心_(:з」∠)_ 第71章 Yuhanguang1023   =   从做《孤胆裂冰》开始,一年多来,产品群在各个方面都被业务群压着一头,甚至出现过大半年没有新项目过会的尴尬局面。这还是在业务群没有大老板,只有一个副总监俞汉广带团队的前提下。   公司但凡招子雪亮的人,都知道爱梦的风向变了。   资源就像眼前这桌蛋糕,分给一些人的多了,另一些人的手上便越来越空。   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因而和杨烨、孙晗关系不错的下属,平素多有抱怨,今天的“蛋糕事件”,也只是矛盾激化的结果。   对此,俞汉广基本都是选择性耳聋,一笑而过。   无视,是最好的防御。   “拜托你们,内涵也内涵得有水准一点,”周晓盛冷哼,“产品群不也做了商业化平台,你们就没人送蛋糕?”   有杨烨下场督战,商业化平台初具规模,产品群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   俞汉广近来主攻Star Key,无暇他顾;杨烨和孙晗便打着测试的名头找合作,实际从俞汉广这里明着暗着撬走了不少资源。   幸而他和卫波手上攥着《孤胆裂冰》和《99》的商业合作权限,推出Star Key之后,俞汉广盯牢石念三,通过新增加的支付代理,找到了不少博主资源,硬是在社交网络上刷了几轮存在感。   兼之早先他和卫波的道歉视频爆火,在公关活动中认识的一些媒体老师闻风而动,关于爱梦的软文报道见诸媒体。   攻击,同样是最好的防御。   然而一通操作下来,俞汉广就颇有给杨烨做嫁衣裳的意思了。   爱梦名气大了,来洽谈的影视综节目、消费品牌等合作方络绎不绝。杨烨直接绕过了业务群,按照知名度、品类、合作方式等维度和指标,将它们分了三六九等。   偏巧秦昊天近来又捣鼓出了一种改良版的黑盒算法,主攻用户分层分组和个性化推送,给用户打的标签更加细化。这黑盒子被杨烨当成了奇袭的大杀器,藉“千人千面、精准投放”的噱头,面向合作方竞价,谁出价高,就推谁的广告。   君子爱财,可杨烨未免太明显了些——给钱多的合作方,产品群就尽心对接;抠门的,就爱搭不理。   他还在感叹杨烨的势利,又听周晓盛继续愤愤不平地开怼:“不知道多少公司排着队,也想给你们孙总送蛋糕呢。”   周晓盛特意提及孙晗,俞汉广心里门儿清。   这小子跟着自己干了许久,终于准备在12月份的立项会上一展身手,打算策划一款考试类游戏。为此,俞汉广还特意把连畅的IM推给了他。   周晓盛和孙晗交好,整个【先肝为敬】项目组都知道,然而这次不知为何,产品群一个愿意和他搭档的同事都没有。   柳杨某次在洗手间无意听到产品群同事聊天,说是孙晗暗地里在部门放话,让产品群的同事少和周晓盛掺和。   连一向“只要工资照常发,让我干啥我干啥”的迟语,都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   俞汉广无言以对——孙晗在杨烨下面熬了许久,终于熬来了那么一丢丢话语权。   转头又把这比米粒还小的权力,用在拉帮结对上。   他见那位同事拿着蛋糕施施然远去,咽了口唾沫,把周晓盛悄悄拉到一边:“少说两句。你跟产品群结了什么梁子我不管;你要真急着下个月立项,再找别人就是了。”   他的话似是戳到周晓盛的肺管子,周晓盛缄口不语,向他脑后望去。   “都消消气,”孙晗不知何时走近,拍拍俞汉广的后肩,“对不住了,别往心里去。”   “是啊,唯庸人无誉无咎。”一旁的杨烨笑得爽朗,“老俞可是要进‘财富30 Under 30’榜单的人。”   杨烨不仅段子说得好,阴阳怪气起来也是很有一手。   “财富30 Under 30”评选出的精英都不到三十岁,少年得志前途坦荡,因此备受关注。   然而阵仗虽大,此榜在坊间却有“魔咒”一说,但凡上榜者,后续总会遇到大大小小的问题,从神坛上落下,摔得粉身碎骨。   电光石火间,俞汉广想起今年年初的一件大事:彼时手游圈有一位自杀的同仁,似乎还是孟艾的高中同学,就这张榜单中出现过。   他像被闷头打了一棍子,又不好当场发作,便营业一般笑笑,与周晓盛、柳杨往工位走。   离开前台,他才腾出功夫把手机掏出来,划着茫茫多的未读信息,问周晓盛:“这些要债信息是怎么回事?周某某是你吗?每天定时往我这里塞,我的手机都成核弹了。”   “你到底欠了多少钱?”俞汉广严肃问道。   周晓盛差点没栽在地毯上,脸色巨变:“没……没欠多少,抱歉啊师父,周末我一定解决,不会再骚扰你了。”   *   周一早上开完晨会,趁着脑袋清醒,还能认识那十个阿拉伯数字,俞汉广正埋头在一堆单据中,准备逐项发起付款和报销流程。   他理好石念三给他开的支付代理发票,核对数额后,在【收款方】一栏敲下了【宿山市廿三文化传媒公司】。   打字的手随即在键盘上方停了下来——石念三是凌水人,生意基本在宜州开展,这家公司竟然开在……宿山市?   他刚准备查一下宿山市的地理位置,又听见前台传来响动,阵势挺大。   办公室不少同事已经走了过去,连干起活来一向老僧入定的卫波,都摘掉耳机探头望去。   职能群一个年轻姑娘从人堆里钻了出来,逆着人流,急急地跑到市场运营组环视了一圈,疑惑问道:“周晓盛没来吗?”   “他今天休年假。怎么了?”   只请了孤零零的一天年假,又请在大周一,十分罕见。俞汉广虽然疑惑,但还是批了周晓盛的请假申请。   刹那间俞汉广全明白了,站起身飞奔向前台。   前台会客沙发上坐着六名彪形大汉,统一的金链子绕在胸前,花臂和圆寸发型也留得很有默契。   其中有位似是带头大哥一样的角色,身材至少抵俞汉广两个,后颈处还缀着圈横肉,走起路来一颤一颤,令人望而生畏。   他不由想起某部电视剧里的黑道老大的角色,以及那句知名的台词“这瓜保熟吗?”   六人眼神虽然杀气腾腾,但行动很守规矩,向大家高声宣布完要债的来意后,就门神似的杵在前台,不时打电话汇报一下现场情况。   端的一幅不等到周晓盛出现不罢休的架势。   人事组今早恰巧安排了几场面试,候选人刚在前台登记完,见到这幅阵仗,当即吓得脚底抹油。   “我在联系周晓盛了。这小子电话关机,发信息也不回。”俞汉广见人事总监吕少柏静静地挪了过来,便道,“能报警吗?把他们赶出去。”   “可以是可以,但警察来之前他们就会走,然后明天准点再来公司,就是要恶心你。”吕少柏苦笑,“以前我在房企,这种要账的花样见多了,这种人,狗皮膏药一样,死死地黏住你。”   自己部门下属给公司日常工作带来了如此大的麻烦,不能再让事态扩大化。   俞汉广当机立断:“还是先把这几个哥们儿弄走,别耽误你们面试。周晓盛我来联系,今天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   俞汉广怎么也没想到,让他头晕的,不是早上的那堆单据,而是手机里的数字。   夜幕下垂,他对着屏幕清点着一天的“战绩”:   48条拨出记录,结果都是【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67条【在吗?跑哪儿去了,快联系我】,没有任何回应。   以及,8颗他心烦意乱之际叠的纸星星。   12小时过去了,周晓盛仿佛人间蒸发。   手机忽然震了,他条件反射式地立刻解锁。   没等到周晓盛,却等来了一条颇令他摸不到头脑的对话框。   【卫老师】:【Yuhanguang1023,是你的电脑密码么?】   俞汉广抬眼,这才发现卫波的电脑和保温杯还放在桌上,人似乎一下午都没有出现过。   他心中打着旋儿一样浮起惊诧,又升腾出阵阵迷茫。   卫波去了哪里?   这话什么意思?   【花蝴蝶】:【???】   【卫老师】:【你放心,我不会对外泄露。】   【卫老师】:【你先回答是不是,其余的,下班再说。】   --------------------   猜猜Yuhanguang1023这个密码怎么来的?   -----   姨妈来了,痛了一天,状态不好,抱歉明天请个假,后天我多更些(跪倒   感谢评论,欢迎收藏(鞠躬 第72章 可恨之人,总有可怜之处   =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俞汉广按掉因为心动过速而吱哇乱叫的智能手表,又气急败坏地把卧儿卧踹到了书房去扫地。   此刻他靠在沙发里,难以置信地看向卫波,愤愤道:“《你的99个故事》是周晓盛泄露给那个野鸡工作室的?”   “就为了拿十几万块钱去还债?他妈的,这个傻X……”   客厅的大灯全开了,电视里也在回放着《大脑狩猎计划》的完结篇,俞汉广却感到眼前发黑,工作后就很少再说的脏话脱口而出。   卫波掏出卫衣口袋里的手机,放在茶几上:“是的,你可以听录音。”   “今天下午他约我出去,什么都招了。起初我也不相信,所以才跟你核实了电脑密码的细节。”   话毕,他又顺手将茶几上俞汉广的电脑拽过来:“你还是先把密码改掉。周晓盛能猜出来,其他人也一样,有点防人之心。”   “Yuhanguang1023——名字全拼加生日,首字母再怎么大写,安全系数都等同于零。”   俞汉广盯着这台电脑。   因为里面只存着工作文件,没有任何私人内容,因而密码极其简单。就连桌面,都是他最爱的一张星空图,从开机设置好的那一刻起,从没更换过。   他虽然一向缜密,却觉得设个连自己都要想半天的密码,何苦来哉——日常搬砖已经够劳神了,没必要在这些方面再给自己下绊子。   这电脑跟了自己三四年,当初买的时候就是顶配,放到如今也依旧流畅好用,像一把顺手的快刀。   刀、电脑,甚至是人,其实都一样。   越是顺手,越容易自伤。   俞汉广还是没能从气恼和沮丧中回过神来,狠狠锤了下沙发沿,强行压住火气:“我他妈找人找了一整天,电话都快被我打穿了,他为什么反倒跟你联系了?”   卫波侧过身,手掌安抚着他的肩头,语调沉稳:“现在是我和你说,你都能气成这样;周晓盛怎么敢直接见你。”   周晓盛毕业后就来了爱梦,在公司一直和俞汉广搭档;出生入死算不上,甚至工作还偶有龃龉;但到底平时斗嘴斗习惯了,这几年同甘共苦的感情,一辈子都抹不掉。   有那么一瞬间,俞汉广确实很想光速冲向办公室,把周晓盛从工位的窗户边扔下去。   他握过卫波的手,回想着卫波方才理出的来龙去脉后,逐渐冷静下来,可胸中仍是郁结:“所以,一开始,就是因为他借了点高利贷?”   卫波顺势将他揽进怀里,摇头道:“一开始就是因为他有点小贪婪。”   “周晓盛喜欢收集VR头显,一来二去手头紧了,就去网上讲课;讲课之际认识了一个理财渠道的骗子,被天上的馅饼蒙了心,买的股票很快套牢了,又去借了消费贷。”他不紧不慢道。   俞汉广愤愤:“天上哪有什么馅饼?都是能把人脑袋砸穿的陷阱。”   “这种消费贷其实就是高利贷,见不得光。我算了算,年化比20%还高。雪球越滚越大,周晓盛被逼到了绝路,这才卖了《99》。”卫波眼神上抬,望向明亮的吊灯,“唉,和大贪婪不一样,小贪婪更容易引发连锁反应。”   “其实他完全没必要来找我,既然说了,就是贪得不够彻底,心中有愧。”   听着卫波颈动脉的跳动,又想到周晓盛近来一定备受折磨,俞汉广脸上的郁郁之色淡了几分,也叹道:“这小子路走偏了。你妈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是可恨之人,总有可怜之处。”卫波眸中的琥珀映着灯光闪动。   大多数人认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反过来说,也成立。   一个人,如若被其他人恨得牙根痒,经常不全是此人的过错。   正是因为他可怜在前,才容易不断做出错误的选择,步步深陷——可供呼吸的空间越逼仄,做选择时就越难以理性。   就像即将在水中溺毙的动物,会误以为,抓住水面上的浮萍一样能救命。   电视里的《大脑狩猎计划》已经放完,没了白噪音做背景,俞汉广刚才情绪起伏又太厉害,现下蓦然觉得耳朵被抽空了。   只余懊丧在心口碰撞,荡出一圈圈沉重而无序的回音。   他失魂了一般,不管不顾地支起脑袋,双臂缠住卫波的脖子,唇瓣作势要去触碰他的特殊地带。   见卫波仍皱着眉峰若有所思,俞汉广一时来了劲,像只眼见爪下猎物逃脱的小兽,带了点胡搅蛮缠的势头,直直地往卫波怀里蹭,贪婪地攫取他身上的气味。   卫波偏头,嘴唇弥补似的在他颧骨上点了一下,道:“有两个地方,我还是没想通。”   俞汉广目光烙在卫波的侧脸上:“?”   “孙晗,”卫波道,“孙晗有问题。”   这个突如其来的名字让俞汉广满脸懵逼,勾着卫波脖子的手臂也徐徐放了下来:“?”   “下午聊天时,周晓盛无意间提到,他是经公司一位原本交好的同事介绍,才去借贷平台上借了钱。”卫波道,“这个人,可能是孙晗。”   “否则他们的关系不会急转直下。”   虽然是第一次,但以周晓盛的经验和能力,再加上此前他和孙晗走得很近,一口一个“晗哥”叫得亲切,找产品群的同事合作立项,简直水到渠成。   突然被产品群针对、立项无故受挫——俞汉广猛然反应过来隐藏在背后的原因。   “第二,如果周晓盛不是第一次,那么一切就都对上了——”卫波眼睛眯成一条缝,恍然大悟,“去年。”   “去年的那场立项会,有一个和《孤胆裂冰》撞题材的游戏。”   他任俞汉广挂在身上,前倾着从茶几上拿过手机,打开录音软件调好进度。   在咖啡馆嘈杂的背景中,周晓盛的音调急切沙哑:“卫老师,怎么办,我知道我又做错了,这次实在是没有办法……”   卫波对俞汉广道:“听到了吗,‘又’。”   俞汉广定了定神,将脑中乱成一堆毛线球的思路摊开,很快理出了头绪:“那个短道速滑就是孙晗做的。我当时还奇怪,虽然皮不一样,但两个游戏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卫波道:“后来孙晗莫名其妙把游戏停掉,我猜有两种可能,或者是心虚,更大的可能是做不下去了——因为这个游戏根本就是他们抄来的。”   “这么说的话,晓盛早在那时就和孙晗做过交易,对我的电脑下了手。”俞汉广苦笑,“《裂冰》当时还是个很小的项目,前途未卜,也不知道他卖了多少。”   “我真是瞎了眼……”   手指还不依不饶地拽着卫波的袖子,但俞汉广精神上虚脱得彻底,再也没有力气说下去。   他有时觉得周晓盛心思活络,真做起游戏来,未来的发展说不定比自己强得多。   也正因为太活络,惯于在小处耍滑头,长此以往未免要吃大亏。   但人无完人瑕不掩瑜——他有心给周晓盛机会,甚至打算完全将《孤胆裂冰》交托给他,周晓盛想独自立项,他也提点一二。   原本以为自己能充当个指路明灯的角色,然而千算万算,却没料到,这出戏码叫“灯下黑”。   并且差点把自己也赔了进去。   足见“人心难防”这四个字总是伺机而动,会在一个人最为膨胀的时候,狠狠地把他砸个脑门开花。   “还想问什么,等他离职的时候再问。”   卫波望向俞汉广颤动的睫毛——如雨水洗过的鸦羽,极浓极深。   似是感应到了某种一发而不可收拾的焦躁,他垂首强势地吻上了俞汉广的唇。   --------------------   有大可爱猜对了,小俞的后妈顾女士提过一嘴,小俞是天秤天蝎座,1023就是生日。   之前的一些谜团,也渐渐在解开的途中了。   ------   实在抱歉,本来说今天多写一些,结果公司有同事红码了,我作为次密接,做核酸、安排工作、还要组织同事做核酸……折腾了很久……周末补回来(鞠躬 第73章 “对不起,是我错了。”   =   卫波闭上双眼,任爱意自唇齿之间倾泻。   可撬开俞汉广的牙关后,他却愕然地被另一种落寞的、无法言传的柔软挡住。   要他如何做?   要他如何做,才能扣开这片阻碍,触探到更深处?   他轻叹着拨开俞汉广耳侧的碎发;在近乎请求一般的呢喃中,胳膊暗自把人箍紧。   二人磨蹭了好一阵方才分开。卫波睁眼时,才发现俞汉广扒着自己锁骨的指节都白了。自己的卫衣帽绳则被一攥到底,沙发上的抱枕也不知何时落在了地板上。   周围空气虽然静谧,却都似乎亢奋地升了温度,黏住了飘曳的浮尘;又像在和灯光共谋,暗搓搓地撺掇些什么。   俞汉广脸颊如玫瑰色的火烧云,人也仿佛入九霄云间,在抛高落低间荡悠悠个不停。   他似是要断气了,唇边却凝着笑意,脑中若隐若现的烦忧,总算暂时褪了个干净。   *   【先肝为敬】项目组在俞卫二人的带领下,高效执行似乎成了一种惯性——向卫波承认错误后,周晓盛当晚就交了辞职邮件,三天后便来公司办了手续。   泄露产品给竞争对手的做法实在恶劣,但那个蹈火工作室所谓的《人生重来模拟器》,被《99》压制得毫无招架之力,不久前已经在云平台上迅速下架。俞汉广在“企查查”里搜了一番,这个工作室也已经申请注销了。   常言道穷寇莫追;再者,如若真闹出去,又是一场耗费心力的口水仗不说,保不齐还会给小工作室重新带一波热度,死灰复燃也未可知。   这个行业,遗臭万年有时候强过无人问津。   《99》被周晓盛贱卖的荒唐事,全公司目前只有俞汉广和卫波知道。周晓盛辞职的原因,也只被俞汉广描述为债务纠纷。   事情传出去,于公司并不光彩,几位高管巴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下便在OA系统的离职流程中点了【同意】按钮。   这当然是俞汉广的主意:自己的得力下属捅了这么大的娄子,传出去,不仅他在识人用人方面将更遭质疑;它们业务群也要被笑掉大牙,甚至可能让产品群借机生事。   即使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周晓盛和六个彪形大汉”的故事还是成了近几日爱梦八卦的重点谈资,今天他来办离职时,便不断在背后遭人指指点点。   俞汉广一时看不下去,于是单独找了间小会议室做离职沟通。   周晓盛把两杯Dirty咖啡端到会议桌上,落寞地道:“师父,可能是最后一次请你喝咖啡了。”   “你爸妈都知道了?塘主真打算继承家业了?”俞汉广接过杯子,笑着先开口缓解尴尬。   周晓盛道:“嗯,坦白了,欠的钱先让家里还上。接下来我继续找工作吧,思来想去,我还是想在游戏这行继续做下去。”   见俞汉广虽然在笑,但脸色比会议室的白板好看不到哪去,他满心愧疚:“师父,工作我都交接给蕾蕾和柳杨了,只是《孤胆裂冰》东西比较多,还有几个我新加的小活动要测试,我可能还得再多来两天,跟他们说明白。”   话毕,他将手机递到俞汉广眼前,屏幕上是《孤胆裂冰》的策划文档,上面写得密密麻麻。   想起周晓盛给《孤胆裂冰》做出过不少漂亮的创意,却又可能瞒着自己给孙晗透了底,俞汉广一时惋惜和懊恼交缠,心情复杂地一言不发。   “师父,我知道是你帮我瞒了下来。”周晓盛握紧咖啡杯,纸杯被摩擦出呲啦之声,“关于《99》,抱歉,对不起,是我错了。”   听到周晓盛的道歉三连,俞汉广指尖在会议桌上敲了几下,感叹道:“你说你,认认真真干活多好,非要……”   知错就改其实不难,但知错的过程很难。   他突然急刹车,收回下半句,又严肃问道:“高利贷你真是自愿借的?”   周晓盛犹豫片刻,轻轻捂住嘴巴,颓然地点头。   一个产品群的孙晗,怎么就成了周晓盛的命门?   俞汉广一边想着,一边不动声色试探:“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话,就别憋着了。”   “虽然我要走了,还是希望我们的游戏能一直火下去。”周晓盛道。   “行吧。别的我也不多说了。还想继续做游戏的话,我帮你去问问池斓,她刚开了一家猎头公司。到新公司好好干,少玩心眼。”俞汉广准备掐掉口袋里的录音app。   周晓盛闻言心情突然好了不少,喝了一大口咖啡,又耍了个贫嘴:“师父,你这个盲生,发现华点的能力真的很强。”   *   池斓卷起袖子,把印有【GHG人才服务工作室】的门牌粘到公寓门口,拍掉手上的墙灰,对卫粒道:“明天农历十月十八,我翻过黄历,宜开业交易;我们的桂花糕,就明天开张了!”   卫粒也看向门牌,嫣然一笑:“Girls Help Girls,桂花糕,步步高,好棒的名字。”   “学姐你是真的厉害,说创业,眼都不眨就创了。”她又问道,“多少好公司抢你都来不及呢!我听汉广哥说,前段时间,不是还有个游戏公司老总天天给你发消息来着?”   “你不觉得这一切刚好都是天意吗?我刚好辞职,又刚好遇到你,你这个公寓刚好还能注册公司,我连办公室都不用另找了。”   池斓今天穿的是套宽松的天鹅绒运动服,精气神一直聚到马尾辫梢。   自从决定创业以来,她嫌穿着憋闷,干活不方便,早就把以前那些光鲜亮丽的衣服鞋子打包收进了衣柜深处,有几件花花绿绿的,她看着烦,索性挂到了二手交易平台上。   “你得空的话,就收拾收拾,搬到我家去住。我们俩搭个伴。”池斓又道。   卫粒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协议递给她——母亲反对自己创业的消息被池斓知道后,池斓曲线救国,和她签了份劳动协议,现在二人算是雇佣关系。   公平起见,在卫波的建议下,卫粒也免掉了池斓原本准备好的“办公室”租金。   “学姐,我是想自己干来着,但从来没做过猎头……”卫粒道,“你怎么就看上我了。”   池斓和人事工作打交道这么些年,最不缺的就是感知机会和分辨同类的能力。   庄超飞给出的邀请不可谓不难得,也的确很让她心动;但卫粒和GHG恰到好处地送到了手边。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的道理,虽然说不出口,但她也隐约能明白。过了这村,也许就永远没有这个店了。   其实她心里还有个声音。   ——下场试试呢?   离开爱梦后,池斓发现自己似乎被逐渐打通了任督二脉,便道:“你还记得招聘会上,你给我的那张创可贴吗?”   卫粒点头:“怎么了?”   “能从乌泱泱的人堆里一眼注意到我,说明你会看人;能及时给我创可贴,说明你懂人。”池斓道。   不止是互联网,现在各行各业中的很多职位会逐渐被机器甚至AI设备取代,但招聘或许是其中最特殊、也是进程最为缓慢的。   想要做到“人和岗位”的匹配,首先要做到“人和人”的联结——机器始终无法完美解决。因而对“人”敏感,就显得极为难得。   【GHG】的门牌上落了些白色墙皮,池斓抽出纸巾重新擦了擦:“你要是不适合做猎头,那就说明我看走了眼,说明我也不适合做猎头。到时候,我们俩再一起找工作呗。”   “学姐,有人送花来了……”卫粒一时又跑到电梯处,引着快递小哥往公寓门口走。   那花篮不似普通的开业花篮般粗制滥造、做做样子,双层竹篮上面扎实地插满了盛开的花朵,簇拥着争奇斗艳。   池斓见卡片上写着【庄超飞】的大名,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让小哥将花篮摆到门口。   “您还有一个包裹。”小哥将另一只盒子递给她。   池斓和卫粒进屋,见寄件人处只写着【某先生】,并没有真实姓名,便疑惑地将盒子拆开——   一只巴掌大的铜制小池塘,静静地出现在眼前。   --------------------   没想到吧,池姐姐创业了   ------   大家五一节快乐,居家的保持好心情,外出的注意疫情防护。   假期我会多写一点的~ 第74章 “我、想、吃、你。”   =======   “这是庄总的,这是孟总的,秦总,杨总的,俞和卫……”   送走来道贺的亲朋好友、清点妥当六七只花篮后,池斓将开得热闹的花朵们归置进花瓶中。   虽然已是初冬,房间内却春意融融,花朵与白墙上色调明快的油画搭得巧妙。   可这几份热情实在太高涨,饶是把花瓶塞满了也还剩十几朵;她一时无计可施,双手叉着腰,和桌上散落的花骨朵们大眼瞪小眼。   呵,男人。   游戏圈她熟识的这几位,虽然做出的产品百家争鸣,但在人情往来上,脑回路竟是出奇的一致,所有人约好了一样都送了花篮。   相比之下,还是女孩们的礼物更窝心。   油画是孟探骊不远万里寄的;万敏哲就住在附近,不仅亲自送了花瓶套组,还给她发了个大红包——万老板果真是girls help girls的典范,知道自己急需什么。   钱。   在爱梦时,她自我定位为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的富婆,只有每月还贷时才会看一眼银行卡余额,和邹海遥谈恋爱还经常一掷千金。   可钱这个东西就像是粉底液,涂在皮肤上没感觉,一旦没了就不舒服。   “桂花糕”尚未走上正轨,正是只出不进、花钱如流水的时候,她对着不断变长的账单,忍不住感叹,创业真是一种烧钱的爱好。   池斓灵机一动,从阳台捡了几个矿泉水瓶,剪去上半瓶身,做成了花骨朵们的新窝,小东西看上去十分别致。   室内花开正好,暗香浮动。   刚才工商局发来了营业执照办结通知,她因为要待客走不开,卫粒便立刻动身去取了。正巧早先在二手交易平台上买的组合桌椅和打印机也要拉回来,还有刻公章、银行开户等诸多杂事……这一趟跑到傍晚也未可知,卫粒便让池斓不必等她。   里里外外忙碌了一上午,她在这份安静中,听到了自己肚子尴尬的叫唤。   外卖小哥在她瘫在沙发上望穿秋水之际,才将凝着水汽的两份餐盒送到门口——这也是她为了省钱,凑第二份半价点的,顺便一并安排晚饭。   金钱和爱情都可以来得晚一点,但外卖得早早下单。   ……   池斓双手拎着分好类的垃圾袋,出了楼,才发现外面飘起了濛濛秋雨。她被寒意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手掌挡在头上就向垃圾站跑,脚下迸起细碎的水花。   “出个门,还能把伞忘了。”   一柄玉枝伞罩在头上。   邹海遥随她小步向前,自己倒有大半个身子倾在伞外,肩头沾了不少小雨珠。   “什么风把尊贵的少爷吹来了?”   池斓略微吃惊地在垃圾站的棚子下站定,乜了一眼正在收伞的邹海遥。   垃圾箱气味难耐,她手指情不自已捏上鼻翼,就显得这番话尖声细调,听起来不怀好意。   “这么好的伞,哪能真挡雨呢?”池斓继续。   邹海遥闻言嘴角一抽,简直怀疑前女友有种能让自己闪到舌头的能力,只得掏出口袋里的首饰盒,声音很硬:“就说你记性倍儿差。你的东西,收拾岔了吧?我在箱子里扒拉到的,过来还给你。”   他原本想寻个合适的时机,一并将这把玉枝伞送还给池斓。   但在这样一种五分寒冷三分诡异、还浸着两分垃圾异味的地方,却是无论如何也伸不出手。   “听老孟说,你这个什么人才工作室今儿开张,他念叨着要过来看看,又没抽出工夫。”邹海遥把伞攥在身侧,顿了几秒,问道,“送你的小东西收着了?我看快递显示昨儿就签收了。”   池斓反应过来,心里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路蔓延到脸上,便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那个铜制小池塘。   她昨天见这小玩意儿精致扎实,便放在电脑桌前,装些回形针便签纸之类的文具。   当初把话说死说绝的也是这人,如今莫名其妙回头试探的也是这人。   这人何必?   “不好意思,专程让你跑一趟。”她将垃圾袋里的食物残渣倒进厨余垃圾箱,接过首饰盒,转身欲走。   温柔得几近冷漠。   邹海遥于是又忙不迭将伞撑开,岂料垃圾站的地面叫油水浸得光滑,他脚下没站稳,差点趴下,伞上的水珠便全洒到了自己的外套上。   池斓被挡了道,只得驻足推开伞:“你看,我其实就是淋点雨,你却非要给我撑伞。现在我走不动了,你也被淋湿了。”   冷漠得几近温柔。   这把伞,本来就不该出现。   她又有些伤感。   *   “你们俩可真是亲兄妹,过得都快赶上游牧民族了。时不时挪地方就算了,东西也是这捡捡那拾拾。”   俞汉广和卫波一起动作,在暮色中将堆在路边的最后两把小转椅塞进了后备箱。   他随即望向埋头收拾车后座的卫粒,嘴皮子溜得很:“我说小卫总,下回咱能叫多叫两趟同城货运么?真当我的车是五菱宏光?”   “失误了失误了,一趟没拉走,这附近车又少,我不也是给学姐省点钱。”卫粒扭过头,扔给二人两瓶矿泉水,“学姐还等我回去收拾呢。汉广哥,今天就不请你了,改天一起吃顿大的!”   卫波闻言,边喝水边问俞汉广:“回家我做饭,想吃什么?”   俞汉广活动开了筋骨,正是气血翻涌的时候,喉结滚动着,无声地用口型对他一字一顿:   “我、想、吃、你。”   卫波霎时呛了两下,含在嘴里的水全交待给了马路边的小草。也不知是咳的,抑或什么别的原因,红潮从脖颈一路蔓延至耳畔。   他不敢再多说半个字,怕一开口,泻出些不能让妹妹听到的音节。   俞汉广这才坏笑着拧开瓶盖,猛灌了一大口:“你们池总,放着富得流油的游戏公司不去,非要开什么猎头公司。她要是过去了,说不定一飞冲天,直接晋升老板娘……晋升高管。”   “苦的可是我,上班累成狗,下班还得出车出力。”见差点说漏嘴,他连忙转移话题。   “现在省一点,以后赚到大的,我们一定涌泉相报。”卫粒又扔给他一包纸巾,“学姐说了,给人打工,哪有自己当老板香呀。”   俞汉广暗自出了口气,幸而卫粒没听出他话里的秘密。   北鲲的薪资待遇不比爱梦差,池斓果断拒绝庄超飞,俞汉广听说后倒是一愣。   更让他惊讶的是庄超飞的反应。   庄超飞前几天给他来了个长长的电话,感谢和遗憾的同时,还不忘旁敲侧击地询问池斓的喜好。   用什么牌子的手机,上班是开车还是搭地铁,爱吃火锅还是日料……兜了半天圈子,才吞吞吐吐问到重点:池斓现在是不是单身。   俞汉广隔着手机哑然失笑——直男陷入爱情瞬间,大脑率先宕机半边。   池斓要真去了北鲲,爱梦以后的竞争对手成了夫妻店,倒还挺有趣。   ……   俞汉广车开得猛,似在和弥散雨雾气息的夜色赛跑。人行横道冷不防窜出了只野猫,他一脚急刹,把卫粒刹出“啊”的一声不说,卫波原本全神贯注盯着的手机,也砸在了他脚底下。   他忍着路怒,捡起手机,屏幕还没来得及熄灭,上面是VR头显的行业研究报告。   “卫老师不是搞算法的吗?怎么,对硬件也有研究?”他脱口而出。   卫波把眼镜推回鼻梁:“在想下阶段的计划。”   又来了。   虽然平时说话不紧不慢,卫波在工作上却是个急性子。俞汉广除了是他的恋人,也不可避免地有着同侪的身份,因而时常产生一种由竞争带来的烦忧。   他没接话,一手默默地扶着方向盘,另一手无意识地滑动着中控屏的IM聊天界面,想靠转移注意力解压。   突然点到了周晓盛的头像。   聊天界面停留在数周前,彼时,周晓盛还在向他请教立项会的过会技巧。   俞汉广胸腔发闷,翻开通讯录找到【池斓】,按下了拨号键。   “对对,货已经送到了。卫粒也是,怎么把你喊过去了,我欠你的人情越来越多。”池斓袖子高高挽起,正在给货运刚拉来的二手办公桌喷酒精消毒,“周晓盛早就联系过我,他背景经验能力一个不差,人又年轻,要他的公司肯定一抓一大把,何必来找我?”   “这件事,我怎么想怎么奇怪。他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啊?高利贷?而且你们游戏是他……”听闻俞汉广在电话那头交出的底,她惊诧不已,“我的天,我在爱梦的时候怎么没发觉。”   门铃突然响了,她又放下酒精瓶,扶住耳机匆忙去开门。   来者让她二度惊诧。   庄超飞拎了个礼盒,乐呵呵地站在门口。见池斓素面朝天,一身简单的居家打扮,连头发都是只用铅笔草草挽了个团子,竟然害羞地没能进门。   池斓笑着将他引入室内,利落地和俞汉广收了个尾:“人情不能这么还。我虽然缺生意,但也不想做这样的生意。嗯,那先这样,忙完这段时间,出来聚一聚。”   庄超飞将礼盒放到她的办公桌上。这办公桌其实就是公寓自带的白色小餐桌,些微收拾了一下,摆上了电脑和打印机而已。   “工作不顺利?”二人共处一室,庄超飞不知该如何劈开眼前的尴尬,可话一出口,却更尴尬。   池斓道:“刚开张总是困难一些的,慢慢来吧。”   庄超飞问:“我刚才听到了,有生意送上门,你也不愿意做?”   “俞汉广给我推荐了一个候选人。”池斓把铅笔拔掉,找了根皮筋扎头发。   “从爱梦出来的吗?那敢情好啊,推荐来北鲲,我们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庄超飞道,“我们工资double……”   “你听我说完,”池斓把皮筋叼在嘴里,“这个人虽然有实力,但人品不行。俞汉广不懂规矩——这单生意我即使做了,无论去哪里,总逃不了背调,还是要黄。我何苦出力不讨好,还砸了自己的招牌?”   “在我这里,人品是红线。”   庄超飞投去敬佩的目光:“那我帮你留意留意,你有靠谱的候选人,也第一时间告诉我。”   “那就谢谢庄总,这是……”池斓拆开礼盒,把里面的小黑匣子拿到手上来回掂量,脸上的表情只能用迷惑来形容。   匣子看上去颇为古怪——半是粗糙半是神秘,透着技术感的同时,又散发着浓浓的小商品味儿。   “路由器,我亲手焊的。”   庄超飞脸突然红了,紧张地搓手道:“速度杠杠的,你试试,肯定比你用过的都快。”   池斓哭笑不得——活了三十年,还是第一次收到24K纯手工打造的……路由器。   *   卫波洗完澡出来,见俞汉广连袜子都没穿,只蜷着腿闭眼躺在沙发里,纤细踝骨被沙发的棕色皮质衬得玉般均匀细腻。   沙发肩周围一圈早已洇湿,几滴水珠在他头发稍上挂着,摇摇欲坠。   他神色疲倦,睫毛投在下眼皮的弧扇阴影微微颤动。湿润的眼尾还残存着在浴室蒸出的粉色,又如玉中血丝,莫名含情。   “在想什么?”他以为俞汉广还在为周晓盛烦心,“你已经尽力了,人各有命。”   俞汉广眸子撑开一条小缝望向他,灯光在瞳仁上流转,含情便升级成含情脉脉:   “在想你……”   卫波在沙发一侧坐定,扳起俞汉广的膝窝搭到自己的大腿上,手指隔着睡裤在他僵硬的肌肉上流连:“天天见,还要想。”   “别自作多情啊卫老师,我在想你——刚才说的‘下阶段计划’。”   俞汉广今天是真的累了,此时被突如其来的马杀鸡捏得通体舒泰,哼唧的同时又想逗逗他。   “你在哪个按摩店练过吧?以后写不成代码,不当人体模特,我看你也饿不死。程序员35岁失业危机?不存在的。”   “我妈有静脉曲张,上课一站一天,以前总帮她按。”卫波嘴上没跟他开玩笑,却兀自捏了一把他的酸筋,“说正经事,无论如何,下阶段要抓紧。”   “嘶——哥!你轻一点,”俞汉广忍痛闭眼,“我明白我明白,庄超飞在后面追着,我们也不能总吃《99》和Star Key的老本。”   卫波唇角不动声色地勾起。   就爱听他这一声“哥”。   俞汉广又问:“你真想玩硬件?”   卫波放缓了手指的频率:“只是一个初步想法,但我认为可行。目前,市面上的头显分两种,绝大多是国外品牌,价格很高。周晓盛就是这么栽在里面的。”   俞汉广打了个哈欠,乏力道:“这倒是,菜贵伤民。”   “实际上,国外的头显都是国内工厂代工,他们进入市场早,经营多年,因此存在相当一部分品牌溢价。”卫波捏完小腿,又去按他的内脚踝,“剩下的一小部分,就是极其廉价的山寨VR头显,仿着国外的大牌来,但是质量太差。”   俞汉广道:“菜贱伤农。”   “国内一直有工厂、有钱,还有群众基础,只是放到VR行业里,少了一些聚合力。”卫波又道,“游戏斗得你死我活,硬件却没人敢做。”   连着被按到了几个劳损点,俞汉广爽得不行,抬起胳膊盖住眼睛:“电脑、手机、机器人,国货品牌该崛起的都崛起了,你是不知道,老孟他们系有个师兄就是做智能机器人的大佬,人家老早就财务自由了,早先我看过校友专访,大佬正琢磨着冻眠永生和移民去火星呢。”   “说起来这波也该轮到VR硬件了。只是我总觉得,除了聚合力,国内硬件发展缺点沉淀,时机没到。卫老师,这次我们俩就英雄所见不同了……”   他声音渐弱,像在对爱人呢喃。   “你什么想法?”卫波听出他其实也有准备。   “出海,”俞汉广黏黏糊糊地道,“你是往周边走,我还是看产品本身。你想把硬件引进来,我想让游戏走出去……”   出海?把爱梦的游戏推到国外?   卫波手指停了。   出海,他想过,但没认真想过。   出海是这两年VR游戏圈的新兴话题,各家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地观望外面的世界。大厂早就开始布局,小工作室也蠢蠢欲动。   可正因为太热了,自己反而下意识地回避了这股风向。   ——强者向来只引领潮流,不追逐跟风。   “出海去哪?用哪几个游戏?现在有渠道吗?”卫波急切地问。   “容我三思……”俞汉广咕哝了两句,呼吸逐渐平稳,胳膊顺着沙发晃晃悠悠地垂下,竟然睡着了。   --------------------   打工人累了一天了,让小俞和小卫好好睡个觉吧。   另: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身边很多技术男和庄总一样,是真的过分在意路由器好不好用,网速快不快……这就是技术男熊熊燃烧的尊严吗?(笑   ------   欢迎大家多多评论留言~ 第75章 “不内卷的东西只有一种”   =   俞汉广是被一连串的IM信息声吵醒的。   昨晚的马杀鸡太舒服,舒服到他不知道自己如何进的卧室;夜间也搂着枕边人做了几个梦,只是睁眼就烟消云散了。   这种情况似乎还是第一次。   他还没醒困,下意识摸了枕边的手机解锁。   【芦中路15号1幢0301】的家庭群里,顾珊珊丢了两个豆腐块,又咻咻地发了语音和文字:   【儿子,快看看这两篇文章,提到的爱梦,阿是你们公司啊】   【里面“俞姓负责人”是你吗?啊哟,留言有人夸你帅呢】   【老俞,来欣赏你的宝贝儿子】   【@俞乔 老俞,勿要忙了好伐?】   社交媒体危机的前车之鉴就在不久前,他潜意识里心有余悸。   【芦中路15号1幢0301】这个家庭群,只在有要紧事时,一家三口才凑着聊两句。顾女士今天不知为何,突然激情开麦。   双倍刺激,让俞汉广当场从被窝里仰卧起坐。   很快他就打了个哈欠,重新躺平——只要不是黑料,一切好说。   前段时间他接受了几家媒体采访,其中来头最大的那位江湖尊称“妙笔铁肝”的名记,赶在年前出了个《年度游戏行业独角兽全景地图》的专题报道,打响了年终总结的第一炮。   最大最好的猪肉当然都被几个大厂和知名工作室瓜分了,文章后半部分,“铁肝老哥”第一次推出了重磅的【独角兽潜力榜】。   VR游戏榜单上的状元榜眼,都来自宜州。   名记不愧为名记,牢牢掌握流量密码,在第一名【爱梦游戏】和第二名【北鲲游戏】的介绍后,还很鸡贼地附上了自己此前写的采访报道。   俞汉广顺着点进爱梦的链接,里面果然是孟艾等人的专访内容,但偏偏在介绍自己的那一部分里,既放了他上次在官媒上道歉的视频截图,还加了张他在公司TGIF上讲话的工作照。   想必“铁肝老哥”觉得葡萄酒味道不错,同时又是对自己牵线搭桥的报答。   但他十分疑惑,不知这张照片是哪儿来的——以他自恋的性子,对外宣传的硬照,势必要找个好角度拍,再反复修个十遍八遍,确保以最帅的状态呈现出来,才敢交到媒体手上,然后享受一番来自亲朋好友的彩虹屁。   【芦中路】的群聊里只有他、俞乔和顾珊珊三人,俞乔因为工作原因,别说在IM里聊天,连私人手机都很少有时间看;因而一时无人开口,场面相当尴尬。   俞汉广刚准备摁个微笑表情挽尊,突然看到亲爹发的五个大字,惊得差点没把手机扔在被子上。   【俞乔】:【你眼光不错。】   二十多年来,他和父亲明里暗里地不对付,彼此总是向对方露出一张“今天你对我爱答不理”的黑脸。家中的火药味在他大学毕业时,几乎达到了一个浓度顶峰。   他知道亲爹的想法。   让自己本科毕业继续考个研究生,或者出国深造;将来即使做不成对社会有用的人才,小富即安地度过一生也好。   他非要对着干,执意进了前途未卜的创业公司。   对外宣称是工资高有期权,公司都是师兄大牛,其实俞汉广心里明白,“明天我让你高看不起”——是对父亲迂腐想法的挑衅。   很长一段时间,【芦中路】没有任何声响,反倒是顾珊珊在父子间充当和事佬的角色。就连当初在宜州买房子,都是顾女士帮他垫的首付。   【俞乔】:【时来天地皆同力。】   又是这样,浅夸两句,狠敲一下。   他耳畔甚至响起了父亲不咸不淡地说这话的语气。   “卧儿卧,放首歌听!”俞汉广掀开被子下了床,撇嘴大嚷。   ……   卫波不交房租,便自觉地承包了每天的做饭任务,治愈了俞汉广纠结“啃吐司还是吃法棍”的选择恐惧症。   卫大厨此刻把一大笼热气腾腾的小笼包端到桌前,又将醋碟和咸菜碟一丝不苟地码好。   吹弹可破的面皮瞬间击溃了俞汉广朦胧的睡意。他又刚举了两把铁,正饿着,不禁咽了口水。   二人伴着卧儿卧放出的口水歌,各自伸筷子夹过去。   俞汉广有一边吃饭一边看手机的坏习惯,此刻盯着俞乔那句【时来天地皆同力】,只凭感觉就把包子蘸了醋送进齿间。   汤汁醋汁呲了一脸,上颚瞬间燎了个泡。   “相爱没有那么容易,每个人有他的手机。”卫波抽出湿纸巾帮他擦脸,借客厅里环绕的歌词调了句侃,又像是在报昨夜的一箭之仇。   “不是你想的那样。”俞汉广稚童一样,捂着嘴呜呜囔囔。   他全然不顾发烫的双唇,又道:“卫老师,你觉不觉得,爱梦的时运有点太好了?”   卫波见碗里的包子皮皴了起来,紧裹着浅色肉馅儿和白嫩笋丁,知道温度差不多了。可刚夹到嘴边,人就被问得一愣。   “那我这么问吧,你进爱梦之前,也做过VR游戏吧?为什么没做起来呢?”俞汉广也有样学样,将包子放在碗里留一会。   卫波道:“正经做VR游戏,是在来宜州的前一年。前东家原本给企业和政府用户做VR医疗解决方案,发展得不错;但因为想进军个人市场,这才组了事业部做游戏,算是跟风。”   “从医疗到游戏……跨度怕不是太大了。”   但凡互联网大企业,广积粮缓称王是常规操作,卫波前东家不着调的战略,还是让俞汉广吃了一小惊。   “游戏没做成,我才来了爱梦。”卫波咬了口凉掉的小笼包,“从这个角度来看,爱梦走得如此顺利,时运确实不差。”   “可现在VR游戏圈都这样了,爱梦还能继续走下去吗?”俞汉广望着醋碟里浮起的油花,若有所思。   “所以时运,到底是什么呢……”   卧儿卧随机挑的这首歌曲总算播完,【没那么简单】的高亢声音余音绕梁。   卫波端详着俞汉广略微红肿的嘴唇,想了许久:“时运不是商品,是产品。”   俞汉广问:“商品?产品?”   卫波把筷子横放在碗间,起身去客厅晃了一圈,声音在房间内回荡:“商品的第一个特点,跟风。跟风意味着扎堆,扎堆意味着缺乏区分度。”   “由此产生了商品的第二个特点,内卷。”他继续道,“你不是总说游戏圈卷吗?不是因为游戏多,而是因为商品多。”   “不内卷的东西只有一种——产品。因为产品的特点是立在时代浪头之上。”   他坐回餐桌旁,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俞汉广定睛看过去。   头显?   “再比如我们的《99》,和爱梦早期做的东西,和从来没人做过的硬件,这些,才是产品。”说话的同时,卫波食指中指并拢,做了个射击的动作。   头显在餐桌上静静地躺着,于冒着热气的小笼包和酱色咸菜间,格格不入。   不过俞汉广双眼似乎有透视功能,看到了头显坚硬外表下的东西。   芯片、模块、元件……   来自远古岁月的硅,正在这个技术无限发展的时代,散发耀目光彩。   令人无法拒绝。   他是一点就透的玲珑心肝,几乎瞬间明了:“产品不会被下面汹涌的潮水卷到。”   卫波道:“所以我不建议你做出海。”   俞汉广刚夹走最后一个小笼包,闻言手一松。   小小的包子掉进醋碟里,又溅了满脸。   --------------------   想吃小笼包了。   南京的鸡鸣汤包,合肥的庐州太太,杭州的新丰小吃,上海的南翔小笼,建德的状元包子铺,兰溪的李渔和他的两头乌……   ------   《最强》这本的设定我一直想写,虽然知道可能会冷(数据确实不太好哈),不过我真的每天都在想大纲抠细节。   今天看到了很多留言和鼓励,谢谢大家。 第76章 “做只属于我们的产品”   =   从电梯里出来,俞汉广便看到了孟艾给他发的【我叫静静】共享冥想舱。   冥想舱说得好听,说是给广大打工人提供一个“逃生舱”,让大家暂时放下紧张的工作喘口气,其实就是在写字楼一角单独辟了块空地,搭了几个三四平米见方的小黑屋。   扫码付费,花钱买安慰。   俞汉广扫好二维码,脱了帆布鞋就推开了不透光的黑色玻璃门,见孟艾正抱臂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   但孟艾的呼吸并不平稳,听到响动,他立直腰身:“感觉如何?公司一个投资方新看上的项目,我们先做回小白鼠。”   这小黑屋外面平平无奇,里面倒是别有洞天。浅绿色的墙纸让人双眼放下防备,蒲团矮桌也一应俱全。桌上还有模有样地摆着鲜切瓶花和香薰蜡烛。   孟艾把两间隔间的门拉开,三个小黑屋就变成了间大冥想室。   俞汉广便也盘腿坐在蒲团上,啼笑皆非道:“这里怎么闻怎么像洗手间,不对,洗手间比这里好,起码还有空调。话说创投圈也卷成这样,什么歪瓜裂枣都投?”   孟艾正欲张口,玻璃门相继开了,邹海遥、秦昊天和杨烨陆续进入。   “来这么快,”孟艾语气竟有些遗憾,目光投向俞汉广,“那就说正题吧。”   “最近仔细盘了盘Star Key之后的计划,”俞汉广环视了到场的几位,准备把手机里存着的可行性研究报告发给几人,“一个想法,不一定对。”   这文档他掐着核心员工会议的死线,硬是赶在最后一刻肝了出来;昨天甫一写完就递给了孟艾。   孟艾看完只叫了少数几人,还把这场核心员工会议放在【我叫静静】里。   “……没信号?”俞汉广盯着文档旁那个不断转圈的发送图标。   蒲团承不住一双大长腿,他怎么坐都不得劲,动作稍微大了些,米白色衬衫就险些撞上蜡烛。   孟艾伸手帮他挡住火苗:“不然为什么叫【静静】?”   “那我拣重点的说,”俞汉广小腿发酸,于是快速划过【以科技手段实现智能化……垂直赛道蓬勃发展】等等他在背景部分加的门面话,直接道,“公司下阶段需要一个新产品。”   “地儿不错,清净;就是这味儿,忒刺挠。”秦昊天顿了几秒,皱皱鼻子,“新游戏不一直在立项吗?听说下个月竞争贼激烈,我们技术群都快被薅秃噜皮了。”   孟艾已经提前看过文档,重新闭上眼,回他:“老俞说的是硬件。”   “对,做只属于我们的产品。”   “头显。”   俞汉广把文档调到【产品构思】部分,见周围不似以往会议那样,手机电脑响个不停,而是全场鸦雀无声。   他好像明白了孟艾把会定在这里的原因。   头显这个想法过于大胆,不仅是爱梦的尝试,在国内整个VR游戏行业中,也是前所未有。   用高情商的说法,爱梦准备搞大事;低情商一点来说,这事又有点离大谱。   每临大事,得有静气——小黑屋没人没声没信号,很大程度上可以让人摒除外在噪音和干扰,进行精确地判断和思考。   “我先说说我的构想,有问题随时提。”他下意识向旁边瞥了一眼,寄希望于有人帮腔。   虽说单口也能定场,但台上少了一位捧哏,总有些杀气势,不安心。   “现在的VR游戏就是逆水行舟,划不动。”俞汉广一边轻锤小腿,一边道,“Star Key还好些,走通了之后一切都顺利。”   “烨神那边自建的商业化平台,每天都在加功能,不容易啊,累吐血了吧?”   自己部门走了个得力干将周晓盛,新人一时半会也尚未招到。好在刘蕾蕾十分能干,把渠道运营的活儿一并接了下来。   反观对面商业化平台,虽然有黑盒算法加持,却被“千人千面”的回旋镖自伤——   产品群见效果不错,便想在游戏中继续扩充商业化展示窗口,岂料需求比此前料想得更多更复杂,因为人手有限而力有不逮。   杨烨主导的竞价策略又有些势利,仗着公司的游戏火,拍卖一样,让来投广告的合作方竞争把价格抬高。   不愿意?不愿意你找别家去,看谁还能帮你找这么多用户。   一些原本关系不错的合作方,私下里槽都吐到了俞汉广这。   因而,目前业务群和产品群的角力天平依旧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此时俞汉广免不了以退为进,先把杨烨抬上去。   不过杨烨近来莫名低调,闻言笑着耸肩,娃娃脸上一派“知我者谓我心忧”。   俞汉广简要概述文档内容:“一直以来,我们做游戏靠的都是‘连接’,从一个点出发,牵一条线,组一个面;下一步,按照常规想法,是织一张大网。”   原本构想的游戏出海计划,就是这张大网中一个至关重要的绳扣。   “‘连接’的一个前提是规模效应,爱梦踩着早先VR游戏发展的时运,抓住了规模效应的风口,就这么起来了。如今规模效应虽然在,可已经日趋弱化,增量变存量。大家都瞄准流量那一亩三分地,卷来卷去——”   俞汉广特意回视了一眼杨烨:“累。”   “其实纵然累一点,能推动也是好事,怕的是到最后推也推不动。”   邹海遥抬眼接道:“在理儿。流量很重要,但游戏的核心竞争力,一直都是产品本身。不信你们去瞅一眼北鲲,且难熬呢。”   “汉广你不是和庄超飞关系不错,怎么样,他最近挺急的吧?”   “北鲲那个订阅制的策略,竟然翻车了,我是没有想到的……”香薰蜡烛的气味钻进俞汉广的鼻腔,他略微咂摸出了邹海遥的言外之意。   于是他忙道:“庄超飞步子迈得太急了。他们不是被行业竞争卷死的,而是被自己卷死的。”   “北鲲游戏上了订阅制后,怕玩家体验不好,拼命堆了几个新游,因为不太好玩,在官媒和专组的画风是“各位爸爸看看我们的游戏吧”,评论区却成天喊“rmn退钱”。   顺风时,最难的不是向前冲,反而是悄悄控制船速——北鲲在高速扩张的同时,也稀释自己的优势和特点。   邹海遥原本盘着腿,此时撑起右膝盖道:“北鲲唱大戏似的,一出接一出,就是往外扔的东西太次。脸盆子里撒两把辣椒面儿,就敢开火锅店?”   孟艾一直旁听,闻言突然睁开双眼:“如果游戏本身没有玩头,游戏订阅制怎么可能有玩头。”   “老孟说到重点了——北鲲做的新游戏,只能叫商品。”   “我们完全可以和北鲲一样,继续上项目,甚至把东西推出去,但这样做,在众多商品中很难出头。”   俞汉广顺着孟艾的话说完,也不忘暗地里自夸一番:“不是每款游戏都有机会做成《99》。”   “归根结底是人的问题。”他刚刷过庄超飞的社交网络,手机里还缓存着庄的页面,于是递给几人看。   除了游戏宣传,庄超飞的社交网络里全是【求介绍工程师】、【欢迎内推,成功发大红包】之类的招聘信息。   “宜州做VR游戏的,就我们这些,大厂跳来的人少,爱梦的人北鲲也挖不动。他们没有新鲜血液进来,老人待久了,难免思路受限,做的东西就一直是商品。”   “说实话,不论是北鲲,还是爱梦,都一样。”俞汉广突然又想起池斓,继续道,“人不好招也是行业通病,怪不得HR。”   邹海遥闻言片刻失神,下意识收了膝盖。   俞汉广道:“与其做些没前途的商品,那我们不如发散思路,去做有性价比的硬件,把国外的贵东西和国内的山寨货,挑落马下。”   孟艾接道:“我打算在公司成立一个New Lab(1),日后有新业务,由New Lab统管。硬件项目先归到New Lab里去。”   “老俞,想法不错,你再把切入点跟大家讲一下。”   俞汉广朝孟艾颔首示意:“据我所知,宜州本地就有工厂做ToF。政策也在大力往这块倾斜,我们要真有心,可以试试去谈供应链。”   “硬件供应链这行风险还是高,资本密集产业嘛。造机器人的、造屏幕的,一条产线动辄八位数起。这么着吧,我捎带手儿去打听打听。”邹海遥虽然眉峰微敛,话语里却是肯定,“老俞你得多做几拨调研。”   听闻邹海遥松了口,俞汉广知道这想法成了。   他眼眸扫过在场几人,除了自己都是宜大计信院出身,又问:   “对了,计信院是不是有个大师兄,叫什么来着,早先做智能机器人的?他的公司都上市好久了吧。能不能通过他打听一下?”   秦昊天偏头思索须臾:“你说的是……琎哥?他可真是大师兄,都多少年了啊……”   “以前上学的时候听过,不太认识。”孟艾面无表情,冷冷地打断了他。   “得嘞,我脚麻得不行,”邹海遥颤巍巍地站起来,“哥儿几个,谁去抽烟?”   几人都欲起身。   “老孟,”俞汉广拉住孟艾的外套,眨巴眨巴眼,“Star Key年前冲一波新的推广,你抽空帮我把请款和报销批了呗,我跟供应商好有个交待。”   孟艾恢复了笑意,点了点头。   --------------------   (1)New Lab:很多互联网公司都会成立“实验室”。算是一个创新部门,是诸多新兴业务的发源地。   又一个重要的人物出现了,猜猜是谁?   ------   谢谢大家的评论和海星,特别是有大可爱说喜欢看科技线,嗨森~   长评短评都向我猛砸过来吧 第77章 “俞汉广,你交女朋友了?”   ===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三位惠存。”   工厂老板将刚参观完车间的邹海遥、孟艾和俞汉广引到办公室,几人换下工作服后,相继交换了名片,在沙发落座。   孟艾盯了名片几秒,目光又被办公室墙上的几张合影吸引住:“您这里是宜大几个学院和MBA的移动课堂?”   老板倾着开水壶沏茶:“是的,也是这层关系,才能联系上邹总。”   “我跟MBA中心主任问了一嘴,主任给牵的线,极力推荐我们来您这儿长长见识。”这场参观定得急,邹海遥此时才说清门路。   “其实我算你们半个校友,”老板一脸坦然,“我做过工人,管过车间,后来专升本考上了宜州大学。”   俞汉广先是惊愕,眼底又升起敬佩。   “您这里平时是不是很热闹?”孟艾问。   老板将茶杯端到三人面前:“热闹说不上,就是老外比较多,都是老主顾,还有外贸公司的人。代工出口和来料加工我们都做。”   “宜大的老师也喜欢带学生来实习参观,移动课堂嘛!还有老师自己开公司,偶尔来聊聊看。”   孟艾颔首:“宜大推崇‘产学研’一体。”   老板耸耸肩,转身放回水壶:“最近省市有宣传政策,采访的记者三天两头往我这里跑,这不,热水我得随时准备着。”   “你们看电视剧《觉醒年代》了没?”他打趣,“那时候革命家办报纸,讲的是新文化、新青年,现在记者写稿子,讲的是新能源、新智造。”   除了烧水器,老板的办公桌上还散着多个大小不一的机器人样品;一沓用淡黄色皮筋捆起来的名片,规规整整地摆在旁边。   俞汉广余光扫过办公桌:“您真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难怪生意做得这么红火。”   听到俞汉广的漂亮话,老板咧开了嘴:“厂里赚的可都是辛苦钱。”   “我们下车间的,图纸分解、核料检验、装配调试包发……哪一项都不轻松,一天下来,腿肚子都是软的,站得腰都直不起来。”老板略作叹气,“要是到了年末或者忙季,订单一多,想撒泡尿都得百米冲刺。”   孟艾笑道:“现在这个时间,我们来得还真不是时候了。”   老板摇头,伸出食指:“您三位是稀客。说起来,国内干互联网的来这里的,贵公司还是独一份。”   “我原以为你们看不上。你们天天坐高楼大厦里,咖啡吃吃,电脑看看,舒服,来钱快,多的是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喏,我们这里就有不少人都跑去了。哪还有人愿意来工厂啊!”   俞汉广方才见偌大的车间,工人并不似他想象的多,便问道:“我们可一点也不舒服。工厂现在招人这么难吗?”   老板叹道:“何止是现在,早八百年就招不到合适的工人咯,大家都对工厂有偏见,用工荒呐!”   “厂里工人都是正规全职,五险一金都有,咱们不钻那些实习生、临时工的空子,可就是这样都没人愿意干。好不容易劝来几个,在厂里干个一两天就要走,要报培训班,要去写代码。”   “唉!也不能说年轻人浮躁。反正我是认为挺可惜的。有的人电脑玩不转的,在我们这里干,说不定能干得更好。”   何止实体行业发展受限,当年轻人跟风扎到某一个行业中,更是会将这一行,推向某种畸形的角斗场。   这位老板能撑起这么大的工厂,俞汉广是真心觉得绝非偶然,也委实不易。   “实不相瞒,我家的智能机器人,就是出自您这里。”他查过卧儿卧的代工厂,“我看您这里主做机器人,头显的话……”   老板一头钻进杂物柜中,在里面忙活了半天才抱出个箱子,对三人道:“我也实不相瞒,早几年不是有一轮VR热潮嘛,我们给国外一家公司做过代工。”   “货发到口岸还没来得及卸,那家公司就玩失踪了。我信了他们的邪,做的是CFR(1),信用证尾款到现在都没追回来。”   “还好单子不大,但也是几个月白干了。”   俞汉广记起他还在上高中的时候,VR游戏其实有过一个小小的高峰期。   彼时,游戏公司和设备厂家各自占山为王,军备竞赛一样做内容和硬件。   但由于技术跟不上,游戏太少且彼此不兼容,整个VR游戏的生态尚未建立,滚滚洪流还没来得及酝酿向前,便迅速消弭不见。   只余水面白沫,不甘心地随风远走。   想必这家失联的公司,就是万千浮沫中的一朵。   “你们不嫌弃,就带回去看看,看完再来商量。”   他从箱子中拿出一个头显样品,拂去灰尘:“厂里有条小流水线原本就是做头显的,没订单之后,才改成了机器人。虽然不是给那些大品牌做,但质量也算拿得出手。”   “对比不可怕,谁做得差谁尴尬。”   “只要有元件、有结构图纸,就能做。国人不骗国人。”   三人不禁莞尔。   ……   工厂坐落在宜州城东南的工业园,几近郊县,和爱梦所在的未来创业城正好是条横跨全城的对角线。   出了大门,俞汉广在夹着灰尘的冷风中迷了眼,恍惚间还看见了火车站上方的【宜州南】三个闪光大字。   来时是邹海遥开的车,参观结束后,大忙人临时有事,驾着他的轿跑一溜烟蹿得没了影。   虽然这几年和孟艾同行的次数不多,但俞汉广隐隐记得,孟艾对共享电动爹十分反感,他便点开打车app,叫了辆回公司的专车。   黑色的商务车很快停在身前,俞汉广抱着装头显的箱子,本想上副驾,却被孟艾一把按到了后座——上车时他深吸了一口气。   老孟不知道又有什么感想要抒发。   果然见孟艾靠在后座,微仰头一声长叹:“俞汉广。”   “在呢,老板。”俞汉广学着刚才看到的智能机器人样品的语气。   在活跃气氛方面,他天赋异禀。   车内飘过劣质的柠檬香氛,味道冲鼻。俞汉广将车窗开了道缝,一丝寒风挣扎着挤了进来,他忍不住把原本敞开的棒球服拉严实。   “怎么突然想做硬件?”孟艾斜睨着他的耳朵,“真是想和庄超飞和杨烨比一比?”   还是瞒不过老板的眼睛。   俞汉广诚恳道:“起初是。现在不是了,现在是想和自己比。思路已经打开,就收不回去了。”   孟艾没有接话,而是自言自语地盘点:“市场被国外品牌垄断,进入门槛高,应用层面狭窄,技术盲区,重资产,投资回报周期长……太折腾了,但凡是个正常的游戏公司都不会去做。”   他眼神挪到俞汉广的领口,看见晃动的拉链闪着银光:“你要是卖衣服,会花钱自己做拉链吗?能不能做成先不说,哪怕做成了,在商业层面也不一定划得来。”   路程颠簸,俞汉广伸手将箱子扶住:“老孟,不能这么比。是产业,不是商业。”   “你还记不记得《99》在立项的时候,卫波说过的话?”   孟艾突然偏头望向车窗外。   俞汉广没能看见他的表情,只得继续道:“一个产业的迭代和发展,靠的就是折腾。老孟,这道理你一定懂,不然你为什么要做New Lab?总不会是闲着无聊,让我双线汇报给你和老邹吧!”   爱梦设立New Lab的全员邮件已经发布,邹海遥任总负责人,俞汉广统管执行;以至于俞汉广每周都为给孟艾和邹海遥的两份周报而头疼。   “要先把业务跑通,然后去验证商业模式,商业模式靠谱的话,产业链就成了一大半。”俞汉广又道。“机遇都是折腾出来的,到时候,我们说了算。”   他和卫波天天在一起吃早餐,早已仔细想过,也深入聊过。   “你想的对,”沉默片刻后,孟艾转过头,“做对的事情,是选择;把事情作对,是努力。”   “爱梦也不能一直原地踏步,我们努力从游戏公司升级成科技公司。只是……”   专车司机早已将空调打开,暖气和车窗外不时飘来的冷风针锋相对。俞汉广坐在下风口,被冷热两股气流激得耳垂涨红。   孟艾极力克制住想要伸出的手,一时却见俞汉广的手掌举到了耳侧,手机里隐约传来绵软的女声。   “嗯,没在忙,方便,你说,我特别喜欢吃。真的吗?阿姨太客气了,快递员会放快递柜的,我收到信息就去取,实在不行就让快递员扔门口。对了,你和……你哥说了吗……”   言辞间洋溢的兴奋虽然被生硬的语气掩盖,但依旧抑制不住地从他眼角眉梢溢出。   讲电话的同时,俞汉广还间或警惕地瞥了几眼孟艾。   “怎么,对我还藏着掖着呢?”孟艾手伸进口袋去摸电子烟,神情也模模糊糊,“俞汉广,你交女朋友了?小姑娘管得有点严啊。”   挂掉卫粒的电话,俞汉广一时心虚,只得搜肠刮肚地圆谎:“没有的事。是一个远房表妹,前些天我帮了他们家一点小忙,她妈妈给我寄了些特产,水果啊、酥糖啊什么的。”   “哪来的什么女朋友,老板你别瞎猜,我的心中只有一件事,就是工作。”   车子连续小幅拐弯,二人身躯左右来回地倾斜。   专车司机看向车内后视镜,很有礼貌地解释:“这里在修路。”   孟艾通过后视镜回以理解的目光。   司机放松下来,道:“看两位先生像是外地过来这边考察的。马上就到最有名的玉湖景区了,要不要去兜个风?景色很好的。”   出行市场被共享电动爹分了一大杯羹之后,打车生意不太景气。俞汉广默默吐槽,连专车司机都开始挣这十几二十块的绕路费了。   他刚欲拒绝,却见孟艾按下了半扇车窗:“好啊,看一眼也好。”   江南初冬常有薄霾,惨白太阳挂在天上,似乎成了某种装饰品。   “雨过天晴湖山如洗,问郎君家住在哪里,改日登门叩——谢——伊——”(2)   一时间,沿路又有阿姨爷叔咿咿呀呀,哼着水磨一样的软腔。   司机彻底打开了话匣子:“这是我们宜州的土戏,唱的是书生和妖精。”   “个么宜州自古出文人书生。才子佳人唱腻了,什么人狐恋呀、状元仙女呀,就是要奇奇怪怪的故事才有意思的。”   孟艾听了只是笑。   俞汉广此刻完全无法理解老板的笑容,他满脑子都是棘手的项目,对于闹中取静的这份美好,实在无福消受。   小学语文课上,他就学过“情景交融”的道理——观景,实际上和心境有很大的关系。眼前的景致要契合心中的念想,否则就看不进去。   不是景的问题,更不是人的问题。   专车挤在人海车流里,根本挪不动。孟艾望向路边成群结队拎着饭盒茶缸的大爷大妈:“今天什么日子?人这么多。”   “看路线的话,应该是后山上的新寺庙在施粥。今天农历十五。”   司机扫了一眼几近挡路的人群,下意识要去按喇叭,又想起景区禁止鸣笛,便郁闷地道:“这个月初一刚开寺,就施过一次粥。今天又来。”   “去福利院看看?来都来了。”俞汉广恍然记起了后山山腰的那座寺庙,没想到已经修好了。   宜州速度果然非同凡响。   孟艾看了看手机:“算了,赶时间。没想到景区工作日也能堵成这样。晚高峰前能不能回去都说不好。”   “其实不应该过来的。”他又自失地道。   俞汉广嗅到了空气中漂浮的一丝怅然,以为孟艾是着急工作。他思来想去,还是谨慎地开了口:“老板,正好现在有空,你先把我的支付代理请款批了吧。”   “怎么还有款项?”孟艾收敛神思,诧异地点亮手机,跳到审批页面。   他对数字的记忆力极强,瞬间觉察到了单据上的金额问题:“还比上次多了这么多?”   “Star Key年前再使使力,”俞汉广咽了唾沫,从实招来,“这回改变策略了,硬广效果不行的,不信你看我们商业化平台上的那些……”   有些广告主来自传统行业,只看见爱梦的商业化平台流量大,既不懂隔行如隔山的真谛,也不愿意认真研究玩家到底喜欢看什么,只是坚信“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于是砸了些尴尬又自嗨的硬性广告,浏览量是很壮观,但转化率十分不理想。   一来二去,已经和杨烨着急了不止一次了。   “所以我们试着做了些更软的内容,把游戏植入直播和视频里。因为创意部分要加钱嘛,费用多了些。”   “但ROI也不会低,”俞汉广对着车顶发誓,“效果不好,我跟你姓孟。”   这几个字似是密码,解锁了孟艾脸上的笑容:“团年饭就用Star Key挣的钱吃,年后专项分析会也要开。是吃大餐还是喝稀饭,就看你这两个月的的表现了。”   “那我真是任重道远,是不是得再追几笔预算?”俞汉广松了口气,手掌抚上纸箱,“顺便帮公司把做头显的钱也赚了。”   “头显,过完年就开动。”孟艾道。   玉湖这地方太温柔,看久了消磨意志。   孟艾关严车窗,突觉嗓子发干发痒,像破了个小风洞,需要什么东西去麻醉,去填满。   他手埋在口袋里,把电子烟攥了又松。   终是没能伸出来。   --------------------   (1)CFR:国际贸易术语,成本加运费,由卖方承担把货运到买方港口的运费。对于卖方来说,风险比较高,因为如果买方跑路了,这笔钱就收不回来了。   (2)出自京剧《白蛇传》。   ------   心疼孟总一秒,孟总啊,少抽点烟   ------   谢谢【青花鱼7zsz9o7ec69】童鞋对于VR头显知识的科普,也谢谢大家的评论和海星~   我会继续努力更的 第78章 另一半心事   =======   在这一行摸爬滚打多年,对于游戏,俞汉广自然有些超出旁人的感悟。   比如他现在,就觉得过年其实是玩游戏。   年前的评“两优”分奖金吃团年饭一顿激烈操作,和多人竞技没有任何区别。   面对问收入、催婚催生的亲朋好友,是沉浸式角色扮演。   窝在家里和俞乔抬头不见低头见,又堪称大型在线生存。   比如他现在,就在起床的边缘线进行着生死挣扎。   几间屋子传来的不同杂声直冲天灵盖,俞汉广痛苦得连人中都皱成了一条浅沟。   在床上不情愿地扭了几下后,他终于掀起被子,眯眼抬臂看智能手表。   早上六点。   他起床撩开一小段窗帘,瞳孔被墨蓝占满,天光在远处伺机而动。   芦中路15号这个机关大院里,房子造得稀稀拉拉。住户都是俞乔同侪,不少人的子女都已成家,因而去子女住处团聚的更多。此时室外天寒地冻,连院子里的野猫都缩到了暖气管道下瑟瑟发抖,一丝响动也无。   除了自己家,没有哪栋楼亮着。   俞乔把楼上楼下的灯全部打开了;放着扫地机器人不用,趿着桐木拖鞋,举起拖把来来回回地在不同房间出没;隔壁洗衣机不知被他调成了什么模式,转得轰隆隆的,堪比小型地震。   摆明了不让儿子安生。   以往,俞乔都是大年三十才回家,今年突然抛弃了最爱的工作,提前好几天就开始蹲在家里看大坝图纸、侍弄花草,打游戏。   老俞家爱打游戏的基因倒是一脉相承——俞乔喜欢玩主机游戏,抢滩登陆和休闲农场都能玩得不亦乐乎。   到家这两天,俞汉广连梦都来不及做;躺在床上,除了想工作,就是来来回回地琢磨两件事。   其一,老头快退休了,不开心。   第二件,改日把卫波正式带回来,说不定能和这个处处看自己不顺眼的亲爹一起打游戏。   让老头开心开心。   “醒挺早,”俞乔睨了站在卧室门口、穿着T恤裤衩的儿子一眼,“穿这么少,也不嫌冷。”   俞汉广握着手机,揉眼打哈欠——芦中路15号千般不好,唯有暖气他割舍不了。   “您穿这么多,也不嫌干活麻烦——”   对付父亲,他向来只用两招,要么沉默不语,要么牙尖嘴利。   俞乔看他就来气,阴着脸收起拖把,扭头下楼,声音越飘越远:“你要不嫌冷,就去把春联贴了,再帮你妈把菜择好。快三十的人了,放假在家,除了睡觉就是玩手机。”   似乎每家的父母和子女之间,都存在着某种“只看一眼”的刻板印象:   父母如若早上第一眼看见子女在玩手机,那么心中便会默认,这孩子一整天都在玩手机。   游戏人没假期,反而越是流量高峰的假期越要盯紧。俞汉广懒得向俞乔多解释,便照惯例看运营数据、查邮件,还特意翻了IM。   他眼光跳过一水儿的春节祝福群聊,聚焦到了“给钱”二字上——几个早已对接好春节推广活动的博主在疯狂催款。   除了Star Key之外,【先肝为敬】项目组年前摩拳擦掌,在《孤胆裂冰》和《你的99个故事》中策划了“春节花火大会”,吸引玩家在游戏里参加“放烟花许心愿”的特别活动,为的就是给游戏冲个好看的数据。   巨大的机会意味着惨烈的竞争,春节不止爱梦一家有活动,友商们都在卖力吆喝。为了博眼球,Star Key和“花火大会”也都社交媒体上买了软广投放。   付款的最后期限就在眼前。   其实一周前他就把付款需求告诉了石念三,可对方一直毫无动静。   即使有消息,也寥寥几条,道是让俞汉广放心,款项一定年前付讫,不会耽误推广计划。   但他还是隐隐心急。这直接关系到春节期间Star Key的战绩,他向孟艾立了军令状,年后必定要复盘。   因为石念三拍胸脯打包票,俞汉广也没有申请备用金,只能算了算自己的银行卡余额,做好垫款的准备。   在创业公司,就这点不好——一开始自信满满,觉得自己做的事是“颠覆”,可干久了才发现,最常接到的工作是“垫付”。   亲爹一顿毫无缘由的唠叨,又在他烙大饼一样的心上撒了把孜然,俞汉广索性披上羽绒服下楼,抄起春联和双面胶走向大门口。   “这么早就起来啦?冷不冷哟!贴完快进屋。”   他正趁着晨光把春联往门上拍,就见脚蹬球鞋的顾珊珊出现在眼前。   大过年的还不忘晨练,顾女士二十年如一日的毅力和身材,让俞汉广肃然起敬。   他把双面胶套在手掌上,恭敬地笑道:“这就回去了,我等下帮你择菜啊。今天又吃火锅吗?”   顾珊珊高兴得很,又有些惭愧地摊手:“谁叫我们三个都不会做饭呢。”   ……   但凡厨房活计,没一样不耗时耗神、费腰费手。现在又是数九寒冬,俞汉广的手指叫自来水冻得通红,手背上的血管青筋隔着皮肤凸起,和绿油油的菜叶形成惨烈对比。   但他心思全然不在此处,掰两片生菜,就要皱眉往放在一旁小塑料凳上的手机瞟一眼。   顾珊珊从豆芽机里取出刚发好的豆芽,见他如此怪异,随口问道:“噢哟,望穿盈盈秋水,蹙损淡淡春山。等谁的消息呢?”   心事被说中了一半。   俞汉广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倒扣住手机屏幕,捏着眉头道:“等一个乙方。说好这两天要给博主打款,推我们的游戏,结果不晓得在忙什么,总是不回我。”   “唉,说这个做什么,让您瞎操心。”他捧起一把掰好的生菜,控完水放进瓷盘中,声音也越来越弱。   顾珊珊似是没听出他自暴自弃的郁闷,平静地道:“别人家也是要过年的呀!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和你爸爸,一大一小两个工作狂。”   塑料凳突然被手机的震动带得晃出了声响,俞汉广连手都没来得及擦就扑了过去,看到【石念三】大名之际,眼睛都瞪大了三分。   又听“啪”的一下——因为跑得太急,一整盘生菜全打翻在地。   “碎碎平安。”顾珊珊弯腰收拾碎瓷,示意俞汉广不必在意。   他也管不得许多,迫不及待地点开了语音气泡,才长嘘了口气。   【石念三】:【费用都付掉了。俞老板,实在不好意思,这两天在宜州处理些事情,消息回得慢。没误事吧?】   顾女士说他是工作狂,谁知这里有个比他更爱搞事业的乙方,大年三十还没回老家。   俞汉广正准备打字,见聊天框里接二连三跳出了银行流水单截图,一串一串刷了屏。   他总和水单打交道,以前只觉这种带着水印的纸张雪白冰冷,无休无止——付出金钱与精力,获得数据与反馈;而这些反馈,又会成为新一轮艰难征程的垫脚石。   今天他骤然发现,原来数字也可以如此生动可爱。   【俞汉广】:【靠谱!石老板新年快乐!】   ……   俞乔和顾珊珊的父母都已去世。顾珊珊是独生女,俞乔倒是有个出息的亲哥哥,早年间在国外大学谋到了教职,带着老婆孩子定居国外。兄弟二人平时常在网上联系,很少团聚。   因而年年都是他们一家三口守在空旷的房子里,伴着喧闹的电视节目度过除夕。顺便也是攒足力气,应付大年初一之后才真正开始的亲朋好友寒暄攀比大作战。   中午的火锅照例没吃完,顾珊珊早已从饭店订了些新鲜面食,准备直接下到火锅里。   俞乔好甜口,她还煮了醪糟汤圆盛在一旁,又把俞汉广从宜州带回来的玉叶饼摆在桌上显眼的位置。   火锅很快咕嘟地冒起了泡,顾珊珊往汤里倒着饺子面条,突然道:“儿子,上回我去宜州看你,就是你受伤那会子,也是给你叫的面条,算算有大半年了吧?”   “对了,当时来照顾你的同事,那个叫小卫的,现在还和你搭档吗?”   俞汉广正对着手机左右开弓——盯着游戏后台数据的同时,在【先肝为敬】群里甩了红包,又从孟艾手里抢了块儿八毛。   闻顾女士一番话,他收了三头六臂,暗暗咬着嘴唇。   另一半心事,也被说中了。   --------------------   过年了,先不让小俞小卫腻歪,写一点儿温馨搞笑的家庭线   我们顾老师啊,拥有看透一切的双眼 第79章 “爱和bug也一样”   ====   其实年前,他和卫波心照不宣,谁也没提过年上门这一茬。   各回各家后,卫波一般早晚给他发几条信息,除了问项目进展,字里行间平平静静,丝毫没有情侣间的亲密。   卫波古井无波,俞汉广心中有波。   有几次俞汉广被催款催出了心理阴影,撒娇似的抱怨了两句,卫波也只是略作安慰——恒久的感情,不需要日日聊天。   谈恋爱,总归要从热切走向平淡。浪漫的尽头不是荷尔蒙,而是让人获得持久平静的血清素和催产素。   但他没想到男朋友淡定至斯,今天如此重要的日子,【卫老师】的对话框,竟然一整天都没闪。   “还搭档着,这大半年一直和他一起,连续做了好几个大项目。”俞汉广瘪嘴点头,继续翻饺子。   大半年,热恋期也算过去了。   可一场小别,不但没有欢愉,反而令他郁郁。   “那你得好好感谢人家,”俞乔盛着汤圆,脸色比早上好看得多,“工作里能碰到个默契的搭档,不容易。”   那可太不容易了。   俞汉广表面上顺从地点了点头。   心里却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岂止是搭档。   找时间带回来,吓你一吓。   汤圆是俞乔最爱的花生白糖馅,他就着醪糟咬了半颗,吹了吹才含在嘴里,顿了片刻道:“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就盼着过年。我还记得刚工作的时候,有一年年三十还在单位工程现场上,食堂给每个人分了碗汤圆,芝麻馅的,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   “怎么现在过年的汤汤水水,越来越没滋味了呢?”   顾珊珊故作叹气:“我提醒你一下,老俞同志,少去回忆往事,回忆是变老的开始。”   “要让你觉得饭好吃,真是比太白上蜀道还难的。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饿上你两顿。”她把玉叶饼推到俞乔面前。   俞汉广偷瞄了一眼顾珊珊,往火锅里下饺子的手暗暗伸了个大拇指。   手机就放在饺子碗旁边上,仍是一直没有动静。俞汉广深觉顾女士的话十分在理——卫波已经不知道饿了他多少顿。   ……   “儿子,电话!”   饺子味道略淡,俞汉广刚去厨房拿醋,便听顾珊珊在外间餐桌唤他。   他端着醋碟不疾不徐地出来:“应该是供应商在联系我,今晚我们还有业务在跟。”   解锁了屏幕,俞汉广胸中海啸骤临,飞速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挂在耳朵上就跑去了阳台。   还不忘顺手关上了隔音效果很好的玻璃门。   “在干嘛?”电话另一端是卫波轻淡的语气。   耳边浮起的久违嗓音,压下了俞汉广心中的滚滚巨浪,却又吹皱了一池春水。   “过年还能干嘛?不都是在彩衣娱亲。”阳台寒意逼人,湿冷的风绕过外衣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可俞汉广哪里能顾得上,双臂搭在栏杆上兀自吹风,只觉满天星河都在向自己眨眼,绚烂异常。   “不过,有的人彩衣娱亲,娱到差点把我给忘了。”他脑中一时又略生出了些酸涩。   卫波道:“上午隔壁项目组游戏连续出了几个bug,我帮忙修了一会。下午又去看了我爸……没怎么用手机,也没及时跟你说。”   “向你道歉。”   俞汉广脑中的酸涩骤然消失,转瞬又被愧意铺满,却仍是酸溜溜地嘴硬:“怎么今天一个二个都跟我说对不起。如果道歉有用的话……”   他还没说完,手机就震动了一下——卫波传来一张照片。   “请你看真正的烟花。我猜,你们那里不准放。”卫波道。   “对不起,你可能会觉得我有点沉默,甚至太闷。这也许是我出生时就带着的bug,我会尝试着修正。”   “也希望你能帮我……”,他还没说完,竟是一声轻呼,“又来了。”   电话对面升起阵阵烟花绽放的急促声响,卫波不安的歉意混杂于其间,真挚到有些格格不入的稚拙。   可在俞汉广耳中,世间万物顷刻沉寂,今晚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声音。   他点开照片大图。   漆黑的夜色无纤无尘,几团雪亮光束汇结爆裂,周围晕出耀目花火,倏地定格在半空。   一如他此刻的心情,热烈到几近失控。   不知是夹杂湿气的寒风灌进了嗓子,还是刚才的老沉醋滋味太酽,总之他发现自己从喉咙到胸腔,烫得厉害。   高烧也不过如此了。   而在这两重天的煎熬中,他的声带早就被钉住,喉结似乎只剩下滚动这一项功能,一时间怎么也无法言语。   那几团烟花似是出了画,光点四散着涌进心房。他着了魔一般径自举起手机,找好角度拍了张大院外景。   “亲爱的!你把这张图设成聊天背景,别问为什么……”俞汉广把图片传了过去,又连续点了几下屏幕。   卫波站在凌水家中的小院里,望了望门内。   电视里的春晚播得热火朝天,他的眼底映出一片红彤彤的光影。   母亲正将一大盘热气腾腾的水饺端上餐桌,妹妹坐在沙发上吃水果看手机,笑得比果盘里的车厘子还甜。   小地方平时生活节奏慢慢悠悠,可每到这个时候,整座城市像是突然提了速,连天空中的烟花都很识相地此起彼伏,仿佛要用尽攒了一年的力气,迸发出接连不断的眷恋,来讨好归巢游子。   卫波的瞳仁里流光映照闪动,没忍住眯了下眼,又低头轻笑:“设好了。”   随即他就听俞汉广在电话那头大声喊道:“你知道今天IM上了什么新功能吗?”   “简单的快乐!和真的一样!”   刹那间,手机屏幕上落下了万树烟花。   而俞汉广发的烟花表情,则像是算好了一样,恰巧停在了图片中几幢楼的楼顶、阳台和窗边。   “你笑什么?”俞汉广疑惑的声音传来。   “亲爱的,”他随俞汉广改了称呼,声音中泻出兴奋,“你知道吗?其实爱和bug也一样。”   ——点开一个,后面就会跟着无数个。   --------------------   本来说今天要请假的,赶一赶还是写完了~   这个年甜甜地过去了,小俞小卫更进一步,接下来亮出我的40米大刀(bushi)   明天会有大肥章掉落,也欢迎大家多多评论投喂(脸红望天 第80章 路遥知马力不足   =   “客官您稍安勿躁,长寿面马上出锅——”   俞汉广在厨房拉长了嗓门,还不忘扒着门框向卫波显摆,活脱脱一只开屏孔雀。   “这是客官在宜州过的第一个生日吧?”   卫波关掉手机里的算法博客页面,摘了眼镜笑着点头:“我生日赶上春节,以往都是在凌水和京州过。还真是第一次回宜州过生日。”   俞汉广钻了个空子跑出来,在卫波侧脸上摸了两把,肉麻得毫无预兆:   “这是我爱你的第二年。”   他糊着生粉的手指蹭过去,卫波皮肤本就白,脸廓沾了些面粉,犀利的下颚线隐去了棱角,更显瞳仁温润。   卫波暗笑,放任他不怀好意的动作:“你再嘚瑟,面汤就要潽完了。”   俞汉广登时收了尾巴飞奔回厨房继续手忙脚乱,几分钟功夫,端出只碗来。   卫波对着眼前的这碗糊状物,干咽了口唾沫,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价。   他试图洗脑自己,这是一碗长寿面……糊。   是一碗俞汉广早上六点就起床,亲自和面擀面切条,煮出的长寿面……糊。   俞汉广嘴硬:“狮子头里没狮子,娃娃菜里没娃娃,长寿面里……也可以没有面。”   “精辟,亲爱的。夫妻肺片只有肺片,产品经理不是经理。”卫波好不容易把喝进嘴里的夹生面糊咽下肚,起身去穿围裙,“烹饪专修学校的培训费,记得打给我。”   俞汉广跟着进了厨房,端出一幅委委屈屈的架势:“我给你免了房租,天天以身相许,昨天还特意请你吃了顿五星酒店自助,为你庆生。可你这冤家心狠如此,变着花样地压榨我。”   “我这个包租公当的呀——人财两空。”   卫波勾唇观赏大孔雀表演,手上还不忘朝面粉里添水,细致地拌匀。   俞汉广近来如此欢脱,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   年后工作过于棘手,但凡能捕捉到小确幸,他都要百倍放大,像是在提前透支未来的快乐。   生活原本就是用微末欢愉,去搅拌连绵痛苦。   *   “之前估摸着元件器材上可能悬,但现在发现,包括ToF、GPGPU、光追GPU在内,元件其实都没啥好操心的。目前的问题是,总成本太高。”邹海遥向在座几人展示核算后的头显硬件制作成本。   “真做起来,万一回不了本儿,完犊子。”他摊手。   孟艾道:“成本高的主要原因还是几颗专用型MCU(1),被老外卡了脖子,短时间不好解决。”   今年初春,整个江南的天气都甚为怪异,太阳似乎遭到了绑架,阴雨连绵了数十天。这场春雨褪去了往年润如酥的伪装,十分不客气,动不动就把宜州全城浇上一场鸡飞狗跳。   窗外雨声将室内声音盖住了三分,连向来沉稳的孟艾和邹海遥,在年后第一场核心员工会议上也底气不足。   “MCU现在满世界都缺,价格十倍十倍的翻。我有个哥们做共享单车的,前头儿跟他闲聊,快过年的时候,公司实在发不出工资,差点被员工集体劳动仲裁。走投无路了,就拆了智能锁里的MCU出去卖,这才扛过去。”   邹海遥说得云淡风轻,表情却异常凝重。   孟艾的眉头就没松过:“想点办法,看看能不能做Pin to Pin。”   真要做Pin to Pin?   第一批硬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MCU又是堪比五脏六腑一样的存在,按照俞汉广和卫波最初的设想,哪怕花钱多些,能找国外品牌合作组装是最好不过,起码品控有保障。   可由于原材料紧缺,兼之这两年同样需要MCU的辅助驾驶、新能源造车行业大爆发,一时需求暴涨,几个为国外大品牌头显代工的工厂都因为产能不足而捉襟见肘。   爱梦跨行业找资源,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根本连人家代工厂的大门都敲不开。   雨水不时敲在光秃秃的树枝上,隔着会议室玻璃发出钝响,俞汉广在一片沉郁中,鸡皮疙瘩全立了起来。   【Pin to Pin兼容】是他年前亲笔写进调研文档里的。   Pin to Pin(2)一开始用于汽车工业界,他买车的时候就听过,隐约有印象——起初解决的就是一些国外高端汽车级芯片的兼容问题。由于两个芯片的功能脚和封装方式都相同,替换起来毫无影响,算是某种“平替”。   VR头显中使用的是更为普遍的消费级芯片,在国内智能硬件行业中,做Pin to Pin几乎是心照不宣的规则。   原因无他:竞争激烈,各家都在压成本。   但他查过资料,因为国内没有大众化的VR头显品牌,战火尚未延伸至这一领域。   俞汉广窝在椅子里,手掌抚上小腹。   早上他喝了口自己的杰作,差点没当场喷出来;直到现在,面糊里的生面粉还黏在胃中,全靠卫波的后来下的一碗手擀面撑着。   今天气温跌破了零度,进了会议室他连羽绒服都没敢脱,饶是这样还是浑身冒虚汗。胃里有如火烧,人却越坐越冷,寒意扎了根一样,从脚底板不断上探。   他的手下意识往旁边抓,可惜扑了个空。   卫波在隔壁和几个程序员开技术小会——他似乎对机锋暗藏的核心员工会议很是排斥,能不来就尽量躲着。   男朋友的自我剖析没有错。除了自己,他对代码的感情,比对人的感情要深得多。   俞汉广打了个寒颤,脖子刚缩进衣领,就见孟艾从口袋里抛了什么东西过来。   两片暖宝宝落在桌前。   “谢了,老孟你该叫哆啦A孟,”俞汉广接过,小声问道,“替代品要怎么找?”   邹海遥便继续道:“我们商量了,要回去学校问一问,宜大的实验室应该有做这个的。到时候你也一起过去。”   他又转头,对正在往毛衣上贴暖宝宝的俞汉广道:“你最近跟池斓还有联系吗?有的话,让她帮忙打听打听,找点儿硬件和供应链方面的强人。”   俞汉广愕然,但还是会意点头。   不过邹海遥人脉何其广,京州宜州两头通吃,经一个刚开张的小猎头公司挖人,似乎没有必要。   “还有个问题,”孟艾道,“毕竟是新东西,初期要做好产量上不来的准备,到时候现金流压力会非常大。”   “我今年本命年,总觉得有点犯冲。”他双手交叠垫着下巴。   孟艾腕间套着的红绳金貔貅露了出来,杨烨见了便笑他:“你怎么还迷信上了。大不了我们商业化平台再加把劲儿呗。商业化平台,别的不行,但来钱是认真的。”   暖流汇入身体,俞汉广的大脑也很快提速——按理说,平台在年前就已经搭好,拖到如今,产品群早就应该把相关工作、起码是涉及业务类型的工作交接到自己这里。   可杨烨分毫没有让出来的意思。   也是,毕竟是自己辛苦做出的成绩。俞汉广推己及人,认为杨烨的私心无可厚非。   近来盯Star Key的同时,他又不得不分心于硬件,因而也只能无奈地看着杨烨把这根救命稻草紧握在手中。   “目前公司所有运动类游戏,以及《99》都上了Star Key,业务群也给头显保驾护航。”他在嘴上向来不会落后。   俞汉广转着眼珠沉思片刻,又道:“如果产量跟不上的话,老孟,我过年在家有一个体会:让一顿饭变得好吃的秘诀,不是食材,不是调料,也不是做饭手法。”   “是人。”   “只需要让人饿一顿。”   “饥饿营销啊,”杨烨率先明白,“好想法,但不好实施。玩劈叉了,容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烨神别忙着下定论,也只是一个体会而已。”见杨烨身旁依旧坐着不吱声的孙晗,俞汉广一时想起周晓盛,多少有点膈应。   他压着胃里不断上翻的酸水,忍住想吐的欲望:“总要边做边看,路遥才知马力啊……”   杨烨抬眸盯着俞汉广,笑容耐人寻味:“路遥是知马力,还是知马力不足,都不好说。但是你放心,产品群一定尽力。”   “孟总,汉广,”人事总监吕少柏突然推门,但没敢进屋,只站在门边小声道,“有几位……客人,在孟总办公室,希望二位立刻过去。”   孟艾疑道:“现在?这么着急?”   吕少柏神情闪烁地看向俞汉广:“……总之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稍等我片刻,回来继续。”孟艾合上电脑,俞汉广也撑着胳膊起身。   刚出会议室大门,就撞上同样收到消息的赵惠风,三人便一同进了CEO办公室。   “客人”。   吕少柏话说得对也不对——孟艾办公室的沙发上,的确坐着几位客人。   只是警服警帽昭示着,来者是不速之客。   和俞汉广想象中的不同,三名警察彬彬有礼地起身,态度相当客气,其中一位警察问道:“请问哪两位是俞汉广和孟艾?”   赵惠风挪开了几步。   俞汉广被警徽晃了眼,心里将这些年经历的大事盘了个遍,连拿驾照第一年扣了11分差点回炉重修都想到了,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任何能和“公安局”沾边的事。   “二位好,我是宜州市公安局经侦科的唐强,这位是协警小王。”另一位警察掏出证件和两张戳了大红印的文件,又指向刚才说话的人,“我们经侦同事马翔宇,崇州市公安局崇北分局的,刚过来。”   “协办函和马警官的介绍信在这里。”   “唐警官,您好。你们刘科还好吗?”赵惠风看了介绍信,礼貌微笑,话中有话。   和孟艾交换过眼神后,赵惠风又打了一剂预防针:“唐警官,马警官,我们公司合法纳税,一切经营活动正常,一直是市里的5A级征信单位,去年还被评为了‘头雁企业’。”   俞汉广刚想问问被警察找上门的原因,突觉胃中如撞翻了一锅沸水,恶心与绞痛感猝不及防地蹿到了喉咙。   他捂着嘴小步跑出了门,朝洗手间的方向飞奔。   孟艾见状变了脸色,慌忙跟上;手在俞汉广后背不知所措地绕了几圈,终是扯了两张纸巾递了过去。   三名警察也被俞汉广如此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守在洗手间门口,寸步不离。   阵阵呕吐声和扎眼的警察制服闹出了大动静,一时之间吸引了不少员工前来围观。   俞汉广把从昨晚到今早胡吃海塞积下的食尽数吐了个干净。   “老俞,怎么回事?病了还不请假休息。”杨烨人高马大,端了个杯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挤到最前面。   一杯温开水落肚,俞汉广胃里的翻涌渐渐平息,向杨烨致谢。他目光又绕过人群缝隙,落定在某个呆滞的身影上——   一个人真正心慌意乱的时候,不会急不可待,反而会因为太懵,手脚僵硬着不听使唤。   他迅速释放了一个“别担心”的眼神给卫波。   ……   几人回到孟艾办公室,唐警官示意赵惠风和孟艾暂时回避,又在CEO办公室门口贴了张简单的【问询中】A4纸。   他打开工作手机的录像软件,将问询通知书和签字笔递到俞汉广面前:   “俞先生,不要多想。我们局目前正在协助崇州局调查一起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案件,希望您今天能够安排好时间,配合调查。问询期间,请关掉所有的无线电子设备……”   “崇州?”温开水渐渐发挥作用,俞汉广总算缓过劲,苍白的嘴唇恢复血色。   他望向通知书上的名字,眼皮一阵狂跳:“石廿三……”   “石念三?”   马警官在一旁接道:“是的。该起案件系崇州市一家企业报案,石念三是犯罪嫌疑人之一,此前一直处于失踪状态。”   