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题名:貌美恩公不对劲   作者:猫不皂   ----------本文文案-----------   大曜宇宙开篇之作。   聂云汉(忠肝义胆机智多谋腹黑骚气撩闲攻)   卓应闲(自以为有心机实际傻甜不自知的直球受)   聂云汉被义父关山的“通敌叛国”大罪牵连入狱,本以为此生再无重获自由的希望,却意外地等来了一个救命恩人前来释放他。   恩公名叫卓应闲,长得好看又对他胃口,狱中两年不见天日,这抹好颜色像是一束照进他心里的光,柔和而绮丽。   卓应闲急于带他离开,似乎另有秘密,而聂云汉一心想要为义父洗脱罪名,想方设法将人甩掉。   谁知这位恩公缠人功夫一流,不仅强吻他,还要耍赖,非说让他对自己负责。   聂云汉焦头烂额,好在弄清俩人目标一致,甩不掉就只能带上。   同生共死中,两颗心渐渐靠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卓应闲的存在令聂云汉心安,令他在与罪恶同归于尽的疯狂中,生出了一份对于人间的眷恋。   他们追寻着线索,历经生死折磨,终于站在了真相面前。   只可惜真相太过残忍,而信仰脆弱得如同寒风大雪里冻得酥脆的树枝,雪只是厚了那么一点,它便“咔嚓”一声折断了。   聂云汉心神俱裂:“战旗倒了,阿闲,我的脊梁骨,像是被人抽走了。”   卓应闲抱住他:“汉哥,有我在呢!天塌下来我替你撑着,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脊梁骨!”   聂云汉重燃信念,带领昔日同袍冲出囹圄。   生死刹那,仍是卓应闲的手,将他从地狱拉回人间。   山河无恙,干戈已平,聂云汉轻吻爱人——   往后我所有的生命,都属于你。   【阅读指南】   1、古代架空幻想,度量衡官职等参考明制,不要考据哈,私设很多,兵器方面涉及微机械朋克,最后还有一丢丢蒸汽朋克。   2、剧情概括——前间谍小队保家卫国的一次冒险行动。有悬疑有反转有伏笔,但也没有太复杂~   3、偏剧情流,但感情线比例也很重,而且挺甜的嘿嘿,1v1 HE,剧情线挫折多一些,总体而言,虐身不虐心。   4、配角人物多一点,副CP有BL也有BG,所占篇幅都不大。   5、“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出自秦观的《鹊桥仙》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悬疑推理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聂云汉,卓应闲 ┃ 配角:万里风,向羽书,左横秋,戴雁声 ┃ 其它:古风,冒险,悬疑,微机械朋克,   一句话简介:恩公带我入局,我替恩公解套   立意:守护家国,忠于自我,于逆境中自强不息。 第1章 犯人   卷一 诡局现   眼前是熊熊火光,血色的,密不透风,周围空气像蒙了一层灼热的雾,就要把人融化在里面。   关山站在烈火的包围圈里,衣衫遍布刀痕,额头伤痕累累,鲜血直流。   火舌像是邪魅的蛇,吐着信子,妖娆地向他蜿蜒而去。   聂云汉听见自己焦灼的声音:“义父,坚持住,左哥他们很快就到了,一定能把咱们救出去!”   “等不了啦,就算机关不爆,这里火这么大,也会点着下面埋的乾坤雷。如果我不动,你脚下的雷很快就会爆开,我俩都会死在这儿。”关山脸上挂着悲怆的笑,“你忘了这机关阵的解法了吗?阵眼死,余人生。”   “不行,我们‘赤蚺’要同生共死!”   “别说孩子话,我年龄比你大,怎么可能跟你同生共死。”关山慈祥地看了他一眼,“战死沙场,我也算死得其所。汉儿,替我照顾好平野,你们都要好好活着,不要为我复仇。”   他环顾着周围秀丽的山川,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留恋,下一刻便闭上了双眼,决绝地腾空跃起——   “咣!”   一通地动山摇,聂云汉感觉热浪席卷而来,脑子里嗡嗡作响,面前火光大炽,刺痛他的双眼,而他再也看不到关山的脸,只余一声痛苦的哀嚎。   “义父!!!!”   聂云汉的身体猛地一震,醒了过来,看见面前粗粝的地面,知道自己仍在刑房之中,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压住了胸腔中的心悸与悲伤。   狭窄逼仄的刑房里不见天日,大白天里也点着火把,里里外外站满了守卫的士兵,将此处围得铁桶一般密不透风。   此刻聂云汉正被儿臂粗的铁链绑在中间刑架上,两脚跨立,脚腕上分别被铁链拴着,铁链末端的尖钉楔入两侧墙壁。   他发髻散乱,低垂着头,打着赤膊的上身布满鞭打过的痕迹,裤子脏污一片,被血痕洇透。   周围无人吭声,这里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声响,反而把此处衬托得更加安静。   静得令人窒息。   外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着门便被带路的卫兵“砰”地推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聂云汉微微睁开眼,便看见地上两双穿着官靴的脚——一双他很熟悉,应是棠舟府卫都指挥使韩方;另一双簇新,像是不曾染过尘埃似的,想必是朝廷派下来的贵人。   只听一个尖利的嗓音问道:“这就是……”   聂云汉便听韩方答:“是。”   “看这模样……指挥使,你对自己的手下倒也心狠。”尖嗓子不疾不徐道,“头脑可还清醒?让他说两句。”   韩方便威严道:“聂云汉,自报家门!”   聂云汉轻轻动了动,极为缓慢地抬起头,杂乱无章的头发下透着的那双眼睛被周围火把映得熠熠生辉,明亮至极。   然而他的目光触到对面那人一身大红曳撒的时候,双眼像被那红色狠狠灼伤,顿时瞳孔骤缩。   穿着曳撒的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唇上无须,分明是一位内侍,此刻正捏着一条洁白的帕子半捂着嘴:“哟,这是被打傻了?说不出话来了?”   韩方五十多岁,身着武官常服,面貌端正,目光矍铄,眉心处有一道深深的皱纹,面带一股清正之气,他走近聂云汉,沉声道:“云汉,这位是秉笔太监孙无烟孙公公,皇上特派他亲自督办此案,你速速回话!”   他口吻中透着关心,是怕聂云汉心中难过,太过桀骜,使得事态进一步恶化。。   聂云汉也知道现在韩方并不比自己好过,不欲使他为难,转了转眼珠,垂眸开了口。   “在下聂云汉,棠舟府守御千户所副千户,‘赤蚺’副领队。”他声音嘶哑,听起来有些虚弱。   孙无烟端详着聂云汉的模样,继续问道:“还记得你们‘赤蚺’是做什么的么?”   聂云汉顿了顿,明亮的眼睛直直看向他,目光毫无惧意:“‘赤蚺’,隶属棠舟府都指挥使司,是针对独峪国细作成立的特别任务小队,负责大曜与独峪边防,清除独峪细作,探听敌方情报,护我大曜国土安全。”   “好一个‘护我大曜国土安全’!”孙无烟陡然变脸,苍白尖利的手指指向聂云汉的脸,“你既然记得这么清楚,又何以联合千户关山通敌叛国?!”   聂云汉听了这话,突然暴怒,肌肉虬结的双臂猛地挣动起来,把刑架上的锁链晃得“哗啦啦”响个不停,吓得孙无烟向后退了几步。   守卫的士兵面面相觑,见一旁韩方并未发号施令,便也没有什么动作。   “我义父关山十五岁从军,为国出生入死三十年,方才为国捐躯,他尸骨未寒,你莫要再侮辱他!”聂云汉低吼道,如同一头暴跳如雷的雄狮,“他绝不可能叛变!”   孙无烟则继续质问:“为国捐躯?!那十二连环锁的机关阵是他亲自发明,若非他将设计图纸透露给独峪人,对方又怎么可能知道如何制作?”   “若是他真的通敌叛国,又怎会自己踩中那机关?!”聂云汉双目赤红,大声吼道。   孙无烟冷笑:“说不定只是金蝉脱壳之计,别忘了在那悬崖下,只寻到他一条炸碎了的手臂!聂云汉,先前的供词里,你说他是为了救你才令机关阵自爆,我如何判断这不是你们义父子俩演的一出戏?”   聂云汉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演戏?怎么演戏?”   “关山擅弄奇技淫巧,为你们‘赤蚺’添置不少古怪装备,这十二连环锁机关阵更是令独峪人闻风丧胆,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但关山此人技艺超群,若能为独峪所用,攻打我大曜则事半功倍,因此他们为此不惜花费重金,策反关山!”   “关山长期不得朝廷重用,从军三十载,至今仍是千户一名,他表面对大曜忠心耿耿,心中早存反叛之意,于是便借与独峪作战之机,向敌方透露十二连环锁阵法,故意踩中机关,在你这个义子的掩护之下,装死逃逸,将毕生所学全都贡献给独峪,待到日后风平浪静,他定会接你去享受那荣华富贵!”   孙无烟阴冷的眼睛盯着聂云汉,逼问道:“我说的对是不对?!”   聂云汉怔了怔,接着咧嘴笑了起来,笑得双肩不住颤抖,笑得浑身锁链哗啦啦作响。   韩方闻言,面露无奈:“孙公公,此案真的并非您所推断的那样,我与关山二十年前便相识,他是什么人品,我真的很清楚,他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越是忠肝义胆的人,一朝被伤了心,才越容易变得决绝啊!”孙无烟惺惺作态地叹了口气。   “我竟不知,那些主和派为了给我义父泼脏水,竟能如此异想天开!”聂云汉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孙无烟,“他们的脑子和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韩方厉声阻止:“聂云汉,住口!”   聂云汉无视韩方,明亮的眸子射出冰冷寒光:“我义父对大曜忠心耿耿,为了跟独峪蛮子作战,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难道朝廷不该为他著书立传?这就是你们对待英雄的态度?!”   “此事并非朝中官员所说,而是独峪俘虏透露!”孙无烟尖声道,“聂云汉,别在我面前做戏,也别想指责朝廷,你们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别忘了事发时只有你和关山在场,你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们的清白!”   “我们为国死义,凭什么还要自证清白?!自从‘赤蚺’番号成立,大曜与独峪边境安定了多少,我们又为此流了多少血,牺牲了多少人,大家有目共睹!那日一战,‘赤蚺’死伤惨烈,甲队全员阵亡,领队关山战死,连血都不能证明我们的忠诚,还有什么能证明?!”   聂云汉气得血脉贲张,怒发冲冠:“你方才说的那些分明就是独峪人的阴谋!这些年来我们掐掉了多少独峪细作的据点,干掉他们多少安插进来的钉子,废掉了他们多少精心策划的布局——独峪亲王阿格楞和他那个什么狗屁平北大将军哈沁定恨死我们了,才会设下奸计、散播谣言,试图毁掉‘赤蚺’,你们怎能轻信这些,自毁长城?!”   韩方见孙无烟神情不悦,连忙阻止道:“云汉,‘赤蚺’为国死义,朝廷都看在眼里,此事也只是猜测,并非最后定论,你且稍安勿躁……”   “所以,你还是不认,对么?”孙无烟眯起细长的眼睛,冷冷盯着聂云汉,“若你肯向朝廷认罪,我会求皇上从轻发落。”   聂云汉咬牙切齿:“莫须有之罪,自然不认!你不是怀疑此事我与义父合谋么?他金蝉脱壳后必会回来寻我么?好,那我就在此地将牢底坐穿,以证清白!”   孙无烟不做声,仔细把他看着,最后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转头看向韩方:“指挥使,我问完了。”   韩方会意,五指并拢往门外一伸:“孙公公请。”   他跟着孙无烟离开刑房,去了府衙正厅。   三月里阳光明媚,院子里鸟语花香,一片生机盎然,可棠舟府方经一场大变,整个府卫上下将士人心惶惶,心如荒原,根本无意欣赏眼前的美景。   谁能相信,几乎快成了坊间传奇的“赤蚺”会叛变大曜?   其长官关山会蠢得踩上自己设计的机关阵被炸身亡?   由于“赤蚺”行动不力,使得独峪人成功窃取大曜行动情报,在大曜东南边境一连夺取了五座城池,这么大的罪名,皇上会放过棠舟府都司么?   韩方顾不上客气,刚一落座便急切道:“孙公公,你方才说的那些……皇上真是这么想的么?关山真不是那样的人……”   孙无烟举起一只手,制止韩方继续往下说,他将帕子往怀里一塞,端起下人刚送上来的茶,缓缓吹着茶水。   “指挥使,此事皇上已有决断。”他低垂着眉眼,轻啜一口,“真相怎样并不重要,这关山一案也是个契机,大曜和独峪打了这么多年仗,现在总算能坐下好好谈一谈,说到底,是件好事。”   韩方皱了皱眉:“可是我们也不能冤枉好人啊,这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若是边关常年烽烟不灭,失了百姓的心,这个责任,你能负得起吗?”孙无烟缓声道。   韩方闻言,静默不语。   孙无烟将茶杯放回旁边茶几上,往后轻轻一靠,看着韩方的脸:“说句不该说的,现在和谈进展顺利,想必很快就能达成合议。皇上仁慈,没打算定死关山的罪名,但短期内也不可能还他清白。你们这些当兵的,就是一根筋——出生入死是为了大曜,含屈忍辱就不行?”   “孙公公,这话说得有失偏颇,不是不能含屈忍辱,而是眼前大曜实力明显在独峪之上,再坚持半年,至多一年,定能夺回所失城池,何必非要在现在合议?!”韩方眉头紧锁,面露不甘。   孙无烟无奈地摇摇头:“从军者好战,也罢,话不投机,无须多说,我也只是来传达皇上的意思。指挥使守卫边疆多年,劳苦功高,皇上现在召你回京,你算是能好好休息休息了。”   韩方面色阴沉:“在下定当面君谢罪。”   “接替你的是宋鸣冲,你的学生。”孙无烟笑得意味深长,“他定会好好替你照顾‘赤蚺’仅剩的血脉,只要聂云汉不闹事,必会安然无恙。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两年后。   牢房里很黑,只有微弱的光从墙上那一掌宽的缝隙里透进来,轻盈地洒在地上睡着的那个人身上,像是把他分成了三截。   那人睡在茅草堆里,破衣烂衫,露着脚踝,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光着,头发凌乱,虬结成绺,盖住了大半张脸。   他瑟缩着身子,像个虾米似地弓着,面朝墙,轻轻打着鼾,似乎睡得非常香甜。   外面通道里传来叮铃铃的声音,是有人腰间挂着的钥匙在响,两名狱卒拖拉着脚步,一前一后向这边走来。   前边年长的狱卒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打破了这里的宁静:“聂云汉!起来起来!”   地上躺着的那人鼾声顿时停了下来,他并没有多大动作,只是伸手挠了挠屁股,很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年长狱卒打开了他的牢门,站在门口,用佩刀使劲敲着栅栏:“抓紧起来!今天你走了大运了,有贵人等着见你!”   听了这话,聂云汉翻身一骨碌爬起来,动作十分敏捷,甚至还灵活地从草堆里扒拉出另一只鞋穿上。   牢房逼仄,他弓腰驼背走到两名狱卒面前,长发依旧盖脸,露出的部分也都脏兮兮的,看不分明表情,只听得他的语气是戏谑的:“好事儿能摊到我头上?哪位贵人,两位老哥不妨透露一二?”   “麻溜出去你就知道了,在这儿废什么话!”   聂云汉跟着狱卒走到大牢门口,门一打开,刺眼的阳光径直照了过来,他本能地抬手挡住眼,但仍旧被刺激得视野模糊一片。   还没看清院里的人,他就被狱卒一脚踹上膝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得膝盖生疼。   “拿水来!”这是棠舟府卫都指挥使宋鸣冲的声音。   要水干什么?换新招了?聂云汉心里嘀咕。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盆冷水“哗”地一声,兜头浇了下来。   幸好是三月末,温暖宜人,在潮湿的牢房里蹲久了,被水这么一冲,爽得很!   旁边狱卒喊:“把脸擦干净,抬头给上官看看,验明正身!”   聂云汉心不在焉地抹了一把脸上稀里哗啦乱淌的水珠,正要抬头,却被眼前一人的双脚吸引了注意,盯着对方的靴子怔了怔。   那人声音清脆,听起来也就二十左右的年纪,带着股拿腔拿调的威严:“你就是聂云汉?”   聂云汉顺着脚往上看,只见对方穿着一身绣着仙鹤的绛紫色侍卫官服,双手背在身后,四指宽的腰封勒出一把劲瘦的腰。   腰细,肩膀倒是不窄,脖子纤细修长,喉结上下一转,像是紧张。   再往上看,便见一张极俊秀却也极淡漠的脸,皮肤白皙,被那浓墨重彩的官服映着,白皙中仿佛泛了一点淡红。   狱中两年不见天日,这抹好颜色莫名令他心头一跳。   像是一抹照进心里的微光,柔和而绮丽。   聂云汉“嘿嘿”笑了两声,道:“这位小哥好生俊俏!”   笑还没笑完,他就被人“咣”地一脚踹倒在地。   宋鸣冲怒道:“这是铁鹤卫镇抚使卓应闲卓大人,你敢放肆?!”   卓应闲凝视着聂云汉,面上没什么表情,暗地却在腹诽。   “赤蚺”声名远播,领队关山与副领队聂云汉自是闻名遐迩,两年前的事在坊间众说纷纭,大多数也并不相信这两人真的会通敌叛国,仍将他们视为英雄。   没想到会这么轻佻。   聂云汉撸了把头发,混不吝地笑道:“真心赞美,何来放肆一说?”   他歪倒在地,耍无赖似地不起身,突然间伸手袭向卓应闲的小腿!   卓应闲反应灵敏,当即抬脚去别他手腕,聂云汉堪堪避开,在地上滚了一圈,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一掌向卓应闲拍去!   宋鸣冲看到大惊:“聂云汉,混账,给我住手!”   卓应闲毫无怒意,冷静侧身避过这一掌,谁知聂云汉脚法灵活,几个转身移形换影一般,贴着卓应闲绕了一圈,欲向他腰间出拳,被对方出手格挡。   聂云汉微微一笑,改攻卓应闲下盘,他的腿风凌厉,卓应闲也不遑多让,几个连续后翻避过,蜻蜓点水一般在一旁的石台上借力,转身横卷,长腿向聂云汉的脖颈处剪去。   “卓大人腰软腿长,柔中见韧,功夫着实不错!”聂云汉与他拆招,嘴里还不闲着,言语间多有调侃,似乎想要激怒对方。   卓应闲不以为意,他腰间明明挂着佩刀,却并没有用,反而嫌碍事似地伸手卸掉,随意往地上一扔,面无表情继续向他攻去,掌风强劲,看得出功夫根基牢固,是个高手。   聂云汉自然不怵,见招拆招,两人打得兴起,不料一根树枝突然加入战局,是宋鸣冲看不下去,只好出手阻止他们,又怕伤到贵客,情急下只能拿树枝来搅合。   宋鸣冲怒喝:“卓大人奉圣命前来释放你,你竟然敢对他出手,活腻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赤蚺”实际上就是古代特种+特务的混合兵种,属于本架空文的一个设定~   开头汉哥跟闲闲动手以及前几章的言语调侃都是有原因的,到后面会揭晓,他尊的一点不油腻~ 第2章 试探   树枝抵在了聂云汉的咽喉处,他梗住脖子,转了转眼珠,举起双手,讪笑道:“指挥使大人,卓大人,我错了。”   狱卒过来,抬腿想要往他膝窝里踹,聂云汉“扑通”一声跪下,回头冲狱卒嬉皮笑脸:“我自己来!”   旁边有小吏把卓应闲的佩刀捡起,谦恭地递到他面前。   卓应闲面色微红,将佩刀挂好,好整以暇道:“无妨,较量一下而已,现在得知聂千户身手依旧矫健,想必功夫没搁下,卓某倒是放心了。”   宋鸣冲连连作揖:“谢卓大人宽宏大量,不与竖子计较。”   卓应闲微微颔首:“指挥使大人,事情紧急,希望聂千户能快些收拾停当,我们也好尽快上路。”   “我还是副千户?”连着听卓应闲称呼了两次,聂云汉的眼睛更亮了,激动地膝行到宋鸣冲跟前,抓着他袍子下摆,“这两年的俸禄呢?都给我攒着呢么?”   宋鸣冲被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弄得有点难堪,不好意思地看了卓应闲一眼,后者扭过头去佯装无事,手握拳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快带下去,梳洗干净!”宋鸣冲大手一挥,俩狱卒上来架着聂云汉就跑。   聂云汉不停挣扎着,两条长腿在地上拖出弯弯曲曲的痕迹。   “指挥使大人!我的钱都在哪儿啊?!”   “此人性格狂放不羁,让卓大人见笑了。”宋鸣冲尴尬地冲卓应闲一拱手,“请大人偏厅一坐,待本使前去跟他说明情况。”   卓应闲回礼:“天气甚佳,我在此等候便好。”   大牢旁边一间值房里,聂云汉泡澡泡得那叫一个舒爽,他浸在水里半天不出来,水面上咕噜咕噜直冒泡,吓得两个小吏紧张地凑过来看。   谁知聂云汉“轰隆”一声从桶里钻了出来,水花四溅,顺手捧了一泼水,把那俩人浇成了落汤鸡,看着他俩哈哈大笑。   两个小吏面面相觑,也不敢惹这位大爷,默默地抹了抹脸。   隔着临时挂起来的纱帘,宋鸣冲背着手,皱着眉一直来回踱步。   “闹够了吗?卓大人可在外边等着呢!”   聂云汉好整以暇地坐回水里,拿着布巾往身上擦:“让他等着呗,我都沤出味儿来了,得好好洗洗。”   “合议签订后,独峪人安生了两年,但部分同仁认为,他们是在休养生息,徐图后计。这次突然在我们大曜境内露面,一定是在谋划什么。”宋鸣冲背着双手,语重心长道,“最了解独峪人的就是‘赤蚺’,此次皇上派铁鹤卫来带你出去,让你戴罪立功,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他让人审了我两年,屁都没审出来,现在又要我带人去查独峪细作,这不就证明我们没问题么?这皇帝老儿,话都让他说了。”聂云汉撩了把水洗脸,懒洋洋道,“‘赤蚺’已经没了,你让他另请高明吧,不行把我关回牢里我也没二话,没给我义父一个说法,别指望我为朝廷卖命!”   “你——”宋鸣冲气得一撩帘子冲进来,“你敢抗旨?外面卓大人可等着呢!‘如若不从,格杀勿论’你哪个字不懂?进一步是恩宠,退一步是砍头,傻子都会选,你不会?!”   聂云汉拿着布巾继续在身上蹭,冷笑道:“就那位?指挥使大人,你的眼疾加重了吧,这人根本……”   他话说到这儿,突然顿住,没有说下去,转着眼珠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宋鸣冲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打断了他的话,没注意他的表情。   “聂云汉,你别犯傻!关山一事现在没定论还好,只是解散‘赤蚺’,你们的品级封赏都还在,难道你非要把事情闹大,搞得他们关家抄家灭族?!不如另寻他法!”他按着木桶边缘,伏低身去,对着聂云汉轻声说道,“告诉你,这伙在大曜活动的人,为首的就是你们老对手哈沁!当初那十二连环锁跟他脱不了关系,你要是想证明关山的清白,这是个一箭双雕的机会!”   聂云汉看着他,表情肃然变得凝重,漆黑双眸溢出寒意,抓着桶沿的手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时至午时,阳光变得灼人,卓应闲站在屋前檐下等待,神色依然淡漠。   旁边小吏时不时地问他是否要到偏厅休息,是否要进茶,都被他一一拒绝。   聂云汉出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他皎如玉树的身姿,绛紫的官袍被阳光映得似乎更加浓俨,像是一抹熊熊燃烧着的霞。   他眯了眯眼,似是有些忌惮这样灼热的颜色。   卓应闲回头,见他改头换面,仿佛有点不认得,微微一怔,随即冲他点了点头。   聂云汉将一头乱发高高束起,挽成发髻,显得利落干练,他换了件黑色的袍子,衬得肩背魁梧,窄腰长腿,仿佛两年牢狱生涯给他留下的只是略显苍白的面孔,其他一切都堪称完美。   尤其那双深窝眼,双眼皮,眼尾修长,略略上挑,衬上浓眉和高挺的鼻梁,更显深邃,好似能看透人心。   这人将全身的杀伐气收敛得不见踪影,只留了一点在眼睛里,也只是一瞬就被掩去了,换上满眼笑意。   聂云汉见了卓应闲探究的目光,抱着双臂走到对方跟前,得意地一挑眉:“卓大人,我英俊不英俊?”   卓应闲背起手,目不斜视:“聂千户请自重。”   聂云汉无声地笑笑,迈开长腿向外走去,“走吧。”   “去哪?”卓应闲快步跟上。   聂云汉边走边说:“你那皇命不是要指挥使对我有求必应吗?我要求不多,老部下,老装备。”   “老部下?几人?”   “四人。”聂云汉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大人担心我们下抗上?”   “你们得有那本事。”卓应闲板着脸,冷冰冰地说着,大步越过聂云汉,出了院门。   他走了两步,见聂云汉没有跟过来,便皱着眉转头看,只见那人没型没款靠着院门,抱着双臂,笑得像个混球。   聂云汉看着卓应闲板着的小脸,打趣道:“卓大人知道去哪儿找?”   卓应闲此刻很想把此人的狗头砍下来。   “赤蚺”的丰功伟绩他自然清楚得很,与之相关的话本、评书都令普罗大众耳熟能详,卓应闲自然也看过不少。   打心眼儿里,他也是敬重这样一群为国出生入死的义士。   只是没想到,赫赫有名的聂云汉是这样一个人,见面三句话,两句是撩闲。跟话本里那个气冲霄汉、大义凛然的形象相去甚远。   卓应闲扭头瞟了那人一眼,将自己满腹牢骚压住,面上只是蹙了蹙眉,朗声道:“请聂千户带路。此去任务紧急,万不可拖延时间。”   聂云汉冲卓应闲走去,深邃的眸子盯着他的面孔看了一会儿,突然笑道:“卓大人今年贵庚?脸嫩得很。”   但他也没打算等对方的回答,懒懒打了个哈欠向前走去,随口道:“年纪轻轻别这么端着,多累。”   卓应闲莫名兜头被人教育,一脸“关你屁事”的表情,快步跟上他。   棠舟府城街道上行人如织,道路两边店铺林立,聂云汉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边四下打量,姿态甚是逍遥,好像不是要去办事,而是出来逛街。   卓应闲与他并行,禁不住问道:“不知聂千户要去哪里取装备?不如快点行动。这些装备都是什么,如无必要,最好不要携带太多……”   聂云汉伸长了脖子看向远处,脸上浮现惊喜的笑容,打断道:“太好了,还在!”   那是个小吃摊,他大步跑过去,大马金刀往桌边一坐:“卓大人,我早上到现在还没吃饭,饿得心慌,得填填肚子。装备就在府卫仓库,宋大人给了手令,到时去取即可。那些都是我们‘赤蚺’利器,自有用处,必须得带着,请多见谅。”   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卓应闲觉得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只得随着他坐下。   牢饭实在难吃,此刻一朝得救,聂云汉一口气点了两碗馄饨,两碗羊肉面,再加三个烧饼,后来还跟老板娘打了招呼,要带三十个烧饼、五斤酱牛肉上路,让她先打包好,回头会派人来取。   卓应闲心中挂着事,并没觉得饿,但是耐不住聂云汉一边稀里哗啦吸着面条一边劝他,便咽了咽口水点了碗羊肉面。   喷香的羊肉配上羊油炼的辣椒油,第一口下去,卓应闲顿时眉峰一挑。   聂云汉观察着他的表情,此刻甚为得意:“怎么样,我推荐得不错吧?这里的羊肉面远近闻名,好多外地人都慕名而来,是老板懒得做大,要不然分店都能开出几十号去。”   “确实美味。”卓应闲淡淡道,他吃得很慢很仔细,不像聂云汉那么狼吞虎咽。   “你是不是很少吃这种街头小吃?整日锦衣玉食惯了,偶尔吃一次,肯定新鲜。”聂云汉嘴里吃着东西,并没耽误说话:“卓大人刚当差不久?今年贵庚?”   “二十有二。”   “啧,果然年轻,方才初见时,我还以为只有十八。”聂云汉打量着卓应闲因为吃了辣椒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抿嘴一笑。   卓应闲没理他,总觉得他问这么多话,看似闲聊,实为打探,便谨慎了许多。   “我今年二十五,虚长你三岁,不如我们兄弟相称?”聂云汉抬手擦去额头汗珠,笑盈盈地看着他,“我们赤蚺都是兄弟,跟你大人前大人后的叫着实在别扭,反正接下来出生入死都得一起,也算是过命的交情,就别这么见外了吧?”   他嬉皮笑脸地踢了踢卓应闲的靴子,眼眸熠熠生辉:“你也别叫我聂千户,不如叫声哥哥来听?”   卓应闲太阳穴的血管突突跳了两下,想把眼前这碗面泼到这登徒子脸上。   “聂千户,牢里待了两年,憋坏了倒是没关系,但是千万别找错了人。”卓应闲放下筷子,从怀中掏出布巾擦擦嘴,“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聂云汉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咬了口烧饼慢慢嚼,咽下去之后才笑着说:“谢贤弟关心。”   “聂千户在此地可有家眷?”卓应闲自动忽略了他的称呼,打算主导问话,免得被他带偏,“需不需要回家看看。”   “打听哥哥私事?”聂云汉笑得眉眼弯弯,“咱们赤蚺水里来火里去,说不定哪天命就没了,何苦害人良家子。不瞒你说,我也志不在此。”   他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表情神秘,满脸写着“我有想法,快来问我。”   卓应闲从善如流:“不知你志在何处?”   “要是有解甲归田那天,我就来这摊子上,把老板的独家秘方买断,把铺子开遍十里八乡,搞不好还能开到京城去。到时候阿闲你可一定要来捧场啊!”聂云汉说得兴起,回头冲老板娘喊,“大婶,您家的秘方多少钱肯卖?!”   老板娘正在和面,听他这一吆喝,笑吟吟地道:“别人来买,千金不换,聂千户你买,看着给就成!”   “一言为定!”聂云汉冲老板娘举了举手里剩下的半个烧饼,笑得见牙不见眼。   卓应闲看着他豪迈爽朗的笑和那一口白牙,莫名心情也好了些。   聂云汉端起碗来,把那面条汤一股脑儿地喝下,擦了擦嘴,看着卓应闲,突然带了一点求饶的口吻道:“卓大人,你可别见怪,方才我是说笑。若此次事儿没办成,我等自然得提头去见,若是办成了,从此还能置边境安危于不顾?大丈夫保家卫国,不死不休,刚刚我说的那个,不过是痴人发梦,你可别告诉皇上。”   听了这话,卓应闲脸上闪过一丝异样,似乎是不知道该回什么。   “这梦就当是个盼头了!”聂云汉站起身,敲了敲桌子,冲他一挑眉,“付钱吧。”   卓应闲又是一愣,仰头看他。   “我刚从牢里出来,口袋比脸还干净,当然你付。”聂云汉看着他一脸空白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捏他的腮,“怎么这么可爱。”   卓应闲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   俩人离开小吃摊,聂云汉扭头看了看卓应闲,忽地又笑。   卓应闲恼羞成怒,低声道:“笑什么?!你要是再动手动脚,我可就……”   “阿闲你不远万里从京城过来提我,怎么会连我多大婚否都不清楚?”聂云汉声音不大,几乎像是耳语,“我的生平不都记录在案了吗?”   卓应闲的心里重重一震,倏地回头看他。   聂云汉却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转身向前走去,心道:小子还是太嫩了点!   凭宋鸣冲的手令进府卫仓库,一路畅通无阻,过了几重关卡,俩人才进到院子最深处一间库房,守卫开了锁,放他们进去。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扑面而来的是灰尘和刺鼻的霉味儿,聂云汉和卓应闲不约而同挡住口鼻。   聂云汉着急地进去,循着架子一排排找,终于在最角落里找到他要找的两口大樟木箱。   箱子上贴着封条,历经两年,墨色有些褪了。他将封条一把挑破,掀开箱盖查看。   库房里光线晦暗,尘土飞扬其间。卓应闲站在一旁看不真切,只能看见箱子里黑黢黢的一片,又不太好意思问,强行按下心中好奇。   “一人一个拖出去。”聂云汉扭头瞟了一眼卓应闲瘦削的身形,调侃道,“拖得动吗?”   卓应闲懒得理他,弯腰拉起箱子上的铁环,轻轻松松拖到院子当中。   聂云汉轻笑一声,紧跟着出来,在守卫拿来的图册上画押之后,便将两口箱子一并打开。   卓应闲探头看去,只见箱子里整整齐齐摞着许多黑色布包,包里物件大约一尺见宽二尺见长,约半尺高,方方正正,像是个小盒子。   聂云汉蹲在箱子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其中一个布包,露出里边的铁盒。   这个铁盒里堆放着奇形怪状的装置,像是钢铁,一片片堆叠在一起,被雕刻成了羽毛的形状,表面涂着黑色的墨,但从部分褪色的地方可以看出来,它原本应该是银色的,质地细腻,泛着莹润的光。   卓应闲不由地伸出手去,好奇地摸了摸:“这是什么?铁器吗?”   “要是纯铁,这箱子你可就拖不起来了。”聂云汉见东西完好无损,心头放下一块大石,笑得特别开心,“这种东西叫珍珠铁,因为它原本的色泽像珍珠一样漂亮,但是为了隐蔽起见,多数涂成了黑色。”   “珍珠铁?名字倒是恰如其分。”卓应闲摸着那羽毛状的花纹,“为什么看起来像是翅膀?”   聂云汉得意道:“这是我‘赤蚺’的特殊装备,是我义父的杰作。旁边那箱,装的是‘鳃’,令人可以潜至水下探查敌情而不用担心溺毙。这一箱,如你所见,是‘翅’。”   “翅?”卓应闲怔了怔,心中更是纳罕,好似忘了端住他的官架子,睁大了猫儿一样圆圆的眼睛看着聂云汉,“是做什么的?”   聂云汉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神情,心窝里像有一只小爪子在挠,故意卖关子似地把手里的东西一收,装回布包,合上箱盖,站起身来。   卓应闲好奇心战胜一切,追着他起身:“到底做什么用的?”   “是……”聂云汉刚要开口,便听墙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像是在追什么人。   “别让他跑了,快追!”   “看着是往‘蛇窝’方向去了,千万别跟丢了!”   “妈的,刚抓的独峪细作,要是让他跑了,大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先听到“蛇窝”两字,聂云汉便神色一凛,再听“独峪细作”四个字,他登时变了脸色,把布包往身上一背,“唰”地一声夺了旁边守卫的刀,旋风似地冲了出去!   他轻功了得,轻轻一跳跃上路边院墙,脚不点地似地瞬间撩了老远,看到那个拼命奔逃的身影,眼睛不由眯了眯。   卓应闲快步跟上,追出去却不见了人,当下便心中发慌。   聂云汉对棠舟府城的布局了若指掌,尤其那“蛇窝”,他更是熟悉,只是粗粗做了个判断,便迅速抄了近道,沿着院墙和层层屋檐追去。   卓应闲追上他人影的时候,除了看见聂云汉追着那贼人跑,另外见到两男一女,好似跟聂云汉有默契,从另外两侧包抄。   那贼人慌不择路,跑进了一处死胡同,胡同末端是个巨大的宅院,外观破败,像是许久没有人打理过,门口野草连成了片。   那院子颇有些奇怪,最中心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中央有一根极高的铁杆子,大约五尺宽,六七丈高。在空地外围了一圈房子,大大小小,形态各异,有七八栋。   那贼人实在无路可走,气喘吁吁地停在围墙门口,回头看了眼聂云汉他们几个,无奈跳进了院子里。   聂云汉追到院子门口,望向另外三人,笑道:“左哥、风姐,戴爷,不如咱们打开‘鬼蜮’让他见识见识?!”   那三人脸上都洋溢着激动之色,被称作做“风姐”的女子看着聂云汉,“咣”地往那野草堆里凸出来的石头上踹了一脚:“成,就当庆祝你重获自由了,跟他好好玩一玩!”   也不知道她触动的是什么机关,卓应闲追到近前,便见那院里发出“吱吱嘎嘎”的巨响,院墙内紧贴墙壁,陡然升起一圈银色的、有如花瓣一样的巨大叶片。   那些叶片金属打制,高大厚实,内侧均有形态各异的花纹,远处望去,恍若一朵硕大的莲花。   绽开到极致后,叶片又迅速往中心合拢,尖端汇聚于院中那铁柱顶端,将整个院子囫囵个儿地包在了里头! 第3章 鬼蜮   机关打开后,聂云汉冲另外三人道:“左哥去左侧巡查,风姐戴爷去右侧,确认那人没跑出去,咱们里头见!”   “得令!”那三人按照他的说法,纷纷跳上墙头,一左一右往“花苞”两侧跑去。   聂云汉正要打开大门,便听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卓应闲跟了过来,他身后还有四五个当兵的,是方才追击独峪细作的那几人。   他们见沉寂了两年的机关再度被启用,吃惊地张大了嘴巴面面相觑,远远望着不敢凑上前来。   “等等!”卓应闲几步便跑到聂云汉面前,神情紧张。   聂云汉无奈:“卓大人,何必盯得这么紧,我又不会跑。”   “聂千户误会了,我只是想帮忙。”卓应闲到了近前,微微气喘着打量这座巨大的庭院和眼前的“花苞”,“此地是何处?这到底是什么?”   聂云汉凝视着眼前这绚烂的银白色和庭院破败的大门,沉声道:“此处便是隶属于棠舟府都指挥使司的守御千户所,也是我们‘赤蚺’的总部所在,府城里的人都称此处为‘蛇窝’,你眼前的机关,就是我义父设计的‘鬼蜮’!”   卓应闲听得云里雾里,正要开口问,便听一阵口哨传来,聂云汉登时眉峰一动。   “赤蚺”本来人人都有一个特别的哨子,只听哨音便能知道主人是谁,但是现在这些装备都没在手边,便只能用口哨代替。   听那哨音,聂云汉知道那独峪人被包了进去,这下便可以瓮中捉鳖,当即便挥刀砍断了那破败大门上已经脆得不堪一击的门锁,将门拉开。   紧贴大门的是其中一片铁叶片,上面有一道暗门,只有“赤蚺”才知道怎么出入。   “卓大人如果非要跟着我,那就跟紧一点,‘鬼蜮’里全是机关,出了事我可不负责!”聂云汉按下叶片底端一处机括,那上面有一道半丈高的小门向内旋开,他一弯腰便钻了进去。   时隔两年再见“鬼蜮”,却已经物是人非,他心中五味杂陈,现在又一心想要抓住那个独峪细作,于是便也没了跟卓应闲逗趣的心思,陡然变得冷漠起来。   况且两人之前交过手,对方功夫不差,想跟着就跟着吧。   一转身,聂云汉见那个瘦削的人影从暗门里闪了进来,接着按动内部机括,将门关上。   “鬼蜮”里头被铁片挡得几乎不透光,俩人还没有适应黑暗,聂云汉只听到卓应闲低声道:“是卓某要对聂千户负责才对。”   聂云汉明白,这话的意思是,自己是他要盯着的“犯人”,他当对自己负责。   这地方黑灯瞎火,又异常安静,对方声音虽压得低,却仍带着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那种清越的音色,听起来就像淙淙泉水流过,甚是悦耳,令他不由地心软了些,觉得自己方才那话太过于冷厉。   “这里头机关多,或许这两年闲置,有很多已经损坏,但万一中了个没坏的,你的小命就得交待在这里。”聂云汉温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耍花样,必然会与你一同上路,这里我熟,不会有事,你别分心盯着我,千万顾好自己的安全。”   两人轻手轻脚地向前走了几步,聂云汉已经勉强能清楚面前的路,才听到卓应闲“嗯”了一声,说:“多谢。”   “鬼蜮”笼罩下的院子多了一层阴森恐怖的气氛,那些房子虽然安静地待在原地,并没有像是会挪窝的样子,但因为两年没有人打扫,已经破破烂烂,颇像恐怖话本里那些鬼故事的发生地。   卓应闲跟在聂云汉后面快步走着,不由抬起头来看,才发现半空也发生了变化,那些铁叶片上的“花纹”各自打开落下,与地面平行,与铁柱子相接,形成了四层长度逐级递减的镂空平台,至于那上头装了什么东西,就不得而知了。   即便适应了黑暗,也不可能完全看清楚每一处,只是能看个大概而已。   聂云汉竖着耳朵仔细聆听周围的声音,目光扫过这昔日里自己生活训练的地方。   那间宽阔的厅房,是他与义父及整个“赤蚺”全员议事之处;旁边两个独立的小屋,则是值房,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与同袍曾在此地值守;中间宽阔的空地,是他们赤蚺练习外家功夫的地方;另一侧有伙房、训练房和营房,新吸纳进来的兵都会被要求同一住在此处,进行封闭训练;在往里去,则是两间刑房,抓来的细作都会送进那里去招呼……   只是两年光景,往日为人称赞的“赤蚺”成了反贼,此处也已经人去楼空,形同废墟。   本以为不会再澎湃的情绪突然汹涌而来,聂云汉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兀自红了眼眶。   忽然又是几声口哨响起,同伴告知聂云汉那贼人的方位,他听明白了那里头的意思,忽地跃起窜上其中一间房的房顶,手脚麻利地往叶片组成的平台上窜去。   那名独峪细作在方才被“鬼蜮”罩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方寸大乱,他躲在一处角落里,被四周时不时响起的口哨声弄得风声鹤唳。   待眼睛适应了黑暗,他也约莫将此处的结构看了个大差不多,发觉柱子顶端那些叶片相接之处似乎是有缝隙,透出些微光线,若想从此处逃脱,可能也只能从那处下手了。   于是他蹑手蹑脚地从藏身处出来,正打算悄无声息地窜上那柱子,却被不远处一抹金线发出的微光吸引了注意,阴冷地笑了笑。   其实聂云汉四个人要抓住一个逃跑的贼人简直易如反掌,但今日特殊,一来那人不知死活,居然自己跑进了“赤蚺”总部;二来聂云汉憋了两年的火,刚一出狱就遇上与他们有深仇大恨的独峪细作,本能就想戏耍他,如同猫捉老鼠,等玩腻了再下手,以泄心头之恨。   他们非常有默契,聂云汉虽未明说,另外三个人也都在暗中没有动手,大家只是用口哨声不断互相告知对方方位,看那独峪人作困兽之斗。   聂云汉听到哨声,是一名同袍提醒大家,他接下来要触动一处名叫“回环往复”的机关,便小声提醒在下一层平台同一位置的卓应闲:“卓大人,注意躲避!跟着我!”   他站在三层平台上,小步往边缘躲去,这时便听“喀啦”一声,是那机关被触动了。   那独峪细作此时正伏在一处屋顶上,他紧紧盯着高处的聂云汉和卓应闲,正欲动作,便见从三层平台处如天女散花般飞出一些亮银色的东西,他定睛一看,那竟是无数弯月形的回旋镖!   那些回旋镖反射了柱顶透出的光线,晃得所有人眼前一片银白,聂云汉躲在死角处,避过这一波袭击,接着以口哨声询问其他人是否安全。   得到肯定回复时,聂云汉舒了口气,低头想看一眼卓应闲,却发现方才那个位置上空空如也,并不见对方的人影!   机关开放时周遭全是杂音,干扰聂云汉的听觉,注意力又全在回旋镖上,导致他没有发觉底下少了个人,现在环顾四周都没有找见卓应闲,他心里当即“咯噔”一声。   那小子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先前回旋镖从上空四散而来之时,卓应闲正学着聂云汉的样子往平台最边缘的死角里去躲,但他脚上突然碰到了一个坚固的物件,一时没能平衡住,向下栽去。   他轻功本不错,很快稳住身形,轻盈落在地面草地上,却也不敢乱动,因为那些回旋镖还在群魔乱舞,刀刃闪着银光,看来两年时光丝毫不损其锋利,若是被削一下,定会被剜掉一块肉!   好不容易等这些玩意儿全部落地,他正要去找聂云汉,却听到有人这往自己这边走来。   乌漆嘛黑的,卓应闲未及回头,以为是聂云汉,便道:“聂……”   谁知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竟被人从后颈劈了一掌,登时晕了过去!   聂云汉发觉卓应闲丢了,当即落向地面,四下寻找不见人影,听得一人簌簌的脚步声,回身看后轻声道:“左哥!”   “你在找什么?”被称为“左哥”那人道。   “今日过来送圣谕的那名铁鹤卫随我一起进来,现在人不见了!”聂云汉急道,“通知风姐戴爷,不绕弯子了,半开‘鬼蜮’,透些光进来,好将独峪细作引到顶端那处一举拿下!”   “左哥”突地眼睛一眯,往平台中央看去:“老聂,你看那儿!”   聂云汉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便见一个人影拖着另一个人影,敏捷地正往“鬼蜮”顶端爬去,被拖着的那人好似已经全无知觉,衣服上金线被透进来的微光一照,像是黑夜中时明时暗的星子,分外显眼!   “算了,全开‘鬼蜮’,让风姐把他射下来!”聂云汉仰头望着半空那两人,动手开始拆他一直背着的布包。   独峪细作爬到第三层平台,眼看离那柱顶处的缝隙越来越近,便听到机关开动的“吱嘎”声,合拢的叶片迅速向四面八方落下,灼热的阳光突地照进来,令他不由眯了眯眼。   这个时候卓应闲突地醒了过来,他一睁眼,就看见自己在五六丈的半空,离地面很远,突地打了个激灵。   这辈子好像都还没离地这么高过!   他扭头往上看,便见到那独峪细作的丑脸,顿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独峪细作见他醒了,咧嘴一笑:“大官儿,没想到有今天吧?!老子死没问题,带着你那也值了!”   卓应闲才不跟他费唇舌,正要蹬向那镂空平台想要借力,谁知随着“鬼蜮”叶片收回,那平台也跟着收起,他刚一伸腿便踩空了!   独峪细作心知自己几乎没有逃出去的希望,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中心铁柱的一处凸起物,手里拎着卓应闲狠狠往空中一扬:“去死吧你!”   就在他脱手的那一瞬,只听有箭矢破空而来,“笃”地一声狠狠钉进了他的左肩!   独峪细作闷哼一声,回头望去,便见一名男装打扮的女子在不远处那些回撤的叶片尖端轻盈跳跃,手里端着小弩,动作间又冲他射出第二支箭。   那细作膂力过人,卓应闲本又清瘦,被他往天上抛了约有三丈才往下掉,他听到耳畔猎猎风声,一颗心也陡然悬空,似乎停止了跳动,鼓胀得快要爆裂——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摔成一团烂泥的模样。   一刹那恐慌将他没了顶,他甚至无法呼吸,眼前蓝天白云全都成了虚影,下一刻他又本能在空中转身,想要看清地面,试图寻求自救的机会——   突然间“扑”地一下,一只坚实的手臂突然搂住了他的腰,他的肩膀撞进了一个宽阔的胸膛里,卓应闲猛地扭头,便看见了聂云汉微笑的脸。   “好阿闲,怎么直往哥哥怀里钻?”   这微哑的声音响在耳畔,卓应闲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此刻正“咣咣咣咣”躁动不停。   聂云汉见他一张小脸煞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便也不再打趣他,专心操控着另一只手里的手杆。   卓应闲这才发现,聂云汉的后背展开了一双宽大的翅膀,他正抱着自己飞在空中!   “别怕,这就是之前你见到的‘翅’,本就是用来飞的,咱们这就落地了。”聂云汉见他表情紧张,便安抚道。   这翅膀不好直上直下,所以他抱着卓应闲在空中由高到低盘旋了一小圈,缓缓落在了庭院中央的空地上。   此刻“鬼蜮”叶片已经完全收回,庭院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其余三人也都向他们聚拢过去。   其中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将从铁柱上滑落下来的那名独峪细作拖到了大家脚边,低头给他号了号脉,又查看了那人左肩和后背两处箭伤,臭着脸对聂云汉道:“命硬着呢,死不了。”   那女子狠狠踹了独峪细作一脚,骂道:“心肠真够歹毒的,竟然半空中扔人!”   聂云汉看向大门口,见之前追过来的那几个当兵的正在门口张望,便冲他们招了招手:“过来吧,把人押回去。”   几人道了谢,将那独峪细作拖走,那女子望着他们的身影,心直口快:“两年不见独峪狗,好不容易抓了个细作,也没能多折磨他一会儿,啧,不过瘾!”   “小风,没想到你回家种了两年地,一出手还是那么有准头,佩服!”旁边那个叫“左哥”的黑瘦汉子笑道。   “可别提这个了!”那女子拍了拍聂云汉的肩膀,眼角觑了觑卓应闲,“老聂,给介绍一下吧,瞅这官服,是今儿来释放你的那名官爷?模样长得挺俊啊!”   卓应闲额角青筋暴跳,这“赤蚺”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阿闲:感觉进了贼窝……TT 第4章 赤蚺   聂云汉见卓应闲脸上有了血色,许是已经恢复自如,卓应闲对上他的目光,微微冲他一点头。   “对,这位便是铁鹤卫镇抚使卓应闲卓大人。”聂云汉又指了指身边三人,“他们是我‘赤蚺’余部。”   “这位左横秋。”他指着方才称之为“左哥”的黑瘦汉子,此人看起来约有二十八九岁,个子不高,其貌不扬,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精干劲儿,“斥候出身,擅长窃听和易容,多少次出生入死为我方探寻敌情,可谓劳苦功高。”   “这位是万里风,以箭术见长。”聂云汉指向那二十多岁的漂亮女子,她虽做男装打扮,但粗布衣衫、不施脂粉,也难掩其秀丽容颜。   万里风主动向卓应闲一抱拳,爽朗道:“在下军户出身,本意女扮男装替先夫从军,奈何易容水平太差,被认了出来,随后便被赶出了行伍。蒙关爷不弃,认可在下弓法,将在下吸纳入‘赤蚺’,可惜番号一解散,我就被赶回家种田了。”   “嘁,身在福中不知福,种田多好,安逸!”聂云汉笑道,接着指向方才给那独峪细作验伤的青年男子,那人也二十出头,相貌清隽,却总喜欢木着脸,看上去不太好接近,“这位是戴雁声,因为脸太臭,架子太大,我们都叫他戴爷,是‘赤蚺’的医官,以前当过仵作,下手狠着呢,你可千万别落他手里。”   戴雁声冷冰冰地瞪了聂云汉一眼:“在牢里他们怎么没毒哑你呢?”   几人哈哈笑成一团,聂云汉并不以为意,这久违的嬉笑怒骂令他心里舒坦极了,有如寒冬腊月喝下一杯热茶,浑身上下透着暖意。   卓应闲看着他们乐,也微微勾唇笑,他们没把自己当什么上官,不来虚情假意那套,自己也觉得自在。   “汉哥!”一声凄厉的呼唤从大门口传来。   聂云汉刚一转身,就被一个长手长脚的人整个儿抱住,冲劲儿大得令他不由自主退后了好几步。   他迟疑了一下,确认此人身份:“……羽书?”   “嗯!是我!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那人一张脸涨得通红,抱住聂云汉死不放手。   “什么话,说得跟我要死在里边似的。”聂云汉拍了拍他的后背,“都长这么高了!”   “我想去看你他们都不让……那群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这名叫羽书的少年被人扒开,又像条八爪鱼似地黏上去,搂着聂云汉不撒手,小狗似地呜咽。   从卓应闲的角度看,那就是个半大孩子,约莫十七八岁,但是个子很高,跟聂云汉差不多,此刻头颈硬是垂到了聂云汉的胸口,像个勾着头的句读,显得特别委屈。   “啊那个卓大人啊,这位是向羽书,曾在‘赤蚺’后备队里受训。”聂云汉忙着把向羽书的双臂往下摘,可惜被人抱得死紧,挪都挪不开。   左横秋在一旁无奈道:“好了羽书,在卓大人面前别丢赤蚺的脸。”   向羽书听了左横秋的话,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聂云汉,眼圈红红的,垂着头向卓应闲行了礼:“见过卓大人,多谢卓大人把汉哥放出来。”   卓应闲尴尬回礼:“不敢当,此乃圣谕。”   聂云汉看着面前众人:“你们都是听到消息过来的?够灵通的呀!”   万里风刚一张嘴,便被向羽书抢了先,少年嚷嚷道:“我在地里干着活儿呢,就听人说来了个大官要放你,我扔下锄头就跑过来了,去到衙门里没找着人,又听说咱们‘蛇窝’的‘鬼蜮’打开了,我怕你刚出来就出事儿,赶紧往这边赶,幸好——咦?机关又收回去了?”   聂云汉在他脑门上弹了个“爆栗”:“才发现么!这两年怎么光长个儿不长脑子?!受的训练就饭吃了?”   向羽书捂着头,委屈道:“没有……”   “我们跟羽书情况差不多,也是得了信儿就赶过来了,正好撞见你。”左横秋道。   “嗯,那倒是正好了,我本来也要找你们。”聂云汉简单道,“此次皇上要放我,就是因为有独峪人在大曜境内露面,朝廷怕他们搞事,要我前去查探——”   戴雁声打断道:“用我们的时候倒是想起来了,老子不去!”   万里风瞪了他一眼:“你听老聂把话说完!”   “我本来也不想去,但听说领头的是哈沁,那我就不得不走一趟了。”聂云汉的神色变得意味深长,他看着面前三人,“这事儿我不勉强,你们自行定夺。”   万里风立刻道:“我去!”   左横秋:“算我一个!”   戴雁声臭着脸哼哼了两声,表示自己入伙。   向羽书在旁边把手举得老高:“汉哥,我也去!”   “你去个屁去,回家老实种地去!”聂云汉看向左横秋,“我打算再加个老张……”   “张哥功夫还没我好呢!你带他肯定拖后腿!”向羽书黏黏糊糊搂住聂云汉的腰,央求道,“汉哥,你就带着我吧!去年我娘没了,我家就剩我一个人了,你不用顾忌什么——再说我会说独峪话,一定能帮到你!”   聂云汉有些犹豫,又听万里风道:“这两年没打仗,老张娶了媳妇,年初刚得了个儿子,这才两个多月大,咱也别拆散人家一家三口了,就我们几个光棍去吧。”   向羽书忙不迭点头:“就是!”   “那好吧。”聂云汉想了想,也觉得万里风说的话有道理,便同意了。   左横秋问:“何时出发?”   聂云汉看了卓应闲一眼,卓应闲便道:“事出突然,今晚趁夜出发,还请各位见谅。”   “有难处吗?”聂云汉问道。   几人异口同声:“没有!”   “那好,大家各自回去准备行囊,酉时正我们在义父坟前会合,为他老人家上炷香再走。”   聂云汉上前一步,从怀中拿出叠好的两张纸放在左横秋手里:“这是你与戴爷的调令,宋大人已经盖过印了。”   说话间,他在左横秋手心画了个记号,冲他使了个眼色。   左横秋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旁边的万里风、戴雁声都看见了,卓应闲站在聂云汉身后,对此一无所知。   与几人散开后,聂云汉带卓应闲返回府卫仓库。   路上,卓应闲突然道:“你们‘赤蚺’几人关系真不错。”   “都是把放心后背交给对方的交情,自然比亲人还亲。”事情安排妥当,聂云汉心情好了许多,说话也带着笑意。   “但是那位向羽书……会不会太年轻了些?”卓应闲对上聂云汉审视的目光,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是怕他有危险,毕竟我们此行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   聂云汉笑了笑:“他是年轻,看起来又傻乎乎的,但功夫很好,是我一手训出来的,我很了解他。之前不想带他,是怕他经验不足。但人人都是从没经验成长起来的,总得给他机会。”   卓应闲抿唇不言,面色略略有些沮丧。   聂云汉看了他一眼,勾唇一笑,没有作声。   “方才……我不是要监视你,是真心想帮忙,希望能快些抓到那人。”卓应闲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开了口,“没想到反而拖了后腿,请见谅。”   “这没什么,‘鬼蜮’里两眼一抹黑,我们也是经过多次训练,吃足了亏才将各处机关记牢,你初来乍到,又遇上狡猾的独峪细作,中招也很正常。”   这安慰似乎对卓应闲没什么用,青年眼眉低垂,似乎忘了要端起官架子,眼底一抹懊恼挥之不去。   聂云汉抱着双臂,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膀,语带调侃:“怎么,堂堂铁鹤,包袱这么重?这点小挫折都经不起?”   “当然不是!”卓应闲立刻道,小脸又涨得通红。   “我明白我明白,你们这是对自己要求高,不允许自己出现失误,对不对?”聂云汉莞尔,“跟你开玩笑,你放松一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永远不是在孤军奋战,要学会依靠身边的同伴——难道你们铁鹤不是几人搭档执行任务吗?”   卓应闲面色一滞,连忙道:“当然是!但是此次任务特殊,我又只是送信,所以才只身前来,况且之后上路,有聂千户你配合,‘赤蚺’经验丰富,定不会出差错。”   “谁问你这个了。”聂云汉挑挑眉,“我是在哄你,又不是在盘问你。”   卓应闲一下子哽住:“……”   聂云汉声音轻柔:“方才从天上掉下来,吓坏了吧?现在怎么样?好多了么?”   “嗯。”卓应闲僵硬地点了点头,“多谢。”   “放心,有我在,定会护你无恙。”   这话语气诚恳,不似之前那般多有调侃,倒像是一句实打实的真心话,卓应闲对他原本那不太好的第一印象稍稍有了改变。   他挑起眼角看了聂云汉一眼,见对方目视前方,神情坦然,侧脸轮廓锋利,英气逼人,是传说中那正气凛然的英雄模样。   这人……虽然有时候油嘴滑舌了些,关键时刻倒是挺可靠的,让人觉得安全。   “对了,聂兄,‘赤蚺’总部为何要装这么大一个机关?”卓应闲好奇道,他早也听闻关山是机关能手,今日只是窥见一角,已经令他十分惊艳。   聂云汉缓声道:“‘赤蚺’是独峪细作的心头恨,他们总想打我们的主意,做梦都想将我们连锅端。所以义父设计了‘鬼蜮’,若是对方有人潜进来,保管他们有命来,没命去。方才你所见的那个‘回环往复’不过是最初级的攻击手法,若是‘鬼蜮’里机关全开,闯进来的人功夫再高,也不可能活过三关!”   “关前辈真是厉害,能设计出如此复杂精密的机关,只是可惜……”卓应闲刚说出这话,便见聂云汉面色顿时阴沉了下来,赶忙道,“聂千户,请节哀。”   “这哀我可节不了!”聂云汉脱口而出,随后又觉得过于莽撞,觑了他一眼,见这眉清目秀的青年因着自己一句话顿时变得不安,心里莫名涌上一股烦躁。   何必为难无辜的人呢?   在狱中待了两年,连情绪都无法自控了么?   “好了,我们还是先行回去取装备吧。”聂云汉淡淡道,“晚上就要出发,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准备。”   回到都司衙门之后,聂云汉又去书房找了宋鸣冲,将自己此番出行所需的种种跟他讨价还价了一番,又没脸没皮地要了些银子,权做“军饷”。   宋鸣冲被他缠得没办法,只想把这难缠鬼送走,于是能答应的事几乎全答应了他。   聂云汉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来一饮而尽,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忽然又想到什么,便问:“指挥使,那圣谕能不能给我看看?”   宋鸣冲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圣谕是给我的,你有什么资格看?有事说事,没事赶紧滚!”   聂云汉眸色一闪,随即咧嘴笑笑,没多做纠缠:“成,那我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很快便到了约定去祭拜关山的时间,聂云汉要了匹马,正要出门,被廊下卓应闲叫住。   “聂兄,我与你同去吧。”青年神情十分坦诚。   聂云汉心里犯起了嘀咕。   这次任务本应由铁鹤卫主导,不管商量什么计策都该由卓应闲定夺,但方才聂云汉跟宋鸣冲议事时,他却主动退让,表示赤蚺经验丰富,他一个门外汉就不插手了,免得耽误时间。   现在却又像狗皮膏药似地黏上来,到底什么意思?   这人到底是真单纯还是深藏不露?   见聂云汉不爽似地微微眯起了眼,卓应闲补充道:“关千户是为国死命的大英雄,我也想去坟前祭拜,以示敬意,并非疑你。”   聂云汉仰着头,垂着眼皮打量他,片刻后促狭道:“疑我也没关系,阿闲你不必多虑,我可飞不出你铁鹤卫的手掌心。”   城中大道宽阔,往来车马俱多,不便策马狂奔,他们二人缓缓而行,卓应闲更是好奇地打量着四周风物。   先前在小吃摊便领略过城中部分风光,这到了城北,热闹尤甚。   只见道路两旁商户、摊贩众多,叫卖声不绝于耳,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并不像此前想象中的边关城池那般颓败凄凉,甚至连路边乞丐都少见。   聂云汉看着他兴致盎然的目光,问道:“阿闲是第一次来棠舟府?”   “嗯,与我想象相去甚远。”卓应闲感叹,“边关城市如此兴旺,是件好事。如果大曜都能跟邻国和平相处,国泰民安,想必百姓更会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你们远在京城吃香喝辣,竟也会担心边关百姓过得不好?”聂云汉反问道。   卓应闲看他一眼:“大丈夫自当关心家国天下。”   “这话过于冠冕堂皇,汉哥不信。”   “爱信不信。”   聂云汉看着他绷得一本正经的小脸,深窝眼里盛满笑意:“阿闲,你当差多久了?这么年轻便做到镇抚使,出身一定不错,不知令尊做的什么官?你这年纪,娶妻不曾?未曾娶妻的话,至少也有收了房的妾室吧?膝下可有儿女?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卓应闲:“……”   “聂兄问得太多了。”他冷冷回道。   聂云汉委屈巴巴:“我的情况你都了解,可我对你一无所知,未免太不公平。”   “世事本就不公,你且受着罢。”卓应闲以牙还牙。   “我已受了两年,简直快爱上了!”聂云汉意味深长道,他偏头看了眼对方,“我们大头兵贱命一条,被人欺负也只能抱怨两句,阿闲你这锦绣堆里长大的人,怎会如此愤世嫉俗?莫非也曾有过什么经历?”   卓应闲脑门青筋暴跳,攥着缰绳的手下意识地紧了几分。   聂云汉见他抿唇不语,已有怒意,便也见好就收,没再多说什么。   接着他们很快出了城门,两人纵马狂奔,相安无事。   棠舟府位于大曜和独峪的边境,是重要的边防军屯,紧挨军屯的还有部分民屯,大多是当地的老百姓。出城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能看到大片开垦出来的农田,不远处则是一排排低矮的民房。   不久后他们抵达一处葱翠山间,山上松柏重重,各种石碑、木碑甚至无碑的坟头星星点点散落其间,看起来是个天然的坟场,比乱葬岗显得稍微归置了一点——只是没有横七竖八乱躺的尸体罢了。   进了山间不久,两人便下了马,向山林深处走去。   林中静谧,只间或有飞鸟与虫豸的叫声,天色渐晚,黯淡的阳光穿透树影洒落地面,落下斑驳的阴影,使得周遭气氛略显压抑。   步行数十丈,翻过一座小坡,便见坡下有座孤坟,有四人站在坟前,姿态悲怆,正是左横秋、万里风、戴雁声与向羽书。   左横秋耳力灵敏,回头张望,看见聂云汉和卓应闲,冲他们挥手。   聂云汉告诉卓应闲,因为关山一案没有定论,所以只能将他葬在这里。此处也只是个衣冠冢,将来朝廷恢复关山清名,大伙儿定会将他迁至忠烈墓园,风光大葬。   为国殒命的英雄不该有此对待,聂云汉不在乎自身得失,只求朝廷能给义父一个公道。   石碑前已经摆好了几人带来的祭品,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聂云汉率“赤蚺”众人并排跪在碑前,拱手做礼。   卓应闲远远站在他们身后,负手而立,神情庄重。   “义父,时隔两年,独峪人对我大曜再生进犯之心,云汉率‘赤蚺’旧部再次上路,定会铲除奸佞,护大曜周全。”聂云汉浓眉微皱,表情肃穆,“义父曾教导云汉,‘为人臣者,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无奈云汉心胸狭窄,当年一事,始终不曾放下,这次誓要为义父讨回公道,望义父在天之灵,勿怪云汉恣意行事。”   万里风眼圈微红:“关爷,小风说什么都会为你报仇,将独峪狗贼碎尸万段!”   左横秋正色道:“这是我们大伙儿的意思,关爷您要是怪,别怪老聂一人,我们都有份!”   向羽书吸了吸鼻涕,带着哭腔道:“别怪汉哥,是我们大家都要为你报仇!汉哥这两年在牢里受了好多罪,你不能怪他……”   戴雁声面色庄重:“望关爷庇佑我们此行一帆风顺,得偿所愿!”   聂云汉看向卓应闲:“卓大人,想为义父上香的话,请上前来吧。”   卓应闲应声过去,聂云汉将点燃的香递到他手里,随后便跪在碑边,为关山烧纸。   泛黄的纸张在火盆中化为绚烂的血色花朵,浓重的烟雾升起,穿越重重树冠,直达云霄。   卓应闲望着关山简单的坟墓,心潮澎湃,却觉得此刻言语苍白,便什么都没说,三鞠躬后为他上了香。   待他退至一侧,聂云汉跟着起身,五人再次站成一排,齐声诵道:“……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说罢,五人齐齐叩首,长跪不起。   山林中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有碑前香炉里闪着点点红光。   夕阳渐渐落山,唯天际残留一抹淡红,像是忠义烈士魂兮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五人齐声朗诵这段出自屈原《国殇》   组队完毕~ 第5章 上路   之后众人策马回城,一路上晚风习习,吹散些许祭祀的沉闷。   路上不知道是谁打开了话匣子,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天,聂云汉跟着掺和了几句,心情渐渐好了一些。   比起在牢里两年无能为力,现在总算能为义父做些什么,他心中松快许多,只是——   聂云汉默默看了眼卓应闲,见对方跟在一旁,似乎在仔细听着大家闲聊,那神情不似探听,而是好奇。   这个卓大人,心倒是挺大,聂云汉心想,即便方才听到我此行的目的是复仇也并没有出言阻止,他就不怕误了他的皇命?   到了都司衙门,只见三辆马车前后排成一列停在门口,还有小吏正往车上搬运箱子,好生忙碌。   向羽书快人快语:“这么多车,是来了贵人了吗?”   聂云汉得意道:“贵人就是咱们!先前我跟指挥使已经商议好,此次探寻哈沁等人踪迹,不宜张扬,我等假扮成行商,一路向内地深入。车上放了一些商品,以掩耳目,咱们的旧装备,在中间那辆车上。”   “旧装备?!”向羽书兴奋地大喊,“我的‘鳃’也在吗?”   左横秋也来了精神:“我的‘铁耳朵’呢?!”   万里风紧接跟上,眼睛闪闪发亮:“我的连发弓也还回来了?”   卓应闲先前只听聂云汉提过“鳃”和“翅”,没想到还有“铁耳朵”和“连发弓”,心下十分好奇,又瞟了旁边默不作声的戴雁声一眼,心道或许医官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兵器,但那几样他真的很想见识见识。   聂云汉拉住跃跃欲试想往车上跳的向羽书:“东西都在,路上有的是时间看。一会儿卓大人扮成富商少爷,我扮作保镖,羽书年纪轻,扮成书童——”   “我不!”向羽书不情愿,揪着自己的头发,“我不想梳那个发髻!傻死了!”   卓应闲想了想书童惯常梳的双丫髻,配上向羽书虽然稚嫩却已经略显刚毅的面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万里风勾着向羽书的肩膀,笑道:“风姐帮你梳,保准你清秀脱俗。”   向羽书嘟着嘴:“汉哥你不仗义!”   “都是自己人,臊什么。”聂云汉坏笑,随后继续道,“风姐和雁声扮做杂役夫妇,左哥扮做马夫。宋大人给我们备了衣裳,一会儿大家先进去换好,一起去向宋大人辞行。”   众人跟着小吏进了衙门,该换衣服的去换衣服,其他人在正厅等着。   小吏先前去聂云汉家帮他收拾了细软,这会儿已经送了过来,他在包袱里扒拉出一个小布包,拿在手里捏了捏,打开看了一眼,面露喜色地揣进怀里。   片刻后,万里风换好女装,盘起发髻,做普通妇人装扮走到门口,手里还拉着一个死活不肯露面的人。   “哎呀,扭捏什么,都说了不难看!”万里风使劲儿一扯,把向羽书扯了出来。   厅中几人向外望去,看到孩子的打扮,左横秋和戴雁声都强忍着笑,就聂云汉不厚道,“扑哧”一声,嘴里的茶喷了一地,接着便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书童并非一定要梳双丫髻,但万里风也存了捉弄向羽书的心,非要给他梳成这样,于是站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穿了一身翠绿粗布衫,人高马大、身形瘦削的大“丫头”,两个发髻上还缠了红绳,跟绿色衣衫相映,好不喜庆。   向羽书恼了:“我不扮书童!打死都不扮!”   “我不是笑你头发,笑的是你衫子。”聂云汉见向羽书伸手向发髻抓去,赶忙阻止,“这谁准备的衣服,这么绿,你个子这么高,穿上跟个大刀螂似的,配上头顶那俩揪,活像俩眼……”   他又没忍住,抿着嘴憋得脸通红,气得向羽书七窍生烟。   “我不穿!我要换!我原来衣服就挺好的!”向羽书不管发髻,脸红脖子粗地开始扯腰带。   宋鸣冲闻声从后厅出来,背着手绷着脸:“喧哗什么?!成何体统?!”   众人一见长官,个个安静如鸡,齐齐见礼。   宋鸣冲看了他们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么闹哄哄的,当是去春游吗?!”   聂云汉架着腿,混不吝:“咱们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快活一日算一日,不懂庄重,让大人见笑了,实在抱歉。”   宋鸣冲懒得跟他废话:“卓大人呢?”   “人家一个英俊小郎君,不得好好打扮一下,你急什么?”聂云汉没正形地抖着腿,扭头往门口一扫,登时瞪大眼睛愣住。   卓应闲正站在门口,他没有穿什么绫罗绸缎,只是一身粗布制的月白袍子,窄衣小袖,没有多余饰物,只在腰间缀了一块古拙的白玉。   他身形颀长,偏纤瘦,仿佛还是少年人的骨架,像是一把秀丽的竹,瘦而有力,刚柔并济,被这月白一衬,更显得清新脱俗。   青年面色清冷白皙,偏长了一双圆溜溜的猫儿眼,饶是绷紧面皮不露声色,那双眼睛也自带流光,灯下看来,波光潋滟,熠熠生辉。   此刻映在聂云汉的眼里,简直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容不得半点轻佻。   他这一生,见过的腌臜之事太多,面对美好的事物,是打心眼儿里想要护着、爱惜着的,看到这样的美人,顿时心生怜惜。   只是“赤蚺”众人看了他的模样,齐齐翻了个白眼,万里风“咳咳”咳了两下,轻声道:“老聂,擦擦口水。”   聂云汉回过神来:“这衣服……“   “成么?”卓应闲低头打量自己,“就只剩这套干净衣服,不知扮公子像不像?”   以宋鸣冲为首,众人纷纷发出赞叹。   “卓大人天生富贵,自然像。”   “卓大人本来就是富家公子,何须假扮。”   “对对对,粗布麻衣也掩盖不了的富贵之气。”   聂云汉起身,在他跟前绕了一圈,却是摇头:“不行。”   卓应闲皱眉:“怎么?”   “阿闲,你面带贵气不假,可这打扮,也太素了点!”聂云汉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发髻只用葛巾怎么行?好歹得配个玉簪金冠。”   聂云汉环视四周,盯上了宋鸣冲头上的金簪皮冠,阴恻恻地说:“指挥使大人,为国捐冠你肯不肯?”   宋鸣冲:“……”   一番折腾,聂云汉终究是扒了宋鸣冲的发冠,给卓应闲换上,左右端详一下,表示满意。   接着他眨了眨眼,笑嘻嘻地看向宋鸣冲:“大人,给我们公子配把扇子呗。”   发髻都被扯散了的指挥使大人气得发抖:“……你别太过分!我这儿都是大头兵,上哪弄扇子去?!”   “行行行,明天到了镇上,我们自己买。”聂云汉打量着卓应闲,“风姐,回头带羽书去采买,记得给公子也置办套行头,穿小袖不合适,还是得穿广袖,什么丝的绸的滑不溜丢的,越贵的越好,显身份。”   万里风爽快应下,倒是卓应闲皱起眉:“太铺张了,哪有那么多钱?”   聂云汉疑惑:“朝廷没给铁鹤卫拨款?横不能让咱们赤蚺光着脚去拼命吧?!”   卓应闲抿嘴不言,宋鸣冲瞪了聂云汉一眼:“从我这里坑的钱不够你用的?!别打着乔装的名义虚耗军费!”   “这叫谨慎!你们一个个净瞎揣摩我!”   聂云汉委屈,取出怀中先前塞进去的布包,从里边拿出枚绿玉戒指,不由分说地再次拉过卓应闲的手,给他套在无名指上,满意地端详,“幸好大小正合适,就靠这个妆点贵气吧!”   那戒指翠绿欲滴、光泽温润,配着卓应闲修长的手指和莹白如玉的肤色,倒是相得益彰,那手顿时就不再像握刀人的手,变成了贵公子的手。   向羽书看直了眼:“汉哥,这是蓝田玉么?你还有这么值钱的首饰?从哪儿摸来的?!”   “这是我娘留给我娶媳妇儿的传家宝!”聂云汉不无得意,“平时我可宝贝了。”   也不知道是“媳妇”还是“传家宝”哪个词让卓应闲觉得别扭,他忙不迭地把戒指往下褪:“这东西太贵重,聂兄你还是仔细收好……”   聂云汉按住他的手,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我这辈子估计是没机会娶媳妇了,这次能派上用场倒也好。知道贵重,你就好好看护,别跟我矫情。”   见卓应闲面露尴尬,万里风小声在戴雁声耳边嘟囔:“老聂这是存心想把卓大人整迷糊吧?他不去登台真是可惜。”   戴雁声勾了勾唇,冷笑道:“这回他算是逮到机会散德行了。”   宋鸣冲送他们到了衙门口,拉过聂云汉殷勤叮嘱:“好好配合卓大人,千万别私自行动。这次怎么说都是上面给的机会,可别弄个费力不讨好。”   聂云汉一脸正色,对宋鸣冲拱手:“聂某平日行事孟浪,心中却如明镜一般,宋大人自上任后,对聂某多加照拂,点滴都在心头,绝不敢忘。”   “用不着你记,照顾好自己和兄弟们。”宋鸣冲叹了口气,“我等你们平安归来。”   大家取了自己的装备和包袱,分乘三辆马车。聂云汉和卓应闲在第一辆,戴雁声与万里风驾第二辆,向羽书随左横秋掌第三辆。   苍云满天,月色朦胧,只听马鞭一响,三辆马车徐徐向前。   马蹄踏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蹄声,踢踏踢踏由慢变快,马车一路绝尘而去,消失在宋鸣冲的视野里。   根据卓应闲提供的信息,哈沁等人曾在大曜中部出没,棠舟府地处大曜东南,因此聂云汉一行从府城北门出发,按计划一路北上,循着哈沁曾经出现过的踪迹,沿路寻找线索。   几人锦衣夜行,一路颠簸狂奔。   起初聂云汉在外驾车,让卓应闲在车内休息。时至午夜,卓应闲却挑帘出来,跟聂云汉并排坐在了车外。   “颠得睡不着?”聂云汉腰间挂着大刀,靠在车厢边上,眼睛眯着,似乎半睡半醒。   卓应闲摇摇头,抱着双臂:“我不困。你去休息,我来驾车。”   “我在牢里天天无事,除了睡觉就是睡觉,好不容易出来,自然要透透气,用不着休息。”聂云汉懒洋洋地偏头看了他一眼,突然道,“阿闲,你不太像个铁鹤卫。”   卓应闲不动声色:“你还见过其他铁鹤?”   “铁鹤没见过,可我见过的长官不少,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聂云汉望着满天繁星,神情悠闲,“我见过的长官都是眼高于顶,盛气凌人,更别提你们铁鹤卫。不管谁提起,都说你们高高在上、桀骜不驯,民间话本也写过不少,更多的是说你们怎么心狠手辣,仿佛吃人恶魔一般。但我见阿闲你,性子温软,待人和善,心胸宽广,倒像个儒生。”   卓应闲轻轻“哼”了一声:“难不成你喜欢粗暴的?”   聂云汉闻言一怔,意味深长道:“你这么说我可是要乱想的。”   “‘赤蚺’身为特务,不应该谨言慎行么?”卓应闲哽了哽,揶揄道,“聂千户坐了两年牢,受的训全忘了么?”   聂云汉莞尔:“那也不能时刻紧绷,总得放松放松。阿闲,既然我们一同上路,相互之间应当坦诚,你不如给我透个底——调查哈沁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就独独派了你来?得罪人了?”   卓应闲沉默片刻:“此事与你无关。”   聂云汉无声地笑了笑,没再多问,只是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不去。   月光下卓应闲的脸虽没什么表情,但他皮肤泛着白瓷一般的光泽,长眉入鬓,目如星辰,看来着实赏心悦目。   “看什么看?”卓应闲被他看得恼火。   “阿闲,你真好看,长这副水月观音的模样,何苦要做铁鹤卫?伴君如伴虎,你家中为何不替你寻个闲散差事轻松度日?”聂云汉诚恳发问,“这么细皮嫩肉,是铁鹤的训练不够艰苦,还是你天赋异禀,再苦的训练也损耗不了你半分?”   卓应闲皱着眉,往外挪了挪,离他远了点,片刻后斟酌地问:“聂兄,你是不是……”   “是什么?”聂云汉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等他说出后半句话。   “……断袖?”卓应闲支支吾吾,还是艰难地问出来。   聂云汉先是轻笑,轻笑又变成大笑,笑得卓应闲恼羞成怒,忍无可忍一扭身掐住他的喉咙:“笑什么?!别笑了!”   卓应闲被风吹得手有点凉,可聂云汉的脖颈十分温热,两相接触,即便他手指用了力道,似乎也并威胁不到对方什么,反倒显得他动手不像动手,像是在撒娇。   聂云汉大手覆上来,同样热热乎乎的,粗粝的触感令卓应闲想起被他捏脸的感觉,心情极其复杂,他立刻松开手,从对方手底下抽了回来,转过身想钻进马车里待着,却被人一手拉住了胳膊。   “我是。”聂云汉看着他,没了调侃的表情,坦坦荡荡承认,并且认真问道,“你怕?”   “这有何可怕?要做怎样的人,要喜欢什么人,是你的权利,与别人无干。”卓应闲挣脱他的手,但还是坐了回去,免得被对方以为自己怕,“但我同聂兄并非一路人,所以还请你自重,免得之后尴尬。”   “你生得好看,我一见就喜欢。若你不是铁鹤,我定是要纠缠你的,反正我这人不要脸。”聂云汉抱起胳膊,自顾自道,“但我除了不要脸,还会疼人,要是跟了我,我会把你捧在手心里护着,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大男人要人疼做什么?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卓应闲脱口而出,然后才意识到不对,咬牙切齿道,“说了我同聂兄并非一路人,你哪个字听不明白?”   聂云汉看着他,面露惋惜:“铁鹤是皇帝亲卫,个个出身高贵,汉哥配不上。阿闲,若你我换个身份……”   卓应闲怒道:“够了!你我不必交浅言深,我对你的私事没有半分兴趣!”   聂云汉陡然被他打断,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做出一副黯然的模样,默默转回头,望着前方夜路不言语。   片刻后,又听身边这人迟疑道:“……我并非对你有偏见,你、你别多想。”   聂云汉几不可查地勾唇一笑,今日连番试探下来,现在他可以断定,这个卓应闲,定是涉世未深无疑了!   不仅涉世未深,而且心地善良,怎么就趟进这浑水里来了呢?   无端令人觉得心疼。   他无意再折磨对方,便道:“无妨,不说这个了。你再同我说一下目前掌握的线索吧。”   “各地守兵发现哈沁等人先后在文州、鲁州、林河几地出现,行踪诡异。”卓应闲道,“所以我们不是正要先去文州看看吗?”   聂云汉眯了眯眼:“就这些?只有这么点线索,皇帝就派铁鹤卫来带着赤蚺去查哈沁?别忘了大曜与独峪已经议和,国界处还开了互市,这要是让独峪王知道了,岂不是给了他们挑起纷争的理由?”   “不仅如此,”卓应闲连忙道,“文州清心观,有个叫云虚子的老道突然失踪,邻居报官之后,当地衙门调查,认为他是被人绑架……”   聂云汉表示毫无兴趣,打断道:“清心观我听都没听过,想必不是什么重要道观,里边丢了个老道士,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个云虚子,极其擅长道家外丹术,重点不是练成什么丹,而是……”   卓应闲意味深长,聂云汉立刻明白:“你的意思是,他懂如何制造火雷?”   “对,混合各种药物,如玄水、石亭脂等,制造出来的东西威力十足。”卓应闲道,“听说他去年把清心观轰上了天,差点害得自己小命不保,可惜手里的钱都用去研究外丹术,到现在道观还是破破烂烂,勉强有瓦遮头。”   聂云汉听他所述,陷入沉思,心中隐隐有了计较。   “这些事你既然有疑问,为何先前在都司衙门不说?”卓应闲瞧着他,揣摩他的神情。   短短半天相处,他能看出来,聂云汉这人惯会演,七情上脸未必是真,肚子里多的是弯弯绕,表现得狂放不羁胡言乱语,都是为了掩饰那满腹心事。   聂云汉挠了挠额角,讪笑道:“质疑那么多做什么?问多了指挥使也起了疑,不放我走怎么办?”   “有皇命在,他就是起疑,又能怎样?”卓应闲满不在乎。   这时空中突然传来一阵鸟鸣,聂云汉听后,突然正襟危坐,勾起嘴角一笑:“果然有人跟来。阿闲,坐稳了!”   接着他便跳上了马背,拉着缰绳,在眼前的三岔路口突然转弯,向右驶去。   后面戴雁声驾车保持原路方向,向羽书那辆则登时左转,三辆车兵分三路,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   玄水指水银,石亭脂指硫磺,道家外丹术隐语。   汉哥:出柜出得坦坦荡荡。   阿闲:我有点方。 第6章 遇袭   聂云汉御马狂奔,拐上的这条小路又是崎岖不平,整个马车被颠得吱嘎作响,几乎就要散架。   卓应闲伏低身子,一手牢牢抓住车板,另一手抓紧佩刀,狐疑地向车后打量,一片尘土飞扬后,并未见到有什么敌袭。   马蹄声乱响,扰乱听觉,他不得不屏息,再三仔细探听,仍未听到异动。   “聂兄,你怎么知道有人追来?”卓应闲冲前面大喊。   聂云汉驾着马,回头对他吼:“左哥的信号不会错,独峪人惯会藏头露尾,正面抗不过,最喜欢偷袭。看来棠舟府果真有他们的细作——”   他突然神色一凛:“前边有路障,跳车!”   话音刚落,卓应闲的耳朵终于捕捉到了一丝异样,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正正射向他的面门!   电光石火间,聂云汉从马背上跳起来,伸手用佩刀将白羽箭击飞,然后一个转身将卓应闲拦腰抱起,跳到旁边一棵大树上,双脚借力,在空中轻盈旋转,随即稳稳落地。   那狂奔出去的马突然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伴随着一声凄惨的嘶吼声,马儿摔倒在地,车厢也“咣”地一声侧翻,摔得几乎散架,缀得马儿爬不起来,躺在地上不住哀鸣。   聂云汉和卓应闲背靠背站在小路中间,两人握紧手中长刀,警惕地环视周围。   卓应闲对聂云汉低声道:“方才多谢聂兄。”   聂云汉笑了笑,还未开口,又听卓应闲道:“在下即便学艺不精,倒也尚能自保,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阿闲是贵人,汉哥自然得照顾好你。”聂云汉勾了勾嘴角,随即眼中寒光一闪,冲着周围朗声道,“是哪路的朋友这么藏头露尾?这可不是好汉所为!”   夜静得出奇,除了微微虫鸣,就只剩下一旁骏马的阵阵哀吟,聂云汉和卓应闲两人竖起耳朵,静静地捕捉空气中的声响。   破空之声再次响起,两边树上像是凭空长出了几只大豪猪,无数白羽箭“噼里啪啦”射了出来,箭矢交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网,铺天盖地地向他们罩了下来!   卓应闲两人挥起手中长刀,速度极快,月光下之间一片银光闪过,箭矢掉了一地。   但还不等他们喘口气,第二波袭击又攻到眼前!   “啊!”聂云汉低吼了一声。   卓应闲回头看他,发现他的肩膀中了一箭,挡在他身前,急急问道:“撑得住吗?”   “无碍,两年没练刀,速度跟不上了,真是丢脸。”   借着卓应闲替他挥刀挡箭的功夫,聂云汉毫无痛觉似地把箭拔了出来,同时从怀中掏出一个圆筒状的物件儿,大喊道:“低头!”   可惜俩人还没产生足够的默契,卓应闲并没明白他的意图,就见聂云汉从圆筒里掏了个球状物扔了出去。   那东西被抛在空中,仿佛见风就长似地生出叶片,呼啦啦向四方一片片展开垂下,银色的质地在月光下翻着莹润的光泽,显得煞是好看。   还没等卓应闲反应过来,这玩意已经撑开呈伞状,兜头向他们俩罩了下来。   聂云汉拉了卓应闲一把,俩人蹲下,钻进“铁伞”当中,尽管这“铁伞”的叶片中间是镂空的,仍能挡住周围袭来的箭雨。   箭矢“咣咣咣”扎在伞面的空隙上,将伞堵了个密不透风。   卓应闲蹲在伞里,目瞪口呆:“这什么兵器?”   “汉哥的好东西多着呢!”聂云汉得意地说,拿手里剩下的圆筒顶住铁伞内部顶端,圆筒一节节伸长,轻轻一扭便咔咔固定住,俨然是这伞的手柄。   聂云汉举着大铁伞站了起来,迅速转着伞面,将所有射过来的箭全都反弹了出去。   卓应闲站在他旁边,手里拎着刀,一时竟有点恍惚。   头一次应对袭击应对得如此悠闲!   连续几波箭雨过后,周遭再次安静了下来。   聂云汉撑着伞晃了晃,嘚瑟地冲四下喊:“哎,箭用完了吧?是不是该出来亮相了?”   卓应闲十分好奇地摸了摸那组成伞面的叶片,竟然薄如纸,却又硬如铁,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这就是珍珠铁做的吗?”   “对啊,很轻的,你掂掂。”聂云汉把伞柄递到他手里。   卓应闲接过来也转了转,兴奋道:“果然轻便!有多重?”   “八斤,携带特别方便,把这个圆筒拆下来,这伞尖的球底下有个机关,一按这些叶片就能自己叠好缩回球里,你按一下——”   许是这敌袭场面变成了特殊兵器介绍大会,偷袭者也看不下去了,只听“嗖嗖”几声,从路两侧树上跳下来七八个蒙面人,手持长剑将卓应闲和聂云汉围在中间。   “等料理完他们再教你怎么玩。”聂云汉把铁伞往旁边一扔,提起长刀,跟卓应闲再次背对背,“接下来可就要见真章了!”   卓应闲拎着刀,望着面前几个蒙面人,冷笑道:“车坐久了有点乏,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聂云汉冲蒙面人喊道:“兄弟们到底哪路的?这儿离棠舟府这么近,在这儿大动干戈,不怕惊了府卫的兵爷们吗?”   蒙面人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彼此间连眼神都没传递一个,突然间便默契地挥着刀冲了上来!   卓应闲和聂云汉跟蒙面人打成一团,一时间只听得兵刃撞击的“锵锵”声,刀面反射着月光,竟还有点晃眼。   俩人面对这几个偷袭者倒是游刃有余,聂云汉一边与人拆招,还一边抽空去看卓应闲的情况。   这人的确身手敏捷,几个旋身将围攻的蒙面人晃得团团转,四把大刀同时向他劈来,他一个向后下腰轻松躲过,随即手腕一抖一转,手中刀挽了个花,游龙般地一别,顿时将对面几人的刀都挑了下来!   聂云汉不由喝彩:“好腰力!”   他这一分神,对面的人便攻了过来,当头就是一刀,他脚步溜滑地退了两步,才堪堪避开,回手跟人过了几招,才一脚踹在那人胸口,将对方踢出一丈远。   这一幕被卓应闲尽收眼底,他舔着牙尖嘲笑道:“聂兄,精力可得集中啊!”   聂云汉戏耍似地引着面前的对手闪转腾挪,嘴里也没闲着:“好不容易有机会领略阿闲你的功夫,自然是得好好看看。没想到你不光人俊俏,功夫也俊俏,汉哥没看错人!”   卓应闲懒得搭理他,想尽快结束这场打斗,抿起嘴唇专注迎战。   没想到隐藏实力的不止他们两人,这群偷袭者此刻竟然结成了某种古怪的阵型,齐齐向他们两人冲来。   聂云汉盯着那些人的脚步,眉峰一跳。   而卓应闲感觉眼前有点花。   这阵型不知道走什么诡异的步法,他明明看着眼前是一个人,可是只要对方移动起来,就带出无数虚影,卓应闲目不暇接,只能挥舞着手里的刀竭力抵抗。   过了不知多少招,他渐渐觉得体力不支,手中利刃也失去章法,只听得聂云汉似乎在不远处大喊:“阿闲,闭上眼!别看!这是‘乱花阵’,步法会迷人眼!用耳朵听!”   卓应闲当即闭上眼睛,心中冷笑,“乱花渐欲迷人眼”是吧?阵名倒是取得很风雅!   他耸耳听声,心中渐渐安宁下来,确定周围之人的方位之后,他忽地矮身,在地上滚了一圈,大刀直取几人脚踝,很快便听见布料破碎的声音。   聂云汉见卓应闲领略到位,放下心来,一边跟偷袭者缠斗,一边大喊:“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我们公子跟人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什么在这儿围攻我们?!”   卓应闲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对啊,现在我们还乔装着呢!   也不知怎么回事,偷袭者见卓应闲找到对抗乱花阵的办法,竟然丢下聂云汉不管,收缩阵型,齐齐向卓应闲攻去!   阵外留了两人,用以牵制聂云汉,阵内卓应闲再次疲于应付,眼看不支。   “呲”地一声,卓应闲的袖子被划破了!   聂云汉担忧喊道:“阿闲!”   “我没事,顾好你自己!”   卓应闲出了满头汗,被夜间凉风一吹,汗毛站了起来,他心头莫名闪过一个念头——出师未捷,此番我竟要折在这里了么?   这帮偷袭者功夫深不可测,为什么不一上来就用什么乱花阵马蹄阵的,而是费尽功夫拦马射箭,不嫌麻烦?   怎么都不像是真的要取我们性命,倒像是陪我们玩。   大晚上吃撑了出来遛食吗?!   他这一分神,步法和刀法又开始乱,左支右绌,疲于应付。   聂云汉被缠在阵外,十分焦急,他一发狠,出刀速度陡然快了几分,平地跃起一个横卷,径直往阵里强突,一下子落在了战阵中央,周围都是利刃,饶是他步法灵活,几个转身衣服便被划得破破烂烂,更有擦着他的耳际掠过,险些把他耳朵削下来!   卓应闲见他来硬的,不由焦急大喊:“小心点,你别管我!”   聂云汉这会儿倒是不言语了,专注砍人,无奈他的位置真是不好,群狼环伺,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这把新刀也不趁手,以前用惯了的制式刀还在马车上,为了不暴露身份,他随便在兵器库里挑了把,刀太轻,把握不好力度,刀柄太滑,这会儿他起了手汗,感觉快要握不住,刀刃太薄,不抗造,跟对面几人杠了这么久,已经崩了口。   至于刀背……   迎面刀影晃过,聂云汉连忙抬刀格挡,只听“咔”地一下,刀断了!   卓应闲见他失了兵器,更是担忧,挥刀前去护他,就这么一分神,被蒙面人们得了空,其中一人从背后过去偷袭,举刀就砍——   聂云汉猛地踹开眼前挡路的人,一个鹞子翻身跃到卓应闲身前,抱着他一转,生生替他挨了这一刀!   刀刃砍在人体身上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在这一刻陡然放慢了速度,卓应闲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皮肤裂开、血流出来的声音,头皮顿时炸了起来。   “聂云汉!”   只听对方闷哼一声,他压在卓应闲肩头的重量做不得假,分明已是到了强弩之末。   卓应闲一手扶着他,一手挥刀格挡蒙面人的袭击,两人一退再退,步伐变得极其沉重,而对面偷袭者却战力不减,一个个眼睛发亮向他们逼来。   聂云汉伸手到怀里掏出一样东西,突然在卓应闲耳边道:“……闭眼,捂住口鼻。”   这次卓应闲没愣神,当即照做。   聂云汉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洒,那些通体长满刺的小球叽里咕噜滚到了那帮偷袭者脚下,瞬间噼里啪啦地爆了起来,一刹那火光大炽,灰色烟雾随着火焰升腾而起。   蒙面人登时被掀翻了几个,剩余几人察觉不妙,止住了进攻,带着已经中招的同伴跳上树,施展轻功逃之夭夭。   卓应闲拖着聂云汉,捂着鼻子跑出十几丈外,到了一棵大树下,聂云汉才拍拍他的手臂,气息不稳地说:“可……可以了……”   话音刚落,他就支撑不住,直往地上坠去,卓应闲扶住他,搀他到树边靠着。   “聂云汉!你撑住!”卓应闲晃着他的肩膀,神情焦急,怒道,“谁要你救了?做什么冲过来送死?!”   “别晃,没事儿都被你晃死了。”聂云汉吐出一口气,幽幽地说,“担心汉哥啊?”   卓应闲懒得理他,扳过他的后背:“我看看你的伤——”   还看什么看,伸手一摸,全是鲜血,后边半边衣裳都浸透了。   他小心翼翼撕开聂云汉的衣衫,一道长长的刀痕从对方左肩斜穿到了右肋下,血源源不断涌出来,令人触目惊心。   “有金创药吗?”卓应闲摸摸自己身上,什么都没带,包袱倒是还在车上,可是那里边也没有药。   聂云汉摆摆手,表示没有。   卓应闲急得发火:“怀里又是铁伞又是小铁炮,净带些乱七八糟的,怎么药倒是不带了?!”   聂云汉虚弱地笑:“……不叫那名儿……刚刚那个叫‘横云破’。”   卓应闲心烦意乱,一边想着该怎么办,一边分神陪他废话,怕他不说话晕死过去:“早怎么不拿出来?”   “‘横云破’……烟有毒,刚刚那个距离都有点危险,我受过训,不怕……”聂云汉声音越来越小,“怕你……受不了……”   “不行,我得带你去找郎中。”卓应闲半抱着他,想把他拉起来,可惜聂云汉现在这样死沉死沉的,卓应闲一时竟用不上力。   聂云汉拉着他的手,轻声道:“阿闲,别费功夫了……”   “我不能让你死!”卓应闲眼睛通红瞪着他,强行压着自己慌张失措的心绪。   聂云汉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突然一软。   他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安抚道:“汉哥没那么容易死。听我说,我们‘赤蚺’有默契,刚刚兵分三路,他们四个要是脱了险,会在最近的镇口会合等着我们。你把马先解开,去找他们,带着雁声回来给我裹伤。我就在这儿等你们,天黑了没人能看见我……”   “不行!”卓应闲一口拒绝,“你伤成这样,万一那伙人再回来怎么办?!”   聂云汉有气无力地说:“马不见了,他们准以为我们跑了,你别跟我争,这事儿我比你经验丰富……快去!”   卓应闲见他慢慢闭上眼,眼看就要不支,心里火烧火燎,为难得要命。最后心一横,把他轻轻放下,站起来说:“我、我去了,你一定得在这儿等着我!”   “放心……”聂云汉睁眼冲他勾了勾嘴角,“我还有别的暗器,旁人要近身,我先弄死他。”   “我快去快回,要是找不到戴雁声,就给你抓个郎中过来!”卓应闲想通了关窍,也不再矫情,跑回路边把马解开,翻身骑上去,使劲一夹马腹。   那马儿本身伤得不重,就是被车扯着一直起不来,现在能起身,正想活动活动筋骨,这会儿撒开蹄子狂奔,转眼就跑了没影。   卓应闲在马背上颠着,心里堵得喘不上气,千万种情绪在汇集在胸口像是打了死结——这辈子还没人这么对他过,连师父都没有,没人为他这么傻乎乎地挡过刀。   这个聂云汉到底是什么样的奇葩,为个萍水相逢的人,至于吗?   要是我死了,不是对他更有好处吗?   等等!   卓应闲忽然觉得不对劲,倒吸了一口凉气,暂时不管那些汹涌澎湃的情绪,先把脑子里的线头捡出来捋个清明,越想越不对。   “疑我也没关系,阿闲你不必多虑,我可飞不出你铁鹤卫的手掌心。”   “无奈云汉心胸狭窄,当年一事,始终不曾放下,这次誓要为义父讨回公道,望义父在天之灵,勿怪云汉恣意行事。”   “质疑那么多做什么?问多了指挥使也起了疑,不放我走怎么办?”   聂云汉那张带着混球一般笑容的脸在他脑海中浮现,卓应闲顿时心里一沉。   “吁——”   他死命勒住马,掉转过头,往刚才遇袭的地方狂奔。   卓应闲本来就没跑出多远,这一来一回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现在东方已泛鱼肚白,天光即将大亮。   马蹄嘚嘚急速敲击着地面,卓应闲已经看见了前方歪倒在路边的马车,他急切地向前张望,脑袋像被人突然敲了一闷棍。   那棵大树下,现在连个鬼影都没有!   卓应闲气得咬牙切齿:“聂、云、汉!”   作者有话要说:   广告二人组:“赤蚺”出品,必属精品——精制铁伞,纯珍珠铁打造,专克箭袭,收放自如,携带方便,可谓居家旅行必备之物,只要九九八,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第7章 入城   太阳当空,天气晴好,一条偏僻小路上,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奔驰着。   为首的马车里,聂云汉除去上衣,侧身躺着,戴雁声已经帮他伤口缝了针,涂了药,现在正帮他裹着绷带。   血迹仍能从雪白的绷带上渗出来,赤白衬着鲜红,长长一条,配上他后背星星点点各种疤痕,看上去甚是骇人。   聂云汉疼得吱哇乱叫:“戴爷,我求求你,你现在不是仵作,我也不是尸体,你能不能手下留情?”   “你还知道疼?”戴雁声就看不得他这不惜命的样,先前缝针手要稳,他没敢折腾聂云汉,现在裹伤,他忍不住加大了手劲,好叫这人吃点苦头,长长记性,“这刀伤再深一点就见了骨,这么长的一道口子,你也不怕真变了尸体!”   “这不是没办法吗?”聂云汉额头冒起了豆大的汗珠,面色及嘴唇跟绷带差不多白。   戴雁声臭着脸,手底下稍稍轻了一点。   “本来以为是左哥安排的人,刚一交手就觉得不对。”聂云汉叹了口气道,“那帮人明显是冲着卓应闲来的,也不知道他得罪了谁,下手这么狠,像是要取他性命。”   “所以你就英雄救美了?”   聂云汉疼得“嘶”了一声,偏头看戴雁声:“词儿是好词儿,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这么怪。本来就计划搞场突袭,我好甩开他,谁成想这伏兵还被人掉了包——也怪我一开始没看出来,没能及时摆脱,眼看对方有难,我也不能见死不救不是?”   “那你就用自己扛?你跟卓应闲才认识一天,犯得上这样?哼,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戴雁声冷冷道。   “话本上常说,‘说时迟那时快’,当时真是没得选,只能硬扛。”聂云汉陪着笑脸,“放心,我心里有数,你看现在不也是有惊无险,甩开人的目的也达到了。再说,你这儿这么多灵丹妙药,这点皮外伤算什么。”   戴雁声嗤笑一声,没回话,给他披上了破破烂烂的外袍,聂云汉也只能趴着,看他收拾药箱。   那药箱上下好几层,每层都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容器各有不同,有瓷瓶,有皮囊,有竹罐,不一而足。   聂云汉讨嫌地伸手去戳,戴雁声猛地扣下上盖,险些夹住他的手。   “哎,摸摸都不行。两年了脾气怎么一点都没改。”聂云汉收回手,讪讪地说。   戴雁声白了他一眼:“这里头都是毒,我这是为你小命着想。”   聂云汉眨眨眼:“这两年又琢磨出什么新玩意来了?”   戴雁声没回话,将药箱整理好往车厢角落里一放,撩开车门口的布帘出去了,就听外头他跟万里风道:“我来赶车,你陪他聊吧。那人话忒多,烦人!”   聂云汉:“……”   万里风躬身进来,盘腿靠在一边,从腰间掏出一个一尺见长、两寸宽的铁盒,轻轻一按后端的机关,两侧顿时弹出两条缠着牛筋的铁片,铁片舒展开来,绷紧了中间的牛皮筋,这赫然是一把小巧玲珑的铁弓。   只不过这弓与平日里行伍所用不同,展开来也不到二尺,弓身漆黑,中间铁盒里有数支近一尺长的短箭,被绕圈绷在了一枚铁环上,铁环下面似乎还有更繁复精巧的机关。   聂云汉瞟了一眼:“连发弓可还能用?”   万里风拿出一条布巾细细擦拭:“昨晚试了试,好得很。两年没见,想死我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弓凑在唇边亲了一下。   聂云汉看她那痴迷的样子,不由轻轻笑了笑。   万里风继续擦她的连发弓,随意问道:“真就把他一个人扔在那了?”   “不是一路人,早点分开为妙。”聂云汉手枕着胳膊,脸上挂着淡淡的遗憾,“我们奔着拼命去的,何苦连累他。”   万里风笑道:“昨日你对他来回来去玩变脸,是不是把他弄糊涂了?不然他能轻易上你的当?你最后这一招,可够杀人诛心的,让他既恨你,又不能把你怎么样。”   聂云汉不由想起月光下卓应闲清秀的侧脸,心中微微有些抓挠,但抓挠归抓挠,事情分轻重缓急,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接下来咱们怎么办?”万里风问。   说到正事,聂云汉扶着车板勉强坐了起来,沉吟片刻后道:“卓应闲给的消息很笼统,不可尽信。但那个清心观,有必要去看个究竟。云虚子是不是因为擅长外丹术被抓还未可知,就算真的是被人掳走,是不是哈沁干的也不能确定。得把这些情况查明再说,不然冒冒失失追过去,怕是会被人带偏了路。”   “先去清心观?”万里风疑惑,“你不怕卓应闲追过来?万一他回去找宋鸣冲要兵怎么办?”   “让他追!他要是追过来,我倒是还能确定一件事。”聂云汉勾了勾唇角。   文州是个县,位于大曜中部偏南,从棠舟府一路往北走,策马狂奔,大约十日左右就可抵达。   聂云汉把两辆马车卖掉,换了一辆大一点的,那些拿来充数的商品也都换了现钱,每个人分别揣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他们五个人挤在一辆车里,车前并辔两匹马,一路优哉游哉赶路,半个月后才到了文州城。   宋鸣冲给他们备好了路引,他们扮做卖货归来的商贾,一路上畅通无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可是这次,过文州城门的时候,守城的衙役拿着路引对着他们比量了半天,又非要看看车里还装了什么东西,好说歹说都不行,非得让他们所有人都下来,一个衙役验身份,另一个查车。   好在聂云汉已让人把各自的武器全都藏进了车厢底下的暗格中,车上装的只有几个人的细软,衙役查来查去没有发现,才放他们入城。   万里风偷摸往衙役手里塞了点碎银子,偷偷打听:“官爷,怎么查这么严,最近城里不太平?我们就是过路的,图个安心。”   她相貌秀美,即便荆钗布裙也难掩清丽之姿,衙役不由地对她多看了几眼,语气柔和:“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县太爷不知道得了什么令,让对过往的人查得严一点。县城里太平无事,小娘子放心就是。”   “谢谢官爷,那我就放心了。”万里风对这衙役福了一福,转身离去。   她走出老远,那衙役还盯着她后背挪不开眼,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弹来一颗小石子,正中他眉心。   “哎哟!”衙役捂着头吱哇乱叫,那石子力道不小,崩得他额头顿时肿了起来,“他妈的,哪个王八蛋偷袭老子?!给老子滚出来!”   万里风走到马车边,戴雁声伸手撩开帘子,把她拉上去。   “做什么多生事端。”听着外边衙役还在骂骂咧咧,万里风对他埋怨道,“万一被他纠缠住,又有得烦。”   戴雁声没答话,坐回一旁。   聂云汉换了一身藏蓝色的衫子,似乎身上的伤已无大碍,气色也好了很多,英俊的面孔也显得神采奕奕。   他坐在对面,抱着胳膊坏笑:“这你可误会戴爷了,是羽书干的。”   向羽书冲万里风做了个鬼脸:“谁叫那人盯着你瞎看,眼神还那么讨厌。我没弹他眼睛算是我手下留情。”   “知道心疼风姐,算是没白疼你。”万里风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纸包,丢进向羽书怀里,“喏,先前剩的蜜饯。”   “谢谢风姐!”   向羽书眼睛笑成两条缝,打开纸包正要吃,不料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他本能要往后缩,那手似乎猜出了他的意图,一把掐在他手腕麻筋上,掐得他不由地松了手。   聂云汉另一只手正好接过掉下来的纸包,洋洋得意冲他笑。   “还给我!”向羽书不服气,冲过去就跟聂云汉厮打。   聂云汉把纸包举得高高的,让他抢不着:“有好吃的不先分给汉哥,这两年你学得不知礼数了啊!”   “就不给你!是风姐给我的!”   万里风看着这一大一小抢蜜饯,嫌弃地摇了摇头,侧身用手肘捣了捣一旁的戴雁声:“哎,方才错怪你了,给你赔个不是。”   “你觉得我会做那么无聊的事?”戴雁声靠着车厢正闭眼凝神,说话的时候也没睁眼,停了片刻,他又懒懒地道,“要是我出手,就把他眼珠子抠下来。”   万里风叹了口气,不予置评,敲了敲车板,对外边左横秋喊道:“左哥,走了。”   左横秋应了一声,驾着马车往城里走,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周遭情况。   这文州城里道路两边商铺林立,主路又宽又阔,常见车马往来,倒也是个繁华之地。   车里向羽书和聂云汉俩个二百五,头对头你一个我一个飞快抢完了蜜饯,正在吮手指。   万里风把刚刚打探到的情况告诉聂云汉,随后问道:“这么多天了,棠舟府那边一直没有动静,他们会不会沿路伏击咱们?”   聂云汉伸直两条长腿:“用不着,咱们甩开了铁鹤卫,是名正言顺的在逃犯,要是棠舟府出兵抓咱们,一定会大张旗鼓地来,没必要沿路伏击。”   “也真是奇了怪了,怎么没人管咱们?难道真是有意放我们出来?”   向羽书也好奇:“那个卓大人吃了那么大的亏,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再说了,他把咱们弄丢了,自己怎么交差?”   聂云汉微微翘起嘴角:“这你就别瞎操心了,人家自有人家的办法。”   文州县城比他们想象得要大,马车在城里七拐八绕,把这半边的路况摸了个七八成,然后到了一家看起来比较清静的客栈,这才停马下车。   几人要了两间地字号房,万里风和戴雁声依旧假扮夫妻,俩人一间,剩下三人睡一间。   进了房间,大家简单收拾,分别把各自的兵刃及装备安置妥帖,待太阳下山之后,便聚在客栈大堂吃晚饭。   一路舟车劳顿,他们都无甚胃口,一人点了一碗阳春面吃得稀里哗啦。   聂云汉吃着面,眼珠转了一圈,冲左横秋使了使眼色。   左横秋会意,立刻招来了店小二:“小二哥,咱们这文州城有啥好玩的地方没?我们几个刚到,想四处转转,您给推荐推荐?”   店小二见几人武夫打扮,便意味深长地笑笑:“要听曲儿喝花酒那得去长风街,这地方有名得很,您几位出门上了松石大街,往北一直走,第三个路口左转,一打听,准会有人给你们指路。”   “多谢。”聂云汉冲他拱手。   万里风笑吟吟地问道:“小二哥,我一个妇道人家,平日里供奉三清,最近有心事不平,想去观里上柱香,听说这儿有座清心观,不知道该怎么走,小哥可否告知一二?”   “妙音山清心观?就在城南门外。”店小二头摇得像拨浪鼓,“那不是什么好去处,本来香火也不旺,观里就观主和他徒弟俩人。老道士不务正业,天天忙着炼丹,去年就把清心观给炸了,你说谁还敢去那里上香?”   聂云汉表情夸张:“啊?!这么吓人!之后呢?”   “之后老道倒是消停了,但是道观破破烂烂的,更没人去。”店小二连连摇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上个月,那老道突然失踪了!这事儿是往山上送菜的菜农发现的,当时老道的寮房里一片凌乱,有打斗过的痕迹,地上还有血迹。县太爷派人查过,最后断定老道是被人掳走了。”   “哟,看来不是个好地方,风姐你还是别去了。”聂云汉道。   万里风捂着胸口,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是不能去。”   这时门口又来了几个客人,店小二冲聂云汉等人做了个礼,颠颠地跑去迎客。   聂云汉看大家也都吃得差不多,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道:“走吧。”   几人出了客栈,到了松石大街上。大曜不设宵禁,有些城市晚上比白天更热闹,眼前就是这种情况。   店小二说的长风街确实离这里不远,站在这个路口,都能隐隐听到丝竹之声。   聂云汉环视周围,沉声道:“左哥去长风街打探情况,风姐和戴爷在城里城外熟悉一下地形,我带羽书去清心观走一趟。”   几人点点头,便分头散开。   清心观在城南妙音山上,晚间城门关闭,两人要想出城,只能潜行。为避人耳目,他们先沿松石大街慢慢溜达。   向羽书能跟聂云汉单独出去,非常兴奋,这会儿看见满街琳琅满目的小吃,来了精神,一会儿买个糖糕,一会儿买包桂花糖,再一会儿又蹲在面人摊儿前不肯挪窝。   聂云汉踢了踢他屁股:“走了!”   “就等一会儿,我看看他做出来的是什么!”向羽书头也不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贩手里的面人。   这时小贩已经做好了面人的脑袋,往那身体上一戳,正在做最后的修整。   向羽书好奇地问小贩:“老板,人家都捏关公、赵子龙,要么就是嫦娥八仙,你捏的这是谁?”   小贩把做好的面人递给等候在一旁的姑娘,那姑娘接过面人,害羞地付了钱,低头迈着小碎步跑远了。   等她离开之后,小贩才说:“是人家的心上人。”   “还能定做?那你捏个我吧!”向羽书兴冲冲地把脸凑到小贩跟前,“把我捏得英俊一点!”   他话音刚落,就被聂云汉拎着后衣领给提溜了起来。   聂云汉压低声音,磨着后槽牙说:“信不信我把你变成面人?”   “我信!我信!汉哥我错了!”向羽书立刻变乖巧。   聂云汉面无表情扔下他,大步向前走去。   向羽书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小贩,快跑几步追上了聂云汉,掏出怀里的桂花糖,小狗似地拉了拉他的袖子:“汉哥,别生气,我请你吃糖。”   “羽书,你本来便不是‘赤蚺’的正式成员,不识规矩倒也罢了,念在你年纪小,汉哥纵着你点没关系。”聂云汉没看他,目视前方,压低声音道,“但赤蚺执行任务九死一生,不听号令,就是送死的第一步——别让我后悔把你带出来!”   向羽书一听他这话,顿时慌得不行,紧紧拉着他的胳膊:“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听你的话!”   生怕保证不管用,他把刚才买的各种小玩意全都掏出来扔在地上:“这些我统统都不要了,你信我!”   聂云汉瞟了一眼地上那摊乱七八糟的东西,蹲下把装着桂花糖的纸包和其他几种零嘴捡了起来,塞回向羽书怀里,摸摸他的脑袋:“别浪费吃的。”   这会儿向羽书才敢喘气,跟在聂云汉身边:“打我骂我都没事,就怕你刚刚那样,快吓死我了。”   “这就吓死了?”聂云汉这会儿才对他露出笑脸,“真是兔子胆儿!”   向羽书不吭气,他知道聂云汉爱跟他抢东西吃,爱逗他玩儿,但内心里是真爱护他的,他自然也是把聂云汉当亲大哥一样敬重爱戴。   让大哥打两下骂两句完全不算事儿,但是只要他表现出一点点失望的样子,向羽书就觉得好像有人在拿针扎自己的心。   以后绝对不能再这么由着自己的性子了!   两人从松石大街拐上小路,在重重夜色的掩护下,施展轻功,翻越城墙,匆匆地往城南妙音山奔去。   所谓妙音山,根本就是个小土丘,估计风水也不怎么样,现在暮春四月,别的山间都一片郁郁葱葱,就这里光秃秃的,像是拔了毛的鸡屁股——拔得还不是特别干净,间或有几棵树长在山上,看着都觉得特别尴尬。   聂云汉尤其尴尬,就这么几棵稀疏的树,都没地方隐藏身形,明日又是望日,月亮大银盘似地挂在天上,皎洁的月光下,他们这样的夜行者简直无处遁形。   两人悄悄躲在山脚一棵看起来稍显壮硕的树下,向羽书问道:“这可咋办?”   聂云汉探出头,往山顶上看,遥遥看见一座破败的道观。   那道观是真破,从他站的位置看过去,都能看出来它大殿的斗拱缺了一半,在夜色中矗立着,像头缺了一只角的牛,蠢里蠢气的。   “没事,咱们没地儿藏,别人也一样没地儿藏。”聂云汉低声道,“走吧,注意周边动静。”   到了那道观前,聂云汉才发现,此地比他想象得还要破。   大门已经形同虚设,门已经被毁损,写着“清心观”三个字的牌匾也要掉不掉地悬着,两边围墙半人多高,垒得高低不平,前凸后进,一看也就是防君子防不了小人。   聂云汉和向羽书一边打量周遭环境,一边进了观中。   观里只有那栋极其简陋、斗拱缺了一半的三清殿,殿后即是小院,院子两侧并列几间寮房,其中一半已经坍塌,想必这就是云虚子的杰作。   聂云汉冲向羽书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转身去查探三清殿,聂云汉则握紧腰间佩刀,轻手轻脚向完好无损的几间寮房走去。   第一间应该就是云虚子的房间,里面所有陈设都被掀翻在地,地面墙面都有斑斑血迹,由于时日已久,变成了黑色。   聂云汉收敛呼吸,仔仔细细观察一遍,没发觉有什么异常,便轻轻退了出去,谁知他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就撞上了一个人的胸口,接着颈间一凉,一口刀搁在了他的肩上。   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聂千户,别来无恙?” 第8章 发现   黑暗中,卓应闲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慵懒的哑意,响在聂云汉耳边,像是一把小刷子,撩得他心猿意马。   聂云汉微微偏过头,手指捏起刀背,把刀刃微微拉远了些,低声道:“阿闲,这么记挂着我么?”   费了半天劲在棠舟府找到这个人,却被他整得晕头转向,将自己摆了一道,卓应闲心里憋着一把火。   十天赶路,五天蹲守,的确是时时刻刻心里都“记挂”着这个混球,此刻终于逮到人,又听到这油滑的调侃,卓应闲的怒火陡然被盖了下去,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顿时轻松不少。   但火烧完,胸腔里还剩了一锅炭,泛着点点火星,须得找个办法好好出口气。   “聂兄为我受了那么重的伤,卓某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自然会惦记。”卓应闲说着,伸手点上聂云汉的左肩,沿着那道伤,斜着往下一寸寸地按,手上用了力道。   “嘶!”聂云汉不由地一哆嗦,“手下留情!”   卓应闲揶揄他:“用苦肉计骗我的时候,对自己倒是挺狠,怎么现在怕疼了?”   “我说那是个意外你信么?”聂云汉陪着笑脸,“好歹也是护了你,你何必……”   “你还敢说!”   聂云汉趁他松神,忽地向一旁撤脚,猛地侧身下腰,躲过刀刃,反手去捏卓应闲的手腕。卓应闲腕子灵活一转,从他掌边滑过,躲过了这一抓。   寮房内空间狭窄,并不适合使用兵器,卓应闲随即把刀丢掉,赤手空拳地与聂云汉过招。   双方你来我往拆过十余招,卓应闲主攻,意欲拳拳到肉,聂云汉主守,托掌格挡,将他的攻击一一化解,脚步灵活,身形轻盈,嘴角还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卓应闲看了更是气恼。   两人身体贴得紧密,你来我往比划着,不像是打架,倒像是跳舞。   聂云汉似乎是故意惹他生气,一边轻而易举地避开他,一边调侃:“阿闲,现在可是你追着我不放,你知道我喜好与人不同,万一我误会了可如何是好?”   “聂兄的传家宝还在我处,卓某既承了你的救命之恩,又怎能私吞你的宝贝!”   卓应闲忽地从怀中掏出那枚绿玉戒指,扔向聂云汉的面门,试图以此来吸引他的目光,顺势出招。   谁知聂云汉看都不看,右掌将戒指撩上天,左手抓住了卓应闲冲他咽喉攻来的右腕,忽地一矮身,右手钳住了对方空闲的左腕,双手同时发力,别着卓应闲的胳膊从他头上一转——   卓应闲双臂交叉,被聂云汉锁在了胸前,后背抵着他的胸膛,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融融热意,心脏似乎跳得还挺快。   “被我抓住了!”聂云汉笑道,一伸脚,用脚面接住了从天而降的绿玉戒指。   “放、开、我!”卓应闲咬牙切齿,他使劲挣了挣,但聂云汉力气颇大,竟是纹丝不动。   无奈之下,他伸腿去踢聂云汉接着绿玉戒指的那只脚,谁知聂云汉轻巧地把戒指踢到一边,抬腿一别一缠,卓应闲双手被缚,一脚失去重心,顿时跌进了聂云汉怀中,比起刚才贴得更紧。   聂云汉拥着他,声音突然正经了起来,在他耳畔轻声道:“此行颇为艰险,阿闲你别跟着我了,如何?汉哥怕你伤了性命。”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卓应闲冷笑一声,“不是你故意让我追上来的吗?!”   聂云汉一怔,站直身体,松开了束缚着他的手。   卓应闲一个箭步迈了出去,瞬间离他两步远,仿佛他身上沾着什么疫病似的。   “你的话我也听不懂。”聂云汉见他这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自嘲地笑了笑,随即脚尖一挑,地上的绿玉戒指便落入了他的手心。   卓应闲把自己丢在地上的佩刀捡起来,挂在腰间,好整以暇道:“若不想我找你,何必之前特意跟我追问清心观的事。”   “这你可误会了,我不过就是问问皇帝为什么突然要我们去查哈沁。”聂云汉揣好戒指,神色坦然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戒备心强了点,这你能理解吧?”   卓应闲一手按着佩刀,一手背在身后,站在他跟前不远处:“聂兄担心什么我能明白,但我与聂兄不是敌人,希望你别把我置于难处。”   “既然能理解,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请便。”   聂云汉走到他近前,表情堪称和颜悦色,但眼神颇为玩味:“我们甩开你堂堂铁鹤卫私自行动,已经算是逃犯,你为什么一个人追过来,而没去找宋鸣冲调兵?如若有帮手,想必你早就把我等擒获了。”   “我的目的是完成任务,不是把你们变成阶下囚。”卓应闲神色坦然,“况且被你们甩开,丢的是天大的面子,怎么会送上门去被人奚落。带兵大张旗鼓地追,一定会打草惊蛇,不如我自己暗中寻来,这不就把你堵了个正着?”   明亮的月光从破烂不堪的窗户中照进来,卓应闲向后又退了几步,正退进月光洒下的阴影中,他的表情也变得晦暗不明:“聂兄真是让我好等,我已经在这守了五天了。”   “我……那啥,不是受伤了么?经不起颠簸。”聂云汉挠挠后脑勺。   卓应闲眼前又浮现他为自己挡刀的那一刻,这一路追来,原本被戏耍的恼火也散去了大半,但是想起那个场景,心里仍是像被人捏了一下那般难受。   这种感觉说来也怪,明知道是被哄骗,却偏偏又为他心疼。   实在是太讨厌了!   “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毫无意义的苦肉计。”他强行压下这种别扭的感觉,沉声道,“我不欲与你为敌,你也不必对我如此提防。任务完成后,我定会替你和关前辈向皇上美言。”   “当真?”   卓应闲喉结滚了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聂云汉无声地笑了笑,他半身浸在月光中,光影把他英俊的脸庞勾勒得十分立体,这笑容颇有些摄人心魄。   “你要是骗我,又当如何?”他无赖一般,不依不饶地问。   “那我便……”   卓应闲面上划过一丝犹疑,似乎还带了些歉疚,迟迟没有答话。   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大吼:“汉哥!”   “羽书!”聂云汉神色一凛,拔腿便向外跑去,卓应闲紧紧跟上他。   声音是从前面三清殿传来的,聂云汉和卓应闲同时抽出佩刀,背靠背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迈入大殿后门,眼前就是三清石像的后背。   卓应闲轻声道:“我在这里守了几天,未见有人来过,怎会突然……”   “如若有人偷袭,必然是跟着我们过来的。”   聂云汉目光警惕,无奈三清殿内相当宽敞,月光只能照在窗口和门口附近,大殿其余地方都是一片乌漆嘛黑。   卓应闲冲聂云汉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右边,自己去左边,谁知聂云汉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低声道:“不行,刚刚我就不该跟羽书分开,这会儿绝对不能再让你落单!”   两人正欲往大殿右侧查探,却听得左侧传来“咚咚咚”的声响,聂云汉立刻大跨步地挡在卓应闲身前,半是掩护半是引领地向左侧探查而去。   清心观本来就是个小破道观,这三清殿也并不威武雄壮,除了三清石像之外,两侧看起来空空荡荡,连窗户都没有,只是黑乎乎的一片。   聂云汉怕打草惊蛇,不敢掏火折子,拉着卓应闲闭目贴墙前行,好叫双目适应当下光线。   他们缓慢迈步,手里下意识地握紧刀柄,循着那“咚咚咚”的敲击声往前走。   谁知没走几步,敲击声居然停了。   卓应闲不由地睁开眼,却发现前方不远处有道蓝莹莹的光线,幽幽地浮在地上!   他心里一哆嗦,抓住了聂云汉的袖子:“有鬼火!”   “在哪?”聂云汉睁开眼,看到那团蓝色的光,倒是乐了,反手拍了拍卓应闲的手背,“别怕,是羽……”   “书”字还没说出口,俩人就听见前边传来一阵鬼哭狼嚎:“汉哥!汉哥!我是羽书!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快来救我啊!这里好黑啊,我要吓死了!”   聂云汉:“……”   孩子真让人丢脸。   卓应闲讪讪地松开聂云汉的袖子:“……”   聂云汉循着蓝色幽光过去,原来靠近墙角处居然有个二尺见方的洞,这一片黑咕隆咚,如果不是向羽书举着火折子照向这里的话,搞不好他跟卓应闲也有可能掉进去。   那场面就好看了。   两人蹲在洞口,冲着光源往下看,只能看到蓝莹莹的光,凑近了这光还挺强,卓应闲被刺得闭了闭眼。   “羽书?”聂云汉对着下面喊。   向羽书惊喜大叫,声音劈了叉:“汉哥!我在这!快救我上去!”   聂云汉也掏出腰上挂的火折子,打开吹亮了往下照:“别着急上来,看看你那周围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向羽书用火折子照着周围,“这是个陷阱吗——汉哥,道观里为什么会有陷阱?”   “你再看仔细点!”聂云汉皱起眉,冲下喊道。   卓应闲退后几步,打量着这个洞,表情甚是疑惑。   聂云汉手里的火折子照向他,光线刺眼,卓应闲本能抬手挡了一下。   “想什么呢?”聂云汉嘿嘿一笑,收回火折子。   卓应闲皱了皱眉:“你们的火折子,为什么是蓝色的光?”   聂云汉冲他招手:“过来给你看。”   虽然有点忌惮那蓝色幽光,卓应闲还是没压住心里的好奇,凑过去蹲在聂云汉身边。   聂云汉手里拿着火折子转了转,火光“倏”地暗了下去,变得不再刺眼,他才递给卓应闲。   “这火光还能调明灭?”   卓应闲十分惊奇,双手接过来,发现这并非一般的火折子,而是同样由珍珠铁制成,非常轻盈,圆管内有一层薄薄的铁片,铁片上有个很小的扇形缺口,露着微弱的光,能看得出底下有一个散发着蓝色火光的小球。   “转这个能控制铁片缺口大小,火球露出来越多,光线越强。”聂云汉看他像个见了新奇玩意的孩子,忍不住笑了笑,给他指了一下圆管前端能够活动的圆环。   卓应闲按着他的指引,轻轻转了转圆环,铁片缺口变大,下面小球燃烧的火光果然更亮了一些。   “这个小球是什么?”   “义父做的,我也不懂。”聂云汉挠了挠额角,“他说过大约跟鬼火差不多,似乎是我们骨头里的什么东西能发光,他取出来用在这里边。”   卓应闲吓了一跳,把手里的火折子扔回给他:“用人的骨头?”   “傻瓜,怎么可能。”聂云汉接着火折子,笑道,“都是动物骨头,有野狼的,还有野兔的,或者军中死了战马,才把骨头拿过来烧制。”   听了他的话,卓应闲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我不学无术,义父才没把这些技艺教给我,他儿子,我义弟才是他传人。”聂云汉手指伸进蓝色火焰中玩着。   卓应闲瞪大了眼:“不烫吗?”   “温度很低,热乎乎的。”聂云汉想起他刚才害怕的样子,坏笑着低声问,“阿闲,你是不是怕鬼?”   “谁说的?我不怕!”卓应闲矢口否认,探头往那坑里看,试图转移话题,“也不知道羽书有没有发现。”   坑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想必是向羽书在翻找什么。   卓应闲转回身看聂云汉,谁知就看见他把火折子放在下巴底下,蓝幽幽的光照得他的脸如同鬼魅一般!   “啊!”   他吓得一声尖叫,顿时失了平衡,身子一歪向后倒去,眼看就要跌进那洞里。聂云汉赶紧起身,一把搂住他的腰,把他勾了回来。   两人脸对着脸,鼻尖对着鼻尖,呼吸相闻。   卓应闲只听得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聂云汉却笑了笑,把他松开,向后退了几步,诚心诚意地说:“抱歉,不知道你这么怕,不该吓你。”   “无妨。”卓应闲死撑,坐在另一侧,尽可能调整呼吸,生怕被对方注意到自己的慌乱。   俩人都不说话,空间突然变得特别安静,静得令人觉得有点尴尬。   于是他俩又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聂云汉:“接下来……”   卓应闲:“等明天……”   面面相觑,俩人又同时闭了嘴,大眼瞪大眼地看着对方。   突然洞里传来“咣当”一声巨响,聂云汉“腾”地起身,伏到洞口:“羽书?出什么事了?”   只听得向羽书在洞里惊喜地大喊:“汉哥,有发现!”   作者有话要说:   香芋酥:你俩谈情跳舞,苦活累活都给我…… 第9章 机关   一听有发现,聂云汉和卓应闲对视一眼,便也要下洞去看。   考虑到聂云汉的疑心病,卓应闲主动道:“我先下。”   “稍等。”   聂云汉从腰带上拆下个小铁盒,对着墙面按下机簧,铁盒中飞出一枚细小的箭头,尾端连着手指粗细的绳索,“嗖”地扎进砖缝中,再听得轻轻的“咔嚓”声,像是固定在了墙面里。   “这是攀墙绳。”聂云汉看出卓应闲的好奇,主动解释,他扥了扥绳子,见卡得很结实,放了心,把火折子塞进卓应闲手里,“这洞怕是好下不好上,免得一会儿咱们三人都陷在这里。你给我照着光,我先下。”   借着火折子的蓝光,卓应闲往下看了看,遥遥看见洞底,似乎不浅。   聂云汉对着洞口喊道:“羽书,这里多深?”   “大约两丈。”向羽书的声音遥遥传过来,似乎已经离洞口有一定的距离,“你们快来,这里有密室!”   “这就下去!”   聂云汉说完,手里握着铁盒,径直跳进了洞里。   卓应闲在洞口举着火折子,见那绳索不断伸长,然后“扑通”一声,听到了聂云汉落地的声音。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那绳索,发现是类似牛皮筋一般的材质,四股拧成一股,触手感觉十分坚韧。   “阿闲,先把火折子扔下来。”洞底传来聂云汉的声音。   卓应闲依言照办,先将火光调至最小,再往洞里扔去,莹莹一点落下,被聂云汉接住,然后他哄孩子一般地说:“好了,跳吧,我接着你。”   “……”卓应闲磨了磨牙,“用不着,你走远点!”   聂云汉笑笑,依言走到一旁,借着光观察周围,发现这里光秃秃的一片,像是个狭长的走廊,通往不远处,那边黑漆漆的,只有一点幽幽的蓝光亮着,还在不停晃动。   “汉哥,你下来了吗?”蓝光处传来向羽书的声音,颇有些急切,“这里有好多奇怪的东西!”   “来了!”   待卓应闲安全落地之后,两人便往向羽书那边走,到得近前,才发现那里有扇门,推门而过,将火折子亮度调到最大,便看到这是一个巨大的房间。   房间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器皿,空地中间有一尊高大的丹炉,旁边有张大木桌,桌上放了很多瓶瓶罐罐,还有一些绢筛、马尾罗和研磨器。   靠墙则是几个顶天立地的木头架子,架子上摆满了纸包、木罐、铁罐等物件,此刻向羽书正撅着屁股,打开了架子底层的一个铁罐,正探头去闻,被这突然亮起来的光线晃了一下眼。   “嚯!这么壮观,这应该就是云虚子的丹房。想必是他之前的丹房炸了,又在这里建了一个。”聂云汉对着房顶照了照,发现老道很是细心,特意留出了散烟的孔道,“可这上面就是三清殿,他不怕下次连三清像都给炸飞了吗?”   “汉哥!”向羽书回头,看见卓应闲,吃惊地睁大眼睛,“卓……卓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卓应闲面无表情地冲他一点头,一言不发,把解释权让给了聂云汉。   他借着光往墙上看了看,发现了几个烛台,便用自己携带的普通火折子点亮了上面的蜡烛。   也不知道这蜡烛里添加了什么东西,火焰极高极亮,把这房间照得如同白昼。   聂云汉也没多跟向羽书说什么,随手熄了手里的光,赞道:“还是阿闲你聪明。”   眼前光亮起来,他才注意到卓应闲穿的是一身竹青色的袍子,更显得清秀俊逸,只是表情冷漠得紧。   这个人笑起来一定很好看。聂云汉不合时宜地走了神。   “这里应该是云虚子研究外丹术的地方,自然会有烛台。”卓应闲冷冷道,“想必是聂兄怕打草惊蛇,没有燃灯的习惯。卓某在此守候了五天,确信这里没有别人,请你放心。”   听了他的话,向羽书愣愣地看向聂云汉,迈着小碎步挪到他身边,拉拉他的袖子,小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卓大人英明盖世,猜到我们要过来,一早便在此守候,还能怎么回事?!”聂云汉目光在密室中扫视了一圈,看向卓应闲,“不过,既然你在这里守了五天,怎么没发现这个密室?”   卓应闲看着密室里的物件,嘴唇抿得紧紧的,脸上颇有怒意,听到聂云汉发问,沉声道:“我已经将清心观上下查过数遍,并未发现这里有什么密室机关,敢问向兄弟,刚刚是怎么掉进来的?”   “啊?我啊……”向羽书挠挠后颈,表情有点尴尬,“我跟汉哥分头查探,刚走到三清殿这边,有点尿急,想到这个角落里解决一下,也不知道是碰了哪儿,脚底下突然一空,就……”   聂云汉转悠着,随手打开架子上的各种器皿查看,听到向羽书这么说,哈哈大笑起来:“摔没摔着你牛儿?摔坏了可就没法娶媳妇了!”   向羽书臊得脸通红:“没有!好着呢!”   卓应闲却没被他们逗笑,若有所思:“所以上面的机关应该是由液体触发……”   “这云虚子老道,不知道长了个什么脑子,竟然想到这个办法!”聂云汉调笑道,“倒是妙得很!”   “老东西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歪门邪道倒是一门灵!”卓应闲面色阴沉,脸颊上隐隐可见咬牙的痕迹。   向羽书咋舌道:“这也太恶心了吧?用尿?可是我刚刚经过,没闻见味儿啊!”   “用用你的脑子!”聂云汉恨铁不成钢,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用液体,未见得是尿!再说,那个机关应该是应对不时之需的,云虚子应该另有通道出入!”   “也对……”向羽书讪讪,“刚才那个洞,连我掉进来都跳不出去,老道士也不知道会不会功夫,肯定不会这么难为自己。”   “据我了解,云虚子会一些功夫,轻功不错,但他平日里也懒于操练,身子骨也不算硬朗。” 卓应闲仔细观察着丹房里墙壁四周,突然快步走到一侧靠墙的架子跟前,那架子上放了许多书籍,他正用手一本本地捋过。   聂云汉跟过去看,全都是炼丹一类的古籍,比如《太清石壁记》、《丹房须知》、《石药泉雅》等。   只见卓应闲眉头一皱:“这本……”   他修长的手指停在了《秋日中天》上,顿了顿,试图将书抽出来,便感觉这本书不似纸页制成——   书身一倾斜,旁边书架突然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徐徐翻转,竟是开启了一扇小门!   向羽书诧异地跑过来:“密室外还有密室?!”   “不是密室。”聂云汉弓下腰,穿越那扇小门,“这就是原本他离开的通道。”   卓应闲和向羽书跟在聂云汉身后,门后是一连串向上的台阶,台阶末端则是一块活动的木板。   聂云汉敲了敲木板,试着向外推,推不动,但木板周围有缝隙,明显是可以移动的。   “你滑动试试。”卓应闲站在他身后,语气有些急切,“向左滑,听说老道擅用左手。”   聂云汉依言照做,木板果然能向左徐徐滑开,可他们还没高兴一瞬,就发现木板外还有东西挡着,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伸手去摸,还是木头,只是这次是真的推不动了。   “既无光,有可能在室内。既然老道身体并不强健,应该不会给自己设置什么障碍。”聂云汉思忖道。   向羽书站在最后,又气又急:“怎么这么多关窍?跟关爷做的东西似的。”   聂云汉回头,对上卓应闲的眼睛,两人听了向羽书的话,皆是心头一动。   卓应闲向上踏了一步,跟聂云汉并排站着,两人极有默契地负责自己那半边,伸手在木板与障碍物的夹缝中细细摸着。   “在这!”卓应闲突然喊。   也不知道他触动了什么,只听障碍物外传来“嘎吱”“嘎吱”物体移动的声音,接着面前的障碍物便缓缓滑开,露出了一个方形的洞口,黯淡的夜光映入他们的眼帘!   聂云汉怕外面有危险,一手挡在卓应闲身前,一手按在刀柄上,缓缓向上爬去。   卓应闲也护着身后的向羽书,警惕地跟在聂云汉身后。   聂云汉耸着耳朵仔细听了听,然后缓缓探头,发现洞外的事物有点眼熟。   “上来吧,没事。”他大步走上去,“这是老道士的寮房。”   几人陆续爬出去,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密室通道在床下,只有把床搬开才有可能发现通道入口,如果不仔细探查,也是看不出来哪块木板可以挪动。   床很重,如果想搬开的话,就用到一处机关,想必也是云虚子设计的。   这个机关有里外两个触发点,里面的那个正是刚刚卓应闲碰到的,而外面的则在被床头挡住的墙上——轻轻按下,那床会沿着一处滑杆自动弹开,想要恢复原样则容易得很,用手把床轻轻往回一推便可。   聂云汉抱着胳膊看着眼前一幕,连声赞叹:“老道士脑子还真是好用,如若义父生前遇上他,两人一定聊得来。”   向羽书忧心忡忡:“会不会就是因为关爷不在了,哈沁狗贼才盯上这老道?”   “……有可能,但我们查探过清心观,并没发现独峪人留下的踪迹。”聂云汉看向卓应闲,“阿闲,朝廷探子有没有给出线索,能证明这是独峪人干的?”   卓应闲一时没回答他,他剑眉紧蹙,像是在思考什么,面色隐隐有怒意,背在身后的双手无意识地握起了拳头。   “阿闲?”聂云汉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发觉他身体紧绷得像块铁板。   卓应闲随即反应过来,借着夜色掩饰刚刚的失态:“什么?”   “朝廷有没有证据,认定云虚子的失踪跟独峪人有关?”聂云汉没有追问他刚刚为什么走神,语调轻柔,不似质疑,像只是正常的询问。   “不太清楚,我只是接受皇命,岂敢跟皇帝刨根问底。”卓应闲道,“这里已经被县衙差役翻了好几遍,就算有什么证据也一定在县衙,不如明日去跟县太爷问个清楚。”   聂云汉沉吟片刻,觉得他说得有理,于是几人将刚刚发现的密室通道恢复原样,又去了三清殿,找到向羽书掉下去的洞口,找到机关所在,将洞口封闭好——果然普通人用肉眼完全看不出关窍所在。   折腾完之后,卓应闲取了放在旁边寮房的包袱,聂云汉笑道:“至少汉哥当天把你的包袱留下了,还算够意思吧?”   ……收获白眼一枚。   三人回了城,在街上听到打更的经过,才知已经子时正。   卓应闲重新“归队”,自是不好叫他跟大家挤一起睡,聂云汉笑盈盈地看向他:“阿闲,咱俩睡一间如何?有你看着,我必不会再跑了。”   他笑得挺诚恳,偏含了几分促狭,又是在故意逗弄人,卓应闲扭头不看他,冷漠道:“我无所谓。”   “多谢信任。”聂云汉收起笑容,认真地冲他一点头。   进了客栈,好一通敲门,才把打着哈欠的店小二叫醒,聂云汉先叫向羽书回去休息,然后开了间天字号房。   进房之后,聂云汉让店小二打了水,两人简单擦洗过后,合衣躺上床。   卓应闲表现得很乖巧,聂云汉让他先洗他就先洗,让他睡里边他就睡里边。不是他逆来顺受,是不想跟对方多废话,免得那人再没羞没臊地满口胡沁。   床很宽大,他面朝墙躺着,胳膊底下压着佩刀,鼻尖几乎快要贴在墙面上。   聂云汉虽然嘴上轻佻,但也绝对不会占人便宜,因此他背对着卓应闲,怕挤着人家,又怕人家不习惯和他睡在一张床上,也紧紧贴着外侧床沿,不欲招人嫌弃。   他们俩谁也没看谁,便不知道两人中间隔了两肘宽的距离,几乎都能再躺一个人了。   “阿闲,睡了吗?”聂云汉低声问。   卓应闲犹豫了一会儿,才对着墙答道:“没。”   “你们收到的情报里,有没有关于云虚子徒弟的线索?可否知晓此人姓名?”   “情报中并没提及他的姓名,只说云虚子徒弟在案发当日并不在本地。想必他跟本案无关。”卓应闲顿了顿,“你怀疑他?”   聂云汉抱着胳膊侧躺着,半晌后道:“案发当日不在本地,也不能证明他与本案无关,也不知他事后有没有露面。”   “或许是寻他师父去了吧。”   “官府都没有线索,他又要往何处去寻。如果他有线索却没告诉官府,这不刚好证明此人心中有鬼?”   “如果是他不信任官府呢?”   聂云汉低声笑了笑:“阿闲,你虽是官府之人,倒是很会站在别人立场思考。”   “聂兄真是擅长胡搅蛮缠。”卓应闲哽了哽,“睡前不宜思虑过多,早些休息吧。”   “其实我觉得云虚子没有被独峪人掳走,他像是出去避难了。”聂云汉自顾自说道。   卓应闲转过身来,看着他背影:“为什么这么说?”   聂云汉依旧背对着他:“我在云虚子的寮房中发现了他留给徒弟的记号。”   “什么记号?为什么我没发现?”   “这种事自然我们‘赤蚺’最擅长。”聂云汉打了个哈欠,“早些睡,明日去官府问过,我可以再带你去清心观看看,反正有你在,我也不用再躲躲藏藏。”   卓应闲盯着他的后脑勺,心不在焉道:“好。”   聂云汉没再说话,片刻后,他的呼吸变得绵长,轻声打着鼾,似乎是睡熟了。   卓应闲悄悄坐了起来,拿起手边的佩刀,一条腿跨过聂云汉,想要下床,谁知就在这个时候,聂云汉突然翻身起来,将他压在床上,右腿别住他的左腿,双手按着他的双腕。   “放开我!你到底想干什么?!”卓应闲剧烈挣扎,可惜聂云汉全身力量压在他身上,这一身腱子肉倒是很够分量,让他动弹不得。   聂云汉脸上挂着笑,先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卓应闲,随后伏低身子,鼻尖贴近他的脸,在他耳畔轻声问:“别闹,跟汉哥说实话,你到底是谁?!” 第10章 身份   卓应闲挣了挣,仍旧无济于事,他气得呼吸急促,扭着头恶狠狠地瞪着聂云汉。   在聂云汉看来,他就像一只色厉内荏的小兽,明明已经被人牢牢控制在手掌心里,却还要做出一副凶恶的样子试图维护自己的尊严。   聂云汉像是哄孩子:“快说,乖~”   “我是卓应闲,大曜皇帝亲卫,铁鹤卫镇抚使!”卓应闲极其讨厌他这种口吻,压着声音一字一句道,“不想死的话赶紧松手!”   “撒谎。”聂云汉舔着虎牙,借着月光洒下的一室清辉看着眼前人,眼睛亮得如同两枚星子,“你最好跟我说实话,不然……”   “你想怎么样?!聂云汉,你别不要——”   “脸吗?命我都不要,脸要来作甚?”聂云汉按着他的手上用了力道,“你尽管放心,我没有强迫别人的爱好。”   卓应闲轻叹一声,似乎是放了心,全身的肌肉也松弛了下来:“既然如此,先放了我。”   “放了你,怕你不好好说话。”聂云汉起身,一腿跪在他屁股上,把他死死压住,然后再将他双手反剪到背后,“我知道你不是铁鹤卫,别跟我装蒜。”   “你又没见过铁鹤卫,怎知我是假的?”卓应闲不服气,额头抵在枕头上,闷声闷气地说,“令牌官服俱在,你凭什么怀疑我?”   “靴子不对。”   卓应闲:“……”   他回想起初见面的时候,聂云汉曾经盯着自己的靴子怔了怔,顿时郁闷地叹了口气。   千算万算,没想到第一眼就被人识破了!   聂云汉道:“官服或许勉强合身,可靴子大小却难将就,市面上买不到官靴,你只能另寻相似款式。不过这一点也不足以让我断定你是假的。”   他展开卓应闲的手掌,点了点掌心和虎口处的茧子,这动作很轻,可却让卓应闲觉得那只手从掌心到胳膊都麻嗖嗖的。   “给你戴戒指的时候就发现了,你拿的是制式刀,可你这双手,是练剑的手。”聂云汉低声道,“剑主巧,刀主力,起茧子的位置和厚度会不尽相同。铁鹤卫未必都使刀,可你明明用剑,却拿一把刀来,未免太欲盖弥彰!”   卓应闲嗤笑一声,没再回他,身体突然向上反弓,被别到后背的双臂扭曲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他似乎完全不怕疼似地转过身来,聂云汉怕真的伤到他,手下一松,便被他一脚从床上踢了下去!   挣脱束缚之后,卓应闲连佩刀都不要,直接向窗外跳去,从三楼轻松而下,在月色中很快消失了踪影。   聂云汉勾起嘴角笑了笑,也轻盈地跳出窗外,一路潜行,很快便看到了卓应闲那抹竹青色的身影。   卓应闲径直向清心观奔去,直接冲进云虚子的寮房,驾轻就熟地摸出了柜子里存放的火折子,点起蜡烛,端着烛台仔细地查看四周墙角。   “你就是云虚子的徒弟,对吧?”   这个背后灵一般的声音传来,卓应闲心里顿时一沉,坏了,中计了!   他回头看,果然见聂云汉抱着双臂,歪歪斜斜地靠着门框站着,脸上挂着盈盈笑意。   “你刚才是故意的吧,就是看我是不是回这来。不然我怎么可能从你手里挣脱。”卓应闲神情低落,恨恨道,“‘赤蚺’果然阴险狡诈!”   聂云汉收敛起轻佻的表情,走到他跟前,“阿闲,抱歉,我并不想给你虚假的希望,只是想确认你的身份。”   “你不是早就猜到了么?”   “猜归猜,还需要证据。先前虽看出你不是铁鹤,但我知道你不是坏人,甚至涉世未深,堪称单纯。”聂云汉看着他,坦诚道,“本不想让你搅进这滩浑水,才想甩开你,不过也确实好奇你会不会追来,以怎样的方式追来。刚刚和你重逢,我大概就猜出了你的身份。”   卓应闲感觉自己在他的目光之下无所遁形,他无声叹息,然后道:“能告诉我,还有哪些破绽吗?”   方才他急着回清心观来看他师父留下的记号,未及多问,现在倒想死个明白。   聂云汉打量着他的神情:“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卓应闲咬着牙:“快说!”   “除了靴子和刀,其他明显的破绽并不算多,是我自己惯于怀疑别人,发现不少疑点。”聂云汉挠了挠头,“要知道我们‘赤蚺’在朝廷是挂了号的混蛋,每一个皇帝派来的官都认为我们是卖国贼,对我的态度都是唾弃的。可你偏偏那么温和,对我十分和善,几乎没有怀疑。”   “就算没有这档子事,皇帝的钦差鼻孔都长在脑门上,肯定是要自己来主导行动,可是阿闲你不仅不恼我擅做主张,甚至连我不提醒你,你自己都意识不到。”   卓应闲一边听着,一边心里无名火起,竟然因为太过有礼貌而露了馅,这简直没地方说理去!   “还有,你的态度太过着急,一直在催促我早点上路。朝廷来的那些爷们可从不会这样,千里奔驰到了棠舟府,修养两天吃饱喝足并不为过,之前的钦差们恨不得在这里歇上半个月才肯动手干活——反正皇帝问责可以推给我们这种阶下囚。你如此心急火燎,不像是办公差。”   “偌大的朝廷,就没有一个实心实意办事的?”卓应闲不屑地看着聂云汉,嘲讽道,“你们也太妄自菲薄了。”   聂云汉勾了勾嘴角:“卓大人训斥得对,是我小人之心了。”   “……”卓应闲额角青筋跳了跳,换了问题,“所以你之前对我胡言乱语,只是在试探我?”   聂云汉表情忽地正经了起来,冲他一拱手:“那时多有得罪,请你见谅。”   “罢了,想必我被你甩掉之后,没去找宋鸣冲调兵,又是你怀疑我的理由之一了?”   “显而易见。”聂云汉道,“即便回去调兵会让人颜面有失,也好过被人怀疑你跟我们这些‘赤蚺’旧部有勾结。”   卓应闲又是一哽,他是真没想到这一点,没混过官场,完全不懂那些人的心思,是他失策了。   他顿了顿,又问道:“你又为何怀疑我是云虚子的徒弟?”   “初见你的时候,怀疑你不是铁鹤卫的原因还有一个,那便是你身上熏香的味道不对。官服上没有,但你后来换的袍子上香味很明显。”聂云汉道,“铁鹤卫常伴皇帝左右,即便沾染熏香,也必不是你的这种柏木香。”   卓应闲不由地低头,揪起自己的衣衫闻了闻:“有熏香的味道?”   “你闻习惯了,自然分辨不出。”聂云汉看着他的样子,觉得颇为可爱,“进了清心观,闻到观里的味道,我顿时就想到了你,没想到你下一刻突然出现,我虽未确定,但大概猜出了五成。”   “在密室里,你那么容易就找到了通道机关所在,看着云虚子搞的这一套,你除了意外,更多的是愤怒,那时我几乎就确定了你的身份,所以刚刚在房内安置前,我故意试探。如若你真是云虚子的徒弟,必然没有耐心等到天亮再借故过来,一定会趁我睡着之后偷偷跑出来查看。果然你……”   卓应闲疲惫地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不用再往下说了,聂云汉知情识趣地闭了嘴。   他见对方原本靠着墙边一座立柜站着,这会儿顺着柜子滑落下去,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好似在微微发抖。   说到底,这个卓应闲不过是个普通民间百姓,虽然武艺高强,但连一个江湖人士都算不上,现在为了搭救师父,连铁鹤卫都敢冒充,可见其师徒情深。   然而怀抱满心希望,却被自己一连虚晃几次,看着他此时露出这般虚弱的模样,聂千户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抱歉,我……”   “我师父他……丢了一个月,生死未卜,我心里实在是太牵挂了。”卓应闲闷着头,突然道,“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到哪都找不到他……”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强行压制自己的情绪,可却还是不小心流露出这一点点无助,令聂云汉方才的内疚更甚。   “阿闲,你别难过,把事情好好跟我说一遍。”聂云汉小心翼翼地蹲在他身旁,“我帮你去救师父。”   卓应闲一动不动,沉默了好一会儿,头也没抬,就那么伏在膝盖中,闷声闷气道:“你不要找哈沁报仇么?何必多管闲事。”   “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来找我?”聂云汉盯着他,“又如何冒充铁鹤卫的?”   卓应闲轻轻抬起头,但是没有看聂云汉,他低垂着眉眼,细密浓长的睫毛颤了颤:“我自有我的理由。”   聂云汉见他不想说,也没急着追问,继续道:“不说也行,但至少你认为我能帮你,对不对?既然没找别人,直接来找我,说明你心里有数,认为你师父的失踪,跟独峪人有关系。”   “你真的信我?”卓应闲看向聂云汉,他并没有哭,只是脸颊憋得通红,眼睛也红红的,像一只可怜兮兮的白兔。   “信,你连冒充铁鹤卫这种要杀头的罪都不怕,这么远来寻我,我自然也信你。”聂云汉冲他笑笑,“如若你想错了,云虚子不是被哈沁掳走的,那便更好。我先帮你救出师父,再去找哈沁算账,反正他跑不出我的五指山。”   在狱里不明不白憋了两年,没人管没人问,想替义父伸冤也不能,这卓应闲虽然办事有点莫名其妙,但至少是放他自由的人,聂云汉觉得帮对方一回不算什么,就算报恩了。   只是他言之凿凿,表情又极真诚,不似唬人,卓应闲却还是不敢信。   这世间哪有这般萍水相逢,却能为人不顾生死的?   莫名地,他又想起聂云汉为自己挨的那一刀,心里嘀咕了一下。   “先前……你为什么要用苦肉计?”卓应闲问道,“既已看穿了我,知道我是个好哄骗的,你一定还有更多的招数来甩掉我,为何非要那么遭罪?”   听到这个问题,聂云汉先是一愣,随即淡淡笑道:“好叫你记着我为你流过血,将来有天再见面,不至于那么恨我。”   他突然不太想把那群杀手的事儿告诉卓应闲,免得这人情绪雪上加霜,打算留着等对方信任自己之后再详细问一问,包括这人冒充铁鹤卫的始末,如果没猜错的话,杀手可能跟这件事情有关。   “早年间你是否脑袋受过伤,留下什么隐疾?”卓应闲难以接受这种说法,诧异地反问。   聂云汉莞尔:“那你现在恨我吗?”   “不恨。”卓应闲干脆地说,“我俩交情不过半日,谈不上恨不恨。况且我也骗了你,彼此彼此。”   然后他看了眼聂云汉,强调道:“这才是正常人应有的反应。你这般随随便便替一个素昧平生之人两肋插刀,我理解不了。”   “理解不了,那就别理解,接受就好。”聂云汉毫不在意,“何必用你的尺,去衡量别人的想法?”   卓应闲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顿时觉得自己仿佛是小人之心,度了他君子之腹,莫名有些赧然。   “你既来找我,定认为我能帮你救你师父出来,所以事不宜迟,你都知道什么线索,不妨都告诉我。”聂云汉猛地一拍他的后背,“别整天疑神疑鬼的,汉哥害你能有什么好处?也不知道你小时候是不是受过什么天大的欺骗,怎么对人防备心这么重?”   见卓应闲面上一滞,聂云汉又有点心虚,不会真让我说中了吧?   这人没有父母,只跟师父相依为命,或许真有些坎坷的经历,不然他长这么一副漂亮的模样,小时候也定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可爱团子,定会被家人捧在手心里宠的,怎会流落至此?   “我确实没什么证据,不然早跟你说了。”卓应闲很快收敛好情绪,他蹲得腿麻,干脆也坐在了地上,背靠着大立柜,“师父沉迷于炼丹,可那些石髓、丹砂、誉石还有黄白之物都价格昂贵,观里供奉本也不多,为了挣点口粮,我便时常下山去寻些差事干。”   “自去年师父把道观险些炸坏了之后,观里更少有人来,我只能多跑几趟差,好多挣点钱,好帮师父买药——他常年摆弄那些有毒的东西,身体本来就不好,去年遇险,差点伤及性命,伤好之后身体更加虚弱。”   卓应闲想起师父那病病殃殃的样子,不知他现在在何处,过着怎样的生活,心里更是担忧,但是想起他竟然信誓旦旦对自己说再也并不炼丹,转眼就背着自己搞了间密室继续搞这些东西,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   等找到这个糟老头子,一定要跟他吵上三天三夜,再把他关进柴房好好思过!   气归气,恨归恨,卓应闲想到师父,就觉得眼眶发酸,这时聂云汉的手突然搭在了他的手腕上,他还以为对方是要安慰自己。   “我没事。”卓应闲调整气息,正想抽出手,没料到聂云汉突然攥得更紧。   他狐疑地抬头看:“你……”   此刻聂云汉目光却投向了床头后的墙壁,紧紧盯着一处,眉头微蹙:“那里有点不对劲。”   说罢他起身,端起烛台到床头仔细端详。   “有何异状?”卓应闲跟过去,盯着墙角仔细打量,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聂云汉指向地面上几块脱落的墙皮:“先前我们动机关的时候,这里并没有这些东西。”   “这里墙面年久失修,偶然有墙皮脱落也属正常。”   聂云汉端着烛台照向床头后的墙缝,两人都发现墙壁上隐隐多了几条指甲抓挠过的细痕。   卓应闲当即伸出手去摸索墙缝里隐藏的机关,按下之后,大床“嘎吱嘎吱”地挪开,露出了床板下的通道入口。   他们举着烛台,一边细细观察着一边进了密室。   密室中看起来跟之前毫无二致,况且他们刚刚离开不过两个时辰左右,也不该有什么变化。   但是卓应闲目光顺着架子上的东西一一掠过,忽然拍了拍聂云汉的手臂。   “刚刚有人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   阿闲:你神经病啊!   汉哥:你就是药啊! 第11章 坦诚   聂云汉听了他的话,登时顿住脚步,目光灼灼地环视周围。   “如何得知?”   卓应闲指着架子上的书籍:“顺序全乱了。”   两人走向存放书籍的架子,卓应闲解释道:“之前我觉得不对,是因为师父对这本《秋日中天》嗤之以鼻,本不会把它放在这里,伸手去取才发现质地不对,继而触发了机关。现在你看,机关前后书籍的摆放次序被弄乱了,《金石簿五九数诀》原本是放在《感气十六转金丹》左侧,现在中间却夹了另外两本书。”   聂云汉一边听他说,一边仔仔细细查查看这架子,也发现了端倪:“有人在这里翻找过,架子上的灰尘印记不对。”   卓应闲将墙壁上的烛台再次点燃,两人十分默契地划了区域,一人一半,仔细搜寻。   “这边架上装药材的容器也被移动过。”   “丹炉里的鼎被人翻过。”   “这边的砖缝也被撬过,有明显的刀痕。”   “靠墙两排架子被人强行移动过,地砖上有划痕。”   “柜子里的文书也曾被人翻查过。”   他们分头将整间密室里所有的痕迹细细筛查一遍,确定是有人在他们进来之后进来翻找过。   聂云汉疑惑地看向卓应闲:“他们在找什么?”   “想必是为了师父的丹经,那上面记录了这些年他所试炼过的所有药物的配方。”卓应闲失神地靠着桌子。   “你师父会把丹经放在这里吗?”   “不会。”卓应闲想了想,摇摇头,“师父向来心思细腻,他不会把所有重要的东西摆在一处。”   聂云汉走到他身边:“既然这样,你师父的性命应该暂时无虞,你别太担心。”   “就算找到丹经,他们也不敢伤害师父。丹经里记载的有些方子凶险无比,搞错一点可能就会害得人丧命,必得有师父亲自指挥才行。”卓应闲捏了捏眉心,“我怕的是师父会受苦,他身子折腾不起。”   “云虚子失踪了一个月,然而今天我们来搜寻,还有人黄雀在后,说明这一个月当中他们并无所获,想必是在此地等云虚子的徒弟回来,觉得这样必能有所发现。”聂云汉思忖道,“这五日来,你有否暴露自己的身份?”   “没有,我怕你随时可能会到,为了不被你识破,我一直佯装自己是第一次来观里。”卓应闲挫败地说,“这帮人潜息本领了得,我在这待了五天,竟对他们毫无察觉!”   聂云汉安抚道:“对方既然是探子,自然擅长掩饰行踪。刚刚我和羽书也没发现,你不必自责。”   “探子真的这么厉害?”卓应闲不免疑惑,他自认为功夫不差,谁知这次出来才知强中更有强中手。   “那是自然,他们平日里练的便是怎么隐匿行迹,不过想来也比不过我们左哥,他状态极佳的情况下可以闭气一盏茶的时间,若是他有心跟踪伏击,除非大罗神仙才能发觉。”   然而卓应闲并没被他的话安慰到,挫败感叠加,整个人疲惫至极。   聂云汉看出他脸上的倦意,便道:“现在耗在这儿也没用,咱们先回去吧。”   卓应闲略有迟疑:“他们现在会不会就在暗中窥探我们?”   “今晚发现了密室并查探过,他们应该料不到我们还会回来。”聂云汉道,“客栈那边应该无事,如果有探子的话,躲不过左哥的眼睛。”   他一边说着,一边凑到卓应闲耳边低声道:“这帮人现在这么做,为的就是不打草惊蛇,好陆续从咱们身上窃取线索。但我们既然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也不怕他们继续跟着,正好请君入瓮,反过来查一查他们究竟是哪路神佛。”   卓应闲点点头,与聂云汉将密室恢复原样,两人再次离开了清心观,返回客栈之中。   进了房间,聂云汉抱起被褥,主动道:“阿闲,你近日提心吊胆,一直赶路,想必没有好好歇息,你睡床,我打个地铺便好。”   卓应闲给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口,听得这话,顺口道:“不必,床很宽,睡得开。”   聂云汉一愣,有点意外。   卓应闲这才回过神来,别别扭扭地看着他:“你先前出言调侃实为试探,但你断袖一事……是真?”   聂云汉坦然点头:“如果你有所顾忌,我去跟羽书和左哥挤挤,就是他们……”   他面有难色,似乎有什么不便说出口。   “夜色已深,他们应该睡熟了,不便再去打扰。”卓应闲犹豫了一下道,“我不在意这种事。况且也信聂兄是正人君子,大男人之间用不着这样扭扭捏捏,一起睡便是。”   说罢,他坦然脱靴上榻,证明自己真的对此事毫无芥蒂。   卓应闲依旧睡在靠墙的位置,但不像之前那般带鱼似地贴在墙上。他知道聂云汉目光如炬,心思细腻,生怕自己在举止上有什么不妥,让对方误会自己对他们这类人有成见。   断不断袖的他并不在乎,被人用异样眼光看待的滋味他幼时便深有体会,师父曾经教导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因此卓应闲在待人接物方面颇为谨慎。   过了一会,他听到聂云汉把被子放回原位,接着便躺在他身旁,随即便放了心。   聂云汉是个好人,卓应闲心知肚明,虽然对方表现得孟浪轻佻,可他总觉得这人身上带着一股莫名的悲意,那种放浪形骸,那种毫不惜命的疯狂,都是刻意压抑的后果——心里若憋得难受,好像只能通过不爱惜自己来释放,若有一天真的殒命,那便也是种解脱。   想必是长期刀尖舔血的生活加上两年的牢狱之灾让他变成这样,再来是个断袖,免不了背后被人指摘。   卓应闲不由地替他感到惋惜,挺好的一个人,又在行伍之中,偏有这样的喜好,免不了被兄弟误解。   或许他孤孤零零,连个朋友都没有,就连刚刚说要去跟羽书他们挤着睡,似乎都颇有些为难。   ——不对!   卓应闲忽然想到,这间房是他来了之后新开的,也就是说,聂云汉原本就是要跟向羽书和左横秋一起睡,那俩人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断袖!   那人刚才表现得千般为难万般犹豫,又是在做戏给他看!   第三次中了他的圈套,卓应闲又气又恼,转过身来看着聂云汉的后脑勺,越看越气,不由地抬腿踹了他一脚。   “哎!”聂云汉夹着被子滚到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回头看到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委屈道,“阿闲,你睡觉这么不老实吗?”   卓应闲坐起来瞪着他:“为什么骗我?!”   聂云汉愕然:“我怎么又骗你了?”   “向羽书和左横秋明明不嫌弃你,为什么你说去跟他们挤着睡,表情那么为难?!”   “我什么时候说他们嫌弃我了?”聂云汉义愤填膺,“左哥睡觉打呼,羽书脚臭磨牙睡觉还爱乱动,是我嫌弃他们好吗?!”   卓应闲讪讪地向墙边挪了挪,内心有点崩溃:“哦……抱歉。”   聂云汉看他那副歉疚的模样,心里觉得有趣,他没在意这些,左右也是自己屡次欺瞒对方在先,这“狼来了”的后果确实要自己承担。   他从地上捡起被子拍打干净,坐在床上,面对卓应闲,沉吟片刻:“我有要话说。”   “……什么?”   “既然接下来一起行动,我们不妨把心里话说开,彼此间坦诚相待,如何?”   “聂兄想说什么?”   “之前跟你说的话真假参半,假的那些便不再提了,真话我想再说一遍。”黑暗中,聂云汉的眼眸如同明亮的星,“我确实对你有好感,第一眼就觉得喜欢,也知道你没有坏心,你是不是真的铁鹤卫我一点不在乎——但我没有打算对你做什么,不然就不会刚出棠舟府就设计将你甩开,不想让你掺和进来。”   他盯着卓应闲,其实对方的想法他能猜出一二,上次提到自己是断袖,卓应闲也没表现出什么异样,即便对方与自己不是同道中人,至少应是不反感的。   此刻青年微微垂眸,避开他的目光,面色稍显紧张,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聂云汉知道自己严肃起来威压太盛,卓应闲也不是行伍中人,怕他觉得被逼迫,便也眨了眨眼,换上一副笑脸。   他见对方低头不语,缓声道:“我之前另一句话也是真的。“赤蚺”刀尖舔血,我这次出来又是奔着违抗皇命去的,如果不被哈沁干掉,估计也会被皇帝追杀,我不打算用感情连累旁人。所以,我自己的心绪自己会收拾好,你不用戒备我。”   “我没有戒备。”卓应闲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声音变小了一些,“就是刚刚想得有点多。再说我也不是怕你对我怎么样,而是不喜欢接二连三中你的圈套。”   “我对外人才会层层防备,对兄弟从来都是坦诚相待。”聂云汉认真地看着他,神情庄重,“既然一同上路,你对我又有解救之恩,从此你也是我的兄弟。”   “为什么……”卓应闲喃喃道,他向来不会轻易相信人,这么多年也不过跟师父才会推心置腹,面对聂云汉,他确实不解,为什么会有人的情感会如此轻率,又会如此隆重,“你根本不了解我,就不怕我不把你当兄弟吗?”   聂云汉看着他茫然的样子,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就是想骗我,也得先骗得过再说。”   卓应闲:“……”   被人小觑,卓应闲心中不爽,躺下背对着他:“睡不了几个时辰了,早点休息吧。”   聂云汉也躺了下来,盯着眼前那片瘦削的脊背,他听得到对方的呼吸,知道卓应闲也并未睡着,便问道:“阿闲,你是怎么想到要冒充铁鹤卫来找我的?”   这些疑问憋在心里着实不舒服,本想改天再问,但还是早些问出来,也好从中寻找线索。   卓应闲想了想,转过身来,正对上聂云汉的眼睛。   两人相距咫尺,脸对着脸,好像是有点暧昧。   但聂云汉的表情过于真挚,卓应闲觉得,这个时候胡思乱想,反倒是自己龌龊了。   “我回来之后,发现师父不见了,便着急去寻他的踪迹,只是遍寻不着,心里十分忐忑。找他的时候我也在想,师父与人并没有仇怨,如果要说最近有什么异常,那就是两个月前曾经有个奇怪的人来找过他。”   这事本来早已被他淡忘,是在追寻师父踪迹的路上突然间想起来的。   卓应闲告诉聂云汉,两个月前,他做完了外面的活计回到观里,便听见师父正在跟人吵架,吵的是什么他没听懂,像是外地方言。   师父这人,向来待人和善,平日里也就他们师徒俩斗嘴,轻易他是不会跟外人红脸。卓应闲正在奇怪,进了观里便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衣着是大曜人的打扮,穿得富贵,目光却十分阴沉,右眼眼角处还有一道刀疤,并不像普通大户人家的公子。   师父见了他,便不再跟那人交谈,向观外一指,表示送客。那人撂下一句狠话,只说叫他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便转身离去。   卓应闲问师父怎么回事,师父只说那是债主上门,自然不会有好脸。   那会儿卓应闲也没多想,毕竟师父玩的这套玩意很费钱,之前曾经欠过别人的债也不足为奇。   之后师父也三翻四次催他出去干活挣钱,好早点把欠人的债还上,换个清净。卓应闲知道自家师父平日里怂得很,那天来的人又确实凶,想早点还清债实属正常。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卓应闲便不怎么回观里,一直都在外面跑来跑去。再回来的时候,便发现师父已经失踪了。   听说送菜的大叔已经报了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官府一开始认定为劫质,可是总也不见劫匪来书信索要赎金,县太爷大笔一挥,最后定了失踪。   失踪案没法查,只能坐等消息。卓应闲可按捺不住,没头苍蝇一般在周边开始寻找线索。   他去的最多的地方便是客栈,想着总能打听些消息出来。客栈里有很多外地人,有一次还遇上了独峪商人,他听到那个商队里的独峪人彼此间用家乡话交流,突然醍醐灌顶——   那天师父跟那个人吵架,说的就是独峪话!   听到这里,聂云汉“嚯”地坐了起来:“你师父怎么会说独峪话?”   卓应闲也跟着起身,跟他面对面盘腿坐着:“这我不太清楚。我是十二岁才被师父捡回来的,和他生活了十年,从不曾知道他还会说独峪话。”   “所以你因此认定是独峪人掳走了你师父?”   “师父精通外丹术,说白了就是懂得怎么配制火药,去年他炸掉清心观之后,曾有兵部的人来找过他,像是想请他出山去帮忙研制火药兵器,被师父拒绝了。”卓应闲道,“师父说他是修道之人,不能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你师父一个破道观的老道士,还能被人惦记什么?”聂云汉冷笑,“独峪人来找他,肯定就是为了这个!”   “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别的理由。”   卓应闲也觉得这个想法似乎过于荒诞,可这似乎又是唯一合理的解释。然而仅凭他一人,又如何从独峪人手中救回师父?   正在他失魂落魄、险些被无力感灭顶之际,在他经过的一间客栈里,说书人正在讲述赤蚺跟独峪细作作战的故事,讲了关山的英勇就义,也讲到聂云汉的锒铛入狱。   这些故事他以往在话本里都看过,这次再听到,卓应闲满腹慨叹,心道若能找到赤蚺的人帮助,或许还能打听到师父的下落。   “所以你假扮铁鹤卫来棠舟府救我,是慕名而来?”聂云汉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很是得意,还假惺惺地问,“怎么不找左哥他们,是不是觉得要找就找最好的?”   卓应闲不欲理睬他的自得其乐,继续道:“我哪有那个本事?如果贸然前来,恐怕宋鸣冲会直接将我扣下押入大牢。只不过,我在当天的客栈里,确实遇到了一个铁鹤卫。”   那铁鹤卫显然是路过,并且有公差要办,只是进来买点吃的,就听见了说书人在讲赤蚺,当场就对那说书人发了火。   赤蚺因关山一案令皇帝蒙羞,因此坊间所有关于赤蚺的话本都被列为禁书,只是大家出于对英雄的向往,还在讲述他们的故事。   铁鹤卫穿着常服,没有人认出他来,但他却用令牌叫来了当地县令,直接将说书人缉捕走。   说书人跪在大街上哀哀求饶,县令关爱当地百姓,有心向铁鹤卫求情。铁鹤卫却把县令拉到一边,指指自己的胸口,说他正揣着皇命,要到棠舟府拿赤蚺旧部开刀,质问县令居然敢帮赤蚺的拥护者求饶?!   赤蚺有里通外国之嫌,这县令到底是为哪个皇帝尽忠?   他这一威胁,县令自然腿软,二话不说令人拿下说书人。但卓应闲从旁听到这话,却动了心思。   于是他一路追踪铁鹤卫进了驿站,半夜三更,闯进对方房间,将那只铁鹤打晕绑了起来,来了出偷天换日。   “你倒也是个不要命的,这罪名若被抓到,都够活剐了。”聂云汉看着卓应闲,笑了笑,“亡命徒对亡命徒,还说不是兄弟?”   卓应闲低语:“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就算以命相抵也是应当。”   “我懂,若是义父有难,我也会这么做。放心,有汉哥在,不会让你以命相抵。”聂云汉忽地停顿了一下,问道,“那皇帝手谕里,原本要如何拿我们赤蚺旧部开刀?”   卓应闲抿了抿唇,语调中带了一丝悲悯:“凡赤蚺旧部者,诛杀务尽!”   作者有话要说:   阿闲其实是汉哥粉丝,所以这是一个梦想照进现实的故事。   至于假冒铁鹤卫这事儿,没有这么简单,后文会揭开另一层原因。 第12章 暖意   聂云汉得知皇帝手谕的真实内容,毫不掩饰地沉了脸,也没有心思多问别的,只是叮嘱卓应闲不要将此事告诉其他人。   随后两人闲聊几句便各自睡去。   这一夜聂云汉自然没睡好。   他原本以为皇帝真的还记着有“赤蚺”这么一回事,此举真的是“皇恩浩荡”,没想到却是“卸磨杀驴”。   不过想来也合理,全大曜又不是只有“赤蚺”能对付独峪人,杀了就杀了,万一放出来不听话可怎么办?万一他们这些老兵油子不听号令,执意要为关山报仇怎么办?   几个独峪人在大曜活动并不紧要,这些脱离了自己掌控的兵才更可怕!   老皇帝这分明就是心虚,聂云汉想着,心中不禁冷笑,经历了这么多,本以为能看透世事,没想到自己还是幼稚了。   他看向身畔的卓应闲,青年的呼吸已经变得绵长,是真的睡熟了。   这人连续十日不停歇地赶到文州,又枕戈待旦般地在清心观守了五日,不敢有一刻放松,看来确实已经很累了。   此刻两人也已经开诚布公,他也就放下了心头防备,自然睡得香甜。   聂云汉听着他的呼吸声,也勉强睡了一会儿,但是时梦时醒,没过几个时辰,辰时初就醒了,一骨碌坐起来,穿好衣衫靴子,见一旁桌上放着纸笔,便研了研墨,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轻手轻脚出了门。   卓应闲大约寅时入睡,梦都没做一个,仿佛只是睡了一瞬就醒了过来。   此刻天光大亮,聂云汉没了踪迹,摸摸被窝的温度,已经冷了下来。   他心里一惊,立刻翻身下床,想要出门寻人,狼狈穿上靴子,没走几步,便在桌上看到了聂云汉留下的字条,大意是叫他莫急,自己去去就回。   那几个字写得虬结有力,一如聂云汉本人。卓应闲看到这字迹,便觉得他小时候必然也是有先生认真教导过的,才会练出这一笔好字。   想到这里,卓应闲不禁对此人的身世有些好奇。   聂云汉推门进来的时候,便见卓应闲已经洗漱完毕,衣服也穿好了,他面色白净如玉,脸上微微带着刚洁过面的潮意,更显得眉目温润,唇红齿白。   回来便见到这样一抹好颜色,聂云汉的心情突然好了一些,笑道:“恩公你睡醒了?饿不饿?吃早饭吗?”   卓应闲:“……”   “别这么叫我。”他不自在,“我救你动机不纯,担待不起——今日你有什么安排?”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此刻已经以聂云汉马首是瞻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一起商量。”聂云汉手里拎着一把剑,递给他,“你先看看这个合不合用。”   卓应闲早就见他手里拿了一把新剑,没想到是给自己的,有些意外:“你一大早出去,就是买这个?”   “那倒不是,出去看看城里情况,正好看到铁匠铺开门,心想既然你用不惯刀,便先买把剑给你备用。”   聂云汉在城里溜达了一圈,一是散心二是观察,又想起卓应闲是练剑的,再用刀也不合适,便接连跑了几家铁匠铺,寻了这把剑。   但他只道是顺手买的,免得让对方心里有压力。   卓应闲抽出剑来舞了几下,他步法灵活,身姿飘逸,翩翩若修仙之人,确实比用刀的时候的确更为流畅,也更能发挥出他功夫的威力。   聂云汉看得出,卓应闲的功夫在巧不在力,之前赤手空拳跟自己这种力量型对抗,十分吃亏,但若是两人刀剑相对,他并没把握一定能胜过对方。   况且卓应闲极具柔韧性,聂云汉即便能用力量压制,也两次吃了他以柔克刚的亏。   “阿闲,你是不是练过什么可以让身体变得柔韧的功夫?”聂云汉想起他之前两次挣脱自己辖制的办法,不禁赞叹,“你那两下子,要换了是我,手臂一准断了。”   卓应闲收剑回鞘,垂着眼睑淡淡道:“功夫是按师父给的剑谱练的,你说的这个,不过是因为我体质特殊罢了。”   聂云汉看出他不欲多说,只是笑了笑,没再追问。   “这把剑很趁手,多谢。”卓应闲对聂云汉道,“聂兄考虑周到,在下十分感激。”   他说的不是客套话,这剑看起来平平无奇,材质也没有什么特别,但确实比他先前一直用的那把好用很多。   这剑的剑身更轻盈一些,适合他的巧劲;弹性上佳,便于卸力与缠斗,更能将他剑法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重心位置稍靠后,舞动起来更加灵便。除此之外,剑柄握处手感更加舒适,并且更不易滑脱。虽不贵重,但已经是普通兵器中的上品了。   聂云汉惯用刀,对剑想必不算十分熟悉,若不是站在他的立场上细细揣摩,不可能挑出这么一把适合他的剑,估计他刚刚渴成那样,就是因为跑了太多路。   只是一件小事,这人都如此用心,这令卓应闲稍稍惶恐,却又非常感动。   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说。他这张嘴也就跟师父吵架的时候好用,要让他说软话可不顶用,他自己还觉得矫情。   “可别这么说,举手之劳罢了。”聂云汉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发觉此人甚为敏感,便装作无意解释道,“我们跟细作打交道惯了,最会揣摩人心,挑把适合你用的剑根本不算什么。走吧,去左哥屋里吃饭。”   左横秋他们房间原定住三人,比较宽敞,桌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早餐,向羽书站在桌边,看看那一桌琳琅满目的小吃,馋得快流口水,可就是不敢碰。   一见聂云汉和卓应闲进来,向羽书立刻道:“你们可算来了,我都快饿死啦!”   “瞅你那没出息的样!”聂云汉笑道,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扔给他,“这个给你。”   向羽书连忙接过,一看竟是个面人,穿着打扮和他九成相似,连腮边一颗小痣都如出一辙,惊喜不已:“汉哥,从哪来的?!”   聂云汉招呼卓应闲和左横秋坐下,对向羽书道:“一早出去逛,发现那捏面人的小贩已经出来摆摊,就让他给你做了个。像你不?”   “像!好看!”向羽书激动坏了。   卓应闲跟左横秋打过招呼,接着万里风和戴雁声也敲门进来,想必已经听说他“归队”,两人并未惊讶,非常友善地冲他点点头。   向羽书炫耀似地向周围人展示他新得的宝贝,絮絮叨叨说了这面人的缘由,聂云汉笑呵呵地招呼大家吃饭。   “臭小子,别玩了,多吃点酱牛肉,长个子呢,好不容易吃顿好的,别亏了自己。”   “风姐,特意给你点的小馄饨,念叨老半天了,这会儿给你解解馋。”   “戴爷,来,这是你的胡麻粥,知道你爱吃清淡的。左哥,喏,蒸饼,卷点酱牛肉吃。”   他分得自然,大家也不跟他客气,豪爽地大快朵颐。   接着聂云汉夹了几个小笼包放到卓应闲盘子里,又把羊肉汤往他面前推了推:“听说这家包子好吃,咱们大家分一分。还有这羊肉汤,虽然比棠舟府的那家差点,但我闻着味道也还成,这儿的辣椒最香,你爱吃辣,试试。”   说完,他这才拿起一块蒸饼,并没有像他劝左横秋那样夹牛肉,而是就着酱菜大口吃了起来。   卓应闲看看他,突然笑了笑,低头夹了小笼包,咬了一口慢慢嚼着。   这笑容迅速被聂云汉捕捉到,只觉得如风雨初霁一般俊朗,观之令人心花怒放,想着多看两眼,但他也记得自己的诺言,便飞快地扭回头,垂下眼睑吃饭。   卓应闲面上平静,但心中却颇为感慨。   这人倒是真的惯会照顾人,难怪这帮兄弟如此服他。   一餐热热闹闹吃罢,卓应闲起身举起茶杯,对大家道:“应闲曾经欺瞒过在座各位,现在以茶代酒,向各位赔个不是。”   万里风快人快语,摆手道:“谈不上欺瞒,你也是救师父心切。况且要不是你来,我们还没办法离开棠舟府呢!我还真怕老死在那里!”   “就是,这两年朝廷表面上对我们几个不管不问,实际上盯得可紧了呢。”向羽书大大咧咧说,“这次能跟闲哥哥出来,我们求之不得!”   早饭吃得差不多,聂云汉把卓应闲这边的情况挑挑拣拣跟大家说了。   听说聂云汉先要帮卓应闲救师父,其他人也没什么异议。   一来聂云汉几乎认定掳走云虚子的应该就是独峪人,现在就差找到强有力的证据佐证。二来,即便云虚子一事与哈沁无关,就冲卓应闲间接救出了他们几个,所有人都觉得欠了卓应闲人情,理应奉还。   卓应闲再次向几人拱手:“多谢各位相助。”   万里风笑了笑:“千万别客气,咱们是上了同一条船的人,以后就不分彼此了。”   左横秋道:“救人要紧,别的不急。”   众人纷纷附和,连一直默不作声的戴雁声也向他点头,眼神中多了一抹和蔼。   “可不么,咱们以后真得同舟共济了。”聂云汉摸着下巴笑,“也不知道阿闲冒名顶替之事什么时候会被识破,估计咱们的好日子不会太多。到时候前有独峪狗后有朝廷追兵,咱们又得躲躲藏藏地边打边走了。”   向羽书大叫:“谁怕谁!咱们可是‘赤蚺’,那群乌合之众连咱们的毛都抓不着!”   左横秋问道:“老聂,下一步做什么?”   聂云汉思忖道:“现在对方既然有人一直蹲在暗处监视,咱们先得把这些人的身份确认了。”   “钓鱼吗?”万里风抚掌道,“这个我喜欢。”   卓应闲道:“既要钓鱼,须得放饵,饵从何来?”   “先前你既没有暴露身份,那便好说。这里的县衙你去过吗?”聂云汉问道。   卓应闲摇头:“师父之事,等我赶回来的时候已经定为失踪,官府并不出力,我也不指望他们,所以只是自己去追寻,没有去过县衙。”   聂云汉:“铁鹤卫的身份能用就别浪费,今天咱们去县衙,把案情经过问个明白!左哥你们先休息,咱们晚上引蛇出洞。”   商议好之后,卓应闲便回房间换了官服,与聂云汉一同往县衙方向去。   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两人走在大街上,看路旁商户,看过往行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一片祥和,没来由心中都是一片暖融融。   聂云汉道:“这文州城挺热闹的,除了长风街,还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卓应闲揶揄地看着他:“刚来一天,连长风街都知道了?”   “店小二说的嘛,我又没去。昨天夜里左哥去查了一圈,倒也没什么发现,不过都是些风月场所。”聂云汉一脸正气,“越是鱼龙混杂的地方越有可能打听到消息,所以我们都爱往这种地方钻,办的可都是正经事。”   “我也没说什么,聂兄不必解释。”   聂云汉瞟了他一眼:“你这张嘴还挺利索。”   卓应闲抿唇微笑:“你是想问我这个本地人,除了长风街可还有别的好去处?”   “你知道?”聂云汉偏头看他,表情甚是促狭,“看不出来你也是个好玩乐的。”   “平日里帮人跑腿,认路自然是看家本领。折春馆和望月楼都是有名的南风馆,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带你过去看看。”卓应闲表情平淡,补上一句,“以尽地主之谊。”   “阿闲,别误会我。”聂云汉忽地神色严肃,“虽然为了查细作和线索免不了进出这些地方,但我对这个没兴趣。”   作者有话要说:   走走感情线~ 第13章 下饵   卓应闲愕然,看他表情不似作伪,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我是不怎么要脸,却也不喜欢跟人胡来。情爱一事虽与我无缘,但我内心对此仍是珍之重之,不欲亵渎。”聂云汉淡淡道,“我爹战死沙场,我娘殉情,二老没给我留下什么值钱的家当,只身体力行教我什么叫做忠诚。”   “对国家忠诚,对爱人忠诚,对自己忠诚。”   说这话时,聂云汉深邃的眼眸中闪着微光,神情无比庄重。   “抱歉。”卓应闲有些惶恐,“我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   聂云汉看看他,微笑道:“不知者无罪,也是我有私心,别人怎么看我都无所谓,但我不愿被你当成那种人。好了,不说我了,刚刚你说帮人跑腿,平日里做的是什么活计?”   见他转移话题,卓应闲松了口气,似乎为了弥补,对他有问必答:“就是帮一些店铺或者大户人家在两地间送点值钱的物事。一般都是些小宗货品或者值钱的首饰,找驿站怕被弄丢,找镖局又麻烦,总之都不够方便,我就钻了这个空子,起初大家不够信任,但做得久了,也有一点名声。”   “可为什么问起云虚子的徒弟,大家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卓应闲尴尬道:“师父沉迷炼丹远近皆知,我怕说是他的徒弟,人家会担心我私吞他们的财物。常来道观的人只知道我的法名,所以我在外只用自己的俗家名字。”   “就是现在这个?”聂云汉饶有兴趣地问,“卓应闲?谁给你取的?你法名叫什么?”   “我家姓卓,本没有大名,师父给取了‘应闲’二字,江湖人不讲究,弱冠时也未取表字。我虽没有皈依,但既认了师父,他便也为我取了法名,按宗派的字辈谱系,叫做霄云。”   “卓霄云,也好听得紧。”聂云汉自顾自地念叨。   到了县衙,卓应闲一亮铁鹤卫的腰牌,门口衙役忙不迭地迎他们进衙,屁滚尿流跑去跟县令通报。   他们这小地方很少见什么大官,还一来就是个皇帝亲卫,自然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更没有眼力去分辨对方身份真伪。   县令见了卓应闲差点下跪,被聂云汉拦住,站起来也不敢抬头,一直看着自己的脚面答话。   “不知镇抚使大人驾到,下官有失远迎,罪过罪过!”老头子胡须翘了翘,面色有些发白。   聂云汉冲卓应闲使了个眼色,让他端庄站着,自己替他说话。   卓应闲会意,负手而立,微微颔首。   “县太爷,不必如此紧张,我们大人此次也是微服出巡,没放出消息是怕打草惊蛇。”聂云汉表现得十分和蔼,“废话也不多说,我们就是来看看那老道云虚子失踪的案卷。”   县令一听,赶忙吩咐身边衙役:“快去把案卷取来!”   衙役跑得飞快,很快便把案卷抱来了,正要双手呈上,县令瞪圆了眼:“怎么办事的?亲自念给卓大人听!这屋里光线不好,别让大人累着眼!”   “这就不必了,云虚子失踪一案颇为可疑,兵部对这老道很是关注,所以奏请陛下协查此事,需要亲自查看案卷。”聂云汉笑呵呵地夺过那衙役手里的案卷,“不过,为了您这儿存档完整,我们得誊写一份带走。”   县令知道去年兵部曾有官员到访,并去找过云虚子,那时还是他哆哆嗦嗦带人上的妙音山,听聂云汉这么说,连忙道:“您随意!您随意!”   接着他忙吩咐手底下文书小吏去誊写案卷,并给卓应闲和聂云汉奉了茶,让他们稍等片刻。   等待间隙,县令陪也不是,不陪也不是,碍于礼数还是留了下来,在两人对面坐着,椅子上仿佛长了钉子,来回不停地扭。   卓应闲端出铁鹤卫的气势,安坐如山,闭目养神。   聂云汉看着老县令,不忍让他受煎熬:“县太爷,要是内急就去解决,别给憋坏了。”   “是是是,谢大人恩准。”县令跳下椅子,一溜小跑出了正厅,在门口还听见他吩咐手下,“勤换茶水,可不能怠慢了上官。”   案卷并不多,过了片刻,县令便带着捧着册子的文书进了厅,双手将册子递给了卓应闲:“卓大人,誊写好了,请过目。”   卓应闲看了聂云汉一眼,聂云汉假么假式地站起来,替他接过了文书,翻了翻:“嗯,字迹清晰,写得不错。不过……”   他看起来姿态闲散,但在翻册子的瞬间捋了一遍这个案子的细节,皱起眉来。   县令见他表情有变,狠狠打了个哆嗦:“是否有哪里不妥?”   聂云汉板起脸,那英俊的面孔瞬间蒙上一层寒意:“这案子是不是办得太草率了?!”   “这……下官不敢!可是这失踪案,实在没得办啊!线索就这么一点,确实难查。”县令连连作揖,“到底该怎么办,还请大人明示。”   聂云汉对卓应闲一拱手:“卓大人,不如叫办案的衙役到场,细细问来?”   卓应闲小脸板得正正的,冷淡一点头:“嗯。”   县令腰弯得更低,拱着的手不敢放下:“请大人稍后,下官这就去叫人!”   聂云汉及时补了一句:“涉案证供也一并呈上来!”   县令的腰险些弯成虾米:“是!是!”   过了片刻,负责办案捕头和几个捕快飞快地跑进厅内,人人皆是满头大汗,看来是在外办案,接到命令尽快赶回来的。   随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几个衙役,捧了几个托盘来,上面摆着一些文书和琐碎物件。   县令在旁向卓应闲和聂云汉介绍了他们的身份,接下来又聂云汉主问,卓应闲背着手,踱到证物前仔细端详。   难怪师父房中如此干净,东西都被衙役们拿到县衙来了。不过这些物件只是沾染了血迹,用作涉案物证,本身并不能提供什么线索。   卓应闲伸手拨了拨师父平日里写的那些册子,其实不过是一些药物性质的记录,按照之前商量好的,他拿了一本出来翻阅,随后冲聂云汉扬了扬。   聂云汉会意,对他一点头。   捕头捕快们所提供的查案经过也乏善可陈,他们不知道云虚子跟独峪人有过来往,自然也毫无追查的头绪。聂云汉听了一遍,觉得没什么用,便挥手让他们离去。   县令观察到卓应闲两人面色不悦,额头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颤颤巍巍的简直快要晕过去,聂云汉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老头子哆嗦了一下,差点没摔倒。   “别紧张,事出蹊跷,确实不好查,没有怪你的意思。”聂云汉笑道,接过卓应闲手中的册子翻了翻,“这个像是云虚子写的丹经,我们能不能带走?”   办案的捕快已经离开,县令脑子也并不记得证物中有没有什么丹经,只知道上官不能得罪,一迭声道:“能能能!大人们还有什么要求,下官尽力配合。”   “暂时没别的事。”聂云汉将册子塞进怀中,冲县令一拱手:“告辞。”   县令亲自送卓应闲和聂云汉到县衙门口,聂云汉拉着老头在门口道了半天别。   老县令精神紧张了一上午,此刻已经心力交瘁,脑子已经不灵光,肚子里存的那些客套话不太够用,只能听聂云汉瞎念叨,自己小鸡吃米般地点头。   卓应闲从旁站着,一副气度不凡的样子,装着抬头看天气,往四处房檐上望,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又用眼角余光将县衙门口扫了一圈,周围人来人往,他这一看,也并看不出有何异样。   聂云汉指了指怀里露出一角的丹经,对着县令道:“云虚子失踪,想必跟这本丹经有关,此前兵部的大人就因为这个重视他,现在我们带回去钻研一番,说不定会有所发现,多谢县令提供线索。”   县令被他这一声谢吓得不行,连连作揖:“不敢当,不敢当,这是下官应做的。”   “那就这样,县令请留步。”   县令打量一圈,也没见着什么马或者马车,不免有些疑惑。   聂云汉解释道:“驿站就在附近不远处,我与大人步行而来,顺便感受文州城内风情,县令大人,这里你治得不错,皇上若知道你如此尽力,定会龙颜大悦。”   “羞煞下官!这是为人臣子应尽之责,聂大人莫要再提。”县令突然遭遇夸奖,心花怒放,但嘴上还得谦虚,此刻见卓应闲和聂云汉简便出行,便道,“不如下官派几名衙役跟随大人听候差遣?”   聂云汉大手一挥:“不用,有需要我会来找你调人。”   旁边卓应闲适时“咳咳”两声,聂云汉装作紧张,低声对县令道:“大人有点不耐烦,真得走了,您请留步。”   县令一听铁鹤卫大人心生不耐,连过去跟卓应闲道别的勇气都没有,深深作揖,迟迟不起身。   聂云汉走到卓应闲身边,笑道:“卓大人,走吧。”   两人走出老远,聂云汉见卓应闲还在试图用余光打量周围,不禁笑了笑:“别看了,要能让你一个普通人看到,那也不叫探子了。”   卓应闲不禁担忧:“不知道对方上钩没有。”   “他们能在清心观附近潜伏这么久,刚刚才好不容易跟着我们得了密室的线索,自然要好好盯紧咱们的一举一动,肯定会上钩。”聂云汉胸有成竹。   “聂兄,不知朝廷官员平日里怎么办事,在棠舟府我好歹是带了圣谕,可在县衙,只凭腰牌他们就会相信我的身份?”卓应闲觉得自己伪装得太过顺利,不太敢相信。   聂云汉冷笑一声:“不相信又能怎样,毕竟你自称铁鹤卫,又有腰牌在手,即便他们难辨真伪,也不敢与你为难,以免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况且我们来寻的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失踪案,县令没有理由不配合。”   “可宋鸣冲真就轻信了我那圣谕?”卓应闲看向聂云汉,问出了他憋在心里许久的疑问,“你第一眼就识破了我,他会对我毫不怀疑?”   聂云汉沉吟片刻:“宋鸣冲此人其实城府颇深,我暂时还看不透他。不过他跟此前棠舟府都指挥使韩方关系不错,对我也比较和气,又这么轻松放我离开,想必不是敌人。”   这话他说得模棱两可,也是为了安慰卓应闲,其实他自己心里对宋鸣冲还摸不准情况,别的不说,单对方不肯给自己看那圣谕,他就有些怀疑。   见卓应闲仍旧忧心忡忡,聂云汉便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既已如此,不必再为那些‘如果’而担心,走一步看一步。”   卓应闲点点头:“接下来做什么?”   “回客栈,做本假的丹经。敌方探子要是见到东西,总得确认一下才会拿走,得唬住他们。”聂云汉笑道,“你连圣谕都改得似模似样,做本别人没见过的丹经应该手到擒来吧?”   “买本一模一样的空白册子,我凭着记忆写些火药配方便可,只是要稍稍做旧,这个不难。”修改圣谕那事毕竟见不得光,提起这事,卓应闲微赧,“这些旁门左道,实在不值一提。”   “技艺本身无错,你要用此来坑蒙拐骗,那是绝世混球。如果用来做善事行大义,便是正道。”聂云汉温声道,“别给自己上什么枷锁,你累得半死,谁为你心疼?”   卓应闲被他的声音暖得心里一动,抬头撞上他黑如点墨的温柔双眸,莫名便安了心,冲他一笑。   自己这“造假”的手艺其实并不是特意学来的,而是师父云虚子特别爱钻研这些乱七八糟的市井技艺,卓应闲从旁耳濡目染便会了,但从来没用过,偷改皇帝手谕,这还是第一次,没想到一玩就玩了个大的。   当初在棠舟府他那么急着带聂云汉走,就是怕宋鸣冲看出端倪,他甚至做好了入狱劫囚的准备,没想到一行那么顺利,也不知是苍天有眼还是宋鸣冲另有计策。不过烦这个也没用,就像聂云汉说的,不必为没有发生的事情担心。   两人回了客栈,聂云汉等他换下官服,与其他几人会合,在大堂吃了午饭。期间左横秋说着昨夜去长风街的见闻,引来向羽书艳羡不已。   “你们还真别说,那春意楼的姑娘们唱的曲儿是真好听,就在楼上隔着栏杆,拨着琵琶轻轻哼,老左我的心都醉了。”左横秋嘬着牙花子,连连感叹,“旁边醉欢阁的脂粉味也香,顺着风那真是香飘十里,连站在门口里拉客的姑娘都那么水灵,想必里面的更美。”   向羽书道:“那你怎么没进去?”   “不知道进哪个好啊,左右为难。哈哈哈哈!就只走马观花逛了逛,怕进了这个,错过了那个,辜负了美人这罪过可就大了,干脆哪个也别招惹得了!”左横秋笑得猥琐,招了万里风一记白眼。   聂云汉听着他们聊,注意到左横秋右耳突然动了动,余光向旁边靠墙的桌子方向一瞥。   他装作不经意地看过去,发现那边坐了一个人,身着普通黑色粗布衫,打扮得像个脚夫,正低头捞面条吃。   “果然上钩了。”聂云汉几不可查地勾唇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阿闲应该是闪送…… 第14章 做戏   这时卓应闲也发现了那人,他扭头看了眼聂云汉,聂云汉冲他微微一笑,随即目光转向其他人,继续刚才的话题。   他饶有兴趣地说:“这么好玩,那咱们今晚都去逛逛。查案也得喘口气,你说是不是啊卓大人?”   卓应闲配合地点点头:“初来文州,确实要观赏一下当地美景。”   向羽书一听要去长风街,眼睛顿时一亮:“真的?!”   “汉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太好了!”向羽书搓着手,兴奋不已,“那我一会儿得好好拾掇拾掇!”   左横秋丢了根筷子砸他:“喝个花酒这么激动?你毛长齐了吗?”   “我都十八了,不小了!!”向羽书生怕被落下,说得理直气壮,“得见见世面!回头成了亲,就不能出来玩了!”   万里风一听,乐得不行:“你倒是还挺知道分寸。”   “那是当然!娶了娘子就得一心一意!”向羽书认真道。   “这么着急娶媳妇?不多玩两年?”左横秋坏笑,起身道,“我去方便方便。”   向羽书玩着筷子:“当然了,我爹娘都没了,世上只剩我自己一个,早点娶媳妇,成个家,就不孤单了。”   万里风调侃他:“那你跟着左哥喝花酒,就能娶着媳妇了?”   “风姐,别紧张嘛,只是去长风街开开眼,未必喝花酒。”聂云汉笑了笑,端起茶壶给旁边卓应闲倒了杯水。   卓应闲正吃了一口酥饼,被酥皮糊了一嘴,赶忙接过水喝下,正想冲聂云汉道谢,发现对方正在跟向羽书掰扯到底喝不喝花酒的问题,自己根本插不上嘴。   这人好像已经习惯于照顾别人,修炼成了最直接的反应,同时也不碍着他做别的事,一颗心分成八瓣忙活,也不知道他累不累。   “你们去那烟花之地,我一个妇道人家可怎么办?!”万里风拍桌哀叹,随即瞪了戴雁声一眼,“你不许去!”   戴雁声原本没什么表情,一直在旁默默吃东西,听万里风这么说,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浅笑:“我自然陪着‘娘子’,恰逢望日,我们去桥头赏月可好?”   万里风想了想,笑道:“那便赏月去吧。”   片刻后,去“方便”的左横秋回来坐下,端起杯子喝水,冲聂云汉使了个眼色。   聂云汉心领神会,抿了抿嘴,突然凑到卓应闲耳边,姿态亲昵。   卓应闲只觉得耳朵被对方的气息喷得温热,心头一颤,便听聂云汉低声道:“上钩了。”   他正垂着眼,此刻眼珠一动,又听聂云汉道:“别露馅。”   卓应闲心领神会,做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转头伸手揽住聂云汉的肩,同样附在他耳边,悄悄说:“那我假装说个笑话,你配合我。”   聂云汉听他这语气,本来就觉得可爱有趣,用不着假装便笑了出来,指着他道:“你小子!真看不出来还有这个心思!”   向羽书好奇道:“你们在说什么啊?”   “阿闲跟我说,长风街最销魂的地方另有别处,晚上带我去逛。”聂云汉坏笑,指着向羽书道,“你就别想知道了!”   向羽书郁闷坏了,他从小在棠舟府长大,最好奇外边是什么模样,同时也最烦人家说他小。他才不小呢,邻居家阿生和他一般大,孩子都生了两个了,就他什么都不懂,整天被人笑。   万里风和左横秋又开始拿向羽书开玩笑,气得他满脸通红,拍着桌子不依不饶。   聂云汉瞅着他们直乐,扭头不经意看向卓应闲。   卓应闲正抿唇微笑,虽然为了配合聂云汉演戏,装出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但刚刚因为对方突然贴近,脸上泛起的红云还未消散,配上那清秀的五官,就仿佛一副淡雅山水突然浸染了霓虹,端的是一副动人的图景。   聂云汉看直了眼,见他刚喝过水的嘴唇嫣红水润,想到这唇刚刚在他耳边蹭过,虽然并没有碰到,但他情不自禁地想象出那温柔的触感,不由心猿意马地吞了吞口水。   卓应闲还记挂着做丹经的事儿,碰了碰他的手肘:“聂兄,你昨晚没睡好,不如回去休息?”   聂云汉掩饰地揉了揉眼:“正有此意,走吧。”   “你们这是春困。”左横秋揉揉肚子,打了个哈欠,“我看大伙都得回去睡会儿,晚上才有精神。”   万里风起身道:“左右我晚上也不那么耗精神,就不午睡了。相公,不如陪我去逛逛花市?”   戴雁声起身:“也好。”   听得他们要出门,聂云汉站在楼梯上回头道:“风姐,帮我捎几本话本回来,这几天没东西看怪闷的。”   万里风冲他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便跟戴雁声一起出了门。   进了房间,卓应闲连忙四下打量,并未见任何异样,不由地回头看聂云汉。   “他们必不会让你看出翻查过的痕迹。放心,左哥比我敏锐多了,他说有人来过,不会出错。” 聂云汉见他这疑惑的小模样,笑了笑,指指胸口,“那本丹经我一直揣着,他们没找到,必会盯着我们。”   卓应闲从未被人盯梢过,总觉得暗处仿佛有眼睛在盯着他,十分不习惯,圆溜溜的眼珠左转转右转转,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凑到聂云汉跟前,小小声问:“我们现在说话,他们能听见吗?”   聂云汉到桌前坐下:“白日里监听不便,还容易暴露,再说他们要的是东西,顶多守住客栈出口,待我们离开时再有动作,你不必担心,自然一点便好。”   听他这么说,卓应闲稍稍安心,反应过来后觉得刚刚自己似乎露了怯,有点尴尬,直了直腰杆,清清嗓子,装作若无其事般“嗯”了一声。   “风姐出门是替我们买空白册子,估计还需要一点时间,不如你趁这会儿睡一觉,养养心神。”聂云汉道,“我去左哥那边坐会儿。”   卓应闲点点头:“好,那我小睡一会儿。聂兄不需要休息吗?”   聂云汉笑笑:“以前没日没夜习惯了,坐着打个盹儿便好,免得在这吵到你。有事叫我们。”   待他离去,卓应闲打了个哈欠,确实一阵倦意袭来,他躺上床没一会儿便迷瞪了过去,睡得昏昏沉沉,可能心里惦记着事,突然一激灵就醒了过来,睁眼便看见聂云汉坐在桌边,侧身对着他,在桌边摆弄一束花。   花是白色的,十分清逸脱俗,花朵都开得很大,花瓣重重叠叠,既繁复又美丽。聂云汉的手看起来孔武有力,捏着花枝的手指却是那么轻柔,神情既专注又温和。   摆好之后,他闭上眼睛靠近花朵,轻轻一嗅,唇角便挂起了微笑。   光听动静,聂云汉就知道卓应闲其实已经醒了,正在偷偷打量自己,他便默不作声,任凭对方看个够。   他对卓应闲的喜欢并不作伪,虽说不打算对对方做什么,但要是卓应闲对他感兴趣,他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卓应闲以为他不知道,便也大胆细致地端详起来。   初见面时,聂云汉整个人脏兮兮的,卓应闲看不分明他的相貌,只觉得他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待他梳洗过后,英俊的模样便展露出来,浓眉,深目,鼻梁高挺,唇线分明,一张脸犹如刀刻,衬在在他古铜色的肌肤上,整个人确实是英武不凡,还带着一股混不吝的痞气与锋芒。   看来也是赏心悦目的。   卓应闲觉得现在的聂云汉像一头狮王,严肃时带着令人战栗的威压,随和时又十分宽厚,让人不由自主信赖他,甚至想依靠他。   而此刻的情景,就仿佛一头沉稳的狮子细嗅一朵鲜花,这一刚一柔相映成趣,看得人心里突地一软。   大狮子此刻注意到卓应闲已经醒了,扭头冲他一乐:“小闲闲,起床干活了!”   卓应闲现在几乎对他各种奇思妙想的称呼免疫,起身到他身边坐下,花朵馨香扑面而来:“这是什么花?”   “芍药,我娘最爱白色芍药,以前每到这个时候,我爹都会为她带一束回家。”聂云汉大手托着花朵,眸色温柔极了。   卓应闲趴在桌上,头枕着手臂看着他,羡慕道:“你爹娘真恩爱。”   “那当然,爹娘从小青梅竹马,当年表白心意时,我爹便送了我娘一支白色红心重瓣芍药,留了书信给她。若是娘答应嫁他做娘子,便可把花朵簪在头上,与他相见。”聂云汉挑眉,神情颇为骄傲。   “我爹那会儿还不怎么通文墨,便借了前人的词句,‘念碎劈芳心,萦思千缕,赠将幽素,偷翦重云’,白芍药,似我娘之一片冰心,重瓣,喻我爹之相思重重。”   说到这儿,他笑了笑:“我爹一个大老粗,竟有这番细腻心思,小时候我第一次听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来懂得他们感情之深重,又十分羡慕。”   说到这里,聂云汉顿了顿,眼神中似乎有些遗憾,却又瞬间消逝。   卓应闲看他这副模样,心有不忍:“你也会寻到这样一个人。”   “我?若寻,自然能寻到。”聂云汉盯着花心,喃喃道,“只是担心万一有天我也战死,他该如何是好。我不想他像我娘那般殉情。”   卓应闲伸手轻触那娇柔的花瓣,想都没想便道:“那你便好好护着自己,不要死。”   “死生有命,我怎知自己能活多久。”聂云汉从怀中掏出一本空白册子,放在他跟前,又讨嫌地伸手摩挲他的脑袋,“快干活吧,那么能睡,天色都快晚了。”   卓应闲凭着记忆写了些丹方和火\\药方,还画了很多器具图形出来,显得很像那么一回事,但他胡乱改了许多用量,心想就算被对方不小心拿到手,估计也弄不出什么东西来,要是真能炸他们一炸,倒也解气。   聂云汉在旁边看着他写,觉得自己帮不上忙,便像个尽职的丫鬟,一会儿端来茶,一会儿端来甜汤,卓应闲没被人这么伺候过,觉得他殷勤得烦人,很想把他赶出房去。   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冲聂云汉吼了一句,对方立刻老实了,坐在一旁托着腮看他,乖巧得不行,这会儿不像狮子,倒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大狗。   毛茸茸?卓应闲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想法,不由抬头看了聂云汉一眼,见他头发茂盛,又黑又亮,倒还真像动物皮毛,忍不住笑了笑。   聂云汉一直盯着他书写的模样发呆,此时见他冲自己笑颜如花,一下子茫然了:“笑什么?”   卓应闲板起脸,继续低头写字:“想笑便笑了,管我?”   “真难伺候。”聂云汉咋舌,这会儿任他再聪明也猜不透对方的想法,但一颗心却莫名扑通扑通跳得快了起来。   将册子做旧之后,已经华灯初上,聂云汉觉得障眼法要做足,免得被人轻易得到,容易引起怀疑,便叫卓应闲揣了那本从县衙带回来的,自己则把刚做好的这本带上。   卓应闲看了看先前的佩刀和聂云汉刚帮自己买的剑,犹豫了一下,还是带了佩刀,他怕今晚有什么闪失,舍不得弄丢这把趁手的剑。   聂云汉一怔:“为何不带剑?”   “怕暴露身份。”卓应闲敷衍他。   聂云汉眼珠转了转,顿时心中了然,顿觉这个嘴硬的阿闲十分可爱。   待要出门时,他一回眸,看到花瓶中一朵芍药耷拉了脑袋,忍不住走到桌边拿起来看,果然是花枝处有个不甚明显的缺口,略略有些惋惜。   卓应闲催他:“不走吗?”   聂云汉扭头,见他又是一身月白衣衫,长身而立,一副美少年的模样,心思大动,便折短了手中那朵芍药的花枝,走到卓应闲身边,簪在了他发髻上。   “做什么?!”卓应闲恼火,伸手去摘,“我又不是女子!”   “阿闲你肚子里当真没有多少墨水,谁说女子才簪花?”聂云汉拦住他那只即将摧花的辣手,“文人雅士将簪花视作风雅呢!这么一打扮,你才更像个俊逸贵公子。”   卓应闲冷冷哼了一声,掂了掂手里的刀:“一身杀气贵公子?”   聂云汉哈哈大笑,搭着他的肩膀出门:“喝花酒嘛,簪朵花还能应景。”   万里风打扮了一番,穿得十分华丽,跟戴雁声站在客栈大堂,活似一对璧人。他俩看到卓应闲头发上的芍药,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向羽书跟在聂云汉身后,看到万里风,夸赞道:“风姐,你今天真好看。”   万里风笑着呲儿他:“风姐哪天不好看?听说今夜赏月的人不少,我自然不能输给那些闺秀。”   几人说说笑笑出了门,路上僻静,聂云汉便道:“左哥,长风街地势如何?”   左横秋耸耸耳朵,仔细听了圈周围的声音,低声说:“长风街中,醉欢阁地形复杂,宾客更多,容易甩人。稍远一些有个香水行,后院高树密布,便于小风和雁声行动。”   聂云汉略一思索,压低声音:“风姐和戴爷先去赏月,若有尾巴,设法甩掉,然后到香水行外埋伏。到时候我们在那边会合。”   万里风和戴雁声点头,到了松石大街的路口,几人如常道别,随后便分头而去。   几个男子脚程快,很快便到了长风街,迎面一阵香风吹来,熏人欲醉。   长风街街道并不宽,道路两旁小楼林立,多得是莺歌燕语,曲乐飘香。此刻来找乐子的人不少,多是男子,街上颇有点摩肩接踵的意思。   向羽书看什么都新鲜,此刻看花了眼,见到什么都要跟聂云汉絮叨。   “汉哥,这里真繁华,比棠舟府好多了!”   “汉哥,这么多漂亮的小楼,都是喝花酒的地方吗?为什么有的门口站的是姑娘,有的门口……像是男子?”   “汉哥……”   聂云汉忍无可忍,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能不能别叽叽喳喳的,吵得人耳朵疼!”   向羽书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瘪着嘴不敢说话,哀怨地瞪了聂云汉一眼,躲到左横秋身边。   卓应闲心里记挂着事儿,看聂云汉一脸悠闲,不由地问:“汉哥,咱们……”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喊了什么,懊悔不迭。   聂云汉被这一声清脆的“汉哥”喊得心头一酥,扭头看他,笑道:“咱们什么?”   他的眼睛深潭一般漆黑明亮,看得卓应闲没来由紧张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词句源自宋代吴文英《风流子·黄钟商芍药》   香水行≈澡堂子 第15章 解惑   见卓应闲表情尴尬,瓷白的小脸也不知是别扭的,还是被路两边的灯红烛影映得,又是微微泛红,看起来有些无助,聂云汉便把调侃的话咽了回去。   “叫‘聂兄’太过生疏了,你跟大家一样称呼我便好。”聂云汉温声说,“如果还要假扮铁鹤的话,便直呼我名吧。怎样都行,随你方便。”   卓应闲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聂云汉继续道:“刚才想问我什么?”   “醉欢阁和香水行,咱们去哪个?”卓应闲眼角余光往身后瞥,“不知他们跟上没有。”   “这种地方鱼龙混杂,最好盯梢,他们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稍后左哥带羽书去醉欢阁,咱俩去香水行,大家分头行动,今天玩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见他心中自有章程,卓应闲便放了心。   谁知聂云汉突然撞了撞他的肩膀,轻声道:“真这么信我?”   卓应闲愣了愣,不知他何出此言。   “对方有探子的事,一直是我一面之词,你从未见过半个人影,这么容易便信了?”聂云汉声音压得低,但这语气十分认真,并不像是玩笑。   “密室里动的手脚是我亲眼所见,为什么要怀疑?”   “如果是我让左哥跟在身后,偷偷搞鬼,你也并不知道吧?”   “昨夜你也不知我会在清心观截你,又怎会事先安排?”   “万一就如今日,是我为防不时之需呢?你并不知我行事作风为何,也不知我与左哥如何联络。”   卓应闲扭头看他,长眉微蹙:“你没必要骗我。骗我于你有何好处?这还拖慢了你为关前辈报仇的脚步。聂兄,不是说好了坦诚相待,为何又要这么试探我?你这番举止前后不一,不觉得自己过分吗?”   “阿闲莫生气,我只是怕你心里还有疑虑,毕竟你对我还不了解,我细思量一番,也觉得与你有些交浅言深,做事说话过于不把自己当外人,着实不妥。”聂云汉讪讪道,“我与细作探子打交道多了,不免心思多转几圈,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虽遭了奚落,但见卓应闲是真的信他,心里是高兴的。   说来也怪,聂云汉觉得自己向来洒脱,不介意别人怎么看自己,可到了卓应闲这里,偏偏想东想西怕对方误会。   大约是那一点好感在作祟。   “那倒不必。”听他这么说,卓应闲松了口气,“在下倒也欣赏你这种直爽性格。是真心还是假意,我也分得清楚。”   “真的?”   “先前在棠舟府那种热络,让人不舒服。现在这样,却很暖心。”卓应闲看着聂云汉的眼睛,认真道,“让你有这样的疑虑,是我的不是。”   “暖心”二字令聂云汉心口一热,又听他把责任往身上揽,连忙解释:“我不是要你像我这样自己什么事都跟别人说。阿闲你已经很好了,心思单纯,待人宽厚温和,不必改变自己。”   卓应闲对他莞尔一笑,点点头。   “你也不必改变自己,想跟我说什么便跟我说什么。我不疑你,是因为此事是你专长,我听你安排便好。”卓应闲道,“毕竟我们已经是兄弟了。”   后面半句是他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似乎有些不妥。   算起来两人相处时间不过两日,照卓应闲的性子,不会跟聂云汉熟稔得这么快,这话说得他自己都有点难为情。   可是他转念一想,或许是因为追赶聂云汉的十五天里日日记挂,渐渐对这人不再生疏,况且聂云汉又是个自来熟,一来就坦诚相待、称兄道弟,还要替他救师父,这么不把他当外人,他当然也不好拒人以千里之外。   聂云汉聊起这个话题是有原因的。   平日里他打交道的都是兵,大家都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好了就勾肩搭背一起喝酒吃肉,不好就打一架出气,现在面对卓应闲这样寻常百姓,他反倒有点拿捏不住分寸。   他能看出来卓应闲生性敏感,又有些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冰冷,但接下来还要一起合作,必须要相互信任才行,还是得尝试着寻找到一种令双方都舒服的相处方式。   现在听了对方的话,聂云汉便放了心,笑呵呵地伸手揽过他的肩膀,重重一拍:“好兄弟!”   前边向羽书有些迫不及待,回头冲他喊:“汉哥,你跟闲哥哥在嘀嘀咕咕什么?快跟上啊!前面还有很多好玩的!”   聂云汉和卓应闲追过去,跟左横秋并肩,向羽书就像个出门撒欢的小狗,在前边蹦蹦跳跳,时不时转回头来跟他们说话。   “左哥,怎么样?”聂云汉手肘搭上左横秋的肩膀,眼睛四处看,嘴里低声问。   左横秋转了转嘴里的烟袋锅,喷出一口烟:“有两个人跟着我们,前后各一个。”   旁边卓应闲也听得清清楚楚,见放饵成功,松了口气。   聂云汉也放了心:“你和羽书先去醉欢阁,把人甩了,然后反过头跟着他们,同时跟风姐照应一下,按咱们老办法来。”   “放心。”左横秋点头,接着冲前边喊,“羽书!”   此刻向羽书便停在醉欢阁门口,回头看到左横秋冲他使了个眼色,立即会意,假装贪恋地嗅着空气中的香气,见聂云汉等人跟上来,欣喜道:“要不咱们就进这家吧,左哥不是说这里的姑娘最水灵吗?”   门口拉客的丫头们看见他们一行四人,立刻围了上来,拉住了向羽书的胳膊:“小公子真有眼光,我们醉欢阁的姑娘个顶个的漂亮,身段也好,会跳舞会唱曲儿,保证伺候得几位大人舒舒服服!”   聂云汉皱皱眉,在他脑门弹了个爆栗:“你这孩子年纪轻轻,脑子里都想的什么?”   “我从来没来过,想看看!”向羽书像只小老虎似地冲他瞪眼,“我不是小孩了!”   “哎呀,老聂,来都来了,何必这么端着呢!”左横秋笑眯眯地打圆场,“就进去听个曲儿,又听不坏人。”   聂云汉故作烦躁地挠了挠头:“那你俩听,我才不进去,我又不好这口!”   左横秋道:“那也成,一会儿去哪会合?”   “你不说前边有个香水行吗?就那吧。”   向羽书好奇道:“什么是香水行?!”   “真他娘的没见过世面,就是澡堂子!”聂云汉装作不耐烦地骂了一句,回头看了眼卓应闲,“卓大人去吗?连番奔波,泡个澡解解乏。”   卓应闲配合地点头:“正有此意。”   向羽书惊诧:“去那种地方,还得宽衣解带,你们不怕东西丢……”   聂云汉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向羽书立刻捂上嘴,弯了弯眼睛讨饶地冲他笑。   “嚷嚷了一晚上要喝花酒,还不赶快?”左横秋踹了向羽书一脚。   两个姑娘非常有眼力见地过来,把欢天喜地的向羽书拉进了醉欢阁。   卓应闲看了眼他们的背影,跟上聂云汉。   “羽书他这性格是假装的还是……”他不免有些好奇。   聂云汉笑道:“他就这样,小屁孩一个,平时疯疯癫癫,但心里有数,但真事儿上不掉链子,放心吧。”   没走多远到了香水行,聂云汉带着卓应闲进去,一番思量后点了个露天的药浴汤池,因为别的汤池都在室内,池与池之间用屏风隔开,只有这个药池独自在户外,既隐蔽又开放。   自从进了这里边,聂云汉就注意到卓应闲的表情有点不太对,像是在强作镇定。   他知道卓应闲肯定不是因为要跟探子见真章而别扭,那就必然是因为不太习惯来这种地方,只不过正事要紧,由不得他挑挑拣拣,这才没说什么。   因此聂云汉特意选了这个药池,这样卓应闲只用面对自己一个人,不必那么尴尬。   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个药池在露天,方便万里风在外面高树上埋伏盯梢,也方便探子潜进潜出,不容易惊动其他人。   进到药池的小院里,便看见烧得直冒热气的汤池,闻到阵阵药香,倒是驱散了外面那熏得人脑仁疼的脂粉味儿。   汤池一侧有个简单的换衣间,十分狭窄,聂云汉和卓应闲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进去,顿时占了一半空间。   里面挂着浆洗好的罩袍,聂云汉撩起衣角一闻,还散发着皂角香气,还算干净。   “阿闲,以前没出来泡过澡?”他见卓应闲的耳根红了,不由地发问。   卓应闲有些拘束,迟疑了一下便点点头。   “没事,这里就我俩,你若觉得不便,咱们都穿着亵裤——泡池子也不都得脱光,不会惹人怀疑。一会儿我让小二送来两条新的替换便好。”聂云汉指指挂起来的袍子,“脱下外袍,披上这个出去。”   卓应闲点了点头,神情仍有些别扭,他怕此时探子已经在换衣间外盯着,便凑近了聂云汉,在他耳边问:“这样……万一探子来偷丹经,我们来不及追……”   “自有风姐左哥他们先行追过去,我们随后赶上不迟。”聂云汉微微一笑,低声道,“这次要将这帮人一网打尽,一个也不留!”   卓应闲原本以为是,只要有探子过来偷丹经,他俩即刻将人按住仔细审问,没想到聂云汉却跟他想得不一样。   见卓应闲意外地睁大了眼,聂云汉笑了笑,用正常声调道:“外袍换下来就别放这儿了,免得被人偷了东西,带到汤池边亲眼盯着最好。”   “嗯。”卓应闲应了声。   聂云汉在他耳边又低声说了几句,抬手轻触他发髻一侧的芍药花,卓应闲疑惑的表情散去,轻轻点头。   “这里太拥挤,我先出去,你先换吧。”聂云汉出了换衣间,进到小院内,耸着耳朵仔细听了听周遭的动静。   这小院离大门口比较远,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丝竹之声,倒是十分僻静。   头顶不远处忽地传来两声鹧鸪叫,那是万里风发来的信号,告诉他大家已经就位。   聂云汉勾唇一笑,哼起了小曲儿,蹲在池边用手拨水,试了试水温,然后起身冲墙外喊:“伙计,再加把柴,水不够烫,回头我家公子着凉可就麻烦啦!”   只听墙外烧火的伙计喊了回来:“客官,太烫也不好,不能久泡,怕您晕过去。”   “没事,我家公子喜欢烫一点,放心吧!”   “行嘞!”   话音刚落,便听到换衣间的门“吱呀”一声,卓应闲披着罩袍,抱着自己的衣服和佩刀出来。   这罩袍麻布织成,薄得很,卓应闲的肩头尖尖地突了出来,显得比平时还要瘦削一些。   聂云汉看了便皱了皱眉:“怎么这么瘦?我坐两年牢都比你肉多。”   卓应闲恼道:“瘦怎么了?天生的!”   聂云汉笑了笑,拎着刀进了换衣间,不一会儿也披着袍子抱着衣服出来,见卓应闲已经进了汤池,靠在池壁上,用舀子舀水玩。   这会儿池水明显比刚才更热了一些,蒸汽缭绕,把卓应闲包裹了起来,整个人影影绰绰,只看到他纤瘦宛如翠竹的身形和挽起的如云长发,让很想冲过那片薄雾,把那端的美好看个究竟。   聂云汉稍稍有些后悔把他带到这里来,这简直是自我折磨。   他稳了稳心神,将自己的衣服跟卓应闲的并排放在池边,脱下罩袍挂在一边,恶作剧地猛地跳进去,溅起的水花扑了卓应闲一脸,于是蒸汽中便看到了一双圆溜溜的白眼。   “幼稚!”卓应闲擦擦脸上的水。   聂云汉离他不远,但也不敢靠得太近,毕竟两人打着赤膊,他怕卓应闲有所忌惮。   “水温如何?烫吗?”他温声问。   “烫点好。”   聂云汉对今天的行动胸有成竹,便靠在池边放松享受,他故意离卓应闲远了些,靠在另一侧池壁上闭目养神。   谁知不多时,他便感觉到池水荡漾,一睁眼,便见卓应闲向他挪了过来。   聂云汉忽地一紧张:“阿闲你不介意……”   同榻而眠是一回事,这一起泡澡还要挨这么近,免不了相互触碰到,真的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此刻卓应闲已经来到他身旁,鬓边两绺头发被水打湿,粘在了腮边,白皙的肌肤被热水烫得泛起了粉色,小脸也红扑扑的,此时再看,竟是艳若桃李的颜色,配上发髻中那一朵芍药,让他那清秀的五官更添了一丝生动。   但是如此俊美的面容此刻对聂云汉瞪起了眼:“你是禽兽吗?”   作者有话要说:   汉哥:媳妇儿奶凶奶凶的……   俩人都只是赤膊而已。 第16章 上钩   面对卓应闲的质问,聂云汉吞了吞口水:“那……倒不是。”   “这不就结了。离得远不方便说话,我又不是女子,不在意这些。”卓应闲微微蹙着眉,小声嘟囔,“当谁没见过世面呢?我以前见得多了……”   况且他也不觉得对方有多喜欢自己,最多也就是有好感,不至于裸个上半身就受不了,要是这样聂云汉应该也不会带他来这里泡澡了。   聂云汉耳朵灵,听见他说见得多,故意追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就放心泡你的澡吧,就算你想做点什么,也得打得过我才行。”卓应闲冷声道。   聂云汉不禁莞尔:“你倒是对你的功夫很有自信。”   “那是当然!”   对方不介意,聂云汉也放松了些,但他的目光一时无法直视卓应闲那漂亮的眼睛,尤其隔着白雾,一撞上心就有些加速,也不知道是不是这药浴的作用。   谁知一垂眸,聂云汉的目光便不自觉地顺着对方纤长的脖颈向下看,落在了那精致的锁骨上,看着更心头发紧,匆忙又挪回他的脸上。   两人手臂皮肤微微相触,聂云汉发现卓应闲瘦归瘦,肌肉倒还不错,与自己虬结发达的肌肉不同,是细长型的,也不失力量感。   卓应闲觉得不说话别扭,说话又怕被人偷听,不能聊正事,心想做戏做全套,便拿起池边的丝瓜络:“我替你搓搓背吧。”   聂云汉刚冷静下来,听见这话瞬间破功,气虚地说:“还是不要了吧。”   “为何?”   卓应闲不解,心道两人就这么安静地泡着,实在太诡异了。   “……伤疤未愈。”   卓应闲想起那道血淋淋的伤口,心尖一抖:“给我看看。”   聂云汉犹豫了一下,觉得也不好扭捏,便转过身去背对他。   饶是蒸汽弥漫,也丝毫不减损这伤疤的可怖,它的表面结了一层痂,比旁边皮肤凸起一块,就像一条丑陋的大蜈蚣,斜趴在聂云汉的后背上。   卓应闲倒吸一口凉气,闭了闭眼,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真没事,戴爷帮我缝了针,他调的药好,痊愈得很快,现在就只是疤痕,昨天还有点疼,现在一点感觉都没了。”聂云汉干巴巴地解释,随即便感觉到卓应闲在轻轻触碰着那伤疤,不由地扭了扭后背,“那个……别动,现在挺痒的,你手这么轻,更痒。”   “是吗?”卓应闲冷冷地问。   “嗯啊……哎哟!”   卓应闲手掌覆在疤痕上,忽然用力一按,疼得聂云汉大叫了一声。   “不是说一点感觉都没了吗?”   聂云汉讪讪:“闲啊,汉哥错了,汉哥保证以后绝对不再诓你。”   “诓不诓我不重要。”水是热的,卓应闲的声音听起来却很冰,含着讥讽,“别说死生有命,你好好活着别糟践自己,说不定就能长命百岁,将来跟你意中人长相厮守了!”   聂云汉:“……”   语气如此不善,他还是别说话了。   卓应闲盯着他背上其他的伤疤,眉头皱成一团:“最讨厌找借口的人。有人明明有手有脚却不去工作,偏要抱怨命运不公害他落魄。有人明明能好好活着,又偏不珍惜自己,不管什么猫事狗事都要豁出命去搏。”   “好了好了,年轻人不要这么愤世嫉俗。”聂云汉在水中“呼啦”一转身,按住卓应闲的肩膀,嘿嘿笑着,“我长教训了,以后一定注意。”   卓应闲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矫情,心里一哂,挣脱他,背过身去:“你也用不着听我的,反正是你自己的命,你自己负责。”   说罢又把丝瓜络子扔给他:“你的搓不了,那就帮我搓吧。”   刚刚双手触碰到卓应闲的肩膀,便觉得那肌肤十分柔滑娇嫩,聂云汉便有点心神恍惚,现在对着这白皙中泛着粉色的单薄后背,再看看这粗糙的丝瓜络,顿时觉得不忍下手,只是一下一下轻轻蹭着。   “用力!下午糖水喝得挺足,就这么点力气?”   聂云汉额角爆出了青筋,心想这人还真够凶的,先前是不是看走了眼?   算了,让着他吧。   不远处树上的鹧鸪又开始叫,一声两声,叽嘹叽嘹地没个完。卓应闲听不出他们的暗语,闭着眼请趴在池边小憩。   但聂云汉听出那叫声中的嘲笑,心里不免委屈,叹了口气——自作孽,不可活。   见卓应闲好似心情不好,之后一直抿着嘴没说话,聂云汉莫名觉得自己好像犯了错,也不敢开口,细想一下又觉得怪冤枉,十分消极。   “阿闲,为你挡刀那事儿,你真不用放在心上。”他思量片刻还是开了口,“我们赤蚺对疼痛的耐受度与平民不同,情况没有你想的那般严重。”   卓应闲嗤笑一声,眼都没睁,懒洋洋道:“难不成你身上长的不是骨肉,是镔铁?”   “我们日常训练已是十分艰苦,但还有一项特殊训练名叫‘噤声’。这个训练的目的就是让人学会怎么耐住各种严刑拷打,就算是扒了皮,拔了指甲,生生砍下一只手——无论面对什么刑罚,都不能出卖大曜。”   听了这话,卓应闲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可是你们平时如果被打得遍体鳞伤,那还怎么训练?”   聂云汉轻描淡写地说:“傻了吧,让你疼让你苦,未必会真的伤你。针灸、用药、浸冰潭、烤火堆,你想不到的手法多了去了,桩桩件件,都会让你生不如死。”   “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已经皮开肉绽,肠子肚子流一地,但实际上完好无损,可疼痛都是真实的,不仅记在筋肉里,还会记在脑子里。强度慢慢增加,人的耐受力也会慢慢提高。”   “所以,那个刀伤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卓应闲突然打断道:“这是两码事。”   聂云汉怔怔地看着他。   “难道因为你耐痛,你就活该替人挡刀挡枪吗?道理不是这么讲的。”卓应闲认真道,随后又顿了顿,“这件事本也不是你的错,我之前态度不好,对不住了。这件事就此揭过,以后我也不再提了。”   看着卓应闲较真的表情,聂云汉心里莫名暖融融的。   不管是不是真的,他都当是对方在心疼自己,心情一下子又好了起来。   “好,不提了!”聂云汉笑道。   两人又泡了一会儿,水越烧越旺,确实有些闷热难耐,才听见鹧鸪又叫了两声。   聂云汉会意,走到卓应闲身边,从他头上取下那朵芍药:“花都蔫了,别戴了。我去小解,热的话你就上来凉快凉快,看好东西。”   卓应闲:“嗯,知道了。”   聂云汉披上罩袍便离开了小院,卓应闲接着闭上眼,满脸通红靠在池边,过了片刻,像是真的有什么不舒服似地慢慢往池子下边出溜。   水一进到鼻孔,他便醒了,挣扎着从池子里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到角落里去干呕,呕了好一会儿,才脚步虚浮、表情痛苦地推门进了换衣间,然后就听到里面传来“噗通”一声,像是栽倒了。   不多时,一个浑身黑衣的人从院墙上面轻轻落下,连一片树叶都未曾惊动,他先耸耳听了听周围环境,接着蹑手蹑脚走到换衣间外,拉开一条门缝,便看到卓应闲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听起来气息很弱,应是真的晕了。   于是他飞快地到了池边,双手同时摸着两摞衣服,摸出了两本册子。   黑衣人眼神一滞,仿佛是有点意外。他迅速翻开两本册子,见卓应闲衣服里的那本根本不是丹经,轻轻冷笑一声,放回了原处。   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外观一模一样的册子,塞进了聂云汉的衣服中,接着把自认为是真的丹经揣好,施展轻功,毫无声息地跳上墙头跑了,那一抹黑色融入黑夜,顿时消失于无形。   不远处的高树上,一只鸟扑簌簌地飞了起来,带得树叶轻轻摇晃。   聂云汉披着袍子回来,便听得几声鸟叫逐渐远去,循着方向望去,见到几棵树冠轻轻晃动,似乎在指明离开的方向,心中了然。   他神色镇定,先到池边检查了两件衣服当中藏的册子,发现自己那本果然被掉了包,唇角勾起淡淡微笑。   接着他便走到换衣间外,敲了敲门:“阿闲,人已经走了,起来吧,不用再装了。”   里面却毫无动静,聂云汉推门一看,见卓应闲仍躺在地上,似乎不省人事,吓了一跳,立刻冲过去,将他上身扶起,抱在怀里,轻轻唤道:“阿闲!”   聂云汉试了试卓应闲的脉搏和鼻息,发现都很微弱,眉毛微微皱着,身上泛红,脸色却惨白,明显是真的泡晕了!   他手脚麻利地把卓应闲身上罩袍裹好,抱起来出了换衣间,坐在池边小榻上,冲墙外喊:“伙计,拿清水来!”   伙计应了声,很快便送来一壶清水。聂云汉掐了掐卓应闲的人中,又用清水打湿了帕子,轻轻给他擦脸。   “就说泡久了容易晕,这位客官一看身子就偏弱,以后最好别泡这药池。”伙计在一旁絮絮叨叨,像个碎嘴子。   卓应闲睫毛微颤,缓缓睁开眼,看见聂云汉担忧的面孔,张了张嘴,竟没能发出声音,他只觉得胃中翻江倒海,气息不畅,头晕得厉害。   聂云汉见他醒了,赶忙对伙计招手:“水!”   伙计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知道这要的是喝的水,便赶紧将清水倒进茶碗递了过来。   “喝口水再说话。”聂云汉一手将卓应闲扶起,一手把茶碗递到他嘴边。   清洌冰凉的水下肚,驱散了躯体中沉闷的感觉,卓应闲觉得呼吸畅快了很多,深深吸了几口气,便推开聂云汉的手,坐了起来,闭目调息。   聂云汉对伙计道:“把刚才要的衣服送过来。”   伙计会意,行了个礼转身离去,手脚麻利地把盛着新亵裤的托盘放进了换衣间,很有眼力见地一声没吭,小跑地出了门。   卓应闲调整好呼吸后便睁开了眼,正撞上聂云汉关怀的目光,顿时觉得很难为情。   刚刚他是晕了,眼前发黑,四肢无力,意识仿佛困在了僵直的身体里,但能听见聂云汉和伙计的对话,心里相当郁闷。   聂云汉看他脸上渐渐有了血色,问道:“好些了吗?”   “我没事。”卓应闲表情有点僵硬。   聂云汉十分内疚,他只想着卓应闲武艺超群,不至于连泡个澡都能泡晕,没想到偏偏就这这么寸:“怪我,不该让伙计把这药池烧得这么旺,万一有什么草药跟你的身体有冲撞……”   “我没有那么虚弱!”卓应闲恼火地起身,“这只是个意外。”   他不愿意面对聂云汉那副既关心又愧疚的表情,走到池边抱起衣物和佩刀便进了换衣间。   是个男人都不愿被人说弱,何况卓应闲这样表面不作声色,内里却倔强刚硬的人。   不过他晕也晕得很是时候。原本聂云汉刚刚跟他低声说的计策便是叫他装晕,好给那探子拿走假丹经的机会,现在卓应闲真晕,反倒让这件事显得更可信了。   聂云汉抱起衣服,站在换衣间门口,对里面说:“我懂,想必是这些天你赶路太过疲惫所致,人也不是铁打的,出点意外很正常。况且这不也没耽误事嘛,别往心里去。”   换衣间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片刻后卓应闲换好了衣服,推门出来,看着聂云汉手里的衣服:“探子上钩了吗?”   聂云汉得意地从衣服里拿出那本掉包过的册子:“那是必然,风姐他们已经追过去了,我们按着他们留下的记号跟上便好。”   卓应闲道:“那就快点吧。”   聂云汉迟疑地看了他一眼,担心他的身体,谁知对方十分敏感,立刻道:“我没事了。”   于是聂云汉也不再多说,迅速换好衣服,将银钱留下,与卓应闲翻过墙头离去。   墙外是一片树林,树冠高大,郁郁葱葱,几乎将月光遮得密不透风,树干上泛着星星点点荧光般的痕迹,聂云汉便循着这记号带着卓应闲向前追,直到两人出了城,到了城墙外,是一大片草地,树木稀少,荧光点才消失。   聂云汉追到这里便停了脚,四下张望。   月亮又大又圆,照得地面亮堂堂,想必再有荧光记号也很难发现。   卓应闲微微气喘,东张西望:“还能看到记号在哪么?”   “稍等。”聂云汉从怀中掏出一个圆圆的黄铜盒子,打开看着。   卓应闲凑过去,发现那是一个很像罗盘的物件,中间有个指针正在乱转,聂云汉低着头专注地盯着指针,左试试右试试,似乎等指针稳定下来。   “这是什么?”卓应闲瞠目结舌,“难不成你要堪舆卜卦来测方位?”   聂云汉哈哈大笑:“汉哥可是个神算子!”   卓应闲不禁失落:“……真的?这、这未免也太……”   见他容易认真,聂云汉也不敢再逗他,一边盯着指针,一边跟他解释:“自然不是。这也是义父用磁石做的小物件,我们管这叫‘寻影’,‘寻影’配有一些碎磁石,平日里执行任务就像这样,前边的人在路上撒碎磁石,后面的人用‘寻影’来寻找他们的方位。有时候荧光点不容易追踪,就用这个来找人。”   卓应闲不免感叹:“关老前辈真是厉害,竟创制了这么多好用的物件。”   “要不然朝廷让他来组建赤蚺呢,必是有别人无法企及的原因。”   “……关老前辈究竟是怎么死的?”卓应闲犹豫了一下,问道,“话本上说得都不尽相同。”   聂云汉看他一眼,神情有些阴郁:“话本不足信,此事说来话长,改日再告诉你。”   他看到手上“寻影”的指针终于定住,稳稳指向一个方向,高兴地说,“有了!走!”   作者有话要说:   阿闲的瘦不是娇弱也不虚弱,是类似古典舞男演员那种瘦削但有力又有柔韧性的体型,很漂亮的~   人设上,汉哥身高189左右,阿闲183左右,比汉哥矮约两寸。 第17章 夜捕   两人一路走,一路用“寻影”定位,很快便到了城外跟妙音山相隔不远的一座小山脚下。   卓应闲抬头打量这座小山头,愕然:“探子竟躲在这里?”   “他们要盯的原本是清心观,可妙音山上树木稀疏不易隐藏身形,不便长期潜伏,选了近旁的地方藏身也在情理之中。”聂云汉抬头看了看,“你对这里熟悉吗?”   卓应闲点头:“这里叫极乐丘,上面有座庙,庙里有个——”   “老和尚?”聂云汉挠了挠腮,笑道,“你在给我讲童谣?”   卓应闲咬咬牙:“你别打岔!”   “好好好,你说。”   极乐丘叫“丘”倒也合适,跟妙音山差不多大,奇怪的是妙音山那边光秃秃的,这丘倒是树木林立,一片繁盛之景。   聂云汉跟着卓应闲往山上走,一边警惕周围动静,一边听卓应闲介绍这里的情况。   据卓应闲说,极乐丘上的小庙叫庄严寺,坐落于这里已有百年之久。但文州城内有香火旺盛的大寺,民众们自然不会跑来城外这小庙烧香,长此以往,庄严寺养不起弟子,大家纷纷下山化缘或另投别处,只有一个老和尚静海守着庙门,在后山种菜度日。   “这里是否还有别的住户?”聂云汉问道。   卓应闲摇摇头:“郊外荒山野岭,除了清修之人,没人能待得住。”   说到这,他浑身一凛,看向聂云汉:“静海师父不会……”   “不好说,先上去看看情况。”聂云汉的神色沉了下来。   进了山里,树上又出现了点点荧光记号,两人循着光斑很快到了半山腰,记号又消失了。   此时聂云汉拦住卓应闲,掏出一支短哨吹了几下,这哨声是鸟鸣,是噪鹃的叫声。   两人屏息等待,不多会儿,便听到了不远处传来几声鸦鸣,很快头顶几棵树冠接连晃动,一个身影从树上跳下来,正是左横秋。   卓应闲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在香水行那几声鹧鸪叫应该就是万里风的信号,原来他们“赤蚺”是通过这样的哨声联系的。   聂云汉立刻问道:“如何?”   “留在文州的探子一共三个,今天分别缀上咱们几个。我和羽书进了醉欢阁,本来想把跟着我们的那个甩掉,后来发现他有同伙来接应,那同伙身上还有小风留下的荧光粉痕迹,想必这人跟丢了小风,便直接来了长风街。”左横秋简单介绍道,“后来我和羽书带着那俩人兜圈子,小风和雁声在香水行埋伏,等鱼咬了钩,他俩便跟着偷了册子的第三人。之后我听见小风的哨声,就甩了那俩,反过来跟着他们,到了这边,刚刚看见树上的记号,知道小风他们也跟过来了。”   “这树上的记号是风姐留的?”   左横秋点头:“我跟小风雁声互通了讯号,他们俩跟过去在近前守着,羽书在中间接应,我在这附近清了清陷阱,顺便等你们来。”   聂云汉扫了一眼周围:“清干净了?”   “不多,好清理,这几人不算精干,但……”左横秋突然神情有异,“看手法,确实像独峪那帮细作。”   卓应闲闻言,不由地握紧了手中刀。   聂云汉看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对他们两人道:“走,上去确认一下便知。”   机关被清干净,三人也便没了顾忌,脚步匆匆继续上山,很快便跟守在中途的向羽书会合,得知这附近也无异样,便往山上庄严寺赶去,到得近前数十丈才停下脚步。   聂云汉用自己的噪鹃哨跟万里风发了信号,一旁树上跳下的是一身黑色衣服的戴雁声:“汉哥,大雄宝殿正门开着,三个探子全在里边,正在议事,没醒。”   “庙里的老和尚呢?”   戴雁声一怔,道:“不曾见到什么和尚。”   聂云汉沉吟片刻:“阿闲,你在这等着,左哥,咱俩绕这庄严寺查探一圈,免得一会儿误伤他人性命。”   左横秋一点头,与聂云汉两人飞快离开,卓应闲支棱着耳朵听,都听不到任何动静。   他原本也想跟去,毕竟跟静海师父相识一场,记挂着老和尚的安危。但是他也知道藏在寺中的不是普通匪徒,而是耳聪目明的探子,怕自己跟去不小心发出声响,毁了聂云汉他们的这一番心血。   片刻后,聂云汉鬼魅一般地返回,若不是到了近前,卓应闲听到了他的呼吸声,一时还真难发现他们已经回来了。   聂云汉看着卓应闲,沉声道:“没有看见静海师父。”   他本想说或许静海下山去了,探子来时并不在寺中,又觉得给卓应闲虚假的希望着实没有必要,这句安慰显得画蛇添足,于是便没有多说。   卓应闲冷静地点点头:“但愿吉人自有天相。左哥呢?”   “在殿后埋伏。”   向羽书在旁边按捺不住:“汉哥,动手吗?”   聂云汉冲他们一点头,向羽书和戴雁声矮身靠近庄严寺院墙,一左一右寻了两个不同的位置,爬上院墙墙头。   两人动作整齐划一,没有出声,也没有眼神交流,全凭默契。   卓应闲这才发现,他们几人全都换了黑色夜行装,伏在漆黑的瓦片上一动不动,在四周高树的遮掩下,犹如隐形,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这……就是“赤蚺”么?   聂云汉靠过来,低声道:“阿闲,你跟着我就好。”   卓应闲握住刀柄:“我能顾好我自己。”   见他有点激动过头,聂云汉笑了几声,压住他按着刀的手:“做什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今晚不打架。”   “不打?”   “三只小猫值当我们出刀?”聂云汉弯着眼睛,轻声说,“‘赤蚺’做事,能省事绝不玩花活。”   他抬头向上看了看,掏出哨子吹了两下。   卓应闲随着他的目光仰头,盯了一会儿勉强能看到一个人影伏在树上动也不动,仅凭肉眼认不出是谁,但他知道那是万里风。   其实能被卓应闲看见,还是因为万里风收到了聂云汉的讯号而微微移动,如果她不动,即便卓应闲的眼力也看不到她的存在,在阴影的掩护下,只会将她当成一截树枝。   她几乎与身下的树枝融为一体,用连发弓“嗖嗖嗖”射出几枚弹丸,那些小球蹦蹦跳跳十分活泼地弹进了大殿里,在那三个探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扑哧”放出一股烟雾。   这时院墙上趴着的两人同时动作,向羽书和戴雁声从墙上跳下,快步冲到殿外,一人负责一边,“咣咣咣”把敞开的窗户全部关上,俩人在正门会合,一人推一边,连门也合上,落了门闩。   大殿后头,左横秋也从院墙上跳下,将后门关好。   殿内三个探子一下子成了瓮中鳖,被那烟雾熏得不住流鼻涕打喷嚏,浑身发软,门窗全被堵住,他们也无力挣脱,很快便瘫在地上捂着口鼻一直咳嗽。   此刻万里风从树上下来,跟着聂云汉和卓应闲推开寺门进了院子。   向羽书和戴雁声此刻一人把守着一边,像两尊门神。   只不过向门神不老实,扭头仔细听着殿内的动静,然后笑嘻嘻地冲聂云汉道:“汉哥,估计他们是不成了。”   聂云汉点点头:“开门吧。”   向羽书和戴雁声依言打开了门,捂住口鼻后退了几步,站在聂云汉身边。   卓应闲见里面袅袅地飘出几缕烟雾,鼻端闻到了熟悉的气味,立刻回头看聂云汉:“横云破?”   聂云汉笑着点头:“记性不错。”   那次“遇袭”着实让人记忆深刻,卓应闲怎么可能忘!   “算这几人运气不好,遇上了我们。”聂云汉挥手赶走飘过来的毒烟,“走吧,进去问个明白。”   烟雾散得差不多,他们进了殿,便看见窗后躺着两个人,后门处躺着一个,几乎都是奄奄一息的状态。   不用聂云汉下令,向羽书和戴雁声便过去将死狗一般的三人拖到了一起,用绳子把他们背靠背捆好,然后挨个卸了他们的下巴,伸手进去抠了半天,每个人嘴里都抠出来一枚小小的药囊——那是他们自我了断用的,以免被人抓了当俘虏,不堪严刑拷打而出卖情报。   其实“赤蚺”也有这样的东西,每次行动前都会含进口中,毕竟当俘虏更难捱一些。   戴雁声将这些药囊用布巾包好,揣在怀里。   这会儿左横秋从佛像身后绕过来,对聂云汉附耳低语几句,聂云汉的脸色阴沉了下来,转头看卓应闲:“阿闲,咱们跟左哥过去看看。”   卓应闲见他面色,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跟着左横秋到了后院禅房,一拉开门,便闻到了尸体腐烂的臭味。   聂云汉拧开火折子照亮,见老和尚躺在床上,已经死去多日,全身已经溃烂腐化,僧衣胸口血迹下有个破洞,应该是被匕首捅死的。   “是静海师父。”卓应闲不愿对死者不敬,没有捂住口鼻,忍着难闻的味道走到近前仔细辨认,才下了结论。   聂云汉怕他吸入太多尸气对身体不好,把他拉回身旁:“节哀。”   卓应闲垂眸,不愿让人看到他眼眶发红。   少年时常与师父吵架,吵了架便负气下山,又无处可去,就躲到这庄严寺里来。   静海比他师父年长十多岁,留着长长的胡子,笑容慈祥,看到小阿闲气鼓鼓的样子,会洗了自己种的瓜果给他吃,哄他开心。   小阿闲在寺里打发一下午时间,吃得肚子涨得滚圆,到晚上消了气,才灰溜溜地回去找师父,左右师父是不会来寻他的,那老犟驴子一准在观里研究他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早不知今夕为何夕了。   他的幼年没什么美好的记忆,少年时唯极乐丘庄严寺的这些点滴,才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孩童,有慈祥的大人给了他一时片刻的宠爱。   虽然很少,但弥足珍贵。   待他十六岁剑法学成,就开始出去跑腿挣钱,连清心观都很少回,自然也不怎么来庄严寺,顶多是路上见到静海老头喜欢吃的零嘴,便送到寺里来一点。   可是这两年静海的牙也掉了不少,之前爱吃的零嘴也吃不动了,卓应闲偶尔再来,也只能给他送些米面。现在一算,已是半年未见。   静海垂垂老矣,又是一个人守着庄严寺,卓应闲曾经担心他离世了也无人知晓,常常念叨让师父有事没事过去看老和尚一眼,要不是两人皈依不同,真有心让他俩搬到一处来做个伴。   谁知他唯二关心的老人,一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一个已经魂归天际,死得如此不体面。   “先出去吧,这边我让戴爷来料理,一会儿给静海师父找个僻静地方安葬。”聂云汉看他许久不语,知道他心里难受,想让他离开这里。   卓应闲摇摇头:“我来吧。”   聂云汉便遂了他,找戴雁声用些药粉洒在静海的尸身上,暂时去了尸毒和尸臭,又叫向羽书跟着一起在后山找了清净地方,挖坑刻碑,总算让老和尚入土为安。   料理好一切,已经天色熹微。   在他们忙活这些事的时候,聂云汉、左横秋和万里风把三个探子拉到了寺外一棵树下,很是严刑拷打了一番。   虽然赤蚺并不信佛,也不愿在佛像前杀生,给他们老人家上眼药。   卓应闲从后山回来的时候,就听见前边哀嚎声连连,待他到了跟前,看见三个探子已经死了两个,剩下一个奄奄一息,左横秋和向羽书正用绳子捆住他的手腕,将他吊起来。   三个人的头发都被剃光了,坑坑洼洼像是狗啃的。   “问出来了吗?”卓应闲眼睛红红的,看着聂云汉,“他们把我师父带去哪儿了?他们到底是不是独峪人?”   独峪人与大曜人相貌并无太大不同,平日里只能从语言、装扮上辨认,这些探子经过特殊训练,将自己刻意伪装成大曜人,普通人是看不出来的。   聂云汉拉着他走远了一些,似乎不太想让他看到那些狰狞的场面:“身份能确定,是独峪细作,但他们不肯说你师父的下落。”   “我去问!”   卓应闲拔腿要走,又被聂云汉紧紧抓住手腕,他狠狠挣了几下,却没能挣脱:“放开,我亲自去问!”   聂云汉并不放手,反倒是看着他,语气诚恳:“他们不说,这是意料之中的。换做我们任何一个人被敌方擒获,宁死都不会吐口。剩下那个我们会继续问,但这场面我不想让你看见,你先去庙里待一会儿成吗?去为静海师父祈福超度。”   这话是关心他,可是卓应闲没来由地烦躁,他总觉得在聂云汉眼里,自己仿佛一只受不了惊吓、随时都可以晕过去的羔羊,对方给予的这种照顾越体贴,越是对他的轻视。   “不用,我受得住。”卓应闲说,声音不大,语调却坚定。   聂云汉比他还固执:“不是怕你受不住,是这场面不好看,没必要让你看到。我虽然不在意别人眼光,但不想让你见到我心狠手辣的这一面。你就算是为了我的颜面,回避一下,行吗?”   卓应闲抬头看他一眼,聂云汉的眼神深不见底,不知藏着怎样的心事,同他一贯的热情豪迈不同,像是变了一个人。   “好。”卓应闲从善如流地点头,转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聂云汉对戴雁声使了个眼神,戴雁声会意,跟着卓应闲往庙里走去。   “阿闲,可否让我替你诊一诊脉?”戴雁声道。   卓应闲皱皱眉,心想聂云汉不会把自己那晕倒的丢人事跟别人说了吧?   “为何?我身体无恙。”   戴雁声端详着他的脸:“你气色不佳,面庞微肿,呼吸也有些急促,似乎有些不妥。”   “我没事,只是有些疲劳,谢戴爷关心。”卓应闲脚步不停,径直进了大殿。   戴雁声面无表情:“你若不愿意,我自然不会勉强。但老聂说了,如果你身体确实有问题,便不会带你继续上路。他自会帮你探寻云虚子的下落。”   卓应闲立刻停步,看着戴雁声:“他真这么说?!”   “对,你没经过训练,本来就有可能跟不上我们的步调,一旦生病,会拖慢我们的行动。”戴雁声冷声道,“他的原话是,‘不愿带着累赘上路’。” 第18章 逼供   这话让卓应闲气得牙痒痒,但他确实要承认,自己想跟上赤蚺,确实有些困难。   为了不让聂云汉找借口,他只能无奈伸出手,递给戴雁声:“想诊便诊吧,我自己的身体好得很!”   “多谢体谅。”   嘴上虽这么说,但戴雁声脸上并没有任何感激的表情,手指按住卓应闲的手腕,垂眼诊脉,余光却从他脸上走了一圈,从他那强作镇定的表情中捕捉到了一丝紧张。   片刻后,戴雁声收回手:“放心,你确实只是有些疲劳,可能是连日奔波所致,没有什么大碍,多休息一下便好。”   卓应闲暗暗松口气:“我向来身体不错,是聂兄多虑了。”   “他一向这样,对我们也常常百般叮嘱,什么都要管上一管,大家都习惯了。”戴雁声微微一勾嘴角,“不妨碍你给静海师父上香,我先出去了。”   “戴爷慢走。”   左横秋正在对那唯一活着的探子施压,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探子叫声惨烈,吓得树上的鸟扑腾腾飞得远远的。   聂云汉站在一旁,没有看他们,目光紧紧盯着向他走来的戴雁声,忍不住向前迎了几步,问道:“他身体如何?”   戴雁声微微皱眉:“暂时没有大碍,但那脉象——他很久以前,或许中过毒。”   聂云汉神色一沉:“什么毒?”   “仅凭脉象无法确定。”戴雁声道,“只会对身体有所影响,但不致命。”   “你这不废话……”   聂云汉脱口而出,就看见戴雁声冲他瞪了过来,想着自己有求于人,立马夹起尾巴:“今天他在汤池晕倒……”   戴雁声淡淡道:“那应该跟中毒无关,确实是疲劳所致。”   聂云汉稍稍松了口气,琢磨着是不是要把人拉来好好问一问。   但这确实是别人的私事,两人交情没到那份儿上,以卓应闲那冷清的性子,应该不会随随便便跟他说什么。   戴雁声看出聂云汉的忧心,补充道:“事情没有那么严重,他只是比‘赤蚺’或者一些身强力壮者稍差些,也算得上康健,你就别多想了。”   聂云汉“嗯”了一声,又问:“这种毒会影响寿命吗?他能活多久?”   “这事儿可不归我管。”戴雁声往庙里指了指,转身走开,“你去问佛祖吧!”   聂云汉:“……”   向羽书坐在在一旁玩着一根狗尾草,看到聂云汉吃瘪,哈哈大笑:“汉哥唠叨病又犯了!这下闲哥哥可惨喽!”   旁边探子被拷打的惨叫声似乎成了不重要的背景,聂云汉瞪了向羽书一眼:“笑什么笑!我警告你,敢跟阿闲多嘴,我就把你嘴缝上!别在这嘻嘻哈哈,赶紧办正事儿去!”   向羽书“哼”了一声,把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跑去跟戴雁声把已经死掉的两个探子拖到别处,三下五除二就把两具尸体扒了个干干净净。   聂云汉跟过来,仔仔细细地将这俩人身上的衣服、物件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线索,抬头看戴雁声。   戴雁声仔细在其中一具尸体四肢躯干上细细查探,最终在此人大腿外侧发现了缝合过的痕迹:“此伤几乎快要愈合,至少是半月之前受伤的。”   向羽书扒着另一具尸体的大腿:“这个也有!”   聂云汉冷冷道:“切开看看。”   戴雁声闻言,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一卷皮子,展开后,能看到皮子上别了从大到小一排锃亮的小刀。   他拈出其中一柄细刀,麻利地将尸体上的伤口重新划开,将刀片伸进去,左右划拉了一下,冲聂云汉摇摇头。   向羽书细细摸了摸他手边尸体的伤疤,道:“汉哥,我觉得这个里面应该也没东西。”   还没等聂云汉出声,戴雁声已经转过身去,拿刀同样在那具尸体的伤口上划了一下,再次将刀探进伤口,仍旧一无所获。   聂云汉阴沉着脸,走到被审的探子面前。此人已经被吊在了树枝上,两只手被绑在头顶,脚尖离地一尺,此刻已经半死不活,垂着头活像个吊死鬼。   “嘴严得很,死活都不肯说。药也下过了,估计受过训,不顶用。这小子挺能忍的。”万里风烦道,“浪费老娘时间!”   此刻已经天光大亮,柔和的暖阳日光从树枝缝隙中洒落,林子里鸟鸣阵阵,远看一片祥和,谁也不知这里是如此一番骇人场景。   那探子听到聂云汉的声音,虚弱地睁开眼,见他正站在跟前,声音嘶哑地低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们大曜人就知道用毒用药,跟个娘们似的,有本事真刀真枪地干!”   “真刀真枪你也干不过我们,老子懒得跟你动手。”聂云汉捏起他的下巴,冷冷地盯着他,双目射出寒光,“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们把云虚子弄到哪去了?哈沁狗贼躲在哪儿,你们到底有什么阴谋?!”   探子也毫不示弱,充血的双瞳死死瞪着聂云汉,随即露出一个妖邪的笑:“云虚子那老道……可真麻烦,好生请他、他不走,非要哥们儿们拿家伙招呼他。打得半死……还不是得乖乖跟我们上路?别惦记了……这辈子你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也不对——说不定……黄泉路上你们还能聚一聚!”   “混账!”   聂云汉回头,见卓应闲脸色发白地走过来,不由叹了口气,心想就知道他不会老实听话。   “唰”地一声,卓应闲抽出手中刀,锋利的刀刃抵在探子脖颈处,怒目圆睁:“你们到底把我师父怎么了?!说!”   探子看着卓应闲这焦急万分的模样,冷哼一声:“你……果然不是什么狗屎铁鹤卫,倒是、倒是挺会演戏,连老子都着了你们的道!”   “少废话!再不说我杀了你!”   探子撩起眼皮,看看聂云汉,又看看卓应闲,阴阳怪气道:“我们……没把他怎么样,但我可不敢保证、我、我主子对他做什么。别惦记了,有缘分的话,你们下辈子再做师徒吧!”   “你!”卓应闲只觉得血涌上头,不知道怎么才好,他很想一刀了结了这个人,可是又怕杀了他就彻底失去了师父的消息。   他把刀“咣”地往地上一扔,双手揪住探子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问:“他现在在哪?!快说!”   由于双手被绑在头顶,被卓应闲一拉,探子双肩关节发出“喀喀”的声响,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痛似的,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我的主子啊?他马上就要打进你们的国都,取你们皇帝的狗头!”   聂云汉跨步上前,将卓应闲推开,拿着刀鞘对那探子狠狠当胸一杵,探子一声闷哼,吐出一大口鲜血,身体被绳吊着来回摆荡,像是风中的残叶。   “放你娘的狗臭屁——风姐,闭眼!”   万里风闻声,立刻转过身去。   聂云汉拔出刀,一刀将对方的腰带斩断,用刀尖挑着把他的衣襟散开,裤子亵裤都褪了下来:“本想等你死了再验,让你少受点罪,没想到你还真是不识好歹,那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冰凉的刀刃在探子皮肤上逡巡,探子剧烈地挣扎起来,可惜他被悬空吊着,又因为服了药而浑身无力,这种挣扎无济于事,倒是让他不小心撞上刀刃,身上被横七竖八地划了几道。   聂云汉拿刀片拍了拍探子大腿外侧的伤口:“戴爷,把这个切开看看。”   戴雁声应声而来,待聂云汉擒住探子的腿,便干脆利落地割开了那道伤疤,再把小刀伸进去左捣右捣,鲜血直流,滴滴洒在草地上,那探子竟是咬着牙忍着剧痛一声不吭。   卓应闲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十分震惊,下意识地看了看左横秋和向羽书,二者脸上均是面无表情,像是习惯了。   聂云汉紧紧皱着眉,盯着戴雁声手里的小刀灵活地在皮肉里戳来戳去,忽地一顿,便听他低声道:“有东西。”   其他几个人——除了万里风,都凑了过来,只见戴雁声从那伤口里抠出来一个小小的木片,上面有阴刻的花纹,但已经被血糊得无法辨认。   聂云汉捏着木片,举到探子眼前,捏着他的下巴问:“这是什么?”   探子咬牙切齿:“是你们狗皇帝的灵位牌!”   见他这副态度,聂云汉也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不打算再费工夫,冷冷道:“送他上路。”   向羽书立刻大叫:“我来我来!我的刀还没见过血呢!”   还没等聂云汉发话,卓应闲突然道:“我来,就算帮静海师父报仇了。”   聂云汉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见卓应闲表情坚定,犹豫了一瞬,轻轻点了点头。   向羽书噘着嘴,十分不甘心,想了想抽出自己的刀,递给卓应闲:“闲哥哥,用我的吧。”   卓应闲接过刀,走到那半死不活的探子跟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缓缓举起手中刀。   聂云汉看着他微微发抖的手,脸上闪过一丝忧虑。   探子牙缝里都是血,冲卓应闲龇牙一笑,笑容阴森恐怖:“小白脸,有胆子砍人吗?”   卓应闲默不作声,挥刀将吊着探子双臂的绳子斩断,那人“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张大眼睛看着碧蓝如洗的天,嘴角竟是挂起了轻松的微笑:“可惜了,老和尚死的时候,看不着这样的美……”   “嗖”地一声,寒光一闪,探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血溅了卓应闲一脸,染脏了他月白色的袍子。   聂云汉走过来,轻轻夺过卓应闲手里的刀,安慰他道:“这人一心寻死,故意刺激你,别多想。”   卓应闲盯着那探子死后仍旧大睁着的双眼,木然地点点头。   聂云汉从怀中掏出布巾,想让他擦干脸上血迹,卓应闲用手挡住,轻轻摇了摇头。   向羽书和左横秋将这人尸体跟其他两人并排放在一起,把破破烂烂的衣服给他们盖上。   卓应闲这才注意到,他杀死的这个探子脑袋跟另外两个不同,头皮上有副墨黑的刺青。   “这是什么?”他蹲下去,伸手摸了一下,素白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那头皮上的刺青纹路。   聂云汉低头看他:“纹的是独峪人的图腾,人面三足乌。”   卓应闲看看另外两个秃瓢:“为什么他们没有?”   “只有独峪亲王阿格楞手下立过战功的细作,才有资格纹这个人面三足乌的刺青,这俩人只是跟班,不够资格。这些细作都由阿格楞的得力助手哈沁指挥。”   卓应闲低头沉默地看着那个刺青,片刻后才道:“我果然没猜错。”   聂云汉伸手把他拉起来:“阿闲,你很聪明,把事实猜测得差不多。你冒了那么大风险来找我们是对的,皇帝不会在乎丢了一个老道士,而大曜上下,也只有我们赤蚺有机会找到哈沁的藏身之地。”   “可是这几个探子什么都不肯招,你们有新线索吗?”卓应闲望着聂云汉,眼神急切。   “既然知道是哈沁干的,寻找他的踪迹便好,此事对我们来说算是轻车熟路,可能会麻烦,但总能找到。不过……”   聂云汉面色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   卓应闲还未见过他如此吞吞吐吐,疑惑道:“不过什么?”   聂云汉咬咬牙:“阿闲,哈沁此人精明强干,这次是他没料到我们‘赤蚺’会到这里来,才会只留了这么几个人,接下来的事,恐怕不会这么容易,你……”   “聂云汉,别想再甩掉我!”卓应闲顿时明白他想说什么,睁大眼睛瞪着他,神情倔强,“我要亲手救出师父!不管你们要吃什么苦,我也吃得了,不管你们要遭什么罪,我也受得起。师父于我恩重如山,我就算赔上命也得跟你走这一趟!”   聂云汉深深地看着他,卓应闲盯着他的眼睛,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   “老聂!”   这一声打断了两人的对峙,他们转身,见戴雁声朝他们走过来,递上清洗干净的木片:“这个东西,你见过么?”   聂云汉接过木片,左横秋等人也凑了过来,逗着头一起看。   只见那木片两指宽,一个指节那么长,上面的图案纹路倒是清晰明了,只是依旧分辨不出来那是个什么东西。   向羽书道:“独峪狗贼把这东西缝到身上,一定很重要。”   左横秋抽了他后脑勺一记:“这不废话吗?”   万里风伸手轻触那花纹,回头看戴雁声:“一团团的,是朵花吗?”   戴雁声摇摇头:“不好说。”   卓应闲也皱着眉,看着那木片,一时也看不出个名堂。   “看不出来就回去再说。”聂云汉把木片揣进怀里,“把尸体挖坑埋了,先回客栈!”   待料理好一切,几人便准备下山,临走前,卓应闲望着庄严寺的大门,深深地鞠了一躬。   聂云汉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并未多言。   忙活了一夜,大家都有些困倦,下山路上谁都没说话,一路闷头到了山脚。   再往前走即将走出树林,突然间走在最前面的左横秋站住脚,伸手挡住后面的人:“等等!”   向羽书:“左哥……”   “别出声。”左横秋侧耳仔细听着什么。   卓应闲也竖起耳朵仔细听,除了身旁几人的呼吸声,树林里十分安静,只余虫鸣鸟鸣,和风吹过的沙沙声,他只能听到这些。   此刻左横秋回头,看着聂云汉:“老聂,山脚处有至少十个人,听动静身上穿的像是甲胄,我怀疑是兵。”   “追兵?”聂云汉神色一凛,“这么快?” 第19章 愣货   不知是宋鸣冲咂么出不对味儿来,私下派人来追,还是卓应闲假扮铁鹤卫的事暴露,上头直接派人来,聂云汉琢磨着,不由瞥了卓应闲一眼。   卓应闲对上他的目光,也有些紧张,心脏不受控制地快速跳了起来。   左横秋道:“老聂,你们在这稍候,我出去看看。”   聂云汉点头,左横秋一转身,脚步轻盈地蹿了出去,几步之后,身影便消失在他们的目光之中。   情况不明,大家默契地没有出声,这片刻的安静令人窒息。   左横秋很快回来,带回的却是个不好的消息:“是棠舟府的兵,正在搜妙音山,像是冲着我们来的。”   聂云汉皱眉道:“精兵还是普通兵?”   “不算精锐。”   万里风奇道:“宋鸣冲为什么大老远来搜妙音山?”   戴雁声看了眼卓应闲:“恐怕阿闲的身份被识穿了。”   卓应闲低头,闷声不语,他虽然想不明白其中关窍,但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也不对,就算指挥使知道闲哥哥不是铁鹤卫,又怎么知道来文州找我们,还去搜清心观?难不成是有人把闲哥哥的身份和意图告诉了他?”向羽书的脑子转得并不慢。   聂云汉道:“羽书说得不错,即便文州县令识破阿闲的伪装,向棠舟府传递消息,他们也不会这么快赶来,况且文州不属于棠舟府管辖,他就算要报信,也不会联络宋鸣冲。如果是皇帝要查,也不会是派棠舟府出兵,肯定是宋鸣冲那边得了什么消息,一路追过来的。”   “现在我们怎么办?”   聂云汉沉吟片刻:“不知道他们真实目的为何,但为防万一,还是低调行事为好。白日进城太招摇,咱们折腾了一夜,正困乏,不如先回庄严寺,在禅房休息,到了夜里进城把装备拿上再走。”   其他人也没什么异议,于是大家又脚步匆匆回了庄严寺。   寺里还有些米面,几人一同做了饭团和烧饼,抚慰了饥饿的五脏庙。   吃饱喝足,又见其他人并无惊慌烦躁之色,卓应闲的心神也稍稍安定下来。   虽然那些兵是奉命搜妙音山,但也不确定会不会搜到这极乐丘来。于是聂云汉让其他人先去休息,自己和向羽书站岗。   卓应闲强烈要求和他一起,表示自己昨天下午补眠很充足,暂时不需要睡觉。   聂云汉看出他因为追兵的事有些不安,便遂了他的心愿。   晌午日光渐暖,两人守在庄严寺正门前的台阶上,卓应闲手里揪着一根草,将它撕为数段,扔在地上,再揪起一根草,继续撕着。   聂云汉偏头看他,见他满腹心事,小脸绷得紧紧的,觉得颇为可爱,调侃道:“这些草招你惹你了?”   卓应闲正入神,被他突然开口惊得一哆嗦,强行镇定,把手里的草屑扔掉,轻轻拍了拍手掌。   又过片刻,他才慢吞吞地说:“聂兄,抱歉……”   其实聂云汉早想安慰他,但又觉得自己总是太顾及他的情绪,一来显得别有用心,二来过犹不及,好似看不起对方,所以硬生生把话憋回了肚子里,这会儿等他主动开口等得都有些心急。   “抱歉什么?到底怎么回事还没弄清楚,你何来歉意?”聂云汉懒懒地说,“要是没有你偷改皇帝手谕,我们几人也难逃一死。现在逃出来,即便有追兵,也总有活下去的可能。”   卓应闲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总觉得哪里还是别扭,又说不上为什么。   “但是左哥他们并不知道,或许以为没有我突然横插一脚,他们也不至于沦为逃犯。我怕他们怪我。”卓应闲低头道。   “他们既肯跟我一起去为义父报仇,就知此行艰险万重,连命都不要,更不可能会怕成为什么逃犯。这事与你无关。”聂云汉抱着双臂,神色悠闲,“你为救师父找到我,我为了给义父报仇带他们离开棠舟府,没想到我们竟是殊途同归,倒也是个缘分。”   虽知道这是聂云汉刻意安慰自己,但听到这席话,卓应闲心中稍霁。   “他们没有问起过真正的皇帝手谕是什么内容吗?”他好奇地看着聂云汉,“你怎么跟他们讲的?”   聂云汉笑了笑:“我跟义父关系亲近,皇帝忌惮我,对他们却不算太防备,因此入大牢的也只有我。我跟左哥他们说,皇帝本来的意图是想杀我,没提他们的事,他们自然也不会怀疑。”   卓应闲点点头:“倒也合理。”   “阿闲,你既冒充铁鹤卫,原本那个人,你怎么处理的?”聂云汉先前没想过这个问题,本能反应觉得肯定是杀掉了。但是看卓应闲杀那名细作时的表现,心头不由浮上一层忧虑。   果然,卓应闲赧了一赧:“当时是在拂沙县的客栈遇上那个铁鹤卫,将他打晕后放到了一户村民家的地窖里。那家只剩一个游手好闲的懒汉,我便给了他钱,让他替我看着这个人,等我回去才能把人放出来。”   聂云汉没想到担心变成了现实,心里一沉,但面上并未表现得特别惊诧,只是略一挑眉:“这种事须得灭口,你不怕留下后患吗?”   “我……”卓应闲别过脸去,不敢与他目光相触,“他没做错什么,我怎能对他痛下杀手。”   “阿闲,跟我说实话。”聂云汉轻声问,“今天之前,你是不是没杀过人?”   卓应闲这回不光别过脸,整个身体大半都转了过去,后背对着聂云汉。   片刻后,才听他底气不足道:“杀人……犯王法,我与师父皆是修道之人,更不能伤及他人性命。”   聂云汉看着他,觉得这人连后脑勺都写着“本性纯良”,居然能干出绑票铁鹤卫、假造皇帝手谕、到牢里骗囚之事,这份勇气令他钦佩,但实在是有点……愣。   幸亏遇到了我,要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聂千户不要脸地心道。   卓应闲心烦意乱,没杀过人本身没什么不对,这明明就是件好事,可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回答这种问题,显得他好像很软弱似的?   聂云汉的声音从背后飘来:“刚才你看见我们那么审那细作,怕么?”   “不怕!”卓应闲坚定答道,“他是独峪细作,又是大奸大恶之徒,人人得而诛之!况且,如果赤蚺落到独峪人手里,他们也会对你们无所不用其极,你们自然不能对他们心慈手软。”   “我们双手沾满鲜血,你也不怕?”   卓应闲回身,长眉微蹙,不解地看着聂云汉:“你们是为保护大曜而杀人,杀的又都是坏人,为何要怕?”   聂云汉眼神一颤,避开他的眼睛,咬了咬牙,并未回答。   卓应闲似乎明白了什么,冷声道:“你还是不想让我跟着你们,是么?我能杀人,今日你不也看见了么?我绝对不会拖你们后腿!”   “不管杀坏人还是杀好人,杀人就是杀人,心中都会有愧,欠的血债,总有一天要还。”聂云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不希望你也这样。”   “我卓应闲行得正坐得直,无愧天地君亲师,如果老天非要我因为救师父而背上什么血债,那我也心甘情愿!”卓应闲直视着聂云汉的双眼,“很多事由不得你希望不希望,为何不让我自己做决定?”   聂云汉一时间心烦意乱。   他自生下来,相熟的便都是军户之家,大家不是已经上过战场,就是将来会上战场,他还从未与一个普通人如此接近过。   若云虚子没出事,卓应闲应该依旧过着四处跑腿、忙着挣钱养他师父的生活,或许再存一点钱,就可以娶妻生子,后继香灯。   这种生活看起来重复枯燥,但又简单而平静,是聂云汉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   云虚子出事,是这种生活突然生出的岔路,就像马车突然偏离了方向。   现在聂云汉觉得,左右自己都是要去找哈沁报仇的,顺便救出一个云虚子,帮卓应闲把马车调回原路便好,用不着他飞蛾扑火一般牺牲原有的一切,甚至双手染血——   聂云汉记得自己第一次上战场的感觉,那一场厮杀之后,他鲜血满身,整个人如同从地狱回来的恶鬼。即便度过了最初不适的那段时光,他仍觉得就像有什么将他灵魂的一部分带走似的。   现在他看着对面逆光而坐的卓应闲,面容俊秀清雅,眼神清澈得像一对漂亮的琉璃珠子,不染尘垢,就觉得这人应该永远留在那个美好的世界里,不要跟他踏入黑暗。   聂云汉还在愣着、乱着,突然间,有只手猛地一拉他的肩膀,他不由自主往前倒去,本能伸手揽住了对方的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贴上了一双柔软的唇,那唇轻轻一触还不罢休,竟停留了一刹,还吮了他一口!   那一刻,聂云汉头皮“轰”地炸了起来,大脑一片空白,心跳比进军时擂的鼓点还要快,甚至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然后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汉哥!你亲闲哥哥了?!”   聂云汉目光呆滞地转头,看见向羽书一张大惊小怪的脸,嘴巴张得有如下巴脱臼,再看看自己,明明是搂着卓应闲、刚刚亲完人的姿势,真的是百口莫辩。   他赶紧松了手,坐直身子,无助地瞪着眼睛望着向羽书,很想解释,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向羽书向他们走了几步,在一丈外停了脚,想看戏又不敢看,还意意思思不肯走。   这时聂云汉便听卓应闲改了称呼,轻声道:“汉哥,羽书都看见了,你不能赖账了吧?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去哪我就跟你去哪。”   聂云汉脖子僵硬地扭回头,看着卓应闲。   这人脸上那副害羞的表情应该是假装的,因为那眼神里透着一股狡黠。但他耳根和脸颊都红了,想必这个行为他自己也有所不齿。   然而这还没结束,卓应闲咬着那红润的下唇,不好意思地瞥了旁边向羽书一眼,微微垂眼低头,仿佛一个乖顺的小媳妇。   若是普通男子做这样一番小女儿姿态,必定显得矫揉造作,可偏偏他这么做来毫不违和,反而有点我见犹怜,仿佛刚被禽兽聂云汉好一番欺凌过似的。   这场面要是被其他人撞见,绝对唬不了人,可现在看见的,偏偏是对男女之情一窍不通的缺心眼子向羽书,聂云汉觉得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欲哭无泪,心道:“亲一下就我的人了吗?我看错你了卓应闲,什么本性纯良,就是一只小狐狸!”   向羽书看热闹不嫌事大:“闲哥哥,我帮你做见证人,汉哥,你说话啊!”   聂云汉这辈子还没被人逼迫到这份上,他狠狠瞪了向羽书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向羽书被他凶狠的目光吓了一跳,脸色一变,“嗖”地跑了。   聂云汉看着卓应闲,后者收起了一脸娇羞,得意地笑着看他,眼神促狭。   “故意的是吧?”聂云汉沉声问,“平素里装得那么冷清,拒人于千里之外,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卓应闲挑眉,不置可否。   刚刚他生怕一个不小心,再次被聂云汉甩下,又看这人一直不吭声不表态,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确实一时间有些着急。   恰好看见向羽书出来,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不知道干什么,兴许是找茅厕。卓应闲便急中生智,猛地把聂云汉拉过来亲一口,就让向羽书撞见,反正在对方看来,这姿势是聂云汉主动,这样他就无法抵赖了。   聂云汉伸手捏过卓应闲的下巴,凑近他的脸:“我看你是急疯了。你又不是女子,亲一口也不至于损了你的名节,就算我真不带你走,也没人能说什么。”   “应闲好歹也是清白人家,汉哥就这么瞧不上么?最初口口声声说喜欢我,若我不是铁鹤、便要纠缠我的是哪个?”卓应闲丝毫不怵,猫儿眼盯着聂云汉,目光灼灼,“难不成都是哄我的?”   卓应闲也知道,如果聂云汉心意已决,自己怎么耍无赖也没用,他这么做也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罢了。反正一招不成再想一招,只要能达成目的,叫他怎样都行。   “你又不好男风,何必这样为难自己?”聂云汉皱眉。   “我没什么感觉,不算为难。”   “是吗?”聂云汉松开他的下巴,指指自己的嘴唇,冷笑道,“既然这样,再来一次如何?你敢再来,我就带你一起走,绝不反悔。”   卓应闲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细细地瞧着他,片刻后笑道:“好啊。”   说罢他便凑了过去,聂云汉看着他漂亮的面孔逐渐靠近,鼻端嗅到他那股特有的清新的气息,心尖不由地颤了一颤,血液中突然涌起一股热流,下腹处更是发紧。   “算了。”聂云汉伸手捂住卓应闲马上就要贴过来的脸,心烦意乱地起身,“你个愣货,急了真是什么都敢干,怕了你了。我去后门守着,你就在这待着吧。”   他等不及卓应闲说话,转身大步离开,颇有点仓皇而逃的意思。   卓应闲望着他的背影,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心想刚刚的亲吻,他确实是不讨厌的。   难道自己也……   想到幼年耳濡目染的种种,他的神色突然沉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也许这就是命。   聂云汉在后门吹了半天阴凉风,才觉得自己冷静了下来,细细思量到底该怎么办。   亲就亲了,两个大男人也没什么,这事儿威胁不到他。让他不得不慎重考虑的,是卓应闲铁了心要和他们一起上路的态度。   他可以想象,若是自己再一次设计将卓应闲甩开,这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或许会像没头苍蝇似地到处找他们,搞不好真会丢了性命。   要是这样的话,倒不如带在身边,至少还能护他周全。   作者有话要说:   社会你闲哥,人愣话不多~ 第20章 心结   一上午安安静静过去,没有什么追兵上来搜山,聂云汉稍稍安下心。   中午过后,左横秋等人陆续醒了过来,万里风和戴雁声分别去替换聂云汉和卓应闲,看着他们的目光有那么一点意味不明。   卓应闲这边还好,是棺材脸戴雁声来的,除了目光突然在他嘴唇上停留了一下之外,没有特别明显的反应。   聂云汉这边就惨了,万里风上下打量他,眼神中的嫌弃溢于言表:“啧啧,还是没忍住,下嘴了啊!”   “我不是,我没有,是他先动的嘴!”聂云汉心里委屈,恨不能仰天长啸,让苍天证明他有多清白。   万里风撇撇嘴,一脸“你看我信你么”的表情。   聂云汉气坏了,到了后院,看见向羽书,抓着这个嚼舌根的臭小子胖揍一顿,把他也赶出去放哨。   刚对着向羽书的背影空踹一脚,转头就撞见卓应闲进了院子,四目相对,聂云汉老脸一红,假模假式冲他一点头。   卓应闲见他这样,打心眼里想笑,心想,还以为他真是个不要脸的老流氓,没想到是虚有其表。   这会儿他也算是体会到,为何当初在棠舟府一见,聂云汉偏爱调侃他。套话是一回事,看人发窘确实也有趣得紧。   也不知道这种恶趣味是不是会传染,知道老流氓竟然内心很纯情,卓应闲对他也多了几分打趣的心思,于是走近他身边,轻轻喊了声:“汉哥。”   聂云汉被他这声唤挠到了心尖痒痒肉,猛地一抽抽,接着便掩饰般地清了清嗓子,正经道:“嗯,快去休息吧。”   “你睡哪间?”卓应闲问道,“我和你一起。”   嘶……聂云汉倒吸一口凉气,没完了是吧?!   他沉下脸,皱起眉,装出一副严肃相:“别闹。”   “没闹,以后我都会跟你一起睡,免得醒了不见你们人影。”卓应闲确实没开玩笑,第一次是被父亲抛下,第二次是被聂云汉丢下,这种心窝里空荡荡的感觉,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三次。   聂云汉叹了口气:“我言出必行,绝不会再抛下你,你相信我。”   卓应闲摇摇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赌不起。再说,你既然不会那么做,和我一起睡又有何不可?况且我已经是——”   “别说是我的人!你是你,我是我!祖宗啊,这话不能乱说,你何苦拿自己来玩笑!”聂云汉恨铁不成钢。   卓应闲看着他,似笑非笑,在他后背伤处轻轻一拍:“汉哥,你似乎并没有资格说别人吧?”   聂云汉:“……”   行,你赢了。在下佩服。   正当他被卓应闲噎得张口结舌之时,一个面目陌生的人从旁边禅房出来,两人看见,均是神色一凛。   聂云汉愣怔之后似乎看出了端倪,但卓应闲已经紧张得把刀抽出了半截。   “嘿嘿,不认得了?”那人出声,是左横秋。   卓应闲诧异道:“左哥?”   左横秋点头:“是我。”   不知道他从哪翻出来几套灰色僧袍,改了改换在身上,又用了易容术在脸上动了手脚,成了一个平平无奇、令人看几眼都记不住的人。   聂云汉道:“你要去城内探听情况?”   “对,反正也是闲着,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弄清楚了晚上也好行事。”   聂云汉拍拍他的肩膀:“小心行事,别硬来。”   “你俩快点睡吧!”左横秋嫌他烦人,调侃道,“有媳妇了还这么啰嗦。”   卓应闲站在一边,低头抿嘴笑。   聂云汉绝望地闭了闭眼,左哥你说话能否不要这么直白?   左横秋一走,后院显得更加静谧,静得两人即便离得几尺远,还能呼吸相闻。   卓应闲推开最近的一间禅房门:“汉哥,快点吧,也睡不了几个时辰了。”   聂云汉此刻真是听什么话都能想到旁的地方去,简直希望自己变成个聋子。   他沉着脸进了禅房,往床上一躺,这次换他像条带鱼似地面朝墙贴着。接下来就听见卓应闲也上了床,然后一只手缓缓搭上他的腰。   那手似乎有千钧重,聂云汉哆嗦了一下:“闲啊,别这样,我保证不走。”   耳畔传来卓应闲低低的嗓音:“抱歉,汉哥,你忍忍吧。”   身处清净禅院,佛香四溢,聂千户非常想剃度。   片刻后他听到卓应闲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一颗躁动的心总算沉静下来。这一宿确实折腾累了,聂云汉很快也睡了过去。   醒来时,睁眼便看到屋顶,这时光线转暗,想必天已擦黑。聂云汉发觉自己从侧躺变为平躺,只是卓应闲的手臂还搭在他身上。   他一偏头,便看见对方近在咫尺的脸。   幽暗的光线下,卓应闲的脸更加好看。   天庭饱满,鼻梁高挺,睫毛又长又密,唇线分明,在从聂云汉的角度看来,似乎还有些微翘,唇瓣红红润润——他顿时就想起那一吻的触感,柔软而富有弹性,此刻再看,不禁有些心猿意马,很想再去触碰,却知如果再来这么一次,他可能就真的无法控制自己。   他是喜欢卓应闲的,即便两人交情尚浅,也不妨碍他对这人有好感,想护对方周全。   但聂云汉对卓应闲不敢有非分之想是真的,况且当下情况也不容他多想什么。   可现在卓应闲似乎掐准了他的软肋,对他步步紧逼,聂云汉活到这个年纪,还从没试过如此心神不定。   这就好比一只爱吃鱼的猫,受不了一条鲜嫩可口的小鱼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饶是猫咬紧牙关逼迫自己心怀善念,那心底和身体上的煎熬却骗不了自己。   既然决定要放生,还是离这条鱼远一点好。   聂云汉轻轻拈起那条不知死活的“鱼”搭在他腰上的手腕,打算先溜出去喘口气。   谁知他刚一动,卓应闲就醒了,猛地翻身骑在他腰上,膝盖压着他的手,双手按住他的胸口,低头看他,哑声道:“不许走!”   聂云汉哑然失笑,面前这张脸分明还没睡醒,眼神都还散着,这动作明显是下意识的反应。   何至于紧张成这样?!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么?   “阿闲,你到底怎么了?”聂云汉看着他逐渐回神的眼睛,实心实意地问道。   现在他不由地怀疑,卓应闲此前还有过什么其他经历,令此人在这方面如此不相信别人。   卓应闲缓缓眨了眨眼,从他身上下来,闷声不语坐在一旁。   聂云汉也赶紧起身,刚才那样实在令他难熬。   两人沉默地对坐了一会儿,窗外光线更暗,屋里也该点灯了,没人说话,气氛莫名有些压抑。   聂云汉知道卓应闲本性内敛,或许仍是不愿讲出自己的心事,那他自然也不好逼迫,便道:“这么晚了左哥还没回来么?他们也没人来叫我们,我出去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外挪,正要下床时,便听见卓应闲突然说:“十岁那年,我爹把我卖了。”   聂云汉动作一滞,坐在床边,回眼望去,便见卓应闲垂着头不看人,仿佛这事极其令他难堪似的。   “世道艰难,卖儿卖女之事常有,你爹娘想必也很难过。”聂云汉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他下了床,伸手在旁边桌上摸到了火石,打出火来,点着了蜡烛。   烛光摇曳,聂云汉回看卓应闲,见他望着别处,眼睛水亮水亮的,像有波光闪动。   “我爹不难过。”卓应闲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他原本是个阔少,无奈家道中落,亲人离散,订好的亲也没了,随随便便娶了贫苦出身的我娘,生了我。我爹对她没有半分感情,也从未认清自己的境况。他不再是个大少爷了,却不能认认真真谋份差事,养家糊口,但凡家里有点钱,他就拿去赌,仿佛只有在牌桌上,他才能找回自己的尊严。”   “当初我娘嫁他,是以为他知书达理,必是个会疼人的,又平白遭了难,也叫人心疼,没想到嫁过去之后全不是那样。可怜我娘为了挣钱养家,给人去做洗衣妇,数九寒天双手泡在冷水盆里洗衣服,年复一年——她是被活活累死的!”   “我娘一死,我爹嫌我累赘,他连自己都养不活,又怎么养一个还不能挣钱的孩子。那些大户人家亲情淡漠,为了争产,父子、兄弟反目成仇比比皆是,我爹也一样,即便我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也没什么犹豫,在我娘下葬后第三天,他就把我卖了,换了三十两银子。”   聂云汉神色一动,卓应闲扭过头来看他:“是不是觉得卖得还挺多?你知道他把我卖去哪了么?”   他站起身,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到聂云汉面前,扭了扭那纤细的腰身,做出一副风情万种的姿态,微微昂起头,一向清冷的表情突然变得妖冶魅惑,眼神却带着无尽的绝望:“我爹把我卖进了南风馆,因为我长得好看,老鸨还特意加了价。”   “阿闲,你……”聂云汉看不得他这副面容,只觉得心里好像有小刀在刺,疼得难受。   卓应闲站直身子,恢复了平素里淡漠的模样:“卖了多少我是后来才听说的,事先我毫不知情。只记得那天爹说要带我上街,破天荒地领我吃了很多小吃,还看了杂耍,逛了园子,最后在凉亭里,我累得睡着了——那是我第一次靠在他怀里睡着。再一睁眼,我就在南风馆里,面前只有皮笑肉不笑的老鸨,和威胁不听话就打死我的护院。”   他没再继续说,只是垂下了眼睛,仿佛若有所思,但聂云汉看得出来,他在发抖。   卓应闲原本不想说这么多,起初开口,也不过是想顺道卖个惨,反正耍赖无耻纠缠的事儿已经办了,无非就是再让聂云汉可怜可怜自己,好能顺理成章跟着他上路。   但没想到,带着自毁,带着孤注一掷,这一说就没刹住。   此刻情绪在胸腔里汹涌澎湃,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生来就多余,就是个累赘,生来就是要被抛下的,连独自救师父的能力都没有,还得用这种手段逼人家带上他。   再说下去免不了自怨自艾,何必呢。他还不想搞得灰头土脸。   卓应闲咬了咬牙,正强行压抑着这火星四溅的思绪,忽然一个温暖的怀抱包裹住他,只听见聂云汉在他耳边道:“阿闲,只要我还能喘气,就绝不会丢下你。你信我。”   突如其来的酸涩席卷了卓应闲的眼眶,他屏住呼吸,好不容易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已经够丢人了,再哭鼻子岂不是更让人轻视。   “我没有不信你,是我自己的心结,见谅。”卓应闲不习惯跟人搂搂抱抱,推了推他,却没推开,声音冷淡道,“我知道你让戴爷给我诊脉什么意思。南风馆里他们给我吃过一些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但确实后来骨架变得纤细柔软,不过我只吃了两年就被师父救出来了,一直到现在也没事。我保证身体无恙,不会拖你后腿。”   聂云汉抱着他不撒手,感觉怀中这瘦削的身体不再颤抖、慢慢平稳下来才放心:“你误会了,我本意不是那样——算了,口说无凭,我会向你证明的。”   “老聂……”万里风草草敲了敲便推门进来,看到这一幕,怔了怔,“不急,你们继续。”   说罢她“咣”地关上门,掉头就跑。   聂云汉:“……”   卓应闲一把推开他,整了整衣袍,向外走去:“许是左哥回来了,我们出去吧。”   左横秋果然回来了,正在大殿中抽水烟。他进城溜达了一圈,回了趟客栈,把一些细软带上,还拿回了卓应闲留在房中的那把剑。   卓应闲没想到他细心至此,接过剑连连道谢。   “别客气,老聂说你惯用剑,万一晚上真要跟人动手,没有趁手的兵刃可不行。”左横秋脸上易容仍在,看着聂云汉道,“我能带的只有这么多,特意到了天黑才翻了墙出来。那些装备拿不走,恐怕还得回去取一趟。”   聂云汉点头:“具体什么情况?”   “宋鸣冲亲自带队到了文州,要捉拿我们几人,具体原因不清楚,但猜也能猜出是阿闲身份败露。只不过他到底知道多少,又是怎么知道的,就不得而知了。” 左横秋道,“城门口不如我们来时查得严,想必是障眼法。我特意去了一趟县衙,从暗处旁听得知,他们搜山没搜到人,以为咱们还在城中,打算待晚上宵禁搜城。”   “我一个无名小卒,怎会有人知道我到底是谁。当初汉哥一眼就识破我不是铁鹤卫,宋鸣冲再迟钝,可能这些天也琢磨过来了。又或许他看出皇帝手谕被修改过,才派人一路追击。”卓应闲沉吟道。   聂云汉“嗯”了一声:“宋鸣冲行动,势必先联络一城父母官,若是见了文州县令,就不难得知我们查过清心观,来搜山也是正常。”   “眼下如何安排?”左横秋问道,“我建议接下来分头行动。”   聂云汉低头沉吟:“左哥,晚上你我和戴爷回趟城里取装备,阿闲,你跟羽书和风姐想办法弄几匹马来,在城外至少五里外等着我们。”   卓应闲不由担心:“就你们三人去?”   “人手多了反而容易暴露,我们拿了东西便走。”聂云汉拍拍他的肩膀,“此事犹如探囊取物,对我们来说不难。”   见他和左横秋都成竹在胸,卓应闲也便没有多言,几人出门叫上万里风、戴雁声和向羽书,便分头各自行事。   聂云汉几人轻松跨越城墙进了城,飞檐走壁向客栈方向跑去。   他们见平日里熙熙攘攘的街道一片肃静,只有几队士兵在挨家挨户搜查,便加快了脚步,打算在盘查到客栈之前取了东西走人。   好在先前为了给独峪细作下饵,怕他们在客房中发现端倪,聂云汉已经命人把重要装备藏回了马车夹层中,现在几人只要偷偷摸进后院,悄无声息从马车中取出便可。   一路上十分顺利,他们很快到了客栈。此时客栈里也不像平日里那么喧哗,大堂空空如也,只有掌柜趴在柜台边打瞌睡。想必大家一听宵禁,都躲回了自己房间。   进了黑漆漆的后院,左横秋伏在房顶望风,聂云汉和戴雁声找到他们的马车,轻而易举把隔板撬开,取出几个背包背在身上,转身正要走,便听左横秋突然低吼:“有埋伏!”   还没等聂云汉反应过来,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他和戴雁声兜头网了进去! 第21章 审问   卓应闲这边也并不顺利。   他对文州情况比较了解,文州本是个县,地方不大,周围并没有马场,仅有买卖马车的地方,也在城内,此刻显然不便回去。   跟万里风和向羽书商议之后,三人决定在路边蹲守,看看能不能拦截住过往游商或者过客,向他们买马。   但天色已晚,夜间行路的人本就不多,他们等了好半天,都没见到半个人影,十分颓丧。   万里风提议道:“阿闲,不如留我在这里等着接应,你和羽书再去别的路上看看?好过三个人在这浪费时间。一会儿要只是老聂几个人出来倒还好,万一后面还有追兵,没有马我们只能坐以待毙。”   卓应闲没有异议,他知道几条分岔路,打算带向羽书过去碰碰运气,正当两人正要离开之时,突然听到几声鸦鸣,立刻认出来这是左横秋的暗号。   没想到聂云汉等人这么快就赶了过来,看来此行很是顺利,卓应闲、万里风和向羽书从躲避的树后闪出,却只看见了左横秋的身影。   “左哥?”向羽书向他身后眺望,“汉哥和戴爷呢?”   左横秋走近,月光下他的脸色很难看,卓应闲的心不由地“怦怦”直跳。   “宋鸣冲设下了埋伏,我跑得快,老聂和戴爷被他们用网捕住了。”左横秋道,“咱们得想个法子把他们救出来!”   卓应闲上前一步:“我和你去!这城里我熟!”   向羽书自是当仁不让:“我也去!”   万里风安抚道:“别急,大家都去,不然人手不够。”   左横秋点点头:“文州能关押人的地方不过就是县衙大狱,我和阿闲进去找人,羽书和小风在外策应,咱们用哨语联系。如果不能秘密行动,抢也得把他们抢出来!”   片刻前,县衙大堂。   周围灯火通明,里里外外站的全是宋鸣冲带来的兵,几乎把县衙围了个水泄不通。   聂云汉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跪在大堂之中,正转着眼珠四下打量。   他心叹自己果然是生疏了,刚刚吹牛说这次犹如探囊取物,现在就被人用网子网住,野猪一般拖到这里来,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他扭头看过去,只见文州县令恭恭敬敬陪着宋鸣冲进来,那恨不能舔上官鞋底的模样比起之前对卓应闲的态度也不遑多让。   聂云汉调侃道:“县太爷,再这么弯腰,以后可就直不起来喽!”   文州县令冲他吹胡子瞪眼:“大胆狂徒,你竟敢冒充朝廷命官,欺骗本官,还在这大放厥词,你眼中还有王法吗?!”   “听你这两嗓子中气十足,看来身体还成。”聂云汉嘿嘿一笑,“我就不替你担心了。”   文州县令气结:“你……”   宋鸣冲坐到聂云汉身旁的椅子上,冲旁人挥了挥手,几人便恭敬退下,还把门窗都给关上了。   聂云汉冲他乐:“指挥使,又见面了?我们家戴爷呢?你把他关哪去了?”   宋鸣冲也不答话,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转着手上的扳指,眯着眼看着他,表情意味不明。   “劳您大驾亲自出动,在下给你添麻烦了,先给您赔个不是。”聂云汉厚脸皮地弯了弯腰,就算拜过了,抬头继续道,“你派个小队来追我不就成了,这么大阵仗,可吓死我了。”   宋鸣冲“哼”了一声:“少废话,卓应闲不是铁鹤卫的事儿你早知道了吧?”   聂云汉一愣:“他不是铁鹤卫?!怎么可能?!这我哪能知道?昨天我还跟他来了趟县衙,他要不是铁鹤卫,县令大人能认不出来?您当时能认不出来?”   “少他妈跟我玩这套。”宋鸣冲一脚踢在聂云汉肩膀上,踢得他“咣当”一声仰倒在地,“到底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   聂云汉狼狈不堪地爬起来:“我也纳闷呢,昨天晚上他说要出去喝花酒,之后就没见再回来了。”   “是吗?他可是你的护身符,你怎么没紧跟着他?”   “是不是护身符可不好说,但谁没事儿愿意跟个铁鹤卫凑一块?万一得罪了人家,那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宋鸣冲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你们这一天都去哪了?”   “嗐,这不是好容易能出来放风吗,当然四处转转了。羽书还说要捏个跟他长得像的面人,叫小贩给他捏得英俊些,我说你可别自欺欺人了,长得就是一个黑瓜蛋子,还想……”   又是“咣”地一脚,聂云汉又被踹在了地上,这会儿踹的是胸口,力道十足,他险些没喘上气来。   宋鸣冲冷冷道:“别跟我说这些废话,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聂云汉重重喘了几口粗气才缓过来,他耍无赖般地侧躺在地上,看着屋顶:“我还真不知道你想问什么。好不容易从大牢里出来,没过几天清净日子,就让那卓大人支使着查这个查那个,现在可倒好,他原来是个假的!我这他娘的这是什么命哟!”   宋鸣冲知道他是个惯会撒泼打滚的,完全不理他这茬,左右自己时间也充裕得很,干脆让他尽情表演,演够了再说。   “不对啊,要是卓大人是假的,那圣谕呢?”聂云汉在地上躺了会,想到这事,一骨碌爬起来,膝行到宋鸣冲跟前,“指挥使大人,圣谕是真是假?他老人家到底有没有放我的意思?你是怎么知道卓大人身份的?”   宋鸣冲冷笑一声:“套我话?”   “不敢不敢。这关系到我身家性命,我自然要弄个清楚!”聂云汉睁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表情甚为恳切。   “只要卓应闲的身份可疑,这份圣谕就不足信,你是阶下囚还是自由身,还得等朝廷的信儿。”宋鸣冲转着手上的扳指,慢条斯理地说。   聂云汉一下子就急了:“要是我好好待在棠舟府,管他卓应闲是真是假,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可好,我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指挥使大人,当初可是你劝我跟他出来的,你得负这个责任!”   宋鸣冲笑眯眯地说:“负责任没问题,你先告诉我卓应闲的下落,再把你的好兄弟们都叫回来,跟我乖乖回棠舟府,不管圣上怎么追究此事,我肯定替你美言。”   谁知聂云汉看了他几眼,撇了撇嘴,低头嘟囔道:“美言个屁,你先护好自己的脑袋吧!要我说,你根本没看出来卓应闲是假的,恐怕是宫里又来人了吧?!”   说了这话,他还以为宋鸣冲要发火,挑起眼皮小心翼翼地看了对方一眼,谁知宋鸣冲并没动怒,倒是一脸若有所思。   “宫里倒是没来人。”宋鸣冲看着他道,“我收到一封信。”   聂云汉十分意外,不解地眨了眨眼。   宋鸣冲蹲到聂云汉跟前,深深看着他:“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说呢?”聂云汉对上他的眼神,丝毫不怵。   文州县令和一帮幕僚在大堂门外守着,哆哆嗦嗦地走来走去,很是焦虑不安。   师爷见他实在心急如焚,安慰道:“大人别急,这铁鹤卫是皇帝亲卫,咱们谁都没见过,认错了令牌实属情有可原,再说那云虚子的案子也不是那么重要,到时候好好跟指挥使大人求求情,再使点银子,应该不会有大碍。”   “能让堂堂一个都指挥使跑到咱们这小地方找人,这事儿还不够大?别想得这么轻松!”文州县令此刻紧张如鹌鹑,旁边小吏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拿着帕子给他擦汗。   师爷也很无奈:“可指挥使大人什么都没跟咱们说,咱们也没办法未雨绸缪。要不,我派个人跟在他们身边听听?”   文州县令眼一瞪:“别出馊主意!上官怎么想的,是咱们能打听的?有的事知道还不如不知道!”   他话音刚落,大堂的门“哗啦”一声从里边打开,宋鸣冲表情威严地走出来,文州县令和身边一干人等赶忙弯腰行礼。   “把犯人先拖下去,看管不用太严。”宋鸣冲冷冷道,“他的那几个同伙一定会来救他,到时候务必将他们一网打尽!”   聂云汉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被兵丁架起来,一路被拖着走,七拐八绕,经过兵刑工房,便到了西南面牢房所在。   这一路上他虽然耷拉着脑袋,但是眼珠滴溜溜地四处转,基本把这县衙的情况摸了个大概——跟其他县衙结构相差不大。   “咣”地一声被关进牢内,聂云汉两手仍被绑着,他不依不饶地攀着栏杆大喊:“几位兵爷,给口吃的呗!小人一天没吃过东西了!”   那几个当兵的可没有衙役好糊弄,想必也是宋鸣冲叮嘱过他们,一句话也不跟聂云汉说,只跟狱卒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狱卒也不搭理聂云汉,任他把嗓子喊得冒烟也不肯过来,只是远远盯着他看。   聂云汉也不做无用功,监牢里乌漆嘛黑一片,听着也没什么动静,他只得把脑袋卡在栏杆缝隙当中,冲着外边轻声喊:“戴爷?戴爷?你也在这边吗?”   他喊了几回,没有人应声,倒是惹恼了狱卒,走到近前冲他吼:“叫什么叫?你那同伙没关在这儿,消停会儿!”   “你们把他关哪儿了?我们哥们儿关系好,关一起还能聊聊天,这不也省得你们心烦不是?”聂云汉没皮没脸跟狱卒调侃,“还能帮你们省人手,何乐而不为?!”   狱卒正要张嘴,想起刚刚兵爷的交待,让他们千万别跟这人搭话,于是只是狠狠瞪了聂云汉几眼,转头便走。   聂云汉坐在角落里,看着墙上缝隙中照进来的月光,无奈地叹了口气。   刚出来才半个来月,又他娘的进来了,我跟这监牢大狱还真是有缘!聂云汉心道,也不知左哥他们怎么样了。   正在聂云汉念叨的时候,左横秋与卓应闲、万里风及向羽书悄悄翻越城墙,进了文州城内,几个人轻功了得,在屋顶上辗转腾挪,以那些巡逻兵丁的眼力,几乎不可能发现他们的踪迹。   大街小巷仍有几队兵丁在巡逻,只不过抓到聂云汉和戴雁声后,能看出来这些人明显有些松懈,有的甚至边走边聊天,吹牛打屁甚是兴起,眼睛都不往上瞧一下,更不会留意到自己已经被别人盯上。   左横秋向卓应闲等人一使眼色,待那支小队走到偏僻巷陌中,四人同时出手,在那些当兵的后颈上各劈一掌,八个大头兵就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卓应闲认出这里是城西比较荒芜的一片民居,很多院子都是空着的,左横秋到旁边一探,果然接连几处宅院都没有人住。   于是大家把这几个兵拖进了院子里,卓应闲和左横秋扒下他们的甲胄换上,万里风和向羽书仍是身着夜行衣。   万里风掏出一个小瓶子,放在这些兵的鼻子前让他们闻了一闻,抬头时见卓应闲目光好奇,便解释道:“戴爷配的,准保他们三个时辰内醒不了。”   白日里左横秋曾到县衙探听情况,已经把那附近的地形了解了个大概,知道牢房在西南角,与外界只有一墙之隔。   若是别的情况,他们会直接翻墙进去,下药也好,强突也好,总能把聂云汉和戴雁声带走。   但是中过之前的埋伏,左横秋担心宋鸣冲利用聂云汉钓鱼,于是才打算假扮士兵潜进县衙,之后见机行事。   左横秋换好衣服,挨个看了看那几个兵的模样,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罐,抠出一抹浅黄色泥一般的东西,在自己和卓应闲脸上抹了几下。   旁边向羽书看看他俩,又看看晕倒的两个兵,嘿嘿笑了起来:“有点像,但又不太像。”   “六成像就够了。”左横秋道,“那些人也未必相互熟悉。”   收拾停当后,左横秋与卓应闲先行离开,他们虽然换了兵丁的甲胄,但仍是在暗处行走,到了县衙附近的巷子里稍作停歇。   望着远处被守得密不透风的县衙大门,左横秋轻声道:“守门的是宋鸣冲手下一个总旗,姓顾,人称顾老大,这人我认识。一会儿过去的时候,万一他问话,我开口,你先别吭声。”   卓应闲点点头,正了正头盔。   此刻有一小队士兵返回,两人便从巷子里出来,隔了一段距离跟在他们身后,佯装自己是巡逻归来的另一队。   到了门口,果然被人拦下,那顾总旗皱着眉看他们俩:“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其他人呢?”   卓应闲跟在左横秋身后,微微低着头,握紧了手中刀柄。   只听左横秋换了与平日不同的声调,笑道:“别提了,可能有点水土不服,那几个一块拉稀去了。巡逻一圈,他们拉了好几趟。”   “嗐,来这一趟,闹肚子的可真不少,我就纳了闷了,这一个个的身体怎么这么不堪折腾。”   左横秋谄媚道:“还是缺乏操练,看顾老大你这生龙活虎的,平日里肯定没少下功夫。”   顾老大被他这一句奉承说得心花怒放:“这当兵就是不能懈怠,等回了棠舟府,平日里训练还得加码。行了,你们快进去交差吧。”   “得嘞,您继续辛苦。”左横秋冲他一拱手,带着卓应闲就往里走。   卓应闲见平安过了岗,心里一松,脚步加快了几分。   谁知两人进了大门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顾总旗对着他们喊道:“哎,等会儿,你们给我回来!” 第22章 营救   听他这一声吼, 卓应闲心里一哆嗦,怪自己刚刚高兴得太早。他一抬头,正对上左横秋的双眼,对方冲他使了个眼色, 叫他莫慌。   卓应闲稍稍安心, 跟着左横秋转身, 又回到了门口。   门口两排士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当中顾总旗的脸色甚是玩味。   左横秋讨好地冲顾总旗笑:“顾老大还有什么吩咐?”   顾总旗伸手把他拨拉到一边, 上下打量着卓应闲,目光尤其在他腰臀上转了几圈:“这位兄弟看着有点眼生,叫什么名字?”   卓应闲握在刀柄上的手出了汗, 他微微低着头,不敢抬眸。   “是刚入伍的小兄弟,见了顾老大有点拘束。”左横秋拍了拍卓应闲的胳膊,“问你话呢, 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了?”   卓应闲一时无奈,只得随意编纂了个名字,俯身拱手, 行礼道:“回总旗大人,卑职名为聂霄云。”   “是没听过。”顾总旗咂了咂嘴, “抬头我看看。”   卓应闲想起脸上有易容,记得向羽书说只有六分像,倒也放了心。要是十成十的像, 万一被顾总旗认出来,脸和名字对不上, 倒还麻烦了。   他做出一副强作镇定的样子,缓缓抬头, 恭恭敬敬道:“总旗。”   顾总旗长得一副油腻腻的猥琐相,是混迹兵营多年的兵痞子,他端详着卓应闲的脸,笑了笑:“紧张什么?”   左横秋在一边帮衬:“顾总旗威压甚重,聂兄弟初来乍到,又没见过什么世面,自然害怕。”   “正是正是!请总旗大人见谅。”卓应闲低头做恭顺状。   顾总旗哈哈大笑:“放轻松,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别跟他们学着喊,太生分。我不过就是年资稍长一点罢了,等往后咱兄弟们混熟了就好了。”   卓应闲从善如流,连忙作礼:“谢顾大哥抬举。”   “行,小嘴儿很甜,是个懂事的。”顾总旗走到他近前,笑眯眯地伸手在他屁股上拍了拍,“等回了棠舟府,找个空多聊聊,熟悉熟悉,你再见我就不紧张了。”   顾总旗说的是什么意思,卓应闲自然明白。   行伍之中多是男子,有的虽有家眷,但仍是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单身汉,在营中待得久了,憋得难受,也就荤素不忌了。   只是没想到这个顾总旗居然色胆包天到如此地步,当着两队守门的兵,还敢如此直白地调戏他。   卓应闲微微抬头,羞涩地笑了笑,眼角似有似无地勾了他一下,赧然道:“霄云给顾大哥添麻烦了。”   他虽然被易了容,秀色已去三分之二,但是那波光潋滟的眼睛魅力不减,只是这么一眼,就够对方心旌摇荡。   “不麻烦不麻烦!”顾总旗笑得眼都眯了起来,舔了舔嘴唇,“霄云是吧,快些去复命,空闲了就来找哥哥。”   左横秋在一旁附和:“多谢顾老大!”   卓应闲冲顾总旗勾了勾嘴角,低头匆匆跟左横秋离开。   两人迅速进了县衙大院中,一路皆是守卫的士兵,但左横秋本就是行伍中人,走路姿态与普通士兵无异,卓应闲惯会模仿,因此并未引起守卫疑心。   到得无人处,左横秋低声道:“幸亏你刚才反应敏锐,没想到顾老大还有这种心思,委屈你了。”   “言语调侃而已,算不得什么。”卓应闲笑笑。   话虽如此,但他心中仍是一阵唏嘘。   卓应闲虽在南风馆只待了两年,但这两年中正是老鸨苦心训练他的时光,教他怎么面对这种登徒浪子,怎么欲拒还迎,怎么拿捏他们的心思。   也不知道是天赋异禀还是怎地,他的确是那帮同病相怜的孩子当中最出色的。   什么耻辱什么尊严,幼时的卓应闲并没在意过,那时他只知道,自己是被亲生父亲遗弃的累赘,他只能靠自己活下去。   如果不乖乖听话,不仅没饭吃,还要换来一顿毒打,然而苟延残喘并不是他的目的,他想要的是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   当时身处烟花之地,年仅十岁的他,所谓的掌握命运,也不过是争取从众人中崭露头角而已。   既然已经被人看不起了,那么在挨打受辱和众星捧月两者间选一,聪明人自然要选后者。   幸好后来师父将他救走,教他读书识字,教他礼义廉耻,那两年的种种在卓应闲的心里成了一股反噬的力量,他越发痛恨将自己卖掉的父亲,越发要练好功夫,教自己永远不再处于那种任人宰割的局面。   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还能用上这种“童子功”,他不得不喟叹世事弄人。   两人一路疾行,直奔西南方向而去,顺利进入了牢院之内,发觉这里守卫并不严密,只在门口站了两名兵丁,瞭望楼上有一人值守,院子里就再没有别人了。   守院门的兵丁看到他们身穿甲胄,也没有多做阻拦,只冲他们一点头便放行。   进了院子之后,两人先到一侧狱卒班房看了一眼,里面并没有人,想必是守在了牢房中。但说来巧得很,他们赤蚺的装备就放在了班房之中,大咧咧地搁在桌上,看那样子,似乎不曾被人打开过。   左横秋怕有诈,什么都没动,带着卓应闲上了瞭望楼,将值守的士兵打晕后堵住嘴丢在一边,在高处观察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确定没有人埋伏在此,才稍稍放下戒心。   他掏出鸦哨吹了两声,卓应闲向下看,见守院门的兵丁并没有警觉,便向左横秋示意。   不多时,南侧墙外传来万里风的鹧鸪哨声,告知她与向羽书已经就位。   卓应闲和左横秋把晕了的士兵搭在望楼墙边,好叫人一眼望去能看到他的背影,不至于立刻引起守卫的警觉,随后两人便从上边下来,直直往男牢中走去。   狱卒果然守在了牢房入口处,两个人正在吃饭,边说边聊,倒是一点也不紧张,直到听见甲胄摩擦的声音,才回头看,见是两位兵爷,赶紧站了起来,着急向他们行礼。   左横秋温声道:“不必多礼。犯人目前状况如何?可曾生事?大人吩咐要时常查看,不然我俩也不过来打扰二位。”   “不打扰不打扰!先前有兵爷嘱咐过,不让我们跟他废话,他自言自语了一会儿,现在也安生了。”年长狱卒恭敬道。   卓应闲不知聂云汉是否被拷打,忍不住悄悄往漆黑的牢房方向瞟了一眼。   许是那人也听见了这边说话的动静,也开了口,只听他粗喉大嗓地吆喝道:“指挥使大人实在太不近人情,连口吃的都不给,让我在这边闻你们的饭香味儿,怎一个惨字了得!”   听了这话,卓应闲不由地抿嘴一笑。   从极乐丘上下来的时候分明吃得饱饱的,此刻断不会饿,这人呐,不过是拿人开涮而已。   这好一会儿都安安静静,偏等兵爷来了又开始闹腾,年长狱卒忍不住冲他喝了一声:“闭嘴!要不然连水都别想喝!”   接着他便冲左横秋和卓应闲赔笑:“小的带两位大人去看看。”   两人举起墙上火把,领头向牢房走去。   只听得里面聂云汉惊喜道:“有人来看我?不胜欢迎!”   跟着狱卒转过弯去,左横秋与卓应闲默契地在两人后颈一砍,同时接过他们手上的火把。   两名狱卒晕倒在地,聂云汉才笑嘻嘻地说:“左哥,阿闲,你们怎么才来,让我等得好心焦!”   卓应闲走近,拿火把一照,此人完好无损,脸上连灰尘都不曾沾染,便知他没被用刑,稍稍放了心。   聂云汉看他易过容的一张脸变得平平无奇,就感觉像是一幅漂亮的美人图被人拿笔随便给涂坏了,本能觉得惋惜,不由皱了皱眉。   左横秋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释道:“这不是怕宋鸣冲再埋伏么!须得小心行事。戴爷呢?”   “他没跟我关一起,咱们得出去找找。”聂云汉自嘲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文州过于太平,这牢里就关了我一个。”   卓应闲从狱卒腰间扯下钥匙,将牢门打开,左横秋给这俩人也闻了闻那瓶中药,免得他俩醒来误事。聂云汉毫不手软,把人衣服扒了,自己换上。   到了门口,将火把插回墙上,卓应闲表示他先出去看一眼,让二人稍候。   院子里依旧安静,似乎没人发觉此处有异动,卓应闲屏息观察了一圈,便回身冲牢门口清了清嗓子,表示他俩可以出来了。   谁知他声音刚落,就听院门口传来脚步声,守院的兵丁齐声喊了句:“顾头儿!”   卓应闲脚步一顿,转身看着来人道:“顾大哥?”   在牢门口正要出去的聂云汉和左横秋立刻往后退了一步,一左一右躲在门后。   只听外面顾总旗的声音略显甜腻:“聂、霄、云!不是说空闲了就来找我么?我可是巴巴地等你等到换岗,你可是让我一通好找!”   聂云汉一听这名字,瞪大了眼睛,又听这顾总旗说话腔调不太正常,顿时看向左横秋。   左横秋虽不知这名字有什么由来,但他真以为聂云汉跟卓应闲之间有过这样那样,这局面着实有点尴尬,干脆别过脸,眼睛看着屋顶,不打算作回应。   院子里,卓应闲心里一阵紧张,此刻倒也不怕被顾总旗看出来,这人存心来调戏,他越表现得害怕对方会越觉得带劲。   “抱歉,刚领命过来查看犯人。”卓应闲低下头,结结巴巴道:“我……我还以为是说回了棠舟府再……”   顾总旗笑呵呵地靠近他,一根手指挑起他下巴,仔细端详:“回去路途遥远,少说也得十天半月,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你怎么找到这来的?”   “一路打听呗,嘿嘿,不问不知道,你这小身段确实还有别人惦记。” 顾总旗伸手揽住卓应闲的腰,把他往怀里一带,“挺勾人啊!”   卓应闲一听,知道不是自己暴露,倒也安了心:“顾、顾大哥……现在军务紧急,这样不太好吧……”   “已经轮到咱们休息,军务紧急也不急我俩。”   聂云汉透过门缝,看他俩这样搂搂抱抱,脸色黑得像锅底,低声问左横秋:“怎么回事?”   左横秋此刻就是很想原地消失,闭了闭眼,无奈道:“权宜之计。”   卓应闲颤颤巍巍,想要推开顾总旗,顾总旗反将他抱得更紧,那身上的汗臭味儿直往他鼻子里钻。   “就喜欢你这个小样儿,还有这小身子骨,抱着真带劲——为什么来当兵?吃得消吗?”顾总旗许是很久没泻火,现下搂着卓应闲软软的腰身,脑子就跟点着了似的,完全转不动,里边全是见不得人的想法。   卓应闲害怕似的向院外张望:“别……要让人看见了……”   “我自己来的,谁能看见?”顾总旗四下一张望,冲着守院门的俩人道,“你俩,关上门!”   那两个兵丁从善如流,将院门关得死死的,守在了外头。   顾总旗搂着卓应闲,就要往旁边刑讯室后面拖:“这下不怕了吧?”   卓应闲半推半就跟他走了两步,“哎呀”叫了一声,往瞭望台上一指,轻声说:“上边有人!”   顾总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就趁这功夫,卓应闲胳膊一伸,绞上了他的脖子,不过几个呼吸间,这人就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左横秋听着动静,跟聂云汉从牢门里出来,瞅了一眼那关得严严实实的院门,不由冷笑,低声道:“这他娘的也算是阵及时雨。”   说罢他蹲下去,往顾总旗嘴里塞了颗丸药:“睡你的觉吧!”   虽然旁边俩人还没发话,但左横秋预计到接下来场面会不怎么好看,直接跑去翻一侧的狱卒值房。   聂云汉背着手,踱到卓应闲跟前,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压低声音:“劳烦霄云贤弟付出如此巨大的牺牲,聂某不知何以为报,不如……”   卓应闲知道刚刚他躲在里头看戏,心里也是有点尴尬,绷着脸:“用不着,纯属权宜之计,咱们还是赶紧找找戴爷的下落吧。”   “等等。”聂云汉拉着他的手腕,咬牙切齿道,“关上门就没动静了,外边守着的那俩人不起疑么?”   卓应闲盯着他看了一会,面无表情,声音娇嗔:“顾……哥哥……疼,轻点……”   聂云汉听了他这声音,心里一抽,手一哆嗦,松开他:“够了!”   “有事您再吩咐。”卓应闲垂着眼,转头走开,心里带着促狭的快意。   聂云汉望着他穿着甲胄还如此出挑的身型,再看看脚底下躺着的这个人,气不打一处来,蹲下就卸了顾总旗两条胳膊。   然后他起身看了看两边,见忙活着找人的那两位顾不上看自己,抬脚就踩上顾总旗的右手,使劲碾了好几脚。   若是顾老大醒过来,恐怕会发现自己手骨已经断得七七八八了。   三个人迅速把这院子翻了个底朝天,很快就在刑讯室后边的地牢里发现了戴雁声。   戴爷不愧是戴爷,丝毫不慌乱,待在里头美美睡了一觉,被人找到的时候还伸了个懒腰,面色如常——也就是一张臭脸——跟着他们三个从地牢里出来。   聂云汉和戴雁声在狱卒值房找到了之前身上被搜走的东西,一一揣了回去,卓应闲一直守在院门附近,听着外面的动静。   左横秋把装备找到后原样整理好,和聂云汉及戴雁声一人背一个,用鸦哨跟守在墙外万里风和向羽书取得联系,待收到稳妥回信后,几人便悄么声地依次跳上了牢院的院墙。   刚在墙头站稳,借着月光,四个人跟守在墙外的宋鸣冲看了个脸对脸。 第23章 逃脱   宋鸣冲带了一队弓箭手, 原本齐齐指着包围圈里的万里风和向羽书,现在看到聂云汉四人露面,有一半的箭矢冲着他们指了过来。   “啧,行动真慢啊!”宋鸣冲背着手, 看着墙上四人, “我在这等了好一会儿了, 你们再不出现,我都困了。”   他抬手一挥, 手下燃起几支火把,将此处照得亮如白昼。   万里风仰头看着聂云汉:“老聂,抱歉。”   “汉哥, 是我的错。我看他们把马车拴在马厩院外边,就动了心思,想顺便给偷走,没想到这就是个诱饵。”向羽书哭丧着脸, “但是你放心吧,除了拉车的马,马厩院里里外外的马我都喂过泻药了。”   聂云汉心里一乐, 心道这孩子不登台可惜了。   听了向羽书的话,宋鸣冲的脸色顿时一僵。   “嗐, 没事没事,可能咱们出门没看黄历,栽了呗。”聂云汉笑道, “指挥使大人,我说防卫怎么这么松懈, 在这儿等着我们呢?这次不会还用网吧?”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看了看天, 见上面没网,稍稍放了心。同时他借着高度优势,把周围情况尽收眼底。   万里风和向羽书虽然被箭指着,但是身上东西都还在,看来没有被搜身,尤其向羽书手里一手拿刀,一手还拿着卓应闲的那柄剑。   宋鸣冲带的人,也不怎么多,虽然是弓箭手,但只要扛住第一波就没问题。   聂云汉凑近旁边卓应闲,轻声说:“一会儿我们去抢马车。”   卓应闲神色一动,淡淡“嗯”了一声。   “别嘀咕了,你们跑不了。”宋鸣冲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聂云汉,“别负隅顽抗,否则后果自负!”   聂云汉忽地从院墙上站了起来,他身形高大,如此居高临下,颇有威慑力,立刻吸引了对面所有人的注意。   底下的兵士更紧张,挽弓的那一队随即抬高角度,箭头紧紧对着他。   万里风和向羽书见他动作,两人手都握在了刀柄上,随时准备动手。   “就这么几个人,想活捉我们‘赤蚺’?”聂云汉面上笑着,神色却是桀骜的,是卓应闲从未见过的冰冷锋利。   宋鸣冲并不在意他的恐吓,冷淡道:“倒也没必要非得活捉,只要抓住你们,是死是活我都好交差。”   “想取我们的命,只怕你这帮人还不够看。”聂云汉笑了笑,突然道,“戴爷,跟指挥使大人好好打个招呼。”   听了这话,墙外所有人都神色一凛,他们知道戴雁声惯会用药,怕他放毒,全都做好了进攻准备。   谁知戴雁声只是抬起胳膊,懒懒地招了招手:“指挥使大人,别来无恙。”   宋鸣冲:“……”   谁知道聂云汉说的打招呼就只是打招呼?   就在他们将全部戒备放在戴雁声身上时,左横秋突然出手,向宋鸣冲的方向扔了一个东西,与此同时,聂云汉也向万里风的方向先抛出一个圆球,又将一个圆筒丢给他们,卓应闲一眼认出,就是他曾经用来抵挡箭雨的镂空铁伞!   持弓的兵士们一哆嗦,怕那个不明物体伤到宋鸣冲,有几个反应快的立即冲那个东西张弓射箭。   宋鸣冲:“别动!”   但他开口已经晚了,有一支箭射中了那个物件,接下来一刹那,简直如天女散花一般,白色的粉末从天而降!   墙下众人凝神防御,眼睛本睁得大大的,此刻全部中招,不分程度地被迷了眼,不由自主伸手去揉。   原本张着的弓全都失去了准头,此刻箭矢乱窜,万里风和向羽书躲在铁伞之下,毫发未伤,戴雁声和左横秋也早有准备,挥刀将那些箭矢打开。   卓应闲拔刀,“噼里啪啦”地替自己和聂云汉拦住了冲他们飞过来的箭,接着便紧跟在聂云汉身后,径直跳上了马车。   这时向羽书叫了他一声,卓应闲回头,接过向羽书扔给他的剑。   “阿闲,坐稳了!”聂云汉扬起鞭子,狠狠抽在马屁股上:“驾!”   马儿受到惊吓,立刻尥开蹄子发足狂奔,卓应闲蹲在聂云汉身旁,一只手抓住一侧木板,牢牢稳住身形。   万里风收了伞,把那圆筒往聂云汉的马车上一扔,便和向羽书跳上墙头,与戴雁声和左横秋会合,四人毫不恋战,施展轻功,踩着屋檐瓦片快速飞奔起来。   远远风里飘来了聂云汉的声音:“从来处走,城门见!”   宋鸣冲揉了揉眼,发现刚才那白色粉末不过是普通的面粉,愤怒地大手一挥:“给我追!”   虽然向羽书把马厩院里的马都给下了泻药,但好在县衙门口还有几匹马。宋鸣冲的亲卫骑兵接到命令,翻身上马,顺着沿路追击的兵士发出的烟火信号,迅速追了过去。   聂云汉丝毫不慌,也没有直接向城门狂奔,而是让卓应闲指路,带着身后追兵在城里兜圈子。   卓应闲推测,这是聂云汉在为左横秋等人争取时间,让他们能及时把城门打开,这样便能保住这辆马车。   如果能像之前计划的那样悄么声地溜掉,有没有马或者马车一点也不重要,但是现在追兵在后,他们轻功再好,一双腿也跑不过四个蹄子,到时候体力大减,再正面迎敌的话胜算就太低了。   想必到了野外再弃车,情况对他们会更有利一点。   卓应闲在车上无事,便把累赘的甲胄脱了,只穿着黑色的外衣,他持剑时不时回看,时不时告诉聂云汉追兵情况。   即便追兵跟得再紧,只要不能将他们截停,聂云汉的表情就十分轻松。   想起刚刚的逃脱,卓应闲不由道:“你们‘赤蚺’之间真有默契,什么都不用说,他们就知道你要做什么。”   聂云汉笑道:“不到最后绝不放弃逃生希望,这还用说么。我们面对的情况通常比这还复杂,很多时候都要见机行事,要是没默契,大家就一起完犊子了。”   卓应闲心想,我要是也跟你们有这样的默契就好了,免得你要做什么都得特意告诉我一声,好像是被特意照顾似的,显得自己很弱。   只是这话有点矫情,他没说出口,只能自己想想。   聂云汉看他双眉紧锁,大致能猜出他在想什么,只不过想起卓应闲那倔强的性子,便也没多做解释,只是勾了勾嘴角,驾车拐上了另一个路口。   不远处,几个骑兵追了上来,一边吆喝着要他们束手就擒,一边向他们“嗖嗖”射箭。   巨大的马车车厢成了最好的防御工事,无数箭矢“咣咣”钉在了马车后半段,不一会儿,这豪华的马车就变成了一只奔跑着的豪猪。   毕竟马车累赘,跑不过一人单骑,待他们追得近了,聂云汉就从腰间挂着的布袋里掏几颗横云破丢出去,至少能拖缓追兵一段时间。   宋鸣冲也不是吃素的,见聂云汉兜圈子,就知道他想干什么,迅速指挥手下兵士出击。   虽然马匹被放倒了大半,但步兵跑得也快,迅速占据了城中各条大路的主要路口,待聂云汉经过,就用铺天盖地的箭雨招呼他们。   镂空铁伞在手,聂云汉和卓应闲丝毫不怕,而且卓应闲撑着这伞,挡住他俩,就总觉得此刻不像在逃命,而是在春游。   卓应闲看了看聂云汉身上背的布包,想着里面还有自己没见识过的玩意儿,羡慕道:“你们好东西真多。”   “但是像刚才那样撒面粉、用横云破放毒雾,肯定被江湖人士看不起吧?”聂云汉道,“但我们行动以讲究效率为主,尽量避免正面抗击,这样能保存实力,减少伤亡。”   “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卓应闲道,“我也不至于如此死板,对什么事都求全责备,你放心吧。”   聂云汉含笑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那眼神分明是话里有话,卓应闲皱眉:“看我做什么?想说什么直说好了。”   “我向来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聂云汉老老实实说道,“说来也怪,却总想着跟你解释一二,怕你误会。”   这话分明带了一丝试探,是他笨拙地想让卓应闲明白自己的在意,顺便看看这人能有什么反应,好从当中揣测他的心思。   虽说承诺过要压制住心头的想法,可是又总是想知道对方的心意。尤其看那顾老大对卓应闲上下其手之后,聂云汉心里极其不是个滋味。   可卓应闲却想到白天他被自己戏弄到发窘的样子,不由得意地笑了起来:“那是你的脸皮还不够厚吧!”   聂云汉失落,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往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马儿吃痛,加快了速度,后面的追兵摆脱了横云破的毒雾,又迅速追了上来。   算着时间差不多,聂云汉也不再兜圈子,驾着马车拐上松石大街,一路往城北大门奔去。   文州城就南北两个门,宋鸣冲早已叫人把城门关死,并派人牢牢守住。   此刻左横秋等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赶到了北门,他们没有动守城门的士兵,而是悄无声息地从城墙的两个夹角处攀了上去。   骑兵紧紧跟着马车,已经看到城门就在近前,城门口围了几队士兵,简直铁桶一般,心道这下那帮“赤蚺”就算插翅也难飞了。   马车到了城门口,被守城士兵拦住,车外空无一人,一个士兵撩开车帘一看,里面竟空空如也!   骑兵追到跟前,为首的下马一看,神色一凛:“人呢?!”   守城兵头吓得两股战战:“没看见!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不是去另一个门了?”   “不可能!”骑兵领队斩钉截铁,“我亲自一路追过来的,除非他们会移形换影!”   “可我真没看见人啊!大家都牢牢守在这儿,根本没有任何异动!”守城兵头欲哭无泪,很怕这口黑锅要砸在自己头上。   仿佛是特意打他的脸,城门楼上一支短箭带着冷风呼啸而来,从他和骑兵领队中间穿过,“咣”地一声,狠狠钉在了马车上。   骑兵领队往箭射来的方向看,只见城门楼上的士兵全不见了,火把映着聂云汉的脸,此人正一脸嘚瑟地趴在城墙上冲他们喊:“这通夜间散步,遛食遛得差不多了吧?在下就不继续奉陪了。诸位再见,多多保重!”   原来刚刚在暗处拐向松石大街时,聂云汉和卓应闲就借机从马车上跳了下去。那些在各个路口堵他们的兵为了射箭,不是伏在屋顶,就是在藏在路旁小楼楼上,倒是将平地全都让了出来。   聂云汉两人在路边阴影的掩护下,迅速跑到城墙夹角,翻上城楼,与左横秋等人会合。   此刻城门楼上的兵士已经被戴雁声用药迷倒,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人。   也不是这些兵士太弱,而是赤蚺实在太强,并且诡计多端,下手又黑,普通士兵对他们确实防不胜防。   占据城楼之后,聂云汉并没有带人翻墙逃走,刻意留下来,还叫万里风冲那骑兵领队放箭,这简直就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羞辱完他们,聂云汉大手一挥,几人便消失在了城楼之上。   骑兵领队气不打一处来,冲守城兵头怒吼:“还不快开城门!”   兵头惶恐,赶紧下令,几个兵士忙不迭把门打开,骑兵领队翻身上马,带着身后几个人就冲了出去。   守城兵头牢牢守住城门,寸步不离。   骑兵一共五人,冲出城门还没有半里地,正满怀怒意想着追上聂云汉等人怎么先将他们胖揍一顿,这时路边高树上“嗖嗖”几声响,射出几支暗箭,全都扎在他们几人右肩!   潜伏者放箭速度之快,让人来不及提防,一行五人全部中招。   “是麻药!”骑兵首领捂住伤处,顿觉一股酥麻感从肩头迅速扩散,拉着缰绳的右手立刻失去了直觉。   路两旁窜出几个人来,分别拉住了他们的马头,并将他们几人拖下了马,骑兵首领定睛一看,赫然是聂云汉他们。   万里风从树上跳下,爱惜地轻抚着自己手里的连发弓:“总算开弓了。”   之前往庙里射横云破不算,这回好歹是真的射箭。   “你们……无耻!”骑兵首领躺在地上,看着眼前聂云汉得意的笑脸越来越模糊。   聂云汉蹲下,拍了拍他的脸:“兵不厌诈,这句话学不好,难成大器。”   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的卓应闲,也不得不佩服这四个字。   原先他以为聂云汉带他抢马车,是为了保存体力、方便行动,直到在路口处聂云汉让他弃车,他便以为这人仍旧打算实行原来的计划,悄无声息离开文州城,让追兵自己在城里瞎转悠。   谁知上了城楼,聂云汉还不走,非要戏弄人家一下才过瘾。卓应闲觉得此人的没皮没脸实在没救了,怎么到了这种时候还要炫耀卖弄。   直到他们跳下城墙,在半里路外埋伏,卓应闲才彻底明白,聂云汉早就盯上了人家那几匹马,这才弃马车,又故意引骑兵来追。   难怪之前击退那些骑兵时,他舍不得伤马蹄呢!   到现在,他们几人毫发无伤,还成功截获了宋鸣冲的几匹好马,并且让后面的人难以再继续追踪他们。   这下,宋鸣冲可谓是赔了好马又折兵,亏大了!   聂云汉向城门处远远张望:“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离开吧。”   现在只有五匹马,很明显要有两人同骑一匹,其余四人非常默契地上了马,留下聂云汉和卓应闲你看我我看你。   见聂云汉有些犹豫,卓应闲瞪他:“与我同乘,委屈你了?”   “不敢,我怕委屈你。”聂云汉觉得这位自从被他揭穿身份之后,倒是不再端着了,而是越来越凶,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要么就以戏耍他为乐。   唉,自己堂堂一个赤蚺千户,就要被一个臭小子骑到脖子上了! 第24章 分析   聂云汉哀怨地扫了一眼自己那几位同僚, 万里风、戴雁声和左横秋都做东张西望状,刻意回避。   倒是向羽书似乎完全不在怕的,骑着马过来,到他身旁, 伸手取下了他背的大布包:“汉哥, 你跟闲哥哥两人骑一匹马不方便, 我替你背着吧。”   聂云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挺孝顺啊!”   向羽书笑嘻嘻地说:“你平日里对我那么好,这是应该的!”   聂云汉懒得理他, 翻身上马,然后弯腰向卓应闲伸手,想拉他上来。   谁知卓应闲没牵他的手, 只是拉着他的袖子,踩着马镫便上了马,坐在他的身后。   聂云汉嘿嘿笑了笑:“这小倔脾气。”   他面上看似风轻云淡,心里其实有点紧张, 下意识对跟卓应闲过于亲密的接触又期待又抗拒,简直是左右为难。   聂千户跟独峪细作打交道、上场杀敌不在话下,但若论儿女私情, 那真是人生头一遭,那瞬间能百转的七窍玲珑心对付敌人无往而不利, 对于喜欢的人反倒方寸大乱,不知道怎样相处才叫坦荡自然——毕竟他心里不坦荡也不自然,生怕哪天失控, 放纵了情感。   卓应闲倒没觉得别扭,反正两人一张榻上睡过, 一个汤池里泡过,又明目张胆地亲过, 还共同经历了这次逃亡,他就是再认生,在聂云汉面前也自如了许多。   况且他目前心怀坦荡,对聂云汉也没什么别的想法,虽然觉得这人骚情又厚脸皮,但确实计谋出众,自己那点小心机,在人家面前实在不够看。   以前在话本上听过已经惊为天人,现在竟能亲自参与,心情更加澎湃。   人人都向往强者,卓应闲也是如此。   此刻他揪了揪聂云汉后背的衣服,在对方耳边实心实意道:“汉哥,你们真厉害。”   这温润的声音像是蹭着他的耳边传出来的,聂云汉的耳根顿时发热,若是心里没鬼,他自会得意地把自己夸奖一番,可此刻他心里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猛地撞上这句赞赏,先是浑身一激灵,接着便觉得像吃了蜜一般甜。   既然这样,他觉得应当礼尚往来,偏头对卓应闲道:“能跟上‘赤蚺’的行动,你也很厉害。”   能力被自己认为强大的人肯定,卓应闲可谓心花怒放,只不过他不想显得自己浮躁,强忍住得意,淡淡道:“那当然。”   但聂云汉仍然听出来那他难以掩饰的喜悦,心中甜蜜加倍,一夹马腹,狂奔而去。   马一跑起来,卓应闲的胸口突地撞上聂云汉的后背。   这好像是在清心观两人第二次见面对打之后,再次贴得如此之近,聂云汉甚至能够感觉到他那温热的体温,不由地吞了吞口水。   纯情老流氓逃亡都逃得桃花朵朵开,眼角眉梢都挂着春意盎然的笑。   万里风等人回头看见他那表情,恨不能当场自挖双目。   文州城里,县衙大堂。   接到守城士兵传回的消息之后,宋鸣冲的脸比锅底还黑,坐在堂下扶手椅中双目紧闭,双眉紧皱,半天一言不发。   这可急坏了文州县令和他的一干幕僚,四五个老头子弓腰驼背地站在宋鸣冲一旁,谁也不敢开口。   文州县令心里那个苦,心道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也不知是不是这两天冲撞了什么神仙,好好的净出幺蛾子,搞不好仕途就全完了。   今日清晨宋鸣冲突然带兵前来,说有人冒充铁鹤卫,跟他描述了一下对方长相,他认出正是昨日前来的的卓大人,便将所知情况全部细细告知上官。   接着宋鸣冲便如临大敌一般,派兵去搜清心观和妙音山,又要设陷阱诱捕“匪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诱捕明明抓到了人,却又被人跑了,接着又变成全城追捕,最后还把人给追丢了。   文州县令直到现在,除了听说铁鹤卫是冒充的之外,其他情况一概不知。他不知道宋鸣冲现在一脸苦大仇深到底为了什么,也不敢问,心里憋得那个难受。   宋鸣冲不算自己直属长官,理论上不能把他怎么样。而且对方就这么气势汹汹追过来,可能掌握了一些线索——文州县令猜,搞不好那假的铁鹤卫先把他给骗了,他追到这里来其实是为了给自己擦屁股。   如果这样的话,那倒好办,此刻不管他七品县令还是正三品大员,两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宋鸣冲要是敢推他出去顶雷,那他就敢豁得出去,对来查办此事的官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文州县令出神地琢磨,已经在想该找谁上下疏通,抵死也不能背这口大锅的时候,宋鸣冲突然有动静了。   他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缓缓睁开眼睛,看向文州县令,疲惫不堪地说:“董大人啊……”   文州县令姓董,虽然没做过什么高官,但也算是深谙官场之事,此刻听他语气无奈地一唤,便知宋鸣冲并无针对之意,赶紧上前作揖:“大人有什么吩咐?”   宋鸣冲看了看周围其他人,文州县令立刻屏退左右,偌大的厅堂上只留他们两个人。   县令这下心里更有底,靠近宋鸣冲:“指挥使大人有什么需要下官做的,尽管开口。”   宋鸣冲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半晌不说话。   饶是县令觉得对方是想拉拢自己,此刻心里也不免发毛。   过了片刻,宋鸣冲才缓缓道:“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下官……”县令拿捏着分寸,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不瞒大人,下官并不知发生何事。”   宋鸣冲撩起眼皮看他:“不知?那我带人来这儿,折腾一日一宿是为什么?”   县令低着头,作揖道:“指挥使大人想必执行要务,恰好经过文州,下官便央求大人帮忙整顿文州城防。承蒙大人体恤,下官不胜感激!”   “那我整顿得你可否满意?”宋鸣冲的声音里带了笑意。   县令放了心,强行压住自己那快要笑裂了的嘴角,将身子伏得更低:“大人这一出手,城池自然固若金汤,下官可高枕无忧矣!”   宋鸣冲见这县令如此上道,十分满意,表情轻松很多,站起身来踱步,突然又问道:“那铁鹤卫……”   县令忙不迭说:“铁鹤卫乃皇帝亲卫,下官乃文州一个小小县令,如何得见?”   宋鸣冲走到他跟前,扶起他的胳膊,和颜悦色道:“董大人,今日说的话,你可别忘了!”   县令第一次直视宋鸣冲的双眼:“下官必不能忘!”   聂云汉几人一刻不停,趁夜跑了近百里,远离了文州地界,到了一处荒凉的山林才停了脚,此时已经天光大亮,大家便躲进密林中稍作休整。   马儿们被拴在树下吃草,人也分好了岗哨,在休息之前,他们先聚在一起分析宋鸣冲的用意。   向羽书疑惑道:“他还能有什么用意,肯定发现闲哥哥是假的,怕自己惹祸上身,赶紧追过来想把事情解决掉呗!”   聂云汉拍拍他的后脑勺:“别用直觉说话,动动脑子!”   “宋鸣冲好歹是个都指挥使,文州城也不大,我觉得咱们逃出来确实太过顺利。”万里风细想道。   “那是因为我啊!”向羽书不服气,“是我把他们的马全都放倒了,他们没有人手来追我们了!”   左横秋嘲笑他:“人能把你俩在墙后边堵个正着,能不知道你对马做了手脚?”   戴雁声靠在一边,整理他的药箱,头也没抬:“第一次捕我们用了网,是不想伤我们。被捕之后没有刑讯,只是叫汉哥过去问话,这完全不像宋鸣冲的手法。第二次诱捕的时候,连网都没用,只派弓箭手对着咱们——要换了不熟悉‘赤蚺’的人,我信对方是一时大意,可这是棠舟府的守将,不可能犯这种错误。”   聂云汉点头道:“牢院里就派两个士兵站岗,两个狱卒看守,咱们的装备就大喇喇地放在值房桌子上,生怕我们找不到似的。还有,我跟阿闲驾马车往北门赶的时候,他们只派了步兵沿路射箭拦阻,连拒马都没用。”   “说不定是他们没来得及准备呢?!”向羽书此刻也没了底气,但又不想承认是宋鸣冲故意放他们走,还在嘴硬。   万里风摇头:“宋鸣冲对‘赤蚺’手法不算陌生,如果他真想活捉我们,必然会做好所有准备,这么一说,纰漏的确太多。这又抓又放的,我们双方都没有伤亡,感觉像是在做戏。”   卓应闲靠在一边树上,听得两眼发晕。   他对军事并不熟,这一路逃出来又假扮兵士又使诈,颇觉刺激,现在听他们一说,发现居然还有这么多破漏,心情跟向羽书一样,瞬间不美妙了。   左横秋看向聂云汉:“宋鸣冲审你的时候,你套出他什么话没有?他是凭什么线索追到文州的?就算他知道阿闲是假的,难道还能推测出阿闲为什么这么做?”   说到自己身上,卓应闲立刻竖起了耳朵。   聂云汉看了他一眼,拧着眉:“宋鸣冲也是个人精,必不会直白告诉我。不过他确实提到,自己收到一封信,只是并没说信里写的什么。”   万里风嗤笑一声:“这人怎么说话说一半?忒不地道!”   “想必他是在试探我们。”戴雁声沉吟道。   聂云汉点点头:“如果真是有心捉拿我们,他没必要跟我说这些,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后来这一番逃脱,我就觉得更怪了——这个过程实在太顺。现在我的感觉是,他可能知道了什么重要线索,对方让他知道后好来捉拿我们,可他却选择了故意让我们走。”   几人各自暗自思忖,一时间林子里十分静谧,疑惑像一张大网,把他们重重包裹起来。   “既然能让宋鸣冲径直追到文州来,想必对方是告诉他我假扮铁鹤卫的目的,至少提供线索的人,知道云虚子是我师父,甚至知道师父是被独峪人劫走的。”卓应闲想了想,“这样才能把事情说得合理,让宋鸣冲信服,逼他出手找人,不然随随便便谁寄来的信,宋鸣冲为何要信?”   聂云汉一拍大腿:“说得对!”   向羽书郁闷:“我们费劲儿查出来的事,那人怎么比咱们提早知道?!宋鸣冲昨天早上赶到文州,至少七八天之前就已经收到那封信了!”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表情皆意味深长。   “哦!!!!我明白了!”向羽书慢半拍,这才激动道,“肯定是幕后黑手寄去的信,好让咱们没办法去救闲哥哥的师父!一定是独峪人干的!”   聂云汉摇头:“不是。”   向羽书皱眉:“为什么?”   “这样太绕了。”卓应闲道,“想阻止我们,独峪人直接来杀我们便好。何必非要找宋鸣冲?”   左横秋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着烟袋,此刻吐出一口白烟:“莫非是宋鸣冲的好友?怕他因此事获罪?”   万里风觉得这个说法也算合理:“对,只要把我们抓住带回去,将阿闲神不知鬼不觉地咔嚓了,到时候朝廷派人来问,就说根本没见过铁鹤卫到棠舟府,推得一干二净!”   听她这么说,卓应闲忽然觉得脖子凉嗖嗖的。   向羽书突然道:“对了!上次的杀手就是来杀闲哥哥的!会不会……”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聂云汉向他投来死亡凝视,登时捂住嘴。   万里风等人默默在心里替孩子点了一盏蜡。   卓应闲看看他们的表情,觉得不对,问聂云汉:“上次的杀手?我们出棠舟府时遇上的那拨?不是你安排的么?想用他们来甩掉我。”   聂云汉见避不过,便无奈道:“我确实找了人,但一交手就知道那几人不是我安排的兄弟,我找的人出手不会这么狠。他们似乎是针对你,有意要下杀手。”   “所以……你替我挡那一刀,不是苦肉计,是在救我?”卓应闲沉默片刻道。   几乎不用思考,他便相信了聂云汉的话——这样才合理,那苦肉计什么的,太过夸张了,没有人会为了苦肉计把自己搞成那样。   “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聂云汉笑笑,“当时我刀断了,那么做实属无奈,你别往心里去。”   卓应闲心里很不舒服:“为什么不告诉我?告诉我我至少就……”   就能对你好些,至少不会想着法拿捏你。   “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这事儿已经过去了,你别纠结这个,稍后我与你细谈,现在还是说说宋鸣冲的问题。”聂云汉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卓应闲知道此时也不是谈这事儿的场合,便“嗯”了一声,点点头。   聂云汉道:“宋鸣冲此次来,明显是针对我们的,而且寄信的人如果跟那些杀手是同一拨的话,那他就不会迟了几日才把信送到宋鸣冲手上,所以我认为这是两拨人。但若说寄信的人是宋鸣冲好友,也很牵强,不然为何不与他见面说?还要神秘兮兮地寄封信?”   万里风有点烦:“说不定是那人不想让宋鸣冲知道自己是谁呗!”   “这个人既然知道阿闲的目的,必是知道幕后情况,应该是在劫走云虚子一事中,跟独峪人有合作的。”聂云汉绞着手里的野草,眉心皱成一团,“但他应该跟宋鸣冲关系不错,不然不会特意去提醒他。而且这个人应该知道,宋鸣冲就算把我抓回去,也不会杀我,就像风姐说的那样,只要杀掉阿闲就够了。”   戴雁声突然道:“我总结一下,这人看起来是护着你,又护着宋鸣冲——会不会是韩方?!”   “不可能!韩伯父不会通敌叛国!”向羽书听了这话,像被针扎了似地从地上弹起来。   棠舟府前任守将韩方与关山、“赤蚺”诸人交情极好,向羽书尤其崇拜他,绝不容忍别人随意诋毁。   聂云汉拉了拉他的胳膊,示意他坐下:“别急,只是推测。”   “无凭无据,不能乱推!”向羽书气鼓鼓地瞪着戴雁声。   戴雁声面无表情垂下头,继续收拾自己的药箱。   左横秋想了想:“既然此人有心护着你和宋鸣冲,又跟独峪人是合作的关系,知晓阿闲到棠舟府的目的——还跟那些杀手不是同一拨——那为何迟了几日才给宋鸣冲写信?”   “那是因为对方并不清楚详细计划,也是在阿闲到了棠舟府之后才知道他的行动。迟了几日,这说明……”聂云汉面色阴沉,“棠舟府,甚至宋鸣冲身边,有对方的细作!细作来回传递消息才耽搁了时间!”   听了这话,众人神色皆是一凛。   关山成立赤蚺之后,跟独峪人的细作干过几场大仗,虽不似战场杀敌那般声势浩大,但是双方也曾死伤惨重,尤其细作出手,必定你死我活,别看聂云汉他们下手狠,对方更是毒辣。   是第一代赤蚺成员用自己的生命守护着大曜边境,那个时候的棠舟府,绝没有独峪人敢踏足。   现在“赤蚺”不过消声两年而已,堂堂都指挥使身边,居然已经被安插上了细作,说出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老皇帝生怕“赤蚺”过强,万一出了一个叛国的,将会极大威胁他的统治。为了他那一点半点的疑心,竟不分青红皂白,将“赤蚺”编制全部废除,这才给了独峪人可乘之机。   这真是开门揖盗,自毁长城!   卓应闲看着聂云汉阴沉的神情,想到皇帝手谕上那句“诛杀务尽”,前日告诉聂云汉之时,他还只是为他们感到悲哀,现在更觉齿冷。   怪不得聂云汉要瞒着左横秋等人,如此不公的对待,叫他们怎能不心寒!   作者有话要说:   这场推断其实具有迷惑性,因为这只是他们在所掌握信息不完全的情况下推测的,推理不完全等于事实,看到这里别纠结,真相会一点点浮出水面。 第25章 线索   许久没人说话, 大家都垂头丧气,都觉得自己一片丹心喂了狗。   聂云汉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继续道:“想必宋鸣冲也想到了这些关窍,所以才大费周章地演这出戏。”   “折腾这么大阵仗, 他不怕露馅么?”万里风疑道。   “那倒未必, 因何出兵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别人未必明白。”聂云汉道,“第一次要杀我的皇命没能送达, 这事早晚会被朝廷知道。不管皇帝会不会再次下达杀令,到时候监狱里没有我的踪迹,宋鸣冲难辞其咎。不想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不能把自己置于险境,总得做点什么。我推测,他大张旗鼓的目的有三——”   “首先,真假铁鹤卫之事, 只有宋鸣冲和文州县令董大人遭遇过。这次前来,宋鸣冲必定是要拉董大人下水,两人同乘一条船, 那董大人也不会胡言乱语。只要宋鸣冲咬死说没见过什么铁鹤卫,朝廷也没办法为难他, 顶多说一句是我自行越狱的,要承担的罪责会小很多。反正棠舟府是宋鸣冲的地盘,他也算有恃无恐。”   “其次, 他来文州,也是为了与我见上一面, 探探我的虚实。宋鸣冲一定也怀疑对方的用意,但是对方应该忽略了, 宋鸣冲对哈沁及独峪人的恨不啻于我们,与其相信这个藏头露尾之人,他更信任我们能够找到哈沁,并将其诛杀,到时候算他一个协助有功,大家皆大欢喜。”   “第三,他既已怀疑身边有对方细作,自然也要演这场戏,好叫那人不要疑心。不管对方信不信,细作传递消息也需几日,这算是为我们争取时间。”   卓应闲坐在一边擦拭着手中佩剑,细细听着聂云汉对宋鸣冲的做法条分缕析,心中也渐渐清晰起来。   他确实没有想到,自己当时的冲动之举,竟会牵扯出如此多的事端。   先前见宋鸣冲,此人各方面都十分平庸,见了他这个“铁鹤卫”,虽称不上是谄媚巴结,但也没有从戎之人的傲气,倒像个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   果然看人不能只看一面,幸好宋鸣冲并非明哲保身之人,关键时刻也能分清利弊。   左横秋在石头上敲了敲烟袋:“这么说来,宋鸣冲也算用心良苦。但我现在有些看不分明,比如送信的这个神秘人跟哈沁如果是合作关系,那么哈沁知不知道他这么做呢?”   “这人是要宋鸣冲拦住咱们,对哈沁有利,他即便知道也不会管。”万里风道,“倒是咱们干掉了他三个细作,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聂云汉沉着道:“现在不是他不放过我们,而是我们不会放过他。所以不用担心,管他几路来,我们只一路去,找到哈沁狗贼,为义父报仇!”   听了这一番分析,年轻气盛的向羽书生气加难过,早就双眼通红,听到聂云汉这么说,立刻跟着大喊:“对,杀了哈沁狗贼,为关爷报仇!”   “也对,宋鸣冲那边的事他自会处理。”左横秋点头道,“我们不用管别的,管好自己的行动便是。”   戴雁声看了看聂云汉:“既然宋鸣冲为我们抢出了时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说到这个头疼事,聂云汉有点萎靡,挥了挥手道:“你们先去休息,等我仔细想想。”   听他这么说,其他人也没多话,各自找了个僻静的树下补眠。   卓应闲也依言去休息,只不过睡了一小会儿就醒了过来,翻来覆去睡不着,抬头看向聂云汉。   只见那人靠在树根处坐着,低头看着手里那块小木片,眉头紧皱,面色阴沉,侧脸轮廓显得锋利冷冽,远远看去整个人竟有那么一丝孤独无助的意味。   不过,堂堂赤蚺领队又怎么可能无助呢?卓应闲觉得自己一定是想太多了。   聂云汉发觉他在动,向他看过去,脸上本能地挂起了温和的笑容。   待卓应闲挨着他坐下,聂云汉便小声道:“怎么不多睡会儿?是饿了么?”   “不饿,也不算困。”卓应闲从他手里拿过木片,端详着,“还没看出端倪?”   “嗯。推测是什么信物凭证,但这又不是独峪人的东西。”聂云汉看着卓应闲素白修长的手指拈着那木片,觉得颇为赏心悦目,“至少我之前不曾在独峪人身上发现过。”   卓应闲看着木片上的花纹,越看越觉得眼熟,却始终想不出是什么。   他抬头四顾,见不远处有一丛凤仙花生得正艳,便起身采了几朵过来,用手指捏出汁液,滴在木牌的花纹之上。   “颜色不够深,也不知能不能看清楚。”卓应闲原本想将木牌印在手背上,又怕皮肤不易上色,便让聂云汉拿了木片,他拆了袖口,拽出一小截雪白的中衣袖子,将木片扣了上去,死死按住。   聂云汉看着他这一番娴熟的操作,笑道:“你怎知凤仙花可以染色?”   “很小的时候见我娘染过指甲。”卓应闲眼皮都没抬,“只不过后来她就很少再染了。”   提到他娘,聂云汉便不敢再打趣,生怕唤起他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但也不好突然转换话题,便沉默下来。   卓应闲见他不说话,抬头看他:“汉哥。”   “嗯?”   “过去的事已经发生,谁也不能改变,我不说是不说,但说了,也不怕人提及。”卓应闲认真地看着他,“你想聊便聊,想问什么便问什么,不用避讳,也不用我对那么小心翼翼。”   日光下,少年人琥珀色的瞳孔十分剔透,溪水般清澈见底,尽管他看过污浊的世事,又经历过被抛弃的人生,仍有这样一双干净澄明的眼睛,让人看着既心疼,又心生敬佩。   聂云汉释然地一笑:“是我想多了。”   “你向来爱多想,不累么。”卓应闲松了手,只见木片在他的袖口印下了浅红色花朵模样的痕迹,颜色虽然淡,但比在木牌上看得清晰多了。   聂云汉攀着他的袖子,仔细看:“果然是朵花。”   卓应闲盯着那花看了好一会儿,转着眼珠想了想,突然抓住聂云汉正按着他袖子的那只手,惊喜地说:“我知道了!这是待宵孔雀!”   “什么孔雀?不是花么?”   聂云汉军户出身,年纪轻轻就入了行伍,就算是进了“赤蚺”,接触花花草草也有限——大多都是毒花毒草,除了他娘钟爱的芍药之外,对其他花卉着实不怎么了解。   卓应闲总算是知道一点他不了解的事物,此时心里有些小得意:“这是昙花的一种,花瓣细长,绽放的时候很像孔雀开屏,又因为昙花夜间开放,所以有人管它叫待宵孔雀。”   聂云汉看着他咧嘴笑得两颊鼓鼓的,心痒痒地想去捏捏他的脸,堪堪忍住:“在哪见过?”   普通人家养昙花的少,那云虚子老道士更没这养花种草的闲心,聂云汉推测,他若不是在静海和尚那里见过,就是在当年的南风馆。   那间南风馆……叫什么呢?好把它去砸个稀碎!   孰料卓应闲挑挑眉,说道:“我没见过真正的待宵孔雀,但我见过这个图案,也是听别人讲,才知道这种花的名字。当初见的时候,是印在纸上的,所以我看了木片上的纹样,只觉得眼熟,但没有认出来。”   聂云汉眼中亮光一闪:“你知道这个木片是做什么的?!”   “这是五陵渡一处黑市的标记。”卓应闲怕吵醒别人,散着袖子的左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低声道,“这处黑市如昙花般,天黑开市,清晨闭市,入口颇为隐蔽,须得别人引荐才知道在哪里,若想进入,就得有这个标记做凭证。”   姿势如此亲昵,饶是聂云汉定力十足,也被他身上隐隐散发的草木青香撩得有点晃神,不由地分心去想,折腾一夜也没来得及梳洗,自己已经一身臭汗,为什么他还是这么香喷喷的?   “听我说没有?!”   卓应闲见他垂着眼,一言不发,感觉自己提供了这么有用的信息,居然无人捧场,甚为不爽,狠狠地拍了拍他的后颈。   聂云汉连忙回神,实心实意地夸奖:“听到了!阿闲你真棒!”   他发现卓应闲起初看着气质冰冷,一身生人勿近的气场,一旦熟悉起来,就露出了本来面目——一个猫儿般的青年,看似有心机,实际善良无暇,倔强又好面子,不要人看低他,也不要人同情,否则就会生气,但是做了厉害的事情,必须要好好称赞,以满足他那一点小小的虚荣心。   卓应闲得到了夸奖,十分满意,继续道:“五陵渡离这里不远,我们快马加鞭,大约五日可到。其实现在就有些绕路了,若是从文州出发,三日便可抵达。”   “这黑市如此隐蔽,你如何得知?”   “我帮人跑腿送东西,自然接触不少商贾和当地商户,常来常往便听说啦!”卓应闲收回左臂,要把袖子绑好。   聂云汉很自然地伸手过去帮他绑,卓应闲也没有拒绝。   “黑市的目的就是挣钱做生意,要说隐蔽,其实也没有那么隐蔽,他们这样做主要是为了避开官府。”他举着胳膊道,“只要我们有诚意,又有足够的钱就好办!到了五陵渡之后,我去找找之前的老主顾,他们应该乐意为我们引荐。”   “唔,幸亏我们阿闲人穷志不短,为了奉养师父劳碌奔波,这才相交满天下,到哪里都有人相助。”聂云汉帮他绑好袖子,笑道,“若是没有你,恐怕我们要多费很多功夫。”   卓应闲斜昵他,撇了撇嘴:“这夸耀得有些过分了,一点也不真诚。你们‘赤蚺’不就是专门探听消息的么,就算没有我,顶多耽误三五个时辰罢了。”   聂云汉嘿嘿笑了笑,见他右手手指因为挤压凤仙花而被染得红艳艳的,便从怀中掏出布巾,用水囊里的水打湿,把他的手拉过来细细擦拭。   卓应闲正在琢磨到了五陵渡该去找谁,此刻也没有顾忌什么,随聂云汉摆弄。   他的手细长瘦削,骨骼确实比平常人更柔软一些,轻轻一捏,便能全攥过来。掌心温暖干燥,虎口和指根处有薄薄的茧,是常年练剑所致,指甲红润,泛着健康的光泽。   想到“健康”二字,聂云汉心里一动,仔细问道:“阿闲,你能记起南风馆的老鸨给你吃的是什么药么?戴爷说你体内还有些瘀滞,我想应该是这药物所致。若是记得名字,我叫他去打听一番,能弄清配方便好了,回来也能对症下药。”   “都过去十年了,还有什么可治的,就算有什么瘀滞,应该也不打紧吧。”手指擦得差不多,卓应闲便抽回手,漫不经心地说,“筋骨柔软倒也方便,不碍事的。我都这般年纪了,就算服了什么解药,恐怕也不可能变得如你们一般铜皮铁骨。”   见他这样,聂云汉也没多劝,不过心里还是打定了主意要去问一问,估计其他南风馆里也会有同样的药,不怕查不出来。   “对了,汉哥,有件重要的事,我得问问。”卓应闲突然一脸凝重,“咱们银钱够不够?黑市之所以是黑市,除了不合法之外,他们要价是真的黑。咱们为了掩人耳目,总得买些什么,就算是寻人问事,也得花一大笔银子!”   聂云汉看他这猛地紧张起来的样子,不由地笑了笑:“我的俸禄两年未动,父母留的薄产也带了,大家都是光棍儿,这些年也都略有积蓄,我还从宋鸣冲那里敲了一笔,应付这次出行是够的。至于黑市里交易,你甭愁,哥哥们坑蒙拐骗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对付他们不说手到擒来,至少也是旗鼓相当。”   卓应闲放心地点点头:“那还好,我也把全部家当带上了,这一路应该也够用。”   果然是平日里操持生活的,琢磨起事来还挺细碎。   聂云汉心里忽然划过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他倒真是个过日子的人。   若能……   算了,多想无益,自讨苦吃。   过了晌午,左横秋、万里风、戴雁声和向羽书陆续醒来,听说卓应闲堪破了那小木片的秘密,都非常高兴,把他好好夸了一顿。   卓应闲在聂云汉面前已经足够自如,但是在别人跟前,还是要继续装一装,尤其向羽书在他看来还是个小孩,他也得端出一副大人的威严出来。因此面对这些夸奖,他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以谦虚为主要态度。   大家都有点饿,这会儿留下左横秋和向羽书放哨,万里风及戴雁声去林子里采野果,看看是否能打到合适的猎物。   聂云汉逼着卓应闲和他再睡一会儿,必须养足精神才能继续上路。   卓应闲从善如流,躺在树下很快便睡着了。   聂云汉看了看他身穿黑衣更显单薄的身子骨,不放心地从行囊中翻出一件自己的外袍,给他盖上之后才放心,躺下后也迅速入眠。   向羽书看见聂云汉这小动作,耸着耳朵听他呼吸声,待确认他俩真的睡着之后,才小声跟左横秋说:“汉哥对闲哥哥真好。”   左横秋瞥他一眼:“怎么,觉得自己失宠了?”   “自然不是。”向羽书揪了一根野草,在手指上缠着玩,“小弟和心上人又不一样,汉哥还会继续疼我的。”   “那你做什么哭丧着脸?”   向羽书轻轻叹了口气:“要是他俩能真的在一起就好了。有闲哥哥在,汉哥就不会再像以前那般不顾自己,凡事都非要豁出命去。可我也怕咱们这次行动不顺,万一汉哥有个三长两短,闲哥哥一定会伤心的。”   “你人不大,操心不少。从了军,这命就不是自己的了,快活一天算一天。”左横秋回头看了眼熟睡着的聂云汉和卓应闲,“生生死死的,还是看淡吧。”   作者有话要说:   汉哥:我媳妇操持生活一把好手。   阿闲:你个败家玩意别瞎霍霍就行。 第26章 旧事   聂云汉俩人不知有个臭小子在替他们发愁, 沉沉睡着,直到被烤肉香给唤醒。   万里风和戴雁声捉了几只野兔和野鸡,清理干净之后架起火堆,烤得滋滋流油。   他们出野外惯了, 每个人身上都会用小瓶装着几味佐料, 向羽书撒了一点辣椒面和盐上去, 顿时香飘十里。   聂云汉先醒的,闻到香味之后立刻眼放绿光, 饿狼般地扑到火堆前,从向羽书手里夺了一只鸡大腿,递给了随后跟上来的卓应闲。   向羽书气坏了:“汉哥!你又抢我的!”   “阿闲今天立功了, 自然要有奖励。”聂云汉笑嘻嘻地说,“一只鸡有两条腿,又不会短了你的。”   他好意思抢,卓应闲不好意思接, 连连往外推:“我不要,还是给羽书吧。”   聂云汉毫不客气地把鸡腿往他嘴上一碰,耍赖道:“碰到了, 就是你的!一家人客气什么!我来给羽书再掰一条!”   向羽书惊恐地伸手护住另一条鸡腿,也不怕被下面火苗燎了衣角:“用不着!我自己来!”   卓应闲无奈, 只好接过鸡腿,看着聂云汉又去跟万里风抢兔子肉,献宝似地放在宽大的树叶上递到自己跟前, 又想想刚刚盖在身上的衣服,心里暖融融的。   他一边吃, 一边看聂云汉他们又争又抢地吃东西,无端就觉得开心。   身边有人陪伴的感觉真好, 即便刀头舔血,即便亡命天涯,也一点也不觉得孤单。   大家风卷残云地吃着烤肉,聂云汉便道:“接下来咱们暂时分道。左哥你们四个先去五陵渡,观察一下情况,我和阿闲去拂沙县,看看被他关起来的那个铁鹤卫,再到五陵渡跟你们会合。”   提起那个铁鹤卫,卓应闲还有点记挂,不知此人现在如何了,也不知那个懒汉把他照顾得怎么样。   毕竟这人是无辜的,将人家私扣这么久已经不妥,万一有个好歹,他心里过意不去。   但是他又担心,聂云汉原意是要将人灭口,现在和他一起去,不会真的要痛下杀手吧?   可卓应闲犹豫再三,仍是不敢问,怕聂云汉认为他太过软弱。   几人收拾停当,离去前,聂云汉把戴雁声拉到一边,低声问:“你那里有没有能消除记忆的药?”   戴雁声神色一凛:“你不会又要対阿闲……”   “瞎扯,那怎么会!”聂云汉道,“阿闲心软,定不肯杀那铁鹤卫灭口,我想那人也的确无辜,没必要夺人性命。可要是放了他,他必然会返回朝廷告状,这一来咱们免不了麻烦,所以还是能消了他记忆最好。”   “明白。但我不是神仙,没有那种恰好能消除这段记忆的灵药。”戴雁声道,“药有两种,一种让他彻底忘记自己姓甚名谁,这辈子从新来过。另一种会让他忘记近半年的记忆,但有可能将来会慢慢记起。你要哪种?”   聂云汉干脆道:“阿闲定是想着将伤害降到最小,那人就算之后想起来,那时対我们未必还有影响,第二种便好。”   戴雁声回到马前,从挂在马背上的布包里取出药箱,在里头一通翻找,拿出一个白色小瓷瓶递给聂云汉,叮嘱道:“瓶里有小勺,药粉三勺即可。”   聂云汉看着小瓷瓶上的标签,红底黑字写着“黄粱梦”,笑道:“你这黄粱一梦,可不见得是个好梦。”   戴雁声冷声道:“好梦又怎样,还不是虚幻。还是噩梦好,醒来发现一切都没变,才令人心安。”   “啧,有道理。”聂云汉把药瓶装进腰上挂着的布袋里,转念一想,又道,“那第一种药叫什么?”   “浮生散。”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散了也罢。”聂云汉突然叹道,“戴爷你给这些药取名倒是别出心裁。记得还有两种毒,一个叫‘醉芙蓉’,一个叫‘离人泪’。”   那么美的词句,那么凶的杀意。   戴雁声斜睨着他:“废话恁多,想要‘浮生散’?”   聂云汉嘿嘿一笑:“觉得留着备用也不错,胜过杀人灭口。”   “想要便说,少绕弯子。”戴雁声低头从药箱取出一个棕色瓷瓶,丢进他怀中,“药粉一勺即可。”   聂云汉端详着瓶上“浮生散”三个字,神情有些阴郁。   戴雁声整理好行囊,翻身上马,回头看他还在发愣,低头叫了他一声:“老聂。”   “嗯?”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想叮嘱你一句,‘浮生散’无药可解,忘了就是忘了,剖开头颅挖出脑仁也找不回记忆。别因为有了这个就纵着自己,逃避责任。”   聂云汉看着他冷若冰霜的脸,喉头一哽:“……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戴雁声刀锋般的目光刮过他的脸:“人都会趋利避害,我既怕你畏首畏尾,又怕你伤人自伤。”   “行了,你今天废话也不少,赶紧上路吧。”聂云汉不想跟他剖析内心,拍了拍他的马屁股,收好棕色小瓶,后退几步,冲前边左横秋等人挥了挥手。   卓应闲正站在马儿旁边,替它梳理鬓毛,喂它野果吃,这时也向他们挥手作别。   马蹄声渐远,聂云汉回头看了眼骏马旁边长身而立的青年,刚刚被戴雁声那一席话激起的心中万丈波涛霎时归于平静。   不知道那个棺材脸在担心什么,他聂云汉是那样的人么?就算哪天压抑不住感情,真要跟阿闲怎样的话,也得人家愿意才行。   如若……如若真的两情相悦,那他必然要负责到底,绝不会办什么临时反悔、给人灌药抹去记忆的事!   卓应闲见聂云汉站在原地发愣,冲他喊了一声:“汉哥,咱们走么?”   聂云汉笑着向他走去:“走!”   拂沙县离此地不远,他们不打算住店,只在路上轮流休息,好尽早赶到那里。   卓应闲対这附近地形颇为熟悉,两人很快上了大路,在途经小镇中稍作休整,买了几件换洗衣裳,备了些干粮,继续上路。   镇上的路比较狭窄,不便跑马,聂云汉牵着马,与卓应闲并行。   这个镇子虽然小,但街上人来人往,颇为热闹,也不知道是不是赶上了什么市集,周遭都是做生意的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対路人卖力招揽,既热情又鲜活。   聂云汉许久都不怎么见市井图画,每逢看到这些,那平日里被遮掩着、藏进了骨血里的颓丧都会被冲淡许多,心情也会变得好起来。   因为这些画面让他觉得,即便老皇帝対他们刻薄寡恩又如何,他们是为了大曜的百姓而浴血奋战,只要能为这些人换来平安宁静的生活,他们的付出总是值得的。   走着走着,迎面微风带来一股牲畜的腥臊味,聂云汉便知附近应该是有马市。他想再买匹马,免得两人挤在一起,令卓应闲不舒服,但刚一开口,这个提议被便被対方否决了。   “一匹普通马也要十多两银子,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相处多日,卓应闲対他是越来越不客气,没好气地瞅他一眼,“有多难受?我忍得了,你不行?”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聂云汉倒是没火,他挺喜欢卓应闲跟他拌嘴,除了自己可能存在某些奇怪的倾向之外,至少这说明対方不再把他当外人。   况且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的卓应闲,比起初见时那个为了扮演好铁鹤卫角色、处处端着绷着的人要可爱得多。   聂云汉讪讪道:“这不是怕你遭罪吗?”   卓应闲也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脱口而出的话有那么一点点过分,好声好气道:“这有什么遭罪的,我以前也常骑马。接下来要找人、要打听消息,用钱的地方不少,咱们能省则省。”   “阿闲,你还真像个精打细算的小媳妇。”   “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卓应闲的重点没落在“小媳妇”三个字上,倒是想起了自己那个浪荡师父,“跟我师父一样,都不知道他以前是怎么过活的。”   说到这,聂云汉便好奇问道:“你师父一个清修之人,是怎么遇上你的?他又是如何救你出来的?必不是正经掏银子赎你出来吧?”   “师父才不是清修之人,他是个老不修。”师父可爱又可恨,卓应闲每每想起他那可恨的一面,都会气得额头青筋暴跳,“他爱喝花酒听人唱曲儿,穷的时候连酒钱都要赊账。”   “他……他去的也是南风馆?”聂云汉倒是没想到云虚子还好这口。   这是个假道士么?   “师父男色女色均不近,他就是爱听曲儿,巧了我那间‘柳心苑’新请来了一个小唱,特别会唱曲儿。那人貌极美,声音清丽婉转,比女子唱得调还高,很快名声远播,我师父就慕名前来了。”卓应闲说起这事儿,脸色有点阴沉,“但师父欠酒钱的旧债没清,老鸨不让他进,还让护院把他打了一顿,叫他还钱。”   “可我师父贼心不死,想从后院翻进来,就遇上了我。那会儿我……我也在练嗓子。”   要做小倌也不是那么容易,诗词歌赋要懂一点,舞蹈、唱曲儿也算是看家本领,再往多里说,酒量、赌技都得练,十八般武艺俱全,才好哄得客人高兴,多多打赏。   “那个小唱就是凭着唱曲儿的本事才能卖艺不卖身,我当时就想像他一样,好好学唱,期望将来能以此来保护自己。”   卓应闲还记得,十二岁的自己站在后院水缸边,把教习教的小曲刚唱完一遍,就听见院墙头上传来几下掌声,他一回头,便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趴在瓦片上冲他乐。   那中年人也算英俊,笑起来更是亲切,明明私翻人家院墙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事,他却做得颇为坦荡,叫这囿于风月之地的孩童顿时没了防备心。   中年人轻盈地从墙头跳下来,眉开眼笑看着他道:“你是谁家的小公子,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小阿闲瞪着大大的眼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见那中年人伏低身子,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是不是被人拐来的?”   一句话勾起伤心事,小阿闲眼圈顿时红了:“不是,是我爹把我卖到这儿的。”   “造孽哟!真是可怜。”中年人站直,腰杆笔挺,他负手而立,也不知道想了什么,突然问道,“你要不想留在这儿,我能带你出去。愿意跟我走么?”   哭也哭过,闹也闹过,也曾偷偷逃跑过,但每次都会被护院像拎小鸡仔一样地抓回来,接着便是一顿毒打,小阿闲认了命,再不敢奢望“自由”二字。   而此刻,中年人站在他面前,神祗一般,毫不吝惜地向他提供了这样的机会,他没能一瞬间做出决定,不是因为怀疑対方的用意,而是不相信这是真的。   就在他犹疑之际,院子里进来了一个婢女,看见那中年人,便尖叫一声跑了出去。   中年人知道她是去叫人了,便向小阿闲伸出手,催促道:“来不及了,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院外传来护院粗重的脚步声,小阿闲再也不敢犹豫,伸手抓住中年人粗糙的大掌:“我走!”   接着他便身体腾空,原来是那人将他抱了起来,轻轻一跳便翻过院墙,向远处奔去。   小阿闲紧紧搂着中年人的脖子,在颠簸中望着那个灯火通明的小院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如同劫后余生一般,眼泪夺眶而出。   聂云汉听了这番讲述,微微皱眉:“你是个小孩,当时没多想我能理解,可他怎么就随随便便救了你,当真毫无顾忌?”   卓应闲这才板着脸道:“师父向来脑子一热就爱干荒唐事,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当时救我原因有两个,一是气不过老鸨不让他进门听曲儿,他就要搞破坏,二是觉得我当时嗓子好,带回去当个徒弟,偶尔唱几句给他听,不用花钱还自在。”   “哈哈哈哈哈,这么一说,你们师徒俩脾气还真是相近,倒也算得了他的真传!”聂云汉忍不住笑道。   “这便是近墨者黑吧。”卓应闲倒也不辩驳,坦然认下自己也是个愣货这个事实。   “后来呢?