俞汉广按住太阳穴,问:“我已经很久没和他联系了。他怎么就成了犯罪嫌疑人了?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马警官环视四周,默了片刻道:“非涉密信息,可以向您说明——前天,我们在宜州市发现了他的尸体。”   --------------------   (1)ToF、GPGPU、光追GPU、MCU:ToF模块在58节里科普过,是一种传感器模块。GPGPU、光追GPU都是芯片种类,MCU是微单元,就是工科经常接触的单片机。这些都是头显制作的元件,跳过去略读也没关系。   再说个业内八卦:早年间有共享单车企业拆掉MCU卖钱,是真事儿~   (2)Pin to Pin:理解成芯片替代就行。类似我想买一支兰蔻196,但是有点贵,于是去买了一支胡萝卜色的平替口红。   ------   没想到吧,石念三挂了……   ------   不知道是哪(几)位大可爱给我送了888颗海星,谢谢你萌~佩佩要是能出发红包功能就好了,好想给大家发红包呀~ 第81章 日久见人心叵测   =   宜州市近几年经济发展欣欣向荣,宣传口又十分会动作,“网红城市”的名气很快打响,玉湖景区也因此大受裨益,一年四季游人如织。   大年初二,一位数百万粉丝的生活up主,趁着节后短途旅行小高峰的时间点发了条vlog,名为【玉湖这条神秘线路yyds!!!让你爱上真正的宜州】,玉湖后山的那条小野路,以及半山腰刚建成的“远山禅寺”随之小火了一把。   整个春节假期,原本无人问津的小径拥挤至极,本就稀松的石板路被压断了好几块。景区运营方怕出踩踏事故,三天后,便将加装防护栏和警示牌的工作安排到位。   几名工人在下到某处陡峭凶险的小山坡插牌之际,在灰褐色的石块之间,发现了一个滚了满身泥的、趴着的……   人。   工人试探着唤了好一阵,见毫无反应,便壮着胆子将人翻了过来。   身子都硬了。   *   “石念三,曾用名石廿三。”唐警官简略说明情况,小王向俞汉广展示着工作手机中的聊天记录截图。   唐警官道:“案件尚未结案。我和马警官过来,是想了解石念三的一些基本社会关系。我们在云端数据库调出的证据显示,石念三其中一个IM账号里,最后的聊天记录是和您之间产生的。”   俞汉广惊骇于石念三的死讯,身子绵软无力地陷进沙发,心脏却擂鼓一样狂跳。他庆幸着智能手表早被他调成了震动状态,不会让一脸严肃的警官们听到《小星星》的铃声。   “怎……怎么死的?”他问。   唐警官厉声呵斥他:“不该问的,不要多问!”   俞汉广耐心回忆少倾,点头道:“石念三是我们公司的供应商,我们经常对接。哦对,就是大年三十当天,我是发信息问了他一些业务问题,此后直到现在,都没再有联系了。不信您可以看我的IM……”   他下意识要掏羽绒服口袋里的手机,又想起手机已经收走,公安机关也应当早就调查过,一时在沙发上发愣;神思又被唐警官口袋里传来的铃声打断。   马警官闻言颔首道:“麻烦告知贵司财务部,我需要对业务单据进行取证。”   俞汉广道:“要看单据的话,您可以找孟总,或者刚才的那位赵老师,他是公司的财务负责人。”   “石念三的业务是我负责的,但我们和他签的是正经的年框合同,每一笔款项也都结算得清清楚楚,第三方审计去年年底就来过了,没有查出任何问题。”   “知道了,刘科……”唐警官挂断电话后,一改之前的警惕,向俞汉广解释,“不是单据本身的问题。这起案件,原本是崇州市一家影视企业报案,说内部有员工收受供应商贿赂,通过在政策优惠城市成立公司,套取相应退税,再瞒着公司财务私下进行分成。涉案金额,怎么说呢,比较高。”   他这个“比较高”说得语气略重,很是耐人寻味。俞汉广在惊骇之余,竟有些羡慕起高投入高回报的影视公司来——   若是自己能将VR硬件做成如此规模的项目,有一件在业界首开先河的代表作品,在VR游戏界里摸爬滚打这些年,就都值了。   “崇州的涉案人员已经自首,”唐警官继续道,“马警官他们追到了凌水和宿山,是前两天在宜州才跟我们对上,这家供应商公司的法人就是石念三。”   “石念三的社会关系复杂,所以我们怀疑还有类似案件。”   看着唐警官态度渐缓,俞汉广感叹,赵老师平常存在感不强,但绝对是公司的关键人物,人脉当真深不可测——连公安局都能说上话。   随即,他又咂摸起石念三狡兔三窟的性格。   唐警官打断他思绪:“可以了。麻烦叫你们孟总进来。”   出门时俞汉广正好和孟艾擦身,孟艾轻拍了他的肩。   浓重的烟草酸味瞬间扑进他的鼻子。   ……   孟艾在办公室待了不到一刻钟就出来了,赵惠风也将爱梦与石念三公司的合同发票原件一并整理妥当,交给马警官取证拍照。   几人在公司门口笑着握手道别,不像是调查,倒像是应酬。看热闹的员工见无事发生,也都各自散去,安心工作。   *   俞汉广满头冷汗地睁开眼,脑中还留着无边冰原、IM里那一串串付款单、闪着寒光的警徽、以及石念三的黑白残影。   “又做噩梦了?”卫波将他往怀里带了带,声音低软。   卫波的睡衣混合着洗衣液的清香和卧室的味道,是一种只可意会的融融暖意,很好闻。   俞汉广吸吸鼻子,安静下来。他隔着窗帘瞥到天际已露出亮色,便把被子往上拉,仰着头在卫波脸上轻啄一下:“没事,有点冷。我再眯一会。”   胃部不适休息一晚就完全康复,可这只是他近来遭罪的开端。   怀疑就像蒲公英的种子,只要有风,随处发芽。   大家面上如常,然而公司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连业务群内部,都传出了俞汉广偷偷和乙方勾兑,挪用公司费用中饱私囊的谣言。   事情没过几天,已经有人阴谋论地窃窃私语,石念三的死和俞汉广有关系。   回笼觉不随人的意志转移,俞汉广努力自我催眠,脑中仍是喧嚣异常,身子也在卫波怀里颤抖,像一条摔在砧板上的待宰之鱼。   待宰之鱼双眼紧闭,哑着嗓子问:“你觉得石……石念三,他是自杀还是他杀?”   问询当日,他注意过石念三的身份证号,又在本地社区摸到了一些捕风捉影的讨论,推算出了石念三的死期——石念三应当死于大年初二或者初三,也就是他自己的生日前后。   玉湖小路虽然神秘感不在,但石念三怎么看,怎么也不像是会大过年和过生日时跑去吹冷风的性格。   太巧了。   “无论自杀他杀,或者根本就是场意外,这都不是你应该想的事情,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自从凌水老乡会后,卫波对石念三并无好感。但死亡是一件随机而公平的事,震慑人心,因而他虽然这么说,却也思绪不宁。   可他性格使然,所有情绪都不会轻易出口,更愿意用实际行动做俞汉广的港湾。   卫波手伸出,在俞汉广的侧脸和枕头之间抬了点缝隙:“如果要这么想,石念三还是我妹妹当初介绍给你的,那么这件事是不是和粒粒也有关系?我也参加过他组织的老乡会,是不是和我也有关系?”   察觉到怀中的人心跳渐渐缓和,卫波又道:“清者自清。”   俞汉广仰着脸大口喘了片刻。   既然公司的单据都被查了,想必公安也早已将自己的房子车子、银行账户翻了个底朝天。至今没有被二度传讯,就证明他这业务做得光明正大。   不过他忍不住溢出苦笑:“清者自清难抵三人成虎。现在我快成爱梦头号箭靶子了,可是有人巴不得我赶紧引咎辞职呢。”   卫波腿轻抬起,卷过被子压实:“越是这个时候,越要顶住压力,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查漏补缺,好好工作。”   “人心叵测,你没法揣摩,更没法对抗。”   --------------------   路遥知马力不足,日久见人心叵测。   心细的仙女们应该能看出来,“影视企业”——很快会有一个重要的熟人出现。   ------   走过路过点个收藏啊~也欢迎大家在评论区聊天 第82章 “问题就出在他身上。”   =   “赵老师,劳烦您帮我补签个流程单。”俞汉广敲开赵惠风办公室的门,不好意思地道,“去年业务群有个和综艺的合作项目,一直拖到现在没签合同,去年的合同都关了,我现在走个手工单,万幸年前没有被审计抽到。”   卫波早晨的话提醒了他,他一来公司,便清查了业务群可能存在合规问题的项目。   果不其然,就发现了连畅那个综艺项目和自主观看广告的互推协议。   因为不涉及费用,所以合作结束后,他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连畅也没有再提。   赵惠风扶着眼镜看了半晌才落笔,头也没抬地严肃道:“下不为例。”   俞汉广出来后抬腕看表,决定和卫波一起解决午饭,下午再去找孟艾把签字补齐。   划了两下IM聊天界面,他干脆在【先肝为敬】群里摇了项目组的小朋友们,约在楼下咖啡馆见——年后闹心事接二连三,大伙儿还没能好好聚个餐。   进了咖啡馆的门,俞汉广便感知到扑面而来的怪异。   “难得出来搓一顿,日子还选到一起了。”孙晗笑道,“有缘啊。”   “业务群富得冒油,哪能还来这种小地方吃饭的呀?”孙晗身后,果然有人用一口“宜谱”开嘲讽,“哦,这里你们常来的吧?主要是方便开发票嘛,大家都懂的。”   俞汉广觉得自己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他明白,升得太快、木秀于林,公司总有人看自己不顺眼,但凡寻到时机,不可能不落井下石。   可还是对这种莫名其妙的恶意无法释怀。   虽然只一瞬,但因为站在侧面角度合宜,俞汉广迅速捕捉到了孙晗的神情——他狠狠地剜了那人一眼。   孙晗变脸比翻书还快,此时已面露息事宁人的笑容:“汉广,你们也是项目组一起?我们杨总定好了包间,今天是商业化平台项目组内部吃饭。”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气氛霎时更加微妙。   “晗哥,怎么说以后总有机会一起干活,要不咱们合一桌得了,人多点热闹。”站出来解围的是迟语。   迟语如今领着大半的美术同事干活,虽然工牌上还挂着【产品群】,终归是坐在卫波旁边,身在哪心在哪,和谁关系更近,不言而喻。   孙晗客套摆手,“哈哈”干笑了两声,人却往后退:“不了不了,缘分没这么深,希望以后有机会吧!”   ……   俞汉广故作轻松,让大家随便点单,自己一顿午餐却味同嚼蜡。他又在人言可畏的氛围中憋着一股劲工作到晚上,起身时筋疲力尽,眼前的金星可以绕地球一圈。   于是电脑都没往家里背,就耷拉个脑袋同卫波一起进了地铁站。   还差点坐反了方向。   卫波知道他心里坠着块大石,拽着他在街边的家常菜馆吃了两盘蛋炒饭,还特地让餐馆老板娘煮了些姜丝可乐。   炒饭镬气十足,可乐解辣驱寒。二人头上都冒了汗,于是趁雨停踱着步子在小区花园遛弯消食。   正月里寒气逼人,又逢晚间,花园中除了不时窜出的野猫,便只有二人沿路砖洒下的清浅身影。路砖旁的紫色小花在清新的空气中摇摆,似是在向发现美的两双眼睛致谢,空气中还有丝丝晚梅香气点缀;不看则已,一看过去,就连淡白色的梅花也鲜艳起来。   一时间,倒叫他们两个走出些意趣。   “周末帮我个忙,”卫波拣了个轻松的话题聊,“我妹要搬家。”   俞汉广攥着打包饭盒,反而紧张道:“卫粒又要搬到哪里?那你要回去吗?”   卫波在暗黄的灯光下伸手,想把俞汉广紧锁的眉头揉开:“我的那套小公寓已经完全被当成俩姑娘的工作室了。粒粒说,她要搬去和池斓一起住。”   “我哪都不去,就和你一起。”他温声道。   俞汉广这才松了口气,回握住他的手:“亲爱的,我……最近有点神经质。”   “产品群那几个人才更神经质。”卫波望着他笑了下,欲言又止。   “烨神本来就会来事,产品群又被我们吊打一整年,”俞汉广想调剂一下心情,于是走到梅树下,吸着鼻子道,“逮到个趁我之危的机会,那可不得好好发挥。”   卫波摇头:“不是你说的那样。除了今天中午那位,和一直在我们项目上的迟语,他们近来的举动都太奇怪。”   俞汉广想起了中午孙晗在咖啡馆的眼神:“你也觉得?”   这世上,善于假笑的伪君子太多。   多到真正的小人,甚至开始变得正常。   “嗯。业务群和产品群的关系没那么好,公司上下都看在眼里。”卫波在浮动的暗香里望向俞汉广,一时辨不出人和花哪个更好看,“但要说趁人之危,这次可能是冤枉他们了。”   他继续道:“死人这消息太震撼了,又牵扯到你负责的业务,公司一定会有人说闲话。按照常理,产品群更是无论如何也会针对你来两下,以他们现在的处境,最优解就是逼你走人。”   “可这些难听话,反倒是其他群组更多。不信你听。”   卫波点开手机,连续播着几段录音——嚼舌根的片段来自技术群的工位、会议室、甚至洗手间。   俞汉广看着app里的浅蓝色录音气泡:“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习惯了?”   “从警察来的那天开始。防人之心不可无。”卫波答得坦诚了当,“听出来了吗?产品群不仅没有动作,反而还像在帮你一样,压着这些闲言碎语。”   “就好像故意不让人提及这件事。”   俞汉广自诩心思细密,但近来怪事剪不断理还乱,他的“防人之心”反倒消失了。   心里装得太满,往往容易忽略一些基本的原则。   走得有些渴,他拿出在餐馆没喝完的饮料。姜丝可乐已经凉透,入口后,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一瞬间,他记起杨烨递来的那杯温水,咕哝道:“大概是被他们的烨神敲打了,想息事宁人。欸?你这是什么app,挺好看的,我也下一个用起来,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摸出手机,才想起自己手机里自带了录音软件,界面里竟然保存了个文件。   是周晓盛离职时他录的音。   梅花味很好闻,像小时候父亲给自己擦的宝宝霜。俞汉广在这跃动的香中吸气沉思——   也不知道周晓盛现在在干嘛。   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好像变了呢?   他自觉心里承受能力不差,这么多年也适应了“拥抱变化”的鸡汤,但还是在爱梦这条每天都在经历风暴、改航换道的船上,不得安生。   变化太快,心态再好也容易崩。   他点开文件,和周晓盛的对话传来——如果没有需要留存的信息,他准备听完后就删除。   “问题就出在他身上。”卫波静静听了一会,突然坚定道。   俞汉广:“谁?谁身上?”   卫波:“杨烨。”   --------------------   哦豁,杨总,你不对劲。   另:据说郁美净宝宝霜的味道就来源于梅花香。   ------   谢谢【虚拟十九】大可爱的海星投喂;项目忙季基本过去了,立个flag,五月争取日更……争取…… 第83章 “没有证据。”   =   “你在公司这么久,觉得杨烨怎么样?”卫波从俞汉广手中接过纸杯,仰头喝尽。   姜丝可乐入口甜辣。   “唔……有能力,有手段,”俞汉广顿了顿,“不对,是有手腕。”   卫波在姜汁的后劲中点头:“去年杨烨的游戏立项失败,他没有恋战,甚至没有继续做游戏,转而做了商业化平台。《99》被抄袭,迫不得已要修改的时候,他也帮过我们。”   “无论在能力还是在手腕上,杨烨都比一般人更趋利避害。”   虽然杨烨并不磊落,以支持商业化平台作为协助自己修改游戏的交换条件,但想必也是看到了《99》的发展潜力。俞汉广想到这一层,很是赞同卫波的观点。   卫波又道:“既然他懂得趋利避害,何必在这种时候敲打下属?你声名狼藉,甚至因此离开公司,对他,对产品群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事出反常必有妖。”俞汉广锁了手机,瞬间明白。   ——杨烨刻意想要息事宁人,会不会是担心如若事情闹大,自己一定会一查到底,到时查出什么也未可知?   他手指敲打着小臂凝神思忖,又听卫波道:“你去听周晓盛录音的最后两句话。”   “这小子平时毛手毛脚,说个话也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俞汉广拖着录音条感叹。   “凭他能不动声色把你电脑里的文件拿走,一年多时间你都没发觉,他就不是毛手毛脚的人。”卫波摇摇头。   “你再听一遍。”   俞汉广露出不解眼神,索性把手机音量调到顶。   经过录制的人声被放大后,那种特有的距离感以及语调的抑扬顿挫尽数凸显。   【虽然我要走了,还是希望我们的游戏能一直火下去。】   【师父,你这个盲生,发现华点的能力……】   还没说完,录音便被俞汉广掐断。   但已经够了——   他这两句语气急匆匆,转折也十分突然,俞汉广当初只以为他觉得丢脸,赶着办好离职手续就立刻从公司闪人,因而话也说得颠三倒四。   如今听来,其中的“火”字和“华”字,被故意加重了声调。   火,华。   烨。   “木易火华,”卫波从手机调出杨烨IM里的姓名,“周晓盛,是聪明。”   俞汉广鸡皮疙瘩窜了一胳膊,脊背也阵阵发凉。心头的气一泻,一屁|股栽到了花园长椅上。   当时,他之所以会录下这段录音,既是要通过套周晓盛的话探查孙晗,更是留了个心眼,想知道周晓盛还有没有其他动作。   岂料三回九转,要提防的人,反倒送了他一个大礼。   “没有证据。”   俞汉广将打包盒丢给卫波,声音也沉了下来:“凭空猜想,不能当成证据。”   疑惑和愤慨随即堵住了他的胸腔:“这他妈都是些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还他妈让不让人好好做事了?”   从时间上来算,宜州现下已是春季,但满城仍被脏兮兮的雪水覆盖。此时花园中流窜着特有的湿泥土腥气。   俞汉广掩住鼻子,抬头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   今晚可能要下雪。   *   “卫粒你过去一点,当心撞到!”俞汉广被胳膊圈住的大纸箱子挡了视线,一边下楼一边大喊道。   公寓下层已经完全成为拥挤的办公区,此时又堆了不少卫粒将要搬走的杂物。她无从下脚,只得在楼梯与客厅相连处找了个空地,收拾储物箱。   闻言,她便问门口弯腰给箱子贴胶带的卫波:“哥,你在汉广哥家厚着脸皮住了那么久,他是不是生气了,又不好意思赶你走,才变着法子下逐客令呢?”   卫波被胶带粘到了手,直起身子缓了片刻:“没有,他不是生你的气,是工作不顺心。”   卫粒“哦”了一声:“有多不顺心?还能比我和学姐更惨吗?这两个月我们一单都没做成。”   池斓刚趴在办公桌前回完几封邮件,又走到卫粒身边帮忙翻着储物箱里的文具:“工作怎么能用顺不顺心来定义呢?要看赚到的钱。”   “他最近没产出。没产出,压力就大,心情也不好。你们别介意。”卫波清理着手上残留的胶,浅笑着对池斓道,“爱梦收入高,不也成了你前东家。”   他又问道:“对了,粒粒,你和你前东家的老板同事,还有没有联系?”   卫粒摇头:“我早把前老板拉黑了,我跟学姐每天忙都忙死了,哪有时间搭理他们。”   卫波安下心来——他担心妹妹多想,尚未把石念三的死讯告诉卫粒。   人走如灯灭,石念三的名字虽然已经迅速从公司供应商名单中被抹掉了,但他知道,此人的死讯给俞汉广留下的心理阴影面积,比玉湖有过之而无不及。   俞汉广近来忙于和推广博主沟通扯皮,又在分神找新的代理支付合作伙伴。除此之外,还像着了魔一样,白天花样百出地找孙晗和杨烨套话过招,晚上回家,就把他按在书房里,一起研究录音中的蛛丝马迹。   可孙晗日常就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地捣糨糊,杨烨功力更深,俞汉广根本问不出个一二。   竹篮打水一场空,又名“没产出”。   俞汉广缓慢而小心地下着楼梯,但他人瘦腿长,又抱着个扎实的箱子,下盘不稳,还是咣当一下碰翻了两个女孩在收拾的东西。   箱子里的杂物翻了出来,花花绿绿的笔记本、便签纸和彩铅水笔洒了满地。   “哎呀,你能不能小心点!这是我刚分好的!”卫粒惊呼着翻动笔记本,按照类别重新放回原位,“蜡笔也被你撞断了,还是探骊送我的呢!”   “我说小卫总,你们不能换个地方收拾吗?”俞汉广气不打一处来,干脆搁下箱子提起裤角,在台阶上坐着休息。   “奇了怪了。”卫粒突然疑惑。   俞汉广心浮气躁:“怎么就奇了怪了?你蹲在这里收拾,我上上下下地跑,彼此都碍事。”   “不是,不是说你,”卫粒哗啦啦地翻着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捡到的一个棕色小本,“学姐,这是你的东西吗?”   池斓盘着腿,整理长尾夹盒子的手没停,伸长脖子瞄了一眼,摇头道:“我写东西只用手机和电脑。”   “可这上面的字,也不是我写的呀。”卫粒道,“这是我从前公司带回来的本子吗?”   俞汉广见那本子小小一个,外层是不太常见的棕色皮质,略微有几道划痕。在一堆颜色鲜艳的文具里,有种怪异的粗糙,当下好奇地起身。   “亲爱……卫老师,快来。”他从卫粒手里接过小本翻了几页,越翻眼神越怪异,向卫波招手。   “你来看看这个。”   --------------------   前面有提到粒粒从前公司收了很多杂物回来,这条线索回收了;周晓盛离职录音的这条线索也回收了。   ------   谢谢看文,谢谢大家送的海星~阅读收藏都喜欢,长评短评都可爱。 第84章 真相却总是来得赤裸裸   =======   创业前两年,爱梦才十几人,忙起来连泡面都顾不上吃。   孟艾于是每周在办公室组织一次周会,方便彼此有商有量,互通工作内容和项目进度;也是怕大家憋坏了,留点发泄情绪的余地。   因而但凡开会,大家互怼掐架、脸红脖子粗是常事。孟艾就眉飞色舞地在一旁看热闹打圆场。   公司跑得越来越快,几位高管的杂事不减反增,周会就拖成了双周会,又变成了如今的核心员工会议。   照例还是聊聊项目、诉诉苦,可愿意说话的人反而越来越少,会也开得越来越沉默。   今天这场核心员工会议已经过去了七八分钟,除了孟艾会前的一句“都来齐了”,至今无人言语。   CEO办公室内气氛几近冰点,像是在和室外的温度暗自较量。   “烨神,我记得上次开会你说过,搞钱你是认真的。”俞汉广眼角扫到几束光线,终于打破沉默。   棕色小皮本的边角在室内灯光照射下透出微光。   虚伪披着闪光的外衣,真相却总是来得赤裸裸。   他冷笑着继续:“诚不我欺。”   这场会议是他向孟艾通了气,临时安排的。孟艾大概了解了前因后果后,面色虽然如常,但一反常态地把会议放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还要求所有人务必到场。   俞汉广一进门就先发制人地把本子放到桌上,一页页摊开,邀请大家“观赏”。   本子扉页简单地写了个【23】,内页只记了五六页,可但凡有字,每一页的左上角都做了标记——要么写着【杨,游戏】,要么是【孙,游戏】。   横线上是不同的日期和公司名称,以及一串串数字;圆珠笔、水笔铅笔印迹都有,字迹相仿,划拉得七扭八歪,十分潦草。   看上去,这是个来一笔就随手记一笔,积累了一段时间的账本。   “23,廿三,石念三的原名。”他和孟艾眼神相撞。   “上周警察来问我话时,我就奇怪——石念三东窗事发,靠的是出事企业员工自首,而不是企业内部的证据。我们公司的合同发票也被查了,同样没查出任何问题。也就是说,明面上,石念三起码没有露出任何马脚。”   他细长的手指敲到本子上【取2万6】、【交5W】等字样,击出笃笃的声音:   “这人精得很,每一笔都是先取现金,再将钱交到对方手上,不过明路。警察即使来查,也只能调出他的取款记录。至于这些钱的去向,他大可以随口胡诌,或者装糊涂一问三不知。”   “真有点儿巧啊……”邹海遥上前拿起本子,眯着眼睛仔细翻动有字的那几页。   俞汉广环视着其余几人各异的神色:“这本子里面写的杨和孙,不用我说,大家也应该知道是谁。”   此时他眼中锋芒尽露,眼角纹都犀利了许多——今天他一改八面玲珑,厉声疾言,每一句都针对杨烨。   “你,杨烨,还有你,孙晗;你们和石念三串通,靠着宿山市的退税政策和当支付代理的便利,把爱梦推广费用的退税私吞下来,再装进各自的腰包。”   “证据都在这里。”俞汉广手掌按住账本。   孙晗站在一旁,已经掏出纸巾擦汗了;杨烨则仍然自在地靠在沙发里,还翘起了二郎腿。   俞汉广对杨烨的定力佩服至极,提高了音量,声音撞到墙壁和玻璃,击出惊心的回音:   “我一直好奇,你擅长产品,却为什么要做商业化平台,真是给公司找增长曲线吗?”   “你藉商业化平台,勾搭上有意向合作的公司,再私下和他们谈,让他们支付的费用也走石念三在宿山的这家公司,退来的钱正好落到了你们的口袋。”他拿起账本,指着上面记录的几家公司名称。   都是熟悉的合作伙伴。   “我猜接下来你会完全接手公司的商业化事务,然后想办法赶我走。岂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石念三偏偏出了事。你只能暂时按兵不动,走一步看一步,还想把脏水泼到我头上。”   “杨烨,你这招妙啊。”   冥冥之中,是他把石念三带到公司、介绍给杨烨,也是他做了Star Key,不断向石念三的口袋里送钱。   可这个账本,想来又是石念三随手放到了混乱的办公室,而卫粒在被辞退之际,偶然间将它收拾了回来。它一直安全地藏卫波的小公寓里,静待一个昭示于众的机会。   自有天意。   “你也说了,这都是你的猜想。仅仅靠一个‘杨’和一个‘孙’字,噢,合伙捞钱的帽子就给我们扣上了?别说整个宜州城了,你随手兜一口袋乐高积木扔到园区,都能砸到好几个姓杨的和姓孙的,做游戏的绝对不止我们俩。”杨烨盯着办公室墙上的乐高画,开玩笑道。   他看到赵惠风摇头皱眉,一脸无语地接着电话就出了门,语气更加轻松:   “老俞,你是被警察呲到了,还是最近项目朝下出溜,压力太大了?你是不是有点儿……那什么,臆想症?”   他这话四两拨千斤,倒让俞汉广哽住了。   俞汉广一手撑上桌子,另一手扯着毛衣领口,想松一松被汗湿的后背。   无措之时,倏地又觉小拇指有冰凉的触感——卫波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旁,趁众人望向杨烨之际,指腹摩挲在他的指甲边缘,又轻轻相勾。   似在安抚,又似在鼓励。   区区一个账本,他和卫波也知道不能算证据。这件事梳理透了,其实就是支付费用和退税分成两道简单的步骤。   现如今,无论是公家还是私人,财务往来几乎都在网上处理。可就是因为简单直白,所以很少有人注意、甚至很少有人想到,还可以用现金交易。   然而,如果不尽快揭开这层薄薄的迷雾,不止爱梦的钱要被内部硕鼠中饱私囊,自己更是会在全公司的怀疑中,继续背着这口不清不楚的锅。日后如何继续工作?   因此他不惜承担和产品群彻底撕破脸的后果,也执意棋行险着,刺激杨烨和孙晗,让二人自爆。   卫波清清嗓子,刚欲补充,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   赵惠风进屋,眉间尽是肃然。   身后闪出两个人影。   俞汉广瞪大双眼——   来者之一,他再熟悉不过。   周晓盛。   另一位则黑衣黑裤黑色马丁靴,黑发间挑染出的几撮红毛结成小辫。虽然眉眼淡淡的,却自带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就连耳朵上挂的两枚细小耳钉,都闪着五彩斑斓的黑色光泽。   此君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眸却霎时锁定在自己和卫波身上,还煞有介事地绕着卫波的脸环视了两圈。   如果再年轻几岁,或者还在上学,冲着这红毛比自己更引人注目的拽样,以及他对卫波的窥探,俞汉广可能会当场跟他干一架。   可现在,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对方像个先锋设计师的御用模特,脸似结了冰,动一下都费劲;可真正走起路来,又仿佛一只不停摆动着喙的啄木鸟。   啄木鸟似是心领神会:   “Halo,我是连畅。”   --------------------   前面几节有大可爱猜对了,出现的重要人物就是——连畅。   周晓盛也回来了。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85章 “你好意思提他?”   =====   “《大脑狩猎计划》是我的综艺,跟爱梦合作过。”连畅眼神从卫波身上挪开,耳钉光泽差点晃瞎俞汉广。   他望向孙晗,仍是言简意赅:“Hi,记得我?”   “连畅,我,我是俞汉广,”俞汉广以为他认错了人,“跟你合作的是我们的游戏。”   连畅未搭理他,而是继续看着孙晗:“你是孙晗吧?你和石念三,加过我好友,还记得吗?”   虽然室外阴冷湿寒,但呼啦啦挤进了这么多人,办公室温度骤升。   孙晗口袋里的一整包纸巾都交待给了出汗的额头,正悄悄地挪向孟艾的办公桌去拿抽纸;他闻言顿时停住,献上一个尴尬至极的微笑。   “你们怂恿我向公司争取推广费用,然后过你们在宿山成立的公司,骗下退税,大家一起发财。可惜,我们工作室太穷,躲过一劫。”   连畅模特一般面瘫的脸上露出一丝玩味之情:“我哥们儿,就不一样了。”   俞汉广此时才反应过来——连畅勾搭了这么多合作伙伴,连便利店都没放过,但基本只做资源置换。   能花钱,没人愿意刷脸。空手套白狼,不是因为他是鬼才,更不是因为他性子怪异。   是贫穷限制了他的发挥。   不过连畅的确性子怪异,于是他缄口不语,只默默看这场戏如何唱下去。   连畅道:“我哥们儿挺郁闷,自己掏钱拍网剧,钱却拍到了别人的兜里,还是他最信任的同事。昨晚我们在崇州,刚喝了一场大酒。”   “崇州……你说的是那家影视公司?”俞汉广突然想起了唐警官提供的信息,问道。   连畅仍把俞汉广当空气,径自继续:“他们公司的商务经理,贪就算了,人还蠢。被盘问了两句,全招了。”   他拿出手机去翻IM:“孙,跟你和石当初联系上我以后,说得一模一样。”   孙晗戳在办公桌旁急切辩解:“连畅,我们是加了好友,不过也就联系过一次,打了个招呼,不信你看IM……”   “撒谎。”连畅摇头,红毛在众人眼中跳动。   他打开手机相册:“IM上只打了招呼,因为你是和我只在‘电书’(1)里聊。”   俞汉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肘贴近心口压住强跳的心脏,同时迅速按住了腕间的智能手表。   “电书”是近两年势头很猛的一个社交App,大有追赶IM的趋势。   它的服务器架在国外,加密技术和操作系统极其强大,主打的也是信息安全和阅后即焚的功能。用户可以在上面百无禁忌地聊各种话题,又不用担心被挖到黑历史,因而这款App在年轻人之间很吃得开。   若要人不知,话一说完,赶紧消失。   如果他们是在“电书”上聊天,那连畅现在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空口无凭,即使要调云端聊天记录,也绝非一时半刻能够解决。   却见连畅缓缓举起手机:   “我截了图。”   现下哪怕扔一辆AE86在秋名山上来回漂移,也比不上俞汉广胸腔中的起伏。   他瞳孔也在连畅和卫波之间游弋——这俩时刻把“防人之心”写在脸上的人,真应该去拜把子。   孙晗忙去擦滑到鼻梁上的汗:“你们别再冤枉人了好吗,我什么都没干过……”   “孙晗!你敢拍着胸脯,说你什么都没干过?”   周晓盛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安静地立在房间角落隐身一般,此时突然开口。   孙晗看到周晓盛,纸巾一个不留神没窝住,无声地坠在了地毯上。   周晓盛言语间含着怒气,又夹着自嘲:“你把我拉近高利贷的深坑不说,我本来以为,除此之外,你也就是偷其他人的创意和灵感、和广告公司串通压价,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多骚操作。”   “打扰一下。”卫波轻捏了下巴,“偷创意和灵感,什么意思?展开讲讲。”   周晓盛望向俞卫二人,彳亍少倾,才鼓起勇气道:“师……师父,卫老师,真的很抱歉,你们的《孤胆裂冰》……”   他话未说完,转而又向孟艾道:“孟总,去年年初的立项会您还记得吗?和《孤胆裂冰》一起过会的,有个短道速滑游戏,两个项目都叫Ice,都成功立了项,不过后来,孙晗主动放弃了那个游戏。”   气象部门昨夜就发了暴雪蓝色预警,可直到现在,憋了一整夜的天空,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饶了些雪籽下来。   孟艾原本站在桌前,边听,边斜视着窗外灰暗的天空和小雪粒出神;办公室人越进越多,显得有些拥挤,他干脆坐回椅中,手掌撑向侧颈,看着被孙晗抽过的纸巾盒,仍是一言不发。   “其实另有原因,因为……那个游戏根本就是完完全全复制了《孤胆裂冰》的原型逻辑。”周晓盛道,“我……我是在孙晗的要求下,私自截了师父画的幕布图给他……”   见主场被连畅抢了去,俞汉广便到会客沙发一边靠着。他有点胸闷,手指用力抓着沙发边缘,拧眉静听——   周晓盛此言,和卫波此前分析的分毫不差。   时间似乎天生与情感为敌,再强烈的情绪,经年累月磋磨后都会化为淡淡回忆。周晓盛辞职已久,俞汉广本以为心绪再无涟漪,听闻自己的心血被平白无故窃取后,一时间还是难以自持。   “你走的时候,我是不是问过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说,现在才抖露出来?你他妈……”他是实打实气到了,对卫波投来的制止眼色视而不见。   周晓盛没敢直视他,垂头低声道:“孙晗当初扬言,我要是跟你说了,他就让我在这一行混不下去,我……我还想继续做游戏……”   早在周晓盛离职时,俞汉广就觉得怪异,此时闻言更感到荒唐可笑。   孙晗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这货在游戏圈算哪盘菜,敢放这样的狠话。   有些人,甫一接触令人觉得大愚若智;可若再深入了解一番,就会让人感叹,这人等于弱智。   “扬言?至于吗?”卫波摇头,替俞汉广说出了心头疑问,又无奈道,“做游戏这种事,也不应该叫混。”   他站在俞汉广身侧,轻轻地蹭了蹭俞汉广的手臂,示意他放松。   而孙晗抖得厉害,手中纸巾被他攥得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不是这样的,烨神……”   “看我干啥?我什么都不知道,I know nothing。”杨烨放下二郎腿,凝视着空无一物的茶几,朗声道,“产品群平时关系是不错,we are伐木累,但同事用了什么软件,和什么人聊天,跟人说了什么样的话,这我没必要了解吧?”   “要真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才说明我有问题,对不对?”   连畅顿了片刻,原本冷漠的脸上浮现出少许犹豫,微微点头。   “你看,还是连……你是叫连畅吧?还是连畅是明白人。”杨烨道。   连畅却恢复了冷漠:“你有问题。”   “孙,你和石开的价码,是给我三成,有图为证。”未及杨烨开口,连畅调回手机截图页面,“你当时说漏了嘴,说我拿的钱是最大头。如果三成就是最大头,说明还有别人。”   俞汉广沉思——这场退税骗局中,如果只有孙晗、石念三和连畅三方,那么即便平分,30%的款项都不会是最大的一笔。   一定有其他入局者。   或许……可能是做局者?   秦昊天很快反应过来,意味深长地看向杨烨:“好家伙,我们天天跟二进制打交道,老杨,你属实是把十进制玩明白了呗?”   “我的天,怎么突然针对我了?”杨烨竟然笑了,“我得去查查今天的老黄历。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多的是我不知道的事。”   他平静道:“当然,这么大的问题,要真是产品群兄弟作的妖,那是我管理不善,我承认是我失职。”   “烨神不愧是烨神,心理素质也是没谁了。”周晓盛再也憋不住了,“到现在还脸不红心不跳。”   “当初你提点我,要给那个送钱的乙方透露爱梦的买量报价,和现在简直一模一样,我就是被你洗了脑。”   周晓盛报出了个供应商的名称。   这家供应商合作多年,主要做渠道买量,和业务群的关系一直不错;爱梦偶尔买量买得急,他们的态度依旧很配合。俞汉广闭着眼都能想起自己和他们对接时的情景,此番话也彻底唤醒了他深埋的记忆。   ——柳杨早在去年就向他反映过,周晓盛对接的这家公司,总是贴着爱梦的底价来报。他只当对方知根知底,没想到背后竟有这样见不得光的交易。   卫波悄悄输送给他的慰藉已经消耗殆尽,俞汉广手脚发冷,血液却往直上冲,丝丝腥甜汇在颈间,卡住了想发声的喉咙。   产品群,乃至杨烨这个人,到底还有多少问题?   今天多的不是杨烨不知道的事,而是他不知道的事。   他干咽着发痛的嗓子,刚想说话,却听电脑桌后的孟艾冷冷开口: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孟艾声音平静,和几人之前冒汗的针锋相对一比较,平静得甚至带着诡异的温和;目光中也并无半分严厉和凛冽。   杨烨没有答话,而是起身望向墙上的乐高画。   【while(life){hope=true;}】,活着就有希望。   【多玩游戏少生闷气】。   孟艾也转动转椅,眼神向墙上投去:“你看它做什么?”   “孟艾,你好意思提他?”   杨烨突然回过头来,大声喝问。   --------------------   (1)“电书”:参考了Telegram和Snapchat这两款国外App的设定,Telegram服务器加密系统和安全系统很强悍,数据很难被截取,基本不会泄露;Snapchat有阅后即焚功能。   ------   柳杨刚入职时就提醒过小俞注意供应商问题,小俞那时候光顾着和小卫暧昧,根本没当回事。哦豁,玩暧昧耽误工作啊。   另:孟总、杨总和003的恩怨要浮出水面了。中年组大撕逼 Ready?Go~ 第86章 EyeMore003   =======   天色晦暗,雪籽渐密;细小的白色颗粒前赴后继地撞上窗户,迸出沙沙杂音。   孟艾逃开了杨烨刀锋一样锐利的目光,闻声望向结雾的玻璃,思绪却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炽热夏天。   他发现自己好像总是喜欢回忆夏天,或许因为这个季节总是和热闹的烟火气息相连。   参加竞赛的学霸们忙着集训,学校门口烧烤摊的啤酒格外便宜,不限电的宿舍楼虽然没有空调,但总算可以通宵打游戏。   也有天青色的T恤,高度不合适的办公桌椅,耳轮中央的那颗印记。   以及命中注定的相遇和分离。   “你好意思提他?”杨烨一字一顿重复。   “这两幅画在你这里挂了这么久,”他寒声继续,“甚至还假模假式地弄出个003的工号,呵。”   EyeMore003。   不知道的事又来了一桩——还是自进公司就好奇的问题,俞汉广双手后撑在沙发背上,噤声竖耳。   “我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孟艾仍是坐着,却对杨烨刺人的话语避而不谈。   “问这种问题有意义吗?”杨烨看了眼孟艾,鄙夷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只会做表面文章,抓不到重点。”   “老杨!”秦昊天压低声音急呼。   孟艾抿了抿略微干涩的唇:“我是该问你,为什么这么做,对吧?”   “你虽然是庸才,但并不蠢。”杨烨身子微俯,面上竟带了一丝难过,“我人穷志短,爱财如命,钱送到手边,不拿是傻子。”   孟艾却眼皮紧绷,雕塑一样纹丝不动。   杨烨似是读懂了孟艾的心思:“你爱信不信。”   诡异的火药味在房间里流窜,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沉默。   可这种沉寂,不似以往讨论工作时因思想交锋而产生的短暂缄默,更像是暴风雨前平静的僵持。   平静,但窒息。   “杨烨,我承认,大学那会儿,我是对你有些偏见,”隔了半晌,一个声音扰乱了急速蔓延的紧张气氛。   竟然是邹海遥。   “但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儿了,你因为这个不得劲儿,也不至于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做得这么绝吧。”   “计信院三剑客?笑话一样的玩意儿,”杨烨声音透着一种不甘示弱的喑哑,“我对你们俩搞的小圈子可没兴趣。邹海遥,你和孟艾酒肉朋友多,最擅长干拉帮结派这种破事儿。不过我从来没稀罕过。”   学校,其实和成人社会并没有什么异处,不乏拜高踩低、见人下菜的势利之事;只不过张扬的青春和集体生活,恰到好处地做了遮羞布。   俞汉广从杨烨脸上看到了此前从未见过的一种表情。   ——厌恶。   从一个人的爱好中,不一定能看出他的真心;但从他讨厌的东西里,一定能见识到。   邹海遥语调略高:“也不知是真不稀罕,还是假不稀罕。我们没带你玩儿,你就在黑客马拉松上,给你们那支破队起名叫【隔壁差生文具多队】,看不起谁呢?”   “你虽然也是庸才,但记性不错。”杨烨一改往日圆滑,分毫不让地回敬他,“就是看不起你,邹海遥。”   俞汉广看着这几个大他半轮还多的师兄针尖对麦芒,可抖搂的竟然是大学时代那些不值一提的幼稚往事,张口一个破事闭口一个破队,好奇紧张之余,又忍不住哑然失笑。   男人至死是少年……不,至死是巨婴。   宜州大学计信学院的黑客松鼓励同学们发散创新,他虽然没有参加过,但也听说过队名玄学——所谓奶死婊活,名字越奇葩的队伍成绩越好,因而大家在想名字时绞尽脑汁,各显神通。   什么【移不动队】,【联不通队】,【代码敲不队】,【作业写不队】,俞汉广同班有一哥们儿当时组了支队伍叫【亲亲这边建议您退队】,结果一路猥琐发育,竟然拿到了首奖。   【亲亲这边建议您退队】因为过于反差萌,还登上了校报。   杨烨的能力他看在眼里,年轻时想必更锋芒毕露。像他这样重点大学重点专业的资优生,年轻气盛,带着些恃才傲物的小性子,也是再正常不过。   瑕不掩瑜,比完美无缺更显真实。   俞汉广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有问题。   ——除非遭受过巨大变故,否则人的性格没那么容易改变。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意气风发的少年成了现在这幅圆滑世故、爱财如命的模样?   他的思绪被“嗤”的一声冷笑打断,只听杨烨道:“你们何止是差生文具多,打从投胎开始就是王炸。”   “从进学校第一天开始,你们走到哪里都是大家羡慕的对象。可如果没有这样的身份和家境,你们的人生还会像现在这样顺风顺水吗?”   秦昊天刚喝了口茶,低咳了一声:“杨烨,少说两句!什么投胎不投胎的!”   杨烨顿了顿,似是给秦昊天了一个面子,降下了声调:“怎么,觉得我说得难听?我们这种人投的胎,看上去可不就像个像个笑话么。”   见秦昊天茶杯里的茶叶泡酽了,沉到了杯底,杨烨便道:“茶是好东西,我家在宿山下面的县里,干的就是采茶的活儿。但你们恐怕不知道吧,茶更好的搭配是馒头——我高中的最爱。”   “高中那时候,别说双休了,每个月只放一天月假。别的家长趁假期都带着好吃的好喝的来学校,我妈采茶,腰腿都落了病,到了月底,只能托村里人给我捎两袋馒头。”   他双眼放空,瞳孔中却浮起茶园里层叠绵延的绿色。   那种绿色并不正常,如蔓延的霉菌,亦如他青春岁月中的一场顽疾。   “茶叶末冲开,拿馒头蘸,管饱,醒困。三年了我都是这么吃下来的。”   俞汉广立在沙发一旁,暗暗琢磨杨烨这波突如其来的忆苦思甜,究竟是在打苦情牌,还是妄图转移视线。   他刚想示意孟艾别让杨烨带偏了问题,衣袖却被卫波悄悄拉住了。   “我住的宿舍20个人一间,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用来关战俘,说不定都违反日内瓦公约。”   “老师告诉我们,人生就像马拉松,要坚持。当时教室里挂着个横幅,你们知道是什么吗?”杨烨自嘲道,“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话毕他望向面无表情的孟艾。   是了,孟艾这种私立高中的公子哥儿,终此一生,也不会明白这十个字。   “等我学个半死进了大学,才发现人生的确是马拉松,可没人告诉我是在四百米跑到上的马拉松,我累得像狗一样,跑到最后,才发现你们早就套了我的圈。”   这是他站在学校ATM机和圈存机前明白的道理。   “这么说来,还挺可笑,宜大每个月悄悄往我的饭卡里打300块钱,这笔钱,怕是连你们的半件衣服都买不起。”   “可很长一段时间,我每月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这300块补贴来救命。”他转头对孟艾道, “我喜欢钱,有问题吗?”   穷本身不可怕,不过是让人物质上寒酸些。   但穷非常可恶,因为它剥夺了一群人和另一群人站在同一起跑线的机会。   “条条大路通罗马”这句话没有说错,不过没有说完。   下一句是——有人就生在罗马。   凭什么?   他想不通。   办公室像个逐渐升温的蒸笼,俞汉广抬手蹭了蹭额角被汗水黏住的发丝,静下思绪回想着这300块钱的由来。   宜州大学曾经因为一项“饭卡隐形资助”的大数据工程上过热搜。   学校会统计在食堂频繁消费、却只敢买诸如馒头油条这种廉价食品的学生,向他们的饭卡里打钱。而为了保护同学们的自尊心,这项资助除了学校和本人,没有第三方知道。   邹海遥脸色微红,脱了厚重的开司米大衣,摇头道:“早先你进公司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早先,早先我确实感谢过爱梦。”杨烨恢复了熟悉的沉稳,“我从前司离职,头上又扣了竞业限制,但凡不错的地方都去不了,只好回了宜州。”   “是啊,你从京州刚回来那会儿多好啊。怎么现在成了……”秦昊天目光挪到杨烨脸上。   京州的大公司给自己提供了资源和机会;最重要的,大公司教会了自己做人。   利剑在少年手上是武器,可当少年变成了流水线上拧螺丝的工人后,那把剑则将他衬得像个可笑的堂吉诃德。   不只是手上的那把剑,还有胸中那些锋利的白日梦和热情,一切的一切,都被日复一日的邮件会议、便利店夜间的半价快餐、房东催款的信息、如约而至的银行账单反复冲洗。   直至锈蚀。   生活给予他居高临下的冷水,他还要回报以小心翼翼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甚至被他升级成了幽默。   ——背后却是幽远的沉默。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幸而福祸相依,他误打误回到宜州,东山再起。   “我装的。”杨烨见秦昊天眼中盛满了难以置信,又补了一句,“你……你也爱信不信。”   “不然我为什么盯牢商业化平台不放,甚至更早之前买漫画做游戏?真以为我想给孟艾找第二曲线?我说实话,孟艾,你小富即安,眼光和魄力远远不行。”他把轻松换成了轻蔑,随即还瞥了一眼俞汉广。   俞汉广被那目光刺得太阳穴一紧。   他心明眼亮,可此刻只怪自己还不够敏锐。   巧合也好蓄意也罢,杨烨两次布下的局,都被自己破掉,他如雾里看花,不明白这眼神的意思是怨怼,还是敬佩。   秦昊天问:“那些钱,真的都叫你搂走了?”   杨烨不语。   既然得不到友善与欣赏,不如果断追逐利益。   世人称赞善良的好人,称赞鲜衣怒马的少年,称赞卓尔不群的才子。   但世人只会羡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王者。   孟艾站起身,眉宇间泻出的神色比窗外的天空更森冷。他同杨烨一起望向墙面,突然道:“你说我小富即安,可仅靠发财梦,根本支撑不了大事业。钱是手段,不是目的本身。”   “做些比赚钱更重要的事情。”   杨烨直撇嘴:“你从来没缺过钱,没栽过跟头,自然说什么都对。”   茶园的绿色,在孟艾这种人看来无疑是诗情画意,可年幼的孩子自打背上书包起,就晓得要进茶园给母亲送衣递饭,否则自己就穿不起衣,吃不上饭。他日日看,年年看,在厌倦中悟出了“农家少闲月”和“遍身罗绮者”的残忍真相。   直至孩子长成清瘦高挑的少年,书包始终没有卸下。   他沉默地离开了这片茶园。   “这话不是我说的。上大学了还在拿300块饭补的,也不止你一个人。”孟艾意味深长地道。   “你不要提他!”   众人都被杨烨突如其来的这声怒吼震惊了。   “你有什么资格?要不是你,要不是你……”他绝望地喃喃。   杨烨转过身,背对墙面。   霎时间,俞汉广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些躲闪,可那躲闪中又升腾出一丝怪异——这种目光,让他想起被巨石挡住了坠落势头的瀑布,抑或在黑洞周围被迫扭曲的光。   秦昊天急得站了起来,忙着打圆场:“你别再揪着这事儿发作了。”   “璐神的死,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   “璐神,成璐,EyeMore003。”   “我知道公司不少人好奇,汉广你还问过我。”秦昊天坐在电脑屏幕前,埋头在宜州大学校园新闻网上搜了半晌,好不容易搜到了一条十几年前的新闻。   “我们当年都是同一个课题组的,导师是院长,基本不在实验室出现,璐神既是我们大师兄,又是我们小老板。”   杨烨铁青着脸把众人从办公室一股脑儿全都赶了出来,说是要和孟艾单独把所有事情拎清楚。孟艾竟也没有拒绝。   秦昊天对上几双充满渴求欲却又不敢多问的眼睛,长叹一声,干脆把他们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此时就连连畅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中的豆腐块,红毛啄木鸟变了副乖巧的模样,一动不动立在桌前。   秦昊天想了一会儿,看着邹海遥:“够久远的,那年璐神博士快毕业了,我研二,老邹,你和老孟还没升大四,进组才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邹海遥颔首道:“我是期末考完试才进的。孟艾进得早,璐神带过两年他们班班主任;他俩关系特好,要不然,黑客松怎么能蹭到璐神当指导老师呢。”   秦昊天问:“哦对了,你们队叫什么名儿来着?”   “……‘差生文具就是多不服憋着’队。” 邹海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拉了两把椅子,一把给了赵惠风,自己坐在另一把上:“拿了第一。”   众人:“……”   连赵惠风都没忍住轻咳了一声。   贱名好养活,老祖宗的智慧不可不信。   可俞汉广却一反常态地恍然大悟。   ——怪不得一直以来,孟艾总把“差生文具多”挂在嘴边。   “组里那会儿多好啊,唉!”秦昊天感叹,“结果就撞上了……那场车祸。”   --------------------   我们的003,成璐哥哥出现了   ------   老杨:隔壁差生文具多   老孟、老邹:差生文具就是多不服憋着   男人啊,至死是巨婴   ------   国内一些大学有“饭卡大数据”工程,为了顾及贫困生的自尊心,每个月会悄悄给他们的饭卡里打钱,是很暖心的做法   谢谢大家的评论和海星,隔着屏幕统一啾咪~ 第87章 “三剑客,只有两个人?”   =   “老孟……孟艾有个习惯,不碰电动车。”秦昊天抬眼,“他总说那玩意儿,不好使。”   俞汉广双手撑着秦昊天的椅子,在他背后赞同道:“的确,但凡我跟他出去,每次都是开车或者打车。”   话音刚落,他突然明白过来:“难道璐神是……”   “嗯,开的是孟艾的电动爹,结果车里的识别系统出了大毛病,转弯的时候怼到了隔离带,速度又快,”秦昊天面带不忍地闭了眼,“我也是听同学说的,稀碎。”   “全宜州都闹得很大。”连畅侧头想了片刻,不禁接道。   俞汉广一脸了然地看向连畅——这小子深谙宜州的黄酒喝法,还知道这场车祸,他是宜州本地人无疑。   却不知连畅为何出现在这里。   连畅继续道:“据说找到时,都烧糊了。”   俞汉广也记起了这场在网上一片哗然的事故,某次他还和卫波讨论过无人驾驶的技术问题,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以这种方式,认识了悲剧的主人公。   他去摸口袋,下意识要拿手机搜一搜当年的新闻,又想起把手机留在了孟艾办公室,只得作罢。   “当时就有无人驾驶技术了吗?”俞汉广感叹,“璐神……真是艺高人胆大。”   秦昊天睁开眼:“有是有,只不过技术还很新,全城加起来也没几辆。那会儿他也是好奇,又赶时间,宜州早高峰堵得一塌糊涂,干脆开了孟艾从国外买来的新车,那车刚上好绿牌,就这么着上了绕城高速。”   卫波问:“为什么不叫快递?”   秦昊天道:“大老板让他送份东西给企业,因为是保密材料,必须专程跑一趟。我们组好不容易才接了这个横向项目(1),金主爸爸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不过你说对了,璐神喜欢玩新东西,又有胆子大的资本。驾驶系统这块儿他熟得很。我们大老板就是做自动驾驶课题的。璐神更是在一个人偷摸儿地钻研飞行汽车。”   少年得志,直上青云,然后便是彩云易散,琉璃尽碎。   卫波心下唏嘘,听秦昊天这番话,又来了兴趣:“飞行汽车?那时候就有人研究了?厉害。”   俞汉广:“多厉害?”   卫波便耐心向他解释:“打个比方,就像五十年前有人研究VR头显一样。”   俞汉广:“厉害了!”   飞行汽车,车如其名,是可以地上跑天上飞的两用汽车。   因为同时涉及软硬件,短期的投资回报率几乎为零。秦昊天所言非虚,拿真金白银赌明天需要实力,更需要勇气——飞汽一直都是少数几家财大气粗的企业牵头,和科研机构合作进行研发,五六年前,国外才有量产的商用产品出现。   卫波倒是在常登的技术博客上,看到了不少爱好者一直关注飞汽的发展趋势。说起来,他建议俞汉广转而做头显,多少也受了飞汽的启发。   “可不是咋地。璐神的方向是鼓捣分布式电力控制系统,后来更是想把这套系统移到飞汽上。他是真大神,我们还对着翻译软件啃文献呢,他就摸得透透的。”   秦昊天鼠标绕着屏幕中的新闻图片打圈,图中是一个青年凝神对着电脑的侧面照,虽然是摆拍,但依稀可以看到眼中的从容自信。   邹海遥接道:“说起来,‘三剑客’搁到璐神身上才实至名归。我们在他面前,就是菜鸡互啄。”   秦昊天道:“璐神对这个名字很反感,也不愿意提。当时院里都在传三剑客三剑客,但是三剑客的第三个人是谁,是个秘密。他说自个儿又当裁判又当运动员,不讲武德。又说滚滚长江都是水,时代终将属于年轻人。”   “搞半天,计信院的江湖传说流传了这么久,三剑客,只有两个人?”俞汉广虽然这么说,潜意识里却觉得成璐师兄若是还在,这种搞笑率性的风格,应当和自己无比投契。   秦昊天点头:“他哪儿在乎这些假模假式的东西。璐神那会儿光offer就接了十几个,还都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可以直接把大家吊起来打。”   “要不是那场意外……天妒英才,可惜了。”   *   “我知道,那是场意外。”杨烨陷在沙发里,满脸颓败地搓着颧骨,手背冒出青色血管,“可意外也分天灾和人祸。”   “孟艾,他出事,你要负全责!”   孟艾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上的烟雾感应器,干咽着喉咙。   抽烟喝酒的毛病,是他高考完的那个暑假沾上的。   杨烨吃着茶水馒头、掐大腿肝《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时候,孟艾和很多家庭条件相近的同学一样——优渥的物质条件送给了这群少年一张从未受过欺负的脸,让他们对具体的享乐无法抵挡,更让他们觉得宏大的命运理所应当。   反正按照父母当时的意愿,相比于在国内继续学业,花钱把孩子送出国反倒是第一选择;就像妹妹孟探骊那样。   开窍来得猝不及防,高三那年他像被什么路过的神佛点化了,突然知道了用功,成绩进步神速。   实打实高分考入国内名校,终是让父母在朋辈面前脸上有光,孟家父母激动地把所有能请的酒席都请了,还特意去寺庙供了灯,回老家看了看祖坟上究竟冒了几股青烟。   对孟艾的态度,也由谨慎的管束变成了得意的放任。   整个夏天,他都和一群狐朋狗友泡在外面;年轻气盛的荷尔蒙,总算寻得了发泄的好出口。   这些毛病说大不大,只要不耽误学业、不影响日常生活,连他自己都不在乎。   说小也不小。他酒量虽说不差,但一喝晕,必定要伴着宿醉在床上躺一整天。   常言道浪费自己的时间等于慢性自杀;可在他这里,却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谋财害命。   “你们导师给你派任务去送材料,你在院里挥金如土、呼风唤雨,才懒得干这种累活儿,连璐神都能支使。”杨烨意识到刚才失态,此时已恢复平静,语气冷淡如冰。   孟艾很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他不是懒得跑腿,恰恰相反,他珍惜每一次去实验室打杂和打游戏的机会。   没能跑腿的原因太简单,太荒唐,荒唐到他自己都不愿意提及——前一晚喝太多,真的没能爬起来。   他的小老板好心替他去了这一场;他也好心把车钥匙给了成璐。   造化弄人。   两个人的好心,合力办出了永远无法弥补的坏事。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要承担全部的痛苦。而这痛苦在于——自己既是凶手,又是受害人。   杨烨与自己嫌隙已深,此时自由心证没有任何意义。孟艾终是把话咽进了肚子,却并不去碰口袋里的电子烟,而是不管不顾地打开了抽屉,摸出香烟。   成璐出事后,他变了很多。   放弃了原本留在实验室的读研计划,也没有接手父母的生意,而是直接考了公务员。如无必要,更是很少再喝酒。   只有烟没能戒掉,越抽越凶。这劳什子虽说伤身体,可早已成了他的呼吸机和ECMO。   孟艾从喉咙一路痒到肺,于是抽出一支烟,送到鼻下使劲嗅了片刻,在急促的呼吸中压住酥麻感。   他看着墙上的代码,哑着嗓子:“活着才有希望……”   明明还有那么多的希望。   可人为什么不见了呢?   他想起了当初做VR游戏的私念,甚至想起了玉湖后面的那条山路,以及宜成福利院。   ——十几年来,愧疚如烟瘾一般,总是在他不舒服的时候,横冲直撞地窜上心头。   *   卫波凝视了须臾屏幕上的新闻报道,捏着下巴道:“照理说,出了这种事,璐神的家人没有来学校、没有找汽车厂家沟通过?就这么和稀泥和过去了?”   秦昊天露出激赏的眼神:“难怪技术群兄弟都说你看问题角度刁钻。”   “璐神没有家长,更没有亲戚,他是孤儿院长大的。”秦昊天想了一会儿,继续道,“孟艾搁那儿捐了不少钱。你过来的时间不长,应该没去过,我和老俞跟着去过几次,就玉湖那边儿的宜成福利院。”   “怪不得……”俞汉广扭头时,恰好看见连畅用看艺术品的欣赏眼神盯着卫波若有所思,脑中立刻警铃大作,手掌拍向连畅后背,“啄木鸟,发什么愣呢?”   连畅头顶的红毛被他拍得抖了两抖。   邹海遥望向秦昊天几人:“这下知道,为什么我说咱们都是菜鸡互啄了吧。”   “璐神在那种地方长大,十六岁就考上了大学,后来一路拿到了直博名额,好几个大佬争着要,‘神’的称号就是从他那儿时兴起来的。”   “杨烨,呵,就他,也好意思管自个儿叫‘烨神’?”邹海遥刚才想是真被杨烨刺激得不轻,此刻仍不忘隔空回怼,“他眼高于顶,看谁都没他厉害,看谁都是庸才。”   “我本将心向科研,无奈科研伤心伤身毁发际线,三年之后又三年。”秦昊天道,“我刚进实验室那会儿不太适应,每天都想退学自杀,真的,天台位置我都选好了……”   俞汉广略微睁大双眼,想不出向来乐呵呵的秦昊天站在天台上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有一次我干到夜里两点多,文献上的每个词都认识,连起来就是读不懂,给我郁闷的,”秦昊天继续道,“当时璐神也在一旁干活,就走过来跟我说,看不下去就缓缓。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多打游戏,报复回去。”   “璐神那会儿学习好,但学习在他那儿只排第二——他最擅长的是打游戏。我们实验室团建项目就是去网吧包夜。”邹海遥补充道。   秦昊天接道:“确实,我那天和他一起打游戏打了通宵。天亮的时候,他一点儿疲倦的样子都看不出来,还劝我活着才有希望,不然哪儿能等到宜大每个月300块的餐补呢。”   邹海遥也靠在椅背上点头。一回忆起往事,中年人一反常态地滔滔不绝:“搞黑客松时,我们做的是车载MR(2)应用,虽然成绩不错,但结束了后无人问津,有点儿掉价。”   “你们懂的,黑客松首奖一般都能跟企业对上,再不济,也能上个双创项目。但是因为那阵子,别说MR了,VR技术都不算成熟,连老师都觉得,我们的MR想法太超前。”   “我和孟艾都很沮丧,璐神却对我们俩说,要把一个东西做穿、做透。你不要追着钱跑,要让钱追着你跑。”他继续道,“再后面,孟艾出来创业,想了好多个方向,当时看过去,VR是最没希望的一个。”   “但我们俩咂摸着这句话,最后还是选了VR游戏。”   “活着才有希望……”邹海遥放下二郎腿,身子坐直,“我就从没见璐神丧气过。”   *   杨烨目光跨过【活着就是希望】的那幅代码画,落在旁边:“多玩游戏,少生闷气。你挺会选。”   办公室的灯光被他高大的身姿挡去了一半,显得墙上的乐高画黯淡得有些无奈。   孟艾笑得惆怅:“这是他当我们班主任时候的口头禅,后来传遍了全系,连老师都知道。”   何止这幅画,他桌上放了多年的CD机、小音箱,都是成璐当年留在实验室的遗物。   “这句话,我比你更有资格说。”杨烨皱眉,“公司最好的游戏都是我做的,钱也是我赚的。”   在那些被拮据、孤独和辛苦追着跑的年岁里,他偶尔也会感激老天的公平,把他的学习和游戏技能统统点满,连此前从未被发掘过的商业天赋也没落下。   要不是孟艾和邹海遥人缘好,还有璐神保驾护航,他当年独自在黑客松上展示的那个游戏盒子作品,即使已经被盖章为“最有商业潜力项目”,最后又怎么会屈居第二。   要不是万敏哲的公关策略失误,他当年做的手游氪金策划,明明给公司带来了大笔收益,最后又怎么会迅速陨落。   如今他好不容易和投资方搭上线,有了稳妥的谋算和计划,要不是……   “我比你厉害,一直以来都是。孟艾,你有能力,但没魄力。你对游戏的构想和眼界,不是我鄙视你——甚至不如俞汉广,不如一个外系的师弟。”   “你说我没魄力,是庸才,我认了。”孟艾放下烟,长叹一口气,“你真的很厉害,从大学开始就一直是全系第一,我们大家心悦诚服。”   意外神色在杨烨脸上一闪而逝。   孟艾继续道:“别不信。最先说你厉害的,就是邹海遥。他多少次想拉你一起,是你先推开的……”   “你们公子哥儿的游戏,我可玩不起。”杨烨抱臂稳住声线,虽然打断了孟艾,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泄露了自己的色厉内荏。   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敏感自卑的少年模样。   当年还不够圆融,心也还没变成无底洞,这种敏感自卑,只能用稚嫩的拒人千里之外来伪装。   “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你们怎么走都有退路,创业失败了,大不了回家继承家业。我拿什么跟你们玩?”室内空调开得足,杨烨的眼眶被暖风吹红。   “又是这样,”孟艾笑了,“你这个样子,除了璐神,谁还敢在你眼前自讨没趣。”   “我说了,你不要提他!”杨烨站起身吼道。他像被触到了死穴,额角青筋鼓出,似乎下一秒就要出手抓住孟艾的衣领。   孟艾没理他,对着墙径自道:“不过你知道吗?‘少生闷气’这句话,原本就是他想送给你的。”   “大三期末考完,黑客松刚结束,他当我们班班主任的最后一天。”孟艾道,“就是请我们全班同学吃饭那天,他说想把这句话送给你。”   “可惜你早就不跟大家一起玩了,当时你已经找好了实习,在去京州的火车上了吧。”   杨烨瘫坐回沙发,捂住双眼,眼前浮现出脏乱嘈杂的绿皮火车。   计算机专业重实践,因而大三期末一考完,他就做出了决定——放弃硕博连读的名额,尽快上班赚钱,于是跳上了这趟去京州的火车。   他在咣当咣当的铁轨声、在“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的叫卖声、在“腿收一收”的斥责声中,想着马上就能拿到的实习工资,咬咬牙,给自己那个老旧的按键手机开了10M的包月流量。   一封邮件适时飞进邮箱。   因为只买到了站票,他只能靠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盯着窄小的手机屏,反反复复地念着:   【……有些事情不是你能决定的,你恨它、想摆脱它,但它又注定是塑造你的一部分。你要接受,并且靠自己的力量最终战胜它、消解它。】   成璐早知道他不会来,提前写了邮件给他。   却也是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多玩游戏,他做到了。   少生闷气,他努努力,也做到了。   可就是这最重要的一句,他虽已尽力,但还是事与愿违。   对不起。   孟艾看着眼前这位肩膀越抖越剧烈的老同学,突然问道:“所以,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窗外冰籽早已化作密雪,飞花乱絮一般在楼宇间狂妄穿梭。   不知隔了多久,喑哑的声音才从杨烨的指缝中泻出:“开除我,或者报警,悉听尊便。”   --------------------   (1)横向项目:一般是科研机构与企业合作的项目,由企业赞助经费,比政府等单位赞助的“纵向项目”钱多一些,因而很受科研机构的欢迎,是机构的摇钱树。   (2)MR:Mix Reality,混合现实。在虚拟世界中引入现实场景,算是VR的进一步升级应用。   ------   石念三到底怎么死的?杨烨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成璐哥哥为什么在这种环境里成长起来,还能如此无忧无虑(甚至好像还很有钱的亚子)?欢迎接着收看大型饭后娱乐消遣综艺节目《沈师傅说法》。   ------   这节是双空间平行切换,情节断不开,爆肝完干脆一起发出来了。   感谢观阅,欢迎收藏和评论~ 第88章 “却输掉了整场战争。”   =   见连畅和周晓盛不时交头接耳,俞汉广下垂的眼角眯起,露出小猫一样的好奇。   想起此君对卫波释放出的灼灼眼神,占有欲又很不合时宜地霸占了大脑,这让他看上去又颇似一只蹲在领地中央、严防死守的大猫。   俞汉广刚欲问问连畅是什么来头,便听到了隔壁开门的动静。   “应该是谈完了。”秦昊天长舒一口气,起身随早已守在门口的赵惠风和邹海遥一同出去。   待俞汉广跑到孟艾办公室拿回手机,又追着几人到前台时,却见到了古怪一幕。   ——孟艾和杨烨并肩而站,盯着照片墙发呆。   人到了一定岁数,记忆力不再敏锐,对于时间的度量,要靠一些很具象的东西。   公司也一样。   这扇照片墙,记录了爱梦创立至今的酸甜苦辣。C位那张曝光不足的拍立得中,虽然背景灰黑,但照片中杨烨躺在行军床里,伸出手阻挡镜头,嘴角骄傲地向上勾着。   时间久远,照片四周沾了些浮灰,想是近来湿气重的原因,边角软塌塌的,似乎稍一触碰就要化为齑粉。   正如他们这七年来同舟风雨的义气,在商海鬼蜮里被来回揉搓冲洗,早已泛黄发旧,透出腐朽气息。   杨烨扫了一眼办公区,凛冽的眼神可以让空气冻结——公司员工没人敢上前,个个虚坐在工位上探着头听动静——于是率先进了前台旁用于面试和待客的小会议室。   “我今天是反派,反派死于话多。”他见众人都进了屋,自嘲地笑,“警察该来了吧?”   “你……”孟艾彳亍,“我……”   他身子挺得很正,立于会议桌和投屏仪之间。光落在脸上,半明半暗。   俞汉广心道不好。   风波由自己拉开帷幕,但如果杨烨今天能平安跨出爱梦的大门,孟艾心软到什么程度姑且不提,也说明自己仍不够有话语权。   这更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创始人在法理和情理之间动摇不定,是公司经营大忌;日后伴随着流言蜚语的,恐怕还有涣散的人心。   他攥着手机——手机当然不是他无心落在孟艾办公室的,录音App早已被打开。   防人之心不可无。   “老孟,”他悄悄走到孟艾身边,犹豫地换了称呼,“老板,不能就这么算了,不是每个人都值得原谅。”   孟艾手一直插在口袋里,撑了又放,片刻后才转头对赵惠风道:“赵老师,报警吧。”   “金额如果够上量刑,剩下的交由警方处理;如果够不上,我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往后我不想跟你打起来。”他又道。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杨烨掸了掸大衣,又把皱了的衬衫领口捋平,哈哈笑了一声。   “本来就不应该打,”他闭上眼睛,“孟艾,我打赢了所有战役,却输掉了整场战争。”   ……   警方动作神速,赶来带走杨烨之际,又相继询问了相关人等。   有赵惠风在背后运作,唐警官近来成了爱梦的熟人,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微笑着提醒众人最近留意公安电话,随时配合调查。   今天发生的事情如窗外飞雪一般纷纷扬扬,淋了俞汉广个措手不及。此时缓过来,他才发现饥肠辘辘的肚子已在暗自抗议。   他望向仍坐在前台说话的连畅和周晓盛,有心请帮了自己大忙的二人,共进这场迟到了三四个小时的午餐。   “东富酒楼走起?”他打断连畅和周晓盛的交流,又扭头看工位,“我把卫波也喊上,吃顿好的。卫老师——”   周晓盛忙不迭起身,不好意思道:“师父……”   “你小子不做游戏,改战娱乐圈了?”俞汉广轻轻锤了下他的肩头,话里有话,“娱乐圈水可比游戏圈深得多,你当心着点,别为了蹭热度,把自己搞凉了。”   “连哥罩我,我们专心做节目,不碰别的。”周晓盛不住点头,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朝上,“师父永远是我师父。”   俞汉广随即疑惑道:“你们刚才嘀咕什么呢,热火朝天的。”   周晓盛道:“我们在讨论‘法’。”   “法,我今天来的原因之一。”连畅仍是澄净声调。   和卫波心无旁骛的那种澄净还不一样,俞汉广从连畅口中,不太能听出什么情感。   “法,虽说三点水加一个去,”连畅又道,“但我不能无动于衷。”   这话俞汉广似在哪里听过,此时看到赵惠风正送着唐警官往门外走,他倏地理顺了长久以来的迷思。   赵老师平日脸上架着眼镜,掩去了部分轮廓,他此前从未留意过——现在看过去,连畅虽然造型出格,但与赵老师的面容,还有那种安稳的神态,是很相似。   俞汉广不顾已经来到身边的卫波,惊道:“连畅,你和赵老师……”   赵惠风走了过来,笑得慈祥:“事出突然,还没来得及和你们解释。”   他看向连畅:“崇州的事情我听着耳熟,把这小家伙揪回宜州来问了问,结果就问出了大事。也怪我,宿山是小地方,政策又新,退税都是半年才申报一次,我之前是想查一查的,结果忘记了。”   “哦,我介绍一下,”赵惠风轻拍连畅的肩,“连畅,我儿子。”   俞汉广:“!”   赵老师基本不在公司,更是鲜少提及私人生活;俞汉广也是某次给《99》做调研时听他说起,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儿子,很不让他省心。   竟然是连畅。   赵惠风道:“其实你们早就合作过,今天终于,那个词怎么说的,终于网友见面了。”   “所以,当初《大脑狩猎计划》能找到我们,是因为您?”俞汉广记起,连畅曾经对他说过,自己有专属信源。   他又问连畅:“你怎么姓连?”   “我不是小家伙,”连畅别扭地看了赵惠风一眼,红毛随小辫摇摆,“我妈姓连,不可以?”   “以及,俞,你喜欢插话的毛病,能不能改掉?”   俞汉广看着身旁嘴角抽动、努力想要绷住笑意的卫波,还是继续追问了下去:“你刚刚说这件案子只是你过来的一个原因,还有别的?”   “是,卫。”连畅目光一投向卫波,便自动调成了凝神观赏的模式。   俞汉广捏紧拳头。   “卫,你有没有兴趣,参加我的新综艺?”   他随即又转头:“以及,俞,你又插话了。”   原来这只啄木鸟是只满脑子都在搞事业的钢铁直鸟,俞汉广放松下来:“所以你对卫……”   意识到失言,他慌忙住嘴。   连畅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小声咕哝:“我可不喜欢人类。”   --------------------   连畅是赵老师的儿子,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前文也有很多地方暗示了   “惠风和畅”   ------   谢谢大家的海星,欢迎评论区唠嗑儿 第89章 “我们得接受这些。”   =======   “今天过得太刺激,我得静静,静完了赶紧撤,反正老板们开完会就不见了。”   从东富酒楼出来,俞汉广藉讨论项目,拽着卫波进了写字楼大堂的共享冥想室【我叫静静】:“老孟带头迟到早退,不怪我们摸鱼划水。”   他嘴上虽是这么说,还是很担心孟艾的状况。想必自家老板此刻也正在哪个角落抽闷烟。   可能感到万分沮丧,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卫波盘腿坐上蒲团:“那早些下班。对了,连畅今年夏天的新综艺,我考虑了一下,想参加。”   “那个真人版大富翁?”俞汉广伸头连看好几眼,才迷惑地锁好冥想室的门。   卫波问:“怎么了?”   “没什么,刚才瞄到一个女孩,从后面看过去……特别像孟探骊。”俞汉广揉揉眼睛,“人家在国外读书呢,是我老眼昏花了。”   说罢,他深吸着香薰蜡烛飘出的气味,脸上是极度兴奋后的疲惫之色:“啄木……连畅的综艺,是和VR游戏挺搭的,对我们项目和你本人都有益处。”   连畅的新综艺打算做个纯素人参与的大富翁游戏,所有素人玩家进入崇州下属的一个海岛度过完全封闭的两周。   海岛上有各类提供工作机会的农场工厂,银行超市也一应俱全。在岛上完成工作挑战、将钱存入银行、或者和其他玩家交易,都可以获得相应的资金。入岛第一天,每位玩家都会获得初始资金和专属的指示手机,给玩家以生存交易等方面的提示。   连畅惜字如金,俞汉广琢磨了半天才懂——就是一个真人实景版大富翁。   有了周晓盛做帮手,连畅的脑洞在清奇之余,又添了不少神来之笔。下午吃饭时,除了力邀卫波参加外,他还打算和《99》沟通定制化的深度营销合作。   所谓深度,就是在“自主观看广告”之外,连畅希望《99》能够单独做几个和新综艺内容一致的游戏副本。如果后期资金和人手充足,他还希望能够上线VR版节目。   VR技术目前还只用于游戏界,这事如果被连畅办成,在综艺、甚至整个影视圈,都是史无前例。   他佩服连畅的远见和野心。   “不过对我来说,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靠在卫波肩头,故作戏谑地掰着指头算,“搭进了一个我们的游戏,还搭进了一个你。”   既然是全员素人,没有明星的流量加持,对选角要求就十分严苛。   连畅能看中卫波,并不令俞汉广意外——男朋友智商颜值双高,只是被代码耽误了当明星的脚步。   “连畅和赵老师的这层关系,孟总会同意合作吗?”卫波揉揉他的头发。   俞汉广道:“完全资源置换,不涉及费用,老孟应该不会反对。”   “在这个当口,把连畅拉来做个表率,告诉大家,咱们公司好着呢!既能稳定公司内部的军心,甚至缓解合作伙伴们的怨言,又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继续道:“赵老师多精明呀!”   卫波慢条斯理:“我们公司精明的人,很多。”   俞汉广明白他说的是谁,盯着腕间的智能手表感叹:“我上午紧张得要死,特意把表调成了震动。”   “人心隔肚皮,想想真的很险,其实老孟去年年初就注意到了钱的问题,严控预算,就这样还是差点翻车。如果当初《沧海灵境》立项成功了;或者,如果石念三没死;我猜,公司很快就该姓杨了。”   “这就是你坚持要报警的原因?”卫波问。   俞汉广点头。   冥想室内的蜡烛似乎是柠檬香型,丝缕刺激的气味让俞汉广皱眉:“其实我能理解老孟,一起打了这么多年的仗,犹豫也是正常。杨烨对游戏也是真的喜欢,在《99》被抄袭的时候,他出手帮过我们。”   “但这种事情,缘迹不缘心,错了就是错了,没有原谅的余地。”   他方才对孟艾说“不是每个人都值得原谅”,其实话没说完——   如果每个人都值得原谅,自己就不可饶恕。   俞汉广继续道:“就像石念三出事时,我问过你他是自杀还是他杀,你还记得吗?”   “后来,我顺着你的话想明白了,不管我们如何去揣测他的死因,死了就是死了。还有晓盛,我今天见到他,冒了一身冷汗,才发觉我的包庇大错特错。”   他如炬的目光盯着桌上鲜花:“所以,老孟就是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杨烨都必须被绳之以法。”   春节假期的报复性享福,加上卫波近来爱的喂养,让俞汉广吃胖了些,两颊的奶膘在烛火中顽皮地跳跃着,更添俊朗活泼。   卫波望向他的双眼,却从中寻到了此前从未发觉的坚定。   这眼神自带距离感和寒意,像深不见底的湖水。他在黑客松的评委眼中见过,在京州的大公司老板眼中见过。   高处不胜寒——是一种只属于上位者的坚定。   卫波声音很轻地接道:“虽然杨烨这样做……但我可以理解他。他其实是被过往的痛苦禁锢住了。”   “痛苦本身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得从痛苦里攒经验,而不是甩锅。”俞汉广展颜一笑,“不然哪有如今《99》这个游戏,和如今的你。”   俞汉广没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卫波只好默然。   在一起近一年,这是他第一次和俞汉广有了如此大的分歧。   杨烨是坏人吗?   他不愿判断,更不想轻易下结论。   何止是杨烨呢?   他自己,俞汉广,甚至孟艾、邹海遥,谁能拍胸脯,说自己身上没问题?   “人啊,”卫波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俞汉广的生母,叹了口气,“人不是那么简单的。”   *   刚开年,又遭遇持续不断的阴雨天,这座城市的人们如冬眠未醒的动物,尚未重启社交和娱乐。   晚间的Windows酒吧门可罗雀,室内徒留一盏昏黄的灯,以往喧闹的音乐也不复存在,只有两位满脸倦容的顾客在吸烟区对坐。   “你仁至义尽了,以后我们和他两不相欠。”邹海遥在呛人的烟味中放下酒杯。   孟艾今天抽的是香烟,他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吐出一口烟圈:“我总有个感觉,你说孙晗为了钱是无可厚非,但杨烨不像。”   “杨烨越是强调,我就越觉得他心虚。他辞职另谋高就,甚至出去讲讲课、给人撑撑场面,拿的都未必比在爱梦贪的这些钱少。提心吊胆的,何苦?”   白天杨烨那句“我比你强”横亘在孟艾脑中,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邹海遥咽下抿在舌根的酒:“我想起一桩事,或许能对上。”   见孟艾面露疑色,邹海遥道:“还记得《沧海灵境》这个游戏吗?还有中天资本的付明月。杨烨当初立项失败,游戏被北鲲庄超飞捡走了;差不多同一时间,中天就投了北鲲的新一轮。”   爱梦去年才拿了投资,二人对投资圈的操作不陌生。他近来又有所耳闻,庄超飞和一个叫做“GHG猎头工作室”的美女创始人池斓走得很近,更是对北鲲时刻留心。   孟艾白天问过杨烨“什么时候开始的”,杨烨始终闭口不提。直到此刻,他终于证实了猜测。   “杨烨和付明月其实已经谈妥了,他忍了这么久,想藉着这个机会,通过投资人把公司攥在手上。再后来,他做商业化平台,也还是想东山再起。”   邹海遥道:“前一次是被老俞的游戏搅了局。这次出事,也是老俞发现的证据。你还别说,一物降一物,俞汉广真就是杨烨的克星。”   白色烟气停在孟艾因为皱眉而高耸的鼻峰,他道:“克星,挺玄的。”   生活没有起承转合,有的只是一场又一场玄妙的意外。美丽如此脆弱,没有谁一直带着主角光环。死亡和机遇总是随机降临,一个谎言要用千千万万的谎言掩盖。过错常常不被原谅,误解很难重新和解。   我们得接受这些。   香烟烧了须臾,一长条烟灰落下,在烟灰缸里粉身碎骨。   孟艾抚着被烫得微微刺痛的手指:“我们得接受这些。”   --------------------   给杨总的过往留了些白,太满了就真是个实打实的反面角色了,而且本文的主角也不是中年组。不过中年组的爱恨情仇会在番外里补一补的。   另:好久不见孟探骊了,让孟妹妹出来刷个脸。   另另:还记得中天资本的付明月付总吗?记住这个人,之后要考。   ------   接下来开新章   # 狂澜 第90章 世之奇伟瑰丽,常在于险远   =   整个三月,宜州也无风雨也无晴。气温不低,但湿意钻进了城市的每个角落。   阴沉的天气让俞汉广浑身发痒,他心不在焉地调出了两份渠道运营候选人的简历,全部pass之后,又草草看了几个商业化合作方案——杨烨和孙晗出事以后,商业化平台无人打理,便交到了他手上。   接过这个烂摊子后,产品群和业务群人手有限,俞汉广无暇分出更多精力,于是秉持着求精的原则,只选有趣的合作方案谈。   连他自己都没怎么上心。   好在连畅帮他对接了崇州的短剧工作室,工作室准备推出一部20集的小短剧,正四处找渠道。   俩公司都被石念三祸害过,俞汉广和工作室负责人加了好友后,一时惺惺相惜。   这短剧借鉴了脱口秀和短视频两种模式,走沙雕反转风,编排了各种都市年轻人的生活段子,每集3分钟,看着舒爽不累。他也觉得这部沙雕小短剧质量不错,便做主在爱梦的游戏中植入了预告。   群众眼睛雪亮,沙雕小短剧很快爆火,播放量到了十几亿。   与此同时,几位玩家在VR游戏专组发了个【盘点游戏公司欧气值】的帖子,略微提了一嘴爱梦,还拿《大脑狩猎计划》和这部沙雕小短剧举例子,说爱梦跟谁合作,谁就火得不行。   俞汉广常逛专组,看到后也没当回事,随手回了句【爱梦怕不是锦鲤吧?】   结果底下竟然有人开始附和,说自己看了这个帖子后,游戏胜率达到了97%;又有人说,期末考前一晚玩了爱梦的游戏,裸考竟然也60分低空飘过,还有人双手合十,道是转发此贴到社交网络,面试成功晋级……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一来二去锦鲤帖被顶成了高楼,开始有用户在楼里许愿。这帖子随即被【游戏情报官】闻着味儿搬运到了社交媒体上;这一搬,就像在水里丢了块儿金属钠,几个游戏大V纷纷凑了过来。   莫名其料被立了个“锦鲤”人设,一时间有不少合作伙伴摸过来,挤破头也想蹭蹭欧气,加俞汉广的IM聊一聊。   他以前做了多少营销推广的案子,都不如这两次机缘巧合的社交网络自来水有效。   运气像指尖沙,攥得越紧漏得越快;若你不去管它,只虚虚地捧一把,它反而安稳停在掌心。   *   “为了您的健康,请您适当补充维生素B,起身活动十分钟。”   电脑桌对面,缺了一条机械臂的卧儿卧正用黑黝黝的双眼盯他,似是在抱怨自己的“残疾”全拜主人所赐。   俞汉广看看智能手表,很不情愿地把扑尔敏和维生素混在一起咽进了胃里,又将办公室的空调打成除湿模式。   自从暂代了业务群总监,他便有了这间独立的大办公室。近来为了研究硬件,在New Lab里做好表率,更是发挥奉献精神,把卧儿卧从家里扛了过来。   不管性取向如何,手握螺丝刀、扳手、老虎钳,大概都是男人的天性——和卫波一起把卧儿卧大卸八块,琢磨各类芯片、MCU和模块,再复原如初,成了他近来最大的乐趣。   听外面传来“咚咚咚”三声,他以为是卫波掐着点儿过来了,便大声喊:“你不用敲门,直接进来。”   闪进眼帘的是吕少柏。   “汉广,三份文件,”吕少柏举着Pad道,“‘高压线’准则、全员期权激励方案、组织架构调整公告;几位老板都看过了,孟总特意说要拿给你过目。”   俞汉广手指划过Pad屏幕——产品群遭遇大地震,公司近来暗流汹涌;孟艾时常居安思危,现实却让他不得不痛定思痛。   针对大家平日里一些可能违反公司制度、甚至法律法规的行为,“高压线”准则专门做出了相应的惩罚规定和说明。他打眼一看,【滥用职权】、【内外勾结】、【收受贿赂和佣金】几个大词,被放在了第一条。   要罚,要以儆效尤。   因为薪酬待遇优厚,爱梦的期权还是最开始创业时,给了几十号老员工,此后再也没有分配过。这次的全员激励计划,公司全体员工按照职级、工作时间、业绩成果等因素分配,各有收成。   同时也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既然放了期权出来,就说明公司在为融资和上市做准备,天下太平,未来可期。   想赏,想稳定人心。   手指在屏幕上来回捯饬,终于翻到了组织架构调整公告,这才是最让俞汉广在意的。   “转正了,恭喜。”吕少柏道。   俞汉广毕竟是个俗人,听他这么一说,暗自开心地去扫公告内容:   【根据公司业务发展需要……原业务群副总监俞汉广(员工号:EM006)任业务群总监……孟艾(员工号:EM001)兼任产品群总监……】   他对自己的升职不意外,只是有感于孟艾又挪了位置。   产品群内部没有能扛大旗的员工,从外部挖来高管空降,也压不住场——虽是有亲自坐镇、稳定并整饬产品群的用意,但孟艾还真成救火队员了,到处填坑。   所以老板这位置好坐吗?   且不提光鲜亮丽的背后有多少孤寂,还经常被下属诟病能力不行、是个傻X;真出了事,台下要力挽狂澜,台上还要装作河清海晏。   吕少柏打断了他的思绪:“我来了小半年,说起来还没能好好请你一顿,捡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晚……”   此时门外又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俞汉广总算辨出了这敲门声和其他声音的不同——如刘蕾蕾柳杨、甚至眼前这位人事总监,敲门的力道总是逐渐加重,似是在告诉他“我进来了啊”。   而刚听到的声音,则是一下比一下轻,仿佛在问“我可以进来吗”。   带着若即若离的戒备,似乎随时准备撤退。   “不巧,今晚有约了,”俞汉广走到门前,亲手替卫波将门拉开,回头对吕少柏笑道,“改天吧!”   目送吕少柏离去,卫波才给俞汉广的IM上传了张图片:“宜州公安刚发布的消息,石念三是意外坠亡,排除了刑案可能,没有什么阴谋阳谋。”   卫波道:“我也听连畅说,石念三身上背了八位数,胃口够大的。”   “杨烨和孙晗身上差不多也有八十来万,虽然不多,但也够得上判刑了。孙晗那厮,还有非法集资和拉人头的问题。”俞汉广坐回位置,“产品群真是烂到根儿里去了。”   他又道:“后面就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了,接下来我要一门心思搞头显。”   “晚上要和宜大一个实验室的教授吃饭,明天还要再跟老孟去工厂看看……”   蓝底白字的警情通报让俞汉广眼疼,他鼓着双颊下巴搭在桌上,伸手去把玩屏幕旁的烦星罐,模样可爱如稚童,语气却叨叨得像个自觉给妻子上报行程的老公。   他刚进公司时,随手捡了个不知道谁丢在一旁的咖啡罐装星星,几年下来,罐子越换越大,如今的烦星罐,纯装星星可惜了,养两条锦鲤不成问题。   卫波身体前倾,靠近电脑桌,不声不响地转移了话题:“有件事,有必要跟你提一下。”   “产品群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有几个和杨烨和孙晗关系不错的,虽说没受牵连,但也不太想留在公司。可宜州好的游戏公司又太少……”他语气平淡。   孟艾虽然亲自下到产品群带队伍,但人心如湖面浮萍,摇摆各异,金三银四的跳槽高峰季,散了也是正常。   俞汉广便道:“找我们打听出路,是吧?”   卫波点头:“他们先找的迟语,迟语没好意思来,就托我问问。”   “他怎么这么见外,”俞汉广干笑,想到迟语这两年一直夹在两个部门之间委实不易,又慌忙道,“你们都别这样啊!【先肝为敬】的群主,我可一直当着呢!”   俞汉广从烦星罐的玻璃望过去,卫波的轮廓略微变形——从搬进办公室起,二人似乎就一直这样,在这张巨大的电脑桌两端相对而坐。   不再像是工作交流,更像是上下级汇报。   去年他们刚在一起时,那句“你可以直接越级”是他亲口说的。   怎么日子越过,还越不如以前了呢?   他心中憋闷,眼白上泛出了几道血丝,面上还是撑起微笑:“我去联系池斓吧,顺便问问上次老邹让找的供应链人选。对了,你问卫粒不也行吗?”   卫波道:“看她天天忙得开心,我不好意思打扰。”   GHG渐渐步入正轨,卫粒一忙起事业来,有着一种兴奋又一丝不苟的执拗劲儿,近来还时不时向俞汉广请教业务问题。他感叹这兄妹二人的DNA果然相似。   俞汉广故作埋怨地笑卫波:“过年的时候你说什么来着,自己有点闷是吧。卫老师,修一修你自带的这个bug,格局打开,主动出击。”   “我还是先修卧儿卧吧。”卫波拿起桌边的工具箱,站起身,“晚上吃完饭,早些回来。”   ……   晚上的饭吃得倒是不耗神。   因为是有真金白银入账的横向项目,宜州大学“虚拟现实技术与系统实验室”的负责人十分重视,带着几位研究方向不同的副教授和博士后主场作战,同孟艾等“宜大帮”成员,从技术商业聊到国际政治,最后还在饭桌上叙了旧煽了情。   应酬流程走得熟稔而潦草。   宾主双方都带着“政治任务”,今晚自己也不是主角,俞汉广觉得意趣寥寥,只见缝插针陪着说笑,菜根本没夹几筷子,酒水更是沾都没沾。   饭局拖到了近十一点。他顶着淅淅沥沥的春夜小雨进了门——灯虽然全灭了,四下无声,但玄关摆好了他的棉拖鞋,连鞋尖都妥帖地朝内,方便他穿脱。   俞汉广拍了拍肩上的水珠,看着它们流动积聚,心上却汇集了无声的熨帖。   卫波想来已经休息,他于是小心翼翼地扒拉着冰箱,捞出唯一一袋已经过期的面包,扯了一小片塞进嘴里,接着悄无声息地进浴室放好了热水。   他屏着呼吸一头闷进浴缸中,想暖暖被湿气侵袭的骨头。一时间因为太静,厨房燃气灶被拧开的“咔嚓”声,沿着水波倏地传进了耳朵。   饿意这才山呼海啸着到达大脑。他从水中探出头愣了好一阵儿,又被一股油香裹着的幸福感包围。   这套房子三室两厅,一百三十多个平方,不算大。   可一个人住,也是空荡荡。   独居时,屋子里连只野猫都蹿不进来,冷清得没人味儿,自己整日只能和卧儿卧四目相对。   因而他会下意识把这套快还完贷款的固定资产,叫做“我的房子”。   不过现在,他顶着湿漉漉的乱发,愿意改口叫“我家”。   “还顺利吗?”卫波把煎蛋放到餐桌上。   俞汉广随手把擦过头发的毛巾丢进脏衣篮:“唔……还成。合作才刚开始,得看后劲儿,不过我估计是越走越难的。”   卫波突然道:“周末不下雨,去爬山吧,增强一下免疫力,对你的过敏有好处。”   俞汉广拿筷子挑破蛋白,金黄蛋液溢了出来,裹住了一旁的酱油和黑胡椒。他频繁向卫波眨眼,伴着馋人的蛋香,释放爱的电波:“好啊!”   “我们去没发掘过的小路看看,说不定景色更好。”卫波起身,把过期的面包扔进了垃圾桶,“无限风光在险峰。”   客厅的灯光将俞汉广会意的眼睛照得扑闪扑闪。   他既然有了这个家,便不再惧怕风雨。   外面的路越难,他就越想试试。   工作、生活,甚至爱,向来都是如此。   ——世之奇伟瑰丽,常在于险远。   --------------------   开新章了。看看这个章节名,就知道要糖刀齐飞、痛并快乐了   先来些老夫老夫的烟火日常,开开胃   ------   谢谢大家的投喂,欢迎去参加首页的鱼塘福利活动哈~ 第91章 “去哪儿都可以”   ===   “往前!打穿!当成你前男友!打穿!”   池斓的汗瀑布一样从额头流到脖子,颧骨透红,似要飞出去。   近来她工作极忙,释放压力的方式也硬核了起来,从一开始的跑跑步、踩踩动感单车,一路升级到如今的练拳。   她的眼睛被汗水糊得睁不开,手臂早已无力,但听到教练吼出了“前男友”三个字,瞬间攒足了力气,拳头向沙袋砸去。   ……   健身房开在商场,周围是潮牌店、早教班、奶茶店,热闹非常。池斓练完拳后就直奔隔壁的面包房填肚子。   选沙拉之际,身边竟然闪过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万老板?”   万敏哲正去夹橱窗里的蛋挞,闻言扭头,十分惊诧:“池斓?太有缘了。”   池斓望向万敏哲腰侧,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往她背后躲,便问:“你家千金?”   万敏哲笑着点头:“女儿恢复一些,给她报个舞蹈班。囡囡,快跟姐姐问好!”   “我哪里还是姐姐……”池斓有些不好意思,蹲下来望着女孩,“真可爱,囡囡,告诉阿姨你叫什么?”   小姑娘害羞地把脸埋在万敏哲的大衣里。   二人结完账后到饮品区休息。万敏哲看着乖巧吃蛋糕的女儿,随口问道:“小池,最近还行吧?看你这样子应该挺忙的,人瘦了一圈。”   池斓抚上脸颊:“忙是好事。最近候选人多,都是从爱梦出来的。万老板,你还在休养生息吗?”   万敏哲颔首默认。   “你知不知道爱梦出大事了?杨总那边……”池斓不舍地盯着面前的奶茶,想喝,怕胖。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杨烨被警方带走的消息,知晓细节的人不多,但风言风语早已洒遍宜州互联网圈。   谣言传着传着就变了味儿。   她从庄超飞那里听到的,是杨烨在外放高利贷,资金链崩盘,动了朝公司伸手的念头。   可爱梦离职的老同事跟她八卦的,却是另一版本的青春疼痛文学——早在大学时,杨烨和孟艾就为了同系一个女孩争风吃醋,梁子一直结到现在才彻底爆发。 ???   这还是她认识的孟总和杨总吗???   “全宜州没有不知道的,所有群里都在聊。”万敏哲抚上奶茶杯焐手,叹道,“够孟总喝一壶的。”   池斓道:“我听俞汉广说,杨总带的产品群现在乱成了一锅粥。说来也要感谢他,他给我介绍了不少候选人,我跟在后面捡漏,这才忙起来的。”   万敏哲问:“你和小俞还有工作联系?”   “我跟俞汉广有点缘分。他们项目组的技术,卫波,你记得吧?我这个工作室就是和卫波妹妹一起做的。”池斓道,“他们俩在爱梦干得挺好,俞汉广现在都升上业务群老大了。”   她想起这曾经是万敏哲的职位,便善解人意地停住。   “别看爱梦现在乱,不过有孟总邹总,还有小俞他们几个撑着,没什么问题。”万敏哲面色如常,说着打开手机,摊到池斓面前,“喏,我没说错。”   池斓望向屏幕,页面是俞汉广的社交网络。   他刚转发了一条宜州大学官方媒体的报道——《VR Lab | 虚拟现实国家重点实验室打造产教研融合新基地》,配了个营业味很冲的转发文案【期待东家与母校的合作!握拳.gif】。   “看来是准备做硬件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万敏哲道,“我当初应该给孟总介绍几个朋友……”   池斓也不顾奶茶含糖,赶紧吸了一口,两眼放光:“万老板,您有供应链方面的人脉?”   见女儿已把蛋糕吃完,万敏哲抽出湿纸巾给她擦嘴:“我在京州做广告时,那几个知名的手机企业,我都给他们做过案子,认识一些朋友。”   “太好了!俞汉广说让我帮爱梦捞一捞供应链大佬,我正愁没路子呢。”池斓激动道。   她想了想,又道:“万老板,你真是我的伯乐。不知道我们工作室请不请得动你呢!”   万敏哲收好湿纸巾,含笑道:“你才是你自己的伯乐。”   *   电梯信号不好,俞汉广刷了半天新闻刷不出来,只好把手机塞进口袋,瞥了眼自家老板。   最近他工作多,今早和卫波睡过了头,挤着地铁匆忙赶到公司,就在电梯里遇到了从地库上来的孟艾。   几平方米的密闭空间里落针可闻,只有大屏里【找工作/就要跟/老板聊】的弱智广告声环绕其间。   俞汉广凭本能暖场,先把池斓的工作室架了出来:“老孟,GHG给推的人,你见了没?”   孟艾诧异地看着并排的二人,随后和气道:“见了几个,京州那边过来的,还不错。池斓蛮上心。”   产品群出事后,孟艾一反常态,只要现身,总是满脸轻松,时不时还给大家点些外卖,跑到办公区遛两圈。   俞汉广却深知这是孟艾在搞气氛——如果连老板都黑着脸,公司只会在人心惶惶的泥沼里越陷越深。谁还能稳住继续干活?   他看看手表:“四月的立项会要来了,马上又是春假,老板,时间、钱和人,三手抓……”   孟艾并未答话,而是问向卫波:“卫波,我记得你是从京州过来的吧,来宜州多久了?还习惯吗?住在哪里?”   卫波悄悄往俞汉广旁边挪远了一步:“对,过来两年了。现在租房子住,离公司不远。”   “宜州房价高,不过在我们公司工作,努把力,买房还是可以的。”孟艾兴致不错,继续问,“在宜州待了这么久,春假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去哪儿都可以,景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和心。”卫波迟疑了几秒,平静答道。   有愿意陪你的人,普通日色中,亦能看出别致烟火。   孟艾收起笑容。   电梯内灯光明亮刺眼,四壁的镜子又透亮,映出三人身形。俞汉广却觉气氛混沌,不自主地干咽了口唾沫。   沉默随电梯一并缓缓上升。   出电梯门时,孟艾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卫波,却对俞汉广道:“时间确实紧,过了这一阵,你去多申请10天年假。只是,春假得委屈委屈你,去不成了,我们两个多跑几趟工厂。”   --------------------   老孟和小卫的修罗场,浅浅来一下   老孟:只要没官宣,我就还有机会   小卫:不,你没有   ------   万老板回归了,女孩子们一起搞事业,冲鸭   ------   欢迎各位大可爱收藏评论,很多灵感我都是在评论区里找到的,统一贴贴~ 第92章 只为你亮着   =======   “什么破地方,坑爹呢这是!”柳杨收起自拍杆,不满神情跃然脸上。   他干脆回过身,小声对众人咕哝:“池姐姐走了之后,公司的春假越来越拉胯了!你看看吕哥,搞的这是什么?”   今年的春假,公司几位高管忙于新业务,都没有参加的打算,吕少柏便发起了投票,明里暗里引导大家去选崇州新开的电影主题乐园。   他有自己的筹谋——既能暂时远离暗涌无数的宜州,崇州更是自己曾经工作的地方,熟悉,好办事。   岂料来到这个主题乐园,爱梦一群人精便觉得遭遇了投票诈骗。   “大众”和“有趣”往往不能两全。   国内所谓的主题乐园,其实跟“主题”无甚关系,说好听些叫包罗万象,说难听点叫杂乱无章,目的只有一个:尽可能赚到最广大人民的人民币。   崇州的这个电影主题乐园也是如此,电影不说,竟然从卡通人物到民俗文化故事,一个都没落下。   庸俗,敷衍。   柳杨倒着走路,边走边录视频,冷不防撞到了一队游行花车。那花车喷着劣质白烟,队伍里有手持光剑的武士,有骑着扫帚的魔法学院学生,间或还混着几个穿花盆底的宫装美人。   刘蕾蕾语气一言难尽:“哈利波特指环王,喜羊羊与灰太狼。敢情这里没有金木水火,也没有生旦净末……”   “啥意思?”刚和女朋友腻歪了一阵的迟语突然问。   “只有土和丑。”卫波握拳挡在嘴边,笑意在眼角一闪即逝。   他平淡地瞥过周围粗制滥造的雕塑——对于如此土味的春游,他倒是毫不介意。   如他所言,千城一面,景色大抵类似;出来玩,重要的是人和心。   刘蕾蕾一时又感叹:“今年是什么情况,春假弄成这样就算了,人也没来齐……”   “我想师父了……”柳杨夸张地含泪望天。   “你还是先想想怎么把商业化平台做好。”卫波道,“悠着点做,别给你师父丢人,他好不容易打下的基础。”   俞汉广一颗心全扑在硬件上。周晓盛走了后,他面了十几个候选人,总觉得不对味儿,索性暂缓了这个职位的headcount,将手头事务放权交给了【先干为敬】的老伙计们。   花蝴蝶勉力维持着业务群、产品群和技术群的平衡,蛋糕分得均匀:《孤胆裂冰》由迟语负责,《你的99个故事》和其他业务群杂事是刘蕾蕾在把关,商业化平台交给了社交牛逼症柳杨,张家豪则在背后盯着着所有的技术问题。   当然,这一切都由他们的卫老师全权照看。   出来玩最怕提工作,柳杨闻言哽住,立刻佯做悲愤:“卫老师,你心里只有活儿吗?你难道不想师父吗?”   这下轮到卫波哽住。   ……   乐园的硬件虽然粗制滥造,但却执着于将“主题”二字贯彻到底,就连其中的宾馆都碰了个瓷。不仅如此,宾馆还打着盲盒的噱头——每个房间都是不同的主题和IP,住客只有在进门的瞬间才会知晓。   卫波在宾馆餐厅随便吃了些晚餐,就刷上房卡进了门。甫一放下背包和雨伞,被墙上的一副行楷吸引了目光: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   宁愿天天下雨,   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1)   灯光有些弱,如陈旧月光。   他在这片暖黄中环视四周,这是间民国主题的套房,整一面墙由飘窗取代。   窗外临河,河两岸樱柳林立,一侧红花,一侧绿叶;细看去,树梢上还缠着些许丝带和彩灯,颇为别致。   屏风前铺着藤席,两张红木小几安静地立于左右。卫波似是在某个名导的电影中见过这布置——电影里,爱上大汉|奸的女间谍,在小茶几旁心情复杂地靠着心上人。   民族大义和儿女情长早已将她撕裂,然而她墨绿色的旗袍,却只被压出了很浅的皱痕。   和俞汉广合作了两年,按照他的设想,反正不会引起同事怀疑,春假自然是要住在一起的。但俞汉广被孟艾拽去蹲守工厂,迟语和张家豪都带了女朋友,他迫于无奈,只能和“一直追妹子,从未脱过单”的柳杨拼房。   还拼到了这个民国盲盒。   柳杨也是个妙人,在主题乐园逛了半天觉得索然无味,很快找到在崇州工作的大学同学,攒了个夜场一起看球,摆明了就是不愿打扰总是叨逼叨工作的卫老师。   于是现下只剩卫波坐在屏风前,独自对着挂画发呆。   窗外雨潺潺,催出土中迟迟未冒头的春芽;花瓣叶子扑簌簌落下,缀在河面。这在常人看来飘逸得有些梦幻的景象,入他眼中,却只有繁乱。   人不来,也不知心还在不在。   IM突然传来消息提示,卫波压着满心雀跃,立刻解锁了手机屏。   这座城多了个失望的人。   【刘蕾蕾】:【卫老师,《The New Land》定制部分的大纲,帮我看看?】   《The New Land:从零开始的荒岛生活》是连畅筹备的新综艺,此前已和爱梦敲定了合作计划。刘蕾蕾现下担着项目组的大小事务,近来基本承包了公司最后一个下班的名额,就连这个假期也没能闲着。   卫波皱眉。   ——不是他不愿意看,是他不在行,再者今天也实在没心情。   【卫老师】:【蕾蕾,今天休假。】   【刘蕾蕾】:【我要悄悄工作,然后卷死所有人。坏笑.jpg】   【卫老师】:【……策划和文案我不专业,发给你师父看。】   【刘蕾蕾】:【啊这,师父说让我发给你,卫老师,反正你也要上节目的,提前熟悉一下不吃亏,顺便也从旁观者的角度提点意见。】   【卫老师】:【你怎么知道我要参加综艺?】   【刘蕾蕾】:【师父说的,调皮.jpg】   【卫老师】:【他连这个都跟你说?】   【刘蕾蕾】:【对呀,师父跟我,那是谁跟谁呀!师父还说你们是FF,他要当你经纪人,保你综艺出道】   【刘蕾蕾 撤回一条信息】   手机屏没熄过,这两个撤回的字母还是被他精准捕获了。   FF?   【FF好甜】?!   飘窗玻璃被雨打湿,雾蒙蒙一片。但他的郁闷烟消云散,于是从背包中拿出电脑。   毕竟自己也要管理手头的几个项目,《99》的新副本也要着手准备起来。   毕竟心还在。   闲下来还好,一工作起来,卫波的“痴”便显露无疑。盘腿闷坐了近一个小时,才觉得疲惫从脚底爬上了头顶。   他揉着着发酸的虎口,见外面隐约闪着光,寻着机会便直钻人的眼帘。   似是只为他亮着。   他起身打开飘窗,只见小彩灯不断闪烁,时不时将雨丝照得流光溢彩,在河水上投出粼粼光斑,更衬得春夜静谧。   ……   “叮咚——”   卫波以为是雨声和水流声混杂引起的幻听,于是摘下眼镜,左右活动了下脖颈,继续去盯新副本的逻辑编辑器。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叮咚——”   “砰砰!”   “砰砰砰砰砰!”   起初是恭谨的门铃声,到最后变成了急躁的拍门;恍惚间,卫波怀疑是不是园区也有一本聊斋志异,林间的野狐狸成了精。   好奇催着他起了身。   眼镜滑出手,“啪”地跌在地上。   门口这人像是刚从工地上搬完砖,结果又不小心掉到了哪个泥塘里滚了一圈——水涔涔的头发一直塌到眉毛下方,鬓角的水滴聚成线,正顺着往脖子里躺。他肩上的背包和驼色的长风衣上都漾着大小不一的水珠,风衣下摆还溅满了灰黄泥点;一双马丁靴更是被泥浆包住,看不清原本颜色。   此刻的风尘仆仆,胜过所有时刻的精致华丽。   卫波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也不顾眼前是泥人还是脏脏包,冲过去扑了个满怀。   他手掌仔细抚过俞汉广脸上每一寸纹理,到跳动的、温热的颈畔,再到怂起的脊柱,恨不得把眼前这人揉进骨髓。   “轻点,哥!轻点!”俞汉广手探到背后去摸门把手,“谋杀……谋杀亲夫了!”   “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卫波脚轻轻一踢将门带上,哑着嗓子,哼出一丝绵长的笑意。   他喜欢听俞汉广叫他哥哥。   舌根和上颚轻触,音节坚实,出口的气流却是温柔。   如他的心意。   “明知故问。”俞汉广道。   卫波手臂渐松,二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俞汉广脱了脏兮兮的风衣挂进衣橱,佯做怀疑地拉长调子:“你盘儿正条儿顺的,太有吸引力,也太危险。怕你背着我呀,在外头搞七捻三。”   风衣里是卫波那件法兰绒衬衫,不知是淋的还是汗的,一并湿漉漉。   他继续解扣子:“蹲工厂蹲得腿都麻了,高铁上没信号也没座位。来这儿不仅没吃上一口热乎饭,还差点吃了闭门羹。为夫心里苦啊!”   他眼珠滴溜溜转,在屋内四处瞟:“我真的不行了,卫老师,你为我……”   没等他说完,卫波欺身上前。   千言万语全堵在了吻里。   雨声深处,徒余彩灯在二人身侧闪烁。   为你。   只为你。   只为你亮着。   --------------------   (1)出自张爱玲《小团圆》。这个电影主题的宾馆套房,灵感也来自于张爱玲和李安的《色,戒》。   ------   张嘴,吃糖,甜不甜?(与此同时孟总躲在角落哭泣 第93章 “那我喂你。”   =   “鬼天气,下漏了一样,”俞汉广浑身上下只裹了条浴袍,细长的腕骨随掖浴袍的动作凸浮,“我衣服也没干。昨天就已经人在囧途了,今天怕不是要裸|奔。”   崇州和宜州稳坐江南城市圈的头两把交椅,公路蛛网一样四通八达。往返宜崇两地的生意人很多,多数人都会选择地面交通,每天的车流量至少大几十万。   只是近来多雨,高速行车不便,高铁这才爆满。   他昨天下午好容易请了个假,灰头土脸地出了工厂,就跳上了宜州南站开往崇州的高铁。怎料一共就一小时的车程,却因为暴雨,中途又多停了两个小时。他在高铁里闷得头昏脑胀,出了站一脚踩在泥水里,又打不到车,是跟人拼了辆加了价的黑车,才到了酒店。   卫波刚从宾馆餐厅回来,拎了一纸袋的西式早餐,全是俞汉广爱吃的东西。   卫波闻言便将东西放在桌上,从行李箱里拿出叠好的衣服递给他:“是挺反常。今年开年雨雪就特别频繁,按理说这是夏天大旱的征兆,没想到一直下着。”   “欸?都有什么好吃的,饿嗝屁了。”他长指在衬衫扣子处动作,眼睛往纸袋里瞟。   虽然和卫波个头相当,但他手长腿长,衬衫下摆搭到腿根,袖子却短了一截,卡在手腕上方,看上去像套了件九分袖衬衫裙。   刹那间,卫波笑了一下,那笑容混着调皮和蔫儿坏,罕见至极。   俞汉广双眼有扫描功能,早就看到了,于是问:“很好笑吗?”   “没,”卫波没忍住,望向他的长腿,“程序员圈子里有个玄学——穿女装,克bug。《99》的新副本稳了。”   “又要为你跑综艺,又要为你穿女装,为夫心里……”俞汉广还没说完,便被卫波塞了口红宝石小方蛋糕。   “那我喂你。”卫波轻声道。   俞汉广糊了满嘴奶油:“?”   卫波道:“昨晚不是你说的吗?你要我喂你……”   俞汉广想了半天,才哭笑不得地道:“哥,我的哥哥!我昨天就吃了一顿饭,摸到宾馆来,饿得半死,我是想让你为我叫个送餐服务,哪能想到你……”   “而且你昨晚喂饱我了吗?你扪心自问。”他突然降低了音调,手指点上了卫波的心口,“十分敷衍。”   眼前这人鲜红嘴唇上大片雪白,看得卫波凭空添了燥热,一时间又溺毙在他的眼神中。   昨夜十分敷衍,今朝欲|壑难填。   卫波搂住俞汉广的肩,不由分说将人按在墙上。他探过头,嘴唇贴上那片奶油,仿佛在品尝全世界最高级的美馔珍馐。   觉察到心口的温热移到了后背,他将俞汉广的唇抿开,舌尖缠搅着,送进融化的甜。   ……   “哥!”听到手机铃声,俞汉广吃不消地闷哼了一声,“饶过我吧,今天你们休假了,我可还得工作呢。”   随即讨好地在卫波脸上浅啄几下,这才挣扎着抬起胳膊,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   *   “万老板,粒粒,我悟了,想把一件事做成,不砸钱是不可能的。”池斓刚和俞汉广打完电话,披上塑料雨衣,抄起刷子沾了油漆就去刷墙。   “那当然啦!赚到了钱,先把办公室装漂亮,给甲方爸爸留个好印象,以后更方便谈生意,”卫粒开心地往地上垫报纸,“不过自打春节一过,‘桂花糕’突然触底反弹了!学姐,你搞事业是有两下子的。”   “瞧瞧这小嘴甜的,怪不得候选人都愿意跟你聊。”卫粒不知内情,池斓也不愿说破,“年初跳槽旺季嘛,也托了爱梦的福,人员进进出出的,‘桂花糕’才稍微有点起色。”   她又偏头对万敏哲道:“也托了万老板的福。”   池斓盛情难却,万敏哲见女儿身体逐渐好转,便答应以“独立顾问”的身份加入。她此刻撕开多余的塑料雨衣,盖在打印机和电脑上:“我就一打零工的,帮着搭把手。”   “小池,我知道你的意思。咱们只负责把人送到,不该操的心别操。”   这间小工作室不到一百平方,重新装修十几万顶天,而且三位女英雄还是亲自动手——   池斓口中的“砸钱”,说的当然不是自己。   是爱梦。   万敏哲来GHG后,顺着自己在硬件方面的人脉,还真的从京州某家知名的手机公司撩到了个供应链负责人。   一线城市房价高企,生活成本大,“逃离京崇深”的想法这两年重新冒头。负责人和孟艾聊了几次,很快敲定来宜州发展的计划;孟艾也是果断又大方,决定在New Lab下成立新的“供应链组”,负责人跳过俞汉广,直接向自己汇报。   此君下面带了个十人的小团队,也有六七位表示要跟来一起欣赏江南风光。   不过挖人的猎头费,与其他方面的投入相比,九牛一毛。   和纯做游戏不同,硬件是实体产业,上游的原材料、零部件供应,中游的设计加工,下游的组装集成,一条线下来,无一处不要用钱。流水线上出来的是高科技产品,吞进去的却是不计其数的孔方兄。   池斓刷完最后一块墙面,掏出纸巾擦汗:“万老板,你不知道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别当我们顾问了,来这儿给‘桂花糕’当合伙人吧!”   “不是我不想,是小公主不让……”万敏哲看看手机,随即对卫粒道,“粒粒,我要去接女儿了,你是不是晚上在购物中心约了饭?外面下着雨呢,我载你一程。”   “粒粒最近业务繁忙啊?天天晚上有局。谈恋爱了吗?”池斓问。   卫粒刚从卫生间洗了手出来,只抿嘴笑;随即欢天喜地拎着包和万敏哲走了。   工作室恢复安静。   池斓背过身去擦桌旁的大白板。她和卫粒为了拓展业务,不知在上面写写画画了多少笔,油墨干透了,擦掉的同时还留了些印子在上面。   门口突然响起了脚步声,还伴着不算轻的呼吸,听起来像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池斓的第一反应——万老板和粒粒走时没关门。   第二反应——不好。   她竖起耳朵,手上的动作也慢了,眼风在室内扫着,想找把笤帚、或者捞个美工刀防身。   觉察到一只手掌悄然从后面靠近了她的肩,池斓闭上眼决定拼了,双手瞬间钳住不速之客的手腕,猛地向前一带。   她再敏捷,力气也是有限;过肩摔没摔成,不过这人还是身子一偏,弧度不算优美地撞上了旁边的沙发腿。   池斓心道,总算没辜负自己这几年花在运动上的时间和金钱,脸上旋即浮起得意之色。   可定睛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庄……庄总?”   只是那脸上的表情不太熟悉。   龇牙咧嘴的。   她手忙脚乱地把人扶进沙发里:“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是……我还以为有坏人……您伤着了没有?”   庄超飞握着差点被掰折的手腕,抽着气哭笑不得:“没事,正好我好久没活动筋骨了,你劲儿还挺大……”   看他疼得面容扭曲还不忘自我安慰,池斓更加不好意思:“您难得过来一趟,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我听卫粒说你们今天装办公室,想着过来帮个忙。”庄超飞道。   “于公于私,您都太照顾我们了,卫粒怎么什么都和别人说。”池斓从冰箱翻到一瓶冻了许久的矿泉水。   庄超飞接过矿泉水,按在肩头冰敷,笑得憨厚:“你还别说,你们介绍过来的新人,很多都对卫粒评价不错——漂亮可爱,人也知冷知热的。”   “哟!我来得不巧了,这一出是全武行啊,还是美救英雄啊?”   邹海遥立在门口,冷不防来了一句。   池斓脸拉了下来。   早知道刚才就应该把门锁死。   “庄总,”邹海遥带上门,没去看池斓黑成锅底的脸色,而是转向庄超飞,递过一张名片,“爱梦游戏,邹海遥。”   庄超飞吃着劲儿撑起身,接过名片后要同邹海遥握手:“抱歉今天没带名片,邹总,您好。”   “别了别了,”邹海遥一口京州腔,“您不方便,再说咱们俩家都不太好。”   爱梦忙于砸钱做硬件,北鲲去年因为冒进上了一堆劣质游戏,至今仍旧在收拾烂摊子;双方现在不再中门对狙,但焦头烂额的程度依旧五五开。   庄超飞神色自若地收回手:“您也来帮忙?”   “咳……路过。”邹海遥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庄超飞道:“小斓,公司还有事,我先走了,你们聊。”   池斓脸上稍霁,闪身避过邹海遥,送庄超飞出了门。   卫粒说的没错,她们把工作室重新装修后,还真迎来了两位大腿粗壮的甲方爸爸。   只是二位金主之间,似乎不那么对盘。   “‘小斓’,啧,叫得亲切。”邹海遥抱臂,盯着办公桌上的铜制小池塘。   庄超飞对自己的态度一向持重,池斓也在纳闷儿他方才改口的原因,未及细想,又听邹海遥慢吞吞道:   “你可以呀,池斓。”   这人今天是故意来找茬的吧?!   “这位少爷,没事就回去吧,我还要工作。”池斓没心情和他啰嗦,压着情绪,“我这里不是麦当劳,喜欢您来,喜欢您再来。”   邹海遥没理她,径自道:“你可着爱梦薅羊毛是吗?我们的人快被你薅秃噜皮了,是都被你送到北鲲了吧!GHG,听说叫桂花糕?我怎么估摸着,你们一直是靠别人喂饼呢?”   话音刚落,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明明是想来看看她最近好不好,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脑子呢?就着桂花糕吃掉了吗?   “邹海遥,我以后再跟你说半句话,叫我天打雷劈!”   池斓脸上气得皱出了法令纹,怒不可遏地指向门口:   “滚!”   --------------------   “穿女装克bug”这个玄学是真的……github上有专门的程序员女装圈子……   另:猜猜粒粒是去跟谁吃饭了?   另另:邹总啊邹总,你就作吧,把池姐作走了吧   ------   欢迎大可爱们收藏评论~ 第94章 “翻车了!”   =   “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今天天公留情没下雨,虽然日光仍然昏暗,但工厂楼顶视野极好。孟艾目光跃过【宜州南】火车站的logo,看向更远处一望无际的碧绿稻田。   他将香烟送到俞汉广眼前:“要吗?”   俞汉广彳亍片刻,抽了一根。   高处风大,酸涩的烟草味在二人身畔弥漫开来,又被迅速吹散。   俞汉广微微仰头,用力喷出烟圈,气流带乱了他额前的碎发:“老板,其实我挺羡慕他们的,起码知道秋天能有收成。”   “而我们呢,他妈的,就像是点着蜡烛挖地道。“他愤懑中掺着失落。   “收成也是要靠耕耘才有。”孟艾夹着烟的手指搭在防护栏上,眼睛从俞汉广耳朵上掠过,声音比房顶的风轻柔得多。   杨烨出事前,曾经嘲笑孟艾眼光不远、难堪大任,这话精准打到了他的七寸。孟艾表面上没有反应,其实早已落下心病,把头显项目盯得很紧。   俞汉广听懂了老板的话外音:“学校实验室那边……Pin to Pin的几块芯片走得不太顺,总是要改,样品连初验都过不了。工厂马上到忙季了,哪还有余力对付我们这种小单子,一直在和我催……”   他和孟艾今天之所以在这里,就是为此事斡旋。   近来赶上换季,很快又逢暑假,小家电、智能设备的销售旺季即将到来,工厂早就接了一摞又一摞的订单。   这还不是最让他们郁闷的。几个月前,东南亚某邻国突发海啸,冲毁了不少汽车芯片的代工厂,一时间,全球的汽车品牌都把视线转向了国内,找芯片和产线——原材料奇货可居不说,连以前不太能接到活的小厂,咨询邮箱都被塞得满满当当。   送钱的订单排在面前,工厂老板就是再念着和他们的校友情分,总要吃饭,总要给工人发工资。   孟艾道:“Pin to Pin需要钱,老邹一直在京州找着呢。当然,更需要时间。老板能压着单子等我们到现在,也难为他了。我让供应链组盯牢。”   俞汉广猛吸了口烟,火光在唇边绽出橙红色:“供应链组给力啊,今年ToF模块缺得那么厉害,他们都能找到购买渠道。现在就差实验室的MCU了,MCU能搞定,工程样机那是分分钟。”   孟艾想起了供应链组的来路:“池斓还是很可靠的,听说GHG现在风生水起。”   风生水起不假。   不过俞汉广没把从卫粒那里听说的真相告诉孟艾:万敏哲悄悄地进了GHG,而这个供应链团队,其实是万老板在京州和宜州之间签的线。   卫粒除了和他念叨了工作,还提起了两桩怪事:   这一个月以来,池斓先是给卫波转了一直攒着的工作室房租,其次就像喝了兴奋剂一样,奔忙于几个大城市的互联网公司之间,胃口似乎远不止宜州的互联网圈子。   女人一旦坚持起来,行动力总会让人顶礼膜拜——池斓攒下的高铁票都能当扑克牌打了。   大厂挖人,一般都是和猎头公司签包年服务,池斓对此并不陌生,因而持续“骚扰”了几家公司的HR负责人。   还真就让她硬谈下了几单服务年框。   “学姐说……说不能欠别人的,更不能总靠别人喂饼。”他回忆起卫粒的这句话。   “实验室我多去跑。”俞汉广严肃道,“只能靠自己。”   一阵风迎面兜来,吹起了地上的烟灰。俞汉广弯腰去掸裤子,左耳的痣正巧露出。   孟艾看在眼里:“老俞,做事情和打游戏一样,如果总是能体会到那种吃亏又说不出话的感觉,说明我们是真正进入了竞技场。竞技场外面的,都是新手菜鸡。”   见俞汉广丧气地垂眸,孟艾又道:“压力别太大,我撑着呢。”   压力的确全在他身上。   人、原材料、流水线、甚至是钱……每一样都如此棘手。   年初的董事会上,爱梦的硬件计划一经提出,立刻收到了一家A轮投方的强烈反对。   这家投方曾经帮助爱梦度过了早期的死亡谷(1),却在爱梦发展得欣欣向荣之际,任凭孟艾和邹海遥如何舌灿莲花,还是选择了套现离场。   世间至亲至疏,除了夫妻,还有资本与被投企业。   孟艾家境虽然极好,但创业以来从未拿过家里一分钱,这是他的原则和底线。为了找钱,他便注册了新公司,把目光对准了银行针对小微高新企业的优惠贷款。   从工商局出来的那一刻,他抬起头,竟然在乌沉沉的天色中,眼晕了很久。   ——巨大的积雨云飘在头顶,以前觉得遥不可及的事情,就这样来到了身边。   “咳,今年是我本命年,多几桩,咳咳,多几桩麻烦事,不算什么。”孟艾喝了两口凉风,不停咳嗽。   俞汉广翻出一盒口香糖,递了过去:“老板,还有一件事——下周五我请半天假行吗?我爸妈要来宜州。”   孟艾接过口香糖,却没撕开,而是不断吞咽着唾沫。咳嗽止住后,他来了兴趣:“你爸妈过来干嘛,逼你相亲?还是快进到直接见家长了?”   “能不能想点儿好的,”俞汉广和盘托出,“二老过来参加同学儿子的婚礼。老头刚退休,闲不住,在家憋疯了。”   孟艾摁灭烟头,脸上竟有期待:“闲不住就来公司转转,爱梦鼓励家属来参观的,跟我聊会天也行。”   *   “太好了!”俞汉广停下了打字的手,专心听电话。   宜州连着下了五六天的雨,此刻窗外依旧没停,油绿的树叶被硕大水滴砸得上下颤动。   他在纷繁的杂音中迅速起身,朝孟艾办公室走去:“靠谱,我跟老板说一声,我们马上过去!”   “老孟,过了!憋了两周终于过了!”   因为太激动,他忘记了敲门。   进去了只见孟艾窝在椅子里闭目养神,毯子直盖到脖颈,额头上顶着个降温贴。   看到俞汉广原地呆滞,孟艾撑起身,声音哑得像是刚吞了罐沥青:“发烧了。可能是前几天吹了风,你先把门关好。”   “实验室说工程样机终试过了,时间太赶,今天天气也不好,来不及叫快递,他们打算连着图纸马上送到工厂去,要我们也赶紧过去……”俞汉广慌忙带上门,打眼又看到毯子滑在地上。   外面二十多度的气温,孟艾捡毯子之际还打了个寒颤,俞汉广犹豫几秒,道:“老邹去京州出差了,也没回来……你真没事吗?先别动了,我过去。供应链团队一整个也在工厂蹲着呢,放心好了!”   “你今天下午不是休假吗?我记得你爸妈要过来。”孟艾脸色蜡黄,眼睛半闭着,虚弱地问。   俞汉广打定了主意:“……这还休个屁的假,再说你病成这样,我跟我爸妈说一声,别凑热闹了。”   从孟艾办公室出来,他第一反应是叫上卫波同去——如果结束得早,说不定还能拽着卫波,和父亲继母一起吃顿饭。   顺便探探父亲的意思,可以的话,再打个预防针。   不过卫波今天安排了大半天的技术会,下午还有一场TGIF分享,他刚发了信息过去就后悔了。   “柳杨!手上的活儿收拾一下,跟我去趟工厂。”他喊道,“你叫个车。”   柳杨很快滑着平衡车来到他办公室,欲言又止:“师父,一定要今天去吗?等一天行不行?”   他随即展示着手机里的暴雨黄色预警图标。   俞汉广正往包里塞着电脑,头都没抬:“一定。宜大实验室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就算我们能等,工厂也等不了。耽误了这一天,后面成串的安排都来不及。”   “天气预报没这么准的,鬼知道暴雨什么时候来。”   这事要是不解决,他晚上吃饭也不会安生。   柳杨又切到打车App:“叫不到车。今天车本来就少,马上又要下暴雨,光排号都排到了100多,预计要等2小时38分钟。”   俞汉广直起腰,皱了眉头:“共享电动爹还有吗?”   柳杨道:“早让人扫完了。”   “……我们坐地铁走。”他去收撑在地上的雨伞。   “地铁,地铁下午刚停啊!”柳杨急了。   俞汉广这才想起,今早他和卫波坐地铁时,就看到了下午地铁因为暴雨停运的通知;为此,他还埋怨地铁运营方小题大做。   人还是不能自以为是。   “这里离宜州西站不远,辛苦一点,走十分钟就能到。你们随便买两张向南的高铁票,在宜州南站下。”   卫波此时正站在门口,想是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继续道:“我看了天气预报,雷暴阵,时间不长。一个半小时后雨势会稍微转小,你们下高铁后,等一等再去工厂,应该来得及。”   俞汉广眼睛亮了。   这雨再狂,也狂不过高铁头上。   “要我一起去吗?会议和TGIF我可以请假。”卫波又问。   俞汉广背好电脑,把长柄雨伞挂在小臂,抓上放在茶几上的钥匙:“用不着,我争取快点,晚上等我们一起吃饭,饭店地址我下午发你。”   “我们?”卫波被钥匙上摆动的星星胶囊晃了眼,“还有谁?”   “IM上说,先走了啊!”他大步跨出了门,背着卫波挥了挥手。   “等我们!”   卫波回到工位,却怎么也找不到平时用的无线耳机。他只好从抽屉取出一副有线,塞进耳朵,准备伴着宁神的轻音乐,改一改下午分享会的PPT。   可不知怎地,指尖停在键盘上方顿了许久,就是敲不下去。   闭目休息的间隙,一闪而过的白光隔着眼皮,差点晃瞎他的眼。   “喀嚓——”轰然炸开的雷声把天捅开了一个大口子,隔着玻璃,震得他眼皮跳了两三下。   卫波刚准备给俞汉广发个信息,问问他到哪儿了,就听见了身旁的一声惊呼。   “我天,你怎么回来了?”刘蕾蕾捧着包抽纸,和张家豪一起,从他面前跑了过去。   卫波猛然起身,却忘了自己还挂着耳机,笔记本电脑被耳机线带的,从散热架上滑了下来,“砰”地一声砸在桌上。   他也不顾被扯得生疼的耳骨,循声望去。   回来的只有一人。   柳杨从头到脚没一个地方是干的,眉毛上都挂着水珠;T恤和牛仔裤紧紧地扒在身上,球鞋因为被水泡透了,走起路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刺人响声。   迟语见他这副狼狈样,惊讶道:“艹,你不是和汉广去工厂了吗?怎么弄成这样,栽沟里了?”   柳杨滴滴答答的模样太扎眼,办公室大开间已经有同事围了过来,再这样下去难免影响旁人工作,几人见俞汉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便进了屋。   “没去成,”柳杨换好拖鞋,接过纸巾擦了脸,又拧着T恤,向卫波道,“卫老师,高铁连站票都卖完了,我把师父送到园区门口,他非赶我回来,说两个人不好逃票。”   水滴顺着他衣服下摆流进地毯,很快洇湿成了一个椭圆形。   “结果刚往回走,暴雨就来了。打伞卵用没有,你瞧,我的伞还被吹断了。园区一来一回也就十几分钟,就这我人都差点浇没了……”轰隆隆的雷声劈下来,吓得柳杨把话咽了回去。   一包纸巾很快见底,迟语连俞汉广桌上的抽纸也征用了来,忧心忡忡地咕哝:“这种天气,能不出去就别出去了啊!你们怎么想的?没十年脑血栓想不出来这一招。”   卫波轻轻按住狂跳的眼角。   ……   不知是玉湖边有什么神仙在渡劫,抑或有渣男在对天起誓;这雷似乎憋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到了发泄的时机,伴着断了气一样呼号的风,在宜州城上空连续不断。   想是天知人意,故而暴雨倾盆。   连续不断的,还有手机中甜美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卫波不死心,第23次拨出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见柳杨也一直举着手机贴上耳朵,他怒气攻心,大吼道:“我说汉广的电话怎么打不通!柳杨,你别打了!”   众人哪里见过卫老师这般气急败坏的模样,全被吼呆了。   柳杨差点被宽大的拖鞋绊住:“卫……卫老师,高铁站可能信号不太好,你别急,师父应该没走成,高铁查得严,哪有这么好逃票的;师父要真上车了,肯定会在群里吱声的……”   刘蕾蕾的惊呼打断了他:“你们看到热搜push了吗?”   “翻车了!”   --------------------   (1)死亡谷:科技型创业公司早期最危险的阶段,资源、钱即将消耗殆尽,却没法找到定位和市场需求。据统计,全球80%左右的科技初创公司都会死于“死亡谷”阶段。   ------   “等我们”——小俞立得一手好flag   意外发现孟总的人气还挺高的哈哈哈哈哈   ------   大家520快乐~有伴的甜甜蜜蜜,一个人也要开开心心   假如生活solo了你,吃点好的,买点贵的,报复回去 第95章 爱,是个bug吧?   ==   这三个字比敲在玻璃上的暴雨还有冲击力,把卫波兜头浇透了。   他手机一直停在拨号页面没动过,此刻熄了屏,才映出通红的双眼。   迟语看了会儿热搜,恢复了轻松:“嗐,是辆特快,在玉湖旁边的西高峰附近翻的。那地方我上班正好路过,修路修了一年多了,每天咣当咣当砸得震天响,堵车堵得心碎。那边又靠着山,估计是个小塌方。”   “不过这一翻,后面的火车肯定要卡住了,汉广要去南站,可能麻烦了些。”   柳杨把立在空调下风口的卧儿卧搬到一旁,鸠占鹊巢地撩起湿透的T恤吹风:“麻烦不了,高铁跟特快不是一条轨道。”   卧儿卧的机械臂似乎没有接好,被柳杨一动,晃晃悠悠几欲坠落;刘蕾蕾见状,焦躁地上前扶住。   这番神态全落在了柳杨眼里,他恍然大悟:“蕾蕾姐,你什么意思?难道说师父在这趟……”   卫波闻言,像猛地挨了一记闷棍,从后脑勺麻到脚跟,瞬间瘫进了沙发里。   他愣神了许久才直起腰,打开了热搜榜:   【揪心!一京州开往深城的列车在宜州脱轨侧翻,现场起火】   柳杨放下T恤,心也虚了起来:“不能够吧?师父走的时候,明明说的是要去坐高铁。再说T字头的车我上学时候经常坐,慢得要死不说,人站都站不下;以师父的性子,绝对不会碰的。”   卫波翻着热搜评论,手抖得厉害:   【太难受了,人生无常,珍惜眼前 蜡烛.jpg】   【活久见,火车也能翻?这得多低的概率】   【出事的概率是低,但落到你头上就是100%】   【楼上的,年轻人吧?十几年前,连动车都翻过,死了二十几个人呢】   【何止二十几个人啊,温阳当年出的动车事故,整一个车厢的人都……唉!】   【双手合十.jpg 双手合十.jpg 祈祷.gif】   “是你刚才说的,”刘蕾蕾道,“高铁不好逃票的呀!你们再看看这趟T1168到宜州的时间……”   柳杨从茶几上的工具箱里找了把螺丝刀,将机械臂拧牢:“你能不能想点好的!”   “不然为什么师父的电话总是打不通?!”她几近哭喊。   如今高铁是旅客出行的首选。为数不多的T字头列车虽然不如高铁速度快,但胜在票价便宜、座位和卧铺也多,备受长途旅客青睐。旅客不仅数量多,动辄还带着大包小包,进站时你推我搡、磕磕绊绊,火车站也不好管理;混迹其中逃票过站,的确比高铁要容易。   卫波点开铁路管家App,调出列车时刻表,顿时头晕目眩。   ——他预估俞汉广到车站的时间,和T1168在宜州西的进站时刻,前后差不过十分钟。   他想再给俞汉广去个电话,下意识起了身,眼前却有无数雪花点飞过。   很像小时候家里电视收不到信号时的感觉。   仿佛浑身的力气也随着雪花点飞走了一般,卫波腿一软,歪了下去。   “卫老师!”听见“砰”的一声,张家豪和柳杨眼疾手快,飞奔过去将人扶起。   卫波手肘艰难撑上茶几,连呼了好几口气,才踉跄着起身。   只是办公室茶几上的装饰茶盘、一罐不知何时放在上面的烦星、以及用来拆卧儿卧的工具箱等物件,都随着他刚才的惊动,落在了地上。   他盯着滚了一地的纸星星,慢慢地坐回沙发,半个字都没吐露。   卫波虽然为人冷淡,但工作里指哪打哪,在项目组是定海神针一样的存在。这般模样落在几人眼里,竟是从未见过的无措和可怜。   刘蕾蕾弯下腰藉收拾东西平复情绪:“师父应该还在车站,只是信号不好,真翻了也不一定能翻到他那里……”   柳杨大喊:“蕾蕾姐,我求求你,别再说了!”   “老俞,还没走吗?”孟艾听到了俞汉广办公室的响动,一边轻轻推门,一边有气无力道,“没走就缓一缓。”   甫一进屋,就让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地毯湿了大片,上面摊着各种零碎杂物,平时看起来傲娇可爱的纸星星,此刻毫无章法地洒在上面。   沙发上,一只落汤鸡扶住另一只六神无主的木鸟,一群炸了毛的鸭子围在旁边打转。   迷茫、恐惧和不安堵住了卫波的五感。他被施了离魂咒一样,仍旧呆滞地望着地毯上的星星,丝毫没察觉到孟艾进门。   柳杨见状,无奈地壮了壮胆子,趿拉着拖鞋上前和孟艾解释了发生的一切。   孟艾越听额头越烫,身子却在打着冷战;至最后“翻车了”三个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小臂颤抖着扶上墙面支撑身体。   他像一只刚从烤炉拿出又进了冰箱降温的火鸡,融入了这个稀奇古怪的鸟类动物园。   孟艾摸出手机,给俞汉广打了几个电话,不出意外,始终无法接通。   “柳杨,现在报警。”孟艾声音喑哑。   “别打了,报警也没用。”   他定了定神,突然道:“俞汉广猪油蒙了心?这种天气上赶着要去火车站。还是说,这他妈是谁出的馊主意?”   柳杨也急昏了头,正准备拨110,又听大老板一个猛刹车加急转弯,不自觉地向卫波望去。   孟艾立刻懂了,心中堆积许久的疑惑,瞬间化成了磅礴的怒意。   他走到沙发前,目光几乎能把卫波凌迟;随后俯下身,攥拳冲眼前这人打了过去。   要论爱梦最不可能失控的人,“卫老师”和“孟总”绝对榜上有名——一位是宜州不爆炸,电脑不放下;一位是玉湖不干涸,脸上不变色。   但今天这边厢摔了一跤,那边厢来了一拳,众人虽说在公司待了许久,谁都没见过这种惊心动魄的名场面。   “孟总!”张家豪还坐在卫波旁边,吓呆了一样脱口而出,“杀人犯法……”   卫波本就五内俱焚,孟艾这一拳又狠狠打到了心口,他耳畔嗡嗡作响,只觉肝胆脾肺都要被打穿了,带着血腥味的碎片在胸腔中毫无章法地乱撞。   可他又很不争气地觉得,孟艾这一拳打得对,打得好。   是自己猪油蒙了心。   硬件是自己说服俞汉广推动的,去火车站的损招也是自己自诩聪明建议的;四舍五入,约等于是自己把人……送走了。   ……   “赵老师,是我,小孟。消防大队您有朋友吗?联系方式能不能发我?”   “老邹,应急管理部有哥们儿在吗?别问了,自己上网看热搜去。都说了你别问了,现在没工夫跟你解释,老俞可能出事了!赶紧的!”   “张总,您好您好,我哪是什么稀客。有件事想找您打听一下,您夫人是不是在深城铁路局工作?对对,就是宜州今天的翻车事故,有朋友失联了,可能在……在车上……嗯,大恩不言谢,过两天一起约德州扑克。”   ……   【先肝为敬】的几人回过神来,见办公室内气氛不妙,都无声地退了出去。   孟艾搓了搓颧骨,很快强迫自己接受现实,对俞汉广接电话不再报任何期望。   虽说救援队已经下到现场,但俞汉广如果真是逃了票,购票记录对不上,搜寻查验起来,就更困难了。   一颗心沉下去后,孟艾竟然体会到几分向死即生的念头,转而一行一行地耐心划着手机通讯录,找人脉打听消息。   他先是拖着39度的身体,在办公室来回转圈子;手机电量耗尽后,干脆坐到了俞汉广的位子上,连上他还留在插座上的充电线,强打起精神和电话那头的各路人马好言好语。   只是脸颊烧得如落日晚霞,粗气只有放下电话之际,才能捂住前额,勉强喘上两口。   就这样忙到黄昏。   一时间,孟艾望向对面沙发上的卫波——   从他打电话开始,卫波自始至终保持着双肘撑膝的姿势。   他这个状态,哪里还能去TGIF上聊“回溯程序有几种写法”,孟艾早先和人事总监知会了一声,取消了下午的活动。   卫波一声不吭,小臂被灯光照得白出了剔透感,手掌几乎黏在脸上,却盖不住自上而下弥散出的失魂落魄。   办公室中央空调一直开着,木鸟被吹成了冰雕。   就他?   他配吗?   汉广喜欢他什么?   孟艾眼神满是倨傲,心里却在暗暗吐槽。   不过他也知道,适才冲动的一拳打得过分,因而有些后悔。但他无论如何都抹不开面子道歉,便移开目光,继续去划手机。   雨势早已趋小,浓厚的云层渐渐被风吹得稀薄。水珠偶尔撞到树叶上,清脆声音衬出屋中的悄静。   俞汉广这件办公室不大,屋内杂物也多,但此刻那种摇摇欲坠的孤冷,如存储空间不足的数据包一样堆栈溢出。   徒余一只火鸡和一只木鸟,在略带土腥味的水汽中四目相对。   “嗡嗡嗡——”   不知何时被柳杨踢到角落里的卧儿卧突然开始滑行。   虽然摩擦力有些大,但它还是轧过湿漉漉的地毯,稳稳地站在办公室门口。   与此同时,它的中控屏上五彩斑斓:   【您今天睡眠5小时17分钟,深睡眠19分钟,步行22769步,最高心率183,最低心率76,共经过6个城区。今天步行时间较长,晚上请适当放松哦!】   甜美的机械声音似是解开了离魂咒。   卫波活鱼一样从沙发弹起,迅速奔到卧儿卧面前。   “没事!孟总!他没事!”他也不顾隐隐作痛的胸口,转过头,疯了似的对握着手机满脸疑惑的孟艾喊道。   “心跳还在!”   声音虽然不大,但怕是屋檐下躲雨的鸟儿都能听出他的激动。   卫波抚上卧儿卧的小臂,像是隔着冰冷的机械,抚上了一颗熟悉的、颤动着的心脏。   他再去看那中控屏——黄色的小星星在屏间跳跃。   和他钥匙扣上的那枚一模一样。   这串星星是他当初给“机气人”App迭代时,想搏美人一笑特意加的。可彼时俞汉广一进门,就被正对着他的卧儿卧那两只黑洞洞的眼睛吓了个够呛,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小心思。   “卧儿卧这个……这个bug……”卫波控制不住地念叨着。   这个动辄乱蹿到门边的bug来得莫名其妙,按照他当时的推测,应该是俞汉广异常的心跳频率被当成警报上传到了云端,云端又给了卧儿卧一些奇怪的感应反馈。   其实他早就打算把“机气人”大修一版,甚至还问过迟语,愿不愿意接个私活儿——给卧儿卧画一张更好看的星星背景图。   怎料当时,自己在宜州大学的校园招聘上和玩家大打出手,捅了个大篓子,就把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太玄妙了。   卫波胸腔里的血液奔腾着往上冲,涌到口中,便是一阵腥甜。   他不断干咽着喉咙,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半个字,只能反反复复在心中念着——   所以,爱,是个bug吧?   程序中的bug,无需寻找,总以各种形式存在。   结局总不过是被人骂两句,被按下delete键,被改头换面。   像一幅分装失误的乐高拼图盒中,多余的碎片。   可这块碎片,却刚好出现在他起起伏伏的人生中,却刚好补上了他心里曾经无底的窟窿。   却刚好拼上了他们二人原本各自孤单的命运。   这块碎片,是爱。   无需寻找,总以各种形式存在。   --------------------   声明一下哈:目前高铁的安全系数很高,危急情况下基本都会触发紧急制动,很少会遇到事故。真出了事故,也是外界环境原因,例如大风把导体吹到电缆上,泥石流、塌方等等。   ------   孟总和小卫终于正儿八经刚了一回。   还记得卧儿卧很早以前把小俞吓半死的这个bug吗?这条线索也回收了,顺便呼应一下第79节 《爱和bug也一样》   爱,其实就是人生中的bug呀 第96章 来了两尊神仙   =   卫波激动的目光和孟艾迷惑的眼神如两个同名磁极,在无形的磁场中陡然靠近,又迅速避开。   卧儿卧也像是突然通过了图灵测试,意识到了针尖麦芒的极限局面,吓得连着报了几遍俞汉广飙到180的心率。   办公室里回荡着“请适当放松哦……放松哦……松哦”的声音,诡异出了几分滑稽。   待它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变回了人工智障,门就被推开了。   眼前的景象让进来的吕少柏吃了一惊:“孟总,可算找到您了。有件挺大的事,刚才医院来电话——”   他举着手机的手还停在半空:“中午不是有场火车事故嘛,搜救队那边找到了……找到了一张叫【俞汉广】的工牌,现在把人送到了医院……”   如果大雨让一座城市颠倒,第一时间冲上去止住动荡慌乱、给予安心怀抱的,一定是奔赴前线的救援队,和守在后方的医护人员。   没等他话音落下,孟艾和卫波反应过来,几乎同时往门口奔去。那扇宽度将将过一米的玻璃门,被木鸟和火鸡连着撞了两下,接缝处的螺丝颤颤巍巍。   “孟总,我还没说完呢,在市一医院,别跑错了!”吕少柏追在后面喊,差点叫地毯上的杂物绊倒。   ……   孟艾虽然看卫波不顺眼,不知怎地,还是让他坐上了自己的车。   玉湖上空的神仙似乎已经成功渡劫,虽然天光云影仍是铅灰色,可滂沱大雨已销声匿迹。   二人顺利地赶到了医院,此刻正在病房外并肩而立,像两个犯了错正在办公室受罚的中学男孩,唯唯诺诺地听着“谆谆教诲”。   “……只是轻度脑震荡,没什么大问题;理论上来讲,这个程度的脑震荡一般是可逆的。胸透片子你们也看了,没有受伤。”住院部的医师是个容色严肃的姑娘,约摸二十来岁,话毕淡定地将手揣进白大褂口袋中,“他不在出事的车厢里,算伤得很轻的,所以才到了我们这。”   两只大鸟刚才在忙得团团转的急救中心逢人就问,兜了几个大圈,别说【俞汉广】了,连【余】、【于】、【鱼】都没看到。   救援尚未结束,不时有浑身血渍泥污的伤者被推进来;孟艾和卫波将将升起的希望,好像也随着这场塌方,埋进了泥里。   幸而一位好心的护士告诉他们,事故中有一节车厢完全侧翻,急救中心只收治这节车厢中的重伤患者;随后又帮忙查了名单,这才将他们指到了安顿轻伤患者的住院部。   “谢谢,真是太谢谢了。”这两个字孟艾今天不知说了多少遍,又因为还烧着,舌尖掠过牙齿,气流在唇边摩擦出滚烫的温度。   卫波仍然很紧张,声音闷在嗓子眼里:“可他为什么一直睡着,还没醒?他脸上出现的红斑,又是什么原因?”   住院医师看着表估算时间,平静道:“都不好说。短暂的意识丧失是轻度脑震荡的正常反应,当然也有可能是头部撞击到重物的原因;明后两天,需要再做两次加强CT才能判断。病人醒来以后,也要时刻关注举止是否有异样。”   “病人是过敏性体质,最近气候潮湿、他又受了情绪刺激,出现过敏症状很正常,如果想判断过敏原,我建议病人醒来后抽个血查查看。”   见卫波表情实在不好看,医师变了语调,一口“宜普”讲得温和柔软:“个么他这个年龄,恢复起来也快的。出院以后勿要操心,出去玩一玩,好吃的多吃吃么,就好了咯!”   孟艾绷紧的嘴角放松了些,心思一泄,才发现手机早就震个不停;于是走远了几步,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处理着诸多公事私事。   “你们是病人的同事吧?我看你们应该跟我们一样,都噶忙。不过呢,其实高强度的工作不利于恢复。”医师继续对卫波道,边说边偏头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进去,“总之,病人出院后最好能卧床休息,静养一到两个月。我老早和病人家属讲过了的。”   随着医师的视线,卫波的目光同时落在病房内。   他和孟艾自从进到住院部,就讷讷地杵在走廊,心照不宣地没敢进去。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只因病房里来了两尊神仙。   ……   俞乔弓着腰坐在病床边,一只手摘下眼镜别在衬衫口袋上,另一只手牵住俞汉广的手掌,指尖在儿子的虎口处细细摩挲。   仿若将命运握在手里。   “老俞,马上十点了,你去睡一会。儿子醒了我叫你。”顾珊珊早已换下高跟鞋,踩着一双在医院自助购物机里买的一次性拖鞋,在病房里走来走去。   她刚收拾完随俞汉广一同被送来的杂物,此刻正捞起半干不干的T恤和牛仔裤,手探到口袋里,攥出了被水泡透了的手机和钥匙。   虽这样说,她还是忍不住垂眼瞥过去——   俞汉广侧卧在病床上,腿蜷得很高,膝盖几近碰到小腹,仍湿着的鬓角将枕头压出了一个深色的小坑。病号服微微敞开,从脸上到前胸蔓延着大片大片的红色风团,触目惊心。   他睡得不踏实,没被俞乔握住的另一只手轻轻搭在脸上,挡住了偶尔急促的呼吸起伏。   如果不是神情没那么无忧无虑,此时的他,看起来像极了在子宫中沉睡的胎儿。   顾珊珊把挂着水珠的钥匙和手机放在床头的小柜上:“医生也说了,没什么事,你别把自己吓着了。”   俞乔闻言松了手,怔怔地看了片刻钥匙上的星星胶囊,心力交瘁地捂住双眼。   他盖着眼眶的胳膊不受控制地小幅颤抖,脑海中亡妻那张年轻的笑脸钻进了心中,震得他从心口到指尖一阵发麻。   可是,这麻意……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俞乔放下手掌,眼神逐渐聚焦,这才发现另一只手里,有两个指头在细细地来回挠着,像钢琴家在熟稔地演奏颤音。   这位脸色苍白的钢琴家似是三魂刚归体,眼皮半撩着,荡漾出初生婴儿般的好奇。   俞乔条件反射一般,迅速抽走了被挠得微痒的手。他挺直腰,口吻比平时还严肃几分:“醒了?”   俞汉广盯着突然没了依附物的手指,顿了许久,喉头仿佛被痰堵住了,声音黏滞地问:“妈妈呢?”   顾珊珊慌忙走到床前,又是心疼又是温柔:“妈妈在的。儿子,还好吗?感觉怎么样?”   “不是你……”俞汉广身子向上探了探,皱着眉头,迷迷瞪瞪地道,“我妈妈去哪了?”   顾珊珊尴尬地拢拢一丝不乱的头发,刚欲再说话,便被恍然大悟的俞乔打断了:“汉广?你是不是做梦,梦到妈妈了?”   俞汉广的眼皮这才不舍地完全抬起,瞳仁骨碌碌在眼眶里转了几个回合。   头痛欲裂的感觉,虽迟但到。   --------------------   热烈欢迎俞老头和顾老师出场,老年组往事也要来了~   ------   抱歉周末有些工作事务,明天多补一些…… 第97章 父爱如山……体滑坡   =====   “……我先是落在冰上,后来就掉进水里了,好冷,”那种刺骨的感觉亦假亦真,他打了个冷战,前言不搭后语,“有人撞了我一下,然后,然后你们都来了……”   虽然是曾经无数次梦到过的冰原,这回却云泥有别——他不知被谁撞得头晕眼花,腰还被重重地推了一把;可脚刚踏上冰面,连个裂纹都没来得及踩出来,便直截了当地掉进冰川之中。   冰水从四面八方涌来,阻碍了自由落体运动,带走了他的体温;却让以往模糊的人影都变得清晰。   他们正微笑着和自己告别。   俞汉广头发随水流飘在眼前,双臂向上悬在耳侧,想要抓住头顶最后一束光。他无力地吐出胸中最后一串气泡,准备等待死神最后的审判。   “然后妈妈又过来了……过来抱着我。”想起梦中温暖的怀抱,他腿蜷得更紧,难受地捂住太阳穴一片。   越想,大脑越是一片乱码。   听到一个“又”字,俞乔身子仍是很直,却沙哑地开了口:“你妈妈,我是说你去世的妈妈,你总是梦见她吗?”   俞汉广想了几秒,点点头。   好奇怪。   因为父亲和继母的刻意回避,从自己记事起,就只在家里为数不多的几张老照片中,见过生母模糊的样子。   平素很少想起她的面庞。   可那张脸,刚才却鲜活地烙在了自己的大脑里。   他的睫毛不断颤动,似是在读取大脑内存:“妈妈是最后一个来的,说没事的,有她在,无论多久,她都能带我出去。”   两三句支离破碎的胡话,却把俞乔心头的血都抽干了。   不是没有过像这样痛彻心扉的时候,可人生在世三万日,“知天命”对他来说,早就是句云淡风轻的话。   他今年满打满算已经60。这个年龄的人,不可避免地会揣测人生的寂灭和死亡;沉溺在这份揣测中,逐渐关心起粮食和蔬菜,关心起每一件和时间相关的事。   在时间面前,人的挣扎微不足道;如今,他更能从中品出“江月年年只相似”、“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味道。   直到这场“昨日重现”的事故,将他从沉溺中唤醒。   无论多久……   俞乔心中默念。   多久了啊?   “二十七年了吧……”他喃喃。   二十七年前,是即将来临的新世纪。   人们目力所及,灿烂的阳光将未来覆上玫瑰色的美梦;浪潮携着期待和希望,推每一个愿意拼搏的人向前。   自己的事业蒸蒸日上,眼前这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还是襁褓中的婴儿,虽然常年出差待在项目工地上,但好在妻子对两地分居的状态十分理解。   “候鸟夫妻”如今甚是常见,但在当时却十分不容易。俞乔和妻子得空便会想办法相聚——他去,或者她来,抑或选一个折中的城市,哪怕只哪怕有几小时,哪怕只是在火车站,也值得。   候鸟即使在空中擦肩而过,翅膀也要划出最浪漫的姿态。   那段日子与现在和气相似,江南初夏的雨时大时小,绵延地下个没完。   俞乔在外出差回不去,善解人意的妻子便把儿子托付到娘家,正巧单位两位同事也要往项目工地上赶,妻子便感恩地搭上了顺风车。   在出芦城的盘山公路上,车子因为突然的暴雨,翻下了山崖。   山崖其实并不陡峭,司机和副驾因为系了安全带,只受了些轻微伤。后座的妻子则没那么幸运——车后窗的玻璃在翻滚中碎裂,她被甩出了车外。   掀开尸体上的白布后,他甚至都没敢看第二眼。   时间除了会在人类的脸上和身上留下代表苍老的纹路以外,更会在人的心中划出一道道刻痕。   有些刻痕里盛满清溪,有些是澎湃的激流,有些则是幽深的暗泉。   想来讽刺,自己是业界享有盛名的水利工程专家,可他的家人,却都是在暴雨中出的事。   命运无法重复,但会押韵;时间无法回溯,但会循环——   也许正因为是母子,才会有不断重复的梦境,才会有如此深的缘分和羁绊。   原来这泓幽暗的深泉,一直汩汩地向外涌着细流。   ……   大脑内存完全释出,俞汉广终于回过神,小声问道:“俞主任,顾老师……你们来了多久了?”   父亲的手掌温暖而干燥,但想到刚才那出绝无仅有的父子情深折子戏,俞汉广轻轻搓捻了指尖,别扭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床。   没了鸡皮疙瘩的保护,凉意爬上皮肤,他把被子拉上肩头。   从记事以来,他和俞乔的相处模式,从来不是父爱如山。   或许是——父爱如山……体滑坡。   “二十七年又是什么意思?”即便刚才还晕着,他耳朵仍然尖得很,疑惑问道。   一直以来,俞乔都想让这个秘密永远深埋;再加上儿子眼下这个情况,实在不适合诉说往事,便绷着脸,没有说话。   还是顾珊珊走到床头,拿起遥控器关掉空调,温声道:“我和你爸爸上午就来了,中午边吃过喜酒,给你打电话你没接,我们本打算去玉湖转了转,可雨实在太大了,只能在酒店旁边的茶室待着,看了一下午报纸杂志。”   她和俞乔都是能坐得住的脾气,只当儿子在忙工作,于是耐着性子,喝了几个钟头的茶。   正准备联系俞汉广一起吃晚饭,号码拨过去,接电话的竟然是位医生。   她又担心地追问:“儿子,我们好得很,你有没有事?”   “问题不大,稳住。”虽然神情虚弱,但俞汉广已经能翻正身体。他摇头,“我血条厚得很。”   刚才亲妈后妈傻傻分不清楚,可能也不小心伤到了顾珊珊的感情,俞汉广心下愧疚,于是神色轻松地开玩笑:“顾老师,鬼门关走了这一遭,我算是明白了,人还是得豁出去,该吃吃该喝喝,啥事不往心里搁。”   “呸呸,什么鬼门关不鬼门关的!就爱瞎说。”顾珊珊很快神色如常地笑了笑,拿起堆在旁边的湿衣物,准备出门干洗。   刚拉开门,却对上了一双焦急却又躲躲闪闪的眼睛。   “小卫?”顾珊珊十分惊喜,眼神带着慈爱和欣慰,“还记得我吗?我是汉广的妈妈。去年我来宜州,我们见过的,也是在医院里,巧得来。”   随后她扭头冲俞汉广使了个颜色,又向俞乔介绍:“老俞,这是小卫,春节时候我跟你提过。”   俞乔重新带好眼镜,打量了片刻卫波,脸色稍缓,起身走上前:“小卫,你好!我是汉广的父亲。听汉广说,你们在公司搭档了许久,很是投缘,合作得也相当默契。”   “……”碰上这种需要营业的热络场面,卫波本就自带人际距离隔离层;对上未来可能成为亲人的俞乔,他还没准备好,更是不知所措。   幸而俞乔正扶着眼镜微笑,否则他还要纠结自己应该怎样和这位公公……抑或老丈杆子……握手。   被孟艾打的一拳此刻莫名其妙又在胸中发作,他抑制不住地轻咳了声。   “俞主任,你误会了。”俞汉广把枕头竖了起来,身子上探,半靠在上面,声音仍然不大。   “他是我男朋友。”   卫波暗自吃了一惊,微微偏头。   ——却见俞汉广露出了真·豁出去了的目光。   --------------------   哦豁,小俞坦白了,给勇敢的小俞来些掌声。   题外话:孟总的人气一直以来这么高,我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会给孟总一个超级圆满的HE啦   ------   本来说要多写一点,但工作还是没做完_(:з」∠)_ 这节瘦了些,明天有大肥章掉落~   欢迎大家在评论区唠嗑儿,无论是探讨剧情还是批评,都对我很有帮助,谢谢大家~ 第98章 “是我们做父母的,要独立。”   =====   “他,是我男朋友。”   俞汉广重复了一遍,还特意强调了“他”字。   这六个字信息量和杀伤力双双拉满,再配合他那副破罐子破摔的神情,效果比白天的塌方要强得多——   俞乔和顾珊珊静立在原地,俞乔扶着眼镜的手甚至停在了脸侧,忘了要放下来。   沉默封印了这间单人病房。   ……豁出去了?我装的。   俞汉广窃喜。   别的优点不敢说,但他对自己谋定后动的信心十足;就连那副战术性眼神,都酝酿得恰到好处。   和卫波发展到这个阶段,他早就想在父亲和继母面前大大方方地把人推出去。   ——没打算再瞒下去,况且也瞒不住。   二老来了宜州,机会难得,他本来的打算,是在晚饭时趁热打铁。即使寻不到机会过明路,探探口风对他来说,也是再容易不过。   谁知凭空生了这场变故。   极致的变数里藏着极致的机会。   这场暴雨和车厢的一撞虽然打乱了计划,倒是撞得他脑袋转得更快。   俞汉广扶枕头之际,就把要不要开口、怎么开口,捋了个一清二楚。   “儿子,你是不是不舒服?医生说你这个情况可能会头疼……”顾珊珊虽然并没有他想得那么惊讶,但还是在着急打圆场。   没错,自己出了这样的意外,在父亲和继母看来,大彻大悟彻底想通,把藏在心底的秘密公之于众,简直不能更合理。   俞乔随即回头,脸色重新暗了下来,窗外的云朵都要相形见绌:“你们……”   俞汉广仍靠在枕头上,并没有感到害怕和担心。   刚才的父爱如山太不正常了,这才是他深谙于心的、和父亲的相处方式。而要让亲爹忘掉父子情深的尴尬一幕,最好的方法就是“路径覆盖”。   玩个出格的。   反正在父亲眼中,自己从小到大已经够出格的了,不怕再出一次。   况且这次还是出格plus——   出柜。   他料到了俞乔会露黑脸。   虽然和俞乔不对付,但好歹打了二十多年持久战,经验丰富;俞汉广把亲爹的脾性摸得透透的。   这盘棋难是难下了些,不过绝非死局。他这手是攻其不备,更是筹谋已久。   二十一世纪都快过去三十年了,这种消息虽然震撼,但无论是网上还是生活中,都不算罕见。   何况他们父子不在同一座城市,各有各的工作生活圈子,平常又八百年不联系一次;亲爹回到芦城消化几个月,大概率会理解和接受。   “你们过分了。”俞乔压着声音,一字一顿。   他又有点恍神,似乎这病房里被撞到脑袋的不是儿子,而是他这个父亲。   俞乔正欲走近病床,却被顾珊珊一把攥住胳膊:“小卫,你电话号码给我一下,劳烦你在这里照顾汉广。我和他爸爸出去找找干洗店,等下我联系你。”   话毕,她随着卫波报出的数字,光速存好号码;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把迷糊着的俞乔推出了门外。   ……好像玩脱了?   俞汉广又有些担心。   俞乔打过他,训过他,也冷眼冷脸对过他。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说他“过分了”。   尚未来得及细想,他便听到一个声音:   “你吓死我了。”   语调风平浪静。   可跟他平时听到耳朵出茧子的平静不一样,声音中还打着细微的颤,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自责。像两场暴雨的间隔时间里,那一点点稍纵即逝的温暖阳光。   “你吓死我吧!”   卫波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确认这里是现实世界,而非梦境。   他心间的这场暴雨,酝酿多时,现在才落到眼里。   “吓死你我怎么舍得,”俞汉广看着卫波逐渐湿润的红眼圈,另一只还自由的爪子揉上男朋友的头发,“胡噜胡噜毛,吓不着。”   “对不起……”卫波声音也跟着哽咽了起来。   可能是一路奔波的原因,他的头发东倒西歪,乱成几片,后脑勺还竖着两根呆毛。   俞汉广手指在他发间穿梭,细致地沿发缝梳理好:“你又不能未卜先知,料到我会出事。”   “还有,以后没事儿,别老跟我说对不起。”他手掌上翻,回握住卫波的手。   卫波怪得很,执拗道:“对不起。”   听出了一语双关的深意,俞汉广冲卫波笑:“没关系,迟早要知道的,我这是快刀斩乱麻,咻咻咻——”他并指做剑,在半空挥舞起来。   卫波仍是望着他脸上的红色斑点,瞳孔焦距定得很深,蒲苇一样的表情摇进了俞汉广的心。   “真没关系,”俞汉广忽然口干舌燥,“老头一时想不通罢了,他才没这么脆弱。”   “可是……”   俞汉广心里叹了叹,帮他理好后脑勺的呆毛,在嘴边掂量了几遍的话,还是出了口:“我们老俞家呢,就是个一般家庭。这支基因也没多犀利,你看,不仅不犀利,还经常出一些过敏之类的小问题。我们家更没有皇位要继承;要真有,我大伯智商可比我爸高多了,老天刚刚降大任给了我堂哥,他去年生了娃。”   “放心,我都有数的。”   卫波这才温柔地捧起他的脸,报之以琼瑶地亲了一口。   “不对啊,明明我才是病人,怎么我安慰你这么大半天。”俞汉广故作嗔怒,“卫老师,我渴了,我想喝咖啡!”   “我现在就去售货柜,等我。”卫波反应过来,急切起身。   “罐装的、速溶的都不要,”俞汉广摆摆食指,一本正经地傲娇道,“豆子要现磨的,double shoot,不加奶。”   大晚上的,他一个睡不好星球原住民,自然知道喝咖啡的后果是蹦迪到天明。   他只是想把卫波支开一会儿,打个电话给顾女士,问问父亲的情况。   “点好了,预计十五分钟后送到。”   怎料卫波按着手机,一句话说得轻飘飘。   俞汉广睨到被子上印着【宜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字样,问:“市一的住院部离外面商铺好远,哪能这么快的。”   卫波突然露了笑容,那笑在灯下极清浅,融于光中。   随后,他终于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手臂伸了出去。   听到床头呼叫按钮的响声,医生和护士很快进门。   卫波像位被光抓走的帅哥,他则好似一个走光被抓的犯人——   伴着查瞳孔测体温问状态介绍情况一连串操作,俞汉广恨不得变出两双耳朵三张嘴巴来应付那位一丝不苟的女医师;他悄悄拿了床头的手机,又发现淹了太久,连开机都困难;给顾珊珊打电话的小计谋,也彻底泡了汤。   “再观察三天就可以出院,”女医师道,“出院后静养,我和你家人、以及外面的那位同事都说了。”   “外面的同事?”俞汉广问,“还有谁来了?”   卫波反应过来,快步向门口走去:“是孟总,孟总还在。”   长凳上零散坐着几人,想来都是伤者的亲属;他定睛看去,却没有孟艾的身影。   “老孟那么忙,应该早回去了。”俞汉广没当回事,此刻倏地一惊,向窗边看去。   “卫老师,厉害了啊!不追逐时尚,只引领潮流。”   他撑着身子,从落在窗棂的无人机上取下咖啡外卖纸袋。   卫波替忙碌的白衣天使们开了门,回头道:“你还记得去年粒粒给你点的炸鸡吗?那时候就有无人机外卖试点了。今后人力成本越来越高,无人机价格降下来之后,商用是理所当然。”   看到无人机,俞汉广的担忧霸占了眉梢 ——他遭了这么一场罪,一直没收到消息,不知实验室和工厂是否接上了头,头显样品现下进展如何。   不过他转念一想,有供应链团队蹲守,又有孟艾保驾护航,应当不会出大岔子。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卫波察觉了他的犹豫,走近窗台拿出咖啡,就着饮水机旁的一个小纸杯分出了半杯,慢慢地啜着。   “你不是见了咖啡一蹦三尺远么,怎么也喝起来了……”   对卫波来说,这不是一种好下咽的饮料,俞汉广看到了他微撇的嘴角。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但很快又被卫波摩挲纸杯的声音盖住。   他道:“是苦了点儿,我和你一起喝。”   *   “你知道对不对?”俞乔手指在茶桌轻点,“你都知道,你净替那个小混球瞒我。”   和俞汉广毫无二致的指尖动作落在顾珊珊眼里,她摇着头尝着这壶卖到298元的绿茶——味道不好倒也罢了,还泛着股霉味儿。   杯中的茶叶也是大小不一,被水浸润后,嫩芽不见一旗一枪,反而虚虚地浮在水面;老叶逐渐涨大,沉进杯底。   顾珊珊笑道:“我也是今天才明白过来的。”   茶汤变成了褐色,俞乔也看出了门道,责备道:“你还笑,你还笑得出来!”   能在医院开起来的茶室,人脉背景不容小觑。因而即使茶叶是次品,滋味难以下咽,顾珊珊也明白眼底得容下沙子的道理,没有抱怨。   她道:“我们一家三口,身体健康、事业有成、生活平顺,够幸运了。我怎么笑不出来?”   “生活平顺?”俞乔脸上浮起不悦。   “我叫他读个能一技傍身的专业,他偏偏去学了虚无缥缈的管理;叫他出国留学、找份稳定的工作,他偏偏跑去什么游戏公司;你说他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这下好了吧,太平顺了,平顺得都进医院了!更别提……”   更别提俞汉广刚才的一句话,让他突然有了软肋,同时又失去了铠甲。   顾珊珊看他这幅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样子,笑意深了些:“你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俞乔知道妻子专攻古代文学,自己肚里那二两墨水在她面前就是毛毛雨,没有接话。可他越想越气,攥起茶杯一饮而尽。   苦茶浇熄了他的怒火,过了俄顷,他嗓音含混:“那我有错吗?谁家的父母不想给孩子指一条最好的路?这就是我的愿望。”   “既然是你的愿望,就别强加给别人。”顾珊珊忽然严肃道。   俞乔一愣。   “孩子大了,你用你的愿望去禁锢他的愿望,没用的。”顾珊珊很快恢复了温柔,“唯愿吾儿余且鲁,万事莫求全。”   俞乔若有所思:“求全……”   她又道:“委屈求全委曲求全,很多事情,求全的下场,只有委屈。你看从小到大,他叫过我一声妈妈没有?”   俞乔语气弱了:“是他不好,脾气犟,他也没怎么叫过我爸爸。”   顾珊珊心想这犟脾气也不知是遗传了谁,于是话锋一转:“老俞,有个词叫‘断奶’,侬晓得伐?”   俞乔点头:“汉广除了房子首付借了我们一点,早就独立了。这方面他倒是没让我操过心。”   顾珊珊摇头:“你想岔了。不是儿子需要独立。”   “到了这个时候,是我们做父母的,要独立。”   *   “卫老师,你看热搜了吗?我的天,说是这三天的大雨,下了足足37个玉湖的量。”   俞汉广手机坏了,幸而他的电脑防水,于是索性掏出了包里的电脑搭在被子上;盯数据的同时,还不忘见缝插针摸鱼。   卫波也在清IM里未读消息的红点,闻言瞟了一眼床边——俞汉广这个业务群总监的工资不是白拿的——光翻着全公司游戏的运营数据,就翻了整整六张网页。   他走上前,“啪嗒”合上了俞汉广的电脑。   俞汉广略微不满地啧了一声:“我好多工作没安排呢,你怎么……”   “能有多少工作要安排?医生要你静养,少劳神。今晚好好睡觉。”卫波道。   刚让咖啡因撩拨了中枢神经,俞汉广瞪大双眼望向他,浅蓝色的眼白是教科书级别的无辜。   卫波心中涌上疼惜,还掺着些微妙的嫉妒,准备起身关灯:“睡觉。”   “好吧,我是没多少要安排的了,”俞汉广呼吸渐浓,眼里能掐出水,手指捻住卫波的T恤下摆,“你呢?你不来安排安排我?”   气氛还没能酝酿到位,卫波的手机就在口袋里震了起来。   “……顾老师说,你父亲想单独见见我。”卫波声音逸出一丝紧张。   --------------------   门外的孟总难受地飘走了。   ------   子女和父母彼此独立,各自不越界,才是家庭生活幸福的本源。   ------   谢谢不留名的大可爱,送了几百颗海星 第99章 就是很难,都难。   ===   “怕什么?”俞汉广重新靠上枕头,“去呗,告诉俞主任,生米早就煮成熟饭了。他还能棒打鸳鸯,哦不,棒打鸳鸳不成?”   卫波:“……”   “亲爱的,你过来,”俞汉广把卫波引得低了头,趴在他耳边,“老头真要棒打鸳鸳,我们就收拾收拾细软,私奔。找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你织布来你耕田,你挑水来你浇园。”   卫波竟然被他带跑了:“那你做什么?”   俞汉广:“我给你安排直播,把你推成乡村振兴代表,史上最帅农家乐网红。”   卫波:“……”   他这才明白,俞汉广在润物细无声地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   即便茶水难以下咽,但医院这座茶室好就好在24小时营业;此刻大堂仍有几桌双眼熬得通红的客人。卫波穿过摆得七扭八歪的桌椅,悄然走进包厢。   “小卫,”俞乔正出着神,听见响动,神色复杂地拉开椅子,“坐。”   卫波今天的心情如正弦函数一样,在大喜大悲之间反复游走。此时状态几近极限,感官也跟着敏锐了起来。   他对上俞乔的眼神,几乎瞬间就懂了——我家的翠玉白菜,怎么就叫你给拱了。   “丈人瞧女婿越瞧越生气”的民间智慧绝非瞎扯。他又觉得那目光比医院里的核磁共振仪还犀利,不把自己每一个脑细胞里在打些什么歪主意扫描清楚,誓不罢休。   因为家庭原因,卫波从小就没和男性长辈打过这么复杂的交道,此前更是毫无恋爱经验;现下像个零级玩家,竟然在新手村直接开启professional模式,还遇到了满级满装备的大boss。   陌生感扑面而来,让卫波落座之际差点被鞋带绊倒,带着木头椅子“咯啦”一声,撕开了室内的僵持。   俞乔刚听顾珊珊简单介绍了卫波的情况,此刻细细望去,卫波衣着简单朴素,但眉眼英利,嘴角抿得紧,倒是很符合他这个年龄的人对于年轻男孩的审美。   儿子那个臭性格都能跟他默契搭档,可见能力和脾气也不错。   这样想着,他突然问了句:“挺难的吧?”   “不难。”卫波答得很快。   俞乔暗自冷哼一声,嘴角撇下,才积累一秒钟的好感瞬间消失。   年纪轻轻,自然什么都敢说。   怎么会不难呢?   相见难,分别难,情深缘浅更难;共患难难,同富贵难,平淡如水更难。   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很难,都难。   年岁渐长,困难带来的失落和无奈,会一直萦绕在身边。   外面似乎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阶前点滴,或至天明。   而茶室内,等待他的只有半晌沉默。   卫波心里七上八下,在断断续续的雨声中,他握拳抵住嘴唇轻咳了一下,身体前倾:“我会……对他好。”   对他好?   俞乔嗤笑。   卫波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急切又没逻辑。因为急切,所以显得心虚;因为没逻辑,所以听起来廉价。   “对他好,只是最基础、最不值得炫耀的付出。”俞乔喝了口茶,看卫波因为紧张而莫名兴奋的双眼,“我,他妈妈,他大伯、大伯母……汉广他最不缺的就是对他好的人。”   说一句,俞乔手指在桌上重重地敲一下。   “他的情况……你应该了解。”   儿子虽然是热闹性格,但自小就是一个人过来的,人没长到一米高,就学会了自己坐公交去食堂。困难和病痛只会一个人扛,对家里也从来报喜不报忧。   这次若不是自己和老婆来了宜州,如此大的事故,想必也会被不愿多提的儿子糊弄过去。   “对他好,够吗?”   俞乔咽下了要说的话,对卫波的好感倏然清零。   儿子喜欢男人,不是不可以接受。   其实不管他喜欢做游戏的还是扫大街的,是富贵满堂还是家徒四壁,都没关系。   重要的是,无论如何,都要坚定果断,更要陪在他身边。   他不希望俞汉广重蹈当年他和前妻的覆辙。   总有鸡汤说爱是势均力敌,这话其实不对。   爱是不甘、燃烧、自我感动,爱是单向度付出。燃烧殆尽,便再难寻得。   然后呢?日子过成绕做一团的乱麻,曾经的爱侣在柴米油盐中相看两厌。   绝大多数爱情,可以经得起幽幽暗暗中的反复追问,却无法承受平平淡淡的本真。   而只有坚定的陪伴才是势均力敌,才能支撑往后每一天的平淡如水——这是他在第二段婚姻中的宝贵经验。   眼前这个深陷爱河却笨嘴拙舌的男孩……   可他又是儿子喜欢的人……   见卫波望着自己哑口无言,他转而道:“小卫,我上学的时候,学校里流传过一首爱情诗,影响了我们这一代人,不知道你听没听过——你如果爱上橡树,就必须做它身旁的木棉(1)。”   “你要想好。”俞乔目光剐过卫波的脸,加重了语气。   “小卫,给自己留点时间想一想,你要想好。”   *   俞汉广睁眼时天光已亮,麻雀在病房外的树枝上叽叽喳喳。   窗帘拉得潦草,透了个小缝隙;窗外蓦地涌进一束光,打在自己过敏红痕已渐渐淡去的手臂。   被丁达尔现象唤醒了眼珠后,俞汉广还没来得及回想自己昨夜何时睡过去,又为什么反常地一夜无梦,一股热意便传到了他的大脑。   ——卫波闷头趴在自己腰际的被子上,肩颈随呼吸起伏,像块成精的望夫石。手还紧紧地扣住了自己的腕骨,食指留在智能手表的表盘上。   俞汉广往上靠,病号服和床单摩擦出细微的声音,又试着挪了挪手腕。   想来是累坏了,望夫石没反应,仍然睡得熟。   俞汉广含着笑,悄无声息地把手抽了出来,给供应链组和孟艾发了几条信息询问硬件进展。光速处理完工作后,又要去轻抚卫波红红的耳朵尖。   “……还难受吗?”   俞汉广光顾着花痴,没注意到卫波已然在动静中醒来,眼睛里残存着几根血丝。   “嘘——”他手腕在空中转了一圈,迅速改道,食指竖在卫波双唇间,“看!”   今日太阳难得赏脸,浮尘在连绵数日的阴雨中沉寂了太久,此刻让屋内唯一一束光解除了封印,兴奋地在空气里舞蹈。   细细小小,却流光溢彩。   晴明好看,雨后的晴明更好看;爱人浪漫,濡沫的爱人更浪漫。   如果时间能就此停留,或者,如果生活能在这一瞬按下存档键,工作再难搞算什么,在水里泡个千儿八百回算什么。   真·豁出去了。   “我没什么事了。怎么是你守在这里?老头和顾老师呢?”俞汉广这才问他。   卫波抬腕看了看手表:“伯父伯母怕打扰你,在医院旁边宾馆开了个房。昨夜我们聊到很晚,现在才八点,我想他们还没起床。”   “这段时间我陪你。”卫波想了想,像是随口一提的语气。   卫波旋即握紧他另一只手,抬到唇边轻吻,手背正巧被光束打到,绽出了一丝静谧的神圣。   他脸上刚冒头的胡茬没来得及刮,蹭得俞汉广手背酥麻。   “你昨夜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睡得太死,都没发觉。”俞汉广语气却满是小心,“很晚是多晚?老头没为难你吧?有些话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行,别太放在心上。他那是职业病,最爱板着脸说教了。”   病房没开灯,卫波的脸落在光照不到的地方,表情和声音一并晦暗:“没有,伯父很和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俞汉广刚想再问,就被推门的声音打断了。   “师父!一日不见,我想死你了!”巨大的果篮挡住了柳杨的脑袋,他在一堆苹果芒果火龙果后面喊道,“师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福祸相依,相依为命……”   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成语接龙还没发挥完,病房顿时鸦雀无声。   柳杨只觉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低头一看,刘蕾蕾正疯狂扯着自己的衣角。   他移开果篮,只见“卫老师”正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和他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师父”打情骂俏;吻手的姿势倒是非常相依为命,只是差了些什么。   柳杨把自己看过的土味偶像剧和短视频在脑子里倒腾了一遍,这才豁然开朗——卫老师就差换上一身帅气西装,单膝跪地大喊“嫁给我”了。   不结婚很难收场。   迟语掏出手机佯作回消息,张家豪更是假装小聋瞎,眼神四处游移,数着病房的墙砖数量。   刘蕾蕾双手捂嘴,像在说悄悄话:“这……这是我可以看到的吗?”   【先肝为敬】的老伙计们虽然全是直男直女,但智商情商好歹都在线,在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中看破了二人的关系。   与此同时,又都在不约而同地思考一个问题:   平素“师父”和“卫老师”喊习惯了,一时竟不知该叫哪个人为“师母”???   “你们动作挺快的。”   众人回过头——孟艾双手插在口袋里,手腕挂着个纸袋,早已站在门口。   人事总监吕少柏跟在后面,推着不知从哪找来的小推车,车上全是分装好的冷泡茶、水果和蛋糕,约摸三四十袋。   “孟总……”俞汉广和卫波都忙的这段时间,刘蕾蕾成了《99》的大半个项目经理,她瞟着纸袋上【东富酒楼】的logo,站出来和孟艾打了个招呼。   “来来来,见者有份。”孟艾发烧还没好,言语间有浓浓的鼻音,随后又对人事总监道,“剩下的麻烦给医生护士们吧。”   众人早就不愿意蹲在病房吃这口新鲜狗粮,闻言都如释重负地和吕少柏一起,帮忙将孟艾的人情礼运走。   “老孟,你发烧好了吗?工厂那边怎么说?”俞汉广的手已和卫波分开,战术性抓住了床头的电脑缓解无措。他心里又惦念着工作,还是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   看见孟艾,卫波脸色愈发像块凝滞的玉。   俞乔昨日的话,让他陷入了彻底的自我怀疑——在工作上,和俞汉广搭档带爱梦冲锋陷阵的,从来不是自己,而是孟艾。   此刻看着俞汉广和孟艾熟稔而自然地谈论业务,才发现,孟艾比自己更像那株木棉,共享一路走来遇见的雾霭、流岚和虹霓。   “我去问问医师,什么时候可以做CT。”说完,卫波逃也似的出门了。   “这话该我问你,老俞,你怎么样了?”孟艾从纸袋中拿出两杯饮料。   一杯是单独给俞汉广准备的咖啡,他则打开另一杯猴魁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略微摇头,眼皮下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硬件不太乐观,还需要时间调试。”   “……要么我提前出院吧,我早就满血复活了,再说项目不能缺人。”俞汉广起身套上拖鞋,接过孟艾的咖啡。   他看着孟艾下巴上同样发青的胡茬,觉得老板和卫波简直像是约好了一样;转念一想,公司的事大概也十分棘手,孟艾因此寝食难安。   “你安心静养,医生还让你休息一个月。剩下的我来解决。”孟艾却拒绝了。   何止要解决硬件问题。   还剩下一件复杂却重要的事,纠缠了他七年的事,他也必须留出足够时间,做个了断。   --------------------   (1)出自舒婷《致橡树》。   ------   小卫这个成长经历,注定有一些性格缺陷;被老头一唬,就开始自我怀疑、自我退缩了。   老头这个生活经历,注定有很多顾虑;别说小卫了,谁都看不上。   大家在工作生活里不要学他们俩(# ̄~ ̄#) 第100章 烧成了灰   ======   但凡老烟枪,喉咙和肺常有不适,因而大多爱喝茶。孟艾也不例外。   猴魁是绿茶中的上品,滋味极好。不过他平常喝的都是从熟识的茶叶老板那里拿的货,东富酒楼的猴魁入口虽然清甜,可总少些东西;孟艾鼻子堵着,品不出回甘,眼睛倏然眯紧。   只一瞬间的动作,却被俞汉广睨到了,他打着哈哈:“咖啡味道不错。”   俞汉广以为孟艾刚才看到了他和卫波含糖量过高的腻歪,并为此不悦。   ——“夫妻店”,或者说“夫夫店”,无论在哪家公司都是大忌。且不论影响其他同事,两人之间缺乏掣肘,互相干扰做出错误决策,抑或共谋诓骗他人,凡此种种,再常见不过。   