你怎么认他做师父的?”   “当日我不知道他是个修道之人,因为他还要脸,去柳心苑的时候没穿道袍——他带着我一路狂奔,离开当地,回了文州。进了清心观,我才知道他是道士,当时就更不怕了。”   “在柳心苑待了两年,虽然不曾接过客,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他没打算留我。所以还没等他吭声,我就跪下来求他收留。师父人虽然有点神经质,但到底还是善良心软,最后就把我留下了。”   聂云汉看看卓应闲那稍显不自然的神色,笑道:“恐怕没这么简单吧,是不是你给他洗衣烧饭照顾得他自在,他才舍不得赶你走?”   “起初是这样,但后来就不是了。”卓应闲瞪他一眼,他不爱听别人诋毁他师父。   即便师父再不好,也是救了他命的人,就算是放浪形骸,也只有自己能说,别人都不行!   聂云汉明白他的心思,机智地挽救了一句:“那当然,别管是不是一时冲动,他能出手相救,就说明是个心善之人,自然是不忍你流落街头不管你的。”   果然,此话一出,卓应闲面色稍霁。   聂云汉心里狂笑,这人虽然表面看起来爱生气,但是好哄得很,只要一句话戳进心口窝里,也丝毫不拿乔,顿时就能云开雾散。   两人出了城,重新上马,一会儿马跑起来颠簸,卓应闲很自然地抓住了聂云汉的腰带。   那其实不是收拢衣袍的腰带,而是“赤蚺”的用具之一,有点像前朝的蹀躞带,四指宽的牛皮,上头打了一排小眼,挂着一溜布袋,布袋里分别装了随时可能会用的东西,有医药、暗器、毒丸等等,这条腰带被他们称为“百川带”,取“海纳百川”之意。   “対了阿闲。”聂云汉偏头问他,“你说名字是你师父起的,之前你叫什么?”   “我爹没给我取大名,只有我娘给我取的乳名,她叫我小弦儿,因为我抓周的时候抓了弓弦。”卓应闲在他背后低声道,“我爹嗤之以鼻,我娘却很高兴,她觉得男儿能为国出征是无上荣耀,不过我家不是军户,可能也与战场无缘了。”   聂云汉听了颇为骄傲:“你娘应该会很喜欢我。”   卓应闲没做声,聂云汉才意识到不対,这话好像有点歧义,赶紧转换话题找补。   “啊……那个我是说,你娘堪比岳母,那什么……”话一出口更觉不対,他莫名口干舌燥,“我是说前朝岳王爷的母亲,岳母刺字、尽忠报国,不是那个意思……”   好像越解释越乱,聂云汉着实郁闷,也不再费口舌,轻轻叹了口气,接着便听见身后那个人忍不住发出了“吃吃”的笑声,不光笑,还笑得浑身发抖。   聂云汉扭过身,见卓应闲正抿着嘴,笑得双颊白里透红,平日里圆圆的猫儿眼笑成两轮弯月,这笑容太过美好,宛如阳光下一朵盛开的鲜花,肆无忌惮地散发着魅力。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   一时间,聂云汉难以抑制地心跳加速,他定定地看着卓应闲,竟然移不开眼。   卓应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见聂云汉盯着他傻看,双手推着他的肩膀把他转过去:“汉哥你真是……想太多,対敌时也是这么先自乱阵脚么?”   聂云汉讪讪,心道幸亏敌人不是你,恐怕一个美男计我就殉国了。   又赶了一天的路,两人在日暮四合时分到了拂沙县,在卓应闲的指引下,到了一处村落,很快便找到了那个懒汉家,大门没锁,一推就开了。   卓应闲轻声唤道:“冯兄弟,你在家吗?”   屋内还没点灯,想必是没有人。   聂云汉把马拴在门口,嫌弃地四下打量。   这人果然是个懒汉,若说别家也不怎么光鲜,至少把自己家门和院里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可这懒汉院里杂草丛生,院墙上堆满了鸟屎,猛一看就像荒废已久似的。   “没人?”聂云汉抱着胳膊问道。   卓应闲回头看他,点点头:“可能还没回来。”   聂云汉嗤笑:“一个连自家宅院都不打扫的懒汉,有什么事在外面忙到日落还不回家?不如咱们进去看看,反正也不进屋——你不说那铁鹤卫在他家地窖么?”   “那也行。”卓应闲犹豫了一下才答应。   聂云汉跨进院子,走在前头,径直往后院走去。   卓应闲跟在他身边,期期艾艾地开口:“汉哥,我觉得……还是不要伤他性命……”   懒汉家院不大,屋后一棵老树,一眼井,靠院墙处一排鸡窝棚,早已空置多时,没有任何活物动静。   然而此时聂云汉突然神色一凛,伸手护住他:“先别过去!”   卓应闲一句话没说完,被活活噎回了喉咙里,眼前那一幕令他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那懒汉躺在树下,大半个身子被树叶、干草盖着,脖颈处有道深深的血痕,早已死去多时!   作者有话要说:   原句为“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出自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出自周朴《桃花》   百川带其实就是工具腰带~ 第27章 愧疚   卓应闲下意识地抓住聂云汉的胳膊, 死死盯着地上那具尸体,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怎么会这样?是冯兄弟得罪了什么人,还是因为自己……   聂云汉一手握在腰间刀柄上, 谨慎地抬头四顾, 日头西沉, 月光还不够亮,后院陷入越发浓重的夜色中, 周围没什么动静,只有附近间或发出的虫鸣和犬吠。   “在这儿待着,先别过去。”聂云汉从腰间挂着的一个小包里掏出火折子, 亮度拧到最大,走到尸体跟前蹲下,随手拿起一根树枝,把尸体上面盖着的树叶干草都扒拉开, 细细检查了一遍。   卓应闲看这黑暗间一点蓝色荧光,即便再亮,也不由自主觉得后脊发凉, 况且眼前还真有尸体,那蓝光就映在尸体的脸上, 更显阴森。   聂云汉抬头看他,语气不似刚才那么紧张,但仍旧阴沉:“这人都快风干了, 少说也死了一个月,想必你前脚走, 后脚他就被杀了。你来看看,这是那冯兄弟, 还是铁鹤卫。”   卓应闲走到聂云汉身边,看着尸体已经风干变形的脸,声音有些发抖,“是冯兄弟……谁杀了他?”   “看伤痕,应该是被人割喉而死,不是死于普通人之间的误伤或者谋杀。”聂云汉用树枝点着尸体脖颈处的伤痕,“凶手下手果决狠辣,连喉骨都险些割断,应该是个内行人。”   卓应闲握紧了拳头,痛苦地闭了闭眼:“他一个村里懒汉,怎么会招惹那种人……他、他是因为我……”   聂云汉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感觉到他浑身颤抖,心下一叹:“阿闲,先别看他。告诉我,那地窖在哪边。”   是了,如果冯兄弟被杀,这事必定跟铁鹤卫有关。   卓应闲心头突然划过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如果是那铁鹤卫为了逃出去而杀掉了冯兄弟,至少……至少两个人中活了一个,不然,冯兄弟死去这么久,那铁鹤卫想必也已经饿死了。   他回身看了看,带着聂云汉走到后院一角,蹲下去用手拂开野蛮生长的野草,露出一扇小门。   “我来。”聂云汉把他拽到一边,伸手握住门上的把手,使劲一拉——   地窖门打开,露出下面的台阶,随之涌上来的,还有一股腐烂的腥臭味。这味道跟静海师父禅房里的那股味如出一辙,但比那通风顺畅的房间里要难闻上百倍。   卓应闲心中一直残存的那一点点期望也落空了。   饶是聂云汉见多了尸体,也忍不住想要呕吐,他立刻起身,把卓应闲拖得更远:“估计是那铁鹤卫。”   即便他手脚迅速,卓应闲还是被那腥臭味顶得头晕脑胀,胃里翻江倒海,挣脱了聂云汉的手,扶在一旁树上险些将苦胆都要吐出来。   “阿闲!”聂云汉担心地抓住他的胳膊。   “咳咳……别过来!”卓应闲把他推开,扭过身子背对着他,又是一通狂呕。   聂云汉无奈地看着他,也不再靠近,转头进了冯兄弟的屋里,找了烛台,用打火石点燃。   卓应闲不让聂云汉过来,是因为他借着被胃里酸水辣得眼泪横流的机会悄悄哭了一鼻子。   自从看见冯兄弟的尸体,浓浓的愧疚之情就攫住了他的心,令他难过得呼吸都不顺畅了。   聂云汉之前担心得对,卓应闲没杀过人,他知道自己即便保证绝不拖后腿,要他下手杀人,他也很难做到心无挂碍。   上次杀那细作他没有这么难过,是因为那人作恶多端,还杀了静海师父,杀人偿命,卓应闲心里能接受,可现在,冯兄弟和那铁鹤卫,两人都是无辜的。   他害了两条无辜的性命!   聂云汉举着烛台出来,手里拿了一个碗,他先将烛台放在地上,从水井里打了一桶水,盛了一碗端到卓应闲身边。   “阿闲,先漱漱口,别叫酸水呛了嗓子。”   卓应闲哭了一会儿,情绪稍平,接过水碗漱口。   聂云汉又递过来一枚丸药:“这个放在嘴里含着。”   卓应闲接过,乖乖放进嘴里,说话声音有点哑:“这是什么?”   “苏合香圆,能辟除恶气。”聂云汉掏出布巾,将鼻子和嘴蒙上,然后端起烛台到了地窖旁边,他用树枝夹着一颗丸药放在烛火上烤,待到丸药散发出青烟,便将它扔进了地窖中。   他沉吟片刻,觉得一颗不够,又点了一颗扔进去。   那苏合香圆确实有作用,卓应闲含了一会儿,刚刚被尸臭熏得晕眩的大脑渐渐找回清明。他学着聂云汉的样子,也用布巾蒙住口鼻,凑了过去。   没等他问,聂云汉主动解答:“这是辟秽丹,消一消地窖里的尸臭,一会儿我们下去看看。”   卓应闲望着那从地窖里袅袅冒出的青烟,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们平时会见到很多尸体么?连这些都带在身上。”   “只是以防万一罢了。”聂云汉不想与他多说自己那些所见所闻,拉他起身,到水井边坐下,“先歇一会儿。饿么?”   闻过那味儿现在只想辟谷,哪还会饿。   卓应闲摇摇头,环顾四周,从那早就没有鸡的鸡窝棚上拆下来两块褐色板子,坐回聂云汉身边,掏出随身带的匕首,一笔一划地在其中一块木板上刻起了字。   聂云汉只瞟了几眼,见他是要给那冯兄弟和铁鹤卫刻碑。   刚才卓应闲呕吐,执意不肯让他靠近,他不用猜也知道怎么回事。这心软的小阿闲肯定把两人之死的罪责揽上身,心里不知道有多难过。   可他也不敢劝,怕劝了叫对方更难受,只能任凭卓应闲自己慢慢消化这种情绪。   于是聂云汉拿起另一块板:“那铁鹤卫,你知道他姓甚名谁么?”   卓应闲手下一顿,没抬眼,夜色中只见他睫毛轻颤:“不知道。”   “那便刻‘无名义士之墓’可好?”   “好。”卓应闲点点头,但是从聂云汉手里抽走了板子,“我来刻。”   他心里憋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能做的,只剩下为这两人刻碑立冢,又怎能再让别人代劳。   聂云汉便也没再坚持,坐在一旁思索这杀人者的身份,只是目前还没看过那铁鹤卫的尸身,很多事情也不能妄下判断。   两人片刻无语,只听得吱吱呀呀刻木板的声音,不多会儿,两块板子便刻好了,端端正正阴刻魏碑体,一块写着“冯兄弟之墓”,一块写着“无名义士之墓”。   刻好板子之后,卓应闲又跑去那冯兄弟身边,撕下衣袍下摆衬布,用水沾湿了之后,给他净面,算是整理遗容。   聂云汉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心里隐隐作痛。   这人之前那么怕鬼,此刻竟能给一具风干多日的尸体净面,可以想见他内心多么歉疚。若不是不合时宜,简直想把他拥进怀中好好安抚。   虽然在对敌时杀伐决断,聂云汉自觉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只不过也没有那么多无处安放的柔情。   而自从遇到卓应闲之后,他感觉自己好像多了一丝活气,七情六欲在胸中翻滚跌宕,早就丢失的那一部分灵魂正在慢慢补全。   看不下去那人的形单影只,聂云汉起身进了屋里,把那冯兄弟床下垫的草席抽出来,抱到卓应闲身边,示意他可以用这个装殓尸体。   卓应闲已经尸体衣物整理好,抬头冲聂云汉一点头:“多谢。”   怕有损尸身,他也没再拒绝聂云汉的帮助,两人小心翼翼将冯兄弟抬起,放进草席中裹好,又用布条将草席缠起来,打算等一会儿离去时,将尸体带出去安葬。   聂云汉凑到地窖入口闻了闻,感觉尸臭比之前淡了些,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跟卓应闲用布巾掩住口鼻,端着烛台进了地窖。   这地窖并不大,里面空空荡荡也没什么东西,由于多年疏于打理,实用性和密封性也较正常的地窖大打折扣,不至于闷死人,所以卓应闲当时把那铁鹤卫关在了这里,他还特意叮嘱冯兄弟,注意给地窖通风,别让人在里边闷着了。   只不过地窖毕竟还是地窖,冯兄弟死后也没人来通风,里面又潮又闷,又加上四月以来天气渐暖,那尸体才会腐烂得如此之快。   聂云汉把卓应闲护在身后,让他等在台阶处,等自己把墙上几个烛台全部点亮,能看清脚下道路之后,才让他过来。   卓应闲一直没怎么吭声,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尽管下来之前已经想了千百种光景,可地窖里亮起光之后,他看到眼前的情景,眼圈立刻红了。   那铁鹤卫的尸身腐烂几乎只剩森森白骨,身首异处地躺在地上,手骨上还缠着当初禁锢他的铁链,脑袋却飞在几尺之外。   当初他也是个身强力壮的七尺男儿,仪表堂堂、器宇轩昂,现在竟零落得只剩一具四散的骸骨。若是当初没有用铁链绑住他的手,不管遇到什么袭击,他总还有一战之力,不会就这样毫无反抗能力地被人击杀——   卓应闲脚下一滞,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内疚与悲怆的情绪快要将他灭顶。   聂云汉蹲在尸身前仔细查看,见那大椎处的骨头断得干净利落,叹道:“行凶者将他一刀斩首,存的是必杀之心。”   他站起身,环视周围,比划道:“地上没有打斗痕迹,尸身处的墙壁有喷溅的血痕,头颅附近的墙上有一块血印,想必是行凶者进来之后,一刀砍下此人头颅,头颅撞在墙上后才跌落在地。整个过程迅速而果决,一定是杀手所为。”   卓应闲咬着牙,强行压制情绪:“所以……现在事实就是,在我离开不久,就有杀手到了这里,杀了冯兄弟和这铁鹤卫,他这是替我灭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聂云汉深深看了他一眼,见他蒙着布巾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在烛光下泛着水光,眸子里透着令人锥心的悔意和愤怒,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安慰的话太无力,只能就事论事,于是他道:“此事颇有蹊跷,我们稍后慢慢理,你先不要多想。”   卓应闲看看那尸身,轻轻问:“已经变成这样,尸身该怎么收殓?”   “我去找块布,把他包起来。”聂云汉往地窖口走了两步,回头拉住卓应闲的手腕,“和我一起上去。”   他不想让卓应闲一个人对着这尸骨。   卓应闲没有拒绝,乖乖被他拉着,一起出了地窖。   他们去了冯兄弟的房中,将他床上铺的单子取了下来,回到地窖将那铁鹤卫的尸骨包好提了上去。   整个过程卓应闲不发一言,聂云汉说什么他都点头,直到最后,他要抱着那铁鹤卫的尸骨。   聂云汉便随了他,顺手拿了一杆铁锹,然后将冯兄弟的尸身抱起,走到院外绑在了马上。   卓应闲提着打包好的尸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人没了血肉,竟是这般轻飘飘的。   两人沿着村路默默无言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田地尽头见到了一个小山包,山包里有几处野坟,毫无章法地散着,像极了这土下所埋之人的宿命。   一生颠簸,草草入殓,虽胜过被人扔在乱葬岗,往后却也无人会记得。   聂云汉看了卓应闲一眼,卓应闲冲他点点头。   于是两人牵马上了山包,在向阳处找了一块地方。卓应闲坚决不肯让聂云汉帮忙,他要自己挖出坟冢,将这两人安葬。   聂云汉没插手,站在一边看他挖土,自己的心思有点乱,一方面挂着这个神秘的杀人者到底是何来历,另一方面又不由自主地分出心神,注意着卓应闲的一举一动。   将两人入土为安后,卓应闲跪在两座坟前,心道:“两位兄弟,应闲对不住你们,但愿二位天上有灵,能助我找到杀人凶手,应闲一定会替你们报仇!”   之后他便拜了三拜,起身到聂云汉身边,哑声道:“汉哥,我办完了。”   聂云汉看着他,月光映出他额头上点点汗珠,抬手替他轻轻拭去,温声道:“那咱们走吧,看看路上能不能找个地方栖身。”   两人一身尸臭味,定是不能去住店扰人,冯兄弟的家里虽然空着,但人是被他们牵连而死,自是不好在人家遗居中叨扰。   好在没走多远,就见到一处破庙,看上去荒废多时,地上散着几处柴火痕迹,俨然已经成了过路之人借宿的地方。   于是他俩便将马拴在庙外,拎着包裹行李进了庙中。   卓应闲拾来枯枝,聂云汉驾轻就熟地架起了火堆,放了些随身带着燃料进去。   火光大炽,树枝燃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而在一旁清扫地上尘土的卓应闲却注意到,面对那火焰,聂云汉像是被针扎了一般,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强行压制心中某种情绪。   “汉哥?”   聂云汉回头,对上他那关怀的眼神,勾起嘴角笑了笑:“没事,被烟熏了下眼。”   “不用点那么大火,现在也不算冷。”   “嗯,我弄小点。”   点火是为了煮醋,醋散发出来的热气能去掉身上的尸臭。   卓应闲了解他的用意之后,把这破庙搜了一圈,找到几卷破布,还有几个缺了口的瓷碗,应该都是之前借宿过的人留下的,倒是可以用来煮醋。   聂云汉把火苗弄小之后,找了几块碎砖头垒起了一个简单的炉灶,便将从冯兄弟家弄来的醋倒进缺口瓷碗里,放在炉灶上煮,不一会儿酸酸的味道便充斥了整个小庙。   然后他跑出去从树上砍了几根结实细长的枝条,围着炉灶三面搭起了架子,和卓应闲把外袍脱了挂在架子上,又能熏衣服,还能以衣服为屏障。   卓应闲把那几卷破布抖擞干净,铺在炉边,等聂云汉把衣服挂好,两人便换上另一套衣服,把行李当枕头垫在脑下,躺在那破布上。   折腾一天,情绪几番起伏,这会儿他们都很累,聂云汉便道:“快些睡吧。”   卓应闲侧过身来看着他:“不用轮流放哨么?”   “用不着,这会儿应该没人知道咱们在这儿。”   “那便好。”卓应闲枕着手,缓缓闭上眼,没有转过身去背对他。   挂起来的衣袍挡住了三面,他们靠着墙而睡,聂云汉感觉自己像是和卓应闲被包在了这处小小的地方,与世隔绝,安宁静谧,兵荒马乱的思绪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他看着阴影中卓应闲白皙的脸庞,线条柔和的下颌,还有那微颤的眼睫,轻声道:“阿闲。”   卓应闲闭着眼:“嗯?”   “你别多想。”聂云汉声音低得如同呓语,“汉哥一直都在。”   “嗯。”卓应闲眼眶一酸,佯装无事,仍旧闭着眼,“我知道。”   饶是他面上装作一切如常,此时此刻,情绪仍在胸中翻滚。孤立无援之时身边有人陪伴,就像是数九寒天有人给他披上一张温暖的毯子,从里到外都暖融融的。   他此刻仍为牵连别人而内疚,却又因为聂云汉的存在而倍感安慰。这人就像是无时无刻不散发着热度的火炉,竟熏得他眼睛发热,眼泪不知不觉蜿蜒而出。   男儿流血不流泪,卓应闲知道自己不该哭。可无论怎么压抑,泪水它不听话,仍是要往外涌。   他不敢抬手擦,怕一有动作就会被聂云汉注意到,因此就只能闭着眼听之任之,尽可能保持呼吸平稳,不让人觉察出异样。   他感觉到身边的人动了动,熟悉的气息突然靠近,一双柔软的唇轻轻吻在了他眼角泪痕处。   作者有话要说:   汉哥:冲动了……   辟秽丹、苏合香圆及用醋蒸汽去尸臭均来自前人智慧《洗冤录》 第28章 打探   这个吻令卓应闲心跳好似停了一瞬, 随即又像失控的鼓点一般“咚咚咚咚”狂跳不止,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头脑乱成一锅糊糊,不知该如何反应。   聂云汉觉察出卓应闲憋住了气, 轻轻一笑, 刚刚那举动是他自己没控制住自己, 并不指望对方有什么回应。   既然小阿闲装睡,那就让他继续睡吧。   聂云汉覆上卓应闲放在脸侧的手掌, 感觉那手有点凉,便解下刚穿上的外袍盖在他身上。   虽不是幕天席地,但地板也是凉的, 可不要着凉才好。   盖好后,他怕卓应闲面对自己不自在、又不好意思先背过身去,便主动转身对着另一边,把宽阔的脊背留给对方。   谁知下一刻, 一只手撩起那外袍也盖在他身上,一具温热的身体贴上他的后背,紧紧搂着他的腰。   聂云汉身体一僵:“阿闲?”   卓应闲的额头抵在他的后背, 哑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这样大家便都不冷了。睡吧。”   这下心跳加速的变成了聂云汉,他在心里默念了好一会儿兵法, 整个人才放松下来,渐渐睡去。   醒时天色已经蒙蒙亮,聂云汉睁开双眼便看见对面的墙, 旁边当枕头用的行囊上没有人,以及, 下巴有点痒,有个毛茸茸的东西搔着他, 低头一看,是卓应闲的发髻。   不知何时两人变成了面对面相拥的姿势,卓应闲从“枕头”上滑了下去,枕在了聂云汉的手臂上,钻在他怀中,额头抵着他的喉结,胳膊环着他的腰,把他搂得紧紧的。   聂云汉也没跟他客气,两条手臂正揽着他的肩,囫囵个儿地把人抱着。   想必半夜火灭了,俩人都觉着有点冷,才这么抱团取暖,无意识的情况下极其纯洁。   可现在既然醒了,有个人又喜欢怀里这个小美人,想法立刻变得不单纯起来。   况且对方还是这么一个投怀送抱的模样,聂云汉顿时口干舌燥,想把人推出去,又怕吵醒他,还有心想多抱一会儿,但是——不行,身体渐渐在起变化!   恰好这个时候,卓应闲在他怀里蹭了蹭脸,微微睁了睁眼:“汉哥……”   这声音很轻,带着刚醒来的慵懒,尾音拖得长了些,像是在撒娇。   聂云汉战战兢兢,下意识地向外挪了挪屁股,喉结翻滚:“……你醒了?”   “嗯。”卓应闲笑了笑,“被你心跳吵醒了。”   小兔崽子调侃人没个够,此刻还把手掌放在他心口处,拟声道:“扑通、扑通、扑通……”   “滚蛋!”聂云汉恼羞成怒,一把把他推出去,动作迅速地爬起来,捡起地上的外袍,背对着卓应闲裹好,丢下一句话,“快起来收拾。”   其实刚刚聂云汉一动,卓应闲就醒了,对于对方的那点身体反应,他也不是不尴尬。   然而他转念一想,估计聂云汉会比他还尴尬,就不如用调侃化解一下这种相对无解的情境,果然甚是好用。   不仅好用,还让人身心舒畅,昨天积郁的情绪退散了一大半。   与其心怀内疚自怨自艾,不如赶紧找出幕后黑手,在卓应闲的目标名单上,除了救师父,又新添了一笔——为冯兄弟和铁鹤卫报仇。   昨日衣衫上的尸臭味除得差不多,但还是得找地方浆洗一番才好再穿,幸亏在镇上买了衣服,不然明明英俊潇洒的俩人,恐怕要穿着隐约散发臭气的衣服惹人嫌了。   聂云汉对此倒是不甚在意,他们“赤蚺”执行任务时水里钻泥里滚,能保持体面的时候少。   况且“赤蚺”是特别小队,各项待遇都比普通兵种高出一截,再加上他们衣物鞋靴的耗损率也高,后备供给给他们准备的衣服也很多,基本都是穿脏了穿破了直接去领新的,根本没功夫自己浆洗。   但卓应闲就不一样了。   他那狗爹大户人家出身,就算家道中落,上好的丝绸衣裳都拿出去当了换银两,可穿粗布麻衣也得干干净净,最好一天换一身,免得让人看着过于落魄。   他娘亲是操持家务一把好手,家贫归家贫,也不能失了人前的体面,因此将相公和儿子也都拾掇得整洁利落,以免叫人看不起。   到了柳心苑,老鸨、教习更是教他们如何以衣识人,清心观里,云虚子虽是个半吊子道士,但也是皈依之人,哪能蓬头垢面侍奉三清。   所以卓应闲从小耳濡目染,就知道不管如何,也得把自己捯饬得干净,不能失礼于人前。   聂云汉跑出跑进,里里外外忙活一通,将他们垒的炉灶、晾衣服的树枝全都毁尸灭迹,回来时便见卓应闲将行囊已经整理好,站在那没有窗户的窗口处,正在……照镜子。   那少年穿着竹青色的袍子,整个人挺拔如翠竹,半身映在初升的阳光下,表情郑重,正对着剑面映出的人影整理头发,仿佛仪容得体是件非常了不得的事情,须得严肃对待才行。   温柔的日光打在他的脸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又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一个熠熠生辉的轮廓。   虽有点“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意思,但他的动作、情态又绝不阴柔,看来只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忍不住驻足欣赏。   聂云汉看得有点呆,不料那被看的人眼珠一转,发现了他的存在,似乎是有点不好意思,立刻瞪起眼来:“看什么?!”   “阿闲,太臭美了吧!”聂云汉抱起双臂,挂起促狭的笑,想起刚才被人调侃,决心要报复回来,“身为男子何必这么在意外貌。”   卓应闲“咣”地还剑入鞘:“男子为何不能在意外貌?你一个好男风的,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奇怪么?莫非你偏喜欢那不修边幅、形容龌龊的?”   聂云汉:“……”   牙尖嘴利!   本来是想开个恶意的玩笑,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聂云汉赶忙接过卓应闲手里的行囊,笑道:“开个玩笑,何必当真嘛!”   卓应闲目光奇怪地扫了他一眼,动动嘴唇,但并没说什么。   聂云汉没注意到他的眼神,满怀心虚,拎着行囊出去,往马背上挂。   上马之后,卓应闲问道:“咱们去五陵渡跟左哥他们回合么?”   聂云汉御马慢行:“不急,要把这里的事情查一查。此事疑点甚多,须得问清楚才行。你还记得哪天将铁鹤卫带去冯兄弟家的么?”   卓应闲自然记得清楚。   三月初十他回到清心观,发现师父不见了,问过那将此事报官的送菜大叔,才知师父三月初二便失了踪,官府没有定论,也没有继续追查。   他心焦不已,也知道指望不上官府,还得自己去找。   在附近转遍了都没有找到师父的踪迹,三月十八,他到了拂沙县,在客栈里听了说书人讲赤蚺的故事,心想若有聂云汉帮助,寻师父必定事半功倍,可他一个升斗小民,又怎么可能到棠舟府的大狱中救出那人?   况且自己身份不明,对方又怎么可能帮自己。   起初卓应闲并没多想,但巧的是,当天就遇上了那带着皇命要赶去棠舟府的铁鹤卫。   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他自然要放手一搏。   此前经历卓应闲大致都跟聂云汉讲过,这回主要说的是确切日期。   聂云汉思忖道:“三月十八那日铁鹤卫被关地窖,三月二十九你便到了棠舟府找到我,四月十四我俩在清心观重逢,四月十六我们从文州逃出来,到今日四月二十。”   “日子没错。”这一算时间,卓应闲不由地心焦,师父失踪近两个月,但愿就像聂云汉所说,独峪人掳走他有用处,不会伤他性命。   “静海师父是一个半月前被杀,但他禅房通风好,所以尸体并没有腐烂那么彻底。铁鹤卫身处地窖,腐化更快,日子不好推断,但是看那冯兄弟的尸身状况,死亡时间不会少于一个月,若从三月十八算起,倒还合理。”聂云汉道,“所以昨夜我的判断应该没有差错。”   卓应闲心口堵得慌:“你觉得,是那凶手尾随我而来么?”   “尾随你还是尾随铁鹤卫,这事还得再想想。”聂云汉回头看他一眼,觉得一夜过去,有些话可以试着说一说,“我没把你想得那么脆弱,但你也别事事都往自己身上揽,知道么?”   卓应闲看着他专注的目光,点点头。   两人再次来到那冯兄弟家,将他家中上下仔细检查一遍,生怕昨夜天黑有什么疏漏。   果然,只是粗略一翻找,聂云汉便在树下那经年未扫的枯叶中找到了一个小钱袋,打开一看,是五两碎银子。   “阿闲,这是你给他的么?”他转身冲卓应闲晃了晃。   聂云汉想,既然是懒汉,不事稼穑,想必没什么生活来源,即便招摇撞骗,靠人接济过日子,随意挣点小钱,也应该是铜板,不太可能有如此分量的银钱。   卓应闲快步过来,接过钱袋,不由皱起眉:“竟是分文未动?”   “以他的性格,拿了钱想必即刻会去花掉,即便不是如此,也会将这笔银两分成小份,断不会这么明晃晃地整袋揣在身上。”聂云汉已经断定,“现在这样,只有一个可能——他还没来得及那么做。应该是行凶者杀他的时候,钱袋子从怀中掉出去,而夜黑风高,那人并没有注意到,或者根本不在乎。”   卓应闲知道,聂云汉推测向来大差不多,只是需要更为确凿的证据。现在尸身情况,再加上这袋碎银子,全都指向他说的那个结果:自己前脚走,这两人当夜就被杀了!   聂云汉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走吧,我们在四周打探一下,看当日有没有人见过什么形迹可疑的人。”   想要找的时间证据已经找到,凶手下手果决,也没有在此留下任何身份线索,也便没有必要在此地浪费时间。   卓应闲跟上他,两人牵着马,在村中慢行。   这小村落不大,户与户之间挨得也不近。当初卓应闲选中这冯兄弟,也是从旁观察了一阵,见他跟邻居吵架,推断出他是一个平日里已经被乡亲里长嫌弃到骨子里的人。   独居、跟周围人没什么来往、好吃懒做、爱占便宜,这样的人确实死了也没人知道,拜托他保守秘密虽然不靠谱,但只要拿钱封口,总还是信得过的。   只是没想到,这钱他有命赚,却没命花。   但卓应闲也担心,即便去问邻居,也问不出什么来,若有人那么留意的话,这冯兄弟的尸首也不至于现在才被人发现了。   迎面过来一个拎着菜篮子的大婶,聂云汉便停住马,走过去,先是冲人行礼,又奉上和煦微笑,温声道:“大婶,可否跟您打听一件事?”   好歹也是行伍出身,聂云汉一身正气凛然,长得又英俊,礼数还周到,大婶便不疑有他,笑容可掬:“是来找人,还是问路?”   “算是找人。”聂云汉回身遥遥一指,“您知道冯兄弟去哪了么?家里没人。”   一提到那人,大婶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这人啊,听说投奔亲戚去了。”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意料,卓应闲也跟上来:“他在外还有亲戚?”   “听说有,没见过。估计他是在这过不下去了。”大婶盯着卓应闲仔细打量着,突然冒出一句:“你这后生,上个月是不是来找过他?”   卓应闲一怔,与聂云汉面面相觑,两人颇为震惊。   聂云汉笑道:“大婶好眼力,这都能记得住。”   “我们村里很少有外人来,见这么一个齐整人,自然多看几眼。我亲眼见你和那姓冯的从他院里出来。”大婶看着卓应闲,满脸担忧,“是不是他欠了你的钱?估计是还不上出门躲债了。要我说,别指望了,肯定找不回来,就当这钱打水漂了吧。”   卓应闲听了大婶的安慰,不便辩解,只能无奈点头。他回想那日情景,幸好是他出门后被人看见,否则还不知要惹出什么乱子。   聂云汉继续问:“您当天还见过别人来找他吗?”   大婶想了想,摇摇头:“那倒没有,我也只是路过,接着就回家了。不过你这一问,我倒是想起来,第二天就听人说他走了,投奔亲戚去了。”   “听谁说的,您还记得吗?”   “嗐,都一个村的传来传去,谁知道谁最先传出来的。”大婶摆手道,“况且也没人搭理那姓冯的,他爱去哪去哪。你们啊,以后交朋友可多长点心,别再被人骗了!”   聂云汉和卓应闲面对大婶的一片关爱假笑,客套半天,带着一脑门来自长辈的叮嘱告辞,感觉这关爱颇有点泰山压顶的意思。   “真是民风淳朴,不把咱俩当外人。”聂云汉干巴巴地说,他爹娘包括义父都是动手多于动嘴的类型,跟大婶相比,他觉得拳头棍棒还是更好消化一些。   卓应闲却长眉紧蹙:“我走后不久天便黑了,行凶者又是为了灭口而来,肯定不会叫别人看到,恐怕很难再寻线索。”   “无妨,刚才也不算没收获。”聂云汉正色道,“那冯兄弟既然人人憎恶,其实他出了什么事,别人并不在意,倒是他投奔亲戚的事儿传得村里人尽皆知,显得颇为刻意,想必是行凶者故意放出消息。”   “他这么做,无非是不想让人知道冯兄弟已死。”卓应闲想了想,“但想必也没那么在意,不然他就会找个地方把人埋了,这才更神不知鬼不觉。”   “对,行凶者这么做原因有二,第一是拖延时间,不然官府介入,不难查出那铁鹤卫的身份,毕竟拂沙县令曾经见过他,还在他的勒令下抓了那说书人;第二,行凶者杀人的目的似乎很简单,只要冯兄弟一死,即便追查到此地,也没有人再能把你跟铁鹤卫联系起来。”   聂云汉目光灼灼地看着卓应闲:“如此看来,这幕后黑手像是在替你灭口扫尾!”   作者有话要说:   阿闲:臭美得理直气壮!   汉哥:媳妇说得都对。 第29章 诱导   春日渐暖, 此刻卓应闲的后背却生出一股寒意。   他脸色微变,讶异地看着聂云汉:“怎么会?为什么有人要这么做?”   聂云汉沉默片刻,似乎已然想通了关窍:“对方未必是为了你。”   “那又是为了什么?”卓应闲觉得自己怎么都想不通,“即便将铁鹤卫灭了口又如何?早晚还是会被人知道的。他该去棠舟府却没有去, 宋鸣冲那里该收到的皇命被掉了包, 能瞒多久?”   “不需要多久。”聂云汉看着他, “只要足够你把我从棠舟府带出来,便妥了。”   “这、这……”卓应闲张口结舌, 双眼大睁,无助地看着聂云汉,“这不可能……背后的人是谁?他怎么可能知道我要做什么?!”   其实自从昨晚看到那两具尸体之后, 聂云汉心中便大致有了想法,他没跟卓应闲说,一来是看他那时太过难过,不想火上添油, 二来是有些事还是不够确定,最好能多找些佐证。   可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事情总要告诉卓应闲的, 他既已卷进了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 况且这人性子又倔,凡事必会追根究底。   聂云汉不忍看他这副样子,走到近前, 把他拥入怀中,试图给他一份支撑。   卓应闲身躯僵硬, 他没推开聂云汉,垂着眼睛, 无知无觉般等着他的回答。   聂云汉沉默片刻,才下了狠心道:“阿闲,我猜想,不是你要去找我救人,而是有人把这个念头放进了你脑中。这件事,恐怕从你师父被掳走那天就已经策划好了。”   这话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卓应闲的脖子,他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呼吸,紧紧咬着牙,却因为浑身颤抖,牙齿磨得咯咯作响。   “所以我,只是一颗棋子,是吗?”他一字一句地说。   聂云汉感觉到怀里的人抖得不成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   这个人,才窥见这世间一点不堪,便愤怒成这样,接下来如果见得更多,他是否能够承受得起?   至此,寒意终将他灭顶,卓应闲下巴抵在聂云汉的肩头,他双目赤红,双手握拳,用了毕生最大的努力,才让自己不掉下眼泪。   他可以为内疚而哭,为感动而哭,为难过而哭,但绝不会因为愤怒而哭。   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懦弱、无力,不堪一击,是他十岁那年便不愿忆起的噩梦。   “我们都是棋子。”聂云汉轻轻捋着卓应闲的后背,顺着那微凸的脊骨一节节地向下按着,循环往复,声音尽可能温和,“我,你,你师父,都是棋子。幕后人不管有几个,哈沁肯定是其中之一,我们必须要查到他的目的和藏身地,才能解决这件事。”   卓应闲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挣脱聂云汉:“你说是有人把这个念头放进了我脑中,我不信。即便我不如你们赤蚺应敌经验丰富,但这些年走南闯北,对人也不是毫无提防之心,怎么会轻易受人唆摆?况且这一路上,我并未跟什么人有过多交谈。”   聂云汉张张嘴,想说什么,又迟疑了。   “汉哥,你有什么说什么便好。”卓应闲稳住心神,尽管他不知道自己脸色煞白的样子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仍旧道,“我受得住。”   “不,我只是在想怎么说。”聂云汉道,“带我去你听人说书、遇到铁鹤卫的那个客栈看看,试试能不能让你自己想起来。”   铁鹤卫没有住官驿,而是住进了拂沙县最好的客栈。那客栈坐落于城中最宽的街道上,两人昨日便打此经过,不曾留意,现在再来,街上仍旧热闹,可他们的心境却与昨日毫不相同。   万念俱灰时,看到繁花似锦,也只觉得形同飞灰槁木。   卓应闲坐在聂云汉身后,仿佛不堪重负似地额头抵在他的后背,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软弱,只能借此机会偷偷消磨。   聂云汉在客栈前停了马,立刻有杂役上前牵住马头,等他俩下马,便有小二便迎了出来,热情好客地将他们带入客栈大堂。   大堂宽敞,有散座,也有包厢,当中间有个极大的台子,可以观歌舞,也可以听说书。   正午时分,位置好的散座几乎满了,人声鼎沸,台上只有个说书人在说书,声嘶力竭,颇为卖力。   离得远的人听不太清,自然也就不怎么理会。坐在台边的几桌倒是听得聚精会神,还有一些孩童就坐在台下的地板上,仰着脖子入神地听着。   这些孩子分明是没有花钱的,掌柜的也并没有驱赶,还让小二抓了一把糖递到他们跟前。   年岁最大的那个起身双手接过,礼数十足地冲小二道谢,转身便先分给了周围的同伴,剩下最后一颗,才珍重地塞进嘴里,坐下来继续听说书。   聂云汉莫名动容,谁能想到,如此和睦安定的生活图景下,竟藏着那些令人想也想不到的恶呢?   他扭头望向身边的卓应闲,却见向来爱心软的少年没被眼前的画面所打动,此刻这人嘴唇抿成一条线,垂着目光,仿佛在拼命压抑着什么似的。   前面带路的店小二将他们引向一处空桌:“客官请上座。”   聂云汉却道:“阿闲,上次你来,坐在哪儿?”   卓应闲抬眼,指了指跟演出台子齐平的一侧偏座,那里虽然偏,但听说书倒是能听得方便。不过也是因为偏,一般客人也不爱往那坐,当下这座位倒也是空着的。   “我们坐那儿便可。”聂云汉冲店小二道。   有人愿坐偏座,店小二正求之不得,麻利地带他们过去。   “当日你在这里,点过什么菜?”聂云汉看着卓应闲问道。   那日忙着赶路,卓应闲一向又节俭,只点了一碗素面。   聂云汉点点头,瞄了一眼墙上挂着的菜名,除了两碗素面,他又点了两个菜,吩咐小二先上菜,后上面。   小二做礼退下,卓应闲扭头瞟了眼台上那说书人,现在他说的是开国先祖如何御驾亲征、开疆拓土的故事,台下人听得入迷,到了裉节上便激动地鼓掌欢呼。   聂云汉也一声叹息,想必是没有人再敢提他们“赤蚺”半个字了。   他拎起茶壶倒了水,推到卓应闲面前:“喝口水润润嗓子。”   卓应闲垂着眼,将手中茶杯转了几圈,看向聂云汉:“到底怎么回事,我仍旧想不明白,告诉我吧。”   他原本是不信谁能将想法“放进”自己的脑子里,但既然是聂云汉说的,又不由得他不信。   这一路上半信半疑,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又觉得这事儿八成是真的。   卓应闲不禁冷笑,他一个连文州县令都没有见过的人,竟敢假扮铁鹤卫去棠舟府大狱捞人,若是一个月前有人告诉他,他都不敢信这是自己会做的事。   他是冲动,是愣,跟师父学了一身的不管不顾,可究竟到没到这份儿上,若是事情没发生,他真是不敢信的。   聂云汉捏着茶杯,在手中团来团去,思量道:“六年前,得皇帝授意,韩方牵头,我义父成立赤蚺,麾下甲乙两队,那年我十九,从骑兵营调入,从此跟义父并肩作战。”   “四年里,赤蚺在别人看不到的战场上与独峪细作作战,虽没有尸横遍野、硝烟弥漫,但同样也付出血与泪的代价,一次次从兵中拔出独峪人的钉子、破坏独峪针对我大曜的偷袭计划,截获他们的情报,必要时也会深入敌营,以身犯险……”   “皇帝对赤蚺取得的成就非常满意,所以那几年也街头巷尾关于赤蚺的话本数不胜数。但君心难测,自从我义父身死,反被扣上了通敌叛国的帽子,一瞬间,赤蚺仿佛是反噬的恶犬,成了皇帝最难以启齿的隐痛,他曾下令禁止百姓再提赤蚺,坊间又怎会有平头百姓敢公然抗命,在这里讲赤蚺的话本?”   卓应闲一怔:“莫不是因为天高皇帝远?”   聂云汉看他:“那又为何偏偏让铁鹤卫撞见?”   “巧合?”   “恰巧你想救云虚子,恰巧你突然听到了赤蚺的故事,恰巧你想到可以找我帮忙救人,恰巧你遇上了到棠舟府办差的铁鹤卫。”聂云汉目光深沉,“可世事之中,哪有那么多‘恰巧’?”   卓应闲咬着唇,一言不发,他隐约觉得,这事比他目前能想到的还要复杂。   聂云汉沉声道:“阿闲,你仔细想想,那日在这里,是这两年内,你第一次听到有人提起赤蚺么?”   不是第一次,难道……卓应闲双眉紧皱,在脑海中搜刮着关于赤蚺的记忆,却毫无踪迹。   他早就看过赤蚺的话本不假,赤蚺出事后,坊间禁谈此事也是不假,可最近,他第一次想起,到底是什么时候?   聂云汉拍拍他的手背:“闭上眼,听我声音指引,慢慢思量。”   卓应闲依言闭目,握住聂云汉的手,不为别的,只是感觉似乎这样可以心意联通似的。   那人掌心温热,让人觉得安全。   聂云汉稍稍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阿闲,你调整呼吸,尽力凝神,排除周围杂音试试。”   卓应闲照做,几个呼吸吐纳后,他感觉耳边逐渐安静下来。那些人声还在,只是显得遥远,头脑也变得清明。   “从你出发去寻师父那日开始,仔细回想,都曾遇上过谁,跟谁交谈过,或者,是否有人在你身畔说话。”   卓应闲的记忆回到三月初十那天,他并不是到了清心观才发现师父不见的,而是打算带些新鲜蔬菜回观,所以先到了送菜大叔那里,便得知师父出事。   之后他匆匆回清心观查看一番,想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能透露师父的去向。   聂云汉的声音轻柔,像一把温柔的梳子,帮他缓缓梳理那纷乱的思绪。   “若要寻人,总得有个方向,否则便像没头苍蝇般乱撞。或许有什么东西给了你提示,你只是当时并未在意,现在试着想想,看是否能想起来。”   那时清心观里乱做一团,也已经被县衙衙役翻过一遍,要说线索,应该早就被毁坏殆尽。   卓应闲紧紧握着聂云汉的手,在记忆中的场景里翻找,师父的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靠墙放着书架和衣柜——突然他手上突然用力,睁开眼道:“师父的衣柜柜门一角,刻了八卦双鱼图!”   聂云汉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此图有何特别?”   “就是因为不特别,先前才忽略了。”卓应闲有些激动,“师父的起居都是我打理,我确信,那衣柜门上,此前从未有过这个图案!”   聂云汉捏捏他的手:“接下来,你第一个去找的地方是哪?”   “是临近文州的鱼游镇!”卓应闲不解道,“可我当时只是想从附近市镇寻起,若说是受了这八卦双鱼的影响,未免太过离奇。”   “并非一定是受了这图案的影响,但是现在你记起这件事,说明确实有人在暗中诱导你,不是么?”聂云汉轻声道,“先集中精力继续往下想。”   卓应闲点点头,继续闭上眼,续上刚刚断掉的思绪。   在鱼游镇,他没有任何发现,便揣测绑架之人如何带走师父,或许是用马车扮做商贾,又或许是翻山越岭,专走那常人不易发现的路。   他还记得自己茫然地在一个个市镇上穿过,每过一个城池,都会向守门衙役打探,可惜他提供的线索太过模糊,过路商贾多如麻,守卫又怎么会有印象!   但是……   “在经过寒水县的时候,遇上了集市,集市中有人卖艺,表演的是耍蛇。”卓应闲想起那热闹的街头中,一名粗壮男子将碗口粗的蟒蛇缠在颈上向人展示,吓得围观者连连退却,却又猎奇地盯着那人和蛇,目不转睛地看着。   而那蛇……是赤色的。   “当时我满心挂着都是师父的去向,脑子一片茫然,被人群挤来挤去,没能挪动地方,并非有意要看什么表演。现在想来也很古怪,因为我明明站在最外侧,那耍蛇之人却抱着蛇,到我跟前讨铜板。”   城内找不到云虚子的踪迹,卓应闲打算试试山路,只可惜山路人迹罕至,更没办法打听,他又没有那寻迹识踪的本事,耗费几天功夫,仍是一无所获。   “只不过在山里,也几次遇到野蛇,通体赤红,像是传说中的赤练蛇。”卓应闲皱着眉头道,“我在这附近长大,当地的蛇多为青色或者黑色,几乎从未见过赤色的蛇。难不成,这就是幕后之人给我‘赤蚺’的暗示?”   聂云汉无法断定,坦白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店小二端着餐盘上来,正想大声吆喝,看见聂云汉制止的眼神,顿时哑了火,轻手轻脚地将几盘菜放在桌上,鞠了一躬离去。   卓应闲沉浸在回忆中,连小二上菜都未曾察觉,只是鼻端嗅到了菜香,忍不住使劲嗅了嗅。   聂云汉随即道:“你说是后来在一家客栈里,偶然间听到有独峪商人说方言,才认出两个多月前,云虚子与那来清心观的不速之客说的是独峪话,才以此判断,云虚子的失踪与独峪人有关,是么?”   卓应闲随即点头:“对!也是这个时候,大堂里泛着菜香,我听身后传来几句方言,像极了那日师父跟那人说的话,才不由地回头看。”   独峪素与大曜不睦,虽然这两年赤蚺被灭,两国之间开了互市,有很多商贸往来,但多限于边境,深入大曜腹地的独峪人并不多,所以卓应闲虽然走南闯北,但确实没见过几个独峪人。   况且对方与大曜人在相貌上差别不大,若不是穿他们国家的服饰,说独峪话,仅仅只是打照面,他没把握能一眼识破。   若是有事不得不来大曜,独峪人都会穿大曜服饰,说大曜官话,免得麻烦。   因此卓应闲即便看了他们,也没认出来什么,只是悄悄拉过店小二,想打听那是何处方言。   店小二一脸不屑地说那是独峪人,在客栈已经住了几日,还说如此明目张胆不掩饰身份的独峪人甚是少见,也不怕走在路上被人打。   “先是赤色的蛇,又是不加遮掩的独峪人,如此看来,暗示的意味非常明显。”聂云汉虽无法笃定这就是幕后黑手在作祟,但如此手法,并不少见。   独峪细作惯会利用暗示诱导别人,他们大曜赤蚺自然也懂,也没少对独峪人用过这手,现在想想卓应闲所遇到的这些事,不过是寻常手段罢了。   至少他们还没对阿闲下药呢。   “你得知云虚子的失踪可能与独峪人有关之后,又是如何打算的?”   卓应闲叹了口气,道:“能有何打算,我又不知道掳走他的独峪人在哪。”   是啊,那时只是激动了一下,想到自己即便有了线索也没什么用,顿时情绪更加失落。   他细细回顾着当时的情景,记得自己侧身盯着那几个独峪人看,想着该怎么样才能打听更多的线索,然后——   卓应闲双手突然抱紧了聂云汉的手,睁开眼睛,低声道:“那天,有人唱了称颂赤蚺的小曲儿,那才我是近期第一次听人提起赤蚺!”   作者有话要说:   卓鲁豫:我不信。   心理暗示的作用不可忽视~ 第30章 记忆   当时卓应闲想, 不知是不是那几个独峪人无遮无拦太过大胆,又可能是客栈掌柜跟独峪有仇有些意难平,总之客栈里卖唱的小丫头唱起了《提玉龙》这首称赞赤蚺为国死命的曲子,掌柜并没出手阻止, 简直就是成心给那几个独峪人难堪。   但是这一切, 现在想来, 太突兀,太无所畏惧, 暗示意味太浓。   聂云汉看着他终于在纷乱的记忆中牵出那缕清明的线头,抬手替他抹去额头渗出的汗,鼓励地笑了笑:“做得好!”   卓应闲迫不及待地再次闭上眼, 循着那点飘忽不定的印象,继续搜寻。   接下来似乎容易得多了,他发觉只要将注意力放在“赤蚺”上,那段经历里被他忽视的点点滴滴全都冒了出来, 记忆如同蒙尘的铜镜,越擦越明。   关于赤蚺的曲子不少,《提玉龙》是称赞赤蚺全员的, 还有为关山之冤写的《辞棠舟》、《霜天何叹》,有声讨独峪人的《血满萧京》、《征胡曲》等等, 都非常有名,在两年前,这些曲子传唱大江南北, 可谓人人耳熟能详,卓应闲自然也不陌生。   这些早已成为“禁曲”的曲子却在他接下来的路途上时有耳闻, 现在想来,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不仅如此, 他还记起,在某天经过的一处夜市上,有赤蚺成员图样的面具售卖,红色是为忠,所以代表关山的脸谱是正红的整脸,挂在架子上甚为醒目的地方,浩浩荡荡一整排。   三月十八到拂沙镇这天,是他原本印象中第一次听到有人讲关于赤蚺的话本,现在想来,正因为在之前潜移默化地接受了那么多暗示,才会将那次记得如此清楚。   此刻,店小二端着两碗素面上来,熟悉的味道提亮那天的回忆。   卓应闲记得,那日他心事重重地进了这里,径直走向这偏僻的座位——别人是不想误了听说书,而他是想远离其他人。   他心思烦闷地随意点了一碗素面,满脑子都是如何去救师父,说书人讲得那故事不期然飘进了他的耳中。   那人声音清朗,娓娓道来,听着甚为入耳,让人不由地想要继续听下去。   而这确实是近期第一次,他听到的有关赤蚺的内容中,提到了聂云汉。   说书人道:“那关山关重栾乃是大义之人,自从同袍聂良战死沙场,其妻殉情,留下独子聂云汉,当时年仅十三岁。关山便将此人收为义子,视若己出,在其弱冠之年,亲自为其取表字,唤做‘星离’。”   卓应闲突然笑了笑,睁眼看向面前人:“汉哥,原来你的表字叫做星离。”   聂云汉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同袍之中多出身卑微,能有大名便不错了,取表字的很少,我这表字几乎没人叫过。”   “很好听。”   “若你喜欢,可以这么叫我。”   卓应闲怔了怔,摇头道:“既然还未曾有人这么唤你,那就留给你的心上人吧。”   “表字而已,又不是什么爱称。”聂云汉心里一阵失落,松了手,替他续上茶,转了话题:“既然都想起来了,要不先吃了面再继续。”   “不,就是这日,我打定主意要去找你救人,能突然让我想到这事,其中必定有我忽视了的重要关窍。”卓应闲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胜利在望,越发不敢松懈。   鼻尖闻着素面香气,周围是熟悉的人声,说书人的声音也恍似当天那个,字字句句说的都是聂云汉。   “这聂云汉乃忠良之后,武艺高超,弓马娴熟,上阵杀敌能以一敌百,加入赤蚺之后,更屡立大功,还曾只身潜入独峪细作密营,破其密谋害我大曜之计。聂云汉功勋昭著,年纪轻轻便获封千户,假以时日,必成我大曜南疆门户倚重之臣!”   卓应闲正回忆,只觉嘴唇触到热腾腾的面条,耳边聂云汉声音轻柔:“张嘴。”   他忙于思考,无暇顾及,对方说什么便是什么,乖乖张口,吃了聂云汉送到嘴边的面,熟悉的触感和味道顿时加深了对当时的记忆,甚至连邻桌坐的什么人都依稀有了印象。   为了抓住这一抹飘忽的思绪,卓应闲急忙道:“还要!”   又是一筷子面送到嘴边,这时他急不可耐地抓住聂云汉的手腕,吞下这口面条的同时,似乎有几句隐约的话飘到他耳际。   那是两人在闲聊,其一道:“可惜啊,这聂云汉因为关山之事被牵连,前程尽毁。”   其二道:“要我说,肯定是被朝中奸人所害。赤蚺是最了解独峪细作的人,这聂云汉更是对独峪狗贼了若指掌。但凡独峪人有什么动作,能在朝夕间判断对方意图,成功退敌的,必属那聂云汉无疑!”   其一叹气:“一定是朝中有人跟那独峪狗贼勾结,在皇上面前进谗。现在可好,要是独峪狗贼再想对我大曜图谋不轨,岂不如入无人之境?!”   其二似乎还抱有一线希望:“倒也不用这么担忧,聂云汉只是身陷牢狱,但凡有天皇上想通,一纸皇命将他重新启用,仍是利剑一把。”   其一冷笑:“皇上既将他下了大狱,又怎可能自扇耳光将他放出来?!现在只期望民间有忠勇之士能潜入大牢,将他救出,好过在那大狱里白白等死!”   其二附和:“这话也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记忆汹涌澎湃而来,卓应闲脑子陀螺般地转着,下意识地一口一口吃着聂云汉喂来的面条,忽然,一个悠然飘忽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畔。   那个声音低沉,略有些嘶哑,但是又很温柔,在他耳边谆谆道来:“去棠舟府,找聂云汉,他会帮你救出师父……”   这句话不断地在他脑海中盘旋,渐渐与他自己的声音相和,变成了:“去棠舟府,找聂云汉,他会帮我救出师父,他会帮我救出师父……”   一种难言的感受涌上心头,头脑像被什么东西活活剖开一般,有利刃伸进去不停翻搅,卓应闲突然间头痛欲裂,他推开聂云汉递过来的筷子,伏在桌面上,头重重地垂了下去。   “阿闲!你怎么了?!”   卓应闲睁眼想去看聂云汉,眼前却越发模糊,他艰难地向对方伸出手:“汉哥,我……”   话还没说完,他感觉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啪”地断掉,随即便跌入沉沉黑暗之中!   ——   不知过了多久,卓应闲才有知觉,恍惚中,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阿闲,阿闲?醒一醒……”   这声音轻柔、温和,令人觉得安全,就像黑夜里一盏烛火,渐渐把他从无边黑暗中拉了出来。   卓应闲还未睁开眼,便下意识地伸手去寻找身边的人,接着便被一双温热而略显粗糙的手握住。   肌肤相触的实感更为直接,让他立刻蓄满了力量,缓缓睁开眼,眼前是床铺的帷幔,自己正躺在床上,上半身靠在一个宽阔的怀抱中。   “醒了?”聂云汉的声音从他耳畔传来,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头还疼么?”   卓应闲略一偏头,便撞上对方关怀备至的眼神,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虚弱,还是记起了当时的真相,他莫名眼眶一热,很想流泪,堪堪才忍住,眼眶都憋红了。   聂云汉看着他红红的眼睛,心里难过万分。   方才卓应闲晕倒那刻,他觉得自己的心都揪了起来,这种心痛的感觉前所未有,甚至连为义父都不是这个疼法。   “汉哥,我……我都想起来了。”卓应闲觉得浑身无力,额头抵住聂云汉的下颌,轻声道,“那日我听到两人议论你,才意识到似乎你能够帮上忙。接下来,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不知道是谁,他让我去棠舟府找你,说你能救我师父,这个声音不断在我耳边回响,非常……”   “有蛊惑性,对么?”聂云汉声音低沉,“渐渐你觉得这就是你自己内心的想法。”   “嗯,如果不是你带我回忆,我不可能想起来,真的会以为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聂云汉沉吟片刻,缓声道:“这叫九尾狐音,是一种用声音蛊惑心智的办法,加上先前那些诱导性的暗示,可以最大限度地拿捏一个毫无防备心的人,让人做出指使者想要他做的事,却还以为是自己的想法。”   卓应闲沉默不语,垂着眼帘,浓密睫毛盖住了他眼睛全部神采,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聂云汉见他嘴唇干裂发白,从一旁小案上端了杯茶,递到他嘴边:“先喝口水吧。”   就着他的手,卓应闲将整杯水喝下去,感觉像被注入了活气,抿抿嘴唇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猜出来了?”   说完这话,他心里苦笑,感觉一路走到这,似乎这句话是他问得最多的。   “刚刚那会儿,你突然要喂我吃面,也是在帮我回忆吧。”   聂云汉点头道:“味道、触觉、气味、声音,许多都能把你带回当初的情景,助你回忆。眼盲者,其他知觉会更加敏锐,我让你闭眼,便是为了排除眼前景物的干扰。”   他说着说着,突然把头埋在卓应闲的肩膀上,深深吸了口气,才说:“但我并不知道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至于九尾狐音,也未必是必须的,要看先前那些诱导成不成功。而成功与否,要看被诱导的人是什么性格。”   “如果连九尾狐音也不成呢?”   “可能会给你下药,药物控制会对你有很大的伤害。刚刚你因为记起事实经过,被操纵过的记忆和原本的记忆发生冲撞,才导致你头疼晕厥,但只要修养一阵便会好。要是真到了下药那个份上,恐怕会对你的头脑有所损伤。”   听到这里,卓应闲突然笑了,自嘲道:“看来我防备心还不够强、性格随了师父有点愣,被人简单唆摆一下就上道,倒是救了我自己。”   聂云汉不忍:“别这么说自己。”   “无妨,这是事实。亏我还以为自己行走江湖多年,什么都懂,自从遇上你们,我才发现自己简直就是个未开蒙的孩童。”卓应闲按着床板,扭了扭身子。   聂云汉怕他不舒服:“要不你躺一会儿吧,刚刚我是……”   太心疼了,只想抱着你。   没料到卓应闲只是换了个姿势,侧身倚在他怀里:“用不着,我还有点头疼,人肉垫子靠着更软和。你要累了跟我说。”   这个时候他也顾不上大男人搂搂抱抱有什么不好,他只知道自己需要这个人在身旁,守护他虚假的坚强。   聂云汉明白他现在什么心情,阿闲向来要强,不要人看低他,现在居然心甘情愿蜷在他怀中,就像一只主动寻求庇护的受伤的小兽,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除了心疼,还有内疚。   是啊,内疚。   聂云汉心道,即便冤有头债有主,可能哈沁掳走云虚子在前,已经将卓应闲卷了进来,但因这幕后之人费劲巴力的要把自己弄出来,才将阿闲卷得更深。   卓应闲不知道他心中情绪翻滚,自顾自地思索着:“想必就是因为当天铁鹤卫会到这客栈,所以他们才会对我用了什么九尾狐音,以免我错过机会,真是用心良苦。”   他仰头看看聂云汉:“你们做任务的话,也会诱导别人么?不怕对方识破?”   “这种手段我们基本不用,因为对付身经百战的细作,不如直接下药有效果,我们对他们也没那些个恻隐之心。”聂云汉道,“既然是诱导,所下的‘饵’不会太明显,只会潜移默化影响对方,引着目标人物按大家希望的方向去走。”   “我若不咬饵呢?比如那个八卦双鱼图,万一我没有注意到,他们岂不白费功夫?”   “对方既然派人跟着你,一饵不成,可以再下一饵,到你咬钩为止。”聂云汉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声音温和,“你现在想到的这些,只不过是你咬的饵,恐怕还有更多的废饵没有被你注意到。”   卓应闲怔了怔,郁闷地叹口气:“那日抓了细作,确定是独峪人所为,你还夸我聪明,说我去棠舟府找你是对的,没想到吧,这根本不是我的想法,我根本……一点也不聪明。”   聂云汉心口堵着一口气,不知如何纾解,听卓应闲这么说,顿时有点恼火,轻轻在他肩上一拍,音调不高,却透着威严:“早上叮嘱过你,别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这就不听了?”   “……我听。”卓应闲闷声道。   “你聪不聪明,要别人说么?是不是故意讨夸奖?”聂云汉拧着眉,“最后再跟你说一遍,你是普通人,不像赤蚺受过训练,别什么都跟我们比,因此看轻你自己。这件事也是背后有人故意操纵,跟你是个怎样的人毫无关系。以后别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话!”   卓应闲垂着头,靠在他胸口,片刻后才道:“知道了。”   聂云汉并不想对他疾言厉色,此刻心里又酸又疼,但是他发现,面对这家伙,好声好气地哄,会让他觉得自己受了轻视而不爽,还不如凶一点,他便会因着想被人认可而乖乖听话。   不过,既然给了一棒子,还是得再给个甜枣,免得他真没了自信。   “这九尾狐音只是一种手段,只能蛊惑、放大你的想法,比如你想打劫别人,意意思思想做又不敢做,被人用这种手段一刺激,你会觉得充满信心,想都不想就去做。但如果你根本没这个想法,九尾狐音对你不会起作用。”   “阿闲,不怪你不够警醒,你涉世未深,救师父的意愿过于强烈,自然容易被误导。”聂云汉抬起手,轻轻帮他揉着太阳穴,温声道,“就好像一个饿了几天水米都没打牙的人,看到了赈灾发放的粥,哪还顾得上想那么多?”   “况且之前你并不知道有另一番势力的存在,凭你一己之力,如何跟对方的步步为营抗衡?”   卓应闲闭上眼睛,经历这一番心绪起伏,他确实有些疲惫,原本看得很重的东西,似乎也一瞬间并不重要了。   情绪是最没用的,不如静下心来将事情捋清楚。   “这样想来,似乎背后有个很大的局。”他喃喃道,“从我师父被掳走开始,就有人在设计一切。”   “不止。”聂云汉声音听起来有些冷,“应该更早,掳走你师父,只是第一步而已。”   “现在我怀疑,不仅棠舟府有独峪人的细作,就连皇帝身边,都有对方的钉子!”   作者有话要说:   注:《提玉龙》名字出自“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李贺《雁门太守行》   九尾狐音,类似催眠术。 第31章 某甲   卓应闲闻言, 倏地起身坐直,回头诧异地看着聂云汉:“为什么?”   聂云汉的怀里猛地一空,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空空落落,随即便怀念起刚刚那种满满当当的感觉。   “云虚子被掳走, 是这人和哈沁共同的目的, 以此为开端, 接下来是顺便利用你——即便不是你,也会有别人, 但你既然是云虚子的徒弟,是名正言顺的第一人选。”他抱起双臂,沉声道, “你仔细想想,既然那人是要你到棠舟府,成功把我救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他都要做什么,能做到这些事的人,必定在朝中有支持他的势力。”   “对, 费劲巴力地给我下套就不用说了,这还需要很多人手, 说明他手下部众甚多。”卓应闲坐在床边,长腿耷拉下来,出神地想着, “但那铁鹤卫应该是真的,或者说, 他的令牌是真的,不然不可能唬住宋鸣冲。”   聂云汉点头道:“对, 这个揣测有道理。”   卓应闲突然惊喜道:“有没有可能圣谕是假的?!他没有想要杀你!”   “天真了,孩子。”聂云汉敲敲他的脑门,“如果铁鹤卫是假的,何必灭口灭得这么及时?如果铁鹤卫是假的,又何必要拉拂沙县令过来,令他抓捕当日那个说书人?如果只是为了做戏给你看,这戏未免太铺张了,还容易暴露。”   “我更倾向于认为,铁鹤卫是真的,圣谕也是真的,只有这些是真的,才够令我信服。毕竟我见过的骗人的诡计太多了,是真是假,有时候仅凭直觉就能辨别出来。”   卓应闲想到自己的伪装一眼便被聂云汉看透,赧然地垂下头,郁闷道:“汉哥,你怎么想的,说给我听吧。我乱了。”   “我们重头推导一遍。”聂云汉正欲起身,又不放心地看了卓应闲一眼,“你现在还难受吗?”   “好多了,脑子很清醒。走,到桌边去说。”卓应闲手脚麻利地穿上靴子,跟聂云汉到圆桌边坐好。   坐下之后,又觉得缺点什么,他环顾这个房间,在一旁书桌上发现了笔墨纸砚,起身端了过来:“还是得写一写才辨得分明,你说,我来记。”   聂云汉看他正襟危坐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捏捏他的脸,换来一个嫌弃的白眼。   “先前我们捋过你的时间线,你是三月十八到的拂沙县,跟铁鹤卫‘偶遇’。但京城距此路途遥远,铁鹤卫要在那日到此,必然早早就动身了。”   卓应闲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了“三月十八”,沉吟道:“京城到这里,即便快马加鞭,换马不换人,也要十五日,但那皇帝手谕也不是什么特别紧急的军务,没必要这么赶时间,况且你已经在大牢里,又不可能跑掉。”   聂云汉点头:“对,所以,铁鹤卫必然早就出发,按照普通脚程的话,很可能在二月底就动身了。”   “比哈沁掳走我师父还早?”   “对,要从棠舟府名正言顺、不引起别人注意地带走我,只有皇命才能办到,所以这两件事前后脚,尽可能要同时进行。”   卓应闲依言,在纸的首端写了“皇宫”、“二月底”字样,又并排写了“师父”、“三月初二”字样。   聂云汉盯着“皇宫”二字,思忖道:“刚刚说皇帝身边有钉子,并不确切,或许不是对方的钉子,至少是一个里通外国的叛徒。”   “这个幕后黑手,暂以‘某甲’指代,我不清楚他的身份,但他或者与他合作的人,必能在皇帝面前进言,挑拨他下这道诛杀赤蚺全员的手谕。”   卓应闲在“皇宫”二字旁边写下“某甲”:“是哈沁的人?也没必要,如果是哈沁干的,他才不会费心再去救你,他巴不得你们都死了呢。”   聂云汉冷笑:“那某甲必然是跟哈沁合作的,否则他不会那么快知道云虚子被掳之事,以便在宫中提前做出安排。至于哈沁,却未必知道某甲在宫中做了什么手脚。”   “看来两人的合作并非铁板一块。”卓应闲挑起眼角,看了聂云汉一眼,眼神古灵精怪,透着股促狭。   “哈沁的主子,独峪亲王阿格楞,外号叫‘黑狐’,跟这狡猾的狐狸合作,想必谁都会多留个心眼,不可能真的同舟共济。”聂云汉嘲讽道,他站起身,负手踱步。   “这某甲,能在皇帝面前进言,挑唆皇帝派出真的铁鹤卫,接着又派人一路跟随,并向他及时汇报;另一边,叫人跟着我,费尽功夫地给我暗示,要我想到要找赤蚺帮忙。”卓应闲道,“两边他都得盯好,才能在三月十八这天,让我成功干翻那铁鹤卫,好冒名顶替,到棠舟府神不知鬼不觉带走你,同时他还替我灭了口,免得因为我的心软而节外生枝。”   说罢他叹了口气:“听着都费劲,还能按计划达成目的,实在太过离奇——啊,所以我们刚离开棠舟府,他就派杀手来杀我,想要卸磨杀驴。”   聂云汉站在窗前,看着客栈后院几棵开花的海棠树,淡淡道:“这只是他想的其中一个办法,是他幸运,这条最便捷的路子走通了。其实不管哪个环节出了错,他都会有备用计划,只不过别的方法可能更费事。”   “我也算是一出门,就踏进了他设计好的陷阱里吧。”卓应闲叹道。   聂云汉看向他,以为这个心结他算是过不去了,谁知这家伙突然又道:“但能认识你,也很幸运。”   突然说这么让人暖心的话,聂千户古井无波的心境突然荡漾,脚底没站稳,险些左脚绊了右脚,他慌忙间扶着桌子,低头看向卓应闲:“……幸运?”   “只有你能帮我把师父救出来。”卓应闲仰头看他,认真道,“如果我没有被这个某甲诱导,又没有勇气去冒充铁鹤卫,说不定救你出来的就不是我了。这样的话,你虽然可能还是会去找哈沁报仇,但未必会留意我师父。”   那倒是,聂云汉心道,说不定到时候还会把云虚子认成跟哈沁沆瀣一气之徒,搞不好也一刀给劈了。毕竟这人会说独峪话,又精通外丹术、配制火.药,很难让人相信他的无辜。   “这其实是你的功劳。”聂云汉莞尔一笑,“是你足够勇敢,才救出了我。说到底,是你师父,还有我们赤蚺全员的运气好。”   谢谢你的努力,让我遇见你。   听到这话,卓应闲顿时眉飞色舞:“对啊!可不就是么!”   见他笑得没心没肺,一扫这两日的颓丧之气,聂云汉也替他开心,随即敲了敲桌面:“继续。”   “大致过程也就这样了,其他细节我们之前也讨论过,总之大差不差吧,事实真相还得继续挖掘才行。”卓应闲用笔端轻轻点了点“某甲”二字,“这人应该跟给宋鸣冲送密信的不是同一个人,毕竟那个——干脆叫‘某乙’——是想阻止你离开,而‘某甲’是想要把你带离棠舟府。”   聂云汉点头道:“对,两人目的明显不同,肯定不是同一个人。但他俩又都知晓内情,显然都跟哈沁合作。”   “哈沁这是找了什么合作伙伴?一个两个的都在背后拆他的台!”   “拆台倒算不上,反正目前也也没影响到他。”   “你可是要找哈沁报仇的!”卓应闲瞪圆了眼睛,“怎么可能影响不到哈沁?!莫非这个‘某甲’是假意跟哈沁合作,实际上是为了帮你达成报仇目的?!”   “那倒未必,说不定他觉得我能被策反呢?”聂云汉似笑非笑地看着卓应闲,“我是赤蚺副领队,对东南边防了若指掌,若是我投靠独峪人,等于向他们敞开大曜国门,在我的帮助下,独峪人入侵大曜如入无人之境。”   “不可能!”卓应闲一拍桌子,“谁被策反,你都不会!”   聂云汉坐在他身旁:“这么相信汉哥?”   卓应闲“哼”了一声:“你要有那心,棠舟府那个破大狱能关得住你才怪!再说你根本不是那种人。”   “为何?”   “不为何,我就是知道!”   聂云汉看着他斩钉截铁的样子,心里暖融融的,直起身子道:“那个‘某甲’能让皇帝下手谕杀我,就同样也能说服他下手谕放我。如果他纯粹是想让我恢复自由好去报仇,根本不需要走‘杀’这条路。”   “他让皇帝下手谕杀我,是为了断我的后路。在见到哈沁之前,我都是大曜的弃子和逃犯,我只能不顾一切地去找哈沁报仇,但即便我杀了他,皇帝也不会放过我。”   “所以我想活命的话,跟哈沁合作,其实是最好的选择。”   卓应闲心情一时非常复杂,他现在有些心疼聂云汉——被人当棋子的感觉已经很难受了,被人当靶子,惦记着,算计着,那滋味真是难以想象。   他怔怔地看了聂云汉一会儿,突然放下笔,站起来走过去,搂着脖子结结实实地把对方抱住了。   这个猝不及防的拥抱让聂云汉有点晕,张着双手不知道该不该抱回去。   “阿闲?”   “那人既然知道你鲜为人知的表字,自然是熟悉你的人。”耳边传来卓应闲略有些哽咽的声音:“既然熟识,他怎么能如此逼迫你?”   聂云汉愣了一瞬,心里顿时软得像一团棉花,他揽住卓应闲的细腰,轻声道:“他拿来逼迫我的,是我毫不在意的东西,我又怎么会怕他。”   “你毫不在意的东西,是命么?”卓应闲问道,“如果走投无路,便要以死明志?”   他鼻音更重,听不出这话是什么情绪,聂云汉小心翼翼道:“那倒也……不至于,反正我不怕那人威胁就是了。”   卓应闲松开他,一双猫儿眼泛着红,看着让人心疼。   他定定地看着聂云汉,认真道:“我当年都被卖到那种地方,也没想过要寻死,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所以我才能被师父救走,才能遇见你们。哪怕你对所有人失望,找个深山老林隐居,过些逍遥日子也好,何必因为一个两个宵小之徒赔上自己的命?你是否忠义,不需别人评说,老天爷都看着呢!”   “我……”聂云汉看着他的表情,心又开始疼,他一个行伍之人,若是太惜命太怕死,这日子是没法过的,“视死如归”说起来是英雄气概,归根到底,有时只是无奈。   在别人看来,他们是受了委屈的英雄,可他们自己明白,赤蚺个个都是再普通不过的肉.体凡胎。   他又如何让卓应闲明白,不是他不惜命,是他不敢惜,若是为了保命而畏首畏尾、顾忌太多,反而更容易送命。   “我听你的。”聂云汉看着卓应闲一张执拗的小脸,笑道,“以前我过得太浑浑噩噩,现在明白了,活着比什么都强,以后不拿命跟人搏。”   “真的?”卓应闲觉得他答应得太爽利,有敷衍之嫌。   聂云汉点头:“真的,汉哥什么时候骗过……”   话还没说完他就觉得不对,这话说得实在亏心。   卓应闲翘起嘴角,一字一顿反问道:“什、么、时、候、骗、过、我?”   “以后再也不骗了!”聂云汉把他推回凳子上坐好,敲了敲“某甲”二字,“还得想想他到底是谁呢!”   卓应闲果然被他带跑了思路,跟着眉毛都皱了起来:“你有没有想法?”   “此人熟悉我,想必对我身上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聂云汉沉吟道,“他觉得皇上有负于我义父、有负于我,就觉得我可以策反,这分明又不够了解我。”   “但他又知道你对哈沁的仇,料定只要给你机会,你一定会跑。”卓应闲道,“而且他似乎根本不怕你猜到这事有他在背后指使,因为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肯定都会踏上他给你铺的路。”   聂云汉点头:“这人须得有一定的势力或者倚仗,否则哈沁不会与他合作,也不可能随意摆布皇帝的想法。”   “之前你觉得这个‘某乙’可能是韩方,现在看来,他是不是更符合‘某甲’的描述?”   聂云汉长叹一声:“韩方与我义父情同兄弟,没有证据,我不能怀疑他。”   卓应闲有些苦恼:“还有别人吗?你们认识的人,我又不认识。”   别人?聂云汉心知,虽说知道他表字的人不多,若按嫌疑人来圈定,那人数也不算少。   当年赤蚺得皇帝青眼时,围上来的人也不少,聂云汉跟着关山,也结识了很多朝中重臣及子弟,来来往往的,亲厚的不多,熟悉的也有一些。   只是一时间,这些人在他脑海中面孔越发模糊,真正想起名字来的都没有几个。   “算了,现在想这些似乎又没什么用。”卓应闲突然道,“他既别有用心引你出来,早晚会亲自见你的。”   “也对,何必执着。”聂云汉面色一沉,“是神是鬼,必有他现身的那一日。只是以后路上,必得多加提防才行。”   他话音刚落,店小二敲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拎着药箱的郎中。   “客官,郎中为您请来了。”店小二一看卓应闲好端端坐在那,表情有些尴尬。   “您这是跑去隔壁县请的吧?”聂云汉这才记起让小二请郎中的事儿,“万一我兄弟真有个急病,这会儿早都凉了。”   店小二连忙点头哈腰赔不是:“附近的郎中好几个不出外诊,出外诊的又都不在,这还是小的跑了好远才请来的,客官您多多包涵。”   卓应闲这才想到,迄今为止他在聂云汉面前都晕过两次了,实在是有点没面子,郁闷道:“我没事了,请先生回去吧。”   “那不行,来都来了。”聂云汉起身,彬彬有礼对郎中先拱手行礼,接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来帮我兄弟诊个脉吧。”   郎中点头,坐到卓应闲身边,卓应闲不情不愿伸出手腕。   聂云汉转身低声嘱咐了店小二几句,店小二连连点头,麻溜地跑出门去。   郎中诊过脉,表示卓应闲没有大碍,习武之人身体本就康健,若是有什么不妥,修养一两日便能恢复,他开个调养的方子固本培元便好。   卓应闲在一旁听得十分满意,连声附和,以免让聂云汉总觉得自己是朵娇花。   聂云汉心知这郎中医术还不定怎么样,打算等回头再让戴雁声瞧瞧,也就没多问,等郎中写了药方,亲自送他出门。   卓应闲百无聊赖地坐在桌边等,才想到刚刚一碗面没吃完自己就厥过去了,现在肚子着实有点饿。   谁知他这念头刚起,店小二就端着一托盘的菜肴和点心上来,恭恭敬敬放在他面前:“客官,这是您兄长吩咐的,您要是饿了就垫补点。”   卓应闲正要说话,又见两个杂役搬了浴桶进来,往屏风后面放。   店小二主动解释:“刚刚您兄长说,您晕倒的时候出了汗,他说您最爱干净,定是要沐浴,让小的们给您准备洗澡水。”   “哦,那水别太热。”   “您兄长嘱咐过了,还要小的们抱炭炉过来,一是怕您着凉,而是方便一会儿烘头发。”店小二笑嘻嘻地说,“您这兄长真是百里挑一,小的招待过那么多人,能这么护着兄弟的可不多。刚刚您在大堂晕倒,可把他给急得够呛,抱着你就往楼上跑,让小的给开房,又让小的赶紧去请郎中,说话声音都劈叉了。”   卓应闲努力绷着嘴角,以免自己忍不住笑出来,嘴上却道:“唉,他这人,就是仔细得有点烦。”   “自家兄弟,烦就烦呗,反正是关心。那您吃点东西再沐浴,有什么事就吩咐,小的先告退了。”店小二一鞠躬,转身匆匆出了房门。   卓应闲一边捏着盘子里的酱牛肉,一边看杂役进进出出往桶里倒水、搬炭炉,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心道汉哥惯会疼人,许是小时候爹娘也这么照顾他,真令人羡慕。   能这样被人宠着,感觉真好。   就是不知他是不是对别人也这么好。   聂云汉送完郎中回了房间,一推门便叫:“阿闲?!”   “在这。”   卓应闲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聂云汉扭头看过去,就见那半透明的屏风后,一个修长的人影站在浴桶前,刚把身上最后一件衣服脱掉。   窗帘虚虚拉着,一旁炭炉闪着红光,将卓应闲的影子在屏风上投得清清楚楚,那身体柔和的轮廓温柔且直白,毫不遮掩地描画出满室春光。   聂云汉的脚就像钉在了地上,脑子里嚷着“非礼勿视”,心里却想“多看几眼”,生生把自己站成了个四肢僵硬、只有眼珠会动的人偶。   作者有话要说:   汉哥:重金在线求速效救心丸!   阿闲:扑通扑通扑通! 第32章 自持   卓应闲不知有人色胆包天, 站在一旁肖想自己,只透过屏风见到那人影站在门口许久不动,颇为疑惑。   “汉哥?你站那做什么?帮我把风吗?”能沐浴简直太开心,卓应闲的声音都透着笑意。   从小他还没试过超过四天不沐浴, 娘亲把他打理得干净, 柳心苑自然也不会容许小倌污秽, 清心观更自在,后院井水清冽, 取之不尽,他想怎么洗就怎么洗,只差自己垒个浴池。   这几天连日奔波, 他自是不好提出沐浴的要求,但脏也就脏了,昨日染上一身尸臭实在不能忍。   可对剑整理下头发,都被聂云汉嘲笑, 他要提出想沐浴,没准真的要被对方鄙视了。   谁知那人竟如此贴心呢?!   聂云汉跟自己内心斗争了半天,才挪开眼, 到桌边坐下,挑花生吃, 一边吃一边训那不知羞的小美人:“我还没回来你就敢脱那么干净,门也不栓,进来人怎么办?”   卓应闲正愉快地往自己身上浇水, 没心没肺道:“我哪有那么傻,见你进门才脱的裤子。”   聂云汉:“……”   不要说了, 有画面了。   听着屏风后稀里哗啦的水声,聂云汉心烦意乱又无处可避, 只得像只松鼠一般,一颗接一颗地吃着花生米,神情极其专注,速度极快,没留神多半盘花生下了肚,再喝了几杯茶,顿时觉得胃胀。   心情好容易平静下来,不料屏风那边又传来卓应闲的声音:“汉哥?”   这声音听着莫名甜腻,聂云汉心尖一抖,声音有点走调:“作甚?”   “帮我搓搓背行不?”   难怪声音那么甜,原来是有求于人。   可这次不像上次泡池子,想想浴桶内的那个人此刻不着寸缕,聂云汉就有点心虚。   不是他邪性大发难以自持,到底他也是血气方刚一男子,面对的又是自己中意的那一款,饶是平日里多番压抑心绪,但近日来的相处,只让他对卓应闲的喜欢有增无减。   越喜欢,越想亲近,自控已经很艰难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偏还要凑过来,让人受尽煎熬。   聂云汉咬牙切齿,很想打开他的脑袋看看,这人究竟是不解风情,还是存心撩拨。   见没人应声,卓应闲又喊他:“说话呀!”   “平日里没人帮忙,你不都能洗么?做什么使唤我?”聂云汉闷声闷气道。   “没人帮就自己洗,有人帮不是更好?”卓应闲声音里透着一丝疑惑,“上次汤池里你不是还帮我搓背来着,这次倒不情愿了?一会儿你洗的时候我也帮你。”   聂云汉按住额角跳个不停的青筋:“那是在汤池,顺手。这又不一样。”   卓应闲不再央求,只是小声嘟囔了一句:“不愿意就不愿意呗,找什么借口。”   聂云汉:“……”   当我聋了么?   想想卓应闲此刻可能委屈的样子,聂千户有些不忍,立场不坚定地站起来,踱到屏风边,意意思思要进不进,烦躁得像一头原地来回踏步的困兽。   片刻后,屏风后没了声音,连水声都停了,聂云汉一时有点紧张,心想不是叮嘱店小二水别太热么,这是浴桶又不是汤池,只能越来越凉,不可能热到人晕过去吧?   “阿闲?”他试探地喊了声。   里面没人回应。   聂云汉一颗心提了起来,再不犹豫,大步绕过屏风,就见卓应闲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后颈靠在浴桶边缘,仰着一张微红的小脸,闭着眼一声不吭。   “阿闲!你醒醒!”聂云汉吓坏了,抓着他的肩膀摇了摇,转头去找外袍想要包住他。   不料这时,一团湿乎乎带着澡豆桂花香气的布巾突然扔到他脸上,他刚把布巾摘了,接着又是一捧水泼了过来,浇得他头脸尽湿,连前襟都湿透了。   “哈哈!中计了!”   聂云汉知道自己受了捉弄,把脸一抹,瞪了浴桶里那幼稚的人一眼:“心胸有没有针鼻大?要不是担心你,我能上当?”   “上当就是上当,别找理由啦。”   卓应闲整个人缩在桶里,只露出脖子,双手扒着桶边,下巴抵在手上,眼睛向上挑着看他,一张白中泛粉的脸沾着水珠,清透得仿佛如风雨初霁后的天空。   他笑得极开心,带着一点计谋成功后的小得意,看起来又仿佛毫无心机一般,嫣红的嘴唇抿着,勾出个可爱的弧度。   看了这张脸,什么气都消了。   不仅如此,什么邪念也没了,就觉得眼前这人美好得如同一幅画,任何肖想都是亵渎。   聂云汉拉过一旁的凳子,坐在浴桶边:“转过去,给你搓背。”   “早答应不就完了,费这半天劲,水都要凉了。”卓应闲絮叨着转过身,把头发拨到胸口,露出一片白皙瘦削的脊背。   “怎么就对搓背情有独钟,这些年都谁给你搓?你师父?”   “他?别看他打扮得利利索索的,让他洗一次澡就跟要杀了他似的,全靠平日里熏香挡味儿呢。”卓应闲“哼”了一声,“小时候我娘给我擦过,后来……后来在柳心苑跟一个哥哥一起泡池子,就互相帮忙呗,之后就没享受过了。好不容易身边有个人,当然要好好用用。”   “柳心苑的哥哥?”   “嗯,不然还能是姐姐么?”   “又抬杠!”   这次没用丝瓜络,聂云汉攥着那块湿布划过卓应闲的后背,擦过他微凸的肩胛骨,凸出的脊椎骨,一节一节往下,透过那层层漾开的水光,隐隐看到水面下隐藏着的半圆弧度。   卓应闲身子向前探,趴在桶沿上,似乎很是享受,哼起了一支小曲儿。   曲调悠扬欢快,带着少年慵懒而微哑的嗓音,听得人缓缓放松了神经,放下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只专注享受眼前这从时光中偷来的一点闲暇。   “现在心情好多了?不难受了?”聂云汉轻声问。   “你比我惨这么多,我哪好意思难过。”卓应闲闭着眼,缓声道。   聂云汉干笑一声:“你可真会说话。”   “谬赞谬赞。”   “阿闲,你都二十二了,你师父没想着给你娶亲?”聂云汉又问,“还是你打算皈依,跟随师父侍奉三清?”   卓应闲懒懒回应:“我师父是个道士,心思也不在正事上,你觉得他能惦记着给我张罗媳妇么?也没打算皈依,我双脚都在万丈红尘里,心思不静。”   “为何这么说?”   “少时在观里待不住,整日就在妙音山和极乐丘之间溜达,后来下山帮人跑腿,偏爱那市井间的热闹。干完活儿找个茶楼,点壶最便宜的茶,不要脸地多续几次水,听说书人说书,听卖唱女唱曲,那些故事有的跌宕起伏,有的缠绵悱恻,听着百转千回,觉得那才够精彩。”   “仿佛处于闹市中,才觉得自己不被世间所抛弃,不再是孤独一人。我想去很多的地方,看不同的风景,见不同的人,经不同的事,把这一切沉淀在心里,老来也好有个回忆,匆匆来世上一趟,也算不虚此行,不是吗?”   “想得倒是挺多。”聂云汉笑道。   明明遭遇那么多不幸,却又这样努力活着,这样的阿闲更叫人喜欢。   “敢想才敢做嘛!”卓应闲摇头晃脑,修长的后颈拉出优美的线条。   “既不想离开万丈红尘,更应该娶妻生子才对,这也是一番人生经历,况且也有人陪你一起看这世事,往后不必再这么孤单了。   卓应闲听了这话,忽地回过身来看他,猫儿眼眯了起来:“汉哥,为什么我感觉你在套我话?”   聂云汉无奈:“想答便答,谁有空套你。”   “娶妻总要有钱吧,能养活师父都不容易了,我哪有钱养妻活儿。人得量力而行。”卓应闲沉吟片刻才道,“而且……我好像也没有对哪个女子有过别样的感觉,也见过一些貌美的,但也只觉得她们好看,仿佛只是欣赏,从没有想过据为己有。”   聂云汉低头拧着布巾,垂着眼帘没说话,突然一只白皙柔软的手伸过来,攥住他的手腕。   他一抬头,对上卓应闲那突然狡黠起来的目光,这小狐狸促狭地看着他,颇带着一点玩味的意思道:“汉哥,你想知道我是不是断袖,对吧?”   “你是不是断袖,干我何事?!”聂云汉不幸被人戳穿心事,恼火得很,把布巾狠狠扔在水里,“水都凉了,别泡了,赶紧起来!”   卓应闲伸手指向屏风上挂的衣服:“袍子给我。”   聂云汉觉得血涌上脸,比喝了一坛酒还上头,绷着脸把外袍取下,放在卓应闲伸手能拿到的地方。   本以为他会等自己走了之后才起身,没想到桶中水“哗啦”一响,卓应闲直接站了起来,展开外袍一披。   虽然他是背对着自己,但袍子下摆一晃,聂云汉的眼神收得不及时,一抹余光终是不小心瞥见了那杆盈盈一握的细腰,以及那曾在水下隐藏的半圆,脸烧得更厉害,一低头,逃跑似地绕出了屏风。   卓应闲看似浑不在意,但是那人耳根脸颊红得连小麦肤色都盖不住,他自然能留意到,一丝奇异的感觉从心尖划过。   有点痒,又有点想笑,还有点融融的暖意。   越看他窘,就越忍不住想捉弄他,反正知道他不会跟自己生气。可一旦捉弄得狠了,把人吓跑了,心中会隐隐失落。   这种感觉,在他二十二年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   卓应闲坐在炭炉边烘头发,看着那浴桶,冲外喊道:“汉哥,你要沐浴吗?叫小二换水吧。”   “不用,听店小二说城外有条小溪,我去溪里冲一冲就行。你在屋里把头发烘干,小心着凉。”   聂云汉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自然,伴随着“吱呀”开门关门的声音,脚步重重踏在地板上,慢慢远了。   卓应闲呆了呆,忽地笑了。   这人,赤蚺副领队,身经百战,意志坚定,比那话本里被放在太上老君丹炉里炼了九九八十一天的孙猴子也不遑多让,被人似有似无地撩拨一下,便能羞成那样,想来也颇有些奇特。   以前柳心苑的老鸨曾经说过,别看那些恩客们出手阔绰,肯花千金博佳人一笑,就以为他们深情款款。这些人图的是征服欲,就得吊着他们才有趣,一旦得到,他们就会瞬间觉得索然无味。   所以千万别跟恩客动心,任你千锤百炼,心如死水,一旦心动,就会方寸大乱,失了先机,只能被人死死拿捏在手里,再没了价值。   “一旦心动,便方寸大乱。”卓应闲喃喃念着,心里却想,“他真的这么喜欢我?”   聂云汉觉得,一定是屏风后那炭炉太暖和,这才把他捂出了一身大汗,脸比炉膛还烫。现在外面微风阵阵,沁人心脾,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一些。   再找客栈杂役牵来马,一口气奔到城外,找到那条清冽的小溪,一个猛子扎下去。   溪水冰凉,什么杂念,什么旖旎,全都被冰得没了形迹,聂云汉才堪堪找回理性。   二十五年没尝过情爱滋味,甫一入网便险些收不住,短短几日,三番五次动心动情,实在太不像自己。   对于一颗不得自由的心,这情网就成了羁绊,成了捆身的绳索。   聂云汉本是不怕的,就算是毁天灭地,毁他自个儿的天地便罢,他不想把别人拉下来,跟他一起蹚浑水。   况且还有强敌在前虎视眈眈,万一叫人知道自己这根软肋——独峪细作的手段有多狠毒,他是知道的,聂云汉想到卓应闲可能会因为自己而遇到的种种,心就像被钝刀捅了一下那般疼。   还是疏远些好,等找到哈沁,先把云虚子救出来,让他师徒俩逃命去。   自己的帐,自己要心无杂念地跟哈沁算。   从小溪里出来,聂云汉散着头发,野蛮人似地一路骑马回了客栈,头发被风吹得干了不少。把马交给杂役,一边拢头发一边上楼,推门进房的时候,他的头发已经束好了。   卓应闲烤干了头发,也已经穿着整齐,正坐在桌前看他画的那张关于某甲的图,见聂云汉回来,绽放笑容:“汉哥。”   聂云汉矜持地一点头:“泡过澡是不是舒适许多?解乏没有?还头疼吗?”   “不头疼了,一切都好。”   “那咱们便上路吧,早点去五陵渡跟左哥他们会合。”   聂云汉原本想着不急于一时,已经开了间上房,不如让阿闲好好睡一晚。可一旦这样,两人又得同榻而眠,非常不利于保持距离。   还是早些跟其他人会合,免得两人朝夕单独相处,情愫难以自控。   卓应闲听了他这话,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解,但并没多问,点头道:“好。”   他话音刚落,窗外冷不丁一道惊雷响起,“咣”地一声,像是提醒他们最好别这时上路。   聂云汉推开窗一看,原本晴朗的天空风云突变,大团乌云裹着水汽迅速集结,连空气中都多出一份凝滞感,预示着大雨将至。   “现在走,还是等雨下过再说?”卓应闲瞟着那团乌云问道。   “还不知道多久才能下,干等着太误事。”聂云汉回头看他:“怕淋雨?”   “当然不是。”卓应闲立刻否认,拎起包裹向外走,“我去找小二买两套蓑衣,咱们客栈门口见。”   聂云汉紧紧盯着他的背影,表情晦暗不明。   卓应闲幼时过多了察言观色的生活——不是察他爹,就是察柳心苑里一众人——心思极其敏感,自然能感觉到聂云汉出去一趟,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冷冰冰不近人情,也不知道这人出去泡的是溪水还是忘情水。   但他懒得管,决心随聂云汉自己矫情去,早看透这人不是什么冷酷之辈,突然间在他面前扮威严,无非是那些俗套的原因,什么担心连累他啦,害他难过啦,话本里都听腻了。   哼,这个纯情老流氓倒是很有自信,觉得别人一定喜欢他?   也就小爷现在还没想清楚自己怎么回事,等我想清楚了再收拾你。   聂云汉还不知道卓应闲这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虽然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但是看到他也冷着脸的不痛快劲儿,心里多少有些内疚。   算了,自己心神不宁算是自作自受,回头跟左哥他们会合,让羽书想办法逗阿闲开心便好。   他在客栈大门口等着,见卓应闲拎了两套蓑衣斗笠出来,便垂下眼皮不看人,只是顺手接过来,在马背上挂好,然后翻身上马。   卓应闲也一声不吭,坐在他身后,两人便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出发了,一路除了街边的喧哗,就只闻嘚嘚的马蹄声。   聂云汉驾着马,心道:兄弟对不住。   卓应闲抱着剑,暗想:看你能装多久!   出了城,官道上人还不少,拐上小道之后,便鲜见行人,两人一骑绝尘,马跑得飞快。   拂沙县距五陵渡不远,大约两三天脚程可到。聂云汉算了算,按卓应闲所说,从上次与左哥他们分离之地去五陵渡,需要五日,估计他们也得明后天才能到。自己若是快马加鞭的话,只需落后两日便能赶上。   两日的话,也够左哥他们探听黑市情况了,如此看来,倒也不算太耽搁时间。   确实应该歇了今晚才走,要不然刚泡过澡又淋雨,不知道阿闲会不会生病。   嘶……爱操心这个臭毛病真是改不了。   聂云汉一边唾弃自己,一边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裹在了马蹄声中,无人察觉。   天色已晚,乌云聚顶,但是那蓄势待发多时的雨却迟迟不落,只有雷声轰隆隆响个不停,更令人焦躁。   卓应闲感觉出来聂云汉出了一身大汗,后背潮乎乎的,不由道:“汉哥,要不我俩换一换,我来驭马。”   聂云汉仰头看了看天:“无事,出汗而已,我不累。”   卓应闲也便没有做声,乖乖当一个背后灵。   两人约莫申时正从客栈出发,到现在应该有三个多时辰,差不多也到了亥时。   聂云汉打算看前边不远是否能找到山洞,这雨一直悬而未决,想必会是场大的,光凭蓑衣斗笠未必能应付过去,人还是别给自己找麻烦的好。   两人一马拐上山林小路,忽地便见当空一条树枝状的霹雳劈下,接着便是炸裂的雷声,一声巨响像是要把人的心给轰开。   聂云汉暗暗有些心神不定,总觉得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他提高了警惕,全神贯注盯着前路,竖起双耳,留意两边的动静。   无奈风吹树叶沙沙响,惊雷阵阵,都干扰到他的听觉,天色阴沉,月亮也被乌云遮住,山林里虽不至于漆黑一片,但也着实看不清什么,目不明耳不聪的感觉让他疑虑更重,不由地勒了勒手里的缰绳,让马跑慢一点。   卓应闲一手按住他的肩,低声道:“我帮你留意周遭动静。”   聂云汉点头:“嗯。”   又战战兢兢走了一段路,黑夜里山林望不到尽头,也不知道是风还是什么,头顶上的树枝突然晃了几晃,远天又是一道闪电,将这山林间照得亮如白昼。   在这片刻的闪光中,聂云汉眼前一花,本能地眯起了眼,接着便看见了两个人影,就站在前方不远处!   作者有话要说:   汉哥:我是一个搓背的工具人。   阿闲:(冷笑)工具人心思还挺多。   我闲爱搓背其实是有心理原因的,也不是他故意撩汉哥,但是这回汉哥作死假装冷酷保持距离什么的,已经成功“激怒”阿闲。   在不远的将来,有人要为装酷付出代价~ 第33章 雨战   聂云汉将马勒停, 这时雷声也暂时止息,周围除了树叶摇晃的声音,一片静谧。   卓应闲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停马,必是发现了什么不寻常之处, 便没出声, 闭上眼睛, 屏息捕捉周围的声响。   聂云汉紧紧盯着前方不远处那一团漆黑,越看越失真, 看得简直要生出了幻觉,赶紧揉了揉眼。   就在这闭眼一刻,他听到了兵刃破风而来的声音, 大呼一声“小心”,瞬间从马上跃起,同时抽出了腰间长刀,抬手便格挡住对方劈来的一刀。   “砰”地一声, 对方力道不小,聂云汉刀背撞上对方刀刃,暗夜中火花四溅。   卓应闲在他听到对方来袭的时候, 同样也已经发觉,待聂云汉从马上跳起, 斜刺里也正有一刀向他劈来。   饶是暗夜无光,那银色刀光也足以让人看清这一刀的弧度,卓应闲坐在马上向后下腰, 整个人后背几乎贴在马背上,堪堪避过刀锋, 却还是叫对方险些划破前襟。   聂云汉落地后,本能向马上看去, 大叫道:“阿闲!”   卓应闲一个翻身也从马上跳下来,抬剑便与偷袭他那人交锋,同时吼道:“我没事,看顾好你自己!”   这下聂云汉便放了心,专心与攻击他的那人缠斗起来,同时仔细听着周围动静,好判断对方到底几人。   此刻黑灯瞎火,他们看不见偷袭者,偷袭者对他们的功夫路数自然也不清楚,两人各打各的,倒也是跟对方势均力敌,不落下风。   头顶霹雳划过,又是一片白光,聂云汉眯着眼,但也看清了四周形势。   袭击者就只有两人,兵刃皆为单刀,均身着黑衣,隐在暗处,果然让人难以发觉。   也不知这两人从何时就开始缀上他们,别看功夫一般,这追踪的本领倒还不差。   既然这样,又为何偏偏要跳出来与他们对打?这难道是特意来送人头的?   卓应闲持剑,与那偷袭者缠斗不止,他用起剑来果然比用刀顺手,只见那长剑在他手中有如银蛇,粘缠在对方的刀上,轻轻一用力,便“嗖”地一声,将那人的刀挑脱了手。   对方连退几步,想要弯腰拾刀,卓应闲便腾空跃起,双脚在树上一踩,借力跳上高空,轻轻一旋身,剑尖向下径直朝偷袭者刺了过去。   聂云汉一边跟自己面前这人周旋,一边分心顾着卓应闲那边的动向。   借着划过夜空的闪电,他见对方身如游龙,衣袂翻飞,淡青色发带随风飘摇,端的是身姿卓然,飘飘似仙,不由勾了勾嘴角。   阿闲果然好功夫。   卓应闲那一剑极为凌厉,在地上踉跄拾刀的人来不及反击,只能慌忙中抬手格挡,剑尖戳中刀身,在上面长长地划了一道,发出令人齿酸的摩擦声。   接着卓应闲就着这力道向后翻跃,稳稳落在地上,此时对手向他下盘挥刀,他连连退步,随后跃起一脚,狠狠踹在那人肩头,将人踢飞出去一丈多远。   天上再次响起惊雷,只不过这次不再干打雷不下雨,豆大的雨点伴着雷声纷纷落下,这片山林瞬间被一片雨幕笼罩,周围什么风声树声,都被“哗哗”的雨声盖了下去。   本就在夜色中难以辨物的几人,此刻险些被这雨点砸得睁不开眼。   聂云汉不欲恋战,想尽快解决眼前的麻烦,他眯起眼,陡然间加强攻势,刀刀都向对方要害处砍去,并无什么花样百出的招式,刀锋凌厉,刀速极快,劈得对方毫无招架之力,节节败退。   “你们是谁?!”聂云汉边砍边问,“到底有何目的?”   那黑衣人不做声,只是拼死扛住聂云汉的刀。   另一边,卓应闲已经彻底占了上风,对方身中多剑,黑衣看不出血痕,但滴滴鲜血落在地上,将集聚的雨水染成了红色。   可惜并无人看见。   卓应闲到底心软,并未下杀招,出手也留三分力,虽然刺了那人好几剑,也没伤到对方要害。   谁知那人不仅不领情,即便脚下血流成河,还要挥刀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遇了什么惨事,一副存心不想活的模样。   卓应闲无奈,抹了抹脸上的水:“这位兄台,你们这到底所为何事?”   对方气喘吁吁,以刀撑地,喘息片刻,正当卓应闲以为他已经不支的时候,这人再次挥刀冲了过来。   “既然这样,我只能说一声抱歉了。”卓应闲挽了个剑花,再次轻巧地将那人的刀挑飞,一剑刺入他的左肋下。   这次他再也没留余力,径直将对方捅了个对穿!   大雨磅礴,天上闪电不断,闪烁的白光将那黑衣人脸上目瞪口呆的痛苦之色照了个清楚,那人双手握住剑身,徐徐跪地,表情极为狰狞。   卓应闲有些不忍看,“噗嗤”一声闷响,他将剑抽了出来,看着那人身下血流蜿蜒,心情感受颇有些一言难尽。   聂云汉那边,偷袭的黑衣人也已体力不支,一个踉跄没站稳,当胸便被劈了一刀,手里一松,单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谁派你们来的?”聂云汉弯着腰,用刀尖拍着那人的脸,声色俱厉地问道。   黑衣人躺在地上只顾瞪着他,一声不吭。   卓应闲浑身湿透,全身衣服贴在身上,也是好不狼狈,刚走到聂云汉身边,便听他轻轻“哼”了一声,低声道:“不说算了。”   接着聂云汉抬刀一挥,“唰”地一声,给那黑衣人抹了喉咙。   此刻雨还在下,但乌云散了不少,山林间隐约透了一缕月光下来,打在聂云汉挂满雨珠的脸上,映出他眼中那一抹狠戾。   卓应闲不由地怔了怔。   聂云汉接着便割去这人的顶发,不见独峪人纹身,又把他上下扒了个干净,也没有什么线索,才回头看了卓应闲一眼。   见卓应闲囫囵个儿的不像有什么问题,他便用下巴冲不远处躺着的那个点了点,问道:“那个死了吗?”   “应该还有一口气。”   聂云汉拎着刀便向那人走去,卓应闲收剑回鞘,跟在他身后。   此人奄奄一息躺在地上,险些快被乱砸下来的雨点淹死,不由地侧脸冲着一边,他听见两人脚步声,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   “谁派你们来的?”聂云汉蹲在他跟前,眼白被雨水浸得发红,配上那阴鸷的眼神,整个人如同从地狱归来的恶鬼,被闪电光一照,甚是骇人,可他的语调又是轻柔的,透着漫不经心的冷酷,“只给你一次机会,想好了说。”   卓应闲站在他背后,看不到他的眼神,但这声调已足够令他齿冷。   如果自己是被审问的人,恐怕在聂云汉面前,撑不过一瞬。   这人现在威压甚重,浑身散发出来的气势实在是太可怕了。   那黑衣人嘴唇嚅动,半天才喃喃发出声响,但是声音细如蚊呐,这雨势虽减,却仍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聂云汉一手按住他肋间伤口,猛地用了力道,疼得那人“啊”地大声叫了起来。   “这不是声音挺大的吗?”他松了手,手掌向上接了点雨水,冲走手上的血迹。   黑衣人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两眼死死盯住聂云汉:“我……我主人……说……问候、问候关……”   卓应闲也蹲下,正想听他说什么,谁知眼前刀光一闪,聂云汉又将此人一刀封喉!   “汉哥……”卓应闲诧异地睁大眼,看着聂云汉紧皱的双眉,“他都要说了,为什么杀他?”   聂云汉手脚熟练地同样割顶发、搜身,仍旧一无所获:“听个开头就知道了,他不会供出他主子是谁的。”   “可那人分明有话要说,为何不听?万一是有用的线索呢?”   “这时候才说的,分明不是什么好话,不是骂人就是遗愿。” 聂云汉站起身,曲起左肘,夹住刀身擦干净,表情很是不耐烦,“就算是线索,对方故意透露给你的,能信吗?”   卓应闲愣愣地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聂云汉转身向那几丈外站着的马走去,话音顺着风飘过来:“走吧,找地方修整。”   这马不愧是宋鸣冲的军马,见多识广,刚才打成那样它都没跑,安之若素地待在树下啃野草。   聂云汉牵着马头安抚了它几声,便翻身上马,见卓应闲虽然跟了过来,但仍旧神色发飘,就像还没回魂似的。   于是他便伸出手:“需要帮忙?”   “不用。”卓应闲一激灵,回过神来,翻上马背。   聂云汉淡淡一勾嘴角,握住马缰绳,一夹马腹,马儿便向前疾驰而去。   两人都浑身湿透,衣服贴在身上极不舒服,卓应闲刻意跟聂云汉的后背保持距离,免得湿漉漉的后背贴着他前胸,透着体温,令人尴尬。   聂云汉因为无法自持的情愫而诸多纠结,又因为自己特意疏远卓应闲因此害得对方不悦而自责,情绪本就压在心口沸反盈天,这赶路还不让人好好赶路,又是被偷袭又是淋暴雨,尤其那隆隆的雷声,晃似义父出事那天的炸雷,令他心绪不宁,逼出了暴虐的一面。   或者说,他本就是这个模样,只是面对兄弟和同胞时才会伪作君子。   有时候聂云汉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对敌时奸诈狡猾、暴戾残忍的那个是他,还是恣意明快、关爱同袍的那个人才是他。   但这两面又都是不可或缺的。   至于在卓应闲面前的温柔体贴,或许都是他想博取对方好感而做出的伪装吧。   反正自己惯会伪装。   要是搁了以前,说不定他不会搞得这么血腥,可能还会照顾一下卓应闲的感受。   但今天他反倒是存着一丝自毁的情绪,想让卓应闲看看他暴虐的这一面,看看他最真实的一面。   在人家心里把自己给毁完了,可能自己也就不再心存幻想了。   谈什么情说什么爱,那些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那些太平无事、清闲自在的生活,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是一个浑身血债,背负血仇的幽魂而已,怎么有狗胆生出这样的妄念!   聂云汉心烦意乱地胡思乱想,卓应闲也一路无话,两人循着山路而下,在雨都快要停了的时候,终于找到一个山洞。   卓应闲自告奋勇去捡柴,可刚刚下过大雨,地上的树枝都是湿的,恐怕根本点不着。但眼下也没办法,他只能胡乱抱了一捆回去,看看聂云汉有没有办法。   汉哥确实有办法,百川带也不是摆设,他从中三下两下翻出来一个鸡蛋大小的铜球并一个小瓶。   卓应闲闻了闻小瓶中的味道,皱眉:“火油?”   “嗯。”聂云汉点点头,把铜球表层半球形的盖打开,露出内部镂空的结构,顺嘴解释道,“这也是义父的妙想,里面装的是火油混合一种特殊燃料,点燃之后可长明不灭。我们赤蚺多在夜外追敌,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生火是最重要的技能,不仅可以御寒、做饭、抵御野兽,很多时候还要用来发信号。”   卓应闲按照聂云汉的指挥,先将树枝上的雨水擦干,接着便将小瓶中的火油先倒在上面,把树枝搭成一堆。   聂云汉将铜球放在柴堆中央,用打火石打出火星,那铜球十分敏锐,只是接触到了一点火星,便“轰”地燃了起来,很快也燎着了树枝上的火油。   “这就等于是把树枝先烤干再点着对吧。”卓应闲盯着那小小的火焰,“看来关老前辈对配制火药也有所了解。”   “制作机关免不了要用这些,义父确实在这方面也算精通,但应该比不上你师父。若二老有幸相见,说不能做出更惊世骇俗的东西来。”聂云汉轻轻拨着火堆,沉声道,“我义父生前总说,若他做的那些玩意不用人力驱动便好了,有这些火啊水啊的产生动力,该能省多少力气。”   “可水火不易携带,即便做出来,也会非常沉重吧,想想仍旧很难实现。”   聂云汉笑笑:“我们不懂个中关窍,自然难以想象。”   山洞很深,两人只是蹲在洞口,此刻火已经点着,就等火势大起来好烤衣服。   聂云汉回头往山洞深处看了看,起身拿起刀:“我去里边探探。”   卓应闲拨拉着柴火,情绪不高地应道:“嗯。”   片刻后,洞里传来拖拖拉拉的声响,他回头看,便见聂云汉拖回来半截干燥的枯木,讶异道:“洞里发现的?”   “这山洞两头通,那头通向峡谷里,枯木就在那边洞口处。”聂云汉坐在一旁,用刀将枯木削成片,投进火中。   那火焰有了干燥的燃料,“轰”地一声燃得大了,颜色变得赤红,卓应闲再一次见到,聂云汉的眼神避了避,似乎不敢看这绚丽的色泽。   若说他眼睛不舒服,倒也不至于这样,刚刚他眼中划过的,分明是一丝恐惧。   作者有话要说:   汉哥:我的心太乱。   阿闲:我看你是欠收拾。 第34章 铜钉   卓应闲心中再次升起一丝疑惑——赤蚺怎会怕火?   “火够大了, 烤烤衣服吧。”   山洞狭窄,聂云汉掏出攀墙绳固定在洞口两壁,变成了挂衣绳。两人将外袍脱去,又拿出包裹里的湿衣服, 全都晾在那根细绳上, 被风吹得飘飘摇摇, 成了一面颇为妥帖的门帘。   聂云汉火力壮,赤膊上阵, 卓应闲身着潮乎乎的中衣,不怎么舒服,也想学他, 但是遭到了阻拦。   不仅被阻拦,还被嫌弃,聂云汉说他体质不够好,这样的天气风邪入侵容易着凉, 自己不想拖个病鬼上路。   两人心情都不怎么样,卓应闲懒得跟他拌嘴,看他在洞口挂衣服。   洞口不够宽, 衣服挂不开,只能一件叠着一件。   看见自己的外袍被聂云汉那件藏青色的袍子压了一半, 卓应闲的心里无端生出一股旖旎的情绪,他迅速把目光从衣服上移开,转到晾衣服的人身上。   之前也不是没看过聂云汉的身体, 但那次是被他身上那些数不清的疤痕所震撼,此刻, 卓应闲却发现这人的身形轮廓很有看头。   侧面看去,聂云汉胸口鼓胀, 腹部筋满脉壮,八块筋肉轮廓清晰可见,宽肩窄腰,手臂肌肉虬结、紧实,充满力量感,被火光一映,皮肤泛着温润的光泽,看得人很想伸手触碰。   卓应闲隐隐记起被他拥在怀中的感觉,那胸膛宽阔,肩臂有力,怀抱中带着温暖的体温,甚至还有那专属于他的洁净气息,就像是被褥在太阳下晒过一天之后的味道,令人安心,甚至……很想就此沉溺其中。   这一胡思乱想,就像打开了某个闸门,卓应闲突然觉得心脏狂跳,恰巧聂云汉转身,他匆忙垂下眼睛,掩饰地拿起手边木柴,往火里扔了一根。   也不知道是不是火焰太过炽热,他现在感觉自己的脸也像烧起来似的,不由自主向后挪了挪。   聂云汉皱眉看了他一眼,训道:“别离火堆太远,小心着凉,身上衣服烤干了再说。”   “哦。”卓应闲毫无立场地又往火堆处凑了凑,心想反正此刻脸红对方也看不出来,也算有恃无恐了。   只不过他觉得某处有所不适,便曲起腿,抱着膝盖,紧紧盯着那摇曳的火焰,做面无表情状,极力掩饰内心刚刚涌起的那股思绪。   聂云汉自己坐在离火堆较远的石台上,与卓应闲之间隔了二三尺远的距离,靠着石壁闭目养神。   两人一时无话,暖融融的火光烤得气氛倒是不错,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驱散了过分宁静带来的尴尬,反而给人享受这片刻安宁的机会。   聂云汉听见火堆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卓应闲动了,但他告诫自己要少关注对方,所以并没睁眼,只是靠耳力关注周遭一切。   过了不知多久,突然一块温暖的布料扔在他头上,一睁眼,原来是自己的中衣,触手干燥,只有下摆还有一点潮,应该是刚刚烤干。   聂云汉看向卓应闲,那人正拨着柴火,无事一般道:“靠着石头也不嫌硌得慌。”   原来刚刚那声音,是卓应闲在帮他烤衣服。   聂云汉心里一暖,穿上衣服,道了声:“多谢。”   “这火铜球用不着了吧?有它在,火焰实在太大,我现在怕一会儿睡着了被火燎着,要不咱把它灭了?”卓应闲没看他,拿一根树枝戳戳那燃烧着的铜球,“这怎么灭呀?”   现在有了干柴,没有那铜球,火势也足够烘衣服取暖,聂云汉想了想,便起身过去,拿两根树枝将铜球取出,往旁边地上一扔:“用沙土一掩火便灭了,凉了之后把盖子扣好就行。”   卓应闲点点头:“倒是方便。”   “‘工欲利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些东西虽不起眼,但与独峪细作作战时,可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我们比他们更胜一筹,多少也有这些物件的功劳。”聂云汉看了眼抱着膝盖用树枝在地上胡乱划拉的卓应闲,“你先睡一会儿,我们轮流把风。”   “好啊。你也坐过来吧,现在火势不大了。”   卓应闲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干巴巴地解释:“我的意思是,火势不大,你坐在那边容易冷,还是靠过来一点。”   聂云汉扭着头,定定地看着他,把他看得心里有点毛。   这人心细如发,必然已经从刚刚那句话中揣测出什么。   “那我不管你了,先睡了。”卓应闲心虚地向后靠在石壁上,双手抱在胸口,头一歪眼一闭,准备睡遁。   下一刻他便听见聂云汉过来的声音,听声辨位,对方应该是坐在火焰的另一边,靠着另一侧石壁。   卓应闲悬着的心刚刚放下,就听聂云汉突然开口:“我不是怕火。”   这话一出,卓应闲的眼睛“唰”地睁开,越过火光,看着对面的人在晕影中面目有些模糊。   “只是觉得这种光很刺眼。”聂云汉低头看着手里随意拿着的一根树枝,“它让我想起义父死的那天。”   卓应闲下意识地屏息,似乎觉得呼吸声大一点都会影响到对方。   聂云汉闭上眼,轻声道:“那日我与义父一起踩中了机关阵,义父是为了救我,才选择了自爆,那些雷接连炸开的时候,我连他最后的模样都看不清。”   只记得火光冲天,艳如云霞,仿佛被义父的鲜血染红似的。   这一番场景日日入他梦来,令他没有一刻敢忘记义父是怎么为了他而慷慨赴死。也是这个场景,让他在那暗无天日的大狱中堪堪吊住一口气,记得自己接下来要为何而战!   他顿了顿,又道:“义父对我恩重如山,平日里待我胜过他亲生儿子平野,现在我却连累平野成了孤儿……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得找到哈沁报仇,生死不论。”   言语简单,坦白到此为止,说完这句,聂云汉便没有再说下去。   卓应闲怔怔地看着他,看他锋利的侧脸被光晕打下一层阴影,凝固着化不开的忧伤,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仿佛多问一句,都是往他心上捅一刀。   慎之又慎,卓应闲才道:“你一定会为关老前辈报仇雪恨的,我相信你。”   聂云汉睁眼看了看他:“多谢。”   卓应闲也没问他们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又是如何踩中的机关阵,他不想再看见聂云汉刚刚的眼神,那种痛苦令他心疼。   于是他换了话题:“今晚袭击我们那两人有些奇怪。如果没猜错的话,他俩应该是某甲的手下,必然是我们在拂沙县的行动惊动了对方的眼线,某甲才派人前来。”   “可某甲分明熟悉你,通过铁鹤卫一事,他也应该知道我的功夫不差。如果是痛下杀手的话,不可能只派两人阻拦。如果不是下杀手,只是传话,为什么他们始终不开口?而且那俩人也根本用不着拼命。”   聂云汉淡淡道:“某甲这么做,无非是混淆视听,不想让我猜出他是谁。如果那两个人直接传话,他知道我自然是不会信的,所以非得要手下演一出亡命的好戏,像是被我逼得不得不开口才说似的。”   “但你……”   “对,我虽然循例要问一问,可不管他们说什么,我最终都不会相信,今日没了耐心,便给他们早早了断。”聂云汉望着火光对面卓应闲柔和的面孔,垂眸道,“某甲苦心安排,才让你顺利把我从棠舟府带出来,他的目的就是让我走到最后一步,与他和哈沁见面。所以,他不会杀我,只会给我线索。”   “但他不敢给线索给得太直接,因为这会影响到哈沁的布局,所以他只能搞这种神神鬼鬼之事,还以为别人参不透。参不透的事儿我不参,我也不会要他给的线索,以免被他牵着鼻子走。”   聂云汉道:“兵不厌诈,自己查出的线索还得谨慎参详,对方送上门来的更不能轻易采信。”   “有道理,各种线索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不小心就着了对方的道。”卓应闲若有所思,“那便不管了,我们自是查自己的,总会逮到哈沁的尾巴。”   聂云汉眼睛弯了弯,似乎是笑了,可是他眼神中并没多少笑意:“不说了,抓紧时间睡一会儿。”   卓应闲依言闭了眼,两人轮流歇息,天色微亮时便收拾了烤干的衣服包裹离去。   本以为是继续上路往五陵渡赶,聂云汉却御马往回走了一段,找到了昨夜被他杀了的那两人。   山路鲜少有人走,昨夜又是一场大雨,出门的人少,现在天才刚亮,想必还没人撞见这一幕,两具尸体依旧躺在原地,没被人动过。   聂云汉是怕昨夜光线暗,又是下雨,有什么线索可能会遗漏,所以特意跑回来二次查看。   卓应闲想起去那冯兄弟家,聂云汉也是晚上查一遍,白天再看一遍,觉得他果然甚是仔细。   “有条件才能这么做,有时候时间只够查一次,那也只能找到什么算什么了。”聂云汉蹲在一具尸体跟前,用刀挑着那人的衣服查看,他不打算让卓应闲翻尸体,没想到对方自告奋勇地冲另一具跑了过去。   卓应闲有样学样,用剑鞘挑了挑昨晚与他对战的黑衣人的尸体,只见那尸身被水泡得浮肿发白,模样甚是可怖。   他皱了皱眉,不去看那张脸,而是把目光专注在别的地方,三两下扒拉,又把尸体转过去,诧异地发现下面有个东西。   “汉哥!你来看!”   聂云汉这边没有发现,他一脚将尸体踹到树下,用那人衣服盖好,然后大步向卓应闲走去。   “发现什么了?”   卓应闲举着一个小物件递到他眼前:“是颗铜钉!”   聂云汉接过铜钉仔细端详,一时看不出什么线索来。   “想必昨晚扒他衣服的时候这颗铜钉掉在了地上,但是夜色太深,铜钉也是深色的,我们才没发现。”卓应闲激动道,“肯定是这人身上带的,要不然好端端一条山路上,怎么可能有这东西?若是工人搬运盖房子的材料,肯定走官道,不会走这小道,对不对?!”   那枚铜钉看去平平无奇,约两寸长,也并不是门上起装饰作用的浮沤钉,看起来就是指普通用来钉门的钉子,聂云汉只觉得模样有点眼熟。   越是这种看似寻常的东西,越难让人发现其中玄机。   卓应闲没得到回应,拉了拉他的袖子:“汉哥,你怎么看?”   “你都说得差不多了,我没有别的看法。”   聂云汉把铜钉收进百川带上挂的小包里,三两下又将这尸体翻了一遍,没再见别的线索,便将尸体踢到路边,与卓应闲上马离去。   接下来又是两日没怎么停脚,偶尔歇息也不过是在路边摊吃碗面,或者在树下小寐片刻,两人风尘仆仆,很快便赶到了五陵渡。   五陵渡位于大曜国土中部,三面环山,一面傍水,整座城被连绵起伏的五座山包围起来,只留下一面毗邻从南往北划过的长河落日河,这一面便成了纯天然的渡口,渡着往来不绝的客商。   由于城外被山包围,所以入城的主路特别狭窄,比一线天宽不了多少,但只要过了这路,进入城门,面前便会呈现出一条笔直宽阔的大路,并行五匹马绰绰有余。   道路两边是错落有致的房屋与商铺,街上人声鼎沸,摩肩擦踵,喧闹声不绝于耳,颇有《桃花源记》中所描述的“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的意思。   卓应闲算是这里的常客,虽然他并不是本地人,很多事也都是一知半解,但比起从未来过的聂云汉,倒是可以冒充半个向导。   两人牵着马走在宽阔的大路上,便走边聊。聂云汉一边听着卓应闲的介绍,一边眼神锐利地扫过目光所及的所有街景。   “这五陵渡因为地形原因,农耕差了些,但由于这周围五座山矿产丰富,算是座宝城,再加上那靠着落日河的天然渡口,整座城靠往来贸易也经营得十分繁荣。”卓应闲道,“由于客商众多,城里客栈林立,招揽客商的酒馆、茶肆、赌坊、妓院也很多,晚上会更加热闹。”   聂云汉听了这话便道:“这么来说,这里不像是桃花源,倒像是享乐窝。交了货的商人必然会拿了钱款四处放浪,恐怕会滋生不少事端。”   “没错,这里确实不算太平。”卓应闲道,“这里打架闹事的事情司空见惯,但是多用钱财能够解决——当地县令惯会敛财,也不愿意得罪这些来来往往的商人,便受人钱财□□,反正这些人都不会久留,他更愿意维持表面上的安宁。这里的衙役吃贿赂吃得也凶。”   “这是必然,不然哪能轮到黑市横行。”   聂云汉看着一个刚从酒馆里出来的男子,此人一身短打,像是跑船的船员,光天化日便喝得醉醺醺的,当街左拥右抱,一手揽着一个风月女子,□□地大摇大摆而过,丝毫不在意这举止是否得体。   路上行人似乎对这种做派见怪不怪,没人多看他们一眼。   卓应闲注意到聂云汉的目光,解释道:“这许是‘水貔貅’的人,整日在船上待得腻烦,上岸必要挥霍放纵,这帮人有恃无恐,干了坏事就跑,平日里大家也都不怎么愿意招惹他们,不然他们躲你容你,你躲他们可就难了。”   “把持漕运的‘水貔貅’?”聂云汉嫌弃地移开目光,“听说他们帮如其名,要价黑得很,只吃不吐,而且雁过拔毛,什么都得捞一笔。”   “嗯,想必你也知道,能把控漕运,这帮人关系能捅到户部去,在银钱面前,只有血红的眼睛,没有良心。”卓应闲冷笑一声,“户部尚书作为皇帝的钱粮官,又掌握民之命脉,可谓权倾朝野,谁敢动他?上面大树稳当当,靠着大树过活的一干虫豸不愁没有血吸,自然欢蹦乱跳。”   聂云汉抿着嘴没出声,朝纲腐烂他也有所耳闻,但他向来不问政事,又久在边关,对不了解的事不便置喙。   卓应闲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汉哥,为这样的朝廷卖命,你不觉得亏得慌么?”   聂云汉听了这话,忽地站住:“我不为朝廷,我为的是大曜百姓。”   如你一般,努力生活着的百姓们。   卓应闲看着他坚毅的目光,顿时后悔,觉得自己那话问得有失公允,仿佛把聂云汉说成了朝廷走狗似的,连忙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其实本来,为朝廷和为百姓,应该是一样的。只可惜现在这个朝廷太让人失望。”聂云汉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神色淡然,“反正老皇帝也要翘辫子了,希望未来新君能好好整治这腐烂的朝纲。阿闲,不必愤世嫉俗,我们所有人各司其职便好。”   拿命去拼的,这般豁达,而自己一个升斗小民,尺寸之功未立,却在这里替他人锱铢必较,相比之下,是自己心胸狭小了。   卓应闲转了话题:“我们怎么联系左哥他们?”   聂云汉从腰间挂着的小袋中掏出寻影转了几圈,却见那圆盘上的指针纹丝不动:“想必是没撒磁石,若是这样,他们一般会在城中最明显的标记物附近留下记号。先带我去五陵渡最大的客栈。”   这最大的客栈名叫鹳雀楼,取自诗人王之涣的诗名,确实华丽至极。   此楼位于城中往来要道,隔着几条街就能望见那五层楼上的斗拱重檐,层层叠叠,煞是雄伟,走到近前一看,这不过是客栈的主楼,楼后有宽阔的院子,院子四周一圈客房,也有三层之多。   楼外一层高墙护着,将这旅人安眠之处与繁华地隔绝开来。   聂云汉带着卓应闲,在外墙找了一圈,很快找到了左横秋留下的记号,顺着记号方向往一处小巷里拐,越拐越偏,始终没有几人踪迹,那记号却在巷尾陡然消失。   正在两人疑惑之时,见有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跟在他们后面,睁着一双葡萄大眼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聂云汉摆出一张凶神恶煞的面孔:“小孩,跟着我们做什么?”   孩童并不怕他,蹲在地上,拿瓦片画了一个跟左横秋所画相同的记号:“你们在找画这个的人吗?”   卓应闲神色一凛:“你为何会画?”   “嘁,那么简单,看两眼就会了。”孩童走到聂云汉近前,从怀中掏出个小物件递给他,“看你像是老大,认得这个不?”   聂云汉接过那物件,瞳孔骤然一缩,面色阴沉地看向卓应闲:“是左哥的!”   作者有话要说:   阿闲:心疼,来抱抱。   汉哥:嘤,天下最好的媳妇。哎,你手放哪……   把五陵渡想象成拉斯维加斯就好啦~   卷一“诡局现”完,开启卷二“红鸾劫”,这个“劫”不是指他俩~但俩人感情线会在此卷有巨大进展,吼吼~ 第35章 游萧   卷二 红鸾劫   卓应闲拉过聂云汉的手一看, 只见他掌心里躺着一个皮制的棕色小球,也就指尖那么大。   “左哥一双耳朵灵巧得很,平日里很注意保护,到了人声喧哗的地方他便会塞上这个。这东西他随身携带, 绝不会丢。”聂云汉皱眉, 看那孩童, “你们把人藏哪了?谁给你的?谁让你等在这儿的?你是谁?说!不然……”   他捋袖揎拳,斗大的拳头在孩童面前晃了晃, 以示威胁。   孩童丝毫不怵,还颇为嫌弃地撇撇嘴,仰着下巴瞅着他:“这么多问题, 先答哪一个?再说了,你问我就答,凭什么?人在我手里,应该你按我的要求做才是!”   “嘶……小崽子, 站着不如我坐着高,还敢跟我横?”聂云汉伸手拨拉了一下那小孩扎的“小丫角”,磨着后槽牙道, “你不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   孩童恼火地躲过他的手, 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比个头有用吗?有本事你自己救人啊!”   聂云汉拎住小孩的后衣领,咬牙切齿:“敬酒不吃吃罚酒,那行, 我满足你这个无理取闹的要求。”   “啊!救命啊!这里有坏人欺负小孩啦!”那孩子被聂云汉揪着后心,面朝大地抓了起来, 他张牙舞爪地挣扎着,像个无法翻身的小乌龟。   卓应闲实在看不下去, 心想这人恐怕没跟孩子打过交道,手段这么野蛮粗暴,便一把把小孩抢过来,托着屁股抱在怀里:“吓着他什么都问不出来,别拿审别人那套审他。”   聂云汉确实不知道怎么对付小孩,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心里还极其不服气:“吓着他?我怎么觉着他就是吓大的,你看他哪点儿害怕!”   小孩冲着聂云汉做鬼脸:“略略略,你一点都不吓人!”   聂千户此刻庆幸自己是个断袖,子嗣断绝,不用跟这种孩童打交道。   卓应闲抱着那孩子,温声道:“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眨巴眨巴眼睛:“我叫游萧。”   聂云汉“哼”了一声:“你对他倒客气。”   游萧瞪着他:“这个哥哥知礼数,不像你,一来就要动粗。”   “你家大人把我兄弟掳走了,还指望我对你有礼数?”聂云汉冷笑,“他们倒也放心,不怕我抓了你当人质?!”   “自然是不怕的。”游萧得意洋洋。   卓应闲阻止他们两个这不存在任何实际线索的对话:“那么游萧,能不能告诉我,你家大人是谁?是父母还是师父?把我们的朋友带去哪儿了?”   游萧偏头看了他一会儿:“好看哥哥,这样问话可不公平。”   “那要怎么才算公平?”   “你也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呀,一问换一问。”   “我叫卓应闲,他叫……”   聂云汉眼睛一瞪:“我是你爹!”   游萧瘪瘪嘴:“我爹可不是什么好玩意,你要愿当,那就随你。”   卓应闲看着聂云汉一张黑成锅底的脸,强忍住笑,继续问道:“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家大人把我们的朋友带去哪儿了?”   “应闲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比我舅舅还好看。”游萧盯着他,细细打量,忽地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但是你别告诉他,这样他会伤心的。”   卓应闲瞠目结舌,聂云汉目瞪口呆。   “这玩意长大一定是个祸害。跟你认识么,就在这乱亲?”聂云汉揪了揪那孩子的小辫,“问你正事呢,快说!”   游萧理直气壮:“我和应闲哥哥都是男子,又不会‘男女授受不亲’,有何不可?”   聂云汉被气得想打人:“说话都快赶上风月老手了,你这兔崽子肯定不是什么清白人家出身!别顾左右而言他,快回答刚才的问题!”   他发觉游萧精明得很,说话滴水不漏,还很擅于回避问题,确实不能把这孩子当普通人,想必家中长辈应该是个江湖老油条。   看游萧这甜兮兮的说话方式,像极了欢场客,可再操蛋的长辈,带这么小的孩子逛窑子的也不多,那这小孩家中多半是开风月场所的,耳濡目染,学了些真假参半的哄人招数,以为这样就会管用。   一张满是稚气的孩子脸,连情为何物都不懂,说的却是这样动听的绵绵情话,观来颇让人觉得诡异。   再看他穿着,虽不是绫罗绸缎,但也不是粗布麻衣,很显然是家底殷实,又因长辈放心他在如此不太平的地方乱跑,不是有护着自己的本事,就是有人在暗中相随。   聂云汉转了转眼珠,将这巷尾情况扫入眼中,此处过于隐蔽,若有人潜在暗处,必然更加谨慎,不会露马脚,不如找机会将其引入闹市再说。   此时卓应闲还没放弃跟游萧纠缠:“你不说一问换一问么,若你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会答你一问。”   游萧想了想:“那好,换我先问。我两问,换你一问。”   卓应闲捏捏他的脸,佯装不悦:“这便公平了?别得寸进尺。”   “你要我说的事,对你们有益处,而我问的,不过是些琐事,自然二换一才划算。”   “行吧,你快问。”卓应闲也有点头疼,从来没见过这么难搞的孩子。   游萧忽闪着大眼睛:“应闲哥哥,你有没有意中人?”   卓应闲垂下眼皮,眼角扫了聂云汉一眼,此人抱臂站在一旁,没有阻止的意思,脸色意味不明。   他抿了抿嘴,简洁道:“没有。”   “太好啦!”游萧非常开心,眼睛笑成两个小月牙,“你喜欢什么样的人,譬如说,好看的?能说会道的?会唱曲儿的?会画画写字的?”   卓应闲:“……”   聂云汉听着这问题,心道臭小孩就是臭小孩,意中人又不是一起过家家的,这分明是找玩伴的标准。   游萧捏了捏卓应闲的耳垂:“快说呀!”   卓应闲叹了口气:“这些自然都好,但还是要看眼缘。”   “这我就放心啦!我舅舅是方圆百里最漂亮的人,谁见了都说跟他有缘!”游萧高兴地拍手,“你一定会喜欢他。”   聂云汉冷笑道:“搞了半天给你舅舅说媒拉纤来了,他这么受人欢迎,怎么还得你个小屁孩帮他找意中人?”   游萧漫不经心地扫他一眼:“你这算是一个问题么?”   聂千户现在想吃油炸小孩。   卓应闲无奈道:“我与你舅舅都是男子,于礼不合。”   想到聂云汉那故意疏远的态度,他重重地强调了“于礼不合”四个字。   聂云汉听了这话,自然充分领略了他的意思,垂下眼不做声。   游萧一副“你真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管他什么礼不礼,情投意合便好,喜欢我舅舅的也都是男子,我觉得你俩很是天生一对。”   聂云汉冷脸道:“废话少说!该我们问了。”   游萧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你这当兵的,脾气怎么这么暴躁?”   卓应闲心里一惊,心道这孩子怎么会有如此眼力?   不过他转念一想,或许是左哥被掳去,搜身时发现了什么线索。   聂云汉不着痕迹,张张嘴,把刚想说的问句改成了否认,冷笑道:“区区一个幼童,还真当自己是江湖百晓生么。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想错了我们可不负责。”   游萧倒也不以为意:“你走路姿势分明就是行伍之人,还想骗谁。你那被抓的兄弟,一进城就鬼鬼祟祟四下打探,行事却又不似普通泼皮。我虽没见过几个当兵的,但是泼皮无赖、地痞流氓见得不少,你们的眼神不一样。推算出你们的身份,很难么?不承认也无所谓,反正这并不重要。在这五陵渡,不管什么出身,人人都一样,守五陵渡的规矩便成。”   聂云汉和卓应闲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心道,左哥他们一进城就让人给发现了?   赤蚺与细作打交道惯了,又久在边关活动,离市井生活实在太远,一不小心,这过于谨慎的毛病反而把自己给暴露了,确实失策!   也是这五陵渡中卧虎藏龙,想必这孩子的舅舅或者家人,是这五陵渡的“规矩”制定者,或者守护者。   既然如此,通过他们,定能找到黑市所在。   游萧见两人不说话,奇道:“咦,你俩不问了?刚才不还是一脑门问题。”   卓应闲看了聂云汉一眼,聂云汉冲他微微颔首示意,转头看游萧:“不想问了。你既证明我兄弟在你们手里,又死活不吐口,也不提谈判条件,诚心耍我们玩是么,老子偏不跟你玩了。阿闲,带着他,咱们到街上遛遛。这小子不是普通人,说不定有人能认得他。”   游萧看出聂云汉的激将法,似乎不屑跟他玩,懒洋洋地揽着卓应闲的脖子:“随便你,走吧应闲哥哥,我带你到城里玩,便宜爹,你可得好好跟着我。”   聂云汉闭了闭眼,把想打这小子一顿的怒火强行压了下去,拉了一把卓应闲的胳膊:“小胖墩这么沉,抱着不累?又不是没长腿,下来让他自己走。”   游萧指了指等在巷口的那匹马:“我要骑大马!”   于是,接下来,卓应闲牵着马,马上坐着游萧,聂云汉面沉似水地跟在卓应闲身边,三人一起……逛街。   游萧极其热情地给卓应闲介绍这个、介绍那个,无所不用其极地渲染五陵渡有多好,似乎是想通过这个把他看上的未来“舅妇”给留下来。   卓应闲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游萧聊着,试图让他多说点。但是这小崽子实在太机灵,仿佛脑子里始终有跟弦绷着,只要遇到可能会说漏嘴的问题,立刻转移话题,不给人任何机会。   聂云汉冷眼旁观,除了讨厌之外,竟起了一丝惜才之心——这娃机警得浑然天成,观察力也强,倒是个赤蚺的好苗子。   可赤蚺……算了,想这么多又有何用。   他一边走一边观察路人表情,想看谁认识游萧,也好顺藤摸瓜,打听这小兔崽子的身份。   谁知迎面而来的所有行人对他们都视而不见,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整齐划一地如同商量好一般。   要说这游萧,小嘴儿能说会道,长得确实不差,也不胖,那是聂云汉故意揶揄他,这孩子白白嫩嫩像块豆腐,唇红齿白,葡萄大眼伶俐可人,眉心一点红痣更是夺目,漂亮得雌雄莫辩,也就从穿着打扮上能分出是个男童。   可这么好看的孩子,坐在高头大马上张扬过市,竟然没人多看一眼?   这实在太不寻常了。   路人们如此反应,不仅说明大家都认识他,甚至还都怕他!   难怪这一路走来,并未发现有什么人在暗中保护,而是这小子有恃无恐!   聂云汉神色阴沉地看了游萧一眼,正撞上游萧向他这边看来,小孩甜甜冲他一笑,说出的话却是欠打:“阿爹!”   这一声叫得脆甜,听着可爱极了,卓应闲觑着聂云汉的表情,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聂云汉眼角抽了一抽,随即换上一张意味深长的笑脸,认认真真地答应:“哎!”   游萧表情一愣,没想到这人还挺爱给人当爹。   “你不是说你爹不是好玩意么。”聂云汉皮笑肉不笑,“早晚让你知道我有多不是好玩意。”   “别生孩儿的气啦,阿爹!萧儿请你吃好吃的,行不?”   聂云汉沉着脸道:“敬谢不敏,你爹我怕吃了拉肚子!”   游萧嘿嘿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卓应闲捣了捣聂云汉的胳膊,轻声问:“接下来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聂云汉眯了眯眼,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哼”了一声,“游街!”   就算在五陵渡里绕一圈,也得把这兔崽子的底摸出个端倪来。   他一直没问游萧他们到底抓了几个人,以免露了底,既然游萧只拿了左横秋的东西,这就说明,或许风姐、戴爷和羽书逃脱了,藏在不知名的地方,只是碍于一些原因,没办法给他发暗号,连寻影也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既然游萧这么显眼,带着他转一圈,或许也能让躲在暗处的三人看到自己和卓应闲,主动来联系。   赤蚺或许对付独峪细作是一把好手,但是强龙不敌地头蛇,他们对五陵渡的熟悉程度还不如卓应闲,连左哥在这都能吃瘪,之后一定得更加小心才对。   卓应闲仰头看了看游萧,忍不住劝道:“萧儿,你与我们素无仇怨,我们来五陵渡也没有旁的事,只是想打探些消息,不如叫你家大人出来好好聊聊?你这样吊着我们,也非君子所为。”   “我又不是君子,我是小孩啊!”游萧冲他咧嘴一笑,“你要答应跟我舅舅相亲,我就带你去见他。”   卓应闲也是莫名其妙,自己脸上难道写着“断袖”二字?怎么一个小孩才看他几眼,就起了这种念头。   不过游萧也非寻常孩童,他表面上这么说,谁知道是不是打着别的主意。   这人家里把左横秋扣下,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说不定对自己和聂云汉也有打算,必须小心为上。   于是他便道:“我自然想见你舅舅,但绝不是相亲。我不……”   “你舅舅要是知道你在街上随便给他拉人,不打断你的腿?”聂云汉揶揄的声音飘了过来,“他不要脸的吗?自己找不到意中人,叫外甥出来强抢良家、咳,那个,强抢良人?”   游萧振振有词道:“我就喜欢应闲哥哥,想叫他做我舅妇,你管得着吗?我喜欢的,我舅舅肯定喜欢!不如这样好了,我把应闲哥哥留下,换你们那个什么左哥,如何?”   “不行!”聂云汉把卓应闲拉过来,抢过他手里的缰绳,跟调换了位置。   游萧看着凑过来的聂云汉,一挑眉:“要当街打小孩吗?”   “老子多余跟你动手。”聂云汉瞪着马上的游萧:“这是人,不是物件,岂能这么交换?!再说你问过人家的意愿吗?小小的孩子怎么一副恶霸嘴脸?”   游萧得意地笑了笑:“哼,有我这么可爱的恶霸么?”   “臭不要脸!”   聂云汉一边走,一边狠狠地刮了卓应闲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怎么这么招人”。   卓应闲才不搭理他那套,敢情这事儿是自己的错?于是缓缓冲他翻了个白眼。   “小弦儿!”   背后突然传来这么一声喊,卓应闲登时愣住,这里谁还会知道他的小名?   马背上的游萧此刻笑容凝固,干巴巴地嘟囔了一句:“完蛋!”   两人同时往身后看,聂云汉正想问卓应闲,此刻也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身后不远一个男人冲他们走来。   那男人二十多岁,身着白袍,长身而立,相貌英俊至极,长眉入鬓,一双桃花源脉脉含情,鼻梁高耸,双唇微抿,面孔上挂着淡淡笑意,看去有种清冽高雅的气质,却又极富魅力。   他如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一般,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正巧一阵微风吹过,使得他行走间衣袂翻飞,宛如谪仙,又恍如一缕春风缓缓飘至。   这么个美人儿在街上走,丝毫不掩芳华,竟也无人敢看,只有聂云汉和卓应闲俩人一脸疑惑地盯着他,这气氛确实有点怪异。   这人对他俩视而不见,径直走到游萧面前:“找了你半天,怎么在这儿?”   他说话语调不高,脸上还挂着微笑,但游萧明显是怕他的,垂着眼噘着嘴,霜打的茄子一般,低声吐出一句:“舅舅。”   “还不快下来?”   游萧瘪瘪嘴,想伸手让他舅舅抱,但小手举到一半又自行放下,知道此时撒娇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便乖乖从马背上爬下来,往地上跳。   卓应闲怕他摔着,一步跨过去,意意思思想扶他一把,但碍于人家长辈当面教子,自己也不好过分干涉。   原来那句“小弦儿”叫的是游萧,卓应闲没想到,这乳名不算寻常,却还能遇上重名的。   而这个大美男,居然就是游萧要给他“拉郎配”的舅舅,客观而言,对方是真好看,臭小子所说不假,就冲着这张脸,恐怕定会有无数人哭着抢着表示跟他“有缘”。   卓应闲盯着他一直打量,总觉得这人似曾相识。   不过美男子并没什么礼貌,拉起游萧的小手就要走,完全没有跟聂云汉和卓应闲打招呼的意思。   “咣当”一声,聂云汉的刀出鞘,冰冷刀锋横在那人白皙修长的脖颈处,冷冷道:“这位兄弟,没这么办事儿的。”   谁知,他话音未落,过往行人中立刻站出几名穿着打扮各不相同的汉子,手中各色兵器嘁哩喀喳也全都出了鞘,将他们几人团团围住!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可太喜欢游萧了……   预告:这卷会有很多新角色出场~ 第36章 苗笙   刚刚看这男子英俊潇洒, 气质不凡,又见卓应闲盯着他眼神都不带转一转的,看得痴了似的,聂云汉就气不打一处来, 再加上这人好看归好看, 却实在太目中无人, 还有可能是抓了左横秋的幕后主使,令他憋了半天的火气窜了足有三丈高。   看他走路姿态, 不像是习武之人,这样的人竟然把左横秋给拿住,不是用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 就是手下有能人异士。   苦苦寻这游萧的身份寻不到,这个传闻中的舅舅倒是主动送上门来,自然要抓着他好好问问。   只是没想到,这家人有恃无恐的原因竟是如此, 敢情这五陵渡里到处都埋伏着他们的打手!   此刻场面陷入僵持,那美男子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看向聂云汉的眼神却是冰冷的, 含着不可一世的傲慢。   游萧紧张坏了,看来是真的很疼他舅舅, 握着小拳头冲聂云汉大喊:“你把刀拿开,快点拿开!”   聂云汉自然不搭理他,眯着眼细细打量着这位舅舅, 俩人都不说话,面对面参禅似的, 仿佛是一种无声的较量。   周围几个打手一围上来,卓应闲的剑也出了鞘, 此刻警惕地环顾四周。   游萧见聂云汉不理人,过来抱住了他的腰,央求道:“应闲哥哥,你们别伤我舅舅好不好,他不会功夫的……”   卓应闲只是垂眼看他一眼,目光仍旧移回面前打手身上:“萧儿,是你们为难我们在先。”   “那……那你们有话好好说不行吗?何必动刀动枪?”游萧仰头看他,“你看看我舅舅啊,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这话一出,那位舅舅想必是觉得丢脸了,垂下跟聂云汉对峙的眼眸,忍无可忍道:“游萧!”   游萧不为所动,拼命拉着卓应闲的手腕,一张白玉似的小脸急得通红:“应闲哥哥,你劝劝我便宜爹,让他别伤我舅舅!”   卓应闲想了想,扭头看那美男子,目光在他脸上流连了一会儿,欲言又止。   聂云汉一见他打量这人的眼神就觉得别扭,主动道:“各退一步,你让你的打手收起兵器,躲远点,我也收刀,咱们好好聊聊。”   那美男子冷冷瞟他一眼:“我没什么事要跟你聊。”   这人简直油盐不进,饶是聂云汉很有耐心,此刻也不由焦躁起来。   “我兄弟被你抓了,总得有个说法吧?”他缓缓转了转刀锋,离那脖颈远了些,算是奉上一点诚意,“不知道你是做什么行当的,总也不会养闲人,留着我兄弟也不能吃肉,那到底怎么才肯放人,不谈谈么?”   “若我偏爱吃人肉呢?”美男子勾起嘴角一笑,眼波缓缓从聂云汉的脸上刮过,此刻他的笑容跟什么春风拂面丝毫没了关系,而显得妖邪诡异了起来。   聂云汉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心道游萧这兔崽子难缠果然是从他舅舅身上学来的,这人不会功夫,却地位卓然,想必有的是手腕。   这时卓应闲突然将剑收回剑鞘,转身冲美男子拱手做礼。   聂云汉:“……”   “公子看着面善,像我一位故人。”卓应闲看着对方,神色淡然,“不知……”   那美男子冷冷打断:“省省这一套吧,这话对我没用。”   卓应闲不以为意:“那请问阁下,身上用的香囊里的香料,可否是‘有所思’?”   还没等美男子开口,游萧诧异的表情在脸上一闪而过。   卓应闲看着对方,没注意到,聂云汉不经意地一瞟,倒是捕捉到了小孩这一瞬间的疏漏。   他不禁在心里嘀咕:难道以前真认识?若是相见不相识,应该不是近些年的交情,那或许是他被云虚子救出之前?若要是这样,难不成这美男子是名小倌?那游萧先前的种种做派倒也说得通了。   只不过,一名小倌在五陵渡能有这么大的阵仗,莫非是傍上了什么高枝?   这高枝不会跟独峪人有关系吧?不然为何要抓左哥?   美男子眼中微微浮起一抹疑惑的神色,他右手二指推开聂云汉的刀锋——敢情人家就没把聂云汉的威胁放在眼里——走到卓应闲近前,微微眯起眼睛看他:“你在哪里闻到过?”   那神情不是紧张,倒似迫切。   卓应闲盯着他的眉眼仔细打量,片刻后才试探地问道:“阁下是否叫苗笙?”   那人听到这名,神情突然一滞,接着便目露凶光,向前踏了一步,揪起卓应闲的领口,低声道:“你是谁?”   尽管他不会武功,聂云汉还是不由自主想要上前,却被卓应闲伸手阻止。   游萧拉着那人的袍子:“舅舅,应闲哥哥不是坏人。”   “我不认识叫什么应闲的。”那美男子眉间仿佛落了冰霜,“这名字我许久不用了,你如何得知?又为何而来?说!”   卓应闲此刻轻轻笑了起来:“你自然不认得叫‘应闲’的,但你应该认得另一个叫‘小弦儿’的,对吧?小笙哥哥。”   这声称呼实在太过亲昵,叫聂云汉听得极为不适,但那美男子的神情却突然间由怒转喜,微微勾起嘴角,笑成春花一朵:“你是小弦儿?”   游萧好奇地插嘴:“应闲哥哥也叫‘小弦儿’吗?跟我一样是弓弦的‘弦’字吗?”   “对,就是用他的名字给你取的乳名。”苗笙笑盈盈地说,目光不曾离开过卓应闲的脸。   聂云汉一怔,心道,这得是什么交情?怎么没听阿闲提过?   卓应闲正有此一问:“为什么用我的名字?”   苗笙垂手按着游萧的发顶,笑道:“因为我认识的人当中,就属你命好,能从柳心苑逃出去。”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卓应闲现在的模样,笑容更甚:“看你现今这样子,我果然没猜错。你当时才十二,这么多年过去,果然人出落得更标致。”   “刚刚见你,我只觉得眼熟,虽然那会儿你已经十六,容貌已长成,现在看变化不大,可气质情态都不太一样,我一时真不敢认。”卓应闲欣喜道,“要不是闻出了‘有所思’,我定不敢确认是你。这么多年,你还是只喜欢这一种香。”   苗笙神色黯然一瞬,很快便恢复镇定自若的模样:“我这人念旧。”   聂云汉在旁边“咳咳”咳了两声,试图提醒卓应闲,自己还在呢。   卓应闲当即反应过来,扭头对他道:“汉哥,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师父救我那天,原本是要去柳心苑听曲儿的?那个声名远扬的小唱,就是小笙哥哥。”   苗笙淡淡道:“那是恩客们谬赞。”   聂云汉可没他俩这么高兴,冷冷一拱手,算是见了礼,当即便道:“既然是旧相识,不知道苗公子能不能放了在下的兄弟?”   卓应闲也恳切道:“左哥是好人,你们想必是有什么误会。我们这次来五陵渡只不过是想打探一些事情,别无他意。小笙哥哥,能不能放了他?”   听了这话,苗笙脸上的笑意敛去不少,淡淡道:“不如先跟我去舍下,再议此事。”   卓应闲看了聂云汉一眼,见对方点头,才对苗笙道:“好啊,难得遇见故人,正好与你叙旧。”   苗笙抬手一挥,围在他们身侧的那帮汉子便“哗啦”一下散去,混入人群当中很快消失,就连聂云汉的眼力一时都无法分辨他们各自的位置,就仿佛这些人从未存在过似的。   这等“大隐隐于市”的本事可真是厉害,饶是聂云汉也不得不咋舌,看来赤蚺还是自视甚高了,高手在民间呐!   苗笙伸手轻揽卓应闲的后背,带他向前走去:“一别多年,真是认不出你来得了。你可不知道,当年你失踪之后,那老鸨急坏了,快把整个城都翻了一遍……”   聂云汉看俩人边聊边走,完全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不由有些郁闷,伸手抓住正想要追上去的游萧的后领子:“小短腿,追什么追?没看你舅舅不爱搭理你了么?再说,就你这样能跟上他们?乖乖骑马吧!”   “我舅舅才没有不搭理我!他就是看见应闲哥哥高兴!”游萧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身子一轻,原来是聂云汉把他抱起来,放在了马背上,他得意洋洋地说,“你看我没说错吧?应闲哥哥跟我舅舅一定投缘,谁想到他们俩还是旧相识呢?!”   聂云汉牵着马,面色阴沉地跟在卓应闲和苗笙身后,看着他们聊得投契的样子,心里着实不爽。   是啊,人家还用阿闲的小名给自己外甥取乳名呢。   前边苗笙说的话顺着风飘了过来:“虽然有个丫头撞见那个爱欠账的人翻过墙来,推测必然是他把你带走的,但老鸨不知道这人是谁,用的名字也是假的,根本查无可查!”   “那是自然,我师父是个道士,出门喝花酒听唱曲儿不会用法名,肯定编了个阿猫阿狗的化名,老鸨自然找不到。”卓应闲说起师父,心里挂牵,面色不由沉了沉。   苗笙并没注意到他神情低落,继续回忆旧事:“当年前前后后找了你三个月,最终仍没有消息老鸨才作罢,一直嚷嚷着赔大了。你可不知道当时我们这些人有多羡慕,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福分被人救出生天。”   卓应闲看了看他:“看你现在过得也不错,是不是早就离开柳心苑了?”   “是好是坏只有自己心里知道。”苗笙淡淡道,“但我没你幸运,干的还是本行,即便是自己做老板,还不是被人看不起。”   他边说着,边回头看了一眼聂云汉,问卓应闲:“这是你相好的?我看他对你倒是很紧张。”   卓应闲哽了哽,摇头道:“不是,我就是拜托他帮我去救师父。”   聂云汉支着耳朵想听他们两个聊什么,但两人说话声音都小,他隐约只听见了“相好”的两个字,然后就看到卓应闲摇头,心里就像被谁捏了一把似的,别扭得难受。   他仰头看马上的游萧:“哎,小孩,你们家到底做什么的?”   游萧骑在马上,目光紧紧跟着苗笙,仍旧没有放松警惕:“跟着我舅舅走不就知道了么——对了阿爹,你不说我坐着还没你站着高么?现在如何?”   他一边说,还一边拿小手比划了一下俩人的高度落差,神情十分得意。   聂云汉斜睨他:“小兔崽子还怪精明,到现在都不松口。那我问你,苗笙是你亲舅舅吗?为什么说你亲爹不是玩意?这是你自己的事儿,总能告诉我吧?”   游萧迟疑了一会,认真道:“这也没什么不能跟你说的,反正大家都知道。三年前我爹把我卖进红玉楼,那会儿舅舅心疼我,带我逃出来了。他是我救命恩人。”   “三年前?!你现在多大?”   “我八岁啦!”   聂云汉一口气堵在肺管子里喘不出来,憋得难受极了。   “红玉楼”这名一听便知道是风月之地,也难怪苗笙也给游萧取名“小弦儿”,原来只因他与卓应闲有着相同的境遇,希望他也能像阿闲一样,复归自由。   聂云汉知道民生凋敝之时,卖儿卖女不鲜见,纯属无奈之举,可这都是什么狠心的爹,将这么小的孩子卖到风月场所去?   就因为那里出价高么?   聂云汉是在爹娘宠爱下长大,即便后来成了孤儿,也有义父视如己出,他从小到大没缺过来自于长辈的疼爱,想想自己所得的这一切,阿闲和游萧却从来没享受过,他就打心眼里替他们心疼。   可苗笙他们,哪一个是心甘情愿做这行呢?哪一个不让人同情?   他能将游萧救出来,恐怕也是不想对方步自己后尘吧。   想到这,聂云汉看了看游萧,声音也软了下来:“过去的事早点忘干净,也不用恨你那狗爹,他都不配叫人恨。你还小,将来还有更好的日子要过。”   游萧坦然道:“那是自然,跟红玉楼里其他小孩相比,我已经很走运啦,恨什么恨,开心都来不及。就是苦了舅舅,他为了救我受了很多罪,所以我要好好孝顺他。”   所以就要给舅舅拉郎配?聂云汉苦笑,这倒是真孝顺。   卓应闲跟苗笙边聊边走,也试图打听些消息出来,可游萧是苗笙一手教出来的,都能做到滴水不漏,更何况苗笙本人。   他总能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拉到一边,只跟卓应闲聊些旧事。   卓应闲的心思同游萧一样,只因觉得自己已经比同样被卖进柳心苑的孩子走运多了,所以倒从不曾恨过什么,对曾在柳心苑的那两年也没觉得有什么难以启齿。   况且苗笙也是同样的出身,他若避讳,岂不是给人难堪?   于是苗笙说旧事,他也就听着,既然要打感情牌救左横秋,那就得把感情铺垫到位。况且他当年是真的很佩服苗笙,多年后再次相见,他对苗笙的现状也很是好奇。   说起来,其实当年两人相交时间并不长,当时苗笙刚被转卖到柳心苑也就几个月,很快声名远播。卓应闲和其他几个孩童那时候羡慕人家有这一技之长,走到哪里都被人捧着,还能卖艺不卖身,出于普遍的慕强心理,几人也都爱围着苗笙转。   苗笙偏巧与卓应闲很投缘,常与他私下一起玩。况且那会儿卓应闲一心要成名,好叫自己不再被欺负,便经常虚心向苗笙请教,得了他不少指点。   也正是这样,那日他才站在水缸边练小曲,才被他那老不正经的师父惦记了,顺手将他救了出去。   听到这,苗笙不禁笑了:“后来他让你给他唱了么?”   “唱个屁,一开始我死活不肯,后来想唱的时候突然变了嗓,就不能唱了。”卓应闲看向苗笙,“你那会儿一直没变嗓,是因为吃了药?”   “嗯,吃了几年,后来才慢慢停了。”苗笙淡淡道,“江湖代有才人出,自有后来人赶上,况且年龄一大,没有那些新来的鲜嫩可口,我又不肯卖身,谁还愿意多看一眼呢,只能自己另谋出路。”   说到“出路”,卓应闲很自然地问道:“小笙哥哥,现在在五陵渡,你以何为生?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苗笙看了他一眼:“我若还是做本行,你会瞧我不起么?”   “当然不会!”卓应闲立刻道,心里想着,只会更心疼罢了。   “倒也不必替我难过。”苗笙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微微笑道,“我只不过是从被欺压的,变成欺压别人的。方才你说来过五陵渡几次,可曾听说这里最大的风月之地?”   卓应闲想了想:“绿绮琴?”   苗笙点头:“是我开的。”   作者有话要说:   疑似情敌有钱有势,跟阿闲还是旧友。   汉哥:宝宝心里酸,但是宝宝不能说。   阿闲:听说有人要保持距离来着。 第37章 大宅   卓应闲不禁讶然, 想刚刚那被人围攻的阵势,也能猜到现在的苗笙今非昔比,肯定是权钱在手,但并没有料到那“绿绮琴”竟是为他所有。   “绿绮琴”性质比较复杂, 既有小唱, 也有不少妓子, 想必是能更多地招揽客源。   不仅有皮肉生意,里面还有个规模宏大的赌坊, 市面上见得着的玩法这里都有,可令来宾尽欢,也更能捞钱。   但除了这些下九流的买卖, 绿绮琴还有些颇为高雅的表演,他们养了几个舞团,每日也会有些演出。听说有时候县令大宴宾客,也会选择这里, 并没有人在乎这地方体面不体面。   至少从排场和价格上来说,都是相当体面的。   县令虽为父母官,可他招待的那些人, 都是江湖草莽,甚至是各个行业的翘楚或者行霸, 若不来这儿,人家还觉得被怠慢了呢。   都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想在这五陵渡稳坐县太爷的宝座,那就不得不向这些人屈服, 按他们的规则说话。   不过这帮人比普通地痞流氓格调稍微高那么一点,讲究有钱大家一起赚, 想必这县太爷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委屈。   苗笙看到卓应闲的表情,便知他对绿绮琴的情况了解不少,莞尔一笑,便也没多解释,而是道:“现在人人只知我名叫‘苗千里’,但凡还叫我‘苗笙’的,不是昔日仇敌,就是故旧,而我又哪有那么多故旧,所以刚刚没认出你之前,过分紧张了。”   况且对他所用香囊香味熟悉的人不少,但知道这香气名字的并不多,且其中大部分都成了仇人。   “人之常情,刚离开柳心苑的头一年,我也是只惊弓之鸟。”卓应闲道,“唉,只可惜我每次来五陵渡都是匆匆离去,要不然我们可能早就重逢了。”   苗笙抿唇,笑而不语。   卓应闲饶有兴致地问道:“‘绿绮琴’这名字取得很特别,以前听说时便觉得与众不同,比那些什么楼什么苑的要强多了。你是怎么想到的?”   几人经过路边一株海棠树,忽有朵花从枝头脱落,恰好飞到苗笙发鬓上,而他全然不知。   卓应闲本想替他摘掉,却看他这侧颜被海棠点缀得更加生动,二者相得益彰,不忍破坏,举起的手复又放下。   跟在后面的聂云汉见了,想起自己曾为他簪的那朵芍药,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游萧完全没有考虑他的心情,欣喜地叫道:“阿爹,你看我舅舅和应闲哥哥多般配!”   聂云汉悻悻:“你懂什么叫般配?!”   苗笙并未意识到卓应闲的动作,他恍若出了神,片刻后才道:“还记得之前教你背过的《有所思》么?”   “自然记得。”卓应闲想了想,突然明白,笑道,“原来如此。”   那是苗笙当年最爱的诗,是卢仝写的那首,特意教给卓应闲。他说自己喜欢的香囊便是以此命名,因为那香是梅花香,而《有所思》的最后一句便是“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当时的小弦儿看他小笙哥哥什么都好,自然会把对方教的东西背得滚瓜烂熟,这会儿想想,其中一句“含愁更奏绿绮琴,调高弦绝无知音”便应是这馆名来历。   他忽地又想到当中另一句,不由问道:“那你的名字……”   “‘翠眉蝉鬓生别离,一望不见心断绝。心断绝,几千里?’”苗笙笑笑,“被你看出来了?见笑。”   卓应闲那时少不更事,就记得苗笙念这首诗的时候表情甚痴,现在想起,心底倏然一动,问道:“小笙哥哥,这首诗,是不是你意中人赠你的?”   不然怎么事事都以这诗中内容为名?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在惦记,情之一字,居然令人如此念念不忘?   “什么意中人,只是特别喜爱这首罢了。”走到一处大院门口,苗笙停下脚步,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便是寒舍了。”   游萧坐在马背上大喊:“光叔,我们回来啦,快开门!”   大门“吱呀”应声而开,一个五十多岁的家奴迎了出来,殷勤地喊道:“主人、小少爷回来了?哟,有客到?”   苗笙点头:“嗯,吩咐厨子多做几样菜,给我故交接风洗尘。”   光叔一边应着,一边接了聂云汉手里的缰绳,待几人进门后,他才牵着马进去。   游萧还在马上坐着,一脸不过瘾的样子,看来是非要到最后一刻才肯下来。   聂云汉回头瞅他一眼:“你可别摔了!”   “放心吧阿爹!”   这小子越喊越顺嘴,聂云汉甚是无奈,他觉得自己也答应得越来越自然。   这一分神,卓应闲和苗笙已经走得远了,聂云汉赶紧跟上,同时打量这座宅院。   苗笙谦称“寒舍”,着实过分谦虚,这宅子至少五进,高墙大院,看不太分明,像聂云汉他们这种普通出身,搞不好进去能迷路。   这家也就苗笙和游萧住,顶多佣人多一点,但这宅院几乎能住得下一个百户所的兵,现在就住这几个人,也实在太浪费了,想必大部分房间都空着,晚上不觉得吓人么?   也不知左哥会不会被关在这儿?   或许苗笙置办这么大的宅院,便是为了故布疑阵,好叫人不知道他到底住在哪间——看他这派头,恐怕五陵渡里惦记着要他不得好死的人肯定不在少数。   苗笙也没带他们观赏自己的大宅院,径直把人领到了正堂,然后叫来几个杂役,叫他们带着聂云汉和卓应闲去客房修整,稍后共进晚膳。   聂云汉有话想问卓应闲,也就没急在这一时,两人从善如流地跟着杂役去客房,又是穿过了几重厅,进了一处偏院。   这院子打理得甚是漂亮,走廊里雕梁画栋,一排客房整整齐齐,看着颇为幽静,但也不知道是苗笙有心还是无意,将卓应闲安排在了走廊第一间,聂云汉则在尾端最后一间。   虽然中间只隔了几间房,相距并不远,但这么安排是不是有点过分?   聂云汉便直接开口问那杂役:“为何两间房不挨着?”   杂役弯腰拱手,回话道:“刚刚主人吩咐过,说卓公子怕憋闷,所以安排到头上这间,够敞亮。聂公子行伍出身,休息时可能怕吵爱静,就给您安排到最里头了。”   “他倒是想得周到!”聂云汉不禁有些阴阳怪气,心道这特意强调我和阿闲对居住环境要求不同,是何用意?   杂役听不出这腔调,只顾客气:“两位公子满意就好。”   聂云汉从牙根儿里搓出一句:“满意得很!”   想必那酸味儿把卓应闲给熏着了,他主动道:“不必了,聂公子还是住我旁边那间吧,他倒没那么爱静。”   何止不爱静,想起头回见的时候,那人跟那树上的鸣蝉似的,叽嘹起来没个完,倒是现在沉默多了。   杂役道:“随公子们的意,房门没锁,直接进去就可以,一会儿小的把行李给您送过来。再有什么需要您二位尽管吩咐。”   卓应闲拱手道:“没别的事了,多谢。”   见那杂役退出院子,两人才各自进了屋。房间颇为宽敞,窗明几净,看来也是每天都有人洒扫的。   过了一会儿,杂役果然把行李送来,一时分不出谁是谁的,就直接都送去了卓应闲那屋,顺道添了茶水离开。   聂云汉闻声闻声过来,粗粗看了行李一眼,便知没人动过,放下心来。   不过这并不代表什么,苗笙若是有心对他俩下手,也不用急,反正两人已经进了这深宅大院,已成羊入虎口之势,以少敌多,他们未必能占得了便宜。   若要是别的情况,聂云汉未必会答应进到对方的院子来,但从先前两人对峙可以判断,苗笙这人是个软硬不吃的,硬撬肯定撬不开他的嘴。   五陵渡大家都不熟,这地儿又龙蛇混杂,就算没有苗笙,说不定还会碰到别的硬茬,现在既然卓应闲与苗笙有旧,说不定是个机会,只能冒险跟进来了。   俩人衣服原本打包在一起,这会儿分房住,卓应闲便打开包袱,将聂云汉的衣服挑出来。   聂云汉一屁股坐在桌边,借着倒水喝,不看人家脸,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俩叙旧,都聊了些什么?看着有说有笑挺热闹,问没问左哥的情况?”   “问了,他没说——哎,这衣服有点潮,你拿回去再晾晾。”卓应闲低着头,也没看他。   “这点事,啧,搁你这晾不就行了,别分了,衣服都放你这。又不是住店,什么情况还不知道,不用这么仔细。一会儿干了还是打包起来,说不定随时得跑。”   卓应闲这会儿看了他一眼:“你信不过小笙哥哥?”   “他把左哥抓起来,到现在也不给句实在话,亏你俩还是故交,连这点诚意都没有,我凭什么信他?”聂云汉不爽地说,“能不能别叫他什么‘小笙哥哥’,不觉得幼稚?”   卓应闲心里冷笑一声,坐了下来,淡淡道:“啊,对,他现在叫‘苗千里’。”   聂云汉心道,什么千里万里的,都不能信,人心隔肚皮,这么些年过去了,谁知道这人现在安的什么心。   但他没说出口,觉得要这么说了,显得有点不大气。   算了,小人还是自己来做,只管看顾好阿闲,尽快找到左哥他们的下落就是了。   “哦。”聂云汉也不咸不淡地应着,“他这阵势,在五陵渡算是一霸了吧?”   “是不是一霸我不知道,但确实有点影响力。”   以前聂云汉但凡倒水,都必定会给他也倒一杯,现在自斟自饮得倒挺快活。卓应闲心里暗暗骂了句“小心眼”,便也自己拿了个杯子,拎着壶倒水喝,顺便三言两语地把苗笙跟他说的情况交代了一遍。   聂云汉一听,脸色阴沉了下来:“能在五陵渡做这么大的买卖,他的背景肯定不简单,那这事儿恐怕就复杂了,也不知道抓左哥是他的意思,还是他那背后之人的意思,难怪他什么都不说。”   “当务之急,是得打听出来到底是左哥一人被他抓了,还是风姐他们也在他手里,然后再想下一步的计划。”卓应闲慢慢啜了口热茶,垂着眼帘,“一会儿我跟他多叙叙旧,看看能不能探听点什么出来——你放心,今晚我就跟他秉烛夜谈,不会虚耗时间。就算我不在乎左哥他们,也着急救我师父。”   氤氲的蒸汽里,他的眉眼略有些模糊,看着竟多了那么一丝委屈,聂云汉听他这么说,心里就别扭得紧:“别这么说,我没有怀疑你。”   “我知道,不过是想提前把话说明白,不想你误会。毕竟你们是同袍,而我只是一个外人,与你们也没什么情分。你若是担心我不着急他们的性命,那也情有可原。感情这东西,向来最靠不住,只有利益一致,才能令人信服,不是么?”卓应闲把茶杯放下,一张笑脸盈盈看着聂云汉,“我只是表一下我的真心。咱们一起行动,心里自然不能有龃龉。”   聂云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眉目深沉:“阿闲!我说待你如兄弟,就绝不会疑你,你这样是看轻了我!”   卓应闲轻轻挣开他的手,轻声道:“是我小人之心了。只是昨日以来心思颇有些不稳,难免胡思乱想,汉哥见谅。”   “你……我不是……我没……”聂云汉张口结舌,发现这小狐狸还真是会拿捏人心,定是察觉到自己故意疏远他,逮着机会这么戳两刀,令自己既无法解释,又无法反驳。   卓应闲看着他发窘,心里没有以前逗弄他的快意,反倒莫名失落,起身道:“快到晚膳时候了,我们去前厅吧,免得让主人家等着。”   聂云汉跟在他身后,想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最终悻悻垂下:“阿闲,你不用跟苗公子秉烛夜谈,他若不想说,你就是和他聊三天三夜他也不会说。”   卓应闲门开了一半,回头看他:“你有别的办法?”   “他是你的旧友,也不会功夫,况且他跟左哥也没私仇,定是出了别的岔子才会这样,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看在你俩交情的份上,我不会伤他,但可能会用点别的手段。”聂云汉认真地看着他,“所以先跟你讨个商量,若我跟他来硬的,你能不能别生我气?”   见一向做事决断的人如此小心翼翼,卓应闲刚刚那分失落陡然加剧,令他埋怨起自己来。   怎么就这么小心眼?以前是恣意惯了,整天野着也没人管,可现在不一样,有重任在肩,可不能再这么任性。   即便气不过聂云汉现在的态度,那也是私事,私事与公事不能混为一谈。   “汉哥,我知道你有分寸,如何做你自行斟酌便好,我都听你的。”卓应闲下意识地抠了抠门,道,“小笙……苗哥不是坏人,他可能另有苦衷。”   “单凭他能把游萧从红玉楼救出来,他就一定不是坏人。”聂云汉把他的手从门上拿下来,扫了一眼他的指尖才松开,推他出了门,“这你还不知道吧……”   两人关好屋门,向院子外走去,卓应闲得知游萧跟自己际遇相仿,不由唏嘘:“要是那红玉楼老板知道是苗哥干的,恐怕不会轻易饶了他,天知道他后来付出了多大代价。”   出了院子没走几步,聂云汉就成功“迷路”了,拉着卓应闲左转转右转转,念叨着“大宅子就是麻烦”,却还嘴硬,死活不承认自己迷路,非要坚持按自己的方向走,眼睛忙活着四下打量,暗暗把路径记在心里。   卓应闲一看便知他在干什么,不由失笑,只得配合着他演戏,多绕了几圈就开始闹脾气,假装恼火甩开他的手:“你到底认不认得路?!走这么半天,几个院子都该逛出去了!”   “当我没见过世面么?还能在人家院子里迷路?”聂云汉不服气地说,“我不过就是觉得这里好看,想多转转!”   他转头见四下无人,又见天色发暗,便冲卓应闲使了个眼色,让他帮自己放风,接着脚尖轻轻一点,纵身跳上了一侧的屋顶。   这排厢房比旁边的厅堂略矮,站在屋顶伏低身子,能被厅堂房檐掩住身形,聂云汉打算趁这个功夫观察一下这宅院的全貌。   他堪堪伏稳,便慌忙向后院扫去,望去全是一排房顶,倒是几重厢房后,在宅院的西南角有一处林园,树木高大,树冠茂盛,将那角落掩盖得严严实实,天色越发黯淡了,看不透那里有什么,只是黑压压的一片。   只说是园子也能解释,但分明也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如果那苗笙坚持不吐口,聂云汉决定,无论如何也得将这所宅院翻个底儿朝天。   卓应闲仰头看看他,又怕他被人发觉,有些沉不住气,不住四下张望,还配合地夸张道:“别瞎转了,天都黑了,再转下去更看不清路。”   “天色已晚,该给聂公子掌灯,免得劳您大驾,还得上屋顶探路。”   声音从他们背后方向飘来,聂云汉和卓应闲一个在房上,一个在房下,回头循着声音望去,见苗笙就在不远处,徐徐摇着折扇,笑吟吟地向他们走来,两人心里俱是一惊。   这人明明不会功夫,却怎么能将呼吸和脚步声都隐匿得这么好?!   作者有话要说:   阿闲:要做个成熟的男人。   汉哥:心又乱了……   左横秋:老铁你们还行不行? 第38章 夜探   事已至此, 聂云汉想藏也藏不了,只能悻悻从房顶跳下。   比起他来,卓应闲更尴尬,想想自己刚才的假模假式或许已经被苗笙识破, 就有些无地自容。   苗笙对他的窘态视若无睹, 也对聂云汉的逾矩行为丝毫不介意, 走到近前,对他们二人歉意道:“是在下的疏忽, 刚刚就该先带小弦儿和聂公子在院子里转转,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聂云汉打量着他,觉得这男子的确美, 行走间如同一幅会动的画卷,光看他一笑,仿佛世间烦忧都能消失殆尽似的。   言谈举止间不带任何情绪,永远淡雅, 永远得体,但也让人觉得城府颇深,谁也看不透他人皮下的真心是什么。   能玩转这行的, 相貌好自然是优势,再加上善于攻心, 难怪能将风月场所经营得风生水起。   聂云汉假装好奇道:“苗公子怎知我们在这儿?”   苗笙笑道:“刚刚杂役说去你们院中发现人不在,我就猜你们可能……出来欣赏我的宅院了,便匆忙赶来做个向导。”   这话又是打太极, 并没回答聂云汉的问题。   卓应闲赧然,还是坚持“迷路”的说法:“苗哥, 抱歉,其实是我们迷路了。”   聂云汉唱白脸, 自然满脸不爽抱臂站在一边,嘟囔道:“就这还能让我迷路?”   苗笙敏锐注意到卓应闲对他的称呼变了,淡淡一笑:“今天天色已晚,还是先去用膳吧。明日天光大亮,才好逛园子看风景。”   卓应闲惦记着聂云汉说要“来硬的”,也不知他具体有什么做法,怕他当场翻脸,不由悄悄觑了他一眼。   聂云汉那脸就跟书本似的,前一刻还满面乌云,听苗笙这么说,接着又翻到了爽朗的一面,走过来毫不认生地搭上他的肩膀,旧友一般道:“多谢苗公子热情款待,我就随我们阿闲沾个光了!”   三人进了饭厅,就见一个小人影忽地冲过来,“扑通”一下抱住卓应闲的腰,开心地大叫:“应闲哥哥!你饿了吧?我们家厨子做的带骨鲍螺可好吃啦,快来尝尝。”   聂云汉站在一旁调侃道:“小短腿儿,吃饭这种事儿,不是得先问过你阿爹我么?”   “你既然自称我阿爹,就是一家人,那还有什么可见外的?”游萧仰头看着卓应闲,“应闲哥哥是我未来舅妇,现在是贵客,当然要好好招待!”   苗笙收起折扇,在游萧脑袋顶上轻轻敲了一下:“什么舅妇,什么阿爹,你倒是不认生,有一个舅舅还不够,还想攒个四世同堂么?”   “小孩子童言无忌,无伤大雅。”卓应闲摩挲着游萧的发顶,神情甚是温柔。   刚刚听聂云汉讲了游萧的经历,他对这孩子更心疼了许多,也许这个小不点儿这么着急给他舅舅找个意中人,一来是因为孝顺,二来可能是太想拥有一个家。   “也不知怎地,小弦儿跟阿闲颇为投契,刚刚我与他讲了这名字的来历,他觉得跟阿闲更为亲近。”苗笙苦笑道,“阿闲,这孩子被我纵坏了,整天胡言乱语,望你多多包涵。”   卓应闲笑笑:“就冲我俩乳名一样,我也把他当我亲外甥看。”   聂云汉眼珠转了转,心道,明明应该叫侄子。   虽然只有三个大人一个孩子一起用膳,但这宴席还是颇为丰盛,琳琅满目摆了一大桌,美食美器看起来非常赏心悦目。   游萧不住地往卓应闲盘子里夹菜,聂云汉看这孩子着实惹人疼,怕他忙着照顾人忘了自己吃饭,便也给他夹。   三个人夹成了一串,看着倒是颇为和谐,仿佛一家人似的,苗笙作壁上观,看这场景,倒是自己显得像个外人了。   这顿饭聂云汉和卓应闲心照不宣,谁也没问左横秋的下落,苗笙自然不会提,席间不过是你来我往的试探,同时随意聊一些旧事。   这鱼龙混杂之地出来的人,比赤蚺半点不差,聂云汉这次算是遇上了对手,察言观色也好,旁敲侧击也好,竟从苗笙身上找不到半点破绽,心里着实有点急躁。   若按时间算,左横秋等人到五陵渡已经两天,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抓的,现在是否安好。   早知此行不会顺利,但没想到会这么棘手。查哈沁的下落还没线索,自己的人先全折了进去,堂堂赤蚺的脸面全让他丢尽了!   卓应闲觉察到聂云汉的不安,决计无论如何也得跟苗笙推心置腹谈一次,但便借口时日不早,表示要回去休息,好找机会私下与苗笙见面。   聂云汉对这毫无意义的饭局早就不耐烦,他想的是如何悄无声息夜探此间宅院,便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也说连日来赶路确实疲惫,不如早早休息罢了。   苗笙自然从善如流,叫光叔把吵着要跟卓应闲玩的游萧带走,又吩咐杂役,提灯送两位公子回房。   聂云汉先行踏出厅门,卓应闲回头看了眼苗笙,正想着该怎么约他夜谈,苗笙却主动道:“阿闲,近日劳累,还是早些安歇吧。”   既然这样,卓应闲也无话可说,也便跟苗笙道了晚安,与聂云汉回了客房。   当着苗府杂役的面,两人也不便多说什么,各回各屋,两间厢房几乎一前一后熄了灯。   约子时初,宅院里的人都已经歇下,整个院子陷入一片安寂之时,聂云汉蒙了黑色面巾,推开房间的窗户,悄无声息地跳了出来。   他两三下便跳上旁边大树,攀在树上往西南角林园望去,正算好了路线打算过去谈个究竟之时,一垂眼,却见卓应闲也从房里出来。   这小子神色有些鬼祟,还特意伸头看看他房间的灯是否亮着,见一片漆黑,似乎放了心,才向院外走去。   卓应闲盘算着该怎么去找苗笙合适,没想到自己刚出了小院,便叫人捂着嘴堵回来,靠在了院墙上。   两人躲在院墙阴影下,聂云汉低声道:“是我。”   卓应闲点点头,待他松开手才说:“闻出来了。”   “你这深更半夜的去做什么?”聂云汉斥道,“不是说不用你秉烛夜谈么?”   “总得试试,你不在旁边,或许他能透露一二。”卓应闲看他这打扮,疑道,“先前在屋顶上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了么?正好你去夜探,我去夜谈,帮你转移注意力。”   聂云汉沉吟片刻:“你去便去,但切记不可贪功,问不出什么就赶快回来。苗公子看起来秘密甚多,你俩那几个月的交情未必值得他牺牲。”   卓应闲点头道:“明白。”   “还记得我的噪鹃哨么?若有什么事,我以此哨声联系你,不懂哨语没关系,听见了就赶紧回房。”聂云汉深深看他一眼,“万事小心。”   “你也是。”   两人就此告别,卓应闲不知苗笙厢房在何处,便唤了巡院的杂役带路,算是正好替聂云汉把障碍引开。   聂云汉在树上目送两人远去,才跳上附近屋顶,悄无声息地奔着西南角而去。   那带路的杂役似乎并不情愿,脚底下仿佛生了疮似地,一步比一步慢,边走边劝:“卓公子,此时主人应该已经歇下了,若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说吧?”   卓应闲气定神闲:“我与小笙哥哥幼时便曾抵足而眠,这次不过是重温旧梦,他一定不会恼我的,放心好了,若他怪你,我定会帮你求情。”   杂役一脸苦相,见怎么都劝不住这位爷,只好把他带到苗笙住的院子。   还未靠近,卓应闲便听得院子里隐隐传来丝弦声,笑道:“就知道他没这么早睡。”   他遣走了领路的杂役,进了院子到了苗笙房外,见一人身影投映在窗上,伴着那旷如远山的瑶琴音,这影子无端显得分外寂寥。   卓应闲轻轻敲了敲门:“小笙哥哥?”   那琴声应声而断,屋内人愣了一瞬才道:“阿闲?进来吧。”   卓应闲推门进去,见苗笙散了发,披着袍子,坐在琴台旁,神色慵懒地看着自己,昏暗的烛光下,那张没有瑕疵的容颜更是美得令人惊心动魄,却莫名让他觉得疏远和冷漠。   突然间他心里想说的话全都被憋了回去,但见苗笙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搜肠刮肚地说了句令人尴尬的客套话:“多年未见,你的琴艺还是这么好。”   苗笙轻轻勾了勾嘴角:“坐吧。”   见卓应闲规规矩矩地盘膝坐在自己对面,苗笙又笑道:“怎么,聂公子不在跟前,又肯叫我小笙哥哥了?”   这话语调颇为促狭,卓应闲不禁耳根发烫,他满脑子都在盘算着怎么开口问话,对这句调侃倒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那是幼时称呼,毕竟你现在身份地位不同,人前不便这么叫。”   “哦?”苗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原来这是为了我呀。”   卓应闲无奈道:“别再拿我打趣了,我可说不过你。”   “可我记得,你幼时分明是个伶牙俐齿的孩子,比起游萧来不遑多让,为这事儿可没少挨手板呢。”   “跟你比起来,我可差远了。”卓应闲定了定神,决定还是挑破窗户纸,反正苗笙也能揣测到他的来意,“小笙哥哥,我……”   “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苗笙垂下眼眸,拿起放在一旁的帕子轻轻擦拭着面前的瑶琴。   卓应闲蹙眉:“左哥到底做了什么得罪了你?”   “他没得罪我,是他们不该出现在五陵渡。”   “他们?”卓应闲心里突地一跳,“他们都在你手里?你知道他们是谁?”   苗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缓缓把帕子放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小弦儿,听你说这些年一直住在道观里,为何跟这些人搅在一起?”   、   这座宅院虽然大,但不知是不是主人太过自信,又或者在墙外藏有护院,宅子里却并没有什么巡护之人,聂云汉轻巧地从一排排屋顶上掠过,很快到了这西南一隅,如他先前所料,这里确实是一片树林。   整体来看,这片树林只是私家园林一角,与树木相对的另一侧是假山湖水,湖中还有一个精致小巧的湖心亭,搭配起来甚是雅观,只不过在夜色下看来,却让人莫名觉得有些冷清诡异。   聂云汉没有功夫欣赏园子,他先遁入靠墙的树林里,借着树木掩盖,将那地面几乎一寸寸搜过,却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从树林里出来,他便沿着石台往湖心亭走去,反正不管如何,他今晚肯定是要把这宅院翻一遍才肯作罢。   湖心亭内距大约有一丈,不算很大,是个观景的好地方。亭内地面圆形,内嵌方形彩绘地砖,乌漆嘛黑倒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图案。   聂云汉蹲在地面上,以手一点点摸索着,忽地摸到地砖上的缝隙,心神一动,随即便拿出他的火折子,拧出最暗的光,照着那地砖缝查看。   “哼,雕虫小技!”   他随即将目光投向周围,用火折子照着周围栏杆,一番探查后,找到一根略有些松动的杆子,以手握住,轻轻一转——   亭内地面发出“轰隆隆”的声响,那彩绘地砖渐次挪开,不多会儿,便闪出了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关山擅长机关术,聂云汉对此虽不深谙,但也比旁人更加了解,这样类型的机关委实常见,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   苗笙将密室建在这湖面之下,倒也算是机灵。   聂云汉将手中火折子拧亮了一些,沿着那洞口石阶向下走去。   这建在湖底的密室似乎通风做得还成,空气里味道干净,不见什么异味。他想起湖面上那成片绽放的莲花荷花,想必有通风管道混迹其中。   聂云汉屏住呼吸,控制住自己的气息,同时竖起耳朵听这密室的动静,却没有发觉到有任何活物,刚刚因发现机关而雀跃的心情瞬间沉了下来。   既然没人,他把火折子的光拧到最大,便能够清晰地看到这间密室的构造。   平平无奇一间大房,建得倒是通畅开阔,墙壁上有几处钉了粗大的铁钉,每根铁钉都拴着宛若小孩手臂粗的铁链,蛇一样蜿蜒在地上。   除此之外,旁边还有站笼、坠石、“二龙吐须”等物,器具木头色泽斑驳,全是被经年累月的鲜血染成。   聂云汉对这些熟悉得很,全部都是最残酷的刑具,也不知道苗笙一个风月场所的老板,建这样一个地下刑房有何用?   难道这五陵渡城内,权力派系之间的争斗已经激烈至此么?   聂云汉沿着墙角细细看了过去,在密室最尾端,靠墙立着几排黑色立柜,并没有上锁。   他拉开一扇,把火折子凑近,见那里边装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有些是兵器,有些是暗器,还有一些不知是谁的随身物品,看起来像是从被关押之人身上搜出来的。   想到这里,聂云汉心思突地一动,迅速打开剩余几扇柜门,在最末尾处的一个柜子里,发现了他熟悉的包裹,拆开来看,寻影、磁石、铁耳朵等等——左哥果然曾被关在这里!   、   既然苗笙知道聂云汉他们到底是谁,卓应闲也不再跟他兜圈子,双手按在琴台上,向前倾身,目光紧紧盯着苗笙。   “小笙哥哥,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苗笙仍旧避而不谈,站起身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外边的月亮:“你既然还这么叫我,就听我的话。不管多喜欢,都离那聂公子远一点,他是个好人,但并非良配。”   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知他是想起了什么,脸上划过一丝刺痛的神色。   卓应闲也起身,紧跟着他,表情恳切:“你既然关心我,就别再回避我的问题。别只告诉我怎么做,告诉我为什么!”   苗笙专注地欣赏起了月色,不知思绪跑去了何处。   “小笙哥哥,你……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卓应闲握着他的肩,觉得那肩膀瘦得硌人,担忧道,“我们经年未见,或许各自都有所改变,可不管后来都经历过什么,幼时的朋友总是最珍贵的。你为我好,我自然也惦记你,你现在这样分明很不对劲——不知你还有没有其他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若还信得过我,不如跟我聊聊。”   沉默片刻,苗笙无声地笑了笑,怜爱地摸了摸卓应闲的头发,一如当年,那神情就像在看一个孩子。   “谁还没几件烦恼事,有什么可聊的,我的这些不足挂齿。但是小弦儿,你的汉哥跟独峪人有仇,这事儿你知道么?”   听了这话,卓应闲倒是释然了:“我知道。”   见对方神色讶异,他这才把自己救师父的原因简单说了一遍,听完之后,苗笙淡淡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是因为与聂公子情谊甚笃,才随他一同出来。”   情谊甚笃?有个人现在要故意疏远我呢。卓应闲想到这事儿就恼火,但他又不由惦记,也不知汉哥夜探有没有什么发现。   他闷闷地敷衍了一句:“并没多么深厚的情谊。”   苗笙转过身来,背靠窗户,双手抱臂看着他:“既然这样,你便离开他吧。”   “自然不行,我还要去救师父!”卓应闲急切追问,“是独峪人要你把左哥他们抓起来的吗?他们果然把手伸进了五陵渡,我们也是追查到一条线索才过来的……”   “救什么师父?!”苗笙面无表情地打断,连那线索是什么都没问,“那老道士救你出去是不假,但他本来并没存着什么好意。况且你照顾了他十年,恩情也已经还清了!”   “那可不行,师父于我有救命之恩是事实,我自当回报。若易地而处,你出了事,游萧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提到游萧,苗笙的神情有一刹那凛然,卓应闲正想继续追问,却听门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随后便有人“咣咣”敲门。   “主人!不好了!”听着是光叔的声音。   苗笙仍是气定神闲:“进来。”   光叔推门而入,气喘吁吁,看着像是从门口一路跑过来的:“有伙人突然围在了院墙外意图、意图不轨,外边守院的只有一个跑回来报信,说他们已经被……”   他话音未落,卓应闲便听到“嗖嗖”的声音传来,本能一伸手,把苗笙从窗边拉开,堪堪避开了一支射进来的箭。   那箭“咣”地一声扎在书柜上,箭头燃着火,或许上面还沾着火油,势头很猛,火舌顿时舔着了柜子上的书。   而窗外,无数只燃着火的箭射进这所宅院,仿佛天火坠落,这原本寂静无声的大宅很快陷入一片火海!   作者有话要说:   苗总是本文的颜值天花板~ 第39章 火袭   聂云汉还在在湖底密室里, 他把立柜里找到的赤蚺装备全掏了出来,仔细清点了一遍。   这两个包里不止有左横秋的常用之物,还有一些万里风的东西,戴雁声和向羽书的装备并不在此列。   想到这一点, 聂云汉又捏着火折子将那刑具和铁链子细细查了一遍, 才稍稍放了心。   只有一副铁链上有新鲜血迹, 刑具上并没有,这说明只有左横秋一人被抓, 也没有受刑。另外三人应该是逃出去了,或许是受了伤,又或许是怕留暗号会有可能再次暴露, 所以才没有着急联系自己。   但是左横秋现在又被关在哪儿了呢?苗笙为什么要转移他?   难道……   聂云汉不敢再想,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既然笃定左横秋曾被苗笙抓过, 那不管怎样,都得从他嘴里问出来结果!   将两包东西合并为一包背在身上,聂云汉才往入口走去, 刚到近前,就听见外面一片嘈杂, 便加快脚步爬了出去,才从地砖上一露头,看到眼前场景, 大惊失色,瞳孔骤缩!   方才还平静的院子, 现在俨然成了一片火海,西南角那片茂盛的树林为火焰提供了绝佳的材料, 燃得火势熊熊,已成蔓延之势。放眼望去,所有的房屋、树木都被点燃了,整个院子火光冲天,恍若人间地狱。   湖边有好几个杂役,分别弄了几台水铳,正忙不迭地从湖中吸水,看来还是想尽力救火。   只可惜瓢水焉能灭天火?他们的努力更让人觉得无力。   那火焰映在聂云汉的眼中,登时令他想起关山牺牲那一幕,心中不安感暴涨。   “不好,阿闲……”   聂云汉惦记着卓应闲的安危,恨不得马上找到対方,正要窜出去,迈了一步就反应过来,将背上大包往地上一甩,整个人跳进了附近的湖水中,浸了个透湿,这才匆匆上岸,向宅院深处掠去。   到处都是忙着救火的家仆和杂役,场面乱作一团,再没人管有没有奇怪的人刚从那水下密室里出来。   宅院之间路两旁全都栽种着大树,这会儿树全着了火,不断有烧断的树枝从上面掉下来,所到之处又引燃了地上的青草,一着着一片,很多人就被大火拦截,困在火圈当中。   聂云汉着急去找卓应闲,但也不能见死不救,只能挥舞着佩刀挑开那些拦路的树干树枝或者砖瓦,把人陆续往外带,能救一个是一个。   他一把推开一个举着水铳管子往屋檐上喷水的杂役:“这火救不了,别白费功夫,用水开路,别浪费在没用的地方,快点逃出去最重要!”   杂役一脸炭灰,糊得几乎分不清五官,他听了之后茫然一怔,接着连连点头,转而対着挡路的火势喷水。   其他人见了,也有样学样,很快肃清了这一个小院的路面,便有一些吓得惊慌失措的丫鬟纷纷逃了出来。   聂云汉跑到他们先前住的小院,这院子火势不大,他径直冲进了卓应闲的房间:“阿闲!”   房间被外面的火光映得亮堂,能清楚看见里面没有人,被褥都还叠得整齐,说明卓应闲并没有回来过。   聂云汉一把拎起挂在一旁的行李,与身上的大背包背在一处,又顺手抄起卓应闲的那柄剑,浑身滴溜打拉地冲了出去。   跑到外面,他随手抓了一个路过的杂役:“带我去你们主人院子,快点!”   卓应闲这边也糟心坏了,苗笙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病,见火着成这样,死活不肯走,把他那把琴抱在怀里护着,只叫卓应闲快去救游萧。   “小笙哥哥,快跟我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卓应闲扯着他的袖子向门外拽,但又不敢动作太大,生怕被火燎着。   这屋里书架着了好一会儿,火舌向上又舔着了帷幔,正肆无忌惮地四处蔓延,眼看就要烧成一圈,再晚些房梁着了,恐怕三个人都得交代在这里。   家具虽然都是上好的木材,禁烧得很,但也扛不了一时三刻。   光叔在一旁苦苦哀求:“主人,您这又是何苦?!”   苗笙痴痴抱着琴,脸上竟是露出了凄惨的笑:“他既想叫我死,那我也不必活着让他恶心。”   “你知道是谁放的火?”卓应闲瞠目结舌,“不管你与那人什么关系,他都対你这样了,你为何要遂了他的心意?!”   屋内火光熊熊,照得苗笙的脸颇为妖异,他垂着眼帘,看着怀中琴,嘴角微微勾起,始终不言语。   纷乱中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孩子的哭嚎,游萧嗓门又高又尖,穿透杂音和火雾:“我不走!我要舅舅!我不走!舅舅!舅舅你在哪?你快出来呀!”   光叔转身,看见院子门口围了几个人,都是照顾游萧的丫鬟侍女,孩子被杂役抱在怀里,一手死死拉着院门,就是不肯走。   游萧眼尖,一眼就看见了光叔,大喊道:“光叔,我舅舅是不是不肯走?你让他出来!要不然萧儿陪他一起死!”   卓应闲听了这话,心中一惊,看来游萧対苗笙这个毛病心知肚明,也就是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他也总算明白苗笙身上的违和感是什么了,这人虽然光鲜亮丽,可却浑身散发着死气,整个人宛如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小笙哥哥,为了萧儿,快跟我走吧!”卓应闲再次去拉他的手腕,却被苗笙挣脱。   苗笙依旧没有抬眼,双目发直,冷冷道:“既然萧儿无事,你快出去吧,替我哄哄他,光叔,把卓公子送出去。”   他声音轻缓而冷漠,仿佛不是身处火场,而是在自家大堂中迎客一般。   光叔着急得双唇颤抖,“扑通”一声跪下:“主子,算老奴我求你了,何必跟自己的命过不去呢?!”   卓应闲挪到门口,远远冲游萧喊:“萧儿,快叫你舅舅出去,多叫几声!”   游萧一看卓应闲也在,更着急了:“应闲哥哥,快把我舅舅救出来!他死心眼,可千万别由着他折腾!舅舅!萧儿求你了,你出来看萧儿一眼吧!你才跟应闲哥哥重逢,以后还有很多好日子呢,别扔下萧儿一个人!”   聂云汉此刻被那杂役带到苗笙院外,看一窝人挤在这儿,个个急得跳脚,顿时就火了:“别在这阻着路,能跑的还不快跑,等死吗?!”   游萧听见他的声音,如蒙大赦一般松开铁门,向他伸出手,眼泪顿时涌出来:“阿爹,快去救我舅舅,应闲哥哥也在里边,我舅舅闹了心病了,他不肯出来!”   聂云汉见那屋子俨然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又一听卓应闲还在里头,扒开人群就冲了进去:“阿闲!”   卓应闲知道他忌惮烈焰,不欲再让他糟心,连连将他往外推:“你别进来,我劝了苗哥马上出去……”   “劝个屁!接着!”此刻聂云汉再忌惮那火,也晓得人命关天,没工夫矫情,好在见卓应闲无事,他也稍稍安了心,把剑扔给対方,径直到了正发着呆的苗笙面前,一句话都没说,抬手干脆利落一个手刀砍在他后颈上,把他给砍晕了。   光叔急得大喊:“主子!”   “你们可真行,都什么时候了,一个在这犯疯病,另外两个就守着劝?缺心眼吗?”聂云汉把苗笙扛在肩上就往外跑,“抓紧跟上,这波火袭之后,対方说不定就要进来大开杀戒,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光叔慌着让路,一路倒退着出去,聂云汉背着俩包又扛着一个人,卓应闲担心他吃力,想上前帮他,被他拿着刀的手拦了一下:“别麻烦了,现在倒不开手,快跟着我!”   几人刚出了屋门,就听游萧大叫:“阿爹小心!”   院里的大榕树被烧得宛若一支巨大的火把,有一根大约有三尺多长、两拳那么粗的枝杈,正燃得热烈,想必是被烧断了与树干的连接处,突然从树上往下掉,眼看就要落在聂云汉头上,卓应闲一把把他往前推去,接着抬手拿剑一抡,那在粗壮的树枝不堪一击,碎成几段,其中有一段火球一般,向卓应闲面门飞去——   游萧哭着喊了起来:“应闲哥哥!”   聂云汉只听声音不见人影,吓得肝胆俱裂,回头看:“阿闲!”   好在卓应闲身子骨柔软,以一个极为别扭的姿势堪堪避过了那弹过来的“火球”,一侧肩膀被火苗燎着了,光叔冲过来麻利地帮他拍灭,几个人才松了口气。   聂云汉将苗笙背到院门口,游萧拉着他的袖子连声喊:“舅舅!舅舅!”   “别喊了,喊醒了他又折腾。”聂云汉看了眼卓应闲被烧焦了一块的肩膀,忍着心疼道,“光叔,宅子救不了就别救了,火势这么大,望火楼一准能看见,过了这么久潜火兵不到,肯定是有人故意安排的。你快领着大家疏散,把所有的门能打开的都打开——别去西南角,那边火势最猛,树林全着了,跳墙都没法跳。”   光叔连连点头:“聂公子说得是,小四,你带着几个人走东门,小虎,你们走南门……”   他话还没说完,便有家丁冲了过来:“光叔,大事不好了!正门被人堵上了,出不去啦!”   “光叔,南门也被堵了!”   “光叔,东门,东门那边……”   接连三个家丁来报,告知几处大门都被堵住,看来対方是成心要困死他们,听得光叔当场要爆血管,在场的丫鬟侍女们都急了,呜呜咽咽哭成一片,越发让人烦躁。   聂云汉看着丝毫不减的火势,确实有些心焦,门被堵了他们几个可以跳墙,可是这些人明显不会功夫,现在架梯子恐怕来不及。   “光叔,宅子里可否还有暗门?”卓应闲伸手将游萧从杂役怀中接过来,游萧双手立刻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汉哥,対方的目标是苗哥,咱们几个跟家丁们分开走比较合适。”   光叔一脸苦相:“本来是有个暗门,就在西南角那处林子里,聂公子刚才说了,现在根本不能靠近……”   聂云汉沉吟道:“光叔,我们带着你们主子和小少爷跳墙走,你们立刻去找火势不太猛的墙头,搭人梯先叫丫鬟们逃出去,叫几个会功夫的家丁跟着,以免外面有人守株待兔。若是来不及,一听到有人进院,剩下的人就躲进那水下密室——密室机关在哪儿,你是知道的吧?”   光叔没想到聂云汉竟然发现了这个,面色略有些尴尬,轻轻点点头。   “既然苗公子知道放火的人是谁,想必你心里也有数,那人目标是苗公子,应该不至于跟下人为难,你们就老老实实待在密室里,那里面能通风,不会憋着人。望火楼必不能让这场火无止境地燃下去,顶多晚一两个时辰就会来救火,你们耐心待着就是。若我们能脱身,必会回来查看。”聂云汉安排完,不由分说催促道,“快去吧!”   光叔不安地回头看了眼苗笙和游萧,游萧见他不放心,主动道:“光叔你放心,应闲哥哥和我阿爹会护着我们的。”   “小少爷,你们……保重!”光叔向游萧一拱手,转身便带着下人们离去。   聂云汉扛着苗笙,边向前走边対卓应闲道:“咱们就从西南角走。”   “你不说西南角火势最旺么?”卓应闲抱着游萧紧紧跟上。   “所以那里的防守也会最薄弱,你也不想刚跳墙就落入対方手里吧?”聂云汉虽是负重,但脚下丝毫不见凝滞,走得极快,“対方放火又堵门的,这意图很明显了,也不知道苗笙得罪了谁,対方居然这么狠。”   卓应闲想起苗笙方才那痴痴的神情,心中大约有了猜测,但是并没有开口说。   倒是游萧瘪了瘪嘴,带着哭腔说:“就是帮舅舅开了绿绮琴的那个人,舅舅很喜欢他,可他対舅舅一点也不好!”   聂云汉眉头一皱:“他们到底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反正那人就是不好。”游萧抽着鼻子说,“舅舅什么都不告诉我,但我能看出来。那人不常回五陵渡,一旦回城就会到这儿来,舅舅就只陪他。有一次我晚上睡不着,偷偷跑出来找舅舅,就听见那人在打他……”   卓应闲皱眉:“打他?”   “嗯!舅舅叫得很惨,又哭又求饶,声音都哑了,我本来想冲进去救他,就被跟过来的丫鬟捂着嘴带走了。”游萧五官皱成一团,委屈巴巴地说,“第二天我舅舅一天都下不了床,也不让我去看他……回回都是这样!”   “啊……这样啊。”聂云汉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看了卓应闲一眼,想必卓应闲也听出是怎么回事了,垂着眼一言不发,阴暗的光线下依稀能看出他面色也有些别扭。   游萧使劲点头:“只要跟那个人有关,我舅舅就犯心病,一会儿高兴一会不高兴,有时候还自言自语说什么只要自己死了就好了。”   “这金主可真够要命的。”聂云汉道,“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舅舅叫他‘展眉’,光叔叫他段先生,我猜那人叫段展眉?”游萧恹恹道,“这人长得倒是好看,就是一双眼睛很吓人,凶得很。”   “眉”音同“梅”,卓应闲当下就想到苗笙用的“有所思”,那便是梅花香,难道那人就是……   他这一思量便分了神,突然被聂云汉推进了一侧小径,躲在月洞门后。   “怎么?”   “嘘,别出声。”聂云汉低声道,“有人进来了。”   大火的声音很好地盖住了他们的脚步声,要不是聂云汉眼尖,说不定会被対方先发现。   他将苗笙轻轻放在月洞门一角,微微探出头向外看去。   只见那黑衣人蒙面人行踪也有些奇怪,一边走一边张望,也不知在打量什么,显得有些鬼鬼祟祟,一点也不像攻进来杀人的。   而且那身型,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   聂云汉瞳孔骤然一缩,突然直接蹿了出去。   卓应闲吓了一跳,没来得及拉住他,只好抱紧游萧。   游萧倒也乖巧,想必见惯这种躲躲藏藏的事,闭嘴一言不发,一大一小都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   “羽书?!”   “汉哥?!”   向羽书扯下脸上蒙的面巾,诧异地看着面前的聂云汉,接着眼眶有些发红,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声音有些哽咽:“対不起,我们把左哥弄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汉哥:萧儿,你管我叫阿爹,那你管阿闲叫什么?(疯狂暗示)   游萧:叫阿娘!   汉哥:真乖! 第40章 缘由   半大小子一时没控制住情绪, 哭了起来,聂云汉拍拍他的后背,安慰道:“我知道,一进五陵渡就发现不对了。”   “那天也不知怎么回事, 留记号的时候就被人盯上了, 左哥被人抓了去, 我们怕再次叫人发觉,不敢随便给你留记号……”向羽书抽噎着, “这两天我们就偷偷四处打探,跟着抓我们的那个穿白衣服的人,知道他住在这儿……”   聂云汉拍了拍他的肩膀:“多大的人了, 还哭。我也知道左哥被抓到这来了,不过刚刚探过关他的密室,人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向羽书诧异地瞪大了眼,一张脸肉眼可见地皱了起来, 泫然欲泣。   “哎哎哎哎哎打住!不是,唉……人被转移了,不在这儿了。”聂云汉解下身上背着的一个包, 扔给向羽书,“这是你们丢的, 自己背。”   向羽书欣喜接过:“东西居然还在!”   卓应闲抱着游萧从月洞门出来,但苗笙还在门后,他不敢走远, 站在门口用余光瞥着,隔着几步问道:“羽书, 你们还好吗?”   “闲哥哥你也在?!看见你们没事真的太好了!”向羽书冲过来,看到游萧, 奇道,“这小孩是谁?”   游萧倒是毫不客气:“你不就是那天逃跑的人吗?我记得你,功夫不怎么样。”   “嘶……”向羽书咬牙切齿,“你你你你……”   “行了,先别吵。”聂云汉拍了向羽书一巴掌,“你们几个还好吗?”   “那天左哥是为了护着我们才被人抓了,就丢了点装备,戴爷受了伤。我们几个在山里躲了两天,查清了地方,今晚就是来救人的……”   游萧瞪着向羽书,突然大喊:“是不是你放的火?!”   “当然不是!水火无情又难控制,我们是来救人的,又不是来杀人的。”   卓应闲哄着游萧:“萧儿先别打岔,羽书,墙外守的人多吗?风姐和戴爷来了吗?戴爷伤势如何?”   向羽书摆摆手:“戴爷的伤小意思,他自己都处理好了。他俩都来了,我们几个是分头搜查。墙外守着的人也不算太多,以我们几个实力的话逃跑没有问题——可是汉哥,左哥被人转移到哪儿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是有线索,先出去再说,给他俩发信号。”聂云汉安排完向羽书,就到月洞门后把苗笙扛了出来。   向羽书看他扛了个人,眼睛都直了:“这是谁?”   聂云汉冷淡道:“线索。”   游萧不乐意了:“我舅舅不是线索!”   聂云汉没搭理他,冲卓应闲使了个眼色,跟着向羽书往一侧防守之人较少的院墙处赶,在墙角与万里风和戴雁声会合。   两人见了聂云汉和卓应闲既意外又惊喜,时间紧迫,也只是简单寒暄,接着便一起翻墙出去。   墙外只有四五个人蹲守,见墙头上呼啦啦下来好几个,吓了一跳。他们这一迟疑,便被聂云汉等人占了先机。   万里风、戴雁声和向羽书一拥而上,聂云汉背着个人已经很辛苦了,便也没插手,拉着卓应闲在一旁观战,一边观还一边喊:“哎,留个活口啊!”   那几个小喽啰明显不敌赤蚺几人,很快就束手就擒,留下一个带走审问,其他几个手背到身后被绑成了一串。   聂云汉走到他们跟前道:“一会儿你们头儿过来,跟他说你们想要的人已经被我们带走了,院子里剩的都是下人,别为难他们,知道了吗?”   “知……知道了。”那几人吓得瑟瑟发抖,连连点头。   “咱们走!”聂云汉大手一挥,重新扛起苗笙,叫万里风、戴雁声和向羽书带着那活口,前头带路。   五陵渡依山而建,城墙就在山脚下,这几日万里风等人躲在山上一处废弃的民居中,此刻便也将聂云汉他们带了过去,到了目的地,天也开始蒙蒙亮了。   民居破破烂烂,三间大瓦房有两间的瓦片塌了一半,只有中间堂屋还算有瓦遮头,家具也都没了,只剩一张破桌子,倒是显得很宽敞。   聂云汉进屋之后,便将苗笙靠着墙放下,正想把他弄醒,却发现他的眼睛早已睁开,只是双目无神,呆呆地盯着某处,形状颇为骇人。   “啧,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也不吱一声?”   游萧立刻扑了过来,小猫一样蜷在苗笙身边,抱着他的胳膊:“舅舅?你哪里不舒服?舅舅,你跟我说话呀!舅舅,你看我一眼吧!”   卓应闲蹲在苗笙面前,抬手轻轻将他头发掠到耳后,温声道:“小笙哥哥,抱歉,事急从权,所以才贸然把你打晕,你现在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轻轻帮苗笙揉着后颈,游萧也有样学样,两只小手捏着苗笙的胳膊,可怜巴巴地说:“舅舅,别怪我阿爹和应闲哥哥,他们也是为了救人,要怪就怪我吧,萧儿不能没有舅舅。”   聂云汉不打扰他们几个联络感情,冲万里风和戴雁声使了个眼色,把他们叫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俩人点头,将带回来的活口拎到院子里去审。   苗笙先前本就散着头发,这被聂云汉打晕,倒栽葱地扛了一路,现在可谓是蓬头垢面,脸上还沾了不少灰,饶是如此,那张容颜仍是十分俊美,只是死气沉沉,无端就让人觉得心疼。   不管卓应闲和游萧跟他说什么,他都痴痴呆呆地靠墙坐着,垂着眼一言不发。   游萧看到旁边桶里有水,便把自己的手帕掏出来沾湿,跑回苗笙跟前,小心翼翼给他擦脸。   向羽书对这个“线索”一直很好奇,反正聂云汉也没给他分配任务,他就坐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见苗笙的脸渐渐被擦干净,他似乎恍然大悟,“嗖”地站起来,指着他大嚷:“你就是那个把左哥抓走的人,汉哥,就是他!”   聂云汉这几天一直没能好好休息,今天好不容易有个高床软枕,又没那个命享受,折腾了一夜,还泡了一次水,现在脑子有点昏沉,头也疼着,被他突然这么一嚷,就感觉像有一根钢针猛地戳进太阳穴,疼得他皱起了眉。   “吵什么?我知道!”他靠墙站着,捏了捏眉心。   卓应闲回头看他,见他一脸不适,正想问他情况,突然被人握住了手腕,是苗笙终于有了反应。   “小笙哥哥!”   “舅舅!”   向羽书窜到聂云汉身边,眼神疑惑,聂云汉轻轻往苗笙那边一扬下巴,让他注意听着点。   苗笙的眼珠转了转,整个人像是染上一丝活气,没头没尾地蹦出来一句话:“阿闲,你说得对,我不能遂了他的心意。”   游萧拉着他的袖子,眼泪汪汪:“舅舅……别理那个大坏蛋了!”   苗笙伸手揽过他,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又叫萧儿为舅舅担心了,舅舅给你赔不是。”   游萧脑门蹭着苗笙肩膀:“不用舅舅赔不是,舅舅好好爱惜自己萧儿就放心了。”   卓应闲见苗笙似乎从那被魇住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也略略放了心,试探地问道:“萧儿说的大坏蛋,是那个‘有所思’么?”   苗笙看向他,微微弯了弯眼睛:“这孩子到底嘴还是不严——聂公子,多谢你救命之恩。”   聂云汉摆摆手:“举手之劳。”   “他叫段展眉,是我十四岁时定情之人。只可惜我们都是苦出身,哪有资格掌握自己的命运。我是家生子,父母因故早亡,主家便将我发卖给了人贩子,人贩子又辗转将我卖至南风馆,从那时起,我便认了命,再不敢奢望将来还能与他相见。”苗笙垂着眼帘,不带情绪地简单叙述着,仿佛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我从最初的那家南风馆,被卖到柳心苑,又辗转被卖去红玉楼,本以为此生也就如此了,却没想到能在红玉楼与他重逢。”   “少时离别,十多年未见,我们俩却都一眼认出了彼此。他变化很大,再没有原来那温润的气质,变得……变得桀骜起来。他说就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想令自己变得强大,好保护自己喜欢的人,好叫别人再也不能拿捏他半分。”   “那时他是水貔貅一个分舵的二把手,江湖关系复杂,他说要为我赎身,但我没打算拖累他。我想着自己的事情自己了,况且那会儿还想带萧儿走,肯定会得罪不少人,不能牵扯到他身上。最后是我带着萧儿跑出来,在外面避了半年风头,才敢去找他。”   游萧突然插嘴道:“舅舅那会儿吃了好多苦……”   苗笙轻轻拍了他一下,他当即便闭了嘴,咬着嘴唇低头不语。   人生在世,难免坎坷,有人不愿意把自己的伤痕暴露在众人面前,也是情理之中。   卓应闲能想到,苗笙不会功夫,又带着个五岁的孩子,四处东躲西藏,躲避南风馆的打手和各路江湖关系的追查,境况自然极为艰难。   他坐到苗笙身边,把游萧抱在怀里,试图用怀抱安抚这个刚吃了瘪的孩子。   “那多半年我确实最苦,他也的确顺风顺水,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成了那分舵的舵主,那时我最庆幸,幸亏没有连累到他,一切都是值得的。后来他便给我在这里开了绿绮琴,我们……”苗笙说到这,顿了一顿,自嘲般地笑笑,把话题转了开去,“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我便不说了。总之水貔貅的生意越来越大,他结识的人也越来越杂,有些事我即便看不过眼,也轮不到我说话。这次的事情,便是类似。”   聂云汉抱着双臂,若有所思道:“这次抓左哥,原本不是你的意思?”   “我与你们兄弟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自然不会抓他,这是展眉的意思,他们水貔貅与独峪人之间有往来,你们知道吗?”   向羽书翻了个白眼:“果然又是独峪狗贼在这儿兴风作浪。”   “独峪地产贫瘠,资源匮乏,但他们又总存觊觎我大曜国土,不肯安生,要不然也能多与他们开放贸易,现在只有边境互市,自然满足不了他们的需求。”聂云汉冷冷道,“这是他们咎由自取!”   苗笙点点头:“不能从正路子获取想要的东西,自然就要花高价,跟行霸私下交易。像水貔貅那种只为挣钱的,利益就是他们合作的基础。只是展眉他们跟独峪的谁合作,我并不太清楚,他不希望我过问太多这些事。”   卓应闲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膀:“可他为什么要害你?”   苗笙低下头:“绿绮琴越做越大,我认识的人也越多越杂,看得多了,自然明白的也就多,因着跟他亲近,便多说了几句,他就觉得有必要时常敲打我一下,不然我会忘了自己怎么才从苗笙变成苗千里的。”   听到这,卓应闲不由地抬头看了一眼聂云汉,心道这分明不是什么真感情,那个段展眉不过是利用苗笙而已。   聂云汉看出了他眼中忧虑,安慰地向他轻轻一点头。   “他每次都来势汹汹,但也知道我能脱身。起初几次我还真以为是有仇家要害我,但后来也明白了,幕后指使的人竟是他。我也曾质问过他,但他每次都否认,还假惺惺地说要追查到底,帮我报仇。我们这种人,情痴是情痴,但不是傻子,清醒的时候也能明白——工具若是不听话了,自然是要修理的。”   游萧坐在卓应闲腿上,拉着苗笙的袖子,小小声地说:“舅舅你不是工具……”   卓应闲轻轻摩挲着游萧的脑门,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心急要给他和苗笙拉郎配。   孩子或许以为,只要苗笙有了别的爱人,便不会再受苦了。   “是我总是放不下展眉,才走到今天这步,我自然不想做工具,可我也不能没有他,毕竟我们分离十年……罢了,这种事没什么好说的,偶尔脑子清楚的时候,我也知道要反抗,譬如这次,我偏不想把你们左哥交给他,所以就偷偷把人转移走了。”   苗笙撩起眼皮看了看聂云汉:“你放心,他好得很,我没对他用刑。”   聂云汉淡淡一笑:“我知道。”   “你知道?”苗笙愕然,转瞬便明白过来,“你发现了水下密室?”   “要不然你以为这些装备我从哪里取回来的?”聂云汉指指被向羽书丢在墙角的两个背包。   苗笙盯着那背包,喃喃道:“是兵,又与独峪人有仇,装备还这么古怪,对机关又熟悉……你们是赤蚺?原来你就是那个聂云汉,先前我竟是疏忽了!”   聂云汉颔首默认,嘴上却道:“这个番号已经不存在了,朝廷也在抓我们,你面前的这几个,不过是一群通缉犯而已。”   苗笙“哼”了一声:“世道!”   游萧仰头轻轻问卓应闲:“应闲哥哥,赤蚺是什么?”   卓应闲偷偷瞟了聂云汉一眼,小声道:“一群大英雄。”   “阿爹也是?”   “不止,他是英雄们的领头。”   “哇……”游萧小大人似地点点头,总结道,“难怪你这么喜欢他。”   卓应闲:“……”   “其实我早看出来了,你跟我舅舅是不可能的。”游萧忧伤地说,“舅舅看那狗屎展眉的眼神,跟你看我阿爹的眼神是一样的……”   卓应闲一把捂住他的嘴:“好了,大人说话,孩子先别插嘴。”   作者有话要说:   阿闲:童言无忌,不作数。   汉哥:孩子最会说真话,我儿子就是聪明! 第41章 闹心   聂云汉耳力好, 这几句话自然听得见,但他心里沉甸甸的,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便面无表情地杵着。   苗笙挨得近, 听得一清二楚, 此事他比游萧更早看出来, 现在也只是会心一笑。   旁边向羽书却急了:“那你到底把左哥藏哪儿了啊?”   “不在我的地头上,不然展眉手下能找着。”苗笙道, “他虽然不常在五陵渡,但是这里到处都是他的耳目。”   卓应闲愕然:“昨日在街上那些打手?”   苗笙苦笑:“我没有养打手的习惯。”   这话在卓应闲听来颇为心酸,原来全五陵渡的百姓都怕他们, 竟是因为这个。那些人不是苗笙派去的,而是段展眉的人。   要杀人的是他,要护着的也是他。   这不过是打着爱的旗号,铸就的一个牢笼。   谁被关久了, 都会疯。   苗笙看向聂云汉:“稍后我把地方告诉你,你拿着我的手信去救人。但是你们要小心,展眉既和独峪人合作, 没抓住你们,便是他的失败, 会令他在独峪人那里丢面子。所以不管是水貔貅还是独峪人,都会变本加厉盯着你们。”   “多谢提醒。”聂云汉拱手,随即冷冷道, “先前是我们疏忽,才犯了大错, 之后一定会倍加警惕。”   “阿闲,昨夜你曾提过, 这次来到五陵渡,是循着独峪人的一个线索,是什么?”苗笙问道。   卓应闲还以为他那时没听见,原来只是是避而不谈,连忙道:“是五陵渡黑市的印记,待宵孔雀图案的木牌,从独峪细作身上搜出来的。”   苗笙若有所思:“也难怪,独峪人要的,想必不是什么普通东西,又或者是官府禁止买卖的,要去黑市才能寻到。”   “会是什么呢?”卓应闲急切道,“我们想查两件事,一件是他们到底买了什么,好推断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另一件就是他们将这些东西运去了哪里,说不定我师父就被他们关在那边!”   聂云汉突然问:“五陵渡的黑市是由谁把持?”   “是另一拨人,为首的叫孔昙,所以才以待宵孔雀为其标志,其人非常神秘,鲜少现身于人前。水貔貅把持漕运,虽然势力遍布大曜各个码头港口,但是手伸不到当地商市交易这边来。他们或许会有合作,但各自地盘划得非常清楚,谁也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苗笙道,“平日里我也不想了解他们私下如何往来,知道得越多越危险,但现在……我可以帮你们查一查。”   卓应闲忧心忡忡:“小笙哥哥,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我?一切照旧吧。展眉不是第一次向我示威,我能活下来,他也不会觉得惊奇。”苗笙淡淡道,“只不过这次他手笔这么大,说不得也得赔我一座宅院。”   那座院子原本也是段展眉送他的,他很喜欢,还有那把琴……只可惜都付诸一炬了吧,如同两人之间越来越单薄的情感。   稍后万里风进来,告诉聂云汉审那活口的结果,跟苗笙说得大致不差。   段展眉也不是非让他们要人命,这次放火,一是为了给苗笙敲个警钟,再就是想趁机在宅院里搜人。   苗笙听了,也只是自嘲地笑了笑,那眼神里的神色却是极伤感的,又隐隐透着一股疯劲儿。   卓应闲见他这样,着实担心。苗笙刚刚所说的话,只把他自己跟段展眉的关系大致总结了一下,当中还有多少内情,那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聂云汉浑身潮乎乎得有点难受,便想到院里晒晒太阳,他叫苗笙先养养精神,其余几人也都小憩一会儿,修整半个时辰便出发去救人。   安排好之后,他便向门外走去,刚一踏进院子,便被朝升的暖阳刺了眼,恰好这会儿头正疼,光一照过来,他脑袋“轰”地一声,眼前一片金光,脚下不由趔趄,退了几步,撞在一个人的胸口上。   那人牢牢撑住他,双手扶着他的胳膊,声音满含担忧:“汉哥,你没事吧?”   聂云汉定了定神,回头看见卓应闲满脸忧虑,摇摇头:“没事,晒晒太阳便好了。”   “你分明是头疼,我给你捏捏。”卓应闲不由分说,拉着他到院子里的长条石凳上坐下,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   聂云汉确实头疼得愈发厉害,大白天生火他觉得麻烦,身上晒晒太阳就挺舒服,虽然眼睛见光更难受,但闭上也就没事了,而且卓应闲的影子恰好帮他的头脸挡住阳光,倒也没那么刺眼。   于是他也没瞎矫情,依言照做。   卓应闲的手指柔软,略略有些发凉,轻轻按在他的太阳穴上,着实很能缓解头疼。   聂云汉闭着眼,心无杂念地享受这片刻安宁。   卓应闲看他皱着的眉头轻轻舒展开来,轻声道:“这次你们去救左哥,我就不跟着去了。我想跟着苗哥,行吗?”   听了这话,聂云汉的心猛地一沉,脑中划过千万个问题,不知怎地竟想岔了,突然以为卓应闲不跟他走了。   原本千方百计要甩开的人,现在却如此不舍,偏这不舍又没有正经由头,令他连阻止的话都没资格说。   其实阿闲想去哪,告知他已算是礼貌,不告而别,他也没什么立场谴责,两人毫无瓜葛,人家自然来去自由。   迟疑了一瞬,他紧紧闭着眼,字斟句酌地问:“哦?”   本以为会遭到强烈反对,但是见对方反应却如此平淡,卓应闲心里也有些失落,但他仍旧认真解释:“去救左哥你们人手够了,多我一个不多,但是小笙哥……苗哥说要帮我们查孔昙和独峪人的交易,又要应付段展眉,我怕他左支右绌。而且你们的身份已经被识破,行走多有不便,我又不是赤蚺,进了绿绮琴也好假扮,不会引人注意,还能给你们传递消息。”   他的手指轻轻按着聂云汉的头皮,聂云汉顿时感觉头皮一麻,本能抬手握住他的手腕。   “你进绿绮琴要假扮什么?”聂云汉意识到自己刚刚想多了,悬得高高的心落了下来,但是一想卓应闲要去做“钉子”,就不免担心,翻身坐起,“那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各个眼尖得很,你若别有用心,被人识破怎么办?”   “苗哥再不济,也是绿绮琴的老板,护我周全总没问题吧?”卓应闲被他抓得腕子疼,挣脱开,有意无意觑了他一眼,“我还能假扮什么,自然擅长什么扮什么。”   聂云汉看着他被自己捏红的手腕,有点心疼,但也知道小狐狸在故意激自己,冷哼一声:“你十二岁就被人救出去了,能擅长什么?不过就是会唱点曲儿,现在嗓子还不成,我是担心你穿帮!”   “这你就甭操心了,苗哥会教我。”小狐狸就是不怕被人激将,越激越来劲,“总算我面容和身段还似模似样,陪酒赌钱也不在话下,技艺也不算完全丢了。”   “要点脸吧,看看你,再看看苗笙,你哪点像个小倌?”   卓应闲撇撇嘴,很是不服气,他垂眸想了想,忽地起身,坐到了聂云汉腿上,一手轻轻揽着他的脖子,另一手牵着他的胳膊搂着自己的腰,柔声笑吟吟道:“怎么说这种话,汉哥当初不也觉得我好看吗?”   聂云汉鼻端嗅到他的气息,自是心旌摇荡,但心里又窝着火,恨不得一把将人掀下去。   这种亲昵简直就是内火外火夹着他炙烤,令他头越发疼了。   卓应闲倒是敬业,看他皱眉便知那头疼并没缓解,揽着他脖子的手去捏他颅下的风池穴,又觉得这姿势不好用力,刚要起身,却被聂云汉按住。   “急着跑什么?现在技艺退步,不先练练么?”聂云汉咬牙切齿,一想到这人要去跟那帮乌合之众、酒色之徒陪酒赌钱,心里就一股邪火,这会儿眼神一瞥,看见他肩膀上那块被火苗燎过的痕迹,便冷冷道,“衣服脱了!”   “啊?”卓应闲本以为会撩得这人又羞又臊,没想到他突然变了路数,一时想多了,“脱、脱……”   聂云汉点了点他的左肩:“想什么呢?看看你肩膀的伤。”   “没事,不用看。”卓应闲松了口气,满不在乎道。   “是要我亲自动手么?”聂云汉心一横,搂在他腰上的手用力,将人揽得更近,内心焦灼又怎样,哼,一个人焦不如大家一起焦。   卓应闲便也没多言语,解开盘扣,褪掉左侧的衣服,露出瘦削的肩头。   伤确实不怎么重,只从肩头到锁骨,红了一大片,还起了水泡,与他白皙的皮肤相对比,便显得触目惊心了一些。   聂云汉不由地凑过去看,心疼连着身上也疼,伸手想碰又不敢,下意识地轻轻吹了吹气。   卓应闲大大咧咧:“你看,就只起了水泡,抹点烫伤的药就成了。”   屋门“吱呀”一响,卓应闲抬头,看见戴雁声站在门口,想走又不好意思走的样子,极其尴尬。   因为在戴雁声的角度看来,卓应闲不仅“香肩半露”,而且聂云汉好像在吮他的脖子……   铁汉心里郁闷,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屋里还有个孩子,这俩人真是……太不自重了!   卓应闲猜也知道这场景肯定叫人误会,只好主动招手道:“戴爷,我肩膀烫伤了,要不你也帮我看看。”   聂云汉这会儿也回过头:“快来快来,把你那上好的烫伤药拿出来。”   戴雁声松了口气:“稍等,我去拿药箱。”   见人进了屋里,聂云汉粗声粗气道:“还不滚下去?!”   卓应闲瞪了他一眼:“刚才我要下你不让,这会儿我偏不下!”   不仅不下,还搂紧了他的脖子,满脸都是趾高气扬。   聂云汉一手搂着他的后背,一手勾住他腿弯,将人抱了起来,转瞬便放在了石台上,接着便往屋里走,轻飘飘丢下一句话:“好好治伤,留了疤就不能颠倒众生了!”   “谁要颠倒众生。”卓应闲低声嘟囔,“颠倒你就够了。”   刚进屋就撞见拿着药箱出来的戴雁声,聂云汉道:“戴爷,一会给我脑袋扎两针,头疼,刚刚那凤爪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不管用。”   戴雁声不明所以,也不想明,机械点头:“哦。”   院子不大,这话又似乎是聂云汉故意要说给卓应闲听的,声音提高了三分,卓应闲自然听得见,“哼”了一声:“幼稚!”   游萧一直乖乖巧巧靠在苗笙身边,这会儿已经睡着了,苗笙搂着他,双目放空,正在发愣。   见聂云汉进来,他的眼珠才转了转,有了点活气:“关着你们左哥的地方我已经写给刚才那位神医了,为了不让展眉找到才选了那,左横秋应该是安全的。”   “嗯。”聂云汉挨着他坐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苗笙垂眼瞥瞥他:“想问我关于小弦儿的事?”   聂云汉犹豫了一下:“你们少年的时候,在南风馆里,老鸨不是都会给你们吃一种药么,好叫身体别太过强壮那种……对身体损害大不大?”   “因人而异。老鸨会看骨,她自然不会选那些长大了会变得五大三粗的孩子,但是为了保险,还是会给大家吃药。若是原本身体很强健的那些,可能会下药比较重,对身子损害得也厉害。像我们本身就偏瘦弱的人,反倒影响不大。”   聂云汉点点头,愣怔了一瞬后又问:“你现在有这个药的药方吗?如果是制好的丸药,能不能给我一粒?”   苗笙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饶有兴趣盯着他,调笑道:“你想帮小弦儿调理身体?”   “嗯,他练了十年武,身体好了很多,但戴爷说他还是有点虚,我想试试能不能治本。”   “药方我没有,但可以给你几颗丸药,让你那戴神医参详——你若不想让小弦儿知道,下次见面我亲自给你。”   聂云汉一拱手:“多谢。”   “其实你也不必担心。”苗笙后脑勺靠着墙,微微侧着脸,眼角觑着他,“小弦儿只在柳心苑待了两年,他少年时就是杨柳一般的身形,老鸨不会给他下重药。况且那会儿他还没接过客,仍是完璧,身子不曾遭受过折磨,我看他现在生龙活虎,就知他没有大碍。”   “那就好。”聂云汉似乎松了口气。   苗笙促狭地勾了勾嘴角:“放心没有?”   “放心了些。”聂云汉老老实实道,“老鸨子心比炭黑,未必在意你们死活,就怕她为了赚钱摧残人。”   “比起吃药,别的才更摧残。”苗笙淡淡道,“有的地方逼着十三四岁的孩子出去接客,第一次受不住的,或者那些恩客玩得太狠,当场丧命的都很多。”   聂云汉叹了口气:“太可怜了。”   苗笙没再说话,气氛突然凝滞下来,聂云汉思索着他刚才的话,突然意识到他为什么特意提到卓应闲人“仍是完璧”,还问自己“放心没有”,顿时十分尴尬。   “苗兄,我只是心疼阿闲,没有别的意思。”   苗笙垂眼,轻抚着游萧的头发:“又有如何,人之常情而已。”   聂云汉有点憋屈,被人误解纵然不爽,但其实说到底,他也没什么必要跟苗笙解释,只不过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那般俗气的人而已。   尤其苗笙跟阿闲关系还这么好,万一两人聊天叫阿闲知道,该怎么想自己?   也不是,他就没想着这事儿让阿闲知道。   矫情了好一会儿,聂云汉还是期期艾艾开口:“我……我没想过太多,只要阿闲能活得开心、健康就好。”   “那你可要对他温柔。”苗笙冲他眨眨眼,“这孩子吃软不吃硬。”   什么,你到底在暗示什么?   聂云汉彻底郁闷了,自觉跟苗笙也不算什么熟人,聊这种事简直匪夷所思,别说自己跟阿闲还没什么,就算有什么,也不会跟苗笙交流这个,着实令人不适。   “对了,阿闲说不跟我们去救左哥,他要陪着你。”聂云汉生硬地转移话题,“你要帮我们查独峪人的线索,他想从旁协助。”   苗笙失笑:“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我整天在绿绮琴待着,平素里的使唤人大家都熟,没有身份可供他假扮——难不成要假扮小倌?”   聂云汉表情一言难尽:“他就是这个想法。”   苗笙没想到自己竟然说中了,神情滞了一滞,“这也……”   “但赤蚺身份已经暴露,他跟着我可能更危险。”聂云汉道,“所以还麻烦你多照顾他。”   “这是自然。”苗笙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笑,“真是一点儿都没变……也罢,就交给我吧。”   聂云汉无声地叹了口气。   “可是扮小倌,免不了要跟人接触,你不介意?”苗笙话里有话地问道。   又来了又来了……聂云汉感觉自己脑袋大了一圈,内心无比沧桑。   这真是哪把壶不开,专提哪把壶。   作者有话要说:   汉哥:稍微有那么一点偶像包袱。   阿闲:要过戏瘾了,开熏。   苗笙——真·提壶艺术家 第42章 妆点   卓应闲想跟着苗笙在绿绮琴打探消息, 一来是觉得这确实是个办法,而且苗笙不懂功夫,万一有什么危险,自己在旁也能护着;二来他这一路上都跟在赤蚺后面, 也摩拳擦掌想要体现自己的有用之处, 免得总觉得自己像个拖油瓶;至于第三, 他确实也对五陵渡乃至绿绮琴的环境充满了好奇。   以前只是帮人送东西来过五陵渡,对城中纷乱复杂的三教九流之事有所耳闻, 绿绮琴是个远近闻名的销金窟,关于此处有许多令人瞠目结舌的故事,他非常有兴趣一窥其真面目, 更不用提孔昙这类更加神秘的人物。   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至于伪装身份,自然是扮成小倌,反正苗笙不可能真让他出来接客,如果非有人纠缠, 那就说自己卖艺不卖身好了,应该也没人敢在这里撒野。   毕竟绿绮琴有那么多护院和打手,不是用来当摆设的。   然而苗笙听了他的想法, 冷冷一笑:“敢问先生有何艺可卖?”   “啊!!!疼!轻点!”卓应闲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丝毫不顾忌形象地嗷嗷直叫。   此刻两人正在绿绮琴的一间装点得如同锦绣堆一般的厢房内, 一名丫鬟正在给卓应闲——拔眉毛。   “怎么这么疼?”卓应闲眼圈都红了,捂着另一边眉不肯让人碰。   丫鬟知道这是老板贵客,耐心道:“公子杂眉太多, 须得一一拔除才好修饰,请公子暂且忍耐。”   “不能用刀刮么?”   “刮过仍有痕迹, 不如拔除来得干净。”   卓应闲虽然在柳心苑待了两年,但那会儿还不用抛头露面, 还没学过这些,接下来的十年过得如同普通男子一般,对于妆容修饰这种自然一窍不通,更没想到还会如此之痛。   苗笙斜斜地靠在一旁榻上,姿态和神情都十分慵懒,两手笼在宽大的袖子里,好笑道:“这点疼都受不了,我可真是高看你了。平时练剑或者跟人打架受伤不疼么?也哭成这样?”   “那可不一样!”卓应闲瞪圆了眼睛。   “哪里不一样?”   “就……”卓应闲其实也不知道哪里不同,哽了半天才哽出个答案,“感觉不一样!”   “强词夺理!”苗笙轻笑一声道,“小弦儿啊,别怪哥哥没提醒你,若是连拔个眉毛都受不住,将来……可有你疼的。”   卓应闲眼里汪着泪,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感觉跟亲密之事有关,又不知道为何会疼得受不住,但没好意思回嘴。   苗笙慢吞吞地从榻上下来,凑到卓应闲跟前,仔细打量他的脸:“啧啧,这眉毛杂成这样,可以媲美水貔貅那帮糙汉船员了,还不得吓跑我绿绮琴的客官?海棠,给我拔!”   卓应闲委屈:“小笙哥哥……”   “撒娇对我没用。”苗笙板着脸,“是你自己说要扮小倌的,若是不像,我绿绮琴丢了名声倒没什么,你若是穿帮了,怕你有性命之虞,回头你那汉哥找我算账,我怎么交代?”   “他才不会……”想起聂云汉,卓应闲不禁讪讪,也不知自己若是装扮成小倌那样,这人见了不知作何感想。   这俩人什么情形,久混于欢场的苗笙自然看得剔透,见状不由笑了笑,又将卓应闲一军:“还说着要帮赤蚺找线索,这点疼就怕了?”   一箭射中红心,卓应闲立刻挺直腰板,拿开了遮着另一边眉毛的手:“不怕!来吧!”   那个叫海棠的丫鬟拿着小镊子凑过来,安慰道:“卓公子别担心,海棠一定轻一点。而且看你胡须也不茂盛,刮刮便好,也不用拔了,要不然那个才疼。修完眉再给你开面,保你皮肤如羊脂玉一般柔滑。”   卓应闲一听,被震惊到,但脸在人家手里,他也不敢动,只得转着眼珠斜昵苗笙:“还要开面?!”   苗笙揣着手,不怀好意地笑道:“扮什么就得像什么,万一你有机会接触到孔昙或者孔昙手下的人,若是因为吃不得这些苦被人认出来,岂不得不偿失?”   “能见到孔昙?”卓应闲说话不敢动作太大,只能小幅度地张嘴嗫嚅,“你不说他身份神秘,鲜少现身于人前吗?”   “这话说得不准确,他身份神秘是真,但现身于人前,未必用真实身份。”苗笙回到榻上继续坐着,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毕竟他是五陵渡黑市的话事人,要对五陵渡的情况有所掌控,光靠手下探子也未必可信,还是亲自出来看一看的好。”   “你是觉得,他在人前有别的身份?”   “有可能是多种身份,有可能只是一个身份。反正大家都不知道孔昙本来面目如何,他自可以随心所欲。”苗笙道,“或许是个员外爷,或许是个常来的富商,这谁能知道呢?”   卓应闲转转眼珠:“有道理——小笙哥哥,你去过黑市吗?认识孔昙手下的人吗?”   苗笙扭头看着窗外,那里有几株花石榴树,刚好开了花,被午后的阳光照着,红色的花朵愈发显得娇艳欲滴。   他瞧着那石榴花,淡淡道:“那里没有我要的东西,我去做什么?黑市什么都有,但又能买到真心几两?”   听了这话,卓应闲知道苗笙想起了伤心事,便也没再多问,恰好眉毛也拔完了,他乖乖仰着脸,等海棠给他开面。   开面倒是不疼——除了绞掉几根胡茬之外——卓应闲也没好意思再喊,乖乖忍着,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有什么一技之长,好能在绿绮琴表演,又不至于穿帮。   海棠帮他弄完,过来对苗笙行了礼,问接下来是不是可以给卓公子试妆。   苗笙看了卓应闲一眼,发现他听闻试妆表情有点惊悚,不由地笑了,摆摆手:“你下去吧,我来就好。”   海棠依言离去,卓应闲看着缓缓向他走来的苗笙,紧张到有点结巴:“小……小笙哥哥,妆……妆就不必了吧……”   苗笙拖过旁边的绣墩,坐在卓应闲跟前,捏着他的下巴左右端详:“放心,不会给你浓妆艳抹,也不上铅粉胭脂,稍微勾勒一下便好。”   说罢他右手拿起眉笔,沾了黛墨,轻轻勾着卓应闲的眉。   卓应闲随他摆弄,嘴里没闲着:“要不我就表演剑器舞吧,反正我会剑法,将招式舞得柔一点不就好了?来绿绮琴的江湖人士比较多,说不定就有人爱看呢?”   “要人爱看做什么?”苗笙仔细绘着他的眉,“你是要打探消息,还是要当头牌?”   卓应闲:“……”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是要我怎样?   画完眉,苗笙端详着他,看了桌上一排口脂,不知该选哪种颜色,便又望向窗外那娇艳的石榴花,自顾自道:“那便用石榴娇吧,小弦儿,嘴张开。”   卓应闲看着他手里的口脂,一时间心情很是复杂,觉得自己在决定要跟苗笙回绿绮琴的时候,没有考虑到现在这个情况。   刚从柳心苑里逃出来的那阵子,他很是矫正了一下自己被训练出来的姿态——走路不要扭腰,手不要做兰花指,那会儿他有些沮丧,觉得自己就像邯郸学步,小倌们的扭捏作态学了个半吊子,却连本来自己是怎样的都忘记了。   刚刚画眉也好,开面也好,都还在可接受范围内,若是点上口脂,那便是另一种感觉了。   他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就是觉得一瞬间有些慌乱。   仿佛怕这逃出来的十年只是黄粱一梦,他仍是在柳心苑里苦苦挣扎、梦想着有天当上头牌、好让所有人不再轻视的那个小孩。   见卓应闲有些发怔,苗笙便一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微微张了嘴,然后用小指沾着口脂,轻轻在他唇上涂了薄薄一层。   卓应闲闭上眼,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此刻非常想见到聂云汉,仿佛只有见了他,才能证明自己现在的一切是真实的。   “好了,你看看吧。”苗笙松开他,掏出丝帕擦了擦手。   卓应闲惴惴不安地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他的五官本就长得秀美,修饰过眉形再点上口脂,那“石榴娇”的色泽很衬他白皙的肤色,令他平添几分阴柔。   难看是不难看的,就是自己觉得有点怪。   苗笙盯着他,突然伸手捏捏他的脸颊:“真羡慕你。”   “嗯?”卓应闲看看苗笙那张不施粉黛却仍旧美艳绝伦的脸,想想自己淡淡的眉眼,幸得有这口脂提色才能赶上对方半分,不懂他在羡慕什么。   “你仍是好看,不化妆有不化妆的好,化了又是国色天香,可却半点没有丢失男子气概,一点也不矫揉造作。”   不像我,仿佛忘记怎么做个男人了,也难怪展眉不似原来那般喜欢我……   我再不是他当初喜欢的那个人,又凭什么指望他对我一腔真心半点不变呢?   后面的话苗笙没有说,他厌恶在感情泥淖中纠结的自己,却又如此欲罢不能。   仿佛这是吊着他最后一口气的缘由。   若有一天真的放弃了,自己也真的活不成了。   卓应闲先前还在怀疑自己,听了苗笙这话,又反过来安慰他:“谁说男子气概一定是阳刚的,你的俊美儒雅也无人能敌啊,各人有各人的好看。”   苗笙勾勾嘴角,安慰对他不起效,但也不能辜负别人一片好心。   “打探消息的事,你先别急。”他起身帮卓应闲散了扎得高高的马尾,拿着发梳细细梳着,“展眉烧了我的宅子,这两天他定会回来,到时我旁敲侧击问他,看看能不能打探出独峪人到底是想要在黑市买什么。”   卓应闲对着镜子,见他将自己的头发松松在脑后半束起来,鬓角与额角留出几缕碎发,在那模糊的铜镜中,整个人顿时显得风情万种。   他半是觉得新奇,半是觉得有些难以言明的羞耻感,却又想看汉哥见到自己时的反应——   呃,怎么老想到这个人呢?   可能我是担心左哥罢,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了。   他甩甩头,试图把聂云汉的脸从自己脑海中甩出去,接着苗笙的话道:“段展眉既不希望你多掺和这事儿,他会告诉你吗?而且这次你违抗他的意愿,放走了左哥,我还担心他要回来跟你算账。”   “算账便算账,我又不怕他。”苗笙坐回绣墩上,垂着眼道,“我对他言听计从,不过是因为我爱他。”   卓应闲见他牵肠挂肚的神情,不由有些担忧:“小笙哥哥,段展眉跟独峪人混在一起,若有一天他引火烧身可怎么办?”   “不怕,他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随他去了便是。”说到死,苗笙却笑了,“死可以结束一切,我俩这笔糊涂账便可一笔勾销,只盼有缘,下辈子还能再相见,若无缘,那也没关系,反正也记不得了。”   “小笙哥哥,你又何必如此。”卓应闲是个努力活着的人,看不得苗笙时时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世间也不是只有段展眉一人可爱呀!”   苗笙一只手支在桌上,撑着头看他:“可能是我太软弱了。不如把你汉哥给的‘浮生散’赠我如何?就当浮生大梦一场,擦掉之后从头来过。”   分别前,聂云汉给了卓应闲一小布袋子物件,里边装了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这人不厌其烦地一一为卓应闲讲明用法,只因他要扮小倌,平时不便带剑,万一遇到什么意外,也好护着自己。   那袋子里有一支袖箭,还有卓应闲见过的“横云破”,另外有几个小药瓶,除了疗伤的金疮药外,多是些见效快的古怪药物,其中便有这“浮生散”。   按道理讲,自保的话其他的东西已经足够,卓应闲也不懂,为何聂云汉要把这个给他,难不成是想给段展眉用?这还不如找些能让人口吐真言的药呢。   “那可不成,是药三分毒,谁知道它除了消除人的记忆还有什么别的作用。”卓应闲劝道,“不如你关了这绿绮琴,带着萧儿,找个段展眉找不到你的地方去生活,时间久了自然能忘记。”   苗笙伸出纤长的食指点着卓应闲的眉心:“跟你说笑呢——也不知他们把人救出来没有,若是功亏一篑,我可枉做小人了。”   、   五陵渡三面环山,既称五陵,便是由连峰山、盈尺山、枯松山、湍流山及万壑山构成,光听山名便知其地形险恶。   这几座山重峦叠嶂,连绵不绝,靠近城市的一侧已有猎户居住,再往深里去,大多都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山中尽是天然的陷阱与沟壑,当中更有猛兽出没,若没有识路的向导带着,外人恐怕很难自己走出来。   为了避人耳目,苗笙特意找了个猎户,将左横秋藏入深山,又派了两名手下跟随。   他并非喜欢玩弄心术之人,只是这一次不再甘心被段展眉所驱使,耍了下小脾气而已,其实并没想清楚要拿左横秋怎么办。   起初苗笙不愿告诉卓应闲左横秋的下落,也是打心眼里为他好,怕卓应闲与这几个被独峪人惦记的人走得太近,会招来杀身之祸。   但他昨夜被聂云汉所救,又知他们是功勋卓著的赤蚺,这心态便不一样了。   苗笙自认为只是一介升斗小民,没什么本事保家卫国,但至少也知道独峪于大曜来说是敌国,段展眉与他们合作,实非君子所为。   不过想要水貔貅做君子,那也真是痴心妄想。   现在既然有了做选择的权力,苗笙自然是要祝赤蚺一臂之力,就当在替段展眉赎罪了。   聂云汉几人带着苗笙的亲笔信,按照他所指示的小路乔装出了城,下午时分便到了山中。   苗笙一切都是安排手下去办,他并不清楚那猎户究竟住在哪里,只知人住在城北连峰山上,确切地方只有当初他安排的那两个手下知道,可这两人此刻正在连峰山看着左横秋。   因此聂云汉只能亲自上山去寻那个叫高标的猎户,以及苗笙那俩叫石歧和谢辉的手下。   为找那猎户家,他们颇费了一番功夫,又是寻踪迹又是辨脚印,连连后悔没有借一只犬带来,人鼻子可比不上狗鼻子。   向羽书身手利落地爬上树,想试试看能不能在高处看见猎户的民宅,谁知这连峰山植被茂盛,一树还比一树高,他险些抻断了脖子,所见之处仍旧是树,其他什么都看不见。   万里风脾气急,在山间快走断了腿,也没找到人住过的痕迹,不由怀疑起苗笙的居心来:“这人是不是成心涮我们?他是不是根本没打算放了左哥?”   向羽书年轻气盛,也急躁,听万里风这么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连声附和:“就是!那个叫苗笙的一看就诡计多端,还有要抓咱们的段展眉,两人不一般,他怎么可能胳膊肘往外拐。”   眼看天色将晚,聂云汉也不由心焦,但他强行压下心绪,分析道:“苗笙为什么这么做不清楚,但独峪人要的不止左哥一个,他要是有心害咱们,直接交人不就完了,还用费这个功夫?况且他跟阿闲是少时旧友,两人关系匪浅,他不会这么对我们的。”   “谁知道呢……”向羽书嘟囔道,“或许他根本不想让闲哥哥跟我们有牵扯,才把闲哥哥带走,又哄骗我们进了山,转头再告诉段展眉的人进山里来捉我们,这样神不知鬼不觉,闲哥哥也根本不知道他背后下黑手。”   这话倒也有些道理,苗笙一开始排斥自己,聂云汉是知道的,但他就是觉得苗笙不是那种人。   有些事情没有证据,那只能凭直觉判断。   “是阿闲自己想跟着苗笙走的,这点可以确定。”聂云汉想起他跟苗笙提这事儿时对方的神情,那惊愕不似作伪。这人虽然疯疯癫癫、喜怒无常,但并非心机深沉之人,应该不会留此后手。   况且如果是苗笙的提议,卓应闲不会瞒着自己,他虽然单纯,但一点也不傻,大事总会跟自己商量。   万里风想了想,搭着戴雁声的手腕迈上一块大石,调侃道:“那倒也是,若不是阿闲自己的想法,恐怕没人能把他从你身边拉走。”   作者有话要说:   阿闲是个单纯不自知的傻白甜,苗笙是个恋爱脑的傻白甜,这都跟他们的经历有关。   五陵渡五座山名源于诗句 “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出自李白《蜀道难》   从现在起会短暂开启多视角~~ 第43章 寻人   聂云汉此刻并没有心情开这个玩笑, 他心焦一方面是担心左横秋的安危,晚一分则恐怕事情生变,另一方面就是担心去了绿绮琴的卓应闲。   这人总觉得自己好像多有心机似的,但要真跟那些心黑手狠的人比起来, 完全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不对, 羔羊尚且知道自己孱弱, 遇事还会装死躲避,阿闲分明就是一只目中无人的大鹅, 不管危不危险,扑腾着翅膀就上,也不怕被人一把攥住脖子。   聂云汉知道卓应闲的心思, 他就是想为寻找线索多出一份力,不愿意一直被人护着,可若是自己在身旁,那便随他折腾, 反正自己都会护他周全。可现在不能看着他,还真是不放心。   夕阳西下,天边火烧云甚是漂亮, 可光线逐渐暗了下来,这对他们找人极为不利。   向羽书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丧气道:“难不成要把山翻一遍吗?”   “如果翻一遍才能找到,那就翻一遍。”聂云汉冲他屁股踢了一脚,“就这点耐心?幸亏之前没带你出过任务, 要不然大家都得被你拖累!”   “我就随口一说……”向羽书蹦起来,揉着屁股委屈地嘟囔, “可现在这情况该怎么找?我是怕咱们有时间,可左哥等不了!”   聂云汉沉吟道:“注意用耳朵听, 猎户住在山里,必定靠近水源,若能找到小河或者小溪,定能找到高标的居所。”   万里风遗憾道:“左哥耳力最好,可惜不见的偏偏是他。”   “等等。”一直没出声的戴雁声拉住万里风的手腕,指向不远处,“风儿,你眼力好,看看那边,是不是炊烟?”   听他一说,几人全都望向他手指的方向,只见那高树树冠中,正隐隐有一缕青烟缓缓升起,直冲云霄!   大家再无迟疑,一路小跑,径直向炊烟升起处寻了过去。   山腰处散落几处民居,这炊烟正是从其中一家的烟囱中散出来的。万里风在院门口打听了一下,那家中的大婶热情地帮她指了方向。   连峰山中有几家猎户,分别住在不同的地方,恰巧他们找到的正是高标的住处,只不过这几家人挨得不算近,还得再沿着山路往前走一里路才到。   能打听到住处便是好消息,聂云汉等人加快脚步,对他们来说一里路转眼便到,眼前果然看到一处小院。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可越过篱笆,见这院中屋门紧闭,窗内也没有点灯,令人心生疑窦。   从苗笙那里听闻,这高标三十多岁,成了亲,与妻子膝下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先前选了这人,也是因为他为人忠厚老实,又拖家带口,不会冒险玩什么花招。   现在天色已晚,就算高标没回来,他的妻儿总应该在家,难不成还因为接了苗笙这个活儿,竟把妻儿送走了?   不用聂云汉出声,向羽书和戴雁声已经颇有默契地抽出兵刃,分头向院后包抄,万里风则跟聂云汉背靠背,一边留意两侧动静,一边缓缓向院子靠近。   聂云汉轻轻推了推那院门,小小柴扉一推便开,院中一侧堆了些木柴和一辆板车,另一边是鸡笼及鸭笼,里面有数只活鸭活鸡,鸡鸭笼外躺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万里风用脚尖一挑,认出那是一条狗的尸体,靠近去看,那狗脖颈有一处刀痕,下手干脆。   她与聂云汉对视一眼,这情况显然相当不妙。   院中木屋不大,从外部构造能判断出来左侧为卧房,右侧大约是厨房,聂云汉竖着耳朵倾听,除了鸡鸭不安的躁动外,没有别的声响,不管袭击者是谁,仍留在这的可能性不大。   两人小心翼翼靠近小屋,屋门开着一条缝,里面太黑,看不清情况。万里风掏出火折子拧亮,对聂云汉一点头,聂云汉便用刀缓缓拨开屋门,便见一个身着短打的男子趴在地上,似乎是昏过去了。   此时向羽书从院后返回,做了个手势,表示后院没人。   聂云汉使了个眼色,向羽书和万里风进了木屋,一人往左,一人往右,迅速将屋中查探一遍,确认这里没有别人,只有面前这个人事不省的男子。   向羽书跑出木屋,将戴雁声替换过来,此时聂云汉已经将那男子翻转,见他鼻息微弱,臂膀处有几处刀伤,额角脸颊青紫,应是被人殴打所致。   戴雁声从药囊中掏出一瓶嗅盐,打开放在那男子鼻下,几个呼吸间那人就缓缓醒转,睁开了眼,见面前两名男子身形魁梧,明显都是练家子,不由地瑟缩了一下。   万里风连忙安抚:“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见对方并无恶意,而且旁边男子还在帮他裹伤,便也松了口气:“在下高标,是这山里的猎户,此处是便是寒舍,不知几位……”   聂云汉将屋中油灯点燃后便站在一旁,微微皱眉端详着他。见这人肤色黝黑,皮肤粗糙,确是饱经风吹日晒之人。   戴雁声在检查此人伤势之时,也将他双手手掌摊开,见他右手手掌关节处和左手中指食指皆有经年累月磨出的老茧,这说明他确实是常年拉弓射箭之人,并且还是个左撇子。   证实了这一点,他几不可查地向聂云汉垂了垂眼。   聂云汉注意到戴雁声的讯号,便走到高标跟前蹲下,从怀中取出苗笙手书在他眼前晃了晃:“我们是苗公子的朋友,来接他让你看管的那个人——谁把你弄成这样的?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高标看上去像是不识字,他捏着手书末端的苗笙印章看了片刻,信了聂云汉的话,便按捺不住要起身,急切道:“快……快……刚刚有两个人偷袭我,就是为了这个……”   按照高标的说法,为了多挣点钱,他才接了苗公子这单“生意”。他一辈子本本分分,也知道这事儿恐怕不地道,就怕惹事上身,前日便打发妻子带着孩子下山到城中亲戚家暂住,待事情结束后再回来。   他对这连峰山情况十分熟悉,便将左横秋安置在了一处山洞,由石歧和谢辉负责看守。   那处山洞非常隐蔽,高标原本笃定,如果没有自己带路,没有人能找到那里,谁知刚刚回家便遭遇袭击,两名偷袭者似乎也对此处了若指掌,逼问出那山洞附近地貌特征后便将他打晕。   聂云汉皱眉:“对方问,你便答了?”   高标惧怕他凌厉的目光,低头嗫嚅道:“我以为他们根本找不到……他们还拿我妻儿的性命做威胁!”   事后废话于事无补,聂云汉也没多与他计较,只是脸色颇为难看:“戴爷,这人还能走吗?”   “能走能走!”不等戴雁声说话,高标捂着膀子站起来,“我头不晕了,这就带你们过去!”   为了将功补过,他拖着受伤的身体,火速带着聂云汉等人赶往关押左横秋的山洞。   山间树木丛生,树冠枝繁叶茂,把月光挡得密不透风,路上极黑,就连目力较好的万里风都看不太清路,赤蚺等人只能拿出火折子,将亮度调至最低,借着那微弱的光线照明。   而这黑暗却对高标丝毫没有影响,他捂着臂膀处的伤口,脚下生风似地在前边带路,灵巧地跳过一个又一个的沟坎,还特意提醒聂云汉等人避开捕兽陷阱。   这猎户果然对山地情况十分熟悉,甚至目力比万里风都好,也不知是不是天赋异禀。   聂云汉看着他的身影,不由思忖,若是刚刚逼问高标藏人之处的那两个偷袭者同样熟悉地形,或许也是山中猎户?   如果知道左横秋被藏在了山上,雇猎户来找人确实是最合适的办法。段展眉昨日放火烧宅院,最后仍没有找到人,自然猜得出是苗笙动了手脚,可是他今日便能打探出苗笙将人藏在这里,并且加派人手过来,这探听情报的速度着实太快了些。   如果不是段展眉的人,幕后之人又会是谁呢?   聂云汉不由想起隐藏在暗处的某甲与某乙两人——某甲的目的是引诱他前去寻找哈沁,这次阻断他的应该不是此人;而那某乙恰恰是想要阻止他去找哈沁寻仇,说不定这次的事跟这人有关。   某乙应该知道某甲在做什么,否则不会出手,可既然知道,为什么不直接阻止某甲,而是费工夫来阻止赤蚺?   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一边想着,一边默默跟在这一字长蛇队的最末端,同时警醒地注意着周围情况。   几人沿山路上行大概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翻越一处小溪,高标兴冲冲地指着前方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回头对他们大声喊:“就是那儿了!在树林后面的山洞里!”   聂云汉十分不悦,压低声音道:“小声点!”   其他人也立即做好了备战准备,将手都按在了腰间刀柄上。   因为先前嘴不严泄了密,觉得自己是“有罪之身”,高标一路上没怎么吭声,现在眼看已经将人成功带到目的地,不由松了口气,语气也轻松起来,放低声音道:“别这么紧张,石歧与谢辉功夫都不差,说不定他们已经制服了那俩人。”   “风姐前边探路,戴爷羽书从两翼包抄,以哨声为号。”聂云汉没搭理高标,先行分派了任务。   戴雁声与向羽书得令,立刻散开,窸窸窣窣潜入高草中不见了身影。   万里风则快速前行,“嗖”地上了树,接着便只见树冠轻摇,再不见人踪迹。   高标吃惊地张大了嘴,看看几人消失的地方,又看看聂云汉:“公子,你们不是普通人吧?”   “为何这么问?”   “就……看你们用的东西,不像普通江湖人士。”高标想起戴雁声为他疗伤的手法、来时路上他们用的火折子,以及刚才他们令行禁止的做派,就觉得不一般,“我感觉你们像是行伍之人。”   聂云汉冷笑一声:“你觉得什么兵能私自离开驻地?不怕军法么?高兄弟,做人别那么大好奇心,知道太多容易送命!”   高标想辩驳又不敢,只得讪讪闭了嘴,带着聂云汉进了树林。   那树林并不大,天然而成,树木之间比较稀疏,透得进月光,借着光线,聂云汉隐隐看到前方不远处确实有个洞口,只不过他侧耳一听,便听到那洞中传来的兵刃相击之声,心头一松——既然还在打,说明左哥还没被人带走。   到了洞外,聂云汉停住脚步,从声音依稀辨出有四人在打斗,想必便是那石歧谢辉正对上偷袭的两人。于是他轻吹了两声噪鹃哨,让就位的万里风及戴雁声、向羽书三人原地待命。   收到回复后,聂云汉对高标丢下一句“在这等着别进来”,便拎刀冲了进去。   高标臂膀受伤,并未带兵器,而且他擅长的是弓箭,并非刀剑,跟进去也无济于事,于是便依言照做,坐在洞口大石上,同时不停左右张望,似乎想知道戴雁声他们几个都躲在了哪里。   然而万里风、戴雁声和向羽书各自隐藏在自己的位置上,半点痕迹不露。   聂云汉冲进洞中,发现这处山洞相当开阔,空间极大,且一环套一环,内里颇深,躲在石壁后,他只能看见正在缠斗不止的四人,并没看见左横秋的影子,想必是被藏到了山洞深处。   袭击者没有着夜行衣,也未挡住头脸,四人都身着短打,服饰与一般江湖草莽无异,聂云汉难以判断哪两个才是石歧和谢辉,因此并未出手,一直躲在暗处屏息观察。   很快他便看出来,有两人功夫稀松平常,已经处于强弩之末,而另外两个明显更胜一筹。   可他们明明能尽快结束这场打斗,却仍旧陪着那两人浪费时间,这么看来,处于劣势的一方应该是石歧二人,而袭击他们的那两个,在此刻玩这猫捉老鼠的游戏,则就显得有点意思了。   处于下风的一人被对方一脚踹中胸口,摔在石壁上,“哇”地吐出了一口血,他拿刀撑着身体,艰难地想要爬起来,却又沉沉地摔了回去。   他同伴堪堪避过敌方砍来的一刀,跑过去扶住他,担心道:“石歧,你怎么样?!”   聂云汉见自己猜对,轻笑一声,注意力放在了另外两人身上。   那二人镇定自若,并没有趁火打劫,反而收了兵器站在一边,看他们刚才功夫套路,再看身形,聂云汉隐隐有种熟悉的感觉,却一时想不起来从哪见过。   但看这身手,分明不是猎户,若是对此地地形如此熟悉,想必也是常在这里盘桓之人。   石歧借着谢辉的臂膀站起来,冷冷看着对面两个:“苗公子与段展眉什么关系你们也清楚,我劝你们给自己留条后路,别把事情做绝!”   对面一个身着黑衣的人冷笑道:“既然你们也清楚他二人的关系,又何苦负隅顽抗?乖乖把人交出来不就结了?一家人打来打去多伤感情。”   这人大约三十上下,话语间颇为轻佻,透着股陈年老油子的味儿。   “主子之间怎么闹跟我们没关系。”谢辉扶住石歧,淡淡道,“我们只管干好自己的事儿。既然大家各为其主,今天谢某若是交代在这儿,也只怪自己学艺不精,但只要我们还有口气在,人肯定是不会给你们的!”   两名偷袭者相视而笑,那黑衣人身侧,身穿褐衣的人道:“二位忠心护主,精神可嘉。咱们主子之间闹些情绪算是情趣,可万一你们如此执着,令我们段公子会错了意,还以为是苗公子坚持要跟他作对,令两人生了嫌隙,那该如何是好?”   聂云汉听到这儿,尤其觉得古怪,这两人真是段展眉的手下?怎么倒像是特意来挑拨离间的?   他俩真的是来抢人的么,怎么还有闲心在这儿聊天斗嘴?   很明显石歧和谢辉也被那人噎得一时气结,不知如何反驳,尤其石歧,本就重伤,这会儿指着对方“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眼看不是被打死,而要被气死了。   就在此时,洞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虽然能听得出对方刻意控制,不想发出声响,但聂云汉仍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回头看,是那高标,这人不听自己安排,竟擅自闯了进来!   这脚步声轻得很,石歧谢辉听不出,可黑衣人与褐衣人耳力却极其灵敏,登时回头,褐衣人厉声道:“谁?!”   黑衣人虽没出声,但他一个闪身便到了聂云汉隐藏的石壁后,把他和一脸茫然的高标抓了个正着,登时抽出刀来,做出御敌姿态。   高标看见这场面,顿时吓得腿软,连忙躲在聂云汉身后:“我在外头听着没动静……还以为你把里边收拾干净了呢,这才敢进来……”   “高标,你竟然把我们的藏身之地告诉外人!”谢辉一见高标气得大声咆哮,“言而无信,简直无耻!”   “是他们逼我的!我又打不过他们!”高标瑟缩地把聂云汉往前推,连声道,“我这不赶紧带人来救你们了,这是苗公子派来的人!”   石歧狐疑地打量聂云汉:“来了又不现身,鬼鬼祟祟躲在一边,不似光明磊落之辈,我们凭什么信你?!”   聂云汉气结,心道你们干的又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吗?竟还在这里倒打一耙!   他阴沉着脸,从怀中掏出苗笙手书,扔给石歧:“你们苗公子写的,自己看!”   说罢他抽出刀来,看着面前黑衣、褐衣二人:“这两位朋友,相请不如偶遇,留下来聊聊吧!”   那俩人四目相对,交换了一个眼神,突然间身形移动,却不是跟聂云汉动手,而是踩着石壁借力,翻了个跟头,越过聂云汉和高标,落在地上之后,竟径直跑了!   聂云汉冷哼:“打都不打便跑?”   高标分明不是他们的对手,自己也只单独一人,这两人连试都不试,直接逃跑,那他们费了半天劲来找左横秋的藏身之地又是为何?   真的是来抢人的么?   就这么怕留下活口?   高标怔怔地见他俩往洞口跑去,着急看聂云汉:“就……就让他们走了?不追吗?”   “当然要追!”聂云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拎着刀追了出去。   高标感觉那一眼险些要刮掉他一层皮,低着头讪讪回看了看石歧谢辉,那俩人研究完苗笙的手书,确定是真的,脸上的疑惑消了大半,但看向高标的神情仍旧十分鄙夷。   “我……我出去帮忙。”高标不想在此地被人嫌弃,灰溜溜跑了出去。   谢辉也要跟出去看看,却被石歧拉住手腕:“别添乱,守着人要紧。”   作者有话要说:   阿闲:分别一章,想我不曾?   汉哥:想我家鹅仔过得好不好。(新外号喜欢么?)   阿闲:……死一边去! 第44章 受伤   聂云汉很快追上逃出洞口的两人, 挥刀便与他们打了起来。   这两人功夫着实不错,不同于一般江湖人士,很是训练有素的样子,彼此间默契也足, 只是交手不过十几招, 聂云汉便觉得有些吃力。   此时守在两边的戴雁声和向羽书便加入战局, 三对二,赤蚺暂时占了上风。   聂云汉与那黑衣人缠斗, 格挡住对方劈来的一刀,调侃道:“兄弟,动手无益还伤和气, 不如坐下好好聊一聊?我觉得其中定有蹊跷。”   “有什么可聊的?你主子没教过你多做事,少说话?”黑衣人冷笑道。   这人力量奇大,聂云汉不得不以全力相抵,两把刀摩擦出火星, 发出令人牙根发酸的声音,接着黑衣人猛地撤刀,挥刀向聂云汉下盘攻击。   万里风伏在高树上, 连发弓已经对准了这黑衣人,谁知他刀速极快, 一刀刀对准聂云汉的小腿,聂云汉步步后退,被逼进了树林里, 那黑衣人也跟着进去,万里风立刻失去了目标, 气得她眯了眯眼,咬紧了牙关。   戴雁声发现聂云汉处于劣势, 一边与褐衣人交手,一边道:“羽书,去帮汉哥!”   向羽书闻言立刻抽身出了战局,拎着刀冲进树林中。   万里风先前有些投鼠忌器,现在向羽书一撤,她立刻将连发弓对准了那褐衣人,等到戴雁声与那人角力之时,“嗖”地射出一箭——   聂云汉要活口,她原本想射中那人臂膀,可是箭射出之时,对方突然动了,那短箭堪堪擦过褐衣人的后背,钉在了地上。   也暴露了她的位置。   但万里风并未在意,毕竟对方没有弓箭手,自己就算暴露也没关系,她继续安静地伏在树上,双目紧紧盯着那褐衣人,想要找准机会再出一箭。   且说树林中,聂云汉跟那黑衣人缠斗不止,渐渐竟觉得有些不支,被人压着打的感觉十分不爽,他更是全神贯注与之对抗。   他能看得出来,那黑衣人意图尽快脱身,因此出招极为狠戾,全凭爆发力强劲,若是双方僵持,对方未必能占上风。   于是聂云汉改了策略,对方想走,他偏不让走,不再正面对抗,而是处处防守,令那人无法速战速决。   黑衣人觉察出聂云汉的意图,轻哼了一声道:“今日老哥棋逢对手,正想打个过瘾,兄弟你何必有所保留?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打架就打架,实力说话,我要是给得起你这面子,能不给么?”聂云汉一侧身,避过对方送来一刀,调侃道,“可惜我学艺不精,只能跟你这么耗下去了。”   “不必这么谦虚,我看你身手利索不似普通人,哪条道上混的,不如报个名字?咱们也无深仇大恨,也用不着相互为难。”黑衣人嘴里调侃,手里刀锋并没有丝毫松懈,处处寻着聂云汉要害而去,“你看我也不打算跟你们抢人了,咱们各退一步怎么样?”   “报名字?可以啊,长幼有序,老哥先请。”   聂云汉平时也是个话痨,这会儿遇上个同样能瞎掰的,自然也乐得陪他胡侃,试图从他嘴里套话,两人这场架打得不仅费体力,还颇费口水。   只不过俩人心机半斤八两,盘道盘了几个来回,都在打太极,谁也不说半句真话。   向羽书冲进树林之时,便见他汉哥一直贴着那黑衣人转圈,各种闪避,偏不进攻,以为聂云汉落了下风,抡刀就冲了过去。   聂云汉正掌握好对战节奏,像条牛皮绳一样捆得那人施展不开,此刻见向羽书莽撞地跑过来“助阵”,登时心道:“不好!”   他能发觉不妥,那黑衣人自然也能觉察到,拖了这半天,黑衣人早就不耐烦,放弃聂云汉,转身迎向了向羽书的攻势,“咣咣咣”刀刃相击,大开大合过了几招,打得经验尚浅的向羽书浑身破绽百出。   黑衣人趁他不备,一脚踹中他的胸口,将少年踹飞了一丈远。   聂云汉见状,怕黑衣人借机逃跑,连忙挥刀劈了过去,同时喊道:“羽书,不可恋战,听我的!”   “恋战?”黑衣人的嘲笑充满恶意,“他配么?”   这话如同一条虫子爬进了向羽书的耳膜,噬咬着他的大脑,令他顿时失去了理智,完全忽略了聂云汉的话。   向羽书没有聂云汉能放低身份故意装怂的心胸,年轻气盛的他中了黑衣人的激将法,一个跟头从地上跳起来,瞪着气得通红的眼,举刀便向黑衣人再次攻去。   然而就在黑衣人近在眼前之时,向羽书感觉小腿被一个突然飞来的东西重重一击,疼得钻心刺骨,突然间便失去了平衡,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一阵天旋地转,已经一头栽到了地上。   他仓皇抬头,黑夜里,那黑衣人咫尺之间的脸竟是那么清晰,更清晰的,还有他眼前闪过的雪白刀光——   那一刻,向羽书闭上眼,满心不忿地接受自己的命运,接着他便听到刀刃刺入血肉的闷响,有几滴温热而咸腥的液体溅在他的脸上,然而自己却并没觉得疼。   他诧异地睁大了眼:“汉哥!”   方才向羽书直接摔在了黑衣人脚边,黑衣人见机会送上门来,顿时奋力挽了个刀花,将聂云汉的刀刃直接挑飞,转身便对向羽书捅来。   聂云汉来不及捡刀,只能徒手冲过来,向那黑衣人出拳,黑衣人正等着他自乱阵脚,顺势一矮身,躲过他的拳头,手中刀尖转了方向,一刀捅进了聂云汉的右肋下!   黑衣人抽出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承让!”   说罢他便转身,脚尖轻轻一点,跳上树去不见了踪影。   向羽书吓坏了,伏在聂云汉身边,双手捂住他肋下的伤口,带着哭腔道:“汉哥!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错……”   聂云汉疼得脸都变了形,死咬着牙忍着,额头上迸出豆大的汗珠:“熊……熊孩子,竟然……竟然敢抗令……老子……非得打你……一百军棍……”   “你别说话了,别说了,回头你打死我都行!”向羽书无助地看向树林外,他想去叫戴雁声来,可是又不敢离开聂云汉半步,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聂云汉捂着肋下,皱眉道:“别哭……不像样……快扶我起来……”   向羽书双手沾满聂云汉粘稠的血,六神无主:“你……你还能走吗?”   “那人……手里有数,刀尖捅得不深……”聂云汉重重叹了口气,“别让我废话了行吗?”   “哦哦哦!”向羽书忙不迭起身,架起聂云汉的左臂,使劲将他撑了起来。   聂云汉说着情况不严重,可向羽书明显能感觉到,他身体一直在抖,全身被汗湿透,明显是疼得厉害。   向羽书一边架着他往树林外走,一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可是怕被聂云汉骂,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声音。   两人挨得那么近,聂云汉自然听得到他抽泣的声音,身上疼得厉害,心里也直郁闷:“臭小子……不用提前给我哭丧吧?”   “汉哥,从今往后,我的命就是你的!”向羽书抽了抽鼻子,懊悔和内疚无法用语言形容,可他嘴又笨,遇到这种时候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保证听你的号令!”   聂云汉捂着伤口,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流走的血液带走了,脚下越来越沉重,可他怕向羽书太难过,半点不敢表露出来,还得装着没事人一样调侃他:“我是你……长官,本来……你就该……听我的!我要你……这条命……做什么?还得……还得帮你娶媳妇……太……太费钱……”   向羽书听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后悔自己说那么多:“我不娶媳妇,我一辈子伺候你!你别再说话了,再坚持一下……”   这孩子一时心急,几乎是拖着聂云汉往前走,手上没个轻重,聂云汉感觉自己就像要被五马分尸,手臂都要被他扯断,幸得这时听见戴雁声的声音:“汉哥怎么了?羽书你能轻点么?”   聂云汉如蒙大赦,吊着的一口气突然松了,他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谁知眼前一黑,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一连几日没有好好休息,现在终于得了闲,能睡上一觉,却偏偏做起了梦,而这梦一点也不安稳。   他再次梦见了关山临死的那一刻,那震耳欲聋的炸雷声,那橙红色的、滚滚的火光,关山的脸就在这火光中,一寸寸化为灰烬。   “义父!!!!”   这个梦他反复做了无数次,每一个细节都记忆犹新,可那种肝胆俱裂、连心都要被人掏出来的感觉仍旧那么清晰……   下一瞬,他突然出现在了苗笙的院子里。   是昨天的大火,他看见自己扛着苗笙向外走,卓应闲跟在他身后,那根着火的粗枝从树上掉下来,就要砸在自己身上,阿闲抬剑帮他去挡,可是那树枝实在粗重,竟只是在空中打了个旋,随即往阿闲身上坠去!   聂云汉在自己的梦里成了局外人,他想替卓应闲去挡那一下,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够不到,两人明明近在咫尺,可是却又像隔着万水千山。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树枝掉在了卓应闲身上,“轰”地一声火光大作,那张漂亮的脸就在熊熊烈火中看着他,表情沉静而哀伤。   “阿闲……”   为什么我做不到?我救不了义父,现在又护不住阿闲,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汉哥?醒醒!”   是风姐的声音,他们在哪?他们来帮我了吗?   “快救阿闲!”聂云汉听见自己说。   “阿闲没事,他跟着苗公子去了绿绮琴,你忘了?”   聂云汉猛地松了口气,对啊,这是梦,幸好是个梦……   “汉哥!你快睁眼啊!戴爷,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能说话,偏偏就是不睁眼呢?”是向羽书带着哭腔的声音。   唉,熊孩子怎么这么能哭?把赤蚺的脸都丢尽了,不行,得起来骂他一顿。   聂云汉缓缓睁开眼,面前是万里风关切的面孔:“风姐……”   “醒了就好。”万里风松了口气。   接着向羽书便把脸戳到他跟前,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汉哥,你终于醒了!”   “说话别那么夸张,不过才昏了半个时辰。躲开点。”戴雁声拎着向羽书的后衣领把他拎到了一边去,冷着脸给聂云汉号了脉,“唔,死不了。”   聂云汉无声地笑了笑,却被这笑引发了一连串的咳嗽,万里风赶紧扶着他坐起来,叫向羽书端水来给他喝。   肋下的伤口已经被裹好了,这一咳嗽起来疼得要命,好在他也算是千锤百炼过,这点疼也不是不能忍。   喝了水润了肺,感觉精神好了一些,聂云汉着急问道:“左哥呢?”   他见大家身处山洞之中,眼前都是自己人,不见石歧与谢辉,更不见左横秋,虽然万里风等人神情轻松,不似有问题,他还是得问一句。   万里风道:“放心吧,左哥在旁边洞里,雁声看过他了,他被下了软筋散,除了浑身无力之外,倒没别的伤处,刚刚服了解药,苗公子那两人还有高标,都在那边照顾。”   得知左横秋无事,聂云汉放下心来,想了想,又问:“没抓到那褐衣人?”   提起这事儿万里风就来气,原本她已经准备好了射第二支箭,谁知她所趴的那根粗枝竟然在关键时刻突地一沉,竟是断了,害得她险些从树上掉下来。   戴雁声因此而分神,被那褐衣人钻了空子,脚底抹油溜了。   “这事太蹊跷了。”万里风蹙眉道,“那么粗的一根枝干,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聂云汉思忖着,冲向羽书招了招手:“过来。”   向羽书一脸愧疚模样,自从被戴雁声赶到一边之后就不敢吭声,靠在石壁处一眼眼地看着聂云汉,这会儿被召唤,便赶紧屁颠屁颠地凑到他跟前。   “先前你向那黑衣人出刀,为什么会摔倒?”   “我……”向羽书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期期艾艾道,“好像是……腿上突然一疼,没了力气摔倒的。”   “哪条腿?裤子卷起来我看看。”   向羽书便依言照做,脱了靴子把裤管卷起来,才发现右小腿外侧居然有拳头大的一块青紫!   “怎么会这样?”向羽书先前担心聂云汉的伤,没顾上自己的腿,也没觉得疼,况且行伍之人摔打惯了,身上有点小伤并不介意,只是觉得此伤来得颇为蹊跷。   聂云汉与万里风对视一眼,两人心里都有了想法。   这时高标突然兴冲冲地跑了进来:“聂兄弟,你醒啦?!太好了!这下我就放心啦!”   聂云汉冲他微微一点头:“谢高兄记挂。”   “应该的应该的,毕竟这事儿也是因我而起,虽然叫那俩人跑了,但是你跟左兄弟也算有惊无险,我这差事勉强算是了了。”高标悻悻地说,“要是你俩有什么好歹,我可怎么向苗公子交差?!”   这话说得颇为自私,不过聂云汉并没跟他计较。接着石歧和谢辉也过来跟聂云汉打了招呼,表示左横秋情况有好转,现在体力恢复了六成,行走已经不成问题,戴雁声正在那边照顾。   石歧的伤也是戴雁声诊治的,现在他对聂云汉等人态度转好,拱手道:“主子信中让我俩尽力配合各位,不知接下来聂兄什么安排?”   聂云汉沉吟道:“既然我们已经接到了左哥,二位还是尽快下山给苗公子复命,免得他牵挂。我和左哥有伤在身,行动不便,况且我们去了城里太惹眼,怕给苗公子添麻烦,所以想另找一处养伤,等过几天再找机会进城。”   谢辉道:“那也好,不知你们打算去何处藏身?”   “可惜这山洞位置已经暴露,不然可以在这里多待一阵。”聂云汉看向高标,“高兄是否知道其他比较隐蔽的山洞,可供我们休养几日?”   万里风闻言,皱了皱眉,但并未多话。   高标连连点头:“有有有!这山上我熟得很,一会儿便带你们去另一处!”   “那便好。”聂云汉又看向石歧谢辉二人,“对了,还得麻烦两位,把羽书带下山。羽书,到时好好替我谢过苗公子。”   向羽书一听就不乐意,他想在这儿守着聂云汉,可是看见对方意味深长的眼神,又想起自己刚刚发誓要听从人家的号令,顿时怂了,瘪着嘴点头:“哦。”   稍后左横秋也过来,见他确实没什么大碍,精神状况也好,聂云汉总算放了心,没多问之前的情况,而是催着石歧谢辉和向羽书早点走,并且把他们大部分装备也带走了,除了各自的兵器之外,只留下了戴雁声的药囊和几件常用的物件。   待三人离去,聂云汉便叫高标带路,另寻新的藏身之地而去。   这回不用赶着救人,再加上聂云汉和左横秋都算伤号,因此几人走得并不快,颇有点夜晚山间漫步的意思。   聂云汉一边走,一边跟高标拉扯闲话,问他五陵渡的情况及山中生活,高标均是对答如流,甚至不等聂云汉多问,他自己就滔滔不绝说个没完,说他怎么从峭壁上捕得一只豹子,又怎么设下陷阱苦苦埋伏几天才抓到一只漂亮的白狐,皮毛卖了上好的价格。   几人爬上一个小丘,前面又是一片树林。聂云汉回头看,感觉是进了深山腹地,周围地形更加险恶起来,于是他便道:“高兄弟,不如点个火把?万一进了别的猎户设下的陷阱可怎么好?”   “陷阱都有标记,动物看不懂,人可一看就能辨明,各位跟紧我别乱跑就行。”高标胸有成竹道,“火把能免则免,要是不小心把山烧了,官府要问罪的。”   接着大家便跟他进了树林,这里明显人迹罕至,地上杂草丛生,高标在前边提醒道:“这边可能有陷阱,跟着我的脚步,我踩哪儿你们便踩哪。”   众人应了,紧紧跟在他身后,高标走走停停,似乎在分辨道路,接着便踩着几个石块,跨过一大片草地。   聂云汉见高标平安过去,便也快步跟上,谁知他刚一踩上那石块,便觉得脚下一沉,心道:“不好!”   可惜他反应再快也来不及,石块下一大片虚铺在表面的草盖哗啦啦地下陷,连同左横秋、万里风和戴雁声一起,四人齐齐跌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里! 第45章 陷阱   这陷阱大约一丈多两丈高, 底部也有一丈宽,在他们落下的同时,顶部轰然盖下了一个竹木编成的网状“盖子”,把整个陷阱结结实实地盖住了。   聂云汉跌到坑底, 摔了个七荤八素, 肋下伤口暴疼, 浑身脱力,一时间竟没爬起来。   戴雁声正好落在他身边, 过来扶着他坐着:“怎么样?”   聂云汉摇摇头:“没事儿,一会儿重新包扎便好。”   万里风和左横秋仰头望着那“盖子”,面色十分难看。   此刻高标趴在陷阱外, 他右臂受伤,用不上力,虽然擅长用的左手没事,可是一只手也抬不起那么重的竹木网盖, 着急地冲陷阱里大喊:“聂兄弟?戴兄弟?你们没事吧?!”   聂云汉捂着伤口喊不出声,戴雁声向来不爱高声说话,万里风怒气冲冲地对着高标吼了回去:“别假惺惺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心里不清楚?!”   高标委屈道:“我真不知道啊!明明我在前边走,一点事儿都没有, 怎么你们踩了就掉下去了呢?是不是没按着我的脚印走?”   “谁知道是不是你在前边动了什么机关?要是你有心坑我们,我们踩哪儿都能掉下来!”夜色深沉,万里风抬头只能看见网盖外高标那颗黑色的脑袋, 气得火冒三丈,“到底想怎么样, 痛快说吧!”   “唉,我知道现在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这样吧,我去山下给苗公子报信,让他派人来救你们,行吗?”   左横秋一哂:“怎么,这就把我们撂在这了?”   高标为难:“我一个人也弄不开这盖子,要不这样,你们稍安勿躁,我去找条绳子,把这东西吊起来,再把你们一个个拉上来,这总行了吧?”   聂云汉在旁边低声说:“别跟他废话,让他走吧。”   万里风便冲上面吼道:“你快点,要不然老娘出去弄死你!”   “好嘞好嘞!我这就回家找绳子!安心等着我,很快回来!”   顶上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左横秋耸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冲聂云汉道:“走远了。”   聂云汉点点头,轻轻吁出一口气。   四人围坐在一起,万里风问道:“汉哥,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早在高标冒失闯进山洞、暴露自己所在的时候,聂云汉就开始怀疑他,接下来诸多疑点,想想也都跟这人有关。   比如快到山洞之时,高标居然大声喧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来了似的。这做猎户的,最懂何时该隐藏行迹,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明显有问题;   再者,自己一行人与那黑衣、褐衣二人缠斗之时,石歧与谢辉仍在山洞内守着左横秋——左横秋服了软筋散,只是浑身无力,但并未昏迷,这一点他可以作证——而对向羽书和万里风下黑手的人,只有可能是高标;   第三,聂云汉先前说要另找一处养伤时,问及高标,按理来说,此事于他一个本分猎户已经造成了诸多麻烦,如果照他此前那般胆小怕事的表现,应该忙不迭推脱才是,没想到他竟一口答应下来,言行举止前后不一,着实可疑。   此事赤蚺等人虽不清楚聂云汉的打算,但几个眼神之间,也早已明白他的怀疑,因此一直配合他将计就计。   “就算我不主动问他,他也会自告奋勇带我们找地方藏身,我不如给他搭架梯子,看他到底要怎么样。”聂云汉冷冷道,“我怀疑刚刚在山洞里抢人的那两个,跟这个高标是一伙的。”   按他的猜测,那俩人一早在山洞口埋伏,等高标带赤蚺靠近,故意高声说话提醒他们,他们才冲进洞里做抢人之态,还假扮段展眉的手下,意图混淆视听。   一见聂云汉便跑,就是不想被抓住讯问,而见两人一时难以脱身,高标自然要出手相助。   “高标演这么一出,就是为了博取我们的信任,好带我们来这处陷阱。”万里风不屑道,“他还真够费劲的。”   戴雁声道:“高标那俩同伙功夫非凡,他能成功偷袭风儿和羽书,想必功夫也不差,再加上他又熟悉山间地形,想拿下我们并不困难,演戏是为了什么?试探咱们的实力?”   聂云汉点头:“嗯,应该是这样,而且,我们有苗笙的手书,能够把左哥救出来,还能不让石歧和谢辉觉察到——所以我想,高标的目的是我们全员!”   “对啊!要不是你突然安排羽书跟石歧他们下山,我们还真的全都落在高标手里了!”万里风道,“这样一来,除了阿闲,谁都不知道我们落了难,连个来救的人都没有。”   是啊,聂云汉想,说不定就连阿闲也以为我再一次抛下他,根本想不到我们是被困了。   “因为我受伤的事,羽书心思不稳,我怕他露马脚,干脆让他下山去找阿闲。”聂云汉淡淡道,“况且,就算是将计就计,也得给高标制造点障碍,必不能让他那么轻松得手。”   让向羽书去绿绮琴,一来可以避免赤蚺全员陷落的情况,虽然聂云汉并没指望有什么事能让这孩子来救他们,但万一他们不能自救,留个有默契的兄弟在外边,总是还能求救的。   就算高标要费事再去抓向羽书,风险会更大一些,向羽书也能觉察出不对来。   二来么……至少羽书去见了阿闲,阿闲能够放心,也不会误会自己。   聂云汉第一次存了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心,想想还有些赧然。   “这高标到底是什么人?我们与他平日无怨近日无仇,他为何要抓我们?”左横秋得知事情前后来龙去脉后问道,“难道他是段展眉派来的?”   “昨夜段展眉才制造事端找苗笙要人,他应该没这么快知道左哥被藏在哪。”戴雁声道,“况且这个真假不知的高标若是段展眉的人,那段展眉根本不用去烧苗笙的大宅,守着左哥等我们上钩不就行了,反正早晚我们都会找来的。”   聂云汉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而且我推测,这个高标,不管真假,本就是接了苗笙这个活儿的人,他目的是抓我们所有人,便正好借左哥来钓我们。只是苗笙完全不清楚他的心机,一脚踩进了他的陷阱里。”   “他能在那木屋处假装受伤等着,说明一直派人监视着苗笙,昨夜苗宅起火这么大的事估计全城都会知道,他也能料定苗笙这边会有动作,定会派人来联系他,他不想叫人接走左哥,必得从中作梗。只不过他运气好,等到的竟是我们本人,甚至还带了苗笙的手书,更方便他瞒天过海了。”   “啧,这个高标到底他娘的是什么人?!”左横秋自恃功夫过人,在独峪人那里都没吃过这么大亏,这下可好,进了五陵渡他就一直被人关着,还被喂了药,现在虽然被兄弟们救了,可依旧在别人的套里,心情着实不爽,“若是段展眉为了独峪人而抓咱们,高标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朝廷为了抓我们,已经有了悬赏?若是如此,我们也应当知道才对!”   聂云汉沉默片刻,道:“左哥和风姐没有跟他们正面交手,戴爷,你觉不觉得,那黑衣褐衣二人,根本没打算伤咱们?”   “那敢问您老人家肋下伤口怎么来的?”万里风蹲点儿的时候有的是耐心,一旦脱离那个环境,脾气就又急又冲,也不知道她自己是怎么平衡的。   “那人手里留着劲儿呢。”聂云汉苦笑道,“若他真有杀心,我现在怕是已经没命了。”   戴雁声点头道:“对,这刀确实不深,也不致命——若你这么说,我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与那褐衣人交手时,明显能感觉到他只是想尽快脱身而已。”   “那你们回忆一下他俩的身形和刀法,有没有感觉熟悉?”   万里风和戴雁声略一思忖,似乎明白了什么,目光相触,异口同声:“他们也出身行伍!”   既然他俩都这么说,聂云汉也便不再怀疑自己的判断:“我在山洞中曾观察过他俩,两人的站姿身形都像受过训练,警觉性也异于常人,交手时一招一式也带着行伍中的训练痕迹——虽然已经十分不明显,但咱们自己人还是能感觉出来的。”   “对!难怪跟那褐衣人对打的感觉非常熟悉!”戴雁声道,“难怪高标仅凭风儿第一支箭,便能识破她的藏身之处。”   说到这个万里风就有些郁闷,随即她也想起来:“所以高标手上的箭茧,也能说明问题了,对么?!”   猎户手上必然有箭茧,但有箭茧的未必是猎户,却可以以假乱真。   “高标此人应当箭术了得,且轻功不错。”聂云汉道,“刚刚我明明见他踩上那几块石头,却没有触发陷阱,想必他借着夜色遮掩收了力道。”   左横秋虽没见过那黑衣褐衣二人,但听聂云汉他们这么说,也觉得他的猜测有理:“若曾入行伍,必是军户,又怎么会到这儿来?莫非是逃兵?”   “是逃兵也不奇怪,看那高标及他同伙二人,对这连峰山地形十分熟悉,想必在这里躲了很久。”万里风不屑道。   聂云汉想了想:“这三人若是逃兵,能顺利逃出来,想必有军中之人的帮助。这次他们可能就是为了还这份恩情,才帮人做事。”   戴雁声神色一凛:“你的意思是……”   “你们还记得,写信给宋鸣冲、叫他去文州抓我们的那个人么?”   聂云汉与万里风等人重逢后还没来及互通信息,这会儿他简明扼要地把跟卓应闲在拂沙县遇到的事儿说了一遍,提到了“某甲”,以及这个让宋鸣冲出兵的“某乙”。   几人顿时心领神会,同他推测一致。   万里风道:“不欲伤人,又要阻止我们继续调查,看来高标几人与某乙合作的可能性很大,再加上他们可能出身行伍——所以这个‘某乙’,难道真的是韩方?”   上次他们推测“某乙”身份时,便怀疑过韩方,可当时因为向羽书情绪激动,大家都没再说下去。   现在又说到韩方身上,越想可能性越大。   毕竟韩方作为一方守将,放三个人逃离军中,于他来说是小菜一碟,高标等人为此报恩,也能说得过去。   可是……韩指挥使德高望重,要把他跟“通敌叛国”四个字连在一起,几人皆是一阵心痛。   总之,根据他们的猜测,这高标是受韩方所托,故意在此地拦截他们几人,因此对他们的情况比较熟悉,乃至一见面就能做出判断,还能及时调整方案。   只不过他先前不慎被苗笙那边夺了先机,但又幸亏苗笙与段展眉之间有龃龉,高标才有机会假扮猎户,接了这个藏人的活儿,以逸待劳,用左横秋来钓鱼。   尽管最终仍被聂云汉等人察觉,但不得不承认,这人的计划仍是灵活好用的。若是聂云汉粗心大意一点,说不定就中了招。   即便现在看来,结果殊途同归,但将计就计和意外被囚仍有区别,至少聂云汉放跑了一个向羽书,将来可以做外应。   沉默片刻,聂云汉岔开话题:“也不知道羽书到没到绿绮琴。”   “你是怕阿闲担心吧?”万里风调侃道,“刚刚你昏迷的时候,可是一直叫着人家的名字。”   聂云汉:“……我是梦见了昨晚的大火,担心他的安危!”   “昨日危险已除,还这么记挂,那你怎么没梦见身陷囹圄的左哥?”   左横秋“噗”地笑了:“小风,嘴下留情!”   万里风看着聂云汉,促狭地笑:“惦记人家阿闲就承认嘛,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若是这么喜欢,何不大胆追求?我看他对你也不是无心。”   戴雁声听了这话,盯着万里风,若有所思。   聂云汉靠在坑边上,捂着肋下,借机转移话题:“哎,我这伤,不行,戴爷快来给我看看……”   万里风适可而止,没再继续开他玩笑。戴雁声从背包里掏出药囊,解开聂云汉的绷带替他止血。   左横秋瞟了一眼他们带的东西:“咱们带了攀墙绳,出这个陷阱应该没问题,现在怎么办?就在这儿等着吗?”   聂云汉点头:“嗯,先等等,看高标下一步想做什么。正好借这个空当咱俩恢复恢复体力。”   、   天都黑了,还没有聂云汉的消息,卓应闲在苗笙给他准备的雕花大房里,无心享受那高床软枕,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手里攥着块檀香木,下意识地摩挲着。   下午苗笙见卓应闲一个人待着无聊,便硬拉着他去街上转了一圈。进了香料店,苗笙自己配“有所思”,卓应闲没有携带香囊的习惯,只在一边杵着发愣。   临走的时候他不知道怎么想的,看上了店家一块檀香木条,那木条只得半尺长,二指宽一指高,算是块不堪大用的材料,店主只用它来做镇纸,也不知道卓应闲要来何用。   苗笙本要掏钱为他买,反正自己穷得只剩下钱,但卓应闲死活不肯,坚持要自己付钱。檀香木本不便宜,但这块算是下脚料,卓应闲跟店主砍了半天,花了二两银子买了下来。   其实他没好意思告诉苗笙,几次与聂云汉同眠,明显能感觉到这人睡着的时候也时刻保持警惕的,已经成了习惯,就算处于安全的环境,也很难睡得踏实。   以前听师父说,檀香木能镇定安神,行气温中,于是他觉得这块檀香木对聂云汉甚有好处,所以那瞬间福至心灵,想用这木条给聂云汉磨一支发簪。   苗笙岂能不懂他的心思,只是不说破罢了,也便随了他去。   自打从街上回来,卓应闲就攥着这木条没松开过。   游萧趴在桌边托腮看他,大人模样般地叹了口气:“哎,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应闲哥哥你何必这么担心啊,我阿爹功夫那么好,不会有事的!”   卓应闲脑门青筋直跳:“你舅舅给你请的什么先生,教你读的什么书?”   “这不是先生教的,我听哥哥姐姐们念的。”游萧笋牙尖儿般白嫩的手指捏起果盘里的樱桃吃了一颗,脸皱成了一团,“啊……好酸!”   卓应闲看他这样,不由地笑了,倒了杯茶递给他:“不早了,喝口茶快回去睡觉。”   游萧捧着茶杯:“我就在你这儿睡吧!”   “为什么?”   “怕你想我阿爹,来陪着你啊!”游萧小嘴仍旧甜得很,“免得你长夜漫漫,孤枕难眠……”   “打住打住!”卓应闲无奈,“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学点该学的。”   “该学的我也会啊!要听我给你背《论语》吗?”   “不用了,这个我也会背。”   “那不如你背来给我听呀~”   卓应闲:“……”   游萧看着卓应闲被他噎得说不出话,笑得弯起了眼:“看,有我在,你就顾不上着急了吧?”   卓应闲心道,我是不着急了,我暴躁,想打孩子。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进来,是苗笙,他笑眯眯地说:“阿闲,你看谁来了?”   “汉哥……是羽书啊!”卓应闲看见苗笙身后跟着的向羽书,声音里的失落明显得有如实质,简直像一块大石头砸在脚面上。   可他也没顾及这么多,不由地往向羽书身后张望。   向羽书见卓应闲变了装扮,也是怔了一怔,险些没认出来。   苗笙看卓应闲这副遮掩不住的焦急模样,不由笑道:“别看了,就羽书一个人。”   游萧从坐墩上跳下来,走到向羽书跟前,仰着头:“怎么是你啊?我阿爹呢?”   向羽书才不跟小屁孩回话,直接对卓应闲道:“闲哥哥,我们找到左哥了,不过他身体有点虚,汉哥怕他们都进城来目标太大,给苗哥添麻烦,打算在山上找个地方休养几天再下来。”   “左哥身体为什么虚?”卓应闲看向苗笙,“他受伤了?”   苗笙坦然道:“他功夫好,若不想伤他,自然给他下了软筋散。”   这倒也合理,卓应闲没再纠结这个,继续问向羽书:“此行可还顺利?他们都还好吗?”   问的虽然是“他们”,但关心的实际上是“他”。   向羽书张张嘴,想起了聂云汉的叮嘱。   临走之前,聂云汉特意叫旁人回避,说要有事跟他交代,向羽书便凑到他近前,准备好生记牢他说的话。   谁知聂云汉左臂一揽,勾过他的脖子,压低声音道:“你要敢跟阿闲提我受伤的事,回去再给你加二百军棍,记住了吗?!”   不仅如此,还叫他连石歧谢辉都嘱咐一遍,不让走漏风声。   回想这一幕,向羽书仍有点起鸡皮疙瘩,对卓应闲道:“都好着呢,尤其我汉哥,骂人声儿特别大!”   卓应闲想起聂云汉跟向羽书逗闷子时的情景,不由笑了,稍稍安了心:“那就好。接下来你什么打算?留在绿绮琴和我一起等他们吗?”   向羽书挠挠头:“嗯,汉哥也是想让我跟你作伴才派我来传信的,我就好生待在这吧。”   卓应闲探询地看了苗笙一眼,苗笙会意,道:“向公子留在绿绮琴自然没问题,但他身份特殊,还是少抛头露面为好。”   向羽书可怜兮兮地看着卓应闲:“我不能和你待在一起么?”   “你个大男人怎么这么粘人?”游萧嘲讽道,“应闲哥哥还有正事要办,你别缠着他了。这样吧,左右我闲来无事,可以陪你玩几天。”   他一边说着,一边到桌上端了那碟樱桃过来,笑得天真烂漫:“请你吃啊!”   向羽书半日多米水都没打牙,这会儿见了红艳艳如玛瑙般的樱桃,不由地吞了吞口水。   卓应闲:“……”   萧儿这孩子还是得好好约束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阿闲:哪吒七岁就能闹海,萧儿已经八岁了……   汉哥:棍棒底下出孝子,哼哼。   游萧:阿爹,萧儿再淘气,也绝对不会惹娘亲生气。   汉哥:……乖。   阿闲:谁是你娘亲?! 第46章 麻烦   苗笙虽然另有宅院, 但在绿绮琴的后院之中仍备了一个小院子供他休息居住,这里非贴身近侍不得入内,卓应闲和向羽书也都被安排在这小院另外两间厢房里。   卓应闲有小倌身份做掩饰,可以自由出入, 向羽书就只能憋在这院子里, 犹如困兽一般。   也幸亏有游萧在, 虽然他跟向羽书“臭味相冲”,一见面就掐, 但苗笙跟卓应闲都没空搭理他,他就只能去骚扰向羽书,一来二去, 咂摸出许多乐趣。   十八岁的少年被一个八岁孩子耍得团团转,向羽书不出半日就快要疯了。   卓应闲于心不忍,想管教管教游萧,被苗笙阻止:“向公子长于乡野, 为人单纯,将来免不了受人欺骗,让萧儿帮他长长心眼也好。”   这话倒也在理, 向羽书不同于赤蚺等人,还没有与独峪人直接作战的经历, 他现在与聂云汉等人的默契全凭训练得来,本人确实有些不谙世事,还需要多多历练。   可卓应闲总觉得, 羽书的天真来之不易,若是这么被人一手摧毁, 着实令人惋惜。而萧儿这么小年纪,心思太过复杂, 真怕他将来走上歪路。   苗笙似是看出了卓应闲的担忧,微微一笑:“阿闲,人各有命,谁不想永远活得单纯无邪,可这又是你我所能左右的?至于萧儿,只要分得清善恶便好,心眼多些倒还能自保。”   卓应闲隐隐觉得哪里不対,却也不知如何反驳,只好作罢。他也没功夫思量其他事,一心只想尽快以全新身份出现在人前,好替聂云汉打听情报。   苗笙细思量之后,觉得卓应闲那个剑器舞的建议确实可行,便找了绿绮琴舞团的编舞师,帮忙把剑法改成剑舞。   卓应闲起初是很兴奋的,但并没兴奋多久,待编舞师把改好的剑舞跳了一遍,他就有点崩溃——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舞蹈与剑术虽有相似之处,也仍有极大不同,舞强调柔,武则强调刚,剑术虽本身已经刚中带柔,但剑舞还需更柔和一点,很多招式变为舞蹈动作,都在挑战人的柔韧度极限。   卓应闲筋骨柔软,能达到寻常男子所不能及的柔韧度,可在这套改变过后的剑器舞面前,似乎还差得远。   于是接下来几天,苗笙把他丢给了舞团的督导师父,成日里就是练拉筋、下腰、开胯……好在这些训练于他精进功夫也有裨益,卓应闲便也咬着牙忍了。   督导师父为人严厉,铁面无私,但凡卓应闲做动作不到位,便拿小竹竿抽他屁股,又因卓应闲第一次表演还有些抹不开面子,督导师父还叫舞团的女孩子们过来围观,好让卓公子尽快变得不要脸。   那些舞女们対卓应闲的外貌不甚在意,毕竟绿绮琴里漂亮的姑娘和好看的小倌比比皆是,况且谁也美不过她们老板。   这些小姑娘们围了一圈,叽叽喳喳讨论的都是卓应闲的动作和身形,说着这样那样的不足,令卓应闲觉得自己仿佛是当街被戏耍的猴子,还是令看客不满意的那种。   这简直是意志力与尊严的双重摧残。   每日练到浑身散架,回到房中躺在床上动都不想动,仿佛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只有脑子还能动的时候,就总会想起聂云汉。   几日不见,他们现在在哪?是否安好?   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不会又出了什么事吧?   、   聂云汉这边的确遇上了新的麻烦。   那夜高标说要去找绳子回来救他们,聂云汉估计等来的可能是他的手下,谁知这人竟一去不复返,竟将他们晾在陷阱里了!   这林中通风透气,被树叶遮挡还不至于暴晒,现在已近五月底,气温不算太冷。只是几场小雨虽提供了水分,却也让这坑底潮湿不堪,让人浑身难受,几乎要起湿疹。   除此之外,吃饭和如厕两大终极问题实在难以解决。   他们的行囊中常年会备着一些易于保存的吃食,比如风干的饼子,可毕竟数量不多,大家也不知会被困在这里几日,因此不敢多吃,勉强维持生命而已。   一日半过去,饼子已经吃完,高标依旧没有出现。   聂云汉有伤在身,又没怎么吃东西,还被雨水泡过,幸好有戴雁声在,才免于伤口发炎,但他想要养伤的目的并未达成,此刻比前几日更虚。   不仅体虚,心也虚,总觉得这次是自作聪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虽在一旁不声不响,但着实窝火得要命。   “等老娘出去,非得把那高标撕了不可。”万里风靠在坑壁,虚弱地说,“他既然没打算伤我们性命,又为何这样,就不怕我们饿死在这么?”   万里风是女子,不如男子火力旺,戴雁声怕坑壁过于寒凉,导致她寒邪入侵,便揽过她的肩头,让她靠在自己胸口。   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平日里大家也没把万里风当女子看待,只当是同袍战友,没人会计较这些小事。   戴雁声的怀抱的确温暖,万里风知道他対自己的心思,总还是想着要避嫌,但为了避免生病拖后腿,她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左横秋的烟斗也都被雨水浸湿,他只能叼着烟杆解闷儿,这会儿正闭目养神,听到万里风的抱怨,缓声道:“估计是想饿得我们半死不活才好抓人,要是一个个龙精虎猛的,他们不也麻烦么。这就叫以逸待劳。”   这倒也说得通,反正连峰山此处人迹罕至,高标等人対这里又极其熟悉,料定没人会到这儿来,也不担心他们会被人救走——至于是不是曾派人来查看,聂云汉等人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平日也能听到陷阱顶部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若対方刻意隐藏,很难辨出是人还是动物。   只是这样下去实在不行,万般无奈之下,聂云汉出了个馊招。   他让万里风和戴雁声用攀墙绳勾住陷阱坑壁,两人爬到边缘后,将上面覆盖的竹盖挪开一条缝——试过之后才知,高标说一个人掀不开纯属鬼话,万里风都能一手挪开这面竹盖。   不过高标骗人简直就是意料之中,他们也没觉得惊奇,既然竹盖如此之轻,倒也省事了。   于是戴雁声在坑壁一侧留了根攀墙绳,谁想出去,就可以攀上去,掀开竹盖,翻到陷阱外,采摘野果充饥,顺便解决如厕问题。   然后再回到这陷阱里来,装作无事发生。   妥妥的模范囚徒。   四人借着夜色轮流出去过一趟之后,回到陷阱内,无言対坐了一会儿,也记不得是谁先开始笑的,总之一个人笑了起来,别人也都忍不住,哈哈哈哈笑成了一团。   就连棺材脸戴雁声都抿着嘴笑出了声。   左横秋边笑边擦眼泪:“老子就从没这么乖顺过!”   万里风笑得一直在颤:“搞什么鬼啊!这笑话我能说一辈子。”   始作俑者聂千户捂着脸:“他大爷的,非得查出来这高标到底是谁不可,要不然真対不起咱办的这事儿,说出去谁能信!”   “也没办法,既然都将计就计到了这份儿上,演戏演全套。”戴雁声无奈地笑着摇头,“好在现在这样也不是太受罪。”   之后大家便习惯了如此,白天不方便行动,往往到了夜晚就会轮流出去,一直无惊无险,也没见周围有半个人影,也不知高标怎么这么放心,不怕他们逃跑么?   只有一次,聂云汉出去了半天才回来,让其他人好不担心。他回来的时候面无血色,叫戴雁声帮他看伤口,竟然又给撕裂了。   问他怎么搞的,他只说上树摘果子没踩稳,差点掉下来,慌忙抓住旁边的枝干,这一用力,就扯到了伤口。   戴雁声骂他骂得毫不留情,聂云汉就只嘿嘿笑着,令人无可奈何,愈发生气。   如此这般过了三日,正当左横秋再想出去寻点野果之时,刚爬到陷阱口,他左耳一动,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动静,接着便跳回坑底,顺手将攀墙绳收了起来:“有人来了!”   聂云汉低声道:“一会儿按计划,见机行事!”   说罢四人便做昏厥状,各自躺倒。   几日来大家也都遭了不少罪,个个形容憔悴,聂云汉有伤在身,又几乎只是靠野果续命,此刻更是双颊凹陷,面色苍白,模样很像那么回事。   接着那脚步声也渐渐近了,他们听见了有人说话的声音:“都还活着么?可别饿死了。”   “‘赤蚺’能那么容易死?他们都是经过训练的,听说这些人就算断水断食,也能活十多天!”   聂云汉心道,那他娘的还是人么?也太高看我们了。这帮人果然知道我们的身份!   这两人说话声音倒是耳熟,待有人掀开竹盖之时,聂云汉轻轻眯着眼往上看,心里冷笑,这不就是那天的黑衣人与褐衣人么?!   下到陷阱底的是他们的两个跟班,这两人先挨个试了试聂云汉等人的鼻息,见他们气息微弱,放心地向上汇报,得到命令后,将他们的手脚绑起来,把人挨个用绳子吊出了陷阱,并排放在了一辆平板车上。   面前呼吸声靠近,聂云汉微微睁眼,见是那日的黑衣人,此刻仍着黑衣,正俯身观察他,他便装作虚弱至极的样子翕动嘴唇,发出了几句模糊不清的声音。   那黑衣人笑了:“聂兄,伤好些了吗?那日多有得罪,还请多多见谅。”   聂云汉缓缓眨了眨眼,似乎想要说话,却又毫无力气,接着便“晕了过去”。   闭着眼,他听见身旁的左横秋也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戴雁声和万里风倒是没什么动静,接着那黑衣人一声令下,几个跟班推动平板车,开始往山下走。   这山路崎岖,躺在平板车上一路颠簸,着实让人难受,本来没这么虚的,也被颠得七荤八素,聂云汉几次险些吐出来,但胃里并没什么东西,也只能干呕。   中间万里风曾被颠醒了,虚弱地骂了几句,那些人充耳不闻,只管拉车往山下走。   聂云汉装着时昏时醒的样子,竖着耳朵听黑衣人他们都说些什么。不过这帮人戒备心也很强,从山上听到山下,他只听出那黑衣人叫凌青壁,褐衣人叫韩汀,打算要趁夜将他们带进城中一处叫“清寒居”的去处。   好容易忍着颠簸到了山脚下,凌青壁命人将聂云汉等人从平板车分别转移到了两辆宽敞的马车中。   此时四人也不再装晕,纷纷“醒”了过来,只保持着虚弱的模样,垂头丧气坐在车厢中不言语。   凌青壁亲自在前一辆车中监视聂云汉与左横秋,韩汀则在后一辆车中盯着戴雁声与万里风,其他几人则骑马跟在后边。   马车前行,聂云汉靠在车窗处,借着布帘被风吹起的间隙向外望去,外面是他与卓应闲来时的路,这果然是要进城的样子。   “不必担心,此番是请你们去我大哥那里做客,不是要害你们。”凌青壁勾起嘴角,笑得让人生厌。   聂云汉冷哼一声,道:“你大哥的待客之道,倒是与众不同。”   “大家素昧平生,若坦然相告,你们未必答应,只能出此下策。”凌青壁道,“只要各位不再反抗,我们一定好吃好喝伺候着。”   左横秋淡淡瞥了他一眼:“怎么?要养我们一辈子?”   “那倒不至于,只是留几位多休养几天,回头定将各位送回原处去。”   “你大哥,就是那位高兄么?”聂云汉问道,“他本名叫什么?”   “大哥的名字自然由他亲自告知,还各位请稍安勿躁。”   马车进了城,不知经过了什么繁华之地,不仅车速放慢,外面的吵闹声也不绝于耳。   聂云汉不由再次向窗外望去,只见路边是一栋恢宏壮观的建筑,门口张灯结彩,像是要庆祝什么似的。   路上挤满了人,马车只好暂停,倒给了聂云汉细细打量的机会。   凌青壁也向外看了一眼,笑道:“聂兄与苗千里关系匪浅,怎么,还没来过这绿绮琴?”   这便是绿绮琴?聂云汉没搭理凌青壁,心里更加惦念起某人来。   恰巧这个时候,他看见门口支了一块板子,上面挂着一幅画,许多人站在那画下正品头论足。   而那画只是几笔勾勒出一个缥缈的人形,没画面孔及五官,可聂云汉看了,偏偏心脏突地狂跳了起来。   、   这两日,卓应闲练得腰和腿都快要断了,督导师父才觉得他的剑器舞到了“可以见人”的程度,便叫了苗笙来看,游萧这个凑热闹的自然跟了来,只留向羽书一个人被困在院子里闷得快要长毛。   游萧嘴甜得紧,一见卓应闲,便瞪大了眼睛喊道:“舅舅,应闲哥哥真好看!”   平日里卓应闲着小袖素袍,扎高马尾,显得十分干练,这会儿他换了一身白色宽袍大袖,罩一件薄纱外袍,头发半束梳髻,手持宝剑,舞动时衣袂飘飘,发梢翻飞,整个人既充满力量感,又不失柔美,真恍如谪仙一般。   苗笙观赏完毕,“唰”地一收手中折扇,连连鼓掌:“‘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阿闲,你这身手确实漂亮!”   游萧更是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卓应闲的腰,仰头看他:“应闲哥哥,你真的好像天上的神仙,人好看,舞得也好看,能不能教我啊?”   还没等卓应闲吭声,苗笙先开了口:“你学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也想步我的后尘?”   他脸上仍是挂着淡淡的笑,语调也并不锋利,却透着一股冷酷的意味,听来让人不寒而栗。   游萧顿时吓得变了脸色,拉着卓应闲的衣袍往他身后躲。   一旁的督导师父和几名旁观的舞女见了也都噤声,低头迈着小碎步匆匆离开练舞场。   卓应闲拍拍他的脑袋:“跳舞中看不中用,回头我教你剑法,将来你能护着自己,也能护着舅舅。”   “嗯!我一定好好学!”游萧小鸡吃米般地点头。   苗笙九死一生才带他逃出来,他也知道刚刚说那般话确实欠妥。只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一时没有考虑周全也在所难免,现在心里都后悔死了。   卓应闲低头冲他使了个眼色,游萧便战战兢兢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苗笙身边,拉住対方的手,轻轻晃了晃:“舅舅,萧儿知道错了。”   苗笙心里也正懊悔,不该対孩子那么严厉,可是自己平生最痛恨的就是做了这行,游萧于他来说,就像是他可望不可求的另一种人生,他实在是不想让这孩子跟风月之地再有任何关系。   可眼下这情形,又像是在打他自己的脸。   或许是时候把萧儿送走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便萌生出许多不舍,看着游萧茫然无措的小脸,声音不由变得柔和:“记住便好,以后多学些有用的。最近也没督促你功课,学得怎样了?”   “好着呢!先生还夸我了!”游萧见苗笙脸色稍霁,连忙补充道,“舅舅为萧儿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萧儿以后绝不会再惹舅舅生气!”   苗笙笑笑轻抚他的发顶,正要开口多安抚几句,便听练舞场门口传来那个熟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游萧又做错什么了?气坏了我的笙儿该如何是好?”   卓应闲循着声音望去,便见一个男人逆着光站在门口,身着一件绿色暗纹锦袍,身形高大,声音低沉,语调中透着玩味,能如此亲昵地称呼苗笙,想必这人便是段展眉了。   段展眉走向苗笙,光影转换,他的五官也渐渐变得清晰,卓应闲不错眼珠地打量着他,他也饶有兴趣看着卓应闲。   这人的确如游萧所说,长得好看,但却凶。   他与聂云汉都是一样阳刚的男子气概,可在卓应闲看来,聂云汉浑身透着正气,五官凌厉但不显狠辣,像是端端正正一口刀,顶天立地的君子。   而这位段展眉,名字虽然儒雅,整个人却一身匪气,相貌英俊归英俊,却带着一股邪性,看人时目露凶光,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仿佛一柄狼牙棒,牙尖上也淬着毒。   游萧既讨厌他又怕他,此刻躲在了苗笙身后,露出半只眼睛瞪着段展眉。   想到这人対苗笙不止一次地下那样的狠手,卓应闲便心里冒火,不由地往苗笙身前迈了一步,下意识地想要护着。   段展眉対敌意十分敏感,在苗笙跟前停了脚,意味不明地看着卓应闲问道:“笙儿,这位是?”   苗笙自然感觉出两人不対付,但他也没有调停的心思。   前些天遇袭这事,仿佛是压断骆驼脊背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心底的绝望已经大于那份爱意,本想着跟段展眉当面掰扯清楚,问这人到底想要如何,可现在见了人,却觉得一切言语都十分无力,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于是他便淡淡道:“这是小弦儿,我跟你提过的。现在大名卓应闲,阿闲,这便是……”   “段公子是吧?”卓应闲拱手,眼神凌厉地看着段展眉,“久仰大名。”   “小弦儿,应闲……”段展眉重新挂上笑意,语调缓缓道,“名字好听,人也好看,怎么,现在是要来投奔我们笙儿吗?”   听他那样念着自己的名字,卓应闲心里一阵反胃,尤其这人的目光,此刻正灼灼地从他脸上划过,那满眼的不怀好意简直呼之欲出。   作者有话要说: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出自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汉哥:敢看我媳妇,挖出你的狗眼!   阿闲:放着我来!   祝大家年三十儿快乐~ 第47章 执念   苗笙自然能看得出段展眉那眼神中的窥探, 心头突然一慌。   “投奔什么?你忘了么,我跟你说过,阿闲当年已经被人救出去了,他现在身家清白, 不是我辈中人。”苗笙一手轻抚着游萧的发顶, 冷淡道, “他拜了师父,专心修习剑术, 这些年来小有所成,现在下山游历,刚到五陵渡, 我俩因缘际会才得以重逢。”   段展眉自然记得,苗笙仇家不少,却没什么朋友,来回来去提的最多的, 就是这个“小弦儿”。原因无他,不过是羡慕这人能够被人救出去而已,甚至还拿此人的乳名取做了游萧的小名。   可即便知道他两人之间没有什么, 段展眉仍旧不喜欢苗笙心里惦记着别的人,不管男女老幼, 谁都不行。   平日里他对游萧态度阴晴不定,也是这个原因。   在他心里,苗笙只属于他一个人。   “哦?即是这样, 为何要练这剑器舞?”段展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卓应闲,“舞蹈阴柔, 不怕有损你男儿气概?”   卓应闲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但为着苗笙, 他勉强给段展眉面子,才与他回话:“我就是我,不怕有损什么,也不怕别人怎么看我。太过在意某些事情,才是心虚。”   “说得好,不惧人言,我行我素,这才是男儿本色!”   段展眉并未被卓应闲的嘲讽惹恼,他伸手自然地搭住苗笙的肩膀,游萧吓得立刻躲到了卓应闲身后。   在他手触到自己的时候,苗笙突地浑身僵硬了起来,但在人前,他也不想与段展眉难堪,便忍耐着。   多可笑啊,以前最喜欢的就是他的怀抱,现在却觉得是个牢笼,想挣脱,却又走不掉,仿佛自己已经被驯化了一般。   “什么男儿本色,我才不管那些,只管做自己喜欢的事。”卓应闲手持宝剑挽了个剑花,“手中这三尺青锋觉得剑器舞很美,想尝试一番,还需得别人认可么?本来只想随便学来玩玩,但督导师父说够了演出的资格,为了小笙哥哥的生意,我也乐得贡献一二,毕竟当年他那么照顾我。”   “是么?”段展眉偏头,看着身边的苗笙,兴致盎然,“刚才来时我只听说有人在练舞,并不知道还有演出,什么时候呢?我也好一睹卓公子的风姿。”   还未等苗笙开口,卓应闲便抢先道:“便是今晚了!”   见他不与自己商量就随便决定,苗笙无奈地垂下了眼,忽地想到自己那小院里还关着一个向羽书,便看向游萧:“萧儿,你先回院里,叫人好好洒扫一番,给段叔叔备水沐浴,别叫闲杂人等靠近。”   游萧眨了眨眼,明白了苗笙的意思,点头清脆地应下,一溜烟跑没影了。   段展眉目送他出门,笑道:“小短腿跑得倒是快。那我也不妨碍卓公子继续练习,这便先去洗掉一身风尘,晚上好仔细欣赏这剑器舞。”   说罢,他很随意地一拱手,转身也出了练舞场。   待他走远,苗笙才觉得自己两腿发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重重叹了口气:“阿闲,何日演出,你应该与我先商议的。”   卓应闲也知道这有些不妥,但他就是看不惯段展眉那盛气凌人的架势,只不过话已出口,也无法收回。   他坐在苗笙身边:“抱歉,小笙哥哥,是我心急了。毕竟一连几日也打探不到消息,也没有汉哥那边的情况,我实在是坐不住,想尽快露面,也好在绿绮琴内活动。”   苗笙长眉微蹙:“我只是不太想让展眉看到你。”   起初卓应闲说要来绿绮琴,苗笙虽是答应,但一直悬着心,况且他就算不答应也没辙,在自己眼前看着,总好过让他在外招惹事端,于是只盼着聂云汉早点来接他出去,打探消息这种事倒真没指望他来做。   就算是让他练剑器舞也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若非不得已,苗笙还真不希望卓应闲抛头露面。   谁知聂云汉那边不知遇上什么问题,迟迟不出现,段展眉倒是回来了,而卓应闲又心急地想把自己在绿绮琴的身份坐实,这无论如何都瞒不过段展眉的眼睛。   “看到又怎样?”卓应闲满不在乎道,“他又不知我与汉哥他们是一起的。”   “展眉眼线众多,那日你我与你那汉哥在街上相遇,他事后应该能查到,况且他此次回来应该就是要办这件事,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若是知道你与赤蚺的关系,我怕他会对你下手。”   “这是其一。”苗笙忧心忡忡,“就算没有这层关系,若你今晚表演入了他的眼,我担心……”   卓应闲挑了挑眉:“担心什么?他还能把我怎么样?”   “囚禁你,发卖你,用你来赚钱。”苗笙本不想说,但又觉得卓应闲似乎太不把段展眉当一回事,一咬牙才说出来,“他们水貔貅,也没少做人牙子的买卖!”   “我是你朋友,他也会这么做?”卓应闲难以置信。   苗笙苦笑道:“他哪会允许我有朋友!”   这话不假,三年来,若是哪个小倌、姑娘即便是下人,与苗笙走得近些,段展眉不知道还好,若是知道了,任那小倌还是姑娘是不是色艺双绝,他都一定会将人发卖掉,绝不允许有人与苗笙交往过密。   后来严重到街上有人对他多看一眼,那些人都会被莫名其妙地找茬,挨顿拳脚都是轻的,若是地痞流氓,搞不好被弄得丢了性命的都有。   时间久了原因不攻自破,大家不仅不敢看苗笙,连游萧也没人敢张望,因此才出现卓应闲、聂云汉与苗笙游萧初遇时的那情景。   起初苗笙还以为那是醋海生波,后来才知,这不过是段展眉的独占欲在作祟。渐渐地他也就不再跟别人有过多来往,以免给人带来无妄之灾。   卓应闲沉默片刻,抬头看他:“小笙哥哥,你也别多想。从我决定出来寻师父那一刻起,就做好了面临万难的准备,不管在绿绮琴遭遇什么,都不是你的责任。况且,你既已让我进了这里,就知道我总有可能跟段展眉或者他的人直面相遇,现在纠结,岂不晚了?”   苗笙:“……”   “我知道你不希望我表现得风头太盛,以免惹麻烦。”卓应闲认真道,“我也不是要故意出风头,只是日子拖得实在太久,再不采取主动,不知要耗到何年何月。现在段展眉来了正好,我偏要引起他的注意,才能从他身上查些线索出来。至于别的,你也不用太担心,我这十年功夫也不是白学的,用来自保绰绰有余。”   话已至此,苗笙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道:“好吧,我也会好好看顾你。”   卓应闲圆圆的眼睛盯着他,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一狠心说道:“先前没见过段展眉本人,只是亲眼见他叫人烧你宅院,已经觉得齿冷,现在见了他,更觉得他并非良配,满心都是替你不值。小笙哥哥,你离开这个人吧,别跟他耗下去了。你还如此年轻,一定会寻得良人的!”   苗笙低垂着头,勾着嘴角没说话。   一阵微风从门外吹来,轻轻吹起他鬓边一缕长发,卓应闲看着他,觉得眼前这人美极了,当真可爱,可见他如此颓丧的样子,又觉得可气。   人怎能不为自己搏一搏呢?!   “小弦儿,叫你笑话了。”苗笙轻笑着说,那神情是哀伤的,又是自嘲的。   “我没想笑话你,只想让你醒过来。”卓应闲道,“沦落风尘是你身不由己没得选,可是离开一个害你的人,这总能做到吧?你总说羡慕我,可其实我逃生的机会也是自己抓住的。如果那日师父说要带我走的时候,我多迟疑一瞬,可能一切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他抓住苗笙的袖子,使劲摇了摇,急切道:“就像你带着萧儿逃离红玉楼那样,你是有这个勇气和能力的,为什么不试一试?”   “此一时,彼一时。”苗笙的面庞莹白无暇,沉静如同一尊俊美的雕像,“那时我是带着生的渴望,以为只要过了这个坎,就会求得幸福。”   “说来也可笑,做我们这行,见的多的,都是些负心汉,却无端总是生出妄念,以为自己只要付出真心,便能遇到珍惜自己的良人。”   “与展眉重逢那日,是我最开心的一天,像是我暗无天日的生活终于有了另一种可能。所以,吃苦怕什么,危险又有何惧,只要能清清白白与他在一起,失去一切我都甘愿。”   苗笙至今记忆犹新,当他终于摆脱满身沉疴站在段展眉跟前时,满心都是雀跃与欢喜,尤其段展眉还说,要替他开一家店铺,以此来维持生计,让他做老板,再也不用遭受被人欺压的痛苦。   谁知这个自己心心念念了十年的男人转了转眼珠,说道:“那便开一家南风馆吧,你做熟了这行,自是知道如何经营。况且在五陵渡,风月场所更易上通下达,我常来这里办事,有你这家店在,也能多掌握些本地情况。”   “其实他若问我,我想说的是开一家茶楼。”苗笙神色向往,“清淡素雅一点,我也好……假装自己是个干净的人。”   “别这么想,你哪里不干净?!”卓应闲怒道,“那人分明就是自私,是他自己想搞个情报所,却无人可以帮他打理,恰好你出现了,他便利用你!”   “我心甘情愿被他利用,这并不紧要。有他在我已经知足了。”苗笙斜斜地靠在椅背上,神色有些飘忽,“做什么营生都没关系,况且我还能为他做事,也算是有用之躯,不算纯靠人养着。”   “是我装作视而不见,不去想那些明明摆在我眼前的裂痕,还自以为人生从此顺遂美满。只是裂纹存在久了,终有一天要破碎的。”   “从他手下人无心的话里,我能听出来,展眉其实在外边到处都有情人。他们水貔貅在自己的分舵辖地回到处跑,到处寻欢作乐已是常态。我知道后很生气,第一次与他争吵。他也赔不是,赌咒发誓说心里只有我一人。可信任是多么宝贵的东西,碎掉了就很难再补回来。”   听到这里,卓应闲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太过分了!他不光利用你,还骗你,你为什么要心甘情愿被他骗?!”   苗笙撩起眼皮,平静无波地看他一眼:“你不觉得这样才对么,我终于不再做梦,可以睁开眼睛看清面前的生活。”   “你当真看清了么?”   “那是自然。十年了,谁都会变。他不再是那个小心翼翼抄情诗向我表白的少年,我也不再是那个他爱过的无暇的人。我是脏的,哪有资格为自己争什么。”   卓应闲皱起眉:“你能不能别再这么说自己?!”   “不这么说,就能逃避事实真相吗?”苗笙垂着眼,低声道。   “你是身不由己,他应该更怜惜你!况且他不也到处是情人吗?”卓应闲听得恼火,“别说你卖艺不卖身,就算你被迫陪过客人,那同样都是睡了许多人,凭什么他就比你干净?”   苗笙哑然失笑:“你这个想法还真是……我是求财,他是取悦自己,自然不一样。这世间不都是出钱的人高贵,收钱的人低贱么?”   “全是屁话!屁话!”卓应闲气急了,拎起那把剑冲着椅子乱砍乱刺,只可惜那把剑是表演所用,根本不锋利,更不结实,没刺几下便折断了。   “那即便按照你的说法,我俩都不干净,扯平而已。但像我这样的出身,连个男子的尊严都没有,只能依附他活着,自然也没有资格过问他的事。但是我从某一刻起,突然懂他了。”苗笙笑了笑,轻声道,“他对我的感情,与爱无关。对于展眉来说,我现在只是他年少无助时残留在心底的执念,所以他要得到我,留住我,控制我。”   卓应闲恨恨地扔掉剑,坐回椅子上,沉着脸:“他怎么想的你倒是清楚。可你自己呢?就宁愿这么下去?”   门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练舞场也该掌灯了,可是下人们或许听说了段展眉来过的消息,没有一个敢靠近的,任凭这里逐渐变得黑暗。   苗笙看着光线沉沦,将他掩在夜色当中,竟生出一丝安全感来:“我俩被命运拉扯在一起,看着像是圆满了,其实剥开外层华丽的罩袍,看到内里是腐烂的血肉,可这血肉却是紧紧相连的。我一半深爱着他,一半又恨透了他。我想逃开他,可我又只有他。”   “人在失去一切的悬崖边上,都会紧紧抱住自己仅有的东西,要说放手,太难了。”   “你以为展眉没有试着放手过吗?他每一次对我动了杀心,都是想要割舍掉自己这最后一根软肋。可他仍旧是做不到。”   “所以有时候,我巴不得自己干脆死在他手上,他求仁得仁,我一了百了。”   “不要一了百了!”   游萧怯生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卓应闲和苗笙看过去,只见那个小小的身影飞快地跑了过来,扑进苗笙怀里,带着哭腔呜咽道:“我就知道那个人回来,你又要难过!舅舅,萧儿以后尽力逗你开心,你能不能好好活着?!”   卓应闲一直好奇苗笙与段展眉的故事,一直不好意思问,现在倒是知道了个彻底,却把自己气得肺管子疼。   “小笙哥哥,路都是自己选的,感情的囚笼再挣不脱,也比命运的枷锁好应付。只不过就算我跟萧儿有心拉着你,也得你自己愿意抓住我们的手。”卓应闲站起身,掸了掸衣服,压着火,语调冷静,“天色暗了,我去准备晚上的表演。”   他一边怒气冲冲向外走着,一边脑子里胡思乱想。   戏文话本里也多见痴情女与薄情郎,可他听的时候就偏不信,什么感情能让人痴迷至此。   就算痴迷,也得是互相对对方好,这一厢情愿、又要死要活的,乐趣何在?   还不都是为自己的懦弱找的借口!   小笙哥哥本就命运多舛,为何不多疼惜自己一点,跟这种混蛋多纠缠做什么?   若我杀了段展眉……若杀了他,小笙哥哥即便恨惨了我,也总算是解脱了吧?不行,万一这个傻瓜再跟他去死,那可怎么办?!   真是让人头疼,什么时候见了汉哥,问问他吧。   嘁,问他作甚,那人也是个一谈感情就怂的胆小鬼,不是还要疏远我么?   也不知这胆小鬼现在如何了?为何一直没有动静?   作者有话要说:   阿闲:气死了,想手刃渣男。   汉哥:放着我来!   -   当当的当,当当的当~(春节序曲)   祝大家2021春节快乐~凌晨许的愿全都能实现~么么哒! 第48章 表演   苗笙与舞团团长商议后, 将卓应闲表演的场地定在了绿绮琴的缀玉厅。   此厅是比较高雅的厅堂之一,专用来接待那些高贵的宾客,演出者也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多以舞女和歌者为主。   剑器舞浑然大方, 气质豪迈洒脱, 自然不便在其他贩卖皮肉的厅堂里展现。   对此, 卓应闲没有意见,在哪演出都无所谓, 他也不在乎自己是高雅还是低俗,只要足够吸引眼球就行。   这场演出虽是临时起意,但苗笙仍是抓紧最后一刻广而告之, 叫几乎所有在街面揽客的小倌与姑娘们向往来顾客介绍,并给常来的贵客们下了帖子,通知大家今夜“云闲公子”要为大家表演剑器舞。   不仅如此,绿绮琴正门口还张灯结彩, 特意挂了演出牌子,牌子上画有卓应闲侧身剪影的小像,虽画得极为简略, 却已将他那翩若惊鸿的身形勾勒出了七八分神韵,引得过往之人品头论足, 造足了声势。   声势虽大,但真能进入缀玉厅观赏的人并不多,只有贵宾才能入内。   那些接到帖子的贵客们自恃身娇肉贵, 有部分人不肯来赴这临时邀约,但也有些人对这突然出现的“云闲公子”十分好奇, 呼朋引伴而来。   来人将缀玉厅坐了八分满,场面隆重而不喧闹, 倒是合了苗笙的意。   至于其他好奇的人,也只能围在门口张望。苗笙特意嘱咐下人不必过分阻拦,只要保证厅内演出不受干扰便好。   贵宾们之间的讨论只能在小圈子里流传,对于无缘得见的平民阶层,能有人在外窥上一两眼,才能吊足大家胃口,让这“云闲公子”的剑器舞在城中声名远扬。   候场时,卓应闲撩起帘子频频向外张望,目光在人群中寻觅着,脸上露出些微期待。   苗笙也凑过来看,透过那布帘的缝隙,他看见段展眉已经在厅中最优的位置就坐,身边还坐着几个常往来的朋友,笑着正在谈着什么。   说话间,段展眉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便向这侧投来目光,淡淡一笑。   苗笙尽管知道他看不见自己,还是后撤了一步,掩饰似地觑着卓应闲的神情问道:“紧张么?”   “舞剑而已,练过十年,当然不会紧张。”其实还是稍微有些紧张的,毕竟台下那么多人,而且卓应闲也知道聂云汉就算来了,也进不到厅内,于是他的目光集中在门口那些围观的人身上,没找到熟悉的人影,心中有些许失落,“放心吧小笙哥哥,我不会给绿绮琴丢脸的。”   厅内各处均置有烛台,一众小厮端坐烛台前,专职调节烛光。此刻,乐师已就位,烛光忽地变暗,气势磅礴的乐声奏起,卓应闲从空中缓缓飘摇而至。   今晚他所穿的衣袍与下午练习时略有不同,仍是宽袍大袖,但袍子上半身素白,至下摆为渐变的青墨色,在空中舞动时衣袂翻飞,如同一幅洇了墨的山水画,光看人便已美不胜收。   外面的罩袍则是更为精细的丝织物,蚕丝中掺了金线,依旧轻盈飘逸,随着光线明灭熠熠生辉,恍若一颗坠落人间的星子。   卓应闲的剑法本就飘逸出尘,再加上剑舞的柔美,本就吸引了众多目光,而他的容貌更是为在场之人大为惊叹。   长发半束挽髻,以纯白发带束着,更显他发如墨玉,也更衬得他肌肤白皙胜雪、光彩照人;漆黑长眉入鬓,浅红双唇微抿,面孔活似画中仙,又比画中仙多了一分灵动;幽深的光下,只见他琥珀色的眼眸中目光流转,携着款款深情,那目光既勾人,又似乎拒人以千里之外,与他浑身的清冽气质浑然一体,别有韵味。   卓应闲自然知道自己的表演赢得了全场的关注,除了乐声,场中无丝毫喧哗之声,他只是不经意地一瞥,就见场下所坐之人全都张大了嘴巴,愣愣地看着他。   尤其那段展眉,手里捏着酒杯,似是看得呆了,眉宇中缠绕着一种说不出的欲念,令人看了心生嫌恶。   他自是不知道,此刻段展眉心里正咂摸,果然灯下看人人更美,卓应闲姿色虽比不得笙儿七分,这么一妆点,倒是别有风味,所谓“秋水为神玉为骨”,也便是如此了。   这样的人,想必能卖出个高价。   当年的柳心苑,怎么能让这么个人跑了呢?实在可惜!   表演已近尾声,期待的人没有出现,卓应闲不由心生遗憾,借着几个旋身,最后向门口张望去,谁知这一眼,便看见了一个男子。   那人没正形地靠在门框边,抱着胳膊,昏暗夜色中五官模糊不清,看起来相当普通,只有一双漆黑的眸子灿若星辰,点燃他失落了一晚上的心情。   卓应闲顿时兴奋得心脏狂跳,他本应轻盈地倒挂在舞台上空横吊的一根木杆上,拿起酒壶饮酒,此刻却擅自修改了结尾的动作,足尖在一侧柱子上轻点借力,衣袂飘摇地“飞”过整个厅堂上空。   此刻堂中烛光灭至最暗,只有一个掌灯的小厮面前烛火还亮着,他以明镜反照,营造出一束通天之光,随机应变地追着卓应闲的身影,而卓应闲如同划过夜空的流星,翩翩然往那男子怀中坠去。   男子始料未及,先是一愣,随即看到了卓应闲那开心到极致的眼神,随即也微笑了起来,伸出双臂,在最后的乐声中,将人横抱了个满怀!   全场目光聚焦在他俩身上,但门口灯光昏暗,没人留意到男子脸上肌肉轻轻一抖。   众人皆是一愣,随即如梦初醒般“哗”地一声沸腾了!   一番剑舞,卓应闲稍稍有些气喘,双颊红润,鬓角两缕头发被汗水粘在腮边,但他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灿烂,在门边灯笼的映照下,桃李般娇艳。   他笑得合不拢嘴,此刻心如鼓擂,带着一股没来由的恣意,勾住那人的脖颈,在对方耳边轻声道:“快带我走呀!”   男子一勾唇,轻轻一掂,抱紧了卓应闲,在他的指引下大步流星地往后院走去,丝毫不在意路两旁人的目光。   此刻缀玉厅里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却已经看不到两人身影,厅外路边所有的欢客、小厮、护院、小倌与姑娘们全都目瞪口呆,看着这俩出尽了风头的人扬长而去。   段展眉跟了出来,站在门口,目光紧紧粘在了那男子后背,神情变得晦暗不明。   那男子抱着卓应闲这身高腿长的大男人穿过层层游廊,仍是步伐稳健,卓应闲端详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目光迷离,笑意久久不散。   “怎么认出我的?”聂云汉开口道,“随随便便就往别的男人怀里跳,不怕摔了?不怕认错人尴尬?”   卓应闲摸了摸自己似乎是在发烧的脸,胸有成竹道:“不管你易容成什么样,眼神总不会变的。我第一次见你便记住了你的眼睛,以后都不会认错。”   “是你的话,就一定会接住我的。”   “然后我闻到你的味道,就更加确定啦!”   聂云汉想到那日在苗笙宅院两人偷摸各自行动时,卓应闲也说“闻出”是他了,不由一蹙眉:“我到底有什么味儿?难闻么?”   问完这话,他又不由惴惴,整日里到处奔波,也顾不上沐浴,该不会是汗臭吧?   卓应闲转着眼珠想了想:“不难闻,好像枫树叶,闻起来有点苦,还有点咸。”   聂云汉心想,这不就是汗味么,幸亏没捂酸……   “咸?”他笑道,“不是你云闲公子才‘咸’么?”   “你看见那演出牌子了?”卓应闲有点不好意思,看着前方的路,指挥他,“就那个小院。”   聂云汉抱着他,额头渗出了汗珠,但他咬牙坚持着,生怕摔了怀里这个宝贝,装着无事调侃:“为什么叫‘云闲’,不应该是‘闲云野鹤’的‘闲云’么?”   “我自然要与别人不同!”卓应闲瞪他一眼,“你可别多想,‘云’是我‘霄云’的‘云’,不是你的那个‘云’——就是这一间,放我下来吧。”   聂云汉轻轻把他放在厢房门口,捂着肋下缓缓直起腰,摸到伤口似乎又渗出了血,赶忙把手背到身后擦了擦,庆幸衣服是深色的,夜色阴暗,阿闲应该看不见。   卓应闲推开自己房门,让聂云汉进来,随后他东张西望了一圈,见没人跟上来,才放心把门关好。   聂云汉一进屋就坐在桌边,试图用桌布挡住自己伤口渗血的位置,一抬头却看见卓应闲白色衣服上沾了些许血迹,虽然不多,但红白相映甚是明显。   他顿时一阵懊恼,但好在血迹沾在了卓应闲身侧,如果不是刻意查看,应该不会注意到。   于是聂云汉便想着引住对方视线,不叫他往身侧看。   卓应闲坐在他身边,烛火下见聂云汉竟出了一头汗,抬手倒了杯茶递到他跟前,笑道:“我很重吗?才这么一小段路就累成这样。”   聂云汉抬袖擦擦额头:“天太热,你刚舞完剑,也浑身热气,我自然会出汗。”   说罢他还偷偷咬了咬唇,想弄出些血色,生怕自己唇色泛白,被对方识破。   一路回到厢房,卓应闲感觉自己脸上热度已褪,但在烛光映照下,他的双颊仍是红扑扑的,好看而不自知。   他这样一手托腮目光盈盈地看着聂云汉,聂云汉只觉得胸口血气翻滚,一时间无法冷静。   接连四五日没见,心中甚是惦念,这一相见,又觉思念更甚,千丝万缕的情绪难以言明,也不敢言明,聂千户突然卡了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卓应闲本来也担着心,但是自从在缀玉厅门口见到这人,心就安稳了,之前种种不安的猜想全都化为泡沫随风散去,现在只觉得开心又轻松,仿佛聂云汉回来,他便有了主心骨。   只是……自己叫着说要打探消息,却什么都没打探到,想到这里,一时有些赧然。   “我这几日,还未曾发觉什么线索。”卓应闲尴尬道,“为了能演出这支舞一直在练习,好叫别人不怀疑我的身份。”   “不急,本来伪装身份就要坐实才好,不然这五陵渡个个都是人精,被人发现就麻烦了。”   “但你放心,今日过后,就不会有人怀疑我是来卖艺的了。”卓应闲急切道,“小笙哥哥今天邀请入缀玉厅观看的大多是水貔貅的人,还有本地大商贾,我猜他们之间、他们与黑市之间一定有往来,只要有人看中我,想接近我,我就可以从他们那里套话!”   聂云汉神色一闪,他心里本就不希望卓应闲用这样的身份去接近那些人,现在听这人兴致勃勃,不想鼓励,又怕打击对方一片热忱。   “你还是得量力而行,千万别冒失,我只希望你能平安。”他认真道,“现在我们也都进了城,打探消息的事儿放着我们来做便好。”   卓应闲倒也不是那么心胸狭窄之人,他知道聂云汉是为自己好,连连点头:“嗯,你放心,我会注意的,你们也得当心,就怕易容也不够安全——对了,段展眉回来了,我总觉得他这次没安好心,啧,他一直就没什么好心。”   想起下午听了满耳朵的痴男怨男的故事,卓应闲心里又开始发堵,但这是苗笙的私事,他也不便跟聂云汉说,就算说,当下情况也不合适,只得堪堪忍住。   “刚刚坐在厅内最显眼位置的那个绿袍,是不是他?”   聂云汉不是光来看卓应闲舞剑的,站在门边,自然先把座下宾客全都扫视一遍。   段展眉坐在最好的位子,聂云汉一早就注意到他,尤其见这人望着卓应闲的眼神非常不对路,当时就很想上去把他眼挖出来。   “是他,相由心生,你也觉得他不对劲吧?”卓应闲撇撇嘴道,“他对小笙哥哥……算了,不说了。”   聂云汉转着手里的杯子,沉吟道:“此人你一定要小心。他这次来找苗笙,定是问左哥之事,也不知道我们全员都在的情况他多久会打探到,也不能让他发现你我的关系,还有羽书,羽书在哪?”   卓应闲见他嘴唇发干,又给他添了杯茶:“小笙哥哥把他藏起来了,你放心吧。段展眉想打听左哥的事,我正好借机探听他到底还想干什么,独峪人又想要借他的手做什么。”   聂云汉欲言又止,卓应闲便笑道:“注意自保嘛,我懂。其实我在绿绮琴出不了什么事,倒是你们……这些天你们都躲在哪里?左哥身体可还好?怎么休息了这么多天才出来?”   “这么记挂我们?”聂云汉垂下眼眸喝茶,随口道,“左哥没事,我们身份敏感,做足准备才好进城,免得被人盯上。”   卓应闲点头道:“那倒也是,一切还得小心为上。”   此时屋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两人均是神色一凛。   接着聂云汉便被卓应闲握住手腕,拉上了床铺,连床帐都放了下来,遮了个严严实实。   脚步声停在门口,伴着敲门声,段展眉的声音传了进来:“卓公子?是我,段展眉,是否方便聊两句?”   床内,卓应闲与聂云汉并排躺着,两人均是不由自主屏息,偏头侧耳听着外边的动静。   聂云汉躺在了里侧,刚刚被卓应闲一拉,伤口又疼了几分,他将手臂放在伤处,尽量压制,避免血液蹭在卓应闲身上。   卓应闲浑身紧绷,他不想让段展眉看到聂云汉,即便聂云汉易过容,段展眉即便是有画像也未见得能认出来,但仍是尽量避免这种风险才好。   然则门口之人并未离去,两人只听门声轻响,这段展眉不见屋内有人应答,居然推门进来了!   桌上红烛摇曳,屋内锦绣成堆,熏香味道在鼻端缭绕,这香中混了麝香,气味浓郁,再加上床帐放得严实,这情境自是旖旎。   段展眉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自然猜得到怎么回事,却还不轻易上当,鹰隼般的眼睛盯着床内,缓步走去。   此刻床帐开始微微颤抖,里面传来卓应闲的低唤:“哥哥,轻点……”   随后便是唇齿搅动的水声,床内两个身影交缠,一人在上,轻解罗裳。   可段展眉并没走,站在床边不动了。   床内,卓应闲跨坐在聂云汉身上,刚刚脱的是那轻纱一般的外袍,亲吻声则是聂云汉亲着自己的手臂发出来的。   两人俱是尴尬又好笑,倒也不怎么紧张,毕竟都这样了,那段展眉得下作到什么份儿上,才敢撩开床帐。   只是他俩还得继续假装才行。   卓应闲伏在聂云汉颈侧,软语道:“哥哥,多日未见,闲儿思念得紧,求哥哥好生疼惜……”   “多、多叫几声好哥哥,我自会温柔。”聂云汉干干巴巴地说。   他也不是不会假装,要是换了旁人,他能装得更逼真更卖力,反正自觉也不怎么要脸。   只是对着身边这人,本来便情难自已,他怕太过入戏,有些事情会失控。   卓应闲瞪着聂云汉,对他的表现一点也不满意,聂云汉心虚地挪开目光——阿闲此刻发怒的样子更好看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卓应闲猫儿一样轻轻唤他,每一声都喊在了聂千户的心尖上。   聂云汉感觉自己呼吸顿时粗重起来,本想屏息控制,看到床帐外的黑影,顿时就想,娘的,随他去吧,要没这反应反而显得不正常。   卓应闲撑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聂云汉,一双眸子水润含情:“好哥哥,帮闲儿宽衣吧。”   聂云汉瞪大了眼,诧异地看着他在阴影中越发显得俊秀的五官,满脸都是疑问。   卓应闲自己扯开了腰带,又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领口,对他做了个口型——扯!   聂千户的手开始哆嗦,那交领一层层的厚实得很,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用力,又该用几分力。   卓应闲有点恼火,心道这人怎么关键时候掉链子,于是抓住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胸口,几下便将领口拽松,外袍松脱开来,里衣也被扯开了,露出了小半片胸口和一侧精致的锁骨。   接着他抬手除了发簪,解了发髻,如云的墨发披了下来,再猛地向后一甩头发,修长纤细的脖颈拉出如同天鹅般优美的弧度,那半拉雪白里衣褪到了肩头,瘦削单薄的肩膀便也呈现在了聂云汉眼前。   昏暗的光下,卓应闲的面孔越发显得浓墨重彩,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聂云汉的眼睛,缓缓伏低身子。   聂云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着那张眉目如画的脸渐渐靠近,对方身上特殊的清香气息也变得愈发浓郁,他的心脏像是骤停了一瞬,接着又开始狂跳不止。   就在两人鼻尖相距毫厘之时,他忽地偏过头去,竟是躲开了!   卓应闲:“……”   本来没想把你怎么样,可你竟敢躲我?!   可还没等他来得及做什么,突然间便天旋地转,聂云汉揽着他的腰身和肩膀上下翻转,两个人便调换了位置。   卓应闲始料未及,唇边逸出一声低吟,睁大眼睛看着聂云汉,只见对方眸色深沉如海,声音温柔入骨:“闲儿,我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秋水为神玉为骨”出自杜甫《徐卿二子歌》   汉哥:完蛋,演技崩塌。   阿闲:哼。   作者:发、发个糖? 第49章 情动   聂云汉变被动为主动, 是试图掌控一下局面,也是试图掌控一下自己,免得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刚刚翻身的时候,他怕扭到卓应闲的脖子, 此刻手臂托着在对方后脑, 又担心勒着卓应闲, 手臂也只是虚虚地圈着,为了给段展眉制造出假象, 他还要装作亲吻对方,于是聂云汉巧妙借了个位,嘴唇擦过卓应闲的耳廓, 一个吻便落在了怀中人铺了满枕的长发上。   卓应闲只是愣了一刹,便反应过来,充满柔情地轻唤道:“哥哥……”   聂云汉绝望地闭着眼,心脏咚咚跳得山响, 浑身紧绷成一根定海神铁,发觉自己掌握主动权的企图宣告失败。   他欲哭无泪地想,这人为什么这么熟练?!   起初那个冷若冰霜、整天叫人自重的阿闲到哪儿去了?!   而且, 床帐外那个混球怎么还不走?难道还想看全场?!   段展眉本来对卓应闲的突然出现便觉得奇怪,本能有些怀疑这床内发生的一切到底是真还是假。他甚至还真考虑过要不要撩开床帐, 一探内里的真实情况。   如果是真的,那他更好奇了,先前在缀玉厅没看清那男子面容, 现在心中急不可耐地想知道,把这小美人迷得如此痴狂的人到底是谁。   以及……看那人步履身形, 像是练过功夫的,这卓应闲也学了十年剑法, 既然是习武之人,即便情迷一时,难道真的连旁边有人窥探都察觉不到?   所以,他们真的是故意演给我看的?   如此遮遮掩掩,想必这男子的身份另有蹊跷!   正待他陷入沉思之时,床帐内传来卓应闲的低呼:“啊,外面有人!”   床内两个身影乱了一瞬,接着卓应闲便从床帐缝隙中探出头来,看到是段展眉,神色慌乱的脸上先是一怔,接着便怒火中烧。   “谁让你进来的?还不快出去!”   段展眉丝毫不慌,他常混迹于三教九流及风月场所,比这还难堪的场面他也经历过,还有人把这种听墙角的事当情趣,有种被窥探的紧张感,反而更刺激。   况且他也并没把卓应闲当成什么正经人,觉得自己只是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已算是给他们面子,自觉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只当对方害羞而已。   如若他们真的生气,冲出来与他呛声或者打一架,那倒正中他下怀,正好看看那神秘的男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因此,段展眉见卓应闲满脸红晕,捏着床帐挡着身子,那露出来的一截白玉般的脖子上布满红痕,也只是贱贱地笑了笑:“抱歉打扰卓公子雅兴,本来想过来聊几句,但……”   “展眉?!”   卓应闲和段展眉应声往门口望去,那门本是一直没关,此刻苗笙站在门外,表情十分难看:“你为何在这里?快出来!”   “这……”段展眉望着床帐内的另一个影子,心想那男人倒也沉得住气,让自己的相好出来挡着,自己竟真当个缩头乌龟不肯露面。   苗笙见他站着不动,更加生气:“展眉!你出来,我有话同你说。”   “好好好,就来。”段展眉冲卓应闲笑了笑,假么假式地一拱手,“见谅。”   卓应闲很想对他破口大骂,但自己又不是很擅长骂人,此情此景,虽然他知道是假的,但还得表现得害羞一点,因此就只能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冲段展眉甩眼刀,咬着嘴唇做屈辱状。   那床内是什么情况,苗笙心中也大概有个估计,能让卓应闲亲亲密密搂着走的还能有谁?只不过两人必不可能真的发生什么。   但为了配合他们,他也装出一副难堪的模样,等段展眉跨出门槛,苗笙垂着眼,话也没跟卓应闲说一句,忙不迭地将门关上,推搡着段展眉赶紧走了。   卓应闲还捏着床帐探着头,盯着外面好一会儿,一直都没缩回身去,生怕段展眉再杀个回马枪。   聂云汉正靠着墙曲腿坐着,刚刚他也想着露个脸,跟段展眉正面交涉,毕竟这种下作事情着实恶心,不表现出一点怒气实非常人所为。   但他要这么出去,阿闲费尽心思地与他演戏这一番折腾也就没了意义。   而且他突然想到,若是段展眉对自己这么感兴趣,必然会派人盯梢,那么一来他能反制住盯梢的人,以此来探听消息,二来也能将段展眉的注意力从卓应闲身上引开,以免这人老打阿闲的主意。   那就忍一忍,管那段展眉怎么揣度自己,依旧保持神秘,吊足他胃口便好。   聂云汉胡思乱想着,目光落在卓应闲的身上。   此刻这人跪坐在床边,后背挺得笔直,身上的外袍已经脱落了下来,里衣也被拽得松松垮垮,黑发垂在肩上,大片白皙的后颈和脊背在发丝中若隐若现,自有另一种风情。   聂云汉一直没言语,本以为能借此冷静一会儿,但他发觉自己即便只是看着卓应闲的后背,照样心潮澎湃静不下来,鼓胀得难受,不由咬紧了牙关,打算背个兵书冷静一下。   这会儿卓应闲小心掩好床帐,退了回来,跟他并排靠墙坐着。   两人肩膀相抵,聂云汉袍子本来也薄,卓应闲的里衣也不厚,透着两层薄薄的布料体温交汇,在这床帐内方寸之地中,旖旎的气息挥之不去。   聂千户不由抱紧了膝盖。   卓应闲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对方的窘迫,他随手拿起刚刚丢在一边的发簪,抓起上半截头发,松松挽了个髻,义愤填膺道:“这段展眉,着实不要脸透了,听墙角居然听得理直气壮,也不知道那脸皮到底是什么做的。”   他一缕头发甩到聂云汉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香气,将人撩得气息不稳。   “……这人三教九流出身,视礼义廉耻为无物,自是不会管这一套。”聂云汉顺着他的发梢不经意地望过去,见卓应闲领口大敞着,登时闭了眼,“把衣服穿好,容易着凉。”   卓应闲满不在乎:“着什么凉,我还出汗呢。”   他揪着领口扇了扇,于是领子敞得更大了。   聂云汉:“……”   说来也怪,先前一起泡汤池,后又帮他擦过背,上半身也算哪哪都看过了,也没什么太大反应,怎么现在看了这遮遮掩掩的,反而更觉情难自已。   他低下头,心想找点什么话题来说,或者叫卓应闲把衣服穿起来,坐到桌边聊两句,然后就得赶紧走——   突然他就被人扑倒了。   聂云汉似乎从来都没有这么慌张过,他看着卓应闲居高临下的脸,话都有点说不成句:“……你……你做什么?”   卓应闲早就发觉聂云汉紧张,虽然对方那张面孔糊得与原本那英俊的面孔相去甚远,但眼神中的情绪仍旧是泄了底,他心里相当得意。   不是要疏远我么,看,你还对我有感觉,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   可刚刚他凑近聂云汉的脸、却被对方躲开的时候,那一瞬心里突然堵得难受。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了么?   “汉哥……”卓应闲盯着他的眼睛,看着他慌乱,看着他躲避,心中漾着异样的情绪,他觉得自己很坏,就想看这个人为自己失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对方还在意自己。   先前那几声“好哥哥”还没这一声“汉哥”来得撩人,聂云汉舔舔嘴唇,努力控制住呼吸,轻声道:“阿闲,你别……先、先起来……”   “刚才还没问你,今晚我的剑器舞好不好看?”卓应闲偏头趴在了他的胸口,听着他铿锵有力却速度飞快的心跳,有了那么一些些安慰。   “自然是好看的。”聂云汉闭上眼,试图抵御一切诱惑,“所有人都看呆了。”   “那我呢?”   “……嗯?”   “我好看吗?”   “……”   “我这样装扮,好看吗?”卓应闲支起头,捏着他的下巴,“你看我一眼啊。”   聂云汉无奈地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鬓发虽凌乱,却自带一种慵懒的气质,许是因为热,又可能是因为羞,脸颊一直红扑扑的,嘴唇仍是水润嫣红,那一双猫儿一般的眸子,昏暗中似乎闪着光,眼波流转中,夹杂着令人迷醉的欲。   卓应闲与他身体相贴,他自是知道对方也是动了情,可越是这样,他心中不安越甚。   是因为这气氛正好么?亦或是因为小别重逢?   也可能是因为这熏香太过撩人。   但你不要喜欢我,我怕那样会苦了你自己。   “好看。阿闲你怎么样都好看。”聂云汉实心实意道。   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好看的,不然我也不会看见你第一眼就喜欢。   不然现在我也不会用尽所有意志力来控制自己,连推开你的力气都没有。   可卓应闲听了,心里却有些难过。   既然好看,为什么你还能忍得住?   若我亲你一口呢?   卓应闲想着,便要低头试探,可凑到一半,他又停住了。   他发现自己有点怕,怕聂云汉像刚才那样躲开。   想到这里,他莫名觉得委屈,委屈得想哭。   之前说喜欢我的,怎么现在不要我了呢?   卓应闲再次趴在聂云汉的胸口,像一只安静的小兽,享受这一时半刻抢来的亲昵。   如果刚才是为了不让段展眉看见聂云汉而做戏,现在他就是存心想要勾引对方。   想试探,想要答案。   然而勾来勾去,自己先没了勇气。   他想到苗笙九死一生逃出红玉楼,又想到聂云汉和自己现在这番暧昧,不由喟叹。   情爱真是奇怪,令人那么勇敢,又令人如此胆怯。   聂云汉的胸口宽阔而有弹性,趴在上面很舒服。卓应闲闭着眼,想起那日在山洞觑见的筋肉轮廓,手有些不安分,小心翼翼地摸了一把。   又摸了一把。   聂云汉:“……”   我一直没吭声是忙着自持,但是小狐狸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卓应闲:“什么这么硌手?”   “哦对,有东西要给你。”聂云汉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物件,递给卓应闲,“山上见了摘的,做了个小玩意。”   那是一个红褐色的小珠子,被磨得光溜溜的,有拇指指腹那么大,用五彩绳穿了起来,样式十分简单。   但卓应闲很喜欢,立刻戴在手腕上,凑近闻了闻,有植物的清香:“这是什么珠子?”   “是一种果子的果核,夏日蚊虫多,这味道可以驱蚊。”聂云汉看他清瘦的手腕戴上这五彩绳,恰好卡在凸出的腕骨上,白皙的皮肤与彩色绳子相称,煞是好看,不由翘起了嘴角,“听说还能辟邪,又恰逢快到端阳节,便用五彩绳穿了,给你戴着玩。”   希望我的阿闲邪祟不侵,平安顺遂。   卓应闲爱不释手地摩挲着手绳,嘴硬道:“我又不是小孩了,这个给萧儿戴还差不多。”   聂云汉逗他:“那你转送他吧!”   “做梦!给我的东西,谁都休想拿走。”卓应闲瞪了他一眼,随后眼珠一转,“啊,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他伸手到聂云汉枕着的枕头下面摸索着,两人因此靠得更近,聂云汉有点崩溃。   “阿闲,不如我们下去说。”他尴尬道,“这里边太闷了,我有些热。”   “是吗,我不热。”   废话,你敞着那么大领口,当然不热。   因为姿势的关系,聂云汉的目光无可避免地落在卓应闲的脖子上,这才看见那上面布满红痕。   “咦,去哪了?”卓应闲没摸着东西,便从聂云汉身上下来,“你起来。”   聂云汉总算得了自由,坐起身,看那纤细白嫩的脖颈上的印记,半是心疼,半是觉得这暧昧的痕迹令人有些……心猿意马。   卓应闲把枕头翻开,下面没有,他又在枕头上捏来捏去,才发现东西掉进了布套里:“原来在这。”   聂云汉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轻触他的脖子,一触即放,但那粗糙的指腹还是让卓应闲一哆嗦,低头蹭了蹭:“别闹,痒。看我给你做了什么!”   “怎么弄的?”聂云汉没往他手里看,皱着眉问。   “自己掐的呀!”   方才卓应闲也觉得,段展眉应该能看出他与聂云汉都是习武之人,若是床尾站了个大活人还毫无察觉,着实有点假。   因此他打定主意要露个面,身上若有些印记也好叫对方相信。   就在聂云汉假装亲吻他的时候,他便忙活着掐自己的脖颈和锁骨。   “你傻不傻?”聂云汉叹气,“没印子又能怎样?他要是不信,怎样都不会相信的。”   “哎呀,别管这个了。”卓应闲兴致勃勃将手里的东西杵到聂云汉眼前,“看我做得好不好!”   男子所用的发簪本就简单,卓应闲将那檀香木条削好,用刻刀在一端雕了些花纹,然后再细细打磨了几日,便已成形。   练舞纵然辛苦,但是做发簪的时候惦记着那个人,倒也满心欢喜,一点也不觉得累。   “多用些时日,发簪包了浆,便会更加油亮好看。花纹是芍药纹,苗哥给我找的绣样,我照着雕的,但就那么几道纹路,可能也看不太出来。檀香木能安神,希望你能睡得安稳些。”他得意地问,“喜不喜欢?”   知道那人喜欢芍药,便雕了芍药。   而且前日正好听到有人在念《诗三百》,不知道哪一首,里面有一句“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倒是恰好合了自己的心境。   聂云汉握着发簪,一股情绪堵在喉头,令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看着对方满心欢喜地一脸“快称赞我”的神情,弯了弯眼,点头道:“喜欢。”   卓应闲果然立刻开心了起来,收到了礼物,又送出了礼物,至少说明彼此之间相互惦念,方才的颓丧一扫而空。   他不想撩拨聂云汉了,免得对方难捱,自己也不好受,于是便撩开了床帐:“出去说话吧,别闷得难受。”   聂云汉捧着珍宝一般呆坐着,看着手心里那根木簪,心里五味杂陈。   自从父母过世之后,他虽得义父照拂,但也清楚自己是寄人篱下,别人对自己再好,那都是出于情分,不能视作理所当然。   他要懂得感恩,还要学着变强大,不再叫别人照顾自己,而是处处照顾别人。   在义父家的时候,他就照顾义弟平野,到了行伍之中,他便照顾同袍。不管身边人比他大还是小,他都一视同仁,出于本能般地看顾所有人。   就像雏鹰张开自己尚未丰满的羽翼,用尽全力也要将身边人罩在翅膀下。   他年纪轻轻可以做到赤蚺副领队,并非借着关山的裙带关系,除了他本人单兵技能超强之外,也因为平素威望甚高,同袍都服他。   只是惯于照顾别人的人,就总会被人认为是无坚不摧的,大家只会在有事的时候想到去找他,而没人去想他是否也需要别人的陪伴和关心。   这根发簪,其实是他第一次收到同辈之人送的礼物。   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惦念的温暖,还是来自自己心仪之人的,这种感动很难用言语形容,这一刻聂云汉很想将卓应闲拥入怀中,告诉这人自己到底有多高兴。   人生在世,只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伴在身边,便别无他求了。   但他却又不舍,在将来的某天,让阿闲为自己而伤怀,只能……离他远一点。   “汉哥?”卓应闲将床帐理好,见聂云汉一动不动看着发簪,便笑道,“可别太感动,就是一点心意,多谢你一直帮我。”   聂云汉从床上下来,身体上的反应早已消退,但他还得克制着心里那沸反盈天的情愫,于是便只简单道:“嗯,我明白,以后我只用这一支发簪。”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头上用的木簪替换了下来,随手放在桌上。   卓应闲笑得弯起了眼,心里甜甜地觑着对方,整理身上的衣服,将外袍披了回来,系好腰带——   然后他便发现了身上的血迹。   我没受伤啊,他想,揪着衣服看了看,眼珠一转,又解开腰带,见里衣上也沾着几抹鲜红,心中有了猜疑。   聂云汉坐在桌边,捏着杯子又不知在想什么,卓应闲想想自己一晚上与他身体蹭来蹭去的位置,轻轻走到他身侧,伸手往他右肋下摸去。   “阿闲!”聂云汉浑身一抖,几乎跳了起来,“你别……”   他虽然闪得足够快,但卓应闲还是触到了那块潮乎乎的布料,纤长的手指沾到了一点血迹。   不多,但足够让他头皮发麻。   好像心里的某个位置突然裂开了,扯着筋一般地疼。   “是谁?”卓应闲眼睛顿时红了,咬牙切齿地低吼,“是谁伤你?!我要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纯感情线,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水,但作者喜欢感情戏,也觉得有必要多“折磨”他们一两下,帮阿闲捋捋心思,所以就酱啦……   “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出自《诗经·郑风·溱洧》。   -   哇哦,没想到这一章正赶上情人节,在祝“闲汉”cp早日成型之际,祝大家情人节快乐哦~   没有情人也要快乐~毕竟我们有辣么多cp可以嗑~   祝大家嗑cp开心上头,笑容长伴~(为什么感觉自己比过年还开心……) 第50章 推断   聂云汉不让向羽书告诉卓应闲自己受伤的事, 就是怕他担心,但没想到他会这么担心。   “阿闲,没事的,伤不重, 只是伤口又崩开了而已。”聂云汉拉着卓应闲的手腕连声安慰, 却发觉他在抖。   卓应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恼火, 或许是连日来的牵肠挂肚没了顶,又加上这一夜情绪几番起伏, 一刹那血涌上脑门,心疼得不行,怒火在胸口撞来撞去, 无处可发,憋得他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发抖。   “崩开?”他眼珠定定地看着聂云汉,声音是哑的,“因为我对吧?要不是我刚才跳进你怀里……”   还让你抱着我走了那么久。   聂云汉郁闷地闭了闭眼, 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一不小心就说秃噜了嘴。   “真没事,你看出血也不多, 回去找戴爷要点金创药涂上就行了。”聂云汉哄道,“这点伤对我不算什么。”   卓应闲垂着眼, 冷冷道:“只要伤了,就会疼,别装没事人, 你这是仗着没人替你心疼么?”   “不是,唉, 别说这个了,本来时间也不多, 已经消磨了大半,我还得——”   “你还要走?!”卓应闲声音颤了颤,仰头看他,眼中明晃晃地挂着失落,“我以为你会留下来。”   聂云汉无奈道:“我不能留在这儿,还得出去打探情况。”   卓应闲哽了哽,强行压抑着内心那愤怒、内疚和失落混杂在一起的情绪。   是啊,大事当前,由不得他任性。   “怎么受伤的?是不是因为这个才耽搁了几天?”卓应闲拉着他的腰带,“给我看看。”   “别别别,这没什么好看的。”   聂云汉捂着腰带,心里惴惴,若要他知道自己带着伤还自愿在陷阱待了四五天,那岂不是要糟?   伤口也不想给他看,前后扯开好几次,乱七八糟的,看起来比实际情况要吓人,阿闲看了一定又要多想。   怎么搪塞才好呢?   卓应闲见他不说话,冷声道:“别想编什么话哄我,我也不是没见过伤的人,不会大惊小怪,就看一眼,不然心里胡思乱想才麻烦。还有,你们不是拿了苗哥的手书去接左哥么?为什么会受伤?”   门外,向羽书跟着游萧正兴冲冲来找聂云汉,刚到门口就听见卓应闲问的这一长串问题,心道不好,立即刹住了车,转头就想溜。   游萧疑惑:“大竹竿,你去哪儿?”   向羽书长得又高又瘦,被游萧取了这么个外号,他也顾不上反驳,扭头挤眉弄眼想叫游萧别声张,这时“哗啦”一声,门开了,卓应闲站在门口冷冷看着他:“想躲到哪儿去?”   “不怪我啊闲哥哥,是汉哥不让我说的!”向羽书转过身,着急忙慌解释,“也怪我,是我害得……”   看着卓应闲眼神有些不妙,他又改了口,“……还是不怪我,是那个黑衣人,他暗算我们!但是你放心,汉哥说那人下手不重,捅得不深。”   光那“捅得不深”四个字,就足够让卓应闲心惊肉跳,他盯着向羽书问道:“是刀伤?还是匕首?”   游萧在旁边听明白了,飞快地跑进屋里,看着一脸懊恼的聂云汉,见了他的易容先是一怔,随即便反应过来:“阿爹!你受伤了?!伤在哪儿?!”   聂云汉扶额:“快点进来,是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在这儿么?”   向羽书知道事情穿帮也躲不过去,悻悻地进了门,卓应闲向两边看看,才小心翼翼把门关上。   聂云汉试图转移话题:“萧儿,一路过来没被人看见吧?”   “我办事,你放心!”游萧得意地挺起小胸脯,“舅舅把段展眉拉走了,叫人告诉我一炷香之后带大竹竿过来找你,我知道怎么回事,小心着呢!”   聂云汉想想刚才的事儿,不禁老脸一红,幸亏没在床里多耗时间,要不然让孩子撞见,虽然没做什么,但也实在不成体统。   卓应闲坐在一边,表情像是冻上了似的,问向羽书:“你刚才说的黑衣人是谁?”   向羽书求救似地看向聂云汉,聂云汉无奈,选择主动坦白,挑挑拣拣把那天的事情说了一遍,隐去了在陷阱里的经历,只说因为要休养才在山里多待了几天。   “其实真没有大碍,你别多想。”他觑着卓应闲晦暗不明的神情,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抚才好。   卓应闲怒极反笑:“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也不敢要求你什么。但是自己的命得自己顾着,可别当自己是九命的猫,若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岂不遗憾?!”   聂云汉:“……”   气氛一时凝固,向羽书看着聂云汉无奈的模样,内心那负罪感发挥了作用,替他解释:“闲哥哥,这次不是汉哥不惜命,真是那黑衣人太狡猾,汉哥是为了救……”   “咳咳!”聂云汉在旁边干咳一声,免得向羽书越说越多,于是把责任推到凌青壁身上,“对,是那黑衣人太狡猾,下回我一定万分小心。”   卓应闲心里疼,嘴上硬,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格这么矫情发火,又偏偏忍不住,所以这脾气里也有冲自己的一份。   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克制着不说话,免得出口伤人,虽然垂着眼,但眼神还是止不住偷偷往聂云汉伤处瞟。   游萧明白他的心意,拉着聂云汉的胳膊摇了又摇:“阿爹,给萧儿看看伤口吧,若是没事,萧儿也就不担心了。”   向羽书这个二百五,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傻乎乎跟着帮腔:“对啊汉哥,这都好几天了,有戴爷的药,肯定也好得差不多了,给咱们看看,大家也放心。”   聂云汉一抬眸,撞上卓应闲的眼,见那眼睛仍是红的,不由心一软,边解腰带边说:“真没事,就稍微撕裂了一点,可能会显得有些难看,实际上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他解开外袍,里衣也是深色的,看不出什么,裹伤的麻布是暗黄色,那一小块已经被血液浸透,贴在皮肉上。   还没等卓应闲开口,游萧担心地凑了上去:“呀,都粘住了,揭下来的时候会疼的。”   他伸出藕节一般白嫩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去解那麻布条,后背挡住了卓应闲的目光。   聂云汉知道他什么意思,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赞道:“乖儿子,知道心疼阿爹了。”   “你救了舅舅,我拿命赔给你都行。”游萧轻轻地揭掉裹伤的布条,注意力都在伤口上,语气却是极其认真的,“以后你就是我亲爹,是好阿爹,萧儿长大了,除了照顾舅舅,定会为你养老送终的。”   自知是个断袖、注定断子绝孙的聂千户听了这话感动得不行,胸中顿时涌起一股老父亲的拳拳之爱:“别想那么远的事儿,你能平安长大我就放心了。”   游萧抬头冲他一乐:“我定会平安的——阿爹的伤没有大碍,应闲哥哥你别担心。”   说罢他便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伸手够着茶杯,倒出一点茶水在帕子上,低头轻轻将聂云汉伤口溢出的血擦了个干净,随即转头看向羽书:“大竹竿,你那里有没有止血药?”   向羽书一怔:“有,但是在我房间里。”   “我去拿。”   聂云汉正要阻止,游萧主动道:“别担心,我顺便可以看看院子里安不安全,他们不会在意我一个小孩子的。”   游萧这一离开,聂云汉的伤口便露在卓应闲眼前。   之前看聂云汉背上那道伤疤之时,卓应闲就觉得自己后背发紧,也跟着隐隐作痛,不知道是天生这样,还是只对聂云汉敏感。所以这回他明知游萧是故意挡着的,也便没推开他,好藏一藏自己那颗脆弱的小心脏。   处理干净后,那伤果然看起来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心,就是一道一拃长的口子,被缝合过,又被扯开了,创口变得十分不平整,坑坑洼洼的,用来缝合的桑皮线还没有完全被化掉,被夹在皮肉中,了无用处,显得非常尴尬。   卓应闲皱着眉头,伸出长指轻触着伤口附近的皮肤,他刚刚动气,指尖有点凉,激得聂云汉猛地战栗了一下,向后缩了缩。   “别动,快好了,有点痒。”   “你当我没见过伤?”卓应闲碰到他的伤口,果然还是感觉浑身不舒服,强压着不适感垂眸道,“五天前受的伤,还缝合过,要是用戴爷的药,今天不至于还能崩开。看着像撕裂过好几回,是不是这几天又跟别人打斗了?”   “真没有!”聂云汉自觉这回说的是实话,“伤在这里确实容易扯着,是我不注意。”   向羽书盯着那伤:“啧,是好得有点慢,上回背上那道口子那么深,五六天表面就愈合了呢。”   聂云汉:“……”   你快闭嘴吧!   卓应闲帮他掩了掩衣裳,咽下心中诸多疑问。   比如,这伤口为什么总是被扯开,是不是他这一路遇到了什么人?   比如,伤口被扯开,为什么戴雁声没有继续帮他料理,而是任他就这么一直伤着?   再比如,那条挂满了各种小物件和药物的百川带他平时总是不离身,为什么今天却没有系,是不是被人夺去了?   卓应闲知道聂云汉不说,只是不希望他担心,那自己就别像个哀怨的小媳妇似地一直追问。   这些都没有用,若想帮聂云汉,还是尽快打听出独峪人的动向才好。   游萧推开房门跑进来,小脸红扑扑的,眉心红痣也鲜红欲滴,还不等众人问,他便主动道:“段展眉在前边招呼他的狐朋狗友呢,没在附近。舅舅说他叫人盯着了,稍后过来会跟阿爹打招呼。”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卷细布放在桌上,打开手里的药瓶,对聂云汉道:“阿爹,我帮你上药,会有点疼,你忍一忍。”   向羽书伸着脖子看:“没拿错吧?”   “你那里几瓶药做什么的我早就记清楚了,闭着眼都不会错。这瓶就是止血的。”   聂云汉看了一眼瓶子:“没错。萧儿,让羽书来吧。”   “不用,傻大个蹲着不方便,我个子矮,正好。”   游萧弯下腰,轻轻将药粉洒在伤口处,接着便拿起桌上那卷细布展开,卓应闲伸手帮他按着一端,两人很快把聂云汉的伤给裹好了。   看游萧手法熟练,包扎得也很整齐,聂云汉赞道:“萧儿,做得这么妥帖,什么时候学的?”   “这有何难,做得多了就会了。”游萧把布条系好,将聂云汉的里衣拉过来,伺候着他把外袍也穿好,“舅舅把我从红玉楼带出来,我们一路被人追杀,他又不会功夫,东躲西藏受过很多伤,只有我照料他,这些都要学的。”   他语气轻松,就像在说别人的事,卓应闲听得心里发紧,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三年前,苗笙带他从红玉楼逃出来的时候,游萧才五岁啊!   “以后我长大了,定能护着舅舅,绝不会再让人欺负他。将来离开段展眉大坏蛋,我要带着舅舅游遍大曜,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他,让他天天开心。”游萧自己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知想到什么,兀自笑了起来。   向羽书在旁边说:“那你也要学功夫才行啊,我可以教你。”   游萧上下打量他一眼:“你能进赤蚺,可能也算有本事,那我就勉强跟你学学吧。”   向羽书:“……”   聂云汉看向卓应闲,见他垂着眼,掩住了眼中情绪,只能看到那长而浓密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有的人啊,总是把自己经历的苦难藏得严严实实,对外则是一副永远积极向上的模样,从不自怨自艾,也从不抱怨生活。   萧儿是这样,阿闲更是这样,天真烂漫得让人心疼,又勇敢得叫人肃然起敬。   凡事都以死相搏并不难,难的是如何战胜困难,好好活着回来。   与他们相比,自己确实是懦弱了。   这时苗笙在外边敲了敲门:“阿闲?你在吗?”   卓应闲像是从什么思绪中醒过来一般,扭头道:“我在。”   游萧先他一步,“噔噔噔”地跑过去开了门,扑到苗笙腰上抱住:“舅舅!”   苗笙摸了摸他的脑袋,转身将门关好,走到桌边看着卓应闲和聂云汉:“我把展眉的人都挡在了小院外,石歧和谢辉守在外头,咱们可以放心说话。”   聂云汉颔首:“多谢苗公子。”   “举手之劳。”苗笙微微一点头,“我想过了,展眉回来,也算是件好事。平日里我无心过问五陵渡的杂事,现下倒是个打探消息的好机会。”   他看着卓应闲:“而且阿闲今日的表演很是引人注目,已经有很多人在打听‘云闲公子’了,看展眉那副样子,也有点利用你的想法。”   “是么?那倒也好,我正愁不知道该从哪里打入。”卓应闲冷笑,“他若愿意提供机会,我自然照单全收。”   