下场要么是一地鸡毛,如CCTV-8里的狗血剧;要么是鸡飞狗跳,如CCTV-12里的法制节目。   如果此刻不表明立场,最坏的可能就是——他和卫波有一个要离开公司。   未及将咖啡咽进肚,俞汉广就严肃道:“老板,我们组的工作,《99》和Star Key让卫波全权负责吧,蕾蕾、柳杨、迟语都是各自能独当一面,在一起又能默契搭档的人;不会出岔子。”   绿茶凉得快,孟艾捏着纸杯,似乎想让温度停留得更久些。   见孟艾始终一言不发,俞汉广急道:“老板你放心,我专心做硬件;今后尽量不和卫波有工作交集。”   孟艾这才用一贯平稳的语调说道:“卫波能力很强,但性格沉闷,人又太有道德感、太理想主义。他可以是一个优秀的助手,一个卓越的开发。但起码在爱梦,他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管理者。”   “师兄,”俞汉广突然道,“我刚认识卫波时,和他打了一架,你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听俞汉广改了这个平素基本不用的称呼,孟艾有些疑惑。   正是那次冲突,在他和俞汉广的命运之线之间,引入了一股新的变量。   让熟悉的都变陌生,可控的都变失控。   “那次打架之后,你对我说过——”,俞汉广声音清晰,“爱梦因为爱梦的思维,被困在爱梦的风格里。”   聪明人说话就这点好,机锋如池水微皱,毋须点破。   孟艾问:“你那么信任他?”   “百分之百信任。”俞汉广点头,想了片刻又补充道,“是可以彼此交出肩膀的信任。”   绿茶终于完全凉透。   孟艾松手,纸杯掉在垃圾篓中。   他觉得自己也跟着坠了下去。   七年前,这个叫俞汉广的小伙子莽莽撞撞地敲开了孵化器的大门,除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以外两手空空。   他非专业出身,经验更是没有。   起初,孟艾是想礼貌地将人打发走,可在俞汉广转头的那一刻,左耳的痣跳进了他的眼中。   也成了他无论如何都解不开的心结。   七年了。   一直以来,他谨慎地拽着这条命运的线,担心一旦放手,就会摔下万丈深渊。   可真到了这一步,竟然出乎意料——原来放手不仅不会粉身碎骨,反而能稳稳落到平地,看到新的世界。   一直以来,他都会把咖啡送到俞汉广手边;这还不放心,还要问问烫不烫、合不合口。可当他昨夜看到那架小小的无人机,看到卫波与俞汉广分享一杯咖啡时,才如梦方醒。   明明知道俞汉广喜欢咖啡,他乐得付出,乐得捧出关心、奉上照顾;像是要把那些对成璐的愧疚遗憾,那些未竟的愿望,成百上千倍地弥补回来。   就像他当初成立EyeMore爱梦时那样。   可一直以来,他从未想过,要和俞汉广一起喝这杯咖啡。   高考、大学、工作、创业……他此生虽说走得顺遂,遇到的岔路却很多。在几个重要的路口,那些逼着他选择方向的关键因素,往往又都清淡且残忍。   彼时如是,此刻亦然——自己和俞汉广的命运之线,连同绕成一团乱麻的心结,就这样被两杯咖啡和一杯茶,轻飘飘地拆解开了。   因为从一开始,这就不是爱。   孟艾伸手摸摸发烫的前额。   那里似乎有什么念头,烧成了灰。   但也有另一些东西,在焦土中悄然复苏。   他道:“你的咖啡不错,我这茶可真是不好喝。东富的老板还向我打包票,说他这茶,绝对可以做现泡的替代品。”   哪里有什么替代品呢?   *   俞汉广在病房床头的日历上画下了第二个“正”字。   他刚过观察期,那些蠢蠢欲动想出院的小心思,硬是被俞乔和顾珊珊死死地按在了病床上。   他在单人VIP间待不住,于是和父母各退一步,搬到了热闹的六人普通病房。   花蝴蝶回到有烟火气的地界,翅膀才能扑棱起来。他每日除了处理日常工作,就是开启社交牛逼症模式,和几个病房的爷叔们打双扣(1),顺带逗逗隔壁床的小病号,陪孩子玩两把VR游戏。   为此,他让卫波来探病的时候捎带手,把自己办公室里的几副头显都贡献了出来。   “小俞,太谢谢了。”小病号的母亲刚来,看俞汉广和孩子玩得正开心,“从没给我家伢玩过VR游戏,没想到他对这个感兴趣。”   这小病号约摸四五岁,随妈妈去深城娘家探亲后返回宜州,也是当日翻车事故的伤者。   说是伤者,但仅仅胳膊肘膝盖擦破皮而已,只是这场事故给孩子造成的心理阴影面积过大,俞汉广刚搬来时,小病号窝在床上自闭,全住院部的医生护士都无计可施。   还是他拿着头显,把人从被子里钓了出来。   “客气什么,想来买头显玩游戏,尽管找我。”俞汉广退出《99》的游戏界面,摘下头显后拨了拨刘海,眼角弯出好看的弧度。   他近来一直留在医院,头发杂草似的疯长,搭配微微下垂的双眼、不算很挺拔但弧度得宜的鼻梁,不笑时端得似个日系少年,一笑起来就带着懒散气质。   “我们家自己做的玉叶饼,莲子都是现摘的,你尝尝。”大姐递给他一个精致的纸袋。   俞汉广接过袋子:“姐做的,我必须吃。”   大姐突然放低声音:“小俞,我问你个事情,你有没有女朋友啦?”   俞汉广战术后退:“?”   “是这样的,我老公他们单位有个女孩,和你差不多大,人长得好看,条件好的来……”   “咳咳……”他刚把玉叶饼塞进嘴里,闻言气管一张,上好的糯米粉和现摘的莲子,全贡献给了病房的瓷砖。   “小俞是游戏公司的高管,青年才俊,哪能没有女朋友。”旁边一位大叔甩了把顺子在小桌板上,故作高深地睨了大姐一眼,“就那个高高瘦瘦的漂亮小姑娘,来过两三回了,回回带吃的带喝的;人家两个感情好得不得了。”   俞汉广正举着杯子喝水压惊,此时猛呛了一口,连凉白开一并交待了。   ——卫波偶尔工作不得闲,卫粒是代哥哥来过几次。   这帮爷叔打牌时也不忘暗中观察。   谁说男人不八卦。   大姐听完略感失落,递上了手机:“小俞,这是我IM二维码,你扫一下,你们公司要有合适的男孩,推给我。”   “姐,你看这个男孩怎么样。”俞汉广向门口挑了挑下巴。   柳杨刚到,见俞汉广唇角挂着狗头军师一样的笑容,吓得双肩包滑到了肘弯。   而自己师父身旁一位陌生的中年女性释放出一种“针不戳”的眼神,恨不得把自己有多少根睫毛都数清楚。   柳杨被盯得发毛,只想原地蒸发:“师,师父,你是不是缺钙?我陪你去晒晒太阳。”   “马上五点多了,晒个毛的太……”俞汉广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柳杨推了出去。   ……   火车侧翻事故之后,宜州的天气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似乎老天也在为自己造成的灾祸而后悔,整一周,都在卖力地向大地输送灿烂的阳光。   “《裂冰》和《99》数据很稳,师父你放心,我隔一天就来报个道,跟你通气。”天色近晚,柳杨和俞汉广走累了,坐到住院部小花园的长凳上休息。   他又道:“幸好下个月的VR游戏节在线上开,不然师父你这个身体怎么出差。最近我和蕾蕾姐在狂肝策划方案,试玩素材和宣传视频,后天我们做好之后带过来。”   游戏这个行业,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对新人来说,性价比最高的成长之路,就是人扎到项目里,在残酷的竞争和惨烈的杀伐中扑腾求生。   来爱梦两年,柳杨身上那种懵懂的学生气已然褪尽,他沉稳地向俞汉广汇报了几个游戏的DAU、APA、ARPU,以及自主观看广告的CTR(2),然后将Pad递到俞汉广眼前:“师父你不在的这两周,多亏了蕾蕾姐和卫……卫老师。”   “卫老师”竟然排到了“蕾蕾姐”的后面。   柳杨做事愈发老练,讲话张口就来的毛病还是改不掉;俞汉广七窍玲珑心,只一瞬间,就听出了卫波的处境。   想到卫波在【先肝为敬】的尴尬局面,多少受到了和自己关系公开的拖累,他神色一凛。   “上次见到蕾蕾,还是我出事的第二天,”俞汉广看了片刻数据,锁上Pad,“她妈妈也病着,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忙。”   “孟总还三四天过来一次,蕾蕾姐比孟总还忙呢,”柳杨调侃,“何止蕾蕾姐,我们都忙啊。卫老师连着在公司睡了好几天了。”   俞汉广抬头远眺,手指却挨上了Pad背面,和金属碰撞出特有的细微声音。   ——顾珊珊有工作在身,早就回了芦城,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俞汉广,不要跟他这个退休后闲得发慌的老父亲一般见识。   执意留下的俞乔没地儿去,顺理成章地在俞汉广家住下。卫波知道后,明理知趣地打包了行李,光速把九成的家当挪到了公司。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句话,俞汉广以为只存在于那种叫做【We are伐木累】或者【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几十人大家族中,自己这种简单至极的三口之家,怎么也不可能有什么清官难断的家务事。   现实教他做人。   见俞汉广出神地望着融在云中的残阳,柳杨以为猜中了他的心事,自信满满道:“师父,你和卫老师……我们不会说出去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柳杨受不了这种非正常的沉默,只好和盘托出:“师父,卫老师不仅忙我们的项目,最近他是来者不拒,什么组的活儿都接,一刻都不得闲,就像……”   他想了片刻:“就像‘春蚕到死丝方尽’那种感觉。”   还是得早点出院收拾局面。   俞汉广手指仍是状似无心地慢慢地点着:“还有别的事吗?”   “还真有,”柳杨道,“《窥梦》,师父你还记得吗?”   “《窥梦》?”俞汉广想起了什么,“那个密室推理小游戏?”   这还是两年前爱梦出的一款轻量VR游戏。他记起那时,自己和卫波一起做的《孤胆裂冰》身处危局,杨烨力邀自己加入十拿九稳的新项目。   短短两年,却又十分久远。   柳杨道:“对,《窥梦》一直挺凉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上个月开始突然在外网上火了起来,还有主播跟风直播的。昨天卫老师拉了数据,虽然数量不多,但这游戏的海外玩家UID占到46%,放到整个行业,应该都能排到前三。”   “师父,VR游戏节是第一次在线上办,游戏工委(3)虽然没明说,但我觉得就是为了吸引不能到场的外国人。我们能不能把《窥梦》加到宣传里去?”   “加进去吧。”俞汉广头左右转了转,活动着颈椎。   柳杨却吞吞吐吐了起来:“还有……《窥梦》当初是孙晗带着产品群做的,我们昨天掰指头数了一下,负责这游戏的几个哥们儿,全去了北鲲,进去就是总监,工资至少加一半……”   太阳温柔下坠,夏日傍晚有好看的落霞。暑热偃旗息鼓后,小花园里散步遛弯的病号多了起来。   一片热闹里,橘色夕照浓稠得化不开,洒在俞汉广手上,给敲得极快的指尖覆上了一层朦胧。   他沉默半晌,才对柳杨道:“行了,管好你自己。”   --------------------   (1)双扣:流行在包邮区的一种扑克牌游戏,类似斗地主的升级版。   (2)DAU、APA、ARPU、CTR:线上运营术语,感兴趣的可以自己查一查,作话有字数限制我就不展开了哈……   (3)游戏工委:参考了现实生活中的“游戏出版工业委员会”,可以理解成管游戏发行运作的ZF机构。   ------   老孟的心结终于解开了——有时候解开心结的过程很容易,不需要怎么撕心裂肺;难在遇到契机,遇到所谓的“顿悟时刻”。   庄总又来搞事情了,北鲲和爱梦的关系一直非常微妙,算是竞争合作吧。   ------   不知不觉100节了,谢谢一直以来陪伴这篇文的大可爱们,网络一线牵珍惜这段缘,挨个贴贴~ 第101章 “加油干,把公司干倒闭?”   ====   大雨之后往往跟着晴天,而晴天之后,往往跟着霹雳。   俞汉广心里压着头显的事,在医院蹲了三周,终是急匆匆出了院。第一天回公司,就被这场管理层临时会议带来的霹雳砸得眼冒金星。   自从搬到未来创业城,CEO办公室里,从未像今天这样安静过。   他住院时就听柳杨说,Pin to Pin的MCU在实验室没问题,但到工厂试产了一小批,终试合格率连三成都不到,其余都是残次品。   做生意,就是要尽可能赚钱,没人不懂降低成本的重要性,没人不喜欢“平替”。   但在很多时候,替代品就是替代品。就像“小产权”不是真正的产权,“如夫人”不是真正的夫人。   供应链牵一发动全身,MCU出不来,其他零部件备得再多再全,也无法组装。   仁至义尽的工厂老板请孟艾和邹海遥吃了顿饭,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短时间内尾款可以不收,但也不愿再和爱梦继续合作。   投进去的钱如肉包子打狗,谁都没有想到,第一个崩心态的,竟然是邹海遥。   “停了吧,得止损。”邹海遥腰背微弓坐在沙发里,一改往日的懒散。他望向陌生的办公室以及其余四人。   ——俞汉广住院的这些天,孟艾将办公室重新布置了一番。   原本的天青色沙发被一套棕色真皮沙发取代,看久了凭添肃穆;小音箱和CD机从办公桌上收到了新添的玻璃柜中;墙上的两幅乐高画不见了踪影,徒留一圈淡灰色的相框压痕。   孟艾原本一直立在窗边看写字楼下绿茵茵的树丛,闻言回身:“老秦,赵老师,老俞,你们怎么想?”   没等几人答话,邹海遥就接道:“硬件项目再不停,大家全玩完儿。不是说不能砸钱,只是砸到这个地步,屁都没做出来;成本也忒高了。”   他语气不急,但语调很重。   孟艾摸着额头轻笑,手背上浮出青色血管,眼中是遮不住的疲惫:“机会成本,都是这样的。”   “这不是机会成本,是沉没成本。”邹海遥脸上阴霾愈深,“硬件这事当初也是定得潦草,一份可行性研究就把大家全赔进去了。老孟,你是真欢笑?还是在强颜欢笑?”   他想起当初在【我叫静静】里,一时冲动做出的错误决策,恨不得把那个冥想室一脚踹出八米远。   “咱们子弹马上就要打干净,得亏当初没签对赌协议,不然能让投资方逼死。你知道投资人怎么跟我说的吗?他说我们都觉得爱梦在弯道超车,但过了弯道,发现前面是悬崖。”   他和赵惠风交换眼神:“赵老师刚算的,现在公司账上的现金流只够撑俩月,数字根本没法儿看了。”   “悬崖不至于,”孟艾手伸到后颈,抹了把虚汗,“公司账上的钱,撑三个月没问题。”   俞汉广试图抢救一下:“是啊,以往不都是这样的吗?大家也没说什么。”   《孤胆裂冰》是这样,《你的99个故事》是这样,Star Key是这样,每个项目都是这样。   要走过崎岖的道路,捱过糟糕的天气,随时应对可能到来的危险。   但是不是悬崖,那也要走过去,才能知道。   邹海遥彻底无语:“我也是服了你们了。到底谁才是New Lab的负责人?”   “老俞,咱们以前在孵化器的时候,总是磕磕碰碰不假,但那时候人少,大家伙儿互相掺着也就走过来了。现在呢?”   “加油干,把公司干倒闭?一百多号人都在这儿磕磕碰碰,责任谁担?”   俞汉广被他说得脖颈一缩。   他又冲孟艾发作:“知道你这个月一直烧着呢,可你是不是烧糊涂了?对,你没问题,撑俩月也行,撑仨月也行,关掉公司也行,大不了回家继承家产嘛!”   “爱梦的人怎么办?大家伙儿来了宜州,成家立业,一个一个掰着指头算得仔细——每个月工资哪怕少几块钱,都要出事。出了事,上面的人没什么,底下的人也没什么,唯独对中间的人来说,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你要知道,多米诺骨牌只要倒下一块,就会连着塌下一串。”   孟艾放下手臂,不说话了。   邹海遥什么家境,俞汉广隐约了解。这位老板出来创业,他以前只当是闲来无事瞎折腾,抑或物质生活极度充裕后,想要满足马斯洛需求最高层次的“自我实现”(1)。   此刻最有资格做甩手掌柜的邹海遥,态度却最认真;俞汉广虽然不同意他的观点,却的确夹着些钦佩和愧疚。   于是他硬着头皮道:“老邹,公司几个重点游戏的数据都可以,Star Key的付费趋势也非常好,下个月的线上游戏节,还有新的宣传。业务群Q2到Q3的北极星指标之一,就是多做收入。”   硬件项目的想法经他提出,邹海遥嘴里“潦草”的几份可研报告也是他写的,如今却拖着公司进了泥潭。   他再不愿意从玩家口袋里抢钱,也不得不权宜行事。   邹海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游泳池放起水来,接一根细皮管子往里灌,有用吗?”   沉没成本,给办公室凭添了一些令人窒息的沉默成本。   静了许久,坐在对面沙发的赵惠风突然道:“要么投票吧。公司立项不是也一直用投票制吗?这方法还是小邹想出来的。”   邹海遥顿了顿,点头道:“行,今儿简单些,就跟这儿举手表决。支持继续做硬件的,举手。”   俞汉广手掌缓缓举至太阳穴旁边。   他环视室内,赵惠风和邹海遥陷在沙发里,秦昊天靠着孟艾的电脑桌看手机。   三人皆如雕塑,在灼烈的阳光下纹丝不动。   孟艾则立在窗边,手指摸了摸鼻子。   他原本抻直的手指微微弯曲,带着些心虚的不确定,又看向孟艾,寄希望于老板能在关键时刻改变主意。   孟艾的手放了下去。   “硬件是硬骨头,难啃,”他被窗外光线晃得眼晕,呼吸愈发急促,“行百里者半九十,现在我们可能需要时间,再加上一点运气……”   “运气”二字甫一出口,俞汉广就知道,这局输了。   创业是门玄学,玄在经常无法捉摸,玄在偶尔无计可施。   “尽人事听天命”是每个人挂在嘴边的话。   但说归说,与天赌运,终究是无能者最后的借口。   他懊恼之际,果然听邹海遥道:“如果像当初在孵化器做游戏那样,去做硬件,说不定能冲出来。现在看来,希望渺茫。老俞,不能把运气凌驾在商业规律之上。”   世上哪有什么所谓的运气呢?   不过都是背着金钱和勇气,搏一个越过悬崖的可能。   “我也支持暂停。”秦昊天缓缓抬头,表情是难得的严肃,“老杨……产品群出事以后,离职的兄弟越来越多,光二季度就走了十三个,一个人跳槽,拽着一个组走。老俞和赵老师那边好一些,我们技术群是重灾区。”   他也看向俞汉广:“这时候人心要齐,要稳。如果真发不出工资了,什么后果,不是我们能想到的。”   悬崖下,暗流涌动。   可明明是暗涌,却像涨了翅膀一样飞到俞汉广的眼前,一寸一寸将他包覆,吞没。   比几周前在火车上时还要绝望无力。   他觉得自己的运气,似乎也在那场火车事故里耗尽了。   俞汉广举在耳边的手下意识向前伸出,想要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睨到身侧有动静,赵惠风慌忙起扶住晕倒的俞汉广,小声惊呼:“快,快打120!”   *   俞汉广头痛欲裂,手脚都是软的,痛苦地喘了喘。   睁开眼,雪白天花板,雪白病号服。   还是熟悉的味道。   轻度的脑震荡让眼前的一切有些模糊,他瞳孔适应了一会儿病房内的光线,余光瞟到窗边有个影子。   “老……老孟,”俞汉广挣扎着起身看去,周围除了孟艾,再无他人。   他反应了过来,连忙道:“是你们送我过来的?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父亲,还有卫波,都在外面,”孟艾搬了个凳子到床边,淡笑着坐下,“我们先单独聊两句?”   “……”俞汉广把手表里《小星星》的曲调按掉,又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调节心跳频率。   “虽然暂时没查出什么问题,脑CT也正常,但我刚才问了医生,像你这种情况,最好还是休假静养一段时间。”孟艾道,“我也断断续续烧了一个多月,这一个月我算是想明白了,人有时候要停一停。”   “休息是为了更好地做事。”他声音沉缓,“做事情也要可上可下,可进可退。”   俞汉广鼻翼动了动,鼻腔里只窜进医院特有的消毒剂气味。   那种熟悉的、微酸的烟草味好像消失很久了。   他又把脑中那个想法翻出来揣摩——   自他回到公司复工后,觉得老板从里到外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办公室变了,说话变了,抽烟的习惯也变了。   像是刻意的冷漠疏离与公事公办,却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他悄悄按住心脏,装做信心十足:“我没事,我得回去盯着实验室和工厂。”   孟艾平静地叹了一声:“老俞,停一停吧。”   “或许明天运气来了,MCU终试就过了呢,合格率就上来了呢?”俞汉广眼里仍有微弱的光,在房内白炽灯的映照下,聚焦成两个亮点。   他知道善于维持平衡是孟艾的性格,也知道屁股决定脑袋。   但他不死心。   “老俞,《你的99个故事》目前有多少个关卡?”孟艾突然聊起了游戏。   俞汉广:“……暂时上线的有98个。”   孟艾眯眼:“98个关卡,至少392个选项,即使二跳一、三跳一(3),故事线也有五位数。”   “但是,结局也不过几十种。”   俞汉广发现,孟艾对这款游戏的熟悉程度不比自己少。   “在这几十种结局里,优结局、好结局、中等结局和坏结局的概率分别是5%,10%和65%和10%;想有个不错的Ending,其实挺不容易的。”   “最开始的时候,爱梦就我,老邹,老秦三个人,天不怕地不怕,想到什么做什么。”孟艾在俞汉广的愣神中继续,“还真就让我们做起来了。”   VR游戏这一行,有花团锦簇,也有狂澜汹涌。   像他这种“做起来”的人,很多个瞬间,会认为只要努力就有光明的未来,自己的成功之路清晰可循。   然而真正在浪头中挣扎过呛水过,恐怕才会意识到,弄潮儿的位置并不安稳,很多个瞬间,所有的付出不得不屈从于时运的力量。   “俞汉广,不是我们现在不走运,”孟艾望向他,又像是自言自语,“而是我们以前太走运了。”   --------------------   (1)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心理学中的激励理论,从下往上依次为:生理(食物和衣服),安全(工作保障),社交需要(友谊),尊重和自我实现。   (2)二跳一、三跳一:游戏策划术语,指两个选项跳到下一个关卡的同一个选项去。   ------   爱梦游戏的改革之路进入深水区_(|3」∠)_   孟总彻底放下过往啦。   关于邹总,大家把他看成一个正常的、有缺陷的直男就好,因为家庭背景和理念的原因,他自视甚高,对池姐不够尊重;但同时他也对公司非常负责,这很正常,并不矛盾。 第102章 总有一个先没电   ==   卫波在公司就听闻了俞汉广再度昏迷的消息,向刘蕾蕾和柳杨简单交待了工作,急匆匆跟到了医院。   来的路上他强按住颤抖的手臂,终是克服了社交恐惧症,给俞乔去了个电话。   孟艾在病房里和俞汉广长聊之时,卫波和俞乔这一老一少,彼此都还没习惯对方的身份,舌头不约而同僵住了。   “您……渴不渴?”卫波虚坐在俞乔旁边,冒头小声问道。   这场合简直比改一万行张家豪写的代码更让他胸闷气短。他舔舔嘴唇,左右脚尖朝着同一方向,似是随时准备拔腿逃跑。   俞乔起身,居高临下地审视了须臾这位准女婿,随后去饮水机处接了两杯纯净水。   卫波接过俞乔递来的纸杯,看也不看就倾上嘴边——唇中和上颚瞬间被烫掉一层皮,舌尖传来丝丝麻意。   生活就是这样,往往在你口干舌燥之际,奉上一杯开水。   俞乔皱了眉头。   儿子住院这些天,简直像开了多倍男友滤镜,明里暗里把卫波夸成了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仙葩,说是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脑子转速远超当代青年,有大智慧……怎么夸张怎么来。   可电脑CPU转速太快,还容易过热宕机呢,这毛头小伙子未免也太紧张了。   初次见面时,他记得卫波的眼睛透彻清亮,有纯粹的赤诚。怎么今天看过去全是拘谨和不安?   还大智慧,说大智若愚都是恭维了。   俞乔思绪翻覆不过几秒,就见孟艾拉开了病房门。   孟艾余光掠过站起身的卫波,对俞乔笑道:“伯父,我这边工作都聊完了。医生的建议,我也转达过了——让他休个长假,回家静养半个月到一个月。”   俞乔礼貌回道:“多谢了,孟总。希望不会影响你们的工作。”   “不会。汉广是个优秀的管理者,部门干将无数。他的业务能力也毋庸置疑,对公司做出了很大贡献。作为创业伙伴,这么多年来,和公司其他同事,包括和我配合得很默契。”   在俞乔面前,孟艾知道如何拿捏说话的分寸。   纸杯被热水的温度沁得发软,在卫波手中轻晃了晃。   “配合得很默契……”   “你要想好……”   孟艾的最后一句话,和俞乔那日意味深长的言语,猛然汇集,撞击着他的耳膜。   都说爱不容比较,但真到了这种境地,自己又能拿什么和孟艾比呢?   俞汉广出事之际,是孟艾千方百计地找门路,在住院部上下打点。而自己只能唤来小小的无人机,送上一杯并没有什么用处的咖啡。   耳畔似有轰炸机飞过一般响声大作,他发现轻度脑震荡的可能不仅仅是俞汉广,还有自己。   否则怎么解释这满腔的自我怀疑?   “伯父。”送走孟艾后,卫波没有立刻进病房,而是叫住了俞乔。   “我想好了。”   *   【你会不会突然的出现】   【在客厅里吃拌面】   【好久不见】   俞汉广左右打量客厅中央的卧儿卧,看到中控屏上这几行字,原本结了雾气一样的脸,笑意乍现。   既然硬件项目被叫停,卫波就默默地把卧儿卧扛回了俞汉广家。   此刻它的机械臂复原如初,也不再一惊一乍地满屋乱窜,而是安静地立在一旁,脑袋上下微微晃动,表达着对“胡汉三”回归的欢迎。   胸前的中控屏上,是一片排成【WELCOME】的星海图。那星星俞汉广眼熟,遮罩和调色和谐,和《孤胆裂冰》的Ending界面八分神似,应该是迟语的手笔。   二进医院躺了几天后,俞汉广最终接受了孟艾的建议、或者不如说是告诫,休养一个月。   可只要还留在宜州,心理上就免不了要开启工作模式,就连卫波都一反常态,劝他和烦心的工作拉开一段物理距离,回芦城老家休息。   俞汉广心头轻松之余,又五味杂陈。   这种“轻松”,其实来得并不轻松。   他明白自己给公司造成的损失,这是老板们的“惩罚式安抚”,抑或“安抚式惩罚”。   为了不落话柄,孟艾更是公事公办得有些不近人情——特意向人事组交待,扣除俞汉广休假期间的所有绩效奖金,只保留基本工资。   而他自己突然没了方向和目标和动力,迷茫与焦躁也如潮水般涌来,避无可避。   今天是他休假前最后一个工作日,白天,他只安排了项目组的后续工作。   说是安排工作,其实也无甚可以布置。   自从升上总监,每天的时间被会议、人事和应酬填满,从务实到务虚。就连平时用得最频繁的软件,也从画脑图的幕布App变成了沟通交际的IM。   他已经很久没有详细过问过【先肝为敬】这群老伙计们了。不过没了自己,项目组照样各司其职,秩序井然。   最近他经常会想,自己在公司七年多,忙前忙后,跑上跑下,这么拼命有什么意义呢?   红尘半是马蹄翻,不如和心上人一起,看看玉湖,喝喝小花,高卧加餐饭。   “啧啧啧,我们卫老师,百忙之中还能把卧儿卧修成这样,”俞汉广把心头的郁闷赶走,靠在沙发里搂着个抱枕,故作惊叹,“时间管理大师!”   “不是时间管理大师,我是怕再不修,就来不及了。”卫波顿住行李箱滚轮平静道。   “别谦虚啦,”他没听出卫波语气中的异样,“你管理自己的时间就罢了,还能管起老头的时间来了。”   俞乔从抗拒到接受,总要有个缓冲期,但俞汉广没想到,缓冲期这么快,只有一个月时间。   老头挺通情达理。   眼见时机成熟,他果断拉俞乔和卫波组了个小群,在自己离开宜州的前一天,约二人一起吃顿正式的晚餐。   一方面是把卫波从公司薅回来,自己休养这段时间,卫波好歹得有个遮风避雨的住所。另一方面,也是想打开天窗说亮话,告诉亲爹,以后他身边就有人了。   未料俞乔第一时间拒绝了,道是今晚有位三十年没见的老同学从国外回来,要不醉不归。还让俞汉广和卫波今晚好好吃饭,和气相处,不要吵架。   俞汉广心下好笑,却不禁暗喜。   好笑在于,“和气相处”,这什么上世纪的古早词汇?回想起来,他和卫波确认关系后,别说吵架了,连小拌嘴都没有。   暗喜的是,俞乔这么一松口,就算正式承认卫波的身份了。   这样想着,他便不断朝卫波放电:“你是怎么把你老丈人支走的?速速招来。”   “卧儿卧,去书房吧。”卫波浅笑着没答他,去书房把门反锁后,又去浴室找洗漱用品。   “你怎么不把行李带来?”俞汉广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心脏开始狂跳,语气有隐隐期待,“以后就要在这里住下了。”   上次和卫波在一起,还是春假时夜奔到崇州之际。   此后二人各自忙碌,俞汉广出事住院,又耽搁了个把月的时间。他们这才发现,欲|望、时间和精力,简直就是个“不可能三角”。   都是二十来岁的身体,满腔能量无从倾注。   星火燎原。   “改天吧。”似是吸入了客厅溶溶的灯光,卫波淡褐色的瞳孔倏然变黯。   他转身,回抱住正走上前的俞汉广,手掌紧紧扣住蝴蝶骨。   用吻封住了他的呼吸。   卫波唇边的气息很好闻,应该是刚才餐后吃的荔枝甜品,外表清浅,内里酸甜。可炽热气息黏在耳边,冰凉指尖却蹭过狂跳的颈动脉。   俞汉广在两重天中战|栗,唇边溢出的声音变了调:“别……”   只半个音节,却如一颗钠丢进水中。   别恨我。   卫波在心里默念,泪水却不自觉地聚到眼眶。   他在不断变换的角度中反复试探,像要攻击对方的脆弱,又像是在遮掩自己的穷途末路。   失陷的神情,给持续升温的水面撒上疯狂。   “哥,别在这……”这份疯狂过于陌生,俞汉广热情回应,还是不禁愕然,“去……去浴……”   颧骨突然湿凉一片,很快被卫波的指尖拂走;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又是一轮新的贪|婪,带着要毁|灭一切的绝望。   浴室花洒落下热流,玻璃隔间雾气洇漫。   俞汉广却觉得自己像一尾被冲上岸的鱼,几近脱水。   ……   将手机放在沙发背上后,俞汉广盯着刚冲完澡的卫波发呆。   湿淋淋的头发比平时颜色深些;棕瞳干净清透,残存的多巴胺,又于黑发下烧出两朵彤云。   沉郁和轻盈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卫波身上融汇得和谐。   手机不断传来消息提示音,卫波脱掉拖鞋,盘腿坐在沙发边打趣:“不愧是我们俞总。休假了业务还这么繁忙。谁找你?”   一场酣畅淋漓后,俞汉广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郁郁道:“庄超飞呗。他消息够灵通的,知道了我的事。”   卫波道:“翻车事故是大新闻,他知道很正常。”   “不是这件事,”俞汉广伸直了腿,脚踝触到纯皮的沙发垫,丝丝凉意传来。   “我推的头显不是……不太顺利嘛,嗐,他跟池斓走那么近,肯定是知道我被老孟和老邹削了,刚才问我愿不愿意去北鲲呢!”   “我是听说北鲲挖了爱梦不少人,这回主意打到你身上来了?”卫波问。   “我估计他们缺人手缺得厉害。北鲲上上个月开始,悄咪咪地做起了出海。我刚登了下外网,庄超飞他们几个游戏在欧美区都上了,就是成绩不太好。看把他急的。”   卫波道:“别的游戏不说,《沧海灵境》那种古风仙侠,对外国人来说新鲜是新鲜,但怎么让他们深入接受是个问题,发展起来需要一定时间,道阻且长。”   俞汉广仰在沙发上叹气:“这行你追我赶的,都是百米冲刺选手。稍微跑慢两步,就被甩开了。”   说这话时他表情淡淡的,但卫波心里一紧。   当初他自信无比的策略,害得俞汉广遭罪到险些丧命不说,一个堂堂的游戏公司少壮派高管,如今竟落到被变相卸了权的境地。   俞汉广看不到卫波怅然的神情,直起腰从背后圈住他的脖子:“亲爱的,我在想,如果当初我们也做出海,说不定现在是另一番景象了。”   卫波掩住眼底的情绪,扭头吻了吻俞汉广的鬓角:“不说这个了,你想看电影吗?我陪你。”   俞汉广望着客厅墙上的挂钟:“十点多了,出门看午夜场吗?我明天还要早起赶路呢。”   “就在家里看。”卫波已经关了灯,调好电视盒子,伸手递给俞汉广一个耳机,“太晚了,别吵着邻居。”   俞汉广只和卫波一同去过一次电影院,看的还是超级英雄大杀四方拯救地球的商业大作首映场。   今晚他第一次发现,卫波这株高岭之花,竟然很喜欢嬉笑吵闹的歌舞片。   俗套的布鲁斯和爵士,俗套的俊男美女,俗套的偶遇、相爱又分离。   电影中,名不见经传的键盘手男主和小群演女主互相陪伴,彼此见证了努力却又反复失败的糟糕状态,被生活锤得无力抗争,直至分手,都没有翻盘。   很残酷,却也很现实,命运就这样被无情而永远地分开了。   此后再也没有重逢。   相爱简单,重逢很难。   但俗套就是有种魔力。   人们嘴上说着不喜欢,可就是忍不住着迷和感慨。   ——着迷自大者落入悬崖,软弱者逆风重生;感慨热烈的爱情妥协于残酷现实,至纯的思念亡覆于心灰意冷。   看到男主在石桥边失落地唱出“City of Stars, are you shining just for me……”,俞汉广一时想起自己的工作,闷闷不乐地歪着身子,向卫波怀里倒:“没有star,没有shining,也没有happy ending。”   未料卫波往旁边挪了一些,顺手填了个抱枕在二人之间的空档。   俞汉广扑了个空,栽在靠枕上,眼巴巴地望着他。   黑暗中,却看不清。   卫波手指在俞汉广的侧脸辗转,呼吸绵长而安静,只是声音略哑:“如果所有的故事都能happy ending,电影存在的意义,就没有了。”   天幕下,云彩由绯红转为深紫,空气中的每粒微尘都闪出朦胧光泽,更衬得那石桥像一道无声矗立的灰影。晚风将男主的白衬衫吹得微微鼓起,City of Stars的哼唱仍在继续。   只是声音越来越小。   俞汉广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还保持着歪斜的姿势,摘下耳机:“咦?怎么没声了。你的耳机还有电吗?”   卫波点头。   随即一股巨大的落寞攫住了他。   是啊。   一对耳机,总有一个先没电。   --------------------   听说一起看过《爱乐之城》、听过《City of Stars》的小情侣,最终都会分手(bushi   ------   接下来会有几节大刀,先给宝们备些止疼片,到时候我悠着点儿下手~ 第103章 【不送你了,祝平安。】   小麦和鲜肉混合的咸香飘来,让刚睡醒的俞汉广鼻子动了动。   他套上T恤,趿拉着拖鞋走出卧室,挠乱发的时候眼睛都没睁开:“亲爱的,你怎么知道我想吃小笼包!我要你喂我,啊——”   “咳咳。”俞乔不自然地清清嗓子。   俞汉广被这声咳嗽吓得睁开眼,瞌睡虫四散逃逸。   正在摆筷子的是俞乔,卫波不见踪影。   “俞主任,刚回来?”他缓解着刚才满嘴跑情话的尴尬。   俞乔点头:“昨夜跟你吴叔叔在宾馆聊了会儿天。”   “这天儿,聊的时间可是有点长啊!”俞汉广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个吴叔叔,心思更是不在上面,于是随口调侃。   他像在寻找什么一样,眼睛匆忙地从卫生间看到次卧又看到书房。   俞乔在餐桌旁坐下,见俞汉广满屋乱窜,放缓了音调:“小卫……做好饭就上班去了。”   俞汉广终于在书房门口,对着被关了一夜禁闭的卧儿卧笑了。   【不送你了,祝平安。】   ——卧儿卧脑袋微低,似乎有些委屈,中控屏上徐徐跳动着这行字。   后面缀的,还是那颗黄色小星星。   他的视线被这颗星星吸引,甚至觉得平时看上去颇为土味的图案,此刻竟有几分顺眼。   “多吃些,吃完我们就收拾东西回芦城。”俞乔从豆浆机里倒了两杯豆浆,“等下你休息,车我来开。”   这次出事,俞汉广能感觉到俞乔对自己的态度有了质的飞跃,便随卧儿卧一起来到餐桌前,摆了摆臂膀,向父亲奉上笑容:“没关系的,我胳膊灵活得很。”   卧儿卧不知抽了什么风,中控屏上,【祝平安】的字早没了,星星却在一直狂跳。   俞乔被这抹明黄闪得下意识闭眼,眼皮上都是泛白的残影。   “说了让你好好休息。他对餐桌对面的儿子道,“另外,下下周的周三,知道什么日子吧?”   俞汉广正下着筷子,闻言手一抖,差点把小笼包戳破:“嗯,我们一起去墓园。”   “儿子,”俞乔睁开眼,突然叹道,“你是因为妈妈所以才喜欢星星吗?”   眼前这坐下来还比他高半个头的小子,曾经也是个孤独无助的小毛孩。   俞乔记得俞汉广幼儿园中班时,有一次似乎跟同学打了一架,哭着回来找亲妈。他的心被绞成了一团,于是安慰说“妈妈去星星上出差了,你要是像这样不听话,看她从星星上回来,罚你背一百遍汉语拼音字母表。”   小毛孩被如此不近人情的惩罚吓呆了,眼眶红红的,鼻涕毛毛虫一样挂在脸上。   残影褪去,俞乔的视线却模糊了——曾经那个三四岁的小儿子,和此刻怔怔的大男孩,竟然逐渐开始重合。   有一股微小的、难以形容的冲动,霎时在他的喉间跳跃挣扎。   听到俞乔冷不防叫自己“儿子”,俞汉广一口豆浆含在嘴里,咽不下去。   不过他却将小笼包轻轻巧巧地夹到父亲的醋碟里。   “儿子,老爸爱你。”俞乔突然莫名其妙道。   俞汉广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像是把时间也吸进胸腔。   “爸。”他轻轻道。   隔了很久,他才缓缓吐出这口气,眨着眼弯了嘴角:“爸,你知道吗?能对孩子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你已经超过了世界上99%的父亲。”   *   亲情如老电影的胶片,总是在几个关键的地方卡机。而只要把灰尘擦拭干净,污损修剪拼接妥当,放映机就能运转自如。   俞乔和俞汉广和好后,芦中路15号这栋二层小楼突然有了烟火气。   俞汉广彻底改掉了晚睡晚起的毛病,每天空调wifi西瓜,还不忘帮父亲浇花泡茶,电脑桌前堆的都是《365天种花宝典》《茶道入门三篇》这类此前从不会看的书籍。   俞乔则喜欢上了玩VR游戏,网购了《颈椎病防治指南》不说,还时不时在饭桌上高瞻远瞩,分析解说“我国VR游戏发展现状及未来”。   回回都被老婆嘲笑“外行指导内行”,回回都以和儿子争得面红耳赤告终。   老家可以常回,不能久住。   一个月已是极限。   烟火气仅仅维持了二十来天,就又被工作的事情和生活的烦恼打乱了。   工作的事情,跟爸爸谈谈。   谈了也没用。   早在休假前,俞汉广其实就已经感知到爱梦的人心浮动。否则庄超飞为何下手如此快准狠,明目张胆地赶在他回芦城前一晚挖人。   不安是有传导效应的。   就像一艘在大海上行驶的巨轮,哪怕只是断了一个小小的桅杆,但因为沉没的代价过于巨大,也还是会有人脑补着葬身鱼腹或永沉海底的噩运,情不自禁穿好救生衣。   自己的业务群好说,因为有已经成功的项目撑场面,有聚焦的目标,有具体的任务,人心就能聚起来。产品群和杨烨交好的员工早已走了一大票,技术群则是因为北鲲的高薪策略,出现了“人传人”的离职现象。   至于已经扩到十几个人的New Lab供应链组,硬件项目短期内无法重启,俞汉广再不情愿,也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全部裁员,团灭。   至于生活的烦恼,就更没法向妈妈说了。   IM里,他和卫波聊天框一直置顶,这两年来存了1个多G的聊天记录始终不舍得删,夜里孤单寂寞冷时,他经常拿出来,回味一番。   可这段时间,但凡他给卫波发信息,大多都会收到【嗯】、【好的】、【没关系】、【你来定】等等毫无信息量的回复。   男朋友和卧儿卧交换灵魂了?不然为什么说话比人工智障还敷衍。   饶是讨论项目,多数时间,也是俞汉广砰砰砰发三四个文字气泡,才能收到卫波慢吞吞的一个微笑emoji。   更让他摸不到头脑的是,就连【先肝为敬】群也一反常态地无人说话,从他离开宜州开始,一直沉默至今。   越想越不对劲。   “顾老师,问您一下,”俞汉广看着手机,组织了片刻语言,才问挺直了腰坐在沙发里拿Pad看论文的顾珊珊,“如果您有个话痨学生,最近暑假闲得发慌,天天发信息倾诉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还向您求教非常简单的学术问题,而您这时候恰好又特别忙,您会回复他吗?”   “当然,传道受业解惑,这是我的工作职责。”顾珊珊不以为意地翻页,“你都毕业多少年了,问这个做什么?”   俞汉广咽了口唾沫,无中生友:“嗐,不是我……是我有个大学同学在国外读博……天天和我吐槽,说之前他和他导师关系不错,不知怎么搞的,导师越来越不爱理他了。他课题推不动,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那这个导师也是有点不负责任的。”顾珊珊随口说道,“除非……”   “除非什么?”俞汉广急着追问。   顾珊珊摘下老花镜:“除非是因为失望。”   “导师用心教了学生,但是出不了成果,就会对学生特别失望,也会对自己以前倾注的心力特别失望。”   俞汉广按紧了太阳穴,手机差点没砸在地板上。   原来是这样。   卫波确实有失望的理由。   他提出了这个宏远的硬件构想,却被自己运作成了丢盔弃甲的大败局。   浑浑噩噩的疲惫劈头涌来,俞汉广正在忖度要如何和卫波好好聊聊,又听IM“叮咚”响了两声。   解锁屏幕,看到了一位许久不联系的名字。   【连畅】:【Halo,俞,抱歉打扰,你和卫还有联系吗?】   【俞汉广】:【?】   【连畅】:【他之前答应我的综艺合作,人不见了。】   【俞汉广】:【??】   【连畅】:【听说卫辞职,离开宜州了。】   【俞汉广】:【???】   【连畅】:【你们不是分手了吗?】   手指在问号键上停住。   俞汉广轰然跌回沙发,耳畔似有一声极尖锐的电流声,由弱至强,直贯入脑。   最后这条消息,给心口送上了一颗子弹。   他像是被射穿了,五内一片空白,眼前却是蔓延的血红。   *   “师父,这是线上VR游戏节Campaign的预付款,我核算完了,金额没问题。麻烦师父签个字,我交给财务付款,已经拖了三周了,再不付,博主要上门讨说法了。还有,Star Key自从没了支付代理,营销活动的付款流程也变慢了……”   刘蕾蕾站在办公桌边,眼睛扫过对账单上的【业务群-市场运营组负责人-刘蕾蕾】的字样。   打工人升职三大必要条件——你行;有人说你行;说你行的人,得行。   她打从心眼里感激自己的师父。俞汉广成为业务群总监后,不仅力推自己当上了市场运营组的负责人,还加了50%的工资。   她终于可以带着妈妈搬离逼仄的出租屋,重新换了个两室一厅的小套间。   “游戏节的钱先付掉,Star Key缓一缓,活动能不做就不做。”   最近公司现金流吃紧,但该花的钱不能省。   ——俞汉广面无表情地递回单子,下垂眼角中活泼不见,漆黑瞳仁里只有空濛。   他手指用力扣上笔帽,修长而泛白的指节在灯光下捕获了刘蕾蕾的目光。   刘蕾蕾哪敢吭声。   以女孩的眼光来看,俞汉广的侧脸很亲切可爱,像大学第一天在报到处遇到的学长。   若非师父不是直男,想必会赢得很多妹子的芳心。   可自从休假回来后,师父他老人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脱了相,脸颊凹下去了不说,手指也细得皮包骨头,骨节突出得分明。   让她想起恐怖电影里独居在深山老林的孤魂野鬼。   她更加心虚的是,师父掉的这十几斤秤,其中还有自己的“功劳”——   虽然公司最近人心浮动,离职的同事越来越多,但卫波突然撂挑子,还是震掉了大家的眼镜。尤其是孟总,再三挽留,就差让卫老师当技术群副总监了。   不过卫老师对此似乎早有准备,心平气和地请大家吃了顿散伙饭,还再三叮嘱【先肝为敬】的几人把嘴守牢,不可以对他们的师父透露半句;有事情,在新建的【先肝为敬2.0】群里聊。   她追着问卫老师要去哪里高就,卫老师只是沉声静气地说,自己想休息一段时间。   是和平分手吧?   不然为什么卫老师走时如此平静,师父回来后半点反应都没有。   但起码是伤心的吧?   不然为什么师父的话越来越少,动辄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到天黑都没有一丝响动。   像被爱判处全天监禁。   今日宜州有三十多度的高温,俞汉广的办公室却冒着森然冷意。她心下倒吸了口凉气之际,思绪被“叮”的一声打断,余光瞟到俞汉广的电脑屏幕上弹出了一个提醒:   【会议时间:5分钟后   会议地点:CEO办公室   会议内容:管理层临时会议-人员优化】   --------------------   卫老师,你这个拧巴的性格欸   爱梦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第104章 在漆黑中无声痛哭   ====   “不能裁,B2轮黄了也不能裁。”   已有的投资人套现跑路,新一轮融资被迫暂缓,孟艾的焦躁写在脸上。   他不顾办公室不能抽烟的规定,冲窗外吐出烟圈:“谁发明的‘应裁尽裁’?我现在给他扔到楼下去。”   “管理者不能心软。”赵惠风平静道,“小孟,你不仅仅是管理者,更是创业者,一个创业者,战略要坚定,可在战术上,就要灵活些。”   互联网行业,因为技术、产品和政策的变数过大,从财源滚滚到裁员滚滚,不过短暂时间。   早几年,有个职场博主在直播时说了句“应裁尽裁”,本意是讽刺那些不顾员工死活的公司;后来在网上莫名其妙地传开,这句黑话,被不少公司拿来劝慰员工——要想得开。   “跟心软不沾边儿,这回我和老孟统一战线,绝对不能裁。”邹海遥边说,边打了个疲惫的哈欠。   为了争取投资人,邹海遥一直在京州奔走,最后的努力却也不尽人意。他刚从京州出差回来,下了飞机,午饭都没吃就直奔办公室。   他又问孟艾:“老孟,你还想不想继续把游戏做下去?难不成真要继承家业吗?”   这两年楼市不景气,家里虽然有余粮,但生意也是焦头烂额。他即使是想从家里拿钱,估计也够呛。   孟艾于是把窗户打开了些,头都没抬:“你他妈废话少说。”   晴空一碧如洗,阳光像把匕首插进屋内。   邹海遥却只看到大片阴翳:“那就是了。人心聚难散易,咱们进人的时候就控得严,大家来了就不打算走。要是这时候把人裁了,以后路还长着呢,没法儿办。”   “且不说这个,裁员也要考虑舆论影响。产品群最近大换血,走的多,补进来的也多。刚进公司就被踢走了,难保不会有什么想法,万一捅出去了,动静一大,咱们还得分心出来对付媒体。现下谁有这个工夫?”   邹海遥继续问:“老俞,你有吗?”   俞汉广正出着神,目光沉沉地落在手机上,猛地被cue到,脑子还没来得及转弯。   ——这是他回宜州两周以来,第57次发信息给卫粒,问她哥哥去了哪里。   “老俞?”孟艾试探地唤他。   见卫粒第57次回复【我不知道】,俞汉广才收拢心思,手指在手机屏上轻轻点了点,默然地思考所谓“人员优化”的问题。   硬件虽然被孟艾和邹海遥及时叫停,但给爱梦带来的问题是有延宕效应的。   就像割破的伤口,要等上半分钟痛感才能传到大脑;就像泰坦尼克号完全沉没前,仍有几个小时可以听音乐吃甜点的时间。   至他失魂落魄地从芦城回到宜州,这场狂澜才完全显露。   近来的管理层临时会议开得委实有些多,大家都没心思喝茶喝咖啡,还是赵惠风烧了壶开水泡茶。   他看了一眼怔忪的俞汉广,随即吹了吹滚烫的茶水:“其实最棘手的是现金流问题,头显留下的坏账有些大,窟窿不是很好填,我们要在这方面想想办法,少花钱,甚至不花钱。”   俞汉广感应到了赵惠风严肃的目光,突然发现,所有的事情都像他的IM聊天一样,发给卫波消息的石沉大海,发给卫粒的消息徒劳无功。   石沉大海,徒劳无功。   他不自觉地摸摸脖子。自己的脖子一定很不容易——每天顶着这颗无计可施的脑袋,压力应当很大。   “赵老师,业务侧不花钱且能忍,但总不能不给大家伙儿发工资吧?”邹海遥一急,满嘴的京州腔跑了出来。   赵惠风无奈地摇头:“不发工资确实太反人类了。我的建议是,员工的期权和工资互转——目前所有员工至少50%的工资变作期权发放,让现金流缓一缓。待度过这段比较困难的日子,公司再加价回购期权,分批发放超过50%的现金,作为弥补或者奖励。爱梦在业内其实是待遇比较好的,即使转一半期权,大家到手的现金,日常开销绝对没问题。”   “小孟,小邹,接下来,我们需要自力更生,尽可能保证收入,做到每月盈亏平衡,如果盈利有些难的话,至少要做到微亏。”   “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无论如何,不要借高利贷,抬会(1)也不行。这样即使能保证公司运营,也是饮鸩止渴。”   姜还是老的辣。   孟艾心里有一张报表,他默默计算了一番期权和工资互转后的数据,眼睛和嘴角的香烟同时亮了。   “我反对,第一条我就反对。”   秦昊天蓦然走到孟艾旁边关上窗户,盖住四处无藏的光线,办公室内重新变得阴暗。   他在众人的愕然中继续道:“赵老师,我们写代码的都知道——如果一个问题的解决方案特别复杂,那肯定是问题错了。”   “技术群的兄弟们和其他群组不一样。苦出身的多,程序员这行,也是年龄越大越贬值。大家选择爱梦,就是趁着年轻想来公司多赚点儿,上班勤勤恳恳接需求敲程序,下班老婆孩子热炕头,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   秦昊天眼前发黑,于是停了须臾,让自己适应突然变暗的环境:“这会儿你突然扣了他们50%的工资,说以后再发,不是我说得难听,兄弟们不堵在办公室暴打我、不删库跑路,就是给足我老秦面子了。”   【Lili_Wei】:【他只说去旅游了,去了哪里,我真的不知道。】   俞汉广的IM里突然收到了条消息。   卫粒终是松了口。   俞汉广也不顾秦昊天在一旁掏心掏肺,手指飞速敲上键盘:【那他在外面旅游的时候,总应该联系过你们吧?能截个图给我看看吗?】   他相信雁过留声,只要有一点点线索,总能抽到丝剥到茧。   【Lili_Wei】:【真的没有,汉广哥你相信我,你也知道我哥那个性子,流泪猫猫头.jpg】   【Lili_Wei】:【我还有工作,等会儿聊哈,学姐找我】   “老俞?”孟艾看到俞汉广被夺舍了一样,摁灭了香烟,喊道,“俞汉广!”   卫粒变相地给自己下了赛博逐客令,俞汉广的郁闷可以填满整间办公室,突然被孟艾一嗓子嚎回了魂儿,嘴唇翕动着不知该说什么。   孟艾继续问:“俞汉广,公司要怎么撑过去?讲讲你怎么想的?”   没有任何想法。   反正最在乎的人已经走了,开心快乐也好,恐惧不安也罢,一切都被他的离开杀了个干净利落。   只余自己在漆黑中无声痛哭。   眼泪是一种中性溶剂,注入痛楚和苦难,搅拌均匀,只会将受伤的心脏浇得更加血淋淋。   卫粒发的几行气泡一直在屏幕上飘着,流泪猫猫头的泪珠停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却又像是短短的一刹那。   一直没有响动的【先肝为敬】群里,刘蕾蕾突然发了一条信息:【师父,咱们什么时候1v1啊,好久没和你聊天儿了】   柳杨、迟语、张家豪也相继发了【俺也一样】的表情包。   隔壁群里又有人艾特他,让他赶紧批OA流程,不然广告费用卡着付不出去,供应商要来公司楼下拉横幅了。   他的邮箱里也陆陆续续收到了【运营数据汇总表】等文件,供应商的新刊例,以及来自陌生的广告公司的自我介绍。   线上VR游戏节的主办方发来了最新的邀请函……   俞汉广的眼睛在盛满的绝望中闪了一下。   他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看运营数据,核对推广账单,与合作伙伴假笑应酬,参加下一场立项会,和程序员battle,找项目组的老伙计们1v1……   他无比庆幸,这些平常最为普通的事,如今都惯性一样,推着他向前走。   在惯性面前,痛哭不堪一击。   他要把眼泪洒在这条路上,拌上痛楚后的不甘,拌上苦难后的远行,化作“撑过去”三个字,化作荆棘花朵,化作不会消逝的幽光。   俞汉广强打起精神:“我的想法是,工资照发,各个部门尽可能留人,老孟、老秦、我、赵老师,我们各自安排1v1,坦诚沟通,把公司未来的风险说明白,尽量留精兵强将。留不住的、以及需要裁掉的,无论主观还是被动,我们都给他们找条路。”   *   池斓坐在未来创业城一楼的咖啡馆里,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仔细地打量着园区。   创办GHG后,她去拜访过很多互联网公司,创始人、高管也见过不少;却因为邹海遥的原因,从来没有回前东家看看。   也就大半年的时间,园区商铺的面馆、包子铺、黄焖鸡米饭……竟然和她在的时候完全不一样,间或还有几家已经闭店,抑或正在装修。   换了一茬又一茬……像她拿到的岗位JD,也像她联系过的候选人。   只有广场小喷泉旁的野生蔷薇,沉默而固执地绽出暄妍。   孟艾和俞汉广快步走来,坐到她的对面。   孟艾笑道:“抱歉,公司有点事临时耽搁了。池斓,一直都是IM和电话联系,没能抽出时间去拜访你,真是不好意思。你有机会的话也常回来看看,把这里当娘家就是了。”   池斓微微起身将裙子捋顺,用微笑代替了招呼。   坐下的同时睨到俞汉广,她心下大惊。   怎么变成了这幅模样?   正面看胡子拉碴,憔悴得不成人形;侧面望过去更夸张,整个人薄成了一张纸片,此时若是窗外吹来一阵风,她都要怀疑俞汉广会不会戳地上。   可他眼里却闪着精光。   她想到了当年学英美历史时,课本里说到,维多利亚时期疫病大爆发,沿街药铺兜售一种所谓包治百病“万金油”。殊不知这种“万金油”里,含有大|麻、黄金和肥皂,危险,甚至致命。病人服下去之后,形销骨立却亢奋异常,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池斓猜到是因为卫波的离开。   事实上,卫波离职后,还和她见过一面——彼时卫波心平气和地找房东过来,与她一起签了个小公寓的转租协议。   当时她只是略微诧异,不明白卫波为什么突然放弃大好的前程,走得匆忙。   直到俞汉广昨天一通电话打来,她方才听懂了大概。   ——爱梦经营状况不好,卫波辞职也正常。   池斓直截了当道:“谢谢孟总。爱梦在我心里的位置很重要,对我来说是特别的存在。”   “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她转而劝慰纸片人俞汉广,“你和卫波工作默契,但爱梦如今遇到了困难,他为了自己发展着想,跳槽无可厚非。人在职场都是逐利的,不能指望每个人都能像你和孟总一样,选择与爱梦风雨同舟。”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个名字,俞汉广的脸上结了冰。   见池斓不知内情,又会错了意,孟艾岔开话题:“太感谢了,池斓。我们也不和你绕圈子,爱梦最近的日子不好受,都一起奋战过,我们不想就这么粗暴地把人撵走。”   池斓在爱梦时惯会揣摩人心,知道这位前老板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现下孟艾这番说辞,又是商量的口吻,足见爱梦目前情况很不好。   “爱梦的需求俞汉广已经和我说了,老东家有困难,我是一定会帮忙的。就是……”她心里不是滋味,停了下来。   昨天俞汉广和她打电话时,就表示出了双赢的想法——爱梦把因为各种原因要离开的人员送到GHG手上,GHG负责为他们找下家。   她承认,俞汉广在说服别人合作上,很有一手。   猎头服务的本质是信息的寻找、交换和匹配,每一个过程需要耗费相当多的人力和时间。只是俞汉广担心的是,只有三个人的GHG,能不能吃下这至少三四十人的单子。   吃得下。   GHG在替爱梦解决燃眉之急的同时,完全可以在业内打响知名度,日后自然发展大好,机会多多。   想到这里,池斓坐直身子:“就是宜州的互联网公司就这么多,GHG的业务也拓展到了江南地区周边城市,最近还在和京州的大厂谈年包。如果宜州消化不了,或者没有合适的岗位,我们会把他们推给其他城市的公司。”   孟艾果断道:“可以,我们尊重员工的意愿。”   “还有,”池斓妆容妥帖的脸上笑意不减,“宜州本地最对口的、也是招聘量最大的需求方,是北鲲。孟总,此一时彼一时,总会有人去北鲲的,我先跟您通个气,希望您做好思想准备。”   要亲手把队友送给对手,孟艾思忖片刻,语调渐弱:“可以。”   俞汉广喝了口冰美式,哑着嗓子问:“我这儿供应链团队有十几人,和负责人聊了下,他们还是想往互联网+这方面发展。不过现在宜州的机会不是很多,他们本就是京州来的,也不愿意再回北方。这支团队,你们能接过去吗?”   池斓似是早有准备,闻言从手机中点开一张电子名片:   “问题不大。只是这家企业不在宜州,在嘉州——叫做柔智科技。”   --------------------   (1)抬会:浙江、福建地区一种不合法的民间融资形式,相当于打高利贷的擦边球,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比较兴盛。很多小老板借不了银行的钱,会考虑从抬会那边借钱。   ------   来了来了,新人物要解锁了。记住柔智科技,后面要考。   谢谢【雪溪】大可爱的长评~ 第105章 全都月薪过万   “柔智科技,你们该听过的。”瞟到孟艾极不自然的表情,池斓以为是他不太了解的缘故,于是从包里拿出Pad,准备调出PPT给二人介绍。   俞汉广道:“我有印象,做医疗机器人的,业内独角兽。只是因为是B端产品,名气没有那么大,一直闷声大发财。”   池斓颔首:“是的。但我的意思是——柔智当初也是宜州大学孵化器出来的团队,孟总想必了解。”   俞汉广轻拍大腿,脸上的寒雾褪去,声音都清晰了几分:“我说这家公司怎么这么熟悉,这是计信院一个大师兄开的公司啊!”   当初他还在找头显的合作渠道时,就想过要摸这位师兄的门路,他还听说,这位师兄是个脑洞奇大的怪才,甚至琢磨过仿生器官、永生冻眠这种划时代的技术。   后来因为邹海遥找到了本地的代工厂,此事就这么没了下文。   “那个师兄是个真大佬,叫什么来着……”   “成琎,琎哥。”孟艾烟瘾犯了,干咽着喉咙,“成……成璐在福利院认的哥哥。”   觉察到气氛诡异,池斓不敢多问,只得低声解释:“我去拜访过柔智,他们的创始人就是这位成总。成总一度是江南首富,只是早几年退出了管理层,据说遁入空门了。”   “遁入空门?”俞汉广疑惑。   很快他便理解了:“看破红尘了,师兄酷啊。”   科学的尽头是哲学,抑或宗教。他以前就看过不少技术大佬出家的新闻,其中还不乏高校博士、科学院的研究员等。   俞汉广一时又很羡慕他们——红尘事,无论是洞若观火,亦或是隔岸观火,好过深陷其中无力逃脱。   “这位成总很有远见。”池斓向二人展示PPT,“柔智早早地看到了国内公共医疗资源紧张的情况,布局了医疗赛道,是国内第一家做医疗+人工智能+硬件的企业。机器人推出后深受各大医院欢迎,又赶上政府进行卫建系统数字化改革,柔智的产品,目前市占率在65%左右,江南地区高达90%。”   为了拓展GHG的业务,池斓逼着自己每个月去深入学习了解一个行业。在她看来,如果自己没法做到专业,那么至少要做到职业。   此刻流畅的讲解配上她干练的外形,很像一个能唬住外行人的分析师。   “柔智科技在嘉州?”俞汉广问,“那我得跟供应链组说明白,嘉州离宜州有点距离,不知他们愿不愿意过去。”   他去过一次嘉州,是座静谧的江南水乡。相比热火朝天的宜州,节奏有些慢;不仅如此,那里似乎也没有什么贯穿上下游的产业链,能形成协同效应。   如今听闻一家科技企业开在嘉州,他总觉得不太靠谱。   池斓于是道:“其实江南都市圈现在已经基本成型了,宜州和崇州一西一东,把几个城市连在一起,以后城市之间的障碍会越来越小的。嘉州位置好,高铁坐到两个城市各自也就一小时的时间。我去考察过几次,嘉州环境不错,房价也低,饭菜还好吃,正适合沉下心来搞研发搞技术。我都心动了,等以后赚到钱,想在那里买套房呢!”   “说起来,柔智当年也是成总做主,带着一伙人,从成本高企的宜州搬去了嘉州。一切顺风顺水,他偏偏出了家……”她又叹道,“天才的脑回路,不是我能懂的。”   “琎哥是明白人。”孟艾缓缓道。   他随即看了眼手表:“那么就这样。池斓,‘谢谢’这两个字说多了矫情。今天我们都不得空,改天请你吃饭。”   池斓浅笑着起身,目送孟艾和俞汉广离去。   二人走远后,她又重新坐回位子上,继续在Pad上梳理这个月的职位沟通情况。   还有人要见。   待她把一整张Excel表格全部填满,又啜着咖啡看了会儿玻璃外面五彩缤纷的蔷薇,直等到五点多钟,一个身影才挡住落阳。   “池姐姐。”刘蕾蕾脚步轻悄,安静坐到之前孟艾和俞汉广坐过的沙发中。   池斓抬头,满眼惊喜:“蕾蕾!你前天突然联系我,我还挺吃惊的,正好今天过来了,我就想着见你一面。”话毕又喊服务生加了杯蜂蜜柚子茶。   爱梦女生不多,池斓和公司二十多个女孩关系都不错。但辞职创业后,彼此都有繁忙工作,休息时间更是只想躺平喝奶茶追综艺,因而沟通联系渐渐少了。   “池姐姐,你应该猜到我为什么找你……”刘蕾蕾虽然有些犹豫,但眼睛很亮。   不难猜。   想跳槽。   服务生端上来饮料,池斓将其推到刘蕾蕾面前:“怎么不愿意在爱梦待了?”   刘蕾蕾顺势吸了口柚子茶,吸管发出“呲啦”声:“虽然师父没说什么,工作也都正常推进,但我感觉公司最近不太对。预算报销流程,没有一个不卡的。人事总监,哦,就是接替池姐姐你的那位,最近还琢磨着要搞打卡制度呢,幸好被大家喷回去了。”   池斓微微诧异。出于HR的敏感,她明白打卡这件事的象征意义——一家企业如果突然开始强调打卡,那一定说明公司每况愈下,甚至可能要有大变故。   刘蕾蕾又道:“很多玩的好的同事也都走了,就连卫老师都……”   是啊,船撞到冰山的时候,敏锐的人不会因为船上还有金银财宝或者坚信船不会沉,而留在上面。   “我刚才和你师父还有孟总聊了会儿,没你想的那么糟糕。再考虑考虑呗?”池斓柔声道。   刘蕾蕾却摇头苦笑:“池姐姐,我需要一份钱多的工作,能稳定一些就更好了,哪怕累一些我都愿意。”   池斓感叹于她的有话直说,便顺着问:“蕾蕾,你现在的工资大概在什么数?”   刘蕾蕾打开手机计算器,按出了一个数字:“年前一直是一万六,升职之后,师父帮我争取了50%的加薪,年终至少2个月的奖金包。”   这个薪资对于一个工作四五年的员工来说,其实不低;但放在互联网,尤其是游戏行业,只能算中等偏上水平;这还是多亏了爱梦工资高。   “唔……”池斓若有所思。   互联网这行、或者说所有科技行业,还有个让她不得不承认的惯例——薪资也有性别歧视。   似乎人人都觉得,男性更可靠,男员工多的职业,才更有价值。同样的职位,男员工往往工资更高;而同样的能力和技术,女孩则经常被安排在门槛更低的前端、测试、运营等岗位上。   爱梦的高薪只是极其罕见的个例。这一行有太多的女孩,拿着和自己的能力与努力不甚匹配的薪水。   可生活不会因为她们是女孩,就降低标准。她们依旧要操心下个月房东会不会涨房租、外卖菜量是不是又变小了,以及年末的晋升涨薪,能不能轮到自己。   无言以对,却又无计可施。   她既然给公司取名“Girls Help Girls”,总有一天,要让找过来的女孩,全都月薪过万。   天色已趋深蓝。夕照隔着玻璃将一缕暮光打在刘蕾蕾脸上。   她声音颤抖,气息也急躁起来:“不怕你笑话,我家里……不是很好,爸妈很早就离婚了,爸爸不知道在哪儿,妈妈病在床上。我现在留在爱梦的话,万一爱梦有什么问题,我连妈妈的医疗费都拿不出来……”   池斓聪颖,几句话间便猜到了刘蕾蕾的家庭情况,于是一边在心中盘算,一边道:“蕾蕾,你这个需求,全宜州能满足的都不多——说得不好听一点,爱梦的待遇把大家的胃口都养大了。”   刘蕾蕾有些泄气,摁着饮料杯:“可我也不能去别的城市啊,我一切从头再来没问题,可怎么带我妈过去、重新开始找化疗的医院呢?”   “北鲲,你愿意去吗?”池斓握住她的手,“我想来想去,最适合你的公司恐怕只有北鲲了。”   “你要是愿意,我立刻和北鲲的庄总联系,他们一定会很欢迎你的。”   “……”   刘蕾蕾进入爱梦就负责社交媒体运营,升职后冲在业务一线,没少和北鲲过招,知道北鲲有不少策略都是变相蹭了爱梦的创意,其中有几个创意还出自她之手;因而格外看不起。   另一方面,如果真的跳去北鲲,她不敢想象俞汉广听到消息,会是怎样的反应。   师父心里已经千疮百孔了,她这个叛徒,还要上赶着去撒把盐。   “蕾蕾,我知道你心细又谨慎。像我们这种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女孩,都一样。”池斓用玩笑缓解着刘蕾蕾的不安,“但是,这份谨慎,应该用在生活的其他难关上,不要让它内耗。”   “……池姐姐,我去北鲲。”静了几分钟,刘蕾蕾咬着嘴唇答道。   光线随下降的太阳缓缓移动,终于落在了蔷薇上。本就艳丽的花瓣上更添一抹亮色,让池斓不由得把视线挪向窗外。   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前男友邹海遥送给她的一株海棠。   野生蔷薇比解语海棠更好看。   *   “蕾蕾,以后有空常联系,咱们还是好朋友啊。”迟语故作轻松,只是“啊”字说得有气无力。   他已经和一家短视频公司谈妥,再过几天,也会去新东家做一枚画图狗——他是想留在爱梦,怪就怪身上背的几百万房贷,在无情地赶着他找了下家。   怪就怪新公司给的实在太多了。   刘蕾蕾把最后的杂物收到帆布袋中,桌上除了一排插线板再无其他,她便抽了几张湿纸巾抹桌子。   一旁的张家豪见状叹气:“别收拾了,保洁阿姨明天早上会来擦的。而且现在公司出去的人多,没什么人进来,这个位子还不一定有人坐……”   刘蕾蕾低着头没答话,手上的擦拭动作却更快了。   “蕾蕾姐,以后要是不在北鲲了,无论去哪儿都跟我们吱一声。你看看晓盛哥,现在风生水起的,做的综艺都火到国外去了。”柳杨道。   周晓盛去了综艺工作室后如鱼得水,参与策划的节目卖到了海外十几个国家,天天在社交网络嘚瑟。刘蕾蕾闻言便笑道:“晓盛哥本来脑子就好,娱乐圈再适合他不过了,他是求仁得仁。”   “对了,千万别像卫老师一样,走了就玩失踪了……”柳杨又咕哝。   见俞汉广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又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柳杨迅速闭嘴。   俞汉广看着【先肝为敬】仅存的两根独苗张家豪和柳杨,又望望略显冷清的办公桌,安静笑道:“蕾蕾,迟语,散伙饭已经吃过了,就不送你们了。”   饶是在这一个月的交接期里做了无数心理建设,刘蕾蕾的眼圈还是通红。   北鲲给她涨了五成的薪水,可不知为何,她的快乐却几近清零。   她不是刚毕业、对一切事物都保持热情的新人社畜,“大家都是打工的”这句话,早已在日常工作的磋磨中不知听了多少遍。   她也明白应该保持理性,不必对工作寄托太多情感,因为现实总会让人失望。   但人呐,人哪里是什么理性动物呢?   总有些情绪难以掩藏。   “师父……”她声音发软,始终耷拉着脑袋。   怕一旦抬头,眼泪就会决堤。   俞汉广似是洞悉了一切,轻声道:“大家去新公司好好干。尤其是你,蕾蕾,我们在爱梦,等着和你们北鲲PK。”   --------------------   还记得当初找头显工厂时,俞汉广提到的“琎哥”吗,就是我们成璐哥哥的哥哥   PS:蕾蕾和迟语也要走了……   PPS:池姐姐一直很受欢迎,希望现实生活中也能多一些这样帮助女孩度过职场难关的姐姐,女孩可以从事任何职业,而不必被轻视   ------   感谢不知名大可爱们的海星,啊啊啊啊啊后台不能看谁送的海星真是气死了 第106章 “爱而不得,人之常情。”   ==   宜州城西的“未来创业城”,起初就叫“创业城”。   二十年前初建之时,这里还是个鸟不拉屎的偏远园区。宜州市政府为了吸引高新人才,针对愿意进驻园区的科技企业,出了很实在的优惠退税、租金减免等政策,希望能从这里开始,迈出第一步,筹谋崭新的明天。   ——“未来”因此而得。   像每一个发展中的黄金地段一样,未来创业城渐成气候以后,周围也陆陆续续修了地铁,盖起了商品房、购物中心、五星级宾馆,写字楼房租连年飙升。   人们在此奔忙,或为了碎银几两,或为了梦想。   未来似乎近在眼前。   今天是七月最后一天,此刻已晚上九点,孟艾从白天就已搬空的CEO办公室出来,顺带将一把被粉碎的文件纸屑丢进办公间仅存的一个垃圾桶中。   办公室寂然无声,却又一地狼藉,如刚被洗劫过一般,只余天花板上几盏吊灯孤零零地陪着他。灯光似是不敢面对这兵荒马乱的景象,在玻璃门边打出微弱白光。门上的【EyeMore爱梦】logo贴膜翘起了一个角,尚未被撕去。   他微探出手,停了片刻又收回。   算了,反正明天也是会被撕掉的。   他想起前台可能还有一些暂存的插线板等东西,搬到新办公室还能废物利用,便想着要再去收拾一下。   走过去,才发现还有个人影。   俞汉广立在前台的照片墙前出神,惨白灯光自他头顶洒落,像一幅浅浅勾勒的淡水彩。   “咳,”孟艾走上前,背着手和俞汉广并肩而立,“你怎么不走?”   俞汉广会错了意,仍是纹丝不动,嗓音凝滞:“我为什么要走?老孟,去年有一次我主讲TGIF你还记得么,当时我说,我要在爱梦干到退休。”   这话说得实在太熨帖了,稍稍抚平了孟艾心头的褶皱。   他嘴上却还是不饶人:“我本来没压力的,你他妈净给我创造压力,球还传到我这儿来了。”   从孟艾的位置看过去,俞汉广的嘴角弯出个很浅的弧度。   “都收拾好了?明天可是要回孵化器干活了,早点回家吧。”孟艾道。   俞汉广这才把视线从照片墙上移开,偏过头来看他:“我还有些文件资料没收完。业务群也就十几个人,东西早上就搬过去了。孵化器那地方大家都熟,放心。”   自从定下了“不主动裁员”的原则,公司高管相继出马,一个一个聊。起初,愿意留下的也有六七十号人,孟艾甚至给每个人普涨了10%的工资,用以稳定人心。   但流言永远都装在潘多拉魔盒中,盒子一旦被打开,事态总会有超出想象的发展。   听闻爱梦要搬回逼仄的宜州大学孵化器,又陆陆续续有二十余人藉着“交通不方便”、“来回坐车要两个多小时”的理由,发了辞职邮件。   留下的四十余人中,过半数是当初从孵化器跟过来的老兵,剩下的,便只有一脸懵逼、还没回过神来的新人。这些人,貌似也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   自私是人类的天性,每个人都身在不同的困境中,孟艾没有、也不愿意埋怨他们。   对此,俞汉广有些忿忿——   那10%的普调,是孟艾痛下决心,将未来创业城的办公室转租给了一个风头正劲的国货美妆公司,搬回租金相对低廉的宜州大学孵化器,如此才拿到的救命钱。   有时候这世界很公平,银行的催款信息,不会因为一个创业小老板遇到棘手的困境,而晚到几天。   孟艾心内惆怅,却还是打趣道:“又回到最初的起点了。正好,下个月的立项会,我们就在孵化器里开。毕竟是梦开始的地方,说不定能有些牛逼的demo呢。”   但他明白,无论人还是公司,起决定作用的不是起点,而是转折点。   还会有人继续离开吗?   立项会还能像以往那样热闹吗?   公司还能拿出新的游戏吗?   他不愿去想。   未来似乎远在天边。   “不说这个了,来,老孟,搭把手。”俞汉广把照片墙上的照片一一摘下理好,又不知从哪儿找到了把螺丝刀,拧下了亚克力背景板的四颗螺丝,“搬得太急了,这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忘了带回孵化器。”   二人合力把背景板挪到门边,不小心又蹭掉了放在前台迎宾桌面上的那摞照片,蝴蝶羽翼般散落在地上。   孟艾泄了气,叉着腰看从前台翻出来的办公用品:“算了,我等会再去一趟孵化器,把这些碎东西运过去;反正老吕还在那边布置。”   俞汉广本以为,这个连头发丝都和爱梦格格不入的人事总监吕少柏,会在看到爱梦危机后的第一时间跑路,怎料吕少柏最先站出来,说着些“不忘初心”的片儿汤话,坚决要留下。   他一表态,职能群就都稳了下来;和员工谈薪水、谈去向,甚至这次搬家,职能群都在背后出力不少。   人心真的不是可以轻易揣度的。   这样想着,俞汉广便道:“老吕是真的做到‘不忘初心’了,说实话,我以为他会走。”   孟艾把插线板缠好,随口叹道:“我懂他。中年人啊!中年人的初心其实就是不甘心……”   还没说完,却见俞汉广颇为怪异地蹲下身去。   俞汉广从落了一地的照片中捡出了一张,困惑地直起腰。   照片里的自己位于黄金构图点,正举着话筒,似乎要张口说些什么;想是兴奋的原因,颧骨染了丝浅红,眸子也透亮,姿势虽然不是特别帅气,但胜在真实。背后的投屏上,映着【成为Star Key全球推广大使】几个大字。   谁在去年的TGIF上偷拍了正在演讲的自己,还拍得这么丑?又是什么时候贴在照片墙上的?   他翻到背面,却丢了魂儿一样愣住了。   ——照片右下角用浅蓝色水笔写着【Yuhanguang1023】,后面缀了颗涂满了的蓝色五角星。   和卧儿卧中控屏上跳动的那颗星星无比相似。   孟艾探过头看到照片和俞汉广的神情,立即明了。   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成璐,大脑像被紧紧地攥了一下,于是深吸一口气:“爱而不得,人之常情。”   俞汉广眼底染了一抹红,右手捂住半张脸,不愿让孟艾看到他的表情;颤动从肩头蔓延到全身。   他有些庆幸,昏暗灯光是最好的保护色。   可如此静谧的环境中,没有什么比几欲落泪的呼吸声更让人敏感的了。孟艾待俞汉广平复喘息后,才道:“上次火车翻车,你头晕的毛病怎么样了,好了吗?”   “我那是脑震荡,好不了的,得一辈子带着……你干嘛明知故问?”俞汉广一阵恍惚,尽力克制着哭腔。   孟艾嘴角松了下来:“人要学会接受创伤,这是我们一生都要学习的功课。创伤的存在,是提醒你以后保护好自己,提醒你以后分辨可能到来的危险,然后躲开。”   时间才过了几分钟,俞汉广却觉得早已在天堂地狱游走了无数个来回。自己理智和情感像是被塞进了粉碎机,搅得他心碎。   他的声音极低极轻,宛如重伤未愈的小兽呜咽:“老孟,你先走吧,我东西还没收完,也想留一会儿。”   “一会儿就好。”   孟艾轻拍他的肩,随后关了灯。   俞汉广的身影融在浓黑如墨的暗夜中。   *   柳杨从公共大厅的自动咖啡机里接了两杯热美式,屁颠屁颠地跑到站在沙发边沉思的俞汉广面前。   宜州大学计信学院孵化器原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建的教学楼。墙面刷的是很有时代风格的浅绿色清漆,门口立着个老旧的穿衣镜,上面用红色贴纸粘着【宜州大学计算机与信息学院06届全体毕业生敬上】。整栋楼甚至连电梯都没装。   孵化器里原本密密麻麻地塞着几十个创业团队,爱梦四十余人又突然搬了进来,还算宽敞的公共大厅就略显紧促。大厅里所有的设施设备都可以免费使用,只是人一多,再好的咖啡机也经不起蹂躏,再舒服的沙发也被坐得硬邦邦、脏兮兮。   俞汉广刚给几个感兴趣的学弟学妹安利完《孤胆裂冰》,此刻握着头显,头晕目眩地盯着沙发。原本浅灰的沙发上全是黑色污渍,沙发背上还被烟头烫出些破洞,实在叫人没有勇气坐下去。   他又喝了一口咖啡,差点没喷了。   还是熟悉的次品咖啡豆,尝起来非常特别——这种锅底灰拌着酸面粉的味道,是母校对于他们这群身处困局的创业者最亲切的欢迎方式。   自己不是“由奢入俭难”的性格,好歹也在孵化器里待了一年多的时间,可现在却如此怯懦。   他忽然有些理解那些听闻公司要搬回孵化器就迅速跑路的前同事。   就像攀冰一样,人在面对一段前途不明的道路之时,最需要的,不是良好的装备,不是优秀的技术。   而是信心。   只需要哪怕一点信心就好。   可他偏偏没有。   一点都没有。   “师父,这里还行啊,比我想的要好多了,还有免费咖啡喝呢!早知道VR游戏节那天就该过来的,害得我自掏腰包买了饮料。”柳杨乐滋滋地吞了口锅底灰。一杯难以下咽的咖啡,却叫他喝出了肥宅快乐水的感觉。   三周前的线上VR游戏节,俞汉广因为受了巨大刺激,情绪不稳,没能参加本应由他主讲的游戏宣讲,柳杨便死马当活马医地顶了上去。   “知道你那天外语说多了,费舌头。公司现在开源节流,没了下午茶福利,这钱我给你报销。”俞汉广捏着被热气浸软的劣质纸杯,感叹自己以前没发现柳杨这小子的过人之处。   苦中作乐说来容易,真正做起来,不是每个人都有天分。而在创业公司打工,相对于激情,乐观和坚韧,或许才是更应该具备的品质。   柳杨继续逗闷子:“这咖啡吧,多喝几天,我就戒不掉了。”   俞汉广嘴角淡笑掩不住眉尖愁绪:“想戒掉咖啡,就连续喝它一个月;想戒掉游戏,最好的方法就是带薪调研,玩他个天昏地暗。”   师父在愁什么,柳杨一清二楚。   九月份的立项会。   ——公司前段时间甚为动荡,又逢搬家,孟艾便做主,将立项会推迟了一个月。   三十天缓冲期,说长也不长。俞汉广最近发了疯一样试玩各种游戏,明显就是在火急火燎地想新项目。   《孤胆裂冰》和《你的99个故事》虽然目前在正常运营,Star Key卖得也不错,但全公司都知道,硬件的大坑是俞汉广亲手挖的,他必须亲手再把其填平。   与此同时,柳杨还有个模模糊糊的猜测——卫老师离职后,是个傻子都能看出来,师父的精神状态极其糟糕,话愈发变少,偶尔眼睛还红红的,像被血侵染。   他似是……   似是在用无休无止的工作,努力填补内心那个汩汩冒血的窟窿。   柳杨刚欲调侃两句,身边闪过一个带着个大头显的年轻女孩。   女孩摘下头显,露出微微汗湿的额头和黑亮的眼睛,声音可爱又不失娇憨:“俞师兄,能教教我吗?我刚接触VR,也是第一次玩攀冰,什么装备都不会选,只带了一把冰镐就空手上冰了……”   柳杨斜视了一眼这姑娘,和她无辜其外热烈其中的目光相撞。他觉得女孩子那点小心思小技巧,明显又拙劣,就连恋爱经验为零的自己都看出来了。   更何况师父这位比狐狸还机敏的……非直男。   “给你介绍个高手,”俞汉广面无表情地避过她的眼神,转而招呼柳杨,“柳杨,你来。”   “指导一下我们这位两手空空的学妹,今天务必保证让她通关。”   柳杨战术咳嗽了几声,尴尬地接过头显,满脸都写着纠结。   上回在医院,就莫名其妙地被塞了个相亲对象。那妹子他见过几面,温柔漂亮,和自己聊得投机,他心生好感。   怎么又来?   师父不愧是业务群的老大,全宜州最会卖的男人——卖游戏,卖Star Key,卖方案,卖顺水人情。   还卖上瘾了!   --------------------   六一儿童节,今天让大家哭哭笑笑。   孟总,长进了啊,已经能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劝小俞了   (不要问我卫老师的情况了,卫老师一定会回来,只是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第107章 “我一个人做。”   ====   江南的秋老虎执着又自律,年复一年如约而至。孵化器外的梧桐树虽然尽心尽力地舒展着大叶片,却挡不掉初秋的暑热。   孟艾松掉了衬衫最上方的两粒扣子,又把袖子挽到小臂,如此还是浑身不舒服。五脏六腑像是浇了一锅刚烧冒泡的热油,热意散也散不去。   他拉下百叶窗,原本平行的几十道小白条,如变换整齐的迎宾队伍一般,迅速组成一块毫无缝隙的白板,遮住了窗外毒辣的太阳。   “今天第一次在老地方开立项会,”孟艾笑得比阳光灿烂,“很多人还没来过这儿吧?孵化器的这扇百叶窗,是我们的风水宝窗,公司第一款……”   想到杨烨,他顿了半秒,很快改口:“公司好几款牛逼游戏,就是在这扇窗户上做出来的。”   邹海遥接道:“是,近来辛苦大家伙儿了,这次就不拿什么demo了,全员参加,我们一起讨论,开个好头儿。”   打击一家企业最严重的方式,是打击员工对未来的预期——兵荒马乱的危局之中,人人只求自保。即使把立项会推迟了一个月,孟艾也料到了这次立项会的困难更胜以往。   因而他改了策略,不再要求大家做demo,每个人都可以建言献策。   此刻的百叶窗前,四十余个员工人挤人地挨着,抱着笔记本电脑、捏着手机、攥着头显的都有。   可别说demo了,连个吱声的人都找不到。   “都别拘着,有任何灵感,随时提。”邹海遥难得耐着性子,继续鼓励大家。   孵化器内这个不到两百平方的小开间,仍然一片沉默。   场面相当尴尬,好似一场天灾之后,饥饿的灾民眼巴巴地等待施粥。   个别人沉默,不一定代表公司有问题;但如果一群人全部失语,那么这个公司一定相当病态。   孟艾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从前,他总是被立项会上那些怼来吵去的奇葩项目扰得心烦又哭笑不得,此刻竟然十分怀念那些闹哄哄又热腾腾的氛围。   “老孟,老邹,我有个想法……”率先举手的倒是吕少柏。   孟艾很快接话:“放心大胆地说。”   “我们不是对运动类游戏挺在行的吗?我想的是,在现有基础上,针对绝大多数VR游戏用户,再扩展几个对抗类游戏。”   他以为自己讲到了点子上,边滔滔不绝,边看向俞汉广:“老俞和我说过,他当初做《孤胆裂冰》时,是受了冬奥会的启发。那么我们有没有可能瞄准夏季运动,做点什么?”   俞汉广随即瞥过去——吕少柏不再拿乔似的每日捯饬成社会精英人士,而是穿着简单的条纹T恤和运动裤,起码在“形”上,已经是个纯纯的互联网打工人了——从房企来到游戏公司的近一年时间,这位人事总监变化不少。   但是转行没那么容易,在“神”上,他依旧欠缺。   比如他这个想法,幼稚。如果是前两年,甚至都上不了立项会,就可以直接抬下去埋了。   今时不同往日,俞汉广给吕少柏几分面子,便委婉道:“老吕的建议很好,但是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时机。”   吕少柏满脸问号,那问号里还夹着三个字:不服气。   “我们高中政治课就学过,事物是在发展中不断变化的。现在不似当年刚创业时,随手做个差不多的项目,就能上云平台,起手就要七位数的营销预算。游戏如果不是特别出挑,这钱投进去,还不一定有水花。”   吕少柏道:“我们可以精心打磨游戏,虽然人不多,但我们有这个实力。”   “不是实力不实力的问题,”俞汉广摇头,“夏季运动项目本来就大众,老吕,你是做HR的,接触的候选人多,你但凡去问问从别的VR游戏公司出来面试的人,不难发现,只要是个做VR游戏的,就都做过夏季运动。”   吕少柏笑了一下:“那不就是了,类型大众意味着用户多,用户越多,机会越大。”   “这和做招聘不一样。类型大众,更棘手的问题是竞争对手多,在VR游戏领域,夏季运动游戏是修罗场级别。你刚才也提到了,当下公司人手不足,和大厂、和知名工作室硬刚,没有任何胜算。”   “还有奥运会呀,我们提前布局……”吕少柏道。   俞汉广打断了他:“我前年为什么要做攀冰?不仅仅是蹭冬奥会的热点,而是在蹭热点的基础上,发掘冷门项目,避免竞争压力。”   百叶窗露出一丝细缝,毒辣阳光如一把淬火的尖刀,精准地扎在俞汉广的颧骨和鼻梁上;他的瞳孔在猝然的明亮中骤缩,适应着突如其来的光线变化。   也正是这一瞬间,俞汉广发现自己的说话风格变了——冷静,有一说一,只遵循逻辑。   不服,就辩到你服。   原来即使故人不再,那个人的声形态貌,还依旧嵌在自己的脑海中,并不是想抹就能抹掉。   如这缕阳光一样,总是不经意间给他带来意外。   “退一万步,奥运会两年后才举办,运动类游戏要做,也是明年的事。还是那句话,我们需要时机。”俞汉广眼角堆出细纹,也堆满了重重心事。   吕少柏虽然嘴角微撇,仍有不甘,却试探道:“老俞,你今天这么针对我,怕不是憋着什么好想法呢吧?”   俞汉广背着手,食指敲在腕骨上。   确实有主意,但不敢说。   因为太冒险。   而上一次自己这么冒险的想法,像是热带雨林中的蝴蝶扇动了两下翅膀,眨眼间让公司去了近一百号人,眨眼间让公司从高大上的写字楼搬来了如今这连个白板都没有的地方。   “有就说。”孟艾看出他的犹豫,侧身让出大片的百叶窗,“上来写也行。”   阳光捉弄人似的,在俞汉广脸旁跳跃,给他的颧骨镀上层金粉的同时,也打破了孵化器中的死寂。   “……”俞汉广终是下定了决心。   他走到百叶窗前,拿起油性笔写了两个大字——   【出海】。   还在后面画了颗巨大的五角星。   这两个字解锁了室内的安静。一直竖耳细听的几十位同事,终于有了声响。   “已经有大厂做了吧……”   “是不是太激进了?”   “不激进,早就该做了,现在做说不定都晚了呢!”   “出海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业务群又要掉层皮了……”   人类就是这样,不擅创造,却喜欢对别人的创造指手画脚。   也许实在是憋了太久,大家一打开话匣子,谈论的话题就渐渐失控。   “公司都这样了,还要出海?不如安心搞搞游戏吧!”   “这话说的,北鲲不是也在做出海吗?”   “北鲲的出海做的稀烂。”   “北鲲的事儿你怎么这么了解,你打算跳槽吗?”   “嘿你小子跟我杠上了,找茬是吧?我要是想跳槽现在还能站在这儿……”   ……   “都停下。”邹海遥面色不悦地站在众人斜前方,右手食指顶在左手手掌中央,做了个暂停手势。   “为什么要做出海?”孟艾若有所思地问,“又是以前从没做过的方向。”   为什么?   因为国内用户数量即将饱和,出海是VR游戏未来的趋势。   因为还有没放弃的同事们在,必须强撑一口气做点什么。   因为他搞砸了头显,要做一些来钱快的项目。   因为他什么新游戏都想不出来,只能拿很久之前想到的“出海”来充数……   再多于公于私的理由,此刻说出口都已经无甚意义。   于是他只简单道:“我相信出海对公司有好处,我也相信我能做好。”   “你也说得忒虚了,”邹海遥无奈地摊手,“怎么个做好法儿?据我了解,咱们公司没有人有过出海经验。”   俞汉广却握紧了拳头。他知道邹海遥的性子,嘴上越是严厉,内心越是摇摆不定。   “老邹,对于没有具体战术的新东西,大多数先验性的思考,没有太大作用。爱梦刚创业的时候,有谁有过VR游戏的开发经验吗?”俞汉广心平气和,却句句戳中要点。   邹海遥似乎被说服了,左右活动着僵硬的脖子:“有计划,有资源,有渠道吗?”   “必须有,”俞汉广双指从牛仔裤口袋里夹出一张名片,“这位来自阿亚斯坦国的谢里夫先生,他所在的游戏公司,是中东地区非常知名的发行商。我们可以尝试联系联系。   名片上沾了一层浮灰,是他前几日搬办公室时,无意间翻出来的。   他回想了半天,总算想了起来——这还是前年的VR游戏节上,他在展台上认识的外国佬。   彼时,【先肝为敬】群刚建起来,正是活力四射之际;他在游戏节上把北鲲的庄超飞怼得哑口无言;他和卫波热火朝天地做着《你的99个故事》的demo……   高中政治课还学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知道“物是人非”这四个字多沉重。   这张名片轻飘飘飘的,落在俞汉广眼里却如一块巨石,砸开了他心里原本虚掩上的窟窿。   “中东区?”孟艾语调高了起来,细听竟有一丝兴奋,“剑走偏锋。”   俞汉广稳了稳情绪,声音从容不迫:“对,中东区。国内出海的公司,目前大多数在欧美打转,你们去看北鲲的《沧海灵境》,跟个无头苍蝇一样。走得再远一点的大厂,是欧美区和日区齐头并进。为什么?因为这些地区VR用户人多。”   孟艾点头接道:“爱梦的游戏去这几个地方,不一定能跑出来,那么不如去挖其他的地方。”   俞汉广知道孟艾容易被数字说服,便道:“对,中东地区人口数量一般,但VR游戏玩家占比很高,虽然业内还没有人测算,但上次VR线上游戏节,有个国外发行商无意间提过,玩家大约占到总人口的15-18%左右;这个数字,在欧美区是11%,在国内只有6%。”   说这话的同时,他望了望柳杨——还是柳杨把线上游戏节的直播录屏给他,他才能做好准备。   “而且因为中东地区富裕、娱乐方式又少,导致付费用户一路崛起,无论是数量,还是人均付费金额,都非常可观。”   “虽然DAU的绝对值比不上欧美,但DAU乘以ARPU(1),数字相当可观。说人话,就是人不少,钱更多,速来。”俞汉广又道。   邹海遥一直盯着【出海】二字皱眉,此刻忽然开口:“国外发行公司水很深,大公司也不一定愿意搭理我们,初期找合作,必须有Plan B。”   俞汉广点头:“Plan B也有,就是需要争取一下。”   话毕,他转头:“赵老师——”   连畅和周晓盛所在的红桃文化这一年风生水起,连畅甚至还升了公司合伙人。《Genius Hunting: 大脑狩猎计划》的海外版权卖到手软不说,新综艺《The New Land: 从零开始的荒岛生活》也在筹备之中,上线后,将在十几个国家同步播出。   