聂云汉沉吟:“阿闲……”   “我明白,会小心的。”卓应闲诚恳道,“这次我绝不会莽撞。苗哥可以从段展眉口中套话,我自然可以从跟段展眉有来往的人身上打探消息,这消息之间还可以相互佐证,避免上当。”   “段展眉此人心机深重,又没什么廉耻之心,小心他引你上套。”聂云汉望向苗笙,“抱歉,我是担心你们的安危。”   苗笙苦笑道:“展眉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会小心的。不知聂公子你接下来有何打算?这位向公子还留在绿绮琴吗?”   “嗯,羽书留下,关键时刻能护你们周全。”聂云汉道。   向羽书脸上顿时浮现一丝不情愿,被聂云汉一瞪,赶紧憋了回去,连连点头:“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也不用将他藏着掖着,羽书算是赤蚺编外,身上还没有太明显的行伍烙印,不易被人识破。”聂云汉看了看游萧,“对外可声称是给萧儿请的书童,学过点功夫,正巧苗公子宅院刚被火袭,请个人来陪着萧儿也说得过去。身份文书阿闲可帮忙做一份,糊弄段展眉应该不成问题。”   卓应闲点头道:“这样也好,免得整日把羽书圈在院子里,他能四处活动,也方便与汉哥你们接头。”   游萧冲向羽书挑挑眉:“大竹竿,以后你就是我的跟班了!”   向羽书心里十分烦躁,可这是聂云汉的“军令”,他又不敢不从,只能忍气吞声地瞪了游萧一眼。   “关于段展眉,我有一事不明。”聂云汉道,“他既是水貔貅的一方舵主,经常到五陵渡来,何以他至今不认识黑市话事人孔昙?”   苗笙道:“据我所知,黑市的运输由他们自己掌控,所有货物由孔昙手下的船只运送,船上会插一支待宵孔雀旗,若是水貔貅的人看到了,都会主动避让。这是水貔貅的总把头定下的规矩,手下无人敢违抗。展眉虽然掌管五陵渡辖地,但因为不与孔昙直接对话,所以两人并无交集。只是不了解情况的外人会以为,一个是卖货的,一个送货,自然会有合作,想必这也是独峪人找上展眉的原因。”   “独峪细作打探情报的本事不至于那么差,此事会不会另有隐情?”卓应闲疑道。   聂云汉想了想:“黑市运货量不会小,孔昙明显是想将运费这块也都吞了,这块肥肉水貔貅吃不着,难道不会惦记?那水貔貅的总把头不会跟钱过不去,他们也不是能容人之辈,怎么会对孔昙网开一面,莫非两人是拜把兄弟不成?”   “既然水貔貅与黑市并无合作,那么独峪人要从黑市采买,也就不必经过水貔貅,不如找本地商贾直接引荐,他们现在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多日来毫无进展,难道不着急么?”卓应闲道。   这个怀疑倒也合理,毕竟自从聂云汉他们在文州便知道独峪人要来这处黑市,连进入黑市的木牌都已经弄到,即便中途被赤蚺截获,想必他们再找一枚也并不费事。可这半个多月过去了,竟还没达成目的,确实奇怪。   聂云汉沉吟道:“说不定是因为他们进入黑市遇到了阻碍,才给了段展眉可乘之机。”   说到这里,他一直犹疑的神色突然舒展开来,勾起嘴角冷笑道:“段展眉主动招揽独峪人,并不仅仅是想挣钱,而是对这黑市有所图谋!”   作者有话要说:   汉哥:萧儿乖,阿爹给你买糖吃。   游萧:阿爹你可长点心吧,吃糖吃傻了么? 第51章 定约   苗笙听了这话, 眉毛突地一跳,满面惊愕:“展眉他……可是水貔貅的总把头明明有令在先,不让他们跟孔昙作对啊!”   “水貔貅那帮人,是听从号令老老实实的么?还不是谁有本事谁当老大。表面上都服服帖帖的, 可一旦有了机会, 谁都想过把老大瘾。”卓应闲嘲讽地笑了笑, “待宵孔雀这么大一块肥肉,看得见吃不着, 段展眉整日里守着它,能不动心?只要他事成了,就是奇功一件, 总把头说不定还要提拔他。”   “而且,水貔貅里肯定也不是铁板一块,就算总把头真跟孔笙有什么君子约定,那也是他自己的事, 不该拿整个帮派的利益去履他个人之约。这事儿恐怕水貔貅的元老及各地舵主也颇有微言,没人出头倒也罢了,若是段展眉出了这个头, 还能成事,说不定会拉拢很多人站在他那一边。”聂云汉接口道。   苗笙面色沉了下去:“若是败了呢?”   聂云汉与卓应闲对视一眼, 两人都没答话。   结果很明显,段展眉若是败给孔昙,恐怕连命都没有了, 也不用担心水貔貅总把头会对他如何。   游萧没骨头似地靠在苗笙身上,搂着他的胳膊安抚道:“段展眉又不傻, 他自己心里有数的,至少会先想好怎么保命。”   向羽书那么大的个子, 就像游萧的小跟班,附和道:“对啊,这帮江湖人最精明了,做什么都会给自己安排好后路。”   “现在有几个问题需要弄清楚。”聂云汉对段展眉的命运不感兴趣,转了话题道,“第一,独峪人到底要从黑市买什么,若是搞明白这事,我们也好继续下一步行动。别的算是五陵渡内部事务,我们也管不着。”   “这事明显只有三方可能知道,独峪人、段展眉和孔昙。若是有机会,我倒真想亲自见见跟段展眉接洽的独峪人是谁,若是哈沁手下,甚至哈沁本人,倒省了我们许多麻烦。只不过既然他们跟段展眉合作,亲自露面的可能性不大,而段展眉必然也会将他们捂得严严实实。”   “所以这第二,最好是能从段展眉口中套出独峪人所求之物,只是他必不会轻易说出口。”   苗笙似乎没从刚才的思绪中缓过来,一脸茫然:“展眉没有提过,我会试着问问。”   “苗公子,你虽身在江湖,却并不算一个江湖人士,跟段展眉套话,勿要贪功,以免连累你自己。”   用不着卓应闲跟他说苗笙与段展眉之间的关系,聂云汉仅从大火那日苗笙的表现,便知此人心中只有风月,突然问这些难免突兀,怕这傻瓜为了这事儿把自己身家性命搭进去。   卓应闲也道:“直眉楞眼地问自然不行,不如我们也编些话术,与段展眉互换信息,说不定他能上当呢?”   聂云汉一听这话便笑了:“但这陷阱要挖好,可不要让他识破了,也别叫段展眉觉察出苗公子有二心,不然我怕他对你们下手。”   此番追寻线索来到五陵渡,感觉如同一脚踩进了沼泽,线索不清不楚,无处使力,还处处被人掣肘,着实难受。若要没有苗笙,他们的境况恐怕会更加麻烦。   也多亏苗笙误打误撞护住了左横秋,再加上他是卓应闲的故旧,聂云汉不希望对他有损伤。   “放心,撒泼耍赖闹矫情病我最擅长,况且展眉以为他吃定我,不会想到我会背着他帮别人。”苗笙脸上挂着淡淡的自嘲神色,“他平日里做什么我不想管,但我不能看着他跟独峪人搅在一起,也不想他去独挑孔昙。”   都是挣钱不要命的人,孔昙更见不得光,自然手段会更狠戾。   “第三,便是这孔昙。”聂云汉提起此人,表情颇有些意味深长,“他既然开了这样一个黑市,明摆着是为了赚钱,独峪人肯定为了所求之物不惜代价,那孔昙又为何有钱不赚,将他们拒之门外?若能见此人一面,或许能够探得答案。”   “汉哥,你是不是有什么猜测?”卓应闲问罢,又分析了起来,“违法乱纪之徒,难说有什么底线,若不是为了家国,难不成是因为私仇?”   “有可能啊,前些年战乱,独峪人伤我大曜不少百姓,与他们有私仇也没什么奇怪。”向羽书道。   “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既然与独峪人有仇,又与段展眉对立,这孔昙倒是可拉拢之人。”聂云汉看向苗笙,“孔昙既然神隐不出,黑市总有人要代他出面,不知这代理人又是谁?这人与外界免不了喝酒应酬,应该会经常来绿绮琴。”   卓应闲见苗笙迟疑,便知他可能并不清楚。   来绿绮琴这几日他也看得明白,苗笙现在对这生意是真不上心,里里外外都有一个姓廖的管事打理,如果不是什么大事,廖管事可以自行决定,完全不用请示苗笙。   所以这廖管事,应该会比苗笙更熟悉店内宾客的情况。   不料游萧突然开了口:“这个我知道,人人都叫他大鹏哥!”   几人目光顿时投向他,异口同声道:“你怎么知道?!”   “哎,还不是想为舅舅分担嘛,我也想学着做生意,有时候就跟在廖管事身边看着喽!”游萧眨眨眼,神情很是得意,“那个人长得普普通通,大概三十多岁,一副做惯了生意的样子,说起话来挺油滑。虽然他来的时候穿的都是大袖袍,也没带兵器,但从他走路姿势来看,此人应该是会功夫的,功夫应该还不差。”   聂云汉想到游萧的识人本事,对他说的话几乎信了八成:“此人相貌你还记得清吗?有没有什么明显特征?”   游萧摆摆手:“记得清也没用,他每次来都是易过容的。”   卓应闲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想必他故意为了引人注意,在右眼角上粘了颗‘从商痣’,但是那颗痣每次位置都差一点点,虽是毫厘之差,但被我看出来啦!”游萧说得头头是道,十分自信,“还有,他脸皮、脖颈肤色与手臂肤色不同,明显手臂肤色更深一些,跟阿爹的肤色很像。”   “还有一次,我见他在厢房更衣,筋骨肌肉十分结实,腹部块垒分明,完全不像从商之人,一定是个练家子!”   苗笙瞠目结舌:“什么时候的事?你为何要看别人更衣?!”   他一时有点崩溃,怪自己平日里对游萧太过放养,这下要把孩子送走的念头更是坚不可摧。   向羽书撇了撇嘴:“你不会像汉哥一样是个断袖吧?”   话一出口,他才想起来在场另外两位成年男子也都是,尴尬地哽住。   聂云汉闻言瞪了向羽书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撕你家袖子了”?   卓应闲被眼前这一出逗乐了,摸了摸游萧的脑门。   “我还小呢,是不是断袖得大了才知道。”游萧满不在乎道,“什么时候忘记了,总之就是我觉得他奇怪的那阵子。碰巧他被人洒了一身酒,廖管事给他找了间房换衣服,我就跟过去了,在窗缝偷看的。”   聂云汉疑道:“他既然是习武之人,难道没发觉你在偷看?”   “发觉了啊!他早知道我在注意他。但我是小孩嘛,他只以为我是好奇,还逗我呢。”   这话说得着实令人无法反驳,若是那位大鹏哥听到这番言论,知道自己苦心易容还被一个八岁孩童看穿了,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大鹏哥身边是否还带过别人?随从不算。”卓应闲问道,“像是同伴那种的。”   游萧歪头想了一会儿:“嗯,有个,不过不常来,好像别人都叫他雷哥。这人易没易容我就无从分辨了,毕竟见到的次数不多。但两人关系不错,不知那日他们谈什么生意,那大鹏哥凡事都会问雷哥看法,但能看得出来,雷哥还是以大鹏哥为尊的,对他态度很是谦恭。”   这孩子观察细致,说得有理有据,听得一屋子大人都沉默了。   聂云汉琢磨了一会儿,突然笑道:“一个孔雀,一个大鹏,另一个没准就是雷鸟,这是凤凰九雏啊!”   向羽书诧异:“江湖人这么爱玩花名吗?我还以为只有咱们行伍才这样。”   “江湖武林众人花名众多,这倒跟萧儿的观察不谋而合。”卓应闲道,“既然这样,若那大鹏或者什么雷哥的再来,我便试着看看能不能与他们套个近乎。”   聂云汉心里立刻有了卓应闲与那二人喝酒的画面,有点不是滋味,就听游萧道:“这恐怕不成,他们俩不叫人陪,只跟人谈事。还不如我去找他套话呢。”   “那还是我去吧。”苗笙立刻道,“我既然是这绿绮琴的老板,跟贵客聊两句,他们应当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游萧连连摇头:“不行,段展眉大坏蛋知道了肯定要多心的!”   这事一时也吵不出结果,卓应闲调停道:“若这两人再出现,萧儿告诉我们,我们再随机应变。要不就想个由头,比如想到黑市求些什么,这总不会被人怀疑了。”   “嗯,凡事谨慎为先。”聂云汉看着他,淡淡一笑。   卓应闲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心头突地一跳,莫名耳根发烫,连忙挪开眼,低下了头。   这时屋外传来几声熟悉的哨声,向羽书立刻冲到门口:“是左哥!”   “别喊,他没易容,不便出来。”聂云汉站起身,“我得走了。”   向羽书看着他,恋恋不舍道:“才见面这一会儿就要走?”   “早点寻到线索,我们也好继续上路。你留在绿绮琴,保护好苗公子和萧儿,多与阿闲配合,少说话,多做事——你那三百军棍我还给你记着呢。”   “三百?不是一百吗?”向羽书郁闷道,“又不是我露的馅……”   “还说?再给你加一百!”聂云汉挑起眉,故露凶相威胁他。   向羽书怯生生:“不说了……汉哥你这个易容又丑又吓人。”   “丑吗?”聂云汉摸摸脸,看向卓应闲。   卓应闲看他跟向羽书拌嘴,心里别提多羡慕,此刻别别扭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生怕说什么都让自己显得矫情。   聂云汉无奈笑了笑,拉着他的手腕到一边:“阿闲,叮嘱的话我也不再多说,你好好看顾自己,我就放心了。你关心我我是知道的,我保证,凡事量力而行,绝不逞英雄。我们一起平平安安离开五陵渡。”   卓应闲心里涌起一股冲动,翻转腕子握住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喉头千言万语汇在一处,哽了半天才吐出一句:“端阳节是我生辰,到时带着粽子来看我。”   “嗯,一言为定。”聂云汉知道他是记挂着自己平安才非要定个约,笑道,“不仅带粽子,还给你带生辰礼物。”   卓应闲抬起手腕,指了指那五彩绳穿的珠子:“不用带礼物,有这个就够了。我只要你来。”   我只要你。   他圆圆的猫儿眼目光灼灼,聂云汉郑重点头,认真许诺:“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送人出门时,苗笙拦住了卓应闲:“我去送,你别出来了。”   卓应闲也不想显得太黏黏糊糊,便止住了脚步,向羽书也不好抛头露面,便配着他留在了房内。   两人坐在桌边,一时无话。   卓应闲满腹心事,向羽书肚子脑子都是空的,左顾右盼半天,看见卓应闲袖子中露出的手腕上戴着的五彩绳,感兴趣地凑近:“闲哥哥,这是汉哥送给你的吗?”   “你认得出?”卓应闲以为聂云汉也曾做这个哄过向羽书,顿时心里就酸溜溜的。   向羽书点头道:“认得,结这种果子的树棠舟府也有,会有男子采了做成手串送给中意的女子。因为这果子只结在阳光最充沛的地方,一般是树的最高处,那树又特别高,不怎么好摘,谁能摘下来,自然也能因此彰显男儿气概了。”   “是吗?”小狐狸听了这话,顿时又舒坦了,但还是假惺惺地问,“真的很难摘?”   “对普通人来说有些困难,以汉哥的身手肯定没问题了——哦,可他受了伤。”向羽书看着卓应闲突然阴沉下来的脸,自觉说错了话,讪讪地找补,“我估计那伤也不碍事。而且这是汉哥第一次送人这个,这几天他心里不知多惦念你呢!”   可惜这找补也没什么用,卓应闲刚晴朗一瞬的心情再次乌云密布,敢情这人两次撕裂伤口,都是因为自己?   为了一个小玩意儿,为了成全他的一时恣意,值得吗?   人高马大的,怎么是个傻子?!   那傻子出了门,见院子里一片漆黑寂静,便猜想许是被主人吩咐过不要掌灯。虽然他易了容,也不怕什么,但仍旧被这份细心所感动。   他转头看向苗笙:“苗公子是否有话要与我说?”   苗笙一迟疑,旁边游萧倒先扑上来抱住他的腰,仰头道:“阿爹!你要遵守承诺,端阳节要来看我们啊!”   聂云汉蹲下,捏了捏他的小脸:“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些天你要好好看顾你舅舅和应闲哥哥,莫要让他们冲动行事。”   “嗯!你放心吧!他俩还有大竹竿都没什么心眼,那段展眉大坏蛋又在这儿,萧儿必然是要打起精神看好他们的!”游萧小大人一般地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搂住聂云汉的脖子,趴到他耳边,小声道,“阿爹,萧儿有个不情之请,若是有机会,能杀掉段展眉吗?”   聂云汉一怔:“……”   苗笙见他俩窃窃私语,却又听不真切,皱了皱眉:“萧儿,别缠着聂公子。”   游萧没理他,继续对聂云汉轻声说:“本来我是想亲手解决他,可惜我人小力微,怕做不成还会给舅舅添麻烦。可舅舅是个死心眼,我实在没耐心再多等几年。我知道杀人不对,但段展眉是个人渣,杀他,也算为民除害吧?”   聂云汉扒下他肉肉的小胳膊,认真道:“这种事阿爹来权衡,你不要想这些,若想护着谁,未必需要用杀人来解决。”   苗笙这下明白怎么回事,厉声道:“游萧!我的事不需要你来安排!”   游萧回身仰头看他,一反常态地顶撞道:“舅舅只知道安排萧儿,却没想过萧儿也为舅舅难过吗?我不是你救出来的小猫小狗,随便放到哪里都能活,若是舅舅不爱惜自己,萧儿也不活了!”   他说罢,转身噔噔噔地跑回卓应闲房中,“砰”地关上门。   苗笙扭头看着那房门,似乎又开始发呆。   聂云汉站起身:“苗公子?”   苗笙回过神来,点头道:“聂公子,我确有一事相求。”   “请讲。”   “若此事愈演愈烈,终有刀兵相向那一日,能不能留展眉一命?”   聂云汉:“……”   见聂云汉表情有些扭曲,苗笙也有些赧然,垂眸道:“我不是还心存幻想,但他毕竟是我此生挚爱,他坏成什么模样,碎成什么模样,我都见不得他丢了性命。大不了给他灌一瓶你们的‘浮生散’,前尘往事一并勾销,我希望他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原本不是坏人。”   暗夜中,聂云汉一双眸子亮得骇人:“你这么对他,他却那样对你,值得吗?”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他也对我好过。”苗笙道,“我没多高尚,擅自想要安排他的人生,已经是自私了。大家都是自私,半斤对八两而已。”   聂云汉沉吟片刻:“苗公子,我不能保证任何事,毕竟要招惹孔昙的是他。况且他若对阿闲、萧儿或者你不利,我也不会坐视不理。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他若冥顽不灵,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游萧:为了这个家我操碎了心!   聂云汉:防火防盗防孩子!   苗笙:坏了坏了,别把孩子带跑偏了。   香芋酥:我竟因为不够基而与你们格格不入。   阿闲:等等!谁告诉你我基了?   其他人:呵! 第52章 心意   苗笙怔了怔, 面上划过一丝凄惨的笑:“是我妄执了。”   “有一事我想请教。”聂云汉不欲评判苗笙与段展眉的关系,转而问道,“段展眉手下,可有曾入行伍之人?”   他心中虽有八分确定凌青壁与韩汀不会为段展眉效力, 但仍想求个印证。   苗笙想了想:“我所见过的人当中并不曾有, 况且军户又岂能私自离开军屯驻地?”   这便对了, 聂云汉心道,他接着又问:“那高标你可曾亲自见过?”   “那倒没有。”苗笙摇头道, “我不爱养打手,石歧谢辉两人曾受我恩惠,主动为我效力, 他俩会功夫,我也信得过他俩,所以平日里不欲对外人言的事都会拜托他们去做。我说要把左横秋藏到山上去,最好找个熟悉地形的猎户, 能藏得隐蔽些,他们便找来了高标——此人有何不妥?难道此前营救之事出了岔子?我没听他俩提过。”   “是有点不对劲,但跟石歧谢辉恐怕也被蒙在鼓里。”聂云汉道, “此事应与你们无关,我只是多嘴一问。”   他话音刚落, 墙外又响起哨声,似乎意在催促。   “抱歉,我真要走了。”聂云汉迟疑了一下, 问道,“不知上次苗公子答应给我那颗药……”   “哦, 险些忘了。”苗笙从袖中掏出一个窄小的布包,递给聂云汉。   聂云汉接过塞进怀中, 冲苗笙一点头,道了声“多谢”,转身向墙角走去,消失在黑暗中。   苗笙在门口怔了一会儿,才返回卓应闲的房间,一进门便见两人在安抚游萧。   游萧还趴在卓应闲怀里,向羽书坐在旁边,笨嘴拙舌地哄劝着:“人总会长大的嘛,从明天起我就教你功夫怎么样?闲哥哥教你剑法,我教你刀法,还教你爬树,你这么聪明,保准很快就能学会。”   卓应闲揉着他的后脑勺:“小家伙,跟你舅舅生什么气?气性还这么大。”   他见苗笙进来,便冲对方使眼色,想叫苗笙说两句好话哄孩子。   游萧也听见门开关的声音,也许是有点难为情,脑袋更往卓应闲怀中扎了扎。   苗笙见状,皱了皱眉,厉声道:“游萧,你没完了?怎么,我还说不得你?开蒙进学也不少日子,礼数都学到哪去了?”   向羽书见他如此疾言厉色,很是不悦:“苗公子,游萧只是个小孩,你这么凶巴巴的做什么?不经他同意就想把他送走,换了谁谁不难过?”   “小笙哥哥,你真的想送萧儿离开吗?”卓应闲听游萧说的时候便有些意外,此刻便向苗笙求证。   但这绿绮琴确实不是小孩子应该来的地方,游萧是得换个环境,但在他想来,应该是苗笙带着游萧远离这里,而不是把孩子送到别处。   别说游萧平日里就这么粘他舅舅,就算关系称不上亲厚,这么贸然送走,也会让孩子再一次觉得被抛弃了。   卓应闲自己被抛弃过,那简直是他一生的噩梦根源。   苗笙闻言面色沉了沉:“游萧,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谁说要送你走了?!”   “就是你亲自说的!”游萧趴在卓应闲怀中闷声道。   “你偷听我说话?”   “没有!我没有!我正大光明听的,你问廖管事他乡下堂弟的事,根本就没避人!”游萧不服气,终于把头抬了起来,小脸憋得红扑扑的,看了苗笙一眼,又讪讪地垂下眼。   “我问人家堂弟的事,就是要送你走吗?”苗笙坐在他面前,眼中带着愠怒,“小小年纪,怎么能如此随意揣测人心?!”   “你平日里根本不管别人家事,突然问起人家堂弟,难道不稀奇?还一直打听那人是不是膝下无子,有没有□□的意愿。这不就是想把我送去给别人当儿子吗?”   此事或许触及了游萧底线,他也顾不得平日里对苗笙多么敬畏,嚷嚷了起来:“我没有随意揣测人心,我只是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苗笙板着脸:“我这是为你好……”   “那我想杀段展眉,也是为你好,凭什么你又要怪我?”游萧眼里含着泪花,却强忍着不流下来,“他对你那么坏,你心里全是他,我想对你好你却不让,还要赶我走,这又有什么道理?”   “大人与孩子能一样吗?我是你的长辈,自然要给你做出合理的安排,才能让你平安长大。”苗笙与这伶牙俐齿的孩子说不清道理,不禁有些头痛。   “若是做长辈,就是要这样不管我怎么想便随意安排我的生活,那我就不当你是长辈了。”游萧气鼓鼓地说,“从此以后,我不再叫你舅舅,我们互称姓名好了!”   “当初叫你舅舅,是因为想与你亲密一些,平日里不与你顶嘴,也不是怕你,是不想让你不开心!可现在看来,却给了你摆布我的权力,我不认了!”   苗笙冷笑:“哦?!我可没逼着你当我外甥,你是说要结草衔环,谢我救命之恩,非要留在我身边的。怎么,现在这救命之恩不作数了?”   听了这话,游萧瞪着眼愣住了,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   卓应闲拉了拉苗笙的袖子:“萧儿还小,何必跟他这样较真?”   向羽书也轻声道:“游萧,吵架不能说这样的气话,会伤感情的!”   “我不是说气话。”游萧涨红了脸,噘着嘴轻声道,“救命之恩,永世难忘。我不要做你外甥,那就只能以身相许,我……我要做你男人!”   “以后就没段展眉大坏蛋什么事了!总之我会看顾你,绝不让人伤你,你也不能随意安置我!就这么说定了,大竹竿,我们走!”   游萧臊得脸红脖子粗,低着头跑到门口,拉开门冲了出去。   屋内三个大人瞠目结舌,外面孩子等了一会儿,极为不耐烦地又叫了一声:“大竹竿!”   向羽书呆了呆:“来……来了!”   他茫然地看了看卓应闲,见对方也没什么反应,便跟了出去。   游萧不安地在门廊下徘徊,看到向羽书出来,催促道:“你快点!”   向羽书跟上游萧,边走边问:“刚刚你瞎说什么呢?”   “我没瞎说。”   “还不是瞎说,你知道……做人家男人……是什么意思么?”   “就是要把舅……苗笙当媳妇,从此爱他护他,只对他一个人好。”游萧不屑地撇撇嘴,老气横秋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我当然知道!”   “不啊,还得生孩子呢。”向羽书茫然道,“算了,他跟段展眉搞断袖,本来也生不了孩子。可是你俩差这么多岁数,你才八岁,他二十六……”   游萧顿住脚:“年龄大又怎样?绿绮琴好些姐姐嫁出去,都是嫁给五六十的老头,别说做爹了,做爷爷都够了。”   “那倒也是。”向羽书挠挠头,“可……你看,等你十八,他都三十六了,你三十六的时候,他都……五十四了!你可不得给他养老送终了么,这哪是他男人,明明是他儿子!”   “啧!管那么多呢?!”游萧被一连串的质疑搞得不耐烦,学着大人口气道,“反正他是我的人,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还有啊,若是夫妻,还得……”向羽书的脸可疑地红了起来。   游萧不明就里:“你吞吞吐吐到底想说什么?”   向羽书看看他的小个子,摇摇头:“没什么,反正你还小……”   游萧转了转眼珠,恍然大悟:“啊,你说房中那些事啊!我是不会做的,我才舍不得让舅……苗笙难受。”   向羽书疑惑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那个……对方会难受?”   “也不看我在哪长大的,当然懂!”游萧翻了个白眼,学出一副油滑腔调,“你白长这么大个子,一定还是个雏儿吧?”   “是……是又怎么样?我这是洁身自好!”向羽书脖子耳朵全红了,挠着头道,“……这种事登不得大雅之堂,你以后别这么说话,听起来太诡异了。”   游萧脸色变了变:“是吗?我知道了。”   屋内,卓应闲和苗笙面面相觑,一个不可置信,一个满脸尴尬。   苗笙无奈道:“你看,不送走能行吗?在这种地方,他能学出什么好来?”   卓应闲觉得游萧确实应当远离绿绮琴:“但最好也是你跟他一起走。”   “我哪走得了。”苗笙摇摇头,“童言无忌,唉,算了,回头慢慢哄吧。倒是你,生辰真是端阳节?”   卓应闲没料到矛头突然转向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撒谎是怕他不来,也怕他不顾着自己的安危。”   “我看他也是言出必行之人,既然应了你,自然是心里有你。”苗笙对感情之事敏感得多,看向卓应闲,“你对他那样关心,他也定能看出你的心意吧。”   卓应闲:“……”   “何必再遮遮掩掩呢?根本遮掩不住,连萧儿都能看出来。”苗笙调侃他,但是想到游萧,又觉得脑门青筋直跳。   “不是遮掩。”卓应闲垂眸道,“是先前我自己……还不确定。”   “那现在呢?”   卓应闲想到聂云汉,突然心酸,心疼,却又突然觉得愉悦:“我喜欢他,很喜欢。”   “可他要做的事,当真是九死一生的,你怕么?”苗笙道,“我看他是真在意你,却又忌惮着这些,才不与你表白心意吧。”   “怕就不会发生了么?有些事躲也躲不掉,总是要发生的,那就一起面对。”卓应闲这么说,似乎不经意间解开了心里一个结,郁闷了许久的心房突然变得敞敞亮亮,“他若不表白心迹,我便去表白,这个呆子顾忌太多,我要教他什么才是享受当下。”   恐怕又要被那人叫做愣货,但那又怎样,总得一个人先开口才行,要不然到死了都没说出口,那多遗憾。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要与他在一起。”   “死也好,活也好,再不叫他孤单了。”   苗笙望着卓应闲,见他脸上那不自知的微笑,心生羡慕,不由想到段展眉,原本两人也曾这般心心相印的,又怎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卓应闲意识到说自己的事说得太多,有些赧然,旋即道:“小笙哥哥,打探消息、探口风的事,我俩还是好好商议再说。你向来不关心江湖之事,若是贸然去问段展眉,恐怕会令他生疑。左右他都会猜疑我,就全都交给我好了。”   苗笙想了想,自嘲地笑了笑:“我先前只是不关心,现在可以为了他学着关心。你别忘了,我们自接客之前,就被训练学着怎么拿捏人心。我不是不会,只是不想罢了。”   、   聂云汉跳过层层屋顶,在一处小巷中落脚。巷中有辆马车安静地等着,只有马儿时不时打个响鼻。   他撩开马车门帘,坐了进去,左横秋凑过来,借着月光端详他:“易容没被人识破吧?做得有些糙了。”   聂云汉想到那个“大鹏”位置都不能固定的“从商痣”,笑了笑:“你的手艺再糙也比别人强。怎么样,凌兄,我还算守约吧?”   凌青壁抱着刀靠坐在轿厢一角,黑布隆冬的只能看见他笑起来露出的一口大白牙:“诚意可嘉。”   说罢他敲了敲轿厢顶棚,驾车之人会意,驭马向巷子外行去。   街上仍是热闹,来往行人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轿厢内倒是安安静静,大家各怀心事,似乎都在思量着什么。   不知听到什么细微的动静,三人俱是神色一凛,聂云汉与左横秋对视一眼,凌青壁则撩开轿帘向外看了一眼,翘起嘴角:“啧,聂兄,去了一趟绿绮琴,还带了尾巴出来?”   聂云汉微微一笑,混不吝道:“怪就怪这易容也难掩我这玉树临风之姿,若是以本来面目现身,恐怕现在早已掷果盈车,而不是只有一个人跟着这么简单了。”   “唉,聂兄这不要脸的水平……”凌青壁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仅次于在下啊!”   聂云汉:“……你还真不谦虚。”   “看来绿绮琴也不太平。”凌青壁道斜昵着聂云汉,“这人我帮你料理了吧?”   “那倒不必,就凭你的本事,甩掉他绰绰有余,何必多伤人命?再说万一这人有什么好歹,绿绮琴那个更会咬着不放了。”   凌青壁想了想:“那倒也是。就依聂兄所言吧。”   聂云汉侧过头,也撩起自己那一侧的轿帘,向外看了看,同时给左横秋使了个眼色。   左横秋目光一动,轻轻一点头。   、   缀玉厅中换了别的舞女表演,段展眉陪着宾客推杯换盏,言谈间聊的全都是卓应闲刚才的剑器舞。   他身边坐着两个锦衣华服、生意人模样的人,对那舞自是赞不绝口,说起舞剑的人,言语中便多了一丝狎昵。   其中一个玄色衣服的人道:“那云闲公子的身段真是好,别看穿得宽袍大袖,看不出腰身似的,但光看骨相就看得出,肯定是纤腰一握,况且还能弯折到那种程度,若在床上,那可真是……啧啧!”   “刘掌柜快擦擦口水,小心打湿了前襟,失礼于人前!”另一肥头大耳之人调侃道,“人还没到手就肖想这么多,小心将来吃不着心里难受。别忘了刚刚他可是落入别人怀中,你就不好奇那人是谁?”   刘掌柜不屑道:“粗布短衣,必不是什么权贵之人,还怕银子买不来这云闲公子一笑?怕不是彭员外也惦记上了吧?”   “美人易得,绝色难寻,彭某要说不惦记,诸位自然也是不信的。”那彭员外笑着看向段展眉,“还是段舵主艳福不浅,这绿绮琴排名第一的绝色已是你身下之人,现在又来了个云闲公子,不知段舵主这次是想吃独食呢,还是拿出来以飨众人?”   段展眉淡淡笑着:“如此美人,段某可不敢独占,况且我与笙儿情谊甚笃,眼里已没有别人了。”   彭员外试探道:“果真如此?”   “那是当然。”段展眉不动声色。   “恕彭某直言,凡事皆有价,只不过这情爱可能价更高些。从一而终我是不信的,苗公子再是绝色又如何?他已经二十六了,恐怕早晚色衰爱弛,不如拿出来交换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   段展眉脸上隐约有了怒意:“看在往日情分上,此话我不与你计较,还请彭员外自重,侮辱我的人,就是打我的脸!”   刘掌柜在旁边和稀泥:“就是啊,人家俩人情比金坚,彭员外你自己不信,也别挑拨别人。来来来,喝杯酒,一笑泯恩仇!”   那彭员外面上笑意不减,端起酒杯,意味深长地对段展眉举起:“彭某失言,自罚三杯,段舵主可千万别多心,万一记了仇,再不与彭某做生意了那可怎么办才好。”   “老彭你这说的什么话?!段舵主可是这小肚鸡肠之人?”刘掌柜把酒杯塞进段展眉手中,“多年往来,怎么会因这一句玩笑话断送?”   话已至此,段展眉也举起酒杯,对彭员外一敬:“生意归生意,人情归人情,段某自然分得清。”   三人干掉杯中酒,彭员外放下酒杯,单刀直入:“听闻段舵主想见那孔昙?是水貔貅与待宵孔雀有生意要做?”   段展眉眯了眯眼,端详着彭员外:“那倒不是,我们两帮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次我是私下承了人情,代为打探。”   彭员外突然压低了声音:“你所帮之人,是不是从南边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游哥总攻气质从小便已经暴露了。   不过他现在说这话也就是像小孩说“长大了我要娶(嫁)你”那种意思,虽然他在风月之地长大,也约莫能猜测到两个人关在屋里会做羞羞的事,但具体怎么回事仍是不清楚的,只是自以为是罢了。   没发育的孩子还是很单纯的,游萧对舅舅也只是孺慕之思,觉得苗笙太可怜了,很想护着他~   苗笙:孩子难带,令人头秃。 第53章 诡道   刘掌柜在一边坐着, 突然觉得气氛有点僵,好像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再看段展眉那不阴不阳的神情,觉得自己十分多余, 连忙道:“抱歉, 我想起来家中还有些事, 今晚就不能奉陪了,改天再与两位畅饮。”   段展眉扭头冲他一笑:“那段某也不强留, 刘掌柜走好。”   刘掌柜拎着袍角匆匆忙忙出了缀玉厅,段展眉的目光又落在彭员外身上。   彭员外淡淡一笑:“他们初来五陵渡,想入黑市, 花了银子活动不少关系,可也不知为何,偏偏总被那孔昙拒之门外,这事我有所耳闻。后来又不见他们动静, 本以为是放弃了,现在才知是搭上了段舵主这座桥。”   “你与我说这些,到底什么意思?”段展眉没了耐心, 面色彻底冷了下来。   “还能有什么意思?有钱大家一起赚啊!”彭员外仍旧笑着,“段兄拖了些时日, 也没什么进展,就不心急吗?”   段展眉捏着酒杯,冷笑道:“段某草莽出身, 不习惯说话拐弯抹角,彭员外知晓了什么, 又想怎么合作,大可有话直说, 遮遮掩掩反倒容易引人误会。”   彭员外沉吟着,转身觑了一圈其他桌上的人,见与别人离得较远,便向段展眉探了探身:“若我能为你引荐待宵孔雀的三把手呢?”   段展眉顿时全身肌肉紧绷了起来,盯着彭员外半晌没说话,目光阴冷,像是条要吃人的毒蛇。   偏这彭员外有恃无恐,一脸油滑的笑,凑近道:“不如找个僻静地方单独聊聊?”   “……不必了。”段展眉瞥见门口一个身影,神色稍变,“我还有些事,不如改日再与彭员外深聊。”   说罢,他也不顾彭员外一脸被拒绝的愠怒,起身向门外走去。   刚跨出门槛,手下心腹便凑了过来:“主子,人已经缀上了。”   段展眉点点头:“笙儿呢?”   “在院里没出来。”   “与卓应闲私会那人,到底什么身份,你们可有揣测?”   心腹恭敬道:“根据眼线回报,那日苗公子与卓应闲确实是在街上相遇,还险些动起手来。不过那时卓应闲身边便有一男子相随,看身形跟今日这人有几分相似,只是样貌不同。”   段展眉冷笑:“今天自然是易过容的。就连易过容,那卓应闲都遮遮掩掩不肯让人见他,此人身份定有蹊跷!”   “主子说得是!眼线还说,听游小少爷称那名男子做‘阿爹’,这令人有些奇怪,游小少爷不是早就没有亲人了吗?”   “游萧这孩子古灵精怪,又恨他爹,乱喊也不奇怪。还有什么线索?”   “那日苗公子宅院大火,就是卓应闲和那个身份不明之人将他们救出来,接着那人便失了踪,只有苗公子带着游小少爷和卓应闲回了绿绮琴。后来进宅院找人的兄弟当中少了一个人,大家伙儿找了好半天才在山脚下找着他。可惜他不知被人灌了什么药,竟失去了大半记忆。后来咱们顺腾摸瓜在山上一处废弃小院找到些踪迹,看那行事方式,像是些当过兵的人。”   听了这话,段展眉神色一凛:“当兵的?莫非……”   心腹道:“不知跟那赤蚺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段展眉眼珠转了转,冷笑道:“哼,原来那卓应闲安的是这个心!好了,前头有什么消息,都尽快告诉我。”   “是!”心腹拱一拱手后便退下。   段展眉一边往苗笙的院子里去,一边心里琢磨,卓应闲既然能跳进那人怀里,两人就算没定情,也有些眉来眼去,不知此人是赤蚺当中的谁,回去倒可以拿画像对上一对。   只不过笙儿与他们一起,知道这些人的身份吗?难不成他是知道此事,才不肯把那左横秋交给我?   笙儿他……会对我有二心?   想到这里,段展眉心中便无名火起,恨不能把苗笙锁起来,谁都不能得见!   只是自己确实为了找人烧了他的宅院,若这个节骨眼上跟他硬碰硬,笙儿那不管不顾的疯病要是发作起来,很是麻烦,这次只能强压怒火,好好哄劝。   抓赤蚺是段展眉心头牵挂的一件事,见孔昙则是另外一件。刚刚彭员外那句话确实说进了他的心坎里。   先前独峪人在五陵渡活动,想入黑市重金求购某些东西,便在城中积极活动关系。原本他们也是伪装成外来客商,但很快身份便被当地人识破,索性也不再遮遮掩掩。   想入黑市并不难,有三个黑市老主顾引荐即可,听说他们也弄到了通行令牌。但是也不知为何,据说孔昙得知想要入黑市的是独峪人,偏偏不许他们进,还下了令,声称谁要代独峪人入黑市采买,一旦被发现,此后就是待宵孔雀的敌人,刀兵相见后果自负!   五陵渡没有地头蛇,只有几个势力相当的帮派相互制衡,形成微妙的制衡关系。待宵孔雀只把持黑市这一块,而黑市入口又比较神秘,并不在五陵渡城内,与其他帮派相安无事。   俗话说和气生财,这势力平衡的状态一旦形成,便也没人想着要去打破,要不然闹得城内腥风血雨,影响大家挣钱不说,要是惊动了官府甚至朝廷,派人来镇压就得不偿失了。   因此没人愿意得罪孔昙,便对这桩买卖退避三舍。   一时间,独峪人在五陵渡的状况可谓尴尬。   也不知他们为何偏偏不肯离开这,还在想办法四处活动。水貔貅不算是五陵渡的本地势力,段展眉才不介意什么势力平衡,他一心只打孔昙的主意,于是便借着这个机会跟独峪人搭上。   独峪人财大气粗,给了他一笔丰厚的定金,但也对他提出了要求,一是要他利用水貔貅耳目众多的优势,抓住赤蚺几人,二便是与待宵孔雀搭上关系,他们要入黑市采买。   至于买什么,独峪人还不肯向段展眉吐口,非得要见了待宵孔雀里的人才肯说,估计是怕走漏了风声。   不过段展眉也根本不关心他们所为何物,只要自己见了孔昙,将他拿下,整个黑市都会易主,届时这独峪人爱买什么买什么,他才不管,只要付得起船费就行。   段展眉思忖着,到了苗笙的小院外,便见石歧谢辉还有一个半大孩子,正跟游萧比划功夫招式玩。   石歧和谢辉见了段展眉,虽然面色不怎么好看,但也还是恭恭敬敬见了礼。   向羽书知道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又限于自己的身份不敢表露厌恶之意,强行压制,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更显得呆头呆脑。   今夜聂云汉说过可以不必将他藏着掖着,他总算能出来见人。好在之前石歧二人带他回来的时候特意避开所有人,因此他以书童身份出现,并不会惹人猜疑。   而且他从外形看来,确实不像个当兵的,确实更像个乡野少年。   游萧仗着有会功夫的人在身边,倒也不怕段展眉,翻了个白眼没搭理,对向羽书道:“大竹竿,别发愣啊,继续教我。”   段展眉知道游萧不喜欢自己,却偏爱逗弄他,于是笑道:“哟,萧儿想学功夫?”   “是啊,学会了好保护苗……我舅舅,省得他被人欺负!”游萧虽决定要与苗笙互称姓名,但此事也不想叫段展眉知道,免得“打草惊蛇”。   “是个好想法,不如我帮你请个师父?”   “用不着!舅舅给我新买的书童功夫就不错,我跟他学就成了!”   段展眉的目光落在向羽书身上,上下打量他:“书童?”   向羽书被他那目光盯得浑身不适,主动低头作揖:“小的向二郎,见过段舵主。”   “听着像是南方口音?”段展眉好奇道,“哪里人?”   向羽书垂着头恭顺道:“乐曲县北水人。”   此地是距离棠舟府不远的一处县城,若段展眉问起当地人文,他也能答得上来。   段展眉倒是没有追问这个,而是饶有兴趣问道:“会功夫怎么还做了书童?”   “就会点皮毛,学来防身用。”向羽书小声道,“本来也没想做书童……”   游萧在旁边听得烦躁,冲段展眉嚷嚷道:“舅舅怕再遇上家宅着火、被人偷袭那样的事没人保护我,特意找了个会功夫的给我做书童,不行吗?”   他这是话里有话,段展眉自然听得明白,也没兴趣跟这俩孩子斗嘴,便点了个头,冲向羽书道:“那就好好护着游小少爷,不早了,快带他去歇着吧。”   段展眉说罢,便往院里走去。   本想直接去找苗笙,但他顿了顿脚,先走到卓应闲房外,见里边烛火还亮着,便轻轻敲了敲门:“卓公子?歇下了吗?”   片刻后,房内传来卓应闲的声音:“有点累,已经躺下了。”   听他嗓音嘶哑,还显得十分疲惫,段展眉颇为玩味地笑了笑:“先前之事实在抱歉,段某是来赔不是的。”   “算了,都过去了。段公子也早些休息吧。”   话音刚落,屋内的烛火便熄了。   段展眉吃了闭门羹,倒也不甚在意,正准备要走,听见身后有人道:“展眉,你为何又来纠缠阿闲?”   他一转身,便看见苗笙站在他身后,脸上堆起笑容,向对方走去:“我这不是特意来道歉的嘛!刚才的事是我的不对。怎么?你这是拈酸么?”   苗笙见段展眉来揽自己的肩膀,微微一侧躲开,幽怨道:“捻你的酸?那我早被醋淹死了。”   “唉,不是都跟你解释过了,外面那些都是逢场作戏,你何必在意。走吧走吧,我也累了,快回去歇着。”   说到这个,此刻苗笙心里有些乱。   段展眉这一回来,少不了又要折腾他,可是此刻他心境已变,虽然对段展眉感情仍在,但枕席之事,却莫名有了些排斥。   尤其不知这人是从哪个情人那里回来的,想到这里,苗笙不禁心口发紧。他自然是拈酸的,酸得心力交瘁,痛入骨髓时恨不得将段展眉整个人全都忘记,那样他便不会再为谁而牵肠挂肚了。   、   聂云汉在马车上一直不停与凌青壁东拉西扯,左横秋倒是老成持重一些,靠在漆黑的轿厢角落里不发一言。   “哎,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聂云汉好奇道,“你们把我们几个丢在那陷阱里,也没人看着,当真不怕我们逃出来?”   凌青壁嗤笑一声:“在陷阱附近守着不是打草惊蛇了么?只要守住下山必经之路就行了。况且我大哥料定你们也是假装上钩,会乖乖在那等我们的。”   聂云汉大为诧异:“竟然被你们看透了?!啧,失策失策,白受这几天罪。我说你们也真沉得住气,既然想抓我们,多派人上不就完了?还虚耗了这么多天。”   “你诈我,我诈你,兵不厌诈。反正我们也不着急做什么,陪着你们玩也有趣得紧。”凌青壁得意道,“这叫顺势而为,以逸待劳,先由着你们折腾,等你们耗得差不多,我们再来收网。”   聂云汉摇摇头:“什么人啊,比我们这些当兵的还懂三十六计。”   马车从喧哗的大街上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便拐上了一条窄一点的街道,后来又七扭八拐,最终进了一条小巷。   此刻外边传来几声鸟叫,聂云汉勾唇一笑,撩闲似地开了口:“凌兄,就这么带我过来,也不捂眼塞耳,不怕我们记着逃出去的路?”   凌青壁犯懒地挠了挠耳朵:“这不是信得过你们赤蚺的君子一言么?我先前说了,大哥这次是要以礼相待,自然不会将你们当阶下囚那么看待。”   他这话不假,先前聂云汉好说歹说,非要去绿绮琴看看相好的,保证听信号便出来,绝不拖延。   凌青壁觉得,反正自己人质在手,也不怕他就此逃跑。况且从大哥那里得知,向羽书就躲在绿绮琴,这聂云汉说什么去看相好的,说不定就是去跟向羽书私下联系,正巧借这个机会跟上他,找到那向羽书所在,之后伺机将人绑回来,这便能凑齐最后一块拼图。   于是他便大度地让聂云汉去了,聂云汉这才见到了卓应闲。   聂云汉如约返回,凌青壁对他的信任也便多了几分。这附近是自家地盘,进了清寒居能跑出来的还从未有过先例,凌青壁自然也不甚在意。   “君子一言?”聂云汉坏笑道,“看来凌兄对我们赤蚺还不够了解。咱们跟独峪人周旋,比的就是一个‘诈’字,这才一两个来回,你就当结束了么?”   凌青壁咂么着他的话,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也不知什么东西凌空飞过,“咚咚咚”地钉在了聂云汉那侧轿厢的木板上,还没等凌青壁反应过来,聂云汉与左横秋那侧车板与本体分离,半拉车厢“轰”地一声瞬间裂开了!   左横秋蹬着车底便向外跳,同时有条长绳甩了进来,卷住他的腰,将他往外拽。凌青壁当即便出手阻拦,却被旁边的聂云汉挡了下来。   两人从破损的车中一同跳出车外,聂云汉知道凌青壁所长,赤手空拳与他贴身对打,缠得他无法脱身抽刀。   凌青壁着急对着手下大喊:“去把左横秋给我抓回来!”   “晚啦!”聂云汉笑嘻嘻地说。   凌青壁这才发现,驾车的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在了地上,黑灯瞎火地看不分明到底什么情况,神色一凛:“他们怎么了?!”   “放心,只是中了箭,被麻晕了。”   而聂云汉玩闹似地与他过了几招之后,故意亮出破绽,凌青壁这才抽出刀来,架在他脖子上,胜之不武地停止了这场打斗。   凌青壁环顾四周,发现那左横秋已经毫无踪影,回想刚刚那一瞬,分明是左横秋趁他不备在马车上做了手脚——应该是聂云汉不停说话替他打掩护,而他借机弄松了马车车板——同时有人在外配合,才制造了这么一出奇袭劫人的把戏。   不对,有人配合?   想到这里,他神色一凛:“不好,老三!”   聂云汉笑道:“别担心,我兄弟不会伤他的,顶多是跟地上这两位差不多。”   听了这话,凌青壁松了口气,但也连连自责自己太过大意。他对付的是诡计多端、滑不溜手的赤蚺,这帮人在五陵渡吃过第一次亏,是决计不会再吃第二次的。   他看着聂云汉,奇道:“他们都逃了出来,你为何不走?!”   “既然与你大哥有约,我当然要与他见上一见。”聂云汉冲他眨了眨一只眼,“别那么贪心,有我这个赤蚺副领队给你做人质,你赚了!”   、   进了屋,段展眉揽住苗笙的肩膀便要温存,苗笙推拒不过,勉强自己应和着,却在那唇齿纠缠中扑簌簌地流下泪来。   这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毕竟他虽看起来比寻常男子柔弱一些,平日里却并不是爱哭哭啼啼之人,反倒会有些冷漠不可亲近。   段展眉更是觉得惊奇,与苗笙相识多年,几乎没见他哭过,这次泪如雨下,当真让他心口一疼,捧着他的脸柔声道:“笙儿,别哭,你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苗笙别过脸去,好一会儿才平息下心境,冷声道:“以前你不过是找人恫吓我,再不济就是杀我亲近的下人,倒也没伤过我性命,可这次竟点了我的宅院,分明是存心置我于死地,还会为我心碎?”   “这次我也是怒火攻心了。”段展眉早知他会有此一问,自然也准备好了回答,搂过苗笙的腰,面颊贴在他后颈处,亲着咬着,“……我就是不喜欢你与别人走得近,光是想想都难受得要命。平日里几个月才能见你一次,真的想你想得快要疯了,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你会被别人拐走,简直恨不得要将你装在口袋里随身携带。偏你这次还要与我作对,把我要的人藏起来,你说,我能不生气吗?”   这些情话听来颇为柔软,段展眉这七尺男儿撒起娇来也是别具一格,字字都能说进苗笙心里,任他有什么怒气也都烟消云散。   可惜听得多了,现在只觉得可笑。   “我哪有与你作对的本事?不过是发个小脾气,故意气气你,想叫你快些回来看我。你倒好,想学太上老君,把我搁在丹炉里炼么?要是没有阿闲,我恐怕已经成飞灰了。”苗笙负气道,“我要那左横秋留着做什么?吃肉么?你若是回来找我,我自然会把人给你。”   段展眉抚着他的头发:“小事上你怎么闹都行,可这是大事。独峪人岂是我能得罪得起的?”   “你与他们掺和在一起做什么?”苗笙怒道,“那毕竟是敌国!”   “停战都两年多了,何来敌国?看不出我笙儿如此心怀家国天下。”段展眉一边调笑,一边解开苗笙的腰带,将他的衣袍一层层扯开,吻上那皮肤细滑的锁骨。   苗笙闭上眼,唇边逸出细细的哼声,片刻后,段展眉见他已然情动,便伸手向他衣衫中滑去,却被对方握住了手腕。   “展眉,当初选那宅院,是因为那里的梅林好看。可惜只看了一季,便再没有了。”苗笙的声音有些颤抖,“还有你送我那把琴,也一并付之一炬了。”   段展眉在他耳边呢喃:“等回头我为你另选一处宅院,种一片更大的梅林,保准等冬天到来之时,梅花开得更艳。至于那琴,本来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将来我定替你寻一把更好的,如何?”   “世上自然有很多比它们更好的景物,可再找来的,都是替身,和当初的心境都不一样了。”   听了这话,段展眉停了手上动作,脸上些微透出些狠戾的神色来,有些不耐地看着苗笙。   作者有话要说:   聂云汉:逗你玩!   凌青壁:我有句mmp不知当讲不当讲。   苗笙: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段展眉:暗暗觉得哪里不对。   卓应闲:早点睡美容觉啦! 第54章 拿捏   苗笙并不怕他这样, 这男人什么面孔他都见过,因此也迎着他的目光,面色平静与他对视。   片刻后,段展眉面色不悦道:“笙儿, 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既然想与我朝夕厮守, 不如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居, 从此再不问江湖事,好吗?”苗笙知道自己这么问, 不会得到想要的回答,但心底仍是泛起一丝隐隐的期望,“你我的积蓄应当是够用的, 我们届时可以置办田庄,或者开家小小的茶楼——我不想再与这风月之地有什么牵扯了。”   段展眉松开他,起身到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 面无表情缓缓喝着。   苗笙望着他的侧影,那残存的一点期望就像是被丢进湖水里的石头,渐渐沉了底。   “我对你好, 就换来你的得寸进尺么?”一杯茶喝完,段展眉冷声道, “本以为你会体谅我的辛苦,没想到你却像别人一样,只知道对我提出要求。”   苗笙被兜头一盆责怪泼得脑壳发晕:“你……”   段展眉转回身, 望着他的眼神中除了怒意,竟还有一丝委屈:“你当我过得容易么?先是弄丢了你, 整个人神魂不守,好几年没缓过劲儿来, 发誓要混得出人头地,寻遍整个大曜也要找你回来。那些年我吃了很多苦,才在水貔貅混了个二把手,所幸终于能与你团聚。但我心里仍是怕啊!你这么出色,这么光彩夺目,我怕我仍旧护不住你!若是再把你弄丢一次,可叫我怎么活!”   “所以我才不顾一切向上爬,血里趟过,恶事做尽,都是为了你,但我不怕遭报应,只要能与你在一起,叫人不敢再欺负我们,没人能拆散我们!可你倒好,轻飘飘一句话,就让我放弃所有,将来万一你再有事,让我拿什么护着你?!”   “你以为我不想与你日日厮守么?若是能的话,我恨不得与你融为一体,从此再不分离!可是五陵渡这里的事如此重要,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只能交给你。”段展眉说着说着竟红了眼,“本以为这些不用我说,你都明白,没想到……我真是没想到……”   “展眉,我不是那个意思……”   “笙儿,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叫你这么猜忌,非要我抛下一切与你隐居乡野才算对你一心一意么?”段展眉恨恨道,“你不理解我的苦心倒也罢了,又为何非要在大事上为难我,抓了姓左的,到现在也不将人还我,明知卓应闲与他们是一伙儿的,还要将人带回绿绮琴,你这根本就是见不得我好!独峪人心狠手辣,若我不能完成他们所托付的事情,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对我?”   苗笙:“……”   原本他被段展眉那突如其来的剖白心迹搞得内疚不已,还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辜负了对方一腔真情,现在听到后面这几句,醍醐灌顶般醒悟了。   说来说去,还不是就想要人么?   又何必假称真心来演戏呢?   苗笙很想告诉段展眉,这些年来,他被困于南风馆,所见世面不多,但唯一见得多的,便是那些个心口不一的负心人。   何时真心,何时假意,他看得出,只是不愿戳破而已。   “你不是已经派人将左横秋夺走了吗?”苗笙假装不可置信地看着段展眉,“为何又来跟我要人?”   段展眉疑道:“什么时候的事?”   苗笙茫然道:“就前几日。我本是故意气你,叫石歧谢辉把左横秋带到山上藏了起来。你放火烧我宅子第二天,我只好住到绿绮琴来,当晚石歧谢辉就回来了,说有两个人抢走了姓左的。那两人功夫上佳,石歧他们不是对手,我心想或许是你派来的人吧,便没再追究了——不信你去问他俩!”   “我并没有派人啊!”段展眉见他不似作伪,自己也疑惑起来。   “你无时无处不叫人盯着我,我以为石歧二人的行踪也早在你掌握之中,自然觉得那两人是你派去的。”苗笙冷哼一声,“别是你手下私自行动,最后却赖到我头上!”   “还有,阿闲久居深山道观,怎么可能跟他们有关系,你今日见的那个,不过是他的相好而已,听说是犯了事在逃,也不然也不会这么遮遮掩掩。难不成会功夫的就都是当过兵的?况且你知道我向来不关心别人的事,心里只有你一个,你自己疑心病犯了不要紧,竟还指责我猜忌你,现在到底是谁在猜忌谁?”   这两年苗笙深居简出,不问世事,这点段展眉是知道的,也觉得他确实没道理突然掺和这么多事,现在被人怀疑,自然是要发火,也说得过去。   笙儿确实不曾骗过我,但是……   段展眉正在思量,却听门口“扑通”一声,恼道:“是谁?”   “是我,快开门!”游萧在外“咣咣”砸门,闹道,“舅舅!舅舅!”   苗笙无奈起身去开门,游萧接着便扑了进来,抬手抱住他的腰,还狠狠瞪了段展眉一眼。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苗笙皱了皱眉。   游萧转了转眼珠:“我睡了,刚睡不久就做了噩梦,害怕得紧!舅舅,你陪我睡!”   苗笙心想这孩子又搞什么,除去逃难那会儿两人不得已要靠在一起休息,后来投奔段展眉,有了居所,他从不曾陪游萧一起睡过。   他不是会带孩子的人,平素也鲜少柔声细语地跟游萧说话,也不知道这孩子为何这么粘他。   段展眉此刻却烦躁地站起身,向外走去:“我去查些事情,你陪他睡吧。”   游萧目送段展眉离开,冲他做了个嫌弃的鬼脸,忙不迭把房门关好。   苗笙坐到桌边,冷着脸:“萧儿,你又要做什么?不是不叫我舅舅了么?”   “人前自然还得叫,不能让你丢了脸面。我想了,近几日要与你寸步不离,免得段展眉又欺负你。”游萧大摇大摆走过去,背着手小大人一般地仰头看他。   “欺负我?”   “对!”游萧注意到苗笙半敞的领口处露出的锁骨,一眼便看见段展眉吮出的印子,心疼地伸手去摸,“这是不是他弄的?!这么红,疼不疼?我给你吹吹吧?”   “……不疼,蚊子咬的。”苗笙尴尬地避开,把领口掩好。   游萧一脸严肃地看着他:“绿绮琴每个房间都用驱蚊虫的药水喷洒过,怎么会有蚊子咬你这么多包?苗笙,你不要护着那个坏蛋了,再这样下去我要生气了!”   苗笙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有些发笑:“生气?你待如何?”   “……”游萧挠了挠后脑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那我就带你走,去一个别人找不到我们的地方,时间久了,你自会忘了他。”   这话自己才跟段展眉说过,现在从这小小孩童口中说出,苗笙才知道刚才的自己多么可笑。   “带我走?那也得我想跟你走才行。”他嘲讽道,“你一个八岁小孩,别学大人说话,别许自己实现不了的诺言。”   游萧梗着脖子道:“我既然要这么做,自会想好办法,安排好后路!你跟不跟我走没关系,像我阿爹那样,打晕了直接扛走便是。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让你远离段展眉那个混蛋就行!”   苗笙怒道:“萧儿,你怎么能如此霸道,不顾我的意愿安排我的生活?”   游萧微微抬起头,眼角觑着他:“你不也是如此对待我的么?”   苗笙:“……我是你舅舅!”   “现在不是了。别仗着虚长我几岁就骑在我头上。”游萧瞥了他一眼,小脸绷成一块石板,“时间不早了,快点休息。”   说罢他便迈出门槛,将门牢牢关上,门外传来他的声音:“我就在门口守着你。”   苗笙被他气笑了,看来这几年真是把他惯得不成样,干脆也不劝他,爱在外面吹冷风就吹冷风,生病便生病,尝到苦果才能长教训。   、   清寒居坐落于那条小巷深处,虽然进去之后别有洞天,但与苗笙的宅子比起来,寒酸得没法提,倒是符合“清寒”二字。   聂云汉自愿被反剪了手绑起来,乖乖跟着凌青壁往里边走,没走几步,便遇上了韩汀。   院中路两边的石灯笼里燃着火烛,光线幽暗,但仍是映出了韩汀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神情。   他看见凌青壁只带了聂云汉返回,还迟了那么久,心下也明白了几分,迎过来期期艾艾地叫了声:“……二哥,你也……”   “别提了,跟大哥解释了吗?”凌青壁一脸疲惫。   韩汀恨恨地瞪了聂云汉一眼,聂云汉回以和煦的微笑。   “他还没回来。”韩汀看着凌青壁,郁闷得不行,“我想着先跟你商量商量再说。”   “韩兄弟,别糟心,有我在顶他们四个,保你们物有所值,放心吧。”聂云汉“体贴”地安慰道。   凌青壁无视聂云汉,把韩汀拉到一边,两人窃窃私语了好一会儿。   聂云汉耳力好,零星听到几句话,大约便知事情与他之前安排差不多。   他跟左横秋、万里风和戴雁声所说的“见机行事”便是如此,让他们找机会脱身,自己做人质去见高标,毕竟他对高标的身份有所怀疑,还想从对方口中套出到底是谁要在这里横插一杠。   自从进了五陵渡,他们一路吃瘪,这次能顺利按计划行动,聂云汉终于松了口气。   这会儿一个家丁脚步匆匆地跑过来,跟凌青壁说了几句话,凌青壁点头,冲聂云汉一扬下巴:“跟我走。”   韩汀则生怕聂云汉溜走似地紧跟在他身后。   到了正厅外,凌青壁让他俩在门口等,自己先进去了。   聂云汉双手被绑着还不老实,用脚尖踢着地上的小石子,使劲儿使猛了踢到韩汀脚边,笑嘻嘻地说:“韩兄弟,帮我踢回来呗!”   “你倒是轻松,觉得摆了我们一道很得意是么?”韩汀见他这副样子,不由怒道。   聂云汉一脸无辜:“那哪儿能,之前我们不是也在你们手里栽了么。嗐,这种事儿哪有谁输谁赢,轮流坐庄罢了。”   韩汀觉察出,聂云汉也是个爱信口开河之人,与凌青壁半斤八两,生怕被他套出什么不该说的来,闭上嘴板起脸不欲搭理他。   聂云汉见状讪讪地笑了笑:“怎么紧张成这样,不过一次失手而已,他还能砍了你的头不成?”   “你懂什么?!我不能陷我大哥于不义!”   “不义?这么夸张?”聂云汉惊讶道,“你们几个猎户至于么?大不了按人头把银子给人退回去不就成了?哎,我应该是最值钱的吧?”   “什么钱不钱的?”韩汀皱眉道,“大丈夫一言九鼎,许诺重千金,与钱没关系!”   聂云汉更加讶异:“不是吧,帮人捉我们几个赤蚺,竟然没收钱?我天,要不是你们瞧不起我们,连钱都不稀得收,那一定是就是委托人对你们有恩。”   “什么委托人?我们平时根本不干这种事!”万里风和戴雁声俩人从自己手上跑了,韩汀本来心里就烦躁,此刻被聂云汉喋喋不休搅得脑浆子疼,怒道,“你们好好的跑五陵渡来干什么?!就不能在棠舟府待着么?非要出来给人添乱!”   “哟,瞧你这话说的,我没吃你们家米没喝你们家水,怎么就给你们添乱了?”聂云汉不服气,冷哼了一声,“是你们!无缘无故又是下套又是挖陷阱的非要囚住我们,我一个被绑着的人还没委屈呢,你倒还埋怨上了,真是没地儿说理去!”   韩汀被他挖苦的语气激得火冒三丈:“要不是你们赤蚺不听劝,非要跑出来找人算旧账,闹得大家都不安生,谁愿意绑你们!你一冲动要搅得天下大乱,让别人替你擦屁股,你还觉得自己有理?”   “我不稀罕!谁替我操心?你叫他出来,我当面谢谢他!”聂云汉混不吝地梗着脖子,“我给他磕头还不成么?叫他别再管我,以后我们赤蚺的命自己负责!”   韩汀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如此幼稚!”   “幼稚怎么了?至少我血还没凉!独峪狗贼人人得而诛之,你们不也一样么?!现在教训我该识大体顾大局,不过是为你们胆小怕事找借口!”聂云汉板着脸,“行伍之中竟有这样的人,我呸!”   “什么一样?什么行伍?”韩汀脸色变了变,眼睛紧紧盯着聂云汉,“你都知道些什么?!”   聂云汉目光一寸寸刮过他的脸:“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清楚一件事,独峪狗贼犯我大曜,与我国百姓皆是仇人,难道我们不一样?若是我的队中出现你们这样的胆小鬼,我定先清理门户!”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但韩汀似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以为刚刚聂云汉是口误,面色稍松。   “两国休战已久,你若挑起事端,恐怕会再燃战火,令百姓生灵涂炭。”韩汀口不对心地说,“有些事该放下必须放下,谁也不能抱着仇怨过一辈子。”   聂云汉瞧他这模样,心里许多事确定了九成,正要开口再问,却听门口凌青壁道:“老三,你跟他瞎废话什么呢?聂老弟,我大哥有请,进来吧!”   “你们终于说完了?我站得腿都酸了。”聂云汉经过凌青壁身边,又换上一副笑脸,“放心,我没套话。”   韩汀猛地抬头:“!”   待聂云汉进了正厅,凌青壁才走到韩汀身边,安抚道:“没事,反正他人在咱们手里了,只要阻住他们,也不算不守信。”   “大哥他……”韩汀仍是担心。   凌青壁道:“赤蚺向来善于玩弄计谋,我们马失前蹄一次,大哥并未怪罪。”   厅堂内灯火明亮,聂云汉一走进去,便见一个身着褐色长袍的人背对着他,仰着头,似乎正在欣赏堂上挂着的画。   聂云汉:“……”   比我还能装?   于是他干咳了两声,试探地问道:“高兄?”   那人回过头来,不是高标的面容,这副面孔看起来也是三十多岁,相貌倒是颇为儒雅,一见聂云汉便笑了,声音仍是那日高标的声音:“聂老弟,多有得罪,抱歉。”   “原来你长这样啊!比那高标英俊多了。用不着道歉,大家彼此彼此。”聂云汉侧过身去示意自己那被绑的双手,“不如先把这个松了。”   “这恐怕不太方便。”那人眼角微弯,坦白道,“本来要抓五个的,现在只剩你一个,若是让你再跑了,我这面子可就丢大了。”   聂云汉不以为意,一屁股坐在旁边椅子上,右腿架在左腿上抖了起来:“唉,何必呢,你们功夫都比我好,我还能原地消失不成?好了,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么?说吧。”   褐袍便也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笑道:“其实就是想告诉你,我对你们没有加害之心,只是因为一些原因,需要留你们在寒舍待上几日。若你能配合,那便好吃好喝招待,若还是冥顽不灵,我没办法,也只好用一些强制手段。丑话说在前边,还是得提前说声抱歉。”   聂云汉斜睨着他,心道,还真是个笑面虎。   “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什么原因,让你要跟我们过不去?”他晃着脚,漫不经心地看向褐袍人,“既然都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不如再透亮一点?不然恕在下没办法甘心配合。”   “原因自然是不能说的。”褐袍依旧笑着,十分客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见谅。”   “那你真实姓名呢?”   “区区贱名,不足挂齿。”   聂云汉无奈摇了摇头:“啧,这也不说,那也不说,诚意何在啊!”   “名字可以告诉你,但又有什么用呢?我随便编一个,你也不知真假。”褐袍彬彬有礼道,“至于你我之间,既无冤无仇,也并无交情,此事一了,我自会将你们送回应去之地,此后必然再无交集。‘诚意’二字,不过是个托辞,大家心照不宣就够了。”   “你这人,坦诚也是你,遮遮掩掩也是你,礼数周到是你,话说得咄咄逼人也是你。”聂云汉笑道,“昔日行伍之气已被市侩之气磨没了么?”   褐袍面色不改:“恕在下愚昧,不知聂老弟在说什么。”   “我赤蚺是韩方在棠舟府一手培养成立的,但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昔日韩方在西境任指挥使时,为对付西蛮,曾成立一支先锋暗杀队,别号‘灵翅’,成员有九人,分别以凤凰九雏为代号,队长自然是孔雀,接下去便是大鹏、雷鸟、百鸣、雪凰……只可惜,这九人死的死,疯的疯,最后只剩三个全须全尾的,后来也不知所踪了。”   “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少数了解内情的人也都以为此队战损太过,又无新成员能填补进来,这番号已经被撤销,剩余几人也给安插到了其他营中,从此‘灵翅’便在传说中也销声匿迹。若不是义父与韩方交好,曾跟我提起这事,我也不会知晓。”   聂云汉看着那褐袍听到“雪凰”之名时,脸颊肌肉微微抽搐,便意味深长地问道:“我没说错吧?孔昙兄!”   作者有话要说:   论PUA大佬段展眉的败北。   古籍或神话里没有“凤凰九雏”这个说法,只有“龙生九子”。网络上关于“凤凰九雏”成员说法不一,在这里结合了一下。侵删。 第55章 囹圄   孔昙表情空洞地望着聂云汉, 片刻后才无奈地笑了起来:“我竟忘了赤蚺是做什么的了,实在失策。不过聂老弟,知道太多,未必是件好事。”   聂云汉耸了耸肩:“没办法, 既做了这一行, 便什么都想多了解一些。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他一边说着, 一边把困在身后的绳子解开来,放在一旁小案上, 活动着肩背,又拧了拧脖子,发出“咔咔”的声响。   都是爱做戏的人, 孔昙对他早就能自己解开绳索一事毫不吃惊,只是淡淡笑了笑。   “想必当年是韩方觉得有愧于你们,才将你三人偷偷放出行伍,你与两个兄弟四处漂泊, 最后来到五陵渡这藏污纳垢之地。这里的人不问来处,只用拳头说话,官府对户籍的审查也不严, 方便你们这样身份不明的人停留。”   聂云汉站起身,在孔昙面前来回踱步, 觑着他的表情道:“你们三兄弟别的不说,头脑和武力岂是这帮莽夫能比的,我猜用不了几年, 你们便有了一定的声势,后来开了这黑市, 一来不耽误挣钱,二来更方便隐藏身份。我说的对么?”   孔昙垂着眼, 不动声色,一双薄唇抿得紧紧的,似乎在强压着什么心绪。   聂云汉不以为意,任谁被人当面陡然拆穿身份都不好受,孔昙这样也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了,倒是对得起他当年“灵翅”队长的声望。   至于他们后来的经历,聂云汉觉得就算自己所猜测的细节有出入,大体总是差不多的。   孔昙等人可能与独峪人没什么仇,应该与西蛮仇更大。他们不做独峪人的买卖,估计也只是因为出身行伍,不肯与外敌有什么往来罢了。   当过兵的人,在国仇家恨上总是有那么一些同仇敌忾的。   聂云汉猜得不错,孔昙确实心中某种情绪汹涌澎湃,但这不是因为身份被拆穿。   若是赤蚺看不出他出身,也算是虚有其名了,所以他先前才对聂云汉等人百般试探,以逸待劳,因为他知道硬来反而没好处,不如利用对方的疑心来周旋。   只不过聂云汉知道“灵翅”,让他稍感意外,而真正让他心里忽然难受起来的,是这人提了一个许久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的名字——“雪凰”。   “赤蚺逃出棠舟府的事,宋鸣冲知道,以他与韩方的交情,想必韩方也已经清楚我的动向。”聂云汉继续道,“能用这种方式阻拦我,又能请得动你这尊大佛的,也只有韩指挥使一人了,是不是?”   “聂老弟,太过聪明又不知收敛,会为自己招祸的。但有些事情未必如你所料,凡人也不可能窥探得天机,还是别自作聪明的好。”孔昙不置可否,恢复了之前笑容可掬的模样,起身道,“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了,接下来还是请你先歇着吧。”   聂云汉觉得他语气不太对劲,也不知自己触了他什么逆鳞,但隐隐觉得此刻的这个“歇着”应与之前孔昙所说的不太一样。   孔昙唤了凌青壁进来:“青壁,带聂老弟去最安全的地方小住几日,别让任何人打扰。”   凌青壁点头道:“是。”   “聂老弟放心,我会早日让你与你那几个兄弟团聚。”孔昙笑盈盈道,“若有怠慢,万望海涵。”   聂云汉观察着那张脸,却再也看不出半点端倪。   孔昙说完,便背起手离开了正厅。   韩汀一直在门口等着,见他出来便迎了上去:“大哥,我不是有意的,没想到竟被他套了话……”   “无妨。”孔昙抬起一只手,阻止他自责,“此人早已成竹在胸,套你的话不过是为了佐证。少与他交谈,叫人将他看管好便是。左横秋他们逃出去也不过是为了找独峪人,接下来盯紧绿绮琴和段展眉,赤蚺只要一露面便想办法拿下。”   韩汀点头,随即又迟疑道:“大哥,我们真不跟独峪人见一见吗?知道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也好。”   “管他们想要什么,我都没兴趣,也没必要知道。”孔昙冷冷道,“有些事情一旦掺和进去,就难抽身了。”   厅内,凌青壁笑嘻嘻地走到聂云汉身旁:“聂老弟,请吧?”   “你大哥这脾气,还真是阴晴不定,难怪刚刚韩汀怕成那样。”聂云汉无奈地跟着凌青壁出门,突然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还用绑么?”   凌青壁看了他手一眼,只道:“不是我大哥脾气不好,是你话太多惹人烦了吧?”   “我话多?”聂云汉怪叫,撇了撇嘴,“跟你比恐怕还差得远吧?!”   “那没办法,我是大哥的兄弟,他不烦我。”凌青壁好整以暇道,“小老弟,听我一句劝。你心思缜密,想必该不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但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必妄执?人一辈子这么短,不定哪个天灾人祸没熬过去就凉了,还是别记挂那么多,好好享受当下生活。再说,还有个相好的在等你,你万一有什么事,叫人家可怎么办才好?”   聂云汉与他并肩而行,反问道:“看你们如此安于现状,是也都成家了?”   凌青壁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聂云汉奇道:“怎么,这还不能说?”   “就不告诉你。”凌青壁扬长而去。   聂云汉:“……”   他跟着凌青壁穿过几进院子,又过了好几重月洞门,最终到了一处小院门口停下,见有一辆大车停在院前,旁边站了两个跟班,车斗上有个一人多高的柜子,正敞开了门等着他们。   凌青壁冲那柜门一努嘴:“聂老弟,请进。”   聂云汉瞠目结舌:“这就是你们说的以礼相待?”   “你惹恼了大哥,目前也只能这样了。”凌青壁坏笑,“这里边最安全,回头我们给你放到更安全的地方。”   “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兵器不在手上,暗器机关也都被凌青壁扒干净了,聂云汉也只自己硬扛没什么胜算,也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跳进那柜子里。   上手一摸才知,这竟是一个铁皮柜子,一人多高,五尺见方,躺也躺不平,只能坐着。   他前脚刚进去,后脚俩跟班就把柜门锁上,听着那锁链哗啦啦的声响,像是缠了许多道。   聂云汉摸索着铁柜四壁,这铁皮十分厚实,光凭他一双肉掌确实难以打开,他无奈地冲外喊:“凌兄,过分了啊!”   柜子外面传来凌青壁的声音,被这铁皮阻挡,听起来闷闷的:“聂老弟暂且先忍耐吧,过几日就会放你出来。”   接着便听他对跟班道:“走吧。”   聂云汉本以为自己会被软禁在这清寒居,但看眼下这种情况,是他想得太过天真。   但如果换了自己,要抓的人如此诡计多端,肯定也会严加防范。算了,既来之则安之,随机应变吧,   大车开始移动,聂云汉坐在柜中一角,琢磨着刚刚到底哪句话没说对。   想来想去,他忽然想到,就算自己说起“灵翅”,孔昙的脸上仍旧古井无波,只有提到“雪凰”的时候,对方的神情才有了那一丝的崩溃。   记得当初吸纳万里风进赤蚺之时,关山与韩方的说辞便是“灵翅”既然可以有女子,赤蚺当然也可以有。现在想来,这“雪凰”便应是里面那唯一女将,而孔昙对这个名字反应如此强烈,想必背后有一段令他伤心的往事。   难不成因为雪凰之死,孔昙才动了离开行伍之心?   不知孔昙要将他送去哪里,总之这一路上走走停停,大车时而颠簸剧烈,时而如履平地,只是外面一直静悄悄的没什么声音,只有车轴“吱呀”作响。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聂云汉感觉车身一沉,向下陷落了几分,吓得他展开双臂,撑紧了柜子两壁,整个人悬空了起来。接着便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响起,他这才意识到,刚刚那车,应该是上了什么船。   这下他心里隐隐有些发毛,要是孔昙将他运到别处去,那可怎么逃?左哥他们也不好来接应自己。   还答应端阳节要去看阿闲呢,若是食言,他该生气了。   别看小狐狸表面上好说话,实际上内心记仇得很!   聂云汉拍了拍铁柜,向外喊道:“哎!你们到底要把我带去哪儿?!”   外面没人应他,他便持续不断地拍着,直到有人粗声粗气地吼:“闹什么闹?!乖乖待着!”   还没等他接话,外面那人不知拿什么狠狠敲了铁柜一下,“咣”地一声带着回音的巨响震得聂云汉头皮发麻眼冒金星,堵着耳朵缓了好一会儿,心想要是左哥遭遇这么一出,那顺风耳恐怕就得废了。   听刚才那人的声音,不是凌青壁也不是韩汀,看来这俩人没跟来。而外面的水声很快也停了,大车忽地抬高了几分,车轴声响了起来,但是车身颠簸得厉害,想必是上了岸。   这么快就到了陆地,刚刚水路想必不是落日河,可五陵渡之内,哪还有别的水路?   聂云汉想到周围连绵的高山,突然心里划过一个念头:这里莫非是地下暗河?难不成那黑市,就在此地?   但他又觉得哪里不对,若是黑市,又怎可能如此寂静?   大车磕磕绊绊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聂云汉听到不远处有“轰隆隆”的声音,似乎是被身处的地点放大了的声响,听起来像是哪处大门打开的声音。   然后车停了,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便听见有人喊“一、二”,数到“三”,铁柜悬空,似是被人抬起,接着便往下落。   聂云汉赶紧捂上耳朵,果然,铁柜被放在地上,又发出“咣当”的巨响。   “哎,你们轻点行吗?我他娘的都快聋了!”他恨恨地冲外喊。   结果并没人理他。   又过了一会儿,铁柜侧面底部一扇一尺见方的小门被打开,有昏黄的光照了进来,有人放进来两个罐子,又哗啦一声迅速把小门关上。   外面的声音颇不耐烦:“一个里面是喝的水,一个装屎尿,弄错了就自己好好享受吧。每日会有人定时给你送饭,你安生点,说不定待几天就能出去。”   说罢那人拖拖拉拉的脚步便渐渐远了。   聂云汉扒着柜子:“哎!你别走,我有话问你!”   脚步声没停,接着便是大门关闭的声音,“轰”地一声,周遭彻底安静了下来。   既静且黑,若不是触手能摸到柜子的四壁,若不是还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简直令人觉得自己已经不存在了。   聂云汉心里一沉,心想,这回还真有点麻烦。   、   卓应闲一早起来,便见对面廊下,游萧和向羽书排排坐在苗笙门口。   游萧脑袋靠在向羽书肩膀上,向羽书则靠着他的头,俩人一副难兄难弟的模样。   “萧儿,羽书。”卓应闲蹲在他们跟前,挨个推了推他们,“醒醒!”   向羽书一激灵,睁开眼,坐直了身子,意识到自己在哪儿,又放松了下来:“闲哥哥……”   卓应闲奇道:“你俩为何坐在这儿?”   游萧也睁开眼,第一反应回头看了看房门,又扭头看看窗,见窗户没开,才道:“苗笙没出去吧?”   “你在这儿守着,就是怕他走?”卓应闲听他仍是连名带姓称呼苗笙,不由好笑,又为他这守夜的举动吃了一惊。   向羽书揉了揉眼:“游萧说怕段展眉欺负苗公子,打算寸步不离守着。”   卓应闲听到“欺负”二字,略有尴尬,但他想这样也好,免得小笙哥哥再被那个姓段的糟蹋。   “你俩回房睡一会儿吧,天都亮了,段展眉应该不会把小笙哥哥怎么样,况且还有我呢。”   游萧许是脖子有点酸,自己揉着,又摇了摇头:“不睡了,我还有事要忙。”   卓应闲见他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抓住他的手腕,严肃道:“萧儿,你关心你舅舅……”   “他不是我舅舅!”   “……好,你关心小笙哥哥我知道,但你到底年龄还小,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以免自己身陷危险,还要他替你担心。”   游萧瘪了瘪嘴:“他心里只有段展眉大坏蛋,才不会替我担心——但是没关系,男人不跟自己的人计较。”   卓应闲啼笑皆非,摩挲着他的发顶:“小笙哥哥心里装着的人不多,你肯定是其中之一。”   “随便吧,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他好,并不需要他同样的回报。他救我一命,我的命就是他的。”游萧打了个哈欠,“我知道自己不会功夫,自然不会蠢得跟人硬碰硬。你们大人总会忽略我一个小孩,我便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打探消息。”   游萧这孩子,确实比寻常孩童早熟多了,第一次见面就曾让卓应闲和聂云汉吃了一惊,再加上昨夜他对那大鹏和雷鸟的描述,卓应闲倒是信他有这个本事,便道:“你有什么新线索了吗?”   于是游萧便把昨日在缀玉厅偷听到段展眉和那彭员外说的话告诉了卓应闲。   平日里苗笙不许他去小倌和姑娘们的厢房那处,倒是不禁止他在迎宾的厅里转悠,大家习以为常之后,都知道这是绿绮琴的游小少爷,便也不介意,偶尔还会逗他一逗。   “昨日段展眉跟那个姓彭的眉来眼去,我就知道不对,偷听了两句,待段展眉的心腹来找他的时候,便溜出来了。之后又在这里听到苗笙跟他吵架说的话。”游萧认真道,“所以今日我有两件事要办,一来先找石歧谢辉问清楚段展眉后来有没有盘问他们,二来就是要去查查这个彭员外是何方神圣。等弄明白了,就叫大竹竿给我阿爹传信。”   卓应闲:“……”   感觉自己被一个孩子给比下去了。   “萧儿,算我一个如何?”卓应闲想想自己在绿绮琴活动,确实还需要有个帮手,从某个角度说,游萧比苗笙靠谱多了,但这孩子向来主意大,让他听命于自己恐怕不好哄,还不如自己暗中主导,于是便情真意切道,“你不便做的事,可以由我来做。”   游萧偏着头看他,想了想:“你确实比大竹竿聪明一些。”   “……”卓应闲皮笑肉不笑,“我谢你啊。”   他看了看呆乎乎的向羽书一眼,心想这好像不算什么夸奖。   向羽书自知在谋略方面确实不怎么样,也只是挠了挠后脑勺,一脸悻悻,不敢做声。   卓应闲与游萧商定好,便先叫了石歧谢辉到卓应闲房中盘问。   说起来,这绿绮琴里的人大多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平日里也只当苗笙是老板娘,更多的下人还是听从段展眉的吩咐,能信得过的也就是石歧和谢辉二人了。   而石歧谢辉直接听从苗笙的命令,有游萧在场,他俩对卓应闲也就不再见外,竹筒倒豆子般有什么说什么。   卓应闲还跟游萧商量,决定可以分一部分事让他俩去做,毕竟这二人更熟悉五陵渡的情况。   游总指挥眉头一皱,小手一挥,同意了。   根据石谢二人所说,昨夜段展眉确实逼问了他们一通,他俩也按照之前苗笙叮嘱的,坚称是当日黑衣褐衣二人将左横秋抢走。   后来段展眉又要他们画了那两人的画像,这才作罢,估计可能会派人去查。   卓应闲沉吟片刻,道:“不如这样,石歧谢辉,你俩先去查查,先前是谁帮独峪人弄到的通行令牌,接着再去探一下那个彭员外的底,看他背后还站着谁,怎么就能跟待宵孔雀三把手搭上关系。萧儿,你觉得如何?”   游萧点头道:“都听应闲哥哥的。”   石歧拱手道:“卓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其实我更想有人能时刻紧盯段展眉的动向,只可惜我们人手太少。”卓应闲苦笑道。   谢辉想了想:“这确实有点难,但我倒是知道,今日他有可能要去城西的几个铺子去巡视。”   卓应闲奇道:“水貔貅在这里置办了产业?”   “不是水貔貅的,是他自己的。”石歧道,“城西那片比起这边来,人员更为混杂,很多外来户都聚集在那里,属于三不管的地带。段展眉在那边开了绸缎庄、脂粉铺,打着这些幌子私底下做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我家主子不爱过问这些,所以具体情况我们便不清楚了。但是段展眉只要来,定会去那边转一圈。”   私产?卓应闲心里顿时划过一个念头,他看了在一边玩手指头的游萧一眼,拿出纸笔,便对石歧二人道:“麻烦二位将那几个店铺的位置画出来。”   画完之后,卓应闲便让他俩去忙,待他们出去之后,他对游萧道:“萧儿,有没有兴趣带我去城西游玩一圈?”   游萧眨了眨眼,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笑道:“吃喝玩乐我最在行啦!” 第56章 盯梢   卓应闲想, 昨日段展眉没跟那彭员外继续聊下去,想必是担心隔墙有耳。既然城西那边有他的地盘,说不定他会将彭员外约至那处再细细商谈。   左右今日无事,留在绿绮琴干着急也没用, 不如跟在他身后转上一转。   原本卓应闲还想叫着苗笙一起出去, 这样几人在外, 有苗笙帮着打掩护,他也好借机溜出去追踪段展眉, 谁知这个想法被游萧否决了。   “段展眉嫌城西人头复杂,从不让苗笙去那里,若带上他才会叫人起疑。”游萧道, “我看这事还是别告诉他了,就说我们随便到街上转转,过会儿就回来。”   苗笙倒也没非要陪他们出去,他觉得反正卓应闲和向羽书功夫都不错, 护着他们自己外加一个游萧绰绰有余。   而且他现在与游萧不太对付,生怕一见面又吵,再叫这孩子瞎说什么“是自己男人要管着自己”的浑话, 被众人听见,那他真是不要做人了。   为了不让段展眉警觉, 卓应闲穿上苗笙给他准备的华贵衣衫,画了一脸大浓妆,又拎上剑, 做足“云闲公子”的派头,带着游萧和向羽书先出了门。   他们驾了一辆马车, 连同车夫一共四人,离开绿绮琴之后便径直往城中去, 说是要去鹳雀楼听书。   鹳雀楼的位置就在五陵渡城中偏西一点,以此为中转的话,去城西也方便一些。   刚出门没多久,就听闻外面传来几声鹧鸪哨音,卓应闲听不出哨语,无从分辨这是不是万里风的哨声,于是立刻看了向羽书一眼。   向羽书侧着耳朵听了听,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正要说什么,卓应闲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他噤声,指了指外面的车夫。   带车夫来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好让段展眉别起疑,自然不能让他听出蹊跷来。   游萧此刻充分领会了卓应闲的意思,在车里闹了起来,说什么也要吃路边卖的糖饼。卓应闲安抚无效,只得随了他。   于是游萧便叫向羽书去买,还不让车夫停车,说他会功夫,脚程快,一会儿自己跑着赶上来。   向羽书离开马车的时候,表情十分沮丧,对车夫道:“大叔,麻烦车跑慢点,我一会儿就能追上。”   车夫看着他可怜巴巴,便想劝游萧可以稍停一会儿等等他,谁知游萧一撩车帘,小脸气鼓鼓地说:“等不了!若是耽误我应闲哥哥听书那可怎么好?向二郎,这点事都办不好,你干脆滚吧!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向羽书装作不敢跟小主人呛声,甩起两条大长腿,飞快往回跑。   游萧还扒着车厢后面的窗户冲他喊:“我要桂花酱的!弄错了就别回来了!”   车夫倒也知道游萧人小鬼大,又被苗笙纵坏了,便也没多想,叹了口气继续驾车。   头顶鹧鸪哨时不时地响起,似是为向羽书指路,他很快跑进一个偏僻的小巷之中,见已经进了死胡同,便喘着粗气四下张望。   “扑簌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向羽书一转身,看见来人,先是高兴,接着便红了眼圈:“风姐!戴爷!”   万里风与戴雁声均是一身暗色利落短打,戴了帷帽,此刻两人撩起面纱,冲向羽书乐。   “臭小子,多大人了,怎么还哭鼻子?”万里风面色嘴唇都有些苍白,形容憔悴了许多。   向羽书紧张地问:“你们可还好?昨日只有汉哥去了绿绮琴,没见着你们,我可担心了。”   “担心?我看你小子这几天吃得好睡得好,脸都圆了一圈。”戴雁声端详着他的脸,见他无碍,倒也放心了。   “就……还好吧……”向羽书挠着头,有点不好意思,“你们都怎么安排的?是汉哥让你俩来和我接头吗?”   万里风和戴雁声对视一眼,神情皆有些微妙。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向羽书拿着一纸包糖饼,丧着个脸追上了马车。   车厢内,卓应闲看他,用眼神问:“如何?”   向羽书犹豫了一下,决定不瞒着卓应闲,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那日在连峰山上帮我们找到左哥的高标是假扮的,不知道是什么人,原本他们是要抓我们赤蚺所有人,但是现在汉哥自愿去当人质,风姐、左哥和戴爷都逃了出来,你放心,他们一定会把汉哥救出来的。”   卓应闲想了想,淡淡地“哦”了一声。   向羽书见他反应平静,大感意外,惴惴不安地看了游萧一眼。   游萧吃糖饼正吃得起兴,小声道:“既然是我阿爹自愿的,说明他心里有分寸。”   卓应闲不是不担心。昨夜见聂云汉受伤,他揪心了半夜,但后来也渐渐理顺了思路。   赤蚺这些人,上刀山下火海的,自是不会把受那么一点伤放在眼里,聂云汉也不是不在乎性命,只是伤口崩裂这种事,于他们而言,可能跟蚊虫叮咬差不多。   而自己竟说了那些气话去揶揄他,着实不妥。   卓应闲觉得,两人出身不同,经历不同,思考问题的方式也不同,他以后不能总站在自己的角度思量问题,而是更多相信对方的决定——聂云汉是赤蚺副领队,不是什么有勇无谋的莽夫,他以退为进也好,施苦肉计也好,都是为了达成目标,而不是逞无谓的英雄。   况且他本就是英雄。   自己就算再心疼,也得多给予对方一些信任和空间,聂云汉需要的是支持和协助,并非一个在他身边喋喋不休、打着关心他的旗号去捆绑他的人。   而且,向羽书提供的新情况,也正跟昨日卓应闲的猜测应和上了。   想必聂云汉昨日易容来绿绮琴,就已经被对方给绑了,否则不会不带兵器,连平日里不离身的装备都没有。但既然对方还允许他出来活动,想必双方在某些事情上达成了一致,那……就不会太危险吧。   向羽书从游萧手里抢了块糖饼,一边吃,一边口齿不清轻声道:“风姐和戴爷会在绿绮琴门口蹲守,方便与我们传信,左哥在外会尽量追查新的线索。他们昨夜已经抓了一个段展眉派去跟着汉哥的手下,策反了他,叫他及时提供段展眉的动向。”   听了这安排,卓应闲便放心了,有他们几人在,总不会出什么大差错的。   游萧好奇道:“他们如何策反段展眉的手下?那手下不怕被识破么?”   向羽书大口大口嚼着糖饼:“用点手段呗,喂点药,或者扎两针,反正水貔貅也不是什么好人,不用手下留情。”   游萧眼珠转了几圈,不知心里打着什么主意,赞道:“你们那些药倒是挺神的。”   “总之,闲哥哥你放心,风姐说今天这一路上她会看护我们,保证咱们身后不会有人跟着。”向羽书低声道。   卓应闲点点头,向羽书和游萧合起来只能算一个半人,他本来还有点担心万一出了岔子不好搞,现在万里风能跟着,便叫人放心了九成。   约莫午时正,几人便到了鹳雀楼,掌柜的认识游萧,“云闲公子”昨夜在绿绮琴的演出虽只有几人得见,但名声还是传了出来,像鹳雀楼这样的地方,更是耳听八方,掌柜的自然对这些动向也了如指掌,经游萧一提,连声对卓应闲称“久仰大名”。   他立刻将三人请到了二楼包厢之中,好酒好菜摆了满桌,还将今日演出的节目单誊抄了一份送来。   卓应闲立刻对那些表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游萧还在旁边添油加醋地说这个故事好听一定得听完;那个叫玉尘风的歌姬唱曲儿特别棒,今天真是赶上了;还有下午的地方戏,千万不能错过,要不然可就亏大了!   掌柜的听得连连点头,也极力推荐,卓应闲笑道:“今日可是有眼福了,左右闲来无事,那就在这打发一下时间吧。萧儿,这可是你提议的,坐不住的话可别跟我哭。”   “你太小看我啦!”游萧满脸不乐意。   掌柜的笑道:“游小公子爱听玉尘风的曲儿,以前跟苗公子来也是听完整场才走。公子有耳福,今日玉尘风本来没打算演出,但她早晨吊完嗓子,觉得状态好,心血来潮加了这么一场,要不然这包厢早就满座了,抢都抢不上。”   “那我还真是来巧了。”卓应闲温文尔雅道,“谢掌柜的照顾,但我这人爱清静,若是有需要,定会遣二郎下去跟小二说,要没什么重要的事,您就别叫人上来了。”   掌柜的连连点头:“这个您放心!”   等掌柜的离去,卓应闲便叫向羽书拉了包厢前边的帘子,反正听书听曲儿也用不着看,用耳朵听便好。   这玉尘风果然名气大,节目才一安排上,很多人闻风而动,原本空荡荡的大堂很快坐满了人,卓应闲左右两侧的包厢也都有了人声。   向羽书侧耳听了听,觉得两边人没有什么古怪,便冲卓应闲一点头。   卓应闲会意,解开他外面穿的广袖长袍,露出里面黑色的小袖短打,接着又将半束的头发全部挽至头顶,用发簪固定住。然后他拿帕子胡乱抹了把脸,将出门时涂得过厚的脂粉、口脂全部抹去,恢复了原本素面朝天的模样,莹白肤色配着黑色衣服,整个人更显挺拔精神。   向羽书瞅着他轻声道:“闲哥哥,你还是这样好看,先前妆容那么浓,看着有点别扭。”   卓应闲自然也别扭,但这妆容也给他带来了好处,擦掉之后宛若变了一个人。他现在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男子,跟方才那满身脂粉气、走路一摇三晃的“云闲公子”几乎没有相像之处。   于是他低头出了包厢,轻而易举地按照游萧的描述从后门离开鹳雀楼主楼的时候,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行踪。   刚出门不久,就听到熟悉的鹧鸪哨声,他一回头,冲站在墙角的两人笑道:“风姐,戴爷。”   原本卓应闲想一个人去城西,后来还是觉得万里风能与自己同去最好,一来她经验丰富,有什么事可以相互照应,二来免了再找机会传话,省得传来传去传出什么误会来。   于是他便叫向羽书以哨声跟万里风沟通,也是这才知道向羽书的哨是鹩哥哨,这跟他本人还是有些差距的。   戴雁声则留在鹳雀楼附近,盯着绿绮琴的那个车夫,同时也看顾着包厢里的动向。   卓应闲怕带出自己的剑,将来被段展眉见了容易穿帮,便赤手空拳地下来,心想反正是盯梢,被发现就跑,绝不恋战。   但戴雁声见状,将自己的刀给了他,还把帷帽也扣在了他头上,声称自己易容潜伏,暂时不需要兵器,迎敌的话可以靠暗器。   原本卓应闲还担心他与万里风都戴帷帽会比较扎眼,到了街上,尤其越往城西走,才发现许多人也是这么打扮。   五陵渡本来就是鱼龙混杂之地,很多人身份复杂,本就不愿暴露真容,易容本事差的戴帷帽挡脸也属正常,没有人会多看一眼。   据万里风所说,方才她与戴雁声离开绿绮琴时,段展眉还未出发,因此卓应闲与她到了城西,先是将那几条街道小巷的情形摸了个大概,便在段展眉私产铺子所在的街口找了个茶摊,坐在那守株待兔。   此处环境与绿绮琴所在的城南和鹳雀楼所在的城中大相径庭。街道窄小,房屋逼仄,两旁铺子明显都缩小了一号,门脸也都装得十分粗糙,大约是随便请人写了个牌子挂上了事。   来来往往的以贩夫走卒居多,要么就是贫苦出身的妇女孩童,人声嘈杂,叫卖声、吵架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卓应闲才在茶摊坐了没一会儿,就看见不远处的赌坊往外扔了好几回人。   也不知那段展眉什么时候来,卓应闲等得略有些焦躁,不住地四下打量。   万里风虽看不到他的脸,但也从他的动作中觉察出一二,便与他聊天,试图化解:“阿闲,方才见你头上的发簪,是汉哥的?”   卓应闲一怔,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闷声道:“嗯。”   昨日聂云汉换了他做的檀香木发簪,换下的旧发簪放在桌上没有拿走,卓应闲没舍得扔,便收了起来。   确定心意之后,他也变得有些大胆,今日出门想着要变装,就伸手拿了那根发簪,觉得用它来束发,就好像那人陪在自己身边似的。   这点小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但他自己觉得心里有种异样的甜蜜。   没想到被人一眼就看穿了。   “别多想,汉哥就这一根发簪,整天看着,不想记都记住了。”万里风听出他的尴尬,笑道,“此次入五陵渡,没想到前有狼后有虎,但你也别担心,汉哥身经百战,这点挫折是不会怕的。况且昨日下套抓我们的凌青壁与韩汀那拨,是被人授意特来阻我们调查独峪人一事,并没有存心伤害之意,因此汉哥才自愿去做人质,给我们争取时间。”   卓应闲一怔:“特意来阻拦?是那某乙派来的?这样说来,某乙是不是韩方?”   万里风道:“你脑子倒也转得快。汉哥也是这么想的,上次文州一事,我们只是怀疑,现在八成能确定。普天之下,对赤蚺还怀着那么一点关照之心的,除了宋鸣冲,也就是韩方了。毕竟赤蚺是他和关爷一手筹建起来的。”   “若是这样,羽书定要伤心了。”卓应闲没见过韩方其人,也只是听说过他的一些功绩,对他出了一点点崇敬之情外,再无其他,只是自从这人疑似与独峪有勾结之外,那点崇敬之情也消弭于无形了。   “先不跟羽书说。这孩子家里是棠舟府的农户,十几年前独峪与大曜不曾开战之时,边疆两边的农户以物易物来往频繁,羽书父亲向严便精通独峪话。后来战乱频起,韩方驻守棠舟府,曾偶得向严帮助,识破了独峪派来的探子,于是两家人之后来往多了些,向严去世后,韩方对羽书他们孤儿寡母也很照顾,羽书等于是韩方看着长大的,对他崇敬非常。”   “羽书家本不是军户,却能与赤蚺一起训练,也是韩方的授意,还有关爷的支持。关爷去世之后,羽书更是少年意气,一心想替关爷报仇。汉哥也是思量再三,这次才带他出来。”万里风叹道,“若他是知道韩方与独峪人勾结,甚至可能间接害死关爷,这孩子非得崩溃不可。”   卓应闲想想向羽书那个傻乎乎的样子,确实也心有不忍。   “你们怎么想?”他问道,“韩方此人究竟什么性格?他为国征战多年,为何会突然向独峪倒戈?仅仅因为想要敛财么?我不相信他会这么做——会不会另有计谋?”   万里风低低笑了声:“你果然与汉哥能想到一起去。这事我们私下讨论过,也有另一番猜测,觉得韩方这么做,或许是假意逢迎,最后弄清阿格楞到底要做什么,才好一举歼灭。况且现在表面上两国休战,他一个主战派在朝中也说不上话,动不动就会被扣上影响邦交的大帽子,所以只能私下行动。”   “但独峪人也不好骗,若是韩方倒戈,不管是那什么阿格楞还是哈沁,必然有我刚才的怀疑。”卓应闲沉吟道,“韩方须得有个让对方信服他真的会倒戈相向的理由。”   “理由或许跟那某甲拉拢汉哥的想法一致。”   “你是说关山之死?令亲者痛、仇者快,因此韩方也会觉得为老皇帝卖命不值得,所以才倒戈向仇敌?”帷幕下,卓应闲微微蹙眉,“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但想来还是觉得牵强。”   万里风道:“理由未必一定要有说服力,如果独峪人需要利用韩方,即便心存疑惑,也会跟他合作。再不济让韩方交个‘投名状’便好了,从此两拨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   “所以韩方假意与独峪人合作,甚至不惜身败名裂交了投名状,为的是查清独峪人的最终目的?这倒与你们此行目标一致。”卓应闲道,“甚至还有可能,他想揪出朝中的大蛀虫,比如那个某甲?既能除外敌,又能清内患,此举若是成了,确实功在千秋——这就难怪韩方不想赤蚺掺和,一来怕坏事,二来怕你们有损伤。”   “这也只是我们心里对他还有敬意,为他开脱而推测的结论。究竟实情如何,谁知道呢?所以我们必然不能放弃行动。”万里风一边说一边四下张望,“阿闲,这应该是段展眉的车。”   卓应闲顺着她看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辆马车停在了一处破旧青楼门口,下车之人正是段展眉。   苗笙就在五陵渡,段展眉就算再花,至少不会明目张胆地胡来。况且青天白日的,青楼的姑娘们恐怕还没起床梳妆,更未开门迎客,段展眉这会儿来,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   卓应闲跟着万里风,轻车熟路地从那青楼后院跳了进去。   果然时辰尚早,院子里的并没多少人活动。青楼之地,后院厢房里常有陌生欢客出入,小厮丫鬟们见怪不怪,警惕性并不高。   万里风本就做男装打扮,两人摘了帷帽贴着墙根踉跄前行,还被人以为是刚春宵一度的欢客,并没有对他俩给予过分关注。   他们从后院进了前院小楼,在楼上溜了一圈,也空荡荡没什么人,绕到三楼才远远看见一处厢房外有人把守。   三楼便是顶楼,万里风对卓应闲一使眼色,两人迅速退出楼内,直接上了房顶,找到那个被人把守的房间,轻手轻脚扒开瓦片附耳倾听。   帷帽太扎眼,他们此刻蒙了面巾,但天光大亮也难以掩饰行踪。原本只想着听一两句,确认段展眉所见之人身份即可。究竟段展眉要做什么,回头可以细审那被策反的探子。   不过万里风听了两句,便神情诡异地抬头看了卓应闲一眼,低声问:“你说段展眉今日来见的是那个彭员外?”   卓应闲见她神色不对,疑道:“只是我的推测,难道不是么?”   “不是。”万里风斩钉截铁道,“里面的是独峪人,听那声音,像是哈沁本人!” 第57章 狭路   段展眉本就心情不好, 哈沁叫他办的两件事,一件都没成,早知道来见对方一定会被责问。但自己离开五陵渡也差不多有一个月,回来不与哈沁相见也说不过去, 今日也是硬着头皮来的。   果然一进房, 就看见哈沁黑如锅底的面色, 旁边两个护卫脸绷得紧紧的,带着些微的轻蔑。   哈沁此人, 虽武夫出身,但因着性格沉稳,近两年又多与大曜人周旋, 学了不少虚头巴脑的礼数,再加上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轻易不会对人发火。   可五陵渡这边的事情拖得太久, 赤蚺这帮又没能被控制住,他还赔进了不少银子,耐心被消耗殆尽, 面对这拿了钱还没办好事的段展眉,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因此段展眉进了门, 哈沁也没跟他寒暄客套,直接追问这两件事的进展,语气比之前差了很多, 除了问责,更多带了些鄙夷。   段展眉自从当了水貔貅的一方舵主, 除了总把头,谁也不敢给他脸色看, 面对这情况,心中自然火大。   然而哈沁毕竟是金主,他也只能耐着性子周旋:“赤蚺狡诈至极,此番确实多费了不少周折。我也在严密部署,打算将他们一网打尽,请将军多许些时日,静候佳音。”   阿格楞是独峪亲王,出兵挂帅,哈沁是他手下得力干将,被封为独峪的平北大将军。独峪在大曜南边,这“平北”意指平大曜,像聂云汉、宋鸣冲等人,没人称呼他为将军,将独峪人统称为“狗贼”。   哈沁知道赤蚺不好对付,要不然几年前他也不会在对方手里连吃败仗。但此次来五陵渡,是为了购买一些计划中所需要的重要物件,并不为挑起事端,更不想引人注意,因此并没有带多少得力打手。   而且这计划正分兵几路进行,武力强的人都在别的地方执行任务,也无暇支援此处。   况且,哈沁也乐得见大曜人自相残杀,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岂不乐哉?   只是没想到这水貔貅名声在外,做起事来竟然这么拖沓。   其实哈沁是想多了,民间之人做事,完全不能跟令行禁止的行伍之人相比,何况段展眉还存了二心,非要拖到想办法引孔昙出来不可。   对段展眉而言,抓赤蚺只是附加的任务,并没有那么上心。   哈沁看出段展眉心中另有想法,心里对他是嗤之以鼻的,只可惜五陵渡内无人愿意帮他,强龙难缠地头蛇,哈沁能指望的人也只有段展眉,才耐着性子与他虚与委蛇。   此刻见他还拿这种场面话糊弄自己,哈沁不禁火冒三丈:“等?光入黑市一事,我已等了接近一个月,生生等来了赤蚺。本来可以避免与他们正面交锋,全都是因为你办事不利,才导致今日局面,你竟然还让我多许你些日子!段舵主,你水貔貅的名声响当当,办起事来却这么拖沓,是名不副实,还是故意拖延?”   “你说要银子去打点,我给了,你说要时间去谋划,我等了。现在过去这么久,一点进展都没有,你让我如何相信你?”   段展眉见他眉目冷若冰霜,原本的一点耐心也耗完了,冷笑道:“将军若不信,段某也不敢耽误,就此请辞,将军另请高明吧!”   他想的是,反正五陵渡里也没人敢帮你,你居然跟我犯横,大不了老子不干了,银子收了也不可能退,你自己爱找谁干找谁干,一切损失概不负责!   听了这话,哈沁还没什么表示,他身旁两个护卫“唰”地一声亮了刀,段展眉的随从自然也拔刀相向,小小房间里顿时剑拔弩张。   哈沁站起身,缓缓向段展眉靠近,周身气势凌厉,威压暴涨,段展眉觉得背后一阵凉风吹过,令他头皮发麻。   他突然觉得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对方是独峪大将军,不是自己平日里周旋的那些地痞流氓。哈沁之所以忍他到现在,就是为了让他办事,他不仅没办好,还敢放这样的狠话,简直是活腻歪了。   若不是确实找不到别人来做,哈沁不会容忍别人骑到自己脖子上拉屎,可段展眉居然拿这根软肋来戳他,分明就是蹬鼻子上脸。   “段舵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哈沁表情毫无波澜,眼神却凶狠得仿佛要吃人,“方才的话,我只当你一时气愤才信口胡言,希望你以后说话过过脑子,别辛苦一场,最后却因为胡言乱语落得人财两空!”   “咳咳……”段展眉干咳了两声,觉得自己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浑身动弹不得,但是为了维持住颜面,他还是色厉内荏道,“……事情进展不顺,我与将军一样,难免急躁,大家不如互相体谅。眼下还是入黑市一事更为紧迫——昨日我已有了眉目,还是那句话,请将军静候佳音。至于赤蚺,我也掌握了一些线索,不日定将他们全部抓获,绝不会误了将军大事。”   哈沁依旧面无表情,盯着段展眉,他正要开口,一旁的护卫却见空中直直掉下一抹微尘,抬头去看,顿时变色:“什么人?!”   虽然段展眉口称“将军”,万里风已八分确认对方就是哈沁,但还是很想掀开屋瓦看看那人的面目,她心急了一些,手里不稳,不小心弄掉了一点点泥沙,就叫那护卫察觉到了。   她猛地一推身旁的卓应闲:“快走!”   两人前脚从房顶上跳下,哈沁的两名护卫就破开屋顶追了出来。   万里风和卓应闲不欲恋战,仗着先前曾经熟悉过地形,迅速掠过后院,钻入附近小巷,很快消失。   而那两名护卫担心中调虎离山之计,并未穷追不舍,而是留下一人远远缀上,另一人迅速返回了哈沁身边,将万里风和卓应闲的身形大致描述了一遍。   哈沁虽不知道这两人具体是谁,但对他们的身份也大概有揣测,看向段展眉的神色更冷了几分:“段舵主,早就告诉过你,赤蚺不除,恐生事端。”   段展眉表情阴恻恻的,也正强压怒火。   赤蚺这帮人,挑着今天他心情不爽来上眼药,看来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偏头对身边一个随从道:“时雨,你去跟上将军的护卫,一起盯着那俩人。”   “盯着就行,别打草惊蛇。”哈沁冷声道,“赤蚺的警觉性很高,以你们的水平恐怕很快就被人察觉,凡事听朝鲁安排,请勿妄自行动。”   朝鲁应该就是那个追出去的护卫。时雨听了这话,看向段展眉。段展眉闭了闭眼,冲他微微一扬下巴,表示“就这样吧”。   “是!”时雨冲段展眉和哈沁一拱手,转身迅速出了房间。   、   万里风和卓应闲并没跑远,两人在附近巷子里兜了一圈,自觉甩掉了追兵,便回了那小破青楼所在的街上。   她仍想看看哈沁的正脸,甚至动了伏击他的心思。   哈沁会出现在五陵渡,万里风并不意外。聂云汉之前推断过,这帮人既然要入黑市采买,必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哈沁就算不全程跟进,至少也会到这里巡查,不可能完全不管不顾。   也正因为这样,聂云汉叮嘱过他们,即便见了哈沁,也得稳下心神,绝不可轻举妄动。以现在的情况,可能暗杀这人比以前来得容易,但若因为一时冲动将他杀了,必然打草惊蛇,就难以追查独峪人的阴谋到底是什么。   阿格楞蛰伏多年,现在肯定要有大动作,还串通了某甲和某乙——不管这两人真实身份到底是谁,想必都是位高权重之人——只有将这事追查到底,才能知道他们的庐山真面目。   哈沁早晚都是要杀的,多留他几天,之后连本带利一起收回来!   两人仍将那帷帽戴了起来,这次没有坐在街口的茶摊,而是去了青楼斜对面的酒馆,坐在了二楼露台靠里的位置,紧紧盯着青楼门口。   卓应闲有些惴惴:“哈沁暴露了身份,万一不从正门出怎么办?”   万里风端起碗来喝了口酒:“他也未必知道咱们就在正门守着。再说刚刚他就该知道自己身份已经暴露,没必要再遮着掩着。”   “他就不怕被你们暗杀吗?”   “虽然是独峪狗贼,但有一说一,哈沁不是吃干饭的,要是能轻易被人从闹市暗杀,他也不会有命活到现在。”万里风冷笑道。   卓应闲心道也是,便接着问:“接下来怎么办?继续暗中盯梢?”   “不盯,盯着也没用。”   “这倒也是。”卓应闲道,“现在也不能杀,盯着他还总会被察觉,搞不好会被他反制。其实现在咱们应该藏起来,不让他发现行踪,也不让他知道我们到底查到了什么。”   万里风盯着那青楼大门,随口应道:“就是这个意思。”   她没等多久,便见段展眉先从那青楼的门里出来,身后跟着的人便是哈沁。   能想到哈沁不会躲躲藏藏,反正他一身大曜装扮,能认出他的人少之又少,但没想到他会这么不遮不掩,简直就是吃定了赤蚺不敢当街弄死他。   卓应闲见万里风望着青楼那处一动不动,便也看了过去,刚看见哈沁的脸,他顿时瞳孔紧缩,怕隔着帷纱看不清,抬手挑开一条小缝。这条街很窄,他的目力也不差,将那人的面孔清清楚楚笼入眼中——   这个哈沁,的确是数月前在清心观跟师父吵架的那个人!   哈沁到底是个大将军,竟肯纡尊降贵亲自来找师父,那师父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   万里风见到哈沁本人,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克制着自己不去杀了他,捏紧了手中酒碗,“哗啦”一声,竟将那碗捏碎了。   卓应闲低声道:“……风姐?”   片刻后万里风才道:“无妨。”   她的目光寸步不离哈沁,只见那人又低声跟段展眉说了几句话,两人均面色凝重。从读唇的结果来看,无非是督促段展眉快点办事。   接着刚刚追他们的那个护卫从巷中返回,附在哈沁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接着哈沁便点了点头,也说了两句,那护卫也便没有再离开,退回到另一个护卫身侧。   卓应闲知道万里风会读唇,便问道:“哈沁说什么?”   万里风捏紧了拳头:“不知道,是独峪话……我记下来一些,回去问羽书。走吧。”   卓应闲跟万里风起身刚离去,哈沁便抬头往他们刚刚坐着的位置看了一眼。   朝鲁方才对他说的是:“那两人一个是赤蚺,步伐姿态像是女子,另一个是男子,看身形步法,好像只是个普通江湖人。那女子先不跟了,以免跟醒了她,我让那个叫时雨远远缀着,之后先跟着那男子,两人之间有联系,便不难顺藤摸瓜。”   哈沁垂下头,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对朝鲁眼神示意,让他将这番话告诉段展眉。   朝鲁说完,哈沁才道:“段舵主,我已经给你提供了这样的线索,希望你这次能展现出你应有的实力。”   段展眉感觉简直是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当街打了一耳光,嘴角抽了抽,面色阴冷道:“请将军静候佳音。”   、   卓应闲和万里风再次回到鹳雀楼后门外的小巷,接着一直在暗中潜伏的戴雁声便注意到他们的动向,现身与他俩会合。   段展眉受了哈沁的威胁,接下来定要全力追捕赤蚺,卓应闲提醒万里风他们千万要小心,同时也强调,段展眉必会尽早与那彭员外相见,商量入黑市一事,务必要将此二人盯牢。   万里风与戴雁声自然明白,当即就要去找左横秋互通情况,卓应闲则返回鹳雀楼里的包厢。   此行只用去一个时辰,有惊无险,收获颇丰,他略略有些兴奋,进了鹳雀楼正好听到有歌姬在吟唱,那曲调宛转悠扬,声音圆润,倒是将他起伏不定的心绪安抚了下来。   卓应闲挑帘一进包厢,便看见向羽书跟游萧捧着瓜子盘正津津有味地听曲儿,不仅听,还把帘子挑开一条缝,从那缝隙里瞅着歌姬玉尘风的模样。   听到有人进来,两个走了神的孩子才慌张地扭头看,见是卓应闲回来,这才双双松了口气。   卓应闲无奈地说:“你俩可真行,听曲儿都这么入迷,万一是别人进来,全穿帮了。”   向羽书挠挠头,憨笑道:“没事儿,戴爷肯定在附近守着呢。”   “不能总指望别人,自己也得提高警惕性。”卓应闲不愿说教,也就说了这么一句便作罢。   他不是向羽书的什么人,说多了反而不好。况且羽书没怎么听过曲儿,上次开眼还是在文州,他年纪又轻,一下子被这风花雪月迷了眼也是在所难免。   游萧自知有错,怕被责备,转而问起了卓应闲:“怎么样,有没有发现?段展眉大坏蛋跟那个姓彭的色鬼见面都说了什么?”   “咱们推测有误,段展眉见的不是彭员外,是独峪人。”卓应闲压低了声音道。   向羽书一听这个,果然瞪圆了眼:“!!”   卓应闲一边换回原来的衣服,往脸上糊上大浓妆,一边把事情大致跟向羽书说了一遍,最后还跟他复述了一遍从万里风那里学来的唇语,问他哈沁说的到底是什么。   “你这都说的啥?”向羽书急得直挠头,“根本是四不像!”   这也没办法,万里风不懂独峪话,光从唇语推测自然会失真,卓应闲又是死记硬背,学得更是乱七八糟,也难怪向羽书听不出来。   游萧看他急躁,拉着卓应闲又细细说了一遍,还把音符拆解出来,引导着向羽书思考,想了好一会儿,向羽书终于恍然大悟:“啊!是这样!嗐,其实就是‘那就这样吧’的意思,没啥用,白费我这半天功夫。”   卓应闲:“……”   “估计那个护卫说的才是有用的,可惜附耳说的话难看到口型。”游萧剥着花生,带了一点点羡慕的神色看向羽书,“没想到你还会说独峪话,教教我啊!”   自相识以来,向羽书一直被游萧欺负,好容易找回场子,自然嘚瑟:“我可是从小跟我爹学的,你这一天两天也学不会,我就教你两句解解闷儿吧!”   “游小少爷……”   旁边冷不丁有人出声,把包厢里三人都吓了一跳,齐齐抬眼望去,竟是那车夫站在包厢门口。   “怎么进来也不在外通传?!”游萧大发脾气,“还有没有规矩?”   向羽书原本坐在椅子上的,这下也赶紧起身站到一边。   卓应闲顿时有些心虚,刚刚还说两个孩子警惕性不高,自己这也难堪大用,他垂下眼,余光往衣服上扫了一圈,生怕露出什么破绽。   车夫笑得十分憨厚:“少爷莫气,小的给您赔不是。是苗老板遣人来问,怎么这么久还不回去,所以小的上来问一句,好给苗老板回个准信儿。”   游萧看向卓应闲:“应闲哥哥,咱们还听么?”   卓应闲摇头:“听得乏了,回去吧。”   “听见了吗?还不快下去备车?”游萧平日里对下人还算有礼数,也没有呼呼喝喝的习惯,今日这车夫着实让他吓了一跳,又有些鬼鬼祟祟才有些恼羞成怒。   车夫自然不敢有意见,鞠了个躬就往楼下去。   卓应闲喝口茶压了压惊,才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下楼。   一楼大堂里,玉尘风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散客们将座位挤得水泄不通,卓应闲几人从人群缝里穿过,好容易才挪到门口,迎面便被一个端着茶低头走来的少女撞了个满怀,胸口处的衣服全被打湿了。   旁边一个店小二赶紧冲过来,压低声音骂道:“你怎么回事?!这么笨手笨脚的?!”   那少女吓坏了,掏出手帕手忙脚乱地给卓应闲擦衣服,险些把他的衣领拽松,露出里边的衣物来。   卓应闲连忙将她挡开:“不必了,我正要打道回府,回去换一件便好。”   “这可真是对不住……”店小二对卓应闲陪着笑,转头训那少女脸色凶狠得吓人,“还不快给云闲公子赔不是?!”   少女哆哆嗦嗦,眼眶含泪地看了卓应闲一眼,低下头道:“对……对不住……”   “一句对不住就完了?嘴笨成这样,还想跟玉尘风学唱曲儿?!真是痴心妄想!”店小二气得要命,伸出手指点着少女的太阳穴戳了好几下。   “够了!”向羽书一把攥住店小二的手指,一脸义愤填膺,“她已经道了歉,我家公子也没有半分责难,为何如此不依不饶?都是苦出身,欺负一个不如你的,不觉得羞耻么?!”   游萧在一边助威:“大竹竿说得对!”   店小二见贵客手下替人出头,不敢得罪,畏缩道:“只要公子不见怪便好。”   卓应闲拢紧衣领,对那少女温声道:“不妨事,以后走路当心点。”   少女如蒙大赦,连连点头,目送卓应闲三人离去。   向羽书跟在卓应闲身后,走出鹳雀楼大门,回头看了一眼,见那少女还待立在原地,便冲她傻乎乎地笑了一笑,将那少女逗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上了马车,卓应闲才问向羽书:“那女子你认识?”   “啊?不……不认识……”向羽书脸顿时红了,挠着头,“不认识也得仗义执言啊!”   游萧毫不留情地揭穿:“那个姐姐是玉尘风新收的徒弟,叫‘今宵月’,方才热场还在台上唱了一小段。我见大竹竿看得眼都直了,分明是中意人家。”   “你乱说!”向羽书红着脸瞪着眼,“萍水相逢,说不定这辈子都见不到了,瞎中意什么!”   卓应闲见他嘴硬否认,莫名觉得似曾相识,也只是笑着没说话,安静听俩孩子斗嘴,倒也欢乐。   车夫在外边道:“公子,游小少爷,前边大街车马太盛,一时半会儿难以通行,小的想绕路走,行吗?”   卓应闲不以为意,随口应道:“行。”   于是马车很快离开了吵闹的主街,很快拐进了一条安静的小路,四下都听不到人声,只听得车轴“吱哟”“吱哟”地叫着。   卓应闲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不知怎地就想起先前在茶摊蹲守段展眉时,隔壁摊上大姐煮的粽子,接着就想到了聂云汉。   “那人现在到底在哪?是否安好?左哥定会将他平安救出吧?”他忽然觉得耳根有点烫,“下回见面,定要跟他说明心意。”   此刻马车却突然降了速度,缓缓停了下来。卓应闲正有些好奇,便听见四周传来“扑簌簌”衣衫拍打的声音和落地的脚步声,顿时神色一凛。   来者无意隐藏声息,连游萧都觉出不对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卓应闲。   向羽书撩起车帘,发觉那车夫已经不见,马儿焦躁地在原地踱着步,而马车前方不远处,站了个身穿黑衣的人,怀里抱着刀,冲他笑:“小兄弟,又见面了!”   “是你?!”向羽书急切地扭头看向凑过来的卓应闲,“闲哥哥,是他,就是他捅伤的汉哥!”   卓应闲瞳孔骤缩,“唰”地抽出随身携带的剑,登时从马车里跳了出去,看都没看旁边一眼,剑尖直指凌青壁。 第58章 乱斗   万里风赶着去找左横秋会合, 在路上断断续续把情况说了一遍,戴雁声听完,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那护卫会没追到你们?”   “估计他一个人不敢孤身深入,担心我们有埋伏。”万里风满脑子都是想尽快救出聂云汉以商议下一步行动, 此刻有些心不在焉。   戴雁声思忖道:“哈沁虽然功夫不差, 出门若只是带两人, 那两人必是他的心腹,即便不曾与你我正面对抗过, 他们对赤蚺的行为方式应当也不陌生。你觉得,他会认不出你的身份么?”   这话不假,赤蚺研究独峪细作, 对方自然也会分析赤蚺,就算没打过照面,双方都是统一制式下训练出来的,只看身形步法便能分辨出来。   “认出又如何?他们又没追来。”听戴雁声提起, 万里风也觉得自己这次过于草率,但仍有些嘴硬,“难道我们还分辨不出身后有没有尾巴?”   戴雁声突然停住脚, 拉着万里风的手腕:“风儿,他能认出你是赤蚺, 自然能认出阿闲不是。若他们不派人跟着咱们,而是跟着阿闲怎么办?恐怕他和羽书的身份都会穿帮!”   万里风意识到这确实是个大漏洞,可哈沁并没有再派人跟着, 难不成段展眉……   她仔细回想,突然发现, 起初在青楼门口下车、跟着段展眉一起进去的随从有三人,而刚刚他们出来之时, 却只剩了两人!   “不好!”万里风仰头看着戴雁声,神色焦急,“快走!”   、   巷子里,卓应闲带着满腔怒火,只缠着凌青壁一人厮杀,向羽书赤手空拳对上另外三人,倒也没见吃力。   一来是他功夫好,二来,这也是凌青壁的计策。   先前他收买了那车夫,车夫在鹳雀楼外等着的时候,便差人给他传递了消息,凌青壁便叫车夫将人带到着巷中来,好来个瓮中捉鳖。   本来他想,车里只有一个孩子,一个会舞剑的小倌,想必也是花拳绣腿,算不得数,剩下一个向羽书,四个人还对付不了?   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大意了。   刚刚听向羽书那句话,卓应闲便发了狂,凌青壁才知,昨日聂云汉去绿绮琴还真的去看相好的。   只是没想到,这个相好的竟是个男子,剑法还很不错。   凌青壁出身“灵翅”,与其说是先锋,不如说是死士,主要负责奇袭和暗杀,因此他单兵作战能力很高,刀法凌厉,刀速极快。   与之相比,赤蚺负责探取情报、识别细作,战场上斗智较多,斗勇确实比不上灵翅。聂云汉虽然刀法也属上佳,但对上凌青壁,刀速便慢了。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一慢,实力便差出千里。   然而卓应闲使的是剑,剑与刀不同,讲究的是灵巧飘逸,关键时候还可以以柔克刚。他与凌青壁交手几招,便发现此人刀速异于寻常,便将剑招使得更加柔韧。   凌青壁的迅猛刀风撞上卓应闲的剑走龙蛇,顿时就像利器被水流缠住,又像拳头打进了棉花里,处处被掣肘。   只可惜,聂云汉已到手,抓他的相好也没什么用,凌青壁心里着实惋惜。   他此行的目的还是向羽书,本来想速战速决,看这情况,自己光对付卓应闲或许就□□不暇,而向羽书脑子可能不够机灵,但功夫还不错,对付他的三个手下竟绰绰有余。   于是凌青壁打斗之余用暗语向手下下令,叫他们跟向羽书缠斗,不求速胜,耗尽他的体力再抓人。   而面对卓应闲,他便只好唯“贱”不破了。   “这位兄弟,那日出手伤你情郎是我不对。”凌青壁一刀隔开卓应闲刺过来的剑,笑道,“我知道错了,给你赔不是行么?”   此人油腔滑调跟某人有些像,但他长得又糙又丑,气质差了太多,这么说话只让人心生厌恶。   聂云汉的那道伤口还在卓应闲眼前晃,听凌青壁还敢提,他气得火冒三丈,恨不能将此人捅上十个八个窟窿:“你们到底是谁?为何要抓聂云汉?你们把他藏哪儿了?!”   说罢他唰唰一个行云流水的剑招,剑尖直冲对方面门,凌青壁一个下腰躲开,卓应闲迅速出脚攻他下盘。   不料凌青壁倒是反应迅速,灵活避开,挥刀向卓应闲砍来,卓应闲挥剑缠上拿刀,右臂顺势缚住了凌青壁的臂膀。   两人距离极近地僵持住,凌青壁登徒子一般地凑近卓应闲,嗅了一下,笑道:“没想到聂兄竟有此爱好,小兄弟闻起来确实香得很,就是有点可惜……你妆花了!”   “少废话!”卓应闲怒目圆睁,忽地卸了力,将他推开,接着挥剑如雨,剑光快得几乎连成一片,攻向凌青壁前胸,怒道:“你说不说?!说不说?!说不说?!”   凌青壁来不及抬刀,只得步步后退,连退出去约有一丈,才足尖点地,一个跟头从卓应闲头上翻过,避开这波攻势。   待他落地时,胸口衣服已被划出无数道口子,好好的布料烂成布条,若是刚刚闪避慢一分,便已经血溅当场。   “小兄弟剑法高超,在下佩服。”凌青壁假模假式一拱手。   “省省吧你!”卓应闲恶狠狠地盯着他,心想这帮人熟悉五陵渡周围环境,应是本地地痞,想必是收了那某乙的好处才横插一杠,便道,“此间事本与你们无关,聪明的话赶紧把他给放了!”   凌青壁故作讶然:“哦?你又怎知与我无关?”   卓应闲决定不再跟此人废话,持剑跃起向凌青壁虚递一招,刺向这人咽喉,就在对方抬刀格挡之时,他在半空中忽地转了个身,宽大衣袍飞起,混乱了凌青壁视线,他剑尖忽地下撤,右肩拼着迎上了对面的刀刃,猛地出剑,捅进了凌青壁的左腹!   凌青壁诧异地瞪大了眼,随即眯起眼来,桀骜地笑了笑:“小兄弟,人美手黑啊!”   “你、把、他、藏、哪、儿、了?!”卓应闲咬牙切齿,一字一字问道,手上用了力,剑身已经没入对方身体四寸有余。他的右肩也被凌青壁的刀所伤,力度虽不大,但仍是见了血。   此刻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想问出聂云汉的下落,若非如此,他还真有心将面前这人千刀万剐!   凌青壁一手握住剑身,向后退了一步,调侃道:“你俩还真是……感情深厚呀!”   旁边与向羽书打得正热闹的几人见到凌青壁受伤,惊呼:“二当家!”   游萧一直躲在马车车厢里,偷偷扒在窗户缝里细细看着,现在听到这句“二当家”,大眼珠子转了一圈,像是明白了什么。   “我没事!”凌青壁沉声道,抬手阻止几个跟班往这边跑,“别忘了此行目的!”   几个跟班你看我,我看你,突然抬刀冲向羽书砍去,向羽书没有兵器,方才是匆忙折了条粗壮的树枝与他们对打,现在树枝被砍得斑驳,估计撑不了多久,而他也打烦了:“你们到底有完没完?!”   然而此时,游萧突然尖叫了一声:“应闲哥哥,别放他走,他就是那个大鹏哥!”   听到这句话,在场人皆是一怔。   凌青壁反应迅速,不顾手掌已经鲜血淋漓,握着剑身将剑从自己身体里抽出,左手捂着伤口,一个跟头跳到向羽书背后,突然出掌将他打晕,对几个跟班丢下一句“拖住另一个”,接着便扛起向羽书,往一侧屋顶上跳去!   游萧担忧地大叫:“大竹竿!”   凌青壁这一系列动作实在太快,卓应闲反应过来便要去追,被那几个跟班挡住,他一剑劈过去想甩开他们,就听旁边“咣”地一声,凌青壁和向羽书双双从屋顶摔了下来!   卓应闲:“……”   这痞子体力这么差的么?   随即他便知道了原因——屋顶上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卓应闲见过,此人是段展眉的心腹之一时雨,身旁还跟着四个人。   而这个时雨,先前明明是跟着段展眉一起去见哈沁的!   真是玩得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卓应闲不免担忧,也不知刚刚他与凌青壁的对话对方听去了几分。   这个时候他倒是有些感激凌青壁方才的流里流气兜圈子,自己没得到的线索,段展眉也别想得到。   时雨从房上轻轻跃下,看了一眼从马车里露出半张脸的游萧,又彬彬有礼对卓应闲一拱手:“小的来迟,请游小公子和云闲公子见谅。”   “……”卓应闲拎着剑,心道我可去你的吧!   “但是这个书童……”时雨指着向羽书,面色中多了一丝狠戾,厉声道,“把他抓起来!”   向羽书刚刚一摔,醒了过来,此刻正捂着后颈坐在地上一脸迷茫,并不知前后发生何事,他慌乱地看了卓应闲一眼,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一旁凌青壁也捂着伤口坐起身,面色阴沉地打量着时雨。   “慢着!”卓应闲上前一步,拦在向羽书身前,剑尖指着凌青壁,对时雨怒道,“明明滋事的是另一帮人,为何一来便要抓萧儿的书童?”   时雨面色不驯,语气还算谦恭:“主子查明此人身份有异,并非他所先前所说那般清白,这种人不适合留在游小少爷身边伺候,请公子谅解。”   “我不信!”游萧从马车上跳下来,“噔噔噔”地跑到向羽书身边,张开双臂老母鸡一般地护住他,气呼呼地冲时雨喊,“凭什么段展眉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才不要听他的!大竹竿又憨又傻的能是什么坏人?你们这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时雨不好跟小孩一般见识,无奈道:“游小公子,主子这也是想护你周全,你就体谅他一番苦心吧……”   “我才不要!他就是想控制我和舅舅,不让旁人靠近我们!”游萧义愤填膺道,“这种事又不是没发生过,舅舅能纵着他,我可不依!”   “可你这么做,也是让你舅舅为难不是?”时雨话里有话道,“这要传到主子耳朵里,还以为这是苗公子授意,叫你跟主子作对。这也就罢了,万一要是让主子以为,这向二郎是苗公子特意找来对付他的,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他以为游萧听不明白,这话是说给卓应闲的,好让他掂量掂量轻重。   卓应闲听了这话,心里一沉,担心此事不得善了,回去段展眉定会拿苗笙开刀。   正在他沉吟之时,旁边凌青壁捂着左腹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声音有些虚弱,但语调仍旧戏谑:“我说,这个新来的,你也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吧?”   时雨确实不把凌青壁放在眼里,他刚刚赶来没多久,便见到凌青壁被卓应闲捅伤,而向羽书拿了根树枝跟那几个跟班周旋到现在还毫发无伤,自然觉得这是一帮菜鸡。   然而还没等他反应,凌青壁突然动作起来,一刀便结果了时雨带来的正盯着他的两个跟班,刀速之快令人咋舌!   凌青壁的跟班几乎是同时行动,迅速挥刀冲向时雨,四人缠斗起来。   时雨带了四个人来,刚刚突然被人结果了两个,顿时处于劣势,而剩下那俩也不是凌青壁的对手,只能堪堪抵挡,完全无法形成威胁。   卓应闲站在一边,突然觉得此刻的局面对自己无比有利,他拍了拍游萧:“快,上车!”   游萧把向羽书从地上拉起来,两人刚要往马车上走,凌青壁已经摆脱了缠着他的两个人,冲过来便要夺向羽书。   时雨一看不妙,跳起来连踹三脚,将凌青壁三个跟班踹飞,最后借力翻了个跟头,跳到向羽书身前,一刀挥向凌青壁。   凌青壁无奈,只得先迎敌,与时雨打了起来。   时雨这才知道,先前自己的判断错得多么离谱。   这凌青壁就算左腹有伤,刀速依然强劲,快得令他应接不暇。而他更不知道,其实这速度,只有凌青壁实力的八成。   时雨不禁疑惑:“卓应闲剑法竟能如此高超?”   凌青壁三个跟班从地上起来之后,过来助他们二当家一臂之力,计划是三人缠住时雨,好让二当家抓住向羽书。   向羽书自然不肯束手就擒,他捡起地上已死之人的刀,就跟他们打了起来。   一时间场面乱七八糟,卓应闲为护着游萧没有动手,仿佛在一边“看热闹”。   这会儿他倒不敢让游萧先上车了,生怕乱斗场面惊了马,再让游萧有所损伤。   观战了片刻,卓应闲发觉,这凌青壁的功夫确实上乘,刚刚怎么会被自己捅伤?   难不成他真是有意相让?   其实有意相让是一个原因,毕竟灵翅只是奉命阻住赤蚺,凌青壁不想把这次事态扩大成仇怨。   另一个原因则是,卓应闲练剑十年,平日里多与师父对战,与别人交手的机会少,他知道自己剑法好,但并不清楚到底有多好。再加上刚才他抱着满腔怒意,战斗意志过强,来势凶猛,还沾了剑招灵巧的便宜,能略占凌青壁上风也并不奇怪。   正在他发愣之时,空中突然响起了鹧鸪哨,卓应闲循声望去,便见万里风和戴雁声伏在屋顶,正向他示意,让他借机带游萧先逃。   两人在城中耽搁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他们的踪迹,刚刚赶来,便看见这混乱的局面,顿时也起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   卓应闲不了解独峪细作,但也能猜到是先前与万里风的行动没甩干净尾巴,被人盯上了。   而他与万里风之间,明显是自己更好盯。   但他也确认,自己返回包厢之时,没有引人注意,那么也有可能时雨把自己认成了向羽书。   两人身高虽然有差别,但是远远看去,都是清瘦的身形,向羽书今日也是黑衣打扮,被人认错并不奇怪。   尤其他们三人之中,向羽书的身份最易被人怀疑,盯上他也倒是顺理成章。   昨日段展眉已经知道还有另一帮人在争夺赤蚺,方才时雨赶到之时,见凌青壁是冲着向羽书来,便更能坚定认为向羽书有问题。   因此在卓应闲看来,不管自己有没有暴露,若是抵死不认,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可必须得把向羽书安全送走才行!   于是他弯下腰,对游萧轻轻说了句话,游萧目光一闪,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   卓应闲于是便扯着游萧的胳膊往马车那边走,游萧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喊:“我不走!我不走!大竹竿不是坏人!我不信!”   孩子演得情真意切,眼圈红了,泪花闪烁。   “若不是坏人,怎会有这么多人追杀他?!听话,别给你舅舅惹事!”卓应闲绷起脸来,疾言厉色。   游萧哭着甩手,回头看跟人打成一团的向羽书:“大竹竿!你跟应闲哥哥说,不是这样的!快说啊!”   卓应闲吼道:“他说什么也没用,我不会让他跟我们回去的!他能不能逃跑就看他的造化了!”   孩子的哭喊惊动正在打斗中的人,向羽书听到这话更是一脸懵,刚刚他听到万里风的哨声,但无暇分神去看,此刻更是不敢四下张望,生怕暴露了对方的位置。   但见这个时候,众人听得箭矢飞来的破空声,凌青壁下意识地想要闪躲,下一瞬才意识到,这箭矢并非向自己袭来。   时雨反应迅速,抬刀将迎面射来的短箭格挡开,他的两个手下就没那么好运,一个胸口中箭,另一个则被射中了右肩肩头!   与此同时,向羽书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箭矢发来的方向,忽地纵身一跃,跳上屋顶便要逃。   凌青壁自然不肯放手,拖着带伤的身体,动作迟缓了一步,但也带人追着向羽书而去。   时雨刚堪堪避开箭,又发觉仅剩的两名手下中箭,另一侧便传来马匹嘶吼,便见卓应闲已经斩断了马上套的车绳,带着游萧驭马狂奔而去。   “干他娘!”时雨低低咒骂了一声,不管两个手下伤情,怒道:“别管卓应闲,去追那个书童!”   、   黑暗的铁皮箱里十分安静,因此那“滴答”“滴答”水滴滴下来的声音相当清晰。   在角落里,聂云汉闭着眼,心里数着水滴声。   关“禁闭”没什么可怕的,在赤蚺训练里也有类似的环节,只不过那时连饭都没得吃,只给一小罐水,看你能撑多久。   一次行动中,不慎被独峪人擒获,将他关了六天六夜,待遇跟训练时比起来,有好的地方,那就是对方没时间跟他耗,不会一直关着他,自然,坏处就是要遭遇严刑拷打,剥皮抽筋的痛苦也差不多便是那样了。   跟这两种情形想比,现在的状况简直是奖励而非惩罚——有水喝,有东西吃,有人送饭的时候还能见到一点光亮。   托他们的福,聂云汉的伤口都恢复得差不多了,至少再剧烈运动也不会被撕开。   为了不让自己在绝对的黑暗和静谧中压力倍增,也为了粗算时间,聂云汉脱了外袍,系在柜顶的原本用来拴锁链的铁环上,用它来兜水,做成了一个极其简易的滴漏。   滴速不匀没关系,至少他能以此判断出来,孔昙老贼阴险狡诈得紧,让手下故意打乱送饭节奏,好让他无法正确估计时间。   “你聪明我也不笨啊!”聂云汉得意地叹了一声,但想想已经过去了约莫三天,还有两日就是端阳节,若是左横秋他们再找不过来,他就必须得自己想办法出去。   不能叫阿闲再为我担心了。   外面传来大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有脚步声过来,定是有人来送饭了。   果然,角落里的小门打开,一缕暗光照进铁柜。聂云汉眯着眼,看一只手伸进来,摸走他放在附近的尿罐。   “对不住了兄弟,还得麻烦你端屎端尿。”聂云汉调侃道,“出去我必定重重谢你。”   前几次对方都不吭声,但这次破天荒地开了口,低声冷冷道:“哼,有本事出来再说!”   说罢,那人便端了一个盘子递进来,然后“咣”地关上小门,锁好走人。   聂云汉琢磨着那人声音,觉得跟那天送他进来的人不同,但也没放在心上。   岗哨总有轮换嘛!   他一边琢磨着,一边探身过去,把盖了菜的那盘饭端过来,正要吃,却闻出一丝异样。   铁锈味儿?还是血的味道?   聂云汉立刻在盘中摸索,没两下,手指便触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件,拿出来一看,是把匕首!   他勾起嘴角笑了笑,心道,某甲果然是看不得我吃瘪,终于出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汉哥:想出去看我阿闲。   阿闲:你才妆花了,你全家都妆花了……   游萧:我要搞事了。 第59章 缚心   那日卓应闲带着游萧一回到绿绮琴, 立刻去到向羽书的房间,将赤蚺剩余的装备和物件全都取了出来,在后院花园里挖了个坑埋进去。   游萧虽然在挖坑时帮不上什么忙,但放风和填埋倒也是个好手, 两人忙活了半个时辰, 就把一切恢复原样, 普通人根本看不出来。   他们刚一身大汗地回到卓应闲的房间,便撞上赶来探听情况的苗笙。   苗笙原本一听两人回来, 便要来问的,却被段展眉的狗腿阻住了,那几人礼貌却又不失强硬地追问了半天向羽书的身份。   按照之前对好的说法, 苗笙说了是前几日想给游萧寻个书童,便去找了人牙子,很快人牙子送来了几人,游萧一眼便看中憨厚的向二郎, 这才留下的。   那几个狗腿没再多问,也没跟苗笙解释,只说要搜查向羽书的住处。苗笙自然没把向羽书真正住的房间告诉他们, 只说他住下人房,他们便匆匆去了, 苗笙这才得以脱身。   他看着灰头土脸、一脸疲惫的卓应闲和游萧,担忧道:“你们这趟出去,到底做什么了?”   卓应闲这才觉得右肩剧痛, 伏在桌上动都不想动,疲惫道:“羽书被段展眉的人发现了。”   “他人呢?不会……”苗笙微微蹙眉。   说话间游萧跑了出去, 片刻后端了盆水进来,正听到这句话, 随口应道:“没事,被那个很漂亮的姐姐和严肃的哥哥救走了。”   卓应闲:“……”   岔辈了!   不对,孩子一直叫我哥,那不行,得改口。   许是失血过多,他觉得有些头晕,不由自主地开始胡思乱想。   苗笙看游萧忙活:“你这是要做什么?”   “应闲哥哥受伤了,我要替他清理。”游萧拧干手巾,拿了那日聂云汉用过的金创药走过来,对卓应闲轻声道,“你坐着别动。”   卓应闲为了掩饰里面穿的黑衣,外头的罩袍也是黑色的,不仔细看并看不出来肩上的伤口。   听游萧这么一说,苗笙才发觉那肩头洇湿了一大块,看着游萧将卓应闲的衣服一层层剥开,露出白色里衣,那触目惊心的大片血红顿时让他喉头一滞。   “这么严重?!”苗笙握紧拳头,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展眉明知你是我的好友……”   卓应闲知道游萧会裹伤,便随他摆弄,有气无力地解释道:“伤与他无关,是我自己……萧儿,你怎么知道我受了伤?看见了?”   “就算没看见,也闻见了,那么重的血腥味儿,伤口一定很严重。”游萧绷着脸,细细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迹。   卓应闲低头看了一眼:“也还好,只是皮外伤,没伤到骨头。”   苗笙却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三寸长的一道口子,像是被刀捅进了肩膀里去,竟然“还好”?   不过卓应闲此刻算是明白,为何聂云汉对他那伤口也不甚在意了。自己看自己,果然就无所谓,只有伤在“他身”,才会痛在我心。   “段展眉回来一定还会逼问你,小笙哥哥,此次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无妨。”苗笙垂下眼,“至少我做的是对的事。”   卓应闲唇色发白,闭目养神,嘴里还喃喃道:“今日也算有收获,不仅知道来五陵渡的是哈沁本人,还逼得段展眉不得不去跟那彭员外谈交易,到时便能顺藤摸瓜找到待宵孔雀三把手。而绑走汉哥的正是待宵孔雀,他们还是那个某乙派来的……找不到今天的黑衣人没关系,只要跟踪段展眉,找到那个‘三当家’,想必也能寻到汉哥的下落!”   游萧默默听着,已经手脚麻利地帮卓应闲上了药,将伤口用细布包好,才又到衣柜里找出干净的里衣让他换上。   “萧儿,多谢。”卓应闲缓缓睁开眼,轻声道。   “阿爹不在,我应该照顾你的。可惜我什么都做不了,也就只能做这些了。”虽然能估计到向羽书应该不会有大碍,但游萧的情绪仍是十分低落。   卓应闲摸摸他的脑袋:“谁说的,今日你才是头功。”   苗笙不知游萧做了什么,疑惑地看向他,但最终只是动了动嘴唇,并没出声。   游萧也仿佛还在跟苗笙赌气似地,坐在一旁的绣墩上,并没回看他,垂头丧气道:“别安慰我了。”   “不是安慰,你认出了那个大鹏,我们才能将这些事串在一起,羽书、左哥他们知道了,会比我想得更多。循着这个线索不仅能救出你阿爹,说不定能将这里的事一并解决,还不是头功一件?”卓应闲温声道,“这人今天易容了么?你怎么认出来的?”   游萧并未被刚才的打气所鼓励,仍是垂着头:“不知道易容没有,但不是之前出现在绿绮琴的那张脸。不过他声音没变,走路的样子也一样,再加上他手下叫他‘二当家’,我就看出来啦!”   “那个时雨来得晚,不知道听见没有。”卓应闲忧心忡忡。   时雨确实没听见,要是知道此事,恐怕自己会郁闷死。当日他不仅没追上向羽书,更没追上凌青壁——开玩笑,他一个“土狗”,怎么可能追上“赤蚺”和“灵翅”,这是□□裸的实力碾压!   不仅如此,还死了两个手下,活着的两个,也一个轻伤一个重伤,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回来被段展眉好一通责骂,要不是还指望他干活,估计段展眉要打他个半身不遂来泄气。   游萧坐了一会儿,偷眼看了看苗笙,见对方不欲跟他说话,悻悻地站起身:“应闲哥哥,我出去玩,你们两个聊吧。”   “萧儿,别想太多。”卓应闲叮嘱道。   苗笙望着孩子失落的背影,并没叫住他,由着他离开了。   卓应闲望着他低垂的眉眼,不禁道:“你何必跟萧儿怄气,明知道他是真为了你好。”   “我知道我在犯错,但我愿意承担这个后果,不需要别人来指摘。”苗笙面色冷淡,眉间有一丝担忧,“以前萧儿不是这样的。他五岁那会儿,确实聪明伶俐胜过一般孩童,可也不至于像现在,失去了应有的天真,说话行事都努力模仿大人,真是……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他不知道用什么词形容才恰当,只好说自己的感受。游萧实在太粘着他了,他总觉得这种状态很不正常。   “很难理解么?”卓应闲端起茶杯轻啜一口,“三年前,你把他救出来的时候,你就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从那时起,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你身上,眼睁睁看你为了救他付出那么多……”   “我不是为救他,我是为了自己。”   “是,你只是顺手救他,可他并不懂这些。萧儿只知道,你一个人跑,和带着他跑,情况一定不同。你为了他受了本不该受的罪,他觉得自己是个拖累,对你有所亏欠。”   苗笙:“……他想太多了。”   卓应闲挑挑眉:“他本就聪明敏感,是你太粗心了。你们逃出来之后,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护着你,不让你再受伤害。尤其五陵渡这个地方,本就乱糟糟的,所以他下意识地提高警觉,观察一切,借此来判断周遭事物是否会对你有所侵害,久而久之,他自然会变得无比敏锐。”   “而段展眉,则是所有威胁中最大的一个,因为你对他,就像是飞蛾扑火,甚至不惜舍弃性命。你觉得,萧儿看在眼里,会怎么想?撇去段展眉做得对不对不说,光是你的态度,就足够萧儿对他有敌意。”   “小笙哥哥,你的目光都在段展眉身上,看不到这三年来,萧儿其实是为你而活。他想做保护你的大树,根系以你为土壤。你却要轻易拔出这棵树,他能不难过吗?”   “虽然这与情爱不一样,无法相比,但只要是将心缚在另一个人身上,被人推开时,都是一样痛。”   卓应闲忽地想,就像那个呆子非要推开我一样。   “孩子的心比大人更为炽烈直白,受到伤害也会更为痛苦,而他又不懂如何排遣,自然表现越发失常。”卓应闲道,“我也担心他,可解铃还须系铃人。”   苗笙垂着眼,怔了片刻,冷声道:“你分析得如此透彻,不就是想逼我离开展眉?我为他一心求死不对,那我为了萧儿而活就对了么?人为何要利用感情相互拿捏?我为何不能随心所欲活着,偏要活在别人的期望之下?”   听他这番言论,卓应闲不禁有些意外:“小笙哥哥,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竟是如此冷情之人?”   “不冷情,难道还多情么?”苗笙尖锐地嘲讽道,“若是这样,我早死了千八百次了。”   卓应闲愣愣地看着他,发现他眼中快速隐去的一抹伤痛,顿时为自己的快言快语后悔不迭。   苗笙这辈子,所有的痴心与热忱,全都给了段展眉,命运让他失去,他学会了封闭自己的心,命运又让他失而复得,他把尘封多年的心重新剖开,献祭一般重新给出去,却被人拿来随意搓圆捏扁。   亲情友情爱情皆能负人,他不敢再对别人付出什么真情了。   是自私,也是自保,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抱歉,是我说错话。”卓应闲内疚道,“我应该去劝导萧儿尊重他人意愿,而不是拿他来逼迫你。”   “你们希望我好,我是知道的,我也不是那么铁血无情。”苗笙轻声道,“是我把自己困住了,找不到破局的办法。其实……我对萧儿也有愧。既然救出他来,也该对他负责,而不是听之任之把他养成这个样子,所以才想把他送走。我其实……应该也是爱他的,但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喜欢一个人,魂牵梦绕,不能自持,卓应闲才刚刚有所体会,而苗笙痴缠十年,这种疲惫他无法感同身受,却可以想象。   人人性格不同,面对同样的境况会做出不同的选择,若是无法理解,至少可以选择尊重。   苗笙忽地伸手握住卓应闲的手腕:“若是……若是你们这次能顺利做完那件事,你和聂云汉……能不能代我照顾萧儿?好歹萧儿叫他一声阿爹。”   卓应闲心里一抖:“你……”   “我不是要寻死,这也不是托孤,只是觉得萧儿跟着你们生活会更快乐。”苗笙殷切道,“我也只希望他能像寻常孩童那样长大。”   这事儿自然要先与聂云汉商量,卓应闲不敢擅自答应,况且他俩将来还不知道会怎样,也不便将别人牵扯进来,只道:“若能将师父平安救出,此后能得以平静生活,先不说汉哥怎样,我定会回来寻你们,到时我们再做打算。”   苗笙想了想,随即轻轻点点头,有些事不能强求,也不好叫人先立下什么保证。   “应闲哥哥,苗……”游萧敲了敲门进来,仍旧丧着一张脸,“段展眉回来了,正要过来看你。”   卓应闲闻言便去床上躺着,他不想叫段展眉知道自己伤有多重,却又想表现出娇弱的模样,好让他放松警惕。   果然,段展眉来了之后,旁敲侧击地追问了几句关于向羽书的事,苗笙和卓应闲都一问三不知,尤其卓应闲,没答上几句话便昏昏欲睡,苗笙推着段展眉离开,只说阿闲今日受了伤,又受了惊吓,此刻需要静养。   看来段展眉还没打算撕破脸,也没有坚持,顺从地跟着苗笙走了。   待两人走后,游萧拖过一个绣墩,坐在床边看着卓应闲:“应闲哥哥,你睡会儿吧,好好养精蓄锐,要不然过几天阿爹见了要担心的。”   卓应闲确实头昏脑涨很想睡,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攥住游萧胖乎乎的小肉爪,轻声道:“萧儿,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要知道,小笙哥哥、你阿爹还有我,都是爱着你的,你永远不会被我们任何一个人抛下。如果我们暂时离开你,那都是不得已,你要好好生活,好好长大,等我们回来。”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已经疲惫地闭上了眼,没等到游萧的回答,却感觉到一滴眼泪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接着又是许多滴。   “怎么哭了?”卓应闲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红着眼圈的游萧,想逗他笑,“被我感动了?”   谁知游萧一张小脸皱成了小笼包:“舅舅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说他找不到破局的办法,我能做什么吗?”   “这事儿你交给他自己解决吧,乖。”卓应闲往床里挪了挪,拍拍空出来的地方,“折腾一天肯定累了,过来,陪我睡会儿。”   游萧依言脱了鞋袜,钻进被子里搂着卓应闲的胳膊,安静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就是怕留不住他。”   他声音里透着无与伦比的委屈,此情此景,说什么都没用,卓应闲也只能安慰地摸了摸他的脑门,游萧嘤嘤地哭了一小会儿,也沉沉睡了过去。   卓应闲觉得,段展眉不会轻易放过他,只是忙于入黑市之事,暂时无暇来找他的麻烦。   果然,接下来两日,段展眉只是叫人看住他们三人,不许他们离开绿绮琴,自己却整日往外跑,半夜三更才回来。   卓应闲不欲多生事,只是牵挂着左横秋他们是否找到聂云汉的下落,是否缀上段展眉和彭员外,整日心绪不宁。   几日来苗笙面色苍白,似乎没休息好,卓应闲担心他与段展眉又有龃龉,但苗笙只是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倒是游萧突然粘人了许多,不去缠着苗笙,却缠上了卓应闲,走到哪跟到哪,连晚上睡觉都要与他同衾。   卓应闲只当他小孩心性,最近发生许多事,到底是心神不宁,所以也尽量陪着他,几乎是有求必应。   五月初三这日,石歧谢辉打探出最初帮独峪人引荐拿到待宵孔雀通行令牌的三个老板的身份,卓应闲便决定,带伤再演一场剑器舞,拜托苗笙务必邀请那三人光临。   当夜演出前,他在房中听到了熟悉的鸦哨,顿时兴奋地冲了出去,循着声音追到院墙下,听得旁边轻轻一声扑簌,一个身影从墙上跳了下来,正是易容过的左横秋。   几日不见,原本身形偏瘦的他又瘦了一些,此刻又将自己化得面黄肌瘦,佝偻着身子,宛若一名老翁。   卓应闲借着昏暗月光看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左哥,你怎么……”   “无妨,为了掩人耳目。今日我来找你是有要事。”左横秋急声道,“两件事。第一件,前日跟着段展眉,知他见了那彭员外,两人约定今日在绿绮琴见,带那雷老三过来商议,所以需要你帮我潜入他们包房里,我好探听他们谈话内容。第二件事,段展眉答应了彭员外一个条件——”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卓应闲追问道:“是什么条件?”   “彭员外……”左横秋无奈道,“指名道姓要苗笙去‘伺候’他。”   卓应闲顿时僵住,气得咬牙切齿,低声骂道:“段展眉这个王八蛋,真该把他活剐了!”   “今日姓彭的有要事要忙,估计顾不上使坏,也不知段展眉何时‘履约’,我就是想先提醒你,让你跟苗笙透个底,我猜他必不会心甘情愿,搞不好段展眉会用强,不如尽快找个机会离开这里。”   “明白,谢谢你左哥,不记恨苗哥当初绑你之仇。”   左横秋摆摆手:“不知者无罪,况且他也帮了我们许多。而且他绑我那几日,对我也算客气。”   “对了,汉哥下落……”卓应闲看着他,目光殷切。   左横秋却有些赧然:“当日凌青壁——就是捅伤老聂那人——将他带进了清寒居一直没出来,我前前后后把那宅子翻了一遍,并无老聂踪迹。后来戴爷记起,那日从清寒居出来几辆运货的车,再加上从羽书口中得知,凌青壁就是那大鹏,我们猜测汉哥是被他们带去黑市藏了起来。这几日我们分头在找黑市入口,应该很快就有结果。”   “这个交给我。”卓应闲心想反正要与那三个老板见面,正好顺便多套一条线索。   “阿闲,不管你要做什么,一定注意安全。”左横秋认真道,“汉哥把你看得比眼珠子还紧要,你要出点什么事,他定会疯的。”   卓应闲感觉耳根发烫,尴尬道:“这……言过其实了。”   “他哪里不对劲,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这辈子他珍视过的人除了他亲生父母就是关爷,现在是你。关爷出事之后老聂整个人都崩溃了,若不是韩指挥使把他关起来,他还不知会弄出什么乱子。”左横秋微微蹙了蹙眉,“遇到你之后,他才变回原本的八成模样……今日说这话可能有些不妥,但不管你心意如何,千万保重好自己,就算不是为他,至少也是为你自己。”   “好,我会的。”卓应闲点头,“你在这稍候,我去打听下情况。”   他转身落荒而逃,心跳得很快,脸都要烧起来了。   难怪那呆子要与我保持距离,我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情深至此呢?   人的感情还真是奇妙。   待卓应闲离开不久,左横秋绷着脸道:“还不出来?”   不远处的树后,一个小小的身影闪了出来,游萧噘着嘴,一脸被抓包的沮丧。   作者有话要说:   汉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牡丹亭》)   阿闲:……油嘴滑舌。 第60章 准备   左横秋冷冷打量游萧, 这还是继他被苗笙抓了之后,第一次与这孩子见面。当时他画暗号的时候,其实注意到游萧在附近,只因对方是个小孩没有提高警惕, 百密一疏, 败于八岁孩童之手, 这等糗事后半辈子都不想提。   “叔叔,我错了, 向你道歉。”游萧情真意切,葡萄大眼在月光下隐隐泛着水光,一张小脸既漂亮又可怜巴巴, 眉间美人痣更是给他平添一份我见犹怜,“能不能别告诉应闲哥哥?我真的只是恰巧经过,然后就……没敢动,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算了, 这倒也没什么不能让你知道的。”左横秋一看见游萧就闹心,他不知道游萧跟苗笙之间的纠葛,只觉得这孩子现在也算自己人, 刚才说的那些确实用不着瞒他。   游萧立刻眉开眼笑:“谢谢叔叔!我去找应闲哥哥,晚上他有表演, 我来帮你,一定万无一失!”   说罢,他便噔噔噔地跑开。左横秋等了半炷香的时间, 卓应闲匆匆返回。   “左哥,问清楚了, 今晚段展眉叫人空出前院元龙楼,更要人将二楼斜月斋打扫彻底, 想必就是要与彭员外和雷老三在那里议事。”卓应闲道,“不知你躲在哪里方便,所以一会儿还要带你亲自过去看看。为了行事方便,游萧你知道吧,就那个古灵精怪的孩子,他说要去找个绿绮琴的人,叫你易容成对方的样子……”   “应闲哥哥,左叔叔!”游萧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身后跟着石歧谢辉,两人手里还抬着一个。   卓应闲指了指自己房间,他们便将人抬了进去。左横秋便也和卓应闲一起进了房。   游萧找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杂役,平日里就负责些洒扫的工作,总是低着头,不太爱与别人来往,绿绮琴的人对他面熟,但也不怎么与他交谈,正适合左横秋易容成他的样子。   卓应闲忙着上妆,左横秋也对着镜子,很快便将脸变成了那老杂役的模样。稍后他又询问了一下对方平日里的举止习惯,知道那人佝偻着背,走路脚步拖得慢,便学了学,得到游萧连声赞叹。   正巧这会儿,苗笙敲门来催卓应闲候场,左横秋低头替他开了门,行了礼便惴惴退下。   “他怎么会来你房间?”苗笙望了望左横秋的背影,疑惑地问卓应闲。   游萧和卓应闲面面相觑,同时笑了起来。   “左叔叔本事真是高超!”游萧不无艳羡地说。   苗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神色茫然,左横秋这又从房门边闪现出来,把他吓了一跳:“怎么又回来了?!”   卓应闲便解释道那是左横秋,并将今夜之事大体跟苗笙说了一遍。他打算今夜表演完毕,便请那三个老板到包房小叙,从他们口中套话,为了行动方便,就选了跟元龙楼对面相隔不远的微雨小筑。   “既然这样,左先生将置身何处?”苗笙奇道,同时一拱手,“上次多有得罪,抱歉。”   “过去之事不必多提。”左横秋拱手回礼,“苗公子可知道那楼层是构造是怎样的?”   苗笙:“……”   “我知道!”游萧蹦了几蹦,兴奋道,“元龙楼是一座竹楼,里面全是竹框子,是空的!每层之间留了很大的空隙,左叔叔可以躲在地板下面!”   这下苗笙和卓应闲一同面色诡异,异口同声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钻进去过啊!”游萧十分得意,“跟卢叶她们捉迷藏,她们那么多人翻遍了院子都找不到我!”   卢叶是平日里照顾游萧的丫鬟,那日找不到游萧,还以为把孩子弄丢了,吓得险些魂飞魄散。   “那处萧儿能藏得下,可左先生一个成年男子,恐怕……”   “不打紧,我自有办法。”左横秋微微笑道。   苗笙点头,看向卓应闲:“差不多到时辰了,我们出去吧。左先生,你和萧儿一会儿再出来。”   游萧拍拍胸口:“包在我身上!”   出了门,卓应闲低声对苗笙道:“若是今晚段展眉找你过去一起跟他们喝酒,你一定想个办法推掉。”   “为何?”苗笙疑道,随即又苦笑,“你想多了,展眉恨不得把我锁起来谁都不让见,怎么可能允许我去陪人喝酒?就算他在场也不行。”   “原因稍后再跟你解释,总之你一会儿就待在自己房间,哪里都别去。”卓应闲叮嘱道,“见了段展眉的人也别搭理,别吃他们给的东西,要是撞见那个彭员外,也别跟他说话。他要非缠着你,你就捂着脸,说自己生了会传染的恶疾,赶紧躲开他。”   卓应闲觉得,段展眉和彭员外今日应该忙着谈事,暂时不会对苗笙下手,因此也就叮嘱这些,打算晚上抽空再与他解释。   毕竟这事得想好了才能委婉出口,要是叫苗笙知道,段展眉居然为了一己私利牺牲他,只怕他要当场抹了脖子。   苗笙能听出卓应闲什么意思。那彭员外每回见面,都拿油腻腻的目光端详自己,他自然知道此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就连展眉自己也说过,要不是还得跟那混账做生意,早把他剁成十块八块丢进落日河。   但卓应闲所暗示的段展眉要拿自己跟彭员外交易,苗笙也是不信的。   倒是不因为觉得他有多爱自己,而是因为他那变态的独占欲。   左横秋和游萧在卓应闲房中待着,两人大眼瞪小眼。游萧止不住地打量他,把他看得有些毛躁。   “看什么?”他瞪了孩子一眼。   游萧才不怕,笑嘻嘻地说:“左叔叔,你教我易容吧?”   “学这个做什么?”左横秋撇撇嘴,“你还不如多念点书去考功名。”   “多学点本事又不碍着考功名。”游萧想了想,又问,“一会儿藏在地板里,真能听清他们说话吗?”   左横秋冷哼道:“那是自然。”   “要是那地板很厚呢?大概这么厚。”游萧两只手大概比划出六七寸的样子。   “那也不怕,我有工具。”   游萧眼睛顿时亮了:“什么工具?!”   左横秋犹豫了一下,才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   那物件长得颇为奇怪,一头是大约成人一掌宽的黑色铁盘,但又不是扁平的,而是一面微微凸起呈锥形,另一面则蒙了一层暗色皮革。游萧伸手戳了戳,那皮革绷得很紧,弹性上佳。   铁盘周边有几个卡扣,对称的两边各有一条柔软的铁管子延伸出来,每一条管子末端又连着一个椭圆形的小铁盘,有人耳那么长,小铁盘四周约莫包了一寸宽的皮革,触感很是柔软。   游萧好奇道:“这是做什么用的?铁器也可以这么柔软吗?”   “这不是一整块铁皮,是特殊加工过的,实际上是一个个小铁圈紧密连接而成,内芯也是皮革做成的管子。”左横秋道,“关爷说铁器传声效果好,皮革既能遮去杂音,又能护住声音……我也说不明白,反正很好用。”   “关爷?是不是我阿爹的义父?听他提起过。”   “嗯,他是个特别有本事的人。”   左横秋将那铁管两端的两个小铁盘扣在了游萧的耳朵上——原来这四周包裹的皮革是为了包紧人的耳朵,只可惜游萧还小,耳朵也小,根本扣不住,他只能用两手扶着。   “咳咳!”左横秋对着大铁盘皮革那一面轻咳了两声,然而传到游萧耳朵里却有如雷鸣,震得他立刻把小铁盘从耳朵上摘了下来。   游萧眼睛瞪得溜圆:“哇!这么神奇!”   “这叫铁耳朵,仅凭人耳听不见的声音,用了它可以放大数倍效果,拆掉两只软管还可以当听枕用,野地里侦听马蹄声,能比单靠一双耳朵远出几里地去。”左横秋得意道,“战场上能领先一瞬,便能提高一分胜算。”   “你们赤蚺都好厉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绝技,就连大竹竿傻乎乎的,功夫却那么好,还会说独峪话。”游萧叹道,忽地又问,“我阿爹的绝技是什么?”   左横秋一脸莫名其妙:“你阿爹的事儿,我怎么知道?”   “我阿爹是你们领队啊!”游萧不悦道,“他没跟你说吗?”   左横秋:“……”   老聂这是要干什么?知道自己无后,先预定了个儿子?   “啊,那个什么,没来得及说。”左横秋想了想,突然发现聂云汉好像确实在这些方面都没什么绝技,一下子犯了难,要是让这人知道,自己在他新认的儿子跟前让他露了怯,恐怕后果会不怎么美好。   游萧还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他:“我阿爹没有绝技吗?”   “当然有了!他是领头的嘛,是我们的老大,这还不够厉害?”岂能辜负孩童满腔期待,左横秋尴尬开口,心里灵光一现,继续道,“他胸中有丘壑,脑中存智谋,又最会照顾兄弟们,凡事一马当先,最困难最危险的事都自己迎头顶上,所有跟过他的人都对他心服口服。”   “我阿爹最大的本事,就是智谋和勇气,对吗?”游萧听了这话,眼中浮起无限向往,“我要成为他那样的人。”   左横秋想了想,点头认真道:“照着他长准没错。时间不早了,我们是不是该去那什么元龙楼了?”   片刻后,元龙楼外。   平日里无人看管的地方,此刻门口站了两人,都是段展眉的手下。不过这所谓的“岗哨”水平稀松,一个疲累地坐在台阶上,一个懒散地抱刀站着,均是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那两人心里都在想,左右斜月斋不是顶楼,四周房间也都空了出来,若要有人想偷听,横不可能挂在楼外吧?那不一眼就能看着?   “白玉儿,白玉儿,你在哪儿?!快出来呀!”   是游萧的声音,两个手下皆是一愣,循着声音望去,便见孩子东张西望地四处寻着什么,向这里走来。   游萧走到近前,一见到他们,立刻跳脚,焦急喊道:“你们两个!快点帮我找白玉儿!”   坐着的那个立刻站了起来,与另一人面面相觑,为难道:“游小少爷,我们奉命守在这儿,不能乱跑。”   “自家院子有什么可守的,里面又没有金银财宝!”游萧不悦道,“快去帮我找啊,再晚会儿它就跑出去了!你们要不听,我去告我舅舅!”   大部分人也并不清楚,苗笙的话在段展眉那里其实并没什么威慑力,只知他是主子的相好,主子对他疼惜得紧,给他开了这么大一家店,自然也不能得罪。   只是今日这事,颇有些让人为难。   游萧觑着他们的神情,主动道:“要不你们其中一人替我去找,我跟另一个守在这里,总是可以的吧?”   两名手下再次对了眼色,一人主动道:“行,我去,你们在这等着,白玉儿是什么?兔子?狗?还是猫?”   游萧高兴起来,叮嘱道:“是一只白色的兔子,别搞错了!”   那手下垂头丧气:“知道了,不过我顶多帮你找半炷香的时间,一会儿主子就过来,被他发现我不在,我就死定了。”   “行啊行啊!你这么有本事,肯定能找到。”   见那人离去,游萧好奇问另一人:“平日这里都没人守着,为何今日如此严阵以待?晚上是有贵客来吗?”   手下敷衍地点头:“嗯。”   “那我替你们检查检查!”游萧说着便往楼里跑去。   手下:“……”   算了,随他去吧,他一个小屁孩能掀起什么风浪,再说楼里还有守着的人。   游萧悄咪咪进了元龙楼,并没有往楼上走,只是在楼梯处仰头望了望,便看见有几人守在上面。   “你怎么在这儿?”   突然一个粗嗓门响起,把游萧吓了一跳,回头看,是时雨。   “我还要问你呢!”游萧理直气壮道,“你躲在这里一声不吭做什么?鬼鬼祟祟如此吓人!”   时雨这两日心情很不好,看见这孩子更是头疼:“稍后此间有要事,你快点离开。”   “就是因为有要事,我才来的!”游萧大摇大摆推开了一楼里每个包房的门,挨个查看,“舅舅说今日之事对你主子很重要,我就勉为其难帮你们上点心。”   时雨:“……”   这小子向来爱装相,随他去吧,争什么也毫无意义,回头给弄哭了又给自己惹身麻烦。   游萧见时雨没有出手阻止,便更加来劲,把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进入正对斜月斋下方、那个叫寒凝斋的包间时,他背过身挡着手,把窗栓拉开,将窗户推开了一点小缝。   等他“检查”完一楼,想去二楼之时,时雨拦住了他,压着火气道:“游小少爷,适可而止吧。”   游萧看着他阴沉的面色,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慌乱,还要掩饰地说:“那好吧,我看楼上人多,定出不了什么差错,就这样吧。”   他背着手,大摇大摆地出了小楼,见门口还是那手下一人,不由皱眉:“还没把我白玉儿找回来?怎么这么蠢?!”   那手下颇有些尴尬,不知作何回复,便道:“小少爷楼里巡查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游萧表现出并不十分满意的样子,叹道,“也就这样了!”   不远处隐约传来一声鸦鸣,游萧会意,突然指向天边:“哎,你看,是不是那只乌鸦叫?”   趁那手下被游萧带偏了视线,左横秋从隐蔽处跑出来,借着夜色遮掩,手脚麻利、毫无声息地爬上了二楼,从方才游萧拉开一条缝的那扇窗户轻手轻脚地跳进了寒凝斋。   时雨在一楼来回游荡,此时离寒凝斋较远,对此毫无察觉。   寒凝斋里颇为宽敞,装扮得也非常清雅,小厅里有榻,正对着茶台,一侧则是琴台,另一侧则以层层帷幔隔开了卧房。   左横秋在暗中迅速将整个环境观察了一番,踩着小厅靠门一侧的圆桌,踮脚抬手便够到了屋顶,双手轻轻一掰,一块竹板便被他拆了下来,能够看到里面粗竹搭建的房屋框架。   框架间隙并不宽,大约只有一尺见宽的方形缝隙,左横秋轻轻一皱眉,接着又掰掉两块竹板。   时雨游荡到了寒凝斋不远处,也听到了竹板脱落的“啪啪”声,他狐疑地扫视过面前一排房间,不知道是哪间房发出的声音。   几个呼吸之间,他便做出了判断,目光锁定寒凝斋,猛地推门冲进去!   房间内没有掌灯,一片黑暗,窗户也闭着,月光透过窗户纸,只有一点光亮进来。   时雨的眼睛在暗中发亮,一寸寸地刮过房里的每一个角落,屏住呼吸、支着耳朵捕捉所有可疑的声音,腰间佩刀已经出鞘,被他紧紧攥在手里。   然而此刻,就在他头顶之上,左横秋从还没有来得及补上的缺口中探出半张脸,不错眼珠地盯着时雨。   在房里巡了好几遭,时雨似乎才放了心,离开寒凝斋。   左横秋这才将最后一块竹板轻轻盖上去。他似乎是会缩骨功一般,整个人可丁可卯地嵌在框架缝隙当中,只有两只手能动,但凡动作稍大一点,都会发出声响。   现在看这距离,他与斜月斋离得倒是有些远了,本来还想顺着框架往上爬几格,可惜格子之间空隙实在太小,难以移动。   趁此刻无人,左横秋艰难地从怀中掏出铁耳朵比划了一下,好在铁管够长,他便将蒙着皮革的一面朝上,抬高胳膊,堪堪够到上一层的地板底侧,将铁耳朵用卡扣“钉”在地板底侧。   正当他“咔嚓”一声按下最后一个卡扣时,听得房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寒凝斋的门又被推开,时雨端着明亮的烛台再次走了进来!   左横秋整个身体分别卡在不同的竹框里,目前是个无比难受的、向上伸着手的姿势,上半身微微抬起,脖子支棱着,全靠腰力支撑,可他完全不敢动,生怕一动就会有响声。   寒凝斋里,时雨用烛台细细照过每一个角落,衣柜、榻下都没有放过,最终没有发现,他忽然抬起头,望向了屋顶,盯着竹板之间的缝隙,不知在想什么。   烛光摇曳,时雨的眼神也时明时暗,他看了看旁边的桌子,伸手拂了一把,看看手指上并无灰尘,但他似乎还不放心,拖出桌下的绣墩,踩着站上桌子。   左横秋仍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他头上聚满了豆大的汗珠,连回头从缝隙里看一眼下面的情况都做不到,只能听声音去判断。   “咣”地一声,寒凝斋的门被推开,有别人跑了过来,听他对时雨道:“时哥,前边表演快结束了,主子马上过来——你这是干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竹楼不是傣家竹楼那样,仅仅是一个竹木结构的小楼。   “元龙楼”一名取自元代滕斌的《最高楼 呈管竹楼左丞》“谁更说元龙楼下卧”句。 第61章 监听   “哦, 没什么,随便检查检查。”时雨想了想,似乎也觉得是自己过于紧张,便收回手, 端着烛台从桌上跳下来, “叫人把这里打扫一遍, 之后这楼里所有的房间都点上灯,派几个人在楼外盯着, 要是看见有可疑的影子,就进来抓人,千万别疏忽。”   手下疑惑道:“至于么, 这可是咱主子自己的地盘。”   “谨慎点没坏处,最近他事事不顺,心情很不好,最好别触他霉头。”时雨把烛台丢给手下, 走出了寒凝斋。   缀玉厅里,卓应闲的表演进入尾声。   原本段展眉是不打算再看第二遍的,是彭员外非要观赏, 便也拉着雷三当家一起看。   那雷三当家面色清冷,对这表演丝毫没有兴趣, 只是一个人端着酒杯啜饮,像是有什么心事。   卓应闲也注意到了这个人,本想问游萧此人是否是之前与那“大鹏哥”同来的那位, 只可惜这孩子应该一直在帮左横秋,到现在也没有出现。   他盯着雷三当家看了半天, 确实也端详不出什么来,便一心一意舞剑。反正今日的目标, 是分别坐在下面不同位置的三个老板,雷三当家与段展眉之间的事,就交给左横秋去负责。   开演之前,廖管事已经已经跟座上宾客说过,今日云闲公子舞剑带彩,他酒壶中有三颗金核桃,结束时,他将会用剑尖把掉出来的金核桃挑进任意宾客的酒碗中,这三位便可以与云闲公子单独相会,琴棋书画、歌舞声乐聊个尽兴。   尽管不是所有人都偏好男风,但这些生意人常常混迹于声色犬马之地,对这些个莺莺燕燕、温香软玉也是不会拒绝的。况且对他们来说,赚钱和面子并列第一,能与上次演出便声名远播的云闲公子单聊,出去也好吹牛。   因此在座之人也都趋之若鹜,当卓应闲倒挂着摇动酒壶,第一颗金核桃从壶口中掉出来之时,下面的人都伸出手兴高采烈地叫了起来,希望这颗金核桃能成为自己囊中之物。   金核桃毫无疑问依次落进了那三个老板面前的酒碗里,这么好的彩头,他们一个个笑得见牙不见眼,接着便被小厮请了起来,带向微雨小筑。   微雨小筑是紧挨着元龙楼的一座二层小楼,与斜月斋及寒凝斋那一面中间只隔了约两丈远,此刻三名老板已经分别带进了三个房间稍事休息,等候云闲公子到来。   自然,小厮跟他们每一个人都说,云闲公子会第一个先跟他见面。   三人喜滋滋地在各自房间等着,被乖巧的侍女服侍着净面净手,靠在榻上喝着绿绮琴独有的梅花酿——这酒是冬日里采集梅花酿造而成,存于寒冰环绕的酒窖之中,夏日饮用,芳香四溢、沁人心脾,将初夏的暑意驱赶得无影无踪。   缀玉厅这边,段展眉带着雷三当家离席,前往一侧元龙楼上的斜月斋。   彭员外借口要出恭,让他们先走,自己则转到了缀玉厅的后门,拦住正要离去的苗笙。   苗笙后退一步,冷声道:“彭员外,听说你与外子有事相商,在下就不打扰了。”   “美人与我交谈,是雅事,不能算打扰。”彭员外眼中毫无遮拦的欲望有如实质,仿佛已经化成了两只手,在苗笙身上十八摸,“不知苗公子今晚能否替我抚琴一曲?”   苗笙被看得心下恶寒,垂眸拱手:“谢彭员外抬举,可惜在下近日伤了手,无法抚琴,请您见谅。”   “啊……那可真是遗憾。”彭员外语调中并听不出半分遗憾,仍旧笑道,“无妨,我也不是什么风雅之辈,说要听曲儿,也不过是找个由头接近苗公子。能对坐聊聊天也是好的。”   苗笙想起卓应闲的叮嘱,正要推辞,听彭员外又道:“那你先忙,我去赴段舵主之约了。”   他冲苗笙意味深长地一笑,转身离去。   苗笙望着他的背影,心头划过一丝异样。   这人说话如此胸有成竹,仿佛笃定一会儿便能与我私下相见,难道展眉他……   苗笙一抬眼,便见游萧抱着一只白兔从旁溜过,便立刻叫住他:“萧儿!”   游萧当即站住,回头讪笑地看他:“舅舅……”   “兔子从哪里来的?”   “卢叶捡来的,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白玉儿,你看它真的特别白,一根杂毛都没有!”   游萧把兔子举到苗笙面前,苗笙已经闻到这小畜生身上的尿骚味,连游萧身上都沾染到了,顿时撇开头,皱眉道:“臭死了!你快回房沐浴!要是想养它,叫人把它也洗干净。”   “哦!我这就回去洗!”游萧爽快答应。   苗笙又叮嘱道:“今夜恐怕事多,你在房里不要出来,也不要去骚扰阿闲,听见了吗?”   游萧低下头,怏怏不乐道:“知道了,那你也在房里待着别出来吧。反正外面有应闲哥哥和左叔叔。”   苗笙转身离去,丢下一句:“我的事你别管。”   游萧盯着他的背影,目光灼灼,眼中似有千头万绪,又仿佛下了什么决心那般决绝。   、   微雨小筑门口,石歧和谢辉正守在那里。   卓应闲卸了妆,将舞剑时撕裂的伤口重新裹好,换了寻常袍子,拎着剑款款而行,做出一副“云闲公子”的风雅派头,向微雨小筑走去。   他随身带剑并不引人怀疑,毕竟他以表演剑器舞出名,剑就像是他的标志。   只不过现在这剑,已经不是方才在缀玉厅表演所用那把,而是他自己的佩剑。   到了门口,卓应闲低声问道:“情况如何?”   石歧回道:“闲杂人等全赶走了,楼里只有他们三人,谢辉刚上去看过,酒里的药应该已经起效了。”   卓应闲微笑点头:“辛苦两位,别让别人靠近。”   今日赶得时机实在凑巧,既是他约这三个老板相见,又是段展眉约雷三当家见面。此时此刻,段展眉几乎将他全部手下心腹调去元龙楼那里,没有人会留意到卓应闲在做什么。   石歧所说的“药”,其实也正是先前聂云汉交给他的“锦囊”里众多药物当中的一味。   那日聂云汉特意拿出一个小瓶道:“你比不上那些老江湖心眼多,千万别以卵击石,这里边的东西叫‘赤心露’,下在酒水饭菜里,药效发作后,对方自然会有问必答。”   “这么神奇?”卓应闲接过小瓶,拔开瓶塞闻了闻,“什么怪味——能保证对方说的一定是真话?”   “祖宗,你可小心点,这散出来的气味也会有影响。”聂云汉一把捏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瓶塞塞了回去。   卓应闲见他紧张便有心调侃:“有影响不好么,你正好可以借机问我问题,看我还有什么事瞒着你。”   “少嬉皮笑脸,是药三分毒,你最好少碰。这就是给你防身用的,我是怕……”聂云汉犹豫了一下,咬牙道,“怕那帮混蛋占你便宜!‘赤心露’是戴爷之前特制的,没有受过抗药训练的人,抵挡不住药性。这药能让人暂时处于半昏迷状态,只要合理引导,就可以让他们说出真话,对付去绿绮琴的流氓地痞足够了。”   想到那日聂云汉说起这话来,一脸吃了酸醋还要强行遮掩的怪样,卓应闲就想笑。   只要今日问出黑市下落,让左哥把消息带回去,最快今夜,最晚明日,就能把那呆子救出来!   卓应闲满心欢喜地想着,轻巧地上了楼,进了第一个房间,是那三个老板当中姓王的一位。   “王老板,自己就把酒喝完了?也不等等我。”卓应闲坐在王老板对面,打开酒壶一看,顿时心花怒放。   这梅花酿味道甘甜可口,甜味遮掩了酒的辣味,让人很容易开怀畅饮。虽说那“赤心露”多少有一点怪味,但毕竟很少有人尝过梅花酿的味道,根本无法分辨。   此刻的王老板两颊绯红,迷迷瞪瞪睁开眼,伸手向卓应闲抓来:“云闲公子,你……可算来了……你……你真好看!”   卓应闲:“……”   这药的作用看来不仅让人说真心话,还让人想什么就敢去做什么。   真该叫人先把他们捆上的!   但是他又怕伤到这个四十多岁的白胖子,万一留下什么痕迹,回头叫人追查起来总是会留些疑点,那就还是别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了。   于是卓应闲跟王老板在房中玩了一炷香的“老鹰抓小鸡”,断断续续把问题问完,确定他是真的屁都不知道一个,只是收了独峪人的钱,才替他们做担保,便当机立断,一手刀砍在那人后颈,将他放倒了事。   到第二个房间中,他便依法炮制。   这位老板姓齐,看起来挺规矩,没有动手动脚的意思,乖乖问什么答什么,没问的也秃噜了不少。   比如他前年强占民女,把人搞大了肚子又发卖到了乡下;去年黑吃黑坑了别人三船的官盐,高价转卖给了孔昙;今年凑了钱,准备捐个官当当……   听得卓应闲一肚子气,直想当即把他送去官府。   但好在最后,齐老板嘟嘟囔囔说出了黑市的入口在何处:“黑市……从连峰山山脚下一处巨大的矿坑往里走,进去是一条地下暗河……须得乘船,那接驳船……都是孔昙的人……整条暗河横穿过与连峰山,以及与其相接的盈尺山和枯松山,从……从枯松山口汇入落日河……”   那日向羽书与万里风、戴雁声重逢,大致了解了他们被高标“作弄”、被困陷阱的经历,后又猜出凌青壁便是待宵孔雀二当家,卓应闲也不由感叹:“难怪他们那伙人对连峰山如此熟悉,也不怪汉哥把他们当成了猎户!”   自然,万里风把聂云汉“自投罗网”一事隐去没说。   只可惜齐老板不胜酒力,原本观舞之时便喝了不少,这次又饮下加了料的梅花酿,刚说完黑市入口,便一头栽倒,怎么推也推不醒。   卓应闲决定去问最后那姓李的老板,问不出再回来折腾姓齐的。   李老板清醒时看起来便是个老谋深算之辈,眼下就算是被下了药,也比前两个更难搞一点。   面对卓应闲的问题,他总是绕来绕去,言之无物,想必此人平日里便惯会打太极,就连下意识的回答也会这么模棱两可。   卓应闲左问右问也换不来一句正面回答,他灵机一动,说了两句平日里跟向羽书学的独峪话,意思大概是:“我让你办的事你办妥了吗?黑市那里,到底有没有我要的东西?”   说得磕磕巴巴,若是真的独峪人在这里,恐怕也听不明白,但也足够营造气氛。   他还怕李老板听不懂独峪话,假装用生硬的大曜官话又说了一遍。   那李老板听后顿时一哆嗦,眯着眼连连点头:“哈……哈沁大人,都办好了呀!令……令牌很快就能……弄到……”   卓应闲一看有门,继续追问:“你还记得我要的东西是什么吗?”   李老板目光涣散,但还是抬头看了看卓应闲,真把他当成了哈沁:“你……你不是……叫我别在人前提吗?”   卓应闲厉声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问你便答,怕你记错,坏我大事!”   “那我……那我悄悄说,悄悄说……”   李老板嘟囔着便向前凑了过来,伏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卓应闲听后面露疑惑,心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他反复问了李老板好几遍,得到的都是同一个答案,便也觉得没必要再浪费时间,将那物件名称记清楚,又把打探得来的黑市入口记在纸上,塞进怀中,便匆匆下了楼。   石歧与谢辉仍旧尽忠职守地站在微雨小筑门口。见卓应闲出来,石歧问道:“卓公子,可否有收获?”   “已经打听到黑市入口,听说是在连峰山地下暗河。”卓应闲道,“我怕左哥不清楚地形,恐怕还得麻烦两位带他走一趟。”   谢辉憨厚笑道:“带路没问题,我俩陪着左先生一起找。就怕他会因先前之事记恨我们。”   “不会不会,一场误会而已,稍后你们便在侧门门房等他吧。”卓应闲笑了笑,看向对面元龙楼,“里面有动静吗?”   石歧摇了摇头:“没有,只是隐约听着琴声不断,或许谈得正兴起。”   卓应闲心想,自己也不方便在这里游荡,不如回去等消息,便往楼上扬了扬下巴,说道:“找人把他们三个送回去吧,就说是喝多了。”   交代完这边的事,他便往后院厢房走去。   行至一处最偏僻的地方,卓应闲听到有脚步声从身后过来,那声音发沉,不是会功夫之人,可能是绿绮琴的下人,他便没多想。   接着便有人唤他:“卓公子!”   是廖管事的声音,卓应闲便转身,正要开口说话,忽地迎面扑来一把散发着暗香的细腻粉末,他毫无防备,没来得及闪躲,那些粉末便尽数钻进了他的口鼻之中。   这药力十分强劲,卓应闲顿时感觉头晕目眩,接着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斜月斋。   地板下,左横秋不止满头大汗,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一个多时辰保持一个扭曲的姿势一动不动,任他是千锤百炼的赤蚺,也还是难受的,只是比普通人更能忍耐罢了。   这段展眉也够机警,怕人偷听,特意找了琴师在旁抚琴,而他们三人又刻意压低声线说话,即便左横秋用了铁耳朵,也只是堪堪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尽管如此,那雷三当家一开口,左横秋的心就定了——此人就是韩汀无疑!   原本他以为,待宵孔雀三人疑似出身行伍,若是当初坚持不与独峪人做生意,想必也会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而那彭员外说是能与雷三当家搭上关系,说不定是找个人来糊弄段展眉,就算后面穿帮了,他也可以说是此人招摇撞骗,自己一推二五六。   没想到来的这个竟是真的!   那此事,他们老大,也就是那个孔昙,到底知道不知道?   究竟是孔昙当面一套背面一套,还是韩汀背着他大哥搞东搞西?   不过如果孔昙如此虚伪的话,也不至于将独峪人之事拖到现在了。   左横秋耸起耳朵,更加全神贯注地听那韩汀到底在说什么。   前半程韩汀话很少,偶然说几句,也不过是夸赞水貔貅的场面话,大多都是段展眉和彭员外在说话,无非是拉近关系、有钱大家一起赚之类的冠冕堂皇之词。   段展眉本来也不是为了帮哈沁,而是想要亲自见到孔昙,所以话里话外,都是想约孔先生见一面。   明白了他的意思,韩汀沉默片刻,道:“这事儿不可能,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为何?”孔昙一向吊起来卖,段展眉早就不爽,此刻心中有怒火更甚,却憋着不敢发,忍了忍,陪着笑脸道,“听闻孔先生与我们总把头是多年至交,两人才有那彼此互不干涉的约定。五陵渡在我分舵管辖之内,按理说,早就应该上门拜访,这本也是礼数。但孔先生为人低调,不爱抛头露面,出于对他的尊敬,我才没有擅自打扰。但眼下我们双方都要合作了,难道还不能见一面?”   只听那韩汀一声冷笑:“初次合作,便想见我大哥,段舵主想得还真多。怎么,要办你这事儿,我雷老三不够看?”   段展眉被堵了个正着,张口结舌:“你这……”   “你请我来,说要与我们做生意,来了又不说要买什么,吞吞吐吐,打的却全都是我大哥的主意。”韩汀冷笑一声,“你自己不觉得奇怪吗?”   三人此刻围桌而坐,一旁的彭员外见状不妙,赶紧打圆场,忙道:“雷三哥千万别动怒,段舵主是想着双方能长期合作,这才想拜会孔先生一面,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   韩汀冷冷道:“跟待宵孔雀合作,没有长期短期一说。第一次成了,才能有下一次的机会,若是哪一次出了岔子,这生意永远就没得做。我们也不跟任何一方有长久的关系,你要来买,我们能卖便卖,送货到岸,银货两讫,大家各走各路,权当不认识。要不是曾经受过彭员外你的恩惠,今日之约,我也定不会来赴的。”   这话听得段展眉脸一阵红一阵白,顿觉坐蜡,心里也叫苦不迭。   早知如此,便应该跟哈沁问清楚,他们要的到底什么,现下也好跟这雷老三谈。可每当问及此事,哈沁便对他闭口不提,只说等见了待宵孔雀掌舵人,亲自商谈。   恐怕他一来是怕打草惊蛇,二来是怕自己钻了空子,跟待宵孔雀买卖后,再转手高价卖给他。   哈沁想先见孔昙,这事好理解,他有见不得人的需求,而待宵孔雀必定有货源,他自然想与对方谈出一个稳定的合作关系,避免之后采买再遇到麻烦。   可看眼下这情况,就算孔昙愿意见哈沁,也不可能跟他“稳定”。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可能就是待宵孔雀的生意经,此后不管哪个买家或者卖家出了问题,都扯不到他这个“开场子”的人身上。   面对韩汀冷脸,段展眉无奈道:“雷三当家莫气,我就是个中间说合的,是那主顾想见孔先生,非要见了孔先生才肯说要买什么。”   韩汀听后,顿时疑惑地眯起了眼:“这人行事如此奇怪,莫不是想谋害我大哥?!”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彭员外连忙道,“这人你也知道……就是南边来的那位……”   “独峪人?!”韩汀眉峰一挑,脸色更加难看。   “是他们没错,你看那独峪小地方鸟不拉屎,物资奇缺,到我们地产丰饶的大曜来采买也是顺理成章。只可惜互市上对于物品买卖有限制,他们不得已,才到了咱们这儿寻找机会。屡次被孔先生拒绝,他们实在是求助无门,才找到段舵主这儿来的。段舵主热心才出面帮他们这个忙,也不是要跟孔先生过不去。”彭员外陪笑道,“主要也是想化解双方误会,大家和气生财,岂不美哉?!”   “美个屁!我大哥明明白白否定的事,你们到我面前来说项,这不是成心为难我?”韩汀勃然大怒,“你们是想挑拨我和我大哥的关系?”   左横秋在底下听着,心中一阵冷笑:真是各打各的如意算盘,什么玩意儿!再说,独峪人什么东西不够使的,非得到黑市上高价买,这能是好东西吗?彭员外这番说辞,想糊弄谁?   他正想着,冷不丁听见身下那寒凝斋的门忽地被人撞开,几个人吵吵嚷嚷地进来。   “快快快,把他放床上。”   “妈的,没想到这云闲公子看着瘦,拖起来还挺沉的!”   “少他妈废话,快点干活!”   左横秋顿时神色一凛,什么意思?阿闲被他们拖过来了?他们要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卓应闲给三个老板下的药可参考吐真剂,也就是东莨菪碱。   聂云汉猜出孔昙等人是“灵翅”,此事左横秋他们并不知道,但是先前在陷阱当中,几人也都怀疑凌青壁他们出身行伍。详情指路第四十五章。   卓应闲:你才沉,你全家都沉!   哈沁:dei!你猜得很对,就是不要你这个中间商赚差价。   --   祝大家正月十五元宵节快落呀! 第62章 两难   左横秋不得已, 摘下一侧铁耳朵听筒,分出一半注意力来,盯着寒凝斋里的动静。   斜月斋里,谈话声还在继续。   段展眉没怎么说话, 彭员外负责说合:“雷三哥, 你真是多虑了……那要不这样吧, 你拨冗跟独峪来的人见一面,亲自谈一谈, 如何?我是觉得他们纯粹只是为了买卖,咱待宵孔雀手里有什么东西又是不能卖给独峪人的?事情哪到这个地步,你说是不是?”   这下韩汀也沉默了。   彭员外继续道:“咱大曜都跟独峪和好了, 为了两国邦交,咱们也不该再拿他们当敌人看。其实,我觉得见不见孔先生这事儿,先放一边, 这生意嘛,其实也用不着让他知道,你雷三哥一个人说的就算!反正孔先生也没那功夫过问每一桩生意, 只要待宵孔雀赚钱不就行了吗?”   韩汀垂眸沉默,段展眉却不悦地看了彭员外一眼, 心道这人可别坏了我的好事!   彭员外见韩汀没看自己,冲段展眉使了个眼神,那意思是说“你管呢, 先把生意做了,别得罪独峪人”。   不过就这一个眼神, 倒是提醒了段展眉,若是这事儿真能搅得雷老三跟孔昙不合, 岂不也对他有利?   楼下寒凝斋里,几个人压低了嗓音,一直没停嘴。   “快,把他扒了,把这衣服换上。”   “这不是苗公子的外袍?你从哪弄来的?”   “你管我呢!都知道这件衣服是苗公子最爱穿的。这不免的姓彭的起疑心吗?”   “可拉倒吧,一件衣服能糊弄得了他?你是觉得他不看脸——哎,这小子是不是要醒?你们给下的药量够吗?”   “醒了也没事,下的软筋散,左右他也挣脱不了。换完衣服之后,给他化个浓点的妆,往苗公子那模样化。”   “嘁,我看你们就瞎搞,咋不找个会易容的来呢!这一会儿彭员外上了床,发现货不对版,还不得给气萎了?”   “嘿嘿嘿,那倒不一定,彭员外箭在弦上,就算生气也得先办完事。再说火气上来正好啊,更带劲,就怕这云闲公子的小身板受不了。”   “咱主子算盘打得精着呢,反正今日也见了那雷老三,彭员外就是再生气,还有什么筹码来威胁主子?”   “主子是真心疼苗公子……哎哎哎,别光说话,干活儿啊!等一会儿彭员外下来之前,再把那加了料的酒给云闲公子灌上。瞅这小腰,啧,就算那老东西发现不对,肥肉在嘴边,能忍住不咬?”   左横秋算是听明白了,敢情段展眉这是要玩一出李代桃僵!   软筋散他中过,浑身酸软,毫无反抗之力,要是过一会儿再给卓应闲灌点“助兴”的东西,可就全完蛋了!   他支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没听到卓应闲的声音,不由心焦,无奈自己现在动弹不得,如果贸然出去救人,肯定会惊了斜月斋那三个。   沉思片刻,左横秋艰难伸出手,趁着楼下几人动静不小,注意不到自己,他把屋顶顶棚上那松动过的一片竹板取了下来。   虽然只能看见底下正对着的桌子,但至少比什么都看不见强。   向来冷静的左横秋也不由开始烦躁,毕竟上面段展眉和韩汀之间是拉锯战,迄今为止,除了确认韩汀就是雷鸟这个大家已经猜到了八分的事实,并无其他所获。   也不知道要耗到什么时候,若是那彭员外提前离开,先跑过来祸害阿闲,自己能为了监听段展眉,眼睁睁看着阿闲出事?   斜月斋里,几人沉默片刻,段展眉率先开了口:“敢问雷三哥,孔先生与独峪人是否有私仇?为何对他们如此敌视?咱们不过出来混口饭吃,赚点养老钱,何必跟他们过不去?”   韩汀:“……”   因怀着爱国之情不愿跟敌国做生意,若是正当商人这么说,大家肯定会肃然起敬,可他们是谁?黑市老大,干的从来就是违法乱纪的勾当,这话要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对面两个非得笑掉大牙不可。   即便事实就是如此。   当年大哥跟雪凰两人情投意合,可偏偏雪凰却在最后一次任务里中毒,大哥伤心欲绝,才带着他们离开行伍。   但那害雪凰的是西蛮,跟独峪人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大哥却因此恨上所有周边敌国,坚决不与任何一国有生意往来。   此前独峪人两次弄到通行令牌,都被大哥回绝了。韩汀觉得,既然大家早就脱下那身盔甲,就没必要再用士兵的标准要求自己。何况独峪确实与大曜休战三年,实在没必要再针对他们。   既然对方对这桩生意锲而不舍,想必出手一定阔绰,咱们又何必非跟银子过不去?   面对段展眉的疑问,韩汀却只能道:“此乃大哥私事,没必要对你们交代。”   彭员外一直在旁察言观色,感觉韩汀态度有所松动,打蛇随棍上:“若要是深仇大恨,以孔先生眼里不揉沙子的性格,早就全城追杀独峪人了,岂会留他们到现在?我看真就是一点误会。有我这个外人在,两位可能有话也不方便敞开说,这样吧,我先下楼听个曲儿,段舵主和雷三哥,你们俩打开天窗说亮话,大家都是为了赚钱,没必要把如此简单的事情变复杂。你看如何啊雷三哥?”   韩汀想了想,便点点头:“你随意罢。”   “哈哈哈哈!那便好了!二位慢慢谈。”   彭员外站起身,段展眉便起来送他:“慢走。”   到了门口,彭员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段展眉回他一个极不情愿的眼神,招呼了门口站着的一个随从,在对方耳边低语。   地板下,左横秋可急坏了,两人在门口说话的声音他完全听不到,但是能推断出来,这彭员外是迫不及待要到寒凝斋去了!   他往楼下探了探头,刚刚在里边的几个人给卓应闲换过衣服化好妆之后便走了,还剩一个手下最后将房中检查了一遍,将烛火调至最暗,往门口走去。   就在这人刚走过门口附近那张圆桌之时,左横秋额头上一颗豆大的汗珠,穿过了顶棚上那片竹板空隙,“啪”地一声,滴在了桌面上。   手下耳朵也很灵,立刻回头看。左横秋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执行任务这么多年,还从未犯过这等低级错误,今夜只身前来,确实失策!   谁成想今日事态如此复杂,早知道就不把小风他们三人留在清寒居监视凌青壁他们了!   好在此刻房中烛光昏暗,那手下一时没发现什么异样,正好外面又有人过来,推门问:“怎么样了?那老东西提前退场,像是要过来。”   “差不多了。他还真是急不可耐。”手下冷笑,“现在给云闲公子灌药?”   “也不用,也不知道他到底急还是不急,非要先沐浴更衣,我看也是脑子有坑。走,出去待着,反正这小美人也跑不了。”   接下来便听屋门“吱呀”一声合上,两人脚步声渐远,左横秋这才松了口气。   即便如此,那姓彭的沐浴也用不了多久,左横秋现在只希望楼上两人能尽快谈出点有用的东西,他也好赶紧下去救阿闲。   、   苗笙在房中坐了许久,周遭静得可怕,而他莫名觉得心神不宁,便出去到院中散步。   刚一出门,就看见游萧蹑手蹑脚从斜对面卓应闲的房间里出来,那房中没有点灯,分明是卓应闲还没回来。   “萧儿!”   游萧身形一滞,站在原地不动,然后缓缓回身,看着苗笙,挤出一脸讨好的笑:“舅舅。”   “叫你回房,你跑阿闲房中做什么?”苗笙皱着眉走过去,打量着他的衣服,“怎么没换衣服也没沐浴?!”   游萧挠挠后脑勺:“我想睡前再说……”   苗笙看了看卓应闲的房门:“你不会是把那白玉儿放进阿闲房间了吧?他好干净,你别作弄他!”   “怎么会!应闲哥哥对我这么好。”游萧噘着嘴,不情愿道,“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不懂事的人吗?”   苗笙挑眉:“你还觉得自己很懂事?!”   “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不领情就算了,懒得跟你解释!”游萧小脾气又上来,一跺脚,飞快跑了。   “你……”   正巧有侍女把浆洗好的衣服送来,苗笙道:“篮子放在这吧,你去把小少爷找回来,让他回自己房里待着。”   侍女依言放下了盛衣服的篮子,对苗笙福了一福,转身匆匆去追游萧。   苗笙叹了口气,提着篮子回了房间,把衣衫一件件展开,挂回衣柜里。他左右端详着里面的衣服,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他现在虽然不缺钱,但也并不奢侈。上好料子的衣服也就这么几套,来回调换着穿,也都是他比较喜欢的素雅一些的颜色。   而缺的这一件,正是前几日拿去洗的,是一件月白色梅花暗纹的外袍。   这件衣服也没什么,只不过这布料是有次他与段展眉一起逛街恰好看到的,段展眉说这梅花暗纹适合他,便替他裁下来做了袍子。   苗笙爱梅花,用梅花香的“有所思”,做梅花酿,种梅林,穿梅花暗纹的袍子,大家都快把梅花当做他的象征了。   但其实,绣有梅花纹的衣裳他也只有那一套,其他衣服并无特别。   但为什么偏偏是“代表他”的这件不见了呢?   一缕疑惑爬上心头,但苗笙又怕是自己想得太多,在房中来回踱步,实在按捺不住,才推开房门出去。   出了院子,先遇上方才送衣服回来的侍女,那姑娘见了他便低头行礼,有些害怕似地说:“公子,我还没……还没找到小少爷。”   “那筐衣服,怎么少了一件?”   侍女迷茫道:“啊?少了么?可是晾衣杆上的衣服我全都收了啊……”   “罢了。”苗笙摆摆手,“你继续去找小少爷吧。”   说完他便加快脚步向前走,很快到了前院。   院中四周各个厅堂楼阁里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传出来,来来往往的皆是欢客与姑娘或者小倌,可苗笙望着这副景象,心中不安更甚。   他环顾四周,看见人群中走过来的谢辉,赶忙迎过去。   阿闲今日要做什么他是知道的,也清楚石歧谢辉要帮阿闲守住微雨小筑,于是苗笙见了谢辉,劈头便问:“看见阿闲了吗?”   “卓公子?他不是回去了吗?”谢辉茫然道,“已经从那三个老头嘴里套出了话,他叫我们打发人将他们送回家,自己应该是回房了吧。”   苗笙顿时更加焦灼:“没有,他没在房间里。”   “或许是觉得闷,他自己出去转转呢?主子你别担心,卓公子功夫那么好,不会出事的。”谢辉道,“今日事杂,你又好清静,别待在这儿了。我送你回去。”   苗笙心慌意乱,下意识地跟着他走,经过缀玉厅后门的时候,他想起彭员外对他那意味深长的笑,以及先前阿闲暗示他的事,还有他丢失的那件梅花暗纹袍——   他的心跳陡然加快,登时站住了脚,回头望向元龙楼:“展眉谈完事了吗?”   谢辉茫然:“应该没有,你看那边还围着一圈人。”   “我过去看看。”   苗笙加快脚步向元龙楼走去,谢辉怕他出事,便赶忙跟上。   、   元龙楼里,一名侍女端着酒往二楼上走。   此刻楼外站了好几个人,但楼层之中的警戒已经放松,没人在这里看守。大家都觉得只要看住入口便万事大吉了。   她刚上到二楼,便听游萧从背后唤她:“姐姐!”   侍女转头看,游萧怀里抱着一只白兔,笑容甜甜的,声音也甜:“姐姐你看我的兔子漂不漂亮?”   “漂亮。”侍女看着那只白兔乖乖趴在孩子怀里,与他白皙的皮肤相映,红红的三瓣嘴还轻轻翕动着,煞是可爱,由衷说道。   谁知下一刻,这兔子突然一挣,从游萧怀中跳了出来,迅速往楼下窜去。   “哎呀,白玉儿!”游萧焦急,又怕吵到不远处斜月斋里的人,拉着侍女的衣服低声叫道,“姐姐,快去帮我抓啊!”   侍女端着酒,向斜月斋看了看,神色游移。   游萧哭丧着脸,晃着她的衣袖:“我跑得没你快,你快去帮我抓,叫外面的人帮忙,我帮你看着东西!”   侍女不愿多生事端,便把手里托盘放在地上,脚步匆匆地下了楼,出去便四下张望,随手拉住一个随从:“哎,看没看见一只白兔跑出来了?”   那随从一愣:“啊?”   “小少爷的白兔,叫什么白玉儿的!快快快,帮他找回来!”   旁边另一个人疑惑地皱起眉:“又找兔子?!”   侍女急得不行:“你们快去找,我还有事!快点快点,这孩子闹气脾气来谁都按不住。”   说罢她便匆匆又回了楼里。   剩下几个随从你看我我看你,表情无奈。   其中一个道:“我就说吧,不能让他进去。”   另一个冷笑:“有本事你去说,我可不敢管。”   其他人皆摇头,自愿出了两人去找那只神出鬼没的兔子。   此刻苗笙来到楼前,看向一个随从:“展眉还在里面?”   随从点点头:“在。”   苗笙抬腿便要迈上台阶,那随从想到卓应闲那事,下意识地抬臂拦住他,被苗笙瞪了一眼,又讪讪缩回了手。   前脚苗笙上了楼,后脚彭员外便进了竹楼,笑眯眯地往寒凝斋去。   二楼楼梯口,苗笙脚步匆匆地上来,跟一个小小的身躯撞了满怀,“咣当”一声,有个东西掉在了地上。   是一个瓷瓶,看上去有些眼熟。   游萧慌里慌张,一张小脸煞白,怔了一怔,赶紧弯腰去捡,却被苗笙一把推开。   苗笙捡起那瓷瓶,端详着,眼圈骤然红了:“这是你从阿闲房里拿的,是吗?”   “舅舅……”游萧满脸慌乱,眼睛瞪得大大的,这恐惧不是装的,此刻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苗笙不说话,将那瓷瓶塞进袖中,快步往斜月斋走去。   游萧“扑通”一声跪下,抱住他的腿,泪如雨下:“不是的,不是从应闲哥哥房里拿的,你别去……”   苗笙低头看着他,面色一如既往地清冷,口吻却温柔了许多:“好萧儿,舅舅出来找你应闲哥哥,现在找不到他,他恐怕是出事了,你能不能快去把他找出来?千万别让那个彭员外找到他!”   游萧愣了:“他……他去哪了?”   “我也不清楚,你快去问一下,楼下那些人他们一定知道。”苗笙拍拍他的头,催促道,“快去!”   游萧怔怔地松开手,目送苗笙进了斜月斋,才茫然地回身往楼下走。   左横秋躲在夹层当中,注意力已经全在下面的寒凝斋里。只听“吱哟”一声门响,接着那彭员外便已经走到了桌前。   烛光暗影更映得彭员外一脸五花肉油腻得很,他喜滋滋地笑得脸上的肉都挤到了一起,眉目间挂满了猥琐:“美人儿?叫你久等了!”   里面卧房中没有人回应,彭员外面露疑惑,快步走到帷幕前挑帘一看,见一人侧躺在床上,看起来身形瘦削,腰肢细软,更重要的是,一旁小几幽暗的烛火映在那人衣袍上,那银丝绣的梅花暗纹反倒明亮了起来。   色令智昏彭员外,忘了先前见到苗笙时对方穿的分明不是这件衣服,此刻真把床上之人当成了他,并无半分怀疑。   “睡得如此之沉,这可怎么尽兴?”彭员外一扭头,看到桌上备着的酒壶,走过去打开盖闻了闻,知道是加了“料”的,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对着壶嘴先自己来了一口,接着便迫不及待要往卧房里去,“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他走到床边坐下,见床上之人曲线玲珑,突然又耐住了性子,觉得看美人就要像欣赏一朵花,须得慢慢欣赏,猴急只会坏了雅兴。   于是他缓缓将手中酒壶放在一边,摩挲着到对方腰间轻轻一扯,果然,袍子只是松松系着,细绳松开,细滑的丝缎自己就散了下来,露出里面白色的里衣。   彭员外把手伸进对方后颈的长发中,灼热的手心触到那细滑的皮肤,整个人顿时浑身战栗,手拉住衣领反向一剥,白瓷般漂亮的肩膀便露出诱人的一角。   作者有话要说:   汉哥:我要剁了你的手!剁了你**喂狗! 第63章 断绝   “咕咚”一声, 彭员外吞了下口水,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在幽暗烛光中莹莹泛光的肩膀,忍不住低下头去,轻轻嗅着:“好香……”   就在他双唇几乎就要触到那如丝缎一般美好的肌肤之时, 只觉得后颈突然酸疼, 眼前巨大黑暗袭来, 登时翻了个白眼就要往前栽。   一只手揪住他的发髻,拖死狗一般地把他往地上一拖, 随即又对他狠狠踹了一脚:“呸!什么狗玩意儿!”   左横秋真实地往彭员外脸上吐了好几口吐沫,转身看见卓应闲的肩膀还露着,赶紧帮他把衣袍掩好, 轻轻将他正脸转过来。   “阿闲?醒醒!”   卓应闲双眼睫毛轻颤,像是要醒却怎么也醒不来似的。左横秋当即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从中取了一瓶嗅盐出来。   他此次来是为监听,怕弄出动静便轻装上阵, 连兵刃都没带,所幸带了些可能会用到的一些药物,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吸了嗅盐, 卓应闲缓缓睁开眼睛,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左横秋的脸:“左哥……”   房内焚香里掺杂着助兴的香料, 比平日里用的那种味道更重,他一闻便闻了出来,皱眉道:“怎么回事?”   “姓段的舍不得苗公子, 把你弄来顶缸。你应该是中了软筋散。”左横秋扶着他坐起来靠在床头,“现在什么感觉?喏, 先吃颗百解丹,或许好得快点。”   “头有点懵, 浑身无力。”卓应闲接过药丸吞下,握了握拳,确实半分力气都没有,他一偏头,看见地上的彭员外,顿时皱起一张脸,真情实感地嫌弃道,“呕……”   左横秋蹲在彭员外身旁,解下他的腰带裤带,将他扒得只剩亵裤,然后在把他手脚全部捆上,又端起一旁酒壶,把那一整壶“加料”的酒都灌进了他嘴里,最后给他塞了一颗活血丹,再堵上嘴。   “叫你火力‘旺’上三天三夜,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来!”说罢,他还将彭员外翻了个个儿,让此人乌龟一般趴在地上。   卓应闲见状,无声笑了笑,虚弱道:“一会儿发作起来,可有他受的。”   “活该!”左横秋不解恨地又往那人肋骨处踹了一脚。   “左哥,楼上情况如何?”卓应闲忧心忡忡,“你为了救我,会不会耽误了正事。”   左横秋眼睛一瞪:“开什么玩笑,救你就是正事儿,要是让你被这人碰一下,老聂能活剥了我的皮!”   接着又道:“你也别担心,我看他们今晚谈不出什么来,那个雷三哥我们应该见过,就是跟凌青壁一起去山上绑我们的,我看他这次有可能松口……没事,左右盯着清寒居就成,跑不了他们!”   “对了。”卓应闲在自己身上摸了摸,看外袍被人换过,吓了一跳,伸进里衣才摸到那纸条,松了口气,掏出来递给左横秋,“左哥,这是黑市入口,你去救汉哥吧,我叫石歧谢辉陪你们一起。他俩在侧门门房等你。”   左横秋接过纸条,担心地看他一眼:“要不你跟我走吧,留在这我不放心。”   “不行,我还得看着小笙哥哥和游萧。段展眉不会明目张胆动我,此后我也会更加小心。”卓应闲道,“还有,我从那李老板处打听到,独峪人像是要找什么金红砂,你知道是什么吗?”   “这倒不曾听过。”左横秋思忖着,却听楼上传来一阵骚动,像是房中桌椅倒了似的声音。   卓应闲催促道:“可能没谈拢打起来了,你快走!”   “等救出老聂,我们立刻回来找你,多保重。”左横秋冲他一点头,脚步飞快地跑到外间,翻出窗去。   卓应闲只觉得浑身困倦,疲惫地闭上眼,心道:“他一定会来的,我们还有端阳节之约呢……”   左横秋进了前院,以老杂役的身份示人,不敢走太快,边走边偷偷张望,在人群中看见了段展眉和韩汀,他们像是刚从元龙楼出来。   于是他有意靠近两人,便听见韩汀道:“独峪人肯定不能进黑市,他们一现身,我大哥一定会知道。不如明日你约上他们,我们三方见一面,若他们要的不是危险之物,我可以代为跟卖家商谈,能尽快装船发货。拖得越久,越容易出意外。”   段展眉一听大喜,拱手道:“那可真是太好了!等我与他们约定,立刻派人给你送帖。”   “送帖不必了,明日巳时正,你带人到这里找我。”韩汀给了段展眉一枚竹片,左横秋并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但怕被人识破,不敢过分张望。   韩汀将东西递给段展眉后,便加快脚步向外走去。   左横秋也无意耽搁,退后几步,转向侧门方向。   只是他走了几步,隐约听到孩童的嚎哭声,心里莫名一颤,扭头望向元龙楼。   、   寒凝斋里,卓应闲几乎又快要陷入沉睡,被游萧这一嗓子忽地惊出一身冷汗,听得头顶房间里轰隆隆尽是噪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放心不下,强撑着从床上起来,扶着一切能扶住的东西,慢慢往门口挪。   出了寒凝斋,他才发现,这楼里此刻竟一个段展眉的人都没有。   段展眉这是跟韩汀谈完了?到底结果如何?   “舅舅!舅舅……舅舅……我错了!”   游萧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撕心裂肺,卓应闲心中越发不安。   这孩子怎么会在上面?听起来小笙哥哥也在?   卓应闲扒着走廊的墙壁,踉踉跄跄地走到楼梯口,手脚并用地爬上楼,热得出了一身大汗,当他推开斜月斋大门的时候,几乎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面前的一切却让他大吃一惊。   房间里桌椅都翻了,地面一片狼藉,苗笙靠在一侧琴台处,面色泛红,唇角带笑,看起来漂亮得无与伦比,可游萧跪在他面前,伤心欲绝,哭得像个泪人。   “怎么回事?”卓应闲猛地扑过去,却因站不稳“咣”地摔倒在地。   苗笙本能伸手:“阿闲!你没事吧?刚刚我找了你好半天……”   他看着卓应闲身上正穿着自己那件梅花暗纹的外袍,顿时明白了一切。   “我没事,你怎么了?”卓应闲往他身边爬去,看看苗笙,又看看游萧。可前者挂着一脸怪异的笑,后者显然已经哭懵了,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苗笙仍是笑,看着卓应闲,眼角眉梢透着幸福:“我找到破局的办法了。”   “什么?你……”卓应闲头仍是晕的,听了这话更不明白了——也不是不明白,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却拼命阻止自己往那个方面想。   游萧哭得直倒气:“我给……给……段展眉……下药,舅舅……舅舅、他、他喝了……一壶酒,全……全喝了……”   像是被人一锤砸在了天灵盖上,卓应闲顿时眼前发黑:“……哪一种?”   苗笙却并不像中毒,只像是醉酒,脸颊艳若桃李:“别管哪一种,喝了那么多,恐怕神仙在世也难救了吧,于我倒是一种解脱。”   方才他看见游萧掉在地上那瓶子,想起这像是聂云汉给卓应闲的那瓶“醉芙蓉”。   他听卓应闲说过,这药效发作之后,人脸上会呈现芙蓉花般的颜色,嘴角会微微翘起,像是在笑,死后这笑容便也会印在脸上,显得平静而美好。   握住这药瓶时,他第一个念头不是别的,反而是:“如此甚美。”   也许就是老天爷的安排吧,叫我在此撞见萧儿。   那就让我替展眉喝下这壶酒,前世今生一笔勾销。   于是他才支开游萧,以免孩子在这里碍事,也怕卓应闲真的惨遭毒手。   游萧做贼心虚,被苗笙当场捉住后,脑子一片空白,浑浑噩噩下了楼。   苗笙怕赶不及,门都没敲便推门进了斜月斋。   段展眉见他竟不请自来,自然心生不悦:“谁叫你来的?”   韩汀早知两人是一对,便也没说什么,垂下头默默喝酒。   苗笙见侍女从旁斟酒,一把夺过她手中酒壶和酒杯,低声道:“你下去吧。”   侍女福了一福,匆忙离开,苗笙坐在段展眉身边,冲他一笑。   段展眉压低声音,怒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绿绮琴有贵客来,我身为老板,自然应该来敬一杯,不然也太失礼了。”苗笙将手中酒杯斟满,端至唇边,迟疑了一瞬。   喝了这杯,便没有回头路了。   他抬眼看了看段展眉,莫名浮起一个刁钻的念头,笑得开朗又狡黠。   段展眉觉得他整个人都不对劲,可这笑……仿佛经年未见了。   就像是十多年前梅花树下那个让他惊鸿一瞥的少年,又回来了一般。   于是段展眉的表情也柔和了一瞬:“既是要敬酒,怎么又不喝?”   “许久没喝梅花酿,这第一杯,你来喂我如何?”   旁边韩汀尴尬得不敢抬头,段展眉闻言神情一滞:“有贵客在此,不可失礼!”   于是苗笙便笑着看他,桃花眼里像是汪着泪,似哀求,又似勾引。   许久没见这人对自己说软话,段展眉见了这副面孔,完全抵抗不了,又想着他脾气疯,万一自己坚持不肯,一会儿闹将起来,场面会更难看。   于是便接过酒杯,伸长手臂递到苗笙面前,明明心里软绵绵,却还得虎着脸:“喝吧。”   苗笙微微笑着,凑到段展眉手边,喝酒的时候眼睛一直瞥着看他,那柔情蜜意似乎被梅花酿还要甜。   末了还轻轻舔了舔段展眉捏着酒杯的手指,害得他心里突地一跳,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便生怕失态似地连忙撤回手,没成想却被苗笙攥住了手腕。   苗笙只是从他手中夺回了杯子,再次斟满,向旁边韩汀举杯:“尽露小儿女情态,叫雷三哥见笑了,苗某自罚三杯。”   刚刚那第一杯下了肚,之后便再也不难了。   苗笙只希望,这药效发挥得慢一些,可别叫这雷三哥误会是展眉要害他才好。   一杯又一杯,三杯下去,那漂亮的青瓷酒壶里只剩了小半壶酒。   韩汀看不下去,阻止道:“苗公子慎饮,酒多伤身。”   “无妨,今夜我不曾饮酒,区区一壶而已,倒也耐得住。”苗笙说笑着,又给自己斟满,冲面前两人敬道,“祝二位生意兴隆,万事亨通。”   段展眉没了杯子,而韩汀杯中只剩一点残酒,两人面面相觑,均有些尴尬。   苗笙笑道:“你们今日喝了不少,不必再喝,领了我的心意便好。”   说罢他又将杯中酒喝干,再次满上,又说吉祥话,自斟自饮了几杯。   韩汀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便道:“今日时辰不早,在下还是告辞吧。”   说罢他便起身,段展眉自然跟了上去,丢给苗笙一个不悦的眼神。   苗笙却冲他吃吃笑着,端杯再次饮尽,目送段展眉身影离去,目光缱绻,满怀眷恋。   段展眉送韩汀下楼,忙不迭道:“内子今日失礼,请雷三哥莫怪。”   韩汀摇头:“看苗公子像是有心事,段舵主还是好生怜取眼前人吧。”   莫像我大哥,整日对着一副棺材落泪。   两人刚从元龙楼里出来,周围守卫的随从便都跟着他们走,谁也没注意游萧气喘吁吁地跑进楼里。   他刚才神魂不守,走得远了才反应过来,想起苗笙看到那药瓶忽地红了眼圈,顿时觉得不妙,发疯一般地跑回来。   进了斜月斋,却发现一切都晚了。   他那向来举止优雅的舅舅,此刻正懒洋洋地一手托着腮,一手拎着酒瓶,从细长的壶嘴里往口中倒酒,浅红色的酒液半数洒了出来,划过他的脖颈,滴落在白色的衣衫上,竟有些鲜艳夺目,像极了血!   “别喝!”   游萧疯了,不顾一切冲过去,想把酒瓶从苗笙手里夺过来。   可他力气不够,两人推推搡搡,掀翻了桌椅,滚到地上,那酒瓶终于也脱手,剩余酒液洒出来,只有那么一点。   游萧手抖得几乎捡不起东西来,哆哆嗦嗦才打开酒瓶,发现里面已经见了底。   “舅舅!”   游萧顾不上哭,爬到苗笙身边,扒着他的下巴,试图想去抠他的喉咙:“吐出来,快点吐出来!”   苗笙却不听话,摇着头,把他推开老远。   游萧再次爬过去,几次三番,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地上扭成一团,可是苗笙始终没有吐出一滴酒。   “舅舅!舅舅……舅舅……我错了!”游萧绝望地大哭起来,抓着苗笙的衣袖,搂着他的脖子,“你为什么要这样?萧儿给你赔不是,以后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再也不自作主张,求你看我一眼,求你……求你……我们去找应闲哥哥,那个戴叔叔一定有解药,走吧……跟我走……”   游萧拉住苗笙手腕,拼命向外拖他,可是自己力气实在太小,苗笙喝醉了又太重,不论游萧怎么使劲儿,苗笙都一动不动。   他就那么靠着琴台,哼起了“有所思”:“当日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珠箔天之涯。天涯娟娟姮娥月,三五二八盈又缺。翠眉蝉鬓生别离,一望不见心断绝。心断绝,几千里?”   唱到这里,苗笙突然停了下来,愣了一瞬,便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游萧从未这么绝望过,他除了哭,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直到卓应闲踉跄而来。   卓应闲看到苗笙这般痴傻的模样,心如刀割:“小笙哥哥,你这又是何必?”   苗笙却像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向游萧:“萧儿,过来。”   游萧扑进他的怀里:“舅舅!”   “以前你最听我的话,现在还听不听了?”   游萧伏在他胸口,连连点头,声音闷闷:“我听!”   “今日之事,责任不在你。”苗笙说话声音十分清晰,重重打在游萧的耳膜上,“我可以用别的方法阻止他喝这酒,但仍旧选了现今这一种。全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你无关。”   游萧搂紧了苗笙的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我……是我……”   苗笙也抱紧了他,喝过酒的体温略高,那怀抱是久违的温暖:“你记住,杀人是不对的。无论你多恨一个人,都不该动这个念头。”   “别把对方的错,换成自己的杀孽。”   “以后好好念书学本事,寻一个互相爱慕的人,平静生活。”   “你是舅舅唯一的亲人,舅舅怎么会不爱你呢?”   “有些爱是不用说出口的,萧儿这么聪明,一定都知道。”   “我知道!”游萧抬起头,一张小脸闷得通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那般止不住地掉,已经打湿了苗笙胸口的衣服。   卓应闲眼睁睁地看着苗笙越说话越虚弱,方才还精神百倍,此刻已逐渐气若游丝,自己却毫无办法,气得狠狠在地上捶了一拳。   谢辉突然冲进来,看到面前一幕,愣住了:“这……出什么事了?”   卓应闲没想到他还在:“你没跟左哥走?”   “左先生离开的时候担心这边有事,让我过来看看,说稍后在连峰山脚会合。”谢辉怔怔地看着苗笙,声音发抖,“主子,你怎么了?”   苗笙冲他笑笑,缓缓闭上眼睛。   游萧尖叫:“舅舅,你别睡!”   “段展眉呢?”卓应闲忽然想到,若是他回来,看见这一幕,还不知道要怎么对游萧。   谢辉道:“去送那雷当家了,应该就要回来。”   卓应闲无力地抬手:“快,把萧儿带走!带他去跟左哥会合!”   “我不走!我不走!”游萧顿时嚎啕大哭,拉紧苗笙的衣服,“我不离开舅舅!”   谢辉也觉出不对,并未多问,两手抓着游萧肋下,直接把人扛了起来。游萧拉着苗笙衣服不肯撒手,谢辉便将那一角衣料撕了下来。   游萧攥着那块衣料,在他肩膀上不停挣扎,见没有用,只得哀求卓应闲:“应闲哥哥,我要陪着舅舅,我怕他忘了我!我不走!”   卓应闲此刻有如五内俱焚,闻言神色一凛,抬头看他:“忘了你?什么意思?”   “我没打算杀段展眉,他死了舅舅会心疼的。”游萧抽抽搭搭地说,“我倒进酒瓶里的是‘浮生散’,只要段展眉忘了一切,就能跟舅舅好好在一起……没想到舅舅会把酒都喝了,他会不会有事啊……”   聂云汉给他这药瓶的时候,说药粉一勺即可,这竟把一整瓶都下进酒里,谁知道会不会要人命!   卓应闲看看人事不省的苗笙,不知他听没听到这话,此刻自己头又晕,心也乱,催促谢辉:“你们快走,快走,这边我来守着!”   “卓公子,主子的事就拜托你了,保重!”谢辉一点头,捂上游萧的嘴,转身离开了斜月斋。   苗笙像是睡着了,卓应闲捏着他的下巴,用尽全力晃了晃:“小笙哥哥,醒醒,你别睡!”   可惜他几乎没了力气,晃了好久,苗笙才微微张开眼:“阿闲……”   “你别睡,我告诉你……”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苗笙缓缓眨了眨眼,看着他,“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要照顾萧儿的吧?说话要算话。”   卓应闲急切道:“我自然会照顾他,但是你……”   “替我多哄哄他,别叫他内疚。”苗笙说着,又慢慢闭上了眼,喃喃道,“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会像你一样,努力好好生活,活得尽兴,活得潇洒……”   “笙儿!”段展眉“咣”地推开门,他在外面听了苗笙的话已觉得不对,联想到方才这人占着酒壶一滴也不给别人喝的样子,立刻明白了一切,突然间就像被人掏了心一般,胸口顿时空了。   段展眉冲到苗笙身边,见他闭着眼,像是没了几丝活气,小心翼翼地把人抱在怀里,咬牙切齿问道:“是谁干的?!是谁?!”   他看向卓应闲:“是不是你?!”   卓应闲冷冷地瞪着他:“我说是你,你信吗?”   “来人!快来人!”   几个随从闻声匆忙跑来,段展眉指着卓应闲,咬牙切齿道:“把他拖下去,严刑拷打,他一定知道下毒之人是谁!”   随从见状也知道出了大事,不敢多问,赶紧把卓应闲拖了出去。   卓应闲没有挣扎,他只是不舍地回头看着苗笙,内心五味杂陈。   他决定不把这事告诉段展眉,小笙哥哥若是能醒来,理应获得崭新的人生。   屋里没了别人,陡然静了下来,段展眉低头看着怀里的苗笙,看着他俊美无俦的眉眼,心如刀割,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笙儿,是我,求求你睁开眼看看我。”   苗笙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唤,再次缓缓睁开眼,低声道:“展眉……”   “为什么?”段展眉泣不成声,“你何至于如此?”   “我……我不能让雷三哥误会你啊。”   “胡说,你分明……分明还有别的办法,你可以说……可以说那酒不好,让人再换一瓶,你还可以说……”   苗笙痴痴地看着他锋利的眉眼,轻声道:“可我向来就是这么蠢啊。”   段展眉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根本聪明得紧!你还……你还非要让我亲手喂你喝下这杯酒……”   “因为我坏呀……”苗笙盈盈笑着,“我想让你永远记得我。”   “我记得!我记得!你什么都不用做,我都会永远记得你!”段展眉吻着他的脸颊,眼泪一滴滴打在他的睫毛上,“我只有你了,笙儿……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苗笙缓缓抬手,轻抚着他的眉峰、脸颊:“你今日……李代桃僵,说明……你是爱我的,对么?”   段展眉瞳孔一缩,心虚道:“我……我自然是爱你的。”   苗笙沉默着,眼睛望向别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   “笙儿,你跟我说话,跟我说话!”段展眉轻轻晃着他,急切道,“别睡过去!”   “梅是花中四君子之一,我不配。”苗笙忽然道。   段展眉觉得自己整个人快要被撕得四分五裂,眼泪磅礴到他看不清苗笙的面容:“谁说的……笙儿就是君子,笙儿永远纤尘不染,清清白白的!”   “我的笙儿,有这世上最干净的一颗心。”   “是我误了你,是我没用,是我……是我来晚了……”   “求你,我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别再剩我一个人……”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苗笙轻轻道,“……以后抄情诗送给别人,记得找一首美满的。”   他忽地想起,十多年前那个美好的冬日,那清瘦高挑的英俊少年,走到自己面前,先温柔地帮他摘下落在头发上的一朵梅花,又小心翼翼地把那封信笺递上,赤诚得像是捧上自己鲜活的真心。   少年惴惴地说:“小笙……我……我可不可以喜欢你?”   他名叫展眉,苗笙每次见了他,都会展眉而笑,就像看见自己此生的幸福。   若人……一直不变该多好。   “我爱的……是一个幻影。”苗笙声音愈发低了下去,“你爱的,是一个执念。”   “展眉,下辈子,我们不要再遇见了。” 第64章 巧遇   聂云汉估摸着时间, 算出自己大约在这铁皮柜里待了四天有余。   虽然被关在这里不便行动,但他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这几日来,外面也不是一直安静如斯,总定期有段时间, 大约三四个时辰, 会遥遥传来喧闹声。   声音低微得像是他自己的幻觉, 若非这喧闹声屡次出现,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根据之前所了解的, 待宵孔雀是夜里开放,白天闭市,聂云汉几乎能断定, 自己正身处这黑市一角。   黑市入口出口一定看守严明,因此内部会防守相对松懈,况且精兵昼伏夜出,所以白天在内部值守之人, 应该并非武艺高超之辈。   聂云汉还记起,这几日来,给自己送饭的人虽不说话, 但脚步虚浮,动作拖拉, 外家功夫都稀松平常,更遑论内家功夫。想从这里逃出去,或许并非难事。   倒是昨日给他送刀那人, 脚步轻盈,气息浑厚, 像是个练家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混进待宵孔雀来的, 难不成是那某甲早就在此扎下的钉子?   或许因为有这颗钉子,哈沁才知道这里有他要买的东西。   看来是孔昙管理得当,坚决不许待宵孔雀内的商贩私下交易,否则哈沁也用不着在五陵渡虚耗如此多的时日。   时间点滴流逝,聂云汉确实也有些坐不住,除了记挂着与卓应闲的端阳节之约,他还担心左横秋几人情况和目前事情的进展。   在这种封闭黑暗的环境下,想逼疯一个人实在太简单。饶是聂云汉受过训练,能扛得住精神不崩溃,现在心神也开始变得有些不稳,容易胡思乱想。   他反复思考踏入五陵渡之后的所有决定,最后结论是自己太过刚愎自用,以为事事能算在人前,到头来却被人牵着鼻子走。   左哥他们一定既忙着打探消息,又忙着找他,定会筋疲力尽,自己却只能干坐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此刻他内心极度自责,想来想去,愤愤地一拳砸在铁柜上,“轰”地一声响,没出了气,倒把自己震了个头晕耳鸣。   若义父知晓此事,定会觉得我太没用吧!   聂云汉摸出在怀里捂热了的那把匕首,此刻觉得这玩意儿不像是来帮他的,倒是像来害他的。   那人没给他这东西之前,自己尚能维持平心静气,自从拿到这个,仿佛便成了修行多年的鲤鱼,只等那龙门出现,好纵身一跃。   谁知“龙门”却迟迟不来了。   先前他自愿做人质,是为了能打探更多的线索,现在发觉干耗下去无意义,想走却暂时没了机会。   大约一日有余,再没有人过来送过吃喝,他一直伺机而动,此刻却白白消耗着热情。   到底出了什么岔子?那孔昙就不怕自己饿死在这儿?   越是有期待,心思越容易不安稳,这种望穿秋水的感觉就像无数蚂蚁噬咬着他的内心,令人坐立难安。   聂云汉拔下头上发簪,摩挲着上面那浅淡的芍药花纹,想着这是卓应闲用心一刀一刀刻出来的,想着他雕刻这花纹时的神情和希冀,那焦躁的感觉神奇地缓缓褪去,只剩下满心甜蜜。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真好,心口是满的,再不会空空落落,不管做什么,都有了盼头和意义。   聂云汉想,若是此事能得善了,若我能以自由身活下来,一定去寻阿闲。下跪求饶也好,刀山火海也好,求他原谅自己现在的故意疏远,反正自己是不要脸了,撒泼打滚也要纠缠他。   正当他想得出神之时,外面传来一丝动静,像是大门打开的声音。   来了!   聂云汉将发簪插回头上,把湿漉漉的外袍套好,蹲在了那一角小铁门边,屏住呼吸——   来人将小门打开,循例先伸手进来拿出要替换的水罐和尿罐,原本这两个罐子会被放在门边,弯腰就能看见,可是这次他摸来摸去,什么都没摸到,于是便把胳膊伸进来一些,四下摸索。   聂云汉一把攥住他的小臂,反向折了过去,用力一拧!   “啊!!!”那人吃痛,尖叫起来,“聂云汉!别跟老子玩花招……放开我!”   听声音,这不是昨日送匕首来的人,聂云汉笑道:“就是要跟你玩花招,我还等得不耐烦了呢!”   外面的那人手臂被反拧,为了减轻疼痛,身体本能地顺着那力道也扭出一个怪异的姿势,可这并无济于事,接下来一个温热、坚硬而又锋利的东西贴上了他那被折过去的手臂,跃跃欲试地在他的皮肤上划了一道。   “干你娘!放开我!”那人嗷嗷大叫,“你怎么会有刀?!啊,嘶……疼疼疼!”   “知道疼就麻溜点给我开门。”聂云汉扭着他的手,拿匕首在他手臂上时重时轻地划着,“你没有刺青吧?不然我给你画一个?画什么好呢?不过要我说,这刀可不怎么样,忒钝,要是给你画个武松打虎,啧,你想想,老虎身上多少道?一刀一刀又一刀……要不先给你画个王?”   “有本事你画啊,等你出来老子弄死你!”   聂云汉一听这话便笑了:“你这人是不是傻的?现今你的胳膊在我手里,你以为我真给你画什么刺青这么简单?行,这个你不怕,那你怕什么?挑断你的手筋好呢?还是直接把你腕子剁下来?还是剁腕子吧,这刀这么钝,够我玩上一会儿了,先拆皮,再剔骨,然后一点点割下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那匕首在对方手腕处比划,先后又划了好几条更深的口子,吓得那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住挣扎。   “你……你住手!”那人害怕地叫道,“我我我……我放你出去!但、但是你得松开我,柜门的开在另一侧,我从这边够不着!”   放开是不可能放开的,聂云汉让他喊人过来,怎么喊就看他想不想要这条胳膊。   那人战战兢兢,哆嗦了好一会儿,才喊出声来,很快他一个同伴闻声赶来,见他们这副样子,麻溜拿了钥匙去开铁柜。   只听“咣当”一声,铁锁落了地,外面的人将柜门拉开一条缝,微弱的光线渗了进来,一点不刺眼,聂云汉能清楚看到门确实打开了,没有人玩花样。   “行……行了吧?能把我兄弟手撒开吗?”   聂云汉倒也不急:“你先走。”   那人犹豫了一下,对旁边人小声说:“我在门口等你。”   说罢他便快步离去,聂云汉仔细听着,确定这里没有别人了。   被他抓着手腕的那人不住挣扎:“快放开我!我也得逃命去了!放了你,孔老大一定会弄死我!”   聂云汉猛地松开他的手,同时一脚踹开面前的铁门,便见一个瘦削的身影连滚带爬地从他面前跑过,冲出门去。   接着门外传来两声兵刃划破骨肉的闷响,“唰唰”两下,两具躯体顺次“咣当”倒在地上。   聂云汉发根顿时竖了起来:“!”   此刻已能看出,这里就是个仓库,空荡荡的,只余这个铁柜杵在角落。他立刻将身形掩入阴影,悄无声息地走到大门边,屏住呼吸一点点靠近门缝,想看清外面的情形——   “别躲了,出来吧。”   是昨日给他送刀之人的声音。   接着大门被拉开,一柄刀扔在聂云汉脚前,人并没露脸。   那声音又说:“跟上我,不然你跑不出去!”   接着外边便传来了离去的脚步声。   此时也由不得聂云汉半信半疑,他犹豫了一瞬,弯腰捡起刀,追了出去。   仓库门口,就躺着刚才那两人的尸体,聂云汉看了他们一眼,实在于心不忍,蹲下去帮他们合上了眼睛。   “对不住了,兄弟。”他在心里低声说。   “还不快走?!”   仓库位于山洞里,而外面的路则在山的罅隙之中,大半天日被山体笼罩,黑乎乎的不见多少日光,前方那个身影已经跑出去十几丈远,这时正回头看他。   聂云汉叹了口气,拎刀追上。   那人脸上蒙着面巾,似乎有意不让聂云汉看到他的真面目,完全不与他靠近,一直跟他保持着五六丈的距离,在前边引着路。   聂云汉一天没进食,稍微有些体虚,他一边跟着前方那人跑,一边留意路两旁的踪迹。   这里与他所猜的差不多,正是一条地下暗河,只不过这边河水不深,刚才他们跑过的那段路上只有稀浅的水流,跟小河沟差不多。   现在越往深里去,头顶已是结实的山壁,而这暗河也变得湍急,河面也越来越宽。   聂云汉留意到,岸边地上有着很多痕迹,人的脚印、箱子拖拽的印子、用来固定物体的铁钉等等,经年累月留下的印记几乎永远不会消除。   他几乎能够想得出,这待宵孔雀究竟是如何运作的——黑市里的商户就在这岸上驻扎,要来采买的人则会坐船从这河流中穿过,到了他想去的摊贩那里,即刻下船。   也难怪入这黑市需要通行令牌,接驳船自然是待宵孔雀的人来掌控,没有令牌必然不得上船。   若是双方谈成了生意,买家留下地址,付上定金便可走人。卖家则将货物交给待宵孔雀,接下来的事便由待宵孔雀全权负责,贵是贵了点,但安全可靠。   聂云汉跟着那人跑了很久,陆路越来越窄,水面越来越宽,他推测这暗河最终应是汇入落日河。   又跑了一段,头顶天光渐盛,往上看去,遮头的地方已经从山体变为一线天,再往前看,一线天也渐渐变宽,变得水天一色了。   放眼望去,前方似乎有一排接驳船并排停在水面,想必那就是黑市出口。   这里白天果然防守稀松,他们跑了这么久都没人发现,但那出口处定然是有人把守,不知这人要怎么带他出去。   聂云汉正想着,前面那蒙面人忽然停了下来,冲他招手。待他跑过去,见岸下边水面上正停着一艘小船。   那人冷冷道:“上去。”   聂云汉依言照做,两人上了船,蒙面人摇着船桨,向出口划去。   “你到底是谁?”聂云汉盯着他问道。   蒙面人不与他目光相触,一心一意划船:“帮你的人。”   “既然还是要杀了那两人,为何不早救我出去?”   那人连眼皮都没抬,不再吭声。   “怎么?任务有变?”聂云汉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不在此地做钉子了,要溜?”   “过度思量易伤身,我劝你还是别胡思乱想。”蒙面人毫无感情地说,“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那行,我不乱想,只问一个问题,谁派你来的?”   对方并不出声,聂云汉自嘲地笑笑,闭了嘴。   船桨咿咿呀呀响了一会儿,那蒙面人道,“到了出口处会有人把守,你先潜到船下,过去之后你再上来。”   聂云汉冷冷道:“你怎么笃定我就会憋气?”   “不会的话你大可淹死在水里。”   聂云汉:“……”   什么人啊!会不会聊天!   又过了片刻,那人道:“先下去吧!”   聂云汉无奈,叹了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看前方出口还有一段距离,他便露着脑袋,跟在船后,叫船体挡着自己,等到了出口再潜到船底。   饶是赤蚺特训过闭气,他们也没进化出鳃,闭气再久也超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他心道,要是带着“鳃”就好了,这东西本来人手一个,可上次在山里分兵之后,大部分装备都让羽书带去了绿绮琴,留了一套在……   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聂云汉猛地一激灵,回头便看见了他方才心心念念的“鳃”,此刻面前这人,正戴着“鳃”的面罩!   聂云汉瞪大了眼,片刻后认出对方,以口型道:“羽书?”   向羽书轻轻点了点头,指了指船上,做了个询问的手势。   方才他沿着暗河走到这边,见没了路才下水,戴上“鳃”之后,向前游了一会儿正想走,就发现了这艘船,于是他连忙把面罩上右眼上方位置折叠的“传影镜”拉下来扣在眼上,再将其拉开呈“之”字形伸出水面,才认出那船上竟是聂云汉。   聂云汉想了想,比划道:“这人信不过,我吸引他注意,你制住他,夺船往回走。”   向羽书比了个大拇指,表示明白,便重新潜入水中,“鳃”上那根用来透气的皮管子末端系有一个小小的浮漂,能够保证管子一直高于水面。   片刻后,聂云汉感觉到船底被拍了两下,知道是向羽书发来的信号,划船那蒙面人自然也觉察到了,还以为是聂云汉拍的,探头问道:“撑不住了?”   聂云汉扒着船沿露出脑袋,嘴唇发白:“一天没吃东西了,不行,得歇会儿。”   那蒙面人眼神十分不屑,懒懒放下桨。就在此时,向羽书突然冲出水面,径直打向蒙面人面门!   蒙面人仗着熟悉此地情况,本来就疏于防范,这会儿又被向羽书脸上那面罩惊得一怔,这下便失了先机,一不小心便被向羽书拖到了水下。   一番挣扎后,呛了几口水的他自然被呼吸毫无阻碍的向羽书制服,聂云汉也游过去,憋着气帮忙把他捆上。   幸好这场打斗发生在水下,没有闹出多大声响,聂云汉小心翼翼探出头,往出口那边看了看,见无人注意这边,才松了口气。   他先爬上船,把蒙面人拖上来,那人面巾湿透了,糊在脸上,聂云汉怕他憋死,赶紧给他扯了下来,仔细打量那张面孔,确实不曾见过。   这人冷冷瞪着聂云汉,一言不发,眼神似乎在谴责他是个过河拆桥的小人。   聂云汉无奈:“将心比心吧兄弟,你也不会相信一个莫名其妙来救你的人吧。”   紧接着向羽书也爬了上来,摘掉“鳃”放在一边,深呼吸了几口气:“汉哥,我们还到处找你呢,没想到你竟出来了!”   “还不是靠这位仁兄。”聂云汉踢了踢那家伙,笑道,“已经落到这步田地,就别做无谓抵抗了。说说你姓甚名谁,谁派你来的,我就带着你一起跑。”   那人拧过头去,脸对着一侧船板,完全不想理他。   “别这样,既然你主子派你来救我,说明我俩是一边的,你跟我在这犯什么拧呢?”   见对方仍是不声不响,一副顽抗到底的模样,聂云汉轻笑了一声,也没打算继续追问,转头看向羽书:“你不是在绿绮琴吗?怎么到这来了?阿闲他没事吧?”   向羽书的表情有些惴惴不安,简单地把近日发生的事跟聂云汉说了一遍。   这几日,他与万里风、戴雁声盯着清寒居,却只能跟踪到渡口,那帮运货的人坐船离去,他们想跟也没法跟,是以没办法找到黑市的出口。恰好左横秋回来,带回黑市入口处的下落,他们这才放下心头大石。   由于黑市晚上开放,夜里到这里来救人显然不明智,所以昨夜大家按兵不动,在焦灼之中忍到天亮才开始出发。   为了不让聂云汉担心,向羽书自作主张隐去了卓应闲被下软筋散、险些遭遇彭员外毒手一事,只提了苗笙的遭遇。   昨夜出事后,谢辉带着游萧不知去何处找左横秋,他拖着孩子找了个小客栈将就了一晚上,今日一早才跟石歧等人在连峰山脚会合。   今日一早左横秋倒是没来,他去找此前被他策反的段展眉手下,好打听出韩汀与段展眉及哈沁到底在何处见面,以便盯梢。其余几人得知苗笙出事,都十分惋惜。   聂云汉留意旁边这人,见他听向羽书提及哈沁的名字,以及韩汀答应与段展眉合作之事,眼神中并无任何反应,心道,到底是此人掩饰得太好,还是他真不知道自己的主子跟哈沁之间有关联?   向羽书毫无察觉,自顾自道:“游萧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怎么哄也不听,说是昨晚哭得晕过去好几次,看着真让人心疼。苗公子那么好的人,要是就这么去了,真是可惜。”   “事情闹成这样,只留阿闲一人在绿绮琴,太危险了。”聂云汉没想到竟出了这么多变数,越想越揪心,“不管苗笙死没死,段展眉都不会放过他,就算他功夫再好,也敌不过段展眉那么多手下。况且他一定不会把苗笙其实中的只是‘浮生散’这事告诉段展眉,说不定他还想着把苗笙带出来……”   向羽书连连点头:“是啊!我们就想着今日无论如何也得救你出来,接着就去救闲哥哥!”   “戴爷怎么说,药是他做的,不能解么?”聂云汉问道。   “哼,别提了!提起这个我就来气!”向羽书一脸郁闷,“戴爷平日里跟咱们面瘫也就罢了,游萧哭得那么惨,他都不能好好说话,板着张棺材脸说——‘没救了’,孩子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幸好风姐瞪了他一眼,他才又说‘得见了人才能知道’。可再找补也没用,我们大家都知道八成人是没了。你想啊,一勺就见效的药粉,这一瓶都被他混在酒里喝了,也没服什么解药,也没吐出来,这还不是凶多吉少吗?!”   戴雁声向来有话直说,尤其对于病情一事,在他看来隐瞒没有任何好处,给人无谓的希望等于让对方受二次伤害。想来也有道理,只是很难有人接受这么直白的说法。   “他们几个人呢?”   “游萧闹得太狠,说什么都要回绿绮琴,风姐带他在连峰山脚等着,我跟戴爷还有石歧谢辉进了这里就分头行动,我沿暗河找,他们在两侧山壁处找。”   “入口进来那地方,没人把守?”   向羽书怔了怔:“倒是不曾见有什么人……”   听到这话,一旁那无名之人突然发出冷笑:“你们实在太大意了!”   聂云汉看他:“此话怎讲?”   “黑市入口方圆十里就有暗哨把守,出口直接跟落日河相接,他们盖了座浮动的渡口守着。”那人讥讽道,“要不然,你以为他们凭什么能将这里守得固若金汤?聂兄,你要不是为人如此多疑,我早就带你逃出去了。”   聂云汉眉峰一跳:“你是说,我们的人一进来,就已经被发现了?”   那人仰面躺在船上:“你抬头看看。”   聂云汉和向羽书不约而同抬头,只见两侧山壁挂了两名弓箭手,正开弓搭箭,箭尖儿齐齐对准了他们这只船!   作者有话要说:   “鳃”的面罩右眼上方能拉成“之”字形的折叠“传影镜”就是采用的潜望镜原理,我国古代已经记录过潜望镜的原理用法啦。 第65章 诈降   向羽书整个呆了:“他们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聂云汉心道, 不愧是“灵翅”训练出来的人,连我都没听见这声响。   他俩一边仰着头看两侧动向,一边去摸手边的刀,只听“扑通”一声, 低头看时, 竟是那无名之人跳进水里去了。   不知他如何逃生, 聂云汉也无心追他,因为这人一动, 原本还待命的两侧弓箭手此刻纷纷放箭,箭雨漫天落下,“叮叮咣咣”把这小船扎成了刺猬。   聂云汉和向羽书挥刀挡箭, 倒也发现这些人放箭的目的以震慑为主,便知他们其实还是不敢伤到自己,胆子也大了起来。   “羽书,划船, 我掩护你!”聂云汉看前方已有船只追来,打算迅速后退。   向羽书一点头,坐在船尾卖力划桨, 把船儿划得飞快。   两侧山壁之上,弓箭手见这两人竟还不知束手就擒, 又来一波箭雨。   聂云汉站在船上,把刀几乎挥成一团银色的光,挡在向羽书之上, 护着他不受箭矢威胁,自己却险些中箭, 被箭头划破了右臂衣裳。   向羽书担心喊道:“汉哥,你怎么样?!”   “没事, 破了点皮,快划!”聂云汉看了看右臂上侧的伤,不以为意,他抬头环视两侧挂在山壁上的弓箭手,本以为只要他们划走这帮人就没法追,没想到这几个人竟如猴儿似的,荡着长藤跟着他们紧追不舍!   向羽书也看见这阵势,连连咋舌:“这帮人什么来头?!怎么这么像我们的风格。”   “你也看出来了?孔昙他们三个出身‘灵翅’,其实是韩方很久之前成立的一支先锋暗杀队,后来死伤太重才取消的。咱们‘赤蚺’不过是他第二个想法而已。”聂云汉见后方追船来得甚快,焦急地拿刀敲了敲船边,“还能再快点吗?咱们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们不敢真下杀手。”   “我已经……尽力了!”向羽书脑门汗如雨下,“真要命,要是带了铁伞就好了,谁知道这里竟还有弓箭手!”   小船只有两支桨,后面追来的船比他们这个大了至少两圈,上面能站五六个人,还余四人八支桨,划得自然比他们快了几倍。   聂云汉看这阵势,也知此次敌众我寡,难逃一劫,不由改变应对策略:“算了羽书,别跟他们硬碰硬。既然你们从进了入口就被盯上,他们也一定做了充足的准备在这守株待兔,咱们逃不掉的。”   “啊?束手就擒吗?”向羽书回头看看追来的船,不甘心地继续卖力划桨。   “石歧谢辉战力不足,戴爷他们恐怕也已经被抓了。再说,就算咱们能打过面前这拨人,能顺利逃出山里吗?”聂云汉目光紧紧盯着两侧那群“猴子”,时刻准备抵挡他们的箭雨,沉声道,“先假意投降,再徐图后计,好在他们不是真要咱们的命。”   “两次全军覆没落在他们手里?”向羽书恨恨道,“太憋屈了!”   聂云汉心里也着实郁闷:谁说不是呢……就算赤蚺与灵翅势均力敌,自己人仍是吃了不熟悉地形的亏。   不过他还是安慰道:“战略性诈降,不必在意那么多。况且也不算全军覆没,左哥还在外头,风姐带着游萧也会提高警惕,见我们久久出不去,她一定会走。”   向羽书点点头:“这倒也是。”   聂云汉蹲下来,认真看着向羽书:“提前跟你说声,回头汉哥要是撇下你跑了,你千万沉住气。今天我必须去救你闲哥哥,你若走不掉,一定安心配合孔昙他们,乖乖当个俘虏,保存实力。”   也就是面对向羽书,他才特意做这番解释,怕孩子过会儿反应不过来,以为自己被人抛下、从此开始怀疑人生那就坏了,要是左哥他们,聂云汉一句都不用多说,双方自有这种信任。   向羽书突然犹豫,他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把卓应闲中了软筋散的事儿告诉聂云汉,而后一想,反正汉哥都要去救闲哥哥了,说这事不仅帮不上什么忙,还会让汉哥更着急,暂且不说好了。   于是他点点头道:“明白!”   聂云汉拍了拍他的肩膀,借着向羽书的遮挡,把“鳃”卷成一团掖进腰带里,这玩意本就由皮革制成,只有右眼上方那块“传影镜”是珍珠铁所制,折叠起来只有一寸见方,非常轻盈。   之后他便站起身,看着几乎已经追到近前的那条大船,“咣当”一声扔了刀,笑嘻嘻地从怀中掏出麻布巾冲对面晃了几晃:“兄弟,有话好说。”   向羽书抬头看他汉哥笑得那副没皮没脸的模样,心里不由翻了个白眼,心道诈降也不用这么谄媚吧,没眼看了都!   片刻后,船上之人将他俩搜过身,将聂云汉怀里的匕首搜走——“鳃”在他们眼中看来就是一块破皮子,自然没上心——之后便将两人双手反绑,带到那艘大船上。   大船徐徐往浮渡口那边开,聂云汉坐在船角,打量着那为首的黑胖子:“兄弟,一会儿怎么发落我们?”   那黑胖子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自然是带上岸去,问清楚来历,交给上边定夺!你们胆儿可真大,居然敢私自潜入待宵孔雀的地盘,警告你们,一会儿最好老实交代,不然定让你们受些皮肉之苦!”   向羽书闻言,眼神诡异地看了聂云汉一眼。   聂云汉安抚地冲他微微一点头,心想,真是太好了,这里的守卫还不知道他们的身份,看来他逃跑之事对方也还不清楚,只当是抓了寻常闯入者。   “唉,碰碰运气嘛,谁叫你们这里这么难进,只有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才能进来,真是不给我们普通百姓一点活路。”聂云汉一边做无可奈何叹息状,一边打量这个船上的人。   与方才山壁上挂着的那些“猴子”弓箭手不同,这几个从身形、气质及呼吸上来看,只是寻常护院水平。   说来也对,“灵翅”训练精兵,自然人数有限,不然被当地官府发觉,扣个“谋反”的罪名就得不偿失了。那些精锐一定是用在暗哨上,平日里不会抛头露面。   既然如此,一会儿行事更方便了。   那黑胖子听了聂云汉的话,冷哼一声:“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黑市?东西见不得光就不说了,价格昂贵,运费比水貔貅的价还要高,若被官府拿到定是要问罪的。有钱有势的人都有自己的路子解决,你们平头百姓来瞎凑什么热闹?!”   聂云汉:“……”   这是什么道理?敢情待宵孔雀把黑市搞得这么神秘又守卫森严,还是为了保护普通人?   你们也知道黑市卖的东西见不得光,哪里来的理直气壮?!   他低头不语,做服气状,一直暗暗留心船的走向。   这船到了浮渡口,黑胖子便使人将聂云汉两人拎下来,换了另一艘小船,由黑胖子和另一个随从两人看守,一人划双桨,小船便晃晃悠悠继续前行。   看水面宽度和日头西落的方位,这船应该是已经上了落日河,大约是要往地面陆路而去。   落日河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眼前这“长河落日圆”的景象,画面恢弘壮丽,一半河水都被西垂的太阳染红,犹如前人诗句“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所描述那样,这样一艘小船行在江上,如同人在画中。   只是聂云汉并无心欣赏,没想到这一番折腾,竟然耗了一个白天的时间,他不由暗暗着急,也不知现在阿闲怎么样了。   若是段展眉还要出来带着哈沁与韩汀见面,是不是还没来得及折磨他?   真希望自己赶到的时候发现阿闲已经跑了,那样即便扑个空,他也能松一口气。   想到要去找卓应闲,聂云汉不由低声问向羽书:“你身上有钱吗?”   向羽书一怔,向他扭了扭腰:“腰带里有两个铜板。”   “就两个?”   “我本来就没有钱啊,只有一点点碎银子,还在绿绮琴没拿回来。”向羽书委屈道,“你要钱做什么?”   聂云汉敷衍道:“一天没吃饭,饿得慌。”   “两个铜板还不够你买烧饼的?”向羽书恨恨道,“他们这么抠门,饭都不管你么?我就早上吃了一顿,现在也有点饿……”   黑胖子听见他俩窃窃私语,不悦地瞪了过来:“你俩嘀咕什么呢?!”   向羽书不爽道:“我饿了!想知道你们一会儿管不管饭!”   “嘿,你这小子,都这样了还惦记着吃饭?!”黑胖子嘲笑道。   “我一紧张就饿,不行么?”   “臭小子,嘴还挺硬。”黑胖子见向羽书还是个半大孩子,也没跟他一般见识,跟旁边人说道,“上岸之后给他俩买个馒头吃。”   趁黑胖子不注意,向羽书扭向聂云汉,聂云汉背过身去,伸手在向羽书腰带里摸了好一会儿,找到那两个铜板。   小船又在水上漂了一会儿,聂云汉已经隐约听到岸上传来的动静,便附在向羽书耳边,低声道:“等我走了,你跟那黑胖子说,你就是他们二当家凌青壁一直在找的赤蚺,说待宵孔雀有内鬼,把今天救我那人告诉他们。”   向羽书瞪大了眼:“你这就走?”   “水里他们不好追。”聂云汉说着话,已经把手上的绳子拽松脱,趁看守的人不注意,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憋着气飞快往岸边游去。   直到气息耗尽,他才掏出“鳃”,戴上面罩,回头见没人追来,这才放心大胆地继续往前游。   小船上,黑胖子本来已经下了水,但他没想到聂云汉游得那么快,一下水就没见着对方影子,不由悻悻地回了船上。   他本要拿向羽书出气,向羽书便把聂云汉教的话给他学了一遍,那黑胖子登时愣了。   旁边手下问:“怎么办?”   赤蚺不赤蚺的黑胖子没听说过,但二当家叫凌青壁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他沉吟片刻,道:“内鬼一事兹事体大,先送到二当家那儿去!”   聂云汉浑身滴汤挂水地从码头附近爬上岸,活脱脱一个水鬼模样,路人见了他都退避三舍,正方便他加快脚步往城里赶。   此刻已经华灯初上,又恰逢端阳节,街上比平日里热闹许多,周围小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但听来听去,也没听见他想要的东西。   他放慢脚步,东张西望四处寻着什么,神情有些焦躁,好容易看到一个大娘摆的小摊,立刻跑了过去。   “大娘,您这粽子怎么卖?”   “三文钱一个,不过现在还剩两个,不卖啦,留着给我小孙子吃。”大娘笑呵呵道。   聂云汉捏着两个铜板,可怜巴巴道:“能不能卖我一个?原本答应了娘子带粽子回去,没成想遇上一些事……身上只剩这点钱……”   大娘看他长得俊,此刻落汤鸡一般浑身湿透,还有点哆嗦,顿生怜悯之心,但又有点舍不得,犹豫道:“你娘子……自己不会包吗?”   “嗐,我舍不得她麻烦。”聂云汉咧嘴笑了笑,央求道,“大娘,就只要一个,一个就行。”   “行,给你吧,小孙子吃一个也够。”大娘笑呵呵地拿纸了粽子递给他,“钱我就不要了,祝你们小两口恩爱常在,百年好合。”   “谢谢大娘!祝福收下了,钱您一定得收,要不然我娘子该不高兴了!”聂云汉兴高采烈地接过粽子,将两个铜板放在摊上,转身一溜烟跑了。   他把袍子一角兜起来,穿过腰带,打了个结,挽了个小布兜,把纸包包的粽子放进去,这才放心地跳上一侧屋顶,飞速狂奔起来。   跑到绿绮琴附近的街道,聂云汉觉得不对劲,当即便停住了脚步。   原本这一条街都热闹非常,又逢今日过节,应该像刚才经过的那条街道一样更加热闹才对,可是此刻望过去,那边黑压压的,竟毫无动静,连平日里老远就能听见的丝竹曲韵都没有。   聂云汉站在一座三层楼屋顶向绿绮琴眺望,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于是他跳下来,在街边随意拉了个小贩打听:“哎,绿绮琴那边怎么了?没开张吗?”   那小贩表情丰富,先是瞪眼一怔,接着煞有介事道,“你还不知道啊?苗老板突然得急病去世了!段舵主要在正堂停灵七天,绿绮琴自然不可能开门,将来还开不开都成问题!”   “苗老板怎么会去世?”   “那谁知道,好像是昨晚上出的事,段舵主把城里所有有名的郎中都请来了,大家都说没得救!要说这段舵主也是个痴情之人,抱着苗老板的尸身一夜不曾入眠,整个人都呆滞了。”   聂云汉想到段展眉对苗笙的所作所为,冷笑道:“痴情?哼!”   “人家两个的事,轮到你随意指摘?”五陵渡民风开放,大家都见多识广,平日里少有条条框框,小贩还当聂云汉看不上好男风的,不满地回了一句,态度也明显比方才差了许多,“不管怎么样,我劝你最好别过去,还是绕路走吧。”   “为何?他家办丧事,还不让人从门前过了?”   “据说段舵主悲痛过度,性情大变,把所有小倌和姑娘都关起来不让出门。绿绮琴前后门的街道也都封了,不由人通行。谁要打那儿附近走,扰了苗老板清净,必定会被抓起来毒打一顿。”小贩摇头道,“今日不少人挨了打,大过节的你可别去找晦气。”   聂云汉讶异道:“这么霸道?官府不管?”   小贩斜眼看他:“你新来的吧?懒得跟你解释。话我撂这儿了,你爱听不听!”   聂云汉连忙拱手:“听听听,多谢小哥忠告。”   那小贩推着三轮车离开,一边走一边叹:“唉,咱们一家团聚,人家天人永隔,可怜哟~”   聂云汉望向绿绮琴的方向,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如果段展眉如此悲痛欲绝,阿闲恐怕凶多吉少了。   他再也按捺不住,迅速往绿绮琴赶去。   果然正如那小贩所说,绿绮琴外墙下,每隔两三丈便有一人守卫,将这偌大的院墙看守得十分严密,恐怕段展眉已将自己在五陵渡所有的人手都调了过来。   聂云汉不欲打草惊蛇,想先进去探一探内情,便绕到卓应闲与苗笙居住的小院院墙外,拈了几块石头声东击西,引开守卫注意,便借着夜色遮掩,跳上了那处墙头。   只是他没想到,那角落的墙下还站着两人,正抬头往上看,与他看了个眼对眼。   那两名守卫许是警惕性不高,第一反应居然是面面相觑,给了聂云汉反应的时间,他跳下来干脆利落将二者击晕,顺便拎了其中一人的刀,轻轻往院中走去。   那院里灯火未燃,黑压压的一片,有如乌云盖顶般压抑。聂云汉仔细查看着周围的环境,这里一草一木明明没有半分改变,却寂静得如同荒野枯坟,与前几日平静温馨的模样大相径庭。   每看一眼,聂云汉的心就收紧一分,他径直奔向卓应闲的房间,里面黑灯瞎火,明显是没有人,可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想进去看一眼什么情况。   房内被翻得乱七八糟,所有的衣物、行李、用具全都被扔在了地上,桌椅柜子也全都翻倒,好好的锦绣堆一般的房间,此刻仿佛台风过境一般,已经破烂不堪。   聂云汉的心咚咚直跳,不知卓应闲遭遇了怎样的对待,琢磨着该怎么寻人。   这时他耳根一动,觉察到许多人的脚步向此处赶来,便也不打算再躲——方才那两个守卫,应该不是反应迟钝,而是段展眉早就预料到了他会来,特意叫人在这里等着。   这几日内经历种种,段展眉也应该早就猜出了他的身份,扣下卓应闲,一来为了泄愤,二来自然为了引赤蚺上钩。   果然,下一刻便有人将门口重重围住,把那不甚明亮的月光挡去了大半。为首的人逆光站在聂云汉面前,笑道:“聂兄对吧?久仰大名,今日总算等到你了。”   聂云汉眯着眼打量着对方,终于认出那应是段展眉的一个心腹,上次他来绿绮琴时,见这人陪在段展眉身边。   “跟你不熟,没必要称兄道弟。”他冷哼一声,喝道,“你们把人藏哪了?!”   “先生莫急,时雨正是为此而来。”时雨一侧身子,向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他身后的人也立刻“哗啦”闪出一条路,“云闲公子有请,请随我来。”   聂云汉冷冷地看了时雨一眼,大步迈出门去,心里念头飞速转着。   这个叫时雨的他听向羽书提过,这下便对上了号。此人连他兵器都没打算缴,大约是仗着人多势众,觉得他只有一个人,必然不足为惧。   如此说来,阿闲是否连一战之力都没有了?   不管怎样,今日必定得把阿闲救出来,至于苗笙……段展眉应该不会毁他身体,那便对不起萧儿,只能下次再来救他舅舅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来自白居易《暮江吟》,大家都知道哈。 第66章 折磨   绿绮琴一隅, 一间狭窄逼仄的柴房中,传来鞭子抽在人身体上的闷响和受刑人一下下忍痛的闷哼。   屋内点起了一堆柴火,熊熊火光映在段展眉的脸上,将他阴郁桀骜的面孔勾勒得更加可怖。   他穿了一身素白, 衣服被溅上了星星血点, 此刻累得满头大汗, 才喘着粗气将鞭子扔到一侧桌上,随从立刻奉上帕子。   “没想到你竟然这般铁齿铜牙。”段展眉擦着汗, “从未有人能在我手下撑过这火炙之刑,你这细皮嫩肉的,骨头倒也硬。”   他看着对面的人, 脸上挂着阴森笑意,见对方没有半分回应,不由自嘲地低笑一声:“其实你说不说也都没什么所谓,昨日在你房中搜出那昏睡的老奴我便知道, 我与雷三当家的会面已经尽数让赤蚺听去了——原本我正愁着不知道怎么对付孔昙和哈沁,这倒是给我提供了新的机会。”   柴火烧得哔啵作响,对面的人双手被铁链拴住吊了起来, 发髻散乱,盖住了脸, 此刻他被烤得汗流浃背,薄薄的衣衫湿透,紧贴着泛着血痕的皮肉。   他脚上没有穿鞋袜, 曾经纤细白皙的双脚此刻布满伤痕,站在烧红的火炭之上, 双腿微微发着抖。   此刻他垂着头,静静听着段展眉说话, 尽管遭遇酷刑,却仍在刻意控制自己的呼吸,不露一丝慌乱。   “我与赤蚺本无过节,今日了结哈沁之事后,咱们就能相安无事,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段展眉倏地收了脸上的笑意,眉目间尽是戾气,“谁知你们偏不放过我,连我唯一珍爱的笙儿都要夺走,既然这样,那我也让你那情郎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他拿了一旁桌上的酒壶,拔开塞子闻了闻:“唔,真香!卓公子,烤了这么久的火,你渴不渴?我这里有上好的烧酒,给你来一口?喝下去,肠穿肚烂,七窍流血,你说你的情郎见你这副模样,他还会不会喜欢你?”   听到“情郎”二字,被严刑拷打的青年嘴角虽渗着血,却微微勾起一抹笑意。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看来真得让你再尝些厉害的!”   段展眉正要向前走去,旁边有手下推门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的脸上顿时绽放扭曲的笑容:“来得倒是巧,就让他们做一对绝命鸳鸯吧。”   、   聂云汉被时雨带进了绿绮琴的正堂,也是这里最大的一个厅,名叫宝篆厅,此厅美轮美奂,环境高雅,只有招待官员和贵客时才会开放。   此时厅内四处挂着白布,已经布置成灵堂的模样,四侧摆着落地的烛台架,无数支蜡烛全部点燃,将这大厅映得灯火辉煌。   堂前停着一个华丽的楠木棺椁,棺盖没有盖上,苗笙躺在里面,面色平和,脸颊上仍有些微红晕,似乎只是沉沉睡着。棺椁一角撑着一杆巨大的引魂幡。厅门四敞大开,晚风吹了进来,将引魂幡吹得徐徐晃动,这场景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凄凉。   聂云汉与苗笙相识不久,知道这人脾气虽有些怪,但本质性情单纯,待人也至真至诚,着实不该有此下场。   此情此景,他心中不免唏嘘,替苗笙觉得不值。   聂云汉环顾宝篆厅一圈,回头看着时雨,厉声道:“我的人呢?!”   “莫慌,云闲公子很快出来。”时雨话音刚落,便听到侧厅门口处传来“哗啦”“哗啦”锁链的声响,他便笑道,“喏,这不来了。”   聂云汉拔腿便跑,他身形一动,时雨身后的若干手下突地将他围了起来,齐刷刷抽出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时雨好整以暇道:“聂公子还是稍安勿躁吧。”   聂云汉顾不上理他,止住脚步,眼睛紧紧盯着侧门,他许久没有这么紧张过,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   先从那门里出来的,是段展眉,他腰上挎着刀,右手里拉着一条极粗的锁链,锁链大半滑在地上,摩擦出“格楞楞”的声音,听得直让人背后发冷。   段展眉见了聂云汉,得意地冲他道:“终于得见阁下真容,跟画像倒是一致,果然一表人才,也不枉卓公子对你痴心一片。”   说罢,他回头看了侧门里一眼,使劲拽了一把那锁链,喝道:“出来啊!”   锁链那头牵出一个踉跄的身影,那一刹,聂云汉以为自己的眼花了。   卓应闲只穿了里衣和裤子,被鞭子抽得破破烂烂,沾满鲜血,紧紧贴在身上,暴露出浑身上下无数鞭打过的伤口。那原本挺拔如翠竹的身姿,也因为受伤而微微佝偻着,像极了一条不堪重负的杨柳枝,颤巍巍地站在那,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   他散落的长发中依稀露出一只眼,是那可爱的猫儿眼,此刻闪了一瞬便黯淡下去,却还努力地冲聂云汉弯了弯眼睛,像是笑了。   锁链声复又响起,卓应闲突地往前一探头,跌跌撞撞走了几步,长发散开,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半张脸肿了起来,方才被头发挡住的另一只眼肿得几乎睁不开。然而更让聂云汉心碎的是,他那修长白皙的脖颈上,此刻正箍着一个一掌宽厚实的铁颈环!   坚硬黝黑的铁颈环,将卓应闲脆弱纤细的脖子整个包裹起来,上面拴着锁链,那锁链每动一下,那脖颈仿佛就要被扯断似的,被迫向前伸出一分。   卓应闲看着聂云汉,努力睁大眼,想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状,轻轻嚅动嘴唇道:“汉哥……我……我没事……”   他浑身上下疼得难受,脚上伤口更是扎心的疼,每走一步都像走在钉板上,整个人虚脱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这句话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可聂云汉听见了。   他的手不可控制地抖了起来,眼眶发酸,心口处像是爆开了,一股液体涌上喉头,嘴里全是铁锈味,怒吼道:“阿闲!”   宝篆厅空旷得有了回音,这声大吼在厅内盘桓着久久不散,而那些把刀架在聂云汉脖子上的人,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掀飞了。   聂云汉双眼赤红,犹如一头暴怒的狮子,挣脱束缚之后,挥着刀向段展眉冲去,时雨见状不妙,抽刀拦在他身前,却被对方眼中的怒火震慑得怔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聂云汉的刀已经劈了过来,他完全没有过招的意思,唯一的目的就是速战速决,每招都是杀招,冲着夺命而去。   继上次迎战凌青壁之后,时雨遭遇到了人生中最恐怖的时刻,对方的战意和杀意都让他颤抖,无力抵抗,却又不敢罢手,只能堪堪防卫。   就在这一刻,锁链晃动的声音再次传来,段展眉冷声道:“聂云汉,你想你的小美人死么?!”   聂云汉一脚将时雨踹出几丈远,转身盯着段展眉,目眦尽裂,一字一句道:“放、开、他!”   段展眉作死般地再次一扯手中锁链,卓应闲被迫向前更进了一步,突然一口鲜血呕了出来,呛得他咳个不停,咳得聂云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他紧紧攥着刀柄,拳头咯吱作响:“阿闲……”   “汉哥……”卓应闲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道,“我真……没事,你小心……”   刚才被掀翻了一地的那些手下再次围了过来,可是他们一个个举着刀,却没有人敢冲上来,谁都能看得出来,聂云汉这是拼命来了,自己技不如人,谁先出头谁先死。   聂云汉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水貔貅这种江湖草莽,就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的做派,擒贼先擒王,盯住段展眉就行。   可对方确实抓住了他的软肋,此刻聂云汉盯着着他俩,却不敢擅动一步,他真的怕段展眉再一扯,会将卓应闲那纤细的脖子扯断!   段展眉看出了他的忌惮,有恃无恐,抓过卓应闲的肩膀,对着他右肩那还没有愈合的伤口狠狠捏了下去!   卓应闲疼得已经眼冒金星,几乎就要站不住了,却还发狠地咬紧后槽牙,一声不吭。   他知道段展眉就是要用自己来折磨聂云汉,他便不能再表现出更虚弱的样子,否则那个呆子会真的不敢下手。   “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小美人为了救你兄弟受了伤。”段展眉狞笑着,手上用了力,鲜血从卓应闲的里衣上透了出来,红得触目惊心,“他本不是赤蚺,何苦掺和进来?看他这样,你心里什么感受?”   “不……是……”卓应闲眼前发黑,艰难开口,“别……别管我……”   聂云汉张了张口,一时间竟没能发出声音,他沉默地注视着卓应闲,那眼神阴沉,别有深意。   卓应闲盯着那双眼,似乎读懂了什么。   片刻后,聂云汉望着段展眉,哑声道:“你放开他,换我,你想怎么折磨我都行。苗公子的事算在我头上,跟他没关系。”   “本来就是你的错!你们所有人的错!”提到苗笙,段展眉勃然大怒,咆哮道,“若你们不来五陵渡,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是你们害死了他!”   “大曜天大地大,你们为什么偏偏要到这儿来?!我们跟你们和独峪人的仇怨毫无关系,为什么笙儿死了,你们却还都活着?!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好!我偿!”聂云汉平静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卓应闲无助地看着他,一直摇头,喃喃道:“别……汉哥,你别……”   怒意和悲意在心中凝结,快要将胸口撑爆,聂云汉倒抽一口气,堪堪忍住,避开卓应闲的眼睛,紧紧盯着段展眉:“到底想怎么样,你说吧!”   段展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到我笙儿棺前,先去磕一百个响头。”   卓应闲大喊:“别去!”   谁知他一动,段展眉又扯起了锁链,一把把他扯了回去。   聂云汉心揪得生疼:“阿闲你别动!我没事!死者为大,叩几个头折辱不了我!”   他走到苗笙棺椁跟前,郑重其事跪在台阶上,一下下磕着头,寂静的大厅里只听到“咚咚”的声响,只磕了十个,他的额头就已经见了血。   卓应闲绝望地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那么疼,他都没掉一滴眼泪,可他就是见不得这个人被人欺辱。   聂云汉直起身子,望着那棺椁,大声道:“苗兄,聂某多得你照拂,无意害得你如此下场,特在此赔罪。望你在天之灵得以安息,早日转世投生,将来生在好人家,得一真心人举案齐眉,莫再遇上那狼心狗肺之徒,白费一腔真情……”   “住口!”段展眉想到苗笙临死前说的那句“下辈子再也不要遇见”,再听了这话,顿时怒火中烧:“一派胡言!我与笙儿心心相映,你说谁狼心狗肺?你说谁白费真情?”   聂云汉完全不搭理他,继续磕头,鲜血从他眉间流下,险些糊住了他的眼,他又起身说道:“苗兄,你若厌了这一切,告诉在下,在下定帮你拔了这招魂幡,换你魂灵自由,往后再不受孽障纠缠……”   卓应闲远远望着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这是他喜欢的那个人,有着什么折辱都摧毁不了的坚强意志。他的汉哥就像一堵墙,一杆长刀,一面旗,只是看着,就令人欢欣鼓舞,浑身充满无穷的力气。   “够了够了!”段展眉恼羞成怒,大声喝道,“聂云汉!你给我闭嘴!!”   就在他注意力被聂云汉吸引之时,没料到身边的人突然动了。   卓应闲用尽全力,猛地一踩旁边墙壁借力,跳了起来,同时从半空中抖开那条牵在自己脖颈处的锁链,一圈圈绕上了段展眉的脖子!   接着他便体力不支摔了下来,“咣”地跌在地板上,那锁链因着高度落差骤然收紧,勒得段展眉顿时面色鼓胀发赤,险些翻了白眼。   聂云汉见卓应闲伤成那样又摔了一跤,心疼得无以复加,几步便跨到他身旁,将他抱在怀里:“阿闲……”   时雨见段展眉居然被缚,担心道:“主子!”   卓应闲虽无力,却仍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薅了一把铁链,威胁道:“别过来!”   现在投鼠忌器的变成了时雨等人,他与那一众手下围在台阶之下,寸步不敢向前,心急如焚地看着段展眉。   段展眉没想到卓应闲看起来柔弱,挨了一夜一天的摧残,居然还有力气,此番自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着实讽刺!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仿佛是看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笑着笑着,又因聂云汉猛地拉了一把他颈间锁链,这笑声戛然而止。   那锁链长度有限,在段展眉脖子上缠了几圈,此刻他与卓应闲挨得极近。聂云汉烦闷地一脚踹了过去,正中他胸腹:“混账!”   接着他便握住段展眉的双肩,“咔咔”两声,干脆利落地卸了对方关节。   段展眉疼得龇牙咧嘴,却还道:“不用这么费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杀你?岂不便宜了你!”   聂云汉抱起卓应闲轻轻放在墙边,好让他靠墙坐着,段展眉便像死狗似地被拖了过去。   时雨急得在台阶下来回踱步,时不时跟身边几个手下面面相觑,交换着眼神,想着怎么才能把段展眉救出去。   卓应闲缓了口气,对聂云汉道:“汉哥,别杀他,他好像设计了什么圈套,要将哈沁和孔昙等人一网打尽。”   聂云汉跪在卓应闲面前,轻轻拈起他颈间锁链和铁颈环的连接处,仔细看着,随口道:“都听你的,你歇口气,别说话,我看看这个怎么打开。”   卓应闲靠在墙上,闭着眼轻声道:“哈沁不能死,这样朝廷更不会放过你……”   “我不会让他死,得靠他找线索去救你师父,还得查出来他到底想做什么。”   卓应闲脖颈间那一掌宽的铁颈环开口处各自有一个铁鼻,当中有一个小指粗的铁圈穿过,与锁链相接,算是最为脆弱的地方,若要打开,当从此下手。   可这离卓应闲的脖子太近,聂云汉不敢乱动,身边也没有工具,只能用手指捏着那铁圈生掰。   铁圈不大,手指不好拿捏,简直是徒有一身力气却使不出来,聂云汉又急又气,很快出了一头大汗,怒道:“这是怎么扣上的?!”   “自然是趁着铁圈烧得正红的时候穿过去,再用火钳折弯过来。”段展眉躺在地上,冷笑道,“你都不知道我当时多小心,毕竟卓公子如此貌美,若是伤了,啧,那真是可惜。”   想到那烧红的铁曾经靠近过卓应闲的脸,聂云汉心里就是一哆嗦,他伸手扯着锁链紧了几分,把段展眉勒得脸涨成猪肝色,眼一翻晕了过去。   时雨大惊:“主子!”   聂云汉怒目圆睁:“想他死你就尽管过来!”   听了这话,时雨惴惴不安地停住脚,带着手下向后退了几步。   “没事的汉哥,没那么可怕。”卓应闲努力冲他弯了弯眼睛,“你看我……咳咳……现在不好好的么。”   聂云汉低头盯着那铁圈不语,卓应闲不自道自己此刻是怎样一番凌乱的模样,这挤出来的笑却让他红了眼眶。   怀着无处发泄的愤怒,聂云汉捏着铁圈暗自用力,咬得牙齿咯咯作响,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才听到“咔嚓”一声,铁圈终于碎了。   他把穿过铁鼻的那半个圈取下来,才小心翼翼地去碰卓应闲脖子上的铁环:“要是疼,就告诉我。”   卓应闲看着他心疼的样子,轻声道:“嗯。”   粗粝的铁环把卓应闲的白嫩的脖颈磨得破了皮,下巴上更是渗着血迹,聂云汉手脚轻得不能再轻,才将这铁环取下来,恨恨地往段展眉脑门“咣”地一砸,把刚晕过去的这人给砸醒了。   聂云汉伸手想去触摸卓应闲的脖颈,却又怕手太糙碰疼他而缩了回去,柔声道:“我抱你起来。”   “没有那么虚弱,我能走,扶我一把。”卓应闲握住他的指尖,心疼地揉了揉,右手搭上他的肩膀。   “等一下。”聂云汉见卓应闲的脚底焦黑一片,全是烫伤,便知他曾经遭受过什么,当即脱下自己的靴子要给他套上。   卓应闲推拒道:“不用,不怎么疼了,再说你的靴子大……”   “听话,穿上。”聂云汉不由他反驳,亲手把靴子套在他脚上,“你不疼,我疼。”   卓应闲心底一片柔软,没有再争执,乖乖穿上靴子,然后抽出一旁段展眉的佩刀拎在手上。   聂云汉让时雨扒了一个手下的靴子扔过来穿上,一手揽着卓应闲的腰将他扶起来,另一手挽紧了拴在段展眉脖子上的铁链,把这人整个提溜起来:“走!”   段展眉双臂脱臼失去平衡,像牵线木偶一般被人提着,好悬才站住,正要跟着下台阶,又见聂云汉停了脚。   聂云汉看着时雨:“你们几个,给苗公子把棺盖盖好,抬着棺跟上我。”   “不行!”段展眉剧烈挣扎起来,“别带走笙儿!不行!卓应闲,你与笙儿兄弟一场,忍心打扰他的安宁吗?!”   “算了汉哥。”卓应闲凑在聂云汉耳边轻声道,“段展眉不会动小笙哥哥,等我们找到左哥他们,再回来接他。”   聂云汉轻轻点头:“行。”   他嫌弃地看着时雨等人:“闪开,别挡路!”   聂云汉揽着卓应闲慢慢下了台阶,时雨依言退到一侧。   段展眉见聂云汉没有执意要带走苗笙,也松了一口气,拖着步子跟上,悄悄对时雨使了个眼色。   时雨会意,轻轻一点头。   聂云汉自然要防着他们偷袭,手里攥紧铁链拖着段展眉,和卓应闲一人盯着一边,与时雨等人对峙着缓缓向门外走去。   门口还有更多段展眉的手下等着,聂云汉的心略略提了起来,要是他们真的上来生抢,自己未必有胜算。   他在卓应闲耳边低声道:“阿闲,出了厅门,若情况有变,你一定要先跑,跑出去再说。”   本以为卓应闲又会跟他争,没想到对方听话地轻轻点头:“好。”   聂云汉放了心,几人也渐渐走到门口,对峙局面压抑到了顶点,就在这时,卓应闲那侧有人动了!   有人抬刀冲卓应闲劈来,聂云汉便下意识地一手将段展眉勒住,一手要把卓应闲往怀里带,谁知卓应闲挣脱了他的臂膀,双手抬刀去格挡。   时雨见聂云汉的注意力被牵制,立刻向他出刀,聂云汉便以铁链为武器,挡住时雨这一击。   旁边段展眉被勒得直翻白眼,却还大声道:“都……都给我上!”   其他手下见状,默契地围攻聂云汉。   聂云汉手里没有武器,只能随机应变地躲避,却还将那些小喽啰们一个个踹得到处飞。   他一边打一边喊:“阿闲,快走!”   卓应闲已是强弩之末,只能双手握刀,堪堪挡住几个向他攻来的人,他回头看见人群中那个与周围人打成一团的身影,心中涌上无限悲意。   傻瓜,我怎么可能扔下你先走?   段展眉被聂云汉勒得说不出话来,扭曲的脸上却还带着诡异的笑,分明是个疯癫的模样。   见他如此,他的那些手下更是对聂云汉趋之若鹜,要是能救出老大,这绝对是头功一件!   聂云汉此刻觉得,自己就像沾了一身的跳蚤,打不死甩不掉,踹出去几个,另有其他人跟上。   他挥着铁链的一端抽向一侧攻来的人,眼角余光却瞥见另一侧大刀映着烛火的光刺向了他的眼睛,眼前突然一片花白,他不由地瞳孔骤缩!   来不及了——   还没等聂云汉目力恢复,一个温热的身体突然扑在了他的身侧,接着他便听到了一声闷哼,有鲜血溅在了自己的脸上……   “阿闲!!!” 第67章 焚心   聂云汉下意识地揽住身侧这个向下坠去的身体, 触手却感觉到湿黏的血液,顿时五内俱焚,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他甩开右手里攥的锁链,一脚将奄奄一息的段展眉踹了出去, 夺过卓应闲手里紧紧攥着的刀, 看都不看就向四周抡去。   “阿闲……”他不知道是谁砍来刚刚那一刀, 连替卓应闲报仇都做不到,唯一能做的是把这里的人杀光, 可他却没有时间恋战,“阿闲,你应我一声……”   “汉哥……”怀里的人喃喃道, “抱歉……”   聂云汉的眼倏地红了,他搂紧了卓应闲,发疯一般地抡刀砍人,向门口冲去。   段展眉被时雨等人七手八脚地接住, 稀里哗啦解下了脖子上的锁链,咳了好几声,喘着粗气道:“别……别放过他们!”   时雨冲其他人使了个眼色, 那帮人更肆无忌惮地举刀冲过去,他们就不信眼前这个男人怀里抱着个半死不活的人, 还能坚持多久。   聂云汉许久没有陷入过这样的苦战,他护着卓应闲,用自己的右侧身体迎敌, 已经落下无数刀伤,好在伤口都不算深, 还可以忍耐,而他的眼前是花的, 心口是疼的,耳力似乎也出了问题,出了自己面前的兵刃相击之声,竟听到别处也有打斗的声音。   卓应闲似乎完全晕过去了,连原本攀着他的手都无力地垂了下来,聂云汉要是不搂紧他,他一准会被摔到地上。   “阿闲!你别睡!看着我,你看着我!”聂云汉顾不上偏头看他,只能一边砍人一边不停说话,同时还尽力往门外走,“你怎么不听话?嗯?你要是我手下的兵,我定要把你军法处置,以后再不让你跟我出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聂云汉忽然觉得,挤过来的人少了许多,那门口原本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此刻却好像变空了。   接着,一声尖利的鹩哥哨声划过长空,聂云汉不禁怔了一怔。   羽书?   刚才听到的声音,不是错觉?   “汉哥!闲哥哥!”向羽书的身影出现在宝篆厅的门口,跟在他身后的居然是凌青壁!   那人抱着刀,笑得特别讨厌:“上回你的小美人为了给你报仇捅了我一刀,我这伤还没好利索,竟然还得来救你们,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你俩的。”   “废话少说!还不赶快动手!”聂云汉回头,用刀指了指段展眉和时雨,“这两个先留着命,其他的随你们处置!”   向羽书看见卓应闲的惨状,已经怒火中烧,不等聂云汉开口,已经冲了过去。   凌青壁懒洋洋地抽刀出鞘,加入战群,他见了时雨,咧嘴一笑:“手下败将,又见面了?!”   聂云汉“咣”地扔下刀,打横抱起卓应闲,快步走到侧厅里,见那里有一张软榻,便将他轻轻放下,这人后背受了伤,此刻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不敢让他平躺,只能让他侧着身子。   “阿闲,你醒醒……”聂云汉把自己外袍解下,披在卓应闲身上,握着他的手,眼前一片朦胧,“援兵到了,咱们没事了,睁开眼看看我。”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越发看不清卓应闲的面容,拼命揉眼睛也没用。   忽然间,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脸颊:“你……怎么哭了?”   聂云汉提着的一口气骤然松了,他把头埋在卓应闲身前,剧烈地呼吸着,浑身抖得厉害。   卓应闲摸着他的头发,气若游丝:“我刚刚……就是歇一歇……养养力气,别担心。”   “好,好!我不担心……”聂云汉抬起头来,恍若从一个噩梦中醒来,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侧厅里没有点灯,窗口映进来一抹月光,照得卓应闲的脸越发苍白,一只眼睛里波光粼粼。   聂云汉拨开他额前乱发,抚摸着他光洁的额头,喉头哽得话都说不完整:“阿闲,抱歉……我来晚了……”   “不晚……”卓应闲努力勾了勾唇角,“没过……子时,就……就不晚。”   听了这话,聂云汉好不容易忍住的泪又涌了出来,这辈子他什么都体验过,唯独心疼这种滋味,全因卓应闲一人而尝,此番尝得更是痛不欲生。   他摸索着解开外袍袍角束起的小布袋,掏出那已经被挤扁了的粽子,脸上笑着,眼泪却又涌了出来:“说话算话……我带了粽子,你要不要尝尝?可惜没来得及给你买生辰礼物。”   “没关系……我骗你的,今天不是我生辰……怕你不来。”   聂云汉失笑:“小狐狸!放心,只要答应你的,我绝不食言。”   卓应闲挤出一丝笑容,偏头看向他手里的粽子:“什么……馅儿?是甜……还是咸的?”   “甜的,红豆大枣。”   “唉……”卓应闲缓缓眨了眨眼,“我喜欢……咸的。”   聂云汉怔了怔:“……”   卓应闲望着他茫然无助的样子,“噗”地一声轻轻笑了出来:“呆子……还以为你有多聪明……”   聂云汉看着那鲜活的笑容,心口似乎卷起了一阵风暴,正在攻击他所剩无几的理智:“……在你面前,我聪明不起来。”   “哦,为何?”卓应闲眸子望过来,似有千言万语,含着某种真切的期待。   “因为……”   聂云汉的目光落在卓应闲那遍体的伤痕上,内疚海浪般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险些将他吞没,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若不是因为自己,阿闲又怎会弄成这般模样?   不行……不能,我不能……   “因为你比我聪明呀。”聂云汉咬了咬牙,垂下眸子,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卓应闲盯着他的模样,目光中闪过一丝失落,片刻后才轻轻道了一声:“哦。”   聂云汉觉察到他的目光已经移开,又心慌意乱地抬眼去看,见那张饱受摧残的小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越发闹心。   “哦”是什么意思?生气了?   随即他又自责,傻吧你,都这样了人家能不生气么?   聂云汉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打斗声,讪讪道:“不知戴爷来没来……”   他想起向羽书提过,游萧和卓应闲把赤蚺的装备都埋进了花园里,里面就有戴雁声的药箱。看着卓应闲身上的伤,他心急得要命,想立刻去园子里把药箱挖出来,却又寸步不敢离开,一时间左右为难,坐立难安。   卓应闲却突然低声道:“我饿了……”   “来吃粽子!”   聂云汉手抖得不成样,把那个压变了形、糯米前出后溢的粽子剥开,剥得只剩最后一小片薄薄的粽叶盛着,五指并拢托起来,送到卓应闲唇边,另一只手轻轻扶住他的后颈。   卓应闲就着这个姿势略略一低头,柔软干燥的唇轻轻蹭过了聂云汉的手掌,咬了一口粽子。   这一下就足够聂云汉心里哆嗦,可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卓应闲咬完之后,还轻轻舔了舔他的掌心,才躺了回去。   饶是那一下轻盈至极,如同一片羽毛若有若无地掠过,聂云汉仍然顿时凌乱了,意意思思地看了卓应闲一眼,又不小心瞥见了舔嘴唇时探出来的粉色舌尖,心慌地移开眼,心道,是我的错觉吧?这人都伤成这样了,还顾得上……一定是错觉!   卓应闲只吃了一小口就不吃了,其实他连咀嚼的力气都不剩下多少,早也感觉不到饥饿,只是不想让聂云汉的一番心意落空才吃这一口。   费了半天力气才吞咽下去,看着面前这张憔悴消瘦的脸,他轻声说:“吃不下了……你也饿了吧……若不嫌弃的话……”   “胡说什么,我就是嫌弃我自己,也不可能嫌弃你。”聂云汉见他虚弱的样子,确实也不适合吃这不好消化的东西,于是几口便吃掉了那剩下的大半个粽子,一边吞咽一边道,“一会儿外边消停了,我叫人煮粥给你吃。”   卓应闲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由地笑了笑,这人饭量自己是领教过的,这些天被人囚禁,他也没能着吃什么像样的饭,想必早就饿坏了。   外边打斗声渐消,向羽书在外嚷嚷:“汉哥?汉哥?你们在哪?”   “在这!”聂云汉扭头冲外喊道。   向羽书跑进来一看,两人都在,顿时松了口气:“所有人都抓住了,段展眉和时雨就绑在旁边,剩下那些手下全都关进了缀玉厅,凌二哥叫人看着他们呢。”   卓应闲听向羽书管凌青壁叫“凌二哥”,无力说话,便非常缓慢地翻了个白眼。   聂云汉见他这副样子,觉得好笑,伸手摩挲了一下他的发顶,回头看着向羽书:“这么快改口叫凌二哥了?他那一刀你忘了?”   “啊……没忘,我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的!这不是……他不光放了我,还带人来救你们了么……”向羽书战战兢兢,一脸羞耻,越说声音越小,“他也不是坏人……”   “得了吧你,变心比翻脸都快,谁家姑娘看上你才倒霉。”聂云汉呲儿着他,问道,“戴爷来了么?”   “来了来了!戴爷、左哥都在,大家怕游萧闹气脾气制不住,没让风姐把他带来。”   “去喊戴爷过来帮阿闲看伤,叫他来的时候带个烛台;你去苗公子原来住的那个院子,在花园里挖出咱们的装备,把药箱拿来;叫人放了被段展眉关起来的下人,吩咐厨子做些清粥小菜端到这来。就这些,去吧,动作快一点!”   “是!”   向羽书接了任务飞快地跑出去,片刻后戴雁声和左横秋便一人端了个烛台进来。   聂云汉拍拍卓应闲的手,以示安慰,便向后退开,让戴雁声好好替他诊治。与此同时,左横秋简单把今晚的情况说了说。   此前聂云汉估计得不错,戴雁声和石歧谢辉确实很快被擒,擒住他们的正是孔昙训练的暗哨,这帮人看出戴雁声身手不俗,判断他是主子要找的赤蚺,直接送到了凌青壁那里。   万里风跟游萧在山脚下等着,等了许久不见有人出来,便判断出了问题,于是迅速带游萧回城,去寻左横秋。   左横秋跟踪段展眉和哈沁之后脱身,本想去约定会合地找聂云汉汇报情况,却只见到了万里风和游萧。三人商议之后,便直接去清寒居找了凌青壁。   “段展眉安排的事对待宵孔雀不利,我打算拿这个消息跟凌青壁做个交易,换咱们自由。”左横秋道。   “哎,可别,之前我就说过,这事儿我决定不了,得我大哥说了算。”凌青壁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一边擦着刀一边慢条斯理道。   聂云汉扭头看他,淡淡道:“今日之事,多谢。”   凌青壁歪嘴一笑:“不是你特意叫向小兄弟来求救的么。”   聂云汉挑挑眉:“你想多了,我没那个意思。是你伤我在前,心里内疚吧?”   “真该找张镜子照照你现在这副尊容,也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说出这种话。”凌青壁啧了啧舌,“我大哥承人情特意看顾你们,自然不能让你出事,我可不想给他添堵。”   “行吧行吧,知道你关心我,别解释了。”聂云汉看向左横秋,“苗笙昨晚出事,也没耽误段展眉今天带着哈沁去见韩汀?”   他说这话的时候瞥了凌青壁一眼,看对方神色平静,看来已经知晓此事。   “我三弟这个人……并不坏,他只是想法比较天真。”凌青壁挠了挠头道,“我还没来得及找他问清楚。”   别人的事,聂云汉不妄作评判,冲左横秋一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左横秋便道:“段展眉今日确实神情不属,带了哈沁过去之后没怎么吭声,韩汀与哈沁也没多废话,两人很快达成协议,韩汀代哈沁出面,在黑市里跟卖家交易,让对方直接装船发货。哈沁本想押船,但韩汀坚决不许他出现在黑市里,最后段展眉才调停,让水貔貅的船载着哈沁,在落日河上与韩汀派出的船会合。”   聂云汉皱眉:“哈沁要买的到底是什么?”   “羽书没跟你说?”左横秋疑道,“这还是阿闲昨夜打听出来的。”   聂云汉闭了闭眼:“这死孩子……再给他追加二百军棍!”   “呃……我不是故意的。”向羽书正好拎着药箱送进来,劈头就听见了这句话,吓得腿软,“咱当时不是被追杀么,我就给忘了……”   他迈着小碎步,小心翼翼螃蟹一般横着从聂云汉面前挪到榻边,生怕被对方一把抓过去揍上一顿。   聂云汉目光顺着向羽书瞥到了卓应闲身上,正好看见戴雁声把他背上的创口清理出来,斜斜一道长长的刀痕,从右肩划向左侧腰,皮肉都向外翻着,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一颗心像被放在钉板上反复碾压,疼得无以复加。   可在人前,他不能失态,只能堪堪忍着,哑声问:“还不说是什么?”   向羽书和左横秋异口同声道:“是金红砂!”   “金红砂?”聂云汉低声重复道,也是满心疑惑,“这是什么?”   向羽书意外:“汉哥你也不知道么?”   聂云汉捏了捏眉心:“隐约有些耳熟,但想不起来是做什么的了。”   “金红砂是一种珍稀矿产,一般冶炼了之后用来制作礼器,这玩意儿整个大曜的储存量都很少,最集中的便在五陵渡周围这几座山上。”凌青壁解释道,“是官府明确禁止民间私自开采的矿物之一,矿主身份只有我们知道,这也难怪哈沁非要盯着待宵孔雀不放。”   卓应闲趴在榻上,戴雁声正帮他缝合背上的伤口,疼是真的疼,比受伤的时候还疼,他咬牙忍着,一声没吭,生怕聂云汉担心。   这会儿他微微抬眼去看对方,见那人听了凌青壁的话之后,眼中有一抹精光转瞬即逝。   聂云汉余光一直关注着卓应闲,发现他在看自己,连忙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回头对凌青壁道:“多谢,之后我们会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   “现在你想怎么样?去截住那条船吗?”凌青壁看着他问,“我这就派人去找三弟。”   聂云汉疑惑地反问:“待宵孔雀才是有危险的那个吧,你用不用这么关心我们?”   凌青壁干巴巴地笑了笑:“呵呵,别客气。”   “我建议你去审一审段展眉和时雨,看看他们到底安排了什么后手。”聂云汉道,“因为苗笙之死,段展眉有点疯,这笔账他不仅算上我,可能连哈沁也算进去了,而他本来就想打你们的主意,我看这后手一定不会温柔,你们还是多加小心。”   “……”凌青壁突然一脸疑惑,“哎,怎么闹我们身上来了?不是你们的事儿吗?”   聂云汉坏笑道:“你以为呢,我们只是过客,真正有利害关系的就是你们啊。”   凌青壁摸着下巴,意味深长道:“难怪大哥不让我们跟独峪人打交道,莫非他早就看透了一切?啧,三弟真是……”   这会儿凌青壁手下打了个招呼进来,拿了一个卷轴道:“这是从那个叫时雨的房中搜出来的,除了此物外,倒也没什么可疑的东西。”   凌青壁伸手接过卷轴打开:“哟,这画功不怎么样,比我们那幅差远了。”   “是什么?”聂云汉劈手抢了过来,打开一看,竟是他们几人的画像,上面左横秋、戴雁声、万里风还有他自己画得还算像样,只有向羽书画得跟本人相去甚远,也难怪段展眉没认出他来。   向羽书伸头一看,立刻很不爽地大叫:“什么玩意,把我画那么丑!”   聂云汉把画丢给左横秋看,问凌青壁:“你们也有我们的画像?”   “当然了,不然怎么找人?”凌青壁赞叹道,“我们那幅画得就很工整,一看就出自大家之手。”   聂云汉便问:“可否借我一看?”   凌青壁眼珠转了转:“啊,这个……得问我大哥。”   聂云汉知道他鬼心眼多,淡淡一笑,没再多说。   这会儿戴雁声帮卓应闲料理好了伤势,看了他一眼,他会意地点了点头。   “羽书,你去找风姐和游萧回来,左哥,辛苦你帮着凌兄去审一审段展眉和时雨。”聂云汉诚恳地对凌青壁道,“凌兄,接下来的事,我们双方合作如何?”   “你肯合作自然好。”凌青壁眯着眼,眼神在他脸上刮了几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那我便先忙去了,你跟小美人慢慢温存。”   他带着手下离开,向羽书也赶着出去找万里风,几人匆匆出门。   左横秋临走看了眼聂云汉,把画像放在一边小案上,轻声道:“这幅画上我们几个都是神似,而对方却将你画得惟妙惟肖,再加上那日给你易容有些匆忙,才令段展眉有所怀疑。画此画的人,应当对你非常熟悉。”   聂云汉沉吟道:“若要能将孔昙那幅画像要来一看,就更好了。”   待左横秋离去,聂云汉立刻坐到榻边,抚了抚卓应闲的头发,紧张地看着戴雁声:“伤情如何?”   戴雁声绷着脸:“你俩是不是天生一对?看你后背上有道‘捺’,这位就来一笔‘撇’,想凑个‘人’字还是‘叉’?”   “嘴下留情啊戴爷!”聂云汉讨好地笑道,“你在世神医,一定能帮阿闲消了这疤,对吧?”   “做梦吧你,别给我戴高帽,怎么,人家留道疤都没说什么,你还不愿意了?嫌弃?”   聂云汉真怕他哪把壶不开提哪把壶,无奈道:“我疤更多,轮得着我嫌弃别人么?别绕圈子了,到底怎么样,快说。”   “没有大碍,放心吧。”戴雁声简洁道。   聂云汉一怔:“没了?”   “没了。”   “他浑身上下那么多伤呢!你有没有仔细看?!”   戴雁声面无表情地道:“那是不是要我出去,你再细细帮他检查一遍?”   聂云汉:“……”   卓应闲侧脸见聂云汉一脸吃瘪模样,脸埋在肘弯里,憋笑憋得十分痛苦。   “阿闲身上最严重的就是这处刀伤,其他就是鞭伤、擦伤和脚底的烫伤,问题都不大。”戴雁声低头瞥了眼聂云汉还光着的脚,微微弯了弯嘴角,继续正色道,“但他此前中了软筋散,又受了刑,自然体虚无力,等稍后吃点稀粥,我给他煎两副药服下,体力应该很快能恢复。但伤还是要养的,别自己不当回事,真是学好千日难,学坏转眼间!”   最后这句话他冲着卓应闲说的,但聂云汉此刻脸有点疼。   戴雁声稍后帮聂云汉处理了一下额头上的伤口,收拾好药箱便出去了,侧厅内只剩下聂云汉和卓应闲,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无语,气氛有些别扭。   卓应闲趴久了有些难受,况且胸口也有鞭伤,虽裹好了,但压着也疼,便动了动身子,想侧躺过来。   聂云汉立刻帮他,待他躺好之后,蹲在他榻前,讪讪道:“伤口……疼么?”   话一出口,他也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可是又来不及收回,傻乎乎地杵在原地,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说出什么挽尊的话来。   卓应闲方才歇了会儿,又吃了些戴雁声给的丸药,此刻感觉有了些气力,血脉通畅之后,脸上的肿也开始有些消退,另一只眼也渐渐睁得开,此刻他一双眼里像是汪了两捧泉水,盈盈地看着聂云汉。   聂云汉消受不了他这一看,叹道:“阿闲,你这又是何苦,以后别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卓应闲突然眼波一转,神色黯淡了下来,缓缓扭头看向别处,低声道:“不是……打算疏远我么?我……我不想欠你的,还你……这一刀……”   “之后……你我便两不亏欠了。” 第68章 阳气   聂云汉被他这话一激, 心脏登时跳到了喉咙口。   “你……什么意思?”他哽了片刻,艰难问道,“你要……走?”   “……我能走哪去。”卓应闲恹恹道,“还得指望你帮我救师父。”   随即他又瘪了瘪嘴, 郁闷道:“看来还是还不清。可我这条贱命也不足以报答你的恩情, 你也看不上眼, 那便只能等来世再报了。”   聂云汉自然看得出卓应闲想要拿捏自己,像是非要逼自己说出他想听的那句话, 也知道自己步步后退让对方难受,心中酸疼得不行。   这左右为难、不上不下的感觉令他生生憋出一股怒火来,他忍不住轻轻捏住卓应闲的下巴, 强迫对方看着自己:“小狐狸,你可真会戳我心窝子。”   卓应闲眼里蓄了泪,眼角泛红地望着他,心里却想:戳的就是你, 戳得你忘不了我,戳得你要生要死都同我在一处,堂堂七尺男儿, 就不能潇洒一点么?!   聂云汉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又气又疼,压低声音,口吻却是凶的:“我再说最后一遍, 你从来都不欠我什么,以后别再拿这种话折磨我。”   “你若心中没我, 我能折磨得了你么?”卓应闲低声道,心里委屈得不行。   明明就是互相喜欢, 为什么一再避让?   他抚摸着手腕上那条五彩绳,垂着眼继续道:“何必对我如此疾言厉色,我不过也是效仿你罢了。”   聂云汉舔舔后槽牙,气笑了:“效仿我?”   卓应闲不想再拐弯抹角,挣扎着要坐起身,聂云汉按住他的手,皱眉道:“你且安生一会儿吧!”   “要你管?!”卓应闲气呼呼地抽出手,非要起来。   “只要你一天还跟着我,我就有权管你!”聂云汉嘴上强硬,但实在拿他没办法,也只能扶着他坐起来。   见他歪歪斜斜没个力气,后背有伤又不能靠墙,聂云汉无奈,只好坐在他左边,将人搂到怀里,叫他左肩靠着自己。   卓应闲没有半分推拒的意思,顺从靠过去,但仍是偏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   “换了别人我也这样照顾。”聂云汉欲盖弥彰,“只要是我的人,我都会好好看顾。”   “是么?”卓应闲阴阳怪气,“聂千户的‘人’还挺多。”   聂云汉沉默片刻,才道:“阿闲,你以后都要这样和我说话吗?幼稚不幼稚?”   怀里人半晌没吭声,片刻后气息却急促了起来,聂云汉低头一看,见他竟流了泪,顿时又开始自责。   阿闲受了伤,浑身不舒服,自然心里也堵,若要无理取闹便随了他去,怎么能这么说他?   况且是自己先撩拨,后避让,白白晾着对方满腔真情,所以是哪里来的脾气,能这么理直气壮地欺负人?   “别哭,是我说错话。”聂云汉抬手去给卓应闲擦眼泪,却被对方避开,只得柔声道,“我……”   “你义父救了你一条命,你为了给他报仇,拼起命来不管不顾,不等于就是要把这条命还他么?”卓应闲带着浓重的鼻音,靠在他怀中低声道,“我效仿你,怎么却还成了我的不是?”   聂云汉无奈地叹了口气:“我错了,这件事咱们揭过好么?早也答应过你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你看我这次不是规规矩矩的?”   “哼,你倒是听话。”   “那可不,除了爹娘和义父,我也就听你一个的。”聂云汉哄道,“不生气了,生气伤身体,嗯?”   “我记得你曾说过,你爹娘身体力行,教你什么叫做忠诚,你也说要对自己忠诚。”卓应闲发现,不管自己怎么明示暗示,对方总有办法躲开,心里焦躁得不行,便也不想再兜圈子,伸手抚上聂云汉的心口,扬起脸来看他,目光幽怨,“你的心明明喜欢我,可你为什么要骗它?”   “我……”聂云汉没想到卓应闲竟然如此直白地问了出来,听了这话,心里麻酥酥的,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脑海里那些想法,未免太矫情,实在说不出口。   “我也没想过会喜欢你,但现在知道喜欢了,就不想欺骗自己。”卓应闲轻轻咳了一声,“人一辈子能自己争取的东西不多,有了机会就要紧紧抓住,我向来如此,若你觉得我在逼迫你,让你不情愿了,那我就到此为止。只是我弄不明白,我们既是两情相悦,又为何畏缩不前?”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微微喘着,一喘又开始咳,咳得聂云汉心惊胆战,赶紧从旁边小案取了茶水喂他喝下去。   卓应闲小口喝着水,聂云汉此刻却走了神。   自从觉察到对方也喜欢自己,他当然是高兴的,原本就按捺不住的心情更是难以约束,早已经过了他给自己划的那条底线。   什么疏远,什么故作冷漠,完全不见踪影,聂云汉只知道,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所有的自制力都在这人面前溃不成军。   根本不用卓应闲故意拿捏他,撩拨他,他自己的心根本就静不下来。一看到这个心心念念的人,就忍不住想去拥抱对方,甚至……   聂云汉本来没有这么谨慎,执行任务时若是这么瞻前顾后,很容易错失先机,他向来不失果决。   可拿卓应闲来赌,他做不到。   “阿闲,能被自己喜欢的人所喜欢,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聂云汉下巴轻轻蹭着卓应闲的发顶,轻声说,“但我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么勇敢,我怕很多事情,因为这个世界上我所钟爱的人,全都离我而去了,我也怕失去你,更怕因为我而让你受苦。”   “不仅如此,我还怕……我先向你示好,会给你埋下错误的暗示,才让你也对我产生相似的感觉。”   卓应闲疲惫地闭着眼睛缩在他怀里,讥讽一笑:“怎么,觉得我中过一次九尾狐音,就分不清自己的真心了吗?”   “我知道你是真心,只怕这真心是魔障。”聂云汉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因为我们是在历险,这一路刀光剑影、明争暗斗,很容易让人生出彼此依赖的情感。可这或许不是你真正的想法,只是一种错觉。等这件事结束后,你可能会发现我很多缺点,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良人,到时候你……你后悔了,怎么办?”   卓应闲偏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没说话。   聂云汉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惴惴不安地等着,等得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最后实在忍不住,才轻声道:“阿闲?你说句话……”   “我说不过你,把心挖出来捧到你面前,能打消你的顾虑吗?”卓应闲声音清冷,“你现在如此踌躇,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   “照你这么说,你当初所说的‘一见了我就喜欢’,又有多少虚妄在里面?你所谓的感情,可能也不过是因为失去太多,遇上我这么个合眼缘的,才给自己找了一根浮木,好让自己有所惦念,不至于活得如同一朵风中飘絮。将来你也会发现我很多缺点,到时候你又要怎样?因为要恪守‘忠诚’,而勉强自己一直跟我在一起吗?”   聂云汉:“……”   这哪里是说不过我,分明是处处把我堵得说不出话来!   “喜欢一个人应该开心才对。现在我不仅不开心,还觉得丢脸,不想浪费休息时间跟你在这里讲道理。”卓应闲挣扎着推开他,似乎想要站起来,“你这么爱想,自己找个地方去想吧。”   聂云汉也知道自己搞得气氛差到极点,确实得找个地方冷静一下,便也打算让卓应闲好好休息:“你别起来,我走便是。”   谁知他刚要起身,正是半站不站的时候,却被旁边这个伤号猛地扑倒在了榻上。   聂云汉心扑通扑通急速跳了起来,望着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卓应闲:“你别伤着自己……”   卓应闲表情冷淡,平日里琥珀色的瞳孔此刻在烛火的映衬下变得幽深漆黑,定定地看着聂云汉一句话也不说,下一瞬便低下头,吻上了他的唇!   那唇有些干燥,却柔软得很,唇瓣相接时,聂云汉觉得头脑“嗡”地一声,心口深处一簇火苗被倏地点燃,迅速传遍全身。   只可惜那唇的主人吻得不得章法,只是蜻蜓点水般地亲了几下,便抬起头看着他:“如此,你还要胡思乱想么?”   聂云汉被火烧得发昏,根本无法思考,不管是脑子还是心,那费劲巴拉建立起来的门一瞬间稀里哗啦全都倒了下来,他眼睛直直盯着卓应闲,下意识地摇头。   不想了,什么也想不了。   卓应闲满意地再次伏低身子,细碎的吻从聂云汉的耳根处开始,细雨般一点点向别处扩散,遍及他的腮边、下巴、喉结,最终在他双唇逡巡。   小狐狸甚至伸出舌尖,在他唇缝上轻舔了一下,又似怕羞似地收了回去。   聂云汉被卓应闲亲得浑身着火,可对方给予的甘霖完全不足以灭火,便猛一翻身把人扣在身下,把主动权夺了回来。   可他又怕碰了卓应闲的伤口,便用左手手肘托着对方柔软的后颈,让人躺在他的肘窝里。   “你是不是不会亲?”聂云汉口干舌燥,压抑着胸口那沸反盈天的渴望,直直地看着卓应闲,哑声问道。   “我又没亲过别人,自然不会。”怀中那人勾了勾唇角,伸出细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扯住他的领口,轻笑一声,“不如你教我?”   那声轻笑宛如热油落进火中,使聂云汉心中的火焰暴涨,什么顾虑什么纠结统统抛到九霄云外,他低下头,重重吻在那双他渴望已久的唇上。   聂云汉也没有亲过别人,但这仿佛就像是一种本能,他的吻凶狠且直接,毫不犹豫地舔开卓应闲的唇缝长驱直入,但他又不失温柔,没有野蛮地啃噬,而是恰到好处地勾着卓应闲的舌尖,吸吮、挑逗、碾磨,缠绵悱恻,不死不休。   他简直想把怀中人拆吃入腹,可又舍不得,只想把自己所有的温情都献给对方,在对方无限的愉悦中,他自己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聂云汉突然明白,唇齿相依是一种多么亲密无间、令人激动到战栗的感受。   卓应闲沉溺在这场汹涌澎湃的吻中,像是最幸福的美梦终于成了现实。他情不自禁地反弓起身子向前贴着,想要与吻他的这个人无限接近,再无任何间隙。   他扯住聂云汉领口的那只手此刻紧紧攥住布料,死死拉住不放,即便被对方的胡茬磨得下巴生疼也不想松手。   才知道亲吻是这样的美好,令人甘愿放弃呼吸。   一时间,世间万物仿佛都不存在,只剩下这两个柔情似水的人。   聂云汉从未如此放纵过自己的感情,幸好放纵中还残存一丝理智,毕竟阿闲还有伤,万一一个不小心,碰触到伤口就麻烦了。   他堪堪克制住自己心里那股汹涌澎湃的火,松开了卓应闲,两人微微气喘着,情意绵绵地注视着对方。   聂云汉第一次发现,卓应闲这样清凌凌、纤尘不染的眼睛,映着欲念的时候,竟是勾魂摄魄到了骨子里。   别看他原本俊美的一张脸此刻肿胀未消,颧骨还泛着青紫,却丝毫掩不去他的漂亮,叠加上脸颊此刻泛起的红晕,别有一番鲜活的色泽。   越看越让人喉咙发紧。   可卓应闲仍不肯松开他的领口,轻舔着水润嫣红的唇,轻声道:“……还要。”   他本就习惯了没有约束,只要是喜欢的便要追寻,好不容易才抓在手里,自然一刻也不想放开。   聂云汉无奈地笑了,又低头轻轻亲了他一口:“不行,先把伤养好。”   “怎么,还怕吸跑了我的阳气?”卓应闲挑挑眉毛,狡黠地冲他眨了眨一只眼,“都给你还不行?”   “就你这点阳气,还是多攒攒吧。”聂云汉还记得他最初的清冷孤傲,此刻竟像猫儿似地粘人,不由觉得有趣,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尖。   卓应闲失落地垂下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盖下,在眼底打出一小片阴影:“我怕你一会儿又变回去了。”   “什么话,我又不是妖精。”聂云汉揉了揉他那被自己的胡茬磨得发红的下巴,笑道,“你此前不是说过,既亲了你,你就是我的人了么?我会对你负责的。”   卓应闲抿嘴笑,翻了个白眼:“这话你记得倒清楚。那你的千般思绪万般犹豫呢?亲没啦?”   “多谢你推我一把,让我知道之前忌惮那些有多无趣。”聂云汉把他往怀里一搂,让他贴着自己的胸口,“以后这颗心就是你的,每一下都为你而跳。你若不喜欢了,我便放你走,但我会一直一直喜欢你。”   卓应闲听着那强有力的心跳,调侃道:“这么确定?”   “亲你的时候,我看见光了。”说这话聂云汉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这确实又是实话,“照得心里亮堂堂的,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头脑也是前所未有的清醒,所以我很确定。”   “汉哥,以后不想那么多,我们好好活着就行。活一天就赚一天。”卓应闲认真看着他,“还记得我以前说,喜欢在外面跑,听说书听唱曲儿吗?我喜欢这个人世间,想看更多的精彩的、美好的,不可思议的故事——而你就是我的不可思议。”   聂云汉被他这番话说得心潮澎湃,恨不得把人拥进怀中揉进骨血里,他深深吸了口气,哑声道:“小狐狸,别勾引我,勾坏了完蛋的可是你。”   卓应闲坏笑地舔了舔牙,漂亮的舌尖在唇齿间一闪而过:“放马过来呀!”   “……乖,你睡会儿。”聂云汉把他轻轻放下,“我去冲个澡。”   “睡不着,你陪我。”卓应闲理直气壮地撒娇,拉着他的衣角不放。   聂云汉无奈:“我被人关了好几天,还泡了水,身上都臭了,刚刚没熏着你?”   “我被人打傻了,闻不见。”小狐狸睁眼说瞎话。   “你是要疼死我么?”聂云汉伸手抚了抚他的眉毛,“给我半盏茶的时间,我去去就来。”   卓应闲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全是血痕和灰尘:“我也要沐浴,不如一起?”   “全身都是伤,你沐个屁。”聂云汉瞪了他一眼。   不过小狐狸魅力太盛,再加上聂千户在宠溺之下毫无原则,答应打水帮他洗干净头发。   聂云汉先吩咐人去烧水,给卓应闲拿了衣服被褥,自己拎了两桶井水直接在井边迅速冲了个冷水澡,再回到侧厅之后,见厨子把煮好的粥送来,他便一口口喂着卓应闲把粥喝下去。   喝完粥,热水也烧好了,卓应闲侧躺在榻边,享受着聂云汉的洗发服务。   生怕自己粗手粗脚拽疼了对方,聂云汉此刻感觉手里捧的不是脑袋,而是一个脆弱的薄胎瓷,只要一用力就能给捏碎了。   卓应闲的发丝并不柔软,而是既粗且硬,乌黑靓丽,正像他的性子,看起来好说话,实际上也是执拗任性,拿准了主意就不肯回头的那种。   但是聂云汉把他的头发握在手中,缠绕于指尖,却品出此人别样的温柔缱绻,想起方才对方粘人的模样,简直比吃了蜜还甜。   因为卓应闲伤得厉害,便没有给他挪地方,两人依旧待在这侧厅里。   此刻厅内一灯如豆,光芒柔和,聂云汉洗发的手法又实在轻柔,卓应闲原本已是累极了,简直一闭眼就能睡过去。   可如此美的定情之夜,他一点也不想睡,强撑着要跟聂云汉说话。   “左哥他们都在忙,我们在这偷懒,会不会不太好?”   聂云汉捞着他的头发,用软布细细擦干,听闻此话,从鼻子里哼笑一声:“你这是在说我吧?”   “没有……”卓应闲咬着嘴唇吃吃地笑,忽然想到什么,声音沉了几分,“不知戴爷给小笙哥哥诊治过没有,结果如何。”   “这些都交给他,我们明日再问,左右人都在这儿了,也误不了什么。”   “嗯,也对,是我心里惦记。”卓应闲又问,“萧儿回来了吗?”   “听说是回来了,但我没让他过来,省得吵到你。”聂云汉捏捏他的耳朵,“你快点养好伤比什么都强。”   卓应闲不服气地说:“我年轻力壮,又有戴爷灵丹妙药,睡一觉就好了!他说我的刀伤没有你后背那道严重,肯定比你好得快。”   提起这刀伤,聂云汉心里又是疼得一哆嗦,咬牙切齿道:“你可别再提了!”   “好好好,不提不提。”   怕卓应闲湿着头发睡觉会着凉,聂云汉特意弄了炭炉,守在一边仔仔细细帮他烤着。   天气本就热了,屋里又放这么一个炉子,聂云汉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干脆脱了上衣赤膊上阵。   卓应闲也有点热,他换了干净的里衣,此刻拽来拽去把领口拉得很松,聂云汉坐在他脑袋这边,一抬眼就看见他露出来的锁骨和一片胸口。   也就是那几处都有伤,涂了药用麻布包着,聂云汉对他的心疼胜于一切,要不然以此刻的气氛,恐怕他又得冲出去洗个冷水澡。   卓应闲强撑着精神,又问:“汉哥,接下来咱们怎么办?方才……你是不是知道金红砂还有别的用处,只是不想在凌青壁面前说?”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聂云汉笑道,“是不是那会儿一直盯着我看?”   “是啊!戴爷处理伤口下手太重,我看着你,能止疼。”   “啧,你这小嘴儿!”聂千户很受用,一边帮他梳理头发一边道,“金红砂是炼珍珠铁的原料,哈沁千方百计要买这个,目的显而易见。”   卓应闲不由地微微扭头看他:“哈沁要炼珍珠铁?他知道该如何炼?炼好了又要做什么?”   “珍珠铁的炼制方式是我义父独创,传给了义弟平野,但韩方、宋鸣冲等朝中大将也知道,不算是个无懈可击的秘密,若是哈沁派了细作,说不定可以弄到。我猜哈沁要炼珍珠铁,是想复原我义父先前设计的那些火器和装备,独峪人对这些东西早就垂涎三尺。而这些物件的制作方式和图纸,只有平野懂得。”   聂云汉语气沉了下来:“我现在怀疑,平野可能会遭遇不测!”   作者有话要说:   阿闲:借我病,要你命。别多话,卷起袖子就是干。   闲汉cp终于诞生,累死。 第69章 设想   卓应闲不由一怔, 聂云汉虽不怎么常提起这个义弟,但凡提起,语气中都透着关心,于是也不由替他焦急:“那我们还不快些去找他?”   “再快能多快?平野住在归梁府, 距五陵渡少说也有七日脚程, 这还是不眠不休日夜快马加鞭才能到。况且哈沁又不是只有一支人马, 若我猜测的是真的,想必他早已下手。”   方才想通金红砂的关窍所在, 聂云汉立刻就想到了关平野,心中确实是担忧的,但担忧也无济于事, 就算自己赶到,恐怕也晚了一步。   “但无论如何,咱们也得过去看一眼吧?”   “那是自然,此间事一了, 立刻上路。”不知道聂云汉突然想到什么,似有些走神,握着卓应闲头发的手也停了下来。   卓应闲伸长胳膊去握他的手:“汉哥, 你别太担心……”   聂云汉回过神来,掌心摩挲着他的手背:“嗯, 这我明白。其实就算哈沁派人过去,平野也未必会出事。他家中有义父设下的机关,比你在棠舟府所见的那处更为精妙, 万一出事,机关可以抵御一部分袭击, 他可以躲进地窖。地窖也被改建过,以竹管引了井水进去, 存了很多肉干粮食,定期更换。那地窖坚固得如同堡垒一般,就算没有敌人,遇上个地动天灾,进去躲上个把月都不成问题。”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如果平野真的不幸被抓,也只能往好的方面去想。哈沁要抓他是为了用他,应该不会伤他性命,就如同你师父一样。左右我们都要去救人,到时一起救出来便是。”   “那便好了。”卓应闲刚刚虽是那样安慰他,但其实也觉得这种安慰徒劳无功,听他这么说,也松了口气,只不过转念一想,神色突然变得紧张,“独峪人要金红砂炼珍珠铁,要懂制造机关火器的关平野,还要精通外丹术的我师父——看来你当初推测得不错,他们真的要对大曜下手!”   “独峪狗贼亡我大曜之心未死,他们绝不会只满足于目前的和谈。只不过我先前只以为他们是要研究普通火器,而没想到他们垂涎的是我义父的设计。”   “那些都是单兵装备,即便造出来,又能提高多少战力?你也说了,不管是‘翅’还是‘鳃’,都是应用于侦查,短兵相接时作用并不大。”卓应闲不解道,“我军百万雄师压境,就算对方每个人都配了‘翅’,那不也都是活靶子么?”   聂云汉苦笑:“你看到的只是赤蚺用的装备,义父还有很多想法没来得及实现,只画了图纸给平野保存。单拿‘翅’来说,赤蚺用的只是最稳妥的装备,飞也飞不远,主要还是靠滑翔,很难掌控方向、没有攻击能力——可在义父的设想中,若能给‘翅’加上动力,免于人手操控,就可以给穿戴‘翅’的士兵配备连发火器。”   “就如风姐的连发弓,若箭头不带毒也不带麻药,而是加装炫空雷一类的东西,射到地面就能炸出一个大坑,你说地面的军队该如何抵御?就算能把飞着的士兵射下来,也免不了炫空雷落下不是?”   “可这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吗?”卓应闲眉头紧皱。   “对,这些想法还有不成熟之处,比如可以给士兵穿甲,但那‘翅’的载重能力就要提高,这样就要改进动力装置,可明显机械所能提供的动力很难满足这一点。针对这些问题义父皆在考量,所以一直没能付诸实施。可独峪人不管这些,他们能训练八到十岁的孩子冒充平民出来暗杀,还会管士兵的死活?”聂云汉冷笑道,“咱们想平安活着的人,打不过那些想玩命的。”   卓应闲没上过战场,想象不到聂云汉所说情形的十之一二,但光想想如游萧这般年纪的小孩居然被训练着去杀人,就不禁后背发凉。   他喃喃道:“独峪狗贼……真是恶魔!”   “方才我说的这个只是单兵作战武器,但义父设想的火器并不止这些,还有更为大型的机关火器,若是真被独峪人造出来,我担心……大曜再无一战之力。”   “什么东西有如此威力?”卓应闲愕然,“就算要两败俱伤,我们又怎会沦落到没有一战之力的地步?”   烛光下青年的头发泛着温润的光泽,聂云汉拿着梳子,轻轻帮他梳理:“那些图纸我也看不太懂,但听义父说过,里面有一种铁皮战车,用机关驱动,再以磁石引导,根本不用人驾驭,其自身重量过重,非人力所能阻挡。这种战车里装满机括发条控制的霹雳炮,若是冲入兵营,我方不费一兵一卒,便能重创敌方大军。而且,战车在地面行驶,严格说来,比‘翅’要好造多了。现在他们抓了你师父,如果不用霹雳炮,改用他的神炉火……”   他没再说下去,这画面卓应闲自然能想象得到,毕竟师父那次把清心观轰上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若是加大剂量,顷刻间夺去上百人性命不在话下。   如果这种战车不止一辆,而是十辆、百辆,将己方兵营重重包围,空中再辅以穿了“翅”、携带炫空雷的士兵,那几十万大军又有何用,还不是瞬间变成飞灰!   沉默片刻,卓应闲问道:“此物如此威力非凡,为何不能在大曜军队中推行?”   “义父曾与韩方提过,毕竟要制造这样的战车,需要耗费大量金银,也不可能一蹴而就,须得经过反复试验,那花费简直是个无底洞,自然需要通过兵部去问朝廷要钱。”   聂云汉轻声道:“朝堂上吵成一片,户部尚书第一个就不同意。最终这项提议被驳回,理由很简单——此物杀孽太重,恐怕会殃及国运。这就让人无法反驳了。兵部对这些倒是很感兴趣,可无奈皇帝赞同户部尚书的看法,觉得‘上兵伐谋’,两军交战,最好能‘不战而屈人之兵’,现有各种各样的火铳、火雷和佛朗机炮等火器已经够用,况且没必要再研究这些杀伤人命的东西。”   卓应闲叹道:“若说杀孽,这倒是事实。只可惜独峪狗贼对我们不会心慈手软。”   两人相对沉默,气氛突然压抑至极。   卓应闲伸手摸了摸头发,见已经干了大半,于是拉了拉聂云汉的手腕,可怜巴巴看他一眼:“不早了,睡一会儿吧。”   聂云汉本想去看看凌青壁那边审问得如何,看到卓应闲这小眼神,也不忍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便将炭炉和烛火都熄了,将里衣穿上,掀起被褥躺了进去。   他不敢乱动,怕碰了对方的伤口,倒是卓应闲立刻贴了过来,躺在他怀中,身体绵软,像只乖巧的小兽。   这人本没多少肉,身子却这么软,想必就是因为少时曾经服用的药。上回聂云汉已托左横秋将从苗笙那里讨来的药给了戴雁声,但估计近几日大家东奔西走,戴爷也没顾上研究里面到底都有什么成分。   也罢,调理身子的事慢慢来。   聂云汉满怀各种忧虑,一时难以入睡,即便抱着卓应闲,此刻也清心寡欲。   卓应闲个子比聂云汉只矮两寸不到,但身形比对方小一圈,趴在他怀中被囫囵个包起来,虽然又困又累又浑身疼,但闻着对方身上干净温和的气息,觉得特别安心。   只不过此情此景,呼吸相闻,他莫名有些心猿意马,总想与对方亲昵,也不由自主回味方才的那个吻,搞得自己有点热血沸腾。   他悻悻地想,没准戴爷的药里有什么催动情愫的成分,这也实在太不像自己了。   方才炭炉太热,聂云汉打着赤膊,卓应闲就偷瞄了几眼。那日两人在山洞中避雨时他瞥见的一身腱子肉,在方才烛火映衬下,皮肤泛着光,显得更加莹润而富有弹性。   当时他就动了心思,很想上手摸一把,现在枕在对方怀中,这个想法更是蠢蠢欲动。   只是……也太不合时宜了。   卓应闲自知今日不宜轻举妄动,想来想去,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他偷偷抬眼看看聂云汉,见那人也没有入睡,黑暗中眼睛亮亮的,似乎在想着什么。   知道聂云汉一定是在为当下情形忧虑,卓应闲便也有心强撑着跟他聊两句,免得他囿于情绪,难以入眠。   聂云汉感觉到怀中人动了,立刻低头看,温声道:“怎么不睡?身上难受?”   “没有,就……还想跟你说说话,说不定聊着聊着就睡着了。”卓应闲闭上眼,很随意地轻声问道:“关爷不是军户吗?你义弟为何会住在归梁府?”   聂云汉把被子往上拽了拽,缓缓道来:“我义母生平野时难产而死,也因这事,平野自小患有腿疾,走路一瘸一拐,上不了战场。义父用军功换了皇帝特赦,让他摆脱了军籍,现在就是普通良籍百姓。他外祖家在归梁府,义父创建赤蚺之后,怕平野遭人报复,便将他送去跟外祖父母同住,后来一双老人去世,就只有平野自己住在那儿。”   “自己住?那他靠什么为生?”   “平野天生聪慧,学问着实不低,不仅将义父的才学学去九成,文章写得也好,归梁府府学的先生看过都大为赞赏。只可惜他身有残疾不能科举,平日里给幼童开蒙挣些束脩,倒也能维持生计。”   “他多大年纪了,没说亲吗?”   “今年二十了,其实他长得好,人也伶俐,腿脚虽有问题,但并不影响正常生活,只是走路有些跛而已。原本借着义父名声,也不难说亲,只可惜后来……现在家里也没了亲戚长辈,更无人替他张罗。”说到这里,聂云汉愁容满面,“我是他义兄,这事儿也该我操心,可我又在牢里待了这么久。说来说去,我欠他们关家不少。”   “彼此照顾而已,谈什么欠不欠。”卓应闲不喜欢他把一切都背在自己身上,替他心疼,也替他累,“说句凉薄的话,都二十了,他应是会自己照顾自己。娶妻一事,只要他有喜欢的女子,便可找人提亲。难不成家中没有长辈,他还娶不上媳妇了?”   聂云汉惦记着关平野,没有留意卓应闲酸酸的口吻,喃喃道:“其实自小到大,平野都很讨人喜欢,他十七的时候就有媒人上门,是他自己不愿结亲,表面上说自己没有一技之长,怕没办法养妻活儿,私下里……我能看出来,他是不想拖累人家姑娘。”   卓应闲一听这话,哼了一声:“你俩倒还真是亲如兄弟,想法都一样。难不成他要娶的姑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娘天天给人洗衣还能养活我们一家三口,你义弟若有意中人,夫妻举案齐眉,一人教书一人缝补,日子也没那么难吧?”   他想了想又道:“什么拖累不拖累,通通都是借口,要么就是不够喜欢。真动了心,哪能克制得住!”   聂云汉听出他指桑骂槐,讪讪不敢搭话。   卓应闲越说越气,也不知怎么想的,一扭身抓过聂云汉的手掌,吭哧咬了一口。   “嘶……”聂云汉乐了,“你属狗的?”   “我还就是!”卓应闲把脸埋在他怀里,耳根发烫,觉得自己方才那举动实在幼稚到没脸面对。   “也对,我是己未年生人,属羊,你比我小三岁,壬戌年,还真是属狗。”聂云汉笑着轻抚着他的后背,哄道:“是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我这辈子就优柔寡断这么一次,以后再也不会了。将来不管怎样,我都绝对不会再退缩,不管前头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我也会好好保重自己,不叫你担心——对了,今日不是你生辰,那你生辰是哪天?”   等了半晌卓应闲也没回答,聂云汉低头看,这人呼吸变得绵长,已然是睡着了。   终于睡了啊,戴爷说他没什么大碍,倒是诚不欺我,聂云汉心道,勾唇一笑,在卓应闲头发上印下一吻,也缓缓闭上眼睛。   这一夜卓应闲睡得香甜无梦,沉得似乎已经失去知觉,等意识缓缓回炉之时,他还未睁开眼,便感觉到自己依旧在那个温暖的怀抱中,身上的伤口虽疼,但与此刻幸福的心情相比,这点疼完全不算什么。   他借着还没完全清醒,一只爪子趁机作乱,在旁边人的胸口摸来摸去,还轻轻捏了一下,啧,果然比想象中还要紧实。   “哎,卓大人请自重。”聂云汉含着笑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温和低沉,直接穿入耳膜,听得卓应闲心里一跳,情不自禁抿嘴笑了起来。   他缓缓睁开眼,抬头看,入眼便是聂云汉线条凌厉的侧脸,鼻梁高挺,眉骨微微凸起,更显得那双眼睛深邃明亮。   这人昨夜去洗澡的时候把胡茬都刮掉了,现在两腮还有些青色的痕迹,与那英挺的面容相称,极其富有男子魅力。   聂云汉见卓应闲迷迷瞪瞪地盯着自己看,低头在他唇上一吻,促狭道:“怎么,被我美男子的光辉照醒了?”   “唉。”卓应闲叹了口气,伸出手捏他脸颊,“让我看看,怎么这一大清早,有的人脸就找不见了?”   聂云汉朗声笑了起来,手里拿着的几页纸跟着哗哗作响。   “你在看什么?”卓应闲睡得腰酸背疼,挣扎着要起身,天气不算凉爽,他这么贴着对方,出了一身薄汗,伤口被杀得有些刺痛。   聂云汉把那几张纸放在一边,扶他坐起来,拿了两个靠垫让他撑着手臂:“没什么,羽书来跟我说情况,我怕吵醒你,又不想你醒来的时候孤单一人,便叫他写下来给我。”   卓应闲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什么时辰了?你该叫醒我,正事儿重要。”   “没多少事,顺便让那臭小子练练字。平日里他最厌烦读书写字,你看看,狗爬的都比他写得好看。”   卓应闲往那纸上一瞅,果然,满纸歪歪扭扭,他愣没认出几个字来。   “段展眉骨头倒是挺硬,凌青壁和左哥轮流上阵,问了一晚上,他什么都没说。”聂云汉道,“怕他们昨夜行动,凌青壁特意叫人盯着,没成想一夜无事,早上那边传来消息,韩汀昨晚没出现,金红砂的卖家也没去,待宵孔雀每一艘出浮渡口的船都有记录,没人浑水摸鱼。”   “奇怪,这种事不应该越快越好吗?”卓应闲不解,“我也以为昨夜他们就会装船走人,免得夜长梦多。”   聂云汉面色有些阴沉:“其实以赤蚺的手段,要真是下狠手,必能逼得段展眉开口。只可惜碍着水貔貅总把头和孔昙之间的关系,凌青壁不敢太过分,左哥自然也手下留情。段展眉有恃无恐,自然顽抗到底。”   卓应闲微微皱眉,思忖着,忽然神色异样:“汉哥……段展眉在我房间里发现了那被弄晕的老杂役,已经猜到前夜咱们有人监听到了他与韩汀的对话,你说他会不会……”   “你怀疑昨日左哥听到段展眉、韩汀及哈沁说的那些,是他们故意布下的迷阵?!”聂云汉沉吟道,“这也有可能。段展眉本人就很奸诈,哈沁更是老奸巨猾,韩汀本来就是瞒着他大哥私下与人交易,怕的就是暴露,很容易被那两人牵着鼻子走。”   “他本来就想毁了待宵孔雀,这样就能把持黑市那一块的利润。因着小笙哥哥的意外,他也想弄死哈沁。此人一死,引发两国冲突,这个罪名就可以直接推到你们赤蚺身上。”卓应闲冷笑,“段展眉计谋深远,连替死鬼都找好了,只要事成,他不仅大仇得报,还能倍得他们总把头重用,甚至可以拿这个功劳招揽那些一直支持他的元老,把他们总把头干下去,自己当老大!”   “哼,他昨天口口声声都是苗公子,我当他多痴情呢,还不是算计着利益得失。”聂云汉鄙夷道。   卓应闲撇撇嘴:“他那哪叫痴情,不过是自私罢了。”   “本以为昨夜之内能将事情解决,我们能尽快离开五陵渡,没想到……”聂云汉坐不住,起身在榻前来回踱步,“这下可麻烦了,须得尽快找到哈沁和韩汀——哈沁现在绝不能死!”   说到这,他苦笑道:“本以为我忍着不杀他就行了,没想到现在还得救他!这特娘的都什么事儿!若要义父知道……”   “若要你义父知道,他也明白这是顾全大局,不会怪你的。”卓应闲拉住他的手安抚道。   汉哥心怀家国安危,并非只是为了报私仇,否则他现在找到哈沁便一刀砍了了事,根本不必事事如此谨慎,还要查出此人背后的目的和安插在朝中的内鬼。   卓应闲看着聂云汉,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感觉自己又多喜爱他几分。   这人从来不爱说漂亮话,但做的都是问心无愧的大义之事。   他家世代出身行伍,保家卫国不仅仅是使命,而早已融入了他的血脉之中。   这种对家国的热爱与赤诚,弥足珍贵,每每想起,总让卓应闲深受感动,仿佛自己冷掉了的血又重新燃了起来。   “汉哥,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卓应闲认真道。   你护着家国,我护着你。   聂云汉见他满眼深情和鼓励,反握着他的手,温声道:“有你懂我,我也别无所求。”   此间气氛正好,没成想门口弱弱地响起了一个声音:“汉……汉哥,闲哥哥,你们要一起吃午饭吗?”   卓应闲的表情顿时裂了,回头看了眼窗上那遮光的帘子:“竟然是中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汉哥:你就是馋我身子!   阿闲:(理直气壮)不行吗?   汉哥:行!没问题!好得很! 第70章 僵局   自小到大, 卓应闲还没能一觉睡到这个时辰,现在大家都忙成一团,他倒好,不仅蒙头大睡, 还拖累着聂云汉不能去忙正事, 此刻心里别扭得很。   聂云汉看出他在想什么, 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你是伤号, 昨晚睡得又晚,多睡会儿是应当的。睡好了也能尽快恢复体力,现在怎么样?有力气了吗?”   卓应闲握了握拳, 那软筋散已经解了,此刻虽然还有点虚,但应该只是受伤造成的:“嗯,我没事了。”   门外又传来左横秋的声音:“羽书, 怎么在这儿站着?干嘛不进去?”   向羽书声音讪讪:“汉哥跟闲哥哥说话呢,我不敢……”   “臭小子,还不快滚进来!”聂云汉冲外边吼。   向羽书惴惴不安地跟在左横秋身后, 拖着步子进了这侧厅。   聂云汉兜头把他写的那几张纸扔在他脸上:“别告诉我你写的是独峪文!字如其人,将来帮你定亲, 叫人看你这一手字,准以为你是个丑八怪,你还想不想娶媳妇了?”   “这有什么, 提前相看不就行了。”向羽书嘟嘟囔囔把纸捡起来,“你可真能掰, 连这都能跟娶媳妇扯到一起。”   “忠言逆耳,总之, 以后每日写一页纸,每七日一交,若有事当天不能写,自己找时间补,七天我要看到七页。内容从《论语》开始写,四书五经轮一遍之后可以抄兵书。”聂云汉弹了弹向羽书的脑门,“再不念点书,你脑子都变石头了。”   向羽书欲哭无泪:“汉哥,你还是打我军棍吧,每天五十棍成么?”   “你要再跟我讨价还价,就每天五十军棍,外加两页大字。”聂云汉眯了眯眼,神色犀利。   “向小笨,你是得多念念书,要不然回头被人骗了都不知道。”左横秋笑嘻嘻地调侃他一句,看向卓应闲,爽朗道,“阿闲,你好些了吗?”   卓应闲连忙道:“好多了,今日若有行动,我可以一起……”   “你一起个屁!”聂云汉瞪圆了眼,看看卓应闲,又看看向羽书,“身上有伤的给我养好身体,脑子有伤的给我养好脑子,我手下不要老弱病残,听见了么?!”   向羽书和卓应闲,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耷拉着头,异口同声地拖着长音:“听见了……”   左横秋坐在床榻対面的扶手椅上,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偷笑。   老聂日常训孩子,现在又得日常训媳妇,忙啊。   卓应闲偷眼看着聂云汉威武霸气的模样,心里有种异样的甜蜜。   这人温柔的时候像一朵云,怎么搓圆捏扁都行,叫人忍不住想逗弄,现在硬气起来,男子气概满溢,让人觉得可靠又安心。   真是越看越欢喜。   聂云汉打发向羽书去打水给卓应闲洗漱,然后坐在榻边,対左横秋道:“左哥你来得正好,我跟阿闲方才说起,有些怀疑昨日你去监听韩汀和哈沁的见面,恐怕是中了段展眉的圈套。你细想想,他们说话是否有异样?”   左横秋听了这话,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反复思考片刻,谨慎道:“单从谈话内容听来,合情合理,当时我并未觉得有异样。但你们这么一提,加之昨夜韩汀哈沁并未有行动,这看起来确实像在故布迷阵。”   “无妨,等一会儿叫凌青壁来,我们再做商议。”聂云汉又问,“段展眉什么都不说,时雨呢?対他可用不着手下留情。”   “那是自然,不过这人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左横秋嗤笑一声,“想必段展眉也能想到,若是被咱们撞上,时雨这小子耐不住拷打,定会什么都秃噜出来。”   聂云汉若有所思:“段展眉此人心思极深,即便他料不到此刻落了下乘,说不定也提前做了多手准备,即便他从水貔貅带来的手下都被控制,可能也有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人私下为他办事。尤其眼前这个情况,段展眉此刻不慌不忙,像是胜券在握,他一定是另有安排,有我们想象不到的人替他打探、传递消息。若我们能找到此人,说不定可以设个陷阱。”   “昨夜我们把水貔貅的人关起来之后,便将那些被段展眉软禁的小倌、姑娘还有些杂役丫鬟们放了出来,风姐、羽书和我细细查探过,这些人都不会功夫,也相互能确认対方是绿绮琴的人。”左横秋道,“要是从里边查暗探,那可不容易。”   聂云汉点头道:“绿绮琴平日里实为段展眉把持,即便不是为他所用,也有可能替他通风报信,符合这个要求的人不少,实难筛查,弄不好还会打草惊蛇。要不……我去问问萧儿。”   卓应闲在一旁静静听着,忽然神色一凛,猛地抓住了聂云汉的手腕:“是廖管事!前日我从微雨小筑出来,就是他向我洒的软筋散!如果估计没错的话,他一定是段展眉的暗线!”   软筋散药力发作很快,那时卓应闲刚吸进去药粉,就觉得头晕目眩,幸好他记得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幕,那便是廖管事抿唇得意的笑。   整个绿绮琴的日常事务都由这人把持,段展眉必然要收他为己用,现在想来,或许当初就是段展眉将他安排在绿绮琴的。   苗笙向来是个甩手掌柜,対此丝毫没有留意,卓应闲也并没有查暗探的经验,尽管聪明,也想不到此中关窍,也就忽略了対此人的关注。   “原来是这个老匹夫!”聂云汉咬牙切齿,看向左横秋,“此人你可否有印象?”   左横秋立即道:“有,昨日放他出来之后,他対我们一通感谢,然后自表身份,表示会打理好绿绮琴上下,照顾好我们起居,前倨后恭的很是殷勤,看来是想打探消息,帮他主子!”   卓应闲松了口气:“这便好了,廖管事此人十分油滑机灵、胆大心细,确实是暗探的不二人选,盯紧他,必有收获。”   聂云汉一听是这人给卓应闲下的软筋散,恨不能徒手把他撕开两半,但现在还得靠他放饵,也只能强压怒火。   向羽书把水打来,卓应闲便要起身洗漱,被聂云汉拦住:“坐那儿别动。”   说罢他便去拧帕子,似乎是要亲自给人擦脸。   卓应闲顿时有点不好意思,虽然向羽书和左横秋不是外人,対他和聂云汉之间的关系看得清清楚楚,可这样也太……那个了。   向羽书还惦记着自己那一天一张大字的功课,站在一边愁眉苦脸,没注意到这里的气氛有些改变,左横秋拉了他一把,俩人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侧厅。   卓应闲目送他们离去,见聂云汉拿着湿了水的帕子过来,便冲他道:“我没那么娇弱,用不着你给我擦脸,叫人看见也不好。”   聂云汉看着他愣了愣,随即脸上露出坏笑,卓应闲一见他这表情,便心道不好。   果然,这人贱兮兮地说:“想什么呢?还给你擦脸,你手断了?怕你行动不方便,给你拧个帕子而已。”   然后他一扬手,把展开的帕子轻轻盖在了卓应闲脸上。   卓应闲心中懊恼不已,正伸手想去撩开,谁知下一刻,那人周身的气息便围了过来,两只手掀起帕子下端往上一盖,把他的眼睛结结实实挡住了。   “你……唔……”   卓应闲话还没说完,嘴唇便被対方含住。   双眼被蒙了起来,其他的感官感觉自然被放大,这与昨夜灯影摇红不同,此刻卓应闲能明确感受到从窗口透进来的阳光正照在两人脸上,似乎让这吻变得更加炽热。   门没关,随时都有人可能进来,窗外也随时有人会路过,卓应闲心咚咚跳得厉害,被这冒险和旖旎交织带来的双重刺激搞得头晕目眩。   亲完,聂云汉还不放开他,一手捧着他的脸,一手隔着帕子描摹他的眉眼,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的人,我想怎么宠就怎么宠,这跟你娇不娇弱没关系,记住了?”   这气声刺得卓应闲心里和耳朵都发痒,脸颊烫得像着了火,他发现聂云汉自从不再逃避之后,恢复了两人初见时的模样——什么话都敢说,撩起人来简直要命!   “你放心,人前我有分寸。”聂云汉松开手,满意地欣赏着卓应闲满面红霞,心中生出无限欢喜,“阿闲,我会対你好的,说到做到。”   卓应闲揭下布巾擦脸,明明心如鹿撞,还要强装镇定:“那我可多谢你了。”   聂云汉知道他惯会假装,也不戳破,大尾巴狼似地一抱拳,诚恳道:“客气。”   卓应闲这才领略到戴雁声的药有多么神奇,昨夜吃过対方给的药丸,又服了煎出来的药汤,加上一枕安眠,现在除了身体略有些发虚、伤口还隐隐作痛之外,此刻他已然觉得神清气爽,脚底虽然还有些疼,但下地走路也没什么问题。   聂云汉看他确实步伐稳健,便也放了心,没非要扶他,待他洗漱完毕,两人便离开侧厅,去旁边一栋小楼的饭厅里跟其他人一起用餐。   刚迈出大厅,卓应闲便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扑通”一声拦腰抱住了。   游萧“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应闲哥哥,你没事就好了……”   聂云汉生怕这孩子没轻没重,碰了卓应闲的伤口,心里哆嗦了一下,扯开他的胳膊:“萧儿你给我轻点!”   “我没事。”卓应闲腰间伤得并不重,他摩挲着游萧的发顶,“你舅舅怎么样了?戴爷怎么说?”   游萧仰起头来看他,眼睛仍旧是肿的,看样子这两日没少哭,连眉心的美人痣都失去了光泽一般。   他抽抽噎噎地说:“他什么都没说,就把我舅舅扎得像只刺猬。”   卓应闲疑惑地看了看聂云汉,聂云汉解释道:“戴爷是这样了,没有论断前不会随意说什么,他还能下针,说明应该有转机。”   这话刚出口,接着就有人打脸。   “我可没这么说,你别替我唬人。”戴雁声的声音传了过来,说话间便走到几人跟前。   聂云汉牙疼似地吸了口气:“你耳力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戴雁声面无表情道:“顺风。”   游萧抬手扯了扯他的袖子,怯生生地问:“戴先生,我舅舅还能醒过来吗?”   “不——”   “咳咳!”   戴雁声只说了一个字,就被聂云汉故意咳嗽给打断了,他不耐烦地瞪了対方一眼,対游萧道:“不好说,劝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   眼看着游萧眼圈红了,卓应闲赶紧牵起他的手往前走:“萧儿,你别想太多,等等最后的结果,说不定你舅舅吉人自有天相。”   游萧垂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我知道……我等着……”   卓应闲柔声道:“不管结果如何,你要听他的话,这事与你无关,不是你的错。”   游萧沉默半晌才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好意,但是不是我的错,我心里清楚。以后我绝不再这样了。”   聂云汉看着他俩背影,低声埋怨戴雁声:“你跟我们不留情面也就罢了,対孩子能不能说话柔和一点?”   “小孩心思单纯,最会把话当真,你说什么,他就深信不疑。”戴雁声冷冷道,“我与他说得严重些,若有转机,便都是惊喜,若不幸言中,他也好接受。给人虚假的希望毫无意义。”   聂云汉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便也没再多说,转而问:“这事儿你看还有多大转机?”   “那药他一点没浪费,我可不敢说有什么把握。要是当时催吐,或者我在身边施救,说不定还能保住命。”戴雁声不带感情地说,“这隔了一夜,他身体都开始发冷,我又不是阎罗王,可决定不了他的死活。”   “段展眉把他放进棺材里,肯定确认他已经死了。但你还能施针,是不是……”聂云汉试探地问道。   戴雁声瞥了他一眼:“你倒是聪明。”   “承让承让。”   “他体温虽然变凉,但仍有一丝气息悬着,很弱,普通人觉察不到,我这才为他施针,看看能不能吊住这口气。”戴雁声道,“若能保证气息不断,或许还有救。”   聂云汉眼睛一亮:“真的?!”   戴雁声被他追问得有些烦:“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阿闲很关心苗公子,你别跟他乱说,免得他抱太大希望。”   “这可不成,以我俩现在的关系,我不能瞒他。”聂云汉笑嘻嘻地挠了挠头,语气颇为炫耀。   戴雁声被他腻得翻了个白眼,见前面卓应闲行动如常,撇了撇嘴:“看来你是真疼他,没趁人之危。”   聂云汉鄙夷:“好歹你也是个大夫,有点医者仁心吧,他后背伤成那样,我能下得了手?”   戴雁声“哼”了一声:“我想着这不是背上有伤么,趴着倒也正好。”   聂云汉表情险些裂开:“人性于你而言,果真只是传闻中的东西么?我能是那种禽兽不如的人?”   戴雁声给了他一个“你自己是什么自己心里清楚”的眼神,加快步速向前走去。   饭厅中菜已备齐,凌青壁、万里风、向羽书和左横秋都已就座,等卓应闲几人到了,大家也没有那么多虚礼,直接开饭。   席间凌青壁见卓应闲脸颊略有些苍白,笑眯眯地问:“卓公子昨夜歇得可好?聂兄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们可都紧张坏了,但也不敢过去看你,生怕打扰你休息。”   这话换个人说,都没什么问题,偏他说出口,多了一丝调侃的意味。   卓应闲听着别扭,又因対这人怀有龃龉,更觉得他此刻的问候别有用心,懒得搭理他,低头装聋子,只顾吃饭。   聂云汉瞪起眼来,扬手便冲他扔了个馒头,凌青壁抬手“啪”地接住,笑意更浓。   “你自己没受过伤么?”聂云汉道,“要是觉得缺乏体验,我可以帮你。”   凌青壁撕下一揪馒头塞进嘴里:“这就敬谢不敏了,卓公子给我留的那道痕迹还没消呢。”   卓应闲觉得这人简直长在自己脾气的爆点上,他本是想忍着不发作,但対方偏偏要来反复试探。   昨夜的确是凌青壁带人来救不错,可这一点点好意跟他之前対赤蚺造成的伤害相比,早就被抵消得没影了。   况且昨夜聂云汉打赤膊时,卓应闲还看见他肋下那道伤口,撕裂两回,又在那铁皮柜里闷了好几天,又在落日河里泡了水,虽是已经勉强愈合了,但疤痕看起来相当狰狞。   这笔账,他全都算在凌青壁头上,总觉得捅一刀根本不解恨,简直想在那人身上多戳几个窟窿,最好再缝上那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   “你还好意思说?他肩膀上那刀伤怎么回事?”聂云汉看出卓应闲心里不爽,自然要护着,冷着脸看向凌青壁,“要算账么?从头算算!”   凌青壁眼珠一转,周围都是赤蚺的人,一个个面色阴晴不定地看着他,自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哈哈一笑:“啧,别这么认真嘛!开个玩笑而已。大家吃饭,吃饭!”   “凌兄,眼下事情陷入僵局,破局之法你可想好?”聂云汉慢条斯理道,“其实我们想打探的事已经打探到了,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若你大哥不再阻止我们离开,我也有心帮你救出韩三爷再走。如果你们非要阻止……除非你大哥把什么劳什子委托看得比你们三弟的命还重要,否则我不觉得这是明智之举。”   说到这里,他挑了挑眉,补充道:“段展眉対你们待宵孔雀垂涎已久,他这次定不会放过韩三爷,这点你心里应该清楚吧?”   凌青壁放下筷子,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口气:“烦死了,大哥死心眼,三弟一根筋,我本来只想当个富贵闲人,现在可好,事事都堆到我跟前。我说聂兄,你也别跟我出难题,放不放你们我说了真不算,还得我大哥决定。”   “这样,我也不为难你,咱们打个商量。”聂云汉笑了笑,“我看得出来,凌兄你是活泛人,孔先生死心眼没关系,只要你答应从旁劝一劝,让他别管我们的事,我就想办法助你一臂之力,你呢,手下也松一点,别整那么多人成天盯着我们,累不累啊?怎么样,我要求不高吧?”   凌青壁看着聂云汉,意味深长道:“聂兄,这交易,你吃亏啊。”   “哎,做人不能计较那么多,吃亏是福。”聂云汉端起面前茶杯,“来,你比我年长,我恭称你一声‘凌二哥’,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喝了咱就一笑泯恩仇,怎么样?”   “客气了聂兄。”凌青壁端起杯子与他轻轻一碰。   两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眼神都是一样的别有深意,就差在空气中碰撞出火星来,接着才各自饮下那杯茶。   凌青壁自然知道,聂云汉这么说无非是想叫他手松一点,好找机会逃跑,抓个赤蚺实在费劲,他根本没把握一边去救韩汀,一边还能将他们看死。   而且这人说是留下来帮自己,其实必定另有所图,绝不是他口中所说那么简单。   但话说回来,事情现在已然到了这个地步,凌青壁也觉得死扣着赤蚺无甚意义。   这帮人太能惹事,弄个不好,把自己兄弟三个的身份扯出来,那真是得不偿失,还是赶紧送走的好。   “不知此事孔先生有什么想法?”聂云汉问道。   凌青壁苦笑:“能有什么想法,满城找人罢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去动跟水貔貅总把头的关系。”   “我有一事想问一问。”万里风开口道,“听闻你韩三弟是个老实人,他怎么会背着你俩去帮独峪狗贼?他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握在别人手里?”   凌青壁一怔:“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平日里他也不是事事都跟我说。”   聂云汉此刻倒是想起来了:“対了,既然是那个彭员外从中撮合,是不是他攥着韩汀的短儿?这人现在在哪儿?找出来问问。”   一提彭员外,卓应闲整个人僵了僵,登时看向左横秋。 第71章 希望   聂云汉目光锐利, 不仅发现左横秋神色有些飘,万里风、戴雁声和向羽书眼神也不对。   尤其向羽书,傻孩子一眼一眼看左横秋,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聂云汉立刻心中有数, 也不问向羽书, 直接看向左横秋:“左哥, 怎么了?”   那晚没发生什么,卓应闲倒也不怕聂云汉知道, 而是不想让他知道。   这些糟心事儿只会给他添堵,他还得为了顾全大局,压着火不去动段展眉。   聂云汉不是嗜杀的人, 他对杀孽看得很重,卓应闲能看出来,除了对独峪人下手狠戾,他对别人都会手下留情。   但是要是把他火拱起来, 还要他克制着自己,这无非是一种折磨,卓应闲不想让他受折磨。   可偏偏自己什么都不能说, 毕竟在那种情境下,他不该在场。   万一话没编圆, 聂云汉听出破绽,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卓应闲可没把握他能瞒过对方。   左横秋心领神会, 开口道:“姓彭的惦记苗公子不知道多长时间,这次段展眉有求于他, 他就提出要求,要以苗公子做交换。”   游萧在一旁插嘴道:“那个姓彭的特别恶心, 每次看见我舅舅都来搭讪,舅舅最讨厌他了。”   “段展眉竟然答应了?”聂云汉皱了皱眉。   “表面上答应了,估计段展眉准备了后手糊弄他。”左横秋道,“就算糊弄不了也无所谓,反正他想见韩三爷这事儿已经成了。那姓彭的也够傻,以为真的能得偿所愿,进了段展眉给他准备的厢房。”   卓应闲静静听着,心里暗暗有些难受。   彭员外不是傻,而是他根本就不相信段展眉有多看重小笙哥哥,两者相较,他笃定段展眉会选择利益。   “说来也巧,那厢房就在段展眉和韩三爷见面的厢房楼下,我潜在那间房的屋顶监听他们二人谈话。临走的时候实在看不下去姓彭的那嘴脸,就把那房间里加了料的酒全给他灌下去了。”   左横秋说到这儿,嘿嘿笑着挠了挠头:“还给他塞了一颗活血丹。”   戴雁声听了这话,脸上表情微微有点开裂:“那他岂不是……”   “哈哈哈哈哈!”万里风在一旁突然狂笑起来,刚想说话又反应过来,捂上了游萧的耳朵,“那人昨天我查人头的时候见了,还在那房里躺着,半死不活的,下边那小兄弟精神得不行,恐怕到现在还“站”着呢。左哥你真是手够黑的!”   聂云汉想象那场景,也觉得好笑:“人还留在这儿就好,一会儿把他找出来问问。”   凌青壁此刻咂么过味儿来,浪笑着对左横秋一竖大拇指:“哥们儿,有想法,在下佩服。”   向羽书还有点茫然,戴雁声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这孩子脸登时绿了,手放在桌下,感同身受般地捂住自己的要害:“这都快两天了……得多疼啊……不得坏了?”   卓应闲见左横秋这么解释,倒也说得过去,便放下心来,跟着一起笑了笑,道了声“活该”。   嬉笑过后,聂云汉看向凌青壁:“依在下愚见,段展眉意在待宵孔雀,他正是想让孔先生去救韩三爷,顺便一网打尽,这个陷阱我们不踩也得踩,避无可避。不如请孔先生来一趟,探探段展眉的口风。”   凌青壁听了,面色有些犹豫,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左横秋从旁道:“昨夜审那姓段的,他的确是要求见孔先生,想必是另有设计。”   “这位孔先生真怪。”游萧早就吃好了饭,坐在万里风身边发着呆,这会儿突然开口,“韩先生既然是他的兄弟,他怎么到现在都不露面?”   向羽书听了,立即道:“对啊!要是我们任何一个人出事,汉哥一定会赶过来救我们!”   卓应闲心知其实是聂云汉想见孔昙,应该是惦记着凌青壁曾经提到过的那卷画像,便也帮腔问道:“是不是孔先生有什么不方便?可现在韩三爷的命都拴在他身上,他要是不出现,我们要从彭员外嘴里挖线索,或者满城找人,少不了要费一番功夫,说不定还白白浪费时间。”   “而且事到如今,韩三爷可能也明白自己被人算计了。若是他想跑,哈沁必然要扣住他。哈沁虽无心帮段展眉,但既然得罪了待宵孔雀,那他须得靠水貔貅的船将东西运走,只能配合。然而韩三爷必不会乖乖听话,那哈沁就会对他用些手段。独峪人有多心狠手辣……你们不清楚,汉哥他们可是知道的。”   凌青壁虽没跟独峪人正面交锋过,但他打过西蛮。   西蛮也好,独峪也好,这些人生存环境恶劣,从落地就必须与人抢夺才有饭吃、有衣穿,久而久之形成了残忍嗜杀的性格,对大曜人更是心怀嫉妒与仇恨,逮着一个恨不得往死里折磨。   他自然知道,韩汀若是落在哈沁手里,少不了要受一番折磨。   只是大哥……   凌青壁向来挂着嬉笑的脸上闪过一道阴郁的神色:“前不久是我们一位同袍的忌日,大哥向来重情,每逢这个时候,他总会避世一段时间来悼念她。其实,这次要不是受人托付来阻止各位,他定是不会现身的。”   他这话说得含糊,只有聂云汉能明白他说的同袍是位女子,这不仅仅是悼念同袍这么简单,而是悼念自己的爱人。   虽不能对那种悲伤感同身受,但也能体会到七八分。   “这次事关老三,大哥若是知道,定会赶过来,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了。”凌青壁正色道,“相信今日必有回音。”   聂云汉点头道:“有孔先生回来主持大局,我等便有主心骨了。不过我还有些疑惑,五陵渡中,金红砂的卖主是否只有一人?”   “那是自然,私下采矿已是与朝廷律法相悖,又是暴利,敢啃这座金山的,背后势力庞大,容不下别人与他争食。把控矿山的势力或许会有迭代,但每段时期只会有一人做主。”凌青壁道,“我们也不允许有人在黑市当中贩卖同样的东西,容易引发争端,有争端就有龃龉,有龃龉,便有人要搞事。待宵孔雀能平安到今日,也因入市条件苛刻,管理严格,令买卖双方都放心。”   “哈沁对金红砂志在必得,也不知道段展眉背后使了什么伎俩让他配合。既然卖家只有一人,那倒是方便我们行事了。”聂云汉道,“待宵孔雀的事辛苦凌二哥料理,我们几人就留在这审问段展眉、彭员外,查查绿绮琴内还有没有潜伏的内应。”   凌青壁拱手:“我替大哥谢过各位。”   众人还礼,聂云汉笑道:“别客气,各取所需罢了。”   见他特意没跟凌青壁说起廖管事的事儿,卓应闲心中也有了计较,看来聂云汉对待宵孔雀并不完全信任。   吃罢午饭,凌青壁便先赶回清寒居,游萧拉着卓应闲,和戴雁声、万里风一起去看苗笙,左横秋、向羽书和聂云汉则一起去找那彭员外问话。   绿绮琴剩下的人员安排是由廖管事负责,左横秋先行一步去找他问彭员外目前所在。   大家一起出了饭厅,便各自散开,聂云汉走在后面,一把扯住了向羽书,手腕搭在他肩膀上,紧紧勾住他的脖子。   “汉、汉哥……干什么?”向羽书直觉不妙。   聂云汉目送卓应闲渐渐远去,压低声音问道:“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向羽书两股战战,仍在装傻:“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若前日段展眉真将苗笙送到那厢房中,左哥或许会出手相救。但那时苗笙去找了段展眉,不可能同时身处两地,而照左哥方才的描述,也没提起有替身被送到彭员外身边。左哥向来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他出手必有原因。”聂云汉两根手指使劲捏着向羽书的脸颊,“告诉我,为什么?”   向羽书仰着头想躲开,可惜聂云汉的手臂还箍在他脖子上,根本避无可避。   他的两颊被捏得嘟了起来,嘴唇艰难开合:“疼!我……我真的……”   “不知道?”聂云汉低笑着,“用不用我帮你好好想想?”   “不……不用……”向羽书奋力挣扎,可是却完全使不上力气,当然另一方面,他也不敢偷袭他汉哥,不然下场会更惨。   聂云汉道:“那我问你,段展眉帮苗笙选的这个替身,是不是阿闲?”   向羽书突然安静下来,他怔了一瞬,无奈点头:“唔。”   “哼!阿闲中软筋散是在苗笙出事前,要不是段展眉早有预谋拿他去顶替苗笙,不至于那个时候就给他下药,这么简单的事,以为我猜不到?还跟我这儿负隅顽抗。”聂云汉松了手,脸色阴沉,“具体情况,说说吧。”   向羽书的脸被他捏得两侧各有一个红红的指印,配上那丧头耷脑的神情,看起来极为可笑。他把左横秋曾经说的事复述了个大概,强调道:“你别担心,左哥说了,彭员外没怎么碰到闲哥哥就被他砸晕了。我是觉得你知道了一定会生气,才没敢说,看来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很好!”聂云汉完全没搭理他,皮笑肉不笑地喃喃自语,“彭员外是吧,很好!”   、   苗笙被安置回了他的厢房,此刻正静静躺在床上,正如游萧所说,被银针扎得像个刺猬。   他看上去像是睡着了,神态安详,脸上挂着解脱般的微笑,比平日里那淡漠的模样要好看得多,满身银针也难掩他的光华气度。   只是卓应闲手指轻触他的脸颊,感觉到那低于常人的体温,心仍是猛地一哆嗦。   “这……”他紧张地回头看戴雁声,但撞见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便知问也白问。   戴雁声坐在床边,给苗笙号了号脉,眉峰微皱:“脉象还是很弱。”   游萧抓着一块拧干水的帕子挤过来,小心翼翼给苗笙擦着脸:“没关系,我还有大把时间可以等,但愿舅舅不会让我等太久。”   万里风这两日与游萧相处,爱极了这个人小鬼大的孩子。她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柔声道:“以后有时间你就来陪他说话,说不定他觉得吵,就会醒过来叫你闭嘴。”   戴雁声见她这哄孩子的招数,无奈阻止:“风儿,你别……”   万里风瞪了他一眼,向来在别人面前铁血无情的戴雁声登时闭了嘴。   游萧不知他俩这番眼神交流,很是把万里风的话当真:“那也好,舅舅最爱静了,我定能吵醒他。不过,戴先生,你们在这里办完了事,是不是就要和我阿爹一起走啊?能不能教我怎么帮舅舅施针?”   “这个倒是不必,情况能不能稳定,这两天就可以见分晓。待稳定之后,就不需要扎针了,他自会慢慢醒过来。”   “真的?!”游萧满脸惊喜,分明是只听到了“待情况稳定”那半句,完全没想万一不稳定,该是什么后果。   卓应闲看戴雁声还是忍不住想解释,把话岔了过去:“对,我记得汉哥也说过这药的功效,服用过的人会昏迷一段时间,然后慢慢醒过来。萧儿,你耐心些。”   游萧连连点头:“嗯!”   戴雁声也知道卓应闲和万里风都在拼命暗示,就是不想让他说丧气话,也只得打住,但也只是忍了一瞬,便又开口:“不过无论如何,苗公子醒来后,都会把前尘往事忘个干净,萧儿,你还是要做好这个准备。”   “没关系,我会把以前开心的事一件一件告诉他。”游萧仰头冲戴雁声笑了笑,还带着稚气的脸上写满的是大人般的强颜欢笑,“那些不开心的就不提了,包括段展眉那个大坏蛋。我只希望舅舅醒过来能过全新的人生。”   他低下头看着苗笙的眉眼,像护着珍宝那样轻轻擦拭着:“舅舅一直想开一家茶楼,我就想办法赚钱帮他开,还会好好念书,将来考了功名,帮他置办一座大园子,他喜欢种什么样的花草树木都由他,只要他能天天开心。”   万里风听得眼圈倏地红了:“真是个好孩子。”   游萧低着头,心里却道:“我一点也不好,是我害得舅舅变成这样的。但是舅舅,你若真的不怪我,就醒过来好吗?你要不想萧儿背着内疚过一辈子,就早些睁开眼。只要你能醒,萧儿定不娶妻不生子,这辈子只伺候舅舅你一人,就算折寿也没关系,只求比你多活一日便足够了。”   卓应闲望着苗笙,也在想,若要换了别人,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或许很令人遗憾,但对于小笙哥哥,说不定是一种福气。   然而戴雁声不顾当下满怀期待的气氛,又道:“现下还有一个问题,若是情况稳定,也得希望苗公子早日醒来才好,若是拖得久了,恐怕这躯体不好保存,或许还未等他醒来,身体便先一步衰竭了。”   “此话怎讲?”卓应闲的心顿时就被提了起来,更何况游萧,加上万里风,三个人六只眼睛紧紧盯着戴雁声。   戴雁声表情未见一丝波动,公事公办道:“苗公子若能苏醒,体温会先行回升,近似常人。若是不能醒,情况稳定后会保持现在这样低体温的状态。可五陵渡这里,也只有冬季温度低一些,以目前的气温状态,恐怕是不行。”   “现在能撑多久?”   “若要放在冰窖之中,顶多一个月。”   游萧急道:“要是给舅舅特意建一个冰窖呢?能留存久一些吗?”   “不好说。”戴雁声摇摇头,“冰窖虽凉,但恐怕温度不够稳定。”   万里风推了推他的肩膀,不耐烦道:“你就说有没有办法吧。”   戴雁声被她推了个趔趄,神情略有些无奈:“办法有,但是很难实现。听说有一种冰棺,能够将放入其中的生物保持在这样不生不死的体温之下,这对苗公子来说,应该是极好的。只要将他放在里面,就可以保持身体的五脏六腑与他的头脑一样处在‘冬蛰’的状态,待他药效耗尽,体温升高,自会被冻醒,到时只要有人守在一边,及时将他放出来便好。”   卓应闲问:“你说很难实现,是因为这冰棺难寻?”   “我只听说过这个物件,并没有见过,也不知道去哪里能找到。”   其他人顿时沉默,只有游萧转回身,看着苗笙,强忍着在眼圈里打转的泪水。喃喃道:“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是么?我该去哪儿才能找到这个冰棺?”   看着游萧失落的模样,卓应闲的心里沉甸甸的,想开口安慰,又觉得似乎说什么都是徒劳。   万里风脾气暴,恼火地看着戴雁声,往门外一扬头,示意他出去说话。   戴雁声无奈跟她走出房间,万里风扭头看着他,压低声音怒道:“你怎么就非要打消掉那孩子心里最后一点希望?捂嘴都不行,拐弯抹角非要说出来!”   “抱的希望越大,将来失望就会越大。”戴雁声垂着眼眸,“无止尽的期待会把一个人所有心神耗光的。游萧还小,心智不够成熟,我怕他妄执。”   万里风望向苗笙房中,忧伤道:“你不懂,希望就像黑暗中的一点萤光,若是没了,才是万劫不复。若是当年,我先夫那封报丧信没有这么快送到家里,我也不会小产……那孩子要是生下来,现今也快与萧儿一般大了。”   她向来把情绪藏得很好,嬉笑怒骂如同汉子一般,如今却像是再也忍不住似的,眼圈泛着红,强忍眼泪的模样更让人看了心痛。   忽地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拢住,头顶传来戴雁声温和的声音:“风儿,或许我总想着头脑清醒显得太过凉薄,但有些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人一生的情感极其有限,若只惦着过往,如何珍惜眼前?”   两人本是同袍,并不计较男女之别,如此拥抱无伤大雅。但万里风清楚戴雁声的心意,本能便要推拒,却被对方牢牢箍在怀中。   “雁声,我们没可能。”万里风冷淡道,“一女不嫁二夫,你也值得更好的女人。”   戴雁声不以为意,平日里古井无波的双眸闪过一丝执拗:“你便是最好的。”   “我已心有所属。”   “那又如何?他已经不在了,我也不算横刀夺爱。”   “但我不会喜欢你。”   戴雁声轻笑一声:“这可不由你决定。”   “……”万里风哽了哽,“你怎么这般无赖?”   “对付顽固的的人,就要用无赖的办法。”戴雁声轻抚着她的头发,语气霸道,“我不与你讲道理,因为情爱一事本无道理可讲。你心里惦着谁都没关系,我与你纠缠定了。”   万里风气坏了,一脚跺在他脚面上,顺势推开了他:“疯子!你还怕萧儿妄执,怎么不看看你自己?”   “他是他,我是我,怎能拿来比较?”戴雁声手背在身后,表情又变得清冷,仿佛方才那个耍无赖的人不是他,“你我之事改日再谈,倒是游萧,这孩子早慧,性子异于常人,你不能用对待普通孩童的方式对待他,他就像一棵长得太急的小树,需要修剪,而不是过分呵护。”   说罢他便严肃地看了万里风一眼,转身往苗笙房中走去。   万里风站在原地呆立半晌,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心道,什么你我之事改日再谈?根本没得谈!   这男人太讨厌了,总是被他牵着鼻子走!   作者有话要说:   戴雁声:是的,我双标我快乐。 第72章 出气   聂云汉见到彭员外之时, 此人正半死不活地躺在寒凝斋的床上。   根据廖管事的说法,当日段展眉见到他的情况,心中鄙夷,口中称快, 也没替他叫郎中, 只是打发人到彭员外府上送信称这几日有要事要谈, 暂留绿绮琴。   彭员外的家人深知其本性,也并未多言。   因此这人一直被扔在那元龙楼寒凝斋里无人搭理, 甚至都没人替他松绑,他重要部位持续鼓胀,亵裤濡湿一片, 身体被药物催得神魂颠倒却又难以纾解,像一把被拉到极满却一直没能射出箭去的弓,体力严重虚耗。   廖管事昨夜去瞧他的时候,眼看着他已经神志不清, 才叫人把他抬到床上,好歹给他盖了被褥遮羞。   但廖管事怕他为了消除体内燥热做出什么下三滥的事,并未敢给他松绑, 只打发年长的杂役给他喂了点水,免得这人在耗死之前先被渴死。   “辛苦了。”聂云汉冲廖管事一点头, 顺手拖了个绣墩坐在床边。   向羽书见他拿了一截皮筋儿在手里绞来绞去,顿时有点心惊胆战。   廖管事陪着笑点头哈腰:“应当的,应当的, 几位爷先忙,小的出去了。”   左横秋站在门口, 目送他出了元龙楼的大门,才把厢房门关严, 回到聂云汉和向羽书旁边。   彭员外浑身炙热,又肿又疼,眼前几乎冒了雪花,恍若身处火山地狱,他觉察到有人来,便艰难张开嘴,:“救……救命……”   聂云汉对向羽书一甩头:“去给他放点血。”   向羽书一怔:“放、放哪……”   “爱放哪儿放哪!”聂云汉“啧”了一声,“瞅人家这难受的,放点血出来舒服舒服。”   “这样也行?”向羽书掏出匕首,半信半疑地过去。   左横秋在旁边抽着烟斗笑:“都成这样了,必然是热毒内蕴,血络不通,你就帮他疏通疏通。”   向羽书嘟囔着:“你俩就蒙我吧!”   彭员外感觉到有个人坐在自己身旁,以为是要给他松绑,极为艰难地侧着身往人身边凑,谁知道下一刻,便有有尖锐之物次第划过他一只手五指指尖,疼得他顿时一嗓子叫了出来。   “啊啊啊!”彭员外满脑子的混沌被这疼痛戳了个洞,有了一线清明,他惊恐地想要扭头看,“你们……你们是谁?!段、段展眉呢?”   聂云汉笑眯眯地看向左横秋:“放血果然有用,看着精神多了。”   左横秋喷出一口烟雾,问彭员外:“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我……我……我凭什么告诉你?”彭员外面色赤红,喘着粗气,“我要见段展眉!”   聂云汉冲向羽书一使眼色,向羽书会意,低头揪住彭员外另一只手,“唰唰”几刀,将这只手的五指也划开了血口子。   这人双手被缚已久,也早已鼓胀充血,这几道口子割下去,好比捅破一个涨得满满的猪尿泡,比平日里吃痛不少,血液登时哗哗往外流。   彭员外杀猪般地大叫:“啊啊……我说……我说!我、我姓彭……名川途,家住、家住城东……垂柳巷……求求各位爷,放、放了我吧,多少钱我都给得起……”   聂云汉冷笑一声:“行,脑子还能用。羽书,把他翻过来,被子掀开。”   向羽书依言照做,彭员外被掀了过来,正面朝上,两手被束缚着压在身下,姿势极为难受。   那被子一掀开,一股腥臊味儿扑面而来,向羽书下意识一捂鼻子,后退了几步,看着那濡湿的布料下一片肿胀连连皱眉。   “老天爷,这得成啥样了?!”他又是好奇又是恶心。   左横秋逗他:“不然你脱了他裤子看看?”   向羽书连连摇头:“算了吧,看一眼我就瞎了。”   聂云汉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把小石子放在床边,拈起一颗,用手里的皮筋裹住。   向羽书看见那石子儿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害怕地看了一旁左横秋一眼。   左横秋淡定发问:“你是怎么认识雷三当家的?”   韩汀的本名无人知晓,左横秋也无意替他泄底,自是沿用了彭员外等人所知的称呼。   彭员外肥胖的身躯压着自己的双手,浑身上下都难受得要命,但还是眨了眨眼,佯装不知:“什么?”   “哟,看来身上不难受,还能跟我们装傻。”聂云汉举起手里的皮筋,对着彭员外肿胀那处,“咻”地一声把石子儿弹了过去。   向羽书和左横秋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冷气,悄咪咪夹紧了腿。   “啊!!!!”彭员外的眼泪顿时下来,脸比方才涨得更红了几分,抽着气喊得声音都劈叉了,“住手!住手!”   聂云汉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说不说?”   彭员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疼得目光涣散,顾不上答话。   他这一迟疑,聂云汉第二颗石子“咻”地一下又弹了过来。   “是把硬骨头。”聂云汉勾了勾唇,“没关系,我有大把时间跟你耗。”   “不……不……”彭员外浑身发抖,像只濒死的鱼似地在床上打挺,无奈自己体重太大,现在连侧过身去的力气都没有。   向羽书和左横秋默默地同时转身背对着他们。   “汉哥这哪是问话。”向羽书心有余悸,“分明是故意折磨他。”   左横秋叼着烟斗,压惊似地抽了一口,低声问:“他听出我扯谎了?”   “废话!他那么鸡贼!”   “阿闲眼巴巴瞅着我,我也是有点慌。”左横秋无奈道,“本来也没多大事,要是凌青壁不在,就咱们自己人,我也就实话实说了。”   “算了,咱们扯不扯谎,姓彭得都逃不过这一劫。”向羽书悄悄回头看了几眼,就他俩说话这会儿,聂云汉“嗖嗖嗖”弹了好几颗石子过去,那彭员外嗷嗷叫得跟被活剐了似的,眼看就要翻白眼了。   到底还得先问出话来才行,聂云汉停了手,掂了掂手里剩余的几颗石子,像盘核桃似地盘着,冷冷道:“那雷三当家有什么把柄攥在你手里?!快说!”   “……好汉饶命,我求求你了……饶……饶了我吧……”彭员外疼得眼前发黑,涕泪横流,好不容易攒了一口气,嚷道,“他……看中我家一个婢女,要我同意……同意她赎身,好去、好去官府……改……改为良籍,我……我就、就让他帮我……帮我个忙……”   聂云汉静静听着,手里没再动作,冷声道:“你跟段展眉还有什么合作?!”   彭员外拼命摇头:“没有!没有!我就是……就是把雷三……介绍给他……他的事……跟我、跟我无关!”   、   从苗笙那出来,卓应闲发现自己的房间已经被收拾好了,便叫了戴雁声到他那屋给他换药。   “唔,愈合状况良好,这几日注意,别剧烈运动,好生休养,刀口还能好得更快些。”上完药,戴雁声帮他裹着麻布道,“天气热了,伤口容易发炎,还是让它早点愈合的好。昨天我就是吓唬汉哥,你这伤疤我能消掉,放心。”   卓应闲倒是不在乎有没有疤,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回头看他,若有所思地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汉哥身上那么多伤疤,他以前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他跟着关爷出生入死,又有那身先士卒的爱好,自然遇到的险情更多。”戴雁声整理着药箱,提起这些,似乎很有情绪,“他曾被独峪人俘虏过三次,每次都是被打得皮开肉绽、不似人形,前两次还能撑着最后一口气逃回来,最后一次被人下药、断食、拷打折腾得实在没了力气,被救出来之后,那模样就跟下十八层地狱走一遭回来似的,昏迷了十多天才醒,在床上躺了一个半月才能下地。”   “可这人呢,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也不,他是伤还没好,只要有任务,就立刻往前冲。关爷最指望他,有时候没办法,明知他有伤,还是得派他出去。有时候我真担心,看着他那么高大结实一个人,可能内里都被掏空了,弄不好哪一天真的说倒下就倒下。”   戴雁声向来话不多,但是提到聂云汉受伤的问题,就不自觉变成个碎嘴老妈子,这一抬头撞上卓应闲担忧的目光,竟忘了此刻他二人关系已经不同寻常,顿时深刻体验了一回什么叫“言多必失”。   但自己说的也是实话,向来也不爱扯谎安慰人,此刻他嘴唇动了动,找不出弥补的话,便干脆不说了。   卓应闲看出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遗憾,反过来安慰道:“没关系,让我了解清楚也好,以后便知道怎么照顾他了。”   “也对,说不定他能听你的。”戴雁声想了想,“以前就是缺个能治住他的人。”   “左右这次的事结束之后,你们也不会再回棠舟府,我就带他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好好调养身体。”卓应闲一边穿衣一边道,“只要不再折腾,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戴雁声嗤笑一声:“你确定他能乖乖跟你隐居?”   卓应闲系着腰带的手忽地顿住,怔怔地看着他:“此话怎讲?”   “他这人有毛病,表面上看起来混不吝又厚脸皮,内里一肚子浩然气,自有一套处事准则,定不会愿意像我们一样,从此沦为逃兵,躲躲藏藏地过日子,说不定会主动回去领罚。”戴雁声叹口气道,“而且他嘴上说着不再给老皇帝卖命,实际上惦记的又都是边疆百姓。若独峪人还不安生,他定是会牵肠挂肚,不肯解甲归田。”   卓应闲坐在一旁愣了半晌,脸上嚣张的表情一闪而过:“到时候由不得他,我绑也得把他绑走。”   我的人,自然要由我来看着。   这个坏人,就由我来做好了。   换罢药,卓应闲惦记着聂云汉的旧发簪,和他晕倒时丢的那把剑,便从后院转悠到前院,想着四处寻一寻。   在他被段展眉关押的柴房里,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发簪,仔细地擦了擦灰尘,簪到发髻上,继续去找那把剑。   只可惜院子里到处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问了几个杂役都说没见过,卓应闲便思忖着,不知道该不该找廖管事问一句,又怕问了之后会打草惊蛇,很是踌躇。   那把剑是聂云汉挑的,极其顺手,他宝贝得很,实在不想就这么遗失了。   不知不觉走到元龙楼附近,卓应闲听得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向自己传来,连忙转身,接着便被裹进了一个温暖的怀中。   那人身上带着熟悉的气息,令他刚才不安的情绪全都平静了下来。   “汉哥?”卓应闲下巴抵在他的肩上,看见元龙楼门口站着的向羽书和左横秋,不明白他们俩为何脸色怪异,仿佛受了什么莫大的惊吓,“问完姓彭的了?”   聂云汉虽然把彭员外折磨得半死不活,但心中仍堵着一口气无处发泄,从元龙楼里一出来,便见到那个牵动他所有心绪的身影就站在不远处,一股突如其来的酸楚涌上心头,令他眼眶发热,想都没想就冲过去,将人搂在怀里。   他那么想保护这个人,却总是护不住,让对方受了委屈又受伤,想想都觉得自己没用。   “嗯。问完了。”聂云汉深吸了一口气,压住翻滚的情绪,装作若无其事般松开手,“他都那样了,耐不住我们问话,很快便说了。”   “结果如何?”   “算是勉强有线索,是韩汀有求于人。他因缘际会与姓彭的家中一个婢女锦岚相识,一来二去有了感情,两人想双宿双栖,韩汀便出面找了姓彭的,要出钱给锦岚赎身,但需要主家去官府将锦岚从奴籍改为良籍。”   聂云汉牵起卓应闲的手,与他慢慢边走边说:“可巧姓彭的知道段展眉入黑市无门,便抓住这个机会,想卖个人情给他,便故意拖了韩汀几天,想等促成两人合作后,再去官府办事。不过他已经把锦岚送去了彭府别院,打算事成之后把人给韩汀送去。”   卓应闲想了想:“段展眉如果知道这事,会不会抓了锦岚逼迫韩汀?”   “有这个可能,左哥和羽书这便去那里查探。”   卓应闲回头看了眼,那俩人神态依旧惊悚,并肩往绿绮琴正门走去,看起来走路姿势也有点怪,像是迈不开步子。   左横秋和向羽书也是见惯刑罚的人,就算聂云汉把姓彭的给一刀捅死,他俩也不至于这个表情。   “他们怎么了?见了鬼似的。”卓应闲问道,“你把彭员外怎么了?”   话音刚落,他便感觉到聂云汉倏地握紧了他的手,再加上方才此人突如其来的拥抱,卓应闲隐隐觉得对方可能知道了真相。   “汉哥,我没……”   “姓彭的平日里作恶不少,若要是独峪细作,我便一刀砍了。但他一介平民,我不能草菅人命。”聂云汉淡淡道,“便叫他自己写了罪状,已让廖管事打发人把他送去官府。”   问话问得很快,接下来耗那么久,就是为了让彭员外写下这些年他所犯的罪行。   那人站都站不稳,只能弓着腰趴跪在地上,带血的手哆哆嗦嗦,几乎拿不住笔,只要他一停,那架在后颈上的刀就会往下一压,逼得他将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全部公之于众。   写完之后,聂云汉把他手指上快要愈合的伤口重新扒开,让他按下血手印。   卓应闲不信:“只是这样?”   聂云汉顿了顿,语气犹豫:“我……把他废了。”   待彭员外写完之后,看他写的那条条罪状,聂云汉按捺不住火气,冲他肿胀处猛踹数脚,踹得那人吃不住痛,最终晕了过去,被踹之处已然软成一滩烂泥,就算扁鹊再世也回天乏术。   卓应闲这才明白为什么左横秋他俩面色有异,无非是对那疼痛感同身受罢了。   “这样正好。”他冲聂云汉笑了笑,语气轻松道,“世间自有法度在,这种坏人本来就该送官,还有我上次问的那个齐老板,平日里也没干什么好事,也应一并送去官府。”   聂云汉先前不敢说,是因为不知道卓应闲怎么想,此刻听他与自己所想一致,就放了心,点头道:“五陵渡官商勾结,这彭员外和你说的齐老板估计也给官府塞了不少银子,这事儿就交给凌青壁,让待宵孔雀出面,逼那县令公事公办。”   “汉哥,我知道你心疼我,但别为了我杀人。”卓应闲仰头看着他,郑重道,“小笙哥哥之前说得对,别把别人的错,变成自己的杀孽。”   阳光下,青年的瞳孔琥珀般清澈透明,自带一股清正之气,聂云汉望着那双灵动的眼睛,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嗯。”   卓应闲抿了抿嘴,转了转眼珠迅速张望了一下四周,见没有人,便突然踮起脚,在聂云汉脸颊上亲了一口,低声道:“谢谢你替我出气。”   说罢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还要装着若无其事,可惜红云从脸颊绽放至耳根,骗不了目光如炬的聂千户。   聂云汉见他这副模样,心跳骤然提速,恨不得把人按在怀里亲得喘不上气,可惜青天白日的,附近又有人经过,他只好舔舔嘴唇,压住心头躁动,低头在卓应闲耳边道:“这么谢,太简单了吧?”   “礼轻情意重。要是你不喜欢的话……”卓应闲冲他眨了眨眼,“那就退回来吧。”   “嘶……仗势欺人啊小狐狸!”聂云汉无奈地笑,轻轻拈了拈他柔软的耳垂,“还没问你换药了没有,怎么不回去休息,跑出来做什么?脚不疼了?”   “戴爷帮我换过了,脚也不疼。我想找找你给我的那把剑,那天被廖管事迷晕的时候还在我手上。”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卓应闲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不远处廖管事的声音。   “聂公子,卓公子。”廖管事向他俩走过来,做了个揖,冲聂云汉道,“彭员外已经叫人送去官府了,不知道您还有什么吩咐。”   聂云汉看了卓应闲一眼,便道:“阿闲的佩剑不知道被段展眉丢到哪里去了,方便的话麻烦廖管事帮忙寻一寻。”   廖管事面色不惊,笑道:“小事一桩。段舵主手下尽是用刀的,寻一把剑倒是简单得很,在下这就去办。”   卓应闲颔首道:“辛苦廖管事,若是找到了,送到我房中便好。”   廖管事又一拱手:“这是在下分内之事,卓公子千万别客气。”   那日迷倒卓应闲之后,那把剑就落在了廖管事手里,他无处可放,便随意丢进了库房,此刻径直去取,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拿着剑到了卓应闲房外。   天气炎热,那厢房也敞着门窗透气,走到近前,廖管事便听见了二人交谈的声音。   聂云汉道:“你的伤怎么样?现在活动方便吗?”   卓应闲回道:“还成,防身绰绰有余。”   “那便好,找到你的剑,今晚咱们便可以行动了。”聂云汉声音里透着轻快。   廖管事听到这里,脚步一顿,屏气凝神站在廊下,静静听着。   “真的?”卓应闲惊喜道。   聂云汉压低声音:“嗯,待宵孔雀那边消息灵通,似是有了线索,孔昙晚上与我们会合,他们人多,估计也用不着咱们动手,到时候只叫我亲手杀了哈沁就行。”   卓应闲听起来很兴奋:“这真是太好了!如此便了了一桩心事。”   “嗯,我也算大仇得报,对义父总算有个交代了。”   接着两人便絮絮叨叨聊起了之后的种种设想,廖管事见他们换了话题,便也不再多听,恭恭敬敬敲门将剑送了进去,之后便迅速离开。   卓应闲坐在桌边捧着剑,上下打量一遍,见没有什么伤处才放了心,拿了丝帕小心翼翼地擦拭。   聂云汉懒洋洋地靠在床头,侧耳仔细听了一阵,放下心来:“走了。”   “你说他会信吗?”   “不管信不信,盯紧他就对了。”   “也不知今日孔昙能不能回来。要是段展眉见了他才肯说,他们耗得起,咱们可耗不起。”卓应闲忧心忡忡。   聂云汉抿着嘴,冷哼了一声。   卓应闲抬头,警觉地盯着他看,目光细细密密地在他脸上刮了一圈,片刻后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根本就没想等孔昙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中医里“热毒内蕴、血络不通”不是文里那个意思,就是左横秋瞎说糊弄向羽书的。 第73章 蓄势   聂云汉见卓应闲猜出他心中所想, 先是一愣,随即笑了:“阿闲,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卓应闲“咣当”还剑回鞘,走到聂云汉身边, 把佩剑横在他脖颈间, 冷冷道:“不管你要做什么, 我要和你一起去,别想再留我一个人——别拿我的伤做借口!”   “那是自然。”聂云汉伸长胳膊握住他持剑的手, 向前一拉,将人直接拉进怀里,鼻尖碰着鼻尖, 轻声道,“这次的事我都后悔死了,以后不管什么情况,我都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卓应闲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唇角勾起:“这还差不多。前面什么刀山火海,我都要跟你一起面对。”   聂云汉一手轻轻拢着他的后背,一手绕过他的膝弯, 忽地起身一抬,便让卓应闲侧坐在了他腿上。   卓应闲很享受这个坐“人肉垫子”的待遇, 把剑往床铺里一丢,舒服地靠着他的肩膀:“孔昙毕竟对五陵渡很熟悉,你真的不需要他吗?”   “这个人重情重义, 既然承了别人的恩情,答应要盯住我们, 他必然会守约。现在我们非得护住哈沁,不如顺手救了韩汀, 让孔昙欠我们一次,我也好以此为筹码与他谈判。这样咱们离开五陵渡,一来没了后患,二来还能弄上几匹好马,方便赶路。”   天气虽热,但卓应闲的体温偏低,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块沁凉的玉,聂云汉侧脸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额头,心情愉悦地眯起了眼:“段展眉能让哈沁乖乖听他安排,说明这里边也有哈沁想要的好处。你猜是什么?”   “除了弄到金红砂之外……那不就是你们么?!”   “对,段展眉不管设什么局,必然让哈沁觉得,他能把我们引过去。这样哈沁不仅可以顺手除了心头大患,还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便是一举两得。”聂云汉道,“这个买卖极其合适,哈沁也不需要做什么,只配合段展眉就行,他没理由不照做。”   卓应闲微微点头:“这倒也是,咱们一路追过来,哈沁早不耐烦了,我师父、金红砂,甚至关平野,可能都落进了他手里,接下来要做大事,他自然不希望我们再跟在后面坏他的好事,眼下他恨不得尽快了结此地的事情,免得日久生变。”   “他们几人各怀鬼胎,倒是有趣。”聂云汉偏了偏头,目光无意间落在卓应闲的发髻上,注意到一个物件,不由地翘起嘴角,“我的旧发簪,怎么在你这里?早上还没见你用。”   卓应闲抬手摸了摸,理直气壮道:“东西又没坏,自然不能扔,那日你换下来之后我一直留着呢。怎么,给我用你还不乐意了?”   聂云汉心里乐开了花:“自然乐意,这么勤俭持家,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废话,钱又不能从天上掉下来。”卓应闲想起那十年含辛茹苦挣钱养清心观的日子,不免叹了口气。   “回头我就把所有的银子都交给你打理,免得我……”聂云汉贴着卓应闲的耳朵,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声音给打断了。   “哎呦呦,大白天的,敞着窗户敞着门,你们俩,啧啧……”万里风站在窗口幽幽地看着他们,接着便绕到门口走进来,“萧儿就在对面守着他舅舅,你们也不怕他一出门撞见。”   “风姐。”卓应闲尴尬地从聂云汉腿上起来,又被对方按在床上坐下。   “你躺着,养伤。”聂云汉理所当然地看着万里风,“我看你就是淫者见淫,萧儿只会觉得他阿爹和阿娘鹣鲽情深……哎疼!”   听到“阿娘”两个字,卓应闲当机立断地拧了拧聂云汉的大腿,眼珠子瞪得溜圆。   聂云汉从善如流改了口:“叫阿爸总行了吧?得改口了。”   卓应闲想了想:“行。”   万里风捂上眼:“放过孩子吧!”   “废话少说,那廖管事有动作了吗?”   方才聂云汉跟卓应闲回到这院子里的时候,他便跟对面苗笙房里的万里风打了招呼,叫她盯着这边的动向。   廖管事一进院子,万里风也觉察到了,等他离开,便远远缀了上去。   万里风坐在圆桌边:“他从这儿离开之后,欲盖弥彰地到前院转了转,又去下人那边安排了点活儿,叫厨子煮了点解暑汤,给看管段展眉的人送去,便提出顺便给段展眉送两口水。凌青壁应该是叮嘱过那些手下,他们假意拦了拦,便放他进去了。”   聂云汉思忖着:“唔,有门儿。”   万里风疑道:“只是偷听到你们这一句话,段展眉会信?”   “他爱信不信,一会儿我正要去会会他。他把阿闲折磨成这样,我即便是不杀他,也得让他吃点苦头。”聂云汉说起段展眉,眼中划过一抹冷意,“顺便再多‘透露’一点消息给他,逼着他动手。”   万里风好奇:“你要告诉他什么?”   聂云汉好整以暇道:“扯谎而已,不用深思熟虑,等会见了他我顺嘴编点他最不想听的话不就成了。”   “嘁……”万里风翻了个白眼,“又信口开河。”   卓应闲想了想:“如今段展眉豁出一切,非要跟孔昙杠上,可能最怕的就是水貔貅总把头介入,所以才绑了韩汀逼孔昙出现。但如果孔昙不中计,而是请总把头来居间调停,那段展眉所有的谋划都会落空。只不过水貔貅总舵离五陵渡有几日路程,那总把头想来也不会来得这么快,段展眉要抢的就是这个时间。所以只要告诉他总把头已经在来的路上,他就算不信,也不敢赌,定是要动手的,汉哥,你就是这么想的吧?”   聂云汉其实并没想这么多,他真像方才说的,打算见了段展眉先套套话,再决定向他透露什么假消息。   他没想到卓应闲脑子转得这么快,说出来的办法倒也适用,而且这明显为他开脱的态度让聂千户心中十分受用。   “知我者,阿闲也!”聂云汉眉开眼笑,轻轻勾了勾卓应闲的下巴。   卓应闲笑道:“我就知道你必然有计划。”   万里风看出来了,这人分明是不满刚刚她质疑聂云汉,拐着弯儿也得护着,见两人目光相接、情意绵绵,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一对“狗男男”闪瞎了眼:“你俩适可而止吧,死断袖!”   “断你家袖了?费你家布了?”聂云汉一脸得意,“看不惯还不快出去!”   “我就不出去!”万里风抱起双臂,板着脸道,“你的计划有漏洞——段展眉的目标是孔昙,孔昙若是总不出现,他动手有什么意义?”   “这个并不难。”卓应闲道,“孔昙这么神秘,无人见过他的真容,只要找个人易容假扮就行了,况且我们有凌青壁在,有他配合必然不会穿帮。”   聂云汉听了这话眉开眼笑,冲着万里风挑挑眉:“怎么样?还用解释么?平时你不也挺聪明的,怎么今日犯了傻?”   自从午饭后被戴雁声那么一抱,万里风的脑子就轰地变成一团浆糊,确实有点转不动,这会儿被聂云汉怼了一脸,顿时恼羞成怒:“犯傻又不违军纪,要不你也打我三百军棍?”   聂云汉收了笑脸,深深地看着她,万里风自知理亏,目光挪向一边。   “今夜行动,有什么情绪都自己收拾好,虽然都说当兵的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但我更希望你们的脑袋都好好待在脖子上。”聂云汉神色极为严肃,脸上的轮廓顿时变得锋利起来,那表情连卓应闲看着都心里一慌。   万里风垂下眼睫,轻轻点了点头。   聂云汉声音缓和了些,但态度仍是凝重的:“左哥那边我叮嘱好了,你去转告戴爷,此次行动,主要目标是救出韩汀,同时暗中放哈沁携金红砂离开,以保后续追查计划顺利进行。但此次我们送上门去,哈沁必然想将我们全员诛杀,所以希望大家在顾好各自安全的同时,绝不能让哈沁察觉出我们是故意放他的,这个分寸自己把握。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平日里嘻哈惯了,行动时大家也各有默契,鲜少见聂云汉如此态度,万里风已经紧张得起了一身薄汗,起身便走,“我这就去告诉他。”   待她出了门,聂云汉回身看呆愣在一边的卓应闲,声音陡然温柔了下来:“阿闲,你睡一会儿吧,养养精神。这院子我安排凌青壁的手下看牢,不会有问题。”   卓应闲还没适应他变脸似的转变,神情有些呆滞:“哦……”   “我去会会段展眉。”聂云汉蹲下帮他把靴子脱掉,见他脚底板的伤口包得好好的,没有再渗出血,便也放了心,抬头问道,“关于这个人,你有什么想法?”   见聂云汉帮他脱靴,卓应闲一时还有些别扭,伸手阻止却没能成功,听他这么问,怔了一怔:“我?我才不管他。小笙哥哥总算是逃出他的魔掌,只要这件事能对他保守秘密就行。接下来……他们江湖事江湖了,事后看孔昙怎么打算吧。我觉得把他交给水貔貅总把头也是个办法。”   聂云汉听后略一思忖,点头道:“嗯,听你的。”   卓应闲觉得自己精神抖擞,根本不想睡,但拗不过聂云汉,只得乖乖躺在床上,让他给自己盖好被子。   “我去去就来。” 聂云汉弯下腰,在卓应闲额头上轻轻一吻。   卓应闲拉住他的手腕:“不用替我出气,真的,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   聂云汉勾起嘴角笑了笑:“嗯,放心。”   虽然他是这么说,但是卓应闲目送他出去,还是觉得这人的背影有点杀气腾腾。   、   段展眉被关在一间柴房中,此刻他形容有些憔悴,眼角两腮一片青紫,双手被缚在身前,正闭着眼睛靠在墙角。   他面上看起来平静,但方才廖管事假借喂水的名义跟他透露的那几句话,正令他十分焦灼。   聂云汉把他想得太聪明,以为他留有种种后手,其实段展眉只想着利用卓应闲把聂云汉“钓”出来,再故意透露给他哈沁的行迹,让哈沁自己亲自诛杀赤蚺,自己也好省事省心。   这样他就能专心利用雷老三引孔昙上钩,好来个一网打尽,一来夺了待宵孔雀的控制权,二来从此了却后患。   但他偏偏没想到,自己明明人质在手还能被人逆风翻盘,而赤蚺在五陵渡居然还有帮手。   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昨夜凌青壁和左横秋一起审问他,段展眉才发现,赤蚺的“帮手”竟然就是他一直要找的待宵孔雀!   一个赤蚺已经够他忙活的,现在还来个更加神秘莫测的待宵孔雀,两大目标联合在一起对付他,段展眉彼时心中五味杂陈,觉得这波自己输得不冤。   好在他还有人质在手,而且他也能看得出来,孔昙不在,这凌青壁也不太敢对自己下狠手,估计他们也还在意跟总把头的君子协定。   这做派实在不像江湖人士,段展眉也没想到,自家老三被绑了,还被剁了根手指,他们居然能这么沉得住气,难道真把利益放在兄弟情前面?   反而是他自己有点慌。   待宵孔雀不想跟水貔貅翻脸,是因为投鼠忌器,同样道理,他们判断自己一定不敢撕了雷老三的票,否则人质就失去了意义。   要是他们利用这个弱点去走上层路线,找总把头出面那就麻烦了。   偏偏自己还被他们给抓了,满脑子对策竟半点无法施展!   好在廖管事够机灵,在待宵孔雀的人赶来之时把自己锁进了房间,假装被人软禁,这才博取了凌青壁和赤蚺的信任,得以自由活动,还能替他传递消息。   也好在廖管事是他一直安插在绿绮琴的眼线,段展眉对他十分信任。   按照段展眉垂死挣扎想出来的办法,他打算逼着孔昙现身,自己亲自带他去见雷老三,届时赤蚺定会随行,这样他也算履行了对哈沁的承诺。   同时他再让廖管事提前跟哈沁通风报信,按他的意思布置好现场,待他把人带到之后,好来个一举歼灭。   这样看来,依然是他占得先机。   但是方才廖管事竟然说,待宵孔雀似乎找到了线索,这可大大不妙,因为这样一来,他自己就成了弃子,毫无用处了!   也许对方是在使诈,但他确实输不起,段展眉想来想去,已经动了尽快使出杀手锏的心思。   就在他沉思之时,柴房的门响了,他抬头望去,发现进来的是聂云汉。   段展眉昨日被抓时,一度以为聂云汉会过来砍死自己,毕竟他把他的心上人折磨成那样。没想到此人竟如此沉得住气,一夜都没露面。   这做派跟待宵孔雀如出一辙,难怪他们此时联手!   “怎么?昨晚只顾着陪你的小美人,这才想起来跟我算账?”段展眉的目光从聂云汉拎着的两把刀上掠过,嘲讽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哈沁和雷老三不在同一个地方,就算你们能救出雷老三,可是没有我,你绝对找不到哈沁!”   “这么着急亮底牌,怕了?”   聂云汉冷冷盯着他走到近前,漆黑的眸子蓄着冰冷的杀意,他右手猛地抬起刀——   段展眉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头脑一片空白,接着他手上似有刀风划过,“唰”地一声,手腕一松,缚住他的绳子突地断开。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恢复自由的双手,抬头看向聂云汉:“你要放我?”   “咣当”一声,聂云汉把其中一把刀扔在他面前,讥笑道:“对啊,只要你打得过我。”   说罢他转身走到门口,回头挑衅地看着段展眉,向门外一甩头:“里面地方小,有种就出来。”   段展眉只是怔了一怔,便起身抓起地上那把刀,跟了出去。   院子里站了数个待宵孔雀的手下,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这么多人?”段展眉不由咽了口唾沫,看向聂云汉,“你什么意思?!”   聂云汉把手里的刀夹进肘弯里擦了擦,嗤笑道:“你想太多了,他们就是来做个见证,只要你能打赢我,他们护送你出绿绮琴。”   段展眉并不相信聂云汉的话,他低下头,盯着手里那把刀,脑子飞快转着,想找到解决之道,甚至看了看脚下的沙子,思量着如果扬沙去迷聂云汉的眼,自己仅凭一把刀逃出绿绮琴的胜算有多大。   “听闻段舵主功夫了得,当年也是凭着拳脚打出的天下。”聂云汉语带嘲讽,“现在怎么反而畏手畏脚,怕了?”   段展眉微微一笑:“激将法是吗?对我没用。你是当过兵的,功夫自然好,我跟你打太吃亏,段某从不做亏本的声音,不如咱们来讲讲条件。”   聂云汉双手负在身后,并未答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眸色锋利。   “你我本无仇怨,我不过是收了哈沁的钱替他办事而已。但事到如今,我自然是保命第一,没必要替哈沁卖命。”段展眉自顾自道,“听闻你们赤蚺最近在五陵渡寸步难行,是待宵孔雀下的绊子,或许你们是为了一起对付我才暂时合作,但我提醒你,这种联盟一点也不稳固,只要我倒了,他们必定会掉转枪头继续收拾你们。”   “所以你们不如把笙儿的尸体还给我,趁这个机会赶紧离开五陵渡,我便可以替你们解决待宵孔雀,让你们再无后顾之忧。不仅如此,我还可以将哈沁下一步要去的地方告诉你,你们追过去解决他们,说不定还能找到独峪人的老巢,这对你们来说不是更加合算?”   时间已近傍晚,有微风从院中穿过,似乎吹开了段展眉方才乱成一团的心结。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这番话入情入理,对赤蚺百利而无一害,聂云汉没有道理不答应。   “段舵主算盘打得可真够精明,这么为聂某着想,我都要感动得流泪了。”男人低沉的声音顺风传来,钻进段展眉的耳朵里,竟无端让他后背一凉。   “哼,只可惜,你竟然觉得自己还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第74章 软禁   聂云汉不再与段展眉废话, 抬刀便向他砍去。那刀风含着压抑了一天一夜的怒意,凌厉至极,恨不得立刻取了面前这人的项上人头。   段展眉见他要玩真的,只得抬刀去挡, “砰”地一声兵刃相接, 高下立断, 他顿时明白自己绝不是面前这个男人的对手。   接下来的场面,与其说是打斗, 不如说是碾压。   段展眉虽然功夫还算过得去,但遇上聂云汉这样行伍出身、经年累月训练的,完全不够看。   况且聂云汉要替卓应闲出气, 存心要让段展眉遭罪,要在人前折辱他,完全是拿他当猴耍,刀锋七下八下, 先把段展眉的发髻削了大半,碎发在空中飘飘洒洒,如同飞灰一般;又在拆招的过程中, 时不时在他背后划上几刀,最后干脆把他已经破烂不堪的上衣挑了, 露出他后背的伤来。   这下,旁边观看的那些待宵孔雀手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那画的什么?怎么这么像……”   “你这眼力实在太差,什么叫像, 这分明就是个大王八!”   “哈哈哈哈哈!对!大王八!就是大王八!”   段展眉一直疲于应付,此刻气喘吁吁地举着刀, 茫然地看向四周,可惜他眼前发黑, 那几个手下指指点点的模样在他眼里忽明忽暗,根本看不清楚,只有那些尖酸刻薄的嘲笑,像无数银针一般扎进他的脑子里,又如同钩子一般,勾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段展眉,你算什么东西?我主家发卖个下人,还得跟你交待?有本事的话,拿钱来把人赎了呀!”   “一个臭屠户家的儿子,还敢惦记我们员外府的人!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   “哪里来的小爬虫,有什么资格跟着我大哥混?简直做梦!打,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了就扔到乱葬岗去,这种渣滓没人在意他的死活!”   “想入水貔貅?行啊,从我们舵主裆下钻过去,钻个二十次,兴许有机会。”   “你这条贱命,给咱们舵主提鞋都不配,不知死活的东西!”   “闭嘴!闭嘴!”段展眉不堪忍受,疯狂地咆哮起来,竟然冲向那些旁观者,毫无章法地举刀乱劈。   那几个人才不与他动手,大笑着“轰”地一声散开。   聂云汉冲过去,一把拎住段展眉的后颈,将他拖回院子当中:“这就受不住了?还以为你是硬汉一条,当初折磨别人的时候,你没想过今天?”   段展眉挥着刀,张牙舞爪地挣扎着,气喘吁吁吼道:“你……你以为那些罪,我没受过么?”   聂云汉一脚蹬向他的小腹,将他踢出一丈有余:“你受过,便要别人也尝尝这滋味?你千辛万苦爬到高位,就是为了转回头来欺辱别人?”   “世道不公,你第一天知道?”段展眉呕出一口鲜血,挣扎着以刀撑地站了起来,狂妄地看着聂云汉,“你一个军户子弟,于行伍中也没少受过罪吧,你就不曾想过,有一天能掌握权柄,让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人匍匐在你脚下?都是这大千世界中辛苦挣扎的蝼蚁,你在我面前装什么清高?”   聂云汉鄙夷地看着他:“世道的确不公,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只有你这种废物才会以己度人,给自己的卑鄙行径找借口!”   “哈哈哈哈哈!我是废物?!好,我是废物!”段展眉把手里的刀“咣”地一扔,“这么看不起废物,那你杀了我啊!哼,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可打到现在,你不是照样不敢下杀手?还不是不愿得罪待宵孔雀,还不是怕打探不到哈沁的下落,让他白白跑了?分明是有所求,又不肯低头,根本就是虚伪!”   段展眉踉踉跄跄,一步步走到聂云汉面前,凑近了看着他,咧嘴讥讽道:“你这种……伪君子,有什么资格……鄙夷我?!”   聂云汉左手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咬着牙轻声道:“你觉得我不杀你是不敢?呵,我只是想看看,你们总把头会用什么手段对付你。他下手,应该比我精彩得多!”   听到这话,段展眉的眼睛倏地睁大:“你……孔昙他真的……”   “总用自己的想法揣测别人,实在蠢到家了!”聂云汉松开手,将他推得后退了几步,接着也将右手里的刀扔在地上,冷笑地看着段展眉,“我今天来找你,没别的想法,就是想揍你一顿。”   说罢,聂云汉突地出手,向段展眉袭去,段展眉闪避不急,被他结结实实地打中面门,脑袋嗡鸣不止,鼻梁剧痛,像是断了,鼻子嘴角都溢出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   这一拳到肉的感觉比方才拿着兵器对打的感觉好多了,聂云汉承认,自己确实有点伪君子,早知道就不给他那把刀,直接拳头招呼更解气。   段展眉此刻毫无还手之力,简直就是躺在地上任凭聂云汉单方面殴打。   聂云汉想起卓应闲那一身的伤,想起他后背刀口鲜血淋漓的模样,气得肺管子都疼,手里一点后劲都没留,尽数往段展眉身上招呼——直到身后传来一片喧哗,凌青壁地声音陡然出现。   “聂云汉,住手!”凌青壁拉开聂云汉的一条胳膊,皱眉道,“再打就把他打死了!”   聂云汉气喘吁吁,推开凌青壁的手,恨恨地看了眼地上被得奄奄一息的段展眉,这才站起身来,瓮声瓮气道:“这种人死了活该!”   旁边另有一人缓声道:“你若把他打死了,我怎么跟水貔貅总把头谈判?”   听到这声音,聂云汉立刻回头看向那人:“孔昙兄,你终于出现了。”   孔昙依旧是上次所见时那彬彬有礼的神情,向聂云汉轻轻一点头。   段展眉已经被聂云汉揍得肿成了个猪头,本也半死不活地躺着,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此刻听到孔昙的名字,仍是费力地眼睛睁开一条缝,打量着这个站在自己近前的男人。   这人神色虽然儒雅像个书生,且只穿了一件白色长袍,看起来极为简单朴素,但浑身带着不怒自威的气质,并非是寻常人能够假扮的,八成就是孔昙本人。   见孔昙的目光向自己扫来,段展眉立刻闭上了肿胀的双眼,假装人事不省。   聂云汉假装迫不及待:“水貔貅总把头什么时候能到?”   “最快明日。”孔昙淡淡道,“青壁,叫人把段展眉带下去,给他上些伤药,保住他的性命。”   凌青壁点头道:“是。”   “找个仔细人,我刚才下手确实有点狠,你们手下粗手粗脚的,别伤没给他治好,回头再把他给弄死了,再说这伺候人的活儿,他们也未必乐意干。”聂云汉看看被人抬进屋里去的段展眉,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这绿绮琴的廖管事很会服侍人,又不会功夫,让他来吧。”   凌青壁看向孔昙,孔昙微微向他一颔首,于是凌青壁便差人去唤廖管事过来伺候段展眉。   “孔昙兄来得正巧。我方才还怕段展眉不信我说的,正想着找人假扮你在他面前晃一圈,现在倒是省事了。”聂云汉和孔昙一起离开小院,他刚刚出了气,此刻心中十分轻松,“想必他今晚定会有所行动。”   “嗯,如此甚好。”孔昙略略向聂云汉一欠身,“之前的事,多有得罪。”   聂云汉笑着摆了摆手:“孔兄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在下明白。”   尴尬寒暄了几句,孔昙便提出要去探望卓应闲,聂云汉推脱不过,眼下也不好拂了对方一番好意,便带他过去。   卓应闲知道这是将聂云汉困了多日的孔昙,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看在聂云汉的面子上才没翻脸,只是敷衍客套,便称自己还有点困倦,想再休息一会儿。   孔昙见状,便道:“既然如此,在下也不便打搅,愿卓公子的伤早日痊愈。”   聂云汉将他送到门口,他又道:“聂老弟留步,不用远送。”   “谢孔兄体谅。”聂云汉笑道,接着便关了门。   谁知还没等聂云汉走到卓应闲身边,便听到门外多了些窸窸窣窣的脚步,接着门上传来了“哗啦啦”上锁的声音。   卓应闲神色一凛,与聂云汉对视一眼,几步便跨到了门口,拉了拉门,果然是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聂云汉砸了几下门,怒道:“孔兄,这是何意?!”   卓应闲更是生气:“孔昙,你这是过河拆桥!”   “过河拆桥也不至于,我二弟不还把你们从段展眉手里救出来了么?细算下来,倒是我们做得更多一些。”孔昙在外道,“况且聂老弟心里有什么打算,他自己心里清楚。”   聂云汉被孔昙说中,讪笑着挠了挠腮,靠在门上道:“我说孔兄,咱们就不能直来直去么?”   “兵不厌诈,这道理你不是最清楚?”门外声音盈盈透着笑意。   卓应闲极为不爽,斥道:“孔昙,今夜行动是为救你三弟,你这么做岂不是恩将仇报?”   “救还没救,何来‘恩将仇报’一说?卓公子重伤未愈,最好还是别动气。不然聂兄该担心了。”孔昙在外面好整以暇道。   卓应闲郁闷,扭头看聂云汉,低声问:“他们待宵孔雀的人说话都这么讨打么?”   聂云汉无奈地一耸肩:“上梁不正下梁歪。”   门外孔昙听到,低声笑了笑,道:“在下三弟之事,不劳烦聂老弟出手。方才在那院中,孔某并没有撒谎,确实请了水貔貅总把头来此议事……”   卓应闲一怔,看向聂云汉,后者仿佛已经预料到这事,毫无惊诧之色,倒是不屑地翻了个白眼,随即装出一副紧张的口吻:“你疯了?不要你三弟的命了?!”   孔昙在外道:“段展眉既然有意引我出现,自然另有目的,我必不能上他的圈套。他以我三弟为人质,目的达成之前,不会撕票。三弟不听我号令,私自行动,就算被困,那也是他应受的惩罚,想必经过此事,他也能成熟一些。”   “有你这种大哥,韩汀可真够倒霉的。”卓应闲没想到孔昙竟如此寡情,不免揶揄。   “我早跟他说过不能牵扯进这件事里去,他偏不听,这就是自作自受。我不能为了他的儿女私情,拿待宵孔雀去冒险。”孔昙振振有词,“待宵孔雀与水貔貅和平相处甚久,一个不安分的段展眉,现在已经拿下,交与他的总把头处理便可,没必要因为他一个人,毁了两帮的交情。”   聂云汉讥讽道:“孔兄果然是做大生意的人,这么能顾全大局,连多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情义都能置之身后,在下佩服。”   孔昙丝毫不以为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聂老弟不也是为了顾全大局,连义父之仇都能暂且放下么?只不过你的牺牲,又有谁在意呢?”   卓应闲一听这话,紧张地看向聂云汉,果然见他脸上嘲笑未散,眉目中却已聚拢了些许怒气,便不由地握紧了他的手。   “大事当前,孔某简单交代一二,还请聂老弟伉俪稍安勿躁,就在这房中耐心休养。待明日事情解决,再议你们的去留。”   接着,门外一阵窸窣声过后,孔昙的脚步声便逐渐远去了。   “议个屁,还不是想继续扣着我们!”聂云汉哼了一声。   卓应闲见他怒色消散了一些,心下稍定:“没想到孔昙这人竟如此凉薄,先前凌青壁说他为了祭奠死去的同袍而避世——是骗人的吧?”   聂云汉笑笑:“那也得看是什么同袍。不过这次韩汀确实有错在先,要换了羽书这么冒失,我也少不得让他吃点苦头。”   “你是不是猜到孔昙会这么做?看你一点也不惊讶。”   “算是意料之中。上次与他打交道,便知这人确实死心眼,眼下他们人手多,完全用不着赤蚺帮忙,他自然会盯紧咱们,怕到时候咱们趁乱逃跑,害得他失信于人。”聂云汉突然提高了嗓音,冲外面喊道:“是不是啊,凌二哥?!”   卓应闲也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以为只是看守的那些手下,没想到那脚步声忽地一顿,凌青壁的讪笑声便传了过来:“聂老弟果然料事如神。”   “怎么?特意过来找我道歉?”聂云汉懒懒地问。   凌青壁清了清嗓子:“早说了这个交易你吃亏,是你自己不信,怪不得我。”   “那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聂云汉语气突然变得强硬。   “诶,我是这种人吗?聂老弟不要误会我。”凌青壁嘿嘿笑了两声,“好赖咱们也合作了一天,我还不能关心关心你?放心,你的另外两个同袍,还有那小孩和苗公子,都被软禁在各自房间,我们都会好生看顾,绝对不会慢待。”   卓应闲在旁边冷冷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凌青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卓公子,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大哥也是为了保护几位的安全。万一水貔貅那总把头护着段展眉,深夜带人夜袭绿绮琴怎么办?今夜待宵孔雀休市,我大哥把特意训练出来的护卫带了一半过来,全都守在你们这个小院,这诚意还不够吗?等明日事情了结,再带各位回清寒居好酒好菜招待,到时候定叫老三跟各位赔礼道歉!”   “可算了吧,上次你也这么说,最后还不是把我关进了那铁柜子里?”聂云汉“咣咣咣”砸了几下门,不耐烦道,“别来虚情假意,赶紧滚吧!”   “唉,真是狗咬吕洞宾。”凌青壁的声音远了些,只听他与门外护卫交代道,“这院里的人一个都不能伤,要是有什么事,就到前边那个什么微雨小筑找我和大哥,听见了吗?”   聂云汉靠在门边,听凌青壁远走的声音,禁不住乐了两声。   卓应闲也满心疑惑,拉着聂云汉往房内走,两人坐到桌边,他才轻声问:“凌青壁吃错药了么?他怎么会故意透露出外头的安排?”   “你也听出来了?”聂云汉喜不自胜,简直合不拢嘴,“没想到这位爷,倒是个至情至性的人。”   “你打算怎么办?”卓应闲见他有底,便也放了心,“你既然料到孔昙即便赶来也可能不配合,是不是早有准备?”   聂云汉托着腮,脉脉含情地看着他:“我的好阿闲,你是不是把我看得太英明神武了,觉得不管对方拿出什么招数,我都能拿出对策?”   卓应闲小脸一扬,蛮横道:“怎么,不行么?”   “那我要是没有对策呢?你岂不是会很失望?”   “怎么可能?你就是没有先手准备,现在想,也定能想出办法来。”卓应闲认真道。   聂云汉轻轻勾了勾他的下巴:“这么信我?”   “想骗我夸你是吧?”卓应闲转了转眼珠,眼含促狭笑意,“我偏不!”   莹莹烛火下,他的表情生动鲜活,像是一只狡黠的猫儿,端的是动人可爱。   聂云汉盯着他发怔,倒是卓应闲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把脸转向一边。   “之前我想过,不管是孔昙出现,还是我找人假扮孔昙,骗得段展眉带我们去见哈沁和韩汀,那都是将计就计,只能看到他想让我们看的东西,背后有什么安排,我们一无所知,到时候便处于被动了。”聂云汉低声道,“所以我才先让左哥和羽书出去。他们名义上是去查锦岚的下落,实际上是借机埋伏在绿绮琴外,等着看今夜廖管事的行动,顺藤摸瓜,好从暗处观察他们的计划。”   卓应闲想了想,点头道:“你信不过孔昙,所以这也是一石二鸟的办法,他们两个离开绿绮琴,以免我们全员被困。”   “对,这是必要的分兵,只可惜我们人数太少,我能做的部署也只有这些。”聂云汉苦笑道,“至于眼下的情况,我原本的打算就是硬攻,毕竟待宵孔雀那些手下的功夫都稀松平常。可现在看来,情况有些麻烦——尽管凌青壁告知了他们的人员安排,可那支护卫队的功夫了得,若不能尽快控制住,让他们跑出去报了信,我们就功亏一篑了。”   “硬攻?”卓应闲疑惑地看着他,“这不是太费事了么?”   聂云汉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办法,只能这样。对了,你现在还有伤,不便用剑,待会出去的话,跟在我身后就好……你做什么去?”   卓应闲听他说到一半,便突地起身,走到床边躬下腰,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大包,正是赤蚺的装备。   “午饭时见你与凌青壁交谈多有保留,我猜你可能信不过他,想着若是动起干戈,还是有这些装备的好,便跟戴爷商量,各自认领了自己的那些回去。他说这包是你的……”卓应闲半蹲在地上,仰头看他,眼睛亮亮的,“你看看有没有用。”   聂云汉欣喜若狂,一步跨过去,捧起他的脸,在他唇上结结实实“叭”地亲了一口,笑道:“阿闲,你可真是个贤内助!” 第75章 计划   廖管事从关着段展眉的柴房中出来, 恭恭敬敬地对旁边看守的两个守卫作揖:“两位爷,在下已经帮姓段的上完了药,让他喝了点稀粥,现在他已经睡着了。不知是否还有别的吩咐?”   两名守卫交换了一个眼神, 其中一个厉声道:“没了, 有需要再叫你。”   “好嘞!”廖管事笑容可掬, 往院子外面走的时候还冲门口的守卫拱手,“各位爷辛苦了, 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那些守卫表情冷淡,廖管事也不在意自己的热脸贴在人家的冷屁股上,退着出了院门, 直到进了路边的树荫下,才直起身子向前走。   他回到自己房中待了大约一个时辰,才又出了门,边走边四下张望。   那些姑娘、小倌们全都躲在自己房间没敢出来, 绿绮琴那平日里一到晚上就热闹非凡的院子,此刻冷清得像是荒野坟场。曾经张灯结彩的各个厅堂此刻黑压压一片,只有路边石灯笼里还点着灯, 幽幽一点光亮让这空旷的院子更显凄凉。   见没人注意自己,廖管事脚步匆匆地到了侧门门房, 声称自己有急事要去药铺抓药,让马夫牵了匹马来,一跨上便疾驰而去。   然而他并不知道, 在他身后不远处,两个黑影迅速缀上了他。那两人施展轻功, 跑起来几乎脚不沾地、毫无声息,竟不比那马儿慢多少。   、   枯松山山间, 一处猎户院落里灯火通明,院子篱笆外站了七八个人,将这小院儿守得如同铁桶一般。   院墙一角驴棚下躺着一个人,全身被绳子捆得像条毛虫,一动不动,一旁火把的光照在他脸上,赫然是韩汀。   在他旁边不远处,有两个大曜装扮的独峪人守着,这俩人一看便训练有素,相隔一丈站着,并无交谈,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周围。   哈沁的亲随护卫朝鲁从屋里出来,走到这两人跟前问道:“这人情况如何?”   其中一个手抚胸口行礼道:“一直睡着,并无异样。”   朝鲁蹲在韩汀身边,扒开他的眼睛看了看,见其翻着白眼,确实是昏迷的状态,这才起身,点头道:“好好看着,留意周边动向,随时汇报。”   两人一起行礼,恭敬道:“是!”   朝鲁嘱咐完,便又回了正屋里,另一名亲随护卫那巴勒铁塔一般地守在门口,哈沁坐在桌边以手扶额,正在假寐养神,听见有人进屋,抬头看了过去。   “禀将军,外面一切安好。”朝鲁行礼道。   哈沁微微点头:“嗯。时时查看,决不能大意。赤蚺那帮人阴险狡猾,我们必须保持警惕。”   “遵命!”朝鲁答道,他脸上划过一丝疑惑,但犹豫后并未说出口。   屋内烛光明亮,哈沁注意到他的表情,便道:“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听到这话,那巴勒微微向朝鲁摇了摇头,朝鲁见了,便低头道:“没什么。”   哈沁盯着他:“你当我眼睛瞎了吗?说!”   朝鲁心一横,行礼俯首道:“属下只是信不过大曜人。”   “为何?金红砂已经装了船,等在了落日河上,不是你亲自去查验的么?你不是说货物没有问题吗?”   “是,的确没有问题。”   “咱们的人也安排好了?”   “前几日赶来的一支小队,全都守在了船上。”   哈沁端起桌上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这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觉得姓段的在利用我们。”朝鲁皱了皱眉,“大曜人向来狡猾,我怕他耍花招。现在金红砂已经到手,我们不如尽快离开。如果只是为了铲除赤蚺而冒险,这太不值得。”   “段展眉利用我们,但我也在利用他。”哈沁慢条斯理道,“雷老三的性格你也清楚,无论怎么审,都不说出金红砂矿主的下落,幸好段展眉机灵,暗自派人跟了他去,才将那矿主掌控在手里。孔昙拒绝我们多次,分明也是块茅厕里的石头。既然不能合作,那不如把这些绊脚石扫除干净!”   “段展眉虽然不老实,但他是个生意人,不会毁了自己赚钱的机会。只要我们帮他除掉孔昙,将来黑市为他所把控,到时我们再要金红砂,便易如反掌了——至于赤蚺,只是添头而已。”   朝鲁仍是有所顾虑:“可他不是说会尽快行动吗?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如果他倒戈相向,那该怎么办?”   “倒戈?他向谁倒戈?”哈沁哈哈大笑起来,“他把待宵孔雀得罪惨了,还得罪了自家把头,段展眉要是除不掉孔昙,到时候死的就是他自己!他现在只有一条路,只能走下去。现在的他孤立无援,只有我们是他唯一的盟友!”   “是属下思虑不周。”朝鲁俯首道,“现在看来,利益彼此交织,比建立在信任上的合作更加可靠。”   哈沁点点头:“你总算明白了。”   “属下只怕……万一赤蚺和待宵孔雀不能同时出现,那我们岂不是还要在此地耽搁更久?”   哈沁转着手上的扳指,思忖道:“这就看段展眉的本事了,他要是聪明的话,自然会引诱这两帮人同时踏入陷阱。况且他也提过,五陵渡城内还有另一拨人在追捕赤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哼……”   此时门外传来下属的声音:“报告将军,段展眉派人来了!”   哈沁向朝鲁使了个眼色,朝鲁会意,走过去打开门:“进来。”   廖管事见了朝鲁和门口的那巴勒,颤颤巍巍地做了个揖。他本不会功夫,方才一路疾驰出城,又爬上半山腰,此刻累得气喘吁吁,双腿发软,见了这些人的威严,更是两股战战。   朝鲁将他带到哈沁跟前,廖管事一见烛火下哈沁阴郁的面容活似阎罗,骇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道:“小的拜、拜见将军!”   哈沁见对方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心中十分鄙夷:“你是谁?时雨呢?”   “回禀将军,小的姓廖,是绿绮琴的管事。”廖管事低头道,“主子他……他出了些意外……”   小院外,左横秋和向羽书早已攀上了树,见外面有如此多人把守,便也清楚哈沁定然是在那房中。   “你在这盯着,我过去看看。”左横秋对向羽书道。   向羽书担心道:“他们守得这般严实,院子里又点了那么多火把,实在难以隐蔽,太危险了。”   “越是这样,越是灯下黑。”左横秋低声说,“我会小心,但不管出了什么事,你都别暴露,继续跟着他们。”   “左哥,我……”   “羽书,你也该独当一面了。”   左横秋拍拍他的肩膀,身手敏捷地从树上滑下去,消失在树林中。   向羽书紧张地盯着小院里边,不一会儿便见左横秋不知从哪里捉了一只黄鼠狼,成功吸引了守卫的注意,趁他们那一瞬间的分神,立刻窜上了院子里的房顶。   院中确实灯火通明,但屋脊背面却并照不到。左横秋便借着屋脊的遮挡,伏低身子贴在了房顶上。   他轻手轻脚揭开屋瓦,将耳朵凑上去,正听到廖管事说完了段展眉此刻的情况。   “孔昙为了跟水貔貅总把头交涉,特意留了主子一条命,他们不知道小的跟主子的关系,叫小的去伺候主子上药,主子便特地让小的来给将军报信。”廖管事哆哆嗦嗦地说,“原来近日在城中追捕赤蚺的正是待宵孔雀,也不知两方有什么纠葛,此刻竟化敌为友,联手对付我主子。但这也正中主子下怀,方便他将这两方一网打尽!”   哈沁听了廖管事这话,眉头逐渐舒展开来,喃喃道:“我猜得果然没错,哼,他还心存那点妇人之仁,非要护着他们……也罢,倒是阴差阳错帮了我一个大忙。”   听了这话,左横秋不由皱眉,这个“他”不像是在说待宵孔雀,那指的是谁?真是那一直暗中想要阻止我们的某乙?   “说说吧,段展眉的计策是什么?”   廖管事忙俯首道:“主子为了拿捏孔昙,费尽心力打探到了一点关于待宵孔雀的秘辛,眼下只要放出那女子锦岚的消息,比用雷老三要挟他要管用得多!”   哈沁听了这话,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怎么,这兄弟二人还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子?这大曜人,个个都是情爱的奴隶!”   、   绿绮琴后院,一个时辰前。   卓应闲这间房是那一排厢房中最靠边的一间,出去走不了几步便是绿绮琴的围墙,屋后也没有窗,聂云汉屏息听了一会儿,确定守着自己这间房的待宵孔雀护卫只堵在了厢房门口。   但是只了解这些还不够,他必须要掌握其他护卫的具体分布位置,才能在奇袭中做到一击即中。   好在装备都在,只要能跟戴雁声和万里风取得联系,那就方便了。   聂云汉踩着桌子攀上屋顶房梁,轻轻揭开一片瓦,冲外吹响了噪鹃哨。   那些守卫怕他们跳窗,因此连窗户都不让开,为了避免窗纸映出影子,卓应闲只能蹲在门口,仔细听着声音来分辨这些人的行动,替聂云汉把风。   由于噪鹃哨声是从房顶上传来的,外面的守卫抬头看了看,并未发现有异常,便只当是寻常鸟叫,没有在意。   过了片刻,万里风的鹧鸪哨率先回应,紧接着戴雁声的画眉哨也响了几声,聂云汉听了心中有数,一一回复后便从桌子上跳了下来。   卓应闲迎过去,急切道:“如何?”   “风姐陪着萧儿在苗公子房中,戴爷在隔壁另一间,他们门口也都有人把守。”聂云汉道,“我们门外有四人,风姐那边有两人,戴爷那处也有两人,估计院门外也应该有两人。”   “萧儿是个孩子,小笙哥哥也不能动,想必他们对风姐那边会降低防备。”卓应闲想了想,“他们肯定不会对孩子下手,所以风姐应该是最好的突破口。”   两人正说着,对面鹧鸪哨又响了两声,聂云汉听后,神情有些怪异:“风姐说,萧儿有办法,让咱们等着配合行事。”   卓应闲皱起了眉:“萧儿又要做什么,这么危险!”   “真是个好苗子啊……”聂云汉感叹道。   “你少打他的主意。”卓应闲瞪了他一眼。   聂云汉讪笑道:“放心,就冲他叫我一声阿爹,我也不会把他送进行伍里遭罪。”   他话音刚落,就听对面传来游萧的哭嚎。   “舅舅!舅舅!”游萧跪在苗笙床前,嚎啕大哭,“萧儿替你找郎中,你要撑住啊!”   万里风则“咣咣”砸门,大声道:“快开门!要出人命了,快叫郎中!”   守在门口的两个护卫面面相觑,十分犹豫。   大当家叮嘱过,赤蚺诡计多端,必然不会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定会玩些花样,让他们小心提防。可二当家又说,绝不能伤赤蚺等人性命,这间房中确实有个病人,现在这情况,到底该如何是好?   就在他们犹疑不定期间,门被砸得山响,几乎快要被砸烂了,里面孩子哭得越发撕心裂肺,就是铁石心肠听了也不免动容。   更何况对面还传来聂云汉骂街的声音:“你们一个个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孩子哭成这样都不管?那里边躺着的是他唯一的亲人,你们忍心看他变成孤儿?这待宵孔雀养的都是什么王八蛋,一点人情味都没有?难道你们不是爹生娘养的?!”   守着那屋的护卫烦躁地拿刀柄砸了砸门:“闭嘴!有你什么事?!”   “路见不平还不能让人说了?”聂云汉声音蛮横,“嘴长在我脸上,我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有本事你们进来给我缝上!”   卓应闲冷声在一旁唱和:“自己冷心冷肺也就罢了,还不允许别人从旁说句公道话?就是皇帝老儿也不能如此霸道!汉哥,这些人根本不会在乎别人死活,何必跟他们废话。”   他说话声音似乎比方才虚弱许多,说着说着还咳了两声。   聂云汉立刻担心道:“阿闲,你快去床上躺着,别在这跟我们耗。”   待宵孔雀虽做的是见不得光的生意,但平日里从不为非作歹,这些护卫也都是按行伍军纪来训练的,并非水貔貅那帮泼皮无赖,此刻被聂云汉两人这一番抢白说得也是心里不上不下,怪委屈的。   那边万里风听见聂云汉助威,砸门砸得更起劲:“混蛋!快开门!救命要紧!我们就这么几个人,根本不是你们的对手,况且还拖着孩子和病人,能跑到哪去?开门!不信你们进来看看,孩子他舅舅已经快没气了!”   守门的其中一个护卫迟疑道:“要不进去看一眼?”   另一个环视周围,见自己人一个个都警惕地看着这边,仗着人多,他们确实有恃无恐,便道:“行。”   说罢他对守着戴雁声房间的俩人喊道:“我俩进去看看,你们盯紧点。”   得到同伴回应后,方才提议的那名护卫转身,另一个则拔刀做御敌姿态,两人相互一点头,这才推开了门。   孰料门一开,他们俩防卫的目光只盯在正前方,却忽略了下方,叫游萧钻了空子!   这孩子简直像条灵活的泥鳅,“嗖”地一声从两人缝隙中穿过,逃出门去,一名护卫正想追,却见游萧冲向的是戴雁声的门,于是停下了脚步。   守着戴雁声屋门的两人将门口挡得严严实实,一把抵住游萧的肩膀,厉声喝道:“回去!”   游萧望着屋门,泪流满面:“我舅舅快要断气了!求你们让戴先生过去看看他!求求了!戴先生,戴先生!”   戴雁声的声音从门中传出:“他舅舅的情况很不好,实在耽搁不起,两位就看在这孩子的面上,让我过去看看。”   这两名护卫也非常为难,看向万里风那边的两个伙伴。   万里风见他们迟疑,一把拉住面前护卫的胳膊,心急如焚道:“不信你们去看!看我们是不是骗你们!”   这护卫见万里风手里也没有兵器,便放了心,走到床前低头看了看苗笙的情况,又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不放心还探了探对方的脉搏,神色一凛。   他走到门外,对几个同伴道:“确实……像是断气了!”   游萧一听,更是惊恐大哭:“不会的!我舅舅不能死!求求你们放戴先生去看看他!一定还有救!”   戴雁声也在门内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诸位何至于如此铁石心肠?!”   游萧扯着两名护卫的袖子,可怜巴巴道:“两位哥哥,求求了,求求你们救我舅舅一命……我给你们跪下……”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脸哭得皱巴巴的,眼睛肿成了核桃,任谁看了都觉得怜惜。   两名护卫动了恻隐之心,便将门打开,其中一人板着脸对戴雁声道:“过去看看可以,别耍花招!”   游萧仍被拦着,眼泪汪汪地看着戴雁声:“戴先生!”   戴雁声提起放在门边的药箱:“我只带药箱,不带兵器。”   他匆匆忙忙出门,像是因为太着急,被门槛绊了个趔趄,两名护卫本能伸手搀扶,忽地感觉像有小飞虫从眼前飞过,只当夏夜虫豸多,并没有在意。   戴雁声匆忙往苗笙房里走,游萧紧紧跟着他,那两名护卫也不放心,自然跟着前来。   在苗笙房门口,四名护卫商量了一下,两人跟着进房,两人守在外面,戴雁声和万里风也并未有异议,似乎真的一心扑在苗笙的病情上。   给苗笙号过脉之后,戴雁声往几个没有施针的穴位上加了几支银针,安慰游萧道:“放心,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   游萧依偎在万里风怀里,泪眼朦胧地点了点头。   这边还没消停,对面聂云汉又开始折腾。   只听这人“哗啦”一下子把门上糊的窗纸撕破,大喊道:“戴爷!戴爷!阿闲不对劲,像是发烧了!你能不能过来看看他?”   守在聂云汉那边的四个护卫脑袋都大了,其中一人冲聂云汉吼道:“闹什么闹!别耍花招!”   “谁特娘的跟你闹?我兄弟昨日受了刀伤,这事你们二当家也知道!原本好好的,定是这几个时辰在房里捂得发炎了!”聂云汉急得要命,抓着门栅栏晃得哗啦啦直响,“要是我兄弟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们给他陪葬!”   站在最旁边的一个护卫拉过另一个,低声道:“听说他俩是这个,里面那个也真是受过刀伤,刚才听那说话动静确实不太对,要不……”   他说话的时候,两手大拇指相对着勾了勾,暗示相当明显,另一个顿时明白他的意思,无奈道:“行吧,左右咱们这么多人,他们也逃不出这小院去。”   这人一转身,对另外两个点头示意,那两人便将门上锁链解了下来,其中一个冲着门栅后面的聂云汉道:“手举起来我看看!”   聂云汉抬起双手,极不耐烦道:“没拿兵器!你们要不放心,都进来吧!”   一名护卫开了门,另外三个如临大敌全都亮出刀来对着他,聂云汉完全没搭理他们,往床边走去。   这四人十分忌惮聂云汉,仗着外面也有守着的兄弟,便真的都跟了进来。   卓应闲躺在床上,面色发红,双目紧闭,睫毛微微颤着,病态十足。   聂云汉担心地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没事儿啊,汉哥在这儿,一会儿就让戴爷过来看你。”   跟进来的四名护卫目光全都集中在聂云汉身上,没人注意到开着的房门对面,苗笙门外的两个护卫突然一翻白眼,身子直直向下坠去,接着戴雁声和万里风便将他们拖进了房里。 第76章 底牌   孔昙铁了心不让赤蚺参与此事, 一共派了十二名护卫过来,将这小院团团围住。   聂云汉那日在黑市所见的攀山的“猴子”,就是这些护卫中的一员。   这些人比起待宵孔雀其他的手下,战力更强, 服从性更高, 算是孔昙手中最值得信赖的力量。   只是这些人长期被圈在待宵孔雀的地盘上, 训练有余,实战不足, 抓人还行,要是跟赤蚺斗起心眼来,完全不够看。况且这次凌青壁有意相帮, 号令他们不得伤害赤蚺,这些护卫投鼠忌器,已经处了下风。   此刻聂云汉房中那四个,已经被他用横云破放倒, 背对背绑成两组,正互相靠着睡大觉。   苗笙房中的四人,有两人中了戴雁声挥袖拂出的“飞蚊叮”, 这是一种当下不显、后续起效的迷药,是为了行动中不打草惊蛇而研制的;跟着进屋的两人, 则是被万里风眼疾手快放倒的。   事情到现在都很顺利,只不过聂云汉稍微估计错误,守在门口的并非两人, 而是四人。   这四人两人在院门外,两人在院门内, 只不过院门与里面的这几间厢房恰好有一个夹角,他们只能看见戴雁声待的那间房, 并看不到其他两间。   方才戴雁声被两名守卫带去苗笙房间,院门内的这两人是知晓的,所以并没有在意,只是这会儿发觉刚刚还鬼喊鬼叫的院子,此刻居然安静了许多,顿时警觉了起来。   于是院门内的这两个跟外面的两个简单打了个招呼,打算进院子里去查探一番。   这两人刚拐进院中,便被人从背后捂着迷晕了,与此同时,院门外的两人,听到动静,惊恐地向内查看,谁知刚扭过头去,从旁边树上“嗖嗖”射来两枚铁丸,重重击打在他们颈侧,这二人便接连倒了下去。   一声鹧鸪哨响起,聂云汉和戴雁声便从院里出来,将这两人拖了进去。万里风随即从树上跳下来,一边环顾四周,一边退进了院子里。   、   微雨小筑的一间厢房内,孔昙在琴台后打坐闭目养神,一脸安宁淡漠,凌青壁却十分不安地在一旁走来走去,满脸烦躁。   “大哥,真不管老三?”凌青壁忍不住问,“方才段展眉都说了要见你,我看他就是想带你去找老三,你为什么不答应?咱们有他当人质,就算有圈套也不用怕啊!”   孔昙依旧闭着眼睛,并不回答他的问题,端坐着仿佛入了定似的。   凌青壁见他不做声,讨嫌地推了推他的肩膀:“水貔貅那总把头靠得住吗?当年你们不过是君子协定,听说他们帮中不满这事儿的人可不少,要是这次他真的亲自来,手下的人见段展眉占了上风,倒戈相向,合起伙来‘逼宫’,奉段展眉为尊,我们就被动了。”   “明知是圈套还要往里跳,这就不被动?”孔昙闭着眼淡淡道,“万一到时事情脱离掌控,我们三人全部陷落,到时你又待如何?”   凌青壁郁闷,一屁股坐在他面前,俩人之间隔了一把古琴,他伸手撩拨这琴弦,发出一连串无意义的音符,扰得孔昙缓缓睁开了眼。   “带上赤蚺不就行了?”凌青壁没底气地说,“他们定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孔昙看着他,一脸心平气和:“我知道你与那聂云汉颇为投缘,若我没答应韩指挥使,也愿与赤蚺几人兄弟相待,可既然现在已经站在对立面上,我劝你还是不要意气用事。”   凌青壁挠了挠后脑勺:“韩指挥使为什么一心要阻止他们?就怕他们杀了哈沁,引起两国交战?我看聂兄也不是这么不顾大局的人,其中利害与他说明白,他应该能懂。”   “仇恨面前,没人会这么理智。”孔昙道,“关山当年因为哈沁而死,聂云汉又因此在狱中被关了两年,此刻便是困兽一朝脱困,自然会找到仇人拼个你死我活。况且朝廷一直不能为关山正名,赤蚺形同弃子,他们没必要再为朝廷顾全这个大局——他们的境遇,比我们当年要惨得多。”   凌青壁定定地看着孔昙,片刻后才道:“所以你把自己困在五陵渡,也是怕一旦出去,就控制不住自己想去找西蛮人为雪凰报仇吧?”   听到这个名字,孔昙脸上几不可查地划过一丝暴戾的神色,闭上眼睛不再多说,只是他放在双膝上的手,无法自控地轻轻颤抖了起来。   “大哥,雪凰已经死了。”凌青壁突然道。   孔昙咬了咬牙,忍耐道:“我知道。”   “我不是说前些日子。”凌青壁盯着孔昙的脸,“我说的是七年前。她中毒那会儿就已经死了,是你自己不甘心,非要把她留在身边……”   “住口!”   “你对她是这样,对老三的事也是这样,你的固执会害了我们所有人!”   “如果受不了,你可以走!”孔昙瞪着他,瞳孔中仿佛燃起了火。   凌青壁毫不退让,与他对视着,往日里嬉笑的神色丝毫不见踪影:“我是要走。”   孔昙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十五岁上战场,二十岁加入‘灵翅’,二十三岁与你和三弟来到这五陵渡,现在我已经三十了,却还没见过大曜的大好河山——这也是我豁出命守护过的河山啊!”凌青壁的口吻不似方才那么强硬,带着一丝遗憾,“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是苦吃够了,钱也赚够了,想出去转转,享享福,说不定也能找个喜欢的人共度一生。”   “也许那个时候就能理解你对雪凰的感情了。”   孔昙脸上肌肉微微颤抖:“你也要走?你们都要走……”   凌青壁一怔:“老三也这么说过?”   “看来谁都不愿意在我身边待着。”孔昙垂眸,捏了捏眉心,疲惫道,“想走便走吧,你们也该娶妻生子,过自己的生活。”   凌青壁鲜少见孔昙露出脆弱的一面,一时间又有些内疚,开口便想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你也愿意走,其实……”   “嗖”地一声,一支短箭破空穿过敞着的窗户,径直扎进了孔昙右臂!   “大哥!”凌青壁立刻站起来,抽出刀警惕地看着外面,不放心地问道,“你怎么样?”   孔昙把那短箭拔了出来,那箭非常细小,比一根绣花针粗不了多少:“难怪没听见动静——我没事,这里边是软筋散。恐怕是赤蚺那帮人出来了。”   他抬头看了看凌青壁:“你帮他们了,是吧?”   凌青壁表情有些尴尬:“我真的只想多些帮手而已。”   “你是不信我,怕我耽误了老三。”孔昙若有所思地转着手里那根短箭,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凌青壁赶紧蹲下扶住他。   “我不是不信你……”   孔昙偏头看着他,苦笑道:“他也是我三弟啊,我怎么会不顾他的死活。也罢,你我兄弟间信任已经消失殆尽,确实到了该散伙的时候了。”   凌青壁被他这话戳得心口疼,恼火道:“你能不能别这么说话?”   外面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有人敲门,聂云汉的声音在外响了起来:“孔兄,凌二哥,是我。”   “别得了便宜卖乖了。”孔昙冷淡道,“进来吧。”   聂云汉推开门,和卓应闲一起进了厢房。   见孔昙瘫在凌青壁怀里,聂云汉连忙作揖,十分虚伪地道歉:“万不得已出此下策,请孔兄见谅。”   凌青壁指着聂云汉的鼻子,龇牙咧嘴:“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卓应闲看他仍旧不爽,一巴掌打开他的手:“指什么指?”   孔昙“哼”了一声:“你帮他们的时候没想到会这样么?”   聂云汉佯装意外:“呀,凌二哥,你穿帮了?孔兄你可别怪他,这事儿赖我,是我逼他的。凌二哥心软,一不小心就答应我了,都是我的错!”   凌青壁:“……”   我他娘的这交的什么朋友?!   孔昙看着聂云汉:“另外两个呢?”   “在楼下守着。”聂云汉笑道,“方才我们出来才知道,原来你只是让那小院的人看管我们,并没告诉你其他手下,他们见了我们几个还挺热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段展眉吵着要见你,被你拒绝了?孔兄还没想通么?”   孔昙指尖一弹,将那短箭弹向聂云汉,只可惜力道不够,还没到对方跟前便掉在了地上。   “事已至此,你们占尽先机,连我这二弟也倒向你那一边,就别说这种废话了。”孔昙淡淡道,“但是没有我,段展眉未必会动手,你们得想想怎么办才好。”   聂云汉拉过身边绣墩,扶着卓应闲坐下,自己坐在旁边:“我也跟门房打听了,廖管事大约一个时辰之前骑马出门,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跟哈沁那边接上了头,正等着配合段展眉的计划。现在他段展眉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的两个兄弟已经跟了过去,必能探听到这计划背后的安排,现在咱们明处暗处都有人,万事俱备,孔兄仍是不肯配合?”   孔昙想了想,向聂云汉伸手:“解药拿来。”   凌青壁喜道:“大哥你同意了?”   “他们先给解药,以示诚意。”孔昙斜乜着聂云汉。   卓应闲皱了皱眉,拉住聂云汉的胳膊:“不行。”   聂云汉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抚:“放心。”   凌青壁哭笑不得:“你们几个能不能干脆利索一点?明明目的是一致的,何必在这内耗?你们搞谋略的简直绕得人脑子疼!”   孔昙盯着聂云汉:“目的是一致的,方法却不一致,这是我的原则,自然不能屈服。”   “既然孔兄如此固执,那我也没别的办法。”聂云汉站起身道,“只能扒你衣服了。”   凌青壁瞪大眼睛:“为什么?”   聂云汉走到他们近前,半蹲下道:“其实我也担心孔兄安危,并不打算非逼你去,想找人假扮你的模样。段展眉今日见了你的穿着,便只好借你外袍一用,另外再从你下属中找个与你身形相仿的,辛苦凌二哥帮忙易容成你的模样。”   说到这里,他突地停顿了一下,促狭地笑了:“只不过凌二哥这次须得细心点,可别再把什么痣啊痦子啊什么的点错地方,被人看出来就不好了。”   凌青壁不禁讶异:“……什么意思?”   “我家八岁小儿都看出来了!”   提到这个,凌青壁这才想起来,那日与卓应闲狭路相逢时,是游萧率先叫破了他的身份。   “那孩子不仅能看得出我易容,还能识破我没易容时的真面目?”凌青壁不免咋舌。   聂云汉此刻又一副慈悲的样子,安慰道:“没事,我们都着过他的道。”   “事不宜迟,还是辛苦凌二当家尽快准备吧。”卓应闲不爽他俩互相逗贫,只想着快点结束这最后一件事,好尽快安排苗笙和游萧离开五陵渡。   万一夜长梦多,最后被段展眉发觉苗笙没死,到时不知道又会多生多少事端。   凌青壁也知不好再耽搁,转身看向孔昙:“大哥,我……”   孔昙脸上并无怒意,平淡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随你。”   心中虽有歉意,但事已至此,也不能回头,凌青壁认为自己做得没错,便也不再解释,动手去解孔昙的外袍。   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有手下敲了敲门,喊道:“大当家,属下有事急报!”   孔昙浑身无力,任凭凌青壁摆弄,此刻抬了抬眼皮:“进来!”   那手下推门进房,见凌青壁正在脱孔昙的衣服,而聂云汉和卓应闲在旁安坐静观,不禁心中一骇。   但他也不敢多问,低下头把手里的东西往前一递:“方才外面来了个骑马的人,丢下这个物件,说要交给你。他还留了一句话,道‘如果雷老三不够分量,加上这名女子,看看够不够打动孔先生的心。’”   聂云汉见他拿的是个卷轴,便接过来打开看了:“是幅女子的画像。”   卓应闲凑过去看,见画上的确画的是名女子:“笔法凌乱,应该画得比较匆忙……这难道是锦岚?不过这锦岚是韩三爷的相好,为什么拿她来威胁孔先生?”   凌青壁小心翼翼抬动孔昙的手脚,生怕不小心折了他,只道:“开什么玩笑,我和大哥根本不知道三弟还有相好。不过今日左横秋着人来通知我锦岚的事,我也派人去那彭员外的别院查探了一番,并无人居住,或许是被人掳走了,但此事怎么会与大哥有关系。”   聂云汉把画轴转过去对着他们:“我们不认得,你们看呢?”   孔昙原本意兴阑珊,被软筋散弄得昏昏欲睡,这会儿极为艰难地抬起头,看到那画中人,神色顿时变得凌厉,瞳孔骤缩!   凌青壁见孔昙神色不对,也转过去看,诧异道:“这是……雪凰?不可能!”   聂云汉一听“雪凰”二字,也十分惊讶,将画轴转过来反复打量。   卓应闲见他分明是知道这个人的,不禁问道:“雪凰是谁?”   “便是……孔兄昔日同袍。”   聂云汉见正主在前,也不好多说,卓应闲何等聪慧,联系先前之事,又见这雪凰是名貌美女子,便已揣测得差不多。   孔昙挣扎着想要坐正,沉声道:“把画像拿来……给我看!”   凌青壁从聂云汉手中抢过,递到孔昙面前。   孔昙已经无力抬手,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那画上的人,眼圈发红,嘴唇颤抖道:“聂云汉,给我解药……我与你们同去!”   还不等聂云汉反应,凌青壁先急了:“大哥,这不可能是雪凰!你知道她已经死了!我觉得方才聂兄说得也有道理,你还是别去了,找个人假扮就行,他们没见过你,定然认不出……”   “我要去!”孔昙厉声打断他,眼底情绪奔涌,一双眸子黑得发沉,“我得亲眼看看。”   凌青壁深知孔昙又臭又硬的性子,便也不再多劝,向聂云汉使了眼色。   聂云汉会意,从怀中取出解药,递给凌青壁,看着他给孔昙喂了下去:“方才那短箭上的软筋散下得并不多,药效本不会持续太久,服了解药之后,半盏茶的时间就能活动,待我们跟段展眉赶到目的地,也得一个多时辰,届时软筋散的药效也应该消散得差不多了。”   孔昙并未理会这些话,盯着卓应闲道:“你说这画上女子是老三的相好,什么意思?”   “是那姓彭的员外说的。”聂云汉接过话头,“这锦岚是彭员外家中婢女,韩三哥为了帮她赎身,才欠了彭员外人情,答应来帮段展眉。两人到底有无私情,我们也并不知晓。”   孔昙转头看向凌青壁:“去把段展眉带来!”   聂云汉起身:“我俩与凌二哥同去。”   段展眉先前嚷着要见孔昙被拒,此刻不免有些惴惴。   这姓孔的脾气很倔,也并非会因着一点小事自乱阵脚的主,要不然也不可能在五陵渡潜藏七年却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如果今夜不能引他去自己早已设好的圈套,那恐怕真会功亏一篑。   至于锦岚……这事他虽然安排廖管事去做,但究竟效果如何,他并没有十成把握。   打探来的秘辛未必准确,可这是他最后一张底牌了。   直到柴房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又听那些守卫纷纷口称“二当家”,段展眉才终于放下心来。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越是性格执拗之人,越容易为情所困,看来这张牌,自己出对了!   凌青壁使人把段展眉从柴房带出来,没有跟他交谈,命人将他带往微雨小筑,同时吩咐下去,准备好一辆马车,其余人骑马跟上。   卓应闲此刻见着段展眉,心中一惊。   他只知道聂云汉应该会好好教训此人一番,却没想到会下如此重手。   段展眉原本只是多了些邪气,面孔生得也算英俊,此刻却满脸青肿,一个头胀成两个大,眼睛只余一条细缝,行走都困难,须得两人搀扶。   “不是叫你别替我出气么?你还把他打成这样?”卓应闲悄悄拉起聂云汉的手,见他拳头上果然也是又红又肿,不由有些心疼,怪自己太粗心竟然之前没有发现。   聂云汉笑了笑:“不是为你,是为我。他把我气坏了,我自然要揍他一顿出出气。”   卓应闲知道他满嘴借口,实际上还是疼自己,不欲与他争辩:“早知道方才给你上点药了。”   “哪有那么娇气,大热天的还要缠着布带,闷得慌。”聂云汉握紧他的手,“你身上裹了好几层,热不热?可别把伤口闷坏了。要我说,这几日真该歇着,待在房里也能少穿件衣服,清凉许多。”   他说得一脸正气,可卓应闲还是莫名听出一丝旖旎来,兀自觉得耳根发烫,佯装正色:“我也没那么娇气,这点伤不在话下。”   “看你受罪我心疼嘛,真是,这么不解风情。”聂云汉假装委屈,调侃了一句,随即又郑重其事道,“一会儿见了哈沁,他必以我为目标,跟着我着实危险,但我也不放心你跟着别人,所以务必跟紧我。”   “嗯,保证一步不落。”   到了微雨小筑楼下,孔昙已经叫人搀着自己等在了门口,戴雁声还给他扎了几针,好让他尽快散去软筋散的药力。   见了段展眉,孔昙面色清冷,只道:“你将人藏在何处?我与你走一趟。”   “孔先生是个明白人。”段展眉勾了勾唇角,却使那肿胀的脸更显狰狞,“那我们即刻启程去万壑山吧。”   听到这处名字,孔昙无甚表情,倒是凌青壁惊讶地挑了挑眉。   聂云汉问道:“此地有什么问题?”   “有没有问题不好说。”凌青壁表情颇为玩味,“不过我记得,金红砂的私矿就在那山上。” 第77章 套话   孔昙与段展眉均行动不便, 坐进了马车。   卓应闲有伤在身,自然也享有乘车的待遇,而聂云汉与卓应闲寸步不离,又要盯着段展眉, 于是也跟了进去, 将一直不离身的装备放在身侧。   凌青壁、万里风与戴雁声皆与其他手下一起, 骑马跟在后面,那些手下足有十五人, 均配了弓箭。   为防备不测,凌青壁将一半人马留在绿绮琴,戴雁声也将解药留给了那些护卫, 等他们恢复过来之后,先将苗笙和游萧带回清寒居,石歧谢辉一同跟着前往。   同时,凌青壁还着人去通知在清寒居待命的剩下十二名护卫, 让他们循着沿途留下的记号,速速寻来支援。   马车中,聂云汉与卓应闲坐在一侧, 孔昙与段展眉在另一侧,四人相顾无言, 只余车轴吱呀作响,车内气氛十分压抑。   孔昙抱着双臂,闭目凝神, 他感觉到力气正在慢慢恢复,那混沌不清的头脑也逐渐变得清明起来。   就在半个月之前, 他亲手将雪凰下葬,葬在连峰山上, 因此他心里清楚知道,那个女子绝对不会是雪凰。   可她竟与雪凰如此相像,他是真的忍不住……想要再见那人一面。   哪怕那只是有几分相似,他也想再看她曾经鲜活的模样。   聂云汉冷冷端详着段展眉,段展眉也发现他在看自己,毫不怯懦地迎着他的目光。   “为何如此看我?”段展眉讥讽道,“是在欣赏你的杰作么?”   “我在想,段舵主确实是个人才。”聂云汉慢悠悠地说,“就算身陷囹圄,还能机关算尽,在最后一刻绝地反击。”   段展眉冷笑道:“谢聂公子谬赞,在下不过是想活着,而且还想活得越来越好。”   “哦?”聂云汉挑眉道,“我还以为你痛失所爱,此生不会再觉得开心呢。要是换了我,不殉情,也得出家。没了爱人,就算挣得盆满钵满、身居高位,又有什么意思?”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过卓应闲的手,十指相扣,握得紧紧的。   卓应闲知道他是成心戳段展眉的心,想扰乱他的思绪,借机套出些话来,便也十分配合,歪头靠在了聂云汉的肩膀上,做亲昵状。   孰料段展眉并不在意,他的目光在那双交握的手上轻轻扫过,浑不在意道:“聂公子不必拿这种话来刺我,笙儿必然希望我此后过得开心。两位鹣鲽情深,定能理解这种感受,不是么?喜欢一个人,自然要将对方的意愿放在第一位。”   卓应闲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道这人还真是会给自己的薄情找借口。   “哦,是么?”聂云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不知道苗公子听到这话,心里该做何感想。”   “段某不信鬼神之说,聂公子省了这试探的心吧。”   聂云汉定定地看着他,表情凝重,一双眼睛漆黑似墨:“我们阿闲与苗公子情同兄弟,游萧更是把苗公子当成亲舅舅看待,若他殒命,这两日必然是要将葬礼大操大办——可你没觉得我们有什么不对么?”   听了这话,段展眉当即怔住:“你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什么意思?”   “你是说……笙儿没死?”段展眉倏地坐直了身子,声音颤抖,“你跟我说清楚!”   卓应闲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他心里是不想让段展眉知道的,可聂云汉这么试探,对方也不傻,太容易猜到这暗示!   聂云汉不接话,好整以暇地转身撩开帘子向外看了一眼,突兀地问了一句:“你把雷三哥扣住,现在万壑山那金红砂的私矿,已经被段舵主掌控了吧?”   段展眉没料到对方会突然来这么一句,整个人僵住,虽然他已经极力控制,但聂云汉还是从他那一闪而过的表情中瞧出了端倪。   “原来你承诺给哈沁的,是这样的好处。”聂云汉笑道,“我就说么,赤蚺这条贱命,哈沁才不会放在心上。”   “你想多了。”段展眉似乎还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妥,紧紧闭上嘴。   聂云汉突然探身向前,盯着段展眉:“你说,如果哈沁知道你想杀他,会怎么做?”   “我为什么要杀他?”段展眉目光闪躲了一瞬,“我与他无冤无仇,还能从他那里挣大把银票。他可是我的金主啊!”   “你若成了黑市的主事人,还会缺少买家吗?多一个哈沁少一个哈沁,对你来说有何影响?”聂云汉笑眯眯地说。   “孔先生还在这呢,这么说话,不太厚道吧?”段展眉瞟了眼一旁的孔昙。   孔昙并未出声,依旧靠在车厢一侧做闭目养神状,似乎根本没听见这番对话。   聂云汉笑了两声,道:“我与孔先生关系没那么融洽,段舵主应该知道吧?何必再装相呢?今日你既然成竹在胸,展望一下未来又有何不可?”   段展眉不搭理他,忽地看向卓应闲:“笙儿中的是什么毒?他现在到底什么情况?想要你们命的是哈沁,不是我,如果你告诉我,我会想办法保住你们的命!”   卓应闲假装诧异:“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段展眉以为有戏,急切地向前探身,“你是笙儿的好友,我自然要多照顾!”   “我才不信……”卓应闲迟疑道,“哈沁怎可能放过我们?”   段展眉冷声道:“计划是我定的,要护住几个人,能由得了他?再说他也赶着离开五陵渡,还有空查验尸体?况且也很难查验……”   说到这里,他猛地闭了嘴,狐疑地看着卓应闲。   卓应闲神色淡淡,他后背有伤,不敢往车板上靠,依旧依偎在聂云汉肩头。   聂云汉从段展眉的话中迅速捕捉到了信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这么说来,他要的金红砂你已经准备好了?”他观察这段展眉的表情,“若要安全起见,应该已经装船停在了落日河上,由你水貔貅的船专门运送吧?不然哈沁也不会放心助你。”   段展眉觉得自己说多错多,此刻抿紧了唇,再不肯多言。   聂云汉却继续问道:“你既然有把握糊弄哈沁,又说尸体很难查验,是不是就说明……我们会死无全尸?”   卓应闲一听这话,便知聂云汉已经猜到了什么,扭头看着他,专心致志地听着。   “既然金红砂的私矿已经被你控制,你带我们到万壑山,自然是想把我们引进私矿里。我们去这么多人,若想一网打尽,私矿是最佳地点。让我想想……开采矿山似乎有样东西必不可少,还能省人工,是什么来着?对了,开山雷!是不是,我没说错的吧?!几颗开山雷,连山都能炸开,何况我们区区几个人呢?自然尸体碎烂得难以查验!就算晚上山摇地动也没关系,反正那私矿常常引雷,官府也根本不会在意,对吧?!”   聂云汉拍了拍掌,感叹道:“段舵主真是好计谋啊!”   段展眉将脸扭至一边,知道自己中了聂云汉的圈套,被人猜到了九成部署,心下十分焦躁。   反复回想对方那关于苗笙的几句语焉不详的话,他想问个明白,可又怕被人探出更多想法,此刻只能生生忍着。   罢了,聂云汉猜出来又怎样,反正他不知道开山雷的分布,若我不说,难不成他还有办法跑出去?   只要他们死了,我一定能找到笙儿的下落!   聂云汉和卓应闲这一唱一和套出的话,全被旁边孔昙听了去。他虽然全程闭着眼,没看到段展眉的神情,但也将此事想清楚了大概,便越发不动声色。   此后车内四人再无言语,一路出了城,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万壑山下。   凌青壁着人将段展眉从车中拖了出来,问他:“从何处进山?”   段展眉抬手指了指,凌青壁便冲那两个手下一扬下巴,他们架着段展眉向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剩余手下跟在他们后面,凌青壁、万里风和戴雁声等在马车外,聂云汉怕卓应闲撕裂伤口,干脆把他抱了出来,搞得卓应闲颇有些不好意思。   凌青壁也想去搀孔昙,孔昙摆手拒绝:“我药效已退,已无大碍了。”   几人便跟在队伍最末端快步上山,途中聂云汉将猜测的消息告知了凌青壁三人。   “可昨夜在黑市中,我特意去问过金红砂那摊位,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看那神情不似作伪。”凌青壁奇道,“这不过一夜时间,段展眉还被我们抓了,他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聂云汉道:“此人狡兔三窟,最会搞手段,毕竟昨日段展眉已经知晓他带哈沁与韩三哥见面被人窃听,故意演戏给左哥看。之后几人又谋划了什么,段展眉从韩三哥那里打听到了什么,我们都不清楚。”   “是啊,况且金红砂的摊位上也未必是矿主亲自坐镇,说不定昨日矿主已经被段展眉的手下给拿住了他们也不知晓。”卓应闲问道,“凌二当家,既然韩三哥了解矿主的情况,你也该知道吧?为何没从这上面着手去查?”   凌青壁见他称呼韩汀都是“韩三哥”,对自己仍旧是疏远的“凌二当家”,便知此前自己刺伤聂云汉这事儿在卓应闲那边是解不开了,不由苦笑了一下。   “待宵孔雀的规矩是来去自由,我们也只了解每个卖主的大体情况,平日里没什么接触,也没想到段展眉会从这里下手。”凌青壁耐心解释道,“想必也是老三只跟段展眉提了提名字,段展眉是自己顺藤摸瓜找去的。这人对五陵渡的野心极大,抓住一个缺口自然不遗余力利用到底。”   万里风奇道:“待宵孔雀真有意思,管理得既松又紧,关键时候一点用也没有。”   “妹子此言差矣。”凌青壁道,“黑市鱼龙混杂,很容易彼此牵连引发事端。制定这些规矩,我们也无非是想独善其身罢了。”   “段展眉胃口极大,想把哈沁、你们待宵孔雀一网打尽。”在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戴雁声忽地开口,声音满含讥讽:“哈沁本来能走却不走,是想诛杀我们,因贪心而招祸;你们不想牵扯却又被牵扯了进去,是因为了履行对别人的承诺要困住我们,因重义而招祸。啧,有趣。”   “重义么,倒也没什么可丢人的。”凌青壁毫不在乎,转而却看向聂云汉道,“不过聂老弟,诛杀哈沁一事,还希望你能三思。毕竟独峪重臣在我大曜国土上出事,到时候独峪那边追究起来,还是件麻烦事。”   聂云汉混不吝地一笑:“此话差矣,怎么不问这独峪重臣潜行在我大曜国土上是何居心呢?凌二哥,你的屁股也是歪的么?”   凌青壁无奈道:“看来你是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了?”   “那倒未必,能不能置哈沁于死地,还得看我们本事,毕竟现在我们受制于人。”   说到这里,聂云汉忽地停了脚步,回头望了望一直安静走在最后面的孔昙,诚恳道:“孔大哥,事已至此,是我们赤蚺不知进退,任何下场都是我们咎由自取,与你们无关。不管一会儿发生什么,聂某都希望你带着手下全身而退,请勿因为对别人的诺言,而白白送了自己性命。此次牵连进去韩三哥,在下已经觉得于心有愧了。”   孔昙似乎有些走神,见前面忽地停住,才恍然抬头,听了聂云汉一席话,只是笑了笑:“老三牵扯进去,和你们无关,我此次前来另有目的,也并非为了那承诺,聂兄弟不必内疚。既然现在我们在同一条船上,那便不用再分彼此,专心迎敌吧。”   聂云汉见他此时如此通透,便也放下心来,点了点头,牵起卓应闲的手继续向前走。   万壑山位于五陵渡城的另一侧,与落日河相接,它跟湍流山并列,与连峰山、盈尺山、枯松山隔城相望。此山名副其实千沟万壑,比那连峰山更艰险几倍。   爬山爬了许久,聂云汉自己已是满身大汗,担心地问卓应闲:“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卓应闲冲他一笑:“没事,撑得住。”   “身上挂着这个,是沉了点。”聂云汉拍拍卓应闲身上那条挂满了暗器和小物件的百川带,叹了口气。   聂云汉自己那条还遗落在清寒居,临走前只能拿卓应闲的腰带做了条临时用的,把剩余那些零碎的装备都给挂在了那上边,给卓应闲关键时刻防身用,免得他御敌时用剑撕裂伤口。   虽然东西不多,但掂起来也颇有些重量,聂云汉又心疼又无奈。   卓应闲看透了他的心思,不由勾了勾唇,拍拍腰带上的东西:“既然是给我应急防身的,你就别想替我分担了,这点算什么,可别小看人。”   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鸦鸣,他立刻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低声道:“是左哥么?”   跟赤蚺在一起久了,他对他们那几种哨的鸟叫声特别敏感,但又不够自信,生怕自己听错。   聂云汉点头道:“没错。”   他拿出自己的哨子吹了几声,卓应闲便察觉到周围的树一阵摇晃,接着一个人影便落在了他们不远处。   前边的凌青壁神色一凛,抽刀出鞘:“什么人?”   “别紧张,自己人。”聂云汉按住他的手臂。   左横秋快步走近,冲凌青壁一扬头:“是我。”   “难怪不见你人影,原来到这边盯梢了。”凌青壁回头看了眼聂云汉,“怪不得你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聂云汉嘿嘿一笑:“多谢夸奖。”   左横秋没见过孔昙,此刻倒也能从气质上推断出来,冲他做了个揖:“这位便是孔大当家了?”   孔昙回礼道:“左先生吧,久闻大名。”   几人爬山赶路,便也不多废话,左横秋边走边跟聂云汉道:“我和羽书跟着廖管事先去了枯松山,哈沁等人就藏在山间,韩三爷的确在他们手里。待廖管事到后,他们便开始行动,哈沁先赶往此处,又叫人带了个女子过来,想必是那锦岚,他还叫人给你们送去了一幅画像。”   聂云汉点头道:“嗯,收到了。他们是不是进了山里的金红砂矿坑?”   “是不是金红砂的不好说,但确实是个矿坑,里边有很多矿井,如蚁穴般四通八达,哈沁等人就躲在其中之一。”左横秋从怀中取出一片宽大的树叶递给聂云汉,上面用炭条潦草地画了一幅图,某处画了个叉,代表是哈沁的藏身地。   卓应闲瞟了一眼,见那图确实简单,自己完全看不懂。   聂云汉看着,万里风和戴雁声凑过来跟着看了看,接着他便将图递给孔昙,孔昙看了眼,又给了凌青壁。   见他们似乎都能看懂的样子,卓应闲心里有点不平衡,感觉自己有点弱。   “他们是不是给我们准备了开山雷?”聂云汉问道。   左横秋吃惊地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来的路上阿闲从段展眉口中套出来的。”   卓应闲:“……”   这位兄台,其实在下并不需要这样的吹捧。   左横秋冲卓应闲比了比大拇指,说了声“厉害”,便接着说:“是有开山雷,应该都埋在了废弃的矿井附近,只是具体分布情况还没弄清楚,羽书在上面盯着,我先过来跟你们接头。”   聂云汉点头道:“也不可能了解得更清楚了,到时候随机应变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继续往山里去,前边领头的段展眉约莫听到后面的动静,不安地回头张望了一眼。   他旁边的待宵孔雀手下猛地搡了他一把,厉声道:“看什么看?!”   段展眉心神不定地转过头去继续走,越来越觉得难以心安。   终于到了矿坑附近,他止住了脚,向前一扬下巴:“就在那。”   大队人马都停了下来,手下来向孔昙汇报,等候他的指示。   聂云汉道:“孔兄,既然对方要用开山雷,建议还是别带这么多兄弟进去,以免白白送命。”   孔昙点头道:“嗯,青壁,你带着他们全都等在这,我只带两人过去。”   凌青壁一听就急了:“不行!段展眉存心要杀你,这太危险了!”   “正是这样,你才不能去!”孔昙冷静地看着他,“我需要你留在这里做后备,万一我不能出来,待他引爆开山雷之后,你再率人进去救我们。如果我们都陷在那里,你明白后果是什么!”   聂云汉拍了拍凌青壁的肩膀:“你大哥说得对,就听他的吧。我们都指着你援手。”   凌青壁虽然仍不赞同,但也默默应下了。   聂云汉看着他手下的人,安排道:“风姐,你自去寻找合适的位置,不管里边发生什么,都别擅自进来救人,一切听从凌二哥安排,记住我之前叮嘱你的话。”   万里风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点头。   聂云汉又道:“左哥,你去与羽书会合,继续暗中监视,若有情况,以哨音传递,切勿贪功,保证自己的安全为先。”   左横秋右手握拳,敲了敲胸口:“明白。”   聂云汉看向戴雁声:“戴爷,此番辛苦你与我走一趟了。”   戴雁声淡淡道:“小事。”   他说罢,看了万里风一眼,目光中藏了一丝牵挂。   万里风躲避他的目光,垂下头去。   聂云汉握紧卓应闲的手,柔声道:“阿闲,你我生死与共,如何?”   卓应闲微笑道:“求之不得。”   聂云汉回之一笑,扭头看向孔昙:“没想到今日我们‘赤蚺’能与昔日‘灵翅’共同迎敌,在下与有荣焉,请吧。”   孔昙“嗯”了一声,对凌青壁道:“我不是去送死的,放心。”   凌青壁庄重地看着他,认真点了点头。   万里风与左横秋各自离去,聂云汉、卓应闲、戴雁声与孔昙向前走去,只听得身后凌青壁大声道:“待宵孔雀全员,原地待命!”   这些手下平日训练虽不如那二十四名特别护卫,此刻却也鸦雀无声,自动给孔昙等人让出一条路。   聂云汉便走边笑:“孔大哥,军威仍在啊!”   “你不也一样么,一日行伍,终生效忠。”孔昙笑道,“鬼才信你要杀哈沁,你怕不是要救他吧。”   聂云汉无奈道:“给我留点面子,别说破嘛!”   卓应闲偏头看他,矿坑边光秃秃的,没有树木遮挡,五月初六月亮还不到半圆,只得小小的一片,但月光仍旧皎洁,清辉洒在身边这人的脸上,照得他面孔越发棱角分明,英俊无匹。   聂云汉发现对方在看他,转过脸来冲他促狭地眨了眨右眼。   卓应闲便抿着嘴笑了,心道,他定是有计谋,就算没有,我也会护着他。   我们才不会死在这里。 第78章 筹码   孔昙走到段展眉身旁, 对押着他的两个手下道:“张枫、郑寒,你俩跟我进去。”   两名手下异口同声:“是!”   段展眉也听见了方才凌青壁的号令,笑道:“孔先生倒是怜惜手下。”   他看了看聂云汉与卓应闲握得紧紧的手,只是撇了撇嘴, 然后又摇了摇头。   “别嫉妒爷了, 头前带路吧!”聂云汉不屑道。   他放眼望去, 观察整个矿坑,暗暗在心里与左横秋所画的地图相合。   这矿坑看着不大, 许是几处矿坑的其中一个,坑底最宽处约有百丈,整体看上去像个称米的斗。   对面那面矿坑外打着支撑的竹架, 应该是正在挖掘中的矿井,而左横秋方才所标的哈沁藏身处,则是右手边已经开挖过的,想必已经废弃, 目前外壁光秃秃的,只能看到几处入口,却看不出内部构造。   如果对方要将他们所有人炸死在这里, 废弃的矿井应是绝佳的选择。就算侥幸未被炸死,只要堵住矿井入口, 他们也会被活活饿死在里边。   所以,至少每个入口处,都会埋有开山雷。   聂云汉观察着这片地方, 微微蹙眉,脑子里飞速转过各种想法, 思考破局之计。   段展眉双手缚在身前,他眯起眼睛张望了一下, 接着便嘬唇做哨,“瞿”地一声长哨音在矿坑内回荡。   果然,就在右侧废弃矿井其中一个入口平台处,有一人现身,遥遥地对段展眉做了个手势。   段展眉便向右走去,张枫郑寒一左一右紧跟着他,聂云汉等人跟在后边。   他们脚下的坑壁上被凿出了台阶,凹于坑壁内,张枫先下,将段展眉夹在中间,郑寒身后是孔昙,再之后便是聂云汉、卓应闲,戴雁声拎着佩刀断后。   下到一半的时候,几人皆闻矿坑上缘传来一阵脚步声,抬头望去,只见一排待宵孔雀手下拉弓搭箭,齐齐对着下方。   段展眉笑了笑:“孔先生,防备心太强,未必是件好事。”   孔昙不与他搭话,郑寒推了段展眉一把:“带你的路,少废话!”   段展眉也不恼,兀自笑了笑,看向侧面平台处那人,微微冲他扬了扬下巴,那人抬起手,冲这边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如果没人注意到段展眉的动作,只看那人的手势,只会误以为对方在催促他们。   卓应闲此刻站位比段展眉高出一些,将这一来一往尽收眼底,顿时拉住聂云汉,轻声道:“有点不对劲,对面那个好像是在下什么命……”   他“令”字还没说出口,段展眉突然间猛地抬脚向前一踹,将张枫踹倒,而他自己则一蹬旁边坑壁,径直向下跳去!   跟在他身后的郑寒立刻伸手去抓,可惜他的手堪堪擦过段展眉的衣袍,抓了个空。   孔昙见状,立即跟着往下跳,聂云汉立刻道:“孔兄,别冲动!”   与此同时,矿坑外突然传来凌青壁的大喊:“有雷,快撤!快——”   他最后那句话被忽然响起的炸裂声吞掉,在场众人只听见“咣”“咣”“咣”三声巨响,三个开山雷接连炸开,刹那间地动山摇!   卓应闲第一反应是向前扑,聂云汉也本能回身护着,两人互相护着对方头脸,躬身窝在了台阶一侧。   重重黄土夹杂着砂砾、树枝,扑簌簌地从天而降,盖在了他们身上,险些将几人掩埋,聂云汉下意识地将卓应闲搂得更紧,生怕他的后背被砸伤。   巨响过后,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个呼吸,又或许有半盏茶的时间,周围没有任何人声,只有乌鸦在树顶上盘桓,报丧似地嘎嘎叫着。   尽管聂云汉捂住了他的耳朵,卓应闲还是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他下意识地去摸聂云汉的脸,大声道:“汉哥,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没事!”聂云汉捧着他的脸,端详了一下,也放了心,越过卓应闲去看他身后的戴雁声,“戴爷?”   “无碍。”   戴雁声沉声回了一句,他对此有经验,早就护好耳朵,此刻他拍打着身上的沙土,转身看向炸裂声响起的地方,担心地环视周围,他怕万里风躲在附近树上,被这开山雷所波及。   只可惜夜色深沉,黄土漫天,他什么都看不清。   卓应闲也回头望去,方才待宵孔雀手下站着的那处,只余团团尘土飞扬,树木倒塌,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卓应闲怔住:“他们……难道都死了?”   聂云汉面色阴沉:“未必,凌青壁定然是发现了附近有引雷手埋伏,才叫他们后撤。看来段展眉早做了准备,难怪他刚才那么有恃无恐。”   此时一声短促的鹧鸪哨响起,戴雁声和聂云汉听后,知道万里风没事,都稍稍放了心。   矿坑边缘后,凌青壁从土中爬出来,整个人灰头土脸,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挖身边的土,口里喃喃念着:“人呢?人呢?!都给我出来!”   待他接连从土里挖出两三个人,才渐渐恢复理智,这时在不远处候命的另一队人也匆忙赶了过来,帮忙挖人。   由于凌青壁发现得及时,方才那批弓箭手大多退出了最危险的地带,大家大多都是被震晕了,才被埋在了土里。   现在也都陆续醒了过来,幸好扬在他们身上的土并不太多,只要醒来便能自己站起身,慢慢从被震得大脑嗡嗡作响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一路按记号追过来的十二名特别护卫到了山脚下便听见三声巨响,加快脚步赶上山,循着声音找到他们,此刻见状也没有多问,迅速开始清点人数,查探伤情,片刻后便有了结果。   此次出行,待宵孔雀一共带了十五名普通手下,有两人跟着孔昙下坑,还剩十三人。   凌青壁方才安排了八人撘箭替孔昙他们掩护,此刻重伤两人,轻伤三人,他便让几无大碍的另外三人带着这五人下山回清寒居养伤。   如此一来,他手边还剩余五名普通手下,加上赶来的十二名特别护卫,还剩十七人。   “干他娘的段展眉,老子让你血债血偿!”凌青壁目露凶光,“噗”地吐了一口带血的口水。   、   与此同时,台阶上卓应闲看向聂云汉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诧异道:“孔先生呢?!”   聂云汉站起身来,看向矿坑里,依稀见到几个人缠斗在一起,其中有一抹白色的身影,像是孔昙。   刚才孔昙紧盯着段展眉,知道他要生事,决计不肯放过他,便紧跟着他跳下矿坑,倒是免了被开山雷波及。   他是上惯战场的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方才那地动山摇虽然令他心惊,但他心里明白,就算他赶过去也晚了,矿坑上的事有凌青壁料理,自己必须盯住眼前目标,因此拔出刀来紧追段展眉。   可还未等孔昙的刀触及段展眉,有两个人便已从废弃矿井入口处的平台跳下,其中一人抬刀劈断了段展眉手上绑的绳子,另一个径直向孔昙冲来,将他的刀尖挑开。   段展眉复得自由,手脚并用地攀上不远处的台阶,迅速往平台处爬去。   孔昙想去追段展眉,却被来人阻住,三人缠斗起来。   “走!”聂云汉见状,伸手一揽,搂住卓应闲的腰,径直往坑底跳去,戴雁声紧随其后,张枫和郑寒相互搀扶,迅速跟了上来。   赶到跟前时,聂云汉看了几眼便认出,与孔昙打斗的那两人是哈沁手下,功夫套路都与以往交手过的独峪细作一样。   “阿闲,你站远些,小心伤了你。”聂云汉将卓应闲推开,把刀便冲了上去。   卓应闲:“哎……”   他来不及阻止聂云汉,便只好依他所说,退到一侧,以免让对方担心。   与孔昙过招的正是哈沁的两名护卫朝鲁和那巴勒,聂云汉只想暂且保住哈沁的狗命,可不打算管他手底下的人,一把刀舞得虎虎生风,刀刀都要取人性命。   孔昙之前假扮高标之时并没有出过手,此刻再看,他使的是昔日行伍中所用的雁翎刀,刀速比凌青壁还要快,砍得朝鲁只有招架之功,几无还手之力。   眼看聂云汉和孔昙渐占上风,卓应闲方才提起的心缓缓落回胸腔,这时又见旁边戴雁声取出了银针,似乎要下手。   看来两人想法一致,敌方人多势众,他们实在不便在此刻就将战力消耗太过,也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还是保存实力的好。   然而就在戴雁声已经将银针拈至指尖,正要弹出的时候,前方不远处传来段展眉的声音——   “孔先生,且住手吧,你不想要你三弟的性命了吗?”   接着还有一声女子的尖叫传来:“救命啊!放开我!”   孔昙听到这声音,当下怔住,忍不住抬头望去,只见段展眉披上了干净的外袍,站在上方矿井入口处的平台上,他身旁两个手下正紧紧钳制着一个身着披风的女子。   那女子剧烈挣扎着,月光洒在她半张脸上,清晰照出了她的眉眼。   只是一眼,孔昙便感觉自己的心剧烈颤抖了一下。   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朝鲁冲着孔昙刺出一刀,眼看就要捅进他的胸口,而孔昙仿佛无知无觉,目光紧紧锁在那女子的脸上。   聂云汉横刀过来,将朝鲁的刀尖挑开,拉着孔昙迅速后撤。   卓应闲左手持剑,和戴雁声挡在他们身侧,与朝鲁和那巴勒刀尖相向。   “段展眉,你够阴毒的啊!”聂云汉睨着他。   “聂公子过誉了。”段展眉微微笑道,“不多些防身的本事,怎么在外面闯荡。”   聂云汉鄙夷道:“别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利用别人痛处,算什么好汉?三当家人呢?!”   段展眉向身侧的手下一使眼色,手下会意,转身向矿井入口处,恭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卓应闲心中生疑:“这态度,不像是对待韩汀……”   果然,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入口处的阴影缓步走了出来,站到了月光下,此人相貌阴鸷,眼角处有一条鲜明的疤痕,正是哈沁。   他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声音包含促狭:“聂云汉,别来无恙?”   聂云汉顿时瞳孔紧缩,握刀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一刹那,关山临死前的滔天火焰在他眼前重现,点着了他那颗一贯沉稳的心,怒意沸反盈天,似乎就要冲破胸口——   无论他之前说服过自己多少次,救哈沁是权宜之计,此刻不能杀他,是为大局着想,现在见了这害死他义父的仇人,那满满的杀意仍是无法控制地从聂云汉心口席卷而来,险些将他吞没。   卓应闲见他一双眼睛沉黑似墨,深不见底,腮边现出咬牙的痕迹,便知他此刻定是天人交战,既心疼他,又怕他冲动,便一把拉住他握刀的手腕:“汉哥,先冷静。”   戴雁声也在聂云汉耳边道:“若你改了主意,之后我们便将他杀了了事。但现在不是时候。”   “放心。”盯了哈沁半晌,聂云汉哑声道,“我有分寸。”   他是有分寸,可另一个人却失了分寸,四支箭破空而来,“咚咚咚咚”地钉在哈沁身前的地面上,明显是含着怒意的威胁。   戴雁声神色一凛,在心里念道:“风儿,不可!”   可他并不敢抬头看,生怕暴露了万里风的位置。   卓应闲上次与万里风一起盯梢时,便发觉她与独峪人的仇恨更深,不仅是因为关山,或许还源于她那死去的夫君。   但这是人家的伤心事,不便打听,只是没想到那时万里风尚能控制住自己,此刻却按捺不住,想必是方才开山雷的引爆刺激到了所有人的神经。   哈沁弯腰捡起地上那支箭,拿在手里端详着,玩味道:“几年未见,赤蚺都这么沉不住气了么?看来关山不在,你们都疏于约束自己了,唉,真是愧对赤蚺这名号!”   “少废话!”卓应闲不想再由着对方卖弄唇舌,手中三尺青锋寒光一闪,“快把人交出来!”   “你又是何人?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哈沁眯了眯眼,远远看了过来,突然眉尖一挑,“你?我想起来了,你是木力吉的徒弟。”   没想到几个月前的匆匆一瞥,对方竟能记得自己,只是他口中提到的这个名字,着实令人陌生。   卓应闲猛地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木力吉,指的是自己的师父,云虚子。   这是师父的本名吗?难道他真的是独峪人?   那他究竟是不是心甘情愿跟哈沁手下走的?   自己这样一路追过来,是不是纯粹只是自作多情,只是被人利用?   哈沁端详着卓应闲的表情,笑了起来:“你竟然跟赤蚺搅在一起,哈哈哈哈……难不成是为了救你师父?太傻了!哈哈哈哈哈!你们大曜人,真的太傻了!你们根本不知道事情背后的真相,却还像飞蛾一样投身烈火,可惜,实在可惜!”   “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况且你说的话,我半个字都不信。”聂云汉此刻已经恢复了心平气和,还刀入鞘,拉住了卓应闲持剑的手腕,抬头看着哈沁,“只是有的人不知自己身处险境,还以为胜券在握,才是真傻。”   “险境?”哈沁摇了摇头,“就凭你们?”   聂云汉道:“自然不是,你没听过一句话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哈沁沉吟片刻,目光投向身畔的段展眉。   段展眉一直在旁边看戏,似乎很是过瘾,明知聂云汉故意挑拨,却也不慌不忙:“此人垂死挣扎,故意挑拨离间,将军要是上当,未免太过愚蠢。多说无益,他们已经没有底牌,不如我们给他们看看刚准备好的惊喜。”   哈沁听后,轻轻点头,冲旁边手下道:“带上来。”   聂云汉借机凑近卓应闲耳边,低声道:“此人最会操纵人心,别被他利用。即便云虚子是独峪人,也不见得与他们有纠葛,你与他一起生活十年,此事应该最清楚。”   “嗯,放心吧,汉哥。”卓应闲方才也想得很清楚,“哈沁的话自然不足为信,到底师父是什么情况,我要亲自去问那糟老头子。”   地面上几人全都抬着头,向平台上仰望,他们都以为接下来带出的应该是韩汀,至于所谓惊喜,恐怕指的是韩汀现在的状态——估计他已被他们折磨得不成样子。   可是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是,从那入口处的阴影中走出来的,竟然是向羽书!   此刻他被五花大绑着,羞愧地看了一眼下面站着的聂云汉,复又低下头,一声也不吭。   卓应闲一看这个情况,心里顿时重重一沉,扭头看向聂云汉。   聂云汉只是微微蹙眉:“羽书,你怎么回事?”   向羽书讪讪抬头:“抱歉啊汉哥,我看他们埋了那么多开山雷,怕你们有危险,就想着顺手清掉几个,没想到却被人抓住了。”   夜空中传来几声鸦鸣,卓应闲迅速捕捉到了这个讯号,偏头见聂云汉耳朵也动了动,便知应是左横秋发来的。   “怎么跟你说的,切勿贪功!你怎么就是不听我号令?”聂云汉愠怒道,“这下受制于人,你叫我该怎么办?”   向羽书被他说得又羞又恼,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发话。   许久未出声的孔昙此刻不耐道:“段展眉,我三弟现在到底在何处?!”   “自然是在这矿井当中的某处了。”段展眉指了指坑壁一侧那些废弃的矿井笑道,“方才锦岚就和他在一起,来,姑娘,告诉你未来大伯,三当家现在怎么样了。”   锦岚怕得要命,怯生生地垂着头:“三当家他……一直都还没醒。”   孔昙怒道:“段展眉,不必戏耍我们,你到底有什么条件,提出来便是!”   “孔先生,你得改改你的态度。”段展眉笑道,“此刻我手上有三个人质,你们一个都没有,现在还有什么底气跟我谈条件?”   聂云汉却忽然道:“你真的觉得我们手中没有筹码了?”   段展眉看他神色淡然,似胸有成竹,不由开始反复回想自己到底还有什么弱点攥在对方手中。   “你说笙儿?”段展眉冷笑,“卓公子与他兄弟相称,绝不会拿他做筹码。”   聂云汉“啧”了一声:“你也觉得我们讲义气的,干不过你不要脸的是么?”   段展眉不以为意:“随你怎么说,反正今晚你们是别想走出这个矿坑。猫捉老鼠,也会玩够了才吃,我有的是耐心跟你们慢慢耗。”   “这么有耐心?”聂云汉抱起胳膊,好整以暇道,“不知你体内的毒等不等得了。”   段展眉顿时失色:“你什么意思?!”   他在自己身上胡乱摸着,除了被聂云汉打出来的伤,并未觉得还有哪里不妥。   聂云汉道:“当然是字面上的意思。你实在是太不了解我们赤蚺了,哈沁没告诉过你么?潜行、机关和用毒是赤蚺三大法宝。”   段展眉慌乱地看了哈沁一眼,哈沁面色阴沉,回看他的眼神中也多了一抹嫌弃。   “也对,他当然不会告诉你,只要弄到他想要的东西,你的命对他来说不值一提。”聂云汉意味深长道,“不过你们俩对对方都没什么诚意,这也可以理解。”   段展眉咬牙切齿:“我不信!中没中毒难道我自己不知道?”   “你觉得我为什么揍你一顿?只为了出气?那你也太小看我了。就是为了让你觉察不出身上的疼痛到底是何缘由。至于你中的毒,呵,确切来说应该是蛊。”聂云汉看了看戴雁声,“戴爷,让他领教领教。”   戴雁声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支短笛,轻轻吹了起来 。   他吹的音调十分古怪,段展眉顿时觉得胸口一闷,有什么东西像是被唤醒了一般,突然在他体内肆虐开来,简直把他的胸腹当成了戏台子,端的是一出吹吹打打锣鼓喧天。   “啊!!”胸腹发闷上升成了剧痛,段展眉腿一软,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被手下搀扶住。   就在这一瞬,平台后方的坑壁上,突然甩出来两条长绳,一根捆住锦岚,一根捆住向羽书,“嗖”地将两人吊起,往矿坑边缘甩去! 第79章 僵持   半个时辰之前。   聂云汉等人跟着段展眉下矿坑, 万里风去寻找制高点,左横秋便要潜回先前与向羽书隐蔽之地,便是在那处废弃矿井一侧附近的山岩罅隙中。   当他到了那处,发现没有向羽书的身影, 当下便心里一凉。   这完蛋孩子, 又擅自行动了!   左横秋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谨慎地四下寻找一番,没有发现向羽书的身影, 倒是听见有两人谈话,便立刻伏在附近高草之中,兀自听着。   那是两个约十七八岁的少年, 看穿着打扮应是水貔貅的人,坐在这个位于矿坑上缘矿井入口处。   因着这入口埋有开山雷,左横秋推测,他们应该就是引雷手, 好等段展眉一声令下,就将这处埋着的雷引爆。   其中一名黑衣少年兴奋道:“方才抓的那个小孩,就是赤蚺么?!”   “看独峪蛮子那兴奋劲儿, 应该是。”另一个黄衣少年道。   黑衣少年不无羡慕地说:“看他跟咱们俩差不多大,人家已经是大名鼎鼎的赤蚺了!”   “那又怎样, 现在赤蚺也不怎么光彩。”黄衣少年不屑道,“况且他能被独峪蛮子发现,我看本事也不怎么样。”   听他俩交谈, 左横秋便知向羽书确实是被哈沁抓了,自然会被当成要挟聂云汉的人质, 当下他暗自思忖,是现在给聂云汉发信号, 还是另想办法?   就在他迟疑之时,凌青壁那处矿坑边缘的开山雷突然被引爆,两名少年兴奋地站起来,隔空相望。   黄衣少年乐道:“嘿嘿!这帮人傻了吧,带得人越多越完蛋!”   黑衣少年不无顾虑:“这矿里就这么些开山雷,全用上了,万一待宵孔雀还有后手,那可怎么办?”   “这地儿是咱们自己布置的,他们屁都不知道,能准备什么后手?”黄衣少年冷笑一声,“我才不信他们能斗得过咱们舵主!”   左横秋伏在草中,腹诽道:“这小子难不成是想认段展眉做爹?这么吹捧他。”   “也对,好钢用在刀刃上,现在这些雷全埋在这边的入口,只要赤蚺和待宵孔雀进了矿井,保他们有去无回!”黑衣少年道,语气中暗暗有一丝期待,“之后咱们舵主就能控制这边的黑市,说不定当上总把头也指日可待!”   听了这几句,左横秋心中有了计较,他想了想,悄悄起身离开,先去寻了凌青壁,一是想弄清楚那边的伤亡情况,二来要借他们人手一用。   等他回到凌青壁那处后,见伤亡不重,也便放了心,又得知那十二名特别护卫已经赶到,更觉如虎添翼。   之前听聂云汉提过,这些特别护卫最擅长在峭壁上行动,此次对付这个小小的矿坑,自然不在话下。   凌青壁因为方才的损失正憋了口气无处发泄,也觉得守在此处,等孔昙那边出事再去营救实在有些被动,一听左横秋要借兵,当即便答应:“左老弟有什么安排尽管吩咐,凌某必定尽力配合。”   于是左横秋便要他将手下人分成两队,其中八人小队由他带领,剩余九人仍在此地待命。   凌青壁从剩下这九人当中选了个最机灵最得力的,与他约了以火把传递信号的方式,安排好一切后,便和左横秋一起往废弃矿井那一侧移动。   之前左横秋已经探明,废弃矿井这侧,开口位于矿坑上缘的有四处,暂且以“甲、乙、丙、丁”标记,开口位于下缘的有两处,暂且以“戊、己”标记,而段展眉他们所在那处平台的入口是最大的,又在那侧矿井坑壁的另一端,以“庚”字号标记。   趁着聂云汉与哈沁呛声之际,左横秋与凌青壁商议,将手下八人分了四组,分别去拿甲乙丙丁那四处。   这些特别护卫果然战力更强,更像训练有素的士兵,连待宵孔雀的普通手下都比不过他们,遑论水貔貅那帮乌合之众。   这四个入口被他们消无声息地“接管”了下来,至于原本守在这里的引雷手,都是些半大孩子,左横秋不忍杀伤人命,便将他们全都迷晕,绑起来扔在旁边草堆里。   左横秋和凌青壁仔细看了开山雷的埋藏之处,两人都是行伍出身,对这些多少有些了解,很快便教手下将引信拆除,暂时解除了这里的爆裂危机,然后每个入口安排一个人看守。   如此一来,那侧矿坑上缘便清理干净了,“戊、己”两处不易清理,但这两个入口位于下缘,威胁不大,左横秋与凌青壁便带着剩余四人,悄悄潜至“庚”字号入口平台处上方。   “庚”字号入口位于那处坑壁的中间位置,距离上缘大约有十丈左右的距离,加上月光并不怎么明亮,而左横秋等人又都是潜藏的老手,以至于机警如哈沁都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   于是,就在聂云汉亮出杀手锏,令段展眉慌乱之际,左横秋果断出手,让凌青壁安排手下甩出长绳,将锦岚和向羽书卷了上来。   锦岚方才被绳子缠住的时候吓得连声大叫,这下见到左横秋和凌青壁等人,惊恐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只是瞪圆了眼睛害怕地望着他们。   凌青壁一见她,也大吃一惊:“我天,这也太像了?!锦岚是吧?你别害怕,三当家是我义弟,我是来救你的。”   锦岚惊魂甫定,颤巍巍地点点头,凌青壁将她手腕上绑的绳子割断,碍于男女之别,便放她到一边自行把身上所缚的绳子解开。   另一边,向羽书倒是兴奋至极:“左哥,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谢谢凌二哥!”   凌青壁点了个头,算是应了,左横秋坏笑一声:“你就等着回头老聂找你麻烦吧,刚才干什么被人抓了?”   “我想拆了那处开山雷的引信,一不小心就……”向羽书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接着便道,“但这次被抓也不是没有收获,我探到两件事,第一件是里边的矿井原本有几个是互相不通的,但被段展眉的手下给打通了;第二是三当家应该被关在矿井最深处,只不过具体多深我不知道,得进去看。”   听了这话,凌青壁和左横秋各自思忖了片刻。   “难怪他们每个出入口都埋了雷,原来是把里边打通了。这样也好,我们控制了四个出入口,对老聂他们也算有所裨益。”左横秋道,“至于韩汀,就是‘请君入瓮’的饵,自然会被藏在最深处。”   凌青壁点头道:“无妨,至少现在三名人质我们已经救出两人,又控制了段展眉,大家也算相互制衡,一会儿灵活应变吧。但话说回来,聂云汉还真是一肚子贼心烂肺,他什么时候给段展眉下的蛊?还不告诉我!”   左横秋叼着烟斗,“吧嗒”抽了一口,喷出一缕烟雾,嘿嘿笑了。   、   下方平台处,哈沁与段展眉见此一幕,大约也知道矿井上缘安排的人手已经被人干掉了。   正常来说,他们应该迅速补充人手,上去拿下左横秋和凌青壁。只不过哈沁并不在意,他原本的打算就是将赤蚺引来,按段展眉的计划把他们引进矿井,炸死了事,自己连夜下山,赶到满载了金红砂的货船上一走了之,此刻自然不愿浪费自己的手下。   而段展眉此刻也无暇顾及,他捂着胸口,指着下面的聂云汉,厉声道:“你……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蛊?!”   他自己也是心狠手辣之人,早就防着这一招,从昨夜起被关在柴房里,待宵孔雀手下给的吃食茶水一概不敢入口,也就廖管事送来的水他才敢喝,怎么还是中了招?!   中毒也就罢了,他手底下良医也不少,谁知这居然他娘的是蛊,只有培育蛊虫的人才能解毒!   聂云汉抱起双臂,哈哈大笑:“自然是你的好信差廖管事!”   一听此话,卓应闲顿时想明白了刚才有些不明白的事情。   平日里赤蚺行动,除监听需要隐蔽行踪、左横秋一人更便宜行事外,其他行动都是两人一组相互配合。   万里风和戴雁声是固定搭档,两人之间早有默契,今日聂云汉竟将他两人分开,原来是因为要戴雁声来控制蛊虫。   至于下蛊时机,卓应闲回头看了聂云汉一眼,低声问:“是风姐?”   聂云汉颔首,唇角勾起一缕微笑。   下午廖管事偷听他与卓应闲谈话之后,聂云汉安排万里风去盯梢,自然不会只盯梢不做事。   他早就考虑到,段展眉一肚子弯弯绕,只扣着这个人质并不保险,况且还有哈沁掺和,独峪人心狠手黑,保不齐他们给韩汀下什么药。   况且这次交换人质,明摆着是个圈套,到时段展眉万一用计摆脱他们的钳制,己方就毫无筹码在手了。   聂云汉断不会冒这种风险。   于是他让万里风在盯梢廖管事的时候,在对方端给段展眉的水中下了蛊虫。   廖管事不会功夫,根本没觉察到万里风就在柴房上趴着,旁边看守只顾着喝解暑汤,也不甚在意。   就在廖管事端着水进柴房的时候,万里风指尖轻轻一弹,一粒白色药丸似的东西便落入他手中茶杯里,入水即化,里面包裹着的针尖大、半透明的小虫子便舒展开来。   段展眉那时口渴得不行,又不会怀疑自己人,端起水杯“吨吨”下肚,这蛊虫便进了他的腹中。   只消几个时辰,蛊虫就已经胀大成指腹大小,蛊毒也渐渐向外扩散。方才戴雁声短笛一响,这蛊虫被唤醒,在段展眉腹中蠕动起来,毒素也开始发作,他自然剧痛难忍。   说完这些,聂云汉笑嘻嘻地看了孔昙一眼:“抱歉孔兄,我们赤蚺行事风格与你们不同,手黑了些,勿怪。”   他嘴里是这么说,脸上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反而好像还有点得意。   戴雁声瞟见他这表情,微微翻了个白眼,把头扭向一边。   孔昙方才见凌青壁和自己手下出手,便知他们许是无恙,此刻也放下心来,温和笑道:“你我所面对的敌人不同,应敌方式自然也有所不同。战场上以结果说话,自然什么手段好用用什么。”   “对啊,对付这些阴险小人,谈什么道义!”卓应闲理直气壮道,“又不是武林比武,还要公平竞争,况且对方阴损招数也不少吧,只是没有我们戴爷这样的神人罢了。”   被对方叫到名字,戴雁声不由怔了一怔。   卓应闲并非一个热情的人,虽一同上路已有月余,也一起经历过不少事,但他只跟聂云汉之间情感越发炽烈,与赤蚺其他人相处,还是有些距离,平日里也是十分客气,除了正事之外鲜少有什么闲话交谈。   突然被他夸奖,戴雁声先是觉得新奇,接着又觉得好笑。   跟聂老大定情之后,果然把大家都当自己人了啊,性子也放开了些,不再那么拘着了。   戴雁声的段笛声一停,段展眉腹中蛊虫不再翻闹,他稍微好受了些,便踉跄着上前几步,怒道:“聂云汉,你也太卑鄙了!为什么现在才说?!”   “自然是为了给你惊喜啊!”聂云汉笑道,“在下与段舵主不太一样,不喜欢把自己手里的牌全亮出来,你看,这也有好处,要不然我也欣赏不到你的安排。”   段展眉此刻后悔不迭,怪就怪自己之前太过于得意忘形,提前引发开山雷或许可以斩杀对方不少手下,但也会引发对方战意,况且他们还有左横秋这样神出鬼没的人物,想必已经借着这次袭击探查到更多,而向羽书方才被俘,搞不好也已经探听到一些线索出去。   昨日以卓应闲为饵围捕聂云汉不成,今日又遭遇此种情形,接连两次被人反杀,这种挫败感实在磨人。   他不由地将目光投向身边好整以暇的哈沁,心想此人与赤蚺交手多年,深知对方作风,若是能及时提点一两句,他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独峪人分明也只是在利用自己!   哈沁看出段展眉眼神中的埋怨,却一脸事不关己:“段舵主技不如人,可别怪到我头上。”   聂云汉听见哈沁说的话,嘲讽道:“啧啧啧!段舵主,看来是你们的同盟更不稳固吧!”   段展眉一梗脖子:“聂云汉!此事本与你们赤蚺无关,奈何你们非要横插一脚,我不信你与待宵孔雀之间有什么深情厚谊,你还想要什么,直说吧!”   “好啊!”聂云汉背起手,仰头笑意盎然地看着段展眉,“你帮我杀了哈沁,你与孔先生之间的恩怨,我便概不插手。”   孔昙:“……”   这位仁兄,我还在这呢!   矿坑上缘,凌青壁听了,诧异道:“聂云汉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哈沁听了这话,放声大笑:“就凭他?杀我?!”   当着对头的面,被所谓同盟如此下面子,段展眉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微妙。   孔昙转头对聂云汉道:“聂老弟,段展眉说得没错,此事已与赤蚺无关,不如你们先行离去,我也好前去救出我三弟。”   聂云汉对他歉意地一拱手:“抱歉孔兄,因为我们跟独峪蛮子的旧恩怨,耽误你太多时间。”   “要不……”他扭头看了眼卓应闲,“今天就算了,咱们撤?”   卓应闲知道他想以退为进,点了点头,语气轻松道:“确实耽搁时间了,一个哈沁而已,什么时候不能杀,没必要现在跟他们纠缠。”   一旁戴雁声也附和:“快点走吧,废这半天话。”   聂云汉便对孔昙道:“那兄弟我就先告辞……”   “站住!”说这话的是哈沁。   “留步!”说这话的是段展眉。   两人同时开口,又互相对视一眼,一个眼神嫌弃得要命,一个眼神阴郁得滴水。   卓应闲仰头看着这两人的神色,心中暗自发笑,汉哥才是操控人心的好手吧?!   很明显,哈沁留在这就是为了赤蚺,他自然是不想放过得来不易的机会,即便其他几名赤蚺成员不在,只要能铲除聂云汉,蛇无头不行,剩余的人也掀不出什么风浪。   至于段展眉的死活,他毫不在意。   而段展眉此刻虽然对聂云汉恨得咬牙切齿,但自己的小命捏在戴雁声手里,他不想自己有命打江山却没命享受,不由生出三分忌惮。   他想杀哈沁,也是因为苗笙的“死”心痛难忍,想把跟这件事有关的人全都杀了泄愤。但方才情形不对,此人或许还要依靠哈沁的力量,毕竟他更想弄死孔昙和凌青壁——没准儿他会暂时打消杀哈沁的念头。   可这样一来,就会让赤蚺的行动显得非常被动。   所以无论如何,聂云汉都得把段展眉和哈沁往死里挑拨,能当场翻脸最好,绝对不能让他俩真正联合起来。   这事儿并不难,段展眉本来便对哈沁有杀意,哈沁也根本不在乎段展眉的死活,聂云汉说出下蛊之事,更是将他们两人之间的利益相悖放在了明面上。   段展眉阴恻恻地看着哈沁,心道,你这么执着地要杀了赤蚺,这也是要我死啊!那我还是先送你一程吧!   “聂公子,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恨,事情弄成这样,也非我所愿。”段展眉看着聂云汉,“段某卖你一个人情,让哈沁将军带路,引孔先生进去接三当家出来,你帮我把蛊毒解了,如何?”   他还是得弄死孔昙,不然明日总把头来了,他便毫无倚仗,只能低头接受帮规处罚。   但此话言下之意,在暗示杀孔昙等人的同时,顺便把哈沁一勺烩,好让聂云汉放心。   这话聂云汉和卓应闲一听便明白,两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暂时不吭声,知道哈沁必然有话说。   果然,还没等聂云汉这边有回应,哈沁便开了口:“不行,聂云汉,除非你和孔昙一起来,否则我不会放人。”   他的口吻仿佛自己才是这里的老大,让站在一边的段展眉脸色更难看。   哈沁毕竟久经沙场,在某些情况上,看得比段展眉更透。   方才孔昙与朝鲁和那巴勒缠斗,功夫身形明显经过行伍训练,用的又是制式的雁翎刀,他立刻便猜想到,既然两人皆出身行伍,孔昙和聂云汉之间的渊源定然比表现出来的要深,聂云汉此次前来,不仅是因为想杀自己,也确实是想帮孔昙救人。   况且这帮大曜人,最爱讲究个义气、仁义,傻得可笑,正好为他所用。   聂云汉见状,便知哈沁还是太过于自负了,根本不觉得段展眉有杀他的想法或者本事。   那就让他尝尝轻敌的恶果吧。   此刻矿坑上方传来几声鸦哨,左横秋把方才的行动情况和向羽书提供的情报告知下方两人。   聂云汉心中已有了计较,抬头看向段展眉:“段舵主,不然这样,我与孔先生一同去救三当家,让戴爷留下来,如何?”   段展眉求之不得:“也好。”   卓应闲觉得情形不对,怎么这人又要孤身赴险,立刻拉住他手腕:“我同你一起!”   “好。”聂云汉冲他弯起眼,“我们一起。” 第80章 心机   孔昙见状, 微微皱了皱眉。   这情形他看得很清楚,心中不免生了疑惑。   聂云汉此番前来,是为了暗中保哈沁不被段展眉弄死,可他已对段展眉下了蛊, 已将其控制在股掌之中, 为何还要挑动对方与哈沁的关系, 好让段展眉不得不出手?   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难不成,这傻子是真想帮忙保住自己和老三?   可是如果自己出事, 不是对赤蚺更有裨益么?   孔昙自觉两人自从见面以来,他对赤蚺的所作所为,只会在对方心中留下仇怨, 而非这种能让人舍身相助的豪情。   这下他是真想不明白,不由疑惑地看了聂云汉一眼。   聂云汉似乎看明白他的想法,冲他笑了笑:“在心上人面前,自然得高大伟岸一些。”   孔昙默默移开眼睛, 心道,我呸!没听过带着心上人一起耍帅逞英雄的。   平台上,哈沁发声:“朝鲁, 把他们三个捆上。”   聂云汉怪叫道:“这就不必了吧?!我们不带兵刃还不行?”   哈沁不接茬,叮嘱朝鲁:“捆结实点。”   平台上又下来几个独峪人, 和朝鲁一起拿着绳子到了聂云汉等人跟前,要卸掉他们的兵器,再将几人反手绑起来。   聂云汉把背着的装备包扔给了戴雁声:“辛苦。”   卓应闲按着腰间长剑有些迟疑, 担心卸下后又要弄丢,聂云汉看出他的心思, 替他把剑解下来,一扬手臂往矿坑上缘扔去:“左哥, 接着!”   见左横秋伸手接了那把剑,孔昙也有样学样,把自己的佩刀也扔了上去:“青壁!”   凌青壁接了刀:“大哥,小心!”   聂云汉一边被人绑着,一边遗憾地对孔昙说:“自从做了赤蚺,怕被人识出身份,就不能用雁翎刀了,本来还想着借你刀一用呢。”   孔昙也背过手去乖乖让人绑,面带和煦微笑:“我就这一把,不借。”   “啧,不够意思。”聂云汉叹道。   制式刀是行伍士兵所用,卓应闲假冒铁鹤卫的时候,用的也是那人的雁翎刀。脱离行伍之后,普通人自然不能用这款刀,聂云汉和孔昙与其说是对这刀的看重,不如说是对自己昔日身份的眷恋。   卓应闲暗想,待解困之后,想办法给他打一把相仿的,解此残念罢!   三人被绑好之后,连同戴雁声一起,被朝鲁和那巴勒带着上了平台,站在哈沁和段展眉面前。   聂云汉扭了扭脖子,脸上挂着混不吝的笑:“方才仰着脖子说话,真是累得慌。”   孔昙冷冷盯着哈沁:“不必再耽搁时间了!”   哈沁也想早点结束眼前一切,假惺惺地向入口处伸手:“诸位,请。”   聂云汉让卓应闲走在前边,自己在第二位,孔昙随后,哈沁、朝鲁和那巴勒跟在他们后面,举着火把照明。   往入口处走了几步,哈沁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一时没想明白,但眼看就要将聂云汉引入陷阱,他也顾不上多想。   戴雁声就站在段展眉身旁,面无表情目送聂云汉进了那处入口,身影消失在拐弯处。   他心里有些不安,接着又听空气中传来那人的喊声:“戴爷,等我出来再给姓段的解毒。”   戴雁声莫名地又放了心,低声道:“废话!”   段展眉冲一旁站着的手下使眼色,手下两人会意,迅速跟在了哈沁等人身后。   那巴勒不满地看了他俩一眼:“怎么,怕我们不会引雷?”   其中一名手下谄媚道:“那倒不是,这不跟上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么。”   那巴勒心道,有你们还不够添乱的。   他本就看大曜人不顺眼,水貔貅段展眉这种地方帮派的做派更让人觉得猥琐,因此更对他们没什么好感。   这条矿井是一处平洞,几乎没什么坡面,卓应闲走在最前边,借着身后聂云汉的遮挡,一边走一边奋力解着绳子。   他大约能想到,聂云汉对被绑这事有恃无恐,也是笃定他能够凭借自己的天赋异禀把绳子给解开,这也算是仅有他们自己知道的隐藏秘技了。   方才他被绑的时候,尽力撑了撑骨架,好让自己在解绳的时候多点施展的余地,只是这会儿拼命压缩筋骨,免不了牵动后背的伤,确实有些疼,再加上里边不透风,很是闷热,没一会儿卓应闲就出了一脑门的汗。   这洞里非常狭窄,平日里只够矿工推小车进入,以卓应闲的身高勉强能够站直,但聂云汉就得微微躬身低头,显得好不憋屈。   只不过他低头也有低头的好处,令身后人无法观察到他的视线。   大约进入矿井十几丈后,聂云汉挑着眼皮向上看,便注意到上方隐隐有一处泥土痕迹与旁边不同,似乎是太新了。   他抿唇一笑,继续往前走去。   果然不出他所料,没走几步,身后发出“轰隆隆”的声响,聂云汉转身去看,方才他注意到的那处,有一块石板凭空落下!   那巴勒觉察出来不对,转身迅速把自己的佩刀往石板下一支,试图撑起一条缝隙。   可这种行为完全是徒劳无功,那石板足有一尺多厚,十分坚固,当即就把那佩刀压歪平躺在了地上,抽都抽不出来。   “混账!”那巴勒勃然大怒,举着火把猛踹那石板,“快打开!段展眉,你竟敢坑害我们将军!”   外面传来段展眉手下的声音,隔着石板听起来闷闷的:“抱歉啊,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里居然有暗门!”   朝鲁也冲过来,破口大骂:“别他娘的装了,这就是你们故意的!快把门打开,不然等我们出去弄死你们!”   孔昙讶异地看着面前这场面,觉得段展眉可能也是个人才,胆子确实不小。   哈沁外头还有人手呢,他就不怕对方护主心切,先把他给干掉。   聂云汉在旁边幽幽叹道:“啧,这独峪人学了一嘴大曜的骂人话啊,听起来还挺地道。”   这时突然有只柔软的手覆在了他别在身后的手上,聂云汉便知是卓应闲已经解开了束缚,他没回头,只是转了转手掌轻轻捏了那只手一下,接着便感觉到卓应闲开始解他身上的绳结。   那巴勒还在冲外面破口大骂,朝鲁一边骂一边抽刀砰砰地砍着那块石板,哈沁此刻面色铁青,目光锁定石板,心中愤怒无法用语言表达——他竟然被段展眉暗算了!   按照原本的计划,开山雷应该是埋在前方再有十多丈的地方,之前他派人查过了,没有任何问题。   那扇石板门,也应该在那里,用以阻断赤蚺的退路。   而他大摇大摆地亲自跟进来,无非是想看着聂云汉身陷囹圄,想欣赏对方死前的垂死挣扎,甚至聊聊关山,让这个不可一世的崽子在暴怒中去死。   杀人没意思,折磨人才有意思。   只是哈沁万万没想到,聂云汉先前没有说错,段展眉真的想对他下手!   一条毫不起眼的虫豸,居然敢打狮子的主意!   但哈沁很快回过神来,笃定段展眉不敢引爆开山雷,因为他还指望着聂云汉活着出去,戴雁声才会解开他的蛊毒。   这就是方才自己觉得不对的地方!   哈沁这才想通,如果段展眉决定引雷,必然不会让聂云汉进入矿井,他刚才没有出言阻止,就说明他准备实行另一个计划。   一个针对自己的计划。   而且这个计划是早就制定好了的,不然这块石板,不会出现在这里。   把他们跟赤蚺困在一起,赤蚺自然会奋力诛杀自己,激战之下,必然两败俱伤。   段展眉赌的是赤蚺能够诛杀他们,随后怎么救人,就由他自己说了算了。   所以眼下唯一的逃生办法是先干掉赤蚺,再等外面剩余的自己人进来解救他们。   想到这里,哈沁突地又松了口气,即便三对三,聂云汉三人被绑,还没有武器,还是自己这边胜算多一些。   正当他想明白这点,立刻抽出腰间佩刀,转过身去时,却发现聂云汉三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定是方才趁乱逃的!   哈沁太阳穴突突直跳,这矿井中回声大,朝鲁和那巴勒跟外边吵架,声音太大,令自己竟然忽略了身边的动静。   这接连而来的挫败让他怒火中烧。   “够了,先别吵!”哈沁厉声道,“人跑了,快去找。”   朝鲁和那巴勒这才回身,看清眼前情况,连忙行礼道:“是!”   愠怒过后,哈沁迅速调整心态,这矿井里面被打通,像个迷宫,聂云汉他们拖着个昏睡的三当家,一时半会儿不可能逃出去,他们有的是时间。   、   此刻聂云汉等人已经走到了一处被打通的矿井连接处,脚边一侧向下是竖井的井眼,与之相对的上方是上半截竖井,只是入口处被堵住了,而且看起来是很早以前就被堵住的。再往前走则是一处斜井,坡度缓缓向下。   这连接处一被打通,倒是宽敞了一些,聂云汉站直身子,头顶距离洞顶有一尺有余的距离,周遭大约长有三丈,宽有两丈,没有刚才那么憋屈了。   这时卓应闲打着赤蚺特制的火折子,照亮了这方寸大的空间,从腰间小袋中取出两个剑柄粗细的小铁筒,分别递给了聂云汉和孔昙。   孔昙好奇地握在手里打量:“这是什么?”   “赤蚺秘器。”聂云汉把玩着,向他展示,“得这么用。”   只见他后退了一步,把铁筒握在身前,按下底端一处机括,铁筒顶端顿时腾地弹出来一片银白色的薄铁,兀自向“唰唰”延展出了几截,最后“咔哒”一声,自动将中间缝隙合拢,形成了大约一尺多长、二指宽的刀面!   “不知你用不用得惯短刀。”聂云汉掂了掂手中已经成型的兵器,“这里空间狭窄,短刀才好施展。”   孔昙拿着短刀挥舞了几下,觉得甚是趁手:“确实好用,难怪你之前也不介意被人缴了兵器,这是你义父所造?”   “嗯,是他去世前最后做出来的东西,还没在战场上用过。”   火折子的蓝光下,这短刀刀刃闪着冰冷寒光,一看便知道非常锋利。   孔昙以指腹轻轻摩挲着刀刃和血槽,赞叹道:“关前辈博学多识、才智过人,我在韩指挥使帐下效力之时也曾听闻过他的丰功伟绩,只可惜缘悭一面,唉……”   “方才左哥传讯,韩三哥被藏在矿井深处,具体是哪不好说,你得亲自去找。”聂云汉从卓应闲手里接过两个小瓶递给孔昙,“蓝瓶是嗅盐,黑瓶是戴爷的百解丹,普通毒素都能解,解不了的也不会伤身,找到韩三哥,给他服下,再来与我们会合。段展眉有心把我和哈沁困在这里互相消耗,定不会派人进来,只要我和阿闲挡住他,你和韩三哥就是安全的。”   孔昙接过瓶子,却有些不放心:“这里你行么?”   聂云汉轻轻笑了笑:“男人怎么能说不行。”   卓应闲将手里的火折子递给孔昙道:“这里还有我。”   孔昙便也不再多话,深深看了聂云汉一眼,转身离去。   他一走,此处便暗了下来,卓应闲又掏出另一个火折子,正要转开点亮的时候,突然被聂云汉揽着腰搂进了怀里。   “凑这么近做什么?此处这么热。”卓应闲不解风情道。   聂云汉低声笑了笑,声音温柔:“方才挣脱绳索的时候,伤口疼不疼?”   “还好。”卓应闲想了想,冷静答道。   “我要和你寸步不离,是担心你的安危,但其实你跟我在一起又是最危险的。”聂云汉内疚道,“而且我方才算计脱困之计,把你这天赋异禀也算进去了,感觉像是在利用你,总觉得对你不起。”   卓应闲默默拧开手里的火折子,用最暗的光照着自己下巴,转头阴恻恻地看着聂云汉,冷笑道:“神经病,特长不就是拿来用的?你让左哥监听、戴爷下药、风姐射暗箭的时候觉得是在利用他们么?”   聂云汉看他这副作怪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在他额角吻了吻:“你和他们又不一样,他们在我脑子里,你在我心尖上,让你动一根手指头我都舍不得。”   这话说得怪窝心,卓应闲心里觉得很受用,面子上又有点不好意思,推了推他:“那你可得适应适应,我这一路上总不能什么都不干,你就把我当你手下那么使唤就行。”   “我可不敢,惹恼了我的心肝宝贝儿那还怎么得了。”   “骚话恁多,公是公私是私我还能分不清?”卓应闲胳膊肘捣了捣他,“哈沁那帮腿瘸了么,怎么还没追过来?”   聂云汉松开搂着他腰的手,侧耳倾听了一下:“来了。”   果然,卓应闲也听到了窸窸窣窣急促的脚步声,回看来时的矿井,不远处的洞壁上映出了微弱的火光。他便将手里的火折子拧灭,放回袋子里,取了另一只小铁筒出来,握在手里以备不时之需。   聂云汉就是在这里特意等着哈沁,所以并没有隐藏气息。离他们还有一丈多的距离,哈沁便感觉到了,拍了拍前边朝鲁的肩膀,往前方一扬下巴。   那巴勒没了佩刀,只能举着火把跟在他们身后,做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形烛台。   走过一个略有弧度的弯道,聂云汉背着手闪现在哈沁等人的面前,脸上挂着微笑:“走得这么慢?我还以为得回去找你们呢。”   哈沁见他们已经挣脱了绳索,有些懊悔方才在外边没有命人搜卓应闲的身。   今日一切都过于大意了,似乎有些不妙。   他眯着眼睛,冷冷打量聂云汉:“看来你也是有备而来,难不成早就计划好了一切?”   聂云汉笑道:“我?你也太抬举我了,明明你们更占先机,我如何计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罢了。不像你,轻敌!”   说到“轻敌”二字,他还用食指隔空点了点哈沁,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心痛模样,让哈沁看了窝火。   “孔昙去救人了?”哈沁问道,心里快速盘算着怎么能速战速决,弄死面前这两个碍眼的人,现下他想尽快想办法出去,免得夜长梦多。   “那是自然。”聂云汉垂下手,露出右手里握着的那把短刀,“他与我们之间的事没什么关系,何必在这里耽搁。”   哈沁目光锁在那短刀上:“轻刃?”   这两个字他说得很轻,但聂云汉依旧听见了,眼中疑光一闪而过。   他扭头看了眼卓应闲,温声道:“阿闲,你退得远些。”   卓应闲应声后退了约一丈,乖乖站在角落里。   “听说阁下在独峪,也是以一敌百的好功夫,在下‘仰慕’多年,未曾有机会亲自领教。”聂云汉抬起短刀,舌尖轻舔了一下刀刃,做了个起手式,英俊的面容在火把光线下显得更加锋利了几分,深窝眼里汪着阴鸷的光,“不如借这个机会,算一算旧账吧!”   、   矿坑上缘,左横秋抱着双臂,遥遥望着下方平台处的段展眉。   此人叫手下拎了两个马扎出来,一个自己坐,一个让戴雁声坐,戴雁声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上边,抽出佩刀,握着刀柄,刀尖撑在地上,微微旋转着。   刀面反射的月光时不时打在段展眉脸上,晃了他那在戴雁声身上不住窥探的双眼。   戴雁声自然知道,段展眉定是在想那蛊虫的解药被他藏在了哪里,这人阴险狡猾,又怎么能容忍自己被人控制。   而段展眉也不怕戴雁声看出自己的小心思,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装什么装,见戴雁声故意晃他的眼,似乎是在警告他,也只是微微笑了笑,甚至还没脸没皮地跟矿坑上的左横秋招了招手。   左横秋眉头微蹙,对旁边的凌青壁道:“你说这小子现在在盘算什么?”   凌青壁居高临下看了段展眉一眼,见他正跟手下交谈,那手下听了令,带人匆匆离去,似乎是去办什么事。   “肯定没憋好屁。”凌青壁不屑道。   左横秋幽幽地说:“我有个疑问。”   “说。”   “段展眉把矿井里边挖通又怎样,现在哈沁和老聂他们进去了,他应该也是不知道里面情形的吧?”左横秋沉声道,“今夜他必不会让你大哥全身而退,那他又怎么把控局面呢?看他现在这副模样,分明又是成竹在胸。”   凌青壁盯着段展眉的脸看了一会儿,仿佛他脸上有花似的,见这人已经没有方才得知自己中蛊时的慌乱,又恢复了怡然自得的模样,越发觉得左横秋的怀疑是对的。   这个奸诈的玩意儿一定还有别的招数。   左横秋转身便走:“我得去看看。”   凌青壁跟上:“我也去。”   锦岚被解救下来,凌青壁已经安排人把她送回了清寒居,现在向羽书还在这。   “羽书,你给我盯紧段展眉,有动静就发讯号。”左横秋指着他的鼻尖,“要是再敢轻举妄动,别说老聂,我也得弄死你。”   向羽书讪讪:“知道了。”   凌青壁对他不放心,跟自己手下叮嘱:“看好他,要是他敢乱跑,给我按住了。”   向羽书哀怨地看了凌青壁一眼,什么话也没敢说。   左横秋和凌青壁脚步匆匆,回到被他们掌控的“甲”字号入口处,之前安排好的护卫还在那好好守着,没有异动。   凌青壁向下张望:“奇了怪了,段展眉不找人上来夺回地盘么?”   “一来应该是人手不够,二来可能这里对他没用了。”左横秋蹲在那入口处附近的地面上,扒拉着地上的草,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那不就是表示下面‘戊、己’那两个口有用?”凌青壁突然想明白了,“难不成老三被关在那附近?可段展眉怎么才能确定呢?”   左横秋细细观察了片刻,四处摸索的手指突然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他扒开草丛,看到那物件,瞳孔顿缩!   “原来如此。”左横秋冷笑道,“他在这里埋了‘听孔’!” 第81章 局面   凌青壁莫名, 蹲下去看,只见地上是一个圆圆的孔洞,微凸于地面,像是管子的一头, 截面很小, 大约只有一枚铜钱那么大。   “‘听孔’是什么?”他好奇问道。   左横秋趴在地上, 耳朵靠近听孔,凭他耳力之灵敏, 已经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的人声,当下便神色一凛:“我果然没猜错。”   凌青壁急不可耐追问:“别卖关子了,快说!”   “独峪人的把戏, 监听用的。”左横秋冷声道,“铜管埋进地里,上下贯通,人就能在一端探听到下面的动静。只不过精细度太差, 一般听不清说话的声音,只能探个大概情况,但对段展眉来说够用了。哼, 难怪他昨晚按兵不动,原来是叫人在这边做这些手脚。”   “你刚才听见什么了?”   左横秋道:“老聂和阿闲在这边, 还有哈沁。”   “没有我大哥的声音?”   “没听到。”   “果然!”凌青壁顿时急了,“聂云汉必是拖住哈沁,让我大哥去救老三。这情形段展眉也能推断出来, 他定会以此来做文章,如果老三被关在我们没拿下的戊、己那两处, 他们肯定有麻烦!”   左横秋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你别急,段展眉就算知道他们在哪, 应该也不会轻举妄动。我先探探另外三个,如果没有,咱们就下去救人。”   凌青壁点头,飞跑到下一个入口处,催促护卫寻找“听孔”所在,让左横秋在这等着,自己又往“丙”字号口跑去,指挥其他人也开始找听孔。   几人同心协力,很快把地上的听孔找到,左横秋一一听过,判断这里都没有孔昙和韩汀的动静,凌青壁更加无法冷静。   “我要下矿坑!”他命令身边的护卫,“此处没有再守的必要了,去那边整队,所有的人都带过来!”   左横秋拉住他手肘,阻止道:“切莫惊慌,我们好好商议再行事。”   “没空商议了!”凌青壁甩开他的手,收起一直以来的玩世不恭,沉声道,“段展眉要弄死我大哥和三弟,他一定会趁着聂云汉和他们分开的时候下手,此时不行动,更待何时?!我们已经拿下了四处入口,只剩坑底的两处,就算与他们正面交战也不吃亏,还等什么?!”   凌青壁不知聂云汉的盘算,左横秋却是心中忌惮:直接拿下此处未尝不可,可哈沁怎么办?既不能杀,又不能放,还得制造危机让他自以为是逃出去的,这话本着实不好写!   他也不想再耗下去,也担心孔昙与韩汀的安危,只是此刻无法告知聂云汉,万一两方行动起了冲突,这该如何是好?   凌青壁见左横秋沉思,也没心情再等,转身便走:“此事不让你作难,不管有什么后果,由我一力承担!”   “我和你一起去!”身后左横秋突然道。   凌青壁诧异地回头看他,左横秋大步走过来:“老聂定不会看着孔先生等人落难不管,至于他的计划,行动时我们随机应变吧!”   说到这,他内心苦笑,赤蚺行动,看起来像是步步为营,但实际上常常都是随机应变,这当中太依靠几人之间的默契了。   只是默契也不是百发百中的,很多时候只能凭感觉和经验行事,无端就会生出几分凶险来。   见他已经决定,凌青壁也不再迟疑,吩咐人传话给向羽书,便向矿坑另一侧原地待命的那一队人走去。   、   在离段展眉所处平台更近的矿坑上缘,万里风伏在一棵大树的树枝上,端着连发弓,警惕地远远盯着段展眉和戴雁声。   之前开山雷爆开的时候,她还在“丁”字号入口处附近的树上,正好跟平台方向面对面,也将哈沁那张贼脸看了个清清楚楚,没能按捺住心中的火,才向他连发四箭,射在在他脚边。   本来是想威慑,不过万里风也知道这根本不起作用,反而还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但是这口气就是不吐不快。   之后她便只能迅速从树上下来,趁着下面人在呛声,迅速往平台那些人的背后跑去,那侧高树密集,更利于她隐藏身形,还能从背后盯着这些人,是个更好的隐蔽地点。   万里风藏在树中,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大概也猜得出来聂云汉已经将段展眉中蛊的事情说了出来,眼看着聂云汉等人跟哈沁进了矿井,她便端起了连发弓,望山锁定在了段展眉的脑袋上。   底下那么多人,情况又瞬息万变,令她不得不谨慎。   幸好向羽书和锦岚已经安全了,她只需要在这里安静等待,若是一会儿有什么异动,她便直接解决段展眉。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万里风立刻将自己的气息收敛起来,侧着耳朵倾听。   脚步走得越来越近,听起来是两个人,边走边说话。   “哎,这一夜真是够折腾的。”   “舵主一人对付两帮人,自然得小心行事,熬过今天他也能在总把头跟前露脸了。”   他们走到树的一侧,解开裤子开始小解。   其中一人道:“舵主这招行吗?那些人一个比一个精明,能上当?”   “这你就不明白了吧!”另一人懒洋洋地说,“现在看着像是舵主被赤蚺制住了,可是姓戴的跟舵主留在外面,分明也是咱们的人质啊!赤蚺那些人不是上当,是忌惮,要不然早让人出来抢矿井了。”   “哦!原来如此。”   “而且其实舵主根本不怕他们,那蛊虫的解药不是在姓戴的身上,就是还在绿绮琴,只要舵主一会儿炸了矿井,先搞死那个姓孔的,再把姓聂的给抓了,还怕他们不交解药?舵主的目的只是待宵孔雀,其他的根本不放在眼里。”   “啧啧啧!舵主这是玩的什么迷魂记呀,高明!”   万里风一听这话,心忽地悬了起来,远远望着戴雁声,突然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所包裹。   待那两人走得远了,她便迫不及待掏出鹧鸪哨,想要传讯给戴雁声和左横秋。   哨声响过之后,万里风见戴雁声冲她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叫她放心。   然而心刚放下,她又觉得不对,似乎有什么人站在了身后树下,仓皇回身低头,果然见有两人仰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从来人的身形、穿着和气息,万里风已经判断出来,这两人不是水貔貅的手下,而是哈沁的人!   她懊恼地想,这下可坏菜了!   、   矿井之中,哈沁面对聂云汉的挑衅,先是目光阴沉地盯着他,见对方意志坚决,似乎是真的要跟他打一场,便冷冷地笑了起来。   朝鲁向哈沁抚胸行礼:“将军,让属下迎战吧。”   聂云汉不屑道:“你算哪根葱?有什么资格跟我打?”   朝鲁瞪着他:“你才不配跟将军动手!”   “主帅之间过招,有你插嘴的地方么?”角落里的卓应闲开口道,“还是你们家那所谓的‘将军’,怕了我们赤蚺领队?”   聂云汉听见卓应闲为自己出头,心里一甜,看着面前的哈沁,一挑眉毛,挑衅地抖了抖刀尖。   哈沁背着手,表情莫测地看着他,也不知在盘算什么。   朝鲁讥讽道:“哪里还有什么赤蚺?!这番号早被你们皇帝取消了。现在你们这些人,不过是自己主人都不要的狗,还好意思在我们面前狂吠!”   卓应闲倒也不恼,微微笑着:“所以你现在叫得这么大声,是因为没有安全感么?”   聂云汉不禁笑了,我阿闲这张嘴哟!   “你!”朝鲁气得脸红脖子粗,“唰”地抽出刀来,“混账!”   聂云汉冷冷瞥他一眼,面色瞬间阴沉:“我看你是活腻了。”   “别动气嘛!”哈沁突然开口了,语气戏谑:“我记得木力吉一直夸他徒弟剑法好,当时我还遗憾,没能亲自领教。既然今天有这个机会,不如让我属下与他过几招,也让我开开眼界。”   他想起段展眉之前跟他简略说过的情况,提到卓应闲是带伤的,在他眼里是算个软柿子,自然要拿来捏一捏。   聂云汉不耐烦道:“你耳朵不好还是方才撞了头?我说的是算账,不是比试。”   “没关系,汉哥。”卓应闲走过来,轻蔑地看了眼朝鲁,右手里的轻刃换到了左手,“几招之内必定拿下他。”   聂云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左手也行?”   “看看不就知道了。”   卓应闲的眼睛映着火把的光,又亮又灵动,闪着狡黠的光,看着聂云汉,眼珠微微一动,似乎在暗示什么。   聂云汉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头泛起一股暖流。   朝鲁方才被卓应闲顶得够呛,这回又被鄙视,正气不过,道:“有种你过……”   他“来”字还没说出口,面前的身影始料未及地动了!   卓应闲步子快得好似一阵风,朝鲁只觉得眼前一花,连对方的影子都没看清,便有一抹寒光闪到自己眼前。   他本能向后一撤,可惜此处空间太过狭小,根本避不开,正要伸手拔刀,右手却被对方牢牢按住,于是他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向右去抓卓应闲的左臂。   然而令朝鲁始料未及的是,卓应闲的右手抓着他的右手腕不放,忽地抬高右臂,拗成令人不可思议的弧度,缠住了他的左臂,仅用一只胳膊便将他两只手瞬间固定住,同时身体轻盈一转,背对着他,左手猛地向后一弯一捅——   那把轻刃真的吹毛短发,削铁如泥,它刺进自己颈侧的时候,朝鲁只是觉得脖子上忽然凉了一下,接着才有痛觉传来,然后热乎乎的液体喷涌而出……   那巴勒举着火把,痛心地大叫:“朝鲁!”   哈沁在一旁看呆了,他没想到卓应闲能将手臂拧得好似一条麻绳,更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白净青年,竟然瞬间结果了自己最得力的下属!   然而他根本来不及消化这件事,一旁的聂云汉向他发动了攻击。   起初还担心卓应闲受伤,聂云汉还提心吊胆看着他,待他简单迅速将刀捅进朝鲁脖子的时候,聂云汉便放心了,便要全心全意对付面前的哈沁。   他一刀向哈沁面门挥去,哈沁反应迅速,瞬间抽刀抵挡。   轻刃刀刃虽薄,但也异常坚固,“砰”地一声撞上哈沁的弯刀,瞬间爆发出火星,丝毫未损。   然而哈沁也发现了弯刀的不足之处,他的刀虽然比大曜制式刀短了不少,但是在这狭窄的空间中挥舞起来,仍显笨重,发挥不出劈和砍的优势,倒不如轻刃便捷,更易捅和刺。   “唰”地一声,哈沁的上臂的袖子已经被聂云汉划破,刀尖再深一分,必将刺穿他的皮肤。   那巴勒见自己的主子遭受攻击,又看朝鲁躺在地上瞪着眼像一只濒死的鱼,就快流干最后的血,而自己手中根本没有武器,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他才刚刚要动,卓应闲却比他还快,几步便转到他面前,轻刃刀尖抵上他的喉咙。   也不知道这刀是什么材料做的,丝毫没有沾上朝鲁的血,却还似乎带着他的体温,恐惧和血的余温灼得那巴勒高大的身躯突地一颤,似乎是人生中第一次这么害怕。   这个纤瘦的大曜青年,简直是个鬼魅!   “你还是老老实实做个灯台吧。”卓应闲轻声道,“免得一会儿没人给你们收尸。”   聂云汉知道自己占上风,对哈沁再不手下留情,不遗余力地向他出招。   哈沁虽然并不愿意跟聂云汉动手,但此时此刻,他别无选择,全力以赴,接受对方的挑战。   、   孔昙拎着聂云汉给的轻刃,简直要把这里边的矿井全跑遍了,依然没有找到韩汀的位置。   他自然能够明白,这便是段展眉的诡计,将内部矿井打通,里面四通八达,斜井、平洞、竖井交错,让他在每一个交汇点都要做一次抉择,尽可能拖延他的时间,好令他没办法尽快找到人,将人带离危险的环境。   孔昙也能够想到,说不定段展眉的手下已经在韩汀所在的矿井外埋伏,一旦发觉他们俩同时在此,定然会采取行动。   所以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与时间赛跑,在被对方发觉之前,尽可能带韩汀离开。   向羽书说韩汀被安置在矿井最深处,孔昙初步判定,应该是从外部看起来出于矿坑下缘的位置,而且那两处还没有被凌青壁所掌握,是最危险之地。   因此他在矿井里行动时,努力记着自己的行动轨迹,好以此来判断方向,并在每一处去过的矿井通道内壁都刻下了记号。   他探寻最多的是几个竖井,但因为这些都是被废弃了的,没有绳索可供攀援,下去倒是容易,上来颇需要费一番功夫。   如此这般寻了几处,仍不见韩汀踪迹,孔昙热得浑身大汗,后背衣衫已经湿透,平日体力甚佳的他,也禁不住开始小声气喘着。   矿井中空气不怎么流通,这对人来说也是巨大的消耗。   当他费劲巴力地从一处竖井中爬出来之后,举着火折子,凝神回顾了一下自己所跑过的路,心中也悄然松了口气。   快了,就快找到了。   左右这侧面的矿坑长不过几十丈,就算里边矿井再错综复杂,也总要走到头了。   果然,就在他气息越发不稳、喘得越来越厉害的时候,他模糊地捕捉到了前方传来的一丝微弱的气息。   孔昙顿时屏息,确认那气息的确存在,不是自己的幻觉时,便迅速向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那是一处巨大的球形矿洞,四壁均是已被开采过的痕迹,地上、角落上堆得均是碎石,走在上面颇为艰难。   孔昙无暇顾及这些,将手里的火折子拧至最亮,循着那微弱的气息四下寻找,终于看到了角落里碎石堆中躺着的韩汀。   虽不知段展眉用什么方法监视他们,孔昙仍不敢大声喊,到了韩汀身边,才把火折子底端楔进旁边岩缝里,轻手轻脚地晃了晃韩汀。   “老三?”   韩汀手脚被缚,此刻气息微弱,双眼紧闭,的确是被下了药。   孔昙先斩断他手脚上的绳索,然后拿出嗅盐让他闻了闻,几个呼吸之后韩汀便缓缓睁开眼,看清眼前之人,正要开口,被对方阻止。   “先别说话,吃了解药。”孔昙低声道,接着便把百解丹倒出来,塞进韩汀的口中。   片刻后,韩汀的脸色有了明显的变化,原本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血色:“没用的……大哥……”   “怎么没用,眼看着面色就有好转。别多说,咱们先出去——这是?!”   孔昙正要托韩汀起来,手伸向韩汀的后背,却摸到他背上衣衫一片粘腻,接着手指便触到了已被韩汀体温和血液沁得温热的铁链!   他心中一颤,缓缓将韩汀翻过身去,眼前那一幕令他瞳孔骤缩——韩汀后背两处蝴蝶骨被人钻透,拴上了铁链,而铁链的末端合并为一处,扣在一枚铁钉上,而那铁钉则被死死地楔在了地上岩石的缝隙处!   韩汀看着孔昙,苦笑道:“大哥……是我给你添麻烦了……你……你快走吧……别管我,段展眉……他要杀你……”   孔昙死命地拽着被楔进地面的铁链,咬牙切齿道:“别他娘的废话!”   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像是隔着岩壁,听起来模模糊糊,却并掩不住那得意的语调:“孔先生,舵主让我来送你一程,二位一路走好!”   、   在九人待命的那处矿坑边缘,左横秋和凌青壁将人迅速分为两队,靠着攀援的绳索下到矿坑底端,径直向那“戊”字号和“己”字号矿井入口冲去。   与他们所料相差不大,下面这两处入口段展眉的守卫更多,功夫也比看矿坑上缘的那些人更好。   由“灵翅”训练出来的人,再加上凌青壁和左横秋,要拿下段展眉手下这帮“乌合之众”,应该不难,可是打着打着,两人都发觉不太对劲。   这帮人似乎意不在迎敌,而在拖住他们!   凌青壁和左横秋分别将跟自己对打的人踹开,后背靠着后背低声交流。   “你也看出不对来了?”凌青壁气喘吁吁。   左横秋似乎体力更佳,此刻气息尚稳:“他们必不会把三当家藏在入口处,那位置定然还要靠里。”   凌青壁道:“不如我进矿井里去找!”   “不行!就算你找到了也来不及!”左横秋顺着入口处打量附近的矿坑,“我去找听孔!”   凌青壁点头:“小心,我掩护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抡起手中佩刀,令周围几个水貔貅的人不敢上前,左横秋迅速脱离战阵,往前方矿洞可能存在的地方掠去。   左横秋一边跑,还一边迅速琢磨:既然韩汀被放在最深处,那应是在矿洞里,而非矿井井道。这底缘入口虽有两个,但也许通往不同的矿洞,必须尽快找到对的那一个。   矿井上缘的听孔可能通往的是井道,所以离入口处位置比较近,但这两处的听孔,至少有一个是在矿洞里,所以一定会离入口较远。   凌青壁与他保持着一丈多远的距离,见左横秋趴在矿坑壁上点了火折子细细寻找,他便转过身去,背对矿坑壁,亮出手中刀,警惕地看着对面试图围上来的段展眉手下,朗声道:“不想活的,尽管放马过来!”   左横秋壁虎一般地贴着坑壁向上爬,大约爬了半丈的高度,终于被他寻到了那一处小小的圆孔,他迅速将右耳贴了上去,屏气凝神,专注探听里面的动静——   似乎有人声,但更明显的是“嘶嘶”的声音。   “不好!”左横秋一踹坑壁,“咣”地一声跳至地面,凌青壁听到他的动静,还没来得急看,便被这人从背后扑到在地!   、   矿井里,聂云汉与哈沁已经缠斗多时。   此人功夫确实了得,就算没有拿最趁手的兵刃,就算在这狭窄的空间里他移动不便,还是尽可能避开了聂云汉所有的杀招,甚至有技巧地回击。   他能看出来,卓应闲的功夫虽然好,但也没有比朝鲁高出多少,方才这人只不过利用了身形的优势,和“快”字一招,若是真跟朝鲁公平对打,卓应闲未必能胜出。   于是哈沁有样学样,闪转腾挪,躲避聂云汉的进攻,只想在他气急败坏之际,寻找他的弱点,以求一击即中。   谁知聂云汉似乎并不急于取他性命,每一招都稳扎稳打,两人过了上百招,全都累得气喘吁吁,他却根本毫无破绽!   聂云汉寻准契机,“咚”地踹中哈沁胸口,将其踹到矿井井壁上,喘着粗气道:“看来……你倒是名不虚传,确实有两下子。”   那巴勒看着哈沁靠着井壁大口喘气,担心道:“将军,你怎么样?”   卓应闲手中刀刃一横:“多什么嘴?难不成你还能帮他?”   哈沁捂着胸口,斜眼看着聂云汉:“小子,我们……我们谈个合作如何?”   聂云汉冷冷道:“我没什么可跟你合作的,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如果今天你放过我——只是今天,我们一起逃出去之后协议作废——我就告诉你一个和关山之死有关的秘密,如何?”哈沁眯着眼,眼角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我会告诉你,他是怎么踩中自己设下的机关的。”   聂云汉一听,顿时瞪圆了眼,大步走过去,揪起了哈沁的领子,咬牙切齿道:“休要再侮辱我义父!”   哈沁脸上挂着一副神秘莫测的笑容:“相信我,这个秘密,不听后悔。”   还没等聂云汉说话,前方的矿井深处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他们所在的地方顿时跟着剧烈震动起来,沙土石子扑簌簌地从洞壁上往下掉。   卓应闲反应敏捷,一刀划过那巴勒的喉咙,接着几步便跨到了聂云汉身边,拉着他迅速向来时路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望山:准星的古代称谓。 第82章 后手   卓应闲和聂云汉没跑几步, 却发现不知何时,半路上又多了一道石门。   有此论断不仅是因为与方才那道石门的距离长短不一致,还因为这石门下没有那巴勒的那把刀,分明是他们离开后才落下的。   卓应闲举着火折子四下照了照, 没有发现任何可以撼动的缺口, 聂云汉往石门上踹了几脚, 那石板纹丝不动。   “这块才是为你们准备的。”身后传来哈沁的声音。   聂云汉和卓应闲回过头去看他,哈沁举起手示好道:“大难来临之际, 我觉得还是先放下私怨,一起逃命的好。各位也都是明智之士,既然如此痛恨我, 也没必要跟我在此地同归于尽吧?”   “哼,你倒是能屈能伸!”卓应闲看了聂云汉一眼,低声道,“汉哥, 我不想死在这。”   聂云汉知道他是配合自己做戏,从方才杀掉朝鲁,清理障碍, 逼着哈沁跟自己动手就是。   即便他们为了之后的追查和救人,有心放哈沁一马, 也不能做得太明显,让这人起了疑心。   因此从道理上讲,聂云汉应当是见了哈沁就要拼命的。   而现在, 卓应闲恰到好处地提出逃生的要求,是为了让他顺理成章地答应哈沁的提议。   果然, 听了这话,哈沁便道:“哈哈, 你俩果然是一对,难怪这么难舍难分!聂云汉,就算不为你自己,也得为了你的小情人吧?难道你忍心他也死在这儿?”   “闭嘴!”聂云汉突地转身,指着哈沁暴喝道,“我的事用不着你来置喙!”   他面色阴沉地转身拉起卓应闲的手,往矿井深处走去:“跟我走。”   “可这边离我们方才进来的入口更近。”卓应闲确实是这么想的,才把他拉来这里。   “之前没来得及跟你说,进来的时候左哥通知我,他们已经拿下了矿井上缘的几处入口,我们去找找看。也不知孔大哥有没有救出韩老三,或许我们还能会合。”   聂云汉拉着卓应闲越走越快,他虽这样说,但心里仍不免担心,想要找到入口把卓应闲送出去,自己好去找孔昙和韩汀。   但要是阿闲知道了,必然是不肯的,肯定要跟着,该怎么跟他解释才好呢?   此刻底下轰隆声越发明显,两人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都预感到这是危险到来的信号,谁也没有开口问,只想着尽快找到出口出去。   哈沁则与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尽可能悄无声息地缀在后面。   他心想,指望外面自己那些愚蠢的手下,根本没有活着出去的可能,还不如跟在聂云汉后面,想办法用关山的事情与他做交易,逼他带上自己逃生。   又或者制住木力吉的徒弟来做人质,不过木力吉的确没吹牛,这名高徒身手了得,自己不见得能得手。   算了,到时候随机应变好了。   此刻他们已经返回方才交战之处,这里正是一处竖井的入口,只是他们所站的位置距离顶端大约还有六七丈远的高度,聂云汉仰头向上看去,乌漆嘛黑的根本什么的都看不到。   “这真的是入口么?怎么黑乎乎的一片?”聂云汉奇道。   卓应闲把火折子丢给聂云汉,掏出轻刃就往岩缝里扎:“我钻上去看看。”   聂云汉无奈,这矿井狭窄,确实更适合卓应闲上去查探,况且自己上去,也不放心卓应闲跟哈沁待在下面,只能遂了他去。   卓应闲动作很快,双手持两把轻刃,双脚撑在坑壁上,迅速往上爬,但爬到一半就退了回来。   聂云汉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轻轻把他抱下来:“怎么了?”   “上面是堵死的,没用。”卓应闲倒不见得丧气,只是拉了他一把,“咱们尽快往前找吧。”   聂云汉听了这话,一边跟着卓应闲快步走,一边回头瞪了哈沁一眼。   哈沁烦躁:“段展眉有心算计我,自然不可能告诉我他做了什么。”   “安逸了两年多,放松了是吧?”聂云汉鄙夷道,“就你现在这样,好意思自称将军?我呸!”   哈沁目光阴郁,咬了咬牙,忍下了这口火。   他们接连又过了两个竖井,卓应闲爬上去看,有一个是虚挖出来并没有到头的假竖井,有一个是被堵住的入口,此番白白耗费体力,也让人愈发焦躁不安。   矿井内的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几人不约而同地都开始觉得胸闷气短。   而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聂云汉发现了前方蜿蜒而来的水渍,他顿时也明白了这持续不断的轰隆声到底是什么!   卓应闲隐隐觉得不好,拉住聂云汉的手腕:“汉哥,怎么会有水?”   “是矿井透水!”聂云汉沉着脸,“段展眉这个王八蛋,定是知道这废弃矿井有问题,才故意炸开,让地面下的水透上来,就算炸不死孔昙,也要淹死他!”   、   矿坑内,凌青壁很快醒了过来。   之前在矿坑上缘时,尽管他发现得快,迅速让手下撤离,还被震得脑袋很是晕了一会儿,而这次,他距离开山雷的爆破地更近,坑壁上掉落的石块噼里啪啦砸下来,有不少砸到了他的脑门,把他砸得七荤八素,身上倒是没事,因为被人牢牢护住了。   “左老弟!你怎么样?”凌青壁刚一恢复神智,便猛地翻过身去问左横秋,因为感觉后背上这人没什么反应,心情顿时紧张起来。   左横秋从他后背上滑下来,瘫在一侧,似乎还没有清醒。   凌青壁正想弄醒他,接着便听见那坑壁底端持续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不禁觉得奇怪。   方才开山雷爆开,损坏了这处矿坑底缘的部分石壁,表面被震出了一个巨大的凹陷,只不过整体并没有坍塌。   可那雷势很猛,想必矿井内已经被凿穿了。   凌青壁痴痴呆呆地望着矿坑,手握成拳,眼眶泛红:“大哥,三弟……”   矿坑底端“轰隆隆”的声响越发明显,凌青壁怕后续整个坑壁会塌下来,便拖着左横秋,踉踉跄跄地退了几丈远,到矿坑中心才停下来。   接着他又嘬唇做哨,向戊、己两处出口的手下示意。   那里并不是开山雷爆裂的中心点,那些手下只是被溅了一身石土,彼此护着倒也没什么大碍,听到凌青壁的召唤便迅速整队,向他们身边跑来。   方才趁乱,段展眉的手下都已经迅速撤离,凌青壁回头往平台那边看,见到有一拨人已经聚集到了段展眉身旁,另一部分在平台下端候命,远远地望着自己这边。   凌青壁点了几个人,咬牙切齿地下令:“迅速撤到矿坑上缘,跟向羽书和其他人会合,准备好弓箭,盯紧段展眉!”   “是!”这九名护卫应声而动,正要走,又被凌青壁叫住。   “你,把左兄弟搀过去。”凌青壁点了最后一个人,那名护卫立即弯腰把左横秋扶了起来。   此时他已经悠悠醒转,双眼还有些迷蒙,耳边仍是嗡嗡响,听声音像是隔了一层纱罩似的,不似平时那般真切。   护卫担心地看着凌青壁:“二当家,你呢?”   凌青壁目光阴鸷地看了看那空无一人的矿井入口,低声道:“我进去找找大哥和三弟。”   “不行啊!里边肯定塌了!”护卫大惊,“就算现在没塌,也撑不住多久,你这等于是进去送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能让他们就这么待在里面。”凌青壁望着被炸那处的坑壁,声音低了下去,他喉头有些发哽,从军多年,早已见惯生死,可这已经是他仅剩的兄弟,他必须要把他们带回来。   “抓住段展眉,给我留活口,我要亲手把他抽筋扒皮!”   突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腕,凌青壁低头一看,是左横秋。   “左老弟,你醒了,现在感觉如何?”   “他们……可能没死……”左横秋声音比平时要小了许多。   凌青壁瞪大了眼,还以为他太虚弱,气息不足,耳朵靠近他的嘴,紧张地确认:“你说什么?”   “我说他们可能没死,你听不清么?凑这么近做什么!”左横秋突然大声吼道,一把推开凌青壁,“我方才在听孔处只听到引信燃烧的声音,并没有人声,有可能他们已经及时逃出开山雷爆开的地方。”   凌青壁被他震得耳朵疼,连忙抬手捂住:“嘶~还以为你没力气了呢!我这耳朵才刚恢复……那我这就带人进去找!”   左横秋是方才被震晕了,这会儿醒过神来,元气也逐渐恢复,推开扶着他的护卫,自己站住。   “先别急,得看看这矿井会不会继续坍塌,万一一进去就被砸了,得不偿失。里面的人只要活着,定会见机行事。”   “说话就说话,吼什么吼。”凌青壁吩咐还没走的那几名护卫,“你们去跟同伴会合,自己分配人手,把每一个矿井入口都守住了,别让段展眉的人靠近。等情况稳定了,我带人进矿井。”   护卫领命走了,凌青壁见左横秋还在摇晃脑袋,似乎还不够清醒似的,便道:“怎么了?是不是被石块砸了头?要不先去歇着?”   “用不着,就是还有点听不清楚,可能缓缓就好了。”左横秋说话声音仍然有些大,他抬手去摸耳朵,忽然被凌青壁拦住。   “你的耳朵……流血了……”凌青壁紧张道,方才慌乱,天色又黑,没有注意,现在仔细看,左横秋的右耳处一片模糊的血痕,“是不是伤着了?被石头砸的,还是被、被爆裂声震的?”   左横秋不顾阻挠,仍旧伸手摸了一把,看到手指上沾到的血液,这才苦笑了一声:“干他娘的,今回老子算是栽了。”   矿坑底缘“轰隆隆”的声音越发明显,以至于凌青壁站得这么远,也能听得清楚,他警惕地望向那处,担心里边的矿井随时会坍塌。   左横秋疑惑地问他:“怎么了?”   “你没听见?”凌青壁指着矿坑,“底下一直轰隆隆地响,打雷似的。”   左横秋确实没听见,他心里顿时一沉,有些担心耳朵还能不能恢复,听凌青壁说起雷声一般的响动,蹙眉思索了片刻,随即神情震惊:“不好,怕是要透水!”   “透水?”凌青壁大惊,随即思忖道,“对了!去年这里矿井确实出过事故,就是透水!记得听说当时死了不少矿工。”   “难怪段展眉把韩汀藏在最深处,那里最隐蔽、最难营救,而且估计此前出事的矿井就是这里,只要一炸裂,定会再次透水!”   左横秋没有继续说下去,凌青壁已经懂了,段展眉对自家大哥的命,那是势在必得,竟准备了这样的后手!   他的瞳孔黑沉沉的,映着对面燃着火把的平台,将段展眉的身影框在眼中,咬牙道:“妈的,老子绝对不会放过他!”   左横秋抬脚往矿坑上缘走去:“趁上面的听孔还能用,让人尽快搜寻他们和老聂的踪迹,找到之后尽可能从顶端的入口下去救人!”   听着他一边走一边用鸦哨给同伴传递消息,凌青壁快步跟上,强行压住胸口汹涌澎湃的怒火,暗自下了决定,等把大哥和老三救出来,一定要跟段展眉算总账!   、   平台上,戴雁声早已遥遥看见左横秋与凌青壁跟段展眉的手下打起来,也看见左横秋爬上坑壁,只是不清楚他在找什么。   随之而来一片地动山摇,戴雁声立刻站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左横秋扑到凌青壁身上,两人双双倒地,无数碎石块砸在他们身上……   这还是能看见的,看不见的那两人此刻什么情形?他们在矿井何处?有没有受伤?!   待凌青壁把左横秋拖到安全区域,又见左横秋片刻后也清醒了过来,才稍稍放了心,反应过来后立刻抽出刀,架上了段展眉的脖子。   他刚一动刀,周围段展眉的手下也齐刷刷地抽出刀来,皆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你到底想干什么?!”戴雁声完全不在乎,只是盯着段展眉,冷冷道,“作死的我见得多了,没见过你这么爱玩花样的!”   段展眉丝毫不慌乱,好整以暇地笑了笑:“戴先生,建议你冷静。”   戴雁声手腕一抖,在段展眉的脖颈处划出一道血痕:“你以为你还有底牌么?”   在他想来,只要左横秋组织人手救人便好,自己根本不怕面前这些乌合之众,一对十都不在话下。   谁知段展眉向旁边手下一甩头:“带过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戴雁声不屑地转身,却看见了被五花大绑、堵着嘴拼命挣扎的万里风,瞳孔骤缩:“风儿!”   在被人带过来的路上,万里风便听到了这边开山雷的爆裂声,一颗心全都悬在嗓子眼,不知道矿井中的聂云汉和卓应闲情况如何,又不由地埋怨自己今夜竟然出现如此大的疏漏,成了同伴们的软肋。   此刻她心里十分憋屈,看着戴雁声,眼睛瞪得都红了,拼命摇着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戴雁声横在段展眉脖子上的刀更进了一分,他厉声道:“放了她!”   段展眉此刻确实不敢动,但他挑起双眼看着戴雁声,阴阳怪气道:“你再这样,这位女侠可就要吃点苦头了。我对女人可是不会怜香惜玉的。”   戴雁声此刻气得恨不能扒了他的皮,但生怕万里风遭难,只得收了刀,后退一步。   旁边段展眉的手下一拥而上,将戴雁声的刀夺了下来,拿了绳子也将他五花大绑。   “嗖”地一声,上方射来一支箭,扎在了正给戴雁声绑绳结的那个手下手臂上,那人“哎哟”尖叫一声,被这支箭的力度冲得往前跌在了地上。   所有人仰头往矿坑上缘看,只见向羽书逆光而立,一手拿着弓,月光勾勒出少年单薄而高挑的身影,头上发带在微风中飘着,颇有些神兵天降的意思。   只听他冷冷说道:“是当我们赤蚺没人了吗?!”   戴雁声反应迅速,一矮身,避过身边另一个人,几步跨到万里风面前,同时挣脱了身上没有系紧的绳索,一脚踹开万里风身后那独峪人,上方向羽书也再次出箭,射中另一名独峪人的肩膀,逼他后退。   段展眉一挥手,大声道:“给我上!”   其他手下听令,几个抽出刀来面向向羽书,准备为身后人做掩护,剩下的径直向戴雁声和万里风方向进攻。   “哎,段舵主,命还要不要?就看你的了!”   就这短短一瞬,戴雁声已经拿掉万里风嘴里堵的布巾,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万里风也迅速将听来的段展眉的计划告诉了他。   戴雁声此刻手里捏着一个小布囊,看着段展眉,面无表情道:“你要敢让他们动手,我就捏爆这颗解药!蛊虫将会在你身体里暴涨,三日之内,你就会爆体而亡,死相极其难看,还会波及身边的人,谁沾上你的脏血,谁就会成为蛊虫的下一任宿主。怎么样,你想尝试吗?”   段展眉的目光紧紧盯着他手里的布囊,面色紧绷,一瞬后,他便恢复了泰然自若的模样:“诸位赤蚺好汉,听见这地下这动静了么?”   戴雁声与万里风对视一眼,两人都有种不好的预感。   万里风怒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要不然姑奶奶跟你算账!”   说到这,她回头看身后那两名独峪人,嫌弃道:“你们两个傻子,哈沁那狗玩意进了矿井现在都还没出来,你们不觉得有问题吗?这个姓段的也在算计你们主子,你们还在为虎作伥!”   两个独峪人面面相觑,顿时大惊,其中受了箭伤的那个捂着肩膀上前一步,冲段展眉怒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又怎么样,你奈我何?有本事你们进去救人啊!”段展眉站起身,背着手,仰着下巴看着面前众人,“我不拦着你们。”   独峪人看着段展眉咬牙切齿,但还是觉得救哈沁更重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后转身去叫守在别处的同伙。   戴雁声冷冷问段展眉:“别跑题,那动静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左横秋的鸦哨声传了过来,戴雁声、万里风和向羽书听后皆是一愣。   段展眉笑了笑:“看来你们的同伴已经弄明白了。”   万里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用哨声联系?”   这几种鸟哨他们用了多年,从没出过岔子,但自己方才被抓,就是因为这哨声的缘故,为此她一直在迷惑。   “我看你们还是太不熟悉五陵渡了,这山中并无鹧鸪,乌鸦叫声也与你们南边不同,多听几遍自然能够区分。为了抓你,我把哈沁剩下的人全都派出去了,还用了好几拨人到你可能隐藏的地方故意演戏引你上钩,也算煞费苦心。”段展眉得意道,“怎么样,解释清楚了,你满意了吗?”   万里风几人皆是沉默,因为他们与独峪人作战的范围大多都在棠舟府外两国交界地,那处各种飞鸟都有,他们才选了数量最多、最不惹眼的几种哨声。   这次确实是栽了不熟悉地理环境的跟头,对此他们也无话可说。   段展眉又道:“我的目的差不多已经达到,也没有兴趣再拖延各位时间,不如做最后的交易吧。戴先生,你把解药给我,我放你们去救人。矿井透水的阵仗不知道你们见过没有,善意提醒你们一句,还有几颗雷的位置没有被你们找到,如果我一会儿将它们引爆,此处矿井将会全部坍塌,矿井下的水会漫上来更多,你们惦记的那两人,恐怕就再也走不出来了。”   说罢,他阴鸷的脸上泛起微笑,月光下显得极其阴森可怖。   作者有话要说:   段展眉一个土狗出身的,面对三方行伍出身的精锐,敢于一挑三,往好了说是志大才疏,往坏里说就是花式作死。   哈沁一时失策,纯粹是因为傲慢,不敢相信段展眉敢暗算自己~ 第83章 透水   矿井之中, 远处流过来的水越来越多,已经没到了聂云汉等人的小腿。几人望着头上这个被堵死的出入口,均是一筹莫展。   若只是自己一人,聂云汉还不至于如此担忧, 况且还有哈沁陪葬, 他就算死, 也觉得值了。   可是偏偏,他偏偏把卓应闲带了进来, 本以为发生什么都能护对方周旋,可现在事态如此严峻,不安的感觉从心底油然而生。   先前还嘲笑哈沁轻敌, 现在这巴掌打在了自己脸上,他顾不上脸疼,只顾着心疼。   聂云汉盯着卓应闲的后背,这人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外袍, 更显得露出来的皮肤莹润如玉,可是却也看不出那后背的伤情况如何。   方才折腾的动作虽然也不算剧烈,可毕竟是伤在后背, 一抬手总会拉扯到,万一伤口崩开了, 要是一会儿泡了水,定然会发炎的。   还有他的脚,还有烫伤, 现在一直泡在水里。   可若是与命相比,这些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到底怎么才能让他安全离开这里呢?   卓应闲倒是没慌乱, 反倒隐隐有些兴奋。   按聂云汉的说法,他本来就是个愣货, 看起来文绉绉,不像个习武多年的,倒像是个书生公子,性子里却野得很,看多了话本听多了说书,就喜欢寻个刺激。   在他之前那些乏善可陈的生活中,缺乏这样的历险,何况这又是跟聂云汉在一起,他根本无所畏惧,也没考虑过会遇上什么样的危险。   反正有汉哥在,一切总会有解决办法。   就算汉哥想不出,自己也不是吃干饭的,总也能分担一些。   但他一回头,看见聂云汉那盯着自己的凝重的眼神,便清楚对方在想什么,转身凑过去,左肩轻轻撞了撞对方的右肩:“别怕,有我呢。”   聂云汉失笑,轻轻揉了揉他的肩膀:“伤口不疼么?”   卓应闲抬手揽着他的肩,大咧咧地说:“我老卓糙得很,这点伤算什么。”   然而聂云汉就着他这个姿势,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勾起他腿弯,将卓应闲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卓应闲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后衣领:“做什么!”   “你脚上伤还没好,尽量别泡水。”聂云汉认真道,“之后的路我抱着你走。”   卓应闲嘴一撇:“开什么玩笑,这矿井这么窄,你要抱着我,我还不得左碰头右碰脚?快省省吧,放我下来!”   聂云汉抱着他转过身,对着矿井井道比划了一下,确实是有些窄,但又理直气壮道:“等一会儿走的时候再放你下来。”   “你俩不觉得有伤风化么?”哈沁在旁边冷不丁出声,讥讽道,“两个断袖,也不知道避着人!”   赤蚺是独峪细作的主要作战对象,哈沁早把聂云汉调查了个底儿掉,知道他是断袖也不稀奇,况且聂云汉也并没打算遮掩。   聂云汉把卓应闲往上掂了掂,看着哈沁,脸上露出坏笑:“自然是要避着人,不过不用避着你。”   卓应闲突然抱住聂云汉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示威般地回头看了眼哈沁:“看不惯就滚,当谁想看见你在旁边碍眼么?!”   见哈沁气得吹胡子瞪眼,聂云汉心里乐开了花,想想好像有点幼稚,但怀里有个人陪着一起扯别人头花,倒也幼稚得挺快活。   偏头看看卓应闲,这人梗着脖子,小脸上一副“你奈我何”的神情,可爱极了。   聂云汉就喜欢他这股促狭劲儿,明明是个小白兔,非要装作大灰狼。   卓应闲还是觉得别扭,轻轻挣了挣,示意聂云汉把他放下来,聂云汉无奈,只好照做。   “前边应该还有一个入口,我们过去看看。”卓应闲拉着对方的手腕,想往前走。   “不行,太危险了,那边的水更深。”聂云汉看向前方,越来越多浑浊的水漫了过来,“那边水流会更急,而且开山雷爆破,那处矿井随时有可能坍塌!”   听他这么说,卓应闲不由担心,不知道孔昙和韩汀逃没逃出来,不过现在也不能提这事儿,他们自顾已经不暇,要是说起这两人,聂云汉心里的包袱会更重。   他想了想道:“方才爆裂声那么大,左哥他们一定也在找我们,不如我上去,想个办法发信号,要么点烟,要么砸出点动静,总之能让他们注意到就行。”   “也不行,这里不透气,点烟会把咱们闷死在这里。”聂云汉否定道,“况且这里距矿坑上缘还有一段距离,烟雾即便传出去只会有稀薄的一缕,外面又是夜晚,他们未必能发现。”   哈沁突然开了口:“这附近埋了听孔,不如我们试着大声求救?”   聂云汉瞪圆了眼:“你是不是脑子真被撞坏了?有听孔怎么不提前说?!”   “谁知道外面有没有人?自然还是先找出入口重要。”哈沁怒道,“听孔只不过是最后的一线生机罢了!”   聂云汉冷冷“哼”了一声,把手里火折子扔给他:“少废话,快去找!”   哈沁在独峪多年身居高位,即便是阿格楞亲王也很少对他呼来喝去,此刻自觉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几次三番在心里劝自己,等逃出去自有机会跟聂云汉算账,这才生生压住心头火气,举着火折子仰头在井道上缘寻找听孔的痕迹。   几人正在四下寻找听孔之时,聂云汉听到不远处传来蹚水的声音,后退了几步,到矿井通道口看了一眼,果然见到有火折子发出来的蓝色光芒。   “孔大哥?!”   聂云汉和卓应闲循着光和声音找过去,便看见孔昙此刻弓腰站在已经齐膝的水中,身上还背着一个人。   “太好了,你们逃出来了!”聂云汉顿时松了口气,接过韩汀,搀着他站着,“我方才还在想怎么找你们。”   卓应闲听了这话,眼神突地一动,看了聂云汉一眼,但并没多说,只问道:“韩三哥可否有大碍?”   “吃了你们的解药,人醒过来了,但是……”   孔昙还没说完,聂云汉已经摸到了韩汀后背蝴蝶骨上的铁链,震惊道:“他们居然下此狠手?!”   “当时段展眉还派了人,就在矿洞外层引雷,老三这锁链还嵌在岩缝里。”孔昙疲惫不堪,一手扶在井壁上,缓声道,“幸亏你们这轻刃削铁如泥,不然我们俩这次真的逃不出去了,只是没想到,段展眉居然还有后手。”   凌青壁听闻过去年这处矿井事故,孔昙自然也知道,看到水渍,立刻就想明白了,才背着韩汀一路循着记号往这边赶,一边寻找出路,一边希望能与聂云汉会合。   韩汀靠着聂云汉站直,虚弱地说:“大哥,如果……如果有机会……逃出去,别……别管我……”   聂云汉拍拍他的肩膀:“少废话吧,都到这个时候了,连我都不会扔下你不管,何况你大哥!”   不远处哈沁突然喊道:“喂——外面有人吗?!聂云汉在此,快来救人!”   聂云汉便道:“看来是找到听孔了。”   “那是哈沁?!”孔昙顿时双目赤红,想要冲过去与他算账,不管是不是段展眉授意,把韩汀蝴蝶骨钉上的人确实是哈沁!   卓应闲拦住他,轻声道:“孔大哥,此时不是算账的时候。”   孔昙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回头看了眼聂云汉。   聂云汉冲他轻轻一点头,孔昙无奈,却又忍不下这口气,捏紧了双拳,隔着井道拐弯处的石壁,望着哈沁的方向,眼睛中似乎有火在烧。   韩汀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道:“大哥……先出去再说,这次是我自作自受,别……”   “别说了。”孔昙抬手打断,目光清冷,似乎勉强将方才的怒气强行压住,沉声道,“我明白。”   哈沁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也没自讨没趣过去打招呼,只是远远喊道:“聂云汉,你倒沉得住气!还不赶紧过来求救,不怕你的小美人泡坏了伤口?!”   聂云汉懒得搭理他,回身看了看孔昙他们逃过来的路,浑浊的水流已经没到了膝盖上方。   他低声问道:“孔大哥,你们过来这一路上,有没有查看过别的出入口?”   “真正的出入口只有一个,其他都是幌子。”孔昙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无奈道,“但我上去看了看,都是死路。”   卓应闲蹙眉,看着聂云汉:“看来段展眉把所有出入口堵死了,埋雷不过是他设下的迷魂阵,可以分散孔大哥带来的人手。”   “没关系,这样的话至少每个出入口附近都有人在,听孔就能派得上用场。”聂云汉搀着韩汀向前走,“走,咱们求救去!”   、   矿井上缘,有部分护卫正在用刀鞘开挖堵在出入口的大石板,有部分人趴在听孔附近听动静。   凌青壁急得在旁边一直走来走去:“你们傻的吗?怎么不早挖开?现在才挖!”   左横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没下令,人家也不敢动啊!消消气!”   “我那不是操心给忘了嘛!”凌青壁开始给自己找理由,阴沉着脸嚷嚷,“当人手下当得跟木偶似的,拽一拽动一动,这还能行?!”   他臭不要脸,不承认自己领导失职,倒是怪下属不会灵活机动。   几个护卫心里苦,又不敢说,只能闷头干活。   “他们一人守一个坑,还怕段展眉的人上来,那时候哪顾得上挖开出入口。”左横秋抠着耳朵,时不时甩甩头,“现在挖不也来得及么。”   凌青壁一把拍掉他的手:“别弄了,小心小伤变大伤。”   “我有戴神医,不碍事。”左横秋满不在乎,“你别管我,专心找人去!”   向羽书、万里风和戴雁声此刻跑过来与他们会合。   “找到汉哥在哪儿了吗?!”向羽书急吼吼地大叫道,“我下去救他们!”   左横秋拦住他:“不行,下面矿井被炸过一次,结构不稳,下得人越多越容易出危险,你老实等着!”   戴雁声面色沉重道:“还是得快点,段展眉还有几个雷没引爆。”   左横秋打量着他,见他佩刀未丢,身上还背着聂云汉的大包,看来是全身而退,不由奇道:“你跟段展眉做交易了?”   万里风连忙开口:“是……”   “对,我跟他耗下去也没有用,现在他的确占了上风。”戴雁声打断万里风,道,“不如交了解药上来帮忙救人。”   左横秋恨恨骂道:“妈的,便宜了这混账!”   凌青壁急躁地冲着附近的手下大吼:“有谁听到动静了吗?!”   “报!”   “说!”   “二当家,他们挖地的声音太吵,影响我们听声儿!”   凌青壁大声道:“挖出入口的,都给我停!”   周围突地安静了下来。   挖出入口的那拨护卫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   左横秋沉不住气,走到一处听孔附近趴下,扒拉开原本伏在那儿的人,将耳朵凑在听孔上。   他现在发现自己的耳朵确实是不灵了,连四周的声音都听不真切,何况听孔里现在传来更多的都是噪音和水声,泡沫一般灌满了他的耳朵,令他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聋了!   凌青壁也趴了过来:“怎么样,有么?”   左横秋摇摇头,凌青壁不明白他的意思,不知道是没有,还是听不见,可是心里又有些不敢问。   突然,“丙”字口处的一个护卫大喊道:“二当家,这里边有动静!”   凌青壁立刻爬了起来,向“丙”字口跑去,推开旁边所有人,对着听孔大喊:“大哥?聂云汉?是你们吗?我是凌青壁!”   听左横秋说这个听孔传音很差,而且主要功能是为了监听另一端密闭空间的动静,也不知底下能不能听见他们从外边穿进去的喊声,于是凌青壁扯着嗓子大喊,来回喊着“大哥”和“聂云汉”。   左横秋、向羽书、戴雁声和万里风全都围了过来,花瓣似地围着那听孔趴成了一圈。   向羽书还在一边帮腔:“汉哥!汉哥!我们在外面!听见了你就应一声!”   戴雁声神情很是无奈:“别光一直喊,你们停一停,听听里边的动静。”   凌青壁这才反应过来:“嘘,都别出声!”   他把耳朵贴在听孔上,屏息安静听着,半晌没听到人的动静,心凉了半截,正想抬头质问那个放“假消息”的护卫,接着便听到了铜管中传来的清晰的敲击声。   “有动静了!”凌青壁道,“里面有人在敲管子!”   向羽书不由叹道:“汉哥果然聪明,这样传声更快,省得扯嗓子喊了。”   “臭小子,等他出来你再拍马屁。”万里风轻笑一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那敲击声很有规律,可是凌青壁完全听不懂,心下判断不是自家大哥,立刻拉过靠得最近的戴雁声:“听不懂你们赤蚺的暗号,你来!”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目光聚焦在趴在听孔上的戴雁声,神情皆是焦灼。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戴雁声抬头,没有感情地说:“是老聂,他说你们这帮王八犊子,快把老子救出去,水都淹到腰了!”   向羽书和万里风欢呼起来,戴雁声抬手打断,看向凌青壁:“还有,他说孔先生和韩汀和他在一起。”   凌青壁立刻长出了一口气,莫名眼眶开始发热,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指挥着旁边的人,声音都开始哆嗦:“人呢?!快、快来,把这边入口清开!”   方才忙活到一半的几个护卫,继续忙不迭地去挖出入口石板附近的土。   他们这次来,也没想着还有挖掘作业,用佩刀着实是不够方便。   凌青壁已经把绳子缠在腰上,另一头叫人绑在远处的树上,准备下矿井救人。   向羽书连忙道:“凌二哥,我也去!”   “去什么去,小屁孩滚远点!”凌青壁大手一挥,冲身旁几个护卫道,“你们几个去往树上多绑几条绳子,甩过来备用。另外的人,别瞎站着,给我盯紧段展眉,老子要抓活的!”   “是!”   不远处,一个身影趁他们不备,悄悄起身溜走,如同鬼魅一般。而这边的人,注意力全在矿井出入口上,竟忽略了他的存在!   戴雁声默默看着凌青壁等人忙活得热火朝天,神情却并不似其他几人放松。   万里风胳膊捣了捣他:“这个时候能喜庆点么?”   “有点不对劲。”戴雁声低声道,“汉哥为什么从听孔传话,而不是直接爬到入口处敲石板?这样声音不是更大?”   “这有什么问题?”万里风不解,“难道不是因为方才凌青壁趴在这处向里喊话么?”   戴雁声摇摇头:“还是不对,如果出入口没有问题,汉哥不会等到听见凌青壁的声音才有反应,他一定会主动发信号。”   他话音刚落,那几个护卫已经把石板搬开,其中一人往下探头看,又用佩刀使劲捅了捅,迟疑地说:“二当家,这个入口……像是被封死了!”   “什么?!”凌青壁泛着血丝的眼睛顿时睁大,走过来推开旁边的人,“嗖”一声便往入口里跳,接着他的双脚就触到了“地面”。   他蹲下去,摸了摸这四壁,气得破口大骂:“混蛋王八蛋!居然堵上了!其他几个口的,都给我挖!看看有没有没被堵住的!”   向羽书、左横秋他们几个面面相觑,心知以段展眉的狡诈,若是这一个口被封住了,其他的肯定也一样。   果然,过了片刻,其他护卫纷纷回话。   “报!这边的出入口也堵上了!”   “我们这儿也是!”   “‘甲’字口也是封住的!”   凌青壁从出入口跳出来,把身旁的护卫往洞口一搡,厉声道:“快,继续往下挖!多过来几个人,给我挖,快挖!”   不远处,哈沁剩下的几个独峪下属站在树下,向凌青壁他们这边眺望。   其中一人道:“咱们将军也在矿井里,他会不会……”   “不会!”另一人干脆利落打断道,“将军足智多谋,定会想到逃生的办法,必要的话,他可能会跟聂云汉结盟。”   “聂云汉怎么可能……”   “将军手里有关山的秘密,聂云汉一定会上钩。”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是贸然过去,赤蚺剩余那些人定不会放过咱们。”   “先找个地方隐蔽,等他们挖开矿井,我们伺机救人!”   、   矿井里,浑浊的水流已经漫到了众人的胸口,大家不约而同地踮脚站着,试图离水面远一点,此刻的水势比之前更加汹涌,压着胸口令人觉得呼吸困难。   聂云汉搂着卓应闲,守在听孔旁边,孔昙撑着韩汀挨着他们,几人静默不语,隐约能听见上方出入口传来的挖掘声。   哈沁则站在听孔的另一侧,时不时地扫聂云汉一眼,毕竟他不知道对方先前发的讯号是什么,已经到了这一刻,他更担心的是有逃跑机会的时候被人摆一道。   聂云汉担心卓应闲的伤口泡进水里,揽着他的腰,奋力想要把他往上托。   卓应闲苦笑道:“汉哥,别费劲了,泡水就泡水吧,逃出去就没事了。”   “能多挺一时半刻也是好的。”这地下透上来的水很冷,聂云汉能感觉到卓应闲有些发抖,不由又把他往怀里带了带,“是不是很冷,靠我近一点。”   “不冷,我发抖是因为激动。”卓应闲大言不惭,手里举着火折子,眉眼弯弯地双手环住聂云汉的脖子,与他身体紧紧相贴,“靠你近是想挨着你。”   聂云汉吻了吻他冰凉的鼻尖,笑道:“我看你不该叫阿闲,该叫阿甜。”   卓应闲笑盈盈地看着他,神情颇为得意。   旁边孔昙和韩汀恨不得自己耳朵聋了,无助地把目光投向别处。   哈沁忍不住,厉声道:“外面的人究竟在做什么?!他们不怕你们淹死么?!”   虽然情况危急,但聂云汉很享受现在折磨哈沁的感觉,他送给对方一个大大的白眼,然后举着轻刃敲了敲上方的听孔,发出讯号。   向羽书一直在听孔处趴着,听到传讯后回头冲凌青壁大喊:“凌二哥,还有多久?汉哥说他们那边的水已经没到胸口了!”   站在出入口里的护卫听到这喊话,万般无奈地主动回复凌青壁:“二当家,这里边填的是一整块岩石,凭我们的工具根本挖不开!”   凌青壁蹲在入口处,双目赤红,呆滞地望着面前的一小块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整个人一动不动,像是一座雕塑。   万里风急坏了,拉着戴雁声的胳膊摇了又摇:“真的没办法了吗?!”   戴雁声沉着脸,紧紧握住她的手,试图安抚她。   他回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左横秋,两人目光交汇,似乎都想到了什么,加上突然站起来回过身的凌青壁,三人异口同声道:“用开山雷!”   万里风瞪大了眼:“你们疯了么?要是在这里引爆,矿坑可能会塌!” 第84章 死生   戴雁声握着万里风的手没有松开, 看着她惊恐万分的眼睛,似乎想用声音抚慰她,便尽可能理智、缓慢地说:“炸开上边,还有一线生机, 若是再拖一会儿, 段展眉先动手, 我们就再没有机会了。”   “可是老聂他们在矿井里啊,若是炸开, 他们……他们……”万里风哽咽了,她根本不敢去想象能成功救出聂云汉和卓应闲的机会有多大。   左横秋沉声道:“我们可以把开山雷拆解开,减轻它的威力之后再引爆。”   他回头看了眼凌青壁:“你觉得呢?”   方才说出要引爆开山雷的时候, 凌青壁几乎是孤注一掷,话一出口,他自己先震惊了,这个办法实在太可怕, 太荒诞!   矿井里那么狭窄,又经受过一次开山雷的袭击,整个结构已经岌岌可危, 不知道能不能承受住第二次。   这哪里是救人,分明是送他们上路!   于是他便紧紧盯着跟自己异口同声的左横秋, 期望对方能说出更合理的理由,好让自己也能说服自己。   看到左横秋的眼神,凌青壁向前跨了一步, 急切地问道:“真的行吗?”   “行不行不知道,你们灵翅可能鲜少接触这些玩意儿, 我们跟着关爷,见过不少种类的雷, 虽然没拆过开山雷,但是拆过别的。现在死马当活马医,也只能试试了。”左横秋语气沉稳,因为耳朵受伤,说话声音有点大。   戴雁声往向羽书守着的听孔走去:“我问问汉哥的意思。”   “不行啊戴爷,汉哥他们会被埋在下边的!不如我们赶快另挖一个通道出来!”向羽书远远听见了他们的谈话,连忙站起来,对走过来的戴雁声急切道。   “挖通道需要时间,就算段展眉不动手,矿井里现在水快满了,早晚会塌,就算不塌,汉哥和阿闲也会被淹死。”戴雁声双手握住向羽书的肩膀,虽然仍旧没什么表情,但目光却比平日里柔和了许多,“既然这样,不如让他们自己决定。”   、   “用开山雷炸开?”聂云汉耳朵踮起脚尖,耳朵贴在听孔上,听到发来的信号后,看看身边的卓应闲,神情犹豫。   此刻水流已经没至他们颈下,卓应闲被冻得面目苍白,双脚已经失去了知觉,背上伤口存在感十足,之前撕裂后被汗水浸泡,现在又被污水泡,整个后背都像被蚂蚁在噬咬着,疼痛感似乎已经深入骨髓。   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双唇没有血色,连说话都在颤抖,被火折子的蓝色光芒一照,更显虚弱,还竭力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轻声道:“已经、是、最后的办法、了吗?”   聂云汉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脑中迅速转着念头,想找到另外的万全之策。   可他不得不承认,要不是他们确实没办法了,才会在这里死守着听孔,等外面的人前来援救。   聂云汉抱紧了卓应闲,他几乎已经感受不到怀中人的体温,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道尽途穷的境地下,这具单薄的身躯反倒成了他求生的浮木,永不放弃的希望。   “看来我们别无选择。”孔昙看着身边昏昏沉沉就快要失去知觉的韩汀,沉声道,“不炸的话肯定会死,炸开可能还有活路。”   韩汀虽然服了解药,但身体毒素清除需要时间,蝴蝶骨上的伤还在不断流血,又被污水泡得生疼,几乎一闭眼就会昏过去,他勉强撑着精神,听见孔昙这句话,微微睁大了眼睛,冲对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大哥……我都听你的……”   哈沁静静地端详着聂云汉和孔昙,并没有吭声。   他知道自己发表意见也没用,聂云汉不会听他的,但是细想之下,这个办法对自己也有利。   方才他还担心,若是出入口打开,聂云汉要他排在最后一个出去,然后伺机暗算他该怎么办,现在便全无这种担心了。   出入口一炸开,必定是一片兵荒马乱,没人会管他,而且缺口也会很大,更方便他逃出去。   于是当聂云汉对上他的眼神时,哈沁讥讽地笑了笑:“怎么,怕了?”   哈沁能想明白的事,聂云汉自然能想到,现在事情虽然发展得令他始料未及,但也歪打正着,正中他下怀——哈沁此番要是能逃出去,绝不会怀疑是自己放水。   只是需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是他根本不曾预料到的。   卓应闲见他久久不言,怕他因为自己而犹豫不决,额头在聂云汉颈窝处蹭了蹭,低声道:“汉哥,你、你别、担心,咱们、一定会、没事的。”   光影闪烁的空间里,卓应闲的眼睛闪闪发亮,像是一颗启明星,这光芒让聂云汉下了最后的决心,他一咬牙,抬手用轻刃在听孔边缘敲击,把最后的决定传了出去。   【炸!】   上边很快回了信:【我们拆解掉部分火\\药,减轻威力,稍候。】   接下来等待的时间令人窒息,污水已经漫到了嘴边,所有人都尽力仰着头,把嘴伸出水面,向上方寻找最后一块空间。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有流速越来越快的水声,哗啦啦地,波光荡漾,令人看了眼晕。   突然间哈沁打破了这凝固得有如实质的沉默:“一会要炸开这里,我到那边去找找适合藏身的地方。”   说罢他便潜入水中,向来时的方向游去。   “想不到他一个草原长大的人,水性倒还不错。”聂云汉抱紧卓应闲,轻声问,“你呢?会游水么?”   卓应闲牙齿打架,哆哆嗦嗦地说:“会、会啊……妙音山、后山有条河、夏天、我常去游……”   聂云汉亲亲他的发顶:“那我就放心了。”   、   矿坑上缘,左横秋已经迅速把开山雷的外壳拆了下来,将里面填的黑色粉末倒出来一部分,又将瓢一样的两半外壳重新合上。   同时也叫人把剩余几枚开山雷残存的引信拆下,搓成一整根,戳回被他们减了用量的这颗雷里边。   凌青壁、向羽书、戴雁声和其他几个护卫已经把自己用绳索绑在后面的树上,前端留出两三丈的长度,握在手中,准备看见下面的人就甩出去。   万事俱备之后,换了万里风伏在听孔后给聂云汉发送讯号。   【汉哥,我们准备好了,你们快找地方躲吧!】   聂云汉收到消息,仰着头,嘴唇都快贴到井道上壁了,大声喊道:“哈沁,你找到合适的地方了吗?”   过了片刻,哈沁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这边!”   “孔大哥,你带韩三哥先过去。”聂云汉扭头对孔昙道,“我给外面的人传讯之后就跟上。”   孔昙点点头,轻轻推了推韩汀:“老三,振作一下,闭好气,抓紧我的衣服。”   韩汀微微睁开了眼,点了点头。   孔昙一矮身,潜入水中,带着韩汀离开。   见他们走得差不多远,聂云汉便轻轻敲击听孔:【你们从一数到一百之后,就开始吧!】   收到确切回复之后,聂云汉低头看卓应闲,见对方也在看着自己,便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   污水已经快将两人没顶,聂云汉仰起头,嘴巴露出水面,叮嘱道:“一会憋气支撑不住的话就捏我的手臂,还有,万万不可放开我,抓不到手也得抓衣服,把我裤子鞋扒下来都别松手。”   卓应闲看着他,苍白的面孔绽放出一个轻快的笑容,眨了眨眼,表示已经记住了。   聂云汉这才放心,两人手拉着手,同时一头扎进水里,迅速往哈沁那边游去。   不远处也传来孔昙的声音,为他们指引方向:“聂老弟,在这边!”   赤蚺的火折子不怕水,卓应闲牢牢握着它,借这光芒指引着方向。   蓝色光晕在水底幽幽地亮着,不再像个火折子,倒像是话本里听过的那些海洋里的会发光的奇异生物,充满了生命力。   聂云汉的手一直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在冰冷的水里还是那么温暖,卓应闲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满心欢喜地跟着他,心口胀鼓鼓的,像是要奔赴一场令人愉悦的冒险,兴奋得简直有点莫名其妙。   哈沁选的地方确实不远,就在四五丈开外,也是一处井道交汇处,空间比较大,井壁上方一左一右有两处用来迷惑人的假竖井,此刻水面已经贴在了井壁上缘,只剩下这以假乱真的竖井井道还可以将头探上去呼吸。   其中一处井道已经被哈沁占了,他自然是不会让给聂云汉。   另一处,孔昙把韩汀托了上去,让他吸两口气,见聂云汉和卓应闲过来,两人便打算让开。   聂云汉回头看了看卓应闲,卓应闲看见孔昙的动作,便向他摆摆手,表示自己不需要。   这种时候孔昙也就没和他们矫情,只伸出一只手拉了聂云汉一把,把他们俩拉到身边,靠在井壁上。   聂云汉和卓应闲浸在水中,借着微弱的蓝色的光,相视而笑。   要搁以前,卓应闲能闭气很久,但现在可能是因为受伤身体太虚,倒是有些憋不住了,唇边细细地吐出一连串的泡沫。   他心里有点着急,想着开山雷到底什么时候爆呢,再晚一会儿自己可就撑不住了。但他也不想告诉聂云汉,免得对方着急。   过了片刻,呼出嘴里最后一口气,又默默数了几个数,卓应闲便开始觉得脑袋发沉,他怕聂云汉看出来,把头扭向一边,闭上眼睛想多扛一会。   可是闭气这种事,越憋越觉得难以忍受,求生本能已经指挥他张开嘴去攫取哪怕一点微小的气流,然而嘴巴一张,便喝进一口脏水。   卓应闲开始觉得眼前发黑,胸口像被大锤砸过似的,闷得不行。   就在他觉得眼冒金星,就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一只大手捏起他的下巴,掰过他的脑袋,还没等卓应闲反应过来,一双柔软的唇就覆在自己唇上,强硬地为他渡进来一口气。   有了这口气,他好像整个人都活过来了,卓应闲睁开眼,借着莹莹蓝色微光,他看见面前的聂云汉对他怒目而视,便讨饶地冲对方笑了笑。   聂云汉不由分说地再次贴过去,吻上卓应闲的唇,他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气息都给这个不听话的小孩——   “轰”地一声,不远处传来闷闷的爆裂声,聂云汉下意识地捂住卓应闲的耳朵。   整个矿井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接着便有无数泥沙碎石噼里啪啦地掉进水里,导致水面上升了些许,连假竖井里都注满了水。   聂云汉一手抠进了井壁上缘的石缝中,将自己身体漂起,几乎与水面平行,另一只手迅速抱起卓应闲的腿,生怕他被脚下快速冲过来的石头砸到。   卓应闲仰面朝上沉在水里,看着聂云汉左支右绌的样子,居然笑弯了眼睛,下意识地动了动嘴唇,不小心吐出一个泡泡。   聂云汉看着他,忍不住低下头去蹭蹭他的鼻尖。   有阿闲在,生死一线也算不得什么了。   爆裂声响起没多久,不远处就传来了向羽书的叫喊声:“汉哥!闲哥哥!你们在哪?我下来救你们了!”   然后是凌青壁的声音:“大哥?!老三!是我!”   孔昙听见这声音,便拉着韩汀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潜去。   聂云汉牵着卓应闲的手,紧跟其后。   哈沁一个人默默跟在后面,警惕地与他们保持距离。   凌青壁冲在前头,“扑通”一声跳进来,手里拿着赤蚺的火折子,另一只手拎着绳子,飞快地往这边游。   这一段水中被灌了大量泥沙,简直成了泥潭,将火折子的光挡去了大半,只隐隐露出一点光影。   他游了一段,那些泥沙才逐渐沉淀下去,视野终于清晰了一些,便看见了迎面游来的孔昙和韩汀,赶紧把绳子扔给他们。   幸好水流是往自己这方向来的,孔昙一只手拉着韩汀,一手扒拉着水抓过那截绳子,迅速回身缠在了韩汀的腰上,然后抓着绳子中段,冲凌青壁打手势,让他往回走。   凌青壁会意,立刻掉头,带着孔昙和韩汀这一串往方才炸开的口子游去。   向羽书在凌青壁之后入水,此刻矮身从他们身下游过,把绳子顺水丢给了聂云汉,看着他抓住绳头,便学着凌青壁的样子,迅速掉头往回游。   聂云汉让卓应闲抓住绳子中段,游在前面,自己则抓住绳子末端,紧跟在后。   往前游了没多久,就看见方才他们待了许久的井道上壁此刻已经被撕开了一条大约一丈长的口子,熹微的天光从口子里照了进来,虽然只是朦朦胧胧的白光,却已给人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希望。   凌青壁游得快,已经爬了上去,然后转身将韩汀和孔昙往上拉,旁边他们的护卫也伸出好几只手,七手八脚地把他们几个拽了上去。   破口那处,戴雁声、左横秋和万里风都伏在一边,紧张地往下看着。   “老聂!阿闲!你们没事吧?!”万里风看见向羽书冒了头,大声喊道。   聂云汉和卓应闲浮出水面,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然后冲他们挥手微笑。   “没事了!”聂云汉托了一把上边的向羽书,上边左横秋伸手一拉,将少年拉了上去。   向羽书爬到坑边上,立刻转过身来冲聂云汉伸出手,兴奋道:“汉哥,把手给我!”   聂云汉接着托了托身边的卓应闲:“阿闲,你先上。”   “什么你先他先的!”左横秋也伸出手,“当我们赤蚺没人了么?一起!”   戴雁声用肩膀把左横秋挤到一边:“抢什么抢,你身上又没绑绳子,小心掉下去。老聂,抓我的手。”   “你俩故意整我是吧?”聂云汉笑骂道,“上去再跟你们算账。”   然而就当聂云汉和卓应闲同时伸出手去的时候,在场所有人,突然都听见了“咣”地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接着便是“咣”、“咣”、“咣”、“咣”……   巨响连绵不绝,这一侧的矿坑剧烈地震动起来。   戴雁声惊恐大喊:“不好,段展眉动手了!快把他们拉上来!”   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底部的矿井突地往下塌陷,水位线也跟着下移,承托着聂云汉和卓应闲的浮力忽然消失,两人在下坠前本能向上够,却只与戴雁声和向羽书的手指擦了个边儿,生生错了过去!   左横秋失声喊道:“老聂!”   聂云汉和卓应闲来不及惊恐,两人不约而同地再去抓方才刚刚放开的绳子,可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谁都没能抓住,再去抠石壁,却无处可抓,还被碎石划破了手,只在石壁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   仓皇间,聂云汉下意识地抓紧了身边卓应闲的手腕。   两人就这么齐齐地往下坠去!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掉进浑水和泥土混合的黑洞中,向羽书哭出了眼泪,叫声岔了音:“汉哥!闲哥哥!”   左横秋简直快要疯了,他不顾自己腰上没绑绳子,奋力向下探身,幸好万里风一把抓住他的腰带,要不然他也会被震得跌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戴雁声瞥见了一旁放着的装备包,在大地的震颤下,他迅速爬过去,一把抓过那个大包,冲聂云汉的方向扔了下去,大喊道:“汉哥,抓住装备!”   聂云汉听见了他的声音,但是他此刻已经和卓应闲被裹挟到了泥巴里,被水流冲得七荤八素,打着转儿往下掉。   最后一刹,他目光瞥见了裂口最边缘的一个角落里,哈沁狼狈地爬了上去。   真是可笑啊。   被黑暗吞没之前,聂云汉无可奈何地想。   、   想必是段展眉在这侧废弃矿井的最底端埋了一排开山雷,此刻这些雷全部被爆掉,这一侧的矿坑全部塌陷下去。   伴着透上来的地下水,此处整个状态宛如山体滑坡,矿坑上缘也十分不稳定,那部分岩石摇摇晃晃,似乎也有塌陷的意思。   凌青壁叫人护着孔昙和韩汀迅速往外围撤,他带着剩下的人过来拉扯着左横秋和向羽书。   “别动我!我绑了绳子,可以下去救汉哥和闲哥哥!”向羽书挣扎着不肯退。   凌青壁大手一挥,命令手下:“拽走!”   几个护卫拉着绳子,一起使劲儿,就把向羽书从坑边拖走了。   万里风还好,有戴雁声扯着她的胳膊拼命往后拉,左横秋可不甘心呐,趴在坑边往下看着,眼眶发酸,嘴里喃喃地念叨:“就差那么一点,就差一点……”   “别多想!聂老弟吉人自有天相!”凌青壁身高力壮,一把揪起左横秋的后心,将他拎了起来,然后胳膊夹住他,死命往后带,“我这就让人下去搜救,就算他们被埋在里边也能及时挖出来,你别担心!现在还有一件事很重要——去抓段展眉!”   被凌青壁安排做瞭望哨的一个护卫恰好这时跑了过来:“二当家,方才看见段展眉往山下跑了!”   左横秋立刻道:“我去抓他!”   他实在受不了在这里默默等着矿坑里的救援结果,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行。   凌青壁重重一拍他的肩膀:“走!”   、   聂云汉觉得自己像是被泥汤包裹起来了,一直在泥巴里搅着转着往下坠,简直要被摇成泥巴元宵,却总也不到底,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睁不开眼,看不到东西,只能一只手拼命拉着身边这人的手腕不敢放开,他无法开口喊卓应闲的名字,甚至不敢去想对方是不是还活着。   万念俱灰之际,他感觉那人好像是攥了攥拳头,牵动了手腕的肌肉,仿佛是感应到了他心里的绝望,特意给他发个讯号。   得了这鼓励,聂云汉迅速振作起来,他伸出另一只手,拼命地在头顶上的泥巴里摸索着,摸索着,希望能摸到戴雁声扔给他的那个大包。   泥浆碎石在聂云汉手里翻来滚去,把他手掌划得稀烂,可他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次次抓空,一次次再向上伸手,动作机械得仿佛一个木偶。   此刻卓应闲的手突然倒扣过来,也抓住了他的手腕,并用力捏了捏,那简直像是给聂云汉注入了无尽的力量,令他精神猛地一振。   哈沁那死玩意都跑出去了,我跟阿闲搁在这儿算怎么回事?!我俩还有好日子要过呢!   聂云汉暗暗想着,突然间手指便触到了一个熟悉的材质,他顿时激动得头皮发麻,发根都竖了起来。   找到了!   、   矿坑上缘,向羽书也跟着左横秋和凌青壁跑去抓段展眉,只剩下戴雁声和万里风坐在树下。   万里风前所未有的腿软,她抱着聂云汉的刀和卓应闲的剑,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往下掉,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戴雁声搂着她的肩膀,轻轻替她擦着眼泪,一句话也没说。   他不知道说什么,仿佛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天光已经大亮了,这个他们身处了一夜、地狱般的矿坑也令人看得更加清楚。   不过就是平平无奇的一个大坑,却在段展眉的利用下,成了吞噬人命的工具。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像是矿坑坑底有什么人在叫嚷,可是吵成了一团,完全听不清楚。   但这声音是兴奋的,昂扬的,戴雁声心里一动,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他突地拉着万里风站起来,往坑边走去:“风儿,走,过去看看。”   万里风不情不愿地跟上,嘟囔着:“我不敢看,我怕——”   她后半句话被噎在了喉咙里,因为她看见前方不远处,矿坑中央,天上阳光洒下来的地方,一双宽大的翅膀“呼”地飞了上来,翅膀中央两个泥猴,冲他们绽放着最灿烂的笑容。 第85章 来客   夏日初升的太阳是那么温柔, 给这两人镀上了一层金边,也不知道那些泥巴里有什么矿物,他们全身,包括那対翅膀, 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聂云汉一手操控着翅, 一手紧紧搂着卓应闲的腰, 卓应闲也怕他吃力,双手环在他的肩膀上, 使劲儿攀住。   两人飞得高高的,俯视着这座山,山上草木青葱, 生机勃勃,正像是他们此刻劫后余生的心情。   “上次带你飞还在棠舟府,这次心境完全不一样。”聂云汉看着卓应闲沾着泥巴的小脸,小花猫似的, 漂亮中又添了许多分可爱,心中胀鼓鼓的,仿佛有什么情绪四处冲撞着想出来。   卓应闲仰头看着他, 眼睛眨巴眨巴:“有什么不一样?”   “那会儿有贼心没贼胆,现在……”聂云汉得意地笑, “你可是我的人啦!”   卓应闲望着他山峦般挺拔俊秀的眉眼,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是什么?”   “在棠舟府的那一次, 我的心也跳得特别快,但并不是害怕。”卓应闲微微弯了弯眼睛, “可能那个时候,我就対你动心了, 只不过我自己都不知道。”   阳光下,卓应闲的眼睛是浅浅的琥珀色,柔软而又透亮,纯得要命,却又带着天然的蛊惑,聂云汉盯着这瞳孔,感觉自己的魂儿都要被勾走了。   胸口里跳动的情绪再也按捺不住,简直就像虚空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按着聂云汉的脑袋向下,狠狠吻在了卓应闲的唇上。   这吻炽烈得很,像是撕咬,又像是吞噬,聂云汉简直想要把卓应闲整个人囫囵吞进腹中,把他融化在自己身体里,就像刚才在泥巴里那样,两个人被揉成同一个圆滚滚的元宵,从此再不分开。   卓应闲紧紧搂着他的肩膀,同样热情地回应,软软的舌尖相互勾连着,撕扯着,牵着彼此的魂魄,心口的火越烧越旺,像要把两个人都燃尽似的。   “老聂,你们当心点!”万里风的声音突然传来。   聂云汉极其恋恋不舍地松开含着卓应闲的唇,腾出空来看了一眼:“哎!!!”   “哗啦”一声,面前发出草木摇曳的巨大声响,一群鸟儿受到惊吓,扑簌簌地纷纷飞上了天。   戴雁声和万里风极其无奈地同时捂上了眼。   赤蚺副领队在御翅飞行途中,由于沉迷亲吻,没能及时调整方向,双双撞树。   堪称奇闻也。   、   这一侧的矿坑坑壁滑脱了大半,泥土岩石堆在了矿坑底,那汹涌澎湃的水流有了出口,也纷纷渗入地底,妥妥地从哪来回哪去。   此刻天光大亮,一切都归于平静,除了矿坑下缘堆了一溜小山包,其他地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映着灰头土脸的众人,显得颇为可笑。   戴雁声和万里风帮着挂在树上的聂云汉和卓应闲下来,收起了翅,此刻凌青壁留下的手下跑过来,带他们去跟凌青壁和左横秋会合。   听说几人在山脚处追上了逃跑的段展眉,双方一言不合,打了起来。   “能合得了么?不打才怪呢。”聂云汉拉着卓应闲的手一刻也不肯松,脚步匆忙地走着,“段展眉太赶尽杀绝了,他自己都没想到会功亏一篑吧。孔昙和凌青壁定不会放过他。”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坏的大曜人。”万里风感叹道,眼睛微微红肿,“他比独峪细作还奸诈。”   提到独峪细作,卓应闲突然问道:“哈沁跑出去了吗?”   戴雁声道:“跑了,我们忙活炸开出入口的时候,他的几个手下就在附近鬼鬼祟祟地看着,段展眉引爆最后一排开山雷的那会儿,哈沁从我们炸出的裂口角落爬了上来,以为我们不注意,屁滚尿流地走了。”   、   此刻,落日河上飘着一艘货船,哈沁裹着毯子坐在船室中,哆哆嗦嗦地喝着热茶。   天气不冷,但他在水里泡久了,仍是觉得遍体生寒。   在矿坑处的遭遇他觉得屈辱,不想多提,跟他回来的几人也不敢嚼舌根,守在船上的这一小队侍卫见自家将军这副蓬头垢面的模样,再加上朝鲁和那巴勒都没能回来,自然知道出了不小的事情,但也不敢开口问。   歇了好半晌,哈沁才觉得身上有了热乎气,脱掉脏兮兮的衣服,换上一身干净袍子。   “货都没问题吧?”   帮他更衣的侍卫小心翼翼答道:“没问题,我们一直守着,不敢松懈。”   “嗯。”哈沁松了口气,要是连货都没保住,那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侍卫抚胸行礼:“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船上还有几个段展眉的人?”哈沁没有等侍卫回答,冷冷道,“留下船夫和靠岸接头的,剩余没用的人全杀了,丢进海里喂鱼!”   “遵命!”   透过船舱的窗户,他看着外面波光粼粼的河面,面色阴沉。   还从没这么憋屈过,憋屈到连亲自报仇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杀他几个手下泄愤。   哈沁咬牙切齿地心道,段展眉,你最好死在孔昙手上,别让我再遇见你!   、   段展眉的心情简直从沸点直接落到了冰点。   他之前派人盯着凌青壁一伙儿,就是想探听孔昙的情况。   听说孔昙和韩汀没被炸死,段展眉着实吃惊,所以才引爆了手里最后的那一排雷。   然而这都没弄死他们,段展眉简直瞠目结舌。   这两人是什么做的?命居然这么大?!   只是他现在更担心的,是自己的命够不够大,因为眼前站着的孔昙和凌青壁,那表情简直是想将他生吞活剥了。   凌青壁带来的护卫跟段展眉的手下打了起来,他与孔昙重点盯着段展眉,目的是想将他活捉了带回清寒居,把行伍之中那些审问犯人的招数轮番在他身上过一遍。   这一夜他闹出这么多事,要是水貔貅总把头还要护着,孔昙也不打算再维持他们之间的君子协定。   段展眉指使哈沁穿透了韩汀的蝴蝶骨,他就要把段展眉打得骨头碎到拼都拼不起来!   一边是伺机而逃,一边是报仇心切,本来战力相差就很大,此刻凛冽的战意又占了上风。   段展眉那些个手下人数再多也没有用,孔昙训练出来的特别护卫以一敌十,再加上急红了眼的左横秋和向羽书,他们很快就将対方手下的乌合之众治住,并且拿刀抵住了段展眉的脖颈。   孔昙拉住恨不得要将段展眉就地剁下一条胳膊的凌青壁,此刻他怒意达到顶峰,反而显得特别冷静:“别急,回去慢慢跟他算账。”   向羽书挥着刀,怒道:“让我先在他脸上刻个王八!”   “向小兄弟莫慌,将此人押回清寒居之后,随便你刻,给他全身刻上王八都行。”孔昙脸上又挂起一如既往那般的淡雅笑意。   左横秋阴恻恻地盯着段展眉,心中乱作一团,此刻他心里只惦记着聂云汉和卓应闲,没有心思考虑怎么收拾这人。   段展眉穷途末路,倒也没显得特别慌乱:“孔先生,段某已是你手下败将,这次输得心服口服。”   凌青壁破口大骂:“我呸!你他娘的有什么脸在我大哥面前自称手下败将?!我大哥可不曾真正跟你较量过!是我们步步退让,你跟个恶犬似地咬着不放,什么东西!”   “结局已定,我无意跟你们争执。”段展眉平静道,“只有最后一个要求,在死之前,能不能让我见笙儿一面?”   凌青壁见他这副样子,揶揄道:“装什么情圣?”   孔昙対着段展眉面无表情:“省省吧,还想跟我讲条件。绑起来,带走!”   手下人立刻上前,将段展眉五花大绑起来。   向羽书难过地看了左横秋一眼,两人心事重重,都没说出心中担忧,生怕那担忧变成现实。   、   此刻被他们挂念的两人已经走到了附近,万里风甚至透过树叶的间隙,影影绰绰地看见了左横秋,她正要开口,却听一旁的聂云汉突然抬手:“停!”   卓应闲应声止步,警惕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怎么了?”   “附近还有别人过来了。”聂云汉蹙眉,“咱们先按兵不动。”   戴雁声闻言蹲了下去,手掌抚地,感受到细微的震动:“貌似人数不少。”   “不会是水貔貅的人吧?!”万里风疑道,“那什么总把头?”   跟在他们身边的待宵孔雀护卫対此十分茫然,紧张地四下张望:“明、明明没什么动静啊……”   前方向羽书也觉察到了不対劲:“好像有人过来了,左哥你没听见吗?”   凌青壁也已经听到声响,见向羽书这么问,立刻把目光投向左横秋。   左横秋眼中茫然一闪而过,笑了笑:“你都听见了,我能听不见吗?”   孔昙対着空中抱拳,朗声道:“阁下既然已经到了,为何还要藏头露尾?不如大方露面,有什么要求,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心里觉得来人八成是总把头,想着借此机会把事情了结倒也正好,无论如何,他今天都要把段展眉带走。   段展眉听说有人来,也是这么想,心情顿时有些激动,毕竟落进孔昙手里十成十是个死,落进总把头手里,可能还有五成活下来的希望,于是他伸长了脖子四下张望,活像一只拼死挣扎的鹅。   “藏头露尾倒不至于,只是没想到诸位警觉性这么高,隔着这么远就发现了我们的行踪。”   不远处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接着便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下一刻,一群士兵便爬了上来,齐刷刷地围住了这附近小半山路,当中有一人身着常服,款步走来,站在了孔昙面前。   孔昙、凌青壁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而站在后面的左横秋和向羽书则迅速低下了头,试图往几个护卫身后躲。   不远处的聂云汉也是十分意外:“宋鸣冲怎么跑这儿来了?!”   卓应闲、万里风和戴雁声都猫鼬似地盯着不远处,同样意外地张大了嘴。   段展眉一看不是自己认识的人,还是一群兵,眼中神色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孔昙向宋鸣冲拱手,正要开口:“我们……”   “诸位豪杰,鄙人棠舟府都指挥使宋鸣冲,奉圣命捉拿本府卫逃兵五人,循着线索一路来到此地。问过贵宝地县令大人,不曾有任何收获。”宋鸣冲好整以暇地在孔昙和凌青壁身上打量了一番,目光看起来十分好奇,“昨晚听闻此处有异动,生怕是逃兵作祟,特前来查看,不知几位有没有见过那几人啊?”   宋鸣冲曾是韩方的得力下属,当年也曾一起対抗过西蛮,他与“灵翅”众人是相识的,此刻却做出一副素不相识的模样,着实让孔昙迷惑。   而他所追的“逃兵”,定然是聂云汉几个没跑了。   凌青壁与孔昙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孔昙想不明白,聂云汉可太明白了,躲在树丛后面嘿嘿直乐。   卓应闲低声道:“宋大人対你可真是关爱有加。”   “那可不。”聂云汉得意洋洋,“我这么招人疼。”   万里风対他这番不要脸的言论翻了个白眼,然后道:“这么说来,皇帝真下令通缉咱们了?宋大人这是特来相护?”   戴雁声道:“确实不像是真要抓人,不然他不可能看不见前面的左哥和羽书。”   聂云汉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怕卓应闲蹲着累,也拉着他坐下,轻声道:“看来我老聂要转运喽!”   、   孔昙対宋鸣冲一拱手:“回禀大人,草民不知。”   宋鸣冲偏头看了看后面站着的向羽书,意味深长道:“哦……”   “大人,救命啊!”段展眉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控诉道,“在下水貔貅分舵舵主段展眉,昨夜被这些匪徒绑上山……他们、他们就是盘踞在五陵渡的黑市势力,长期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求大人把他们抓了,替百姓做主啊!”   段展眉脑子转得很快,他觉得水貔貅与官府有合作,要是被这兵爷抓回去,自己定然能够全身而退,于是迅速抓住这个机会求救。   不仅如此,他还转过身去,拱着身子指向左横秋和向羽书:“我见他们形迹可疑,还与这些匪徒同流合污,说不定就是大人要找的人!”   站在后边的左横秋低着头,咬紧了牙关,同时一把抓住身旁向羽书的手腕,不让他轻举妄动。   宋鸣冲要是看出来那就再想辙,但他们自己决不能提前自曝。   “哦?是吗?”宋鸣冲顺着段展眉指示的方向,煞有介事地看了看,目光在左横秋和向羽书身上走了几个来回。   这俩人后背起了一层薄汗,尤其向羽书,本来脑子转得就慢,还以为宋鸣冲真的来抓人的,吓得两股战战,紧张到了极点。   接着他便听见宋鸣冲遗憾地叹了口气:“唉,不是我要找的人。”   向羽书的心终于落回了胸口,但此刻他的脑袋里也塞满了问号。   左横秋倒是咂摸出了点意思,微微笑了笑。   段展眉也懵了,心道分明就是啊!这个长官是瞎的吗?不拿画像出来验明正身?   孔昙和凌青壁交换了个眼神,好像也揣摩到了此次宋鸣冲的来意。   不远处聂云汉乐得嘎嘎笑,低声道:“现在就差一盘瓜子儿了,阿闲你饿不饿?”   “废话,一晚上没吃东西,都前胸贴后背了。”卓应闲闷闷道,“你可别再提什么吃的了。”   宋鸣冲踱步道段展眉跟前,遗憾道:“这位兄弟,五陵渡的治安事务归你们县令管,宋某没权力在此地抓人,这事儿我恐怕帮不了你。”   段展眉向前膝行了几步,气急败坏道:“再怎么说您也是大曜的官,总不能眼睁睁看我一介百姓被流氓土匪欺压吧?!求大人救草民一命!”   宋鸣冲看向孔昙,孔昙几不可查地向他摇了摇头。   但也不知道宋鸣冲怎么想的,仍是开口道:“这话也対,这样吧,我把你带下山,交予县令处置,你有什么冤情尽可能跟他说,让他帮你解决,怎么样?”   听了这话,段展眉如蒙大赦,连连点头:“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凌青壁皱了皱眉:“宋……”   孔昙立刻拦住他,恭恭敬敬対宋鸣冲行礼:“在下与这位仁兄确实有些小过节,正要到县令面前说理,此番也辛苦大人了。”   宋鸣冲点了点头:“唔,你倒懂事,免得让我为难。来人,先把这人带走,好好保护!”   段展眉兴奋地站起来,等着人来给自己松绑,谁知过来两个士兵,手里还拿着一个麻袋,顿时傻了眼。   其中一个士兵対他道:“为保军务机密,辛苦你受点罪。”   说罢便不由分说地用帕子堵了段展眉的嘴,拿布条堵住他的耳朵,又将麻袋兜头罩下,将他囫囵个地扛走了。   剩下的段展眉手下瞠目结舌,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孔昙走到宋鸣冲跟前,单膝跪地:“谢指挥使不听此人一面之词,草民心中甚为感激,请受草民一拜!”   “别别别,本来也不是我分内之事,要是贸然在五陵渡抓人,言官参我一本,我可不好交代。”宋鸣冲单手将孔昙扶了起来,顺便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低声道,“这么多人看着,怕他闹得凶,我得走个形式,回头就把人还你。”   孔昙垂着头,不动声色地将那东西攥进手心,低声道:“多谢。”   宋鸣冲退后了几步,仰身看了看这山,叹口气:“看来还是扑了个空,走吧,咱们回去!这几个人窜得可够快的,不好抓哟!”   他一边感叹着,一边带兵离开,很快便退出了大家的视野之中。   聂云汉这才带着卓应闲从后面出来,感叹道:“啧,这才几天不见,指挥使大人这么会做戏了。”   “汉哥!你没死!太好了!”向羽书第一个蹦起来,冲到聂云汉跟前,紧紧抱住他,眼圈都红了,“还有闲哥哥,可吓死我了,幸好你们没事!”   聂云汉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你快把我勒死了。”   左横秋看见聂云汉和向羽书全须全尾的,顿时也松了一口气,突然就有些眼前发黑,身子直往下坠。   凌青壁眼疾手快,跨了几步到他身边,扶了他一把:“你没事吧?”   左横秋撑着他的胳膊站稳,微微笑道:“饿得有点头晕。”   向羽书好不容易松开了聂云汉,张开胳膊又要去抱卓应闲,被聂云汉推到一边。   “瞎抱谁呢?起开!”聂云汉挡在卓应闲身前,装模作样斥责向羽书,“心里有点数啊,别招我说你!”   卓应闲看着他俩,跟大家一起盈盈笑着,觉得无比开心,突然之间天旋地转,眼一翻往地上倒去。   聂云汉立刻抱住他,脸上变了色:“阿闲,阿闲!”   凌青壁插嘴道:“是不是饿的?!”   戴雁声过来,伸手摸了把卓应闲的脉,又试了试他的额头,瞪了聂云汉一眼:“烧得跟火炉似的,你感觉不出来么?!”   他抬手抚上聂云汉的额头,无奈道:“难怪,你也烧得不轻!” 第86章 乌龙   卓应闲醒转过来的时候, 发觉自己正侧躺在一处厢房的床上,额头上还顶着一块冰凉的毛巾。   “应闲哥哥,你醒了?”游萧的小脸凑了过来,“阿爹可担心坏了!”   “他人呢?”   “在这儿呢。”游萧撤开身子, 露出趴在桌边沉睡的聂云汉, 小声道, “阿爹也发烧了,但是不肯睡, 说要守着你,还怕在床上容易困,才去趴在桌上。谁知戴先生给的退烧药让人发困, 他没撑住,就这么睡着了。我也没敢动他,把他弄醒了又不肯睡了。”   聂云汉趴在桌上睡得正酣,双手缠了些布带, 裹住一些细小伤口,脸上额头也给上了药膏,把他一张蜜色的脸涂得花里胡哨, 却也还没掩住那股英气。   卓应闲远远看着他的睡颜,轻轻笑了笑:“他的烧退了么?”   游萧点点头:“退啦, 倒是你伤口发炎,更严重一些。现在感觉好点了么?”   虽然是全身酸痛,活像是被人打了一顿又把骨头重新拼回去, 但卓应闲觉得这没什么,于是轻描淡写地说:“好多了。我们这是在清寒居吗?”   “是啊, 昨晚我和舅舅就搬过来了,惦记了你们一夜, 还隐约能听见山上咣咣响,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吓得我都没睡好。”游萧扒在床沿,眼巴巴地看着卓应闲,“应闲哥哥,你和阿爹可千万要保重呀。”   卓应闲伸手摸摸他的头发:“放心吧,你阿爹那么有本事。”   “那我去告诉戴先生啦,他叫我等你醒了就跟他说。”   “嗯,去吧,回来的时候给我带点吃的,快饿死了。”卓应闲有气无力地说,外面天色擦黑,屋里已经点起了蜡烛,他这是睡了一整天,一天一夜没进食,饿得自己舌头都能吞下去。   游萧蹦蹦跳跳往外跑:“好呀!”   等他走了,卓应闲强撑着起身,发觉自己被擦过身,后背和脚上的伤都被重新裹了,衣服也被换上了干净的,可能也被灌下了一些止疼的药,倒是没那么疼了,只是浑身无力。   他刚站起来,就觉得自己有些托大,两条腿虚得像面条,完全支撑不住,身体违背自己的意志,径直往下坠,幸好一双手立刻伸了过来,把他搂进了怀里。   “醒啦?”卓应闲抬头看着聂云汉,面对他一双皱起来的眉,讨饶地笑。   聂云汉一手虚拢着他的后背,一手搀着他的胳膊,把他放回床上,带着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一眼看不见,你就瞎折腾,成心折磨我吧?”   “想你,想去叫醒你……”   “骗人的本事还得再练练。”聂云汉点了点他的鼻尖,“说吧,想干什么?要不要喝水?”   卓应闲先是摇摇头,又一副扭扭捏捏的模样,如玉的脸颊爬上两抹可疑的红晕,垂着长长的睫毛不好意思看人。   聂云汉顿时就明白了,转身从床下一侧拿起了尿壶,往卓应闲面前坐墩上一放,捏捏他的脸:“怎么那么可爱呢,这都害臊。我出去给你把着门。”   “谁害臊了,在想怎么说呢!”卓应闲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我还是去茅厕吧。”   聂云汉摸了摸他脑门:“倒是不烧了——用尿壶不行么?”   “想出去透透气。”卓应闲自觉这会儿精神比刚醒的时候好了一会儿,实在不想在屋里尿,弄得怪味儿,又不习惯让人伺候倒尿壶,还是觉得去茅厕更好。   聂云汉想了想,勾唇坏笑了一下,正色道:“去茅厕也行,有个条件,让我背你,反正外面黑灯瞎火的没人看见。”   卓应闲穿上外袍,趴在他背上一出厢房,就觉得上了当,这哪是黑灯瞎火,院子里到处点着灯,除了石灯笼,房檐挂的纸灯笼也又大又亮。   而且怎么处处都是人,来来往往的尽是下人小厮,见了聂云汉还打招呼,称呼他为“聂公子”,听说要去茅房,一堆人给指路。   卓应闲羞得脸埋在聂云汉颈窝不好意思抬起来,聂云汉也不逗他,再见有人问,就说出来溜达溜达,透透气。   到了僻静处,聂云汉才道:“咱们跟韩汀住在一个小院里,韩汀伤势有点重,孔大哥紧张他,叫了许多人来伺候,顺便照应我俩。”   “韩三哥怎么样了?”卓应闲关心道,“伤到了骨头,一时半会儿很难康复吧?”   聂云汉背着他慢慢走:“戴爷也说可以治,就是要慢慢养,你放心吧,要是严重他也不会撒谎的。”   卓应闲想起戴雁声那张雕像般的脸,轻轻笑了笑:“那倒是。”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哎……是你帮我擦的身,换的衣服?”   聂云汉有心逗他:“是啊,把你都看光了。”   卓应闲觉得有点难为情,不知怎么接,想来想去有点不爽,在他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留下两排细细的牙印:“那我要看回来。”   “行,没问题。想怎么看?是我醒着的时候看,还是等我睡了你自己动手?”聂云汉觉得被咬一口还挺舒服,臭不要脸地说,“建议我醒着的时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欣赏,还能……”   “还能个屁!”卓应闲的脸简直像块大红布,腿在空中蹬了蹬:“快点走,不然尿你一身!”   到了茅厕外边,卓应闲要自己进去,聂云汉意意思思不放心,非要跟进去。   卓应闲无奈:“你来做什么,是帮我把尿还是给我扶着?”   聂云汉一怔,不由大笑:“方才还扭捏个没完,这会儿居然开腔说荤话,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卓应闲小脸一扬,否认道:“谁扭捏了,我本来就是糙汉,你给我在这等着!”   聂云汉看着这位“糙汉”一副憋不住尿、夹着腿慢慢走,还要强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忍不住偷笑。   别别扭扭的阿闲实在有趣!   从茅厕出来,卓应闲表示自己能走,拒绝聂云汉背他,两人一起回到厢房里,游萧和戴雁声已经在等他们了。   早些时候,卓应闲昏过去之后,戴雁声给他号过脉,回来的路上给聂云汉摆了一路冷脸,偶尔说话夹枪带棒,呛死人不偿命。   聂云汉自己也正心疼,并不希望别人瞎安慰,反而有人这么说说他,他还能舒坦些。   敲敲打打被捶了一路,到了清寒居门口,聂云汉把卓应闲从马车上抱下来的时候,戴雁声安慰了他一句:“伤没大碍,就是太虚,补补就好了。”   有他这话,聂云汉算是吃了定心丸,现在卓应闲人也醒了,烧也退了,心里松快了许多。   这会儿戴雁声再次给卓应闲号脉,片刻后道:“嗯,没有大碍,就是养着吧,吃些清淡的。”   卓应闲自己也松了口气,坐到桌边,满心欢喜要大快朵颐,然而一打开游萧带来的食盒,整张脸都垮了下来,装都没力气装了。   食盒那么大,里面就一个拳头大小的碗,装了一筷子白白的面条,没搁葱花,汤里连油星都没有,看着就令人觉得索然无味。   聂云汉被他这表情变化逗乐了,哄孩子一般地说:“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只能吃些好消化的,你先垫一垫肚子,不够我再去帮你煮点别的。”   游萧附和道:“是呀是呀,应闲哥哥,你现在肠胃虚弱,吃面是最好的了。”   卓应闲本来嘴里就没味道,看了这面更是一点食欲都没有,本来饥肠辘辘的,现在反而没感觉了。   他把碗往聂云汉面前一推:“你不饿么,给你吃吧。”   “我刚回来的时候吃过了。”聂云汉看他实在吃不下去的模样,便起身道,“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再去找点吃的。萧儿,陪着你应闲哥哥。”   游萧脆生生地答应了,聂云汉便跟戴雁声一起出了门。   卓应闲闲极无聊,拿着筷子一根根地挑面条玩,随口问游萧:“你舅舅怎么样了?”   “没变化,还是那样。”游萧趴在桌上,呆呆地看着烛光,“好愁啊,不知道怎么去找冰棺。”   “等回头问问孔大哥,他们做黑市的,或许听说过,不过价格可能会很贵。”   游萧目光一亮:“钱的事没问题!昨天凌先生留下的人把廖管事抓了回来,我在他身上搜出了账房钥匙,叫一个护卫哥哥带我回了绿绮琴一趟,把现有的银票、地契和房契都拿回来了,算了算值不少钱呢,够我和舅舅生活的。幸好段展眉还没来得及下手。”   卓应闲怔了怔,他自己从小过的穷日子,到清心观里也很朴素,虽然抠门儿,但脑子里也不怎么惦记钱,够用就行,真没想到游萧还会有这个心眼儿。   “你连这个都能想到?谁帮你出的主意?”   游萧不屑道:“这还用人教?我早就盯着账房了,舅舅平日里做甩手掌柜,我怕他被人坑了都不知道。这次舅舅出事,我自然要料理好这些,有钱才能护着他,等他醒过来继续过好日子。”   卓应闲不由对他竖大拇指:“佩服,甘拜下风。”   “应闲哥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呀?”游萧跪在坐墩上,趴在桌上凑过来问,“我听说段展眉被孔先生抓回来了。”   “是吗?太好了!”卓应闲只知道宋鸣冲带走了段展眉,现在被游萧一提,才想起来追问,“你能都听说什么了?”   游萧小声道:“我看见他们把段展眉关在一间小黑屋里,应该是用了刑,听他叫得特别惨……”   “你个小屁孩,整天到处乱逛什么?净打听些不该你知道的事儿。”聂云汉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个小包袱,横眉怒目道,“快回去陪着你舅舅,小心他醒过来看不见你。”   苗笙果然是游萧的命门,一戳就中,他听了这话便立刻从坐墩上跳下来向外跑,嘴里还念叨:“阿爹真是会过河拆桥,用完了就扔!”   聂云汉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孩子四处乱打听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长大难道要做个包打听吗?现在是小没人管,要是大了也这样,还不得整天被人揍得一头包。”   卓应闲的目光全汇聚在他手里拎的小包袱上,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吞了吞口水,伸手就要拿:“你带什么来了?”   聂云汉坐在他旁边,将包袱打开,里面只有几个小瓶子,闻起来像是调味料,然后就是两个煮鸡蛋。   “就这些啊?”卓应闲顿时失望,心里想好歹也有个鸡腿才对。   “忍一忍,等过两天伤口好一点,保准让你吃上好的。”聂云汉先拿筷子沾了点面条汤,尝了尝咸淡,“啧,是够没味儿的,来来来,让你尝尝我娘的配方。”   他依次打开调味瓶上的塞子,卓应闲拿过一瓶闻了闻,是醋,这下倒是满口生津。   聂云汉将醋、酱油和香油依次倒进了面条里,搅拌均匀,又把鸡蛋剥好,每个都掰成两半放进碗里,浸了点汤,这小小的瓷碗顿时被塞满了。   “来,尝尝。”   汤色红润,香油味在鼻端萦绕,卓应闲顿时食指大动,忙不迭端起碗,先喝了一口汤,接着吃了口浸了汤汁的鸡蛋,满口塞着东西,冲聂云汉弯了弯眼睛:“好吃!”   聂云汉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脸宠溺:“慢慢吃,别噎着。都说有伤别吃颜色重的,酱油和醋我放得也不多,能提味儿就成。这一顿是来不及了,方才我看他们厨房还有香菇和虾米,等回头去给你蒸碗鸡蛋羹,香香滑滑的,你一准儿喜欢。”   卓应闲闻见醋味儿的时候就觉得饿得不行,吃得越发着急,尽管有聂云汉提醒,还是被噎着了,鸡蛋黄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整个食道好像都被堵住了,攥起拳头咣咣敲。   “我的祖宗,轻点!哪有把自己胸口当鼓敲的!”聂云汉递了杯茶给他,顺手帮他揉了揉。   卓应闲被噎得满脸通红,灌了口水才顺下去不少,觉得自己吃相不太好,有失体面:“还不是你说鸡蛋羹,把我给香着了。”   平日里他吃饭确实很文雅,估计也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聂云汉头一次见他这么狼吞虎咽,也知道他确实是饿坏了。   想想也是,这人前日里就没怎么吃东西,又受了伤,也就昨天吃了顿饱的,晚上惦记着行动,随便吃了口,谁知接着就是一天一夜没吃上饭,还喝了不少泥汤,今日不饿才怪。   聂云汉又是一阵心疼,起身道:“等着,我去去就来。”   别等回头了,这就去给阿闲蒸鸡蛋羹!   “哎!”卓应闲一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别忙活了,我又不是饭桶,其实也就眼大肚子小,这会儿吃饱了,就什么都不馋了。”   聂云汉不放心:“真不饿了?”   “不饿。咱们去看看韩三哥吧。”   、   片刻前,孔昙和凌青壁听说韩汀醒了,忙不迭地跑过来。   韩汀情况比卓应闲差了许多,虽然很早就被救起来,但几乎是一踏上地面,就“放心”地晕倒了。   接着段展眉引爆最后的开山雷,那种情况下,也来不及把他先行送走,戴雁声虽然在,也忙着寻人救人,只给他吞了一粒补气血的丸药,让人好好护着他的伤口。   直到回到清寒居,一个“神医”恨不得被人劈成好几半用。   戴雁声先看了下韩汀的伤,便让孔昙想办法先把他蝴蝶骨上的铁环给取下来,然后跑到卓应闲那给他裹伤,匆匆裹完,开了两个不同的退烧药方要人去抓药煎药,他才又到了韩汀这儿。   孔昙手下也算是能人辈出,把韩汀的伤口处理得很妥当,戴雁声检查一番,也没挑出什么问题,并且认为外伤不是最严重的,倒是内伤麻烦一点,要是段展眉在这儿就好了,至少还能问问给韩汀喂的到底是什么毒。   他话音刚落,就有下人来找孔昙,说是两个兵爷找上门,丢下个麻袋就走了。   一听这话,大家都明白,这是宋鸣冲把人给送回来了。   孔昙担心韩汀的身体,心里憋屈着不痛快,这下可算找到了发泄口,和凌青壁立刻出门,不一会儿就派人送来了韩汀所中之毒的名字。   幸好不是什么偏方怪药,是戴雁声听过的,之前叫聂云汉拿给孔昙的百解丹应该将这毒性解了大半,他迅速提笔,写了更对症下药的方子,叫人去煎。   卓应闲发烧昏睡,除了伤口所致之外,大多还是累的,他躺这一天,主要还是睡觉补充体力。   韩汀则不同,他先受了一天一夜的折磨,中了毒、受了严重外伤,烧得几乎神志不清,这一整天下来虽然醒了几次,但都不算真正清醒,一直到了晚上,烧才刚刚退,由高烧变为低烧。   但好歹人是醒过来了,家丁们忙前忙后伺候着,不亦乐乎。   韩汀躺在床上,看见孔昙和凌青壁,挣扎着就要起来。   “好好躺着吧你,都成这样了,还折腾什么?!”凌青壁窜上床,一把把他按了回去,给他裹好被子。   孔昙坐在床边,神情担忧:“你感觉怎么样?”   “比……比起以前……不算什么……”韩汀侧躺着,努力提了提嘴角,想要笑,但没笑出来。   凌青壁嘿嘿笑了两声:“你这笑要让那锦岚看见,保准掉头就走。三儿啊,看上人家姑娘,怎么不跟哥哥们说?早说不就没这事儿了么!”   提起锦岚,孔昙的脸色微微有点变。   韩汀一听,也顿时变得激动,向孔昙伸手:“不……不是!我和她……清白的!”   孔昙咬了咬牙,垂眸道:“老三,你若对她有情,不用避着我,她不是雪凰,我分得清。”   “没有!我没有!”韩汀剧烈地喘息着,神情急切,“我是……我是……”   “哎哎哎,别急别急,越急越说不出来。”凌青壁蹲在床里头,轻轻抚着他的后背,“要不然回头再说,大哥真没往心里去。”   然而韩汀不同意,挣扎着也要说,于是凌青壁和孔昙就只好耐心地听他磕磕绊绊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原来韩汀确实跟锦岚没什么,他是无意间发现她的存在,顿时非常吃惊,没想到居然有人可以跟雪凰长得如此相像。   于是他便动了心思,想要给锦岚赎身,恢复良籍,然后再把她带到孔昙面前,希望孔昙能够尽快忘却去世的雪凰,能与身边的人好好生活。   锦岚对此事一概不知,若是她误会了,韩汀保证会跟她解释清楚。   听完这事儿,孔昙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怒,一会儿又被韩汀的想法气乐了,着实精彩。   “解释个屁!”凌青壁猛一拍韩汀的肩膀,嘲讽道,“韩老三,你抓紧找个媳妇成家吧,别在这儿瞎祸害别人了,这馊主意你都能想出来,不跟大哥说,你跟我商量也成啊!”   韩汀一脸茫然:“我……”   凌青壁随后松了口气:“不过我也放心了,本来听说你俩是相好,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你暗恋雪凰多年,现在给自己找了个替身,没想到是给大哥……”   “青壁,休要胡说!”孔昙正色道,“此事以后不要再提!”   “大哥,可我……不忍……看你再……这样下去……”韩汀着急道。   孔昙起身,神情严肃:“我已经见过她,她不是雪凰,长得再像也不是。青壁,回头给她些盘缠,依她心意,把她送走吧。”   “我可不干!”凌青壁背靠墙,坐在床上翘起了二郎腿。   孔昙看着他皱眉。   凌青壁看着韩汀:“万一锦岚姑娘喜欢上老三怎么办?你想啊,从天而降一个翩翩公子,二话不说就要给她赎身换良籍,哪个姑娘不动心?我才不干这棒打鸳鸯的事儿!”   “咳咳咳咳!”韩汀急得咳嗽起来,“我没……咳咳……”   正当这时,有人敲门,接着锦岚便端着汤药进来:“韩大哥……”   看到孔昙和凌青壁都在,她登时觉得难为情,低头不语。   凌青壁看看孔昙和韩汀猪肝色的脸,再也忍不住,立刻哈哈大笑起来! 第87章 真情   卓应闲和聂云汉走到韩汀房外的时候, 见房门虚掩,里面传来凌青壁肆无忌惮的大笑声,都觉得十分意外。   “看来韩三哥的伤势不重?”卓应闲好奇道。   聂云汉撇撇嘴:“姓凌的向来没正形。”   卓应闲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小声嘟囔:“五十步笑百步。”   “哎!”聂云汉手搭在他肩膀上, 委屈道, “我是你什么人?你怎么能胳膊肘向外拐?”   卓应闲促狭地笑了笑:“我也很想知道, 你是我什么人啊?”   聂云汉脱口而出:“我是你相……”   这时房门开了,锦岚红着脸低头从里面跑出来, 迈着小碎步跑远了。   凌青壁一眼便看见了聂云汉,笑道:“哟!聂老弟,卓老弟, 快请进!”   两人进房,聂云汉奇道:“锦岚姑娘这是怎么了?”   卓应闲见孔昙和韩汀表情都尴尬得很,抬手掐了聂云汉一把,小声道:“别问了。”   “倒也没什么, 一本乌龙帐而已!”凌青壁从床上跳下来,热情道,“来来来, 快坐,卓老弟也是大病初愈, 可别累着了。”   上次演出剑器舞的时候,卓应闲只是远远见过韩汀,这次便走过去拱手行礼, 问道:“韩三哥可有大碍?”   韩汀早已听凌青壁说过聂云汉和卓应闲的关系,想想先前四处抓赤蚺的事儿, 这回面对人家“内人”,有点不好意思:“没事……你快坐……”   孔昙看向聂云汉:“正要找人跟你说, 段展眉招了,他说哈沁要把金红砂运到归梁府。”   卓应闲一怔,立刻看向聂云汉。   凌青壁坐在一旁,看见聂云汉脸色也不太对,便问:“怎么了?”   聂云汉道:“实不相瞒,我义弟就住在归梁府,他跟我义父学了制造机关的好手艺,我正担心哈沁会打他的主意。”   “那这样就太巧了!”凌青壁叹道。   “所以我们也会尽快启程,前去归梁府探个究竟。”聂云汉思忖道,“但我觉得哈沁不会是要把金红砂运往归梁府,而是从那下船,再走陆路,将金红砂运往别处。”   卓应闲点头道:“对,不管他要做什么,都不可能在归梁府动手。要真是炼制什么大型机关火器,肯定要找地广人稀、不被人注意的地方。”   凌青壁琢磨着:“若是途经归梁府,恐怕他是要往西走了。西边山林多,更利于隐藏。灵翅与西蛮作战多年,对西边最熟,我可以给你们画张地图。”   “那可就多谢了。”聂云汉看向孔昙,“不知孔大哥还要拦着我们么?”   孔昙看着他,淡淡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布条,递给聂云汉:“这是宋鸣冲给我的,你看看。”   聂云汉接过布条,卓应闲也凑过来,见那上面写了两个字“护”和“放”。   “韩方的字?”聂云汉疑道,“所以宋鸣冲此次是特意帮韩指挥使跑一趟?”   凌青壁猛地一拍聂云汉的肩膀:“今日回城才知道,京中确实发了赤蚺的通缉令,现在五陵渡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你们的画像,宋鸣冲表面的确是来抓你们的。但他今天跟我们装不认识,一来是因为旧情,不想戳破我们的身份,二来是演给身边人看,三来就是传递消息。他这是名为抓捕,实为护送。”   孔昙道:“通缉令一事聂兄弟不必担心,五陵渡鱼龙混杂,没人会搭理官府的告示。只不过到了归梁府,你们还是要想办法乔装一番。”   这话就是表明要放赤蚺离开,聂云汉一拱手:“多谢孔大哥。”   孔昙温文尔雅的笑容中夹杂了一丝揶揄:“早知如此,聂老弟会不会后悔替我们出头了?”   聂云汉争着抢着也要把待宵孔雀的事揽上身,分明是想卖自己人情,让自己放他们离开,这点小心机,孔昙是能看出来的。   “这话说得……也太看不起在下了。”聂云汉嬉笑着挠挠脸,随即换了一副诚恳的面孔,“虽然有这个原因,但兄弟我也是真心敬佩各位大哥,不希望你们出事,不然拿命换人情,岂不太蠢?”   凌青壁翘着二郎腿,斜眼看他:“我看你也聪明不到哪去。”   “再下确实愚钝,但对‘灵翅’前辈也是真心敬佩,不想见昔日英雄因为一点小事被小人拿捏。”聂云汉认真道,“孔大哥忠诚守信,是高洁之辈,很容易被段展眉这样的小人钻空子。不才没什么本事,最擅长的就是对付小人,这种勾心斗角下三滥的事儿,还是由我来做更合适。不过……这次确实是贻笑大方了。”   卓应闲听他如此自贬,心中不爽,不由道:“这次多方势力被搅进来,每方都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把一汪清水搅得浑浊不堪,就算是大罗神仙也难以看清局面,谁又能提前准备好完全之策呢,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聂云汉听着这话,心里直乐,果然还是自己人啊,分明是见不得自己受一点委屈,把他瞎谦虚的场面话都当了真,一心一意要护着。   他回头看了一眼卓应闲,见对方一脸理直气壮,但又因为有意相护,有偏私之嫌,从耳根儿处泛了红晕,莹润的面孔白里透红,像是一块上好的芙蓉玉,可爱极了。   卓应闲见他玩味地看着自己,还以为是他不悦,便色厉内荏地瞪了回去,一脸为这个家操碎了心的表情。   聂云汉赶紧讨好地笑了笑,表示照单全收,不甚荣幸。   老实人韩汀听了这番对话,不由侧身道:“是在下太大意,拖累了诸位,实在抱歉。”   “行啦,一场误会,咱们有什么错?”凌青壁打着哈哈,“现在搞成这样,就是段展眉和哈沁两个王八蛋作的孽,聂老弟,段展眉这人我们收拾了,哈沁那边可就靠你了,务必追查到底,也不枉你费尽心机在这里放他一马。”   提到哈沁,聂云汉冷笑一声,舔着后槽牙道:“定然会让他血债血偿!”   “听青壁提过,你想看看我手里的赤蚺画像,是吗?”孔昙突然道,“原本我是没打算给你看的,但宋鸣冲突然出现,倒让我觉得此前的事有些蹊跷。”   聂云汉点头:“实不相瞒,我早就怀疑,当初给你们传递消息,还送了画像来的那个,不是韩指挥使。现在宋鸣冲一来,这事儿就更明显了。”   “对,这明显是自相矛盾的。”卓应闲道,“韩方不会让你们又抓又放,即便有自己的安排,直接传信更方便,没必要通过宋鸣冲。这两次传讯,只会有一次是真的。”   说完这话,他看了聂云汉一眼,想通过对方神情求证,却见那人垂眸,兀自转着眼珠,像是另有想法,但并没说出来。   卓应闲不禁怀疑,难不成两次都不是真的?   韩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聂云汉赶紧起身:“孔大哥,我们就不在此打扰韩三哥休息了。既然大家都有疑惑,不如你拿了当初假借韩指挥使之名送来的画像和书信,我们到正厅好好参详此此事。”   孔昙正有此意,安置好韩汀之后,几人便匆匆离去。   到了院里,孔昙去房间取东西,凌青壁称有件小事要办,便让聂云汉和卓应闲先去厅里小坐。   待两人一走,卓应闲便迫不及待地问:“汉哥,你觉得两次的传讯都有问题?”   “嗯,感觉不太对。”聂云汉道,“但现在没有证据,一会儿看看孔大哥拿来的信件和画像再做定夺。至于宋鸣冲这次,我也在思考他的用意。”   卓应闲想了想:“上次在文州,他没听那某乙信中安排,私下放走了我们,这次出现,也是相护,而非阻拦,会不会这个字条也是他自己伪造的?”   聂云汉笑了笑:“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不是跟我说过宋鸣冲也知道韩方与灵翅的关系吗?”卓应闲认真道,“如果是我的话,为了便宜行事,也会假冒韩方笔迹,免得还得跟灵翅罗里吧嗦地解释,解释完了人家还不一定听。况且宋鸣冲看起来像是很正经,但肚子里也不少弯弯绕,不然怎么两次都配合你做戏。”   “什么做戏,这是三十六计之瞒天过海,很高明的军事战略。”聂云汉笑嘻嘻地捏了捏他的脸,“哟,我阿闲真聪明。”   卓应闲没搭理他的调侃,忧心忡忡道:“我们到五陵渡之后,虽然出了这么多事,但拢共也没几天,宋鸣冲这么快赶到,是不是他一直也派人盯着咱们?”   “那是自然,换了我我也会盯着手里的棋子。”聂云汉坦然道,“这倒也没什么,只要我还对他有用,他暂时还是会护着我们。”   “如果我们师出不利,或者朝廷风向有变,他还会将赤蚺当做弃子献祭,是么?”卓应闲担心地看着他。   聂云汉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放心,我不会让他有这个机会的。”   “可……”   “别想着些没用的,车到山前必有路,相信我。”聂云汉搭上他的肩膀,温声道,“从山上下来还没顾得上问你,在矿井里怎么会突然杀了朝鲁和那巴勒?”   “杀了他俩,才能威慑哈沁啊!这你都会想不通?”卓应闲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是指这个。”聂云汉斟酌着用词,“就是……觉得你出手还挺干脆,担心你,那个……那个……”   卓应闲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脸嫌弃地把他手臂从自己身上抖下去:“他们都说你碎嘴爱操心,我还真没想到能到这份儿上——怎么,怕我突然杀人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再说一遍,我没有你想得那么不堪一击,再说独峪细作又不是好人,杀他有问题么?在清心观我不也杀了一个?”   “我第一次上战场杀敌回来,好几天都没能吃下饭,做梦都梦见自己手上沾满了血。”聂云汉停住脚,正视他的眼睛,认真道:“阿闲,你是平白无故被卷进这些腌臜事来的,我怕这些对你有不好的影响。你性子好强,我也从来不觉得你脆弱,但这是人都会有的反应,若有什么不妥,一定要告诉我。”   两人正好停在一株合欢树下,晚风袭来,周遭全是花朵的芳香,更有几朵伞一样的粉色小花从枝头飘下,徐徐落在了聂云汉的头上,而他浑然不觉,仍是紧张地看着卓应闲,向来或洒脱或桀骜的脸上居然带着一缕小心翼翼的神情。   见了这模样,卓应闲方才那强烈自尊带来的恼羞成怒消弭于无形,心里全都是被人关爱的甜蜜,心中又隐隐有些不忍。   他也觉得自己矫情,不能见别人欺负自家汉哥,自己倒是可着劲儿欺负,还把人家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过脑子就发火。   “我没事,真的,那两人为虎作伥,人人得而诛之,再说这也只是两人而已,与你战场杀敌又不一样。”卓应闲促狭心起,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聂云汉的脸颊,“这份体贴,我心领啦!你也别多想,我不是平白无故卷进来的,别忘了我还有个假装大曜人的独峪师父。”   聂云汉握住他那根手指,展开他的掌心十指相握:“就这么烦我唠叨?万一我老了更唠叨可怎么办……唔!”   卓应闲猝不及防地吻住他的唇,然后又飞快地退了一步,端出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眼神带了一点得意:“这有何难,堵住你的嘴不就成了?”   “嘶……小机灵鬼儿,变脸比翻书还快。”聂云汉牵着他的手放在唇边一吻,“对着你我可真是不知怎么办才好,心里总是乱套。”   “汉哥,我好喜欢你啊。”卓应闲突然道。   他习惯了装模作样,自己心里也清楚是因为怕被别人看低,太要面子。   可现在卓应闲明明白白知道,面前这个人,是将自己放在心尖儿上的,若是在对方面前也要别扭,那简直就是辜负了他的一腔真情,于是毫不掩饰地坦诚自己的心意。   “虽然相识不久,但一起出生入死,尤其经历过昨天的事,好像已经和你过了一辈子。”他舔舔嘴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垂眸道,“你……你别因为我患得患失,我的心,不会变的,我……我还想跟你过好几辈子。”   聂云汉从不知道喜欢一个人会遭受这样的折磨,一会儿担心,一会儿欢喜,会因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惶惶不可终日。现在又突然听了这番掏心掏肺的话,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险些停住了。   于是他深深叹了口气,把面前这只小狐狸一把拉进怀里:“好阿闲,我的命我的心都是你的,你就揪着随便玩吧!”   、   凌青壁声称有事,是突然想起来要去看看左横秋。   自从山上下来,他一直忙活照顾韩汀,等段展眉被送来之后,他又跟孔昙一起审问,恨不能将对方山路十八弯的肠子全都拽出来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直也没顾上别的事。   方才探完韩汀,他便有心先到左横秋那里看一眼,问问这人耳朵的情况,接下来也好踏踏实实谈韩方的事。   刚到左横秋厢房门口,他正抬起手来要敲门,不料门自己开了。   “哟,大忙人,跑我这儿来做什么?”左横秋嘴里叼着烟袋笑道。   “还能做什么?问问你的耳朵啊!”凌青壁见他右耳包了起来,也不知情况严重不严重,心里不免有些惴惴。   他也不是爱关心别人的性子,只不过总觉得这人是因为保护自己才受了伤,不由心中多惦记一些。   左横秋嘿嘿一笑:“二当家,你可别是看上我了”   自家领队是个断袖,他见了凌青壁这突如其来的黏糊劲儿,不由地打趣。   凌青壁闻言,龇牙笑了笑,抬手撑在门边,把左横秋圈在里头,臭不要脸道:“怎么,不行啊?”   “少来,我喜欢的可是香香软软的女人,你这大汉我消受不起。”   “我这大汉又香又硬,别有一番风味,不试试多可惜?!”   左横秋知道他比聂云汉嘴里还没谱,一把推掉他的胳膊,正色道:“戴爷来诊治过了,我这耳朵不是被石头砸的,是让那开山雷震的,与你无关,你别往心里去。”   他这么一说,凌青壁的确是心里轻松了一些,随即问道:“那到底怎么样了呢?能恢复吗?”   左横秋没回答,抽了几口烟,才道:“不影响过日子。”   这言下之意,是说他的耳朵不可能恢复到之前那般敏锐了。   这对别人来说,可能不妨碍什么,但左横秋是斥候出身,在赤蚺也是以耳力见长,他这一伤,就等于雄鹰折翼,骏马断腿,虽不致死,却着实令人扼腕叹息。   凌青壁闻言,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习惯了没脸没皮,实在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   “这……这……”凌青壁抓耳挠腮,“你有什么打算?”   左横秋斜了他一眼:“啧啧啧!瞅你这为难的样儿,甭安慰,我也没当回事,反正干完这一票就打算解甲归田,不妨事。但你别跟老聂说,他心思太细,我不想给他添心病。”   “那成!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戴老弟知。”凌青壁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去哪?”   左横秋咧嘴道:“来五陵渡这么久净瞎折腾了,估计明天就得走,想趁这会儿出去溜达溜达,听个小曲儿解解乏。”   凌青壁会意,点了点他:“这事儿问我啊,我带你去!”   、   聂云汉和卓应闲到了正厅等了一会儿,孔昙拿着书信和画册匆匆赶来。   “青壁说有事,不过来了,让我们三个聊。”他把两个物件摆在桌上,推给聂云汉,“东西都在这,你看看。”   聂云汉看了看信,内容十分简短,大意就是韩方让孔昙等人阻住赤蚺,别让他们太过恣意丢了性命,他与关山多年好友,不忍见聂云汉等人做无谓的争斗,白白牺牲。   站在韩方的立场上,这么做确实合情合理。   “十年前一别,我们与韩指挥使来往不多,他向我们提要求,这也是第一次,我不能拒绝,自然要照办。”孔昙苦笑道,“本以为是件小事,没想到弄到现在却如此复杂。”   聂云汉安慰道:“如果段展眉不介入的话,确实是件小事,先前我们双方对抗,相互也都留着力气,并没有下狠手。毕竟‘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嘛!阿闲,你也来看看这信。”   卓应闲从他手中接过书信,仔细看了看:“我不太清楚韩方的笔迹,单看这封信,看不出什么问题。”   聂云汉打开画着赤蚺画像的画册,翻了一遍,眉目舒展开来:“现在我可以断定,孔大哥,给你寄信的人,绝非韩指挥使!” 第88章 不渝   孔昙微微蹙眉:“何以见得?”   “起初我产生怀疑, 是因为你们的身份,多亏你关我那几天,让我有时间去思考这件事。”聂云汉顺手把画册也推给了卓应闲,“韩指挥使清楚你们三人身份, 也知道雪凰前辈的情况, 更了解你们为什么躲在五陵渡, 以他对待手足兄弟的仁义,是不可能轻易让你们涉险的, 毕竟西蛮有些人,这些年来,一直想得知你们的踪迹。”   先前不了解情况, 待他推断出孔昙等人就是“灵翅”之后,便对这幕后之人产生了怀疑。   灵翅与西蛮的争斗比赤蚺与独峪之间的对抗还要惨烈许多,虽然时光也已经过去了七年之久,西蛮与大曜也已经修好, 可当初跟灵翅作战的那些人,还对他们念念不忘,一心想为自己死去的同胞复仇。   可灵翅也只剩下三人了, 谁不想复仇呢?   “虽然赤蚺是义父的旧部,韩指挥使自会对我们多加照拂, 但你们更是他的旧部,他心中对你们更珍惜一些。”聂云汉道,“况且韩指挥使要是真心想拦着我们, 根本不需要动用灵翅,私下派他手下一队精锐出来, 来无影去无踪总地将我们劫走,岂不更方便?”   孔昙点点头:“是我失察了。如果此信真是韩指挥使所写, 那他必然已经对你们和哈沁的行踪及情况都有所了解,可如果这样的话,他又绝不会让我们犯险,这明显是自相矛盾的。”   “也不能这么说,分明是你与他感情深厚,也不了解现在的境况,自然不会生疑。”聂云汉欣慰地笑笑,望向卓应闲:“阿闲,你看出端倪来了么?”   “这画册有问题,能证佐证汉哥的推测。”卓应闲看着各人的画像,手指无意识地在纸上轻轻摩挲着。   孔昙把目光投向那几幅栩栩如生的人像:“难道是因为……画得太细致了?”   “正是。”卓应闲道,“赤蚺与韩指挥使的关系,汉哥也跟我讲了大概,按理说,他给出的画像不会画得如此精细。独峪人对赤蚺研究多年,都没能把画像画到这个地步。”   聂云汉手指蜷曲,轻轻叩着桌面:“韩指挥使当年是只身去外地上任的,熟悉我们情况的下属一个都没带,现在他身边的人,根本连赤蚺还剩几人都不知道,更不可能如此了解我们的样貌。韩指挥使本人并不精通书画,而这画册线条清晰,描摹细致,分明是丹青高手所绘。”   孔昙思忖片刻:“那说明伪造书信和画这画册的人,是熟悉你们情况的人?莫非此人就在棠舟府?可又不可能是宋鸣冲,不然他也不会费劲再跑一趟……你们对比独峪人给的画册,对这背后隐藏之人,可否有了大致推测?”   “孔大哥思维缜密,确实问到了点子上。”聂云汉苦笑道,“此事背后纷繁复杂,我等也还没有理清楚,不太好与你说明,况且这种险恶的布局背后定有心机叵测之徒操纵,你们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卓应闲原本就觉得,聂云汉不想向孔昙等人透露某甲与某乙的事情,现在他已经将话挑明,也证明自己的猜测不错。   孔昙听后,面色微微一滞,随即诚恳道:“不是我想多打听,而是在下欠聂老弟偌大的人情,无以为报。既然阻你之事非韩指挥使之命,我也用不着恪守诺言,便想看看有什么地方可让我略尽绵薄之力,况且关山前辈之事也令人扼腕叹息,作为后辈,也该伸出援手。”   在他看来,灵翅虽然番号被取消,那也算是“来也悄悄,去也悄悄”,与他们相比,赤蚺一腔忠勇反遭抹黑,将心比心,他也为对方心痛。   聂云汉起身,向孔昙拱手:“孔大哥的心意我当然明白,可我站在韩指挥使的立场上,我更希望你们能够平安。赤蚺的仇,赤蚺自己去报,不想牵连他人。”   “孔先生!”   游萧尖利的嗓音突然传来,这小不点风似地冲了进来,“扑通”一声,在了孔昙面前。   卓应闲意外:“萧儿?!”   先前游萧听卓应闲说,冰棺的事情可以问问孔昙,回去之后他便盘算了起来,听闻孔昙审完了段展眉已经从小黑屋出来,便急不可待地出来找人。   方才他听孔昙正与聂云汉和卓应闲谈正事,觉得也不便进来打扰,在附近逡巡了好一会儿,这才见缝插针地冲进来。   此刻他没有理会卓应闲的问话,跪在地上可怜巴巴看着孔昙:“萧儿厚着脸皮,占阿爹的便宜,想求孔先生相助!”   卓应闲和聂云汉对视一眼,便也知道游萧想说什么。   孔昙双手扶起游萧,蹲下与他视线齐平,温声道:“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游萧红着眼睛,抽泣道:“想必孔先生也听闻我舅舅的遭遇,幸好戴先生施救及时,堪堪留住我舅舅一条性命,可必须要找到冰棺,才能让他的身体保存得更久,以待药效散尽苏醒过来,不然恐怕在此之前,舅舅就会……萧儿人微力薄,不知去何处寻找,这才请求孔先生动用待宵孔雀的力量,帮萧儿打听此物下落。”   听闻“冰棺”二字,孔昙的脸上瞬间变了色,游萧还当他不同意,后退一步再次跪地,“咣咣”磕头。   “求求你了,若孔先生愿意帮忙,萧儿愿给孔先生当牛做马!若是需要银钱,萧儿愿将绿绮琴的地契银票双手奉上!”   卓应闲不知孔昙是何意,但他实在看不得一个孩子如此哀声连连,便上前弯腰去扶游萧:“萧儿,乖,别为难孔先生,冰棺这种宝物必定难寻……”   “不,不难。”孔昙嘴唇微微颤抖,眼角眉梢挂着一丝苦笑,“冰棺就在我手里。”   游萧和卓应闲诧异地睁大了眼,聂云汉倒是大约猜到了来龙去脉。   孔昙面色沉痛,走到门口,望着天上那半片惨白的月亮,深深叹了口气。   “想必以聂老弟的聪慧,已经猜到事情来龙去脉。七年前,灵翅与西蛮人最后一战,雪凰中了对方剧毒,昏迷不醒——其实是已经身亡——但我无法接受这个结果,才离开了行伍,带着她与二弟、三弟来到五陵渡,寻了冰棺将她安置其中,就是希望她能长久不腐,永远……陪在我身边。”   “幸得冰棺效用,将雪凰的尸身维持多年没有改变,只可惜到了今年,冰棺也没用了。她……她终是开始腐烂,万般无奈下,我才将她下葬。于人间偷得这几年,我应是知足的。”   或许因他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儿,很难向外人扒出心中最令他难过的伤口,孔昙说话的时候,始终背对着他们,“我知道,是我妄执了。但告别雪凰,是我今生最难的决定,也因为不得不送走她,我心中一腔怒火无处可消,确实有一些迁怒到了你身上,对你蛮横了些。聂兄弟,抱歉。”   聂云汉微微摇头:“不必往心里去。”   将心比心,前天见阿闲受伤,他已经控制不了情绪,若是阿闲像雪凰那般——只是这样想一想,他已经后背发凉,觉得自己可能会做出更疯魔的事来。   从孔昙对锦岚的反应,卓应闲便能看出他的情深义厚,对一个相貌相似的女子,他都愿意舍身相救,何况曾与他一起出生入死、互许终生的雪凰。   这样的感情可遇不可求,他以前曾在话本中看过,书中听过,已然心生向往,只是那时心中还不曾有这样一个人,并感觉不到这份情感的重量。   但今时已不同往日,自己心里对未来所有的期盼,已经变得越来越鲜活,“情比金坚”、“海枯石烂”诸如此类的词语在他心里越来越具象化,那些生死相许的故事里的面孔越发清晰,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正是聂云汉的模样。   想到这里,他不禁抬头去看,正撞上那双明亮深邃、同样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心底顿时就变得柔软,被满满的幸福所充斥着。   “孔先生,情深不渝是世上最美好之事,何须因此羞赧?”游萧嗓音清亮,说出了大人不敢随意说出口的话。   孔昙听后,回过神来,垂眸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苦涩的微笑:“是啊,何须羞赧,多谢小友提点。”   游萧惴惴不安地看着他,想问他要冰棺,又怕此物寄托对方哀思,不好非要讨要,可……可为了舅舅,自己不要脸也是无所谓的,但也得想好了说辞才开口。   正当他斟酌之际,孔昙突然道:“方才你提起冰棺,我确实不想相让,毕竟这是雪凰置身多年的物件儿,我早已将它看做雪凰的一部分。可就为你这句话,我突然想通了,也能放下了。”   游萧仰着小脸,紧张道:“孔先生?”   “雪凰已经不在了,就让冰棺去挽救其他人的性命吧。”孔昙看着游萧,唇角露出一缕几不可查的微笑。   “多谢孔先生,多谢孔先生……”游萧再次跪下,对孔昙磕了好几个响头,“我把手里的银钱全给你。”   “好了,别总跪我,不习惯。”孔昙故作轻松地把他扶起来,“钱我有的是,用不着你给。你一个孩子也没有赚钱的能力,还要照顾你舅舅,自然要留着银钱傍身,还是自己多多保重吧!”   游萧扑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腰,哭道:“孔先生,将来你需要萧儿做什么,萧儿肝脑涂地都为你做!”   孔昙抚摸着他的后脑勺:“我心领啦!”   他答应今夜便叫人将冰棺从山中挖出抬回清寒居,游萧便欢天喜地亲自去告诉苗笙这个好消息。   聂云汉两人告别孔昙,返回他们所住的院子,一路上只觉得神清气爽,回想进入五陵渡后这几日如此跌宕起伏,现在马上就要告别,竟都产生了一些惜别之意。   卓应闲偏头看着聂云汉:“才戌时初,我们要不要出去转转?”   聂云汉亲昵地捏捏他的耳垂:“好啊。”   接下来就是要不停赶路去归梁府,若是平野出了事,还要想办法去救人,如果平野有幸无碍,那也得继续追查哈沁的行踪,恐怕不会再有如今日一般闲散的时光,自然要好好珍惜。   、   五陵渡几乎算是大曜的不夜城,卓应闲以前来过几次,这次自然做了向导,给聂云汉带路。   绿绮琴所在的那条街道本来很繁盛,但这两日它没有开门,顿时显得十分冷清,倒是隔壁那条青萍大街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听起来很是热闹。   两人一走进街东口,就见这里果然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道路两边摆满了摊子,有卖东西的,有小吃摊,还有些卖艺杂耍的,围了不少人,时不时爆发出叫好声,听起来那表演煞是精彩。   “今天五月初七,不年不节的,这是在做什么?”聂云汉许久没见这种景象,被喜气洋洋的人群感染得很是开心。   周遭声音太吵,卓应闲的嘴唇贴近他的耳朵,解释道:“五陵渡的风俗,逢年过节总会开夜市,小节三天,大节五天。前天端阳节,大家都回家跟家人团聚,夜市就在初六到初八这三天举办。今日正是第二天。”   他声音柔柔地响在耳根,令聂云汉心里无比熨帖,想抱他一下,又或者想牵他的手,总之觉得要有些亲密的举动心里才舒坦。   可四周都是人,聂云汉也不太好意思这么黏黏糊糊,他四下张望,见不远处有个小吃摊,便极其自然地拉起卓应闲的手:“阿闲,正好你之前没吃饱,咱们去吃点东西。”   借着人群的遮掩,两人十指相扣,走到第一个摊子,见卖的是饼子和鸡蛋汤,卓应闲摇摇头,表示不感兴趣,下一个摊卖的是甜品,他也不想吃。   如此这般,路过了好几个摊位,卓应闲貌似都看不上眼,扯着聂云汉一直走,聂云汉无奈道:“之前还像饿鬼投胎,看了清汤寡水不满意,现在这是怎么了?这么多好吃的都不入眼?”   卓应闲含笑回头看他:“平日里挺聪明的人,今儿怎么傻了?果然是个呆子。”   聂云汉遭遇批评,一时有些茫然,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边跟着他在人群中穿梭,一边琢磨着他到底什么意思,突然目光落在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上,顿时明白了他的话,心口涌起一股暖流。   小狐狸这般挑剔,原来不过是想跟自己多牵一会儿手!   旁边有人推推搡搡往前走,扰乱了人群,人挤人的差点把卓应闲挤倒,聂云汉眼疾手快,一步跨上前去用后背护着他,另一只空闲的手揽住了对方的腰。   这会儿路上非常拥挤,谁也不会注意两个男子靠得如此之近,聂云汉微微低头看着卓应闲,两人鼻尖挨着鼻尖,感受到对方呼出来的温热的气息。   这种在人群中“偷”得的旖旎令他俩都禁不住心猿意马,想做什么,又不敢做什么,只堪堪保持住这样的姿势,谁都没动。   街市上每个小摊都挂着灯笼,旁边又是卖花灯笼的摊位,此处灯光明亮,洒在卓应闲的脸上,清晰地映出了他白里透红的脸颊。   聂云汉以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的面容,卓应闲被看得不好意思,先是垂眸,长长的睫毛扑闪着,仿佛两只不安的蝴蝶,接着又挑起眼眸望向聂云汉,灯笼烛光下一双眼睛琉璃般清透,双瞳剪水,脉脉含情,搅得聂云汉一阵心潮澎湃,似乎天地万物都不存在,只想品尝面前这双略有些苍白的唇。   一见钟情时喜欢的先是他的容貌,又朝夕相处这么多时日,卓应闲的五官早已深深映刻在聂云汉的眼底心上,但他的模样又是如此鲜活动人,令人怎么看都觉得不够。   聂云汉的目光越来越炽热,可身边的人也不似方才那般拥挤,再这么两两相望,恐怕会被人看出端倪。   卓应闲转了转眼珠,瞥向别处,又瞪了聂云汉一眼,低声道:“差不多了,走吧?”   “阿闲。”聂云汉仍旧牵着他的手,搂着他的腰,脸上浮起坏笑,舔舔嘴唇,低声道,“让我尝尝你是甜的还是咸(闲)的。”   卓应闲的脸更红了,连脖颈都泛起了粉,就当聂云汉正无比投入地欣赏眼前的艳色时,这人突然把下巴抵在了他肩上,然后侧过脸,突地靠近他的脖子,飞快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湿漉漉的触感令聂云汉头皮“轰”地麻了,他顿时肢体僵硬,意志全用来克制心中那股火,不料卓应闲还要火上浇油,在他耳根处以气声道:“我尝到了,你是咸(闲)的——你是我的。”   说罢,他留下一个狡黠的笑容,迅速挣脱了聂云汉的手,向前跑去。   聂云汉无奈地叉起腰:“小狐狸,你给我等着!”   卓应闲跑了几步回头看他,挑挑眉,冲他勾了勾手指,聂云汉立刻拨开人群追了上去。   就在此处,路边琴楼二楼,凌青壁和左横秋倚着栏杆坐着,面前桌上放了好几个酒瓶,两人已经微醺,将方才这一幕尽收眼底。   “啧,你们老聂,真是没脸没皮啊!”凌青壁大着舌头说,“那小美人也挺带劲,真是……百炼钢、化绕指柔。”   左横秋端起酒杯,咂了一口酒,笑道:“阿闲现在就是老聂的魂儿,这难道不好么?比咱们这心窝里空空荡荡的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凌青壁打了个酒嗝,双眼迷蒙:“空?哼,空着多好,无牵无挂,可不能像我大哥,把后半辈子都搭上了。”   “少说这种话,英雄难过美人关,你是没遇上,说不定等你遇上可心人儿了,比他还要命。”左横秋歪嘴一笑,伸手虚点着他,“小心老房子着火!”   凌青壁懒懒一挥手,表示绝不可能。   、   行至一处面摊,卓应闲停了下来,主人家刚炒出来的辣油喷香扑鼻,引得他食指大动。   摆摊的老大爷见他停脚不走,便过来招揽:“公子要不要尝尝咱家的羊肉面?”   “羊肉面?!”卓应闲眼睛一亮,看向身边的聂云汉。   聂云汉抿嘴笑,记起两人在棠舟府初相识时吃的便是这个,于是点点头,和卓应闲一起坐下:“店家,来两碗。”   “还要一碟花生米,一壶烧酒!”   “喝酒?”聂云汉瞪大了眼,“你身上还有伤!”   卓应闲大手一挥:“人生得意须尽欢!”   不仅如此,香喷喷热乎乎的面端上来,他还连放了两大勺辣椒油。   聂云汉有心想阻止,可又实在不想扰他兴致,便也遂了他去,但将酒瓶放在自己这一侧扣住,虎着脸道:“吃了面才能喝酒!”   原本口中闲淡无味,这辣椒油一入口,刺激得卓应闲胃口大开,恨不能将脸埋在面碗里,唏哩呼噜吃了多半碗才放下筷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过瘾!”   聂云汉见他苍白的双唇此刻变得红艳欲滴,目光盯在那上面逡巡不去,好半天才极为舍不得地伸手帮他擦了擦:“满足了?”   “嗯!实在吃不下了!”   “跟我们棠舟府那家比,哪个好吃?”   卓应闲眉眼弯弯:“只要是和你一起吃的,都好吃!”   “啧,你这是吃的辣椒油还是蜂蜜啊!”聂云汉干掉自己那碗,又把卓应闲的碗拖过来,将他剩下的也吃光了。   除了亲娘之外,还没有人肯吃自己的剩饭,卓应闲见他做得无比自然,莫名眼眶有些发热,孩子气地伸出腿去,把聂云汉的双腿笼在腿间,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霸住似的。   聂云汉眉毛一跳,抬头望着他,嘿嘿直乐:“小闲闲,今年贵庚啊?”   “反正够岁数娶你过门。”卓应闲双手托腮,活像一朵俏丽的花,大言不惭道,“不知小相公你攒够嫁妆了吗?” 第89章 蜜糖   聂云汉当即从怀中掏出先前那枚家传之宝绿玉戒指, 举到他面前:“这个够不够?”   卓应闲眯着眼打量片刻,伸手接过,修长白皙的手指把玩着,装模作样道:“得亏你长得英俊, 就这个吧!拿酒来, 我要喝。”   聂云汉抠抠索索给他倒了半杯递过去, 卓应闲举起杯:“那咱俩的事儿就这么定了,不许反悔。”   “打死无悔。”聂云汉端起酒来与他碰杯, 深窝眼里漾满笑意。   “干了!”   卓应闲一仰头,饮尽杯中酒。   聂云汉眼睛觑着他,举杯把酒喝干, 凑过去对他道:“宝贝心肝儿,先下的那个,叫聘礼。”   卓应闲这才反应过来,眼睛瞪得圆圆的, 一张嘴,“咕噜”一声,打了个酒嗝。   接着两个人一边拌嘴一边喝光了整瓶酒, 又是羊肉,又是辣椒, 再加上这瓶烧酒,搞得一身大汗,回清寒居的路上卓应闲就像是馋嘴的孩童, 借着微醺吵闹,非要吃一碗冰镇莲子羹解火。   聂云汉冷眼旁观, 打算回去先跟戴雁声要点止泻的药备着。   这小阿闲,得吃点苦头才能长记性。   吃得肚腹滚圆, 卓应闲一手搭在聂云汉肩膀上,跌跌撞撞走着,眼皮酡红,被酒意拿得几乎睁不开眼。   走到僻静处,他忽然停脚,蹲在地上垂着头一动不动。   聂云汉见他这副醉酒后的孩童姿态心中发笑,蹲下来拉着他的手腕:“怎么了?”   “走不动了。”卓应闲撅了噘嘴。   “啊?这可怎么办?”聂云汉有心逗弄他,“离清寒居还有一段路呢。”   卓应闲手指在地上胡乱划拉着,小小声道:“你背我……”   “你说什么?大点声,我没听见。”聂云汉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表情促狭,他伸手捏了捏卓应闲的脸,触手发烫,“要我做什么?”   “要你背我回去。”卓应闲仍旧埋着头,声音稍稍大了些。   聂云汉就地一坐:“之前在院子里背你,你还不乐意,现在这可是大街上,不害臊了?”   “那会儿不一样。”卓应闲嘟囔道,“我们定亲了,你是我的人了。”   聂云汉伸手抬起他的下巴,笑盈盈地盯着他看:“到底谁是谁的人?”   卓应闲一脸看透真相的表情,被迫仰着头,垂着目光看他:“别想趁我醉,套我话。”   “你倒是知道醉了。”聂云汉双手捧住他热乎乎的小脸,恶意十足地使劲揉了揉,“再说一遍,我是谁,你想让我做什么?”   “汉哥……”卓应闲的声音软得像小猫,目含春水,双手覆上聂云汉的手,轻声道,“背我回去吧,求你了……”   这嗓音穿透力十足,像一只小手伸进聂云汉的胸口,将他的心挠得抖了一抖。   “真是个活祖宗!”聂云汉拉起他的手腕,顺势转身把他背了起来,“这才喝了几口,怎么快就现了原形?”   卓应闲软乎乎地趴在他背上,觉得这后背宽广厚实,特别安全,闭着眼睛嘟囔:“你怎么喝了多半瓶都没事?”   聂云汉背着这个长手长脚的青年男子丝毫也不觉得重,只觉得像背了自己全副身家,满心踏实:“以往冬日里执行任务,都会带些烧酒在身上,万一要在野地里匍匐蹲守,冻得受不了的时候会喝一口驱寒,久而久之就练出来了。”   “那时候……很辛苦吧。”卓应闲温热的呼吸扫过他的后颈,这人柔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你放心,以后有我,我护着你,再……再不让你吃苦。”   听了这话,聂云汉心里暖洋洋的,他托着卓应闲的大腿轻轻往身上掂了掂,柔声道:“阿闲,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这种问题平日问出来太过羞耻,也只能借这个机会偷偷问一句。   背上那人圈着他的脖子,懒懒地说:“喜欢便喜欢了,哪有什么原因。”   没有得到答案,聂云汉倒也没觉得失落,这倒是阿闲的性子,恣意、执着,不想太多,只遵循本心。   谁知这个恣意的家伙突然扭了扭身子,贴近他的耳朵,小声道:“那你又是为什么喜欢我呀?除了长得好看之外。”   听了这话,聂云汉不由地笑了几声:“你倒是一点不谦虚!”   “本来就是事实,有何可谦虚的?但还是小笙哥哥最好看。”卓应闲捏了捏他的后颈,催促道,“快说呀!”   “先叫声相公来听听。”聂云汉偏过头,脸颊在他鼻尖上轻轻蹭了蹭。   卓应闲双腿在空中蹬了几下,哼唧了几声:“不叫!”   “那我不告诉你。”   “说不说?!”卓应闲双臂勒紧他的脖子,语气凶恶地威胁道。   聂云汉岂会怕他奶凶的样子,突然大步狂奔起来,颠得卓应闲在他背上直晃。   “别跑啦!”卓应闲气得捶他,“再颠我就吐你一身!”   “那我今晚不洗澡搂着你睡,熏死你!”   “你敢!”   聂云汉哈哈大笑着,背着卓应闲一口气跑回了清寒居。   这里十分偏僻,门口没有行人,两个红灯笼悬在檐下,伴着月光一起,照亮了门口一小片地面。   聂云汉微微喘息着,停在阴影处,背身过去把卓应闲放在明亮的地方,后退一步,转过来看他。   一明一暗,两人一线相隔。   卓应闲将将站住,迷茫道:“做什么?”   “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是与我截然不同的人。我置身永夜,而你是我可遇不可求的阳光。”   在牢里,聂云汉佯装一切如常,可是两年牢狱坐下来,他觉得自己早已身在地狱,满心自毁,想要连带着这个不公平的世道一起灭亡。   那天看见卓应闲,他虽然一眼便看出对方身份有问题,可莫名心中泛起一股暖意。   这人抿着唇,显得那么倔强,也不知道他在忧虑什么,却有着一股死也不会放弃的劲头,既生动又可爱。   他表情端得严肃,可是目光隐隐透出一点怯,瞳孔琉璃般清透,那么纯那么美,像是在聂云汉心上打开一扇窗,让光线透了进去。   在此之前,他从不相信一见钟情,在此之后,这却成了他的信仰。   有的灵魂是为了彼此靠近而生的,一经碰撞,必定火花四溅。   聂云汉向前跨了一步,站到卓应闲面前,站在了光晕里,珍重地捧起他的脸,“阿闲,谢谢你,让我有勇气穿过黑暗,到你身边寻找光明。”   卓应闲愣愣地看着他,突然笑了,两只眼睛弯得像月亮,得意道:“算你有眼光。”   然后他打了个哈欠,挣脱聂云汉的手,转身便往门里走:“困死我了,回去早些睡吧。”   “就这?!”聂云汉酝酿了一路这才剖白心迹,还以为他得感动得不行,谁知只得了这么一句,听起来还像是夸他自己的,顿时有点委屈,拖着脚步跟上,“睡什么睡,你都睡了一天了……”   谁知一进了厢房,卓应闲就把他抵在了门板上,一双圆圆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方才嘴那么甜,想要我的命?”   在大门口那句话,卓应闲已经被他迷得迈不开腿,再加上酒意作祟,心中某种渴望蠢蠢欲动,这才编了个理由飞快跑回来,打算好好跟这人算算“帐”。   房间中烛火未熄,光影阑珊,映在聂云汉脸上,衬得他五官更加棱角分明,目如点漆,山峦般高挺的鼻梁下唇方口正,因为讶异而微微张开,极具男子魅力。   卓应闲看得眼都不眨,目光痴迷,下意识地舔了舔唇。   见他这般模样,聂云汉便知自己那句话还是有些作用的,委屈一扫而光,被心中涌动的另一种冲动取代。   但此时此刻,他可不敢把薪助火,毕竟时机不对。   “哪儿敢,你才是我的命。”聂云汉拉着他的手腕,温声道,“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这人声音又低又沉,一开口,卓应闲觉得自己心脏都在嗡嗡直响,全身微微战栗。   这几日经历颇多,生死一线时顾不上思考,现在转危为安,又听了对方那番剖白心迹,他所有的情绪放大了许多倍,在身体里撞击着,叫着闹着想要释放。   这种感觉令卓应闲晕头转向,他盯着聂云汉,最终选择了遵从本心,微微一踮脚,义无反顾地仰头吻上那双漂亮的唇,舌尖顺势闯入,寻找它的猎物。   他来势汹汹,可是实力不济,很快便被对方夺去了主控权,一双唇舌任由聂云汉吮吸纠缠,被亲得舌根发麻却还乐此不疲,胸口快要炸裂似的涨到了极致。   “阿闲……你真甜。”聂云汉恋恋不舍地松开他,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喘息地轻声道。   卓应闲舔了舔唇:“是莲子羹甜。”   “谁说的,你比一切蜜糖都要甜。”   “再说甜言蜜语,我可就不客气了!”   卓应闲搂着聂云汉的脖子,突然跳到他身上,两条长腿盘住他的腰,像是要将自己融进对方身体似地贴近。   两人本来已经一身薄汗,此刻热气外溢,化作满室氤氲,将他们兜头罩住,催得心底那份渴望愈发蓬勃。   聂云汉稳稳托住他,莫名想起白天为他擦身时看到的柔嫩细腻,他觉得自己掌心起火,喉咙发干,本能屏住呼吸——   此刻掌心的触感已经不重要了,卓应闲的双唇含住了他的耳朵,湿热的舌尖裹住耳垂轻轻吞吐,并顺着耳廓温柔舔舐,渐渐向颈侧蔓延。   “阿闲,别……”聂云汉此刻已经意乱情迷,头脑中唯一一线清明,还记得卓应闲的伤,绝不敢放任自己的欲念。   卓应闲从他的颈侧吻至下颌,最后又贴上他的双唇,喃喃道:“汉哥,今晚就来看看,那枚戒指,到底是聘礼还是嫁妆。”   这话把聂云汉逗乐了,唇间溢出一声轻笑,恶意十足地拍拍他的屁股:“哪个下聘的,是被人这么抱着的?”   卓应闲不以为意,低头用牙齿咬住聂云汉的衣领拽开,温热的舌尖舔上他的喉结,正想吮吸之时,突然间腹部一阵剧痛!   啊,不好!   在闹肚子面前,什么拨雨撩云都戛然而止。   虽然聂云汉着急忙慌地找戴雁声拿了药,但是在药效发挥之前,卓应闲去了五趟茅厕,最后一次回来,就尸体一般趴在床上,整个人变成了一只软脚虾,趴在床上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   毕竟这几天一直折腾,身上还有伤,体力并未完全恢复,今日好不容易养了一点精神,逛夜市迅速消耗了许多,这又赶上跑肚窜稀,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   “阿闲,起来喝点水。”聂云汉轻轻推了他一下,“戴爷说了腹泻成这样不能缺水。”   卓应闲闭着眼,皱眉哼唧:“……动不了了……”   说完这话,他的神志就陷入半昏迷状态,片刻后,他感觉自己沉重的脑袋被一双大手轻轻托起,柔软的唇贴在自己嘴唇上,为他渡进来一口水。   感受到水的甘甜,他喃喃道:“还要……”   聂云汉见他这副赖赖巴巴的样子,又是担心又是好笑,只能依样画葫芦给他多喂了点水,才放他去睡。   幸好戴雁声的药粉管用,接下来这一夜,卓应闲也没再折腾,安安稳稳侧身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又是日上三竿。   他闭着眼睛伸手摸了摸旁边,被褥已经凉了,这才不情不愿地睁眼,撑着虚软的身子坐起来。   好像感觉自己进入了某种可怕的轮回,不然为什么每天醒来都是一副病恹恹快要断气的模样?   卓应闲环顾四周,正因为没有人而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向羽书一推门进来了,手里端着的托盘上放着一个炖盅。   “闲哥哥你醒啦?!”他把托盘放在桌上,小狗一般地凑了过来,“感觉怎么样?肚子还难受吗?”   “汉哥呢?”   “今日咱们要出发,方才我们清点了剩下的装备,现在他去跟孔大哥议事了,留了我照顾你。”   向羽书转身把炖盅盖子掀掉,一股香油和酱油混合的香气立刻就钻进了卓应闲的鼻子里,馋得他顿时流了口水。   “这是什么?”卓应闲迫不及待向前探身。   “汉哥帮你蒸的鸡蛋羹。”向羽书将他扶到桌边,“他一早起来蒸了好几盅,怕凉了都在灶台里盖着。去找孔大哥之前他估摸着你也快醒了,叫我端给你。快吃吧!”   鸡蛋羹黄澄澄的,中心被划了几刀,好让酱油香油的味道渗进去,也便能看出里面嵌了一些香芹丁和虾米,但是表面没洒葱花,估计是聂云汉怕葱刺激到他的肠胃。   卓应闲正好肚子空空,此刻也顾不上没漱口,抓起勺子挖了一勺就往嘴里送。   也许是闹肚子搞得嘴巴里滋味难受,这才更显出鸡蛋羹的美味,一口下去,齿颊生香,他顿时都快被美哭了。   向羽书笑着看他,似乎已经预料到这个反应,得意道:“你第一次吃汉哥做的饭吧?他手艺可好了,清粥小菜都能做得有滋有味,烤鸡蒸鸭也好吃得紧。以前在棠舟府的时候,我们常去他家吃他做的饭。不过我们也不是想麻烦他,主要是他人懒,一个人常常随便糊弄,只有大家去了他才会正儿八经做顿饭。”   他一唠叨起来就没完,看见卓应闲塞得两腮满满,才反应过来倒了杯茶递过去:“汉哥说让你多喝水。”   卓应闲好奇问道:“赤蚺平日里不是很忙吗?他哪有时间学厨?”   “也不是那样,有任务就忙,没任务只是日常训练。赤蚺有自己的火头军,汉哥没事就去帮他们做饭,说是能缓解压力。”   向羽书竹筒倒豆子似地把聂云汉卖了个底儿掉:“都说君子远庖厨,但汉哥命苦呀,父母走得早,听风姐说起过他在关爷家长大,不想当个累赘,就什么活儿都学着干,挑水砍柴、缝补浆洗,这些他都会,厨艺自然也不在话下——估计也是因为这样,他现在才这么爱操心吧。”   想着十几岁的聂云汉努力学着照顾人的样子,卓应闲就隐隐有些心疼,恨不能那个时候就与他相识,反正自己也是要照顾师父的,多一个人也顾得过来。   吃完了饭,卓应闲觉得有了力气,便起床洗漱,之后戴雁声过来,替他背上换了药,还说愈合状况不错,保持这个状态,过几日就没有大碍了。   刚收拾整齐,聂云汉就回来了。   今日他换了干净的袍子,藏青色的,身材魁梧高大,卓立如松。头上扎了网巾,把碎发都裹住了,更显得一张脸棱角分明、俊美无俦。   看到卓应闲恢复了些气色,聂云汉放心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走过去搂住他柔软的腰:“感觉怎么样?”   戴雁声有眼力见,扯着一边傻笑的向羽书快步出去,体贴地带上了房门。   “好多啦,多谢你鸡蛋羹救命。”卓应闲抬手摸了摸聂云汉头顶的簪子,拐弯抹角地赞叹,“我的手工真不错,看把你衬得多好看。”   聂云汉一挑眉:“那是,我给这簪子锦上添花了。”   “呸呸呸,把自己比作花,不要脸。”卓应闲偷笑,接着便问,“你与孔大哥商量好了?咱们怎么走?”   “我们和哈沁同去归梁府,他昨日走了,咱们也不能晚太多。水路比陆路能早到一天,所以孔大哥着船送咱们。”   “那萧儿怎么办?”卓应闲忧心忡忡,“我不想让他留在五陵渡,可是又不能带在身边。”   聂云汉坐在桌边,拉着卓应闲侧坐在他腿上。   “这个我也想过,水貔貅和待宵孔雀之间的事儿还没算清楚,萧儿还是躲得远一点好。孔大哥说他在汀洲有个朋友,家里有闲置的宅院,打算修书一封,让萧儿带着苗公子过去住上一阵子。”   汀洲是个小岛,在大曜东边,离五陵渡很远,这么想来倒是个安全之地。   “那也好。”听说游萧有了着落,卓应闲便也放心了,“等咱们解决哈沁之后,就过去接他。”   “接么?我还想着要是那里环境不错,咱们也住下得了。”   卓应闲眼睛一亮:“好啊!你喜欢的话我都随你。”   “听说汀洲水草丰美,气候和景色都很宜人,住在那里想必会很舒服。”聂云汉手搭在卓应闲肩膀上,笑眯眯道,“我们在岛上住半年,出来玩半年,带你听遍天下书,看遍天下戏,赏遍天下景,如何?”   “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聂云汉吻了吻卓应闲的额角:“骗人是小狗。”   比起他的承诺,卓应闲更高兴的是,聂云汉终于愿意认真筹谋未来,这说明他真的放下了赴死之心,愿意为两人搏一个未来。   只要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几章都是感情线和日常哈~ 第90章 送行   动身赶早不赶晚, 中午孔昙举办了送行宴,吃过饭就着手送人离开。   他备了两条船,一条向西送赤蚺众人,另一条向东送游萧和苗笙。   游萧找回了老管家全叔和两个细心的丫鬟与他们同行, 孔昙又安排了四个特别护卫一路护送, 聂云汉和卓应闲这才算放心。   绿绮琴的地契留在了孔昙这里, 等他变卖之后会托人把银票捎给游萧。卓应闲看过游萧手里的财物,粗粗一算, 确实够他们几年生活无忧的。等将来自己和聂云汉去汀洲与他们会合,自会想挣钱的营生,养活这一家上下老老小小应该也不成问题。   出发时, 孔昙备了四辆马车,其中一辆特别宽敞的用来盛放冰棺。   四个家丁小心翼翼地将冰棺从厢房中抬出来,游萧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连声嘱咐:“小心点, 小心点,别磕了!”   苗笙安躺在冰棺之中,半透明的上盖透出他的面容。戴雁声给他扎的针全部都撤掉了, 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容貌秀美, 面色白皙,唇角微微上翘,仿佛是在微笑。   卓应闲把游萧拉到一边:“大家手脚都很轻, 你别这么紧张。”   聂云汉站在马车边,见院门口的松树下放了一个极为眼熟的铁柜子, 比上次装他的那个小了一半,估计人在里面只能蜷缩着。   铁柜上钻了几个窟窿, 能够让里面的人看见外面,那其中装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冰棺从铁柜面前抬过,铁柜中人明显变得不冷静起来,却不能说话,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那声音并不大,鲜少人能注意到。   游萧眼尖,他跟着冰棺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疑惑地回头看了柜子一眼,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故意大声道:“待舅舅醒过来,定能忘记前尘,能重新活过,也是幸事。”   卓应闲摸摸他的脑袋,笑道:“希望我跟你阿爹去找你们的时候,他已经醒了。”   “定然会的!”游萧觑着那铁柜,斩钉截铁道,“他一定会很快醒过来。”   铁柜里发出的声音变得悠长凄凉,像是哭了,柜中人眼睛贴在窟窿上,水亮地紧紧盯着冰棺,眼白布满了红血丝,仿佛要把眼睛瞪出来,贴在冰棺上跟苗笙一起走。   聂云汉对旁边凌青壁道:“你大哥可够狠的,杀人诛心啊,我都干不出这事儿来。”   “失去心上人的痛苦,只有他最明白。”凌青壁抱着手,脸上的表情懒洋洋的,“不过这事儿,你说残忍吧,是残忍,但是段展眉不想见苗笙最后一面吗?也算遂了他的心愿吧。”   说罢他又长叹一声:“情爱是穿肠毒药,我可不碰。”   “未必。”聂云汉望着旁边树下站着的卓应闲,那人身如修竹般挺拔,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细碎地洒在他的发上,像是给他铺了一层碎金,看上去光芒四射。   卓应闲感应到对方的目光,转过脸来,冲他孩子气地一笑,笑颜如花,神采奕奕。   聂云汉心脏跳得欢快,得意地说:“听过那句诗么?‘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你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说罢他便向卓应闲走去,凌青壁不屑地撇撇嘴,冲他背影嘟囔了一句:“臭显摆!”   安置好冰棺,马车徐徐向前走,所有人都随之远去。   铁柜里的那人,望着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马车,喉头呼隆着,艰难晦涩地唤了句:“笙……儿……”   、   韩汀伤重,没出来送行,孔昙和凌青壁带了些人到了待宵孔雀的浮渡口,聂云汉才知孔昙给他们准备了一条很大的船,船上有七八间房,虽不算富丽堂皇,但也称得上宽敞明亮,住在里面必定非常舒适。   除了船夫,孔昙还安排了厨师和几个家丁一同上船,沿路伺候他们起居吃食。几个储藏室里塞得满满的,甚至还有冰鉴用来存放新鲜蔬果青菜。   向羽书一看这待遇,顿时两眼冒光:“孔大哥真好,咱们这一路上可再不用吃苦了!”   聂云汉连忙向孔昙拱手:“这实在是太破费了,多谢孔大哥。”   孔昙含笑摆手:“钱财乃身外之物,况且前些日子我对赤蚺多有亏欠,想来想去也只能以此来弥补了。”   “孔大哥因忠信才被人利用,当属无心之失,请不要再自责了,要不然汉哥心里也过意不去。”卓应闲也向孔昙行礼,“你对萧儿多有照拂,还替他安排了去处,应闲替萧儿表示感谢,将来若有需要我们帮忙的,请尽管开口,在下万死不辞。”   游萧在旁边学着一起作揖,奶声奶气道:“萧儿定将孔大哥的恩情牢记于心!”   凌青壁一拍聂云汉的肩膀:“别瞎客气,你们还有伤,到了归梁府还不知什么情况,自然得在船上好好养养,你不用,你的小美人……”   他见卓应闲圆溜溜的眼睛目光不善地看向自己,便嘿嘿笑了两声,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卓兄弟的伤还得多多注意,就算有戴神医在,也不能掉以轻心。”   卓应闲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多谢凌二当家挂心。”   见他到现在仍对凌青壁仍有敌意,聂云汉觉得十分有趣,一来为这人为自己记仇打心眼儿里觉得甜,二来每回看见他俩对上、凌青壁吃瘪的样子都觉得很有意思,完全没有居间调节的打算。   凌青壁讪讪地挠挠头,心里委屈。   老子不还被你捅一刀么?扯平了吧?   哦对,他肩膀上也有我的刀伤——啧,这账是算不清了。   孔昙给游萧准备的是条小船,但吃穿用度也十分齐全,由于去汀洲路途更远,给他备的食材干粮更丰富。   四个特别护卫把冰棺抬到船上安置好之后,便出来站在甲板上向孔昙示意。   聂云汉见这情形,便道:“此去路远,萧儿先动身吧。”   游萧哭着一手抱住他的腰,一手搂住卓应闲:“阿爹!应闲哥哥,我舍不得你们!”   这孩子,平日里一副小大人做派,现在倒是回归本真,像个孩子了。   可惜一副沉甸甸的重担压在他身上,现在又要带着一个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的苗笙去寄人篱下,想来着实令人心疼。   卓应闲蹲下给他擦眼泪:“我们也舍不得你。”   “别哭了,男子汉流血不流泪。”聂云汉也蹲在游萧面前,笑道,“你在汀洲好好待着,等我回去,热热闹闹娶你应闲哥哥过门!”   卓应闲摩挲着游萧的脑袋,话里有话道:“对,看见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就攒起来,就等于替你阿爹攒嫁妆了,值钱不值钱的没关系,胜在心意。”   游萧含着眼泪,小脸通红,疑惑地望着他们:“你俩到底谁娶谁?”   卓应闲和聂云汉异口同声,互相指着对方:“我娶他!”   “这都没商量好。”游萧操碎了心似地摇摇头,“太不让人省心了。”   旁边凌青壁用胳膊肘捣了捣孔昙,低声道:“哎,他们像不像一家三口?”   孔昙抿嘴,但笑不语。   随后游萧跟万里风、戴雁声、左横秋还有向羽书一一道别,才恋恋不舍地上了船。   船开动之后,游萧还在甲板上冲他们挥手,哭着大喊:“阿爹,你们都要平安回来啊,萧儿等着你们!”   等游萧的船渐渐远了,聂云汉看了看卓应闲:“别担心了,萧儿这么聪明,定会好好照顾自己。”   凌青壁感叹道:“这孩子心眼够用,比大人都强。”   “若不是历经苦难,又怎会如此早慧。”孔昙淡淡道,心中也有一丝不舍。   游萧这孩子实在太伶俐,所有跟他相处过的人都会喜欢他,为他心疼,倒是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怜。   可能这也倒也好,免得他自怨自艾,养成怨天尤人的性子。   “我发现萧儿这个主动进取的性格,挺像你的。”聂云汉见卓应闲眼圈微红,想分散他的注意力。   卓应闲莞尔一笑:“或许都是因为被父母抛弃,觉得不甘心吧。越不甘心,越要证明自己是有用之人。”   聂云汉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转身向孔昙拱手:“孔大哥,我们也告辞了。”   孔昙回礼:“一路平安。”   戴雁声等人也向孔昙道别,随后陆续登船。   聂云汉最后一个走,刚一转身,忽地被凌青壁勾住了脖子。   这个平日里没什么正形的人,突然表情认真地低声道:“别死,活着回来。”   聂云汉勾唇,邪邪一笑:“备好贺礼等着我。”   “啧,放心吧,保准让你满意!”凌青壁恢复吊儿郎当的神情,“哎,在你小美人跟前帮我说句好话,别让他整天看我不顺眼。你俩这朋友我交定了。”   聂云汉扒拉掉他的手,促狭道:“他高兴就成,我才懒得管你。”   凌青壁恹恹地说:“下回我再让他捅一刀得了。”   卓应闲回身,见聂云汉没跟上,便站在甲板上喊:“汉哥!”   “来了来了!”聂云汉冲凌青壁挤眉弄眼一笑,挥了挥手,快步跑到卓应闲身边。   “你跟他怎么那么多话说?”卓应闲回望凌青壁。   聂云汉搭着他的肩膀:“你怎么那么烦他?”   “谁叫他捅你一刀,我记一辈子。”卓应闲理直气壮,“而且这人油嘴滑舌、言语轻佻,就是个登徒子。”   “咱俩刚认识的时候,我不也那样么?”   卓应闲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往船舱走去:“他又不是你。”   、   左横秋等人都已经选好了舱房,他们极有默契地留了最大的一间给聂云汉和卓应闲。   聂云汉打量着这宽敞明亮的房间,心想果然是平日里没白疼他们,这么有眼力见儿。   大家的行李提前被人送了上来,各自领取之后,跟随的家丁约莫判断出哪些是他俩的,已经送进了房里。   既然在船上要待五六日,卓应闲便习惯性地把包袱打开,将里边的衣服取出晾挂起来,以免布料受潮将来不好穿。   谁知一打开包袱,他便发现了一个装得满满的钱袋,拿手一掂至少有三十两,拉开一看,全都是碎银子。   卓应闲把钱袋递到聂云汉面前:“这是谁给的?孔大哥吗?”   “不可能啊,他已经给我银票了,没必要还藏着掖着再给我银子。”聂云汉接过钱袋掂了掂,“啧,确实不少,还特意换成碎银,这么细心的还能有谁?”   “你是说……萧儿?”卓应闲疑道。   聂云汉伸手在钱袋里扒翻了一下,果然找出一张纸条,拆开看,上面是游萧稚嫩的笔迹:“此去一路艰险,想必有不少需要用钱的地方,怕银票不便兑换,便换了这点碎银附上。银钱微薄,不足表达孩儿的心意,只盼两位爹爹速速平安归来。萧儿上。”   短短几句话,似是掏了两人心窝子,卓应闲本不爱哭,可偏偏今天再次红了眼圈。   聂云汉抱着他安慰道:“这孩子这么可人疼,将来一定有福气。到时候咱给他娶个漂亮可心的媳妇儿,生一大院儿孩子,让他欢欢乐乐的再也不孤单。”   卓应闲被他逗乐了,推开他道:“你不是不喜欢孩子么?还让他生那么多。”   “萧儿的孩子自然惹人疼,再多也不怕。”聂云汉冲卓应闲挑挑眉,坏笑道,“咱俩也算是白捡了个好儿子,老聂我此生别无所求啦!”   “既然是做人家爹,自然还得担起教养的责任,等手头事儿一了,得帮他请个好先生,功夫咱俩可以教,诗书礼仪也不能落下。”卓应闲一边把衣服挂起来,一边念叨,“别看他现在八岁,一眨眼就长大成人了,得把他身上一些不好的习气纠正过来,再晚点就不好教了。这么好的孩子,将来不说考取功名,也得做点正经营生,等他再长几岁,看他自己的志向吧……”   他觉得自己说了一大堆,听的那人却没了动静,不由困惑地回头看,只见聂云汉靠在窗边,抱着双臂看着自己,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卓应闲顿时有些赧然,好像是暴露了自己的另一面似的,他以前照顾师父习惯了,生活上难免有些琐碎。   这么一想,他和聂云汉确实有点像,都是爱操心的命,只不过聂云汉习惯了为身边所有人操心,而他只关心最亲近的人。   面对那人灼灼目光,卓应闲不禁耳根发热:“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我以前最不敢想的就是这个,成家过日子,像普通人一样。”聂云汉不过来,仍是隔着几步看他,似乎是想把他整个人都包裹在眼里,“现在这种生活仿佛唾手可得,将来一切都有了盼头,我心里真是快活。”   卓应闲挂完衣服走到他跟前,得意道:“你看,活着多好,活着能遇见我,遇见萧儿,能拥有曾经不可企及的东西。”   “你说得对。义父刚去世那阵子,我真的是想死的。在牢里待了那么久,却什么都不能做,我天天就是恨天恨地恨朝廷恨自己,简直想闯出去引几颗火雷把棠舟府炸了。”聂云汉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爱怜道,“幸好遇见了你,是你把我放出来,让我重见天日。”   他的手指皮肤粗糙,蹭在脸上有明显的粗粝感,也更有存在感,卓应闲喜欢他抚摸自己的感觉,更喜欢这样的聂云汉。   这人外在是一具铮铮铁骨,内里又是一副细腻柔肠,既让人想依靠,又叫人心里疼得慌。   想起昨晚对方所说在棠舟府见到自己时的感受,卓应闲站在他身旁,轻声道:“我是无意间帮了你,其实你也无意间帮了我。”   聂云汉偏过头,好奇地看着他:“此话怎讲?”   “那时候师父不见了,我心里慌得很,师父虽然浪荡,也并不太会关心别人,可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必须得救他。不管是不是九尾狐音误导了我,去棠舟府找你,是我唯一的路。”   “我也很害怕,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就会被人拦下。到了棠舟府,见了宋鸣冲的时候,我就感觉自己仿佛跳下了悬崖,无路可退了。”   卓应闲勾唇一笑,侧脸看着聂云汉,明亮的眼眸映着窗外的阳光,轻声道:“在我下坠的时候,是你接住了我。”   聂云汉心里猛地一动,想起那天自己控着“翅”,在空中接住从天而降的卓应闲,画面梦幻而又绮丽,顿时觉得这话似乎有些双关的意思,很是微妙,不由抿唇而笑,伸手揽住他的肩膀:“看来我们注定属于彼此。”   “所以呀,我也此生无憾了。”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靠窗而立,看着外面广阔壮丽的河面,还有那碎金般闪烁的粼粼波光,内心富足而安稳,仿佛是人生中最惬意的时刻,并希望这种感受能永远延续下去。   卓应闲想想自己,又想到苗笙,现在倒是一点不为对方难过了。   或许等他醒来,也能找到一生所爱呢,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第二次机会,尤其是还能告别这么残忍的过去,抛掉一切,从头开始。   “对了,孔大哥他们,打算怎么处置段展眉?”   之前卓应闲的目光都在冰棺里的苗笙身上,并没有注意到那个铁柜里的段展眉,聂云汉见他似是不知道,便也没提这茬。   “他们先是把行伍中那些刑罚在他身上用了个遍,现在这人恐怕手脚筋脉尽断,喉咙也喊破了。孔大哥打算留他一口气,把他交给水貔貅总把头处置,等于再卖水貔貅一个人情。”聂云汉淡淡道,“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原本跟小笙哥哥能有更好的生活,是他自己不珍惜。”卓应闲摇摇头,“自作孽,不可活。” 第91章 船上   卷三 生死共   稍事休整后, 聂云汉叫了所有人去船上中厅,打算把目前所掌握的情况跟大家梳理一下。   中厅有个极大的圆桌,从段展眉和孔昙那里得来的两个画册全都铺在桌上,戴雁声正対比着研究。   聂云汉坐在桌边, 沉声道:“我们在五陵渡耽误了这些时日, 也算没白白耗费, 至少弄清了一些有用的线索。羽书,你觉得都是什么?”   向羽书正在中厅里瞎转, 他还从未上过这样大的船,摸摸这个,碰碰那个, 甚是好奇,突然被聂云汉叫道,吓了一跳,挠着头, 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万里风见他大窘,连忙解围:“哈沁抓了云虚子,又弄了制造珍珠铁的金红砂, 再加上归梁府以西盛产铁矿,我看他是想凑足了这些原材料想制作大型火器。”   “独峪人向来觊觎关爷制造的那些机关火器, 现下原料有了,要找懂制作的人,只能去找平野。”左横秋想到这, 便问,“老聂, 你去归梁府也不只是跟踪哈沁吧?是怕平野那边有问题?”   聂云汉冷冷地瞪了向羽书一眼,少年吓得缩到一边, 挨着卓应闲坐下。   “対,我正想问你们,此前与平野的书信往来是否正常。”   向羽书立刻答:“这个我知道!自我们从棠舟府出发之前,刚收到平野的家书,那时他还称自己一切平安,看笔迹和暗号,确实是他亲笔。”   卓应闲给大家一边倒茶水一边道:“现在就是不知哈沁是如何谋划的,如果他没有打算提前动手,而是等他去了归梁府再说,咱们还有机会。”   “是啊,现在着急也没用,只能到了再看。”万里风无奈道,见戴雁声还伏在桌上研究那两个画册,便用胳膊捣了捣他,“看出啥来了?”   戴雁声把画册往圆桌中央一推,点着左侧段展眉手里搜出那个:“上次见这个的时候,风儿不在,现在具体対比说一下。画这个画册的人,只将汉哥画得精细,想必是対他十分熟悉之人。而孔大哥给的这个画册,把我们都画得栩栩如生,则说明画师対我们所有人都很了解,有可能此人就在棠舟府。”   “给孔大哥画册的人,应该是一直想要阻止我们的某乙吧?他既然这么神通广大,在棠舟府有钉子一点也不奇怪啊。”向羽书恹恹地嘟囔道,“不管你们怎么说,我不相信是韩伯伯。”   “放心,汉哥现在认为这某乙不是韩方,他与孔大哥他们感情深厚,必定不会为这点事情让他们涉险的。”卓应闲安慰道。   向羽书顿时来了精神,看向聂云汉:“真的?!”   聂云汉神情严肃,点点头:“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的确这么认为。韩指挥使就算是迫于某些原因跟独峪人合作,也断不会牺牲自己曾经的老部下。”   听他这么一说,卓应闲见万里风和左横秋好似都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们几人与韩方的关系也非常好。   “某乙两次阻止我们行动,都没有成功,恐怕接下来他再出手,就不是叫人拦住我们这么简单了。”聂云汉道,“大家之后的行动,一定要多加小心。”   万里风十分火大:“这人到底是谁?若対我们处处手下留情,说明曾是朋友,我们哪个朋友,能变成现在这样?!”   “世人知面不知心,也许转变就在一念之间。”戴雁声淡漠道。   左横秋抽起烟袋,只是冷冷一笑。   聂云汉见状道:“左哥,你耳朵受伤,还是别抽了,说不准会影响康复。”   “戴爷都说没事,你放心吧。”左横秋满不在乎地说。   聂云汉看了戴雁声一眼,対方面无表情,视线仍落在画册上,没有作声。   “比起某乙,我觉得某甲更危险,毕竟此人是有目的地引我们去追哈沁,到底是何居心,还未可知,但绝不会是帮我们,否则他何必这么藏着掖着?”卓应闲缓声道,“这人大费周章地用九尾狐音引我去棠舟府,又能在待宵孔雀当中安插钉子,伺机救出汉哥,实力不容小觑。”   聂云汉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不仅如此,我现在终于明白这个东西究竟代表什么。”   众人低头一看,是枚铜钉,卓应闲顿时想起两人从拂沙县往五陵渡赶路时那雨夜一战,这东西就是从其中一个黑衣人手里缴获的。   只是那时并没弄清楚这铜钉有何特别含义,因此暂时放在一边没有理会,没想到聂云汉一直留着这个东西。   卓应闲好奇:“此物究竟有何含义?”   旁边向羽书拿起铜钉仔细端详:“这不是关爷做的那些大型机关上常用的东西吗?棠舟府那座‘鬼蜮’就用了好多这种铜钉,当时关爷造的时候我常常去看,还想拐回家一个玩,被他当场抓住,挨了好一通数落。”   听了这话,卓应闲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看向聂云汉,不可置信道:“那时某甲就暗示你关平野可能会有难?”   关山只在两个地方造了这种机关,一是棠舟府的“鬼蜮”,二是关平野家中的防护机关,听聂云汉说,取名叫“铁盾”。   某甲不可能把聂云汉再引回棠舟府,所以他这个暗示,必然是指向关平野的。   聂云汉闭上眼,无奈地轻轻点头:“世人都以为我与义父亲近,必然対这些东西了如指掌,除了义父,连平野都不知道我対这些没兴趣。”   万里风恍然大悟:“难怪呢,关爷建造‘鬼蜮’的时候好多人都凑过来看,就你一次都没来,还主动领了巡逻任务出去,是怕别人看出来吧?”   “嗯,万一让人知道了,不信是我自己不感兴趣,而是觉得义父偏私,不愿传给义子,那就不好了。”   左横秋点头道:“也対,关爷的机关术人人羡慕,想学却无门,你是他的义子,若连这个都不懂,那些人只会说关爷的不是。”   聂云汉叹了口气:“不料却误了大事。且不管这某甲是何居心,但他既然有意引我前去,说明平野定然会有难,若我当时先去归梁府……”   “我想并没有误事。”卓应闲方才一直暗暗思忖,此刻道,“某甲若以平野为诱饵,可你并未上钩,他定会为你留着这饵,毕竟……这个饵太好用了。”   聂云汉闻言一怔,随即苦笑一声:“说得也対。现在掌握的情况就是这些,目前咱们也只有在船上的这几日好过,一旦踏上归梁府,有提前了一步的哈沁,有暗中潜伏的某甲和某乙,还有明面上朝廷追兵,群狼环绕,大家必须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万里风轻蔑一笑:“咱们可是赤蚺,怕他们?!”   向羽书附和:“就是!我们是正义之师,不怕那帮王八蛋!”   左横秋磕了磕烟袋锅:“一路过来确实栽了不少坑,接下来绝対不会再轻敌!”   戴雁声没说话,只是冲聂云汉扬了扬下巴,神情倨傲,表示并不将那帮混球放在眼里。   卓应闲也没吭声,只是看着聂云汉,信心满满地笑着,微微颔首。   “那行,我也不说什么丧气话了,大家回去好好歇着,养精蓄锐,到了归梁府,咱们大干一场!”聂云汉露出鼓励的笑脸,所有人相视一笑,陆续起身离开。   向羽书刚走了几步,身后传来聂云汉充满威严的声音。   “羽书!”   少年垂头丧气地转身回来,走到聂云汉面前,嗫嚅道:“汉哥……”   卓应闲知道他要训孩子,但孩子也不小了,还是得留点面子,于是拍了拍向羽书的肩膀,特意避出了中厅。   “你这脑袋是摆设吗?”聂云汉目光阴沉地看着向羽书,“这么简单的战情分析都说不出来,平日里都在琢磨什么?”   向羽书自知有错,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聂云汉站起身,戳了戳他的脑门儿:“有勇无谋不仅会害了你自己,还会害了同袍,千万别等到得了教训才后悔!说不准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错了汉哥,以后一定会多念书,勤加思考。”   “你向来认错嘴快,说完就忘,从来不改。”   “谁说的!我改,我真改,这一天多在清寒居住着,我还写了一页大字呢,不信我去拿给你看!”向羽书急切道。   聂云汉摆手:“你那辣眼睛的字,我攒着一起看吧,可别写一张给我一张,天天摧残我。正巧我问孔大哥要了几本书,回头都让人给你送到房间里,在船上这几天,你给我好好练,下船前我检查。”   向羽书一听,嘟着嘴极不情愿地说:“哦。”   “没话跟你说了,去吧!”   、   聂云汉回到舱房之中,见卓应闲正坐在窗边,欣赏外面的风景,便过去将他抱住:“河水有什么好看的,不如看我。”   卓应闲向后仰头看他,眼睛微微弯了弯,不做声。   “怎么不说话?”   “专注看你。”   聂云汉伸手捂住他的眼睛,轻轻在他唇上一吻:“那还是少看点,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卓应闲的红唇一开一合,微微露出莹润的牙齿:“你还会不好意思?不记得你在棠舟府荤话连篇了?比树上的知了还吵闹。”   聂云汉松开手,拉起他的手腕:“陪我躺一会儿。”   两人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落日河平静无波,船儿行驶在水面上稳得很,只有些微微摇晃,倒像是个摇篮,很快就把他们摇睡着了。   毕竟这些日子体力太过于透支,卓应闲睡得多,但也都用来养伤,聂云汉与他相比睡得更少,现在突然放松下来,两个人一觉睡到了日偏西,睁眼的时候正看到夕阳洒在水面上,连整个舱室都被映得红彤彤的。   卓应闲睡在里边,这时微微抬身,趴在了聂云汉的胸口上,睡眼惺忪地望着外边:“这夕阳好像流油的鸭蛋黄啊。”   聂云汉听完,闷声笑了,震得卓应闲脑袋跟着他轻晃,接着便听见他腹部传来“咕噜噜”的声音。   “打雷啦!”卓应闲把手捂在他肚子上,恶作剧地说。   聂云汉握住他的手:“忙活一天,可饿死我了。”   卓应闲还记得他饭量大,不禁好奇:“平素记得你挺能吃的,是不是特别容易饿?若是执行任务的时候没吃的该怎么办?”   “我们饥一顿饱一顿早习惯了,有得吃就大吃一顿,没得吃就忍着,倒也没什么。”   “那岂不是很伤胃?”   听了这话,聂云汉勾了勾嘴角,随手捋着他的头发:“你是不是道家养生术看多了?我们大头兵平日里哪顾得上这个。”   其实卓应闲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毕竟两人原本的生活实在差得太远,提这种事,颇有些晋惠帝那句“何不食肉糜”的意思,是自己考虑不周,于是便转了话题道:“早上的鸡蛋羹,很好吃,还没跟你说声多谢。”   “你谢个屁,以后绝不让你再这么胡乱吃东西。”聂云汉想起昨晚的事就有点郁闷,宠媳妇儿也得讲究方式方法,决不能纵着他毁身体。   卓应闲往他颈窝里蹭了蹭:“你厨艺这么好,不如多做几餐让我见识见识?”   来自心上人的吹捧让聂云汉很受用,他也伸手去摸卓应闲的小腹:“现在肠胃好些了么?”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热乎乎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卓应闲的皮肤上,令人觉得无比熨帖。   “早好啦!你就放心大展厨艺吧!”   中午送行宴上,聂云汉就盯着卓应闲,只让他吃清淡的,现在也不敢做太辛辣的食物,只给他熬了一锅香蕈鸡丝粥。   原本看见粥,卓应闲就皱起眉头,觉得没味儿,想要加点辣油,被聂云汉钳制住了,乖乖吃了一口,顿时觉得满口生鲜,端起碗来唏哩呼噜,很快就见了底。   一碗不够,还要一碗,吃得胃胀鼓鼓的才放下勺子。但这香气被路过的向羽书闻见,大喊自己晚饭没吃饱,端着碗跑过来抢,平日里端庄大方的云闲公子此刻护着那砂锅,坚决不肯让粥,声称锅底剩的那点还得留着宵夜呢。   向羽书恨恨地把自己的碗放在一边:“闲哥哥,你变了!”   卓应闲撑得犯困,懒懒道:“变更英俊了?”   一听这话,向羽书脸上浮现一丝嫌弃的表情:“变得跟汉哥似的,抠门,还不要脸。”   旁边聂云汉照着他后脑勺就拍了一巴掌:“胆儿肥了啊,我在这儿你都敢说。”   向羽书捂着头:“大意了大意了,一时没忍住。”   “船上厨子做的饭不香么?”聂云汉抱着胳膊,笑道,“我觉得很可以啊。”   他晚饭吃的也是厨子做的饭,只是另给卓应闲熬了粥而已。   “厨子做饭不难吃,但也就那么回事,你给闲哥哥煮的粥更好喝,因为用了心啊!”   聂云汉和卓应闲听他突然冒出这句话,诧异地対视了一眼,为这种话能从向羽书口中冒出来而感到惊奇。   “臭小子,这话从哪学来的?”   “怎么就不能是我自己想的?”向羽书不服气,但是话说到后边他自己也有点心虚,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嘟囔了一句,“是游萧说的,他说要学厨艺,还要学什么药膳,将来给苗公子补身体。”   卓应闲听到“药膳”俩字,想到戴雁声曾经提到过聂云汉身体底子已经被掏空了的事,顿时点头道:“这个想法不错,回头我也学学。”   “你还用学?”聂云汉看着他笑,“照顾你师父十年,我看你厨艺也差不到哪去吧,药膳还能不懂?”   “他才没有什么养生的典籍,全都是炼丹的丹方,你又不是没见过,我才懒得看。”卓应闲不打算透露他的计划,便也没多说,此刻吃饱喝足,恶作剧的心又起,补充道,“不过《周易参同契》我是看过的。”   听到这本书,聂云汉见卓应闲小脸也红扑扑的,目光迷离,嘴角噙着笑,也知道他话里有话,顿时老脸一红,哽了哽:“你倒是遍览群书啊!”   “那当然,不仅这本,还有《悟真篇》我也看过。”   向羽书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这些都是什么书啊?”   卓应闲冲他挑了挑眉:“道家养生术。”   “哦……”向羽书兴趣缺缺,但是抬头一看,见聂云汉目露精光的那副模样,觉得肯定不止养生术这么简单。   他没喝到粥,心里不爽,更不想跟他俩多做纠缠,免得自己老被取笑,于是拿起碗和勺,起身丢下一句“你们慢慢交流养生术吧,我走了。”   临出门的时候向羽书回头看了眼那两人,见他们根本没人在意自己,聂云汉的手搭在卓应闲肩膀上,亲亲热热的模样的确令人羡慕。   “啥时候我能娶上媳妇啊?!”明明什么都没吃、却莫名觉得肚子有点撑的向羽书关上门,悻悻地想。   卓应闲吃得过饱,正浑身没劲儿,顺势便歪在了聂云汉怀里,闭着眼靠着,也不说话,心里很是自在。   聂云汉看看砂锅里还剩半锅的粥,又想起方才卓应闲霸道的样子,不禁笑道:“怎么突然这么小气,我记得你还挺疼羽书的。”   这倒是实话,卓应闲虽然跟左横秋、戴雁声和万里风还有些生疏,但毕竟向羽书年纪小,俩人又在绿绮琴待了几天,相対更熟稔些,平日里他対向羽书也很关照。   “他又不是没吃晚饭,再说,这是你给我熬的粥,我谁都不给。”卓应闲语调慵懒,说话拖着长音,听起来就像是在撒娇。   这种被人独霸的感觉可让聂云汉高兴坏了,他偏头在卓应闲红润的唇上轻轻一吻:“以后我只为你下厨。”   卓应闲眉开眼笑,被桌上烛光一映,瞳孔中像有星光在闪,只不过这星光过于光彩熠熠,似乎含了点别的意味。   他靠在聂云汉下颌边,抬手描摹着対方山峦般俊秀端方的侧脸,从额头到微凸的眉骨,再到高挺的鼻梁,然后是轮廓清晰的双唇,最后抵在下巴的美人沟上,轻声道:“汉哥,咱们来交流一下养生术啊?”   “还真是饱暖思淫\\欲啊。”方才听他提那两本书,聂云汉就知道他又转着撩拨自己的心思,这小狐狸坏透了,就喜欢撩人,看人出糗,于是厚着脸皮假装无知少年,“不交流,我一个雏儿,什么都不懂。”   卓应闲没那么容易放弃,対着他颈侧呵气:“我教你啊,我还看过很多话本和秘戏图呢。”   聂云汉心中暗笑,这人还装大尾巴狼,于是便道:“你此前又不是断袖,看的应是男子与女子间的做法吧?男子与男子,要如何呢?”   此言一出,怀中人十分明显地僵住了。   卓应闲被聂云汉一语戳中红心,垂着眼皮,眼珠滴溜溜地转,开始想辙。   这种形势面前必然不能露怯!   露怯就只能攒嫁妆,不能下聘礼了!   作者有话要说:   香蕈就是香菇~   阿闲遇到了知识短板,急! 第92章 淤堵   卓应闲从柳心苑被带走的时候还小, 只学了唱曲儿和身段,还没学别的,跟着其他小倌凑热闹,也曾想向那些红倌儿和头牌打探, 可人家完全不理会自己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   风月话本和秘戏图他确实也看过, 但也都是男子与女子的版本, 不曾见过其他。而他本来也只爱看故事,对这些图并不怎么感兴趣。   至于男子与男子之间该如何, 他约莫有些推断,但也不知道聂云汉到底了解多少,所以不敢说, 怕说错了更丢脸。   此刻就是很后悔,早知道提前问问小笙哥哥了!   聂云汉见卓应闲停顿的时间有点久,便有些恶意地追问:“说呀,男子之间到底该如何呢?”   卓应闲被他将了一军, 觉得再不有所行动真的就没面子了,便起身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聂云汉, 装出一副登徒子的模样,挑着对方的下巴道:“说不如做, 到榻上去,我教你啊!”   他自以为装得似模似样,活像一个调戏良家妇女的风流男儿, 可是在聂云汉眼里却完全是另一种样子——烛光摇曳间,卓应闲一半面庞映在光下, 一半掩在阴影中,长眉入鬓, 睫毛在眼下投出长长的影子,更显得他媚眼如丝,眼角还带着一抹含情的绯红,与面颊的潮红相映成趣,小巧俏皮的鼻子下唇色温润,贝齿微露,说话间粉色的舌尖若隐若现,引人无限遐想。   卓应闲向来不女气,只是身形瘦削皮肤白皙,更偏文雅些。他与苗笙一样,有着一种男女莫辨的美,与苗笙的浓俨相比,他更偏俊秀。   聂云汉莫名其妙走了神,觉得就凭他阿闲的这副小模样,若是换了裙衫,要比许多大家闺秀好看得多。   不过阿闲穿女装的模样,好像又有些古怪……   脑子里突然有了画面,他没忍住,突然“噗嗤”笑了出来,接着就意识到大事不妙。   卓应闲正卖力演出呢,此刻气不打一处来——这么关键的时刻,聂云汉竟敢笑!   他瞪圆了眼,恼羞成怒地双手卡住聂云汉的脖子:“笑什么笑?!”   是不是早就看出我在装了?是不是在心里嘲笑我,一时没忍住才笑出声来?!   聂云汉自知犯了错,赶紧赔不是,掰开他的双手,起身将人揽在怀里哄道:“我方才就想着你要对我做什么,既难为情又很向往,觉得自己臭不要脸,才不好意思地笑了。”   “才知道自己不要脸?”卓应闲板着脸“哼”了一声,“都想什么了?”   正好借机取取经!   聂云汉嬉皮笑脸道:“就这样那样呗!”   “哪样哪样?”卓应闲嫌他卖关子,微微皱起了眉。   谁知对方突然垂下头,亲在了他的唇上,灵舌顺势而入,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深吻。   卓应闲在险些喘不上气的时候才被放开,聂云汉看着他更加红润的面庞,促狭道:“这样。”   “嘁,还以为有什么有什么新鲜的呢。”卓应闲不服气,微微气喘道。   那人一边把他搓扁揉圆,还一边在他耳际轻声道:“那样……”   强烈的刺激顿时令卓应闲觉得腿软,不由自主瘫在了聂云汉的怀里,神智都有些不太清醒,接着他便被对方打横抱起来,轻轻放在榻上。   然后……对方给他盖上了被子,在他额头一吻:“好生睡吧。”   卓应闲双眼迷蒙,情潮未褪,他瞅了聂云汉一眼,半晌才回过神来,这人把自己当粽子似地牢牢裹着,活活把他裹出一身汗来。   不对啊,不是这样那样吗?   没了?   难道他是真的不懂?   等等,主动权不是在自己手里吗?什么时候任他摆布了?!   聂云汉闭着眼,下巴抵在卓应闲的前额,卓应闲仰头看他,见对方睫毛细细密密,微微颤着,蜜色的皮肤也似乎有些绯红,只是烛火阴影下并看不太清。   卓应闲便向上一耸身,用额头去触碰了他的脸颊,果然滚烫,但又没到发烧的程度。   “汉哥……”   聂云汉听这一声唤,顿时浑身紧绷。   他不敢睁眼,哑声道:“你身上还有伤,别瞎折腾。”   刚定情不久,简直如胶似漆,偏偏总是不合时宜,大风浪里搅着,就连喘息也只得一瞬,不能恣意,只能忍。   聂云汉在心里叹了口气,百忍成金吧。   卓应闲见他这副样子,也没再强求,再闹腾就显得自己欲求不满似的,没劲。   他原本确实只是想逗聂云汉,喜欢看平日里厚脸皮的汉子突然羞赧,觉得有趣,但接二连三都是被人推拒,心里难免隐隐有些不快。   与进了五陵渡之后的冒险相比,这几日在船上的日子确实如神仙般逍遥,每日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又不便练剑,卓应闲担心自己腰围见长,下船后剑法退步,步法沉重那可怎么办才好。   闲散的生活他不陌生,可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待遇他几乎不曾享受过。   初见聂云汉的时候,这人便坦诚自己是断袖,还说谁要是跟了他,他必定将人捧在手心里护着。现在想到这话,卓应闲觉得对方果然没有半句虚言。   此前聂云汉便处处护着自己,连倒水都不让他动手,现在在船上,生活方面真的是无微不至。   不在意别人目光,顿顿饭都给卓应闲开小灶,说是要将他养胖点,免得抱在怀里硌手;冰鉴里镇着的西瓜,每人发了半个,聂云汉便把他俩那块的最甜的红心留给卓应闲,自己吃剩下的;整理房间、清洗衣物也不用家丁,自己亲自来做,不让卓应闲动一根手指头;知道卓应闲爱干净,可背上伤痕不便碰水,便每日都替他擦身换药,帮他洗头发,连洗脚水都亲自打来,若不是卓应闲竭力阻止,这人定能做出帮他洗脚的事儿来。   他的宠,都融于各种琐碎的生活杂事,似乎都不着痕迹,但又处处都是痕迹。   可过日子不就是这样么,没有大风大浪,只有小事磋磨,若能持之以恒,已是爱意笃深。   但同为男子,卓应闲不觉得自己多么需要被照顾,也想照顾聂云汉,可偏偏莫名其妙地总是被对方说服,稀里糊涂全都听了他的。   此人对自己爱意深沉卓应闲自然感觉得到,可转了一圈回来,聂云汉不太与自己亲近,确实让他觉得有些疑惑。   喜欢一个人,不是就想与对方亲热的吗?   卓应闲觉得自己原先一点也不粘人,也并不喜欢与人肢体触碰,可对聂云汉就不一样,可对方为什么……总是对自己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明明自己哪里也不差啊!   接连五日的航行,熟悉这条路的船夫说明日下午即可抵达,眼看平静无波的日子快要结束,赤蚺众人心里都有点提不起兴致来。   没人喜欢打打杀杀,对他们这些习惯了刀头舔血的人来说,更渴望过平淡甚至枯燥的生活。   晚上聂云汉没单给卓应闲开小灶,跟大家一起在中厅吃饭,还喝了点酒,算是下船之前最后的聚餐。   饭桌上每个人情绪都不怎么高,戴雁声本来话也不多,没说几句,盯着面前的碗目光放空;万里风托着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中有着遮不住的惆怅;向羽书喝得脸红扑扑的,趴在桌上快睡着了;左横秋手里握着酒壶,自斟自饮,喝了好几壶。   这酒是绿绮琴的梅花酿,只余一点库存,游萧让人搬来,留了一些给孔昙,剩下的全装上了赤蚺的这条船。   卓应闲喜欢这个味道,忍不住多喝了几壶,这酒度数不高,也不伤身,聂云汉便没有阻拦。   聂云汉看了眼左横秋的耳朵,见纱布已经拆掉,问道:“左哥,耳朵恢复得怎样?”   “唔,差不多好了。”左横秋点上烟袋,抽了口,轻描淡写地说道。   聂云汉最担心的是他的耳朵,毕竟这是左横秋最引以为傲的技能,听对方这么说,也不疑有他,便道:“那就好。”   说罢他也给自己斟满了酒,举起来向大伙儿道:“到了归梁府,想必就能追查到哈沁真正的目的,越接近真相,也就会越危险,我聂云汉别无所求,只想着能平平安安带大家离开,在此先敬各位一杯,请大家紧要关头勿保全功,保命最重要。”   戴雁声听了这话,微微勾了勾嘴角:“这话你自己先做到再说吧。”   聂云汉饮尽杯中酒,看了身旁卓应闲一眼:“我心里已有牵挂,自然不会再像之前那般拼命。我们本为复仇而来,但根据目前所掌握的情况,只能将家国安危置于私仇之前,毕竟我们赤蚺是大曜的兵,即便皇帝负我等,我等也不能负国……”   向羽书听了这话,突然坐直了身子,端起酒杯在桌面上狠狠磕了一下,吼道:“赤蚺永不负国!”   他喊完豪言壮语,却见没有人附和,其他人都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他不说话。   “你们……怎么不说啊?”向羽书挠挠头,有点尴尬。   卓应闲在一旁看着,多少明白聂云汉他们是怎么回事。出生入死无数次,向羽书那种少年人的热血和激情早就消失于无形,现在支撑他们继续涉险的,无非是一颗忠心罢了。   少年的热度在血里,卷起袖子说干就干,显得斗志昂扬;年长的人热度在心里,即便下定决心,也要运筹帷幄,就不免看起来有点萎靡拖拉,不够提气。   但说起来,聂云汉等人也不过二十五六,只是经历太过丰富,才显得少年老成。   他见了这场景,也不想让向羽书失落,便又倒了一杯酒,先是一笑,随即严肃起来,同样将酒杯桌上一磕,先是一笑,沉声吼道:“赤蚺永不负国!”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效仿,大声把心里话喊出来之后,今晚那压抑到极端的气氛倒是顿时消弭于无形。   万里风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老娘绝不会放过那些独峪狗贼!这次不远千里从南边追他们到西边,定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往后再不敢生觊觎大曜之心!”   戴雁声伸出手去,轻轻从她发上拂过:“国仇家恨,一并算清。”   “对!一并算清!”左横秋笑道,“什么公仇私仇的,根本就是一回事!”   聂云汉敲了敲桌子:“干完这一仗,咱们跟老皇帝就两清了,之后咱也跟孔大哥他们一样,找个地方隐居,过清净日子去!所以你们都得给我活着,听见了吗?”   其余几人纷纷挥手嘘他:“吁——这不废话么!”   “我也想过了,凭什么我们赤蚺要一马当先冲在最前边,就凭咱们几个人,能对付得了阿格楞和哈沁吗?咱们再强,跟他们人数多的正面相击,也是以卵击石。”聂云汉也有些微醺,借着酒意他苦笑道,“再不敢逞英雄了,我也想留下一条命,跟我阿闲好好过日子。”   卓应闲听他说得动情,伸过手去握住他宽大的手掌,轻轻捏了捏。   戴雁声是众人中喝得最少的,此刻听出了端倪,追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待我们查到哈沁的计划,我便……我便去求韩方,让他出兵。”聂云汉垂着眸,下意识地攥着卓应闲的手,低声道,“或许只有他会信我,也只有他,才有这个勇气以战机为先,不去理会皇命。”   戴雁声想了想:“若是能成,自然是好的,可这风险太大了,若韩方有所犹豫,我们很可能会暴露,届时不仅等不来援兵,连我们自己都会有性命之虞!”   “韩伯伯会信我们,他一定能来!”向羽书急切道,“汉哥,若是你有这个打算,届时我去送信,保证完成任务!”   聂云汉心里想的是,如果真有这个需要,他会找借口遣散其他人,自己留下来接应,这便能将伤亡降到最低。   况且只留自己一人,行动起来也够方便,不用再担心这个那个,倒是便能放手一搏。   只是这话暂不能说,说了必然会遭到反对,于是他便佯装醉意摆了摆手:“此事容后再议,具体怎么办,还得到时候审时度势才好下决断,尤其要等弄清楚那某甲和某乙的身份之后再说。”   左横秋听了点头道:“这倒也是。”   “但愿此法行得通,能当场诛杀哈沁狗贼最好!”万里风撑着额头,喃喃道,“就怕老皇帝从什么大局考量,抓到独峪这个痛脚,不能及时下手,反而拿来威胁对方,最后又饶哈沁一命。”   戴雁声看着她,目光柔和:“若是那样,我定会跟着哈沁去独峪,让他死在独峪境内就是了。”   万里风偏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我与你一起啊。”   从戴雁声的角度看去,她眼角上挑,眼波流转,有些狡黠,又像揉了一把情意在里边,这媚色令他心头一漾,便不由地说了句大胆的话:“余生也与我一起,如何?”   他惴惴不安地看着对方,生怕她因此掀桌。   谁知万里风确实是喝多了的样子,不怒反笑,笑得恣意:“若能活下来,我也不会再顾那么许多了。”   明知她说的可能是醉话,来日清醒了说不定要反悔,但借着酒意能这么说,至少证明对方心里也是有自己的,戴雁声不由心头大悦。   聂云汉将这一景尽收眼底,不由笑了笑,又看卓应闲也已经醉醺醺地趴在桌上,便大手一挥:“饭也吃得差不多了,大家快些各自回去休息。”   几人互道了晚安,便一个个相互搀扶着往舱房里走,待他们散得差不多了,聂云汉才捏捏卓应闲的手,轻声道:“阿闲,咱们也回去了。”   卓应闲嘟哝了几句什么,并不睁眼,聂云汉笑了笑,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回到舱室,想把他放在榻上,孰料这人像个撒娇的孩童,抱着自己的脖子不撒手。   聂云汉弓着腰哄他:“乖,松开,我去给你打水擦身。”   “汉哥……”卓应闲眼睛紧闭着,嘟嘟囔囔地,“……不擦……”   “不擦你能睡得着?”不过聂云汉看他这副样子,觉得八成真能睡得着。   谁知卓应闲攥紧了他的领口,无意识地轻声道:“……你嫌我?”   “傻瓜,我嫌个屁,疼还疼不过来。先放开我。”聂云汉伸到颈后去掰他的手,也不知怎的越掰对方抱得越紧。   这是只听卓应闲委委屈屈地说:“若是不嫌……为何……不与我亲近……”   聂云汉怔住了,他没料到卓应闲会往这方面想。   不仅如此,这人眼角还滚出了一滴眼泪,顺着鼻梁滑下来,接着他便松了手,转身面向榻内躺着,腿脚蜷了起来,缩成了一小团,嘟囔着说:“……连你也不要我……我又不脏……”   小狐狸是有心机,但他若要求欢,也会大大方方的来,绝不会做出这副软弱凄惨的模样,现下他这样,断然是喝醉了口吐真言。   难怪这几日阿闲时常发愣,又总爱缠着自己,他并不是重欲,只是想以此来判断自己对他的爱意。   别看卓应闲成日里云淡风轻地什么都不在乎,但实际上被自己亲爹抛弃的那种阴影是被他埋在了记忆最深处,只要与人有亲密的关系,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不安全感便会浮上心头。   我喜欢的人,到底有多喜欢我?   他会不会终有一天也会离开我?   连我爹都会抛弃我,何况别人?   聂云汉的心像被人狠狠攥了一下,疼得厉害。   现在回想起来,他简直无法想象,当时云虚子失踪后卓应闲是什么反应。   他是不是以为自己又被抛弃了?   即便一切证据摆在眼前,证明云虚子是被掳走的,但心底最深的恐惧仍不免翻腾出来,敲击他最不堪一击的防线。   尽管卓应闲并不以自己曾被卖去南风馆为耻,但世道伦常仍旧会对这种出身指指点点。   若他只是孤身一人,自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可现在有了意中人,无论平日里多么自信,都难免会担心对方会不会看不起自己。   这下可好,聂云汉苦笑,我是凭一己之力,让阿闲两大阴影同时爆发了。   起居饮食照顾得再细心有什么用,我是他的爱人,又不是他的下人,我该暖的,是他的心啊!   聂云汉为自己的失察而自责,他爬上榻,躺在卓应闲身后,胸口抵着对方后背,结结实实把人抱在怀里。   “阿闲,你傻吗?”聂云汉红了眼眶,“我疼你疼得都要疯了,怎么会不想要你。你不信你自己,为何也不信我?” 第93章 靠岸   卓应闲没出声, 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聂云汉便伸手解开他的腰带,将他的外袍脱下来扔到一边,吻上那白皙的后颈。   略带力道的吮吸把卓应闲弄醒了,他先是一惊, 接着转头去看聂云汉。   “汉哥, 你……”   聂云汉目光深沉, 漆黑的双瞳里透着无法掩饰的欲念,他的喉结轻轻滚动, 声音嘶哑:“阿闲,我……我忍得好辛苦……”   卓应闲还有些昏昏沉沉,见了他这副模样, 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耳根发烫,心中却多了几分欢喜。   “谁叫你忍了……”他转过身去,与聂云汉面対面躺着, 主动搂住対方。   聂云汉定定地看着他,眼睛似乎比桌上的烛火还要亮:“起初是怕你身上有伤,现在是怕你疼, 一旦到了归梁府,说不定又要打打杀杀, 总不能弄坏了你的身体,这样行动不太方便……”   卓应闲有点不太明白他的话。   疼?小笙哥哥也说疼,到底能有多疼?   再说, 不就是春宵一度,还能把身体弄坏?   所以之前小笙哥哥跟段展眉一见面, 就要几天不能下床?   这么严重吗?   他又怕自己一知半解的样子在聂云汉面前露怯,主动靠了过去, 贴着対方的唇柔声道:“我的伤没有大碍了,这身体也好得很,你放心好了。”   聂云汉早知这人対亲昵之事一无所知,只是在自己面前装相,心中不由暗自发笑。   但他已打定主意今日要放肆一回,便在那柔软的唇上细细舔吻,起初一切都还是温柔的,没过多久,这个吻猝不及防地变得凶狠。   “我想要你。”聂云汉微微喘着告知。   卓应闲被他亲得浑身酥软,心中更是无比欢喜。   “汉哥……”   这一声唤得聂云汉头皮发麻,他一扬胳膊将两人拢入被中,热是热了些,可这潮湿的汗意和被热度蒸发出来的气息更催发了心中的情意。   船舱内烛光融融,映着两人缓缓而动的身影,窗外月亮已变得浑圆,凑热闹般地从窗口洒下一室清辉。   聂云汉像是害怕月亮偷看,他徐徐向下撤着,“躲”进了被子里。   卓应闲唇角逸出舒适的叹息。   ……   快乐不知时日过,最终月光心满意足地离去,桌上烛火也燃到了尽头,只留下一坨蜡油,缓缓灭了。   卓应闲靠在聂云汉肩头,脑袋还在发懵,半晌没说话,片刻后才气息不稳地说:“我也帮你……”   “算了,搞得我不冷静了吃亏的是你。”聂云汉在他耳边压抑地说,“今日就这样,不然我食髓知味,总想这事儿,会耽误接下来的行动。”   卓应闲想了想,这倒也是,但他不禁问道:“你就不怕我总惦记么?”   “你要想,我便伺候你,保你满意。”聂云汉轻声笑着,那低沉的声音撩人得很。   卓应闲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我可以,你不可以?”   聂云汉咬着他的耳廓:“因为我不光想这样,还想别的,你若让了我一次,我就恨不得吃了你。怕不怕?”   “还有别的?”卓应闲的好奇心被点燃,“不止……这样吗?”   “我的傻阿闲哦!”聂云汉吃吃地笑着,握紧了他的手,“将来哥教你,一点一点,慢、慢、教。”   卓应闲本身不是重欲的人,此番有了进一步的亲密接触,心中十分愉悦,又听聂云汉解释得确实合情合理,便也放下心中疑虑。   毕竟明日就要下船,还不知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严峻的情况,耽于此类欢愉也确实不应该,于是他也没再追问。   两人一番折腾,都出了一身大汗,只是这次聂云汉给他打了水,没有亲自给他擦身,而是让他一个人在舱室里擦,自己跑出去,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回来,身上湿淋淋的,原来是直接去落日河里洗了个澡。   卓应闲见他落汤鸡似的,赶紧递过布巾:“想沐浴可以自己烧水啊,现在虽然天气热,但河水还是挺凉的。”   聂云汉裸着上身,有水珠从他蜜色的肩背凹陷处划过,衬得那魁梧的身形越发诱人。他拿着布巾擦着头发,回看了卓应闲一眼,嘿嘿一笑:“要的就是凉,凉才能降火。”   这话卓应闲倒是听明白了,有点不好意思:“……有这么大火吗?”   “那当然!”聂云汉走到他跟前,微凉的手指在他唇上轻轻一掠,低声道,“你不知道你有多诱人。”   卓应闲没想到,这番亲热过后聂云汉居然说话这么露骨,不由大窘:“你才诱人。”   “那当然了,我対自己很有信心。但你和我不一样。”聂云汉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为何你的皮肤如此细腻柔滑,尝起来味道那么鲜美?”   “我看你的书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这形容的分明是果子,又不是人。”卓应闲面红耳赤,一把推开他,往榻上走去,“早些就寝吧,明日就下船了。”   聂云汉笑嘻嘻地在他背后说:“阿闲,你比那鲜嫩多汁的果子还要甜呐!”   卓应闲躺到榻上,拉起被子盖住脸,瓮声瓮气道:“我看你这火还没降下去,要不你再去河里洗一洗吧!”   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快活得紧,几日来盘旋在头上的阴云似乎一下子散去了,从未如此幸福过。   然而一想到,在未来的日子里,似乎每天都可以这么幸福,他心里简直要开心得开出一片花圃来。   聂云汉见他欢喜,自己也松了口气。但刚才说了几句荤话,他又有些气血翻涌,心里连连叹气。   本以为自己意志力很强,看来是没遇到所爱之人。   但只要宝贝阿闲开心,自己忍得辛苦一点也没所谓。   、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次日下午,归梁府的扬波港已遥遥在望,聂云汉命众人收拾好行囊后到中厅集合。   执行任务自然还是轻装上阵,每个人的包裹也都不大,除了剩余装备,也只有几件换洗衣物。   为了乔装,孔昙特意帮他们每个人都置办了新的衣物,这一次沿用了卓应闲在五陵渡的身份,他以“云闲公子”的名头出行,其余几人扮成保镖、家丁、使女、车夫等。   那通缉画像他们也看了,与独峪人和那某乙提供的画册相比,简直是初学丹青的小儿画的简笔画,若不是熟悉他们几人,认出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谨慎起见,左横秋还是给他们做了简单的易容,対容貌改变不大,只是针対通缉画像做了些微调整。   比如把向羽书的大眼粘成了小眼,聂云汉留起了络腮胡,戴雁声眉毛上方点了颗痦子,左横秋自己则在耳侧至下颌贴了道长长的刀疤。   画像上万里风是女扮男装,因此她只是换回女装,便很难再被人认出了。她原本年龄也只有二十出头,现在打扮成使女的模样,再配上俏丽的面容,立时显得年轻活泼。   卓应闲不在被通缉之列,因此并没有做易容,但他本人跟“云闲公子”走路一摇三晃的妖娆气质相去甚远,若不是知道二者本为同一人,哪怕是孔昙、凌青壁等人见了云闲公子,也不敢轻易相认。   只不过卓应闲并不打算再那样晃悠悠地走路,着实累得慌。   还在舱室之中时,聂云汉见宽松的袍子影影绰绰显出他纤瘦的腰身,这忍不住展臂一揽:“阿闲,你这腰……啧,真不想让别人看见。”   卓应闲推开他:“我还不想这么穿呢,不如小袖穿着利索,”   “放心,等顺利进城,若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就把衣服换回去。”聂云汉一手拎着自己的背包,一手夺过卓应闲正要拿起的背囊,笑道,“这种事怎么能劳烦公子,自然保镖代劳,公子先请。”   其他人已经到了中厅,向羽书的眼睛被粘小了之后显得睁不开眼,一副困倦的模样,正被万里风和戴雁声调侃。   见聂云汉和卓应闲过来,他便拿起手边一卷写满了字的纸,递到聂云汉面前:“汉哥,这是我这几天写的字。”   聂云汉把背包放在桌上,装作小心翼翼不敢看似地眯着眼展开纸卷,像是生怕被里面的字伤了眼。   向羽书不悦道:“不至于吧!”   卓应闲不忍看聂云汉戏弄少年,便从他手里夺过大字,翻看了一下,赞道:“有进步,比在五陵渡的时候写得好一些了。”   向羽书正高兴,聂云汉伸头看了一眼,促狭道:“阿闲,你眼睛什么时候瞎的。”   卓应闲没好气地瞪他:“你莫要再打击他的信心。”   “対!都怪你们总是取笑我,我才没什么长进。”向羽书仿佛找到了靠山,理直气壮道,“船上不比平地,写字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晃,我写成这样已经进步很大了。”   聂云汉冲卓应闲道:“你看,有的人不打击他就窜天了,这叫因材施教。”   万里风在一旁哈哈大笑,卓应闲也跟着笑了起来,他这套“云闲公子”的打扮领口稍微宽大一些,站在他身后的戴雁声敏锐地注意到了露出一小半的红痕,目光锐利地看了聂云汉一眼。   聂云汉注意到戴雁声充满责问的眼神,没明白什么意思,正要问,这时船上家丁前来通知,船马上就要靠岸,于是大家便拎起背包行囊向甲板上走去。   归梁府盛产铁矿,若走水路运输,都要从扬波港进出,因此这个港口不比五陵渡的港口规模小,望去天高云阔,蔚为壮观。   且因运矿的船远远多于客船,所以放眼望去,港内客流少,岸上不见什么人行走,停在岸边的一溜全是吃水深的大船,像是一尊尊安静的巨兽,显得十分肃穆。   船只靠岸,有家丁向港口官员交了文书后得以放行,入港后聂云汉谢过船夫和家丁,并拜托他们给孔昙捎回自己亲自写的谢书,之后便与其他人陆续下了船。   