赵惠风是全爱梦年纪最大、资历最深的老人,平素也难得参加全员立项会,因而早有员工拉了把凳子给他,他便稳当地坐在大家中间,主心骨一样。   俞汉广诚恳地望着主心骨:“赵老师,我们有可能和连畅的综艺合作吗?互相扶持着出海?”   口中虽然说着“互相扶持”,但他十分心虚。   如今只有他去抱连畅大腿的份儿了。   “这是连畅自己的事,你直接和他联系,我做不了主。”赵惠风连眼皮都没眨。   赵惠风老谋深算,自然不可能当即下定论;俞汉广做好了要和他虚与委蛇几个回合的准备,没想到接收到了他果断的眼神。   那眼神里也写着两个字。   【可以】。   “汉广,你还要考虑一个重要问题,”赵惠风道,“试错成本。”   “我们经不起太高成本的试错。”   这话说得非常委婉,是在变相提醒他,不要犯和头显一样急躁冒进的毛病;有一不能有二,否则再度让公司危若累卵,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邹海遥也在一旁帮腔:“没错,爱梦鼓励创新,但有个必要条件,就是不能影响公司的日常运营;现在人本来就少,都是一个抵两三个在用。”   工作里,虽说“只要工资照常发,让我干啥我干啥”是基本原则,但如此大的压力下,没有人想再给自己添堵,大家果然不约而同点头。   “也可以。”俞汉广道。   他发现从这场立项会开始,自己就不断退让,于是下意识地探脚向前迈了一步。   “出海项目,我一个人做。”   --------------------   (1)ARPU:每用户平均收入。放在游戏里,就相当于制作方能从每个用户那儿挣到多少钱,这种收入来源多样:氪金、会员等等,也有制作方将周边、IP售卖等广义的收入算进ARPU值里。   ------   小俞,支棱起来了! 第108章 Plan A   ====   “从今天开始,业务群所有执行工作由柳杨负责。涉及项目、财务、或其他拿不准的问题,由我和老孟、老邹商量决定。”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作为New Lab的负责人,以及唯一部门员工,专攻出海。”   俞汉广声线很稳,像在胸有成竹地汇报,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语气。   话毕,他还淡淡看了一眼柳杨。   柳杨被俞汉广这两句话吓得够呛,现在很想跑上前去,摇着俞汉广的身体,大喊一句“师父,你清醒一点”。   可嘴巴一张开,只能发出一个犹豫的喉音:“啊?”   啊?啊!   他才二十五岁啊!平时的工作,小到游戏里一个数值的修改,大到几百万的营销活动方案,哪一项不是事无巨细地请教俞汉广,才能放心。   莫名其妙被安了个负责人的头衔,他脑袋沉甸甸的——倒不是有什么“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的思想包袱,而是单纯被这个消息砸懵了。   这个世界不应该对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如此残忍冷漠。   “你别啊来啊去的,柳杨。”俞汉广道,“我是宜大管理学院的,念的专业是工商管理,这大家都知道。七年前我进公司时,专业不对口,什么都做,又什么都不在行,搞砸了不少事。我记得刚来第一天,老孟叫我去网上给公司买个头显做开发用,我傻不愣登的,连增值税专票和普票的区别都不知道,发票都开错了,给公司损失了一笔钱。”   “但当时老孟就说——要多给大家机会。”   他眼眸片刻失神,似是在感怀逝去的时光,又像是在为流产的硬件项目惋惜。   但他很快恢复笑容,下垂的眼角逐渐上扬:“爱梦向来是有能力就上,谁都有机会。”   孟艾点头,趁热打铁:“我们鼓励创新多元。产品群有一些新来的同事,可能还在磨合期,没关系。我们爱梦没那么多规矩,只要能把活儿干好,哪怕你出点小纰漏,有点小情绪,甚至全天在洗手间摸鱼,也没关系。”   一提到“屎尿屁”,周围已经有人略微放松,会心一笑。   许多写字楼的洗手间是没有手机信号的。而写字楼运营方,说是“精神资本家”都不为过,他们把写字楼洗手间“无信号”作为租售宣传的亮点,道是能够防止员工上班时间在洗手间逃避工作,为的就是讨好来租办公室的老板们。   但孵化器所在地原本是教学楼,没这么多限制。不少同事近来心烦意乱,喜欢躲在厕所刷手机,对此,孟艾表示理解。   秦昊天嗓门洪亮地在一旁帮腔:“要有谁摸出经验了,说不定还能出一本《人人都是摸鱼经理》、《划水与打工人精神》之类的书,然后爆红,走上人生巅峰,到时候就是我们抱你大腿了。”   “当然,前提是你走上巅峰之前,不能删库跑路啊!”   这话给邹海遥和俞汉广的剑拔弩张蒙上了层幽默的滤镜,气氛稍有缓和,大家都笑了。   “但也希望大家能尽快适应爱梦的另一个风格,能进能退,可上可下。”趁员工放松之际,孟艾又严肃地放了个冷箭。   还是熟悉的味道,给一甜枣,打一棒子。   俞汉广还在感叹孟艾这高深的说话艺术,却见邹海遥转头向自己:“老孟说得对,能进能退、可上可下,不纠结在职位职级上;老俞也以身作则了。我刚才话说得有些重,老俞,你做出海,还是应该带个团队一起。”   邹海遥这样说,四舍五入就是默许了出海策略,并且十分委婉地向他道了歉。   俞汉广接受了道歉,但对于他的建议却并不领情:“现阶段,我一个人做比较好。”   邹海遥声音发虚:“……硬件黄了,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误,你别有思想包袱。”   “其中有我的错误,我承认。但这真的不是我执意要一个人做出海的原因。”俞汉广在众人迥异的目光中缓缓道。   和他相熟的同事,眼里尽是同情;而刚入职的萌新则满脸疑惑,还不明白他此刻的平静,背后曾有多少危险的暗涌和狂澜。   因为做好了无数的准备,暗涌和狂澜通常无法把人冲垮。而让人彻底失去信心的,则是风雨过后的、无望的平静。   杀不死他的,不会让他更强,只会让他更丧。   他既然留了下来,就不想今后的每一天,都在这种无望的平静中生存。   俞汉广突然问:“大家都玩过《孤胆裂冰》吗?没玩过的举手。”   在游戏公司干活,最基本的要求是就熟悉自家的产品,他这个问题等于穿着棉袄洗澡,多此一举。   何止心思各异的同事们,连孟艾和邹海遥都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一问,问愣了。   他又道:“玩《裂冰》时,大家除了必备护具和冰镐,还选过其他装备吗?空手上过冰的举手。”   众人的愣神进化成为呆滞,一个二个如含着树叶的考拉似的,看着他。   “攀冰玩的就是个不断往上爬的乐趣,空手上冰,走两步就GG了,这操作得多骚才敢不带装备?”秦昊天问。   “昨天我受一位学妹的启发,尝试只带了基础装备上冰,一点儿也不超神。”俞汉广眼底是浓郁的疲惫,可在那疲惫之后,又流出两道充满生机的光。   他双眼熠熠生辉,回忆着昨晚通宵玩游戏的心得:“我没自闭,也没GG,相反,我爬得特别快,一路都很顺。”   冰镐凿在岩壁上的声音犹在耳边,一下一下震着他的耳膜。   行军鼓点一般。   空手上冰有可能吗?   会摔个粉身碎骨吗?   那得上去了才知道。   要极大耐力,极坚意志;要双目凝神,双手沉稳;要目标高远,步伐沉着。   要快,又要慢;要稳,又要轻。   要在悬崖边反复揉捻自身,要在痛苦里反复拓展极限。   然后,找到痛苦边缘的那种频率,行军鼓点一样的频率。   如此,才能上去。   俞汉广手掌扣在耳边,挡住幻听的凿冰声:“因为知道后面没有退路,必须孤注一掷,所以意志会更坚韧,注意力也会更集中。有句话虽然是片儿汤话,但无比正确:克服恐惧的最好办法不是逃避,而是直面恐惧。”   油性笔还捏在手中,带着他掌心的热度,上面的标签纸被汗水浸得略滑。   出海的想法,要是还在去年的未来创业城里,或者还在几年前“预则立”的立项会上,以俞汉广事无巨细的性子,是无论如何也要拿出一个完整妥帖的计划方案,给众位老板过目。   但他这次什么漂亮东西都没准备。有的,只是这七年来的经验,瞬间冒出的灵感。   以及手上这根油性笔。   够了。   正如空手上冰——背包越轻,负担越小;姿态虽不好看,但能爬得更高。   “准备工作应该做全。不说带团队,至少得秉持我们以往的多人负责制,至少有两个人同时照看。”邹海遥仍是坚持己见。   俞汉广耸耸肩,似是卸掉包袱:“老邹,你知道什么是侦察兵吗?”   话题突然被没头没尾地转移了,邹海遥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张口结舌。   “老孟刚才说了,我们鼓励创新多元。但往前探路不是大部队的事,需要侦察兵。”俞汉广望着孟艾,“因为探路总会有人牺牲,如果大部队踩雷,这才是真的GG。”   孟艾回以不放心的眼神:“至少应该找个业务熟手,和你一起。”   俞汉广持续摇头:“出海,和在国内做,从策略到执行,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逻辑。不说早先就开始准备的大厂了,就看北鲲,云平台上的成绩这么好,出海之后却凉得要命。”   “让业务熟手去当侦察兵,一来不一定适应,二来,他万一牺牲了,影响更大。”   “我同意,让汉广一个人去。”赵惠风道,“业务我了解得不多,但从风控的角度来说,爱梦现在应该尽量避免非战斗性减员,避免无谓的牺牲。”   俞汉广闻言,拔出油性笔笔帽,背过身去在百叶窗的【出海】二字的下方,又添了一行——   【Plan A】。   “好歹是个新项目,”他恢复了笑容,“得有个代号,老孟刚才问我,有没有Plan B——”   “有的,这个Plan B的代号,就叫Plan A。”   台下瞬间骚|动,有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女孩试着问道:“A是Abroad的意思吗?出海去国外……”   俞汉广不大认得这位新来的同事,此刻又不方便问她姓甚名谁,便回答:“不是,A代表Alone。”   这个词一出口,他心脏一紧,胸口像跑完三千米一样酸涩难平,喉头漫出了些腥甜。   心里的那个血窟窿,好像被急速地、血肉模糊地剥离了出去。只余一个黑洞洞的干涸伤口。不见悲哀和恐惧,只有绝望的平静。   最深切的孤独往往造就最绝望的平静。   他好像终于在这一刻和自己和解,接受了独自一人的现实。   而那些过往的回忆,就让它们永生永世都沉于黑洞。   伤口,总会有一天结疤……   的吧。   ……   宜州大学二食堂,靠近学校招待所和硕博宿舍,为了照顾上晚课做实验的同学,同时也接待住宿的散客,因而是全校唯一一个营业到零点的食堂。   孟艾抽出餐桌上的劣质纸巾,擦了擦桌椅上溅着的油渍,方才落座。   他抬眼看墙壁上挂着的钟,已近十点半。   食堂内只有零散几个穿裤衩拖鞋的大男生,耷拉脑袋囫囵吸溜面条;面汤上虽然浮着厚厚的油花,还不如他们能炸出油的头发亮。   一看就是刚与科研女神激情表白、又无情被拒后的模样。   俞汉广端了两碗阳春面,小心翼翼地挪到餐桌旁,还是不可避免地撒了些沾着香菜碎的清汤出来。   他又在免费茶水处接了两杯绿茶,看着这个在动荡风雨中指挥着公司的老板兼师兄:“老孟,你最近烟抽得太凶了,还是戒了好。想抽的时候,就喝口茶压一压。”   “你还管起我了,”碗里除了面、汤和香菜碎外再无其他,孟艾加了勺辣椒油进去,睨了他一眼,“你刚恢复,别再加班到这个点,然后拉着没回家的师兄吃夜宵了。熬夜的毛病得改掉。”   “一辈子的事情,不是熬几个晚上就能想明白的。”   俞汉广诧异半晌,自失地苦笑:“人都是这样,不作就不会死,但不死就老想作。”   孟艾看着他,也微笑了下。   “嗐,说这些干嘛,”俞汉广继续道,“尝尝这个,最高级的食材往往只要用最简单的烹饪方式,你铁定没吃过……”   他们这个时代的大学生,家底子大多不错。二食堂的阳春素面三块钱一碗,若非真的生活困难,抑或像他一样脑回路清奇,不会有人好这口。   何况是大学就能从国外买车的孟艾。   “阳春面,我吃过的。过去读书的时候,这里我也经常来。”孟艾尽力让声线平稳,以遮住略有遗憾的颤音。   彼时他和成璐偶尔在实验室赶工,和科研女神亲密约会后,小老板会带他来这里,说是让他换换口味,喝上一碗混着麦香的清汤。   俞汉广诧异地看着孟艾,仿佛在看一个被迫下凡体验生活的财神爷:“没想到啊,老孟。”   “过去的让它过去。”孟艾神色瞬间恢复如常。   他拂开面汤上的水汽,熟练地把筷子竖插进碗中转动,那黄白细面便紧紧地旋到了筷子上:“Plan A好好做。俞汉广,说到必须做到。”   俞汉广本在咀嚼的腮帮一鼓一鼓的,配上他熬得通红的双眼,活像只小白兔,闻言立刻把面条咽进肚子。   “是,老板。”   阳春面貌不惊人,落入肚中却后劲很大。淀粉和谷氨酸在胃部游走,将能量一线线传到脑血管,不疾不徐地耙松神经,掸去忧愁。   吃完面条,二人满血复活,沿着校园主路往孵化器走。   虽已近寝室的熄灯时间,但路上仍有三三两两抱着书本的女孩交流;提着浴篮搭着毛巾的男生匆匆进了公共澡堂;不远处的操场上,还有人在气喘吁吁地跑圈。   不知怎地,俞汉广突然心情大好,随着操场上跑动的人影迈开了双腿,步子越走越快。   路边的人影,被夜色浸润成深绿的树叶,踩上去略有松动的青砖……一切在眼前迅速后退。   风动林间。   他听到气流的声音。   也如行军鼓点一样。   生活一切如常。   有平庸的痛苦和不可多言的惆怅。   但要跑起来。   只有跑起来,耳畔才会有风的声响。   --------------------   别的文评论区:啊小情侣又发糖了甜死我算了。   本文评论区:恋爱哪有搞钱香,没有物质的爱情就是一盘散沙(doge   _(:з」∠)_ 第109章 《最强游戏制作法》   ======   【《最强游戏制作法:爱梦游戏俞汉广的狂澜征途》】   俞汉广手指在办公桌上敲着,眉毛拧得越来越近,连带着山根处皱出了几道平行线。   离谱。   喝过他葡萄酒的“妙笔铁肝”这位老哥,上周来孵化器对他做了个专访。“铁肝老哥”手速极快,洋洋洒洒挥笔写就的这篇人物特稿,此刻正躺在他的邮箱中。   按照业内惯例,待他最后确认文字图片没问题、文中没有敏感数据和信息,才会发表在国内最大的科技媒体上。   他鼠标双击word文档,一定神,便看到了这个味儿很冲的标题。   离大谱。   虽说能被名记采访不容易,但做人要低调。   奶死婊活,识得唔识得啊!   【导言:   VR游戏圈盛传,俞汉广有个叫做【最强游戏】的文件夹。得到它,就能get做游戏的秘诀。   以下,Enjoy】   粗粗扫了两行导言,俞汉广哑然失笑。   还玩起悬念来了?   退回电脑桌面,他双击电脑里的【最强游戏】文件夹。   “铁肝老哥”来采访时,就对这个文件夹名很感兴趣,执意要看。   却被他不动然拒。   其实那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做游戏的秘诀,都是他这八年来的工作记录,用鸡零狗碎形容都不为过:   《孤胆裂冰》和《你的99个故事》的脑图和原型图,前老板万敏哲离职时的聊天记录,头显制作方案的可行性研究报告,以及出海Plan A的SOP……   但是他怕。   他怕被人发现其中还藏着个不起眼的文件夹。   鼠标划过那个【新建文件夹】——这里面躺着几张单人照片。   起初,他只要一看到照片里那双琥珀色瞳仁,五脏六腑就不禁上蹿下跳,又像是被强塞进了搅拌机全部打碎。粉末融进了骨髓血液,游遍全身,痛不欲生。   就连夜晚睡觉也不安生,总是做梦。   倒也不全是噩梦。   偶尔梦见两年前在温阳度过的春假,一年前在崇州的夜奔,玉湖后山的那条小路;梦见他攥着一双温热的手,十指交缠,在“City of Stars”的歌声中,说“你可以直接越级的”。   可那双手转眼又成了卧儿卧冰冷的机械臂,以及人工智障中控屏上的【不送你了,祝平安】。   如此一两个月,他莫名大病了一场,终于黑着眼圈狠下心来,将照片一把塞在了这个文件夹里。文件夹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有,就叫【新建文件夹】,为的,就是看到后不再有任何心绪波澜。   【第一次在宜州大学计信学院创业孵化器里见到俞汉广时,很难想象,这个身高一米八、看上去还像个大学男孩的年轻人,已经是爱梦游戏的副总裁、公司二把手式的“灵魂人物”。】 正文第一句,俞汉广看得牙都酸了。   这什么古早煽情彩虹屁式文风?现在的读者都吃这一套?   俞汉广托腮望向烦星罐旁的日历。   原来,自己操刀Plan A,做游戏出海,已经一年了啊。   365天的时间,放在一天一个变化的互联网行业,并不算短;而对于专注出海的他来说,并不算长。   “灵魂人物”其实千百次地质疑过自己的灵魂。   ——一开始,他联系了大大小小的国内代理发行公司,一家一家,或在IM上嘘寒问暖,或斟酌着措辞写邮件。   国内的出海代理,推广游戏的方法大多是直接买量。因为常年和金钱打交道,都或多或少地看到了爱梦的资金危机,犹豫着不愿做这笔生意。   偶有回复,也是希望俞汉广能先支付一部分买量的预付款。   摆明就是欺负公司如今跌落神坛。   【这个拥有业务背景、从游戏市场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年轻人,似乎从不给自己的思维设限——所谓出海,就是去沟通彼此,搭建桥梁,让全世界玩家能够享受VR游戏,获得快乐。】   “搭建桥梁”?   真敢写啊!   其实那是他没办法,死马当活马医,联系了名片上的谢里夫先生。   没想到对方很快回了信息,给出的报价比国内代理低20%,还让他打包几个游戏免费试运营几天。   真金不怕火炼,游戏是好是坏,一试便知。   俞汉广二话不说,包括《孤胆裂冰》《你的99个故事》在内,他一股脑儿选了公司几个表现不错的、不太需要翻译的小游戏,把安装包传给了对方。   【在一年之内,俞汉广把VR游戏扎到了中东腹地,为国内游戏公司进军海外埋下了新火种。判定“哪个市场有机会”是一门学问。问及为何选择此地,俞汉广却笑着用一句中东古谚回答了问题:“这里流淌着奶与蜜”。】   这句话是他采访时,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现场用手机查的……   【爱梦游戏每一个项目都有代号,《孤胆裂冰》是Ice,《窥梦》是Daydream,“出海”则是Plan A。A是26个字母中的第一个,代表着“一马当先”。Plan A启动后,俞汉广一马当先地推动了三件事:搭建出海架构,寻找海外合作,和同行、异业抱团取暖。】   瞎说。   “一马当先”?   “铁肝老哥”也太会杜撰了。   他曾在心里发过誓,永远都不会把A的真实含义告诉外界。   谢里夫先生收到游戏后还算满意,向公司汇报后,很快敲定了合作合同。   合同是英文和小语种两版,他是对着翻译App熬了个大夜活活看明白的,之后又一字一句改了许多对爱梦不利的条款,这才能和谢里夫所在公司合作,把几款文案量大的游戏进行了缜密翻译。   几番如是推拉,从中东区游戏平台开始,爱梦的游戏陆续正式上线。   至于抱团取暖——连畅在卖到国外的出海综艺中贴了几个游戏推广片花,与此同时,要求俞汉广在爱梦所有的游戏中,加入红桃文化的“自主观看”广告。   他一点也不吃惊。   连畅这厮,和他爹赵老师一样,漂亮话有,漂亮事也做;总是能在利益和感情中,保持微妙平衡。   令他吃惊的是北鲲游戏。   【游戏行业是金钱、智谋和野望的俄罗斯轮盘赌,不断有野心家入局搅弄风云,因而竞争更加惨烈。可这次,爱梦与北鲲两家同出宜州的友商,却把这场本应残酷的零和游戏,变成了正和博弈。】   爱梦的游戏上了中东区平台之际,第一个打电话过来的,竟然是庄超飞。   庄超飞不是来落井下石的,反倒力邀俞汉广一起参加下个月在线上举办的“欧美区VR游戏开发者大会”,道是两家公司互相推介,一起直播。   俞汉广滑动鼠标滚轮,不断往下翻。   【我们同样联系了北鲲游戏CEO庄超飞,后者认为,有些仗定生死,有些仗没必要。爱梦是竞争对手,但更是业内为数不多有原创能力、有自主想法的优质游戏公司。相比于斗个你死我活,二者在合作中竞争,或许可以爆发出更大的力量,也对VR游戏的未来更有裨益……】   唔,这倒是没有说错。   他早就下过定论:庄超飞这人,能处。   【对于VR游戏,爱梦的决胜武器是CEO孟艾定下的、带有“赛马性质”的立项会。公司员工多是初生牛犊的年轻人,孟艾比大多数人年长,平时喜好穿浅绿色的衬衫、T恤和羊绒衫,像员工的大师兄。在很多人看来,孟艾身上有浓重的实用主义色彩,却又不乏儒雅随和。】   【孟艾浸淫游戏圈多年,知道浮沉道理,也经历过爱梦游戏迅速折戟的至暗时刻。据他介绍,爱梦这次的Plan A没经过“赛马”,只凭简单的决策确定。而正是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决策,如一场被赋予好运的及时雨,挽救了四处起火、深陷危局的公司。】   俞汉广记得,在狠下心来停止硬件项目之际,孟艾曾和他讨论过“运气”是什么。   彼时他躺在病床上懵懵懂懂,现在却明白了。   运气是打牌。   度过最初的沉寂期后,在谢里夫、庄超飞和连畅的协助下,游戏渐渐有了起色。   他本以为,成绩最好的应该是曾经在游戏节上吸引歪果仁的《孤胆裂冰》,抑或群众基础广泛的《你的99个故事》;可万万没想到,这几年中东国家的线下密室游戏和剧本杀颇受欢迎。实体店容纳玩家数量有限,许多人便转而带上头显,在虚拟世界你追我逃。   因而已经离职的孙晗做的小游戏《窥梦》,竟然成了榜单状元,并且连续霸榜长达一个月。   他依稀记得上线第二周,《窥梦》就在中东区涨了800万周活。   全公司都震惊了。   要知道,宜州市作为国内新一线城市,常住人口多达1300万;这相当于一周之内,让大半个宜州城人民都玩上这款游戏。   一针催化剂下去,不再依靠广告宣传,而仅凭“人传人现象”,爱梦的几款游戏就依次起了化学反应。   【据和俞汉广交好的同事下属们说,从来没见过这位副总裁有什么脾气。屡战屡败后没有失落,出海成功后、升上副总裁的那一天,也没有特别开心。他仿佛一个与情绪绝缘的舵手,在乌云密布的夜色里,在暴风骤雨的狂澜中,带领公司冲过了最危险的海啸。】   这一年来,自己笑的次数很少,沉默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不是他不愿意。   只是的确没什么可开心的。   【很快,他们等到了一场绚丽的日出。爱梦游戏的业务估值,从最低谷的2亿美金,扶摇直上至40亿美金。】   【让我们把时间拨回一年前。那时,爱梦游戏刚从高大的写字楼搬入宜州大学孵化器。对于狭小逼仄的办公空间,CEO孟艾和联创邹海遥却非常满意:“很多公司,搬到好地方以后就变了。环境会影响心境,豪华的办公室扼杀想法,阻碍创新,甚至,还会让好运气流失。”】   运气无常,不要为它而开心或难过。   因为运气是打牌。   有拿到王炸的时候,也有绞尽脑汁却只能出单张三的时候。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不能下牌桌。   只有不下牌桌,持续打下去,才有赢的机会。   【……在和俞汉广聊天的几个小时中,他还抽出时间回了几封紧急邮件、发了一些工作信息。在这个时代,时间被打碎成了比特和字节,节奏如电光石火般迅猛,但在这碎片的忙碌中,我们发现了他的一个有趣习惯——总是工作片刻,就推开窗户望向窗外。有时是看看秋日落下的梧桐叶,有时是盯着天边的云彩出神。大男孩享受耳畔听到风声的快乐感觉。】   【夜幕降临,一百人的公司里,只剩我们采访团队、俞汉广、以及他头上的那盏吊灯。商业丛林早已将大男孩锻造得精明干练,可灯光落在肩上,又让他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寂寞气质。常言道“无敌是多么寂寞”,但在他身上,这种寂寞的气质,却是难以言说的无敌。】   【它甚至不是气质,而是一种偏执。一种孤独的,叵测的,深不见底的,属于天才的,最强的——偏执。】   他一行一行仔细读着,读到最后,差点没呛出一口老血。   怎么刚正常几段,结尾又开始别扭抒情了!   说谁偏执呢?   骂人是不是?   俞汉广起身来到窗边,深吸了一口清爽干燥的秋风。   “铁肝老哥”这一点倒是观察细致——从他做Plan A开始,愈发喜欢吹风。   时近傍晚,黄昏给他这件米色衬衫镀上一层橘。淡黄月亮升起,无边心事潜藏,人总能在轻软的风中放任自己天马行空,升腾起白日隐得很深、不易挖掘的念想。   他拇指食指向两侧扩,将拧在一起的眉心撑开。   几个小时后,他要就着谢里夫的时差,和对方连线进行新一轮游戏数据复盘;明早要听柳杨对于Star Key和商业化平台两个产品的迭代汇报;下午半天都要赔进管理层经营分析会里;明晚约了业务群几位新员工1v1;后天是周五,晚上池斓邀请他小聚……   算了,这篇文章,就这么着吧。   他走回工位,手指敲上键盘:   【谢谢老师,老师笔力深厚,令人拜服。稿件没有问题,麻烦按期发布。】   --------------------   尝试了“文中文”的写法,希望大家会喜欢。   《最强》这篇写小俞的人物特稿,我打算以一个旁观记者的角度,写到番外里去。番外大家还有啥想看的,也可以在评论区点菜。   ------   接下来开新章(被压了快半个月的卫老师:终于想起我了???   # 凌波 第110章 不讲道理的小情绪   ====   “魏……魏博,你来。”   俞汉广坐在办公桌前盯着屏幕,嘴唇动了两下。   “来了小俞哥!”魏博放下手中写写画画的铅笔,蹦跶到他身边。   她看着俞汉广桌子上那个大到几乎可以当鱼缸的烦星罐,脸上笑出一对梨涡:“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是数据又有问题吧?”   这姑娘优点不多,开朗开心算一个。   俞汉广的火气叫这对酒窝对冲掉了不少:“上周开完周会,我是不是和你说过,以后中东区所有游戏不再看DAU,看DAU渗透率?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忘?”   魏博抿了下嘴,声音银铃般清脆:“不愧是我的小俞哥,眼睛都不眨就看出来了,真不是我忘记,你看我在旁边插的注释……”   俞汉广鼠标悬停在表格右上角,果然看到一行小字:【小俞哥,别看这列,还没做完】   这姑娘真是有种天赋,能每天使出一个让老板哭笑不得的小技巧——如果不看这列,又怎么能知道“别看这列”。   俞汉广转动转椅,把烦星罐里的星星倒进了垃圾桶,又望着她无奈摇头:“我知道,DAU渗透率要预估各类游戏在中东区的总用户量,工作量大了些。可方法我不是教过你吗,你一向很聪明,这次是有什么困难?”   魏博尴尬地挠挠额边卷做一团的胎毛,手指顺带梳理着扎得歪歪斜斜的马尾辫:“昨天柳杨哥拉着我加班画汇报的PPT,我时间实在不够用。本来今天一早就应该过来跟你说一声的,结果睡过头又忘了……”   俞汉广:“算了,下次记得。”   这姑娘优点不多,有话直说也算一个。   “无论如何要保证睡眠。睡不好的打工人,会被月亮拉去加班。”他浅笑一下,随即翻开新换的折叠屏手机,接起早已响了半天的电话。   魏博梨涡复现,甩着马尾回到了工位。   一年前,她作为实习生入职的第一天,就在立项会上壮着胆子问俞汉广“Plan A”的“A”是什么意思。   俞汉广起初没在意,后来无意瞟到了自己的工牌,又问了好几遍自己叫什么名字。   她在宜州大学读统计学,当初敲开爱梦的大门,原本应聘的是产品群的“数值策划实习生”岗位,可俞汉广随后向孟艾和吕少柏提了申请,说是缺人,也说是为了专业更对口,让她转到业务群,支持全群组的数据分析。   有段时间,俞汉广日日对着电脑肝到半夜,四舍五入算是在孵化器里安下了家。她的宿舍离孵化器不远,不想那么早回去,于是试着帮俞汉广解决了几张报表。   深厚的革命友谊建立起来。   身边同事都喊他“俞总”,抑或“俞老师”,就连和俞汉广走得最近的柳杨,都只叫他“师父”。   身边同事都说俞总是工作狂,俞老师是“莫得感情的赚钱机器”;可俞老师,不对,小俞哥,待自己不一样。   就像亲妹妹。   因而只有她天不怕地不怕,管俞汉广叫“小俞哥”。   她瞥过去——   虽说小俞哥的身材令公司为数不多的十几个女生羡慕不已,但如今看上愈发瘦了。   米白色的衬衫勾出劲瘦腰身。脸侧线条犀利,一毫克多余脂肪也无;胳膊好似田野上胡乱扎就的稻草人;小腿腿围,大概堪堪和自己的小臂一样。   去年初见的时候,小俞哥虽然脸上也是难见霁色,但还不像现在这般。足见游戏这行,太消耗人了。   她和冰冷的数字打了四年交道,明白如果不每天保持好心情,自己给自己找乐子,以后天天面对几十张数据报表,怕不是要和小俞哥一样,从身到心都埋葬在里面了。   “你盯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DAU渗透率?”   她的胡思乱想被俞汉广冷不丁的一问打断。   见俞汉广早已挂断电话,魏博怕他又要问业务数据,于是满嘴跑火车:“你刚才跟谁打电话呢?听起来好像是晚上有约?是和女朋友约会吗?小俞哥,你和女朋友打电话三五分钟就能解决?是怎么保持这么高的效率的……”   “做笔录的警察都不如你问题多。”俞汉广乜斜她,“我效率高是不假,但你知道保持高效的秘诀是什么吗?”   魏博:“?”   俞汉广:“单身。”   ……   从东富酒楼玉湖分店的地下停车场出来,俞汉广按照池斓发给他的信息,在柔婉的丝竹调中,找到了包厢。   白天那通被魏博误会成女朋友的电话,正是如今这位在互联网企业小有名气的“GHG人才工作室”创始人打来的。   池斓的丝绒高跟鞋哒哒地踩近,笑着打开门。   包厢内空调开得很足,俞汉广从池斓特意加的羊绒披肩、如云乌发和闪着微光的耳环缝隙中,发现屋内还有人。   一撮红毛。   连畅向他颔首致意,仍旧言简意赅:“Halo,俞。”   ……   “所以,你们红桃文化从京州搬回宜州了?还恰好搬到了GHG办公室的旁面?”俞汉广咽下鲍鱼红烧肉,难以置信地问。   连畅双指捻住酒杯,微微旋转,饮了口黄酒:“对,上周的事。”   “可以呀,那楼我去过,不是我们这种24K纯纯打工人消受得起的,听说租金高得不得了。”俞汉广开他玩笑。   连畅依旧面无表情:“还是不如未来创业城。爱梦为什么不搬出来?”   爱梦自从搬回孵化器后,很快东山再起。正巧旁边几个小团队出去的出去,解散的解散,许是孟艾相信风水一说,索性将一整层都租了过来。   俞汉广没搭理连畅,转而问池斓:“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说来也巧,我们搬进写字楼也有半年了吧,旁边一直空着,没想到碰到的第一个新邻居,竟然是熟人,”池斓笑道,“我还是在门口见到赵老师,才知道他和连畅的这层关系。”   她又去舀银鱼羹:“连畅一来就托我找你,说喊你一起出来,聚一聚。”   俞汉广问:“那直接和我说不就好了?”   池斓喝尽了羹汤,从实招来:“他说是要给你一个Surprise。”   俞汉广本来心情还算不错,闻言,嘴角便悄悄耷拉了,也默默地盛了碗银鱼羹来喝。   何止是这一个Surprise。   其实他和连畅一年来经常联系。   连畅知晓他的遭遇,偶尔出差到宜州之际,总会张罗给他介绍不错的男孩。   ——这家伙大概脑子里缺了能生成多巴胺的物质,根本get不到正常的人类情感,平时又三棍子打不出半句好话。   岂料在扯红线方面,倒是积极得很。   都是娱乐圈叫不上名号的男孩,腿长脸帅,下颚线比他们的前途还清晰。   小鲜肉们混圈子久了,各个精明异常,得知俞汉广是事业有成的游戏公司副总,个人专访还上过国内最出名的科技媒体,也都乐得应酬。   逢场作戏,抑或捧上真心。   他甚至见过一位高眉深目的,瞳仁是一模一样的浅褐色;也不知用的是什么香氛,俯下身来,周围的气味好闻得很,挠得他鼻子痒。   心也痒。   像极了……那位。   不是没有过瞬间动摇。   却是怎样也喜欢不来。   都说爱是“怦然心动”,但“怦然”是一回事,“心动”又是另一回事。love和crush,到底有本质的不同。   俞汉广觉得,在情情爱爱上,自己已然是一台老旧的电脑了。   速度慢,响应慢,难用。   难用在操作系统陈旧。   如果不重装系统,而只是清理碎片或者磁盘优化,只会造成一种电脑短暂变快的错觉。   “我就说京州雾霾大、环境不好、饭也不好吃,宜州这两年文娱产业苗头不错,影视制作公司越来越多。你回来的话,本土作战方便多了。”俞汉广故作轻松转移话题。   “确实。”连畅酒杯还攥在手上,吐出两个字。   池斓刷了会儿手机,道:“连畅,你看社交网络了吗?网友管你们的《荒岛生活》叫‘国产综艺天花板’呢,国外多少家公司联系你了,透个底儿呗!”   连畅总算笑了。   她继续道:“我听你提过,你不是打算做《荒岛生活》第二季吗,这次用不用素人演员?城东一水儿的网红基地和MCN去看过了没?”   连畅捏着酒杯道:“没有。素人误事,我不去。”   他此言一出,俞汉广蓦地想起,当初连畅构思《The New Land: 从零开始的荒岛生活》时,还力邀……那位去参加。   结果那位答应之后,却又一走了之。   想法胎死腹中,连畅延误了工作,只得无奈地改了剧本,匆忙找了其他专职演员和爱豆。   室内是奇诡的沉默,愈发衬出空调清晰的“嗡嗡”声。   池斓于是发挥着她当猎头以后练就的口才:“可说呢,我们三个之前多苦逼啊!这一年倒是真的都转运了。俞汉广你呢,出海业务一帆风顺;连畅你呢,作品大卖荣归故里;我呢,托你们的福多赚了几个铜板,才能退租了之前卫……之前租的小公寓,搬到写字楼呢。”   见俞汉广神色平静,似是没听到,她放下心来开玩笑:“我不想要什么甜甜的爱情,我就想搞事业。”   “只想着爱情的人,事业和爱情,两边都会耽误。”   俞汉广当然听到了那个“卫”字,只是明白,自己不应有所表示。   这个年龄,这样的工作状态,不允许他反复琢磨苦涩的过往。   他想着池斓的话,愈发觉得池斓如修了无情道一般,有大智慧。   ——庄超飞一直对池斓有好感,这他是知道的。但听说池斓去年就和庄超飞坦诚了一切,总之是一出“十动然拒”的戏码。   放着送到手边的CEO夫人不做,池斓硬是用单薄的身子骨把GHG撑了起来,将谈恋爱、看电影、吃烛光晚餐的时间,花在了奔波于不同城市不同公司,研读各行各业人才报告上。   智者不入爱河。   见气氛愈发奇怪,池斓给二人各夹了一块鸡汁龙虾:“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时间过得很快的。等回过神来,一切都会变好。”   俞汉广放下了勺子。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前行,他却在用旧日思念折磨自己。   “过去的都过去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爱自己是终生浪漫的开始”、“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他听过无数大道理。   俞乔说的,顾珊珊说的,孟艾说的,连畅说的,池斓说的。   让他经常心如死灰,却又偶尔心如刀绞。   大道理,懂,都懂。   怎么不懂?   但左右他的,偏偏是那些不讲道理的小情绪。   思及此,俞汉广胸口实在难受,似是刚吃的红烧肉堵在其间,便起身道:“我去洗手间。”   待俞汉广出了包厢,连畅才道:“你提他干嘛?”   “我也是无心的……”一碗银鱼羹下肚,池斓有些热,将披肩取下折好,放在座位后侧。   连畅默了须臾,还是道:“卫波妹妹是你的合伙人,他去了哪里,你知道?”   “瞧你问的,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去问卫粒啊!”池斓道。   连畅低头给自己添酒:“问过,她不说。”   池斓也吃得差不多了,用湿巾擦了嘴角,也压低脑袋点点头,像个正在抄作业怕老师揪住的学生:“嘘……粒粒很少提这件事。她不让我和别人讲,尤其是不能和俞汉广讲。粒粒这一年来一直避着他,也是这个原因。”   “卫波在乌顿。”   她声音极小,被空调喷出的气流声压住。   话毕,池斓转着桌盘,准备拿叉子去叉餐后水果。   头刚抬起,便看到忘拿手机又返回包厢的俞汉广,正站在身旁。   --------------------   连畅啊连畅,净给小俞出(拉)馊(郎)主意(配)   ------   开新章啦   瞧这个章名,卫老师要回归了~ 第111章 【我放在星星里。】   ======   孤独的人,最常光顾的地方是哪儿?   酒吧?餐吧?网吧?   办公室。   俞汉广方才一句多余话也没说,从洗手间回来后面色如常地吃完了餐后水果。饭毕,还和池斓、连畅在玉湖边说笑着兜了一圈。   他这一年来活得无趣又单调,花蝴蝶褪了翅膀,在公司和家两点一线的生活中,练就了这幅若无其事的静气。   黯蓝天色逐渐变幻为浓黑,衬得湖中水光更加潋滟。游人散去,弯月嵌在墨绿的树叶里,又在潮雾中的远山畔冒头,于微风中愈发显出一种孤寂。   孤寂嵌入他的身体,他的每一处骨髓和碱基对。   待和池斓、连畅二人道别后,俞汉广方才神色沉沉地踩着油门,匆忙把车开回了孵化器。   除了折叠屏手机,这车也是他近来刚换的——升了爱梦游戏副总裁,总得有个符合自己身份的“的卢”。他把之前开了五六年的手动挡SUV送回了老家,奖励了自己一辆大红色的软顶敞篷小跑。   只是对车上的操控还不太熟悉,中途想打个转向灯,却连左右位置都摸错了,愣是摁开了雨刮器。   他在雨刮器有规律的左右晃动中片刻失神。   人不如旧,车也一样。   夜色安静,而他心乱。   年岁渐大,人生的失落感会一直大于成就感。这两年来,俞汉广带着公司出海业务跑起来的同时,感受更多的是屡战屡败的疲惫,和屡败屡战的责任。   不是热爱工作。   只是唯有持续工作,才不会发疯。   待进了公司,俞汉广又觉无所事事。   周五是中东地区的“主麻日”(1),不用和谢里夫开会;十几张数据报表和PPT、就连业务群各组负责人的周报,他都在下班前看完了。   看了片刻国际新闻,了解了中东各国的政|治局势,他点开IM想找柳杨聊聊天又作罢——那小子保不齐正在和女友你侬我侬。   手指划着屏幕,一行一行往下划着工作信息。   瞬间瞄到了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头像灰了一整年,以前一直写着【工作中】的签名栏,也空空如也了一整年。   那位刚消失的前几周,他发疯了一样,在IM上留言,设成聊天置顶,设成特别关注,呼叫语音链接。   他甚至……请了年假去过凌水这座小城。   手机每每震动,他就第一时间点开,生怕错过什么消息。   空空如也。   那位……   那位【卫老师】。   【卫老师】这三个字,如一只装着各种情绪的盲盒,等待他抽取。   经常失望透顶,总是抑郁心痛,偶尔暴跳如雷。   后悔,颓废,狼狈,崩溃,虚伪,食不甘味,夙夜梦寐。   他不知会抽到何种情绪,更不知要怎样锁上盲盒。直至最后,所有情绪全被掏空,他才默默地取消了IM置顶,让【卫老师】沉在手机屏幕最底部。   俞汉广自失地笑笑,从桌上一堆零乱杂物中扒出头显,点开了《孤胆裂冰》的游戏logo。   玩《孤胆裂冰》,是自他开始做Plan A后的习惯——只带冰镐和基本防护装备,空手上冰。   其实他更喜欢《你的99个故事》,只是每每手指抬到《99》上方,却无论如何也按不下去。   他记得,曾经和那位讨论过,《99》这个游戏的内核是“痛苦”。   可他不敢触碰这份痛苦,怕它延宕得太绵长。   更怕过一段时间,就会忘。   许是方才车开得太急,他双眼出现了一些假性近视般的模糊感,大脑也慢了起来,连防护用的装备包都忘了点选。   此刻他浑身上下除了登山服、踢冰鞋以外,便只有手上的一把冰镐。   事已至此。他心中压着愁绪,也实在没有心思退出重来,不如就试试这样向上爬。   那份可怜与倔强变成狠狠凿进冰面的镐。   如他纷乱的心绪。   俞汉广脸色苍白,额间沁出涔涔冷汗,好似下一秒就要摔下万丈深渊,连骨头都砸到冰川深处。   手指虽然打着颤,但却用力动作,死死攥住扒在冰面上的冰镐。   连喉咙也开始发干。   他下意识想掏背包,拿出冰挂悬停休息片刻,却只抓到一手空气。   不如就放弃吧,退档重来,好过粉身碎骨。   为什么要放弃呢?如果每次都退档重来,再多的粉身碎骨,便也失去意义。   不如再撑一秒。   再一秒。   再一秒。   ……   【第1轮次,用时2分59秒,本次挑战结束】   【恭喜,玩家Yuhanguang1023挑战成功】   【再试一次?是or 否】   小小的惊喜在心间盘旋。   只凭一把冰镐登顶,全世界不敢说,应当创下了全宜州的记录。   他刚想点按【是】,却见头显的屏幕里,变了场景。   浩瀚星云向他的瞳仁奔涌而来。星海中央,缓缓浮出几行字:   【今天是我做《孤胆裂冰》的第92天,也是认识你的第99天。   想说的话,我放在星星里。那里没有氧气,可以保存很久。   想说的话,也许你永远也看不到,也许你明天就能看到。   也许你不了解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但你一定知道,未来不是完全由过去决定。   也许你不了解克卜勒定律,但你一定知道,浩瀚宇宙中,没有完全独立的星球。   而我只是想说,你并不孤独。   You are not lonely.】   抬头落款皆是空。   但他知道这封信出自谁之手,又要递给谁。   ——“《孤胆裂冰》你完整地通关过吗?”   他脑中忽然闪现出那位刚搬来自己家时,于某个夜晚曾问自己的问题。   当时,那位眼角挂着淡淡的喜悦,似是开玩笑。   俞汉广瘫回转椅,连头显都忘了摘,纤长手指不断颤动,胸中再也无法组织语言。   玩了这么多次虚拟的VR游戏,他此刻只想和真实的人相拥。   ……   “小俞哥,醒醒啊!你怎么带着头显睡着了?”   俞汉广被一阵急促的晃动摇醒,摘下头显,感觉魏博像晃拨浪鼓一样,快把自己晚上吃的鲍鱼红烧肉从胃里晃出来了。   “你再摇,我就真要过去了。”俞汉广乏力地撑起身,眼眶不知是被头显闷的还是怎样,红肿了起来,愈发显得眼窝深陷。   他揉揉烫得几乎要发烧的眼皮:“你来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写你给我布置的作业。”魏博虽然不满地咕哝着,脸上却是放下心来的笑,“我学的就是做题家专业,结果工作了之后,还在做题。”   她将打印好的表格摊到俞汉广面前:“算中东区的DAU渗透率。”   俞汉广皱眉:“在电脑上拖公式不就行了,怎么还用起纸笔了,你上世纪穿越来的?”   “数据不好算,要反复尝试。电脑上拖公式不方便看操作记录,也不好验证想法,我还是习惯这么打草稿,出了错,才能对照记录,看出一步一步错在哪儿了。”她冲俞汉广挥了挥铅笔,“所以我用铅笔呀!因为铅笔的另一头有橡皮——随时出错,随时改。想法跟着笔头走,得亲手去做才知道嘛!”   俞汉广看魏博的草稿纸上写了一堆数字,间或有不少擦拭痕迹,纸张上的纤维甚至翘了起来,于是喃喃重复:“错在哪儿……亲手去做……”   *   “老孟,老邹,我打算出差去一趟乌顿。”   周一的核心员工会议上,俞汉广对着百叶窗屏幕上的几款游戏中东区的DAU渗透率,单刀直入。   这面一直用来投屏的百叶窗原本在公共区域,孟艾长租下孵化器后,隔出了个临时会议室,把百叶窗揽了进去。   “老俞,你最近在密切关注乌顿啊。”孟艾道。   俞汉广眨眨眼做焦心状:“乌顿是中东区重要国家,攻不下来,我着急。”   孟艾从善如流,听取俞汉广的建议后,烟也不怎么抽了,只是茶水越喝越凶。   他盯了片刻屏幕,灌了一大口茶,才清嗓子道:“人口3000万,中东区第一大国。拿《窥梦》来说,ARPU值126元,排名第一,说明氪金玩家多。DAU渗透率18%,算是中等水平——看数字的话,乌顿不难看。”   “但是和相邻的阿亚斯坦比较的话……阿亚斯坦人口只有940万,因为人少,我们没有任何主观动作,纯靠自然流量传播,带来的ARPU值都能到105元,DAU渗透率更是高达24%。”   “乌顿的业务是不太行,我们使了这么多力,一直也没有起色。话说这地儿是不是跟周边几个国家有壁?”邹海遥道,“不过,老俞你也没必要亲自去一趟吧?不然我们再跟老谢聊聊?”   因为谢里夫在大洋彼端足够上心,故而爱梦的出海项目跑得顺利,俞汉广也是在业务线刚有起色的时候,受谢里夫邀请去了趟富饶的阿亚斯坦,藉出差之名行休假之实,此后再没有远渡重洋过。   俞汉广起身,细长手臂撑在会议桌上,这让他T恤上那句【Talk is cheap, show me the code】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   “早就和谢里夫讨论了,乌顿和周边国家虽然都信仰同一宗教,却是不同分支。总的来说,乌顿更保守一些,不够世俗化。因而诸如密室游戏、攀岩等等,尚未大规模流行开。”   “另外,按理说ARPU值会和DAU渗透率成一定的正比关系,但乌顿的这组数字这么诡异,说明了一个问题——那里贫富差异明显。富裕阶层能够接受我们的游戏,乐意充钱。而其他阶层喜欢什么、想些什么,谢里夫毕竟只能转达,新闻上说的也比较片面,我们还是应该去看看,怎么进行更好的本土化。”   他顿了顿:“如果我们之前的策略有错误,也能随时修改。”   秦昊天从手机中调出国际新闻:“乌顿说是中东第一大国,但其实一直不太平,偶尔有战乱和自|杀|式|袭|击,我估计,也和老俞说的贫富差距有关。不过这太危险了,你确定要去?”   俞汉广点头:“确定。这都是小概率事件,几十年前就有,近来也是零零散散地发生在不同城市,我主要在首都范围活动,谢里夫说乌顿首都非常安全,我过去以后注意就是了。”   见几人仍彳亍,俞汉广坚定道:“乌顿是中东区的文化枢纽,对我们游戏发展的意义不言而喻。我过去,最多一个月,把路子摸透了,凿出一条护城河,接下来就可以进行降维打击。”   “你这一个月的工作,做好交接。”孟艾松了口。   “必须的,”俞汉广终于露出笑脸,“给柳杨和魏博就行。”   孟艾微微摇头:“柳杨可以。魏博,刚转正的实习生,给她?”   俞汉广道:“魏博聪明得很。”   见老板不太赞成,他也没正面硬刚,而是笑着坐下。   头顶的白炽灯在他眼中星星一样晃动:“其实吧,不给她也行。即使我一个月什么都不做,公司的出海业务也能自己转下去。现在就是哪怕有三体人攻打地球,把我掳走当人质,或者直接把我锤嗝屁了,只要老秦他们还在维护公司服务器,那就没问题,出海业务还能继续增长。”   众人听他这番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都笑了。   --------------------   (1)“主麻日”:“主麻”是阿拉伯语“星期五”的意思,中东地区大部分国家周五周六休息,周五在清真寺里祈祷聚礼。   ------   卫老师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大概就是在自己的游戏中给爱人埋下彩蛋(又憋着不说)了,卫老师,你长嘴是干嘛用的…… 第112章 月老当真大慈大悲   ====   飞机颠簸着降落在乌顿首都科穆尔城的国际机场。   俞汉广长腿在拥挤的经济舱窝了近十个小时,总算在接连不断的酸麻中,捱到了起身活动的时刻。   一下机舱,空气中的滚滚热流让建筑物变形晃动,又轰然撞进鼻腔,把胸膛洗了个遍。他精神为之一振,因为时差而滋生的疲惫感荡然无存。   这就……到了?   到了。   他要一步一步试,要亲自查探,要弄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取行李,换货币,对着购物清单在免税店挑好给池斓和魏博的护肤品、给孟艾的红茶、给父亲的手表然后寄存,去服务处买手机SIM卡,租翻译器……一通忙完,乌顿首都科穆尔城已是傍晚。   俞汉广来前特意查了许多旅游博主的攻略,连手机里都提前设好了双语AI小秘书;他自以为准备万全,却还是在等车的瞬间,被热浪迎头一击。   他觉得来对了。   做VR游戏这么多年,他知道“虚拟”和“现实”的界限虽然逐渐模糊,但仍有一些事情,如非亲身体会,永远都无法感同身受。   科穆尔城有着典型的地中海气候,夏季干燥炎热。巨大的落日挂在远处连绵沙丘之上,饶是傍晚,炎气依旧倾轧泻出,不叫人有半分喘息之机。   俞汉广习惯了江南烟雨,皮肤在室外才暴露五分钟就恍然要被烤熟,从生理和心理上都是真·芭比Q。他光速跑回机场购物区,买了当地最常见的白袍头巾,把自己裹成了根细长的糯米粽子,这才上了早已提前在网上租好的车。   穿过建在大片沙漠地带上的机场高速,俞汉广望着市区风格各异的建筑物,才品出科穆尔城的一点妙处来。   就像虚拟世界中,程序会给用户打tag一样;一座城市的历史际遇同样如标签,贴在这座城市的广场、商业中心、写字楼、咖啡馆、酒吧之间。   乌顿百年前是法属殖民地,科穆尔城一度有“中东小巴黎”的称号,此刻车窗外散落着造型各异的法式楼馆;叫不上名字的彩色花朵几乎点缀在每幢楼的门边,看得人心情大好。着白衬衫黑马甲的侍应生端着咖啡和沙拉于雕花廊柱之间穿梭;几位老年人坐在路边玩跳棋,恣意又不失优雅;年轻人则开心地聊天拍照,水烟的烟雾从户外餐桌边袅袅腾起。   “Wow!”他的惊叹声回荡在车厢里,心中却旋即浮起落寞。   人生中的困难和低谷,好似刚才那片沙漠;放平心态、耐心等待,总能扛过。   反而是之后才能看见的快乐美好,孤独寂寥,无人可说。   “先生,我们即将驶离富人区,请您务必要关紧车窗!”司机兼向导是个开朗的当地小伙,在一阵急速的拐弯中叽里哇啦地说着本地语言。   他通过翻译器,大致明白了情况。   外国殖民者被赶走后,偏保守的顽固派上台执|政,很快又和偏世俗化的改良派在|野党彼此拉扯,因而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乌顿动荡不断。   三十余年前,这里甚至爆发过内|战,近十万无辜生命赔了进去,人们不堪战火磋磨,纷纷举家携口,来相对平静的首都讨生活。   直至现在,小规模冲突仍有发生。   没钱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会过得十分困难。在科穆尔城落脚后,他们中有人出卖体力,为富人做工;也有人掏出全部积蓄,开起了水果摊、修车店、五金店等。而穷得叮当响的,则干起了偷鸡摸狗、甚至沿路乞讨的营生。   这不是一片只要肯吃苦努力就能拥有幸福生活的土地。但绝大部分人类只要满足基本生理需求,有饭吃有水喝,也就乐得保持现状,不会再去想“改变”之事。因而这群人一代又一代延续下来,城内的贫民窟因此形成。   未及唏嘘两句,他便被“砰砰”的砸玻璃声惊到。   车窗外,几个半大的孩子在满是果皮和泥水的肮脏道路上赤脚奔跑,边跑边拍着车窗。他们身子挨得极近,俞汉广甚至能看到,其中一个孩子穿的破旧衣衫上印满了【love&peace】的小字,还绽出了线头。   俞汉广听不清他们的声音,从口型分辨,大抵是“give me money”、“Argent”、“给我钱”之类的乞讨之言。   ——如今在乌顿谋生的国人越来越多,这些娃娃想必是为了吃口好的,不得已学会了几句。   道路狭窄,车行甚慢,司机小心地避过周边的水果摊和肉铺,隔着车窗狂按喇叭,他们却还是狗皮膏药一样黏在车边,看上去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俞汉广实在不忍心,想低头翻钱包,却被司机阻止了:“先生,千万不要做傻事!您的善良会被他们欺骗的!您给他们一元,他们会继续找您要一百元,直到把您的钱包掏空!”   俞汉广想了几秒,还是把车窗开了道极窄的缝,扔了几个硬币出去。   “Thank you, sir! You will be lucky! But we need more...”车窗外传来稚嫩童声。   俞汉广:“……”   小孩们的体力相当好,追着汽车跑了两三公里才放弃。汽车穿过贫民窟后,司机才恢复笑容:“幸运的先生,还有十五分钟,就可以到达新城区,到达您的宾馆了!”   俞汉广有个私心,所以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幸运些,所以特意选择了新城区的宾馆。   就像他当初特意选择来到乌顿一样。   临行前谢里夫甚为激动,但由于没买到合适的机票,兼之工作繁忙,于是约定一周后和他见面。他又怕俞汉广在乌顿人生地不熟,像个邻家的热心大爷,絮絮叨叨地发了封长邮件。   邮件里,谢里夫详细介绍了科穆尔城的风土人情,哪家餐厅是米其林,哪家咖啡馆用的豆子是从港口直接运过来的,甚至哪座富人区的宾馆有法式风情,都一一列好。   老大爷一番至真心意,却全然被俞汉广无视了。   也不怪谢里夫,其实他早就为自己的“私心”做足了功课。   科穆尔城新城区建于三十年前。彼时内战刚结束,国内的建筑、通信、路桥等企业纷纷参与乌顿援建,新城区很快高楼林立。   他知道那位在乌顿。   而在乌顿,就极有可能居住在首都科穆尔城。   虽然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信息,但在新城区工作的国人很多,以他的社交能力,届时找人打听一番,总不会没有收获。   ……   俞汉广入驻的“阳光大酒店”也由国内建设集团援建,如今交托给国际酒店集团经营。   办好入住收拾妥当后,他由于时差原因依旧亢奋,大脑里像是有个永动机嗡嗡作响,躺在床上打了几百个滚儿,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   乌顿虽然略显保守,科穆尔城的夜生活算是十分丰富的。此时已临近夜晚十一点,酒店周围亮着星点灯光,酒吧和咖啡馆中偶有喧闹人声,和着远处隐隐轰鸣。轰鸣声甚为奇怪,似是飞机滑过轨道,又如枪响。   不过俞汉广顾不了那么多,此刻室外气温终于降了下来,夜猫子们也渐渐聚在凉爽宜人的户外餐桌边,中东水烟那种混合着花果香精的特殊烟草气息,顺着半开的窗户钻进了他的鼻子。   他起身下床,在行李箱里扒拉了半天,犹豫地选了件米色衬衫套上;随即决定给谢里夫老大爷一个面子,对着邮件清单,查找附近值得一去的消遣地。   还真让他在谢老大爷的邮件里找到了个好去处——“阳光大酒店”的顶层,就是科穆尔城甚为出名的半露天酒吧“阳光酒吧”。   俞汉广在通往顶楼的观光电梯里,目光绕过穿白袍、留络腮胡子的中东旅客,碰着几个黄皮肤黑眼睛的人。   花蝴蝶试着说了句“你好”。   他乡遇故知。   “免贵姓俞,人则俞,在国内做VR游戏,头一回过来,来乌顿考察的。”出了电梯门,他们连手都握上了,俞汉广笑道,“几位现在在哪里发财?”   “我们是做光通信的,就是卖光缆、组传输接入网、架服务器,”其中一位年轻人见俞汉广不明就里,爽朗回答,“就住在旁边的公司宿舍。”   随即又向他支招:“俞总,你初来乍到,千万别乱跑。外面不太平,还是留在新城区的好。咱们这儿是国人的快乐大本营。老板也会说中文,很吃得开。”   “一定一定要体验一下这里的咖啡占卜,贼灵!”另一位年长男性也接道,“上回我给我儿子算中考成绩,占卜师说保准没问题,结果我儿子真的升了重点高中……嘿!嘿!走开,没钱,没钱!”   酒吧门口同样蹲着几个衣衫破旧的小乞丐,这人边说边挥着胳膊驱赶。   这群小乞丐不像贫民区扒着车门的孩子一样猖狂,只敢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俞汉广于是摸出了口袋里仅存的硬币,抛了出去。   他二人似乎有约,俞汉广寒暄完毕后,知趣地独自挑选了角落位置。   乌顿饮食风俗嗜甜,俞汉广吃了些餐前甜点,圆圆的小饼干混着砂糖粒和椰枣香气,齁得他牙都倒了。   “先生,如果您能请我喝一杯咖啡,我将感激不尽。”他正在看饮料单,打算点一杯苦咖啡解腻,忽然被身边温柔的女声打断。   想来是她的口音和语序都非常标准,翻译器没有延时,同步翻译了过来。   俞汉广做了这么多年业务,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这个身披纯黑长袍的年轻女孩为何而来。   ——寻找潜在用户的时候,语调如此熟练而丝滑,内容又精准命中谈话主题。   咖啡占卜师无疑。   “My pleasure.”俞汉广笑着举手示意,向服务生要了两杯“占卜咖啡”。   中东地区用于占卜的咖啡十分独特,咖啡液浓稠如糖浆,其中又有未滤净的碎渣,沉在小小的圆柱形白瓷杯中。   俞汉广在浑身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占卜师的指引下,将苦涩的咖啡一饮而尽。随后,占卜师转动瓷杯,细致地看着挂在杯壁上的残液形状,口中念念有词。   翻译器这会儿就失灵了,断断续续翻译的词汇,压根组不成句子。   “Wutlab alhub wo lao fi sini.”占卜师放下瓷杯。   翻译器发出细弱的电流声。   她又缓缓道:“Man wahad la wahid.”   翻译器彻底没动静了。   俞汉广:“???”   “主言:求爱,远在东方。”占卜师露出的两只眼睛笑得弯了起来,换了熟悉的乌顿本地语言,“但是,先生,您就是东方人啊!”   俞汉广:“???”   “主又言:您虽孤单,却不孤独。”占卜师见他每一根头发丝里都写着问号,怕他听不懂,便换了英文,“You are alone, but not lonely.”   俞汉广:“……”   浓郁咖啡给俞汉广本就亢奋的交感神经又添刺激,他想起了那位,想起了《裂冰》的小彩蛋里,似乎也有这句话。   为何这句话紧紧追着自己?一万公里之外还不放过。   “我常听客人们说,贵国有一位月亮老人,他的工作就是安排人与人之间的爱情。”占卜师姑娘双手伸开,在空中画了条横线,边比划边对他道,“用一根细细的绳子把人和人连在一起,只要绳子连上,无论面对什么困难,他们也一定会收获爱情。”   她捧着瓷杯:“您可以把它理解为月亮老人的绳子。”   懂了,月老牵红线。   怪不得刚才那位老兄说占卜师灵——活学活用,现学现卖,还会站在对方角度看问题。如此懂得揣摩目标用户的心思,不灵才怪。   俞汉广做了那么多年市场工作,再熟悉不过。   暗笑之际,他忽然听到旁边那几位通信公司就职的同胞用中文大喊:“这里!”   “卫波,这里!”   心脏像绑上了一根细线,又猛地被拽了一下。   他回头望向酒吧正门。   “砰!”   俞汉广站了起来,不小心碰掉了身边占卜师手上的瓷杯。   小而白的圆柱体摔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向门口。   他脑中的永动机宕机了,心跳却几近失控,如黑昼里炸出的一挂燃鞭。   周遭的一切在他眼中纷纷定格,鞭炮响声倏然停止,只有耳畔的“卫波”二字,和眼前滚动的小瓷杯。   瓷杯。   慈悲。   月老当真大慈大悲。   这……这是月老用瓷杯牵的红线吧?   --------------------   月老:我明明是用钢筋牵的红线   ------   抱歉近来三次元工作太忙,人已螺旋升天。明天请假,后天回来。 第113章 “就吃,就吃,就吃。”   俞汉广某次无意间看了部青春疼痛电影。电影拍得稀烂,男女主重逢的狗血桥段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此后,他就无数次地幻想过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情景——   如果再见,他一定要找根电子笔戳穿那位的胸膛,把鼠标键盘显示器统统砸在那位的脸上;或者干脆上去给人一拳,将所有怨怼和怒火尽数发泄。   最好能把他额角打出红肿,就像他们当年初遇,那位对他做的事一样。   然后再绷着脸大吼一句:   “你欠我的用什么还!”   可当这不可思议的瞬间猝然砸到眼前,他忘记了呼吸,浑身的血液都似流尽了;又像是个被删了所有代码的空壳软件,哪怕一个简单的程序指令都无法响应;甚至来不及想一下眼前这个身影,是不是同名同姓的陌生人。   俞汉广放大了五感——周围尽是浅色眼珠卷曲头发的异族脸庞,空气中有陌生的水烟和香氛味,咖啡占卜师神秘兮兮的鸟语还在耳边回响。   他揉了揉眼睛,觉得时空错乱,身前一道巨大结界凭空而降,插在地上。   结界里的那位,身着一件和自己毫无二致的、米白色的法兰绒长袖衬衫。明明是随性的打扮,不知为何却透出清寒与孤郁。   俞汉广这才确定这里绝非梦境,更不是VR游戏情节。   自己的眼睛也没问题,那位……   不,该叫他卫波。   卫波近在咫尺。   他怎么偏巧出现在这里?   他这一年来是怎么过的?   他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   他记得我吗?还爱我吗?   他……身边有新人陪吗?   他……欠我的用什么还!   生活不是小说抑或肥皂剧,一见钟情、分手失恋、旧爱相逢、破镜重圆……压根没有那么多俗套的狗血可洒。此刻他若再吐出些澎湃的大吼大叫和歇斯底里,更是能让在场所有人脚趾抠出一家新的“阳光酒吧”。   俞汉广心中如坐过山车,脑子里竟是突然开了窍,凭空生出一句冷冰冰的问候:   “好久不见,卫老师。”   甚至还自持地轻笑了一声。   “哟,卫波,俞总,你们认识?”方才那位炫耀自己儿子中考成绩的大哥站了起来,看着二人一模一样的穿着打扮,冲俞汉广招手,“大水冲了龙王庙,这敢情好,俞总,来拼个桌!”   “卫哥,咱们来这里工作快一年了,我可从没听你说过你国内的亲戚朋友啊!”年轻人也附和。   俞汉广眉尖狠狠挑了一挑,脑中缠覆的那些问题反倒把自己心头早已堵上的血窟窿戳出了一条裂缝。那裂缝迅速四散蔓延,扯着皮|肉叫他撕心裂肺。   越想越痛——卫波的冷冷言语与自己的熊熊心火碰撞出巨大的鸣音。他按住胸膛,出口就有些失控:   “问我怎么认识的?他是……”   未说完,只听对面人发出很轻的鼻息,温声道:   “我是他的恋人。”   如今风气开明,性取向不同这件事,绝大多数人听说过,也能嘻嘻哈哈地笑着接受。   但当一切真切地发生在身边时,他们的态度就不一样了。   卫波的两位同事恍神了好几分钟,才掰扯清楚二人的关系,笑容像敷了层面膜般尴尬地僵在脸上,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   “这里不方便,”卫波眼光扫视吧台,似在寻找什么,“我们换个地方聊……”   “哈喽?你哪位?我和你没话聊。”俞汉广冷哼几声。   鼻孔的气还没出完,腰际却传来温热。   ——卫波一把搂住他肋骨下方:“换个地方聊。”   若对一个人有感情,他的习惯总是难忘。   若对一个人仍有感情,他的习惯甚至会转移。   俞汉广似乎继承了卫波“口嫌体正直”的毛病,嘴上明明说着不要,可被这么亲昵一搂,竟然在众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乖巧地随卫波出了酒吧。   还更加乖巧地把卫波带到了自己的房间。   俞汉广基因里自带人来疯的DNA,最擅在公众场合表演;不过现下真和前任孤男寡男共处一室,诡异的沉默却令他不知所措。   他搓搓满是水烟味的头发,一口气喝尽了服务生提前准备在茶几上的气泡水,又捻了旁边点心纸盒里的蛋糕放入口中。   蛋糕用干冰保温,上缀的香草冰淇淋球尚未融化,下层又是巧克力慕斯打底。只是不知用了什么工艺,嚼起来细细密密,滋味繁复不一。   如重重心事。   他品着蛋糕,故作镇定地窥探卫波的神色。   一年过去了,眼前这人眉骨依旧倔强高挺,嘴角紧抿,甚至连临窗而坐的姿势都没变。   灯光落下,他浓黑头发还是散乱地铺着,偶尔反射出一丝极细小的银光。光线映在脸上,和着米色衬衫就更是纯粹的白,显出难以言传的清澈。   以前在一起时,每天清晨醒来,他都会拨一拨卫波额前这撮黑发。   一天里,再没有比这更温暖安心的时刻。   俞汉广很想抬起胳膊抱抱他——大作家的那句名言“爱是清晨六点的吻”在脑海中骤然闪现。   可他突然记起,下一句是“爱是想要触碰,又收回手”(1)。   “对不起,”卫波尽全力仰起头,怕低下就要泪流满面,重复道,“对不起。”   俞汉广手指按住茶几边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八千七百六十小时,五十二万五千六百分钟。就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   “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出现,都要和我说‘对不起’。”他苦笑着狠狠瞪卫波,“可为什么好像错的反而是我?”   是啊。   究竟是什么时候起,好像自己才是那个把人生搅得一团糟的罪魁祸首?   卫波起身上前,没有多说半个字,而是握上俞汉广紧张扒在茶几上的手腕。   随后又引着那双手,环上自己的脖子。   他不出声,任由俞汉广撕咬着发泄满腔怨愤。那怨愤变成尖爪,变成利齿,变成狠凿进冰冷心间的镐。   他在这钻凿响动中愿赌服输,甘心臣服,引颈就戮。   抵|死|相触。   待不那么激烈之时,俞汉广才回过神,睁眼望过去。   一望即知。   他总感叹自己lonely,眼前这人又何尝不是孤寂。那种足够孤寂的眼神,震得他手指一缩。   孤寂是种幸运的气质,幸运到能支撑两个人各自走过坎坷的路程;它又令人悲哀,悲哀在能让彼此看清这一步步走来的岁月中,每一寸细枝末节的痛苦。   思及此,俞汉广在低|喘中慢下来,动作温柔许多。   他欲换个姿势,手腕却叫卫波紧攥着,双眼也被蒙住了。   黑暗降临之际,俞汉广却想,哪怕这是一场梦又怎样,哪怕明天他消失了又怎样,哪怕今晚死在他身侧,又怎样。   就这样捱过至苦一刻,俞汉广尝出了些甜。   茶几上的香草冰淇淋球渐渐融化,与巧克力慕斯无声交缠。   ……   再度睁眼时,他双手缴械投降一般高举过头顶,虽然满头大汗,身上却还搭了条薄被。   因为时差,这一觉他整整睡了一圈多,现下已是周五下午五点。房间西晒,阳光透过窗户照进一份酷热的寂静,俞汉广在热意中醒了困,随手拿起雪白枕头垫在脑后。   这种孤独的感觉他太熟悉了;昨夜睡过去前,也做好了那位“事了拂衣去”的心理准备。   ……大家都是成年人,无他,有些遗憾罢了。   只是身体酸痛无比,原本定好了要去科穆尔城几个知名的密室逃脱店去实地考察,恐怕也泡汤了。   他在哈欠中摸了摸肚皮——昨夜饱餐一顿大荤,早已腹中空空——便决定起床去酒店餐厅碰碰运气。   洗漱妥当后,他神清气爽地开了门。   却猛然看见一个身影靠在门边,扭头便对上了琥珀色瞳仁。   俞汉广吓得一个战术后仰,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帆布鞋带,眼见就要绊倒在地。   紧接肋骨的腰际,又适逢其会地被温热手掌拖住。   “饿了吧?”卫波将人扶正,另一只手举着纸袋,笑了笑。   俞汉广见纸袋边缘渗出水珠,原本叠出的折痕都被浸软了,知道卫波在门口等了很久,于是深吸一口气堵在门口:“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卫波不敢进屋,依旧自顾自地轻松道:“给你带了两份不重样的,你爱吃什么随便挑。”   俞汉广不服气地低吼着追问:“为什么还要回来?!”   “阳光大酒店”的外国客人不少,走廊不停有金发碧眼的住客经过,闻声朝二人投来奇异目光,俞汉广只得无奈让开,把人引进房间。   卫波避过他的问题,将纸袋中的餐盒取出摊开:“西餐是酒店餐厅订的,中餐是我……”   他抬头,停住。   俞汉广坐在沙发边,不理会他,只是眼圈红了。   卫波吸了口气:“汉广……”   “别跟我说对不起。”俞汉广颤着声问,“为什么?”   “我没问题,你也没问题,甚至我爸爸妈妈都同意了,为什么?”   卫波正在开餐盒的手顿了下来,怔在原地。   沉默良久,他还是道:“对不起。”   人生两大“没发挥好”——和爱过的人道歉,和还爱着的人表白。   他无数次地咀嚼过那句“你要想好”。   摸不准俞乔的态度。   他推动的头显硬件项目进展失控,还险些害得俞汉广丢了性命。   也反复地咂摸过那句“和我配合得很默契”。   他没有能力,没有人脉,甚至比孟艾晚了六年。拿什么和孟艾比?   “对不起……”   俞汉广双目通红,似要燃烧。他不可置信地摇头,起身步步向前,把卫波逼到绝境:“为什么不问问我?卫老师,你长这张嘴是做什么的?只是用来说对不起的?!”   卫波将纸袋扔进垃圾桶,脸上泛起滞涩笑容:“对不起,这好像是我生来自带的bug。”   二人挨得极近,鼻尖都渗出了汗,堪堪就要相撞。   卫波双手甚至没能撑住,回按在茶几上,以保持身体平衡。   他吸了口气:“我们做《你的99个故事》的时候,你还记得,我提到过一种遍历算法吗?”   “怎么不记得?!”俞汉广强压住心悸感,低吼道。   每一张文案,每一行代码,每一句话,都记得。   他都记得。   卫波继续道:“这一年来,就算我遵循算法,将每一条路走一遍,甚至刻意绕远路,也没法回避最真实的情感。遍历了这么多路径,我才发现,我始终会兜回来。”   “那种感觉……”   生活静如一潭死水,但若是真正牵挂的人在未知远方,那种感觉,就像一场隔着磨砂玻璃发生的火灾。   燃烧,却安静;爆裂,却无声。   他小心地直起腰,手掌抚上俞汉广的肩,像是下定了决心:“所以我后悔了,我想修复这个bug。”   俞汉广被说得一惊,脸上不甘消了几分,人也不自觉后退两步。   “我总在想,如果有一天能再见到你——”卫波道,“我立刻跟你走。”   俞汉广和卫波在一起的时间不算短,但何时听过他如此直言不讳,额角青筋狂跳,伸出的手臂还悬在空中。   “哥……”俞汉广喉结滚动着,扎到他的怀里。   ……   远处夕阳完全坠入沙丘之际,俞汉广才从卫波怀里探出头。四下寂静,他肚子却很没有眼力价儿,好一阵咕噜噜。   “现在饿了吧?”卫波逗孩子似的,笑得露出了八颗贝齿。   他将俞汉广轻轻扶在沙发上靠着,如扶住一束被暴雨浇透的花束,随即又把餐盒推近:“都凉了,凑合吃些。你要是没胃口,我们晚上去顶楼阳光酒吧吃。”   俞汉广低头看餐盒,一盒是黑椒牛排,焦棕色泽中透出嫩红,肉眼可见的上乘货。   另一盒就很清奇了:韭菜炒鸡蛋,豆芽炒鸡丝,豆腐汤。   他出过几次国,知道这些食材基本只有国人爱吃,在国外绝不常见。   他的卫老师,是心思细腻的。   来的这两天顿顿咖啡面包,俞汉广眼下也确实有些馋了。见那韭菜绿油油的观之可亲,闻起来还是熟悉的味道,他突然心花怒放,调侃道:“常言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卫老师,脸疼吗?”   “就吃。”卫波趁他不留神,唇瓣盖上他的嘴角。   “就吃,就吃,就吃。”   --------------------   (1)出自塞林格《破碎故事之心》。   ------   别的小情侣:花前月下。   小俞和小卫:对着一盘韭菜破镜重圆。   ------   有一年我在国外留学,是真的特别馋新鲜的韭菜、豆腐豆芽什么的,然后花高价在当地华人的小菜园买到了…… 第114章 “现在就去看,走!”   一年未见,卫波的耐力和温柔丝毫不减,知深知浅地啄了几下后,又俯身吞下俞汉广要说的话。   相较之下,俞汉广倒有些不稳了。   他睁大双眼贪婪望向对方,不知是否是幻觉,眼前人的瞳孔颜色竟浓了许多,沉如桐木,又迅疾如过云雨。   缺氧的感觉让他窒息,于是挣扎着发出破碎音节,这几声轻喘也被卫波拆吃入腹,他只得发动奇袭,去含卫波的耳垂。   “哥……你这一年还好吗?”   俞汉广撒娇似的凑近,方才愕然地觉得他的脸瘦了不少,下颌锋利异常;颧骨似是晒伤了,有些细小的脱皮痕迹;手指探过去,也摩挲到了卫波指甲边缘的倒刺。   余光瞟到茶几上的餐盒——在宜州卫波就不喜欢吃西餐,如今来了国外,想每天吃口热乎的汤水米饭,想必也并不容易。   他直觉男朋友在乌顿没过上什么顺心日子。   “还不错。”卫波滚烫的鼻息停在他耳侧。   俞汉广与他分开,伸手将他前额的碎发理顺:“你和我说实话。”   卫波活了三十年,没有练就能快速组织谎言的技能——哪怕一年前他藉“去上班”的借口辞职消失,也是趁着俞汉广被他折腾得七荤八素,情浓之际,方才骗过了心上人。   他只得从实招来:“除了这个问题,其他的你问我答,知无不言。”   这就是过得不好。   俞汉广心下确定了答案,一声暗叹。他看着卫波如临大敌一样紧抿的嘴唇,有心缓和气氛,便道:“那我真问了——”   “这韭菜和豆腐,你从哪儿搞来的?”   卫波:“……”   “我带你见一个人,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卫波松了口气,“只是有一个要求。”   俞汉广:“?”   卫波:“见到他不许生气。”   ……   卫波带俞汉广来的地方,出乎他意料地近在眼前——酒店顶楼的阳光酒吧。   二人没有选择坐观光电梯,而是手牵着手,一前一后地从消防楼梯拾级而上。   俞汉广知道男朋友的想法:把握所有机会,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去创造一切人生中值得回味的甜美时刻。   他记得,某次在鸡汤号上看过一句话:相爱简单,相遇很难。   但人生好像就是有这样的玄学,你似乎只能和相遇的人相爱。   世俗世界中,有的情侣长相不般,有的情侣条件不配;有的恋人远隔万里,有的恋人从头看到脚,都是那种彼此不会给对方机会的类型。   可为什么,偏偏他们相爱?   不为什么,因为他们相遇。   楼梯间阴暗狭窄,甚至有些恐怖。俞汉广攥着卫波的虎口,却觉得阳光洒满了心房的每个角落。   他跟在卫波身后,得以看清心上人的背影。   米色衬衫,与定情时送他的那件一模一样;牛仔裤中和了他身上孤寂的成分,显得清闲随意;腰侧还闪着微弱的光。   俞汉广心里突然像喝了蜜——那颗装着纸星星的咖啡胶囊,原来一直留在他身上。   梦幻到像是童话里才会出现的东西。   ……   “卫老师,今天要订什么?”一位年轻人在酒吧户外区给花坛松完土,边擦手边朝二人走来,亚麻色的头发被夕阳一照,浅亮更甚。   他抬头,愣神几秒后用流利的中文大喊:“主啊!你是……俞?”   那声特别的气音,让俞汉广呆立在原地。   瓦斯将刚割下来的韭菜放到一旁桌上,摘掉塑胶手套,试探着揉了揉眼睛:“俞,是你吗?”   卫波笑着对俞汉广道:“你们俩吵过架,说好了,不许生气。”   瓦斯在爱梦实习、又怒怼了他一通的事情早已过去良久,俞汉广哪里还有什么气,眼中漫上的只有惊喜:“卫老师,这就是你昨夜把我薅走的原因?我就这么小心眼?”   卫波宠溺地赔笑。   不过昨夜来得及走得匆匆,他还没能仔细打量这个仍然顶着一头亚麻色卷发的年轻人,以及上了【谢老大爷点评榜】的阳光酒吧,此刻望过去——   户外区小花园面积不大,但看得出经过精心设计,位置分布十分巧妙。错落有致的泥土中成片青绿,只是种的并不是本地常见的蔷薇花朵之流。   而是小葱、大蒜和韭菜。   外沿的石砖上,还晒着剥好的毛豆、干辣椒,以及撕成长条的地瓜。 ???   这里不像“阳光酒吧”,倒像是“阳光田园农家乐”,收拾收拾,拍一季《乡村爱情故事》也不在话下。   “瓦斯?你是在这里……种菜?”俞汉广问。   未及瓦斯张口,卫波道:“何止种菜,这家酒吧都是瓦斯的。”   俞汉广:“!”   天色近晚,落日虽已不见,可余热在顶楼蒸腾。   瓦斯把各色蔬菜分装于不同纸袋,一一在上面做好记号,随后带二人回了酒吧中,端了三杯饮料来到桌前。   瓦斯:“俞,你怎么……”莫名其妙来了乌顿,还和卫老师在一起?   俞汉广:“瓦斯,你怎么……”莫名其妙来了乌顿,还开了这所酒吧?   二人几乎同时发问,把卫波逗得闷声一笑。   这一年来的苦苦思恋,像是卫波性格转变的催化剂,万年铁树终于开了花——方才表露心迹后,他简直变了个人一样寸步不离地揽着俞汉广,如从混着糖浆水果奶油的冰淇淋桶里捞出一般,甜度和黏度都超标。   卫波一直握着俞汉广的手,此时反扣回去,另一只手又温柔覆在上面,解释道:“我也是来乌顿工作后,和同事来这里买菜,才知道,科穆尔城最大酒吧的老板,原来是熟人。”   瓦斯见二人此般亲昵,眼中尽是明了和喜悦。他字正腔圆,活像个喜宴上的司仪:“卫老师,俞,恭喜!恭喜!”   “你这里又做酒吧,又当菜园子,两头都让你赚麻了。”男朋友的腻歪指数直线飙升,俞汉广都快无福消受了,他笑得眼角扬起。   卫波道:“阳光酒吧什么都有。乌顿国人多,很多人吃不惯这里的东西,都喜欢来这儿订些食材。富人区有几家知名的中餐馆,大厨缺了东西,有时候还来找瓦斯呢。”   俞汉广喝了口咖啡,继续打趣:“瓦斯,好你个钻钱眼里的奸商。”   瓦斯不太明白“钻钱眼里的奸商”的含义,见着俞汉广的表情,只当在称赞自己,长满雀斑的颧骨笑得泛红:“没有人比我更懂贵国。”   酒吧后厨闪出个人影,说的也是不标准的普通话:“卫老师,您订的豆芽和豆腐都准备好了,不过,豆腐有些发黄……”   “你们先聊,我去看看。”卫波依依不舍地放开俞汉广的手,缓释了空气中漂浮的肉麻分子。   待卫波走远,瓦斯才道:“俞,没想到你真的来了这里。我听说,贵国有一位月亮老人……”   俞汉广终于知道,这里为什么受国人欢迎了。   ——合着跟昨夜那个咖啡占卜师都是同一套话术,一伙儿的吧!   他便道:“我和卫的关系,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吃惊?”   瓦斯放下咖啡,尽力组织语句,缓缓道:“卫老师来乌顿以后,情况一直很糟糕。有一次喝醉了,他说他辜负了一个爱人,他会遗憾终生。俞,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他说的是你。”   “等等,”俞汉广蹙眉,“你刚才说什么?”   “他的爱人是你。”   “前一句。”   “有一次他喝醉了……”   “再前一句。”   “他过得很糟……”   俞汉广收起笑容,陷入微妙的不悦:“很糟是多糟?”   瓦斯没太听懂这句口语,更没听出俞汉广的语气,绞尽脑汁理解了半天,才答:“卫老师刚来乌顿时,每天工作很久,受了委屈也不说,非常……沉默是金,非常……麻木不仁。”   俞汉广顾不得他乱用成语,急急问道:“受了什么委屈?”   “他的公司做通信工程,但是卫老师不擅长,听他的同事说,卫老师负责的工作,叫做……”瓦斯想了好一会儿,才似是想起了什么词汇,“叫做运维。偶尔卫老师也给他们修电脑。”   想到卫波一个科班出身的技术大牛,沦落到给人看管服务器修电脑的地步,俞汉广脸色骤然沉了。   卫波这工作,就像用5纳米的芯片去处理简单的二进制转换——如果芯片有自主意识,也一定不开心,不顺心,不甘心。   聪明才智和人生宝贵的黄金时间,竟是如此被消磨掉了。   “卫老师,就像酒吧的花园一样,”瓦斯伸手指着已经暗下来的窗外,“大……大菜小用。”   卫波很快回来,看俞汉广神色不豫,以为他是等得着急,便重新攥紧了他的手:“点豆腐的卤水出了些问题,我去帮他们解决了。”   修电脑就算了,连卤水都点起来了?   这一年,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啊!   他还有什么“惊喜”是自己不知道的?   俞汉广一直没说话,目光炯炯地盯着卫波。   卫波被这两束耐人寻味的眼神看得不踏实,也不顾瓦斯一脸狗粮吃撑的表情,温柔地拂上俞汉广的头发,字句斟酌:“不开心了?”   “是啊,卫老师,我不开心,”俞汉广歪了一下脑袋,“你哄哄我。”   “科穆尔城的星空很美。”卫波双手渗出热度,如一把刚好能暖身的篝火,“在乌顿,科穆尔是月亮的意思。”   瓦斯低头看手机时间,附和道:“户外花园很适合看星星,但是需要再等几个小时,现在太热,还有蚊子……”   “不等了。”卫波起身,带着没回过神来的俞汉广一起站了起来,“我们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看,走!”   ……   老俞家有个古汉语文学教授,俞汉广自小在顾老师的耳濡目染下,不会作诗也能顺嘴出溜。可此刻真正仰起头来,只觉得什么“星汉灿烂”、“星垂平野阔”、“满船清梦压星河”都不足以形容眼前景象。   他这一生,几乎没见过如此澄澈的天幕。和江南地区的“明月松风”还不一样,乌顿的天空,澄澈出一种罕有的暗紫色。   流云散,弯月现。他伸出手想摘落一口袋星月。   二人没有坐在户外花园的用餐区,而是找了个无人角落并肩而立。   天上人间,或有星芒和点点灯光交织跳跃;投在身上,释出疏离却又热烈的美。   夜风将星光带到眼前,俞汉广在柔情的风中拨了波卫波的碎发,又握紧他的手,透过他的眸子,看到更远处。   他想起生母,想起那首《小星星》,想起钥匙扣上的咖啡胶囊,想起Star Key。   他想起很多,突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   只觉这片星空,是最好的恩赐——给一直在暗处坚守的他。   “回去吧。”俞汉广声音极低,不愿意破坏这份宁静。   卫波道:“现在就回去?才半小时。”   俞汉广打断他:“我的意思是,回国吧。回爱梦,我们一起继续做游戏。我负责的出海业务已经跑起来了,你知道出海业务吗?还别说,它真是我们俩的月老……”   卫波看着他,眼中泛起淡淡欣喜。   怎么不知道?   这一年来,他只要心情烦闷或思念故人,就会来到这里闲坐。   在这片星海里,他无数次地关注过爱梦的动向,《最强游戏制作法:爱梦游戏俞汉广的狂澜征途》这篇文章,熟读到能全文背诵的程度。   卫波道:“我是打算回国。”   他公开了和俞汉广的关系,现下公司怕不是早已人尽皆知,想必很难再正常工作了,只得辞职。   但他不悔。   思及此,片刻默然后他继续:“不过,我不会回爱梦,更不想做出海。”   出海是当初卫波不赞同的策略,却被自己当成了十分成功的杀招,为公司力挽狂澜。俞汉广照顾到卫波的自尊心:“这一行其实很诡异,没人能百分之百预测未来……”   “我不想做,正是因为它被你做出来了,出海的未来是可知的。”怎料卫波道,“未来可知,或许是好事,但不会一直是好事。”   此刻他手指伸向熟悉的天空:“你看,宇宙浩瀚,星空无尽。我觉得不断探索新东西,才是最振奋人心的事。”   “创造带来希望。”   从VR游戏兴盛之初,俞汉广就进了爱梦,算是行业“老兵”。将近十年,再多的锋芒、锐气和热情,在繁琐的日常工作和诡谲的业界变化中,不说所剩无几,也是消耗大半。他目前往前跑的动力,除了肩负“爱梦游戏副总裁”的名号外,更多的是一种惯性。   倦怠的瓶颈期。   因而无论是理性还是感性上,他都赞同卫波的想法——临行前,他还和孟艾等人开玩笑,出海业务已成气候,即使没有自己,也照样像一个动力引擎,能够自主转下去。   创造带来希望,固守只会让人绝望。   “你有没有想过,出海业务稳定下来以后,跳出VR游戏行业,往更远的宇宙走一走?”卫波仍是盯着星空,一年的异国生活,如画卷般在脑中徐徐铺开。   人是需要自我旁观的——到陌生的地方,换不同的行业——跳过此山,方知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1)。   在乌顿短暂停留的这一年,他已然发现,哪怕曾经遇到了一些时代的风口和浪潮,可性格使然,抑或命运捉弄,自己只是得到了一个近距离旁观历史洪流的机会。   自己这辈子,应该不会有很大的作为了。   但他相信俞汉广可以。   俞汉广可以扶摇直上。   俞汉广闻言怔了下,瞳孔微收。   那星空离他很远,乍一眼望去甚为震撼,可若真看进心中,距离近了,却又是一片迷惘。   还没等他反应,灯光由远及近,变戏法似的一盏一盏迅速熄灭。   只留星月余晖陪伴二人。   --------------------   (1)出自苏轼《行香子》。   ------   还记得当年那个外国小翻译瓦斯吗?跟这儿等着咱们呢~   另外,有大可爱让我虐虐卫老师,其实卫老师这一年来已经过得……很难受了……我再试着砍几小刀(轻轻地) 第115章 失去你的概率   黑暗骤临。   卫波方才说的话在俞汉广的脑海中飞速盘旋,无边夜色伴着隐约声响,于眼里和耳中蔓延。他下意识脱口而出:“更远的宇宙……”   “回去。”怎料卫波攥着俞汉广的手倏地使力。   俞汉广以为他想回爱梦,于是笑他:“这么快就改变想法,要回公司?”   卫波对他跨服聊天的奇葩能力无语:“我是说回宾馆房间。科穆尔城郊区经常有冲突,看样子是又打起来了,不信你听。”   俞汉广见周围几桌散客也都站了起来,于是竖起耳朵,远处的声音类似硬物击在钢铁上,又如炮仗爆炸。   原来他前天初到乌顿,听到的诡异声音,竟然是——   打|仗。   二人的影子在漆黑夜色中淡若无痕。卫波语气有些无措:“情况不太对,连新城区都停电了。”   “抱歉,各位顾客,今日歇业!”瓦斯推开户外花园的玻璃门,手里还拎了几盒蛋糕。   他将蛋糕分给花园中的客人:“电梯停了,麻烦大家从楼梯下去;一点小礼物聊表歉意。”   本地客人似乎对此司空见惯,在遗憾声中闭了水烟喝了咖啡,纷纷接过蛋糕,懒散地往窄小的楼梯入口走。   见俞卫二人跟在客人中走近,瓦斯换了一口中文:“卫老师,俞,你们最好也回去,酒店有发电机。”   卫波向他投去致谢的示意眼神,胳膊却把俞汉广搂紧。   瓦斯道:“俞,不必紧张,快的话一夜就会停止。你可以回去和卫老师睡一觉。”   “咳咳,”卫波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打断他无心的口无遮拦,“谢谢,你也注意……”   “安全”二字还没出口,卫波便听见不远处接连爆出轰鸣之声,散落在不同地方的橙红色火光刹那间剥夺了他的视觉。   瓦斯双手捂住鼻翼嘴巴,在逐渐紧张的客人之间,难以置信地道:“主啊!快走!”说着,也慌忙跑回阳光酒吧室内区,顺手锁了门。   “别太担心,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紧张时刻,卫波竟然开了个玩笑。   俞汉广:“……”   “应该不会打到这里来,新城区还算安全。我经历过几次,都是小打小闹。”二人手牵手小心下着楼梯,卫波见周围都是外国人,便用中文小声道。   俞汉广极为敏锐地皱眉:“小打小闹?还经历过几次?”   卫波果然被他绕进去了,浮现一丝不稳的气息:“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只遇见过一次跟这差不多的情况。当时全城停电,通讯系统也瘫痪了,本地员工还传言外面有汽车炸弹。我们没法出去,只能躲在宿舍最角落的房间里,幸而有卫星电话(1)可以联系使馆……”   俞汉广听得脚下打跌,慌忙扶住楼梯。可黑灯瞎火的,手掌似乎被什么尖锐物体刺到了,他“嘶”了一声,瞬间被卫波回攥了手腕。   “好在后来一切无事。”卫波语调依旧平静温柔,手却不愿松。   俞汉广摸出卫波一手汗,指腹动了动,却又触到他的倒刺。   修电脑,点卤水,打卫星电话。   这一年来,他在宜州过得不好。但相比之下,卫波这双手,承受了更多坎坷命运。   下到客房区,他们才得知,近来阳光大酒店因为国际会议的缘故,入住客人很多,算上全部房间,发电系统只够撑三至四个小时。   客房经理倒是十分镇定,在间或“砰砰”的声响中,“Everything will be OK”不离嘴,还好心提醒他们——如果感到不安,或者一旦遭遇突发情况,可以到宾馆一楼最边角的餐厅等待,那里始终有电。   二人闻言立刻回房给手机电脑头显充上电,又抓紧时间洗了个战斗澡。   俞汉广像是掐好时间似的,刚从浴室出来,客房经理就一语成谶。   停电了。   黑暗再度骤临。   “手机没信号了。还是不能在这里待着,我们去餐厅。”卫波拔下正在充电的手机,当机立断。   暗夜中,他借着手机亮度替俞汉广照明。俞汉广略微放下心来,收拾妥当后无声点头。   现下情况不妙,他按下了想找点碘酒、创可贴或者消炎药的念头。   ——方才在楼道里,他的手划破了个大口子,回到房间才发现血染红了半边手掌,刚才在浴室又不小心沾了水,现下是十指连心的疼痛,伤口似乎也肿了起来,火辣辣的。   ……   阳光大酒店目前只有宾馆餐厅还亮着。那灯光活像肺痨病人呛出的最后一口血,微弱,摇摇晃晃,还带着点儿苟延残喘的绝望。   餐厅虽然不如二人想象般混乱,但为数不多的凳子早已被人占满,室内飘着淡淡的柴油味,嘈杂不已。   俞汉广目光所及,只有他和卫波两个国人,便跨过或坐或站、甚至满脸焦虑趴在地毯上的住客——他甚至看到了那几个在阳光酒吧门口乞讨的孩子——找了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重重地靠上墙壁,席地而坐。   好疼。   俞汉广盖着掌中皮肉绽开的伤口,不让卫波察觉。他在贯穿整条手臂的绵延刺痛中呼气,紧绷的神经奄奄一息:“这也太刺激了,才来乌顿两天,我怎么觉得这一辈子都要过去了,我们会不会挂在这里……”   “后悔吗?”卫波曲起腿,小臂搭在膝盖上看他。   俞汉广对这个问题无奈又好笑:“为什么要后悔?我要是不来这一遭,又怎么会遇见你。”   “连老天都承认了,我们就是命中注定。我遇见你的概率就是百分之百。”   卫波眼中潮漉漉:“遇见你的概率是多少我不确定;可现在,我只想把失去你的概率降成零。”   俞汉广刚欲说话,耳边便听到“砰”的爆炸声,一旁的桌椅也随之震了震,隐约的硫磺燃烧气味随气流钻进窗户,顿时一片Oh my God和Shit乱飞。   这场战争离俞汉广很远,远到他至今觉得这48小时发生的一切,不是真的。   却又似乎很近,近到他心中像遭遇了一场轰炸,所有这些年咬着牙筑起的防线,用自尊、自负、不舍与不忘筑起的防线,在此刻尽数溃不成军。   他撑不住,亦不愿再撑,默默将头枕在了卫波的肩上;也不顾周围人声喧闹,自己手掌疼痛,就要去抚卫波的脸颊。   手指在半空划过弧线,却被捉住了。   卫波仔细审视了片刻他带着血痕的手掌,随后毫无征兆地吻了上去。   他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撩起长度及地的厚重窗帘,盖到了二人身上,布料上霎时凸浮出人形。   黑暗三度骤临,将温柔和激烈拢于其中。   “哥……别……”没了外界打扰,俞汉广这才敢溢出呻|吟。   卫波在无边黑寂中笑了。   别什么?   他偏不。   他还要在唇的热度之上,再添自己笨拙但热切的表白——探出舌尖,细细舔舐俞汉广伤口边缘的鲜血。   一言难尽的触感将俞汉广淹没。他在疼痛和温柔的双重刺激下再也无力思考,不自觉地闭上眼的同时亦失去了五感,意识一片空白。   他肺部的氧气早已排空,血液凝滞;心间恍然又生出了根曲线,和数公里以外的战火共轭。   不知退让,无法清醒,没有道德。   连着灵魂也被包围揉碎,被研磨成齑粉洒入天际没于云端,又在满是硝烟火光的都市、在微风轻抚的户外花园、在澄澈的暗紫色天空中消失不见。   刚才他问“会不会挂在这里”,此刻才发现问题幼稚。   死又何妨。   ……   俞汉广再度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平躺在餐厅角落。   室内灯光已经全灭,想必发电机里的柴油也已耗尽,幸而阳光从窗帘缝隙中争先恐后地涌入,带来光明。   被分手后的这一年,身处平静的宜州,他却没有一天睡得踏实,要么如铁板上的牛柳,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要么如铁板上的活鱼,三更半夜被噩梦惊醒。   可来了乌顿,遇见了曾经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心上人;即使动荡和死亡近在咫尺,他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沉实过。   他抬起手臂——怪不得自己一夜无梦,原来手掌处已经被纱布包扎妥当,纱布细细密密缠了几圈,上面残留着米黄色液体痕迹,凑过去嗅了嗅,像酒精。   等等?   这是谁的杰作?酒精和纱布这种战时硬通货,又是怎么搞到的?   还在疑惑之际,脸颊边又感到一阵有规律的跳动。   等等?   这好像不是自己的脉搏。   他撑起脑袋——怪不得自己一夜无梦,原来有个温暖舒适的人肉枕头。   “……醒了?”卫波半睁开沉重的眼皮,嗓音疲惫。   俞汉广挣扎着直起腰,看周围人群大多和衣而卧,尚未醒来,于是放心地举着伤手道:“这?”   卫波秒懂:“纱布是我从瓦斯的酒吧拿的,原本要用来做豆腐的;没有酒精就用的伏特加。伤口这么深,总要处理一下。可你昨晚睡得熟,连我给你包扎都没反应。亲爱的,纱布和酒刚好都是现成的,你真的很幸运。”   “不过,如果你不来乌顿,也不会受这样的苦。”他回忆起昨晚看到的狰狞伤口,又忍不住感叹。   说这话的同时,卫波僵着身子,周身散出的些许酒味,被俞汉广灵敏的鼻子捕捉到了。   俞汉广没有继续问,想必向来滴酒不沾的男朋友昨夜也十分紧张,这才喝了点助眠。   “如果没遇到你,我不会来乌顿;不来乌顿,就不会受伤;不受伤,我不就没那么幸运了?”俞汉广有意缓解他的情绪,笑嘻嘻地凑到他耳畔念叨。   “且不说这些都是意外事故,即使我知晓所有的意外,预见所有的结局,我还是选择来乌顿,选择遇到你。”   他和卫波一起做过《你的99个故事》,而他更希望,自己此后人生中的每一个故事里,都有眼前人的戏份。   卫波终于完全睁开双眼,心中震惊之余,很快漫上无边情动,脊背也开始轻轻发颤。   他恨不得揽住眼前人箍到骨血中去;无奈胳膊被枕了一夜,早就麻到千里之外了,压根儿动不了。于是只得定了定情绪,将另一只手食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眼神又挪到腿边。   俞汉广顺着瞟过去——   卫波小腿上也有一双爪子。   原本在酒吧门口乞讨的一个小孩正抱着他的腿,虽然不知在哪儿蹭了一脸灰,但卷翘可爱的睫毛搭在下眼睑,人睡得香甜。   烽火烧天,不安蔓延。   伤口仍然作痛,而窗外的风将枪声席卷。   可看看眼前这一大一小两张脸上的安静笑意,他却宁愿时间静止。   宁愿,时间就静止在这一天。   --------------------   (1)卫星电话:基于卫星系统进行通讯的设备,一般在没有无线通讯信号的情况下应急使用,比如说突然来了地震、洪水、战争什么的,把移动联通电信的基站毁了,卫星电话就能派上用场了。   ------   伤在小俞身,痛在我心 第116章 “就这么待一会儿。”   温馨不过三秒。   小乞丐抽搐了几下后从睡梦中醒来,先是眼巴巴地看了会儿面色绯红的二人,随即开始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   这个年纪的稚童,笑起来全天下最可爱;一旦变脸,哭声便如警铃一样魔音灌耳,特殊的穿透力惊醒了餐厅内还睡着的住客。大家睁开眼后,焦虑又如潮水一般蔓延。   这焦虑跟昨晚还不一样——彼时客房经理神色如常,道是这场意外很快会过去,舞照跳马照跑,everything will be OK。   如今一夜过去,整座阳光大酒店丝毫没有OK的迹象。   电想必一时半会儿来不了。窗外鸟声虫鸣不再,轰鸣和着头顶飞机螺旋桨摩擦气流的声音愈演愈烈,不时有被震落的树枝,“啪”地撞上半拉窗帘的玻璃又急速落下。   俞汉广撩开一小段窗帘,见窗外大楼上【Shell】的广告牌上,【S】不知被炸飞了还是怎样,只余了孤零零的【hell】。   hell,地狱。   他打了个寒颤。   小乞丐动作更甚,把卫波的小腿当成浮木一样死死抱住,鼻涕和眼泪早已糊在了卫波裤子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可怜的样子也带出了一些住客零星的抽泣声。   “他说什么?”俞汉广压住心内的难过与恐慌,手伸到口袋里想掏翻译器,却什么也没摸到。   卫波仔细分辨着小孩呜呜囔囔的声音:“应该是一些害怕之类的话,不知道哥哥和妈妈在哪里……想回家去找妈妈……”   “mama”这个词俞汉广听懂了。   他想起小时候因为没亲妈经常在幼儿园哭花脸,又看着小乞丐褴褛的衣衫,胸口堵得难受,鼻头也跟着发酸:“唉!这么小的孩子,心理阴影得有多少。卫老师啊,你说你好端端的来这儿干嘛?”   “因为我……爸爸,”卫波眸子半明半暗,突然苦笑道,“原本来这里工作,只是想……”   想逃避,想赎罪,想解脱。   他有愧,愧于自己缠绕在心间的懦弱。   “可现在,我逐渐理解我爸爸为什么不愿提及他在这里的生活。”他实在开不了口,只得吐出一口浊气,“每一次动荡都能带来发财的机会,但是这机会是建立在流血和死亡之上。这世道,心肠不硬一些、不麻木一些,根本活不了。能哭出来的,大概只有孩子了。”   麻木的人,因为生活已经坠入深渊,所以甘心受苦;敏感的人,因为还抱有纯真的幻想,所以自讨苦吃。   这两类人他在乌顿见过太多,不知道哪种人更痛苦,更可怜。   “手还在疼?”卫波见俞汉广依旧怔怔望着自己,便问道。   俞汉广摇头。   手不疼,心很累——他突然对自己的工作,不,对自己的事业,产生了怀疑。   自己努力了许久的游戏出海,似乎失去了价值。   来之前他和孟艾等人讨论过乌顿数据不佳的原因——ARPU值高,但DAU渗透率低,说明玩家结构畸形,高度集中在有钱用户中。   待亲眼见到发生的一切,他才被按着头,认识了这个世界残酷的另一面。   游戏能给人带来热爱、兴奋、慰藉,甚至有缓解痛苦的麻醉效用,它们在脑中形成的多巴胺无可取代,极大的情绪价值,让它有别于其他互联网产品。   可游戏中的主人公如何成长进化,大杀特杀,这一切都是幻影;因为只有玩家的成长和治愈,才是游戏的精髓所在。   此刻他才明白,面对无力的普通人,面对渺小却具体的痛苦,任何游戏都无法治愈,任何游戏都无计可施。   “卫老师,俞!”瓦斯不知何时进了这个混乱的地方,肩上还挂着个巨大的双肩背包。   俞汉广回过神,冲他举起包扎好的手掌:“瓦斯,谢了。”   “不必客气,你们是我的贵客,”瓦斯卸下双肩背,从中拿出了些纱布和巧克力,又举起一瓶洋酒晃了晃,“记得换药。另外也可以喝一点,会轻松舒服。”   卫波给哭花了脸的小乞丐剥了颗巧克力,总算止住了孩子的哭声,对瓦斯道:“难得你这个时候还想着我们。”   生活不易,需要保持理智清醒,但在某些时刻,更需要一瓶酒,以及一位能给你送酒的朋友。   “是一场政|变,并不严重。”瓦斯点开手机里的新闻,给二人看他缓存好的视频。   俞汉广刚听几个餐厅内的外国人聊天,此刻又粗粗地扫着新闻上的英文,大致了解了来龙去脉——乌顿的反|对派一直以来都有动作,前天开始,陆陆续续在科穆尔城周边发动了一些小规模袭击。起初安全局势不甚明朗,但好在,今早已经逐渐被政|府|军|压制。   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只是屏幕里汽车炸弹爆炸的声音,还是让人听着胆寒。   瓦斯一脸正经:“虽然不严重,我还是建议你们联系使馆,撒娇。”   “……撒娇?”俞汉广满头问号,“为什么要撒娇?”   随即他含情脉脉地偷瞟着卫波。   也是,从来到乌顿后,日子过得一路火花带闪电,眼下都要上演生死未卜的“倾城之恋”了,根本没有机会和男朋友互诉两嗓子衷肠。   卫波想了好一会儿,才哭笑不得地道:“瓦斯,你说的……是不是‘撤侨’?”   俞汉广:“……”   黏人的小情致终究是错付了。   瓦斯不明就里地道:“你们马上回国——科穆尔城如今很不安全,旁边的贫民区已经死人了。”   他说着又拖着新闻视频的进度条,拿给二人看。   俞汉广起初不以为意,浏览了片刻后,没受伤的手忽然颤抖着扒上卫波的胳膊。   “怎么了?”卫波看他脸色煞白,额头冒出冷汗,有些担心。   俞汉广吸了两下鼻子,磕磕绊绊地道:“没……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他看到了屏幕中的一具尸体,眼前闪着浮光掠影般的记忆。   新闻视频是战地记者采到的一手资料,冲突和流血在镜头中被成倍放大。他前几天才路过的贫民区早已被夷为废墟,水果摊、面包店不复存在,只余被炸掉一半的黑色招牌砸在地面,如在祭奠战争罪行的墓碑。树木也被炸得东倒西歪,路边有人或趴或卧,鲜血和泥水混杂,交织成可怖的暗红。   俞汉广在这大片的暗红中,看到了一具小小尸体。他截了图,双指放大仔细辨认。   尸体的脸埋在黑灰里,衣服他却还记得。   ——绽出线头的【love&peace】。   以前,他对于“死”的感知,仅限于早逝的生母,以及那个居心不正的广告公司老板石念三。如今真等巨大的死亡降临在眼前,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就好像“死”这个词天生带火,避而不提,是因为它会灼伤嘴唇和心。   害怕抑或敬畏生命,意外抑或主动求死,冤屈抑或死得其所——虽然有些难过,他却理解。   但唯独这一次,他的理性溃不成军。   为什么死亡不肯放过这个孩子?他不愿死,不知为何而死,却又必须死。   见瓦斯已经带着双肩包里的“宝物”去安抚其他住客,卫波就着俞汉广扒着自己的手,屈膝在旁边靠下,随之拧开酒瓶:“来一点吗?”   俞汉广想都没想,红着眼圈吨了一大口,交集的百感终于被酒精涤荡一空。   卫波严肃道:“亲爱的,你今天到底……”   “别动,就这么待一会儿。”俞汉广浑身发冷,顾不上又开始隐隐作痛的伤口,双手挽住卫波的胳膊,如刚从猎人枪口下逃生的小鹿一般躲在他的怀里。   卫波未再言语,而是收紧了双臂,在周围一些人异样的目光里,静静地轻抚着俞汉广的头发。   俞汉广听到卫波手臂上清晰而鲜活的脉搏跳动,阖上了眼皮:   “就这么待一会儿。”   *   阳光大酒店餐厅的灯再度亮起来,已经是三天后。   这期间,瓦斯送来的食物酒水一应俱全,甚至还搞到了十分紧俏的阿莫西林药片给俞汉广消炎。因而除了俞汉广发过一场低烧以外,二人安稳地度过了72小时,连根头发丝都没掉。   虽然道路两旁仍时不时飘起黑灰,空气里还残存着丝丝燃烧的气味;可新城区的枯枝烂叶已被清理干净,灿烂阳光浩浩汤汤地洒在街头,驱散了头顶密布的阴云。   阳光大酒店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瓦斯的酒吧门口,又来了新的小乞丐。   荒烟连晴翠,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或许战争和死亡太常见也太痛苦,人类在漫长的演化岁月中,早已练就了快速遗忘这种痛苦的本能。   俞汉广此刻就暂时将诸多痛苦抛却脑后。他手握船票站在人工湖的休息区,在地上一群咕咕觅食的鸽子麻雀间,看着走近的心上人。   科穆尔城新城区有一片巨大的人工湖景区,据说运营方十几年前就到国内的知名景点取过经,连玉湖都去过。回国后,运营方在几个位置得宜之处建了景观码头,添置了几十条大小不一的游船,像模像样地卖起了船票。   “都办妥了?”他问。   卫波露出难得一见的轻松,原本高挺的鼻梁添了些活泼,佯做叹气:“嗯。从今天起,我就是无业游民了。俞总,怎么办,我还能找到工作吗?”   和爱人重逢后,他将长久以来盘算在脑海的念头落到实处,城里一恢复通讯和交通,就去向公司发了辞职邮件。   卫波的性取向以及与前男友的奇遇,早已在公司传得风生水起,同事们吃瓜快吃疯了,因而公司负责人怕再起波澜,根本没做挽留就在离职证明上盖了章。   “你辞职的频率太高了,一年一跳,现在的企业可不喜欢这样的应聘者。”俞汉广眉飞色舞地冲他扬了扬手中的船票,“我看你呀,不如登上俞总这条船,跟你的俞总回家,安心当好煮饭娇夫。”   二人也没挑,就近上了一条双人脚踏小白船,一鼓作气蹬到了湖中央。   人生的忙碌与闲适保持着一种守恒定律,旧梦重圆和战火纷飞一过,这两周,俞汉广觉得混吃等死的日子轻松无比。   ——考虑到安全问题,谢里夫老大爷取消了行程;孟艾、邹海遥从新闻中得知乌顿局势不明朗,也叮嘱他工作先放一放,赶紧回国。   从进公司以来,他似乎从未像现在这样轻松过。   轻松到奢侈。   肩上的担子一卸,在此地逗留便没了意义,俞汉广和卫波于是买了两周后的机票回国。   二人没去郊区看享誉全球的古城遗址和神庙,而是日日在阳光酒吧给瓦斯打下手,磨豆浆种韭菜,过出了些“你挑水来我浇园”的幸福感。   就连今天,也是在瓦斯的建议下才选择来人工湖划船吹风,纪念在乌顿的最后一天。   只有度过狂澜,才会明白,平淡最珍贵。   人工湖景致其实无甚可看,宜州的湖光山色,可比这里美上千百倍。倒是几叶小小的白帆颇有情趣,如白鸽般点缀在湖中各个角落,又映在卫波的眼睛里。   俞汉广用没受伤的手帮卫波拂开被风吹乱的额前碎发,撞进他的琥珀色眼眸,顿时遭遇美颜暴击。   卫波的眉眼很漂亮,是一种罕见的深邃,不仅毫无攻击性,反而含着柔情。   “事出突然,你的出海调研也只能结束了。”卫波打断他的花痴,“下一步你怎么想?”   这才是他熟悉的卫老师,依旧还有闲暇时间热爱聊工作的习惯。   俞汉广心里萌出了些隐约的念头,但又有些郁郁,因而不愿在此刻谈论。他手指依旧停在卫波眼前:“还没想好,得走通眼前这一步,才能去考虑下一步。”   卫波牵住他背在身后的伤手,轻轻摩挲掌中心新长出的疤:“俞总,不如你跟我回凌水。”   他瞳孔微眯,温柔道:“我也想走通眼前这一步,带你回家见见我妈妈。”   --------------------   小卫,支棱起来,把小俞带回家给妈妈看看~   ------   谢谢【鸳鸯锅Lynn】、【这锅反正我不背】(咦,我的读者为什么名字里都有“锅”字)两位大可爱对剧情的评析,鞠躬~ 第117章 是心肌梗塞的感觉!   ======   下飞机后,俞汉广还没出航站楼,就拨通了电话,向父母官宣了他与卫波的关系。   正值暑期,顾珊珊放假,俞乔退休后时间也充裕,二人喜上眉梢地赶到宜州。   ……   两米宽的大床,突然迎来了崭新的双人枕头被罩,以及一位失而复得的男主人。   就连卧儿卧都变成了个相当智能的人工智障,让扫地绝不撞翻茶杯,让开空调绝不调错模式;做饭时甚至还能给卫波打打下手——老俞家都是炸厨房星人,喂饱三张嘴的重任自然落在了卫波身上。   俞乔和卫波解开了一年前的误会,两个没工作的失落男人惺惺相惜,日日肝游戏。顾女士社交活动繁忙,总约在宜州的老同学喝茶。而俞汉广在爱梦兢兢业业干了这么久,除了去年养病歇了一个月,再未休过假;他深知现下是“死机重启”的好时机,干脆把攒下的调休连同年假一起请了下来,在家抱着胳膊看两个大男人开黑。   生活是抓紧时间浪费时间,是吵吵闹闹的俗气,又有令人安心的温馨。   *   “是的我看见到处是阳光,快乐在城市上空……”   “卫老师,你拔我耳机干什么?”俞汉广本来心情大好,听着歌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树林,倏地被打断,疑惑抬头望过去。   卫波刚从高铁中段的餐车回来,闻言望向俞汉广酡红的双颊和染了血丝的眼睛,手掌摊开,露出两片白色药片:“到点吃药。”   俞汉广顶着青黑眼圈,挠挠耳后的红色风团:“和老头喝嗨了,小过敏,问题不大。”   得知今天二人要去凌水,俞乔昨晚特意拿出了私藏陈酿,一定要一家四口小酌几杯。说是小酌,岂料俞乔第一个真香,二人推着行李箱出门的时候,还烂醉如泥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不准挠,”卫波拍掉他的爪子,又摸上他的额头,“人也还在发低烧。生病没有小事,到点吃药。”   “苦……”白色药丸在眼中跳跃、模糊、变形——他不是不愿吃,只是这药没有糖衣,他昨晚宿醉,今天又发了低烧,实在咽不下去。   虽然买的是商务座,但高铁内通风不畅,车厢连接处厕所里飘来的淡淡味道,更是让本就浑身发热的他几欲作呕。   卫波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伸了出来:“吃完药,准许你闻一闻。”   待亲眼见到俞汉广皱着眉头将药片吞进肚,卫波笑着打开咖啡杯。   俞汉广这才如瘾|君子般缓了痉挛的脸颊,竭力调匀呼吸,开始捯饬手机。   “休假了,就别看手机。”卫波在他身边落座,老僧入定一般闭目,“俞总,安心养病,少操闲心。”   俞汉广熄了屏,乜斜他的侧脸,不服气道:“不看了不看了。也不知是谁,不上班的时候天天操心,和我家老头聊VR游戏的未来,现在都管起我来了,啧啧,果真被老头带得爹味十足。”   卫波靠在座椅头枕上浅笑,身子随晃动的高铁左右微摇。   见卫波眼睛一直没睁开,俞汉广如在班主任眼皮底下抄作业一般,悄无声息地重新点亮屏幕。   卫波其实误会了,他是在和卫粒发信息。   【Lili_wei】:【汉广哥,绝对没问题,挑眉.jpg】   【花蝴蝶】:【事关你汉广哥未来五十年的幸福,和你未来五十年的事业,你谨慎一点。】   打完字,他忐忑地盯着行李架上的礼品盒。   自从定下了去凌水的日子,俞汉广没事就要到购物网站上逛逛,虔诚地敲下【中老年阿姨喜欢什么】、【送岳母的礼物】、【长辈礼品优选】等等字样。   初次见面,到底要怎样给卫家母亲卢云留个好印象?   鲜花?茶叶?口红?书?还是包?   送套书吧。阿姨不也是老师吗,肯定和顾女士一样爱看书……   包。对,包是万能的,女孩子都说包治百病……   一度有那么几天,俞汉广三更半夜总要把卫波从被子里踹醒,魔怔地在他耳朵边叨上一句“咱妈喜欢什么?”   按照卫波的意思,俞汉广什么都不用准备,人到了,就是最隆重的心意。   那哪儿行?   他要真两手空空上门,还不成了个笑话。   他也问过顾珊珊,顾女士举着一本《红楼梦》,告诉他给女性长辈送礼的奥义——贾家养尊处优的老太太,爱吃甜烂食物,爱听热闹戏文。   谜语人顾女士是什么意思?   现在去报个曲艺速成培训班,还来不来得及?   【Lili_wei】:【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别人家的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我就不一样了,我可是我妈的军大衣。】   卫波回国后也已向妹妹说明,卫粒和池斓都是新时代都市丽人,对二人的关系毫不吃惊,真心祝福。   卫粒更过分,最近接下了一家知名视觉设计公司的猎头大单,得知优秀的设计师大多都是非直男之后,她竟然厚着脸皮找到躲了一年的俞汉广,张口哥哥,闭口俞总,求俞汉广给她介绍人脉。   现在的小姑娘搞起事业来,都这么凶残的?   花蝴蝶怎么能放过大好机会,以此为“要挟”,问卫粒“咱妈喜欢什么”。   这才得到了宝贵的小道消息。   【Lili_wei】:【我妈退休之后爱好不多,写大字算一个,你送笔墨纸砚就行】   礼品盒用暗绿色的金纹皱纸规整地包好,大气又低调。   与内里的“生云砚”,十分相配。   原来卫家母亲喜欢书法。   俞汉广听到后,觉得自己和卫波合该是天生一对。   这不巧了吗,芦城靠山吃山,地质独特,除了产茶之外,还盛产砚台。古代就有大书法家称这里的砚台“呵气生云,贮水不涸”(1)。俞汉广在IM上联系了做砚台生意的老家朋友,赶紧下单了几款昂贵的生云砚,准备博“咱妈”一笑。   顾珊珊得知此事后,从谜语人变成了助攻王,找一位小有名气的书法家同学求了副墨宝,精心装裱封箱后,让俞汉广一并带去凌水。   【花蝴蝶】:【……彳亍口巴,我待会儿给你推几个简历啊,跟人家好好谈】   【Lili_wei】:【俞总,大格局!俞总放心飞,出事我哥背,机智.jpg】   ……   凌水不似宜州发达,城市也小;坐上出租车不到一小时就能绕城兜上一圈。新建的商品房和步行街在低矮楼群中格格不入,是每一个北方小城都常见的景观。   俞汉广关上车窗,不适地耸耸鼻子——空气中有淡黄雾霾,偶尔还飘来刺鼻气息——坐高铁来时,他看到周边不少顶着高烟囱的化工厂,应当是它们的杰作。   “哎,大叔,你走错了!”他透过落满泥点的出租车前窗望向前方,对司机道,“过了振凌路,要右转到凌中大道去。”   听他们操着普通话,司机只当是外地人,便动了绕路的念头,此时被俞汉广直言点破,不悦地打着方向盘。   “你对这里好像很熟?”卫波松开刚在花店买好的大束捧花,“来过?”   “没,这不是刚看过地图嘛,”鲜花沁出的甜香让俞汉广略微安心。他红着脸擦汗,手臂时不时颤抖几下。   卫波捕捉到了这份细微的紧张,默默抓住他的手:“我妈不会为难你。”   俞汉广不依不饶:“要是为难呢?”   卫波不疾不徐:“有我。”   车行至郊区,终于在一座小院门前停下。   俞汉广还在车上时就见院前纤尘不染,老式铁栅栏门早已打开,门栓上的锁扣随微风撞出叮当声,像他小时候听过的八音盒。   长辈小辈见面这种事,情绪的作用是相互的,想来卫家母亲和他一样,激动忐忑五五开。   他一向对自己的外貌和衣品十分自信,此时却不安地理了两下头发,又掸了掸衬衫上的浮灰,问卫波:“还行吗?”   卫波闷笑:“不能更行了。”   二人下了车,从后备箱中取出行李箱和大包小包的礼品。卫波特意拣了其他的重物拎,只把那一盒生云砚礼盒,和手上的花束留给了男朋友。   俞汉广怀抱里拢着大朵康乃馨,饱满的粉白花瓣热热闹闹地绽着,浓云一样挡去了半张心虚的脸。他随卫波快步来到门口,准备把早在脑中过了千百遍的问候语拎出来。   卢云一直端坐在客厅沙发里,眼神在电视和茶几上精心摆好的水果酥糖来回切换。   最近的天气可真好,碧空万里,空气里都是甜蜜的果香。   一如自己这三十年的灰暗人生,从儿子说要“带爱人回家看看”的那一天,守得云开。   听说人家喜欢家里种的水果,她提前好几天,就趁天光未亮,剪下了小院儿里个头最大最饱满的葡萄湃在水井中;儿子还说,“爱人”点名要吃她亲手做的酥糖,昨天起她就开始精心准备,芝麻花生都是一粒一粒挑选妥当。   刚买的鱼还放在水池里,鸡汤是早上五点起床熬上的。   哦对了,人家姑娘第一次上门,待会儿不要忘了沙发下面压的红包……   她手指无意识地搭在遥控器上,可电视不知什么时候已被调成了静音。   听到门口有汽车驶来的响动,卢云忙撂了遥控器,拢着裙子出门迎接。   走路都带着风。   蹬蹬跑到门口,卢云面色由红转白。   笑容僵在脸上。   儿子怎么带了个……男孩子回家?   这就是他口中的“爱人”?   俞汉广站在门外,略微放低花束,露出不知对着镜子练了多少次的招牌微笑:“阿姨好,我是俞……”   他最善察言观色,看到卢云直直望着自己的表情,瞬间明白了一切。   俞汉广笑容也僵在脸上。   刺目的阳光兜头晒下,在一片近乎令人失明的白中,俞汉广只觉眼皮发黑,额头到下巴却如毛笔晕在洗墨池里一样,粉红渐次蔓延。   他手掌骤然捂上胸口,可砰砰直跳的心脏,早已按不住了。   糟糕!   是心肌梗塞的感觉!   --------------------   (1)借鉴了米芾在《砚史》中形容“歙砚”的语句。   ------   前面几节有点沉重,这两天欢脱&鸡飞狗跳一些哈 第118章 【让我抱抱你。】   ====   卫波看到了卢云的头发,在阳光下黑亮得反光。   为了今天这个日子,母亲应当是特意染过头发。   他竭力回想已经一年未见的母亲,到底是怎样一幅脸孔。   父亲去世后,母亲不但没有被生活压垮,反而如去参加一场必须打赢的战斗,每天上班给学生讲课,下班了照料自己和妹妹,常常一站就是十七八个小时。   那时的母亲乌发明眸,身姿挺立。   把一双儿女拉扯到大学毕业以后,退休的母亲才略微放松下来,种树浇花,写写大字。   去年突然从爱梦辞职,卫波带着满心的迷茫和挫败感回了老家,当时母亲什么都没问。他躲进自己的小屋当失恋宅男,母亲也只是默默为他准备一日三餐。待他找到驻外工作,想去乌顿换换生活,母亲依旧支持他的选择。   那时的母亲头发已经花白,老花镜偶尔会从消瘦的脸颊上滑落。   思及此,卫波站到中间缓和尴尬:“妈,我介绍一下,这是小俞,我的爱人。”   让不擅长搞气氛的人出来圆场,局面只会越圆越糟;他这句话火上浇油,不如不说。   卢云只当儿子口中的“爱人”是个小姑娘,做好了万全准备——哪怕姑娘家家娇纵些,只要儿子喜欢,她又不是性格古怪的恶婆婆,总能接纳。   可现下她的心里的荒唐感成片蔓延,小院子里的扫帚落在眼里,也像成了精一样,恨不得飞到她面前狠狠地抽一巴掌。   “阿姨,”俞汉广笑容不改地递过礼品盒,“小小心意。”   卢云伸手却并未接,而是径自摸出口袋的手机,按下号码:“喂?粒粒,你哥的事,你知道?”   卫波走近道:“妈,你听我……”   却被卢云的高呼打断:“粒粒!你还帮着他们俩了是吧?”   卢云这双手,年轻时拿过电子笔、拿过粉笔;如今拿毛笔,依旧是力透纸背的稳。可不知为何,今天就是抖得厉害。   手机摔掉在地上。   俞汉广心跳愈发剧烈——他不打无准备之仗,和卫波的感情毕竟不是大众眼中的良缘,卫家母亲此番强硬态度,来之前,他自然也仔细思忖过。   土掩水,柔克刚,笑里藏刀就正面怼,态度强硬就装无辜绿茶。总之,只要不是那种“给你五千万立刻离开我儿子”的豪门狗血戏码,他都能应对。   花蝴蝶强打起精神,拿出平日工作中的八面玲珑劲儿,捡起手机:“阿姨,不要激动,人生就像一场戏,因为有缘才相聚……”   俞汉广这番见招拆招,落在卢云眼中就变了味。   这小伙子长相不赖,高帅有型,但着实有些嬉皮笑脸,似是在故意气自己。卢云胸中愤怒层层堆积,终于抑制不住冲口而出:“谁是你阿姨?!”   卫波不顾俞汉广制止的眼神,急忙道:“妈!你别……”   “谁是你妈?!”她音调愈大,环顾四周后,抄起小院子里的扫帚,赶鸡仔似的就把二人往门外推,“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亲爱的,把门关上!”俞汉广灵活地躲开扫帚袭来的强风,还不忘嘱咐卫波。   随即回头赔笑:“阿姨,您要不是我阿姨,那就只能是我妈了!”   “妈,妈!哎!别打了,打在我身,痛在您儿子心啊!”   听小伙子连称呼都变了,卢云更气:“还知道把门关上?还知道家丑不可外扬?我看你们就是商量好的,非逼得我在这里没脸见人,住不下去……”   “住不下去就来宜州。”俞汉广仍紧紧攥着礼盒。   花蝴蝶此时已变成了一只乱窜的扑棱蛾子,跳着闪避扫帚伤害,上气不接下气:“妈,您来宜州,我孝敬您。您聪明能干,心灵手巧,我做您经纪人,我让您当全国阿姨的心中偶像,全国大爷的梦中情……”   卢云原本攒着一身的力气,听到他这没脸没皮的吹捧,扫帚竟像打在棉花上,怎么都发挥不出威力。   卫粒一直没挂电话,此刻也在手机那头着急喊道:“别动手,别跟哥和汉广哥生气……”   “妈妈!你想想爸爸!”   她不喊则矣,一喊,卢云条件反射一样出手更狠。   俞汉广被扫得七荤八素,脸比刚出锅的小龙虾还红,拿着手机的胳膊也不住颤抖。他心中暗道不好——卫粒这反向帮忙的天赋,简直和她哥哥如出一辙。   事已至此,自己是不是要战术晕倒一下?   等等,眼前这把扫帚怎么还真旋转了起来……   “亲爱的!”卫波刚喘口气,就见花束和手机一前一后啪啪砸在地上。   “妈妈……”俞汉广依旧拽着礼盒,身子却软了下去。   花蝴蝶被持续输出的扫帚闪晕了。   卢云如梦方醒,将扫帚扔向一边:“我,我没打到他……”   卫波接住俞汉广的腰,这才看到俞汉广身上的疹子密密麻麻,可怖至极;虽然隔着衬衫,他却还是被烫得缩了手——俞汉广整个人似在炼丹炉里烤过三天三夜,时不时抽搐一下。   他觉得自己的心瞬间被剖出,也架到了熊熊烈火之上。   已经这样失去了爸爸,不能再这样失去爱人。   卫波抬头,泪水早已在眼角决堤:“快叫救护车!”   *   【主诉:患者突发晕厥,呼吸困难,伴四肢抽搐,上肢与前胸大量红疹   门(急)诊诊断:破伤风抗毒素皮试阳性,过敏性休克   入院诊断:破伤风并发吸入性肺炎】   病房静谧,卫波替床上安睡的俞汉广调好点滴速率,随后绷着脸看推送到手机上的电子病历。   主治医生的余音还停在耳畔:“破伤风,还添上吸入性肺炎,死亡率30%左右。你们家里人心也太大了,要是晚来五分钟,人现在有没有,都不好说。”   卫波想到了宿醉,想到了过敏,想到了因为激动而导致的晕厥,却怎么也没想到,俞汉广得的是破伤风。   “破伤风潜伏期因人而异,有的人甚至长达一个月,他前段时间是不是被什么带铁锈的东西割伤了?”   卫波熄了手机屏,望向俞汉广掌心那道浅浅的疤。   在乌顿划伤后,伤口很快痊愈,二人早把此事抛在脑后。   他自失地摇摇头,感叹自己和乌顿这个国家的深深羁绊——父亲间接因此丧命,爱人也差点搭了进去。   卫波脱力地靠在病床旁的椅背上,下意识回避着病房里的一切。   因为父亲的病痛与死亡,他对医院从无好感,但凡生病总是自己扛,如非必要绝不来这种地方。   可这几年,但凡进医院,竟然都是为了俞汉广。   十余载没来故乡的人民医院,这里早已不是他脑海深处那个混杂着噪声和酒精味的、连取个药都需要跑上跑下的小楼。现下病房整洁干净,就连墙上的挂画都很有艺术感,几株树苗在茂密森林中,排成了【平安】二字。   墙上的【平安】似乎有了生命,在他眼前不断跃动,本已平复纷乱的思绪重新搅缠。   医院这种地方,见证过太多无能为力的祈祷——小时候,他陪父亲来看病,总看见有人眼圈通红地坐在楼梯上,默默念叨这两个字。   如今他方才明白,若这一生平安终老,哪怕穷些苦些,没有做出大事业,其实已经是万幸。有多少人没能避开降临在身上的病痛,没能躲掉突然袭来的灾难,没能逃脱残酷的战争。   他重新趴在被子上,握住俞汉广的手,肩膀耸动着任泪水沁入棉絮中。   如果这一切自己都能侥幸躲过,以后的日子里,他只想使劲地活着。   没能说出口的话,再也不会咽回肚子。   没来得及的相拥,一定欣然张开怀抱。   ……   闹了这么一大出,卢云此时已清醒过来——虽然仍过不了心理上的那一关,但一个帅气健康的小伙子被她连打带吓得昏了过去,到底心中有愧。   跑完缴费拿药流程,她又回到主治医生的诊室,详细地询问了俞汉广的病症,结果越听越惊心,捂着心口缓缓挪到病房。   却见儿子趴在……爱人的病床边,似乎睡着了。   两双手还紧紧握着。   她又有点气闷。   卢云走近,发现俞汉广手腕上隐约亮着,一闪一闪如夜空中的星星。   定睛看过去,他手腕上的智能手表重复跳动着一行字:   【亲爱的,我有些累。你醒了就喊我,让我抱抱你。】   她几不可闻地长叹了一声,踱出病房,决定去给儿子和他的“爱人”买些晚餐。   都怪自己,俩孩子到现在,还没能吃上口热饭呢!   ……   这一趟来回的时间略长——方才卢云思来想去,还是回了家。   外面卖的饭食不一定对胃口,俞汉广又是个过敏性体质的急诊病号,还是亲自下厨更保险。   卢云打车回到小院,简单炒了两道清淡素菜,把锅里的鸡汤盛满了保温桶,又拎着准备好的葡萄和酥糖,这才着急上火地赶在夕阳下山之前回到医院。   她满脑子都是俞汉广的病情,门也未敲,拧了把手就神思恍惚地进了病房。   “妈。”卫波忙不迭和俞汉广分开,尴尬地搓了搓胳膊。   “阿姨……”俞汉广舔舔嘴唇。   他刚醒来就被卫波箍得紧紧的,问什么都不作答,只好亲了亲男朋友的眉心,就让他这么静静地抱着,直到刚刚才分开。   此刻俞汉广敛好病号服,脸色半红半白地靠在病床上。见卢云神色平静,他胆子大了起来,猛咳两声后试探着改口轻唤:“妈。”   卢云忙放了饭盒保温桶,抽出纸巾递给他。   没应声,但也没拒绝。   俞汉广还没来得及心花怒放两秒钟,突然听到背包里的手机声。   “顾老师的电话。”卫波替他取出手机。   俞汉广今天太累了,他知道顾珊珊来电话的用意,可实在打不起精神虚与委蛇,便道:“你替我接吧。”   顿了片刻,又补充:“好好和顾老师说,不行就速战速决。”   卫波哪里是会“好好说”的性格,更远非顾珊珊的对手,隔着电话被盘问几句,“速战速决”地招了。   “妈,”卫波把手机递给坐在一旁的卢云,“顾老师,就是汉广的妈妈,想跟您说两句话。”   卢云正把葡萄从小枝上剥下,闻言略微惊愕,慌忙擦了手接过手机。   “卢老师,您好。”顾珊珊在电话那头道,“听小卫说,您也是老师?我们两个是同行,巧得来!”   顾珊珊的江南普通话说得和气绵软,两位又有职业共鸣,卢云双手握住电话放在耳边,很快放松下来:“您好,顾老师,我在我们这儿的中学教物理。不知您是教哪门课?”   “我嘛……我的专业是训诂学(1)。”顾珊珊答。   听闻顾珊珊是同行,卢云便理所当然以为她也是教语文数学之类的科目,怎料顾珊珊报了个她从未听说过的词汇,一时张口结舌。   “训诂学就是研究古书的。”顾珊珊柔声缓解着电话彼端的无措,“卢老师,老古董研究的多了,我才发现,人呐,不能总是钻过去的牛角尖,得往前看。”   卢云被她说得一怔。   顾珊珊继续问:“对了,听说您热爱临池挥毫。两个孩子带过去的墨宝,您看到了吗?”   “墨宝?”卢云疑惑。   “快快,给妈看看墨宝。”俞汉广闻言指着角落里的礼盒——这礼盒想是卫波适才手忙脚乱,一股脑儿带到医院来的。   卫波急忙打开礼盒,他个子高,双臂一张开,刚好给装裱过的书法作品做展架。   卷轴摊开,宣纸上的黑色行书错落有致,极妍尽态,是只可意会的美。   可写的竟然是:   【莫生气   人生就像一场戏   回头想想又何必】   俞汉广:“……”   卫波:“……”   顾老师找的大书法家这么接地气?   卢云回想着俞汉广刚才的彩虹屁,揉揉眼睛,哭笑不得地喃喃自语:“我是老花眼了吗?这是什么啊……”   “卢老师,我也老花眼,老花加散光,摘了眼镜什么都看不清。”顾珊珊道,“不过吧,有时候如果看得太清楚,生活反而就没那么美丽了,您说对不对啦?”   ……   卢云若有所思地挂了电话,望着墙上的【平安】二字不语。   片刻后,她将饭盒和保温桶推在俞汉广病床的小桌板上:“饿不饿?来吃饭。”   一道山药百合木耳,一道清炒莴笋,鸡汤炖得油花透亮。   交织的青白淡黄,又晕了柔软的浅橘阳光,如精心描成的工笔画。   落日熔金。   北方的夏日傍晚,是在江南体会不到的曼丽与舒适。   老天爷总是喜欢在酷热后,充满歉意一样,奉上凉爽。   恰如这片土地上的妈妈们——她们道歉的方式,从来不是“对不起”。   而是“来吃饭”。   --------------------   (1)训诂学:研究古籍中词义、语法、修辞等现象的专业学科。   ------   顾老师,全场最佳助攻~   小卫妈妈一松口,这事儿差不多就成了。对灯发誓接下来没有大刀了,两个人专心搞事业去 第119章 没什么不能见人的   ====   “妈妈!”   俞汉广踩在冰原上,双脚灌了铅。渐渐融化的冰水没上小腿,他焦急地伸手,想要拉住眼前的柔婉妇人。   手一紧,却拽住了卧儿卧的机械臂;转瞬间机械臂变幻成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自己。   有着金黄色卷发的外国小男孩,笑嘻嘻地说着“give me money”,手指却毫不留情地叩动了扳机。   子弹穿心而过,带血的弹头冲往远方。   跌落冰水中时,他才看清小男孩的衣服——露了几绺线头在外面,上面印着【love&peace】。   俞汉广连着惊呼了几声方才睁开眼。吐出胸中浊气之际,赫然发现,自己把卫波的腕骨都攥白了。   康复期间,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十分嗜睡;只是眼睛一阖上,就噩梦缠身。这么多年的遭遇,像是商量好了一般,趁着他身体虚弱之际,不约而同钻进大脑中疯狂报复。   唯一能帮他抵挡荒谬诡异的梦境的,就是卫波的手。   男朋友这双手承载了太多——工作时要握鼠标敲键盘,休息时要打扫自家小院、帮母亲按摩小腿;白天要取药、盛饭、洗水果,晚上还要被自己折腾,一动不动地握在枕边。   现在,这双手抽了张湿纸巾,在掌心略微焐热后,细致地为他擦掉额上的冷汗。   俞汉广噩梦做得骨头都要散架了,乏力地撑起身。他见窗外大亮,病房内却只有卫波一人对着手机打字,便调整呼吸问道:“妈呢?”   自一周前挥扫帚大闹了一场后,卢云对于二人的关系再不做声。俞汉广自作主张叫他“妈”,她也从不应答,只是每天早上照例来送饭。   活似一尊眼观鼻鼻观心的菩萨。   卫波指了指一旁小桌上的还冒着热气的早餐袋:“刚送早餐来,看你还睡着,就和顾老师煲电话粥去了。”   他们虽然都到了而立之年,但平日的相处仍像两个大男孩,对于长辈间的这种友谊雾里看花,只知道,菩萨近来只与顾珊珊一人投缘,讲起电话来,至少一小时打底。   卫波咽下了后半句话。   卢云是听到俞汉广在梦里叫“妈妈”,才皱着眉出去打了电话。   俞汉广舒了口气,冲卫波挑下巴。卫波霎时意会,便把煎饼果子和锅巴菜摊到他面前。   ——心有灵犀就像AI的深度学习,散落在日常生活的无数情境,每个瞬间。   卫波帮俞汉广把煎饼果子掰开分好,又从旁边抽屉的药盒中取出两粒阿奇霉素,哄孩子一样轻声道:“掺着早饭吃,不苦。”   俞汉广管着爱梦大几十号员工,公司所有的业务都在手上攥着,工作生活里都是说一不二的性格;唯独在吃药这件事上是个嘤嘤怪,每次对着白色小药片,都要和卫波哼唧半天。   卫波知道他最怕苦,嘴上嘲笑着一个知名游戏公司的副总裁闹小孩子脾气,私下却总是变着花样给俞汉广喂药。   磨碎了掺进粥里,悄咪咪化在榨好的橙汁中,或者干脆混进米饭,让俞汉广一口吞。   此刻俞汉广像个看到语文课本上【熟读全文并背诵】的学生,半是幽怨半是悲愤。   “乖乖吃了药,给你这个。”卫波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酥糖,“妈今早特意给你做的。”   酥糖切成手指长的整齐小段,外层被芝麻和花生裹得严密,里面却留着一个又一个气孔;油脂与糖在此处完美结合。   卢云制的糖十分漂亮,气孔均匀地留在糖芯中,彼此紧紧相挨——糖的韧性和粘稠度,都是一级棒。   俞汉广把酥糖拿在手上把玩,阳光正巧穿过气孔,在桌上留下点点光束。   如他和卫波的爱意,值得接受阳光的洗礼,它明亮,又坦荡。   没什么不能见人的。   “咱妈的手艺臻至化境。”俞汉广吞了糖块药片,彩虹屁吹得丝滑,“哎,吃完忒有劲儿了,有点想下地干活儿。”   在凌水待的这段日子,他天天和医生护士们插科打诨,入乡随俗,也学了一嘴不太标准的儿化音。   卫波抽空回了几条信息,随即宠溺地望着他,揶揄道:“天晴了,雨停了,俞总啊,你又觉得你行了。”   “我真的行。”手机响个不停,俞汉广晾着没管。他嘴上不饶人的劲儿起来了,分毫不让地回敬卫波,“多少人排着队着找你的俞总呢,只有你,得到了就不晓得珍惜。”   “喂,魏博。”俞汉广接起电话。   卫波正在收拾剩余的早餐,闻言诧异抬头:“嗯?”   “嘘……”俞汉广冲他狡黠地眯了眼,竖起食指放在唇边,“魏博,你继续说。”   ……   短暂和魏博交流了出海业务数据后,俞汉广将手机放在床头的小桌板上,手指慢慢敲打起来。动作不像是弹钢琴,更像是拨拉着古筝琵琶之类的弦乐器,击出铮鸣之音。   “工作有问题?”卫波问。   俞汉广摇头:“我负责的工作哪能有问题?魏博很能干。话说叫你们这个名儿的,是不是都特别厉害?”   见卫波没听明白,他也不解释,又道:“我们项目组一个小姑娘,贼厉害。除了乌顿因为战争出了些不可抗力,其余各项指标,和她做出的拟合数据都很接近。”   “就是因为太顺利了,我才不放心。”   这些年,他习惯了当掌舵的船长。   但若是晴空万里,只凭太阳的位置就能分辨方向时,船长一定是第一个焦虑的人——习惯了风浪的人,潜意识里会觉得平静是危险前兆。   “俞总,”卫波端了一杯温白开,“你当俞总多久了?”   俞汉广被他问得一愣,接过水喝了一口,压住舌根的苦意,凭本能回答:“你离职了之后,我一直留在业务群,今年开年后升的VP。”   卫波眉峰皱得紧:“你觉得你还能当多久?”   这话似审问,并不好听;俞汉广也从他脸上看出些许严肃,大拇指在杯壁来回摩擦:“……干嘛问这个?”   卫波继续道:“我换个方式问——爱梦的出海业务,是不是没有你也行?”   这话切中要害,俞汉广放下水杯,静静地看着他。   出差去乌顿前,他就说公司的出海业务,没有自己照样能转下去。当时只是活跃气氛的调侃,此刻卫波一提,他才感受到背后冷冽的暗涌。   一切,只是看起来很美。   出海,和他以前做的项目都不一样。   虽说这一年开了挂,半靠摸索半靠手段地把业务模式跑通了,但把游戏推到国外去这件事,“天人交战”的因素更甚——他常调侃,出海就是“无数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1)。   有时候,但凡怎样努力,一个政|策、一场战|争、一次瘟|疫、权|力|博弈、内|乱纷争……都有可能让以前的一切付诸东流。   做了出海业务后,他养成了每天必看国际新闻的习惯,也是这个原因。   如果远方事关命运,面对新闻里的风云变幻,不可能无动于衷。谁能保证以后都有如今的年景,都有这样的好运气?   更重要的是,在亲身经历了乌顿这一场小小的动荡后,他坚持了九年的游戏理想,在炮火和子弹中,在小男孩那件【Love&Peace】的衣服中,摇摇欲坠。   所谓顺利,不过是真正的不幸没有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俞汉广想起了适才的那场噩梦。   “这是你的顺境,也是你的困境。”卫波觉察他的迟疑,证实了心中答案,“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困境之中。”   俞汉广眼中戏谑骤散,讷讷不言。   卫波道:“你还记得吗?我曾经问你,有没有想过跳出VR游戏行业,走一条新的路?”   他又补充:“是在乌顿的时候问的。”   乌顿。   他当初再度入职到一家知名的光通信企业,是一门心思奔着乌顿。虽然公司也有其他外派国家可供选择,但他几乎没有考虑过。   起初去往那里,只是希望能走一走父亲当年经过的地方。他没体会过很深的父子情,想自我救赎,亦想弥补心中遗憾。   外派待遇优渥,工作也没有以前在游戏公司时那么耗费脑细胞。最初的几周,他在阳光酒吧屋顶望向乌顿静谧的星空,经常会想,为什么当年父亲总是郁郁寡欢,眼中总有失落?   慢慢地,他觉察出了一种困境。   困境和人本身有关,即使换个环境,也无法改变。   人类好像就是这样一种进化得不够完善的奇怪动物——适应能力极强,满足于日复一日又浅尝辄止的欢愉,可回过头来却并不开心。在人生路上争先恐后、俗务缠身,可回过头来,却发现两手空空又精疲力尽。   哲学家们说人生像西西弗斯推石上山,他觉得这是美化。   其实,人生有时和小白鼠的一生没有什么不同,困在玻璃罩中不断跑动。跑得久了,有人会渐渐认命,并觉得日复一日的命运理所应当,如果玻璃罩被移开,他们或许还会埋怨外面天冷风大,跪求着玻璃罩的保护。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2)   但他不愿意做这样的人。   他笃定,俞汉广也不愿做这样的人。   顿了许久,俞汉广才恢复笑容,下垂的眼尾挑出一道弧度:“卫老师,别这么上纲上线啊!你也别光说我,你现在是从困境中跳出来了,又不愿意跟我回爱梦,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和俞汉广在一起久了,洞幽察微的本事,卫波能感受个囫囵。听到这一声“卫老师”,他便知道了俞汉广应该想好了——男朋友在动情时、抑或着急之际,会喊他“亲爱的”;而一旦心里有了主意,这声“亲爱的”,就会转换成语调沉稳的“卫老师”。   “接下来我要做的事……”   “连畅早上给我发了信息,”卫波举起手机,琥珀色瞳仁在灯光照耀下透出澄明,“我打算还一年前欠下的债。”   “去参加他的新综艺。”   --------------------   (1)出自鲁迅《这也是生活》。   (2)出自万青《杀死那个石家庄人》。   ------   一年前的连畅:我再也不用素人演员了!   一年后的连畅:卫老师,真香~ 第120章 “山人自有妙计。”   ======   “真的想好了?”俞汉广拿着饭盒晃晃悠悠来到餐桌旁,“据我所知,连畅还什么都没准备。别人拍综艺,是八字没一撇;连畅这小子拍综艺,是龘字没一撇。”   俞汉广尚未完全恢复,但假期短暂,二人便提前两天登上了回宜州的高铁。   高铁偶有晃动,卫波伸手在俞汉广的肩臂和车厢中间做了个缓冲带,防止碰撞。   卫波道:“嗯。昨天已经发信息和连畅确认了,电子合同也已经签好了。”   俞汉广刚刷了社交网络,【连畅】发的最新动态是:【Begin Again】。   他于是故作埋怨:“都怪粒粒这个大嘴巴,不然那啄木鸟怎么能第一时间知道你回来了。”   卫波笑着打开饭盒,望着沾着豆瓣酱和辣油的小龙虾:“你身体没好透,还嘴馋。”   闻言,俞汉广拆开筷子咬在嘴边,无辜地眨着眼小声道:“我早就没事了,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现在不是饭点,只有小龙虾套餐卖,不然我们就要吃泡面了。卫老师,你不舍得让你的俞总挨打,就舍得让你的俞总吃泡面?”   餐车供应的盒饭又贵又难吃,此刻又是下午两点半,因而车厢里除了躲在吧台底下昏昏欲睡的乘务员,只有他们二人——俞汉广特意选在这里,就是为了放心大胆地和男朋友调情。   俞汉广又问:“别转移话题啊!你为什么要参加连畅的综艺?”   卫波笑道:“我没工作,要出去做事。”   “又不是养不起你,”俞汉广也开他玩笑,“难不成怕自己‘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   “……我想尝试些新的东西。”卫波套上一次性手套,细致地剥出雪白又透出丝缕红的虾尾,送到俞汉广嘴边,“也给我的俞总做些表率。”   有些应该瞒着俞汉广的话,他没说出口:去年他默默离开宜州,放了连畅的鸽子,今年无条件答应参加综艺,自然也有还连畅人情的意思。   俞汉广闻言不语,只伸头含过虾肉,默默咀嚼。   虾壳锋利,很快把手套划破,俞汉广便去翻背包找纸巾。手指摸索之际,心上有暖流涌入——一个红包静静地躺在背包夹层中。   能悄悄塞红包的人,想来只有“咱妈”。   列车穿过山洞,四周轰然之声伴随气流回撞玻璃,让二人难受耳鸣。卫波趁俞汉广闭眼张嘴之际,将虾肉和扑尔敏混到一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送进俞汉广嘴中。   “咳咳……”俞汉广苦得龇牙咧嘴,手却趁机摸了一把卫波的腕骨。   “还有一粒。”卫波摊开手心,乘胜追击。   俞汉广如被黄雀摁住的蝉,口中的药片想吐又不敢吐,憋闷地看向卫波:“卫老师,你不讲武德!”   “不吃也可以,但有个条件。”卫波收手,笑得温柔,“俞总,我在凌水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你的想法是什么?展开讲讲。”   俞汉广看着车厢屏幕上【前方到站:宜州西】的字样,突然问:“卫老师,到宜州之后,你最想做什么?”   卫波的思绪被他带偏了,想了须臾,道:“我想爬山。”   重游定情之地。   俞汉广靠在椅背上,双手枕上脑后:“那今晚我们好好睡一觉,明天下午就去玉湖爬山。到时候告诉你。”   “山人自有妙计。”   *   一年足以改变许多事,可玉湖后山看起来仍是青翠相接,勃勃生机在疏枝密条间蔓延。   自然界的时间度量单位,难免和凡俗尘世不同,否则又怎会有“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感叹。想来也是有趣,这座城市的繁华与困苦,野心和失落,竞争与厮杀,离合和悲欢,却都被一派清静自在的山水,默默看在眼里。   林间一时又有凉风和鸟鸣,给这份无情的悲悯,增添了一些不服气的活泼气息。   在接天连叶的碧绿中,卫波心头却是此前从未有过的雀跃——京州,凌水,津海,乌顿……他这三十年生活过的地方不少,但没有一个地方像宜州这般。   像他和俞汉广间的情意一般,务实,又浪漫。   “卫老师,出海业务跑得不错,我最多再带三个月。告一段落后,我准备在爱梦搞个‘微创业’。”已行之陡峭处,俞汉广登着台阶,向蜿蜒的石板路上方看去,“这就是我的妙计。”   卫波跟在他后方:“微创业?”   俞汉广三步并做两步跨到休息石旁,从运动背包里掏出纸巾和瓶装水:“是,微创业。不离开爱梦,但我会说服老孟和老邹给我一支团队,做些新的尝试。”   “搞个大的。”他一口气把整瓶水全部饮尽。   望着山下这座偌大的宜州城,俞汉广听到自己太阳穴旁笃笃的跳动声。   一如他身体里奔流的热血。   微创业,算是“第二曲线”的变体,也是近几年大型科技公司流行的做法——现有的业务在上升期时,科技公司就会投入大笔人力财力,寻觅新的机会。   “微创业”的成功案例,俞汉广在圈子里听了不少。就在去年,一家做无人驾驶的车企联合宜州大学计信院,成功研发出了商用飞行汽车样车;而如今势头欣欣向荣的电动车和无人驾驶行业,也是当年不少智能手机企业入局竞争,共同将蛋糕做大;再往前,智能手机的崛起,是一批功能机和硬件工厂努力的结果……   ——虽说这其间,一将功成万骨枯,但可观的收益和巨大的成就感摆在前方,因而仍是吸引了许多人前赴后继。   “你之前不是就负责过爱梦的New Lab?New Lab和微创业有什么不同?”卫波终于赶到休息石旁边,略提裤腿准备坐下。   “别坐。”俞汉广道,“路不好爬,一旦坐下,再想起来就很难了。”   他望向卫波微红的脸颊,摇头道:“不一样,以前做New Lab时,一切还不成熟,这次我打算在爱梦下面的子公司搞微创业。做头显项目的时候,老孟不是成立了一个子公司嘛,项目黄了,这个公司其实还没注销。”   他幽深的黑眸愈发亮晶晶,语气有隐约期待:“现在看来,它是在等我呢!”   “还用那个子公司,”卫波从他手中接过瓶装水,“准备做什么?”   太阳已渐向地平线下坠,一阵风拂过,俞汉广眯眼享受凉爽的馈赠:“还做硬件。”   卫波闻言,拿瓶子的手一抖。   俞汉广看在眼里,道:“别激动,今时不同往日,图纸一直攥在我手上,供应链今年稍微有了些富余,你还别说,ToF模块都更新了两代了,这么多因素加在一起,我找找钱,今年重新做硬件,说不定能成功。”   世上能跑得过时间的东西不多,但技术和运气至少是其中的两样。   去年爱梦和宜大实验室联合研发的头显样品,其实已经过了终试,只差临门一脚。若非当时爱梦资金捉襟见肘,这个项目早来一年,也未可知。   在做出海的同时,他其实一直无声地关注着硬件的发展,这个想法虽然经卫波提出,但早已变成了他的不安之意和不死之心。   他有信心。   现在横亘在眼前的最大问题,只剩一个。   找钱。   山风轻柔,似水波漾过。   卫波乖乖听话地站在树下,任混合着草木香气的微风穿T恤而过,带走汗意。   如果风能听懂人心,想必早已把他的佩服送到了俞汉广身边——男朋友这乐观的心态,在他认识的人里是王者级别。   难怪无论山路多么难走,他总能步履不停。   想当年,自己只是被硬件项目绊了一小下,只是被俞汉广的父亲怀疑了一小下,就带着满心绝望落荒而逃。   相比之下,俞汉广才是、也应该是那个真正能攀到峰顶的人。   “欸?”   卫波还在脑补男朋友“不忘初心,勇攀高峰”的高大形象,却听俞汉广忽然一声惊呼。   “你看那边……”他揉了揉眼,指向台阶旁的小野路,“是孟……孟探骊吗?”   卫波循声望去,只见几十米外一抹身着青灰色僧袍的背影。僧袍宽大,更显影子极细极瘦,只是背后一根粗长的麻花辫,分外惹眼。   俞汉广双手扩在嘴边大喊:“小姐姐,小路危险,快过来!”   影子回头看了二人的方位一眼,不为所动,依旧轻而稳地行在小野路上。   “小姐姐,你是不是孟探骊?”俞汉广改变策略,挥动双手,“探骊!我是俞汉广啊!”   这个名字似有什么魔法,影子闻言一顿,随即骤然加速,向山上跑去。   “快追!”俞汉广把空瓶丢进休息石旁的垃圾桶,背包重新挂在肩上,笃定道,“我没看错,她就是孟探骊。”   ……   那道灰影看似瘦弱,脚程却如踩了凌波微步般,很快飘忽不见。二人上气不接下气追了约摸一刻钟,才撑着腿在一道大门前停住。   俞汉广抬头,门槛上不大的行楷牌匾吸引了他的注意——   【远山禅寺】。   和卫波分手的这一年,他忙于工作,兼之心情不佳,一次玉湖都没来过;此刻才恍然记起,“远山禅寺”就是半山腰那个早已修好的寺庙。此前他和孟艾路过这里时,还遇到过远山寺施粥,大半个玉湖都被堵得水泄不通。   这扇门不大,周边也人迹罕至,想来是寺庙的后门。   孟探骊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脑袋里的问号,简直可以拿出来煮粥了。   “我应该没看错,小孟是从这里进去的。”卫波道。   俞汉广刚给孟探骊打了几个越洋电话,不出所料无人接听,于是冲他点头。   他适才也听到了焦急的拍门声:“探骊前年在我这里实习完,就出国读博了。说是学业紧张,一直没回来。听老孟说,就连去年春节都是一个人在国外过的。按理说不应该呀!难道真是我眼花了?还是说,这后山阴气重,有什么化作人形的狐仙……”   卫波对怪力乱神之说全然不信:“你越喊她,她跑得越快,铁了心躲着我们,不是小孟是谁?只是不知道……”   这属于孟探骊的私事,但透着一股极具危险性的诡异。他正在思忖是否要进寺庙打听一下,话音未落,俞汉广就先行一步敲了门。   开门的僧人身着同样的青灰僧袍,佛珠挂在浆洗得干净的布袍前;他整洁的面容上架着副金丝边眼镜,只是额头及眼角的皱纹透出了年纪。他不似影视剧里的和尚上来就大念“阿弥陀佛”,而是平和地看着俞汉广,连眼神都透着文质彬彬:“施主,您好。这里不对外开放,如果您想要参观求愿,要到正门去。”   “不是,”俞汉广急忙摇头,“我们是想……”   僧人了然道:“如您嫌人多,远山禅寺也开了线上云平台,可以用手机下载【远山禅寺】App。近来云平台和App都上线了新活动,可以扫码领取慧空法师亲笔书写的祈福夏历数字藏品,只是数字藏品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俞汉广:“???”   VR游戏有云平台,现在连寺庙也跟起风了吗?   数字藏品,爱梦还没做过呢,这座小庙就先行一步了?   卫波快步上前,向僧人行礼:“大师,您好。我们二人在山路上遇见一位熟人,她似乎进了贵寺。我们想请她出来说两句话。”   僧人面色稍霁,双手合十,不紧不慢道:“施主,敢问这位熟人姓甚名何?”   “孟探骊,”俞汉广也有样学样地还礼,慌忙道,“是个小姑娘,扎着条麻花辫。”   僧人问:“敢问二位是何原因找她?”   俞汉广道:“我们是她哥哥的朋友。”   僧人皱了眉峰,眼角纹愈发明显:“这里没有一位孟姓施主。二位请回吧。”   话毕,就作势要关门,连接处带出了些木头特有的响动。   “哎哎,等等!”俞汉广急了。   他看出僧人的怀疑,低头摸手机,要给孟艾打电话:“我们说的是真的,她真是我们的熟人,叫孟探骊。她哥哥叫孟艾,是爱梦游戏的总裁。爱梦游戏你知道吗?你们远山寺旁边的宜成福利院就是爱梦游戏捐助的……”   木门的吱呀声骤然停了。   僧人在门前站定,抬起头:“二位施主,请随贫僧来。”   --------------------   猜猜远山禅寺这位大和尚是谁? 第121章 寺里有矿?   在门口时,俞汉广就觉得这座远山禅寺寺如其名。   有禅意。   随僧人进了门,他环视四周,只见寺庙青砖清寂,原木清香弥散其间。大大小小的盆栽立于台阶两侧,和近处的银杏古柏相映,又和远处的起伏山峦呼和。各院门口均垂着褐色经幡与摇铃,四下无人,风动幡动,是那种“及至到来无一事”的禅意。   突然又有两名带着头显、看着手机屏幕的小沙弥路过。小沙弥们见到僧人,摘下头显恭敬地打招呼:“慧诚师父。”   俞汉广望着他们手中的头显:“?”   这位叫做慧诚的僧人似乎也是凌波微步高段位,脚下生风地在前方带路;一时间,就连两旁的花叶也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沉默。俞汉广这只格格不入的花蝴蝶,怎么也无法融入周围美好的静谧中。   直至“嗡嗡嗡”的滑行声钻进耳中。   他眼珠差点弹出眼眶。   ——几个和卧儿卧颇为相似的机器人在寺庙办公区来回穿梭。它们个头比普通的机器人略高,肩上同样挂上佛珠,机械臂中夹着文件袋、A4纸等办公用品。   俞汉广好奇问道:“慧诚法师,寺里的机器人是什么品牌的?”   自从做硬件后,他总是下意识关注相关产品。   “没有品牌,”慧诚淡淡道,“这是我们在现有机器人基础上,自主研发的。”   俞汉广:“!”   一时间,头顶又有无人机飞过,俞汉广从惊讶升级到惊讶plus。   “这里是全国首批‘智慧庙宇’的优秀示范点,也是宜州市第一座。”慧诚拿出僧袍内侧口袋中的手机,调出界面,“因为寺中常年游客比较多,需求各异,因此我们上线了寺庙云平台,用来求签还愿。最近,我们正在开发虚拟现实场景下逛罗汉堂和摸金字功能。”   他回头向俞汉广道:“无人机在拍摄寺庙地图,用于后期建模优化,刚才你们看到的两位,就是在测试VR场景的还原度。”   俞汉广:“!!”   宜州曾有着“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繁盛景象,玉湖边庙宇众多,普通民众无事也爱来叩拜。他也曾经在节假日去过几座禅寺,参与抢头香、摸金字。   每次都是“后悔,非常后悔”——大概是大家都怕好运有限,动作稍慢些,自己就赶不上趟,因而这种活动堪称大型生存游戏,挤得他头疼。   赛博烧香,远山禅寺厉害啊!   办公区的一个机器人已经滑到了他和卫波身侧,感应到障碍后,旋即改变路线,绕了过去。   俞汉广不由自主小声道:“小样儿,反应挺灵敏。”   慧诚法师偏头微笑,却并未说话,只是将他们往办公室方向带。   恍然间俞汉广感知到了一种魔力——慧诚法师所行之处,似是只有他一人,周围景物全部失了颜色。   “感知建图和导航运动,”卫波边走边开了口,“机器人的这两种算法应该做了衔接方面的优化。”   “施主是算法工程师?还是架构师?”三人进门,办公室的灯光照到慧诚的眼镜上,擦出一丝金线。   卫波恭谨道:“大师,我在游戏公司做过程序员。”   “你我皆为师,故而不必称呼大师。”慧诚终于露出诚挚笑容,“二位请坐。”   随后转身飘进里间。   俞汉广不知慧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打量起房间。   这座办公室,除了外表是青砖红木的仿古院落外,内里和他这种普通互联网公司打工人的办公室,竟然出奇地一致。   办公桌上三个超大的曲面显示器占据了一半的面积,笔记本电脑、Pad、3D眼镜和打印机安静地立在一旁;除此之外,竟然还有几只不同模样的头显。   除了十分熟悉的头显,他注意到这几样东西都是知名品牌,价格甚高——某次孟艾还和他念叨着,要买一台同款曲面显示器。   他和卫波落座的的会客沙发旁,立着两架易拉宝,不自觉吸引了他的眼球。   俞汉广莫名觉得眼熟亲切。   易拉宝色调素雅,上面的Q版佛祖、菩萨画像却自带萌感,有一种奇妙的和谐;旁边还堆着几张相同设计的海报:【山君迎新:「远山禅寺大学生创业基金」正式成立】   俞汉广:“!!!”   这就是传说中的“佛资委”?   啥情况?   寺里有矿?   卫波坐下后就一直在刷手机,此刻侧过头在他耳畔轻声问:“你在宜州这么久,没来过这里吗?”   俞汉广摇头。   这么久没来玉湖,还不是因为你。   “喏,你看看远山禅寺的来历。”卫波努努嘴,把手机举到俞汉广面前。   俞汉广看着手机上这篇科技媒体的报道,脖颈拉得比鹅长,眼珠再度弹出眼眶:   【……位于宜州的远山禅寺近来成为了大家关注的焦点。除了寺庙内众多的“黑科技”以外,最受瞩目的要数远山寺的众位高僧。   慧贤法师曾是京州大学核物理博士,遁入空门后成为少林寺学成法师大弟子,为人颇有领导才华。他力主远山寺发展“智慧庙宇”项目,同时藉寺庙运营收入,成立创业基金,扶植大学生及小微企业……   慧兴法师,崇州交通大学高分子材料学博士、津海大学化学硕士……   慧清法师,国家科学院副研究员、京州大学电气工程博士、IEEE Fellow……   慧诚法师,宜州大学网络工程硕士,远山禅寺创业基金负责人……】   “二位请用。”慧诚不知何时飘出了里间,将泡好的茶递到二人手边,又指向身旁的易拉宝,“孟姓女施主一直在敝寺帮忙,你们看到的海报设计都是出自她手;目前她也负责敝寺的新媒体运营。”   俞汉广刚才就觉得易拉宝看着眼熟,经慧诚一提点,确实觉得和爱梦早先在未来创业城时的办公室装修风格类似。   是孟探骊的手笔无疑。   “可据我所知,她应该目前应该是在国外读书啊?”他又道。   卫波打断了他,问:“慧诚师父,您是何时认识孟探骊的?”   “施主过往贫僧不知。”慧诚在办公桌前坐定,“只是一年半前的夏天,她带着学生证和介绍邮件过来,道是做调研,只住在寺院旁边,无事不会打扰。但她也偶尔帮寺里写文案、设计海报。”   俞汉广道:“孟探骊不是读商科吗?来寺庙做调研?”   慧诚摘下眼镜,摇了摇头:“贫僧只知孟姓女施主住了一个月便回了国外,可冬天时又回来了,道是想为寺庙帮忙。慧贤师兄见她佛缘慧根俱深,便做主留了下来。只是寺内编制有限,她只能做临时工,白天来寺中做事;闭寺后的去向,贫僧、以及慧贤慧兴诸位师兄也不知。”   “住在旁边?”俞汉广放了茶杯,孟探骊这一系列诡异的操作让他更加疑惑,“这附近荒无人烟的,能住哪里?难不成探骊一直住在宜成福利院?”   他和卫波都没注意到慧诚眼睫闪动。   俞汉广的思绪被轻微的触碰打断——方才还在院外乱窜的某只智能机器人滑到他身边,不小心撞到了他的小腿。   “慧诚师父,我刚才在院外办公区就注意到了,这些机器人行进路线重复度太高。不如试着优化一下实时数据管理算法。”卫波试探道。   适才他已经在新闻上看到,慧诚是宜州大学网络工程专业出身,应当对这些术语不陌生。   慧诚颔首赞同。顿了许久,他看看墙上的时钟,神色依旧谦和:“天色不早,二位施主可否愿意在此用些斋饭?”   ……   山气日夕佳,【远山院集】外,飞起的屋檐给橘色天空勾出一道黄金分割线。   俞汉广商业嗅觉敏锐,凭着从办公区到餐厅一路的见闻,以及刚才的新闻报道,已然知晓【远山院集】是禅寺下运营的餐饮住宿集团,生意相当不错,逢年过节更是一席难求。   幸而寺庙不怎么做营销,否则这里迟早要被打卡的网红祸害掉。   进了院子,果然不出他所料,大厅已经座无虚席。   不过和一般餐厅不同的是,【远山院集】中竟然没有一位服务员——食客们有的在扫二维码,还有些直接对着智能机器人中控屏报菜名点单。   而这群智能机器人,除了点单下单,甚至连传菜、清扫等工作都包圆了。   今天的寺庙半日游,俞汉广总算明白了“大开眼界”四个字到底有多少笔。   来时路上慧诚便已在手机上点好了菜;轻掀竹帘进入包厢后,桌上早已杯盘俱齐。俞汉广和卫波有样学样,和慧诚一起一丝不苟地净手熏香,还诵读了供养词,三人这才动起筷子。   “二位施主方才提及,孟姓女施主有位哥哥,和敝寺旁边的宜成福利院颇有渊源。”慧诚喝了口茶。   俞汉广爬了许久的山,刚才又在寺庙里装了半天的腔,此刻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他看桌上的斋菜虽都是日常鲜蔬,但做法精巧,摆盘清奇——芦笋与素蟹黄搭配;草莓、黄瓜和菠萝组成三色拼盘,很是赏心悦目;香菇精心焗烤过,搭成鹅卵石状,伴着勾了欠汁的莲藕莲子,端得是一幅荷塘月色。   只是又见慧诚一派文雅安然,也不好意思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嚼,只好轻轻夹了一筷子芦笋:“是。她哥哥,也是我老板,叫孟艾。宜成福利院至今仍在,全是我们孟总的功德。”   未料慧诚笑了一下,脸上的释然一闪即逝。   这神情被俞汉广成功捕捉,他咽下芦笋:“慧诚师父,您认识我们孟总?”   慧诚原本已经准备夹菜,闻言便重新将筷子放回碗边。   他想了几秒,却并未回俞汉广的话,转而道:“贫僧俗家名为成琎。”   --------------------   寺庙扶植大学生创业确有其事,当年饿了么CEO张旭豪的第一笔创业基金,就是来自上海玉佛寺创业基金的资助。   ------   大家都是大聪明,成琎哥哥出场了,但是成琎并不是孟总的cp哈,孟总cp还要在后面…… 第122章 瓶倾月亦空   成……成琎?   这名字太耳熟了,俞汉广一时间大脑空白。   “慧诚师父,您和成璐是?”卫波旁观者清,猜出些苗头。   俞汉广瞳孔地震,这才猛然反应过来:“琎哥?大师兄?您是柔智科技大老板,成璐的哥哥……”   成琎,以及柔智科技,着实与他很有缘分。   早先刚开始做头显时,俞汉广就想打听这位做智能机器人的师兄。去年爱梦裁员时,他透过池斓的人脉将整个供应链团队送进了嘉州的柔智科技,当时就听池斓和孟艾提过,师兄带着柔智科技走上正轨,却在成为首富后出人意料地遁入空门,跌掉了无数人的眼镜。   这一年来,他还和供应链团队的前同事们偶有联系,大家都对柔智科技评价颇高。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对面座位上这位文气十足的僧人,和当年那位叱咤商界的江南首富联系在一起。   “此处并无大师兄,亦无大老板,”成琎表情没有变化,转而对卫波道,“成璐是我在宜成福利院的弟弟。他此生平顺,有求皆得,也算是有福气。”   三人各有思量,一时间相对无言。院外几只麻雀落在窗边也未出声,只是一跳一跳地沿窗台觅食。   俞汉广尴尬地舀了一勺莲子,吃进嘴里,才觉到丝丝苦味。   卫波并不知晓柔智科技的详情,只是继续问道:“慧诚师父,冒昧问一下,您是因为成璐所以才……”   俞汉广有点无语地乜斜了卫波一眼,示意他别戳人痛处。   男朋友这有话就说的性格bug,只怕这一辈子都要靠他来帮忙修正了。   成琎浅吃两口菜,拿出手机调到IM界面,依旧和气笑道:“往事莫提。对了,贫僧与二位施主缘分颇深,但还不知二位姓名?”   俞汉广慌忙扫了成琎的【添加好友】二维码,道:“俞汉广,人则俞,汉族的汉,宽广的广。这位是卫波。”   “俞施主,”成琎道,“我与孟施主十数年未见,若在公司遇见孟施主,请代贫僧向他问好。”   他说的是孟艾,俞汉广明白过来后,点点头——想必当初成璐故去后,孟艾心中有愧,和成琎有些误会。   三人说话时带出些许气流,成琎手握紧茶杯,止住茶水摇晃,继续道:“也代贫僧向他转达,一切烦恼业障本来空寂。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成璐故去并非他之过。”   俞汉广被晦涩不明、只可意会的禅语绕得脑袋发晕,伸筷子想挑些果盘里的核桃仁补补脑,略微抬头,却望到了成琎的双眼。   聪明人和成功的企业家他见得多;因此理所应当地认为,以成琎这样的身世与际遇,眼中怎么也应当交织一些不可一世的优越感,同时又掺杂几分无奈和失落。   英雄迟暮,舟横野渡。   可如今这双眼,只莫名让他想起玉湖后山的林木,抑或林间没于破晓黄昏的蒿草;风吹即动,风过又悄然静立。它们包容风雨,接纳阳光,亦无言面对着世间的欢乐和悲哀。   也正因此,他本想掐准时机问问柔智科技的情况,甚至想找成琎牵个线,看是否能争取些金钱和人脉方面的资源,用于他的“微创业”;现下却被这双眼看得心中虚空,存着的那些小念头也如窗外落日一般,渐渐于天际消弭。   成琎用餐细嚼慢咽,这顿晚饭吃了两个多小时。清完果盘后,俞汉广才发现运动背包忘在了远山寺的办公室中。三人便沿原路返回。   山上不似宜州城区,光污染并不严重,沿路无灯,头顶清朗月色从苍穹伸出,将山路照得明亮;几颗星星间或挂在墨蓝的天幕中,如撒在芝士奶盖上的海盐。   “师兄……慧诚师父,当年柔智……”俞汉广想和他聊聊投资的事,又不知该如何开启话题,一路不断斟酌,终于谨慎地问出了口。   慧诚脚步轻快,边走边抬头看天,似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俞施主,万象影现中,一轮本无照。站在尽头看,高峰是谷底,谷底亦是高峰。”   俞汉广跟在他后面气喘吁吁:“……”   这话他听了个懵懂,但明白了大师兄的原则——不能聊往事。   那聊聊将来总行吧!   他偷偷瞄了一眼全神贯注在脚下山路的卫波,又道:“贵寺的佛资委……不是,贵寺的大学生创业基金,是只针对大学生吗?还是说只要是小微企业,都可以拿着BP来申请?”   他在新闻上看到大师兄管着寺庙的基金,故而有此一问。   成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大创只适用于还在学校的创业团队。”   “啊……”俞汉广垂头将眼角的失望埋在暗处。   成琎放慢了脚步:“俞施主准备创业?”   俞汉广终于跟上了他的步伐:“是,也不算是完全创业,是在现有公司架构下,成立新的子公司,我去子公司负责新项目。只是我们孟总目前资金不足,我才想出来找钱。”   无论能不能争取到,先把近乎套上再说。   “俞施主打算做什么方向?”成琎继续问。   近来宜州多为晴天,昼夜温差大,微风吹在寂静山路,俞汉广不禁打了个哆嗦。   卫波便补充道:“硬件,VR头显。慧诚师父,我看您办公桌上也有一个,您是也对头显感兴趣吗?”   成琎缓缓折身回头,伴着月光看向二人的脸庞。   一冷一暖,一个如刀,另一个却八面玲珑。   只是轮廓都有锋芒。   他道:“二位先随我回寺中。”   ……   俞汉广估摸着这位高深莫测的大师兄看不上他拙劣的套磁,略感懊丧,于是进办公室收了运动背包,就准备告辞离去。   还没转身,却被成琎制止了。   成琎坐回电脑前,点鼠标按键盘约摸片刻,桌旁的3D打印机嗡嗡地响了起来。   他又从抽屉中抽出一张名片,随打印好的物件一并交到俞汉广手上:“俞施主,创业事宜,不妨咨询名片上的这位付总;届时问起来,只需说一句‘瓶倾月亦空’,付总自然明了。”   俞汉广摊开手掌,见那物件竟是一块小小的佛牌,上书四行诗句——   【山僧恋月色,并汲一瓶中,归寺方惊觉,瓶倾月亦空。】(1)   名片已然泛黄,想来是保存了许久,不过凹凸细密的花纹纸上,【中天资本CEO 付明月】几个字仍是墨色浓黑。   ……   “大师兄境界太高,我一届喝酒吃肉的凡夫俗子,只能高山仰止了。”俞汉广顺惯性下着石板阶梯,几近小跑,又去调侃卫波,“亲爱的,屏幕里有狐狸精?你叫手机夺了舍了?”   卫波从下山伊始,看手机就看得入了迷,闻言便在后面护着他,温声道:“慢点,当心摔跤。”   俞汉广整个人都浸在淡淡的月色里,依旧兴奋:“摔跤我也认了,这一趟过来总归收获颇丰,要是大师兄再好说话一些就更好了。”   “慧诚师父已经够好说话的了。”卫波走到他身边,和他并排,“经历了这样的事情,换做是我……”   俞汉广转头问:“什么事情?”   见卫波递上手机,他接过,看了起来。   卫波输入的搜索关键词是【成琎 付明月 柔智科技】,向下划动,俞汉广看到了一则十几年前的传统科技媒体的报道,就连网页也是灰色底板,是不太常见的报纸界面。   ——【无人拯救柔智科技】。   看到这个冷淡范儿的标题,俞汉广来了兴趣。   彼时的科技媒体不像如今这般,一切为流量和数据服务,只顾着套一些博人眼球的耸动词汇。若是放到今天,这文章说不定要有个【震惊!百亿估值硬科技公司凉凉,背后的真相令人心碎!】之类味儿很冲的标题。   他点开正文,仔细看了起来。   最吸引人的人物故事往往有两个主题:家境贫寒却取得了非同常人的成就,经历卓越却遭遇了难以想象的失败。   稿子恰巧都有。   再加上这文章深入地挖掘一些技术与商业方面的宝贵信息,记者笔力也到位,起承转合丝丝入扣,也难怪卫波刚才出神地读了老半天。   “柔智科技的来龙去脉,都在文章里。”卫波缓缓下着阶梯,球鞋在石板上踏出清脆声响,“慧诚师父大学毕业后,拿了中天资本的投资,从工业用机器人做起,很快把柔智科技做到了业内上游,大家都以为柔智要在宜州缔造神话的时候,他做主把公司迁到了嘉州,在嘉州直接封神,一度被称为‘硬科技之光’。”   俞汉广头略略抬起,尽力回忆:“我上学的时候就看过我们宜州大学的电子校刊,大师兄根本就是天才,脑回路异于常人,那时候他就在研究月球旅行和永生冻眠了,他干出什么来都不稀奇。”   “慧诚师父选择到嘉州,是降了厂房成本,把这部分钱投进了研发和人力成本,这才做到了业内第一。”卫波颔首,“兵行险着,出其不意。还有就是——科学技术和人才,才是第一生产力。”   “可以呀,卫老师,你一个理科生,没想到政|治学得也不赖。”俞汉广手臂亲昵地搭上他的肩。   他正准备偷袭着抚一抚男朋友的耳垂,手突然一顿。   “怎么了?”卫波疑惑问道。   俞汉广道:“我算是知道,璐神为什么上学的时候能不断开挂了,原来有大师兄做后盾。”   经济基础才能决定上层建筑。成璐读博时,一边拿着助学金和贫困生餐补,一边研究自动驾驶和飞行汽车——他当初觉得怪异,如今想来,简朴甚至贫寒的生活或许是他自己的选择,但有个支持自己的精神支柱在背后,成璐的底气不可谓不足。   卫波依旧低头看路,只是声线微微不稳:“我也可以做你的后盾。”   俞汉广身子歪了歪,差点崴了脚,似乎还没能从卫波的直球中回过神。   “你再往下看,”卫波手指捏着下巴,“当年柔智科技在中天资本的支持下,成立了子公司,投资研发柔性屏幕,却亏得血本无归。”   他又叹道:“硬科技之光,只是说说不作数,要砸真金白银。”   俞汉广束起绵绵情思,往屏幕看去。   【柔智科技成立以来累计获得了13轮近40亿元的投资,但令CEO成琎和投资人付明月没有想到的是,融资的速度,却赶不上烧钱的速度——柔性智能屏幕的生产线于2013年投入生产,可部分商用研发成果迟迟无法落地,因而,柔智科技尚未来得及在智能设备市场上踏出坚实一步,创造充足的经营性现金流时,公司就已经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资金短缺,以及难以填平的贷款窟窿……】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与此同时,国外知名科技公司Alpha推出的全面屏手机AlPhone,搭载其所研发的新系统AlOpreation进军国内市场,广受好评,迅速坐上了市场头把交椅……】   ——被称为“硬科技之光”的柔智科技在二十年前试图下注柔性屏幕,研发无缝折叠屏,势要革了“大屏手机和平板”的命。   他摸了摸自己的折叠屏手机。   可惜时间不对。   可惜资|本没有耐心。   当时智能手机刚被广大习惯了按键功能机的用户接受,使用场景虽然愈发多元,但总归是为了让日常生活更方便快捷,自然是怎么简单易用,怎么来。   在那个时候研发折叠屏,相当于现在舍弃高铁,直接开上飞行汽车往返江南几个大城市。   其实折叠屏手机也是前几年才逐渐进入市场,身边的用户着实不多。他也是身在互联网这个圈子,时不时接受新科技的熏陶,从众情绪上了头,才买了一支。   大师兄的想法不可谓不超前,但也正是因为太超前,反而革了自己公司的命。   想起之前他和卫波在爱梦力推的硬件项目,俞汉广对这份以悲剧收场的孤勇,心有戚戚。   卫波听到了他微弱的叹息声,继续道:“我或许知道慧诚师父出家的原因了。”   俞汉广已经将文章划到最后,此时也能猜出个大概:“算算时间,成璐师兄去世、柔智科技血亏、和大师兄出家,也就是前后脚的事。”   他瞬间明白了成琎方才所说的“高峰即谷底”。   曾经自命不凡前途无限的人,习惯了憋着一口气向上攀爬,因而辛苦和折磨都能忍。   最难忍的,是失。   失败,抑或失去。   常言道“失败是成功之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可能正是因为“失”如此痛彻心扉,人们才会夸大它的力量。   事实上,大多数人经此一役,都会被褫夺心头的这口气。   随后就是跌入万丈谷底,再也无法爬起身。   俞汉广将手机还给卫波,双手插袋,指尖偶然间触到那块佛牌。   二人行至晦暗的小路转角,原本沿路泻下的清辉月色,倏地消失不见。   “瓶倾月亦空……”他手指轻敲在佛牌上。   “坏了。”卫波突然驻足。   俞汉广:“?”   卫波道:“只顾与慧诚师父说话,忘了正事。”   “孟探骊现在到底在哪儿?”   --------------------   (1)出自高丽诗人李奎报《山夕咏井中月》   ------   隔了几十节,另外一位老年组选手付总终于出现了~   接下来开新章   # 活水 第123章 【说谎。】   卫粒开门拿了外卖小哥送来的烧烤和麻辣烫,扭头对池斓道:“学姐,别忙了,夜宵来啦!”   池斓伸了个懒腰,望着窗外的夜空休息了一会儿酸胀的双眼。随后她来到办公室中央的小圆桌旁,打开餐盒盖子:“大家都下班了,粒粒,吃完你也早些走吧,马上十点了。”   GHG这一年营收可观,池斓和万敏哲、卫粒一合计,把办公室搬到了这幢租金不菲的写字楼,又添了几位帮手。   清一色的女员工。   ——“要让所有女孩都月薪过万”这句话她一直记着,并以身作则。   卫粒脱了人字拖,自在地盘腿坐上凳子,挑了一筷子滑溜溜的宽粉,任辣油和香菜在舌尖碰撞出舒心的香味:“最近是忙季,再加上制造行业我不太熟悉,白天恶补了一下;这不,就余了几份简历没看完。”   之前GHG牛刀小试,成功地在爱梦游戏和柔智科技之间做了一笔“打包单”,随后时来运转,逐渐在工业界有了名气。近段时间,池斓争取到了几家智能设备厂商的单子,正是铆足了劲让公司更上一层楼的时候。   池斓被辣到了,一边张嘴吐舌头,一边以手扇风,还不忘笑着把羊肉串推到她面前:“光补习知识可不行,多吃些,身体也要补一补。月入十万我们做不到,不过月入十万卡路里,应该是没问题的。”   卫粒噗嗤笑了,点了点头,腮帮似小考拉一般一鼓一鼓,又去看手机中的候选人简历。   很快她放慢了咀嚼,眼神也暗了下来。   “怎么了?”池斓注意到她微小的神色变化。   卫粒把手机扔在桌上:“没什么。”   池斓早已练就了火眼金睛的本领,一望即知:“候选人简历不行?”   卫粒气鼓鼓地拿了金针菇牛肉卷,狠狠按在辣油里。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吃点好的报复回去。   “难道说候选人你认识?”池斓见卫粒脸色愈发难看,继续道,“让我猜猜,唔……以前没谈成功的二进宫人选?大学时跟你不对付的室友?”   “不会是你前男友吧?”   卫粒正咬着牛肉卷,登时噎住。   “学姐你会读心术吧!”她咽进嘴里的肉,点亮手机给池斓看简历,“是,就是那个人渣。”   卫粒有个劈腿的前男友,这她是知道的——今年端午节时,GHG全员搞了个小聚餐,卫粒在饭桌上喝得七荤八素,哭着喊着“那个人渣对不起她”。   池斓放下筷子接了手机,仔细看着这位叫做【芈骏】的候选人的简历。   长相不错,眉眼清秀,留着小平头,简历的寸照第一时间就吸引了她的注意。   背景不错,宜州大学工科博士,导师是相关领域大牛,读书时就有过SCI三区论文和发明专利。   只是运气……着实有些不行。   池斓和人打交道久了,知道这种学术背景的博士,哪怕不能直接留校,出国深造抑或在导师的推荐下继续做博后的,也是多数;这位叫芈骏的博士跳出象牙塔来工业界拼杀,做普通打工人,在学术圈中当真是“下下策”。   想必也是走了一段相当坎坷的道路。   “学姐,别看了,”卫粒拿回手机,“我不做他的生意。晦气!”   池斓慌忙阻止:“等一下。”   见卫粒愤懑中夹杂疑惑,池斓道:“业界不缺技术,缺的是能把技术商用的产品,和能落地的方案——最重要的,业界缺人。”   “粒粒,他在和你的关系中,于情于理,都是人渣。但是,他在业界,或许会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卫粒犹豫道:“可是我一想起他干的那些渣事……”   “职场不是意气用事的地方,我们也要分清情感和利益。以后我们还会遇到很多讨厌的人、对不起我们的人;但这些,不是我们阻挡他们去谋出路的理由,也不是我们阻挡自己发展事业的障碍。”池斓不慌不忙道。   卫粒指尖不断捻着肥牛卷的木头签子,心中好像也被深深地刺出了一道伤口。   “跟你说哦,我曾经也有个前男友。”池斓将椅子拉近到卫粒身前,眼神忽闪。   在卫粒、甚至所有GHG员工的眼中,自家老板池斓虽然有颜有才,性格却非常果断,甚至带着些断情绝爱的狠心劲儿,是个一心扑在事业上的女强人。去年,宜州另一家知名游戏公司北鲲游戏有位庄总,追池斓追得恨不得献出全部身家,将一百二十分的真心捧在手上交托于她,池斓竟一直不为所动。   此时听闻她的往事,卫粒来了兴趣:“学姐也谈过恋爱?”   “怎么,我不能谈恋爱吗?不仅谈过,而且我那个前男友,也是这样,伤我伤得很深。”池斓想起了一位故人,释然地笑道,“不过,也是他让我明白了——人啊,东西啊,其实都一样,要从喜欢的那里去热爱生活,从不喜欢的那里,去看清生活。(1)”   卫粒若有所思地盯着手机,正欲说话,屏幕就切到了来电显示界面。   “咦?这么晚了,汉广哥找我干嘛?”她咕哝着接起电话。   *   经卫波提醒,俞汉广才发现耽误了找孟探骊的正事,当即窜出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   山间小路信号断断续续,二人无暇他顾,趁着夜色快步下了山后,俞汉广二话不说开始摇人。   电话先是打给了孟艾。   孟艾正在家里试玩公司新立项的游戏,听到俞汉广不着调的问题后,一脸懵逼地咬定自己妹妹就在国外读书,勤奋上进努力好学,两年多都没回家了。还说这夜黑风高的,俞汉广没事在外面瞎溜达什么,怕不是眼神有什么问题,抽空去趟医院。随即又叮嘱俞汉广赶紧回家睡觉吧,明天一大早还得上班呢。   俞汉广被孟艾老妈子一样的叮嘱嚼得头疼,但还是放心不下,索性开了免提,和卫波一起又把电话打到了卫粒处。   “粒粒,你和我实话实说,孟探骊是不是早就回国了?”听到电话那头卫粒支支吾吾,俞汉广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没有,汉广哥。探骊去了国外以后一直在上学,整个人快让博士生活虐残了。前年她忙着课程实践和调研,去年在跟着导师做论文,今年她还说找工作找得都快emo了呢……”卫粒在电话那头道。   卫波边听边掏出手机,迅速打了两个字,递到俞汉广眼前:   【说谎。】   俞汉广手指在空中划出一个问号的形状。   卫波继续飞速打字:【时间逻辑太清晰。】   人的记忆力很奇怪,回忆往事之时,大多依循重要深浅程度才能想起些场景,而非连贯的时间线——别说是其他人的事情了,哪怕是谈论自己的过往,大部分人脑中浮现的,都是一个又一个不成顺序的片段。   俞汉广瞬间明白过来。   就好似让他一届已经毕业多年的社畜突然回忆起自己的大学,最先跳入脑海的,一定是开学季的迎新、毕业季聚餐喝了个烂醉、学生会招新时的自我介绍、院系里最好看的帅哥美女、“计信院三剑客”的传说、几门印象深刻的课程和老师、期末考前通宵复习、以及每年体测都要跑的1500米……   而非掰指头数数一样,从大一数到大四。   卫粒的说法,很像是和孟探骊事先对好了“口供”。   他和卫波交换了眼神,脑中竟然不由自主冒出了一个记忆碎片:去年开年,杨烨出事时,他曾在未来创业城的冥想室里见到过一个颇似孟探骊的背影。   俞汉广计上心来,手机话筒举到嘴边:“不对呀,我在冥想室里见过她呢!”   “怎么可能?未来创业城那么远,她没事去那里干什么?”   实锤了。   “粒粒,我可没说冥想室在哪儿。”俞汉广道,“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屏幕彼端,伴着呲啦呲啦的电流声的,还有卫粒的呼吸,那呼吸声虽然轻微,但起伏不定。   “汉广哥,探骊……探骊她回来一年多了。”   “一年多?这么久的时间她躲在哪里?”   “玉湖后面的小山路,可以直达福利院的那条,汉广哥你还记得吗?探骊和附近的村民说好了,房子就租在宜成福利院旁边的民居。”   ……   俞汉广和卫波不顾夜路多有不便,又沿原路跑上福利院,早已累得吭哧喘气。   孟探骊不愧是风一样的女子,白天在远山寺飘了一圈就翩然不见——原来福利院、寺庙以及周边几幢山民的房子之间互相连通,野径犬牙交错,迷宫阵法一般;如非对地形非常熟悉,大概率要在里面懵逼地团团转,赔上半天时间。   二人弯着腰,手掌撑上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往前方看去。   月光澈明,更显寥寥几座民居的漆黑,没有半点火光人烟。四下悄寂,唯几片老叶离了枝头扑簌落下,撞在石砖上,击出微弱的啪啦声。   --------------------   (1)出处网络鸡汤……很多人误以为这句话是莫言说的,其实并不是。   莫言:拒绝碰瓷,莫挨老子。   ------   开新章啦~ 第124章 “只是缺少阳光与爱。”   “老孟,你妹妹现在在未来创业城呢,赶紧过去!哎,你别不信啊,去了就知道!”   回宜州的第一个工作日,俞汉广起了个大早,正在满室的油脂香气中对着卫波做的煎蛋香肠大流口水。结果筷子还没拿稳,手机就震了起来。   卫粒像个精神上被击溃的落难间谍,在电话里全都交代了——孟探骊把自己锁到了未来创业城的【我叫静静】冥想室中,整整一夜没动静。   昨晚无功而返,这件事一直悬在心中,因而他当机立断,立刻叫上了孟艾。   他和卫波驱车赶到未来创业城时,孟艾站在【我叫静静】门口,轻轻握拳捶门。他身边站着的卫粒满脸焦急,不住地盯着手机。   近些年写字楼白领工作压力大,上班时间划水摸鱼者众,俞汉广原本以为这个共享冥想室很快会凉,未料项目竟然做得有声有色。   