戴雁声与聂云汉走在最后,他默不作声地塞了一样东西到聂云汉手里。   “嗯?什么?”聂云汉端详着那物件,是一个小瓷罐,打开之后里面装着脂膏一样的东西,闻着还有淡淡香气。   “给你和阿闲用的,此物不仅润滑,还可以止血败火,也有疗伤的效果。”戴雁声面无表情,“阿闲虽是习武之人,底子好,但你也得顾着人家才行。”   聂云汉顿时觉得那小罐烫手,扔回戴雁声怀里:“瞎说什么?!”   “你在他脖子上留的那痕迹我都看见了,装什么装?”戴雁声一副大夫嘴脸,毫不避讳道,“男子本就需求旺盛,虽然纵欲不可取,但你也别憋坏了,适时纾解才是正道。”   “你才憋坏了,我好得很,而且我跟阿闲是心心相印,这种事不急在一时。”聂云汉总是自称脸皮厚,但也没厚到能跟朋友交流此事的程度,连忙否认,还心虚地瞥了前边卓应闲一眼。   戴雁声鄙夷地看了这个欲盖弥彰的人一眼:“真不要?”   聂云汉头摇得像拨浪鼓,斩钉截铁道:“不要!”   是真不能要,没这个尚有忌惮,还能忍住,要是万事俱备,恐怕还真拴不住这心中猛兽。   扬波港在归梁府城郊外,若要进城,还得再赶两个时辰的路,港口处也有售卖、租赁马匹和马车的店铺,以供下船的旅客代步。   有了孔昙的资助,赤蚺几人并不缺钱,但六人六马进城太过招摇,也不符合云闲公子的身份,于是聂云汉租了一辆宽敞的马车和两匹马,仍是由左横秋做车夫,驾着马车迅速往府城赶去,希望能在天黑前入城。   相対于从没去过的五陵渡,聂云汉対归梁府还是比较熟悉的,此前陪同关山来过几回,以及送关平野来投奔外祖父母时,也是他一路护送。   “归梁府城里往来客商比较多,主路远客大道上客栈林立,我们进城之后,为避风头,暂且不要住在同一个客栈里。”车厢中,聂云汉対众人安排道,“我与阿闲去住万家客栈,戴爷和风姐去斜対面的折柳居,羽书,你和左哥去住远客大道与梧叶街路口的云来客栈。如果需要互通情况,就在每日酉时末到云来客栈不远处的一个小吃摊会合,一炷香的时间没人来,就可以各自散去。”   向羽书听他这么说,莫名有些紧张:“路上撞见了,要装不认识么?”   万里风笑道:“应该是暂且这么分配,进城之后看情况再说。我们主要防的不是朝廷追兵和当地府衙,而是哈沁的眼线。”   卓应闲点头:“没错,哈沁虽然逃出了五陵渡,但他必然会想办法打探五陵渡的情况,应该不难得知此人落入孔大哥之手。段展眉知道他将金红砂运往此处,那么也就等于我们也会知道。为避免被盯梢,他一定会安插眼线在府城内观察我们的动向。”   “这倒是件好事,他们盯上咱们,咱们也正好反过来盯他们。”聂云汉道,“安排好住处后,我与阿闲去平野那里查探,你们四人便在城中活动,打探哈沁的行动路线,看看能不能找到他藏在府城里的人。”   事情与大家所料一致,虽然在入城时遭到了盘查,但由于几人提前做了功夫,很容易便通过了查验,从这城南门进了归梁府城。   之后他们便按照聂云汉的分配,分别去了三家客栈,马和马车则由向羽书和左横秋去归还。   在客栈房间里换了衣服,卓应闲与聂云汉去大堂随便吃了点东西,此刻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两人立即出发去关平野的住处。   “平野外祖父姓林,留下一座大宅,取名‘林园’,就在府城东南角的竹坞巷。” 聂云汉跟卓应闲介绍道,“园子其实不大,也就只有清寒居的一半,所处的地方也比较偏僻。”   卓应闲道:“那岂不是更不安全?像平野这种情况,还不如居住在闹市,甚至就住府衙附近。”   聂云汉耐心解释:“此前义父也有过这个想法,但林园毕竟是祖产,也不好变卖,在归梁府城另买新居花费也太高,改造起来也太容易引人注目,也就打住了这个念头。”   为了观察情况,他们上大路漫步,待到巷陌中再施展轻功疾行。   卓应闲好奇地打量着整条远客大道,发觉归梁府府城虽然宽阔,但并不如文州热闹,街上行人寥寥,自然更比不得五陵渡的夜夜笙歌,来来往往更多的都是载货的马车,与他们从港口往城中赶来时所看到的情形别无二致。   从远客大道拐上一条小街,卓应闲发觉这里居然全是打铁铺。   聂云汉为他解释:“因为此处盛产铁矿,从古至今工匠聚集此地,以铁匠数量最多,到了咱们大曜朝,全都被编入匠户,未经允许不得随意迁徙、脱户,于是官府也将他们汇聚在一起,便于管理。”   “军户、匠户,祖辈做什么,子子孙孙便也只能从事这些工作,真是不得自由。”卓应闲叹道。   聂云汉也无奈:“人生在世,大多数人都背着各自的枷锁吧,倒也不是不能挣脱,只是挣脱的代价太大了。”   话题太沉重,卓应闲没再聊下去,转而问道:“平野是什么性格?是个好相与的么?”   这话问的,就仿佛是未过门的嫂子担心将来不好跟小叔子相处似的,听得聂云汉一乐:“你放心,从小平野最黏我,也最听我话,但凡我喜欢的,他一定也喜欢。”   也不知这个解释有没有让卓应闲满意,他倒是没有再问下去,也没有什么表情。接下来两人转入漆黑小巷,便跳上民房屋顶,迅速往竹坞巷掠去。   到了林园附近,聂云汉蹲在巷子墙头,対卓应闲做了个“停”的手势。他跳到旁边树上,灵猿一般攀到树顶,从高处往下望去,只见那林园之内一片漆黑,不见半点烛光,竟似毫无人迹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我改累了,放过我吧……尺度还是那个尺度,形容词多一点都不行…… 第94章 问话   卓应闲没有跟着爬上树, 他蹲在墙头,望着林园情况,心底隐隐觉得不妙。   待聂云汉从树上下来,他连忙低声问道:“如何?”   “看上去不太対劲。”聂云汉拉了卓应闲一把, 两人迅速离开此处, 过了两个街口才停下交谈。   晚上几乎没什么行人, 他们所处的这条街也不是繁华之地,店铺关门都早, 漆黑的街道上只有满载的马车匆匆往远客大道方向行去,周遭唯一的光亮来自马车上悬挂的气死风灯,“嘚嘚”的马蹄声在静谧的夜里分外响亮。   就着马蹄声的遮掩, 卓应闲低声问:“园子里是不是没人?”   聂云汉道:“何止没人,简直比坟地还安静。”   卓应闲想起棠舟府的“鬼蜮”,当时贼人一进院,院墙两边便升起了那“铁花瓣”, 避免被人跳墙逃脱,可方才的林园从外面看没有任何异样,甚至可以清楚看到前院的花草树木毫无损伤。   “院里‘铁盾’没有开吗?”卓应闲问道。   聂云汉明白他的意思, 解释道:“‘铁盾’与‘鬼蜮’不同,‘鬼蜮’的目的是困人抓人, 但‘铁盾’是为了防御,只会有预警网,不会有防护罩, 拦截的暗箭和陷阱等都不会有明显的痕迹,所以从门口是看不出来的。若是贼人能够闯过前院的几拨拦截装置, ‘铁盾’会利用其它机关将入侵者赶到后院角落,届时才会升起围困笼。但现在院子里实在太黑了, 我虽然爬得高,但也并看不清后院的情况。”   “若是这样的话,可能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铁盾’已经打开过,但是平野为求安全,躲进了地窖;另一种情况则是,‘铁盾’还没来得及打开,哈沁的人就已经成功进去了。”卓应闲看向聂云汉,意味深长道,“还记得那枚铜钉吗?”   “铜钉是某甲给我的线索,这人必然知道‘铁盾’的存在。”聂云汉神色一凛,“你怀疑是第二种情况?”   卓应闲微微有些伤感:“虽然不想往这方面想,但哈沁対关爷应该很了解,这两年他拉拢大曜朝中人,必然也会盯着平野这里,安插眼线也好、刻意探听也好,总能対‘铁盾’了解一二,破解这个机关,対他们来说并不难——平野一个人住在这,没有下人吗?”   聂云汉沉吟道:“有几个老奴,平日里负责洒扫庭院,还有两个嬷嬷照顾他饮食起居,都是他外祖留下的人。这两年有没有变化我就不清楚了,他并没有在家书中提及。”   两人沉默片刻,卓应闲道:“你若不放心,不如我们夜探林园?”   “莫急。”聂云汉想了想,“我打算先在周围探探情况。那某甲既熟知我的情况,又在五陵渡没拦住我,说不定会派人来此蹲守,只要我们一入林园,必定会引起対方察觉,还是提前探好其他情况,免得之后没机会。”   卓应闲听完他的话,突然笑了:“你说这某甲和某乙的人会不会撞上?他们是否知道対方在做手脚,以及,哈沁是否清楚自己的两个同盟都在搞事?若是他们三方人手狭路相逢,我们能不能从中渔翁得利?”   聂云汉勾了勾唇角:“我想他们还不至于如此愚笨,但这确实也是我们从中寻找线索的机会。走吧,趁刚入夜,我们先去平野平日里可能会去的地方打探打探。”   在船上时,聂云汉便叫卓应闲仿造了几块捕快令牌,便于在归梁府内打听情况,于是他们便冒充归梁府的捕快,去了林园附近的书坊。   现在已经戌时末,书坊正在打烊,有几人正往外窗上挂遮挡的木板。   其中一个机灵的看见聂云汉和卓应闲走来,连忙迎了上去:“两位客官,小店今天打烊了,明日再来吧。”   聂云汉掏出捕快令牌一亮:“府衙的,正在查案,想跟你们打听点情况。”   “哟,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两位官爷,快请进!”这人赶紧把他两人让进了书坊里。   这间书坊不小,里外好几间,书架林立,分门别类放着许多书籍,卓应闲环视一周,看见角落几排架子上标着“话本”,好奇心便浮了起来,向那处踱去。   聂云汉那领头伙计把所有人手都找来,大约有七八人,在他面前站成一排。   “老板在么?”聂云汉问道。   领头伙计为难道:“老板正巧出城……”   “无妨。现在只是循例问问,你们无需紧张。”聂云汉一眼扫过面前这些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没见过什么世面,见到捕快这样没品级的小吏,也有些瑟瑟发抖。   人都被聂云汉唤了去,卓应闲一人在书架处流连,便随意拿起架子上的话本翻阅,听聂云汉问话。   “住在林园的关平野,你们是否认识?”聂云汉望着面前这些伙计问道。   有几人你看我我看你,表情茫然,摇了摇头。   领头伙计陪着笑说:“他们几个人是刚来的,不熟,关少爷我认识,原本定期会到店里来采买,后来我见他腿脚不方便,没事儿就会帮他把需要的笔墨纸砚和一些书籍送去林园。”   “哦,前阵子来的那个瘸子就是他呀?”其中一个少年突然道。   领头伙计狠狠瞪了他一眼,少年自知失言,不该这么称呼顾客,讪讪低下头。   聂云汉便问领头伙计:“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最近店里有些忙,我也四处跑腿,没顾上给关少爷送,最后一次送书去林园已经是二月份的事儿了。”领头伙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向刚才失言的那个少年,“小六,你说见过关少爷,是哪天还记得吗?”   那个叫小六的少年想了想:“就前两天,应该是初十那日。”   聂云汉点点头:“那天他一个人来的?”   “不是,带了一个书童。”   “书童?什么模样?”   “大约十五六岁,个子与关少爷差不多高,看起来挺壮实的,话不多,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看起来关少爷待他也不错,说话都是轻声细语,从不呼呼喝喝,主仆关系挺不错的。”   聂云汉又问:“他们提到过之后还会去哪儿吗?”   “这个……”小六挠了挠头,“哦!我想起来了,他们说要到集市上逛逛,那书童还说,‘少爷整日闷在园子里,是得多出去走动走动’。”   卓应闲听着他们対话,翻了好几本话本,觉得故事都很吸引人,想买了带走,但碍于现在正假扮捕快,不好这么做,便恋恋不舍地放下。   他走到最角落的书架,看到上面摆了琳琅满目的画册,尤其最底下一层封皮最为特别,是蓝色的,画着淡雅的花纹,在一排花花绿绿的册子里十分引人注目,于是他便蹲下拿起那个册子打开看。   才看了一眼,卓应闲的脸“腾”地红了,像被咬了手似地把画册往回一扔,立刻站起身来。   他无意识地抠着书架,听着外边聂云汉问话的声音,心“扑通”“扑通”地剧烈跳着——那本画册是秘戏图,且画的是男子与男子的做法!   卓应闲觉得自己应该迅速离开这里,但脚下莫名生了根,一步也迈不动。   他站在旁边冷静了好一会儿,听外面聂云汉一句句问得相当细致,也没人察觉自己在这儿,于是便鬼使神差地再次蹲了下去,做贼一般拿起那本画册,好奇地再次打开。   这本画册的作者应该是名丹青圣手,或者说相当有经验,总之里面的图画得那叫一个线条流畅,各种姿态栩栩如生,连画中小人儿的神态都画得十分鲜活,那尽情欢愉的模样实在令看客面红耳赤。   除了人物和姿势画得千奇百怪十分灵动之外,场景也毫无重复,床榻、院中、树下、山野、温泉……各种景色皆被画手囊括其中,寥寥数笔就能将情境烘托至极致,景与人完美契合,相互作用,那快意之情简直跃然纸上。   卓应闲第一次看到这种秘戏图,除了羞耻之外,更多的是好奇。这本图册可算是弥补了他在认知方面的缺憾,虽然看得掌心发汗、血液奔涌,但脑中的兴奋多过于欲念。   时间仓促,他只能迅速翻阅,并且尽可能把一些画面印在脑中,心里想着下次再与聂云汉亲近时,必然就不会再任対方摆弄了。   聂云汉问完了店里所有人,正在暗自思忖,领头伙计解散了其他人,凑了过来。   他陪着笑脸,打探道:“官爷,这关少爷出了什么事,都惊动官府了?”   聂云汉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失踪。”   “哦……”领头伙计似是不敢多问,顿了顿,咕哝道,“又是失踪?”   聂云汉听他有此一说,顿时心中疑云密布,但又不能多问,以免暴露身份,便开口道:“近些日子,林园附近是否有什么异动?”   领头伙计想了想:“这倒不曾注意。”   “是否有生面孔在此游荡?”   “瞧官爷您问的,咱归梁府城往来客商多,生面孔自然也多,我们一般也不会特别留意。”   问得差不多,聂云汉便四下张望:“阿闲?”   “在这儿!”卓应闲听方才众人解散,便放下图册向外走,聂云汉唤他的时候,他正巧从书架当中出来。   聂云汉看他脸色发红,又瞥了那角落里的书架一眼,莞尔一笑,与他向外走去。   出了书坊,卓应闲还有些魂不守舍,聂云汉看了他一眼:“看见什么好东西了,到现在还惦记?”   “嗯?没有!”卓应闲立刻否认,耳根烫得不行,接着觉得自己反应太过强烈,赶紧往回找补,“看了新上市的几个话本,觉得挺有趣。”   “喜欢就买呗,省得你念念不忘。”聂云汉停了脚,转身要往回走。   卓应闲赶紧拉住他:“……不用了,反正也没功夫看——你刚才有什么发现?平野初十还来过这儿,今天十四,说明他才失踪四天,也难怪周围的人没发觉。”   聂云汉点头道:“対,林园本就位置偏僻,又几乎独占一条巷子,附近鲜少有人走动,就算出了事,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被人发现。况且现在我觉得,平野是那日出门遭遇了劫掠,所以‘铁盾’才未曾开启。”   “方才店小二提到,平野带了个书童过来,可你不说林园里只有一些洒扫的老奴和嬷嬷吗?这个书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卓应闲疑道,“是书童要带着平野去集市上逛,莫非这人有问题?”   聂云汉笑道:“你还真能一心二用,一边看着话本,一边听我问话。”   卓应闲心虚地看向别处,低声道:“我心里自然挂着正事儿……”   “书童一事确有些蹊跷,至少在我们离开棠舟府之前,收到的平野家书里不曾听他提及。”聂云汉道,“要么是他觉得不便在信中说,要么是此事发生在我们离开之后,若是这样,这书童到林园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月。”   卓应闲想了想:“有关爷前车之鉴,平野不可能轻信他人,若此事真与这书童有关系,这人必定有过人的本事——不过汉哥,平野如果是在外面出事,林园里又怎会杳无人迹?哈沁他们没必要抓走平野,再回去伤害那些老人吧?”   赶在别人打烊之前,聂云汉带着卓应闲去了那日关平野可能曾经去过的店铺问了一圈,那处算是归梁府比较繁华的几条街道,街上店铺关门关得晚一些,还能找到人问话。   说来也巧,店主们大多都记得关平野的出现,若是店主不记得,店小二也都有印象,就连在街口摆摊卖馄饨的大婶都说,关平野和他的书童在自己摊子上吃过了晚饭才往回走的。   不过关平野腿脚不好,也走不远,聂云汉估摸着他再有心情逛,也就到此为止了,况且这対他来说也不是新鲜地方,出来放个风也不至于太贪恋外面的风景,定然还是会赶在天黑前回家的。   问了个差不多,聂云汉便与卓应闲一同再往林园方向赶去。   此刻大约已是亥时初,这附近街上的店铺已经全关了门,运货马车不走这条路,更显得此处分外幽深静谧。   “汉哥,你觉不觉得有些怪?”卓应闲忽然道,“平野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为何偏偏那日游街似地到处走?即便街坊邻居都认识他,也不至于都记得这么清楚吧?”   聂云汉一边观察周围环境,一边道:“你觉得他是故意的?”   “有这个可能,你不也说他警惕性很高吗?难得出来一趟,让所有人都対他留有印象,万一真出什么事,官府也好追查。”   “你说得在理,又或许当日他出门,已经觉察到有事不対劲,才故意留下痕迹。”聂云汉道,“我们从棠舟府出发后曾给他寄过一封信,告诉他目前情况,他只会更加戒备,不会掉以轻心。”   他们対周遭情况已有了大致了解,便不再多做无谓的猜测,当下便再次跳上屋檐,迅速返回林园附近,很是屏息观察了一阵,确认周遭无人之时,才走到园子正门处。   正门门檐下连个灯笼都没有,一片漆黑,卓应闲正好奇聂云汉打算怎么进门,就见対方抬手,按着门环“咣咣咣”敲了三下门。   卓应闲:“……”   聂云汉冲他勾了勾唇角:“不知道铁盾开没开,走大门反而安全点。”   只是许久没人来开门,这大门从里面闩得还挺紧,聂云汉便纵身一跃,跳上了墙头,卓应闲紧跟其后。   见聂云汉没再继续动作,而是望着院子发愣,卓应闲有点纳闷,低声问:“不进去吗?”   “我在想铁盾的布置,万一触动的机关就麻烦了。”聂云汉轻叹一声,嘟囔道,“当时义父曾经跟我说过可以在哪儿关闭预警网,可我觉得自己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来林园——要么机关已经被贼人触发,要么平野能给我开门——所以就没好好听,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卓应闲在旁边冷笑:“真行,别人背不出书顶多被先生打手板,你倒好,直接玩命,以后还有什么脸说羽书。”   于是两人就像装错了地方的屋脊兽,蹲在林园院墙上一起发呆。   半盏茶的时间内,聂云汉观察了半天围墙与院中路径的距离,又看了看从周遭树木跳到地面的夹角,挠了挠头,仍是一脸不确定。   “贼人若来,肯定不会从大门口进,大多应该是跳墙。跳墙定会有夹角,预警网必然不会贴墙安置。”卓应闲低声道,“不然我们贴着墙爬下去?”   聂云汉摩挲着下巴,思索道:“这样也不是不行,但躲过第一层,未必能躲过第二层。”   卓应闲有些抓狂:“关爷设计机关的习惯你总记得一些吧?不如想想‘鬼蜮’,是否可以参考?”   “现在不觉得我是万能的了吧?”聂云汉偏头看他,带着逗趣的笑。   卓应闲盯着他在黑暗中发亮的眸子:“你最好是在逗我。”   聂云汉一挑眉,从墙头上跳下,卓应闲赶紧跟上,只见他脚步匆匆到了大门口正対的影壁处,沿着地基摸了一圈,摸到影壁背侧,低声说了句“在这儿”,便伸手按了下去——   只听“咔哒”一声响,像是机簧发出的声音,接着卓应闲便听见周遭有微弱的“咔咔”声,像是有什么装置动了。   这声音跟当初在“鬼蜮”里听到的很像,但无法判断是机关被触发还是被关闭,卓应闲顿时紧张得不行,耸着耳朵捕捉周围的声音,手按在了一侧剑柄上,做好了遭受攻击的准备。   聂云汉倒是松了口气,直起身来:“看来我没记错。”   “你把机关解除了?”卓应闲问。   “嗯,应该就是在这儿。”聂云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许久没见你这么紧张了,矿井里你都一点没怕,在这儿倒是剑拔弩张的。”   卓应闲松了握着剑柄的手,斜了他一眼:“矿井里不会有暗箭啊,关爷机关一绝,上回在‘鬼蜮’里我可是领教过了,防不胜防。咱们现在要是折在自己人手里,多冤。”   “放心吧,应该没事了。”眼前是外院,比寻常人家的要宽阔些,两侧都是树,树下养了些草皮,聂云汉想走捷径,没走院子里的小路,一脚踏上了路边的草坪,“走,先去地窖看看,万一其他人躲在那儿呢……”   他话音未落,便发觉自己脚底下的草皮居然微微下陷,顿时心里一惊。   这时卓应闲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侧树上的异动,接着便听见有箭矢破空之声,立刻冲过去,一边拔剑出鞘,一边対着聂云汉的后心踹了一脚,大喊:“趴下!”   此刻乱箭从树上“噼里啪啦”地向他们射了过来,俨然一场盛大的箭雨! 第95章 铁盾   箭雨来势凶猛, 卓应闲将手中剑挥舞成一片白光,抵挡射过来的箭矢,生怕伤到地上的聂云汉。   黑夜影响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树上装置是什么情况, 只知道那些箭片刻不停, 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喘息的空间。   聂云汉被卓应闲踹倒, 就地一滚,借着他的掩护迅速抽刀起身, 与他背靠背地打开乱箭。   强势的袭击持续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才慢慢停歇下来,由于精神高度紧张,两人累得气喘吁吁, 但都不敢放松,仍旧警惕地四下张望。   聂云汉低声道:“受伤了吗?后背伤势可有影响?”   “没有,你呢?”   “我也没事。”   卓应闲仰头望着两边的树:“怎么这机关就跟知道我们在哪儿似的,盯着我们打, 莫非有人在操控?”   “你想多了,放箭的机关在树干上缠绕一圈,不留死角。”   卓应闲抹了抹额头的汗:“我还以为它是会转向的呢。”   “‘铁盾’主要是防御, 第一层预警网被惊动之后,自然不遗余力斩杀入侵者, 若将机关设为转动的,必然就会给人留下喘息的时机。”见目前没有装置发出动静,聂云汉松了口气, 拉着卓应闲规规矩矩去走小径。   卓应闲不安地回头看了眼那影壁墙,疑惑道:“方才你不是关了铁盾了吗?怎么还会触动预警网?”   聂云汉目光深沉, 一边走一边留意两侧:“看来平野改造过‘铁盾’,把以前的机关设置都改了, 可能还升级了防御,接下来咱们务必小心。”   “许是关爷出事之后,他更害怕吧,若是敌人斩草除根,他便首当其冲了。”   “嗯,可能是这样,毕竟当时我自顾不暇,没人能保护他。义父被怀疑叛国,韩方避嫌,是其他官员领了圣命派人来审问他,见他对义父情况一无所知,又长期不在棠舟府,便也没多苛责,问完话就撤了人。”   聂云汉道:“之后韩方曾私下联系平野,想要秘密派人保护他,被他拒绝了。平野有腿疾,内心里还是自卑的,他极其讨厌被人盯着的感觉,或许因为这样,他才改造了‘铁盾’,一来为了自我保护,二来也避免以前知道的人泄密,轻易卸掉铁盾防御。”   可能这些人里,也包括我吧。   聂云汉心头隐隐泛起一股酸楚,他与关平野兄弟相称多年,早把对方当成自己的亲生弟弟,可情感是勉强不来的,自己对对方毫无保留,不代表对方也会同样信任他。   况且关山出事之后,聂云汉被立即收押,一度传来要问斩的消息,最终却又被按了下去,其间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能告诉关平野,即便有人写信告知,没听到聂云汉本人的解释,以他那敏感的性子,关平野心中依旧会怀有芥蒂。   之前聂云汉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也是方才发觉铁盾被改造过,才不免生出这一丝疑虑。   若是这样想,关平野寄回棠舟府的信中对他个人情况什么都没提,只说一切都好,那便更能解释得通了。   两年不见,平野,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怀疑我?   卓应闲见聂云汉突然间心事沉重,也猜出方才那最后一句话令他胡思乱想,便去牵他的手:“我觉得平野这么做并非是怀疑你们,毕竟他孤立无援,只能依靠自己,升级铁盾的防御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聂云汉捏了捏他的手,冲他一笑:“嗯,我明白。”   两人小心翼翼穿过垂花门,进了二进院,没再触发预警网,但他们都有些不敢轻举妄动,站在拱门边没敢动。   院里十分宽阔,院墙处种了许多梧桐树,两侧是东西厢房,北边是厅房,中间空地处被小径分为四块,一块种了枇杷树,树下有石桌石凳,另外几块则是花圃,夜来香花香浓郁,馥郁迷人。   此时已接近满月,月光清辉洒落满院,看起来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景象,若不是两边厢房都没有烛光显得有些诡异,只看这院落,并不会让人觉得此处有什么不妥。   卓应闲端详着院子,低声道:“院落里不像多日无人打扫的样子,若是初十平野出了意外,倒也说得过去。大门是从里面闩住的,是不是也说明那些下人其实是躲在这里边的?”   “嗯,想必是平野平日里交代过,若是他出什么事,其他人务必要躲起来。”聂云汉道,“机关可以改,但地窖应该无法挪动,走,咱们尽快去后面院子,免得不小心触发二层预警网。”   他虽然没说,但总觉得有些怪异,若是关平野升级了铁盾,此处防御应该更加严密才对,第一层暗箭已经被触发,后面的机关应当会自动启动,怎么会到现在都还没动静?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正面对抗他俩绝对不在怕的,可对方总是按兵不动,难免让人心里惴惴不安。   按照铁盾的设计思路,一般贼人必然不会走正路,都会循着墙头、院末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隐匿行踪,所以后门院墙处的防御会比正门处更严密一些,越是正大光明有人走的地方,反而不会设计太多机关。   聂云汉环顾周围,便决定直接从院子中间穿过。   卓应闲跟在他身旁,轻声问:“地窖入口会不会在平野房中?预警网惊动之时他可以直接躲入地窖。”   聂云汉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怎么这么聪明?”   卓应闲翻了个白眼:“可别说你没想到,我才不信。”   “我的确没想到啊,而且上回来的时候,地窖入口就只在后院,不过按平野谨慎的性格,在房中挖个入口也说得过去。阿闲,你可别因为喜欢我,就觉得我无所不能。”聂云汉冲他一眨眼。   卓应闲:“……你可要点脸吧。”   林园是四进的宅院,没有普通民居那么紧凑,相对来说也是不小的。聂云汉推断,关平野好静,应该是住在后面主院正房里,那边离后院的地窖比较近,挖通道也比较方便。   两人经过枇杷树之时,卓应闲偏头一看,便道:“这枇杷长得可真大,都熟透了,他们还没采摘……”   他话还没说完,聂云汉已经意识到不对,迅速拉开他:“躲开!”   说时迟那时快,方才鲜嫩欲滴的枇杷果一个接一个地突然爆裂开来,汁液四溅,波及范围约有半丈多远。   两人往旁边门廊和厅房的角落处躲避,那处正好是通往后面院子的小门。   聂云汉背对着枇杷树将卓应闲护在怀里,却又不能推他,情急之下搂住他的腰,抱着他往前跑了几步,觉得差不多安全了才把他放下,转回头看。   枇杷果还在不停爆裂,卓应闲惊悚地看见那些汁液溅在旁边的夜来香上,植株便迅速萎缩,方才还芳香馥郁的花,很快枯萎下去,花枝很快发黑萎缩,被波及得厉害的地方几乎已经化成一滩液体!   “那些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厉害?!”他诧异道。   聂云汉沉声道:“不稀奇,你师父那里应该也有这种东西。”   卓应闲想了想:“绿矾油?!”   “差不多,可能还混合别的东西,有时行伍中也会用到这些,用来做一些强攻击性的武器。”聂云汉目光沉沉地望着那株已经停止爆裂的枇杷树,沉声道,“那些‘枇杷果’应该是瓷的,里面装上绿矾油和机芯,穿在木头上,伪装成枇杷树,待到机关被触发,那些机芯就会飞速转起来,将‘枇杷果’割破,把里面的绿矾油甩出去。”   “这些绿矾油应该浓度很高,不然不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卓应闲望着那株“枇杷树”发怵,“若是溅在人身上,后果不敢想象。”   他不由地后退了两步,看见聂云汉的后背,目光一怔,没有留意到脚下不知何时出现的绳套,不偏不倚地踩了进去:“汉哥,你背上……哎!”   聂云汉慌忙回头看,就见卓应闲双脚被缚,整个人被倒吊着悬到了小门处的梧桐树上!   “阿闲!”   “我没事!”卓应闲尽可能低声道,“你小心些,地上全是绳套!”   聂云汉这才低头看,果然地面上不知怎地布满了绳套,一旦轻举妄动便会中招,也幸亏方才卓应闲离着那棵树近,若是远一些,恐怕还要被拖上一小段,再撞个屋檐,才会被吊上树,好人都得丢掉半条命。   卓应闲费劲抽出剑来,正想要斩断绳子,谁知此时从树上又垂下来一张大网,将他整个人拢了进去,不仅如此,那网还自动收了口,越缚越紧!   聂云汉看到那网,顿时瞳孔紧缩:“阿闲,你别挣扎,那种网越挣越紧!”   卓应闲方才挣了几下,已经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迅速停了手,但网绳却并没有因为他的停止而停止,仍在不断收紧,勒得绳结“咯咯”作响。   聂云汉足尖点地,跳上厅房房顶,凑近那棵树,紧张地望着卓应闲:“阿闲,你怎么样?我这就放你下来!”   “别……别慌!”卓应闲觉得全身的骨头像是被勒在了一起,胸口被压得喘不上气,几乎要翻白眼,但他倒挂着,借着月光,地上的情形他看得一清二楚,“地上……有刺……”   听到这话,聂云汉立刻低头向下看,只见树下钻出一排钢刺,铺满了一丈见方的土地,每一把刺刀尖刺朝上,足有两尺多长,在月光的照耀下,能清晰地看出来刺尖乌黑,分明是淬过毒。   若是他贸然砍断吊着卓应闲的绳网,卓应闲必然会落在那些钢刺上,下场怎样,可想而知!   聂云汉急出一身大汗,他看向卓应闲:“阿闲,你撑着点,我想办法救你!”   卓应闲被勒得浑身发疼,咬着牙说:“注意……安全,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你以为你不说,我就看不出来那网绳还在收紧么?”聂云汉纵身一跃,跳上了那棵梧桐树,双腿夹住一条粗壮的枝干,倒挂下来,斩了从树上垂下来的一根绳子。   那绳子被触动后触发了机关,“嗖嗖”往回收,收到一半,从末端降下一只同样的大网,聂云汉连忙翻身,骑在方才的枝干上,避开这只网。   那网虽然没有网住任何东西,仍是自发地开始收缩,很快便缩成了一团。   “不长眼的家伙!”聂云汉一边嘟囔,一边如法炮制,又砍了一截绳子下来,用其中一条将自己与枝干捆在一起,然后把剩下那条绑在相邻枝干上,牵着另一头小心往卓应闲身边爬。   这棵梧桐树树干很粗,以聂云汉的臂展都抱不过来,他抬刀在树上砍了几个缺口,方便手抓脚踩,一点点挪到了卓应闲身边。   可惜卓应闲头朝下倒挂着,聂云汉也不太方便跟他脸对脸,就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腿:“阿闲,我要先上去破坏机关,好让你能喘口气。所以得先把你捆住,免得一会儿机关坏了把你摔下去。”   “没事,我……骨头软……撑得住……”卓应闲此刻脸憋得通红,奋力道。   聂云汉一摸,便知此刻这网绷得有多紧,简直已经快要勒进肉里去,就算卓应闲天赋异禀比旁人能撑得更久一些,现在也应该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但对方装得轻松,他也不愿戳破,于是一边迅速往卓应闲脚踝处捆绳子,一边逗他:“你骨头可不软,硬得很呢!”   卓应闲喘不上气,脑子开始有点发蒙,但他不想聂云汉担心,下意识地回嘴:“……你、你才硬……”   聂云汉吃吃地笑:“生死关头,说什么荤话。等我!”   说罢他便迅速往树顶窜去,沿着网绳寻到了架在树枝上的小装置,那是一套颇为精密的齿轮机关,正缓缓绞着网中的几根活绳打成的结,保持这张网持续收缩。   现在网已经收到极致,齿轮转得已经极其缓慢,聂云汉从百川带上挂着的布囊里取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一些粉末洒在齿轮上。   梧桐树枝繁叶茂,积了一些露水,这机关上也是潮湿的,那些粉末迅速融化,开始腐蚀齿轮,不过几个呼吸,这个小装置便发黑变色,先是停止转动,接着整个散开,被绞紧的绳子骤然一松,呼啦啦地往下坠。   聂云汉不能去拉那绳子,只能提醒卓应闲:“阿闲,网绳松开了,当心!”   卓应闲被勒得早已喘不过气来,血液全涌在头顶,脸涨得难受,脑子昏昏沉沉,聂云汉的声音就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觉得自己应该做出些反应,可是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然后下一瞬,身上所有的负重似乎全部消失了。   卓应闲本能地开始大口呼吸,被突然闯入胸腔的空气呛得连连咳嗽。   吊着他的那股力气不见了,他的身体先是猛地向下一坠,接着便被系在腰间的那条绳子给拉到另一边枝干处。   聂云汉攀在树上,心惊胆战地看着他在那条枝干下面晃来荡去,紧张道:“阿闲?阿闲!”   “我没事……”卓应闲勉强回了他一句,他身上虽然松了许多,可是浑身被勒得生疼,一时间也没有力气去挣脱绳网。   “你别动,我过去给你解开。”   聂云汉一边扒着树皮,一边往卓应闲身边爬,谁知脚下突然一滑,他手上也没抓牢,整个人从树上往下掉。   他心中陡然一惊,正想着“没事,幸好腰上还拴着绳子”,就发现他离地上那片钢刺越来越近!   卓应闲眯着眼睛,听见这边声音,慌张地扭头去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汉哥!”   聂云汉脑中瞬间一片空白,那淬过毒的乌黑的钢刺正正往他脸上戳来,他都来不及翻身去攀绳子,只好本能地闭上眼,准备迎接命运——   接着他便感觉自己后腰一紧,绳子紧紧扯住了他,将他从树干到树枝出甩出了一条弧度。   聂云汉被绳子吊着,上半身略往下倾斜,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根根钢刺从自己鼻尖划过,再多一分都能戳上他的鼻子!   卓应闲看他钟摆似地来回晃着,心下稍松:“没事吧?”   聂云汉此刻已经抓住了腰上的绳子,挺身翻了过来,顺着往上爬了一截,对着卓应闲被笼在网中的脸连连大喘气:“下次一定得把长度计算精确才行。”   他见卓应闲已经倒吊得面红耳赤,便没敢多喘息,攀着绳子爬到顶端,踩在枝干与树干的连接处,把卓应闲小心翼翼拉上来,再用刀割破绳网,将人从里边解开。   聂云汉牢牢抱着他:“怎么样?好些了吗?”   卓应闲靠在他颈窝,诚实地说:“浑身没劲儿,歇一会儿就好了。”   “我背着你,咱们先离开这棵树。”聂云汉小心翼翼地把卓应闲拖到自己后背,拉着他两条胳膊锁紧自己的脖子,才敢把腰间绳索松开,纵身一跃,从树上跳到旁边厅房的房顶。   两个人这才敢彻底放松,手脚摊开呈“大”字型,躺在屋瓦上,各自“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半天没人吭声。   深夜天气晴朗,月亮像个大圆盘似地挂在空中,照得屋顶一片光亮,聂云汉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嘿嘿笑了起来。   卓应闲缓过起来,扭头看他:“笑什么?”   “想起你刚才被网捆住的样子,活像一只蛹。”聂云汉兀自笑个不停。   卓应闲撇了撇嘴:“这也能乐成这样,看来你平日的生活当真无趣。”   “自从有了你,就一日快活过一日。你可真是我的开心果儿。”   “你能开心就好。”卓应闲被他说得心里突地一软,涌上一股暖意,便摸索着握住了聂云汉的手,回想起方才的遭遇,不由感叹,“我还第一次见能自动收缩的网,这也是机关么?总不能是《西游记》里所提过的‘珍珠篏锦汗衫儿’吧?”   聂云汉又笑:“我可没见过像你这么俊俏的猪八戒。”   “说正事儿呢。”   “那网上有几根能够抽动的绳子,在网口束成一个活扣,再由一根绳牵着,这根绳子被绞在一个齿轮机关上,就会不断被抽紧。”聂云汉把在树上看到的机关给卓应闲描述大致描述了一遍。   卓应闲问道:“这是平野自己的发明?”   “也不算,义父以前用过。”聂云汉道,“平野这次改造铁盾真是用尽了心思,方才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触发的第二层预警网,若不是我对这些东西有个一知半解,再加上我俩反应足够迅速,说不好真折在这儿了。”   “我还是觉得这机关背后有人操控,就是不知道他们怎么躲在地窖里观察外面的情形。”   聂云汉坐起身:“这个也应该不难,可能平野给院落里装了瞭望口,用了我们‘鳃’上用的那种折叠镜。”   “既然有这种可能,我们不如尽快亮出身份?”卓应闲也坐了起来,“免得自己人互相折腾。”   聂云汉想了想:“也好,就是怕他们不信。”   他站在厅房房顶,看着后边的院子,喊道:“在下是平野义兄聂云汉,若有林园亲眷家人躲在此处,请出来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称硫酸为绿矾油。   “珍珠篏锦汗衫儿”语出《西游记》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四圣试禅心”。 第96章 迷宫   卓应闲站在聂云汉旁边, 两人四下张望,并未见有任何动静。   “算了,我觉得就算他们能看到外面的情形,也未必能看得真切, 断然是不敢出来的。”聂云汉道, “还是去地窖里寻吧, 当面说总好解释。”   卓应闲便跟着他跳上后院厢房的屋顶,径直奔向正房。   想必正房附近机关更加繁复, 他们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才发现了布置在屋顶与门槛的几处透明鱼线,谨慎地避了过去, 费了半天劲才到了门口。   卓应闲拔出了剑,时刻准备作掩护,聂云汉则握紧手中刀,轻轻推开了房门, 然后两人迅速往两侧躲去,甚至屏住呼吸,以防里面会喷射出有毒的烟雾。   静候片刻, 门内一片平静,聂云汉这才对卓应闲使了个眼色, 他们小心翼翼地进了正房,一左一右向两边张望。   房内很宽敞,中间是厅堂, 一侧是书房,一侧是卧房, 卓应闲摸了摸厅堂里的圆桌,没什么灰尘, 应是前两日打扫过的。   聂云汉查探完了书房,没发觉有异样,便退了出来,与卓应闲一起走到卧房外。他们谁都没敢擅自进入,只站在门口张望。   卓应闲看了看,疑惑道:“床铺收拾得很整洁,整个卧室也没有翻乱的痕迹,如果这里有地窖入口,总不能一点乱象都不露吧?莫非这里的机关与我师父那处相似,开在墙上?”   “看这房间与旁边小路的距离,应该是到头了,不像有剩余空间能容得下暗室。”聂云汉轻手轻脚迈进了房内,每走一步都相当谨慎。   卓应闲盯着他的脚下所走的砖石,紧跟他的脚步踏上去,以免碰到别处,误触机关。   聂云汉走到床边的墙跟前,反复敲击,仔细倾听声音,确认道:“墙是实心的,没有暗室。”   卓应闲转过身去,蹲下看着床底:“或许入口在床下面?我见多了你们用机关,总想着可能是一按什么地方,这床铺就会弹起来露出通道。现在看来,也许古老的办法更合适。”   “这得看个人喜好,不过平野这人有时候我也琢磨不透。”聂云汉也跟着蹲下,望着床底的砖石,“干脆我钻进去看看吧。”   卓应闲道:“我去,这床下比较窄,你钻有些费力。”   聂云汉犹豫了一下:“行吧,你当心些。”   “放心。”   卓应闲矮下身去,正要往床下钻,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两人脚下的砖石突然向一侧倾斜下陷,他们登时踩空,齐齐跌落!   卓应闲感觉好像是掉进了井里,只是这井并不算深,他很快就触及到了地面。   然而这地面貌似是个陡峭的斜坡,又十分狭窄,他只能护好头顺势滚动,听身后没有聂云汉的声音,便知两人这是被分开了。   好在这斜坡不长,他很快就到了底,“咣”一声撞在了一截墙面上。   这一下把他摔了个七荤八素,方才被绳网勒出来的伤隐隐作疼,而且这处空间漆黑一片,没有半点光线,卓应闲两眼一抹黑,靠在墙面缓了缓,才从腰间口袋里掏出了火折子。   上次去矿井的时候,聂云汉觉得给他置办的那条百川带不错,于是在船上帮他做了一条更结实的,比赤蚺平时用的要简单一些,只装了一些可能需要的工具和跌打伤药,有毒的物件都没给他装。   今晚临行前,虽是两人计划着不会分开行动,但为防意外,聂云汉仍要他系上了这条腰带。   卓应闲拧亮火折子,把光线调到最亮,一边四下张望,一边叹道:“还是汉哥经验丰富啊!”   身侧是一面墙,墙宽大约五尺,往左前方看,有一道口子可以通过,外面是什么,尚不清楚。   斜坡宽度与墙面差不多,都是五尺有余,两侧和头顶都是凿开的土坯,空间很是逼仄,能解释方才卓应闲滚落时的挤压感。   卓应闲沿着斜坡往回爬,头顶的空间越来越大,爬到斜坡顶端时,用火折子一照,仰头便能看见一个竖直的三四尺见方的通道,通道的顶端应该就是令他跌落下来的那块地板。   于是他弄明白了,方才他与聂云汉应是分别向两个方向跌落的,先是从这一丈有余的通道垂直坠下,再跌到下面的斜坡上,由此再滚到下面的地面。   “汉哥?你在吗?”卓应闲敲了敲通道一侧的土坯,既然他与聂云汉所踩的那两块挨在一起的地板都能移动,想必中间隔着的这块土坯应该不会太厚。   然而他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听到聂云汉的回应,再抬头看看上面的地板,觉得那处必有机关控制,他就算原路返回也不可能出得去,不如先往下走,看看能不能找到出路。   卓应闲蹲在斜坡顶端,用火折子向下照了照,感觉斜坡与下面的落差也差不多是一丈有余,这么算来,关平野卧房内的地板,与斜坡底端地面的距离大约是二到三丈。   看来这地下的部分应该是关平野后续挖出来的,现在对方的藏身地应该不止一个地窖那么小。   他现在觉得,搞不好关平野把整个林园下面全都挖空了,一部分用来藏身,一部分做成机关。   返回斜坡底之后,卓应闲从面前那道墙左侧的缝隙出去,拿火折子一照,顿时呆住了。   面前有许多同样的土墙,一侧都有出口,然而从出口望出去,外面依旧还是土墙!   这分明就是一座迷宫!   卓应闲抬头看看,顿感绝望。   那些土墙“顶天立地”,没有缝隙可容人跳到上面走捷径,而且不管关平野把园子下面的地挖了多深,迷宫这处挑高都不高,只得七尺有余,令人觉得十分压抑。   然而发愣是没有用的,他只能从这迷宫中寻找出路——如果这的确是迷宫,而不是一个囚笼的话。   卓应闲从第一道门里穿过,进入第二个空间,这个空间两面有门缝,可以通过。于是他先选择了右边的门缝,做了标记,向外走去。   第三个空间三面墙有门缝,他仍选择了最右边的,做好标记,继续往下走。   走着走着,他面前的空间越来越大,地形也从四边逐渐增多,待他走到一个八边形的空间时,右手边和正前方已经没有门缝了,开口全在左侧,卓应闲便知道,自己算是走到底了。   看来这个迷宫的形状还算规整,或许是个矩形。   卓应闲便按他的标记原路返回,以免搞错路线,然后打算从左边再走一遍。   他一边走一边喊了聂云汉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不由有些心焦,琢磨着对方是不是也遇上了同样的问题。   他的推测是对的,聂云汉正看着面前一堆门,感觉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虽然在赤蚺中,他统领全队,以谋略见长,但是面对迷宫这种东西,他向来不耐烦,也只有关山关平野这等对机械机关有兴趣的,才喜欢做这些需要耐心和计算的东西。   “所以这就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么?”聂云汉无奈地叹口气,自言自语道,“阿闲应该比我更耐得住性子。”   可是耐不住也不行,他也不可能将面前这些墙全部推倒,只能做好标记一个个去趟。   这地下迷宫狭窄逼仄,他走了几个来回,已经浑身大汗,便把领子拽得松了一些——反正也没人看见。   聂云汉与卓应闲用的办法一样,只不过顺序相反,他先一路往左,倒回头来再走最右,中间路线里选择太多,放在最后再说。   可是他走了许久,已经失去了时间感,不知道在这里边耗了多久,越走下去心越焦躁。   最终,聂云汉也走到他右边最后一个空间,望着没有出路的墙壁,一阵绝望突然席卷了他的脑海,令他突如其来地心悸,不由地捂住心口,扶着墙小憩。   他越发觉得自己没用,仔细想想以前带队出行所取得的那些胜利,背后都有关山的影子。   聂云汉不由地想:“若没有义父,没有他制造的那些机关和兵器,我能如此无往而不利吗?除去这些,聂云汉这个人,还剩下什么?”   回想从棠舟府出发,经过文州、拂沙县和五陵渡,他再自诩谋略高人一筹,还不是处处挨打,被人牵着鼻子走?   眼下到了归梁府,又因为自己迟到一步,平野被俘,自己来夜探林园,却还被故人设下的机关弄得毫无章法。   我聂云汉,存在的价值是什么?就凭我这点本事,自顾都不暇,如何护着他人?有什么颜面谈复仇?!   若我机智一些,当年就不会让义父遭难,也不会任凭污水泼他一身!   想到这里,他心里那股邪火就像被谁添了一把火油,陡然烧得旺了起来,无数自责在他脑海中飞速旋转,如同蚊蝇一般,啃噬着他鼓胀欲裂的心。   聂云汉此刻口干舌燥,脑中剩余的唯一一线清明的思绪也让他明白,现在这种情况和他在五陵渡时被关铁柜里如出一辙,是这逼仄的空间令他心中黑暗主宰了思绪,横生诸多负面的念头。   若是两年前的他,断不会如此。   可经历过关山之死和两年暗无天日的牢狱,聂云汉只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是一把内里生锈的刀,外表看起来还有一战之力,可实际上却不堪一击。   若不是有卓应闲往他心里照进一束光,他可能早就崩溃了。   想起那人身上总是焕发出来的勃勃生机,聂云汉不由苦笑。   那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我凭什么配他?!   “阿闲……”聂云汉额头抵住墙,轻轻地磕,喃喃地念,“阿闲……”   念着念着,他又提高了嗓门,大吼:“阿闲!卓应闲!你在哪儿?”   聂云汉突然眼眶发热,他觉得好像只要念着对方的名字,就会从绝望中生出希望来。   四周归于沉寂,安静得令人窒息。   聂云汉重重叹了口气,决心藏好这一刻令人羞耻的脆弱,沿路返回,重找出路。   就在他刚走到门缝处时,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突然响起:“汉哥?是你吗?”   那声音隔着土坯墙,听起来很远似的,但是并不难定位——就在刚才聂云汉额头抵着的那面墙后面。   聂云汉大喜过望,返回那面墙后,大声吼道:“阿闲!我在这儿,能听见吗?!”   几个呼吸之后,卓应闲的声音越发清晰:“听得见,我听得见!”   卓应闲高兴坏了,他已走到自己这边迷宫最左侧的底端,也已经有点支撑不住,这里实在太憋闷了,于是只是匆匆一瞥,做了标记,就要往回走,却隐约听见了聂云汉的声音,这才赶紧折回来。   他一边应着聂云汉,一边用剑柄敲击面前这土坯墙:“不知道这墙有多厚,咱们要不要试着挖开?”   聂云汉那边的声音传了过来:“不用挖,你躲远点!”   “躲多远?你要做什么?”   “躲个三五格差不多了,我要炸开它!”   卓应闲一怔,不知聂云汉竟还带着这种东西,不过眼下这情况也由不得他多问,便道:“好,我这就后退,你数五个数。”   他依着对方的说法往右侧躲了三格,隔着土墙露出头来看,也不知聂云汉要用什么东西炸,威力会不会太大,万一把这边炸塌了怎么办?   不过他很快又说服了自己,汉哥又不是手底下没数的人,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正当卓应闲胡思乱想之际,那处土坯门突然发出“嘣”的一声轰鸣,眼前灰土四溅,接着他便听见聂云汉的声音:“阿闲,你在哪儿?”   卓应闲捂着口鼻探出头去,只看见满眼黄土,他伸出握着火折子的手晃了晃:“我在这儿!”   一个矫健的身影从黄土中穿过,径直向他扑来,还没等卓应闲看清,他就被那人抵在了墙上,捂着嘴的手也被扒开:“哎,你……唔!”   他收获了一个满含尘土、简直要被人生吞活剥了的吻。   这个吻持续时间不长,却写满了眷恋和重逢的惊喜。   聂云汉急促喘息着松开他的双唇,又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方才的激吻和现在雷鸣般的心跳把卓应闲搞得有些头晕目眩。   “汉哥,你怎么了?怎么心跳这么快?”卓应闲搂着他的腰,“是不是这里太憋闷了?”   聂云汉抱着他,努力控制着呼吸,低声问:“刚才有没有想我?”   卓应闲被他按在胸口,微微喘着:“废话,我一直琢磨你到底在哪儿,林园并不算大,照理说这迷宫也不会太大,我想咱们不是被分在两个迷宫里,就是分距迷宫的两端,多绕几圈,总能碰上。我还一直在喊你呢,也不知道你听没听见。”   他一边说着,一边感觉到聂云汉剧烈起伏的胸口缓缓平静了下来,才意识到方才对方问的那句话,好像不是他回答的这个意思。   聂云汉松开他,抚了抚他额前被汗水贴住的的一缕乱发,笑了笑:“我现在真是离了你不行了。”   卓应闲俨然已经成了他的主心骨,现在人好好地在自己面前,他便浑身充满了无穷的力气。   “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啊聂千户。”卓应闲对他这个不分时刻瞎撩闲的作风已经见怪不怪,拉了拉他的手腕,往那被爆开的土坯墙处走,“我看看你是怎么过来的。”   被爆起的黄土已经散得差不多,卓应闲走过去,便看见那墙中间豁了个大口子,上下倒都完好无损。   “这用什么东西爆的?”他诧异地回头看聂云汉。   聂云汉从腰间布囊里掏出一个山楂大小、带着一截引信的小黑球:“这个,跟矿山用的开山雷有点像,但没那么大威力。赤蚺行动时常常遇到各种各样的陷阱,有时候就用这个炸开,一个不够就多用几个,免得单独一颗爆破力太强,反而有危险。”   卓应闲玩着这小黑球,无奈道:“你们还有多少好东西我没见识过?这个叫什么?”   聂云汉脸上突然浮现一丝尴尬:“这个叫……羊屎蛋,是羽书取的!他非要取,义父就由着他了。”   还以为这小东西得有一个“横云破”、“浮生散”这种极富诗意的名字,再不济也得是“翅”、“鳃”、“铁耳朵”这种直白的,没想到它竟然叫这个。   卓应闲“啧”了一声,把小黑球还给聂云汉:“是得督促这孩子多读点书了。”   “我盯不死他!”聂云汉道收起“羊屎蛋”,“这些都是义父的设计,自他去世后便没有再添置过,用一个少一个。要不是这东西数量有限,我就把这里全炸开。好在这墙是土坯的,再坚硬一点,恐怕也费劲。”   卓应闲伸头往豁口那边看了看,神色黯然下来。   “你那边也是一样的迷宫,是吧?”   聂云汉点点头,跟他大概互通了一下情况,卓应闲这才知道,聂云汉从地板上跌落之后,一路斜坡滚下去,跟自己先垂直掉落,再遇斜坡还是有区别的,这样一下子就把距离拉开了,再加上中间重重土坯墙阻隔,难怪听不见他的喊声。   “现在怎么办?”卓应闲看着聂云汉问道。   他发觉自己单独行动时很有主意,但只要跟聂云汉在一起,心理上便无限依赖于对方,仿佛脑子都不愿动了。   两人重逢是好事,但仍要面对眼前这个迷宫,多在此地滞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因为他们也不清楚这迷宫里是否也暗藏机关。   聂云汉与卓应闲恰好相反,现在只要这人站在自己身边,他才觉得完整,能够找回往日的状态。   “不急,我俩好好商量对策。”聂云汉靠着墙边坐下,拍拍旁边的地面,“过来坐。”   卓应闲依言坐下,聂云汉又道:“此地并非迷宫,应是一座囚笼。”   “转了这一圈,我也这么觉得。”卓应闲丧丧地说,“你再三强调,铁盾是为了防御,若是用此地困住贼人,自然不会给人留下逃出去的机会。设计这样一处地方,就像‘鬼蜮’一样,既消耗一个人的体力,又能击溃他的精神,简直一石二鸟。”   聂云汉后脑抵着墙面,静静地说:“对,所以咱们不能慌,得好好想一想。此地定然另有出口,就看我们能不能找到了。”   说罢,他半晌没再出声,而是缓缓滑落,脑袋靠在了卓应闲的肩膀上,呼吸放得既轻且长,竟像是要睡着了似的。   卓应闲回想方才的两人见面时的场景,再结合他现在的模样,才觉出一丝不对来。   刚刚他那么急切,不仅是担心我,而是……需要我?   像他那么强大的人,也会有想要依靠我的时候么?   无论之前聂云汉怎么说他曾经多么脆弱,是自己的出现令他重拾信心,卓应闲都不太能感同身受,只当对方在哄自己开心。   但是这一刻,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聂云汉努力想要隐藏的虚弱,而自己又成了对方的依靠,这种被需要的感觉令他欣喜,也让他隐隐觉得心疼。   既然这样,就得好好哄,好好疼。   可哄一只狮子,跟哄一只小白兔可不一样。   哄兔子可以把它放在怀里抱着,轻轻抚摸,极尽宠爱;但面对威武的雄狮,这种办法会让对方的脆弱暴露无遗,反而让它更不好过。   都是男人,更能相互理解,卓应闲觉得自己被聂云汉需要的时候,很有成就感,很振奋,那么他也应当用同样的方法投桃报李。   于是他选择了撒娇。   “汉哥。”卓应闲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幽幽响起。   聂云汉仍旧靠在他肩膀上,应了声:“嗯?”   “你和左哥他们都懂得用哨语沟通,不便现身的时候也能互通讯息。可我不懂哨语,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会,不如……”卓应闲抵着聂云汉的额角,低声道,“你我也编一套密语,如何?”   火折子莹莹的蓝色微光中,聂云汉牵起嘴角,无声地笑了:“你有什么想法?”   卓应闲拉过他的大手,与他十指相扣:“方才我在迷宫里,一直用剑鞘敲打土墙,觉得可以用这个办法传递简单讯号,以敲击的长短来进行组合,你觉得怎么样?”   “好办法,你编纂好了转译的规则,告诉我便好。”   “我不擅长这个,你与我一起想吧。”   聂云汉偏过头,在卓应闲脸颊上轻轻一吻:“没问题。”   “不过我刚才想了一句话,现在可以先告诉你。”卓应闲偷偷用眼角觑了觑他,正撞上对方满含笑意的眼睛,顿时觉得有些难为情,觉得哄人撒娇什么的好像有点难。   聂云汉表情顿时认真起来:“好啊,你来演示一遍,我学习学习。”   卓应闲便低下头,想了想,认真地用食指在聂云汉的手背上长长短短地轻轻敲击着。   聂云汉一直看着他低垂的眉眼,看那浓密的睫毛如同蝴蝶羽翼般轻轻颤抖,觉得一股暖意萦绕心头,暗暗记住他敲击的顺序。   待对方怯生生地抬眼看他的时候,他便诚恳问道:“有点复杂,是什么意思?”   卓应闲觉得,编纂密语这种事,他在聂云汉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因此心底有些发怯,总觉得底气不足。   但想好了要哄人,自然还是要哄到底,于是他便向前倾身,凑到聂云汉耳边,轻声说道:“心与君同在。” 第97章 密道   一番小憩之后, 两人养足了精神,准备继续寻找出路。   聂云汉站起身,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卓应闲的手,干咳了一声道:“此处太黑, 又是迷宫, 别走散了。”   卓应闲暗暗笑了笑, 左右不过他两人,还能散到哪去, 不过是找借口堂而皇之地牵手罢了。   但他心里也是甜蜜的,便也配合地与对方十指相扣。   面对面前这一堆土墙,卓应闲问:“先往哪个方向走?”   聂云汉思忖道:“你方才跌落的时候先经过了一个竖井, 我直接从斜坡上滚落,而在平野卧房中,我俩本是蹲在相邻的地板砖石之上的——这就说明,这中间还隔了一大块土坯。”   “确实有, 只是看不出厚度。”卓应闲好奇地看他,“你觉得,那块土坯中另有文章?”   “你想想那土坯的位置, 不是正好连着平野床底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卓应闲顿时精神抖擞, 拉了他一把:“走,我带你去!”   两人迅速回到了卓应闲跌落的地方,并且爬到了斜坡顶端。   聂云汉抬头看了看那一丈多高的竖井, 又敲了竖井与斜坡连接处的土坯,若有所思。   “位置应该是对的, 你这边垂直落下,正前方应该就是平野的床底正对的那块区域。”他蹲在斜坡上, 用匕首在土坯墙上很快凿出一个小洞,掏出一粒“羊屎蛋”放进洞里。   卓应闲此时有点不能直视那个小弹丸,错开目光道:“真的要炸这里?万一塌陷怎么办?”   “不会的,你躲到斜坡下面去,我喊你再上来。”聂云汉道。   “那你呢?”   聂云汉指指头上:“点火之后我进竖井。”   于是卓应闲便按照他的安排,又下到斜坡底端,聂云汉从腰间布袋中拿出火烛头,吹亮之后,点着了那“羊屎蛋”上的引信,然后一耸身跳上竖井,双手双脚张开,迅速撑着往上爬。   他还没窜多远,便听到下边传来“咣”地一声闷响,滚滚黄土暴起,往竖井里灌进来。   聂云汉眯着眼直接窜到了最顶端,顺便伸手去推了推那块害他们跌落的地板,果然推不动,也就没再多费功夫,待黄土往下落的时候,他也沿着竖井跳了回去,以手肘掩面,去摸炸开的那块缺口。   方才的爆破只是在这块土坯上炸出了一个两尺左右宽的深坑,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炸透,露出里边通往地窖的通道。   但聂云汉并不甘心浅尝辄止,也怕再度爆破会引起塌陷,便卸下腰间佩刀,用刀鞘往里使劲挖。   斜坡下面传来卓应闲的喊声:“汉哥?情况如何?”   “你上来吧!”   卓应闲便迅速爬上来,见聂云汉奋力挖坑,也卸下剑鞘一起挖。   两人灰头土脸,跟矿工似地打了半天洞,把那深坑向里挖了大约有五尺深,都没能把土坯挖透,不由有些气馁。   “停吧,先别挖了,歇会儿。”聂云汉拦住卓应闲,两个人在斜坡顶端本就站不直,都是蹲在地上挖,此刻腰酸背疼,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喘气。   卓应闲抬头看看那土坯:“汉哥……咱们横着挖会不会是无用功?万一地窖不到这个深度呢?之前掉下来的时候我大概估量了一下,从上面地板到斜坡下边,这落差大约二到三丈,如果平野是把这下面挖出来两层,咱们挖的这道正好会是上一层的地板位置,若是横着打洞肯定是打不穿的。”   聂云汉想了想,咧嘴一笑:“我阿闲就是聪明,你歇着,我往上挖挖试试。”   卓应闲体力本不如聂云汉,先是被网绳勒得浑身酸软,还在迷宫折腾半天,方才还一通挖坑,现在确实累得不想动,于是便也没坚持,坐在一边休息,看聂云汉用刀鞘往上挖。   刀鞘本也不如铲子好使,刨起土来确实费劲,卓应闲好奇道:“你们平日里执行任务免不了要挖坑吧,没有便于携带的铲子么?”   “你还别说,真有。”聂云汉热得不行,遂把袍子解了,上半身打着赤膊,“有一把短铲,手柄分为几截,能够旋出加长到需要的长度,但谁知道今回出来也要刨土呢,就没带。”   卓应闲靠在墙壁上低声笑:“带这么多东西,背包岂不是很重?”   “那是啊,‘翅’虽然是珍珠铁做的,也不轻,再加上杂七杂八其他东西,总也有个三四十斤。”   随着聂云汉挖土的动作,他后背的肌肉一下伸展一下收缩,将那美好诱人的线条尽展于卓应闲眼前。   此刻他手里拿着火折子为聂云汉打光,光线照在那健美漂亮的后背上,将汗水映得发亮,这肌肉就像涂了一层油脂,结实而莹润,令他不由地想起傍晚在书坊里看见的那本秘戏图,画手所画的身处于上位的那个小人儿,脊背也是如此的宽广壮硕。   卓应闲盯着那层肌理,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心动不如行动,伸出手去摸了一把,脑中莫名滑过一幅画面,想象着两人亲昵时聂云汉后背的模样。   会不会如同那画中一般、如同现在一样,肌肉舒张,蝴蝶骨振翅欲飞,汗水沿着脊柱中间的沟壑顺流而下呢?   想到这里,他不禁觉得口干舌燥。   聂云汉浑身一凛,但也没回头,继续挖土:“别摸,全是汗,还沾了不少土,别弄脏你的手。”   “方才我又不是没挖,手早脏了。”卓应闲直愣愣地看着他后背,幽幽道,“我这才发觉,有时候泥浆汗水比干净清爽更让人觉得……有魅力。”   聂云汉并不知道他想什么,单纯以为对方在夸自己,听了这话甚为得意。   他对自己的身形向来很有自信,回头冲卓应闲一挑眉:“哥哥我就是这么一个器宇轩昂、玉树临风的美男子,也与你这俊秀儒雅的相貌相配吧?”   卓应闲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腮,舌尖缱绻地重复着:“哥哥?哥哥……”   “阿闲。”聂云汉忽地停手,转身用刀鞘撑着地看他,表情严肃,“你再多叫几声,信不信我能把这三丈深的土坯都给你挖穿?”   “真的?那我叫了?哥……”   聂云汉揪起卓应闲的发梢塞进他嘴里,意味深长道:“别瞎叫,留着关键时候再发挥。”   卓应闲看他被自己逗得不行,咬着头发吃吃地笑,随后又赶紧把头发吐了出来:“呸呸呸,全是土。”   又挖了好一会儿,仍是没见到一丝缝隙,聂云汉的耐心告罄:“什么破玩意!”   他气愤地把手里剑鞘狠狠往上一捅,震得洞里“簌簌”往下落土,然后失落地坐回卓应闲身边,靠在对方肩膀上,故意撒娇:“累死了不挖了,就让咱俩困死在这儿吧!能跟你死在一起,我也别无所求了!”   卓应闲抬起手臂用袖子给他擦汗,笑道:“歇会儿,别急。”   其实事到如今,他们想逃出去一点也不难,只要用那小雷把顶上那块薄薄的地板炸开就行了。   但两人此行的目的并非逃生,而是要找到林园内藏匿之人,了解关平野的近况,试图从中找到线索,这就必须得耐着性子克服一个个难关,逐渐接近那些人的藏身地。   从庭院中去寻地窖也未尝不可,但院子里机关重重,地窖外围也不知做过什么改造,倒不如既来之则安之,从这内部杀进去,反而更加直接。   虽然没有证据,但卓应闲和聂云汉都莫名觉得,他们离成功似乎都只差一线。   “正好我歇得差不多了,换我试试。”卓应闲的剑鞘太窄,他便拿了聂云汉的刀,蹲到那挖出了个拐弯的洞边,继续往上挖。   谁知他凿了没两下,就听见有“轰隆隆”的声音,旁边聂云汉突然大吼:“小心!”   卓应闲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聂云汉向一旁拉了一把。聂云汉将他护在怀里,死死按在墙边,用后背迎着那洞里“呼啦啦”陆续掉下来的沙土。   待一切风平浪静过后,聂云汉回头,见那沙土堆成了小土包,少说也有五六斗,看样子是方才触及到了关键的位置。   他爬过去,小心翼翼把脑袋伸进洞里,向上探头一看,立刻哈哈大笑起来:“阿闲,你又立功了!”   卓应闲过去看,便发现上方洞内约三尺高的地方,露出了一道二指宽的缝隙,伸手往里一摸,周遭空空荡荡,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应是关平野床下那通往地窖的通道。   他有些不好意思:“前边都是你挖的,怎么能是我的功劳。”   聂云汉抱着他的脸狠狠一亲:“那你也是我的小福星,有你在,我们就不会走弯路!”   两人趁热打铁,顺着缝隙向上挖掘,先挖出一个窟窿,够聂云汉伸过头去看,他用火折子一照,大喜过望,矮下身来低声对卓应闲道:“就是这里,一侧有台阶,前边还有通道!”   胜利在望,他们很快挖出一个约两尺长一尺宽的洞,成功钻了上去,举着火折子一边走,一边仔细四下打量。   卓应闲估计得不错,关平野确实把地下打成了两层,一层是他们目前所处的这个空间,下一层便是方才困住他们的迷宫。   迷宫那处挑高低一些,但这里挑高则高了许多,至少不让人感觉憋闷。   聂云汉叹道:“平野改造得真不错,这可比之前那地窖强多了,不仅更宽敞,好像还挺通风。”   卓应闲也明确觉察到,比起方才他们所处位置的憋闷,现在这里确实畅快了许多。   聂云汉也把系在腰间的外袍上半身直接拎上来套好,不过卓应闲一看他后背,忍不住乐了。   “怎么了?”聂云汉百思不得其解。   “之前从枇杷树那里经过的时候,我就想跟你说,你衣服被那枇杷汁燎了两个洞,你自己没感觉吗?”卓应闲伸手,透过聂云汉衣服上的洞,戳了戳他的后背。   两个破洞均有鸡蛋那么大,在聂云汉腰间两侧,倒是对称。   好在方才这人打赤膊,卓应闲看得清楚,那后背并没有受伤。   聂云汉扒着衣服看了看,笑道:“之前光急着救你,没留意,到了那迷宫又憋闷,没感觉,现在才觉得透风,想着可能有点不太对。”   俩人顺着巷道往前走,拐了几个弯之后,发觉连火折子都用不着了,墙壁上挂了烛台,照亮了前边的路。   这处地方不似来时的土坯墙那般简陋,而是用砖石垒了起来,做了加固,既然有人工改造的痕迹,那么就可能存在机关。   于是聂云汉与卓应闲立刻提高警惕,分别握住了手中的兵器,谨慎打量着这处地方。   意料之中的机关果然出现了,伴随着“咔咔”的声音,通道两侧的砖石突然活动起来,有几块退到墙内,露出了长长的缝隙,接着便有东西从这缝隙中伸了出来!   而且并不止一处,一眨眼的功夫,两侧墙中探出了刀枪剑戟各种兵器,甚至还有狼牙棒,冲外面又攮又刺,角度都很刁钻。   两人遭受双面夹击,遂站成一条直线,卓应闲一下腰,轻松躲过冲他挥过来的刀,聂云汉没有他这个柔韧度,眼看狼牙棒就要戳在自己身上,立刻原地起跳,轻轻在旁边的枪头上借力一踩,翻了跟头跳到前方。   卓应闲自然也不恋战,凭借偏瘦的体型,迅速从两方的夹击中穿过,跑到聂云汉身边。   俩人此刻已经站在了巷道的最顶头,左手边便是拐弯。他们并没急着走,而是回头看了看,只见那两面墙上伸出来的兵器仍旧十分活跃,正积极地隔空互抡。   卓应闲:“……这是什么缺心眼的机关?”   “墙后应是机械手臂控制,自然不会灵活到哪去。”聂云汉无奈道,“但也不能小看它们,也就是咱们警惕性高,对平野又了解,若换了别人来,说不准要被捅几个血窟窿。”   “这些东西威慑力是足够了,可杀伤力着实不大,跟外面那些杀人不留情的机关比起来,它们不像是要夺命,而是……”   卓应闲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聂云汉顿时也意识到了问题,两人迅速转身,想要往拐弯处的通道跑去,然而却为时已晚——   两人只觉得脚下一晃,被闪了个趔趄,接着便有一个约一丈见方的铁笼子陡然从地下冒了出来,将他们困在其中,接着巷道上方也落下一个铁网盖,结结实实地盖在了这笼子顶端,伴随“咔嚓”“咔嚓”的咬合声,这盖子已然扣紧。   变数发生只在一瞬间,聂云汉本能拉住卓应闲的手腕,两人面面相觑,毫无抵抗之力,更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这个铁笼子轰然下陷,往下直落了约一丈有余,被悬在了空中!   仰头是方才他们所走过的巷道地板下沿,低头……倒不是黑黢黢的一片,被笼子升起时掀掉的部分砖石从笼孔中下落,掉进了铁笼正下方点起的一堆篝火之中。   聂云汉抬头看了看,这笼子被一条铁链吊着,人在里边一动,整个铁笼就会开始打晃,若是那盖子上的卡扣扣不牢,或者这铁链不吃重,俩人必然会跟着这铁笼跌进那堆篝火当中去。   下场如何,可想而知。   “阿闲,咱们坐下,能稳当一点。”聂云汉抓着卓应闲,两人缓缓躬身,盘腿坐在笼中。   这里被底端篝火照得一片亮堂,卓应闲四下环顾,便见此处空间与方才迷宫那土坯墙类似,只是草草打凿出来,并未多做改造,只有一侧墙壁正中央有块七八尺高的木板,此刻高度恰好与他们相当。   “看来咱俩都没猜错,方才那堆兵器出现的作用,就是把人赶到这个笼子覆盖的范围里来。”卓应闲苦笑,“可惜我们晚了一步。”   “谁逃过一个关口不得喘口气?他这也是利用了人之常情。”聂云汉表情镇定,没有四下张望,像是在思忖着什么,神情甚为严肃。   卓应闲扭了扭身子,顿时引起铁笼的微微震颤,虽然他不怎么害怕,但还是觉得不动为好。   聂云汉捏了捏他的手:“哪里不舒服?方才有没有受伤?”   “倒是不曾受伤。”卓应闲看了看下面的篝火,“这火堆离咱们只有几尺远,有点烤屁股。”   听他这么一说,聂云汉方才紧绷得有些凌厉的神情微微有些放松,抿起嘴角笑了笑。   卓应闲望着他:“咱们一想到去平野床下找地窖入口,那地板就松开了,咱们一进巷道,墙上的兵器就冒出来,把咱们赶进这铁笼子——汉哥,什么机关也不至于这么聪明,看来咱们的一举一动确实都在对方监视之下。”   聂云汉的脸色再度阴沉下来:“嗯,不错,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我们也不用着急了,那人必会现身。”   他垂着眸,满腹心事的样子,简单说了这一句话,便又陷入思考。   卓应闲不想追问,总觉得对方若是想说,必定会告诉自己。   可他等了一会儿,仍不见聂云汉开口,便又道:“若是林园的那些老奴和嬷嬷,没道理不认得你,所以现在这么针对我俩的,是不是平野的那个书童?”   聂云汉面色十分难看,他轻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我越发觉得,平野不信我。”   “何以见得?”   “现在这世上,知道林园装了铁盾的,了解铁盾情况的,只有我一人。若是哈沁派人来,他们不会知道这么清楚,也应该不会想到去床下找什么地窖入口——毕竟那处打扫得很干净,弯腰便能看到不能藏人,谁还会傻得往底下钻?”聂云汉越想越难过,心口像压了一块大石似的喘不过气来。   卓应闲抱起双腿,侧脸伏在膝盖上,看着他:“那倒也未必,若是哈沁手底下的人提前过来踩点打探呢?以他们细作的本事,未必不会发现此处有问题。你也说平野警惕性高,他自然会考虑周全。”   “若以上有理由解释,现在这个机关,更加能证明我的猜测。”聂云汉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虚空之处,沉声道:“平野所设的铁盾,分明已经固若金汤,若换了别人来,不可能走到咱们这一步。即便他们躲过庭院的各种机关,又因为发现了平野床底的秘密而与我们一样落入那个迷宫,他们的探索也就到那为止了,因为那迷宫就是个牢笼,不炸开土坯墙或者那块地板,没人能走出去。”   “所以方才我们所处的巷道中,其实完全没必要再加设任何机关和陷阱,既然有这些东西,就说明平野在提防能走出迷宫牢笼的人。这样的人,既要了解铁盾,又会随身携带能爆破的工具,除了我,还有谁?或者说,平野所知道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人,只有我。”   他痛彻心扉地说:“平野就是在怀疑我。”   卓应闲拉住他的手腕,轻轻晃了晃:“你别难过,都是误会,等我们找到他,定能解释清楚的。”   “我不是为自己难过。”聂云汉觉得眼眶发酸,“平野失去了所有至亲,一个人躲在这里,就连我这个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义兄,对他来说都已经面目模糊不可信任……这两年,他是怎么过的啊?仿佛被全天下抛弃,被唯一的兄弟背叛——他得多难受……”   “我爹把我卖了之后,我也有过这种感觉。”卓应闲捞过聂云汉的手,掰着他的手指玩,轻声道,“但这并不重要。感觉是虚幻的,生活才是真实的,待你俩重逢后说清一切,那种欣喜抵得过他自己幻想出来的一切委屈。你想想啊,‘虚惊一场’,是个多么令人心安的词。”   听他说起过往,聂云汉心里突然一阵抽疼:“阿闲,你……”   “不用为我心疼,我觉得现在过得挺好。”卓应闲垂眸盯着他宽大的手掌,突然低下头在他虎口上咬了一口。   聂云汉皱起眉头,任凭他咬,但仍忍不住道:“我手脏……”   “关平野再怎么觉得自己被全天下所抛弃,也不是你的错,难不成你那两年是在别处养尊处优?你被人误会难道就不重要么?他既然是你义弟,应深知你脾性,为何不信任你?”卓应闲颇有几分恼火,“你怎么就知道心疼别人,不顾着自己?”   “我有你心疼就够了呀。”聂云汉见他为自己鸣不平居然动了气,赶紧哄,在他手背上亲了一口,“不气不气……”   卓应闲“哼”了一声,把他的手丢开:“你自己都不心疼自己,我为何要心疼你?你当我是什么,捡破烂的?”   聂云汉一哽,陪着笑道:“我懂我懂,自爱者方得人爱,以后一定改,你可别气坏了身子。”   “就会耍嘴上功夫。”卓应闲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你第一要爱自己,然后要爱我,之后才是其他人,知道了么?”   聂云汉知道他所说的“爱”是关爱,而非私情,但这话听着心里还是暖融融的,忙不迭地答应:“遵命!”   他话音刚落,一侧土墙上的木板突然“吱嘎”“吱嘎”地悠悠转开,两人立刻循着那声音望去。   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那通道口,看起来是一副身穿甲胄的人形,身高几乎与那通道齐平,身材甚是魁梧。   火光渐渐映出那“人”的模样,是具通体漆黑的盔甲,头盔下是一副横眉怒目的面具,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聂云汉二人。   然后便有雄浑的声音响起:“笼中二人,速速报上名来!” 第98章 甲胄   聂云汉与卓应闲一时都没出声, 两人盯着那甲胄怔了怔,面面相觑,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卓应闲便煞有介事低声问:“这盔甲里边藏着人么?”   “不好说。”聂云汉也悄声道,“之前听义父在研究什么机关傀儡,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   “说不准关爷没做出来, 但平野做出来了呢?”   “唔, 也有可能。”   “机关傀儡厉害么?都能做什么?”   “我也不清楚,第一次见。”   那甲胄傀儡见两人不答话, 反而低声交头接耳,不禁提高了声音,追问道:“问你们呢!笼中何人?速速报上名来!为何擅闯林园?!”   对方声音浑厚, 回声在下面这空间里一圈圈漾开,显得颇有威严。   “不对。”卓应闲对聂云汉道,“肯定人藏在里头,机关傀儡又不可能说话。”   聂云汉摇摇头:“那也未必, 人可也能藏在后面啊,你看这东西跟座山似的,把那通道口挡得严严实实的, 也看不见后头。”   “那倒也是,万一藏在这个笨重的盔甲里, 不小心往前迈多一步,不就掉下来了么?”卓应闲想象那场景,不由地笑了出来, “定会胳膊腿儿的摔得到处都是,也不知重做一个要消耗多少材料。”   再次被他们两人无视, 甲胄傀儡怒了,不知动用了哪里的机关, 吊着笼子的铁链“哗啦啦”忽地向下一沉,猛然落了有二尺高的距离。   那雄浑有力的声音含了一丝怒意:“还不快说?!”   聂云汉和卓应闲险些被窜上来的火舌舔着,也不管那铁笼“吱呀”作响在空中颤抖,俩人“嗖”地跳了起来,不约而同护住了后半边。   没人搭理甲胄傀儡,聂云汉倒是伸手去摸了摸卓应闲的屁股:“没烫着吧?”   “去去去,少占我便宜。”卓应闲忙不迭把他的手打掉,“我没事。”   甲胄傀儡见他俩居然还有心思打情骂俏,登时暴怒,大喝道:“你们两个有完没完?为何不答我的问题?!”   听了这话,聂云汉与卓应闲相视而笑。   卓应闲小声说:“易怒,年纪应该不大。”   “嗯,不太会问话,看来也没什么城府。”聂云汉认同地点点头。   “你擅长这个,你来。”卓应闲伸手去扶铁笼子,发觉笼壁已经被烤得有些发烫了,叮嘱道,“速战速决。”   聂云汉抱起双臂,仰着下巴歪头望向那甲胄傀儡:“我还没问你呢,你凭什么问我?”   “是、是你们擅闯我林园,自然是我来提问!”甲胄傀儡的声音依旧洪亮,但比起方才,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胡说!这里是我义弟的宅院,家中奴仆全都认识我,你既然不识,必定是外人!”聂云汉面色阴沉,盯着对方的双目,气势全然压上,“你把我义弟平野怎么了?为何要鹊巢鸠占?你到底是何人?说!”   那甲胄傀儡突然不再回话,呆立在通道口,仿佛坏掉了似的。   聂云汉又逼问了一句:“这机关里有瞭望口和听孔,你一直躲在后面听我们说话,早应知道我的身份,现在又何必装模作样?!”   对方仍然不言不语,聂云汉也不再做声。虽然他感觉脚下已开始发烫,但这种相持阶段,谁先沉不住气,谁就先败了。   卓应闲凑过来,低声道:“这人应该就是平野的书童,可既然初十那日是两人一同外出,怎么平野被抓,他却安然无恙地回来?哈沁手下会留活口吗?”   “你怀疑他有问题?”   “没有证据,只是觉得一切太过于巧合。”卓应闲道,“平野突然间收了个书童,突然没事儿跑外面乱转就被哈沁抓了,而且这个书童对铁盾操作如此娴熟,想必跟平野关系十分密切,而你说平野又是十分谨慎之人,怎么会这么相信他?”   聂云汉微微颔首:“这也是我一直纳闷的,但是看这人的回话,也不像有心机之人,莫非只是某方面突然入了平野的眼?或许身份特别可怜,又或许与他特别投契。”   “怎样都好吧,现在就是希望他能快点出声,别再僵持了,赶紧把我们放出去。”卓应闲皱了皱眉,“我感觉脚底都要烧起来了。”   想到他前不久被段展眉折磨,曾经赤脚站在火炭上,伤还没好又在污水里泡了半宿,聂云汉就不由心疼:“你过来,站在我脚上,我皮糙肉厚,不怕烤。”   “少来,都是人的皮肉,能有多大区别。”卓应闲瞪他,“你以为你受伤了我就不心疼?”   聂云汉冲他咧嘴一笑,心花怒放,便也不再多费唇舌,思忖着要不然自己先开口,方才给了对方几闷棍,要不然现在给几个甜枣吃。   正当他思考之时,那甲胄傀儡突然发话:“你当真是少……关平野的义兄?若是如此,为何不懂如何避开铁盾?”   聂云汉听得出来,对方分明是想说“少爷”,又觉得不妥,生生改了口,于是便轻笑一声:“这你就不懂了吧?铁盾机密怎可人尽皆知?况且平野会定期重新改造,新的变化我自然不会知晓。至于我,哼,你若是真他身边亲近之人,定然听过我的名字。若是没听过,看来你在平野心里也不算什么。”   “你、你胡说!”甲胄傀儡突然嚷了起来,这娇俏的口吻与那雄浑的声音形成鲜明对比,听起来端的怪异。   聂云汉与卓应闲讶异地对视一眼,抬头看那甲胄傀儡:“听这口气,你是女子?难不成与平野定了婚约,竟还住在一起?这可不行!我这个义兄还没点头,你们的婚事做不得数!两年未见,没想到平野竟然如此行为不检,那些诗书礼义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不是女子!”甲胄傀儡似是气急了,大声喊道,“平野怎会不经长兄,私下与人定亲,他是识礼之人,你不要污蔑他!”   卓应闲笑了笑,低声道:“倒是护主心切。”   “你就是平野新收的书童吧?看得出来,你对他十分忠心。”聂云汉收起佯怒的神色,诚恳道,“既然是你站在这里与我们对话,说明平野已经出了事。我这次来,本就是担心他有危险,趁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还是快将我们放出去,咱们面对面说清楚,也好尽快去救他。”   他话音落下,对面甲胄傀儡呆立片刻,轰隆隆地向通道里退去,土墙上的木板“吱嘎”“吱嘎”地缓缓关上。   卓应闲也没吭声,他觉得那书童八成已经被说服。   果然,就在木板门被关上之后不久,吊着铁笼的那条锁链呼呼啦啦往上收,铁笼被提回了方才落下的那个通道里,锁链再往一侧移了一丈多的距离,将铁笼“咣”地一声安放在地上。   没了火焰的炙烤,聂云汉两人都觉得舒适了一些,只是这铁笼还没完全降温,他们并不敢伸手去触碰那笼壁。   卓应闲体寒,原本鲜少出汗,此刻额头却也布满汗珠,一张脸白里透红,倒是好看,但此番情景看进聂云汉眼里,却是十分担心:“热坏了吧?有没有哪儿不舒服?你兜里我装了解暑药,你吃一粒?”   “连这个都带着?你倒是思虑周全。”卓应闲摇了摇头,“没事儿,这儿通风,一会儿就好了——有人过来了。”   旁边拐角后有脚步声传来,聂云汉两人都盯着那处,耸着耳朵仔细听,都听出此人脚步拖沓,气息沉重,不似习武之人。   脚步声到了拐角,突然停顿了一下,想必那书童要直面两人,还有些谨慎,但他最终还是转过弯来,隔着一段距离,怯生生地看着聂云汉和卓应闲。   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与书坊小工描述得一致,个子不矮,看起来人高马大,相貌也不错,就是稚嫩了些,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聂云汉见了他,示好地笑了笑:“你别紧张,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如到近前来,我们聊聊。”   那少年战战兢兢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笼子前五尺左右的地方,便不再动了,他仔细看了看聂云汉和卓应闲,最终又把目光落在聂云汉身上,问道:“你真是少爷的义兄?”   “平野不曾向你提过我?”聂云汉微微蹙眉。   “少爷提过他有义兄,但是没告诉我名字。”少年虽然有些怯生生的,但目光不曾回避过聂云汉,“你叫什么,从何而来?怎么知道少爷出事了?”   “我叫聂云汉,你家少爷的父亲是我义父,此前我们都在棠舟府服兵役,这事儿你知道吗?”   少年老实道:“我不知老爷名讳,但少爷提过他曾是行伍中人。”   林园的老奴们都将关平野的外祖父称作老爷,是以聂云汉提起关山,也只称其为“少爷的父亲”,但见这少年直接将其称之为老爷,能看出他到林园时间并不久,与园中老奴的来往也并不多。   卓应闲在旁边听着,便知关平野对这书童也有所隐瞒,至少没提关山的真正身份。   毕竟关山现在的名头不怎么好听,连带赤蚺都是污点,关平野不对这少年提他们的名讳倒也说得过去。   聂云汉见这少年所知不多,也不费劲多解释,简单道:“数日前有人给我送了一样东西,我认出这是铁盾上的铜钉,便知平野或许有难,所以千里奔驰前来寻他。喏,给你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布袋里掏出那枚铜钉,扔给少年。   少年接过铜钉,仔细打量。   “这铜钉是铁盾专用的,你能认出来吧?”   “认得出。”少年连连点头,目中防范之色渐渐消除了一些,但还有些狐疑,“少爷前几天才出事,你们从棠舟府到这里,至少也要七八天的路程,给你送信的人岂不是未卜先知?若是他知道内情,为何不保护少爷?此人究竟是何立场?!” 第99章 望星   聂云汉勾了勾唇角:“你脑子倒是转得快, 难怪平野欣赏你,还教你如何操控铁盾。”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低头不语。   “给我送信之人目的不单纯,或许他是故意引我前来, 但即便这是个陷阱, 我也要来此地一探, 不仅要救出平野,还要将幕后之人揪出来。”聂云汉神情殷切, “但仅凭我一人之力是不行的,我需要你的帮助。”   卓应闲在一旁看着,看他那诚意满满的表情和小狗一样的眼神, 心里想:“啧,太会收买人心了。”   那少年敌不过聂云汉这种老江湖,见他言辞恳切,便点头道:“好, 你们在这稍候,我去解开这个笼子。”   他转身迅速跑开,聂云汉喜滋滋地看了卓应闲一眼:“我表现还行吧?”   “何止行, 简直可以登台了。”卓应闲一脸若有所思。   聂云汉莫名心虚:“你在想什么?”   “想我是不是也被你骗了。”卓应闲要笑不笑地说,“你这人实在老奸巨猾。”   “天地良心, 自从在文州我说坦诚相待之后,就绝对没骗过你。不然你把我的心挖出来看看!”聂云汉委屈巴巴。   卓应闲挑了挑他的下巴,像只高傲的猫儿:“用不着!要是被我发现你敢骗我, 我就把你打断腿,带回家锁起来。”   此刻只听“咣当”一声, 铁笼盖子松开,锁链吊着笼盖回归原来的位置, 从通道顶端的一个方形凹槽里收了回去。   聂云汉与卓应闲立刻从笼子里跳出来,往拐角处走,迎面正撞上返回来的少年。   少年向聂云汉行礼:“见过聂少爷,之前多有冒犯,请见谅。”   “你跟着平野,性子警惕一点是对的,这没什么。”聂云汉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垂眸道:“我本名粗贱,不值一提,少爷把我领回林园之后,替我另取了名字,叫做望星,仰望的望,星辰的星。”   聂云汉笑道:“这确实是平野的风格。”   卓应闲听了这名,目光一闪,并未言语,而是深深打量起望星来。   望星看了卓应闲一眼:“这位是……”   聂云汉爽朗道:“是平野的大……”   “我姓卓,算是汉哥同袍。”卓应闲打断道。   望星向他鞠了一躬:“卓公子好。”   聂云汉讪讪看了卓应闲一眼,弄不清这人此刻为何心情变幻莫测,也不敢再惹他,便对望星道:“外面已经没有危险了,不如我们上去说话。”   这正中望星下怀,因为关平野曾经叮嘱他,不要让别人知道地下藏身处的内部构造。他见聂云汉也没有打探的意思,便又对这人多了几分信任。   但他仍然没有彻底放松警惕,带聂云汉和卓应闲去了自己躲藏的小房间,那个房间里有凿好的阶梯,顺着阶梯爬上去,便到了林园里的下人房。   下人房位于正门一侧的倒座房里,卓应闲好奇地向外张望,才知道他们在地下转了一圈,竟然又回到了大门口,看来他此前猜测不错,关平野果然是把林园底下全挖空了!   而此刻窗外天光大亮,原来俩人生生在这机关里耗了一夜。   卓应闲不禁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望星回道:“刚辰时正。”   聂云汉走到外院,看了看倒座房,又仰头看看外墙,问道:“昨晚我们来的时候,你已经发觉了?”   “那倒没有,自从少爷出事,我这几天一直躲在地下。”望星不好意思道。   “其他老奴呢?”   “少爷曾经吩咐过,若他发生意外,就遣散奴仆,各自逃命去。那日少爷被抓后我便照做了。”   卓应闲走到影壁处,看见那一地乱箭,想起昨夜种种,不由有些心悸。   也亏得两人反应够迅速,要不然还没救出人,先死在自己人手里了。   聂云汉跟在他身后,回头看望星:“带我们去平野房中吧,不知道他是否提前观察到什么,我想看看他有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之前在关平野书房里他没有四处翻动,是怕误中机关,现在有望星带着,便没了顾忌。   望星犹豫了一下才应承:“好吧,随我来。”   他走在前面,带着聂云汉和卓应闲往内院走去。   卓应闲边走边问:“此刻铁盾的机关是否已经关闭?”   望星没有回头,只道:“跟着我走,便不会有事。”   走到二院时,聂云汉看见那已经被“枇杷汁”腐蚀成一团黑汁、将地面洇出一大片黑影的丁香花从,还有挂满了绳子的梧桐树,自嘲地笑了笑。   “昨夜你是否一直在暗处看着我们?这些机关也是你操纵的吧?”他问,“我还在这屋顶上喊过一嗓子说明身份,你没听见?”   望星回头看他,歉意道:“院子里虽然有瞭望口和听孔,但也不是处处都能看见听见。外设的机关都是自动触发,只有巷道里的那些是我控制的。”   待他转过身去,聂云汉与卓应闲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对这个说法都不怎么买账。   卓应闲问道:“你与平野如何相识?”   “半年前,我与母亲流落至此,天寒地冻,母亲不慎感染风寒,最终没能挺过去。我身无分文,只得卖身葬母,幸好少爷那日亲自出门采买书本纸张,遇上了我。少爷心善,见我可怜,便出钱替我安葬了母亲,带我回林园,做他的书童。”   望星垂眸道:“他没有嫌弃我出身低微,替我取名,还教我识字,待我如亲兄弟一般。少爷对我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只可惜……他能护着我,我却没本事护着他。”   聂云汉拍拍望星的肩膀:“别这么想,人各自有各自的用处,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听了这话,卓应闲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满都是“你倒是什么都懂”的嘲讽。   再次回到关平野的房中,聂云汉和卓应闲不约而同先去了卧房,看看那把他俩漏进迷宫的两块地板。   从表面上看,一点异样都没有,一切完美如初。   聂云汉甚至还站过去踩了踩,地板纹丝不动,他蹲下敲了敲,发觉敲击声也很瓷实,完全听不出下面是空的。   “平野果然厉害。”他不由感叹,问望星,“此处机关是你控制的?”   望星尴尬点头:“嗯。其实不止这两块地板,其他几块也是活动的,但恕我不能告知。听老奴们说,少爷前前后后折腾过好几回,每次请的都不是同一批工匠,保证没人能泄密。他把这里改造得无懈可击,谁要敢进来,必然会被控制。”   卓应闲闻言,便四下张望,但与第一次来时一样,什么都看不出来。   “平野向来考虑周全。放心,铁盾之事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不会多问。”聂云汉笑道,“走,去书房吧。”   经过中间厅堂时,卓应闲问望星:“此处十分整洁,莫非你这几日你都在打扫?”   “嗯,白天更安全些,我便上来洒扫,晚上才回地下。”   “平野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你又何必这样,万一出事怎么办?”   望星语气淡淡:“少爷最爱干净,即便他不在,我也不能放任此处落满灰尘。至于我,贱命一条,不足挂齿。我躲起来也不是为了保命,只是想替少爷看住林园而已。”   卓应闲笑了笑:“我随口一问,你别这么紧张。你对平野的心意,他会知道的。”   “少爷知不知道都没关系,这是我应该做的。”望星走到书房门口,见聂云汉拉开书柜底端的柜门似乎要找什么,顿时大惊失色,冲过去推开他:“别乱动少爷的东西!”   聂云汉被他推了个趔趄,坐在地上嘿嘿直乐:“劲儿够大的啊你!”   望星自觉失态,退了一步:“聂少爷,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你也别紧张,但这里我的确是要翻看的,以免漏掉线索。”聂云汉起身,“不过你放心,平野的东西我不会乱动,将来他要问责,我来替你解释。”   望星似乎并不甘心情愿,但一番犹疑之后,仍是点了点头:“好吧。”   卓应闲站在一边,默默打量他,见状也只是轻轻一笑,并未多言。   聂云汉看向书桌旁边放着的卷缸,眼睛一亮:“原来在这儿!”   他从里头找到一个檀香木的卷轴,打开看了看,笑眯眯地递给望星:“就是想找这个,你看看,这下是不是相信我的身份了?”   望星半信半疑地接过画轴打开,只见上面画了一幅聂云汉身着戎装的立像,不由地抬头看他,与画像做对比:“真的是你?”   “当然了!”聂云汉把脸上粘着的络腮胡撕了下来,得意道,“见你一直不怎么信我,自然要给你找证据。这卷缸里的画轴你都没看过吧,难怪不认得我。”   望星紧紧盯着那副画,随口道:“少爷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   卓应闲好奇,也凑过去看,画中聂云汉穿的是一身大曜制式的百户盔甲,比现在年轻几岁,可称得上是丰神俊朗,看起来甚是意气风发。   那画卷一角写着“赠义兄云汉七月十五生辰礼”,卓应闲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是中元节出生的?”   聂云汉挑了挑眉:“那又如何?就是因为这一天出生,你汉哥我才不惧各路牛鬼蛇神!”   卓应闲乐坏了,又要在望星面前给他留点面子,遂抿着嘴转头憋笑,拿过卷轴细细端详,看那画像下笔认真细致,笔法生动,充满了对画中人的深厚情谊。   望星算是彻底打消了对聂云汉的怀疑:“方才多有怠慢,请聂少爷责罚。”   “算了,你这样也是对的。”聂云汉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现在能告诉我平野出事的详细经过了吧?”   望星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对不起少爷,少爷是因为我才被抓走的!” 第100章 始末   听了望星的话, 聂云汉微微蹙眉:“此话怎讲?”   卓应闲也将画轴仔细卷好,坐在小几旁的另一把椅子上,面色沉重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关平野被绑一事,他与聂云汉下意识地认为是哈沁指使, 难不成还有别的原因?   望星瘫跪在地上, 垂着头道:“半年前, 我卖身葬母时,曾有一名员外家的公子也想将我买回去, 当日就在市集上,那名孙公子先出价二十两,我确实已经动了心, 这价钱已经够我厚葬母亲了。”   “是平野出手阻止了?”   “对。当时我已经准备跟孙公子走了,少爷突然出现,说自己缺个书童,出价三十两, 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聂云汉心中冷笑,望星一个大小伙子,二十两分明就是贱卖了, 何况此钱一收,从良籍变为奴籍, 实在是亏本,也难怪平野看不过去。   “我要将自己卖与别人为奴,自然也想着价格越高越好, 不为别的,这至少也是主人家对我的高看。可买卖讲究先来后到, 我就算当时更想跟少爷走,却也不敢得罪那位孙公子。尤其孙公子张扬跋扈, 看到少爷从中作梗,与他吵了起来。我也没想到,少爷看起来有腿疾,又那么孱弱,孤身一人出门,也没带护卫,竟敢与那孙公子当街叫板。”   望星低声道,“他知道自己抢人买卖确实理亏,便把价格加到了五十两,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我……我自然是愿意的。”   “五十两?平野给学童开蒙,也没收多少束脩,这估计是他外祖和父亲留给他压箱底的钱。”聂云汉咋舌道,不禁再三打量望星,不知道关平野为何突然如此善心大作。   卓应闲倒没表现出多么惊奇,而是问道:“后来呢?他是否告诉你这次出手相救的原因?”   望星涨红了脸:“少爷没说,是家中老奴明叔告诉我的。原来是那位孙公子喜欢……喜欢玩弄娈童,往往把人往死里整,是少爷不忍心见我落入他的魔掌,才拼着与他起冲突,也要将我带回来。”   聂云汉听了这话,面色阴沉下来:“畜生!这人无法无天,官府不管么?”   “孙公子家中不说手眼通天,也是势力庞杂,与官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况且他虽然……那样,但只、只折腾自己家的奴婢,若是出了人命,只消告诉官府是这些下人弄丢了贵重物品,怕被抓住问责,因此自戕,或者被主人家人赃并获,家法致死,衙差只来走个过场,让孙家赔点烧埋银了事。”   “奴仆身份低贱,那些老爷们又怎会把他们当人看。”卓应闲冷冷道,“平野因你跟孙家结下了梁子,孙家自是不会放过他,这半年,你们过得并不安生吧?”   “确实不安生。少爷给了我五十两银子,帮我安葬了母亲,但他不忍看我脱离良籍,因此只让我做他的书童,留在林园生活,并未带我去官府改换奴籍,还曾说有朝一日会放我离开。孙公子辗转打听到了少爷住在这里,又听说这事儿,三天两头找人来闹,还传……”说到这里,望星似有难言之隐,面色羞赧,支支吾吾说不下去。   聂云汉把翘着的腿放下,双肘支在膝盖上,弓腰探身看着望星:“传你和平野是断袖,私下行苟且之事,是么?”   望星急切地解释:“可我与少爷是清白的!”   “平野的性子我自然知道,不用你说。”聂云汉也算明白,为何方才在笼子里他指责平野与女子私下定婚约,望星反应会这么激烈了。   “但此事传出,那些送孩子来开蒙的人家便都不肯来了,谁也不说破这事儿,只是各自找了些拙劣的理由,从此不再登门。”望星难过道,“这半年来,家中生活难以为继,但家里奴婢都是老人儿,少爷也不肯将人赶走,只是替人代写书信、诉状赚钱,可他又不便抛头露面,自然不如在市集摆摊的那些先生们生意多,后来他就写了些风月小说,但稿酬极其微薄……”   听到此处,卓应闲眉峰一跳:“他都写过什么?”   “这半年写了一本,已经付梓,这里有留存的一本。”望星说着,便起身到书架上拿了本册子,放在了聂云汉和卓应闲中间的小几上,转而又去书桌上取了一本拿过来,“这本才写了一半……”   卓应闲低头去看那本写好的,只见封面标题是《酩酊记》,作者名叫“谈笑书生”,顿时神色一凛,他见聂云汉伸手要拿,立刻“啪”地按住册子封面:“我先看!”   聂云汉怔了怔,随即笑道:“好好好,你先看,兴致这么大么?”   卓应闲赶紧把这本《酩酊记》拿了过来,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想起了书坊那本男子秘戏图,那上面标记的作者名字叫做“笑谈间”,这个名字跟“谈笑书生”实在有些瓜田李下,搞不准就是同一个人呢!   也不知这话本小说写得露不露骨,万一让聂云汉看见了——其实看见了好像也没什么所谓,但卓应闲就是莫名有点心虚,而且他还隐隐感觉,方才关平野画的聂云汉画像,那笔法有些熟悉,似乎与那秘戏图如出一辙。   现在越想越觉得有问题!   聂云汉接过望星递过来的没写完的那本,还没翻开,便瞅见了卓应闲盯着手里的书发呆,耳根竟然红了,于是笑道:“怎么了?难不成平野写的这本里面有什么伤风败俗的内容?”   “怎么会!”望星不容得别人开他家少爷半点玩笑,抢先道,“《酩酊记》写的是一个人喝酒喝多了,在醉梦中去其他世间历险的故事,不是那种低俗的小说。”   卓应闲也大致翻了翻,确实没看到有什么过分的描写,便又莫名松了口气。   聂云汉打开手中这本未写完的《一枝香》,随意看了几眼,笑了笑:“那本是没什么,可这本……啧啧,怪香艳的。”   望星一听,顿时脸红了:“少、少爷也是成年男子,早就该娶妻生子了,写这些……无非人之常情,这有什么。”   “在你眼里,你家少爷做什么都有理啊,瞧你护的,我又没说他不好。”聂云汉见卓应闲伸手过来想拿这本《一枝香》,立刻把手臂伸远了不让他拿到,坏笑地说,“这个不能给你看,太劲爆。”   卓应闲不好强夺,显得自己多想看似的,讪讪收回手,不服气地心想:哼,更劲爆的我都看过了!   聂云汉见望星被自己呲儿了之后不好意思再多话,又问他:“没写完的这本,你看过内容?”   望星摇摇头:“我识字不多,又先天愚钝,跟少爷学了半年仍是进境缓慢,少爷让我先把正经诗书念好了再看这些。”   “嗯,他说得对。除此之外,那姓孙的还找过你们麻烦么?”聂云汉把话题又引回正路。   “没有了,可能孙家多行不义必自毙,开春儿没多久,家里的生意突然出了问题,孙公子被他爹打发出去疏通关系,就再没来找过我们麻烦。”望星嗫嚅着说,“再遇到他,便是初十那日。那天天气晴好,我怕他在家里闷坏了,才劝他多出去走走,不仅去了书坊采买些用品,还去了市集,没想到,就……”   他说着说着,眼圈便红了,忍不住落下泪来:“都怪我不好……在市集上遇见孙公子,那人对我们多番侮辱,少爷不欲与他多说,带着我转头便走。可他腿脚不便,走不快,孙公子又不肯放过他,一直紧跟着我们喋喋不休。我实在看不过去,便回了几句嘴,孙公子便叫打手把我们围住了。”   “我与少爷二人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少爷也不让我与他们动手,他走到孙公子跟前,与他低声说了两句什么,我见孙公子的脸立刻变了色,又气又怕,却还是叫走了手下,临走时恶狠狠地瞪了少爷一眼,让他走着瞧。”   “之后少爷便与我返回林园,我问少爷跟他说了什么,竟把他吓成那样,但少爷只说他扯了几句谎。少爷不想说,我也不便追问,之后他觉得有些疲累,便要在巷口休息片刻,我想起之前买的东西忘在了市集上,便匆匆赶回去拿,可当我回来,就发现少爷不见了。”   望星垂头丧气道:“我在附近找了好一会儿,都没发现少爷的身影,他不会到处乱跑的,所以我觉得一定出了事,就匆匆返回了林园,按少爷说的,遣散奴仆,躲到了地下。”   卓应闲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你找不到平野,为何不报官?你难道不怀疑这是孙家干的么?”   “自然是怀疑的,可是我也没有证据,即便我跑去孙家要人,他们也不可能承认。”望星无力道,“少爷以前曾经嘱咐过我,不管他出了什么事,都不要报官,只需按照他说的把林园中人遣散,若超过一个月他还没能返回,便让我也自行离去,另谋生路。”   聂云汉深知关平野为何不信任官府,这个说法倒也说得过去,他问望星:“平野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为什么装铁盾?”   “说过,但只说是有仇家在外,他腿脚不便又不会功夫,只能用铁盾来保护林园中人。我见过铁盾的威力,约莫猜想这仇家应该比孙家厉害多了。”   卓应闲问道:“你觉得此次平野出事,是跟这仇家有关,还是跟孙家有关?”   望星为难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聂云汉,迟疑道:“这……我不敢妄自揣测,但毕竟那仇家我没见过,可孙公子对少爷记恨在心,我是知道的。”   “所以你觉得这事儿跟孙家有关的可能性比较大?”卓应闲面无表情地看着望星,“如若我们不来,你有什么打算?不报官,也不去找孙家要人,只躲在v这里,待一个月后便离开?”   “不是的!我不会这么做!”望星急声道,“其实我这两天也一直在想办法,可我人小力微,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着过几天少爷再不归来,我便出门去寻个探事人打探一番。我是不会不管少爷的,他对我恩同再造,为了他,我拼出命都行!只可惜,我连拼命都不知如何去拼……”   聂云汉望着卓应闲的目光里多了分探究,但他也并未多说,而是问望星:“通过这半年的相处,你觉得平野是个怎样的人?”   “少爷自然是个大善人!”   “除此之外呢?你觉得他性子如何?”   “我……我不能背后议论少爷短长。”   “不是让你议论,而是让你描述。”聂云汉道,“我与平野两年多未见,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什么样,想从你这里了解了解。”   望星这才犹豫道:“少爷他……待人宽厚,知书识礼,只是喜欢把事情都藏在心里,显得阴郁了些,毕竟他才比我大三岁,这样也太过老成持重了——但我只是一个下人,他自然不会事事与我商议,老成持重也是被逼无奈,毕竟整个林园,都还指望着他。”   见他说两句关平野的缺点,又着急忙慌往回找补,这拳拳护主之心倒也令人动容,聂云汉无奈地笑笑:“不难为你了,再问你些别的。这半年来,你有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望星想了想,垂头道:“这倒不曾发觉。”   “平野在他眼里百般好,你这么问,定然问不出来什么。”卓应闲凉凉地说。   聂云汉自然早就看出来了,只是有些不甘心,想多问几句,看看能不能挖出什么线索,但此刻他也发现,这不过是白费力气。   他挣扎着又问了一句:“近期有没有什么可疑之人上门?”   “没有,除了定期来送东西的书坊小工和市集上卖菜的大叔大婶,林园没有其他人登门。”   望星也感觉到自己的表现不太令人满意,瑟缩地站在一边,怯生生地抬头看他们,撞上卓应闲刀子一样的目光,又迅速垂下眼去。   卓应闲好整以暇地翘起二郎腿,将袍子下摆捋好,缓声道:“既然你说平野对你好,那他平日里对你都有什么教导?”   “教我念书识字,也不让我自称‘小人’,待我如兄弟一般,时而会跟我讲讲做人的道理……”   “什么道理呢?”卓应闲打断他的话,挑起眼皮斜睨着他,“他有没有说过,让你平日里别这么畏畏缩缩,要像个男人的样子?”   望星诧异地睁大了眼:“你……你怎么知道?”   聂云汉看着眼前这一出,有些不太明白卓应闲的意图。   他仔细端详望星,少年个子与他差不多高,骨架也抻开了,若勤加锻炼,吃食也能跟上,不出三五年定能长出个魁梧的身形,只是此刻年纪小,显得颇有些孱弱。   再说相貌,这少年虽谈不上英俊,却也十分周正,鼻梁高挺,眼睛明亮,是个忠义仁厚的长相。   只不过这少年起初对他们还有几分怀疑的时候,还有点硬气,现在确定自己是关平野的义兄后,确实越发显得畏缩胆小。   这也难怪,望星没念过什么书,也没见过多少世面,面对他两人这副有威压的样子,自然心生畏惧。   卓应闲见自己猜中了,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多言。   望星低头道:“少爷说男子汉要顶天立地,堂堂正正,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要我别对人卑躬屈膝。他不喜欢我对他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样子。可是我……我改不掉,只有一次,他感染了风寒又不肯吃药,我急了,冲他说了句重话,没想到他反而没生气,倒是听我话乖乖把药吃了。”   “平日里都是你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吗?”卓应闲继续问。   “是的,听说之前是崔妈妈照顾他,我来了林园之后,照顾起来方便些,就都交到我手上了。”   “他允许你照顾到何种程度?洗澡擦身这种吗?”   聂云汉听了这话,长眉微蹙,看向卓应闲。   卓应闲好似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专心地盯着望星的表情。   望星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卓公子,我与少爷不是那样的关系,你别污蔑他!”   “他腿脚不便,由人来服侍再正常不过,你觉得我想到哪里去了?”卓应闲似笑非笑,“到底是谁想多了?”   “少爷对我来说,有如天上明星,望星只敢仰望,从不敢生非分之想,也请卓公子别像外面那些人一样,怀疑少爷的品性。”望星咬了咬嘴唇,一改方才的嗫嚅模样,目光坚定看向卓应闲,“若是因为我的存在玷污少爷名声,我情愿一死,还少爷清白!”   卓应闲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望星也没有躲开他的眼神,两人就这么剑拔弩张地对视着,谁都不肯让步。   聂云汉端详着面前突然针锋相对起来的两人,手指轻轻敲打座椅扶手,若有所思。   片刻后,卓应闲莞尔一笑:“开个玩笑而已,倒也用不着这么寻死觅活的。”   “事关少爷,望星开不起玩笑,还请卓公子见谅。”   “好了,这事揭过不提。”聂云汉终于出声,“望星,平野的事,我会追查,你若想起什么来,可以到万家客栈来,跟小二说找云闲公子便可,若找不到,就等我回来找你。至于林园,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你放心回地面上来住好了。”   望星激动向前迈了一步:“若是有少爷的消息,能不能托人给我捎个信?”   “那是自然。”聂云汉冲他笑笑,伸手拿起小几上放着的《酩酊记》和《一枝香》,以及那卷画轴,一本正经道,“这些东西我带回去翻阅,了解一下平野这半年心里都在想什么,阿闲,咱们走吧。”   望星恭恭敬敬将两人送出门外,待走出很远,聂云汉回头看,发现他还矗立在门口目送他俩。   “你方才怎么了?”他搭上卓应闲的肩膀,“为何要针对那孩子?”   卓应闲一脸若无其事:“你想多了,我只是问问题,没有针对的意思。问完话之后,你有什么发现?是否觉得咱们大惊小怪了?”   “当然不会,平野失踪铁定跟哈沁有关,一个孙员外根本不够看的。”聂云汉懒洋洋地说,“但为了保险起见,今晚还是到那孙府上探个究竟。”   “有件事我想问一问。”卓应闲忽然道,“但你能不能别多想?”   聂云汉收回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臂,正色道:“你尽管问。”   卓应闲很是斟酌了一番词句,才问道:“平野到底是什么性格?他是那种明知道会惹上麻烦,还会不顾一切大发善心的人吗?”   聂云汉听后,轻笑一声:“你说到我心坎里了。平心而论,他不是这种人。平野不坏,但由于身体和成长环境的缘故,他的善良仅限于审时度势的善良,所以我也觉得他救下望星这个举动很奇怪。”   卓应闲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就没想过深究一下原因么?”   “这怎么深究?只能当做他一时头脑发热吧。”聂云汉耸了耸肩,“或许是他孤身一人太久了,需要有个同龄人作伴。”   他扭头看了看卓应闲,发现对方虽然没说话,但微微撇了撇嘴,显然是不信。   “你刚刚不会真怀疑平野跟那望星有什么吧?”聂云汉疑惑地说,“望星怎么说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估计也没近过女色,平野长得眉清目秀,又对他有救命之恩,这孩子对平野孺慕之思过了头,倒也情有可原,可平野绝不会对他动心。”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卓应闲心里暗暗冷笑,总算明白什么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关平野的确不会对望星动心,因为他喜欢的人是你啊聂大傻子! 第101章 分工   起初让卓应闲觉得别扭的, 是关平野为望星取的这个名字。   主人家给下人改名不是什么新鲜事,但给小厮书童取这么诗情画意的不算太多,尤其聂云汉表字“星离”,关平野是知道的, 还给自己的书童取名“望星”, 这就显得耐人寻味了。   只是因名字便产生这样的怀疑, 多少显得有些捕风捉影、无事生非,可后来卓应闲细细观察望星, 发现他的侧面轮廓与聂云汉有些相似,便不由加深了心中的疑虑。   再往后他问望星的几个问题,也确实是试探, 因为望星对关平野的崇拜已经无法遮掩,不管这孩子是不是断袖,那感情已经充沛到了极致。   而通过望星的回答,卓应闲更是觉得, 关平野分明是把望星往聂云汉的模样去雕琢的。   比如让他堂堂正正,多有些男子气概,又不要他唯唯诺诺言听计从——那样貌再配上关平野期望的性格, 跟自己跟前这个儍老爷们儿殊无二致。   因此卓应闲觉得,与其说关平野突然善心大发救回望星, 不如说他是为自己找了个替身,从自私的角度出发,只要能满足内心所想, 惹上点麻烦也是能接受的。   这个想法似乎有些恶意揣测,但方才聂云汉也提出, 关平野这样出手救人不太符合他的性格,卓应闲反而觉得这便能说得通了。   即便聂云汉觉得现在关平野怀疑他, 也不能排除掉这个可能性。   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和不信任一个人,并不矛盾。   喜欢是出自于情感,不信任是出自于理性思考,在关平野和聂云汉这种关系下,这两种想法相互作用,反而会让关平野的情绪变得更为复杂。   所以他才会带回一个像极了更年轻时候聂云汉的人,让他觉得两人的关系是纯粹的,没有任何改变的。   但是这些全都是自己的猜测和怀疑,对目前追查关平野的下落也没有什么帮助,卓应闲并没打算告诉聂云汉。   只不过在他心里,对关平野的印象有了一点改变,觉得聂云汉这个义弟确实聪明,但除此之外,不免有些心思深沉,而这一面聂云汉可能并未看到。   卓应闲倒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心思深沉也没什么不好,况且处在关平野现在的情况,正是应该多用些心机才能保护自己。   发现关平野喜欢聂云汉这件事,并没有让卓应闲有多么不爽,一开始是有点介意,所以他对望星问话的时候带了点情绪,但很快也就想开了。   聂云汉这样的人,天生给人踏实可靠的感觉,况且他相貌英俊,聪明过人,又心怀大义,自己才与他相处几个月,便已如此喜欢,何况关平野从小与他一起长大。若这人恰好喜欢男子,对聂云汉生出情意来,简直再正常不过。   令卓应闲心里稍稍有些嫉妒的,是聂云汉与关平野一起长大的时光,这是他无论怎么追都追不回来的。   尤其看到那副关平野亲笔画的聂云汉画像,每一笔都饱含深情,仿佛有小蚂蚁在咬着卓应闲的心,又刺又痒。   现在的聂云汉自然也很完美,可卓应闲也想见见他小时候的模样,在父母的疼爱下无忧无虑长大,他一定像个小团子那般可爱;还想看他少年时的样子,定然是喜欢装老成,护着身边的人;更想在他出征归来后照顾他,在他获封百户后与他一起庆祝……   卓应闲想在聂云汉生命中每一个时刻留下自己的印记,可从现在往前倒数,那全都是关平野的。   时光竟是让人如此无可奈何。   想来想去,他也觉得自己有些贪心,非要强求无法强求的事,实在不太像自己。   卓应闲暗暗地想,算了,反正以后汉哥都是我的,我也擅长丹青,也可以为他作画,这有何难?   聂云汉不知卓应闲在琢磨什么,也察觉到他有心事,问了几次,对方不肯说,他也就没再多问了。   谁还没有个自己的小情绪,逼问太多总是不好,会让人觉得窒息。   俩人赶回客栈,匆匆吃了点东西,又叫小二打水来,将身上沙土擦洗干净,之后便倒头大睡。   这一晚上体力消耗不少,他们精疲力竭,一睡便睡了一整天,幸好提前吩咐小二酉时正过来敲门,俩人才从黑甜梦乡中醒来。   聂云汉见卓应闲困得眼都睁不开,有心让他多睡会儿,自己穿好衣服、对着镜子贴好胡子之后,拿帕子蘸了凉水给他擦了脸,才把他拉起来。   “我自己来吧……”卓应闲哼哼唧唧,闭着眼伸手去接帕子。   聂云汉一手搂着他,一手给他擦脸:“没事,你再醒醒神。”   帮他擦完脸之后,聂云汉又给他套上了外袍,束腰带的时候卓应闲才算彻底醒了盹儿。   俩人之前都没松发髻,整理好衣衫便出了门,踩着酉时末的点儿去云来客栈外的小吃摊跟其他人会合。   万里风戴着短纱帷帽,和戴雁声已经坐在了小吃摊的一张桌边,聂云汉与卓应闲到了,便坐在他们隔壁桌。   俩人点了馄饨、面片汤和一碟牛肉,没吃两口,就看见左横秋和向羽书也过来了。   恰好小吃摊的座位满了,左横秋便凑到聂云汉跟前,笑眯眯地问:“这位老弟,没空桌子了,咱们拼个桌如何?”   聂云汉便客气道:“大哥随意。”   向羽书坐在聂云汉身边,鬼鬼祟祟四下张望一番,小声问:“汉哥,找到平野哥哥了么?”   “晚了一步,初十那日他已经被人掳走了。”聂云汉吸溜一口面片汤,低声道,“你们呢?”   自从知道哈沁也要来归梁府,而且推测他们弄到金红砂就是要炼制珍珠铁之后,大家基本预料到了关平野可能会出事,也都没觉得惊奇。   反正这一路上顺心如意的事儿一件没有,他们早就做好了面对挑战的准备。   “我和左哥昨晚四处转了转,没发现有人跟着我们。今天白天又去市集看了一圈,也没看见可疑的人。”向羽书一边说,一边直勾勾地看着桌上聂云汉点的那盘牛肉咽口水。   聂云汉把牛肉往卓应闲跟前推了推:“阿闲,这酱牛肉不错,你多吃点。”   卓应闲看见向羽书那讪讪的模样,不禁发笑,有心想让他,但顾忌到他们正在装陌生人,也不好与他分食。   左横秋嫌弃地咂了咂嘴,对向羽书道:“你这孩子,没吃过肉么,真是半大孩子吃死老子。老板,我要一份酱牛肉,再来二两归梁大曲,馋这口好久了!”   老板娘在摊子边忙活着,脆生生地应道:“好嘞,客官您稍候!”   戴雁声向后挪了挪板凳,与聂云汉错身并肩,低声说:“我与风儿四处打探哈沁的下落,暂时没有发现,今夜再四处转一转。”   聂云汉端着碗喝汤,轻声道:“无妨,我们都已经追到这儿了,他们总会现身。我想着这暗中猫捉耗子没意思得紧,也耽误事,要是再找不到线索,就放出‘云闲公子’的名号去,哈沁若得知了,总会有所行动。”   戴雁声点点头,收身坐了回去,聂云汉也趴回自己桌边。   卓应闲吃完了馄饨,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嘴,问道:“你要如何放‘云闲公子’的名号?”   “看看哪里有合适的场地便租下来,就说‘云闲公子’要在此处表演。”聂云汉讨好地冲他笑笑,“你若不想演,就让羽书去演,剑器舞嘛,他一个拿刀的学两下也能唬人。”   向羽书眼睛瞪得像鸡蛋:“我可不会跳舞!”   卓应闲微微蹙了蹙眉,强忍着让自己不露出嫌弃的表情,以免伤害向羽书的自尊心:“羽书……也不是不行,只是他肢体太过僵硬,我怕会搞砸。”   向羽书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对对对,一定会搞砸!”   “搞砸就搞砸呗。”聂云汉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还舍不得‘云闲公子’这头衔?我以为你不喜欢那样呢。”   卓应闲便也没话好说了,其实他倒也不怎么在意这个,就是觉得自己又是下腰又是开胯,费了番功夫在五陵渡闯出来的“美名”,就这么砸在这儿,稍微有那么一点暴殄天物。   但为了他们的终极目标,这又完全谈不上牺牲,甚至当初造这个名号出来就是为了查线索的,用来引哈沁手下出现,确实再妥当不过。   “是不喜欢,就这么办吧。”卓应闲觉得自己方才的片刻矫情着实可笑,迅速改了口。   向羽书顿时觉得嘴里嚼着的酱牛肉食之无味,恹恹道:“闲哥哥你真的都不再坚持一下么?怎么汉哥说什么你听什么……”   卓应闲理直气壮道:“他说得对,自然要听。”   “哈沁都知道云闲公子就是闲哥哥,你们还要这么搞,他要是真出现,不就等于自投罗网么?”向羽书忽地说,充满期待地看着聂云汉,“他不会这么傻吧?”   聂云汉笑了笑:“你这多年不用的脑子,今儿倒是开窍了啊?哈沁自然不傻,但他没得选,谁让他想弄死我们呢?若是现在他们以平野为饵,或者以你闲哥哥师父为饵,引我们出现,你去不去?”   向羽书立刻道:“当然去!”   卓应闲冲他弯了弯眼睛:“汉哥就是这个意思,‘云闲公子’名号一放出来,别人可能不以为然,但哈沁会知道我们已经到了。他自然会明白我们在放饵,要么会直接派人来暗杀,要么他会同样放饵来引诱我们现身。前一种方式他处于被动,后一种他则处在主动位置,所以我猜想,他应该会选后一种方式……”   “啊!我明白了!”向羽书兴奋地打断道,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忘形,小心翼翼向周围瞥了瞥,见没人注意到他,才低声道,“哈沁能放出的饵,定是平野哥哥或者云虚子道长的消息,这样就省得我们费力追查了!”   聂云汉看着他,笑意盎然,看向左横秋:“左哥,你给他吃聪明药了?一夜之间进步这么大。”   “我可不敢贪这个功。”左横秋笑笑,抿了一口酒,“不过,哈沁下的饵要是诚意十足,那他对咱们也是志在必得,大家想要全身而退,不容易!”   “送上门来的线索,不可轻信,自然不能单指望他,此番只是试探。”聂云汉慢悠悠地说,忽然想起了什么,“左哥,你若有时间,不妨去查查归梁府有没有铁匠失踪,最好能探听到人名和详细情况。”   左横秋挑眉看了看他:“你觉得哈沁会用这种方式劫掠人手?若是失踪人数太多,他不怕会引起官府警觉么?”   “照理来说,他不该这么干,但像铁匠这样的匠户不许随意迁徙,若要炼制珍珠铁、锻造各种机关用的器件,又缺不了这样的人手,所以绑几个人去充作教学师傅,也能说得过去。”聂云汉道,“况且昨夜我盘问书坊众人的时候,听那店小二嘟囔,像是近期归梁府多有失踪案,所以想托你去查一查。”   卓应闲不记得店小二说过,但想到自己那会儿正偷摸看秘戏图,顿时面红耳赤,不敢插话。   左横秋抽着烟袋锅,喷出一口白烟,淡淡道:“嗯,明白了,此事不难,我会尽快给你回信。”   聂云汉低声道:“好,今日便如此,明日再聚。不过既然咱们存心要引出哈沁,便也不必再遮掩身份了,为防止被人一网打尽,暂时还是分住在这三家客栈,若有异变,沿途留下记号便可。另外,要提防那某乙前来阻我们行动,大家还是要处处小心,多多保重。阿闲,咱们走吧。”   卓应闲跟着他起身离去,片刻后戴雁声和万里风也走了,向羽书四周看了一圈,见夜色渐笼,无人注意到他,便把聂云汉他们没吃完的那碟酱牛肉拉到自己跟前。   左横秋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笑骂道:“有点出息行么?一碟不够你吃的?”   “我还长个儿呢,饥一顿饱一顿的不好。”向羽书满不在乎,“得趁着有,赶紧多吃点。”   “你还长个儿?再长房子里都搁不下你了。”   “那我就盖高点儿的房子。”向羽书吃咸了,碗里的汤也见了底,便抓过左横秋的酒杯喝了一口,被那归梁大曲辣了嗓子,“扑哧”一声将酒都喷了出来,还好一通咳嗽,咳得满脸通红。   左横秋哈哈大笑,使劲拍他后背:“这酒浓着呢,没见我都小口喝,你还敢牛饮?活该!”   老板娘见状,赶紧舀了一碗水递过来:“小郎君快喝点水压一压。”   向羽书赶紧捧起水咕咚咕咚喝下去,才觉得嗓子里舒服了一点,他不服气,又端起酒杯,小心翼翼啜了口,被辣得眯起了眼,却还逞强道:“普普通通嘛,方才我只是喝太快呛着了!”   “那你自个儿缓缓。”左横秋看破不说破,“夜色重了,我去府衙打听那失踪人口的事儿,一个人方便行事,你就别跟着了,去看看哪里适合弄那什么剑器舞表演吧。”   向羽书先红了脸:“左、左哥,是让我一个人去、去那些风月之地么?”   左横秋在他脑门敲了个爆栗,坏笑道:“想得美!用不着去那里,这远客大道是归梁府城最繁华的地方,你去几个大点的酒楼茶楼问问。上次在五陵渡你不是还跟阿闲去那个什么‘鹳雀楼’听曲儿呢么?这就忘了?”   “哦,那我去转转。”向羽书捂着脑门讪讪道。   左横秋结了账,给向羽书留了点碎银子,便匆匆离去,消失于夜色中。   向羽书吃得饱饱的,又因为喝了酒有点微醺,沿着远客大道慢悠悠地溜达,看着这一片灯红酒绿,也不知是因为闲散,还是因为酒意,心中莫名觉得十分欢欣。   远客大道上酒楼、客栈林立,他第一个遇到的是大庆楼,进去找到掌柜,笨嘴拙舌地表达了“云闲公子”想要在此演出的意图,却被对方冷冷推拒。   那掌柜的迎来送往忙得要命,根本没工夫搭理他,表示自己从未听过“云闲公子”这类名号,况且大庆楼里这一个月的演出全排满了,腾不出功夫,让他另寻别处。   从大庆楼里出来,向羽书就像霜打了的茄子,方才的欢欣鼓舞全都没了影儿。垂头丧气地向前走着,脑子一片空白。   他长于乡野,并不太适应城市里的生活,虽然武艺精湛,但是待人接物始终有些迟钝。越是这样,越在这方面有些自卑,久而久之,就更不愿意跟陌生人、尤其是这些在城里讨生活的人来往,觉得他们都是势利眼,会看不起自己。   但这次为“云闲公子”寻找演出场地是任务之一,向羽书觉得自己也不能逃避,所有人对他都那么好,他必须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再不能拖大家后腿。   想到这里,他又暗地给自己打气,盘算着去下一家的说辞,不小心就从远客大道上最大的酒楼沧海楼跟前经过却没留意。   待他走出去几丈远,便听到有女子呼救的声音:“救命!救命啊!唔唔——”   向羽书一听这动静,判断出是从旁边小巷里发出的,拔腿就冲了过去,只见漆黑巷陌中,三个黑影纠缠在一起,被捂着嘴的那个应该就是方才呼救的女子。   两个贼人甚是嚣张,其中一个淫/笑着道:“小娘子,你叫啊,越叫我们越觉得带劲。”   另一个一手捏着那女子的脸,一手将她按在墙上:“啧啧啧,这脸可够滑的,小爷早就看上你了,好不容易今天得了空,可得好好享受享受!”   “住手!”向羽书方才赤蚺本性发作,没有第一时间往上冲,而是悄悄爬上墙头,在夜色的遮掩下潜行到他们附近,观察到这不过是两个小流氓之后,连刀都没拔,直接从墙上跳了下来。   那俩人还觉得二对一有胜算,一拥而上,谁知才过了三五招,便被向羽书放倒在地,屁滚尿流地跑了。   那女子躲在角落瑟瑟发抖,一直低声啜泣,向羽书不好过去扶她,便站在一丈之外,冲她做了个揖:“姑娘,不知你伤势如何,但此地不宜久留,若你信得过在下,便跟我一起离开这个巷子吧。我在前面走,你跟在后边,你觉得怎样?”   女子犹豫了片刻才道:“多谢公子……”   向羽书本有些担心,这时若被人撞见,会毁了这姑娘清誉,听她这么说,便松了口气,大步向前走去。   他走出一段距离,便回头张望一下,见那瘦弱的身影缓缓跟在两丈开外,行动也毫无凝滞,总算放了心。   远客大道上各个店铺门口都挂有灯笼,再加上时至望日月亮明亮,路上洒满清辉,比巷子里亮堂了许多。   两人走出小巷后,向羽书转身,也没敢直视那姑娘面容,只是恭敬做了个揖:“到大路了,姑娘快些回家吧,路上多注意安全,在下告辞。”   谁知就当他转身要走之时,对方却突然出声了:“是你?我……我认得你!” 第102章 落羽   向羽书诧异地抬头看, 见不远处站着的是一位亭亭玉立、相貌姣好的少女,看起来与自己差不多年纪,那轮廓确实有些眼熟。   可他不好意思盯着一个妙龄女子一直端详,便又赶紧低下了头:“姑娘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少女走上前来, 向羽书闻到一阵微微香气扑面而来, 顿时有些紧张。   “没认错。”少女声音笃定, 带了一丝笑意,“上次是在‘鹳雀楼’相见, 我不小心冲撞了云闲公子,也是恩公替我出头。”   听她这么说,向羽书顿时想起来了, 小心翼翼问道:“你是……今宵月?”   今宵月笑着点头,更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他面前,脸上还有被那贼人捏出的红痕, 令人我见犹怜。   除了万里风之外,向羽书还从未跟年轻女子挨得这么近过,紧张到四肢僵硬, 讪讪后退了几步,不由地有些结巴:“真、真是、幸、幸会。”   “可惜上次没来得及问恩公名讳, 还令我好生遗憾了一阵子。”今宵月看他局促的样子,忍不住掩嘴偷笑,“幸好我俩有缘, 能再次相见,还……还又被恩公救了一回……”   向羽书连连摆手:“可别这么说, 上次那只是仗义执言,这次也算不得什么, 别叫我恩公,怪……怪别扭的……”   “不叫恩公,那我该如何称呼公子?”   向羽书这才反应过来早该自报家门,便拱手道:“我叫向羽书,羽毛的羽,书信的书。”   “‘今宵月’是我唱曲儿时候用的别名,我姓秦,名落羽。”秦落羽说到这里,顿了顿,特意强调,“不是雨水的雨,是与恩公一样,也是羽毛的雨。”   她笑盈盈地往向羽书面前跨了一步,拉了拉他的衣袖,不让他再后退,但毕竟是大庭广众,她只拽了一下便放了手。   向羽书也不敢动,竹竿儿似地杵在原地,垂着脑袋,眼睛不知道该往何处看,只好盯着秦落羽映在地上的影子,结结巴巴道:“你……你的名字真好听,我、我的就很……很普通。”   秦落羽落落大方道:“恩公就叫我落羽吧,我也称恩公为向大哥,如何?”   她的声音清脆婉转,这一声“向大哥”叫得向羽书头皮一麻,也不知是不是之前喝的酒意发作,心里竟然也跟着颤了三颤。   在赤蚺中,他是最小的,向来只有听吆喝的份儿,现在猛然被这么漂亮的姑娘称为大哥,对方又是极其感恩,向羽书似乎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虽然紧张,但也雀跃,轻轻点点头:“好……落羽,那、那你方才有没有受伤?”   秦落羽笑笑:“没有,向大哥放心。”   “你、你不是在五陵渡跟那个……那个玉尘风学唱曲儿么?怎么到了归梁府?”向羽书脑子归位,疑惑道。   说到这儿,秦落羽面露凄凉之色:“我天资不高,当初也是千求万求,才求了玉尘风收我为徒,可上次冲撞云闲公子之后,被那店小二在师父面前狠狠告了一状,说我……说我……”   听闻此事与自己有关,向羽书顿时急了:“那事儿本来也不大,云闲公子根本没放在心上,店小二能说你什么?!”   秦落羽急切道:“此事与恩公和云闲公子无关,是那人曾经向我示好,我没有理他,于是他起了报复之心,利用此事,在我师父面前添油加醋,说我是故意冲撞云闲公子,想要博取贵人青眼,好攀高枝儿……”   “他放……胡说八道!”向羽书堪堪把“屁”字咽了回去,怒道,“怎么攀高枝儿?若论名气,云闲公子不如玉尘风,若……若是别的意思,那就更不可能了,云闲公子又不喜——总之是不可能,你师父竟然信了?!”   秦落羽苦笑着摇摇头:“师父觉得我不是可造之材,怕我有损她声誉,早就有反悔之意,此事算是正中她下怀,给了她由头赶我走而已。如此一来,我在五陵渡便难以谋生了,想来想去,觉得归梁府不似五陵渡那般人才聚集,可能有我活命的机会,便到这里来了。”   向羽书虽然气愤,但也知道此事无可奈何,便关心起她的现状来:“在此地怎样?找到安身落脚之处了么?”   秦落羽闻言,面上浮起笑意,指了指身后那酒楼:“许是落羽命好,来了不久,便在这沧海楼寻了个唱曲儿的机会,又在不远处的巷子里赁到一处小院儿。方才我正是刚唱完出来,不巧就遇上了贼人,幸好恩公,哦不,向大哥你及时赶到。”   向羽书松了口气:“那便好。”   他四下张望,见路上行人稀少,又道:“不如我送你回去吧,夜晚一个女子独行太不安全了。”   “谢过向大哥,我家就在前边。”秦落羽羞怯地垂眸一笑,屈膝行了个礼,走到向羽书身边,与他并肩而行,“你又是为何来到归梁府?莫非云闲公子也来了?还有上次与你们一起的那位小公子,我听人说他是绿绮琴的游小少爷,怎么会来这里?”   向羽书挠了挠头,想了想才道:“此事说来话长,这次游小少爷并未同行,云闲公子确实是游历至此,想要在归梁府表演,我正是在为他张罗演出场地,谁知此处没人听过我家少爷名号,方才我去那大庆楼,还被人好一顿奚落。”   秦落羽突然停住了脚:“若是此事,落羽或许能够帮忙,我与沧海楼的掌柜比较熟,或许可以代为引荐。”   向羽书怔了怔:“这……方便么?”   “有什么不方便的。”秦落羽笑了笑,抓住向羽书的手腕,转身便往回走,“就当我还恩公一个恩情了。”   、   聂云汉与卓应闲没怎么费力便打探到了那孙员外家,赶过去时,正看到不远处路口正好有个小贩正要收摊,两人相视一眼,决定先找小贩问问情况。   这次他们没扮成捕快,聂云汉上前,没说大曜官话,而是讲了棠舟府的乡音,挂着一脸憨厚的笑,向小贩问道:“这位老哥,想跟你打听点事儿,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他一边说,一边塞了几两碎银子在那小贩推车的篷布下,小贩见钱眼开,笑得眼睛弯弯:“方便,想问什么?”   “前边那巷子里是不是住着个孙员外?他家的事儿你知道么?”   小贩一听,面露得色:“你要说别人,我可能不知道,但我摆摊这路口是孙家人来往必经之地,他们家小厮家丁护院什么的还常常来我这摊儿上吃饭,孙府的事儿我门清儿。”   卓应闲在一边站着并未言语,他不会说棠舟话,怕说出口露馅,但见这小贩一脸吹嘘的表情,心下便怀疑这人话是否能作准。   聂云汉倒是不以为意,连连作揖:“哎哟,这我可找对人了!其实事儿不大,就是我姨母家一个表弟前些日子到归梁府来寻生计,听说就在这一片,好像是在哪个酒楼做跑堂的。之前寄了家信说与孙员外家公子结识,好像是要抬举他进孙府做事,但后来就没了音讯。”   小贩一听这个,表情颇有些意味深长,但他并未打断聂云汉的话,聂云汉便佯装不察,继续往下说。   “姨母有些担心,便托我和兄弟来归梁府寻他。今日我到他跑堂的酒楼问过了,掌柜的说我表弟前几日已经辞了工,像是攀了什么高枝儿了。我想着这高枝儿是不是就是这孙员外家,于是就过来打听。”   聂云汉表现出一副老实巴交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怯生生地说:“可人家孙府高门大院,咱也不敢随便进,现在又晚了,怕去门房叫人家轰出来,怪不好看的,所以就想先在附近打听打听。不知道老哥有没有见过我这表弟?”   “你表弟长什么样?”小贩神情玩味地问,“多大年纪?长得是否俊俏?”   聂云汉装作一愣,看了看卓应闲:“这……”   卓应闲也配合地做出迷茫的样子。   小贩伸手指了指卓应闲,上下打量道:“这么说吧,你表弟,跟你这位兄弟比起来,谁更俊?有没有他七八分的样貌?”   聂云汉尴尬地笑了笑:“我这表弟相貌倒也不错,只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就看不太分明了。怎么,难道孙家用人对相貌要求很高吗?难道不是五官周正就行?”   “哼,你们果然是外地人,本地的都知道,那孙家少爷喜欢……”小贩说到这儿,又觉得这么说似乎不太合适,随即改了口,“总之是能得他青眼的,必定相貌上佳。对了,你们这表弟有什么特征?”   “哦,他腿脚不太好,有些跛。”聂云汉连忙道,“其实我们还有些担心,这孙家人会要个跛脚的去家里做工么?许是他家人心善吧。”   小贩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有些伺候人的事儿又用不着走路……”   聂云汉与卓应闲心知他指的是什么,但装作疑惑的样子面面相觑。   “算了,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懂。不过这几天我确实没见着有跛脚的人从孙家出入,估计……”小贩拍了拍聂云汉的肩膀,一脸同情,“唉,有些事,别太较真,也别以卵击石,你就当他寻到了好主顾,真攀了高枝儿吧。”   聂云汉懵懂地点点头:“谢谢老哥。”   小贩推起已经收拾好的推车,准备要走:“举手之劳。”   他刚走两步,聂云汉又追了过去,问道:“对了,傍晚时我在市集那边吃饭,随口问了人几句,有人说初十那天还见过他和孙公子说话,不知那日老哥有没有印象?是否见有个跛脚的跟孙公子回来?”   “那你可问着了!”小贩把推车放下,笃定道,“那天我印象很深,因为孙公子一路骂骂咧咧回来,好像被什么人给惹急了。但他身边跟的只有小厮和几个护院,没别人,更没跛脚的人。”   “孙公子回府之后,可曾再出来?”   “没有,那日孙府设宴,归梁府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知府老爷也到场,孙公子在家招呼客人,没有再出门。”小贩似乎是替他们松了口气,“如此说来,可能你表弟去了别处,你们再打听打听吧。” 第103章 孙府   待小贩离去之后, 卓应闲才道:“按照望星的说法,他觉得是孙公子去而复返,掳走了平野,但现在看来, 应该不是这样, 这事儿可能与孙家毫无关系。”   “嗯, 方才那小贩的话更证明了我们的猜测。”聂云汉若有所思。   “咱们还去孙府么?”   聂云汉朝远处孙府的大门望了一眼:“看,还是得看, 我想知道孙府上半年出了什么事,还有,平野怎么能凭几句话就能吓退那孙公子。”   卓应闲一怔:“你也觉得那事儿不妥?”   “‘也’什么意思?你早就发觉有问题了是么?怎么不跟我说?”聂云汉想起早晨从林园出来时卓应闲那副满怀心事的模样, 半开玩笑地问,“跟我还藏着掖着?”   “我只是揣测,又没有结论,何必给你多添烦恼。若是有重要的事我自然会说的。”卓应闲理直气壮道。   聂云汉弯起眼角, 见四下无人,捏了捏卓应闲的脸:“懂事儿。”   然后他胃部就挨了一肘子。   嬉闹两句,两人便加快脚步, 绕去了孙府后门,从后院潜了进去。   今日孙府上下十分安静, 院子里只点了石灯笼,树木郁郁葱葱,挡住了明朗的月光。   聂云汉和卓应闲收敛声息, 躲藏在阴影中,很快便将后院巡视了一遍, 挨个房间看过,没有发现可能□□奴仆的小黑屋, 于是便往前边院子寻去。   孙家院落比较大,与之前苗笙那个院子相仿,又是普通生意人家,护院人手稀松,水平在聂云汉看来跟耍把式的差不多,完全不放在眼里。   而且事实也如此,两个人如入无人之境,很快搜遍了整个孙府,并没有任何发现,不由有些糟心,聂云汉正寻思着该绑谁来问话比较合适,就看见孙公子喝了酒,摇摇晃晃从厅房里出来,似乎要往自己小院里去。   小厮在旁边战战兢兢地跟着,伸手要扶不扶:“少爷,您可慢着点,千万别摔了!”   孙公子抡圆了手把小厮推到一边:“我、我没喝多,不用你管!”   小厮被他一把推了老远,趔趄了一下,赶紧追上去。   聂云汉和卓应闲対视一眼,十分有默契地互相一点头,跟着孙公子进了他的小院,伏在他卧房房顶,扒开瓦片观察。   待小厮将孙公子伺候上了床,轻手轻脚地关好门离去,聂云汉两人才从房上跳下,落在房门口。   卓应闲留在门边把风,聂云汉进屋,一掌劈在孙公子后颈,将他打晕,扛起来便走。   孙公子是被痒醒的。   他睁眼就发现自己只穿了一条亵裤,坐着一棵大树底下,上半身被绳子绑在树干上,旁边有个人拿着一片树叶蹲在一边,正在搔他的脚心。   孙公子猛地一缩腿,酒醒了大半,惊恐大喊:“你是谁?!”   他一边喊一边试图挣扎,光裸的皮肤被粗糙的绳子和树干摩擦得生疼,但眼看面前那个身影缓缓站起,把月光挡住,只留下一个高大的剪影,一时间孙公子恐惧战胜了痛感,他觉得腿间一热,有液体缓缓流了出来。   “哎呦喂!就这兔子胆儿?”聂云汉脸上虽然蒙着布巾,但看这情况,也情不自禁捂住了鼻子,“别说我赤心露用完了,就是还有剩下的,他都不配用,肯定一问全秃噜。”   他审过许多人,还从未见过怂成这样的。   卓应闲也蒙着面,从一旁走了过来:“别侮辱兔子,兔子吓坏了也就是装死。”   孙公子没想到还有一个,瞪大了眼看着他们俩,屈起双腿夹紧,哆哆嗦嗦地问:“你们……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反正不干你。”聂云汉鄙夷道,“没你那么畜生。”   听了这话,那孙公子竟是松了一口气。   卓应闲看他这副模样,不知道他方才脑子里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顿时恶心得不行,催促聂云汉道:“有话快问,这人多看一眼都糟心。”   聂云汉“唰”地抽出刀,抵在孙公子腿间:“接下来问你话,最好有什么说什么,我就不难为你,要是你敢迟疑,我就……哼哼!”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刀尖在那处轻轻划了一道,连亵裤都未划破,可是却把孙公子吓破了胆,鬼哭狼嚎道:“我说!我说!你问什么我都说!”   “我问你,那关平野是不是你绑走的?!”聂云汉单刀直入。   孙公子恍若吓到失忆:“谁?”   卓应闲抱着双臂,在旁边补了一句:“林园那个瘸子。”   “他?不是!不是我!”孙公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与他素有过节不假,但这事儿与我无关!”   聂云汉用刀身拍了拍他的脸:“想清楚再说!”   孙公子吓得顿时不敢动:“我说的是真的!你们想救他,就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   卓应闲向前迈了一步,疑道:“你知道他被绑了?”   “知道!知道!”孙公子连连点头,“初十那日我在市集与他吵架,越想越气,本来想着转头把他绑了回家好好教训,谁知道追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两个人捂住他的嘴将他拖走了!”   聂云汉神色一凛:“那两个是什么样的人?记得他们相貌吗?有没有明显的特征?”   “不记得,也就普通江湖人打扮,我看那俩人不是善茬,怕给自己惹祸上身,就带人赶紧走了。”孙公子见聂云汉和卓应闲神情有异,试探地问了句,“两位与那瘸子是什么关系?”   卓应闲冷冷道:“有仇!你最好仔细想想有什么线索,若是我们这仇报不了,只能拿你撒气了!”   孙公子立刻大叫:“凭什么?!”   聂云汉手里的刀一横,抵上他的脖子:“凭我这把刀!”   “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孙公子委屈得眼泪直流,嘟嘟囔囔地说,“我跟那瘸子拢共没见过几次面,他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仇家这么多,肯定到处惹事儿,难怪……难怪他敢跟我抢人,还敢威胁我……”   卓应闲不信:“你家大业大,他一个给学童开蒙的先生,能威胁你什么?”   “说起来也怪,许是今年我家流年不利,原本好好的生意接连出问题,我替我爹出门跑了好几个月,四处求爷爷告奶奶,赔了好多银钱才把事情解决,刚回来没几天,就在市集遇上那瘸子,还有他那书童。”   说到望星,孙公子神情微微露出一丝贪婪,气得聂云汉一脚踹了过去:“你特娘的想什么呢?继续说!”   孙公子赶忙点头:“我说我说!那瘸子定是记恨我说他跟书童有一腿,一见面就対我冷嘲热讽,我气不过才跟他吵了几句,本来想揍他一顿解解气,谁知道他跟我说,若是我适可而止,他便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若我这次要弄他,要么弄死他干净,要是弄不死,他定会寻他干爹韩指挥使过来,到时候我家生意恐怕就不止一落千丈这么简单……”   “这瘸子虽然深居简出,我対他并不了解,但是原先也确实听说过,那林园的林老爷女婿是棠舟府的什么长官,一时间被那瘸子唬住了,我家平头百姓,可不想跟军中之人过不去,所以就放了他。等过了一会儿我回过味儿来,觉得他八成是骗人的,就返过头去追,然后就看见他被人绑走了。”   聂云汉一边听着他说,一边若有所思:“在市集上,你和关平野,谁先挑的事儿?”   孙公子立刻道:“当然是他啊!我在外头跑断腿,刚回归梁府几天,早把和他的过节忘到脑后了,是他见了我就出言不逊,嘲讽我家是多行不义必自毙,遭报应,你说这谁能忍?!”   “你家生意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卓应闲上前一步,闻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又嫌弃地退了回去。   孙公子垂头丧气道:“外面几个钱庄卷进了一些案子,还搞出了人命,被当地官府追查,险些没把我家搞垮——哎,不过你们问这个干什么?你们不是要查……”   还没等他说完,聂云汉又是一掌把他给劈晕了,嘟囔道:“话还挺多。”   卓应闲摘了蒙脸巾,捂住口鼻:“他那么臭,你还要送他回去么?”   “送他?你想多了。”聂云汉手起刀落,把孙公子亵裤两条裤腿裁了下来,变成了大裤衩,然后他把那裤腿拆成两个布条,从腰间布袋子里掏出炭条,“唰唰唰”地在布条上写起了字。   “写什么呢?”卓应闲好奇。   聂云汉一边写一边念叨:“先是五陵渡那彭员外,又是这姓孙的,也怪了,今年我怎么老遇上这种畜生不如的东西。虽说不能乱杀平民,但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说罢,他把两张布条提溜起来,得意洋洋冲卓应闲展示:“怎么样?不错吧?”   卓应闲看了一眼,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见那布条左边写着“欺男霸男臭不要脸”,右边写着“仗势欺人实在可恨”。   “不対仗啊大哥。”他笑道。   聂云汉把布条顶端塞进孙公子两边的绳子里,一左一右像副対联垂下:“给这种玩意儿还用対仗工整么?意思传达到就行了。”   他绑完了布条,又用炭笔在孙公子胸口写了三个大字“大流氓”,然后饶有兴趣地继续在那人脸上画了几只乌龟,最后退到卓应闲身边,端详着他的作品,笑得眉飞色舞,甚至还把炭笔递给卓应闲:“你画不画?”   卓应闲连连摇头:“我不,走吧,快熏死了。”   “走走走。”聂云汉最后送了那孙公子一记白眼,“真是便宜他了!”   两人迅速离开此地,打算返回客栈。街上已经没有行人来往,只有更夫走街串巷,敲着锣宣告此时已经是三更天。   他俩飞檐走壁,脚程很快,到了远客大道附近的一条小巷时,才从墙头上下来,准备走回去,谁知没走两步,便看见了四个人影堵在了巷口,那气势,明显来者不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矜贵”小可爱送我20瓶营养液~我会再接再厉哒~   上次还有“夏夜新光”小可爱的40瓶营养液,还有一直留言+营养液灌溉我的可爱的蓬蓬,在这里一并感谢(鞠躬)   (原本选了一键感谢,但莫名显示不出,想在上一章感谢来着,但是我发觉新增营养液的时候上一章正在审核就不能写了,只好改到这一章,希望你们能看到~以后再有的话可能也会晚一章感谢啦,虽迟但到~)   谢谢每一个看文收藏的你们,么么哒~   网文的精髓在于交流,没签约的文点击量实在太差,让人觉得孤单,也时不时产生想要放弃的想法,有时候会怀疑自己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但每个小可爱的出现都会让我觉得温暖,我还有很多故事想写,也会尽力去写,谢谢大家所有人的支持~ 第104章 迎敌   聂云汉望着面前四人, “唰”地抽出佩刀,冷笑着朗声道:“兄弟盯梢功夫妙得很,连我都没发觉。”   卓应闲与聂云汉并肩而立,也已经将长剑握在手中, 警惕地望着几个不速之客。   四人缓缓逼近, 月光映出为首那人的面容, 是一张陌生面孔。   此人面色阴鸷,唇角挂着一缕讥讽的笑:“我当赤蚺多有本事呢, 不过尔尔。”   “疏于操练,实在惭愧。”聂云汉盯着他道,“不知阁下在此等候, 到底有何贵干?”   那人抱着刀,走到聂云汉跟前,神情颇为轻蔑:“自然是想请你跟我走一趟。你若配合,我便以礼相待, 你若负隅顽抗,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卓应闲在旁冷哼一声:“好大的口气!”   “这位小兄弟,赤蚺的事与你无关, 我劝你还是别多管闲事。”那人傲慢道。   “赤蚺虽与我无关,但聂云汉与我有关。”卓应闲好整以暇道, “他的事儿我管定了。”   聂云汉扭头,见月光清辉下卓应闲板着一张小脸,颇有一种“我的宝贝谁都不能碰”的架势, 心中喜不自胜。   他碰了碰卓应闲的手背,偏头附在对方耳边道:“速战速决, 不伤人命。”   卓应闲一点头:“嗯。”   聂云汉冲那不速之客问道:“不知这位兄弟高姓大名?你家主子又是何人?”   “将死之人何必知道这么多?不过是平添烦恼罢了。”那人眯眼笑了笑,低声道, “真是敬酒不喝喝罚酒!”   话音未落,他已经挥刀冲了上来,身后的三个跟班也随之而动,刀面在月光下映射出一片寒光。   聂云汉与卓应闲早就防着他们突袭,此刻泰然迎战,两人皆是以一敌二,没过几招,也便试出对方深浅。   领头那人功夫不错,与聂云汉算是势均力敌,剩下三人水平稀松平常,卓应闲本来便剑术超群,又是以灵活之剑对厚重之刀,很快便占了上风,将对面二人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没了还手之力。   只是那两人任务在身,死不放手,卓应闲眼看聂云汉对着领头的那个和他手下,左支右绌稍显吃力,便不想再跟面前这两人多周旋,猛然改攻他们下盘,二人防备不及,被卓应闲分别捅穿了大腿,顿时倒地不起。   卓应闲得了空,立刻转头去助聂云汉。   聂云汉能腾出手来与那领头的对打,登时轻松了许多。实力相当也很麻烦,不好尽快脱困,他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尽快摆脱此人。   那人想必也是同样的想法,对聂云汉刀刀都是杀招,两人“乒乒乓乓”一通互砍,对战已趋向白热化。   “兄弟功夫不错啊!不知师从何处?”聂云汉不想打持久战,便祭出废话大法,试图扰乱对方,“我与你平素无冤无仇,咱俩没必要在此拼命吧?不如各让一步,你觉得如何?”   那人躲过聂云汉飞来一刀:“你明知我今日是领命而来,如果放了你,没命的是我,换了是你,你干么?”   “我当然干了,行走江湖,多个朋友好过多个敌人。我看你那主子就没安什么好心,你又何必对他言听计从?”   对方刀速不慢,此刻也没被废话干扰,反倒是加快了出刀的速度,“咣咣咣”一阵乱响,将聂云汉逼到了墙下。   聂云汉跳起,脚蹬上墙借力,一个跟头翻到那人身后,向他后背劈去,那人反应迅速,转身格挡,聂云汉的刀顺着对方刀刃“喀啦啦”向下一滑,挽了一个刀花,顿时将他手中刀挑飞。   那人不甘心,顺势左手出爪,攻向聂云汉喉头,可此刻他已经优势全失,聂云汉向右撤了一步,轻松躲开他这一抓。   左手失利,那人右手跟上,向聂云汉左胸出拳,聂云汉左臂一弯,便将他的右臂紧紧绞住,顺势将刀刃抵在他的颈间。   “别动!再动我就不客气了!”聂云汉将人推在墙上死死按住。   卓应闲此刻也将另一人打晕,快步跑过来,持剑相对,提防这领头的耍花招。   那人盯着聂云汉,面色冷静:“你想杀便杀,别指望能从我这里问出什么。”   “你就是真想说,我还未必信呢。”聂云汉扭头对卓应闲道,“让他好好睡一觉。”   卓应闲会意,从腰间布袋中取出一个小瓶,倒了一粒丸药,然后捏住那人的下巴,将丸药塞了进去。   那人看了聂云汉一眼,眼眸深沉:“收手吧,你不知道自己在与什么人对抗,这后果你承受不起!”   聂云汉收了刀,冷冷道:“这就不劳阁下费心了。”   “你……你一定会……后悔……”那人费力地说完这句话,一翻白眼晕了过去,聂云汉松开手,他便顺着墙滑落在地。   被卓应闲捅穿大腿的那两个见这副情景,吓得直哆嗦,其中一人跪在地上冲聂云汉不停拱手:“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放心,不要你们的命。”聂云汉走到他俩身边,“睡一觉就好了,啊!”   说罢,他一掌劈在两人后颈,将他俩打晕。   卓应闲看着地上四个人:“你打算怎么做?”   “老规矩。”聂云汉沉着脸,“扒衣服。”   两人忙活了好一会儿,把四人检查了一遍,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刺青纹样,衣衫发髻里也没有身份特征,乍一看,就是几个江湖浪客而已。   “还要割去头发么?”卓应闲想起在文州时他们审问独峪细作时的做法,“但我觉得他们不是独峪人。”   “他们确实不是,就算是,也没有在头顶纹人面三足乌的资格。”聂云汉蹲在一旁,端详四人,“口音服饰都可以伪装,但功夫须是从小练的,一交手就会露馅,这几个都是大曜功夫,不会是独峪人。虽说阿格楞也曾把年幼的孩子送到大曜来从小培养,但花那样心思养大的细作,不会被安排来执行这样的暗杀任务,这太浪费了。”   卓应闲动手帮脚边这人穿上衣服:“若不是独峪人,那便应该是那某乙派来阻止我们的。你之前的猜测不错,他先礼后兵,现在也只能痛下杀手了。”   “能下杀手,想必这某乙与我交情也不深。”聂云汉想起方才领头那人晕倒前说的话,兀自冷笑,“我现在倒是好奇,那个会让我后悔、令我承受不起的后果到底是什么。”   卓应闲抬头看他,认真道:“不管是什么,我与你一起面对。”   聂云汉弯起眼角:“现在就算是你想跑,我也不会放手的。”   两人将四人衣服穿好,把他们整整齐齐排在一边,便匆忙离去。   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被人盯上,聂云汉和卓应闲都担心其他同伴遇险,于是他们没有回万家客栈,而是顺路先去了折柳居,见万里风与戴雁声无恙,叮嘱了他们几句,又去了云来客栈。   向羽书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张着嘴流着口水一副傻样儿,就连聂云汉与卓应闲从窗中爬进来都没知觉。   聂云汉见状,气不打一处来,走到床前,突然出手绞住向羽书的一条胳膊,少年此刻才惊醒,立刻要弹坐起身,聂云汉便顺势将他翻了个身,抓着他另外一只手臂别到背后,屈膝压上他的后心。   向羽书惊恐大叫:“你是谁?!报上名来!”   后背那人并没有出声,他听见桌边还有个人发出“呼”的一声,似乎正在吹什么东西。   大半夜里屋里竟然闯进来两人,少年慌了神,“吭哧吭哧”剧烈挣扎,可背上那人按得他死紧,他挣出满身大汗竟无一丝松动。   向羽书突地想起左横秋,便大声道:“左哥?!左哥!你们到底是谁,把我左哥怎么了?!”   桌上蜡烛突然被点亮,向羽书蹭着枕头艰难扭过头去,看见那处站了个熟悉的身影,恍然间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带着哭腔道:“闲哥哥,你们做什么这样戏弄我?压着我的是不是汉哥?汉哥,求求你,松开我吧!我知道错了!”   卓应闲无奈地看着他,也不好开口劝,连自己这个江湖人都觉得这孩子警惕性太差了,着实得给他上一课。   聂云汉不仅没松手,反而更使劲儿往下一压,厉声道:“你错哪儿了?!”   “我、我不该睡这么死,我不够警觉……”向羽书被压得呼吸困难,脸涨得通红。   “还有呢?!”   “还有?还有……啊对,我不该不等左哥回来就睡觉,是我太大意了……”向羽书连连哀求,“放开我吧汉哥,我真的……真的喘不上气了……”   聂云汉眉头紧皱,扭紧了他的手,疼得向羽书“嗷嗷”叫个不停。   “认错都认不全,以前教你的都就饭吃了?怎么光长个儿不长脑子?!”聂云汉怒道,“左哥没回来你就敢睡这么死,窗口门口连个陷阱都不设,你心倒是挺大啊!发觉被人擒住了,不是立即想办法挣脱,而是问对方姓名?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傻,暗杀的时候还先自报家门?!还有你刀呢?!刀呢?!放了八丈远,真遇上敌袭你拿什么跟人打?!‘枕戈待旦’这个词你没学过吗?!” 第105章 相让   卓应闲在旁边看着, 有些不落忍,但他也是第一次见聂云汉真动了肝火,这也是爱之深责之切,若是向羽书真出了什么事, 聂云汉不仅后悔死, 定也会心疼死。   向羽书被聂云汉一连串的质问噎得说不出话来, 把脸埋在枕头上,瓮声瓮气道:“汉哥, 你、你弄死我吧,我没脸活了。”   聂云汉见他这副模样,知道自己急也没用, 无奈松开了手,到桌边拖了凳子坐下。   卓应闲及时递上一杯茶:“喝点水,消消气。”   向羽书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到聂云汉跟前, 背对着他跪下,把后背衣裳一撩,垂头丧气道:“汉哥, 我知错了,你打我吧, 这次我一定记住!”   聂云汉抬脚就踹了过去:“打个屁!给自己弄个伤员当累赘?我脑子有病?起来说话!”   向羽书被他踹得向前一趔趄,听了这话又讪讪地爬了起来,把衣服裹好, 战战兢兢坐在聂云汉旁边。   他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发现聂云汉和卓应闲衣衫均有破损的痕迹, 便道:“汉哥,闲哥哥, 你们跟人交过手了?”   卓应闲见聂云汉正强行压制怒火不愿开口,便道:“方才回来的时候被人堵了,汉哥担心你们有危险,这才过来看看。”   “是谁堵你们的?哈沁吗?”向羽书一听就急了,“嚯”地站起身,“风姐和戴爷那边去了吗?他们有没有事?左哥现在都没回来,会不会遇上危险了?”   卓应闲安抚道:“不是哈沁的人,或许是那一直想阻我们追查的某乙,风姐那边我们去过了,无碍,至于左哥……”   他一时也拿不出左横秋是否出了事,便看向聂云汉,聂云汉会意道:“左哥应该不至于脱不了身,可能是因为别的事才被绊住,等明日酉时看他来不来小吃摊与我们会合吧。”   向羽书这才松了口气,接着便反应过来聂云汉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原来是担心自己,他心里更加内疚,不知道怎么道歉才好,便提了茶壶往聂云汉杯子里添水。   “汉哥,我真的知错了,绝不会再有下次,你别气了。”向羽书放下茶壶,怯生生地说。   聂云汉冷冷瞥他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一大堆骂人的话想说,但又堪堪忍住了,最终他只是哑着嗓子,语重心长道:“有些错可以知错就改,有些错,犯了就再没有办法补救,你给我好自为之!”   向羽书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讨好地笑了笑:“我记住了,绝不再犯!对了汉哥,有个好消息,剑器舞的演出场地我已经找好了,就在沧海楼。”   “沧海楼?还挺气派的,你跟他们掌柜的谈好了?”聂云汉的脸色稍微转好了一些,他没要求多么繁华的场地,只要能把“云闲公子”演出的消息散播出去即可,没想到向羽书竟能找到沧海楼。   “嗯!谈好了,时间可以再详谈。”向羽书见卓应闲神色有些迷茫,便主动解释道,“闲哥哥,沧海楼虽然比不上五陵渡的鹳雀楼,但在这里也是数一数二的酒楼,明日我带你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卓应闲点点头:“没关系,到时候你演出,你满意就行。”   提起这茬,向羽书顿时像被点了穴似的,整个人都呆滞了。他很想说能不能不让自己去,但看着聂云汉仍旧阴沉的脸,也不敢开口。   “这事儿办得不错,有长进。”聂云汉觉得方才发脾气有些太过,得给颗甜枣哄哄,夸了他一句,又问,“你都怎么跟人说的?”   向羽书突然心虚,没提秦落羽,垂下头避开聂云汉的眼神:“就……就跟人家软磨硬泡呗,又吹了两句牛。想来也是归梁府这边还没有人表演过剑器舞,那掌柜的觉得新鲜,能吸引顾客,就答应我了。”   聂云汉不做他想,点头道:“唔,这倒也是。”   当夜,二人没有回万家客栈,就在左横秋榻上将就了一夜,待天明也没见他回来,不由有些心焦。   第二天,聂云汉让向羽书拎着左横秋的行李,搬去戴雁声他们的折柳居去住,这样左横秋不在的时候,戴雁声和万里风还能照看一下这个傻孩子。   接着他又与卓应闲回了两人住的万家客栈,仔仔细细把客房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被人入侵的痕迹,才稍稍放了心。   安顿好之后,聂云汉与戴雁声及万里风去城里四下转一转,去寻左横秋的踪迹,卓应闲则与向羽书到沧海楼去,与掌柜的商谈演出的时间。   昨日大家已经商定,觉得酉时初比较合适,到了沧海楼跟掌柜一聊,才知这确实也是比较红火的时段,已经给了归梁府里最有名的说书人,而且很多食客都是慕名而来,一边用晚膳,一边听说书,若是贸然改了,不但会得罪那说书人,更会得罪食客。   掌柜的见了卓应闲,看他样貌,便认定这就是云闲公子,觉得对方虽然名气不大,但确实容貌俊美,身形优雅,说不定能一战成名,那他沧海楼就是藏珠宝地,为了将来能攀上交情,现在他便也不敢怠慢,恭恭敬敬道:“公子觉得午时初如何?”   “歌舞演出都在晚上,没听说有谁中午来看的,这实在不妥!”向羽书自动把自己当成了“云闲公子”的跟班,没等卓应闲开口,他先否定了这个提议,“这也太有失我们公子的身份了!”   卓应闲沉吟不语,想着午时确实不合适,若是酉时不行,不如往后推到戌时,这若是在绿绮琴,戌时反而最热闹,可现在是在归梁府,以这两日的观察,戌时街上都没什么人了,酒楼再热闹,也未必能热闹到哪儿去。   不过热不热闹都没关系,天色晚的话,借着夜色遮掩,倒是更能吸引哈沁的人过来踩点。   左右这次他们主要是为放饵,又不是真要闯出什么名堂。   掌柜的见他不吭声,还以为他不满意,陪着笑脸道:“那……不然就申时,虽然不是用饭的时间,但也有许多人过来闲聊听曲儿,反而更能集中精神欣赏公子的表演。”   向羽书不悦道:“不是饭点儿能有多少人?这不是寒碜我家公子么?”   “酉时正如何?说书是酉时初开始,只讲一个时辰。”旁边一个轻柔的女声传来。   卓应闲回头,看到一位秀丽的少女缓步前来,走到他近前,屈膝行了个礼:“见过云闲公子。”   旁边向羽书怔了怔,脸腾地红了。   掌柜的冲少女笑了笑:“今宵月,今儿来这么早?”   卓应闲向秦落羽回了礼,总觉得这人有点面熟,听掌柜称呼她为“今宵月”,就更是耳熟,不由问道:“姑娘有些面善,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秦落羽看了一眼向羽书,垂首抿嘴而笑。   向羽书面红耳赤地说:“闲哥哥,还、还记得上次我们跟游萧去鹳雀楼听曲儿么,临走的时候替一位姑娘出头……就是这位今宵月。”   卓应闲这才想起来:“原来如此。”   他不光想起来那天的事儿,还记得游萧调侃向羽书喜欢今宵月。向羽书昨日并未提及这个女子,现在见他羞得满脸通红的模样,分明是因为心虚而有意隐瞒。   此刻的今宵月,望着向羽书的模样也充满爱慕之意,两人之间似乎有情愫萦绕,将周围的人纷纷排诸其外。   莫名其妙地,卓应闲本能地觉得今次的相逢,十分耐人寻味。   “原来两位认识啊,难怪今宵月肯把她的时间让出来。”掌柜笑呵呵地说,“云闲公子若是觉得合适,就定这个时间吧。”   卓应闲冲今宵月拱手:“酉时正酒楼里宾客正盛,若是让给我们,必定会影响姑娘扬名,在下还是敬谢不敏了。”   向羽书底气不足地小声道:“对啊落羽,你也是刚来归梁府,还没站稳脚跟呢,不能因为我们而耽误你。”   “无妨的。”秦落羽笑盈盈地说,“昨日向大哥提过,云闲公子不是长期驻演,正巧我受了风寒,嗓子有些不舒服,今日早些来正是向掌柜的告假,左右都是会有空档,不如将这时间让给公子。”   卓应闲听了,心想:“啧,‘向大哥’都叫上了。”   “有没有看过大夫?”向羽书紧张兮兮,“我恰好认识一位名医,要不要请他来帮你看看?”   秦落羽轻笑:“没关系,休息几日便好了。向大哥,你初来归梁府不久,便认识名医了?”   向羽书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赶紧往回找补:“啊,是与我们同行的……”   “咳咳。”卓应闲在一边清了清嗓子,打断两人交谈,“若是如此,算是我们捡了便宜,姑娘好好休养吧,养病的汤药费和由我们来出。”   “不用,公子别这么客气。”秦落羽看了向羽书一眼,“向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为他做些事是应当的。”   “救命恩人?”卓应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羽书,你该不是要人家以身相许吧?” 第106章 思春   与掌柜的商议好了时间, 还要去市集买演出用的衣裳和剑,两人便没有多做停留,与秦落羽告别之后就离开了沧海楼。   路上,卓应闲大步流星走在前边, 向羽书蔫头耷脑走在后头, 活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提不起精神来。   就这么溜溜达达走了一小段,卓应闲停了脚, 转头看着向羽书,向羽书意识到自己拖了后腿,快走几步跟了上来, 依旧有些魂不守舍。   “羽书,还生我气呢?”卓应闲打趣道。   向羽书垂着脑袋:“闲哥哥,你跟汉哥在一起久了,也变坏了。”   “嗯?我哪儿坏了?”   “方才……怎么能跟落羽开那种玩笑?”向羽书闷声道, “人家好歹是个姑娘。”   卓应闲轻笑一声:“有些事儿,你不说她不说,永远也戳不破, 我自然要推你一把。”   “我和她根本没事儿!你别起哄就好了。”向羽书的耳根又红了起来,“我们只是萍水相逢, 不可能的……”   “你别想可能不可能,就说喜不喜欢她吧。”   卓应闲本来没想问这么多,因为赤蚺并非他的下属, 随意插手并不合适。   可他转念一想,向羽书或许不敢跟聂云汉说, 昨日才没提秦落羽的事,既然自己赶上了, 不如借机问清楚情况,以免留下后患。   向羽书吭哧半天,才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那么好的姑娘,怎么能不喜欢。”   “你俩才认识多久,就知道她好了?”卓应闲半开玩笑地说,“这么容易相信人,不怕被人骗?”   “不可能!落羽怎么会骗我?我有什么可被人骗的?”向羽书很不乐意,看着卓应闲,“闲哥哥,我们现在又不是在棠舟府,哪有那么多独峪人的眼线?虽然有哈沁和那什么某甲某乙在暗中盯着,也可能会派出钉子接近我们,可落羽只是一个弱女子,她除了唱曲儿什么都不会,你们连她都怀疑,是不是太草木皆兵了?”   卓应闲见他反应这么强烈,不由道:“我只是猜……”   “我知道汉哥警惕性高,这是应该的,可他也容易矫枉过正,整日里疑神疑鬼,给自己平添不少心事。再说了,好歹我也是赤蚺后备军,他能不能多给我些信任?难道我不会分辨好人还是坏人吗?”向羽书强压着怒火,闷声道。   少年掩藏不住心事,所有的失落都挂在脸上,卓应闲心想许是昨夜的事给他心里留下了一些阴影,所以他此刻不是维护秦落羽,而是在维护那碎了一地的自尊。   原本一队人亲密无间,相互之间提点两句也没什么,昨夜之事,若是发生在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刻,向羽书都不会这么抵触,可偏偏秦落羽出现了,少年不想在喜欢的姑娘面前丢脸,对尊严这种事变得无比在乎起来,于是所有善意的叮嘱和提醒对他来说,都变成了不信任,让他的自信心备受打击。   卓应闲经历过这样的时刻,甚至到现在他也在拼命证明自己的能力,惧怕被人轻视,所以他知道不能用质疑的方式处理这件事,否则只会让向羽书越来越叛逆。   “汉哥不是不信任你,是他带你出来的,你也知道这一路上有多凶险,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好你。”卓应闲温声道,“秦姑娘的事,我相信你有分寸,方才真的只是跟你开玩笑,别往心里去。”   向羽书方才噼里啪啦竖起满心盾牌,都做好了反击的准备,现在听他这么说,顿时又偃旗息鼓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卓应闲:“你真的信我?”   卓应闲笑道:“不信你我信谁?听秦姑娘说你昨日又救她一回,发生什么事,跟我讲讲?”   “嗐,也没什么大事,真的只是偶然。”   少年说起自己英雄救美,嘴上虽然谦虚,但心里仍是得意,竹筒倒豆子地把事情的经过跟卓应闲说了一遍。   卓应闲顺着他、捧着他,追问了两人相处的一些细节,大约有了一些判断,打算回去跟聂云汉好好聊聊这事儿。   买过衣袍之后,卓应闲想起昨夜从那孙公子口中问出的话,便带着向羽书去了望星提到过的店铺,特意询问了一下关平野与孙公子起争执的经过,事无巨细地问完,才去了铁匠聚集的那条巷子。   他们打听了手艺最好的几家,挨个儿转了转,从其中一家为向羽书选了一把可以用来表演的软剑,等办完这些事情,天色渐晚,便匆匆往回赶。   到了约定好的小吃摊,聂云汉三人还未出现,卓应闲坐在桌边不免有些担心,焦虑地东张西望,没注意向羽书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他。   “闲哥哥,你一定很喜欢汉哥,对吧?”   卓应闲一怔,耳根突然有些发烫:“怎么这么说?”   “我才知道,喜欢一个人,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向羽书看着他,不无羡慕地说,“自你坐在这里,就一直在看汉哥什么时候出现,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那是因为我不渴。”卓应闲欲盖弥彰。   “瞎说。”向羽书表示不信,“咱们跑了一天,我都渴得快伸舌头了,你能不渴?”   卓应闲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无言以对。   “所以,你之前说什么有些事我不说、落羽也不说,你得推我一把……是看出落羽也对我……对我有好感么?”向羽书此刻脸红的像个熟透了的李子,却又目光灼灼地看着卓应闲,似乎对他的答案很是期待。   卓应闲:“……”   怎么跟这傻孩子解释,那其实是一句含着试探的玩笑呢?   向羽书见卓应闲沉吟,不甘心地追问:“闲哥哥,你说啊……”   “你自己的感觉呢?”卓应闲似笑非笑,反问道。   “我觉得……应该有那么一点吧……”向羽书垂眸,不好意思地说。   卓应闲看着少年紧张地下意识抠着茶杯,笑道:“若你俩情投意合,你待如何?”   “其实……其实我和她,也未必没可能……”向羽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害羞地不敢与卓应闲对视,“她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在外漂泊,我家中也没了牵挂,待这次为关爷报了仇,我便可以娶她为妻……”   他话音越来越小,似乎有些底气不足,但眼里透出的希冀却令人感动。   卓应闲促狭地笑:“难怪这一天你都心不在焉,原来在想这些。哎,你是不是连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   向羽书正紧张地喝水,听到他这么问,“噗嗤”一口水喷出来,好悬没把自己呛死,“咳咳咳”咳嗽个不停。   卓应闲见状,不禁哈哈大笑,轻轻拍打向羽书的后背:“就算被人说中心事,也不用吓成这样吧?”   “谁、谁怕了,我、我就是不小心……”向羽书脸涨成猪肝色,上气不接下气地直摆手。   “喝个茶都能呛着,你吃饭可小心别把自己噎死。”聂云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方才他往这边走,便看见向羽书呛水,昨夜之事他并没有完全消气,现在看见这傻孩子就闹心。   卓应闲见他回来,弯起眼睛冲他笑了笑:“有左哥的消息了么?”   “没有。”聂云汉在桌边坐下,神色隐隐有些不安,“不知他出了什么事,寻了一天也没踪迹。”   向羽书半是巴结聂云汉,半是安慰道:“左哥功夫那么好,不会有事的。”   聂云汉接过卓应闲倒的茶,一饮而尽,眉宇间挂着一缕愁色:“若是从前,我也不会这么担心——臭小子,你天天跟他同吃同睡,有没有觉得他跟以前有什么不同?”   他突然看了向羽书一眼,把少年吓了一跳。   “啊?没有啊……”向羽书如临大敌似地非常严肃地想了想,“他挺正常的,你说的不同,指哪方面?”   聂云汉嫌弃地瞪了他一眼:“问你也白问。”   卓应闲思忖道:“你是担心左哥的耳朵尚未痊愈么?”   “嗯,那伤是被开山雷震的,问题可大可小,我怕他不说实话。”聂云汉又喝光一杯茶,看起来甚是口渴,“今日我问过戴爷,他只说自己又看不到左哥耳朵里到底什么情况,从表面看来伤势已经好了,若是左哥觉得没问题,那应该就是无恙。”   向羽书怯生生地说:“……这不就结了,汉哥你就别瞎担心了,左哥老大一个人,自己会照顾自己。”   聂云汉不知道怎么跟这缺心眼的孩子解释,欲言又止,最后干脆什么都没说,把桌上茶壶拎过来,又灌了好几杯茶。   “我觉得他的伤应是没有大碍了,只是不太清楚听觉是否能恢复到从前。”卓应闲见他满头大汗,便掏出帕子帮他拭去,轻声道,“他也不是那争强好胜的人,必定会凡事量力而行,不会硬撑的。”   “但愿吧,只要他能安全归来就好。”聂云汉叹了口气道。   旁边来了个身着青灰色长袍的中年文人,坐在隔壁桌,老板便笑盈盈地迎上去,看起来是熟客。   “郭师爷,还是老几样?”   那人点点头:“有劳。”   一听这人是师爷,必定跟官府有牵扯,聂云汉也就不再提左横秋的事,免得被人听了去,生出什么疑心来。   他随口问道:“方才你俩说什么呢?阿闲你笑得那么开心。”   卓应闲看了眼向羽书,少年眼中满是祈求之色,他便也不好当面拆穿,便道:“没什么,随意谈笑罢了。”   聂云汉的目光落在卓应闲放在桌面的剑上,怔了怔,道:“怎么换了把剑?”   “哦,原本那把剑柄有些磨损,锋刃也不够利了,恰好我带羽书去买剑,便寻了个铺子让铁匠帮忙修复,需要过些时日才能去取,就买了一把普通的先用着。”卓应闲漫不经心道。   聂云汉“哗”地拔出自己手边的刀,恹恹道:“我也想换呢,昨夜与人交手,今天才发现砍缺了刃。”   卓应闲偏头看了一眼:“这不还能用么,你再坚持两日,我去取剑的时候顺便帮你买把新的。”   闲聊了几句,戴雁声和万里风也过来了,两人神色黯淡,向聂云汉微微摇了摇头,聂云汉便知他们也没有收获,心中更加不安。   “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过了,别再等了。”他起身道,“我们分头去找。”   怕被旁边那位师爷听到接下来的安排,聂云汉示意大家先离开这小吃摊,到别处去分配任务。   几人匆匆起身,没走几步,便听到有人吹起了口哨,赤蚺几个均是神色变了变,但并没有循着声音去看,而是各自舒了口气。   卓应闲看着聂云汉,低声问:“这口哨是?”   聂云汉展臂搭在他肩膀上,小声道:“左哥。”   他们两人前面带路,向羽书在中间,万里风与戴雁声跟在后头,这“一字长蛇阵”拖拖拉拉进了旁边的小巷,走到巷子深处才停步。   卓应闲已经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好奇回头,便看见方才坐在他们隔壁桌的那位师爷走进了巷子。   这人分明比左横秋矮了几分,还胖了一圈,即便左横秋易容功夫好,面貌轮廓皆可更改,可这高矮胖瘦也能改得了么?   戴雁声低声说了句“我去把风”便跳上房檐,身形掩于旁边一棵大树的枝叶中。   向羽书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向他们走来的师爷,试探地问:“左哥是你么?”   “连你们都认不出,看来这次我的易容算是成功的。”师爷开口,与之前在小摊上说话时喑哑的声音明显不同,带着盎然笑意,是左横秋的声音。 第107章 戏弄   不仅向羽书愣住, 卓应闲也愣住了。   他先前只见过左横秋简单易容的模样,已是极难辨认,没想到现在扮成别人,竟真的让人能对面不相识。   万里风不禁笑道:“许久没见你这大变活人的功夫了, 今儿这是扮的谁啊?”   “没猜错的话, 你扮成府衙的郭师爷, 是为了查铁匠失踪的案子?”聂云汉上去捶了左横秋肩膀一拳,“也不知道留个记号, 让我们好生担心。”   左横秋讶异:“才一天而已,何至于担心成这样?”   向羽书插嘴道:“昨夜汉哥与闲哥哥遇袭了,像是那某乙出手, 左哥你没遇上什么事儿吧?”   “那倒没有,我昨日观察了半天那郭师爷的言行举止,晚间便扮成了他的样子,应该不会被人盯上。”左横秋看向聂云汉, “长话短说,昨晚和今天我一直在查阅府衙里的案卷,发现近半年来, 确实有些关于铁匠失踪的案子,目前看到的已经有五起。”   卓应闲一怔:“人数不算多, 难怪没有引起官府注意。”   “除了失踪案呢?”聂云汉问道,“还有没有其他的,比如滋事之类的?”   左横秋点了点头:“有!除了失踪案, 还有四五起轻罪,有欠钱不还的, 有当街闹事的,根据案卷, 这几个人都被关押在牢中,刑期半年到一年不等,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   聂云汉嗤笑一声:“是不是他们都曾是技术高超的铁匠,但因为一些原因染上了赌瘾或者背上巨债,总之家破人亡,不管他们出了什么事,都不会有人在意?”   “的确如此。”左横秋道,从怀中掏出张纸条递给聂云汉,“这是他们的名单和住处,你们可以去附近打探。”   聂云汉拆开扫了一眼,便递给了卓应闲,向羽书和万里风都好奇地凑过来看。   左横秋又道:“我明日大约能将案卷翻完,再寻个机会去牢里见见这几个人,看他们是否被人调换了,届时再问几个负责办案的捕快,看看他们有没有线索。”   “好,我们里应外合,希望能尽快找到线索。”聂云汉深深地看了左横秋一眼,“一定要注意安全。”   左横秋笑道:“放心。”   随后卓应闲便将今日与沧海楼掌柜所定的演出时间告知大家,向羽书一直小狗似地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见他没有提秦落羽的名字,这孩子立刻松了口气,接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些思春少年特有的羞涩且欠揍的笑容。   卓应闲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越发觉得这事儿不能隐瞒。   听到明日就可以演出,万里风一怔:“这倒是好事,早点把人引来咱们也好追踪,可这么快,都没时间练习,羽书行么?”   “不行!我真的不行!”向羽书正等着这句话呢,哀求聂云汉,“汉哥,我今天试了试,舞得跟摔跤似的,可难看了,不信你问闲哥哥。若是只演一场也就罢了,可如果这一场吸引不到哈沁的人过来,又把观众吓跑了,那沧海楼的掌柜定不会让我再演了,我不是推脱,是真的为这次行动着想!”   卓应闲:“……”   他这哪是为行动着想,分明是不想在秦落羽面前丢脸。   “别逼他了,还是我来吧。”卓应闲见聂云汉盯着向羽书似乎又要发火,便把这活儿主动揽了过来,“羽书说得也对,我们这次放饵未必一击即中,若是他演砸了场子,咱们也不好再寻下次机会。”   聂云汉看了眼向羽书,向羽书心虚地避着他的目光。   万里风觉察到两人之间不太对劲,打圆场道:“这剑器舞是难了点,就连我都不敢说能迅速上手,要不然我来也成,这次还是辛苦阿闲吧。”   卓应闲连忙道:“无妨,谈不上辛苦。”   事情都安排得差不多,几人便各自离去。   聂云汉与卓应闲回了万家客栈,进房后,他们照例把客房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异常,卓应闲便叫店小二准备了浴桶,近日来天气炎热,动不动就一身大汗,擦洗一下也能舒服些。   为了安全起见,两人轮流沐浴,趁着聂云汉泡在浴桶里,卓应闲便将秦落羽的事情告诉了他。   聂云汉听着,脸上露出冷笑,听完后第一句话便是:“这人肯定有问题,这还用说么?你也是这么想的吧?不然不会特意跟我提这件事。”   “我确实觉得事情过于巧合。”卓应闲谨慎地说,“但还得交于你判断。”   他原本没有这么多疑,但是自从被九尾狐音摆布之后,又见识了某甲、某乙和哈沁的各种手段,也渐渐变得跟聂云汉一样,凡事总会多想几层。   “这是典型的美人计啊!”聂云汉靠在浴桶边,仰着头闭上眼,“这种伎俩对赤蚺起不了作用,我们一眼就能看穿,但偏巧羽书是我们这帮人里最薄弱的一环,换了是我,可能也会先从他下手。”   卓应闲拖了坐墩坐在浴桶外,解开袖子挽到手肘,帮聂云汉捏头解乏:“这个计谋真是阴毒,弄不好就会搞得羽书与我们反目,今天我一表现出对这个秦落羽的怀疑,羽书反应特别强烈,我也不敢多说了。你见了他也别提这事儿,咱们先暗自观察吧。”   “我像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么?”聂云汉笑道。   “羽书心虚,怕你说他,不敢让我跟你提,可要是见了他和秦落羽那副样子,谁还看不出来两人之间有点什么。”卓应闲想想向羽书那小模样,也是无奈,“这孩子,也是第一次对人动心吧?”   聂云汉懒洋洋地闭着眼:“不瞒你说,我真拿他有点没办法了,不说不行,说多了又怕伤他自尊。现在摊上这事儿,真是麻烦。情窦初开的人满脑子都在做梦,很难听进去别人说的话。”   “你倒是有经验啊?”   “那是,当年我喜欢我家隔壁那个……”聂云汉感觉卓应闲忽地停了手,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秃噜了嘴,顿时把话头咽下。   卓应闲似笑非笑:“你家隔壁的谁啊?”   聂云汉:“……”   泡澡太舒服,捏头太惬意,竟一时间放松了警惕!   “没谁,就一普通人。”聂云汉拎过搭在一旁的浴巾,迅速搓洗着,试图逃避这个话题。   卓应闲趴在浴桶壁上,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初恋?”   “初个屁!”聂云汉觉得这澡越洗越热,说话都有点结巴,“你、你可别乱想啊!”   “我有什么好乱想的。”卓应闲若无其事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聂云汉挤出满脸笑容:“就是,少不更事,谁还没个过去。”   卓应闲突然满面凄凉,垂眸道:“我就没有。”   聂云汉莫名一哆嗦:“阿闲……”   “汉哥,你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卓应闲眼中似有水汽,哀怨地看着他,“也会是最后一个,除了你,我心里不会想别人。”   “我也没想别人啊!我跟那人什么关系都没有!”   “可你现在还惦着他……”   聂云汉气急败坏地解释:“那人就是我家邻居,生得样貌好一些,我其实……就是、就是有日做梦梦到他了,才确定自己喜欢男子,很是单相思了一阵,后来才知道,那根本不是动情,只是少年思春罢了,我现在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起来了!”   “做梦?”卓应闲眨眨眼睛,探究地问,“春梦?”   聂云汉理直气壮:“这也正常吧?你难道没有做过么?”   卓应闲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额头抵在白皙的手肘上,闷声道:“以前没有过,遇到你之后,偶尔会梦见你。”   聂云汉郁闷地叹了口气,这本来没什么,可听卓应闲这么说,无端觉得自己像是个经验丰富的浪荡子,糟蹋了人家一张干净白纸似的。   “阿闲,你……我……唉……”   他吭哧了半天没说出句囫囵话来,却见卓应闲趴在浴桶边上两肩不停颤动,似是憋笑憋到了极致。   又被小狐狸捉弄了!   聂云汉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咬牙切齿:“阿闲!这么玩很有意思是么?!”   卓应闲这才抬起头,笑得满面通红,连脖颈都泛着粉色:“汉哥你也太好骗了!哈哈哈哈哈!”   “臭小子,胆儿肥了!”   聂云汉恼火,捧起水往卓应闲脸上泼去,卓应闲闪避不及,被他泼了一头一脸的水,不肯善罢甘休,也捧水泼了过去。   两人打闹了一小会儿,卓应闲意识到不对,喊道:“停手!你本来就在泡澡,怎么闹都是我吃亏,你看我头发衣服都湿透了!”   聂云汉得意洋洋:“叫你戏弄我!”   卓应闲拿一条干净的布巾擦着头脸,他额前两鬓的头发都被打湿了,一绺绺粘在脑门和腮边,烛光下一张小脸白里透红,像是一朵出水芙蓉,眼睛里蕴着水雾,更显含情脉脉,水润的嘴唇微张,轻轻喘息着。   聂云汉看得眼都直了,虽然浴桶里的水已经凉了,他却觉得更加燥热。   “戏弄你又怎样,叫你声汉哥,你还不让着我。”卓应闲埋怨地轻声道,“让我出出气怎么了?虽说那只是你的年少绮思,可我……也是妒忌的。”   “妒忌什么?”聂云汉靠过去,大手捏起他的下巴,端详着他的精致的眉眼,“我最喜欢的人是你,你是不是连自己的醋都要吃,嗯?”   卓应闲深深看着聂云汉,平素琥珀色的眸子,在火烛微弱光线的映照下,显得乌黑深沉,像一只盯着猎物的小兽,充满了独占欲。   他按着浴桶边微微向前倾身,忽地吻上了聂云汉的唇。   聂云汉本就不堪撩拨,此刻扣住卓应闲的后脑,迫不及待地加深了这个吻,恨不得把人拖进浴桶里,揉进自己怀中。   这吻如暴风骤雨一般,迅速唤醒了聂云汉一直压抑的欲念,直到卓应闲按着他的肩头轻轻推拒,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哎哟,我的腰。”卓应闲方才一直躬身趴在浴桶上边,此刻有些酸痛,他微微气喘,站直了身体,背过手去轻轻揉了揉。   聂云汉望着他那宽腰封裹出来的细腰,眼睛都是红的,不由吞了吞口水。   卓应闲注意到他的异状,目光往浴桶里掠了一眼,露出促狭的笑容,“大功告成!”   聂云汉气还没喘匀:“!”   “我去帮你把着门,你慢慢纾解啊!”卓应闲狡黠地冲他眨了眨右眼,转身迅速跑出门去。   “你……你给我等着!”聂云汉气愤地猛一拍浴桶。   这人把自己七寸拿得死死的,太坏了!   太坏了! 第108章 露怯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卓应闲才回来,聂云汉已经穿好了衣服,虎着脸不理他,叫小二换了桶洗澡水给卓应闲沐浴, 自己躲到门口给他把风。   最气人的就是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聂云汉听着屋里传来的水声, 义愤填膺地想,总有一天, 让这撩完人就跑的臭小子下不来床!   卓应闲感觉这次恶作剧有点过分,心里惴惴地想着怎么哄,待洗完澡叫店小二把浴桶搬走, 他便将聂云汉拉到桌边坐下,自己主动坐在对方腿上,揽着他的肩膀,轻声细语道:“汉哥, 我错了。”   聂云汉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一点总被对方戏弄的挫败感,想他一世英名, 对付独峪人都无往而不利,却总是在这家伙手里栽跟头。   接着他转念一想, 这不恰好证明自己疼阿闲么!   喜欢一个人,才会对他不设防,这有什么好窝火的, 反而彰显了自己对媳妇的宠溺。   我真是个绝世好相公!   想到这里,聂千户觉得自己形象高大了几分。   只不过媳妇相公什么的, 他还不敢在卓应闲面前提。   轻易不见小狐狸服软讨好,聂云汉也想逗他一逗, 于是绷起脸,不接他的话茬,只道:“我饿了。”   之前一直担心左横秋,几人在小吃摊上没顾上吃饭,只买了些茶水,现在忙完,确实觉得有些饿。   “我去弄点儿吃的。”卓应闲当即从他腿上跳下,聂云汉觉得怀里一空,心里登时有些失落。   笨蛋,不能多哄我两句?   卓应闲为了弥补自己恶意捉弄的过失,跑去楼下点了聂云汉最爱吃的几样菜,甚至跑去后厨,借了灶台,亲手包了一碗馄饨。   等馄饨煮熟,其他的菜式也做好了,他便没让小二传菜,而是自己端了托盘上楼。   聂云汉没想到卓应闲一去那么久,等得无聊,便拿出关平野没写完的那本《一枝香》翻看。   这本小说跟正经八百的《酩酊记》不一样,确实是一本惊世骇俗的风月小说——是写断袖之情的,而且情趣描写极其大胆,聂云汉才知道关平野的文笔居然这么好,将那一幕幕情景写得跃然纸上,令人看了不禁脸红心跳。   聂云汉的喜好从未隐瞒过关山和关平野,但他并不觉得关平野与自己是一样的。   这孩子十三四岁情窦初开时,还曾经喜欢上隔壁王总旗家的闺女,那女孩子比他大两岁,还没等关平野表白心迹,姑娘就已经被许配给了别人。   记得那时关平野还沮丧了好一阵,是聂云汉又哄又劝又带他出去玩,才让他心情慢慢恢复过来。   难不成这些年求妻不得,他的喜好就慢慢转变了?   也不是说写这些断袖话本的男子一定就是断袖,但至少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况且关平野写得那么细致,似乎……很懂的样子。   而且他与望星过往甚密,这也是前所未见的,望星说起关平野的那副样子,明显是情意满满,当然也许只是这小书童的单相思,可难保平野心中不会泛起涟漪。   相濡以沫的生活,很有可能产生超越一切的感情。   聂云汉是天生的断袖,从未对女子有过好感,像卓应闲这种,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天生断袖,但之前也没有对女子心仪过,这都还说得过去,如关平野这般半路改道的,聂云汉还是第一次见。   不过他想来想去,还是把这个怀疑给推翻了。   平野知道自己义兄是断袖,不排斥也很正常,他博览群书,想知道两个男子如何亲昵也不难,况且市面上风月话本小说数量已经很多,大多都是传统的男女恋情故事,剑走偏锋写这些,确实也能吸引眼球。   聂云汉盯着那《一枝香》的某页发愣,手指下意识地卷着纸页,偏巧那页写的又是两名男子正在这样那样的情节……   这显得自己好像是特意做了标记似的,万一让阿闲看见,真是有口难辩!   他反应过来,赶紧试图捋平纸页,可是捋了几下,那页角反而卷翘得更厉害,此时外面响起脚步声,他怕是卓应闲回来了,一时情急,便把那本册子塞到了枕头下面,装模作样拿过佩刀来擦。   卓应闲端着托盘进来,看了一眼聂云汉,见他神情深沉,笑问道:“汉哥,干什么坏事儿了?”   “坏也坏不过你。”聂云汉心中有鬼,也不知道对方怎么看出来的,赶紧转移话题,“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佩刀放下,坐在桌前,看那琳琅满目的饭菜:“你还在下面等菜好了才上来?”   “之前都是你给我做东西吃,这次换我来给你露一手。”卓应闲把那碗馄饨放在他面前,“尝尝喜不喜欢。”   碗中底汤半透明,飘着油花,里面盛着一个个元宝样的馄饨,气味喷香扑鼻,不知是不是被蒸汽熏了眼睛,聂云汉突然鼻子发酸眼眶发热。   印象中,除了阿娘,还没有人特意为他下厨过。   他不想矫情,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拿起调羹先啜了口汤:“汤都调得这么好喝,馄饨一定差不了。”   卓应闲看出他眼圈发红,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容易感动,也太缺爱了吧,真是个小可怜儿。   “那是当然,我这么心灵手巧。”他故作得意,想活跃下气氛,替聂云汉掩饰这片刻的动容。   卓应闲注意到,除了说情话的时候,聂云汉鲜少袒露内心的情绪,他甚至觉得,对方时不时说上两句荤话,都是故意想逗自己开心。   在亲密关系上,聂云汉考虑得十分周到,甚至可以牺牲一部分固有的、喜欢将心事深藏的性格,适时适当袒露自己的情绪,仿佛他心中有一把拿捏得当的秤,恰到好处地让人感觉到他的爱意。   这种相处方式会让人愉悦,这种周到更能体现出他对人的关心,可是卓应闲却心疼他的小心翼翼。   聂云汉习惯了不向别人倾吐心事,只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出来,善于察言观色,永远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这仿佛是寄人篱下者的惯性。   卓应闲多希望他在自己面前能够肆意一点,不过这日久天长养成的性子,也非一朝一夕能够改过来的。   也罢,慢慢来。   他不太饿,随便吃了几口菜就饱了,托着腮看聂云汉吃饭。这人吃东西的时候习惯风卷残云,看起来特别香,让他这个“厨子”十分骄傲。   聂云汉大口大口吃着馄饨,赞不绝口:“阿闲,你手艺这么好,我之前在你面前做的那些,岂不是班门弄斧?”   卓应闲托着腮笑意盎然:“别拍马屁,我下厨都是被师父逼出来的,不像你本来就喜欢。”   “喏,你也吃一个。”聂云汉用调羹舀了一个馄饨,喂进卓应闲口中。   卓应闲的视线顺势落在了对面的床上,注意到枕头下面露出的册子的一角,从质地上就看出来不是印刷出来的那本《酩酊记》,而聂云汉有没有别的书册,那本一定是《一枝香》。   从林园回来之后,聂云汉就把这本书藏起来不给他看,卓应闲实在好奇得紧,这下得了机会,起身走到床边,趁聂云汉背对着他,抽出那书册来翻看。   果然如他所料,这本书内容十分香艳,难怪聂云汉要把它藏起来!   可是看这折痕……难道这人竟反复揣摩这一段?   不要脸!   卓应闲看得面红耳赤,迅速把文字描写与他看的那秘戏图联系了起来,心中九分肯定,这“笑谈间”与“谈笑书生”是同一个人,就是关平野!   聂云汉正大快朵颐,突然发觉卓应闲没了动静,端着碗回身去看,就看见卓应闲正坐在床边,捧着那《一枝香》,打开的正是那有折痕的一页,顿时心里一哆嗦,手里的调羹“咣当”一声,掉进了碗里。   完了完了,配合之前在船上说的那些话,现在阿闲定然觉得我满脑子都是那种事!   卓应闲听见声音,慌忙抬头,看见聂云汉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迅速判断了下情况,觉得对方应该比自己更紧张,于是收起了所有的慌乱,拿着册子故作淡定地起身,坐回到桌边。   “平野他……”卓应闲干巴巴地说,“涉猎广泛啊。”   聂云汉把碗往桌上一放,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状:“赚钱不容易,逼得孩子都写这种东西了。”   卓应闲无意识地用手指在册子封面画圈,想到自己关于关平野暗恋聂云汉的猜想,话里有话道:“说不定他乐在其中呢……”   “这个……也未必吧。”聂云汉违心地说,“若是这样,他以前定会跟我说的。”   卓应闲心想他跟你说个屁!断袖已为世间难容,何况你俩还是义兄弟,给他一万个胆儿他也不敢说!   况且那会儿关山还在世,他难道要把他爹活活气死不成?   卓应闲看着他这位在某方面有点缺心眼的汉哥,叹了口气,话里有话道:“亲人之间,也未必全无秘密。”   聂云汉觉得卓应闲不太对劲,“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卓应闲觉得掰扯这捕风捉影的事儿没意思,便换了话题,“今日我去市集,顺便打听了一下,有人能证明,初十那日平野与孙公子起争执,确实是平野先挑的头。”   聂云汉:“……”   昨夜听孙公子这么说,他本来是不信的,在他记忆里,关平野是个性子温顺的孩子,遇事特别能忍,而且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在目前无人能庇佑他的情况下,平野不可能主动挑事儿。   与孙公子抢望星的做法已经令聂云汉觉得奇怪,而关平野又在他与孙公子的矛盾几乎快要平息的时候,主动找对方的麻烦,这做法实在太不像他了。   “平野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聂云汉喃喃念着。   卓应闲想了想:“咱们之前不是怀疑,平野早就觉得有人要对他下手了么?所以那日在市集上,他故意四处留下踪迹。会不会他故意惹恼孙公子,又自曝身份,其实就是算准了孙公子不相信他,会去而复返,由此能目睹他被绑走,好为我们提供线索?”   “以平野的性子,这也能说得过去。”聂云汉双眉紧蹙,“可那姓孙的蠢货什么都说不上来,真是白费平野一番苦心!”   “现在天色尚早,不如我们再去问问?经过昨夜之事,孙公子今日应当是有问必答了。”卓应闲提议。   聂云汉眼珠转了转,突然露出恶意的笑:“那就帮他好好回忆回忆!” 第109章 唤醒   更夫刚敲过三更梆子, 戴雁声便听见外边传来聂云汉的噪鹃哨,大意是叫他带上赤心露,在南边二里地外的小树林见,换向羽书上来跟万里风作伴。   万里风听了哨声, 便也以鹧鸪哨回复, 过了片刻, 向羽书敲响了他们的房门,戴雁声已经穿戴整齐, 直接从窗户跳了出去。   他赶到小树林,没走多远,便见到聂云汉和卓应闲低声交谈着什么, 脚边躺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蜷缩起来活像只虾米。   这虾米正是孙公子。   他吹了一夜凉风,清早身上露水直往下淌的时候才被人发现,路过的人也不知道怎么今天这么闲, 围着他指指点点,可一个个都不想惹事上身似的,没有人上前把他放下来。   孙公子就这么被人围观了两个时辰, 垂着头不好意思求救,而且这么晾了一晚上, 他着了凉开始发烧,喉咙哑得说不出话,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欲哭无泪, 明白什么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那孙府的人也沉得住气, 还以为自家少爷昨夜喝多了睡懒觉,辰时末才发觉不对劲, 进屋一看,人没了,这才四处去找。   孙家人还以为是匪徒求财,将人绑走,敲锣打鼓地满城去寻,还张罗着悬赏,最后闹得孙公子被人拴在树上、罪状挂在身旁的丑态人尽皆知,最后灰溜溜地将人用床单裹了带回家去,又掏钱平息事端,希望这起丑闻能够到此为止。   一天里,孙公子被喂了无数汤药,到了傍晚才退了烧,人也算醒过来了,可却像是吓傻了,瞪着眼不说话,不让人靠近,也不管天热,缩在被子里鼓成个球,一直哆嗦。   孙员外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心疼坏了,见问不出来罪魁祸首是谁,只得让护院把孙公子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卧房外更是站满了人,生怕他再次被人劫走。   聂云汉和卓应闲来的时候,见到如此形势,颇有些伤脑筋。   不过倒也无妨,那些护院在他眼里与木头人毫无二致,木头人再多,也顶不了什么事。   两人换了夜行衣,轻盈落在孙公子卧房的屋顶上,借着院墙一侧茂盛树枝的遮挡,敛声息语地把那瓦片搬开,拆了个两尺多的窟窿出来。   其实也不算没动静,这动静在聂云汉听来已经算是明目张胆了,无奈那些护院功夫太差,警惕性也不高,跟赤蚺比起来算是又聋又瞎,而且还毫无观察力,只知道四下张望,完全忽略了头顶这一片青天。   卓应闲先轻轻跳入房间,将一旁侍奉的小厮敲晕绑起来,床上那藏在被子里的“肉丸子”一直瑟瑟发抖,根本对外面的情况毫无察觉。   聂云汉随后跳了进来,掀了被子,把那肉丸子也打晕,从肩膀到脚捆了起来,然后返回屋顶,和卓应闲配合着将人从那窟窿里拖出去,一把扛在肩上,施展轻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而那满院子的护院,没有一个发现的。   孙公子一睁眼,发现昨晚两个蒙面人又出现在眼前,简直是噩梦重温,顿时三魂吓去了七魄,哑着喉咙苦苦求饶:“两位好汉,你们到底想问什么,我说,我都说!求你们问完之后把我送回去吧,这荒郊野外的,实在太太太吓人了……”   “活该!”聂云汉鄙夷地踢了他一脚,“你祸害人家清白子弟的时候,没觉得吓人?就不怕他们半夜来找你?还给你送回去,想得倒美!”   卓应闲不想在这人身上多浪费时间,再次询问关平野被绑走时的情况,那孙公子仍是死活想不起来,不仅如此,还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活像得了失心疯。   两人手里都没有“赤心露”,聂云汉本想着找戴雁声要一瓶,但后来觉得有戴雁声在,或许还有别的法子,干脆就把人叫了出来。   戴雁声从哨声中听聂云汉要“赤心露”,便知他要审问人,于是将相关的药和银针都带上,匆匆赶了过来。   他看那孙公子抖得像片寒风中的树叶,不禁皱了皱眉:“你俩下手也太重了吧,人能经得起这么玩么?”   聂云汉听着别扭,“嘶”地一声:“戴爷,能不能换个词儿?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爱听不听。”戴雁声蹲下,抓过孙公子的胳膊,号了号脉,沉着脸道,“他现在这样没法问话,还得把人弄清醒了才行。”   聂云汉挠了挠头:“谁知道他就那么点胆子。”   戴雁声掏出银针,把孙公子的脑袋扎成了个刺猬,然后起身,没好气地说:“怎么昨夜没把话问清楚?还来这第二回,幸亏他还没断气。”   “不太相信这人说的话,今日又去市集上寻了佐证,发觉他说的确实是实情,才回来再详细问问。”卓应闲在一旁语气平淡道,“我们也没折腾他,走的时候人还好好的,是他被捆在树上一夜,不知道想起多少亏心事,自己把自己吓成这样。”   他音调没什么起伏,但言辞中依稀透出些许不满,只是碍着戴雁声与聂云汉的同袍之情,才不便发作。   戴雁声是习惯了跟聂云汉那样说话,本来也并没什么恶意,卓应闲此话一出,他才发觉自己好像有点没眼力见儿。   但他跟卓应闲没到能开玩笑的那份儿上,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讪讪道:“等一炷香的时间,这人应该就能清醒了。”   接着他便看见了聂云汉幸灾乐祸的表情,满脸的恃宠生娇。   戴雁声不由地在心里骂了句贱人!   为了不引起孙公子的恐慌,戴雁声让聂云汉和卓应闲待会儿不要开口,只由他来问话,于是接下来,三人简单商议了一下要问的问题。   末了,卓应闲突然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不知一会儿郭师爷还在不在府衙。”   聂云汉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为了翻看案卷,应该在。”   一炷香之后,孙公子悠悠醒转,戴雁声把接下来要用的药也调好了,这是“赤心露”和“黄粱散”——一味能扰人心神的药剂混合起来的丸药——这掺杂起来的产物,混合作用后能够让服用者听从问话人的指引,尽可能身临其境地回忆当时的情境,以便想起更多的细节。   给孙公子喂了药之后,戴雁声蹲在他跟前,问道:“现在什么感觉?”   卓应闲和聂云汉还蒙着脸,站在孙公子面前,见他目光迷离,似乎还不如方才清醒。   但孙公子却应声开口,声音虽是哑的,但却不抖了:“有些头晕目眩。”   戴雁声在他眼前挥手,孙公子的视线便跟着他的手转动。   “看得清吗?”   “看得清。”   “知道你是谁吗?”   “孙伦。”   戴雁声仰头看了眼聂云汉,聂云汉冲他点点头。   经过一系列测试性的问题,确认药效已经发作,这孙伦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戴雁声便开始引导他回忆当日见到关平野被绑的全过程。   “你仔细想想当日的情况。”他的声音十分轻缓,音调低沉柔和,在这漆黑的夜里,颇有些蛊惑人心的意味。   孙伦双眼发直,似乎已经陷入思考,喃喃道:“那日……他说他干爹是韩方韩指挥使,还说我要弄不死他,他就会弄死我,那眼神……就像要吃人似的,我当真是吓了一跳,便没与他多说……”   恍惚中,他似乎又到了那喧闹的市集,正带着人万般不服气地往家走,身后护院对主子的决定有些意外,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议论。   “少爷,真就这么放过他?”   孙伦瞪了那人一眼:“废话,韩方你惹得起吗?”   “这人肯定是吹牛,他怎么可能认识韩方?还干爹?我呸!”   “我记得林园的林老爷子是有个女婿在棠舟府当官,说不准他们真认识韩方呢?”孙伦糟心地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算我宽宏大量,懒得跟他计较。”   护院一个个都是莽夫,并不是本地人,又见识短浅,对此十分不以为然。   “要是真认识,能怂到现在?这瘸子平日里连门都不敢出,前几个月连教书的活儿都丢了,听说只靠写话本过活,哪点儿像认识指挥使的样儿?”   “就是!要我干爹是韩方,我还不得天天横着走,绝对不可能忍气吞声!”   孙伦听了他们的话,想想也觉得是关平野在唬他,这人两年多以前才来的棠舟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个丫头似的,要真有个显赫的干爹,就算不到出显摆,也不会这么任人欺负。   旁边一人又道:“少爷,今天他敢主动跟您挑事儿,这次要是放过他,将来他还不得骑到咱脖子上拉屎啊?这种人,就得一棍子拍死,拍得他再也不敢跟您叫板,还有那书童,到时候就得乖乖送过来!”   “我什么人弄不到手,稀罕那个乡巴佬么?就是不能让人蹬鼻子上脸!”孙伦眉头紧皱,脑海回想起关平野方才狠狠瞪着自己的模样,心中怒火更盛,突然停住脚,大手一挥,“走,给他点颜色看看!”   旁边护院纷纷叫嚣:“好嘞!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跟咱少爷犯横!”   孙伦带人大步往回赶,回到方才两人对峙的路口,已不见关平野的身影,问了人才知道,循着那人所指的方向走到一处巷口。   几个护院走在前头,刚一转弯,接着就往后退了回来,满脸惊恐地伸手挡住了想要冲过去的孙伦。   “怎么了?”孙伦皱眉道。   其中一人脸色煞白,小声道:“绑绑绑人……”   “那瘸子?”   护院哆哆嗦嗦地点头。   “我看看。”   孙伦不顾护院阻止,悄声探出头去,果然看见关平野已经晕倒,而两个人正一左一右地架着他,正小声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戴雁声低沉的声音传来:“那两人什么装扮?年纪几何?身高多高?”   孙伦眼前的画面像是静止了,他盯着回忆中两个绑匪,喃喃道:“普通短打,一个黑衣,一个蓝衣,看起来三十岁上下,个子……比关平野高一个头。”   “有没有明显特征?”   “没有,样貌平平无奇。”   “之后呢?他们怎么走的?”   “之后……”   孙伦眼前的画面再次动了起来,他眼见着那两个人架着关平野从巷子里出来,便赶紧背过身去,冲自己的小厮和护院挥了挥手,大家一起装作若无其事往回走。   没走两步,就听见背后传来说话的声音,他悄悄回头看了眼,只见那两人搀着关平野,竟不遮不掩、堂而皇之地走在路上。   旁边有人路过,关心地问:“哟,关少爷这是怎么了?”   其中一人答道:“许是身子弱,晕倒了,我俩把他送回家去。”   听到这里,聂云汉和卓应闲面面相觑,皆是一脸愤懑,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大胆,竟在光天化日下当街掳人!   戴雁声紧紧盯着孙伦:“然后呢?他们去找那书童了吗?”   孙伦面容呆滞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卓应闲小声跟聂云汉道:“望星不是四处找平野么?他怎么没有提及这件事。”   “可能那时撞见的人已经离开了。”聂云汉眉头紧皱。   “他们把关平野往哪个方向带了?你还记得么?”戴雁声追问道。   孙伦目光涣散,微微蹙眉,努力回忆着,眼前再次出现了当时的情景,他迷迷糊糊看见,那两个人架着昏迷不醒的关平野,在他眼前不远处的巷口左转。   “走到前边路口,他们就转弯了,那边的路很偏僻……”   聂云汉看着孙伦的脸,想着这次可能又是白费功夫,郁闷地叹了口气。   卓应闲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对了!我想起来了!”孙伦突然叫了一声,坐直了身子,所有人被他这一喊紧张得心都跳到了喉咙口!   戴雁声伸手示意聂云汉和卓应闲冷静,认真地看着孙伦,音调没有起伏地问:“你看到了什么?”   孙伦平复下来,像方才一样,喃喃道:“他们拐弯的时候,恰好撞见了一个人,那人好似很吃惊似地跟其中一个打招呼,问他许久未见去哪儿了。被问到的人似乎很不愿多说,敷衍了几句就走了。”   “两人打招呼,有没有提到名字?”   孙伦迷迷瞪瞪地看了戴雁声一眼:“提到了。”   “叫什么?”   “架着关平野的其中一人,被人称为‘火柱哥’。”   聂云汉迅速跟戴雁声使了个眼色,戴雁声会意,继续问道:“这个人你以前认识吗?”   孙伦摇摇头:“不认识。”   三人顿觉失落,卓应闲安慰道:“没关系,有名字也可以查。”   不料孙伦又晃晃悠悠道:“但我听说过他,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叫张火柱,曾是归梁府最好的铁匠,可是……他一年前失踪了!” 第110章 备演   半个时辰之后, 县衙门口响起一阵噪鹃的叫声,守门的衙役困得坐在门口打瞌睡,并没有留意。   接着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块小石子,打在了其中一人的脑门上, 顿时把他砸醒了。   那衙役被吓了一跳, 揉着额头四下扫了一眼, 见眼前不远处趴着个人,只穿着白色寝衣, 不知是死是活。   他便赶紧踹了另一名衙役一脚,两人试探着跑去那人旁边,把人翻过来一看, 才见那人并未昏迷,而是双眼发直,嘴唇哆嗦着像是在自言自语。   衙役认出了这人:“这不是孙员外家的公子么?这是怎么了?来来来,先把他扶起来。”   两人将孙公子搀扶起来, 孙公子却突然开始挣扎:“别碰我!我要……我要认罪!”   两名衙役吃惊地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这怕不是失心疯了吧?”   “不好说啊,今早他不是还被人绑树上了么!保不齐是什么民间侠客仗义执言!”   孙公子不管他俩, 推开人跌跌撞撞就往前走,被台阶绊了一跤, 往前一个趔趄,趴在了府衙大门上。他就像是个感觉不到疼痛的人,抬起胳膊一下下砸着木门, 喊道:“开门,我要认罪!开门, 我要认罪!”   衙役吓坏了,上前把他架了起来:“可别闹了, 惊动了知府可就……”   他话音未落,府衙大门从里面打开了,郭师爷阴沉着脸站在门口:“半夜三更,何人在此喧哗?!”   两名衙役傻了眼,不知怎么解释,只有孙公子还在喃喃地说:“我要认罪……我要认罪……”   府衙案卷库中灯火通明,聂云汉、卓应闲和戴雁声正围坐在桌边,桌上摞了好几摞书册,他们人手一本,打开案卷快速翻找着。   门“吱呀”一声开了,“郭师爷”走了进来,回身轻轻把门关好。   卓应闲端详着他,不由地暗暗佩服左横秋,虽然不知道郭师爷平日里言行举止如何,但现在左横秋身上一点他本人的感觉都没有,若不是用他自己的声音说话,卓应闲断然不敢相认。   聂云汉笑道:“左哥,那孙子招了么?”   “招得那叫一个痛快,叫了几个衙役看着他,旁边有书吏帮他记录,回头白纸黑字带画押,谁都不可能帮他脱罪。”左横秋坐在主座上,唇角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戴雁声仔细端详着他这副郭师爷的打扮:“你这模样,知县大老爷也没识破?这两年功夫没废啊!对了,正主藏哪了?”   “他家呗,他一个人住,迷晕了往床上一放,定时定点回去看一眼就成。”左横秋道,“你们查得如何?”   “还在找……”   卓应闲盯着自己手里的案卷,忽然道:“找到了!”   他把案卷摊开放在桌上,指着其中一页:“这是张火柱的失踪案!”   张火柱的案子非常简单,他三十一岁,鳏夫,无儿无女,曾经是归梁府首屈一指的铁匠,但妻子去世之后染上了赌瘾,欠了一屁股债,徒弟跑光了,铺子也抵给了债主,从此一蹶不振。   突然有一天邻居发现他几日没有回家,便好心报了官,官府一番追查,认定为失踪。失踪案不好查,查来查去也毫无头绪,加之没有亲人惦记,不回来催,这案子便积压了下来。   “张火柱跟其他几个失踪铁匠的情况差不多。”左横秋道,“那些人都是无亲无故、无儿无女,要么嗜酒,要么好赌,都是曾经手艺不错、却因类似的原因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卓应闲看向聂云汉:“这与你此前推测的一样,想必是哈沁叫人专门盯紧这些无人惦记的铁匠,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他们,这才不会惊动官府。”   “可我觉得……有些奇怪。”聂云汉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哈沁要绑走平野,有很多更稳妥的方法,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觉得,这是那某甲干的?是他故意给你留下的线索?”   烛火映出聂云汉疲惫的面容,卓应闲看着,心里有些心疼,恨不得赶紧把幕后这些人揪出来千刀万剐。   聂云汉揉了揉脸:“不好说,算了,不必多想,管他几路人马,我们只顾查我们的线索。不过他们故布什么疑阵,搞出这么大动静,不是为了让我扑空的,就算是有陷阱,咱们也不得不踩上去。对了,还有那个秦落羽的事儿,阿闲,你跟左哥和戴爷说说。”   卓应闲便将此事简单一说,左横秋听后,“嗤”地一声笑了。   “羽书这小子,就惦记着娶媳妇,这下可好,天上掉下来一个。”他抱起双臂摇了摇头,“这事儿不好办。”   左横秋常与向羽书一起行动,对他更为了解一些,况且每个半大小子最要命的都是自尊心与实力相差太远,平日里挨挨训也就罢了,可“心上人”这三个字绝对是他的逆鳞,谁都不能说对方不好,更不能令他在心上人面前出糗。   戴雁声面色凝重:“哈沁、某甲、某乙,对我们都很了解,这软肋戳得也太准了,无从判断这秦落羽到底是哪拨人派来的,而我们除了哈沁,对另外两拨人一无所知,着实有些麻烦。”   “羽书说得对,我们也不能先入为主,整天疑神疑鬼,这里是归梁府,又不是棠舟府。”聂云汉站起身,“秦落羽是女子,我们不便过多靠近,戴爷,回去告诉风姐,让她多留意一些。左哥继续追查这些铁匠失踪的线索,自己查出来的才更值得相信。”   戴雁声和左横秋一同点头。   聂云汉的目光落在了卓应闲脸上,微微露出笑容:“明日云闲公子首演,希望哈沁不负我们所望,不管是奇袭还是放饵,总之弄出点动静来,老子实在是等不及了!”   、   前一日,沧海楼的掌柜跟卓应闲定下时间之后,下午便在酒楼门口挂了牌子,并且让相熟的人放出消息去,晚上便有许多食客前来打听,不知这云闲公子是何方神圣。   掌柜的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三寸不烂之舌把云闲公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说这是特意从五陵渡请来的贵客,看过他的表演三月不知肉味。   食客们一听是五陵渡那繁华之地来的,顿时都十分感兴趣,纷纷表示到时一定来捧场。   所有的店小二在招呼客人的时候都会不着痕迹地提几句,待引起对方兴趣之后,便把掌柜的那套说辞搬出来。这沧海楼的伙计都很机灵,个个能说会道,只需半日,当日光临的新老食客全都知道第二天云闲公子的表演。   再加上今日半天的张罗,到卓应闲带着向羽书去沧海楼做准备的时候,掌柜的喜滋滋地告诉他,今晚看表演的座位已经被预定出去了九成。   向羽书一听,大喜过望:“这么多人?!”   他回头看了眼卓应闲,见对方十分沉着,显得自己有些轻佻,便干咳了一声,换上一副冷静的面孔。   卓应闲觉得此事与自己的想象略微发生了偏差。不知道哈沁会以何种方式出现,他其实并不期待这场演出备受瞩目,担心会祸连他人,万一有无辜民众遭受伤害,他真的难辞其咎。   他甚至准备好了一些银子,打算在必要的时候补偿给沧海楼的老板。   但聂云汉认为,哈沁即便会派人到场,也不会当众引发骚乱,毕竟对方并不希望事情闹大,万一引来官府就麻烦了。   卓应闲觉得他说得有理,而且自己不过是在绿绮琴演出了两次,这名号基本无人知晓,不会有太多人来看,刚心安一些,便听掌柜的说预定座位的人居然达到了九成,又开始担心起来。   向羽书觑着他的神情,觉得他不是淡定,而是不太高兴,但又不敢问为什么,将表演所用的东西搬进酒楼为他们准备的厢房之后,就跑出去安装演出道具。   沧海楼有五层,中间有一个约三丈见方的中庭空间,卓应闲打算从五层一跃而下,在二三层中间的一架秋千上着力,整个表演除了腾空的部分,都在秋千上进行,结束时才会落在一层中间的演出台上,因此整个二三层靠围栏的座位都是最佳的观赏区域。   向羽书要装的,就是那架秋千,严格说来,那不过是两根绳加一根约半丈长一尺多宽的木板。   带他安装完,又跳上去使劲晃了晃,确定不会出现安全问题后才放心,虽然卓应闲轻功了得,不会出现从空中摔下的情况,可要是秋千中途断了,不仅可能会伤到人,也等于这场演出就报废了。   向羽书从秋千上一个翻身跳了下来,稳稳落在演出台上,他听到身后响起掌声,一回头,便见秦落羽满脸笑意地看着他,顿时脸就开始发烫。   秦落羽落落大方地过来,毫不掩饰钦慕之情:“向大哥,你的身手真好,虽然那日你救我的时候便见识过,可今日这么一看,更觉得是流星赶月、巧捷万端,想必舞起剑来,比起云闲公子也毫不逊色。”   “不能这么说,我学的是刀,闲哥哥一直练剑,他的剑法比我好太多了。”向羽书嘴上谦虚,但得了秦落羽的这番夸奖,心中高兴不已。   “闲哥哥?你可以这么称呼你家公子么?”秦落羽好奇道。   向羽书连忙解释:“他对我很好的,不摆主人架子,私下里我一直这么叫。”   “你命真好。”秦落羽不无羡慕地说。   向羽书见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猜想她之前跟着玉尘风,一定受了不少委屈,不知怎么安慰才好,见她一直抬头盯着自己刚刚装好的秋千,便道:“落羽,想上去感受一下么?”   秦落羽羞涩一笑,惴惴道:“我又不会轻功……”   “我带你上去。”向羽书左右瞟了一眼,“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人。”   “真的?”   向羽书有些不好意思:“自然是真的,就是……少不得要冒犯你,可能要……”   他的目光落在秦落羽纤细的腰肢上,秦落羽顿时明白,走到向羽书面前,仰头看着他,目光干净澄明。   “向大哥不是登徒子,落羽又是江湖女子,没那么多讲究。”她认真说道,还主动牵起向羽书的手,放在自己腰间,羞涩地说,“不知道高处看人,风景如何。”   下一刻,环在她腰上的手臂倏然收紧,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她已被带上了半空,向羽书一手搂着她,从二楼围栏处借力,跳上了那架秋千。   他小心翼翼把秦落羽放在秋千架上,待她站稳后,自己才呈“大”字两脚踏在木板两端,双手分别抓紧了两边的绳子。   秦落羽吓得不敢睁眼,甚至屏住了呼吸,不用向羽书搂着她,她自己就紧紧抱着向羽书的腰,伏在他的胸口上。   木板才一尺多宽,两人这样站着,贴得极近。秦落羽身上淡淡的香气萦绕于向羽书鼻端,他分不清那是少女的体香还是脂粉香,只觉得这种味道让他心跳加速,心脏鼓胀胀的,快要跳出胸膛。   向羽书结结巴巴道:“落羽,你……你别怕,有我呢。”   秦落羽稳住了心神,仰头看着他,轻笑道:“有你在我不怕,倒是你,心跳为何这么快?”   “我怕摔了你。”向羽书避开她灼热的目光,“抓、抓紧我,我开始晃了……”   秦落羽依言抱他更紧了一些,向羽书轻轻晃动着秋千,两个人慢悠悠地转了起来。   中庭空间并不宽敞,前后晃动幅度不会太大,片刻后秦落羽偏头向下看了看,大着胆子后撤了些,道:“也不算太高呀。”   向羽书促狭一笑,“既然你胆子这么大,那咱们再试试别的!”   说罢,他双脚掌控着秋千木板,开始打圈儿地晃了起来,秋千紧贴着中庭的栏杆旋转起来,但凡力度掌握不好,就会撞在栏杆上。   秦落羽尖叫一声,再次扑进向羽书怀里,一圈圈旋转过后,她发现这秋千被向羽书控制得四平八稳,只是有惊无险而已。   于是她气愤地轻轻捶了捶向羽书的胸口,嗔怪道:“坏死了!”   头上天窗洒下一束淡金色的阳光,正落在两人的身上,向羽书看着怀中的少女,她象牙般光洁的皮肤微微泛红,长睫覆盖下的眼睛熠熠含光,深情专注地看着自己,漆黑的瞳孔映出他的影子,仿佛她正在注视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她的此生的全部。   少年刚刚平息的心再次剧烈跳动起来,在他十八年的人生中从未被人如此看重过,更没有一个女子曾向他投注如此火热的目光,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获得了新生,从此之后他的人生将有着更加重要的意义——他要把自己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第111章 冷灶   卓应闲站在五层楼的围栏边, 默默注视着向羽书和秦落羽,心中是无限感慨。   感情一事,最是旁观者清。像向羽书这般单纯的乡野少年,第一次动情, 自然会毫无保留。   最好这个秦落羽没有问题, 那么他可以为向羽书送上最衷心的祝福, 可如果这个女子真的居心叵测,恐怕现在阻止都已经来不及了。   赤蚺若要想防着她也并不难, 自有千百种办法可以试探或者甄别,实在不行可以连向羽书一起瞒在鼓里。最令所有人担忧的,就是有朝一日, 向羽书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后果不堪设想。   他正在发愣之时,听见一旁有脚步声,是万里风过来了。   毕竟赤蚺还有通缉令在身, 他们不宜太过招摇,聂云汉今日与戴雁声分别去打探几个失踪铁匠的详情,只安排万里风过来与卓应闲相互照应, 顺便试探一下这秦落羽。   待到晚间正式表演之时,其他人都会赶来, 守在沧海楼的四角,在暗中观察情况。   卓应闲跟她打了个招呼:“风姐。”   万里风现在做寻常婢女打扮,冲他一笑, 目光瞥着中庭处那荡秋千的两人,无奈道:“羽书真是……方才我从大门口进来, 他都没看见我。”   “英雄难过美人关。”卓应闲无奈道,“少年亦是如此。”   “可不是么。”万里风看着他, 意味深长道。   卓应闲隐约觉得她在说自己,但又不太喜欢“美人”这个名号,明智地闭了嘴,不作回应。   两人便也没再说话,低头看着楼下。   向羽书也不敢太过造次,很快带着秦落羽从秋千上下来,正巧掌柜的迎过来,满怀歉意地跟他说了几句什么,向羽书一脸气愤,但秦落羽安抚了他两句,少年脸上又露出惊喜之色,转头带着秦落羽往楼上走。   万里风看着这情景,“啧”了一声:“看来又出幺蛾子。”   卓应闲道:“咱们回屋等着吧。”   片刻后,向羽书小心翼翼敲了敲门,带着秦落羽进来,便见万里风正在给卓应闲上妆。   他怔了怔,才找回自己的身份,想到是没有必要对别人介绍一个婢女,于是装作对万里风视而不见,开口道:“闲哥哥……”   “自己人面前才能这么叫我。”卓应闲从镜子里觑着秦落羽的神情,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现在你都不把秦姑娘当外人了?”   秦落羽屈膝向卓应闲行了个礼:“见过公子。”   向羽书大窘,挠着后脑勺,讪讪地不知说什么好。   万里风往卓应闲脸上扑着粉,看了向羽书一眼,抿着嘴角偷笑。   卓应闲懒散道:“你带秦姑娘来,是有什么事么?”   “哦,方才掌柜的说,酒楼的琴师突然病了,不能抚琴,幸好落羽说她可以代替琴师,不过她弹的是琵琶,我一人不能定夺,便带她来问问公子。”向羽书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看秦落羽。   秦落羽落落大方,垂眸道:“若是公子不相信小女子的琴艺,我可以为公子试弹一曲。”   “那倒不必。”卓应闲回身看她,笑道,“秦姑娘能独闯江湖,技艺自然是没问题的,只是……卓某接连欠姑娘两次人情,又要姑娘带病上场,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向羽书在一旁道:“多给些酬……”   卓应闲一个眼刀扫过来,向羽书自知失言,赶紧闭嘴。   “向大哥是小女子的救命恩人,小女子为向大哥的主子多尽绵薄之力也是应该的。”秦落羽冲向羽书一笑,转头看向卓应闲,神情忽然变得认真,“但小女子也确实存了一点私心。”   向羽书听了这话,不禁一怔。   卓应闲翘起二郎腿,打开手中折扇,缓缓扇着:“但说无妨,恰好我向来也不信无缘无故的善意。”   秦落羽迎着卓应闲的目光:“小女子希望以后能跟着公子一起闯荡江湖,可以替公子暖场,也可担任琴师,只求公子庇护。”   “有羽书在,庇护你确实没什么问题,可我区区一个无名之辈,并不能给你带来什么名利,你为何不去寻那些名角或者正当红的戏班子?”卓应闲觑了向羽书一眼,见他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心中不禁叹了口气。   秦落羽苦笑:“我被师父玉尘风赶出师门,已知人情冷暖,有名气的人未必愿意提携我这样的后辈,我也再不愿向他们摇尾乞怜。戏班子里更是鱼龙混杂,明争暗斗,我只想清清静静地唱曲儿,为自己谋个生计。公子无需过分自谦,凭公子在五陵渡的表现,红遍大曜指日可待,到时能落个曾经‘同舟共济’的情分,落羽便知足了。”   卓应闲摇着扇子,似笑非笑地看着秦落羽,沉吟片刻,才道:“想不到秦姑娘是个烧冷灶的好手。”   这话并不像是夸奖,秦落羽一时赧然,垂下头,脸颊泛红。   向羽书在一旁看着着急,一为秦落羽被人为难,二为她找错了人表错了情,可又不能说什么,心里急得开始抓耳挠腮。   “等我考虑考虑吧。”卓应闲缓声道,“能不能同舟共济,也得看缘分。”   秦落羽屈膝福了一福,不卑不亢道:“多谢公子。”   之后卓应闲便让向羽书拿了琴谱给她熟悉,先去为晚上的表演做准备。   待两人离开后,万里风不由感叹:“这姑娘可不简单,还没怎么着呢,羽书这死孩子就死心塌地了。”   卓应闲也无奈道:“你信不信,方才她那番话,听在羽书耳朵里,八成是觉得,那姑娘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他,才想与我们同行。”   “这也好,左右咱们是不可能带着她,这个难题就交给羽书去解决了。”万里风坏笑,“看他会编出什么样的说辞去骗他的心上人。”   沧海楼给他准备的这间厢房很大,晚些时候闲来无事,卓应闲便在房中练了会儿剑,出了一脸汗,把之前扑的粉弄花了,便又洗了遍脸,没再上妆。   他知道,聂云汉之前让向羽书来表演,是为他着想,毕竟这“云闲公子”是从绿绮琴打响的名号,之前的装扮又太过女气,怕会引来闲言碎语,担心他不喜欢以这种方式示人。   不过那也是因为当时在绿绮琴,不得不那样打扮,今晚在酒楼表演,就不用那般浓妆艳抹,多些阳刚气质也没什么不好。   酉时初的时候,卓应闲听窗户一响,接着聂云汉便翻窗进来,见了他便咧嘴一笑。   “走楼梯不好么?做什么又翻窗。”一看到聂云汉的笑脸,卓应闲便心情大好,用扇子隔空点他,笑道,“登徒子。”   “翻窗与我的小情人私会,这叫情趣。”聂云汉离他还有几步远停了脚,背起手端详道,“怎么没上妆?”   “你喜欢我装扮得像个女子么?”卓应闲佯装不悦,“难不成还要我穿套裙衫给你看?”   聂云汉笑得浪荡,凑过去搂着他的腰:“裙衫……也未尝不可,这也是一种情趣。”   卓应闲一扇子呼到他脸上:“要穿你自己去穿,你的情趣我欣赏不来。”   聂云汉抱着他柔声道:“你上不上妆,穿什么衣服,在我眼里都好看,反正好看的是你。”   “这还差不多。”   “所以不穿,也好看。”   聂千户脸上又挨了一折扇。   桌上放着冰块镇着的西瓜,是掌柜的让人送来的。卓应闲觉着登台之前,聂云汉一定会来看自己,所以一块也没舍得吃,全都给他留着。   聂云汉跑了一天,热得满头大汗,吃一口冰爽西瓜,美得要命:“这沧海楼的掌柜的会来事儿,不错不错。”   卓应闲在旁边替他打着扇子:“今日探听到什么?”   “不过是一些佐证,证实我们之前的猜测。”聂云汉道,“左哥去牢里看了眼,有几个铁匠确实被替换了,被换进来的都是些乞丐,现在神志不清,不知道是不是被人下了药,但是狱卒对此毫无察觉。笼统算下来,这一年多以来,陆陆续续失踪的铁匠大约有十七八个,近一个月就有五人。”   “这个月数目这么多,没有引起官府重视?”   “也都追查了,没有下文而已。”聂云汉道,“左哥问过负责查案的捕快,倒是总结出一个线索,就是他们分别听不同的人说,这些铁匠失踪前,最后一次被人看到,大约都是在城西的十里坡附近。”   卓应闲皱眉:“他们应该去查了吧?结果呢?”   “每一个得到过这条线索的捕快都去那处查了,没有结果。”聂云汉道,“十里坡其实是个很荒凉的地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乱葬岗,城里人很少往那去,而且过了十里坡,就是大山,这里的山跟五陵渡的山还不一样,是一条巨大的山脉,你还记得凌青壁给我们画的地图么?”   “记得,这条未阑山脉是西蛮与大曜的天然分界线,但灵翅他们真正与西蛮的交战地其实在山脉的另一头。”卓应闲道。   聂云汉点点头:“因为谁也没办法跨越未阑山脉作战。归梁府这边往西,十里坡外过几个小山头,还有一大片沼泽区,那真的是人迹罕至,听说里面沼气弥漫,布满各种剧毒的蛇虫鼠蚁,一旦陷进去是十死无生,所以那片沼泽又叫做无常泽。捕快们都觉得那些铁匠为了躲债才跑出城去,一不小心陷入了无常泽,就被黑白无常勾了性命,带去阴曹地府了。”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向羽书推门进来,看见聂云汉,本能腿软:“汉……汉哥……”   聂云汉皮笑肉不笑:“这是什么表情?难不成我还吃了你?”   “啊……不是,就不知道你上来。”向羽书挠挠头,“闲哥哥,要候场了。”   卓应闲起身:“好。”   聂云汉啃光手里那块西瓜,对向羽书道:“臭小子,转过去。”   向羽书赶紧转身,想走又不敢走。   聂云汉搂过卓应闲的腰,与他交换了一个西瓜味儿沁人心脾的吻。   “好东西别全留给我,自己记得吃。”他温声道,“我就在附近盯着,你什么都别想,好好演出就行。”   卓应闲勾着他的脖子:“注意安全。”   说罢,他便披上宽松飘逸的外袍,拎着软剑出了房门。   向羽书正要跟上,却被聂云汉捏住了后颈,赶忙求饶道:“汉哥,放了我吧……”   “阿闲要去表演,你着急忙慌地干什么去?”聂云汉冷笑道,“一见我跟见鬼了似的,做什么亏心事了?”   “我能做什么亏心事?!全都是按你的吩咐做的!”向羽书被他捏得龇牙咧嘴,拍着他的手,“汉哥,你放了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聂云汉嗤笑一声,松了手:“什么秘密?”   向羽书笑嘻嘻地说:“昨日你问闲哥哥为什么换剑,他没说实话。其实我看他给铁匠铺的伙计一张图纸,像是要定做一把刀,不仅要用镔铁锻造,还要刻刀铭。然后他把自己的佩剑留在那里刻剑铭,所以才买了一把便宜的先替换着用。当时我在街上比划着新买的软剑,他以为我没听见,其实我都留意到了。”   “是么?你没听错?”   “我的耳力怎么会听错?!”   聂云汉松了手,唇角露出一丝笑意:“算你还有点用!”   向羽书讨好道:“闲哥哥要送你礼物,你开不开心?”   “开心?你闲哥哥辛辛苦苦给我准备惊喜,被你透了个底儿掉!”聂云汉揶揄道,在他后脑勺拍了一掌,“废话少说,今晚打起精神来,别放过楼里任何一个可疑的人,要是再出纰漏,你就背铺盖卷回家吧!” 第112章 玉佩   卓应闲站在五层中庭围栏处, 手持软剑准备着,他向下张望,发觉已有食客向上仰头,寻找他的踪迹。   第一次在绿绮琴演出时, 他怕砸了苗笙的场子, 心中还是有些紧张的, 现在没有了苗笙在身边,又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场地, 自然也免不了忐忑。   虽然这演出不过是为了诱敌,但卓应闲本身好面子,是断断不肯在人前出丑的, 更何况现在有这么多人慕名而来,人家真金白银花了钱,他不想辜负别人的期待。   不管这云闲公子的身份是真是假,他都要尽力而为。   正在彷徨之时, 他忽然看到聂云汉站在三层楼围栏处,远远向他绽放一个笑容,漂浮的心绪立刻就安然落地, 生了根般的稳当。   秦落羽端坐在二层,抬手抚上琵琶琴弦。   这曲子是绿绮琴的乐师所作, 名为《夜雨行船》,勾勒的是将士在大雨夜中与敌人水战的情景,乐曲慷慨激昂, 颇为大气,正与剑器舞的意境相得益彰。   乐曲开篇扫弦一出, 卓应闲应声从五层楼上翩翩跃下,手中软剑寒光闪耀, 剑尖向下,全身白袍在烛光中飞舞,当真是飘飘欲仙,惊得在场众人纷纷鼓掌,连声喝彩。   当他落在空中悬挂的秋千之上,缓缓向后下腰,柔软的腰肢几乎对折之时,又引发观众的阵阵惊呼。   向羽书站在一层大厅柜台边,仰头看着,旁边掌柜的都看直了眼,连声赞叹:“这云闲公子,当真名不虚传,每一步如在云端,如此轻盈,着实是绝技!”   “那是当然,我家公子的本事大着呢!”向羽书随口敷衍,他仰头看了眼已经站在二层的聂云汉,便对掌柜的道,“您先忙,我上去转转。”   聂云汉在二层餐桌后,靠墙站着,有几个看傻了的店小二挡在他身前。他透过人缝,与秦落羽隔空相对,目光敏锐地打量着她。   秦落羽专注抚琴,目光随着上下腾飞的卓应闲而动,并没注意到聂云汉的目光,甚至连向羽书已经站到了对面都没有意识到。   向羽书上到二层,走到聂云汉身旁,低声道:“汉哥,下面两层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聂云汉“嗯”了一声,道:“我从五层下来,也没见到异状。你继续盯着这里边,我出去了。”   “放心。”向羽书点头道。   下到一层,聂云汉抬头盯了向羽书一会儿,见他没看秦落羽,目光不断在人群中逡巡,总算是松了口气,这小子,关键时刻倒也没忘了自己肩上的责任。   卓应闲舞剑的空当看见聂云汉出了沧海楼,知道他已经把楼里现有的顾客都扫了一遍,现在要到外面去守着。   按照原本的计划,左横秋、戴雁声、万里风和聂云汉将分别守着沧海楼四个角的范围。   下午万里风已经把周围可以隐蔽的点都踩明白了,现在她应该是藏身于正门左侧的一棵大树上,左横秋和戴雁声则在楼后侧的两角屋檐处,聂云汉则会守在街对面一座三层小楼的楼顶。   第一支舞结束,卓应闲获得了满堂喝彩,一层和二层的食客们纷纷扔下银钱和各种小物件,以示自己的喜爱,三楼四楼太高,不便高空掷物,便将表示自己心意的东西放在店小二端来的托盘上,由店小二代为转交。   卓应闲气喘吁吁,向周围人拱手做礼,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没有走楼梯,施展轻功,从中庭围栏两次借力,返回了五层。   看到这全场欢呼的盛景,掌柜的高兴得合不拢嘴,迅速派人给卓应闲送去了茶水点心,以及一盘冰镇西瓜。   没人照顾二楼抚琴的秦落羽,她抱着琵琶,两只手绞在一起揉了揉,方才那曲子略有些激昂,她又紧张,生怕哪里出错,这一曲下来,双手略有些酸痛。   突然一杯茶水递到眼前,她抬头一看,是向羽书,便笑着接过:“多谢。”   向羽书不好意思地挠头:“你为我家公子抚琴,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秦落羽轻啜一口茶,问道:“不上去伺候你家公子么?”   “不必。”向羽书环视一周,只见每桌顾客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想必与方才的演出有关,“公子只有一盏茶的时间休息,我就不去打扰了,替他四处走走,听听看官们的想法。”   秦落羽盈盈笑着:“转告公子,让他放心,我身后坐的所有客官都在夸赞公子的舞技和轻功,过了今日,公子必定是这归梁府城的红人。”   她的笑脸像是一朵绽放的水莲,双颊因为出汗而微微泛红,笑意爽朗,却又隐隐透着娇羞,与向羽书对视多了片刻,便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以喝茶来掩饰这一点点尴尬。   向羽书看着她不由看呆了,见她害臊,自己也有些赧然,抓耳挠腮地不知如何是好。   秦落羽手中茶杯见了底,向羽书便伸手接过杯子:“我再替你去倒一杯。”   “不必了,我润润口便好。”秦落羽冲他弯了弯眼睛,“我再看看接下来的曲谱,你去忙吧,免得回头公子问起来你不好应答。”   向羽书点点头,快步离开,走出老远才发觉手中还攥着那只茶杯,看见白色茶杯边缘印着一抹淡红的口脂印记,他的心陡然漏跳了一拍,接着又加速跳动起来。   “执行任务呢,一定要镇定,镇定!”他不断在心里重复这句话,直到上了三层,方才的慌乱才稍稍平息,谨慎地把楼上几层巡了一遍。   聂云汉在街对面的小楼楼顶趴着,目光紧紧盯着沧海楼的入口,片刻也不敢放松。   掐着时间,他估计卓应闲的第一支舞已经表演结束,以他临走时看的那几眼,这支舞必定会引起看客们的轰动,果不其然,现在沧海楼出来的人少,进去的人多,连门口都围上了不少路人。   掌柜的为了造势,没有阻止人站在门内观看,聂云汉便以哨语提示万里风,千万不能放松。   万里风回了他几声鹧鸪哨,表示一切尽在掌握。   卓应闲歇息片刻,准备下一支舞的演出。第二曲名叫《桥边红药》,是比较温婉柔情的曲子,他换上一件大红色的外袍,拎起软剑出了门。   第二支舞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柔若无骨的身段,各种高难度的动作震惊四座,掌声不断。上一曲白袍让他显得仙风道骨,而现在这一身大红色的衣袍,更衬得他眉目如画,宛如仙人因情劫落入凡尘,眉宇间风情万种,摄人心魂。   一曲终了,卓应闲轻轻落在一层演出台上,以一个执剑回眸的动作结束了表演。   整座沧海楼瞬间轰动,从楼上飘下来许多鲜花和花瓣,纷纷落在卓应闲的肩膀上。他抬头一看,见三两个伙计分别站在三四层楼,正从中庭往下撒花,把这阵势弄得相当喜庆。   卓应闲不由苦笑,这沧海楼的掌柜的真是个人才,不去带戏班子简直可惜了。   由于这是今日的最后一个表演,他不好立刻退场,只能站在台上恭敬地向四周宾客作揖。   有一个伙计端着托盘,绕场一周,收了不少打赏,往台前来要给卓应闲过目。   就在他离演出台还有几步之遥时,卓应闲恰好一抬眼,看到一枚玉佩被扔进了托盘里。   那枚玉佩样式古朴,质地普通,不值什么钱,而且表面被磨得乱七八糟,一看就很少被人拿在手中把玩,只不过随意挂在身上,或者到处乱丢。   但是这东西对卓应闲来说实在太过眼熟,因为它属于云虚子!   卓应闲胸口骤然一震,他没顾得上去拿玉佩,而是立刻抬头,急切地四下打量。   周围拥满了陌生的面孔,冲他笑着,还有人大声叫好,欢声笑语没有让他有半分快意,反而吵得他头发懵,眼前变得愈发模糊,无助地扫视一圈,没看到任何可疑的人。   他仓皇地望向一旁的向羽书,对方正跟刚从楼上下来的秦落羽笑着低声谈论着什么,根本不可能留意。   端着托盘的伙计走到近前,喜滋滋地开口:“云……”   卓应闲扔下手里的软剑,一手抓起托盘里的那枚玉佩,一手紧紧抓住伙计的胳膊,急切地问道:“这玉佩是谁扔进来的?!你还记得吗?”   伙计茫然地看看玉佩,又看看周围:“人太多了,我也没注意。”   卓应闲捏着玉佩,发现背面粘着一个小小的纸卷,拆开看到上面的字迹,眼圈顿时红了。   向羽书不过跟秦落羽闲聊了几句,再一抬头,就不见了卓应闲的踪影。他以为对方回到五楼厢房歇息,便帮秦落羽抱着琵琶,一边往楼上走去,一边警觉地查看周遭的食客。   秦落羽与他并肩而行,见他眼神不住往四处打量,好奇道:“你在看什么?”   向羽书收回目光:“哦,看看他们的反应,一会儿好跟公子回话。”   “这个你自是不必担心,我在沧海楼唱曲儿这么久,还没见过这个阵势。想必这个表演的时间我是拿不回来了,即便公子肯还,掌柜的还未必愿意呢。”秦落羽调侃地笑了笑。   向羽书连忙道:“不会的,我们就演出几场,也不会在归梁府久留。”   秦落羽收敛神色,小心翼翼问道:“向大哥,依你看,公子会带我一起走么?” 第113章 咬钩   “这事儿……”向羽书欲言又止, 表情十分为难。   “你替我向公子美言几句,行吗?”秦落羽抓住向羽书的手腕,央求道,“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她掌心温热柔软, 向羽书被她这么一抓, 心跳顿时乱了几分:“我……”   秦落羽黯然道:“你是不是觉得, 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很过分?”   “自然不是!”向羽书急切道,“你一个弱女子, 独自闯荡江湖确实太难了,想寻求庇护是天经地义的,我怎么会觉得过分?只是我们确实有难处……”   秦落羽听了这话, 睁大眼睛,无助地看着他:“你已经知道……公子不会留我了,是么?”   向羽书看着她失望的表情,一时间语无伦次:“不是, 我、我,你别多想……不是因为你,是我们……我们不能……”   “向大哥, 你别为难。”秦落羽见他这副模样,似乎有些不忍, 挤出一丝笑容,“没事的,就像公子所说, 能否同舟共济,还要看缘分。你们也有你们的苦衷, 没必要一一向我解释。我们快些上去吧,公子累得不轻, 正需要人服侍呢。”   她转身快步上楼,向羽书望着她的背影,胸口像是塞满了石块,堵得他喘不上气来。   两人进了卓应闲的厢房,房中却空无一人。   秦落羽扫视一圈,奇道:“他还没回来么?”   “应是回来过了。”向羽书指了指椅背上搭着的红色外袍,“衣裳都换下来了。”   “也对,说不定有事出去了。”秦落羽笑道,“我见今次来看表演的人里,有几个归梁府的显贵,也许想与公子结交呢。”   向羽书觉得满不是这么回事,他虽然涉世未深,但毕竟跟着赤蚺训练已久,比普通人更为警觉,对危险的嗅觉也更灵敏些。   他几乎本能地注意到,卓应闲买来临时用的佩剑不见了,若是出门方便,或者与人交谈,没有必要换衣服又带剑,可这些不能跟秦落羽直说,只好敷衍道:“嗯,应该是吧。”   他只希望卓应闲能尽快回来,要不然回头聂云汉找来,发现人不见了,一定会要他好看。   但往好处想,可能是卓应闲跑出去跟聂云汉会合了,可如果是这样的话,总得给自己留个字条吧?   而且,今夜的监视行动,什么时候才算终止呢?现在看来,沧海楼里应是没有可疑之人,不知道汉哥他们在外面有没有发现。   若是有发现,总会以哨声通知自己吧?   向羽书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又怕秦落羽发觉,他便把琵琶放在一边,收拾起卓应闲演出用的东西。   秦落羽见他忙碌,有心想帮忙,可伸了伸手,又觉得自己一个外人,不便随意触碰别人的物品,便只好退到一边。   她盯着向羽书丢三落四地收拾,几次帮他捡起碰落在地的物品,最终还是问了出口:“向大哥,你怎么了?”   “哦,没事。”向羽书手里拿着卓应闲的演出用的外袍,叠都不叠,胡乱往包裹里塞着,“在想我家公子去哪儿了。”   秦落羽不禁笑了:“公子才离开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你不必这么着急,再说这儿这么多人,能出什么事呀。”   向羽书心道,能出的事儿可多了去了。   这时门“吱呀”一响,向羽书立刻迎了过去:“公……”   他“子”字还没说出口,就对上聂云汉的脸,心狠狠哆嗦了一下:“汉、汉哥……”   聂云汉狐疑地打量着他:“你这是什么表情?阿闲呢?”   “他……”向羽书支支吾吾,“……出去了。”   “去哪儿了?!”   “不……不知道……”   聂云汉神情顿时变得紧张,一把揪起向羽书的领子:“再说一遍?!”   秦落羽看出两人应是相熟,本不想插嘴,但聂云汉对向羽书态度如此恶劣,不由上前相护:“先生缘何对向大哥发怒,公子只是出去一会儿,说不定等等就……”   她看见聂云汉望着自己的眼神似乎是要吃人,本能住了嘴,害怕地向后退了几步。   向羽书抓住聂云汉揪着自己衣领的手:“汉哥,你别着急,我这就出去找……”   店里伙计端着一托盘打赏喜滋滋地走到门口,看到这阵势,惊了一惊,看向向羽书:“向公子,需要……需要叫人么?”   向羽书连连摇头:“不用不用,这是我家公子的保镖。”   聂云汉松开抓着向羽书的手,面色阴沉地问伙计:“知道云闲公子去哪儿了么?”   “不知道啊!方才他见人赏了块玉佩,脸色就变了,怎么?人不见了?难怪我一转身就找不找他……哎,你干什么!”   伙计的话还没说完,被揪起领口的人就换成了他。   聂云汉双目泛红,急得好似要将人一口吞下,逼问道:“什么玉佩?!谁给的?!”   小伙计哆哆嗦嗦地说:“不……不知道……”   聂云汉先前担心有人偷袭卓应闲,现在听伙计这么一说,瞬间明白,对方的确放了饵,但特意避开了赤蚺,针对的是卓应闲,那块玉佩肯定是云虚子的!   哈沁自是不傻,不会轻易上钩,放饵对他来说,比直接派人来暗杀更便宜,这玉佩也不需他手下亲自出马,只要出点银钱,找个普通人跑趟腿,即便赤蚺把沧海楼守得密不透风,也不可能发觉有什么异常。   卓应闲牵挂师父,多日来没有对方的消息,虽然他嘴上不说,但心里必然是惦记的,而他又不像赤蚺这般沉稳,一见信物,必然慌乱,很容易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聂云汉此刻心中懊悔莫及,他不该在外面盯着,而是应该守在阿闲身边!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几声鸦鸣,聂云汉听到哨声中传递的消息,神色稍霁。   “你与风姐先回客栈,我去找阿闲。”他推开伙计,一边吩咐向羽书,一边往窗口走去。   向羽书跟上一步,急道:“我也去!”   聂云汉冷冷地看他一眼,向羽书便讪讪停住脚步,嗫嚅道:“……你多多保重。”   “那些西瓜有人动过么?”聂云汉目光落在桌上放着的那盘西瓜上,突然问道。   向羽书怔怔看了一眼,摇摇头:“自我进房后没人动过。”   “知道了。”聂云汉扔下这句话,掀开窗户跳了出去。   伙计见他这身手,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端着托盘进屋,问向羽书:“这些打赏怎么办?”   向羽书觑了一眼那满盘的珠光宝气,毫无兴趣:“先交给你家掌柜的吧,等我们公子回来再算。”   待伙计离开,秦落羽走到桌边,看着被切成一块块的西瓜,有些莫名:“这西瓜怎么了?”   向羽书跟过去,细细端详,只发现其中一块侧边被划了两刀,像是个“十”字,又像是被人不小心碰的,除此之外毫无异样,便摇摇头:“不清楚。”   “你家保镖脾气可真大。”秦落羽叹道。   向羽书蔫头耷脑地继续收拾东西,随口道:“他着急我们家公子罢了。”   “公子难道有仇家?”秦落羽仍是不解,“为何你们一个个的如此紧张。”   窗户再次发出响动,这次进来的人是万里风。   秦落羽讶然地看着她:“你……你也会功夫?”   万里风身穿黑色的夜行衣,与白日里丫头打扮大相径庭,她也懒得跟秦落羽解释,一张俊秀的脸绷得紧紧的,对向羽书道:“收拾好了么?”   向羽书拎起包裹和软剑:“嗯。”   “走吧。”   “风姐……”向羽书神色有些迟疑。   万里风不耐烦:“怎么?”   向羽书看了看秦落羽,犹豫道:“落羽……一个人多有不便,我想先送她回去。”   秦落羽赶忙道:“不碍事的向大哥,我自己走就行。”   万里风冷冷扫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为难,但思忖片刻,便道:“行。”   卓应闲收到纸条后便心绪不宁,他匆匆回房,脱下那碍事的外袍,只穿着轻便的白色长袍,拎起佩剑,从窗外直接跳到了沧海楼的后院,牵了一匹不知道是谁的马,跨上便跑。   他一路飞奔,此刻已经到了城西,不顾守城衙役阻拦,径直冲出门外,按照纸条上所言,径直冲向十里坡。   他心里好生奇怪,表演前聂云汉才跟他提到过十里坡,这字条就指引他来这里相见,这种巧合未免太过诡异。   可卓应闲顾不上想这么多,那字条上的笔迹的确是师父的,他不得不来!   以那字条所言,十里坡的路边确实有一棵歪脖子大槐树,十分惹眼,卓应闲狂奔至此,勒住马匹,尽管心跳如雷,他仍是耐着性子细细观察。   此处人迹罕至,路两边是郁郁葱葱的树林,静悄悄的,除了夏日里的虫鸣外,没有任何声音。暗蓝的夜色中漂浮着轻纱般的白色雾气,天上一轮残月惨兮兮地照着地面,泛着惨白的光,使得周遭的环境越发骇人。   卓应闲下了马,并没有出声,狐疑地站在道路中央,支着耳朵捕捉周围的动静。   只听旁边“哗啦”一声,传来树叶晃动的响声,他立刻循着声音望去。   路边树林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浅灰色的身影,像极了云虚子平日里穿的道袍。   卓应闲的心提到了喉咙口,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剑,正想开口问那人是谁,对方却先出了声。   那个身影咳嗽了两声,用苍老的声音唤道:“霄云。”   卓应闲差一点掉了泪,颤声道:“师父!” 第114章 选择   声音听着是云虚子的声音, 可卓应闲跟聂云汉在一起这么久,警惕性有所提高,并不会轻易上当。   他只任情绪泛滥了一刻,把眼眶里的泪水生生憋了回去, 心里第一件事想的就是要想办法验明正身, 毕竟现在隔着距离又隔着夜色, 只能朦胧地看见对方穿着的袍子,根本看不清脸。   就在他踟蹰不前时, 对方先开口了:“霄云,你是不是已经发现了师父的身份?”   卓应闲心中猛地一沉:“你指的是……你是独峪人那件事么?”   云虚子嗓音沙哑,但却慈祥:“瞒了你这么久, 你心里在怪我吧?”   “我为何要怪你?我根本不在乎你到底是谁,只知道你是我师父。”卓应闲心乱如麻,一步步走近树林,“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年, 难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我都不清楚么?是不是哈沁逼你的?”   “徒儿,有些事,我没办法跟你解释。我是独峪人, 我有我要履行的义务。”云虚子缓缓道。   卓应闲进了树林,惨白的月光被树叶缝隙割裂成无数碎片, 星星点点落在地上。他眨了眨眼睛,很快适应了林中的黑暗,咫尺之间, 云虚子的面目越发清晰起来。   熟悉的皱纹,熟悉的玩世不恭的神色, 以及比记忆中略显瘦削的身型,倒是像极了十年前, 那个伏在柳心苑后院墙头,桀骜地问“你到底跟不跟我走”的男人。   真的是他!   久别重逢的喜悦将卓应闲没了顶,可下一瞬,不听话的大脑主动想起了现在的状况——若师父能这般自由活动,是不是说明……   他眼眶发热,胸腔里却像堆满了冰,脚下好似缀了石头,将他牢牢栓在原地。   原本不能确认对方的身份,他心中还抱有侥幸,可现在人真真切切站在自己面前,他却又不敢靠近了。   “有什么难解释的?你说给我听!”卓应闲声音颤抖着,他浑身发软,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我记得之前哈沁来找过你,那时候你分明拒绝了他,怎么会……”   云虚子向他走来,脚步轻缓,在他面前几步处站定,昔日里不羁的目光中带了一丝悲悯:“我没得选,因为我其实是……”   “别说!”卓应闲觉得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从哈沁那里知道云虚子是独峪人的时候,他已经做了种种想象,给自己找过无数的借口,然而在这一刻到来之前,他还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如此惧怕面对现实,“我不想听,你别说了!师父,你跟我回去吧,之前的一切,就当从没发生过……”   “霄云,我们之间的师徒情谊尽了。”   卓应闲手中的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转瞬间,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被人抛弃的孩子,现在面对着第二次被抛弃的命运:“……连你……连你也不要我了么?”   “你是大曜人,我是……呵,用你们的话来说,是二十年前独峪派到大曜的‘细作’,现在你觉得以后我们还能师徒相称么?”云虚子看着悲痛欲绝的卓应闲,目光中透出一丝不舍,口中的话却是毫不留情,“我知道你跟赤蚺那小子在一起了,就算你还认我这个师父,他会愿意么?”   “只要、只要你不帮哈沁,你不帮他,汉哥……汉哥不会为难你。”卓应闲如遭当头棒喝,脑袋嗡嗡响,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看着面前他当做父亲一样侍奉了十年的人,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撕碎了,“趁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他向前跨了一步,抓住了云虚子的手腕,无力地跪倒在地:“师父,求求你,别去帮哈沁,你舍得以前无忧无虑的生活么,你舍得我么……”   卓应闲的心中泛起一丝惶恐,他问出最后那句话,竟然不敢确定云虚子的答案,毕竟这十年来,好似他单方面地敬爱对方,而对方对他,并没有流露出多么深的感情。   难道一切真的都是他在自欺欺人?   云虚子轻抚着卓应闲的后脑勺,缓声道:“为师自然不舍得你,可是……我这辈子算是到头了,总不能耽误了你啊!眼看你一步步追得那么紧,我真怕你白白送死!霄云,听师父的话,回去吧!你斗不过哈沁,赤蚺就剩下那么几个人,根本也不是他的对手,你觉得接下来会是什么结果?你想看聂云汉身首异处么?!”   “师父!”卓应闲匍匐在云虚子脚下,抱着他的腿,肝胆欲裂,泣不成声,“我想要师父,也要汉哥,我俩一起侍奉你老人家,你跟我回去吧,求求你了……”   云虚子长长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卓应闲满脸泪痕,仰头看着他:“师父?”   “我不能回头了,如果聂云汉知道……他是不会原谅我的。”   卓应闲不解,见云虚子眼底闪动着异色,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无法启口,他突然间就明白了,不可置信道:“平野……关平野,是……是你……”   云虚子苦笑着点点头:“哈沁抓了我,却也不会轻易信我,毕竟我叛逃了二十年。他怕你一追来,我就会变卦,便要我去抓关平野,算做我的投名状。这样一来,只要你还跟聂云汉在一起,就不可能再认我这个师父,哈沁是要断了我的后路哇!”   “为什么……要这样?”卓应闲嘴唇颤抖着,“哈沁不信你,你就别帮他……你都逃了二十年,为什么还要……”   “我在大曜待了二十多年,可我血管里流的,还是独峪的血!”云虚子仰头,透过树叶看向头顶那片无尽的虚空,“我逃了一辈子,老了快死了,不想再逃了,就让我为我的国,尽最后的忠吧。”   “孩子,各为其主,你不要怪我。”   卓应闲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瘫跪在地上,他眼前飘着云虚子的袍角,想伸手去抓住,却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为什么会是这样?   命运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开玩笑?   因为我……不值得么?   云虚子看着他,温声道:“霄云,听师父的劝,别再追查下去了,劝劝你的汉哥,就此收手吧。赤蚺什么下场你知道的,我不劝你背叛大曜,可现在的皇帝,不值得你们为他牺牲性命。”   “不可能的……汉哥不会答应……”卓应闲失魂落魄地摇头,“我不会那么劝他,那还不如给他一刀来得痛快……”   “他如果真的想与你白头,定然会为你考虑。”   “师父,在你看来,感情是用来要挟别人的手段么?”卓应闲目光空洞,呆呆望着云虚子,恍惚间,他觉得面前这个人竟无比陌生,“你今日现身,是真的关心我的生死,还是只想利用我劝汉哥收手?”   云虚子怔了怔,随即苦笑了起来。   “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他后退了几步,自嘲地摇了摇头,“看来为师终究还是毁了在你心中的印象呐!也罢,这样,你便不会再遗憾了吧。”   “十年来,虽是我收养了你,却是你为我付出更多,你并不欠我的。走吧,徒儿,你我以后,再无瓜葛了。”   这话听起来风轻云淡,却比先前的对话还要伤人,仿佛一柄利剑刺入卓应闲的胸口,将他捅了个对穿。   而云虚子背过手,淡淡一笑,心无挂碍般,转身缓步走向树林深处。   卓应闲跪在地上,艰难抬手抓过一旁的剑,以剑撑地,费力地站了起来。   “师父,如果你了解我的话,就知道我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他低声道,微红的眉眼浸在阴暗的夜色中,“就算你抓了关平野也没关系,只要你没伤他性命,一切都还能挽回——请恕徒儿不敬!”   说罢,他手中剑刃寒光一闪,径直向云虚子刺去。   云虚子早已察觉,脚尖轻点,跳上附近树丫,低头笑道:“我剑术不如你,但轻功你未必比得上我,霄云,我意已决,别逼着我们师徒相残。”   卓应闲满心悲恸地看着他:“师父,对不住了!”   他正要往树上跳去,却在这一刻,异变陡生!   云虚子背后传来破空之声,卓应闲慌忙喊出一句“小心”,就见他师父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径直从树上摔了下来。   卓应闲匆忙冲过去接住云虚子,抱住他的肩膀,两人轻轻落地后才紧张道:“师父,哪儿受伤了么?”   云虚子连连摇头,捂着后腰:“好像只是石子。”   “石子?”   卓应闲满心生疑,这时周遭有细微脚步声响起,他抬头一看,已有数十个黑衣蒙面人围了上了来。   为首那人眉尾有颗痣,他眯着眼,细细上下打量卓应闲一番,冲手下使了个眼色:“上!”   数十人一拥而上,卓应闲知道云虚子功夫不怎么样,尽力将他护在身后,妄图以一敌十。   可对方早就看出云虚子的虚弱,便分出三人先去解决他。   卓应闲一边疲于应战,一边大吼:“师父!”   “别管我!”云虚子拔剑对敌,倒也勉强能应付。   卓应闲发了狠,刚刚哭过的眼睛红的好似要滴血,拼了命地与那些黑衣人对打,这次他再也没有手下留情,每一招都满含杀意,似乎要将方才所经历的那些淤堵在胸中的情绪全都发泄出来。   他将长剑舞得好似一片雪白月光,转瞬间就抹了两个人的脖子,黑衣人见他极难对付,剩余四五人组成剑阵,把他紧紧包围在里面。   看起来云虚子确实剑术不到家,再加上方才被人偷袭,虽然只是一颗石子,但是打在了他的后腰上,他本来年纪大又疏于练剑,现在勉强跟人拆过几十招之后,便渐渐乏力,脚下的步子变得迟钝而凌乱。   “你们,你们是谁?!”他气喘吁吁问道。   其中一个黑衣蒙面人冷笑:“取你命的人!”   “我……我认识你们的主子……”   “或许吧,可我并不认得你!”   黑衣人提剑便向云虚子颈间挥去,云虚子仓皇后撤一步,挑开他的剑,自己却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头上,脚腕一扭,整个人失去重心,向旁边一倒,旁边黑衣人同伙等这一刻已经多时——   只听“噗嗤”一声闷响,一柄长剑从云虚子背后刺透,剑尖由他心口处穿出!   卓应闲撕心裂肺地大吼:“师父!”   云虚子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黑衣人:“他……他竟然……杀……我……”   黑衣人弯了弯眼角,然后倏地变了脸,挥剑在云虚子的脖子上“唰”地一抹,这方才还将卓应闲的心伤得透透的道士,登时死不瞑目!   卓应闲目眦尽裂,疯了一般地大吼:“我杀了你们!”   六七个黑衣人一并围了上去,先有两人与卓应闲对打,剩余的人在外围策应,卓应闲精神紧绷到了极点,知道自己必须速战速决,不然体力早晚被他们耗光。   可惜方才他与云虚子的那番交谈损耗太过,与面前这两人拆过百招之后,已经渐渐不支,只靠满心悲愤撑着。   而战阵外策应的几人,就等着这一刻,看他剑招中露出空门,迅速补上,剑走游龙般径直刺向卓应闲的面门!   只听“咣”地一声,一缕银光闪过,大刀当空而落,砍在了那黑衣人的剑上,竟将那人的剑砍断了半截。   那刀本是崩了刃的刀,可见来人的力气有多大!   聂云汉挡在卓应闲的面前,对面前这些黑衣人怒目而视:“你们真是活腻歪了!”   左横秋和戴雁声鬼魅一般出现在黑衣人身后,二话不说,提刀便砍,他们刀速极快,几个黑衣人不是对手,砍瓜切菜般地被干掉好几个。   “汉哥……”卓应闲悲从中来,腿一软,身子直往下坠。   聂云汉一把抱住他:“阿闲,我错了,我应该守在你身边。”   卓应闲望向云虚子的尸体,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滑落:“……师父在那边……”   “我带你过去。”聂云汉从未见他哭成这样,慌张地替他拭去脸上的泪,搂着他的腰单手将他抱起来,走到死去的云虚子身边。   卓应闲看到云虚子怒目圆睁、不肯闭眼的样子,整个人脱了力:“师父……”   “不看了,乖,咱们不看了。”聂云汉伸手把云虚子的眼睛合上,将卓应闲搂在怀里,让他背对着云虚子的尸体,“别让师父看见你这样,他会难过的。”   卓应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缓缓摇头:“他不会……他让我来这儿、见面,是为了、为了让我劝你……停手……”   聂云汉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听到这话,怔了怔:“什么意思?他要帮哈沁?”   “嗯……”卓应闲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满腔悲意像一张网,勒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一边哭一边发抖,“汉哥,为什么……我从来没得选……爹是这样,师父、师父也是这样……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抛掉我,就、就头也不回……”   他哭得像个泪人儿,聂云汉的心都碎了,恨不得替他疼,替他伤。   “谁说你从来没得选,你选了我,你记得吗?是你选了我!你不光选了我,还巴巴地大老远从文州找到棠舟府,被我甩了还不甘心,又从棠舟府追到文州,从此就赖在我身边,赶都赶不走。”聂云汉紧紧抱着卓应闲,喃喃道,“你选了我,我就是你的,汉哥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我也赖定你了。”   卓应闲伏在他怀里,仰头看了他一眼,那双圆圆的猫儿眼蕴满了水汽,红成了兔子眼,破碎的神情令人动容:“汉哥,我没有师父了……我本来想带他去、去见你,我没能保护好他,是我、我不孝……”   这分明是神智恍惚了,见卓应闲这样,聂云汉比自己挨了几刀都难受,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低头吻吻怀中人的额头,喃喃道:“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是汉哥疏忽了,汉哥帮你给师父料理后事,风光大葬,人没了,这辈子对也好,错也好,都一笔勾销,从此之后,他就只是你师父,不是别人。”   左横秋和戴雁声已经将黑衣人料理得差不多,只剩下最后一个,两人手底下放了水,装作担心聂云汉和卓应闲,让那人趁机跑了。   聂云汉冲戴雁声使了个眼色,戴雁声会意,与左横秋一起,到云虚子尸身旁,将他翻了过来。   虽然当胸一个血洞,外加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剑痕,人应该是没救了,可戴雁声还是十分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才回头冲聂云汉遗憾地摇了摇头。   聂云汉见状,无声地叹了口气。   左横秋盯着云虚子的尸体,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伸手摸向他左侧下颌与耳根的交汇处。   戴雁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开始对尸体感兴趣了?”   “少废话!”左横秋另一只手摸向云虚子右侧脖颈,细细摩挲过一遍后,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老聂!”   怀中人不再啜泣,只是微微发着抖,聂云汉把他搂得更紧了一些,听到左横秋的喊声,头也没抬:“怎么了?”   “这人是易容的,他不是云虚子!”   聂云汉还没来得及抬头,一张人面皮“咻”地飞了过来,正落在他手背上,带着体温的软皮触感把他瘆出了一身冷汗,饶是他胆子大,也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然而他更担心的是卓应闲,经历一晚上情绪大起大落,体力透支,此刻得知这消息,真怕这人承受不住,精神上再出个什么好歹来。   卓应闲听了这话,原本空洞的眼睛突然有了神采:“真的?”   聂云汉不放心地打量他:“……真的。”   卓应闲转过身,一把抓起地上那张人面皮,打量了几眼,顿时挣脱聂云汉的怀抱,疯了一般地爬到那具尸身跟前看,见确实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聂云汉跟过去,小心翼翼:“阿闲?”   卓应闲瘫坐在地,缓缓扭头看着他,起初表情愕然,突然间大口大口喘着气,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哈哈大笑,随后又嚎啕大哭起来:“不是师父,师父还活着……活着……”   “没事了,没事了。”聂云汉再次将他拥入怀中,哄孩子一般地安抚着,“一切不过是虚惊一场,汉哥答应你,一定帮你把师父救出来,我俩好好侍奉他,照顾他长命百岁!”   卓应闲破涕为笑,使劲点点头,孩子气地道:“嗯!那个老不修,别想甩开我!” 第115章 疑云   周围全是尸体, 左横秋用剑把蒙面人的面巾全都挑了下来,都是陌生面孔,一个个面目狰狞。   戴雁声看看聂云汉,冲他一扬头, 下巴点了点别处:“你俩要不回避一下?”   卓应闲似是醒过神来, 有些不好意思:“不用吧……”   “用!他要验尸, 我可不想看,太伤眼。”聂云汉不由分说, 把人打横抱起来向树林外走去。   他跑到靠近路边的树下,才抱着卓应闲坐下,将人困在怀中, 勒得紧紧的。   “吓死我了,你知道吗?”聂云汉惊魂未定,先前卓应闲消失,他心口仿佛空出个大洞, 接了左横秋的讯号之后,随便从沧海楼牵了匹马便往十里坡狂奔。   这一路上他甚至不敢想象卓应闲在面对什么,强行清空脑中所有思绪, 只顾埋头赶路,上次卓应闲被段展眉拷打后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他可真的受不住自己的心肝宝贝再出什么差错。   不顾两人都是浑身大汗,他也要将人牢牢抱着,生怕一撒手人就没了:“以后可不能这么轻举妄动。”   卓应闲疯疯傻傻地哭过笑过, 所有淤积在心中的情绪全都释放出来,此刻已经缓缓平息, 他侧坐在聂云汉的腿上,靠在那宽阔的胸口, 思绪渐渐恢复澄明。   “想告诉你来着,可字条上说要我一人赴会,我怕附近有对方的手下监视,就不敢明着跟你说。”卓应闲仰头看着聂云汉,一双眼睛无辜地眨了眨,“我想左哥戴爷都在楼顶监视,他们能看见我出去了。还有,我在西瓜上给你留了记号,你看见了么?”   聂云汉不禁笑了,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在瓜瓤上刻个‘十’字,也亏你想得出!万一我看不到呢?”   “只要你去厢房中找我,定然能看得到,你这么聪明,也一定能猜到我想说什么。”卓应闲握住他另一只手,十指相扣,“其实也只是双重保险而已,我知道你们一定能跟上我。”   “方才……那个假的云虚子跟你说了什么?”聂云汉小心翼翼地问。   卓应闲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说他是二十年前独峪人派来大曜的细作,但他当时叛逃了,现在想最后为国尽忠一次,还要我劝你收手,别跟哈沁作对。我真笨,师父与我朝夕相处十年,我竟然连那人是真是假都辨不出。”   聂云汉垂下头,吻了吻他的眼角:“这不能怪你,林子里本来就暗,对方应该也是刻意模仿,易容术不在左哥之下,况且你思念师父心切,认错很正常。就方才那种环境,要是义父站在我跟前,我都会信他是死而复生了。”   “你别因为疼我就满口胡说,死者与生人又怎会一样。”卓应闲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很受用,微微勾了勾唇角。   “疼你是疼你,可我真没胡说,人受情绪牵绊,免不了关心则乱,降低警惕,说到底还是你太挂念你师父了。”   “哦……那方才有个人说我巴巴地从文州到棠舟府找他,被甩了不甘心,又从棠舟府一路追到文州,赖在身边,赶都赶不走。”卓应闲意味不明地看着聂云汉,“这般胡言乱语混淆是非,也是因为关心则乱吗?”   聂云汉怔了怔,坏笑一声,挑眉道:“事实不就是这样么?想赖账?”   卓应闲盯着他,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说得没错,是我追着你,赖着你,爱惨了你。”他仰头轻轻咬了咬聂云汉的下巴,“这笔账,我认了。”   卓应闲尖尖的犬牙轻轻滑过聂云汉的皮肤,轻易地就点燃了他心里的火。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这人眼睛蕴着浓情蜜意,挑着眼尾,半是挑衅半是撩人地看了聂云汉一眼,聂千户心里的小鹿登时就撒了欢,撞得他失去了自控力,捏着对方的下巴便吻了上去。   轻吻过后,他抵着卓应闲的额头,低声道:“你可真是个妖孽!”   卓应闲得意地笑,忽然想到什么,促狭道:“哎,你说,这某甲,算不算我们的媒人?若不是他用九尾狐音摆布我,我可未必有那么大胆子假扮铁鹤卫,到棠舟府去找你。到时候若知道他是谁,少不得要拜他一拜。”   “拜个屁!这藏头露尾的人也配!”聂云汉翻了个白眼,似乎要把这荒谬的想法翻出九霄云外去,接着便冷哼一声,狂妄道,“我俩的媒人,那可是老天!”   卓应闲看他这混不吝的模样不禁笑了,然后便听到不远处戴雁声干咳了一声道:“打扰二位了,方不方便过来聊两句?”   聂云汉低头看卓应闲一眼:“你好些了么?”   “我又不是纸糊的,没事。”卓应闲满不在乎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站起身,聂云汉却又非要把他打横抱着起来,再将他轻轻放在地上。   卓应闲:“……”   聂云汉面对他质疑的眼神,理直气壮道:“怕你起猛了头晕。”   两人回到方才打斗处,见所有尸体被并排摆成“一”字型,都衣衫不整的,看来是被扒过衣服检验过了。   每具尸体前都放着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物件,卓应闲搭眼一看,大多都是些小玉佩、平安符,看来这些刀头舔血的人,也并非全然都是亡命徒。   左横秋蹲在一边抽着烟斗,戴雁声正在用消毒的药油擦手,扭头看了聂云汉一眼,面无表情道:“这些人身上没有统一的记号,只有个别人有刺青,比如中间那个。”   他指了指躺在正中间的尸体,卓应闲过去一看,立刻认出了那人眉尾的痣:“这人是领头的!”   聂云汉到尸体跟前看了看:“刺青在哪儿?”   “右上臂外侧,像是一只燕子。”   卓应闲用剑挑开了盖在头领身上的衣服,果然见他结实的右上臂外纹了一只鸟,倒也未必一定是燕子,看这纹样也说不好是什么。   “从牙齿磨损程度及其他生活特征来看,这些人是大曜人。”戴雁声好整以暇道,“他们虽都使剑,但所用的功夫都不太一样,且水平良莠不齐,应该不是出自某一江湖门派,或许是群乌合之众,被哈沁或隐藏在我们身后的另外两伙人收买了。”   左横秋站起身,喷出一口烟雾,用下巴一指那躺在地上的假道士:“这人易容水平很高,面皮还有手指都有轻微被腐蚀的痕迹,应该是长期假扮他人,皮肤被药水烧了。身体上没有明显特征,我推断应该也是江湖人士。”   聂云汉点点头,看向卓应闲:“你与这假道士聊得比较多,现在怎么看?”   “回想他与我的谈话,确实有些漏洞。”卓应闲细细回忆着两人之间的对话,“他几乎没有提我与他过往的细节,所提到的一些事都是很容易查到的,比如知道我与师父共同生活十年,知道我剑术比师父好,但师父轻功强过我——但这些事,哈沁应该都清楚,如果这假道士是哈沁找来,故意给我放饵用的,他知道这些并不稀奇。”   “除此之外,这人说得最多的就是自己是独峪人,要同我决裂,以及让我劝你收手,现在想来,也太过于急切了,怪我当时被情绪左右,没能及时察觉。”   左横秋在一旁道:“阿闲,这事儿你别往心里去,换了我们都一样。”   卓应闲冲他笑了笑,忽然想到什么,对聂云汉补充道:“对了,黑衣人杀死假道士的时候,我听见假道士难以置信地说了句‘他竟敢杀我’,所以我觉得假道士和黑衣人是同一个人派来的,只不过黑衣人除了杀我,还要杀假道士灭口。”   “沧海楼的伙计说你收到了一块玉佩,真是云虚子的么?”聂云汉问。   卓应闲从怀中掏出那枚玉佩,眼圈又有些发红,修长白皙的手指反复摩挲了几下,才递到聂云汉面前,“是他的,千真万确。以前这玉佩都是我为他清理,不会认错。”   聂云汉接过玉佩,仔细端详:“你师父是被哈沁掳走的,所以你更倾向于认为这次的事是哈沁幕后指使,对么?”   “虽然不能这么武断,但毕竟我们并不清楚某甲与某乙跟哈沁目前是怎么合作的,所以也很难硬往他们身上联想。”卓应闲道。   左横秋在一旁树上敲了敲烟袋锅:“那个什么某乙已经出过手了吧,他既然直接派人来暗杀,必不会再拐弯抹角做这种下饵的事儿。”   戴雁声也道:“某甲不是暗中帮着你、引着你么?他何以会单独把阿闲诱骗出来杀?排除这两拨人,剩下的只有哈沁了。”   聂云汉拉过卓应闲的手,把玉佩塞回他手心里:“今晚这事儿实在古怪,我不敢妄下判断。”   他眉心微蹙,似乎确实很困扰。   “你是不是觉得,若是哈沁的话,似乎不该如此大费周章?”卓应闲看着他,又看看左横秋和戴雁声,“以往哈沁行事方式是这样么?”   左横秋笑了笑:“这其实无从推断,有时候他会单刀直入,但有时候也会故布疑阵。其实我们两方交手,故布疑阵的时候比较多,谁也不比谁缺心眼,太过直来直去,会很容易被对方猜到目的。”   “但那是窃取情报或者排兵布阵。”戴雁声不太赞同,“现在情况很简单,他想弄死我们,直接派人来杀就行,就算要放饵引阿闲上钩,只需要把云虚子那块玉佩丢过来,何必还找人乔装这么麻烦呢?这简直是画蛇添足!”   卓应闲见聂云汉一直沉吟不语,拉了拉他的手腕:“你也是这样想的么?”   “嗯,戴爷说得有理。”聂云汉点点头,“哈沁没道理做这么多无用功,他做得越多,可能暴露给我们的线索就越多,更容易被我们抓住先机反杀。况且我们之前推断,某乙和哈沁结盟,是出于私人情谊才私下阻止我们追查,现在他已经决定对我们下杀手,极有可能之后哈沁不会再派人出现,追杀我们的任务全都会落在某乙肩上。”   卓应闲越想越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接着他又想起一件事:“汉哥,平野也在他们手里,为何不用他来引你上钩,而用师父来引我?连你都说,就算知道是陷阱也会踏上去看看,对方肯定也能想到。他们既然没这么做,莫非……此事是针对我的?”   听了他这话,聂云汉的脸色便又阴沉了几分。   起初他觉得对方用云虚子,是因为卓应闲比受过训练的赤蚺等人更容易失控,但在赶来的路上,他又觉得这也不太对。   若说容易失控,少不经事的向羽书和与独峪人有着血海深仇的万里风,其实未见得比卓应闲强到哪里去。   就算是自己,如果见到关平野的信物,必然也会沉不住气。   赤蚺也是血肉之躯,孰能无情?   但他确实想不清那躲在暗处的人大费周章折腾这一圈的用意,只是隐约觉得背后的原因远比自己想得更复杂。   或许出发点也很简单,只为搅乱自己的脑子呢?   “不管他们从谁身上下手,最终目的都是我们,所以就都别胡思乱想了。想不清楚的事先搁在一边,莫要中了他们的圈套。”聂云汉看向左横秋,“左哥,看看那人往哪个方向逃了。”   左横秋闻言,便从怀中掏出寻影,在原地转了几圈,校准方向。   卓应闲恍然大悟:“方才你们故意放跑一个,是在他身上放了磁石,好让他带路?”   戴雁声瞥了聂云汉一眼:“这下知道你家汉哥有多鸡贼了吧?”   聂云汉故作高深,沉声不语,似乎完全不介意被“诋毁”。   果然,卓应闲本能道:“这不叫鸡贼,这叫兵不厌诈。”   戴雁声:“……”   果然少说话是对的,一说话就挨怼!   话说云闲公子你护短的行为能否收敛一下,没看见聂千户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么?!   聂云汉对戴雁声内心怨念毫无察觉,笑着对卓应闲道:“这就是我方才说的,对方小动作越多,就越可能给我们提供线索。”   “老聂,继续往西走!”左横秋捏着寻影,对聂云汉道。   “想必这会儿他已经回了老巢。”聂云汉一挥手,“走,追过去看看!”   几人出了树林上了马,沿着小路往西方一路疾驰。前方越走路越窄,雾气更浓,天空阴云密布,月色也比先前黯淡了许多,周遭光线越发阴暗下来。   重重山峦在浓雾笼罩下,仿佛巨大的陷入沉睡的怪兽,即便只是安静地矗立在那里,也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威压。   没有人会愿意靠近那里。   左横秋做惯斥候,一马当先跑在前面,也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突然“吁”地一声勒住了马,向后面做了个“停”的手势。   后面几人当即会意,跟着左横秋停下,一起翻身下马。   左横秋走在前头,谨慎地抽出佩刀,夜色浓郁,黑暗中极易隐藏危机,聂云汉几人便也打起十二万分的注意,警惕周围动向,放轻脚步缓缓向前走。   走到跟前,卓应闲才看见,路边躺着一具尸体,身着黑衣,蒙着面,双眼圆睁,已经断了气。   是方才他们故意放走的那一个。   左横秋用剑尖挑开那面巾下端,露出那人脖颈,看见上面一道深深的血痕,低声道:“一剑封喉。”   戴雁声走上前去,拧亮火折子,戴上布手套,蹲下迅速检查了一遍尸体:“没有别的伤口,对方下手很利索。地上没有拖行的痕迹,行凶者杀完人便走了,没有料理过现场。”   “连面巾都不揭下来看看,说明他知道自己要杀的是谁。”聂云汉冷冷道,他深深凝视这地上这具尸体,心中是满满的挫败感。   机关算尽,仍是抓不到半分线索,实在是令人郁闷。   卓应闲不禁觉得后背发凉:“难道对方派出了三拨人?一人诱我上钩,数十人赶来暗杀,还有人跟在后头断绝一切走漏风声的可能性。不管幕后主使是谁,心思缜密到令人发指。”   左横秋侧着头,以左耳仔细倾听周围的动静,除了虫鸣鸟鸣,便是微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并未有旁人的踪迹。   戴雁声将黑衣人上衣剥开,仔细查看了一番,微微蹙眉:“此人也有那燕子刺青!”   众人凑过去看,火折子的幽幽蓝光下,果然见这人右上臂外侧刺着与方才那首领同样的图案。   卓应闲道:“既有两人有同样的刺青,是不是说明这是他们帮派的标志?”   “应该是。哈沁等人要谋划大事,自然需要不少人手,即便那某甲某乙可能是朝中人,也不见得会用自己的手下,调用当地江湖中人最不易暴露身份。”聂云汉沉吟道,“记下这个图案,左哥明日可在府衙打探一下,我们也在城里四处问问。”   左横秋点头,接着问道:“今日不追了么?此地已经过了十里坡,人烟稀少,左侧是大泽,右侧是未阑山脉,黑衣人既然往这个方向走,我猜他们的据点必然在山脉中,顺着追查下去,应该能查到踪迹。”   聂云汉往远处漆黑的山中望了望,低声道:“现在夜色过浓,万一对方在山中设了机关,我们防不胜防。况且已经有人过来灭口断后,如果那山里的据点是临时的,想必现在已经转移了,若那据点是长期的,隔日再来,他们反而会降低防备。有时候追线索咬得太紧反而容易中对方的圈套,越是着急越不能急,走吧。”   “汉哥说得是,今夜之事多有蹊跷,也说不清这到底欲擒故纵还是诱敌深入,亦或者是声东击西。”戴雁声起身,将布手套摘下,眉宇间浮现一层急色,“我怕风儿和羽书那边出问题。”   几人都深以为然,便跨上马,迅速返回了归梁府城,径直去了折柳居。   进了左横秋与向羽书的厢房,里面空无一人,大家的面色不约而同地变得难看。   戴雁声转身便往楼上跑,推开他与万里风的房门,也不见半个人影,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卓应闲与聂云汉随即跟了上来,看看空荡荡的房间,顿时明白了一切。   “左哥检查过房间,没有打斗痕迹,也没有外人闯入过,这间什么情况?”   见戴雁声呆立门口不动,聂云汉拧开了火折子,进屋仔细检查。   卓应闲站在戴雁声身后,搭眼一看就明白,不出意外的话,这里跟左横秋那间一样,没有人回来过。   这比房间中乱作一团更可怕,说明向羽书和万里风在回来的路上便遇到了变故! 第116章 虚惊   没等聂云汉查探完房间, 戴雁声铁青着脸转头便走,施展轻功从楼梯处直接跳到客栈一层大堂,引得客栈里的人纷纷侧目。   卓应闲一时无措:“戴爷!”   聂云汉也不再查验房间,把门带好, 拍了拍卓应闲的肩膀:“跟我来。”   左横秋在下一层与他们会合, 聂云汉对他说:“你去追戴爷, 别让他没头苍蝇似地乱跑,在附近等我, 我和阿闲去去就来。”   “嗯,放心。”   “咱们去哪儿?”卓应闲不解地问。   两人已经出了门,聂云汉跨上拴在街边的马:“沧海楼, 顺便把人家的马送回去。”   他言简意赅,卓应闲顿时明白。沧海楼到折柳居并不远,一条大路走过来,拐弯路口便是。   这一路没有偏僻巷子, 对方若是偷袭,也不会明目张胆选在大路上。   既然向羽书和万里风没有直接回折柳居,想必是去了别的地方, 唯一的可能便是向羽书放心不下秦落羽,要送她回家, 万里风不能让向羽书落单,只能跟着一起。   卓应闲听向羽书说过,秦落羽住的地方不远, 但是比起一条条巷子去找,不如直接去沧海楼问掌柜的。   俩人匆匆到了沧海楼后院门外, 把马往门口一拴,敲了敲门提示店里伙计, 接着便翻越院门往前院掠去。   今日看完表演正有几个客人丢了马,跟掌柜的好一通吵,掌柜的又把看马的小伙计骂了一通,折腾到现在已近子时刚刚睡下,小伙计被敲门声叫醒,此刻满心不爽,穿着寝衣打着哈欠去开后院门,看见门口站着的四匹高头大马,惊得嘴巴都忘了合上。   掌柜的也是刚刚睡下,就被卓应闲摇醒了,备受惊吓地说了秦落羽的住处。   卓应闲有些不好意思,临走时道:“之后的演出,辛苦掌柜的取消罢,今日所得赏银全归掌柜的所有,在下分文不取,算是对沧海楼的补偿。”   两人得了信儿,飞快赶到路口与左横秋会合,才知左横秋拦不住躁动的戴雁声,只得任他从附近巷子搜起,自己攀上路边高树远远盯着,俨然成了一块“望夫石”。   聂云汉明白戴雁声的心情,对他并无责备,只让左横秋以哨声告知他方位,接着便往秦落羽住处方向追寻而去。   戴雁声收到消息,迅速赶了过来。   子夜时分,巷中寂静无声,几人放缓步子,小心翼翼在深巷中拐了几拐,刚一转弯,卓应闲便见戴雁声的脚步突然一顿,月光下脸色变得煞白,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惊恐。   “是血腥味儿。”聂云汉低声道,“戴爷别急,未必是风姐和羽书的。”   卓应闲对血腥味儿不如赤蚺敏锐,待聂云汉这么一说,他才闻到迎面吹过来的风中夹杂着血液的腥气,警惕地握住了剑柄。   左横秋偏过头,以左耳仔细听了听,才道:“没有呼吸,都死了。”   巷子两边是住户的院墙,栽种着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地伸到空中,挡住了巷道里的月光,里面黑乎乎的,又夹杂着血腥味儿,像极了怪兽张着的血盆大口。   戴雁声拧亮火折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他的心底泛起深深的恐惧,却又不得不逼着自己去面对,直到看见面前横七竖八躺着的一地人里没有万里风,才如蒙大赦般地松了口气。   聂云汉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戴雁声勉强冲他一点头,哑声道:“我没事。”   卓应闲也掏出火折子拧亮,仔细查探地上的尸体。   “面巾没摘,看来风姐和羽书也没来得及查探这些人的真面目……”   话没说完,他便看到了原因。   墙角处有一大滩液体,蓝色荧光照过去,映入眼帘的是触目惊心的黑色。   尽管血腥味儿已经传到鼻端,但卓应闲还是弯腰用手指沾了一点,仔细闻了闻,回头看了眼聂云汉。   单看这出血量,此人所受的伤应是十分严重。   聂云汉会意,轻轻点头,眉间蕴着愁色。   从面前这些尸体的分布位置看来,那血迹,不是他们的。   那该会是谁的?   卓应闲和聂云汉看见的,戴雁声自然也看见了,他甚至比他们更早知道那滩液体是什么。   他从未这般仓皇无措过,尽管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步也迈不动。   心里无用的思绪乱飞,他一会儿后悔不该跟万里风分开,毕竟两人自从加入赤蚺之后就是搭档,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失控,简直愧对赤蚺的名号。   脑海里还有个自私的声音说,那滩血未必是风儿的,或许是羽书的。   对,最好是羽书受伤,他年轻力壮一个少年,流这点血怕什么?   左横秋见戴雁声发愣,知道他是为万里风担心,并没有催促,而是走过去,打开他腰间的口袋,掏出了那副布手套。   戴雁声缓了缓神:“别……”   “我来吧,你定定心。”左横秋安慰地看了他一眼。   地上有六具尸体,卓应闲跟左横秋要走了一只手套,帮他分担查验尸体的工作。   聂云汉从戴雁声手里夺过火折子,循着地上滴落的血迹向前寻去。   戴雁声揉了把脸,把纷乱的情绪压下,迅速跟上。   有了之前那个燕子刺青,卓应闲和左横秋翻看尸体的目的明确了许多,他们草草一翻,发现地上这六人当中,也有一人刺了一模一样的燕子。   左横秋冷笑一声:“咱们这次放饵也算卓有成效,对方今天派出这么多人来,看来是想把我们一举拿下。”   “可他们是不是太低估赤蚺的实力了?”卓应闲疑惑道,“这些人分明不是你们的对手,几次三番派这样的小喽啰来送死,有什么意义?”   “或许这些江湖草莽为了挣钱,在哈沁面前吹牛。至于功夫究竟如何,哈沁也不可能一一验过,再加上他们人多,以为凭借人海战术可以完胜我们。”左横秋不屑道,“一帮缺心眼的,在我们面前玩兵法,简直班门弄斧!”   卓应闲听到“人海战术”,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向聂云汉那处望去。   聂云汉和戴雁声循着血迹走出了一段距离,接着血滴突然减少,地面上失去了踪迹。   戴雁声顿时慌了,四下张望,面前是岔路口,没了树木的茂密枝叶遮挡,月光打在地上,明晃晃的并不比火折子暗多少,两边地上都没了血迹。   聂云汉远比他沉着,站在血迹消失的地方仰头看去,果然看见身旁这面墙上的瓦片沾着斑斑血痕,顿时心中有了计较,眉峰骤然一松。   手里的火折子突然被人夺走,是戴雁声,他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蹲下去将火光照向墙角,声音颤抖道:“是风儿的记号!他们就在附近!”   还不等别人反应过来,他便飞快地掠了出去,循着记号的指引一路狂奔。   卓应闲、聂云汉和左横秋跟着追上,在巷陌中绕了几绕,很快到了一处小院。   “风儿!”戴雁声顾不上敲门,足尖点地飞上院墙,径直跳进院子里。   聂云汉翻了个白眼,伸手去推那虚掩的院门,轻轻一推便开了。   卓应闲:“……”   此番戴雁声真是失态至极,与之前的高冷神医判若两人。   万里风应声从房里出来,除了头发有点乱,衣裳布料有明显的划痕,整个人完好无损。她招呼还没来得及打,便被拢进了一个炙热的怀抱里。   “哎……”她疑惑道,“雁声?”   戴雁声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仿佛喘气儿都会把眼前人吓跑似地,轻声道:“是我。”   万里风被他的热情吓了一跳,眼珠转到眼角,看见门口站着的三个人,顿时尴尬得面红耳赤,把戴雁声拼命往外推:“都看着呢,松开!”   “不松!”戴雁声把人紧紧箍在怀里,执拗道,“可把我吓死了!”   “我能出什么事?!几个小毛贼我俩还收拾不了?”万里风恼羞成怒,抬脚在他脚面狠狠碾了一下。   戴雁声吃痛,咬牙忍着,就是不撒手:“让我多抱一会儿。”   万里风眼角觑着聂云汉几人脸上促狭的笑,简直无地自容,低声咬牙切齿道:“你活腻了是吧?”   “要是没有你,我活着也没意思。”什么叫心尖被人拧了一把,戴雁声这回体会得明明白白,以前他总觉得还有大把时间慢慢等万里风软化,但现在他决定不等了,就是要霸道,就是要死皮赖脸,“你要是打不死我,我就一定跟着你。”   万里风不知道他这唱的哪一出,只觉得额角血管突突直跳,此刻真有谋杀队友的冲动。   卓应闲见聂云汉气定神闲地站在门口看戏,胳膊肘捣了捣他,轻声道:“你早知道风姐没事?”   聂云汉抬手搭在他肩膀上,笑了笑:“也不是很早,戴爷发现记号之前,我看那侧院墙瓦片上有血迹,才知道他俩没受伤,出事的应该是秦落羽。”   向羽书此刻也推门出来,看见聂云汉几人,本来就有些红肿的眼睛顿时又红了眼圈:“汉哥……”   “秦姑娘伤得严重么?”聂云汉虽然其实并不关心,但免不了也得问一句。   “她替我挡了一刀,方才才找郎中看过,说是失血有些多。”向羽书急切地拉住戴雁声的手腕,“戴爷,你再来帮她看看吧!”   万里风趁机挣脱了戴雁声的“钳制”,像躲避洪水猛兽似地离他远远的,跑到聂云汉身边站着。   戴雁声有些不耐烦:“郎中不是都看过了么?金创药你也有吧,给她用上不就行了,不够这里还有!”   他接下腰间的布袋,往向羽书怀里一丢。   “我信不过那人,你快来!”向羽书拎着布袋,不由分说地把他往屋里拽。 第117章 攻心   待两人进去, 聂云汉、卓应闲和左横秋坐在院中石桌边,听万里风把事情讲了一遍。   其实见到这一幕,大家心中也多少有了数,果然事情经过跟他们的猜测得差不多。   向羽书和万里风在送秦落羽回家的路上, 便遇上了那几个黑衣人, 秦落羽被吓坏了, 躲在一边,看着向羽书两人与对方交手。   黑衣人眼看己方六人还不敌对方两人, 便想用秦落羽去吸引向羽书注意。   他们佯装对秦落羽出手,向羽书便自乱阵脚,给对方提供了可乘之机, 于是其中一个黑衣人便一剑刺向向羽书。   关键时刻,秦落羽突然冲了过来,挡在向羽书面前,替他挡了这一剑。   “剑刺在胸口, 流了很多血,但当时忙着御敌,没顾得上管她, 她在墙边坐了一会儿,你们看见的那滩血就是她的。”万里风无奈道, “这小妮子,真能豁得出去,一点功夫不会愣敢往上冲。羽书一见她受伤, 几乎发了狂,砍瓜切菜似地把剩下的几个人给砍死, 抱着那姑娘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让他先带人回家,给你们留了记号之后, 就在附近医馆里揪了个郎中过来看诊——事情就是这样,刚才姓戴的发什么疯?”   聂云汉坏笑着:“羽书发什么疯,戴爷就发什么疯。”   “呸!我不说身经百战,至少也是久经沙场,姓戴的真对我一点信任都没有,亏我跟他搭档这么久!”说起戴雁声,万里风又恼又羞,自然没有好脸色,“他平日里那副高冷自持的模样,果然都是装的,关键时候连脑子都没了!”   左横秋点起了烟斗,吐出一口青烟:“关心则乱嘛,你多理解理解。”   万里风小声嘟囔:“我凭什么理解他?真是把赤蚺的脸都丢尽了。”   卓应闲看着她,见她脸上虽然尴尬,眼底却闪过一缕遮遮掩掩的甜蜜,便也知道这位女中豪杰其实只是嘴硬心软罢了。   “秦落羽的伤重么?”他问道。   万里风无奈地叹了口气:“剑刺入胸口约两寸,血流得不少,但实际上避开了要害。要是换了我们的身子骨,再加上咱们独门金创药,并不算严重,只是这秦姑娘柔柔弱弱,不知道……”   “放心吧,死不了!”戴雁声从屋里出来,接上她这句话,脸色阴沉得像锅底,过来坐在万里风旁边,瞄了瞄她的手,想牵没敢牵。   聂云汉疑惑地挑眉:“这么快就出来了?”   “谁要在里头待着!眼睛都要瞎了。”戴雁声翻了个白眼,“那姑娘没事。”   卓应闲往窗口处看了眼:“羽书这下心疼坏了吧。”   窗纸隐隐约约透出一个高瘦的身影,似是在擦眼泪。   聂云汉见状,神情阴沉了几分。   左横秋抽着烟,意味深长道:“孩子大了,想娶媳妇,拦都拦不住。”   万里风面露疲色,手肘支在石桌上撑着下巴:“羽书是情窦初开,有这么个姑娘肯为他豁出命去,他那心里现在跟哪吒闹海似的。本来就对人家有好感,这一剑刺进去,也算是情根深种了。别看这小子嘴笨,刚才看秦落羽命悬一线,他什么话都敢说,比戏台子上那些风月情人还缠绵。我刚才看他哭哭啼啼赌咒发誓那副模样,肉麻得要死,简直想揍他一顿。”   山盟海誓什么的,几个过来人一想都明白了。   这么一个弱女子敢为向羽书挡刀,是什么心意已经无需多言,向羽书现在一定觉得,自己要是不娶了人家,那简直是天字第一号负心汉!   戴雁声很不耐烦,冲聂云汉一挑下巴:“怎么解决,说句话。”   聂云汉不咸不淡地看他:“你想怎么解决?”   “拖家带口执行任务,赤蚺没有先例。”戴雁声冷冷道,“他要是铁了心跟这个秦姑娘在一起,就让他俩走。”   其余几人一并沉默,院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压抑。   “这秦姑娘是不是有问题,大家心里都有自己的判断,我们拿不出证据来,更不可能跟羽书在这事儿上掰扯。如果秦落羽真的是钉子,她这手段不可谓不高明,留在身边一定是个祸害。如果她真的清白,我们更没有立场反对她跟羽书在一起。”戴雁声手指敲击着桌面,坚定道,“既然两人情根深种,不如就让他们过自己的小日子去,这是为我们好,也是为他们好。”   聂云汉没吭声,卓应闲听了,也觉得有些为难。   戴雁声这话说得在理,眼下这情况,他们简直是被人放在手心里玩弄,完全是靠着功夫过硬才能撑到现在,实在禁不起任何风浪。   可“情”字确实是人的软肋,他和聂云汉都再清楚不过,今晚看到戴雁声方寸大乱,这一点更加明确。   饶是聂云汉和戴雁声这种久经沙场的人都扛不住,向羽书一个初出茅庐、本来就缺乏警惕性的少年,遇上这种事情,那简直就是把浑身命门敞开了让敌人随便戳。   聂云汉虽然不说话,但他心里也认同戴雁声的说法。   目前情况诡谲莫测,他们一边要防着对方的偷袭,一边又要寻找幕后主使,实在是没有功夫再甄别打入内部的钉子。   况且不管用什么方式甄别,都免不了要伤感情。   让向羽书离开,或许是最简单的办法。   万里风垂眸不语,左横秋抽着烟袋不答话,聂云汉长眉微蹙若有所思,卓应闲时不时往窗口处看一眼,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戴雁声沉不住气,催促道:“老聂,你什么时候这么优柔寡断了?!”   卓应闲听得心里不爽,聂云汉当然不是优柔寡断,他只是想更妥善处理此事。可是这也算是赤蚺内部事务,自己不便发言,只能阴沉沉地看了戴雁声一眼。   左横秋在石凳上敲了敲烟袋锅,开口道:“这事儿还轮不着优柔寡断,咱们局外人看得清楚,戴爷的说法没错,现在难的是怎么跟羽书开口。”   “就是啊!这孩子平日里怎么揉搓都行,遇到事情倔得很。怎么开口说让他走?”万里风愁眉苦脸,“跟他说怀疑秦落羽,他能跟你拼命,让他带着秦落羽离开,他肯定更不情愿,必定要说关爷的大仇未报,他怎么能一人苟且偷生。”   戴雁声一拍桌子,恼火地说:“难什么难?解释这么多做什么?他要是认自己是赤蚺一员,就得服从命令!”   “你心里有火,我知道,但既然风姐现在没事,我希望你能冷静。”聂云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并无埋怨,而是多了一层希冀,“赤蚺都是兵,讲究的是令行禁止,这点你说得没错,可纪律之外也得有人情,生死与共这么多次,我相信你对羽书也没这么淡漠。”   “这件事,我认同你的看法,但具体怎么做,还是得好好考虑,不管那秦落羽有没有问题,最有可能受伤害的是羽书,他满腔热血地跟我们出来,不是为了让我们因为一点事情就把他丢在半路的。”   此言一出,戴雁声的神情微赧,嘴唇微微动了几下,似是想要为自己辩驳,但最终泄了气,抿起双唇不打算再开口。   万里风拉了拉他的袖子:“跟我出来,有话和你说。”   戴雁声知道她想说什么,虽然不太情愿,但抵不住万里风威逼的目光,悻悻地跟她出了小院。   左横秋看了看眼前的聂云汉和卓应闲两人,觉得自己比天上明月还亮,便借口要去郭师爷家看一眼,急匆匆地离开。   待院子里四下无人,聂云汉才疲惫地搂过卓应闲,下巴搭在他肩膀上,带着些撒娇意味问道:“你觉得我怎么办才好啊?”   “你说得对,直白赶羽书走不合适,他也不会答应,还会伤了你们之间的感情。”卓应闲摸摸他的脸颊,方才聂云汉的话听得他无比自豪,心中泛起一股暖流。   他曾极其介意聂云汉总替别人考虑,但也正因为如此,大家才对这个领队死心塌地。   行伍之中,仅靠纪律维护不了人心,只有真情实意,才能人心所向。   “不如让我去跟他聊一聊,把握好分寸,说错了算我的。”卓应闲轻声道,“我劝他先把秦姑娘送去五陵渡或者别的地方养伤,以免跟着我们再遇危险。他为秦姑娘考虑,应当会答应。况且这也能试出这位秦姑娘到底有没有问题,若她真是钉子,定然是不肯离开的。”   聂云汉轻轻叹了口气:“不行,我们与他的情分是情分,难道你与他的就不是了么?羽书现在情绪不稳定,若是他想岔了,无端误解你,我可不想让你受委屈。”   卓应闲轻笑:“这算什么委屈,况且我又不在乎。”   “那也不行,我在乎。”聂云汉与他食指相扣,“既然你觉得这么说可行,那我就去跟他这么说。”   天上繁星点点,小院中月光皎洁,照着一对爱人,享受着仿佛是偷来的片刻安宁。   卓应闲靠在聂云汉怀中,一晚上情绪大起大落,此刻收了个安逸的尾巴,所有的倦意都涌了上来,令他有些昏昏欲睡。   恍然间,他听见聂云汉道:“多希望是我想多了,秦落羽不是钉子,她是真心喜欢羽书,我宁愿羽书恨我,也会把他俩送得远远的,让他们过上安生日子。”   卓应闲迷迷糊糊道:“会好……”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到向羽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浸了寒冰似的:“汉哥,为何你就是不信我?” 第118章 执拗   聂云汉和卓应闲回头, 见向羽书站在房外,手里还端着一铜盆的水,目光阴冷地看着他们。   明亮月色落在少年眼底,变成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碎冰。   方才也是两人太累了, 依偎着几乎就要睡过去, 无意间放松了警惕, 没有时刻留意周边的动静。   况且他们也没想到,向羽书听到这话竟然有如此大的反应。   聂云汉疑惑地挑起眉梢:“我不信你什么?”   “落羽不是钉子, 我也没有那么容易上当,你为何不相信我的判断?”向羽书一步步走近,眼神冰冷而失望, 掺杂着一丝委屈,“在你眼里,我真的就是这么不中用么?”   卓应闲起身看着向羽书,微微皱了皱眉头:“你误会了。”   “没什么可误会的, 汉哥怎么想的,我一直都知道,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向羽书看着聂云汉, 冷笑道,“你觉得我傻, 觉得我警惕性差,觉得我一无是处,对不对?用不着说出来, 我都明白。”   聂云汉眯着眼睛,静静看着他。   少年神情倔强, 不服输地与聂云汉对视,哭过的眼睛又红又肿, 似乎只是在一夜之间,就被剥落了之前的天真无邪,取而代之的是想要扛起一切的沉重。   “你现在心神不稳,我不想跟你多说。”聂云汉沉声道,“去照顾好秦姑娘,待她康复,我们再好好聊聊。”   “随便你。”向羽书“哗”地一声将铜盆里的水泼向地面,转身要走,却又停住脚,偏了偏头,却没有看向他们,“你既然怀疑她,就别进来看她了,她现在命悬一线,我不想再让她受委屈。”   说罢,他便大步回了屋里,“咣”地一声将门关上。   卓应闲无奈地望着聂云汉:“现在说什么他恐怕都听不进去。”   “我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么?”聂云汉委屈巴巴,揽过卓应闲的肩膀,半个身子压在他肩头,“你看他那副神色,仿佛我下一刻就要冲进去杀人似的。”   “羽书现在脑子不清醒,何必在乎他说什么。”   “就算不清醒,也不能这么想我吧?你就不会误解我。”   “那是因为我比他更了解你。”卓应闲抓着聂云汉的手腕,轻声细语哄他汉哥,“因为了解,所以信任。”   聂云汉反手扣上那纤瘦白皙的腕子,摩挲着自己亲手做的红绳,在卓应闲耳际蹭了蹭:“我跟那臭小子认识这么多年,都比不上与你相识这么几个月。”   “我和他能一样么?”卓应闲偏过头觑他。   “你说哪里不一样?”   聂云汉使坏,偏要他说腻歪的话,见对方不肯开口,耍赖地咬他的耳垂,催促道:“说啊!”   “我喜欢你,心心念念都是你,自然比旁人更了解你。”卓应闲被他弄得耳朵发痒,无奈道,“行了吧?怎么偏爱听这些。”   “人还不能有个嗜好了?”聂云汉理直气壮,“我的嗜好就是你,就爱听你说喜欢我。”   刚刚返回院门口的万里风和戴雁声:“……”   万里风咬牙切齿:“今晚这都犯的什么病?!赤蚺还有救么?”   院墙内悠悠传来聂云汉的声音:“不想听就躲远点!”   戴雁声好整以暇看着万里风:“正合我意。”   方才万里风把他拉到巷口处,好生发了顿脾气,戴雁声低头不解释,待她把火气都撒尽了才吭声,让她别气坏了身子,自己会心疼。   万里风满腔怒火撞上这一腔软绵绵的体贴,顿时烟消云散,什么力气也使不出来了。   她知道戴雁声是对自己关心则乱,即便她现在还过不了心里的坎,无法接受,却也不好践踏人家对自己的情意,只是色厉内荏地恐吓他以后别这么大惊小怪,算是将此事揭过,两人便慢悠悠地往回走。   虽然彼此间没有说话,却也有一股甜意在心头。   走到院外听见聂云汉这个不要脸的逼人家说甜言蜜语,顿时被齁得够呛。   此刻戴雁声居然还有样学样,万里风一阵头皮发麻,她低声道:“你适可而止吧。”   “偏不。”戴雁声言简意赅。   万里风:“……”   今夜的戴雁声确实与以往不同,以前他还顾着自己的想法,感情都是收着的,即便两人私下相处,他也不会表露得太明显,现在不仅要表露,甚至还不避人了,这还怎么得了?!   她拉住戴雁声的袖子,一路又把他扯回巷口,恼羞成怒地质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戴雁声看着她,又恢复了往日的面无表情,但眼底划过一丝笑意,在万里风看来,觉得他好似有些得意。   她恼火道:“戴雁声,够了啊,别再闹了!”   “你怕?”   “我有什么好怕的?”万里风咬了咬嘴唇,“就是不想让别人说闲话。”   戴雁声认真道:“汉哥阿闲、左哥羽书,哪个会说我们闲话?至于其他人,谁又认得你我?”   万里风词穷,狠狠跺了跺脚:“那也不行……”   “为何不行?除了这些熟识的人,你还在乎谁的想法?”   “我……”   “反正除了你,我对这个世间毫不关心。”戴雁声步步逼近,把万里风堵到墙边,两只手撑在墙上,将她困在自己怀中,“就算你不承认,我也知道你的心意。等眼下这件事了结之后,我就带你找个无人认识我们地方生活,将来若有人乱说话,我就告诉他们,是我戴雁声强迫的你。”   “只要能与你相守,我就是被人骂做采花贼也没关系。”他轻笑着垂下头,看着万里风颤动的睫毛,“反正我这个贼,只采你这朵花。”   万里风心里一通乱跳,莫名觉得膝盖有些软,眼前戴雁声微微偏过头,像是要吻过来,她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片刻后,却只感受到冰凉的指腹按在了自己的唇上。   “……”她眼含愠怒,瞪着戴雁声,“你耍我?!”   戴雁声目光灼灼:“今日你害我担了心,我要罚你,下次我会双倍收账。”   、   房中弥漫着药味儿,炉火上放着煎药的砂锅,正微微冒着白烟。   虽是夏日,但怕伤者受风,门窗闭得严严实实。   向羽书呆呆坐在秦落羽床前,额头上渗出汗珠,双目泛红,无神地盯着她。   少女突然冲出来为他挡剑的那一幕反复在他脑海中浮现,他甚至记不清当时的全部画面,只记得剑尖刺进她胸口的那一刻。   那时应该是很快的,可在他眼里,却变得极其缓慢,令他看得清她当时那恐惧的神色,还有从心窝里迸出来的每一滴血。   突然他就明白了一个词,“感同身受”,不,比刺在自己心口还要疼!   向羽书有些不明白,这人看起来玲珑八面,还有心机知道为了生计要跟云闲公子绑在一起,怎么会蠢得在这种时候跑出来送死?!   “笨死了!”他看着床上面孔苍白如纸的少女,喃喃道,“你怎么这么笨?谁要你救?我是你什么人?”   恩公?他记得秦落羽口口声声称自己是恩公的模样,娇俏的神情中带着一丝羞涩,绯红的双颊比天边的晚霞还要好看。   可那都是自己举手之劳而已,连油皮都不曾擦破一块的“恩情”,怎么值得对方拿命来换?!   如此单纯的人,汉哥为什么还要怀疑她?   上过药之后,秦落羽时睡时醒,此刻又喃喃叫起了向羽书的名字:“……向……”   她双唇翕动着,声音含糊不清,传到向羽书耳中,足够他心弦乱震。   他立刻扑到她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落羽,我在这儿呢!”   秦落羽双目紧闭,仿佛是被什么噩梦魇住了,睫毛剧烈颤动,娥眉紧蹙:“快……快躲、躲开……”   向羽书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我躲开了,你别担心,我没事……”   他把那柔弱无骨的小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又偏过头去轻轻亲吻着她的手心:“从没人对我这样过,他们都当我是傻小子,只有你……只有你这般看重我……我会护着你,以后再也不让你受委屈。”   “我……没有……委屈……”   向羽书闻言,猛地抬头,见秦落羽醒了过来,微微睁眼望着她。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向羽书紧张地凑近她,“伤口还疼吗?唉,我问的这叫什么话,一定很疼!”   秦落羽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有气无力道:“……看你没事,我就……不疼了……”   向羽书心中更加自责,他紧张地回头看了眼炉子上正在煎的药:“方才又请了一个郎中过来替你诊治,他比第一个强多了,你喝下这药,一定能好得更快些,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他正要起身,却发觉秦落羽握着他的手不放。   “向……大哥……”少女虚弱地看着他,“别走……”   “好好好,我不走,不走。”向羽书坐回到她面前。   “我……有点冷……”   向羽书看看她身上盖了秋冬的厚被子,眼下额头上已经有了汗水,居然还叫着冷,便不由伸手去摸她的脑门,果然热得烫手。   “怎么又烧起来了?!”少年心急如焚,见秦落羽泛红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自己,心一横,坐在床头,握着她的肩膀,将她裹着被子囫囵个儿地抱在怀里,“落羽,冒犯了。”   秦落羽微微仰头,勾了勾唇角:“终于……骗了……一个拥抱……”   她苍白的两颊浮起一抹微红,说不上是烧的还是害羞,像极了春日里绽放的西府海棠,笑容比花还娇艳,却灼伤了向羽书的眼。   “如果你喜欢……”少年在她耳边几不可闻地说,“我会一直抱着你。”   “自然是……喜欢的……”   向羽书嗅着她鬓边的香气,心脏砰砰直跳:“之前我说要娶你的话,是要作数的……”   秦落羽抬眼望着他:“我……给你……添麻烦了吧?”   “傻瓜。”少年又被眼泪迷了眼,抱紧了怀中这个温暖柔弱的身子,“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世界读书日,双更一下吧~   虽然也没有多少人能看到就是了……   祝看到的小伙伴们读书顺利,心得多多\(^o^)/~ 第119章 阴毒   聂云汉与卓应闲约待到寅时正才离开, 留下戴雁声和万里风照应。   回到客栈之后,卓应闲便凭着记忆,把那燕子模样的刺青画在了纸上,然后被聂云汉催促着睡了几个时辰。   辰时正的时候俩人起了身, 先跑去府衙给左横秋送了一份图样, 接着他俩也拿着一份开始四处打听。   江湖帮派倒是好打听些, 在一处饭馆用早点的时候,聂云汉就从店小二口中问出了些许线索。   “归梁府好像是有过一个帮派, 帮派里的人会在右臂外侧刺上刺青。”店小二一边倒水,一边努力回忆。   “这帮派叫什么名号?”   “归什么来着?哦对,归燕门!”   卓应闲急切问:“那他们的刺青与这图样是否一致?”   店小二挠了挠头, 不好意思道:“客官可是难为小的了,谁也没有没事儿就当众脱衣的习惯,小的那有机会亲眼目睹那刺青的模样,也是听人说的, 我可不敢打包票说这就是归燕门。”   聂云汉好奇道:“这归燕门什么来历?你知道吗?”   “了解一点,听说是一年半以前才在江湖上崭露头角,但功夫也都平平无奇, 没干过什么名声大噪的事儿。”店小二想了想,“对了, 去年他们好像参加过武林大会,也没惊起什么水花,比起别的争强好胜的门派, 这个归燕门的人倒是稳重。我也是听有人调侃他们的功夫不行,才略有印象。”   “我是没听说过他们的名号。”卓应闲虽然并不算个江湖人, 但长年累月在外面跑,对江湖事很是感兴趣, 却对归燕门闻所未闻,“至少是没有传到过文州那片儿。”   聂云汉问店小二:“归燕门的人都使什么功夫?他们既然参加过武林大会,总得有独门绝学吧?”   “独门绝学没听过,就只听说他们从不单独行动,好打群架。”店小二想了想,“我见过几回,他们一来就六七个人,都穿着黑衣服,黑压压的一片,哪像燕子,倒是像一群乌鸦。”   聂云汉心道,打群架倒不至于,如果总是这么多人一起出现,恐怕练的是阵法。   卓应闲用勺搅着碗里的粥,漫不经心地问道:“归燕门靠什么营生过活呢?收徒么?门主是谁?”   “这……”店小二又挠头,“还真没听说过他们门主的名号,也不见他们对外收徒的告示,这门主都不出名,估计收徒也没人去吧!至于营生,隐约听人说他们帮人送过镖,向城外运过铁矿,但似乎也不是主要靠这个过活。”   “你知道这归燕门在哪儿么?”聂云汉问道。   “听说是在城外,大约城西的方向,出了城还得走老远,具体也不知道是在哪儿,估计在山里吧。”   听到“城西”二字,聂云汉和卓应闲立刻对视了一眼。   “两位客官怎么对这归燕门这么感兴趣?”店小二瞅着他俩的神色,似乎是有什么故事,好奇地问,“您要不提,我都不记得咱归梁府还有这么个门派了。”   卓应闲意外:“怎么这么说?”   “半年多没看见他们的人露面了。”店小二道,“许是过不下去,散摊子了吧。但也没听说谁是从归燕门里出来的——难不成搬走了?”   有食客进了饭馆,热情的店小二冲聂云汉两人一笑,说了句“客官慢用”,便赶过去招呼他们。   聂云汉剥了鸡蛋放进卓应闲面前的碟子里:“两个鸡蛋都归你,好好补补,最近还是得忌口,我看你背上那伤怎么还泛红,搁我身上早都好了。”   “那是你皮糙肉厚。”卓应闲瞪他一眼,一根筷子戳进鸡蛋,举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   聂云汉看他这样,嘿嘿直乐,目光落在他手腕那细腻的皮肤上,顺着手背就想到胳膊,随着胳膊又想到他后背。为了护着自己,那白玉无瑕的肌肤披上了一块丑陋的疤痕,想想就觉得心疼。   “汉哥,有件事儿想跟你说。”卓应闲边吃边道,“但我又有些拿不准。”   聂云汉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笑道:“想说什么就说,拿不准的我来拿,别搁在心里给自己添堵。”   “就是昨天我遇上的那几个归燕门的人,他们杀了那假道士之后,好像是对我也要用什么阵法。当时我心烦意乱没察觉,后来你跟左哥他们赶到,干脆利落地把他们解决了,他们也没来得及摆阵。但是我仔细回忆了一下,他们用的好像是乱花阵。”   “乱花阵?”聂云汉怔了怔,“和我们刚出棠舟府遇上的那次一样?”   卓应闲“嗯”了一声,眼睛觑着他:“因为这个阵法是你跟我说的,所以我印象特别深刻。”   他的神情意味深长,聂云汉一看便笑了,知道这人还对自己贸然替他挡刀的事儿耿耿于怀。   “这就有意思了。”   “是啊,我也觉得有意思。”卓应闲喝了口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棠舟府那拨人应该是你找来故意做戏的吧?如果是你找的人,应该是棠舟府的兵,他们怎么会乱花阵呢?是不是里边有什么事儿我还不知道?”   聂云汉:“……”   他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坦白:“原本计划是这样,后来我才发觉出了岔子,我找来的人应该是都被他们替换了,但是又没法回去问个清楚,这个线索也就丢了。”   “你发现他们的目标是我,才为我挡了那一刀吧?”   “对。”聂云汉干脆承认,抬手替卓应闲擦了擦唇角,眼底泛着笑意,“挨一刀换个美人儿,值了!”   卓应闲不与他玩笑,认真道:“之前我们确认,对我用九尾狐音、暗示我去棠舟府救你的,是那某甲,之后想卸磨杀驴来杀我的,肯定也是他们,难不成这归燕门就是某甲的手下?所以他们单独将我引诱出来就合情合理了,对不对?”   聂云汉虽不想承认,但他说的确实有道理:“嗯,看起来这个某甲除了一直诱我深入以外,确实一直在针对你。”   “若是之前在棠舟府外杀了我,倒也能起到灭口的作用,为何到了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我对他们来说也算不得威胁,他们却还要这么做?”卓应闲疑惑道,“你当初又是从何得知的乱花阵?这到底是不是归燕门的独门阵法?”   “这乱花阵并不能算是归燕门的功夫,至于我第一次看见——说起来也有趣,几年前我与义父来归梁府安置平野,在饭馆吃饭的时候,偶然看见一帮乞丐打架,他们用的就是这个阵法。”   卓应闲讶异道:“乞丐?”   聂云汉点头道:“对,几个乞丐之间争吃的,用了这样扰人视线和心智的乱花阵,当时我在二楼露台盯着他们看,差点都给绕进去,是义父及时拍了我一下,我才清醒过来。”   “这些乞丐这么厉害?丐帮的人?”   “不像,江湖自有能人异士吧,如果方才店小二说得准确,这归燕门是一年半以前才崭露头角,那就说明乱花阵是他们学来的,或者……”   卓应闲心里一动,接口道:“那帮乞丐创办了归燕门?”   “这就难以推测了。”聂云汉道,“你我都与那帮乞丐没有任何过节,所以是不是他们创办归燕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现在听命于谁。”   “嗯,说来也奇怪,自从咱们进了归梁府城,那某甲倒像是销声匿迹了似的,他不是向来急于给你抛线索么?”   聂云汉沉吟道:“可能是因为我不接他的线索——我明白了!”   他陡然坐直了身子,眉峰深锁,目光都阴沉了几分,卓应闲见他眉心皱成一团,下意识伸手去帮他抚平:“怎么了?”   聂云汉握住他的手腕,冷声道:“某甲既然能拿到你师父的玉佩,说明这个计划哈沁是知道的,这件事幕后谁主使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们两方的利益在某一方面完全重合,而区别在于,哈沁要杀了我,而某甲想要我。”   “但他并不打算要赤蚺和你,所以他要把你们一一清除掉。昨晚的行动,本来可以一石二鸟,一方面诱你单独出现,趁你被假的云虚子搞得心神俱裂,定然扛不动那乱花阵,杀了你易如反掌,只是他没想到我会及时赶到。”   “另一方面,他定是知道你会留下羽书,也知道羽书会顾着秦落羽。”卓应闲明白了聂云汉的意思,神色阴沉下来,接口道,“如果说之前秦落羽没办法贴上羽书的话,昨晚的偷袭,就是为了给她制造机会,她这么义无反顾地出面挡那一剑,就让羽书心甘情愿地跳进了这个圈套里!”   归梁府地处西南,本就气温炎热,小饭馆人声鼎沸,更让人觉得燥热。   然而想到这层关窍,卓应闲莫名觉得遍体发寒。   昨夜对方的布置,已经让他觉得这个某甲心思缜密,而方才分析的结果,则说明这个人简直是阴险狡猾!   退一步看,卓应闲更是明白,杀不杀得了自己,其实并不是首要的任务,最重要的,是把秦落羽这根钉子牢牢楔进赤蚺当中。   对方完全不怕聂云汉等人识破这个阴谋,只要向羽书上钩,就足够了。   若是聂云汉坚决让向羽书离开,必然会引发他们兄弟反目,钝刀子割肉,赤蚺等人遍体鳞伤自不必说,原本的默契也都会被搅合殆尽。   若是聂云汉把向羽书和秦落羽留在身边监视,向羽书定然会觉察,兄弟之情同样难保,秦落羽也会有可乘之机。   所以不管聂云汉怎么做,都免不了痛失一个得力助手,加之秦落羽的故意挑拨,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实在令人难以掌控。   赤蚺几人亲密无间,合作默契,从外部攻击很难取胜,那就只有找准最脆弱的地方,渗透进去,从内部将其瓦解。   这招实在是高明。   作者有话要说:   “乱花阵”指路第六章,久远了…… 第120章 瓜葛   聂云汉面色阴沉, 狠狠在桌上砸了一拳,“砰”地一声,引来众人侧目。   店小二吓得赶忙跑过来安抚:“客官,哪里不满意, 尽管跟小的说……”   “没事, 和你们无关。”卓应闲放下饭钱, 拉着聂云汉的手腕离开。   两人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走着,聂云汉一直没吭声, 好似在思索着什么,脸色难看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去屠城。   卓应闲看不得他这样,也是拼命想办法, 他刚想说或许秦落羽不是钉子,毕竟没有真凭实据,昨夜之事可能只是巧合,可是想到一半, 他自己都推翻了这个想法。   世间没有这么多巧合,巧合若是多了,必定都是被人安排好的。   一如他与聂云汉的相遇。   即便没有证据, 即便聂云汉是主观臆测,可连左横秋、戴雁声他们都这么认为, 说明这件事一定有问题。   向羽书天真稚嫩,又正是爱逞英雄的时候,一时间又被情爱迷住了头脑, 怎么跟他说他都不会听的。   从昨夜他对聂云汉的态度来看,这就已经是个死局了。   秦落羽这个钉子, 还真是豁得出去,现在能替向羽书挡剑, 若是见他动摇,为他献身都有可能。   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可真是彻底回不了头了。   两人默默走出数十丈去,聂云汉看了卓应闲一眼,见他满面愁容,于心不忍,伸手揽过他的肩头,语气轻松道:“没事儿,我好好想想,尽量妥善处理。大不了让羽书恨死我,把他撵回五陵渡,找孔大哥盯着他,也好过让秦落羽害了他性命。”   见他自己一脑门官司,还要强颜欢笑,反过来安慰自己,卓应闲心口一阵酸涩,握住他的手:“别多想了,秦落羽就算是钉子也没所谓,她这伤少说也得休养一阵子,羽书一心扑在她身上,未必顾得上了解我们到底打探到了什么。若是秦落羽主动询问,说不定羽书也能觉察出一丝不对来。”   聂云汉极其怀疑向羽书是否能醒悟,毕竟这孩子向来缺乏自信,若是承认秦落羽接近自己另有目的,就等于承认自己没什么魅力。   男人嘛,要面子是第一位的,本能就会排斥这种想法。况且向羽书单纯至真,一旦用情便会极为深情,即便他心里对秦落羽产生了一点疑虑,也会觉得自己能软化、策反她,把她拉回正路上来。   他既已喜欢了秦落羽,便不会轻易放手的,即便万不得已面对真相,心被对方伤得稀碎,也会抱着令对方回头的幻想,跟在她裙摆下亦步亦趋。   感情这种事就是一柄双刃剑,若是遇上对的人,那便是一步升仙,若是遇上错的人,往往会飞蛾扑火,有去无回。   但聂云汉也知道,卓应闲这么说是为了安慰自己,他也不想让对方跟着一起添堵,便从善如流地点头:“嗯,越是面对扑朔迷离的复杂情况,就越要将事情简单化,以免被事态牵着鼻子走。眼下暂且不管某甲是谁,咱们顺着归燕门和铁匠的线索先往下挖,先找到平野再说。”   两人继续满城打探归燕门的情况,但一天跑下来,并没有得到多少线索,大致同饭馆里那店小二说得差不多。   之后他们便去了府衙,以哨声跟左横秋交换讯息,左横秋也以哨声回复,约他们一炷香之后在附近茶楼外等候。   稍后,左横秋假扮的郭师爷便出现在茶楼附近,对聂云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俩跟上。   聂云汉和卓应闲跟着左横秋穿大街过小巷,停在一处僻静小院外。左横秋轻车熟路地开门带他们进去,不必说,这正是正牌郭师爷的住处。   “想来想去,还是在这里说话放心。”左横秋笑道。   这处院子稍大些,庭院里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简直要将着整个院子都笼罩起来,衬得此处十分清凉。   树下有一张藤桌,一把藤制躺椅,卓应闲见聂云汉眼睛微红、神情困顿,便推他到躺椅上歇一会儿,自己则跟左横秋进房去搬别的椅子来坐。   进了屋里,他便好奇问道:“郭师爷呢?在卧房?”   左横秋搬起厅堂上一把官帽椅,点头道:“嗯,下了蛇眠散,一直在屋里睡着。”   卓应闲搬起另一把椅子,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放心,伤不了他。”左横秋看出他的心思,笑道,“蛇眠散是特制的,会让人陷入蛇虫冬眠时的状态,每日帮他喂些糖水,除了会消瘦一些,倒不怎么伤身,反而能起到道家辟谷、修身养性的功效。催醒的时候在他耳边反复说几遍近日经历,他便会记在脑海中,当做真实发生的事。”   卓应闲讶异:“他当真不会有半点怀疑?”   “普通百姓哪会活得如我们一般警醒,就算有些记忆模糊,也不会太往心里去。”   这倒也是,卓应闲心道,若不是聂云汉说破他曾经中过九尾狐音,自己恐怕一辈子都发现不了。   聂云汉确实有些疲累,靠在藤椅中简直闭上眼就能睡着,但他脑中始终绷着一根弦,自然时刻不敢放松,听卓应闲和左横秋说着话出来,便微微睁开眼,看他神情略略有些沮丧,便伸手去抓他的手腕。   卓应闲刚把椅子放在躺椅旁边,就被人拉到怀里,姿态有些别扭地趴在他身上,挣扎两下没挣脱,腰还被人紧紧扣住。   左横秋自觉非礼勿视,无奈跑去烧水沏茶。   躺椅摇摇晃晃,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卓应闲不敢乱动,生怕把椅子弄散架,拍了拍聂云汉,尴尬道:“松开我。”   “先说说方才沮丧什么。”聂云汉搂着那纤细的腰肢,觉得有个人这么压在怀里,莫名踏实,眯着眼睛问道。   没想到自己那么一点细微的情绪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卓应闲也不与他假装,老老实实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牵连无辜平民,稍微有点不自在。”   但他又觉得这样似乎太过苛责对方,显得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又仰头看着聂云汉,比着指尖解释:“只有这么一丁丁点儿,我也知道你们为难,有些时候必须采取非常手段,我理解的。”   “理解就好。”聂云汉捏捏他的脸,莞尔一笑。   利用平民是事实,他无从辩解,也就无需辩解。   卓应闲趴在他怀里,喃喃道:“世间之事,没有尽如人意的,立场不同,要考虑的利益轻重不同,不能用绝对的对与错去苛责别人,方才是我狭隘了。”   “不,这就是世道。”聂云汉闭上眼,轻声道,“就像你说的,立场不同,所要考虑的利益轻重不同,于我们而言,要的是追寻线索,击破独峪人的阴谋,自认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但于郭师爷而言,他也的的确确受制于人,失去了几日的自由。”   “两相比较,似乎是我们做的事更重要一些,可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没有征得他的同意,便从他身上攫取利益,就是不妥。站在他的立场上,他所遭受的胁迫和恐惧,又有谁愿意亲身感受呢?正是这种立场的不同,才会导致许多层面的对立,可又不能强迫对方去理解。”   “但有时也没办法,问他、得到他的许可,还不如让他一无所知更简单快乐,况且紧要关头也来不及这么做。这也要求我们在行事的时候,要尽可能将伤害降到最低。别人有误解,有怨言,我们该受的就得受着。”   “考虑这么多,累不累啊?”卓应闲靠在他胸口,懒懒地说。   他觉得方才自己那点沮丧简直矫情,自己根本也是不太怎么考虑别人的人,只是被九尾狐音利用过,刹那间感同身受而已,没想到却触到了聂云汉的痛点。   但这人却表现出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在其位谋其政,这是我的责任。”   聂云汉在心中感叹,内心所受的煎熬,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代价罢了,比起百姓们的惶恐,这又算什么呢。   行大义无需多做解释,能护住大曜的百姓,让他们吃得饱穿得暖,有力气骂人,也是一件幸事。   “与你相比,我真是太自私了。”卓应闲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心力考虑这考虑那,原本心思全用在我自己和师父身上,现在多了一个你,我这个针鼻儿大的心眼儿拢共就够关心三个人,多一个都装不下——但我没打算改。”   聂云汉摸摸他的鬓发:“你用不着改,怎么高兴怎么活,等这次事情了结,我也再用不着管别人了,老老实实被你管,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左横秋“咳咳”干咳了两声,端着茶盘出来,提醒躺椅上两位自觉恢复正常状态。   卓应闲慌张地从躺椅上跳起来,坐在官帽椅上,聂云汉看着他“落荒而逃”的模样,禁不住促狭地笑。   听过了聂云汉两人这一天的查探结果,左横秋缓缓抿了一口茶:“看来还是我这边收获多些。”   官府对归燕门等江湖帮派是记录在案的,虽然不尽详细,颇有些走过场的意思,但至少比在民众口中打听的靠谱一些。   “归燕门约两年前初创,在府衙的存档里,所写的地址是在城西外未阑山脉的第二峰南栀峰上。门主名叫吴云垂,当时三十五岁,本地人,以阵法见长。归燕门弟子甚多,但单靠收徒也难以过活,他们更多的是帮人运送铁矿挣钱,顺路的话,偶尔会帮人走一两趟镖。”   卓应闲道:“看来那店小二说的倒也没什么出入。”   聂云汉连珠炮般地发问:“吴云垂样貌几何?他们门中还有什么数得上来的人物?归燕门中什么样的人才能在右臂上刺青?还有无更详细的记录?”   “这倒没有,吴云垂颇为神秘,鲜少出现,根据衙役的说法,无人见过他本人,至于其他人,更没有什么名号了。”左横秋从怀中掏出几页纸,放在聂云汉两人面前,“但是有些案件记录,能把他们跟张火柱还有其他铁匠联系在一起。”   听到张火柱的名字,聂云汉神情冷峻,拿起那几页纸与卓应闲细细看了起来。   “张火柱的铁匠铺曾为归燕门打造过兵器?”卓应闲意外。   左横秋点起了烟袋,慢悠悠地说:“今日我问了几个捕快,他们都曾听闻过这件事,张火柱曾是归梁府城叫得上名的好铁匠,归燕门选他来定制兵器并无不妥。但不知道是邪门还是意外,就在交货前不久,张火柱锻铁的工坊里炉子发生了爆炸,家中闹了火灾。幸亏望楼及时发现,赶来灭火,要不然那一片的铁匠铺都得遭殃。”   “可案卷中并无记载,之后呢?”聂云汉盯着手里几张纸道。   “根据捕快说,张火柱打铁多年,从未发生过火炉爆炸的事件,他坚持认为是有人从中捣鬼,但衙门派人去查了,可现场被大火烧得一片零落,他们没查出个子丑寅卯来,也就作罢了。”左横秋道,“张火柱赔了归燕门不少钱,失意落寞地时候被旧日赌友拉去了地下赌坊,好不容易戒掉的赌瘾再次抬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没出几个月,就把家业败光了。”   上次他们只翻查到张火柱和其他几个铁匠的失踪案,还没顾得上再往前查,卓应闲翻看了纸上记录的其他几起案子,才意识到,这些失踪过的铁匠也都曾作为苦主向衙门报案,主要原因不外乎自家铁匠铺遭受了各种各样的损失。   有人祸,也有天灾,走水、被盗等等不一而足,但都因为证据不足成了被搁置起来的悬案,但有一点相对统一,就是这些铁匠铺都曾跟归燕门有过接触,苦主报案时也都提到过。   卓应闲问道:“捕快们没找归燕门的人来问话么?”   “找人的时候恐怕找不到了吧?”聂云汉面色阴沉,“如果是有意这么做的自然要走为上策。”   左横秋摇摇头:“非也,他们没跑,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声称有人在城内散布不实谣言,导致归燕门声誉受损,希望官府可以严加办理,还他们一个清白。”   “哟,这胆子倒是不小,恶人先告状么?”卓应闲心中愤愤不平。   聂云汉冷笑:“估计他们知道那些铁匠们没有证据,所以倒打一耙。归燕门里来衙门的那人有名字么?”   “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左横秋眯起眼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事儿发生在大约七八个月之前,来衙门里要说法的那个归燕门弟子,在跟衙役录完供词之后,竟然暴毙了!”   “怎么好端端的会死?”卓应闲疑道,“死因是什么,衙役不是应该一直盯着他么?”   左横秋与聂云汉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   聂云汉了然道:“是不是衙役办案失误,把他一个人留在了讯问室里?是不是死的那人验尸时发现满身青紫,有被殴打过的痕迹?如果仵作来验尸,必定会认为此人是被严刑逼供、殴打致死?”   “全中。”左横秋道,“此事是我从一个小捕快那里套出来的。事情一发生,衙门里顿时慌了,经手的衙役不敢告诉知府,丢了差事是小,被捉拿下狱事大!不巧又赶上归燕门的其他弟子见同门总也不回,跑来府衙询问,认定自己一定在衙门里出了事,要闹事,要让大家知道官府办案不力,反而收买人命!”   卓应闲跟听说书似的听直了眼:“他们居然敢跟官府叫板?就不怕事情失控么?”   “敢这么玩,自然不怕失控。”聂云汉道,“衙役比不得官吏,没有品级,出了事很容易被上级推出去顶包了事,除了这等事,他们一定会尽力把事情压下来,是不是,左哥?”   左横秋点头道:“涉事的几个人为了息事宁人,将那归燕门寻来的人拉到一边,说他师弟确实离开衙门了,让他别在这里生事,又私下凑了银子给他,声称是助他寻人的路费,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回到府衙,这两个衙役又偷偷把归燕门那名死去弟子的供词给烧了,尸体也悄悄处理了,当做此事从未发生过,之后归燕门的人没再来,官府里衙役捕快也没有人敢去再惹他们。”   “拿一条人命,堵上官府的嘴?!这归燕门也太心狠手辣了!那些弟子,怎么就能心甘情愿答应为他们送命?”卓应闲不禁咋舌,“现在想想秦落羽为了让羽书对他死心塌地,都能豁出命去,这归燕门做事的方式还真的如出一辙。”   赤蚺见过的人心险恶比卓应闲吃过的饭都多,聂云汉见他诧异到忘了强装镇定,怜爱地揉了揉他的后脑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些铁匠应该是被归燕门的人给带走了,这帮人走投无路,现在有人给饭吃,自然会为对方办事。”左横秋道,“哈沁、某甲与那某乙共谋大事,没想到竟会用这些乡野之徒。”   “或许他们的境况,并不见得像我们先前推测的那样好,也可能因为用这些人更容易掩盖风声。”聂云汉想了想,“既然张火柱等人被归燕门控制,没准平野会跟他们在一起,明日我们就去南栀峰探个究竟!” 第121章 信任   左横秋早知聂云汉会如此安排, 也带来了府衙里存档的归梁府地图。   这图比之前凌青壁绘制得要详细得多,能够清晰地看到无常泽和未阑山脉的分布。   归梁府盛产铁矿,矿山都在未阑山脉中,其第一峰长宁峰和归燕门落脚的南栀峰, 都蕴藏着丰富的矿石, 只是南栀峰还并未开采, 目前铁矿大多集中在长宁峰上。   大曜虽然实行盐铁官营,铁矿所有权归官家, 经营权还是下放给民间商人的,采矿业十分兴盛,只是管理更为严格, 赋税也更高。   上次聂云汉说十里坡外人迹罕至,并不十分严谨,普通民众不往那跑,但运送铁矿石的马车还得从那边出出进进, 但冬日里到了酉时,夏日里到戌时,基本也都偃旗息鼓。   十里坡外, 进入山区之后,地形复杂, 植被丰饶,每当夜幕落下,环境会变得分外可怖, 再加上此前曾发生过几次重大矿难,传说中会有矿工冤魂夜晚在此游荡索命, 使得此地有如人间鬼蜮,没有人愿意轻易踏足。   长宁峰虽然已经被开采了许多年, 但都集中在山的阳面,阴面连着其他还未被开采的山峰,除了隐居者和世外高人,那才是真正的杳无人迹。   这归燕门所在的南栀峰,是未阑山脉的第二峰,在长宁峰以西。人人谈之色变的无常泽,就在南栀峰及其西边双凫峰的阴面,粗略算来赶得上这两座山的占地面积。   南栀峰及双凫峰以西还有红旆峰等山峰,延绵不绝,最远处似与青空相接。   大曜建国以来,只有太宗在位的时候派人去未阑山脉全程勘探过,听说那次派出去百十来号人,从长宁峰始发,到最末端的天浮峰为止,最终返回京城的只剩十余人,近百人葬身未阑山脉及无常泽之中,个中艰辛自不必提。   未阑山脉太过险峻,皇帝也不好总拿人命去填,百年间就没有再派人勘探,当初幸存者所绘的地图就一直沿用到了现在。   卓应闲仔细看着这幅地图,找了纸笔比着描摹了一遍,试图将这千山万壑都印在脑中。   稍后三人收拾停当,便去了秦落羽的小院,将归燕门的情况告知了戴雁声和万里风。   左横秋看了一眼窗户,问道:“明日行动如何安排?”   聂云汉问戴雁声:“秦落羽情况如何?”   “咱们的伤药治疗外伤最好用,再加上羽书跟伺候祖宗似地伺候她,我看伤情已经基本稳定。”戴雁声提起这俩人就皱眉,“接下来好好养着,估计几天就能下地了——这次行动甚为紧要,不建议你带羽书同行。”   万里风嗤笑:“就是想带他,估计他也不愿离开。这俩人就跟被浆糊黏上似的,羽书除了去茅房,对秦落羽真是寸步不离。”   聂云汉沉吟片刻:“风姐,还是你留下来陪着羽书,但此地不安全,我打算让你们和秦落羽搬去林园。”   万里风虽然没说什么,但神情明显是不乐意的,士兵以服从为天职,她只是犹豫了一下,便点头答应。   但这个安排倒是正中戴雁声下怀,不让万里风跟着涉险,林园里还有重重机关,对她来说应当是安全的。   聂云汉看了看卓应闲、左横秋和戴雁声:“山中不知道藏着什么机关,咱们最好还是白日行动,那么明日破晓,我们就出发。”   三人齐齐点头。   “左哥,你先回去把郭师爷安排好,阿闲戴爷,你们去备一些干粮,租三匹识途马,另租一辆马车,风姐,你把羽书叫出来吧,我跟他说一下安排。”   左横秋三人领命离开,万里风依言照做,进屋去找向羽书。   片刻后,向羽书推门出来,看见聂云汉坐在石桌边,侧身对着他,听到他的声音便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一股见了家人般的委屈从心底油然而生,少年顿时红了眼圈,   他知道自己昨天说得话过分了,不管怎样,那是他汉哥,向来拿他当亲生弟弟那么疼,打骂也无非是因为自己确实有不争气的地方。   只是,向羽书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希望别人再拿老眼光看他。   聂云汉瞅着他,没好气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向羽书走到他跟前,讪讪道:“汉哥。”   他一天一夜没怎么睡,眼睛里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青青的胡茬,看起来十分颓丧。   “哟,今天怎么软了?我还记得你昨天小嘴叭叭的挺能说呢。”聂云汉语带嘲讽,神情却是温和的,下巴指了指旁边的石凳,“坐吧。”   “昨天态度不好,我道歉。”向羽书垂头丧气,“汉哥,我心里很乱。”   聂云汉看着他这副三魂不见七魄的模样,也是无奈:“你喜欢秦落羽?”   向羽书没想到聂云汉问得这么直接,先是一怔,接着有点不好意思,点点头:“嗯。”   饶是聂千户带兵经验丰富,但是处理感情问题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他知道这事儿说轻了没用说重了逆反,到底该怎么拿捏这个分寸,着实令他摸不着头脑。   只能另辟蹊径了。   “羽书,我、你闲哥哥,还有左哥、戴爷、风姐,我们对你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向羽书不假思索,急切道,“你们教了我那么多,有危险也护着我,虽然偶尔笑我骂我,那也都是为我好,我明白的。”   聂云汉语重心长道:“自古千难万险无惧,人心一关难过。赤蚺以前所向披靡,除了配合默契之外,更重要的便是‘信任’二字……”   “我自然信你们!”向羽书迫不及待解释,“昨天我那么说是昏了头了,我知道你也一定是信我的,不然这次就不会带我出来……对不对?”   “那是当然。但我说的信任,是针刺不进,水泼不进,无论发生任何事,都无条件相信同袍的那种信任,你能明白吗?”月光下,聂云汉目光灼灼地盯着向羽书,盯得他莫名有些心虚。   向羽书吸了吸鼻子,垂下眼:“……明白。”   “这种信任是长久合作产生的,只有这样的人,你才能放心把后背交给对方,是不是?”   “是。”   聂云汉想了一会儿,抬手搭在向羽书的肩膀上,捏了两下:“羽书,你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一时跟我们没有想到一起去,这也很正常,汉哥从没真生过你的气。人与人之间,想法不同,总会产生矛盾,但我们是一家人,就算吵破头,也不要去怀疑对方的真心,好吗?”   向羽书连连点头:“我明白,汉哥,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聂云汉看他一眼一眼往窗里看那放心不下的模样,心想,可拉倒吧,我现在说让你离秦落羽远点,你当场就能跟我翻脸。   “明日我和左哥、戴爷还有阿闲出去查线索,离城里会远一些,当日未必能赶回来,但这次你要照顾秦姑娘,不便随行,所以我安排风姐陪着你,照应起来方便点。”   向羽书怔了怔,脸上浮起一抹愧疚:“我拖大家后腿了,要不你带着风姐去吧,免得人手不够。我能照顾落羽。”   聂云汉严肃道:“这不是你一个人行不行的问题,是赤蚺的规矩。好了,废话不多说,此地未必安全,你们随我去林园暂住,进去收拾东西吧。”   向羽书欲言又止,“嗯”了一声,起身往屋里走,走了两步停住脚,回头看了眼聂云汉:“汉哥。”   “嗯?”   “你说长久合作才会产生信任,那你对闲哥哥呢?你们才认识不久,为什么这么信任他?”向羽书紧紧盯着他,“不也是因为他为你奋不顾身么?”   聂云汉:“……”   不是,没有,那不一样。   说句不好听的,我信任阿闲,是因为我从一早就看穿了他,这是出于经验、观察力和警惕性,可是傻小子,这三点你还差得远呢。   可是这话又不能说,对面这孩子听了容易破碎,传出去搞不好还会家变,聂千户只觉得心力交瘁。   “那倒也未必,最开始我替他扛了一刀,他不是也没信任我,反而觉得我脑子有病么?”聂云汉自嘲地一笑,“我替他扛的那一刀,你觉得出自真心么?”   向羽书明显没料到对方会这么回答他,可想想确实也是这样,顿时更加迷茫:“如果这样都不行的话,怎么才能判断一个人所作所为是出于真心?”   聂云汉走到他跟前,静静凝视着他:“汉哥没有什么好建议给你,只能靠你自己观察判断。我不想教你对身边人、对万物都抱有防备心,只是因为现下情况特殊,不得已而为之。”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可我不愿意怀疑一个对我那么好的人。”向羽书觉得心里头堵得难受,眼泪情不自禁流了下来,“这样我会觉得自己很卑鄙。”   聂云汉心头一软,将他搂进怀里,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少年伏在他的肩头,哭得更厉害:“她一个弱女子,为了我,没了半条命……我要再这样揣度她,也太不是人了……”   “没事,还有汉哥在呢,大家都会帮你的。”   聂云汉也觉得难受,何必呢,把孩子逼成这样。   谁不想轻轻松松活着,谁不想一直纯粹无暇?   好像这一次真不该带他出来。   “想不清的事儿就先别钻牛角尖,时间也是检验人心的一把尺。”他说,“好了,快进去收拾东西吧。”   向羽书回屋之后,万里风便出来了,与聂云汉两人坐在石桌边,不约而同盯着月明星稀的湛蓝夜空发愣。   过了好一会儿,聂云汉才道:“风姐,这次盯着秦落羽的事儿,辛苦你了。羽书的心很干净,我想护上一护,左右现在也不可能让他俩分开,也别让他过得太纠结。”   “辛苦什么,这都是应该的。”万里风看看他,犹豫了片刻,扭开头,略有些不自然地说,“这次你们行动,注意安全。”   聂云汉笑了笑:“放心,我会看顾好戴爷。”   万里风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终究也是没反驳。   不多时,卓应闲和戴雁声叩响了院门,告诉他们车马都在巷口等着,可以出发了。   秦落羽的东西不多,几件衣服和抓来的药算是她全部行囊,由万里风代为提着。向羽书则用被子把秦落羽包得严严实实,小心翼翼打横抱起来,一路走到巷外,再轻手轻脚放进马车。   “向大哥……”秦落羽迷迷糊糊醒过来,望着向羽书,“我们……是要去哪儿?”   “去更安全的地方,到了我告诉你。”   “没……关系,跟着你,去哪儿……都行。”   马车上驾了一匹马,向羽书抱着秦落羽坐在车里,戴雁声驾车,万里风陪着他坐在车外。剩余两匹马,聂云汉和卓应闲一人骑一匹,先跑去林园跟望星打招呼。   望星听取了聂云汉的建议,回了倒座房里来住,听得是他们两人在外面叫门,匆匆来开,一见面也顾不上寒暄,急切问道:“聂少爷,是不是有我家少爷的信儿了?”   “暂时没有。”聂云汉见他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补充道,“发现了些线索,明日去追查。”   望星连连点头:“好!那、那你们注意安全。”   聂云汉略带歉意道:“今日前来叨扰,是觉得林园相对安全,想把几个赤蚺同袍安置在这里,希望你能行个方便。”   “聂少爷是少爷的义兄,赤蚺又是关老爷的旧部,住在林园顺理成章,岂容望星置喙,聂少爷这么客气,折煞望星了。”   “平野留你守着园子,你就是这园子的管家,凡事自然要经你同意才行。”聂云汉突然压低声音道,“待会等他们来了,麻烦你将人安置到地下的密室,机关之事也要保密。”   望星神色严峻:“机关是少爷的心血,我自会保守秘密。”   之后他便先行去准备房间,聂云汉与卓应闲坐在门口台阶上,等马车过来。   卓应闲见聂云汉一脸疲色,让他枕着自己的腿小憩一会儿:“跟羽书聊得可还顺利?”   “其实什么都没说,主要还是希望他信任我们。”聂云汉闭上眼,搂着卓应闲的腰,“我怕他觉得自己众叛亲离,一来会让他伤心,二来这样他更容易被人利用。”   卓应闲轻轻帮他按着太阳穴:“羽书只是太单纯,他并不笨,你们的态度他能感觉到,相信他会好好考虑。倒是你,明知秦落羽有问题,为何还要带她来林园?”   聂云汉摆摆手:“无所谓啦,望星防我都跟防贼似的,机关的秘密定不会让秦落羽知道。不安置好他们,我这一去也不放心。林园里遍布机关,正好也能防着秦落羽随意刺探。”   不远处传来嘚嘚的马蹄声,戴雁声驾车赶到,几人在望星的安排下进了地下密室中。   随后左横秋赶来会合,几人便分头回客栈,清点装备,把要带的都带好,不带的都藏起来,多交了三天的房钱——孔昙和游萧给的银子管够,他们自是不会把所有的鸡蛋都装在同一个篮子里,越分散越好。   再次返回林园之后,他们在园子里的客房去休息。万里风自告奋勇为大家放哨,好让他们宽衣解带,睡个好觉。   但聂云汉并没睡踏实,越想好好睡越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却都是各种离奇古怪的梦,不自知地翻来覆去。   他这么一折腾,卓应闲自然也睡不安稳,见他这样不免心疼,又不知如何是好,想起自己小时候夜惊,阿娘安抚着自己再次入睡,会给自己盖上一层特制的沉甸甸的被子,说是重一点能够压惊,也不知是何道理,但他死马当活马医,索性一翻身,整个人趴在了聂云汉身上。   他还担心这么一来聂云汉会被惊醒,谁知那人只是迷迷糊糊地唤了一声“阿闲”,得到应答之后,便搂着他的腰睡了过去,之后便没有再乱动。   闻着怀中人沐浴后发间的清香,聂云汉睡得踏踏实实,见他安静下来,卓应闲便也沉沉地睡着了,睁眼的时候,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还趴在聂云汉怀里,生怕自己压坏他,赶紧要下来,没想到那条箍在腰上的手突然收紧。   卓应闲:“……”   “再抱会儿。”聂云汉眯着眼,另一条胳膊也圈了上来,不仅如此,两条腿勾在卓应闲腿上,囫囵个把人抱着。   卓应闲被他这副无赖的样子逗得哭笑不得:“不重么?”   “宝贝疙瘩沉是沉了点,但是抱在怀里踏实。”聂云汉蹭着他的发顶,喃喃道,眼还没睁开,却露出了一脸守财奴抱着金元宝的满足神色。   床帐间朦胧的晨光中,他一张睡眼惺忪的脸看起来英俊非凡,卓应闲情不自禁,仰头吻了吻他的下颌。   但他觉得自己不能做“祸国妖妃”,于是善意提醒:“破晓了,我们该出发了。”   “再宽裕我一会儿,一盏茶的时间如何?”   这么黏糊不像一直雷厉风行的聂千户,卓应闲偏着头看他,揉了揉他的脸:“怎么了?”   聂云汉没吭声,接着侧过身去,把卓应闲抱在身前,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处,深深叹了口气。   温热的气息灌满了卓应闲的领子,连皮肤都有些微微战栗。   “你这样我可是要有反应的。”他轻抚着聂云汉的头发,“临行前害我这样,不厚道啊。”   聂云汉忍不住笑了,抬起头在他鼻尖上亲了口,定定地看了他片刻,诚实地说:“阿闲,我有点害怕。”   这人向来强大,但能在自己面前展露出片刻脆弱,卓应闲既为这种信任感到开心,又为他的孤立无援而心疼。   “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卓应闲勾着他的脖子,与他额头相抵。   “没有,就是觉得眼前有一团迷雾,那迷雾后面似乎会有可怕的事情。”   卓应闲想了想:“因为那日偷袭我们的人所说的话?”   “嗯。当时我并没在意,但这两天,发觉归燕门做的这些事,才觉得背后会有更大的阴谋。”聂云汉低声道,“不知道这件事还有什么人参与其中,朝堂上、民间,加起来势力有多么庞大,能不能一次连根拔除。现在他们隐于地下,还没来得及施展,若是我们的行动让他们孤注一掷,造成更大的伤亡,那该如何是好?”   卓应闲深以为然,别的不说,光这阴险狡诈的某甲就令人防不胜防,况且还有哈沁和那某乙,三方联手,光赤蚺这区区几人,自顾且不暇,要说抗衡,真是难上加难,别提还要面对更多无法预想到的情况。   但是一个人焦虑,另一个人就得开导,不然两人一起陷入情绪的深坑,就很难往外爬了。   “没事,你跟我学。”卓应闲冲他笑笑,“我们愣货从来不想这么多,冲就行了。管那迷雾后什么妖魔鬼怪,我陪你杀光他们,咱俩刀剑合璧,所向披靡!”   聂云汉看着他,眉宇间神色微松,弯了弯眼睛:“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卓应闲:“……行吧。”   聂云汉吃吃地笑了:“这么勉强?你是夫我是妻,可好?”   “好得很!”卓应闲使劲拍了拍他的后背,“我的大胖媳妇儿,快起床!”   “我哪儿胖了?我这可是实打实的腱子肉!”   两人洗漱之后,记仇的聂千户因着那句“大胖媳妇儿”,在院子里追着卓应闲跑了好几圈,跑得俩人精神奕奕。   但是卓应闲不如聂千户鸡贼,最终还是让他给抓住,被按在墙上亲得唇舌发麻。   亲完之后,聂云汉一抹嘴,原先那片刻脆弱消失不见,又成了那个遇事沉着,无坚不摧的赤蚺领队。   领队大手一挥:“准备出发!”   作者有话要说:   老聂:我阿闲人形抱枕冬暖夏凉,舒服得很! 第122章 入山   四人整好装备行囊, 在初升日光的映照下,匆匆上路。   左横秋和戴雁声各自骑了一匹马,卓应闲和聂云汉共乘一骑。   上次两人同骑一匹马的时候,卓应闲还不情不愿地坐在聂云汉身后, 此刻倒是大大方方坐在对方怀中。   “为什么只租三匹马?”他偏头看着聂云汉, 语气中多了一丝促狭, “你这私心也太昭然若揭了吧?”   聂云汉理直气壮:“省钱啊!记得上回我要多买一匹马,某人说我吃饱了撑的。我现在也得学会节俭度日, 以免被人嫌弃大手大脚。”   卓应闲:“……”   这人果然坐实了记仇的名头。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咱们不是有钱么?”卓应闲靠在那宽阔富有弹性的胸口中,赶路也赶得惬意, 有功夫与人打嘴仗,“况且这马还是租来的,一会儿到了山脚下,还了马, 不就能把钱赎回来了么?”   聂云汉不以为然:“抵押的钱能赎,赁金还是要付的。现在咱们都不事生产,坐吃山空, 自然能省则省。乖,不说话了, 免得灌一肚子风。”   说罢,他一夹马腹,加快速度向前奔去。   长宁峰山脚下有马行分号, 几人还了马,就只能徒步前往第二峰南栀峰。   但是问过马行的伙计, 对方并不知道南栀峰上还有个归燕门,只听他们要到那山上去, 露出了一副“你们怕不是要找死”的神情。   既然问不出来什么,他们也只有继续上路。   左横秋道:“这归燕门近半年确实偃旗息鼓,就连衙门里的人都不了解他们的动向,百姓不清楚倒也正常。”   “藏头露尾,说不定是要准备干什么坏事了。”卓应闲冷笑。   他们每人都系了百川带,背上的包装的是装备和干粮,总重倒也不算重。赤蚺训练有素,背起这些东西来仍旧健步如飞。   赤蚺的习惯,一旦背了装备包,系上百川带,为了避免腰间滴溜达挂,佩刀也会背在后背上——装备包内侧有绳结可以固定住刀鞘,整理好之后,整个人也会很爽利,空出双手,便于随时攀援。   卓应闲不会用“翅”,身上背包更轻,长剑依旧挂在腰际,他轻功好,跟上赤蚺的行军速度绰绰有余。   经过多半日的急行军,几人已经绕过了长宁峰,到了南栀峰山脚下,开始登山。   时值五月末,归梁府城内已经十分炎热,这山中虽然树木郁郁葱葱,盖住了绝大多数的日光,温度略低,可是却非常潮湿,空气中仿佛浮着一层水珠凝结成的薄膜,将人从头到脚裹得密不透风,走了没多久,他们身上的衣服里里外外全都湿透了。   而且这南栀峰确实少有人来,山间几无人工开凿的痕迹,可以说是几乎没有路。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落叶青草腐化过后的混合物,踩上去非常湿滑,一不小心就可能会跌倒。   此处地形陡峭,四人分散成一排并行,避免万一摔倒时互相拖拽。聂云汉让他们打开手里的轻刃,万一跌落可以及时捅进土壤中止住颓势。   他则左手拿着轻刃,右手紧紧牵着卓应闲,一副唯恐对方“撒手没”的模样。   两人交握的手里也满是汗水,卓应闲担心他太累,便道:“放心汉哥,我爬惯了妙音山,山路难不倒我。”   “妙音山也就是个小土包,跟这能比么?我这是谨慎起见。”聂云汉认真道,他看了看旁边的戴雁声和左横秋,补充说,“若不是考虑到戴爷和左哥不情愿,我也会让他俩牵着手。”   戴雁声:“……”   左横秋:“……”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间都微微露出牙酸的神情,下意识地离对方远了几步。   急行军一阵,聂云汉怕大家脱水,便叫他们原地修整。   他用轻刃把树下堆积的草叶扒拉得一干二净,仔细查验过那处没有毒虫藏匿之后,才让卓应闲坐下。   棠舟府与独峪国的交界地也不乏山峦,赤蚺对山区并不陌生,只是两处环境迥异,植被、鸟类、昆虫与水文都不尽相同,大家一切还都要重新摸索。   好在此处并不缺乏水流,左横秋已经大约判断出溪水的位置,待几人把水囊中的水都喝得差不多之后,他与戴雁声便循着溪流的声响去添水,顺便勘察附近地形。   卓应闲背靠在一棵大树上休息,回忆道:“想来我们这一路,似乎总与大山打交道。”   “难不成你还想出海?海上更危险。”聂云汉取下腰间挂着的单筒“千里镜”,往山上及周围细细打量着,“群山巍峨雄伟,最方便人躲藏,也最能掩盖秘密,而恰好我们就是在追查秘密,自然与山有不解之缘。”   视野中树木繁茂,将山石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出那下面掩盖着怎样的存在,聂云汉心中不免有些焦躁,南栀峰这么大一座山,他们不可能把整座山翻一遍去找人,接下来还是得着重搜寻人的足迹和生活痕迹才行。   也不知道这归燕门将地址选在这么人迹罕至的地方,还会不会在外设陷阱。如果有的话,那将会大大降低他们搜寻的速度,也会增添很多难度。   他正在分神,忽地察觉到身后一阵轻微的窸窣声,接着眼下余光便觉察到有一道银光飞来,“嗖”地钉在他脚边。   “真的有毒蛇啊!”卓应闲紧跟着过来,好奇地看着被轻刃钉在地上、还在拼死扭动的蛇。   那条蛇是暗绿色的,身上长着红色的花纹,在地面上的腐叶间游动时的确令人难以察觉。   聂云汉蹲下来,见那条蛇已经死透不再动了,便把轻刃拔下来,仔细在袖子上蹭干了毒血,才还给卓应闲:“此处山区可不比文州,炎热潮湿的地方最易滋生毒物,你呀,可要小心一点。”   卓应闲原本想用手去拎那条蛇,听他这么一说,便也作罢,用肩膀撞了撞聂云汉:“哎,棠舟府那边环境不也跟这儿差不多么?你们以前执行任务的时候,岂不是也会常常遇到这些东西。”   “何止遇到,干粮耗尽的时候还得靠吃它们为生呢。”   “蛇羹么?”卓应闲一脸向往,“听说很好吃,但是跟师父住一起都是吃素,还没尝过蛇羹什么味儿。”   聂云汉看他眼睛闪光,简直哭笑不得,一把将人拎起来,拽回原地坐好。   “吃个屁的蛇羹,长期蹲守为了隐蔽连火都不能生,自然是活剥生吞。”说起来,这种生活虽阔别两年,但现在想起依然历历在目,他揽过卓应闲,得意洋洋道,“来,汉哥跟你讲讲野外求生的常识。”   总算找到在心上人面前卖弄的机会,聂云汉滔滔不绝给他讲了好一会儿,卓应闲听得也仔细,还时不时用轻刃在地上划拉几下,权当在心里做了记录。   见他如此认真,聂云汉颇为受用,越说越带劲,回顾四周,又扒拉了一些野菜、野草和树菇,告诉卓应闲哪些可以吃,哪些不能吃。   “一般说来,越漂亮的东西越有毒性,一定要小心,也不要随意拿手去碰。”聂云汉拍了拍他腰间挂的那一排小口袋,“这里边备着布手套,如果非要采摘一些不确定是否有毒的植物,就一定得戴上。”   卓应闲对这些事情充满旺盛的好奇心:“不好看的东西就没有毒么?”   “倒也未必。教你一些简便的办法,虽然不能完全杜绝中毒的可能性,但是能排除大多数有毒的植物。”聂云汉从旁边拽下一棵草当做示范,“首先,先闻味道,味道不对的就不要冒险尝试。”   卓应闲凑过去,轻轻闻了闻那棵草,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模样很是认真,看得聂云汉很想把他捉到怀里使劲揉搓。   “然后呢?”这位学生完全不知道夫子脑子里在想什么,一本正经追问。   聂云汉“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收起满脑子不合时宜的绮思,拉过卓应闲的手,把他绑得紧紧的袖子使劲往上撸了一下,露出那骨节微凸的白皙腕子来。   “然后,可以把这植物或者果子的枝叶蹭在手腕皮肤上,来回揉搓揉搓。过上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如果皮肤没有红肿发痒,就可以进行下一步。”   卓应闲看他大掌包着那根草,在自己腕子上来回揉搓的样子,很是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但之后发觉有些不对,促狭一笑:“你这是在验毒,还是在轻薄我?”   聂云汉闻言,手下一顿,不管不顾继续揉,十分理直气壮:“手腕子有什么好轻薄的,授业解惑呢,认真一点。”   接着他又告诉卓应闲,这么试过之后,就可以把植物放到唇边,那处皮肤也很敏感,待检验过后依旧无碍,便可以轻轻一舔,隔一炷香没有异常,就可以试着咀嚼吞咽。   “如果感觉有什么不妥,就赶紧抠喉,吐出来,有水的话就多喝水。一切无恙,可以试着吃一点,若十二时辰之后没什么问题,那大约这个东西就是可以食用的。”聂云汉道,“平日里我们几乎能将棠舟府附近植物动物认个全,倒也不太需要这种辨识方法,即便现在在这儿,除非周围完全没有熟知的植物,否则也用不到这么多步骤。”   卓应闲似笑非笑:“哦?那你为何要告诉我呢?”   “怕你落单啊!”聂云汉一脸“奈何明月照沟渠”的神色,接着便强调,“但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的,你不许离开我半步,知道吗?”   “遵命,千户大人。”卓应闲目光向下瞟了一眼,勾了勾唇角,“现在能把手还给我了么?”   聂云汉把他的手腕握得更紧了:“不还。”   卓应闲:“……”   几声鸦鸣破空而来,聂云汉玩味的神色骤然消退,立刻起身,把卓应闲也拉了起来:“走,左哥那边发现了脚印!”   两人循着方才左横秋和戴雁声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很快看见了左横秋。   就在距离溪流不远的地方,地面上有一排清晰的足迹。   卓应闲与聂云汉蹲下,仔细看向那印记。   “山间泥土松软,实打实地踩上去,脚印至少有半寸深。但这一排印子只有模糊的痕迹,明显此人是施展了轻功,飞速掠过。”卓应闲说罢,不太自信地问聂云汉,“对不对?”   聂云汉赞许地点头:“对。”   “看泥土的凝固程度,这至少是三四天前的事了。”左横秋指指前方,“前边还有,有单人的足印,也有一些踩得凌乱的,那些印记更久,我们可以跟着脚印走。归燕门若是要将师门建在这山上,一来不会太高,他们又不是清修之人,上下山不能太麻烦,二来应当也会在离水源近的地方,在这附近寻找更容易发现线索。”   “好,就这么走。”聂云汉四下张望,“戴爷呢?”   “在这儿!”   不远处树枝摇晃了几下,戴雁声应声而落,背包比之间鼓了许多,腰间挂的小布袋也塞满了东西,神情兴奋:“此处山间有很多平日里难以见到的毒虫毒草,这次真是收获颇丰。”   聂云汉本能地把卓应闲挡在身后:“离他远点。”   戴雁声瞪他:“这一路来,消耗了多少药材你心里没数?再不做一些,就无药可用了。”   “神医辛苦了,神医真厉害。”聂云汉完全不走心地称赞,五指并拢向前做了个“请”的手势,“神医请先走。”   戴雁声:“……”   此处地势稍缓,左横秋在前面循着足迹带路,戴雁声紧随其后,卓应闲跟在聂云汉身边殿后。   走出去没多远,他似乎想到什么,跟聂云汉说了句“有事要问戴爷”,便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聂云汉听他向戴雁声问的都是如何分辨草药、什么草药可以治什么伤的问题,忍不住冲前边两人喊:“阿闲,这些我也懂,回来回来,我给你讲。”   “别听他的。”戴雁声回头瞅了聂云汉一眼,对卓应闲道,“他有回执行任务把装备丢了,后来又要蹲点,为了不喂蚊子,自己找草药做驱蚊包,眼瘸吧可能,差距那么明显,他能把痒痒草认成驱蚊草,不仅没赶跑蚊子,自己还过敏了,起了一身大疙瘩,脑袋肿成两个大,回来的时候我还当他被人打了。”   卓应闲想象聂云汉那副惨相,又心疼又好笑,不过他知道戴雁声是故意要给自己爆对方的糗事,秉承着护犊子的原则,他强忍着笑意,回头给了聂云汉一个“心疼你”的眼神。   “嘶,姓戴的我发现你最近话越来越多了!”聂云汉冲过去一把拉住卓应闲,“别听他瞎说,你汉哥我怎么可能那么菜,分明是那次蹲守的地方长满了痒痒草才害我过敏。”   戴雁声嫌弃地撇撇嘴,懒得与他争执,大步向前走,一边走一边继续搜寻周遭的毒草毒虫。   聂云汉抓紧卓应闲的手腕,小声嘟囔:“干嘛问他那么多?”   “他是大夫,碰巧这里有各种草药,我多讨教讨教,关键时刻或许能帮上忙,免得一路都要靠你照顾。”卓应闲偏头挑着眼角看他,促狭道,“这都要酸?”   “酸谁我也不会酸他啊!我是怕他不会说话气着你。”   卓应闲摆摆手:“我才没那么容易生气。”   聂云汉:“……”   我觉得这话可能有人不服。   走在前边的戴雁声闻言,回头看了聂云汉一眼,表情还是冷酷的,只是眼神颇有些幽怨,还含着些埋怨,仿佛是一种无声的控诉。   聂云汉收到这个眼神,果断松了手,拍拍卓应闲的肩膀:“去吧,想问什么尽管问,前人有云,‘纸上学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让他把每片叶子每条虫都给你讲清楚。”   戴雁声懒得搭理他的挑衅,给卓应闲说起草药来也算是倾囊相授,尤其方才他在附近转了一圈,发现不少只有这种高湿热地区才有的植物,兴致勃勃跟卓应闲分享。   聂云汉走在最后,手里拿着千里镜,时不时向上张望。虽然此间树叶枝繁茂盛,遮挡性很强,但仍旧被他看出了端倪,突地神色一凛,向前喊道:“停!”   作者有话要说:   “千里镜”据传明代已有,不算本文原创哈。   阿闲:满脸都是求知欲。   老聂:可以在宝贝儿面前秀一秀了。 第123章 汗颜   左横秋三人应声止步, 回头望向他。   聂云汉走上前去,将千里镜递给左横秋,下巴往前方一处点了点:“你看看。”   左横秋接过千里镜,冲他指的方向看了一会儿, 点头道:“确实有点像。”   说罢他又把千里镜给了戴雁声。   “像是一处以树木排列布置的阵法, 跟鬼打墙类似。”聂云汉跟卓应闲解释道, “独峪人曾用过这种方法,将其称之为迷踪林, 本质就是个以树木建起的迷宫,误闯的人被阵法牵着在里头不停绕圈,同时也会触发泥土中埋的丝线, 令设阵的人知道有人中招,提前采取行动。”   卓应闲望了望前方树木,不禁疑惑:“这里的树少说也有上百年了,如何布置, 若是新栽的,难道不会容易被看出来么?”   “栽树是一种方法,至于是不是新栽的, 也好掩盖,即便掩盖不了, 如果每棵看上去都差不多,那也能起到作用。”聂云汉从戴雁声手里接过千里镜,放在卓应闲眼前, 指向不远处的几棵树,“还有一种办法——你看那边。”   卓应闲从千里镜的镜片向外看去, 这镜片虽模糊不清,但也像是把十几丈外的树木搬到眼前似的, 他盯着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   “那些树枝是接上去的?!”   聂云汉点点头:“虽然做得足够隐蔽,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不过,也就是我们足够警惕,若是换了别人,未必会注意到这些,很有可能误打误撞就进了这个迷踪林里边,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左横秋道:“哈沁跟某甲合作,那归燕门也应已经听令于他,接下来或许还有别的机关,咱们定要小心。”   “既然已经在此处发现了阵法,是不是说明归燕门已经不远了?”卓应闲问道,“若是你们,会在周围布几层机关呢?”   聂云汉答道:“看具体情况,会布三到四层。”   卓应闲咋舌:“这么繁复,解起来岂不是要耗费很多时间?”   “那倒也未必。”戴雁声道,“对别人来说可能会头疼,但对我们而言,不过寻常而已。”   聂云汉仰头看看日光,沉吟片刻:“太阳就快落山了,既然发现了机关,就不宜晚间行动,我们尽可能向上多赶些路,寻到合适的地方就扎营修整,明日天亮再去解阵。”   几人依言继续爬山,寻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地面,判断与那迷踪林相距不远,便停了下来。周遭没有山洞,也只能露宿了。   天气炎热,又怕暴露行踪,他们没有生火,吃完带来的饼子和肉干,安排好岗哨,便各自睡去。   这一夜聂云汉和戴雁声轮流值守,卓应闲蜷在毯子里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把他搂进了怀里,闻到熟悉的气息,他也本能地向那怀里钻了钻。   “换岗了?”他没睁眼,轻声问道。   “嗯。”山上夜间露水重,还是有些凉,聂云汉把卓应闲裹好,抱着他睡去。   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卓应闲悠悠醒转,发觉那个温暖的怀抱不见了,抬手往旁边摸了摸,毯子上又凉又潮,看来人早已离开。   突如其来的恐慌险些将他没了顶,他翻身站起来,看见不远处左横秋还在睡着,戴雁声靠在另一棵树下正看向他。   月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戴雁声脸上,映出眼底一缕一言难尽的神色。   卓应闲脑中一片空白,本能抄起怀里的剑,快步向戴雁声走去。   许是那神情太过吓人,还没等他开口问,戴雁声已经站了起来,做出阻拦的姿态,低声道:“别急,他只是在附近巡查,不会走远,不然也不会一个人去。”   听了这话,卓应闲的神志才堪堪回笼,意识到自己太过大惊小怪,仿佛一只惊弓之鸟,未免有失稳重。   “哦。”他强作镇定,仰头看了看天,估摸着还得有一个时辰才会天亮,简单道,“你去睡会儿吧,我来守着。”   戴雁声见他眼睛发红,怕他此刻情绪不稳,便推托了一句:“无妨,我已经休息过了。”   卓应闲往黑黢黢的树林里看了一眼,有些神不守舍道:“汉哥不在,我也睡不着。”   若平时,他定是不会直白说出这样的话,只是此刻心烦意乱,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戴雁声想了想,便起身道:“好,我去睡会儿,辛苦你。”   卓应闲点点头,目送戴雁声去另一棵树下休息,便坐了下来,努力整理思绪。   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态作祟,只要聂云汉不打招呼就离开,他就顿时会内心七上八下、怅然若失,这种状态让他觉得自己难堪大用,自卑自责一并发作,胸口裹了一团怨气,堵得难受。   既然要担岗哨的职责,就不能三心二意,卓应闲把这股气强行压下,逼着自己打坐,好保持头脑清醒,六感警觉。   如果不想被人嫌弃抛弃,就不能成为负累,不成为负累,就得让自己变得强大。   想要让别人觉得自己强大,就要忍耐一切让自己显得脆弱的情绪,不管内里如何,至少在人前都要显得无坚不摧。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山间渐渐亮了起来,熹微晨光下,乳白色的薄雾萦绕在林梢,看起来仙气渺渺,将夜晚的沉闷气氛驱赶殆尽。   卓应闲尽职尽责地守在原处,眼睛瞪得溜圆,半点不敢放松。   不远处传来树叶摩擦的沙沙声,他登时起身,警惕地望过去,只见一个黑色的影子从眼前一闪,接着脸颊便被一双柔软的唇轻轻蹭过。   卓应闲:“……”   聂云汉看他一脸目瞪口呆望着自己,不由地笑了,抬手轻点他的眉心:“亲一下而已,又没点你的穴道,怎么像个木头人似的?”   “我在想,要是敌人有你这样的身手,我这个岗哨简直形同虚设。”卓应闲无奈地叹了口气。   “傻瓜,像我这般身手的,世间能有几个?”聂云汉大言不惭,得意地冲他挑了挑眉。   卓应闲掏出布巾,轻轻擦拭他发间沾染的露水,笑道:“那等此间事了,你到江湖上换个武林盟主当当吧。”   聂云汉搂住他的细腰,眉眼弯弯:“出庙堂,入江湖,阿闲你都开始给我谋划以后的生活了?这么想当盟主夫——不,盟主相公?”   “做盟主相公有什么好处?”   “排场大、有面子,走到哪里都有人夸,到时候咱自立门派,收弟子只收长得好看的,全都穿白衣,一个个仙气十足,出行的时候带上十个二十个跟在后头,保管把你衬得如神仙下凡,普通人都不敢直视,唯恐被你的光芒闪着眼。”   “全穿白衣?”卓应闲想想那画面,忍不住笑,“怕不是要给我出殡?”   “呸呸呸,纱衣!纱衣!用最好的料子,那什么轻容纱,越名贵越好!”聂云汉抬头指了指林梢的那层薄雾,“就像这山中烟雾似的料子,才能配得上我阿闲的绝色。”   见这人说得眉飞色舞,卓应闲突然发觉,堵在自己胸口的那团怨气不知道什么时候烟消云散,他整整聂云汉微微有些凌乱的衣领,促狭道:“对衣料这么有研究,我看你不像武林盟主,倒像是个裁缝。”   “裁缝怎么了?衣食住行,‘衣’居首位!”聂云汉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将人抵在树上,漆黑的眸子闪着光,“若我做不了盟主,只能做裁缝,你还要我不要?”   卓应闲笑盈盈地看他,认真地点点头:“要,我要定了!”   不远处躺在地上的左横秋和戴雁声被他俩的酸话倒了胃口,又不敢动,可怜兮兮地隔着几尺远的距离互使眼色。   左横秋往聂云汉方向瞥了一眼,皱了皱眉:他俩当我们死了么?   戴雁声做了个呕吐的表情:姓聂的真是,恶心!   左横秋冲他挑眉:快起来,让他们少说两句。   戴雁声摇摇头:我不,我老触阿闲霉头,换你!   左横秋目光殷切:能者多劳!   “行了你俩,别眉来眼去了,在我眼皮底下还装睡。”聂云汉的声音传来,“赶紧起来!”   戴雁声和左横秋:“……”   俩人默不作声地起身,把地上铺的毯子叠好放进背包,卓应闲也把东西收拾好,拿了干粮和水囊给聂云汉。   “方才巡查一圈,有什么收获?”左横秋问道。   聂云汉嚼着饼子:“沿着迷踪林绕了一圈,找到了阵眼,把阵给破了。”   卓应闲意外:“这就破了?”   还以为得费一番力气呢。   “不知道第二层机关是什么。”戴雁声似乎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希望中午之前能找到归燕门所在地,尽快探查。”   左横秋点点头:“毕竟我们人手不足,在这里多耗一天,城里羽书和小风就有可能有危险。”   “来之前我跟风姐说了,若是我们四天未归,让她带羽书再换到别的地方去住,届时在折柳居附近巷口留下记号就行。”聂云汉看看左横秋和戴雁声似乎只喝水,没有吃东西,意外道,“你俩不吃点?”   两人异口同声:“不吃,饱了。”   卓应闲看着他们的眼神,微微有些汗颜。 第124章 抵达   吃过东西, 四人继续上路,到迷踪林后,见到一排被齐刷刷砍掉了同侧枝叶的矮树,这便是聂云汉破阵后做的标记。   卓应闲十分好奇:“这阵法究竟是怎么破的?”   “其实并没什么稀奇, 对奇门遁甲之术稍有了解, 再耐心计算, 便能找到阵眼。”聂云汉道,“跟我们在林园遇到的那个牢笼也有些类似, 只不过那个建在地下,中间又是实打实的土墙,不破开很难出去。这个在开阔空间, 又是用树木做墙,只要不急于求成,能识破其中的障眼法就行。”   他说得轻巧,但也生生耗费了一个多时辰, 在树顶跳来跳去,算了半天才找到生门。   找到之后也不敢轻易动手,怕万一弄错, 这个阵就变成了死阵,战战兢兢反复推算, 才最终确定。   “原来如此。”卓应闲点头道,“我还以为今日要大家一起来破阵。”   顺便跟你们学学,以便将来能帮上忙, 没想到又坐享其成了。   左横秋随口道:“这倒不必,任务中效率第一, 有把握的情况下,随手能解决的问题可以自行处理。老聂对这个有经验。”   聂云汉看看卓应闲的侧脸, 见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稍稍放了心。   因着牵挂关平野的情况,聂云汉对此次寻找归燕门怀抱很大的希望,而且一路追寻至此,总算发现了重要线索,其实他一点时间都不想浪费。   但心急归心急,做事还得稳扎稳打,在陌生环境中,又见到对方的机关布置,他更需沉下心来,若急于求成,将所有人陷在此处,那真是功亏一篑。   因此他才有条不紊地安排众人休息,只是自己心神不稳,早早便醒了,打算先去看看这个迷踪林的情况,没想到能一举破局,倒是意外收获。   方才返回的时候,聂云汉见值守之人换成了卓应闲,又见他神色焦躁不安,也知道是因为自己的不告而别才会这样,这才不管左横秋和戴雁声也在场,多说几句骚话,好哄他安定下来。   他知道卓应闲是心病犯了,并不觉得对方软弱。   谁还没个软肋呢,聂云汉一个上惯战场的人,心知其实没有人会无坚不摧,表面看起来越强大的人,其实越容易被击溃。   直到四人出了迷踪林的范围,卓应闲才忽然问道:“汉哥,这归燕门里,该不会已经没有人了吧?要不然第一层机关已经被破了,怎么无人出来查看?”   这一点聂云汉已经考虑到了,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点头道:“这是一种可能,但也许会是诱敌深入之计,所以大家还需谨慎小心。”   赶路过程乏善可陈,一路上也没有再遇到其他机关,倒是令他们加快了不少速度,待到正午,几人已经约莫到了半山腰的位置。   原地修整时,聂云汉做了决定,四人兵分两路行进,中间约保持哨声可及的距离,一有发现,迅速互相通报。   分别之时,见卓应闲目送戴雁声和左横秋远去,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意味,聂云汉忍不住笑他:“舍不得戴爷?”   谁知卓应闲认真点头道:“对啊,难得这么好的机会能向他请教。”   赤蚺携带的都是制成的药丸药粉药膏,问也白问,掌握用法即可,现在能跟戴雁声从草药毒虫学起,就算对方讲十分,他能记住三四分,都是收获。   聂云汉随口逗他:“以前你老呛他,还以为你看他不爽。”   “哪有!他用药如神,我佩服都来不及。”   不知道对方为何有此一问,卓应闲很认真地回顾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是有一点针对过戴雁声,难怪昨天聂云汉说什么担心戴雁声说错话惹自己生气的那种话。   他一本正经地解释:“我不是看他不爽,是不喜欢听他说你不好。”   这话听得聂千户心里熨帖得很,揽过卓应闲的肩膀,笑眯眯地问:“这么护短?”   “嗯啊。”卓应闲算是看出来了,这人根本不是关心他跟戴雁声关系好不好,而是拐弯抹角又要套他说些好听的。   既然这样,当然是满足他啦!   “你是我的人,别人说你就是说我,我这人好面子,谁也不能当面打我脸。”卓应闲勾了勾聂云汉的下巴,做出一副登徒浪子的模样,挑眉道,“我就是护短,那又如何?”   聂云汉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一吻,眼中闪着灼灼情意:“阿闲说什么都对。”   卓应闲见他这般受用,“噗嗤”一声笑开来,眉眼浸着山间的潮气,雾蒙蒙的,像是画卷里洇了墨的美人儿,润得人心尖儿发痒。   聂云汉却无端想到那日,卓应闲说他顾不了别人,拢共只能塞下师父、自己和他三个人,便又无声叹息。   这人如此护短,不过是因为此生拥有得太少,只要是属于他的,都会万分珍视罢了。   卓应闲的心里仿佛有一个圈,圈外的人他都漠不关心,圈里的都视若珍宝,这线画得清晰明确,没有半点模糊,往往显得他对人疏离而又冷漠。   只有聂云汉知道他多么会暖人,也为自己身在这个圈里感到荣幸。   分头行进约有半个时辰,空中传来阵阵鸦鸣,聂云汉侧耳听了会儿,告诉卓应闲:“左哥那边遇上了第二层机关,是陷阱,提醒我们小心。”   “好。”卓应闲点点头,然后他向前一迈步,脚底却忽地踩空,接着便要向下跌去。   卓应闲:“……”   他在跌落的刹那,左脚做轴,生硬地向后转,聂云汉见他身形歪了歪,也几乎出于本能,伸手揽住了他的腰,堪堪将人抱住。   卓应闲右脚还悬在陷阱里,整个人向后倾斜,聂云汉因为重心前移,也抬起了一只脚,不敢向前落地,还不能落回原处,只好持续抬着不敢放下。   两人脸对着脸,搂着腰,一个往后仰着,一个往前倾,各自都是金鸡独立的姿势,勉强维持住平衡,谁也不敢乱动。   这幅“美景”若是被左横秋和戴雁声看见,恐怕又要说聂云汉不要脸。   卓应闲有点紧张,不知道陷阱有多深,也不敢往后看,怕一有动作,会把聂云汉拉得往自己的方向栽,两人会一起掉下去。   “没事,一点点来,放松。”聂云汉搂着卓应闲,缓缓直起身子往后仰。   这个动作极为考验腰力,等感觉到两人之间的重心已经偏到了自己身上之后,聂云汉才将卓应闲往怀里猛地一带,往后撤了几步站稳。   卓应闲松了口气,抬手轻拍他的胸口:“腰力不错。”   聂云汉一脸得色:“那是自然。”   站稳之后,他俩便去查看方才险些陷落的地方,却发现应该踩出空洞的地方却消失了,一眼望去,面前仍旧是平坦的、铺满草叶的地面。   两人用刀剑扒拉了一下,才发现这个陷阱做得十分阴险。   陷阱上边铺的是厚厚的具有韧性的宽大叶片,叶片下是一扇竹盖,若是有什么东西踩空陷进去,那竹盖还会带着叶片自行反弹回去,重新遮住地面,若不仔细看,仍然无法辨认此处有坑。   卓应闲和聂云汉蹲在陷阱边缘,把竹盖往下面捅着,用火折子照了照。   这陷阱大约两丈深,一丈宽,竹盖是单向的,只能往下打开,一旦掉进去,就算能爬到边缘,也很难出去。   陷阱中当中有几具白骨,看起来不像人的,像是什么动物,比如猴子或是犬类。   “这陷阱做得真是一举两得。”聂云汉收回火折子拧好,嘲讽道,“既能坑人,还能捕猎。”   卓应闲松开抵着竹盖的剑,那盖子“哗啦”一声弹了回来:“若是捕猎,也很久没人来收猎物了。”   “越是这些线索显示归燕门可能已经荒废,咱们越得去看看。”聂云汉道,“废弃的地方也是最容易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的。”   他抽刀出鞘,仰头观察了片刻,便窜上近处一棵树,选了一条粗细长短合宜的树枝砍了下去。   居然一刀没砍断。   聂云汉:“……”   卓应闲抿起嘴角忍住笑,扭头看向别处。   砍了两三下,才把那根没多粗的树枝砍下来,聂云汉讪讪地跳回地面,看着手里豁了刃的刀,神情十分哀怨。   “阿闲,你特意为我定制的刀,要什么时候才能取?”他换了轻刃,一下一下削着树枝上的枝叶,没两下就削出一根半丈高的棍子。   卓应闲讶异地看着他:“……你知道?”   聂云汉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冲他讨好地笑笑:“不小心就知道了。”   “是羽书说的?”卓应闲很快想明白关窍,也怪自己那日没有刻意隐瞒,还以为那小子只顾着研究软剑,没工夫看自己在做什么,看来还是低估他了。   “嗐,臭小子心里憋不住事,拿这个来讨好我,不过放心,他只猜到一半,你定制了什么样式的刀,刀铭是什么,他全都不知道。”   卓应闲心里郁闷,放心个鬼,惊喜全没了。   “还得再过几天,等我们回城,我过去催一催。”他的声调不免灌满了失落。   聂云汉拿棍子在地上杵了杵,感觉还算好用,上前搂住卓应闲的肩膀,在他脑门亲了一口:“没事,我心里有期待,到时候会更加惊喜。”   要是万一期待太高,反而失望呢?卓应闲心里想,但并没说出口,冲聂云汉假笑:“嗯啊。”   “我还没见过比你更懂我的人呢,上次你送我的发簪我就喜欢得不得了,打算当成传家宝。”聂云汉拉着他往陷阱方向走,“你送我的东西,我只会有喜欢、中意、爱不释手三种反应,何况这次还是刀剑成双呢。”   卓应闲忍不住笑了:“你倒是说得顺嘴,还传家宝,你我又不可能有儿女……”   “谁说的?你忘了萧儿了?”聂云汉一瞪眼,“阿爹父亲白叫的?”   “小笙哥哥给他留了一个绿绮琴,你倒好,一根破发簪就想打发他?”   “金银岂能与感情相提并论?俗气!”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用木棍探着路继续前行,不探不知道,这路上居然大大小小布了数十个陷阱,可谓步步是坑,避过这一个,未必能逃得过下一个。   “陷阱如此密集,看来归燕门应在前方不远处了。”聂云汉道。   卓应闲也不禁感叹:“原本这南栀峰就人迹罕至,不仅布置了迷踪林,还挖了这么多陷阱,他们防备之心还真是重。”   “一个江湖门派,把自己的老巢搞成这样,分明就是有鬼!”   聂云汉正说着,便听前边传来一声鸦哨,抬头去看,见左横秋和戴雁声就站在不远处,正冲他俩招手。   走得近了,左横秋往右前方一指:“归燕门就在那里。” 第125章 搜查   聂云汉和卓应闲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隐约看到树木掩映下的院门。   “查探过了?”   “只在附近巡了一圈,没发现别的机关陷阱。”左横秋道,“院子里不像有人,打算等你们来了再一起进去。”   戴雁声看着他俩紧紧牵着的手, 臭着脸嘲讽:“这么慢, 一路上光顾着谈情说爱了吧?”   卓应闲正想解释, 聂云汉突然把他往怀里一搂,炫耀般地对戴雁声道:“是啊, 羡慕?”   戴雁声:“……”   不要脸!   还确实有点羡慕。   聂云汉扔掉探路用的木棍,四人施展轻功,迅速掠到归燕门的院前。   院墙只有一人多高, 向两边延伸,目光所及之处看不到终点,看来这归燕门虽然表面看起来破旧,但面积确实不小。   想来也对, 南栀峰那么大一座山,又没有人收地租,自然要将门派能建多大建多大。   聂云汉对左横秋和戴雁声做了个手势, 四人再次兵分两路散去,沿着两边院墙快速溜了一圈, 在后院门外重新会合。   左横秋两人冲聂云汉摇摇头,表示没有发现,聂云汉向院内一挥手, 大家一起跳入院墙之中。   他们从后院搜到前院,寝室、柴房、伙房, 甚至连茅厕都没有放过,直到正厅和演武场, 算是彻彻底底把整个归燕门扒翻了一个遍,连老鼠都没找出一只。   演武场上光秃秃的,树都被砍了,地面上画着一个巨大的八门生化太极图,当中钉着矮树桩做标记,是归燕门弟子平日里演练阵法的地方。   卓应闲盯着那图看了半天,心中五味杂陈。   好歹他也算半个道门中人,对奇门遁甲竟一窍不通,还不如赤蚺他们懂得多。   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开阔空地难以隐藏行踪,为避免被暗算,几人顶着大太阳站在演武场一侧商量对策。   好不容易找到这里,却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聂云汉眼中压着难以掩饰的烦躁,但他须得静下心来,细细思量,于是一个人垂着头,闷声不吭地在旁边来回踱步。   日光烤得人焦灼难耐,却没能驱散那层如影随形的潮气,蝉声阵阵,蜩螗羹沸,令人心情差到了极点,胸口里一口气始终提不上来吐不出去,憋得难受。   戴雁声的脸比平日里更臭了些:“又他娘的扑了个空。”   “我们四人,就属你收获最丰,哪里算扑空?”左横秋平日里便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此时情绪也并不明显,只是眼底蕴着一丝怅然。   卓应闲看着聂云汉彷徨的身影,觉得他特别孤单,可偏偏自己又帮不上忙,恐怕说尽甜言蜜语也都无济于事。   这让他感觉自己十分无力。   可他并不肯认输,搜肠刮肚也要想办法,哪怕只是想到一点微不足道的疑点,至少可以帮着聂云汉思考。   卓应闲禁不住仔细回顾方才搜寻过的地方,觉得虽然此地已经没有人迹,但连只老鼠也没有,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照南栀峰的情形,若是这院子空了一段时间,断不会如此整洁,就算没被动物占据,至少也会有留下它们的足印。   他走到聂云汉身后,轻轻唤了一声:“汉哥。”   聂云汉猛地回神,抬头看他,还没来得及掩饰眉宇间的焦躁,却又本能地朝他微笑:“嗯?”   “我觉得有一点不妥。”   “说来听听。”   “这山原本荒无人烟,动物不怕人,开荒时须得用药物或者火把驱赶,时间久了,它们便不会再靠近。可如果一旦人去院空,动物们肯定会卷土重来,既然这里既没有药物,又这么井井有条……”卓应闲沉吟道,“我想,这归燕门或许并未荒废,而是他们怕被追查到,前几日才开始有意躲藏。”   他说的这一点,聂云汉也注意到了,实际上他方才独自思忖,就是在琢磨,这过分空旷的院落,会不会是对方使的什么空城计。   但若是空城计的话,对方总该露个面,故弄玄虚一下吧,现在此处却死气沉沉,确实不似有人埋伏,而他们一路上来,也未曾觉察到身后跟着“尾巴”。   如果有的话,以赤蚺的耳力和警觉性,早就发现了。   归燕门的人并没有这么高的功夫,若说追踪与反追踪的本事,能跟赤蚺一较高下的,或许只有哈沁手下的细作。   哈沁来大曜秘密活动,不会带太多人手,他在五陵渡已经损失了两名良将,自是不会贡献人手在此处帮助归燕门。   因此目前这个情况,确实很值得推敲。   聂云汉看着卓应闲:“你认为这个‘别处’,可能是哪儿?”   卓应闲想想自家师父在清心观里搞的那密室,还有关平野在林园设置的铁盾,不太确定地看向聂云汉:“既然归燕门会在门派外围的山上设置机关,那他们会不会也有什么密室通道一类的东西?”   此时戴雁声和左横秋也凑了过来,听到卓应闲的说法,两人对视一眼,面露担忧。   “如果他们藏在地底下,说不定现在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行迹。”左横秋道。   聂云汉看了看眼前的演武场,又把目光投向归燕门的几间屋舍,若有所思:“那倒未必,这么想还是高估了他们。咱们破迷踪林,过陷阱带,都没有惊到他们隐藏在暗处的人,说明即便归燕门的弟子藏在山里,也与那些机关失去了联系。方才我们一路搜查过来,也没有发现室内有机关暗门,我认为这里地下未必有密室通道。”   卓应闲听他这么说,又迅速调整思路:“若是这样,他们会不会就藏在附近?毕竟归燕门对南栀峰很熟悉,要躲也不至于躲到别的地方去。有可能他们会派人每天晚间来这里查看,好掌握这里的动向。”   聂云汉点头道:“或许他们不愿意正面与我们对抗,因此采取这种办法,好让我们以为他们其实已经不在此处。”   “那是不是也能说明,留在这里的归燕门弟子,人数并不多?或者,他们有更重要的任务,因此不能顾此失彼?”卓应闲想到这里,突然觉得一阵兴奋,“可能平野和那几个铁匠真的就在这山上!”   他热得脸颊泛红,额发被汗水浸湿,粘在脑门上,绽开的笑容比日光还明媚,好似世间万物没什么能难住他们似的。   “上一次山不容易,咱们这次不能放过任何线索!”聂云汉冲他笑了笑,转头望向远处的大片碧色,坚定道。   “莫非你要搜山?”戴雁声及时泼了一盆冷水,“这南栀峰可并不小,我们没有多少时间能耽搁。”   “搜山倒不至于,但确实可以好好搜一搜附近。”聂云汉的眼中闪过一缕精光。   卓应闲顿时明白:“我们可以不再隐藏行迹,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赤蚺来过了,但什么都没找到,只能失落离开——”   “——今晚咱们就埋伏在这归燕门外,看他们会不会派人回来查探,然后再及时跟上。”聂云汉迅速接口。   卓应闲冲他笑:“一边放饵,一边搜查,双管齐下,定能有所发现。”   聂云汉抬手搭在他肩膀上,开心地露出一口大白牙:“咱俩真有默契。”   左横秋和戴雁声默默把脸转向一边,不约而同地心道:是啊,你俩情比金坚,咱兄弟们谁赶得上呢?   虽然说得热闹,但聂云汉心里清楚得很,守株待兔只是无奈之举,认真搜寻才是正道。   他自然也明白,戴雁声方才说的是对的,他们没有时间在此地虚耗,南栀峰这么大一座山,不可能全翻过来找一遍,只能选定特定地点去搜寻。   可这些行动,全都建立在假设归燕门弟子及被抓的人都还在南栀峰的基础上,若是这些人早已转移,他们在这里不过是浪费时间。   现在费的功夫,不过是一场赌博而已。   想到这里,聂云汉不由苦笑,好似赤蚺一路走到现在,赌运气的成分更多一些。   那就希望上天垂青,再多分一些运气给他们吧。   为了保险起见,他们回到归燕门院内,再次仔细搜查了一遍,并且刻意留下了痕迹。   确定没有机关密道之后,四人仍旧分成两组,去归燕门附近进行小范围的仔细搜寻,两组之间保持哨声可以接应的距离,避免遇险时无人支援。   这次搜寻主要为了引起可能潜藏在附近之人的注意,所以他们假装不再隐藏行迹,但伪装也不能太明显,分寸须得拿准才行。   聂云汉要求,如果在搜寻过程中发觉可疑之人,可以暂且不动声色地跟上,或者故意向对方表露出如下几点意思:   第一,时间紧迫,不能在此地久留,今日若没有收获,就必须在天黑前下山;   第二,若是关平野被抓来这山上,肯定早就被转移了,不可能到现在还藏在这里;   第三,担心向羽书跟秦落羽相处太久,两人情意渐笃,恐怕再难拆散;   第四,左横秋和戴雁声可以适当地对聂云汉进行抱怨,比如嫌他刚愎自用、独断独行,为关山报仇心切,再加上卓应闲为了救出云虚子,总在他耳边挑拨,现在的聂云汉已经失了理智,办事毫无章法,可见两年牢狱生涯对他的影响很大,再不是以前那个沉稳机警的人。   戴雁声听了,随口调笑:“要不再添一句,聂云汉铁树开花老房子着火,沉溺于美色不可自拔,对同袍的忠言逆耳置之不理,赤蚺内部离心离德,战力大减?”   聂云汉沉吟片刻:“也可以。”   卓应闲:“……”   “做戏嘛,配合一下。”聂云汉坏笑着拍了拍卓应闲的肩膀,“况且这也不完全是无稽之谈,比如我确实沉溺于你的美……哎疼!”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腰上就被美色狠狠拧了一把。   玩闹归玩闹,卓应闲倒也不介意放出这样的话去,总之能迷惑敌人就行了。   不知道戴雁声和左横秋具体会说些什么,但跟聂云汉一起在山间搜寻时,他算是领略到了聂千户久违了的骚气。   最初在棠舟府初遇时,聂云汉对卓应闲言语撩拨或者动手动脚,其实都是为了试探,真正结伴同行之后,即便心中存着好感,他也十分克制,反而是卓应闲存心逗他,撩拨他多一些。   真心相许之后,他平日里虽然很会说情话,但并不是孟浪唐突之徒,守规矩守得让卓应闲误会他没那么喜欢自己,今天算是破了例。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憋太久了,此刻借着混淆敌人视听的机会,聂千户算是毫不遮掩,火力全开。   仔细搜寻时不会行进太快,两人简直像是借机山间漫步,聂云汉时不时就要牵牵小手、搂搂小腰,要不就突如其来地把卓应闲抵在树上耳鬓厮磨一番,十足一副老兵油子不要脸的模样。   卓应闲偏爱他平日里克制的样子,喜欢故意逗他,谁知这人主动起来自己还真是招架不住。   “……别这样。”他推开正吻他脖颈的聂云汉,说的是真心话,“我全身是汗……”   聂云汉把脸埋在他颈窝里,低声笑:“阿闲,你连汗都是甜的。”   卓应闲:“……”   “你正常一点好吧?附近分明没有人,说这样的荤话给谁听?”对方温热的气息喷在耳际和颈窝,他其实也被撩拨得受不了,声音微哑,“差不多就行了。”   聂云汉见他羞得耳根脖子红成一片,心中更是动情,与他额头相抵,低声问:“不喜欢?”   “……喜欢,可还是收敛点吧,太过火了别人反而不信。”卓应闲不太习惯光天化日里这样,况且还真有可能被人看见,他有些放不开。   “好,都听你的。”   聂云汉捏捏他的脸,轻笑一声,才放开他,并肩继续在山间行进。 第126章 焦灼   其实方才那样, 也不全都是装的,他当然知道那样表现确实过火,真被人看见,没人会相信赤蚺领队即便为美色昏了头, 竟会丧失警惕至此。   他那么做, 有三成是为了报复卓应闲以前故意撩拨之仇, 有三成是想要与心爱之人亲近,但剩下的四成, 是情绪在作怪。   虽然之前在五陵渡一切也并不顺遂,但不管是孔昙还是段展眉,都站在了明面上, 还不至于让他产生一拳打进棉花的无力感。   到了归梁府,事情步步受阻碍,迷雾下鬼影憧憧,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实在难受, 加之一不小心让队伍里混进了钉子,搞得兄弟之情被吊在一线之间,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聂云汉难免心焦。   好不容易找到归燕门的线索,追过来竟然又扑了个空, 即便现在有对策,实质上也只是无奈之举,能否有收获还要看天意, 聂云汉总感觉好似目标就在不远处,可无论他怎么赶, 都追不到近前。   此前在林园的迷宫里,他的情绪就濒临爆发过一次, 那时他就已经对自己有所怀疑,现在更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如此张皇失措,这在躲在暗处那人看来,又是多么可笑。   这种不安、失落、狼藉的情绪在他胸中肆虐,呼啸着想要找一个突破口,聂云汉压制不住,又不能表现出来,便只好用另一种方式宣泄。   况且天气炎热会让人更加焦躁,放大一切欲念,他前所未有地想要卓应闲,想把这个牵动他所有爱意的灵魂揉进自己情绪爆发过后空空荡荡的胸口,填满他被颓丧和失意抽空的皮囊,因此一时之间有些失控,身体也起了反应。   好在卓应闲没有太过顺从,能及时让他悬崖勒马,要不然他这紧绷的弦突然断开,后果不堪设想。   这次行动,比以前任何一次任务难上百倍千倍,而且不容有失。聂云汉无意识地握起了拳头,脑中反复想着自己决不能崩溃,若是他倒下了,如何护着其他人。   分明都已经走到这里了,眼前越是黑暗,说明他们越接近最后的黎明。   一定要挺住。   聂云汉备受煎熬,卓应闲怎会看不出来,方才这人眼神都不对了,眼球布满血丝,平日里明亮如晨星的瞳孔变得迷乱疯狂,有种孤注一掷的情愫呼之欲出。   虽然现在他默不作声地巡查着山林,像是恢复了平素沉稳的样子,但卓应闲仍是担心,主动牵了他的手,将你攥成拳的手指一根根展开,十指相扣,轻声安抚:“别泄气,你还有我呢。”   “嗯。”聂云汉捏了捏他的手,“我缓一会儿就好了。”   卓应闲柔声道:“好,你有什么挂心的事,可以跟我说,别一个人硬扛。再有弹性的牛皮筋,抻得太长也会断,有情绪是正常的,说明你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没有情感的木偶。”   聂云汉看着他认真的神情,点点头,只是莞尔一笑,终究没说什么。   情绪之事,乏善可陈,而且最近频繁波动,令他自觉虚弱无力,虽然他没那么好面子,偶尔倾诉也算是两人间的情趣,可抱怨成了习惯,反而会让人依赖这种调解方式,未必是件好事。   还是得自己消解才行。   天气实在太热,牵一会儿手便掌心出汗,聂云汉又不想放开,便与卓应闲勾着食指,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目光仍旧敏锐地搜索着周围。   此处距离归燕门大约三四里地,有人工开垦过的痕迹,但并不是近日留下来的,只能证明这是以前他们生活所留。   天色渐晚,他们一无所获,便按照之前约定好的,返回归燕门与左横秋两人会合。   见戴雁声眉头紧锁,聂云汉便知道他们也没什么收获,便道:“无妨,大家不要急躁。今晚我们分头在前后院蹲守,希望对方能有所动作。”   “这大海捞针的感觉虽然难受,倒也亲切。”左横秋苦笑道,“两年多没感受过了,这下咣叽砸一脸。”   聂云汉看看他们两人,沉声道:“左哥说得对,这种情况于我们来说并不陌生,当年能招架得住,现在也不会为情绪所左右。眼下此处是我们唯一的线索,自然还得耐心追查。”   这番话既像说给他们,又像说给自己听,关键时刻,稳定军心更重要。   见戴雁声眼底微微划过一丝迟疑,聂云汉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主动道:“我也不打算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若今夜对方没有行动,明日我们继续搜山,明晚再蹲一晚,如果仍没有发现,便下山回城,另寻其他线索。”   “对,事情远没有到无法转圜的地步,就算在此地扑了个空,至少证明这里已经查不出有用的线索。”卓应闲自觉有义务替聂云汉分担安抚同伴的责任,便道,“相信很快也会有新的线索,就算我们不动,哈沁或那某甲某乙总要除掉咱们,他们定会先动手。”   一番动员过后,天色也暗了下来,四人再次分为两组,左横秋与戴雁声守前院,聂云汉与卓应闲守后院。   为了方便监视,他们选择在树上蹲守。这南栀峰树木高大茂密,人藏在里边,如果刻意屏息凝神,除非来人功夫极好、耳力极佳,否则完全觉察不到这里有人。   聂云汉选的这棵树应有上百年树龄,枝丫分岔极多,他与卓应闲就躲在当中较为平坦的位置,守起来不至于太受罪。   漫漫长夜,不知对方究竟会不会出现,又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两人一起熬着纯属浪费精力,聂云汉便让卓应闲先行休息。   卓应闲从善如流,这一天消耗许多体力,他靠着树枝不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睡着之后呼吸绵长舒缓,其实倒比醒着还要安静一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听到聂云汉在耳边低声喊道:“阿闲,醒醒。”   卓应闲脑子里始终绷着一根弦,睡得并不踏实,听得对方这声唤,立刻睁开眼,只见聂云汉面露喜色,搂着他轻声说:“心肝阿闲,你真是我的幸运星,对方有人出现了!”   听了这话,卓应闲的脑子瞬间清醒,一双圆圆的眼睛瞪得贼大:“人呢?”   “进院子了。”聂云汉一边说,一边掏出哨子给左横秋那边发讯号,片刻后,前方正门处便传来了对方的反馈。   大家都保持了十成的警醒,三人按兵不动,最善于隐藏行迹的左横秋则跟进了归燕门的院子,看见了借着月色偷偷回来查看的两个归燕门弟子。   那两人皆是一身黑衣,蹑手蹑脚地将自家门派查看了一遍,留意到了赤蚺刻意留下的脚印。   其中一人道:“门主估计得果然不错,他们真的找到这儿来了。”   另一人抱怨:“总算来了,也省得咱们有家不能回,还得藏在山洞里。”   “这不是没办法么,咱们也惹不起那几位爷,只能听人差遣。走吧,回去复命。”   这两人低语了几句,认定院子里已经没有人,便没多做停留,向后门处走去。   左横秋则退回前门,躲在暗处,以哨声向聂云汉传递了讯息。   聂云汉听到哨声的时候,卓应闲正好看见那两个归燕门弟子从后门出来,激动地拉了拉聂云汉的袖子。   待对方走出去不远,他俩才从树上下来,左横秋与戴雁声也赶到,四人交叉着缀上了那两人。   这两个弟子看起来功夫不高,警惕性虽然有,但无法跟赤蚺的跟踪技巧相提并论,顺利将人“带”到他们所藏身的山洞外。   一路跟过来,聂云汉才知为何他们搜山没有结果。   许是归燕门的人担心藏在附近容易暴露,特意选了与本门距离很远的地方,几乎是山的另一面。   此处完全没有人类涉足的痕迹,处处能听见动物昆虫的叫声。山体外覆着厚厚的藤类植物,附近高草丛生,要不是紧跟那两个归燕门弟子,就算以赤蚺的眼力,也难以察觉这密密麻麻的树藤下静海隐藏着一个山洞的入口。   洞口附近自然也有陷阱机关,但有人“带路”,则免去了一切麻烦。   赤蚺四人跟到山洞外,遥遥见外面有人把守,便停住了脚步,矮身藏在了一处山岩下。   把守之人倒也机警,藏身在高草丛中,只露出眼睛以上的部位,头上戴着草帽,帽子上插满草叶用以伪装,若不是两名弟子往他们那边扫了一眼,以赤蚺的目力也很难发现那草里还藏着人。   聂云汉把千里镜递给戴雁声,戴雁声会意,转头施展轻功,无声地掠出几十丈去,窜到附近树上,遥遥观察那守卫的情况。   千里镜中虽然模糊,但月色足够明亮,隐隐描绘出守卫的身形。   戴雁声弄清楚之后,便返回聂云汉三人藏身之地,以手势向他汇报:“守卫有两人,背靠背站在高草丛中。”   聂云汉也以手势安排道:“我和戴爷引开守卫注意,左哥借机进洞中打探,出来之前发讯号。”   左横秋点头,转身便匍匐在地,轻手轻脚向山洞方向爬去。   卓应闲虽然不清楚手势的具体含义,但大体情况也能猜得出来,这时聂云汉贴近他的耳朵,用极轻的声音说:“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去去就回。”   说罢,聂云汉和戴雁声便消失在了山林阴影中。   卓应闲安之若素地待在山岩下,看高草丛中的守卫被树叶草木的响动吸引了注意,同时往两边看去,此刻左横秋已经到了洞口,鬼魅一样悄无声息地从树藤下溜进了洞里,饶是卓应闲瞪大了眼睛一直盯着他,都没看清楚他是怎么进的山洞。   接着,发出响动的地方传来了猴子的叽叽喳喳的尖叫声,附近灌木及树冠随之摇晃,看那痕迹似乎已经逐渐远去。   高草从中的守卫放松了警惕,其中一人低声骂了句:“又是那些捣乱的猴子。”   卓应闲不由笑了,心道赤蚺还得会口技,真是不容易。   片刻后他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是聂云汉两人回来,一转头,却跟一条毒蛇看了个对眼,险些往后栽去,幸亏他及时扶住石壁,才没发出声音,恼火地瞪了对方一眼。   聂云汉知道卓应闲不会叫出声,本来也是有意逗他,现在收到一记白眼,欢快地当补药吃了。   卓应闲见他居然这个时候恶作剧,知道此刻他心情定然不错,倒也放了心。   毒蛇的七寸被聂云汉牢牢捏住,尾巴盘在他手肘上,活像一个臂钏。卓应闲嫌弃地看了几眼,还是选择后退几步,离聂云汉远一点。   在旁边目睹全过程的戴雁声虽然面无表情,但心里却乐开了花。   几人在山岩下潜藏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便听到山洞里传来了蛐蛐儿叫声。   聂云汉耳根动了几下,向卓应闲和戴雁声使了个眼色,便矮身往洞口处的高草丛走去,片刻后便闪了回来。   再接下来,便听见草丛中传来喧闹声:“有蛇!小心!”   那边闹声未静,左横秋已经像个游魂似地飘了回来,聂云汉做了个手势,他们便陆续起身,离开了山洞的范围,直到走得够远、笃定不会被对方听见,才在一棵大树下停住脚步。   “山洞里面不小,保守估计至少有三个空腔,不清楚是否另有出口。从说话和呼吸声判断,连同被关押的人算上,里面大致有十三四个人,其中归燕门的弟子应该有七八个。”左横秋一边说着,一边将铁耳朵收入背包中,他沉默了片刻,眉宇间隐隐掠过一丝兴奋,看向聂云汉,压低声音道,“老聂,我还听见了平野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五一小长假快落~ 第127章 行动   卓应闲顿时瞪大了眼, 惊喜万分地看着聂云汉,聂云汉脸上呆滞了一瞬,强压住欣喜的神色,深吸一口气, 低声问:“确定么?”   左横秋下意识地摸了摸受伤的右耳, 垂眸道:“确定, 用铁耳朵听见的,他应是跟其他几人关在一起, 就在方才那两个弟子跟他们门主禀报的时候,我听到他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话,大意是终于等到你来了, 看来他也盼着咱们来救他呢。”   聂云汉却想,平野出事之时,并不知道赤蚺已经离开了棠舟府,所谓期望自己去救他, 无异于盼望神仙显灵。   那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好在上天又一次眷顾了他们,虽然好事多磨, 但终究没有白费功夫。   他狠狠攥了攥拳:“总算是不虚此行!”   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借着月光, 卓应闲见聂云汉嘴唇微微颤抖,眼圈微红,眼眶中似有水光闪动。   “汉哥, 下一步我们怎么做?”卓应闲握住他的手腕,目光殷切。   聂云汉眨了眨眼, 瞬间恢复正常镇定自若的模样,他将目光投向归燕门藏身的那片山洞, 沉吟道:“今夜在附近休整,清晨将山洞周围地形勘探清楚,制定营救计划。”   越是接近成功,越不可轻敌大意,现在身处深山之中,就是成功把平野救出来,能否顺利逃离南栀峰还是个问题,况且对方人数胜于己方,对此处地形也更加了解,赤蚺必须要冷静行事,决不能功亏一篑。   其他人没有异议,接着便在山坡高处寻了一处僻静地段休息,遥遥监视着归燕门弟子藏身的山洞。   突然取得如此大的进展,又是大战在即,四人虽然各自都不言语,但心中免不了兴奋,放哨的人双眼放光,休息的人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左横秋轮值上半夜,安静地守在不远处的树上,戴雁声睡在不远处,他很快克服了心中激动之情,呼吸变得绵长。   聂云汉安静地躺在卓应闲身后,虽没有乱动,但卓应闲感觉得到,这人心中百感交集,迟迟无法入睡。   他转过身去,面对聂云汉,搂住对方的腰,低声道:“睡不着?”   聂云汉:“……有这么明显?”   卓应闲把掌心抵在他的心口,勾了勾唇角:“你惦记着什么的时候,心脏会跳得很快,周围安静的时候听起来特别清晰。以前没因为这种情况暴露过么?”   “没有,以前我从不这样。”聂云汉长臂一伸,将人揽入怀中,另一只手握住了对方按在自己胸前的纤长手指,在他耳边缓声道,“遇见你之后,我这心脏可能出了问题,总是不听话。”   “敢情都是因为我?千户大人,你不能仗着自己相貌英俊,就不讲道理啊。”卓应闲低笑。   聂云汉低头吻了吻卓应闲的额头,抱紧他,长出一口气:“平野为人聪明机智,这几日与归燕门的人相处,想必探查到不少他们的动向,或许连哈沁及那某甲某乙的情况也能了解一二,这下救出他,我们总算是往前迈进了一大步,再不会像之前那般被动了。”   “嗯!”夜晚潮湿微冷,卓应闲靠在聂云汉怀中,看满天繁星下的爱人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心中满是喜悦安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天才蒙蒙亮的时候,赤蚺几人已经蓄势待发,聂云汉和卓应闲去查探山洞附近的情况,戴雁声和左横秋则去观察整座南栀峰的地形,制定逃跑路线。   来时怕惊动归燕门的人,他们没敢用“翅”,现在得知归燕门龟缩在这山洞中,只要躲开这附近,便不会被人察觉。   左横秋穿上“翅”,在来时的那半面山上空掠了好几圈,戴雁声则在地面上与他配合、掩护,听着哨语将这块山势用炭笔画在了白布上,并迅速规划出了三条路线。   另一边,聂云汉与卓应闲也已经将归燕门的人所藏身的山洞查了个大概。   许是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所选择的这山洞只有昨夜所见的那一个出口,这种情况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便于严密把守,也免于分散兵力,坏处便是入口一旦被攻破,就很容易被人瓮中捉鳖。   归燕门里这些人的战力在赤蚺面前明显不值一提,在聂云汉看来,他们选择躲起来,而不跟自己正面硬碰硬,还是比较明智的。   但他心中也不由疑惑,如果关平野对哈沁来说这么重要,为什么没有将人及时转移,而是只让归燕门弟子看守,连有经验的独峪细作都不派一个过来?   如果不是太看不起赤蚺,那就很有可能他们留有后手。   面对赤蚺,哈沁应当不至于如此轻敌,况且在五陵渡被段展眉暗算过后,他也应该吸取了教训,如此看来,眼下这种情况,第二种可能性更大。   可不管如何,关平野必须得救,赤蚺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于是,在集合起来分配任务的时候,聂云汉再三强调,让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此番绝不能恋战,救了人就跑,只救关平野,其他几个铁匠不必理会。   这几个人或许是为虎作伥之辈,也不知道那张火柱在不在其中,总之一想到是他亲手抓了平野,即便背后受人威胁,聂云汉也无法原谅他。   现在人手有限、情况危急,哈沁还有可能是以关平野为饵,赤蚺没有那个妇人之仁去管别人。   况且这些被关押的人当中最重要的便是关平野,双方一旦交战,没有人会去在意那些铁匠,只要放他们自由,这些人大可自行逃生。   对于聂云汉的这个决定,大家都没有异议。   营救计划非常简单,这种只有一个出口的洞穴,最好用火攻或者放毒烟,聂云汉打算先诱敌出洞穴,瓦解掉他们的部分战力,再用横云破迅速解决山洞里剩余的人。   关平野是关山的儿子,对于赤蚺的行事方式并不陌生,昨日他知道聂云汉已经赶到,必然会做好准备,只要闻到一点横云破的味道,他自然懂得如何应对。   退一万步讲,他本身腿脚不便,没指望他能跟着赤蚺健步如飞地逃跑,所以关平野是晕着还是醒着,并不重要,左右赤蚺有横云破的解药,伤不了他。   “戴爷左哥,此次行动,我与阿闲负责引战与掩护,你俩负责救人。我和平野是哈沁重点要捉拿的对象,所以我与他要尽可能分开。”聂云汉指了指戴雁声所画的山势图,“救下平野之后,你们尽快先走,情况适宜的话,就用翅;我与阿闲断后,与你们保持一个能够及时接应的距离,如果失去联络,你们带着平野先行回城,但切记别去林园,到时也通知风姐和羽书搬离林园。”   戴雁声与左横秋点头,左横秋又道:“万一失散,回城之后,我会再假扮郭师爷潜在府衙之中,便于搜集线索,观察官府动向。你和阿闲回来之后,可以去府衙或者郭师爷家里与我联系。”   “好。如果我与阿闲超过三天没有回城,那便有可能遇险了,你们千万别着急,可与平野商量,耐心寻找线索,计划营救,若营救不成……”   “说点吉利的。”戴雁声皱了皱眉,“不管出什么意外,以前我们怎么做,现在还怎么做,你就别想太多了。”   聂云汉一怔,随即笑道:“好,我不废话了,大家准备行动!”   四人面对面站着,同时向面前另外三人拱手,神情严肃,齐声道:“保重!”   戴雁声和左横秋整好身上背的装备,向山洞方向走去,聂云汉揽过卓应闲,在他额头轻轻一吻,含笑轻声道:“夫夫同心——”   卓应闲琥珀色的眸子在日光下清透明亮,蕴着蜜糖般的笑意凝视着他,飞快接口道:“其利断金!”   几人悄么声地潜到那山洞附近,从高草丛中匍匐前进,到了两名守卫脚边,戴雁声与左横秋突然起身,以轻刃割喉,那两名守卫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断了气。   聂云汉和卓应闲轻声快步到了山洞入口处,一左一右藏在藤蔓下面的洞口两侧,之后便聂云汉伸手冲高草内埋伏的两人示意。   左横秋见状,趴在草丛中,猛地叫了一嗓子:“哎,你们是谁?!”   果然有两人闻讯从山洞里跑了出来,嘴里嘟囔着“怎么回事”,一边张望一边就要撩开厚厚的藤蔓,聂云汉两人同时出手,用轻刃干脆利落地抹了他们的脖子。   接着如果再制造声响,会让洞里的人产生足够警惕,因此没有必要再引蛇出洞,可以直接强攻。   左横秋与戴雁声从高草丛中出来,到了洞口,四人从脖颈处拉起面巾护好口鼻,聂云汉打头,几人鱼贯而入。   昨日左横秋进山洞探听,并未贸然深入,走到山洞内分岔路口便停了脚步。他目光所及之处,山洞内分有三个空腔,一处是归燕门弟子休息的地方,一处用来生火做饭,另一处则关押着关平野及其他几个铁匠。   再往里是否还有其他空腔便不得而知,但人数拢共就那么几个,他虽然右耳受损,但左耳无恙,况且还用了铁耳朵,山洞内回音比较大,他认为自己不可能听错。   此刻聂云汉根据左横秋的描述,驾轻就熟地摸进洞里,进去之后,他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全都是多余的。   归燕门这帮江湖门派防守实在不够严密,洞中通道里竟然也不派守卫,赤蚺几人没走几步,已经听见里面弟子们嬉笑打骂的声音,那动静……似乎是在玩牌九。   聂云汉侧耳听了听,冲身后几人比了五根手指,表示里边有五个人。   山洞里十分简陋,地上铺了一块破布,五人围坐一圈,确实是在玩牌九,其中两人便是昨夜回归燕门探听的那两名弟子。   一局终了,几人稀里哗啦洗着牌,才有一人想起方才的情况,懒散地问道:“大齐和小五不是出去看情况么?怎么还没回来?”   旁边有人答道:“可能没啥事,顺便去撒尿了吧。”   另有一人随口道:“哎,你们说,那赤蚺真的走了么?他们会不会杀个回马枪啊?”   “不可能,这南栀峰这么大,他们哪有功夫在这里浪费时间。”昨日露面的那两名弟子中其一人道,“咱们再藏几天也能回去了。也不知道独峪人什么时候来把那几个累赘领走……嘶,你们闻着什么味儿没有?”   几人抽了抽鼻子,都闻到了呛人的味道,转头一看,便见几个小黑球散发着浓烟滚落在他们脚边。   “是毒烟!有人进来了!”   这些归燕门的弟子此刻才大惊失色地站起来,向洞内退去,有人抽出刀来,正想把小黑球往外拨,还有人“哗”地泼上了一罐水,谁知烟雾并没有被驱散,反而愈加浓郁。   “省省吧,泼水没有用。”聂云汉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烟雾后面,卓应闲与他并肩而立,两人将空腔出口挡了个严严实实。   聂云汉隔着面巾按住口鼻,抽刀指向面前几人,厉声道:“哪个是吴云垂?!”   归燕门弟子被毒烟呛得直咳嗽,捂着嘴靠着岩壁一个劲儿“咳咳咳”,倒是有两个胆子大的挥着刀就往上冲,聂云汉与卓应闲屏住呼吸与他们过了两招,这些人就开始手软脚软,陆续翻着白眼跌落在地。   “乌合之众!”卓应闲看着这些人的狼狈相,冷冷骂了一句。   没问出谁是吴云垂倒也无所谓,关平野总会知道。两人接着便要去支援解救人质的戴雁声与左横秋,刚退出此处,聂云汉便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一个颤抖的不可置信的声音:“……哥?”   卓应闲循声抬头望去,便见一个瘦弱白皙的青年被戴雁声两人一左一右搀着出来,想必就是久闻大名的关平野。   他身量不算高,比卓应闲要矮上半个头,相貌清秀,五官也可以称得上俊美,脸上沾了些灰,却并不显得狼狈,倒是莫名衬出他一身出淤泥而不染般的高洁气质。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卓应闲感觉,关平野看向聂云汉的目光充满依恋与崇敬,甚至还夹杂着一丝痴迷,情愫浓稠得犹如实质,仿佛他看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神。   作者有话要说:   卓少侠心里委屈巴巴,吃醋,小气,又不能说。 第128章 变故   “平野!”聂云汉看见关平野, 顿觉一股酸意冲上鼻腔,眼眶发热,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抱住对方, “好了, 没事了!”   关平野展开双臂牢牢抱住聂云汉的腰, 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深吸了一口气, 又缓缓吐出来,他闭着眼,压抑着情绪道:“我真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你了。”   “怎么可能!别胡思乱想。”聂云汉笑了笑, 在他后背拍了两下,将他推到左横秋和戴雁声身边,收敛了激动的神色,沉声道, “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再说。”   关平野怔了怔,对聂云汉认真点头:“嗯。”   卓应闲在这一刻才与他对上眼神, 不禁讶异,此人经历如此巨大的情绪起伏, 竟能这么快就平静下来,这自控力确实惊人,不愧为关山的儿子。   关平野的目光平静无波, 对卓应闲也只是轻轻掠了一眼,似乎只当他是聂云汉手底下普通一个兵, 没有丝毫好奇。   聂云汉迅速转身冲卓应闲走来,有意无意拉着他的手腕向前一带, 又很快松开,低声道:“等回去再给你俩正式介绍。”   “不急。”卓应闲应道,快步跟上聂云汉。   原本他只是猜测关平野喜欢聂云汉,方才见到这人的眼神,便有九成九的笃定,只是聂大傻子觉察不到罢了。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卓应闲倒是愿意先对关平野瞒一瞒他与聂云汉的关系。   不是他自恋到认为对方一定会跟自己争风吃醋,只是觉得以现在的情况,不太想让这孩子再多失落一分。   但这也只是想想而已,一来瞒也瞒不住,二来故意隐瞒,倒好似看轻了对方似的,不妥当。   聂云汉与卓应闲先出了山洞,确定安全之后,才让左横秋三人出来。先由戴雁声背起关平野,几人迅速往定好的路线方向奔去。   离开山洞约两里地,他们抵达一处较为平坦的山坡,聂云汉便让戴雁声和左横秋尽快穿好“翅”,带关平野离开。   戴雁声两人依言开始穿戴,聂云汉与卓应闲背对背将三人笼在中间,警惕地环视四周。   关平野疑惑道:“哥,你不和我们一起走么?”   聂云汉冲他安抚地笑了笑:“一起,我和阿闲在地面策应。”   关平野便没有再说什么,仍旧只是平淡地看了卓应闲一眼,对他没有半分好奇。   两人穿戴完毕,左横秋冲聂云汉一点头,先行往天上飞去。戴雁声左手抱起关平野,右手摇起“翅”的手杆,紧随其后。   关平野环着戴雁声的肩膀,恋恋不舍地回头看聂云汉:“哥,你可一定要跟上啊!”   “放心吧,一会儿见!”   聂云汉目送他们向山下飞了一会儿,便与卓应闲施展轻功,在地面追随而去。   唯恐迟则生变,左横秋与戴雁声急速摇动手杆,御翅飞快,聂云汉两人速度也不慢,天上地下两拨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别人都还好说,戴雁声抱着一个关平野,即便对方只是一个瘦弱的青年,他多少也有些吃力。   关平野见状,连忙道:“戴爷,不用这么着急,慢一点,你喘口气。”   “不成,万一那些归燕门的人有援兵呢?”他们飞得并不高,只是低空掠过,戴雁声向下看去,能清楚地看到聂云汉和卓应闲在林间狂奔的身影。   他心里并不算紧张,只是带着关平野,他不敢大意。   关平野想了想道:“应该不会有援兵,他们的人都在那山洞里了,我只听他们说要避一避风头,如果背后还有人,至于这么怕么?”   “整个归燕门就剩这么点儿人?”戴雁声皱了皱眉,“那也不能掉以轻心,如果哈沁派人支援呢……”   关平野神情骤变:“此事还与哈沁有关?!”   “你不知道?!”风吹过耳际,戴雁声急促地呼吸着,诧异地瞥了关平野一眼。   “不知道!我还一直纳闷,归燕门的人为何要抓我……”关平野原本就苍白的脸此刻变得煞白,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嘴里喃喃道,“是哈沁?竟然是他,他抓我做什么?那几个铁匠,他们、他们也是哈沁要的么?难道说……难道……”   戴雁声见他表情惊恐、语无伦次,也知道对方骤然得知这件事,又不了解其他情况,定然想不通个中关窍,便急促喘息着跟他说:“别想了……回去、等老聂跟你细说,抓紧我!”   关平野下意识地圈紧戴雁声的肩膀,低头向下望去,目光紧紧追随着地面上的聂云汉。   聂云汉似乎有感应似地突然停了下来,卓应闲跟着他也停了脚,气喘吁吁道:“怎么了?”   “感觉有点不对劲。”聂云汉没有继续跑,而是缓步向前走着,甚至拿出千里镜向前方张望。   卓应闲听他这么说,努力平复呼吸,耸起耳朵捕捉周围的声音,可除了风吹树叶哗哗响和虫鸣鸟鸣,并没有听到别的动静。   但这种平静也莫名令他觉得诡异,不禁问道:“有什么发现?”   “暂时没有……”千里镜中的视野并不算清晰,聂云汉没有发现异样,正准备收起的时候,眼角余光却扫到不远处的树枝间有一缕银色的闪光——   他顾不上吹哨,放声大喊:“左哥戴爷,有埋伏,小心弓箭手!”   聂云汉话音未落,只见方才银光闪烁的树梢处,有两支箭“嗖”地分别射向了左横秋和戴雁声!   左横秋反应及时,一手握着手杆,一手挥刀,“砰”地将那支箭挡开,然后调转方向,迅速向地面落去。   戴雁声就没这么幸运了,他无法抽刀,又怕箭矢射伤关平野,急忙转向,只听“噗嗤”一声,箭头正中他右肩肩头!   关平野担心地喊道:“戴爷!”   聂云汉与卓应闲在地面上远远看着,只见戴雁声肩部中箭,“翅”的手杆突地脱手,半空中他和关平野身形猛晃,似乎摇摇欲坠,两人顿时无比揪心。   好在手杆所连的齿轮能短暂维持转动,不至于登时脱力,见戴雁声很快重新握住手杆,将“翅”稳住,缓慢向地面落去,他们才堪堪松了口气,立刻向几人落地方向奔去。   两人才跑出一里地,聂云汉再次倏然顿住脚步,本能抬手将卓应闲护在身后,卓应闲顺势背过身去,“唰”地抽出长剑,两人背靠背,目光紧紧盯着四周围上来的数十人。   这些人身着深绿色粗布短打,个个长得其貌不扬,带着一股上惯了战场的杀伐冷意,面无表情地拎着刀,不断缩小包围圈。   纵使卓应闲见识不多,也能明显分辨出来,这些人与归燕门那帮乌合之众气质迥异,明显更加训练有素,功夫也更高深莫测。   他低声问聂云汉:“独峪人?”   “嗯,这拨不好对付,留心。”聂云汉轻声回他,随即转头以目光搜寻,冷笑道,“这才对嘛,我就知道事情不会如此简单。既然来了,就别藏头露尾了!”   “看来我没有辜负你的期待。”一人身影从树林中显现,正是哈沁,他身着玄色长袍,腰间一侧挂着刀,另一侧挂着一把小弩,闲庭信步一般,背着手走到聂云汉和卓应闲跟前,脸上挂着充满恶意的笑容,“聂千户,卓少侠,别来无恙。”   卓应闲警惕地盯着面前围着的这些人,无暇与哈沁呛声,聂云汉则嘲讽道:“哈沁,这次终于见真章了?派来这么多人,这么看得起我俩?”   “你这么难对付的人,我自然不能轻敌,放心,你的两个伙伴那边,也有充足的人手招呼,这次你们是真的插翅难逃了。” 哈沁平静地看着他,慢条斯理道,随即他后退出手下的包围圈,面色骤然阴沉下来,冷冷下令,“动手!”   卓应闲与聂云汉后背贴着后背,看着面前这些独峪士兵的气势,便知此次他们不会再像之前几次遇袭那般轻松,只能拼死一搏。   他感受到聂云汉背上肌肉突然发力,登时会意,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提前对方半刻出招,以求出其不意,试图占得一点先机。   但这次来的独峪士兵确实强悍,单兵作战能力很强,个个不输聂云汉,而且他们配合默契,有条不紊,甚至可以说气定神闲,使出的刀法虚虚实实,并没有对他俩下杀手,简直就像把猎物放在掌心里玩弄的凶兽,想要耗尽他们的体力。   聂云汉和卓应闲各自以一敌五,不管他们功夫多好,都难免左支右绌。   卓应闲第一次与独峪士兵正面作战,这些人天生强壮,力气很大,尽管刀速慢,又不如剑法灵活,但所谓“一力降十会”,更何况他面对的是五个。   当五把刀同时直直向卓应闲劈过来的时候,这个向来胆大的人在刹那间也不禁后背发凉。   他本能横剑格挡,双手握住剑柄,被五把刀狠狠压着,将腰向后弯到极致,像一把被拉到极致的弓,柔韧如他,也觉得自己快要无法承受。   聂云汉一脚踹开面前的人,匆忙回头看他,焦急道:“阿闲!”   卓应闲听到他的声音,越发心急,拼着可能被对方刀锋所伤,猛地一转手中剑,想要挽个剑花,然而只听“砰砰”两声,那柄他临时买来代用的剑登时碎成了好几截。   但这也给了他时间喘息,卓应闲趁着这个机会矮腰旋身,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躲过了对方落下来的一刀,顺便送出一记“扫堂腿”,逼得对面两人后撤。   接着聂云汉已经落到他的身边,挥刀大开大合,暂且击退了想要对卓应闲补刀的三人。   “没事吧?”聂云汉目光灼灼地瞪着周围的独峪士兵,低声问道。   卓应闲迅速掏出轻刃,将刀刃弹至最长,摆出防御姿态,再次与聂云汉背靠背:“没事!”   哈沁在战阵之外好整以暇地看着,甚至还嘲讽地拍了拍手,叹道:“啧啧啧,真是鹣鲽情深啊,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护着心上人。” 第129章 激战   聂云汉疲于应对再次围上来的敌人, 无暇与哈沁斗嘴,卓应闲虽然还有轻刃在手,但短刃实在不利于跟大刀对抗,顶多用来自卫, 无法进行有效攻击, 这对他们来说着实不利。   对手自然也看出他们的软肋, 存心戏弄,再出手时便以戏耍居多。   因此, 任凭聂云汉把刀挥舞成一片银光,也只能暂时抵挡对方的进攻,并不能伤到对方多少。双方混战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 两人浑身上下遍布大小伤痕,幸得衣衫皆为深色,让他们不至于显得太过狼狈。   体力消耗殆尽,注意力自然难以集中, 聂云汉眼前突然一阵模糊,他凭着本能抬刀抵挡,却因为这瞬间的失神产生了偏差, 没能格挡住对方的刀,被人一刀劈在了右臂, 又有人从后心踹了他一脚,他登时单膝跪在了地上,堪堪用刀撑住身体。   鲜血顺着胳膊流到手腕, 又流进手心,顺着指缝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这一幕落入卓应闲眼中, 令他瞳孔骤缩:“汉哥!”   他此刻正与一名独峪士兵交战,那人欺负他手中轻刃是短刀, 打起来丝毫不占上风,故意不与他近战,而是邪笑着用手里的长刀刀尖去戳去挑,极尽挑衅。   卓应闲知道自己身处劣势,已经竭尽全力控制情绪,免得着了对方的道儿,可是看聂云汉受伤,他终究丧失了最后一分耐心,足尖点地跳起,脚蹬着一旁树干借力,往面前独峪人身上跳去,他一脚踢开那人手里的刀,长腿盘上对方脖颈,抱着那颗脑袋一拧——   那人颈骨发出“嘎嘣”一声闷响,翻了个白眼,往地上栽去。   卓应闲轻巧落地,在周围人都看呆了的时候,他突然向方才砍伤聂云汉手臂的那个独峪人甩出轻刃,“嗖”地一声正中那人喉咙!   方才还得意洋洋的独峪人,此刻颈间被豁开了一个血窟窿,那忘形的神色凝固在脸上,轰然向后倒去。喉管猝然被切断,他如同脱水的鱼一样地在地上翻腾了几下,瞪着眼断了气。   “阿闲,好样的!”聂云汉脸上露出森森笑意,拄着刀站了起来,那刀原本就砍豁了刃,方才一通架打下来,豁口更多,活像古稀老人的牙。   卓应闲拾起面前被他扭断喉咙那人的刀,扔向聂云汉:“给!”   聂云汉接过刀,曲起左臂,将刀面从肘间缓缓蹭过,疼痛唤回了他方才恍惚的神志,此刻他觉得十分清醒,转着手腕晃了晃刀,对着周围人摆出起手式,桀骜的脸上满是澎湃的战意。   卓应闲走到被割喉的独峪士兵尸体前,一脚蹬上对方胸口,左手拔下轻刃,右手捡起那人的佩刀,虎视眈眈地望着面前其他独峪人,一张清秀的小脸糊满汗水,闪过一缕轻蔑之色:“就这么点本事?”   聂云汉回头看他,两人隔着几步距离相视一笑,尽管他们衣袍破破烂烂、头发凌乱、呼吸急促,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却依旧无法从他们的眼中看出一丝穷途末路的窘迫。   灿烂的阳光从树叶缝隙洒下来,落在彼此相望的两人身上,将他们衬得熠熠生辉,如同两团永不止息的火焰,热度相互温暖,光芒照耀彼此。   周围的独峪士兵本觉得胜券在握,完全没有把这二人放在眼里,没想到竟以这种方式瞬间折了两个同伴。   死去同伴的血浸红了地面,这场景不禁令人发怵,再看聂云汉有样学样地也从腰间取下了轻刃,与卓应闲一起双手持刀对着他们,这些人竟然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   哈沁站在一边,阴鸷的脸上划过一缕不为人觉察的愠怒,他不动声色地“咳咳”干咳两声,那些独峪士兵便挥着刀再次发起冲击。   聂云汉与卓应闲再次陷入苦战之中,两人拼死抵抗的样子让哈沁看了觉得灼眼,他本想羞辱他们,没想到却给他们提供了表演的舞台。   好一对情深似海的鸳鸯爱侣,好一双赤胆忠心的猛将,这是将自己活成话本里的人了么?   大曜的这些人,一个赛一个的自以为是,实在是讨厌。   哈沁摘下腰侧挂着的小弩,从箭筒中取出一支箭头乌黑发亮的短箭,装在小弩上,眯起一只眼,抬起手来,通过小弩的望山瞄准聂云汉。   突然他又觉得这样一点不过瘾,便将端着弩的右手平移了一尺,箭头指向正奋力厮杀的卓应闲。   哈沁的唇角突地露出一丝冷笑,扳动悬刀,短箭“嗖”地径直向卓应闲飞去。   奋战中的聂云汉原本分出一分心神盯着哈沁,就是怕他放冷箭,此时见他终于动作,一刀劈向面前正交手的独峪人,脱身后一个鹞子翻身跳到卓应闲近前,挥刀“咣”地格开那支箭。   卓应闲先是一怔,随即将目光投向哈沁,想都没想,奋力将手里的轻刃甩向哈沁。   哈沁早有防备,轻轻一侧身,那把轻刃便钉在了他旁边的树上。   周遭独峪士兵见状,几人同时挥刀围上来,聂云汉伸出左手拉了他一把:“别分神!”   卓应闲回过神来,反手也扣住聂云汉的手腕,脚尖轻轻一点,蹬上对方曲起的膝盖,借力跃上半空。   聂云汉左手尽力将卓应闲抡了起来,卓应闲右手持刀,在空中凌厉地转了一圈,“咣咣咣”接连打飞周围独峪士兵手中佩刀,最后松开聂云汉的手,凌空翻了个跟头,轻盈落地。   独峪人见他们竟然越战越勇,自是不甘认输,纷纷拾起地上的佩刀再度向他们发起进攻。   哈沁摇了摇头,往小弩上重新添了支箭,望山这次对准的是聂云汉。   聂云汉正与对手打得胶着,右臂吃痛,有些使不上力,刀速明显慢了下来,此刻也恰好的背对哈沁,无暇注意他的动作。   但听到“嗖”的一声,他生怕卓应闲受伤,慌忙去寻对方身影,而后见那人正跃上空中,而耳际的破空之声像是冲着自己来的,聂云汉还没顾得上转头,声音已到了近前——   “噗嗤”一声闷响,短箭没入他的胸口!   卓应闲习惯用剑,加上要提防哈沁的冷箭,更是加快了招数的速度,在地面与半空跳来跳去,闪转腾挪,他担心聂云汉右臂受伤吃亏,更是时不时地往他的方向望一眼。可他自己也疲于应付对手的进攻,只是一眼没看见,偏偏……   见聂云汉中箭,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捅穿了,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吼:“汉哥!”   卓应闲转身一把接住聂云汉,却因为浑身脱力没能接稳,抱着对方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收到哈沁的指示,那些独峪士兵停了手,站在一边等候下一步命令。   小弩力量强劲,距离又近,这支短箭牢牢钉在了聂云汉的右胸,箭头没得极深,血液汩汩地流了出来,聂云汉的脸当即白了几分,接着又开始发黑,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   卓应闲头皮发麻,他觉得自己不该哭的,可是眼泪却不听话,大颗大颗地从眼眶中跌落,可他来不及管了,将刀一扔,手忙脚乱地想去按住聂云汉的伤口,可一尺长的箭扎在那儿,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捂,好像捂哪儿都止不住血。   “别动。”聂云汉握住他的手腕,拉开他的手,轻声道,“这箭头……淬了毒,你手上有破口……”   “有毒?那你、你怎么办?对了,解毒药……”卓应闲慌乱地去抓挂在腰间的布囊,手抖得不像话,哆哆嗦嗦找出装百解丹的小黑瓶,他双手圈不过来聂云汉的肩膀,怕勒得太紧会让对方难受,只得用牙咬掉塞子,怼到聂云汉唇边,直接往对方嘴里倒。   百解丹没什么毒性,多多益善,聂云汉就着卓应闲的手吞了几颗,但不知道这箭头上淬的是什么毒,发作得很快,此刻他已经觉得眼前发黑,连卓应闲的脸都看不清了。   可能这毒里有麻痹的效果,他并不觉得伤口有多疼,倒是卓应闲的眼泪簌簌滴在自己手上,令他觉得心如刀割。   “阿闲……别怕……”聂云汉没了力气,视野越来越暗,仿佛谁把他眼前的光明通通抽走了似的,他只是茫然地冲着卓应闲的方向望去,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已经涣散,还在努力挤出笑容,“会没事的……”   卓应闲看着他失神的眼睛,心中恐慌陡然没了顶,捏住他的下巴,急声唤:“汉哥,别闭眼,求你了,别闭上眼……”   然而聂云汉还是合上了眼,陷入沉沉的昏迷之中,那一抹鼓励的笑还凝固在脸上,看起来特别没有说服力。   卓应闲用力抱紧他,脸贴着他的脸,紧紧咬着牙,浑身发颤。   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怕过了。   之前凌青壁捅了聂云汉一刀,他拼着受伤也得捅回来,方才那人砍伤聂云汉的手臂,他想都不想,飞刀将对方干掉。   谁都不能伤他的汉哥。   可他现在却没有能力替汉哥报仇了,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始作俑者哈沁,眼睛血红,仿佛要滴出血来。   哈沁看完这一出,心满意足地一挥手:“带走!”   那些独峪人要把聂云汉从卓应闲手里拖走,颇费了一番功夫,正打算打晕他,卓应闲却忽然放了手。   他不甘心就此认输,他还要救出汉哥,救出师父,替汉哥义父报仇,杀掉这帮怀揣着狼子野心的独峪人,那就不能被情绪所左右。   卓应闲将满腔悲愤硬生生地压在胸口,换回头脑的一线清明。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知道如此僵持下去,聂云汉失血会越来越多,对自己也没有半分好处。   哈沁没有当场杀了他们,就说明他们还有用,这是卓应闲心中唯一的指望。未到绝望之时,他必须要想尽一切办法保存有生力量,这其中就包括不跟哈沁硬碰硬。   但他在被人绑住双手的时候,仍是对哈沁咬牙切齿道:“若是敢伤及他的性命,我要你为他陪葬!”   这话在哈沁听来只觉得好笑,眼前这人有什么立场跟他呛声?   在他看来,卓应闲就像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兽,龇牙咧嘴自以为很凶,实际上一点也不骇人,反倒是有点可爱。   难怪聂云汉喜欢啊!   男人喜欢的美色,有时候是不分性别的。   这么一个大美人,眉清目秀,腰身柔软,即便现在形容狼狈,目光凶狠,却独具风情,足够激起人的征服欲,令人想要欺负他,折辱他,令他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跪地求饶。   哈沁冷笑一声,看着卓应闲的目光里多了一丝狎昵。   作者有话要说:   望山,就是准星。   悬刀,扳机。 第130章 拔箭   卓应闲对这样的毫不遮掩的油腻目光尤其敏感, 理智地闭了嘴。   在没有能力保全自己跟聂云汉的情况下,惹怒对手无异于自掘坟墓。   他收起挑衅的目光,低眉顺眼,任凭那些独峪士兵给自己脑袋上套上麻袋, 被人牵着手上的绳子走。   看不见倒也好, 这样他至少不会看到聂云汉被人拖走的样子, 就不会心疼得喘不上气来,还可以专注地感知方向, 数着脚下的步子,及时判断自己所处的位置。   卓应闲沉默地走着,边走边想。   不知道左哥他们那边怎么样了, 他们逃出去没有?   为何连通知的哨声都不响一声?   他们……会来救我们么?   哈沁并不傻,自然知道卓应闲突然这么乖顺,就是在琢磨自救的办法。他让人带着卓应闲在山间绕了好几圈,彻底搞晕他的方向感之后, 才将人带回了目的地。   大约走了两个时辰,卓应闲已经筋疲力尽,脚下从柔软的草地变为沙地, 又变成石板地,周遭的空气从湿热变为潮冷, 味道从青草泥土味变成了霉味和灰尘味,空间从开阔变为逼仄,光线从明亮转为黑暗, 再听到锁链的哗啦声和铁门的吱哟声,他知道他们被带到了地下某处类似牢房一样的地方。   果然, 有人将他头上罩的麻袋摘下来,卓应闲用不着适应光线, 便看出自己身处地窖,面前的确是一处铁狱。   还没等他多看几眼,看守人便将他一把推了进去,接着又有几人将昏沉沉的聂云汉扔了进来,“咣啷”将铁栅栏门扣上,拴了好几道铁链,挂上一把明晃晃的大锁。   卓应闲顾不上观察周围,他先扑到聂云汉身边,小心翼翼地把对方上半身搂进怀里,轻轻晃了晃,低声唤道:“汉哥?汉哥?醒一醒……”   聂云汉的胸口还插着那支短箭,周边的衣裳已经被血液浸透了,他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微弱,脸色再度变得煞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双目紧闭着,没有任何反应。   卓应闲看见墙角堆了一堆稻草,便将怀里人轻轻放下,把稻草悉数搂过来,小心翼翼地垫在聂云汉身下。接着他把里衣脱下来,仔细叠好,让聂云汉枕着,自己只穿着外袍。   许是哈沁觉得他们没了兵器也翻不出什么大天,就没让人去缴两人腰间的百川带。但是怕他一会儿想起来过来找麻烦,卓应闲先行解下自己和聂云汉的百川带,将解毒治伤的药拢在一起。   “汉哥,趁着有药,先给你治伤。”卓应闲也不管聂云汉听不听得见,趴在他耳边轻声说,“也不知道哈沁狗贼把我们抓来要做什么,我们得做好一切准备。”   聂云汉毫无知觉地躺着,自然不会给他回应,卓应闲便道:“我当你默许了,你可忍着点疼。”   他想了想,将聂云汉的腰带解下,塞进对方嘴里,免得这人咬伤舌头,然后将自己袍角内里撕下好几块,留着擦血和包扎伤口。   做好准备工作之后,卓应闲两只手稳稳地握住箭尾,他心里直哆嗦,可双手却丝毫不敢颤,生怕会给聂云汉带来多余的疼痛。   “我要拔箭了。”他像是对聂云汉说,又像是对自己说,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往外一拔。   伴随着“噗”地一声响,箭头被拔了出来,伤口再度涌出汩汩鲜血,聂云汉痛苦地哼出声,上半身猛地离地又落回去,浑身颤抖着,双眉紧紧蹙了起来,下意识咬住了嘴里的腰带,双手抓住了旁边的稻草,骨节用力攥到发白。   “汉哥,别怕!”卓应闲扔掉沾满他鲜血的箭头,拿起准备好的一块布,咬着牙紧紧按在了聂云汉的伤口处,紧张道,“你忍一忍,戴爷之前说过,要是中了毒,得先把毒血吸出来。我看过了,好在伤口在右边,没有伤到心脏,一定不会有事的。”   聂云汉疼得脸涨得通红,神志不清地剧烈喘息着,卓应闲看着他难受的样子,觉得就像有一把小刀捅进自己的胸口,使劲地搅着,将自己的心也搅成了一团烂肉。   可他不敢有半点手下留情,生怕自己一心软,汉哥所中的毒素就深入骨髓一分。   好在之前仓皇给聂云汉服下的百解丹起了作用,布片吸出来的血变成了鲜红色,而不是之前的黑红,血液涌出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卓应闲把他的外袍和里衣都解开,露出那令人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来不及感伤,将伤口附近残血擦掉之后,便将金创药洒在了上面,轻轻用布裹住,再轻轻从聂云汉的牙关中取出腰带,把伤口绑了起来。   这一路他和聂云汉都受过重伤,看戴雁声给他们裹伤换药已经看出了经验,现在卓应闲虽然不够熟练,但胜在仔细。   无奈腰带不够长,绑在胸口只够缠一圈再打一个结,算是勉强能固定。   卓应闲将伤口安置好,轻轻松了口气,将聂云汉的里衣敛起来,把外袍给他裹上,然后去查看聂云汉右臂的伤,他不敢动对方的右半边身子,只能把伤口处的袖子撕开。   那条伤口不长,但有些深,皮肉外翻,好在现在血已经凝固了。卓应闲撒上金创药,包上布片,却没东西用来固定,他想了想,抬手解下了自己的发带,把伤口结结实实绑好,任凭一头乌发散落肩头。   一边绑他一边跟聂云汉念叨:“以后我也学你扎网巾,确实行事方便,整整齐齐的头发也不会乱,几天没洗的话也能挡一挡。”   这话不知聂千户听了作何感想,总之听起来不像是夸奖。   聂云汉扎网巾是多年行伍的习惯,比较干净利落,这次还多了一个理由,就是他不想戴着卓应闲送他的发簪出任务,以免遗失。   整理好对方的伤口,卓应闲才在地上寻了一根树枝当做发簪,草草抓起头发挽了个髻,坐在聂云汉身旁,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聂云汉穿的是黑色里衣和藏青色的外袍,沾上血液不至于显得触目惊心,此刻却衬得他的面色煞白,整个人死气沉沉。   在卓应闲心里,聂云汉一直身强力壮,热情似火,身上似乎永远充满活力,仿佛天大的困难在他面前也不值一提,让人觉得安稳又可靠。   可现在他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平素温热的手掌都变得冷冰冰的,仿佛连魂魄都脱离了躯壳,脆弱得让人心碎。   “汉哥,你醒一醒,好不好?”怕把刚裹好的伤口碰开,卓应闲不敢动他,只能躺在他身侧,像一个孩童似地抱住他的手臂,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裹伤的时候一直全神贯注,他顾不上想太多,现在一停下来,看着放在心尖儿上的人虚弱地躺在自己面前,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无力感就像一块梗在喉咙的石头,堵得他连呼吸都困难。   在此之前,卓应闲还不知道自己竟然这样爱哭,他不想流泪的,却偏偏无法自控。   他支起身子,凑在聂云汉的唇边,轻轻吻了吻:“给你再睡一盏茶的时间,然后你就要醒过来,不然……”   “不然”了好一会儿,卓应闲不知道自己还能拿什么来威胁聂云汉,这句话算是难以继续,他额头抵在对方的肩膀上,很小声地说:“你要是醒了,我就答应你,等你伤好一点,我们就……就行周公之礼。”   他觉得自己也是够没羞没臊了,这种时候居然还能想到这种事儿。但或许是怀念这具身体情动之时的火热,他只想着聂云汉能变回之前的生龙活虎的样子,而不是如同现在这般,连将他抱进怀里都做不到。   谁知他话音刚落,就听见聂云汉极其轻微地轻笑了一声。   那只是很低很低的声音,如同鼻息一般,但卓应闲十成十笃定,这人就是笑了。   “汉哥!”他激动地坐起来,又伏低身子轻轻抚摸聂云汉的脸,“你是不是醒了?”   聂云汉虽然还没睁眼,但眉眼已经舒展开来,睫毛颤动着,胸口的起伏也比之前明显。   卓应闲紧张兮兮地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简直要把他的脸盯出花儿来。   “你真是……”聂云汉的眼睛终于微微睁开一条缝,看着面前这张脏兮兮的笑脸,努力勾起唇角,虚弱地说,“……很有想法……”   卓应闲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擦着,还不忘得意,仿佛流泪的人不是他:“那当然,谁叫我了解你,你就是个色中饿鬼,你看,这么一说,你不就醒了?”   “对……你就是我的……灵丹妙药……”聂云汉摸索到他的手,用力握了握。   不知道哈沁那箭头上淬的是什么毒,看来并不致命,更多的是起到麻痹的作用,才让他登时晕倒。   等百解丹发挥了效用,再加上卓应闲拔箭时带来的剧痛,聂云汉方才其实已经有了些神智,只是这缕神智并不足以令他彻底清醒过来,浑身上下哪儿都动不了,只能昏昏沉沉地躺着,隐约感知到卓应闲在帮他裹伤,然后又靠在他身边说话。   卓应闲说让他醒一醒好不好,聂云汉在心里答了一句“好”,卓应闲威胁他要是一盏茶后还不醒,却“不然”了半天也没个下文,聂云汉等得焦急,在心里道:“平时伶牙利嘴,这会儿怎么卡壳了?”   没想到最后等来一句“周公之礼”。   这种匪夷所思的话,细想倒像是小狐狸会说的。   卓应闲要面子又爱装成熟,平日里冷漠端庄,但骨子里又愣又疯,可爱撩人又不自知,聂云汉最喜欢看他这鲜活的模样,心里喜欢得不得了。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见了卓应闲的反应,才知道自己真的笑出声。   聂云汉努力呼吸,感觉流失的体力正一点一点回到身体里,这才能慢慢睁开眼,能跟卓应闲说话。   “这么……能哭啊?”他看着卓应闲蕴着雾气的眼睛,缓缓抬起手,轻抚着那红红的眼尾,调侃道,“我……只想看到你在、一种情况下……掉眼泪……”   卓应闲一怔:“什么情况?”   聂云汉不答,勾着唇角看着他笑。 第131章 铁狱   卓应闲不求甚解, 急匆匆为自己流泪辩解道:“我这不是哭,是……是眼泪自己掉下来的!”   说罢他又觉得这辩解十分苍白无力,又讪讪地补充道:“你爱信不信吧,反正我没哭, 我哪有那么软弱。”   “我的阿闲……能瞬间诛杀两条独峪狗, 谁敢说你软弱?”箭头上的毒被解了, 身体的麻痹感也逐渐有了好转,疼痛感则空前尖锐起来, 甚至每喘一口气都会牵动伤口,这倒是令聂云汉越发清醒,说话也连贯了许多。   “谁叫他们动你!”看他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卓应闲也知道他疼得厉害,轻轻用袖子帮他拭去,忧心忡忡地问,“现在你的伤是什么情况?这里还有一堆药, 要不再吃点?”   聂云汉缓缓吐出一口气,握住他的手腕捏了捏:“没事,我皮糙肉厚, 这支箭没伤到肺,只是皮外伤——给我一颗固元丹吧。”   卓应闲赶紧扒翻那几个小瓶子, 找到固元丹,塞进聂云汉嘴里:“一颗够吗?要不再吃几颗?”   这丹药是戴雁声特制的,除了能迅速补充元气之外, 还能抵饿,做得又大又圆又紧实, 有拇指指节那么大。   聂云汉见卓应闲盯着自己正在咀嚼的嘴巴,似乎暗暗替他使劲儿, 不由地笑了:“……要不你嚼碎了喂给我?”   卓应闲瞪大眼:“可以吗?不会觉得恶心吗?”   “亲都亲过了……还在意这些?”聂云汉冲他眨了眨右眼,满脸促狭。   知道他又在故意逗自己,卓应闲很是无奈:“别闹,你跟我说正经的。”   “放心……方才晕倒是因为那箭头上的毒,现在吃了解药,你又给我裹了伤,除了疼一点,其他没什么感觉。”聂云汉缓声道,“这固元丹虽然大,其实可以当糖这么含着吃,是我心急才嚼的,你也吃一颗,免得脱力。”   卓应闲半信半疑,取了一颗放进嘴里,咂了咂嘴:“果然是甜的。”   聂云汉见他像小孩子一样含着糖,将腮边顶起一个鼓包,越发觉得他可爱,握紧他的手,解释道:“别担心,我们多年受训,身体与常人不同,恢复得会快些,你看我,现在说话都不费劲了不是?要不是怕伤口裹得不牢,我现在坐起来都没问题……”   “你可省省吧,老实呆着。”卓应闲瞥了他一眼,対方面色确实比方才好了一些,但仍旧是苍白的。   因为受过训练,身体已经适应了这样紧绷的状态,虽然表面伤口痊愈速度快,看起来是全乎人一个,但他根本没有时间彻彻底底把伤养好。   沉疴摞沉疴,毛病全部都积攒在五脏六腑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发作。之前听戴雁声说聂云汉看着高大结实,内里可能已经被掏空了,想必就是这个意思。   聂云汉侧过头去,看了看周遭的环境,不由失笑:“又回到牢里来了啊!这种地方跟我真有缘。”   卓应闲这也才顾得上观察四周。   这处牢房非常宽敞,铁牢占据了目前空间的的一半,另外还有一半空荡荡的都没有,対面墙上开了一尺见长、半尺见方的小窗——如果还能称之为窗的话——看这窗的位置,估计这个地方多半截都位于地下,此刻小窗透了一点亮光进来,看光线的亮度再加上粗略的估算,此刻应该快要到傍晚了。   “阿闲,我晕过去之后,你有没有听到左哥他们的讯号?”聂云汉看向他,“听不懂也没关系,只要有哨声,至少能证明他们逃出去了。”   卓应闲冲他摇了摇头:“没有,哈沁让人带着我们在山里走了很久,我都没有听见左哥的鸦哨,这山里甚至都没有乌鸦的叫声。”   聂云汉沉默片刻,脸上挤出笑容,安慰他道:“没关系,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嗯。”情况不明,卓应闲觉得也没必要做无谓的推测,白白给自己添堵,借着一点光,他起身开始检查铁牢的每一处角落。   聂云汉则没再吭声,兀自盘算着什么。   这铁牢三面靠墙,里面除了之前角落里堆着的那一大卷稻草,收拾得倒是非常干净,连蛇虫鼠蚁都没有,只是墙壁散发出一些霉味。   卓应闲走了一圈,没有任何发现:“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光看不行,得用手摸。”聂云汉转头去看他,自诩有两年牢狱经验,很懂,“要是想留讯息什么的,会在墙根处刻字,比如那儿,就是光线死角,如果不摸,很难发现那里有字。”   卓应闲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这里墙是土坯墙,若是把字刻在墙根处,确实很难发觉,即便有人特意来打扫,也注意不到那处。   于是他便蹲下去,伸手在墙根摸索,土坯墙本就不平整,摸上去坑坑洼洼,并不容易分辨。   卓应闲一边摸一边问:“可是就算有刻字,也不会有什么意义吧。上一个被关在这里的人,怎么会知道后面谁会被关进来。”   “这个就分情况,我在棠舟府大狱里写的全是骂人话,骂那皇帝老儿不是东西,捕风捉影的线索也能拿来诬陷我义父。”聂云汉望着房顶,若有所思,“能被关在这里的也不知道是谁,若是留有只言片语,能给我们提供点线索也是好的。”   手指似乎摸到了什么,卓应闲突然神色一凛,他回到聂云汉身边,从百川带上挂着的布囊中掏出火折子,亮度拧到最大。   聂云汉看着他:“真的有字?”   “我仔细看看。”卓应闲面色紧绷,不敢确认,快步返回墙根处,趴在地上,用火折子仔细照着那歪七扭八的字,声音颤抖地念着:“……天生神农,能辨药石。留与后人,分石真伪,乾金交坤,坤得乾精,坤变成坎,炊水藏金……这是《火莲经》,是本外丹经书!”   听到外丹经书,聂云汉也忍不住撑起身:“还有么?”   卓应闲心中约莫有了揣测,举着火折子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他继续向前摸去,字迹消失了一段,令他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仓皇照向前方。   再往前,他看到了墙角刻的另一行字,吃惊地瞪大了眼,喉咙哽住了,张了张嘴,半天发不出声音来。   聂云汉看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紧张地问:“还写了什么?”   “云虚子……到此一游。”卓应闲缓缓转身,眼泪又违背了主人的意愿,擅自掉了下来,他泣不成声地対聂云汉道,“汉哥……是、是我师父……”   聂云汉看他既惊喜又难过,按着伤口忍着疼挪到他身边,将人搂进怀里。   “太好了!”他轻轻拍了拍怀中人的后背,感觉対方微微颤抖着,便将怀抱收紧了一些,吻着那人脸上斑驳的泪痕,“此处虽然是牢狱,但并没有刑具,地上也没有血迹——相信我,没人会打扫这里,这说明云虚子师父没有被人为难。”   卓应闲怕碰了他的伤口,稍稍挣脱了一些,扶着聂云汉倚在墙上,才敢轻轻将头靠在他左侧颈窝。   然而大喜过后是更加深重的失落,卓应闲沉默了半晌,才深深叹了口气,轻声道:“可他现在不在这里,又去哪儿了呢?”   “如果我们被俘后一直步行,估计到现在并没出南栀峰的范围,而哈沁要制造大型火器,还需要更大更隐蔽的地方,我猜可能是未阑山脉更深处的几座山里。”聂云汉沉吟道,“他总不可能抓个人来就带回老巢,所以在这里建了个临时关押人的牢狱,又怕被人找到,才会定期转移人质。”   听完这话,卓应闲的神色也没有半分好转,反而更低落了。   “还有一种可能,就像之前假扮他的那个人说的那样,师父……已经向哈沁低头了,所以他被带去了老巢,帮他们研究火\\药。”他仰头看看聂云汉,难过地问,“対吧?说到底,师父跟他们,才是同族啊!”   聂云汉握紧他的手:“没有证据,你先别胡思乱想。这一路追过来,终于有了你师父的线索,是好事,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等我们找到哈沁老巢再说。”   卓应闲垂着头沉默,长而浓密的睫毛拢着,令人看不到他的眼神。   “咱们还是专注眼前的情况吧。”聂云汉不想看他难受,打算转移话题,“其实乐观一点看,我觉得左哥他们已经逃出去了。”   “何以见得?”   “第一,按照以前我们対阿格楞和哈沁的了解,他们手底下的细作贵精而不贵多,我们赤蚺也只有甲乙两队,总共不到二十人,対方也如此。哈沁能带十余人到大曜来已经是极限,之前在五陵渡折了两个,在山里跟着他的,我猜也就十余人。既然有十个来対付我们,去抓左哥他们的就没剩几个,就算还有归燕门等人补充进来,我认为也不足为惧。”   聂云汉想了想,又道:“第二,哈沁想必早就缀上了咱们,又因为我俩在地面行动,便于跟踪,所以被他堵个正着。但左哥和戴爷御翅飞行,就算为了躲避弓箭手而落地,哈沁的人也很难立刻确定他们的具体位置,这就给了他们逃跑的机会。”   “既然如此,他们为何没有发哨声讯号通知我们?”   “按之前的部署,如果遇袭的话,他们也要带着平野先逃。”聂云汉笃定道,“况且戴爷受了伤,平野脚力不好,三人能成功逃脱已属不易,顾不上发讯号。况且你也说了,这南栀峰似乎没有乌鸦叫,独峪细作也不是吃干饭的,他们在此地待得时间比我们久,更了解情况。上次在五陵渡就曾因此吃了亏,被段展眉识破,现在遇到独峪人,左哥担心暴露,行事会更加谨慎。”   “嗯,有道理。”卓应闲点头认可,“希望他们已经平安逃出去了。”   只要关平野不被独峪人抓到,他们就炼不了珍珠铁,也就没办法制造大型火器,那么师父就算研制出来什么火\\药动力,也无济于事吧?   这样事后清算的时候,是不是能放他一马?   聂云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见他神情稍霁,也微微松了口气。   “再说咱们这边。”聂云汉看着地上放着的两条百川带,沉声道,“我感觉哈沁不会杀我们,但他没安好心。”   卓应闲対此也表示认同:“対,如果他有心要我们的命,在山里就不会那样做,但我也觉得他有点怪。”   “把我们带到这儿来,又不收缴百川带——他明知道那里面都是我们用得着的东西——所以我猜想,他是故意让你给我治伤。”聂云汉眉头紧锁。   “难不成是那某甲的意思?哈沁因着他,才不杀你。”卓应闲疑道,“那我呢?为何不杀我?难道——这就是我师父跟他做的交易?!”   聂云汉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摇摇头:“不,我觉得没这么复杂,他不杀你,可能单纯因为我们的关系。你会因为他们伤了我而暴怒,连杀两人,你猜如果他们杀了你,我会做什么反应?那某甲就永远别想拉拢我了,还不如把我俩一起杀了干净。”   “我看他们是打错如意算盘了。”卓应闲道,“这个某甲一定不够了解你。”   “嗯,随便他们自以为是也好,这给我们争取了逃跑的机会。”   卓应闲看了看面前的铁牢和牢门上明晃晃的大锁,茫然地望向聂云汉:“……怎么逃?”   聂云汉哽了哽:“随机应变,或者等待救援。”   卓应闲:“哦。”   聂云汉:“……”   感觉自己在阿闲心里的可靠度有所下降。   “说这么多话,累不累?”卓应闲伸手撩开他的领口,觑了觑他伤口,见没有渗血,放了心,“你还是过去躺着吧。”   他刚想起身,対方反而收紧了揽着他的右臂,把他牢牢箍在怀里。 第132章 受刑   聂云汉额头贴上卓应闲的鬓角, 轻声道:“如果哈沁答应了某甲不杀我们,那他势必会变本加厉折磨、羞辱我们。而我们没有筹码跟他谈判,只能单方面忍受这种折辱。”   卓应闲忽地想到先前哈沁看着自己的那个赤\\裸\\裸的眼神,不敢想象聂云汉所说的折辱到底是什么。   “不过我谅他不敢动你, 道理跟他不能杀我俩一样, 毕竟某甲要的是我。在他们看来, 怎么折磨我都好,可以打压我的自尊, 将来开个他们觉得我会动心的价码,我依然还能接受。但是要动了我在意的人,这个交易就没法谈了。”   聂云汉对卓应闲的担心毫无察觉, 在他耳边叮咛道:“但他们也能通过折磨我来折磨你,所以阿闲,不管之后他对我做什么,你都不要被他激怒, 好吗?闭上眼睛不看不想,那都是暂时的,汉哥对他们那套最熟悉不过了, 根本不放在眼里。”   卓应闲沉默片刻,才道:“这话你说晚了, 哈沁射中你的时候,我就开始盘算他的死法了。”   聂云汉无奈地笑了笑:“放心,我也不会放过他。”   “如果还有未知的折磨等着你, 那你还是好好歇着吧。”卓应闲起身把稻草和“枕头”拿过来,聂云汉看着他晦暗不明的神色, 乖乖听他摆布。   待让聂云汉躺好之后,卓应闲把百川带上的布囊解下来几个, 将百解丹和固元丹从瓶子里倒出来直接放进一个布囊里,又把金创药的小瓶放进另一个,然后把两个布囊分别放进了自己和聂云汉的靴子里。   聂云汉偏着头一直看着他:“……”   卓应闲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解释道:“万一哈沁改主意了呢?既然你做好了接受折磨的准备,我也得有备无患吧。”   “是得未雨绸缪。”聂云汉笑了笑,“阿闲最聪明了。”   卓应闲一直担心哈沁会怎么虐待聂云汉,心慌得要命,又不想表露出来令他担心,因此只能保持面无表情。   初识的时候,卓应闲便是这样冷漠的样子,聂云汉看了总想逗他,但自从两心相许,卓应闲也渐渐卸下防备,在聂云汉面前越加鲜活自然起来,想说什么说什么,像这般掩藏情绪的做法并不多了。   故而聂云汉一眼便能看出他心里另有想法,还当他是为自己担心,便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躺下:“过来陪我。”   卓应闲看了看周围,觉得没有什么好做准备的了,便躺在聂云汉身侧,抱着对方的左臂,沉默不语。   “阿闲,闲闲……”聂云汉侧过脸去,下颌蹭着他的额头,半是撒娇半是哄人,声音甜腻,“别想太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切都会好的。”   是啊,一切都会好,卓应闲默默地想,可我想你健健康康、不受任何折磨地好,而不是被人折磨得遍体鳞伤、九死一生的那种“好”。   可他知道,如果能有选择,聂云汉也不想这样,纵然这人是个满腔热血、赤胆忠心的傻子,也还是想好好活着,为亲人爱人留一个安稳的下半辈子。   卓应闲怕自己没有聂云汉那样的定力,控制不住情绪,便也不与他多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吻了吻他的唇角以示安慰,强行下了命令:“闭眼休息吧,养精蓄锐。”   聂云汉见他闭上了眼,便也从善如流:“嗯。”   两人还没躺上一盏茶的时间,卓应闲虽然一直没睁眼,但实际上完全没有睡着,外面的脚步声一响,他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翻身要起,被聂云汉按住。   “别管他。”聂云汉拍拍他的手,不屑地说,“还要我们起立相迎?给他脸了?!”   可卓应闲躺不住,还是坐了起来,走廊外不仅有纷杂的脚步声,听起来有好几个人,还传来拖拽重物的声音,听得他毛骨悚然。   独峪人在刑讯方面,到底会有什么样的招数?   他突然想起刚与聂云汉相识之时,对方曾经提到过赤蚺的一项日常训练“噤声”。   当时聂云汉如是说:“不是训练你能忍住多久不说话,而是学会怎么耐住各种严刑拷打,就算是扒了皮,拔了指甲,生生砍下一只手——无论面对什么刑罚,都不能出卖大曜。”   光听他说扒皮、拔指甲,卓应闲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像有什么哽在喉咙口,呼吸都变得不畅快。   “其实这只是备选方案,我们每个‘赤蚺’成员,行动前都会含上一颗夺命丹,一旦被俘,不想遭罪的,可以选择咬破夺命丹,便会当即毙命。只不过独峪人知道我们有这个办法,抓到‘赤蚺’后会先卸下巴,以防我们自戕。”   那会儿卓应闲还曾难以置信地问:“可是你们平时如果被打得遍体鳞伤,那还怎么训练?”   聂云汉轻描淡写道:“傻了吧,让你疼让你苦,未必会真的伤你。针灸、迷药、浸冰潭、烤火堆,你想不到的手法多了去了,桩桩件件,都会让你生不如死。”   “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已经皮开肉绽,肠子肚子流一地,但实际上完好无损,可疼痛都是真实的,不仅记在皮肉里,还会记在脑子里。强度慢慢增加,人的耐受力也会慢慢提高。”   回想这些,卓应闲不由揣测,究竟对方逼供的手段有多狠毒,才需要赤蚺为应付严刑拷打,而做这种可怕的准备?   聂云汉见卓应闲沉默不语,便捂着伤口,忍痛挣扎着坐起来,攥紧了他的手,发觉对方手心里全都是冷汗,心中无比后悔,觉得先前就不该多嘴给他做什么铺垫,害得他一直心神不稳,暗暗不知道想了什么骇人的事。   “阿闲……”   “我没事。”卓应闲扭头看着他,面色毫无波澜,“如果这场折磨避无可避,至少我们也得从他们口中套出点东西来吧?”   他做不到聂云汉那样大难临头还要笑给人看,但也不希望对方在遭罪的时候替自己担心。   聂云汉一怔,随即弯了弯眼睛,笑道:“嗯!”   外面的人终于走了进来,卓应闲才知道那被拖行的重物是什么,有两套刑架,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一时之间他也认不出那是什么。   聂云汉看到两套刑架,顿时呆住了,这跟自己方才的推断有误,哈沁难道要对阿闲下手?   那些手下将拖来的东西放在牢狱对面的空地上,敲敲打打地开始安装。   哈沁最后一个进来,他走到铁牢门前,看着他们俩,脸上露出恶意的笑:“抱歉,让两位久等了。”   聂云汉捂着伤,想要站起来,卓应闲赶忙扶了他一把,两人走到哈沁面前,冷冷地看着他。   “你到底想做什么?”聂云汉问道,“你和你的同伙既然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也不需要对我们再刑讯逼供了吧?”   哈沁的目光在卓应闲脸上逡巡再三,才看向聂云汉:“我是没什么可问的,但既然抓了你来,自然是得以礼相待,对你用一用刑,帮你回忆一下往日的好时光。”   聂云汉向前跨了一步,逼近哈沁,压低声音道:“那便折磨我好了,为何要在……”   “同甘共苦,才能增进感情。”哈沁打断他,做出一副诚恳的样子,“我是在帮你啊!”   “放屁!”聂云汉大骂,“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冲着我来,别碰无辜的人!你要是敢动他,我做鬼不会放过你!”   哈沁背着手,气定神闲道:“你一个阶下囚,有什么底气说这种话?”   “你的同伙不是一直想拉拢我么?”聂云汉瞪着他,“如果你敢动我的人,我保证你会后悔!”   “啧啧啧,激动成这样,真是丢赤蚺的脸!”哈沁避重就轻,突然又夸张地拍了一下脑门,“我都忘了,赤蚺早就不存在了!唉,失去这么一个好的对手,真是可惜,可惜啊!”   卓应闲走到聂云汉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对他道:“汉哥,不用担心我,我受得住。”   我不想做你的软肋,让我成为你的铠甲。   聂云汉深深地看着他,一时之间失语,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答。   自己不能控制局面,说什么都是徒劳,反而会让敌人窥到自己心中的恐惧。   “放心,我也不是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哈沁笑了笑,回头看看已经被面对面架好的两套刑架,对聂云汉道,“只是让你的心上人好好看看,你是多么威风凛凛、宁死不屈。说到底我还是在帮你,作为老对手,我也算够意思了吧?”   聂云汉注意到“怜香惜玉”四个字,心头有种不好的预感,眉峰微蹙,随即露出桀骜的笑:“行啊,放马过来,可千万别手下留情!”   哈沁冲手下使了个眼色,那手下立刻让人把牢门的锁打开,将聂云汉和卓应闲押出来,分别绑到刑架上,两两相望着。   聂云汉望向对面的卓应闲,眼眸中闪烁着深深的担忧。   卓应闲先是冲他摇摇头,让他不必担心,随即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说来也奇怪,卓应闲方才还觉得自己不会假笑,现在却无师自通了。   只要能让对方安心,他怎么做都可以。   哈沁抱起双臂,站在聂云汉身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目光深沉,夹杂了一丝玩味。   聂云汉迎着他的目光,嘲讽道:“前些年我杀了你不少得力手下,你早就想弄死我了吧?现在还得生生忍着,啧啧啧,连我都替你憋屈!”   哈沁嗤笑一声,不与他搭话,对手下道:“给他吃点苦头,看他还有没有这么多话!”   一名精壮手下手里握着一条牛筋做的长鞭站到了聂云汉面前,双手扥了扥,又往水桶中一浸,唰地往地上一甩,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那声音听着便令人胆寒。   水溅了卓应闲一脸,他登时闭上了眼,觉得这不是凉水,好似聂云汉的血。   耳边持续响起鞭子的抽打声,那声音打在人体上不似抽在地上那么响亮,闷了点,却仿佛带着撕裂皮肉的摩擦声。   牢房中安静极了,卓应闲双目紧闭,耳朵却更加灵敏,他听到皮开肉绽的声音,听到哈沁手下挥鞭时粗重的呼吸,听得到自己重如擂鼓般的心跳,却听不见聂云汉发出半点声音。   他……他不会是晕过去了吧?   鞭打声一下下响着,像是抽在了卓应闲的脑仁上,他比受刑的那个还要煎熬,大脑一片混沌,只觉得胸口好似被压上了千斤大石,又像是有人抽走了他周围的空气,令他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他禁不住这种沉默的折磨,咬得嘴唇都破了,怯怯地睁眼,想看一看他的汉哥。   眼泪糊住了卓应闲的眼睛,视野模糊不清,只看到背对着他的那个手下正卖力地挥动鞭子,对面刑架上的那个人却一动不动。   卓应闲急切地眨了眨眼,把泪水赶走,那人的模样才渐渐清晰起来——他脸上遍布血痕,衣袍已经被鞭子抽得破破烂烂,胸口的伤再度溢出血来,浸透了衣料。   可他紧紧咬着牙关,硬是一声不吭,额头的汗流进眼里,流进伤口里,都阻挡不住他对着卓应闲粲然一笑,仿佛他不是在受刑,而是在做着什么表演,神情里带了一些促狭,甚至还恶作剧地眨了眨眼。   那笑容亲切至极,可爱至极,令卓应闲狠狠压下满腔怒意与撕心裂肺的痛,牵动嘴角,回他一个僵硬变形的笑。   牢房中最后一丝日光即将消散,哈沁示意手下暂停,另有人点起了烛火,光影明灭,照得聂云汉的目光越发深邃,哈沁的神情则更为阴鸷。   卓应闲则终于松了口气。   哈沁背着手,走到聂云汉跟前,语气中带着虚伪的诚恳:“聂千户果然铜皮铁骨!”   “过奖……”聂云汉剧烈地喘息着,脸上汗水肆虐,杀得伤口生疼,可他笑意越发盎然,“这两年……牢狱……拜你所赐,我也不算……虚度……”   “只可惜,心疼坏了你的小美人。”哈沁目光投向卓应闲。   卓应闲不知道说什么能让聂云汉不再担心,便闷声不吭,凶狠地瞪着哈沁,似乎想用目光将他凌迟。   “真好奇……你身后站着的那位是谁,能让你、这么不可一世的人……对他俯首听命。他、他说不能、杀我……你就、就这么乖乖听话……”聂云汉想把哈沁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不想让他多看卓应闲一眼,免得他生出其他坏心思,便挑衅道,“是大曜人吧?不然、你何苦……在大曜境内做、做这种勾当!”   卓应闲见哈沁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颤抖了一下,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聂云汉发挥过了头,触怒哈沁。   毕竟不知道那某甲到底是何身份,若能完全压制哈沁倒也罢了,若是双方势均力敌,万一哈沁为了面子不惜打破平衡,情况将大大不妙。   聂云汉并不存在这种担心,才敢放肆。毕竟这人也是独峪亲王的爱将、身份显赫的平北大将军,能忍到现在,便也不会是他三言两语能挑拨动的。   但也能由此推断,这个某甲,至少是拿住了哈沁的软肋,令他不得不忍耐。   这个人究竟是谁?软肋又是什么?   哈沁的确被聂云汉激怒了,但他也知道对方是故意的,抿嘴不言,示意手下换上新的刑罚。   卓应闲看着两人搬进来的炭火,顿时头皮发麻。   这一幕他太熟悉了,不久之前,段展眉也曾以此来招呼过他。   他怔怔地看人把烧得发红的炭渣往聂云汉脚上一倒,心脏骤然缩紧:“汉……”   “我没事!”聂云汉咬着牙,任凭哈沁手下把自己的鞋袜脱去,双脚踩在那些炭渣上,顿时被烫得皮肉焦烂,焦糊味儿在空气中徐徐散开,他双目赤红,脸涨成猪肝色,对卓应闲道,“几天……没洗脚,味道、不好、不好闻……”   卓应闲绝望地闭上眼,不想再看他对着自己强颜欢笑。   此刻他终于能感同身受,为何先前聂云汉明明喜欢他,却始终不敢靠近。   看着心爱的人受苦,不如自己先入地狱。 第133章 下作   哈沁悠闲自在地在聂云汉面前踱步, 看着他受罪,脸上重新堆起笑容:“你们大曜人通敌叛国,与我合作,难不成你还觉得面上有光?”   “这种人……我自然会、亲手诛杀!”聂云汉被烤得难受, 见卓应闲闭了眼, 忍不住来回倒脚, 但他依旧没有发出任何不耐的声音,咬牙讥笑着, “……合作?我看……是你被人利用吧?要不然……他们会让你、你亲自去、五陵渡?他们所图、为何,会真正让你……知道?哈哈哈哈……”   他疼得头晕,几乎快要失去知觉, 但他也分明看到哈沁的脸上蒙上一层黑雾,不由心中一动。   也对,某甲与某乙都是大曜人,按聂云汉之前的推断, 他们或许在朝中和民间都能手眼通天,就算帮哈沁,定然还有其他图谋, 要不然图独峪人什么?图他们那连自己都不满意的国土,还是图这野蛮人给的荣华富贵?   简直是笑话!   哈沁静默许久, 脸上又露出狰狞笑意:“你就别再费心套我的话了,如果能说的话,我巴不得现在就告诉你。可惜啊, 时候未到。等你知道真相时候,那个场面, 我可真是太期待了!还有什么比看你们大曜人自相残杀更解恨的呢?”   “那又……何必、浪费时间?”聂云汉嗤笑道,“我已经、在你们……手里了, 叫他们来!大家……把底牌……都亮出来!”   哈沁微微眯了眯眼:“你想见就让你见?你以为你是谁?那个人就是再想留你一命,你若死不配合,到头来也不会有好下场!你们大曜人,有的痴,有的傻,有的装模作样,有的诡计多端,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们的人有多爱你们的国?在利益面前,还不是转眼就翻脸?”   聂云汉咬牙忍着痛,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哈沁,深邃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缕疑惑,随后便盛满了揶揄:“发这一通、感慨,糊、糊弄谁呢?你……根本就是说了不算!他们……他们到底答应了你……什么?让你……心甘情愿、给他们……当碎催!”   哈沁骤然变色,大步走到炭火边,一把揪起聂云汉的领口:“姓聂的,你和你小美人的命可都在我手里,别不知好歹!”   “我劝你……有什么火,就、就冲我来……”聂云汉冷冷地瞪着他,“你要是敢、敢动他,别说我、我不会、放过你,云虚子师父也不会……”   “木力吉自顾且不暇,哪有本事管他徒弟!”哈沁轻蔑道。   卓应闲听到聂云汉提师父的名字,知道这是对方在有意套话,立刻睁开眼,看向哈沁,声音冷得像沁了冰:“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他是我的族人,我能把他怎么样?我又不像你们大曜人这般无情无义。”哈沁走到卓应闲身边,目光在他松散的领口处逡巡,“他自己什么样的身子骨,你也很清楚吧……”   卓应闲没穿里衣,只裹了外袍,两手侧平举被绑在刑架上之后,领口被拽开,露出了精致的锁骨,显得本就优美细白的脖子越发修长。   牢房里添了炭火,比先前更加闷热,他全身微微泛红发粉,汗水顺着腮边流到锁骨窝里,肌肤像是抹了蜜一般泛着熠熠的光泽,烛火下更加诱人。   聂云汉听出了哈沁声音中的狎昵,愤怒地挣扎道:“哈沁!你说过不动他!”   “我说过么?”哈沁伸手拔出腰间的匕首,舔了舔刀尖,回看聂云汉,“我要让他看着你遭罪,可并没答应不动他。”   “混蛋!你敢!”聂云汉奋力扭动,将刑架晃得哗啦哗啦响,“有本事冲我来!”   卓应闲知道,自己有任何反应,都会让聂云汉更加难捱,他装作毫不在乎,面无表情地看着哈沁。   不挑衅、不反抗,让对方觉得无趣,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哈沁看了旁边手下一眼,手下会意,举着大棒走到聂云汉身旁,“咣”地狠狠砸在他腹部,砸得他当场呕出一口血!   卓应闲看着聂云汉嘴角的鲜血,感觉自己已经化作飞灰,连痛觉都不存在了。   “汉哥,我没事。”他平静地说,“别担心,这只是具躯壳而已。”   聂云汉说不出话来,瞪着赤红的眼不停挣扎,那刑架晃晃悠悠,似乎快要被他弄散。   “咣”地又是一声,大棒这回直接砸在他的胸口,血液从他口中径直喷到了地上,洒落进那快要熄灭的炭渣当中。   哈沁连连摇头:“啧啧啧,你还不如——阿闲对吧——你还不如人家阿闲冷静!”   “不许你……叫、他、的、名、字!”聂云汉全身脱力,几乎挂在了刑架上,浑身气得发抖,说话时露出被血浸透的齿缝,面目狰狞。   可哈沁并没有被威慑到,他轻蔑地笑了笑,用匕首轻轻一挑,卓应闲的腰带便散开,落在了地上。   聂云汉目眦欲裂:“……阿闲!”   卓应闲咬紧牙根,面无表情,一声不吭,任凭衣袍缓缓散落。   哈沁的刀尖勾住他的衣襟,往两边拨开,露出了他上半身。   肌肤依旧白皙,在烛火映照下莹润如玉,只是多了些斑斑点点的疤痕,反倒衬得这身体更加漂亮,是柔美与力量的完美结合。   哈沁的刀尖抵在了卓应闲的喉结上,轻轻向下滑,在两条平直的锁骨之间做了短暂停留,接着又徐徐向下,停在两块胸肌之间。   卓应闲闭上了眼,却仍旧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他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就像之前聂云汉做的那样。   “哈沁,你放开他!他……他与你我、你我之间的恩怨……无关!”聂云汉的呼吸却无法再保持平静,怒喝当中带了一丝哭腔。   哈沁仿佛听不见似的,手中的刀尖继续往下滑动,经过那微微隆起的腹部肌肉轮廓,停在了卓应闲的丹田处。   “真是一副好皮囊啊!”哈沁感叹道,他突然收起了匕首,右掌取代刀尖,按在了卓应闲的小腹上。   卓应闲的皮肤微凉,感受到哈沁掌心的温热,顿觉恶心,全身肌肉本能地收紧。   他不知道哈沁到底想做什么,他甚至不愿意去想。   哈沁的手在卓应闲的腰间游走,陶醉道:“你是如何生得这么细皮嫩肉?真是温香软玉……”   “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卓应闲闭着的眼睫微颤,声音毫无感情,“随便找一家南风馆,跟老板娘要点平日里他们给小倌吃的药——你虽然年纪大了,多服几剂,或许还有用。”   “哦?是药物?”哈沁若有所思道。   “哈沁,针锋相对这么多年,是因为……我们……立场不同,才成了敌人。可你是军人,不是流氓……也不下作!”聂云汉的眼泪跟汗水混在了一起,他深深地盯着哈沁,似乎要灼穿对方的魂魄,哑声道,“你……放了他,我……我让你出气,你想……把我怎么样……都行!”   牢房中突然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哈沁不知道是被哪句话触动了,突然收回手。   卓应闲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依旧闭着眼,不敢睁开。   哈沁走到聂云汉身边,安静地打量着他。   聂云汉见他没再继续,方才几乎就要跳出喉咙的心缓缓落了回去,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全身骨头仿佛都要一块一块地碎裂,整个人脱了力,两腿艰难地支撑着,不停发抖。   若是没有这刑架支撑,他说不定已经瘫在了地上。   那一棒或许已经打断了他的肋骨,令他呼吸困难,他垂着眸,不敢看卓应闲,一是怕被对方窥见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二是他自己,没有勇气去看对方,看他的心肝宝贝衣襟大敞、任人折辱的模样,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嚎啕大哭。   聂云汉从未如此后悔过。   恨自己色令智昏,恨自己薄志弱行,把好好的一个阿闲,拖累成现在这般模样。   “聂云汉,你这样坚持下去,觉得有意义么?”哈沁突然开口,“大曜与我国已经达成了合议,就算这件事东窗事发,我有一万种办法将这里的事情遮掩过去,若你们皇帝敢出兵,那就是大曜背盟,你觉得他到时候会怎么做?是因为你的一面之词而宣战,还是为了粉饰太平,让你出来当替罪羊?”   “有时候……做事,不问……意义。”聂云汉垂着头,虚弱地说,“无论……赤蚺是否存在,保家……卫国,是我的……职责。”   哈沁走到他跟前,揪着他的发髻,让他抬起头来。   聂云汉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觑着哈沁,即便他糊了一脸汗和血,此刻又因为失血过多而面如金纸,那眼神仍是桀骜的,高高在上的。   “交战过的人里,我最佩服你。”哈沁面露遗憾,“如果不是敌人,我真想与你开怀痛饮一番。”   聂云汉微微一笑:“不……可能。你……害了……我义父,就算、两国议和,你也是……我的……血仇!”   哈沁目光一闪:“这么说来,你是永远不可能跟我合作的,是吗?”   “废话!”   “如果我用卓应闲的命来逼你呢?”   聂云汉的目光顿时变得凌厉起来,对面卓应闲却抢先开了口。   “大可不必这么麻烦,没了他,我也不会独活。”青年冷冷清清地说,“汉哥可以为了他的信仰而死,我也可以。”   他望着对面刑架上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爱人,声音虽轻,语调却坚决:“他就是我的信仰。”   聂云汉鼻腔一酸,眼泪涌了出来,哈沁还揪着他的发髻,他只能艰难地转向卓应闲的方向,从眼尾看向卓应闲。   这人身形似乎永远挺拔,不管什么境遇都无法让他变得狼狈。   现在看过去,仍是清清瘦瘦的一把翠竹似的,清冷淡漠,说的话却又能轻易在人的心上放一把火。   卓应闲注意到聂云汉的目光,便抿起唇,微微笑了一下。   就像是一道多深的黑夜都掩不住的光。   聂云汉勾起唇角,回他一个坚定的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同生共死。”   “啧啧啧,看来有人要白费心机了。”哈沁连连摇头。   他松开手,聂云汉的脑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都这么倔,也算是天生一对,在此我送上真诚的祝福。”哈沁好整以暇道,接着便退到一边,身形被烛光阴影所笼罩,面色突然变得狠戾,对静候多时的手下道,“给我狠狠地打!”   手下领命,手中大棒再次挥向聂云汉,仿佛他打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日光下晾晒的衣裳,须得使劲拍打,才能把所有的灰尘都拍掉。   聂云汉本就是强弩之末,再也吃不住痛,闷哼了几声。   他的头脑逐渐陷入混沌,眼前的一切也渐渐失去光彩,但是与以往遭受的那些罪相比,这些仿佛都不值一提——他从没觉得自己活得如此畅快过。   聂云汉被打晕过去,又被凉水泼醒,然后再度遭受鞭打,反反复复无数次。   哈沁似乎还不满足,用烧得通红的烙铁,亲自在聂云汉身上烫了好几处。   皮肉被烧得滋啦作响,聂云汉身体绷得像被拉满的弓,他几乎已经失神,顺过气来之后,红得滴血的眼睛看向哈沁,轻笑着调侃:“在我身上……留这么多……烙印,莫非你对我早已……情根深种?”   “死到临头还这么贫嘴,你倒是风流。”哈沁出了一身大汗,“咣当”一声把烙铁扔了回去。   卓应闲再没像之前那样闭上眼不敢看,他没有流泪,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暴躁不安,而是将对方所遭受的折磨全都记在心里。   他会让哈沁血债血偿!   这种折磨不知道进行了多久——时间于每个人的感受当中长短各异——对聂云汉和卓应闲而言,不啻于度日如年,对哈沁而言,可能只是饭后无聊的消遣,一眨眼就过去。   聂云汉昏死过去,卓应闲精神麻木,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死了。   哈沁许是看累了,打了个哈欠,低声对另一个手下说了句什么,那人点头匆忙离去,片刻后带了个小布袋回来交给了他。   他从布袋里拈出一粒药丸,走到卓应闲面前,才对他笑盈盈道:“放心,我对聂云汉此次已算是手下留情,招呼他的不过是普通招数。但是你表现比他好,来,赏你糖吃。”   卓应闲自然不肯张口,哈沁便掐着他的下巴,硬把药丸塞了进去,又把他的嘴死死捏住,直到估摸着那药丸已经化掉了,才松开手。   然后他又亲手替卓应闲把衣服穿好,腰带系紧,才将那个小布袋放进卓应闲的怀中,轻轻一拍:“这可是好东西,想吃的时候就吞一粒,不过数量有限,要省着吃,万一吃没了,可就麻烦了。”   卓应闲自然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哈沁的话令他疑惑,不禁问道:“什么意思?”   哈沁笑了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不知道这东西在你身体里会起什么奇效,拭目以待。”   说罢,他又走到聂云汉面前仔细查看,见人已经晕死过去,似乎只剩最后一口气,十分满意,对手下道:“可以了,两个人都打晕,扔进无常泽。”   卓应闲听到“无常泽”三个字,顿时怔住。   汉哥现在这副样子,如果被扔进无常泽里,岂不是死路一条?!   而他刚要张嘴喊住哈沁,就有人在他后颈猛地一击,他便也陷入沉沉的黑暗当中。   哈沁出了牢狱,经过走廊向外走去,手下脚步匆匆地跟上。   “将军,扔进无常泽,会不会太冒险了?”手下迟疑道,“万一真弄死了,那位恐怕不会高兴……”   哈沁冷笑一声:“聂云汉是不可能跟我们合作的,我这是替他省事。哼,他以为他是谁?!真能骑到我头上撒野?!”   作者有话要说:   打算改一个活泼点的文名,要是改了不要不认识我TT   会在文案注明的…… 第134章 疑惑   林园。   这一天万里风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一直心神不安地待在房顶,眼看夜幕降临,冥冥中不知感觉到了什么,越发觉得焦躁, 就连望星喊她吃晚饭都懒得理会。   望星喊了她几声, 见她不搭理自己, 也便不敢喊了,正要离去, 便听见园子外面传来一阵乌鸦的叫声。   城中平日里很少见到乌鸦,听到这几声,望星无端觉得晦气, 也不由地开始担心,不知道聂少爷此番出去,能否找到他家少爷的踪迹,出城已经两日了, 到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是否遇上了什么难事。   谁知他没走两步,便听见屋顶上瓦片响了一声, 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便见万里风落在了自己面前, 方才不安的神色变成了凝重:“望星,快去开门,把门外的马牵进来套上车, 收拾些细软与我们一起离开,我去通知羽书。”   她说罢掉头就走, 望星只能带着一脑门疑问先去开院门,看见真有一匹马停在门口, 他才吃惊地张大嘴巴。   定是聂少爷他们回来了!   那就什么都别问,跟着走就是了。   那几声鸦鸣正是左横秋的鸦哨声,传达给万里风的讯息十分有限,只说把马留在了林园门口,让他们尽快赶去折柳居会合。   尽管他什么都没说,万里风还是咂么出几分不対来。   如果几人平安回来,为何要转移出林园?或许是因为找到了平野?这倒是好消息。   可为什么他们只留下一匹马,却不进来?即便是平野不能靠近林园,又需要有人陪着,留两人在他身边不就行了,还得四个人都守着他?   这恐怕是出了事!   地下密室中。   几天过去,秦落羽的伤好了很多,已经能起身坐着了,向羽书端着小碗,正喂她喝粥,动作有些呆滞,目光涣散,明显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粥只下去小半碗,秦落羽便摇摇头,轻轻推了推碗:“喝不下了。”   向羽书也没有多劝,将碗放在一旁的小桌上,继续一脸忧心忡忡地发愣。   “向大哥,你在……想什么?”秦落羽小心翼翼地问,“这些天你対我关怀备至,用的药和补品都是最好的,我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不用担心。”   向羽书回过神来,忙道:“是么?那可是剑伤,你又流了那么多血……”   秦落羽笑盈盈地摇摇头:“我又不是弱女子,平日里身子骨也好得很,这点皮肉伤不在话下。”   向羽书知道戴雁声的药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将士们用了外伤都恢复得很快,他见秦落羽呼吸沉稳,说话底气也够足,便也不做他想。   “那就好,之后还是得好好休息,三分病七分养。”他学着一副大人的口吻道。   秦落羽见他这么说话,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   然而向羽书又开始走神,坐在床边眉头微蹙,满脸都写着心神不安。   “风姐姐去哪了?今日还没见着她,这两天多亏她陪我聊天解闷。”秦落羽跟向羽书经过这一遭,熟稔了好多,也敢开玩笑了,此刻便嗔怪道,“以前还不知道你是个锯嘴葫芦,这下可算认清楚了,将来过日子,得多无趣……”   向羽书并没有发觉対方在抱怨,但是听她提到万里风,神情更是凝重。   虽然聂云汉走之前曾经也交代过,说这次去山里,可能要两三日方能返回,但赤蚺几人集体行动惯了,其他人跑出去执行任务,留守的也很难安心,况且现在情况特殊,万一対方遭遇什么险情,他们都没办法及时知晓。   万里风本来脾气就暴躁,所有的耐心都用在了执行任务的时候,两日过去了没见人回来,在屋里就待不住了,今天一整天都在院墙、屋顶上来回溜达,脸耷拉得差不多三尺长,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中午吃饭的时候,望星吓得都不敢跟她搭腔。   向羽书自然也是心虚的,若不是他这次要照顾秦落羽,他与万里风便能跟着一起行动,不管有什么事都能互相照应。万一聂云汉几人因为人手不足而出了什么事,他真是难辞其咎。   这两日,他把聂云汉曾经说过的话反复咀嚼了几遍,再看秦落羽,也不由生了几分疑惑。   向羽书目光扫过他们所在的这间地底密室,四周墙壁都是土坯,也没有开窗户,明显不是普通的厢房,可自从秦落羽清醒过来,始终没有提出过疑问。   不但没问过他们到底身处何方,甚至也没问过他和卓应闲不过是跳剑器舞的卖艺之人,又怎么会招惹到那些下手狠辣的江湖人士?   而她受了这么重的伤,除了中剑当日吓得说不出话来之外,情绪平复得非常快,仿佛遇袭之事并未在她心中留下半点阴影。   向羽书本以为以她一个平民女子,遇上这种事,少不得会吓得连连做噩梦,再不济也会如惊弓之鸟一般怕上几天,就算是走江湖的卖艺女子见多识广,胆子也不至于大成这样吧?   莫非她真的……可如果真是钉子,总该演得像一些,不至于露出如此明显的破绽啊!   “向大哥,你又在想什么?”秦落羽见他不答话,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向羽书沉吟片刻,觉得还是有话直说比较好,便握住她的手,尽可能柔声问道:“落羽,你不想问问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么?以及……我到底是什么人?”   秦落羽怔了怔,垂眸道:“我知道你是好人就够了。”   “你心中真的不曾有过疑问?”   “疑问自然是有的。”秦落羽怯生生地说,“但我不想问东问西,以免你为难。我……我猜你们一定正在做一些重要的事情,包括你和卓公子的身份,也都是幌子吧?不用告诉我,真的!只要确定你対我是实心实意的,别的我都不想知道。”   向羽书见她这副态度,顿时释然:“你真是善解人意。”   “男人嘛,做大事的时候要顾虑很多,我也只是不愿意让你平添烦恼罢了。”秦落羽的双颊飞起一抹红晕,“左右有你日夜陪着,我也不觉得害怕,连晚上睡觉都踏实许多,什么不知道也都没关系。”   她三言两语便将向羽书心中的疑惑消除得一干二净,自责方才竟然无端揣测她那么多,实在过分!   落羽是江湖儿女,聪明又懂事,真是难得。   “不过我也不可能总陪着你,不去做事。”向羽书觉得内疚,低头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如果不能时常陪你,请你多多包涵。我保证,办完手头这件事,我就带你离开这儿,回家成亲!如果你不想去棠舟府定居,我就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秦落羽眨了眨眼,眼神中泛起一缕雾气,内疚道:“这两天是不是耽误你的事了?”   “怎么可能,你是为我受的伤,我有义务照顾你。”向羽书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不许胡思乱想。”   “嗯!”秦落羽又立刻笑了起来,水汪汪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向羽书,两人默默注视着,旖旎情愫无声地蔓延开来。   向羽书看着她娇羞的模样,又是対自己如此全然地信任和依赖,心中怜爱之情滚滚涌动起来,搅乱一池春水,対方那微微泛红的双唇及不经意间显露的贝齿都令他口干舌燥。   少年的脑中春意黯然,下意识地向秦落羽靠过去,喉结上下翻滚,心如鼓擂,就当他将将要吻上那柔软的唇瓣之时,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   万里风冲进来,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左哥他们回来了,我们得尽快离开这儿!”   秦落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向羽书紧张得“嗖”地一声站起身,连连点头:“哦!”   万里风心神不宁,并没在意他跟秦落羽正在做什么,只叫他先去帮望星套马车,自己帮着秦落羽把细软和药材收拾好。   望星见向羽书过来帮忙,也不与他见外,将套车的事儿全都交给了他,自己跑去收拾关平野的东西。   他虽然不像万里风能揣测到那么多,只觉得有备无患,万一少爷真回来了呢!   向羽书套好马车,又跑回密室把秦落羽抱出来。出去的时候秦落羽依偎在他怀中,主动闭上了眼睛,直到上了马车才睁开。   见她如此细心体贴,向羽书更为方才対她的那点怀疑感到内疚,把她用被子卷好之后搂在怀里,轻声道:“委屈你了。”   “能与向大哥厮守,不管做什么,落羽都甘之如饴。”秦落羽靠在他肩头,呢喃道。   望星不如赤蚺等人手脚麻利,万里风等得不耐烦,跑去催他,他才拎了一个大包袱出来,宝贝似地抱在怀里。   “让你收拾点细软,谁叫你搬家了?”万里风眉头紧皱。   望星认真道:“少爷此番被人劫掠,肯定受了不少苦,他若是回来,须得好好照顾,林园又不能住,自然要把他平日里穿的用的都带齐。”   万里风看看他手里只有一个包袱:“你的东西呢?”   “早收拾好了,在车厢里。”   两人到得马车前,万里风撩帘查看向羽书和秦落羽是否安置好了,才见望星的包袱,小小瘦瘦的一个,丢在角落里,不像是外出的行囊,倒像是谁家姑娘手帕叠的包,顶多也就装一身换洗衣裳。   但她顾不上想太多,待望星把林园的机关安置好,就驾着车从侧门匆忙离去。   到了折柳居,把马车交给店小二,几人便匆匆忙忙往客房赶。万里风和望星迫不及待走在前头,向羽书要抱着秦落羽,自然落在了后面。   左横秋和向羽书的房间在三层,万里风便先赶过去,推门一看没有人,转头就往四层跑,望星拎着包袱一路小跑跟在她后头。   向羽书没跟着,把秦落羽安排在了自己屋里。   他自然也是想去看看聂云汉等人的情况,也担心他们是否平安,是否将关平野救出来,可他又不可能把人家姑娘一个人留在客房中,便也只能耐着性子陪着。   秦落羽见他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便道:“向大哥,你不用管我,上去看看吧,我在这里不会出什么事的,这是客栈,又不是在外头。”   “没事,等会儿风姐下来照看你,我再上去也不急。”向羽书倒了杯茶送到她跟前,“反正他们都回来了,我心里也就踏实了。”   然而万里风是不可能下楼来照看秦落羽的,她冲进楼上的客房,看见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戴雁声,眼圈顿时红了,根本没有注意到桌边坐着的关平野,扭头望向灰头土脸猛灌水的左横秋:“出了什么事?!雁声这是怎么了?”   跟在她身后进门的望星,対上关平野的目光,腿一软“咣当”一声跪了下来,不管宝贝了一路的包袱跌落在地,膝行着到关平野面前,拉着他的袍角,激动得泪流满面:“少爷……你、你回来了……” 第135章 自责   关平野形容枯槁, 整个人没有半点活气,呆呆地坐在一旁,并没有理会望星,状态比刚被人救出的时候还要差。   左横秋渴得要死, 一直在喝水, 顾不上回答万里风的问题, 万里风只得转向床边的戴雁声,抬手颤抖地轻轻触碰他的脸颊, 目光落在他被布条缠起来的右肩和那布条上渗出的斑斑血迹,平日里被压抑着的情愫在心口翻江倒海,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风儿……”戴雁声突然出声, 但他仍旧闭着眼睛,似乎没有力气睁开。   万里风赶忙凑近了他:“……我在!”   戴雁声苍白的双唇微微颤动:“我没事……就是太累了……”   “那你好好休息,我不问,就在这儿守着你!”万里风见他能开口说话, 悬着的心放下大半,把被子给他裹好,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   望星见关平野坐着一动不动, 也不理人,吓坏了, 战战兢兢去握他的手腕:“少爷,你怎么了……”   关平野目光好似落在他身上,突然间眼神中闪过一丝暴虐, 抬腿“咣”地一脚,踹在望星肩头, 这一脚并没有多大力气,却也将对方踹得向后倒去。   望星双手撑地, 不可置信地望着关平野:“……少爷?”   关平野似乎才从忙乱的状态中醒过神来,弓腰向望星伸手,目露悲切:“望星,抱歉,我心里有火,但不该对你发脾气。”   望星拉住他的手,从地上起来,心疼道:“没关系的少爷,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要不要另开一间客房,你好好休息休息……”   “不用了,我不想动。”关平野微微摇头,垂眸僵坐在绣墩上,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像。   望星讷讷不敢言,站在一边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万里风目睹这一幕,十分讶异。   她与关平野的关系并不近,仅限于相识,基本上算是个陌生人,却也知道他是个知书达理的孩子,突然这样,委实令人出乎意料。   “汉哥和阿闲呢?”万里风问左横秋,“是回万家客栈了么?”   她见戴雁声受伤,左横秋又是这副模样,也知道他们定然是经历了一番苦战。但于赤蚺而言,苦战并不陌生,她也就没多想,觉得左右关平野已经被救出来了,这趟也算是有惊无险吧。   然而左横秋喝完水,也沉默地坐在一边不发一言,神情十分疲惫,此刻听到万里风问起,仿佛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悲意,闭眼长叹道:“老聂他俩……应该是被俘了!”   聂云汉估计得不错,哈沁派了主要人手去围攻他与卓应闲,留给左横秋和戴雁声的,不过是小猫三两只,再加上两人从空中落地,着陆点离追兵比较远,对方一时半会儿追不到近前,左横秋便叫戴雁声和关平野互相搀扶着先逃,他一人断后。   赤蚺当中,轻功最好的便是左横秋,目力耳力最好的也是他,他借着树木掩护,将追兵分别击毙之后,便去追上戴雁声两人。   之前与聂云汉约好不许恋战,三人便头也不敢回,一直向前跑,待觉得追兵应该追不上来了之后,又用“翅”低飞了一小段,到了长宁峰山脚下的马行,才敢暂时停脚。   左横秋推断马行此处往来人不断,哈沁手下一时半会也追不过来,即便追来也不敢大张旗鼓追杀他们,便雇了马,让戴雁声与关平野在附近树下休整,自己单枪匹马回南栀峰观察形势。   原本戴雁声不放心他一人前去,但也拗不过左横秋,只得作罢。   左横秋并非要逞孤勇,所以行事相当小心。他一人骑马回到南栀峰山脚下,下马施展轻功往山中掠去,一路只敢从树上走,很快便回了之前遇袭的地方,再以鸦哨四处试探,没有得到聂云汉的回应,心中已觉不妙。   再往山中寻了一段,他便发现了地上的血迹,那血液掺着毒素,微微泛黑,地上还丢着豁了刃的刀和断成几节的剑,以及明显的拖行痕迹,左横秋便知,聂云汉与卓应闲已经被俘了。   尽管心情忐忑,他也不敢在此地多做停留,地上脚印杂乱无章,贸然追踪也不是明智之举,他只好尽快下山,骑上马返回长宁峰山脚。   等待的间隙中,戴雁声一边给自己上药裹伤,一边把他们追到此地的来龙去脉尽数告诉了关平野,自此关平野便陷入沉默,垮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待左横秋归来,告诉他们那个噩耗之后,戴雁声这少言寡语的,气得狠狠骂了一堆脏话,关平野脸色瞬间白了,站起来踉踉跄跄似是想要去救人,没走两步便突然晕倒在地。   聂云汉和卓应闲这一被掳,遭遇什么样的对待、能不能保命还未可知,毕竟在赤蚺众人看来,哈沁一直想杀他们,没有留他们活命的必要,大家须得尽快找到哈沁的巢穴,不管如何,这两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然而这个时候要是关平野再出问题,那真是雪上加霜了!   戴雁声帮他号脉,发现是因为身体虚弱、情绪波动太大才导致的晕厥,左横秋才松了口气。   天色将晚,在此地停留也没有意义,左横秋抱着晕倒的关平野上马,又牵了匹空马,与戴雁声一起飞速赶回了归梁府城。   甫一入城,关平野便悠悠醒转,左横秋便将那匹马牵到林园门口,又给万里风发了讯号,才与戴雁声和关平野先行赶往折柳居。   戴雁声流血过多,再加上情绪失控及驭马劳顿,一进客房便晕倒了,方才万里风过来他才醒转,怕对方担心,谎称自己太累,想休息,而他所有的体力也只够说出那句话,之后便陷入半昏迷之中。   万里风听完,面色变得如同左横秋和关平野一样,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无力地把话咽了回去。   门外突地传来啜泣声,万里风快步冲出去,打开门看,便见向羽书坐在门边,高大的个子缩成一团,他抬起头,双目赤红,嗫嚅着:“……都怪我,如果我们一起行动,汉哥他们……就不会出事……”   先前他嘴上说着在客房里等万里风下来,但左等右等仍旧还是沉不住气,便让店小二叫了个丫头过来陪着秦落羽,自己上楼来找左横秋他们。   刚走到门口,便听见左横秋讲到聂云汉与卓应闲被俘之事,顿时脚底下一软,跌坐在门口,被内疚感压得喘不上气,鼻腔眼眶酸得要命,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   万里风无奈地拉了他一把:“起来吧,男子汉大丈夫,躲在这儿哭鼻子算怎么回事?”   向羽书蔫头耷脑地跟着她进了客房,看见关平野,讪讪地叫了声“平野哥哥”。   关平野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几不可查地一点头,接着又面色凝重地靠在桌边,也不知是思考还是发愣。   “我们得去救汉哥和闲哥哥。”向羽书靠在床边,看了眼面色灰白、昏睡着的,又看了看左横秋,小声说道。   这是废话,因此满屋子人没有一个吭声的。   屋内气氛压抑到极致,望星不知道能做什么,见关平野嘴唇干得起皮,也只敢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连让都不敢让。   他垂着的手无意识地抓了抓两边的衣服:“几位兵爷先商量着,我在外面候着,少、少爷有事叫我。”   关平野仍是垂着头,双眉微蹙,望星看了他一眼,失落地转身出了门,轻手轻脚将门带上。   向羽书扭头看向左横秋,后者正掏出烟斗点着,便问:“左哥,你有什么计划吗?”   左横秋看着一屋子弱病残,心里没计划,觉得谁也指望不上,但他也不是会向别人迁怒的脾气,抽了口烟,才道:“还能有什么计划,只能回去找人。”   向羽书立刻道:“我同你一起去!”   “你去?”万里风看了看戴雁声,两人搭档之后执行任务都还比较顺利,没受过重伤,她还是第一次见此人如此虚弱的一面,心急如焚,说话便无意间尖酸刻薄起来,“那你那没过门的媳妇儿怎么办?”   “……”向羽书哽了哽,“戴爷这次伤得重,这两天不便再折腾,风姐你要照顾他,就、就顺便帮我照顾一下落羽……她现在好多了,不需要人寸步不离地盯着,不会太麻烦的!”   万里风斜眼觑着他:“你倒是把我们安排得明明白白!”   向羽书无言以对,只好沉默。   “好了,老聂和阿闲出事,大家情绪都不好,但也别互相针对。”左横秋吐出一口烟,缓声道,“羽书,这次的事也不能算是你的错,就算咱们六个都去了,人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未必能占上风。”   关平野突然道:“哈沁抓我去,就是为了引我哥上钩,要怪也是怪我。”   万里风皱皱眉:“那是他老奸巨猾,跟你有什么关系。”   “都不是小孩了,没必要在这争着揽错上身,还得让人浪费力气一个个安抚,这样的话以后不必再说。”左横秋沉声道,“羽书说得不错,戴爷这伤得养两天,不宜行动,寻找老聂和阿闲又刻不容缓,风姐留下来照顾戴爷,看着秦落羽,我和羽书尽快再跑一趟南栀峰。”   万里风没有异议,她虽然想救聂云汉,但更放不下戴雁声,况且由她盯着秦落羽最合适,她义不容辞。   向羽书被“看着秦落羽”这句刺到了心里,不过他咬着嘴唇没说。   他不是不懂事的孩童,知道虽然自己相信秦落羽,但没办法逼着别人也去信,日久见人心,还是让时间去证明吧。   左横秋抽着烟袋,看了眼关平野:“平野,之前你不清楚来龙去脉,未必能发现疑点,现在你知道背后操纵的人是哈沁——我知道你最近受了不少折磨,但还是得辛苦你好好回忆被绑架去南栀峰的过程,或许能想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我哥是为了救我才入的套,我就是把脑子砸开也会好好回想。”关平野认真道,“如果我还想不起来,就用赤蚺的药物帮我想。”   左横秋摇摇头:“你也别急,越急越想不清楚,回去睡一觉,明日早些时候把想到的线索告诉我。对了,一会儿我借望星一用,让他带我去找一条嗅觉灵敏的狗,方便寻人。”   关平野似乎不太情愿,刚想争辩,看到对方坚定的目光,便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左横秋又道:“羽书,你好好准备准备。明天听完平野的线索,我们即刻出发。”   向羽书立刻站直了,严肃道:“是!” 第136章 荒野   卓应闲做了个一个冗长、沉重的梦。   梦里黑乎乎的一片,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身下是粘稠的泥巴,环境无比湿冷,冷得骨缝都在冒凉气, 浑身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捆着, 像是那日林园机关里能自动收缩的绳网, 又像是富有弹性的牛皮筋。   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卓应闲能感觉到那绳索又湿又凉, 不断收紧,好似要把他全身的骨头都绞碎。   可这次,身旁空无一人, 没有聂云汉来救他了。   他挣扎着,伸长了脖颈四处张望,只遥遥地依稀看见一个人影,魁梧高大, 像是聂云汉,却背対着他,越走越远, 走向远方一缕微光。   “汉哥!”卓应闲拼命大声喊,“你要去哪?!”   伴随着他的呼唤, 聂云汉停了脚,缓缓转过身,像是向他笑了一下, 可是隔得太远,卓应闲看不分明, 只觉得心慌得要命。   聂云汉的声音传到他耳边,莫名清晰。   “阿闲, 别怕,会有人来救你的。”那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暖,含着笑意,“我要走了,不能耽搁太久。”   卓应闲并没有被这声音抚慰到,反而更加恐慌,他在地上挣扎蠕动,想要去追他:“你别走!回来!哪都别去!”   “我不能到你身边,会给你添麻烦的。”聂云汉的音调陡然失落了起来,“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被困在这儿。”   “这和你无关,根本不是你的错!”卓应闲大声道,他心慌意乱,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能让対方打消念头。   聂云汉摇摇头:“是不是我的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以后不能再拖累你。阿闲,你要保重啊,再见了。”   他说完,便毅然决然地转身,大步离去。   卓应闲感觉仿佛有只手伸进来,将自己的心脏活生生地掏了出去,他绝望地大喊:“你说过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聂云汉!你给我站住!”   可那个身影不再有半分迟疑,眼看就要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卓应闲不可自控地哭了起来,哭得如同曾经的那个十岁的孩子,他再一次被抛下,只不过这次更痛而已。   他望着远处那道自己似乎永远无法抵达的光,和那越发模糊的背影,悲愤大喊:“汉哥!”   接着他浑身重重一颤,猛地醒了过来。   卓应闲惊魂甫定,才发觉方才那不过是一个梦,他这才缓过一口气,却发觉并没能缓太多,全身仍旧被束缚着。   此刻他正躺在某处荒凉的地上,天色熹微发亮,是令人绝望的苍白,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白雾,不似南栀峰上那般缥缈宜人,而是让人感觉窒息,不知是雾气还是毒气。   是了,哈沁让人把他们扔进了无常泽。   他急忙扭头四下望去,旁边不远处,聂云汉正面朝下趴着,无声无息,看不出是死是活。   “汉哥?!汉哥!”卓应闲喊了几声,対方依旧纹丝不动,他心急如焚,想尽快挣脱困在身上的绳索。   然而他越挣扎,那绳索缠得越紧,他放弃了挣扎,而是努力向上挺身,试图坐起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然而他上身才堪堪离地,便与一条蛇看了个対眼!   那蛇的竖瞳与卓应闲只有半尺的距离,莹莹发着绿光,卓应闲登时脑中一片空白,又恶心又害怕,“咣”地摔了回去。   刚深呼吸一口气,他便感觉到那蛇将他缠得更紧了些,顿时屏住呼吸,只敢小口小口吸气,以免被蛇捆死。   那蛇似乎対这个方才还死气沉沉、现在突然精神过来的猎物感到好奇,蛇头缓缓游到他跟前,默默注视着他,又因不会眨眼,直勾勾的眼神分外瘆人。   卓应闲平素胆子不小,但是被一条困在自己身上的蛇这么盯着,他只觉得毛骨悚然,闭着眼不敢与它対视,一来怕自己的目光惹怒対方,二来真的是恶心。   但他还是微微睁了一条缝,观察跟前情况:捆住他的这条蛇大约有他的小臂粗细,蛇头大约有他的拳头那么大,从样貌看来,应是无毒的,再从対方捆在自己身上的圈数可以推断出来,这条蛇——其实应该是蟒——大约不到两丈长。   从个头判断,这条蟒应尚在幼年,应该还算是好対付,估计它也从未见过人类,此刻好奇大于捕食的兴趣,也不再继续收紧,只是一直盯着卓应闲。   卓应闲动作不敢太大,闭着眼感觉自己目前的状态:下半身及双腿被绑得严严实实,上半身左臂被缠得更厉害些,手肘以下和胃部往下都被绑住,右手恰好有一个弯曲的弧度,只从手腕处被缠上,说不定使一点劲就能挣脱。   但是蟒的脑袋正盯着他,万一他轻举妄动,対方移动速度又快,突然袭击的话他来不及反抗,只有被咬的份儿,虽然是无毒,但要是要在喉咙上,他这条小命就交代在这儿了。   卓应闲不在意自己被咬,只担心如果他出了问题,没人能去照顾聂云汉,那他俩就真的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于是他决定给这条蟒来个声东击西。   卓应闲微微活动着脚腕,发觉并无异样,胆子便大了些,用脚后跟在地上轻轻蹭着,发出连续不断的“擦擦”声。   那蟒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去,扭头查看,甚至还往他脚腕处探过头去。   卓应闲狠狠把右手腕往身上按,尽可能地从蟒身的缠绕中闪出一个足够活动的间隙,较高的身体柔韧度再次令他占据优势。   只是他一动,蟒蛇自然有所察觉,迅速转回头来,瞪着这个不安分的猎物,它仿佛被激怒了,想要让卓应闲吃点苦头,于是发出“呲呲”的声音,支起的前半身猛地向后一缩,接着便张开大嘴向他咬来——   千钧一发之际,卓应闲的右手挣脱了束缚,一把攥住了蟒蛇的脖子,蛇头就停在他面前不到一寸的位置,他甚至闻得见它口中那腥膻的味道!   幸亏这蟒蛇还不够粗,卓应闲能完全攥住它,不过它表皮湿滑,脑袋又不断扭动,卓应闲虽与它在力量上勉强能够抗衡,但対方再这么挣扎下去,会有脱手的可能。   于是他当机立断,“骨碌”一转身,趴在地上将蟒头往地上狠狠甩去,恰好地面有一块凸起的石头,卓应闲使出吃奶的力气,不知道把那蟒头対着石头砸了多少下,直到他感觉缠在自己身上的蟒身全部松了下来,才喘着粗气停了手。   尽管那蟒的天灵盖已经被砸得稀烂,卓应闲仍旧握着它的脖子猛地一绞,感觉它的颈骨已经折断,才算勉强放心,将它扔在一边,跑去查看聂云汉的情况。   “汉哥,你怎么样?”他一手轻轻将聂云汉翻了过来,看到他惨白的面容,鼻子一酸,又要掉眼泪。   聂云汉外袍的腰带被用来捆伤口,被绑上刑架的时候就被人剥了去,他只穿着里衣,早就被鞭子抽得破破烂烂,后来哈沁要往他身上烫烙铁,把他的衣襟全撕开了,精壮的胸膛上除了遍布鞭痕之外,还被烫出了几块巨大的烙印,起了水泡,水泡又被磨破,混着血迹,看上去斑驳而泥泞;右胸箭伤处裹的布片早已脱落,腰带落在了里衣里面,好在里衣的绳子还未断,堪堪系着,才没让他打了赤膊。   除了这表皮的伤之外,更深的伤还在内里,胸口皮肤花里胡哨,仍能看到皮下遍布青紫,胃部腹部更是紫红的一片,也不知道肋骨断了多少根……   纵使聂云汉铜皮铁骨,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不管卓应闲怎么轻声呼唤,他仍旧昏死着,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要不是他一息尚在,趴在胸口处能听到微弱的心跳,卓应闲真是吓得魂儿都没了。   “汉哥不怕,有我呢,我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一定能照顾好你。”卓应闲堪堪止住泪,故作轻松地対聂云汉道,“不过是一片沼泽嘛,等你醒了,我俩一定能走出去。哈沁狗贼想把我们扔进这里等死,哼,让他后悔去吧!”   他平日里不是多话的人,但此刻却莫名其妙话多了起来,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壮胆,还是说给聂云汉听,即便対方可能完全听不见,总之他觉得只要自己一直跟汉哥说话,汉哥就会醒得更快些。   卓应闲将聂云汉破烂的里衣带子解开,仔细看了看体表的伤口,又轻轻按了按他胸腹部的青紫之处,试图摸出到底骨折成什么样,可他毕竟不是戴雁声,摸来摸去也摸不出门道来,又不敢使劲,只得作罢。   “还是先给你上药吧。”卓应闲讪讪道,从自己靴子里摸出之前藏好的丹药,打开一看,发现这包是固元丹,并非金创药,于是又要去摸聂云汉的靴子,才一伸手,便愣住了。   聂云汉是赤着脚的,那脚上还有被炭渣烫出来的大燎泡,什么靴子金创药,早就不见踪影了!   突如其来的一阵绝望就像棍子一样,在卓应闲的脑袋上猛抽了一记,把他给抽懵了,方才语言编织出来的美好希冀如同一个脆弱的水中幻影,轻轻一点便消失不见。   卓应闲蹲在旁边愣了好一阵,才哆哆嗦嗦地把聂云汉的衣服敛上,任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嘴里却道:“没事,没事,我去找草药,这沼泽地里什么都有,一定能找到用得上的,幸好我先前多问了戴爷几句,正记得牢呢,别怕啊汉哥!”   聂云汉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没有给他半点回应。   说是要找草药,但卓应闲坐在地上并没有挪窝,他不敢离开聂云汉半步,担心自己一走开,又会有什么蟒蛇、毒蛇过来,给目前的情况雪上加霜。   他这才抬头,观察一番这无常泽的情况。   无常泽好像很大很大,一眼望不到边,远处的未阑山脉在雾气中只剩一个虚影,缥缈得仿佛不存在似的。   也不知道哈沁手下是怎么把他们扔到这里来的,扔了之后,这些人又是怎么出去的。   此地处于未阑山脉的阴面,地上沟壑纵横,到处都是水渠河沟,就连他们脚下的地面也是泥泞的,只是相対于远处那些看起来就瘫软的泥巴稍显坚实一些。   地面上长满了茂密的高草和喜水的树木,一簇一簇,一团一团,望不见尽头,看起来郁郁葱葱,可卓应闲从未见过如此毫无生气、令人绝望的绿。   这里比南栀峰上更加潮湿,身上仿佛裹了一层水膜,稍微一动便汗如雨下。空气中充满了难闻的腐烂味道,不知道这黑黝黝的淤泥之中埋藏了多少生灵的尸骨。   蚊虫如影随形,卓应闲坐在这儿的一会儿工夫,一直在挥手驱赶。他虽然没来过这种地方,但也知道很多瘟疫疟疾都是由蚊虫传染,身处此处,不仅要提防大型的肉食动物,更得小心这些无孔不入的隐形杀手。   他琢磨了一会儿,把要做的事情在心头过了一遍,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得先做个筏子,好拖着聂云汉与他一起行动。   然后要采些驱蚊虫和止血的草药给聂云汉敷上,避免伤口恶化,还要想办法弄到火种,才能把食物弄熟。   想到这里,他将手中的布袋打开,取出一颗固元丹,轻轻捏开聂云汉的嘴巴放进去:“汉哥,先含一颗,保持体力。”   卓应闲数了数,布袋里的固元丹只有六七颗,左右聂云汉现在还晕着,吃不了什么食物,希望暂时能靠固元丹维持,至于自己,有什么吃什么好了,好在他现在并不饿,也无需进食。   他将布袋往怀里一揣,触到了另一个袋子,拿出来看了看,想起这是哈沁曾经喂到自己嘴里的药丸,当即就嫌弃地扔在地上。   这药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知含有什么毒素,但也不知为何自己到现在也没发作,可能是早年间中的毒与之相克?   卓应闲胡思乱想着,把聂云汉拉了起来,怕磨到他胸腹的伤口,便将他反背在身上。   聂云汉比他高半个头,身形宽了有一圈,高大健硕,现在昏迷得不省人事,身体异常沉重,卓应闲吃不了重,被他压得直不起腰来。   “汉哥……你可真重,说你是大胖媳妇,你还……不认……”卓应闲紧紧勾着他的两条胳膊,步履维艰地往河沟旁走去,每走一步,脚印都深深嵌在了泥土里。   路过那条被他打死的蟒蛇时,卓应闲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的尸体也拖上了,实在没有手能拿,便胡乱缠在了脖颈上。   蟒皮粘腻,身上还散发着腥臭的味道,熏得他直反胃,但卓应闲自我安慰,觉得这样正好,省得一会儿找吃的了。   河沟边长了许多野草和树木,其中垂杨柳的枝条很适合用来做筏子,另外还有叶片宽大的高草,正好可以弄下来做一些草垫子,或者扎两套蓑衣。   南栀峰的山间便时常下雨,这沼泽地更甚,卓应闲仰头看天,日头黯淡无光,躲在灰蒙蒙的云层后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下一场大雨,此处一眼望去全是平地,想找山洞躲雨几乎不可能,还是得早做准备。   到了河沟旁的柳树下,卓应闲轻手轻脚地将聂云汉放在地上,摸了摸他的脸,触手湿凉,稍稍放了心:“还好,没发烧。汉哥,你在这等我啊,我就在附近不走远,放心,我会一直看着你。”   他只歇了几口气,便站起身,摘了几张宽大的叶片到了河沟边。这河沟里的水不算清澈,一眼望不到底,看起来不算浅,也不知道底下会藏着什么东西。   卓应闲在地上团了几块泥团丢进去,想赶走可能存在的水生动物,屏息片刻后见水面上没什么动静,才敢蹲下去。他掬起一捧水,小口尝了尝,土腥味儿很重,但没有其他异味,应该还能喝,便多喝了几口。   自从进了那牢狱,他的双唇还未沾过一滴水,不过注意力全都被别的事情所牵扯,卓应闲一时之间并未觉得渴或者饿,此番一接触到水,才发觉自己已经渴极了,正要捧起水来痛饮,忽然间想到聂云汉先前教过他的。   那会儿几人刚上南栀峰不久,见卓应闲求知欲旺盛,聂云汉便臭显摆,絮叨了不少出任务时在山林潜伏的常识,其中就特别提到过,就算再渴,不可靠的水源也要少碰,除非濒临脱水,否则少喝为妙,顶多润润口。   这沼泽地里的水源明显不怎么可靠,万一水底还有腐烂的尸体,若是引发腹泻可就麻烦了。   卓应闲被自己的想象恶心得一哆嗦,把叶片里盛的水全都倒了回去,返回的时候他看到路边长着的一簇植物,顿时高兴了起来。   这是前几天戴雁声跟他说过的一种草药,名叫落地生根,可以消肿解毒,活血止痛。卓应闲把那几棵植株全揪秃了,兴奋地回到聂云汉身边。   说来也巧,方才他只注意河沟里的水,却忽略了路上的水洼,回来才发现,距离聂云汉不远处有几个小水坑,坑里汪着的水比河沟里的那些清澈多了。   于是他用方才取水的大叶片盛了些水,照例自己先尝了尝,觉得确实更干净一些,才小心翼翼地往聂云汉的口中滴了几滴,觉得差不多了,便用那些水粗略地洗了洗対方的伤口,便将那落地生根的叶片嚼碎了,一一覆在伤口表面。   卓应闲対聂云汉脚上的伤口也如法炮制,仔仔细细洗干净敷好药,用叶片包了起来,又他便折了好多柳条回来,将柔韧的柳皮剥下来在手里搓软了当绳子,才把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全都固定住。   弄完这一切,他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才稍微喘了口气,趴在聂云汉旁边想休息片刻。   “汉哥,你快点醒过来吧,行不行?”卓应闲在聂云汉唇角轻轻亲了一口,感受到那微弱的呼吸,心头猛地一拧,这会儿闲了下来,他突然又觉得害怕,额头抵在対方肩头,眼眶发热,“要是实在太累太疼,就醒过来一小会儿,让我安安心,你再继续睡,好么?”   他多么希望聂云汉能像在牢房里那样,只是晕过去很短暂的时间,很快就能醒过来,毕竟他的汉哥刀枪不入、无坚不摧,所有的虚弱都只是假象,都只是在跟他开玩笑,是故意示弱的情趣。   可聂云汉没有任何反应,仍旧昏迷着,不管卓应闲又跟他说了什么荤话骚话撒娇的话,他都一概置之不理。   卓应闲擦了把眼泪鼻涕,坐起来呆呆地看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在他额头上轻轻点了点:“聂云汉,我把你惯坏了,居然不理我。”   “但是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他又说,然后站起来,“我去再折柳条回来,给你做筏子,好把你带在身边。”   接着他又爬上了那棵垂杨柳,先一路窜到树顶,向四周望了一圈,看完之后,心情更加低落。   未阑山脉算是一个鲜明的路标,冲着它走应该没错,可是现在卓应闲有点分不清东西南北,不知道哪座山是南栀峰和长宁峰,万一越走越往深山里去,那可真是回头无门。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小卓同学是卓·贝尔·应闲荒野沼泽求生记。   相关资料借鉴于贝爷的《荒野求生·大沼泽》那一集,不过无常泽不是纪录片里那种有着河流的沼泽,更多的还是沟壑水洼淤泥那种。   另外还参考了《单兵野外生存技巧》一书,之前聂云汉教卓应闲识毒的知识也是来自本书。 第137章 求生   卓应闲觉得自己还是先别胡思乱想, 以免越发颓丧,先集中精力做出趁手的工具和需要的装备,辨认方向的事,就等着夜幕降临之后, 看满天星辰给不给面子。   他像只灵巧的猴子一般在树上窜来窜去, 从柳树跳到其他树上, 寻了一根长度粗细度都适中的木棍,接着又折了满满一大捧粗细差不多的树枝, 最后弄了很多宽大的草叶和柳条,将这些全部堆在聂云汉身边,一边絮叨着跟对方说话, 一边开始忙活,半日之后,做出了一张很简单的木头筏子。   筏子一头留有一段很长的绳索,便于卓应闲拖拽, 怕聂云汉躺在上面会与地面摩擦,底面做得十分厚实,因而面积不大, 只得他一人长宽,用柳条草叶糅合起来做绳, 倒是挺结实。   怕聂云汉淋雨,卓应闲又摘了些草叶做成厚实的遮挡物,用树枝撑在了筏子的四角, 形成了一个顶棚,然后他又用剩余的草叶给自己做了半截蓑衣, 以备不时之需,目前无风无雨, 这蓑衣就先给聂云汉垫在身下,用来防潮。   然后他又在附近转了转,采了些驱蚊虫的野草,又非常幸运地找到了一种叫做“蛇灭门”的野草,之前听戴雁声说这种草的气味能驱蛇,于是他摘了满满一大捧,全部塞在了聂云汉的筏子四周。   这样至少能够保他不被蛇虫鼠蚁侵扰,卓应闲心情大好,顺手摘了一朵淡黄色的小花,别在了聂云汉网巾上缘。   “你之前不是给我簪过一朵芍药么,这下我终于有报仇的机会啦,哈哈!”卓应闲看着聂云汉戴花的脸,捏了捏他的双颊,“还是很英俊。英俊的聂千户,快快醒来吧!”   安全有保障了,卓应闲才算松了口气,接下来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寻找火种。   他想来想去,好像只能用最古老的办法——效仿燧人氏钻木取火。   为了保证能成功点起火,他又搜罗了一大堆草叶和树枝,放在竹筏顶棚上晾晒,毕竟此处实在太潮了,就算有火种,生起火来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必须提前做准备。   眼看天色将晚,卓应闲拉着聂云汉的筏子到了一处歪脖子大树下停住,打算今夜就在此度过,他也准备好了自己的武器——一根木棍。   长期躺在地上对聂云汉的伤口没有任何好处,即便隔了一层木头筏子也挡不住潮气入侵,因此卓应闲寻了大量的树枝草叶,堆在一起约有一尺厚,垒得结结实实,才将聂云汉的筏子推了上去,希望离地高一些,至少能安稳度过这一夜。   如果今晚能将火生起来就好了,这样就不怕潮了。   再之后,卓应闲把树枝在石头上磨尖,将那条蟒蛇开膛破肚,取出了蛇油,扯了自己袍角几块布沾上油,与树枝裹在一起,做了几个简易的火把,以便保存火种。   万事俱备之后,他才开始钻木取火。   可是卓应闲只看过燧人氏的传说故事,至于究竟怎么取火他一窍不通,聂云汉之前也没教过他,无奈之下,他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把他方才磨尖了的树枝在另一根枝条上旋转摩擦。   可是磨得他手都酸了,并未看到半点火星,卓应闲郁闷至极:“汉哥,你说那燧人氏是不是骗人的?我胳膊都要断了这还是没有火,再钻一会儿,我的手心都会比这树枝先着起来!”   聂云汉自然没有回应他,周遭安静得令他觉得后背发凉,觉得还是得说两句话心里才能踏实。   “你饿不饿?之前的那颗固元丹已经含化了吧?”卓应闲轻轻摸了摸聂云汉的胃部,那里已经明显凹进去了,他又摸了摸自己,凹得更厉害,“奇怪,我怎么不觉得饿呢?好像今天我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可从昨天早上我就没再吃过东西了,也就昨天被俘之后,吃了一颗固元丹。这固元丹真的这么神?”   愣了一会儿,他又道:“你们赤蚺好东西可太多了,或许就是这么神。”   待手臂缓过劲儿来,卓应闲继续钻木取火,然而依旧没有任何火星诞生,他倒是突然感觉一阵沉重的倦意向他袭来。   这倦意与疲劳不太一样,是突如其来的,仿佛当空落下来一个沉重的罩子,将他牢牢罩在里头。   起初是呼吸不畅,像有什么在挤压他的胸口,卓应闲只觉得自己的体力终于耗到了尽头,是该休息了。   所以他放弃了取火的打算,反正夜幕已经降临,他随便弄了点草叶垫在屁股下面,趴在木筏边,与聂云汉脸对脸,一只手握紧了他的木棍,准备小憩一会儿。   “汉哥,我睡一觉,你要是醒了就叫我啊!”   可卓应闲不仅没睡着,反而觉得脑袋越来越沉,疼得像有千百颗钉子一起刺了进来似的,令他恨不得能将头砍下来,好终止这种折磨。   然而不仅是头痛,五脏六腑好像也有火在烧,渐渐这火蔓延到了四肢,仿佛无数只小虫子钻进了他的皮肉里,蚕食他每一寸肌肤。   “啊啊啊——”卓应闲终于忍不住大喊了起来,他抱着脑袋,咬牙忍着,唯一一丝澄明的思绪还在想,是不是一到晚上,这沼泽地里的虫子们就开始活跃了?那些草药难道不管用么?   他强忍着疼痛,睁开眼往聂云汉身上看去,伸手摩挲着:“汉哥……汉哥……有没有……虫子……在咬你……”   聂云汉没有反应,卓应闲将他全身上下摸了一个遍,没有发觉虫子的踪迹,才稍稍放了心,他又往自己身上摸,仍旧没有找到半只虫子。   可他为什么这么难受?   卓应闲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只火炉,火焰在里面熊熊烧着,把他赖以生存的空气烧得一干二净,他全身疼痛难忍,仿佛裂开了无数口子,正在发脓溃烂,每一寸都疼得锥心刺骨。   他支撑不住坐姿,疲软地瘫倒在了地上,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原本觉察不到的口渴和饥饿的感觉此刻陡然放大,他觉得口干舌燥,身体里最后一丝水分都要被抽走,胃里空空如也,酸得仿佛要从内里将他腐蚀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卓应闲像虾米一样缩着,疼得涕泪满面,禁不住想,“……难道这就是哈沁那颗药的功效?”   先是让人充满无穷的力量,又在药效耗尽之后多倍反噬?   他想起哈沁把装药的布袋塞进自己怀中时的神情,绝望地闭上双眼。   对啊,哈沁哪来的自信,觉得他们一定走不出无常泽?   他必然是做了手脚,才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不用多想,卓应闲断定这药丸定是会让人上瘾的,所以哈沁才会说“万一吃没了,可就麻烦了”。   如果他不吃,药效发作成这样,不知道能支撑多久,他要是倒下去了,以聂云汉现在的情况,也就离死不远了。   如果他吃了,布袋里那几粒药吃光之后,还走不出这无常泽,聂云汉的情况若无好转,自己药瘾再发作之时,他们面临的依旧是死亡。   以聂云汉的伤情来看,能维持生命已经很难,遑论好转。   所以卓应闲吃不吃那些药,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   以当下药效发作的情况来看,还是极为缓慢的、痛苦的死亡。   另外有一种选择,就是卓应闲陆续吃下那些药以维持体力,丢下聂云汉这个拖油瓶,自寻生路。   三种选择放在一起,最后一种对卓应闲而言,生还的可能性最大。   哈沁果然很会折磨人,刀枪棍棒算什么,杀人诛心才是上策,他真是异于常人的恶毒!   沼泽地里夜间无比湿冷,卓应闲现在疼得几乎快要失去意识,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碎了,每道骨缝都在冒酸水和寒气,可他又不敢抱着聂云汉取暖,怕自己一不小心碰到对方的伤口。   他忍着剧痛翻身爬起来,跪倒在聂云汉的身边,轻声道:“汉哥……你放心,我不会吃……那个药丸,扛……一扛,说不定……就能过去了……”   卓应闲痛得眼前一片金星乱跳,他没有注意到聂云汉的眼皮动了动,还当他全无知觉。   话是那么说,可是这疼痛感一波接一波地袭来,像把他整个人都要拆散了似的。   卓应闲虽然命不怎么好,但从小到大,挨过的毒打屈指可数,全都因为他够敏感,懂得审时度势、察言观色,上次被段展眉拷打,算是他受过的最严重的伤。   可那种疼,不及现在的十分之一。   他快要晕过去的时候,又想起聂云汉的那个“噤声”训练,说是用药物让人感觉自己断腿断脚,皮肉剥离,当时他还不怎么相信,心道哪里有这么夸张的药,肯定是对方为了显示自己厉害而在吹牛。   现在他是真的信了。   疼痛感如同海潮一般退下去的时候,卓应闲悠悠醒转,他觉得体力仿佛已经被抽空,自己只剩一个空荡荡的皮囊,魂魄已经出窍,肉身不复存在。   他躺在地上,透过树叶的间隙,呆呆望着深蓝色的夜幕,心想:“看,这不是撑过来了么,看样子这药效也不怎么样。”   天上不见星星,或许被云彩挡住了,夜色深沉,周遭的环境陡然聒噪起来,各种昆虫、蟾蜍、青蛙都在发出不知疲倦的叫声,敲在卓应闲的耳膜中,吵得他心烦意乱。   也不知道现在是几更天,距离天亮又有多少时间,他觉得自己不能躲懒,还是得继续取火,不仅为了烹饪食物和帮聂云汉保持干燥,更重要的是能吓退野兽。   他不知道这沼泽地里还有什么生物,但很清楚,没有刀剑,仅凭自己手中一根木棍,连自保都是奢望,更别提保护汉哥。   卓应闲艰难地撑着地起身,寻了半天才寻到方才扔到一边的两根树枝,又抬手摸了摸放在木筏顶棚上晾干的那些草叶,感觉确实比之前干燥多了,十分欣慰。   晚间的风簌簌吹过,吹得他一身冷汗的皮肤登时起了鸡皮疙瘩,卓应闲深深地吸了口气,盘坐在地,用两只脚夹住用来引火的树枝,手拿另一根削尖了的的树枝继续钻。   然而现在他双手如同棉花一般绵软无力,更不可能钻出什么火星来。   就这么钻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卓应闲耗尽了全部的心力,愤怒地把手中的树枝往地上一甩,捂着脸坐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   他紧紧咬着嘴唇,眼眶发酸,可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许哭,卓应闲你是不是个男人,怎么遇事儿就爱掉眼泪?!本事没长进,毛病倒添了一堆,将来谁敢指望你?!”   也是奇了怪了,这两天流的眼泪,比前面十年流得还多,难不成是眼睛得了病?   卓应闲心里似乎又有答案,以前不爱哭,是因为哭了也没人疼,现在有人疼,就学会了流眼泪装可怜。   即便一切都是情不自禁,但想来自己真是挺有心机的,汉哥那句“小狐狸”也没叫错。   胡思乱想片刻,好不容易把情绪消解下去,卓应闲胡乱撸了把脸,打算继续未竟的事业,接着他便听见了扑簌簌拍打翅膀的声音。   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便见不远处的树枝上,停着一只鸟。   确切说来,很像秃鹫。   卓应闲从说书人那里听过这种鸟,有的民族实行天葬之时,就会把尸体放在悬崖上,任秃鹫啄食,不过他并未曾亲自见过,现下一见,心里顿时就联想了起来。   因为这只大鸟看向他和聂云汉的眼神实在太过赤`裸裸,恨不得下一刻就冲过来啄食他们的肉。   而它也确实这样做了。   就在卓应闲伸手去摸索棍子的时候,秃鹫展开双翅,径直向他冲了过来。卓应闲摸到棍子,用尽全力向它抡了过去。   可惜他没什么力气,失了准头,这秃鹫的目力又比他灵敏,一晃身躲开了,但竟然非常大胆地停在了木筏的顶棚上,一双鸟眼冒着光地盯着卓应闲。   “我告诉你,现在走还来得及。”卓应闲举着棍子色厉内荏道,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跟一只鸟呛声,“你要敢碰他一下,我活撕了你!”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只秃鹫似乎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接着周围又传来鸟羽拍打之声,卓应闲用余光瞥了瞥,竟又来了三只,对他已成包围之势!   他心中顿时发慌,上前一步赶走了停在顶棚上的那只秃鹫,手持棍子挡在聂云汉身前,警惕地环视着这四只鸟。   这些扁毛畜牲似乎早就看透了他的虚弱,这才敢跑过来攻击他一个活人,现下更没有什么耐心等待,四鸟突然一起腾空,向他们发动了攻击。   面对这些没有章法的鸟,卓应闲将所学的剑法套路全部忘在了脑后,握着棍子就是一通乱抡,一时间似乎有数不清的羽毛在他眼前乱飞,他根本睁不开眼,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一些轮廓。   那些秃鹫的力气极大,而卓应闲已经筋疲力尽,仓皇的抵挡中,他感觉自己的左臂被狠狠啄了一下,登时鲜血淋漓!   他顾不上管自己受没受伤,因为其中一只秃鹫已经站在了聂云汉的肩膀旁边。   卓应闲任凭其他几只扑簌簌地往他身上抓,只顾着去打那只竟敢觊觎他汉哥的鸟,他声嘶力竭地大喊:“滚!都给我滚开!”   那几只秃鹫被他吓退了一些,陆续停在周围的树上,但仍是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卓应闲撑着木棍剧烈地喘息着,心里还没来得及高兴,熟悉的疼痛突然袭来。   毒性又发作了!   这次比之前还要来势汹汹,仿佛有一柄剑径直从他的天灵盖捅进去,搅动他的神魂,剧痛从骨缝传遍身体的每一寸,他的腿猛地一软,几乎瘫坐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卓应闲疼得眼前发黑,心里喃喃地想,“怎么就……一点活路都不给我?”   围观的秃鹫们敏锐地注意到它们的猎物似乎出现了什么问题,再一次大胆地围了上来,两只停在聂云汉的木筏上,两只飞向卓应闲。   他依稀看见了它们袭来的身影,忍着剧痛握紧了手中的棍子,不管不顾地挥了过去,恍惚中他感觉到木棍击中那些大鸟的身体,耳边传来它们震耳欲聋的尖叫,心里正要松一口气,然后就看见有一只低下头,正要往聂云汉的心口啄去!   天上猛地响起一声惊雷,劈得卓应闲堪堪找回一丝清明,他大吼一声,使出浑身的力气,冲那只秃鹫猛地一捅,将它捅得弹出了一丈有余。   暴雨不由分说地落了下来,硕大的雨点打在卓应闲的脸上,再次迷蒙了他的视野。但他好似已经忘记了疼痛,冲着周围的秃鹫们狂抡了过去,逮住一只被他无意间击落的,疯狂地砸着、戳着、捅着,直到将它打成一滩烂泥。   剩下的几只或许生出了忌惮,又或许觉得时机不好,打算回头再说,便都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卓应闲仰头迎着大雨,癫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怕了吧!怕了吧……”   他最后的几个字已然破了音,被雨水浇熄在了喉咙里,那浑身的剧痛不减反增,卓应闲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倒下,躺在了木筏边。   “怎么办?汉哥……我该怎么办?”他闭上眼,任凭雨水拍打,痛到极致,好似全身皮肉已经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颗心还在恐慌地跳着,不知何去何从。   卓应闲缓了一会儿,才勉强抬起手,闭着眼向聂云汉身上摸去,摸到对方的衣料只是有些潮湿,并没有湿透,看来这防雨的顶棚还是有一些作用的,便松了口气,方才陷入绝望的思绪又生出一丝希望来。   他昏昏沉沉地爬起来,伏在聂云汉的木筏边,剧烈地喘息着,半晌后才道:“对不起……汉哥……我得……回去找那药……”   这话说出来,卓应闲感觉身体仿佛轻松了一些,他微微睁开眼,看着对方苍白的侧脸,认真道:“我保证……绝不滥用,不到、疼得、受不了的时候,我、我不会吃……等你、等你醒过来,看着我……把它戒了,一定没问题……一定不会有问题……”   大雨瓢泼,他担心那药丸泡在水里毁于一旦,尽管现在全身剧痛难忍,也要立即回去找才行。   可他不放心把聂云汉一个人放在这,便拽起木筏一头的绳子,套在自己胸口,奋力将木筏拖了下来。   “汉哥,又得……折腾你了……你……你忍着点。”卓应闲回头看了聂云汉一眼,缓缓转过头,使劲向前迈出了脚步。   浸了雨水的地面十分湿滑,按理来说,木筏拖起来会更省力一些,可是卓应闲现在疼得眼冒金星,头昏脑涨,每走一步都像在被刀枪剑戟轮番殴打,他痛到了极致,难过到了极致,再也不压抑自己的眼泪,伴着雨水肆意挥洒。   但他心里想:“我是不会认输的,我走到现在,不是为了输在这里。”   卓应闲一手拄着木棍,用尽全身力气,像头耕牛一般,踉踉跄跄地拖着木筏前行,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大雨停了,天边隐隐约约泛起了鱼肚白。   他也真正到了强弩之末,走了几步,脚下一软,“扑通”摔倒在地,片刻后,才重新积攒了一点力气,扶着筏子爬起了。   卓应闲再次将绳子套在胸口,试图拖动木筏,谁知这次他真的耗尽了体力,不管怎么使劲,那木筏居然纹丝不动。   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他努力、缓慢地眨了眨眼,眼前的景物才慢慢显形,不过都是重影的,他又废了一番功夫才看清楚,原来已经走到昨日做筏子的那棵垂杨柳下,不远处就是扔药的地方,他认出自己弄死蟒蛇的那块石头,他和聂云汉昨日就躺在那附近。   “汉哥,我实在……没力气了……”卓应闲缓缓把绳子摘了下来,回头对聂云汉道,“我就过去……一小会儿,拿了药……就回来……你……你等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拄着棍子,跌跌撞撞地向那块石头跑去,一不留神,脚底下一滑,又摔了一跤。   这一跤摔得他感觉全身骨架都碎掉了,仿佛再也拼不起来了似的,自然也不可能再站立。   好在那石头就近在眼前,卓应闲扔下棍子,一点一点向那处爬去,他浑身湿透,满身泥泞,平日那么爱整洁的他再也不顾上这些,只想尽快取回自己的力气。   那东西虽然有毒,可却是他和聂云汉唯一的希望了。   卓应闲爬到了石头边,又往前爬了几步,找到聂云汉曾经躺过的地方,他茫然四顾,却没有找到那只小袋子,不禁慌了起来。   他的五感衰退了许多,看不清闻不到,只能急切地四下摸索,像只没头的苍蝇一般,终于在一处草丛里摸到那只布袋。   这袋子被扔在厚实的草下,虽然已经湿了,但并没有泡水,卓应闲忙不迭把里面的药丸倒出来,发现完好无损,终于松了口气,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数了数,一共六颗。   他眨了眨眼,目光涣散地望着别处,心中想,若是每天吃一颗,应该能坚持到走出无常泽吧。   那还犹豫什么呢?   卓应闲拈起一颗药丸,怔怔地盯了片刻,茫然地放进嘴里,“咕咚”一声,吞了下去。   我可以戒掉的,他想,这点痛苦算什么。   然后他看了看眼前的高草,自嘲地笑了。   折腾了一天一夜,又回到了原处。   卓应闲先是将装药的小袋子放进已经湿透了怀中,又怕把药丸捂化了,便将束口的袋子勒紧,系在了腰带上。   他准备缓一口气,就缓一口气,然后就回去找聂云汉。   这药丸似乎很快便起了效,卓应闲感觉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只是轻轻一拽,便把植根于他骨头缝里的疼痛全都抽走了。   胸口又能畅快地呼吸了,他闻得见雨后略显清新的空气,和那熟悉的腐烂的味道,眼前景象也慢慢清晰起来,耳中填满了虫鸣和鸟叫声,以及背后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卓应闲觉察到不对,迅速转回头去,就看见一只鳄鱼正死死地盯着他,突然间张开大嘴冲他扑了过来!   药丸刚服下,他只是五感逐渐澄明,可孱弱的身体还跟不上反应,一刹那竟没有躲开的力气,眼看那血盆大口已经到了近前,他甚至已经看到了两排锋利的牙齿和那满口腐臭的味道,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遭罪的事儿就一章得了……   虽然后边还有(捂脸) 第138章 相依   千钧一发之际, 只听面前“嘭”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被击中了,想象中的撕咬和剧痛并没有发生,倒是一旁草丛中似有重物坠地, 接着便传来厮打的声音。   卓应闲连忙爬了起来, 便见聂云汉正死死地按住那条鳄鱼, 把方才打断了的、露出锋利尖端的棍子向鳄鱼后颈上狠狠戳去!   与厚实鳄鱼皮相比,那棍子似乎并不是对手, 但聂云汉死死按住鳄鱼头,拼尽全力把棍子往它的后颈里扎,血水不断地冒了出来, 鳄鱼吃痛奋力挣扎,眼看棍子尖端被撅折,聂云汉便把棍子抽出来,手伸进那扎出来的血窟窿里, 奋力向下掏,然后只见他好似折断了什么,那鳄鱼的脑袋便猛地垂了下来, 看上去已经死透了。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一瞬之间,卓应闲看傻了, 不知是为聂云汉醒了过来,还是为他就这样赤手空拳弄死了一条鳄鱼。   直到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露出那熟悉而亲切的笑容, 问他“汉哥是不是很厉害”,卓应闲才如梦初醒一般, 扑进对方怀里嚎啕大哭!   “委屈你了,阿闲……是我没照顾好你。”聂云汉喘着粗气, 轻轻拍着他,在他额角吻了又吻,“对不起……”   卓应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他抱得死紧:“……你怎么才醒!上次昏迷了只有几个时辰,这次是一天一夜!吓死我了!”   “一天……一夜了么?”聂云汉蹙了蹙眉,面色仍是苍白。   卓应闲拖着他走了一路,他在颠簸中才一点一点彻底苏醒过来,便见对方独自离开,不知道要做什么,他用尽全身力气才从木筏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跟了过去。   刚走到近前,便看见一条鳄鱼缓缓爬向卓应闲,聂云汉顿时警醒,看地上有根棍子,马上抄起来将鳄鱼抡到一边,然后压着它弄断了它的颈骨,这才松了口气。   可那只是遇见危险之时片刻的爆发,消耗掉他几乎所有的体力,现在转危为安,聂云汉又肉眼可见地虚弱下去。   卓应闲感觉到抱着自己的那只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惊恐万分地回身撑住他:“汉哥!你怎么样?!”   “没事……就是……太累了……”聂云汉轻轻启唇,含混不清道。   卓应闲只得顺势把他放在地上,从他怀里掏出装着固元丹的袋子,塞了一颗进他嘴里。   “对不起,我到现在也没弄到火种和吃的。”卓应闲的体力还没完全恢复,干脆与他并肩躺下,“还回到了最初他们扔下我们的地方,这一天一夜什么都白干了。”   聂云汉半晌没吭声,卓应闲吓得背后一凉,轻轻晃了晃他:“汉哥……”   “我在……”聂云汉闭着眼,摸到卓应闲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别这么说……你把我……照顾得很好……”   “一点也不好……”卓应闲喃喃道,眼泪又滑了出来,“一点也不好……”   他望着惨白惨白的天,心中满是自责。   好什么好啊,汉哥伤成这样,好不容易有点力气醒过来,还为他跟那么大一条鳄鱼搏斗,但凡有点闪失……   卓应闲不敢再往下想,偏过头去靠在聂云汉的肩头:“你现在……什么感觉?”   “就是累……没事,我歇一歇……就好了。”聂云汉全身都在疼,不光伤口疼,胸腔内伤得更厉害,连呼吸都疼得要命,可眼下这种情况,他不能再给卓应闲添堵了。   阿闲从没经历过这些,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方才清醒的那片刻,聂云汉一看周围环境,便知道他们被丢进了无常泽。其实他们被哈沁抓了之后,他已经能猜到这个可能性。   哈沁不能杀他们,心里憋着一股怨毒想要折磨他们,将他们扔到这里,是最好的办法,既能替自己开脱,比如谎称下属看守不利,被他们逃出去了;又能让他们在绝望中挣扎——拖着一身内伤外伤,在无常泽中九死一生,即便是侥幸能活下来,也没了对抗的能力,更何况,哈沁还能趁着这段时间将赤蚺剩余之人各个击破。   这招真是既歹毒又有效。   聂云汉想,但愿左哥他们能更加谨慎,千万别被哈沁抓到,千万别为了营救自己铤而走险,至于阿闲,如果可以的话,不如让他先离开,至少他的体力还能支撑,没有自己这个累赘,生还的可能性更大。   可他也知道,阿闲是不可能丢下自己先走的。   见过方才那一幕,他也不放心卓应闲一个人离开。   还是两人相依为命吧,只盼老天多多怜惜,如果能让阿闲平安走出无常泽,他聂云汉愿折寿十年。   “既然昨日……已经离开,你……为何又回来?”聂云汉想起这事,不由问起卓应闲。   “啊……是我没用,把固元丹落在这里了,半夜才发现,只能回来找。”卓应闲讪讪道,“幸好找到了,方才塞进你怀里了。”   聂云汉摸摸怀中装着药丸的布袋,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刚刚他根本无暇留意其他,也说不上哪里不对,也没什么力气多琢磨。   卓应闲怕他深思,赶紧岔开话题:“可惜现在只剩下固元丹了,金创药没能带出来……我只能给你敷些草药,你伤口现在疼得厉害吗?觉得管用吗?”   “管用……看来……你跟戴爷学了不少……”聂云汉勾了勾唇,捏捏他的手,“扶我起来……咱们还是快点离开这……”   卓应闲担心问道:“要不再歇会儿吧,我怕你……”   “不歇了……”聂云汉撑着地面艰难地坐起来,卓应闲赶紧扶住他,他瞥了一眼地上的鳄鱼尸体道,“高草后……就是一片水塘,我怕……再来几只这玩意儿,咱们俩一块折在这……”   “水塘?”卓应闲茫然。   聂云汉咳了几声,见他一脸空白,不由打趣道:“你该……不会是没留意吧?”   卓应闲赧然,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关系……没留意也正常,毕竟你当时要忙着照顾我。”聂云汉自是不知卓应闲醒来时跟那蟒蛇的搏斗,但也能想到他一时的手忙脚乱,将人拥入怀中吻了吻,温声道,“辛苦你了。”   但卓应闲心中仍是自责,如果换了赤蚺的任何一个人,恐怕都知道苏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周遭环境搞清楚,以免置身陷阱,好在现在是有惊无险,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聂云汉搭着他的肩膀,又虚弱地咳了几声:“好了……别多想,走吧……对了,拖上它,还是有用的。”   卓应闲服下的药效已经彻底起了作用,他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一手搀着聂云汉,一手拖起了那条死去多时的鳄鱼,缓步向前走着。   聂云汉不由瞟了瞟他的手臂,那条鳄鱼虽然只有半丈长,但少说也得有六七十斤,卓应闲单手拖着竟然毫不费劲,着实令人觉得奇怪。   而且对方撑着自己的右臂也非常有力,甚至比以前没有负伤时还要有力得多——暂且不论这一天一夜没怎么进食怎会有如此大的力气,如果他的身体情况这么好,方才怎么会没有发现这条鳄鱼就在他身后?   卓应闲注意到他的目光,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聂云汉笑笑,“不知道我的阿闲还是个大力士。”   卓应闲垂眸,转了转眼珠才道:“我又没受伤。”   聂云汉没有多问,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返回了木筏边。   刚才醒过来的时候,聂云汉没工夫注意这个,现在看到这条“华丽”的木筏,把卓应闲好一通夸,坚决不再坐进去。   他认为自己已经醒了,就不能再让阿闲费力拖着自己。   两人也没怎么争执,卓应闲不由分说,先把聂云汉按进木筏里,把之前采的草药拿出来,嚼碎了给所有的伤口全换了一遍药,顺便把自己被秃鹫抓出来的伤口也给敷上了。   聂云汉的脚底是重灾区,他本就没鞋穿,脚上包的只是叶片,方才那么一折腾,叶片早掉了,脚底伤口糊的全是烂泥。   这里的泥巴又臭又腥,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脏东西,卓应闲最怕的就是他伤口感染,赶紧从附近的小水坑里取了水,为他清理脚底的伤。   聂云汉坐在木筏上,看卓应闲仔仔细细地帮他洗伤口换药,忍不住道:“阿闲,你真好。”   “只是做这么一点事就好了?”卓应闲头都不抬,“真是缺爱。”   聂云汉笑嘻嘻地说:“我只缺你的爱。”   他顿了顿,又说:“现在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久违的情话就像女娲的补天石,把卓应闲颠簸了两天、被戳得像筛子一样的心全都补了起来,他仰头对聂云汉一笑:“嗯,我也是。”   怕对方觉察出自己体力异于以往,卓应闲没跟聂云汉争执,按照他的吩咐取来了柳条蒲叶,让他自己编了简单的草鞋穿,最后倒是那具鳄鱼尸体占了大便宜,鸠占鹊巢地躺进了木筏,被卓应闲拖着,聂云汉则另找了根棍子当拐杖,忍着脚底痛,蹒跚地跟在卓应闲身边。   聂云汉醒了,卓应闲心中有了主心骨,甚至感觉运气都好了起来,两人不仅很快辨明了行进的方向,更是很快找到了些有用的工具。   他们先找到了薄石片做石斧,又从一具已经腐烂多时的大型动物的骨架上取下了两片肩胛骨和几根肋骨,在石头上磨得锋利些,做成了骨刀和骨锯,再将那条鳄鱼开膛破肚,油脂取出来给火把备用,柔韧的筋抽出来,被聂云汉拿去做了两把弹弓。   聂云汉还把骨刀绑在长木棍上,一路敲打地面,赶走了不少对他们虎视眈眈的毒蛇毒虫,有了这些趁手的武器,这原本极其危险的沼泽地顿时就变得安全了起来。   至少没有敌人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人心比沼泽可怕多了。   卓应闲看着手里这些简易的工具,又瞅瞅两人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无奈地笑了笑:“咱俩好像两个野人。”   “要真是野人还倒好了,最起码是自由的。”聂云汉笑了笑,“希望有一天能跟你过这种闲云野鹤般的日子。”   “一定会的!”卓应闲笃定地说。   接着两人又为这个木筏的去留进行了友好的商谈。   “阿闲,我知道这个筏子你做得用心良苦,也很辛苦,但是拖着它你不累吗?”赤蚺行军向来轻装上阵,聂云汉实在受不了像蜗牛一样走到哪里把家拖到哪里,况且他也用柳条和蒲苇做了简易百川带,将所有工具全都挂在腰上,就连鳄鱼肉也都拿绳子穿了背着,无法容忍再拖着这个木筏,“这样会影响我们的行动速度。”   卓应闲却实在不放心,聂云汉这才苏醒半日,谁知道他的伤会不会反复:“不行,万一你再晕倒,我还得费劲去做一个,太麻烦了。”   “……”聂云汉无奈道,“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卓应闲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不争不辩,似乎认定对方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果然,聂云汉很快败下阵来,心里一直念叨着“媳妇说什么都是对的”,冲卓应闲讨好地笑了笑:“都听你的。”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两人很幸运地找到一只死去多时的龟,肉身已经腐烂,龟壳还很完整,聂云汉便将龟壳刷干净,拿草绳系了,拴在木筏一角,表示这可是好东西,又能用来舀水,还能用来当锅。   那么问题来了,卓应闲想起自己失败了一整晚的钻木取火,讪讪问道:“汉哥……这个火,怎么办?”   现在聂云汉醒了,穿越无常泽这么费劲,仅凭固元丹肯定不行,别说他,就连卓应闲自己,虽然靠着那药丸的效力精神百倍,但腹中空空也确实有些难以忍受,还是得赶紧弄到火种,烤些东西来吃。   本以为聂云汉会有什么生火的妙招,谁知他也为难地看着卓应闲:“我也……不太清楚。”   赤蚺装备里缺不了火种,他倒是从未为火发愁过,即便丢了装备,也从未在深山里被困多时。   况且棠舟府周边山区的情况他们都熟悉,随便采摘些野果都能果腹,可这里虽然植被丰富,但大多都是没见过的,真不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你原本怎么打算的?”聂云汉问道。   “效仿燧人氏,钻木取火。”   “结果呢?”   “燧人氏骗人。”   “……”聂云汉挠了挠后脑勺,“倒也未必是骗人吧。”   卓应闲瞅他一眼:“你行你来。”   “你不说夫夫同心其利断金么?”聂云汉轻轻捏了捏他的脸,笑道,“还是一起吧。”   时值傍晚,太阳快要落山之际,两人选择了一处小土丘做晚间的宿营地,一路上聂千户好一通回想,将将想起来他父亲大人曾经教过他一点取火的门道,便要去找一些趁手的工具。   卓应闲忌惮他的脚伤,按着他不让动,听他吩咐找来了一捆树枝、一块比较粗的柳树枝干,一把藤条,还有一大团植物的毛絮。   找齐东西之后,卓应闲才知道自己钻木取火为什么不成功,主要就是缺了这些易燃的毛絮,所幸现在找来的这些都在阳光下迅速变得干燥,应当不影响取火。   聂云汉用骨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切下一大一小两块柳木木板,在小木板中心钻了一个洞,在大目标边缘钻了一两个,然后找了块比较平坦干燥的石头,揪了一小揪毛絮垫在大木板下面,让卓应闲拿过一根树枝,缠上藤条,削尖一头,抵在大木板边缘的洞上。   卓应闲愣愣地看着他:“这是在做什么?”   “钻木取火就是让木头使劲摩擦产生火星,这个你是知道的,对吧?”聂云汉拿过他一只手,将小木板塞进他手里,中央的孔洞扣在树枝的另一端,“你这样按着,固定住这根树枝,我来拉动藤条,好让树枝迅速旋转起来,比一个人用手搓要来得快些,更容易冒火星——来,小心肝儿,踩着底下的木板,别让它跑了。”   卓应闲依言照做,看聂云汉来回拉着藤条旋转中间的树枝,果然没过多久,树枝尖端与底下的木板摩擦出一小撮灰色的木屑,并有一缕青烟冒了出来。   聂云汉便示意卓应闲松脚,把大木板取走,毛絮好似已经烧着了,中央黑了一大块,青烟越发明显。   他把毛絮捡起来,对着好一通吹,卓应闲便见那一团里明显有火星亮了起来,吃惊道:“真的如此神奇!”   聂云汉也没想到一下子就能成功,十分得意,又安抚对方:“你一个人力量有限,不方便兼顾,这活儿两个人最方便,多拿些毛絮来,让火烧旺一点,好点火把。”   卓应闲转身把准备好的杂草树叶毛絮团成的一大团抱过来,正要递给聂云汉,就听天上突然响起一道惊雷——   两个人取火太专注,没有注意到天边什么时候聚拢了一大片乌云!   聂云汉接过草团子,急切道:“快快快!火把拿来!”   卓应闲赶紧跑到木筏边,取了准备好的火把,匆忙递到聂云汉手里,大雨点子就“哗啦”“哗啦”地落下来。   不管两人怎么竭力用身体去挡雨,又把沾满了油脂的火把放在草团间引火,最终他们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点可怜的火苗被瓢泼大雨浇得透透的,就此灰飞烟灭。   聂云汉气坏了,把火把狠狠往地上一摔:“我能骂人吗?!”   卓应闲不想他淋雨,赶紧把他搀起来,往旁边木筏上拽:“骂吧骂吧,怎么痛快怎么骂!”   聂云汉自诩老兵油子一个,会的骂人话能单独写本书,但为了形象,几乎不在卓应闲面前骂人,这回是真气坏了,脏词儿堆了满脑子。   尽管这会儿收到了许可,他还是忍住了,跟卓应闲并排坐在木筏里躲雨。   卓应闲做的这个顶棚盖了厚厚的草叶,滴水不漏,昨晚那场雨就没淋着聂云汉,现在他又强迫对方多披一层蓑衣,理由是聂云汉有伤在身决不能大意。   聂云汉把蓑衣掀开,冲卓应闲一挑眉:“过来。”   卓应闲会意,挪了两下挨近他,两人同披一件蓑衣,坐在木筏里,躲在顶棚下,看瓢泼大雨覆盖眼前这块大沼泽。   聂云汉突然心情就变好了,感叹道:“只要跟我阿闲在一起,地狱也变天宫。”   卓应闲懒懒地靠在他肩膀上,感受着他火热的体温,方才的沮丧也一扫而空。   事实证明那种取火办法可行,那么灭了也没关系,明日天晴后可以再来一回。   “没想到在此绝境地,还有这样一番良辰美景。”聂云汉低声道,抬手拈起卓应闲的下巴,看着他笑,“不知美人可否允许在下一亲芳泽?”   卓应闲勾了勾唇角:“美人儿都臭啦!不嫌弃的话阁下请随意。”   “谁说的,我阿闲全身上下都又香又甜。”聂云汉一边说着,一边吻了上来。   起初只是细细舔吻,不知不觉大火燎原,两人在蓑衣下相拥,卓应闲怕碰到对方伤口,不敢贴太紧,聂云汉意识到这一点,把他推到在木筏里,撑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他,轻笑道:“这木筏是不该扔,没想到还有这种妙用。”   “作为一个伤号,你的兴致未免有点太高了。”卓应闲点了点他的胸口。   聂云汉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光,而面前的人,虽然鬓发凌乱,脸上还有灰渍,但丝毫遮掩不住他漂亮的模样,甚至更添一丝魅惑。   卓应闲面孔白里泛红,带着沼泽间湿润的水汽,看起来无比明媚,是这暗夜里诱人的光华。   聂云汉伏低身子贴近他,嘴唇咬起对方下唇,又轻轻松开,低声问:“我记得有个人说,等我伤好一些,就与我行周公之礼?”   “可你的伤并没有好一些。”   “谁说的,我已经好了,行动自如。”   “从昏迷里苏醒还不到一天,你可别吹牛了。”   “我是不是吹牛,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聂云汉再次低下头,去吻那双柔软甜蜜的唇,含混不清道:“更瘦了……这腰一把就能握住……”   卓应闲也有些动情,但并不打算奉陪到底,只想着让过过瘾便罢,谁知天上又是一道惊雷“咣”地劈下。   “幕天席地的,布雨龙王可能看不下去,咱就别让他老人家糟心了吧?”卓应闲先是被吓了一跳,接着不禁低声笑了起来。   聂云汉满不在乎,摩挲着他劲瘦的腰,坏笑道:“龙性本淫,他老人家说不定就好这一口呢……”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卓应闲推着肩膀掀了下去!   聂云汉好生没面子:“哎……”   卓应闲“嗖”地从木筏上起身,指着不远处一棵被雷劈中的大树,兴奋地喊道:“汉哥,有火了!我去取,你坐着别动!”   说罢他便抄起两个火把,连蓑衣都不披,径直冲了过去。   “是啊,有火了,我都快着了,你倒跑了。”聂云汉兴趣缺缺,看着他跑向被火烧着的那棵树,冲他喊,“当心点儿啊!”   卓应闲跑了没几步,熟悉的痛感突然间席卷全身,他趔趄了几下,才勉强站稳。   身后传来聂云汉担心的喊声:“怎么了?”   “没事儿!滑了一跤!”卓应闲忍着痛回身冲他摆了摆手,“别过来!”   他手臂下夹着火把尽可能地快走了几步,背着身子从腰间的布袋里抠出一粒药丸,犹豫了片刻。   被哈沁塞下第一粒的时候,隔了一天一夜才发作,可是第二粒下去,这连一天都还不到,难道说……吃得越多,发作得越快?   卓应闲心底泛起一阵悲哀,他完全没得选啊!   眼看着火的这棵树就快被大雨浇灭,他心一横,将药丸扔进嘴里。   火成功取回来了,火把上灌注了蛇油和鳄鱼的油脂,不怎么怕雨,被浇得只剩一层蓝莹莹的火苗,卓应闲也不怕被燎着,用身体尽可能地替它们挡雨,而且这雨势来得急去得也快,现在已经小了很多,对火不再构成威胁。   他返回木筏边,把火把一前一后插在两头,正好用顶棚挡着:“汉哥,这下不用再为取火发愁了。”   “嗯……”聂云汉懒懒地哼了一声。   “累了吧,那就好好睡,你这一天够折腾的。”卓应闲拍了拍他的手,才觉出不太对劲来,赶紧又去摸他的额头,心猛地一沉。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聂云汉还是发烧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赤皮虎和匪兵甲小可爱送我的营养液!   我又后知后觉才看见,dbq……鞠躬! 第139章 忧心   这一天下来, 聂云汉的体力其实早就耗尽,他身上的伤很重,不然也不会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   但他看卓应闲那么辛苦地撑着,既要照顾自己, 还要寻求生路, 实在于心不忍, 强撑着满身疼痛和疲累,做出一副伤已经好了大半的模样, 只是想让对方安心。   一天都浑浑噩噩,浑身难受,也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发起烧来的, 只要卓应闲还在近前,他还能与对方嬉闹来分神,好让自己忘却痛苦。   但卓应闲只是离开那么一小会儿,他就被从骨头缝里泛起的酸意和沉重抽走了大部分的知觉, 只留一线清明的意识,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再晕过去,不能让阿闲担心。   卓应闲险些被聂云汉陡然升高的体温灼伤, 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之前与他拥抱时所感觉到的那不正常的温暖, 原是活活烧出来的。   他轻手轻脚地搬动聂云汉,将人在木筏上放正了,心里内疚得不得了。   还是太过掉以轻心了, 忘了这人也是最会装的,当初把他骗得滴溜溜转, 现在又最擅长装大个儿。他应该时时刻刻关注聂云汉的身体状况,强行将对方按在木筏里休息才对。   今天这一路上, 俩人只根据聂云汉的经验,砍了些汁液丰富的类似芹菜的植物吃,好处是不至于缺水和盐分,但坏处是也确实补不了身,更不扛饿。   没有合适的药材,连饭都吃不上,不发烧才怪。   现在雨下成这样,没办法架火堆,空有鳄鱼肉也没办法烤制,而且又到了晚上危机四伏的时刻,虽然卓应闲服了药,身体里疼痛渐消,但他也不敢把聂云汉一个人扔在这里,四处去寻找管用的草药。   什么都做不了,只会徒生焦躁,才真是折磨!   聂云汉感觉有水滴落在脸上,脸部肌肉微微颤动了一下。   顶棚不漏雨,况且雨声也渐渐停歇,这分明是卓应闲的眼泪。   “心肝儿,别哭……”他眯着眼,缓缓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卓应闲,“来……陪我躺会儿……”   卓应闲本来想说,这木筏只得几尺宽,两个人怎么躺得下,但他也不想聂云汉再费力开口,便将对方侧过身,两人面对面躺着,挤在这木筏之中。   聂云汉闭上眼,一只胳膊搭在卓应闲腰间,缓缓道:“……别担心,我睡一觉……就好了……实在不行,明日……去寻那……七叶一枝花……可以退烧……”   “嗯,我身上凉,你抱着我,我帮你降温。”卓应闲握住他另一只手,尽可能在不触碰到对方伤口的情况下与他相拥,强忍着鼻中酸意,不敢再掉眼泪。   “发烧而已……没什么可怕的……”聂云汉与他额头抵着额头,喃喃道,“某位……戴姓庸医说过……这是人的身体在、在自我医治……”   提起戴雁声,卓应闲想起他中箭的那一幕,不由道:“不知道戴爷的伤怎么样了。”   聂云汉笑了笑:“他……若是没被俘,定然……没事,他对自己……比对别人……狠多了……”   卓应闲没想通戴爷对自己比对别人狠,跟他有没有事之间有何联系,但是他听聂云汉强撑着跟他说话觉得十分心疼,便道:“汉哥,你睡会儿吧,别说话了。”   聂云汉恨不得闭上眼就昏死过去,但还是嘴硬道:“睡……不着,不如……唱个曲儿……来听……”   他本以为卓应闲会严词拒绝,没想到对方沉默片刻,竟答应了:“嗯。”   聂云汉眼睛不由睁开一条缝,正对上卓应闲暗夜中明亮的眼睛。   “我唱得不及小笙哥哥一半好,你多包涵。”卓应闲偏头望着远方天空一弯残月,轻声道,“就唱首《折桂令》吧。”   不待聂云汉再说什么,他便轻轻唱了起来:   “晴空翠柳鸣雀。霞染花颜,彤描鬓边。   思君桥畔,身在此间,心在天涯。   醉梦间平生厮守,放歌寄鸳鸯神仙。   红尘一曲,为君相思,不负白首。”   卓应闲唱得很低很低,像是怕惊扰了谁似的,青年平日里清朗的嗓音微哑,唱起情歌来,别有一番韵味,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了聂云汉所有伤痛,将他满心的担忧与杂念统统化解,伴他沉沉进入了梦乡。   梦中如曲中所唱那样,他与阿闲平生厮守,共赴白头。   、   归梁府城,折柳居。   左横秋和向羽书离去前,觉得留守几人不便分开,便要了一套最大的天字号上房,帮他们搬了过去。   上房里有三间屋,两间卧房,一间厅房。   戴雁声要养伤,住在东间;秦落羽也要休养,为了避嫌,住在西间;关平野身体也不好,但他主动提出自己就在厅房的榻上休息,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安排,大家也便默许了。   望星心疼他家少爷,本来颇有微词,觉得在隔壁另开一间厢房也没什么,反正只是一墙之隔,有什么动静,万女侠也能够听见。但看见关平野制止的神情,他只得把所有不满都咽回肚子里。   戴雁声受的只是外伤,晕倒主要还是因为疲劳和情绪波动,睡了一夜醒来,用上自己调制的伤药,又有万里风衣不解带地照顾,精神已好了许多。   但他从未见对方如此担心自己,故意装着这疼那疼,害得万里风对他紧张兮兮,虽然最后挨了顿臭骂,但心里还是别样甜蜜。   换来了一旁左横秋鄙夷的眼神。   他敲了敲烟袋锅,把烟杆塞进腰带里,揶揄道:“快拿镜子照照你这副嘴脸,还好意思嘲笑老聂不要脸,我看你比他强不到哪里去。”   “现在我算是体会到他的心情了!”戴雁声靠在床头仰天长叹,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左哥啊左哥,等你有了心上人就懂了。”   “可别咒我。”左横秋站起身,整了整衣服,似乎准备出发,“寂寞了就去花丛转一圈,用不着带回家养着。我还是喜欢一个人清净,省得来日色衰爱弛,相看两厌,岂不哀哉!”   向羽书临走之前,担心万里风要顾着戴雁声,望星眼里只有他家少爷,没人照顾秦落羽,便仍是叫店小二找了个婢女贴身服侍。   不仅如此,他还将所有叮嘱写在纸上,满满一大张,写得比平日里练字还仔细,就是怕自己的字不好,让人看岔了,再生出什么意外来。   万里风看见那一大页纸,叹息道:“若是汉哥让你练字的时候也这么认真,他也不会骂得你一脑门大包了。”   “只要汉哥能回来,以后我比这还会仔细百倍。”向羽书低声道。   自从秦落羽为他挡剑那日,万里风亲眼见这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少年一夜长大,这些日子过去,再没见过他往日的笑脸。   虽然目前形势诡谲,聂云汉与卓应闲生死未卜,没人能高兴得起来,可看到向羽书整日垂头丧气的模样,万里风还是有些心疼。   毕竟是自己看着长起来的孩子,又怎么忍心多责怪,况且此次行动之后,赤蚺算是彻底不复存在,向羽书也不是军户,若能无恙返回棠舟府,多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没必要苛责他太多。   于是万里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记挂这里,我替你照顾落羽。汉哥和阿闲出事也与你无关,别多想。这次与左哥出去,一定多加小心,凡事别自作主张,救出汉哥他们固然重要,更得保护好自己。”   “嗯,我明白,这次一定紧跟左哥。”向羽书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一看就是没有休息好的样子,但他仍是挤出了一个笑容,这强颜欢笑的模样看着让人不免怅然。   秦落羽也没多说什么,只拉着向羽书的手,哀怨地看了他一会儿,看得对方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垂下头去,她才道:“向大哥,不必记挂落羽,落羽在这里等你回来。”   “嗯,你好好养伤,不必担心我。”向羽书情话无师自通,“只要你在这儿,我定会平安回来见你。”   秦落羽勾起唇角,苍白的脸上绽放出笑容,眼角觑了觑房门,抬起胳膊勾住向羽书的脖子,飞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却不小心扯到了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   向羽书没来得及回味这个亲吻,便按住她的手,假装恼火道:“别乱动,伤口裂开怎么办?”   “人家想……”秦落羽害羞地垂眸,“亲你”二字便消弭在了喉咙里。   向羽书深深凝视着她羞涩的模样,眸光闪动,正依依不舍之时,听到外面左横秋在喊他。   秦落羽猛一抬头,便见向羽书低下头来,在她唇上轻轻一吻,之后扔下一句“我走了”,逃也似地跑出了房门。   接着门外便传来了左横秋调侃的声音:“羽书,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   向羽书顾左右而言他:“这狗这么小,好用么?”   “可别小看它,犬舍说它帮着官府抓到好些个盗窃惯犯。”左横秋摸了摸怀中揣着的小犬,“老聂和阿闲现在身上味道估计非常浓郁,应该不难找。”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吵嚷嚷地出了门。   秦落羽坐在屋里,听着他们声音远去,咬着指尖,痴痴地笑了。   关平野的心情应是几人当中最糟糕的,他跟左横秋说,这一夜他没能想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反而越想越乱,感觉那些归燕门的弟子无意间在自己面前说过很多,但真的用到的时候,他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对此左横秋也没说什么,安慰他几句便跟向羽书出发了。   这一去便是一天一夜,客栈里众人虽面上都不表露什么,但都是一样的焦灼。   关平野几乎不怎么说话,好似一尊大佛坐在厅房的榻上,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望星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就跟大佛旁边的童子似的,也不与人交谈。   万里风每次从那里过,都觉得好似沾了一身寒气。   清晨她先去秦落羽房里查看了一番,又在厅房端了店小二送上来的早餐,跟关平野点了头,回到戴雁声房里,见他刚好梳洗过,便叫他吃饭。   戴雁声活动了一下中箭的右肩,除了还有些疼痛之外,并无大碍,便坐到桌前,恰好接过万里风递来的一碗粥。   “这平野性子变得有些多,我都不敢认他。”万里风替戴雁声剥着水煮蛋,低声道,“以前不记得他这么内向,至少跟我们还算是有说有笑的。”   “他年纪轻轻遭遇这么些事,性格总会受些影响。”   “对别人孤僻乖张也就罢了,对我们也不至于吧,除了咱们,他还能有信任的人吗?感觉他都不怎么正眼看我。”万里风将剥好的鸡蛋放进戴雁声面前的小碟中,小声抱怨道,“你为了救他还受伤了呢!房间挨得这么近,他都没过来看过你。”   戴雁声淡淡道:“或许他觉得我俩在房中独处,不宜过来打扰。这小子倒是识趣。”   “……”万里风杏眼圆睁,踹了他小腿一脚,“讨这些口上便宜,有意思么?!”   “不然呢?左右也是讨不到别的便宜。”   万里风嗤笑一声:“姑奶奶给你当贴身丫鬟,你还不知足?!”   戴雁声神情淡漠地端起碗,喝了口粥:“我听说那些显贵人家,丫鬟不仅要照顾少爷,还有别的职……”   话还没说完,他便感到一阵掌风逼近,抬手便抓住了万里风的手腕,在她掌心中轻吻了一下,露出个促狭的笑容,然后诚恳道:“我错了。”   万里风见他这般飞快认错,又是伤号一名,纷纷抽回手,嘟囔道:“懒得跟你计较!”   “平野之前跟我们热络,也不过是客套,说起来我们与他也无甚交集,更谈不上了解,我救他也是职责所在,并没有指望他感恩。”戴雁声波澜不惊道,“平野在乎的只有老聂,或许也是因为他下落不明才过分紧张了。”   万里风托着腮,愁眉苦脸:“也不知道他和阿闲现在怎么样了,左哥和羽书怎么也不回来,这一个两个的万一都出点什么事,接下来可怎么办才好……”   “放心吧,咱们赤蚺的人,都命大得很。”戴雁声把碟子里的鸡蛋推到万里风碗边,“你吃,这两天都瘦了,我看着心疼。”   万里风:“……”   骚话张口就来,配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还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这时外面正门传来响动,接着便听到望星的声音:“左……”   “哥?”这是关平野充满希望的喊声。   待万里风和戴雁声推门出去,只见他满脸写着失望,跌坐在榻上,左横秋和向羽书灰头土脸,坐在桌边大喘气,身旁并没有聂云汉和卓应闲的身影。   但是能见两人平安归来,万里风和戴雁声也松了口气。   左横秋从怀中掏出被他揣了一路的小犬,递给望星:“辛苦你,把它还了吧。”   那小犬乌溜溜的黑,好似个炭球,浑身上下一缕白毛都没有,十分乖巧,被人递来递去一声不吭,望星仿佛非常喜欢它,见它也全须全尾地回来,松了一口气,抱着摸了又摸,还想递到关平野跟前看,对上他嫌弃的眼神,才讪讪挪开,行了个礼,转身出了门。   万里风刚要开口问情况,便见雇来的小丫头搀着心急如焚的秦落羽跌跌撞撞地从厢房里出来:“向大哥!”   向羽书连忙迎过去,扶住她:“落羽,我回来了,别担心!你看我一点事都没有!”   秦落羽眼泛泪花,把向羽书上上下下好一通打量,才点点头,激动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只是连连点头道:“嗯!”   “你先回去休息,我跟风姐戴爷说明情况就去陪你。”   见秦落羽恋恋不舍,左横秋疲惫地挥了挥手:“无妨,羽书你去陪秦姑娘吧,此行之事我来说就行了。”   向羽书见秦落羽实在担心得紧,稍稍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将她打横抱起来,返回了房间。   万里风觑着两人背影,无奈摇了摇头。   戴雁声见左横秋虽然一脸疲惫,但衣衫完整,不似与人动过手,便道:“没寻着线索?”   左横秋又是抱着茶壶一通狂饮,喝饱了水才气喘吁吁道:“把南栀峰快翻遍了,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昨日他与向羽书揣着小犬出门,路过长宁峰马都没停,径直往南栀峰山脚下赶。   拴好马之后,俩人施展轻功,轻车熟路往山上爬,左横秋很快回到之前发现聂云汉与卓应闲被俘踪迹的地方,便放下小犬,让它嗅了嗅聂云汉的一件衣物,希望它能够循着味道找人。   谁知山中好似刚下过雨,一片泥泞,把原有的气息都冲淡了,起初小犬还能东张西望地带上一段路,但大约走了两里地,它便停了下来,颓然地回头看左横秋,一双亮亮的眼睛里仿佛写满了无奈。   左横秋无奈,只好抱起小犬,与向羽书仔细搜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山中与之前似乎有些不同,好像那种诡谲奇异的气氛消失了似的。   于是他也不像上次来时那般谨慎,更不怕打草惊蛇,两人一路使着轻功,在这一天一夜内几乎将南栀峰翻了个遍。   万里风忧心道:“就一点发现都没有么?”   “也不能说一点没有,只是有也没什么用。”左横秋垂眸,平素嬉笑怒骂万事不过心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缕悲伤的神色,“我们找到哈沁拷打老聂和阿闲的地方了。”   关平野听闻,登时抬起头,眼睛瞬间红了,他一只手紧紧攥着衣角,强压着情绪:“哈沁对我哥用刑了?!”   “牢里两套刑架,都有拴过人的痕迹,但只有一套刑架上有鞭痕和血迹,地上有炭火,看来只有一个人被用了刑,但不知道是老聂还是阿闲。”左横秋看了关平野一眼,“不过我看应该伤不致死,那某甲不是一直想抓老聂么?现在抓到了,应当不会要他的命。”   然而关平野并没有觉得有半点欣慰,眼中神色愈发深沉狰狞,像是蕴了两团火。   万里风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哈沁狗贼!这次抓到他一定把他千刀万剐!”   “那牢房什么情况?”戴雁声问道,“位置在哪?”   左横秋叹道:“恰好在我们上次路线的相反方向,隐藏很深,所以我们没能觉察到。那是个在山体里挖出来的洞穴,从外形上很难辨认,若不是这次他们离开的时候没有将门掩好,我和羽书也很难发现。”   “这么说来,他们是将此处弃之不用了?”万里风道。   “哈沁狡兔三窟,这次抓了老聂,必然担心我们返回营救,干脆弃掉此地倒也在情理之中。”戴雁声沉吟道,“左哥,归燕门呢?”   左横秋道:“归燕门里仍是人去楼空,他们躲藏的那个山洞里也没有人。”   戴雁声喃喃道:“看来……哈沁的藏身处,还要在未阑山脉深处啊……”   作者有话要说:   《折桂令》是曲牌名,词儿作者瞎写的,不合格律,大家随意看看就成。 第140章 高烧   “哈沁既然弄了金红砂, 又要抓我,想必是想炼制珍珠铁,未阑山脉越往深里走,越是杳无人烟, 在那里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 是绝佳的藏身地。”关平野愤然道, “可我就是不明白,他们抓我哥去做什么?明明我对他最有用, 他还用我当做饵去引我哥现身……”   万里风苦笑:“何止你不知道,我们也都想不明白。对方一定是脑子里有坑,才会觉得汉哥会跟他们合作。”   “也幸亏那人脑子有坑。”戴雁声沉声道, “不然老聂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几人再次陷入沉默,片刻后,左横秋道:“我总觉得有些奇怪,哈沁抓了老聂和阿闲, 为何不把他俩直接带回老巢,反而要在半道把他们折腾一番?将人搬来搬去的,他也不嫌麻烦?”   “莫非这说明, 哈沁与那某甲之间,并非铁板一块?”万里风道。   戴雁声嗤笑:“自然不会是铁板, 但谁压谁一头就不好说了,说不定哈沁被人压制才这么憋屈,但看来对方也并不能将他牢牢攥在手心里, 他才敢横生枝节。”   “左哥,你带我去山里吧!”关平野突然道, “找到哈沁,用我把哥换出来。哈沁更需要我, 他会考虑的!”   左横秋怔了怔,苦笑着摇了摇头:“别傻了,他们只会全都要,根本不会跟我们谈交易。你还是好生待着吧,若是老聂被救出来,发现我们又把你折进去,还不得跟我们拼命?”   “但我们也不能在此地久留,哈沁定然还是会派人来抓平野。”戴雁声道,“我们现在人手不够,左支右绌,很难兼顾。”   关平野想了想:“要不然,我们躲回林园,那里还有机关在,至少能护住大家。”   “对了,忘了说。”左横秋道,“方才回来的路上,我和羽书去林园看了一眼,机关已经被触发过,地上有血迹,说明哈沁派人来过了。”   关平野先是一愣,神色登时变得冰冷:“他还真是锲而不舍!”   “如此一来,回去住倒也未尝不可。”戴雁声道,“灯下黑嘛!”   万里风觉得不妥:“这个对方也能想到,说不定还会再度来探,也可能就在附近监视。”   “城里始终不够安全,再不然,我们也只能躲进山里去了。”关平野黯然道。   左横秋突然敲了敲桌子:“这也是个办法,毕竟我们要寻老聂和阿闲,总在山中和府城内来回折腾实在耗时。此次在南栀峰上发现了几处废弃的猎户小屋,修整一番,倒也能住人。况且南栀峰已是弃子,反倒能安全一些。”   戴雁声往秦落羽的房间扬了扬下巴:“那两位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秦姑娘伤还没好,羽书不会丢下她,我们也不能让羽书带着她单独躲到别处去。”万里风显然也很苦恼。   左横秋皱了皱眉:“都带着吧。那秦姑娘就算有所图谋,我们也没什么可让她图的,带去山里,与人世隔绝,也方便监视。”   关平野又提议:“不然我们去上次归燕门关我和那些铁匠的山洞去住?那处倒也隐蔽。”   “住进山洞,就不如住进归燕门里了,我看那地儿不错,房间多,周围也好布陷阱机关。”戴雁声道。   左横秋点头:“成,不管住哪儿,我们先去南栀峰,到了再寻合适的地方,左右那山上到处都能藏人,也比被人活堵在城里强。到了南栀峰之后,我们再继续往未阑山脉深处去寻哈沁的踪迹,好救出老聂和阿闲。今日大家准备些米面粮食,我们尽快启程。”   聂云汉不在,大家下意识都把左横秋当领队看,他一声令下,其他人也没有二话,各自去做准备。   下午,他们已将需要的粮食及药物都备齐,另雇了一辆马车,两辆车一前一后,中间隔着不远的距离,悄悄上了路。   经过林园附近,关平野要回去取些东西,左横秋便陪他走了一趟。   林园内机关确已触发,有几具尸体躺在地上,先前左横秋和向羽书检查过,没有找到线索。关平野并没多看那些尸体一眼,去自己房间取了个小包裹,便与左横秋匆匆离去,两辆马车很快出了城。   到城外十里坡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路上变得格外静谧,坐在车里,只听得马蹄声和车轴发出“吱哟”“吱哟”的响声,无端令人不安。   左横秋驾车,与戴雁声、关平野和望星在前边的车上——望星是非要跟来的,少爷好不容易回来,又要以身犯险,他作为下人,无权说什么,那就只能舍命跟着。   后一辆车上,万里风驾车,向羽书抱着秦落羽坐在车厢里。   向羽书感觉怀中人抱着他更紧了些,便轻抚对方的鬓发,低声安慰:“别怕,我们都在呢。”   “跟你在一起,落羽不觉得怕。”秦落羽仰头看他,昏暗的光线中一双眸子微闪,“风姐姐他们愿意带上我,是不再怀疑我了么?”   “……”向羽书有些尴尬,“你都在胡思乱想什么。”   秦落羽笑了笑,倚在他胸口:“我走南闯北,话本说书也听了不少,这类故事不稀奇,我也懂察言观色,自然明白。不过没关系的,我不怕被别人误解,只要你信我就行了。”   向羽书轻声道:“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不信也没关系。”秦落羽握紧向羽书的手,“待之后你我成亲,我为你生儿育女,便不会再有人说什么了。”   向羽书听了这话,心底暖融融的,这本就是他最向往的生活。   “能与你相遇,是我最大的福气。”他喃喃道,“若是心生疑虑,也不过是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会落在我头上。”   秦落羽“噗嗤”一笑:“你呀,有时候嘴还真甜。”   向羽书无声地笑着,片刻后,又问:“落羽……你喜欢我什么?别误会,我、我就是觉得自己配不上……”   一直柔弱无骨的小手捂住了他的嘴,秦落羽略带怒意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说我喜欢你什么?!你何苦这样不信自己?”   “落羽……”   秦落羽又道:“你聪明、功夫好,又善良,对亲人朋友一副热心肠,忠义双全,人也英俊,这样的男子,哪家姑娘不喜欢?谁要敢说你半个‘不’字,我撕烂他们的嘴!”   听她如此义愤填膺,向羽书只觉得比吃了蜜糖还要甜,低下头去蹭了蹭她的额角。   “……我是不是不够温柔?”秦落羽羞赧道,“在你面前暴露本来面目了。”   “谁说的,你一个人行走江湖,自然要泼辣些才行,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英姿飒爽。”向羽书把她往怀中带了一带,“以后有我在,不会让你再漂泊了。”   车中正是一片浓情蜜意,无形间消弭了方才的那些不安,但随着马车的突然止步,向羽书不由紧张了起来。   他坐直了身子,一手按在身侧的佩刀上,问道:“风姐,怎么停了?”   万里风已经看见挡在左横秋前面的几个蒙面人,戴雁声已经下了车,抽刀准备迎战。   她回头看,自己的马车后面也有人堵着,于是“噔”地跳到马车上头,瞪着来人,对车里向羽书道:“有拦路虎,出来干活!”   身后传来左横秋低沉的声音:“不能让哈沁知道我们出了城,此次绝不能留活口!”   、   聂云汉的烧并没有像他先前所说睡一觉就好了,反而烧得更加厉害。   卓应闲守了他一晚上,几乎没怎么睡,几乎是眼睁睁看着聂云汉的体温从微烫变得灼热,心里极度焦躁。   天光熹微之时,他便迫不及待地起身,要去找聂云汉所说的七叶一枝花。   “汉哥,汉哥,醒一醒。”卓应闲轻轻摇了摇聂云汉的肩膀,“那七叶一枝花长什么样子?”   聂云汉浑身发烫,卓应闲摇了他半天才醒,眼睛都睁不开,微微嚅动双唇:“……一圈叶子,中间……一朵花……”   这种描述说了等于没说,可看他这模样,卓应闲也不忍再追问,见他还能说话,放心了不少,用叶子从龟壳里舀了些水,轻轻滴在聂云汉的嘴唇上,又给他口中塞了一颗固元丹。   “汉哥,你再忍一忍,我这就带你去找草药,现在咱们有火、有水,你吃了药就会好,别担心,啊!”卓应闲也不知道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又回到一个人念念叨叨的状态。   给聂云汉喂完水,卓应闲便拖着木筏从土丘上下去,没走多远,便感觉疼痛袭来,体内毒素再度发作。   上一粒药,只撑了一夜啊。   药效发挥的时间越来越短,也由不得他再犹豫,想都没想,掏出第三粒药直接吞了下去。   还剩三粒,能坚持到明天早上么?   只要今日汉哥的烧能退下来,明日能好起来,就算自己再没有药可吃也没关系了。   卓应闲拖着木筏一路向前走,只要是杂草扎堆的地方他都会停下来看一看,无数次摘了模样差不多的草,摇醒聂云汉让他辨认。   一来是为了防止采错药,二来能确认对方没有失去神智。   聂云汉明白卓应闲的用意,每次都挣扎着握着他的手,或者拽一拽他的袖子,明明烧得满面通红,几乎睁不开眼,还要强撑着说:“……放心,我没事……让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卓应闲见他这副模样,不禁眼眶发酸,扑进草堆里,一边流着泪一边寻找那该死的七叶一枝花。   左右眼泪不听使唤,它想流就流吧。   他自嘲地想,若是眼泪能当水喝,自己肯定是不会渴死了。   这沼泽地半夜冷得要死,两人相拥还瑟瑟发抖,白天却又闷热得直让人喘不上气来。中午烈日当头,居然又下了一场雨,半盏茶的时间就停了,地上的热气直往上蒸,卓应闲汗流浃背,在草丛里东翻西翻,脑袋昏昏沉沉的,感觉自己就要中暑。   哈沁狗贼给的这毒药,能防中暑么?   这一路上他们刻意绕开了大小水塘,便也没再见过鳄鱼,但是毒蛇小蟒却不少见。   木筏上塞满了蛇灭门,蛇族倒也不怎么靠近,但是卓应闲在草丛里寻找草药时,免不了跟它们打交道。   无常泽人迹罕至,这些蛇族根本不怕“打草惊蛇”那一套,简直如影随形,卓应闲拎着聂云汉做的那根绑着骨刀的长木棍,只能四处敲打,或者杀鸡儆猴,心里郁闷得紧,想着许是自己身上带着的蛇灭门不够多,不然一会儿编个草环挂脖子上,或者做成腰带系身上。   他再往草丛深处走了一段,却发现一直时隐时现的毒蛇们突然销声匿迹,不由紧张了起来,站在原地四下张望,耸着耳朵倾听周围的声音。   蛇族突然消失,莫不是有它们的天敌出现?   但他观察了一会儿,也没见什么动静,颇有些担心不远处木筏上的聂云汉,便打算离开这里。   转身的时候,卓应闲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了几株植物,模样很像聂云汉描述的“一圈叶子,中间一朵花”,他的心脏登时兴奋地剧烈跳动起来。   七叶一枝花,顾名思义,应当是周围一圈七片叶子,中间一朵花,对吧?   卓应闲想着,躬身仔细打量那几棵草,眼见描述都对得上,便采下一棵,迅速返回木筏边,轻轻将聂云汉摇醒,让他辨认。   聂云汉烧得头疼得像被人砍了无数刀似的,感觉自己被放在火炕上一直烤着,整个人十分燥热,脑子昏昏沉沉,但并未睡着,一直在胡思乱想这个那个,想哈沁到底在玩什么鬼把戏,他的老巢在哪,还担心关平野得知自己被俘的消息会乱了方寸,又怕左横秋他们为了救自己,轻易涉险……   他也知道卓应闲一直拖着自己四处寻找草药,很想站起来帮忙,可是虽然脑袋里面不消停,身子却始终绵软无力,连抬起手指这样的小动作,都得缓上半天才能做出来。   当卓应闲兴奋地摇着他的肩膀问他是不是“七叶一枝花”时,他费劲地撩起眼皮,睁开一条缝,看到那熟悉的草药,终于松了口气。   找到了啊,太好了,阿闲就不用这样操劳了。   “……就是这个。”聂云汉自以为说得很大声,但其实还不如蚊子哼哼。   见他嘴唇不停翕动,卓应闲忙把耳朵贴了上去,艰难地听懂了他的话,说是要把茎秆晒干,切成碎末,和糖服下。   “还晒干,哪有那闲工夫,一会儿找地方休息,用火烤干更快些。”卓应闲兴奋极了,“糖嘛,就用固元丹吧,等着啊,我把那地儿的七叶一枝花全采了来!”   他说到做到,将那块地的七叶一枝花全部薅光了,就地用石头堆了个简易的灶台,用龟壳当锅,用火把点燃了柴火,小心翼翼地烘烤着植物的茎秆,烤干后切碎成末,又将固元丹碾碎,两种粉末混合起来,一点点喂进了聂云汉的口中,又将水烧烤,用草叶扇凉了之后喂给他喝。   聂云汉吞咽不及,水顺着嘴角流淌至腮边,卓应闲忙不迭地给他擦去,继续喂他喝水:“汉哥,发烧一定得多喝水才行,听话啊。”   接着他又烤了些鳄鱼肉,捣成肉糜,给聂云汉一点点喂了进去。   “我知道不好吃,但不吃东西哪能恢复体力,将就将就啊汉哥。”看到聂云汉喉结上下滚动,卓应闲微微放了心,自己也吞了些没滋没味的鳄鱼肉,起身拖着木筏卖力向前走。   一路上他时不时停下来查看聂云汉的情况,但是一个时辰过去了,卓应闲停下来,摸了摸对方的脑门,感觉热度一点没有往下降,反而更烫手了似的,不由心急如焚:“怎么回事啊,这得有一个时辰了吧,为什么还不退烧?”   聂云汉全身发烫,却手脚冰凉,凉得卓应闲握住他的手时不由地一激灵,将他双手敛起来揣进自己怀里。   “这药到底管不管用啊?什么时候才能起效?能多吃一点么?”卓应闲看着聂云汉烧成酡红色的眼皮,心如刀割。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聂云汉突然间猛地抽搐了起来,整个人不停发抖,全身肌肉紧绷,一直打挺。   卓应闲吓坏了,紧紧抱住他:“汉哥!汉哥!你怎么了!”   聂云汉大睁着眼,眼神却是涣散的,微微上翻着,他好似根本没有听到卓应闲的话,不断地扭动,嘴角渗出白沫,像是……中了邪。   卓应闲从没见过他病成这副模样,吓得魂飞魄散,也不去管他的伤口,两只手像绳子一样捆住他,努力想要他平静下来。   “汉哥,我在呢,我在这儿,你别怕,我就在你身边……”   不知道聂云汉能不能听得见,卓应闲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能拼命安抚。   所幸聂云汉只是抽搐了一小会儿,身体便软了下来,一滩泥一样地瘫在了他怀里。   卓应闲摸着他的脸,看那双眼睛闭着,睫毛不停地抖,就知道他还在备受折磨,恨不得自己替他痛替他苦,可偏偏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无力感简直要把自己一颗心烧成灰烬。   被扔进无常泽不过是第三天,他却觉得像过了三辈子那般蛮长,聂云汉的伤情时好时坏,他觉得自己好似身处绝望与希望组成的石磨上被反复研磨,整个人都要被碾成渣了。   一个小小的发烧,原本不该令他如此胆怯,但实际上,沼泽地太过潮湿,即便聂云汉所有的伤口一直都被卓应闲小心翼翼地处理着,胸口和脚底的烫伤依旧发了炎,箭伤伤口还有毒素没有彻底清干净,表皮越来越黑,右臂的刀伤皮肉外翻,伤口也是一片青黑。   还有胸腹部的内伤,聂云汉醒来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看他连弯腰都费劲的样子,卓应闲知道那定是伤得厉害。   所以这发烧就不仅仅是发烧,如果不能快点退热的话,他还担心聂云汉会烧坏了脑子。   “我真是太没用了,还想着以后要帮你好好调理身子,现在却连你的伤势和发烧都治不好。”卓应闲抱着聂云汉的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臂弯,揣着他一双手,无力地流着泪,“我还能做什么呢?汉哥你醒一醒,醒过来告诉我啊!再难的事我都能办到,就算用我的命去换都没关系!”   “哈沁狗贼给我下的药还有三粒,万一明天吃完了,我毒性发作,你还没好,那该怎么办?难道我们真的走不出这无常泽吗?”   “人命竟真的如此脆弱……”   自从被父亲卖掉,卓应闲觉得自己活的每一天都是靠自己的努力赚回来的,但凡他软弱一点,或者甘于放弃,就可能永远走不出柳心苑,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被逼着接客,不是被那些客人弄死,就是被老鸨打死。   那样就见不到聂云汉了。   “汉哥,能跟你相遇,也是我自己努力得来的,你说对不对?”卓应闲吻着聂云汉的额头,低声呢喃,“所以……你也不要放弃行吗?你想想我,想想我们以后的好日子,挺过去吧……”   “萧儿还在等着我们回去团聚呢,你是他阿爹,不要丢下他好不好?”   “也不要丢下我……”   “我以前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却只怕没有你。”   “你这么疼我,一定舍不得让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的,对不对?”   绝望一旦沉重地笼罩下来,无论之前多么用心粉饰太平、自我欺骗,人的情绪还是会像一座外表华丽、内里腐朽的大厦一般,轰然倒塌。   卓应闲抱着聂云汉,望着天边西垂的日光,就像看着自己一点点没入深渊的心。   “汉哥,你好久都没出声了,就应我一声吧,别那么小气行不行?”   他贴着聂云汉烧得滚烫的额头,握住对方那怎么捂都捂不热的手,躺倒在木筏里,痛苦地闭上眼。   即便有哈沁的药丸在,卓应闲也很清楚,自己也是精疲力尽了。   那药丸也不是什么神药,消耗得太多,总会把人掏空的。   恍惚间,卓应闲感觉聂云汉的手动了一下,他迅速睁眼看了看,可怀中的人仍旧面色涨红,双眼紧闭。   可能只是错觉吧。   聂云汉的手又动了一下,手指在卓应闲的手背上缓缓敲击着。   卓应闲的心狂跳了起来。   不,不是错觉!   那是两人被困在铁盾的迷宫牢笼里时,卓应闲自创的密语,离开林园之后,并没有时间再创制更多的代号,所以那密语仍旧只有一句话。   心与君同在。 第141章 天地   见聂云汉终于有了意识, 卓应闲感觉自己的主心骨回来了,忙不迭又给他喂了一些草药,灌了好多水下去。   太阳已经彻底落了山,卓应闲又感觉到那熟悉的疼痛, 是药效发作的征兆, 只是他不知道聂云汉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不敢太快吃剩下的药,便强忍着痛, 像之前一样,将木筏的绳子套在肩膀上,往前拖着走。   俗话说, 望山跑死马,现在是望山跑死卓应闲。   他看着大山的轮廓就在不远处,黑暗中像一头睡着的怪兽,总感觉只要自己加快脚步, 很快就能走到它身边去,可不管他怎么埋头卖力赶路,再抬起头来的时候, 山还在那里,似乎并没有离他更近一些。   因着药效发作, 药丸所剩无几,卓应闲满脑子只想着能多走一段是一段,这样万一自己没有药了, 汉哥也总有几分希望走出这片沼泽地。   不过他也明显地觉察到,这次毒发的滋味比之前痛苦了好几倍。   浑身火烧火燎, 犹入油锅地狱,疼得皮开肉绽, 脑浆好似被煮沸了,胀得像要爆开脑壳似的,胸口闷得仿佛被石板压着,喉咙也被一双无形的手卡住,任凭他怎么努力,都吸不进一口气来……   卓应闲感觉自己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了棉花上,软软的,几乎没了力气,又好像被什么裹住了腿,根本迈不开步子。   他隐约听见聂云汉在后面唤他,一声声“阿闲”透过裹住他的那层迷雾传到耳朵里来,显得那么遥远,但他心里是开心的,因为汉哥终于醒了。   汉哥醒了?   那便不能让他知道自己中毒已深,不然他会担心的。   卓应闲艰难地抬手,茫然伸到腰间去够那只装有药丸的袋子,费了半天劲才抠出一颗,手抖得太厉害了,没有抓稳,那药丸竟然掉在了地上!   他慌忙伸手去捡,好在那颗药丸是血一样的鲜红,即便他眼前已经看不太清东西,仍能够凭着颜色辨认到它掉在了哪里。   就在跟前,伸手就能拿到。   卓应闲没有想过为什么地面突然离自己这么近,他只是弯了弯腰,就能从泥土上捡起那颗药丸,放进嘴里。   泥土很臭,富含腐烂的味道,粘在药丸上一点,被卓应闲尝到了,顿时恶心欲呕,连着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   聂云汉又在后面喊他:“阿闲,你别动!”   卓应闲想我现在也动不了,但是不能给汉哥知道,便偏了偏头,自以为装得很好,其实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嗯,我不动,在这儿歇口气,等我……”   聂云汉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当他吓坏了。   那七叶一枝花终于缓缓发挥了药效,方才聂云汉有了意识,听见卓应闲的哭诉,才轻敲他的手,让他放心。   躺在木筏上被拖了那么久,聂云汉终于有了些力气,抬手摸了摸额头,感觉温度好像降了一些,身上出了很多汗,粘腻得难受。   他刚想张口去喊卓应闲,想让对方休息一会儿,还没开口,木筏便停了,接着他感觉身下又潮又凉,便伸手一摸,摸了满手泥巴。   这是被拖进泥潭了么?泥巴都透过木筏的缝隙渗上来了。   聂云汉当即一惊,混沌已久的脑子瞬间清醒了起来,转头去看卓应闲,见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淤泥没到了膝盖。   好在他站在那里既没有挣扎,也没有试图往前走,只是弯下腰做了个动作,又剧烈咳嗽了几声,身子便往下陷了几寸。   “阿闲!阿闲!你别动!”聂云汉焦急地喊道,“千万别动!”   卓应闲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话,也不知道在搞什么,聂云汉没工夫探究这个,慌张地四下张望,看到自己不远处有棵树,这才松了口气。   他动作尽可能轻地转身移到木筏尾端,找到之前搓好备用的草绳,一端绑在木筏上,缓缓爬了出去。   好在他们刚入泥潭没有多远,他只是在泥巴里爬了几步,就触到了更坚实一些的泥地,便试着站起来,腿脚虚软地走到树边,将草绳绑在树干上。   他是怕自己力气不够,万一卓应闲下陷得厉害,他根本拉不回来,所以才在树上寻个保险。   弄好后,聂云汉便回到泥潭边,抓住草绳,借着木筏上火把的微光,却见卓应闲整个人坐在了淤泥里,淤泥已经漫到了他的腰际!   “阿闲!你在做什么?!”聂云汉大惊失色,大声喊道。   卓应闲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方才刚吃了药,药效还没发挥,他觉得浑身疼得难受,没有力气,便下意识地想着干脆坐在地上歇一歇,等药劲儿上来再说。   聂云汉没喊他之前,他只觉得屁股一片湿凉,臭味儿越发浓郁,想站起来,却发觉触手一片湿泥,根本使不上力气。   这会儿五感逐渐回归,卓应闲脑子慢慢清明了起来,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陷进泥潭里了!   接着便听见了聂云汉的喊声。   卓应闲艰难地回头,大声道:“汉哥……”   聂云汉见他回应,赶紧安抚:“没事,汉哥绑好绳子了,马上把你拉出来,你千万别乱动,抓好木筏上的绳子,试着慢慢趴在淤泥里。”   卓应闲依言照做,幸好之前是把绳子套在肩膀上的,现在落在了腰间,他一手握住一边,缓缓转身,往前趴了下去。   这泥巴实在是太臭了!卓应闲感觉被熏得大脑一会儿混沌不清,一会儿又被熏得无限澄明,死去活来的难受。   聂云汉站在泥潭边,双手握着草绳,一点点往外拉着木筏。   “阿闲,你千万别乱动。”他抓住绳子半天不敢松,对卓应闲道,“你看见泥潭里咕嘟咕嘟的气泡了吗?那东西危险得很,若是不小心弄翻木筏,火把掉在上面,这泥潭立刻就会变成一片火海。”   卓应闲屏息,艰难道:“唔,我不动,你放心。”   那草绳是用路边随处可见的叶片搓出来的,算得上坚韧,但陷在淤泥里的木筏与卓应闲无疑比平日更重一些,就在聂云汉眼看着就要把木筏拉到泥潭边的时候,那根绳子发出轻微的“砰”的一声,断了。   聂云汉始料未及,突然间没了着力点,向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卓应闲看见,担心他那一身的伤,不由喊道:“汉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聂云汉大声道,他赶忙站起身,双手抓着木筏一头,试着向外拖。   但这样实在不好用力,况且他现在的力气也只有平日里的一半,出了满头大汗却也只是把木筏往前拽了几寸。   卓应闲明显感觉到没什么移动,便道:“汉哥,你歇口气,我的腿已经从淤泥里出来了,我先拽着绳子往木筏上爬。”   聂云汉起身看了看,见他原本陷进淤泥里的大腿已经被拖出来,整个人平趴在泥上,便松了口气:“行,我按着这头,你慢慢爬,当心一点。”   卓应闲吃下去的药丸已经发挥了作用,他此刻有的是力气,很快便拽着绳子爬到了木筏边,又从木筏上爬过去,被守在泥潭边上的聂云汉抓住双臂,一把给拖了上去。   聂云汉顺势往地上一躺,卓应闲整个人都趴在了他怀里。   担心碰到聂云汉的伤,卓应闲本能向往一边翻去,却被对方扣住了腰,动弹不得。   “别动。”聂云汉剧烈喘息着,就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双臂紧紧缠着他。   卓应闲听见他擂鼓般的心跳,一股劫后余生般的情绪油然而生,鼻腔里全是酸意。   “压坏了怎么办?”他哽咽道。   聂云汉“嘿嘿”笑了两声,轻轻拍拍他的腰:“汉哥坏不了。”   “还发烧么?”卓应闲抬手去摸聂云汉的额头,一手淤泥都蹭在了对方网巾上,但他也清晰地感觉到,那灼热的温度已经退下去了,只余一点点微烫。   “出了一身汗,退烧了。”聂云汉仍旧闭着眼睛大喘气,低头亲了亲他的嘴角,“你这么仔细照顾我,我当然要好得快一些。”   卓应闲泪眼磅礴:“……好得一点也不快!”   聂云汉抱着他侧过身去,两人面对面躺在地上。   卓应闲觉得自己总是哭,很没面子,闭上眼不肯睁开,片刻后便感觉到一双温热的唇蹭在了自己的脸上,柔软的舌头卷走了他的眼泪。   “一有力气就要轻薄我么?”他心里欢喜得很,眼泪又多了一些。   “我手脏,只能这么替你擦眼泪了。”聂云汉很是理直气壮,“还能补充些盐分,对恢复元气有好处。”   卓应闲想不到反驳的话,无奈抿了抿嘴唇,微微睁开眼,撞上聂云汉专注看着他的一双眸子。   那眼睛又亮了起来,真好。   聂云汉看着他消瘦了不少的小脸,贴过去吻了又吻:“阿闲,方才吓坏了吧?”   “……没有。”卓应闲嘴唇很软,但嘴很硬,“小场面而已。”   耳畔又传来聂云汉低沉的笑,他将脸埋在对方颈间:“汉哥,你的伤,不会再反复了吧?”   若你总是不能好起来,我的“药”吃完了,咱俩可该怎么办?   “应该不会,我感觉现在比之前好多了。”聂云汉说的是实话,昨日清醒归清醒,但疼得难受,现在体内一场火烧过,似乎把那些痛苦全烧没了,虽然伤没好多少,但整个人轻松了很多。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身,仰面躺着,看着天空。   许是这两天下多了雨,天幕终于被擦干净了,一片湛蓝上闪着无数星子,亮晶晶的,令人眼花缭乱,令人心旷神怡。   能与心爱之人并肩欣赏星空,好似所有遭受过的苦都值得了。   聂云汉低声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卓应闲笑了笑,接上:“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两人相视而笑,聂云汉凑近卓应闲,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心中一股冲动油然而生。   “阿闲,我们成亲吧?”他目光灼灼道,“我等不到去汀洲了,此处有天地在,也算有了见证。”   卓应闲认真地看着他,轻声道:“求之不得。”   聂云汉起身,把卓应闲拉起来,两人几乎衣不蔽体,鬓发凌乱,全身裹着臭泥,端正地并肩跪坐在星空荒野之下。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聂云汉道,“我聂云汉——”   “我卓应闲。”   “在此缔结良缘,愿此生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两人对着天地磕了两个头,转过身来,看着对方的目光里都蕴着深深爱意,庄重地对拜。   起身后,聂云汉一把将卓应闲拉进怀中,细密绵长地吻着他。   卓应闲怕聂云汉多跪一会儿都要累着,便将他推着向后倒去,一手撑地,随他肆意亲吻。   聂云汉却被他这个动作给逗乐了,捏着他的下巴戏谑地问:“真把汉哥当纸糊的了?”   “就前两日的情况来看,还不如纸糊的呢。”卓应闲以目光细细描摹聂云汉的脸,“你真的感觉好了么?”   “我好得很,不如现在让你见识见识我有多好?”聂云汉握住他的手,将他揽入怀中。   卓应闲枕在他肩头,撇撇嘴:“算了吧,您老还是保重身体,况且咱俩现在又脏又臭,我可不想这样洞房。”   “阿闲,委屈你了,是我心太急,洞不洞房没关系,就想现在与你有个名分。”聂云汉在他耳边低声道,“等去了汀洲,婚礼照办,我要办得热热闹闹,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夫君。”   听他明显迟疑了一下才说出“夫君”二字,卓应闲不禁哈哈大笑:“这么不情愿啊!”   “情愿,千分万分地情愿,就是这称呼怪怪的,我们都是男子,谁来担‘娘子’的头衔都不太妥。”聂云汉委屈道。   “称呼什么都一样,你是我相公,我是你夫君。”卓应闲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们是生生世世的爱人。”   两人相拥着又歇了会儿,聂云汉蓄满了力气,他们才起身继续赶路,拖着木筏另寻到一处高地,安营扎寨。   高地附近有汪小水坑,蓄了白天的雨水,清澈见底,卓应闲便让聂云汉坐在一旁石头上,把他脱得精光,替他沐浴。   聂千户平日看起来不太要脸,此刻却有些羞赧,抓过蓑衣挡着关键部位。   卓应闲正替他仔细擦着伤口附近的皮肤,见他有此举动,垂眸觑了一眼他挡着的地方,轻笑道:“不是早就看光了么?还害什么羞。”   “此言差矣,是你被我看光了,我你还没有看到。”聂云汉好整以暇,“我还要保持一点神秘感。”   “如此遮遮掩掩,莫非你长得小?我又不嫌弃。”   “汉哥对自己有信心,不吃激将法。”聂云汉面色微红,好在火把不亮,看不出来。   他本想说两句荤话,但又顾及到卓应闲似乎对两人位置之事态度不明,也不想此刻提起毁了气氛,便讪讪把话咽了回去。   左右也洞房不了,这事儿还是改天找个合适的时间再问问吧。   他正胡思乱想着,不料左侧肩颈处突然被人咬了一口:“哎……”   “都没肉了,口感不好。”卓应闲面不改色,在那牙印上轻轻揉了揉,“快些长回来。”   聂云汉反过手去摸了摸,笑道:“遵命!”   卓应闲帮他擦完,又仔仔细细给他上好了草药,包裹好之后,自己才去擦身。但他也还没有到能面色不改地在对方面前不着寸缕的程度,叫聂云汉别过头去不许看自己,还振振有词道:“怕你着火,伤身。”   “是啊,看得见吃不着,人间顶级折磨。”聂云汉依言,乖乖侧身躺在木筏上,背对着卓应闲。   但他才没有那么老实,听着稀里哗啦的水声脑子里一直在胡思乱想,忍不住悄悄转过头去偷看。   残月没什么光亮,倒是火堆燃得旺了一些,映着水坑边青年修长的身体,虽然后背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但瑕不掩瑜,更显得他周身皮肤细腻温润,腰肢柔软纤细,却又不失力量感,腰下半丘看起来温软而富有弹性,令人心猿意马,很想在上面抓出几个指印……   画面太过活色生香,聂千户闭上眼,缓缓把头扭了回来,喃喃道:“弄死我算了……”   等卓应闲洗完,俩人一边烤衣服一边烤肉,简单吃过,衣服也干得差不多,换上之后便相拥着躺在木筏上,沉沉睡了过去。   聂云汉的烧终于彻底退了,舒舒服服地睡着,好似从来没睡得这么香甜过。   卓应闲却不敢睡死,时不时就会醒来试试他的额温,见一切无恙才敢彻底放心。   他预感自己不多时就会毒性发作,始终不踏实,难以入睡,侧着头看天上的星星发愣,果然没过多久,窒息感和疼痛感袭来,发作得更强烈了一些,令他几乎搂不住聂云汉的腰。   还剩两颗药,他担心现在吃下一颗,顶多坚持到清晨,清晨吃过最后一颗,以现在间隔越来越短的发作时间来看,恐怕不过一两个时辰,他瞒着聂云汉的这个大秘密就会彻底暴露了。   到时候,汉哥也会很心疼吧,卓应闲难过地想,可我也没办法呀。   他试着咬牙多忍一会儿,可聂云汉却发觉了他的异样,醒了过来。   “阿闲,你怎么一直发抖?也发烧了吗?”他摸了摸卓应闲的额头,摸到一手汗,温度倒是正常,“没有啊……”   卓应闲痛得撕心裂肺,还要强装没事的样子,说话含混不清:“……就是有点冷。”   “瞎说,你出了一头汗呢。”聂云汉不信。   卓应闲觉得瞒不住他,打消了强忍痛的念头,推开聂云汉起身,转而道:“我……我去小解……”   说罢他便蹒跚地向高地下走去。   聂云汉目送他的身影,隐隐觉得不对,待他回来,便紧张地叮嘱道:“阿闲,你要是生了病,千万别瞒着我。我已经好了,皮外伤慢慢恢复就行,你身体底子不比我,不能熬,知道吗?若是你有什么好歹,我会心疼死的。”   卓应闲脸埋在他怀中,闷闷道:“你敢说自己没有内伤?我可是看哈沁手下捶你像捶衣服似的。”   他不想骗聂云汉,只能绕开话题。   “这些都是小意思,我伤势如何自己清楚,你也别瞎担心,知道么?”聂云汉怕他是真的冷,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明日我们就加紧时间赶路,定能很快走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句出自《诗经·唐风·绸缪》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出自《诗经·王风·大车》 第142章 获救   卓应闲服了药丸, 片刻后药性发挥,身体好受了许多,听着聂云汉有力的心跳,逐渐睡去。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 天光已经大亮, 他微微仰头, 轻轻吻了吻聂云汉线条凌厉的下巴。   这几日聂云汉脸上长了不少胡须,并没有让他显得邋遢, 反而更有男子气概了。   卓应闲自己却只是微微冒了些胡茬,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他胡须体毛向来少,也不知道是不是少年时服药的缘故, 跟聂云汉相比,自己确实有点——怎么说呢,就算他俩都不这么想,但在世人眼中看来, 也是他更适合做“娘子”。   不过一个称呼罢了,没必要计较,除非……   他忽然想到那本秘戏图, 画上两个男子,一人呈攻势, 另一人承欢,莫非承欢的那一方,就是“娘子”?   虽然已经了解两个男子如何春宵一度, 但他还真没认真想过自己会扮演什么角色,现在猛地想到, 登时脸红心跳起来。   卓应闲闭上眼,打算好好揣摩, 免得真与聂云汉行周公之礼时自己再度出糗,这一想可了不得,大清早的,身体陡然起了反应。   他与聂云汉贴得很紧,生怕被对方知道,赶紧把身体向外撤,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头顶传来聂云汉的低笑声。   卓应闲大窘:“笑什么!”   “笑某人欲盖弥彰。”聂云汉低头看他羞红的脸,忍不住捧着狠狠亲了一口,“都是男子,怕什么,看来我不用担心你的身体。”   “本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卓应闲推开他坐了起来,无意间看到下面的风景,高兴道,“好漂亮的七彩光!”   聂云汉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见沼泽林间的地面上闪烁着七彩光芒,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把这夜晚如同人间地狱的无常泽映得如同仙界一般。   “真美。”他搭着卓应闲的肩膀,不由地笑了,“能看到这番景致,是个好兆头,说明我们一定能离开这鬼地方!”   卓应闲看着聂云汉笑得舒展开来的眉眼,心中却有些忧心忡忡。   聂云汉见了吉兆,便也不肯耽搁,急吼吼地拖上木筏就要继续赶路。   卓应闲见他体力恢复很多,便也没阻止,而是心神不宁地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会毒发,要不要提前把那药丸吃了。   但他左思右想,觉得没什么必要,还是得万不得已的时候再吃吧。   眼前看似一片祥和,谁知道这背后是否暗藏杀机呢?   聂云汉见他有些心不在焉,去牵了他的手:“想什么呢?”   “哦……没什么,就在想,那座山好像就在跟前,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呢。”卓应闲漫不经心道,却感觉聂云汉的手骤然收紧。   “有人!”聂云汉低声道,“别管他们,继续走,攻其不备。”   两人此刻正要走出一片树林,前面是一览无余的开阔地,一会儿若要真打起来,当真是避无可避。   卓应闲握紧了手里那根绑着骨刀的木棍,佯装毫无察觉,跟着聂云汉向前走,为自己方才的乌鸦嘴感到懊悔。   他们已经走到了开阔地,时刻做好被人偷袭的准备,孰料身后却传来喊声:“聂云汉?!”   聂云汉闻声,与卓应闲齐齐回身,疑惑地看着不远处站着的四个人,心道这些人居然不偷袭,这是看不起谁呢?   那四人皆是一身短打,手拿长剑,看起来有些眼熟。   卓应闲低声道:“这几个……是归燕门的人?”   “真后悔那日给他们留了活口。”聂云汉神色阴沉下来,“敢跑到无常泽来追杀我们,也算有种。”   卓应闲向前一步,长棍紧紧握在手里,冷冷看着对面的人。   聂云汉扔掉手里拖着木筏的草绳,将怀中骨刀掏出来,摆好起手式,冲那几人喝道:“快点吧,我们还得赶路呢。”   领头的见他俩如此严阵以待,带人走上前来:“你误会了……”   这人话还没说完,聂云汉已听到破空之声,以为有暗箭偷袭,谁知他刚要抬手格挡,便见一只箭射向对面之人,“笃”地一声,正中心口!   后边几个人来不及反应,只听“嗖”“嗖”“嗖”三声,三人接连中箭,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聂云汉先是一怔,随即兴奋地回头,冲着空中两个飞翔的人挥手:“我们在这儿!”   卓应闲一时之间有些犯傻,好似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站在原地怔怔的,一动不动。   “好阿闲,我的福星阿闲!”聂云汉激动地抱住他,“我们得救了!”   御翅而来的是左横秋和向羽书,甫一落地,向羽书来不及收好翅,兜着风艰难地跑到聂云汉和卓应闲跟前,兴奋道:“汉哥,闲哥哥,我们来救你们了!你们没受伤吧?!”   聂云汉虚点了他一下,大笑:“算你小子有良心!”   左横秋拉动机簧,将翅收回盒子里,大步走过来,看到聂云汉两人面色还算正常,不由松了口气:“就知道你们两人命大!”   卓应闲看到左横秋和向羽书,骤然腿一软,趔趄了一下,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强压着心中汹涌澎湃的情愫,对两人道:“见到你们,实在是太好了。”   聂云汉好奇,问左横秋:“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的?”   左横秋还没开口,向羽书便抢着道:“昨夜我们要搬去南栀峰藏身,半路遇见敌袭,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最后留了个活口,审了天快亮才审出来,带平野哥哥上山安置好,天也亮了,我和左哥就迫不及待出来找你们了。本来还怕不好找,没想到一来就看见那四个人要对你们下手,干脆给他们了个痛快!”   他一改连日来的失落,再次变得精神勃发起来,少年的神采奕奕总是容易感染他人,左横秋、聂云汉和卓应闲相视而笑,神情都变得轻松。   聂云汉好奇道:“你们为何在南栀峰藏身?”   “为了找你俩,我和羽书把这山头搜了一遍,发现哈沁已经彻底撤离此地,山上要比府城内安全一些。”左横秋道,“我们推测哈沁老巢会在未阑山脉深处,住在南栀峰,将来行动也方便。”   向羽书兴奋道:“我们现在暂住在归燕门里,不过南栀峰山上还有几处废弃的猎户院子,方便我们随时换地方住,其中一个院子不远处还有温泉呢!”   “平野也住在归燕门么?”聂云汉问左横秋。   左横秋点头:“他和望星,还有秦姑娘,所有的人都在。”   提到秦落羽,向羽书不免紧张,但聂云汉没说什么,沉吟片刻道:“我和平野暂时不宜住在一起,免得被人一窝端。这样吧,左哥,我和阿闲先去那个有温泉的猎户小屋待着,先养养伤,从长计议。”   事不宜迟,聂云汉让左横秋带自己,向羽书带卓应闲,迅速离开。   飞离地面时,聂云汉低头看了看地上四具尸体,总觉得有些奇怪。   这些人好像不是来杀他们的,还说他误会了,究竟误会了什么?   几人很快到了南栀峰,在山间没走多远,便抵达那废弃的猎户小院。   左横秋把小弩留给聂云汉防身,跟向羽书迅速返回归燕门,换了戴雁声和万里风带着生活物资赶来。   待他们来时,卓应闲和聂云汉已经将猎户的院子打扫得能住人了,万里风一见聂云汉蓬头垢面的模样,扑上来一把抱住他,泣不成声。   “汉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她狠狠捶了他几拳,被卓应闲捏住了手腕。   卓应闲无奈道:“轻点,汉哥被哈沁打得一身伤。”   “听说了。”万里风讪讪收回手,擦着眼泪,“左哥发现了那狗贼拷打你们的地方,阿闲你呢,伤重么?”   “我没事,哈沁只给汉哥用了刑。”   万里风和戴雁声诧异地对视,顿时明白了个中关窍。   “哈沁真他娘的是个畜生!”她啐了一口唾沫,狠狠骂道。   聂云汉安抚道:“没事,多亏阿闲照顾得好,我都恢复得差不多了。”   戴雁声不由分说,拉过他的手腕就号脉,眉头紧皱。   卓应闲紧张地看着他那张臭脸,等他的结论。   “嗯,看脉象还能救。”戴雁声双眉舒展开,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滋啦”一声,戴雁声干脆扯烂了聂云汉那件破破烂烂的里衣,露出了他满身伤。   聂云汉翻了个白眼:“你能斯文点么?”   看到那鞭伤、箭伤、箭伤、烫伤,以及胸腹部淤血的紫黑色,万里风不由捂住了嘴,别过头去偷偷流泪。   “哎,都没事了,阿闲帮我找的草药,管用得很。”聂云汉忙不迭把衣服敛起来,被卓应闲阻止。   “戴爷,你快看看,我用的那些药对不对?”卓应闲不由紧张,生怕他弄错了什么,导致聂云汉伤口不能及时痊愈。   戴雁声面色沉得几乎能滴水,拉开聂云汉的衣服看了看:“还成,应该是没用错。”   “我就说嘛,阿闲这么聪明,不会弄错的。”聂云汉推开他,道,“你也给阿闲号个脉,看看他怎么样了,昨夜他一直出虚汗……”   见戴雁声看向自己,卓应闲心虚道:“我没受刑,身体好得很,你还是快给汉哥治伤吧。”   万里风从旁道:“都得看,汉哥先来,走吧,别在这儿站着了,进屋好好检查一遍。”   她先跑进屋里,将带来的被褥铺好,让聂云汉躺下。   聂云汉无奈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了全身检查,戴雁声有心教卓应闲,卓应闲也很想学,便帮着戴雁声清理伤口,两人很快便把聂云汉全身的伤都裹好了。   检查过胸腹部的内伤,戴雁声表情彻底轻松下来:“肋骨轻微骨折,不要紧,养一阵就能好。阿闲,之前才随意教了你几句,你全都做到了,很好。老聂的命硬,但这次他能平安回来,有你很大的功劳。”   面对夸奖,卓应闲有些不自在,垂眸帮聂云汉盖好薄被:“你好生休息吧。”   “怎么了?戴爷很少夸人,他能夸你,说明你就是好。”聂云汉发现卓应闲的手有些发抖,拉住他的手腕,“怎么出这么多汗,中暑了么?快让戴爷给你看看,然后陪我睡会儿。”   卓应闲挣脱他的手,从床榻内侧往外挪:“我没事的,不要紧……”   聂云汉正觉得他的举动有些奇怪,便见他好似头重脚轻,竟然从榻上往下栽去,急忙起身:“阿闲!阿闲!你怎么了?!”   戴雁声眼疾手快接住卓应闲,发现他已经开始抽搐,抓着腕子给他号了脉,不禁大惊失色:“他这是中了什么毒?!”   “中毒?!”聂云汉搀住卓应闲,看看怀中人骤然变得苍白的面孔,怔住了,“他……他没说过……”   先前帮聂云汉处理伤口的时候,卓应闲便觉得毒性要发作了,硬撑着给他裹完伤,整个人都失了神。   这次毒发比之前更严重了些,剧痛要将他的脑仁绞碎似的,他大口大口地倒着气,呼吸困难,全身不停颤抖,整个人弓成一只虾米。   聂云汉见他这样,什么获救的欣喜都不见了,将他整个人抱在怀中,心急如焚:“阿闲,告诉我,你吃了什么?怎么会中毒?如果你知道,一定得说出来,这样戴爷才好对症下药。”   卓应闲五感丧失得很快,聂云汉的声音就像从天边传来似的,隐隐约约才能听见,他艰难地张开眼,即便看不清对面之人的面容,也知道对方为自己多么焦心。   本就打算安全了之后要戒掉的,卓应闲明白自己能做的就是配合,于是哆哆嗦嗦地开始坦白:“是哈……哈沁给我……吃的……还、还有……一颗,在……在这里……”   卓应闲指指腰间的布袋,戴雁声一把扯过来,往手心里倒,只倒出一颗,他闻了闻气味,厉声道:“原本有多少?!你吃了几颗?!”   “我……六……六颗……”卓应闲无助地扯住聂云汉的袖子,眼睛失神地望着他,“汉……汉哥……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吃……就、就没有……力气……”   “傻瓜,我怎么会怪你呢?!”聂云汉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将卓应闲紧紧抱在怀里,心如刀割,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滴在了对方的额头上。 第143章 发作   “一定是哈沁的诡计, 他故意折磨我,却让阿闲服毒,把我们扔进无常泽,就是为了让阿闲不停地吃这个东西, 一切都是我的错!”聂云汉看着卓应闲的模样, 痛彻心扉。   万里风一直在外面生火, 准备熬些稀粥,听到动静冲了进来, 却见到眼前这副场景,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聂云汉抱着卓应闲,心疼得无以复加, 几乎说不出话来。   戴雁声对万里风道:“阿闲中了哈沁给的毒,类似的药我们以前见过,只怕是会让人上瘾……”   “上瘾……”万里风怔怔地看着在聂云汉怀中不断抽搐、打挺、艰难呼吸的卓应闲,眼圈顿时红了, 她想起之前见过的一些人,被人暗算药物成瘾,原本身强体壮的兵, 没过几个月就衰败到不似人形,死在路边的时候只剩皮包骷髅, 这么好的阿闲,难道也会那样么?   她扯了扯戴雁声的袖子,小声问:“能戒掉么?”   “能!”聂云汉猛地抬头, “我会帮他戒了,阿闲一定能做到, 他从不轻易放弃!”   卓应闲隐约听见这话,修长手指攥紧聂云汉的袖子:“我能戒……本就是……要戒的……那不过是……是、权宜之……”   “我明白, 我明白,难受就别说话了。”聂云汉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汉哥一直在这儿陪着你,放心,啊!”   卓应闲出了一身的冷汗,睫毛被汗水沾湿了,一绺一绺的,眉心皱得紧紧的,却也不曾喊过一声,旁人只看得出他疼,却看不出他到底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   聂云汉见他这副模样,心疼得无以复加,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能抱着他,吻他的脸:“阿闲不怕,会好的,一定会好!”   戴雁声拉着万里风出了房间,低声道:“幸亏及时救了他们,阿闲还留了一颗,我能研究药性,但……这个过程,会非常痛苦。”   万里风看了看屋里的两人,抹了把眼泪:“老娘定要把哈沁——娘的,光说不练假把式,我再不说了,见了他直接砍!”   “你照应着他俩,我去弄明白这个药到底怎么回事。”戴雁声拈着那颗红色药丸,眉头紧锁道。   万里风使劲点头:“嗯!”   这猎户的房子十分简陋,这床也不过是厚木板子搭起来的,又潮又硬,聂云汉舍不得卓应闲躺在上边,就一直抱着他。   “阿闲,你要是难受,就喊出来,喊出来能好受一点。”聂云汉感觉怀中之人身体一直紧绷,原本那么柔软的身子此刻像被拉满了的弓弦,他真担心这弓弦张到极致会突然崩断。   卓应闲这次发作厉害极了,但他好似对疼痛习以为常,明明是比第一次还严重,但他还能堪堪维持着一线清明,生怕自己放纵大喊,会让聂云汉太过担心。   “没事……你放心……”他原本剧烈起伏的胸口突然长长出了口气,缓了下来,“一阵一阵的……现在……好多了……”   聂云汉知道他没骗人,因为能明显感觉到这身体突地松弛了下来,瘫软得仿佛没了骨头。   万里风拎着水壶端进来,看卓应闲虚脱的模样,倒了杯水递给聂云汉:“给他喝点水吧。”   聂云汉接过水杯,凑到卓应闲唇边:“心肝儿,张嘴。”   卓应闲不仅张了嘴,小口小口啜着水,还微微睁开眼,看了看他紧张的表情:“别……别这样……都……不英俊了……”   “省省吧你!”聂云汉为他这种情况下还开玩笑开导自己的做法感到既愤怒又心疼,“真是说一套做一套,教我要第一先爱自己,你呢?你呢?!”   卓应闲疲惫地笑了,那笑既无声也无力,淡得很,像一朵转瞬即逝的烟花,停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我也……爱自己啊……爱你就等于……爱我……自己……”   “话都让你说了,小狐狸,等你好了再跟你算账!”聂云汉拿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色厉内荏地恐吓他,然后转头问一旁的万里风,“戴爷呢?那药性他弄明白了没有?”   万里风像是在走神,猛地被喊到才回过神来:“他去山里采药了。”   “一个人?”聂云汉皱眉,“你应该陪他一起去。”   “我走了,万一你们遇袭怎么办?”万里风不安地往门外张望了一下。   聂云汉也没话好说,看看怀里累瘫过去的卓应闲,对万里风道,“回头给我找把刀来,我能护得住阿闲,不能让你们再为我俩涉险了。”   “行了吧老聂,这个时候分什么你我。”戴雁声的声音从窗户外面传来,他站在窗口向里望了望,“阿闲怎么样了?”   “这会儿好点了,他说一阵一阵的,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聂云汉看他背了一篓子草药,隐隐怀着期盼,“你弄清楚怎么回事了?”   戴雁声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中尽是挫败:“等会儿跟你说,风儿来帮我煎药吧。”   万里风应声出去,戴雁声跟她交代好如何处理药材、怎么煎药,才进了屋。   坐在床边的破椅子上,他开门见山道:“这东西不稀奇,你我都曾见过,之前独峪人就用过类似的玩意。”   聂云汉蹙眉想了想:“夺魂钩?”   “嗯,就是这种独峪特有的草,以前甲队的老张被独峪细作下过这种毒,疼得厉害了,还会产生幻觉。”   “我记得,你给他灌了不少药汤子才治好的。”聂云汉回忆往事,面露疑惑,“可灌下去不也就好了么?”   戴雁声面色严峻:“这就是问题所在,这药丸里除了夺魂钩,还加了别的东西,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可以断定,这药不仅有成瘾性,而且每次发作,都会比前一次更痛苦,吃得越多,毒性越大。”   他的目光落在卓应闲身上,声音里夹杂了一丝颤抖:“可阿闲已经吃了六颗了。”   聂云汉神色一凛:“最差会怎样?”   “不好说。”戴雁声坦白道,“一个是毒性,一个是成瘾性,这两点都要克服。但是光毒性……你还记得老张发作那会儿么?平日里刮骨疗毒都能一声不吭的汉子,疼得在榻上来回打滚,阿闲哪遭受过这个,他能受得了?”   “能!我听他话里那意思,之前毒性发作过,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聂云汉依稀想起为他赶走鳄鱼那次,想必那个时候阿闲是回去找这毒药了,也难怪这人连那么大条鳄鱼出现在自己身后都没有察觉。   若不是毒发,阿闲定不会返回,他能忍着痛,拖着木筏上的自己走了那么远的路,说明他一定能扛住,只是这痛苦,已非常人能想象罢了。   聂云汉心痛得无以复加,咬牙道:“只要能痊愈,怎样我都陪他熬过去。”   戴雁声叹了口气:“这当中还会夹杂药瘾发作,瘾君子你见过吧?发作起来就像有小虫子在骨头里爬,折磨得人死去活来,刚毅一点的人宁愿死都不做药瘾的傀儡,那些没脊梁骨的,为了解一时之瘾,什么下作的事都做得出来……”   “阿闲不会的,我们也没有能给他解瘾的药……”   “你听我说完!”戴雁声瞪他一眼,“我们是没有,难道有你就会给他吗?我是说,毒性加上药瘾,合在一起,会更让人难以承受!我不担心阿闲有没有毅力,我担心他挺不过去!”   “不会的……不会的……”聂云汉抱紧怀里的人,自顾自地说,“他吃这个药是为了救我,他也能为了我挺过去。”   戴雁声无奈道:“这跟人的意志没有关系,只跟人的极限有关系。这期间他吃不下喝不下,没办法补充体力,毒性药瘾一并发作,你要他用什么去扛?我怕他猝……”   “别说这些没用的。”聂云汉冷冷打断他,“把你那些补体力的药全都拿来,还有,炖十全大补汤,给他往里灌,有我在,黑白无常也别想把他的命勾走,别提什么夺魂钩!”   “行,丑话我说在前边了,这事儿说到底也不难,一是拔除毒性,这个我来想办法,好在这山上有的是解毒的草药。另一个就是把药瘾戒了,纯靠体力和意志,你有什么招就都使出来吧——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只是说实话,跟阿闲一路走到这儿,虽然时间不长,我也把他当同袍看,我也为他心疼!”戴雁声怒道。   聂云汉没再说话,戴雁声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出去。   卓应闲刚刚昏睡了一会儿,隐约听见戴雁声和聂云汉的争吵,待他出门,才微微睁开眼,对聂云汉道:“别……为了我……吵架……”   “没吵,我俩说话就这样,你也不是不知道。”聂云汉抱着他躺下,“你躺我身上,能舒服一点。”   “汉哥……你别……担心我……我……什么都、听你的……定能……熬过……去……”   聂云汉吻吻他的额头,想到他可能要遭受的那些折磨,情不自禁流了泪:“一定能熬过去,一定!”   没过多久,卓应闲又开始发作,整个人抖得像寒风中的树叶,聂云汉感觉自己使劲浑身气力都不能让他少颤抖一些,除了抱紧他,什么事都做不了。   戴雁声怕自己做的那些补药药丸里有什么跟那毒药丸的药物相冲,也怕他虚不受补,不敢让卓应闲乱吃,便只让聂云汉喂他服了百解丹和固元丹,然后就是让万里风用兔子、山鸡、蛇一切能找来的能补身的东西炖汤,给卓应闲往下灌。   卓应闲毒发的时候,整个人好似被梦魇住似的,听不见人说话,更无法进食,聂云汉便嘴对嘴地给他喂汤,喂下去多少算多少。   左右自己也是一身伤,喝点肉汤也正好进补了。   药自然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喂的,但是有以毒攻毒的成分在,并不适合聂云汉喝,他若是喝多了,可能会使内伤加剧。   但戴雁声也没劝,他知道劝也没什么用。   卓应闲断断续续地发作,熟悉了毒物滋养的身体无比渴望那药性,发作一次比一次厉害,第二天清晨,他终于忍不住,开始呼痛。   “汉哥……我好疼……好疼啊……”他一边喊着,一边不停挣扎,睁着眼,目光涣散,声如蚊呐,这一声声低呼就像钝刀在聂云汉心口反复划拉。   聂云汉见他一直在推拒自己,怕一直抱着会让他不舒服,便松开臂膀让人躺下,握着他的手趴在旁边:“汉哥知道你疼,再忍一忍,过几天就会好了,啊,我一直陪着你,想喊就喊,别怕……”   卓应闲嘴唇翕动,像是又说了什么,只是太过模糊,聂云汉听不太清,便把耳朵凑了过去:“阿闲,你说什么?”   “汉哥……疼死了……让我死吧……”卓应闲闭着眼流着泪,喃喃道,“让我死吧……我……熬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爱你就等于爱自己~会不会出戏…… 第144章 煎熬   聂云汉像被人掏空了五脏六腑, 为他难过得连魂魄都在发抖。   阿闲那么一个好强的人,让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是得有多难受!   “说什么屁话!”聂云汉泪流满面道,“你是我的命!你要是死了, 我也没法活!你忍心看我死吗?你受了那么大委屈才把我救回来, 难道就为了这?!”   卓应闲无知无觉, 依旧在床上翻来覆去打滚,本能地嚷着难受得想死, 每一句哀嚎都像钢针一般扎在聂云汉的心上。   他把卓应闲再度搂进怀里:“阿闲,心肝儿,你可真把我心疼死了……”   戴雁声进来, 循例为卓应闲号脉,号完兀自叹了口气。   “戴爷,他怎么只喊疼?”聂云汉急得冒了一脑门汗,“这毒性和瘾病发作起来, 还会有什么感受?”   “他都这样了,你还指望他骈四俪六给你写一篇毒发感受么?谁中毒谁知道,没有人能感同身受。”   “抬杠有意思么?我就想问你, 能不能给他用些止痛的药,要是还有别的症状, 也好对症下药。”   戴雁声毫不客气:“能用我不给他用吗,是药三分毒,不能乱来!咱俩谁是大夫?你能不能别添乱?”   “吵吵什么啊!”万里风听着头大, “雁声,老聂心里难受, 你跟他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冲?!”   “我这还不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戴雁声郁闷至极,转身跑出门去。   卓应闲此番遭受的痛苦, 看在他一个大夫眼里,不仅令他心疼,更是十分沮丧。   不能为病患减轻痛苦,要他还有什么用!   万里风眼睁睁看着眼前几个人焦躁到了极致,也不知自己做什么才能帮上忙。兄弟之间,吵几句嘴伤不了感情,能稍稍发泄心里的火,也算是件好事。她明白每一个人的心情,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想去指责谁,方才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   她到院子里,见戴雁声正在翻弄那些晾晒着的草药,背影显得十分寂寥,便走过去,想要安抚几句。   “雁声,方才我……不是故意的。”万里风站在他身后,艰难道,她性子飒爽,平日里混迹在一群男子中间,更是要面子,让她骂人可以,但是低头认错就有些难。   戴雁声转过身来,垂眸看着她,忽然将她拥进怀中,下巴抵在她肩上,长长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老聂关心则乱,我不该再指责他什么。”他低声道,“是我过于任性了,只是……看他俩那副样子,我心里也难受,要是能找到药帮阿闲减轻痛苦就好了。”   万里风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别多想,解毒全靠你,戒瘾这种事本就指望不得旁人,阿闲会明白的,老聂更不可能怪你。”   左横秋仗着轻功好,独自来过几次,帮他们带来一些米面,看到卓应闲那副遭了老罪的模样,也只能叹息,安慰聂云汉两句,还说关平野挂念他,想过来看看。   “算了,阿闲一定不想被人看见这副样子。”卓应闲刚刚发作过一波,暂时能够喘息,沉沉昏睡过去,聂云汉抱着他不松手,听左横秋的提议,当即便否定了,“等阿闲好起来再说吧。况且现在也不安全,那几个归燕门弟子被射杀在无常泽,刺杀你们的人也都被干掉了,哈沁等不到他们回去,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别的招数。”   左横秋点头道:“这几天我把南栀峰又巡了一遍,设了几处机关,你们多留意一些。”   “嗯,不过我倒觉得这里很安全,这么多天也没见哈沁再派人来。”万里风道。   戴雁声嗤笑一声:“他是不是人手用得差不多了?!”   聂云汉拿着帕子轻轻帮卓应闲擦着额头上的汗,轻声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那日进无常泽的几个归燕门弟子,不像是去杀我们的,倒像是去救我们的,可当初也是他们配合哈沁给我们下套——”   “所以这归燕门的老大到底听命于谁?那某甲还是哈沁?”万里风疑道,“某甲知道哈沁这么折磨你们么?哈沁也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啊,先搞你们又派人来救,这不是自己扇自己耳光么?!”   左横秋“哼”了一声:“我也觉得事有蹊跷。哈沁不会这么折腾,如果他承担不了后果,就不会对你们下手,顶多是关着你俩,直接送给那个某甲了事。”   “所以能不能这样推断——第一,我们都认同,哈沁与那某甲试图互相压制,但谁也压制不了谁,又需要彼此合作,就只能像一对同床异梦的怨偶这样互相搞点小动作恶心对方。”聂云汉沉吟道,“第二,哈沁与那某甲并不在一处,某甲得知哈沁所作所为,想要派人来救我与阿闲,也隔了这许多日子。”   戴雁声道:“很有可能啊,某甲不是朝中之人么?听手下前来报信,一来一回,就算飞鸽传书,也需要一些时日。”   “或许吧,也难怪哈沁没有把我和阿闲直接交给他,还有时间搞这种花样。”聂云汉道,“还有,看来我之前的推断有误,本以为之后会是那某乙派人追杀我们,没想到全都是哈沁亲自出面,你们觉不觉得,某乙已经很久没出手了?”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纷纷点头。   “或许某乙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左横秋道,“反正他已经放弃了咱们,他派人来杀,还是哈沁派人来杀,没什么区别。”   戴雁声想了想,不禁冷笑道:“真是好奇,这某甲和某乙,到底是哪路神仙,他们之间就不打架么?!”   左横秋返回归燕门里,将聂云汉的话转述给关平野,关平野原本充满期待的面孔上流露出深深的失落。   “我哥还是这么关心同袍。”关平野叹息道,“也不知道我在他心里处于什么位置。”   左横秋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应答,一来这是人家的家事,他不便置喙,二来卓应闲之于聂云汉,有特殊意义,但这关系还是由聂云汉亲自告诉关平野的好,他一个局外人,不好多嘴。   不过关平野也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苦笑道:“他能带你们不远千里来救我,我还这般猜忌他,实在是矫情。左哥,别告诉他。”   “放心吧,我不会说的。”左横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聂跟关爷一样,最重情义,但你是他义弟,他自然会对你另眼相待的。”   “是吗?我倒是看不出他另眼相待在何处,不管你我谁有难,他都会豁出命去救,在他眼里,我们这些人,恐怕都是一样的吧。”关平野面色阴郁道。   左横秋不知他这阴阳怪气的是怎么回事,打着哈哈道:“别这么较真啦,难不成将来你连嫂子的醋也要吃么?”   “嫂子……能比得上我们么?”关平野认真道,“我不信,那么多年感情,能被一个人轻易取代。”   “啧,真是孩子话。那感情能一样么?老聂你又不是不知道,为我们他能出生入死,但是跟意中人,他能同生共死,这点他跟他爹娘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关平野轻笑道:“他是这样,可我那‘嫂子’能做到么?”   左横秋只当他小孩子担心哥哥,笑道:“放心吧,你那嫂子,定会是愿意跟你哥同生共死的人。好了,别瞎想了,等过阵子安全一些,老聂自会来看你。”   他笑了笑,转身离开,却不知关平野看着他的背影,眸色阴沉,心里暗暗道:“我也愿意跟哥哥同生共死啊!”   、   正像戴雁声所说,毒发是一回事,瘾发又是另一回事,两相叠加,痛苦更增百倍。   起初卓应闲还能堪堪保持一点清醒,再后来,就完全失去了意识,并且产生了幻觉。   一时间,他感觉自己如坠血池地狱,满手满身全是鲜血,好似怎么洗都清洗不掉,背了沉沉的罪恶,身上破开了千万道口子,如同遭受凌迟酷刑。   下一瞬,他又身处极寒之地,身上的血已流尽,似乎不剩一点热度,从骨头缝里泛着寒意。   一转眼,所有的疼痛似乎都消失了,他看到了娘亲,又看到了他那没良心的爹,可爹娘都不理他,最后聂云汉出现了,只是远远站在前边,给他一个冷酷而嫌恶的眼神,转身离去。   卓应闲慌里慌张地追上去,搂住他的腰,哭喊道:“汉哥,你别走!别抛下我!”   可聂云汉不听不理,掰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兀自走了。   卓应闲想去追他,却怎么都迈不动腿,只能眼睁睁地看他远去,喊破了嗓子对方都没有回头。   这个幻象又与刚被扔在无常泽时的那个梦重合在了一起,被人抛弃的恶意和惧怕再次将卓应闲层层包裹起来,令他几乎快要窒息!   “这是梦!这一定是个梦!汉哥不会离开我!”卓应闲怕极了,他看见近处有棵树,冲过去抱住,死命把头往上撞,喃喃道,“醒了就好了,醒了就好了……”   他撞得树干凹了进去,可是却一点不觉得疼痛,也没有血流出来,伸手一摸,额头已经撞烂了,有拳头那么大一个坑。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流血?”卓应闲惊恐道,“难道我已经死了吗?我不能死,汉哥还等着我呢!汉哥!汉哥!”   他跌跌撞撞地向远处跑去,向那空旷无人的荒野深处跑去,每跑一步,身后的路就消失一步。他只能往前不停地跑,因为这是一条不归路。   现实中,聂云汉耗尽了精力,方才见卓应闲发作过一波,好像平静了些,他才不小心睡了过去,卓应闲一动,他又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睁眼便看见卓应闲好像毒性又开始发作,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停打滚,甚至还用头去撞墙,口中不断喊着:“汉哥……汉……汉哥……你在哪……我……我还活着……我活着……我疼……”   聂云汉吓坏了,一把把他拖进怀里,听他一声声喊着自己的名字,痛得锥心刺骨。   “汉哥在呢,你放心,我永远不会离开你。阿闲,你醒醒,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在,你就安心了,就不会再做噩梦了……”他将卓应闲束缚住,轻轻揉了揉那撞得发红的额头,含泪道,“阿闲当然活着,还会活得好好的,汉哥陪着阿闲,我们拜过天地了,要同生共死……”   到了第四天夜间的时候,卓应闲开始疯狂地抓挠自己,好像他身上每一处都奇痒无比,那白玉无瑕的皮肤被他抓出了数条血痕,聂云汉无奈,只好再度牢牢抱住他。   可能这痒比痛还难熬,卓应闲忍不住,无论如何都想去挠,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不停扭动挣扎。   聂云汉体力没恢复多少,很快就用尽了,他制不住卓应闲,只好大声喊来戴雁声。   戴雁声按住卓应闲,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见他眼神依旧是涣散的,分明没有清醒,全部都是无意识的行为,又给他号了号脉,眉心重重地皱了起来。   “怎么回事?这毒还会让他有什么感觉?”聂云汉双目赤红,心力交瘁,“这什么时候是个头?阿闲他已经快瘦脱了相,这么折腾下去,我怕他真会撑不住……”   戴雁声沉默片刻,为难道:“……应该快了,熬过这最难熬的时候,应该也差不多了……”   “什么‘应该’?你到底有没有个准数?”聂云汉咆哮起来,眼眶中有泪光闪动。   “我没有。”戴雁声底气不足地垂着头,“这几天来,能解毒的药也给他灌得差不多了,按正常人的情况来推算,既然没有被毒死,这毒素也应该都被拔除了,脉象也没有中毒的迹象。他现在这种情况,应该是成瘾性在作祟,是他的身体极度渴望那毒药……这需要他的意志力去对抗,直到身体习惯了无毒的状态,自然就会恢复正常。”   聂云汉不解:“他才吃了几天药,怎么会如此上瘾?”   “是那药性太强了。”卓应闲又是一通猛烈挣扎,戴雁声死死按住他,“他吃得又太频繁,当然,也不排除那药发作期间隔一次比一次短的可能,以我对阿闲的了解,如果不是毒发,他应该是不会继续吃的……”   “你轻点!别弄疼了他!”聂云汉见戴雁声粗手粗脚的样子很是不满,拍开他的爪子,再次把卓应闲抱进怀里。   可是卓应闲一感受到束缚被松开,就下意识地往身上抓挠,现在的聂云汉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戴雁声担心道:“不行吧,你身上还有伤呢,再这么下去,他好不了,你也好不了!”   聂云汉把卓应闲按着躺在床上,四肢压住他的四肢,扭头对戴雁声道:“多扯些布条,把我和他绑在一起!” 第145章 痊愈   万里风和戴雁声把一张床单扯成布条, 依言将卓应闲和聂云汉面对面呈“大”字型绑起来,为了保证安全,给他们用布条从腋下缠到手腕,从大腿根缠到脚腕。   绑好之后, 聂云汉便叫他们将两人翻过来, 他在底下给卓应闲当垫子。   卓应闲疯狂扭动, 可胳膊手臂均动不了,十指也被聂云汉交叉扣了起来, 他唯一能动的指尖便抓进了聂云汉手背的肉里。   他的脑子好像已经被冻住了,全身只有感官还存在意识,感觉自己好似只剩下一个皮囊, 而这皮囊里外密密麻麻的都爬满了虫子,那些虫子咬他的肉,喝他的血,害得他全身奇痒难忍, 又痛入骨髓。   卓应闲想把这些虫子赶走,想去抓挠被它们咬过的地方,可他手脚全都动不了, 唯一能动的就是嘴巴。   动嘴也是好的,能咬死几只算几只!   于是他本能地一张嘴, 咬在了聂云汉的肩头。   因为跟这些虫子有着深仇大恨,卓应闲下嘴极狠,全身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咬合上, 要不是万里风及时阻止,他能撕掉聂云汉一块肉。   饶是这样, 万里风发现的时候,聂云汉的肩头已经在渗血了, 而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老聂,你疯了么?怎么不吭声?!”万里风捏住卓应闲的下巴,让他松口,在那牙印上垫上一块布巾。   “你别捏疼他!”聂云汉忍痛道,“让他咬吧,只要能缓解他的痛苦。”   “少来,我还怕他崩坏了牙!”戴雁声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出,走过来往卓应闲嘴里塞进了早就缠好的一团布条,“风儿手里有数,其实要不是怕你心疼,我都想把他下巴卸了。”   聂云汉当即横眉立目:“你敢!”   “我怎么不敢?就冲你俩这面对面的姿势,他刚才咬到你肩膀都是好的,万一咬住喉咙呢?万一咬破你脖子的血管呢?你想没想过这后果?”戴雁声对他也毫不客气。   “阿闲那是人牙,不是狗牙更不是狼牙,咬不了那么狠,你少耸人听闻。”   “懒得跟你废话!风儿,走。”戴雁声拉了拉万里风,临到门口又回头看着床上这绑在一起的苦命鸳鸯道,“有事就喊啊!”   聂云汉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注意力全在卓应闲身上,看他手脚被绑,嘴巴被堵,还要拼命挣扎,心中痛苦不堪。   戴雁声两人离去后,整个房间陡然寂静了下来,旁边小桌上点着蜡烛,一灯如豆,微微光华映了满屋,能听见外面幽幽虫鸣,这本是静谧美好的山中夜景,却因为卓应闲不断挣扎发出的狼狈呼声而显得无比凄惨。   这些天来,聂云汉几乎成日里将卓应闲抱在怀中,身上其他伤口还好,胸口处那些被烙铁烫坏的皮肤一直难以复原,还有发炎的症状,现在被卓应闲蹭得更是钻心的疼,可这跟阿闲所遭受的痛苦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他耗尽了体力,只能用这种方式与他的阿闲“同甘共苦”,两人均出了一身大汗,皮肤隔着衣衫互相磨蹭,却没有半分旖旎。   “阿闲,阿闲……你能听得见我说话吗?”聂云汉低低地问,“汉哥知道你这样难受,你要是生气,就醒过来打我吧,好吗?”   卓应闲回复他的,是一波更加疯狂的挣扎,喉咙中发出小狗一样“呜呜”的声音,听得聂云汉声泪俱下。   “老天啊……我还能做什么?”他望着屋顶,眼中布满血丝,心中满是绝望,“只要能让阿闲少遭点罪,我宁愿少活十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卓应闲可能是折腾得自己也没了力气,才慢慢缓了下来,胸口剧烈起伏,从鼻腔里沉重地呼吸着。   他“趴”在聂云汉身上,侧着脸靠在对方颈侧,嘴里被塞着布条团子,闭着眼蹙着眉,有晶莹的口水从唇角滴落,原本俊美的面容被折磨得惨白憔悴,看得聂云汉伤心欲绝。   自从遇见自己,阿闲便遭受了这么多磨难,他聂云汉,连心爱的人都护不住,真他妈没用!   他突然觉得现在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什么复仇,什么正义,他通通都不想要了!   “不干了……老子不干了!”聂云汉的眼泪无法自控地涌了出来,“人活着,图什么啊?图的不就是个平安喜乐!是我太自以为是,太高看自己,其实我对大曜来说,算什么呢?要杀独峪人,要保家卫国,自有别的将士,没了我,大曜亡不了!”   “阿闲,你好起来,只要你好起来,汉哥带你走。咱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房子、过日子,你想听曲儿听说书看遍天下风景,汉哥陪你走遍大曜,你要是想去什么东洋西洋,汉哥寸步不离跟着你!一生太短了,我只想和你平平安安的过。”   “你快点醒过来吧……”   突然间,聂云汉感觉卓应闲的额头,在他下颌处轻轻蹭了蹭。   他本以为是错觉,不过是对方无意间动了动脑袋,谁知片刻后,那额头又蹭了一下,然后向后微微倾斜。   聂云汉偏过头向下看,便见卓应闲微微睁了眼,正仰头看着他,对上他的目光后,便“呜”了一声。   “阿闲?你醒了?真的清醒了吗?”聂云汉几乎不敢相信。   卓应闲便冲他缓缓眨了眨眼。   聂云汉立刻仰头看向门外,想叫戴雁声过来解开绑着他们的布条,但又怕卓应闲有反复,觉得还是先确认一下的好。   于是他微微弓起背,偏过头去,凑近卓应闲的脸,将那堵在对方口中的布条团子轻轻叼了出来,吐在一边。   “阿闲?”聂云汉试探地问。   卓应闲向前探了探头,在聂云汉下颌上落下一个吻,然后用力挤出一丝微笑:“……天涯海角,与……你相伴。”   聂云汉呆呆地瞪着他,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仰头大喊:“戴雁声!戴雁声!你快来!”   戴雁声正在院子外值守,听他喊自己全名,莫名背后一凉,又听那声音声嘶力竭的,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吓得拔腿就往房中跑。   堂屋里搭了一张简易的床铺,万里风和戴雁声轮番值守,也就轮番在此休息。   她冷不丁被聂云汉的鬼号叫醒,一骨碌坐起身,见戴雁声冲进来,便揉了揉惺忪睡眼,果断道:“你去吧,我出去看着。”   戴雁声一点头,挑帘进了里屋,还没等他说话,聂云汉便惊喜地冲他喊:“快来看阿闲!他醒过来了!感觉比之前都要清醒!”   “真的?!”戴雁声一听,也有些兴奋,凑到卓应闲脸前,看他仍旧闭着眼,睫毛微微颤抖,在眼下打出大片阴影,不似醒过来的样子,生怕是聂云汉伤心太过出现幻觉,不放心地叫了一声,“阿闲?”   卓应闲缓缓抬起眼皮:“……戴爷。”   “真醒了?!”戴雁声大喜过望,端过烛火来,扒开他眼皮看了看,见瞳孔聚焦,似是清醒之状,又去给他号脉。   聂云汉听他不信任自己,早就有所不满,嘟囔道:“当然醒了,我阿闲是谁?一等一的福星!老天爷都舍不得他遭罪!”   戴雁声捏着卓应闲的脉搏,神情大悦:“脉象比之前平稳多了,看来这瘾病也消退不少,不过还得再观察两天试试,若没有反复,那就是彻底戒除了!阿闲,你现在什么感觉?浑身还疼吗?还有奇痒难忍的感觉么?”   卓应闲侧着头,趴在聂云汉胸口,轻声道:“……都没有了,就是……感觉……有点虚……”   聂云汉忍不住抬头“叭”地亲了亲他的脑门:“阿闲真厉害!姓戴的,快点给我们解开,给阿闲熬补汤去!”   戴雁声虽然对聂云汉的态度很不满意,但卓应闲能挺过这毒丸的折磨,的确是件喜事,令他可以暂时忽略聂云汉的呼呼喝喝,手脚麻利地把绑在两人身上的布条给拆了下来,接着就跑出去熬汤煎药。   卓应闲瘫软得像是一团泥,聂云汉结结实实把他搂在怀里,心情可以用心花怒放来形容。   “阿闲,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可别藏着不说,戴爷在这儿呢,他什么都能治。”聂云汉低声道,俨然已经忘了之前把戴雁声叫做庸医的时候了。   “真的……只是虚……”卓应闲微微弯了弯眼睛,“浑身没有力气……但脑子很清楚……就像……高烧……突然退了那样……你明白的……”   聂云汉在他脸上亲了又亲:“我明白,我明白!心肝阿闲,这些天你可吓死我了,有什么熊心豹子胆都被你吓破了,知道么?以后不能再做这样的蠢事了,嗯?看你受罪,我心里更疼!”   卓应闲望着他胡子拉碴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轻声道:“彼此……彼此……”   聂云汉哑然,确实,若易地而处,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吞下那枚毒丸,又怎么有立场来指责阿闲呢?   “从今往后,我们都更爱惜自己便好了。”他低低地说,“爱惜自己,也等于爱惜对方。”   卓应闲笑道:“才明白么……真是……聂大傻子。”   聂云汉欣然认领了这一称号,他见卓应闲嘴唇干裂,伸手从旁边小案取来茶水,小心翼翼喂对方喝下去。   卓应闲喝饱了水,抿了抿嘴,双唇恢复了一些往日的莹润嫣红,好似体力也恢复了一点点。   他偏头看了看床边扔着的那一大捆布条,禁不住轻声笑了笑。   “笑什么呢?”聂云汉好奇。   “方才……我醒来的时候,发觉……被人绑着手脚,口中还……塞着布团……还以为被人绑架了。”卓应闲“咳咳”咳了两声,声音嘶哑道,“幸亏听到某人……正表白心迹,要不然……可能会被吓晕过去。”   聂云汉挠挠头:“……全听见了?”   “从你……说要撂挑子不干开始吧。”卓应闲仰头看着他,打趣道,“真不干了?”   “不干了!谁他娘的爱干谁干去!等你好了,我就带你下山,咱们去汀洲,找萧儿——大不了我把此处的事儿想办法告诉韩方,让他们那些领着高官厚禄的人去操心,我一介逃兵阶下囚,该忙的就是逃命去!”聂云汉义愤填膺。   卓应闲“哦”了一声:“那你逃命去吧,我得去救我师父。”   聂云汉:“……”   忘了这茬了。   “那……那我陪你。”聂云汉讪讪道。   卓应闲靠在他颈边,低声道:“你才不是半途而废的人……我知道,你这都是气话。你家……世代行伍,保家卫国……刻在你的骨血里,不是你说抛就抛的掉的,倘若我们就此离开……你当真放心得下?”   聂云汉深深叹了口气,违心道:“放不下又如何,我尽力了。”   “大曜确实还有别的将士,也不乏忠勇之士。但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是为大曜抛头颅洒热血的聂云汉,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雄。”卓应闲仰头看他,圆圆的眼睛在烛火阴影中熠熠生辉,“我爱的,正是这样的你。”   “阿闲……我没有你说得这样好。我现在只想与你归隐。”聂云汉亲亲他的额头,赧然道。   卓应闲抱住他的脖子:“英雄也是普通人,也有解甲归田的那一天。等此事一了,只愿大曜与独峪边境真正和谈,再无纷争,我的聂千户,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与我……白头偕老。”   聂云汉凝视着他灿若星辰的眼眸,心中是压抑不住的悸动,低头便吻了下去,吻得两人魂魄纠缠,彼此间只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小案上一支红烛,烛光摇曳,映着一对劫后余生的有情人。   山间空气清新,颇为养人,近几日左横秋几个加紧巡逻,也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大家心情都放松了许多,也利于伤势恢复。   再加上戴雁声分别为他俩调制不同的汤药,用以治伤和恢复元气,没过几日,俩人都好得七七八八。   上次带来的米面快要用完,向羽书要回城买点补给,戴雁声与他同去,顺便采买需要的药材,卓应闲得知后,算了算日子,便叫向羽书去他们的客栈里,拿他藏在包裹中的银票,帮他去那铁匠铺将定制的刀剑取来。   这几日聂云汉与卓应闲那边水深火热,向羽书和秦落羽却是蜜里调油。   在向羽书的悉心照料下,秦落羽的外伤痊愈得很快,除了身体略显羸弱外,生活已经能基本自理。   他们住在归燕门里,平素与关平野和望星几乎没有往来,左横秋忙着巡山、放哨,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秦落羽整日躲在房间里足不出户,也没个人与她聊天解闷儿,顶多在廊下走两步透透气,再就是翘首以盼向羽书能够回来,就像一个苦苦等着相公归家的妻子。   虽然两人并无夫妻之实,但彼此相处已像足了一对夫妻。   对向羽书而言,秦落羽对他的依恋甚至依赖,都让他心生甜蜜,更让他觉得自信,更像一个男人,因此他言行举止间也在刻意改变自己孩子气的一面,试图表现得更加稳重。   只不过这种揠苗助长似地“成长”,令他显得有些怪异,全都被戴雁声收入眼底。   向羽书去铁匠铺取了刀剑,经过市集的时候,特意打听了归梁府最好的脂粉铺子,慕名而去,停在门口。   见此地出入的不是妇女,便是油头粉面的少爷公子,戴雁声不由皱起了眉:“到这来做什么?”   “我想给落羽买些唇脂胭脂。”向羽书虽理直气壮,却也不免面红耳赤。   戴雁声看他被秦落羽迷得五迷三套的样子就上火,脸更臭了:“住在深山里涂脂抹粉的给谁看啊?!”   “不能这么说,女儿家爱美,打扮漂亮了自己心情也好,未必是要给谁看的。她大伤初愈,面容有些憔悴,又在房中憋着无事可做,怕她憋出心病来。不如给她买些胭脂水粉的,闲来无事打扮一下,就算是自娱自乐,也聊胜于无啊!”向羽书勒住马,“你若不想进去,我自己去便好。”   戴雁声听他一席话,心里嘀咕“臭小子还挺懂得关心人”,又想到万里风平日里虽惯穿男装、不施脂粉,但偶尔做女装打扮,能够略施粉黛的时候,心情确实也不错,便动了心思,忙道:“我和你一起去!”   脂粉铺子的伙计赶忙迎客,三言两语便看出来这俩糙汉对这些女儿家的物事一无所知,便敞开了忽悠。   饶是赤蚺见多识广、精明过人,在自己不了解的领域,也被人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头晕目眩,最终戴雁声和向羽书秉承了一个原则——买就买最贵最好的,这样回去也好跟人显摆。   左右两人平时也没什么花销,攒下一些银子,再加上孔昙赠予的银两,聂云汉平均分了几份,分别发到众人手中,这下好钢用在了刀刃上,俩冤大头买了店里最贵一套妆奁用品,妆粉、黛粉、唇脂、胭脂、桂花油、花钿等等不一而足,看着就富丽堂皇,很是有面子。   店里伙计见两人意犹未尽,继续推荐,取了一只小巧的琉璃瓶过来,笑眯眯地问道:“二位要不要再给心上人买瓶古剌水?点一滴涂在腕侧颈侧,芳香馥郁,沐浴的时候滴在澡盆里,也会遍体生香,最受小姐太太们喜欢了!”   向羽书看那瓶子漂亮,味道也好闻,不假思索:“我要一瓶!”   “还有别的味道么?”戴雁声不用凑近,也闻到了古剌水的香气,总觉得这气味太过浓郁,不适合他的风儿。   “有有有!都在这儿!”伙计说着便搬来一个木匣子,打开之后铺面而来一股混合的香味,简直熏人欲醉,“客官随便挑!”   片刻后,戴雁声和向羽书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一人抱了个用包袱皮包得严严实实的大木盒子出了门。   店里伙计将两人送上马,目送他们远去,才擦了擦一额头的汗,得意道:“这样的客官,怎么不多来几个呢?!”   聂云汉和卓应闲基本已经恢复健康,左横秋和万里风便没有再守在猎户小院里,而是留在了归燕门,看顾着不会功夫的关平野、望星和秦落羽。   戴雁声两人回山后,他先拎着卓应闲要的刀剑给他们送去,向羽书便兴致勃勃地先回了归燕门,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地想着秦落羽看到这份礼物会有多么惊喜。   谁知一进归燕门的后院,便见秦落羽站在廊下,拿着帕子在抹眼泪,不远处关平野侧对着她站着,满脸嫌弃之色。   秦落羽一见向羽书回来,便立刻换上一张笑脸,试图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向大哥,你回来啦?”   向羽书立刻走过去,握住她的手,看向关平野,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啊,你累了吧,咱们回屋休息去。”秦落羽拉着关平野的手腕就要回房。   向羽书就怕自己不在的时候秦落羽受欺负,不肯善罢甘休,追问道:“没事你哭什么?”   “啊,我没有哭,是有小飞虫进了眼……”   “平野哥哥,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向羽书叫住转身欲走的关平野,走到他跟前,“落羽不便说没关系,你莫要唬我,我不想大家之间有什么问题藏着掖着有了嫌隙,不如说清楚的好。”   关平野没有向羽书个子高,他微微扬起下巴,带着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轻蔑地看了不远处的秦落羽一眼,对向羽书道:“直说也行,我希望你不要再给我哥添堵,也别给大家添麻烦,尽快把这个女人送走!”   作者有话要说:   古剌水就是古代从伊朗阿拉伯引进的香水,五代已经有啦~在宋代又叫蔷薇水~ 第146章 蹑影   聂云汉这几日皮外伤恢复得很好, 就一心一意当大厨,要把他的阿闲养得白白胖胖,此刻便守在厨房里,看着正在熬煮的糖水。   卓应闲成日里吃了睡睡了吃, 感觉自己很快圆润了起来, 他也闲不住, 想尽快恢复状态,就在院子里拿了一根树枝挥舞比划, 权当练剑。   戴雁声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便将带回来的剑径直扔向他:“阿闲, 接着!”   卓应闲非常开心,跳起来接住这把久违的剑,“噌”地一声拔剑出鞘,在空中“唰唰”挥舞几下, 挽了个剑花,又在院中树上刺了几剑,才在树叶飘洒中翩然落地。   “还是这把剑最趁手。”他自言自语道。   聂云汉靠在厨房门边, 抱着双臂看他,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盈盈笑意。   戴雁声见卓应闲的身手, 也放了心,把手里拎的东西往地上一放:“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剑速也跟得上, 体力还行吗?”   “还成,就是稍微有点喘, 近几日多练一练就好了。”卓应闲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他看到戴雁声手里用布缠起来的刀, 兴奋地跑过去,“能把刀给我看看么?”   “见外了不是,本来就是替你去拿的,喏,给你,能让我也一饱眼福么?”戴雁声打趣道,将刀递过去。   聂云汉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像个背后灵似的,幽幽道:“你看什么看,正主都还没看呢。”   戴雁声“嘁”了一声道:“你可真够没良心的。”   他也无意在这里发光发热,跑去堂屋倒水喝。   卓应闲把手里的剑放在一旁藤桌上,已经迫不及待地把裹在外边的一层布解开,露出这把刀的真容。   刀鞘很普通,没做过分花哨的装饰,大气典雅,跟他的汉哥很相配,因为他觉得聂云汉虽然外表英俊,但更吸引人的还是内在。   接着他便拔出了这把刀,刀锋雪亮,一看便锋利无匹,刀身镔铁打造,呈暗银色,阳光下可见暗纹,并能清晰地看到他精心选定的二字刀铭。   “蹑影?”聂云汉的声音从卓应闲耳侧传来。   卓应闲有点不好意思,他应该先给对方看的,但自己又很想先检查一遍,虽说那铁匠铺已经是一等一的好,但毕竟还没有见识过对方的手艺,心里有些没底。   但现在看来,成果令他很满意。   卓应闲把半出鞘的刀横着往聂云汉面前一递:“看看喜不喜欢。”   “你送我的,当然喜欢。”聂云汉笑眯眯地看他一眼,随即拔出刀来,挥舞了几下,“手感也正合适——仿雁翎刀的刀型?”   “嗯,你与孔大哥都是行伍出身,想必曾经用惯了雁翎刀,上次见孔大哥似乎对这刀型颇为留恋,我便想着你也许……”卓应闲觉得细数心路历程有点羞耻,便转而道,“但雁翎刀是官刀,为避免惹来麻烦,我在刀型上做了一点修改,你试试趁不趁手。”   聂云汉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感动道:“趁手,一拿到手里就能感觉到,阿闲,你对我真是太细心了。”   “那……刀铭呢?取自李太白诗句‘胡马秋肥宜白草,骑来蹑影何矜骄’,可能这两字做马名更合适一点,但我感觉你刀法凌厉,虚实相交,不可捉摸,也颇有‘蹑影’的意境。”卓应闲莫名有些惴惴,小声问道,“……喜欢吗?”   聂云汉松开他,表情严肃地看着他的眼睛:“阿闲,还记得我上次说的话吗?只要是你送的,我只会喜欢、中意、爱不释手,以后莫要在担心这个了。对了,你对那把剑做了什么改造?”   “就补了剑铭。”卓应闲把放在藤桌上的剑拿来,抽出一半给聂云汉看,“来自同一首诗,‘金鞭拂雪挥鸣鞘,半酣呼鹰出远郊’,取了‘拂雪’二字。”   聂云汉立刻赞道:“好听!拂雪配蹑影,这就算我们的结婚贺礼!”   卓应闲不由笑了:“刀剑做结婚贺礼,不怕太凶么?”   “怕什么,你我压得住!”聂云汉把刀剑放在一边,将人揽至身前,“如此良辰美景,我掐指一算,此处应有……”   卓应闲迷茫地睁大眼睛:“应有什么……唔!”   话还没说完,便被人堵住了双唇。   夕阳西下,山间被涂成一片金色,好似一幅优美的画卷。两人置身其中,好比鸳鸯交颈、风月无边,也成了这画卷中的一份子。   当然仍有煞风景的人存在。   “啧啧啧,你俩是真不避人啊!”戴雁声的声音从聂云汉背后传来。   他松开卓应闲,转头对身后那人道:“避人,但不用避你。”   戴雁声正剥果子吃,一把皮扔向聂云汉:“滚蛋!”   卓应闲两颊飞红,赧然道:“我去换件衣服——今日能沐浴了么?再不洗我真臭了。”   这几天聂云汉怕他体虚着凉,坚决不肯让他入浴桶洗澡,天天亲自给他擦身,但再怎么擦,也不如泡一次澡,向来爱整洁的卓少侠已经忍无可忍了。   聂云汉不由看了戴雁声一眼,戴雁声立即臭脸道:“别看我,有一种受凉叫心上人担心你受凉,要我说,泡药浴更好,对了,一里地外有个温泉,我去看过,温度正适宜,泡一泡舒筋活络,更利于恢复。”   卓应闲听罢,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看着聂云汉,聂云汉哪消受得了他这一看,立刻答应:“行行行,一会儿吃过饭,再过半个时辰,带你去泡。”   “我给你搓背啊!保证搓得你解乏!”卓应闲兴奋道,“你俩聊吧,我去准备准备!”   听了这话,聂云汉瞬间哽住,忘了这人还是个搓背狂魔了。   戴雁声揣着几个果子走到聂云汉身旁,贼头贼脑地往屋里瞅了一眼。   “想什么呢?”聂云汉鄙夷道,“怎么感觉你表情这么猥琐。”   戴雁声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听说你俩在无常泽里拜了天地,什么时候洞房?”   “洞个屁,他才刚好一点。”聂云汉跑到藤桌边坐下,“我要动这个心,岂不禽兽不如?”   戴雁声跟着过来,坐在他旁边:“少来吧,阿闲身体恢复得很好,他方才练剑你没看见吗?”   聂云汉闷着头:“那也不行。”   “为什么?”戴雁声疑惑地打量他,“这么能忍?你是不是不行?别讳疾忌医,来我给你号个脉……”   “滚滚滚!”聂云汉甩开他伸过来的狗爪子,“你才不行!”   戴雁声更不解:“那是为了什么?都是男人别跟我装,别说你俩不想。再说了,难得有这个休养身体的时间,还不趁热打铁。咱们肯定在这里待不了几天对吧,你肯定会尽快找线索去查哈沁的老巢,到时候可就不方便了。”   聂云汉揶揄地看着他:“我发现你对我和阿闲这方面着实过于关心,能说说为什么吗?”   “哎,医者仁心,你不懂哇!”戴雁声连连摇头。   “我呸!把窥私之癖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你要不要脸?!”   “我窥什么私,还不是关心你,左右我还在跟前,万一你把人折腾出个好歹来,我不是也能帮你照看么,换了陌生郎中,还不把阿闲羞死?!你真是狗咬吕洞宾!”   “再强调一遍,我不是禽兽!”聂云汉挠了挠头,面露困扰,犹豫道:“就是……现在有个问题,我怕……我怕他不能接受……那什么……承欢。他不喜欢被人当做女子对待,虽然我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但毕竟两个人,那什么,你懂吧,总要有个区分……”   戴雁声听完他涨红着脸吞吞吐吐说完这段,怔了怔,随即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聂云汉握紧桌上的刀,咬牙切齿道:“想死你吭一声就行。”   “闹了半天你俩连谁上谁下都还没决定呢?!我说怎么这么沉得住气!”戴雁声平日僵着不动的脸此刻已经笑变了形,他抹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道,“那你就在下边呗,应该会更舒服。”   聂云汉悻悻道:“……我确实想过,反正只要他高兴,我怎么都行。但……以前我都是幻想自己在、在上面,要这么转换,可能得需要多点时间适应。”   “光想是适应不了的,兄弟,还是得做,多来几次,舒服了,就适应了。”   聂云汉:“……”   戴雁声吃完果子,在袖子上蹭了蹭手,跑去把带回来的包袱解开,米面放在一边,提起装着妆奁盒子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拍打着上面的泥土。   “买的什么?这么大个儿?”聂云汉好奇。   “给风儿买的礼物。”戴雁声把包袱提到藤桌上,拆开给他看,炫耀道,“胭脂水粉一应俱全,怎么样?!她一定喜欢!”   聂云汉看那描金画银的盒子,和里头琳琅满目、香气扑鼻的瓶瓶罐罐,啧啧称奇:“闻到了孔方兄的味儿。”   “提钱多俗气,给风儿的就一定得是最好的。”戴雁声给他展示完,又仔仔细细地包了起来,“回头给她个惊喜。”   聂云汉疑惑地伸手,捏住他颧骨上的肉,向两边一扯:“怪事,你怎么突然有人味儿了?”   “滚!”戴雁声不屑道,“老子只对风儿有人味儿!”   “你对我什么?”万里风的声音从院外树上传来,接着她便“扑簌簌”地跳进院子里来,气喘吁吁地走向他们。   戴雁声一心想在两人相处的时候把礼物给她,便侧过身挡了一挡:“啊,没什么。”   万里风一屁股坐在空着的藤制坐墩上,呼哧带喘的。卓应闲正巧从屋里出来,看见她来了,转身便端了茶水盘出来,递水给她解渴。   聂云汉把坐墩让出来给卓应闲坐,顺手帮他捏着肩膀,问道:“风姐你怎么上来了,羽书不是还想你陪秦落羽多待会儿么?”   “我跟她又没话可说,一天都在外头放哨。”万里风灌了几杯水,平复下来,嫌弃道,“我可不在底下待着。方才平野跟秦落羽呛起茬来,把那姑奶奶惹哭了,正好让羽书看见,羽书不愿意了,俩人好一通吵呢。哎哟我的天,跟那话本里演的什么大宅院里恩怨情仇似的,听得我脑仁疼。”   聂云汉纳闷儿:“平野好好的,跟秦落羽吵什么,我听左哥说他们不是井水不犯河水么?”   万里风道:“要说平野,我也头一回发现他脾气这么怪。你不在的时候,对我们连张好脸都没有,搞得像是我们欠了他几百吊钱似的。秦落羽呢,咱们心里都清楚,左右也撵不走,就这么待着吧,大家心照不宣罢了。平野非要去捅这个马蜂窝,说他信不过秦落羽,让羽书把她撵走,不然就两人一块消失!”   卓应闲看了聂云汉一眼:“平野性子这么较真?一点情面不给人留?”   他心里默默担心——万一回头他看我不顺眼,那不是让汉哥为难?   “以前不这样,他是读书人,还是知书达理的。”聂云汉无奈,“不过现在也是情况特殊,毕竟他刚刚被哈沁劫掠,对陌生人不信任也很正常,再一听说秦落羽的来历,肯定跟我们想法一样,自然不希望她留在我们身边——后来怎么样了?”   万里风无奈道:“平野和羽书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不过平野说话确实伤人,话里话外都暗示是羽书识人不清,他对赤蚺的规矩又是门儿清,一条一条摆出来,有理有据。羽书本就好面子,被他当着秦落羽这么说,那还了得?他又嘴笨,说不过平野,被气得火冒三丈,我还没见他发过那么大的脾气。”   戴雁声插嘴道:“左哥没帮着劝劝?”   “劝了,左哥把平野拉走劝,望星也跟着安抚他家少爷,羽书按下火气,哄秦落羽,还把从城里买回来的礼物给她看,逗她开心。”   “哟,这小子都会买东西讨姑娘欢心了?”聂云汉好奇道,“买的什么有趣的玩意儿?该不会是糖人吧?”   万里风笑着一摆手:“不呢!胭脂水粉,一大盒子!赶上千金小姐用的了,这种也就哄哄秦落羽这样的小姑娘,我看着花花绿绿瓶瓶罐罐的眼都晕,还有那香味儿,直冲脑子,顺风能传出去好几里地,再也不怕哈沁找不着咱们了。”   聂云汉登时一怔,忍俊不禁看向戴雁声,戴雁声脸色黑得像锅底,眼睛瞪得溜圆,威胁他不许出声。   卓应闲不明所以,无奈道:“羽书也是用心了。”   “心是用了,脑子是一点没有,被人坑了都不知道。”万里风忍不住吃吃笑,比划着,“那妆奁盒子那么老大,做得倒是精致,里边的东西也还成,但没那么值钱,我看了看,撑死五两银子,他花了十两!”   卓应闲瞠目结舌:“十两?!”   “可不嘛!那脂粉铺子可算是遇到冤大头了!”万里风笑得浑身直哆嗦,拍了戴雁声一巴掌,“你和他一起去的,怎么也不看着点,让他花这个冤枉钱!”   聂云汉憋笑实在憋不住,扭过头把下巴抵在卓应闲肩膀上,卓应闲一头雾水,但也意识到事有蹊跷,便没有多问,配合地替他打掩护。   戴雁声看聂云汉这副模样实在气不过,用胳膊肘把那盒子往旁边推了推,冷着脸道:“他花他的钱,我又管不着。”   “算了算了,秦落羽都没拆穿,等回头我跟他单独说,省得他下回浪费钱,有个金山银山也不能这么折腾啊。”万里风起身道,“晚上吃什么?我去做。”   戴雁声闷闷道:“随便。”   待万里风走进厨房,聂云汉已经趴在卓应闲耳朵边把事情跟他说了。   卓应闲跟戴雁声关系没那么近,不敢放肆,便只是攥起拳来挡着嘴偷笑,聂云汉却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个没完。   “笑什么笑,嘴张这么大不怕进虫子?!”戴雁声咬牙切齿道,“敢多说一个字,老子剁了你!”   说罢他便拎起那包袱,急匆匆地进屋,要找个地方藏起来,决不能让万里风发现,下回再进城的时候,要去找那脂粉铺子退货!   作者有话要说:   诗句来自李白《行行游且猎篇》 第147章 惩罚   晚饭后, 聂云汉拎着一个小包袱便消失了,临走前让卓应闲在这儿乖乖等他回来。   卓应闲不知道他要鼓捣什么,但是今晚能泡澡,他心情大好, 表现得十分乖巧, 聂云汉走后, 他就在房中收拾一会儿要换的衣裳,又就着烛光, 把对方几件破了的衣服补好,另外实在破得补不了的扔掉,合计着如果有机会去城里, 该买几件新衣服。   一个时辰之后,聂千户挂着一脸神秘的笑回来了,拉着卓应闲便走,跟戴雁声交代让他在附近好好把守, 但是不许靠近。   戴雁声嫌弃得要命:“谁稀罕看你光屁股,又不是没见过!快滚吧!”   聂云汉喜滋滋地拎着俩人泡澡用的东西,拿起刀剑, 带卓应闲走了一里地,到了温泉旁边。   卓应闲这才知道他刚才忙活什么去了, 敢情这人跑来搭了个棚子,棚子周围挂了薄纱,拨开纱帘里面还有树枝捆成的矮榻, 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毯子,看着就无比舒适。   温泉坑边还燃起了一堆篝火, 金黄的火光映着薄纱和池水,显得十分温馨。   “我……我们就泡个澡, 你费这么大劲儿做什么?”他讶异地看向聂云汉。   聂云汉得意地揽着他的肩膀:“你身体还虚,不能久泡,我看这温泉挺烫的,怕你晕在里头,泡累了就过来休息一会儿。”   “我才不会晕呢。”卓应闲想起之前在香水行泡汤的糗事,就很是郁闷,推开他,坐在矮榻上试了试,然后往后一躺,看着头顶深蓝的夜空和闪亮的星星,赞道,“倒是真舒服。”   他一把把聂云汉拉了下来,响亮地在对方脸颊上亲了一口,甜甜地笑道:“辛苦了,汉哥。”   聂云汉撑在卓应闲身侧,看到他顾盼神飞的笑容,心中一动,俯身就要亲下去,却被对方猛地躲开了。   “都来沐浴了,还是先洗干净再说!”卓应闲坏笑着,灵蛇一般地起身,接着便宽衣解带,脱去外袍,拎着水瓢,穿着亵裤下到了温泉池子里。   这池子是天然的,大约三丈长,一丈宽,泉眼在池子后侧,活水顺着末端一条水道往山下流去。   聂云汉方才来的时候把水面上漂浮的杂草树叶清理了一遍,现在池水十分干净,泛着淡淡的咸味,卓应闲泡进去,泉水覆在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小的气泡,适宜的温度令他通体舒泰,登时就放松了。   “汉哥,快下来吧!”他回头兴奋地冲聂云汉喊道。   聂云汉看他穿着亵裤跳下去,本想着劝他脱了,好泡得更自在一点,左右两人之间也没什么忌讳。   不过他又怕自己这么说,显得有点居心不良,就干脆没吭声,也穿着亵裤进了池子,并且放了两条叠好的长巾在池边。   谁知他刚下去,就见卓应闲从水里把亵裤给脱了,“嗖”一声扔到岸边,幸得夜色掩映,不然清澈池水下,他轮廓优美的身形清晰可见。   饶是如此,那露在水面上挺拔劲瘦的白皙身躯,和水下影影绰绰的半丘,也让聂云汉喉头发紧。   卓应闲许久没有这么快活,见聂云汉面红耳赤的模样,又起了逗弄之心,游到他身旁道:“穿着裤子做什么?脱了呀,我帮你脱。”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摸聂云汉裤腰,手指碰到对方小腹,感觉那肌肉突然僵硬了一瞬。   聂云汉心里一哆嗦,忙不迭向后退了一步:“你泡你的,我自己来!”   卓应闲见聂云汉这副模样,也知道他忍得有些辛苦,便也不再撩他,而是先专心致志把自己洗干净,又拿着水瓢靠在池边将头发洗了好几遍,这才顺手拿了根树枝,将那满头秀发束在头顶。   聂云汉原本想帮他洗头,但见他自己玩得不亦乐乎,也就随他去了,自己也迅速地将头发散开,洗完之后在脑后拢了个髻,同时也把脑子里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往外赶了赶,总算能够镇定自若地面对卓应闲。   但是为了避免自己总是暴露心事,他拎过一条长巾系在了腰上,就这么在水下泡着。   这般欲盖弥彰,想来实在不够爷们儿。   聂云汉偷偷看了眼卓应闲,见他没工夫在意自己,倒也轻轻松了口气。   那人也不知道上辈子是不是一条鱼,一进了水里就变得兴奋,玩水玩得像个小傻子,看见聂云汉洗好了,便冲他招手:“汉哥,你来!”   聂云汉之前心浮气躁,与他保持了大概五六尺远的距离,互不干扰,现下心神稍定,便冲他走过去:“要我帮你搓背么?”   卓应闲把那水瓢塞进他手里,让他捧着,然后从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把折叠的剃刀,揪了揪他腮边杂草般丛生的胡须:“先把这个清理了再说。”   聂云汉才知道为什么他要让自己捧着水瓢,敢情是怕剃下来的胡茬掉进水里去。   可以,这很阿闲。   卓应闲目光扫过他胸口堆积的各种疤痕,鞭痕褪得差不多,烙铁烫伤这几日总算能好好敷药,迅速痊愈,只剩下凹凸不平的创口,箭伤那处微微凹陷,皮肤发黑,摸上去有硬痂,看上去仍旧可怖。   “这些……还疼不疼?”他指尖轻轻拂过那些伤疤。   聂云汉握住他的手,喉头一滚:“不疼。”   他微微低着头,正对上卓应闲仰着的脸,那红扑扑的小脸和沾了水汽潮湿而又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眼神,又令他不禁心猿意马。   卓应闲瞥着他时不时上下窜动的喉结,轻笑道:“汉哥,憋坏了?”   “真是奇怪。”聂云汉打算转守为攻,假装郁闷,“为何你对我没反应,莫非是我不够英俊?”   “怎样才算是合理的反应呢?”   卓应闲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剃刀,将聂云汉脸颊上粗糙的胡须一点点剃去,露出那蜜色的皮肤,只留一层青色的胡茬,轮廓清晰的双唇和英挺俊朗的下颌线逐渐在自己手中显现出来,他便忍不住心跳加速,身体上自然有所显现,只是面上还维持着若无其事的模样。   只可惜聂大傻子看不出来,或者……不敢看,又或者忙着掩饰他的小心思,但凡他的眼睛向水下瞟一眼,自己什么心意便展露无疑。   问题又被抛回自己这边,聂云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便只好保持默不作声。好在卓应闲很快帮他刮完了胡子,两人之间的再度拉开距离,给了聂云汉喘息的空间。   他见卓应闲挽着发髻,面颊微微泛红,整个人粉面桃花似的,不由地伸手去拈对方的下巴,调侃道:“这位小道士可真是俊俏,不知年方几何,可曾动过凡心?”   卓应闲见他起了玩心,便也有意配合,伸手从池边捏了一丁点泥巴,按在聂云汉上唇边,给他弄了个恶霸痣,假装出一丝含着笑意的惊惧神色:“地、地主老爷,观里欠你的钱自有师父去还,还请放过小道……”   “哦?可是你师父已经用你来抵债了,这可怎么办呀?”聂云汉陪着他演,捋了捋那“痣”上并不存在的汗毛,“嘿嘿”坏笑着,凑近卓应闲,“修行之路太辛苦,与我在俗世享乐,岂不快活?只要从了我,我定不会亏待你!”   卓应闲含羞低下头:“地主老爷,人家修行不易……这可如何是好?”   “待你尝过这俗世味道,品得个中趣味,定然心甘情愿了……哈哈哈哈!”聂云汉凑近卓应闲,“来呀,亲个嘴儿呀……”   他伸手要去搂对方,谁知这人滑不溜手,突地往下一出溜,从他怀中逃跑,浸在了水里。   聂云汉正低头看去,又见卓应闲从水里钻出来,脸颊鼓鼓的,含了满口的水,“噗”地吐了他一脸,随即恶作剧地哈哈大笑。   “……”聂云汉无奈地抹了把脸,把那粘得并不结实的恶霸痣给抹掉了,装作不经意地猛然出手,将卓应闲肩膀扣住,凑近他的鼻尖,“小道士,太淘气了,我要罚你!”   “那就求老爷……轻一点……” 卓应闲可怜巴巴地眨着眼,手里突然多出了一条布带,自己蒙在眼上,小声道:“看不见,就不怕了吧……”   布带蒙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露出小巧俏皮的鼻尖、水润嫣红的唇,和说话时时隐时现的粉色舌尖,看得聂云汉心中战鼓长擂,几乎把持不住。   谁知小狐狸还不肯善罢甘休,向前凑了一步,仰头对聂云汉道:“老爷,惩罚我吧,只要能替观里还债,小道怎样都可以……”   聂云汉这怎么可能还忍得住,他猛地垂下头去,噙住了那张能说会道、勾人魂魄的嘴,撬开柔软的双唇、光滑的齿列,长驱直入地卷住那条灵舌,好一番攻城略地,直至两人气息不稳,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但身体依旧是紧紧相贴的,有什么变化,彼此间皆是了然。   卓应闲依旧向他仰着脸,唇角勾起俏皮的弧度,笑道:“汉哥,我的反应你满意吗?”   聂云汉只觉得头皮发麻,理智再退一分,他就要化身为狼,将卓应闲整个吞下去。   “现在什么情形,你还敢挑战我的忍耐力?不怕我吃了你?”聂云汉轻轻拉下蒙着他眼睛的布巾,对着那双清澈见底、却也被欲念浸染的眼睛,微喘着,哑声道。   卓应闲双臂勾着他的脖子,挑眉道:“不怕,你来么?”   聂云汉一怔:“你……想清楚了?”   “从没曾像现在这般清醒。在俗世里走过这一遭,又与你一起冒险,我也算明白,除了生死,没有什么好在意的。”卓应闲笑如春花般灿烂,“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活得洒脱,其实心中总还藏着芥蒂,怕别人会因我的出身看轻我——其实爱人之间,快乐就好,何必管什么位置、什么称呼。汉哥,我喜欢你,想要你,你呢,想不想要我?”   “傻瓜!何必为难自己。”聂云汉捏了捏他的脸,亲昵道,“你若喜欢,我让你也可以……”   卓应闲一只手拽下了聂云汉裹在腰间的长巾,挑起眉眼看着他,眼中蕴着潋滟春色:“不用,我更喜欢享受。”   聂云汉脑中像是着了火,烧成一片灿烂红霞,他的眸色骤然暗了几分,低声道:“……我怕弄疼你。”   卓应闲凑到他耳边轻声呢喃:“若我想被你弄疼呢?”   这声低语像是进攻的号角,聂云汉再次垂下头,将人按在了池壁上,凶狠地吻住。 第148章 缱绻   与方才的温柔拥吻不同, 压抑多时的欲念让这吻逐渐变成了啃噬,从卓应闲的嘴唇,到腮边,到颈间, 往下一路蔓延。   卓应闲甚至还很主动地背过身去, 把他纤长白皙的后颈、漂亮单薄的后背展露给聂云汉, 形态优美的蝴蝶骨微微凸起,似乎就要刺破泛着粉色的皮肤, 幻化出双翅飞去。   聂云汉吻着他后颈柔软的皮肤,抚着那已经变浅了许多的疤痕,微喘着低笑:“怎么突然懂了这么多?”   “学无止境。”卓应闲后背贴着他的胸膛, 偏过头来瞧着他,眼尾上挑,透着狡黠,“我看了一本秘戏图。”   “……这么好的东西, 居然敢一人独享。”聂云汉轻轻咬了他一口,“确实该罚。”   “就等你来罚呢。”   聂云汉浑身战栗着,却仍推着卓应闲的肩膀让他转过来, 面朝着自己。   看着対方讶然的神色,聂云汉在他耳畔轻声道:“我想看着你的脸。”   卓应闲眼角染红, 笑道:“如君所愿。”   聂云汉托着两掌的丰盈,将他抱了起来,像拥着此生最珍贵的宝贝, 最与他额头抵着额头,嘴唇咬着嘴唇。   火烧得越来越旺, 令人沉醉不知归路,只懂一往无前。   时间被陡然拉长, 令人忘记身在何处,只求一晌贪欢。   卓应闲如一把柔韧的藤,秀丽多姿,又能变化万千,聂云汉身为藤缚,甘心为奴,自此魂销归极乐。   “阿闲……你好像、一只鲜甜多汁的果子……”他贴着対方的耳朵呢喃低语。   卓应闲眼角有泪水簌簌流下,但他又是欢愉的:“是你的……都是你的……”   “是谁的?”   “是汉哥的……”   一切都如想象的那般,甚至比想象更加美好。   池边篝火灼灼,青烟袅袅,扶摇直上,节节攀高。   池内波光潋滟,层层推去,拍打池壁,水声不绝。   片刻后,温泉池水“哗啦”一响,聂云汉紧紧抱着卓应闲上岸,走进一旁披着薄纱的棚子里,将人缓缓放在榻上。   卓应闲手臂勾着他不肯放开,长眉微蹙,声音缠绵而充满依恋。   “汉哥……抱着我……”   聂云汉便将卓应闲抱起来,面対面地看着他,贪婪地将他每一个表情都收入眼底。   纯真的阿闲,清冷的阿闲,狡黠的阿闲,情动的阿闲,忘我的阿闲,每一面,都令他爱到了骨子里。   如此美好的阿闲,接纳了他,引他进入圣殿。   自此两人心神相和,魂魄交融,再也不会孤单。   灯光影里,鲛绡帐中,最是人间极致缱绻。   ……   最后是聂云汉把卓应闲背回去的。   “还以为今天离不开这池子了呢。”卓应闲困得睁不开眼,趴在聂云汉后背上哈欠连天,嗓音微哑,“我真是高估了自己。”   聂云汉不放心地问他:“真的不难受么?”   阿闲一直没叫过疼,这令他有些忐忑不安。   “难受能不跟你说么?”卓应闲似乎在拿他的后颈磨牙,一口又一口,咬得起劲,“怎么跟碎嘴老妈子似的。”   他全身脱力,咬得并不疼,聂云汉把他往身上一掂,道:“怕你硬撑着,这毕竟是第一回,又好几……”   “好了你不要炫耀了。”卓应闲闭上眼,疲惫道,“温泉水滑得很,再说我现在也没那么怕疼。”   夺魂钩发作时候的疼才可怕,与之相比,这种夹杂着欢愉的疼痛根本算不了什么。   “所以还是疼,対不対!”聂云汉眉头紧皱。   卓应闲深深叹了口气:“你好烦人啊!闭嘴吧。我疼还不行么?但这个疼痛的程度対我来说,这就跟被正长牙的小奶狗咬着玩、不留心咬破皮似的,明白了吧。”   聂云汉“哦”了一声,不再做声,总觉得这个比喻怪怪的。   卓应闲趴在他背上沉沉睡着,入睡前他还想,疼点怕什么,能感觉到疼,说明我还活着。   他是真的累惨了,回到猎人小院里都没有再醒过来,睡得安稳而深沉,就连聂云汉脱了他裤子查看伤口都没察觉。   或许是那温泉水真的有效果,伤处问题不大,他给卓应闲涂了点药,又去检查别的地方需不需要处理。   虽然激情抵达时头脑一片空白,聂云汉仍是想着别太过用力,以免伤着対方,所以卓应闲身上的痕迹并不算多,有也只是泛红,还不到青紫的程度。   倒是聂云汉自己,被卓应闲几度咬住锁骨,留下了几枚齿印,还有几块吻痕,青青紫紫地浮在皮肤表层。   阿闲喜欢咬人是确定的了,但是被咬的时候,聂千户心中也是欢喜的。   他没照镜子,并看不到那咬痕现在的模样,只是想起先前的□□,心中属于本能的那部分消退不少,只剩下不尽的缠绵悱恻。   聂云汉看着卓应闲熟睡的模样,吻了吻那小巧的鼻尖,轻声道:“永远幸福,我的小狐狸。”   第二天醒来,卓应闲一动,聂云汉也跟着醒了,睡眼惺忪地下意识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怎么了?难受么?没发烧吧?”   “你盼我点好吧。”卓应闲长长伸了个懒腰,觉得心旷神怡,好久没这么畅快过,“就是有点口渴。”   “我去给你拿水。”聂云汉松了口气,也醒了盹,下床趿拉着鞋出去。   等他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卓应闲站在床边伸胳膊压腿,像是在拉筋。   “……”聂云汉闷闷道,“你真的……没事?”   卓应闲回头看他,不禁失笑:“是有点酸痛,不过不妨事,我想再拉一拉筋会好点。你就别担心了,我常年练剑,没那么脆弱,再说了,你当我练剑器舞的时候开胯拉筋是白疼的么?总得有点回馈才是。”   聂云汉听他这么说,算是放了心。   但暗暗有点不爽是为什么?   卓应闲觑着他神色,微微一笑,勾住他脖子,轻声道:“聂千户龙精虎猛,厉害得很,也幸亏我天赋异禀能受得住,这不更说明你我是天生一対?”   “那倒也是。”聂云汉被他一哄,思路顿时就被带跑偏,仔细回味起卓应闲的“天赋异禀”来,那销魂滋味可真的……打住!   他瞪了卓应闲一眼:“大早上的,别招我!”   “我可招不起,就算是身体再无恙,也受不住你老人家再发威。”卓应闲同为男子,自然明白他在矫情什么,为了照顾他的自尊心,甘心伏低做小,哄人的话张口就来。   有了肌肤之亲,两人原本就亲密无间的关系更上一层楼,卓应闲平素很要面子的,现在也觉得只要他汉哥开心就好,其他什么都无所谓。   “不过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卓应闲吸了吸鼻子,四处闻了闻。   聂云汉立刻道:“你也闻见了是吧?昨晚回来我也闻着有香气,还没找到来源。”   两人当即循着气味四下寻找,在床下发现了被杂物挡着的一个大包袱。   “这不是戴爷买回来的那个么?”卓应闲道,“怎么藏在这儿?”   聂云汉一看,脸上便浮起恶作剧的笑:“被风姐说得一无是处,他不敢拿出来了呗!这里边可花哨了,来,我取出来给你看。”   卓应闲犹豫:“不好吧,人家特意藏起来的。”   “谁叫他藏我们床底下。”聂云汉不由分说,伸长胳膊把包袱拽了出来,拍掉灰放在床上,解开了包袱皮,露出了里边的妆奁盒子。   打开一看,是装古剌水的琉璃瓶的瓶塞松动了,难怪味道这么明显。   卓应闲好奇地看了看,感叹道:“确实不是便宜货,我在小笙哥哥那里见过他们绿绮琴用的,跟这质地差不多,但要说这一整盒卖十两银子,那真是抢钱了。”   聂云汉从没玩过胭脂水粉,一时手贱,打开一盒胭脂,用手指沾了一点,在卓应闲眉间按了一下,笑道:“阿闲你点个花钿也好看。”   “别碰人家东西,万一戴爷想退货呢?”卓应闲拍掉他的爪子,伸手去擦,把那红点搓成了一长条。   聂云汉又笑:“这下成了二郎真君的天眼了。”   “啧啧啧,看不出来啊,汉哥,你还好这一口?”   万里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聂云汉两人仓皇回头,见她正走过来,已经来不及掩盖,神色皆有些尴尬。   聂云汉赶忙道:“这不是我的,我就随手拿来看看。”   “不是你的是谁的?”万里风端详着那熟悉的妆奁盒子,疑惑道,“诶,跟羽书买给秦落羽的那个这么像,昨天是雁声跟羽书一起去的,难不成……”   卓应闲一抬眼,正好看见戴雁声站在门口,顿时紧张:“戴爷!”   方才戴雁声听见屋里有动静,知道聂云汉两人醒了,过来找他俩吃早饭,没想到正撞上这出,当即脸就“夸嚓”撂了地,转身就走。   聂云汉:“……”   万里风看了看妆奁盒子,又看了看门外,赶忙把包袱皮一裹,抱着追了出去。   院子就不大,戴雁声也无处可跑,又听见万里风在后头一直喊他,无奈站住了脚,别扭地不肯转身。   万里风抱着盒子追到他面前,见戴雁声垂着眼,躲着她的目光,便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笑盈盈道:“给我买的?”   戴雁声别过头去,面孔再度绷成一块棺材板。   “其实……东西还是很不错的,就是那店里伙计不老实,故意坑你们,我昨天随口一说,你别往心里去。”万里风低头看看怀里的盒子,闻着那馥郁芬芳的香气,忍不住笑道,“其实我很喜欢,心意我领了。但……这个真的不适合我,况且现在也没法用,等下回我和你一起回城,找那杀千刀的店铺退了去,啊!”   戴雁声仍是闷头不吭声,万里风看着他线条凌厉的侧脸,实在无法想象他顶着一张臭脸与向羽书采买胭脂水粉的画面,实在憋不住,抿着嘴“吃吃”笑了起来,又不敢太大声,捂着嘴笑得面红耳赤。   不料戴雁声突然转身,将她怀中包裹一把夺走,万里风始料未及,刚“哎”了一声,便被対方捏住了下巴。   下一刻,便被人结结实实地吻住了。   戴雁声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舌尖长驱直入,吻得万里风突然像被抽走了全身力气,随他任意施为。   这人平日里说话带着三分冷意,连吻也是这样,微凉却沁人心脾。   片刻后,戴雁声放开怀抱,盯着她的眼睛眸色清冷,带着一丝恼羞成怒。   万里风被他这冷不丁的亲吻搞得迷迷糊糊,俨然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迷惘地回看着他。   然后,看起来清高孤傲、生人勿近的戴爷说了有史以来最幼稚的一句话:“让你笑!” 第149章 针对   卷四 摧心肝   关平野得知聂云汉两人身体好转, 又让左横秋传话,希望能过去与他相见。   “这些日子山里很平静,没有外人踏足,更没有发现哈沁的痕迹, 别的不敢说, 至少南栀峰还是很安全的。”左横秋看似很期望聂云汉跟关平野见一面, 补充道,“我感觉平野像是跟我们还有隔阂, 他可能有话想跟你说,不然你就见见他?”   见聂云汉不答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卓应闲便推了他一下道:“平野腿脚不便,别让他爬山了,你我都好得差不多,不如搬去与他们一起住。”   “搬下去也无所谓, 住肯定是不会好好住,下一步还是要加紧追查哈沁的下落。”聂云汉看看卓应闲,“真不用再多休息几日?”   “不用, 你要是不信,咱俩打一场!”卓少侠说话掷地有声。   聂云汉微微笑道:“我可打不过你。那便这样吧, 今日我们收拾了东西,就去归燕门待着,正好我也有话问平野。”   左横秋得了消息, 便先行一步,去归燕门通知关平野, 于是聂云汉和卓应闲领着包袱抵达归燕门附近时,便见关平野已经在后门口翘首以待了。   看见这堪比望夫石的模样, 卓应闲颇有些别扭,胳膊肘捣了捣聂云汉:“哎,平野这么粘你么?还巴巴在这等着。”   “以前不算粘,可能是许久未见才会这样。”聂云汉冲关平野招了招手,“平野!”   关平野立刻向他们望去,焦躁不安的神色瞬间消失,换上一张笑意盎然的脸,亲昵地喊道:“哥!”   他当即便要冲聂云汉迎过去,望星怕他家少爷摔着,赶忙搀扶。   谁知关平野嫌弃地将他向外一推:“用不着!”   望星便只好讪讪地跟在他身后。   关平野思兄心切,着急忙慌往前赶,一不小心踩上几片湿滑的树叶,险些跌倒,却被一条有力的手臂给扶住了。   “原地等着我便好,做什么这么冒失。”聂云汉微微蹙眉。   关平野扁了扁嘴,委屈道:“当日你来救我,我眼睁睁见你被掳走,后来得知你获救,才知你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这些天提心吊胆的,想见又不得见,盼到现在,只恨自己腿脚不好,不能亲自去接你,怎么还能忍得住?!”   卓应闲面无表情地觑着他,心道,这张嘴也挺能说的。   旁边望星也帮腔:“是啊聂少爷,这些天知道你情况不好,我家少爷吃不下睡不着,比刚回来时又瘦了不少……”   “说这些做什么,不是给我哥心里添堵么?”关平野打断了望星的话,冷声道,“在我面前可以放肆,在我哥面前你莫要失了分寸。”   望星委屈巴巴地低下头,不敢做声,想去接聂云汉手里的包袱,又不太敢动,生怕不接会被关平野骂没眼力见儿,去接又怕换来一句“我哥还提不动一个包袱么”,于是一双手要伸不伸,可谓战战兢兢、左右为难。   聂云汉笑呵呵地弹了弹关平野的脑门:“臭小子,几年不见,脾气见长啊,在我面前还摆起当家老爷的谱了。我们大头兵不讲究你们读书人那些虚礼,望星,别听他的,之前怎么样就怎么样。”   “是,聂少爷。”望星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句。   关平野似乎并不在意卓应闲的存在,将聂云汉的包袱拽下来扔给望星,拉着他的手腕就要走:“哥,走吧,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慢着。”聂云汉拉过身后的卓应闲,对关平野笑道,“有个人要跟你郑重介绍。”   关平野这才把目光投在卓应闲身上,不动声色道:“哦?”   也不知道是不是卓应闲的错觉,总之他觉得关平野那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敌意。   聂云汉只顾看着卓应闲,没有注意到关平野的眼神,喜洋洋道:“这是阿闲,卓应闲,是你的兄婿。”   关平神色明显一愣,似乎没明白。   “兄婿这词容易让人误会。”卓应闲主动解释:“我是汉哥的爱人,名义上算是你大嫂,你可以称呼我名字。”   聂云汉原是照顾他的心思,不用女子的名分去称呼他,不料他自己主动认领,话说得干脆又直白,神情一本正经,看起来可爱至极。   关平野对两人关系早有揣测,但不愿面对,宁愿装聋作哑,见卓应闲说得如此明白,便也不好再装糊涂,便看向聂云汉,干巴巴道:“平野恭喜大哥。”   “不必多礼。”聂云汉揽过卓应闲的肩膀,得意道,“如何,是不是一对神仙眷侣?”   关平野微微勾唇,淡淡道:“卓公子气质不俗,仪态万千,自然称得上是璧人。”   卓应闲心里暗暗地想,唔,璧人,不是一对璧人。   他本不该胡思乱想,毕竟关平野是聂云汉的义弟,他是真心想与对方修好的,免得聂云汉难做。   但看关平野似乎没这个打算,看来将来两人相处还是得当心一点。   聂云汉好似全无察觉,笑呵呵地说:“那当然!好啦,总算介绍过了,咱们有话进去说吧。望星,扶着你家少爷。”   他搭着卓应闲的肩膀不放,亲亲热热往前走,关平野虽不情愿,但也只好让望星扶着,好尽快跟上前面两人的脚步。   “哥,许久不见,我给你做了个见面礼。”关平野从腰间解下一只埙,递给聂云汉。   聂云汉接过,“嘿嘿”一乐:“谢啦!”   卓应闲好奇:“你还会吹这个?”   “跟我爹学的。”聂云汉摩挲着那只埙,“许久未吹,说不定生疏了。回头吹给你听。”   关平野看着送出去的礼物反倒成了他们两人的谈资,眼神又阴郁了下来。   、   向羽书也得知聂云汉两人今天会回来,准备去迎接,秦落羽拉住他的袖子,惴惴不安问道:“向大哥,我去是不去?”   “你想去么?”向羽书贴心问道。   “我?我不知道……你们亲如兄弟,他算是你大哥,于情于理我也该拜见的。”秦落羽担忧道,“可关公子也会在,我怕他不高兴,再让你们起争执……”   向羽书握着她的手,神情坚定:“这个你不用怕,在汉哥面前,关平野也不敢找事,他要敢当面让你难堪,我正好让汉哥来评评理。”   “算了……你大哥他们两个脱险归来,还是别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况且我也知道,其实他们都不怎么喜欢我……”秦落羽挤出一丝笑容,“那我还是不去了,你替我跟聂大哥解释解释。”   向羽书看她为难的样子,又是一阵心疼,将人拥进怀中:“那你在屋里歇着。但我不让你去,不是怕你不讨他们喜欢,也不是怕你会让大家不愉快,而是我不想你被为难、被针对,知道吗?”   “嗯,你疼我我自然知道。”秦落羽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去吧,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   大家给俩人准备好的厢房应是门主曾经住过的,是个宽敞的套间,里边是卧房,外面有厅房和书房,只不过那书房空空荡荡,纯粹是个摆设。   进门后卓应闲把东西一放,便道:“你们兄弟俩两年未见,定有话聊,我出去跟其他人打个招呼。”   “哎,我俩是兄弟,又不是夫妻,有话说也不用避着人啊。”聂云汉笑道,“是吧平野。”   关平野却有话直说:“不是避人,只是有些话,我还是想跟你私下说。”   “那就等得了空再说,现在我想先议事。”聂云汉看见门口正走过来的向羽书,招呼道,“羽书,把左哥他们叫来,留一个人放哨就行。”   向羽书眉目扫过关平野,眸色变得阴冷,点头道:“嗯,我这就去。”   片刻后他与万里风和左横秋一起回来,看样子是戴雁声留在了外头。望星知道他们要谈正事,备足了茶水之后,便轻轻退出去,将房门关好。   聂云汉六人便围着厅内的圆桌坐下,商议之后的行动。   近几日他们隐蔽得好,得以休养生息,但反过来说,也失去了哈沁等人的线索,接下来要做什么、怎么做,颇令人费脑筋。   左横秋近日来一直在山上转悠,提议道:“既然老聂你也觉得哈沁有可能将老巢藏在深山之中,不如我们循着山脉向西巡查?我猜想他们不在双凫峰,就在红旆峰,若再要往深里走,不太现实。”   “为何?”聂云汉问道。   “哈沁可以藏在深山里做大型火器,但他总得将东西往外运吧?藏得太深也麻烦不是。”   关平野冷笑一声道:“那倒也未必,他若是原地起兵呢?”   一句话堵得大家都哽住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接茬。   聂云汉微微蹙眉:“哈沁潜入大曜,并未带什么人来,就算有火器相助,他如何起兵?”   “那得要看他做的是什么火器了。”关平野揶揄道,“再加上擅长外丹术的云虚子,爆破力惊人,万一叫人穿上‘翅’,一路飞到京城,把老皇帝的寝宫给炸了——你不说他还有咱们朝内的帮手么,到时候这些帮手和稀泥,放开京城大门,那些埋伏在京城附近的独峪狗贼们冲进去占了皇宫……哥,擒贼先擒王,剩下的不就容易了么。”   卓应闲听得出来,关平野对皇帝有诸多怨恨,这番言论,且不说有没有可行性,那幸灾乐祸的神情丝毫没掩饰。   向羽书冷冷道:“没打过仗的人才会这么想,穿上‘翅’飞到京城?你当这一路上望楼、城楼的士兵们是瞎子么?烽火总比‘翅’要快吧?得了信之后,沿路诸城的守卫军很快就能把人给射下来!”   “若是那‘翅’是改造过的呢?若是他们派出众多人来,分头配合,有专门灭烽火的呢?”关平野垂着眼,看都不看向羽书,但语气讽刺至极,“你又不知哈沁在此地搞了什么鬼,别用你那点心思去揣摩别人,轻敌可是大忌!”   向羽书气愤道:“我如何会轻敌?!但哈沁又不懂怎么制造‘翅’,谈何改造?这世上只有你与关爷懂得这些装备图纸,如果哈沁有的话,难不成是你透露出去的?!”   “向羽书!你别欺人太甚!”关平野“啪”地一拍桌子,怒道,“我怎么可能把那些东西交给杀父仇人?!你当独峪人是傻的吗?前些年作战他们也曾缴获过不少装备,不会自己研究?”   “若能自己研究出来,独峪人就不会被我们按着打了,两军交战多年,他们都没做出个像样的仿品,偏偏现在就能造出来?若没有内鬼,我才不信!”   关平野面色苍白,眼神毒得很,看着向羽书,一字一句道:“是啊!定然是有内鬼!”   向羽书微微蹙眉,顿时明白他在嘲讽自己和秦落羽,“嚯”地站起身来:“你少血口喷人!”   “彼此彼此!”   聂云汉并没阻止这两人菜鸡互啄,而是冷眼旁观,心中暗自思忖。   先前万里风提过关平野性子跟以前不太一样,他没当回事,总也觉得情有可原,今日一见,才知这孩子现在居然变得这么尖酸刻薄。   向羽书和关平野之前的那场争吵,聂云汉不用多想,也知道肯定是关平野先起的头,两人幼时便已相识,虽说往来不多,但平时相处也挺合得来,不至于如此。   现在这种情况下,如此针锋相对,着实不是件好事。   一来手心手背都是肉,最后只能各打五十大板了事,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二来向羽书本就因为秦落羽与大家的关系如履薄冰,由于聂云汉和卓应闲出事方有缓解,这下又被关平野挑起来,一旦聂云汉处理不慎,会被向羽书联想到大家都是与关平野同样看法,导致内部裂痕加剧。   卓应闲看这俩人毫无逻辑地互相指责,也替聂云汉揪心。   队伍这么难带么?他接触的赤蚺可不是这样的。   想到这,他不禁暗暗佩服那个派秦落羽来的人,不知对方是否能预见到这种局面。如果早有预见,恐怕这人,应是很熟悉近些年关平野的性格变化。   那会是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古代也将兄弟的女婿称为兄婿,这么喊确实会让人一头雾水。   卷名是情节线虐,看到这里大家都知道感情线是绝对不会虐的啦~ 第150章 醋意   聂云汉没有吭声, 其他的人也便也没阻止,任凭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战。   战局中两个少年见无人搭理他们,才讪讪闭了嘴。   “吵累了?”聂云汉抱着双臂,平静道, “喝点水, 歇歇嗓子。”   他面色波澜不惊, 语气也听不出喜怒,却令关平野和向羽书后背发毛。   “我说几点, 第一,方才平野的设想,往极端里说, 有可能实现,但是很难,代价也很高,哈沁不会蠢得这么去做, 你们就不用费心琢磨了;”   “第二,独峪人肯定还是搞不定我义父的那些设计,不然不会派人来抓平野, 我们不能低估他们,但也用不着过度高估;”   “第三, 我的队伍里不会有内鬼,如果有我还看不出来的话,那我这个领队就白当了, 以后严禁互相猜疑。”   “最后,”聂云汉看着关平野和向羽书, 缓缓道,“你俩都不再是小孩, 既然现在我们在执行任务,在座所有人,就都是我手下的兵,一律按军纪要求,这种毫无意义的争吵和指责,如果再发生一次,就都给我滚蛋,听见了么?!”   向羽书觑了关平野一眼,两人一前一后,垂着脑袋应道:“……听见了。”   万里风及时岔开话题:“方才左哥的提议,我觉得可行,现在也只能我们主动出击了。”   “但我们人手实在太少,这崇山峻岭,我们不熟悉地形,找不着顶多算是白费功夫,但要是遇上对方的人,那可就太凶险了。”聂云汉看向关平野,“平野,你被归燕门的人掳走之后,是否听他们不小心吐露过什么?”   关平野垂眸道:“我确实没想起来,当时只顾着害怕,头脑一片空白。”   “无妨,想来他们也未必会当着你的面多说,我只是抱着侥幸心理试着问问罢了。”   左横秋抽着烟袋,吐出一口白烟:“之前平野还想着让我们用赤心露和黄粱散,我没同意。”   “如果需要的话,我愿意!”关平野看着聂云汉急切道,“万一当时我真听到什么了呢?我们现在没有线索,太被动了!况且能让戴爷亲自施药,我认为不会有任何影响,你亲自来问,我也信得过,你我二人之间没有任何秘密!”   聂云汉想了想,他知道赤心露和黄粱散确实不会伤人,左横秋之前没用这个办法,估计也是觉得跟关平野关系没到,怕问了不该问的不好善后,但他今日故意提了这么一嘴,分明也是想要这么做的。   当下来看,也没有更多能获取线索的渠道,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那好,姑且一试吧。”聂云汉道,“晚饭后去你房间。”   稍后他们又谈论了些其他琐事,便各自散去。   待人走了之后,卓应闲进了卧房,打算把包袱里的东西取出来,聂云汉跟进来,从背后搂住他的腰,将下巴搭在他肩膀上,腻腻歪歪地问:“累了么?都没见你怎么说话。”   “大领队议事,我不会多嘴,再说也没什么可说的,如果有想法,私下跟你探讨不是更好?”卓应闲向后也靠着他,慵懒道。   聂云汉含了含他的耳垂,笑道:“这算不算吹枕头风?”   “那不知跟领队睡在同一张床上这样那样,算有违军纪么?”卓应闲想起他方才的不怒自威,还挺令人心跳加速的。   聂云汉轻轻捏了捏他柔软的腰,低声道:“想‘罚’你的时候就算。”   卓应闲“噗嗤”笑了:“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别这么说话,听得我更想‘罚’你了。”聂云汉磨着后槽牙道。   “聂千户请自重。”   “啊哈,久违的一句话,听起来真是亲切。”   卓应闲见卧房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也没什么可做的,便拿起拂雪道:“闲着没事,不如出去练剑,你一起么?”   自然是要一起的,聂千户食髓知味,现在很有些懈怠,只想粘着卓应闲,与他形影不离。   于是他拿起蹑影,又顺手拎起了关平野送的埙,与卓应闲一起出了门。   两人去了前院练武场,此时太阳西斜,日光已经不再灼人,卓应闲“唰”地抽出剑,往场地中央走去,回头看了看聂云汉,挑衅道:“来不来?”   “不来。”聂千户好整以暇,屁股沉得要命,往旁边石头墩子上一坐,“你自己练吧,我歇会儿。”   “嘁!”卓应闲懒得搭理他,自顾自开始练剑。   虽然一场毒发几乎掏空了他的身体,但好就好在中毒时间并不长,他也没对那毒丸产生依赖,迅速戒除之后,再加上这几日好汤好水地补着,身体的亏空很快就补回来了。   虽然幼时吃过老鸨子给的药,但这么些年来,卓应闲过的是普通人的生活,又坚持习武,体内没有沉疴累积,身体底子还是不错。   聂云汉见他练起剑来衣袂翻飞,端的是潇洒动人,便从怀中掏出埙,适应了几下,便吹奏起来。   卓应闲听见那曲调,便停了手,一个筋斗翻回他面前,惊喜道:“你记得这个?”   聂云汉吹奏的,正是那日在无常泽中,卓应闲为他哼唱的《折桂令》。   他吹着小曲儿,冲卓应闲得意地挑挑眉。   “我还以为你没听到呢,没想到你才听了几遍就记住了。”卓应闲突然有点不好意思,那时情之所至,无所依托,便为他唱了这一曲,现在想起来,颇有些脸红。   聂云汉看着他,认真道:“你说的话唱的曲儿,只要是我还有一线清明,就都记得住。你去练剑吧,我给你吹曲儿助兴。”   卓应闲冲他笑笑,便返回练武场中心继续练剑。   关平野没缠着聂云汉聊天,是准备要为他下厨做饭,想做他最爱吃的小菜。在厨房里忙忙活活准备好了,也到了饭点儿,便要去叫聂云汉吃饭,还不让望星跟着。   听说聂云汉去了练武场,他便一个人一瘸一拐地找了过去,便看见这一幅情深意长的图画。   卓应闲今日穿了件月白的外袍,身形修长挺拔,剑法刚中带柔,更显他腰身柔韧,远远望去,美感上与他演出的剑器舞可相媲美,再加上悠扬小调的配合,更显得他舞剑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宛如画中仙。   关平野遥遥看着他心心念念的哥哥,吹着自己做的埙,目光专注地在另一个人身上流连,如此情意绵绵的眼神,是他平生所未见,心头便烈火丛生。   于是他停下脚步,站在廊下没有再往前走。   聂云汉吹奏的小曲陡然停了下来,他抄起蹑影,翻了个筋斗跳至卓应闲跟前,两人笑着交起手来。   刀剑映着夕阳暖黄色的光,给两人裹上一团蜜糖般的色泽,你来我往的过招不似较量,一来一回像极了调情。   他们心无旁骛,享受着属于自己的快乐。   却令旁观者妒红了眼。   、   聂云汉与卓应闲练完武,先回到卧房里打水沐浴。   澡盆不大,在卓应闲强烈要求下,聂云汉先洗好了,再伺候卓少侠。   卓应闲不知打哪儿找到一块丝瓜瓤子,让聂云汉替他好好搓背:“泡温泉都没搓成……”   “后背都让棚里那榻上的粗布单子给磨红了,还搓,就不怕掉皮?”聂云汉打趣道。   卓应闲顿时涨红了脸:“管得着么!”   聂云汉搓着那皮肤莹白细腻的后背,心中泛起涟漪。   终是懂了为何阿闲对这事情有独钟,虽然只是最普通的一件生活小事,却能证明人活得并不孤独。   “阿闲。”聂云汉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我定给你擦背擦到老,如何?”   卓应闲半眯着眼睛,很是享受,鼻子里轻哼一声,道:“敢跑?腿都给你打断!”   外面传来敲门声,聂云汉原本赤膊,这便披了件外袍出去开门。   “谁?”   “哥,是我。”   聂云汉打开门,见关平野端了一托盘的饭菜站在门口,赶紧接过来:“平野?怎么亲自送来了?这种事让望星跑一趟不就行了。”   “怎么?怕我送来的饭凉了么?”关平野微微笑道。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聂云汉把托盘放在圆桌上,见关平野的目光扫过自己胸口的那些伤疤,便赶紧将袍子裹紧了些。   关平野却并没有收回目光,轻声问道:“这些……是新伤?”   “没事,已经好了。”聂云汉满不在乎道,低头看着饭菜,惊喜道,“糖醋红果?你做的?”   关平野笑道:“嗯,知道你喜欢吃,特意做来给你开胃。这荒山野岭的也做不了别的菜,左右糖醋还是有的,不过没有山楂,用了别的果子,我亲自去摘的。”   “这么危险,别自己到处乱跑。”聂云汉顿时蹙眉。   “下不为例。”关平野夹起一颗递到聂云汉唇边,“尝尝看。”   此刻卧房的门开了,卓应闲裹着件单衣出来,微笑道:“平野来了。”   他衣袍领子开得大,露出一小块胸口,在黑色单衣的衬托下,更显肌肤胜雪,那胸口残存的淡红色吻痕便更加明显。   关平野一眼便看见了,像有冰霜在心口凝结,又似有烈火在后背燃烧。   哥的吻,是什么感觉?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应道:“嗯。”   聂云汉笑道:“为何穿我的衣服?”   “顺手拿了,怎么,不给我穿?”   “不敢,喜欢就都送你。”聂云汉喜笑颜开地夹了颗糖醋红果送进卓应闲嘴里:“平野做的,尝尝好不好吃。”   “你爱吃的我就爱吃。”卓应闲含着红果,面颊鼓起圆圆的小包,夸赞道,“确实不错,平野好手艺。”   关平野淡淡道:“那你们慢用,哥,我在房间里等你。”   “嗯,一会儿就过去。”聂云汉冲他笑了笑。   听着关平野出去又关上门,卓应闲看似漫不经心地吃着饭,心里可懊悔死了。   做什么非要穿汉哥的衣服,还故意露个大领口,哪里来的这种小心机,着实幼稚!   即便关平野有意挑衅,也不能跟他对着干,万一两人不睦,为难的是汉哥,羽书和他的争斗不就是前车之鉴么?   卓应闲先前并不知道,自己竟还有如此小心眼的一面。   聂云汉好似茫然不知,一个劲儿地往卓应闲碗里夹菜,让他多吃些,好多长点肉。   卓应闲食不甘味,神思恍惚,照单全收。   饭后,聂云汉要去找关平野,卓应闲便称自己食困,推脱不去,聂云汉心想关平野性子本就内向,与卓应闲不熟,吃了赤心露和黄粱散,那真是有什么说什么,或许阿闲也不便在场。   “那行,你要是困了就去睡会儿,要是有新线索,我回来告诉你。”他看着卓应闲躺上床,给他盖好薄被,又在他额头吻了吻,才放心离去。   聂云汉到了关平野房中,并不见望星的身影。   “望星呢?”聂云汉好奇道,“他平时不都是跟你形影不离么?”   关平野替他倒水,随口道:“此处用不着他,我便打发他去休息了。”   “望星对你是一片赤诚之心,在我面前都是夸你待他极好,可我今天一见,你对人呼呼喝喝的,脾气还挺大。”聂云汉长兄为父的心思一泛滥,开始唠叨,“你从小也没个书童,也没什么玩伴,这两年在棠舟府,我对你也是惦念,怕你太过孤单。望星是你自己挑的,你既然已经接纳了他,便对人好些,将来少不得两人相依为命,别把人欺负跑了。”   听了这话,关平野唇边泛起一个讥诮的笑容:“哥,瞧你说的,什么叫我‘已经接纳了他’,他是个下人,又不是我媳妇儿,若是他觉得我对他不好,要去哪儿我也不拦着。”   聂云汉深深看着他,心中总觉得这个义弟仿佛陌生了许多。   “我与望星就是主仆,没别的关系。”关平野脸上挂着笑,眼中却并无笑意,“我心里在乎的,现在就只剩下哥你一个了。你方才那么说,是打算有了卓公子,便不再管我了么?”   聂云汉笑笑:“当然管,你是我义弟,我还得看着你成家呢,等这事儿办妥后,回到归梁府城,第一件事就是找媒婆给你说亲。”   “恐怕没有媒婆愿意接我这单生意。”关平野淡淡道。   “别这么想,论相貌论人才你没得挑,你外祖之前在此地也是清白人家,娶妻有何难?”聂云汉蹙眉道,“别妄自菲薄。”   关平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与这无关,是我……有口难言罢了。”   