一年不见,未来创业城的【我叫静静】冥想室比原先扩建了一倍有余,门口装饰得花里胡哨,还挂着个【24小时营业】的招牌。间或有几名下楼放松的打工人准备扫码进入,靠近才失望地发现,冥想室所有的房间全部锁死了。   “老孟,”俞汉广上前和孟艾打了个招呼,转头对卫粒道,“别打了,里面没信号。”   见到卫波,孟艾很是诧异,但已经顾不上询问缘由。他向二人颔首示意,随后继续拍门,轻声道:“探骊,我是哥哥,你开开门好不好?有什么事都跟哥哥说。”   【我叫静静】此刻室如其名,甚为安静。   只有门口的智能锁屏幕上不断提示:【您已入室超过12小时,请注意安全。】   俞汉广把孟艾拉到一边,小声道:“你是关心则乱。你妹妹摆明了自闭,不想见任何人。”   “孟探骊这一年都在国内,你一丁点儿都不知道?”他又问。   孟艾还没能从如此大的信息量中回过神,无奈地双手叉腰:“这事还是你告诉我的。”   “探骊虽然从小娇生惯养的,我们家把他捧在手心里,但人很懂事,学习成绩也一直不错,不然哪能读到博士?”孟艾边说边摇头,“……我不理解。”   何止孟艾不理解。   在俞汉广认识的人中,大概没有比孟探骊更会投胎的了。   因为曾在自己部门实习过,俞汉广见过她随便拎的几个手袋,各个都抵得上自己三个月工资。   每次想起老板的这个亲妹妹,他总会感慨人生不过“一命二运三风水”——生在这样的家庭里,一些时尚博主在社交网络里费劲心思晒出来的鞋子包包,她随手就能刷卡买得,想去看冰川看沙漠品红酒吃切片火腿,也可以二话不说订下机票酒店。   钱带给她华服美食,给她良好的教育和开阔的眼界。   钱给她底气。   又因为不需要像普通女孩那样在学校和社会摸爬滚打、步步为营,她有着近乎纯净的慧黠。   “孟总,”卫粒开了口,“探骊出国前,是不是在家里受了什么刺激?比如说和爸妈闹别扭之类的……”   孟艾刚才哐哐砸门,从手指到胳膊肘震麻了一大片,他活动着手腕,歪头思考片刻:“没有。她是我们家地位最高的人,爸妈宠她还来不及呢,她申上了博士,我们一家都高兴坏了。”   卫粒把手机塞进牛仔裤口袋:“她是申上了博士,但课题做得一直不太顺利。有段时间她总是跟我聊天,那时候我也刚失业,心情不太好,没觉察出她的异样。”   “后来她才向我坦白,自己休学了。”   孟艾眼睛眯起,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休学?你是说她骗我们在国外读书,然后悄悄回国了?”   卫粒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俞汉广家里有一个教授一个高工,也算是对学术界耳濡目染。他想缓解孟艾的震惊,便道:“博士休学也正常,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搞学术。想想老秦,老秦当初不也退了么,还不是照样在公司干得风生水起的。”   随后他又问卫粒:“孟探骊回国后就一直住在山上?给大师……给远山禅寺打下手?”   卫粒依旧一言不发。   俞汉广心中轻叹,一个锦衣玉食的年轻女孩,突然间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并不容易。住的地方连吃水都要自己去井里取,大冬天,想来也是没有空调的。   卫波和他心有灵犀,道:“难为她了。”   几人沉默之际,冥想室的门被拉开了一个极小的缝隙。   黑暗吞没了房中人的脸,只有清泠泠一句话顺着门缝飘出:“粒粒,你进来吧。”   “探骊,我是哥哥……”孟艾扒住门。   没有一点点防备,门缝倏然消失。   卫粒重新掏出手机扫码:“孟总,您放心,我把探骊带出来。”   卫粒很久以前听孟探骊说过【我叫静静】的妙处,但因为工作繁忙,并未在意,现下也是第一次进到方寸天地。   她见室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孟探骊还拖了个睡袋过来,应该没亏待自己,这才安心。   只是不知孟探骊有没有吃饭——她本就极瘦,不到八十斤的身子,看上去像一副水墨画中成片的留白,只有背后那根微微散乱的麻花辫,如泼墨般,能刷出些存在感。   微弱灯光撒在桌上,丝缕花香浮起。   “唔……好香呀。”卫粒享受地吸着鼻子,尽力活跃着气氛,“好想抱回家。”   孟探骊没有穿宽大僧袍,而是意外地身着那件和卫粒一模一样的玉萝裙;此刻跪坐在蒲团上,也还是像一位世外人。她托腮望向桌上的玫瑰和百合——静室无光,却止不住它们暄妍绽放,占尽风情。   像黑暗中的幻美梦境。   “你听说过那句话吗?鲜花一生不愁吃穿,只是缺少阳光与爱。(1)”她声音很轻。   被剪断根脉养在玻璃瓶中,伤口处还聚集着细小的气泡。任凭何种营养剂、液态肥浇进去,都不可能自然生长、盛放、枯萎。   抱回家又能怎样?   如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任凭如何惊艳舞场,到点后,等待它们的只有无情的垃圾桶。   香薰蜡烛微弱的光晕之下,孟探骊素面朝天,眼中没有任何波澜。   卫粒拿出了当猎头劝候选人的功力,轻轻握住她的手:“探骊,休学就休学,大不了咱们不上了,读书是万能的吗?对了,你不是会设计吗,画儿画得也特别好。我帮你推设计公司。未来的红点奖没有你我不看。”   “你要是不想上班儿,我帮你联系MCN,你去做美妆博主、时尚博主,现在网上的那些博主,没一个比你有美商……”她继续道。   孟探骊嗅着花香,在卫粒温软湿润的手掌中,眼圈酸胀:“除了能创造一点点无用的美,我好像什么都干不好。”   说到最后的“不好”二字,她的嗓音都在打颤。   一个人此生如果总是遇到美好,并非善事——久而久之,性格便没那么勇敢。   明明喜欢画画、喜欢设计,仅凭天赋就能让色彩和线条在纸上活起来,可她却想要让父母高兴,顺着父母的意愿读了商科。   明明毕业后想换个方向工作,转行做个设计师,或者成立自己的服装品牌,可她却不忍看到父母和哥哥失望的眼神,还是申请了博士。   旁人只会艳羡她的美满顺遂。只有自己明白,疲倦、焦虑和恐惧落在头上时,是怎样的无能为力。   她是富家女,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学校的优等生,是众人眼中那个“最会投胎”的人。   但她不是她自己。   可旁人永远不会知晓,这种人生之“顺”,是她用折磨身体的方式换来的——本科第一年,她为了赶学习进度,为了对付那些让她眼晕的数字、曲线、信度效度、抽样调研……强迫自己悬梁刺股——听不懂学不会,就以不吃饭作为严苛的惩罚。   她安慰自己,反正国外的美食匮乏,炸鱼炸薯条,根本不合胃口。   很快她发现自己丧失了正常的欲|望,去了医院后,在病历中获得了【厌食症】三个字。   起初只是吃不下、不想吃,到后来,吃一口吐三口。   可还是要用伪装的开心和浮于表面的聪明,来粉饰太平。   否则撕开这层光鲜亮丽的皮囊,鬼知道里面藏着些什么?   “你放心,我是谁啊,著名猎头公司GHG的联合创始人。”卫粒夸张地拍胸脯,“探骊,时尚博主的路我可是为你铺好了。”   孟探骊小心地抽出手,理了理方才动作时被蹭乱的裙子。   玉罗裙是玉湖边的知名制衣匠纯手工缝出的,上面花纹繁复,是江南地区一直传承下来的审美,美在红飞翠舞,美在物华天宝。   入她眼却是莫名悲凉。   卫粒的事业蒸蒸日上,而自己只能躲进无人打扰、无人认识的寺庙中,才能在清晨的诵经声中、在午间树林聒噪的蝉鸣中、在傍晚柴火燃烧的焦木味中,稍微逃离一滩烂泥的现实,抓住转瞬即逝的平静。   时尚博主?   如今自己这副残破的身心,时丧博主还差不多。   “哎呀,你看,好漂亮啊!”为了逗她开心,卫粒手指向花瓶,故作惊呼。   瓶中无根的百合原本花苞紧拢,此刻无声而热烈地舒张,如一部震撼的默片。   狐尾般的花瓣似乎在说,请看看我,我的心是为你打开的。   花知人意。   在如此失落的生活中,她把卫粒当成了唯一的浇花人。   哪怕——   哪怕她没有感应,永远不会作答,她也甘心认命,愿意无条件付出满腔热情。   “漂亮有什么用啊?风吹不得雨打不得,过一夜就枯死了。”孟探骊抚上自己比花瓣还白的手臂,感受肘窝的血管跳动。   “我不喜欢。”   被珍视的鲜花的一生。被扭曲的鲜花的一生。   卫粒却突然道:“探骊,你什么时候休学回国的?”   孟探骊抬头,抛去疑惑的目光:“你不是知道吗,去年年初回来的,有一年多了。”   “嗯,差不多也是GHG最难的时候。”   她和池斓过了大半年没有业务的日子,发出去的邮件回复寥寥,打电话过去自荐总被挂断。   她们一度想到要解散GHG;然后各自带着简历,重新穿着不喜欢和不合适的职业套装,去人才市场上接受或高或低的品头论足,接受隐形的求职歧视。   可无论曾经有过多少委屈和困难,再大的波澜,现在想来,后悔是没有的,遗憾只有一点点。   更多的,是充满温情的怀念。   也许再过几年,它们甚至会越来越淡,会成为沉入心底的涟漪。   “但也是那个时候,我决定继续在GHG工作下去,”卫粒的棕色瞳仁伴着香薰蜡烛,在暗室中闪动,吐露了许久以来无人知晓的心迹,“因为我还是很喜欢这份工作。”   在那些因为辛苦和拮据而崩溃的时刻,不是没有过自我怀疑。   但正是无数个折磨人的时刻,让她明白了些什么。   她继续道:“其实这一年多来,我学到了两个道理。一个是,从你不喜欢的人和事物那里,去看清生活。第二个,也是更重要的——”   “从你喜欢的人和事物那里,去热爱生活。”   --------------------   (1)出自周国平《爱与孤独》。   ------   孟家兄妹,情路坎坷 第125章 代有更迭,江湖日新   ======   【我叫静静】门口的【入室超过12小时】警报字幕终于灭了。   大门被拉开,卫粒几乎是用手臂拖着孟探骊,缓步走出。孟探骊哭得一抽一抽,比被人揪住后颈皮的流浪小野猫还可怜。   卫粒方才的话如一柄高压水枪,正中孟探骊的泪腺。她个子高,孟探骊的脸正巧能埋在她的锁骨上,眼泪将衣服洇出一小块水渍。   “探骊,我们回寺里。”孟艾只轻轻说了一句话。   他天性聪敏,这两天在同俞汉广与卫粒的交流中,就把自己妹妹这一年半以来经历的事情猜了个七八成。   妹妹如今这个情况,肯定是不能、也不愿意回家的;放在其他地方,他也不能安心。想来想去,回远山禅寺,还真就是最合适的选择。   果然见孟探骊埋着头,哭泣渐止,开始吸鼻子。   “孟总,探骊她心理状态不太稳定,而且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现在站都站不住,先找个地方填填肚子吧。”卫粒环视写字楼大厅,想找个沙发或凳子之类可以坐的地方,“刚才探骊和我说……”   她顿了顿,才下定决心道:“和我说,她得厌食症有六七年了。”   孟艾看着正愣神的俞汉广,看着仍然不愿意把头抬起的妹妹,过了许久,声音放得更轻柔:“探骊,受过的伤害,和遇到的难处,不要误解它。”   当年俞汉广被失败的硬件项目砸得头晕眼花之际,他也劝过——在他看来,这种伤害的作用,是“预则立不预则废”,提醒受伤的人,保护自己,规避风险。   如今世事浮沉翻覆,他才发现,创伤的存在更像是在帮助伤者辨别、筛选和创造。   筛选爱意,创造美好。   “我们哪都不去了,就回寺里,好不好?”   *   俞汉广掐着点儿到了办公室,正准备再改一改“微创业”相关的可研报告,电脑和手机就同时弹出了会议日程提醒。   他猛然想起,八月份的立项会,就在今天。   自从搬回孵化器中后,立项会的规矩仍然没变;孟艾更是逢会必到,从头听到尾。   变了的,是俞汉广从几年前站在屏幕前的项目经理,成为了如今的评委。   只是孟艾近来家事缠身,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说服了父母和妹妹——现下孟探骊安稳地住着院,孟家父母也同意了女儿的退学申请。因而立项会时间一推再推。   不过正好为他的出的这一招偏锋,留了足够时间。   他懂得机会的难得,择日不如撞日。   俞汉广夹着电脑进了会议室。   ……   由于爱梦的出海策略甚为成功,过会的几个项目都针对国外的目标用户做了“专属定制”——中世纪冷兵器战|争MMO、古国神庙祭司RPG、末世怪谈生存Roguelike等等,甚至还有项目经理从历史书里找了灵感,做了个穿越回法老时代、在线建设强大古国的基建大作。   俞汉广摘下头显,欣慰却又心情复杂地回想着这个脑洞大开的“缝合怪”。   爱梦度过危机后,很快重整旗鼓、披沙剖璞;恰巧公司又在宜州大学的孵化器中,招实习生可谓是近水楼台。   兼之前段时间有那篇《最强游戏制作法》的人物特稿在圈内刷了屏,公关噱头拉满,就连不少京州深城等大城市的游戏人,都尝试着来敲一敲爱梦的大门。   新来的项目经理们个个有想法想冒头,除此之外,这两年间,VR游戏技术也不断迭代,因而这些Demo比四年前俞汉广哆哆嗦嗦刚开始做《孤胆裂冰》时,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他因此而欣慰。   代有更迭。   欣慰背后,熟悉的危机感再度降临。   他记得曾经和卫波讨论过“什么样的产品不卷”的问题,此刻觉得,自己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个卷到飞起的怪圈。   几乎可以想象到这些游戏上线后的情况:玩家众多,数据做得漂亮。项目经理会和当初的自己一样,沉浸在短暂的光鲜中;随后就是进入市场搏杀,被模仿,被剽窃。   在汹涌的海平面上,无人能够独善其身;跳入红海的结局,也只有两种,成功上岸,亦或永远消亡。就像他熟悉的FPS游戏,索敌、杀死,亦或被敌人击毙。   更诡异的是,现在的这片红海,某种程度上其实是制作人和玩家的“共谋”——只看玩家的喜好,只想眼前的利益。   世间只有人民币不骗人民,他明白利益的重要性,自己没有资格批判。只是曾经的热情和野望,似乎也被一点一点吹散,消弭在海风之中。   投完票、看着脸色各异的项目经理们走出会议室,俞汉广叫住了爱梦几位高管,以及各组负责人。   他坐在会议桌前掀开电脑,点击了隔空投屏,孵化器里的这扇纯白百叶窗上,跳出一行纯黑大字:   【代号:TBC】   “TBC,To Be Continued,”俞汉广站起身开宗明义,按着激光笔往下翻页,“重启硬件项目,各位怎么想?”   他将卫波那句“去尝试些新的东西”深深印在脑中,更想跳出现有的怪圈,做出改变。   改变现状需要实际行动,否则就容易变成无用的抱怨。   “啥情况?”秦昊天本欲离开,闻言不由自主坐回了位置,“老俞,我穿越了还是你穿越了?这个时候提硬件干啥?”   俞汉广语气不容置喙:“你当看网络小说呢!还穿越。我说了,我要重启硬件项目,做头显。”   他知道这个消息会给众人带来怎样的震撼,因而就算是装,也要装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就好比坐过山车,即使内心紧张已经快要溢出,还是必须板着脸坐得端正——因为胆子大,是靠谱的一种外在表现形式。   孟艾一直戴隐形,最近杂事缠身,干眼症犯了,于是破例架了副有框眼镜。此刻他坐在会议桌尽头的主座上,扶着眼镜架,似是怕被这三个英文字母晃到眼。   “出海业务做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想起了硬件?”他十指交叉搭在桌上,“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了啊。”   俞汉广停下点激光笔的手:“不是突然想起,而是硬件项目本来就在那里。”   “如今原材料和产线都喘了口气,我们和学校实验室再勾兑勾兑,把Pin to Pin走顺,硬件完全能做起来。”他继续道。   孟艾追问:“出海业务怎么办,你还有精力吗?”   俞汉广却反问他:“老孟,你觉得目前爱梦最宝贵的东西,或者换句话说,竞争壁垒是什么?”   “项目、制度和人。”孟艾一愣,随后很快回答。   “我觉得不一定,”俞汉广摇头,“是一股‘劲’。”   他切掉了TBC的可研报告,换到出海业务的数据表界面中:“公司有竞争,有合作,有可以复用的经验,也有出人意料的灵光乍现。一直以来,是招聘机制和氛围,拧成了这一股‘劲’。”   “你们看这几张表,这是业务群一位同事做的出海业务拟合数据,准确率几乎可以达到80-85%。”他继续道,“这位同事叫魏博,是一位还在读大四的实习生。”   不止孟艾,在做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惊讶。对业务不甚熟悉的人事总监吕少柏,脖子伸得如一只大鸵鸟。   “有这股劲,爱梦才能代有更迭。”俞汉广的激光笔在图标上画圈,“大环境在变,人也在变,出海业务可以交给更多的人去做。也许硬件项目跑起来之后,我们也可以寻找有能力和有想法的新任项目经理。”   他环视会议室内的众人,心思却飞到了一年以前的未来创业城,以及不久之前的乌顿。   未来也许他们都在爱梦,也许会一个一个离开。   把未来交给未来的人们,而他现在要做的,是保障未来能有更多的选择。   “硬件项目重启,我支持。”说话的是邹海遥。   “这说不定是下一个风口。即使咱们不做,也已经有公司开始打起主意了,你们且看北鲲呢,庄超飞就差把‘我要找供应链’挂在脸上了。”   北鲲有做硬件的想法,俞汉广是从GHG那里得知的。据卫粒提供的小道消息,庄超飞一直在通过GHG打探工业界的人员流动情况;前几天卫粒和池斓去崇州出差拜访客户之际,竟然还在某个工业园偶遇了庄总。   虽然北鲲自诩和爱梦“相爱相杀”,但包括孟艾在内,几位高管从未刻意盯着对家。他总觉得,邹海遥对北鲲的关注,密切得有些过分。   他不动声色地附和邹海遥道:“老邹说得没错,如果全行业都开始追风口了,那就不是跳进去的好时候。这一行,怎么说呢,当你知道该往何处跑的时候,往往这条路上已经没了你的位置。”   “我们不能被动地参与内卷,而是要有自己的壁垒——首先,这项壁垒有市场;其次,这个市场能被验证。只是,老俞,”邹海遥点头,把他喊回了神,“纯做硬件,以后免不了要和北鲲、甚至更多家硬碰硬,这一点,我们得好好踅摸踅摸。或者硬件加游戏,或者硬件加些别的,甭和他们刚。”   “短兵相接虽然可以,但总归伤元气。”   俞汉广纯黑的瞳仁一亮:“咱们俩想一块去了。”   “我打算尝试新领域,做游戏+硬件+医疗。”   这下全会议室的人,都惊成了伸长脖颈的鸵鸟。   激光笔终于把可研报告翻到了重要的一部分:   【暴露疗法】。   俞汉广突然将屏幕切到一段游戏录屏上。   屏幕中是个不算精致的demo——大概是因为赶工,主角人物只有一套发型和皮肤——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因为学业压力,吃什么吐什么,可画面中的书房里堆满了书本试卷课间PPT,她随之逃到客厅,餐桌上放了一桌子的珍馐美馔。   很快,屏幕转场为暴雨滂沱的室外,一辆火车在山脚下侧翻,火车内的人们惊呼奔走,间或有人被撞在地上,额头渗出鲜血。   接着是烽火连天的异国战场,失去亲人的外国小男孩,陪着久病卧床父亲的儿子……   素材虽然时间不长,但都做得十分逼真。   按照他最初的设想,作为公司游戏产品的补充,头显套装可以和游戏共同售卖。   在哪儿跌到就在哪儿爬起来。   日后若是能谈下一些不错的小工作室,也可以联手,将对方的游戏包接入。正好如今出海业务欣欣向荣,把硬件开拓到消费力不那么高的海外市场,也不是不可能。   江湖日新。   可就在他前几天遇见了孟探骊和成琎大师兄之际,想法改变了。   不,在他遇到乌顿死去的孩子、火车翻车事故中那位有心理阴影的小朋友、“咱妈”卢云、【先肝为敬】项目组之际。   在他遇到卫波之际。   父亲俞乔,老板孟艾,前老板万敏哲,甚至杨烨……   无数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有痛苦。   这痛苦离他很近又很远,都与他有关。   他调回【暴露疗法】的可研报告,在屏幕上划线:“暴露疗法基于情绪加工理论,分为实景暴露和想象暴露,让患者想象或直接进入最恐怖、焦虑的情境中,以迅速校正病人对恐怖、焦虑刺激的错误认识,并消除由这种刺激引发的习惯性恐怖、焦虑反应——说人话就是,暴露疗法针对的是用户日常生活中的痛苦。”   痛苦。   长久以来,游戏这类产品,锦上添花的作用,总是大于雪中送炭。   “乐”是它的固有属性。人们将它看成“快乐源泉”,甚至给予“治愈”的定义。相较于一般游戏,VR游戏有着更明显的特点——栩栩如生的画面和身临其境的场景提供了某种出口,让玩家获得短暂的幻梦,暂时忘记现实的压抑痛苦。   长久以来,却很少有人想过,要撕开这层温柔的面纱。   孟艾身子向后,靠在椅子上:“和痛苦有什么关系?”   俞汉广答:“之所以探索痛苦,是为了接近游戏更多的可能。”   早在做《你的99个故事》之时,他和卫波就划定了“痛苦”的主题。如今想来,这份“痛苦”,似乎预知了他这一路来的弯绕,似乎早已在合适的地方静候他的到来。   立项会要频繁投屏,因而今天会议室窗帘拉得很紧;只是不知是哪位项目经理走的时候蹭到了,一丝阳光从缝隙中照进,恰巧落在孟艾的侧脸上,也撕开了会议室的昏暗。   俞汉广看着这道光束,决定赌一把。   他知道孟艾因成璐意外丧生而产生的心结,于是道:“很多人面对痛苦的方式,就像面对没电的电动爹一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停在路边,找不到也不想找充电桩。”   锥心痛也好,刻骨恨也罢,总归要直视。   果不其然,孟艾头微动了两下。   见孟艾有所表示,俞汉广将众人视线引回大屏:“我们收集医疗案例,做成治疗用的游戏——VR提供治疗场景支持,医疗提供治疗内容支撑,头显硬件作为辅助,串起整个治疗解决方案,形成闭环。”   “比如说,一位患者因为父母望女成凤,压力过大得了厌食症,我们可以根据其在心理医生处的治疗,制作让她觉得焦虑、惊恐的适配场景,场景可以是通用型,也可以接受私人订制。这么做的目的,是让患者直面自己曾经的噩梦,例如学业困难、考试失败、甚至休学退学等等,从而达到治愈作用。”   俞汉广明里暗里都是以孟探骊举例,孟艾眼神更加浮动,窗外那道投进来的光似乎也变得犹疑不决,在他侧脸上来回摇晃。   “这种疗法已经在国内外有了科研进展。”他趁热打铁,激光笔在大屏上移动。   大屏上是几篇科研论文:《暴露疗法治疗特殊恐惧障碍的问题及应对策略》《虚拟现实暴露疗法治疗创伤性精神障碍的荟萃分析》《贪食症、厌食症虚拟现实暴露疗法干预及机制》。   “老俞,有点儿意思啊!”秦昊天看着大屏,眼睛亮了,语气掺着兴奋,“要说行,还是你行。”   俞汉广清清嗓子:“如果这事儿做成了,爱梦说不定会迎来……”   如果成了,这将是国际上第一款融合游戏、工业、医学三个领域的新项目。   会迎来什么?   失败,沮丧,一蹶不振,千夫所指。   机会,金钱,一鸣惊人,千帆竞发。   新项目会迎来混乱,迎来竞争。   迎来新的年代。   他倏地记起“第一次互联网泡沫”和自己刚踏入爱梦这扇大门的时候。   泡沫破灭后,全球互联网行业的秩序被打散重组,宜州大学计信学院的这片土地上,才有一茬新芽冒土而出。   刚来爱梦时,全公司六个人窝在这个孵化器里,孵化器里窗户不多,可他们就是在看不清未来的暗处蓄力,然后破茧。   这世界所有冉冉升起的希望,下方的垫脚石和加速器,无一不是混沌与无序。一眼望到头的内卷和静止只会让人绝望。   而混乱是阶梯。   邹海遥和赵惠风交换了一下眼神,道:“唔……老俞想得不错。不过,现在的问题在于,硬件本身摊子就大,咱们一直以来做C端,突然要往B端、甚至G端(1)转,BCG三个领域,商业逻辑差的远着呢。”   “甚至还需要去摸医院的合作路子,家里面没那么多资源支持。我刚才说,避免和其他公司短兵相接,也是这个道理。老俞,你不能光抛个点子出来,撩完就跑,得想法子。”   邹海遥难得说话委婉,俞汉广立刻品出了言外之意。   这意思是,没钱。   他手指在激光笔上轻轻敲打——爱梦刚从一年前的硬件危局中恢复,目前的确资金不足,真烧起钱做头显,甚至找医院谈案例合作,公司再度失控也未可知。   “公司的情况,理解。”俞汉广道。   “法子,还真有。”   --------------------   (1)C端、B端、G端:分别指面向个人消费者、企业用户和政府用户的产品。比如说,淘宝网就是C端电商产品,淘宝商家版就是B端;G端都很大,比如说每个城市的健康码统计侧,由于主要是政府在进行数据统计分析,因而就是G端产品。   ------   小俞终于不迷茫了。之前所有的际遇,都在为他这个“医疗+游戏”的项目做准备呢。   ------   有大可爱希望我加更……于是这节肝了五千多字…… 第126章 “现在我想做霸道总裁。”   ==   会议室外,已经有成功立项的项目经理开始招揽项目组成员,布置下阶段任务,声音飘进门中,言语间是控制不住的兴奋。   俞汉广静静听了约摸半分钟,才跳进可研报告的下一节:   【OCAP:Operate a Company As Projects】   他重复:“像做项目一样,去做公司。”   室内众位高管和公司核心人员都是一点就通的性子,当下明白过来。   孟艾索性摘了眼镜,倾身向前,脸庞完全被光线照亮:“鸡蛋不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大家都懂。爱梦鼓励项目经理做不一样的游戏,这一点,在业务上也成立——成立方向迥异的子公司,公司入股提供部分资源,项目经理寻找剩余资源,可以看做是百花齐放,更重要的是,能够对冲风险。”   赵惠风道:“十几年前是有这样的案例。当时,一家做搜索引擎的巨头集团遭遇业务瓶颈和来自政|府的不可抗力,随后成立了影视娱乐子公司,也是像孟总说的,独立融资、自负盈亏。没想到这个子公司次年就做到了集团内营收业绩第一,竟然很快独立上市了,成了救活巨头的法宝。”   “赵老师博闻强识,真是文娱行业百晓生。”俞汉广吹赵惠风彩虹屁之际,还隐隐地把连畅提溜出来一起夸了一顿。   随后他点头补充:“我们自己干,不用想怎么和公司的主营业务靠拢,活下去各凭本事。即使失败了也不要紧,爱梦现在是轻舟一叶,船小好调头。”   “老孟,去年做硬件的时候,你不是注册了一家子公司,一直忘了要注销吗?”他继续问,“万事俱备。”   既然众位老板没有异议,可研报告算是通过了,毋须再投屏。俞汉广走上前,拉开了百叶窗,瞬间被耀目的阳光照得眼睛眯紧。   原来一切的一切,早已在前方等待着他。   *   柳杨扫好二维码,把手机递给俞汉广:“师父,想吃什么?今天我请客。这是堕落街最出名的烤肉店,我和老板关系好,这才能提前三天预定了位置,否则前面排着两百多号人呢!你别看门脸脏,人也多,但苍蝇小馆有苍蝇小馆的好,我之前和,咳咳,和朋友来过好几次……”   俞汉广放下心中愁思,一边翻菜单一边调侃他:“解释就是掩饰,知道你跟孵化器里的那个学妹,嗯哼。”   柳杨性格外向,又爱玩,但不知为何,至今仍是母胎solo。俞汉广也给柳杨介绍了不少女孩,他知道,柳杨却和最初在孵化器里请教他《孤胆裂冰》玩法的女孩打得火热。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猜啊。”柳杨着急地小声否认三连,“我前几天就跟她说清楚了,现在还是朋友。”   “师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和卫……”   提到不该说的旧人,柳杨怕俞汉广伤怀,立刻闭嘴。   可幸福的弧度却在俞汉广嘴角一闪即逝。   方才的一顿宾主尽欢,架不住有同事和下属敬酒,俞汉广喝了不少白的,此刻脸颊更显透红,如这个季节枝头刚摘下的桃李。他抬头,朝门口挥挥手:“魏博,这里。”   魏博穿过乌泱泱等位的食客,把怀里的一塑料袋罐装啤酒掼到桌上,抹了把汗:“二场来了,专属于‘宜州大学头铁三人组’,支棱起来!”   “魏博,你劲儿够大的!”柳杨拉开啤酒拉环,“师父说得没错,刚才那场大餐没滋没味,我带整场的假笑面具,脸都快僵成墙皮了。哪有我们单独出来喝酒痛快。”   三天前,全公司都收到了俞汉广调任子公司总裁,去做硬件解决方案的邮件。职场来来去去,流程他走得熟稔,俞汉广方才便请他分管的业务群全体员工吃了顿饭。   只是职场聚餐,人一多了,心思各异;聚餐主题又牵涉到管理层调整,八卦的气息蠢蠢欲动,气氛便有些怪。   “我也吃不消,我还是喜欢和咱们宜大的师兄们一起喝酒。”魏博虽然是女孩,行事风格却颇有江湖气息,此刻正撸起袖子剥服务员刚上的盐水花生,大喇喇地问,“小俞哥,你和孟总也是师兄弟,可你真是被他逼到负气出走的?”   俞汉广一口啤酒呛到了盐水花生里:“负气出走?这话你听谁说的?”   魏博道:“公司全都在传,说你功高震主,和孟总不对付。孟总把你踢去了新的子公司,虽然保留了你副总裁的名号,但是扶柳杨上位,当业务群副总监。”   这下轮到柳杨连呛了好几口。   俞汉广夹了一筷子大拌菜:“你们这群人啊,《甄嬛传》十级学者?柳杨是我向孟总推荐的。再说了,我那封全员致谢邮件,你们不都看到了?”   柳杨好不容易顺了气,放下啤酒罐又抹了下嘴巴:“师父,就是因为这样大家才怀疑。你平时基本不怎么感情用事,突然发了封邮件,邮件名字还叫【代有更迭,江湖日新】,里面还说什么【纵是筚路蓝缕,但求心志不熄】,鸡汤泼得比刚才酒店里的都香。”   “任谁都会多想,以为你在阴阳怪气孟总。”   俞汉广咬到了一口蒜,被辣意冲得天灵盖一麻。   柳杨的话给他提了个醒。   游戏这行,内卷行为此起彼伏;有竞争压力罩在头顶,公司或多或少会有暗流涌动的派系站队。从项目经理到群组负责人再到总监、副总裁,这样的倚靠体系不可能完全消解,以前爱梦还在未来创业城时,杨烨出事就是前车之鉴。   杨烨之事还令他明白,情分在人性和利益面前,始终都摆在最后一位。   即使和孟艾一起打了这么多年仗,甚至有一起在二食堂吃过阳春面的交情,在着手开展新业务之际,他也不得不谨慎行事,必须要给足公司几位大佬面子。   孟艾和邹海遥在新项目上,不可谓不尽心竭力。   可这就是他最近心中总有愁思的原因。   压力山大。   他挑走了公司几个能力强的员工,翻出了一年前从宜州大学实验室里带回来的头显样品,以孟探骊的案例为样本,又托孟艾和邹海遥的关系请教了心理医生,再加上有卫波这个曾在医疗项目上做主程的男朋友搭手,很快做出了个demo。   近来他拿着demo四处奔走。只是见过的投方里,有一半在听到他们这个宏大到有些臆想的项目,就知趣地说自身实力不足。另一半,明里暗里透露的意思,是医疗行业水太深,玩不起玩不起,你们爱梦这座庙太小,一年前还失败过,别瞎掺和,专心做游戏它不香嘛?   “轻舟一叶”是当初他在会上亲口说的,未料在找融资时,竟成了被投方嫌弃的话柄。   俞汉广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嘘寒问暖顶个屁用,你倒是打笔巨款啊!   好不容易谈下几个有意向的资本,都表示自己资金有限,需要询问多家投方,看能否以联合风投的方式,参与这场氪金游戏。   投资方手里没子弹,他却是拔剑四顾心茫然。   “以前我没得选,现在我想做霸道总裁。”他一口气闷了半罐啤酒,还是开了个轻松的玩笑。   无论愿不愿意,这个项目似乎都在逼着自己去找钱。   烤肉在铁丝网烤盘上腾起烟雾,香气令人食指大动,他望着不断翻涌出的嗞嗞油花,心下也无比焦灼。   ……   柳杨抬着俞汉广的手指,刷开指纹锁之时,意外地发现家里还有一位神秘嘉宾。   “卫……卫老师!”柳杨像个在机场偶遇到了爱豆的迷弟,不可置信地揉揉眼,“我的天哪,我……我没有看错吧!这里真不是VR游戏界面?”   卫波平静笑道:“你没看错。柳杨,谢谢你送汉广回来。”   柳杨已经忘了肩上还扛着个酒醉的胡蝶,惊喜地对卫波道:“卫老师,你这一年来去了哪儿?难不成师父金屋藏娇,你一直住在这儿?”   卫波:“……我一直在国外工作,最近刚回国。”   “怪不得师父前段时间出国出差了呢!卫老师,你们俩真是情比金坚,神仙眷侣,琴瑟和谐。”柳杨把一肚子的狗粮全部转化成了奉承话。   俞汉广此刻突然抬头,酒气在卫波脸侧绕了两圈:“柳……会,会说话你就,你就,就开个演唱,唱,唱会。”   “哦哦,”柳杨这才想起什么,忙把瘫软如泥的俞汉广送到卫波怀里,“师父今天卸任业务群总监,我们聚餐喝了两轮,师父喝大了,卫老师你别介意。”   “做个,霸,霸道总,总裁……”俞汉广早已缠住卫波的脖子,半是求宠半是撒娇地一个劲儿往卫波怀里钻。他头却昂着,嘴唇近得要贴上卫波的颈动脉。   “师父在公司没说,但心里不太快活。卫老师,你帮忙劝劝,我知道他是只听你的。”方才听了一通关于俞汉广和孟艾不合的传言,柳杨将信将疑地咕哝,“出海业务做得好好的,被孟总二话不说踹到了什么资源都没有的新公司,换谁谁都郁闷。”   “还有,卫老师你回公司吧!你别看师父平时没表现,其实你不在的这一年,他没一天真正开心过。”柳杨祥林嫂似的叨叨个没完,“我们都很想你,师父他也缺不了你。”   卫波在浓郁的酒味中皱眉,伸手轻轻稳住俞汉广扭动的身躯:“知道了,谢谢。”   “还有还有,卫老师,我看你还挺熟练的……今晚别让师父太累了,你懂的!”柳杨突然坏笑道。   卫波:“……”   臭小子,懂个毛线?!   “卫老师,一日,一日不见兮,思,思之如狂。”俞汉广傻笑着扒住卫波,死活不愿松手,舌头根发硬地在他耳畔吹出炽热气流,“你,你亲我一下,亲我,我就,就,就不狂了。”   卫波只得任花蝴蝶变作一只抱树考拉,在他眼皮上浅啄一口;随后抽出湿纸巾给他擦掉脸上的酒渍,又要去翻口袋解扣子,好把这一身被烧烤油烟和酒气腌入味儿的脏衣服塞进洗衣机。   手伸到俞汉广牛仔裤屁兜里时,摸出了个奇怪的东西。   是那日二人去远山禅寺时,慧诚师父给的【中天资本CEO 付明月】名片。想来是被摩挲了很多遍,名片皱巴巴软绵绵。   俞汉广嘴上虽然没说,但卫波知道,他这几天接连去见了不少投资人,大概是新项目不太顺利,吃了些哑巴亏。   俞汉广腾出一只手夺过名片,望着上面的名字:“付,明月……明月,哈哈!我寄愁心,愁心,与明月……”   *   石径两旁的小枫树,叶子已微微泛黄,恰到好处地点缀在浓荫青绿中。   “时间真快,立秋都过了啊……”俞汉广目光略作犹疑。   卫波在他身后放慢了脚步:“有秋,有心,正好配出个‘愁’字。”   “那你说说看,怎么解了为夫的愁。”俞汉广驻足等卫波跟近,将脑袋搭到卫波的肩上,“不是单纯来爬山吧。”   卫波任他得了便宜卖乖,毛孩子一般亲昵地在脖颈上蹭来蹭去:“我手上还有一些积蓄,新项目要是缺钱……”   俞汉广继续往他怀里攮:“说什么胡话呢?为夫是缺钱,但不缺你那点儿。再说了,万一我这项目干黄了,咱们俩还得靠你那点儿钱吃喝拉撒不是?”   卫波道:“……那我们就只能去求个签了,据说远山禅寺的罗汉签很灵。”   俞汉广抬起头,前额差点撞到卫波的下巴:“卫老师,你也信这个?”   “宁信其有。”卫波一笑。   二人上到远山禅寺,成琎早已等在后山门口。   “可以呀,卫老师,大师兄这么孤高自傲的人,都能被你勾引出来。”俞汉广冲他狡黠地眨眼,小声道。   “咳咳。”卫波埋怨又宠溺地看了看他,随后向成琎施礼。   成琎将他们带入办公区,边走边问:“孟姓女施主和孟艾施主可好?”   俞汉广这才记起,成琎曾让他代为向孟艾问好,可近来事情一多,竟然忘了。于是他慌忙答道:“孟探骊前段时间去了医院,现在已经康复,回家休养去了,听说最近迷上了去美术馆看展呢!我们老板也一切都好。”   成琎微笑不语,一时走廊只有引幡随风摆动,清心音乐绕梁飘远。   “慧诚师父,”卫波望着几只穿梭的机器人,突然开口,“机器人的实时数据管理算法库,前几天您发给我之后,我试着迭代了一版,稍后我们接上后台试一试,应该能让路线选择更加智能,不会再出现走着走着绕弯子的情况。”   俞汉广在心里默默开了个玩笑:有了卫波,佛祖他老人家,今后普度众生的速度就更快了。   三人正巧走到办公室门口,成琎双手合十微微颔首,甚为隆重:“多谢卫施主。”   卫波进了办公室,落座之际犹豫道:“慧诚师父……”   成琎明白了他的犹豫:“卫施主是提过要解罗汉签。二位不妨先在云平台上抽取,随后贫僧为二位解签。”   前几日他给卫波发算法库时,卫波说了一嘴求签的事——远山禅寺的罗汉签远近闻名,上线了云平台后,更是开启了赛博求签的新风尚,服务器经常不堪重负。   只是平素抽到的签文,只有寥寥几句的“官方回复”,若是想听得道高僧的箴言,需要额外付费。成琎以为卫波想蹭一个他的解答,便应允下来。   卫波和俞汉广交换了眼神,俞汉广立刻会意,打开下载好的【远山禅寺】App,在心中默念了问题和数字,随后开始数罗汉。   卫波继续道:“慧诚师父,其实……”   “卫施主不必拘礼,”成琎在电脑屏幕后方道,“有任何问题尽管道明,贫僧定当尽力,知无不言。”   “是这样的,”卫波呼了口浊气,“您上次给我们介绍的中天资本付明月,付总,他有什么喜好没有?”   俞汉广正在等签文,闻言疑惑地望着他。   卫波这话的用意十分明显,就是想打探如何接近付明月。   摆明了是要帮自己的新项目一把。   其实他刚才求签前问的问题,便是“新项目还能找到钱吗?”   可卫波怎么知道自己找钱找得不顺利?   前几天,他是约了中天资本的人——按照这个项目的成本体量和后续发展,中天资本是最有实力、也是最契合的投方。   最粗壮的一条大腿,密度最低的一根救命稻草。   不过中天资本家大业大,总部又在京州,派来的,是个宜州分部的菜鸟投资经理,那位“创新业务部”的投资经理只是普通级别,言语间对爱梦的项目也兴趣寥寥。   他虽然有CEO付明月的联系方式,但也明白,就这样冒失地联系对方,付总这种级别和层次,大概率不会理会。说不定自讨没趣。   若是死缠烂打,说不定自取其辱。   还没想完,签文就跳了出来。   俞汉广注意力全被吸引到了屏幕上,他举过手机,对卫波道:“你看,第二百二十五签。”   “签文:读书致君尧舜上,下笔再使风俗纯。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卫施主,俞施主,”成琎从电脑桌前起身,“我与付施主十数年未见,如今并不了解,只记得他知福惜命,以前似有两个喜好——一为健身,一为吃火锅。”   他在俞卫二人震惊的眼神中,继续笑道:“为有源头活水来,二位施主,此签之意甚为明了,无需我再解签。”   --------------------   上上签~ 第127章 “另请高明吧。”   ====   “亲爱的,来吃早餐。”卫波摘掉围裙,把两碗手工面疙瘩端上餐桌。   他见卧室没有动静,又打趣着放大声音:“让我看看太阳晒的是哪个小懒蛋的屁股。”   今天周日,俞汉广难得休息。近来为了“暴露疗法”的新业务,他重新开启了996模式,就连周末也还在加班加点和几个产品群的同事改demo。   卫波继续把小咸菜盛进碟中,持续放出诱惑大招:“再不来,小懒蛋最喜欢的宝塔菜可就没了。面疙瘩里的鸡蛋是土鸡蛋,青菜和西红柿也是我妈在自己小院里种的,昨天刚快递空运过来。”   除了写大字,卢云近来心情大好,顺手培养了两个新的爱好——和亲家顾珊珊煲电话粥,投喂小俩口儿。   “看看为夫今日帅否?”俞汉广终于从卧室哒哒地跑了出来,全然无视了卫家母子在早餐里倾注的一片爱心。   卫波抬眼,手抖了抖,差点把碟子碰翻。   俞汉广春秋两季的居家服一水儿宽松的长袖长裤,摇把蒲扇就能下楼和小区老大爷一起打扑克下象棋。此刻他突然脚蹬气垫跑鞋,还穿了套纯黑的健身背心和压缩裤;头发一看就是特意用发蜡定过型,十分精神地朝上支棱着;这还不够,额上还要加块橙红相间的弹力发箍。造型十分诡异地类似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歌舞片男主角。   前几天他半醉半醒地说自己“想做霸道总裁”,现下打眼看去,总裁谈不上,那种花枝招展的霸道是真的。   卫波甚至怀疑自己这口面疙瘩能不能喂饱男朋友——俞汉广怎么看,怎么是吃完早餐就要去跑全马的节奏。   卫波摆好餐具:“堂堂游戏公司的副总裁,怎么着,要沦落到去当健身博主搞副业赚打赏?”   俞汉广坐在桌前舀了一勺面汤:“不去当健身博主,为夫连这个副总裁都没得做,到时候如何养你呢?”   面汤用鸡汤打底,正适合贴秋膘;汤中带着些鸡蛋丝和蔬菜,红黄绿点缀其间分外好看。他美美喝尽后拿出了手机:“前几天加了中天资本那个菜鸡投资经理的IM,这一加,还真加出了Surprise。”   卫波接过手机,看见了这位投资经理的社交网络上最新一条动态:   【大老板来宜州啦!欢迎付总!创新业务部全员保持最佳状态!加油.jpg 加油.jpg 加油.jpg   定位:宜州市·宜成区·利兹卡尔顿国际大酒店】   “付总?你是说,中天资本的付明月来了?”他把手机还给俞汉广,随即反应过来。   俞汉广拿筷子捞面疙瘩:“那可不,付总整一周都在这边听业务汇报,我打听过,他在宜州没有房产,就住在利兹卡尔顿。今天周日,他再忙,想必也要休息。”   “我偷偷去套个近乎。”   这场套磁走的是他和成琎的私人关系,再加上有个早已辞职的卫波在中间夹着,故而他也没有让公司各位老板知道。   成功了固然皆大欢喜,谈崩了,也就当无事发生过。   昨晚,他几乎把网上所有写付明月的特稿文章都看了个遍,知道这位投资人是自带“网红体质”的“冷血猎手”。   之所以说是“冷血猎手”,在于付明月投资风格激进,手法凶悍,从见到创业者到敲定资金,一套流程十几分钟就能打完收工。若是碰到他特别中意的创业项目,哪怕早已“名花有主”,他就算是去创业者办公室里围追堵截,也要不择手段地把项目从其他投资方那里抢来。   “网红体质”则更是奇特。投资人手上抓着大把钞票,抓的还都是别人的钞票,某种程度上也算拥有“刀尖跳舞”的职业生涯,因而是一个闷声大发财的低调群体,但付明月简直是这个行业里的一株奇葩,上热搜的次数比娱乐圈流量爱豆还多。   每一次还都是“祸从口出”。   【我投企业一般看十年,两年就做出成绩的,那不是创业,是割韭菜,是传销。】   这是他怼一个比|特|币交易平台创始人时说的话。   【猪的本质就是猪,站到风口上,也还是飞不起来的蠢猪。】   这是他和一家在线旅游企业CEO隔空吵架时放出的妄语。   简而言之,人狠,话更多。   俞汉广一边看着文章偷乐,一狂拍大腿——自己的项目就是奔着长期发展去的,和中天资本再合适不过;付明月如此有个性,也很对他胃口。   不过既然是去套磁,一定要从一开始就与众不同,争取给付总留下最深的印象。   恰巧成琎大师兄说过,付总喜欢健身,他去酒店健身房蹲上一整天,付总看在他和自己有共同爱好的份儿上,总归能说上两句话。   这才有了花蝴蝶今早这套差点晃瞎人眼睛的霸道总裁马拉松同款。   “你看,我连利兹卡尔顿健身房的券都团好了。”俞汉广调出团购页面给他看,“艾玛,把我肉疼的,这健身房唯一的缺点就是——贵。”   “……贵不是它的缺点,是我们的缺点。”卫波道,“需要我做什么吗,和你一起去?”   俞汉广摆摆手指:“你安心在家等我的消息,哦对了,亲爱的,可能需要你第一时间定个火锅店的座位。”   卫波了然——若是二人谈得投契,照他喜欢吃火锅的性子,俞汉广一定会乘胜追击。   ……   利兹卡尔顿是宜州市最高端的酒店没有之一。俞汉广虽说是个年薪百万的副总裁,怎么说也是从普通社畜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这种地方以前只来过几次,却也都是参加好友婚礼、赶场子来听业内会议等公事。   他有些庆幸自己前不久换了车,此刻这辆双门的软顶敞篷小跑,在酒店地库一水儿的豪车里才显得不那么灰头土脸。   直至刷了券进入健身房,他更是明白人生的参差。   健身房的中央空调不知加了什么香氛,闻上去不但不似普通健身房的香氛一般强烈,透着股俗劣的刺鼻味儿;而是有如太阳晒过的被子似的,温暖又沁润无声。   他贪婪地吸着鼻子,脚步经过壁球区和攀岩区——这是哪怕高端的健身房,都绝对不会有的冷门运动区域——想当初自己做《孤胆裂冰》,还是去专门的攀岩馆做的实地调研。   一百八十度的全景落地窗前,约摸有近百台带着气囊的无重力综合跑步机。这品牌他在电视上见过,据说国内能跑九秒八三的飞人运动员,就经常用这款跑步机进行训练。   现下还不到早上九点,偌大的健身房除了俞汉广,只有一人在无重力跑步机上挥汗。   俞汉广暗喜。   得来全不费功夫。   付明月的长相,俞汉广在科技媒体的文章中见过。他心中吐槽,科技媒体果然既有刻板印象,又喜欢添油加醋——付总在照片中总是透出若有似无的锐利眼神,能隔着屏幕把人刺穿;可此刻看过去,眼前这张侧颜虽然沾了不少汗水,可粘在一起的灰白头发却挡不住慈眉善目。   丝毫不像一个久经沙场的老辣投资人。   若不是此刻在跑步机上运动,俞汉广简直要以为他是健身房的保洁师傅。   俞汉广做好热身,默默登上了与付明月隔了一位的跑步机。   落地窗视野极好。他抬眼望着窗外半个宜州城的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心中早已盘算妥当:上来就到相邻的跑步机上凑热闹,付总必定瞧不上;可若是相距太远,双方也不好交谈。   只隔一位,既透出精心设计出的距离感,又有几分无心插柳的随意。   他酝酿好招牌式的营业笑容,正准备打招呼,却见付明月点按耳机暂停键,调慢了跑步机速率。   付明月由跑降为快走,头偏都没偏,对他的橙红发带视而不见:“卖私教课?不必了。”   俞汉广:“……”   付明月继续无视了他酷炫的纯黑健身服:“卖轻食和保健药品?也不必,我不是本地人,明天就走。”   俞汉广:“……”   付明月思维犀利,说话风格直来直往——俞汉广曾经在媒体文章里读到过这句话,没当回事。   毕竟管理超过十位数资产的顶级投方,每天光是见到的不靠谱的创业者和狗屁不透的计划书就数不胜数,作风要不麻溜儿些,迟早要被连人带钱拐进沟里。   可媒体没告诉自己,付总是这种一剑封喉式的直来直往啊!   大佬就是大佬,都会抢答了!   如此思绪在脑中来回几秒,俞汉广决定放弃他练了很多遍的开场白,单刀直入地接招:“付总您好。我是宜州这边一家VR游戏公司的项目经理,近来我司有一个游戏医疗项目……”   “VR游戏,”付明月越走越慢,“爱梦?”   俞汉广片刻愕然,可转念一想,宜州这两大VR游戏公司全国都有些名气,中天资本既然投过庄超飞的北鲲,那么付明月知道爱梦自然不足为奇。   “对,爱梦,”他继续介绍,“付总,我们这个游戏医疗项目……”   “不必了。”付明月停下跑步机,从气囊中走出,脱掉跑鞋后换上软底综训鞋。   他脸上是礼貌微笑,口中却字字如冰锥,透着彻骨凉意,拒人于千里之外。   “中天暂时不投游戏,你们另请高明吧。”   --------------------   哦豁,栽沟里了吧!花蝴蝶叫你嘚瑟 第128章 “别掏心掏肺,我不吃内脏。”   ======   俞汉广平时打过交道的人中,气场最强的也就数邹海遥那种中段位Boss;此刻和经验技术气场俱是满级的付明月过招,哪里能招架得住。当下耸然一惊,冒了一手虚汗,连跑步机的把手都被他攥湿了。   他抹了把额头,急道:“不是游戏项目,不对,是游戏但不全是游戏,我们做的是医疗游戏,或者说是游戏医疗,付总,你听我说完……”   “谁让你到这里来找我的?”付明月直接打断了他,走到康复拉伸机旁。   俞汉广被他不怒自威的气势压得大脑发懵,思维几近停滞,想也没想张口就来:“成琎师兄,哦,就是远山禅寺的慧诚大师父。他只说您喜欢健身和吃火锅,我是赌了一把才来健身房的。”   “慧诚这老小子,竟然回宜州了。”付明月眼皮一抬。   随着此番动作,他额头挤出几条浅浅的抬头纹:“他是你师兄?还和你说过我喜欢吃火锅?”   俞汉广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嘴里跑了些什么胡话,一时停在跑步机上暗骂自己。没想到脚下的跑步带还在滚动,差点摔了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付明月擦了把汗,望着眼前狼狈的大马猴,又抬臂看向手表:“我只有今天中午十一点到十二点半有时间。”   “火锅店,你定。”   ……   周日的火锅店门口,排号的食客几乎将大半个马路牙子占了去。卫波也是一上午就守在手机边,在收到俞汉广的信息后,光速订了个有最低消费的高档包厢,此刻才能忐忑地坐在其中。   他和俞汉广选择的这家火锅店,很久以前二人就来过——原因无他,因为店里搭配姜丝梅子的黄酒,令人印象深刻。   付明月是首都京州人,江南地区的黄酒一定不常见到,人又是个中年大叔,即使不好这一口,也能留下个好印象。   选在这里,也有他的私心。当初被《99》遭遇剽窃一事弄得焦头烂额,可就是在这家火锅店,他和俞汉广想到了解决对策。   这是专属于他们的福地。   “付总,请进。”俞汉广拉开了包厢门,笑道,“我姓俞,叫俞汉广。这位是我的……我的前同事卫波。您时间宝贵,我们先把菜点好了,免得您久等。您还有要加的菜,随时提。”   付明月对俞汉广的殷勤不甚买账,坐定后一边用热毛巾擦手,一边眯起眼,话中有话:“其实,让你等太久的人,最后都不会选择你。”   俞汉广已经溜到嘴边的恭维生生地被噎了回去。   ……大佬这会抢答的人设,屹立不倒。   卫波起身致敬,却又不小心将热毛巾带翻,掉在了地上。他低头去捡时才发现,付明月堂堂投资界大佬,棉麻粗布裤子下面,竟然套着双千层底的黑色土布鞋。   要不是俞汉广告诉他,付总今天去的是利兹卡尔顿,他还以为眼前这位脸颊微胖的慈祥大叔是个村支书,刚在哪个公社里收完粮食。   同时他立刻明白——付明月行事风格诡异,今天这场饭局,想顺利结束,怕是不可能那么容易了。   服务员已经陆续将菜品酒水端上。俞汉广见红油开锅,便一边给付明月斟酒,一边道:“付总,您先试试毛肚,这是店里招牌,下锅之后七上八下;嘿,这味道!”   卫波忙把毛肚盘子摆到付明月面前。   付明月微笑着,发难发得猝不及防:“不必了,别掏心掏肺,我不吃内脏。”   俞汉广:“……”   卫波:“……”   这个真没法接。   混着辣椒素的热气窜到了俞汉广脸上,他从脖颈到颧骨如螃蟹般被蒸得透红,心下却越来越冷。   但还是试图抢救一下:“付总,这里的黄酒是宜州最独特的……”   “小俞,我姑且叫你小俞,”付明月没有在黄酒中加任何调味果脯,而是熟稔地直接一口饮尽,“说说你的医疗游戏项目。”   俞汉广心头重新浮上光明,眼睛都亮了几个度,拿出早已准备好demo的头显样品,把在心里默背了千儿八百回的项目介绍尽数道来:“付总,我们爱梦游戏打算做一个硬件+游戏+医疗的B端项目。项目核心,或者说项目的底层逻辑,来源于精神医学界的【暴露疗法】,体现在方案层面,则是针对有心理疾病的用户,将他们产生负面心理反应的场景做成VR游戏,刺激用户直面曾经的……”   付明月竟然笑了。   他什么意思?   这个真没料到。   出乎二人意料,付明月眼风忽然扫过包厢四周:“小俞,小卫,在你们看来,这个火锅店的卖点是什么?”   卫波诧异地皱了皱眉,很快道:“新鲜的食材,宾至如归的服务。”   付明月面色略缓,举起雪花釉面的陶瓷酒瓶端详:“那你们觉得这瓶酒呢?为什么吸引你们?”   俞汉广觉得自己看出了付明月的套路,愈发有把握,于是也自信满满道:“它的一切,包括包装、口味、饮用方法,都指向明确的目标用户——二十至三十岁的青年人。”   付明月颔首,额间的抬头纹舒展开来:“越是好项目,商业模式越简单清晰。我们中天资本投项目,一个必要条件是,要能用一句话说明它的卖点。那么好的,爱梦游戏这个项目的卖点,一句话,告诉我。”   俞汉广被问得从脖颈凉到脊梁骨,张口结舌。   这个真没想过。   付明月收了笑容,目光凌厉地掠过俞汉广:“你很聪明。”   “既然如此聪明,也应该知道,这家火锅店和这个黄酒品牌,都是我投出来的。”   俞汉广:“!”   卫波:“……”   这个真不知道。   “爱梦这个的项目,中天不考虑。”付明月起身掸掸粗麻布裤子,欲往门口走,随后顿了顿,还是回了头。   他目光所及之处,万物都像矮他一头似的:“小俞,小卫,你们俩打着成琎的名号吸引我过来,还故意把见面地址安排在我投资的店里,让我喝自己投资的黄酒,太聪明了。”   “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就像当初你们爱梦游戏的杨烨一样。”   ……   付明月满脸怒意地不告而别。俞汉广和卫波丢了面子不说,只觉得那飘着热气的红油火锅如深渊巨口,把二人长久以来的热情全部吞没了;简单扒拉了几口火锅,两只霜打的茄子就出门往回赶。   俞茄子刚才郁闷地喝了两口黄酒,无法开车,只能无奈地瘫在副驾上。他想着刚才的完败,眼中止不住的抑郁狂躁交缠:“他付明月拽个锤子!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资方遍地是。”   卫茄子知道他在为自己的无能而愤怒,胡噜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听说很多大佬最忌讳别人揣测自己的喜好,我们也是好巧不巧,大概是被付总当成了别有用心……”   怎么就好巧不巧,选到了这家火锅店呢?!   俞汉广冷静下来,靠在他肩上亲了亲他的耳朵。耳垂处传来的些许凉意让他安心。他长叹一声:“他妈的!我不会又要把公司带沟里去了吧!”   “危和机从来都是一体两面。最近我在家看了许多书,其实在历史上,很多划时代的新产品、甚至伟大的公司,都是在危机之中诞生的。”卫波握住他的手,在手腕动脉处回了一个长吻。   思量之间,俞汉广眉头略微舒展。   卫波此番“悠长假期”,让他十分羡慕。   他刚买房的时候也有模有样地购置了个大书架,还一股脑儿买了不少大部头和小册子用来充风雅。只是工作太忙,书架上被翻得最多的书籍,大概就是《朗文当代英汉字典》了。   第一页的Abandon不知道被他看了多少遍。   没想到书架遇到卫波,才算“知音难觅”般地发挥出了最大效用。   有一次他深夜加完班回家,卫波还在床头边看书边等自己;而被他摆在书架里吃灰的《激荡三十年》、《硅谷百年史》,就放在床头柜。   卫波又道:“亲爱的,连畅刚把综艺台本寄来,回去我们先好好休息,晚上一起研究。”   俞汉广知道卫波是在帮自己缓解焦虑——他近来宅男煮夫的人设不倒,也并没有急于想下一步计划——只是一边等待连畅的综艺召唤,一边在家看书、钻研算法。   想到连畅,他摸出手机,打算问问那厮新综艺筹备得如何了。   “我艹!”俞汉广不由自主骂了句脏话。   午高峰还未结束,繁华的商业大道依旧堵得水泄不通,卫波在停滞的车流中看着导航地图,准备改变路线。   闻言,他一头问号地望向俞汉广,绷紧的脸颊线条锋利。   “卫老师,我算是知道,付明月为什么说他只有中午的一个半小时时间了。”俞汉广把屏幕举到卫波眼前,“好家伙,敢情是被连畅请走了!”   卫波定睛一看,俞汉广手机里正是连畅的社交网络。   三分钟前,连畅更新了一条状态:   【与中天资本付明月总相谈甚欢】   俞汉广歪着头,自顾自念叨:“奇了怪了,连畅和付明月,这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为什么会搅和在一起?”   卫波选定了新的路线,准备打转向灯变道:“付总会不会投资了连畅他们公司?”   因为之前从未正儿八经和投资人打过交道,直到方才差点被付明月怼到地心,俞汉广才终于想起要查一查中天资本的情况。此刻他坚定地道:“没有。从火锅店出来后,我就去中天的官网上查了,中天没投过任何文娱企业,连工作室都没有。我看中天的投资风格,也是以硬科技和互联网企业为主,文娱在他们看来,不是一门好生意。”   俞汉广的敞篷小跑别扭得很,车上按钮和其他车的分布都不一样。卫波右手下意识一扳,转向灯没打成,倒是让雨刮器在眼前来回摇摆。   “亲爱的,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他关掉雨刮器,默了须臾。   “付总准备参加连畅的新综艺?”   --------------------   付总:你跟谁俩呢!   把Abandon背的滚瓜烂熟的人,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   ------   综艺戏份千呼万唤始出来辣 第129章 “我甘心自负盈亏。”   卫波平素很少应酬,也正因如此,他的社交直觉异常敏感。   还真让他说中了——连畅在发完社交网络后的一周,终于敲定了最后一位参与嘉宾,付明月。   随即就正式宣布,筹备了近一年的《The New Land:从零开始的荒岛生活》第二季即将开拍,录播同步。   俞汉广近来为新项目忙得脚不沾地,晚上十点前很少回家;卫波不忍打扰,便提前来到了崇州,这几日一直在认真钻研连畅给的台本。   《荒岛生活2》在第一季“真人版大富翁”的设定基础上升了级,折腾不嫌事大。节目以古希腊神话为背景,把崇州的一个海岛景区布置成了所谓的“极乐岛”。   六位参与嘉宾将在“极乐岛”上度过四周时间,入岛时,每人都有一百万元起始资金,可以通过在岛上进行土地买卖并工作的方式赚钱。一个月后,只有资金排名第一的人,才有机会成功离岛,并向“海神忒提斯”许下最终愿望。与此同时,“极乐岛”上也会发生一些偶然事件,如海啸、山火、忒提斯降临等等,这些突发事件都将对嘉宾手中的资金起着重要的作用,继而影响到谁能成功走出极乐岛。   连畅不知从哪儿找来了这么多资源和人脉,《荒岛生活2》在嘉宾阵营上剑走偏锋——不像第一部 那样全员爱豆,各位混娱乐圈的人精们互相留着情面——而是煞有介事地打了个“抛开身份,针锋相对”、“人心混战,一触即发”的宣传噱头。   定档时,冲突感就直接满级。   六位嘉宾中,两位爱豆,两位网红,两位素人。   两位爱豆近来在某口碑直扑地心的糖水古偶剧中饰演小情侣;电视剧质量为零,两人的演技更是为负,被毒舌的剧评人们毫不留情地称为“一对行走的AI念词器”。   岂料女方褚然上周刚在社交网络上晒出和男方彭子涵的嘟嘟嘴情侣照,官宣恋爱。热搜榜上挂了三四回,cp粉流泪祝福,毒唯们破大防,彼此吵得不可开交,给风头正劲的褚然和彭子涵又添了好几把火。   两位网红,一位是崇州知名手游电竞战队E-BLACK的大神级人物、一号中单“Fay”;另一位是全网粉丝近百万的穿搭博主“花火”;卫波不常上网冲浪,对二人不甚知晓。   而两位素人,除了他自己,剩余的一位,果然是付明月。   付明月一介投资界的独孤求败,为何要来趟娱乐圈深不见底的浑水,其实他也曾和俞汉广讨论过。   此大佬是网红体质不假,也喜欢在公众舆论中造势,但这绝不是他欠连畅人情,抑或一时兴起,想上小银幕露个脸玩玩。   流量爱豆、穿搭博主、电竞大神……说穿了,都是靠网民的注意力吃饭;上综艺,就是为了刷存在感,不掉出用户的视线之外。   黑红也是红。   投资人也不例外。   约摸从两三年前开始,整个创投圈都遇到了一个不算很大、但却非常棘手的瓶颈。   投资瓶颈不似以往那样来自技术,而是源于盛装技术的容器——没有清晰的、能够落地的新商业产品。   曾经盛极一时的电动汽车、短视频和新消费已成明日黄花,自动驾驶和VR游戏的风口也即将过去……投资方越来越多,有价值的项目却着实有限。   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锅里的粥却即将探底。   下一个生财的貔貅在哪里?   否则,那日付明月为何在健身房时听闻爱梦做游戏,便果断拒绝了投资;可到了火锅店,又一反常态,急切地询问二人关于新医疗项目的想法?   付明月上综艺,想必和他们找钱是一个道理。   尽可能让优秀的创业者看到自己。   姑且不论要为俞汉广争取投资,哪怕是上节目的需要,也应该好好研究一番付明月这个人。卫波正想找一支记号笔,把台本上关于自己和付明月的戏份标注出来仔细研读,突然听到手机闹铃的声音。   一个小时后,是拍摄综艺定妆照和录制开场视频的时间。   ……   卫波生怕迟到,一路催司机将出租车开得飞快,终于卡着点儿来到了郊区的摄影棚。换好剧组指定的白T恤后,他又在造型师的捯饬下,略微把头发抓乱,抓出了几分花美男爱豆的感觉。   节目组的化妆师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看见卫波后,视力仿佛飞速涨到了5.3,眼睛压根儿移不开。又是耐心地问卫波有没有过敏的化妆品,又是小心地问卫波化完妆后能不能一起合个影,几个回合下来,“我们卫哥哥”就亲昵地叫上了。   铺了些粉底散粉后,化妆师小姑娘自信满满地省掉了高光遮瑕的流程,说是以“我们卫哥哥”五官的漂亮程度,只需做到天然去雕饰,就能在节目里疯狂吸粉;若是多此一举,说不定大好的美人就要被画成张飞(1)了,到时候惹得颜狗暴怒,得不偿失。   相熟的周晓盛近来在国外出差,卫波进了棚才发现除了连畅的制作组团队,只有一个清瘦的姑娘默默地在绿幕边拿着粉饼盒补妆。   “Halo,卫,不用紧张。”见卫波刘海都放到了额前,几欲挡住黑眸,可手上却紧攥着台本,浑身上下散发着和娱乐圈水土不服的懵逼气息,连畅走上前安慰他,“本子我写的,写得不咋地,看看就好,这次允许嘉宾即兴发挥。”   卫波被他跳动的红毛和黑色耳钉晃得眼晕,下意识点点头,眼睛便又被刘海半遮住,凭添几分朦胧的神色。   他之前做过功课,明白综艺和影视剧一样都有剧本,有时甚至比影视剧对于情节和演技的要求更严苛;连畅此言一出,倒叫他很是佩服——足见连畅对自己的控场和后期剪辑能力自信满满。   “小哥哥,你就是那个‘以颜服人’的程序员嘉宾卫波吧!你比我见过的所有男生加起来还帅呢!”身着同样白T的“花火”道。   “花火”人如其名,笑靥如花,渐变红色的波西米亚长裙如跳动的火苗一般,摇摆着蹭到他身旁。   连畅身边的助理妹子也堆起笑脸狂吹彩虹屁:“就是就是,刚才听化妆师说,咱卫哥根本不用怎么化,素颜就能上镜。就是说能靠脸吃饭,以后就别靠敲键盘了噻!”   卫波读书时念的是理工科,毕业了又一直在技术部门干活,四舍五入等于掉进了男人窝,哪里听到过女孩们如此清纯不做作的赞美,当下按住了狂跳的太阳穴。   他内心却止不住地疯狂吐槽——“以颜服人”,连畅团队想出的宣传语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自己明明以码服人!   “花火姐姐,子涵哥和然姐都还没来,要么你先来拍吧!”小助理在绿幕前喊着这位网红。   花火闻言立刻抛了个甜美笑容,将刘海理服帖,重新带好波点丝缎发箍。   别说电视了,卫波此生唯一一次在手机屏幕前露脸,就是当年爱梦校招出了岔子,他和俞汉广一起拍的道歉视频。他对于“如何能完美地露出八颗牙齿的自然假笑”这种事一窍不通,于是也来到小助理身边,打算悄悄向正在摆pose的花火姑娘取个经。   “发短视频的就好好对着手机镜头摆弄,”摄影棚门口突然传来尖细女声,“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大镜头的。”   “完了!”小助理在旁嘟囔,“然姐在圈里是出了名的脾气差,真不该惹毛她……”   她随即跑到门口:“子涵哥,然姐,你们这么快就来啦!刚才竹子只是在试镜,你们先拍哈!然姐,咱这个颜值,完全不需要找角度,怎么拍都妥妥上热搜!”   卫波扭头望去,见门口立着穿着同样白T的一男一女,男方手掌轻轻搭在女方的肩头。   二人俱是高瘦款,不知用了什么粉底液BB霜,皮肤白里透红,高耸的山根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好相处”四个大字,派头十足。   在他看来,花火这种网红的瓜子脸和杏眼已然十分能打,在他平时出入的写字楼、小区中绝对是万里挑一;而门口这对娱乐圈情侣的脸蛋,和自己之间差了一万个花火。   果然咖位再小、再糊的明星,颜值都和普通人都有壁……   彭子涵和褚然对视一眼,很快来到绿幕前。   只一瞬间,卫波恍然觉察,女方看向男方的眼神,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两位大红人正值热恋期,剧组给他们找的宣传主题也是“发糖”,二人虽然摆了无数个甜到发齁的情侣姿势,可始终对动作表情不太满意,拍照全程跑前跑后,和摄影师比划来指点去。尤其是褚然,嘴唇嘟得几乎自带丰盈唇蜜的效果。   寥寥数张简单的照片,拍了两个多小时,尚未有结束的意思。   卫波便沉心静气地一边刷手机,一边和花火姑娘、以及刚到棚中的电竞大神Fay等待。   Fay虽说满脸刻着乌鸡鲅鱼,但也不方便说什么,正带着耳机自闭地坐在旁边复盘比赛视频。花火更是脾气好得没边儿,刚才被褚然那样针对,依旧视小鞋如空气,笑容甜甜地和助理妹子靠在角落,俩女孩聊得热火朝天。   “小卫,你有两下子。”   身后倏地传来一声冷笑。   卫波收了手机,回头果然见到了熟人。   付明月眉头一拧,抱着臂站在了他的身旁:“你们既然能上综艺,说明还是有些资源。既然有资源,何必紧追着我不放?”   卫波:“……”   现在和付明月说,自己去年就与连畅有这场综艺之约,只是因为一连串他自己都没想到的巧合,这才推到了如今。   付总会不会觉得自己把他当玉湖后山逢人就要零食的猴子戏耍,然后麻溜儿地将自己踢出摄影棚?   还没来得及在心里组织语言,他就又听付明月道:“六个嘉宾,只有我们两位是那个,叫什么来着,是素人身份,只希望综艺录制的时候,不要把我们俩的镜头剪到一起去,否则外界还以为我们有什么交易。”   付明月这个身份,确实很讨厌和不搭噶的人有牵扯。思及此,卫波下意识眯了眯眼,手指抚上下巴沉思。   如此细微的动作还是被付明月捕捉到了。他转头:“你不喜欢我?”   “不。”卫波毫不犹豫回答。   “不是不喜欢,是很讨厌。”   卫波实在没有阿谀奉承的天赋,这种应酬话也向来都是俞汉广挡在前面;兼之此刻,他更是料定付明月对俞汉广的项目不会有任何兴趣——   干脆实话实说。   痛快。   空气逐渐凝固,似有大片乌云在二人头上环绕,少了些水汽催化。   做人留一线,再说任何行业都是个圈,俞汉广既然误打误撞进了投资人的圈子,以后说不定还有和中天打交道的机会。   他决定找补一下,于是努努下巴,把乌云赶走:“即使讨厌,也还要与你合作下去。就像眼前的这对。”   “哦?”付明月来了兴趣,深深看了他一眼,“他们俩明明是情侣,却依旧彼此讨厌?”   “不一定讨厌,更不一定是情侣。”卫波将口袋里的手机送到付明月眼前,调好了视频。   “褚然在回忆他和彭子涵的恋爱经过时,表现得很反常。”手机屏幕中是他刚才刷热搜时,无疑看到的小情侣采访视频,“也许是经常面对镜头的原因,她的眼睛很聚焦,但习惯于频繁眨眼。这是说谎的一种表现。”   他补充:“不仅如此,褚然虽然和彭子涵有眼神互动,但所有的采访回答都直呼其名。即使是在官方场合下,这也不是情侣间的正常相处模式,尤其这还是他们是在热恋期,且男方就坐在身旁的前提下。”   和俞汉广刚复合时,自己会当着众人的面,叫男朋友“俞汉广”吗?   当然不。   他恨不得秀所有人一脸,把“亲爱的”三个字刻烟吸肺。   “我怀疑他们俩只是配合电视剧、或者因为其他什么利益关系,是一扒拉就散的假装情侣。”卫波道,“所以即使彼此讨厌,也要合作愉快,把这场戏演到获得利益为止。”   付明月将目光从卫波的手机上重新移到绿幕前,面庞重新现出意味深长的神情,嘴上却转移了话题:“希望我们在综艺里也能合作愉快。”   “不必了。”卫波却学着付明月的京州腔来了一句。   他是凌水人,又在津海读书,北方语调说得熟稔,“不”字还像模像样地拐了个弯。   “你上综艺,真不是冲着我们中天资本来的?”付明月呼吸平和,语气趋缓,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卫波脑海中又浮起了俞汉广的项目,想来是再无和中天资本合作的希望,于是豁出去一样摇了摇头,一语双关:   “我甘心自负盈亏。”   --------------------   (1)出自传统相声《画扇面》。   ------   come on,小卫和付总,开刚!   ------   感谢所有投喂海星和玉佩的宝,大家快乐看文,量力而行~ 第130章 海尔兄弟?!   《The New Land:从零开始的荒岛生活2》开播日。   卫粒本来坐在俞汉广家客厅的毯子上吃薯片,看到电视屏幕中的这行大字,激动地跳上沙发,还不忘把抱枕揣进了怀里:“汉广哥,别花痴了,来看我哥怎么以颜服人!”   俞汉广盘腿坐在旁边,熄掉手机里那张他欣赏了十分钟之久的【以颜服人】海报,随即叉了一大块西瓜送进嘴中,边吃边喊:“池斓也别忙活了,快来!”   GHG有起色后,卫粒为了工作方便,从池斓家搬了出来,一直在外独自租房居住。可她在宜州城就这么两个亲人,于是早早申请到俞汉广家中,共同瞻仰她哥哥的风采。池斓得知后,也一反常态地同卫粒一起出现在俞汉广家门口,当了回不速之客。   池斓刚在门口接过跑腿小哥送来的饮料雪糕,闻言撂了罐可乐给俞汉广,自己径自开了一听啤酒:“这是第一次有投资人上综艺,还是大佬级别的投资人。我接触的互联网圈子里几天前就炸了,都说要看付总怎么实力碾压其他人呢,热度高的不得了!不行,连畅真是自带欧皇体质,我得来沾沾连畅的欧气。”   手握金钱、作风强悍、职业神秘——付明月的出现,正巧满足了观众们的猎奇心理;与此同时,付明月也可以利用舆论的关注度,扩大他在投资人圈子中的“明星效应”。   池斓继续道:“连畅在找人看人方面太厉害了。看到他,我觉得自己愧为猎头。”   当然,这只是她今晚执意要来的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是,听卫粒说,她这两位“哥哥”与中天资本的付明月付总打过几次交道;自己若是能藉此了解创投圈,对以后拓展创业公司的猎头工作,一定十分有用。   “付总,嗐,”俞汉广看出了她的小心思,猛灌一口可乐后打了个香甜的碳酸嗝,语气一言难尽,“我劝你,不要在自讨没趣的边缘试探。”   话虽如此,但他担心男朋友那拧巴的性格在剧组吃不消,于是前几天特意抽空去了趟崇州,问了枕边人对嘉宾的看法,以及在剧组和嘉宾相处得如何。   当时提及付明月,卫波本来睡得安稳,闻言突然半睁了眼,只淡淡说了四个字:   “付总不错。” ???   他知道卫波的说话风格,能让这位高岭之花的主儿说出“不错”二字——   付明月是突然受了什么刺激性情大变?还是给卫波打了一千万的无息过桥贷款?   ……   【你眼中的极乐岛是?】   充满神话色彩的梦幻开场后,几位嘉宾的单人采访依次出现。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是一个喜欢亲近自然的人。】褚然露出纯真又渴望的表情。   【极乐岛就是能和褚然在一起的地方。】彭子涵坐在她旁边,满眼深情地捉住褚然的手。   【是可以让海神帮我实现梦想的岛屿。】花火道。   随后她羞赧地补充,【是梦想,不是理想。】   【起码要有一把工学座椅。】Fay摘下降噪耳机,面容冷酷。   娱乐圈现实又势利,惯于论流量排辈。即使付明月和卫波在各自领域都是大神,却还是娱乐圈的小聋瞎,因而被安排在最后两位。   付明月此时才出现,如慈祥长者一般在镜头前微笑,灯光将他脸上细小的纹路照得自带睿智滤镜。只听他略作思索,随后沉声道:【极乐岛就是——当我一声令下,海洋应声而起。(1)】   池斓啜着啤酒,美滋滋“啊”了一声,随即道:“大佬就是大佬,说话气场抵得过你家小区的篮球场。不过就是太玄乎,让人没法接……”   俞汉广脑子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心道,比这更没法接的,你是没见识过。   “嘘,我哥要出来了!”卫粒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雪糕融化滴落在大拇指上都未曾察觉。   【极乐岛,“乐”很难得,“极乐”更是偶然,这里被运气和偶然的海洋包围,希望我能在此,找到锚定生命的那块礁石。】   卫波没怎么化妆,整个人看上去格外冷淡,禁|欲气息几乎可以冲破屏幕。可他随意抓就的头发看似毫无章法,又时不时透出些散漫的倜傥。说话之际,他还不经意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淡棕色的瞳仁在摄像头前不断闪动,如夏夜当空的北极星。   看久了就不由得让人凝神屏息。   甚至令人五迷三道。   “汉广哥,我哥这话啥意思?”卫粒拿雪糕的手一哆嗦,奶油终于滴到了衣服上。   俞汉广的大脑从花痴模式调回正常模式,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他一口气将可乐吨尽,思绪却与二氧化碳一起飘散在空气中。   节目录制尚未结束,卫波一介无业游民近来一直待在崇州——反正剧组免费的酒店和盒饭,不蹭白不蹭。   可付明月日理万机,难道也一直留在岛上吗?   不然为什么他的男朋友像被传染了一样,说话“付”味十足?   很快,他又活活被池斓和卫粒尖叫鸡一样的两张嗓子嚎回了笼。   “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天哪笑不活了,我哥和付总是在干什么啊,海尔兄弟?!”卫粒一口奶油差点没吞下去。   池斓缓缓放下啤酒,惊呆了:“……怕不是4S店金牌销售二人组吧!”   就连一直被俞汉广按在书房的卧儿卧,听到响动,也以为主人出了什么危险,歪着头探出身子滑到了走廊。   《荒岛生活2》的片头是几位嘉宾各自在岛上选择喜欢的地方取景拍摄。两位演员爱豆自不必说,上镜表现十分纯熟。尤其是褚然,身着从知名奢侈品品牌借到的高定海蓝色蛋糕纱裙,如刚上岸的美人鱼一般赤脚在沙滩玩耍。海藻一般的长发拂在颈边,嫩白足尖粘上些许砂砾,以及水晶头饰不经意间闪出的光芒,让屏幕前的直男们保护欲直接拉满。   就连Fay和花火姑娘,都知道要凹出符合自己人设的造型——Fay正在屏幕前搓火球搓得兴起,突然像收到什么召唤一样,收起笔记本电脑,走向海边。   而花火姑娘不愧是带货博主,在丝葵和椰树覆下的浓荫绿道间漫步之际,还不忘露出精心搭配的鱼叉耳饰和项链;让屏幕前的直女们直接打开了购物网站搜索同款。   画风到付明月和卫波这里,像是被辐射照断了的DNA碱基对,发生了突变。   二人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节目里是“艺人”——依旧本本分分地穿着【The New Land】的宣传白T,背靠背如一对双生子。   付明月虽然将近知天命之年,但斯斯文文相貌不坏。不过他比卫波矮半个头,又因为年纪大了,饶是怎样千方百计锻炼,也无法对抗脂肪的堆积,此时身边有个身材修长的卫波做对比,在镜头前就显出了十足反差的富态。   之所以给人一种诡异的双生感,是因为二人同样昂首挺胸,以一种“心若在梦就在”的姿势,抱臂于前。   又像是偶像包袱十吨重,又像是被人拿枪顶着头故意摆的动作,带着不可言说的隐衷。   却正好歪打正着,综艺效果拉满。   俞汉广不禁想到了自己IM里的好友头像。   没错,他加的几个时不时骚扰自己一下的保险经纪人和金牌房产销售,就是一模一样的动作。   只是少了些什么,味儿不太正……   俞汉广一拍脑门——付明月和卫波二人就差喊出些“客户至上,勇于担当”的可怕的洗脑口号了。   “我收回刚才的话。”池斓哭笑不得,“给他们俩拍视频,连畅的欧气应该都被耗没了吧……”   【极乐岛】三个字随无人机的全景实拍缓缓浮出。   很快,屏幕又现出一行提醒:【前方AR高能预警,请配备头显的观众带好头显。】   《荒岛生活2》在背景设定介绍等不涉及真人秀的环节,都特意做了同步的增强现实AR画面,好让有条件的观众体验更加真实的综艺乐趣。   增强现实AR在虚拟现实VR的基础上,以实物实景为基础,辅助仿真的声光画进行加成。用户带着头显置身其中的感觉,是对着手机电脑参与大富翁游戏永远都无法比拟的。   在虚拟世界中,真实最为震撼。   俞汉广将早已准备好的头显分给池斓和卫粒,同时记起,连畅在上一季《荒岛生活》出海时,做了段AR情节的demo放在了海外的合作平台上试水,果然深受海外玩家欢迎;《荒岛生活2》的AR片段,便是如此“出口转内销”而来。   卫粒嘴巴张成了O字型:“哇,连哥平时就很酷了,没想到节目也这么带感,跟真的大富翁一毛一样!”   俞汉广这才回了神,窝在沙发里带好头显,聚焦视线看向小屏幕——他跟着画外音解说的,从“极乐岛”的中央广场宙斯广场一路环游,途径码头、咖啡馆、超市等等重点地带。每一片土地的左下角是用途介绍,正上空如气球一般飘着人民币的图案,展示着它的实时价格。   和卫粒、池斓那种外行看热闹的惊叹不同,俞汉广好歹在这个圈子混了近十年,制作人员在设定和画面上有没有下功夫,眼皮一掀就能看出来。   常言道英雄相惜,相惜的另一面,是彼此对于才华和能力的、微妙的比较和嫉妒。   说人话就是“我酸了”。   即使再不情愿,他也要承认,连畅这哥们儿,是个鬼才。   若是AR技术能用在自己新的医疗游戏项目上……   “我去,开局就买彩票,”卫粒突然一声呼喊,把俞汉广喊得三魂离体不说,还差点把正准备回卧室的卧儿卧吓到卡住,“玩还是我连哥会玩,也太刺激了!”   --------------------   (1)出自酷玩乐队《Viva La Vida》   ------   小卫和付总嘴上不对付,身体倒是很诚实了…… 第131章 男艺人   ====   开机首日,六位嘉宾一起在集合地木屋餐厅享用了渔家早餐,随后做好了要在岛上按照剧本“斗智斗勇”的准备。可没想到却等来了连畅的通知——嘉宾们可以不用按照剧本表演,业务能力强的,导演组欢迎“现挂”。   紧接着,被这个消息震惊到有些懵逼的六人接到的第一个任务竟然是……   买彩票。   什么情况?   台本上压根儿没有这轱辘啊!   “看来这是要大家拿出真刀真枪的本事比拼了。”付明月斜睨了一眼卫波,“越来越有意思了。”   卫波喉结滚了滚,刚欲和付明月过招,却见经过特意改装的智能机器人缓缓滑至六人面前。   小东西看上去十分别致,四方脑袋虽然和普通AI设备差别不大,但头上镶着两把金属羊角;中控屏里绿紫相间的光线,不断缠绕着搅起旋涡。   机器人吐出莫得感情的诗句,让木屋餐厅凭空多了些凛冽:“神圣之土呀,飞出水晶城垛,从天庭陡然降落,从清晨到中午到起露的黄昏,与夏日太阳一起落下,神圣之土呀。(1)”   卫波叫这几句诗瘆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才听机器人进入正题:“欢迎嘉宾们的到来,这里是神圣之土——极乐岛。岛上一切皆由中央智能系统管理,我是系统负责任务发放与资金结算的AI助手,潘神。”   随后“潘神”将简单的彩票规则向六人道来:   彩票系统每月第一周开放购买,单注彩票十万元,当场开奖,每人只有一次机会,但一次可以下注多张。嘉宾上岛后便拿到了专属的加密手机,使用手机投注后,有5%的可能性赢得一百万,15%的几率赢得二十万,剩余八成的概率,则是竹篮打水。   六人的起手资金均为一百万,最多不过十张彩票就能消耗殆尽。   卫波很快明白过来,开局才不是彼此相争,而是和运气斗智斗勇。   “中奖的概率是0.2,两次是0.04,三次是……”在两位秀恩爱的流量爱豆和电竞大神Fay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花火姑娘已经在手机的计算器里噼里啪啦地捯饬了起来。   “十次都不中奖的概率是11%。”卫波早早计算完毕。   他咽下了后半句话——按概率来算,单次的投入产出,正好为零。   手机屏幕中的计算器界面,也停留在【0.05*100+0.15*20-0.8*10=0】。   “不管了,我先买一注试试。”小鲜肉彭子涵一听说没有剧本,当下急得像只无头苍蝇,此刻又被“潘神”一番规则说得脑袋发胀,二话不说就在彩票购买系统里输入了【1】。   几位嘉宾闻言,都纷纷低头解锁了手机开始操作。   唯独卫波和付明月这对“4S店金牌销售”例外。   “下面公布开奖结果——极乐岛第59期彩票,共有两人获奖。”   投注结束后,“潘神”无机质的声音再度响起。   “恭喜彭子涵先生,获得一百万元奖金。”   彭子涵双手捂嘴,眼睛瞪得快赶上“潘神”中控屏上的光线旋涡一般大:“不……不是吧……我只买了一注啊……”   时运似乎从来眷顾新手。   “潘神”继续:“恭喜付明月先生,获得五注共一百万元奖金。”   五注?一百万?   花火姑娘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问道:“付总,您一共投了多少注?”   付明月早在众人还在消化规则时,就闷声买好了彩票。   他虽是大投资人,但对待综艺节目十分敬业,此刻完全进入了人设中,仰靠在椅子上,慢悠悠地摇头,长者一般拿腔拿调:“六中五,小彭,我的运气比你好多了;就是都是二十万的小钱,可惜了。”   一口气甩出超过一半的原始资金进行命运豪赌,卫波感叹自己和付明月这位手法凌厉的投资人简直是两个极端——   方才,他是全场唯一一个没有下注的人。   “潘神”继续用冷冰冰的口吻道:“各位嘉宾,资金已经到账,请核查手机中的银行账户。接下来请完成今日的第二个任务:土地交易。各位有半天时间可以实地考察七块土地,下午三点请于此处集合,挑选并购买土地。若有多人竞争同一块土地,则价高者得。”   虽说台本被导演组抛弃,现下几乎变成了一堆废纸,但卫波之前已经在台本资料中大致了解过极乐岛土地的情况,他点开手机中的地图,仔细地比较“极乐岛”的七块土地——   极乐岛的“外需”主要来自旅游业。【宙斯广场】位于岛上的中央地带,是游客旅游必去的景点,门票费和讲解费相当可观,是岛中最大的营收来源,地价最高。   岛上唯二收取游客旅费的交通闸口——【阿波罗环岛】和【波塞冬码头】,由于“保护费”太香,因而也贵得咋舌。   【缪斯咖啡屋】和【维纳斯礼品店】紧挨着【宙斯广场】,也是风水宝地,只是因为定价过高、有宰客行为,在点评网上口碑不佳,被不少旅客疯狂打差评,影响了原本寸土寸金的地价。   沿中央地带向【波塞冬码头】走去,路边倒是有一家物美价廉的【月桂花园超市】,售卖食品与日用品,供游客应急;生鲜冷链一周上岛一次,届时还有新鲜的蔬菜水果可以选择。不过超市不在中央片区,价格就很不好看了。   不对,数来数去,怎么才六块?   卫波双指放大屏幕,总算发现了最奇葩的一块地方:【卡俄斯荒地】。   荒地位于【月桂花园超市】和【波塞冬码头】之间,由于两旁都是高大树木,因而被绿意遮挡住。   他继续移动地图,见【卡俄斯】面积不小,但望过去黄绿杂草蔓延,荒凉之景让人想起被大火烧过的废墟,亦或影视剧里的废土末世,他不由浑身起鸡皮疙瘩,下意识避退。   价格倒是便宜,只需要区区十万元,不过一张彩票。   他这才明白,为何节目有六位嘉宾,却发出了七块土地。   【卡俄斯】就是用来充数,做干扰项的。   一晃神的工夫,卫波脑中突然闪出一个灵感,甚至有些抑制不住的心动。   拍宣传照那天,他气不过付明月阴阳怪气的内涵,说自己“甘心自负盈亏”——这块鸟不拉屎的荒地,正好和他的灵感对上了。   但手中资金有限,这里也不负【卡俄斯】之名,荒芜和混乱的现状,远超他的想象。   如果真的买下这块地,会不会是纯纯假酒上头行为?   他又有些后悔。   哪怕刚才买张彩票,还能买到点一夜暴富的希望呢!   ……   卫波和付明月这两人怪得很,虽说互相看着碍眼,但还是刻意和其余四人留下了些距离,慢吞吞地沿着【宙斯广场】外面的小路并肩踱步。   “小卫,我们待会去看看【波塞冬码头】,如果没问题,就联手入股。”付明月盯着自己脚上的黑色老布鞋,开宗明义,“码头是游人上岛的唯一通路,我们拿到码头后,船只停泊费按比例分成。”   几名身穿摄影马甲的摄像师在二人周围来回打转,付明月因而语气更加强烈,是不容拒绝的强势。   卫波目光掠过身边扛着锄头背着编织袋的npc岛民,在编织袋上晃动的【秧苗种子】字样中,不动声色地心算了一番。   是笔好生意。   下周是一年一度的“极乐岛赶海节”,届时会有大批船只停泊,游客也只能从码头上岸,“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付总的投资算盘打得不可谓不精明。   只是如果和付明月联手买下【波塞冬码头】,自己的计划就正巧差了一笔启动资金。   棋偏一招,但失之千里。   “这样吧,我和你透个底儿,”付明月看出了卫波的犹豫,“我准备竞拍阿波罗环岛。届时和波塞冬码头一起,我们就把岛上的交通控制了。”   不知为何,卫波突然想起拍视频时,付明月的那句“当我一声令下,海洋应声而起”。   他直觉,任何人想在付明月面前展现出自己的聪明,到头来都是徒劳无功。而付明月也很喜欢这种控制感。   付明月一脸“这是我知识专区”的表情,继续坚定道:“怎么样?小卫,跟我合作。”   卫波望望前方黑洞洞的摄像镜头,神色是一贯的平和,甚至透出些冷淡,不知在想什么。   *   “我哥这辈子是没有进军演艺圈成为知名男艺人的潜质了。”卫粒重重地叹了口气,“付总发来邀约,这么好的炒作机会,他竟然不动然拒!”   随后她转头对俞汉广眨眼:“他呀,他就只配在家给你烧烧饭,浇浇花。汉广哥,你千万不能抛弃他,别让他成了苦守寒窑的王宝钏。”   俞汉广一口可乐呛了出来,慌忙去擦衣服。   池斓在旁帮腔:“卫老师是……社交恐惧症吗?综艺开局很重要,结果他彩票也不下注,付总的机会递到眼前也不搭理。”   “等等,卫老师为什么……买下了……”   屏幕中,六位嘉宾的土地交易情况最终展现在“潘神”的中控屏上:   彭子涵因为中了彩票头奖,一顿操作猛如虎,果断买下了【宙斯广场】、【缪斯咖啡屋】和【维纳斯礼品店】三处,还煞有介事地单膝跪地,将【维纳斯礼品店】当场送给了“女朋友”褚然,褚然感动得不停抹泪,亮片眼影糊了满手,王子公主的童话一幕也成了本集的高光时刻之一。   【波塞冬码头】和【阿波罗环岛】果然被付明月收入囊下,只是【阿波罗环岛】由付明月与电竞大神Fay联合入股运营。   付总惨遭卫波拒绝后,没有死心,舌灿莲花地把Fay拉下了水。   花火姑娘没那么强的钞能力,默默带走了【月桂花园超市】。   可就连剧组都没有想到,本集的第二个高光时刻,由卫波贡献。   ——他没参与任何竞价拍卖,在所有人买完相应土地后,点选了【卡俄斯】。   随着卫波手机中资金数字变为【900000】,“潘神”的中控屏突然开启了投影模式,木屋餐厅的一面白墙上,落下斑驳光影。   那光影在不时吹进的海风中略微扭曲:   【今日资金排名:彭子涵 储然 付明月 卫波 花火 Fay 】   公布排名后,众人本以为本周的任务结束,准备四散去各自的“领地”上寻找生财之道、结束诡异又刺激的首日荒岛生活时,却见“潘神”嗡嗡滑到木屋餐厅充当门神:“请各位将10%的土地交易手续费转账至付明月先生的银行系统中。   众人:?   “付明月先生入股了中央银行系统。”“潘神”语气依旧清冷。   有些人表面上不动如山,真出手却带着一股不要脸的犀利。   “这啥情况?”彭子涵原本牵着褚然的手放开了,当场炸毛,“付总,你怎么能和银行联手玩儿我们?大家苦才是真的好?”   Fay也附和道:“任何游戏里都没有这样的交易法则,付总,你作弊!”   付明月放缓了语速,生怕这俩年轻不经世事的小伙子智商跟不上无法理解:“‘潘神’没规定不允许入股银行,更没规定不能和系统结盟。”   众人:!   付总这张嘴,还有说服人工智能的本事?   ……   “我哥……这是真的放飞自我了吗?还是说被付总刺激到了?”卫粒彻底喷了。   连续三个高光时刻后,《荒岛生活2》第一集 竟然还没结束——   卫波出了门后,便和花火姑娘达成协议,以八折的价格从【月桂花园超市】搬空了所有的可乐,以及……   几只大脸盆和一把刀。   随后他向遇到的npc岛民买下了所有的黄豆种子。   “怎么还有从npc手里买东西的。还买了种子?”池斓捏着啤酒罐,心中的疑惑和震撼无以复加,问卫粒道,“你哥会种地?”   卫粒道:“……应该,可能、也许、大概会吧,我妈爱鼓捣这些,他是跟我妈学的。”   “付总都能说服‘潘神’,从npc手里买东西又算什么,我们卫老师是搞算法的,最不缺的就是举一反三的学习能力。”虽然胸中有抑制不住的自豪,俞汉广倒真是想弄清楚,卫波到底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却听卫粒又一句惊呼:“人类进化早期行为大赏是什么鬼啦!”   ——回到住处后,卫波先是把黄豆种子一股脑倒进进脸盆之中浸泡。   《荒岛生活2》给每位嘉宾都安排了岛上的独栋院落作为居所。卫波住的院子外有一片棕榈林,收拾黄豆后,他换好黄胶鞋,拿着刀出了门。   手起刀落,唰唰撕砍下数十段棕榈条。动作只需略微脑补,就能让观众想起博物馆里那尊早期智人的雕塑。   伴着屏幕中【人类进化早期行为大赏】的搞笑字幕,卫波双手翻花般把棕榈条搓好,编成几个不甚美观的结实小篓。   