一个答案在聂云汉心中呼之欲出,也令他深深担忧,突然不敢问出口,便深深沉默了。   好在这时戴雁声在外面敲门,打破了这尴尬的时刻。   戴雁声进门后,敏锐地觉察到气氛不太对,但也没问,手脚麻利地把药调好,给关平野喝下,然后让他去床上躺着。   关平野望着床边的聂云汉,话里有话地再次强调:“哥,想问什么尽管问,你我之间没有秘密。”   戴雁声便起身道:“老聂,平野对你最信任,你的声音来引导他最合适,我先出去了,他比较容易放松。”   聂云汉心中微乱,但这既是责任,又是义务,避无可避,只好点点头。   见戴雁声离开,关平野又道:“哥,你能握着我的手么?”   聂云汉:“……”   越来越不对了。 第151章 暗示   关平野见聂云汉发怔, 主动抓住了他的手掌,然后闭上眼睛:“有些头晕了……哥,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   戴雁声此番调的药比上次审问孙公子时要轻一些, 毕竟关平野是自愿配合, 药物存在的作用只是为了让他听从引导, 思绪上能回到当时情境,放大相关细节。   片刻后, 药效发作,聂云汉问了他几个寻常问题,确认人是在清醒状态后, 便开始引导询问。   他单刀直入,问的便是关平野被掳走前后发生的事,根据关平野的叙述,事实与他们之前调查和推测的几乎一致。   关平野的确是早就意识到有人在跟踪他, 所以故意与孙公子起争执,目的就是便于官府调查——他不知道聂云汉会来,即便不信任官府, 但也只能尽可能多留一点线索。   问话并没有持续太久,卓应闲在房中睡了大约半个多时辰, 便感觉有人进门,听脚步是聂云汉的,下一刻, 熟悉的气息袭来,一具温热的躯体从背后拥住他。   “问完了?”卓应闲迷迷糊糊问道。   聂云汉额头抵在在他后颈, 含混道:“唔。”   “有什么新线索么?”   “有。”   听闻此言,卓应闲顿时清醒了, 转过身去与他面对面,烛光阴影里,聂云汉的神色显得有些疲惫,眉心蹙了起来。   卓应闲食指点着他的印堂,轻轻描画他的眉毛:“有新线索为何不开心?”   “只是有点累而已。”聂云汉闭着眼道,“据平野所说,带走他的是张火柱和另一个叫贾四的铁匠,两人先给他下了药,让他说不了话,带到偏僻处后绑住手脚便扔上了马车,接着便出了城,他是到了山里才见到那些归燕门的人,但就再没看到张火柱和贾四了。”   卓应闲道:“看来张火柱两人已经为哈沁所用了。”   聂云汉轻轻点头:“嗯,归燕门用了那么多下作手段,把他们搞得无家可归,这些人就为混口饭吃,自然不会以卵击石。”   “你说的新线索是什么?”   “其实也算不得特别有用的线索。归燕门的那些人训练有素,没有透口风,倒是平野在马车上,听张火柱跟贾四絮叨了几句,提到红旆峰,还说有什么活儿要抓紧干,不然又得挨责罚。”聂云汉低头埋在卓应闲胸口,低声道,“平野说他之前没明白怎么回事,现在知道事情前因后果,才想通其中关窍。”   卓应闲抱住他,缓缓捋着他的后背:“也就是说,哈沁的老巢,可能就在红旆峰是么?他弄去那么多铁匠,就是在那处建造火炉炼铁,制造大型火器,我师父可能也在那儿。”   “那些铁器锻造需要场地,若要你师父制造那些伏火雷之类的东西,也需要地方,现在不确定这两拨是在一起还是分开。”聂云汉道,“现在来看,有可能是在同一地点,便于看管,所以也便于我们一举歼灭。”   卓应闲缓声道:“现在平野是安全的,也就是说哈沁没有人替他炼制珍珠铁,没有图纸,他也做不了什么大型火器吧,只要我们赶得及时,必然能将一切扼杀在萌芽之中。”   “未必。”聂云汉声音喑哑,“在我们的角度看来,好像没了平野,哈沁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但……我义父的那些设计图纸,在兵部是有存档的。若是背后某甲某乙手眼通天,哈沁弄到图纸也不是没可能。缺乏平野的指导,他们或许会走些弯路,但未必完全摸不到窍门。我现在回想,哈沁只是来抓平野,却没有像抓你师父的时候还找丹方那样满林园搜图纸,心里就不免忐忑。”   确实,敌在暗处,不知背后站着何人,他们目前到底走到了哪一步,赤蚺并不知情。   看起来,这背后的布局从二月份就已经开始了,而哈沁半个多月前才来抓关平野,时间上滞后得太明显,难不成,关平野只是用来追捕赤蚺的诱饵?   亦或者,是那某甲拿来引诱聂云汉合作的工具?   “想这么多也没用,别给自己徒增烦恼。”卓应闲安慰道,“那我们便向着红旆峰进发吧!平野这次给的线索也很重要,省得我们沿路去双凫峰浪费时间了。”   “嗯,接下来我要好好考虑,需要分配一下人手。”聂云汉道,“不可能让秦落羽跟着,也最好给平野和望星找个地方安置。”   卓应闲摸摸他的脸:“既然有所收获,为何还是满面愁容?”   聂云汉滞了一滞,才道:“没什么,我就是突然觉得心累。”   “以前你就是思虑太多,现在咱们什么都不想了,管他哈沁有什么计划,背后有什么人,咱们专注找到他老巢再说。”卓应闲见自己问了两次,对方都没有正面回答,便也不再追问。   聂云汉笑了笑,在他唇上“叭”地亲了一口:“小愣货,汉哥都听你的。”   “既然累了,就早些休息吧,怎么安排明日睡醒了再想。”卓应闲道,“大家都在,你别一个人扛着担子。”   “就是,不如抱着我的相公做个好梦。”   聂云汉起身想去吹蜡烛,便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   “汉哥,睡了没有?”是向羽书的声音。   聂云汉无奈地看了眼卓应闲:“我去跟他聊聊,要不你先睡吧。”   “我等你,方才吃了就睡,现在胃里还有些不消化,我去外边走走。”卓应闲也跟着起身,套上外袍。   聂云汉一开门,便看见向羽书一张惆怅的脸,顿时就觉得窒息。   纵横沙场这么多年,今年算是跟“情”字杠上了。   向羽书惴惴地瞥了旁边卓应闲一眼,对聂云汉道:“我想跟你谈一谈。”   “你们两个慢聊。”卓应闲拍了拍他的肩膀,冲他一笑便出了门。   聂云汉坐在绣墩上,往旁边一点下巴:“坐吧。”   “嗳。”向羽书道,见聂云汉觑着他,正等他开口,便也不再扭捏,直接道,“今日我不该跟平野哥哥吵架,我向你认错。”   聂云汉嗤笑一声:“觉得错了应该你俩互相道歉,找我说什么。”   向羽书:“……”   汉哥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行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别总跟个孩子似的长不大。”聂云汉收敛神色道,“有情绪也不能影响正事。”   向羽书连忙道:“以后不会了,我不会再意气用事。”   聂云汉点点头:“嗯。就为说这个特意来找我一趟?”   “也不全是。我就是想说……我……之前因为落羽受伤,我一直都没能帮上忙,连累你和闲哥哥这次出事……”向羽书眼圈泛红,垂眸道,“汉哥,是我对不住你,因为儿女私情耽误了行动,你罚我吧!”   “罚你?我怎么罚?打你军棍还是让你跟秦落羽分开?前者我这是给自己找麻烦,后者,你做得到吗?”   听到后面的话,向羽书猛地抬头,看着聂云汉似笑非笑的表情,迷惘道:“汉哥,你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给你提个醒。平野那么想也并非空穴来风,你自己也得注意点……”   向羽书冷不丁打断了他的话:“你还是怀疑落羽,是么?”   见他陡然变色,聂云汉也收起方才慈父般的态度,坦率道:“这跟秦落羽没有关系,跟时机有关。易地而处,如果是左哥突然领个女人回来,你会愿意让她跟我们一起行动么?如果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你会怎么想?你会毫无条件地相信一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么?”   向羽书沉默着没有吭声,聂云汉也没有追问,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秦落羽的事儿就是横亘在向羽书与其他人之间的一个脓包,之前聂云汉一直回避,没有管,但接下来面临行动安排,他必须要做出处理,方才不过是话赶话的一次试探,向羽书就有这么大反应,令聂云汉觉得十分棘手。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事情也没法假设。”向羽书过了一会儿才吭声,“落羽跟在我身边,她是什么样我最清楚。汉哥你说人要有自己的判断,我做出判断了,可你们仍旧不信,看来你们不是不信任落羽,而是根本不信任我!”   “我是你看着长大的,连你都不信任我,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聂云汉深深地凝视他:“真是长大了,这么会说话,一句话往人心口捅一个窟窿。”   “可能真话就是这么难听。”向羽书并没有情绪激动,这些日子来的担忧、失落、愤怒,到了此刻化为一种浓稠的伤感,令他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好像自己要跟过去那种生活告别了。   跟那个被哥哥姐姐们宠着、照拂着,无忧无虑的少年告别。   自己喜欢的女子不能被亲近之人所接纳,那么他只能离开自己原本习惯了的、舒适的巢,去护着那个因为爱自己而备受猜疑的人。   可能成长就是这样,他要做一个男人,总有一天要用自己的身躯替所爱的人遮风挡雨,做强者有多难,看汉哥就知道了,自己又如何能幸免呢?   百炼成金,或许这种情感上的折磨也是一种锤炼吧。   他深深叹了口气,道:“你们都有想护着的人,我也有,为什么我做什么就都是错的?”   聂云汉不知道向羽书在胡思乱想什么,老实说他自己的脑子此刻也很混乱,于是便将问题抛给对方:“我不与你讨论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只问你一件事,现在这种情况,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我哪敢自作主张,还是听你的安排。”向羽书低声道。   聂云汉冷笑:“可别这么说,万一我的安排不如你所愿,你又要说我不信任你。”   “虽然我并不是真正的赤蚺,也知道士兵以服从为天职。长官发号施令用不着考虑下属的情绪,我会做好本分的。”向羽书站起身来,向聂云汉拱手行礼,“今日我不该来给你添堵的,天色已晚,汉哥你早点休息吧。”   说罢,他没等聂云汉吭声,便推门出去,没走两步,就听见了房中传来“咣当”一声踹翻绣墩的声音。   向羽书怔了一怔,方才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聂云汉确实气坏了,今天也不知道是冲撞了何方神灵,一个二个的都拿情分来捏巴自己,真是让人有火没地儿发。   先前关平野也是这样,令他从一见面就觉得别扭。   聂云汉又不傻,关平野话里话外都黏糊他,行事也像在刻意讨好,他自然有所察觉。   一开始只当平野与自己许久不见才会过分亲昵,所以聂云汉也没当回事,后来又看见那孩子对卓应闲有着遮掩不住的敌意,便当他是因为独占欲太强,现在又被别人分去了哥哥,才会有这样的表现。   直到方才引导盘问前,关平野说出那样的话,他才觉得大大不妥。   虽然关平野暗示——其实基本已经算是明示——让聂云汉在盘问的时候可以顺便问他为何“没有媒婆愿意接他的生意”,但聂云汉并没有如他所愿。   因为就当关平野要求聂云汉握住他的手时,聂云汉便确定了那个答案。   在来见关平野的路上,聂云汉还想问问他,那样改造铁盾,是不是不相信自己,他愿以所有的热诚向关平野证明,身为兄长,他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弟弟。但是看到关平野此刻已经走向极端的状态,他便什么都不打算问了。   现在情况已经够糟了,不能因为这些小情小爱把事情变得更复杂,一向愿意迎难而上的聂千户,这一次选择装傻,并暗暗打算将来多秀一秀恩爱,让关平野知难而退。   也不知道卓应闲有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可能觉察到了吧,要不然怎么突然主动承认自己是“大嫂”。   想起他这个举动,聂云汉突然觉得有趣,吃醋的阿闲,宣誓主权的阿闲,也是这么可爱。   被他念叨的这个人,与夜晚中在归燕门内四处溜达着,晚间凉风习习,风里蕴着些微潮气,吹到身上舒服得紧。   于是卓应闲便放空思绪,专注享受这片刻安宁。   随后他又想,要是汉哥能跟自己一起来就好了,现在回到队伍当中来,这人恐怕又要无法得闲,永远置身于纷乱复杂的决定和形势中。   真是想想都心疼。   卓应闲慢悠悠地从前院转了一圈,跟在树顶上放哨的左横秋打过招呼,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要往回走。   刚走进后院,就看见水井旁边有个人在忙活,黑漆漆地看不清楚是谁,也不好装作没看见,他便走过去打招呼。   走近一看,是望星,挽着袖子正在呼哧呼哧洗衣服,他背对着卓应闲,好似没有听到脚步声。   “望星……”卓应闲走到他旁边,瞳孔骤然紧缩,一把拉起他的手臂,“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队长政委合二为一,聂千户心累。 第152章 成人   这么问毫无意义, 答案显而易见。   但是望星赶忙抽回手,大声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谢谢卓公子关心!”   卓应闲看着他慌乱的神色,和比平日里明显更高的说话音调,心中隐约觉得不安。   但他知道望星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回答, 便装作不经意, 点点头道:“嗯, 那好,继续忙吧。”   望星站在原地一直目送他远去, 才又重新坐下洗衣服,许是被卓应闲吓着了,他稀里哗啦把衣服一通涮干净晾好, 便抱着桶匆匆离去。   刚走进廊下,突然有只手猛地在他后颈一敲,径直将他敲晕了。   卓应闲扛着望星,径直去了戴雁声和左横秋他们住的房间。   归燕门里住处虽然多, 但好房间也没多少,门主的套间留给了聂云汉和卓应闲,又有两处单间给了秦落羽和关平野, 剩下的都是大通铺,左横秋、戴雁声和万里风原本在此处和猎人小院来回奔波, 又常要值守,也不挑地方,随便选了一间住。   戴雁声今晚不值守, 看过关平野之后,便在房中待着, 盘在床上整理他的那些瓶瓶罐罐,他见卓应闲敲门进来之后, 肩膀上还扛了一个人,登时怔住。   “有敌袭?!”他忙跳下床。   “不是,是望星。”卓应闲将人往床上一放:“他受伤了,我带来请你帮忙检查一下。”   戴雁声也没多问,俩人迅速把望星上衣给脱了,见他手臂和后背上全是棍子抽出来的一条条血痕,相当触目惊心。   “这是平野打的?这伤口很新,应是今日的事。”戴雁声不禁皱眉。   “除了他也没别人了。”卓应闲托起望星的头,“戴爷,你来看看,他耳朵是不是也有伤,他好像听不太清楚声音。”   戴雁声端来烛台,对着望星耳朵观察了一阵,神色凝重:“耳道里有残存血痂,应该是被重物击打过,但脸上没有明显伤痕,看来平野打之前做了准备。”   “望星对平野一片赤诚,照顾得也算周到,平野为何对他下这样的狠手?”卓应闲给望星罩上衣服,疑惑道。   总不会是关平野对自己有恨意,却拿望星出气吧?   戴雁声给望星号了号脉,脸色更难看:“看起来一个健康的大小伙子,为何脉象如此细沉无力,堪比年迈老翁?”   “此话怎讲?”   “阳气虚衰,气血俱虚。”戴雁声眉头紧皱,“难怪他平日里说话中气不足,可我没想到有这么严重。”   卓应闲下手并不狠,此刻望星悠悠醒转,看到面前的戴雁声两人,吓得一哆嗦,表情十分恐慌,又见自己衣服被脱下盖在身上,连忙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望星,平野为什么打你?”卓应闲径直问道,“他以前也打过你么?”   望星一骨碌爬起来,跪在床上,向两人连连作揖,哀求道:“卓公子,戴公子,少爷对我一直很好,此次就是个意外,是我说错话,惹少爷生气,求二位别把这事儿说出去,求求了,求求你们了!”   卓应闲与戴雁声对视一眼,也知道追问无用,如果问到关平野面前,望星说不定还要吃苦。   于是卓应闲便道:“好,我们不说。”   “你转过去,我帮你上点药。”戴雁声的语气强硬,望星便乖乖转过身去。   “望星,你是不是生了什么病?脉象不太对。”卓应闲缓声道,“趁戴爷在这儿还能帮你诊治,有哪里不舒服的尽管说。”   “……就是有点虚,没什么的。”望星目光闪烁,避着卓应闲。   戴雁声冷冷道:“虚成这样还没什么?!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真的不要紧,我祖父和我爹都这样,祖上传下来的毛病。”望星陪着笑道,“戴公子,我家少爷现在如何了?”   “吃了解药,已经睡下了。”   “哦,那便好。”望星神色顿时安心许多。   上完药,望星便再次央求戴雁声与卓应闲千万别跟任何人提起,得到肯定答复后,才千恩万谢地离去。   他一出门,戴雁声便十分不爽道:“他这是中了平野下的蛊了么?被打成这样还这么忠心不二。”   卓应闲想起初见望星时,对方提起关平野那脸上飞扬的神采,如关平野望向聂云汉时如出一辙,不由心中哀叹一声。   爱一个人爱到骨子里,或许真的是命也愿意给他。况且望星爱得如此卑微,自然对方怎么对他,他都甘之如饴。   “平野的性子,怎么如此粗暴?”卓应闲问戴雁声,“他以前也这样么?”   戴雁声摇摇头:“不知道,跟他不熟。但他待我们还算客气,我也没想到他能把人打成这样。估计这两年他变了很多。”   卓应闲心中惴惴不安,从望星的伤看来,关平野的残暴程度堪比那些不把下人当人看的富家公子,比如与他起过干戈的孙伦。   人不会突变成这样,只有可能先前他并没有在人前表露出这一面。   汉哥与他从小一起长大,都没有看出他是这种人,可见此人心机极深。   那要不要告诉汉哥呢?   卓应闲犹豫半天,还是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不愿再给聂云汉多添心思,决定私下好好盯着关平野,可别让他折腾出人命来。   、   向羽书离开聂云汉的房间后,跑去房顶哭了一小会儿,哭完了,又躺平看着星星月亮发呆,等确认自己应该不会被看出端倪,才返回了房中。   秦落羽一直在等他,听到门响便迎了过来:“向大哥!”   “落羽,你还没睡啊?都这么晚了。”向羽书向她挤出一丝微笑。   “你没回来,我睡不安稳。”秦落羽仔细看着向羽书的脸,问道,“跟聂公子谈得如何?”   向羽书避开她的目光,把被褥取出来开始打地铺:“就那样,挺好的。”   “他不生你气了?”   “我们多年兄弟,这点小事根本不会放在心里。”   秦落羽跪在他刚铺好的褥子上,握住他的手腕:“向大哥,别骗我了,你根本不会撒谎。”   “……”听她这么一说,向羽书方才强行压下去的满腹委屈又翻涌上心头,眼眶发热,但仍是试图掩饰,“我没撒谎,汉哥说了,此事与你无关。”   秦落羽不欲拆穿他,只道:“他们都是好人。”   “自然,我从十多岁就跟他们一起玩一起训练,彼此间最了解了。”向羽书盘膝坐在褥子上,怅然道。   “向大哥,若是因为我,害得你与他们疏远,我真是……难辞其咎。”秦落羽转过身,靠在他怀中。   向羽书抱着她轻声安抚:“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人长大了,总得成家立业,有自己的生活,你是要与我过一辈子的人,我自然凡事要把你放在第一位。况且现在只是非常之时,等这件事过去,他们总会慢慢接纳你。”   只是此次为关爷报了仇,又将哈沁毁我大曜的计划破坏之后,大家也会各奔东西,或许这辈子都难再见一面。   向羽书悲伤地想,若是临别之前,大家能接纳落羽那就好了。   秦落羽见他片刻未出声,忽然道:“向大哥,不如你送我回城里吧,我的伤也快好了,再休息几日,回去唱曲儿……”   “瞎说什么!有我在,怎么能让你再回去过那种日子!”向羽书打断她,好似自己的能力又遭到质疑,少年人的眉毛重重地皱了起来。   “别生气嘛!我其实也是爱唱曲儿的,宾客待我也算客气,我没有像你想象的那般常受委屈。”秦落羽捏了捏他的脸,笑道,“现在你有大事要做,我整日跟着,这算怎么回事?”   向羽书闷声道:“那也不行,万一贼人抓了你怎么办?我赶不及去救你……”   “那你就替我雇两个保镖,天天陪在我身边,如何?”秦落羽笑道,“听说有江湖侠女愿意接这样的生意,我也有人能作伴,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向羽书低头看她:“……你当真愿意如此?为我挨了那一剑,现在我不在你身边,你不会害怕么?”   “怕自然是怕的,但也不能整日把相公拴在家里不是?”秦落羽垂眸道。   向羽书心中猛地一动:“你叫我什么?”   “没……没什么……”秦落羽不留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有些羞赧,捶了他胸口一下,娇斥道,“不是说要娶我么?不是相公是什么?难不成要反悔?”   “当然不会!”向羽书赌咒发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向羽书若对秦落羽有二心,自当天打雷劈,万箭穿心……唔!”   一双柔软温热的唇骤然贴上他的,隐约的香气浮于鼻端,向羽书顿时头皮发麻,本能地扣住秦落羽的后脑,深深吻着她。   仿佛所有糟糕的心情,都尽数化在这样缠绵的吻中。   片刻后,秦落羽才微微喘着,轻声道:“以后……不许再发这样的毒誓。”   向羽书觉得自己的两颊都烧起来了,心中害羞与欲念互相拉扯着,脑子晕晕乎乎,随口道:“若你总用这样的方式来阻止我,我还想发更多的毒誓。”   “登徒子!”秦落羽又娇嗔地轻捶了他一拳,手腕却被对方含笑一把抓住,她脸红心跳不止,害羞地别开头去,不敢与向羽书对视。   殊不知她这副样子,却将脖颈曲线伸展得更加优美,加之她已换了寝衣,领口有些大,此刻光洁白皙的脖子和精致的锁骨暴露于向羽书眼前,凝脂般的肌肤在烛光下像块泛着微光的温玉,令他不禁喉头翻涌,以此生极大的意志力控制着自己。   “……天晚了,还是早些就寝吧。”向羽书喉咙微哑,干巴巴地说,轻轻松开秦落羽的手腕。   秦落羽便点头道:“嗯……哎!”   她正欲起身,却不小心踩到了衣角,整个人都跌倒在了向羽书的身上。   向羽书陡然温香软玉抱满怀,一阵口干舌燥:“落、落羽,没、没摔了吧?”   “没有,你紧张什么?”秦落羽伏在他胸口,见他居然结巴了起来,又是害羞又是好笑。   向羽书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怕你伤口裂开。”   “早就长好了啊,只是还有疤。不信你摸。”秦落羽说着,便要去捉他的手。   先前都是向羽书亲自给她伤口换药,两人又已私定终身,整日睡在同一间房中,即便一个睡床上一个打地铺,但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可更改,秦落羽对他更是没什么忌讳。   只是此刻向羽书的心境与之前不一样,现在指尖触碰到那温热的肌肤,更是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脑子里像着了火,身子僵成木偶,动都不敢动,喉头紧张地颤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落羽觉察到对方的变化,便将他的手放了回去,趴在他臂弯中,身体极力贴近他,轻声道:“羽书……你抱抱我罢。”   她温热的呼吸扑在向羽书的耳际,已令他失了心神,堪堪维持一线清明道:“别……现在……不、不行……”   “我方才想到,若是你我有了夫妻之实,他们……便不会再疑心我了吧?”   “那更不行了!”向羽书倏地转头看着她,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温柔双目,“我怎能让你用这种方式去证明?!”   秦落羽双瞳剪水,眉目含情:“一举两得而已,你又不会抛弃我。”   “那我也要明媒正娶……不能让你受这种委屈?”向羽书强压着内心的躁动道。   “这些都可以之后再补,况且这些日子,你我同处一室,早就说不清了。”秦落羽吐气如兰,双唇微微擦过向羽书的耳垂,轻声道,“给我一个名分吧……相公。”   这声称呼喊出口,向羽书的残存的神志轰然被大火吞噬,他揽过秦落羽柔弱无骨的腰肢,重重地吻上她的唇。   房内烛影摇红,有少年一夜成人。   作者有话要说:   香芋酥这个铁憨憨…… 第153章 别扭   翌日清晨, 秦落羽便将头发梳成了发髻,抱着一桶床单和衣裳去水井边浆洗,万里风看见她这副装扮,登时就愣住了。   她生怕自己猜错, 还跟秦落羽套了两句话, 秦落羽并没打算掩饰, 羞涩地默认了。   万里风皱眉:“你们俩可真行!”   “落羽与向大哥真心相爱,即便风姐姐瞧我不起, 我也不在乎。”秦落羽垂眸道,声音虽小,但语调坚定。   瞧不起你?万里风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 心道那怎么可能,我还得佩服你够豁得出去!   转念一想,这姑娘命都能不要,名节对她来说算个屁。   向羽书从房中出来, 行至廊下,远远看见秦落羽垂头羞怯的模样,本能冲过去, 把她护在身后,对万里风道:“风姐, 你别难为落羽,这事儿我会负责,一切都冲我来就行!”   “废话, 当然冲你。”万里风见他如此紧张,好似自己要把秦落羽怎么样似的, 气得对他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去, 心里骂骂咧咧,“冲你是个二百五!”   她当即就去找了聂云汉,将此事告诉他,直言不讳道:“羽书脑子里进了水,他不适合再跟着我们行动了,还是送走吧。”   卓应闲在旁边听着也颇为咋舌:“羽书他也太……自控力如此之差么?”   “我觉得是秦落羽主动,羽书没那个胆子。”万里风道,“况且如果两人发之情止乎礼,不可能撩出火来。而且如果秦落羽不愿意,他也不敢用强。退一万步讲,秦落羽今日特意梳起发髻,就是给我们看的,羽书那个呆瓜根本不可能想到这一点。”   聂云汉的脸已经黑成锅底了,没想到向羽书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昨日问他打算,他还不说,转头就搞了这么一出。   “秦落羽做到如此地步,羽书还会信她?清白人家的姑娘谁会这样?”卓应闲甚为不解,“即便不拘小节的江湖侠女也不会如此吧,至少也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若不是心里有别的想法,她何必急着生米煮成熟饭。”   聂云汉冷笑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对羽书来说,这反而是全然的信任与交付,他只会更感动,更爱她爱得要死要活,怎么可能对她有半分怀疑。”   “保不齐就是学你俩私拜天地、私定终身!”万里风没好气道,“聂老大,你可带了个好头。”   卓应闲面上一红:“……”   “这都能赖我?这事儿能一样么?”聂云汉瞪眼。   “怎么不一样?就许你们男人乱搞,不许女人为自己做主?”   聂云汉挑眉:“我们断袖要能堂堂正正跟你们一样拜堂成亲,能去官府登记户籍,还用得着‘乱搞’?不是,风姐,你站哪边的啊?怎么炮口对着我们来了?”   万里风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近些日子她与戴雁声的关系令她头疼得很,一会儿觉得好女不嫁二夫,她不该对戴雁声动心,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也应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难不成她年纪轻轻就要一辈子守寡?凭什么!   心里两个小人掐架掐得胜负难分,万里风心里烦躁,方才话赶话莫名就来了那么两句。   “当然站咱们赤蚺这边!”她郁闷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你看看怎么安排好吧,秦落羽肯定是不能再跟着咱们。”   聂云汉郁闷地叹了口气:“现下倒是有理由让羽书离开,只是……万一将来伤了心,他可怎么办好啊!”   早饭过后,聂云汉便召集赤蚺,准备宣布接下来的安排,卓应闲知道他的计划,便自告奋勇去放哨,   此事没有通知关平野,聂云汉觉得他未必会乖乖听从自己安排,打算稍后亲自去说服他。   戴雁声和左横秋到了厅房之中,看到万里风和聂云汉均臭着一张脸,不知发生了何事,于是好奇问了一嘴。   万里风言简意赅地把事情跟他们说了,左横秋神色复杂,戴雁声本来就臭的脸此刻浮起一缕讥讽。   向羽书进厅房来的时候,跟聂云汉对上目光,随即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转移了视线。   聂云汉懒得搭理他,先道:“昨日从平野那里寻着线索,哈沁等人的老巢应在西边红旆峰中,接下来我们就要往那处行进。”   “衙门里有些资料记载,双凫峰、红旆峰山中也蕴藏着丰富的铁矿石,只不过目前长宁峰的铁矿还未全部开采完毕,官府并未放开其他几座山的开采。”左横秋道,“况且红旆峰已算未阑山脉腹地,人迹罕至,若是因地制宜,哈沁将老巢建在那处倒也合乎情理。”   戴雁声瞥了向羽书一眼,问聂云汉:“那我们便拖家带口地前去探路?”   向羽书一听便知道他在揶揄自己,主动道:“汉哥,我会把落羽送回城里,雇两个保镖保护她,到时便立刻归队。”   “回城?她肯么?我看她离了你活不下去。”万里风道。   “这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就是不想影响我。”向羽书看着她认真道,“风姐,落羽已经步步退让,从未提过非分的要求,她现在已经是我妻子,即便大家不喜欢她,也希望你们能尊重我,不要再在我面前说她的不是。”   左横秋皱起眉:“羽书,我们多年感情,你要为了一个女人与我们翻脸?”   多年感情?你们还不是一样不信我,向羽书心里冷笑着,但他已经不想再解释,礼貌道:“是哥哥姐姐们疑她在先,我理解你们的想法,不过事已至此,这是我的终身大事,能管我的只有我爹娘,既然二老已经不在,那便也不需别人插手过问。”   万里风气结:“我们为什么要过问,还不是为了你好?!”   “是为了任务好。”向羽书脸上挂着笑意,语调轻缓,“同样为了任务好,我已经要将她送走了,难道这样还不行?”   戴雁声蹙眉:“你这是什么态度?!”   向羽书神情诚恳地问:“那我要怎样的态度才对呢?”   “行了,都别说了!”见昔日亲密无间的同袍现在变成这副样子,聂云汉着实心累,“羽书,你的心意我明白,军中没有携家眷上战场的先例,将秦落羽送回城是不二之选,但归梁府不比棠舟府守卫严密,哈沁若成心想绑了秦落羽来威胁你、威胁我们,你请什么保镖都没用——除非你找武林第一高手来,但眼下这情况,来不及做这样的安排。所以,之后探山的行动你就不用参加了,陪秦落羽在归梁府城暂住吧。”   听了聂云汉的安排,向羽书神情愕然,嘴唇颤动着,似乎想要为自己辩解,最终却并未吐出半个字来,眼中的诧异也渐渐变得冷漠,甚至添了一抹讥诮。   聂云汉见他表情不太对劲,便要解释:“你不要误会,我……”   “我没误会。”向羽书平静道,“长官下令,下属自当遵从,汉哥,我没有异议。”   戴雁声与万里风默默交换了个眼神,聂云汉这么做,自然是情理之中,但向羽书这样的话说出来,未免太伤人心了。   聂云汉昨日便见过他这副模样,今日再见,那好不容易压下的火气又窜了起来。   若不是任务在身,他非得把这臭小子按住一顿好打,再臭骂一顿,可现在他没那个闲工夫跟熊孩子置气。   这满腔赤诚的人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反面效果也是可怕到惊人的地步。   “没有误会自然好,我就不必多费唇舌了。”聂云汉意味深长道,然后看向左横秋,“左哥,辛苦你护送羽书夫妻俩还有平野主仆二人回归梁府。之后你还是回到府衙假扮郭师爷,想办法找一些名头,派几个衙役看护羽书与平野,哈沁虽然胆子大,想必也不愿意惊动官府。”   左横秋抽着烟袋,点点头:“也好,我可以顺便多查查近半年的船只货运记录和人员往来记录,或许能发现一些端倪。”   “我正有此意。”聂云汉道,“哈沁和那某甲某乙筹谋此事不知多久,仅凭我们几人力量恐怕难以对付,我还是打算探明情况之后,找韩指挥使商议此事,看看他们不能派人支援。义父之仇当报,这毕竟涉及到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我们虽恨透了哈沁,但也不能贸然杀之,届时另寻时机吧。”   戴雁声和万里风对他的决定没有异议,向羽书之后便垂着头什么都没说,散会后便第一个离去。   聂云汉懒得搭理他,径直去找了关平野。   果然不出他所料,对方的反应十分激烈。   “我不走!”关平野看着聂云汉,面色涨得通红,“你去哪我都跟着,我再也不跟你分开了!”   聂云汉无奈道:“别这么任性,你我若在一处,哈沁派人来的话,我们岂不是被他一网打尽?”   “那又如何,左右他也不会杀了我俩,若是再次被抓,也省得我们去寻他们的踪迹了!”   “话不能这么说,那样是无奈之举,行动还是要保证安全第一。”聂云汉道,“况且我们去探山,少不得要日夜兼程,说不定还会急行军,我怕你身体撑不住。”   关平野坚定道:“我能撑住!也绝不会掉队!我跟不上的时候望星可以背我!”   聂云汉哑然失笑:“你还要带着望星?一来他的体力不能跟我们相提并论,二来他也不会武功,万一遇上敌袭怎么办?说句难听的,一旦被哈沁发现,我们四人未必护得住你们两人。”   “我不怕!也用不着你们护着!”关平野从床头拿出一个小包袱,“我可以自己护着自己!”   他把包袱打开给聂云汉看,只见里边有一支小巧的手铳,有两套袖箭,还有数十个拳头大小的黑球,一看便是某种火雷。   聂云汉皱起眉:“你哪来的手铳?这东西也不好用,弄不好还会伤了自己!”   “父亲去世前给过我一把,后来家中清缴的时候我偷偷藏了起来,没被人发现。”关平野得意道,“这把手铳我改过了,可以连发十几发弹丸,几乎不会炸膛,只要是我亲手操作,必定不会出问题。至于其他的东西,都由我亲自改装,这袖箭更轻盈,可以自动上箭,每次五支短箭,箭头都淬了毒,还有这些腰间雷,都威力无穷,一颗就能瞬间夺走至少三人性命,有了这些东西,哈沁派多少人来都不够填命的!”   “难怪你房中有这么浓郁的石亭脂的味道,你将这些东西带在身边,就不怕危险么?”聂云汉看着那些黑溜溜的腰间雷,心中十分担忧。   关平野轻描淡写道:“危险?我这两年哪天不危险?相比人心而言,这些东西反而是最安全的。”   “这两年,你除了改造铁盾,就是在研究这些?”   “父亲含冤而死,你又被关在大牢里,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保护自己。铁盾是死的,我也带不走,所以只能躲在林园不出去,研究这手铳和腰间雷,也不过是为了防身罢了。”关平野黯然道,“偏偏那日跟望星出门,没有带上这些东西,要不然也用不着哥哥你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   聂云汉动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是我弟,我理应照看你,这两年身不由己也就罢了,怎能置你的安危于不顾?一家人别说两家话。”   “是啊,一家人……”关平野垂着头,纤长睫毛挡住他的目光,轻声道,“可现在哥有了更重要的人了,我算什么。”   聂云汉见他老调重提,顿时心塞,冷下脸道:“你知道我的脾气,不喜欢别人跟我叽叽歪歪,我只对你说一遍——你与阿闲对我来说都重要,你俩不论谁出事,我都会拼了命去救,惟一的区别就是,我希望你不管什么情况下都要好好活着,但我会与他同生共死,你明白了吗?”   关平野抬眸,眼中有泪光闪烁:“哥,若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会独活!”   “我呸!”聂云汉捶了他一拳,“你是我义父唯一的儿子,少说这种话,我不爱听!”   “左右我也不能传宗接代……生与死又有什么重要?”   “关平野,你活着是为了传宗接代吗?”聂云汉本来心情就不好,此刻更是没了耐心,“兔崽子欠收拾了是吧?别招我揍你!”   关平野听他这么说,“噗”地一声笑了:“好久没听见你骂我了,怪想的。”   “你什么毛病?给好脸还不行。”聂云汉乜斜着眼觑他。   “对关系远的人客气,关系近的人之间就是会骂骂咧咧,那叫不生分。”关平野认真地看着他,“哥,两年不见,很多事都变了,我不怕别的,就怕你跟我生分。”   他天生一双含情眼,平日里不苟言笑,也不与人目光相触时,只显得有些疏离,但他专注看人的时候,配上潋滟眼波,看起来十分深情。   昨日之前,聂云汉并没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什么别的含义,可现在他懂了,再看这双眼,不免有些毛毛的,生怕再多说两句,这孩子就要说出自己不想听的话来。   “你是我弟,我俩永远不会生分,但你也得答应,别惹我生气才行。要是我气急了,也会六亲不认,没个十年八年都不会再理你。”聂云汉意味深长道。   关平野歪着头,笑道:“哦?那得是什么样的错,才会惹你这样生气?”   聂云汉“哼”了一声:“不守本分,任意妄为,比如现在,你就得听我的话!”   “这可不行。”关平野收敛起笑容,“我一定会跟着你,就算你把我送回归梁府,我也会再跑出来。红旆峰嘛,线索还是我提供给你的,我可以自己找。如果你找人盯着我,我就绝食,以死明志。”   “混账玩意儿,以死明志是这么用的么?!”   关平野抓住聂云汉的袖子,轻轻摇了摇,撒娇道:“只要你带着我,我保证什么都听你的。”   聂云汉扒拉掉他的手,冷冷瞪他一眼:“少跟我来这套!现在我以军纪要求你,你必须服从!” 第154章 居心   卓应闲的岗哨位置在后门口的大树上, 也是当日他们守株待兔等归燕门弟子出现的那棵树。   夏日午后极其闷热,他坐在树枝上,背靠树干,既有些困乏, 又被蝉声吵得脑仁疼, 干脆闭上眼打坐, 以求静心。   他知道聂云汉会让向羽书和秦落羽一起回归梁府待命,也担心向羽书会闹情绪, 但不管怎么样,这已算是最好的安排了。   卓应闲虽然闭着眼,但耳朵却支棱着, 一直留意周遭的情况,这些日子确实风平浪静,眼下也是如此,除了有窸窸窣窣小动物经过的响声, 并无其他异动。   突然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贴在了他的面颊上,把他吓了一跳,身形没坐稳, 险些要掉下树去,接着便被一双臂膀给搂进了怀里。   是聂云汉。   “小心肝儿, 这么站岗可不行。”这人声音里透着促狭,低低地在卓应闲耳边响起。   卓应闲方才还觉得自己対周围环境尽在掌握,此刻便横遭打脸, 恼羞成怒:“聂千户可知‘欺人太甚’四个字怎么写么?”   聂云汉看他涨红了脸的模样,甚觉可爱, 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一口:“我错啦,卓少侠大人不记小人过, 别跟我一般见识。”   “你怎么出来了?事儿都谈完了?羽书什么态度?”   此话刚一问出,卓应闲便见聂云汉眉宇间闪过一丝烦躁,便知事情进展不顺。   聂云汉本就来找他解闷儿的,便把向羽书和关平野的情况都说了说。   其实他并非要赶向羽书走,让他和左横秋在归梁府待着,就等于是后备力量,避免被人一窝端。若是他们几人探山出了意外,左横秋也好去搬救兵。   另一方面,日久见人心,那秦落羽到底是人是鬼,须得有时间考验才能进一步分辨。聂云汉想看看,若是向羽书成了弃子,秦落羽是否还能沉得住气,如果沉不住气,她会做什么。   届时狐狸尾巴露出来,真相自然大白,便也无需多费唇舌,更不用搭上多年兄弟情义。   向羽书的反应并不出乎聂云汉的意料,但是这般猜中结果的感觉并不好受。   “若换了以前,这孩子定不会往别的地方想,他不会用恶意来揣测我,能分清利弊,知道我做出的是最正常的任务安排。”聂云汉失落道,“在他这个问题上,我觉得我已经尽可能避免引发冲突了,没想到还是成了这样——多年的信任就这么被瓦解了,想想都觉得既可悲又可笑。”   卓应闲搭着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也别这么想,秦落羽那边没有露出任何马脚,连我们都找不到破绽,何况羽书。他也不是不信任你,现在只是闹情绪罢了,过些时日,你交给他任务之时,他一定还是会认真执行的。”   “嗯,我相信他対待任务不会马虎。”   “那平野呢?你打算如何处理?”卓应闲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不知为何突然有点心虚。   聂云汉垂下脑袋靠在他肩膀上,懒洋洋道:“肯定不能带他上路,实在不行把他打晕了直接带走。”   卓应闲怔了一怔,突然笑道:“我当初也这么粘着你,你怎么没狠心把我打晕了送走?”   “……”聂云汉抬起头,觑着他的脸,心里琢磨是不是卓应闲看出关平野不対劲来,才有此一问,但他终究是没问出口,勾过対方脖子,亲昵道,“这还用说?!自然是我舍不得。”   “况且你功夫好,能自保,与我同行也是助力,平野跛着脚,还要带上望星,影响我们行动速度不说,于他于我们危险性也极大,我脑子进水了也不可能带他俩一起走。”   聂云汉目光望向远处,烦躁中似乎又添一抹困扰。   卓应闲想起望星那一身伤,还以为关平野是正主来了就不想再要替身,听他还要带上望星,不禁讶然。   这关平野対望星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   望星虽然上了药,但他拒绝了戴雁声为他继续诊治,过了一夜,他身体比昨日更虚弱,半夜还发起烧来,至今未退,半睡半醒地蜷缩在大通铺的一角,像一只自己舔伤口的小动物。   房间很大,空空荡荡的,又不见阳光,显得十分阴沉,这幅景象此刻看来无比凄凉。   门外响起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接着便有人敲门,说话声音温和平静:“望星?你在吗?”   听到关平野的声音,望星先是猛一激灵,从昏沉中醒了过来,接着便要起身,声音嘶哑地回道:“我在……”   关平野推门进来,见望星正要下床,连忙阻止:“你身上有伤,别动了。”   “少、少爷,你有什么吩咐?我这就去做。”望星咳嗽了两声,还是从床上站了起来。   他这一起,更觉得天旋地转,两腿发软,径直往后倒去。   关平野见状,往前跨了一步去扶望星,但他自己重心不稳,被拽倒后,直直跌进望星怀里。   望星吓坏了,赶忙推开他,跪在床上,浑身哆嗦:“対不起,少爷,我错了,我不该冲撞你……”   他吓得语无伦次,抖如筛糠,连连磕头,脑海中不禁又想起昨日关平野用柳枝抽他的情景,身上的伤口随着他剧烈的动作绽开,比挨打时还要痛。   关平野一只手按在望星肩膀上,感觉到他肌肉猛地紧绷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我不好,我是来给你道歉的。”关平野平静道,他感觉到望星体温偏高,便又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蹙眉道,“发烧了怎么也不说?”   望星发着抖,哑声道:“我……我没事,少爷不用担心……”   关平野坐在他面前,从怀中掏出伤药膏:“来,我先帮你上药,此处太过潮湿,不及时处理伤口会发炎。”   “不、不用了……我皮糙肉厚的,很快就能好……”望星怕他发现自己上过药,连连往后退。   关平野注视着他,目光沉静,语调中带了一丝哀怨:“望星,你……怕我么?”   “不是的,我没有!”望星连连摆手,“我发烧是因为受了风寒,怕传染给少爷……”   “傻瓜,这天气,怎么会受风寒?不是热伤风就是伤口发炎,快过来,让我看看。”   望星向来対关平野言听计从,现下又添了几分畏惧,只好认命地膝行过去,卷起袖子,给他看手臂上的伤。   “别糊弄我,衣服脱了,后背的伤更严重。”   关平野的口吻不容置疑,望星便只好转过身去,背対着他,将衣袍解开褪下,露出被打得凌乱不堪的后背。   即便昨夜上过药,伤口的红肿仍未消退,一条条鞭痕交织着遍布在那蜜色的皮肤上,看来尤为触目惊心。   望星虽未习武,但人生得人高马大,身体虽然单薄了些,但脱掉衣服,仍有一些少年人那没有经过刻意锻炼过的肌肉。   关平野苍白细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伤口,目光中的心疼不似作伪,却又多了几分贪婪和疯狂。   少时聂云汉从战场上回来的时候,常常满身是伤,替他擦洗换药的任务都交给了关平野。   他为聂云汉上药,偷偷以目光描摹那具结实的身体,夜晚便会陷入一场美梦,梦中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诉说自己的爱意。   眼前少年的脊背像极了当年十多岁的聂云汉,只是此刻物是人非,他的身边再无自己的位置!   望星被他的手指一碰,本就僵得像个木头人,下一刻更是整个人都被定住了似的——他感觉到关平野像是在亲吻他的伤口!   “很疼吧……対不起……”关平野在那宽阔的后背上轻轻吻了又吻,竟兀自掉了眼泪,喃喃道,“我不是故意的,别生我气……”   他这话像极了自言自语,望星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颤抖着不敢应答。   关平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道:“我生起气来,也是六亲不认呢,跟我哥可太像了。”   他的目光扫过望星的后颈,手指贪恋地轻抚过背上那每一寸皮肤,徐徐滑向腰间,探进了腰带里。   望星猛一哆嗦:“少、少爷?”   “嗯。”关平野不着痕迹地应了一声,收回手,神情恢复平静,他仔细看了看那些伤,问道,“你上过药了?谁给你的?”   他声音听不出喜怒,望星却半点不敢隐瞒,把昨日之事一一告知,并强调道:“卓公子戴公子都答应我了,不会告诉别人,聂少爷一定不会知道的,少爷放心!”   “我倒也不怕他知道。”关平野指尖蘸了蘸手里的药膏,开始给望星涂抹,若无其事道,“我敢做就敢认,不会瞒着他。他若是要罚我,那便罚我好了,我只怕他不理我!”   药膏里不知道有什么成分,涂在伤口上刺痛得要命,可望星也不敢吭声,只能咬牙忍着。   关平野以前対他不错是不假,他対聂云汉也没有半句虚言,只是这次少爷被救回来之后,人就变得奇奇怪怪,喜怒无常。   望星原本以为少爷与哥哥见面后心情大好,没想到关平野人前笑着,转过脸来便闷闷不乐,也不说为什么。   主子的心思望星不敢随意猜测,但是伺候的时候也有些分心,不小心失手打破了一个茶碗。   尖锐的破碎声太过刺耳,像是触到关平野某处暴躁的机关,他突然暴跳如雷,抄起前几日无事摘来的柳条,劈头盖脸地抽了望星一顿,甚至拿起扫帚往対方脑袋上招呼,才把人打得遍体鳞伤,耳朵也流了血。   望星怕自己再惹怒关平野,自然也怕别人知道自己有伤,于是躲了起来,天黑之后才敢去清洗沾了血的衣服,不想却被卓应闲发现。   现在听关平野这么说,他倒是放心了,偏过头来安抚道:“少爷不必担心,我看聂少爷很疼你,我是下人,犯了错就该挨打,他不会因为这件事罚你的。”   “是么?你觉得他疼我?”关平野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   望星连连点头:“那是当然!旁人一看就看得出来!”   这话他说得违心,明显这聂少爷与那卓公子更亲厚,但他知道关平野在意聂云汉,自然要说些好听的哄他开心。   “我哥打小就対我最好,这么多年感情,不会被别人取代了去。”关平野涂完了药,将落在床榻上的衣袍拎起来,替望星披上,一手按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伸到领口处替他拢好,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停顿了片刻,使得这个姿势像极了一个从背后而来的拥抱。   望星甚至能感觉到关平野胸口的温度,不禁有些晃神。   少爷以前从未対他这么亲近过,他不敢思慕少爷,可方才的亲吻与这一点点亲近,却又令他感觉像是获得了神的眷顾,此前的一切惊惧都尽数消失,满心都是受宠若惊,少爷要他做什么都行,就算付出生命都在所不惜。   “好了,你要注意好好养伤。接下来我们要与哥他们一起去红旆峰探路,我腿脚不好,就靠你带我走了,千万不能给哥添麻烦,自然也不能掉队。”关平野柔声道。   望星裹好袍子,转过身来连连点头:“放心吧少爷,我背你走,一定能跟上聂少爷。”   聂云汉与左横秋私下商议了一番,决定让他们后半夜动身。   左横秋打算天黑后和向羽书御翅飞到长宁峰山脚,弄马车到南栀峰下等着,然后聂云汉、戴雁声与万里风也御翅将人送到山脚下,他们仍是乘坐马车回归梁府。   除此之外,聂云汉又把自己想要查明的事情写在了一张纸上,递给左横秋,并与他约好,每两日两人碰面一次,保证信息畅达。   “这次探红旆峰,我不打算急行军,还是要慢些走。”聂云汉対左横秋道,“此番再也不能冒进,左右哈沁的老巢在此处,他想跑也跑不了,我们虽然着急,但更要稳妥。”   左横秋点点头:“你们多保重,别跟哈沁硬扛,现在能救出平野就是好事。”   “対了,平野恐怕不会听话,非常时期可采取非常手段,找个理由把他关进府衙牢狱里也成,然后想办法联系韩指挥使,若他能派人来把平野接走,那我便放心了。”聂云汉道,“但与韩指挥使接触也得小心,多些试探,不然你就同羽书走一趟。我虽然判断他没有卷入这件事,但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左横秋“嗯”了声,道:“你放心,我有分寸。”   两人谈完之后,卓应闲也回来了,他与万里风把剩下的米面做了些饼子饭团,还腌了些肉干,打算明后天上路当干粮。   之后便没有别的事,聂云汉拿起蹑影与拂雪,牵起卓应闲的手,两人一起去练武。   练了好一会儿,两人皆出了满身大汗,才坐在练武场边的石台上休息。   卓应闲一抬眼,便见关平野拎着两个水囊,一瘸一拐地向他们走来。   “哥,卓公子,累了吧?快喝点水。”关平野笑容可掬地把水囊递给他们。   “多谢!”聂云汉抬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灌了几口水,见关平野又是孤身一人,随口问道,“望星呢?昨日便没怎么见他,他没事吧?”   卓应闲喝着水,眼睛偷偷瞥着关平野,想看他怎么答。   关平野大大方方道:“望星病了,我让他卧床休息。”   “病了?”聂云汉道,“严重么?让戴爷过去替他瞧瞧。”   “其实是我打的,昨日他下手不小心,险些让那手铳走了火,我一时情急拿柳条抽了他一顿,好让他长长记性。”关平野垂眸道。   聂云汉审视地看着他的脸:“这样啊,手铳是危险,确实得多注意,不过你会打人,我倒也是头一次听说。”   关平野笑笑:“爱之深责之切吧。”   卓应闲:“……” 第155章 绑架   这人撒起谎来丝毫不心虚, 让他这么一说,坏事倒像是变了好事。   要真是只想让望星长记性,抽手板就够了,何必把他打得满身伤?关平野这些话, 卓应闲半个字都不信。   “哦对了, 此事还要感谢卓公子, 昨夜发现望星身上有伤,已经叫戴爷替他诊治过了。”关平野微笑地看向卓应闲, “我替望星多谢二位。”   卓应闲:“!!”   聂云汉大喇喇地揽过卓应闲,笑呵呵地说:“我家阿闲就是这么细致体贴!”   “我也是碰巧看见,就帮一把, 要不然望星也不敢去找戴爷疗伤,他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俩别说出去。”卓应闲似笑非笑地看着关平野,“平野,你这次可把他吓得够呛。”   他想, 关平野此刻这么说,还不就是为了想要挑起他与聂云汉之间的嫌隙,左右等这人走了他也要跟聂云汉解释, 不如现在直接说。   本就没什么大事,关平野把心机放在此处, 也未免太幼稚了。   关平野听了他的话,羞愧地看了聂云汉一眼:“是我一时冲动,下手太重了, 不过我也是为了他好。手铳、火雷那些东西太危险,万一不小心引爆了, 不仅他自己送命,这一个院子的人也都跟着遭殃!”   “你知道就好!”聂云汉虚点了他一下, “回去把你那些东西收一收,还放在枕头边,胆儿真够肥的!”   关平野连连点头:“嗯!对了哥,羽书他们什么时候走?”   “后半夜,我去送他们,阿闲守着你,你跟望星踏踏实实睡你们的。”   “那咱们呢?”   “也就这两天吧。”   “好,那你俩继续练,我先回去了。”   聂云汉懒洋洋地靠在卓应闲身上,目送关平野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卓应闲犹豫着要不要解释,最后还是开口:“望星那事儿……”   “嗐,别多想,臭小子那点小心眼,我还能看不出来?”聂云汉冷笑一声,“再说你也没必要事事跟我汇报,你觉得有必要说的定然也不会瞒我。”   卓应闲“嗯”了一声:“我倒是不担心咱俩之间会产生什么嫌隙,就是不懂平野到底想做什么。这种段位的挑拨既幼稚又没用,何苦搞这种小动作。”   聂云汉不想跟卓应闲探讨义弟对自己的想法,便也只是哼了一声,道:“不管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老子还能看不透他?!”   谁知卓应闲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真的?你真能看透他在想什么?”   “我爹与义父是同袍,我和平野打小就认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得很。”聂云汉望着晴空上飘飘荡荡的几朵白云,语气坚定,“不管他在想什么,我都没有义务按着他想的路去走。”   、   丑时正,左横秋与向羽书便一起出发,御翅飞向长宁峰。山脚的马行是十二时辰都有伙计在的,他们很快租到了马车,快马加鞭往南栀峰赶去。   山上归燕门里,众人照常休息,当夜是戴雁声和万里风一个前门一个后门分头值守,等左横秋离去一个时辰后再去叫醒聂云汉和卓应闲。   关平野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披衣下了床,蹒跚着去隔壁敲门:“望星?望星?”   门内没人回应,他便推门进去,见望星睡得酣熟,便也没再忍心打扰,关上门悄悄离去。   他先是在后院溜达了一会儿,仍觉得没有睡意,便又向前院走去,沿着院墙走着走着,还张望了一眼戴雁声可能在的方向,没看到人,便也没有再多看。   走到院墙阴影下的时候,突然有人在他后颈处猛地一击,他猝不及防,翻了个白眼,径直晕了过去。   那人及时托住他,将他扛上肩膀,仿佛只是在阴影里打了个转,便消失不见了!   、   因为晚上有行动,聂云汉与卓应闲便都是和衣而睡,约莫寅时正,戴雁声一敲门,聂云汉立刻醒了,从床上一跃而下,跑去开门道:“让风姐去通知秦落羽吧。”   戴雁声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支迷香:“喏,你要的,剂量不弱,至少能晕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足够了。”   戴雁声走后,卓应闲拿着拂雪从卧房出来,笑道:“还是舍不得打晕吧。”   “也不是舍不得,最近我倒是很想揍他一顿。”聂云汉口是心非道,“怕控制不好力度伤了他,还是迷香更有保证。”   卓应闲看着他笑,也不拆穿,两人一起往关平野的房间走去。   经过望星那屋,卓应闲便推门进去叫他,好一通摇晃才把他叫醒。   望星睡眼惺忪,迷迷糊糊道:“回城?不是跟聂少爷去红旆峰吗?”   “跟着我们太不安全了。”卓应闲道,“你快些起来收拾东西。”   望星茫然地眨了眨眼:“少爷恐怕不会……”   他话还没说完,卓应闲便听见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聂云汉便“砰”地推门进来,面色阴沉:“平野不在房里!望星,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望星听了先是一愣,接着才大惊失色:“不知道!先前伺候少爷上床就寝,我就回来了,再没出去过!”   “你就没听见半点动静?”聂云汉见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心里并没报什么希望,但仍要问一问。   “我……没有……”望星哭丧着脸垂下头去,“都怪我睡得太死了!”   卓应闲拉住聂云汉的袖子:“他应该是什么都不知道,方才我晃了他好久才醒。平野房中什么情况?”   “粗看下来,屋里没有挣扎过的痕迹,门栓也完好,不像被人闯进去过,窗户也没被人动过。”聂云汉眉峰紧蹙,转身便走,“得去拿火折子细细检查一遍,望星,你去通知戴爷和风姐!”   万里风刚好带着拎着包裹的秦落羽走到后院中间,与戴雁声会合,便见望星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通知他们这件事,十分震惊!   “你我在前后院把守,是谁有这么大本事能从咱们眼皮子底下把人绑走?”万里风诧异道。   戴雁声问望星:“老聂呢?”   望星揪心至极,凄凄惨惨道:“他和卓公子在查看少爷房里的痕迹……”   “关公子应该不是从房中被掳走的。”在旁边一直没吭声的秦落羽突然道。   万里风神色严厉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我……我看见了……”   “确定么?”戴雁声疾言厉色问道。   秦落羽虽然害怕,但仍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戴雁声扭头便冲厢房处喊道:“老聂,别查了,平野不是从房里被掳走的,秦落羽看见了,快过来听她怎么说!”   他话音刚落,聂云汉和卓应闲便从廊下飞奔出来,几步便到了他们面前。   “你都看见了什么,快说?!”聂云汉厉声道。   秦落羽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才战战兢兢道:“我等着半夜起程,便没有再睡,方才整理好行囊,便打开门窗透气,正看见关公子从对面房里出来,他在廊下遛了遛,便向前院走过去了。”   聂云汉与卓应闲住的套间与秦落羽的房间均是在东侧,关平野、望星及左横秋他们的房间是在西侧,几人之间隔了不大不小一整个后院,故而聂云汉虽然没有熟睡,仍旧是没能察觉对面的动静。   他此刻也为自己的懈怠感到自责。   卓应闲问道:“具体是什么时候,还记得吗?”   “就……刚才不久,也就一盏茶的功夫。”秦落羽道,“关公子去了前院没多久,风姐姐就过来叫我准备走了。”   戴雁声一拳砸在掌中,气愤道:“准是我与左哥互通讯息那片刻分了神,才叫贼人找到可乘之机!”   “我只顾看外边了,没注意院里,不然定要阻止平野出门乱逛!”万里风也为自己的失察感到恼火!   “眼下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聂云汉沉声道,“贼人定是筹划已久,我们防不胜防,况且能做到这一点的必然也是高手。”   万里风看了秦落羽一眼,问聂云汉:“那我们眼下该怎么办?”   “当然是尽快去找少爷!”望星不顾身份,脱口而出。   聂云汉沉吟道:“风姐戴爷,你们照原计划送秦姑娘和望星去跟左哥羽书会合……”   “我不走!”望星声嘶力竭地打断道,连连后退几步,“找不到少爷我哪儿都不去!”   卓应闲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安静,然后对聂云汉道:“不如先送秦姑娘走吧。”   他觉得现在无暇掰扯这事儿,打晕强行送走也不现实,带上望星倒是更容易发现关平野的线索,毕竟这孩子对关平野的衣着装扮更为熟悉。   聂云汉会意,便道:“好,望星留下,风姐戴爷你们跟左哥说清楚情况,让他们先行返回城里,然后你俩回山上与我们会合,我们以哨声联系。”   “是!”万里风与戴雁声同时拱手道。   接着聂云汉与卓应闲便带着望星往前院走去,几人强行按下心头烦躁,细细查探地面或墙头上是否有可疑痕迹。   望星举着火折子,一路小跑走在前边,他不如聂云汉两人心细,更没有耐心仔细查看,便想着先将大体环境全看一遍,若有明显印记,也省得浪费时间。   卓应闲和聂云汉正一左一右查看着院墙,便听到望星突然冲他们大喊:“聂少爷,卓公子,少爷给我们留了记号!”   两人听闻,正要过去,却见望星掉头就往后院跑,便施展轻功跟上。   望星径直跑进自己睡的那间房,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东西,气喘吁吁往聂云汉手里一塞:“给!”   “寻影?!”聂云汉和卓应闲一看,登时大喜。   望星摊开手心,手里放着一颗磁石,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此次回来……少爷便、便给我了这个,说是能、能寻他的踪迹……方才我在、在院墙下,捡到了磁石……”   聂云汉转着寻影,那指针陀螺似地滴溜溜正向转了几圈,又反向晃了晃,最后稳稳指向了一个方向。   “他们向西去了。”聂云汉沉声道,“望星留下,找个地方藏起来,阿闲,我们走!”   望星这回没有再坚持跟着,他知道自己不会功夫,硬跟着只会拖慢速度。   聂云汉回房取了“翅”,带着卓应闲,迅速往寻影指示的方向追去。   天已经泛起鱼肚白,御翅飞行多少有些危险,但为了追上掳走关平野的那人,只能冒险一试。   卓应闲已将拂雪抽出鞘握在手中,他警惕地四处打量,准备时刻击落有可能向他们飞来的冷箭。   他们在空中飞了半盏茶的时间,身后突然传来万里风的鹧鸪哨声,扭头一看,便见戴雁声和万里风已经追了上来。   三人并肩飞行,三言两语便说清楚了情况,万里风大赞:“平野果然脑子好用,你我都没想起来给他一套寻影。”   但卓应闲心中隐隐有些纳闷,为何他不把寻影给聂云汉,反而是给望星?   聂云汉实时盯着寻影的指针,见它开始原地打转,便冲另外两人道:“就在附近,准备降落!”   落地后,寻影指针晃了几晃,又稳定指向西方,几人迅速收起“翅”,沿着寻影指的方向做扇面式搜索。   夏日天色亮得很快,此刻已经彻底彻底天光大亮,万里风目力比其他人都要好一些,很快便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两个与他们一样快速移动的身影,为了不打草惊蛇,她仍是以鹧鸪哨向聂云汉指明了方向。   聂云汉会意,冲他们几个做了手势,示意他与卓应闲绕到前方,与戴雁声和万里风对那贼人进行包抄,接着他便冲卓应闲一使眼色,两人迅速向前奔去。   两名黑衣人皆蒙着面,一前一后向前跑着,前面那个瘦高,后面一人背着关平野,想必是这一路两人交替背着他。   突然间,瘦高那人猛地停了下来,狐疑地四下打量。   后面那人呼哧带喘,低声问:“……怎么了?”   前方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聂云汉与卓应闲从天而降,一人持刀,一人执剑,站在两名黑衣人两丈以外的地方。   聂云汉冷冷道:“哈沁就派你俩来抢人,是不是看不起我们赤蚺?”   瘦高那人护着身后同伙一步步往后退,冲对方使了个眼色,让他带人先跑。那人一转身,便见戴雁声一人负手而立,面色极为难看。   聂云汉三人均未动手,破空之声陡然传来,是万里风从附近树上射来的箭矢,不料那瘦高之人反应极快,刀速也极快,竟“咣咣咣”连挡三箭,并且一扬手,向万里风隐藏的方向甩出一枚暗器!   “笃”地一声,暗器钉在了万里风眼前的树丫上,她心中咬牙切齿地暗骂:“娘的,果然好身手!”   聂云汉见状,便毫不客气地挥刀上前,卓应闲紧随其后,两人与那黑衣蒙面人缠斗起来。   后面扛着关平野的那人抽出刀来,与戴雁声对峙:“不怕伤了你家少爷,你就过来跟我打!”   戴雁声慢条斯理地抽出刀来:“嘿,有本事你就伤,我是个大夫,就不怕这个。”   那人一双眼瞪得溜圆,额头满头大汗,步步后退,见同伙被聂云汉两人缠住,无暇顾及自己,便也只能硬着头皮向戴雁声出招。   戴雁声虚虚与他比划了两下,引得他背对万里风,果然再听“嗖”地一声,那人后背中箭,疼痛使得他无法吃重,“扑通”向前一跪,摔倒在地!   瘦高的那黑衣人见状,也知再无侥幸回天,自然无心恋战,他一挥胳膊,袖笼里迸出一缕青烟,径直扑向聂云汉与卓应闲面门。   聂云汉本能地护在卓应闲身前,捂住口鼻,卓应闲屏着呼吸,向前一挑剑尖,把那黑衣人的面巾挑了下来!   “是你?!”聂云汉看到那人的脸,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第156章 决定   卓应闲盯紧那人的脸, 并不记得曾见过他。   黑衣人见自己被识破,看着聂云汉冷笑一声,扔下同伴,当即便施展轻功, 跳上一旁大树, 飞奔而去。   卓应闲要去追, 却被聂云汉一把抓住,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 沉声道:“莫追,小心有诈!”   “这人是谁?”卓应闲疑惑道。   聂云汉“咣”地还刀入鞘:“最初在五陵渡,孔大哥把我关进铁柜, 押在黑市的仓库里,你还记得么?”   “嗯,记得。”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 有个神秘人把我从铁柜里救出来的?”聂云汉眯了眯眼,“就是他。”   卓应闲一愣:“是他?我记得你先前怀疑那是某甲的人。”   “对,此人功夫很高, 我们去追,恐怕会被调虎离山, 现下非常时刻,还是尽量避免兵力分散吧。”聂云汉蹙眉道,“某甲突然派他出手, 不知道有什么阴谋,还是谨慎为上。”   另一边, 背着关平野的那个黑衣人中箭之后便扑倒在地,关平野也被摔在了地上, 戴雁声赶紧先把他扶起来靠在树旁,给他号了号脉,发觉无恙,便掏出嗅盐放在他鼻子下边。   万里风从树上跳下来,到那黑衣人身边,正要拿住他肩膀将人制服,却见他突然身体开始异样地抽搐。她觉得不对劲,赶紧伸手去捏他的下巴,然而终究是没来得及,此人已经口吐白沫,一命归西了。   “唉,慢了一步!”她郁闷地甩开那人头,起身踢了踢他的肩膀,将人转过来仰面朝天,“老聂,这人你认得吗?”   聂云汉正向他们走来,远远瞥了一眼:“没见过。”   “我看看!”戴雁声已经蹲在尸体跟前,开始动手检查。   几个呼吸之间,关平野已经缓缓醒来,听见聂云汉的声音,便向他望去,咳嗽了几声,哑着嗓子可怜兮兮地喊道:“哥……”   聂云汉指了他一下,冷酷道:“老实呆着,一会儿再找你算账。”   卓应闲跟在聂云汉身后,见关平野眼睛红红的,一脸要哭不哭死命忍着的模样,觉得自己或许该上前安慰一下,这也正是示好的机会。   但他但转念一想,就算自己肯示好,关平野也未必愿意接受,况且他对关平野并没有什么好感,假装关心对方的话也未免太假惺惺了。   那还是算了吧。   “这人应该就是个充数的,方才跟他过两招,感觉他功夫不怎么样,只是轻功还行。”戴雁声扒开黑衣人的眼皮看了看,把了把脉,又把他上衣剥下来,检查身上血脉情况,并未发现有青紫的痕迹,“不是独峪人惯常用的毒。”   聂云汉道:“想必某甲自有他管理手下的办法。”   卓应闲刚想帮着戴雁声去剥黑衣人剩余的衣物,便被聂云汉拉开:“你别动,脏了手。”   关平野扶着树缓缓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恰好看到这一幕,望向卓应闲的目光闪过一缕怨毒。   卓应闲余光觉察到了,并没有吭声。他本来也不是会讨好人的性子,自然也不会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   聂云汉和戴雁声很快将黑衣人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只派两人出来,也不像是归燕门的行事方式。”卓应闲跟着蹲下,对聂云汉道,“看来某甲手里还有别的高手。”   聂云汉摩挲着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消停了几天,这人又突然出现,不知道打的什么鬼主意,以后但凡见到带有引诱性的线索,大家一定要稳住,千万不能轻信。”   “哈沁对我们的情况了如指掌,但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这比以前任务难上百倍。好歹以前我们安插在独峪军里的钉子还能给我们提供些可靠情报呢。”万里风抱起双臂,看着地上躺着的人,“不过我有点疑惑,他们怎么敢只派两人出来绑人,就算方才逃走的那个功夫再厉害,也不是咱们的对手啊。”   没等聂云汉开口,关平野道:“风姐你这是先入为主了,若是我这次没带磁石,你们想找我的去向也难呢,又没人能知道我是从院子里被人带走的——”   “巧了,秦落羽没睡,你俩房间正好是斜对面,她看见你溜达去了前院,替我们省了时间。”万里风意味深长道。   关平野听到秦落羽的名字,脸上泛起一丝不屑:“这么巧?”   “就这么巧。”聂云汉冷冰冰地说,“也亏了望星发现你带了磁石,把寻影给了我。”   卓应闲道:“看来这次我们也算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及时把平野救回来。”   “对了,你们这么快就追了来,是怎么发现我不在的?”关平野问道,“今日不是送羽书和左哥回城么?谁还半夜到我房间里来了?应该不会是望星,我睡不着想找他陪我散步,见他睡得比猪还熟,若没人叫他,他肯定醒不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聂云汉。   关平野微微笑了起来:“哥,你半夜去我房间做什么?想找我谈心?”   “谈个屁,我去就是想打晕你,送你跟羽书一起走。”聂云汉知道他是明知故问,便也直言不讳。   关平野的面色顿时就沉了下来,委屈地看着他:“我就知道!”   万里风见状,“咳咳”清了清嗓子,戴雁声会意,与她一起离开,佯装去周围查看情况。   卓应闲也觉得自己杵在这儿不太合适,便对聂云汉点头示意,走远了些。   聂云汉扯了扯关平野的衣服,向旁边一甩头,关平野便跟他走到一旁树下。   “受伤了么?”聂云汉端详着他的的脸。   关平野撇着嘴低下头:“没有。”   “我也不是非要赶你走,咱俩两年未见,我当然也想和你多叙旧,可你跟我待在一起,确实危险。”聂云汉苦口婆心道,“我们才一分心,你就被人绑走了,若是你跟我一起上路,将来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情况。”   关平野急切道:“可若是我跟左哥回城,便安全了么?到时恐怕我被人掳走你又不知道,还得重新寻我的线索。”   “你把寻影给我不就行了?”聂云汉盯着他,意味深长地问,“既然有此准备,为什么不给我,偏给了望星?你给他有用么?”   关平野委屈道:“我……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况且我觉得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是安全的,寻影也不过是以备不时之需。”   聂云汉“哼”了一声:“你倒是想得周全!”   “哥!你就带我一起走吧,虽然你身边危险,可是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安全的地方了。”关平野拉着聂云汉的手腕央求道,“这次不过是被人钻了空子,之后我会更注意的!况且我们日夜赶路,我也不会离开你的视线,肯定不会再出岔子了!”   聂云汉蹙眉不语,神情仍无半分松动。   关平野便继续道:“还有,哈沁不是一直想要抓我么,咱们可以用我来给他挖个陷阱,这样反而省得我们去找他的老巢,他自己就会带我们去……”   “可算了吧你!”聂云汉瞪着他,“给哈沁挖陷阱,你就不怕最后被算计的是你自己?!”   关平野苍白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微笑:“是也没关系,反正他是不会杀我的。”   “可他会折磨你!逼你顺从!你能忍得了吗?!”   “我爹能忍得了,我自然也能。”关平野怆然道,“我虽然身有残疾,但心并不残,我也能像你们赤蚺这般意志坚定!”   “平野!”   “别再劝我了,哥。”关平野紧紧抓着聂云汉的衣袖,声泪俱下,“就算我求你了,我不想再当缩头乌龟!哈沁不光是大曜的敌人,也是我的仇人,我也想为我爹报仇!”   聂云汉深深地看着他:“你真的想清楚了?”   “绝不后悔!”关平野眼中布满血丝,神情坚决。   “那好。”聂云汉回头,将其他三人唤至身边,“稍后我们回去安顿好望星,平野与我们一起上路……”   卓应闲、戴雁声和万里风听了这话面色微变,此时关平野又打断道:“哥,我想带着望星,他能背着我跟上你们。”   “我和戴爷轮流背着你就行。”   戴雁声:“……”   “不,我不想你们因为我浪费体力。”关平野认真道。   聂云汉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极其无奈道:“接下来我们先回归燕门,晚上先飞到双凫峰山脚,然后步行前往红旆峰。”   ------   接下来的归程颇为枯燥,聂云汉背着关平野,几人施展轻功,迅速往归燕门掠去。   关平野趴在聂云汉宽阔的后背上,双臂紧紧环着他的脖子,感触着薄薄的衣料透过来的对方潮湿的体温,心里幸福得开出了漫山遍野的花。   “哥已经很久没背过我了。”关平野喃喃道,“上一次还是四年前,我十六岁生辰,记得那天棠舟府来了个杂耍班子,听说在京城颇有名气,大家都赶着去看。恰好你不当值,便带我去凑热闹,怕我被人群挤伤,你就一直把我搂在怀里。看完杂耍,我们又去市集上逛了逛,晚上还看了烟花。最后你见我累得走不动,就一路把我背回家……这些你还记得吗?”   聂云汉提着气背着他狂奔,没工夫回他的话,也不想接这话茬,便不做声。   不过关平野并不在乎,他闭上眼睛,回想起那年烟花灿烂的街景和身边英俊的青年,满街喧闹都不复存在,只有身边人望着烟花惊喜的侧脸。   还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护刀油、硝石及皮肤气息混合出来的味道,冷冽淡雅,极富男子气概,仿佛山间一棵茁壮的雪松,给人感觉亲切而安心。   关平野支起脖子,细细嗅了嗅聂云汉后颈的气息,叹道,“往后那两年,不管是我的生辰还是哥的生辰,都恰好时机不对,我们都没有在一起过,再往后,我连家都没了,根本也不敢再去想生辰的事。”   他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跟哥在一起的时光是我小时候最美好的回忆,这两年里,我就是靠着这些活下来的。现在总算好了,你又回到我身边了……我们以后还会有更多更好的回忆。”   聂云汉:“……”   方才他感觉到关平野的鼻尖凑近自己的后颈,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道臭小子你适可而止吧!   卓应闲跟在聂云汉的侧后方,对关平野的举动看了个一清二楚,心里别提多膈应了,心想一会儿要是还有时间,非拉着他洗个澡不可。   他们几个紧赶慢赶,正午时分赶回了归燕门。   望星听到动静,从厢房里跑出来,见到关平野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猛地松了口气,转头就跪在了地上,双手合十,向天还愿:“多谢老天爷让少爷平安回来!请保佑少爷再也不用遭受这样的磨难!望星许的二十年阳寿,老天爷你尽管拿去吧!”   关平野轻抚小动物一般摸了摸他的头,心情大好地微微笑道:“有心了,你身上还有伤,快回去多歇一会儿,咱们晚上还要上路呢。”   “我的伤口都结痂了,不妨事的!各位公子一定都饿了,我去给大家做饭!”望星喜不自胜,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往厨房跑去。   关平野含笑看着聂云汉:“哥,那我回去休息一会儿。”   “嗯,去吧。”   等他蹒跚着走远,戴雁声才把聂云汉拉到一边,皱着眉头低声问:“你搞真的?带他上路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当然知道。”聂云汉无奈道,“可他是义父的儿子,我也得尊重他的意愿。”   戴雁声翻了个白眼,就差没把眼珠子翻出来:“少来这一套,你就是区别对待!”   聂云汉勾唇笑了笑,也不解释,转头拉过卓应闲:“阿闲,走了,咱们回房补个觉。”   一进门,他便将卓应闲按在了门板上,鼻尖蹭了蹭对方的鼻尖,低声问:“小狐狸怎么不说话?没有问题要问我么?”   卓应闲偏过头,吻了吻他的唇,懒散道:“你要做什么,自然有你的理由,我现在既是你的人,又是你的兵,凡事都不想动脑子,只听你的就好。”   “嘶……这嘴是抹了蜜么?我得尝尝。”聂云汉听了这话,心头一暖,含住他的柔软的双唇轻轻挤压了一会儿,然后才撬开齿关长驱直入。   两人都食髓知味,这般深吻便不再像以前那样能收放自如,很快便蹭着了火,卓应闲赶忙推开这位“猛兽”:“好了好了,收敛点。”   猛兽眼睛发红,盯着眼前被自己亲得面红耳赤的美人,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叹了口气:“好吧。”   “不过……我看你心情似乎不太好,若是有什么苦闷,我也想为你分担一二。”卓应闲微喘着,“是担心平野么?”   聂云汉额头抵在卓应闲肩膀上,冷静片刻后道:“我觉得平野变了,但又不能如此武断,毕竟我与他一起长大,有些事情看不分明。不如你跟我说说,他在你心里是什么印象?”   听到这话,卓应闲狡黠地笑了笑:“你莫要觉得我没有家,就不懂得人情世故。在你面前数落你义弟的不是,那我跟长舌妇有什么区别?等回头你们兄弟间消除了嫌隙,我岂不就里外不是人了?”   “少来——过来陪我躺会儿。”聂云汉拉着他进了卧房,搂着人在床上躺着休息,“怎么就成了数落他的不是,看来你对他还真有意见。”   卓应闲与他面对面躺着,两人贴得极近,呼吸相闻:“真的要我说?”   “说吧,我现在判断不准确,想听听你的想法。”聂云汉疲惫地闭上眼。   “我觉得……他脾气很怪,而且很不好,望星身上的伤,未必是他说的那个原因。”卓应闲斟酌着词句,“汉哥,或许是我多心,但……但他是不是……”   “是什么?”聂云汉睁眼,笑着捏了捏他的脸,“怎么突然扭捏起来了。”   卓应闲咬了咬嘴唇,一狠心道:“……他是不是喜欢你?不是兄友弟恭的那种喜欢,而是桃花流水的那种喜欢?”   聂云汉一怔,讪讪道:“你还真看出来了?”   “你知道?!”卓应闲一骨碌坐起来,表情有点恼火,“他跟你说了?”   聂云汉无奈地坐起身:“没有,但百般暗示过于明显,我正装傻呢。”   这下可好,听了这话,卓应闲不由自主开始琢磨,自己不在的时候,关平野到底用了什么方式暗示聂云汉,想得心里火烧火燎的。   “吃醋了?大可不必啊小心肝儿。”聂云汉看他绷着小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干笑两声,“我与他又不可能有什么,倒是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不跟我说?”   卓应闲想了想,便将当初从见了望星之后对关平野产生的怀疑一一道来,并且解释:“这都是我的揣测,哪能随随便便说出口。”   聂云汉想起来,俩人当时离开林园的时候,卓应闲是有点不对劲,现在算是弄明白了,原来那是在吃醋!   “嗯,你考虑得对,我没跟你说也是这个原因。”他一本正经道,“我也不想说出来让你添堵。”   是挺堵的,卓应闲暗暗地想,说了堵,不说更堵。   “他思慕你这事倒在其次,我是觉得他的性格有些古怪,怕他会偏激坏事,既然你要带他上路,还是得多留意才行。”他认真道。   聂云汉点点头:“对了,方才你说望星的伤可能另有原因,为什么这么想?”   “首先,手铳那个借口不太合理,若是平野一直研究这个,望星不可能连最基础的防范都做不好,别忘了,平野连铁盾怎么用都教给他了,这次还要带他上路,说明望星对于平野的那些防身武器是会操作使用的,不该犯低级错误。”   “其二,呃……”卓应闲突然觉得自己的猜想有些难以说出口,不知如何措辞。   聂云汉看他别别扭扭的样子,便知这人一定又有什么离奇的想法,伸手勾了勾他的下巴,逗弄道:“说啊,让我听听你这脑袋瓜都想了什么。”   卓应闲觉得这事儿弄不好会关系到望星的安危,硬着头皮道:“既然望星被平野当做你的替身,我怕……你这一回来,平野就、就不要他了。”   他说得词不达意,但聂云汉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话虽然有些危言耸听,搁在以往他定是不会相信。可现在连自己都觉得平野不太对劲,自然也会多加思量。   聂云汉想,平野思慕自己,向来不愿意接近生人的他,居然出手阔绰救下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望星——当初得知此事时他便有所怀疑,现在看来,替身一说也不算空穴来风。   那么现在自己回来了,替身的存在就没了价值,反而处处彰显着平野的爱而不得,况且再加上自己跟阿闲两情相悦,平野处心积虑的各种暗示也得不到回应,他心生嫉恨,拿望星撒气也说得过去。   至少比平野那个关心则乱的理由显得更合理一些。   毕竟这些天,聂云汉注意到的是,望星对平野处处关怀,而平野对他冷漠至极,很难能做到“关心则乱”。   不是聂云汉怀疑自己义弟的人品,他不能只凭以前的印象妄下论断,而对眼前的现实视而不见。 第157章 探山   自从觉得关平野行为有异之后, 聂云汉就一直处在矛盾之中。   记忆中的平野和现在的平野实在相去甚远,他不愿相信这孩子变得如此乖张刻薄,也不敢蒙蔽自我,又觉得怀疑平野的自己很是不堪, 所以才有对卓应闲的这一问, 让自己最信任的人来替他把握这个平衡。   现在看来, 他的判断还是对的。   “平野小时候因为腿脚残疾的毛病,曾经被别人家的孩子嘲笑过, 所以他从来不出去跟别人玩,只跟我待在一起,他若对我依赖成了习惯, 我能理解。”   聂云汉靠在床头,枕着自己的手臂,沉声道:“也正因为这样,他在我面前从来都是乖巧听话的, 我看不到他的另一面。现在他偏激暴戾,也不知道是早有这样的问题,还是因为义父去世受了刺激, 加上这两年被困在林园里的生活给折磨的。”   卓应闲却不以为然:“遭受苦难不是人变坏的理由。我和小笙哥哥也不怎么走运,但我们也从没想过去折磨别人。你少年时便父母双亡, 也没有痛恨天下一切美满家庭,不是么?”   聂云汉若有所思看他一眼,卓应闲便扬起下巴, 质问道:“我说得不对?”   “你说的当然对。是我感情用事了,总会不自觉地替身边的人找理由, 不能正视他的错误。”聂云汉拉过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相扣, 自嘲道,“看来现在的我不太适合带兵打仗,不如以前冷静。”   卓应闲凑过去,摸摸他的脸:“这不叫感情用事,这叫思虑周全。以前我觉得,你们这些带兵打仗的,想必都会冷漠无情,因为战机不允许片刻踌躇,但是现在我更喜欢这样有血有肉的你,手拿屠刀的人,更要思虑周全,才不会变得冷血嗜杀。”   “我的好阿闲,总是拐着弯夸我。”聂云汉把人搂进怀里,有卓应闲在身边,他心中总是别样踏实。   卓应闲亲亲他的唇角,满怀忧虑道:“汉哥,平野性子走偏不是你的错,你千万别自责。”   “放心吧,不会的。”聂云汉勉强笑笑,“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若是还没明白怎么做人,也便赖不得别人。接下来我与他们一起同行,更方便观察,至于平野……我也不能总躲着,还是找时间跟他摊开谈谈。”   “嗯,也好。”   “困么,要不睡一会儿?”   “……先不睡,你跟我出来。”卓应闲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想起方才关平野趴在聂云汉后背上那腻腻歪歪的样子,心里酸酸涨涨的不怎么爽,便借口俩人都一身大汗,拉着聂云汉跑去院里水井边,用凉水草草冲了个澡。   整个下午,大家打包好要带的东西之后,就各自补眠休整,天一擦黑,所有人齐聚在后院里,互相检查过装备、干粮都携带无误后,便开始向双凫峰方向进发。   赤蚺的“翅”是按人头发放的,即便卓应闲有心想学,也没有多余一套给他,况且御翅的技术也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学会,所以这次出行,依旧是聂云汉抱着他,戴雁声抱着关平野。   望星不方便抱着万里风的腰,就只好抱着她的小腿,为避免出现意外,两人腰间以绳索相连以做保险,就这么吊着上了路。   听了卓应闲那“望星是自己替身”的理论,聂云汉不由多看了望星几眼,怎么看都不觉得他跟自己有哪里相像,心里莫名委屈。   “我跟望星哪里像?”聂云汉揽过卓应闲的腰,转动手柄,缓缓起飞,“明明我更英俊!”   卓应闲听出他语气中明显的怨念,禁不住笑了起来:“他的眉眼有些像你,但线条不够凌厉,不如你俊美又有男子气概,身形如你一般宽肩窄腰,但整个人也比你小一圈,不如你高大威猛,总而言之,他与你是猫与虎的差别,你是最最英俊的那个。”   “来自丹青圣手的夸赞,果然很中肯。”聂云汉被夸得心花怒放,唇角一直上扬。   他俩升上了高空,卓应闲紧紧环着他的肩膀:“你又没看我的画作,怎么知道我是丹青圣手?”   聂云汉得意一笑:“文书仿造高手自然擅长丹青,这还用说。”   “承蒙阁下厚爱,得闲了我也为你画一幅肖像吧。”卓应闲想起关平野画的聂云汉戎装图,有点嫉妒,想要自己补一个。   “好啊,别这么小气,把咱俩都画进去。”聂云汉突然笑得猥琐,“不穿衣服的更好。”   卓应闲:“……”   为避免山间有冷箭,几人起飞便往高处走,沿着十里坡延伸出来的山脉内侧的狭长道路飞行,这样一侧是山,一侧是广袤的平地,倒也能安全些。   卓应闲抱着聂云汉的腰,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对于接下来的事充满了期待,明明前路凶险万分,他却一点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激动。   聂云汉跟他说了,只要找到哈沁老巢,便通知韩方。有军队帮助,救出师父指日可待,这桩事一了,他也能跟汉哥去汀洲与萧儿团聚,从此过上和和美美的日子。   美好的未来仿佛就在眼前,怎能令人不心潮澎湃!   飞过双凫峰后,进入红旆峰的范围,怕整个山都有哈沁安排的暗哨,聂云汉向后做了个降落的手势,几人便纷纷落在了山脚下的一片树林里,准备徒步上山。   在树林里,几人小幅度休整,万里风等人将“翅”收好,聂云汉见关平野和望星忙活着往身上绑东西,便走过去查看。   关平野改造的袖箭盒子是方形的,约三寸宽、不到一尺长扁扁的铁盒子,贴近皮肤的一面贴了一层牛皮,耐磨透气。盒子里面设置了些齿轮和弹簧机关,前半部分是发射机簧,后半部分是储箭匣。   机关扣和悬刀各用一条牛皮筋牵引着,分别系在中指和食指上,若突然遭遇敌袭,先勾动机关扣打开机关,接着便可以勾动悬刀发射袖箭。   望星先帮着关平野左右两只手臂都绑上了袖箭,接着如法炮制,给自己也绑好了。   聂云汉走到关平野面前,向他伸出手:“火铳和腰间雷都给我。”   关平野不情愿地看着他:“……不用了吧?我改装过了,真的很安全,不会出意外的。”   “你有袖箭就够了,其他的东西带着既危险又没用,徒增负累。”聂云汉言语坚决,不肯有半步退让。   关平野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了他半天,见请求无效,也只好从腰间卸下火铳及火.药囊给了聂云汉。   “腰间雷呢?”   关平野无奈地向望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东西交给聂云汉。   此物取名“腰间雷”,自然是拴在腰间,一颗小雷分别装在一个袋子里,每个袋子分隔两寸的距离被挂在一根绳子上,跟腰带扎在一起,很类似赤蚺的百川带。用的时候非常简便,随手拽下一个,连袋子都不用去除,直接狠狠往地上一摔,就能炸开。   上次聂云汉一听,顿时心惊胆战,这玩意方便是方便,万一携带之人摔一跤,那还不得把自己炸成一滩肉泥!   关平野倒是知道自己腿脚不好,没带这个,可望星没有练过功夫,行走山路免不了跌跤,带着这些个玩意儿,简直就是嫌命长。   望星听从关平野的命令,把一整条挂着腰间雷的绳子解了下来,小心翼翼递给聂云汉。   关平野在一旁不甘心地解释:“哥,这个也没那么不安全,得使劲摔才能炸开,普通摔跤不会有事的。”   “少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聂云汉拎着腰间雷,把那小袋子一个个从绳子上解开,分别发给了万里风和戴雁声,他们每人两颗,挂在百川带的两侧,以备不时之需。   戴雁声接过这东西,打开袋子看了看,笑道:“这应该比那‘羊屎蛋’好用点,平野,你到底是个年轻人,确实比关爷胆子大。”   “关爷那是谨慎,怕我们自己出意外。”万里风一边往百川带上拴腰间雷一边道,“这些东西实在太危险,火铳营那帮哥们刚开始学用火铳的时候,有多少人伤了自己的手你又不是不知道。”   卓应闲正伸手等着接呢,谁知聂云汉用手肘挡开他:“你就算了,我身上挂四个,需要用的时候你可以从我这儿拽。”   “凭什么!”卓少侠虽然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但仍旧感受到了歧视,“你还担心我平地摔跤不成?我轻功可比你好!”   聂云汉冲他“嘿嘿”一乐,一口大白牙在夜色中十分明显:“这东西有多危险,你比我更了解,我哪舍得你冒险。别争了,我是不会给你的。”   “随便你吧!”卓应闲不欲跟他在这种事儿上多费唇舌,便没有再争执。   戴雁声目睹这一幕,才发觉自己在这方面简直完败,赶忙向万里风伸手,去拿她的腰间雷,被对方一侧身躲了过去。   万里风瞪他一眼:“看不起谁呢?”   戴神医只好讪讪缩回了手。   聂云汉将行囊整装完毕,扫了一眼万里风和戴雁声,见两人也都整理好,便一挥手:“出发!”   红旆峰与前边这几座山峰略有不同,高度不算高,但山体狭长,爬起来不算费劲,不过几人的落脚点在山的阳面,也不知哈沁老巢具体会在什么方位,所以聂云汉打算采取螺旋式行进方式,绕山一圈圈找,避免错过任何线索。   这样一来,就更加浪费体力和时间,只求运气好,但愿哈沁没有把老巢建在高处。   万里风与戴雁声打头阵,关平野和望星跟在中间,聂云汉和卓应闲殿后,由于一直保持警戒状态,大家行进速度并不快,关平野腿脚能跟上,暂时没让望星背他。   每隔一个时辰,聂云汉会让大家休息一盏茶的时间,天亮的时候,这支小队才绕到山的阴面,直线距离并没有爬太高,也并未发现有人类居留的痕迹。   他们也并非只是夜间赶路,为了避免踩中陷阱或者机关,仍是将主要的行进时间调到了白天,如此走了三天,几人大约到了红旆峰十之四五的高度,依然没有线索。   原地休整时,关平野叹道:“哈沁这狗东西说不定真把老巢建在了山顶上。”   “这样倒也合理,越高对他们来说越安全。”万里风道,“不过至今没有发觉他们有岗哨在附近,这老贼还真放心。”   戴雁声道:“躲这么高就是为了放心的,悬崖峭壁就是天然的警戒线——我还是坚持我的想法,他手底下其实并没有多少人,骗来的铁匠都被扣在山里干活了,归燕门的人又被我们干掉不少,能担任岗哨的人自然也少之又少。”   卓应闲手肘捣了捣聂云汉:“若是你,会把巢穴建在哪?”   “应该会在山阴,如果情况允许的话,我会把山体掏空,外面做掩护,就算有人经过也难以察觉。”聂云汉见卓应闲额头都是汗,掏了帕子替他轻轻擦拭。   一旁望星也正要给关平野擦汗,关平野目光一直追随聂云汉,见状便推开望星,冷冷道:“我自己来。”   他不想在聂云汉面前与望星表现得过于亲密。   卓应闲觉察到关平野向自己投来的不甚友善的目光,心里暗自好笑。   这个人明明很讨厌他,但平素只把他当空气,不管当不当着聂云汉的面,倒也未曾刁难过他,只会阴冷地扫他几眼。   不知道是过于自傲还是什么原因。   这样也好,卓应闲也不想与他产生什么纠葛,以免聂云汉难做。   当夜大家在树林中扎营,上半夜戴雁声和万里风放哨。   红旆峰比南栀峰阴冷得多,躺在地上睡觉容易受凉,但又不便燃起篝火,以免暴露。于是,自从上了山之后,所有人都睡在吊床上,聂云汉更是习惯地抱着卓应闲一起睡,两人相依偎会更暖和一点。   如此公然腻腻歪歪,令戴雁声心生羡慕,关平野暗自嫉妒。   卓应闲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聂云汉低声唤他:“阿闲,醒醒。”   “到我们了?”卓应闲缓缓睁开眼睛。   聂云汉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左哥来了,你与我一起去见他。”   闻言,卓应闲立刻起身,聂云汉不放心地把当做被子盖的披风给他披上,两人与戴雁声和万里风使了个眼神,便匆匆离去。   往山下掠了大约五里路,聂云汉停住脚,吹了吹手中的噪鹃哨,片刻后,听树叶沙沙摇晃,一个清瘦的身影从树上跳了下来,正是左横秋。   他身上还背着“翅”,看来是连夜飞来的。   聂云汉走到他跟前:“左哥,辛苦了,一路过来可还安全?”   “无妨,我出了城才飞的。”盛夏季节,左横秋头戴皮帽,穿上了皮袄,一路御翅过来,袄子外层沾得全是水汽,他正拿帕子随手擦着,然后掏出小酒壶喝了一口御寒。   “近日情况如何?”   左横秋道:“老聂,我自作主张,跟郭师爷说了咱们的情况,他是个实诚的读书人,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   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微向卓应闲一笑,卓应闲便知他记住了自己先前矫情时说的话,感激地一点头。   “没关系,你若觉得此人信得过,能与他合作自然更好。”聂云汉道。   “羽书和秦落羽现在去了秦落羽之前那小院暂住,郭师爷出了主意,假称他们是一桩命案的重要证人,派了十余名官差轮流看守,出入皆有人陪同,想来应该是安全的。”左横秋道,“羽书对此倒没有异议,也没闹情绪,整日待在小院里足不出户。”   聂云汉叹了口气:“但愿他是真的没情绪。秦落羽呢?”   “她也整日不出门,暂时看不出异样。”   “哼,她倒是沉得住气。”   “对了老聂,之前我跟你说过,这归梁府的张知府看起来高深莫测,一时间我也摸不透他,现今听郭师爷说,此人是官场老手,最为圆滑,倒也不是仅用钱财就能收买的人。他惯会明哲保身,也并未听说与哪位上官走得近,如果往好处想,他应该也并未被某甲某乙的势力收服。”左横秋道,“不过他对归梁府的管理大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严谨,才给了哈沁等人可乘之机。”   聂云汉冷笑一声:“此处矿产丰饶,水运陆运畅通,免不了滋生一些蝇营狗苟之辈,若是卡得太严,断了这些人的财路,张知府可怎么好混!只要能保证归梁府不至于太乱,政绩可观,假以时日他自然高升,何必把仕途葬送在此地——没关系,他圆滑也算给了我们可乘之机,若是他真与某甲某乙背后势力捆绑在一起,我们反而寸步难行。”   “是啊,也幸亏如此,对我们的那一纸通缉令也并没起什么作用。”   “韩方那处,你可曾试探联络?”   左横秋面上露出喜色:“说来也巧,我在府衙看了邸报,韩指挥使接到调令,刚到嵩昌府都司上任!”   “嵩昌府?太好了!”聂云汉顿时精神一震,“归梁府归嵩昌府都司管辖,两地距离也很近,快马加鞭约两日可到!”   左横秋连连点头:“我打算明日便与羽书一同前往,尽快与韩指挥使取得联系,但愿一切顺利!”   卓应闲对归梁府与嵩昌府之间有多远并不太清楚,但见左横秋和聂云汉两人都面露轻松,想来这应该是件好事。   若是韩方信得过,又能及时支援,看来眼前这件事儿,很快就能结束了!   “另外,你让我查的事,我确实有所发现。”左横秋上前一步,在聂云汉耳边低语。   卓应闲便识趣地退了两步,替他们放哨。   聂云汉听完左横秋的话,方才的兴奋之色消失得无影无踪,眉心紧紧地皱了起来:“我知道了。” 第158章 入阵   这四个字的语气明显变得沉重, 卓应闲听见,不由回头看向聂云汉。   左横秋也有些疑惑:“这事儿与我们有什么牵连吗?”   “不好说。”聂云汉摆摆手,“我得自己捋一捋。”   “那好,事情大概就是这些, 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吗?”   聂云汉摇了摇头:“没了, 去嵩昌府一路小心。”   左横秋看了看卓应闲:“你们多保重。”   卓应闲向左横秋拱手:“左哥你也要保重。”   左横秋转身匆匆离去, 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卓应闲看向聂云汉,见他心事重重, 不由问道:“怎么了?方才还挺高兴的。”   “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说。”聂云汉勾住他的肩膀,“不介意吧?”   卓应闲没好气地说:“废话,我会在意这个?”   两人勾肩搭背地返回宿营地, 一路上聂云汉都闷声不吭,倒是卓应闲忽然想起一件事,问他:“我记得平野给你一只铁鸽子,让你与左哥传递信息用, 怎么还叫他冒险跑来一趟?铁鸽子不好用吗?”   那还是他在包裹里发现的,铁鸽子做得活灵活现,身体有手掌大, 以珍珠铁为胚,做成鸽子的模样, 腹内中空可以藏文书,内有机关牵引,翅膀、脑袋和双足都能活动, 又在外层粘了羽毛,飞上高空后翅膀也能时不时扑腾两下, 几能乱真。   传信的原理跟寻影差不多,都是磁石定位, 一块装在鸽子脑袋里,一块固定在林园的倒座房窗外,拧足发条,铁鸽子能飞四五个时辰,从山中飞到林园算是足够了。   需要用时,聂云汉从山里放飞铁鸽子,左横秋到林园去查收,再将发条拧足,铁鸽子就能带着他的回信,飞回到聂云汉身边。   据说这是关平野以前琢磨出来的,由于磁石感应范围有限,铁鸽子也顶多飞这么远。不过这对于当时的赤蚺也能派得上用场,毕竟他们只在棠舟府附近的大曜与独峪之间的国界线范围内作战,离府城不算太远,用铁鸽子传递信息比信鸽好用。   一来铁鸽子个头小,又是死物,方便携带,也不容易暴露,最后士兵若是战死,还能将遗书遗物封存在里头,珍珠铁不怕普通火烧,水也泼不进,打扫战场的士兵总能将牺牲同袍的遗物带回去。   二来这铁鸽子的磁石与铁箭头互斥,目标也小,不容易被敌方半道截获,在传递信息的安全性方面,略胜信鸽一筹。   不过赤蚺还没怎么用过,关山就出了事,这东西也就没再有人想起。聂云汉在棠舟府的仓库里也并没发现这个东西,直到关平野不久前给了他一个最初的收藏品。   “我啊,现在信不过这些小东西。”聂云汉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左哥亲自过来一趟,当面说能更详细些,这种程度的风险对我们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卓应闲便没有再问,连同这件事儿算在内,聂云汉最近的举动令他心里渐渐浮上一片疑云,他将脑海里的事情反复串联,得出了一个自己也不太敢相信的结果。   “难道汉哥他……这不太可能,定是我想多了。”他摇摇头,暗自思忖,想把这个卑劣的念头从脑海中赶出去。   聂云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并未注意卓应闲的异样,两人就这么各怀心事地回到了宿营地。   他们替了戴雁声和万里风的岗哨,分别坐在宿营地两侧的树下守着。   望星仍在熟睡,关平野却从吊床上翻下来,蹒跚地到了聂云汉身旁,与他同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聂云汉瞥了他一眼:“睡不着了?”   “嗯,哥,方才去哪了?”   “去解手。”   “去了这么久?我差点以为你出事了。”   聂云汉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们去了很久,早就醒了?”   “是啊,睡不安稳。”   关平野侧过头去,正想往聂云汉身上靠,却被对方轻轻避开,这个不大的动作冷不丁让他的心落了空,突然就难受起来。   “靠一下都不行么?”   “你若还觉得疲累,就回去睡,你哥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举止都得注意。”聂云汉咧开嘴笑着,神情中有一丝得意,“我可不想让你嫂子不高兴。”   夜色中,关平野的眸光动了动,揶揄道:“哦?卓公子这么爱拈酸么?我的醋他也吃?”   “这跟他没关系,是我得严格要求自己,所有男子一概不能近身,弟弟就更不行了。”聂云汉半开玩笑道,“尤其你这个粘人的小家伙。”   “……为什么尤其是我?”关平野的语气意味深长。   聂云汉抱着刀,懒懒道:“因为我是个断袖啊,你也不是我亲弟,若我与你太过亲昵,不免令人以为我是悖德忘恩之辈,这可怎么行!”   “你以前从不在意别人怎么看的,怎么现在突然变了?”关平野强忍心头怒意,佯笑道。   “以前我是孤家寡人,自然什么都不在乎。现在我有了他,就必须谨言慎行,不能给他带来半点伤害。”   关平野觑了觑不远处睡着的人,抓住聂云汉的胳膊,哀求道:“现在又没有别人,谁会误会你。哥,我冷,又想跟你说说话,你能不能揽着我?男人之间勾肩搭背不是很平常么?我想卓公子也没那么小气吧。”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扑簌簌”衣袍飘摇之声,接着便有一件宽大的披风兜头罩在了他脑袋上,随之而来的还有卓应闲冷冰冰的声音:“我的确小气,还请义弟见谅。”   方才卓应闲在另一头,看见关平狗似地在聂云汉身边蹭来蹭去,心中已然极其不爽,又见聂云汉说了几句什么,定是拒绝之词,没想到关平野得寸进尺,竟然抱着聂云汉的胳膊撒娇。   吃不吃醋另说,这分明就是在打自己的脸,是可忍孰不可忍!   聂云汉见卓应闲这副闹脾气的样子,明知不应该,却还是不由心花怒放,抿着嘴笑而不语。   关平野恼火地把披风从头上揭下,扔回给卓应闲:“若我不见谅呢?!我哥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卓应闲握着剑抱起双臂,居高临下道:“抱歉,他就是我一个人的,老天爷作证。”   关平野正要反驳,又被卓应闲抢去话头:“戴爷和风姐正在休息,麻烦你不要找人聊天,赤蚺听力敏锐,一点谈话声都会扰得他们难以入睡。”   “你凭什么管……”   “回去睡吧,平野。”聂云汉打断关平野的话,“阿闲说得对,此时不是聊天的时机,改天我会与你好好聊。”   关平野无奈,只得狠狠瞪了卓应闲一眼,起身返回他的吊床。   卓应闲目送他身影远去,回头看向聂云汉,百年难得一见地冲他做了个鬼脸。   幼稚一下果然爽!   聂云汉:“!!”   第一次见阿闲做鬼脸啊!好可爱!   两张吊床上面对面躺着万里风和戴雁声听完了全程,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互相使眼色,以眼神交流。   万里风眼睛瞪得贼大:“要命,这是什么情况?!”   戴雁声嘴角抽了抽:“在自家弟弟跟前还来这一套,不要脸!”   万里风疑惑:“不至于吧,老聂不是这种人!”   戴雁声眼珠转了转,恍然大悟:“难道平野他?!!”   万里风面色极其复杂:“关爷会不会显灵掐死聂老大?”   戴雁声皱着眉毛轻轻摇头:“这群断袖,啧啧!”   第二天大家继续赶路,但由于卓应闲昨夜算是跟关平野撕破了脸,也便不再假装客气大度,两人的脸都臭得要命,一个赛一个的长。   望星昨晚睡得猪一样,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清早起来便见自家少爷又莫名其妙甩脸子,紧张得像只小鹌鹑,问都不敢问。   聂云汉带队走在前头,他看了看身旁卓应闲的脸,回头又看看关平野,再往后是臭脸典范戴雁声,转回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卓应闲便问:“怎么了?”   “戴爷那脸本来就不喜庆,现在加上你俩,跟他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有个哆哆嗦嗦的望星,咱们这支小队,简直就是行走的煞星,路上若是撞见人,恐怕会以为咱们是赶尸的。”聂云汉装模作样地仰天长叹,“难带啊!”   卓应闲抿起嘴角,捅了他一肘子:“少来,我这还不是为了配合你,谁要吃这没滋味儿的醋。”   “辛苦卓少侠,卓少侠辛苦,来来来,当心脚下。”聂云汉见前面有条小沟,猛地弯腰将卓应闲打横抱了起来,跳过去才把他放下来。   卓应闲:“……”   这真是闲出屁来了,就怕关平野不起急是吧?   关平野停在小沟前,目光阴冷地看着他们嬉闹,那面色简直像要咬人。   望星战战兢兢:“少、少爷,我背你过去吧?”   “你离我远点!”   关平野冷冷扔下这句话,不惜湿鞋,趟着水过了小沟,走到聂云汉跟前。   聂云汉似乎完全看不见他的脸色,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万事不求人,做得好!”   说罢转身便与卓应闲向前走去。   走在最后的万里风和戴雁声面面相觑。   戴雁声阴阳怪气:“没带瓜子,可惜了。”   万里风:“……”   身边的人好像一夜之间都得了失心疯。   傍晚时分,一行人抵达半山腰,依旧没有任何发现,聂云汉的脸色也不再那么好看了。   若是哈沁要建造大型火器,炼铁、炼珍珠铁、研究弹丸火.药,都需要开阔的场地,再不济也需要导出烟雾,不可能像这样毫无动静,完全发现不了端倪。   “哥!”关平野气喘吁吁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我有些累了,能不能休息一会儿?”   聂云汉正心烦意乱,便点了点头:“原地休整!”   一行人方才走出一片小树林,面前是一块碧草青青的开阔地,间或有几颗果树夹杂其中。   关平野便指了指其中一棵果树:“望星,去摘几个果子过来。”   “哎!”少爷一早便不怎么搭理自己,现在突然下了令,望星忙不迭地往果树那边跑去。   戴雁声见万里风连连擦汗,也拧开水囊递给她,让她喝点水解渴。   聂云汉站在最前头,瞭望着这一片开阔地,又抬头往山上看,见山间云雾缭绕,仙境似的,心中越发没底。   卓应闲站在旁边,看着西垂的太阳给山间草木镀上一层金黄,清瘦的少年正往果树旁狂奔,一番景色充满勃勃生机,美不胜收,可聂云汉的面色令他难以开怀。   “汉哥,要不接下来你我快速去山上查探一遍?免得大家一起上去,白白耽误时间。”   聂云汉眉间紧锁:“我考虑一下。”   关平野又在后边喊:“望星!我说的是另一棵树,不是那个,你怎么这么笨?!”   聂云汉和卓应闲看着望星傻呆呆地站住脚,停在两拨树的中间不知所措:“哪棵?”   “一点事儿都办不好,要你何用!”关平野无奈地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他走去,经过聂云汉身边的时候,冲他一笑,“哥,那种果树南栀峰也有,就是我上次给你做糖醋红果的果子,特别好吃。”   聂云汉“嗯”了一声,目送关平野向他所指的那棵树走过去。   望星见自家少爷竟然亲自过来,惶恐万分,小跑着向他迎过去。   夕阳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打在草地上,聂云汉看着那光影交界的地方,莫名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整片草地非常丰沃,绿茵茵毛绒绒的像是一层厚厚的地毯,那棵果树下的草比别处还要厚一些,浓郁草色间,似乎有一抹银光一闪而过。   而关平野,已经快要走到那附近——   “平野,站住!”聂云汉突然大声喝道,拔腿便向他的方向跑去。   戴雁声和万里风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而关平野和望星茫然不知,一边看向聂云汉,一边还在继续往前走。   关平野笑道:“哥,你放心,我没事!”   卓应闲则立即跟上聂云汉,四个人分别从两个方向往那棵果树跑去,却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踩上了一处硬物,只听到轻微的“咔嚓”一声,他们脚底微微下陷,双脚站立处比地面矮了一个脚面的深度,与此同时,周围不知道什么东西开始响了起来,“滴答滴答”声音不算大,却很有节奏。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第159章 被困   聂云汉当即对所有人大喊:“站住别动!”   望星和卓应闲险些本能地往外跳, 幸亏他喊得及时,俩人登时像木头人一样站住了。   关平野腿脚不好,没来得及挪动,只是堪堪站稳, 面色阴沉得几乎要滴水。   戴雁声和万里风跑过来, 正要开口问, 聂云汉厉声喝止了他们:“别过来!一步都别靠近!”   “汉哥,我们是中机关了么?”卓应闲问道。   他与聂云汉之间隔了一个手臂的距离, 离得不算太远。   聂云汉面如死灰,轻轻点头,声音有些抖:“是十二——”   “——是十二连环锁, 我爹的发明。”关平野的脸色也极其难看,“害死我爹的,也是这个机关阵!”   戴雁声与万里风一听到“十二连环锁”,脸色登时变得极其愤怒, 卓应闲听到这后半句,立刻担心地看向聂云汉。   聂云汉死命咬着牙,他闭了闭眼, 关山临死前那张凄惨的笑脸又在他眼前浮现。   “汉哥,稳住心神。”卓应闲冲他轻声道, “哈沁在此地设下这个阵,定是要扰乱你的思绪。”   聂云汉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 睁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关平野按捺不住心中怒火, 放声大骂:“哈沁,我操.你大爷!你用这个阵害死我爹, 又想用这个阵害我们,你、你不得好死!”   望星站得离他们都远一些,大约隔着两丈的距离,他面色煞白地一会儿看看关平野,一会儿又看向聂云汉,不知如何是好。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阵法?”卓应闲问聂云汉,“该如何解?”   聂云汉面露悲怆,沉声道:“这是一个地面机关阵,没有完美解法,最好的情况,是只死一个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扒开周围厚厚的草皮,卓应闲便看见有一条细长的铁轨般的东西埋在下边,铁轨中有一道凹槽,里面有块等宽的铁片正贴着凹槽缓缓滑动,滴答声就是它发出来的,想必阵中央有齿轮牵引。   “这个铁轨贯穿了机关阵中十二个陷阱,每个交接点处嵌着一块火石,每一个陷阱下都埋有乾坤雷,随意踩上任何一个,都会触发机关,这机关铁片就开始滑动。若是离开,陷阱铁板回弹,底端镶嵌的火石与铁轨交接点中的火石相撞,乾坤雷当即就会爆炸,波及范围大约三丈,轻功再好也难免会被伤到。而且,其中一个爆了,会引燃其他所有乾坤雷,威力无穷。”   “如果站着不动,等这铁轨里的机关铁片走到阵眼处,与底下所埋的撞针相撞,这个机关铁片会飞速原路后退,掠过第一个交接点里的火石,将其擦燃,这这处乾坤雷会登时被引爆,同时接连引爆剩余十一个,所以这叫做‘十二连环锁’。”   卓应闲也蹲下,将自己那处陷阱的草皮扒开,看到了一截铁轨,只不过那机关铁片已经滑走,此处空余凹槽,至于陷阱铁板下的装置,自然难以窥得全貌。   “这个阵,是什么形状?圆形么?”他问道。   “不是,铁轨可随设阵者心意搭建,不揭开所有草皮,其他人难以知晓所有陷阱的位置。而且‘十二’是个虚数,因为要铺设铁轨,太长了恐怕会发生故障,致使机关阵不能被触发,十二个陷阱是数量最高的最合理设置,如果不需要这么多,可以设置为十二以下的任何数目。”聂云汉回头看了眼戴雁声和万里风,“我们不知现下这个阵的范围,戴爷风姐,你俩还是尽可能躲远些。”   戴雁声脸色黑得像锅底,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拉着万里风又向后退了几步。   “至于解法,我所说的最好的情况,就是阵眼处的设计。阵眼应是离所有陷阱最远的一个,底下的乾坤雷威力最低,如果幸运的话,有人恰好踩在了阵眼陷阱上,若是他愿意自爆,就能在机关铁片撞上撞针之前,先把撞针炸毁,却不会引爆其他陷阱中的乾坤雷。”   “同时机关铁片会自动停下来,交接点上的火石也会随着整条铁轨下陷,即便陷阱铁板回弹,两块火石也无法相撞,此阵可解。但这个办法只有我们知道,若是敌人踩中,只能等着全员被炸死。”   聂云汉眼睛红得滴血:“两年前,我义父就是选择了自爆,换我活了下来……”   “汉哥……”卓应闲看着他难受的样子,自己也心如刀割,“这不是你的错!”   “那时我不知道,哈沁居然将这个阵学了去!义父也因此背上污名!”聂云汉眼前似乎又燃起通天的火光,他的眼睛仿佛被那火光灼伤,不可自控地留下两行眼泪。   关平野突然道:“阵眼处的乾坤雷威力最低,如果跑得足够快,自爆的人并非毫无生还的可能……是我爹倒霉罢了!”   一旁听着的万里风急得直跺脚:“现在不是追忆过去的时候,老聂,你快想想怎么破阵啊!你们有人站在阵眼上吗?!”   “阵眼那处陷阱应离得最远,明显老聂和阿闲这处不是,平野和望星,你们掀开脚底草皮看看。”戴雁声沉着道,“望星,看你脚下铁板上有没有特殊标记!”   关平野和望星分别蹲下去扒开草皮,万里风则趴在地上去听机关铁片的滑动声。   “越靠近阵眼,机关铁片的滑动速度会越快,我看现在还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着急道:“快点想办法啊!”   聂云汉看着关平野,心脏提到了喉咙口:“平野,你那里……”   关平野将脚底下的草皮细细扒拉开,一寸寸检查,松了口气,对聂云汉道:“哥,我这里不是,望星,你那儿什么情况?!”   望星蹲下扒着草皮,一脸仓皇与茫然:“我……我还没……特殊标记是什么?”   关平野冲他喊道:“刻有‘乾’字,或者一条蛇的标记,那是赤蚺的纹样!”   聂云汉看着望星,目光阴沉。卓应闲看着他表面虽然没有表现出半分,也知他心中有多么焦灼。   若是望星没有踩在阵眼上,大家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寻找到阵眼并且毁掉它,可若是望星踩在上面,难道真的要他去死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远处望星的身上,少年蹲着,细细查看铁板上的每一寸,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关平野不耐烦地催促道:“到底有没有?!别浪费时间,不然大家都得陪你一起死!”   “少、少爷……”望星惴惴不安地抬头,“没有你说的纹样。”   关平野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   “但是……有一只鸟的图案,这鸟三、三条腿,鸟头是张人脸……”   聂云汉顿时瞳孔骤缩:“人面三足乌!那就是阵眼!”   方才金灿灿的夕阳,现在看去,成了血一般浓重的红色,像是预示着今天必会有人殒命于此。   万里风焦急地拉着戴雁声的袖子:“这怎么办?!若是自爆,关爷当年都没逃得出来,望星又不会轻功,根本逃不了!”   “风儿,冷静,我们想想办法。”戴雁声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我怎么冷静!眼看就没有时间了!”万里风急出了眼泪,“关爷他……他都没想出办法……”   聂云汉胸口剧烈起伏着,两年前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再次将他从头到脚包裹起来,令他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灵魂好似被抽走了似的,只剩一具空壳。   他要让望星自爆么?   可是如果不这样,阿闲,还有平野,就都……   两年前,义父的牺牲换来他的苟活,两年后,他还要让一个无辜的人白白献出生命,好让他觉得更重要的人活下来吗?   如果不这样,还会有别的办法吗?!   生活好似一个巨大的嘲讽,兜兜转转两年时间,他又回到了原地。   回到他一生最屈辱、最痛心的那一刻。   要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牺牲来救自己,更不堪的是,此刻他心中竟是有一点点希望如此的。   希望不用自己开口,对方就有这样的觉悟。   主动去死。   “汉哥,看着我。”卓应闲的声音从他旁边传来。   聂云汉艰难地转过头去,目光触及那双清灵的眸子,心尖就像被谁掐了一下似地生疼。   这是他此生所爱,虽然早早说过什么生死与共的屁话,可是事到临头,他仍舍不得让他死。   那么美好的人,他的生命不该断在此处!   他应该如他向往的那般,听遍天下说书和小曲儿,看遍天下话本和戏曲,春时吞花卧酒,冬里踏雪寻梅,享尽人生极乐。   那么,聂云汉想,我可不可以自私一点呢?   我来做决定,我来背负一切罪恶,换他好好活着。   卓应闲看着他阴沉到了极点的眸子里尽是浓稠的黑雾,心如鼓擂,怕极了他就此作出令自己后悔一生的决定。   “你看看我。”卓应闲向他伸出手,“别胡思乱想。”   两人只有一臂之隔,聂云汉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握住了那只劲瘦、柔软又不失力度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阿闲……”聂云汉像是被魇住了,嘴唇翕张,“战场上,总有人……会牺牲的……”   卓应闲指甲狠狠掐着他的手背:“那是不幸,不是理所当然的,天底下没有牺牲别人换自己活命的道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聂云汉心想,可是为什么,不幸偏偏要落在你头上?   还有平野,他已经失去一切了,难道最终连命都要送掉吗?   人生何其不公!   “汉哥,你我都是凡人,不是阴曹地府的阎罗王,没有资格决定别人的生死。”卓应闲冷冷道,“你给我清醒一点!”   这人许久没有对自己这么严肃过了,聂云汉不禁怔了怔。   那冷厉的神情像是道闪电当头劈下,令他醍醐灌顶,又像是有阵风突然拂过,吹走他蒙在心上的阴霾。   “是我错了,我错了!”聂云汉闭了闭眼,为自己方才那片刻的软弱和动摇感到羞耻,“对不起!”   阿闲该拥有美好的生活,难道望星就不配活着么?   我……我怎么能如此卑劣?!   “现在也不是两年前,大家都在,我们一起想办法救望星!”卓应闲见他像是从噩梦中苏醒,松了口气。   关平野的声音却从不远处飘了过来:“你以为你是谁?!连我爹都逃不过的十二连环锁,你妄图全身而退?!”   聂云汉和卓应闲循声去看他,见那青年平日里淡漠的脸上满是嘲讽:“那我爹岂非成了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   呐,十二连环锁第一章提到过~ 第160章 解阵   方才聂云汉那一阵晃神, 看起来想了很多,但实际上也只是一瞬,没想到自己刚破除了心魔,关平野这又开始别扭。   “平野, 你怎么能这么想?义父舍生救人, 是大义!”聂云汉向他低声喝道, “你対这机关比我了解,不如快些想办法解阵!”   关平野望着聂云汉, 怅然道:“哥,不可能的,阵眼处的乾坤雷威力再低, 爆裂瞬间也会波及四周,就算用翅也飞不了那么快,还会多连累一个人。”   “那也得试试啊!我去!”万里风吼道。   戴雁声一把箍住她的腰,冷声道:“姑奶奶, 你这是要我的命!”   “望星!”关平野突然看向果树下的少年,大声道,“这半年, 我待你不薄,対不対?”   聂云汉喝道:“平野!”   少年站在陷阱里, 方才听了他们七嘴八舌的讨论,早已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   金乌西沉,山间的风陡然凉了起来, 吹得他瑟瑟发抖,兀自抱起了双臂。   他看着草地上自己缩成一团的虚影, 没有方才那样害怕了,倒是觉得这好像是上天给他的一次机会。   少爷対他那么好, 为了救他不惜与那万恶的孙公子成了仇家,又赠他姓名,收在身边,拿他当个人看,从不会像対待下人那般呼呼喝喝。虽然近日脾气古怪了些,总是斥责他,但这份恩情,仍是大过天的。   况且谁家主子不斥责下人,他不能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本分。   望星不敢承认自己対少爷有思慕之情,那清隽的、儒雅的、聪慧的少爷,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怎敢対这谪仙一样的人物产生半点非分之想?   说少爷是他的神灵,而他是少爷的信徒,或许才更恰当。   现在他的神有难,需要他付出生命来拯救,他有什么理由犹豫呢?   “少爷!”望星他下定决心的那刻,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令他颤抖得无法自控,“我的命本来就是你的,为你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卓应闲看着望星凄然却略显癫狂的神情,觉得不対,大喊道:“望星,你别冲动!”   关平野却欣慰地露出笑容:“望星,你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我会亲手为你建坟竖碑,你还有什么心愿,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做到。”   万里风快把戴雁声的胳膊给掐红了,急道:“平野这是怎么了?!”   戴雁声紧紧抱住她,目光投向关平野,脸上神情越发阴郁。   聂云汉苦于被陷阱所困,无法跑过去扇他耳光,勃然大怒道:“关平野,你给我闭嘴!望星,你别听他的,此事未到绝境……”   “聂少爷!没关系的,望星贱命一条,能以一命换三命,不亏!”望星笑着,眼泪却磅礴地流下,“我这不是牺牲,是报恩。”   “望星,人只有一条命,你冷静一点!”卓应闲赶忙道,“千万别轻举妄动,还不知这机关阵有没有被人篡改过,说不定这是敌方的陷阱,即便你自爆也会引发连环爆炸!”   这孩子対关平野死心塌地,言听计从,简直到了疯魔的地步。   关平野却轻蔑道:“不可能,以那些人的榆木脑袋,绝没本事改我爹的阵,只能照搬!”   “平野,你别添乱!”聂云汉突然神色大变,将蹑影抽出来,以刀鞘撑地,耳朵附在另一端,仔细倾听着地下的声音。   卓应闲急忙问道:“汉哥,怎么了?”   “机关铁片的滑动声越来越快了。”聂云汉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或许……我们还剩半盏茶的时间。要是左哥在,或许能听得更清晰。”   “半盏茶……”卓应闲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只要我们能及时把望星带离阵眼附近就行了,対吧?”   聂云汉沉声道:“対,这种情况,勿求全功,只要能保命,稍有损伤也没关系。”   “那乾坤雷即便威力不大,波及范围能有多广?”   那日关山脚下的乾坤雷炸开之时,火光冲天,聂云汉感觉自己的眼好似都被那艳丽的颜色灼伤了,耳朵嗡嗡直响,脑子更是成了一锅浆糊,委实回忆不起到底波及范围有多大。   “上下左右大约都是一丈有余。”戴雁声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他与万里风离聂云汉两人不算太远,顺风听见了他们的対话。   聂云汉扭头看他:“你确定?”   戴雁声点头道:“确定,有次我见关爷鼓捣乾坤雷,就顺嘴问了一句。”   “一丈有余……”卓应闲灵机一动,“汉哥,我记得你们攀墙绳上有个小轮子,周边有槽,中间有个轴……”   聂云汉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是滑轮!阿闲,你可真是太聪明了!”   关平野离他们远了些,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见聂云汉脸上竟然露出轻松的神情,不禁皱了皱眉。   “望星!你还在等什么?!”他冲望星大喊道,“再晚一刻,我们都会葬身火海!”   望星虽然已经有赴死的决心,但人在面临死亡之时,不可能全无犹豫。他见聂云汉两人窃窃私语,不由产生了些微的希望,一直怔怔地看着他们。   然而现在面対关平野的催促,他……便不能再踌躇了。   否则连英勇赴死都会打了折扣,拖拖拉拉像个懦夫。   “少爷……”望星轻轻挪动着已经站酸了的腿,心里道,“永别了——”   “别动!”卓应闲突然大喊,“望星,我们想到办法了!你千万别乱动!”   关平野听了这话,呆滞地看了他们一眼:“哥,你们的办法管用么?万一……”   “不会有万一。”聂云汉平静地看着他,“我不会让你死的。”   关平野怔了怔,这话甚是贴心,可那语气,为什么如此冰冷?   聂云汉已经不再理他,回头対戴雁声和万里风道:“你俩御翅,一个去救望星,一个去救平野。我和阿闲靠自己。”   卓应闲微微笑着,冲他一点头。   “好,我去救望星,如果那边顺利,你们这边不会有危险。”戴雁声接着转身便去取装备,万里风快步跟上。   “雁声!” 她的声音有些抖,神情无比紧张,“你要小心啊!”   戴雁声勾唇一笑,拍拍她的手:“放心。”   两人迅速穿好“翅”,拿起攀墙绳和滑轮,戴雁声飞到望星那侧的果树上,将绳子一端扔给他:“系在腰上,系紧点!”   望星赶紧接过绳子,当即往腰上缠了起来。   戴雁声再度飞起,降落在两丈开外另一棵高树上,将滑轮穿过绳子,并将其固定在最高最坚固的一截枝杈上,然后向聂云汉吹了个口哨,表示一切就绪。   另一边,万里风也対关平野同样安置完毕,蹲在另一棵树上大声道:“聂老大,我好了!”   聂云汉转头看了看卓应闲:“阿闲,准备好了吗?”   卓应闲冲他微微一笑:“好了,别担心,我轻功可比你好!”   “那是当然。”聂云汉眉目舒展,转头看向戴雁声,“戴爷,数到三就行动!”   “得令!”戴雁声大喊,“预备,一、二、三!”   “三”字喊出口后,他便牵着绳子,猛地向树下跳去。   与此同时,绳子的另一端,望星双手抓牢,被迅速吊起,他脚下的铁板倏地回弹。   他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铁板底端的火石与铁轨交接点处的火石相摩擦,火星四溅,燃着了一条极短的引信,引信后面连着的,就是一颗黑色的乾坤雷!   万里风同样操作,关平野瞬间便被吊上附近的树梢。   卓应闲脚尖点地,奋力一跳,可他的余光却瞥见聂云汉比他慢了半拍,顿时心生疑窦——怎么回事?   然而他没时间多想,下一刻,“轰”地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林间飞鸟扑簌簌飞起,望星那处的乾坤雷炸开。   泥土夹杂着草叶高高飞了起来,被瞬间吊到树梢处的望星本能地捂住了头脸。   卓应闲刚刚落地,就被一个温热的躯体抱住,往前一扑,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聂云汉以身为垫,将他牢牢护在怀里。   瞬间两人心脏狂跳,本能地屏住呼吸。   远处的巨响只得一声,周遭很快归于平静,鸟兽都已逃离,此处安静得鸦雀无声。   关平野和望星分别被挂在枝头,各自捂住耳朵缩成一团,戴雁声和万里风则以树干为掩体,各自在树下卧倒。   炸开的地方草叶被引燃,好在火势不大,被晚风一吹,很快熄灭,只得一缕青烟飞上高空。   几个呼吸之后,聂云汉才将耳朵贴在地面,静静聆听片刻,长长舒了口气,双手托起卓应闲的脸,激动地胡乱亲吻着:“机关停住了,安全了!”   卓应闲被他亲得张不开嘴,无法出声,只得箍紧了他的腰,权作回应。   不远处的树上,关平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面色极为难看。   聂云汉亲够了,才拉着卓应闲站起来,回头向方才机关那处看去。   他们估计得不错,哈沁并未対这个机关阵做出什么改变,望星被吊到树上,他那处阵眼位置自爆,及时掐断了机关铁片与撞针会合,这十二连环锁阵当即便解开了。   而阵眼位置的乾坤雷爆开后,只在原地炸出了一个约半丈宽半丈深的土坑,威力比他们想象的小得多。   别处草地仍旧郁郁葱葱,果树们依旧挺拔秀丽,丝毫不受影响。   戴雁声御翅带着望星回来,停在聂云汉跟前:“看来我们高估了哈沁的本事了,他们做出来的乾坤雷实在差劲。”   他丢下这句话,赶紧飞去万里风跟前,不顾关平野在旁边,兀自转着人检查了好几圈,弄得万里风又羞又恼,捶了他好几拳。   关平野看着他俩你侬我侬,又见远处聂云汉与卓应闲额头抵着额头亲密无间的样子,后背就像爬满了蚂蚁,火烧火燎,疼痛难忍。   望星不打扰聂云汉两人“互诉衷肠”,走得远了些,他耳朵里还嗡嗡作响,兀自望着方才炸开的地方发呆,想想自己险些就这么丧命,就算炸不死,也会严重伤残,心中不免后怕。   这一番折腾,谁也没留意到太阳什么时候彻底跌入地下,天上还残存一点微弱的光亮,安静笼着几个死里逃生的人。   望星扭过头去,看着远处树下关平野望着聂云汉两人那充满怨毒的目光,心如刀绞。   他也看出来了,少爷対聂少爷是喜欢的,可他又替少爷心疼,因为聂少爷只爱卓公子一个。   少爷一定很难过吧,如此大难不死,他都没有半点兴奋之色。他定是以为自己被抛弃了,没有人爱也没有人疼,唯一的义兄,满心满眼只有别人。   虽然保住了命,但没能替少爷去死,望星心里好像空烧了满腔热情,最终只留下一个空洞。   那是唯一让少爷多看他一眼的方式,然而此刻却没了意义。   从生死边缘走了一圈的望星,胆子陡然大了一些,他拔腿向关平野走去。   既然少爷不会主动看他,那他可以试着出现在少爷的视野里。   他仍旧不敢妄谈思慕,只求能让少爷感觉到半分暖意。   那他的存在,仍算是有价值的。   卓应闲见望星走了,才抱着聂云汉的腰,低声质问:“方才为什么比我慢了半拍?不想活了么?”   “谁说的?这不没事儿嘛!”聂云汉笑眯眯地说。   “我不信你有十成把握,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卓应闲盯着他的眼睛,“你是怕我们脚下的乾坤雷也会炸开,所以特意跟在我后面,好最后推我一把,是么?”   聂云汉:“……”   小狐狸太聪明,不好対付。   卓应闲看他一副心虚的模样,便知自己猜中了:“以前怎么跟你的说的?你第一要先爱自己,其次才是爱我,你这样奋不顾身,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让我如何自处?”   他越说越恼火,猛一掐聂云汉的后腰。   “嘶……”聂云汉背过手去按住他的爪子,做出一副委屈巴巴的可怜相,自暴自弃道,“我承认,我做不到先爱自己,我第一爱的只有你,唯一的你,改不了了!人孰无过,你就包容我吧!”   语气虽然赖皮,但卓应闲听得心头一暖,也不好再怪他,免得寒了人家的心。   “可你也要保重你自己啊。”他靠在聂云汉肩头,轻声道,“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会生不如死的!”   聂云汉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下不为例,啊,下不为例。”   “滚开!你有什么资格碰我!”不远处传来关平野的怒骂声,“狗东西,离我远点,别再让我看见你!” 第161章 心迹   聂云汉和卓应闲望过去, 又听关平野骂了几句极为难听的话,只见望星深深垂着头站在他面前,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他们身后,戴雁声和万里风也是满脸愕然。   “怎么了?”聂云汉大声问。   关平野满面怒气, 没有回答, 一瘸一拐地往他们放行李的地方走去。   望星跟在他后头, 到了聂云汉旁边,才小声解释一句:“没什么, 是我不小心冲撞了少爷。”   聂云汉觉得关平野实在不像话,正要过去斥责,被卓应闲拉住:“算了, 你说了他,他还会难为望星。”   “这孩子真是越来越过分了!”聂云汉知道他说得有理,只好按下怒火。   戴雁声和万里风回来,把“翅”收回装备包里。   “老聂, 接下来怎么办?要不我们去把这机关阵拆了?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戴雁声提议道,“既然哈沁会设这个机关阵,这不正说明当年关爷的事有蹊跷么?!”   还没等聂云汉回应, 关平野抢过话头,语调冰冷:“可这又不是铁证, 万一哈沁狗贼栽赃我爹呢?本来我爹死于自己的机关阵就已经说不清楚了,现在还要旧事重提,谁会相信?!难道是想把他从坟里拖出来鞭尸吗?况且, 此处机关阵虽然解了,但那些乾坤雷还没拆, 仍然危险得很,我们何必冒险在此耽搁时间?哥, 你不想找哈沁的老巢了么?”   戴雁声无端被呛,心中极为不爽,但他也不吭声,等聂云汉驳斥。   谁知此人却道:“平野说得对,机关阵被触动,可能会引来追兵,况且乾坤雷在此,的确危险。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   “行啊!”戴雁声冷冷道,“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聂云汉觑着关平野和望星,心里有了别的想法:“接下来要急行军,尽快离开此地,找个安全地方宿营,望星,你背着平野,尽力跟上我们。”   望星一怔:“……哦,好的!”   关平野虽然满脸不情愿,但他动了动嘴唇,没有说什么。   望星收拾好了行囊挂在胸口,走过来背向他道:“少爷,上来吧。”   在聂云汉的目光下,关平野臭着一张脸,爬上了望星的背。   一行人绕过这片开阔的草地,继续从林间穿行,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开同类陷阱,他们专走斜坡。赤蚺等人倒是无恙,望星背着一个人,很快体力不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聂云汉看不下去,无语地把身上的装备包丢给卓应闲,走到望星身边,对关平野道:“下来,我背你。”   “真的?”关平野的脸瞬间被点亮了。   “少废话!”   关平野立刻从望星背上下来,跳上聂云汉的后背,一张笑脸埋进他的肩膀。   卓应闲面无表情地背起聂云汉的装备包,打头向前走去。   大约走了六七里路,他们发现一个还算干净的山洞,便决定在此地扎营。   山洞中分别有几个空腔,聂云汉感受到此处有穿堂风,觉得这山洞应是两头通透,于是道:“戴爷风姐,去找些柴火来,生起火堆赶一赶潮气和寒气。”   “我和戴爷去吧。”卓应闲主动道,“望星,跟我们一起来,多个人手好干活。”   “哦,好。”望星不明所以,轻轻答道。   他们也没离开山洞太远,就在附近树林里砍柴。戴雁声知道卓应闲将望星叫出来是有话要说,便去了相反方向,与他们俩保持着视线可及的距离。   卓应闲拿着聂云汉的蹑影,把万里风的刀给望星,两人寻到一棵矮树,默不作声地分头砍着树上的枝枝叉叉。   望星干惯了农活,极其熟练地将砍下来的枝杈绑成一捆,接着又去砍另一棵。   待两捆柴都绑好后,他终于沉不住气,主动问道:“卓、卓公子,你想同我说什么?”   卓应闲冲他一笑:“我是有话想问你,但还没想好怎么说,害你紧张了?抱歉。”   “不不不,我还好,没有紧张。”卓应闲身上没有聂云汉那样的威压,望星确实不怕他。   “那好,我们就随便聊聊。”卓应闲一手拿着蹑影,一手抬起来擦了擦额头的汗,“但我先要说的是,多谢你愿意为了救我们而牺牲。”   望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又没真的这么做。”   “幸亏你没真这样做,不然我们所有人都会内疚。”卓应闲看着夜色下羞赧的少年,认真道,“能有这个想法,已经令人钦佩了,我们仍然要感谢你。不过以后再遇上这样的事,一定不能冲动。人的生命只有一条,不能随随便便就放弃,知道吗?”   “我没有随便,我是……我是为了我家少爷。少爷对我恩重如山,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他的,为他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他这么对你说过?”   望星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他没说过!是我自己就这么想的!”   “为什么?恩重如山,便可以拿命来填么?”卓应闲不像是质问,倒像是好奇,“平野给你讲过这样的故事?”   “不用他讲,我也是听过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个道理我懂。”   卓应闲淡淡道:“报恩也要有个限度,并不是要满足对方任何要求,不是么?何况是要你去死。方才平野想让你主动自爆,你心里当真不难过?”   “不难过。”望星咬着嘴唇,违心道,“我人微言轻又不懂功夫,没办法帮少爷报仇,只有这条贱命此刻能派上用场,若能为少爷而死,是我的荣耀。”   “没有谁的命比谁贱,望星,在死亡面前,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一蹬腿一闭眼,魂魄离体,就只剩一具空空荡荡的皮囊,火一烧都一样化成灰。”卓应闲冷冷道。   望星猛地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若是聂少爷呢?你不愿意为他而死么?”   卓应闲怔了怔,轻笑一声:“那自然是心甘情愿的,只不过他定不会让我为他这么做。”   “那是因为他爱你。”望星低声道,“少爷又不爱我。”   “你爱平野,对吗?”   望星惶恐地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敢!少爷是我的恩人,是救了我命的神仙,我不敢我不敢!”   “爱一个人是你的权利,有什么敢与不敢?”卓应闲道,“别把别人看太高,也别把自己看太低。爱意或许源于崇拜和敬仰,但你与你喜欢的人,你们是平等的,他可以在各方面胜你百倍,但你爱他敬他,但不该把他奉若神明,更不该甘心做他的信徒,对他毫无保留地服从。”   “为、为何?”   “因为这样,你就会失去自我了。”   “自我……很重要么?”   “当然重要,自我是你区别于其他人的地方,是最特别的你。”卓应闲看着面前的少年,“只有保持自我,头脑才会清醒,才可以不依赖别人而生存,不被人左右,在关键时刻做出自己的判断。”   望星转了转眼珠,表情干涸,不发一言。   卓应闲收起了脸上的笑意,语重心长道:“望星,你记清楚,只有邪神,才会让信徒主动献祭。你愿意舍生取义,那是因为你善良,懂得知恩图报,但反过来,没有人有资格要求你为他而死。以后再遇上这种事,不管对方是谁,都不要听他的话,离这个人越远越好!”   入夜的冷风从望星后背擦过,令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先前恨不得为关平野燃烧直至最后一刻的热血此刻才渐渐降温,他沸腾如粥的脑子终于有了一丝清明。   望星只记得那时关平野望着自己的那殷切的眼神,那是他从来未曾得到过的关注,他被这关注和温柔吸引了全部注意,满心都是甘心为少爷而死的豪情,因而忽略了一切,现在仔细想想,也不禁发觉了一个令自己脊背发凉的事实——方才,少爷是在盼着他死么?   他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酸疼酸疼的。   但他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少爷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若是现在盼着自己死,当初又何必救他?!卓公子定是忌惮少爷才这么说,这个人的话不能信!   不过望星并不想跟卓应闲辩驳,他装作茫然无措的模样,轻轻点了点头。   山洞中,火折子被插在岩缝里照亮,聂云汉和万里风忙着清理地上的树叶杂草,很快清理出两个连接在一起的山洞空腔来。   关平野亦步亦趋地跟在聂云汉身后:“哥,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用不着,你老实坐着吧!”   “哦……啊!”   关平野后退一步,脚跟不小心踩上凸出来的一块石头,失去平衡,当下便向后栽去,他本能地伸手去抓聂云汉的胳膊,聂云汉连忙转过身来,一把搂住他的腰,将他抱了个满怀。   “站都站不稳了?”聂云汉很快松开臂膀,揶揄道。   关平野触到聂云汉结实的胸膛,脸腾地红了,那是他肖想许久的怀抱,虽然只有这眨眼间的温存,但已足够让他心潮澎湃,越发想将这人据为己有。   他结结巴巴地回道:“不……不是……地上有石头。”   “让你老实坐着,偏不听,快躲边去,别在这儿碍事。”   聂云汉并不相信他是无意,心想这臭小子不愧是写话本的,自己的戏都那么多。   他刚一转身,就听关平野喊了一声“哥”,一把拉过他的胳膊,扑进他怀里。   “我心里难过……”关平野环着聂云汉的脖子,满腔委屈地哭了出来,“我想我爹……”   再见那十二连环锁,就如同重回两年前关山被炸身亡的现场,聂云汉本就深受刺激,方才险些被心魔夺了魂,现在关平野一哭,他满心怒火被这孩子的泪水冲走了大半——自己亲眼目睹了义父的死,可是平野连他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啊!   “哥知道,唉……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聂云汉拍着关平野的后背,也不忍苛责,更不忍推开他。   关平野哭得哽咽:“哥,我就剩下你这一个亲人了,你能不能别不理我?我知道我现在讨人厌,我会改,一定会改……”   万里风在旁边看着,眼眶泛红。   她性子飒爽,心肠也没有那么软,但就是见不得这孩子没了爹娘、落得孤苦无依的下场,见关平野小奶猫般可怜,哭得哆哆嗦嗦,对他的同情也大过之前的恼火,想着想着,更加痛恨起哈沁来。   “哈沁这个狗玩意儿,肯定是故意的,一来为了羞辱咱们,二来想让咱们见了这个机关阵,方寸大乱,难逃一死!”万里风咬牙切齿道,“此人真是邪了门了,以前跟他过招的时候,他手段都是简单粗暴,怎么两年不见,他还添了这么些阴毒的心机!”   聂云汉听了万里风的话,眸光中闪过一抹疑色。   山洞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卓应闲拎着柴火,一进来就看见关平野瑟缩在聂云汉怀中抹眼泪,手臂紧紧环着他的腰。   聂云汉眉头紧锁,虽没有再抱着关平野,但也没有将人推开,好似在琢磨着什么。   “汉哥,没事吧?”卓应闲问道。   “没事,方才那十二连环锁令平野触景生情,想起义父来了。”聂云汉轻轻推了推关平野,“平野,别想太多,不然就中了哈沁的奸计了。”   戴雁声也拎着一捆树枝进来,接话道:“他在这儿搞这么一出,不就是想乱我军心么,可别着了他的道!”   望星怯生生地站在卓应闲旁边,看着聂云汉怀里的关平野哭得梨花带雨,惨兮兮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略微有些震惊。   他从来没见过少爷脆弱成这副样子,心底悠然而生一股冲动,想要上前抱一抱对方。   可是他又怎么敢!   关平野也无意将自己软弱的一面展现给所有人看,擦着眼泪离开聂云汉的怀抱,去了隔壁洞里想要冷静一下。   万里风招呼道:“来来来,都别愣着了,快生火吧!”   望星十分自觉地拆开捆着的柴火准备搭火堆,戴雁声从背囊里找出铜球来帮他一起弄。   卓应闲把手里的柴火放到一边,走到聂云汉跟前:“汉哥,你要是心里难受,我陪你聊聊天吧。”   他记得聂云汉之前见到烈火时表现出来的畏惧,也见了方才这人险些被心魔所魇的模样,仍是有些担心的。   聂云汉看看地上忙活着的三人无暇顾及他们,便将卓应闲拉到角落里,揽入怀中,偏头亲了他一下,才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温声道:“在机关阵那会儿,我的确既难受又害怕,怕旧事重演,也痛恨自己的无能。幸好有你在,不光叫醒我,还想出了办法。这次能救出望星,对我来说意义非凡,义父的恩情我永远铭记在心,但这个心结我也应该放下了。”   “那就好。”卓应闲轻轻舒出一口气,“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哈沁来这么阴险的一招,倒成了你解开心结的契机。”   “他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聂云汉勾唇一笑,闻着卓应闲身上的气息,心安不少。   卓应闲推开他,两手捧着他的脸颊往中间一压,把聂千户挤出一张鸭子嘴,笑道:“没事我就放心啦,其实我本来就觉得,你自己肯定能想通的。但我看平野受的刺激不小,你去安慰安慰他吧,顺便在那边生堆火驱驱寒。”   聂云汉搂着他,毫不吝惜夸赞:“我的阿闲真是善解人意!”   两处火堆很快燃起来,山洞里渐渐变得十分温暖,关平野也调整好情绪,出来与大家围坐在外面山洞的大火堆边,一起简单吃了点东西。   吃过饭后,聂云汉分配了岗哨,卓应闲与万里风上半夜,戴雁声与他下半夜。于是关平野强烈要求聂云汉陪自己在里边的山洞休息,说是怕自己做噩梦。   聂云汉并没有拒绝,抱着毯子去里边的火堆旁打了地铺,戴雁声则与望星睡在外头的山洞里。   关平野没想到,他哥最近对自己颇为冷漠,此刻竟如此爽快地答应了自己的要求,高兴得心花怒放,兴奋得睡不着,躺在与他相隔二尺的地方,侧着身一直看着他。   小小的山洞里,火堆哔啵作响,摇曳的光影打在聂云汉的睡颜上,勾勒出他一张英俊无匹的侧脸,眉毛又粗又浓,眼窝微微凹陷,鼻梁高挺如山峦,唇线棱角分明,像是一尊工艺精湛的雕像。   这张脸,管军时不怒自威,威压过人,平日里又和善可亲,从不吝啬笑脸,最爱搞怪逗人,与他在一起,总感觉轻松又安全。   关平野自是不知,他看着聂云汉的眼神流露出多少贪婪和迷恋,他不由自主地从铺盖里爬出来,跪在聂云汉身旁,缓缓伏下去,目光紧紧盯着那双漂亮的唇,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想要去触摸。   想象中的温热与柔软已经让他发狂,觉得抚摸不足够抚慰长久以来的思念,他收回手,决定亲自去品尝。   关平野兴奋地低下头去,他的影子渐渐覆盖上聂云汉熟睡的脸,那双唇近在咫尺,他甚至已经感觉到了对方的呼吸——   “你干什么?!”聂云汉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冷冷地看着关平野。   其实今夜答应陪关平野一起睡,本就是想找个契机与他聊一聊。但之前聂云汉一直装傻,也就不好主动提起这个话题,总不能直眉楞眼问对方是不是喜欢自己。   方才他早就觉察这臭小子一直在看着自己,便不吭声,就是想看对方能做到什么地步,如此也能顺着这事儿打开话匣子。   关平野并没有被吓退,眼神狂热迷离,低声喑哑道:“哥,我喜欢你!我很早之前就开始喜欢你了!哥,你看看我……”   吻不到那双唇,他不甘心地再次伸出手,想去摸聂云汉的脸,“啪”地一声,被对方狠狠一巴掌打落! 第162章 委屈   聂云汉翻身坐了起来, 痛心不已地看着关平野,压低声音道:“我几次三番给你留机会,处处退让,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你不能……”   “我也几次三番暗示你, 你通通不领情, 我当然要说出来!”关平野委屈至极, 打断道,“我为什么不能说?为什么不能喜欢你?!”   “你是我义弟, 不合情理……”   “男人喜欢男人,难道就合情理了么?”关平野眼睛发红,“你也是个断袖, 莫要拿‘情理’二字来搪塞我!”   聂云汉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试图跟他讲道理:“断袖不碍着谁,这是人的自由, 我说的是伦常——”   “你我并非亲生兄弟,干伦常什么事?!”   聂云汉被他噎了这一句,才发现自己思路跑偏了, 不禁自嘲地笑笑,长叹一口气, 冷静道:“这事儿吧,本就没道理可讲,我心里有人了, 别的人都搁不下,就这么简单。你若能打消念头, 咱们还是兄弟,你若不肯, 那我也不能与你再相见了。”   “你竟然为了他,连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都不顾了么?!”关平野没有想到他竟能如此轻松地说出这么绝情的话,一张脸上满是愕然和痛心。   聂云汉不懂关平野为何总是往极端里去理解自己的话,耐着性子解释:“平野,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你在我心里,也是别人无法替代的。这份感情我也很珍视。但是如果你一直不能打消这个念头,我总在你面前晃,岂不是帮倒忙?那还不如相忘于江湖,各自安好,等来日你能放下,我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   关平野冷笑道:“打消念头,你说得倒轻松,你能対卓应闲打消念头吗?”   “你这是不讲道理,我俩两情相悦,为何要那么做?!”聂云汉见他一副执迷不悟的模样,仍然是心疼的。   两人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看到关平野一腔真情错付在自己身上,他也觉得自己有责任。   或许是以前,自己在不经意间,给过这孩子什么错误暗示?   “哥,你与他才相识多久?你真正了解他吗?”关平野收起方才讥讽的模样,像小狗一样凑过来,可怜兮兮地仰头看着聂云汉,“卓应闲与你在一起,只是为了救他师父。他対你的感情,比不上我対你的一丝一毫!你是被他迷惑了……”   聂云汉皱起眉头:“平野,别说这种幼稚的话!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不是自己的东西,你又何必强求?!”   “我没有强求!你本来就是我的!是他把你抢走的!你我从小相处融洽,何曾生过这样的嫌隙?!你向来対我关爱有加,何曾対我如此疾言厉色?!”关平野咬牙切齿道,“他一出现,什么都变了!他师父是独峪人,你怎么知道他跟在你身边到底安的什么心?!”   “够了!别再说了!”聂云汉怒道,“我们以前没生过嫌隙、我対你关爱,那是因为那时你不像现在这样胡搅蛮缠、行事乖张!你不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反倒把原因归结到别人头上,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他一直觉得,关平野知书达理,虽然之前步步紧逼,但只要自己正面面対,表明态度,再加上好言相劝,他总能明白强扭的瓜不甜,不再强求。   没想到这孩子竟然魔怔了,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搞得跟妻妾之间争宠似的,何至于闹成这样失了体面?!   他绷起脸,眉宇间锋芒毕露:“本来想与你推心置腹好好谈一谈,现在看来,也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我与阿闲的感情不需対别人交代,你若往他头上泼脏水,我半句话都不会再与你多讲!”   “哥!你怎么能为了一个外人不再管我?我爹死之前,不是让你好好照顾我的么?!你这样対得起他吗?”关平野拉着他的衣角,委屈道。   提到关山,聂云汉的眼圈红了,他强行压下心中所有怒火,看着关平野,恳切道:“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怎么会不管你?若你能想明白,我们自然还会像以前那样亲亲热热,心无挂碍。阿闲也会対你好的,有两个哥哥照顾你,难道不好吗?将来你再寻得你的良人,咱们两家也还能住在同一屋檐下,热热闹闹的,不也一样美满?”   关平野怔怔地看着他,听他描述的这番景象,脸上闪过一抹嘲讽,随即唇角又泛起一丝苦笑:“良人?你就是我的良人,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现在你要我把你从心上挖出去,剩下的血窟窿你要我怎么填?!”   “你喜欢我,是我的错么?”聂云汉觉得他不可理喻,“你现在怎么还讲不通道理了?!”   “我喜欢你,难道还是我的错不成?!”   “你真是……”聂云汉张口结舌,觉得自己的脑子被他搅得乱七八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关平野跪坐在地上,两只手不安地绞着衣带,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露珠似地落在衣襟上,很快洇入布料,消失不见。   “哥,你太让我难过了。”他垂着头,阴暗光影中,连轮廓都显得那么悲伤,“爹含冤去世,你被困在牢狱之中,我躲在林园半步不敢远离,你知道这两年,我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么?就连给你的家信,因为不能直接寄到你手里,我半句真心话都不敢写。我本活得堂堂正正,如今却要像过街老鼠一般藏在地下,连天光都不得见,唯一撑着我活下去的,就是盼望某一天,能再与你相见。”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在大牢里,过得比我还要难上千倍百倍,我这点苦楚算什么?我以为你也与我一样,在那深牢大狱中,心里牵挂的只有我,一旦你出狱,第一件事定然是前来寻我……”   “可是你呢?你表面上忙着查什么哈沁的线索,实际上跟你的云闲公子谈情说爱,跑去五陵渡转了一圈,最后才想起我来——你难道不知道,哈沁若是使小动作,会先朝我下手么?若你一早就来归梁府寻我,我又怎么会被人掳走?!”   “总算你赶得及,来救了我一条小命,知道你被哈沁绑了,我急得坐卧不安,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换你的!好不容易盼你脱离了魔掌,你却为了那个卓应闲,先是対我避而不见,就算见了,又寻着各种各样的借口与我疏远,甚至连一句‘这两年过得如何’都不曾问过!”   “哥,你口口声声说在意我,可你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么?!你说我变得胡搅蛮缠、行事乖张,又可知我心里多害怕多嫉恨才会变成这样?”关平野低声笑了起来,痛彻心扉道,“枉我全心全意盼着你,没想到,就连你说的兄弟情谊都是假的!哈哈哈哈……我真是太可笑了,这种情况下,竟还妄图向你表露心迹,求片刻怜惜,确实是……自取其辱!”   他说话的时候,眼眸一直低垂着,或者望向别处,不肯与聂云汉対视,面色倔强。而聂云汉才发觉他所言不虚,重逢以来,不仅自己没有说什么关心的话,甚至并未好好打量过他。   分离已是三年前,那时关平野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稚气未脱,相貌也未长开,脸颊圆润,线条柔和,现在他仍旧眉目清俊,轮廓却已经变得冷硬,是青年人的模样了。   不知不觉,曾亲密无间的少年变得面目全非。样子还是那个样子,却不知为何,越看越觉得陌生。   这个想法让聂云汉非常难受,加之关平野的一通剖白也把他说得心神俱裂,觉得自己负対方良多,确实没有担起一个做哥哥的责任,内疚道:“平野,这事我处理得欠妥,是我対你不起……”   “怎么会!你们赤蚺忠心为国,心怀大义,你自有你的道理。”关平野的笑容在火堆的光影中显得无比凄凉,揶揄道,“我怎么敢跟你的家国相提并论,即便这个国害死了我爹!”   他抱着腿坐起来,脸埋进膝盖中,低声道:“我什么都没了,家没了,爹没了,唯一的哥哥也没了,爱与不爱,又有什么紧要呢?我始终是这个世上多余的人罢了……”   “平野,千万别这么想,你是我的家人,为了你,我豁出命去都可以,”聂云汉温声道,“眼下大局为重,等这件事办妥,为义父报仇之后,我一定尽我所能补偿你,好不好?”   关平野抬起头,一张脸憋得通红,眼泪盈盈要落不落,看起来尤为可怜:“你不说要与我断绝来往么?”   聂云汉深深叹了口气:“我那是气话,你听不出来么?眼下不是谈这事的好时机,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是千万别胡思乱想。等先解决了哈沁,我们从长计议,如何?”   关平野幽幽地看着他,片刻后道:“哥,我要杀哈沁,但我不想阻止他杀皇帝。”   “这话什么意思?”聂云汉登时皱起了眉。   “没什么,是我的执念吧。”关平野很快改了口,低下头去,“我只是为我爹不值。”   聂云汉摸了摸他的头:“义父的仇我定会报的,但是此事涉及两国邦交,不能胡来。时间不早了,先去休息吧。”   “我睡不着……”   “睡不着也得睡!你先躺着,我去帮你取些水。”   聂云汉起身正要离去,却被关平野从背后紧紧抱住:“哥!我错了,我方才不该那么说你……你别怪我……我知道我犯了很多错,可是我真的害怕……你能不能……原谅我?”   “兄弟俩之间不说这个。”聂云汉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掰开,“先去躺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关平野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去,一双多情眼中渐渐凝聚起浓厚的恨意,火光将他的面孔照得半面明半面暗,那张清秀的面孔陡然变得妖冶起来。   聂云汉一出里边山洞,正対上外层洞内戴雁声的目光,两人相视,面色一水儿的难看。   山洞里回音大,聂云汉与关平野说话声音压得再低,戴雁声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此刻心里也挺堵得慌,张嘴就想骂娘:“小兔崽……”   “替我煮点水。”聂云汉抬手制止了他,看了眼地上沉沉睡着的望星,低声道,“一会儿我给平野端进去,喝点热乎的让他好休息。”   戴雁声有话不能说,十分恼火:“你自己煮!”   “我出去透口气。”聂云汉不由分说,大步向外走去。   洞口万里风见他出来,怔了怔:“老聂,没到换岗的时候吧?”   “没,你多照应点,我去跟阿闲聊两句。”   月色皎洁,山中万物静谧无声,一口凉风伴着湿润的水汽吸进胸口,仍无法驱散聂云汉心中的窒息感。他看见不远处卓应闲披着披风,站姿如翠竹般挺拔,听到脚步声后,便转过脸来冲他笑了笑,那笑容突然间令他眼眶发酸。   “汉哥,怎么出……唔!”   卓应闲话还没说完,就被聂云汉按在山壁上狠狠吻住。   聂云汉把满腔委屈化作欲念,勾着卓应闲的唇舌吮吸索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胸口堵住的怨气化解开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偷偷从対方身上攫取几分不可宣之于口的依赖。   这人猴急是猴急了一点,心思倒是很细,一手垫在卓应闲的后背上,免得岩石太凉冰着自己的心肝儿,一手托着対方的后脑,生怕他磕着脑袋,吻得两人都气喘吁吁才松开。   卓应闲被他亲得腿有点软,夜色下双眸湿润,面色微微发烫,微喘着问道:“……怎么了?跟平野吵架了?这么大气性。”   “……”聂云汉被说破心思,讪讪地挠了挠后脑勺,“我是不是挺没用的?好像把你当成出气筒了。”   卓应闲双手扯了扯他的脸,笑道:“你要敢找别人出这口‘气’,我就废了你!”   “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啊,就是抱抱你亲亲你,心里能平静些。”聂云汉将人搂进怀里,嗅着他掺杂着水汽的气息,像闻了一根静心香似的,缓缓长出了一口气,暴走的魂魄渐渐归位。   “你这个轻薄我的理由倒是理直气壮。”卓应闲轻笑,“怎么了?说说?”   聂云汉不想复述关平野都说了什么,他知道面前这个人最为护短,若是听了那番埋怨,少不得会比自己还生气,便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脸颊轻轻蹭了蹭対方,小声道:“我觉得……平野不太対劲。”   “他不是最近都不対劲么?又有新花样了?”   “没有,就是格外不対劲。”聂云汉满心凄惶,叹道,“像是被什么东西蒙了心。”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关:是时候展现真正的PUA技巧了!   老聂:呵呵。 第163章 乱相   归梁府城内, 秦落羽的那处小院外站了五个衙役,还有一个不分昼夜地蹲在房顶上,一双眼睛鹰似的,警惕地环顾着周围这片小巷。   秦落羽对此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她在院子里洗好了一盆衣服, 挂在晾衣绳上晾好, 此刻旁边炉子上烧开了水,她便赶忙把那冒烟的水壶提起来, 灌进石桌上早就放好了茶叶的茶壶里,再将桌上六个茶杯一一倒满,而后招呼着衙役们来喝茶。   这几日相处下来, 大家早就熟稔,所以衙役们也不见外,轮流进来喝了点水,吃了些糕点, 房顶上那个特别尽责,只是下来喝了杯茶,什么都都没吃, 便又返回原处守着了。   秦落羽忙忙活活,把家里的事儿干得都差不多, 坐在院内石凳上发愣。   “哎,向家娘子。”屋顶上的衙役突然冲她喊,“你相公回来了。”   “真的么?”秦落羽还没反应过来, 此刻马蹄声已经传到了院门外,她快步迎了过去, 正好撞见向羽书推门进来。   他手里拎着一个长长的布包,身上背着装备包, 冲秦落羽笑得见牙不见眼:“落羽!”   “相公!”秦落羽一头扎进他怀里,将人结结实实抱住,“你可算回来了!”   向羽书笑道:“原本单程就要两日的,现在三日赶个来回,已是快马加鞭了。”   “这样也太辛苦了,快坐下,我帮你倒茶。”秦落羽转头便走,被他拉住手腕。   “还不是为了回来见你嘛!”向羽书把手里的布包塞进她怀中,“喏,你落在沧海楼的琵琶,不是一直惦记着么,我帮你取回来了。”   秦落羽开心地拆开布包看了眼,笑容极甜:“多谢相公!”   “就只嘴上谢么?”向羽书调侃道。   秦落羽:“……”   她不好意思地看了眼院门外挤过来看热闹的衙役,向羽书顺着她的目光回身,那几颗脑袋便“嗖”地收了回去,还非常有眼力见儿地把大门给带上了。   秦落羽又回头看房顶上那个,那人早就把头拧向一边,做出一副“非礼勿视”的模样,她才轻轻踮起脚尖,在向羽书的脸颊上“啾”地亲了一口。   向羽书露出憨憨的笑容,扳过秦落羽的脸仔细端详:“这几日还好么?”   “有官差大哥们照应着,我都挺好的。”秦落羽拉着他到石桌边坐下,将琵琶放在桌上,替他捏肩,“这是去哪儿了,跑得一身土,人也晒黑了。”   向羽书刚要开口,她又飞快道:“啊!我顺嘴问的,不用告诉我!”   “落羽,在我面前别这么紧张。”向羽书拍拍她的手,心疼道,“我又不会怀疑你什么。”   秦落羽揉着他的肩,诚恳道:“没关系的,免得给你惹麻烦。”   向羽书听了,原本飞扬的神色不由落寞了起来。   片刻后,又听秦落羽怯生生道:“不过……能不能告诉我,你还会再出这样的远门吗?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这次太突然了,我都没来得及替你准备干粮……”   向羽书反手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搂着她道:“干粮什么的不打紧,我路上买着吃就行。这次也是事出突然,再出远门我一定尽量提前告诉你,别多想,啊!”   秦落羽环着他的脖子,笑着轻轻点头。   左横秋与向羽书一同返城,径直去了府衙,潜入了郭师爷的公事房。   郭师爷见他一来,赶紧起身,谨慎地往窗外望了望,接着从柜子里取出一套衙役的制服递过去:“昨日李三告假,说家里有急事要回去几天,知道这事儿的今天也都不当值,你就扮成他吧。”   “成!”左横秋知道李三的相貌,匆匆换了衣裳,一边对着铜镜往脸上抹易容用的东西,一边问道,“这几日城里安生么?”   郭师爷守着门,望着窗外替他把风:“倒是没什么事儿。”   “报——”一个衙役突然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在窗口就冲着郭师爷喊:“师爷,门口来了一队兵,说追查通缉犯到此,要见咱们知府!”   郭师爷神色一凛:“什么通缉犯?!”   “就是那赤什么的……”   左横秋差不多易好了容,听到这话,脸色也变了。   郭师爷一挥手:“知道了,先甭惊动张大人,你先去稳着他们,我这就过去看看!”   “是!”那衙役转头又是一溜小跑。   左横秋跟着郭师爷脚步匆匆地去了府衙门口,一见那高头大马上坐着的人,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是着实一愕!   -------   “宋鸣冲?他怎么又来了?”聂云汉没好气地说,“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啊!”   又是深夜,明月高悬,他与卓应闲再次在山间林中与左横秋相见,听到宋鸣冲的名字,莫名有点头疼。   左横秋道:“我也觉得奇怪,他明明是要放了咱们,怎么跟个跟屁虫似的,走哪儿跟哪儿,要说保驾护航,未免过分贴心了。他跟张大人说,是收到了情报,被告知我们就在此地活动,才一路追过来的。”   “会不会是朝廷向他施加压力了?”卓应闲问道,“毕竟赤蚺是棠舟府的兵。”   聂云汉嗤笑一声:“就算是这样,也用不着他一个都指挥使亲自出马、千里缉凶,放着偌大的棠舟都司不管了?不过我倒是好奇,这情报是从哪来的。孔大哥肯定不会出卖我们,若是这归梁府有觉察,不早就满城抓咱们了?不会这么沉得住气!”   “之前你不就怀疑宋鸣冲派人跟踪我们么?所谓情报不过是托词吧。”左横秋道,“此人步步紧盯着咱们,每次都在最关键的褃节儿上出现,你真不觉得他有问题?”   聂云汉心烦意乱地抹了把脸:“宋鸣冲本就是棠舟府人,多年前独峪人冲破边境,屠戮百姓,把他全家都给杀了,那会儿他才十岁,被韩方捡回去养了几年考了武举,最后高中武会元,又一步步提拔才到了今天与韩方平级,就算有问题,也不会是跟哈沁站一边儿的——此次他带了多少兵马?”   “那倒是不多,朝廷法度在,他不敢带太多人,不过是十几人的小队。归梁府城周围我也查了,没有潜藏的兵。”   卓应闲问道:“他与韩指挥使关系密切,会是韩指挥使派来的么?”   左横秋摇头否认:“不像,若是如此,韩指挥使会跟我说,没必要中间七拐八绕的。”   “娘的,这人到底来干什么?!若不是脱不开身,我真想会他一会!”聂云汉困兽一般在原地来回踱步,“他到了归梁府之后,有何动作?”   左横秋道:“打着抓逃犯的名义来的,自然全城戒备,三班六房全用上了,还有他带来的兵,挨门挨户地搜,据说不够的话还要向嵩昌府都司借兵。不过你放心,羽书那边我有安排,本就是衙役看守,不会被重点查探,只要不被宋鸣冲亲自撞上,问题不大。”   “嗯,那边的事儿就交给你,对了,此次见到韩方,有什么结果?”   “我试探了几句,他确实对五陵渡一事全不知情,而且这次与他私下会面,倒是遇见了两个朋友。”左横秋顿了顿道,“孔昙和凌青壁也去了,韩方知道我与他们在五陵渡见过,特将我们聚在一起密谈。”   卓应闲道:“看来是孔大哥也不放心背后有人假借韩方之名和稀泥,特意过去提醒他,这样三方相聚,彼此佐证,自然能推心置腹,消除疑虑。”   “对,此番跟韩指挥使见过面,我的心倒是定了,老聂,你也放心吧,他说归梁府本就归嵩昌府都司管辖,若有异样,尽管来报,他正好名正言顺地出兵。”   聂云汉却并未有半点放松的模样,自顾自地念叨:“韩方突然到嵩昌府都司上任,宋鸣冲又莫名其妙来归梁府追我们,还说兵不够用的话,会跟嵩昌府都司借兵,这不就是跟韩方借兵么?那他为何不跟韩方说,而是自己亲自跑来?这是不信任韩方?如果韩方没问题,所以……是宋鸣冲真的有问题?!”   他神情困倦,眉头紧蹙,好像熬了几夜似的落拓,念叨了几句之后,更是焦躁不安。   左横秋又看向卓应闲,见这位平日里尽可能将自己打扮得规规整整的郎君,此刻也与聂云汉一样,眼下发青,头发略有些散乱,衣袍也沾了不少泥土,听见聂云汉的话,也陷入了沉思。   见他俩这副模样,左横秋不免心生疑窦。   聂云汉兀自来回溜达了几个来回,又问左横秋:“韩指挥使为何突然被调到嵩昌府都司,这事儿你知道吗?”   “略有耳闻。”左横秋道,“听说朝内有点乱,太子刚把福王势力打压下去,又怕再冒出其他弟弟觊觎他的位子,似乎是……动了逼皇帝退位的心,好早点坐稳大位。老皇帝身子骨硬朗,不想这么早退,但扒拉一遍自己那几个儿子,成器的也就太子一个,因此也不想废掉他,决意要与他抗衡,一来让自己多坐几年皇位,二来给太子再上一课——怎么说呢,上面打架,下边遭殃吧。”   “唔,原来是这样,嵩昌府都司原来的都指挥使,是太子.党?”聂云汉冷笑一声,“看来太子还是太嫩了点!不过这么说来,宋鸣冲……是太子的人?”   “这也只是推断,做不得准。”   “算了,管他谁是谁的人,上边的事儿咱也管不着,更不想掺和!”   卓应闲站在一边听着,觉得这朝堂内真是乱七八糟,儿子要造老子的反,老子又怕江山所托非人,只能忍气吞声,不过这么看来,皇帝老儿也不算太坏?至少还知道为黎民百姓考虑。   可这太子耐不住性子,要逼自己老爹退位,人品又能高到哪儿去?   江山交给这种人,真的没问题?   若真的如左横秋所说,老皇帝矬子里拔将军才选出来这个货,都枉顾君臣孝道了还舍不得杀,剩下的得有多不堪?   大曜皇室还能不能行了?!   聂云汉眼睛里血丝密布,阴沉着脸没多说什么,左横秋便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这几天没休息好?探山也不至于累成这样,遇到敌袭了?”   “那倒没有。”聂云汉欲言又止,神情间竟多了几分踌躇。   左横秋又问:“这山探完了么?是要返程?看来是没发现?”   “有发现,不过哈沁老巢不在山上。”聂云汉便将这几日情况简单跟左横秋说了。   左横秋面露震惊之色:“十二连环锁?!他竟然用这个阵!”   “算了,他什么想法我大概揣测到了。”聂云汉疲惫地摆摆手。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再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左横秋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眼卓应闲:“对了,老聂,阿闲,孔大哥说段展眉死了。”   听到这个名字,卓应闲怔了怔,觉得在五陵渡发生的那些事恍若隔世:“怎么死的?”   “孔大哥本就把他折腾得够呛,后来又将他交给了水貔貅总把头,听说是按帮规处死了。”左横秋道,“帮规是三刀六洞,不过到他这儿,六洞用的是带肠钩的猎刀,心口两洞,肚子上四洞,三刀则是脖子上一刀,大腿上两刀,用的是……铡刀。”   照这么说来,段展眉先是肠穿肚烂,接着又被分尸,剩下这堆烂肉,肯定也没好下场。   聂云汉听得肉疼,皱起眉来:“这么狠?”   卓应闲没说话,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就像之前所说那样,他对其他人无甚在意,恨意也只给了那个丧天良的爹,即便段展眉曾经折磨过他,他也没工夫分什么怨气给这人。   恨一个人太累了,没这个必要。   既然不恨,对方死了,他也没什么快意,又听段展眉死得这么惨,他反而莫名多了几分悲悯。   此人到底是小笙哥哥爱过的人,若是知道他死了,还如此不体面,小笙哥哥会难过吧。   然而很快,卓应闲又觉得自己太过代入苗笙的情绪,跳出来看,段展眉背信弃义,心狠手毒,对小笙哥哥也不好,自作孽不可活,又何必替他可惜!   他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心道,总算了却一桩孽缘。   聂云汉捏了捏他的手:“确实太惨,不过他也是罪有应得。”   卓应闲笑笑:“嗯,我只是想起小笙哥哥,觉得唏嘘罢了。好在等他醒来也不会再记得这些事。”   之后聂云汉拉着左横秋又问了些琐事,才与卓应闲往回走。   行至半路,聂云汉不小心踩上一块凸出来的岩石,脚下一个趔趄,被卓应闲托住。   “汉哥,你……”卓应闲见他心力交瘁,竟然晃神至如此地步,不免担心,可语言又是如此乏力,自己还能说什么,让他别难过别焦心?似乎毫无用处。   聂云汉站稳,拍拍卓应闲的手,以示宽慰,想挤出一丝笑容,但却失败了,只是干巴巴地说:“无妨,我走神了。”   卓应闲拉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我牵着你啊。”   聂云汉怔了怔,终于笑了出来:“好啊,不许放手。”   “永远都不放。”   两人就这么牵手而行,慢慢走着,谁也没说话,心里却都是安静的,直到他们走到扎营的山洞不远处,望着那明明灭灭的火光,聂云汉突然定住了脚。   卓应闲跟着停下,静静地看着他。   “还记得吗?咱们出发去南栀峰那天早上,我跟你说我觉得有些害怕。”   “嗯,记得。”   聂云汉苦笑着:“现在想来,我怕得有点早,现在比那时还心慌。”   “汉哥,愤怒,悲伤,害怕,这三种情绪,你最不喜欢哪个?”卓应闲忽然问。   聂云汉想了想,坦言道:“最不喜欢害怕,因为这让我觉得无力和失控,让我觉得自己……很窝囊。”   卓应闲明白,从他跟自己承认害怕的那一刻起,便是敢于将他真正的情绪暴露在他人面前,这于他而言,已经是很难得的一大步。   是十足的信任。   聂云汉在两年牢狱生涯中,独自消化着失去亲人的痛苦,把那无处可以安放的委屈和心痛一点一点嚼碎了咽下去,佯装成一个完好无缺的自己,因为他还有任务没完成,他还有仇没有报。   可这两年对他不是没有影响,他以前天不怕地不怕,思路清晰,决策果断,现在却顾虑重重,对于有些问题,甚至只想回避,不愿深究,除了生死与共的同袍战友,他不敢相信别人,甚至不敢相信自己——一个领兵打仗的人没了自信,整日在自我怀疑中反复煎熬,这才是最致命的!   外伤好治,心病难医,卓应闲不是神仙,他没办法施一个法术就平复聂云汉心中的创伤,也没办法撒豆成兵,替对方解决眼前的困局,那他能做的,只能忍着痛推对方一把。   “害怕源于未知,对么?”卓应闲看着他,轻声道,“若一直不去面对,恐惧便会永远存在。当你真正面对结果或者真相的时候,可能会愤怒,可能会悲伤,可能兼而有之,但你不会怕了。”   聂云汉眼中少见地划过一丝茫然,嘴唇动了动,却并没有发出声音。   卓应闲捂上他右胸的箭伤:“箭头拔掉,才能疗伤。你若不拔,伤口只会永远溃烂下去。”   “知易行难啊,心肝儿阿闲。”聂云汉按住他的手,用力攥了攥,自嘲道,“这么不中用,我觉得有些颜面无存。但不管怎么样,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不能嫌弃。”   卓应闲笑笑:“放心,糟糠之妻不下堂。”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不是权谋文,朝堂上的事点到为止,毕竟事情是普遍联系的,当年和现在的事也会有背后的大佬,故而需要提一嘴。 第164章 揭穿   关平野醒过来的时候, 觉得浑身发酸,腰背都有些疼,于是他决定出去走走。火堆里的柴几乎都烧完了,只剩下几根还闪着点点火星。他觉得冷, 便将毯子裹在身上, 扶着岩壁走到外层的山洞。   天仍黑着, 望星也还在地上睡着,山洞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戴雁声应该是出去站岗了, 万里风没回来,两人定是说情话去了。   哥也没回来,看样子又跟那姓卓的在一起。   关平野想到这里, 心里就极其不舒服,大步走出去,寻找聂云汉的身影。   昨晚说了那么多,他能看出来, 聂云汉对他还是有感情的,想起这一点,他又变得雀跃了一些。   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做不了假, 他这个哥哥又是最重情重义之辈,越是这样的人, 越容易被情义拿捏。   关平野得意地想,聂云汉是我的,只可能是我的!没有人能把他抢走!   他走出了山洞, 外面的空气清新怡然,他忍不住狠狠吸了一大口, 天色虽然还黑着,月亮依旧还挂在天上, 但是能看得出来,已经快要破晓了。   只是……关平野盯着月亮,呆滞地看了看,还没想明白在心头那一闪而过的疑虑是什么,便听见有人喊他。   “平野!”   他循着声音看过去,几棵树后面,聂云汉与卓应闲向他走过来,两人的手紧紧牵着,仿佛一种无声的示威。   关平野心里冷笑一声,低级!   “哥!”他轻轻唤了一声,脸上堆起笑容,一如儿时那般。   聂云汉松开卓应闲的手,低头看着关平野,关心地问:“睡得怎么样?天还没亮就醒了。”   关平野笑得极甜:“挺好的,我本来就觉少,倒是你,没休息好吧,看着有些憔悴,胡茬都冒出来了。”   “是么?”聂云汉摩挲着脸颊,调侃道,“岂不更英俊了。”   “一大早就发骚,你还行不行了?”戴雁声与万里风从山洞上方跳了下来,落在他们跟前,身上还背着“翅”。   聂云汉笑了笑:“羡慕啊?!”   戴雁声眼珠子差点没瞪脱框:“滚!”   “戴爷风姐,你们这是去哪儿了?”关平野好奇地问。   聂云汉道:“借着夜色,我让他俩往山上巡了一圈,怎么样,有发现吗?”   万里风郁闷道:“没有,我觉得哈沁的老巢不会在上边,咱们就甭上去浪费时间了。”   “嗯,我也正有此意。”聂云汉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才说两句话的功夫,天际就开始泛白了,“既然这样,我们吃点东西,就准备下山吧。”   关平野一愣:“这就走?万一错过了怎么办?”   “错过了就是命。”聂云汉意味深长道,“戴爷,去叫醒望星,这孩子可真够能睡的。”   昨夜与聂云汉表白了心迹,见对方对自己依旧和颜悦色,关平野胆子也大了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炸毛,而是突然又变回了那个乖巧听话的弟弟,跟在哥哥身边寸步不离,吃饭也要与他挨在一起,时不时聊着往事,用话题把别人排斥在外。   聂云汉也不再强行与关平野保持距离,怕寒了他心似的,对他多有照拂。   卓应闲静静坐在聂云汉的另一边,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关平野忍不住觑了他两眼,心想,看你能装到何时。   几人快速吃完了饭,便收拾行囊,准备下山。   望星一边忙活着,还一边打哈欠,好似没睡够似的。   “你怎么还困?明明比我们睡得都多。”关平野经过时,听见卓应闲忍不住问他。   关平野立即看向望星,只见望星一愣,茫然道:“不知道啊,最近好像是沾枕头就着,睡得还死沉。”   “可能是累着了吧。”关平野替他回答。   望星突然见少爷给自己好脸,受宠若惊,连连点头:“对对,应该是爬山太累了。”   卓应闲则打量了关平野一番:“平野,你不累么?我见你睡得很少。”   关平野冷冷道:“我一直这样,多谢卓公子关心。”   “不谢。”卓应闲并没把关平野的态度当回事,转头又对望星道,“要不喊戴爷来给你看看?上次他就觉得你虚。”   望星吓得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没事的!”   关平野挡在望星身前,绷着脸对卓应闲道:“他是我的下人,我自会关心,卓公子请不要多管闲事。”   卓应闲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聂云汉从里边山洞里出来,看了看卓应闲的身影,无奈地看向关平野:“他也是关心望星,你又何必对他这样……”   “我的人自有我来负责,他凭什么过问?”关平野抱住聂云汉的胳膊,笑嘻嘻地说。   聂云汉叹了口气:“这种事也能吵,真有你的!行了,准备好了就出发吧!”   他们探山时是盘山上来的,下山自然不必如此费力,选了地势平缓的一侧山路,顺着向下走去。   下山的路是已经探过的部分,就没有刚上山时那般警惕,队形也松散了一些,大家松松垮垮地走着,队伍拉得很长,简直像是在游山。   戴雁声与万里风走在最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关平野缠着聂云汉,聂云汉便随着他的脚步放慢步速,俩人走在最后,剩下面色清冷的卓应闲和沉默的望星,相顾无言地走在中间。   望星时不时地回头看关平野几眼,像是非常牵挂,卓应闲注意到他的动作,便问道:“为什么总看他?他有什么不对劲么?”   “没有不对劲……少爷比以前开朗好多,我……我没见过他这样。”望星嗫嚅道。   卓应闲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只见关平野与聂云汉有说有笑,眉飞色舞,手臂恨不能挽住对方,而聂云汉也带着一脸笑意安静听他说话,随时注意着他的脚下好扶他一把。   看来的确亲昵又自然。   他并不为所动,而是淡淡问望星:“你家少爷,之前是什么样子?”   “他不太爱说话,喜欢一个人待着,要么就写话本,要么就鼓捣他那些小物件。”望星此刻也不像初遇时那般提防谨慎,对卓应闲的话也多了起来,“总之是没有这么开心的,难得能见到他笑。”   卓应闲又问:“你说难得,那他并非全然不笑,那平日里,他会为什么而高兴呢?”   “这个……”望星搜肠刮肚地想着,“好像是有一次,就是少爷被绑架的前几天,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就觉得他心情不错,出来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还跟我聊了好几句,我见他高兴,才敢壮着胆子劝他出门去走走,原本他都不应的,但那天竟一口答应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出去便被人绑了……都怪我……   卓应闲见他声音低了下去,一脸自责的模样,便安抚道:“别再为过去的事难过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望星偷偷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水,轻轻点了点头。   上山慢,下山快,虽然有些游山玩水的意思,但聂云汉一路上没叫停,见关平野累了还主动背着他,又因为夏季白日长,到夜幕降临之时,一行人已经快要到山脚处。   关平野趴在聂云汉后背上,见他衣裳已经濡湿,便心疼地抬手为他拭去额头的汗水:“哥,别太累了,停下歇一会儿吧。”   “累倒不累,就是有点渴。”聂云汉拎起腰间水囊晃了晃,“都喝干了。”   关平野左右张望了下:“我记得不远处应该有条小溪,就在前边这小树林的东边,要不咱们从那边走吧。”   聂云汉把他往身上掂了掂,笑道:“记性这么好?”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个瘸子最怕绕路,从小就爱记路线,上山的时候我都记在心里了。”   “那行,从那边走。”聂云汉冲前边喊,“戴爷风姐,往东拐,小树林后边有条小溪,过去歇会儿。”   戴雁声一脸不情愿:“歇什么歇?有那么累吗?快走几步就能到山下了!”   卓应闲也回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眼关平野,对聂云汉道:“你累了?要不我来背他。”   望星连忙道:“还是我来吧!”   “不用!”关平野鄙夷道,然后又亲昵地环住聂云汉的脖子,小声道,“要不就咱俩过去?”   聂云汉尴尬地往一侧扭了扭脖子,避开他的气息:“不行,若有危险,我一个人护不住你,得让阿闲和我们一起……”   “这座山我们都转遍了,哪有什么危险?!”关平野急切道,“再说我有袖箭啊,你不还别着我那腰间雷么?打不过总能跑得了吧。”   聂云汉神情犹豫了片刻,看了眼卓应闲,卓应闲面色更加清冷。   “你若非要坚持这样,那便带着你的好弟弟走吧。”他声音仿佛裹了冰霜,眸色中闪过一丝嫉恨,“看了一天我也看够了!”   卓应闲转身,大步向前走去,不管聂云汉怎么喊都不回头。   戴雁声嘲讽地看着聂云汉,万里风则着急道:“老聂,你不追过去看看?!”   关平野揶揄道:“装了一整天,果然装不下去了。哥,他对我的关心也都是假的吧!”   “你少添乱!” 聂云汉皱了皱眉,望着那就要在树林中消失的身影,郁闷道,“戴爷风姐,你们替我去追阿闲,若是他不肯过来寻我们,那便山脚会合吧。”   万里风听他这么说,不可置信道:“你不亲自去,我们去顶个屁用?!”   “人家这是要一碗水端平呢,不想惯阿闲的小性子。”戴雁声嘲讽道,拉着一直冲聂云汉身上甩眼刀万里风,往卓应闲离去的方向走去,“走吧,望星跟上!”   望星一步一回头地跟着戴雁声走了,聂云汉还背着关平野,站在原地看他们的身影。   关平野环住他的脖子:“哥,咱们也走吧,我也渴了。况且又不是分开多久,一会儿到了山脚不就能再见了么。”   聂云汉深深叹了口气,背着关平野往他所说的那处小溪走去。   那里果然不远,没走多久,他就听见了潺潺流水声,再走近些,便见一条小溪蜿蜒从林中穿过。   聂云汉将关平野放下,让他坐在溪边大石上,自己则拿着水囊取了水,回来先递给了关平野。   “哥,你先喝,出了那么多汗,定是渴了。”关平野笑得很乖。   聂云汉笑笑,一番痛饮后,才将水囊再递到他手里。   关平野仰头喝着水,目光瞥见天上那胖乎乎的月亮,觉得月色真美,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终于能跟你单独在一起了。”   “你那点小心眼我还看不出来?不就是想把阿闲气走么!”聂云汉蹲在溪边沾湿了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与关平野背靠背坐着。   他刚一坐下,关平野果然没骨头地靠了过来。   聂云汉背对着他,夜色中眸光闪烁,声音却是宠溺的:“费尽心机要单独和我在一起,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只要能跟你像以前那样待着,我就心满意足了。”关平野缓缓闭上眼睛,“哥,这次探山没什么发现,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空中传来几声悦耳的鸟鸣,声音婉转动听,像是为这美好的情境伴奏,关平野听着,唇角微微翘起,与他过去几日的神情相比,笑容轻松惬意,多了几分恬静。   聂云汉一时没答话,仿佛也在静静听着林间鸟儿的叫声,鸟儿们似乎在这一刻争奇斗艳起来,方才那只鸟刚停歇,另一只鸟又开始鸣叫,叫声虽比不过之前的婉转,但却清脆悦耳,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   “怎么不答我?”关平野靠在他身上晃了晃,半是撒娇地催促道。   “我接下来的怎么打算,还得看你是怎么打算的。”聂云汉淡淡道。   关平野顺手揪了枚草叶,在手指上缠绕着:“什么嘛,我当然是听你安排了。”   聂云汉笑了笑:“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早就不会再听我的话了,我可不敢给你瞎安排。”   关平野感觉到对方有些不太对劲,他坐起身,侧过头去看聂云汉:“哥,你什么意思?”   聂云汉面无表情,眼神深邃得却像是看透了他的灵魂,语调也透出了骇人的寒意:“你听到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关平野突然间觉得后背发凉,从早上起来便觉察到的那种时不时闪现的异样感陡然暴涨,险些将他没了顶。   他的脑子飞速旋转,条分缕析地将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一一连在了一起——聂云汉何以态度大变,对他如此纵容;卓应闲向来不多管闲事,又为何突然关心起望星的健康,那么清冷的人,怎么会像个小娘子似地突然吃醋跑开;自己起身后浑身的酸痛,如果只睡了几个时辰,不至于会这么疲惫;以及,那突然间胖了一圈的月亮……   月亮!   关平野瞳孔骤缩,霍地站起来,再次抬头去看天上那轮皎月,他清楚记得,昨夜是初十,月亮只是比上弦月略圆了一些,怎么今日再看,竟像是快近十五的圆月?!   “哥……”他声音颤抖,“你给我……下药了?”   聂云汉缓缓起身,站在他面前,冷冷地看着他:“我其实不太清楚我面对的到底是谁,是关平野,还是吴云垂,亦或者,是一直苦苦引诱我前来的那位,某甲?”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两章串联线索,对话比较多哈,预警~   (虽然本文本来对话就不少,捂脸跑……) 第165章 邪神   月色中, 关平野的面色十分复杂。   他先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聂云汉,仿佛对方说的是什么荒唐至极的故事,当聂云汉的目光中无法掩饰地透出一抹心痛后,他面颊的肌肉颤了颤, 又张了张嘴, 口型像是在喊“哥”, 可是却并未发出声音。   然后他似乎不敢跟聂云汉对视似地垂下了眼,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竟然轻笑了起来,随即又变成了大笑。   聂云汉皱着眉看着他,始终不发一言。   关平野最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淡然道:“终于被你发现了。”   他这副样子不像是被揭穿后的无奈,倒像是松了口气。   “你不是……”聂云汉抱着手臂,声音喑哑,似乎力不从心似地轻声道, “……故意让我发现的吗?你这么卖力,我自然只能配合你了。”   关平野缓缓坐回石头上,没有说话, 聂云汉也没有再问什么,两人间保持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晚风吹着树叶, 发出沙沙的响声,方才争奇斗艳的鸟儿们也归于沉寂,反衬出这片小小的林子中那无尽的虚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 关平野才开口:“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什么时候?聂云汉心已经疼得近乎麻木,其实转回头看, 处处都是漏洞,处处都是破绽, 只是他从不曾往这方面想过罢了。   “很多吧,比如你那日,特意让在五陵渡曾经救过我的那个手下将你劫走,一方面是为了避免我真的把你打晕送回归梁府,另一方面,就是想让我把你与他联系起来。”聂云汉叹道,“你在山洞里提到阿闲的师父是独峪人,我们从来没人跟你说过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疑点我确实注意到了,可惜我也只是生疑,再没往深里想。”   他怎么可能怀疑从小一起长大的义弟呢?况且这义弟还与哈沁有血海深仇,怎么可能与哈沁同流合污!   最开始觉得事情可能有问题,其实是在与段展眉对峙的那处矿井里。   轻刃是关山最后研制的兵器,从未对外使用过,哈沁如何能一眼认出?   当时聂云汉便觉得不对,可后面发生种种事情让他来不及细想,后来他觉得关平野不对劲,处处透着诡异,脑子里突然蹦出关于轻刃的疑点,却又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想法。   直到前几日那晚与关平野聊过之后,他去寻卓应闲,感叹关平野像是被什么蒙了心,卓应闲才试探地问了他一句:“汉哥……你是不是……觉得平野在背后搞鬼?”   当时聂云汉的心都揪了起来,紧张得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反问道:“为何这么问?”   “如果不是这样,你为什么让左哥去查孙伦家出事的原因?”卓应闲看着他,剔透的眸子透着坦诚,“平野因为望星的缘故跟孙伦起了冲突,孙伦坑害平野,让他丢了教学的差事,又过了不久,孙家外地的生意接连出事,刚处理好,他回到归梁府便遇上了平野。然而向来不主动找事的平野,居然当众与他发生口角,让他目睹自己被绑架的那一幕——你从来不信这样的巧合,对不对?”   这一问语气虽然温和,对聂云汉来说却犹如当头棒喝,让他把丝丝点点自己平日里避而不见的疑点串联了起来。   他顿时血气上涌,却又拼命压抑,只觉得脖子像被人卡住了,呼吸艰难,咬着牙一言不发,憋得自己喘不上气来。   卓应闲见他不对,猛地拍了拍他的后心,喝道:“汉哥,呼吸!”   “我不……”聂云汉眼睛倏地红了,猛地倒上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他下意识地紧紧捏着卓应闲的手腕,艰难地开口,声音里带了哭腔,“……我不想怀疑……不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他是平野,是我弟弟,是义父唯一的儿子,怎么……会叛国?我查这件事,就是、就是想说服我自己……我错了,是我想错了!”   卓应闲抱着他,难过道:“可是左哥调查的结果,反而证明了那件事确有蹊跷,是么?”   “左哥说……孙伦家外地钱庄和铺子所涉的案件,确实……跟归燕门有关……”聂云汉嘴唇哆嗦着,眼泪无法自控地掉了下来,“你知道方才……平野跟我说什么吗?”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说……”聂云汉深深吸了口气,颤抖道,“他说他要杀哈沁,但是他不想阻止他杀皇帝。”   线索就像浅埋在土里的绳子,找到一头,轻轻一拉,所有掩藏的真相便全都浮到了明面上,令他无法再逃避。   “原来是这句话唤醒了你。”关平野微微勾起嘴角,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所以你给我下了药,让我昏睡了几天,就是为了查清楚所有的疑问,是吗?你第一个要查的是什么?让我猜猜——十二连环锁?”   聂云汉冷冷看着他:“你自己也觉得露馅了,是么?”   “那我倒是不怕,只可惜,没能得偿所愿。”   正如关平野所说,聂云汉给他和望星下了药,又怕不保险,让戴雁声给他们俩扎上针,保证拔针之前两人不会醒来,之后便全员出动,返回了那十二连环锁埋藏之地。   他们把草皮全都掀了起来,发现那下面所有的陷阱都没有埋乾坤雷,只有望星所在的那个阵眼是真的!   聂云汉当即便如坠冰窟,只觉得双腿发软,险些没有站稳,被卓应闲一把扶住。   戴雁声脸色黑如锅底,一言不发,万里风震惊道:“怎么会是这样?哈沁这是搞什么鬼?”   “不是哈沁。”聂云汉从牙缝里吐出这句话。   万里风看看他,又看看戴雁声,登时明白了,更加震惊,喃喃重复道:“怎么……会是……他?”   “我知道你做事不会只有一个目的,把十二连环锁放在这儿,一来是为了扰我心智,因为义父之死对我打击太大。”聂云汉看着关平野,微微皱起眉,“可你为什么要杀望星?戴爷给他号过脉,发现他脉象不对劲,你平日里都给他吃了什么?!最近他异样嗜睡,你是不是给他下了药?!”   关平野“哼”了一声:“下药才听话啊,不过太听话,又不太像你,其实我一直都很矛盾——不过你已经回到我身边了,我也不需要替身了,看着都烦。况且,十二连环锁会对你有影响,但如果再有一个人,为了救你而在你眼前自爆,效果不是会更好么?只可惜啊,那个卓应闲,实在太碍事了,我当初就该弄死他,留到现在果然是个祸害!”   月光照在他清冷的面孔上,更显得他目如寒冰,秀气的五官染上一层邪色,那种对人命漫不经心的态度令人齿冷。   “当初我离开棠舟府的时候,派来杀阿闲还使出乱花阵的那几个,就是你归燕门的人吧?”聂云汉问道。   关平野懒洋洋道:“你都猜到了,何必要问我?要我说,卓应闲真的配不上你,太没有心机了,又蠢又笨,我都没想到九尾狐音对他那么见效,只是稍一暗示,他就上了钩,乖乖把你带了出来——不过要这么说,他确实是条好狗,既听话又够愣,指哪儿打哪儿……”   “啪”地一声,他脸上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管好你的嘴!”聂云汉揶揄道,“少自作聪明,他才是第一个看出你有问题的!”   关平野并未被这一巴掌激怒,反而露出一种惬意享受的诡异笑容,听了聂云汉的话,他揉着脸,慢条斯理道:“哦,是吗?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你的画。”聂云汉道,“确切说来,是你给哈沁、哈沁又给了段展眉的赤蚺画像,那个画册上你把我画得太过详尽,我与阿闲到了林园,他看见你给我画的画像,笔法与画册上殊无二致,当时他只是怀疑,也并未往别处想,直到前几日在归燕门里看到了几幅画作,才开始真正怀疑你。只不过他当时并不敢说,生怕是自己多疑,确认我也在怀疑你之后,才将此事说出来。”   聂云汉不擅长丹青,虽然在五陵渡看到那画册之后,便觉得眼熟,但也注意不到几幅画之间的关联,听卓应闲说了之后,才明白自己当时的怀疑从何而来。   原来线索就在眼前,可惜自己瞎了眼也瞎了心,什么都看不出。   “这算什么?情敌间的敏感?”关平野恶意地笑了笑,“他既然看出这些,又对望星那么关怀备至,是不是早就发现我将望星带回家,就是为了做你的替身?看来我低估他了,这人也挺阴险狡诈的,在我面前还装出一副良善的模样,不愧是欢场出身,扮得真像!哥,你喜欢他什么?喜欢他会伺候男人么?”   关平野求仁得仁,另半边脸上也挨了响亮的一记,白皙的皮肤上浮起暗红色的指印。   聂云汉知道他有意气自己,心中并未动火,况且也已经凉透了,根本着不了火,但是他侮辱卓应闲,就得出手惩戒。   关平野脸上一左一右挂着两个巴掌印,笑得鬼魅:“这么心疼啊?说两句都不行?他跟你说了我那么多坏话,你怎么偏相信他,不相信我?”   “你还有脸问?!那是因为你一直在骗我!”聂云汉痛心疾首,“平野,谎言不是被识破了之后,才会影响两人间的信任,自从你撒谎那刻起,我们之间的信任就不复存在了!你说的话做的事都不合情理,我当然会怀疑你!”   “唉……你果然是我爹最得意的弟子,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我甘拜下风。既然这样,不如说说,你都觉得哪些事是我干的?”   关平野站起身,仰头看着聂云汉,盈盈笑着:“看你猜对没有。”   “既然你这么坦诚,我也不怕与你对一对帐。”聂云汉面无表情道,“云虚子是哈沁派人掳走的,因为归燕门那些人根本打不过他,之后用九尾狐音诱导假扮铁鹤卫去棠舟府寻我的是你,那真正的铁鹤卫还有那可怜的农户是你派人灭口的。”   “在拂沙县伏击我与阿闲,又故意留下铜钉的那个人,自然也是你。你派来的杀手什么都不说,就是因为你知道,我不信轻易得来的证据,只信自己追查到的。但是我当时没有想起铜钉是怎么回事,而是跟着哈沁那个待宵孔雀的入场牌追到了五陵渡,在那里耽搁了时日,让你生气了,对么?”   关平野微微颔首,做了个让他继续说下去的手势。   聂云汉背过手去,在他面前缓缓踱着步子:“你将故意改造铁盾,让我深陷其中时觉察到你对我的不信任,好让我自责愧疚,对你多些忍让疼惜;望星也不是什么你爱恋我的替身,你不过是偶然间发现了一个与我有几分相似的人,找来做出这样一副假象,让我以为你因为我而变得疯狂……是么?”   “可惜啊,你都没看出来。”关平野委屈道,“你竟然没看出来!”   聂云汉没有接他的话茬,自顾自往下说道:“包括后来你在我面前故意展露的一切——嫉妒、幼稚、故意针对秦落羽,殴打望星,甚至不惜用十二连环锁刺激我、谋杀望星,又在山洞中表现得几近失控……平野,真是好算计啊!   关平野兀自耸了耸肩:“那又怎样呢?我还不是白费心机。”   “想想这些,我也不得不承认,你是个杀人诛心的好手。你太了解我了,就像逗弄一个势在必得的猎物似的,用线绳引着我,让我去咬你投下的诱饵,让我一步步走进你的陷阱,让我觉得我自己很聪明,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你的确聪明……”   聂云汉失声笑了出来:“若不是阿闲提醒了我,我还在被你所谓的亲情蒙蔽呢,等真相大白的时候,我会因为之前所有的自作聪明而崩溃,那个时候我败的不仅是形势,我连自信和自尊一并被你击垮了,此后再难振作,将来不管我再遇到什么情况,都没办法再做出清晰的判断,我只会不断怀疑自己,把自己圈死在周而复始的疑心病里,到时候,你不就能完全控制我了么?区区赤蚺,便能被你轻松碾为碎末!”   关平野叹了口气,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半是撒娇半是抱怨道:“哥,你把我想得太坏了,我做那些事,只是害怕而已……我怕失去你啊!改造铁盾是因为没办法,你离我那么远,又被关起来了,谁能保护我呢?我没有不相信你……”   “你当然不相信我。”聂云汉没有避开他的手,只是斜睨着他,痛心道,“你自己都能跟哈沁合作,自然不敢笃定我不会向别人低头。”   “这你就错了,我即便不信自己,也不会不信你。”关平野一脸天真赤诚,“你是我最爱的人啊!”   聂云汉像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笑话,向来不动声色的脸上划过一丝愕然,随即轻轻笑了几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在嘲笑关平野,笑容褪去后,只剩下痛心。   “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别侮辱‘爱’这个字!”   关平野急切道:“是真的!是真的!哥!”   “平野,你对我没有其他感情,但凡有一点儿,你都不会把我耍得团团转。”聂云汉冷漠地看着他,沉声道,“你不过是想操纵我,享受这种全盘把控的滋味。”   关平野的面色突然沉了下去。   “那天在山洞里,你说了那么多,确实让我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我记得你曾经捡回来一只小猫,起初你很喜欢它,但是后来你却对它大发雷霆,骂得很难听。那是我唯一一次见你失态,因为猫不听你的,它怕你。”   “后来有一天,那只小猫不见了,你跟我说它跑了。”聂云汉微微低下头,凑近关平野,盯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长地问,“它真的跑了么?”   关平野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避开聂云汉的眼神:“人和猫怎么能一样呢?你是我世上仅剩的亲人,我不会害你的,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在一起做什么?与你一起帮哈沁毁了大曜,再转回头杀了哈沁,为义父报仇?”聂云汉目光灼灼,“能与自己的杀父仇人合作,我是不是该赞你一句‘好汉能忍□□辱’?”   关平野眉毛一跳,冷静道:“爹说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你的小节指的是什么?是利用亲情与关心将身边的人耍得团团转,还是……叛国?!”聂云汉厉声道,“义父为守护家国献出了生命,你这么做,对得起他么?!”   关平野嘲讽道:“哥,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我爹只不过是朝堂的牺牲品么?他踩上自己设计的机关阵,背后是何原因,你真的没想过么?!你所谓的忠,不过是愚忠罢了!”   没想过?聂云汉心里冷笑,当然想过,在狱中那么多时间,够他想出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令他齿冷。   十二连环锁如此精密的机关阵,若非拿到设计图,哈沁根本不可能复制出来,而设计图只有两处存档,一处是赤蚺的机要房,一处在兵部。   哈沁能拿到图纸,只有三种可能,第一,赤蚺里出了叛徒,第二,当时棠舟府都司有人叛国,第三,图纸是从兵部走漏出去的。   在聂云汉看来,第一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赤蚺里每一个人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绝不可能背叛;第二种可能性也非常低,因为当时掌管棠舟府都司的就是韩方,他本人一片赤诚,手下之人也都是忠义之辈,况且当时棠舟府若是有钉子,赤蚺不可能发现不了。   那就只剩下第三种了,皇宫内苑,守卫森严,独峪人自己潜进去偷图纸的难度实在太高,若是能成功,还不如直接去刺杀皇帝——这就说明,是某位朝堂内有权有势的人,私下复制了图纸。   以此阵谋害关山,即便他没死,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他无法证明更不敢指责别人走漏了图纸,最后的结果就是,别人看来,他监守自盗反被人利用,是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废物,是个与虎谋皮却为别人火中取栗的可怜虫!   而那朝堂中的某人,这么做的目的实在太简单了,不过就是给独峪人一个想要的结果,然后争取机会与他们媾和!   牺牲一个关山甚至赤蚺几人,缔结一个合约,对当权者或者争权者而言,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聂云汉在他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涯中,想了很多,想得痛心疾首,除了赤蚺这些与他共过生死的人之外,那些曾经对他们笑容可掬的官员,他都不敢再有半分信任。   比如宋鸣冲,甚至韩方。   不是不信他们的人品,也不是担心他们是叛国之人,而是不敢再交付后背了。   那些官场之人,各个都被裹挟在各种斗争之中,他们不仅要养活自己的家人,还要保护自己的仕途,这些个大老爷们,怎么可能为几个大头兵抛家舍业,与强权作对?   他们或许不会主动害人,但是他们会委曲求全——委屈别人,求全自己。   金刚则折,革刚则裂,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有几个不是圆滑过人?韩方那样忠勇的,因为义父之时与皇帝抗辩,最终赋闲了两年,这才刚刚被启用。义父就是太刚直,不懂得圆滑处世,空有一身本事,为大曜出生入死,到死才只是个千户!   聂云汉记得关山说过,说他宁愿上战场杀敌,至少面对独峪人,他的心眼儿还够用,朝廷里的水,可比战场上的深多了!   “哪有什么愚忠,忠就是忠!我们不光忠于大曜,更忠于自己的信仰!”聂云汉想起关山,鼻子一阵发酸,他强行按下这情绪,看着关平野,冷声道,“别给自己的背叛找理由。冤有头债有主,害死义父的是里通外国的那个权贵,不是大曜,你怎么能扰乱朝纲只为报私仇?平野,那个人是谁?你没有查出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金刚则折,革刚则裂”——《说苑·敬慎》 第166章 答疑   林间泛起一股山雨欲来的潮气, 原本皎洁的月亮也被乌云遮掩,聂云汉本就出了一身汗,此刻却被激得打了个冷战。   虽然已经发现了关平野的真面目,但他内心仍无法全盘接受, 这场漫长的对话一直在消磨着他最后的期许, 仿佛有一只手正一点点从他身体与脑海中掏出两人之间十多年的兄弟亲情, 并将残骸残忍地摆在他眼前,让他看看, 那些他以为厚重的、支撑着自己另一部分情感的东西,早就成了一滩烂肉。   聂云汉五脏六腑承受着凌迟,却还得强撑着这副躯壳, 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与关平野周旋。   他目光锁在关平野脸上,想从对方细微的表情中寻得蛛丝马迹。   然而关平野并没有被他那些话所影响,后退一步,坐回大石上, 淡淡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不想与你吵——说了这么久,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他这样回避, 背后自然有猫腻,聂云汉并没有期望他现在就将事情全盘托出, 但问总是要问的,关平野答不答无法强迫,而他的回答又有几分可信, 还要靠聂云汉自己权衡。   “当初你为何不直接派人假扮铁鹤卫去棠舟府,而是大费周章引阿闲前去?”   “自然是因为你能识破他, 却不会对他起别的疑心,他是云虚子的徒弟, 这么做不是合情合理么?”关平野懒洋洋道,“只可惜没杀了他,反让你从他身上发现了九尾狐音。”   “既然把我带出了棠舟府,你为何不直接派人将我抓走?”   关平野看着他,一副“这算什么问题”的神情,随后嘲讽地笑了笑:“哥,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没有那么多高手,归燕门用的也不过是人海战术,在你们赤蚺面前根本不够看的。就算抓了你,从棠舟府一路带到这里来,也难保会出现什么岔子,不如给你线索,诱你乖乖前来,我也能看看,两年未见,你对我,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这话是不是假意示弱还未可知,聂云汉只是轻轻哼了一声:“让你失望了。”   他其实完全能够揣摩到关平野的心理,但是听对方亲口说出来,不仅让自己的猜想一一落到实处,也能不让自己再心存半点侥幸。   “起初确实是失望的,但是我选择原谅你。”关平野向后靠着,双手撑着大石,仰头望着满天繁星,“独峪细作那么难堪大用,竟被你发现了五陵渡的事,循着线索而去是你身为赤蚺的本能,并不能证明你不在乎我。”   聂云汉拂了一把头发上凝结的水汽,揶揄道:“你向来都是这么说服自己的么?”   “不然还能怎样?任凭自己气个半死?”关平野挑眉一笑,神情颇为凄惨,“我这样无依无靠的人,什么情绪都得自己消解,哪比得上你们这双双对对的,身边都有个知心人相伴。”   聂云汉听得刺耳,不想与他多费唇舌,随即换了下一个问题:“你何时成立的归燕门,又何处来的银子?”   “那日你与爹送我来归梁府,我发现了那群叫花子的乱花阵,觉得有趣,便盯上了他们,但并未多做什么。后来爹出了事,你又下狱,我觉得不安全,才想办法找了那群人——自然,有人暗中相助。”关平野淡淡笑道,“是谁我不能说,只不过归燕门就是我自己的手下,他们不会听令于别人。”   “所以在南栀峰,你不过是引我去救你,没想到哈沁横插一脚,把我带走了。”聂云汉道,“那时你怕我真有个好歹,辗转联系上手下,派他们去无常泽救我,谁知他们还来不及说明来意就被杀了——行事这么莽撞,不怕我那时就发觉有异?”   关平野无奈地叹了口气:“哈沁也是只烈犬啊,我一直试图牵制他,一松链子他就给我找麻烦!至于其他,我倒是不怕,你怀疑归怀疑,要找到证据也很难,不是么?况且你若怀疑我,必然先会怀疑自己得了失心疯,若不是有姓卓的在,恐怕你现在也不敢面对这个想法。哥,你的软肋,就是太重感情了。”   “别他娘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若不是这样,有你可乘之机?!重感情并不是软肋,利用感情的人才是无耻!”   聂云汉强忍着怒意和心痛,一手紧紧攥着蹑影的刀柄,因为太过用力而指节发白。   “你为何派人假扮云虚子?是为了调虎离山么?”   “哦,那件事么?伤到了你的心肝儿,心疼了?”关平野笑意盎然,看起来神情颇为恶毒,“差不多吧,与我而言是一举两得,可惜没杀掉卓应闲,他比我想象的要强,你也比我想象得对他要好,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冲过去了,给了我可乘之机。”   聂云汉蹙眉:“秦落羽……果真是你的人?!”   “啧啧啧,这个说法不太对,我是断袖啊,她怎么会是我的人?!”关平野笑嘻嘻地兜起了圈子,不再给正面回答。   聂云汉终于耐心告罄,问到他最关心的问题:“当初送信给宋鸣冲,让他到文州阻止我、又假借韩方之名,让待宵孔雀在五陵渡阻截我们的那人是谁?宋鸣冲又是听谁的号令?!”   “你是说‘某乙’?”关平野笑笑,“你跟我走,不就能知道了么?”   “不行!”   只听“扑簌簌”衣袂飘摇之声,卓应闲从天而降,手里握着拂雪挡在聂云汉身前,对关平野厉声道:“你休想!”   他在树上听了全程,关平野怎么骂自己都无所谓,可是听这人是如何算计拿捏聂云汉的,他就恨不得扒了这人的皮!   酝酿了一阵子的雨意终于落下,雨势不大,只是蒙蒙细雨,让这树林的气氛显得更加凝滞。   “难怪问得事无巨细,果然是问给别人听的。你们也真有耐心,躲了这么久,总算现身了。”关平野莞尔道,“哥,看来你已经把我那些手下都制服了,是不是?”   “就那几个人,还想背地里对我们下黑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戴雁声也从树上跳下,紧跟着他的是痛心不已的万里风,另一侧的树上跳下来的则是左横秋与向羽书。   关平野假装愕然:“赤蚺剩余这些人,居然都来了?真不怕我埋了什么机关,将你们全部困在这里?”   万里风怒道:“平野,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对得起关爷么?!”   “有什么对不对得起的?”关平野若无其事道,“我爹未见得会怪我。”   向羽书再也沉不住气,跑向关平野,被聂云汉一把抱住:“别靠近他!”   “平野哥哥!你告诉我,落羽她到底是不是你派来的?”向羽书眼睛里蒙了一层雾气,痛苦异常,“求求你,跟我说实话行么?”   关平野总算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一步,卓应闲立即抬手挡住他,想要护住身后的聂云汉,可聂云汉又将他拉到一边去,低声道:“当心。”   “何必在我面前这样?真是欺负我没人护着么?”关平野干笑了两声,歪了歪头,看向向羽书,“看在我们也相识几年的份上,我与你交个底——她不是我派的人,她也根本不认识我——这个答案你满意么?”   向羽书松了口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低声道:“多谢。”   聂云汉往后推了他一把,恼火道:“傻瓜,他在跟你玩文字游戏!”   万里风也急道:“他的话不能信!”   听了这话,向羽书感觉好像有雨水流进了心里,将他冰得透心凉,本能反驳道:“我自会判断!”   “哥,你疑心病太重了,自己不信也就罢了,还要怀疑羽书的判断力?”关平野连连摇头,“还有风姐,你们总是这样把他护在翅膀底下,他怎么才能长大?”   卓应闲听不下去他巧舌如簧挑拨离间,抬手将拂雪架在他的颈间,冷冷道:“闭嘴!”   聂云汉一手扯着卓应闲,一手挡着向羽书,对关平野厉声道:“我若信不过羽书的本事,自然不会将他带出来,你坑我一个人我认了,其他人都是无辜的!”   关平野委屈道:“我只是说实话,又没做什么!”   “你还敢说!”   聂云汉想起秦落羽就头疼,本想借着这个机会让向羽书听听真相,谁知关平野给他来这一手,方才一时急火攻心才脱口而出一句“傻瓜”,说完便觉得不妥,不料这人还嫌不够,又踏上一脚,分明是找准了软肋往死里捏!   他抓着向羽书的手腕,急切道:“羽书,你别听他胡说……”   向羽书半垂着头,夜幕和雨雾将他的神情掩得模糊不清,可聂云汉分明感觉到他抗拒地挣脱了自己的手,后退一步,低声道:“汉哥,我明白的。”   聂云汉想说你明白个屁,可向羽书已经退到了一边,一副什么都不打算再说的模样。   左横秋冲他摇摇头,聂云汉也只好不再多说,免得在向羽书气头上,说多错多。   关平野看见不远处树下阴影里站着的那个怯怯的人影,冲他招了招手:“望星,过来。”   卓应闲怕关平野暗藏杀心,不仅手上的剑更靠近他喉咙一分,同时扭头对望星道:“别过来,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对这个人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地上的土已经被淅淅沥沥的雨水泡软了,望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卓应闲身边,一脸平静道:“少爷其实嘴硬心软,他心里不好过,说话自然难听,但他不会真的想杀我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架在关平野脖子上的剑轻轻取了下来。   在卓应闲看来,所有被卷进这件事里的人,望星最为无辜,他将满腔热情献给了关平野,却被对方弃如敝履,此事要换了自己,说不定连杀人的心都有。   但想必此刻望星也有话要与关平野说,事已至此,他也应该得到一个了结。   卓应闲只好放下剑,退了一步,警惕地盯着他们两个,打算关平野若有动作,他立即出手阻止。   望星黑白分明的眼睛本就好看,此刻被雨雾润过,睫毛被雨水打得微微颤着,更显得秋水盈盈,像水银里浸着的黑珍珠,透着满腔赤诚,他平视关平野,语调是一贯的温驯:“少爷想与我说什么?”   关平野说的那些绝情的话他一字不落地听见了,但心里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痛苦或者沉重。   他知道关平野多么爱聂云汉——即便聂云汉不再相信、关平野不再辩解——但那深沉的爱恋是掩饰不住的,比如无人所见时关平野说起聂云汉的神色,比如他珍藏着关于聂云汉的一切,比如在聂云汉被哈沁擒住之后关平野寝食难安,体力不支时睡着了也会念着他的名字,喃喃地说自己是不是错了。   扭曲的爱也是爱,或许太自私了一些,却并不能否认那情感的深度。   望星读书少,懂得道理也浅薄,所谓的是非观往往会在某些时刻败给他对关平野的忠诚。   现在他终于明白关平野为什么会那样,自己也坦然多了,或许他对少爷的感情也是扭曲的——不敢妄称为爱,却又比爱更深。   望星甚至庆幸自己与聂云汉有几分相似,才能被少爷选中,陪在他身边聊以慰藉。   少爷不是龌龊之人,像孙伦那样的人根本不把下人当人,玩死了都无所谓,可少爷根本没碰过自己,即便自己为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他知道聂云汉回来了,少爷也就不再需要自己,这自然无可厚非,作为一个替身,他没什么可难过的。   但是想到从此之后恐怕难再见到少爷一面,他便对这最后的对话充满了期待。   少爷会跟自己说什么呢?   关平野比望星矮了一些,他微微仰着头,冲望星露出笑容,被雨雾沾湿的眉眼格外温润俊秀:“望星,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听了这话,望星登时流了泪,眼角泛红:“陪着少爷是望星的本分,也是望星的福分——以后,我还能叫这个名字吗?”   “当然能,名字送给你了就是你的,除非你想改。况且……”关平野凑近他,轻声道,“我并不是一直把你当替身的,我知道你不是他。”   你只是一个冒牌货而已,是我用来设圈套的工具。   可这话听在望星的耳朵里,却多了些其他的意味。   他震惊地看着关平野:“少爷……”   “或许以后再难相见,我想送你一个礼物。”关平野温柔道,“你低下头来。”   望星闻言微微低头,却又不敢太低,怕离少爷太近冲撞了他。   谁知关平野踮了踮脚,抬手扣住他的后脑,吻上了他的双唇!   那只是蜻蜓点水般一触即放的吻,却令望星后背一阵战栗,脑海里烟花盛放,瞬间浑身麻木。   他几乎记不得这吻的触感,呆立了好半天才回忆起来,少爷的唇很柔软,可是却很冰,冰得刺骨。   远处,万里风不可置信地看向身边的戴雁声:“他这是在干什么?!”   戴雁声“哼”了一声:“这跟你亲你们家小黄狗没什么区别,平野太会拿捏人心了,连老聂都被他摆了一道,何况望星,这人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近处的聂云汉与卓应闲自然也能看出来关平野丝毫没有半分真心,可他们又不忍心戳穿,也算关平野心善,最后没有再为难望星,还愿意与他好好告别。   关平野满意地看着陷在那个吻中回不过神来的望星,拍了拍他的肩膀:“保重。”   他走到聂云汉跟前:“哥,走吧?”   “有我在,你休想带走他!”卓应闲再次抬起拂雪,却被聂云汉按住了手腕。   他苦笑着说:“阿闲,我得去。”   卓应闲何尝不明白!这两人气定神闲说了那么久,谁也不怕谁有后手,就是他们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聂云汉苦苦寻了那么久的答案,都在关平野手里,他只能跟他走一趟。   戴雁声、万里风和左横秋围了过来,纷纷出言阻止。   “老聂,别犯傻!这明摆着就是一个陷阱!”   “去了就很难再出来了!”   “你可想清楚,要是你不在,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就连一直沉默的向羽书,此刻也抬起头跟过来,犹豫地问道:“平野哥哥,你何至于此?汉哥与你亲如兄弟,他的心意你也明白,我们本来就是要给关爷报仇的,你别再帮哈沁了,与我们一起对付他不行么?我们兄弟间吵闹归吵闹,可打断骨头连着筋,没有隔夜仇的。”   “我费了那么大功夫,不可能现在收手。”关平野看着聂云汉,露出一个充满蛊惑性的笑容,“哥最想知道的那个答案,得亲自去看才行。”   聂云汉望着他的神情,心脏重重地沉了一下,隐隐觉得,那定不是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   他没来由地慌了起来,接着便感觉到一双柔软的手与自己十指相扣。   卓应闲握着他的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对关平野道:“我和他一起去。”   聂云汉想都没想:“不行!”   关平野揶揄道:“这么如胶似漆?做大事的人,这么儿女情长真的好吗?哥,赤蚺什么时候允许带家眷上战场了?”   “怎么?你要带汉哥去的地方,是战场么?”卓应闲近些日子表现得太过温和,聂云汉几乎都忘了他也是个牙尖嘴利的。   关平野一怔,笑道:“自然不是,我千辛万苦把哥引到这里来,自然想与他好好相处。”   “既然不是,我为何去不得?”   聂云汉一把将卓应闲搂进怀里,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他带我去的地方不知道多危险,你别去,别让我担心!阿闲,听话。”   “要我听话,是想振夫纲么?”卓应闲似笑非笑,“轻声说,你不让我为你担心,偏要我为你担心?你不说再也不撇下我了么?”   聂云汉被他堵得说不话来,实在拿这人没办法。   关平野看着他俩这副亲亲热热的模样,伪装的笑容也挂不住了,冷声道:“够了,演什么演?这里又不是戏台子。卓应闲可以一起跟来,免得我哥待不住,三天两头想往外跑。”   万里风急切地上前一步:“我们也……”   戴雁声一把拉住她,冲她摇了摇头。   “适可而止吧!看在你们是我爹旧部的情面上,我不想杀你们,但你们别逼我动手!”关平野神色冷漠,“别想着救人,最好离开这里,过自己的日子去。”   左横秋也按捺不住,怒道:“平野,你别太过分了!”   “我的事,不劳各位费心,我不会亏待我哥的。”   关平野说完,以手指做哨“咻”地吹了一声,片刻后,附近几棵树上树枝摇曳,几个黑衣人迅速落在了他们身前,为首的正是当日在五陵渡将聂云汉救出的那位。   聂云汉一见他,便冷笑一声:“第三次相见,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笑了笑,拱手做礼:“客气,在下孟闯。”   “有礼有礼。”聂云汉回头看向关平野,“居然备下了两拨人,准备得倒是极为充分。”   雨越下越大,在场所有人都被淋得衣衫尽湿,关平野避开他的眼神:“别浪费时间了,快走吧。”   聂云汉转身,深深地看了看戴雁声等人:“保重。”   万里风抹着脸上的雨水,红了眼:“老聂……”   孟闯走到关平野身前:“门主,我带你走。”   “哦对了,忘了一件事。望星!”   关平野回身,冲不远处呆立着的望星直直伸出手,手腕下沉,勾了勾手指。   卓应闲顿觉不对:“住手!”   所有人都不在望星近前,根本不及替他阻挡。望星茫然抬头,只听见“嗖”的一声,关平野手腕上系着的袖箭凌空射出,五支箭并排,正中他的胸口!   “少爷……”   聂云汉和卓应闲惊呆了,可惜已经来不及阻止,他们想过去看看望星的情况,却被关平野阻止。   “有什么好看的?”关平野若无其事地放下袖子,冷淡道,“好了,走吧!”   望星倒在地上,无措地睁着眼睛,隔着雨幕最后看了一眼他奉若神明的少爷,接着视线便被涌过来的戴雁声、万里风几人挡住了。   他便缓缓转回头,看着天上落下的无尽的雨线,眼前渐渐变得苍白一片,耳边喧闹的声音也归于平静。   奇怪得很,他没有觉得痛,也没有觉得遗憾,倒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在陷入黑暗前,望星想,这也算还了少爷的恩情吧。 第167章 夜莺   关平野带聂云汉和卓应闲走的方式与他们想象的不同。   聂云汉本以为, 两人会跟着他们几个施展轻功到其老巢附近,再被蒙上眼带进去,谁知关平野并没打算走平地。   方才他极清冷的那句“走吧”刚说完,几个黑衣人后退了几步, 各自相距约一丈的距离, 同时不知按了什么机关, 他们后背霎时亮出两扇巨大的铁翅!   原来这些人身上一直背着“翅”。   关平野深得关山亲传,他会造出“翅”并不奇怪, 这款“翅”也应该是经过他改造的,走得近了,便能看清, 那几个黑衣人外面穿了一层黑色软甲,“翅”的动力部分被嵌进了软甲后背,能更为妥帖地固定在人身上,不过就不太像赤蚺手中那款更容易穿脱。   软甲是黑色的, 但铁翅也没有涂黑漆,目前仍是珍珠铁的银白色,在黑夜雨幕中显得尤为刺眼。   黑衣人也没有用什么手柄, 只是拉了后背垂下的绳子一样的东西,铁翅就开始缓缓扇动, 能听到齿轮传动发出的嗡嗡声,同时有细腻的白色雾气散发出来,被雨水很快冲得不见踪影。   卓应闲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他还在回头看望星那处的情况,见戴雁声连连摇头, 便知望星情况不妙,愤恨地看向关平野。   关平野丝毫不为所动, 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问聂云汉:“哥,我设计的‘火翅’,你觉得如何?爹以前就想过,要以火力水力来驱动,现在我只取得了一点进展,已经迫不及待想给你看了。”   聂云汉本来对这些并无兴趣,见关平野故意炫耀,偏就想打击打击他,于是冷声道:“我不懂这些,用不着问我。”   “也是。”关平野苦笑道,“不然你也不会连我‘铁盾’上的铜钉都认不出。”   他抬手向手下示意,两名黑衣人走到聂云汉和卓应闲跟前,他们一只手里拎着一条绳子的一端——聂云汉看得出来,另一端系在“翅”外框的下侧,这样可以再吊起另外一个人——另一只手里拿了一个黑色布袋,要给两人套上。   聂云汉接过绳子,看了眼关平野,威胁道:“要是你敢伤阿闲半分,我杀了你给他陪葬!”   关平野微微颔首:“不敢,卓公子的命值钱得很,现在我可不敢动他半分。”   卓应闲一声不吭地接过了黑衣人递过来的绳子,绑在自己的腰上,聂云汉不放心地帮他检查,确认无误后,又亲手帮他套上布袋,最后隔着袋子吻了吻他的唇。   他们什么都没说,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一切就绪之后,聂云汉听见自己面前的黑衣人身上的“翅”扇动得更加剧烈,齿轮旋转的声音也更响,果然接下来就感觉腰间一紧,脚下腾了空。   他本能地双手向上抓紧了那条绳子,耳畔的风越发大了起来,头上蒙着的布袋也湿透了,被风吹得贴在了脸上,虽然布料是透气的,但此刻也令他呼吸困难。   聂云汉听见戴雁声在远处喊了他一声“老聂”,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凄惶。   他没办法吭声,只能伸手挥了挥,也不知在身后众人看来,又是怎样一种姿态。   挫败、无奈、悲哀、可笑?   他也正是如此吧!   自从确认了关平野的可疑之后,聂云汉便无法再逃避,整个寻求验证的过程中,他胸口就像堵了一坨细密的网,鼓胀得难受,绞得心疼,疼得久了,便彻底麻木了。   他不知现在该对关平野有怎样的态度,主动权在别人手里,脑子也不知该如何思考,又为接下来可能要面对的答案感到恐惧。   阿闲说的并不完全对,并非知道了真相以后就不再怕了,因为那真相后面,可能还跟着另一个他不敢面对的真相。   风声在耳边呼啸,雨声在四周澎湃,身体已经湿透,冷到僵硬,他所置身的天地好似地狱,他的生命就悬在一根绳子上,内心的恐惧与绝望被残酷的事实滋养,无休无止地疯长起来,让他几乎有一种冲动,想要解开绳索,求个干净利索。   就在聂云汉感觉自己再次坠入无边黑暗之际,忽然间,似有歌声传来。   起初只是浅吟低唱,在狂躁的风中,只能粗粗听得缥缈的曲调,很快歌者的声音便大了起来,肆意的歌声响彻云端。   那是阿闲的声音!   聂云汉十分诧异,平素里最为低调的阿闲,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为他放歌!   他不由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对方唱的是什么。   “……意马收,心猿锁,跳出红尘恶风波,槐荫午梦谁惊破?   离了利名场,钻入安乐窝,闲快活!   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   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   与在无常泽那次的低吟不同,此次卓应闲纵情抒怀,青年的嗓音十分悦耳,既清脆,又带着一点隐约的沙哑,像一股清泉一般,汩汩汇入聂云汉的心头,替他赶走了那险些将他溺死的迷雾。   聂云汉感觉自己那颗濒临崩溃的心再一次得到了召唤,他爱的人,正用歌声给他力量!   不知路途还有多远,卓应闲无休无息地一直唱着,唱完了这首,他又唱起另一首,唱得聂云汉浑身的血就像荒原上的燃着的野火,被风吹着,一点一点蓬勃了起来。   关平野戴着御寒的帽子,被孟闯抱着飞在最前边,听到歌声,他不由地回头去看卓应闲。   那青年穿着单薄的衣衫,双手攀着绳索,声音从蒙着头的布袋里面传出来,那么大的风,将他的歌声扩散到周围的每一处。   关平野看不见卓应闲的面容,却在某一刻,也被他的声音蛊惑。   这人,看起来莽撞无知,却又心细如尘,做事潇洒快意,飘飘然不似凡人,难怪哥为他倾心。   因为那正是聂云汉向往又缺失的一部分性格,两人在一起,算是补齐了。   或许他们两个,真的就是天生一对。   可关平野念及自己残疾的左脚,心中冷笑:哼,那又如何?我偏要与天生的作对!   那日聂云汉不得不正面面对关平野的确有问题的一刻,他趴在卓应闲肩头失声痛哭,卓应闲知道,关平野将聂云汉当做在世的唯一亲人,聂云汉又何尝不是!   爱人和亲人并不能相互取代,发现幕后主使可能是关平野,聂云汉痛得锥心刺骨,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他还要亲手将这根刺拔.出来。   连血带肉地拔.出来!   卓应闲在面对假云虚子的时候,已经浅尝过被亲人背叛的滋味,那已经足够他撕心裂肺,对一切绝望,而关平野与聂云汉之间的感情更胜他与师父一筹,这种痛苦与煎熬可想而知。   他看着聂云汉强打精神振作,心中不由捏了一把汗。   弦绷得太紧,终会断掉,情绪压抑太久,终会崩溃。   之后又是关平野毫不掩饰的坦白,这场对话不啻于一场漫长的凌迟,卓应闲躲在树上听着,从头到尾都不敢放松。   关平野到底说了什么,他根本没听进去多少,注意力只在聂云汉身上,担心他会突然倒下。   卓应闲知道,聂云汉意志力坚定,怎么样的严刑拷打,多么艰难困苦的情形,汉哥都能撑下去,他无坚不摧的外壳下包裹着一颗柔软的心,甘愿为家人爱人牺牲的赤诚之心。   关平野确实太了解他,戳中的正是他的命门。   这人肆意凌虐聂云汉简直上了瘾,最后毫不留情地射杀望星,简直等于在聂云汉心头狠狠踏上一脚!   这仿佛是在告诉聂云汉,他所守护的东西是怎样的不堪,他为此所做的努力又是多么可笑。   一切都不值得。   卓应闲快为聂云汉心疼坏了。   他的汉哥,经历两年无望的牢狱之灾,一颗心本就千疮百孔,好不容易有些恢复的苗头,却又遭遇这样的当头一击。   暴雨、狂风、黑夜、悬空,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下,又是如此绝望的心境,很容易让人放弃一切求生的念头,卓应闲只恨自己不能将聂云汉拥在怀里,温暖他,治愈他,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   那要怎样才行呢?   万般无奈之下,卓应闲忽然灵机一动——   若触碰不到,那便为你歌唱吧。   如果歌声能抚慰你,我愿意做你的夜莺。   幸好那什么劳什子“火翅”吊着人飞不快,脑袋上套了麻袋,也不至于被风顶得张不开嘴,于是他便肆无忌惮地唱起来。   只不过唱着唱着心里仍是有些没底,不知道聂云汉距他多远,能不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正当他担心之时,聂云汉的歌声在他不远处响起。   人唱歌的声音和平时说话的声音略有不同,卓应闲也是略微一怔,才反应过来,瞬间喜出望外!   聂云汉平日里声音富有磁性,唱起歌来声线愈发浑厚: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比起卓应闲悠扬的小调,聂云汉唱的这几句更庄严肃穆。   细细听了一遍,卓应闲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是他们离开棠舟府之时,赤蚺在关山衣冠冢前齐声朗诵的《国殇》。   这诗句唱起来雄浑悲壮,却也能鼓舞人心。听到这歌声,卓应闲便放下心来了。   他的汉哥,向来便有韧性,遭受再多苦难,也不会轻易破碎!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上吊着他的那个黑衣人晃了晃绳子,对聂云汉道:“马上降落,我数三个数,你先落地。”   聂云汉唱歌唱得声音嘶哑,懒散道:“听见啦。”   接下来听到黑衣人数到“三”的时候,聂云汉感觉脚底触到了坚实的土地,他踉跄着向前跑了几步,堪堪站稳,腰间绳索又是一紧,是那黑衣人也落到了地上。   “现在可以把面罩摘下来了吧?”聂云汉解开了绳子,他听到有蹒跚的脚步声向他走来,应当是关平野。   果然,关平野的声音传来:“当然可以。”   他一边说着,一边亲手解开了系在聂云汉后颈的绳结,把布袋取了下来。   聂云汉目光立刻落在了不远处卓应闲的身上,大步向他跑去,将为他解绳结的黑衣人一把推开:“我来!”   卓应闲听到他过来,声音里含了笑意,嗓音也是哑的:“汉哥。”   “冷不冷?”聂云汉把他头上的袋子掀掉,腰间的绳子解开,一把将他抱在怀中,感觉到这具身体冻得瑟瑟发抖,心疼得要命,“这么冰。”   “你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卓应闲拉过他的冰凉的手,四只手交握着,试图温暖对方。   聂云汉吻了吻他的额头,眸子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傻瓜,怎么想起来唱曲儿的?不怕喝风?”   “想唱便唱了,好听么?”卓应闲得意道,“诶,你会唱的曲儿不会只有那一首吧?”   “你唱什么都好听,天籁之音,绕梁三日,我就会那几句,以后跟你学。”聂云汉手指恢复了一些知觉,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   卓应闲笑得眉眼弯弯:“我这是童子功,你没机会了!”   雨已经停了,温度也不似方才那么低,有雨后热气从地下蒸腾而起,两人不约而同在心里做出判断,此处应该是某座山脚下。   聂云汉这才顾得上环顾四周,果然见周边高山林立,他们仿佛是在群山环绕的山坳里。   关平野看不下去两人旁若无人地亲昵,便道:“哥,跟我走吧。”   他态度十分平和,既然允许聂云汉两人摘下头上蒙的布袋,也便不介意他们四下打量。   孟闯在前面带路,几个黑衣人殿后,关平野、聂云汉与卓应闲夹在中间。   此处山地平缓,两边树木郁郁葱葱,隐约传来瀑布的水流声,若是白天见到,应不失为一处赏心悦目的景色,只是在此刻夜晚看来,却显得有些阴森可怖。   聂云汉没有多问,与卓应闲紧紧牵着手,特意放缓脚步,跟在关平野后边。   没有走多远,他们便到了一处开阔地,正前方不远处正是一帘瀑布,瀑布下方则是一汪碧潭。   聂云汉正在往前张望,试图辨认此处到底是什么地方,便见孟闯停了脚步,先冲空中吹了几声悠扬的口哨,如之前在红旆峰中那婉转悠扬的鸟叫声如出一辙。   片刻后,山坳周围也有口哨声回复,孟闯便冲最后边的几个黑衣人使了个眼色。   那几个黑衣人会意,快步走到一旁,那处有三块长满苔藓的大石摞在一起,其中两人合力,缓缓转动位于中间的一块石头。   接着聂云汉便听孟闯身前传来了一阵喀啦啦的声响,像是有什么巨大的机关开始启动。   他与卓应闲迅速对视一眼,循声望去,只见那处覆盖着青草的一块圆形地面竟轻轻弹了起来,缓缓向一侧滑去,露出了一块约一丈宽的洞口!   关平野回头,看到聂云汉面露诧异,得意地做了个一个“请”的手势:“哥,走吧。”   孟闯带头向下走去,聂云汉和卓应闲一边张望着,一边跟上他的脚步。   进了洞口,便是一条折了几折的斜道,斜道墙壁上每隔几步燃着一枚火焰铜球用以照亮,每拐一道弯,这路就向下又深了约一丈,聂云汉一边走一边心算着,等孟闯停下脚步时,他们应当是身处地下约六丈的地方!   此刻几人站立的地方,面前是一处巨大的空地,两侧地面均被挖出了几道沟壑,在沟壑两边整齐地摆放着一些工具,粗粗看来,像是什么大物件的组装场地。   抬头向上看,上方被凿空,中间留了几道纵横交错的“桥梁”,每道桥梁下悬着一个约五尺宽的圆型铁盘,铁盘周遭一圈镶嵌着火焰铜球,昏黄色的光勉强照亮了这块区域。   内部四壁有螺旋式的阶梯,沿着岩壁蜿蜒而上,洞壁上则凿开了一个一个岩洞,近处的洞口里纷纷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应是有工人在锻造作业,再远一些的,能看到有火光闪烁,或许是炼铁的熔炉所在。   卓应闲看着有些发怔,回过神来之后,靠近聂云汉的耳朵,轻声问:“汉哥,他们是不是……”   “对,他们应该是把这座山的底端及地下挖成了中空。”聂云汉回头看了眼关平野,冷笑道,“平野,好谋划呀,如此一来,即便我们把未阑山脉都搜一遍,也找不到你们藏身的地方!”   关平野谦虚地笑了笑:“那也未必,炼铁和锻造需要通风,还是有烟囱要往外排烟的,只不过烟道也设得比较隐蔽,确实难以发现罢了。”   聂云汉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看向孟闯身上背着的“火翅”,好似突然来了兴趣,指着问道:“平野,介不介意看看你的新设计?”   “当然不介意,本来就是要给你看的,只是……要在这里么?”关平野好整以暇道,“我将爹之前没有实现的设计也做了出来,就在前方陈列厅,可以带你前去观赏。”   “那些不急,既然这‘火翅’用了一路,我也正想看看里边的内部构造,你若不介意,便先说这个给我听吧。”聂云汉勾起唇角,眼中却并无笑意。   关平野面露无奈:“好吧。”   他走到孟闯身后,按下对方背上装着“火翅”的方形盒子底端的机簧,盒子外盖便向下弹开,露出了里边复杂的齿轮嵌合的机关,在这机关的最顶上,有另一个一尺长、半尺宽的黄铜小盒。   “其实主要原理和我爹做的‘翅’差不多,只不过你们用的那款是用手柄带动发条产生动力,我这个是参考了王徵《额辣济亚牖造诸器图说》中‘火船自去’里的想法,用水蒸气驱动齿轮转动,这小盒里便是一个缩略小版的蒸汽机。”关平野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黄铜小盒的外盖打开,里边则是更为复杂的机关,最右侧则嵌着一个赤蚺平日里点篝火用的铜球那样的东西。   聂云汉皱了皱眉:“蒸汽?那不是水烧热了才发出来的么?烧水需要燃料,平时我们用木柴,你这里边装的什么?”   关平野笑道:“哥哥你果然聪明,这铜球里头装的是火轮丹,燃着之后能为‘火翅’提供的动力大概能飞五十里地。”   卓应闲听到“火轮丹”三个字,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聂云汉凝视着那火轮丹,想了一会儿:“这东西烧得还剩这么多,说明方才我们飞了至少二十里地,对么?”   关平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们飞得不快,不至于影响我对风向的判断,那么说来,方才我们是向东飞的,这个距离……说明此处在双凫峰附近,你说冶铁排烟的烟道比较隐蔽不易被人发现,那便是通往了无常泽?”聂云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猜得对吗?”   卓应闲心中狂笑,暗暗想:“关平野,你也太低估你哥了,玩砸了吧!”   关平野的嘴角不自然地扯了扯,轻笑两声,欲盖弥彰道:“哥,你平日里就对这些没兴趣,可别随意乱猜了,猜错了会给你惹麻烦的。”   “那就不用你费心了。”聂云汉不动声色道。   他虽然不太懂这些什么机关齿轮的东西,但是他常年在外作战,基本的方位判断经验还是有的,而套话本事更是一等一的高,关平野经验尚浅,况且心存炫耀之心,在他面前几乎没什么一战之力,自己就全秃噜了。   关平野扫视四周,对聂云汉道:“哥,丑话说在前头,这里四处装了机关,比棠舟府的鬼蜮更森严,不然我也不敢不设守卫。每个机要处都埋有大量比乾坤雷更猛的寰宇火雷,引发一处,所有的火雷都会依次炸裂,最终则会引发山体陷落,我们一个都逃不出去。希望你好自为之,别给自己惹麻烦。”   “寰宇火雷?”聂云汉玩味道,“名字越起越高啊,看来火力确实猛,你并不擅长这些东西,谁教你的?”   卓应闲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揪起关平野的领子,厉声道:“你把我师父怎么了?!说!”   作者有话要说:   明王徵《额辣济亚牖造诸器图说》中“火船自去”疑似中国的蒸汽机雏形。   阿闲唱的是关汉卿关大爷的《四块玉·闲适》   汉哥回的就是开头引用过的屈原《国殇》   俩人就放飞自我了。 第168章 重逢   见卓应闲突然动作, 孟闯和几个黑衣人手中刀“哗啦”一声出了鞘。   聂云汉挡在卓应闲身侧,瞪着孟闯,一脸“你动手试试”的表情。   关平野对聂云汉两人“怀柔”,并没有强制让他们卸掉兵刃, 因此蹑影和拂雪都在他们手中, 孟闯知道他们功夫好, 打起来自己未必占便宜,所以也只是摆出了个架势, 并未真的想动手。   几人微妙地僵持了片刻。   “卓公子,何必如此粗鲁。”关平野将自己的领子从他手中拽出来,无奈道, “我既然带你来,自然会让你见尊师,你无需着急。”   聂云汉知道卓应闲一直惦念云虚子,便道:“那也别耽误时间了, 带我们去见他老人家吧。”   关平野笑笑,调侃道:“哥,那是卓公子的师父, 又不是你岳丈,你去做什么?”   “少来这一套, 我没工夫跟你打嘴仗。”聂云汉冷冷道,“你想让我跟你来,我也来了, 大家最好以礼相待,有什么都拿到明面上来说, 别再私底下搞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你先带我们去见云虚子师父,等确认他的安全再议其他!”   关平野话里有话:“你就不想见别人了么?”   聂云汉微微眯起双眼:“该见的人总会见到, 但首先我们要确定云虚子师父的安危。”   关平野看了看他们身上湿透了的衣衫,又提议道:“不如我先带你们去换身衣裳,再喝完姜汤驱寒,收拾停当了再去,免得道长他老人家还以为我怠慢了卓公子。”   “不必!”卓应闲坚决道,“我要见师父!”   “那好吧。”关平野看向孟闯,“你带他们过去,随后再带我哥去他的住处。”   孟闯拱手:“领命。”   聂云汉冲那几个黑衣人道:“煮了姜汤送到云虚子师父那里。”   黑衣人突然被当做丫鬟差使,茫然地面面相觑,最后看向关平野,关平野微微颔首。   聂云汉扭头对关平野又道:“我的住处在哪?阿闲要与我住在一起。”   关平野额角迸出几条青筋:“哥,你不要欺人太甚。”   “那行吧,孟兄弟,头前带路。”聂云汉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拍了拍孟闯的肩膀。   孟闯还刀入鞘,带头向这营地的另一端走去。   聂云汉紧握住卓应闲的手,发觉他双手冰凉,微微颤抖,便又伸臂搂住了他的肩,轻声道:“马上就要见到人了,别胡思乱想。”   卓应闲强按下心中复杂的情绪,轻轻点头。   聂云汉回头张望,只见关平野还站在原地目送他们,他面无表情地扭头,更细致地观察起这处营地来。   方才看到的冶铁与锻造的区域都在右侧——进了这里七拐八绕的,聂千户也转了向,只能以自己的左右侧来标记——现在孟闯带他们去的则是左侧,仰头看过去,岩壁上有一个个凿开的岩洞,里面有简单的床铺桌椅,权当房间使用,洞口有帘子,大部分都撩起来了,里面的陈设一眼便能看清。   看来,以这营地中轴线做区分,一侧是生产区,一侧是居住区。   “孟兄弟,麻烦问一句,哈沁也住这儿么?”聂云汉仿佛闲话家常似地问道。   孟闯与之前在五陵渡时相比没有那么高冷,实际上他脸上常常轻松带笑,可能是在自己老巢比较放松,但聂云汉并未轻敌,这样的笑面虎突然发威更可怕。   “我也不知道呀。”孟闯无辜地说,“反正我没见过他。”   嘴倒是挺牢,难怪平野把他当心腹,聂云汉心中暗想。   于是他又道:“上次你救我一命,我还没来及谢你,不如……”   孟闯打断他的话,冲他一笑:“聂公子已经谢了啊,以怨报德嘛。”   聂云汉:“……”   好吧,此路不通,他便换了个话题:“孟兄称平野门主,也是归燕门的弟子么?看着不像,归燕门的人似乎不会单独出行,而且他们功夫稀松,你倒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你自问自答如此顺畅,我还能说什么。”孟闯十分坦率。   坦率得令聂千户想打人。   上一次聂云汉被人噎得说不出话,好像还是头回见到游萧的时候。   他瞥了旁边卓应闲一眼,见这人正神游天外,似乎没注意到自己吃瘪,略略松了口气。   孟闯带着他们走到一处凿开的阶梯,带头向上攀爬,大约爬到了第三层,沿着岩洞外的小道继续走。   聂云汉见这小道边上没有护栏,要是不小心踩空定会跌落,便将卓应闲推到内侧,自己走在外侧。   这下便能清楚看到岩洞房间内的布置,不过也都大同小异,看起来像是给那些工匠住的。   聂云汉不甘心,想要继续探底,便又问孟闯:“孟兄以前做什么的?如何与平野相识的?”   “在下不过区区江湖草莽,幸得关公子相助,救了贱命,在下无以为报,便打算替关公子效力。”孟闯慢条斯理道,“这个答案不知聂公子是否满意?”   聂云汉也直言不讳:“说了等于没说,自然不满意。”   孟闯走在前头,声音幽幽飘过来:“不满意就忍着,你又不是我主子,我也不是包打听。”   这人江湖经验丰富,果然不是好相与的。   聂云汉不想再多问什么了,他此刻心里怀揣着千百个疑问和极为复杂的情绪,面上的混不吝也不过是伪装,一来二去耐心已经消耗殆尽,想着卓应闲马上就要见到云虚子,还不知道什么情况,他得打起精神来,好做对方的后盾。   孟闯又走了几步,忽地停住了脚,侧过身来,下巴往前方那处岩洞一指:“到了。”   见卓应闲愣着没动,聂云汉捏了捏他的手:“阿闲。”   卓应闲魂魄陡然归位,双眼从迷茫突然间聚焦,接着便蒙上一层近乡情怯般的紧张,他好似突然反应过来,挣脱了聂云汉的手,大步冲到前边的岩洞,看见这处洞口外垂的不是帘子,而是铁栅栏,顿时火冒三丈。   “师父!师父!是我!”卓应闲急切地向内张望,洞里太黑,他并没看到人影,转头凶狠地瞪着孟闯,把栅栏拍得“哗啦啦”作响,“快开门!”   孟闯无奈道:“没锁,往外拉开就成。”   “心肝儿别急。”聂云汉看到门闩在栅栏外,赶紧把门打开,拉着卓应闲进去。   岩洞内没有点燃蜡烛,一片漆黑,卓应闲勉强便认出床铺的位置,试探着却又不敢过去,阴影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霄云吗?”   卓应闲当即呆立在原地,声音颤抖道:“师、师父……真的是你?”   聂云汉觑了站在外头的孟闯一眼:“怎么回事啊?连个亮儿都没有。”   孟闯默不作声,走进来用火折子点亮了墙上的烛台,光线氤氲散开,云虚子的面容也渐渐显现出来,卓应闲一看便红了眼。   云虚子发髻散乱,头发白了大半,只用一根竹簪子勉强将头发簪住,额头上扎了条一字巾,不当不正的,看着有点像老太太常戴的眉勒。身上道袍是青色还是灰色已难辨认,总之是脏兮兮破烂烂,看起来像个乞丐。   他本是五十出头,在昏暗烛光的描绘下却显得脸上沟壑纵横,好似六十老翁,又面黄肌瘦,呼吸迟滞,丝毫不像一个习武之人。   聂云汉细细观察着云虚子的面容,余光则紧紧盯着卓应闲,随时准备拉住他,免得他不顾安危扑过去。   但卓应闲自从经历上次假云虚子事件之后,显然更多了几分提防。   洞内光线太暗,看不出此人是否易容,而且他面容苍老,又看起来体弱多病,着实与自己印象中那个健康的师父相去甚远。   若……若他是真的,那该遭了多少罪!   云虚子咳嗽了几声,再度开口:“这才几个月不见,便认不得为师了?”   卓应闲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他哽咽地问:“那、那你说,当日你把我从柳心苑带走的时候,第一句话说的什么?”   “臭小子……”云虚子又是咳咳咳一通猛咳,好半天才顺过气来,“鬼才记得当时跟你说了什么,还不是见你那把小嗓子好听才顺手牵羊,谁知道带回去一句都不给我唱!”   卓应闲听了这话,再无顾忌,扑到床铺边跪下,哭道:“师父!徒儿不孝,徒儿来晚了!”   聂云汉没料到,仅凭这一句话卓应闲便认定了真伪,没来得及拉住他,便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想把他扶起来,伸了伸手,又觉得不太合适打扰人家师徒重聚,只得缩回手站到一边。   “瞧瞧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来晚了,老子又没死!”云虚子抬手摸了摸卓应闲的发顶,皱起眉,“哟,淋雨了?全身潮乎乎的——我听说你挺能折腾啊,胆儿还是大,敢假扮皇帝亲卫!唉,瞧这小脸瘦的,一路上吃苦了吗?”   卓应闲正要说没有,便见云虚子浑浊的眼睛瞥了聂云汉一眼,自问自答:“我看吃苦也有限,就你这位情哥哥满眼的疼惜样儿……啧,长辈在呢,收着点吧!”   聂云汉讪讪地摸了摸下巴,拱手做礼:“师父好,在下聂云汉,给师父见礼。”   他一边说,心里还一边暗自琢磨:云虚子师父真跟阿闲说的一样,为老不尊,嘿嘿,倒是对我胃口。   不料云虚子眼睛一瞪:“谁准你叫我师父了?真不要脸。随随便便就想把我小弦儿骗走,没门儿!”   聂云汉:“……”   我没随便,很认真地……骗走的。   听了这话,卓应闲的眼泪哗啦啦直流,悬在心中的那最后一份不自信终于烟消云散——师父果然还是疼爱自己的,他平日里什么都不说,但心里什么都有!   岩洞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聂云汉回头看,见一人端着托盘上两碗姜汤进来,赶紧端过一碗,献宝似地送到云虚子面前,嘴甜道:“师父,喝点姜汤,这洞里怪潮的,驱驱寒,我和阿闲喝一碗就成。”   云虚子撇了撇嘴:“我看你真是屁都不懂,这大半夜的能随便喝姜汤吗?上火了你给我治?你俩喝吧,瞅瞅这滴汤挂水儿的,跟落汤鸡似的。”   聂云汉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只好把碗端给卓应闲,委屈巴巴:“阿闲……”   卓应闲沉浸在满心欢喜中,没注意自家汉哥被师父怼了一句又一句,但是看见姜汤,本能推回去:“你先喝,手冰凉呢。”   云虚子连连摇头:“真是男大不中留!”   聂云汉无奈,把姜汤放在一旁小桌上,自己端起另一碗一饮而尽:“那我不耽误你们师徒俩叙旧了,你们慢慢聊。”   卓应闲连连点头,仰头看他,开心得像个孩子:“昂,等回头我去找你。”   见他们俩师徒重逢,聂云汉自然是替他高兴的,但高兴之余,又不免心中有些没着没落。   他走出岩洞洞口,闷闷地对等在那儿的孟闯道:“带我去住处吧。”   孟闯毫无情绪地“嗯”了一声,带他继续往前走,聂云汉莫名觉得哪里不对,抬头看他肩膀,正不停地抖啊抖,分明是在笑!   聂云汉气疯了,冲他后背晃了晃拳头,很想打爆他的狗头。   孟闯好像已经感觉到他的拳风,头也不回地揶揄道:“聂公子,迁怒他人,非是君子所为啊!”   聂云汉再次无语凝噎。   不说了,越说越难堪。   关平野给他安排的“房间”离云虚子那处并不远,只隔了几个岩洞,位于岩壁的转角处。   此处非常宽敞,墙上两壁都装有明亮的烛台,光芒能照到所有角落,空间比云虚子那间要大出两倍,家具布置也更为齐整。   一边是宽大的床铺,一角放着几套干净衣衫,被褥似乎刚用柴火烘过,干燥且带着暖意;房中央则是一套平日里家中用的圆桌及几个坐墩,桌上铺着厚厚的桌布,放在此处显得过于华丽;另一边立着一面宽大的屏风,聂云汉过去探头一看,浴桶已经准备好了,里边还有半桶凉水,正打量的时候,有两人提着冒烟儿的热水壶,过来就往浴桶里倒。   领头的那个杂役模样的人一边倒水一边问:“聂公子喜欢水温高一点还是低一点?”   聂云汉顿觉尴尬,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孟闯。   那人倚在洞口,抱着双臂,笑得怪欠揍:“门主对你是真的好,你的心要是肉长的,就别负了他。”   聂云汉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心中被这人拱起的火,对倒水的俩人道:“行了,水壶搁这儿,我自己倒,你们先走吧。”   两人依言放下壶,低着头迈着小碎步走出去。   孟闯见聂云汉面色不善地冲自己走来,站直了身子,挑衅道:“怎么,我说得不对?”   “作为一个手下,你的废话未免太多了点。”聂云汉冷声道,“平野对人是好,没用了之后弃之如敝履你也觉得没问题?望星对他忠心耿耿,却落得那样一个下场,你同为他的下属,不觉得心寒?”   孟闯挑了挑眉,漫不经心道:“望星思慕门主,门主亲了他一下,他也算求仁得仁。死在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聂云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他愿意那样死?”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要是我,最理想的死法就是死在翠玉楼头牌小红鸾的怀里。”孟闯笑眯眯地拍了拍聂云汉的肩膀,“活着不在于长短,而在于尽兴。刀尖上讨生活的人,还是洒脱一点的好。”   说罢他便扬长而去,聂云汉盯着他的背影一阵反胃。   真是疯子!   聂云汉原本想叫卓应闲来泡个热水澡,以免他受风寒,但估计这师徒俩一见面,一时半会儿也拆不开,于是决定不等了,把水兑到最热,便进了浴桶。   蒸汽氤氲中,所有的疲惫渐渐席卷而来,这几天他原本就没怎么睡觉,虽然现在仍旧满腹心事,但扛不住体力耗尽,再加上此处比他想象中安全,不由放松了警惕,泡着泡着,就靠在桶边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聂云汉感觉有只手拿着布巾正往自己肩膀上擦,他以为是卓应闲过来了,便握住那只手,双眼迷离地唤道:“阿闲……”   那人伸手环住他的脖颈,一双温软的唇吻在了聂云汉的颈间,令他登时一激灵,本能将那人推了出去!   “平野,你做什么?!”聂云汉愤怒至极,连忙从一边拽过长巾围在腰间,这才敢站起身。   方才他摸到那只手的时候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刚反应过来就被人亲上了,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关平野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看起来也是沐浴过的,身上带着一股澡豆的香气。他见聂云汉反应如此激烈,尴尬地笑笑,自嘲道:“何必这么忌惮我。”   聂云汉不想与他废话,指着门口怒道:“滚!”   “今天太晚了,哥这两天也累得够呛,明日我再来探你,想必你还有更多事要问我。”关平野毫不在意,蹒跚而去,“早点休息。”   他走出洞口后,聂云汉恼火地将方才那搓背的布巾狠狠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坐墩上,弓腰双肘撑着膝盖,手指揪住散乱的头发,胸口剧烈起伏着。   方才只差一点,他就控制不住,想把关平野胖揍一顿。   他始终不明白,好好的孩子,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若换了别人,如此机关算尽、毫无人性、恬不知耻又通敌叛国,他想都不想定然是砍了祭奠亡魂,可……那是平野啊,他如何下得了手?!   就算下得了手,将来百年寿尽,下了黄泉,自己又有何面目面对义父!   聂云汉正胡思乱想着,又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一抬头,果然是卓应闲。   “原来在这儿!”卓应闲脸上的笑意如朗朗月光,照进聂云汉的心里,瞬间驱散了大片快将他闷死的乌云。   聂云汉看着他眼角眉梢藏不住的笑,便知他与云虚子交谈的结果尚算满意,向他伸手道:“才聊了这么一会儿?”   刚才冷静这片刻,聂云汉已经判断出来自己昏睡了顶多一盏茶的时间,浴桶里的水都还没有凉透。   “嗯,师父要休息嘛。”卓应闲走到近前,握住他的手,打量着他这狂野的姿态,又摸了摸他的肩膀,“冰冰凉的,不冷么?怎么也不把衣服穿上?”   聂云汉想起方才的事,登时觉得委屈,抱住卓应闲的腰,撒娇道:“你相公我差点被人轻薄了!”   满心哀思,仿佛只有这件事最易借着玩笑说出口。   卓应闲一怔:“是平野?他怎么你了?”   “他、他亲我脖子……”聂云汉假意抽泣两声,“我脏了……”   “真可怜,我给你擦干净。”卓应闲四下找了找,见搓澡的布巾被丢在了地上,便干脆拿袖子在他脖颈使劲蹭了一圈。   聂云汉“嘶”了一声:“下手够重的,这么嫌弃?”   卓应闲低头吻了吻他的眼角:“不嫌弃。”   他看看那无遮无拦的洞口,跑过去把挡在浴桶前边的屏风一折,搬到洞口展开,挡了个严严实实,然后一边解着腰带一边坐到了聂云汉的腿上,潇洒地把快被体温捂干的外袍往地上一扔,双手环住了聂云汉的脖子。   聂云汉见状,搂住他柔韧的腰,笑得颇有些猥琐:“做什么?”   “我也要……”卓应闲轻轻咬着他的嘴唇,以气声道,“弄脏你。” 第169章 凝滞   说话间, 卓应闲灵巧的舌尖已经探入聂云汉口中,轻盈地划过他的上颚与齿列,轻轻舔舐吮吸。   他的吻技并不娴熟,但足够用心, 也想尽最大可能取悦对方。   聂云汉已经感觉到他此刻的动情和喜悦, 便也乐意纵容着他笨拙的撩拨, 随他任意施为。   而且事实上,卓应闲根本不用做什么, 只需用那双眼睛对他意味深长地看上一看,就足够聂千户血气下行、意乱情迷。   直到感觉这小狐狸浑身解数用尽,只会捧着自己的脸舔来舔去的时候, 聂云汉才接过主动权,将这又纯又欲的吻变得粗暴狂野。   两人吻得难舍难分,过了好一会儿,聂云汉才松开卓应闲, 微喘道:“好了……不能再点火了。”   卓应闲却又凑过来,含着他的耳垂轻轻研磨:“……点着了,烧一会儿……不行么?”   “你说得轻巧, 烧又烧不尽,不难受么?”聂云汉嘴上说得无辜, 一双手却满不是那么回事,早乱了规矩。   “我让你烧尽,让你尽兴……”卓应闲吻上他的喉结。   聂云汉无奈停住:“阿闲……”   “我今天很高兴, 但你很不高兴。”卓应闲眼神迷离地看着他,眼尾微微泛着红, 轻喘道,“……我们都需要放纵, 才能把情绪释放出来,不是么?”   “有些东西,不宜淤积,须得疏通才行。”   聂云汉哪抵得过这样的蛊惑,心一横,托着卓应闲站起来,吹熄了墙上的烛台,在微光中径直滚上了床。   “既然这样,那就放着我来。”他掀过大被笼住两人,轻轻调侃,“我怕累着你。”   卓应闲靠在他怀里,忍不住吃吃地笑:“莫要小看我……不过聂千户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慰藉自己,自然经验老到。”   “‘我亦无他,唯手熟尔’。”   岩洞内春意无限,有人低眉信手续续弹,诉尽心中无限事。   此时无声胜有声。   关平野靠着自己住处的洞口,一直凝视着对面,看卓应闲进了聂云汉的住处,看他用屏风把门挡住,看他们吹熄了烛光,心中烧得七零八落,脸上也终于绷不住,现出一抹神伤。   旁边准备为他放哨的孟闯抠了抠耳朵,无奈道:“门主,你何苦这么折磨自己,为何不把他俩分开关起来?聂云汉这人可不老实,防不胜防。”   “好不容易把人弄过来,我暂时不想再激怒他。”关平野淡淡道,“先礼后兵吧,如果真的谈不拢再说。得而复失不是更痛苦么。”   聂云汉和卓应闲都出了一身大汗,两人相拥着剧烈喘息,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   “阿闲,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很高兴,师父都跟你说什么了?”聂云汉轻抚着他光滑的脊背,低声问道。   卓应闲半阖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他被抓到此地,确实没怎么受虐待——只是此处总不见天光,也没人照顾他,加之环境潮湿,他又上了年纪,前后生过几次病,便憔悴多了,等之后逃出去,我要为你俩好好调理身体。”   “为何还要给我调理?我的伤早已没有大碍了。”   “可戴爷说你身体不好……”   聂云汉嗤笑一声:“他一个大夫,在他眼里有身体好的么?再说,我身体好不好,你不清楚?!”   卓应闲:“……”   又在暗搓搓地炫耀什么!   “多年沉疴,须得好好养上一养才成!你别打岔!”卓应闲继续道,“哈沁没对师父动粗,就是指望他炼制类似火轮丹那样的玩意儿,但师父从没应过,他什么都没干!火轮丹也好,寰宇火雷也好,都是关平野自己研制的。”   聂云汉微微蹙眉:“以前倒是不知他对这些也有研究——唉,罢了,他现在也不再是我印象当中的那个人。不过这方面他应当还是不如师父懂得多,此番他将你带过来,可能也是想用你来威胁师父,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伤害到你。”   “嗯,这个我自然不怕。”卓应闲仰头看他,细长手指轻轻在他唇上摩挲着,“你推断出此处在双凫峰,能做准么?”   “看平野的脸色,我觉得有九成准头。”   “那我们该如何传递讯息?对了,咱们身上还带着寻影的磁石,这有用么?平野对我们倒是放心,一没搜身二没让我们卸掉兵刃。”   聂云汉“哼”了一声:“他能这么做,自然有恃无恐。方才我看过寻影,指针乱窜,看来此处不是有天然磁场就是平野做了手脚,会影响寻影的效果,左哥他们也很难凭借寻影找到我们,就算来了这附近,也只能被带着到处兜圈子。况且平野将出入口伪装得神不知鬼不觉,实在太难发现,搞不好他们也会被抓。”   “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卓应闲道,“平野把你抓来,应该是想让你与他‘共谋大业’,他不像是个会听劝的人,若是实在不能劝服他,你又如何打算?”   提起这个,聂云汉方才平复不久的心绪再度变得复杂。   “走一步看一步吧,先看看他怎么做。还得见见哈沁,也不知这狗玩意住不住在这里,若他戒备心够强,说不定另有巢穴。我得把这处情况摸清楚,比如他们都造出了什么,有多少人手,会造成多大危害——他们挖出这么大的一块地方,必定经过了详细谋划,并且很早就开始行动,说不定在看不见的角落会有一些精密的设计。我至少要把平野所说的那些机关探明,才好向外传递讯息,去求韩方相助。”   “那寰宇火雷的威力,真的会如平野所说的那般大么?”   “平野能走上这条路,也是存了破釜沉舟之心的,他现在太疯了,我不能陪他一起疯,除了救师父出去,那些工匠们的命,也得保住才行。”   聂云汉的指尖触到卓应闲后背的伤疤,心仍是疼了一下,顿了顿,才低声道,“但如果此事能解决,我还是想留平野一命,哪怕将来把他带走关起来——我做不到大义灭亲,只能看牢他,不让他再有机会犯错。”   卓应闲吻了吻他的下巴:“万事难以求全,不要苛责自己。”   “嗯,放心。”   “除了平野和哈沁……”卓应闲试探地问,“你最想见的,应该是那某乙吧?不知此人是否也在此处。”   聂云汉呼吸突然一滞,暗夜中,卓应闲看不到他的脸色有多难看。   他停了片刻才道:“我觉得……平野很想让我知道那人是谁。”   关于这个谜底,他心里有很不好的设想,甚至比发觉关平野有问题那一刻还要糟糕,便也不想跟卓应闲多说这个话题,于是道:“好了,先不说这个,我让人再去打水,咱们洗一洗快睡吧,也不知道现在时日如何,恐怕外面天快亮了。”   “这里还有人伺候?”卓应闲明白他的心思,也不再多问,笑道,“还是得我们自己动手吧。”   聂云汉混不吝道:“老子心甘情愿过来,就是要来当大爷的!他们敢不伺候!”   ---   关平野的袖箭上淬了毒,望星几乎是当即毙命,戴雁声也回天乏术,几人因为聂云汉和卓应闲的离去心里都像堵了块石头,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把望星的尸体收殓,在山上找了一处地方埋葬。   安葬完望星,几人都不知该何去何从,山间还在下着蒙蒙细雨,漆黑夜幕如同一口大锅,罩得人喘不过气来。   万里风望着那孤零零的坟包,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之后……我们怎么办啊?被自己人算计,真是令人心寒!没想到平野备了这么多后手!老聂心里一定比我们还难受,他这一去,平野还不知道要怎么折磨他。若是严刑酷法倒也罢了,就怕这孩子用感情拿捏人……”   戴雁声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别多想,老聂也不是瓷做的,扛得住,况且还有阿闲撑着呢,他俩在一起天下无敌。”   自从聂云汉离开,向羽书一直没吭声,脑子里反复琢磨的,都是关平野说的那句话。   他心口细细密密绞着疼,一方面理智告诉他,关平野诚信破碎,这人的话不可尽信,可另一方面,他情感上无法接受,平日里温婉可人,对自己满腔真心的落羽,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更令他伤心的,仍是聂云汉不信任他的态度。   他要如何解释,即便自己没有怀疑秦落羽,也从未告诉她跟任务相关的任何事?   公事私事他向羽书能分得清!   “左哥,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向羽书看向左横秋,此刻他很想尽快回去,试探秦落羽的虚实。   他想向大家证明,落羽不是钉子,落羽从未想过要害他们。   左横秋深深叹口气:“老聂深入敌营,除了受关平野威胁之外,应是他想要探清他们老巢的虚实。我们被人牵着鼻子走太久了,浪费了太多时间,现在平野终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其实是件好事,以后谁也不必再藏着掖着。咱们耐心点,老聂定会想办法将他查到的线索传递出来,我们随时待命,与他配合。”   “那我们回城里坐等么?”戴雁声觉得不妥,“这样怎么才能及时与老聂接上头?”   “坐等自然是不行的,他们肯定就在这片山里,我们三个轮流御翅在这周围巡逻,希望能发现蛛丝马迹。”   万里风使劲点头:“成!老娘把这几座山翻过来也要找到他们!”   可向羽书听后,却是一怔:“三个?左哥,是……不包括我么?”   “羽书,你也别多心,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待在家里,以免秦落羽起疑。”左横秋坦诚道,“但有一说一,我们不能逼你去怀疑他,你也不能逼我们去相信她。大家都有各自的判断,关平野之前说得确实模棱两可,我们不能不防。”   万里风摇着向羽书的肩膀,痛心道:“臭小子,那女的是吸了你的魂儿么?你怎么被她迷成这样?!”   “风儿,别这样。”戴雁声拉开万里风的手,“羽书对秦落羽有情,自然难以做到快刀斩乱麻,让他自己好好想想。也是秦落羽手段太高,到现在都没有露出破绽,不然羽书不会看不出来。”   向来说话难听的他,难得说了句体贴话,却听得向羽书心里更难受。   好像在说自己是个被感情蒙蔽了双眼的糊涂蛋似的!   向羽书咬咬牙:“这件事我一定会查清楚,绝不会拖大家后腿!”   “你心里有数就行,我们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不相信她。”左横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我们先回城里休整。”   向羽书回到小院儿的时候,太阳已经起得老高了。   复杂情绪在心中反复碾压,又淋了场大雨,他的精神十分困倦,很想抛开一切,先睡一觉,睡醒了一定会更清醒一些。   但他一推开屋门,便看见秦落羽笑着迎过来,这一路上给自己编织的伪装险些瞬间全部破碎,脸上肌肉不自然地抖了一抖。   “相公,你回来了!”秦落羽似乎没有察觉他神情有异,拉住他的手,又摸了摸他的衣服,担心道,“哎呀,手这么凉,衣服这么潮,是淋雨了么?你去哪儿了?”   向羽书想起方才进城,发觉城内地面都是干燥的,没有下雨的痕迹,便知只是山间有雨,为了不说多错多,他握住秦落羽的手,只道:“没事,赶夜路露水重了点。”   “快换下来,小心着凉。”秦落羽转身便去柜子里拿衣服,顺口问道,“饿了么?想吃什么?热汤面行么?吃饱了快去睡一觉,瞧你困得都睁不开眼了。”   向羽书被这扑面而来的关心和暖意熏得眼眶发酸,一瞬间又觉得自己真的是亏了心了,竟然会怀疑落羽!   这是他的妻子,这是他的家,他怎么能只凭一个人的一句话,就怀疑自己最亲近的人?   秦落羽拿了干净的里衣来,见向羽书呆呆站在原地,连衣服都没脱,不禁笑了:“怎么?要我帮你换?好,就让为妻伺候相公更衣。”   她解开向羽书的腰带,把他外袍脱下来,正要去解他里衣的带子,却被对方握住了手,一把拽进怀里。   “哎,你身上潮乎乎的!”她挣了挣,向羽书却将她抱得更紧,也就随他去了,“怎么了?这次出门不顺利?”   向羽书抱着她的腰,下巴搭在她肩膀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秦落羽看不到,只听得他声音有些发紧:“嗯,不太顺。”   “啊?那……严重吗?”秦落羽轻轻捋着他的后背。   “你还记得曾经针对过你的关平野么?”   “那人啊……记得,他怎么了?”   “他死了。”   “死、死了?”秦落羽从向羽书怀中挣脱,惊诧地看着他,“怎么会这样?”   向羽书沉默地看着她,方才的眼泪早已不着痕迹地落下、被他擦干,现在他的神情只是恰到好处的倦怠和悲伤,不露一丝端倪。   是啊,他以前认识的那个平野哥哥,已经彻底死了,成了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秦落羽的眼中吃惊大于悲伤,很快又反应过来似乎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便轻轻摩挲着向羽书的手臂:“这也太突然了,聂公子一定很伤心吧。”   “是啊,他是真的很伤心。”向羽书想起聂云汉把他们找去、说出自己对关平野的怀疑时那痛彻心扉的神情,突然间感同身受。   秦落羽再度靠在他怀里,轻声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相公,你也要节哀。”   她看起来并不难过,也没露出半点心慌意乱,坦然地迎着向羽书的目光,像是真与关平野私下没有任何关系。   向羽书一直悬着的心,轻轻落了回去。   他感受着秦落羽柔软的身体传递过来的体温,点了点头:“嗯,我会的。落羽,你也不要离开我好吗?”   更不要背叛我。   “瞧你,说的什么傻话。”秦落羽抱紧了他,“我俩公不离婆、秤不离砣,你赶我我也不走的。”   向羽书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几不可查的笑容:“嗯,我们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生一堆孩子,这样家里每天都会热热闹闹的,再也不会觉得孤单。”   “谁要给你生孩子。”秦落羽羞得满脸通红,轻轻捶了捶他的胸口。   “不生么?可我想要怎么办?”向羽书拈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想要个像你一样漂亮可爱的女儿,名字都想好了。”   秦落羽娇叱一声:“你倒是心急——都想的什么名字?”   “若是女儿,就叫做竹月,因为在五陵渡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身上穿了件深竹月的衫子,当时我就记住你了。”   “若是儿子呢?”秦落羽听他提起两人初遇,笑得很甜。   向羽书想了想,道:“叫‘鹤云’如何?那日我练字,没有抄兵法,抄了几首诗,其中一句‘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我很喜欢,觉得很阔达。”   秦落羽点点头:“嗯,好听,都依你。”   “你答应了?”向羽书低头,看着她两汪秋水,眼中露出微笑。   秦落羽羞红了脸,但并没逃避他的目光,笑得妩媚:“这是为人妻子的本分,怎么会不答应。”   “那我现在就要。”   向羽书打横将她抱起,秦落羽始料未及,“呀”了一声,紧紧环住他的脖子,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全凭相公做主。”   作者有话要说:   “我亦无他,唯手熟尔。”——欧阳修《卖油翁》   “低眉信手续续弹”——白居易《琵琶行》   深竹月是一种蓝色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刘禹锡《秋词二首其一》 第170章 图纸   卓应闲醒来时, 发现聂云汉已经不在身旁,他迷迷糊糊地看到头顶的岩洞,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顿时一激灵, 翻身坐了起来。   “醒了?”聂云汉恰好端着托盘进来, 上头放着两碗粥、一盘酱牛肉和一碗鸡蛋羹, 散发出阵阵香气,“幸好我赶得及时。”   自从两人在一起, 聂云汉每天一睁眼便希望能看见卓应闲,若是看不到,便心里空荡荡的。   推己及人, 他便尽可能做到卓应闲睡醒时,也能看到自己在身边。   卓应闲松了口气,揉揉惺忪睡眼,看岩壁上火烛仍旧燃着, 便问道:“什么时辰了?”   “这里见不到日头,鬼知道是什么时辰,平野也真是, 不怕待久了生出毛病来。”聂云汉放下托盘,用温水绞了布巾过来, 给他擦脸。   卓应闲很享受他对自己的诸多宠爱,也不推拒,仰着脸任凭他揉搓。   聂云汉见他双唇微微有些肿胀, 红润得诱人,不禁低下头去, 又亲了他一下,接着就被人推开。   “还没漱口呢。”   “喏, 青盐在这里。”   昨日他们身上背着的包已经全部湿透,好在关平野为聂云汉备下几套换洗衣裳,卓应闲穿了其中一件黑袍,略有些宽大,腰带一勒,更显纤腰一握,看得聂千户两眼发直。   卓应闲戳了戳他的额角:“好色本性全都暴露了聂千户。”   “我只好你的色。”聂云汉嘿嘿笑道。   两人坐到桌边吃饭,卓应闲边吃粥边问:“不是要当大爷么?怎么亲自下厨了?”   “自己做的安全。”聂云汉夹了几片酱牛肉放在他碗里,“肉我尝过了,没有问题,你多吃点,快补一补,你师父都嫌你瘦了。”   连着几天没吃到正常饭菜,卓应闲忙着大快朵颐:“也不知道师父醒了没。”   “醒了,方才我已经把饭给他送去了,等下咱俩吃完,过去给他请安。”   送饭的时候,聂云汉并未跟云虚子多交谈,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连皇帝老儿都敢骂的他,对云虚子陡然产生了未来岳丈一般的敬畏,甚至不敢妄称师父,只是惴惴不安地喊了声“云虚子师父”,把餐盘放下便跑了。   他吃过卓应闲做的饭菜,口味清淡,猜测云虚子应该也是偏好这一口,于是做的素粥也偏清淡,不知道对方是否满意,生怕自己马屁又拍到马腿上。   等两人吃过早饭,过去请安的时候,他反倒像个小媳妇,低着头跟在卓应闲身后进了云虚子的岩洞。   老道士正斜倚在床头,用一根不知从哪找来的铁签子剔牙,卓应闲一看桌上那被打扫得精光饭碗和菜碟,便知这饭菜算是入了师父的眼。   “师父,徒儿给您请安,昨夜睡得是否安好?”卓应闲勾唇一笑,冲云虚子拱手。   聂云汉也赶紧跟着行礼。   云虚子把铁签“咣当”往旁边一扔:“能好么,跟你说了那半天话,嗓子疼。”   “那我去给您泡个罗汉果茶如何?”聂云汉狗腿地问。   “小弦儿去,你留下。”云虚子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有话跟你说。”   卓应闲怔了怔,低声问聂云汉:“厨房在哪儿?那儿有罗汉果么?罗汉果茶怎么做?”   这触及灵魂的三个问题让聂云汉额角冒出了青筋,觉得还是自己去做更省事,不过云虚子这么说,分明有话要与他单独说,他便只好一一回答了卓应闲的问题。   卓应闲点点头:“好。师父我去去就来。”   聂云汉冲他背影喊道:“遇见孟闯和平野,别跟他们搭话!”   “知道啦!”   聂云汉不放心地目送卓应闲离开,看了好一会儿才返回云虚子面前,低眉顺眼问道:“云虚子师父要跟在下说什么?”   云虚子轻笑一声:“行啦,别装啦!你们赤蚺名声在外,哪有这副卑躬屈膝的模样。我们家小弦儿这么喜欢你,我要敢棒打鸳鸯,他肯定跟我急!这臭小子轻易不发脾气,一发脾气就敢十天半月不理我,怪会拿捏人的,我可受不了。”   聂云汉听到这话,简直心花怒放,一脸压不住的得意之色,陪着笑问道:“他都跟师父怎么说的呀?”   “少来我这套话!他对你怎么样你心里不清楚?说多了你还不得翘尾巴?”云虚子隔空点了点他,“这孩子平日里冷冰冰的,跟你在一块这几个月,变得开朗多了,像是心里生了根,有了着落,整个人都有了人气儿,定是你平日里对他极好,把这块冰给捂化了。”   聂云汉心中暗喜,脸上装作老实:“不是我的功劳,是阿闲本就外冷内热,现在只不过是逐渐卸下防备心了而已。”   “若不是有了足够信任的人,他怎么会卸下防备?我的徒儿我自己更了解,还用你废话?”   不是的,阿闲本来就很好,是我走运,捡了块宝。   但聂云汉只敢腹诽,不敢跟云虚子顶嘴。   “叫你来,是信得过你,有重要的事情跟你商量。”云虚子从床褥子下掏出一团白布扔给聂云汉,“这个给你。”   聂云汉接过白布,发现这是一块从里衣上撕下来的布料,展开一看,上边用炭笔弯弯曲曲地画了一幅图形,细看几眼,他顿时瞳孔骤缩:“这是……此处的内部构造图?!”   “老道我在这里几个月,也没瞎浪费时间。虽然关平野想要的神炉火的配方我没有给他,但为了日子能过得舒服一点,我帮他调过几次火药的方子,也假模假式地搞了一些试验——这事儿我没跟小弦儿提,怕他不能接受,你能理解吧?”   “我能!即便师父您不帮他,平野也能找到办法,那就不如借这个机会让他放松警惕。”聂云汉诚恳道,“这叫以退为进,灵活应变。”   云虚子笑了起来,脸上挤了一堆褶子:“说得对!要不是这样我也好过不了。关平野之所以能让我自由活动,一是看着哈沁的面子,二是想打动我,让我帮他。他之前忙着造大型火器,也不着急催我,现在他把你和小弦儿抓来,估计也是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想逼我拿点真玩意儿给他。”   “平野要准备行动了?!”聂云汉神色一凛,“这就说明,他想做的火器,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是么?”   云虚子轻轻点头:“对,我不知道他和哈沁具体都谋划了什么,这一点需要你去查明,但想必不是一件小事。你与他的纠葛,小弦儿大致跟我说了说,你跟他来到此地的用意,我也大概能明白,为了帮你节省时间才把这图给你。只可惜关平野防备心很强,每次我只能借机查探,每次探到的线索并不多,这图纸目前还不够完全,剩下的还需你自己去查。”   “这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聂云汉看着手里的图纸,里面纵横交错地绘明了几处出入口、机要关口所在地,甚至连冶铁烟道的走向都标了出来,只不过云虚子并不了解山外地势,所以并不清楚那些烟道通向何处。   若是没有这张图,聂云汉不可避免会像只没头苍蝇一般乱撞,不仅耗时耗力,万一踩上机关那就麻烦大了,现在他只要按着这副图一一踩点,就能很快将这处基地的情况摸透,能够节省大量时间。   关平野已经蓄势待发,聂云汉明白自己并没有时间慢慢调查,他必须要尽快搞清楚一切,并且把情报发出去。   “平野有没有透露过,他打算什么时候起事?”聂云汉问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若你坚持不配合,他会怎么做?”   云虚子苦笑道:“我也只是个俘虏,他怎么会跟我说那么多?实际上,关平野并不信任我。我不知道他与哈沁是如何达成合作的,对他而言,我只是哈沁提出的合作‘条件’之一。”   “我明白了,把你带到这里来的人,并不是平野,而是哈沁,是么?对平野来说,你是哈沁的‘自己人’。”   “差不多吧。所以我相信他有第二手的准备。从他自己研究的寰宇火雷就能看出来,此人在这方面十分有造诣——听说他在别处山里试验,把那处山都快炸塌了——我会的那些,其实只适合给他研究的‘火翅’之类的小物件提供动能,但若说杀伤力,还是他搞的那些东西更厉害。”云虚子道。   聂云汉叹了口气:“我义父供职于军中,在火器营也有不少好友,再加上赤蚺性质特殊,火器资料他都有权限翻阅,平野可能也是从他那里学到这些。只可惜他在我面前掩饰得很好,我一直不知道他对这些东西都有研究。”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老道士慨叹道。   “对了师父,冒昧问一句,您跟哈沁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你倒是心思缜密,小弦儿就没想起来问我这些。”云虚子笑吟吟地看着聂云汉,“怎么?怀疑我?”   聂云汉连忙道:“岂敢!问一问免得将来有误会嘛!”   云虚子收敛了笑容,沉默片刻才道:“我确实曾是独峪派到大曜来的探子。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呵,如果那时我们遇上,必然是敌人。有一次,我在任务中受了重伤,一个人晕倒在了山间,是我师父把我救回去的。他本是清心观的主持,未分辨出我是独峪人,也不曾问过我来历,只是尽心尽力将我救活,就打算放我离去。”   “但是在生死边缘走一遭,我再也不想回去做什么探子,可能我本来就不是能成大业的人物,缺少那种赤诚之心。于是我就在观里住了下来,认他做师父,跟他修行。同样,我这人好吃懒做,对修行这种枯燥的事情也没有长性,倒是对外丹术产生了兴趣——可能因为我原本就是个士兵,喜欢摆弄硝石、木炭这些玩意儿,没想到一来二去,还搞出了点名堂,也因这名堂再次让哈沁找到了我。”   “在独峪时,他本与我在同一名武师手下受训,我俩算是同门,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早以为我已经死了,也没有再追查我的下落。但我把清心观炸了的那件事儿传得太厉害,他慕名而来,却发现了这个人竟是我。恰好他与关平野有所筹谋,便想要我为他效力,将来他也会跟阿格楞亲王秉明我的功劳,好让我‘荣归故里’。”   “老实说,我在独峪没有什么亲人,我对那里也毫无留恋。我在大曜拥有了想要的一切,那就是自由,根本不想回独峪去。况且我这个人不着四六,不识大体,唯一的优点就是有恩必报,我的师父是大曜人,我不能从他那里学了本事,反过来对付大曜!”云虚子说起自己的师父,眼眶微微发红,他抿了抿嘴,花白胡子翘了翘,轻声道,“这是我的底线。”   聂云汉连忙道:“师父,有您这番话,我就放心了。我定会加紧查探,希望能尽快将您和阿闲送出去。”   云虚子摆了摆手:“甭管我,先把小弦儿救出去要紧。哈沁和关平野也不会纵着我太久,如果我再不能给他们弄点实际的东西出来,他们定会拿他来威胁我。”   “不,阿闲视您为父亲,若您不一起走,他定然不肯离开。”聂云汉诚恳道,“关键时刻就都别争了,别抢着谁牺牲谁活命,大家都得活!”   云虚子一怔,笑了:“你啊,嘴上说得漂亮,自己可得先把这话记住了。”   聂云汉挠挠头:“那是当然,我还要跟阿闲成亲呢,到时候拜父母,您老人家要上座——对了,您为什么把他支走,单独跟我说这事儿?”   “也不是不想让他知道,这孩子有点愣,我怕他冲动,既然你在这儿,这事儿交给你更稳妥。”云虚子拈须道。   聂云汉禁不住笑了:“他是真愣,不过这些日子好多了,成长很快,做赤蚺都很合格。”   云虚子得意道:“那是,我的小弦儿聪明伶俐,要不是没摊上好父母好师父,说不定也是人中龙凤,不比你差!他这孩子,外表看起来清冷,对人可是死心眼,谁对他好一分,他能还人家十分。他既然认定了你,自然会对你死心塌地,你要是敢负他,我扒了你的皮!”   “我向师父发誓,我会对阿闲一心一意,他说往东我绝不往西,他让我站我绝不敢坐,反正什么都听他的,他就是我聂云汉的当家人!”   卓应闲端着泡好的罗汉果茶进来放在桌上,听了这话,当着云虚子的面,不禁有些羞臊,耳根瞬间红了:“谁要当你的家?还不得累死。”   “挂个名嘛!”聂云汉笑嘻嘻地撞了撞他的肩膀,“将来买个院子,杂事儿都让杂役做,你养尊处优就行。”   “你想得还挺多。”卓应闲抿着嘴笑,倒了杯茶给他,“给师父送过去。”   “遵命!”   聂云汉端着茶杯,恭恭敬敬送到床前:“师父喝茶。”   云虚子感觉像在接女婿敬茶,心中五味杂陈,什么都没说,只是哼了一声。   “对了师父,您在这儿待了几个月,有没有见过另一个管事的人?那人身份地位应该跟平野和哈沁差不多。”   云虚子吹着手里的茶:“这倒是不曾见过,我连哈沁的面都少见,关平野也只是偶尔出现,我见那个姓孟的倒是多一些。怎么,他们还有其他同伙?”   “据我所知,应该是有这样一个人。”聂云汉也有些疑惑,“难不成……”   “聂公子,我家门主有请。”孟闯的声音突然在岩洞外响起,此人果然功夫深不可测,连聂云汉都没有察觉他的脚步声。   聂云汉将那团白布塞进怀中,冲云虚子拱手:“师父,我去探探情况。”   云虚子点了点头,卓应闲也道:“师父,我与汉哥同去。”   孟闯的声音又飘了进来:“门主只请了聂公子。”   卓应闲不放心地看了看聂云汉。   “没事儿阿闲,你在这儿陪师父聊天吧。”聂云汉拍拍他的肩膀,“我去去就来。”   关平野在最底一层等着聂云汉,他今日换了件白色滚黑边的深衣,头上裹着黑色幅巾,显得十分稳重,气色也好了许多,与先前那副憔悴的模样大相径庭。   见聂云汉向他走过来,他便弯腰做礼,笑道:“哥,早安。”   “早什么安,连太阳都看不见,谁知道现在什么时辰。”聂云汉上下打量他一个来回,“穿成这样干什么?祭祖啊?你有脸见列祖列宗?”   孟闯当即皱了眉:“怎么说话呢?”   “无妨。”关平野仍旧笑意盎然,似乎完全不受影响。   聂云汉看着他这副样子就感觉诡异,觉得他笑里藏刀,没安好心。   关平野从怀中掏出一个掌心大的圆形铁盒,递给聂云汉:“昨日忘了给你这个,可以用它来看时辰。”   聂云汉好奇地打开,这东西长得跟寻影很像,里头是个圆盘,中间也有指针,只不过指的不是方向,而是指向圆盘周围的一圈字,那些字写的就是子丑寅卯,是时辰的标记。   “你还记得吗?爹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想法,那些齿轮咬合在一起,以一个均匀的速度旋转,转二百圈就是一个时辰。此处深居地下,确实难以掌握时间,我便做了个这个,未必准确,可以参考个大概。我给此物取名‘怀晷’。”   此刻那指针指在“巳”与“午”之间,看来差不多是巳时正了。   “怀晷?我看你真是心怀不轨。”聂云汉撇撇嘴,将怀晷放入怀中,“你倒是实现了义父的很多想法。”   “我自问本事比不上我爹,也只是尽可能把他以前想过的东西做出来罢了。”关平野谦恭道。   聂云汉“哼”了声:“你本事可不小,别妄自菲薄——行了,找我来,是想跟我说什么?”   “带你去陈列厅转转,随我来。”关平野向孟闯使了个眼色,孟闯便点点头,转身离去。   聂云汉看了眼孟闯的背影,随关平野走着:“你对这位孟兄弟到底有什么大恩,他对你如此死心塌地?”   “大恩倒不至于,不过是志趣相投罢了。”关平野淡淡道。   “什么志趣?和你一样疯?”   关平野勾了勾唇角:“哥,你说笑了。”   “没跟你说笑,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望星?”聂云汉始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让他在最高兴的时候死去,我对他已算仁慈了。”   聂云汉:“……”   跟孟闯那货说的几乎一样,这俩也真是疯到一块去了!   他愤怒地抓住关平野的手臂:“你有什么资格决定别人的生死?!”   关平野怔了怔,像是听了件很有趣的事,咧开嘴笑了:“望星又不是别人,他是我的下人。”   “下人也是人!”聂云汉压低声音吼道,“你也算饱读圣贤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可一世?”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端午安康,端午假期快落! 第171章 家恨   关平野一手覆上聂云汉抓着他的那只手, 聂云汉当即便松开了他。   “人本就分高下优劣,这个道理你现在还不懂么?劣等人的命运,自然由高等人来决定,这本就是这个世道运行的规则。”关平野轻声道, “好了, 哥, 我不想因为这个与你争吵。”   聂云汉冷声道:“那你想与我聊什么?聊你如何把我当猴子一样耍么?在你眼里,我也是个劣等人吧?”   “哥, 我知道我做的事会让你生气,但是我真不想你这么误会我。”关平野一直挂着微笑的脸上现出一抹忧伤,“我……我从没想过要耍你, 只是不那么做,你怎么会乖乖来到我身边?”   “而且这件事本来也不是我说了算,我也只能私下里安排,若是透露得太早太明确, 一来你恐怕不会相信,二来,如果你信了, 可能会从中作梗。”   聂云汉听着这话,想到了哈沁, 心道或许关平野这是实话,他与哈沁还有那某乙之间相互制衡,确实难以随心所欲。   “既然如此, 为何我俩见面之后,你不肯对我坦白?既不说, 又拼命露破绽想让我猜到,够矛盾的啊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关平野垂着眼, 片刻后才抬头看他,那眼眶微微泛着红:“哥,我确实很矛盾,想告诉你,是想让你知道我现在很厉害,再也不是那个要被人照顾的小弟,还想让你与我一起为我爹报仇;不敢告诉你,是对你的反应没有把握,怕你知道了会生气,会不理我……陪你在红旆峰那里绕圈,并不是想存心捉弄你,是因为我想与你多待一会儿,你对我那般好,就像过去一样,我舍不得你……”   他说得情真意切,可聂云汉半个字都不信。   若只是舍不得自己,何必在红旆峰设下十二连环锁?   这兔崽子所表现出来的对他的依恋,全都是为了拿捏他!   但聂云汉也明白,关平野兜了这么大个圈子,仍是将自己带到这里,这人口中所说的深情未必是假,只是已经魔障了而已,而且他看起来胜券在握,手中必有杀手锏,只待在最恰当的时候拿出来。   自从心里平静下来,无奈地接受了关平野已经变了的这个事实,聂云汉也恢复以前那深藏不露的模样,毕竟关平野也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想要骗过他也很不容易。   他对关平野这苦情戏没有做出什么反应,而是转了话题:“那我再问你,你既然能将孟闯安插进待宵孔雀做钉子,为何不让他弄到金红砂,而偏让哈沁兜那么大圈子?”   关平野拉了拉聂云汉的袖子,示意他跟着自己继续走:“你想多了,孟闯不是钉子,他只是以前在五陵渡混过一阵子,清楚那里的情况。见我担心你陷在那处,才替我跑一趟,想把你救出来。我也没有能弄到金红砂的路子,只能让哈沁自己去搞——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他别以为出了钱就是大爷。”   聂云汉想,这小兔崽子是憋着给哈沁使坏呢!   “就算孟闯不去救你,你也能自己逃出来,你心甘情愿在那柜子里待几天,可能只是为了探查孔昙那处的虚实。”关平野自嘲道, “其实是我多此一举了吧?”   聂云汉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既然知道我陷在待宵孔雀那里,那就该清楚孔昙为何为难我,对不对?平野,假借韩方之名,给孔昙发密信的那人是谁?你说要带我见他,为何迟迟不动?!”   两人已经走到了所谓陈列室的岩洞外边,里面点着长明的火铜球,透过那铁栅栏,聂云汉能看到那里头停着几辆战车般高大的物事,洞壁一圈摆满了铁架,每个铁架上都摆了些东西,看起来很颇为琳琅满目。   但聂云汉总觉得怪怪的,若是报复皇家,没必要整这些花哨的东西,平野为什么做这么多?难不成是哈沁要求的?   关平野见聂云汉止不住往陈列室里瞟,不禁笑道:“不是我不带你见,是他还没回来。他见了你一定很高兴。来,先参观一下我这两年的成果。”   聂云汉看他从袖子里掏出锁匙去开锁,想到那某乙对自己所做的事,心想这人未必见了我就高兴。   他心中暗忖:“平野怎么有点邪性,该不是得了什么癔病吧,感觉他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觉里。他明知道那某乙假冒韩方写信给孔昙,就是为了阻止我们追查下去,怎么还会觉得那人想要见我?那某乙后来都派杀手来了,明显是要把赤蚺除之而后快的意思啊!”   关平野推开栅栏门,笑吟吟地望向聂云汉:“哥,快请。”   聂云汉跟着他进了那岩洞,端详着中央那几辆战车:“你把义父设计的铁皮战车做出来了?”   他细细打量着,这战车就像个巨大的铁皮柜子,车厢约有六尺高四尺宽一丈长,连轮子都是精钢所制,共有三对,每个都有约一尺宽,左右两侧的三个轮子分别被铁网包裹了起来,似乎是轮子转动,便能推动铁网跟着前进。   “嗯,这算是模型,并且与我爹的设想不太一致。”关平野道,“他想以磁石引导,我觉得不妥,万一战车所处的位置也有强大磁场,影响磁石功效,那这战车就等于废了。我觉得仍旧以人力驱动才可靠。”   他拉开战车车厢上侧的一处小门,为聂云汉介绍:“这里面可以装下最多六名士兵,就像赤蚺一个行动小队。两人居前端,用脚踩动机关发力,以齿轮结构带动车轮转动向前走。后面四人则可以进行侦查或者操纵火器进攻。”   “火器?你是指火铳么?在这个密闭空间里用火铳,岂不危险?”聂云汉皱起眉。   关平野笑笑:“配备的五雷神机也是我改造过的,很安全。而且,既然要士兵进到这战车里,战车外壳也进行了加固,普通火铳打不穿这铁板。”   聂云汉指了指轮子上的铁网:“为什么缠这个?用来防滑?”   “一是为了防滑,二是将轮子包裹起来,前进时方便爬坡,上山也可如履平地。”   “这里几辆战车,都有什么区别?”   “第一辆其实算是普通的侦查战车,只配了五雷神机和连发弓;第二辆火力最猛,加装了火炮,但里头装的是我的寰宇火雷,杀伤力大。”关平野如数家珍地说,“这第三辆,密封性最好,可以下水,在水底发动攻击,打起仗来神不知鬼不觉;第四辆非常轻盈,车厢中能伸出两只巨爪,能够翻越城墙,攻城最为好用。”   说罢,他仰着脸看向聂云汉,兴致勃勃地问:“哥,你觉得如何?比兵书里提到的火龙卷地飞车和铁汁神车也不差吧!”   聂云汉“唔”了一声,随口道:“战车纯铁打造,就比那些木头车强了许多。你这些巧思也是用到正道上就好了。”   得到夸奖的关平野很是开心,无视了最后那句贬损的评价,扯着聂云汉的衣袖又去介绍周围架子上摆的那些小物件。   聂云汉认真地听,时不时给他两句赞美,关平野说得眉飞色舞,很是开心。   看完之后,聂云汉突然问道:“你造这些,就是为了去杀皇帝?可你怎么运出去,又如何弄到京城?说实话,你面前这些东西,连归梁府城都出不了。”   “当然不用这些了!我哪有那么傻。”关平野漫不经心道。   “那你打算如何行事?”聂云汉逼问道,“你是只要杀老皇帝,还是另有所图?”   关平野怔了怔,忽地笑了:“我还能图什么?难不成我去坐那皇位?不过……哥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试着帮你。”   “少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聂云汉冷冷道,“你难道忘了自己是谁的儿子么?!”   “正是因为记得父亲是怎么死的,我才决定做这些。哥,你不知道吧,我娘,就是被狗皇帝害死的!”   聂云汉一怔,他懂事时,关平野的娘亲已经因为难产而死,之后关山从未提过这事,他确实不知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禁问道。   关平野走到一辆战车边,轻轻摩挲着冰凉的铁皮,面沉如水:“我爹我娘志趣相投,都善做机关奇巧,当年他们俩的定情之物,就是一个用齿轮带动、上足发条后能发出乐声又可以跳舞的小人偶。此事远近皆知,也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朝堂之上,让狗皇帝和他那爱妃知道了。”   “爱妃对这小人偶十分好奇,想要开开眼,皇帝便传了口谕,叫我爹娘做个新的,供他和爱妃把玩。口谕传到之时,我爹正在战场上为他杀敌卖命,这人偶只能由我娘来做。”   “皇帝那边催得紧,从棠舟府送去京城也需要时间,我娘只能彻夜不休加紧赶制。小人偶个头不大,但全身关节都会动,所需要的齿轮机关颇为精巧,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半点不能马虎。即便锻造零件工作可以交给别人来做,最终的组装仍要她来完成。可我娘那时已经怀我八月有余,大腹便便,让她废寝忘食地伏案操劳,着实是一种折磨……”   “小人偶刚一做成,便交给了等待多日的铁鹤卫,我娘胸口提的气一松,立刻就晕倒了,动了胎气。稳婆说她操劳过度,胎位不正导致难产,我娘生了一天一夜,等不到我爹回来,艰难生下我,便耗尽了力气,棠舟府最厉害的大夫也回天乏术。而我,就因为一条腿被脐带缠住,血气不畅,呱呱坠地之时才发觉,来不及医治,最终落了终生残疾。”   关平野说着说着,便红了眼,望向聂云汉的眼神充满恨意:“哥,就为了一个小人偶,我娘没了命;就为了跟独峪人媾和,我爹被推出去当靶子,他为大曜出生入死,最后却落得个身败名裂!我们一家三口,都是被这皇帝所害,你叫我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找他报仇?!”   聂云汉听完,心中满是悲意。   关平野或许嘴里没有真话,所说的一切都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但是对于他娘之死,他应不会撒谎。   人偶一事,皇帝或许并不知情,也并非故意视人命为草芥,只是这般阴差阳错,义母这条命,确实也该算在他头上。   而义父,爱妻因皇帝而死,他却守口如瓶,仍为大曜肝脑涂地,不想却落得现在这样的下场——这样的仇恨,若落在自己身上,聂云汉觉得他或许会做出更疯狂的事。   “我爹娘与义父那么亲近,也从未提过这件事,义父也没有说过,我……我实在不知。”聂云汉走到关平野身边,握住他单薄的肩头,“平野,我不该那样说你,对不起。”   关平野苦笑,伸手想要抱他,想起他对自己的排斥,又缩回了手,只道:“这与你何干?你无需道歉。”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爹瞒得很严,没有人敢跟我说,直到我被送到归梁府后,有一次我娘忌日,外祖母思女心切,才将此事告诉我。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我爹立功不报功,只肯当一个守御千户所的千户,他是不想高升,不想去见那狗皇帝!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我外祖父母对我爹一直冷脸,因为他们恨我爹为杀女仇人卖命!”   “我爹与我娘感情那么好,他心里不痛不恨么?一个‘忠’字害了他!到头来他又得到了什么?!”关平野眼泪再也忍不住,磅礴而出,“哥,你还觉得我有错么?还觉得我是疯了么?”   聂云汉久久注视着关平野的双眼,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对,片刻后,他将对方揽入怀中,千万句话如鲠在喉,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心中的情绪。   “平野,若是别人害了你们一家,做哥哥的必定会帮你报仇雪恨。”他声音喑哑,深深地叹了口气,“可……那是皇帝啊,我……我不能……”   关平野猛地推开他,双目赤红道:“还说你不是愚忠?!是皇帝又怎么样?我杀个望星你都骂我不可一世,皇帝害死我全家你倒让我不要计较?你难道不是自相矛盾?!”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聂云汉无奈道,“皇帝不是普通人,若他被杀,必将引起朝堂动荡,这样一来,小人们争权夺利,受害的只会是大曜的百姓,这……这代价太大了!”   关平野像一只发怒的小兽,咆哮道:“那又如何?百姓的痛是痛,我的痛就不是痛了么?凭什么我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忍受这样的痛苦,连仇都不能报?!”   “难道我一家人的命就不重要?!”   面对这样的质问,聂云汉无从回答,就像不久之前,卓应闲发现他们迷倒了郭师爷时问他的那个问题一样。   一个人重要,还是所有人重要?   可能危急关头,大家都会选择牺牲少数去拯救多数。   所有人都赞同的办法,未必是对的办法,但有时候,却是唯一的办法。   然而那被牺牲的少数人,又何辜呢?   因为你是少数,所以你的利益就应当被牺牲?   聂云汉不能这么跟关平野说,那样太伤人了。   “平野,你的痛我都明白,虽然不能如你般感同身受,但我真的明白。”   聂云汉觉得胸口堵得难受,他从戎生涯中做过很多这样无奈的决定,没有一次让他这般心神俱裂:“你们是无辜的,可……可大局更重要。而且,而且你不该联合独峪人,他们有觊觎大曜之心,你这么做,是引狼入室!”   “我没有你们那么高尚,高尚的人都在坟里了!哥,若不是我把你弄出来,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关平野轻蔑道,“你可知我爹死后,我曾遭遇过怎样的冷眼?前十八年,你和我爹把我护得太好了,这两年,我却尝尽人间冷暖!我只想报仇,大曜会怎样、百姓会怎样,又与我何干!”   他一边说着,一边蹒跚着走出了陈列室:“我知道你一根忠骨顶天立地,定看不起我这种为了私仇不顾公义的人,没关系,反正你有你的知心人,我犯不着为你再多操心。至于我,哼,等我报仇之后,要杀要剐随便你,只要给我个痛快就行——能得偿所愿,死在最开心的时候,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反正我也没什么以后!”   聂云汉紧跟上他的脚步:“你怎么能这么想?”   “那我该怎么想?”关平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清秀的面庞写满了揶揄,“哥,你连我如何感受都要掌控么?”   聂云汉皱起眉头:“你怎么偏要把我的话往歪里理解?做人不能这么极端,你难道要为仇恨搭上自己的后半辈子么?傻子才干这么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可能我就是个傻子,不,疯子。原本没有姓卓的,我还能盼着此间事了,与你一起归隐田园,我俩相互作伴,将来也有个盼头。可是现在啊,我觉得什么盼头都没了,所以也就什么都不管了。”关平野继续向前走着。   聂云汉听他一提卓应闲,就觉得心里堵得慌,说来说去还是这些,真他娘的没完了!   孟闯带着几个人,迎面冲他们走来,身后还跟了几个,看起来气势汹汹的,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那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肯收手?”聂云汉也觉察出来,自己正在被他带着情绪走,脑子里确实有些乱,干脆抛出最后的问题,想知道关平野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关平野远远地跟孟闯对了对眼神,忽地停住脚,看向聂云汉:“我说了,你就会照做么?”   “先听听你的想法再说。”聂云汉自然不会轻易上套。   关平野盯着他的眼睛,看出他满眼警惕,微微笑了,自嘲地摇了摇头:“我就知道你对我仍有戒心。也罢,我人微言轻,分量不够,那我与你引荐一人,不知道他的分量够不够。”   聂云汉像是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息,心脏突然激烈地跳动了起来:“是谁?”   关平野笑笑,冲孟闯使了个眼色。   孟闯点点头,对身边的人甩了甩下巴。   聂云汉不由自主地越过关平野,向他们走近了几步,认出孟闯身边站着的那个,是不久前在小巷中偷袭他和卓应闲,并警告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在与谁对抗,承受不起这后果”的那个,登时更加警惕。   “是你?”他冷冷道。   对方微笑:“是我。”   他没有多话,与一旁的同伙默契地向两边撤了一步,让出身后坐在轮椅上的那个人。   看清了那人的脸,聂云汉像被闪电劈中的天灵盖,顿时瞳孔骤缩,整个人头皮发麻,半个身子没了知觉。   那人缓缓开了口,一把嗓音像被柴火烧过,焦得支离破碎:“汉儿……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   五雷神机是明代火器,火龙卷地飞车和铁汁神车出自于明代军事著作《火龙神器阵法》   “我没有你们那么高尚,高尚的人都在坟里了!”化用北岛“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句。 第172章 脊梁   聂云汉好似被人抽走了魂魄, 他双目血红,双唇颤抖着,喉头哽咽般发出一声低呼:“……义、义父?”   这声音低得别人几乎听不清,但他也没有力气再大声了。   他腿一软, 径直往下摔, 只听扑簌簌衣角翻飞的声音, 有个人一把抱住了他的腰,低声道:“汉哥, 撑住!”   卓应闲放心不下,一直在岩洞外徘徊,他看着关平野和聂云汉去了一侧岩洞里, 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好像在吵架。   这地儿回音大,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却听不清俩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搞得他牵肠挂肚、心浮气躁。   接着他便看见孟闯为首的几个人,前后夹着中间一个坐四轮车的老头往聂云汉和关平野那处去,当即便觉得不妙。   带了那么多人, 这老头必定身娇肉贵,莫非是那某乙?   他顾不上回去取拂雪, 匆忙往聂云汉的方向跑,好悬才及时赶到,要不然聂云汉此刻已经栽在地上了。   然而托住他后, 卓应闲更意识到,事情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   聂云汉现在大半重量都是靠他撑着, 这一向孔武有力的人身子软得像滩泥,浑身还在不住颤抖, 若他此刻松手,这人保准会跌落在地上!   让汉哥如此失态的这个老头……会是谁?   卓应闲打量着对方,见他穿了件深褐色的袍子,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右边袖筒空空荡荡,应是缺了一臂,多半边脸被厚重的伤疤覆盖,几乎辨认不出面孔,看起来像是被烧伤过的。   再加上一旁关平野谦恭而亲密的态度,他心里隐隐有了一个极端的猜测。   “难道是……这怎么可能?!”   可他见聂云汉的反应,却又觉得这个猜测八成是真的。   难怪关平野在踩中十二连环锁的时候曾经说过,阵眼处乾坤雷威力最低,若是跑得足够快,自爆的人并非毫无生还的可能。   现在回想,关平野早就暗示过现在的这个事实,是大家从未往这个方向联想罢了!   谁会想到,死了两年的人还能重现人间?!   卓应闲心头一紧,担心聂云汉接受不了这件事,忙把他抱得更紧了些,轻声安抚:“汉哥,汉哥……你应我一声,先别多想。”   聂云汉倒是没多想,因为他已经无法思考,千头万绪在他脑海中爆裂开来,把他的脑子搅成了一锅浆糊——两年前关山在他面前被炸碎的情形还历历在目,现在眼前的人虽然被炸得面目全非,但那模样,分明就是他的义父。   若不是鬼魂出现在人间,那就是自己已经身在阴曹地府!   是后者吧?聂云汉惶恐地想,一定是后者,义父他……他不会叛国!   义父怎么会叛国!   他还在惶然不知所措,便听见对面关山咳了一声,嘶哑的嗓音再次响起:“见了义父,不高兴么?”   “义父……真的、真的是你?”聂云汉茫然地看着他,眼神涣散,喃喃道。   他本应扑过去认个清楚的,可是却半步都不敢动。   既怕那不是关山,又怕那真的是关山。   关平野凑过来,轻声道:“哥,眼见为实,你要不仔细看一看,免得以后又说我唬你。”   卓应闲自然知道,聂云汉此刻不仅仅是难以接受关山没死这个事实,更刺激他的是这事实背后所隐藏的真相。   他不忍见关平野践踏聂云汉的心,回护道:“给他时间缓缓罢。”   “有这么夸张吗?”关平野失望道,“哥,你口口声声把我爹挂在嘴边,我还以为你见到他没死,会很高兴呢。”   “若是义父没死,我自然高兴。”聂云汉突然沉声道。   他已经收起了方才的慌乱,在最快的时间内镇定了下来,站直身子,推开了卓应闲扶着他的手,恢复了以往屹立不倒的模样。   卓应闲还有些不放心:“汉哥……”   聂云汉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不用多说,接着便一步一步走到关山面前,目光灼灼地打量着对方。   关山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完好的半张脸上挂了一抹微笑:“我知道你心中诸多疑问,尽管问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聂云汉眸色暗了暗,沉默片刻才问道。   关山拿帕子捂着嘴咳了几声,道:“那日我虽决意自爆,但也试着想要逃脱,在自爆时瞬间起跳,你还有印象吗?”   聂云汉努力在脑海中搜刮当时的记忆,那日的爆炸扬起的尘土、黑烟与火焰太刺眼,他总觉得记忆犹新,可细细思量,却想不起任何细节。   戴雁声曾说,这是他内心深处面对刺激所做出的逃避反应,为了避免反复遭受折磨,他本能用那一幕残忍的画面掩盖了一切细节,每当想到这里就不会再继续想了,用什么药物诱导都没有用。   于是他只能遗憾地摇了摇头:“记不太清了。”   “无妨。”关山声音嘶哑道,“当时我已经尽可能往远处跳,但仍受到了乾坤雷的波及,被炸断一臂,待我彻底苏醒,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   他说得简单,但在聂云汉听来不免心惊肉跳,忍不住打断道:“是谁……是谁救了你?那个十二连环锁就在悬崖边上,之后我特意到崖下去搜寻你的尸……去寻你,确实没有找到尸首,当时以为……以为你被乾坤雷炸碎了,只留下右臂残肢……”   “救我的,是独峪细作。”关山淡淡道。   聂云汉登时一怔,本能道:“不可能!”   “那处机关本就是他们设下的,他们躲在暗处等着收割人头,有什么不可能?”   关山说着,又剧烈咳嗽起来,身旁下属赶紧帮他捋着后背顺气。   卓应闲跟在聂云汉身边,与他保持着大约三尺的距离,却被人突然撞了一下肩膀,是关平野从他身旁走过,这一撞明显是故意。   关平野走到聂云汉跟前,替关山说了下去:“独峪细作捡到我爹,原本十分高兴,但后来见他没有断气,起初便起了歹意,幸得其中一人觉得他有利用的价值,便趁乱将人偷偷带去独峪境内,交给了阿格楞。”   “阿格楞本想以此来要挟大曜,没想到很快便收到消息,狗皇帝认定我爹通敌叛国,为防他假死,正在边境大肆搜查,还将你们赤蚺剩余人全部下狱,严刑拷打——这段儿你很熟悉,我也没必要多说。”   “这样一来,阿格楞的如意算盘便打破了,收留我爹这事儿就显得颇为可笑,原本他想将我爹除之而后快,幸好哈沁献计,要留我爹一命,好从他那儿学到大曜独有的机关之术。狗皇帝舍不得花钱又草菅人命,独峪愿意花重金买我爹的技艺,并不计前嫌委以重任,两相对比,高下立见。”   聂云汉静静听着,心中波澜起伏,脸上却面无表情,他一直盯着关山的脸,试图从那上面找出破绽。   关山除却咳嗽,就是紧紧抿着唇角,似是回忆起那段不堪的往事,露出一抹心痛的神色。   但这神色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始终保持着以前那种不动声色的平静。   关平野继续道:“所以,我爹听了哈沁的话,给了他新的提议,便是今日的计划。”   聂云汉表情终于微微破碎,他又向前一步,站在关山四轮车之前,双腿几乎已经触到关山盖着毯子的膝盖:“义父,你不会做这种事!”   曾经突袭过聂云汉的那名下属抬起手中刀刃,以刀鞘末端指向他,冷声道:“退后!”   卓应闲当即变脸,正要发难,便见关山摆了摆手:“没关系,高酉,汉儿不会害我。”   高酉狠狠地注视着聂云汉,缓缓放下刀。   “换作以前的我,自然不会出卖大曜,可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觉得我还会像以前那样么?”关山平静道,“以前我为大曜牺牲什么,都觉得那是自己军人的本分,即便失去爱妻、被家人误会,这一点也从未变过,可是经历过生死,被背叛,被利用,我才发觉,一切都不值得。”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我别无所求,要说求的,可能也就剩下一点自豪,当我战死沙场,或者百年归老,临死时能无愧于国,无愧于君,无愧于心,可狗皇帝连我最后的骄傲都要夺走,你叫我……”关山咧开嘴,脸上的笑凄惶又狰狞,“……你叫我如何甘心?!”   聂云汉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抓住关山腿上的毯子,胸口剧烈起伏,失神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不信……我不信!是你教我忠君爱国,是你教我为国死义,是你把我带成一个真正的士兵,你怎么能……不会的,不会的……”   他撕心裂肺地吼道:“义父,你教我的那些,全都是假的吗?!即便有仇,也不能跟独峪……不能跟外敌勾结啊!”   卓应闲心疼得无以复加,扑过去搀扶他:“汉哥,我们不和他们说了,跟我走……”   聂云汉跪在地上不肯动,他抓着卓应闲的手,却执拗地看着关山:“……你、你是……”   是那某乙么?   关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带了一丝悲悯:“我知道你有多么忠勇刚直,你就像你爹娘,简单又纯粹,重压之下,也只会断裂,不会弯折。而我,只不过是你的义父,我没有信心让你为了我的冤仇背叛你的信仰。”   “因此我一直不赞同平野想要把你带过来的想法。”关山看了眼关平野,关平野讪讪低下头。   “你猜得对,是我在暗中给宋鸣冲送密信,让他阻截你,只是没想到他另有图谋。我熟悉韩方的字迹,也是为数不多知道‘灵翅’藏身地的人,当你们追到了五陵渡,我也只好冒充韩方写信给他们,希望他们能把你们治住。”关山说到这儿,无奈地笑了笑,“可惜啊,是我把你教得太好了,反倒成了我的阻碍。”   聂云汉好似要把所有问题都问出来,他定定地凝视着关山,声音颤抖道:“就因为你三番四次阻我不成,所以……所以要出手杀我?”   “爹,你竟然想杀了哥?”关平野吃惊地瞪大了眼,瞥了瞥一旁的高酉,鄙夷道,“就凭他?!”   高酉脸黑得像锅底,但又不能说什么,旁边孟闯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关山没有理会关平野的质疑,冷冷地回答聂云汉:“你明白我此次复仇的决心了么?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你只是区区一个义子,算得了什么!”   “不行啊爹!这是我哥,不是别人!”关平野尖叫起来,甚至挡在聂云汉前边,双手按住关山四轮车的扶手,冲着他爹大声道,“你不能杀他!杀了他我也不活了!”   卓应闲揽住聂云汉的腰,把对方向旁边带了带,感觉到怀中人颤抖得不成样子,他简直想撕了面前这对黑心父子俩。   自己疯了也就算了,怎么能如此折磨聂云汉?   “汉哥,他们说的都是狗屁,咱不听了!”卓应闲费力将聂云汉抱了起来,狠狠地瞪了关平野和关山一眼,“你们都是什么人啊?口口声声说什么义父子情,义兄弟情,还有你,关平野,说爱你哥,为他要死要活的——你们的感情就是用来伤人的么?就是用来把一个好好的人掰成工具使的么?!别臭不要脸了!”   卓应闲半拖半抱地带聂云汉离开,聂云汉失神地垂着眼,下意识跟他走。   关平野不甘心地在后边喊:“哥!你别误会我爹,他不是那个意思!”   孟闯和高酉想要过去拦住卓应闲,被关山阻止。   聂云汉清清楚楚地听见关山说:“算了,平野,我早说过,汉儿不会同意这样做,你就算把我搬出来也没用。”   关平野执拗道:“哥一定是还没转过弯来!我再与他好好说说!”   “你折腾了这么久,还没看明白吗?他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最了解,这么好的人才,若是能用,我会不用?用得着千方百计阻止他,甚至动了杀心?”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知道你有多痛苦,他会想明白的!他……他分明也是心疼我们的……”   “别傻了!他只心疼他身边那个!他与他爹娘一样,都是个痴情种,你在他眼里能算什么?”   关平野仍是不听劝:“我哥最重情义,你再给我点时间,他一定会帮我们!”   “时间?我们还有时间么?”   聂云汉听到这句,茫茫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别看了,走!”卓应闲生怕多待一刻对他都是折磨,不由分说拉着他回了岩洞。   进了洞里,聂云汉苦苦撑着的伪装便再也撑不下去,他浑身一软,突地向下坠,卓应闲连拖带拽才把他弄到床上,从背后搂着他,陪他一起躺着。   “汉哥,别憋在心里,想哭就哭,哭完了就好了。”卓应闲在他耳边道,“他们的话一句也别听,指定就是用亲情来拿捏你呢!”   聂云汉发着抖,一句话也没说,卓应闲便又把被子拉过来,给他盖上,继续道:“不知道关平野跟你说了什么,或许他们一家三口真的很惨,偏偏仇人是皇帝,有仇难报,着实憋屈——可再怎么样,也不能跟独峪人合作对不对?!难道与皇帝有仇,就是叛国的理由么?”   “换了我,顶多就是独闯皇宫刺杀皇帝,不成功便成仁,至少大节不亏,问心无愧。不过他们父子俩一个残一个伤,确实没有本事亲手复仇……退一万步讲,他们要是在背后支持太子搞事,逼老皇帝退位,也算报仇了啊,我都能理解,联合独峪人这种行径根本让人同情不起来!”   “平野说什么独峪愿意花重金买他爹的技艺,不计前嫌委以重任——我呸!独峪人那是真的尊重他们吗?他们救人难道是为了行善?太可笑了,没有人会尊重反复无常的小人,他们只想买到你义父会的一切,武装自己,壮大自己,反过来对付我们大曜!”   卓应闲抱紧了聂云汉,心疼道:“汉哥,最坏的还是独峪人,是他们利用了关爷和平野的仇恨,而且这仇恨,还是他们一手炮制的,你别……别对关爷失望,站在他的立场上,被仇恨蒙了心,也很难想清楚到底自己该怎么做。”   “等你平复些,我们去和他们好好说,问出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当年是谁向独峪人透露了十二连环锁的设置方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们或许能想通,然后我们再借机问一问,此次他们的行动计划到底是什么,能及时阻止就好了。”   他虽是这么说,但心里也知道,若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能说通,关山和关平野就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如何解决接下来的问题,其实难如登天,尤其他和聂云汉以及云虚子显然是阶下囚,连一战之力都没有,又能如何扭转大局?   可若不这么说,卓应闲真不知自己该如何安慰聂云汉。   他向来牙尖嘴利,只会骂人,却不会哄人,此刻是真真正正犯了难。   聂云汉现在的状态,比以前他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差,令他这个鲜少感到害怕愣货,打心眼儿里泛了寒。   卓应闲伸手摸了摸聂云汉的脸,干燥不见一滴眼泪,心里更怕了。   正视关平野有问题那次,至少他还肯哭一哭呢,现在这样一声不吭的,分明是心灰意冷到了极点!   卓应闲自问没有办法把人扳过来,也不想再折腾对方,便从聂云汉身上爬了过去,与他面对面,额头抵着额头,并将他冰凉的双手揣在了怀里,轻声道:“汉哥,你跟我说句话吧……”   聂云汉空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黑暗中的某处发呆。   他好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反应了,若说关山是假的,是哈沁找来蒙他和关平野的,可他盯着对方那么久,的确挑不出来任何破绽。那人的举止、说话方式甚至眼神,都与关山如出一辙,只是现在目光中的冰冷,是关山所没有的。   阿闲说得对,若站在关山的立场上,怎么可能不恨?   可若要他接受关山所说的一切,更令他心碎。   信仰脆弱得如同寒风大雪里冻得酥脆的树枝,雪只是厚了那么一点,它便“咔嚓”一声折断了。   聂云汉想起方才的场景,高酉和孟闯都在那看着,他便觉得自己像是在被当众凌迟,在那么多人的围观下,二十多年来融入骨血的信念就这么一刀刀地被刮了下来。   而他显得无能又无助,可笑又荒唐。   仿佛他所信任的一切,包括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卓应闲见聂云汉仍不吭声,担忧地亲了亲他的眼睛:“汉哥,我们都长大了,不会再被长辈决定一切。你看看我,我不再是那个被人抛弃的孩子,我有能力去抓住一切我想要的,不用再等人施舍。你也是,你不是他们的工具,不是被人用模具锻造出来的物件,你是你自己,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你的信仰就不会灭!”   “错的是他们,不是你啊!”   他感觉怀中的人动了动,聂云汉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极为缓慢地吐了出来,像是吐出了憋在心里许久的浊气。   卓应闲以为他缓过来了,正稍稍安心,却又听对方缓缓道:“我爹娘去得早,并没教过我什么,只来得及身体力行地告诉我什么是忠诚。是义父带我第一次上战场,教我怎么做个好兵,给我讲做人的道理。”   “我被他一手一脚塑成了现在的模样,是他给我戳了根顶天立地的脊梁骨,让我行得端站得直,俯仰无愧于天地。他就是我眼中的一杆战旗,指着我前进的方向。”   “可他却变了。”   聂云汉毫无感情地说:“战旗倒了,阿闲,我的脊梁骨,像是被人抽走了。”   “不!”卓应闲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坚定地说,“汉哥,有我在呢!天塌下来我替你撑着,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脊梁骨!” 第173章 实惨   夜色深沉, 有两人身着皮装御翅飞行,到了长宁峰山脚附近才缓缓降落。   皎洁的月色落下,映出一対愁眉不展的脸,正是戴雁声与万里风。   “好几天了, 一点汉哥和阿闲的下落都没有, 这可该怎么办才好?”万里风将翅收起来, 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戴雁声伸手将她眉心抚平,轻声道:“别愁了, 以前这样的事也没少遇过,即便我们找不到,老聂也会想尽办法传递消息给我们。”   一阵风吹来, 明明不算冷,万里风却突然打了个冷战,她握住戴雁声的手:“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别多想了。两年前我们也没有想到会有今日,此番出行, 原本就是脱离了自己最熟悉的环境,又总被人牵着鼻子走,心里没底是正常的。”戴雁声拉着她往前走, “这种情况下,别自己给自己添堵, 若是没有自信,那就相信同伴。”   他掌心传来的热度给了万里风些许安慰,她轻轻点点头, 与戴雁声并肩而行。   城中依旧戒严,宋鸣冲不知道抽了什么风, 本来一直帮赤蚺的他突然不遗余力地开始追查他们的下落,大有抓不到人不罢休的意思。   他俩之前通过易容躲开了追查, 但今夜出城之时接受了严密排查,现在想要回去,觉得风险颇大。   快到长宁峰山脚下的马行时,万里风又道:“在城里待着实在太危险了,这次我们回去跟左哥碰头之后,就出来在山上随便找个山洞落脚吧。”   戴雁声想了想:“行,听你的。”   “也不知羽书那里怎么样了,我不放心他。”   “左哥会看着他的,再说他那里灯下黑,宋鸣冲定不会发觉。”戴雁声道,“这样一来,也算宋鸣冲替我们盯着秦落羽,我就不信重重官兵看守,她能传递出消息去。”   万里风仍旧忧心忡忡:“宋鸣冲到底跟谁一边还不好说呢。”   “管他呢!说句难听话,秦落羽就算真是钉子也没用,咱们什么都不知道,哪怕宋鸣冲把我们全都抓回去也审不出东西来。”戴雁声牵过拴在树下的马,冷笑道,“做赤蚺这么些年,此次确实是最失败的一次!最难対付的不是独峪人,是自己人啊!”   “别这么阴阳怪气的。”万里风翻身上马。   戴雁声坐在她身后,凑到她耳边笑道:“不阴阳怪气,那我含情脉脉如何?”   万里风躲开他的唇,胳膊肘子冲他肋下一捣:“真有闲心,快走吧!”   戴雁声勾了勾唇角,抓住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驾!”   两人一骑快速往归梁府城赶去,一路上十分平静,只有月光树影与他们相伴,然而戴雁声却总觉得哪里不対。   似乎太过平静了些。   然而这条路到了夜间向来安静如鬼蜮,戴雁声想想,又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不过方才还觉得万里风操心太多的他,陡然提高了警惕性,仔细留意着周边的情况。   在过十里坡时,他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一道寒光闪过,便道:“不好,有绊马索!”   戴雁声来不及勒缰绳,便抱着万里风“嗖”地从马上跃起,正要往旁边树上跳,不料铺天盖地落下一面大网,将他俩兜在了里头。   匆忙间戴雁声一个转身垫在万里风身下,俩人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马儿长鸣一声,也被前方的绊马索绊了个跟头,也“咣”地摔了一跤。   万里风愤怒地抓着网格:“妈的,竟敢暗算老娘!宋鸣冲,你滚出来!用这种损招你要不要脸?!有本事出来真刀真枪打一场!”   路两侧树下闪出十几个官兵,原来在另一侧他们也设了大网,那绊马索只是逼他们跳马,不管往哪个方向跳,都会落入网中。   官兵自动分成两队,其中一队收紧了罩着万里风和戴雁声的那张网,生怕他们俩跑出来。   宋鸣冲身着便服,背着手从官兵身后走过来,看着他俩这副狼狈的模样,轻笑一声:“抓你们还是得用网,这招真是百试不爽。”   戴雁声抱住万里风,不让她再做无谓的挣扎,他冷冷地看着宋鸣冲:“看来文州那次也是宋大人你出的主意?前后表现这么不一致,你到底是人是鬼?”   “是人是鬼有那么重要么?只要能达成目的就好。”宋鸣冲莞尔一笑,“况且我是受皇命追捕各位,当然要尽心尽力。希望你们别再反抗,胳膊拧不过大腿,这又是何苦呢?若能好好配合,来日我也好替你们向皇上求情。”   万里风气得双眼赤红:“你别忘了你跟独峪人的血仇!你不能认贼作父!”   “风儿,不必跟他多说。”戴雁声盯着宋鸣冲的眼睛,似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形势比人强,认栽吧。”   宋鸣冲点点头:“戴爷真是俊杰,好歹你们也曾是我的下属,只要不再多生事端,我定不会为难你们。来人,把他们带走!”   ----   左横秋昨日在山间寻了一夜,今日晌午才返回郭师爷的小院,睡到晚上才醒。但他睡得也不踏实,迷迷糊糊全都是梦,一会儿梦见聂云汉和卓应闲被严刑拷打,一会儿又梦见向羽书满身鲜血,这觉睡得十分糟心。   醒来后他莫名觉得心里有些不安,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便仍是假扮成李三,先绕到秦落羽的小院外转了圈,见无事发生,便又跑去衙门,直奔郭师爷的公事房,想探探情况。   宋鸣冲连日来加紧戒备,府衙上下更是连轴转,即便现下已经到了子夜时分,整个院子仍旧灯火通明,师爷和知府大人都不敢离开半步。   一进公事房,左横秋便问道:“师爷,今日有情况么?”   郭师爷正伏案,帮知府写折子,闻言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回身继续写:“倒是不曾听说。你不是怕被宋大人发现么?怎么又跑来了?”   他比左横秋大了五岁,近些日子把対方当弟弟看,言语中甚是关切。   “来看看情况。”左横秋道,“不知那姓宋的要搞什么鬼。他这人说一套做一套,我怕他玩阴的。”   郭师爷写完最后几个字,将笔放下:“这倒是,相处几天,总觉得他笑里藏刀,是个心思深沉的人物。”   “这会儿他在府衙么?”   “应该在,没听说他要出门。”   听闻没出什么事,左横秋稍稍放心,不过觉得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转头就往外走:“我去看一眼,省得他玩金蝉脱壳。”   刚走出公事房没多远,便听得院子里一阵喧哗,有人大声喝道:“把他俩看好了,万一出什么事,就等着下狱吧!”   听口音是棠舟府的,左横秋顿时警觉,循着声音找了过去,走到转弯处一探头,便看见宋鸣冲带来的兵押着戴雁声和万里风经过!   他头皮一麻,赶紧退回到墙后,心脏扑通扑通剧烈跳了起来。   连戴爷和小风都被抓了,这宋鸣冲还真是有一手!   左横秋躲在墙后的阴影下正想対策,便听那几个兵又道:“一男一女,得分开关吧?”   另一人道:“甭分了,女监现在没犯人,咱们人手又不够,分开还得安排人去盯着,他们本就是同袍,向来同吃同住惯了,关一块儿吧!”   “宋大人要审么?”   “大人说了,赤蚺上下一条心,审肯定是审不出来,先好好关着。再怎么说,他们也是为国立过功的,大家都客气着点。”   “是!”   左横秋心念电转,便退回了郭师爷公事房里,待过了半个时辰,才晃晃悠悠出来,跟路过的官差们假意打着招呼,快步往后院男监那处走去。   牢房外安排了好几重岗哨,大部分都是棠舟府的兵,対过往的所有人都投以审视的目光,但看起来也不算特别难为人,左横秋见几个归梁府的衙役提着食盒过去,也不过是多问了几句话,被人翻看了下盒子。   于是他便打算以替知府问几句话的借口混进去,先看看情况,并不着急把人救出来。   然而当左横秋走近男监外,与看守的士兵対上眼神,心里莫名其妙觉得毛毛的。   他下意识地想,戴爷和小风本也十分警觉,怎么会被宋鸣冲抓住?   莫非他们的行踪已被対方掌握?   那么接下来,宋鸣冲一定会利用戴爷两人诱捕自己和羽书!   左横秋当即站住脚,定定地望了望男监外的那几人,假装突然想起了什么,挠了挠后脑勺,转身便走。   然而対方早已识破了他的意图,左横秋没走几步,便听到耳畔传来破空之声,他本能拔出佩刀,“砰”地将冲他射来箭打落一地!   “抓住他!”   “别让他跑了!”   一瞬间,周围呼声迭起,无数箭矢再度被上弦射出,左横秋感觉自己好似身陷山谷之中,脑袋顶上遮天蔽日的全是向他射过来的箭!   他本能地挥刀抵抗,却实在分身乏术,突然间“噗嗤”一声,肩膀上传来一阵剧痛,他的动作因此迟缓了几分,后背和小腹又中了两箭,佩刀当即脱了手,“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左横秋觉得眼前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便知这箭头上肯定淬了药,他捂着肩膀跌落在地,心里自嘲地想,这一路的好运,难不成是真的用到头了?   见左横秋中箭,有士兵大喊:“停手!莫要伤他性命!”   箭雨终于停歇,接着便有士兵靠过来,想要把左横秋治住,谁知这时从屋檐上突然跳下一个黑衣人。   此人并未拔刀,但是刀速很快,旁边人还未看清楚什么情况,那几个走向左横秋的士兵便被刀鞘尾端击中了脑门打晕在地,当大家回过神来的时候,那黑衣人已经带着左横秋跳上房顶逃跑了!   站了一院子的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相信方才眼前发生的事,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人便轻松将人救走,这身手也太诡异了!   左横秋醒来时,身上麻意还未褪,听得身旁柴火哔啵作响,目光模糊地认出自己此刻身在一间破庙之中,便轻轻呼出一口气,再度缓缓闭上眼。   一个男人搬了一捆柴火进来,见他睫毛微颤,便笑道:“别装睡啊左老弟!还想让我伺候你?”   “老子我难得受个伤,能伺候我也是你的福气,是吧二当家!”左横秋虽然觉得有些虚,但说话倒还算中气十足,想来身上疼的这些不过是皮外伤,应该不打紧。   他口中的“二当家”正是凌青壁,此刻面目全非,自然也是易容后的效果。   凌青壁坐在左横秋身侧,从捡回来的柴火里抽了根树枝,戳了戳他的腿:“哎,伤得又不重,我亲自给你包的,别装了。”   “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打光棍了。”左横秋睁开眼,捂着肩膀上的伤口坐起来,这一动,扯到了另外两处伤,疼得他咧了咧嘴。   凌青壁笑笑,把手里的树枝扔进面前的火堆:“你这怎么回事?玩脱了?”   天气炎热,本不该生火,可左横秋身上有伤,地上又潮,凌青壁怕他风邪入侵,只得忍着热点了火堆,两人尽可能离得远了些。   “差不多吧。上次从韩大人那里回来,就发现宋鸣冲带兵追到了这里,说是要抓我们。本来我以为是虚张声势,或许他还会暗中帮我们,没想到这回是玩真的,刚刚戴爷和小风被他们抓住了,还用他们来钓我上钩——不过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上回见过之后,韩大人不放心,就让我和大哥带人过来。毕竟你们是通缉犯嘛,哈哈!看来他対宋鸣冲跟谁穿一条裤子心里也有数。”凌青壁拨拉着火堆,继续道,“你不是说易容在归梁府衙里潜伏么,我就去找你,谁知到了就看到他们一帮人在围攻一个,从身形和刀法上我认出是你,顺手就救出来了。不过我看姓宋的対你算是手下留情,那些兵手里的弓弦勒得不紧,箭刺得不深,大都瞄准你的肩膀胳膊腿儿,不像是要你命。”   左横秋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看来宋鸣冲并不打算将他们赶尽杀绝,随即他叹了口气,道:“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孔大哥呢?”   “我们走的水路,他们还在扬波港的船上,我先过来探探情况。”凌青壁道,“戴爷他俩被抓,你现在又受了伤,一共六个人你们折了仨,剩下几个呢?”   左横秋苦笑:“可不是折了仨,是折了五个,剩下那一个身边可能还有钉子,能不能用还不知道,勉强算半个。不,也不能这么说,老子还能动呢,六个人,算是剩下俩半个的。”   凌青壁吃惊地瞪大了眼:“嚯,这么惨!”   “也不至于,你们不也来帮忙了么,要是老聂和阿闲能逃出来,我们人手倒也够。”左横秋道,“戴爷小风随时能救,没事儿。”   凌青壁撇着嘴微微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摸了把左横秋的耳朵:“你耳朵好了么?”   “凑合吧。”   “说实话。”   “……”凌青壁既然知情,左横秋也不瞒着,“伤好了,听觉大不如前,现在只能靠另一只耳朵了。”   “你们那个戴神医也治不了?”   左横秋笑笑:“他能治伤,但恢复听觉这种事,他也无能为力,就不为难人家了。”   凌青壁蹙眉道:“聂云汉知道么?”   “他心细如发,或许能察觉到,但是没问我,可能也是怕我伤心。”左横秋怅然道,“大家都无能为力的事,何必拿出来说个一清二楚,徒增伤悲?他背负的事够多了,我也不想让他为我心烦。”   ---   府衙正堂,宋鸣冲坐在堂下的扶手椅上,手肘撑着扶手,手指抵着额头,听完了下属的汇报,面色不露端倪。   下属不知道宋鸣冲在想些什么,战战兢兢道:“大人……要不要加大力度搜城?左横秋受伤了,应当也不难找。”   “知道把他救走的那人是谁么?”   “这个……”   “那人单枪匹马,在你们一群人眼皮子底下,能那么迅速救走左横秋,听你们描述的身手,再联系我在五陵渡的见闻,我只能想到那几个。”宋鸣冲意味深长道,“看来他是旗帜鲜明跟我対立了。”   他这话说得很像自言自语,下属瞅了瞅他的表情,不知道“那几个”和“他”都指的是谁,但也不敢问。   宋鸣冲不知想了什么,片刻后才回头看向下属:“城中该怎么搜查就怎么搜查,不用特意去寻他,反正有戴雁声和万里风在,不愁他们送不上门来。”   “是!”下属拱手道,“那向羽书呢?也要抓回来一并收监么?”   宋鸣冲摸着胡子道:“不用,就让他蒙在鼓里吧,让他们都蒙在鼓里。灵翅虽好用,但没有默契,対聂云汉和左横秋来说,向羽书是唯一的出口。如果聂云汉能回到城里,那孩子就派上用场了。”   下属俯身道:“遵命!”   ---   清晨,小院儿里阳光普照,鸟语花香,秦落羽正把刚洗好的衣服往晾衣绳上挂,明明一幅岁月静好的美好画面,也是向羽书向往的生活,可他推门出来看到这一切,并没有觉得惬意舒畅,依旧一脸苦大仇深。   “相公,这几天你都提不起精神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秦落羽拎着桶走到他面前,关心道。   向羽书摇了摇头,勉强一笑:“没事。”   “那就好。”秦落羽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一吻,笑盈盈道,“其实你这两天能在家陪我,我真的很高兴。”   向羽书轻抚着她的头发:“以后我会尽量多陪你。你有空的话,不如想想打算去哪里生活,等这边的事儿了了,我就带你去那处定居。”   “好啊!我一定好好想!”   不知什么鸟儿如此善解人意,这个当口上清脆地叫了起来,声音婉转动听,像是给他们奏乐助兴。   向羽书走到院子里,四下张望,没看见鸟儿的踪迹,只看到屋顶上那个熟悉的衙役。   秦落羽拉住向羽书的手:“相公,你在找什么?”   “方才的鸟叫得挺——挺好听的,我想看看是什么鸟。”向羽书原本想说“挺特别”,却不知道什么缘故改了口。   “噢,这鸟我见过,特别漂亮,但是怕人,人一走近就飞走,它的叫声确实很好听。”秦落羽笑道,“相公要是觉得闷,不如我弹琵琶给你听?”   向羽书想了想:“也好,你惦记你的琵琶那么久,一定早就手痒了吧?”   “哪有……若是总不练琴,会生疏的。你去石桌那边坐着等我吧,我去拿琴。”   片刻后,秦落羽抱着琵琶过来,跟向羽书面対面地坐着。   她拨了两下弦,蹙眉道:“许久不弹,弦松了,我调一调。”   向羽书手撑在石桌上,托着腮看她:“不急。”   秦落羽垂着脸,纤细修长的手指调试琴弦,时不时拨动几下,发出单调的声音,这声音倒也不难听,脆生生的,像首极为简单的曲子。   向羽书无意间撩起眼皮,望向屋顶上那个衙役,见他站直了身子,向某处张望,眉间微蹙。   “大哥,怎么了?”向羽书冲他喊道,“发现什么可疑的人了么?”   衙役过了片刻才扭回头,看向他道:“没什么,我看错了。”   向羽书点点头:“辛苦了。”   秦落羽总算调好了琴弦,不好意思地看了向羽书一眼:“调好了,我开始弹了。”   “只弹么?”向羽书笑着调侃,“若是想唱,我也可以听,只不过就没有打赏了。”   秦落羽羞红了脸:“自家相公,要什么打赏……你想听什么,我便唱什么就是了。”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地逗闷子,秦落羽弹了几曲,又唱了几曲,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大半,太阳也升到了正上空,温度和阳光都变得灼人了。   “相公,你饿了吧?我去准备午饭。”秦落羽见向羽书轻轻点头,便放下琴,去了一侧厨房。   她一走,向羽书顿时觉得意兴阑珊,打算回房间里待着,谁知起身没走两步,便听见了左横秋的鸦哨声,当即精神一震。   他也本能地看向屋顶上的衙役,发现対方并没注意,心想左横秋应是易了容,或许穿了衙役制服来的,便松了一口气,仔细听那哨声所传递的消息。   左横秋大致告诉了他戴雁声与万里风被抓的事,但也让他放心,表示两人并没有什么危险,之后寻到合适机会定会把他们救出来;也告诉了他凌青壁等人来帮忙的事,让向羽书安心待着,有事定会来找他。   向羽书没拿哨子,便随口吹了两下口哨以示回应,心情也肉眼可见地好了一些,脚步轻快地往屋里走。   刚走到门口,手按住门板的时候,他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幕画面:那是在红旆峰中,他们几个按住了与关平野私下传递讯息的几人,那时対方所用的鸟叫声,似乎与方才他听到的鸟叫、也就是秦落羽口中的“漂亮鸟儿”的叫声如出一辙!   大家用的密语不同,所以当时他们并听不出传递的讯息是什么,但既然是密语,就有规律。   鸟叫声,调弦声,规律。   一直想要回自己的琴,屋顶上衙役奇怪的神色,突如其来的表演。   向羽书像是想到了什么,脸唰地白了。 第174章 纠结   自从聂云汉和卓应闲到了这营地之中, 云虚子的生活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吃的东西不仅花样繁多,而且味道也好,除了三餐, 还有糖水、养生的汤羹, 老道士感觉自己一天到晚这嘴巴就没闲着过。   这一天天调理得好, 身体状态也很快恢复,咳嗽好了很多, 更有心情打趣卓应闲。   这日见对方端了润燥的芝麻木耳羹过来,云虚子便道:“这是谁做的?你还是你那情哥哥?”   那天卓应闲虽然安抚过,但并没有起到很大的效果, 聂云汉接连几日仍旧闷闷不乐,可见关山之事对他打击有多大。   几日来他明显少言寡语,除了到厨房里躲着做东西,就是一个人坐在台阶处发愣。卓应闲想去陪陪他, 却总成了自己一个人叭叭说个不停,而聂云汉依旧保持沉默。   说多了卓应闲也觉得无趣,况且那些道理翻来覆去地讲, 怎么听都觉得是纸上谈兵,说得自己都腻了, 便也住了嘴,陪他一起发愣。   聂云汉也知道卓应闲是有心安慰自己,总是挤出笑容说他没事, 只是需要好好想一想。   他确实是在想着什么,没去找关山, 也没去找关平野,或许这对黑心父子也觉得该给他时间, 故而也没有主动来找他。   至于哈沁,就从来没出现过。   卓应闲表面平静,其实内心浮躁得不得了,恨不能拿起拂雪,带上师父与聂云汉杀将出去,也好过在这山里被闷死。   而且不是说快没时间了么?怎么一个个的还都这么沉得住气!   此刻听见云虚子这调侃,他不禁翻了个白眼:“你老人家能正经点吗?他又不是没名字。”   “叫情哥哥有什么不好?听着多带劲。”云虚子捋着胡子,笑得十分欠揍,好在卓应闲也习惯了他为老不尊,不跟他拌嘴。   卓应闲用勺子搅着那汤羹,好让它快些凉下来:“是他做的,你就放心喝吧。我知道对汉哥而言,下厨是释放压力的办法,而且他应是故意待在那里的——这里的食物都是从外边运进来的,他应该是想从那里入手,探一探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出去。”   “啧啧,你这小子,跟了他才几个月,脑子转得更快了。”云虚子笑道。   “他是比你强些,你老人家明明也不差,这十年来可是半点也没漏给我。”   云虚子伸手在卓应闲脑门上弹了个爆栗:“老子是不教你吗?那是疼你!学这些玩意做什么?好出去给人卖命?”   卓应闲垂眸,手里勺子一直搅着,快把那汤羹搅成泥了。   “小弦儿,你心里是不是怪师父?”云虚子看着他,“我什么本事都没教过你,就连剑法都是你自己琢磨的,这声‘师父’我确实受之有愧。”   “不叫师父,还能叫什么?叫爹么?你是个出家人!你又不欠我的,还救了我一命,我为什么要怪你。”   “那你怪师父对你隐藏身份么?”   卓应闲好似受到了侮辱,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可怨的?你也是为了自保。我是这么不懂事的人么?”   云虚子放心地笑了:“那就好,那就好。我还真怕你不理我了。”   “你可真了解我!”卓应闲越说越气。   “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沉不住气。”云虚子把他手里的碗夺过来,免得被他祸害,“聂云汉是赤蚺,他没那么脆弱,他会想出办法来的。”   卓应闲当即道:“这个我自然知道。”   只是心疼罢了,想替他操心替他疼,可是却什么都做不了。   云虚子呼哧呼哧吃着碗里的羹,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模样,卓应闲便又觉得方才师父说得对,自己的确太急躁。   自从遇到聂云汉之后,凡事都以他为主心骨,卓应闲还没这么着急过,现在聂云汉跌进谷底,自己还大放厥词说要做对方的脊梁骨,却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说不担心是假的。   “师父,你们做细……做探子的,都是这么处变不惊么?”卓应闲不由问道,“在这里待三个月,你没想过自救的方法吗?”   云虚子心里暗笑,我为了逃跑偷偷挖洞被发现、叫哈沁打了顿屁股这种事儿会跟你说么?师父不要面子的?   至于遭的其他罪,也没必要再提了,只会给人徒增烦恼。   他故作高深,“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处变不惊,那是因为惊也没用,情绪是最能干扰思绪的东西,遇事首先得冷静,才能想到解决办法。至于自救,当然是有过,为师怎么可能甘心束手就擒,只不过目前来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罢了。”   “若是我和汉哥没来,你打算怎么办?”卓应闲担心道,“你不肯拿出真本事来帮哈沁,他不会恼羞成怒么?”   云虚子放下碗,掏出帕子擦了擦嘴:“据我暗中观察,哈沁和关平野的矛盾点不在我身上,我的神炉火什么的在哈沁看来虽然重要,但关平野本人并看不上。”   “他还敢看不上?!”卓应闲登时义愤填膺,“看不上还不放你走?!”   “论本事,这孩子确实强,论脑子,他也确实疯。但好在他满心都扑在聂云汉身上,我只是个不起眼的人质。”云虚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抓我来是哈沁的主意,倒跟关平野没有关系,只是他听哈沁说了我的丹方,很想要去一观。但我不可能给他,这跟把刀递给八岁小儿没什么不同,所以推说记不得了,他便要我‘慢慢’想,我这不还敷衍着他们呢么!”   “其实更想要我丹方的是哈沁,关平野现在帮他是另有所图,等他们大仇得报,这个不堪一击的联盟必定会瓦解,说不定还会变得针锋相对,到时候,哈沁就算有了关平野那些火器的设计图纸也没用,他其实也担心对方随时翻脸。”   说起丹方,卓应闲想起他和聂云汉在文州的那次“钓鱼”,便道:“难怪他们把观里翻了个底朝天,到底有这东西么?”   云虚子眯起眼来,嘿嘿一笑:“当然有。”   卓应闲一怔:“在哪?”   “这不能跟你说,免得你惹上麻烦。师父没白在这儿待了三个月,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还是做了准备的,有些事会在合适的时候告诉你。”云虚子摸摸卓应闲的脑门,“小弦儿,这次是师父连累你了,把你卷进这件事里来。”   “瞎说什么!若没有你,我说不定早就死了。没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师父有难,做徒弟的当然要管!”   云虚子笑笑:“师父以前对你不好,不够关心,那是因为我就不太会疼人,可你是师父唯一的徒弟,最亲的亲人,我心里始终是惦着你的,这点你可明白?”   十年来云虚子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卓应闲一听,眼圈顿时红了:“我明白的!”   就算以前不明白,后来知道师父的经历,也能懂了。   人与人性格不同,有的人会表达爱,有的人不会,但不能指责他没有。   “那就行,以后老子可不再说这种矫情话了。”云虚子舒了口气。   卓应闲拉了拉他的袖子:“师父,我定会好好护着你。”   “乖啦乖啦。”云虚子下巴指了指桌上的碗,眯眼笑了笑,“给师父再去盛一碗。”   卓应闲端着碗沿着岩壁台阶往下走的时候,正好看见聂云汉阴沉着脸,走向关平野所住的岩洞。   也不知关山之前待在哪,云虚子都说自己没见过他,但自从前几日他到了此处,便与关平野住在一起。   现在聂云汉去找他们,定是心里有了主意。   卓应闲好悬才控制住自己想要跟过去的脚步,他再三告诉自己,汉哥若是有了计划,一定会跟自己说,千万别擅自行动。   既然做了汉哥的兵,就要听从他的指挥。   孟闯和高酉一左一右,门神似地站在关平野的岩洞口,拦住了聂云汉的去路。   聂云汉形容枯槁,语气却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滚开。”   “你也算当过兵,不知道见长官之前要通报么?”孟闯说得毫不客气,高酉见状转身进了岩洞里。   “我与义父情同父子,以前便不需要通报,现在自然也不需要!”   孟闯笑笑:“今时不同往日了聂兄,或者说……你已经想通了?”   “我怎么想的,无需向你交代!”聂云汉冷冷道。   高酉返回洞口,冲他道:“进来吧。”   聂云汉这还是第一次进这个岩洞,发觉里边挖得很深,有好几间,他跟着高酉一直往里走,走过了一道长廊,进了厅堂,站在厅堂往里看,还能看到几间卧室和书房。   只不过到底是岩洞里打出来的,比不上正常的房子,墙壁上每隔一丈就挂着个烛台,勉强将此处照亮,但仍有一种阴冷的感觉,不像是读书人的地方,倒像是个匪窝。   这念头一起,聂云汉自嘲地想,现在可不就是匪窝么?!   厅堂里,关山正上座,他像是极为怕冷,袍子外又披了一层厚厚的大氅,看上去更像个土匪头子。   关平野仍做书生打扮,见到聂云汉,欣喜地迎上去:“哥,你终于来找我们了!这两天我都不敢去打扰你。”   关山端起茶杯,吹着热气,“咳”了一声,关平野闭了嘴,惴惴不安地看了他一眼。   聂云汉面色阴沉地走到关山面前,拱手行礼:“义父,这几日我做的饭菜,是否还合您的口味?”   “唔。”关山淡淡应了一声,“自从我受伤之后,味觉有损,吃不太出味道来。”   此言令聂云汉十分动容,他眼角不由泛了红,沉默不语。   关山问道:“这几天,你想明白了什么?”   聂云汉垂眸,并未接话,而是道:“义父打算如何处置我?”   关山闻言,冷哼了一声。   关平野跟过来,紧张道:“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只要你与我们一条心,爹定然会像以前那样重用你!”   聂云汉抬眼看了看关山,又看向关平野,平心静气道:“平野,你太天真了。不管我做什么决定,义父都不会相信我的。”   “不可能!我爹不过是表面上表现得冷漠,心里还是希望你能帮我们!毕竟我们已经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关平野急切地走到关山身旁,摇着他的胳膊,“爹,你说是不是?!你快跟哥说,我们本就是一家人,都这个时候了,有谁不信任谁呢?再怎么样,哥也不会帮着外人来打我们不是吗?”   关山轻轻啜了口茶,撩起眼皮看了聂云汉一眼。   聂云汉听了关平野的话,面色更加阴沉,他似乎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片刻后才道:“义父既然没有死……那是不是……是不是……”   关山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勾唇露出了揶揄的笑。   关平野一听就急了,转身面向聂云汉:“哥,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爹侥幸未死,皇帝故意戕害他,就算不得仇了么?!你睁大眼睛,看看我爹现在的样子!他原本能长命百岁的,可大夫说他只有几年好活了!还有我娘,难道就该死么?你原本最重情义的,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我不是……”聂云汉无力道,他很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仔细想想,好像就是那个意思。   关平野“噔噔噔”地向他走过来,抓住他的双臂:“若是此事发生在聂伯伯身上,你还能这么大义凛然么?!”   聂云汉深深地叹了口气,垂下头,按住关平野的一只手,声音陡然变得沙哑:“我十二岁到关家,义父对我的养育之恩没齿难忘,在我心里,是将你们当做亲生父亲和弟弟看待的,只可惜……我是最蠢的那个,浑浑噩噩这么多年,却不知道你们竟然背负了这么大的仇恨。”   “义父,我知道你受了太多苦,我不能让你原谅仇人,也知道你一直阻止我追查,其实就是避免今天这个局面。可是事到如今,我也不想令你为难,但是希望能看在我的份上,放阿闲师徒俩一条生路……”   “我早说过了,不知者无过!哥,我们不怪你!爹也只是……只是一时怒火攻心罢了。”关平野急切地打断他,眼中泪光闪烁,“如果你肯帮我们,之前的一切就当没发生过好吗?我们父子三人,仍旧是一家人,是不是啊爹!”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向关山,关山对上他的目光,虽是极为不情愿,但也无奈道:“汉儿,你说得对,我确实太过于了解你的秉性,才会出手阻止,但你毕竟是我义子,我又何尝下得去这狠手?平野的话也确实有理,眼下我们确实无人可用,高酉孟闯皆是江湖人,若说行军打仗,靠你胜算更高一些。”   关山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认真道:“若是你真的愿意来帮我,让我看到你的诚意,我的脾气你也清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关平野激动地抓着聂云汉的袖子不放:“哥,你听见了吗?!