俞汉广隔着70寸电视机,却觉得男朋友扑面而来的庄稼汉气息,和他那张锋利英俊的侧脸竟有几分诡异的和谐。   再加上一副白头巾,卫波可以直接去黄土高原上打安塞腰鼓。   仲秋的海岛上,平均气温虽然不低,但昼夜温差大。此刻已是晚间,海风猎猎,空气中泛起白雾,咸味黏在树叶、木屋和泥土中,挥之不散。   以颜服人的庄稼汉蹬着那双沾满了泥水的黄胶鞋,裹起剧组提供给嘉宾用来保暖的军大衣,迅速来到离【卡俄斯荒地】不远的【波塞冬码头】,将小篓一端连着的棕榈绳紧紧系在木桩上。   夜黑风高,码头只挂着盏路灯,昏黄光线探在卫波脸上,给睫毛打下浓密阴影。   他环顾四周,趁四下无人,果断将小篓扔进了海里。   --------------------   (1)出自《荷马史诗》。   ------   卫老师,最会写代码的庄稼男孩儿 第132章 男翼人   ====   连畅的红桃文化这两年攒出名气后,《荒岛生活2》抢到了几大视频平台周五晚十点的黄金档。 第一集 ,六位嘉宾就各显神通秀出天际;节目组又很会来事儿地在官媒上放出了“无剧本无内定无潜规则,全员大乱斗”的“三无”噱头;由于过于高能,首播收视率直接飙上近五年同档期综艺的头把交椅。   俞汉广是做市场工作出身,凭直觉认为,连畅的节目组此时应该趁热打铁,疯狂买一轮营销通稿。   岂料社交网络上除了自来水,所有营销号都毫无动静。   连畅不出手,只有一种理由:钱要花在刀刃上。   节目一定还有让人惊掉眼球的大招。   所谓综艺,“艺”字是重中之重。   俞汉广当然知道,一浪比一浪高的冲突情节乃节目组刻意为之——事实上,连畅脑子里的想法弯弯绕绕得可以拐出太阳系,早在录制前就给他打了电话,问他是否愿意在综艺里客串个小角色,和卫波来一番小小的互动。   而他本来当时正在深城出差见投资方,闻言二话不说,立刻连夜偷偷飞到了崇州。   爱恰如锦衣夜行。   思及此,俞汉广眼角一扬,露出个转瞬即逝的甜蜜笑容。   “汉广哥,我哥上学的时候,不是搞过生物竞赛嘛,”卫粒已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递给他一串鸭锁骨,又吸溜着被辣肿的嘴唇,去对付难啃但令人欲罢不能的鸭脖,“那时候总是听他说,深深刻入国人DNA里的天赋是种菜。没想到……”   卫粒和池斓压根没让俞汉广催,早早地带了零食饮料夜宵,两双高跟鞋一踢就进了俞汉广家的门。   俞汉广投桃报李,递过从深城带回来的特产椰子鸡自热火锅:“没想到,种菜这件事,你哥身体力行了是吧?”   “生产队的驴都没有你哥累。他这么干下去,这周的节目里还要做‘赶海节’任务,他要怎么办呢?”池斓见到火锅,眼睛都亮了,“哎呀,深城的椰子鸡我超爱的!”   想到从深城飞到崇州的那个晚上,俞汉广强压住涌上心口的情动,却见屏幕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挥汗如雨。   *   卫波站在【卡俄斯】边缘的马路牙子上挥汗如雨。   他将上周囤下的可乐和水倒入早已腾空的大脸盆稀释,随后浇进荒地。几只鸟儿落在田间,挺着肚子来回溜达,不知是馋刚发芽的嫩芽,还是觊觎可乐。   这一周来他收获颇丰,【卡俄斯】已有一半土地被他耙了个遍,之前的荒凉景象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沾着露水的疏松土壤和整齐排列的菜叶豆苗,可爱的小东西们摆动叶片向他致意。   湿咸海风中,【卡俄斯】半是青绿半是枯黄,如一块漾在池中的稀世古玉。   农具是他从npc岛民处借的,岛民得了他的好处,自然愿意相助。除了黄豆,地里还有不少绿油油的菜苗,则是他向负责冷链供应的船主处购买。   卫波在乌顿工作时,没少帮瓦斯种过菜,心里门儿清——他专挑了生菜、小油菜、油麦菜等生长期短的品种。   《荒岛生活2》是边录边播,录制期大约2个月左右,蔬菜恰好能够割两茬。   “呵,小卫,何必呢?”付明月背着手走近,讥诮了一声。   他在跟拍的摄影师身后出现,望向卫波的眼神像是有什么大病:“去码头讨点小费也好。”   卫波看到镜头,知道付明月是故意跟他较劲来了,便直起腰,眼皮都不眨一下地回怼:“付总不也没去码头?你我各有考量。”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极乐岛赶海节”,大批游客将从【波塞冬码头】上岸。付明月把住了交通和银行,无论是过路费,抑或上岛后的消费,其中的抽成都要走付明月的账户。   聚沙成塔。   “你会种地?”见卫波又开始稀释可乐,付明月来了兴趣,但依旧不动声色,“看你这样子,不像是常年干农活的。大学专业是农学还是生物学?”   “极乐岛”虽然靠旅游业发家,仍有些npc岛民在自己的土地上行稼穑之事,只是收成不好,岛民也就图个自给自足。   卫波在入岛第一天,就观察过一些农田,土壤硬邦邦,上面偶尔还结着白霜。   碱化严重。   而可乐,是眼下性价比最高的酸性溶剂。   这种事没必要对付明月瞒着,卫波于是有一说一:“我在津海上的大学,津海也靠海,环境和这里相似;在国外工作的时候,这些菜我都种过。哦,还有,付总您向来目光如炬,但这次却走了眼,我不是农学专业,只是高中参加过生物竞赛。”   付明月神思突然一动,脱口而出:“可乐和水的比例要调成1比11.5。”   卫波很是敏锐:“付总,难道您是学农学的?”   付明月绕过他的问题,嘴上却不留情面,似乎也很懂得在摄影机前给自己加戏:“这里靠海吃海,你非要种庄稼。小伙子,道路千万条,选择第一条。送你一句烂大街的话——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   剧组一周的录制内容,最终只会剪成一集。因而很多时间卫波不需面对镜头。   那日录完和付明月的冲突戏份后,他看着自己始终靠后的资金排名,没事人一样心平气和地在【卡俄斯】忙活,随着“赶海节”最后一天的到来,整块荒地整容一般变成了平整的小菜园。   “卫哥,可乐我带来了。”花火姑娘难得没穿她那蛋糕一样层层叠叠的波西米亚裙子,T恤下配了条方便干活的紧身长裤,脚下是渔家常见的长筒胶靴。   她把卫波订购的可乐送到小菜园,抹了把汗,又要掏手机:“卖鱼的钱我转给你。对了,有个鱼篓的孔洞尺寸太小,我看里面有不少没长大的小鱼,游客不爱买,我就做主把它们都放了。”   卫波不以为意地点头。   谁说他只是种地?   棕榈鱼篓吊在海里,每天都有不那么灵光的海鱼愿者进篓。   第一天买彩票时,卫波无意间告诉花火的信息虽然对局势未起到作用,但却让两个人意外地达成同盟——卫波能以折扣价从【月桂花园超市】搬东西,而她也可以用卫波编织的鱼篓捞鱼卖鱼,所得资金双方五五分成。   谁说只有付明月可以拉人结盟?   花火姑娘在现实生活中的职业是穿搭博主,卫波以为这位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没想到这种卖力气的粗活,她也能痛快地应下来,干得还挺有声有色。   卫波眼中流出钦佩:“花火,这一周我没出去,外面还有什么事吗?”   花火摘下遮阳帽做扇子,叉着腰扇风,劳动妇女味儿拉满:“大事儿嘛,付总和Fay赚得盆满钵满。哦,还有一件刚发生的,热乎着呢!这周不是游客多嘛,【维纳斯礼品店】和【缪斯咖啡屋】因为定价太高,早就被游客在点评网上狂打差评了。结果彭子涵和褚然这小两口还不知足,还想趁着海岛节大赚一笔,趁机涨了三成的价。尤其是【缪斯咖啡屋】,好像是用了腐烂的水果做饮料,已经有游客在咖啡馆门口闹事,门都快拆了。这两块地呀,现在地价大跌,那小两口入不敷出咯!”   不劳而获暴富,无本万利躺赢,世间没有这样的好事。卫波于是一语双关:“想赚钱,结果门都没了。”   “哇!我……我升到第三了!”见摄影师跟在旁边,花火知趣地对准镜头,捂嘴做夸张吃惊状,全力配合摄影老师做出综艺效果,“你说巧不巧,我们俩并列!”   卫波也打开手机,刷新了每日一更新的“英雄榜”:   【当前资金排名:付明月 Fay 花火/卫波 褚然 彭子涵】   卫波和花火彼此对望一眼——卫波没在土地上花太多钱,只是前期购买种子和可乐支出了一些;花火买了彩票后,又把大多数资金投进了【月桂花园超市】,好在超市生意回了波血,卫波的鱼篓也帮了她大忙。   现下二人资金相当,打了个平手。   有摄影师在眼前,花火姑娘便流露出与上一周迥然不同的开心表情。   褚然曾经给她穿过小鞋,她想到那如丧考妣的倒霉脸蛋,更是有些幸灾乐祸。   卫波捕捉到了她这份不甚磊落但十分真实的开心,继续口吐金句:“凭运气赚来的钱,最终都会凭本事赔回去。”   “卫哥,早上我不是在超市卖鱼嘛,有个游客群演,好像是认识你还是怎么样,一直找我打听你的下落。我说你应该是在【卡俄斯】,他没找过来吗?”花火又道。   群演?还认识自己?   “极乐岛”的真实地理位置在崇州,自己除了前年还在爱梦时,放春假时来过一次,还真没和这座城市有什么交集。   他浅棕色的眼珠转了半天,一无所获地微微摇头。   ……   花火乐滋滋地离开后,今天的录制工作也宣告结束。不知怎地,卫波心中一直莫名其妙地压着群演这件事,连剧组准备的盒饭都不香了。   他正食不甘味地嚼着还带着血丝的白切鸡和已经软趴趴的香菇炒青菜,私人手机突然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   【俞先生,您好!我是深城华林资本的投资经理任意泽。我司对您关于‘游戏暴露疗法’的项目BP十分感兴趣,如您有时间,可于今晚九点至崇州明崇岛假日大酒店B5059号房间洽谈投资事宜。】   不是IM,而是不太常见的短信。   近来俞汉广为新项目的投资焦头烂额地奔忙,想是一时大脑短路,手机号给串了。   他手指飞速打下【任经理,您发错了,俞先生的号码是……】   正准备切到数字界面输号码时,他顿了几秒,随即删掉了所有文字,转而发了一条:   【好的,任经理。不见不散。】   《荒岛生活2》节目组对嘉宾的私生活不怎么干涉,褚然和彭子涵这俩娱乐圈轧戏王还接着同档期的电视剧和带货直播,每次录完自己的戏份就悄没声儿地脚底抹油,连畅也未曾多说半句。   卫波换了套稍微正式的长袖衬衫和休闲西装裤,和剧组报了备后,就二话不说打车到了明崇岛假日大酒店。   按下B5059的门铃前,他还特意对着光亮的手机屏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把后脑勺总是支棱起来的呆毛重新摁了下去,生怕给人家投资经理留下坏印象。   ——男朋友近来忙着找钱,已经够心塞了;他是来帮忙的,无论如何不能再上赶着添堵。   门缓缓开了,里面是常见的宾馆玄关,玄关尽头对着窗外,磨砂窗纸上映出海岛初冬的空濛夜色,如世界尽头,也如冷酷仙境。   却不见半个人影。   他疑惑地放轻脚步朝房内走去。   只瞬间,天旋地转。   等他再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背靠在墙上不得动弹,腕骨被一双炽热的手扣住,上拉固定在头顶。   落魄又诱惑。   眼前哪有什么叫“任意泽”的投资经理。   以这样一种羞耻姿势墙咚他的,正是俞汉广!   “卫老师啊卫老师,节目上高冷得不要不要的,结果一个投资信息就把你骗来了。”俞汉广松开他,“记得下载国家反诈中心App。”   两个人说话间,卫波浑身早已烧了起来,自上而下地解着俞汉广的衬衫扣子,喘出的粗气能直接把人点着:“任经理,你千里迢迢从深城赶到崇州,我怎么好辜负一腔盛情,来,你这个西贝货,不如让哥哥投资投资你。”   俞汉广哪里听过他这般情难自已地满嘴跑胡话,想来是在剧组每天挥锄头捞活鱼,以颜服人的庄家汉憋了太久,于是噗嗤一声笑了:“我还真是千里迢迢。昨晚在深城开会到11点,是赶着最后一班红眼航班到这儿来的。”   “你是男艺人,我是男翼人。”房间内空气一触即燃,俞汉广还抽空腾出胳膊,做了个飞翔的动作,“结果今天早上去录节目,岛上被我跑遍了都没见着你,还差点迷了路……”   卫波放缓了手上的动作——怪不得花火姑娘说早上有个认识的人,追嫌疑犯一样满岛找自己……   眼前这假冒的投资经理笑容甜得齁人,卫波几乎要溺毙在糖果盒里,眼神都饥肠辘辘了起来:“才分开多久,就那么想我?任经理,给你个机会,想我几天,就亲我几下,看你表现。”   俞汉广格住他的手,笑意更甚。   “你想我吗”,其实不是疑问,而是一个陈述句。   意思是“我想你了”。   “那我可得好好表现。不然我干嘛不直接回宜州,跑来这里和你玩捉迷藏?”   他捧起卫波的脸庞,深深浅浅地连着在唇瓣上啄了不知多少回:   “卫老师,你啊,你是我命中一段注定的弯路。”   --------------------   稀释的可乐浇土的确能够缓解土壤的碱性程度,但需要在专家的指导下进行……   宝们在家不要突发奇想乱试…… 第133章 男异人   ====   卫粒边啃苹果,边划着手机:“汉广哥,你尝尝,我妈,不是,妈妈特意投喂的,让我挑最好的带给你。”   《荒岛生活2》播出期间,俞汉广已然养成了每周五晚上迎接二位知名猎头公司创始人到来的习惯,闻言也从果盘里捡了个水灵灵的大苹果。   苹果是卢云从凌水喊了空运快递寄来的,卫粒拿到时,残存的几片叶子还是鲜绿色。   俞汉广喀嚓咬了一口,汁水香气沿着舌尖直渗进了心里。   “粒粒,你妈妈是种菜高手,你哥怕不是遗传她的吧!”池斓向卫粒比了个大拇指,“这苹果真是绝了,甜不说,还个顶个儿的红。”   “那是,和我哥现在一样红,不信你们看热搜。”卫粒自豪地仰倒在沙发。   《荒岛生活2》节目组依旧静默,没有买营销;可社交网络超话里,自来水的帖子却已经满满当当。上周第二集 播出后,被顶到前排的精华帖画风突变,追星女孩不再舔屏,电竞男孩们也不再喷Fay不务正业,甚至连话题度很热的付明月都往后稍了稍。   因为关于卫波的讨论竟然是最多的:   【不会种菜的程序员不是一个合格的综艺咖】   【正经人谁种田啊(doge)】   【抱走以颜服人的小哥哥,勿cue,让我们种田男孩儿独美】   【种田男孩儿没名气没流量,是不是带资进组?裂开.jpg】   【你酸了你酸了,种田男孩儿我家的,军大衣也是我家的】   【都别吵了,小声说一句,我想吃他种的青菜】   【姐妹,自信点,我也想吃】   【楼上,能?好?怎?】   ……   他正想着要不要让联系连畅,给一夜蹿红的男朋友加点戏,只听池斓惊道:“今天这集,有意思了。不是大富翁,而是‘奔跑吧兄弟’。”   屏幕中,冷漠脸的“潘神”急匆匆地滑到木屋餐厅,当着众人的面解释了自己迟到的原因:“极乐岛”上突然遭遇海啸,电力系统紊乱,岛内承载中央智能系统的数据中心因为水淹而断电,因此出了一系列古怪的关联bug——七块土地的电子围栏遭到了破坏,如果不在24小时内被手动修复,则资金排名后三位的嘉宾,其中一人的全部资产将与排名前三位中随机抽取的一人对调。   鉴于卫波和花火并列第三,届时系统会将二人同时放入前三名和后三名的抽取池中,随机抽取。   几人的手机里瞬间出现了名为【极乐岛电子围栏】的App——只有到达准确的位置,打开App点选相应的“电子围栏条”,该条围栏才算被手动修复。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关联bug,”卫粒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捉弄人呢!”   俞汉广捏着苹果思考了片刻,道:“bug不是重点,反正这都是节目组的设定,这集的关键也不是让嘉宾们奔跑着去修复或者拆掉电子围栏。”   “而是结盟。”   *   “这是一场结盟游戏。”卫波见花火无措地望向自己,趁其余四人和摄影师都不注意之际,将她拉到角落,“能影响局面的核心人物是排名中段的人,也就是我们两位。”   他调出手机中的资金排名页面:“付总和Fay早已联手,而且排在前两名,目前有利于他们的策略是保住排名,因而他们会想方设法修复电子围栏。假情侣……小情侣排名后两位,如果把水搅浑,则有可能和前两名名次互换,如果他们脑子拎得清,尽力阻止电子围栏的修复,是他们应该做的。”   花火显然听错了重点:“假情侣?”   卫波没回答她,径自继续:“修复电子围栏耗时间、耗体力,付总年纪大,Fay也不像是耐力很好的人,以付总的性格,一定会拉拢并列排名第三的人,也就是我们两位。但是……”   花火想到付明月那张巧舌如簧的嘴和Fay瘦弱的小身板儿,若有所思。   卫波刚要继续分析,倏然惊见摄像镜头齐齐对准了自己的方向。   “潘神”的来意却并不是卫波。它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滑到花火面前:“花火小姐。”   一直在节目中没什么存在感的花火猛然被cue,望向迅速切到自己的镜头,惊异地瞪大双眼:“什……什么事?”   “昨日您无意间救下了负伤的海神忒堤斯,海神感念花火小姐的善良,特许您可以提出一个愿望,她会帮您实现。”   “潘神”打开中控投影,于墙面投出一段录像:昨日在【波塞冬码头】,花火穿着长胶靴,撩起头发,在猛烈的海风中对着整只鱼篓中的小鱼们长叹了口气,随后将它们尽数倒入了大海。   此刻的花火用同样的姿势挽起额边碎发,揉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   ……明明是因为觉得小鱼不好卖钱,才叹气的,这气息竟然被伟大的女海神理解为——善良?!   “潘神”自顾自继续道:“花火小姐,愿望时效性只有十二小时,您在十二小时内,可以随时使用机会。”   花火姑娘还在震惊自己和海神忒堤斯阴差阳错的缘分,一时大脑空白,付明月就已经走到了她身边,快刀斩乱麻地道明来意:“花火,与我和Fay联手,这个任务做完后,我分你【波塞冬码头】利润的10%。”   随后他轻扫了一眼卫波,却并没有发去邀约。   花火也看向卫波,犹豫不决:“卫哥……”   卫波这才清清嗓子,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但是付总熟悉我的性格,他明白我不会参与这场修理电子围栏的任务。”   付明月和人打交道久了,一定能看出来——第一次他不买彩票,第二次他视“赶海节”于无物,有一有二必有三。   “所以,”卫波看了眼正走来的彭子涵和褚然,转头深深地望着花火,“今天任务的关键人物,是你。”   *   “我哥这么不给节目组面子,什么任务都不玩,回来会不会被连哥打啊……”卫粒又拿起一个苹果,拿袖子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还不放心地呵了口气,递给俞汉广,“妈妈的心意,再来一个。”   凌水来的苹果再香再甜,他也实在没有肚子去消受卢云的好意了。俞汉广接过苹果后,若有所思地搁在手中把玩:“他要是搅合进去了,就不是你哥了。”   没有人比他更懂男朋友在想些什么。   他强任他强。   像打游戏一样,在没有绝对实力的情况下,不掺和,不惹事,主动隔绝那些爱掺和的人,一个人猥琐发育,反而是最佳策略。   池斓喝着啤酒:“看来花火把小鲜肉撅回去了,这是打算和付总结盟。也是,付总干投资出身,这聊天技巧,还有这让渡的利益,没有几个人能拒绝,除了你哥。”   此时屏幕中的镜头给到的是付明月和Fay,二人对着地图,反复研究修复七块土地电子围栏的最快路线。   彭子涵和花火则安静立在一旁的虚焦之中。只见彭子涵在花火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花火忿忿地瞪了他一眼,走到了付明月旁边。   分镜中,卫波则自顾自地回到了【卡俄斯】,端起脸盆,让涨势大好的黄豆、生菜和油麦菜喝饱了“肥宅快乐化肥”,随后又回到住处打开电脑,如作家日常练笔一般,码了几行代码。   ……还顺手搜索了【如何注册农业公司】。   俞汉广真觉得着节目越看越有意思——其他人都在努力玩大富翁,只有他的男朋友,把这里当开心农场。   接下来的戏份是综艺中常见的“无脑跑”,属于周五晚间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阖家欢环节,没了卫波参与,俞汉广对此意趣寥寥。   他知道卫粒拿他当哥哥,池斓更是把自己视为gay蜜这种珍惜物种,于是也不避讳,和二位姐妹打了个招呼,就去浴室冲热水澡。   待他擦着头发出来,毛巾差点没脱手滑在地上。   ——卫粒和池斓并排靠在沙发里,拿着苹果的手臂同时举到胸前,甚至连举手的角度都是平行的;二人嘴巴张成差不多大的圆形,电视投出的五彩光线,遮不住她们浑身散发出的震惊。   俞汉广把毛巾丢进脏衣篮:“池斓,我看你应该还有个别名叫多莉,你怎么还克隆起卫粒了,发生了什么?”   池斓这才回过神:“这集真的太精彩了,好一个花火姑娘,碟中碟中谍!”   *   付明月和Fay在争取到花火相助后,兵分三路承包各块土地——付明月承包中央广场地带,Fay则在码头和观景大道活动,花火则百米冲刺直奔【卡俄斯】;三人按照手机提示,一块一块地点按了电子围栏的修复按钮。   只是苦了彭子涵和褚然小情侣跟在三人屁股后面拆电子围栏,虽说明星为了保持身材日日健身,可跑得再快,二对三终是徒劳无功。   为了防止这对娱乐圈小情侣搞偷袭,花火还自告奋勇,在付明月和Fay完成任务后,再去检查一遍。   五人已经各自跑过十几公里,双手双脚轮番被肾上腺素和乳酸支配,早已没了力气。此时深一脚浅一脚地相继在木屋集合,等待“潘神”公布最终结果。   “潘神”对大家死了半截的模样毫不在乎,用清冷的口吻道:“本次修复电子围栏的任务,失败。”   原本一脸胜券在握的付明月瞳孔地震,表情比自己重金砸出去的投资项目血本无归还精彩。   “潘神”继续宣读战绩:“付明月先生,修复围栏233块,破坏围栏0块;Fay先生,修复围栏376块,破坏围栏0块,花火小姐,修复围栏0块,破坏围栏……”   “花火你……”Fay常年打游戏,对战绩、组团之类的东西很敏感,迅速反应过来,差点口吐芬芳,“你和彭子涵、褚然是一伙的!”   彭子涵原本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旁捶腿,闻言站起身:“我和花火刚才就已经约好,如果合作成功,且互换资金时随机抽到了我们两位中的任意一位,互换后所得的资金,我们都会平分。”   “付总,笼络人心这件事,不是只有你会。”彭子涵的志得意满写在脸上,转而对付明月道。这娱乐圈小鲜肉大概文化水平不太行,卡壳儿了:“这叫什么来着……”   善泳者溺。卫波在心里无声接道。   “喂喂,彭子涵,”褚然突然挤进了摄像区域,小鹿斑比一样的大眼睛里全是不悦,“你把我忘了?”   彭子涵沉默地乜斜着她,嫌弃在脸上一闪而过。   付明月看着周围从各个角度聚集而来、对准自己的摄像头,沉声道:“小彭,你的险冒得并不值得。首先,你不确定花火的想法;再者,你们成功了,但抽取池里的后三名有你、花火、小褚、小卫四人,你们两人被抽到的概率只有50%。”   “但至少比没有概率强,不是吗?”出乎所有人意料,花火突然笑了。   “所以我才会主动选择殿后,在你们修复围栏后,又重新把围栏拆开。”   “潘神”默默报完战绩,见几个人剧本杀一样互相拆台,根本无暇搭理自己,于是滑到中央:“接下来是随机抽取环节。”   “请稍等片刻。”花火脸上仍是无辜的淡笑,仿佛一切阴谋与自己无关,“‘潘神’,请稍等片刻。请让海神忒堤斯帮我完成今日的愿望——”   “让我和付明月先生,互换资金。”   这下何止付明月,在场所有人的瞳孔都把持不住了。   花火的杀招,在这儿等着呢!   就连最淡定的卫波也在心中感叹——这不是结盟游戏,而是诈欺游戏。   *   90分钟说长不长。一集结束,卫粒还没能从刺激的剧情中回到现实,“杀疯了杀疯了,你别说,花火小姐姐平时一声不吭的,没想到藏得挺深,后来还背叛了彭子涵,独吞了付总的全部资金。汉广哥,学姐,你说她这么做是为什么?”   池斓收拾着茶几上的果皮和零食袋:“博主这一行门槛低、竞争激烈,你看她的硬实力也不是特别出挑,不像褚然那种天生靠脸吃饭的人,能够恃美扬威。她要是没两把刷子,怎么能出头成为百万粉丝的网红?”   “我还挺理解她的。至于她这么做的原因,我猜是为了搏眼球。毕竟网红就是靠大家的注意力才能吃上饭,有流量、有讨论度,才有粉丝买账,才有金主爸爸看到自己。红也好黑也罢,总好过当小透明。”   俞汉广帮池斓分着垃圾,思维劈了个叉,点头又摇头。   他赞同池斓的分析,但出于某种说不清楚的直觉,认为花火想要博眼球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首播时,花火在开场视频中说的一句话,不知怎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实现梦想。   《荒岛生活2》按照资金排位,最终只会产生一位冠军,只有这位赢家才有离岛并实现梦想的机会。虽然是演戏不能当真,但在全国如此多观众面前说出自己的愿望,也确实是一件值得期待的大事。   届时关注度一定会创下新高。   他又想到自开播以来,就剑走偏锋,社交恐惧症一样一直窝在开心农场当种田男孩儿的男朋友。   成为资金排名第一的最后赢家,会不会也是卫波的筹谋?   --------------------   就是说卫妈才是小卫和小俞最大的cp粉头子,这“嘴上说着不要,行动上各种投喂小俩口”的性格,啧~   ------   感谢宝们的投喂和海星,大家为什么都做好事不留名…… 第134章 男一人   ====   “从没见过像卫老师这样的,出道两个月,归来仍是素人。”   池斓把一次性桌布铺在餐桌上,开玩笑对卫波道:“从实招来吧,你是不是真的排名倒数第一,剧组不重视你,才把你放回来的?”   她和卫粒看上去细细瘦瘦,却都是一顿能吃三碗黄焖鸡的干饭王。俩姑娘实在不好意思每周都来蹭俞汉广的客厅和电视,于是早早从全市最贵的火锅店点好了外卖,准备贴一顿人类高质量秋膘。   节目已然全部录完,卫波也回家重新过起了悠闲的待业煮夫生活。他记着几个人的口味,一一给碗里配好不同的火锅蘸料——俞汉广喜欢香菜加醋,还要加一勺白糖提鲜;妹妹爱吃蒜;池斓嗜好小米辣……   夜色在窗外渐变成江南冬天特有的湿寒,屋内火锅却腾起热烈香气,亲人爱人和朋友相聚身旁。   一时间,他竟想不到余生还有什么能比此刻更平淡,更美好。   “一个小时,再等等。”卫波道。   客厅灯光给茶几镀上一层淡白,又闪烁着落在他的瞳仁中,泛起些涟漪。   一个小时后,《荒岛生活2》的收官之集就要上线。   “我赌花火小姐姐赢,人美心狠就是坠吊的。”卫粒听到热搜push的声音,边说边打开手机。   池斓摇头接道:“我还是看好付总,以付总性格和手段,能放任花火在她前头嘚瑟?”   “FF农业科技发展有限公司?”火锅一架上,卫粒就迫不及待把牛肉片下到火锅里,舌头压根儿刹不住,“快来看今天的热搜!”   俞汉广从窗口的无人机上取下奶茶外卖,回身正巧撞上一对浅棕色瞳仁,便开始吹起了蔫儿坏的彩虹屁:“看到了,谁说你哥是素人,我第一个跟他急。热搜不搁这儿等着他呢么!”   “不过,FF是什么意思?”卫粒疑惑地接过奶茶。   池斓在一旁充满自信:“嗐,这你都不知道,FF,发发嘛,你哥哥雄心壮志,是想当极乐岛首富呢!”   卫波差点把火锅里的姜片当土豆片塞进嘴。   俞汉广正往奶茶盖上插吸管,手一抖,吸管折成了芦苇杆。   热搜上挂的【FF农业科技发展有限公司】是卫波在上一集为了卖“极乐岛”纯天然无污染无公害网红蔬菜——也就是【卡俄斯】里那一堆绿油油的小宝贝儿们——所注册的公司。   却好巧不巧,一周后被当成了热搜词条挂在社交网络上。   连畅这厮的尿性,俞汉广再熟悉不过。早先他打电话过去,是想以“老朋友”的身份走个后门,问问能不能给在节目里剑走偏锋的卫波加加戏。岂料连畅回复说,大结局拍了几个不同的版本,整个剧组都签了保密协议,最终上哪个版本,要看各位嘉宾的人气和观众的反应;至于朋友……且不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关键时刻不给自己找茬,那才是真朋友。   什么狗屁君子,废物朋友,他简直想把连畅头顶的那撮红毛拔了,看看啄木鸟光秃秃的脑袋上是不是写着“利字当头”四个大字!   俞汉广点进热搜文娱分榜,除了【FF】,还穿插着见到了好几条飘得荡漾的词条,不用看都知道,是连畅忍到最后一集才攒出的大招:   【荒岛生活2里演技最好的人】   【彭子涵褚然塑料情侣】   【海妖怒了】   【极乐岛囤货大战】   【只有投资大佬受伤的世界出现了】   【FF农业科技发展有限公司】   ……   还没来得及多划两爪子,两声魔音灌入耳中。   池斓:“这是极乐岛还是禁闭岛?”   卫粒:“我去,大结局不会是小岛惊魂吧!”   屏幕上的星点灯火瞬间熄灭,天空黑云密布,偶然出现的雷电仿佛不怀好意地盯着这座小岛,随时准备给岛上制造鸡飞狗跳的惊吓。   “赶海节”期间,【缪斯咖啡屋】因为腐烂水果引发了大规模的食物中毒,不少游客在点评网站上疯狂打差评,鉴于此,近些天,岛上的景点门可罗雀。   时不时在极乐岛周边溜达的海妖塞壬可能是个急性子的人来疯,一见没那么多人听她唱“大海好声音”,便无能狂怒地吼了两嗓子。   岛上的电力系统和中央只能系统竟然都被吼失灵了,和外界失去了联系。   没了游客,无论是收过路费的,还是做咖啡的、卖礼品的,全部歇业关门。地价大幅下跌,极乐岛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荒岛。   花火刚取代付明月成为“极乐岛首富”,屁股还没在第一的位置上坐热,就继承了大笔烂账,几乎快恢复了出厂设置,其余地主们也都亏得心在滴血。   越努力,越不幸。   反倒是卫波那价值十万元的【卡俄斯】跌幅最低,摆烂摆出一道人间奇迹。   祸不单行,花火姑娘上周只顾着与付明月勾心斗角,之后又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全然忘了要从岛外给超市补货,如今极乐岛成了禁闭岛,超市能囤到的东西寥寥无几。大家走投无路,只能把目光投到“FF农业”那里。   只是“FF农业”的产品数量有限,得每天早早起床,登录卫波写好的【FF优选】小程序,才能抢到两三个土豆和几把菜叶。   一来二去,卫波的资金排名很快蹿到第二,仅次于曾经依靠超市和卖鱼而当上“瘦死的骆驼”的花火。   “啧啧,我们卫老师,青出于蓝举一反三,互联网大聪明人设不倒;拼团买菜算是被你整明白了。”情人眼里出西施,俞汉广越看屏幕中的卫波,爱意越是涌上心头。   池斓HR出身,又一直做猎头,赞美能力已然到了润物细无声的境界:“不愧是在大厂小厂、国内国外都干过的,写个小程序像写日记一样轻松。不是我胳膊肘朝外拐啊,卫老师,以你的能力,我有信心给你推到大厂CTO。”   卫波正拿漏勺在白锅里涮着青菜,闻言嘴角微微勾起。   “哥,我怎么觉得,你还是更适合投机倒把……”卫粒打断了二人的彩虹屁。   在【FF优选】小程序里,最受欢迎的不是那些无污染无公害的蔬菜。   而是可乐。   生活越是艰难困苦,大脑对糖分和咖啡因的渴望,就越是不可理喻。   卫波囤可乐的初衷,是为了【卡俄斯】里绿油油的小宝贝们,可竟然有npc岛民愿意花十倍价格,只为从他这里买走个小红罐。   有心浇菜,无心投机倒……无心插柳。   “卫老师,我活了三十年,就没见过比你还四大皆空的人。”池斓把奶茶里的珍珠嚼得咯吱咯吱响,整个人仿佛一只活泼灵巧的松鼠,“逆风翻盘,资金排名第一了,一点表示都没有,我要是你我早一蹦三尺高了!”   屏幕上的资金排名突然跳出,吓了几人一跳,纷纷落杯停箸:   【当前资金排名:卫波 花火 Fay 付明月 褚然 彭子涵】   俞汉广的脸被火锅热气蒸出了桃花色,索性放下筷子,摁着遥控器看节目时长:“进度条告诉我,没有这么简单。”   *   卫波刚把【FF优选】的货物按照订单分好,就听见了院外传来的歌声,渺远,但清晰。   那歌声很像花腔女中音,却比花腔更带几分鬼魅,让人想起大海深处的暗涌,有着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他双腿不受控制似的,循声来到了【卡俄斯荒地】,不,现在应当叫【卡俄斯小菜园】。   当他在一片绿油油的菜叶面前站定时,才发现其他五位嘉宾也着了魔一样聚集到此处。   菜园上空倏然绽出七彩光斑,全息投影打下一位人面鱼身的女孩。女孩银发及腰,偶有几段被吹起,于雾蒙蒙的海风中隐现,像一颗蒙尘的明珠。她腰身下均被细密的银鳞覆盖,鱼尾的鳞片在微弱天光下闪烁,与额间的海水滴相映,观之神圣又不乏几分魅惑。   只是鱼身周围的海水无边无际,浪花的响动和着头顶浓黑的云层,隐隐有吞噬一切的力量。   【快过来,在浩渺一周里,   需知任何人把乌黑的船只从这里驶过,   都要听一听我们唱出的美妙歌声,   我们知道按神明的意愿忍受的种种苦难,   我们知悉丰饶的大地上的一切事端   快过来,在浩渺一周里……】(1)   六位嘉宾艰难摘下翻译器,从歌曲中回过神来。   海妖塞壬。   “光辉的人们,聪明的人们,当黎明重现天际之时,土地才能带来果实。”塞壬伸出由光线幻化的手臂,掌中拖着一支手机,“本周任务是,找到六块土地上蕴含咒文的特殊漂流瓶。”   这位海妖女士不仅把极乐岛祸祸了个一溜够,还给大家布置起任务来了。   “六块土地?”付明月皱着眉头问。   “【卡俄斯】生于原始和混沌,是万物之源,漂流瓶咒文无法覆于其间。”塞壬回答,随后又补充,“除了【卡俄斯】,漂流瓶存在于其他六块土地的电子围栏中,App只有三次位置提示,在规定时间内找到漂流瓶个数最多的嘉宾,将获得由丰饶之海提供的一千万元资金。”   与此同时,几人手机响起;大家打开屏幕,只见屏幕中弹出的倒计时页面上,数字不断跳动:   【剩余时间:1:59:59】   两个小时,一千万。   六位嘉宾虽然表情各异,但都瞬间明白,录制到最后一集,杀招终于出现。   前面几集无论卷生卷死抑或躺平摆烂都不重要,只要得到这一千万,最终的赢家就是自己;乘胜追击,抑或逆风翻盘,一切皆有可能。   必须押上所有,游戏才会结束。   花火率先反应过来,点开手机中的电子围栏,提着长裙就撒丫子狂奔,向自己的【波塞冬码头】跑去。其他人各自都有土地,也都纷纷四散,先从熟悉的地方开始寻找漂流瓶。   徒留卫波孤零零地与【FF农业科技发展公司】的宝贝儿们大眼瞪小眼。   短短几分钟,局势便遭逆转,原本资金排名第一的他,成了大结局中最不可能完成任务的人。   唯一一人。   【卡俄斯荒地】离【波塞冬码头】距离最近,卫波无暇他想,硬着头皮迈开长腿,很快来到码头的电子围栏边。   花火想来是已经找到带有咒文的漂流瓶,着急地奔赴至下个地方。此刻除了自己,码头空无一人。   【波塞冬码头】的电子围栏足有一百多块,没有【电子围栏】App中的位置提示,一块一块翻找不啻为大海捞针,更是浪费时间。卫波毫不犹豫按下提示键,App中的地图便出现了一个明亮色块。   咒文漂流瓶,就藏在在第一块围栏中。   从【波塞冬码头】出来,他对着地图,决定采用“最大化保存体力策略”,往另一处比较近的土地【月桂花园超市】行进,随后由近及远,边走边摸索咒文漂流瓶的规律。   ——漂流瓶的位置,一定是有某种规律的,否则App不会刻意做出提示。   世上没有空手就能套到白狼之事,相继达到【月桂花园超市】和更远一些的【阿波罗环岛】后,卫波将最后两次提示机会用完。   他在【月桂花园超市】的第四块电子围栏中,找到了咒文漂流瓶;而【阿波罗环岛】上,中彩的是第二块。   1,4,2……   什么规律都看不出来,混沌程度比【卡俄斯】不遑多让。   是自己判断失误吗?   黑云漫天,海妖塞壬那【快过来,在浩渺一周里……】的歌声不时从岛上四面八方飘散。   狂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又把犀利的眉宇拢上了层郁气;他就这样孤身一人,带着无尽的迷惑和失落,继续赶往下个目的地。   *   “赢了?!”   屏幕外,池斓和卫粒双双站了起来,奶茶都没来得及放下。   “哥,你可真能藏!你得了第一,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说!”   “咒文漂流瓶”任务已然结束,《荒岛生活2》也到了快要和观众告别的时刻。   “亲爱的,你是怎么找到这些漂流瓶的?”俞汉广见池斓和卫粒依旧沉浸在喜悦和佩服中,悄悄环住卫波的脖子,情难自抑地在他鬓角偷了个香,“你这个淡定程度,去跟远山禅寺的成琎大师兄拜个把子吧!”   他脸畔还残存着奶茶的焦糖味,卫波在萦绕的香甜气息中回望他,眼里盛满爱意:“走马灯数,听过吗?”   俞汉广愣住。   “数列里的‘走马灯数’,”卫波喝了一口杯中的凉白开,“142857。(2)”   俞汉广虽说学的是工商管理,工作里也接触些数字报表,但自大学毕业后那点儿可怜的数学知识全就着馒头米饭吃进了肚子。卫粒和池斓俩姑娘也都是文科生,人生字典中早就屏蔽了“数学”一词——一时间,三人一并用“这是我知识盲区”的眼神望着卫波。   “从【波塞冬码头】开始,由近及远,这是六块土地的大致位置,”见他们仨好奇地趴在早已空荡荡的火锅旁,他索性手指沾了白开水,边画边讲解,“对应的咒文漂流瓶,分别在六块土地的第1、4、2、8、5、7个电子围栏中。”   俞汉广恍然大悟,学着卫波常见的姿势,摸起了下巴:“神了啊……你是怎么知道走马灯数这个规律的?真不是连畅那啄木鸟提前给你了剧本?”   卫波未回答,却一反常态喊道:“卧儿卧,把床头柜的书拿过来。”   卧儿卧很快滑到客厅,机械臂上有模有样地举着几本小书。卫波从中挑出一本《埃及简史》:“你误会连畅了,这节目只有设定,内容全靠我们临场发挥。我参加综艺前,正好在书里见过‘走马灯数’——142857,每自我相加一次,6个数字就依序循环一遍。”   俞汉广还是掩藏不住自己的疑惑:“这我们能懂,可是,卫老师,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你是怎么想到这是个‘走马灯数’的?”   此时大屏幕又重新传来海妖塞壬的歌声,卫波在灌耳的魔音中道:“你们听,这歌曲的第一句和最后一句。”   【快过来,在浩渺一周里……】   “这句歌词,我当初听时就觉得非常突兀,和整首歌风格并不相符。并且它首尾还重复了一遍,怪得很。”卫波举起《埃及简史》,“当时我突然想到,走马灯数,是古埃及人用来计算星期的数字。”   “也许是它的提示,也许就纯粹是我的灵感吧,更或许是运气。”卫波继续道,“总之,我就拿了第一。”   卫粒对哥哥的敬佩几乎要上了天:“哥,你赢了,该向海神许下最终的愿望了吧!”   “接着往下看。”卫波笑着指了指电视,示意大家不要分神。   那笑容不深,但透着饱满的自信。   俞汉广和他心意相通,很快从中读出另一层意思。   ——好戏还在后头。   --------------------   (1)出自《荷马史诗》,有删改。   (2)142857(走马灯数):最初于金字塔中发现,7次一个循环:   142857 × 1 = 142857   142857 × 2 = 285714   142857 × 3 = 428571   142857 × 4 = 571428   142857 × 5 = 714285   142857 × 6 = 857142   142857 × 7 = 999999   ------   接下来开新章啦,也是终章,不会特别长,争取七月初完结~   # 一帆 第135章 “小卫,别来无恙?”   【卡俄斯荒地】。   两小时的任务时间结束,六位嘉宾在海妖塞壬的歌声指引下重归此地。   潘神不知何时也无声滑了过来,机械身躯停滞,同海妖塞壬一同望向天空光明处。   下一刻,天幕浓云似过了一道筛子,空中倏然变亮,无数耀目光芒自上而下投来,穿透雾气,刺得众人下意识眯上了眼。   一阵能让人意识暂停的强光掠过眼皮后,荒地上空骤浮出巨大的全息投影——   投影中的华美妇人被弥漫的海雾环绕,银白长发与身披的薄纱随海风一同猎猎飞舞,那薄纱在月白、天蓝和海蓝色之间不断变幻,流光溢彩;透亮的浅蓝眼眸中映出不断游移的黑云,眼角挂着两滴将坠欲坠的泪。   “忒堤斯……”与这个人影相比,海妖塞壬显得渺小而无措,她收敛许多,恭谨地垂下头。   海神忒堤斯终于出现。   与此同时,海面凝聚起大大小小的旋涡,忒提斯双臂交叉贴于胸前,于重重海雾中,语气沉静而威严:“声名遐迩的海洋之子,让我听听你的梦境,释卜你的愿望,让它奔向汹涌之大海,奔向它的命脉。”   卫波反应很快,明白自己刚拿了第一,这是海神让他许愿呢!   其余五人都很有默契地退后,他站在最前方,定了定神,降下急促的呼吸:“我的愿望……”   *   卫粒:“哥!关键时候你卡什么壳儿!”   池斓:“卫老师,这会儿就别酝酿情绪上价值了,赶紧说啊……”   【海洋之子的愿望是?   《The New Land:从零开始的荒岛生活》第三季   不见不散】   卫粒看着节目结尾打出的这行大字,手把奶茶纸杯都捏扁了,不满地撅起了嘴:“我看过这么多综艺,从来没见过把大结局收起来卖关子的!连哥怕不是会被网友喷成筛子吧……”   俞汉广嘀咕:“啄木……连畅那小子什么时候怕过这个!”   “连畅是艺高人胆大,想趁热打铁,带一带第三季的热度。”池斓刚翻过热搜,【荒岛生活第三季】已然冲上了头榜,于是道,“这一季反响这么好,卫老师,我听说下一季剧本都OK了,马上就要选角,他肯定还会找你的。”   俞汉广此时也不再避讳了,依旧亲昵地圈着卫波的脖子,在俩姑娘狗粮糊了满脸的表情中自豪道:“那可不行,我们家卫老师接下来要回爱梦,路漫漫其修远兮,很多事儿等着卫老师做呢!卫老师,你自己说,你是想做游戏公司高管,还是当娱乐圈综艺咖?”   岂料卫波眼神静得不见波澜,竟然还带着些罕见的、捉摸不定的晦暗。他微张双唇刚欲说些什么,手机却响了。   ……   卫波去书房足足接了半个多小时的电话,回到客厅,才发现池斓和卫粒不愿再做电灯泡,早已腿脚麻利地告辞,各回各家。   俞汉广将四个人造了一桌子的残羹冷炙按干湿种类分好,卷进两个垃圾桶中,头抬也没抬:“背着我跟谁打情骂俏呢?”   “付总,付明月。”卫波一反常态,严肃道。   俞汉广收拾碗碟的手一顿。   “付总明天来宜州出差,想要约我见面。”卫波将手机放在餐桌上,手却并没离开,而是心事重重地撑着桌面。   俞汉广已然感受到他状态不太对,于是走过去开了个玩笑:“你上个综艺,还和付总混成莫逆之交了?得嘞,明天在哪儿,我和你一起。”   卫波反常地犹豫了起来:“……付总特地说明,要和我单独见面。”   俞汉广这才收了笑容:“他约你做什么?”   卫波沉默须臾,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随后他从口袋里拿起手机,语气竟是罕见的扭捏:“其实《荒岛生活2》大结局里,我的愿望是……”   俞汉广循声朝他手机看去。   那是一段粗糙的视频初稿,角度在几位嘉宾的背后,应当是卫波拜托某个npc岛民或是剧组工作人员录的;因为没有收声设备,背景音嘈杂喧闹。   画面中,卫波在呼啸的海风中道:“我的愿望,来源于灵感,也来源于爱,而这份灵感和爱,又都是来自我的男朋友。”   他并没有直视海神忒提斯那神圣的双眼,而是转头对付明月道:“付总,如果我有需求,您必须满足我一个愿望,不能反悔。”   “这就是我的愿望。”   虽说这综艺没剧本,可这位素人嘉宾是不是脑袋被烧了,怎么能如此不按套路出牌???   调控全息投影的节目组工作人员想来是震惊了,没能继续执行操作——海神忒提斯和海妖塞壬如被施了葵花点穴手,当场定格,原本汇聚成团的光线四散逃逸。   就连潘神似乎都出现了程序紊乱的迹象,沉默不动。   俞汉广大惊:“……哥!你也太敢了,连畅没叫你们重新录制?”   卫波摇头:“连畅本来是想重录个大结局,不知为何叫停了。不过即使重录,我也找不回当时的感觉了。”   怪不得连畅卖了个关子,不愿意放出大结局,而是推到了第三季。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卫波当着全国观众的面又是出柜又是威逼其他嘉宾,这轱辘要是没掐掉,放出来还不得砸了《荒岛生活》这个大IP的招牌!   可突然之间,一股奇异的感觉却莫名自脑海深处升腾——他像一个在冰天雪地中长途跋涉的旅人,冻得只剩半口气,而卫波这两句话如一簇火苗,无比熨帖地烘烤着他的心房。   卫波道:“付总既然明天找我,我打算和他聊聊项目的事,反正他欠着我一个愿望。”   “强扭的瓜不甜,你别太勉强自己。”俞汉广褪掉一次性手套,双手食指小猫踩奶似的温柔地碰了碰他的侧脸,“搞不定中天资本,我再去想别的法子就是了,世上还只有一个付明月了不成?”   卫波迅速捉住他的手,将人拉近:“也不尽然。”   *   卫波特意提前半小时到了利兹卡尔顿大酒店。前脚刚踏进咖啡厅大门,后脚便被几名服务生认了出来,十分笨拙地跟《荒岛生活2》的星星眼迷妹们合了影。   此刻为了缓解紧张与疑惑,他手指正不自觉地刷着来自算法论坛的邮件。   眼一乜斜,瞟到了一双黑色土布鞋。   他连忙收了手机,站起身:“付总。”   付明月双手插兜,带着副遮了半张脸的黑超,看不出眼神表情。他手都没从口袋中拿出,就径自坐在卫波对面的位置,向沙发后背靠去,俯瞰着桌上的两瓶气泡水:“小卫,没料到我会找你?”   他动作看似随性,可气势却影响了方圆三平米的空气。就连原本停在窗边觅食的小麻雀,也默默收了毛绒绒的肚皮,倏地飞走了。   卫波手指捏上下巴,指节因为挤压而泛白:“没有。”   很快又补充道:“但是我们迟早会碰面,因为您欠我一个愿望。”   付明月似乎天生有种反客为主的能力,饶有兴致地看着卫波这番动作,早已做出了预判:“你的愿望,是让中天投资你们的新项目吧?”   “虽说十个项目九个凉,商业投资很正常,但我不能把PE(1)的钱交给处心积虑来找我,却又满嘴跑火车的人。”他继续沉声道。   综艺节目多少带有表演成分,但付明月信守承诺,主动提了愿望一事,这倒是令卫波颇为意外。他不打算和付明月兜圈子,况且真兜起来也不是这老狐狸的对手,于是直截了当:“付总。汉广……爱梦游戏的俞总,他不是满嘴跑火车,他已经将商业计划BP发到您的邮箱了。”   见付明月皱着眉喝了口气泡水,他怕付明月误会,又道:“我们是从您的名片上得知邮箱的。”   “您不妨考虑考虑。”不知为何,卫波直觉身边的压迫气场逐渐褪去,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付总,当初录节目时,您对我说过,选择比努力更重要,您还记得吗?”   付明月放下气泡水,同时摘了眼镜,深绿色玻璃杯反射出他微眯的眼眸。这眼神十分特别,即使是很微小的游移,也让人忍不住多想。   卫波停顿片刻,还是决定把话说开:“其实这句话不完全对。”   他双肘搭在大腿上,很是诚恳:“好的选择,本身就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您当初想都不想就回绝我们,我不认为,这会是一位优秀的投资人会做出的事。”   “小卫,那么你来讲一讲,你们这个项目的种子用户是谁?”付明月也不再仰靠,而是直起腰,一束饶有兴致的目光在卫波身上兜起了圈子。他双手也重新放回口袋,又似在摩挲什么。   刚才的话太犀利,出口后,卫波就料到付明月会避而不答,但完全没想到这位投资大佬会发起突袭,直接问他项目细节。   然而,然而。   然而似乎有一道电流从他大脑里的海马体直直划过,一路火花带闪电地窜到三尖瓣;又像是突然在高速路上挂了五档手动挡,一个劲儿地加速往肺动脉里撞。   他连着咳嗽了几声:“您……您是……”   尘封了九年的记忆,收到了激活指令。   当年在津海大学黑客松上,他做过一款自动配药的App,代码完美无缺,配合无人机硬件一起的demo小样跑得流畅又自然。   却败在了一句“你这个项目的种子用户是?”   彼时,医院的人力成本还没有如今这么高,这种自动配药程序,在评委眼中看来有些多此一举,因而他只得屈居第二。   二十出头的研究生,单枪匹马初出茅庐,能拿到这个名次,已是不错。   他很知足。   然而,然而。   然而青年时期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大事,会给人打上至深的烙印,而这烙印带来的影响,更是不断在此后的一生中尽数体现。   恰恰是当年这位评委的苛问,某种程度上浇灭了他创业的熊熊心火,转而成为了大厂一名接需求写代码改bug的普通社畜,融入出租房、地铁口、写字楼那些面目模糊的滚滚人|流中。   他往后的人生中,再也没有了离经叛道和特立独行的自信。   此刻卫波才反应过来——付明月,正是当年津海大学黑客松上,那位坐在评委席上质问他的人!   “好久不见,”付明月对他的神情并不吃惊,甚至早有准备,嘴角扬出浅笑:   “小卫,别来无恙?”   --------------------   (1)PE:Private Equity,私募股权基金,把它看成从私人手里借的钱就行。   ------   小卫和付总的缘分,参考第11节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跨越了一百多节的缘分呐) 第136章 “别把恋人变成同事。”   “您……您是怎么认出我的?”卫波的脸上很干净,除了疑惑表情,再看不到其他。   不知为何,付明月面色突然微微沉了一下:“津海大学、生物竞赛——录节目时,你可是一股脑儿全摊牌了。我当年去你们学校当黑客松评委时,特意看过你的简历。你的产品很有想法,智能送药对吧?我至今还记得。”   “另外,生物也学得不错。”随着手指动作,付明月的口袋也微微起伏。   他口袋里是块佛牌。   上书【瓶倾月亦空】。   虽然会刻意回避自己所遭遇的至暗时刻,但往事似乎是跟他故意较劲儿一般,总是时不时浮上他的眼帘。像一根扎穿心底的刺,越是想要掩盖,越是疼痛难忍,耿耿于怀。   当年下注柔智科技失败,他背着募资方的责备和重担,不得已壮士断腕,与成琎分道扬镳。   威尼斯商人可以割掉一磅肉,但必须要有回报。停掉不划算的生意,他能接受。   可得知最好的朋友退出董事会遁入空门后,他再也控制不住,说是自我麻痹也好,说是打鸡血也罢,有那么几年的时光,他疯了一样满世界乱蹿地找项目。   弥补自己给公司带来的损失,也弥补着其他难以言说的念头。   人在颓丧时,做出的决策往往失误率很高——谈成的项目艰涩落地,回报寥寥;谈不成的更是车载船装,有骗子骗了他的资金远走海外,有无能者烧光了公司的钱满地狼藉。   夜阑卧听风吹雨,要他如何服气?   握着津海大学发来的黑客松评委邀请函,他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去赶个场。   以前他总觉得,胡子还没长全的愣头青们想法过于天马行空,对于资方来说,总带着不能实践的悬浮感。这是他第一次把目光投向学校里的年轻人。答辩教室内,当看到那个略微木讷的小伙子做的智能送药demo时,他的眼睛就亮了。   只是这个智能送药项目,和很久以前他看上的柔智科技一样,想法超前。   出于触动,更出于好奇,他翻动这位叫做【卫波】的研一学生的简历——【津海大学信息学院本硕连读】、【凌水一中理科实验班】、【全国高中生生命科学学科联赛一等奖】……   瞟到【生命科学】四个字,他眼皮动了动,对着项目计划书,问眼前这位叫做“卫波”的小伙子:“你这个项目的种子用户是?”   貌似无心的试问,却把还没准备妥当的小伙子问得张口结舌。   算了。   前车之鉴让他心惊,太危险。   付明月将绵延的思绪收回,手放在口袋中握紧佛牌:“小卫,我一直记着你。”   巨大的惊喜掠上心头,冲破了一直以来的重重顾虑。卫波想着俞汉广的项目,第一直觉便是趁热打铁更进一步。   可他实在不是会套近乎的性子,心里哪怕有十个念头,嘴上最多只能冒出两句。话一出口,带了些笨嘴拙舌的喜感,仿若头天上班就带着客户看房的新手中介:“付总,既然我们如此有缘,您是否可以考虑一下……”   付明月笑了笑,不疾不徐道:“爱梦的‘暴露疗法’医疗游戏项目,BP我已经看过了,计划不算太坏,我们中天资本可以考虑。但有一些附加条件——”   卫波直起腰,急切出声:“您说。”   “条件比较苛刻,我会给你和小俞留些斟酌的时间。”付明月道,“第一条,也是一票否决项,你和小俞的关系摆在这里,哪怕是考虑到舆论影响,你们也不能同时参与项目。”   录综艺时,卫波在摄像机前几乎是向全国观众出了柜。付明月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异见,只是不得不提防可能到来的风险:“我的硬性原则是,合作伙伴之间最好不要有情感纠纷,你早几年在爱梦工作过,应该知道当时杨总和孟总的事情,这就是最好的教训。”   当年杨烨摆了他一道,妄图藉他的手挑起爱梦内斗,继而取代孟艾。之后他听闻了坊间的风言风语,每每想来,心里都像被猫抓了一下似的不舒服。   他清清嗓子,继续道:“别把恋人变成同事。”   卫波的心情本就如坐过山车一般大起大落,此刻闻言更是呆在座位中,原本升起的期待,如突然没了燃料的热气球,直线下坠。   付明月这八个字几乎封死了他的出路。   从乌顿回来后,他始终没有找新工作,其实就是想在俞汉广成立新公司后,重新回到爱人身边。即使不能和他并肩一席,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即使只是当一个冲在一线的技术小兵;他也甘之如饴。   他在一年的异国生活中、在连天的烽火中明白,两个人若是心意相通,最重要的是“一直在一起”。   有无边患难和漫漫岁月做“竞争壁垒”,经过彼此筛选的人,不会轻易松开对方的手。   不是不明白“别把恋人变成同事”的重要性。   不是不知道“夫妻店”的坏处。   两个人相好,在苍蝇小馆炒炒菜,在街边小卖部卖卖可乐冰棍,日常的柴米油盐,多一斤短二两,商量着解决都不是大事。有情不光饮水饱,同样也能让小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但固定资产、组织架构、经营报表、计提坏账……不是两个人红口白牙轻易商量得来的。   除了互相帮助,更要互相制约。   他和俞汉广之所以放心大胆地无视这条弊端,是因为彼此知晓,自己和对方在工作中不会感情用事。   可此事缘迹不缘心,他无法说服付明月。   “没有商量的余地?”卫波好半晌,才稳住自己上下摇摆的神思,心虚地问,“付总……我……”   他可以和俞汉广分处两个独立部门,如果资方不放心,他甚至可以签协议。   付明月切回了一口不容置喙的坚定语气,重新带好黑超,起身准备离开:“没有,我说了这是一票否决项。我后天回京州,你和小俞想好了再来找我。”   末了,又意味深长地追了句:“强扭的瓜不甜。”   卫波眼神闪烁。   俞汉广也对他说过这句话。   “付总,可以,我接受。”他手指蜷缩了一下,忽然道,“我不会参与后续项目。”   现下是初冬,宜州正处于旅游淡季;而再过两个月也才是商务应酬暴增的年节时分;因而利兹卡尔顿的咖啡厅里,除了因为遭遇美颜暴击而还在犯花痴的几名服务生,便只有卫波和付明月这唯一一桌客人。   卫波这句“我接受”,如锋利的匕首,戳破了混着花果咖啡香的静谧空气。   付明月本来已经走到门口,闻言驻足,随后折返回座位:“你确定要退出?那你以后做什么?”   “重新找工作,”卫波这才觉得口干舌燥,端起气泡水润了润喉咙,“这对我来说不是难事。”   他故作轻松,眼角也扬了起来:“退一万步说,我还可以去参加《荒野生活》第三季。”   话音未落,他自己也发觉,饶是咖啡馆空调开到了三十度,这玩笑也能重新让室内结冰。   不过付明月平素打交道的,都是一帮削尖了脑袋想从自己口袋搂钱的精明创业者,鲜少听到这么直眉楞眼的大实话,不由得一哂。他转而叹了叹,竟有些如释重负:“你退出项目,再好不过。”   卫波心里无端生出些不舒服:“?”   付总快人快语,确实也有些过分了——摆明了就是在怀疑自己的能力。   付明月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迅速抄起桌上盛着气泡水的杯子,往地上狠命砸去。   那玻璃杯在地毯上弹了几下,磕到了大理石桌腿,边缘无端裂了条缝,气泡水很快顺着缝隙汩汩地渗入地毯,转瞬消失。   “抱歉,稍后我会三倍赔偿。”付明月伸手制止了来询问情况的侍应生,随后对同样吃惊的卫波道,“创业和打工不一样。打工看长板,创业看短板。”   “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打工还是比创业简单——打工人能一路升职加薪,是因为他的长板能给公司创造价值;而创业不同,当创始人,当CEO,是一条险象环生的路,无论千算万算千防万防,总有一个环节,你的短板会坑死自己。”付明月望向滚落地上的玻璃杯,“你看,杯子原本好端端地放在那儿,可只要碎了哪怕半块,就再也盛不满水了。”   卫波随他的指引望过去,愣住了,更听懂了,此时心里那些七上八下的念头,全随着那杯气泡水,流入地毯,然后蒸发不见。   付明月继续道:“小卫,你很优秀,长板很长;但问题在于,短板同样太明显了。创业需要管理制衡,需要圆融,眼里能揉得下沙子,允许灰度的存在,还要适当放下心里的骄傲……这些在创业过程中非常重要的能力,你一个都没有。”   “小俞可以,但你不行。你不适合创业。”   所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都是写在纸面上让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大道理。此刻真听到如此打击人自信的话语,卫波那秋月平湖的脸色早已消失殆尽。他眼前一黑地瘫坐在椅子上,也顾不上许多,只是大口呼吸着,摒除纷至沓来的念头;又像是被周围的空气合起伙来欺负排斥,模样甚为可怜。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单独约你出来吗?”付明月见他表情管理有些翻车,一时间又碰到他无神的双眼,声音一反常态地低了下来,“其实,这也是我今天过来的另一个目的。”   “小卫,你愿不愿意加入中天资本?”   --------------------   原本给卫老师安排了好几个归宿:回公司和小俞一起,不合适,“夫夫店”是行业忌讳;去新公司,舍不得,卫老师不能码一辈子代码……甚至有认真考虑过,要不干脆在娱乐圈出道吧。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投资人是最适合卫老师的职业啦~ 第137章 “你终将成为你自己。”   卫波虽然整个人脑细胞快煮沸了,但好在思维系统没有因为过热而降速。他摸着煞白的额头,勉力维持心神清明。   只是苦了自己的大脑,先是如遭暴锤,随后又收到了投资界扛把子公司的入职邀约,几分钟之间的大起大落让他心情比正切函数还跌宕,嘴唇翕动着,着实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付明月的示意下,侍应生上前收拾狼藉,其中一位小姑娘嫌光线太暗,拉开了窗帘,光芒在一瞬间涌入。   江南冬日的阳光虽然不强,但细细碎碎,见缝插针地往角落里钻,足够把卫波照得眯起了眸子。恍惚间,他觉得自己脖子以上全是问号,下意识脱口而出:“为……为什么?”   侍应生很快将玻璃杯收拾妥当,又拿纸巾吸取地毯上的残渍。付明月见状重新坐回沙发中,笑了起来:“因为你适合。”   “还记得我刚才说过的话吗?”付明月道,“从创业的角度来看,你的短板太多,板板致命。”   卫波失落不语。   “但从工作的角度来看,长板同样也很突出,再适合当投资人不过。”   卫波倏然抬头。   窗外天空突然晴明些许,他眼中映入被镀上了一层金边的连绵白云。   付明月掰起手指:“小卫,你观察力很细致。”   上综艺前,就能发现让粉丝流泪的“神仙眷侣”是塑料cp。   “有自己的想法,不从众。”   大家蜂拥着买彩票时,却把钱包捂紧。   “懂得分析利弊,能规避风险。”   尽可能保存实力,任凭何种诱惑摆在眼前,坚持不参加对自己不利的竞争。   “执行力强。”   说种菜,立刻扛锄头;说捕鱼,立刻编鱼篓。   “有至少两样独特的技能。”   能下地,会编程,还知道往土里浇可乐。   “聪明,逻辑思维缜密。”   很快找到了“走马灯数”的规律。   “擅长布局,擅长稳中求胜。”   从第一集 开始认定了种田,一直种到最后一集。   心无旁骛,沉得住气,不急于求成,这在投资行业太难得了。   卫波一直觉得,俞汉广是他这辈子认识的人中舌头最灵光的,如今事到眼前方才发觉,在付明月这位投资大佬面前,他男朋友那点三脚猫一样的说话功夫,实在不值一提。   “我……我把种田进行到底,是因为不太会配合综艺效果,又不好意思中途退出。”毕竟这是自己曾经欠下连畅的人情,他从实招来。   习惯优秀的人就这点不好,听到别人夸自己,第一反应不是“谢谢”,而是“其实我没那么厉害”——虽然卫波心中对美言十分受用,但已成定势的思维让他无意识地捧出一把谦卑。   怎料付明月摇头,声音是从未听过的的温柔和缓:“小卫,你和别人不一样。”   “你是‘善弈者,通盘无妙手’(1)。”   国内的投资圈,从萌芽到如今全面开花,也不过十数年时间。这几千个日子,却没有一天不是惊心动魄波诡云谲。今天的亿万富翁,明天就有可能赔光身价流落街头;这个月还对着被投企业流水般的花销头痛,下个月就有可能获得天文数字的利润,成为社交媒体上足够亮眼的暴富神话。   金钱是最好的朋友,也是致瘾的毒|品。   人人都了解金钱运作的套路,人人都精通快速搂钱的招式。   “妙手”层出不穷。   可一个人人心浮气躁、只顾眼前利益的行业,注定是病态的;它充斥着见风转舵的技巧,却又缺乏面对现实的勇气。   与其说是投资,不如说是投机。   付明月起身走到他面前,虽然是微微仰视,但那眼神中却装满欣赏,“这一行,正因为出奇的人太多,守正的人,才显得格外珍贵。”   卫波心头像经历着一场八级大地震。   过往三十年的岁月——那些曾挑灯苦读的学生时代,曾加班肝程序的社畜生活;那些独自一人经历过的收购和辞职、与俞汉广并肩作战拿出的项目——一并人仰马翻,塌了个干净。   从乌顿回来后,俞汉广为了自己的事业痛并快乐地奔忙,他欣喜之余,却对自己将来可以做什么、应该做什么,无端生出了些迷茫。   他莫名想起作为物理老师的母亲卢云曾给他讲过的“热力学平衡”知识:一个高能粒子,进入到一个系统场中碰撞几次,能量就下来了。   人也一样,大部分懵懂地跨入社会,吃两把闷亏,挨几次锤,便会庸庸碌碌地度过此生。   自己也会像这样吗?   继续去大公司码代码?但程序员这行不可能干一辈子,总有更年轻的新人,在身后虎视眈眈。   转行做管理?好像不在行。   和俞汉广搭伙创业?那就更不在行了。只能给男朋友敲敲程序,俞汉广身边缺不了他,但也许并不缺这样的程序员。   上综艺时,他说自己想“找到锚定生命的那块礁石”,其实是迷茫的真心话。   思及此,他更加疑惑:“付总,我是技术背景,只会赚工资,从来没学过怎么花钱……而投资是一项专业性很强的工作……”   怕付明月误解,顿了片刻后,他双手交扣,字句斟酌地补充:“我的意思是,在您看来,我可能适合这项工作,但因为专业不对口,此前没有任何经验,我也许并不擅长。”   “你知道吗,我的专业也不对口。”付明月抬臂按了按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的肩头,“我京州大学生物系毕业,毕业之后,一度以为自己要在实验室待一辈子。”   怪不得!   怪不得付总在录综艺时,提点过曾经下地浇菜的自己可乐和水的调配比例。   “哪儿能想到,活着活着,就活成了现在这样呢!”   “其实一个行业的搅局者,往往都是外行人——国内最大的电商集团,创始人曾经是一名英语老师;现在路上常见的共享电动爹,背后公司的CEO是化工大学国际贸易专业毕业。”付明月指着桌子上剩余的那杯气泡水,“我们不说这么大的,就说眼前这杯水,它来自一家无糖气泡饮料。而这家饮料公司的创始人,以前是做手游的。”   付明月虽然点到为止,但所提的公司各个大名鼎鼎,卫波脑子转得快,立刻明白过来。   付明月又问:“小卫,你觉得现在最火的行业是什么?未来十年最火的行业呢?”   卫波边想边说:“现在是人工智能、VR、AR、自动驾驶,未来十年,唔……web3、飞行汽车、永生冻眠?行业一直在变化。”   好在自己平时经常关注技术博客和论坛,才不至于露怯。   付明月点头:“你看看已经火起来的行业和未来的赛道,新世界未必属于经济、金融背景的投资人,在我看来,它们是技术人才、甚至科研工作者的天下。”   “至于经验,”付明月继续道,“经验在投资圈是最没用的东西之一。你刚才也说了,这一行发展的速度火箭窜天一样。今天新消费火了,大家一股脑儿研究生酮饮食和赤藓糖醇;明天VR游戏和web3就来了,这时候你就要知道数字藏品是什么。小卫,我的意思是,再多的经验,都无法为能力和职业发展而背书,决定你在这一行是否能走长远的,永远是你的毅力、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和学习能力。”   卫波和代码打了十几年交道,那些优美又有逻辑的编程语言早已和每个脑细胞绑定;此刻他想到一旦转行,就要挥别自己真心喜欢的编辑器,心内忐忑又揉着交集的百感,于是屏住呼吸怔忪地看着付明月。   付明月敏锐地察觉到了卫波的情绪变化,问他:“以一个门外汉的眼光来看,你觉得,商业投资中的三个因素——人、钱和项目,最重要的是什么?”   卫波很快回答:“人。”   不是钱,也不是项目。   是人。   “投资人也好、创业者也罢,在所有与金钱相关的事情中,最关键的永远是人。”付明月用赞赏的目光看他,“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超过那些所谓的专业人士。”   “你终将成为你自己。”   *   “付明月这条老狐狸真够可以的。要我说,中天资本的人每天还吃啥饭啊,光吃你们付总画的饼就要撑死了。”俞汉广挥臂关上车门,调侃一旁的卫波,“画饼就算了,还搞偷袭,趁我一个不留神,就把你拐走了。”   东富酒楼的停车场大多是黑白灰三色的公务车,他这辆红色敞篷小跑给昏暗的地库带来一丝明亮,和着上方【东富酒楼】的灯牌,分外耀眼。   卫波记下车位,笑道:“人挪死,树挪活,我是真的想去中天资本试试看。也多亏了付总,不然你们怎么能有今天这场饭局呢?”   “啧,还没入职就开始拍大老板马屁,要拍也要当着付总的面去拍呀!可你又不愿意去应酬。”俞汉广乜斜他。   今天付明月异地做东,道是为了俞汉广这个医疗游戏项目,邀爱梦以及宜州市卫健系统的几位技术官|员一起小聚,还特意点名希望卫波陪一场。   卫波也不怕驳了未来大老板的面子,不动然拒。他今天执着地跟过来,是来当个保姆兼代驾——怕一会儿俞汉广被几个酒场老手灌得找不到北——俞总醉酒后能闹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动静,他是知道的。   俞汉广知道男朋友的性格,他不愿做的事天塌下来也无法动摇,于是小声道:“老狐狸明面上攒局,说是要投我们爱梦,其实还不是想让老邹的父亲帮他找京州那边的关系,我听说他们投的另一个AI+Video的项目,正愁没地方落地呢!”   见四下无人,他手掌抚上男朋友的腰占了个便宜,故作叹气:“这行水深得要命,一手换一手,咱们呐,其实都在下棋。”   “通透的棋手,会明白自己的价值。”卫波回想着那日付明月对他说的一句话。   ——善弈者,通盘无妙手。   “欸?我说卫老师,你什么时候对棋这么有研究了……”嘴皮子斗了几个来回,俞汉广才磨磨唧唧地锁好车。   转身时,他不小心碰到了旁边车位走过来的一位陌生人,对方的墨镜啪啦一声被撞飞,砸在地上摔了个稀烂。   他定睛望去,此君和他个头相当,眉眼板正,栗色的头发被碰得微乱,一身纯黑机车服勾勒出比例协调的腰身,手上还托着个巨大的头盔。   这打扮比他的敞篷跑车还引人注目,让昏暗的地库亮了好几个等级。   “不好意思……”俞汉广跑了几步拾起碎掉的眼镜,环顾四周。   他的红色小跑旁,停了辆黑色重型摩托,与眼前这年轻人的机车服和头盔都是同一色系。他对摩托不太了解,凭直觉感到这身装备全是贵货,眼前这人估计是摩托界的“重氪玩家”。   抬手瞬间,他又瞥到眼镜腿上的品牌名,暗自吸了口气。这墨镜带度数,可以自动变色,价格也不菲,一副至少抵他半个月工资。   他二话不说掏出手机:“您加我一下好友,稍后我把眼镜钱赔给您。”   东富酒楼除了商务宴请,也有些等待继承家业的公子哥儿喜欢拉帮结派地在此吃喝。他估摸着,今儿大概是碰上了爱玩摩托的二世祖了。   此君没了“视力架”,现下觑着眼睛,手上的头盔换成二胡可以直接去拉《二泉映月》。但和杀马特打扮迥然不同的是,他面色从容平和,语调甚至稳出了一种豁达:“不必了,不是什么大事儿。”   二世祖还挺通情达理。   俞汉广对他好感倍增,抱歉陪笑后和卫波一同走近了酒楼电梯。可电梯临关门前,又被一双黑色皮质机车手套格开了缝隙——被他撞碎墨镜的年轻人闪身进入。   卫波上到一层便出去了,说是去东富酒楼隔壁的茶室看看书、顺带恶补一些基本的投资知识,为两周以后开始的新职业生涯做些准备。临出电梯时,他还像个管天管地的唠叨老妈子一样,嘱咐俞汉广量力而行少喝一些,身体有任何不适第一时间打电话。   俞汉广听到这话心都快甜化了,见身边二世祖正眯着眼低头看手机,于是悄咪咪抓起卫波的手吧唧了一口。   付明月订的包厢在五楼,【502苏堤春晓厅】,电梯上方的数字【5】很快亮起,俞汉广便直起了腰,调整了一番衬衫领子,又理了理头发,准备麻溜儿去包厢假笑营业。   可出乎他意料,身旁的年轻人像是突然多出来的一道黑影,又仿佛一位明目张胆的跟踪狂,随他出了电梯。此君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伴着丝竹调的背景音乐,与他并肩同行。   他快步穿过大厅,此君的黑色马丁靴同样踩出有规律的鼓点;他走过亭台水榭,还些微驻足欣赏了一番;此君便也停步。   随后一起进了【苏堤春晓厅】的门。   俞汉广抬手擦了把汗,心道现在的二世祖性格这么反复无常?这小子怕不是后悔了,追到这里让他赔眼镜钱吧……   “小俞,你好,好久不见。”包厢内,付明月等几人正在玩扑克,见门被推开便起身迎接。   随即声量提高,望向他身边这个拿着头盔一脸迷茫的年轻人:“小郑!你们一起过来的?我没想到你们认识……”   俞汉广歪着脖子望向身旁,眼睛瞪成双倍大:“?”   付明月明白过来,亲兄弟似的一把搂过身旁的年轻人:“小郑,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爱梦游戏的小俞,俞汉广,小俞是爱梦游戏医疗游戏项目的总负责人。”   “郑铮,在宜州市卫计局工作。”随后付明月如新闻发言人一样,朗声向屋内众人开玩笑,“小郑刚升了处长,郑处可是市卫计局最年轻的正|处。”   俞汉广:“!”   他对公务员的概念,还停留在自己那个真·爹味十足的父亲俞乔,以及早先从体制内辞职的孟艾身上。这二人别说玩摩托了,连衣服都鲜少有亮色的。   如今他打量着身边这位一身机车服皮裤马丁靴的“郑处”,只想把自己的刻板印象按到马里亚纳海沟。   在场都是聪明的主儿,听到付明月心甘情愿给郑铮抬轿子,都忙不迭起身前来寒暄。   郑铮放了头盔,手指下意识抬到眼前想推推眼镜架,很快反应过来眼镜被这个叫“俞汉广”的项目负责人摔碎了,手臂在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度,自然地伸进机车服口袋中掏出名片分给众人:“付总过誉了,我只是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事。当初要不是付总您让我在中天资本实习,我怕是连卫健系统的门都摸不到。”   付明月一唱一和:“小郑,托你的福,我们中天才能在toG的项目里深耕。”   郑铮一本正经:“中天资本本来就有实力,只是缺少机会而已,我的工作,就是尽量给有能力的人争取机会。”   俞汉广撇了撇嘴。   难怪都说官|场个顶个都是人精,郑处明里自贬实则自夸,马屁也拍得亲切又熨帖。   这位郑处不简单。   虽是这样想,他还是把这张写着【宜州市卫生与健康管理统计局 规划发展和信息化处 郑铮】的名片珍之重之地塞进了名片夹。   邹海遥走近,笑着看了片刻郑铮这身“重氪装备”:“郑处,小郑师弟,你这打扮够可以的啊!咱们之前见过的,还记得吗?”   随即转头对思绪神游的俞汉广道:“郑铮也是宜州大学毕业,算起来你得叫他一声师兄。”   付明月也附和:“后生可畏,你们宜州大学是风水宝地。哎,我说小郑,升了局长可是要请我们吃饭的,我今儿就把话搁这儿了啊,到时候还在东富酒楼!”   俞汉广忙要同郑铮握手——项目能不能谈成另说,有这层情分在,看样子这笔抵他半个月工资的眼镜钱,应该是不用赔了。   怎料郑铮突然将他拉进,嘴角绽出惺惺相惜的浅笑,附在他耳边的声音轻极了:“少听那老狐狸瞎说,他最会画饼了。”   话毕,右眼还焉儿坏地眨了一眨。   俞汉广被这个俏皮又有些意味深长的wink惊住了。   合着刚才在地库他吐槽付明月的话,被师兄听了个一清二楚!   那么刚才在电梯里一亲芳泽……   他在社交局里向来都是八面玲珑的控场角色,黄金段位;哪能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被更高级别的王者这样拿捏。   “怎么刚认识就说起悄悄话了。”付明月道,“真合作起来,也要有这样的默契才好。”   只半秒钟时间,郑铮又恢复了沉稳神色,仿佛适才的一切都是俞汉广的幻觉:“和俞师弟一见如故。”   ……   这场局说是付明月请客,可毕竟有求于人的是爱梦,孟艾自然不可能让京州来的大投资人掏腰包,尚未散场便悄悄把单埋了。   送走在饭桌上明里暗里博弈的几方后,孟艾揉揉脸颊,卸掉假笑面具,按下了直达一楼的电梯。   “今儿没开车?”邹海遥见他的目的地不是地库,便道,“那敢情好,去Windows酒吧续个二场。”   孟艾不知为何有些焦急,不自觉地看了好几次手表。他随邹海遥出了电梯,不顾江南冬夜湿寒就往门口走,眉眼带了些小激动:“今天不行,还有约。”   “哟,难得呀,万年铁树开了花!”邹海遥很快明白过来,旋即笑了,“什么来头?跟我总能透个底儿吧。”   东富酒楼地面临时停车场上,一辆超大SUV的双跳突然开始闪烁。那SUV是极为罕见的松石绿色,在酒楼暖黄的灯光下不经意间反射出微光,霸道中又泻出些低调的温柔。   闪光灯映得孟艾眸子格外明亮,他冲车子挥臂示意,扭头对邹海遥道:“是师范大学艺术学院的老师。我妹妹不是放弃商科,打算考艺术硕士了嘛,最近小丫头迷上看展了,我们是在书法展上认识的。”   邹海遥乐得当捧哏儿:“那是倍儿有缘,你得谢谢探骊。”   孟艾对朋友的祝福真心接受,又笑着道:“老邹,今天没时间,改天Windows酒吧,我和陈老师共同做东。”   “东”字的声音还在湿冷的空气中飘荡,孟艾就向开了半扇车窗的越野车快步走去,哈出一口雀跃的白气:   “陈老师!”   --------------------   (1)出处不详,有说来自曾国藩的。“善弈者,通盘无妙手”,大意就是说,很会下棋的人,往往一整盘棋都没有神奇的一招,但是默默布局耕耘,最终就会赢。   ------   郑铮,陈老师,两位新人物解锁;撒花祝贺孟总觅得良缘~   PS:这本快完结了,他们二位会在下一本书中出现哈   PPS:郑铮哥哥其实早早就刷过存在感了,参考第14节 老邹和老孟喝酒时的对话 第138章 春风姗姗迟来(正文完)   俞汉广打开敞篷,冬日冷风劈头盖脸袭来,勉强才能压住他大脑里那没来由的心烦意乱。   今天是周五,去【宜州南】高铁站的高架桥上从早高峰开始就堵得密密麻麻,现下已是中午,车与车之间仍然前胸贴后背,似乎只要略略打一下方向盘,两分三百块钱就要在此处交待了。   高架上的风似和他心有灵犀,被施了法术一样直愣愣往卫波脖子里钻,吹开了捂得严实的领口。   阳光把卫波的发丝照成了半透明,连皮肤上的细小绒毛都能看清,俞汉广随即又瞟到他锁骨上的红印,羞赧和焦虑五五开。   “付总临时安排的,我就去三个月,入职培训、熟悉项目之后,立刻回宜州。”卫波做贼心虚,捂紧了自己的暗纹衬衫。   “三个月哎,下次正儿八经回宜州,就要过年了。”卫波不说还好,一说,俞汉广心里更难受,各种滋味熬成了一锅粘稠的腊八粥。   虽说进入中天资本后,因为和俞汉广的关系,卫波必须回避爱梦所有的项目,但付明月显然另有筹谋——他亲自点名一位新员工去京州中天资本总部接触重点工作,其实就是有把卫波培养成左右手的意愿。   俞汉广知晓机会难得,当然不可能阻拦。   只是离别的代价太煎熬。即使是短暂异地,也像是往他的心口戳了片薄薄的刀片,连血管带神经搅得不安生。   他不想让卫波察觉,只得自己给自己喂下一剂安慰剂,打着哈哈地转移话题:“哎,你说我们过年是先回芦城,还是先去凌水……不然去乌顿旅游吧,省得两边儿老人唠唠叨叨。哎我跟你说,乌顿消停下来了,谢里夫老爷子和瓦斯一直让我们过去度蜜月呢!”   “都听你的。”见俞汉广一副兴奋中透着懊丧的模样,卫波知晓他的心思,于是温柔回望他,似乎想贪婪地眼前这张脸庞装满双眸,“京州回宜州的高铁一天十几班,这个月我找时间回来看你。”   又含笑着补充:“下次回来,那半边肩头也给你,凑一个轴对称图形。”   俞汉广脸唰地红了。   昨晚不知为何,他中了邪一样,进家门后就一言不发地死死黏住卫波,怎么也不肯从人家身上下来。酒其实压根儿没喝几杯,人也清醒得可以再开两个电话会议,可花蝴蝶就是想收了颤抖的翅膀,钻进男朋友怀里。   他不说话,也不叫卫波说话,只是在“嘶”的轻呼中,把头埋进了卫波的肩颈。   “付总和孟总给你压力了?”卫波知道他那脑震荡后遗症一样的神色怎么来的,“昨天的饭吃得不顺心?”   俞汉广手臂让冷风吹出了些直立的汗毛,合上敞篷,车内很快被空调暖风包围:“这倒没有,就是觉得有点齁不住……”   他吞下了后半句话。   付明月这条修炼成精的老狐狸自然不可能大发善心,平白无故给他介绍郑铮认识;把卫计局和爱梦拉入伙之后,昨晚的饭桌上又来了两支中天早就下注的技术团队。   一派祥和的觥筹交错间,他才猛然感受到水面下的暗涌——以后要互相协调、彼此沟通的角色突然多了起来,而他和爱梦,无论从人数还是资源上来看,都是其中最弱势、最没有话语权的一方。   东富酒楼的餐食档次口味俱佳,可俞汉广压根儿品不出鱼虾鲜美和鲜蔬清甜,吃到的只有无力的五味杂陈。   他注意到,这顿饭吃到最后,就连素来沉稳的孟艾和邹海遥都笑不动了。   “放平心态。”他跑偏了的思绪被卫波一句话喊了回来,“成长股才有高市盈率,任何一个能做出大成绩的项目,开头几年都在齁不住的边缘反复试探。”   原来男朋友都看在眼里。   卫波替俞汉广按下座椅加热按钮,继续道:“就好比下棋,起手就得沉住气,更要明白自己的价值。”   昨日那句“要明白自己的价值”中的奥义,俞汉广此时才略微有所感悟——   一个通透的棋手,要明白,自己也是更大棋局中的一个小小棋子。   不寒碜,不丢人。   思及此,俞汉广轻点一脚油门,恢复轻快的语气,止不住地开始絮叨:“是,慢慢来就是了。明天去和技术团队见一面,喝杯咖啡;后天约了媒体老师聊TBC项目的公关稿;下周要和老孟一起去趟工厂;接下来卫计局有个项目引荐会,郑铮师兄让我去参加……池斓和粒粒那边,我找找她们,看能不能从医疗公司挖点人过来,柔智科技的那几个供应链哥们儿,我也再勾搭勾搭。”   卫波打趣:“俞总,所有失去的一切,最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俞汉广腾出手拍了下后颈:“哦,差点忘了,卫老师你知道嘛,我们‘先肝为敬’可能要改名‘再肝不晚’了——前两天刘蕾蕾和迟语还联系我呢,想回爱梦,不是,想回小帆来帮我。”   “小帆?”卫波先是疑惑,迅速恍然大悟,“你们子公司的新名字,定下来了?”   俞汉广点头:“临来之前老孟刚发信息告诉我的,就叫小帆科技。我们在工商局系统办更名手续时,能想到的名字都被占了,只有‘小帆’没人用。江南靠水吃水,我估计是‘帆’和‘翻’谐音,不太受生意人的待见。”   “不过我们才不信这个邪,也没那么多忌讳,越是翻越好呢,看我小帆把这潭死水搅个天翻地覆……”话至兴起,俞汉广手离开了方向盘摆动起来,“说来也巧,‘小帆’这名字,还是我给老孟建议的呢!”   他嘴角也随之勾起——想当初,孟艾给这个子公司取了个哭笑不得的名字叫【差生文具多】,后来孟艾思忖这个名字实在不利于项目合作,便张罗着改掉,向自己征询意见。而改名之际,他脑海中竟然冒出了当年在乌顿他和卫波共同划船时,见到的一叶叶白帆。   小帆因此而来。   “小帆,好名字。”卫波捏着下巴,笑道,“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过了高架的堵点,俞汉广把油门踩得勤快,跑车风驰电掣:“卫老师,做饭在行,写代码在行,上综艺在行,下棋在行,如今古诗文也突飞猛进啊,和顾老师学了不少吧?士别三日,期待你下次回来给我带来的惊喜。”   卫波便笑道:“我也期待小帆带来的惊喜。”   说话间,身边又有一串串崭新的自动驾驶“电动爹”经过,俞汉广看着眼生,于是调侃一句:“嘿!小东西进化了啊,跑得那么快!”   卫波胳膊肘搭在车窗边,闻言感慨道:“亲爱的,你想啊,上上个世纪末,国内引入了人力车,淘汰了颠簸的马车;上世纪三十年代,崇州引入了电动公交车,人力车又落入了历史的长河;这两年,除了汽油车、电动爹,无人驾驶也成熟了;再过几十年,江南都市圈,或许会是飞行汽车的天下。”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他听见窗外风与车流的呼啸声,对俞汉广说,更是对自己说,“天下风起云涌,大势之变,岂止四个轮子的汽车。”   两个人头挨近了些,堪堪只有一拳的距离。俞汉广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没说话,只冲他眨了眨眼。   ……   感情这东西怪得很,心中情意越是浓得化不开,临别之际就越是不忍表现;那些给彼此徒增烦恼的伤感愁思,似乎只有掩藏起来独自一人细细咀嚼,才能略微品到一些爱的真谛。   二人在高铁站的角落里简单拥抱吻别,直至目送卫波进了车站,俞汉广才缓缓走回地库发动跑车,顺带打开早已嗡嗡乱震的手机,看一眼IM留言。   孟艾发来了【小帆科技】新设计的logo。   他觉察到孟艾近来不太对劲。自家老板似乎对设计一事异常上心,找了位宜州师范大学艺术学院的知名书法家,还是位博导,好像叫什么陈悬先生的,亲自给新公司的logo设计把关。   想来是陈先生的杰作。   他对艺术圈的事一无所知,但听写大字爱好者、“咱妈”卢云说过,这位陈悬先生为人很是清高,又十分爱惜羽毛,平素一字难求;不知多少人在他工作室门口排着队拿着求墨宝的号码牌。   倒不知孟艾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请了闲云野鹤的神仙出山。   不愧是在全国书画界都名声大噪的大佬,logo设计得让他移不开眼睛。和普通互联网产品那种扁平化的视觉效果不同,【小帆】二字是毛笔写就的行楷,动静之间如音符跃入眼帘,而一叶轻船融进字形,端得是书画一体,平正处轻如蝉翼,险绝处重若崩云。   奇美极了。   俞汉广好像打通了五感,竟然看出些顿挫的交响曲之意。   刚想在IM里给孟艾和陈先生捧两把真心实意的彩虹屁,电话冷不防响了起来。   俞汉广一看屏幕,心道完蛋。   打工人最怕的就是这种“休假玄学”——平常在办公室好好坐着,啥事没有天下太平;可只要一休假,什么鸡毛蒜皮鸡飞狗跳的大小问题,就都像讨债鬼似的迫不及待蹦了出来。   “师……师父,不好意思打扰了,”来电话的是柳杨,他吞吞吐吐,舌头仿佛打了一百个结,“我知道师父你今天休假,但是……你能不能现在来一下公司?”   俞汉广正拧着方向盘准备上高架,闻言眉头飞快颤抖了两下,牙齿差点咬上嘴唇:“怎么了,谁又给业务挖坑了?”   他当了“小帆科技”的负责人,现下已经把所有游戏相关工作交给了新任业务群总监柳杨。只是柳杨这小子到底肚子里装不住两碗饭,有拿不准的事务,动辄就惊雷闪电一样把俞汉广薅出来挡在前面。   啧,还是年轻,还得历练三五年。   “是业务上出了事儿,啊,不是,不对不对,不全是,是也不是……”柳杨在电话那头犹疑不定,平时利索的嘴皮子擅离职守。   俞汉广道:“……你给我把舌头抻顺了再说话。”   柳杨缓了缓,道:“师父,你别生气啊,那什么,咱们有位同事,和产品群几个哥们儿拍起桌子了,差点打起来。”   俞汉广叫柳杨的消息惊得一脚油门踩了下去,跑车差点和前面一辆“电动爹”亲密接触。他慌忙点刹减档,旋即笑了起来,突然觉得还挺给业务群长脸的:“够厉害的,谁啊,气性那么大?”   电话中隐隐传来吵嚷的背景音,柳杨在嘈杂声中快急哭了:“师父,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魏博。你别看她一个小姑娘,平时工位一坐一天,好家伙她是吃铅球长大的吧,力气大得能同时一打三,她因为算数据的事跟产品群叫了半天的板,吵着吵着就要上拳头,本来产品群的人让着她,可她倒好,咱们三五个一米八的同事都都拉不住……”   这么能打,WWE练过的?   “连畅哥和晓盛哥今天正好来公司谈合作,他俩上去劝架,也差点中招……”   哦豁,竟然还殃及啄木鸟了!   俞汉广无端感觉这场景熟悉,眉头舒展开来,饶是如何也生不起气:“行吧。我马上到,你先稳住几方情绪,等我回去买卫生纸啊!”   柳杨问:“买卫生纸?”   俞汉广笑了:“给你们擦屁股!”   挂了电话,IM的置顶聊天框里,【卫老师】的头像准时弹出,像个絮絮叨叨的老伴儿似的,行程分门别类上报得事无巨细:   【上车了,预计下午五点半到京州。】   【晚上公司同事有欢迎聚餐,吃完饭后付总约我1v1。】   【亲爱的,回家好好休息,十点左右我回宾馆,到时联系。】   【花蝴蝶】:【休息不了咯!我得回公司给部门擦屁股】   【卫老师】:【发生什么事了吗?】   【花蝴蝶】:【不是什么大事儿,手底下有个员工和产品群同事差点打起来,你说奇葩不奇葩……】   【卫老师】:【打起来了? :)】   除了这个曾被他吐槽的复古笑脸之外,【卫老师】再没回信息。俞汉广只当高铁上信号不好,合上手机,一路踩着油门飞奔回宜州大学孵化器。   途中他望向天空中几近凝滞的云和身边不断行进的车流,终于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初见卫波时,是如何把人打倒在地,又是怎样一副奓毛猫龇牙咧嘴的模样。   往事似在天边,却又历历于目。   越想,脸上笑意越盛。   回程路一路畅通,俞汉广开到公司后,也懒得把他那辆“的卢”锁进地库,干净利落停在路边后,就拢着风衣急急地要奔上楼。   帆布鞋刚从车里踏出来,手机又震了。   “卫老师,怎么……”他看到来电显示是【亲爱的】,心中蓦地涌出一丝异样感。   “嘘……到学校了吧?”卫波在电话那头轻声道,“亲爱的,抬头!”   俞汉广手机还扣在耳朵边,不明就里地下意识往天空看去。   ——大片云朵棉花糖似的浮于晴空,一架小小的黑色无人机盘旋在头顶。   无人机的脚架上系着束满天星,虽是粉粉紫紫的淡色,但在蓝天白云衬托下十分显眼,远远望去,如将绽未绽的烟火,定格在天边。   俞汉广心头先是一惊,心跳都从华尔兹变成了进行曲,随后便漫上无边甜蜜。他甚至发觉,无人机平时那听起来催人尿下的嗡嗡声,都变得悠扬清越了不少。   突然间无人机似是出了什么bug,脚架一哆嗦,满天星花束便直眉楞眼地掉了下来。   恰巧落到了他的怀中。   有软风越过金黄的银杏树群,穿过仍固执盛开的桂花,又打着旋儿拂过他怀抱中的满天星。   细小花苞微微颤抖地应和着,连着枝丫上的露水一同荡漾,似是少女被轻抚过脸颊。   现下已是隆冬,这气流倒是莫名温暖,恍若提前了几个月就来报道的春风。   可俞汉广却觉得,直到此刻,它才姗姗迟来。   春风姗姗迟来。   * 正文完   2022.07.05   --------------------   小俞和小卫的旅程,就先暂时告一段落啦!祝小俩口事业顺利爱情甜蜜~   这个月会有几节番外不定期掉落(最近工作忙季,容我先缓缓);也会尽快开新坑,让陈悬老师和郑铮哥哥跟大家见面   ------   特别感谢【鸳鸯锅Lynn】、【星霁】、【虞子媃】、【好大一口橘子汁】、【虚拟十九】、【虚势上進】、【秋秋一个】、【这锅反正我不背】、【雪溪】、【这样哦】、【小花狗】……同时非常感谢一路陪伴小俞和小卫的宝们,把小俞和小卫的好运气分给大家~biu~   下本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