我爹松口了!我就说他不会怀疑你!”   聂云汉眉心紧蹙,心中好似在斟酌着什么,迟疑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愿意帮你们,你们会让我做什么?”   “当然是由你来亲自手刃皇帝啊!”关平野脱口而出,“毕竟我与义父都没有一战之力,哈沁肯定不会亲自出马,我们研究的战俑,那帮独峪猪脑子肯定用不明白,只有你……”   “平野,你说得太多了!”关山阻止道。   聂云汉神色大变:“让我去?!”   关平野脸上的表情天真得近乎残忍,理所当然地点头道:“对啊,你最适合嘛!”   “一定要杀皇帝吗?”聂云汉喃喃道,“他居于深宫大内,身边守卫成群,我们要如何才能……义父,平野,你们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关平野道:“我和爹早就想好了,就用我们制造的战俑!”   他见关山又想阻止自己,便摆了摆手道:“爹,既然哥都决心帮我们,现在不能再对他藏着掖着了!”   关山似是无奈,抿唇一言不发,只好让关平野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原本就希望由你来做这件事,但也怕你不肯,才答应哈沁让他的人来参与。”关平野兴奋道,“既然现在你愿意帮我,那此次一定能一举成功!”   聂云汉双目无神,一贯平静的脸上露出一抹慌乱:“这是件大事,你让我再好好想想,我得好好想想……你说的战俑,是个什么东西?能让我扛得住大内侍卫?到时候我要带很多人去才行吧?你有这么多人手么?!”   关平野张口正要说,突然又闭了嘴,看着聂云汉的眼睛,狡黠地笑了笑:“哥,又想套我的话对不对?我不会再上你的上当了。”   “这算什么套话?你既然要我替你做事,我当然得问清楚。我又不是你的死士,还打算活着回来跟我阿闲过日子呢!”聂云汉理直气壮道。   关平野摇了摇头:“你既然还没一口答应,我也不方便说太多,不是不信你,是怕走漏风声。”   聂云汉冷笑道:“你这里上下守卫森严,我又如何能将消息透出去?”   “大事当前,你不能怪我过于谨慎。”关平野诚恳道。   ---   卓应闲自从帮云虚子盛了第二碗芝麻木耳羹回来之后,就一直站在岩洞外,盯着关平野的洞口,简直要站成一块望夫石。   洞口孟闯抱着刀,与他遥遥相对,眼神很是不善。   不多时,聂云汉从岩洞中出来,面色比方才要难看许多,卓应闲立刻迎了过去:“汉哥!”   “我没事。”聂云汉对他笑笑,握住他的手,两人一起返回了自己的洞中。   卓应闲知道他去见关山和关平野,一定发生了什么,本以为聂云汉会告诉自己,但等了许久,这人只是靠在床头发呆,依然什么都不说。   “汉哥,你要是有心事,我能陪你聊聊。”卓应闲坐在他身旁,半是撒娇半是抱怨,“你和师父都不能为了护着我,把责任都扛上身,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没那么废物。”   聂云汉被他这句话逗笑了,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我自然知道你很有本事,只不过这件事到现在,就看我该怎么选,我得自己想清楚。”   “那好吧,我不问了,但是你记住,不管你怎么选,我都支持你。”   “如果……我选了帮他们去杀皇帝呢?” 第175章 仇敌   卓应闲震惊地看着他, 烛光阴影里,聂云汉靠在床头,仰着脑袋,目光茫然地落在屋顶上, 似是在回避着什么。   “可那样做, 怎么才能全身而退呢?”卓应闲握住他的手, “你怎么选,定会有你的理由。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若你为了対义父尽孝而那样做,也没人能怪你什么。”   聂云汉喃喃道:“是吗……”   “不管是不是,只要你做了决定, 我便追随你。”卓应闲也知道他为难,一边是家,一边是国,怎么选, 聂云汉心中都会为难。   汉哥为什么总被这种事情折磨?!   卓应闲翻身爬上床,躺在聂云汉怀里道:“可这件事太冒险了,若是一击即中倒也罢了, 万一……我不怕你去冒险,我怕你是去送死!”   聂云汉叹道:“平野既然想让我出手, 应该有九成把握,不至于让我送命吧?”   “我信不过他!他太刚愎自用了。”卓应闲轻声道,“你要是什么都不想选, 我就想办法带你和师父逃出去!我们把这里的事儿告诉韩指挥使,咱们也算仁至义尽了。”   片刻后, 聂云汉才哑然失笑:“好啊,这次汉哥全靠你了。”   “那我可得好好谋划。”卓应闲道, 转着眼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聂云汉抚着他的头发,轻叹道:“若是两年前,不,再早些,能遇到你该多好,那时我比现在强多了,既年轻,又英俊,也不像现在这般沉疴满身,整个人变得优柔寡断,难堪大用……”   “就像平野给你画的小像那般么?”   “呵,不是我说,他虽然画艺精湛,但也难以描绘出我那时的精髓。”   “是哪年画的?”   “五年前,我刚二十,跟随义父出战,大获全胜,受封百户。”聂云汉想起当年,心中唏嘘,只是短短五年时光,却让人恍如隔世。   卓应闲仰头看他,在他下巴上轻吻:“少年意气虽然好,但我更爱现在的你。”   “为何?”   “二十岁受封百户,这么厉害,当年的你肯定整天神气活现,再加上你这骚包的性格,定是很讨打,那时候我若见了你,只会想揍你,才不会喜欢你。”卓应闲笑道,手指描绘着聂云汉的眉眼,“但现在的你就很好,阅尽千帆,沉稳内敛靠得住,相貌自然也是英俊的,不是以前锐利的那种俊,而是宝刀光华内敛的俊。”   聂云汉笑着握住他的手:“夸自家相公夸成这样,不脸红么?”   “实话实说,为何要脸红?”   卓应闲其实撒了个小谎,他想,若是遇到五年前或者更早的聂云汉,自己一定也是喜欢的吧。   那般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少年,正如天上云汉,夜色再深,也只会让他的光芒更加耀眼,谁会不喜欢呢?   “汉哥,你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怕吗?”   聂云汉抱着他,微微闭上眼:“出发前既紧张又害怕,上了阵地,就只剩下紧张。害怕是没有用的,越怕越乱,必须集中精力听从号令,才能保证不出现疏忽。那时候我只是区区一个步兵,要按照排好的阵法跟着跑,整个人都被裹挟在里边,满脑子都是大局,其实也注意不到自己。”   “直到战阵被敌方撕破,要跟冲进来的敌人白刃战的时候,才能找回一点自我意识。但那个时候也顾不上别的,心里只想着若不杀了対方,就只会被対方杀了,别无选择的时候事情反而简单多了。”   “真正意识到害怕,是从战场上回来之后,身上鲜血淋漓,可那都是别人的血。尽管心里知道,这是为国杀敌,是士兵应尽的义务,但还是不免为杀了人而感到难过,怕夜深人静时,遭冤魂索命,怕此生杀孽太多,死后要下地狱。”   卓应闲与他十指相扣,将交握的手放在他胸口:“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你听命于你的长官,别把什么都揽到自己头上。”   聂云汉只是勾了勾唇角,并未多说。   “眼下的情况也一样。”卓应闲凑近他的耳朵,“你听命于最亲的长辈,不管结果如何,错都不在你。若是我师父让我替他杀了仇人,我也义不容辞。”   “你真这样想?”   卓应闲认真地点头:“真的。”   聂云汉翻身将他压在身下,静静地望着那双明亮的眼睛,闭眼吻上対方红润的嘴唇。   关平野置身于一间狭窄且极为安静的岩洞里。   此处明显不是用来居住的,中央只放了一把椅子,椅子上端四周的岩壁中探出几根细长的铜管,铜管高出岩壁约三四寸,末端放大呈喇叭状,喇叭口蒙着一层薄薄的皮革,正対着椅子上坐着的关平野的耳朵。   他正屏息倾听着喇叭口中传来的声音。   然而交谈声已经渐渐隐去,喇叭口中隐约传来亲吻声和断断续续甜腻的喊声,一个正一声声地唤着“汉哥”,另一个则呼吸沉重,间或称対方为“心肝儿”、“闲儿”。   当听孔那端几声难以压抑的低吟声传来时,关平野绯红的面色变得黑如锅底,他霍地起身,愤怒地将这些喇叭口全部拧掉,闭着眼很是努力克制着自己,才逐渐平静下来,最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色,才缓缓离开了岩洞。   不知道过了多久,见卓应闲已经睡熟了,聂云汉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在枕头上。他从怀中掏出关平野给他的“怀晷”看了看,指针指向了亥时末。   借着他便悄悄起身下床,走到岩洞口时,不舍地回头看了卓应闲一眼,才下定决心似地离去。   在聂云汉走后不久,卓应闲缓缓睁开了眼,他坐起身,盯着洞口,若有所思。   ---   营地的另一侧,那些锻造和冶铁的洞口此刻已经收了工,变得十分安静,静得令人心里发慌,那些岩洞里没了人,也熄了烛光,望去黑黝黝的一片,像是怪兽深不见底的巨口。   聂云汉目光盯着那边,似乎在想着什么,他走到关平野的岩洞外,被站岗的高酉拦住。   “走开,我要见义父。”聂云汉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关爷已经睡下了,过几个时辰再来吧。”   “我就进去看看,若他睡着了,我便不吵他。”聂云汉冷声道,“他是我义父!我不会害他!”   高酉面无表情,像个人俑似的,仍旧阻止道:“聂公子请回吧。”   聂云汉狠狠瞪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最终只是揶揄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然而这个转身不过是个幌子,他转了一半,迅速回身,抬手向高酉面门出拳攻去!   洞口狭窄,两人贴得又太近,高酉数次想要拔刀,要么被聂云汉捏着手腕将刀送了回去,要么就是被他一掌切在手肘麻筋上卸了力道,几十招内聂云汉便制服了他,不屑地说了句“手下败将”,接着便将人劈晕扔在洞口处,大摇大摆地走进洞里。   他放轻脚步,穿过那条令人窒息的长廊,发觉里边并无人看守,于是更大胆了些。   查看过几间卧室和书房,均空无一人,难怪孟闯不在,原来关平野也不在此处。   聂云汉望着最深处的那间岩洞,沉默片刻,最终仍是撩开帘子走进去。   关山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均匀绵长,应是已经熟睡了。   墙壁上燃着烛台,他完好的半边脸掩映在阴影中,带着伤痕的那半边却浸在微光中,被光线描摹得越发狰狞。   聂云汉轻轻蹲在他的床头,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脸,亮如晨星的眸子渐渐蒙上一层水光。   ---   关平野沿着弯弯曲曲的山壁走着,转过一个小小的缓弯,便看见自己那间岩洞外,高酉倒在地上,像是人事不省。   他顿时变色,一瘸一拐地跑过去,顾不上查看高酉的情况,径直往洞里跑,一头撞上了聂云汉的胸口。   “跑这么急做什么?”聂云汉刚巧从洞口里出来,疑惑地看着他。   关平野面上闪过一丝紧张,很快又恢复正常:“我看高酉晕倒了,以为我爹有事……”   “这里谁敢动义父?”聂云汉踢了踢躺在地上的高酉,冷声道:“你派他寸步不离地守着,是为了防我吧?你故意不想让我单独见义父?若是这样,至少也派个高手来,再不济也多加几个人,就他一个,你看不起谁呢?”   关平野急忙解释:“当然不是防你!”   “不管是不是,希望你以后别再让人拦着我,要不然我见一次打一次!”   “你见到我爹了吗?”关平野往洞里张望道,“你们说了些什么?”   聂云汉狐疑地打量他:“义父睡得正香,我就没打扰他。就算我跟他说什么,总会告诉你,你担心什么?”   “我爹伤愈后,性子变得古怪,不像以前那般通情达理,很容易发怒。我怕没有我在中间协调,你们会吵起来。”关平野认真解释道。   聂云汉冷冷一笑:“谁的性子能有你古怪?一出一出的,跟唱戏似的,说变脸就变脸。”   关平野尴尬垂眸,见聂云汉转身要走,连忙叫住他:“哥!”   “怎么?”聂云汉回头。   “方才我在下边,见到了个人。”关平野神情有些意味深长。   聂云汉蹙眉:“谁?”   “汉哥!”卓应闲的声音从底层传来,聂云汉大步走到洞外小径外侧,向下看去,登时大惊失色。   卓应闲双臂被反绑着,正被孟闯推推搡搡地不知带去何处。   “阿闲!”聂云汉回身便一把捏住了关平野的脖子,声色俱厉道,“你把他给我松开!”   关平野似乎已经料到了他这个反应,好整以暇道:“哥,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以礼相待,并不代表我能纵容有人随便到我面前说三道四。”   “他跟你说什么了?!”聂云汉收紧手,卡得关平野面色涨得通红。   孟闯见状不妙,丢下卓应闲,施展轻功飞快跳上来,“唰”地抽出刀,対聂云汉厉声道:“放开他!”   聂云汉眼睛死死地盯着关平野,见他确实喘不上气来,便松了手:“说!他跟你说了什么?!”   “咳咳,无非是……让我别再逼你那些话。”关平野揉着脖子咳了几声,想起之前在听孔里听到的那些声音,不禁怒火攻心,脸上露出的笑意越发狰狞,“哥,我哪里逼你了?他要这么误会我?老实说,我対他真没有半分耐心,恨不得这就想杀了他……”   “住口!”聂云汉勃然大怒,正要向关平野出手,孟闯的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孟闯一字一顿地说:“适、可、而、止!”   卓应闲被绑着,自下而上仰头看着聂云汉,连连冲他摇头。   聂云汉不禁悲从中来,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关平野:“平野,还是那句话,如果我帮你,你能不能放了阿闲师徒两个?”   关平野沉吟道:“现在不能放,事成之后,我可以考虑。”   “你是拿他们来威胁我?”   “我说不是,你会相信么?”   “你若放了他们,我就信你没藏别的心思。”   关平野无奈道:“哥,易地而处,你还会提这样的要求吗?”   聂云汉几日来没有休息好,眼睛红肿泛着血丝,此刻更添一份心力交瘁,他不舍地看着下面站着的卓应闲,又看看关平野,整个人流露出一种少见的茫然失措的情绪。   “平野……你……我……”他颓然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才好……”   关平野见状,向他跟前走了两步,温声道:“哥,我真的不是逼你,让我爹最后出面,一来是想给你惊喜,二来是觉得他的话你才能听得进去。现在所有的事实都摆在你面前,我真不知道你还在犹豫什么。只是让你杀了狗皇帝而已,又不是让你造反,杀了他,自有太子能继位,大曜乱不了,百姓也不会受苦。而我造的战俑绝対会保你全身而退……”   “哈沁?!”   关平野话还没说完,就被猛地推开,他趔趄了几下,被孟闯一把托住。   孟闯还没来得及反应,手里的刀就被聂云汉夺了过去。   待两人回过神来,聂云汉已经拎着刀一跃而下,径直劈向刚走进这处营地的哈沁。   哈沁正带着几个人走进来,先是看见了被反绑了双手的卓应闲,正要走过去调侃两句,便见聂云汉怒吼一声,当空落下,手中刀刃银光一闪,正向自己劈来!   他身后的护卫显然有些迟钝,没想到在此处会遭遇袭击,还是哈沁自己慌忙抽出腰间佩刀,“咣”地一声格挡住了聂云汉,两人当即大打出手。   聂云汉就像一头发了狂的雄狮,双眼发红,刀速快如闪电,恨不得将哈沁大卸八块。   哈沁知道対方対自己恨之入骨,也来不及说什么,他即便是全神贯注也只能堪堪抵住聂云汉的出招,毫无反抗之力。   他身后的护卫也赶紧抽出刀刃,加入战局,聂云汉以一敌五,简直腹背受敌。   卓应闲在旁边看得好生担忧,仰头喊道:“关平野!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吗?!”   面対卓应闲的质问,关平野背着手面无表情,好似真的打算袖手旁观。   卓应闲焦急万分,用力想要挣脱身上所缚的绳子。看来他筋骨柔软的事已经被対方知悉,孟闯绑他的时候绑得十分结实,就算他再怎么扭曲身体,也碰不到那绳结。   正当他心急如焚之时,突然感觉双手一松,回头看,是云虚子劈开了他身上的绳子!   “师父?!”   云虚子把手里的拂雪递给他:“少废话,快去帮忙!”   卓应闲当即接过剑冲了上去,他有意让聂云汉单挑哈沁,自己则单独対付哈沁的那四个侍卫。   云虚子在一旁观战,捋着胡子笑得十分开心:“小弦儿,这三个多月,你的剑法大有长进啊!”   聂云汉想起卓应闲因那毒所受的苦,想捅死哈沁的心就更多一分,下的手就重一分。   哈沁多年未曾与人短兵相接,刀速自然比不上他,此刻身上已经被划破了几道口子,自从五陵渡矿山一别后,他还是头一次这么狼狈。   而另一边,卓应闲対付他的四个护卫显然也是游刃有余,眼看他们五人就要不敌対方两人!   这时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高酉突然入局,挑开了与卓应闲缠斗的那几个护卫,其中一人被迫后退,刀还被身后的孟闯抢走。   孟闯瞟他一眼:“边儿待着去!”   高酉缠住了卓应闲,孟闯便去帮哈沁解围,最后打着打着,便成了高酉和孟闯与聂云汉和卓应闲対打,哈沁退到一旁呼哧呼哧大口喘气。   此时关平野也已经跟了下来,见到哈沁已经脱困,这才大吼一声:“住手!”   聂云汉也不再白费力气,“咣当”一声把刀往地上一扔,胸口剧烈起伏着,恶狠狠地盯着哈沁,那模样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哈沁捂着手臂的伤口,冲关平野怒道:“姓关的,管好你的狗!要是再纵容他乱咬人,别怪我不客气!”   他话音还未落,一把刀便从対面飞了过来,幸好他旁边的护卫此刻机灵了一些,抬刀将其击落,要不然哈沁身上估计会再添一个血洞。   “闭上你的狗嘴!”卓应闲岂能听得哈沁侮辱聂云汉,但他舍不得扔拂雪,扔的是聂云汉方才掉在地上的那把刀。   孟闯看见自己的刀已经被砍缺了刃,此刻心里也是很想骂人。   “行了,戏台再大也不够你们仨唱的,我人微言轻,谁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但求各位为了大事,暂时放下恩怨,事成之后,定然有你们清算的时候!”关平野面色阴沉,冷冷道。   聂云汉此刻已经恢复平静,他一把拉过卓应闲,护在身后,冲关平野道:“我有话要与你单独说。”   关平野冲高酉一甩头:“护送将军去疗伤。”   哈沁被护卫扶着,脚步虚浮地跟着高酉离去,一边走一边向聂云汉投来一个怨毒的眼神。   卓应闲扭头看向云虚子:“师父……”   云虚子摆摆手:“你们聊你们聊,我回去了。知道越多命越短,要不,你跟我走?”   卓应闲面露难色,觑了眼聂云汉。   “也罢,男大不中留。”云虚子打了个哈欠,“我回去睡觉了。”   聂云汉向云虚子拱手道:“师父,阿闲得跟我在一起,我怕我俩一分开,就有人要対他下手,您放心,我定会看顾好他。”   关平野听得这话,神色黯淡了几分。   云虚子点点头:“行了,你们去吧。”   一走进关平野那间岩洞,聂云汉便毫不客气地対他道:“平野,要我帮你可以,我也不强求你放了阿闲师徒俩,但是你必须先除了哈沁!他対我和阿闲做过什么你也清楚,我不可能饶了他!”   关平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往关山的卧房内走去:“我去叫醒爹,这种事得让他老人家来决定。”   孟闯跟他一起离开,聂云汉一把抓住卓应闲的手腕,压低声音道:“做什么乱跑?!万一出事你叫我怎么办?”   他从未対自己这般严厉,卓应闲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心里不免内疚,连忙道歉:“是我错了,别我气,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聂云汉将他紧紧揽在怀中,沉声道:“阿闲,你是我的命,为了你我什么都能豁得出去!如今我做什么,都是为了能与你在一起,你如果有什么闪失,让我如何自处?!” 第176章 倒戈   “你也是我的命呀!”卓应闲一下下捋着他的后背, 小声说,“我本来只是想跟他好好说,但是没想到……算了,是我自己心里没数, 没想过他如此忌惮我……”   聂云汉面色铁青, 没再说什么。   洞内说话有回声, 即便两人声音压得再低,关平野在关山卧室里也能听见。   他站在烛光阴影中, 看不出面色,片刻后才对守在外头的孟闯道:“我爹醒了,你去帮他一把。”   片刻后, 孟闯推着坐在四轮车上的关山,跟着关平野一起回到厅堂内。   聂云汉当即对关山行礼:“义父。”   卓应闲便也跟着一起抱拳。   关山面容困倦,双眼微微眯着,问道:“这么晚了, 有何要事?”   “哥答应帮我们了。”关平野面色些微紧张道,“但他希望我们先除了哈沁。”   聂云汉走到关山面前,郑重道:“义父, 当日你们实属无奈才与哈沁结盟,这点我能理解, 如果我加入,为你们操纵战俑去杀皇帝,那么也便用不着他了。其实这件事, 我更介意的就是与哈沁联合,你们只是要复仇, 可独峪人狼子野心,在背后不知还会做什么手脚, 不得不防!”   “若是除掉哈沁及其属下,照平野所说,待我刺杀皇帝之后,能由太子立刻即位,或许能将此事影响降至最低。于我而言,一来为义父尽了孝,二来也不算出卖国家,仍勉强算是为国尽忠,只是效忠的人变成太子而已——尽管不免有自欺欺人之嫌,但这么想我心里也能好过些。”   卓应闲在一旁帮腔:“对啊,独峪人本就不安好心,原本你们是没办法,现在大事将成,自然要防着他们,以免为人火中取栗。”   关山伤痕累累的脸上看不出神情,他撩起眼皮看向关平野:“你怎么想?”   “我哥的话有道理。”关平野恭恭敬敬道,“当年那十二连环锁就是独峪人设下的,他们想要谋害爹在前,不管后面他们怎么帮我们,都不过是奇货可居罢了,并非真心实意,我们也没必要与他们讲什么诚信。”   关山沉吟片刻,缓声道:“可是阵前败盟,恐怕生变啊……哈沁也不是省油的灯,你当他不提防我们么?”   “那倒也无妨,我想哈沁无时无刻都防着咱们,但他防着也没用。”聂云汉看了眼一旁站着的孟闯,“若是今日没人拦着我,我早就把他一刀砍死了。”   孟闯冲他假笑了一下,立刻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   关平野想了想,问道:“哥,若是先除掉哈沁,你打算怎么做?”   “自然是攻其不备。今日我跟他动手,算是打草惊蛇,他可能会跑,我得趁他离开之前干掉他。”聂云汉意味深长地看着关平野,“但我需要了解他的人马部署,你们之间的分工,以及计划进展,就怕你不肯告诉我。”   关平野苦笑道:“哈沁如何安排他的手下,我也并不清楚……”   “平野,若是你不放心,我愿意当人质。”卓应闲突然道。   聂云汉皱眉:“阿闲!”   卓应闲迎着他的目光:“汉哥,我帮不了你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打消关爷和平野对你的怀疑。若是我与师父安安心心做人质,你们也就没必要在这里就信任问题互相扯皮了。”   “我与汉哥想要的,无非是杀掉哈沁。”他看向关平野,“你与关爷既要杀哈沁,又要杀皇帝。不如大家联手先实现第一个目标吧,再拖下去迟则生变。”   关平野笑了笑:“你倒是勇敢,不怕我对你做什么吗?”   “我不怕。”卓应闲眼神柔和地看着他,“你不会忍心伤害汉哥。”   “哼,自以为是!”关平野嘴角抽搐道。   聂云汉拉住卓应闲的手腕,神情忧郁:“这样我实在不放心……”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不是么?”卓应闲冲他微笑道,“我们与平野、关爷原本不是仇人,何必互相为难?还是尽快解决问题,大家都能松口气。躲在山里这般暗无天日的,实在让人透不过气来,太难受了。”   关平野转头问关山:“爹,你觉得这样可行么?”   关山叹了口气:“口说无凭,幸而卓公子识大体,我觉得这倒算是个办法。”   “既然爹也同意,我便没什么意见。”关平野望着聂云汉,“哥,事成之前,我会将卓公子与云虚子前辈关在他的岩洞里,保证以礼相待,你觉得这样如何?”   聂云汉看着卓应闲的目光中写满不舍,卓应闲便牵着他的手臂晃了晃,笑道:“放心好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和师父,等你早点来接我。”   像是经过好一通纠结,聂云汉才勉强道:“那行吧。”   关平野向孟闯使了个眼色,孟闯便冲卓应闲做了个“请”的手势,卓应闲对聂云汉莞尔一笑,转身离去。   聂云汉盯着他的背影,久久不曾收回目光。   关山似乎非常疲惫,靠在四轮车靠背上,哑声道:“既然如此,平野,详细情况你与汉儿谈吧,我回去休息了。”   “抱歉,这么晚将义父叫醒。”聂云汉懊恼道,“但明日我向哈沁出手时,还需义父在场配合,免得他生疑。”   关山无力地点点头:“嗯,这是自然。”   关平野去推四轮车:“爹,我送你。哥,你坐,我去去就来。”   聂云汉颔首,但他并没有心思坐下,而是在厅堂中来回踱步,像是十分烦躁。   不多时,关平野回来,见聂云汉坐立不安的模样,便道:“哥,你不用担心,卓公子那边我会信守诺言,我虽然很想他消失,但是他说得对,我不忍心见你伤心。”   聂云汉定定地看着他,没有接这个话题,而是问道:“义父的身体,怎么会这么差?他伤得到底有多重?”   关平野怔了怔,苦笑道:“你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问题吗?”   “那日我见他精神尚可,并没有想太多,可现在再看,似乎已经病入膏肓。明日除掉哈沁,你若信得过我,我便叫戴爷来给他诊治……”   “不用了。”关平野打断道,“我不是不信你,也并非不信戴爷的医术。我爹当日被炸断一条胳膊,又从悬崖上摔下去,几乎全身筋脉尽碎,独峪军医几乎是把他一块块接起来的,才勉强留了他一条命。”   “现在他不能行走,腰部以上还能活动已是万幸。不过你也知道,若人长期血脉无法通行,便也只会慢慢油尽灯枯,所以我们才会如此急切,想要在他去之前报仇。可惜我们父子一伤一残,无法亲自手刃仇人,这才把希望放在你身上——”   关平野走到聂云汉面前,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看起来无比赤诚:“其实只是我一直相信你,我爹他……经历过那样的事,很难彻底去相信一个人,尤其像你这般对大曜死心塌地的,之前他阻你不成,便想杀你,你别怪他。”   聂云汉双目赤红,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我怎么会怪他?!你当我真的一点不恨这老皇帝吗?义父蒙受不白之冤,这两年在牢狱之中,我每天都在咒他早点死!现在得知义父遭此劫难,竟是这人在背后一手谋划,我更恨不得剁了他!可我从小学到的就是忠君爱国,一夜之间要我放弃二十五年来秉承的信仰,若是能轻易做到,那我岂不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哥!”关平野激动地抱住他的脖颈,“是我为难你了,对不起。这些日子暗示你、反复试探你,其实我心里也乱得很,有时候想放你自由,可再想想,又总是舍不得。好在你此行本来就是为了给爹报仇的不是吗?你也打算报完仇、杀了哈沁之后归隐乡间,我定会如你所愿……相信我。”   聂云汉第一次紧紧抱着关平野,没有把他推开。   关平野感觉到他的眼泪滴在了自己肩头,透过薄薄的衣衫,泛起湿热的潮意,这种触感令他情愫澎湃,如潮汐一般席卷全身,心中某处变得异常柔软。   “我知道你和义父是万般无奈才会这样的,若易地而处,我也定会为我爹娘不计一切。”聂云汉鼻子埋在关平野肩膀,瓮声瓮气道,“我们本是一家人,却要像今日这般互相猜忌,你可知道我心中有多难过。”   “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关平野嗅着聂云汉耳边熟悉的气息,喃喃道。   聂云汉松开他,从小到大没在对方面前流过几次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垂着眼睛吸着鼻子道:“我打算这样,明日找个由头叫哈沁见面,就在底下那片开阔地——对了,你所说的战俑是不是已经造好了?我看地面装配线上已经停工了。”   关平野点头道:“嗯,哈沁此番前来,一是要将战俑运出去,二是要将我为他们打造的战车运走。”   “那我还来得及学习如何操纵么?”聂云汉好奇道,“战俑到底是什么东西?难不成你缺人手,就造出了个机械战俑大军替你征伐?”   关平野不禁笑了:“我哪有本事造什么大军。这东西很简单,以你的聪明才智,很快便能上手,等明日除掉哈沁,我带你去看。”   “那成,既然这样,明日就催促哈沁,尽快运送战俑离开,东西交到他手上,他便应当不会疑心。”聂云汉道,“他的人前脚出发,我们就行动,这样也能及时拦截,就算来不及,你也知道运送路线,对吧?”   关平野依依不舍地抱着他的胳膊,毫无防备道:“知道,战俑和战车分两条路,战车会被拆卸掉,走水路转陆路运回独峪。战俑则是沿陆路一直运往京城,就走最繁华的那条虹光商道。”   “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去?”聂云汉诧异,“不怕过路关卡查验?”   “放心,我们会处理好,使得那些东西看起来就是普通生铁纲,而且我弄到了文书,不怕查。”   聂云汉欣慰道:“那我便放心了。哈沁那边统共有多少人手,你清楚么?”   “据我所知,也就十多人,上次在五陵渡还折了几个。他不敢带太多人在大曜境内活动,怕暴露。从山中到商道上这段,他会让自己的人亲自押车,上了商道之后,他已经找了本地的商队来押车,自己则会带人跟在后边。”关平野道,“但这是他告诉我的计划,只能参考,毕竟他对我也不是全然信任。”   聂云汉“嗯”了声:“我明白。那按照你们原本的计划,若没有我参与,你会让谁来操纵这战俑?哈沁是不肯让他手下出手的吧?万一出现纰漏,又在天子脚下,三大营可不是吃素的,定能很快查明他们的身份,这就算是独峪人败盟,他能负得起这个责任么?”   关平野没有答话,打了个哈欠,拉着聂云汉往自己卧室走去:“哥,我好困,今晚陪我一起睡行么?”   聂云汉脸上肌肉微微抽搐:“平野,我只当你是弟弟。别的事我都能答应你,这个万万不可。”   “想什么呢?我还能对你用强?”关平野笑了笑,“打小儿我们不也是常常在一张床上睡么?今日也就那样。”   “那好吧。”聂云汉为难地想了想才答应,随他进了被当做卧室的岩洞里。   两人除了外袍,躺上床,关平野很自然地抱住聂云汉的腰,枕在他的手臂上。   他感觉到对方身体僵直,似乎想挣脱自己,便开口道:“哈沁自然不会承担败盟的责任,但我有办法让独峪人来承担。”   听了这话,聂云汉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些。   关平野勾了勾唇角,向对方更靠近了一点,聂云汉也没有推开他的意思。   “其实办法很简单,让孟闯和高酉毒杀一个独峪细作,到时候李代桃僵即可。他两人也都可以操纵战俑,也都愿意为我效命。原本我培养归燕门,也是为了这件事,可他们被你杀了不少,现在只剩小猫两三只,干不了什么大事。”关平野道,“不过现在由你代劳,那便更加稳妥,也更加意义非凡。毕竟由你出手,才能真正代表我和爹。”   聂云汉拍拍他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我明白。”   “哥……”关平野钻进他怀里,鼻尖在他胸口轻轻蹭了蹭,话音里带了哭腔,像是一只呜咽的小兽,“你不明白……你根本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两年我们过得真的很难熬,你说我发了疯,我承认,试问这种情况,我又怎么才能保持清醒,像你一样做个忠君爱国的人?”   “现在终于好了,你回来了,事情也就要结束了,我和爹在黑暗中挣扎了这么久,也快能重见天日了……”   聂云汉说话声中鼻音也重了些:“之前种种误会都放下吧,一家人哪有隔夜仇。不过……平野,是不是朝中一直有人在帮你?你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把我从棠舟府监狱里放出来,又让一路上的通缉令形同虚设,仅凭你和哈沁肯定做不到的,那个人,是谁?”   关平野犹豫了片刻:“你这么聪明,应当猜到了吧?”   “是太子?”   “这可不是我说的。”   尽管关平野避而不谈,聂云汉也已经差不多证明了自己的猜测。   此事一成,太子获益最大。他本就是主战派,有独峪人堂而皇之在京城将皇帝刺杀,他不仅能立刻顺理成章继位,独峪还要承担败盟之责,届时他出兵独峪那就是正义之师,满朝上下没有人敢反对。   如果讨伐的军队一路突飞猛进,将毫无准备的独峪人打得大败亏输,再无还手之力,这就成为新皇登基后头功一件。那时他对外讨伐有功,对内则能趁巩固权力,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之力便能将江山坐稳!   至于能不能顺利打败独峪人,估计关平野“送”给哈沁的战车等物必有玄机。棠舟府有宋鸣冲坐镇,而他本就是太子的人,想必早就清楚当中的计划,若是发动奇袭,在战机上已经领先独峪人,而聂云汉清楚棠舟府兵的实力,天时地利人和之下,速战速决,胜算至少有八成。   退一万步讲,就算失败,老皇帝侥幸不死,锅还得独峪人来背,就算再度议和,大曜也占理,自然可以提出削减岁币等事宜,若是独峪不肯,仍然可以顺理出战。   这个计划对大曜、尤其是对朝堂上主战派来说,简直处处占尽先机!   背后之人,真是好谋划!   然而聂云汉心里却想,平野啊平野,这个计划看似无懈可击,可独峪人并不是傻子,仅仅一个独峪细作的尸体,能说明什么?你所谓的那些战俑,能在瞬间毁尸灭迹么?   独峪人根本造不出来这玩意儿啊!   万一功亏一篑,老皇帝没死,独峪使臣要求彻查,但凡抓到了一星半点的证据,败盟之罪就要由大曜来承担,而你和义父则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千年万年难以翻身了!   背后之人,不管是太子还是宋鸣冲,却都不会有半点牵连,你们就是被人当做工具白白牺牲了啊!   想到这里,聂云汉不禁心头一动,问道:“平野,当年把十二连环锁的设计图给独峪人的那个罪魁祸首,你知道是谁吗?”   关平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来自十二监。”   “十二监可大了,再具体点呢?”   “哈沁没有明说,但他暗示是司礼监。”   聂云汉闭上眼,长叹一口气。   难怪两年前义父死后,秉笔太监孙无烟麻溜地跑到棠舟府审问自己,这老头子对当时的掌印太监吴以浩惟命是从,而吴以浩对老皇帝忠心耿耿。   他们几个老家伙,想从兵部拿到十二连环锁的图纸,简直易如反掌!   不管哈沁的话可信度有多高,至少他凭空造不出图纸来,也没必要污蔑司礼监。   难怪这两年来,关山的罪名迟迟未定,聂云汉自己虽然身处深牢大狱,但后来待遇还不错,明显是皇帝对他们有愧,才假意以“施以仁政”的名头没有深究——要不然通敌叛国的罪名,岂是这么好逃过的?   关平野道:“哥,这下你该信了吧?狗皇帝就是当年害我爹的幕后黑手。”   聂云汉拍了拍他的背:“冤有头债有主,我会替义父报仇的。”   ---   山体内透不进日头,时光在此处就像是停滞了似的,无论何时睁眼看,都是烛光灯影,漫漫长夜。   聂云汉睡不安稳,一晚上做了许多梦,时睡睡醒。   关平野在他怀里趴着倒是一动未动,听他呼吸声,像是睡得很熟。   岩洞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聂云汉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从怀中掏出“怀晷”看了一眼,已经是辰时末。   他将关平野挪到一边,坐起身来穿外袍,便听高酉在门口唤道:“门主,醒了么?”   关平野揉着惺忪睡眼醒来:“嗯,进来吧。”   高酉对聂云汉视而不见,对关平野拱手道:“哈沁催促要将那些东西装车,说赶着要走。”   “那便让他的人装吧,早些动身也好。”关平野道,“跟他说,我爹要见他,让他半个时辰后在下面等着。”   “是!”   聂云汉已经穿好衣裳,说要回自己那处洗漱,稍后便过来给义父请安,关平野并未阻止,只是笑眼弯弯道:“昨夜我睡得很好,还是在哥身边最安心。”   “那就好。”聂云汉对他一点头,温声道,“事情解决之后,你也不必这么劳神了。我去去就来。”   他大约两刻钟的功夫便回来了,腰间挂着蹑影,手里端着托盘,上头摆了三碗面,是他们三人的早餐。   关平野心无挂碍地接过去,端到桌上一一摆好,义父子三人像许久之前那样,一边吃面,一面随意闲话家常。   “哥,你的手艺没有退步啊。”关平野大快朵颐。   “那当然,汤底可是我的独家秘方。”聂云汉笑笑,看向关山,“义父,面的软硬可还合口?”   “嗯,恰到好处。”   聂云汉垂下眼,余光却又探究地瞥了关山一眼。   关平野挑了几筷子面条吃了,然后便将碗推到聂云汉面前:“哥,我吃不下了,你替我吃吧。”   从小他就这样,吃不下的东西就让聂云汉帮他打扫,聂云汉不以为意,将他碗里剩下的面条倒进自己碗中,念叨着:“你呀,吃得像猫食儿,就因为这才不长个的我跟你说。”   “我一个瘸子,少不得要人背,吃胖了就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了。”关平野笑嘻嘻地说。   “你腿根本没事,别瞎琢磨。”聂云汉端起碗来呼哧呼哧吃了个干净,“咣”地一声放下,抹了抹嘴,“差不多到时候了,咱们下去吧。”   哈沁早已经在底下等着,这回他身后的护卫明显人数多了些,看面孔,聂云汉认出几个眼熟的,是在南栀峰曾经袭击过他的几个。   见聂云汉跟随关山一同前来,那几个护卫纷纷佩刀出鞘,挡在哈沁身前,神情警惕。   “用不着这样,我暂时先留你一条狗命。”聂云汉冷冷道,“若你死在大曜境内,我们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哈沁阴鸷的面容露出一抹嘲讽的笑:“看你们一家三口这副和睦美满的模样,想来关公子已经实现了心中夙愿,那聂千户你装出一副依旧牵挂贵国安危的模样,不是太虚伪了些么?”   “我就是这么要面子,你奈我何?”聂云汉大步走到哈沁面前,那几个护卫便又向前顶了几步,对他横眉怒目。   关山坐在四轮车上,由关平野推着上前,他拿着帕子咳嗽了两声才道:“既然决定合作,就别在这逞口舌之快了。将军,运输之事,是否准备妥当?”   哈沁点头道:“已经运出山外了。”   “大事将成,不知将军在京城的部署如何了。”   聂云汉冷冷盯着他,一直在想,哈沁究竟会做什么趁火打劫的事儿,他费了这么半天劲,总不会只要些关家父子的重型火器这么简单。   若是事成,太子继位,必然要发动对独峪的讨伐,那哈沁这么配合又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独峪也有内斗?狗亲王阿格楞也想以战夺权?   “关先生无需操心,我一定会将战俑妥善运到京城。”哈沁颔首,接着瞥了聂云汉一眼,“但我不与此人同行。”   聂云汉一脸嫌弃:“鬼才想跟你一起走!快滚!”   哈沁退行了几步,见他确实没有动作,才敢转身离开。   谁知还没走出多远,他便听见聂云汉突然大声笑道:“龟孙子,还真挺听话,吃爷爷几颗横云破,看你走不走得了!”   哈沁一听“横云破”三个字,便道不好,接着便见数颗冒着烟的黑蛋子从天而降,当即捂住口鼻。   蒙着面的高酉、孟闯几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拦在哈沁等人面前。   那几个独峪护卫为了护着主子,一边屏息,一边跟高酉他们打了起来。   “关平野,你……你不守信!”仓皇间,哈沁捂着嘴回头向关平野怒目而视。   关平野用大袖掩着口鼻,看不出神情。   聂云汉则缓缓抽出蹑影,转着手腕活动了几下,面色阴沉道:“戏唱到这儿,总有人要露出真面目。”   说着他便高高举起了刀,只听“嗖”地一声,寒光一闪,一抹鲜血洒在了地上。   哈沁掩着嘴,整个人呆住了。   关平野脸上沾满了血,怔怔地看着聂云汉,像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卓应闲被关在岩洞中,像是听出了端倪,手抓着栏杆奋力向外张望着。   山体内突然响起了关平野撕心裂肺的喊声:   “爹——” 第177章 幻象   随着关平野凄厉的喊声, 正在打斗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偌大的山体中突然一片死寂,静得令人头皮发麻。   关山颈部被蹑影撕开一条深深的口子,现在鲜血还在汩汩地向外涌出,他向后靠在四轮车的靠背上, 最后凝固在脸上的表情只是双眼圆睁, 满脸惊诧, 似乎不相信义子竟会对自己出手。   聂云汉站在一边,手里握着的蹑影垂下, 刀尖指向地面,刀刃处只沾了很少的血迹。   他垂着眼,看不出神情。   关平野扑到关山身边, 疯了一般地去捂住那道伤口,肝胆俱裂地吼道:“爹!爹……你不能死!不能死啊!”   他顿时泪流成河,双手哆嗦着,沾满了鲜血, 不可置信地回看聂云汉:“哥,你疯了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另一头高酉和孟闯猛然反应过来,登时一个跟头跳到聂云汉跟前, 两把刀齐齐搁在他的颈间。   孟闯一把拽下蒙面的布巾,阴沉着脸:“门主, 是否杀了此人,为关爷报仇?!”   关平野脸涨得通红,他瞋视着聂云汉, 一步一步走过来,满是血的双手紧紧揪起了聂云汉的领子, 痛不欲生地大声质问道:“你……你怎么能杀了他?他是我爹,是你义父啊!我们一次次对你手下留情, 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冷血?”   “够了,平野!”聂云汉抬起眸子沉痛地看他,“那根本不是义父,你别再自欺欺人了!”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无不惊讶,只有哈沁捂着口鼻,眼睛中闪过一抹冷笑。   孟闯与高酉诧异地面面相觑,搁在聂云汉肩头的刀也不由自主地垂下。   关平野茫然道:“你说什么?”   聂云汉眼中布满血丝,心痛道:“平野,我与你一样难过,但你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义父已经死了!两年前就死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关平野木然地松开手,转身看向四轮车上的“关山”,语调中不带任何感情,“我爹就在那,我们就要大仇得报了,你却杀死了他。”   高酉看着聂云汉,大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凭什么说关爷是假的?!”   聂云汉看着关平野的背影:“平野,你莫要再唬我,如果这个‘义父’是真的,以他的性格,此处根本没有你说话的份儿,哈沁要忌惮,也只会忌惮义父,不会忌惮你!如果义父已经生了杀我的念头,哈沁又怎么可能放过我?!”   孟闯似乎明白了什么,与高酉一同转头看向哈沁。   哈沁此时才发觉,身后的烟雾不知何时已经散尽,原来方才所谓的横云破不过是障眼法,根本没有杀伤力。   他愤愤地放下袖子,冷声道:“聂云汉,真难为你了,关平野这么用感情拿捏你,你还能保持清醒,不知道说你是聪明绝顶好,还是冷血无情好!”   关平野依旧背对着聂云汉,他的手按在四轮车的扶手上,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整个人一直在颤抖:“那是因为我爹身体不好,所以才让我来……”   “即便如此,说了算的仍是义父,也不会是你。”聂云汉觉得自己残忍极了,每说一句话,就像是在往关平野胸口捅上一刀,可是这话他不得不说,“义父杀伐决断,若真是他没死,若他真要复仇,若他真想杀我,定不会像你这般处处手下留情,刻刻心存幻想!”   关平野肩膀抖得更加厉害,他像是笑了:“哥,你在讽刺我对你的感情么?”   “不,我只是心疼你……”聂云汉眼眶红了,“心疼你被仇恨折磨成这副模样……”   哈沁假惺惺地拍了拍手:“聂千户真是厉害,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若是方才那个原因,有理是有理,可那只是你的推论,直接下手砍?啧啧啧,实在太狠,你就不怕砍错人?”   “我砍的只是一个幻觉,若非如此,平野如何清醒?!”聂云汉回头,远远看着哈沁,怒道,“你们的故事编得很合理,若是说给别人听,想必大家都会相信,甚至觉得义父这仇该报。可他不是那样的人!”   “义父一生刚直,忠肝义胆,什么道理都想得很通透,不然也不会在我义母死后这么多年还继续为大曜出生入死。他向来将别人的命放在自己之前,若是那时没有为爱妻复仇,时隔多年,他更不会因为自己的遭遇而去背叛他一生的信仰!”   “平野,如你所说,只是在禁宫内刺杀皇帝,接着太子继位,不会影响大曜朝堂,也不会给百姓带来什么伤害——可这只是你单纯的想法,你可知道,若是皇帝在禁宫遇刺,京城三大营和皇帝亲卫里有多少人要掉脑袋?!义父做事考虑周全,绝不会为了一己私仇枉害那么多性命!”   关平野的手指下意识地抠着四轮车的扶手,抠得指甲鲜血淋漓:“哥……人是会变的……尤其经历过那么多……”   “不,就算变,他也不会变成你说的这副样子,更不会连同独峪人来复仇!”   “别再说这些了。”关平野背对着他,低着头,声音嘶哑,“没有确凿证据,你不会出手杀人的。告诉我,是哪里出了纰漏?”   聂云汉深深叹了口气:“义父对芹菜过敏,我将芹菜汁放在他的饭里。前几日不知道他吃没吃我做的那些东西,不好判断,可今日,我亲眼见他将一大碗掺了芹菜汁的面条吃下,按理说,不出片刻,他必会全身发出红疹……”   “原来是这样。”关平野打断他,垂着头笑得浑身发颤,“千防万防,我竟把这个给疏忽了。”   “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我教了他那么多,从生活习惯到思考方式,他学得那么像,惟妙惟肖,真的像我爹又复生了似的。”关平野缓缓转过身来,神情悲痛欲绝,眼睛红得好似要滴血。   他定定地看着聂云汉,悲怆道:“连我……连我都信了,你怎么、怎么会不信?”   聂云汉走到关平野面前,沉痛地看着他:“平野,你是太难过了,给自己造出这样一个幻境,你把那个人当成义父,你把望星当做是我,你觉得只有这样,自己才不是孤单一人……可这都是假的啊!你收手吧,好吗?哥带你离开这儿。”   “我不收手!凭什么要收手?!”关平野冲着聂云汉疯狂大吼,“哥!你非要拆穿这个真相,非要清醒,好,我醒过来了,可这样我只会更恨!我爹死了啊!被狗皇帝害死的!你去打扫过战场,你知道他被炸成一滩烂肉,只剩下一条手臂!他为大曜付出了一切,狗皇帝为了跟独峪媾和坑他至死,害得他死后连具全尸都没有,还被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你要我怎么原谅?你凭什么让我原谅?!”   “我身为人子,为爹娘报仇,有错吗?!”   聂云汉伸手,将关平野拥进怀里,哽咽道:“我懂,我懂,对不起平野,你最难的时候,我没能在你身边,让你一个人经历那么多……可是义父泉下有知,一定不希望你这样为他复仇。他定是希望你好好活着,堂堂正正地活着,而不是为了他们糟践你自己的人生!”   关平野趴在聂云汉的胸口嚎啕大哭,几乎要昏死过去。   哈沁见状不对,冲身边护卫使了个眼色,一群人缓缓后退。   聂云汉余光扫到哈沁的动作,突然抬手在关平野后颈一砍,将他砍晕过去!   孟闯登时怒道:“你又要做什么?!”   聂云汉仰头,往云虚子的岩洞那处大喊:“阿闲!”   “在!”   卓应闲一声清脆的应答后,云虚子的岩洞口突然发出“咣”“咣”“咣”的爆炸声,碎石应声而落,地面微微颤动,巨大的回音在空旷的山体内显得格外规模宏大,听起来十分骇人。   聂云汉大惊:“阿闲,出什么事了?!”   “汉哥,不好了!”卓应闲背着背包,一手拿着拂雪,和云虚子从岩洞里出来,狼狈地跳到地面上,一边跑一边喊,“我们好像炸了不该炸的地方,恐怕触及了机关里的寰宇火雷!”   上面岩洞处还在不断发出爆裂的声响,高酉登时大惊:“那岂不是整个山都会塌陷?!”   哈沁闻言,冲护卫大手一挥,一行人迅速往角落里一处通道跑去。   聂云汉把关平野往孟闯手里一塞:“护好你们的主子,去林园住着,跟平野说,我会去找他说清楚!我们先去追哈沁!”   紧要关头,孟闯也顾不了那么多,背起关平野,与高酉走了另一条路,匆匆跑进通道里不见了人影。   聂云汉和卓应闲对视一眼,两人迅速跳上岩洞,飞快地劈开关着那些工匠的岩洞栅栏门上的铁链,大声道:“要活命,随我们来!”   工匠们立刻跟着一涌而出。   云虚子去追盯哈沁的行踪,此刻在地面上一个角落里探出头来,向聂云汉和卓应闲招手:“这边!”   孟闯和高酉在狭窄的通道里跑了一会儿,发觉山体里已经没了响声,立刻警觉地停了脚步。   两个人屏息仔细听了片刻,孟闯恨恨道:“妈的,上当了!”   高酉道:“现在怎么办?回去吗?”   孟闯偏头看了看趴在背上的关平野:“算了!姓聂的就是故意这么干,好追着哈沁逃出去,咱们现在回去也没用,走吧!”   正如他所言,聂云汉、卓应闲和云虚子带着一大帮工匠,循着哈沁逃跑的路线,找到了另外一个出口。   哈沁急于逃命,自然也来不及关上机关门,那处通道是他们走马车的通路,比别处要宽些,要不然那些工匠仓皇逃命,搞不好会发生踩踏事件。   现在门四敞大开着,聂云汉也便不再管他们,与卓应闲和云虚子去追哈沁的车队,想要把运送战俑的马车拦下来。   外面天光大亮,气温炎热,应该差不多是正午时分,能够再见到阳光,几人都觉得十分亲切,只不过暂时还来不及感叹,只顾寻人。   然而他们施展轻功追逐哈沁的踪迹跑了很久,追到山路上却失去了踪影,正在犹疑之际,听得嘚嘚马蹄声突然响起,循着声音望去,便见一辆马车在山道上狂奔,驾车之人正是哈沁的护卫之一!   聂云汉三人相互一点头,登时冲那辆马车追去,那护卫听见动静,匆忙回头,见是他们几个,接着便要弃车逃入山林!   云虚子轻功最好,当即踩住马车车顶借力,一跃而下便击中了那护卫后背,将他踹倒在地,并以膝盖顶住对方后心,伸手将他的下巴卸了下来,伸手进他嘴里抠出了藏在牙中的药丸,拖着人往回走。   卓应闲跟来,见他师父这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吃惊地张大了嘴。   “怎么?你下巴也脱臼了?”云虚子十分得意。   聂云汉勒停了马车,将车内搜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线索,见云虚子和卓应闲拎着人回来,冲过去问:“你们运送战俑的车队呢?!”   那护卫怒目圆睁,瞪着聂云汉一言不发。   聂云汉心中情绪难平,没心思跟他耗时间:“我给你把下巴接上,你最好有什么说什么。”   他一抬手,给这护卫复位了关节,谁知那人冲他“啐”地吐了口口水,接着竟咬舌自尽了!   云虚子连连摇头:“唉,倒也是个忠义之士。”   “这下又失去线索了。”卓应闲懊恼道。   聂云汉阴沉着脸:“算了,他本就是被派出来吸引我们注意的,定是做了必死的准备,原本也没想着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   卓应闲站在马车边,向山路两端张望了一下:“这好像真的是双凫峰外的路,后边那不正是红旆峰吗?汉哥你之前的猜测是对的!”   “可惜现在也没什么用了。”聂云汉颓丧道,“哈沁要走虹光商道,就得从归梁府城东门走,他们必然也要先回城里,我们也走吧。”   云虚子借口几个月没见太阳,要好好享受一番,自告奋勇驾车,好让卓应闲与聂云汉单独相处。   卓应闲从善如流,他见聂云汉面色确实十分难看,也不放心让对方一个人待着。   两人坐在车厢中,卓应闲伸手揽住聂云汉的肩膀,安抚道:“汉哥,不会有事的,我们现在出来了,肯定能把运送战俑的车队拦住,再不济还有韩指挥使可以帮忙。平野那里,你也别担心,孟闯与高酉对他忠心耿耿,会护住他的,况且现在并没有什么人要伤害他。以后我们好好照顾他,他会想明白的。”   聂云汉双目颓然地垂着,望着虚空中一点,不禁悲从中来,几日来一直吊着的一口气突然一松,千头万绪在胸中激荡,悲怒交加,只觉得心脏涨得快要炸裂,又好似有千万把刀齐齐捅来,突然间血气上涌,他按住胸口,“噗”地一声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汉哥!汉哥!”卓应闲连忙扶住他,惊慌道,“你怎么了?是哪里受伤了吗?”   外面传来云虚子的声音:“小弦儿,他这是憋了太久,心里头又太矛盾,把自己呕坏了,你陪他说说话,说出来就好了。”   “这做探子的,都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是习惯了第一反应将情绪压在心里,先去想应对之策。可探子也是人啊,谁也不是生下来就无情的,情感堆积在心里,堵得难受了,怎能不呕血!”   卓应闲捧起聂云汉的脸,心疼道:“别这么为难自己啊,近日来都想了什么,愿意跟我说说么?”   聂云汉脖颈和太阳穴处青筋暴起,脸涨成了猪肝色,眼睛布满血丝,硕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滴落,他紧紧抓住卓应闲的手,艰难道:“阿闲……我、我心里难过!”   卓应闲感觉自己心脏好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扯着五脏六腑筋脉一起剧痛,他将聂云汉抱在怀里,一只手轻抚着他的后背,连声安慰:“我知道,我明白……你痛痛快快哭一场吧,我会守着你护着你,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聂云汉靠在他胸口,整个人剧烈颤抖着,嚎啕大哭:“我刚刚差一点就下不了手……他长得跟义父一模一样,我……我就好像真的杀了义父似的……我是不是……真的那么、那么冷血无情?”   “你知道他是假的!长得像又怎样?反而更可恶!”卓应闲抱着他,吻着他的鬓角,“你做的是对的,但凡手下留情,平野还会活在幻象里。”   “可是我把他叫醒了,他会更痛吧?像我……像我一样难受,不!得而复失,他比我还要难受!我不仅打破了他最后一点念想,还、还又骗了他一次……”   聂云汉喃喃道,眼泪如泉涌:“我救不了他,一直在伤害他……我看他方才看我的眼神,一定恨死我了。可我怎么办呢?怎么做才是对的?”   “汉哥,错的是他,不是你!”卓应闲看着聂云汉宽大的身躯如山崩一般塌陷在自己怀里,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心疼得无以复加,“平野没有你想像得那么沉沦,他知道那个人不是真的,不然他怎么还会假扮出一个某乙来?!你当那假的关爷真的有什么权力么?!”   聂云汉攀着卓应闲,像是攀着一根救命的绳索,眼神涣散得失去了往日所有神采,低声道:“可……可义父遭的罪都是真的,他是被狗皇帝害死的,我不但不能帮他报仇,我还要伤害平野,阻止他去报仇……将来我死了,有什么颜面……去见义父?”   卓应闲轻轻摩挲着他的脸,知道他是一时魔怔了。   道理聂云汉自然懂,不然他不会做出方才的选择,可是在选择了大义以后,并不代表他不会为亏欠了关山和关平野而感到自责。   “就像你说的,关爷那般忠勇刚直的人,若地下有知,定不会赞同平野的举动,他不会怪你的。”   “哪能用那么多的人命,去填关家一家的私仇?”   “若是此前关爷只是含冤,平野此举,反倒令他成了不折不扣的卖国贼了,难道关爷在地下,就能心安吗?”   “汉哥,你最懂你义父,你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不是吗?”   “宁可国负我,不可我负国!他就是这样的人啊!” 第178章 默契   自从“关山”现身之后, 聂云汉的情绪一度被击碎,整个人被巨大的失落和震惊来回撕扯着,简直要被活活撕成碎片。   义父还活着,是件好事, 可是……   如果是关平野为了复仇, 跟独峪人私下勾结, 聂云汉也只是心痛,不至于绝望, 因为他只当对方是个孩子,又背负了那样的仇恨,一时之间想不开走了极端, 他身为兄长,不管用什么办法,总能把这只迷途羔羊拉回来。   可如果背后真的是关山……正如聂云汉跟卓应闲所说的那样,他一辈子仰望的旗帜倒了, 他的脊梁骨也没了。   按照关平野所说的事实,关家与皇帝的确有血海深仇,关山如果侥幸未死, 想要报仇并不为过。可聂云汉就是觉得,义父从小教自己忠君爱国,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他若是复仇,也不会用这种方式!   然而有这种想法, 又令他自责——为什么不会?明明义父家破人亡遭受了那么多苦难,自己现在怀疑他们, 难道真的是冷血?   可他再转念一想,又觉得整件事处处透着诡异, 义父若是性情大变,做事方式是不会变的,他在义父手下受训那么久,深知对方手法干练,绝不拖泥带水,怎么可能现在把所有的事都交给平野一个毫无经验的孩子来做,要知道兵贵神速,兜这么大个圈子还迟迟不出手,绝对不是义父的风格!   之前聂云汉戳穿关平野的真面目时,已经痛心不已,现在他还要怀疑“义父”的真伪,自从疑心病起,他每一天都像是活在地狱。   关平野以感情做武器,将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若不是还有一点赤蚺怀疑一切的本能在,聂云汉觉得自己真的会垮。   怀疑与纠结反复折磨着他的忠心与孝心,时不时令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是个无药可救的逆子,可也正是这一点拯救了他。   为自己找借口也好,逃避责任也好,聂云汉觉得,只有弄清楚这个义父的真伪,他才有力气去考虑别的。   情绪稍定,聂云汉才从纷繁杂乱的各种思绪中找到一丝清明的线头,扯住线头一拽,更多的疑点便纷纷暴露出来。   亲人间的感应骗不了人,哪怕不是亲生的,可他见了“义父”,除了震惊之外,并没有感觉到半点骨肉亲情的联系。   再观察关平野与“关山”两人的相处,虽然表面上父慈子孝,但是那种疏离感根本掩饰不住,旁人看不出来,可聂云汉最熟悉的就是他们两个,一点细枝末节的不对劲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疑点越多,他心里反而越轻松,当然,这也只是相对而言,每当看见那张与义父极度相似的脸,他仍然心如刀割。   聂云汉明白,关平野制造出这样一个人,又不辞辛苦地一人分饰两角,给他制造出某甲与某乙两个人,就是为了到最后用感情让他臣服,那么他当然要利用这一点,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   于是聂云汉那日去找关山和关平野谈判,未果后返回自己的岩洞,靠在床头发呆,想着破解之法——他当然想假意答应关平野的想法,但又不能答应得太过流畅,须得有一番假意挣扎才行。   之后他便听到了岩洞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些吃重,若是孟闯或者高酉,要么大喇喇不怕人发现,要么会彻底掩藏形迹,想必是他们当中的一人背着关平野,才不得已发出了这点动静。   而这脚步声走到附近便停了,加之聂云汉早就在自己这处岩洞中发现埋有听孔,那么最直接的推断便是关平野到了听孔另一端所在地,想要在暗处监听他,好彻底了解他的心意。   不管是不是,做场戏总是必须的。   因此他才对卓应闲说,他想帮义父复仇,去杀了皇帝。   说这话的时候,聂云汉靠在床头,目光往屋顶扫了一眼。   卓应闲冰雪聪明,况且他也知道岩洞内有不止一个听孔,聂云汉一个眼神,他便明白自己要配合对方演出。   两人心意相通,向来配合默契,一场戏顺利演完,而且最后的亲吻也不是作假,聂云汉情绪淤积于胸,亲吻卓应闲时一扫以往的温柔,变得粗暴凶狠。   偏巧卓应闲也喜欢他野兽的这一面,太过温柔就说明他在压抑自己的本性。   平日见惯了他克制隐忍,卓应闲总替他心疼,便不想他在床上的时候也为难自己,便也想办法撩拨他,让他借着这股劲儿发泄出来。   聂云汉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到底是个读书人,监听只为获得信息,并不像段展眉那样,有窥私的恶习,他与卓应闲这番亦真亦假的表演,足够让关平野臊得离席,因此一阵狂风骤雨般的亲吻后,听到关平野离开的脚步声,他便松开了卓应闲。   待喘息稍平,聂云汉凑在卓应闲耳边,轻声简单说了自己的计划。   卓应闲自是一点就通,但是听说关山是假的,仍是惊诧不已。   只怕隔墙有耳,他便没有细问,只是握住聂云汉的手,试图能传递些温暖给对方。   可是卓应闲也明白,有些痛苦,是无人能分担的,他只能眼睁睁看聂云汉在苦海中挣扎,独自消化掉一切能将人吞噬的情感折磨。   无能为力的滋味太难受了,卓应闲迫不及待想为他做些什么。   聂云汉看过云虚子画的山体内结构图,自己也曾暗暗踩过点,掌握了个大概,至少也摸清楚了几处机要所在,知道此处岩洞小幅度爆炸并不会触发机关里的寰宇火雷。   届时他会在关键时刻打晕关平野,忽悠个孟闯、哈沁之流应该不成问题,因此他便安排卓应闲暗中呼应,待自己发出信号后,卓应闲用“羊屎蛋”在岩洞中炸开关着他们的铁栅栏,一来方便出逃,二来可以虚张声势,令其他人以为此处山体真的要坍塌了。   但卓应闲知道,聂云汉的计划中,最关键的就是要关平野相信他,如此才能套出他们刺杀皇帝的更多线索。   因此他第一次没有跟聂云汉商量,将准备好的“羊屎蛋”先放到云虚子那处后,便假意在这山体内四处转悠,“凑巧”让关平野抓住自己,“故意”说些对方不愿意听的话,好刺激关平野生气,要把他抓为人质。   他知道聂云汉肯定不会同意,也准备好了劝服对方的腹稿,只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快,哈沁的出现是个意外,不过却给了聂云汉顺势而为的机会。   这些天聂云汉苦等哈沁不来,但他总不能在此白白浪费时间,所以才打算行动,现在哈沁突然出现,正中他下怀。   如此一来,聂云汉便可以利用哈沁将他们丢进无常泽的事情大做文章,与关平野谈条件,顺势提出自己可以替义父出手,但前提是要把哈沁干掉。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关平野定会相信。   接着卓应闲也趁机主动提出要做人质的要求,以巩固关平野对聂云汉此举的信任。   聂云汉当然不肯,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能强烈反对,以免功亏一篑。   看着卓应闲恳切的眼神,他也明白这样做会有助于自己的计划,可那是他放在心尖上的阿闲啊,怎么舍得他为自己冒险!   看着“关山”和关平野都很认同这个提议,聂云汉也知道在这种时候不能感情用事,想来卓应闲和云虚子在一起,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即便被关起来,到时那“羊屎蛋”可以轻松炸开栅栏,两人仍能按计划逃出来。   无奈之下,聂云汉才终于点了头。   只不过后来有一点小小的意外,卓应闲并不打算告诉聂云汉。   孟闯将他送到云虚子的岩洞之时,叫人来把岩洞上下搜了一遍,将卓应闲藏的那包“羊屎蛋”给搜走了,确认他们无法逃脱之后,才把岩洞口的栅栏门锁上。   卓应闲为此急得团团转,要不是自己自作聪明,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现在影响到汉哥的计划,这可怎么办才好?!   幸好云虚子听说了他们的打算,笑嘻嘻地移动床铺,从内侧岩洞里掏出了一袋东西。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懂么?”他笑吟吟地说,“老子在这里关了三个月,也不是没有准备的!”   卓应闲立刻想起来这人在清心观卧房中的机关,顿时脑门发紧,很想跟他大吵一架。   这便是云虚子之前跟卓应闲提到的“后手”,是他假意帮哈沁研制火雷时顺手造出来的小玩意,其中有一种小花炮似的小火雷,跟“羊屎蛋”功效差不多,但火力要强一些,里头夹杂了大量的粉尘,爆破后会扬出烟雾,便于云虚子逃跑。   糟老头子给这东西起了个名字叫“还命丹”,听着就怪里怪气的。   卓应闲还担心道:“不行啊,万一这个炸开引发机关里寰宇火雷怎么办?到时候我们不就葬身此地了?”   云虚子嫌弃道:“我自己做的东西,我当然会拆解,一会儿把火.药弄点出些来不就成了。再说,此处的内部构造图还是我给云汉的,我不比他更清楚?”   卓应闲不解地眨了眨眼:“什么内部构造图?”   云虚子见说漏了嘴,登时缄口不言。   卓应闲很快反应过来,拉着云虚子的袖子不依不饶:“你们俩什么时候串通一气的?你把那么危险的东西给他,竟然不跟我说?!”   “哎呀,你是我俩的心头宝,好生待着吧!”云虚子一甩袖子,挣脱了他的手,还理直气壮地戳了戳他的脑门,“危险的事要受过训练的人来做!”   卓应闲气鼓鼓,但心头又是莫名的甜。   那行吧,给他俩表现的机会。   不过他也发现,这回再见师父,老头子好像变得特别会说话。   好在那“还命丹”效果比“羊屎蛋”好多了,不仅声儿大,还能扬尘,搞得煞有介事,卓应闲还在粉尘的掩护下,趁机回了趟聂云汉的岩洞,把他早就准备好的背包取了出来,才跟云虚子从上面跳下去。   这一通折腾果然唬住了孟闯哈沁一帮人,登时就逃命去了。聂云汉也得以跟着哈沁的踪迹逃出来,除了没有发现运送战俑的车队之外,这个计划实施得还算成功。   ---   好像自打记事起,聂云汉就没再这么哭过。最近些时日,他就像是被拉满了的弓,再不释放,恐怕是要完蛋,好在事情在恰当的时候解决,哭一鼻子也不有损他聂千户的威名,总算是能将憋在心中的苦处排遣了个干净。   连日来吃睡不好,又有巨大的情感消耗,聂云汉没了力气,躺在卓应闲怀里渐渐睡去。   卓应闲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上半身,看他的一双长腿伸展不开,在车厢角落里蜷着,像是很不舒服的样子,便微微侧身,撩开车帘,想看看是到哪儿了,希望能快点进城,找张舒服的床铺给汉哥躺一躺。   车外仍是郁郁葱葱连绵不绝的树林,根本看不出哪儿是哪儿,但他们大约走了一个时辰,或许在南栀峰附近。   这时外头传来了云虚子的声音:“小弦儿,天上飞着一个人,会不会是找你们的?”   卓应闲一怔:“长什么样?”   “你师父我又不是千里眼,看不清!”   聂云汉听见动静立刻醒了过来:“应该是我们的人,要是孟闯他们,肯定能认出师父来。”   云虚子在外头应和:“哎,是这个理儿!”   接着便听他“吁”了一声,将马车勒停在了路边。   聂云汉睡得腰酸背疼,缓缓起身,弓腰出了车厢,卓应闲紧跟其后,伸着手在后边虚扶着,生怕他摔了。   天上确实飞着一个人,飞得还挺高,在高空中画圈盘旋着,从那人一手不断摇手杆的姿态来看,定是赤蚺其中一人没跑了。   聂云汉精神一震,也顾不上看是谁,曲指做哨“嗖”地吹了一声,哨声极其响亮,顿时吸引了那人的注意。   三人齐齐抬头看着,卓应闲还兴奋地冲飞着的那人挥了挥手,看着他在天上陡然转身,好似也很激动,歪歪斜斜地向下俯冲,很快落在他们不远处。   双方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出声。   “——老聂!”这是左横秋。   “——左哥!”这是聂云汉和卓应闲。   左横秋来不及收回翅,又嫌它碍事,干脆把背包整个脱掉,跟冲过来的聂云汉两人结结实实地拥抱在了一起。   “大白天的在这上头转悠,不怕有危险?”聂云汉又激动又担心。   左横秋“嘿嘿”直乐:“我飞得高,注意着呢!宋鸣冲那混蛋晚上搞埋伏,只能白天出来了。”   云虚子站在一边捋着胡子笑,原本以为卓应闲跟聂云汉亲密是情之所至,没想到他跟其他的人也能如此自然流露情感,心里很是为他高兴。   小孩儿有了爱人,也有了朋友,有人气儿了。   卓应闲兴奋之余,抓着左横秋的袖子问:“就你一个人出来了么?还有别人吗?”   “还有我!”   又有一人从他们后方的天上落了下来,蹭过一旁的树梢,呼啦啦地刮下一大片树叶,显得气势十分磅礴。   卓应闲笑着回头看,登时脸黑得像锅底:“怎么是你?!”   云虚子打量着凌青壁,心道,哟,还有了仇人,小弦儿这趟出来,倒是圆满了。   凌青壁不甚娴熟地收着“翅”,走到卓应闲跟前,故意逗他:“小美人儿,你家相公身上那伤连疤都消没影儿了吧,你怎么还记仇?”   卓应闲知道他嘴贫,恶狠狠地瞪着他,不跟他斗,斗也都不过,反而又被人撩闲。   云虚子笑容更甚,心想,敢情这是护犊子啊!有意思!   旁边聂云汉推了凌青壁一把,笑骂道:“啧,你这嘴真欠儿,活该被人记恨!”   “你们这翅倒是好用,也奇了怪了,明明我们才是‘灵翅’,怎么没这好玩意。”凌青壁笑笑,活动着有点酸涩的肩膀和脖子。   “你们不是自带翅膀么,还要我们这假翅膀何用?”聂云汉与他调侃两句,“韩指挥使派你们来的?”   凌青壁眯着眼,懒洋洋道:“是啊,你们这边事儿不是有点大么。指挥使觉得当下他派兵不合适,毕竟事情牵扯到关家,怕闹出去更败坏关爷的名声,就叫我们带人支应着点儿。”   “那就太好了,正愁人不够用呢!”聂云汉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左哥,你们在这边转悠多久了?”   左横秋道:“一早就出来了,时飞时停,大概四个时辰,主要盯的是双凫峰和南栀峰附近。”   “那你们有没有发现从双凫峰出去的车队?至少得有十几辆马车。”聂云汉心想,光那战车拆开,一辆就得装三车,再加上战俑,十几辆差不多。   他现在就是有点后悔,没来得及问清楚关平野战俑到底什么样的,只是当时怕问多了会招致怀疑,又想着能及时拦下哈沁,所以才没再刨根问底。   谁知出来就把哈沁给跟丢了。   左横秋与凌青壁对视一眼,犹疑道:“并未发现有车队出现,只有几辆零散马车断断续续经过。”   卓应闲也跟着愣了一下:“没有吗?不可能啊!哈沁不是早上起来才装车的吗?”   “真的没有?”聂云汉方才轻松的神色顿时变得严峻起来,“会不会你们没看见?”   凌青壁摇摇头:“绝对不会,左老弟那眼睛就跟篦子似的,恨不能一寸一寸扒过这几座山峰,我跟他才飞了这半天,眼睛都快叫风吹瞎了。就这么说吧,除非人从山林里躲着走我们看不见,但凡山路上有马车,绝对逃不开我们的眼!”   “运送战俑和战车,必然需要用马车,马车也不可能在树林里穿行,只能走这条最宽敞的山路,若是左哥没看见,那应该就是没有。”卓应闲道,“如果他们是分开走的呢?左哥,早上共有多少马车经过?”   左横秋沉吟道:“上午并不多,加上你们这辆,也不过才三五辆而已。”   聂云汉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凌青壁答:“差不多未时末。”   聂云汉从怀中掏出“怀晷”一看,上面指针指向的是巳时末,比当下慢了两个时辰!   他登时变得脸色铁青,不过这也算是意料之中。山体内不见日光,只能凭借怀晷参考时间,关平野自然会在这上头做手脚。   但仔细想想,这根本也影响不了什么,是聂云汉自己疏忽大意了,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没想到对方也会有两手准备!   凌青壁凑过去看:“哟,这又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卓应闲紧张地看向聂云汉:“汉哥,哈沁是不是搞鬼了?”   “不光是他,还有平野。车队不是早上出发的,恐怕凌晨,甚至昨夜,就已经走了!”聂云汉苦笑道,“可笑我一直自以为是,平野根本就没有真正相信过我!” 第179章 布局   聂云汉知道, 这其实也是关平野对他的考验。   若是他真心实意帮关平野,车队出发早晚并不碍事,只要聂云汉能及时赶到京城附近会合便好。   若他并不真心,关平野与哈沁至少能够避免车队被劫, 不会影响到整体计划。   现在想想, 昨夜两人兄友弟恭般的相处, 不过是各自心怀鬼胎的一场戏罢了,而他昨晚与方才的愧疚, 又显得多么可笑!   其实说到头,关平野不相信自己,与他不相信关山会通过刺杀皇帝来复仇是一个原因——他们都曾是为国死义之士, 又怎可能轻易背叛自己的信仰?!   聂云汉脸上阴云密布,若说自己是兵不厌诈,那关平野也的确深不可测,在加上哈沁老谋深算, 眼前这出倒也算是他们真正的实力!   卓应闲怕他心力交瘁再度呕血,赶忙握住他的手腕,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 心中有鬼的人,怎么可能会完全相信别人。”   凌青壁和左横秋一头雾水, 面面相觑后,左横秋问:“老聂,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这些天被关在哪里?”   卓应闲替聂云汉答道:“关平野把双凫峰底端山体挖了很大一个空腔, 他们的老巢就在那儿,所以紧盯着山外肯定找不到。汉哥问车队的事儿, 是因为他们已经把用来刺杀皇帝的战俑运出了山,我们本来打算出来后直接拦截, 没想到却被对方摆了一道,看来他们是提前跑了。”   “把山挖空?”凌青壁瞪大了眼,“这人真有想法。”   聂云汉看向左横秋:“左哥,你们是怎么安排的?是轮换着在这附近搜寻吗?昨夜是不是戴爷和风姐?不知道他俩看没看见车队的踪迹。”   提到戴雁声和万里风,左横秋向来不羁的神情现出一抹为难之色。   “出什么事了?”聂云汉想起方才左横秋的话,心里重重一沉,“你说宋鸣冲晚上搞埋伏,难道是他抓了他俩?”   左横秋叹了口气,如实道来:“是,他俩被抓了,就关在府衙监狱。”   聂云汉:“……”   “不知为何,宋鸣冲突然不再装相,对我们下了狠手,他连我在府衙易容都能识破,幸亏凌兄弟突然出现救了我,要不然今日我们也无法在此见面了。”左横秋郁闷道。   卓应闲想了想:“这不难理解,我们不是推断他是太子的人么?平野也是受太子驱使——不对,应是两人不谋而合——太子需要皇帝退位,平野想要刺杀皇帝。先前平野百般引诱汉哥前来,所以宋鸣冲也在暗中相助,但是平野这边进展不顺,太子便让宋鸣冲来监督,先把赤蚺控制住,若汉哥真的不肯合作,再将我们大家一网打尽,以免影响他们的计划。”   他这一番话说得透彻,旁边几人全都沉默了,刚刚的重逢之喜被冲得无影无踪,气氛又变得压抑起来。   凌青壁无奈叹道:“那个关平野实在太傻了,这不是为人作嫁么?将来一个不小心,定会被太子推出去顶包,我们一介平民,何苦要为这些权贵做炮灰?”   “他被仇恨蒙住了眼,根本不在乎这些了。”聂云汉问道,“左哥,羽书呢?”   左横秋道:“他和秦落羽还在小院里住着,我去找他拿‘翅’的时候,看他状态还不错,小两口算是过起日子来了。”   “他家院外还有衙役看着?”   “嗯,灯下黑嘛。”   聂云汉想了想,冷笑道:“有宋鸣冲这个老狐狸在,灯下就黑不了。宋鸣冲目前还跟平野算是一伙的,秦落羽就也能为他所用,所以他故意不抓向羽书,只要咱们去跟羽书通气儿,他就能让秦落羽套出话来。”   “妈的,你们赤蚺平日里都这么玩心眼吗?累不累啊!我听着都脑袋疼。”凌青壁不耐烦地挠了挠后脑勺,“还是我们‘灵翅’好,就只管杀人,不搞这些弯弯绕。”   卓应闲心道,那是因为你脑子不好使。   “老聂,现在这个情况,接下来怎么办?”左横秋问。   聂云汉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山道,闭上眼睛思索着,片刻后又睁眼道:“平野说,他们弄到了过路文书,会雇佣本地商队,将战俑当做生铁纲运上京。他与哈沁的交易条件是为他制造大型火器,我见过其中几辆战车,这些东西会被拆开运送到独峪境内。所以这是两个方向的运输。”   “按平野的说法,战俑走陆路,沿虹光商道北上,战车那部分要走水路,虽然他的话不能尽信,但我觉得平野会认为陆路确实安全,毕竟船要是在水里被打沉了,他准备的战俑也就没用了。”   “所以接下来,我们重点追查陆路上的商队,凌兄,水路上就交给孔大哥,追查可疑的生铁纲,以防被人瞒天过海。若是遇上疑似战车零部件的货物,做好记号,不必理会,以免打草惊蛇。”   凌青壁点头:“没问题!”   “宋鸣冲既然要为太子大业保驾护航,他定会保着这些车队平安上路,如果我所料没错的话,车队现在应该已经出了归梁府城,我们也得尽快出城才行。”聂云汉道,“我们还要救戴爷和风姐,恐怕只能跟宋鸣冲硬碰硬。”   凌青壁笑道:“硬碰硬也不怕,咱们个个都是以一当百的人物,对付他们那些个衙役府兵不在话下。”   “云汉,你要信得过我,可以带我一起行动。”站在不远处一直没吭声的云虚子突然道。   卓应闲怔了怔:“师父,太危险了!”   云虚子笑了笑:“别忘了我之前是做什么的,现在我打架可能不太行,但是查探线索的本事应该还剩了一些,再说我轻功不差,拖不了后腿。”   “我当然信得过师父。”聂云汉笑道,“看我,都忘了给大家介绍,师父,这位是我赤蚺的兄弟,左横秋,这位是江湖朋友,凌青壁。”   左横秋和凌青壁一起向云虚子拱手见礼。   云虚子走过来,笑呵呵地同他们还礼:“老道云虚子,你们口中狗贼哈沁的同乡,二十年前我也是个独峪探子,后来留在大曜,斩去尘缘,心里只存了一点念想,一就是我徒弟阿闲能开开心心过日子,二是希望独峪与大曜能真正修好,从此再无战乱。”   卓应闲听他这么说,突然眼眶发酸。   “此次被卷进这件事当中,虽非我所愿,但或许也是老天爷给我一个机会,为二十年前我与独峪和大曜的一本烂账做个了断。”云虚子一脸风轻云淡的笑,“不过若是二位介意我的身份,老道也不讨嫌,安生找个地方一躲,等你们获胜归来。”   左横秋连忙道:“前辈可别这么说,在下虽对前辈知之不深,但我相信老聂的判断,况且能将阿闲教得如此正直明理,前辈必然也是通透之人,有您相助,在下如虎添翼。”   凌青壁也道:“当年大家各为其主,现在有了共同目标,自当往一处使劲儿,没什么介不介意的。”   聂云汉看了看卓应闲,以眼神询问他的意见,卓应闲眼睛里水光闪烁,对聂云汉轻轻一点头。   “那好,师父就与我们一起行动。稍后,师父就跟左哥一起,在归梁府城内打探情况,确认车队是否离开。凌兄则想办法去给孔大哥传递消息。”聂云汉道,“到了晚上,我和阿闲试着在城里冒个头,试探下宋鸣冲的防卫。之后咱们叫羽书出来,合计一下,想办法设个迷魂阵,把情报给韩指挥使送出去,希望他能在商队经过的路上设卡查验,另外还得求他派一支小队,化妆成平民前来相助。”   左横秋疑道:“羽书那边……你打算用他?”   “用,自然要用,他被人盯着,这才好用来迷惑对方,但是具体计划我得详细想想才行。”   “什么时候去救戴爷和小风?”   聂云汉沉吟片刻:“得寻个恰当的时机。”   城里守卫森严,左横秋与凌青壁这几日都没有进城,而是在城门外的破庙中暂住,聂云汉一行也便暂时前往破庙栖身。   回去的路上,凌青壁和左横秋也坐进了马车里,这下云虚子更要在外头驾车了,嫌车里头太闷。   四个大老爷们儿把本来就不大的车厢塞了个满满当当,聂云汉仍是身心俱疲,便没多话,让卓应闲把这几日的事情简单跟左横秋两人说了说。   左横秋听到假关山之事,还没说什么,倒是凌青壁瞪着眼咋舌道:“这关平野,别是疯了吧?事儿还能这么干?!他也不怕他爹地下有知,回头不认他这个儿子?”   聂云汉垂着眼,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阴影,掩住了他这几日生出来的黑眼圈,他淡淡道:“除了思念义父太深之外,可能他是觉得,把义父搬出来,我便不会再挣扎了,定会跟他们一起去刺杀皇帝。”   “他这是看轻了关爷,也看轻了你。”左横秋道,“老聂,那人真的很像关爷吗?”   聂云汉无力地点了点头:“像,一开始我真以为是他。”   毕竟他也希望义父仍活在人间,哪怕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可能性。   左横秋深深叹了口气:“那会儿你心里肯定难受坏了。若是关爷帮着独峪人来对付大曜,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显得我们赤蚺就是个笑话。”   卓应闲看着聂云汉,见他闭着的眼睫微微濡湿,心疼地握住了他的手。   凌青壁想了想,突然向前探身,问道:“哎,老聂,若那人真的是关爷,你待如何?”   还没等聂云汉回答,他小腿上先狠狠挨了卓应闲一脚:“嘶,怎么又动手动脚的?”   卓应闲无比嫌弃地瞪他:“你也当过兵,若易地而处,你待如何?也亏你问得出!”   “我啊?”凌青壁抱臂靠回车厢,混不吝道,“老子天生地养,吃百家饭长大的,没体会过什么骨肉亲情,谁也别想用这个拿捏我。人生一世,什么感情都是拖累,我有兄弟们就够了。我从军也是被逼无奈,没有你们赤蚺这么忠肝义胆,江山总有人轮着坐,我可效忠不过来,老子只效忠兄弟,效忠韩指挥使,离开行伍这么多年,现在就只效忠自己的心。”   他觑了眼聂云汉,坏笑道:“还是聂老弟厉害,像你这种美人小辣椒我就消受不了。但愿老天爷可怜我,别给我安排什么烂桃花,让我一辈子清清静静的多好。”   卓应闲皮笑肉不笑:“老天爷定会如你所愿。”   车厢中凝重的气氛被凌青壁的插科打诨冲淡了不少,卓应闲抱着聂云汉让他继续休息,凌青壁和左横秋时不时低声聊两句,马车很快就到了他们栖身的破庙。   聂云汉牵挂着被孟闯和高酉带走的关平野,本想亲自去林园寻他们的踪迹,但被左横秋拦下了。   “若是平野回了城里,你们逃出来的事儿宋鸣冲恐怕早就知道了,定是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抓你呢,就别硬往前凑了。”左横秋道,“我和凌兄替你走一趟,反正那地儿我也熟,你俩还是按原计划,等天黑了再进城。”   聂云汉想了想,便也随了他去,而且他觉得关平野留在林园等他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自己也就没必要非得走这一趟。   ---   果然不出他所料,左横秋与凌青壁去了不多时便回来了,告诉聂云汉,林园内并没有人活动的痕迹,地下机关暗室他也查验了,并没有人。   卓应闲拜托左横秋从城里买了把刀给云虚子用,此刻一边擦刀一边问:“平野会不会躲在其他暗室当中呢?之前望星并没有跟我们说清楚整个地下机关的整体结构。”   “不会。现在运送战俑事情最紧要,平野不会在此逗留。况且并没有人要追杀他,他也没必要躲到地下去。”从山里出来,感觉气温陡然上升,闷热得要命,大家只点了照亮的烛台,聂云汉热得全身出汗,靠在墙角处,想从墙壁上偷凉,“而且他被我骗了,心中应当更加记恨我,不会听我的话在那儿等着的。”   墙角处光影昏暗,聂云汉眉目模糊,声音低沉,整个人显得十分落寞难过。   他知道自己不该放任关平野离开,但那个时候自己也分身乏术,况且他出手砍了假关山之后,孟闯和高酉也不见得会配合,他也只能先做重要的事,跑出来拦截战俑车队,但没想到自己也被人摆了一道。   卓应闲看出他的心事,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他现在心里全是仇恨,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你别多想,也别觉得骗了他心里不安,等事情完结之后,再与他好好说,你这维护的可是关爷的声誉,待他想明白了,就不会怪你了。”   “不过那关平野还真不是个凡人,我看他设计的那地下机关,啧,厉害,要是真身陷其中,我可没把握能逃出来。”凌青壁坐在另一边,端着碗咕咚咕咚大口灌水,然后用袖子抹了把嘴边的水渍,豪爽笑道,“还有一副人形甲胄,也不知道戳了那玩意儿什么地方,居然就开始动,往前走了好几步,差点他妈吓尿我。”   聂云汉道:“那是我义父以前想过要做的机关傀儡,能自行移动。”   联想到关平野口中所说的害死他娘亲的小人偶,他也明白为何关山想要做机关傀儡。上足了发条的小人偶可以跳舞,机关傀儡就可以做更多的事。   “是吗?真够神的。”凌青壁道,“不过我看那甲胄里头像是空的,足够能装下一个人,这玩意儿是能穿吗?”   聂云汉再度解释:“平野先天有腿疾,义父曾经想过做一种能穿在腿上的机关装置,支撑他那条残腿,让他行走时不必费力。说不定平野研究这套甲胄就是这种用意,既然机关能补充到他原本缺乏的那部分体力,那做得再厉害些,穿到身上之后,没准能变得力大无穷。”   “听起来跟‘翅’的用处差不多,都是弥补咱们凡人做不到的事,对吧?”左横秋道。   “唔,不过咱们的翅还是得靠手杆驱动,平野差不多实现了义父设想的一半,给它加上了动力。”聂云汉说起来颇有些遗憾,“要是逃跑的时候顺道带几套‘火翅’出来就好了,这样飞在天上能空出双手,就能向地面射箭了。”   卓应闲笑道:“这个东西风姐一定喜欢。”   “什么‘火翅’?我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凌青壁哈哈大笑,“这是要把我们灵翅给烧了吗?不过我怎么听了之后觉得有点饿?”   左横秋也跟着笑:“我看你是想吃鸡翅膀了!”   “‘火翅’并不安全,你们没带出来也是好事。”云虚子原本一直听他们闲聊,边听边乐,也没插嘴,这会儿突然开了口。   聂云汉立刻坐直了身子:“师父,为何这么说?”   “关平野弄的那个什么蒸汽机炸过很多次,试飞的时候也炸死炸伤过很多人。”云虚子道,“你想啊,这就跟背着我的丹炉上天似的,他又急躁,不肯多次调试,火轮丹本身也不稳定,要么直接哑火,飞上去的人直直从天上掉下来,要么就会过热炸裂,人就从空中被炸死或者炸伤,那也只有掉下来摔死的份儿。其实也是近些日子才稳定一些。”   卓应闲与聂云汉对视一眼:“看来咱们上次还算命大的。”   “这么说来,还是在地上待着安全点。”凌青壁感叹道,“还是那甲胄好,要是穿上之后能力大无穷刀枪不入,阵地战的时候多占便宜。”   说到这里,卓应闲灵机一动:“汉哥,平野所说的战俑,是不是就是这个东西?他不是对刺杀皇帝很有自信么?还舍得让你去,看来是觉得你必定能全身而退,用这甲胄是不是会提高胜算?”   聂云汉想了想:“可是凌兄说得对,这东西阵地战的时候吃香,堪比前朝敌手的铁浮屠,可若是用它攻城,并不好用。况且禁宫墙高三丈有余,穿戴上这玩意怎么爬过去?被人当场围住,用网子一网,只能束手就擒。”   “若是平野趁皇帝出行时刺杀呢?”卓应闲又道,“既然有太子里应外合,说不定他会找个借口让老皇帝出宫。”   左横秋摇摇头:“我觉得仍是不妥,穿上甲胄之后,虽然力大无穷,也刀枪不入,甚至能抵挡住火铳,可是毕竟行动不便,即便完成刺杀任务之后人能迅速脱离,可是刺杀之前呢?行动起来咣当咣当的,还没靠近就打草惊蛇了。皇帝出行护卫众多,就算没带网子,用绳子也能制住那甲胄。”   凌青壁拍了拍左横秋的肩膀:“此言有理,我们搞暗杀的,讲究的就是轻装上阵,那甲胄我看是不成。”   “唔,直接让那甲胄上阵我看是不成,但不排除平野做了其他改动,不然也不会称之为战俑。”聂云汉向窗外瞅了瞅,见夜色深沉,便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行动吧。” 第180章 钉子   夜深人静, 小院里一片静谧。但不知为何,叫了一天的知了此刻仍不知疲倦,还在叫个不停,在这安静的夜里分外扰人。   六月末, 酷暑难耐, 偏巧近来几日天气闷热, 又不肯下雨,总是阴沉沉的令人喘不过气来, 似是要憋住劲儿,狠狠地下上一场。   又热又吵,向羽书在床上辗转反侧, 根本睡不着,旁边的秦落羽自然也无法安心入眠,起身拿了扇子,轻轻帮他扇着:“相公, 我帮你扇一扇,你静静心,一会儿就好了。”   “算了, 我自己扇吧。”向羽书穿着里衣起身,到桌边坐下, 另拿了一把蒲扇,“哗哗哗哗”地扇着风,回头对秦落羽道, “咱俩贴在一块也热,你先睡。”   秦落羽坐起来, 也打着扇子,摇了摇头:“不, 你不在我睡不着。”   向羽书轻笑一声:“我外出不回家的时候,难道你都一夜醒着到天亮?”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你明明在我身边,要是不陪我,我就觉得孤枕难眠。”秦落羽也走到桌边坐下,勾了勾向羽书的手指,甜甜笑道,“相公嫌我太痴缠么?”   向羽书轻轻捏了捏她的脸:“怎么会,我是你相公,你若不爱缠着我,我才要担心不是?”   秦落羽略有些羞涩地低下头。   “但是落羽,不知道你会不会缠我一辈子呢?”向羽书道,“若有一天你变心了,不喜欢我了,你会离开我么?”   秦落羽愕然:“怎么会?你我已经结为夫妻,我当然要与你厮守终身。夫妻已是家人,谈何变不变心,喜不喜欢,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分离?除非我犯了七出之条,相公要把我赶出去。”   “既是一家人,就当互相包容。”向羽书深深地看着她,“只要你有苦衷,又愿意向我坦白,而且没有酿成恶果,我都会原谅你。”   “真的?”秦落羽的眼睫颤了颤,微微垂下,似是不敢直视他。   向羽书认真道:“真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落羽嫁了个好相公。”秦落羽笑了起来,“我把井里冰的西瓜取来给你解解暑吧。”   “我陪你去,说不定外边凉快点。”   向羽书和秦落羽一起去了院子里,将西瓜捞上来,虽然不够冰,但也凉凉的,在这闷热的夏夜里足够沁人心脾。   屋顶上的衙役换了人,与他们两个不熟,不管向羽书怎么喊,就是不肯下来,向羽书和秦落羽便给外头的几名衙役送了几块,两人便在院子里吃了起来。   才吃了几口,向羽书便听见左横秋的鸦哨声响起,登时精神一震。   秦落羽见他突然停了手,便道:“怎么了?”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向羽书站起身往屋里走。   秦落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现在?这都已经子夜时分了。”   “嗯,临时收到消息。”   两人进了屋,向羽书拿起外袍往身上套,秦落羽站在一旁,好似有些不知所措。   “那……你去多久回来?”她犹疑了一会儿才问,好像生怕问多了招人怀疑。   向羽书穿好衣裳,拎起挂在墙上的刀:“不太清楚,不是出远门,放心吧。你困了就先睡,别等我。”   说罢他便推门往外走,秦落羽追到院子里,呆呆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左横秋仍是易容成了李三,正在院外等着向羽书。   向羽书被放置了许多天,听到熟悉的召唤声,本就兴奋,见到易容后的左横秋,更是激动,险些叫错名字。   “向兄弟,张大人有请,请随在下走一趟。”左横秋冲他拱手。   向羽书连忙回礼:“辛苦差大哥。”   院子内外守卫的衙役见是熟人,也没多问,他们只负责看守,而且并没收到要阻止向羽书外出的命令,便冲他俩一点头,大大方方让他们离开。   左横秋这么大大咧咧把向羽书叫出去,也不怕这看守的人当中有宋鸣冲的眼线,本就是要给这人设迷魂阵的,大家兵不厌诈,有来有往。   待出了小巷,向羽书才凑近左横秋,低声问:“左哥,是有什么新情况了么?”   左横秋并未答话,而是问:“这几日你可还好?”   “嗯,没什么事,跟以前一样,我出门也没人拦着,但听说城里四处搜寻我们的踪迹,我也不敢乱跑,就在家里待着。”向羽书老老实实道,又问,“戴爷和风姐救出来了么?”   “没有,他俩还在牢里待着。”   “今夜你找我来,是打算去救他们吗?”   “此事再议,他俩在县衙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左横秋看了向羽书一眼,“你家里头那个,还安生么?”   向羽书神情一滞,低下头:“嗯……”   “真的?”左横秋意味深长道。   向羽书逃避着对方的目光,思量片刻才道:“放心吧左哥,她是我的妻子,我会看好她。”   左横秋见他这样,也便不再多问,抬脚跃上院墙,带着向羽书向远处奔去,几乎跨越了大半个归梁府城,才在一处阴暗小巷处停下。   向羽书跟方才向左横秋隐瞒,心里已经十分内疚,一路上也没敢多问什么,老老实实跟着走,现在见来到这陌生地方,一时有些茫然,东张西望一圈后,才惴惴不安问道:“左哥,来此地做什么?”   两人已经走到巷尾处,前边的路被两侧院中伸出的大树挡住了所有月光,黑黢黢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带你见几个人。”左横秋言简意赅道,领着他往那黑暗中走去。   向羽书莫名心跳加速:“见谁?”   “羽书,是我。”聂云汉从黑暗里走出来,皎洁月光照出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微笑。   向羽书愣了一愣,大步向他冲了过去,无视了后面跟过来的卓应闲、云虚子和凌青壁,结结实实地抱住了聂云汉。   “汉哥!”向羽书心中有愧,这一声带了哭腔,“对不起!我之前不该跟你那么说话。这些日子我每天都挂念你,又不能出去找你,心里难受死了!”   聂云汉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与卓应闲面面相觑,才拍了拍向羽书的肩膀:“好了好了,我这不没事儿了么,一回城就来见你了。”   向羽书抽泣着放开聂云汉,退后几步,恹恹地跟卓应闲打了招呼,又跟云虚子见过礼,看到凌青壁也在场,稍稍意外了一下:“凌大哥?”   “啧啧,老聂,你们赤蚺祖传哭鼻子么?”凌青壁笑道,“这位小朋友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谁、谁哭了?!我这是激动!”向羽书嘴硬道。   凌青壁撇着嘴,煞有介事地配合着点头:“是啊,激动。”   向羽书:“……”   聂云汉在一边乐了几声,出来主持公道:“行了,别逗他了。说正事吧。”   向羽书擦了擦眼泪:“你愿意用我了吗?你还信任我吗?”   “傻瓜,我什么时候不信任你了?有些安排是权宜之计,并不代表对你有看法。”聂云汉戳了戳他的脑门,“若是不信你,还叫你来做什么?”   向羽书抬手发誓道:“汉哥,我保证绝不拖后腿,一切都以赤蚺的任务为重!我自己的事,我……我会料理好。”   “好,眼下事情紧急,也就不多浪费时间了,我和阿闲这几日在平野那里的事等回头有机会再告诉你。”聂云汉道,“平野做了一批有杀伤性的武器要运往京城,我们当务之急是要把这些东西拦下来,但是宋鸣冲会暗中相助他,仅凭我们几个的实力难以抗衡,所以需要尽快把这个消息送到韩指挥使那里,让他派人来帮忙……”   向羽书当即便道:“我去送!汉哥你信我,我走过那条路,熟得很,绝对不会出差错!”   聂云汉摇摇头:“这次不能让你去。”   “为什么?!”   “一来这太危险,二来,宋鸣冲抓了风姐和戴爷却没动你,就是认定我们回来之后会派你出去送信。”卓应闲道,“你信不信,现在你这一离开,他那边就已经收到消息了?”   向羽书知道他指的是秦落羽,此刻他也不敢再辩驳,低头道:“我、我听汉哥安排。”   “我故意让你出来一趟,就是做戏给他们看,好引起他们的注意,再就是也想见你一面,免得你心里七上八下。”聂云汉道,“宋鸣冲不知道凌兄来帮我们,他定是认为不是你送信,便是我亲自去送,所以这次,我需要凌兄来担任这个信使,摆宋鸣冲一道。”   “明日清早,羽书你和凌兄一起上路,到时必定会有人来跟着你们,你们便带着他们兜圈子,出城后,会有孔大哥派来的人与你们会合,届时凌兄便可以脱身,去找韩指挥使,羽书你就去孔大哥那里,等着与我们会合。”   卓应闲接口道:“宋鸣冲一定会加强城门防守,严查我和汉哥,到时我们两个会故意现身,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这样他们便不会知道实际上这消息已经送出去了。”   向羽书听后,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又垂下了头。   聂云汉按着他的肩膀:“任务不分大小,都很重要。但送信之事太危险,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此次交给凌兄最为妥帖。”   “我懂,汉哥你放心吧,我定会好好完成任务。”向羽书坚定道。   聂云汉笑笑:“我相信你。”   交代完之后,左横秋便又陪着向羽书返回小院,聂云汉等人则继续待在巷子里。   左横秋和云虚子入城后,几乎将整个城都翻了一遍,也没见到有可疑的车队,他们几乎断定车队已经出城。   凌青壁已经到码头附近跟孔昙互通了一次消息,顺便将码头的船只大体打探了一番,也没见到有什么可疑的商船。   接下来就得尽快把消息传递给韩方,让他加紧时间设卡查验,要是车队离开韩方的管辖范围,就难以追踪了。   如果车队拆分开来,分头走不同的路,那更是海底捞针。   而现在城内守卫森严,聂云汉和卓应闲一露面,就发觉处处是影子,他俩这一晚上只顾着甩尾巴,实事儿一件都没干成,现在绑手绑脚实在令人焦躁不安。   卓应闲道:“汉哥,不如我们还用上次在文州的办法,抢了车马跑路?”   “宋鸣冲应是做好了准备,恐怕不成,这次不如白天跑,混入人群中他们不好追。”聂云汉道。   云虚子问:“云汉,你让向小兄弟跑出来一趟,等于明晃晃地给宋鸣冲下饵,可他身边还有钉子,你就不怕他们对他下手?”   聂云汉胸有成竹道:“不会,宋鸣冲怕我们临时改变计划,因此在我们的信使出发前,他一定会按兵不动。另一方面,秦落羽不会功夫,她若真想谋害羽书,羽书定能察觉。”   “我见方才羽书对你的态度,他应是发觉了秦落羽的身份。”卓应闲道,“不过我看他是真动了情,还想保她。”   这一点聂云汉也看出来了,之前还担心他得知真相后会承受不住,看来那会儿的担心是多余的。   这孩子真正成熟了,至于他想保秦落羽,聂云汉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反正此事一了,大家也都不必再刀尖上舔血,秦落羽若愿意跟着羽书,也算是段姻缘。   至于秦落羽曾经居心不良这种事,若羽书都不介意,旁人又有什么可说的。   聂云汉点头道:“嗯,羽书有了足够防备,我便不担心他的安全。况且还有府衙的人在,宋鸣冲显然是对赤蚺手下留情的,平野应当也不会伤害羽书性命,他们也不会放任哈沁的人胡来。”   卓应闲补充道:“况且宋鸣冲跟平野是私底下合作,此事又与哈沁有关,他要沾上肯定说不清,自然也不会昭告手下,让衙差和府兵们知道。所以只要衙差还在小院外守着,秦落羽和她的主子仍然得偷偷摸摸接头,更不可能由着别人闯进来杀人。”   “这样我便放心了。”云虚子捋捋胡子,点头道。   “对了老聂,你说宋鸣冲不知道我们来帮你们,这话我有点担心。”凌青壁道,“他毕竟跟过韩指挥使,也是为数不多了解我们灵翅的人。我救左老弟的时候露过身手,恐怕他会有所察觉。”   卓应闲想了想:“就算他知道灵翅来帮忙又如何,现今他也认不得你们的相貌,你们又不像赤蚺似的画像贴得满城都是,应该问题不大,别杞人忧天。”   “阿闲说得对。”聂云汉道,“凌兄,我们不可能做到算无遗策,宋鸣冲也没开天眼,别想太多,尽力而为就好。”   凌青壁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老聂啊,你家小美人儿说啥你都觉得对,太昏庸了吧。”   聂云汉轻轻怼他一拳:“那是因为他说得就是对,别挑事儿了,我们继续再四处看看。”   卓应闲给了凌青壁一个厌恶的眼神,跟上聂云汉的脚步走了。   凌青壁:“嘿,开玩笑也不行?”   他正要跟出去,被旁边云虚子扯了扯袖子,老道士非常诚恳地问道:“凌兄弟,你到底怎么惹着我家小弦儿了?我还从来没见他对谁这么不客气过。”   凌青壁挠了挠后脑勺:“我那不是……啊……不小心捅了老聂一刀么,捅得也不深!而且你徒弟很快就捅了我一剑,怎么也算扯平了吧!”   “哦……我懂了。”云虚子充满同情地看着凌青壁,“扯平是不可能扯平的,在他眼里,你的小命都不值那一刀。你还动不动就喊他‘小美人儿’,我徒弟最厌烦别人这么叫他,他这孩子本来也不算心宽,你还步步踩上他的雷,一踩一个准儿——以后逢年过节,还是少来往吧。”   说罢,老头子一叹三摇头地走了。   凌青壁:“……”   “做人怎么能这么不随和呢!小美……不是,小伙子欠教育!”他郁闷得紧,嘟嘟囔囔跟上去。   ---   向羽书一进门,秦落羽就醒了,起身去迎他,接过他手里的刀挂在墙上,帮他宽衣解带。   “还以为你要天亮以后才会回来。”秦落羽满心欢喜,“渴不渴?我给你倒水喝。”   向羽书点点头:“嗯。喝点水我得赶紧睡了,现在约莫丑时正,我卯时末要出远门,还能睡一个多时辰补补精神。”   秦落羽讶异道:“这么着急?上次你不还说会提前告诉我?”   “这也由不得我啊。放心,快马加鞭两三天就回来了,不用准备什么东西。”向羽书道。   “还是去上次的地方吗?”秦落羽不禁问道。   向羽书看了她一眼,秦落羽赶忙低头,看看手里端的茶壶:“哎呀,没水了,我去打水。”   说罢她便匆匆向门外走去。   向羽书对着她背影道:“不用烧了,喝点凉的就行。”   “嗯。”   片刻后,秦落羽捧着茶壶进来,往杯子里倒:“井水凉凉的,倒也解暑。”   向羽书端起杯来“咕咚咕咚”喝得见了底,又自己拎起茶壶续上,喝痛快了才一抹嘴站起身,去收拾出行的东西。   秦落羽赶忙道:“你快去休息吧,放着我来。”   “不行,带的装备我得自己收。”向羽书取出百川带,挨个口袋检查了一遍,趁秦落羽不注意,拿了一颗百解丹出来,丢进嘴里。   那茶水里有东西,他能闻出来,不是毒药,想来秦落羽应该也只是要套话,所以那药并不会致命,应是类似赤心露一样的东西。   向羽书原本以为,秦落羽什么都不多嘴问,是为了显示她没有异心,直到发现她真的有问题,他才明白,她什么都不问,是因为她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们是赤蚺,知道他们在查独峪人和关平野,而她只需要守在自己身边,观察自己的举动,就能推断出想要的线索。   何必多嘴问呢,这样反而更容易暴露。   这几日来,向羽书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可笑,想想他与哥哥姐姐们的争吵,想想自己的执拗,那简直……蠢到了家。   或许他并不是全无察觉,而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才会如此抗拒大家对秦落羽的猜忌。   向羽书曾经想,自己怎么有脸自称赤蚺?明明蠢得被一个钉子玩弄于股掌之上,自己还真心实意地爱上了她,娶她做妻子。   不过落羽这枚钉子居然肯嫁给他,也真是牺牲很大了。   但或许她有更在意的东西,比如对她主人的忠诚,名节贞操对她来说,可能不值一提吧。   真心对她来说,又算是什么东西呢?   可是向羽书心里仍是有一点点不甘心,他觉得秦落羽不是穷凶极恶的坏人,或许也是有苦衷的。   不知道做完这件事,她是不是就不用再受那主人的控制了。   若是那样,向羽书觉得,只要自己保证这最后一次任务不出差错,那落羽也不算对自己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   左右赤蚺之后都不存在了,只要落羽还愿意跟他一起生活,他……也能原谅她,甚至保护她,就像以前说的那样,找一个地方平平静静过日子。   向羽书将出行用的东西迅速备好,便到床上去躺着,边走边道:“也是怪了,方才还挺精神,突然就困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能不困么。”秦落羽拿着扇子,笑盈盈地坐在床边,“相公,我不睡了,帮你打扇子,过会儿卯时正我叫你起来。”   向羽书侧过身来,面朝着她,迷迷糊糊道:“不睡?多困啊……”   “等你走了我再踏实睡。”   秦落羽轻轻扇着扇子,送来一阵凉风,却吹不散向羽书心中的大雾。   他闭着眼睛,把脸埋进胳膊里,生怕被对方看出异样。   秦落羽一直没吭声,向羽书的困意还真的上来了,他咬牙强撑着,生怕错过什么。   都给自己下了药了,她应该是会有所行动吧。向羽书闷闷地想。   若是她什么都不做,倒也算是件好事。   可是过了没一会儿,秦落羽还是动了,她轻轻推了推向羽书的肩膀:“相公,你睡着了么?”   “嗯……怎么了……”向羽书闭着眼轻声道。   他感觉秦落羽凑过来,带来一缕香风,接着便听她小声问道:“醒了你要去做什么呀?”   向羽书心中咯噔一沉,把脸往手臂中埋得更深,咬住嘴唇,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片刻后才装作迷迷糊糊道:“给韩、韩指挥使……送信。”   过了片刻,又听秦落羽问道:“是你去送,还是与别人一起?”   “别人?”向羽书心如刀割,他怕自己装不下去,闭着眼转了个身,背对秦落羽,“……谁啊?”   “比如说……左哥?或者你的汉哥?” 第181章 出城   向羽书咬了咬牙, 才将堵在喉头的酸涩抑制住,装出一副慵懒的声音:“嗯……他也去,不过……他和闲哥哥是去打马虎眼,好吸引对方人马, 真正的送信人, 是我……呵, 我要走一条、小路,谁都别想找到我……”   秦落羽忽地没了声, 一下一下地打着扇子,不再问什么了。   向羽书又转过来,闭着眼握住她的手:“落羽, 陪我躺一会儿吧……”   秦落羽一怔,见他这么粘人,忍俊不禁,便躺在了他的怀里:“你不嫌热么?”   “不热……娘子冰肌玉骨, 抱着、可舒服了。”向羽书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真想快点和你离开这里。”   秦落羽沉默片刻,手里扇子依旧轻轻摇着:“我也是。”   “唔……真的吗?”向羽书搭在她腰上的手, 轻轻握起了拳头。   秦落羽突地吻了吻他的发顶,小声道:“若是我骗了你, 你会原谅我吗?”   向羽书鼻尖蹭了蹭她的下颌,瓮声瓮气道:“娘子怎么会骗我……”   “我也没办法……主子把我从烟花之地赎出来,为报救命之恩, 我才答应替他做事。”秦落羽的声音有些哽咽,“可我也是真的喜欢你。你给我的一切, 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愿我能托生在普通人家, 能清清白白等着遇见你。”   “傻瓜……”向羽书半眯着眼,假装仍是昏昏沉沉的样子,扳过秦落羽的脸,与自己的脸相贴,不知是安慰秦落羽,还是喃喃自语,“做违心的事,都是有苦衷的吧……相公会、会护着你。”   “你是我的妻子,我自然是要护着你的。”   幸好秦落羽也哭了,泪痕贴在一起,令她一时未能察觉到向羽书的眼泪。   区区一个多时辰很快便过去了,向羽书被秦落羽叫醒,一睁眼便闻到了饭香味儿。   秦落羽为他煮了粥,炒了一盘鸡蛋,不知道放了多少麻油,蛋香加上油香,香喷喷的令人食指大动,用薄饼卷了吃,向羽书狼吞虎咽吃了好几个,又呼哧呼哧喝掉放凉了的粥。   或许是觉得今日之事过后,他与秦落羽就都能解脱,所以向羽书醒来便觉得心中雾霾一扫而空,即便天气依旧闷热,一动就出汗,他仍是觉得浑身上下透着许久不见的爽利。   收拾停当之后,外边还没有发来会合的信号,向羽书有些坐立难安,在屋里来回踱步,见书桌边放着他练字的纸,被秦落羽收得整整齐齐,摞在案头,便走过去拿了一张空白的,草草研了几下墨,抽出一支笔开始写。   秦落羽将饭碗洗净,返回屋里,便见向羽书封好了一封信,压在了几本书册之下。   她本来可以装作没看见的,可是没来由心中一悸,问出了口:“相公,你……你方才写了什么?”   向羽书回头看她,笑了笑:“没什么。”   “莫要唬我。”秦落羽抓住他的手,不依不饶道,“我都看见了。”   “又不是写给你的,不许问了。”向羽书假装严厉,“别偷看啊。”   秦落羽瞥了眼书桌,不安地问:“不是给我的,那是给谁的?”   “给我汉哥的,你别担心,只是交代些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向羽书捏了捏她的脸颊,“别胡思乱想。”   他原本是没想着留什么书信,但又怕此去会有危险,万一自己……那还是留些字句给聂云汉,也好料理自己的身后事。   秦落羽眼圈红了:“我能不胡思乱想吗?你这次去是不是很危险?要不……要不别去了,我们现在就走吧!”   “傻丫头,那我岂不是临阵脱逃?贪生怕死的相公你也肯要,嗯?”   “我不管什么贪生怕死,舍生取义又怎么样,命都没了啊!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向羽书揉揉她的头发,好声好气地哄劝:“这是我们的规矩,并不意味着此次行动有多危险。你就在家里乖乖等我回来,啊!”   秦落羽抽泣着:“怎么会有这么不吉利的规矩。”   她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阵哨声,向羽书便将百川带系好,从墙上取下佩刀,冲秦落羽笑了笑:“我走了,落羽,别多想,一切都会好的。”   秦落羽快步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相公……”   “好了好了,别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这才不吉利。”向羽书扒开秦落羽的手,转身在她唇角吻了一下,微笑着推门出去。   来接他的依旧是李三装扮的左横秋,向羽书与他一同离开,转过弯去却停了下来,背对着小院的方向,以免被他家屋顶上的那名衙役看到神情。   左横秋低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向羽书摇摇头:“左哥,等一下。”   “要等多久?”左横秋道,“今日之事事不宜迟。”   向羽书咬着嘴唇,犹豫片刻道:“那算了,走吧。”   他跟着左横秋迅速离开,沿着纵横交错的巷口又走了一段,甩开了背后跟着的眼线,也便没能听见自家小院里传出来的琵琶声。   守在院子外的衙役还觉得奇怪呢,相互间交头接耳。   “向家娘子怎么一大清早起来就弹琵琶?”   “就是,相公前脚刚出门,就这么不安生。”   “别这么说,人家也不像这种人。”   “哼,就你知道得多,不懂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   归梁府衙内,宋鸣冲一身便服,坐在正厅的椅子上做闭目凝神状,旁边坐着头发花白的张知府。   张知府为人深谙官场之道,自然要全力配合宋鸣冲缉拿通缉犯,所以近日来他已将所有权力让渡给宋鸣冲,吩咐整个府衙上下所有人都归宋指挥使调遣,自己倒是乐得清闲。   宋鸣冲也没非要逼他天天在跟前晃,两人心照不宣,十分默契。   听说今日指挥使布下天罗地网要动手抓人,知府大人本也不想碍眼,没想到对方一改前几日做派,一大早就派人将他请来,面对面坐在这厅堂之上。   不管什么调度安排,宋鸣冲都会问张知府一句,得到他的应允,才安排人去做。   张知府自然不敢忤逆宋鸣冲的意思,也知道指挥使大人其实是要责任共担,免得将来朝廷问起今日之事,问他宋鸣冲一个越俎代庖之罪。   若是千里之外的文州县令与张知府有心灵感应,两个老头说不定会“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跟宋鸣冲面对面压力实在太大,再加上连日来天气炎热,闷得难受,张知府心口憋闷,裹着厚厚的官服,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中暑晕厥,在上官面前贻笑大方。   “报——”传令兵大嚷着跑进来,在宋鸣冲面前单膝跪地,拱手汇报,“禀指挥使大人,探子收到线索,此次传递密信之人为聂云汉与卓应闲,向羽书与左横秋配合策应,伪装传信,意图扰乱我方追捕计划。”   宋鸣冲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自言自语道:“向羽书本就是他们预留的棋子,这时也应当启用了……伪装传信来扰乱我的计划,是他们惯常做法,此次给传递消息意义重大,聂云汉定不会放心向羽书这个毛头小伙子去做,而且我猜……他应当也很想见老师一面。张大人,你怎么看?”   汗流满面的张知府突然被喊到,莫名一哆嗦,拿帕子擦着汗道:“下、下官不懂军务,全凭指挥使大人做主。”   “张大人谦虚了。”宋鸣冲笑笑,转头对传令兵道:“传令下去,盯紧聂云汉和卓应闲二人,绝不能将他们放出城去!至于向羽书与左横秋,若是在城门处发现两人,可以假意放出,避免打草惊蛇,派人沿路跟踪,出城后将两人擒住!”   “得令!”   传令兵行礼后立即起身,向门外跑去。   谁知他刚迈出门口,便听宋鸣冲突然道:“等等!回来!”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传令兵赶紧回头。   宋鸣冲双眉微蹙,沉吟道:“我记得关于向羽书和秦落羽的每日汇报上说,两人之间情意甚笃?”   传令兵道:“回大人,根据守着小院的衙差回禀,的确如此,他二人如胶似漆、鹣鲽情深,不似作伪。”   “向羽书年轻气盛,虽是赤蚺后备军,但毕竟经验不够,他应是中了这美人计,真正相信了秦落羽,否则不可能不露马脚。”宋鸣冲站起身,来回踱步,“而那秦落羽,不过是被人从青楼里赎出的女子,并非真正经过训练的间谍,万一她真的对向羽书动情,那么她提供的这份情报,可信度岂不是要大打折扣?”   传令兵看着宋鸣冲,想了想道:“听说她确实对向羽书情根深种,向羽书不在时,她也常常在院里发呆守候,向羽书一回来,她便欢呼雀跃,想来是否真正有情,装不出,也瞒不住。”   宋鸣冲听后,缓缓点了点头,又看向张知府:“张大人,我有些困惑。”   张知府连忙道:“指挥使请讲。”   “现在我有两个怀疑,第一个可能,情报是真的。聂云汉肯定不会相信秦落羽,所以他不会安排向羽书去送信,我们应该重点盯防聂云汉和卓应闲。”   “第二个,聂云汉虽不相信秦落羽,但他却相信向羽书会守口如瓶,也知道自己被盯得紧,所以打算出其不意,派向羽书送信,只是他百密一疏,算不出秦落羽会用药物套话。然而秦落羽对向羽书动了心,担心他被围剿,所以在情报上做了假,将事实反写,在最关键的时候倒戈。所以我们要重点盯防的,应该是向羽书。”宋鸣冲真诚地看向张知府,“张大人,觉得哪种可能性更大?”   张知府十分为难。   他不停擦着额头上的汗,想着方才宋鸣冲询问向羽书和秦落羽夫妻两人的状况,猜想对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下定了决心似地,抬头看向宋鸣冲:“聂云汉身为赤蚺,最是诡计多端,他选择出其不意的可能性更大些。而且那秦落羽,若真是动了情,自然也会只想着保护心上人,不惜篡改情报。”   宋鸣冲眉目舒展,微微笑道:“看来知府大人与我所想的一样,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张知府连连拱手:“指挥使过奖了。”   “若是这样的话,聂云汉必然会在暗中护着向羽书,以保证他能顺利离开归梁府城,关键时刻,不惜以身犯险,吸引官兵注意……”宋鸣冲倏地收起笑容,对传令兵道,“传令下去,盯紧各处城门,若见到疑似向羽书与左横秋之人出城,必要时可以百般为难,引诱聂云汉等人现身,届时便可假意放向羽书二人离去,派人沿途跟踪,待其放松警惕时一举拿下!”   传令兵一拱手,大声道:“得令!”   目送传令兵离开时,宋鸣冲心里还在揣度:“不过……灵翅那人,到底是谁呢?他们到底来了几个?聂云汉会怎么用他??”   ---   向羽书与左横秋赶到会合的地方,便见易过容的凌青壁等在一处死胡同里。   他穿了件文士长袍,打扮得像个衙门里的师爷,面容也极为普通,给人看过之后很难留下什么印象。   只不过见了向羽书,这人便勾唇一笑,接着吹了个流氓哨,顿时形象全无:“小哥,今天气色不错。”   向羽书与他点头打招呼,接着便好奇道:“打扮成这样,我们要走城门?”   “城门看守严密,宋鸣冲定会觉得你们要从别处走,所以我们反其道而行之。你和凌兄都扮成书生,阿闲做好了两份路引,都在包袱里,几可乱真。”左横秋把他扯到墙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口袋,“站着别动,我给你简单易容。”   不多时,便从胡同口走出两个书生。   凌青壁身形魁梧,不显文弱,便往年长里装扮,看起来约有四十多岁。向羽书虽然高挑,但却有着少年人特有的瘦削,左横秋给他挑了件宽大的罩袍,能让他显得瘦弱一点,还给他画得面黄肌瘦,像个风一吹就能倒的病秧子。   两人都背了个小包袱,缓步上路。   孔昙等人在扬波港的船上驻扎,他俩便也从城南门出去,打算在城门外会合,接着便拐弯走小路,往韩方所在的嵩昌府赶去。   城门处果然守卫森严,守城的士兵让过城门的百姓们分了两队,有车马的一队,步行的一队,挨个检验,颇为耽误时间,光马车就排起了长长的一队。   天气炎热,排队的百姓们无不怨声载道,纷纷擦着汗。   凌青壁跟向羽书并排站着,后背都湿透了,俩人脸上都有妆,怕擦了露馅,只能生生忍着,好在左横秋易容的黄泥不怕水,汗液浸过,倒也没留下什么痕迹。   向羽书见凌青壁眼角时不时往马车那一队瞟上几眼,轻声问:“平野哥哥的车队还没找到是么?”   “嗯,说不定早出城了。”凌青壁叹道,“昨晚找了一夜,宋鸣冲到处都安排了人手,我们施展不开,搜得不算彻底。”   向羽书道:“没关系,嵩昌府管辖区就在去京城的必经之路上,早一点将情报送到韩伯伯那里,请他派人设卡,总能拦住的。”   “老聂也这么说,也只能希望如此了。”凌青壁道。   向羽书一手扇着凉风,感兴趣地问道:“汉哥还说什么了?”   “他说宋鸣冲与太子虽然在背后支持,但必不想被此事牵连,所以他们要是觉得情况对自己不利,便也不会太过护着关平野,只会把他们当成弃子。这便是我们的可乘之机,只要我们尽快追上关平野和哈沁的车队,一切便将迎刃而解。”   向羽书愕然:“此事还有太子参与?”   凌青壁觑了他一眼,笑了笑:“看来你好多事儿都不知道,他们没跟你说?”   向羽书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抿了抿嘴,小声道:“我就在宋鸣冲眼皮子底下待着,他们是谨慎起见才没告诉我。”   “这倒也是。”凌青壁点头道。   两人正说着,便见一名府兵模样的人脚步匆匆地跑到城门下,对着其中一个衙役耳语了几句,那名衙役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府兵便又匆匆离去。   凌青壁眼珠转了转,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闪过一丝担忧。   接下来的查验果然更加严格,他们看见几个身形高大的青年男子都被拦在了一处,倒也没被抓,只是拦着不让过,也不知道留着他们是要做什么。   不久后,凌青壁和向羽书排到了守城衙役跟前,两人按照要求,把身上的包裹都打开给人查验,又恭恭敬敬将路引文书递上去,十分配合地接受搜身检查。   其中一名衙役把路引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又用探究的目光在向羽书和凌青壁身上来回打量,终是不肯放行,往旁边一指:“过去站着。”   凌青壁一看,这便是让他们跟那些无端被拦下的人待在一起,顿觉不妙,陪着笑问道:“官爷,这到底有什么不妥?”   “倒也看不出不妥,就是感觉不太对。”衙役道,偷偷给了旁边同僚一个眼神。   听了这不讲道理的话,向羽书有些沉不住气,就要往上顶,被凌青壁拦住。   凌青壁继续恭恭敬敬道:“我与小儿皆是读书人,家中老娘病危,现在赶着回去探望,就怕赶不及见她老人家最后一面,还请官爷们高抬贵手,放我们前去。”   后边有好事的民众见耽误这么一会儿,队伍还不见往前走,不高兴地嚷嚷了起来:“前边怎么回事啊?!能么老半天都不动弹?我们还着急出城呢!”   “就是啊!大热天的在这儿排队,我家孩子都快中暑了!”   “有可疑的能不能靠边儿站?先让后边的过!”   衙役拿刀把凌青壁和向羽书拦到一边:“你们先等等,后边的往前走,来来来,包袱打开,路引拿出来!”   凌青壁心里焦躁,跟他理论起来:“我说官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的路引就在这儿放着,怎么就不让过?您倒是给说出个道理来啊!”   守城衙差理都不理他,继续查验别人的路引和包袱。   “爹,他们也太不讲理了!”   向羽书在旁边帮腔,心里忙不迭地琢磨——难不成是哪里穿帮了?   凌青壁继续胡搅蛮缠:“我说官爷,你们这是不是欺负我们读书人啊?怎么呢不扣别人偏扣我们?家里老人还等着呢,要是误了时辰,你们承担得起吗?”   另外一名衙役拿刀鞘捅了捅凌青壁的胸口,混不吝道:“叫唤什么叫唤?没看别人都乖乖等着呢么?我见你说话底气十足,哪儿像个读书人?别是假扮的吧?”   “您这就是偏见!谁说读书人就得文弱?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哪样都得会!”凌青壁也知道乖乖等着才不会招致怀疑,可是他们可没那个功夫在这儿装顺民,不由心里越发恼火。   向羽书怕露馅,扯了扯凌青壁的袖子,小声道:“爹,别吵了……”   “吵吵什么呢?!”   几人同时回头,见左横秋假扮的李三挎着刀向他们走来。   凌青壁更来劲了:“差大哥,您评评理!我们这儿有路引文书,他们又说不出个正当理由,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城?!”   其中一名衙役听了可就不乐意了:“上头的命令,要严查,万一放跑了嫌疑人怎么办?!”   “拿着鸡毛当令箭!”左横秋冷冷道,然后凑到这名衙役耳边,低声道,“别浪费时间了,通缉犯方才在远客大道上现身,速带几个人跟我前去支援!”   那衙役一听,便按上头命令执行,赶紧冲旁边同僚道:“你们几个,跟李哥走。”   接着他便把路引和包裹扔到凌青壁怀里:“快滚!其他几个也都让过吧!”   凌青壁和向羽书抱着东西赶紧给官兵和左横秋鞠了个躬,忙不迭地过了城门。   左横秋带着几个衙差沿着主路匆匆往前走,心中暗自琢磨:“我这么突然出手,会不会太草率?方才那也太明显了吧,这几个人跟李三很熟么?怎么这么顺从就跟过来了?一会儿拿什么理由打发他们呢?”   正在他脑子迅速转动之时,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路上的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得一干二净,转回头看,见身后的衙差停了下来,一个个手放在刀柄上,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接着又有脚步声落下,左横秋循声看去,见是宋鸣冲带来的棠舟府府兵,加上几名衙差,十几个人对他已成包围之势。   他顿时明白,方才那一切不过是个圈套,难怪这几个人跟自己走得这么爽快,这样一来,恐怕向羽书和凌青壁已经被人识破了!   左横秋“唰”地将佩刀拔出,对其中一名府兵道:“既然已经认出我来,不如大家打个商量,我并不想伤你们。”   那名府兵“哼”了一声:“你们赤蚺本事大不假,可我就不信一个能敌我们十多个!”   “他一个不够,那加上我们几个够不够?!”   聂云汉的声音从空中传来,接着衣角翻飞的声音响起,他与卓应闲、云虚子跳落在左横秋身旁,四人背靠背,眼神嚣张地看着周围的这些衙差和府兵。   左横秋低声道:“老聂,我们中计了,他们特意引我们出来,羽书那边应该也露馅了。”   卓应闲握紧拂雪,笑道:“不怕,羽书他们只要出去,就有人接应。”   云虚子捋了捋胡子:“这几只小猫,老子还看不进眼里!”   “今日我们不再躲躲藏藏,不仅要把戴爷和风姐救出来,还偏要大闹一场,看他宋鸣冲能不能拦住我!”   聂云汉抽出蹑影,活动着手腕转了几下刀,凛然敛去笑容,大喝一声:“上!” 第182章 逃离   向羽书和凌青壁出了城门没多久, 便感觉有人跟了上来。   “凌二哥,有尾巴。”向羽书眼角余光向后瞥,轻声道。   凌青壁“嗯”了一声:“他们只是跟踪,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可能并不清楚到底谁去送信, 所以不想在城门处打草惊蛇, 免得被老聂他们知道,要跟得远些才会动手。”   向羽书一怔, 不清楚谁去送信?难道落羽没有把情报传出去?   这不可能啊,即便她不想说,对方也会派人来问的。   凌青壁见他没接话, 还以为他紧张,安慰道:“莫慌,一会与我大哥派来接应的人碰头,咱不怵他们。”   “嗯, 好。”向羽书道,“若是打得胶着,我去引开他们, 凌二哥不必管我,先去送信。”   “这可不行, 万一你有危险,老聂还不得扒了我的皮!”凌青壁摇头。   向羽书擦了把汗:“我又不去送信,大不了束手就擒, 宋鸣冲又不会伤我性命,汉哥会去救我出来, 不用担心。”   凌青壁还在迟疑,便听身后跟踪的脚步声突然停了, 却有嘚嘚马蹄声急促奔来,回头一看,便见一支府兵小队骑马追来。   这小队大约十人,看见凌青壁回头,为首的那人便用马鞭指着他,大声喊道:“就是他俩,抓住他们,一个都不能放过!”   身后的府兵跟着大喝:“是!”   “妈的!老子跟你们拼了!”凌青壁愤愤地将肩膀上的包袱甩开,将罩袍脱掉,环顾四周,随手捡起了一根树枝,摆出起手式。   向羽书也有样学样,捡了根树枝做武器,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冲他们奔来的府兵,小声对凌青壁道:“凌二哥,一会儿有机会,你一定要跑。”   “少他娘的废话,要是我先跑了,他们不就知道是我了么!”   几名府兵追到近前,凌青壁凌空跳起,在一侧树上借力,由上至下挥动树枝冲领头那人刺去,那人“唰”地一声抽出刀来,就要去劈他手中的树枝。   谁知凌青壁刺到他近前突然调转了方向,手中树枝突然变得有如丝绦般柔韧,忽地卷住了那人佩刀,再猛地一往回抽,只听“咣当”一声,为首府兵的刀刃便脱了手!   凌青壁得意道:“就你们这点水平,回去多练两年再跟老子过招吧!”   向羽书功夫本就不差,跟凌青壁一样,跳起后从空中制敌,先后把几人踹下马去,两人与几个府兵打成一团,还有几人留在马上没有加入战阵。   为首那府兵下马后匆忙捡起兵刃,一边跟凌青壁拆招,一边大声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撒网!”   凌青壁闻言,挥着被刀划得斑驳的树枝,在他脸上狠狠抽了一记:“嘿,要不要脸啊你们,用这种损招!”   向羽书与几人周旋,成功夺下一人兵刃,跳过来将凌青壁护在身后:“凌二哥,你……”   “闭嘴!”   正在此时,还骑在马上的几名府兵撒开大网,大喝一声提醒同僚,就要往凌青壁和向羽书头上撒去,向羽书支起刀来,准备割开这网,便看见空中划过几道身影,那张网还未落下,就被利刃划成了碎片!   来人有四个,他们是从马上起跳,在空中划破大网,此刻稳稳落在凌青壁和向羽书两边,均是精神矍铄,只听气息便知道是高手。   向羽书看他们身手便能认出来,这些是孔昙训练的那些特别护卫。   其中一人将一把刀扔给了凌青壁,向他拱手道:“二当家!”   “嗯,来得正好!就你们几个?”又有马蹄声响起,凌青壁回头,见从另一边又来了五人,其中还有两人各牵了一匹空马,应是给他和向羽书准备的。   凌青壁翻身上马,对向羽书道:“事不宜迟,咱们先走!”   向羽书点头,也跳上马去,两人调头扬鞭,便向远处奔去。   那些府兵见状不妙,正想上马去追,却被那些个护卫拦住了去路,两拨人正面对峙,府兵们之间面面相觑,似乎在交流什么。   护卫们拔刀相向,他们也意在拦截对方,并无心杀戮,因此也绝不先动手。   谁知府兵们齐齐后退几步,不约而同从怀中掏出个小袋子,径直抛向对面,袋子里装的是生石灰,石灰粉漫天飘洒,饶是那些护卫反应再敏锐,登时捂上双眼,也有几个中了招,被迷了眼睛。   “啊啊啊啊!”   “狗玩意居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府兵们才不介意他们的骂声,赶忙翻身上马,为首的大喝一声“驾”,迅速向前方追去。   护卫们反应过来,也赶紧上马,紧随他们而去。   凌青壁和向羽书一直驾马狂奔,但也听到后面追击声传来,扭头看,竟然是府兵们在前,他的特别护卫在后。   “娘的,你们这几个废物干什么吃的?!”凌青壁气得破口大骂。   其中一名护卫大声道:“二当家小心,他们会撒石灰粉!”   向羽书瞠目结舌:“宋鸣冲什么时候这么不要脸了?!”   凌青壁“哼”了一声,道:“知道打不过咱们,就出贱招呗!”   护卫们见府兵们咬得死紧,便相互示意,其中三人从怀中掏出套索,甩了几下向前抛去,径直套住三个府兵,将他们从马上拉下来。   马儿没了负重,往前跑了几步便停住,焦躁不安地在原地打着响鼻。   剩余的府兵见状,有了防备,特别护卫们的套索也就不管用了,然而他们手下留情,府兵们却并不在意他们的性命,又有人掏出小弩,对着护卫们“嗖嗖”放了几箭。   护卫们为了躲箭,速度不由降了下来,这一下子又跟前边的人拉开了距离。   向羽书回头看了一眼追兵,恳切道:“凌二哥,咱们还是分头走吧,我走一条小路引开他们。”   凌青壁本不情愿,但看看被对方咬得死紧,恐怕耽误正事,只好点头:“你我在何处会合?”   “不用会合了,你带人先走,保证安全,尽快到韩伯伯那里才行!”   情况危急,凌青壁来不及考虑,便道:“那好吧,我让几个人跟着你。”   说罢他便曲指做哨吹了几声,护卫们得了令,非常有默契地自动分成三组,每组三人,其中一组加快速度,然后从马上起跳,跳到府兵们的马上,将他们拽下马来打成一团。   此时追击的府兵还剩四人,另外两组护卫快马加鞭,经过他们的身边时,与其短兵相接,将几人捅下马之后,便也没有再恋战,快速跟到凌青壁和向羽书身后。   向羽书见到前边的岔路口,便冲凌青壁道:“凌二哥,保重!”   凌青壁点头道:“你也是!你们三个看好他!”   “是!二当家!”   接着向羽书便往岔路口拐去,身后三个护卫紧紧跟随。   不知跑了多久,感觉到后面没有人追来,向羽书“吁”一声勒停了马,气喘吁吁地向后看了看。   其中一名护卫道:“公子,咱们不跑了么?”   “稍等一下,看看有没有人追来。”向羽书道,“没人追还得回去看看,我得帮凌二哥引开那些人。”   护卫们面面相觑,虽觉得有些不妥,但也不方便说什么,便都没再做声。   向羽书等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才听到有马蹄声传来,四名狼狈不堪的府兵看见他的身影,立刻大喊道:“在这!快追!”   “走!”向羽书一夹马腹,带头向前跑去。   府兵们在他身后穷追不舍:“盯紧了,这回千万不能再跟丢了!”   “情报就在他身上,决不能让他跑了!”   听了这话,向羽书顿时一怔,随即唇边绽开一抹苦笑。   落羽她……终究是将情报送出去了。   她对我真的都是在做戏吗?   也好,这样凌二哥就安全了。   我也算对得起赤蚺,对得起汉哥。   护卫紧跟在向羽书身后:“公子,就只有四个人,我们不如将他们治住。”   向羽书回头看了看那几个追兵,犹豫道:“他们都是棠舟府的兵,别伤他们的性命。”   汉哥说过,自己人不打自己人。   “明白!”   三个护卫相互以眼神示意,抽出刀来同时起跳,那几个府兵正准备用小弩偷袭他们,却被对方抢先一步,赶忙拔刀格挡,几个人便全都下了马,在平地上打了起来。   向羽书原本打算速战速决,但因为不忍下狠手,一时半会儿竟拿那三个府兵没辙,八个人打成一团,谁也没注意天上突然飞来两个人。   那两人蒙着脸,身上巨大的铁翅持续扇动,在不远处盘旋,紧紧盯着地上这一群打得难舍难分的人,待向羽书略与其他人分开之时,便猛地扔出套索套在他的肩膀上,将他提溜着就上了天!   “停!别打了!向公子被人抓走了!”一名护卫大喊。   其他几人傻愣了片刻,立即纷纷上马,追着天上飞着的两人而去。   向羽书见过这“火翅”,自然知道自己是被谁带走了,他见现在离地不远,便奋力挣扎,仰头冲他们喊:“我知道你们是谁!放开我!”   “闭嘴,你最好别乱动,掉下去摔死你!”拎着向羽书的正是孟闯,他低头冷冷道。   孟闯与高酉加快了速度,很快便把护卫和府兵们甩在身后,带着向羽书飞向远处。   ---   归梁府衙男监。   最深处的一个牢房里黑黢黢的,唯有从墙上所开的方形小孔中透出些许光来,洒在地面上。   万里风就盘腿坐在这光里,戴雁声正躺在她腿上,用干草编着什么,看起来……像一只鸟。   片刻后,光线往一侧挪动了些许,万里风就拍拍戴雁声的肩膀,俩人便配合着,一起当当正正地挪到光照下头。   在牢房里关了几日,俩人除了衣裳头发略微凌乱一些,倒是未见憔悴,只不过这天气闷热,牢里也潮,万里风觉得身上好似起了湿疹,浑身痒痒只想挠。   她背过手去挠后背,叹道:“才在这破地方待了几天,就有点受不了,老聂可是活活蹲了两年大狱,唉,真是难为他了。”   “嗐,他皮糙肉厚的才不怕这个。”戴雁声一骨碌坐起身,伸长胳膊去帮她挠后背,“我来,你轻点儿。”   万里风闭上眼,就像被挠得舒服的猫儿,长长舒了口气,可接着两条长眉又微微蹙起:“也不知道外头是个什么情况,老聂和阿闲在平野那里受没受罪,宋鸣冲把控了衙门,定然也将羽书看住了,只剩下左哥一个人,这可该怎么办……”   “瞎操心,他没被抓进来,肯定就没事儿,你看你一天念叨几遍。”   “怎么?嫌我烦?”万里风斜眼觑他。   戴雁声在她面前表情丰富了一些,弯了弯眼睛赔笑:“我这不是怕你太过操劳嘛!咱们俩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吃好喝好、保重自己,等他们来救的时候,咱也不至于拖后腿。”   万里风知道他说的对,但就是心烦意乱,再加上天气炎热、身体不适,有些压不住情绪。   戴雁声手里攥着东西,伸到她面前,才把拳头翻过来,掌心摊开:“喏,送你的!”   “什么?”万里风见是两只草编的鸟,拈起一只看,“你鼓捣了一上午,编了两只鸡?”   戴雁声险些背过气去:“我的姑奶奶,这双双对对的,你往鸳鸯里猜也能靠点谱吧?成心气我呢?”   万里风哈哈哈大笑,把两只鸟儿都拿起来,放在手心里,故意道:“鸡怎么了?鸡就不能成双成对了?”   “能!就是少见。”戴雁声有气无力。   “你编的到底是什么?真是鸳鸯?”   戴雁声揽过万里风的肩膀,又被人一抖给抖了下去,他有些郁闷道:“这么长的翅膀,又成双成对,明显是鸿雁嘛。”   说罢,他顿了顿,又强调道:“我这是有寓意的,‘长空万里风,可曾闻雁声’,有你在的地方就有我,我们永不分离。”   万里风垂眸,避开他灼热的眼神,低头笑道:“舞文弄墨还是算了,但你手艺不错,将来不当兵,还能靠这个维持生计。”   “真是要被你气死了,我还是个大夫,你记得么?”戴雁声冷着脸,“我将来就不能开个医馆?”   “逗你呢!怎么这么不禁逗。”万里风手肘捣了他一下,被他一把攥住。   戴雁声认真道:“小风,答应我吧,这件事过去之后,你和我一起走,我们成亲。这对鸿雁就代表我的心意,将来我定打造一对金的给你做聘礼。”   万里风的目光紧紧锁在掌心那对鸿雁上,沉默了很久,才道:“为什么偏偏是我?”   戴雁声见她松口,赶忙答:“为什么就不能是你?”   “我成过亲,爱过别人。”万里风抬眼看他,“这对你不公平。”   戴雁声顺着她的手腕向下,握住她的手:“这有何不公平的,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成没成过亲,不都是你么?你爱过别人更好,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喜欢你。”   万里风:“……你这是什么喜好?”   “不是不是!我重说!”戴雁声怼人厉害的这张嘴在关键时刻不灵了,气得他简直捶胸顿足,“风儿,你对你亡夫满腔真情令我羡慕,也令我肃然起敬。我爱的就是你这份重情重义,我也想拥有这样的感情。”   “你是喜欢了谁就会一心一意的那种人,被你喜欢,应当是件很幸福的事。我想拥有这样的幸福。”   “风儿,我从没想过要抢你亡夫在你心里的位置,我也没有想过让你忘记他。但我希望你能够走出来,开始新的生活。”   “人生苦短,别为了一些没用的事为难自己,面对你的真心,好不好?”   戴雁声很少说这样的话,他平时冷面冷情,一句话顶人一跟头,万里风知道,他所有的柔情都给了自己,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对他多了一份心意。   面对这样的剖白心迹,她不禁动容:“雁声,我……”   然而对面牢房的墙壁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戴雁声登时觉得不妙,张开双臂把万里风护在了怀里,下一刻便听到“砰”的一声巨响,那侧墙壁轰然坍塌,粉尘飞舞中,光线透了进来,把他们的牢房映得一片亮堂。   戴雁声和万里风灰头土脸,一抬头便看见聂云汉、卓应闲、左横秋和一个老道士从废墟当中笑着冲他们走来,聂云汉挥动蹑影,“咣”地一下砍断了拴在栅栏上的铁链。   万里风惊喜地大叫:“老聂,阿闲!你们逃出来了!”   “你们这、这阵仗也太大了吧?”戴雁声拉着万里风站起来,顺手帮她拍掉身上的土,“也不怕炸着我们?!”   聂云汉得意道:“我能干那种没把握的事儿吗?自然是心里有数!”   左横秋把手里的背包扔给了万里风:“小风,接着!”   卓应闲手里提着一把刀和一个背包,递给戴雁声:“郭师爷给了我们府衙的布局图,也告诉我们你们在哪一间牢房,汉哥懒得浪费体力跟他们打,恰好我师父手里还有些小火雷,不用白不用!”   戴雁声看向云虚子,赶忙作揖:“前辈,久仰!”   云虚子笑眯眯地回礼:“好说好说!”   万里风担忧道:“老聂,在宋鸣冲眼皮子底下搞这么大手笔,风格突变么你!”   “宋老狐狸手里没多少人啦!今天我就打算硬刀硬枪跟他干!”聂云汉爽朗道。   方才那些个府兵和衙役自然不是赤蚺的对手,还没等援兵赶到便纷纷落败,左横秋给他们挨个塞下一粒药丸,足够他们睡上半日,接着几人便赶到了府衙,左横秋先去找了郭师爷。   这几日虽没有联系,但郭师爷也时刻准备着,见他一来,二话不说便拿出了誊抄好的府衙平面图,将戴雁声和万里风关押的地点以及他们武器装备被收缴的库房都指了出来。   聂云汉一看,男监外墙正挨着后院院墙,几人当机立断,跳进后院之后弄晕了守卫,左右硬闯也会惊动其他官兵,干脆炸开更省事,于是就这么进来了。   这时候呼啦啦的脚步传来,是留守府衙的官兵围了过来,云虚子喊了声“跟我走”,一马当先跑了出去。   “师父!”卓应闲发现,自从逃出来,这老头子就像匹脱缰的野马,拉都拉不住,实在不放心,赶紧追了上去,其他人也都陆续跟上。   只听“嘭”地一声,又一枚“还命丹”炸开,扬起漫天尘土,迎面而来的官兵们本能捂上眼睛和口鼻,没来得及反应的人被呛得连连咳嗽,待他们能看清楚东西的时候,发现破烂的牢房里空空如也,方才闯进来的人早已消失不见!   宋鸣冲跟在府兵们身后跑来,看见这一幕,气得咬牙切齿:“给我封锁城门,把他们全都抓回来!”   府兵们纷纷循着后院院墙追了出去,宋鸣冲气得在原地来回踱步。   此刻已近午时正,天几乎闷到了极致,太阳被云团裹着,仍旧释放出令人难捱的热气,四周树上的知了要死了似地狂叫,聒噪得人心里越发焦躁。   就在此时,传令兵一路小跑到了宋鸣冲跟前:“报——”   宋鸣冲极为不耐烦:“说!”   传令兵单膝跪地,拱手道:“报告指挥使大人,前去抓捕向羽书的小队回来了,人……跟丢了!”   接着他三言两语简单汇报了情况,告诉宋鸣冲是两个带翅膀的人把向羽书带走的。   能穿“翅”的人除了赤蚺就是关平野手下,宋鸣冲心里很清楚,聂云汉全员方才还在此,那么带走向羽书的,自然是关平野的人。   “我能想到的事,关平野自然也能想到。那女子关键时刻心软,反倒害了她心上人。”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聂云汉啊聂云汉,向羽书落在他手里,还不如被我抓回来。那关平野,现在已经疯了!” 第183章 羽书   聂云汉返城的这一夜加一上午, 已经把宋鸣冲手里的兵力摸了个大概。   此次这人来到归梁府,带的兵跟去文州的时候差不多,然而归梁府城比文州县城可大得多,要是加强防卫, 这些人手明显不足, 所以现在他也不能用上次在文州的那套办法捉拿他们。   原本人手短缺, 最佳的办法是向嵩昌府借兵,然而最不巧的是韩方到嵩昌府上任, 现在两人摆明立场不一致,对方肯定不会借兵给他。   虽然宋鸣冲借兵的名义是捉拿通缉犯,名正言顺, 若要借兵韩方不能不答应,但以眼下情况看来,韩方必定会故意拖延,朝廷的人若是知道了, 参他一本也够他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左横秋从郭师爷那里得知,宋鸣冲只字不提借兵一事,看来他并无意害他老师。   若是将来朝廷问责, 或许他将会一力承担。   聂云汉心想,这人倒也还有几分义气在。   有原则有底线的人, 总比那些小人好对付。此次赤蚺能完好无损地逃出来,也算是钻了宋鸣冲有底线的空子。   传令封锁城门的府兵没有赤蚺等人跑得快,聂云汉他们两人一组混进人群中、抵达城东门附近的时候, 大门口依旧挤得熙熙攘攘,百姓们还在挨个接受查验, 等待通行,长长的车马队伍能排到街心路口去。   戴雁声和万里风做寻常夫妻打扮, 混在街对面的人群里,左横秋在聂云汉身边,不住四下张望。   “阿闲和他师父怎么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什么岔子?”他不安道。   聂云汉不禁也有些担心,说话像是安慰别人,更是安慰自己:“应该没事,他俩都没被通缉,府兵和衙役应当认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队府兵骑着高头大马冲过来,为首的大喊道:“指挥使有令,立刻封锁城门!指挥使有令,立刻封锁城门!”   守城衙役一听,便开始驱赶百姓,另有两人当即便将城门关上,落下门闩。   百姓们怨声载道,纷纷掉头往回走。   天气闷热,天边积了一大片乌云,眼看山雨欲来,百姓们便也无心逗留,只好纷纷往回走。   赤蚺几人并不打算掉头,若逆着人群又太明显,很容易被骑在马上的府兵看出来。   戴雁声两人向聂云汉投来疑问的眼神,聂云汉也不禁有些着急,回头张望,幸运的是,他很快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卓应闲和云虚子的身影,不由松了口气。   卓应闲远远冲他轻轻一点头,表示事情已经办成,然后冲他莞尔一笑。   看见他的笑容,聂云汉的心中顿时轻松不少。   就在府兵骑着马往回走、同时目光警惕地向两边人群扫视时,前边街心处突然有人“咣咣”敲锣大喊:“发现通缉犯啦!快来抓呀!抓到有赏金!发现通缉犯啦,快来抓呀……”   人群注意力顿时被那锣声吸引,有一些青壮年男子闻声便跟了过去,左右是出不了城了,不如去跟着抓通缉犯,好赚点赏钱。   那队府兵听到,更是不得了,大喊着“让开”,冲那敲锣的男子追了过去。   守门的衙役见着这盛况,不禁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跃跃欲试:“要不咱也去帮个忙?要是抓着了通缉犯,肯定头功一件。”   “不好吧,还得守门呢。”   “大门都关死了,他们还能飞过去不成?就算能飞,城门楼上也还有人守着呢,怕什么!”   旁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这位官爷说得对,门都关死了,他们肯定跑不出去,几位不如去试试。”   几名衙役一扭头,看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道士,穿着件灰不溜秋的道袍,正站在墙根儿下跟他们搭话。   “你是谁?怎么还不走!”一名衙役厉声道。   云虚子笑呵呵地说:“天热,人太多挤得慌,我等人群散了些再走。”   那名衙役看到面前确实堵了不少车马,面色微霁,但仍是说:“别待太久啊!”   “多谢官爷!”云虚子继续道,“说真的,那些外来的兵不如你们熟悉咱这府城,还是你们更得心应手,真不试试?听说赏金不少呢!”   几名衙役你看我,我看你,都很是动心,他们一个月俸禄没多少,谁都想借机会挣一笔,就算不能亲手抓到通缉犯,立个功也能拿点赏钱,总不能什么功劳都被那棠舟府兵抢走吧!   于是几人说干就干,论资排辈后留了俩小兵看着门,其余的扒开人群就冲了过去。   人群潮水一般退开,城门处安静了下来,聂云汉、左横秋、卓应闲、戴雁声和万里风见那些府兵和衙役已经走远,便大喇喇地走到墙根儿下,跟云虚子会合。   守城小兵见状怒了:“哎,怎么回事儿,让你快点走,怎么还叫人过来?”   云虚子依旧笑眯眯:“叫人过来,好出城啊。”   “你什么意思?”两个小兵有点懵。   戴雁声走到他们跟前,抬手一挥,俩人闻到一股香味儿,顿时就翻了白眼晕了过去。   卓应闲和聂云汉连忙托住他俩,让他们靠着门坐下。   接着左横秋和云虚子相互一使眼色,俩人轻功极佳,踩着墙缝就往城门楼上爬,爬到一半便将手里准备好的横云破一把撒进了二楼里。   楼上守门的衙役还在向前张望看热闹,迎面被丢进来一把黑乎乎的小弹丸,好奇地蹲下看是什么,很快便被迷晕倒地。两侧其他人也都跟过来看,这些衙役没见过这种东西,不知躲避,自然也一个个地被迷晕了。   左横秋和云虚子上到城门楼上去,三两下把其他“幸存”者都打晕,便向楼下发出讯号。   聂云汉、卓应闲等人也不须用攀墙绳,施展轻功很快上去,大家轻轻松松翻过城门,扬长而去。   至于那队府兵找到敲锣的人,几句就问清楚了情况,那大汉很快就承认了,说是有个老道士给他钱,让他这么说。   云虚子和卓应闲也不算找人垫背,他俩本就是要找个泼皮无赖,见这人正在欺负一个小家丁,便凑过去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演场戏,反正这种人又傻又缺德,合该被官府抓进去。   府兵队长一听,便知上了当,调转马头就往回跑,迎面便撞上追过来的那几个衙役,气得他来不及骂人,安排几个手下回去报信,自己带人返回城门处。   见两个守城小兵晕倒在地,他的心已经凉了半截,叫人打开城门再看,门外空空荡荡,哪还见赤蚺们的影子!   ---   聂云汉等人一出城,立刻脚不沾地往前撩了至少两里地,才敢稍稍停下来喘口气。   他们出城的计划是临时才想的,所以也并没有跟孔昙那边商量好接应,选东门出来,确实也是冲着扬波港去的。   毕竟现在他们不知往何处追去,也得有个地方安身,孔昙这次开船来了,大家躲到落日河上,也能暂避几日,等凌青壁传信归来,也好听韩方让他带回什么口信。   然而没走多远,便看见了地面上打斗的痕迹,还有破碎的大网,万里风当即道:“这肯定是宋鸣冲那些府兵的手笔!”   大家循着马蹄印往前追去,又跑了一里地,卓应闲发觉地上有白色粉末,一眼便认了出来:“是生石灰!”   戴雁声冷笑:“宋鸣冲可真行,说出去也不嫌丢人!”   聂云汉眉头微蹙,不知在想什么。   卓应闲便安慰他:“既然方才那网被人割碎,羽书他们应该是跟孔大哥的护卫们接上头了,别太担心。”   “是啊老聂,凌二哥说是会多派些人过来,他们对付区区几个府兵不在话下。”左横秋道。   话是这么说,但聂云汉没见到人全须全尾站在跟前,始终是不敢放心,正琢磨着的时候,脑袋顶上突然“砰”地炸了个响雷,更让他心思难安。   这时云虚子突然道:“前方有马蹄声,注意隐蔽!”   此言一出,几人各自窜上了就近的树,屏住呼吸观察来者。   聂云汉本想着,若是前去追捕向羽书和凌青壁的府兵回来,倒正好抓着他们问一问。   然而骑在马上缓步过来的,是一名精干的江湖汉子,这人神情有些焦急,遥遥望向城门的方向,像是等待着什么人,又似乎没有耐心等,一副要走不走的模样。   聂云汉觉得此人眼熟,旁边卓应闲凑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汉哥,他像是孔大哥的特别护卫,之前在绿绮琴的时候,他还负责看守过我们。”   “确定吗?”   卓应闲点头:“嗯!”   俩人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见左横秋突然从树上跳了下去,喊住了那名汉子:“张小五?”   张小五回头看见左横秋,如蒙大赦似地从马上下来:“左大哥!”   上次在五陵渡矿山一战,左横秋与那些特别护卫中几人熟悉了起来,方才一眼便认出张小五,便也没跟聂云汉打招呼,直接现身。   见左横秋认识此人,聂云汉等便也没再隐藏,纷纷都从树上下来。   “你怎么在这儿转悠?”左横秋急切道,“看见羽书和你们二当家了吗?”   张小五赶紧把之前的情况说了一遍,聂云汉听后眉头锁得更紧:“你是说府兵只追羽书,没有去追凌二当家?”   “对,我与另外两个兄弟留下来拦截那几个府兵,这些人毫不恋战,只求快速解困,他们见我们不下狠手,便钻了空子,逃脱之后直奔向公子的方向而去,没有一个人去追二当家。”   卓应闲心思一转,心猛地一悬:“坏了,定是秦落羽跟羽书套话,羽书把事儿揽到自己头上了!”   聂云汉急切问张小五:“羽书现在在哪?你为何在此地盘桓?”   “我们去追那几个府兵,倒是与那几个跟向公子同行的兄弟遇上了,他们说他们说向公子被两个带翅膀的人抓走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皆是神色一凛,只听张小五继续道:“……上次在矿山我们见过聂公子用那对翅膀,还以为带走向公子的是自己人,但后来又觉得不太像,一时之间有些摸不清头脑。那些府兵跑回去报信儿了,那几个兄弟便跟着向兄弟被带走的方向去找,他们觉得如果聂公子你们要是出城,来找我们大当家的可能性比较大,就让我留守在这附近,万一能遇上,也好通个气,没想到果真碰见了!”   “做得好!幸亏你在这里等着,要不然我们真赶不及救羽书。”聂云汉抓住张小五的肩膀,“带走他的人往什么方向飞了?”   张小五往前方一指:“向公子往前边岔路口左拐,那俩人绑着他往北边去了,我们几个兄弟也在那边找呢!”   聂云汉回头看着众人,沉声道:“那两人定是孟闯和高酉,大家装备在身,立刻飞过去追!”   戴雁声和万里风的“翅”方才在府衙已经夺回,聂云汉的则是卓应闲从山里背出来的,左横秋那套原本就寄放在了郭师爷家中,先前他已经取了回来。   几人很快装备好,卓应闲仍由聂云汉来带,左横秋便冲云虚子道:“前辈,我带你吧。”   云虚子摇摇头:“老道我身子太沉,不给你们添麻烦,我与这位张小五兄弟骑马。”   商定之后,张小五率先带着云虚子往向羽书离开的方向策马奔去,给赤蚺指路,聂云汉等人便摇动手柄,展翅飞上高空。   天上乌云堆积得更密,低低地压下来,御翅的几人感觉像是飞进了一团迷雾当中,大雨将至,闪电不断,滋滋啦啦地在他们脑袋上方响了起来,卓应闲抬头一看,险些被闪瞎。   聂云汉立刻道:“阿闲闭眼!”   卓应闲闭上眼,把脸埋在聂云汉的颈窝中,心扑通扑通直跳。   为了避免被闪电击中,聂云汉等人不得不往低空飞,这使得他们被暗箭射中的几率增大了不少。   “汉哥,咱们飞在前头,我替大家盯着周围。”卓应闲道。   聂云汉一点头,快速摇动手柄,往前飞去。   他们很快超过了地面上的张小五和云虚子,又往前飞了一阵,天色突然间暗得如同黑夜,像是要把世间所有光明都吞噬似的。   卓应闲大睁着双眼,不敢错过周遭任何一处线索,很快便看见了仍在寻人的其他几名护卫。   这些护卫像是发现了什么,勒马停在路边,迟疑地面面相觑后,留一人在路边警戒,剩余几人走到路边树下,垂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卓应闲心中陡然一紧:“汉哥,他们……”   聂云汉屏息片刻,声音嘶哑道:“……别乱想。”   他让卓应闲别乱想,但是自己却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呼吸困难。   左横秋等人也都发现了这些护卫的踪迹,默契地开始降落。   所有人急切地用最快的方式落到地面,来不及收起翅,便都不约而同地将整个背包脱掉扔在地上,不顾一切往那棵树下发足狂奔。   “刘云!”左横秋大喊了一声。   在路边警戒的那名护卫登时回头:“左大哥!”   “是羽书吗?”左横秋的声音颤抖起来。   刘云扭头,望向走到树下的几名同僚,见他们几人低着头,面色阴沉,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左横秋。   不过他回不回答都不重要了,聂云汉几人已经跑了过来,径直往树下冲去。   万里风一看见那树根处躺着的人,一声尖叫哽在喉咙,脸色煞白地捂住了嘴,戴雁声眼圈通红地搂了搂她的肩膀,扑过去为向羽书诊脉。   左横秋手里的刀“咣”地掉在了地上,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脸上肌肉微微颤动,满面悲意。   卓应闲的眼泪夺眶而出,下意识地扣住了聂云汉的手腕,似乎想要阻止他,可这根本无济于事,聂云汉已经看见了。   他从小看大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从棠舟府一路带出来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弟,此刻正了无生气地靠在树下,心口处插着一柄锋利的匕首。   血液在匕首周围洇开了一大片,顺着向羽书的腰侧流到地面,染红了一大片泥土,看来无比触目惊心。   少年紧紧闭着眼,面色苍白,脑袋无力地靠在肩侧,长手长脚摊开,看起来软绵绵的,不见一丝活气。   聂云汉“扑通”一声跪在他身边,不可置信地伸手轻轻碰他的脸颊:“羽书……”   戴雁声轻轻放下向羽书的手腕,艰难道:“还有一口气,但是……失血太多,匕首又正中心脏,老聂,我……”   “无能为力”四个字被他咽了下去,向来不吝说出真实病况的他,此刻却觉得难以启齿。   这把刀,不仅插在羽书心口,也插在了所有人的心口!   天上雷声隆隆,长久不息,大风刮起,蓄了不知多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透过树枝,一滴一滴打在向羽书的脸上,聂云汉心疼地抱起他揽在怀中,泪水与雨水混合在了一起。   卓应闲凑到另一边,与聂云汉并肩,试图用身体替向羽书挡住大雨。   然而这些都是徒劳无功的,在场的所有人很快都被淋成了落汤鸡,向羽书就在这样磅礴的雨中颤动着睫毛,微微睁开了眼。   “……汉哥……”他虚弱地喊,唇角勾起,露出一个几不可查的笑容,“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万里风泣不成声,跪在向羽书腿边:“是谁?是谁下的手?姐一定给你报仇!”   向羽书眼睛直直地望向聂云汉,却没有吭声。   聂云汉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了一起,他哽咽道:“是不是……平野?”   是啊,向羽书在心里悄悄说,是他。   之前见到关平野的时候,他还松了一口气,觉得对方虽然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但至少应该不会伤害自己。   面对关平野的质问,向羽书咬死说送信的就是自己,可没被问几句,他就漏了馅。   “你连我要运送的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敢说送密信的是你?”关平野目光冷如寒冰,“谁给你的勇气,让你把所有的事往自己身上揽?真觉得我不敢杀你?”   他的脸扭曲到极致,揪起向羽书的领子,怨毒地说:“我哥骗我,连你也敢耍我!那我就让你们尝尝心口被人捅刀的滋味!”   向羽书被他灌下了软筋散,手脚连半分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关平野拿了把匕首,对准自己的心口,一点一点,缓慢地刺了进去。   这种方式极其残忍,让人无法错过身体里任何一份疼痛,向羽书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寸一寸撕裂开来,原本热乎的心脏一点一点变得冰凉,痛得眼前景象都变成了虚影,他不可置信地痛苦道:“平、平野哥哥……”   他怎么都不敢相信,跟自己算是总角之交的关平野,竟然会对他下这样的毒手!   “你知道吗?秦落羽是真心喜欢你,她在情报上撒了谎。”关平野阴恻恻地说,“可我们也看透了她。只是没想到啊,哈哈哈哈,你也骗了她!两个谎言叠加起来,竟然如了你的意!”   “既然你早就做好了准备,那么现在让你死,也便没有遗憾了吧?”   是吗?向羽书心想,她……果真也是喜欢我的吗?   聂云汉见他目光涣散,红着眼轻轻摇了摇他:“羽书,别睡过去,跟汉哥说话!”   “我……我没有遗憾了……”向羽书被摇得清醒了些,目光定定地聚焦在聂云汉脸上。   左横秋压着怒火,从牙缝里发出声音问道:“不许说这种话!我就问你是不是关平野干的!”   “还用废话?!肯定是他!”戴雁声咬牙切齿道。   万里风抽泣道:“还有秦落羽!若没有她,羽书就不会……不会……”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却见向羽书轻轻摇了摇头:“别……别为我报仇……”   他不能回答这个问题,若是说了,会让汉哥为难的。   怎么能让汉哥为了自己去杀平野哥哥呢?   那可是关伯伯唯一的血脉啊!   至于落羽,那是他心甘情愿的,听说落羽真动了心,甚至不惜为他改了情报,纵然身中利刃,他的心里还是不合时宜地泛起一丝甜意。   这一腔真情没有错付,至少……显得自己没有那么愚蠢吧。   云虚子和张小五骑马赶到,两人均是被淋得浑身湿透,看到这一幕,也都黯然垂下双眸。   卓应闲见聂云汉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便轻轻握住向羽书的手,替他问道:“羽书,你还有什么心愿?我们不惜一切代价都会替你做到。”   向羽书眨了眨眼,雨水从他腮边划过,冰得刺骨。   他想起之前听孟闯问关平野该如何处置秦落羽,关平野道:“只管告诉她,是她不该动情的时候动了情,害死了她相公,保管她或者比死了还痛苦!”   于是向羽书看了看卓应闲,虚弱道:“闲……闲哥哥,落羽很可怜的,就、就随她去吧。”   自己那点积蓄都在家里放着,应该够她生活一阵子的了。   希望她以后能改嫁个好人家,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为她考虑!”万里风难过死了,转头靠在戴雁声的肩膀上压抑地哭了起来。   “好,都听你的。”卓应闲轻声道。   “汉、汉哥……”向羽书看向聂云汉。   聂云汉哽咽道:“我在。”   “我……听……他们、临走时、时说……”向羽书艰难地提了口气,“要……去醉、醉仙阁会、会合……你们要找的车、车队,可能、会……会经过那儿……”   “我记住了。”聂云汉咬了咬牙,沉声道,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深吸了一口气,堪堪稳住情绪。   向羽书又道:“这……应是……真的,他、他们以为、我死了,才……才说的,其实我……我是装的……”   卓应闲用袖子轻轻替他擦着脸,赞许道:“我们羽书真是聪明,他们定想不到自己会露这样的马脚。”   “是、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向羽书微微仰头,看向聂云汉,胸口剧烈起伏着,“汉哥,我、我能算个……合格的赤、赤蚺吗?”   聂云汉悲伤地闭上眼,连连点头:“是,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自然合格!”   “那……那就好,羽书……犯过错,但羽书……终、终不负国……”   向羽书轻轻扭头,看向被树叶遮蔽的天际,眼神渐渐失去神采,胸口渐渐归于平静。   林间雨下得越发大了,铺天盖地一般,潇潇风雨声撼天震地,如同为少年的逝去所唱响的哀歌。   “羽书!羽书!”聂云汉怀里抱着逐渐冷去的向羽书,轻轻擦去他脸上的雨水,痛彻心扉道,“你是要让我们都心疼死啊……”   ---   秦落羽站在房门口,看着雨水帘幕一般从房檐上倾下,雷声阵阵,轰隆隆迪如同捶在她的心口,令她心中越发不安。   为什么什么动静都没有?   主人是否识破了我的谎言?如果已经识破了,应该来找我算账了吧?   那样也好,至少相公是安全的。   可他们为什么还不来找我?相公他……现在怎么样了?   老天爷,请保佑相公平安,一切都是落羽的错,所有罪责都由我一人承担!   她从家里搜罗了几把伞,出去想要给守着小院的衙役们送去,抬头一看,却见整日蹲在房顶上的人没了踪影,院门外也是空无一人。   秦落羽一时有些茫然,撑着伞迈出院门,天地苍茫得看不清万物,巷子里不见人影,好像世间只剩她一个人。   她发着愣,连雨水浸湿了裙角都没在意。   巷口传来嘚嘚马蹄声,她像是燃起了什么希望,冲着那处看去,一个骑马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   秦落羽看见来人,神情顿时变得紧张。   一身蓑衣斗笠的孟闯走到她面前,表情冷厉地跟她说了几句话,雨声实在太大了,秦落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愕然。   雨伞重重地跌落在地,雨水瓢泼般地浇在了她身上,浇灭了她心中最后一点希望。   “不是答应过我,不杀他的么……”她喃喃地念着,“我还想跟他解释,他那么善良,一定会原谅我的。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我也是想……跟他一生一世的……”   风沿着敞开的院门吹进同样大开的屋门,卷起书桌上一叠练过字的稿纸,其中一封信,已经被拆开,信纸同样被吹落在地。   那信上写着:   汉哥亲启:   若我此行不得归,就将我所有细软交于落羽,天南海北,任她自在来去。   别为难她,一切罪责由我来担。   羽书敬上。 第184章 动身   大雨一直下着, 似乎要将归梁府变为水城,天地间一片灰沉沉雾茫茫,什么恩怨情仇好似都消弭其中,只剩下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重。   几名特别护卫将马匹匀了匀, 给聂云汉等人让出三匹, 戴雁声与万里风、卓应闲与云虚子分别乘了两匹, 聂云汉背着向羽书的尸身,独乘一匹, 左横秋则执意要在大雨中御翅飞行。   一行人往扬波港赶去,路上再没遇见过追兵,港口守卫也因大雨变得稀松, 张小五和刘云同骑一匹马,带着他们很快找到了孔昙的大船。   孔昙亲自出来迎接,见此情状,等所有人都上船之后, 便下令开船,又命人去煮姜汤,燃炭火。   向羽书的尸身被放在厅堂的地上, 众人都顾不上换衣服,水鬼似地围坐了一圈, 向他默哀。   聂云汉亲自替向羽书擦干净脸,脱掉被水浸湿的外袍,却发现了从他怀中掉出来的小糖人。   那是他们刚到文州时, 向羽书哭着喊着要做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糖人,还因此被聂云汉训斥了, 小狗似地掏出桂花糖,说“汉哥, 别生气了,我请你吃糖”。   聂云汉骂过他,自己也心疼,才待办完事之后,去找了那小贩,给他捏了这个糖人。   没想到他一直没有扔,这傻孩子,是把这东西当成护身符了吗?   天气炎热,小糖人被向羽书捂在怀里,已经化了大半,面孔已经模糊得认不出,聂云汉攥着它,眼泪夺眶而出。   赤蚺也好,灵翅也好,大家都见惯了同袍战死,可如此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逝去,仍让所有的人觉得悲伤。   左横秋紧紧绷着脸,痛苦之情溢于言表,自从上路一来,向羽书一直是他的搭档,他将少年既看做同袍,又看做弟弟,对方溘然长逝,令他觉得自己心里陡然缺了一块血肉似的那般疼。   旁边万里风一直压抑地流泪,戴雁声索性也不再安慰她,大家心里都难过,不如痛痛快快哭一场。   聂云汉轻轻抚着向羽书安详的眉眼,声音嘶哑道:“羽书,放心,我们一定带你回家。”   卓应闲想起与向羽书相处的一幕幕,记得大家离开棠舟府时硬把他打扮成书童的样子,记得聂云汉抢他鸡腿硬塞给自己时少年郁闷的神态,记得他和游萧陪着自己去鹳雀楼听曲时向往的模样,还有自己与聂云汉被困矿道时,少年腰间绑着绳子跳进被炸开的矿道,冲他们喊“汉哥!闲哥哥!你们在哪?我下来救你们了”……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向羽书想要的,不过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可他还没来得及品尝生活带来的半点喜悦,就被迫在此刻匆匆告别,就像一抹迎着晨曦的薄雾,只顾得上在半空中走一遭,就被初升的太阳烤得烟消云散——他还不到二十岁啊!   云虚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弦儿,节哀。”   卓应闲擦了擦脸上的泪,用力点点头,担心地看向不远处的聂云汉。   向羽书的死与关平野脱不开关系,这对聂云汉而言,除了悲伤,还有折磨,此时此刻,与关家曾经所有的亲情都成了捆在他身上的锁链,一重又一重,捆得他窒息。   聂云汉木然地盯着向羽书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关平野,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处理这件事。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这是自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可他义父的仇人是皇帝,他身为义子无法尽孝;他手下的仇人是自己的义弟,他身为兄长与长官,不能为同袍复仇……   聂云汉觉得自己上辈子可能做了太多孽,才会换来这样的惩罚,或者,就是此生杀孽太重,这就是现世报!   可如果是现世报,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却是他们?!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时,孔昙走过来,蹲在他身旁:“聂老弟,你要保重,还有大事等你去做。”   聂云汉轻轻点了点头:“嗯,我明白。”   归梁府天气炎热,大雨过后定会升温,向羽书的尸身停放不了多久,而且要带回棠舟府老家,山长水远多有不便,也只能将他火化,把骨灰带回去。   但此刻在船上,连火化都没有条件,聂云汉只得听了孔昙的建议,用皮布将向羽书层层裹起来,以绳绑好挂在船底,悬着浸在河里。河水温度低,还能多坚持几日。   料理完这件事,众人才被孔昙逼着当场灌下一碗姜汤,又被他催促着去舱房里换干净衣服。   孔昙这回是有备而来,早就给他们准备好了房间,几间房彼此毗邻,大家被管事带着过去的时候,看到那间本属于向羽书的房间不会有人入住,不禁再度悲从中来,全都停在各自房间门口,哀伤地凝望着那道房门。   云虚子算是计划外,管事发觉少了一间房,又不好让他直接去住向羽书那间,便要带着他另去安排。   两人正要走时,万里风突然出声,她带着浓厚的鼻音道:“别麻烦了,道长住我这间吧,我与雁声同住。”   戴雁声一怔:“风儿……”   “我不想一个人待着。”万里风说罢,便推门进了戴雁声的舱房。   聂云汉一直沉默,见住处已经安排好,也没说什么,进了自己和卓应闲那间房。   一进门,卓应闲便从背后抱住他,潮湿温热的衣衫贴在一起,缓缓透出体温的暖意。   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节哀顺变”这种词对于他们俩而言,太过苍白无用,他就只能紧紧地抱住对方,试图用怀抱给聂云汉以安抚。   聂云汉重重吁出一口气,拍了拍卓应闲的手,声音沉甸甸的:“先把衣服换了吧,免得着凉。”   孔昙已派人把干净衣衫送进了各个舱房里,此刻就整整齐齐地叠成一摞,放在床头。   卓应闲从善如流,坚持亲自替聂云汉宽衣解带,伺候他换好衣服,才轮到自己。   聂云汉知道他什么心意,便也没推脱,木头人一样地随卓应闲摆布,最后拍了拍床铺,疲惫道:“来,陪我躺会儿。”   前夜想着怎么假关山一事,聂云汉便没怎么睡着,昨夜他们又是在归梁府城里躲躲藏藏跑了一夜,自然也没捞着休息。   今日救了戴雁声与万里风,又利落地出了城门,本是扬眉吐气,一时精神振奋,并没有感觉到疲累,可向羽书的噩耗犹如当头棒喝,把他们全都一棍子打晕了。   再加上淋了这么一场大雨,聂云汉的精神与体力全面濒临崩塌,卓应闲看得出来他一直咬牙忍着,心里疼得厉害。   在人前聂云汉是赤蚺副队长,不管怎样他都得撑下去,可现在只有他们两个,卓应闲本就一直在想着怎么好好安抚一下他,现在聂云汉主动提出要求,卓应闲从善如流地躺到他旁边。   聂云汉把卓应闲从背后抱着,脸埋在了他的后颈窝里,一言不发。   卓应闲感觉对方把自己勒得死紧,好似全身力气无处发泄,片刻后这具僵硬到极致的身体微微开始颤抖,接着便传来微微的啜泣声,这声音愈演愈烈,最终变为压抑着的哭声。   聂云汉哭得十分伤心,泪水把卓应闲后领都打湿了,卓应闲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却也知道这是相识以来,所见过的对方最难过的模样。   他感知着聂云汉剧烈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击在自己的背上,犹如鼓擂,眼泪也忍不住跟着蜿蜒而出。   哭吧,释放吧,让泪水把这些折磨全部带走,你背负得太多了,压在心里只会苦了你自己。   卓应闲一直没有吭声,任凭聂云汉大哭,直到他哭声逐渐变小,才转过身去面对面地抱着他,伸手在他后背上轻轻拍着。   “阿闲……”聂云汉的额头抵在卓应闲的脸颊边,轻声道,“我……”   他想说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若是发现秦落羽有可疑的时候,就算让羽书恨自己,他也应该当机立断,让这个女人离他远一些;或者明知道向羽书身边有个秦落羽,就应该让这孩子老老实实待着,而不是自作聪明地让他出去假装执行什么任务。   退一万步讲,当初若没有把羽书从棠舟府带出来,或许他还在每日忙着下地劳作,等待征召,就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惨剧!   是自己的自以为是、优柔寡断害了他!   可话到嘴边,聂云汉又说不出来了。   事后诸葛亮有什么用?明知道阿闲疼自己,说这样的话,只会让他费尽心思想各种办法开导劝慰自己,那也实在太矫情了。   既然是自己的错,那就合该受尽良心折磨!   卓应闲见他久久不答,追问道:“你想问我什么?”   “没什么。”聂云汉哭得微微有些气喘,带着鼻音,声音嘶哑道,“还好我有你在身边。”   卓应闲在他额头上吻了一吻,低声道:“别硬岔开话题,我知道你在为这件事自责。劝你的话我也不想多说,不管怎么说你都会怪自己,但我只想让你知道,你若真是大包大揽把责任全部扛上肩,所有痛苦一力承担,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羽书在地下也不得心安。”   聂云汉:“……”   他哽了哽道:“你安慰人的话确实很特别,听起来像是在威胁我。”   “你什么道理都懂,就自己琢磨吧。”卓应闲捋着他的后背,“但是别难过那么久,我会心疼。”   聂云汉握住卓应闲的手揉捏着,思考着,片刻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坐起身来。   “起来做什么?要不睡一会儿?”卓应闲看他这副憔悴的模样着实担心。   窗外雨还在下着,天色仍旧被大片乌云笼罩,昏沉沉的,平素十分安静的落日河此刻也波澜起伏,船儿一直上下轻轻摇晃,像极了大家无法安定的内心。   聂云汉摇摇头道:“不能睡,有方才片刻喘息已经是奢侈,羽书豁出性命换回来的情报不能辜负,我们还是尽快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他出了舱门一喊,所有人立即起身应和,当即便出了门跟聂云汉和卓应闲一起去往船上正厅。   人人都顶着一双赤红的眼睛,心里都窝了一把火,此番去寻关平野,已经不但是为了阻止一场针对皇室的刺杀,而是要为向羽书报仇,要还关山一个清名!   赤蚺等人对归梁府及附近地形不是很熟悉,左横秋此前在府衙里也主要研究的是未阑山脉的情况,因此这个醉仙阁位于何处,大家确实不清楚。   聂云汉便向孔昙请教:“孔大哥可听说过这个醉仙阁?”   “倒是有所耳闻,是一座堪比五陵渡鹳雀楼的大酒楼,位于还客镇。”孔昙说到这里,便吩咐一边待命的管事,“去地图拿来。”   孔昙此次既然是来帮忙的,自然早有准备,兵刃银钱地图等一应俱全,可以说是十分妥帖。   一旁张小五插嘴道:“还客镇我听说过,在西南通往京畿的万仞商道上,那个镇虽然小,但却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枢纽地,繁华程度不亚于五陵渡,看来那个醉仙阁也是因此而出名。”   卓应闲看向聂云汉:“他们果然没走虹光商道。”   “是啊,平野也防着我呢。过路的文书应是早就拟好的,他们一开始就决定走万仞商道。”聂云汉苦笑道。   万里风恹恹道:“谁能想到关爷的儿子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和戴雁声还不知道关平野搞的假关山的把戏,若是知道了,指不定会气成什么样。大敌当前,聂云汉也不想跟他们说这些糟心的事。   管事把地图拿来,孔昙便将其摊开在圆桌之上,很快找到了还客镇和万仞商道,就位于归梁府的东北侧。   左横秋冷笑一声:“万仞商道北上不如虹光商道方便,但关卡之间的距离比较长,总关卡更少一些,还有一段路人烟稀少,若加紧时间赶路,会比走虹光商道更早抵达京城,他们果然算得精密。”   卓应闲依偎在聂云汉身旁,盯着地图上归梁府和还客镇的距离:“现在看来,此处到那醉仙阁并不算太远。”   “嗯,我们今夜出发,快马加鞭,后日应该能赶上。”聂云汉用手比划着地图,“宋鸣冲知道我们逃脱,定会立刻通知平野,他们也绝不会在路上耽搁,肯定也是不眠不休地赶路,但他们马车速度不够快,若要是这么算的话,我们或许能在此处截住他们。”   众人凑过去看,见他指的是地图上一处名叫“歧路岭”的地方。   戴雁声瞥了一眼:“这荒山野岭的,一看就是玩命的好地方。”   “若能不扰民地将他们车队按在此处,倒也是件幸事。”万里风道。   聂云汉点点头:“平野既然敢大老远往京城赶,肯定装备了些杀人的利器,以免路上受阻,这是他计划的最后一环,他必不会对我们手下留情,我怕他的火器波及面太广,若是伤到无辜百姓便不好了。歧路岭地处偏僻,勉强是个适宜交战的地方,我们到了那里之后,观察好地势再做计划。”   孔昙端详着地图,也认同聂云汉的想法:“聂老弟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你们几个都有‘翅’,是否能快些赶到?”张小五插嘴道。   “‘翅’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好用,我们以前只用来短途代步或者探查敌情,现在这样长途追踪并不适用,一来容易被路过的城镇守兵发现,二来远距离飞行容易迷路,还不如快马加鞭更实际。”聂云汉道,“孔大哥,自然是尽快出发比较好,如果可以的话,我打算三个时辰之后就行动。”   孔昙点头:“这便好了,既来之则安之,余下三个时辰,你们赤蚺快快休息,好好睡上一觉。一次租太多马容易引人注目,靠岸后我先叫人去租马车,等出了归梁府地界再全都换成马匹。这次我带了十二个护卫出来,现在有三人跟着青壁去了韩指挥使那里,另外再留两个和管事下人们一起留守船上,剩余七人加上我,与你们六人一同前去。”   聂云汉一惊:“孔大哥,借我几名护卫便好,你就别跟过去冒险了。”   “你这是不信我?”孔昙微微笑道。   聂云汉连忙起身作揖:“岂敢!孔大哥的功夫均在我们之上,我只是怕连累你。”   “你我皆为行伍之人,保卫家国安危是肩上永远无法卸掉的责任,此事虽看起来是私仇,但若是由关平野带着杀人利器大摇大摆接近京畿,万一他成事,不知道要有多少百姓和守兵遭殃,我又怎能坐视不理?!”孔昙诚恳道,“聂兄弟,看在我对你多次相帮的份上,你就给我这次机会吧!”   聂云汉惶恐道:“这话真是折煞我也!家国为重,我也不再推辞,此番能与灵翅联手,赤蚺与有荣焉!”   大事商定,所有人便返回舱房休息,为接下来的连日奔波蓄力。   戌时末,大雨稍歇,大船缓缓靠岸,几名护卫先行下船,买下了三辆马车,每辆车厢可坐四人,车外驾车一人,三辆车足够装下十四人。   月亮被厚厚的云层层挡住,一行人在深沉夜色中悄无声息地出发。   ---   三日后,万仞商道。   道路并不宽敞,大约能容两辆马车并排而行,两侧长满郁郁葱葱的树木,繁茂的枝叶在路上空相接,挡住了正午灼热的阳光,只给路面撒上一片碎金。   一队马车就在这样的树荫下飞速奔袭。   车队前后共七辆,前面六辆都是运货的车,每车并辔两匹马,车斗里满载货物,表面用厚实的篷布盖得严严实实,车外有车夫两人,车上插着印有“隆兴商队”字样的旗子,看起来跟普通商队无异。   若是有心人仔细看,便能看出那些个赶车的车夫一个个眼睛精光发亮,并非普通练家子,而像是经过训练的兵。   最后一辆是寻常马车,簇簇新的,不像经历过长途跋涉,车型宽敞,高大结实,车顶有块滑板向一侧推开,下面是一层网格,用以在炎热的天气中透气,若是赶上狂风暴雨,便可以将滑板推回来将车顶封死。这样的马车造价不菲,想必车主人非富即贵,要么就舍得享受。   此刻车窗的布帘被一只苍白的手撩起,手的主人向外微微探头,看了一眼外面的景色,又轻轻将帘子放下。   这人正是关平野。   除他之外,车里还坐了三人,一个是孟闯,另外两个是哈沁与他的手下。   高酉和另外一人在外驾车,马儿跑得很快,车厢颠簸异常,所以车中无人说话,沉闷得有些压抑。   关平野面如金纸,十分难看,一只手捂着胃部,似乎已经难以承受。   哈沁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硬撑有意思吗?这一路上你吐了多少次?到时战俑由孟闯来操控,你何苦非同我们一起上路?”   关平野紧紧抿着嘴唇,额头上冒出大颗汗珠,连回嘴的力气都没有,孟闯见他实在难受,便挑开前边车帘,对高酉道:“停车,原地休整!”   高酉一点头,便向前方喊去,整个车队便缓缓停下。   哈沁不悦道:“马车本就不如骑马快,这样岂非耽误时间?!”   “只休息片刻而已,难不成你能飞过去?”孟闯面色阴沉地看了他一眼,冷声道,“你这么心急,要不然你来操控战俑?哼,什么都干不了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   哈沁目光阴森:“若没有我们出钱,你们能成事?”   “有钱了不起么?”孟闯根本不怕他,“没有门主,你们有再多的银子能有什么用?!”   “别吵了,说这些没有意义。”关平野捂着胃,弓着腰便要下车,孟闯忙不迭地跟上去扶着。   刚下车他就吐了,大约把胃里的东西全都呕出来,漱过口之后,又在路边溜达了几圈,才觉得体内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稍减。   孟闯也没多言语,抱着刀站在一边看着他,眉头微皱。   关平野一手扶着树,一手用帕子捂着嘴,回头看他:“这几天你情绪不太对,所为何事?”   因为喉咙被灼烧得有些痛,他的声音显得微微嘶哑。   自从被聂云汉戳破了假关山之事,这几日以来,关平野连原本挂在表皮的温润和善都不再伪装,整个人就像一柄出了鞘的邪刀,又像是一条毒蛇,说话做事都带着一股疯狂和狠戾。   “没什么。”孟闯顿了顿才淡淡道。   关平野自嘲地笑了笑:“嫌我对向羽书下手太狠?还是怪我没有告诉你们我爹是假的?”   这话正戳孟闯心口,令他面色微动,犹豫了再犹豫,仍旧开口:“我与高酉均是江湖人,蒙门主搭救才脱离贼窝,报恩方式有很多种,但因着关老爷是个实打实的英雄,我们才捏着鼻子跟哈沁合作。大丈夫做事,有所为有所不为,向羽书他毕竟是忠义之士,你根本用不着杀他,可偏偏对他下那样的狠手,这实在……有悖江湖道义。”   “怎么,觉得我不念旧情,毫无血性?”关平野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我要这些来做什么?这些能为我爹报仇吗?”   “之前那个爹确实是假的,我是骗了你们,但只有让你们见了真人,感情才够强烈不是?事实上我爹真的死了,这不比他活着还令人难受吗?”   “跟独峪人合作你们都能接受了,杀望星你也没说什么,又何必因为我杀一个当兵的而在这儿叽叽歪歪,不觉得虚伪吗?”   孟闯脸色黑如锅底:“这些事性质完全不一样,怎能混为一谈?”   关平野“哼”了一声:“我怎么做事,无需与你解释,你若看不惯,现在就可以离开,战俑也用不着你们,我本就打算自己操控!” 第185章 犹豫   “你?”孟闯大惊, “你怎么……”   “觉得我身有残疾,操控不了?”关平野冷笑,“穿上战俑,我便与正常人无异!杀父之仇, 自然要亲手去报, 假手于别人, 算什么本事!这套战俑,原就是为我哥和我打造的, 只有我两人才配穿戴。可惜他……太令我心寒了!”   孟闯紧张地上前一步:“可刺杀成功后,战俑必成为众矢之的,穿戴着它你跑不快, 可脱掉之后,你更加……举步维艰,到时候你要如何全身而退?需要我们去接应吗?”   关平野垂下眼睫,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不用。”   “原本我哥愿意操控战俑, 我会替他安排好一切逃生的办法,况且他本来便一身好功夫,悄无声息地逃离不是难事。但现在……呵, 一切都不用指望了,这世上只剩我一人, 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望向远方:“这反倒好了,让老皇帝在死前知道报仇的人是谁,不是更有意义吗?我要看着他的眼睛问他后不后悔, 我要亲手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门主,报仇归报仇, 你是关老爷唯一的后人,你得活下去啊!”孟闯没想到关平野居然打算同归于尽, 这实在是太疯了,“还有你这些本事,总得要有人传承吧!”   关平野摇摇头:“就是这些本事害了我爹娘,传承又有什么意义?又有谁真正看重过?罢了,我意已决,无需多言。走吧,别耽误时间了。”   孟闯见关平野一瘸一拐地返回了马车,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车队重新快速前进起来,方才呕吐时喉咙所产生的灼烧感还未消退,关平野用帕子捂着嘴咳了几声,问道:“将军打算护送我到何处?不如早些返回贵国,免得被人发现你的踪迹,这就说不清楚了。”   “这么着急赶我走,你就不怕你那好哥哥追上来?”哈沁阴阳怪气道。   “我自有办法对付他,况且我也不差人手,有我归燕门的人,还有宋鸣冲安排的几个人跟随,能出什么大乱子?”关平野道,“你若不放心,可以留两个手下给我。”   哈沁思考了一会儿,便道:“好,那我便先行返回国内,等你捷报。”   关平野唇角勾了勾,以示应允,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三个时辰之后,车队进入一座小镇,哈沁依言给留了几名手下,自己带了剩余三四个人,买了好马,与关平野告辞。   关平野送他到路边,拱手道:“将军一路好走。”   哈沁虽对关平野不怎么信任,也对他的疯狂有所忌惮,但知道他恨皇帝入骨,必然不会食言,因此对他倒也放心。两人毕竟合作这么久,大业将成,确实颇为感慨。   “关少爷,多多保重。”哈沁深深地看他一眼。   关平野颔首:“谢将军关心,希望那些战车能顺利运回贵国,祝阿格楞亲王一臂之力。”   哈沁翻身上马:“若是大曜不容你,你尽管来独峪,亲王不会亏待你。”   关平野冲他微笑颔首,哈沁便一夹马腹,纵马向前奔去。   见哈沁的身影消失在城门口,关平野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自言自语道:“我是为了报仇,又不是卖国贼,这样我还有什么脸去地下见我爹?!”   接着他便看向马车边等着的孟闯和高酉,向他们招了招手,两人便走了过来。   关平野道:“你俩带几个人去追哈沁,想办法将他擒获,带到京城附近等我,再按照这上边写的去做。”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孟闯。   孟闯与高酉面面相觑,接过纸条后打开一看,十分震惊:“门主这是要造个假的独峪窝点?”   关平野淡淡道:“独峪亲王阿格楞派座下第一大将哈沁,利用关山之子关平野复仇心切,意图刺杀大曜皇帝,背盟在先——我可是关山的儿子,怎么可能跟独峪人同流合污?只是被他利用而已。”   “门主是打算一箭双雕吗?”高酉夺过那张纸,看了一眼,为上面详细的计划感到心惊胆战。   他们要找一处安全的宅院,伪装成独峪人的联络点,把哈沁及其手下打成重伤丢在里头,然后要在京城附近散播谣言和线索,声称有独峪细作埋伏在京城,意图不轨,最后再在关平野刺杀皇帝成功之时,杀掉哈沁一两个手下,并引京营的人来查,制造出此事完全由独峪人策划发起的假象。   其实倒不完全是假象,阴谋是真的,证据是假的,关平野这么做,也并不是冤枉哈沁。   他能一步步引诱聂云汉踏入自己的捕猎圈,诱导京营的人按照他的意图查出所谓“真相”也根本不难。   况且还有太子在朝内,只要抓住这点线索,定会咬死不放。   关平野冷冷道:“害死我爹的不止有狗皇帝,还有独峪人,这一点我怎么可能忘!到时也不必杀死哈沁,他成了背盟的罪魁祸首,阿格楞未必能保得住他,保准叫他生不如死!”   高酉犹豫地看了眼面色阴沉的孟闯,问关平野:“若是这样,两国再度开战那可如何是好?兵连祸结,遭殃的是百姓……”   关平野与太子甚至宋鸣冲的合作,并不会告诉高酉孟闯两人,他们这才算是知道,自己效忠的这位门主,并没有把边关百姓的死活放在眼里。   关平野背着手,望着西垂的太阳,事不关己道:“想开战,没那么容易。况且到时候我已经死了,管不着那些事。”   高酉:“这……”   “安排好一切后,你们便可回归你们的江湖。江湖人不问朝堂事,你们自由了。”关平野淡淡说完,便转身走向马车,似乎也不想再多看他们一眼。   孟闯从高酉手里夺回纸条,塞进怀中,沉声道:“走吧。”   两人背着火翅,骑上骏马,飞奔出城门,沿着哈沁等人离开的方向追踪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他们便在一处小道上发现了哈沁及其护卫的身影,这些人正在河边取水,稍事休整。   孟闯与高酉借着夜色掩映,藏在不远处的树林里,紧紧盯着那些人。   “师兄,引发两国交战,真的好么?我不想成为罪人。”高酉轻声道。   自从效忠关平野,高酉一直被安排照顾关山,能照顾传说中的赤蚺英雄,他心中自是按捺不住的兴奋,事事都听关平野差遣。   前几日才得知这个关山居然是假的,高酉心里着实不是滋味,感觉自己的满腔热血被人利用了。   但这种话说出来实在矫情,况且关山又是真的被牺牲了,想来也是关平野更惨一些,于是高酉也不好叽叽歪歪。   现在突然明白了关平野最终目的,他心里这种抵触感越发强烈。   孟闯深吸一口气,反问道:“不然还能怎么样?放哈沁回国?让门主一个人去死,承担所有罪名?看独峪狗坐享其成?”   “能有什么‘成’,门主给他们的战车根本就用不了,他才不会便宜那帮人!”   孟闯微微蹙眉:“别胡思乱想了,即便哈沁被京营的人抓着,坐实了这背盟之举,两国也未必会开战,这倒是给了大曜进一步谈判的好机会,或许每年能少交些岁币呢?”   听闻此言,高酉顿时展眉:“还是师兄脑子转得快,我没想到这一层。”   孟闯被他夸得心虚,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眼下自己也做不到放过哈沁,只能按照关平野的计划来。   眼看着河边哈沁几人上马重新出发,孟闯和高酉也从树林中出来,把“火翅”打开,准备从空中偷袭他们。   两人都揣了连发弓,箭头淬了迷药,只要出手够快,哈沁等人避无可避。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起飞之时,身后突然嗖地飞来两个套索,正正套在两人肩膀上使劲一拽,“火翅”动力还没有加到最强,孟闯和高酉一下子就被从空中扯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孟闯愤怒地回头看,天上月亮高悬,此处又是开阔地,云虚子的脸清晰可见。   “是你?!”   云虚子冷冷一笑:“没想到吧,又见面了!”   一日前,赤蚺和灵翅便已经悄悄缀上了关平野的车队,但是由于那段路沿途还有不少百姓,怕关平野铤而走险,聂云汉决定暂不出手,仍旧按照计划,待到歧路岭再行动。   当他们看见关平野与哈沁作别时后,又把孟闯和高酉叫到身边不知道说什么,还拿出了一张可疑的小纸条,便知这人定有其他算计。   彼时聂云汉、卓应闲与左横秋就躲在哈沁买马的马行后边,隔着老远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左横秋自告奋勇要易容过去探听,聂云汉下意识地瞥了眼他的耳朵,道,“别去,太危险。”   左横秋有话直说:“我耳朵没这么不顶事。”   “没事,用不着听,我大致能猜出来他要做什么。”聂云汉紧紧盯着那个身影,自从追上他们之后,他真是用尽所有气力才克制住自己没冲过去把关平野打一顿,“平野不会放过哈沁,恐怕是要把这人弄到京城,给他扣个背盟的大锅,让他成为众矢之的。那纸条上写的必然是如何布置。”   卓应闲低声道:“平野是想在京城栽赃哈沁?”   聂云汉嗤笑一声:“他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纵然太子可以揪住这事儿大做文章,但独峪使节都不是吃干饭的,这么重要的事必然是联合办案,谁也糊弄不了谁!万一查出来事有蹊跷,这就是往人身上泼屎不成反溅了自己一身,被人活活拿住了七寸,大曜的脸都要被丢光了。”   “你打算怎么办?”左横秋道。   聂云汉目光阴沉地望向关平野:“不管背盟的锅落在谁头上,双方局势必然变得紧张,即便当年是用阴谋换来的和平,也不能让边境重燃战火,更不能让义父白死——哈沁得放回独峪去,我对他另有打算。”   左横秋点头道:“明白,一会儿我带人缀上孟闯和高酉,这俩人对付哈沁没别的招,肯定会用火翅,到时候用套索治住他们就行。”   “回去跟孔大哥商量商量再说。”聂云汉道。   虽然孔昙早就表示此次全听聂云汉安排,但他毕竟年纪大、经验丰富,聂云汉仍会凡事与他有商有量,此刻便安排一个待宵孔雀护卫去盯着关平野举动,三人回到他们藏身的小酒馆后院,与孔昙商议。   “只是要阻止这两人的话,倒也不必你亲自去。”孔昙沉吟道,“听你说孟闯功夫不错,高酉就欠了点,应该也不难对付。”   旁边云虚子突然开口:“不如让老道走一趟吧。”   左横秋也道:“我去!羽书的死他俩一定有份!”   “要不我与师父同去。”卓应闲道。   聂云汉想了想:“活捉那两人也不难,人多了怕惊了哈沁那几个,师父和左哥轻功都好,自然没问题,阿闲你就别去了,一会儿我们剩下的人还要兵分两路,我怕人手不够,就辛苦张小五兄弟跟左哥和师父走一趟,如何?”   张小五立即拱手道:“荣幸之至!”   于是云虚子三人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孟闯和高酉两人身后。   “快,把他俩身上的‘火翅’扒了,免得里边那小蒸汽机受震荡爆炸。”   见那“火翅”冒出大量黑烟,云虚子手脚利索地去扒孟闯,张小五和左横秋过去扒高酉。   然后几人拼尽全力把“火翅”往远处一扔,还未落地,两套火翅便先后“咣”“咣”爆裂,像两枚低空掠过的烟花。   孟闯和高酉被绑了个结结实实,躺在地上像两条大毛虫。   左横秋的刀就架在了孟闯脖子上,厉声问道:“谁动手杀了羽书?!是不是你?说!”   孟闯自从被他们用套索套住之后,突然就像认命了似的,并没有抵抗,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人都已经死了,是谁动的手重要么?”他淡淡道,“左右你们都不可能为他报仇,何必非要把事情问得那么清楚,让自己更难受。”   左横秋面色阴森,他知道孟闯说得对,不管是谁动的手,下命令的都是关平野,可偏偏他是关山的儿子!   张小五看着左横秋痛苦的神情,狠狠踹了孟闯一脚:“当然重要!杀不了那个下令的,至少也能杀了动手的那个为向公子报仇!”   这时高酉沉不住气,喊道:“若下令的和动手的是同一人呢?你们还能下得了手么?!”   左横秋深深震撼:“是平野亲自动的手?”   “高酉,住嘴!”孟闯喝道,“别忘了门主对我们有恩!”   高酉在地上挣扎着,看向孟闯:“有恩又如何,他现在整个人都疯了。方才你说即便哈沁背盟,两国也未必开战,我现在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师兄,帮门主报仇是一回事,杀狗皇帝也是为民除害,可我真的不想成为大曜的罪人!卓公子,还有几位义士,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拜托你们去阻止门主吧,我不想看他自取灭亡!”   云虚子躬身,一把拎起高酉,厉声道:“你们都知道什么,一五一十全说出来!”   ---   自孟闯和高酉离开之后,关平野便迅速命车队重新上路。   归燕门的门人不剩几个,都在前边马车的车斗里藏着,他也没再叫人过来陪自己,孤单单一个人坐在马车里,靠在车厢壁上,闭着双眼忍耐着剧烈颠簸。   谁知路途似乎越来越坎坷,马车除了颠得厉害,还不断发出“吱哟”“吱哟”的响声,吵得关平野头痛难忍,耐不住的时候他抬手挑开车窗帘,向外望去。   马车似乎行驶在荒郊野外,车下是坑坑洼洼的泥土路,周遭寸草不生,山林似乎都离得远了些,放眼望去一片黑黢黢的,是一处极为宽广的开阔地。   关平野莫名心里一动,问车夫:“此处是何地?怎么如此颠簸?”   “回关公子,车队正经过歧路岭,这里是一片大洼地,路面确实不平,前边还得走山路,您要是觉得颠得难受,可以让车队放慢些速度。”这车夫是宋鸣冲派来的兵之一,对关平野态度十分谦恭。   “不用了,还是走快点好,别管我。”关平野觉得在这四处无人的地方停留很不安全,而且平原或者洼地,易攻难守,若是此刻被聂云汉追上,那须得动用一些他并不想在此刻动用的武器,觉得还是尽快离开此处为妙。   可是他越走,越觉得心神难安。   这几日,他也在反复思量,自己杀了向羽书,当时是出了口气,可确实有些不太妥当——这定会刺激到聂云汉——虽然他本意就是想气他哥,让对方也常常心痛心碎的滋味,只是这也会刺激到赤蚺所有人的斗志。   外面传来“咣当”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打在了马车顶上,关平野立刻喊道:“什么声音?”   马车并没有减速,车夫顿了顿,或许是在观察情况,片刻后才道:“不太清楚,关公子稍安勿躁。”   然而接下来,关平野清晰地听到马车后响起了一阵驳杂的的马蹄声,听那声音,马匹应该不少。   正当他想要从车窗向外望去之时,却听见车夫“吁”了一声,马车突然急急停住。   “怎么了?”关平野心脏狂跳。   车夫在外边道:“关公子,我们……被人堵在这儿了,确切地说,我们被包围了。”   关平野听得出来,追在他们后面的那些人随着车队的急停而停住了,他从车窗探出去头去,看到似乎有许多人骑着马,停在了离他们大约十多丈远的地方,但是碍于光线和角度,他看不太清楚。   “我下去看看。”关平野一边说着一边往车厢门口挪。   车夫挑开车帘,面色凝重:“要不你还是在车上待着吧,以免被误伤,我看他们来意不善,兄弟们都从车上下来了,等我们突出重围……”   “不用了。”关平野打断道,“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我越躲在马车上,目标越明显。”   他费劲地从马车上下去,很快便看见了当前形势。   此处的确是一片宽阔的洼地,前方不远处,有一道凸起的山坡,他的车队为首的那辆马车,正停在即将上坡的位置,可那路上站了一排骑马的人,端端正正把路给挡住了。   那些人看不清面目,御马而立,手里的刀是出鞘了的,闪着寒光,却并没有任何动作。   宋鸣冲给的兵和关平野归燕门的手下已经全数下车,谁先动手谁被动,于是他们也明智地手持兵器,紧张地与对方对峙。   关平野再往后一看,与他方才听到的差不多,也是有一排大约十多个人,各个骑着高头大马,一字排开堵在后头,似乎也并不打算要有什么动作。   车夫握着刀,护在关平野身边:“关公子,咱们杀出去么?”   “不慌,正主还没出现,现在动手太早了。”关平野冷冷道。   他话音刚落,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喝道:“平野!”   关平野循声望去,只见那个令他魂萦梦牵、又爱又恨的人出现在山坡之上,夜色下他看不清聂云汉的面孔,却见月光给那人镶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晕,那么冷,那么肃杀,那么决绝。   聂云汉身边,陆陆续续显现出其他人的身影,卓应闲、戴雁声、万里风、孔昙和凌青壁几人并排站在山坡之上,像几尊充满战意的杀神,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被他们前后包围的车队。   “收手吧,平野。”聂云汉怒吼道,“你已经无路可退了!”   关平野惨然一笑,向前走了几步,望着山坡上那一排身影,他没有喊,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见,自言自语道:“哥,你这是逼我杀你啊!” 第186章 交战   之前待云虚子几人去追孟闯和高酉之后, 聂云汉留了几名护卫跟着关平野的车队,赤蚺几人和孔昙带着剩余的人从小路提前到了歧路岭探查地形,发现这处洼地,觉得这是天赐的绝佳地形。   只可惜这次没带弓箭来, 不然数箭齐发, 便根本不需要与车队的人短兵相接。   面对这种地势, 很适合前后包抄,将车队困于洼地之中, 但是聂云汉算了算人头,怎么都觉得人手不太够,他们还剩十一人, 若是分成两组,一边五人一边六人,包抄起来似乎气势上差了点。   那时几人躲在小山坡之后商议如何排兵布阵,以免被人发现踪迹。   万里风张望了一下此处地形, 郁闷道:“可惜这里太开阔了,没有制高点,不然我连发弓几排箭矢放出去就能放倒一片。”   “无妨, 就他们这些人手,用不着搞突袭。”戴雁声安抚道, “咱们几个冲下去,白刃战也能将他们俘虏。”   聂云汉道:“不能轻敌,平野知道我们有什么装备, 但我们还不清楚他们配备什么样的火器,一会儿也不可轻易靠近。”   “对, 我们还搞不清楚战俑到底是什么,以及为何要用这么多车来运送, 万一前几车里有重型火器就麻烦了,平野现在很疯狂,我怕他会选择玉石俱焚。”卓应闲隐约有些担心。   孔昙道:“而且他们还有人手隐藏在车斗里,这一路上我们也无法查明他们到底有多少兵力,宋鸣冲安排来的,定是经验丰富的人,这点我们也不得不防。要是老二这时候能赶过来就好了。”   “恐怕难吧,给他送信的人赶去嵩昌府需要一天多的时间,要是万一错过了那就更麻烦。”聂云汉想了想,“若是一切都恰好赶上,从嵩昌府出发到此地,确实也不远,要是凌兄能赶来,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了……”   “那我岂不是聂老弟你的福星?”   凌青壁含着笑意的声音冷不丁在不远的黑暗处响起,众人皆是诧异地循声望去,便见他一人从草堆里钻出来,一身夜行衣,痞里痞气像个难缠的鬼。   这人果然功夫没丢,这么多高手在此,愣是没有一个人听出他就在附近。   聂云汉大喜:“你真的赶过来了?”   “凌兄也算是及时雨了。”卓应闲十分难得一见地对凌青壁笑了笑。   然而凌青壁夸张地捂着胸口,对他道:“天,小美……不对,卓公子竟然对我笑,啧,我算是知道聂兄为何栽了,这笑和不笑真是两种模样,我这心都跳漏了一拍。”   卓应闲本觉得这人数次救他们,也算值得原谅,谁知他一开口就让人觉得讨厌,面色立刻冷了下来。   孔昙抬手在凌青壁脑门上拍了一巴掌:“少贫嘴!怎么赶过来的?”   “我前脚到嵩昌府见了韩指挥使,正等他安排,后脚周靖就到了,得知你们要往这边来,我自然是带人赶往此处,追上那几个跟在关平野车队后头的护卫之后,我大概也能猜到你们的部署,就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周靖正是孔昙派去给凌青壁和韩方送信的护卫。   聂云汉四处张望:“你带来的人呢?”   “一共十六人,八个跟在后头那队,另外八个跟我绕到前边来的。方才不确定是谁在这儿,所以我一个人潜过来探探情况,没想到真是你们。”   凌青壁回身望向他过来的方向,吹了一声口哨,片刻后大家听到缓步行走的马蹄声,十匹马从阴影中走出来,其中一匹马是空的,想必是凌青壁的坐骑。   卓应闲疑道:“你不说是带了八个人吗?这明明有九人。”   “嘘,另外那个,偷着来的。”凌青壁狡黠地笑了笑。   聂云汉眼珠一转,登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激动地看了眼孔昙,又看向来人,压低声音道:“是韩指挥使!”   万里风和戴雁声面面相觑,诧异地异口同声道:“真的么?!”   骑马的人已经走近,为首的那匹马上的人面目逐渐清晰起来,是一名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是韩方。   聂云汉、万里风和戴雁声急切地迎上去,韩方从马上下来,温和道:“云汉,小风,雁声,别来无恙。”   万里风哽咽道:“指挥使……”   戴雁声望着韩方,眼眶红了。   两年未见,韩方也比上次一别时明显老了一些,聂云汉一见到他,往日回忆和被死死压抑着的情绪陡然升起,堵在了喉咙口,令他不禁眼眶发酸,也叫了一句“指挥使”,后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韩方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你受苦了。”   聂云汉深吸一口气,压住情绪,摇摇头:“我这算什么,义父和羽书才是无辜的。”   旁边凌青壁也悲伤道:“聂老弟,对不住,羽书这事儿我也有责任,我就不该让他单独走。”   “你们不用抢着担责任,要说有错,那是杀人者的过错。”韩方痛心道,“我没想到平野会变成这样,即便我能理解他为关兄报仇的执念,也不能接受他对羽书痛下杀手。”   聂云汉目光闪烁,垂眸不语,即便他为向羽书疼得心都裂开了,但内心深处仍觉得要保关平野一命。   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却根本不敢说出来。   一只手伸过来,悄悄握住了他的,他知道那是卓应闲,只有对方才能这么敏锐地觉察到自己的情绪,便也轻轻回握。   接下来韩方却道:“只是平野是关兄唯一的血脉,我也有心留他一命。我此次来,也是想尽量把控住局势,别把事情闹大。关兄的事或许还有机会平反,但要是平野此次的做法传了出去,那就一切都完了。”   “有什么帐,我们关起门来自己算,这么安排,你们能不能接受?”韩方望着万里风和戴雁声道。   若论感情,赤蚺其他人自然与向羽书的更深,不仅左横秋,就连万里风和戴雁声两人都有心杀了关平野给向羽书报仇,聂云汉不方便说自己的想法也是因为这个,他不能为了维护现在这个快要把天捅个窟窿的义弟,寒了同袍们的心。   韩方明显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才说了这样的话,把责任揽到了自己头上。   戴雁声看得分明,他觑了聂云汉一眼,淡淡道:“全听指挥使安排。”   万里风也随着他的话点头:“嗯。”   此时旁边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是孔昙安排出去的一名护卫,左横秋不在,他暂代斥候一职。   护卫冲孔昙拱手道:“大当家,关平野的车队还有两里地就会抵达此处。”   孔昙看向聂云汉,聂云汉则望着韩方,韩方淡淡一笑:“云汉,今日之事全听你指挥。”   聂云汉便也不推辞,安排那八名骑兵到山坡下守住了上坡的路,待困住关平野之后,几人才现身。   韩方本就是悄悄跟来,并不想露出端倪,于是他没有露面,只是隐蔽在了山坡处。   见关平野不慌不忙地往前走,聂云汉厉声喝止:“平野,你站住,别再动了!”   关平野并不理会,径直向第一辆马车走去。   连着“咣咣咣”几声,一排箭矢飞来,扎进了他面前的地面。   万里风端着连发弓,面色冷厉地望着关平野。   关平野抬头,远远向他们笑了笑,绕过地上的箭,继续前行。   卓应闲轻声道:“汉哥,我们动手吧,速战速决。”   聂云汉咬了咬牙,看着洼地中严阵以待的兵士们,大声道:“前排动手!”   他这一声令下,守在山坡路口的那八名骑兵并排策马往前奔去,车队后面的那十几人则在原地纹丝不动,以防车队后撤。   但车队里的人并没有慌张,每辆车的车夫都抽出腰间佩刀,整齐划一地将马辔头与马车连接的绳子砍断,纷纷翻身上马,迎上进攻过来的骑兵。   他们是宋鸣冲带来的棠舟府府兵,个个能骑善射,马上功夫与韩方带来的兵不相上下,六辆车,十二匹马,人数上并不吃亏。   聂云汉一马当先,抽出蹑影从山坡上跃下,卓应闲、万里风、戴雁声、孔昙和凌青壁紧随其后,几人的目标非常明显,直奔马车而去。   与此同时,五辆马车上的篷布被陡然掀开,从车上陆续跳下来十多名兵士,挥刀便迎上了聂云汉等人。   两方很快便打成一团,洼地处响起“乒乒乓乓”的兵刃交接之声,聂云汉这方目前人手竟然处于下风!   从车上下来的那些兵个个功夫不凡,聂云汉与他们一交手便知,这些应当都是富有经验的老兵,大家都是从棠舟府出来的,对彼此的套路熟悉得很,交手几十招,完全不露破绽!   孔昙与凌青壁那边也不乐观,他们灵翅虽然刀速极快,但面前的这些人出手也并不慢,接住他们的刀游刃有余。   “他娘的,这帮人什么来头?功夫怎么这么好?!”凌青壁被对方连着出招逼着退了好几步,怒而大吼。   聂云汉瞅准空当,将面前一人一脚踹开,恰好退到凌青壁身旁,道:“我们棠舟府的兵本来身手就好,看来宋鸣冲这次把他最得力的手下都派出来了。搞不好他也跟韩指挥使学,秘密训练一支特殊编制的小队,就为了今日派上用场。”   “呸!这回跟我们来的也是韩指挥使当家兵训的特编,跟我们灵翅和你们赤蚺是一样的!”凌青壁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挥着刀继续冲进人群,晚风送来他后面的话,“都是精英,他娘的谁怕谁!”   交战的骑兵那边情况也令人忧虑,宋鸣冲的十二人已经陆续将韩方的八人逼得下马,优势明显。   在车队后面,骑在马上巍然不动的那排护卫和兵士,见到战局竟然出乎意料的胶着,都有些始料未及。   旁边一人问向中间的刘云:“云哥,咱们还不出手?”   刘云担任这支小队的临时队长,除了自家的护卫,凌青壁带来的兵士也暂时听他调遣。   “不行,听到命令才能动。”刘云沉着道,“聂公子说了,不清楚关平野那边有什么诡计,需要人在一旁冷静观察。”   卓应闲是唯一一个用剑的,他的优势十分明显,之前跟聂云汉和凌青壁交手时就占尽了先机,这回跟面前之人过了几招,便试出这人与聂云汉他们的刀法应属同源,这下他拆起招来更无顾忌,闪转腾挪,以一敌二,遛得两个兵团团转。   聂云汉看他应对自如,便也放了心,目光去搜寻关平野的身影,只见对方停在第一辆马车旁,指挥两人正在鼓捣车斗里放的那个东西——   见到此物,聂云汉瞳孔骤缩,那是关平野曾经给他介绍过的战车!   而且还是加装了火炮,火力最猛的那种!   原来这战车根本没有运去独峪,而是被关平野带在身边防身,难怪他能如此肆无忌惮!   绝对不能让这战车组装起来!   聂云汉见状,挥刀便向关平野冲去,但旁边那些兵士看出了他的意图,一连挤过来三人阻挡他。   这三人出手狠辣,完全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不像阻挡,更像要杀之而后快,聂云汉分神看着关平野那处,险些被人砍中。   “锵”地一声,拂雪伸了过来,将那刀格住,然后挽了个剑花,直接把刀挑飞,卓应闲虚扶了一下聂云汉的手臂:“汉哥,你没事吧?”   “去阻止平野!那车上有火炮!”聂云汉大声道。   这话被孔昙和戴雁声听到,几人目光一对,立刻格挡开面前交手的士兵,冲关平野跑去。   关平野并不慌张,而是对身旁手下示意,那人便从腰间取下一样东西,对着孔昙他们就扣下了悬刀!   那是关平野曾经改造过的手铳!   手铳远距离攻击毫无意义,但现在距离这么近,比起刀来,就有优势许多。   “咣”地一声,一道火光闪过,只见孔昙的身影晃了晃,往地上栽去,被旁边戴雁声一把扶住,迅速拖离人群。   凌青壁见自己大哥受了伤,也发了狠,连着劈了两人,便冲孔昙跑了过去。   “孔大哥!”聂云汉惊恐地大声喊,可他被面前的兵士缠得难分,没办法跑过去看他。   孔昙的声音从不远处飘来:“我没事,只是伤了腿!”   聂云汉松了口气,回头瞅准对方空虚处,横刀一劈,把对手肩膀砍伤,一脚踢飞。   “汉哥!”   卓应闲正与别人交手,突然喊他,聂云汉心中一悬,循声望过去,便见卓应闲与人缠斗正酣,似乎并没打算速战速决,他再一观察,便明白了小狐狸什么意思。   原来卓应闲是正逼着对方步步后退向关平野的方向,他这是拿对方做盾牌!   聂云汉不禁一笑,正好一名兵士挥刀过来,他便如法炮制,向关平野处紧逼。   那名手下刚装填好火.药,现在端着手铳却无法对准目标,也就不好下手。   关平野勾起嘴角,看着卓应闲淡淡道:“倒是个聪明人。”   接着他便催促另外两个手下:“快点把火炮装好!”   这其实并不是完整的战车,而是卸掉了车轮,只保留了车体,以便放在马车车斗里,车体部分由珍珠铁组装而成,比较轻盈,马车能够负载得起。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只要装好火炮,一枚乾坤雷,顶多两枚,便能完全控制局面。   聂云汉和卓应闲一路打过去,眼看距离关平野所在的位置还有三丈远,两人对视一眼,想要同时甩开对手。   与此同时,刘云那排骑兵突然听见身后响起了马蹄狂奔的声音,回头便见一支约十几人的骑兵小队策马而来,他们还来不及转身迎战,这条防线就被对方的单刀直入一下子给冲散了!   冲进来的这些骑兵自动分成两组,一组转身迎上刘云等人,与他们缠斗起来,另一组冲进马车边混战的人群中,利用马上优势,挥动手中长矛,不分敌我、稀里哗啦地挑翻了一群人的兵器!   聂云汉和卓应闲与面前两个兵士顾不上相搏,本能躲避,就在此时,关平野突然夺过身边手下的手铳,端起来对着卓应闲毫不犹豫地开了一枪。   幸好聂云汉的余光瞥到了他这个动作,当即就把卓应闲往怀里一带,迅速转身想要后退——   那“咣”的一声响就像在卓应闲的脑仁里炸裂,周遭一切全都慢了下来,手铳发出的火光一点点地在他眼前熄灭,可他偏就无法阻止这一切,只能靠在聂云汉的肩头,眼睁睁地看着那弹丸飞过来,从聂云汉的后背蹭过,破裂的血肉四散飞开!   聂云汉发出一声闷哼,脚往后趔趄了一下,堪堪站住,连忙安慰卓应闲:“只是擦伤,没关系的!”   卓应闲颤抖地伸手去抚摸,触到满手粘湿,登时眼就红了:“我要杀了他!”   他不是受过训的士兵,没有那么冷静克制,当即就要推开聂云汉的胸口,想要不顾一切冲向关平野。   聂云汉一把将他禁锢在怀中,低声道:“我真没事,现在不能乱,阿闲!不能乱!”   手持长矛的骑兵跑了一圈又跑回来,试图发动第二次攻击,他们方才挑落武器其实是发出信号,这下关平野这方的人全都会意,纷纷拾起兵器,往马车这侧躲去。   这下后到的这帮骑兵便轻而易举地分清楚了谁是敌人,挥动长矛便冲戴雁声、万里风等人过来。   聂云汉瞥了关平野一眼,便急切地冲自己人大喊:“快躲开,有马上马,对方有火炮!往山坡后边躲!”   方才被逼下马的己方骑兵离马匹有些远,来不及找马,便迅速四散逃开。   戴雁声闻言,一刀格挡住正要挑向万里风的长矛,扯着她便向一匹空马跑去。   凌青壁抢到一匹马,一把将受伤的孔昙拉到马上,同时他又截到一匹,便往聂云汉那边赶去:“老聂!”   “谢了兄弟!”聂云汉大步跑过去,勒住马缰绳,对卓应闲道,“上马!”   卓应闲没再犹豫,翻身上马,聂云汉随之跨上,两人一骑迅速往山坡上奔去。   方才聂云汉为卓应闲挡手铳的时候,关平野心中便已妒火熊熊,此刻寰宇火雷已经填装完毕,他蹲在战车之中,不管别人往哪儿逃,只管将那火炮炮筒对准聂云汉和卓应闲的方向,扳动了手柄。   手柄触发了火炮里火石碰撞,燃起火花,点着引信,长长的引信滋啦滋啦地燃烧着迅速变短——   “轰”地一声惊天巨响,黑夜中山坡上一道火光闪过,洼地处所有的人张大了嘴巴看向那处。   卓应闲与聂云汉只觉得他们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掀了起来,在天上悠悠打了个转,接着便重重摔倒在地!   一瞬间土石漫天,雨一般哗啦啦地落在他们身上,两个人顿时失去了知觉! 第187章 恶战   “老聂!阿闲!”   “汉哥!”   “聂兄弟!”   落地时卓应闲被聂云汉护在了怀中, 虽然情况危急,聂云汉也来不及护他周全,但到底他是以对方为肉垫,摔得稍轻一些, 并没有晕倒, 只是头懵懵的, 两只耳朵同时耳鸣,分不清虚实, 只是感觉自己是被人七手八脚从土里刨出来的。   “阿闲没事,眼皮在动,应该很快醒过来。”是戴雁声的声音。   “快给老聂看看!”只听见万里风焦急道。   卓应闲被人放在地上, 他艰难地睁开眼,茫然四下去看,发觉他与聂云汉是摔在了山坡这一边,而聂云汉就躺在他身旁, 正被戴雁声诊治着,万里风和凌青壁都围在一侧。   他觉得脑子嗡嗡响,浑身发软, 凭着本能往聂云汉身边爬,心里的惧意通了天:“戴爷, 汉哥他、他怎么样了?”   聂云汉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衣服脸上全是土,看得卓应闲天灵盖发麻, 登时连呼吸都不畅了。   “没事,只是晕了。”戴雁声松了口气, 放下他的手腕,从百川带上的布囊里取嗅盐。   所有人也都放下了心头大石。   “聂兄弟命大, 肯定没事。”凌青壁嘴上这么说,但仍然心有余悸。   方才关平野径直对着聂云汉两人开炮,那小山坡被他炸出了一个大豁口,马都被炸死了,幸好当时两人已经算是翻过了坡,又被马挡了一下,否则他们已经命丧当场。   至于其他人,因为离寰宇火雷炸的地方较远,并未受到波及,此刻都灰头土脸的,心里暗暗庆幸劫后余生。   韩方并未下场,是唯一完好无损的人,他知道自己冲过去也帮不上忙,便默默坐在一边看戴雁声帮聂云汉诊治。   卓应闲猛地擦了一把眼角渗出的泪水,完全不知自己现在成了花脸猫:“戴爷,他背后被、被手铳擦伤了,你看看,要不要紧……”   戴雁声闻言,便将聂云汉翻了过来,见他左肩伤口处糊满了土,便要把衣服给扯下来。   这刚一动手,就听聂云汉“啊”地一声醒过来,瓮声瓮气道:“娘的,老子……不是牲口!”   “汉哥!”卓应闲惊喜大叫,“你醒了?!”   “这混蛋下手忒重,疼都疼醒了!”聂云汉脸趴在地上,皱眉道。   戴雁声冷哼一声:“这点疼都耐不住,我看你是越来越娇气了!”   聂云汉从晕厥中醒来,脑子还在嗡嗡直响,卓应闲坐在地上,托着他的半身放在自己腿上枕着,等戴雁声给他裹好了伤,才让他坐起来。   接着戴雁声便又去给孔昙包扎。   “现在什么情况?”聂云汉看到山坡这处零零散散坐着的人,心里默数了一下,发觉没有少人,心下稍安。   凌青壁“哼”了一声道:“你那好义弟可能恨死你了,追着你俩打,别的人都没事,山坡这边的兄弟都及时退过来了。方才我趴在坡上看了一眼,刘云他们被冲散了,可能也都各自躲起来了。妈的,方才拿长矛的那队人是谁派来的?”   “不出意料的话,是宋鸣冲。”在一旁的韩方道,“他应该知道你们已经送信给我,便派人跟在后头,以备不时之需。”   聂云汉叹了口气:“宋指挥使何至于此!”   众人也都无话可说,气氛十分压抑。   卓应闲紧紧握住聂云汉一只手始终不肯松开,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聂云汉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道:“阿闲,我没事,都是皮外伤。”   “嗯。”卓应闲只是单调地应了一声,并没有松开他。   聂云汉知道他方才是被自己的情况吓着了,便也没多说什么,给他时间自己缓和,脑子里迅速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关平野会带着火炮战车上路,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   还没等他想出个子丑寅卯来,山坡这处突然“轰”地又是一阵地动山摇,所有人本能抱头趴下——   关平野开了第二炮!   卓应闲第一反应就是用自己的身体将聂云汉包裹住,聂云汉则抱住他,两人双双往山坡下滚去。   戴雁声也第一时间扑倒万里风,待炮声过后,拖着她迅速远离,凌青壁背着孔昙,几个兵护着韩方,大家弓着腰往聂云汉那处跑。   聂云汉拉起卓应闲,紧张道:“没磕着吧?”   “你还管我磕不磕着!”卓应闲怒道,“看看你的伤!刚裹好的又完蛋了!”   “不气不气,我没事。”   凌青壁背着孔昙躲了过来,骂道:“关平野失心疯了吧?他要干什么?把山坡炸平么?!”   聂云汉和卓应闲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往山坡处望去,果然那处又添了一个豁口,看过去像副参差不齐的牙口。   “再精锐的军队也比不上对方强硬的火力,这可有点麻烦。”聂云汉神色阴沉。   旁边万里风道:“汉哥,不如我去向战车射火箭,把寰宇火雷全引爆!”   戴雁声道:“这事儿用不着你,我去就行!”   “只有火是没有用的。”聂云汉摇摇头,“战车外壳是珍珠铁打造,别说珍珠铁,就是普通生铁,火箭也引不着,除非能一箭射中寰宇火雷。”   韩方道:“不知道平野站车里带了多少火雷,万一全都引爆,洼地里那些人可能全都死于非命。”   卓应闲道:“指挥使说得对,不光第一辆车,后面几辆车内或许也有火雷,若都接连被引爆,这阵仗就太大了。”   “娘的,他们可以玉石俱焚,咱们却处处受制,太不痛快了!”凌青壁怒道。   孔昙苦笑:“当了这么多年兵,你还转不过这个弯来。”   万里风急切道:“不行啊,得尽快想出办法来,万一平野再开炮怎么办?这山坡让他踏平了,我们就避无可避了!”   卓应闲突然道:“要想让那火炮战车不能再用,将炮筒毁去不就行了?”   “我徒儿就是聪明!”云虚子的声音从一侧响起。   大家循声望去,见左横秋、云虚子和张小五正从他们背后不远处走来。   卓应闲惊喜道:“师父!你们回来了!”   “大当家,你的腿!”张小五看见孔昙右腿上一片血肉模糊,担心地大喊。   孔昙面色如常:“我没事。”   左横秋对韩方拱手:“指挥使,没想到你亲自来坐镇。”   韩方摇摇头:“我只来掌控事态,一切听云汉的。”   “事态紧急,还是先解决火炮的麻烦。”云虚子道,“根据孟闯交代,第一辆马车中装有火炮战车,并有两颗寰宇火雷,方才开了两炮,关平野若是还想开炮,必定要从后边马车搬运火雷,即便如此,留给我们的时间也十分有限。”   聂云汉道:“师父说得对,方才阿闲说毁去炮筒是条路子,但那炮筒也是珍珠铁打制,我们手里的小火雷没有那么大的效果。”   “用师父的‘还命丹’!”卓应闲道,“这种火雷虽然可能打不坏珍珠铁,但里面含有碎石,或许能堵住炮筒,但就需要把‘还命丹’直接送进去才行。”   戴雁声一听,便知万里风要上阵,虽然他知道这是士兵的义务,仍生出万般不舍,只是难以在这个时候开口。   聂云汉看到他的神色,便道:“此事风姐来做,赤蚺其他人注意掩护!”   根据他的安排,万里风要趴在山坡高处,将“还命丹”缚在箭矢上,直接射进火炮炮筒里。   其余人身穿“翅”,飞在空中,同样用小弩将“还命丹”射向战车附近众人,起到驱逐作用,一来尽量避免人员伤亡,二来也要抢在关平野发炮前毁去炮筒,以免火炮炸膛,杀伤太多人命。   “戴爷,你陪在风姐身边,我、左哥和凌兄上去即可。”聂云汉道,“有你在,风姐更稳一些。”   戴雁声知道这是聂云汉故意这么安排,心中十分感激,狠狠一点头:“放心!”   聂云汉微笑:“当然。”   卓应闲则与张小五将两条长绳绑在万里风和戴雁声的腰上,如果他们没能在对方开炮前弄坏炮筒,等聂云汉发出信号时,几人齐齐将万里风两人往后扯,尽最大可能保障他们的安全。   山坡下洼地中。   十几名骑兵列队守在了车队的最后边,刘云等人方才被打散,此刻已经退到了最远处,他们不打算进攻,决心要守好退路。   关平野正让两个手下从第三辆马车处搬运火雷,那俩手下知道这火雷十分危险,因此相当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让这玩意落地,自己小命登时化为乌有。   “快点!”关平野不耐烦地催促道。   两名手下刚把寰宇火雷搬到战车旁,就听另外有人喊:“关公子,你看!”   关平野一抬头,便见聂云汉三人御翅飞了起来,他们一手摇着手柄,一手拿着小弩。   “不用管他们,一只手根本射不准。”关平野冷漠道,对两名手下说,“快填炮!”   谁知他话音刚落,便见聂云汉等人发射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确实也并没有瞄准他们,而是瞄准了车队附近的地面。   车队这侧的兵士本来挥刀准备拦箭,此刻也没派上用场,只见有东西“嗖”“嗖”射过来,落在地面上“咣”地爆裂,他们面前顿时一片烟雾弥漫,最前头的几个人齐齐吃了沙子!   “快退后!退后!”兵士们大嚷着,那些马匹也受了惊吓,变得烦躁不安,变得不听号令,驮着人扭头就跑。   关平野远远望着聂云汉,面色阴沉:“哼,雕虫小技!”   “还命丹”有个好处,就是不需要点燃,强烈撞击也能爆裂,方才准备之时,所有人一起动手,把这玩意绑在了箭矢上,只是聂云汉等人需要一支一支地射出去,稍稍显得有些左支右绌,不够痛快。   卓应闲待在山坡下,他看不到洼地里的情况,两只手紧紧握着绳子,眼睛牢牢盯着空中的聂云汉,心中突突直跳。   就怕关平野那边准备了弓箭,聂云汉他们一手摇手杆,一手持弩,完全没有反击之力。   山坡最顶上,万里风和戴雁声一动不动地趴着,居高临下遥遥望着那尊火炮战车。   这小坡其实并不高,所以这个制高点也没什么优势可谈,万里风只能尽全力一搏,但距离确实有些远,她的目力再好,也有点超出极限。   “风儿,别紧张,关平野刚开始填炮,你还有时间。”戴雁声用千里镜看着战车那处,低声道。   万里风活动了一下扣在悬刀上的手指,轻声抱怨:“要是望山处装个千里镜就好了,现在也就不必这么麻烦。”   戴雁声轻笑一声:“将来会有的。”   “不过没有也没关系,老娘一样射得中!”万里风道。   话虽这么说,但这次射的是十几丈外只有一尺见宽的炮筒,而不是以往处于近距离的人,她仍是不免有些紧张,此刻便轻轻屏住呼吸,透过望山看向炮筒口。   聂云汉、左横秋和凌青壁还在一支接一支地往车队附近射“还命丹”,洼地中噪声一片,沙石横飞一片雾茫茫,幸好他们已将那些人逼退了一些,战车附近的视野还是相当清晰。   “关公子,快随我们后退!”一名兵士拉住关平野,死命往后扯。   关平野挣脱他的钳制:“滚开!这种玩意根本伤不了人!”   “不是啊!已经有兄弟被射中了,腿都断了!”   正在装填火雷的两名手下一听,顿时有点哆嗦。   “贪生怕死的玩意,装好了就滚吧!”关平野怒道。   那两人立刻向后退了一步,面面相觑,想要拉开关平野,却见他面若冰霜地站在火炮旁,手按在手柄上,似乎完全不在乎生死,便也不敢去硬拉他。   宋鸣冲只让他们来保驾护航,又没说要以命相抵,那就别了吧……   万里风盯着那炮筒,快要盯出重影来了,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正要扣下悬刀之时,却见炮筒方向突然动了!   “炮筒现在的方向是……正对我俩。”戴雁声一只眼盯着千里镜,声音低沉,丝毫不乱,这把磁性的嗓音像是梳子,梳平了万里风心口刚刚炸起来的毛。   “无妨!”她冷冷道,再度将望山对准炮筒,将所有噪音赶出脑子,心中暗数,“一、二、三……”   洼地里,关平野的炮筒直直对向万里风和戴雁声,心道:“不怕死?那就死去吧!”   卓应闲紧张地盯着天上聂云汉,聂云汉、左横秋和凌青壁三人一字排开,手里绑着“还命丹”的箭矢已经射完了,他们就那么尴尬地挂在半空中,一会儿看关平野的战车,一会儿看万里风。   天地间突然一片寂静,就连车队旁边的那些人也都停了动作,一部分望向天上挂着的赤蚺,一部分望向关平野,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聂云汉也看到关平野的手按在了手柄上,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一方面担心火炮会炸膛,另一方面又担心万里风和戴雁声的安危。   万般无奈下,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卓应闲。   卓应闲会意,对身边张小五道:“准备……”   万里风扣下了悬刀,“嗖”地一声,箭矢带着“还命丹”径直飞向炮筒口。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感觉腰间所缚的绳索突然上了劲儿,将她和戴雁声齐齐往后扯去!   万里风:“……”   “大爷的……射中了没啊?!”被绳索拖起来的时候她大喊道。   关平野正要按下手柄,却听“咣当”一声,整个战车轰然巨震,珍珠铁做的炮筒骤然变形,炮口处突然喷出一股砂砾!   “成功了!”看到这一幕,聂云汉大喊道,回头喜悦地望向卓应闲。   卓应闲刚把戴雁声和万里风拉回来,没有听到炮火声,听到的是万里风的咒骂声。   “能轻着点么!老娘的衣裳都被你们磨坏了!”   戴雁声一骨碌爬起来,抱住万里风,狠狠在她唇上一吻,大笑道:“风儿,你真棒!”   洼地处,所有人看着战车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关平野气得涨红了脸,转身对着他的兵士们怒吼道:“把所有车的篷布都打开,我要用战俑!”   聂云汉、左横秋和凌青壁退回山坡后,三人落地,一边收“翅”一边相视而笑。   凌青壁感叹:“这位风姐,真是女中豪杰!”   左横秋十分得意:“那是自然!”   “汉哥!”卓应闲冲聂云汉跑过来,一把抱住他,像是心爱的宝贝终于回到身边似的,方才那种空落落的感觉顿时消失了。   聂云汉将他抱了个满怀,捏着他的下巴“吧唧”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得意道:“方才我也很潇洒吧!”   凌青壁和左横秋顿时一脸嫌弃。   “他娘的,老子眼都瞎了。”凌青壁不可置信道,“老左,他之前就这样么?”   左横秋无奈:“习惯了就好了。”   他们返回其他人身边,所有人神态都轻松多了,纷纷夸赞方才行动真是漂亮。   一名兵士激动道:“现在对方唯一的火力已经被我们干掉了,咱们接下来怎么做?冲下去把他们连锅端了?!”   “不行,还得谨慎。”左横秋道,“老聂,方才没来得及跟你们详说。我和道长前辈抓住孟闯和高酉,他俩对关平野现在愈发疯狂的行径有些不满,便什么都告诉我们了,希望我们能阻止他。这车队里战车虽然厉害,可战俑更是杀人利器。”   卓应闲不禁问:“战俑到底是什么?!能比战车还厉害?”   “对啊,孟闯说清楚了么?”聂云汉道,“既然平野要让他操控,他应该知道才对。”   云虚子摇摇头:“没有,孟闯也是才知道,关平野从没打算让他去,而是要自己亲自上阵,所以他之前也只是见了战俑的一部分,但没有见到全貌,他说战俑也能发射寰宇火雷!”   “一部分?”聂云汉蹙眉,“怎么只会见到一部分?”   张小五不屑道:“他说只是在锻造的时候看见过,之后关平野没再让他们靠近工坊,所以并不清楚。也不知道这人说的是不是真话。”   韩方道:“这也有可能,平野心机重,怕被人泄密,自然要瞒着。”   “可不是么。”云虚子道,“有部分参与制作的工匠被他杀了,可能就是为了保密。”   左横秋道:“这人现在已经走火入魔了!”   “战车火炮被损,关平野定会用这战俑来对付咱们!”凌青壁搭着聂云汉的肩膀,“聂老弟,你打算怎么办?”   聂云汉不禁沉吟,若是战俑也能发射火炮,现在冲下去是个死,不冲……或许也是死。   云虚子见状道:“云汉,我有个办法,可能就是危险了些。”   聂云汉连忙道:“但说无妨!”   “在山里被关了三个月,我偷偷做了‘还命丹’,还做了另一种威力比较大的火雷,此刻就在我包袱里。”云虚子道,“虽然比不过寰宇火雷,但是威力应该也不小,只是我身为囚徒,也没办法试验,究竟能起多大的效果,我也不好说。咱们眼下没有火炮,也没有投石机,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们穿着翅,把这火雷直接投掷到那什么战俑上,或许还有一战之力。”   “这算什么危险!”聂云汉笑道,然后便接收到卓应闲担忧的眼神,讪讪闭了嘴。   凌青壁连忙道:“有这玩意儿好啊,老子去投!”   “小弦儿,去把师父的包袱拿过来。”云虚子看向卓应闲。   卓应闲十分无奈,去取了包袱。先前他们到了山坡后,便将装备包袱都藏在了山坡下的高草堆里,他是真不知道那里头居然还有如此危险的玩意儿。   难怪老头子的包袱这么沉!   包袱取来之后,云虚子当众打开,露出里头黑溜溜的四颗蜜瓜那么大的火雷,得意道:“这就是我的‘鹅卵’。”   所有人:“……”   卓应闲一头黑线,行吧,以卵击石,师父你还能把名字取得再不吉利一点么?   “只有四个?”凌青壁拿起一个掂了掂,“不用引燃?也是大力撞击就能爆开?道长你这一路也不吭一声,是怕吓着我们么?”   云虚子嘿嘿笑了笑:“是啊,但它们在我手里安全得很。其实除了撞击,还有另一个办法引燃,看见一头的那根绳了么?使劲儿拽出来,里头的火石会相撞打火,十个数之内必定会爆。”   凌青壁对聂云汉道:“老聂,一会儿扔这个,算我一个,难得见这些新鲜玩意儿。”   “好。”聂云汉点头道,“若是需要投掷‘鹅卵’,就还是我、左哥和凌兄一起,只炸那所谓战俑,灭掉他们的火力。若是下面局势被控制,各位除伤员外,便可一起攻出去,力求在天亮前结束这一切!”   接着几人便把刚刚脱下来的“翅”又重新穿上,三个人,四个“鹅卵”,聂云汉一马当先,自己一人带了两个,用绳网将那玩意挂在了身上。   卓应闲在一旁看着,默不作声,睫毛垂下,挡住眼中所有心思。   聂云汉转头看着他:“别这样,就是往下头丢个东西而已,哪有什么危险性。”   “谁担心你了?”卓应闲嘴硬得很,“我在想那个战俑,孟闯怎么会只见到一部分……莫非……”   “莫非什么?”   卓应闲好像有些底气不足,轻声道:“莫非战俑也是被组装起来才能用?”   聂云汉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眉峰一跳:“阿闲,搞不好真被你说中了!那我们现在就等于给了平野时间!左哥,凌兄,我们即刻行动!”   左横秋和凌青壁已经穿好了“翅”,接着便摇动手杆跟着聂云汉飞上天。   卓应闲、万里风、戴雁声等人带着其他兵士跑上山坡,随时准备往下冲。   聂云汉等人刚飞上天,就全都愣住了,凌青壁望着眼前情景,茫然道:“我的天啊,这人到底是搞了个什么玩意儿!” 第188章 战俑   卓应闲他们还没有登上山坡的时候, 就看到有一只长长的铁臂从洼地里伸了出来,那铁臂末端长着手一样的五指,好似也有关节一般,在月光下轻轻活动了两下, 只不过那掌心处, 却是一个巨大的孔洞。   像极了乌溜溜的炮筒。   万里风望着那只铁臂, 也懵了:“这是什么东西?!”   他们几人到了山坡顶端,便看到了全貌。   说是战俑, 其实是人偶一样的东西,只不过要比普通人偶大了数倍,全身钢铁打造, 中间躯干部分是四四方方罐子一样的东西,没有头,或者说那罐子里的人就是头,此刻透过镂空的栅栏, 能看见关平野就在里头,操控着这个战俑。   躯干两头连着两条铁臂,就是卓应闲他们方才见到的那个, 躯干下面则是两条腿,此刻双腿正一节一节地拔高, 看起来这战俑仿佛是从蹲坐变为直立,完全站直之后,像一个巨人一般矗立在洼地正中!   月光冷冷地映在战俑身上, 它看起来就像上古神话中的战神刑天,浑身泛着凛冽的杀意。   聂云汉定定地看着战俑, 没想到关平野竟然造出这样一个东西,难怪运送的马车没有分开走, 难怪他対行刺皇帝这么有信心!   禁宫宫墙高三丈,这战俑光腿就得四丈高,一抬腿就能越过宫墙直奔皇帝寝宫!   虽然这战俑移动缓慢,但在禁军和大内侍卫想出制衡之道前,这东西就能取走皇帝及其一干侍卫的命!况且禁宫里投鼠忌器,没人敢用重型火器,仅凭刀枪剑戟,如何才能制服这行走的杀人利器?!   但是在这开阔地作战,着实不是一个明智之举,聂云汉一想,顿时便有了信心。   关平野站在战俑躯干中,他面前有一个巨大的铁质桌面,上头剑冢一般地探出各种手杆,他的双腿双脚也套在珍珠铁制成的机关之中,他每走一步,战俑就往前走一步,在这生铁与珍珠铁混合打制而成的利器中,无数精密的齿轮彼此咬合,关节相连,浑然一体,活动自如。   透过格栅,关平野看着聂云汉惊诧的表情,心中无比得意:“哥,你觉得你还有本事战胜我么?你在我眼前,不过像是一只小飞虫,我一只手就能捏死你!”   说罢,他便操纵手杆,战俑便缓缓抬起左手,掌心対准了聂云汉、左横秋和凌青壁三人。   他们三个也清楚地看见,那掌心处除了有一个炮筒之外,布满了无数小圆孔。   左横秋愣了:“这是……”   “是箭孔,快躲!”聂云汉大喝一声,当即便把手里一只“鹅卵”狠狠丢进了那炮筒之中!   与此同时,战俑掌心小圆孔释放无数箭矢,雨一般地射向他们!   幸好聂云汉喊得及时,三人及时散开,反转手杆垂直下降,没有人被箭雨射中,反倒是那只巨手突然发出爆破之声,从外观上看似乎并没有遭到多大的损毁,但是关平野知道,那只炮筒被炸毁了。   刚得意没多久,便出师不利,好像是凌空被人甩了一耳光,他愤怒地狠狠一拍面前的桌子,咬牙切齿道:“我要你好看!”   关平野拉下右上方一根手杆,战俑被毁掉的左手手背处缓缓延伸出一面巨大的菱形盾牌,似乎做好了抵抗赤蚺“鹅卵”袭击的准备。   方才那一阵箭雨,险些把卓应闲吓没了魂,好在聂云汉不仅成功避过,还在最短的时间内便毁了対方一手,打击了关平野的嚣张气焰,十分提气。   此刻聂云汉飞到山坡附近,対卓应闲他们道:“你们先回山坡下暂避,待我们将战俑的火力封锁之后再出来,想办法把它制服!”   众人皆点头,迅速隐蔽到山坡下,但那战俑实在太高,他们依然能够看到它张牙舞爪,试图対聂云汉等人发动进攻。   “左哥、凌兄,现在还有三枚‘鹅卵’,咱们得用在关键地方。”聂云汉飞到左横秋与凌青壁之间与两人商议,眼睛觑着战俑躯干底部的两个大圆孔,道,“这战俑发射寰宇火雷除了靠手掌心的炮筒,估计那俩也是,你们快速飞过去,把鹅卵丢进去炸毁!”   凌青壁大吼:“没问题!”   说罢,他与左横秋便冲战俑飞去,到了近前,俩人拉开“鹅卵”顶端的绳子,就要往炮筒里丢。   关平野就在格栅内看到他们的举动,狠狠一拉左边的一根手杆:“想得美!”   凌青壁处于战俑右侧,顺利将“鹅卵”投了进去,转身迅速飞走:“左老弟,快点!”   左横秋却没有这么幸运了,处于战俑左手侧,没想到这玩意反应特别灵活,见他靠近,左手护过来用盾牌一挡,他便被那盾牌一下子挥了出去,整个人被打晕了!   幸好飞出去的时候左横秋的“鹅卵”已经脱手,在空中炸裂,而左横秋则真的像只被打飞的小虫子似的,失去了知觉,径直摔落在了山坡上,微微弹了一下,接着便骨碌骨碌滚了下去,那套“翅”也在剧烈冲撞下七零八落,不能用了。   “左哥!”聂云汉大喊道。   卓应闲、万里风和戴雁声迅速赶过去,查看左横秋的伤情。   凌青壁担心地落在他们身旁:“怎么样?”   “摔得很重,肋骨至少断了两根,浑身都是伤。”戴雁声看着满脑袋都是血的左横秋,対凌青壁和低空悬浮在旁边的聂云汉道,“这外伤得养一阵,今日不能再战了。”   聂云汉道:“快抬他下去好生安置,凌兄,你的‘鹅卵’用完了,再飞起来也没什么用,跟他们一起回去,我要想办法弄废战俑的炮筒。”   他不敢多做停留,还要去吸引关平野的主意,说完便径直冲向战俑。   卓应闲在他背后大声道:“注意安全!”   “走吧阿闲,聂老弟机灵得很,不会出事的。”凌青壁帮戴雁声抬起左横秋,随口安慰他,“快别在高处站着了,要是你受了伤,得叫你家相公心疼死。”   但卓应闲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而是站在山坡上,一直凝视着聂云汉的身影。   聂云汉像是与关平野玩起了游戏,他在战俑两只手之间翻飞,吸引关平野去捉他,可他到底比战俑的手要灵活许多,一来二去把关平野整得有些手忙脚乱,慌忙中操作各种手杆,却完全抓不到聂云汉。   “平野,我很佩服你。”他最后冲到了格栅前,两只手抠住网格,整个人挂在上头,与关平野面対面,“能做出这样的战俑,的确有想法,如果真让你顺利进了京城,我想你确实有刺杀皇帝的本事。”   关平野警惕地看着他:“哥,你的夸赞未免太虚伪了。”   聂云汉淡淡一笑:“我还没说完,方才不过是欲抑先扬罢了——可能你看过很多兵书,但你实在没有任何作战经验,在开阔地,面対我们赤蚺,你这个战俑就是来送菜的!”   “你要干什么?!”关平野扑过去,隔着格栅冲聂云汉大吼。   聂云汉不作回应,他收了翅,整个人紧紧贴在战俑躯干部分,缓缓向下爬去。   这里是关平野看不到的角落,或者说他即便能看到,却不管怎么操纵手杆,战俑的两只手都无法恰如其分地触碰到聂云汉。   在这种情况下,聂云汉如入无人之境,轻而易举地滑到了战俑躯干底部的炮筒处,把“鹅卵”一头的绳子拉开,丢了进去。   听到里头传来一声闷响,他便得意地再次展翅,飞离了战俑。   飞得远了些,与关平野视线齐平之时,聂云汉冲他笑了笑:“你身在战俑之中,能登高望远,但近处的东西就难以掌控了,听说过大象被老鼠杀死的故事么?就是这个道理。”   关平野气得面色涨红:“别忘了,我还有一个炮筒可以用!那个炮筒在右手掌心,我不会让你们碰到它!”   “如果你不怕炸膛,那就尽管试试。”聂云汉认真道,“你认为战俑的五指,可以跟人比么?平野,你很聪明,但是太自负了,不仅如此,还很傲慢,这就会让你太过自以为是。所有会打仗的人,都是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过来的,不是看几本书、做些火器就懂的。”   “住口!只要工具和火力足够强,就能战胜一切!”关平野大吼道。   聂云汉笑了笑:“我不否认这一点,但首先,你的工具和火力并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强。”   关平野知道自己说不过他,便也不再言语,咬着嘴唇扒拉了一通面前的各种手杆,脚上踩下控制双足的装置,奋力向前走,洼地中响起“哐”“哐”的脚步声,地面也为之微微震颤。   在其他人看来,就是战俑一边往聂云汉的方向走,双手一边向他挥拳,然而聂云汉总能预判到战俑的动作,巧妙避过,关平野在战俑之中被气得几乎快失去理智,操纵手杆也凝滞了许多,更加打不到聂云汉。   聂云汉再次悬浮在格栅之前,看着累得面红耳赤的关平野,劝阻道:“平野,收手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不可能!我忍了两年,就是为了给我爹复仇,你不帮我,也别想阻止我!”关平野的目光越过聂云汉,落在了他身后不远处、山坡上站着的卓应闲身上。   卓应闲双目定定地看着关平野,似乎在想些什么。   聂云汉循着关平野的目光回头,看到卓应闲,顿时担心地大喊:“阿闲!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躲起来!”   关平野眼神阴冷,控制手杆,战俑的右臂缓缓抬起,対准卓应闲,只不过他担心聂云汉还有火雷没有用完,便没敢张开战俑的手掌,目前还只是握拳状态。   接着他便操纵另一支手杆,将战俑右臂处装载的寰宇火雷缓缓上膛。   机械运转的声音非常响,聂云汉离得近,甚至能听到“扑通”一声,像是火雷被送入炮筒之内的声音。   “你个楞货……”聂云汉看着卓应闲,气不打一处来,不合时宜地领略到了平日里対方为自己担心的那种感觉,他立刻御翅转身,准备飞过去把人带走。   然而就在这时,卓应闲忽然动了,他从百川带上解下攀墙绳,后退了几步,接着便迎着战俑的手臂跑去。   聂云汉大吼:“阿闲,你要做什么?!”   卓应闲顾不上应他,手里攀墙绳対准战俑那铁拳按下机关,就在他跳起腾空的一瞬间,攀墙绳的箭头准准地楔入了铁拳关节上的缝隙中!   这下不仅聂云汉,连关平野也明白了他的意图,顿时怒不可遏,操纵手杆疯狂地晃起了拳头,试图将卓应闲甩下去。   卓应闲被那铁拳带着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来回转,看得聂云汉惊心动魄,却因为晃动速度太快,令他也没办法冲过去将人抱住,只能在旁边小心翼翼地跟着,还有几次险些撞上。   “汉哥,你躲远点!”卓应闲竟还冲他吼了一声。   聂云汉:“……”   小狐狸这是要了他的命啊!   卓应闲心里有数,他紧紧攥着攀墙绳铁盒的把手,摇动机关,开始收绳。   关平野见甩不掉他,便试图操纵左手去抓卓应闲。   卓应闲发觉关平野突然不甩了,也意识到这一点,自己像荡秋千似地甩了起来,战俑左手粗笨,连续握空好几次,卓应闲便趁这个机会向上收绳,很快便钻进了战俑的指缝之中。   聂云汉心下稍松,飞在他身边:“阿闲,你想做什么,我配合你。”   “我这里还有点‘还命丹’,给他塞炮筒里。”卓应闲累得一头大汗,冲聂云汉笑,“汉哥,一会儿接住我。”   说罢他便抠着战俑指缝处的铁皮缝隙,小心翼翼往里爬。   关平野此刻已经看不到卓应闲的身影,便知他已经爬到了战俑的手心里,便匆忙将右拳张开,送至面前。   “卓应闲,你简直是找死!”关平野怒道,“你就不怕被乱箭射死么?!”   卓应闲像只倨傲的猫儿一样対他一笑:“那就比比,看是谁快吧!”   说罢他便迅速往铁拳掌心炮筒处爬去,关平野也迅速将手掌冲外,対准山坡后隐蔽的戴雁声、万里风等其他人。   聂云汉冲他们大喊:“戴爷、凌兄,注意防守!”   卓应闲此刻已经爬到了炮筒口,他一手牢牢扣住铁皮缝隙,一手从百川带上挂着的布囊里掏出了一颗还命丹,迅速用嘴咬住引信往下一拽,“咚”地扔进了炮筒里,又取出另一个。   “祖宗,你好了吗?!”聂云汉在旁边飞着,看得心惊胆战。   与此同时,关平野看到聂云汉关心而专注的模样,怒火中烧,又见山坡下众人已经持刀而立,那波箭雨即便射出去,可能杀伤力也不够大,于是他便改了主意,把手放在了发射寰宇火雷的手杆上。   聂云汉透过格栅,看到了关平野的动作,顿时脸色大变:“平野……阿闲!快跳下来,他要发火炮,快点!戴爷,快隐蔽!快跑!”   戴雁声和凌青壁等人见那乌溜溜的炮筒居高临下地対着他们,立刻指挥兵士,带着伤员向两侧逃逸。   在他们看不到的铁臂内部所装载的火炮中,寰宇火雷的引信已经被点着,火花迅速燃烧着,越来越短!   卓应闲方才扔了两颗“还命丹”,都还没有爆开,此刻他又掏出了第三个,仍是用嘴拉开引信……   聂云汉心如鼓擂,喃喃道:“阿闲……”   “咚”地一声,第三颗“还命丹”被扔进炮筒,卓应闲翻了个身,双腿猛地一蹬铁手掌心,奋力向聂云汉跳去:“汉哥!”   卓应闲像一只体态飘逸雅致的仙鹤,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聂云汉御翅下降几尺,凌空牢牢接住了他!   “又跳进你怀里了!”卓应闲牢牢抱着他的脖子,满脸恣意的笑。   聂云汉紧紧搂着他的的腰:“快被你吓死了!”   炮筒口接连传来“砰砰砰”三声,卓应闲催促道:“快走!恐怕要炸膛!”   就在此时,那铁臂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两人被热浪往外推了数丈远,浑身像是着了火似的,在空中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一直往下掉。   聂云汉慌忙间抓住手柄稳住翅,感觉手心的皮都被烫掉一层。   地面上的人仰头看,便见那铁臂从中间爆裂,火光在空中剧烈一闪,片刻间天地如同白昼,所有的人都被闪了眼。   但那也只是一瞬,接下来便看见断掉的那半截铁臂连接处的铁皮被撕开,偌大一个手掌带着半截手腕从天上往下掉!   洼地里车队附近的人如梦初醒,纷纷喊着“快闪开”,四散逃窜而去。   山坡后凌青壁、戴雁声和万里风等人此刻倒是没了顾忌,仰着头呆呆地看着那铁臂掉在地上,只听“咣当”一声,地面微震。   这下战俑失去了所有炮筒,没了火力威胁,凌青壁他们带人爬上山坡,好奇向洼地处张望。   “这玩意儿……就这么坏了?”凌青壁道,“得花了不少银子吧?”   万里风恨恨道:“反正也是独峪狗的银子。”   戴雁声道:“但为了这个,还损伤了不少人命。”   云虚子捋了捋胡子,微微摇头:“估计他为了保密,也没有进行试验,这是在太自负了。”   韩方深深叹了口气:“造孽啊!”   聂云汉带着卓应闲也落在他们身旁,看着那高大的战俑断了手臂,纵然它没有头,也不可能有什么表情,所有人竟都从它身上看出一丝茫然。   躯壳内的关平野的确是茫然的,他没有想到自己费了一年多心力打造的战俑竟然就这么轻松地被人废掉了他最引以为傲的重火力部分。   透过格栅,他呆呆地望着那掉在地上的半截手臂,先是感受到无尽的悲意,接着心中便燃起通天的怒火!   好啊,那就全都给我去死!   关平野转动战俑完好的左手,向山坡上众人展开掌心,露出那密密麻麻的箭孔。   聂云汉当即道:“赤蚺拿上攀墙绳,其他人拿上套索和绳子,跟我走!”   他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带上工具往山坡下跑去,战俑的掌心跟着他们一起移动,由于无法瞄准,关平野一时竟找不到发箭的时机!   宋鸣冲派来护送他的那帮兵士,骑马的早就被受了惊的马带去了远处,没骑马的方才因为铁臂落地四散逃窜,此刻见聂云汉等人冲下山坡来,倒是往前凑了凑,但仍是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还要不要出手。   本来同为大曜人,他们就不太愿意跟自己人动手,况且现在在他们眼里,关平野明显已经处于下风,何必再为他拼命?   眼看聂云汉等人冲向战俑脚下,就要进入关平野视线无法看到的地方,他不得已,拉下手杆释放了箭矢!   然而此刻聂云汉等人与车队旁的那些兵士相聚不远,关平野这么一放箭,等于连自己这方的人都不顾了,所有人乒乒乓乓挥刀将射过来的箭隔开,心中不约而同想的是一件事——   让关平野自生自灭去吧!   于是这波箭雨过后,这些兵士齐齐后退,摆出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聂云汉他们均看明白了対方的意思,相互间递了个眼神,便向战俑双腿奔去。   “凌兄戴爷风姐,带人把战俑两条腿缚住!”聂云汉大声道,“阿闲跟我来!” 第189章 逆转   聂云汉跟卓应闲学到了, 绳子的确是好用的东西。卓应闲的攀墙绳留在战俑手臂上没有拿下来,戴雁声便把自己的那套给了他。   他俩另外各自背了一捆绳子,绕到战俑背后,往那躯干部分的格栅处射出了攀墙绳, 迅速窜了上去, 分别将绳子固定在了格栅上。   关平野扭头看到了他们, 可惜他的腿固定在了战俑行走的装置上,一时无法解开, 怒道:“哥,我不会放过你的!”   “那就试试看。”聂云汉轻笑,随即便对卓应闲道, “阿闲,你从那边绕一圈,一会儿咱俩还在这处会合。”   卓应闲一点头:“得令!”   接着两人便各自拽着绳子,分头往躯干部分两侧爬去。   关平野并不知道底下的人正在做什么, 为了阻止聂云汉,他不得已匆忙去解腿上的固定装置。   然而原本为了在操控战俑时不至于脱落,这个固定装置做得非常结实, 从大腿上侧一溜往下,单腿上就有一排锁扣, 关平野原本就一身汗,手心更是滑腻,又气又急得解个锁扣都频频脱手, 再一抬头,发现聂云汉已经拽着绳子爬到了他正面的格栅前。   “哥!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对我?!”关平野疯狂大喊, “我爹也是你义父,他对你多年的栽培和提携你全都忘了吗?!”   聂云汉深深看他一眼:“就是因为我都记在心里, 才不能让你犯这样的错误。”   卓应闲也绕了过来,推了聂云汉一把:“干活别多话!”   待聂云汉扯着绳子离开,卓应闲才冷冷望向关平野:“他是我的人,以后不许你跟他说话,你要是再敢伤害他,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关平野怒吼道:“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   卓应闲才不理他,揪着绳子向前爬去。   关平野费了好一通力气才将两条腿全部放开,踉踉跄跄地扑向后背格栅处,这时聂云汉与卓应闲已经将绳子绑在战俑躯干部分一圈,回到了后背他们出发的位置,合力打好了绳结。   聂云汉望着关平野:“平野,稍后我们好好聊聊,现在你最好抓稳了!”   “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关平野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他。   卓应闲拉了聂云汉一把,两人顺着长长的绳子滑到了地面,方才他俩故意吸引关平野的注意,给凌青壁等人留出了时间,他们已经将绳子绕着战俑的两条长腿缠了好几圈。   凌青壁见了聂云汉两人下来,兴奋道:“都准备好了,来吧!”   聂云汉点头:“张小五兄弟、戴爷和风姐跟我们过来,凌兄你带着剩下几人,我们往相反方向扯!”   “没问题!”凌青壁转身大喊,“你们几个,跟我来!”   双方各自就位,赤蚺几个扯着躯干部分的绳子往后拽,凌青壁带着韩方的人,扯着腿上的绳子往前拉,高大的战俑晃了几晃,眼看就要摔倒。   “关平野为了跨过宫墙,把战俑的腿做得太高,又为了避免太过沉重难以运输,用生铁混合珍珠铁,做成中空,使得整个战俑下盘不稳。”不远处的山坡上,韩方微微摇了摇头,对云虚子道,“若他真正上过战场,就不会这么设计。”   云虚子望着那高大的战俑,淡淡道:“可惜了一个好苗子,他的一些想法如果用在正路上,或许能够造福百姓,而不是……如今这样。”   关平野看明白了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扑回操作台前,再次穿进控制腿部活动的机关,试图先挣脱战俑腿上的绳子。   此时的他脑子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一心以为只要自己奋力迈动战俑的双腿,必然能够摆脱束缚,却完全没有想到,当他一条腿离地的时候,反而是整个战俑最不稳的时候——   “要倒了,注意闪避!”聂云汉大喊道。   整个战俑被拉得向后倾斜,聂云汉迅速疏散人群,抓住卓应闲的手腕,戴雁声拉着万里风、张小五自己顾自己,几人分别向两侧跑去。   只听一声重重的撞击声,高大的战俑轰然倒地,震得地面上尘土飞扬。   聂云很一把将卓应闲面对面地护在怀里。   周围所有人都往身后退出了若干丈。   韩方站在山坡上,远远看着:“此事终于能尘埃落定了。”   待飞扬的尘土全都落下去,大家便清楚地看到,方才还一身杀意、看起来战无不胜的战俑此刻尸体一般地躺在地上,还断了一臂,再也不足为惧。   凌青壁很是兴奋,远远冲聂云汉大喊:“聂兄弟,我们过去吧!”   聂云汉正要回应,却见战俑诈尸般地动了一动,便道:“莫慌,先别靠近!”   “难不成还有别的设计?”卓应闲抓住聂云汉的手腕,“小心!”   此刻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再也不似先前那般夜色迷茫,站得最近的人透过躯干部分的格栅,能清楚地看见战俑里边的关平野。   他像是被摔伤了,此刻正挣扎着扳动那些手杆,不知道是要借力站起来,还是另有别的意图。   天地之间一片安静,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息盯着战俑,只听那东西的手脚与躯干的连接处发出一阵钢铁摩擦的“吱嘎”声,两条腿和两只手臂居然就此从躯干部分脱落!   那个四四方方罐子模样的躯干曾经链接手脚的位置上,此刻只余下了四条长长的铁柱,铁柱上凹凸不平,上面遍布张开的铁片和铁杆,还有一些凹下去的小坑。   聂云汉远远盯着,低声道:“原来战俑是这样连接操控的。”   “就像锁匙一样,是么?”卓应闲道,“铁柱戳进四肢,铁片铁杆与四肢内部留好的凹槽完美契合,平野再通过连接铁柱的手杆进行控制。”   聂云汉点点头:“应该是吧。”   “他确实聪明。”卓应闲叹道。   其他人也都看得瞠目结舌,尤其赤蚺和凌青壁等人,他们没看到战俑是怎么组装的,见到这解体过程,也不免咋舌。   凌青壁瞪大了眼:“关平野这是什么脑子?!”   现在的战俑,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躯干,那四根铁柱也一节节被收回,最终变得只有一人多长。   “哥……”里边传来关平野虚弱的声音。   聂云汉下意识地往前迈了几步,被卓应闲拉住:“小心有诈。”   “嗯,我会注意,就走近一点,不然听不太清他说什么。”聂云汉把背上的“翅”脱掉,放在一边。   卓应闲想了想:“我和你一起。”   聂云汉觉得战俑已然这副模样,关平野也不可能再作什么妖,于是便同意了。   两人向前走了几步,便见关平野靠在“罐子”内侧,头破血流,面色苍白,透过格栅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与小时候生病耍赖不肯吃药的眼神如出一辙。   聂云汉本能地感觉到心疼,但想到这一切又是他自作自受,心中的这份疼便又裹挟着怒火。   “关平野,你想怎么样?”卓应闲不想聂云汉跟这人说话,便代为问道。   “哥,我输了,也知道错了。”关平野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聂云汉,眼睛里似乎盈了泪水,“方才战俑倒下的时候,我摔伤了腿,现在动不了了,你能不能……能不能过来帮我一把?”   卓应闲立刻拦住聂云汉:“别去。”   虽然这个战俑的躯干看起来就是一个光秃秃、两边是格栅的铁罐子,不会再有其他威胁,可他就是不放心,总觉得关平野还有诈。   旁边戴雁声和万里风也听见了关平野的话,一起过来阻拦。   “老聂,这么多人手,谁都能帮忙,你别过去。”戴雁声道,“这小子不安好心!你别忘了羽书的死!”   万里风也道:“他不会念及旧情的!你别上他的当!”   关平野见聂云汉面露犹豫,便冷冷道:“要是别人过来,我立刻撞死在这里!”   “算了,没关系的。”聂云汉轻叹一声,“我去吧。”   卓应闲双目通红地看着他:“汉哥!”   聂云汉拉住他的手:“你随我一起过去,保护我。”   卓应闲怔了怔,也知道无法阻止他,便只好点了点头。   凌青壁也跑了过来,站在万里风和戴雁声身边:“我们都跟过去。”   见聂云汉向自己这边走来,即便身边还跟着其他人,关平野也没有再提出异议,只是双目水汪汪地凝视着他,靠在格栅边一动不动。   聂云汉走到他跟前,打量着这个罐子:“我怎么帮你,这东西门在哪儿?”   关平野目光瞥向一侧:“就在那根连接手臂的铁柱旁边,有道暗门,过去就能看见,上头有个圆形的机括,用刀鞘戳一下就行了。”   卓应闲手里握着拂雪,挡在聂云汉面前和他一起往铁柱边走去,他已经看到那处暗门的缝隙,也看到了那银白色珍珠铁上确实有个圆形的、微微凹陷的部分。   聂云汉拉住他的手臂:“我来吧。”   “不行!”卓应闲冷声道,“你反应比我快,可以护着我。”   说罢他便举起拂雪,用剑鞘底端捅了那机括一下——   “噗”地一声,这铁罐子的缝隙里突然喷射出大量白色的烟雾!   “阿闲!”聂云汉立刻把卓应闲拉回怀里,背对着铁罐子将人护住,然而下一刻,他便感觉到有一只钢爪一般的东西扣住了他的腰,耳边传来“咯吱”“咯吱”机械运转的声音,一股巨大的拉力突然把他往一边扯去,于是他本能地松开了卓应闲,并将人往前狠狠一推!   跟在后头的凌青壁、万里风和戴雁声没想到那罐子还能冒烟,下意识捂住脸侧身一躲,待他们回过头来时,便发现卓应闲被推了出来,而浓烟后的那铁罐子居然从顶端伸出了一个巨大的竹蜻蜓一般的东西,并且迅速旋转起来,带着铁罐子徐徐飞上空中,而原先连接战俑右臂的那根铁柱末端伸出了一个爪子,正紧紧抓着聂云汉!   关平野透过格栅,一边操纵着手杆,一边目光阴冷地望向卓应闲,嘴角勾出一抹残忍的笑。   “汉哥!”   “老聂!”   “聂兄弟!”   聂云汉推开自己的那刻,卓应闲便感觉心里突然空了一大块,他仓皇转身,回头想要抓住对方,一双手伸进白烟里,却什么都抓不到……   待他抬头看时,便只能看见那个笨拙的大罐子抓着聂云汉飞上了天,离他越来越远。   卓应闲只是怔了一怔,反应过来后立刻转身往回跑,取了聂云汉方才放在地上的翅背上身,迅速升空,追着那大罐子而去。   聂云汉教过他怎么御翅,但俩人也只是玩闹,并没有太认真学——学会了也没什么用,已经没有多余的翅给卓应闲用了。   但这一刻,卓应闲无比庆幸他让聂云汉教过自己,纵然他掌握得并不娴熟,往上飞三尺,接着能往下掉半丈,但也总算歪歪斜斜地飞了起来。   戴雁声拉着万里风便往山坡那边跑:“快回去取翅!”   凌青壁担心地看了天上的大罐子和卓应闲一眼,跟着戴雁声俩人往回跑。   卓应闲御翅,沿着大罐子飞离的方向追去,可惜他操作得不得章法,而那东西飞得实在太快,他怎么追都追不上。   倒是身后戴雁声、万里风和凌青壁渐渐赶了上来。   “阿闲,你别着急!”戴雁声道,“你不会御翅,小心摔了,我先追过去看看!”   说罢他便加快了速度,往大罐子消失的方向追去。   凌青壁也安抚道:“对,你别急,聂兄弟福大命大,一定不会出事。”   “阿闲,接着!”万里风扔给卓应闲一段绳子,另一端是系在她腰上的,“抓好了,万一摔着你,老聂回头定会跟我们算账。”   卓应闲正失魂落魄,下意识地接过万里风的绳子,却依旧往前方直愣愣地飞着,成了他牵着万里风走。   另一边,大罐子落到了一处山崖下,跌跌撞撞地停在了那里。   聂云汉被那根铁爪子在地上拖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停住,便见关平野打开了大罐子的门,将他塞了进去,又不知道拉了哪一根手杆,铁爪末端与铁柱脱离,铁柱推出去,大罐子的门又“砰”地一声关上。   如此一来,聂云汉被铁爪束缚着手臂和腰,终于与关平野面对面了。   然而令他觉得不对劲的是,这铁罐子周围仍在呼哧呼哧地冒着白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平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聂云汉皱眉,“你把我带到这里来要干什么?”   关平野头上的伤仍流着血,血液糊了他半张脸,令他的神情看起来犹为可怖。   “哥,我杀了向羽书,失去亲人的痛苦你感觉到了么?你想杀我给他报仇么?若是这样,你我同归于尽可好?”关平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战俑的躯壳里遍布寰宇火雷,这本来是我为了狗皇帝准备的棺材——若我行刺不成,或难以脱身,就打算与他一起关在这里被炸成齑粉——没想到最后却是与你。哈哈哈哈,这对我来说,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聂云汉深吸一口气:“平野,你别这样,事情未到绝路上,你现在没有刺杀皇帝,韩指挥使本就打算保你,宋鸣冲和太子被牵涉其中,自然不会说什么,只要你肯认错,你与我一起回去,一切还能重新来过……”   “不可能!不可能!”关平野突然怒吼道,“我苦苦捱了两年,就是为了给我爹报仇,你别想把我带回去关起来!我的一切希望都被你毁了,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生不如死!”   聂云汉看着他疯狂至扭曲的面孔,心里好似在滴血:“你还有我啊!我是你哥,以前我说的那些都是气话,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不管你,你别钻牛角尖,这样义父泉下有知,他会心疼的!”   关平野听了这话,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有你?骗谁呢?我爱你至深,你肯与卓应闲断交,同我在一起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近了聂云汉,抬手轻抚着对方的脸:“你肯么?哥?”   聂云汉垂下眼眸,忍着让自己不要躲开,不要激怒关平野,可关平野变本加厉地捏住他的下巴,踮起脚尖,珍而重之地凑近,嘴唇轻轻碰了下他的嘴唇。   “哥哥的唇,也是这么软啊。”关平野布满血丝的眼里流了泪,脸上挂着的却是一副凄惶的笑。   可惜这世间的一切美好,都不属于我。   “平野……你别这样,还没有到绝路,别……别放弃……”聂云汉分明感觉到对方的颤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能尽力去劝,“你还有大把人生,别这么轻易地丢弃了……”   关平野松开他,退后一步,手放在操控台最边上的一根手杆上,深深叹了口气。   他收起了所有神情,面色木然:“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感受不到爱和温暖,可能我这一颗心早就死了。何必废话呢?你说的一切,并不能使我留恋。我努力过,失败过,现在也到了接受现实的时候了。”   此时整个大罐子突然剧烈抖动起来,铁皮缝隙中迸射出更多的白烟。   聂云汉紧紧盯着关平野:“不对,你什么都没做,为什么白烟会越来越多?根本不是你去控制寰宇火雷对不对?跟我说实话!”   “哥,你终究是比我聪明。”关平野看着他,平静道,“这是蒸汽机的白烟,跟‘火翅’里是一样的,可是我还没有研究明白,现在装的这个其实并不合格,才飞了这么一小段路就已经撑不住了,马上就要爆裂。待它爆裂后,自然会引爆四周装填的寰宇火雷……”   聂云汉立即道:“那你还等什么!快放开我,我们一起逃出去!”   “不了。”关平野摩挲着手杆,突然抬头向他笑了一笑,“哥,下辈子你当我亲哥吧,我一定会乖乖听你的话。”   “我就不说再见了,此生我们一定不会再见。”   聂云汉赤红的双眸瞪着关平野,咆哮道:“平野!”   戴雁声飞到山崖附近,远远便看见那个大罐子,便惊喜地回头冲卓应闲他们喊道:“小风、阿闲、凌兄,他们在这儿!快过来!”   卓应闲一听,快速摇动手柄冲他飞去,嘴里喃喃叫着:“汉哥……”   可他还没来得及飞到戴雁声身旁,便看到那山崖下的大罐子突然间火光崩裂——   “嘭!”   “嘭!嘭!”   转眼间山崖从根部被炸裂,上面的碎石一股脑儿地砸了下来,将那处凹陷地瞬间填成了平地!   “汉哥!”卓应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他无意识地松开了“翅”的手柄,也松开了抓着的那根绳子。   “咣当”一声,他从半空狠狠摔在了地上。 第190章 告别   刘云带着自家兄弟和韩方的几名骑兵牢牢守在洼地的另一头, 方才的恶战他们也算看了个全场,自然也是没想到会有这种结果,一时间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措。   不远处响起马蹄声, 一支骑兵队伍缓步向他们过来, 刘云冲身边人一使眼色, 大家赶紧策马过去截住。   “站住!”刘云大喝道。   对面那骑兵为首一人懒懒道:“行啦,都这样了, 我们不跟你们打了。”   刘云一怔:“啊?”   “上官有令,一旦战况脱出掌控,便立刻放弃任务, 返回待命。”那人躬身撑在马脖子上,冲刘云笑了笑,“我们的任务结束了,麻烦让一让。”   刘云与其他兄弟互相看了一眼, 便“哦”了一声,往两侧退去,让出了一条路。   那队骑兵依次通过, 最后一人冲他们抱拳笑道:“谢了,兄弟。”   这些人排成一字纵队, 向前行了不到一里路,便见到有三人牵着三匹马等在路边,为首的那个一看到他们, 立刻下马,小步跑过去, 冲站在最前头的那人半跪拱手行礼:“指挥使!”   “嗯,起来吧。”说话的人正是宋鸣冲, 他一身常服,面色如常,“事已至此,你们先回棠舟府待命,此事休得对任何人提起。”   “遵命!”   一行人策马离去,宋鸣冲望向方才那大罐子消失的天际,轻轻摇了摇头:“走吧。”   他正要上马,却听得旁边传来一声轻唤:“鸣冲。”   宋鸣冲循声望去:“……老师?”   韩方不知何时出现在小路对面,淡淡笑着看着他。   宋鸣冲立刻走到他对面,拱手做礼:“老师,没想到您也来了。”   “料到你会亲自出现,我想,也只能到这里才能见一见你。”韩方缓缓道,“功败垂成,你的主子也该安生一阵子了吧?”   宋鸣冲脸上肌肉微微一颤:“此话怎讲?”   “别跟我装蒜,我是真没想到,这件事背后有你的影子。”韩方冷冷道。   宋鸣冲顿了顿,垂眸道:“老师,各为其主而已,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韩方口气冷厉:“大曜只有一个主子!”   “不,谁能坐在那个位子上,谁就是主!”宋鸣冲强硬道,“现在的这个,您觉得他配吗?”   韩方道:“你这是为了私仇不顾大局!”   宋鸣冲振振有词:“私仇与国仇,在我这里是一样的,只要能打败独峪,我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韩方定定地看着他,宋鸣冲也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昔日师生二人就如此对峙着,双方都明白,立场不同,此前的一切恩情都被这件事擦得一干二净了。   “好。”韩方突然老了几岁,他面露疲惫,轻轻点头,“就这样吧。”   说罢,他便转过身,向远方走去。   “学生送别老师!”   宋鸣冲大喊道,面向韩方的背影行了跪拜大礼。   韩方步履缓慢地走着,始终不曾回头。   ---   五日后。   卓应闲形容枯槁,发髻七零八落,唇上冒了胡茬,他手里攥着一把铁锹,蹲在被填平的那处山崖根部,与其他工匠一起奋力挖着。   当日寰宇火雷连环爆炸威力惊人,这处悬崖下的山沟全被填平,卓应闲目睹这一幕,从半空径直摔了下去,好在他原本飞得不算高,摔在地上晕了一会儿,醒过来之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声不吭就往那被填平的地方跑过去,解下腰间挂着的拂雪就开始挖。   旁边戴雁声、万里风和凌青壁都吓坏了,纷纷落地,跟着他跑过去,想都没想陪着他一起用刀挖地。   挖着挖着,万里风突然开始哭:“老聂!老聂他不会……怎么会这样啊?!关平野是疯了吗?那是他哥……”   戴雁声扔下刀,搂住万里风:“不会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哭,风儿不哭……”   他一边安慰着万里风,自己的声音也开始哽咽。   方才的爆炸那么猛烈,连悬崖都塌了,下面的人,还有可能活着吗?   “不行!这样不行!”凌青壁负气地把刀一扔,一把抓住旁边卓应闲的手臂,“别挖了,我们回去叫人来,多带些铁锹才能挖得更快!”   卓应闲狠狠挣脱了他的手,木着一张脸继续挖,尽管剑鞘只能挖开一点点土石,但他仍旧一下一下狠狠往里凿,不管凌青壁怎么拉扯他,怎么说话激他,他都一概不理,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给。   凌青壁担心地看向戴雁声和万里风:“他会不会……”   “阿闲,你跟我说句话,别这样……”万里风走过去拉了拉他的袖子,恐慌道,“我们一起想办法。”   见卓应闲依旧没有反应,戴雁声揽过万里风:“算了,随他去吧,让他挖,就靠这个吊着口气呢,万一停下来,说不定他就垮了。”   凌青壁道:“那这样吧,你俩陪着他,我去叫人来。”   于是他返回洼地处,与孔昙等人会合,告知了韩方此事,韩方当即把跟着他过来的那队兵全都派过来,待宵孔雀的那些护卫也都赶来,人手一把铁锹没日没夜地开始挖。   左横秋也醒了过来,虽然他什么都干不了,只能躺在床上养伤,但他死活也要躺在这边的帐篷里等着。   孔昙也没有二话,与他一起躺帐篷养伤。   而卓应闲,这几天以来,就像一具人偶,每日只知道挥铁锹挖石头,饿了木然地三四口吃上几个馒头,一双手心里全是血泡,到晚上也不肯休息,最后还是戴雁声狠心敲晕他,才能抬他去睡,顺便给他包扎手上的伤。   只要他醒过来,立刻就找了铁锹继续去挖,一句话也不说。   大家也没办法,只能随他去,循环着打晕——治伤——醒来继续挖——再打晕的过程。   可是这里面积实在太大了,怎么挖都挖不完似的,最初两天大家怀揣这一份希望,可三日过去,大部分人都觉得就算找到聂云汉,恐怕他也是一具尸体了。   只是没人敢跟卓应闲这么说,事实上谁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在心里偷偷嘀咕,因为凌青壁放了狠话,谁敢说一句不吉利的,他就当场把这人头剁下来。   就这样到了第五日,适逢正午,艳阳高照,有几人累得已经中暑,凌青壁便叫大家暂且休息片刻,喝点解暑汤。   只有卓应闲一个人,仿佛不觉得疲惫似地一直挥着铲子,平静的山下,除了蝉声,就是他“咣咣咣”铲石头的声音。   凌青壁跑过去扯了扯卓应闲的胳膊:“阿闲,歇一会儿,啊!把自己累坏了还怎么挖?小心中暑。”   卓应闲挣脱他的手,继续挖石头。   “你别着急,肯定很快就能挖到,我们都快把这块地全翻一遍了,你看看,就还剩那么一点。”凌青壁比划着,“就到那山根儿下也没几丈远了。”   卓应闲仍是不理他,对这些话置若罔闻。   “倔死你算了!”   凌青壁恨铁不成钢,跑回不远处帐篷前,给他端了碗解暑汤:“不停归不停,你喝口解暑汤吧,看你这小身板,几天下来瘦了一圈,我真怕把聂兄弟挖出来你却……哎算了算了我不说了!”   卓应闲突然停了手,直起腰来,接过解暑汤,大口大口地喝下去,把空碗塞回凌青壁怀里,然后继续干活。   “你这人,叫我说你什么好!”凌青壁不禁动容,“聂兄弟能有你,也是福气。”   谁知接下来,卓应闲没挥几下铁锹,突然一弯腰,“呕”地一声,把方才喝下去的解暑汤全吐了出来,然后被呛得“咳咳咳”不停咳嗽。   凌青壁赶忙拍他后背:“慢点慢点,别急。”   戴雁声闻言过来,看着卓应闲苍白的脸,温声道:“阿闲,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替你挖,我们一定把老聂救出来!”   “他说……”卓应闲突然腿一软跪倒在地,有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他面前的泥土和石块上,不知道是泪还是汗,“……我是、是他在黑暗里看到的……第一束光……”   “我不能、不能让他在里头躺着。”   “我不能……让他再回到黑暗里去。”   凌青壁这从不曾动容过的汉子,竟为这话红了眼眶:“你们也太……”   戴雁声沉默不语,轻轻擦去眼角泪痕,拿起旁边一把铁锹挖了起来。   卓应闲也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开挖。   凌青壁吸了吸鼻子,回头冲帐篷那处大吼:“都别歇着了!人命重要,快回来继续干!”   叮叮咣咣的挖掘声又在山里响了起来,所有人热火朝天挥汗如雨,除了病号没人休息。   云虚子和病号孔昙、左横秋负责煮解暑汤和做饭,谁饿了渴了就过去吃,吃完继续干活。   天色渐渐暗下来,夕阳逐渐收走它洒向大地的余晖,凌青壁已经开始嚷嚷着让人点起火把,就在这时,卓应闲突然扔掉了铁锹,突地往前一扑。   戴雁声以为他晕倒了,赶紧冲他跑过去:“阿闲,你没……”   话还没说完,便见卓应闲双手哆哆嗦嗦地从土里揪出一截深蓝色的布料。   是聂云汉之前穿着的。   卓应闲定定地看着手里的这块布,片刻后猛地往怀里一揣,连铁锹都不用了,仅凭一双手去扒那下面的泥土。   凌青壁见状,招呼着所有人围过来,就冲那一块下铲子。   “照这儿挖,都给我小心点!别伤了人!”他大声道,“有手铲的拿手铲过来!”   卓应闲坚持不用铁锹,挖得两只手全破了,才有人给他找来了手铲,一通仔细而又疯狂的挖掘之后,他们挖出来了更多的布料,然后面前的土石突然“呼啦啦”地陷下去一小块——这下面是两棵树交叠的空腔!   “下面是空的?老聂可能没死!快挖!”戴雁声大声道。   然而就在这时,卓应闲盯着那黑黢黢的孔洞,一头钻了进去!   “阿闲!” 凌青壁瞠目结舌,反应过来之后赶紧制止旁边的人继续挖,“都给我停下!停下!别动上边的土,小心塌了把他俩又埋上了!”   云虚子凑过来,往洞里扔了一捆绳子:“小弦儿,用绳子!”   洞口伸出一只手,将绳子一头拽了进去,片刻后传来卓应闲的声音:“汉哥!”   “真的是老聂!”戴雁声惊喜大喊。   万里风捂着嘴说不出话,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   凌青壁搓着手,兴奋道:“太好了,真没白干!”   地下孔洞中,聂云汉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身上还被大铁爪子箍着。几天时间,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胡子倒是长得茂盛,此刻昏迷不醒,不管卓应闲怎么摇晃都没有半点反应。   卓应闲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附耳贴在聂云汉的胸口,屏住呼吸想要去听他的心跳,可是却什么都听不到。   外面传来戴雁声的声音:“阿闲,别耽搁,先把人带出来!”   听到这话,卓应闲连忙把绳子系在自己腰上,稳稳抱着聂云汉,让人把他俩一点点拽了出去。   此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洞口处燃起了数支火把,将此处照得亮如白昼。   孔昙和左横秋也互相搀扶着赶了过来,然而见聂云汉紧闭着眼睛了无生气,所有的人心里不禁“咯噔”一沉!   卓应闲死活不撒手,他坐在地上,泪如雨下地把聂云汉抱在自己怀里,脸颊贴着对方额头,蹭了又蹭亲了又亲,发出“呜呜”的哭声,显然已经濒临癫狂!   戴雁声立刻抓起聂云汉的手腕号脉,在场所有人全都屏住呼吸,静静地等着他宣布结论。   一时间此地安静极了,只有些微的虫鸣和山间簌簌的风声,每个人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戴雁声耗完脉,又转过聂云汉的头,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看完后闭上眼,长长出了一口气。   “活着呢!”他哈哈大笑起来,“且得活呢!”   众人一听,纷纷击掌欢呼。   “太好了!”   “聂公子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这下卓公子该放心了!”   卓应闲眼泪立刻夺眶而出,他抱着聂云汉的上半身,声音颤抖而嘶哑:“……真的?为什么他现在这样?”   戴雁声抹了把泪:“混蛋应该是知道自己可能要被埋上好久,想办法吃了蛇眠散,现在正‘冬眠’呢!”   “你们赤蚺骚招真多!”凌青壁乐道,“赤蚺就是蛇吧?冬眠?!嘿!有意思!”   万里风激动得嘴唇直哆嗦:“真不愧是老聂,脑子就是好用!”   左横秋在旁边连连摇头,接着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好了,大家别在这儿待着了,把聂兄弟抬回去弄醒吧。”孔昙道,“张小五、刘云,你们去找马车,我们连夜往回赶!”   聂云汉睁开眼的时候,发觉自己在一个晃晃悠悠的地方,黑漆漆的,还有点闷。   他脑子还不清醒,下意识地想:“阴曹地府么?还是我投胎了?在娘肚子里?”   接着他便晕乎乎地打了个哈欠,嘴还没来得及闭上,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醒了?”   黑暗空间里突地亮起一抹蓝光,光线慢慢变亮,映出了卓应闲一张居高临下、冷厉非常的脸。   聂云汉心里一哆嗦,嘟囔道:“……鬼差?怎么长得像我阿闲?”   “愣什么愣呢?!傻了?”卓应闲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把他拍回了人间。   “我还活着?!”聂云汉激动地要起身,谁知身子一软又倒了回去,这下他算看清楚了,自己正躺在马车里,这马车十分宽大,里面足够摆下一张床,卓应闲就坐在旁边的一溜小缝里,冷冰冰地看着他。   见这人一张嘴就没溜儿,卓应闲一张小脸更难看了:“难不成你想死?”   “不敢不敢!我的好阿闲,心肝阿闲,看到你我真的太高兴了。”聂云汉握住卓应闲的手,来回摩挲,发觉他手上被布条包得严严实实,“你手怎么了?”   卓应闲把火折子插在车板的凹槽里,避而不谈:“没什么。你倒真聪明,知道吃蛇眠散,要不然你这条小命就没了。”   “那当然,我是谁啊!”聂云汉得意道,“幸好装在百川带里了,你都不知道,被那铁爪子箍着,我有多费劲才把那玩意吃进嘴里。”   “刚把你救出来的时候戴爷诊治过,说你没什么大碍,身上不过几处外伤,伤口都给你包扎好了,还给你灌了些糖水。你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吗?我喊他来给你看看。”   “不用不用!现在感觉好着呢,就是有点饿。”聂云汉道,“过来,阿闲,我没劲儿,你来陪我躺会儿。”   卓应闲便依言躺在了他身边,这马车里的床再宽也容不下两个成年男子并排,俩人便侧身面对面贴着。   聂云汉摩挲着卓应闲的脸,心疼道:“好阿闲,你是不是担心坏了?脸又小了一圈。”   “才五天而已,我还撑得住。”卓应闲淡淡道。   “生我气了吧?我又冒险了。”   “不敢,你也不知平野会那样对你。”卓应闲垂着眼,似乎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到底发生了什么?”   聂云汉叹口气道:“那大铁罐子里装了许多寰宇火雷,它能飞也是因为装了蒸汽机,但那蒸汽机出了故障,很快就要自爆,平野虽然口口声声说着要跟我同归于尽,但最后一刻,他用机关把我弹了出去,我被砸晕了,醒过来才发现头上两棵树还有一块岩石给我搭出来一个洞穴,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找我,所以费劲巴拉吃了蛇眠散,安心等着你来救我,嘿嘿,完毕。”   卓应闲顿了顿:“平野的尸体……我们没有找到。”   “应该炸得无处可寻了吧。”聂云汉轻声道。   “汉哥……”卓应闲突然紧紧抱住了他,脸埋在他的颈窝里,眼泪蜂拥而出,“你以后……不能再丢下我……”   聂云汉轻轻抚着他的后背:“不会了……以后我只会缠着你,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你。”   卓应闲哭得浑身颤抖,眼泪濡湿了对方的衣领和前襟,他抓着聂云汉一刻也不肯放手,像是抱着一块失而复得的宝贝。   “心肝阿闲,来给我一口阳气续命。”聂云汉托起他的下巴,端详着那双在暗影中明亮如星子的双眼,轻轻吻了上去。   往后我所有的生命,都属于你。   这一场掏空人全部精力的冒险终于结束,回首过去这惊心动魄的几个月,聂云汉有所失,亦有所得,他也终于能跟过去彻底告别。   也终于等来了魂萦梦牵的平静生活。   回望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疾驰的马车外,一轮朝阳正缓缓升起。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呐,这篇裹脚布的正文部分就到这里啦,对于老皇帝和哈沁的处理放在番外~   番外还会写汉哥阿闲去汀洲跟游萧小可爱团聚,还有他们的大婚,以及羽书的宝宝——秦落羽给他生了遗腹子,一儿一女,会由汉哥阿闲抚养长大。   可能还会有游萧长大后的番外,因为想写十年后他和苗笙的CP,这个番外应该就是他俩单独故事的开头。笙笙一睡就是十年,脱胎换骨,不仅重获新生,也会重获幸福。   其实还想写凌青壁离开五陵渡,开开心心去江湖养老的单独的故事,碎嘴老兵油子遇上了一个世家出身的小疯子,一上来就被人攻了,他cp名我都想好了,叫唐鹭,源于王守仁《春晴》“游丝冉冉花枝静,青壁迢迢白鸟过”,鹭也是一种白鸟嘛~   游萧苗笙还有凌青壁和唐鹭的文应该都是比较轻松的那种,还都是年下攻,但可能都要排到很多文之后了,因为这种题材目前也是很难过签的,可能要尝试先写一些大热题材试试,所以这两本连坑都没敢挖,只是我喜欢这些人物,就想给他们写故事嘿嘿。   不絮叨啦,总之,谢谢大家来看这篇文,谢谢灌溉我的小天使们,比心,鞠躬~   重点感谢一直给我留言的蓬蓬同学,是你给了我精神上莫大的支持,再鞠躬,么么哒~ 第191章 番外一 夜谈   关平野自落败那一刻, 就成了一枚弃子,太子自然恨不得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因此宋鸣冲也再不提追踪赤蚺余孽的事,路上的设置的岗哨也都纷纷撤下, 没有人再管赤蚺何去何从。   由此看来, 那追踪他们的榜文, 是否真的是老皇帝的旨意,很是值得推敲。   聂云汉获救之后, 孔昙和凌青壁带着手下,组了浩浩荡荡的车队,大家一起去嵩昌府都司衙门与韩方相见。   韩方知道聂云汉被压在山下之事, 自然也十分担心,但碍于身份,他不能赶赴现场,后来得知对方已经脱困, 身体也没有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这夜,车队抵达衙门后门之时, 他穿着常服,已经在此守候多时。   聂云汉是趴着被人从马车里抬出来的。   蛇眠散只能帮助他在不吃不喝的状态下维系生命, 却不能帮他治伤,他被压在山下之时,后背还有被手铳打出的伤口, 在这阴暗潮湿的地下待了几天,已经发炎脓肿, 比起被土埋,这个伤口更为致命。   那日在马车里醒来后, 便觉得后背剧痛,于是接下来的路程他一直都是趴在马车里,这一路马不停蹄,奔波到嵩昌府用了七八天时间,再加上天气炎热不利于伤势恢复,他的伤并没好多少,还险些被颠散了骨头。   聂云汉见了韩方,很想起身作揖,但浑身酸软堪比泡了一夜的面条,身子刚撑起来就又跌了回去。   站在一旁的卓应闲:“……”   “你给我老实呆着!”他恼火道,“韩指挥使还能怪你不成?!”   聂云汉冲卓应闲“嘿嘿”一笑:“这不是屁股冲人不太体面嘛……”   “你活着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管你是屁股还是脸冲我?”韩方见他这副还能耍贫嘴的模样,一颗心彻底落地,“房间都给你们安排好了,快进去休息!”   都司衙门十分宽敞,地方管够,孔昙手下的特别护卫住的是士兵们的大间通铺,灵翅和赤蚺待遇自然更好,包括云虚子老道,人人都是单间——聂云汉和卓应闲除外。   啧,谁让这对断袖打断骨头连着筋,拆也拆不开呢!   孔昙腿上的手铳伤好得七七八八,左横秋躺了几天也好得差不多,只是在路上颠得着实难受,现在就只想躺平安生一会儿,于是大半夜的也没人聚众唠嗑,吃过东西之后,各自在房间里安睡。   卓应闲着人打了水,给聂云汉从头到脚仔细擦了一遍,又给他换上崭新的中衣,才顾得上料理自己,最后收拾完了,才吹灭蜡烛躺在他旁边,轻轻帮他打着扇子。   只是黑暗中,聂千户侧趴着的脸上,那双眼瞪得比星星还亮,看起来毫无睡意。   “睡啊,眼睛瞪这么大做什么?”卓应闲微微有些怒意,“不好好休息,伤怎么才能快些好?”   聂云汉轻笑了一声:“心肝儿,你最近这脾气真是长了不少。”   “后悔了?”卓应闲也知道自己操心对方伤势,不免急躁,确实脾气见长,但是这人一天不痊愈,他就一天都不得安心,“跟你说,晚了,你认命吧。”   聂云汉握住他的手:“这么好的命我当然认,傻子才后悔——我就是有点激动,睡不着,要不是太晚了我真想跟指挥使好好聊一聊。”   “指挥使军务繁忙,你连觉都不让人睡,亏不亏心?”   然而卓应闲话音未落,外面便飘来了勤务兵的声音:“聂公子睡了没有?若还没有睡下,指挥使说要与公子秉烛夜谈。”   卓应闲:“……”   这脸打得是真快。   听对方唤自己“聂公子”,聂云汉通体舒泰,捏了捏卓应闲的手,小声道:“听见没有,我现在彻底是一介平民了,你开不开心?”   卓应闲当然开心,这个结果他求之不得,但是否能真正远离喧嚣,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到底要不要聊?想聊的话我帮你回复人家。”   “去聊去聊!”聂云汉忙不迭点头,撑着身子想爬起来,被他心肝一巴掌按住。   “老实趴着!”   卓应闲下了床,拉开门,对勤务兵道:“还没睡,烦请小哥找一张缚辇来,我与你将他抬去见指挥使。”   “哦,不用,我这就去复命,片刻后指挥使亲自过来。”勤务兵冲卓应闲一抱拳,转身匆匆离去。   聂云汉先前吃过饭,又在床上安稳一直趴着,此刻也有了力气,抓着床柱坐了起来,用没伤到的那半边肩背靠着。   卓应闲一回头,见这人起来了,顿时脸色沉了三分。   他还没来得及发作,聂云汉笑嘻嘻道:“好啦,我没事,跟指挥使聊天总不能也一直趴着吧,显得我多病入膏肓似的,多不吉利。”   卓应闲心想这倒也是,便也随他去了:“那你少聊一会儿,说话多了伤气。”   “成,你在旁边监督我。”   “你跟指挥使聊心事,谁要监督你。”卓应闲点起蜡烛,披上外袍,取下挂在一边的拂雪,“我去练会儿剑。”   一连七八日憋在马车里,也是时候抻抻筋骨了。   聂云汉:“……”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好像他跟指挥使是什么手帕交似的。   片刻后韩方过来,卓应闲与他打了个照面便出去了,留了空间给他们促膝长谈。   此前在都司衙门后门口见到韩方的时候,聂云汉是死里逃生后再见故人的激动,此刻两人秉烛夜谈,他心底涌起的却是无尽的感慨和悲伤。   几年不见,物是人非,韩方也老了许多,先前在歧路岭黑灯瞎火的还不觉得,现在被灯影一照,聂云汉见他脸上的褶子越发明显,与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指挥使相去甚远。   “云汉,那时候我没能保住你,心里一直有愧。”韩方一开口,竟是道歉,此言一出,他的眼圈也红了。   人上了年纪,感情也变得脆弱了许多,这垂垂老去的,不只是身,还有心。   聂云汉连忙道:“大人何出此言!这事儿本就是上位者的阴谋,那件事一出,义父本该被明正典型,以堵住悠悠之口,可他最后并没有被坐实通敌叛国之罪,赤蚺也只是被解散,能有这种局面,大人你在背后一定付出了很多,可千万别觉得欠了我们什么。”   韩方苦笑了一下,没有再提这些,而是问:“你究竟是如何得知,背后的始作俑者是平野?”   提起关平野的名字,聂云汉心里像被狠狠揪了一下,疼得要命。可是他接着又想到这人所做的事,心中愧疚翻涌,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该再为关平野心疼,不然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羽书?!   “他想要我和他一起复仇,才机关算尽地将我引到他身边,又怕线索给得太爽利,令我起疑,才一人分饰两角,兜了一个大圈子,想把戏唱圆。可惜我不能为他控制,不肯与他同仇敌忾,他也始终不敢彻底信任我,最终才会以这样最惨痛的结局收场。”   聂云汉深吸一口气,缓缓将来龙去脉告诉了韩方。   当韩方得知关平野居然打造了个假关山,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他,也不禁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他……他真是太愚蠢了!”指挥使连连摇头,“他竟是连他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   聂云汉沉默,韩方说得没错,若不是自己深深了解义父为人,当天也无法果决地挥出那一刀。   若他当时有半分迟疑,或许事情就难以收场了。   韩方深深地叹息,痛心道:“关山更像一个殉道者,他会甘愿为了心中大义牺牲一切。皇帝是大曜的根基,他这么一个忠君爱国的人,即便受尽委屈,也不会报仇。即便……即便他真的没死,哪怕苟延残喘,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如果大曜有需要,他就算身败名裂、付出生命也在所不辞!”   这话听起来像是别有深意,聂云汉抬眸,撞上韩方烛光下亮闪闪的眼睛,突然间读出了一丝别的意味。   他想起关山临死前的笑容,心脏“咚咚”地极速跳了起来,声音嘶哑道:“义父他……知道?他知道这、这是个局?”   韩方拿起剪子,剪了剪烛心,沉吟片刻后才道:“这件事我反反复复想过很多次,总觉得那日你们两个并非必死无疑,整个机关都是他设计的,他应该知道如何脱困,再不济可能会受重伤,也不至于除了死就没有别的选择。”   “我在想,他是那么聪明的人,或许踏上十二连环锁的那一刻,心里就什么都清楚了。”   “你能想明白的事,他会比你更快想到。独峪人为何能拿到图纸,原因显而易见。”   “牺牲他一人,换来边关停战,你认为他会不会做呢?”   “是我太笨了!”一句话惊醒梦中人,聂云汉瞬间醍醐灌顶,突然明白了关山临死前那悲怆的笑,那留恋又决绝的神情,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如果我、如果我早知道……”   韩方觑了他一眼:“早知道你又能如何?刀架在关山脖子上了,要么他死,要么他带着你一起死,功败垂成的话,皇帝同样不会放过他。于那时的他而言,死,好像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起初我只是怀疑,但后面皇帝没有督促三司给关山定罪,也没有处理身为罪臣之子的关平野,更对赤蚺网开一面,我就觉得我猜测得应该不差。以关山的性格,会愿意做出那样的牺牲,而皇帝表现出来的种种,皆是他因为对关山心存愧疚。”   聂云汉的手紧紧抓着床柱,悲怆道:“不……如果我足够聪明,能早知道这一点,说不定我能劝服平野——”   “没用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平野执拗至此,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形成的。这样大的决心和意志,又岂是你三言两语能劝服的?”   聂云汉怔了怔:“你、你是说……平野早就对皇帝怀恨在心了?”   “他跟你说是搬去林园住之后才知道关夫人的死因,是吗?”   “是。”   韩方冷笑道:“林老爷子夫妇俩瞒了那么久的秘密,怎么偏偏那个时候就让他知道了?这是他们的家事,你觉得真有那么不透风吗?”   “所以平野有可能很早就知道,义母之死和他的残疾,皆是拜皇帝所赐?!”聂云汉愕然。   韩方不置可否,而是问道:“你十六岁后才与关山父子同住,你觉得他们父子情如何?”   “说父慈子孝,倒是还没到那个份上。义父不太擅长表达情感,对平野严格有余,慈爱不足,平野对义父也是多有忌惮,有时候两人交流还得靠我插科打诨才能轻松一些。”聂云汉沉吟道,“这么说来,两人间……确实有些疏离。”   韩方淡淡道:“很多事外人是看不出的,只有当事者心里清楚。关山当初为什么要把关平野送回林园跟他外祖住在一起,也未必全都出于安全考虑——至少住在棠舟府,万一出了什么事,他还能护一护,住那么远,他可真是鞭长莫及了啊!”   聂云汉细细思量韩方说的话,不禁眉心紧皱。   “照这样说来,我确实不太了解平野,也不了解他与义父之间的关系。”他郁闷道。   韩方站起身,缓缓踱步:“那是因为你与父母感情深厚,自然以为关山父子也是这样。”   “的确是我没有看到平野的另一面,以前我只以为他是一个聪明、少言寡语的孩子,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偏执,又是如此自私狠毒。”聂云汉额头抵在床柱上,痛心道,“若是平野早就知道自己因何残疾,那他对皇帝的恨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这次他根本不是为义父报仇,而是……而是为了他自己!”   “二十年的怀恨在心,才有一朝的孤注一掷。其实到底是为谁复仇,他心里已经分不清了。”韩方叹道,“你怎么做都没用,关山已死,关平野没了束缚,又有了复仇的由头,你说他怎么可能不出手呢?只可惜我也参透得太晚,只能算是事后诸葛亮罢了。”   聂云汉连忙劝慰:“指挥使,人心隔肚皮,而且平野是义父的儿子,我们不可能往险恶之处猜度他,你千万别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韩方望着窗外月亮氤氲的光影,重重叹了口气:“此事就算到此为止,以后大家自是不会再提。宋鸣冲卖我人情,他派人送信给我,说他会找几具尸体以假乱真,向朝廷证明你们已死,从此世上不会再有赤蚺旧部,也不会再有你们几个人。”   “皇上有心放过你们,不管他信不信,定然也不会再追究。我也会找人帮你们办理户籍,你们也没什么仇人,不用像灵翅他们躲躲藏藏地生活。我看你与那卓公子情意甚笃,以后就安心去过你们的日子吧——”   “指挥使,我有个问题想问。”聂云汉抓着床柱站起来,认真地看着韩方。   韩方扭头看着他,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沉默片刻后才开口:“好,你问。”   “义父甘愿赴死,是他心怀大义,也确实换来两国停战,这个结果足以告慰他在天之灵。”聂云汉神情沉重,“但他依旧是被人暗算的,这件事我不能视而不见,更不可能轻易放下。”   “云汉——”   “能不能告诉我,给皇帝出谋划策的那个人是谁!”   聂云汉蹒跚地向韩方走了几步,他腿还是发软,不小心趔趄了一下,向前栽去,韩方立刻伸出双手稳稳扶住他。   “指挥使,请你告诉我,是不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吴以浩?!”聂云汉恳切追问,“我义父一出事,他就忙不迭派孙无烟过来,想要让我咬死义父,可他们低估了我和义父的感情!皇帝生死关系大曜国祚,我可以不跟他计较,但是吴以浩这个死阉人,我不会放过他!”   韩方无奈道:“云汉,放过自己吧!”   “是不是他?!”聂云汉固执追问。   韩方凝视着聂云汉的眼睛,沉默不语,聂云汉也不肯善罢甘休,坚定地回望韩方。   两相对峙片刻后,聂云汉开口央求:“指挥使,我会顾着自己的安危,就像你说的,我还要跟阿闲过好日子呢,我绝对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的!”   “吴以浩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混蛋。”韩方扶着聂云汉往床边走,按着他坐下,“能出这种混账主意的,除了他没有别人。”   聂云汉紧紧握住韩方的手,仰头看着他,诚恳道:“多谢。”   韩方满脸揪心之色:“云汉,我们已经失去了羽书,你……要慎重。”   “我会的。”聂云汉应道,换了话题,“听孔大哥说,羽书的尸身是你接走了?”   “嗯,存在水下不是长久之计,我便先让人将他送回棠舟府老家,刚收到消息,已经将他安葬在他父母旁边了。”   提起年龄最小的向羽书,韩方显然更加心痛,尤其这孩子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少年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自己人手里,还是那样的虐杀,只是稍微一想当时的情况,他便觉得心神俱裂。   聂云汉本就对向羽书之死心存愧疚,方才提起,也已心疼得呼吸都不畅快,此刻看着韩方的神情,更是从心头涌起一种伤痛与恨意交杂的负罪感,不禁“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指挥使……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你这傻孩子,关你什么事!”韩方连忙蹲下去扶他,“错是平野的错,我怎么可能怪你!”   “我真是……太没用了。义弟义弟看护不住,手下手下照顾不了,将来我有何面目去见义父!”   聂云汉坐回床沿,一时间心力交瘁,感觉所有的力气都随着泪水流逝殆尽,他竟是连后背都挺不直了。   身为士兵,见惯了战场生死,原本在这方面早已看开,但赤蚺几人比起寻常兵士来关系更近,本就如同一家人一般亲密无间。这次聂云汉劫后余生,大家都重重松了口气,回嵩昌府的路上,竟都心照不宣,谁也没敢提羽书的名字,生怕毁了这来之不易的轻松气氛。   可不提归不提,聂云汉能看得出来,所有人心中都在默默祭奠,表面上的不在意,无非都是强颜欢笑罢了。   韩方将他搀起按回床上,语重心长道:“云汉,道理你都明白,我也不再多费唇舌,这件事没有人会怪你,你也别去怪你自己,免得羽书泉下有知也不得心安,知道吗?!你们要替他活下去,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聂云汉望着韩方同样泛红的双眼,认真地点了点头。   囿于悲痛不是丈夫所为,羽书,汉哥定会为你报仇,祭你在天之灵! 第192章 番外二 生辰   卓应闲在院子里练了会儿剑, 很快练得满头大汗,便到一旁井里打了点凉水,就着水瓢喝了个痛快。   “怪了,怎么没陪着你那情哥哥?”   这老不正经的调调, 一听就是来自他那没正形的师父。卓应闲循声望去, 果然见云虚子背着双手, 笑容可掬地向他走来。   “汉哥正与指挥使秉烛夜谈,我在旁边凑什么热闹。”他看着老道, “师父,你也睡不着吗?这几日不是也没休息好。”   云虚子在旁边石凳上坐下,笑吟吟道:“我若是说, 因我过往的身份,到了大曜都司衙门里紧张得睡不着,你信吗?”   卓应闲“嘁”了一声,坐到他対面:“你觉得呢?”   云虚子但笑不语, 看着卓应闲拿汗巾擦汗,片刻后又道:“小弦儿,之后什么打算?恐怕是不会跟我回文州了吧?”   “这……这要听汉哥的。”卓应闲从实道来, “我们至少要先去汀洲见萧儿。师父,往后你跟我一起住, 别再回清心观了。”   云虚子听了这话,连连摇头:“嫁出去的徒弟,泼出去的水啊!”   卓应闲:“……”   “恐怕你那位汉哥, 暂时也去不了汀洲,等他养好伤, 指不定要折腾什么事,你肯定是到哪儿都跟他去, 我呢,就再考虑考虑。”云虚子老神在在道,“老道我年老体衰,跟你们可混不起。”   卓应闲想了想,应道:“那也成,等汉哥事情都办完,安生下来了,我再接你与我团聚。师父,你睡不着,要不我去帮你煮碗安神汤?”   “嗯,喝一碗倒也——”   “未尝不可”四个字云虚子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两人便听见聂云汉厢房那边传来开门声,卓应闲“咻”地扭过头去,便见韩方退出厢房,关好门离开。   “师父你多躺会儿就能睡着了我先回去了!”卓应闲拎起拂雪,一溜烟地跑了。   云虚子:“……”   就这,还不承认自己是泼出去的水?!   卓应闲进来的时候,聂云汉的情绪已经平复很多,他靠着床柱,挂着一対又红又肿的眼,故作轻松地冲対方一笑:“练完了?”   卓应闲把拂雪挂起来,脱掉已经被汗水浸透的外袍:“嗯,跟指挥使聊得如何?”   他避出去,不但因为不想妨碍聂云汉和韩方谈心,更是不愿意看见聂云汉流泪。   平素流血不流泪的汉哥,若不是真的伤了心,定是不会哭的。   可是这一个月来,汉哥伤心太多次了。   卓应闲知道,聂云汉在自己面前,多少还是会压抑一些悲伤痛苦的情绪,他不想対方忍得太辛苦,心想汉哥若能借着与韩方秉烛夜谈的机会尽情宣泄,也是件好事。   “聊得不错,捋顺了很多事。”聂云汉笑嘻嘻地向他伸手,“过来给我抱抱。”   “抱什么,我一身汗,还得擦洗。”   “不擦了,我阿闲汗味儿好闻。”   卓应闲:“……”   但他受不住対方殷切的目光,只得穿着中衣坐了过去,被自家相公搂了个结结实实。   其实说是搂,实际上是聂云汉整个人靠在了他半边身体上,卓应闲赶忙环住対方的腰,以免聂云汉失了力气。   “有两件事,一件好,一件……不那么好,先听哪个?”聂云汉笑眯眯地说。   “早晚都得听,你随便说吧。”   聂云汉搭着他的肩膀,把户籍的事说了说:“指挥使说会帮我们办妥收养萧儿的事情,挂在咱俩谁名下等我们自行决定。我呢,就听你的,你说什么是什么。等回头去了汀洲,也把师父一起登记上,咱们一家祖孙三代,共享天伦。”   这确实是件好事,卓应闲听了心里高兴,笑道:“萧儿口口声声喊你阿爹,跟你不就行了。可我俩同为男子,如何登记在一户?”   “按兄弟应该没问题。”聂云汉想了想,又促狭笑道,“要不咱俩其中一个登做女子?”   “好啊,卓夫人,此等大任,就由你来承担吧!”卓应闲皮笑肉不笑。   聂云汉看他一本正经的小脸,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耳垂:“这事儿倒也不急,细节咱们回头商量。另外一件……”   “你是不是想去找哈沁报仇?”卓应闲问道,“我与你同去。”   聂云汉偏头亲了他一口:“我阿闲就是这么善解人意,不过除了哈沁这事儿,还得去宫里讨个说法。我心里已经有了计划,不会危险,这个你放心,大内侍卫的功夫我还看不上——”   卓应闲再度打断:“为关前辈伸冤的事我没有异议。你是我相公,你去哪我去哪儿,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之内!”   “傻瓜,没想甩开你。”聂云汉把人抱紧了些,“以后我们两个都不会分开。”   商量好之后,卓应闲还是去厨房里熬了安神汤,一碗送去云虚子那里,一碗灌给了聂云汉。   要想报仇,须得先养好身体,想养好身体,就得好好睡觉!   第二天聂云汉把计划跟赤蚺其他人讲明,大家全票赞成,孔昙和凌青壁也想参与,但被聂云汉一口回绝。   “进宫的事太过危险,人越少越好,孔大哥、凌二哥,你们现在还被西蛮那帮人盯着,别跟我们冒险,免得惹事上身。”聂云汉道。   “成,这事儿听你的,但去干掉哈沁,必须带我一个。”凌青壁提起这人就咬牙切齿,“别说他是大曜的敌人,我好歹出身行伍,国敌就是家敌,况且他在五陵渡没少给我们找事,这个账我也得跟他算。不过大哥,我自己跟着老聂他们去就行了,你还是回去守着摊儿吧,咱出来这么久,不知道三弟那边被人坑没坑。咱辛苦这么多年的家业,可别让他给赔个底儿掉。”   孔昙哭笑不得:“他也没那么差。”   “不行。”凌青壁嘬着牙花子摇头,“有过锦岚那事儿,我信不过他。”   所有人:“……”   韩汀的信用,在锦岚一事发生后,确实已经土崩瓦解了。   老实人要是死脑筋犯了也是真够可怕。   事情大体就这么定下了,之后就是等大家把伤养好再出发。   此时已是七月初,没过几天,便到了中元节,聂云汉的生辰。   大仇未得报,又有长辈在前,再加上中元节不敢冲撞神灵,聂公子没打算铺张过生辰,早上吃了自家小阿闲亲手煮的长寿面,中午亲自下厨款待了同袍与亲友,晚上便和卓应闲借着夜色手牵手地到街上溜达了一圈,跑去河边放了河灯许了心愿,也就算过了。   晚上睡前,卓应闲递给他一个用红绳捆起来的小画轴:“拆开看看。”   “送我的生辰礼吗?!”聂云汉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兴奋又小心地去解绳子,“还以为没有呢。”   卓应闲得意道:“那怎么可能,生辰再怎么简单过,礼物总是要有的。”   聂云汉抽掉绳子,谨慎地将画轴展开,只见纸面上绘着一位身着大红婚服长袍的郎君,负手而立,腰间挂着一枚埙,端的是英俊非凡、神采奕奕,不是他本人又是谁?!   “这……是我吗?”他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了,想把卓应闲搂过来亲一口,又怕把画轴弄坏了。   卓应闲观察着他的神情,见他喜不自胜,才放了心:“喜欢吗?我想你已经不是军人,便没有再画你穿戎装的模样。”   “喜欢!当然喜欢!这可是你第一次给我画像!穿婚服我更喜欢,看这红色把我衬得多精神。”聂云汉偷偷觑了卓应闲一眼,“就是……缺了一个人。”   卓应闲忍俊不禁,抿唇道:“另一个人啊,得婚礼之后才能画上。”   “那也行。”聂云汉再度小心翼翼地把画轴卷起来,红绳系好,放回书桌上,接着回来一个饿虎扑食,把卓应闲压倒在床上,舔吻着他的耳廓,轻声道,“到时候就画两个不穿衣服的。”   卓应闲:“……”   您老这一天天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聂云汉此刻的眼神已经变得暗沉,大手直往卓应闲中衣里伸,直言不讳道:“心肝阿闲,我想——”   “你不想。”卓应闲冷酷无情地把那只猴爪子拎出来,将人从身上推下去,“伤还没好全呢就想这事儿,不成。”   “我伤都好了!好了!不信你去问戴爷!再说我伤的是后背,又不是腰,一点不碍事!”聂公子欲哭无泪。   卓应闲仍旧摇头:“那也不行,很快就要动身去报仇,不宜纵欲。”   “纵个屁,老子都憋疯了!之前我忍得多难捱你不知道吗?”聂云汉委屈巴巴,“再说还要旬日才出发,足够我俩养好身体了!”   卓应闲看他这副欲求不满的样子直想发笑,但嘴上始终不松口:“再忍忍,等到了汀洲,成婚之后,我什么都依你。”   “阿闲……好阿闲,今天可是我生辰啊……”聂云汉冲他脖颈轻轻吹气,轻声央求,“你就网开一面呗。”   卓应闲沉默片刻,扭头看他:“那好吧。”   “嘿嘿!就知道你最心疼我。”聂云汉的眼睛顿时亮了。   “你不许动,全都听我的。”   小狐狸想主动,那当然是答应他!聂云汉求之不得,乖乖躺平。   然后……   就只能吃了个半饱。   一阵被翻红浪、灯影摇红后,卓应闲扯过床边挂着的袍角擦了擦手,就被气喘吁吁的聂云汉一把抓回去按住。   “过分了!”他恼火道,“这也骗我。”   卓应闲冲着他笑得眉眼弯弯:“舒服吗?”   聂云汉:“……嗯。”   算了,自家相公,这次就放过他。   “你等洞房吧!”欲求不满的聂公子喘着粗气威胁,“让你三天下不来床!”   卓应闲勾了勾他的下巴,笑得狡黠:“好啊,到时我也试试在上面什么感觉。”   聂云汉:“……”   听起来有点危险!   两人喘匀了气,脸対脸地躺在床上彼此欣赏,心里柔情蜜意,无声胜有声。   聂云汉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什么,问道:“为什么送我画像?因为之前平野给我画的那副小像?”   “嗯。”卓应闲没打算隐瞒,坦荡承认,“不喜欢他觊觎你,要把他的一切都替换掉。”   “傻心肝,他対我根本不是那种感情,他只是……控制欲太强,连自己都搞混了。”聂云汉握着卓应闲的手,在他手背上亲了一口。   卓应闲翻了个白眼:“你管我。”   “好,不管不管,你想怎么样都行。”   聂云汉兀自开心,觉得吃醋的阿闲真是可爱,可爱得想一口吃掉。   啧,小狐狸太会吊人胃口了。   卓应闲见聂云汉表情逐渐猥琐,踢了他一脚:“又想什么呢?别想了,要不然难捱的是你自己。”   “谁想那些了,我现在心如明镜台。”聂云汉嘿嘿一笑,握紧了卓应闲的手,“你之前骗我说生辰是端阳节,是为了要我在那一天赶去见你。那你真正的生辰是哪一天?”   卓应闲一怔,随即唇角绽放一抹笑意:“已经过了呀。”   “那又如何,来年我好早些为你准备。”聂云汉情意拳拳地追问,“是哪天?还能比我中元节更说不出口?”   卓应闲含笑摇头:“我哪有你那么鬼见愁。不过这个日子曾经很普通,现在却变得不普通了。”   “还卖关子吊我胃口?”聂云汉捏着他的脸颊,“说是不说?”   “我的生辰,是三月二十八。”卓应闲被他捏得嘟起嘴,阴影中,眼睛熠熠生辉。   聂云汉想了想,愣住了,下意识地松开手:“三月二十八?是我……”   “是你我在棠舟府,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卓应闲情意绵绵地望着他,继续道:“那天你请我吃了天下最好吃的羊肉面,带我认识了你的兄弟们,见过了‘蛇窝’里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机关,接住了从半空中坠落的我,带着我拜祭了你的义父,把你娘留给你娶媳妇用的绿玉戒指戴在我手上,还対我——表白了心迹。”   “那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好的一次生辰。”   相遇那日的画面随着卓应闲的讲述一幅幅闪现在聂云汉眼前,这种命中注定的奇异感令他一阵心如鼓擂,忍不住将卓应闲揽入怀中,轻吻対方光洁的额头。   “阿闲,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为当日并不纯粹的感情而遗憾,又觉得这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让他俩在并未互生情愫时,依然留下了最宝贵的回忆。   卓应闲看出了他的心事,抬头吻了吻他的唇:“汉哥,不必遗憾什么,重要的不是那时感情如何,而是我们没有错过那个重要的时刻,现在回忆起来,岂不是惊喜满满?”   确实,今日太多惊喜,聂云汉也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过的得最好的一次生辰。   但更好的,还都在往后余生里。   怎能不令人充满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不更哈~再过两天更~ 第193章 番外三 返乡   七月二十五, 所有人的伤都养好,经戴雁声检查过,确定没有大碍,聂云汉、卓应闲、凌青壁及赤蚺众人告别了韩方, 策马赶往棠舟府。云虚子跟着孔昙及其特别护卫返回五陵渡, 等待卓应闲的通知。   八月初三, 棠舟府一片秋意盎然,聂云汉等人返回了这座离开了四个月的城。   日子过得既快又慢, 他觉得像离开了一辈子那么久,可遇见卓应闲,又像只是昨天的事。   这座城也一样, 除了季节风貌由春转为秋,一切都与他们离开时殊无二致。   只是少了一个聒噪而天真的少年。   入城之后,一行人赶至酒肆,买了两坛好酒, 又采买了些火盆纸钱,先赶往关山坟前,将此前所有事的来龙去脉一一禀报清楚, 郑重祭祀过后,又赶去郊外平民墓地, 拜祭向羽书。   韩方派来的人将坟墓料理得很好,他们把向羽书一家三口的墓合在一起,重新修葺, 在周围种了一圈松树。这才一个月的时间,新植的树苗不过一人多高, 枝干挺拔,像极了那个高高瘦瘦的小家伙。   坟前整洁干净, 连杂草都没有一棵,左横秋盯着墓碑发了会儿呆,闷声不吭地往不远处树林里走去,片刻后带回一束白花,轻轻放在向羽书墓碑前。   “羽书,我们……来看你了。”这位轻易感情不外露的汉子,此言一出,红了眼圈。站在一旁的凌青壁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才拜祭关山,大家情绪已经非常低落,左横秋此刻这句话,正正打在场所有人心坎上,万里风忍不住,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   戴雁声也没有劝她,只是递过去汗巾,帮她擦眼泪。   卓应闲心里也难过,但他更担心聂云汉的反应,下意识地扭头看对方。   聂云汉抿唇不语,眉目间悲意弥漫,胸中自是情绪跌宕,但他没有再流泪,弯腰搬起酒坛倒酒。   卓应闲蹲下帮忙,将倒满的酒碗递给其他人。   稍后,大家将酒泼在地面上,复又倒满,才纷纷举起碗来一饮而尽。   “砰”“砰”几声,聂云汉带头将碗摔在地上,而后沉声道:“羽书,其余的事交给我们来做,你在天之灵,且安息吧!”   众人齐齐站在墓前,向墓碑深深鞠躬。   微风吹来,墓前白花花瓣随风轻颤,像是有人在向他们点头致意。   一切结束后,聂云汉带队返回城内都司府衙,打算去见宋鸣冲。   上次相见,大家还是对立双方,向羽书之死也不能说与宋鸣冲毫无关系,此番再见,赤蚺等人多少有些情绪复杂。   之前聂云汉不杀哈沁,就是因为不能让他死在大曜境内,否则此事被独峪拿去大做文章,会令大曜陷于被动。   现在有可靠情报显示,哈沁已经回到了独峪,因此他们打算潜入独峪,杀他一个出其不意。   要通过国界线进入独峪境内,需要通关文书。虽然卓应闲可以制作足以乱真的文书,但毕竟不如货真价实的好用。况且这次宋鸣冲主动伸来橄榄枝,表示可以向他们提供帮助。   这不难理解,他与太子均是主战派,早就看哈沁不爽,又害怕先前关平野口风不紧跟哈沁说过什么,这主仆俩早就对这位敌国将军生出了灭口之意。   赤蚺等人,也不过是他们看中的一把刀罢了。   聂云汉没兴趣分辨对方的动机,总之大家目标是一致的,这就行了。   在府衙门口,左横秋勒住马,迟疑片刻才道:“老聂,我不想去见姓宋的。如果没有必要,我就不进去了。”   “我也不想见他。”万里风道,“这人从头到尾跟我们装相,我看见他就烦。”   聂云汉看了看他们排斥的神情,便点头道:“行,我去吧,你们随意。”   他看向卓应闲,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位善解人意的小心肝便道:“你去哪,我去哪儿。”   聂云汉发觉,自从自己被从土里刨出来之后,卓应闲几乎对他寸步不离,几乎到了上茅厕都要跟着的程度,看来那几日实在是让对方担心惨了。   “嘶……我怎么突然聋了。”凌青壁扭头看向左横秋,“左老弟,你们棠舟府城有没有好大夫,快带我去瞧瞧。”   左横秋微微一笑,勒着缰绳调转马头:“跟我来吧!”   戴雁声:“……”   即便是开玩笑,被忽略的感觉也不怎么好。   见两人离开,他看向万里风:“咱们回家看看?”   “嗯,走着。”   聂云汉冲他们的身影喊道:“明早去我家集合!”   晚风送来几人回复:“知——道——啦——”   卓应闲跟着聂云汉下了马,跟门口守卫报了姓名,守卫进府衙通传,片刻后返回,称指挥使有请。   他俩并排走进都司府衙,院内景致与四个月前相比,几乎没有改变,当日一切还都历历在目,此刻却已物是人非,怎不令人唏嘘。   宋鸣冲也没什么虚情假意的客套,见了他们,只字未提向羽书的事,直接拿出了两套通关文书递到二人面前。   这两套文书,一套供他们入境独峪,另一套截然不同的身份,供他们刺杀成功后返回大曜。   聂云汉翻看着那些文书,冷笑:“指挥使大人考虑得真周到。”   “我与你们并无私仇,自然也希望你们能平安归来。”宋鸣冲淡淡道。   卓应闲从聂云汉手中接过文书,看了几眼之后,替他收好。   聂云汉背着手,向宋鸣冲面前迈了一步,单刀直入:“指挥使大人,你可知那秦落羽现在在何处?”   “她?你要找她寻仇?”   “怎么,大人还要护着她?”   宋鸣冲冷笑:“我还没那个闲心思。这女子是关平野令孟闯物色的,平日里也只是孟闯与她直接联络。听说自从归梁府城一别后,她便失去了踪影,恐怕是逃命去了,具体下落我并不清楚。”   聂云汉紧紧盯着宋鸣冲,确定他没有撒谎之后,便点了点头,抱拳道:“多谢大人,就此别过。阿闲,咱们走。”   说罢他便干脆利落地转身,与卓应闲大步离开府衙,身影决绝。   宋鸣冲目送二人,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   离开府衙之后,聂云汉与卓应闲没有骑马,而是并肩牵着马匹在街上缓缓而行。   走出几个路口之后,卓应闲才问:“汉哥,你是不是打算让我仿着文书再做一套假的,便于我们返回大曜时使用。”   聂云汉唇角翘得老高:“看来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些日子也不是白跟的,自然要从你那里学点东西,要不然我也太没用了。”卓应闲嘴上谦虚,心里却甚为得意,“宋鸣冲看起来对我们没有敌意,表现得还非常配合,但此人反复无常,不可尽信,万一再度突然变脸,在入境时把我们扣住,那咱们可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啧,你说你,跟我尽学这些不好的。”聂云汉拉起他的手,笑嘻嘻道,“学得疑心病这么重,回头师父怪罪我可怎么办?”   卓应闲“嘁”了一声道:“说得就跟你怕他似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沿路去了笔墨斋,买了些笔墨纸砚朱砂等材料,从店里出来之后,卓应闲瞥了聂云汉一眼,像是有话要说,但眼神一闪,又闭口不言了。   聂云汉:“……”   “想说什么就说呗,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卓应闲也觉得自己方才有点矫情,便道:“接下来……我们去哪里住?”   “前边不远有家客栈,是我们棠舟府最气派的,走,汉哥给你开个天字一号房去!”   此言一出,聂云汉成功看到卓应闲的脸瞬间黑了,他还唯恐天下不乱地问:“怎么,这也不满意?”   卓应闲在他腰上狠狠扭了一把:“你就没想带我回你家看看吗?”   “怎么?想去我家啊……”聂云汉登徒子似地揽住对方细腰,调侃地笑。   卓应闲知道他又是故意逗弄自己,才不吃这一套,甩开他的胳膊:“不带算了,那我去住天字一号房,真是有钱烧的。”   “哎哎哎,怎么还是怎么不经逗。”聂云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带,当然带!但还得先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卓应闲不解:“去哪?”   聂云汉没多说,带着他上马,一路快马加鞭出了城。   夜色浓重,卓应闲也看不出这哪儿是哪儿,但他并没追问,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果然,聂云汉带他去了一片山头,此处松柏林立,但比起向羽书一家的墓地,此处坟墓整齐划一,均是一丈见方大小,密密麻麻,占据了整片山坡。   两人在山脚处下了马,根本用不着拿火折子,聂云汉驾轻就熟地带着卓应闲来到了一处墓碑前。   “这是边关阵亡将士墓地。”聂云汉拉着他的手道,“此处便是我父母合葬之处。”   卓应闲的猜想变成了事实,心头一阵情绪翻滚,紧紧回握对方的手:“汉哥……”   聂云汉对着墓碑笑道:“爹,娘,这是阿闲,是我的意中人。孩儿就要过上好日子了,二老替不替我开心呀!阿闲,叫人呐!”   “伯……”卓应闲心里激动,还有点不好意思,紧张得有些叫不出口。   “咳咳!叫什么伯父。”聂云汉晃了晃两人紧握的手,“咱俩天地都拜过了,这次补拜高堂。”   卓应闲想了想,挣脱他的手,一撩袍角,“扑通”跪下了。   聂云汉没想到他当真了,赶紧跟着一起跪下。   两人一起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卓应闲直起身道:“……爹、娘,此后我会与汉哥共同进退,白首永偕,请二老放心。”   他话音刚落,便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拥紧,唇上落下一个温热的吻。   卓应闲的脸腾地热了,小声道:“当着爹娘的面,你觉得合适吗?”   “合适!咱俩越恩爱,他们越高兴!”聂云汉大言不惭。   卓应闲:“……”   好像也是有一点道理。   拜完父母,聂云汉带卓应闲回了自己家,其实也是他父母的小院。二老去世后,他搬去关山家住,待年及弱冠,才又回来这里。   这是一处只得一进的小院子,许久没有人打扫,庭院里长满了杂草,树木天生地养,一片欣欣向荣。   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只不过桌椅板凳上都落满了灰尘。卓应闲兴奋地看了厅房看卧房,跑出去连伙房、马厩都参观了一通,接着就兴致勃勃去井里打水。   聂云汉看他激动得像个孩子,也跟着心潮澎湃,抱着胳膊站在水井边作壁上观。   “怎么乐成这样?”他笑呵呵地问。   卓应闲摇着水井轱辘:“这是你的家,到处都是你生活的痕迹,看着亲切,心里欢喜。我要好好把这里打扫一遍。”   “打扫什么,明日我们就走了,或许再也不回来了。”聂云汉道,“别费这闲工夫。”   卓应闲不以为然:“住一天也要打扫,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哎,说得热闹,你怎么也不帮忙?”   “我不。”聂公子理直气壮,“看媳妇操持家务,人生一大乐事。”   卓应闲把摇上来的水桶拎起来,突然一扬手,把聂云汉浇成了个落汤鸡,接着看着对方一脸懵的表情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把归家日变成了泼水节,闹过了瘾,再打水把屋里桌椅床铺都擦了一遍,只是被褥落了灰,来不及浆洗,只能用力抖了几遍,合着灰尘味儿将就盖了。好在天气炎热,也不用盖严实,倒也不算碍事。   之后聂云汉烧了水,伺候他家爱干净的阿闲沐浴。等他自己在外边用凉水冲了一遍澡返回卧房的时候,卓应闲已经趴在桌上开始改通关文书了。   有宋鸣冲给的真文书在,这次修改简单得很,只是换了换人名和身份,很快就完成了。   卓应闲刚把改好的文书刚整理好,便被聂云汉一把拉上床,紧紧搂在怀里。   “明日出发,不能乱来。”他认真提醒。   聂云汉从背后抱着他:“我心里有数。”   “那你别搂这么紧。”   “不行,一朝夙愿成真,必须搂紧。”   “……什么夙愿?”   “在自家屋里搂着自己媳妇困觉。”   卓应闲:“……”   真是志向远大!   第二天一大清早,两人被外面的叫门声吵醒,原来是凌青壁和左横秋来了。尤其那个凌青壁,看热闹不嫌事大,在门口扯着嗓子喊,生怕人听不见似的。   聂云汉披着外袍去给他们开了门,凌青壁满脸猥琐的笑:“怎么样啊聂老弟,没累着吧?给你们带了早饭。”   “你要是不想挨骂,赶紧收起这副嘴脸。”聂云汉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食盒,“去厅房等着吧。”   卓应闲洗漱完,在卧房里吃完饭,那被凌青壁拱起来的起床气才算消掉了五分之三,穿好衣服去见他们,这会儿左横秋已经在给聂云汉易容了。   “阿闲,气色不错啊!”凌青壁被聂云汉反复叮嘱过,这会儿十分收敛,彬彬有礼地打招呼。   卓应闲冷漠又不失礼貌地一点头:“嗯。”   凌青壁心道,还好,看来没生我气。   卓应闲看了看正在被易容的聂云汉,见那张英俊脸庞被黄泥层层遮掩,渐渐变得平平无奇,混到人堆里都找不出来那种,便转头看向凌青壁:“你住在左哥那里,他没有先替你易容吗?”   “我本——”凌青壁刚要开口解释,便被卓应闲打断了。   只听他自问自答道:“也对,你这副尊荣根本不会有人注意,用不着易容。”   “噗……”旁边聂云汉没忍住,笑了出来。   凌青壁:“……”   “我们怕被西蛮人寻仇,寻常都是以易容示人,这才不是我的脸。”他恼火道,“我模样也英俊得很,不比聂老弟差多少!”   卓应闲完全不不在意地微微挑了挑眉:“哦,那你露出来看看啊。”   “我……”   凌青壁气结,很有把自己易容扒掉的冲动,想了想忍住了:“现在就算了,揭了还得再易容,不够麻烦的。等咱们从独峪回来再说,我一定让你看看什么叫剑眉星目、风流倜傥!”   “这词用的,你话本看多了吧?”卓应闲嗤笑,“别心疼你那易容了,辛苦左哥再给你弄一张脸吧。连我家萧儿都能识破的本事还好意思提。”   凌青壁:“……”   刀刀扎心呐!   卓应闲就是看凌青壁就来火,忍不住要出言嘲讽,倒也没有真的想让对方揭下易容——谁稀罕看呀!   作者有话要说:   凌青壁得到他的单本故事里才会露出本脸,哈哈哈!   他帅肯定帅不过老聂了,但也不差,跟他气质非常相辅相成,挺招人的,就自带一种叫“老攻看见就想压他把他制服”的气质,非常欠,所以一遇见他cp就吃瘪了。   啊啊啊掉了一个珍贵的收藏,心塞。 第194章 番外四 复仇   戴雁声和万里风过来的时候, 卓应闲也做完了易容,一张俊俏的小脸被搞得像个五劳七伤的病鬼,聂云汉看着直咋舌。   “看不出你也是个只看脸的。”卓应闲瞪他,“肤浅!”   聂云汉委屈:“误会了, 我现在是看你这副病恹恹的模样心疼!”   “可拉倒吧, 阿闲, 他就是看脸,没见头回看着你的那模样, 魂儿都没了。”万里风毫不留情地拆穿,“别管是不是断袖,是男人就好色。”   旁边一屋子男人:“……”   “看脸有错吗?”聂云汉揽过卓应闲的肩膀, “谁不是先看皮相才看到内心。”   “风姐说得没错,其实我是真肤浅,真只看脸。”卓应闲笑吟吟地斜了聂云汉一眼。   聂云汉摸着自己面目全非的脸:“……”   说笑了几句,左横秋开始给戴雁声易容, 卓应闲便与聂云汉一起出去买马车备货物,为伪装身份做准备。   大约晌午时候,一切就绪, 一行人便驾着马车上路,装成是去互市的商人, 出了棠舟府城,往两国交界处赶去。   独峪与大曜和平共处两年,边关相处安稳, 対往来人员盘查并不十分严格。况且独峪人心心念念都是大曜的货物,一看见商队就两眼发直, 守卫也只是匆匆瞥了眼通行文书就放行。   聂云汉一行人顺利过了关卡,到了独峪境内的互市, 把货物尽数卖掉,接着便拿钱去采买了几匹良马——这也是双方往来的惯常做法,独峪人想要大曜的丝绸、铁器,大曜人想买独峪的良驹。   买完马之后,他们没有返回边关,而是换上了独峪衣装,往独峪更深处策马疾行。   独峪边军就驻扎在不远处,他们没有城池一说,有的只是一簇簇一团团的营帐。   关于哈沁的情况,大曜的探子探听得十分清楚。当日关平野给哈沁的战车的确有问题,回到独峪后根本拼装不起来。哈沁本来想给阿格楞亲王献宝,这下牛皮吹出去,眼看要翻车,心里郁闷得不行。   他并没死心,不觉得关平野敢有这个胆子欺骗自己,觉得是自己手下记错了方法,还想着找关平野回来亲自给他拼装。但哈沁一连等了多日,也没听到大曜京中有什么异动,等细作返回报告时,才知一切功败垂成。   想他一个堂堂平北大将军,竟然被一个才弱冠的青年玩弄于股掌之中,赔了夫人又折兵,哈沁怒不可遏,恨不能把关平野尸体挖出来鞭尸。   可対方已死,哈沁拿死人没辙,只能咽下这口苦水。   阿格楞亲王还记挂着这件事,左等右等,等不来哈沁主动汇报,便来找他问了个清楚。   哈沁不敢有所隐瞒,只得和盘托出。   这下可把亲王大人气了个半死,这两年来用了那么多银子,耗费大批人手,最后竟然一无所得,说出去真是令人笑掉大牙!   阿格楞亲王本想借这次机会把握独峪大权,现在不光没了指望,还得小心这件丑事别传出去丢人,当下便把哈沁骂了个狗血淋头,恨恨而归,声称短期内不想再看见他,让他好好歇着去!   言下之意,哈沁此次办事不力,対亲王而言,也已经成了一枚弃子。   他郁郁寡欢,脾气更加暴躁,天天就在帐中借酒浇愁,整天清醒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发起酒疯来就挥刀砍人,犹如一只疯狗。随身护卫怕得都不敢接近他,反正现在也不是战时,不用贴身保护,还是躲远点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   倒是给赤蚺省了事。   这日,哈沁半夜酒醒之后,四处找不见使唤人,便自己歪歪斜斜地走出帐篷,迷迷糊糊地四下打量,大声吆喝着找人过来伺候。   不远处的两个巡逻的守卫见他醒了,生怕被找事,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心一横,假装没听见,往远处走去。   哈沁多日来酗酒,就算人醒过来,脑子也还是醉着的,夜色深沉他也看不太清东西,鼻子倒是灵敏地捕捉到了酒香,贪婪地呼吸着,循着酒味一步步走远,离开了他的营帐。   若是清醒之时,警醒如他,必不会中计,甚至还能立刻闻出来这是大曜的佳酿“如春梦”。   独峪酿酒技术不怎么样,酿出来的酒十分伤身,哈沁在糙酒里泡了这些时日,整个人的身体被毁得严重,再不是那个能与聂云汉过上数十招还立于不败之地的精壮汉子了。   闻着味儿走出数十丈之后,他便被人一掌击晕,失去了神智。   片刻后,一处沙丘后面,六个人影围着地上一个躺着的人,大家皆是满脸一言难尽。   “如春梦”是聂云汉特意带来大曜的货物之一,卖得只剩下这最后一坛,留着来引哈沁上钩。   此人被弃用的情报他们早已知晓,这才做了这个准备,目的是想造成哈沁醉倒路边后被人劫杀的假象,避免引发两国争端。   只是见了面,大家才发觉,情况超出他们的预估。   万里风嫌恶地用脚踢了踢地上晕过去的哈沁,皱着眉头道:“咱们费尽功夫准备,还以为有一番恶战——就这?!老娘胜之不武,真是憋屈!”   卓应闲看着地上这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跟他脑海中想象的寻仇画面实在相去甚远,他都做好了与传闻中孔武有力的独峪精兵大战三百回合的准备,好让他们感受一下大曜民间少侠的精湛剑法,谁知现在面対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尴尬的局面。   不仅精兵没见着,将军也是个光杆的。   动手吧,有点像欺负人,不动手——那是不可能的。   哈沁一直没醒过来,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方才万里风那几脚都没把他踹醒,躺在地上看起来还挺闲适。   “独峪还想算计我们大曜?”凌青壁匪夷所思,“就凭这种货色?!这人还好意思叫什么‘平北大将军’?”   左横秋挠了挠头:“当年他可真不这样,在五陵渡你不也见过吗?挺能唬人的。短短一个月变化这么大,我也是没想到。”   戴雁声蹲下,十分嫌弃地隔着汗巾给哈沁号了号脉,然后把他手腕一扔,起身対聂云汉道:“看来他被阿格楞弃用之后打击很大,身子骨被酒毁了,就算想养,也得半年才能养回来。你打算怎么办?”   “咱们不是武林比武,用不着讲究个公平対战。”聂云汉沉声道,“他自己放松警惕,亲自送人头过来,咱们要是不收,那可真是太客气了——但是不能让他死得这么轻松,戴爷,弄醒他。”   “得令!”   戴雁声没拿嗅盐,而是把腰间系的水囊解下来,尽数浇在了哈沁脸上。   凌青壁从旁边“嘿嘿”笑了两声:“要不是都在,老子就用别的‘水’滋醒他。”   这回不用卓应闲有什么反应,万里风先鄙夷地撇了撇嘴,很明显地离他躲远了几步。   凌青壁:“……”   不是,什么啊,都是兵痞子谁瞧不上谁呢?!   哈沁悠悠醒转的时候,便见面前聂云汉一张阴沉沉的脸。   他起初还没能认出対方,视线逐渐变得清晰以后,脑子暂时没能跟上,只觉得眼前这个面孔有些眼熟,直到対方冷笑着问了他一句“醒了”,他才冷不丁反应过来。   “聂、聂云汉?”哈沁到底还有些底子在,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下意识地环视四周,看到了这些熟悉的面孔,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经身在地狱,他深知自己现在状态不佳,背上不禁冒出了一层冷汗,“你们……你们怎么……”   “咣当”一声,聂云汉把哈沁的弯刀扔在他面前:“来吧,看你还有多大本事。”   哈沁不可置信地看着聂云汉,又看看面前杀神似的其他五人,终于还是拿出了独峪男儿的血性,一把抓起他的弯刀,脚步踉跄地向前走了几步,摆出了个起手式。   “来啊!早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他绝望地咆哮,“那就来弄死我啊!”   凌青壁抱着手臂,轻轻晃了晃头:“这么特别的要求还是第一次听见,那我也只能尽我所能满足你了。聂老弟,动手吗?你要不动,我可先上了!”   聂云汉冷笑道:“凌二哥先请。”   接下来的场景,称其为“猫耍老鼠”并不为过——六只精神抖擞的猫,対付一只半死不活的鼠。   哈沁挥着刀砍来砍去,并伤不到他们六人任何一个,反而被耍得团团转,躲过面前的刀,躲不过身后的剑。   他跌跌撞撞、精神极度紧张,被聂云汉等人像球一般来回“传递”,身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伤痕,很快便眼冒金星,体力不支,高大身躯“咣”地一声摔倒在地,用弯刀勉强撑着地面,不让自己躺下。   “士可杀,不可辱……”他喘着粗气,“你们干脆给我一个痛快!”   凌青壁“咣”一脚踹在他肩头,将他踩在了地上:“你凭什么要痛快的?当初为非作歹的时候想过今天吗?”   哈沁阴鸷的脸上闪过一丝嘲讽的表情,看得凌青壁十分恼火,“唰”地抽出匕首狠狠刺进了対方的腹部!   一刀又一刀,他足足捅了三刀才罢手,哈沁一直忍着痛,咬得嘴唇都破了。   凌青壁沉着脸:“你把我大哥三弟害得那么惨,我只给你三刀,算是便宜你了!聂老弟,我的份完事儿了,剩下的交给你!”   聂云汉微微一点头,看向左横秋几人:“你们先来。”   赤蚺向来不虐杀战俘,但対于哈沁,那便另当别论了。   这些年来落在这人手里的大曜士兵不计其数,都被他残忍虐杀,今日总算到了算总账的时候。   等左横秋、万里风和戴雁声替那些死去的同袍下完刀子之后,哈沁浑身上下遍布血口,整个人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双目呆滞地望着阴沉沉的天幕。   卓应闲没打算动手,他本来也只是来助阵的,于是此刻,终于轮到了聂云汉。   方才看着大家一刀刀向哈沁身上招呼,聂云汉心中情绪翻涌,他想起关山与向羽书的死状,悲痛欲绝,早已按捺不住,一步跨到哈沁身旁,手持利刃,“噗通”一声,捅进了対方的心窝。   再一寸一寸地用力按压下去。   “这一刀,是羽书的账!”   利刃在心脏处猛一翻搅,哈沁“呕”地吐出一口鲜血。   “这是你折磨阿闲的账!”   带血的刀刃被缓缓抽出来,聂云汉死死地叮嘱哈沁无神的双眼,冲着他的脖颈,狠狠刺了下去!   “这一刀,是义父的账!”   匕首在血污中“格楞楞”地斩断颈骨,哈沁无法言语,眼神中划过一抹惊恐与绝望,断气时双眼大睁,似乎不相信这是自己最终的结果。   “咕噜”一声,他的脑袋从脖子上滚了下去。   聂云汉双手满是鲜血,紧紧握着匕首,盯着面前这具尸体,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汉哥,松手吧,他死了。”卓应闲蹲在他身边,从他手中缓缓抽出匕首,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肩膀,轻声道,“你已经为义父和羽书报了仇了。”   聂云汉呆呆地转头,看向卓应闲,他凝视着那双充满爱意和关怀的眼睛,突然间好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整个人瘫在対方怀里,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眼泪夺眶而出。   “我们,终于……报仇了!”   撕心裂肺的喊声响彻大地,惊得月亮从云层中露出了脸,照着地面上六个悲伤的人。   平复心情后,他们没有理会哈沁的尸体,迅速撤离。   第二天,发觉哈沁迟迟未归的护卫们惊慌地跑出来寻找,在沙丘后找到了昔日平北大将军被野狗啃食了一半的尸体,为之大愕。   找不到凶手,也找不到线索,阿格楞亲王虽有怀疑,却也无证据,他又忙于独峪皇室的内斗,本就焦头烂额,便也没工夫去处理这位昔日下属的死亡真相——况且他有预感,这真相未必会让他脸上有光,于是亲王便着手下将哈沁收殓,対外宣称平北大将军因病暴毙,为此事画上了一个潦草的句号。   ---   三日后,聂云汉一行人返回大曜,用了卓应闲修改过的通关文书,平安入境。   过城门的时候,他仔细留意了一下周围,并未发现有埋伏的岗哨,算是彻底安了心。   看来宋鸣冲真的没打算対付他们,以后的日子,总算能好好过了。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京城街道上十分热闹,夜市里人群熙熙攘攘,一片节日的繁荣景象。   与此喧嚣相対,司礼监值房内,吴以浩还在勤勤恳恳地批阅奏折。   皇帝年迈,他身为掌印太监,还是得多为圣上分忧才是!   只是写着写着,他突然觉得四周一片静谧非常,虽然平时这里也很安静,但现在,却安静得颇有些诡异。   “来人啊!”吴以浩站起身,向门口张望。   可惜并没有人回答他。   吴以浩顿时警觉,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铳试图防身,此刻却听见门“吱哟”响了一声,有一个人气定神闲地走了进来,看着他道:“吴公公这是想去哪儿?”   “咣”地一下,手铳掉在了案上,吴以浩没有机会发出任何声音,整个房间再度陷入一片寂静。   皇宫内一样张灯结彩,家宴结束后,皇帝与太子去了御花园的亭子里,一边赏月,一边対弈,只留了几个内侍服侍,再远一些,几个铁鹤卫精神抖擞地守护在旁边。   这父子二人,表面父慈子孝,实则暗藏机锋,棋盘上太子步步紧逼,老皇帝则好整以暇,不动声色地连破太子布局防卫,只差几步,就能将対方重重困死。   太子看了看己方的困局,叹了口气道:“父皇棋高一着,儿臣此次甘愿认输。”   须发皆白的皇帝摩挲着手中棋子,别有深意道:“太子又何须急于一时呢?急功近利,是行事大忌。”   “有些事不尽快去做,只怕时不我待。”太子也似话里有话。   皇帝淡淡笑了笑,起身望着天上一轮圆月,缓声道:“月亮圆了总会缺,缺了亦会再圆,时机总会再来,行事者,须得有足够的耐心。”   “孩儿谨遵父皇教诲。”太子恭敬起立,躬身道。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隐隐有“护驾”、“有刺客”的喊声此起彼伏,几名铁鹤卫立刻退至皇帝与太子身边,“哗啦啦”地抽出佩刀,警惕地观察四周。   御花园假山里,两个身影鬼魅一般潜藏在里边。   一人道:“这就是真的铁鹤卫?难怪你当时一眼就能识破我,这气质确实太不一样了。”   另一人轻笑:“但是你比他们都好看。”   皇帝处变不惊,対其中一名铁鹤卫道:“应该不是冲朕与太子来的,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遵旨!”   他还没来得及离开,便见一名小内侍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离皇帝还有两丈远,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启禀圣上!吴公公他、他……”   小内侍结结巴巴说不清楚,似乎被吓得不轻,三魂不见了七魄,皇帝等不及,便叫他头前带路,赶往事发地。   行至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和泰殿,老远便见一群大内侍卫围在此处,这些人一听“皇帝驾到”,便回转身,呼啦啦跪了一地:“参见圣上!”   他们这一跪倒,便露出了身后被挡住的人影。   皇帝与太子看着那人,不禁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只见掌印太监吴以浩早已气绝身亡,被麻绳勒住脖子,挂在了和泰殿的门口,胸口用刀扎入一块白布,上面用朱砂写着几个大字——“陷害忠良,权阉当诛”。   其中意味无需多言。   太子登时怒不可遏:“这……这实在太不把天家放在眼里!来人,尽快缉拿凶手!”   大内侍卫齐声道:“是!”   “不必了。”老皇帝背着手,望着吴以浩的尸身突然道。   太子不解:“父皇!”   皇帝重重叹了口气:“此事我知道该怎么做。”   “可不管怎么样,那些人如此藐视天家威严,实在太狂妄了,必须明正典型!”太子不肯善罢甘休,这件事威胁意味太浓,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儿,争一时之气又有何用?”老皇帝苦口婆心,“人心才是最重要的。”   “当初一念之差……唉,我该还他们公道了。”   不远处高树上,两个身影听闻此言,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离开。   满院大内侍卫与铁鹤卫,竟无一人察觉。   几日后,皇帝颁下圣旨,为关山平反,坦言两年前的事现已查得水落石出,赤蚺上下皆为忠勇之士,无一人叛国,千户关山更是以身殉国,应为吾辈楷模。   圣旨颁布后,皇帝亲命韩方为钦差,赴棠舟府为关山风光大葬,立忠烈祠。   八月底,棠舟府城中,当年赤蚺的衙门“蛇窝”已被悄然拆除,取而代之的是正在修建的忠烈祠。城外阵亡将士公墓处,关山与其妻合葬,四周栽满松柏,英雄之灵长眠于此。   与此山头対望的另一处山间,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头,是关平野的衣冠冢。他没有资格与关山及其他忠勇之士葬在一起,但他毕竟是关山的儿子,聂云汉便在此为他立了一处没有碑的坟,两相対望着,也算一家团聚了。   至此,所有爱恨情仇,已成过往。   作者有话要说:   呐,经过一周的等待,今天又被鲨了……   这篇文肯定是申不上了,也不打算再用这篇文申了,我爱这篇文,不太想再看它还有俩儿子被人拒绝。难过是肯定的,更多的还是委屈,还觉得对不起他俩,自己没有能力让他们被更多人看见。   希望将来有一天可以做到。   恰好该更复仇这章了,鲨了哈沁给我助兴吧。   之后就是与游萧重逢和大婚了~还要絮叨几章就彻底完结了。 第195章 番外五 重逢   九月初三, 汀洲。   晌午时分,一艘大船缓缓靠岸,聂云汉与卓应闲站在甲板处,望着岸边那个小小的身影, 唇角不由自主地挂起了微笑。   “阿爹!闲爹爹!”   还没等船停稳, 游萧就一阵风似地借着助跑跳了上来, 张开双臂搂住了两人的腰,兴奋地大喊:“萧儿想死你们了!”   小孩穿着锦缎的长袍, 头发束成了发髻,做成年男子打扮,看起来像个小大人儿。   “四个月不见, 长高了?”卓应闲疼爱地摸摸他的脑袋。   聂云汉则弹了他一个脑瓜崩,笑道:“方才那一跳很稳当,看来之前学的功夫也没放下。”   “那当然,萧儿谨记两位爹爹教诲, 一刻也不敢懈怠。”游萧得意道,紧接着神情突然变得忧伤,“若是大竹竿能看见就好了, 那几招还是他教我的。”   他与向羽书相处时日虽不多,但彼此间也已经产生了非常浓厚的情谊, 得知对方死讯,着实难过了好些日子。   但游萧又是何等心思活络之人,他见聂云汉与卓应闲面色微沉, 便又堆起笑脸,一手牵起一人, 拖着他俩下船:“快跟我走吧,看看萧儿为爹爹们准备的家!”   他回头看着从舱室里陆续出来的左横秋等人, 兴奋地与他们一一打招呼:“萧儿也已经给各位叔叔姐姐备好了厢房,欢迎大家来做客!”   这回到汀洲,聂云汉要跟卓应闲举办婚礼,是以赤蚺所有人加上凌青壁,也都跟着一起来了,过几日孔昙和云虚子也要陆续抵达。   但一听“家”这个字,聂云汉诧异地与卓应闲对视一眼,问游萧:“什么意思?你不还借住在孔大哥朋友家里吗?”   此时三人已经上了岸,跟着游萧来的几个家仆赶紧把大家的行囊接过来往马车上安置,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管事的人,听到聂云汉的问话,笑着答道:“回老爷的话,小少爷此前借住在别处不假,七月初的时候他听说两位老爷无恙,便着手另寻住处,上个月中买下了一处山庄,已经洒扫干净,就等您二位回来呢!”   还没等聂云汉反应,旁边凌青壁先乐了:“嚯,聂老弟,你俩这摇身一变成‘老爷’了,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别说他不习惯,聂云汉和卓应闲也觉得别别扭扭,卓应闲冲管事道:“别叫我们‘老爷’,称……称‘公子’便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征求意见般地看了聂云汉一眼。   聂云汉伸手搭住他的肩膀,笑呵呵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位爹爹,这是咱们家的孙管事,家中大小事务都由他负责,有什么事尽管跟他吩咐就是。”游萧转而对孙管事一一介绍道,“这位是我阿爹,姓聂,这位是我闲爹爹,姓卓,两位都是咱们家的当家人。”   孙管事连忙俯身拱手:“在下孙彦,拜见两位公子。”   聂云汉一个行伍老粗,卓应闲一个江湖少侠,俩人都不太习惯这套,这还有凌青壁等人在旁边看着,各个脸上都是调侃的笑,搞得他们好不自在,赶紧别别扭扭地还了礼,接着游萧便叫孙管事一一安排大家上马车,一路往山庄赶去。   赤蚺这几个月的冒险没什么可跟孩子讲的,于是这回家的一路上,聂云汉与卓应闲听的都是游萧这几个月的琐事。   先是得知苗笙情况一切稳定,在冰棺里睡得非常安稳,这次就等着戴雁声再去帮他诊治一番,免得有什么旁人发现不了的隐患。   再就是游萧的壮举,这部分小孩没怎么说,由孙管事代为讲述。   游萧初到汀洲的时候是五月下旬,一直借住在孔昙的朋友家中,人生地不熟,他也表现得非常乖巧,再加上他本来长得就可爱,嘴也甜,简直人见人爱,所以孔昙那朋友一直对他很好。   但这小孩并没有闲着,除了日常照顾苗笙之外,经常叫人陪他去府城里闲逛,看起来是小孩心性,对什么都好奇,实际上是为了观察这城里的情况,好为将来打算。   汀洲是个岛,岛上多山,四周环海,此处民生以渔业捕捞为主,还盛产海盐,商业运输十分发达,因此岛上外来人不少,很多都是来做生意的,这一点跟五陵渡十分相似,但又不像五陵渡那么鱼龙混杂,相对而言还算民风淳朴。   正因为民风太过淳朴,岛民们并没有留意到商机,城内连个像样的客栈都没有,有的都是些小破店,看着跟黑店似的,更别提酒肆赌坊、声色犬马之地——其实该有的也不是没有,只是质素实在太次,跟五陵渡相差太远,实在入不了游小少爷的眼。   但这就是他出手的好机会。   听到这儿,卓应闲有点担心,开口道:“萧儿,不许开赌坊,更不能开那些什么妓院南风馆。”   “那是当然。”游萧得意道,“有正经营生做,谁还要去做下九流的生意。我其实是想在此处开一家大一些的商铺,商铺后头连着客栈,修得气派一些,做成汀洲的商贾必到之处,到时候此地也必然会成为汀洲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在江湖上,消息才是最值钱的东西,不管是做生意还是武林纷争,甚至官府办差,说不定都需要来求我们。”   卓应闲:“……”   这孩子脑子里成天介都在想什么?转得倒是挺快,怎么听起来还是不太正经?   他看向聂云汉,对方也是十分茫然,满脸写着“别问我,除了打仗我什么都不懂”。   卓应闲哽了又哽,正要张口,便听游萧主动道:“两位爹爹,别担心,消息买卖也是合法生意,各凭本事罢了,萧儿心中有分寸,绝不会做杀人越货的勾当。对了阿爹,不知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他管聂云汉叫做“阿爹”,卓应闲叫做“闲爹爹”,一起喊的时候就是“两位爹爹”,指向分明。   聂云汉之前跟卓应闲说做什么裁缝厨子的都是玩笑话,刀头舔血的时候哪顾得上想将来,现在被游萧这么一问,正经有点心虚,转头又撞上卓应闲看过来的眼睛,更加心虚了。   “啊,这个……”当爹的不能让儿子给问住,聂云汉清了清嗓子,反问道,“你有何建议,说来听听看。”   游萧也不客气,侃侃而谈:“两位爹爹都擅长功夫,可以开武馆,教练壮丁,也可以开镖局,替人走镖。但我觉得镖局之事有些危险,在成气候之前又免不了离乡背井,或许还会沾染江湖恩怨,还是开武馆的好。”   卓应闲看看聂云汉:“武馆是个好主意,咱不入江湖,不收徒弟,只做教头。”   “对,我也这么看。汀洲外来客商多,壮丁的需求量大,不管是替人运货还是做护卫,亦或者有人想去官府做衙役,都想学些拳脚功夫傍身。阿爹的刀法和拳脚最为实用,父亲的剑法飘逸使出来最有面子,肯定不愁招学徒。”游萧说得头头是道,“回头我还想问问,左伯伯愿不愿意传授易容的本事——”   聂云汉打断道:“你可别问了,他肯定不愿意广收徒弟。”   “不用广收,收我一个就成。”游萧笑得天真无邪,话语却又深思熟虑,“这种手艺,会得人越少越值钱,我才没那么傻。”   聂云汉和卓应闲再度面面相觑,心里不约而同在想,这娃将来不好管呐!   “其实我还是想先把商铺客栈开起来,地方我都选好了,汀州府城的城南偏中有一块烂地,荒在那里无人打理,价钱很低,要拿下来应该不成问题。”游萧若有所思道,“旁边还有一个茶楼,经营不善十分破败,我也想一并收下来翻新——舅舅之前最想开的,就是茶楼,我要把这茶楼开得红红火火,等他醒来看见,必定开心。”   听到这话,两位方才还因为教养问题而焦虑的老父亲顿时老怀安慰。   这娃有人情味儿,坏不到哪儿去!   “成,你也别想三想四的,咱就先把茶楼开起来再说。但是你俩爹都没什么钱,回去咱算算够不够盘下那个茶楼的。”提起钱,聂云汉有点脑仁疼。   以前脑袋别再裤腰带上跟人拼命,从不曾为挣钱发过愁,现在正经要过日子了,确实得想想该怎么赚钱养家。   一不留神,突然就过上了“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了啊。   游萧却笑道:“两位爹爹不必担心,前阵子孔伯伯已经替我将绿绮琴卖掉,银票也托人送到我这里了。盘个茶楼肯定是没问题的。至于爹爹们的钱,可以用来开武馆,或者做自己想做的营生。本来我想直接出了这份钱,就怕爹爹们不愿意要,因此也没敢擅作主张。但爹爹们若是有需要,尽管开口,萧儿和舅舅都是你们救的,钱财这种身外物我们根本不会在意。”   卓应闲:“……”   这小嘴叭叭的,我们还能说什么?   他想了又想,才道:“嗯,此事回去从长计议。”   “不是,你到底有多少钱?不仅能买茶楼,还买了个山庄?”聂云汉倒是很好奇,直接问道。   游萧抿唇一笑:“账本都在家里,本就打算回去给爹爹们过目,到时一看便知。”   “小少爷生财有道,恐怕是赵公明转世,两位公子不必担心。”孙管事满脸掩饰不住对游萧的佩服之意,还没等聂云汉二人追问,便忍不住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原来游萧了解到了汀洲的这边的情况之后,先投入了一点钱放在了海货买卖上。他头脑转得极快,此前也学过一些做生意的方法,又在五陵渡耳濡目染那么久,很快从路边商贾闲谈中抓住商机,转而将这值钱的消息卖给了财力更大的商人。   但游萧一个小孩儿出面做生意不是很妥当,他便让照看自己的小厮帮忙寻找合适的先生代自己出面,孙管事也是因此才与他结识。   孙彦本来并看不起游萧,游萧也不想多跟他说自己的计划,只让他按自己的吩咐去做。孙彦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尽管心里不信,但做事还是规规矩矩,没想到最后真把生意办成了。   游萧不仅从信息买卖中盈利,从货物转运中也小赚一笔,几次生意做下来,不仅拥有了固定的买主,还跟几户最卖力的渔民签订了契约,保证对方供应给自己的都是最新鲜最上乘的海货。   到现在两三个月的时间,钱生钱,利滚利,他的净利大约在十万两左右。   接连几次赚得盆满钵满,游萧给孙彦的酬劳不少,他也从最初的怀疑变得心服口服,主动请缨要为游萧办事。   游萧惦记着要置办宅院或者开客栈商铺都需要人手,而孙彦确实头脑机灵,办事老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于是便将他留在身边做管事。   不过现在,整个汀洲都已经知道了游小少爷的名头,没有人再敢看轻他。再谈生意,游萧也可以亲自出面,由孙彦陪同。   山间这所宅院,也是游萧用尽方法才探听到的好地方。   苗笙虽然躺在冰棺中,但冰棺也要存放在妥善的环境里才能事半功倍,因此游萧需要替他找一处阴凉又安静的地方。府城内太过喧嚣,靠海又太过潮湿,因此山中是上佳之选。   而且苗笙喜欢梅林,游萧想为他种出十里梅花,等他醒来哄他开心,自然还是住在山里才能实现这一夙愿。   “阿爹不是喜欢芍药吗?”游萧虽满心都是他舅舅,但也不忘讨好聂云汉,“山庄里我已留出了几亩地,全都种上芍药,想要什么品种孩儿都帮阿爹找来,保管每年芍药花开时,全大曜的花田都不如咱们这里漂亮。”   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聂云汉这一听,心里真是老怀安慰,嘴角翘得按都按不下去,看得卓应闲忍俊不禁。   聂云汉摸了摸游萧的脑瓜:“乖了乖了,以后有我和你闲爹在,你也不用这么操劳,有什么事我俩去做就是了。”   “两位爹爹才九死一生归来,自当先享福,孩儿力所能及的,就不劳爹爹们费心了。”游萧这小嘴儿简直像是抹了蜜,“对了,接下来的头等大事,就是你们的大婚,孩儿也已经想好了章程,等到了山庄里,就送与爹爹们过目。”   一提成婚,守着孙管事,聂云汉与卓应闲还都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断袖这种事,也不好大肆宣扬。   但看孙管事坦然的表情,想必也已经早就被游萧交代过,要么就是见多识广,见怪不怪了。   嗐,左右都是一个山庄的人,也没什么好瞒的,知道就知道吧!   马车一路疾行,很快进入汀州府城,西门进,南门出,往山间驶去。沿路光景聂云汉与卓应闲尽收眼底,这里确实如同游萧描述那样,有点破烂,正是可以大展拳脚的地方。   南门外没走几里地便是山,但此山跟五陵渡和归梁府的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倒是跟文州城外清心观所在的小山差不多,路也修得平缓,马车顺着山路,没走多远就到了半山坡的山庄大门口。   门口早有小厮仆役和丫鬟侍女们等在外面,等车一停稳,小厮们便麻溜滴上来伺候,把从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的赤蚺众人搞得很是受宠若惊。   聂云汉与卓应闲两人听游萧讲了一路,大概也猜到了之后的待遇,但左横秋、凌青壁、万里风和戴雁声可毫不知情,被这阵仗吓了个倒仰。   “我的天,这地儿比我们清寒居可气派多了。”凌青壁站在山庄门口感叹,“聂老弟,你俩这可真是一步登天!”   聂云汉此刻十分得意,搭着凌青壁的肩膀:“你们就会挣钱不会花,看我儿多厉害,在汀洲才待了几个月,就挣出这么大一个庄子!”   山庄上的牌匾看得出来是簇簇新的,名叫“云闲山庄”,应是游萧按着卓应闲“云闲公子”的名头取的。   卓应闲看见这四个字,亲切感油然而生。   他还挺喜欢这个名头的,有他与聂云汉的名字蕴含其中,只是看着,就觉得鹣鲽情深。   游萧觑着他和聂云汉的表情,问道:“两位爹爹,喜不喜欢这个名字?若是不喜欢,那就再取一个,萧儿立刻着人去换。”   聂云汉一看卓应闲的反应,便知他喜欢得不得了,便道:“不用了,这个就挺好。”   “爹爹们满意那便好了,走吧,萧儿带大家参观参观。”   一行人加上小厮丫鬟等人,浩浩荡荡地进了云闲山庄里,这山庄比五陵渡的宅院可气派多了,进门便是宽阔的前院和小径,路两边栽满了高大的梧桐树,将秋日艳阳挡得严严实实,地面上只余一片碎金。   过了前院,眼前突然间多了许多岔路,小厮丫鬟们也在此跟大家分道扬镳,将大家的行李分别送往游萧已给他们安排好的厢房中。游萧则带着所有人往另一路走去,观赏山庄中秀丽的景色。   聂云汉在马车上已经听得此处山庄的由来,得意地跟其他人显摆:“看这山庄大吧?气派吧?得花不少钱吧?其实我们家萧儿只用了原价的三分之一就到手了。”   “三分之一?怎么回事?这里是阴宅?”万里风不解道。   旁边戴雁声一听这话,“噗”地笑了。   聂云汉:“……”   作者有话要说:   一篇儿太长,分两章了,双更~ 第196章 番外六 筹备   聂云汉挑眉:“当然不是, 你看这里风水上佳,怎么可能是阴宅,据说这里原来的主家是书香门第,历朝历代都出过不少状元!”   “那又为何会落得减价出售?”凌青壁好奇。   “这里原本的主家都搬到京城做大官去了, 收了这宅子的人目前经商, 但可能脑子不太灵, 有些坎坷,恰好认识了我萧儿, 萧儿帮了他一把,近一个月带他赚了不少银子。”聂云汉眉飞色舞地讲道,“赚了钱总得要给人回馈, 但萧儿不要他的钱,指明要这处宅院,对方很干脆,只收了三分之一的价钱, 把这宅子让了出来。”   他从马车上下来,就一副暴发户的嘴脸,特别讨嫌, 戴雁声早就想怼他,正好机会来了:“那岂不是说, 这里也不如想象中风水那么好?要不然那人坎坷个屁?”   “这运势吧,它分人,有的人就不行, 但话说回来,那人财运可能不成, 但贵人运简直登峰造极。现在我们萧儿拿下了,肯定什么运都有, 你说是不是啊阿闲?”聂云汉本来就是故意的,现下看气着了戴雁声,心里暗爽。   卓应闲见他终于开心,也是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看到眼前山庄秀丽的风景,同样心情大好,点头应和:“对,从此以往,大家定会否极泰来。”   有人助阵,聂云汉更加得意,连连冲戴雁声挑眉,十分幼稚。   戴雁声冷着脸,小声嘟囔:“又不是你的功劳,这是萧儿能干。”   “我有这么能干的孩儿,不是运气更好?”聂云汉手按在游萧的小肩膀上,看着戴雁声,表情写满挑衅,“你抓紧生一个,再来跟我较劲吧!”   卓应闲:“……”   太丢脸了聂公子!   在旁边围观的凌青壁和左横秋忍不住发笑,万里风围观成年男子弱智攀比,委婉地奉送了两枚圆润的白眼,又见戴雁声意意思思地看着自己,干脆地给了对方一个后脑勺。   游萧带大家参观过了各处亭台楼阁,又给他们指了指不远处客房与厢房的位置:“山庄地方够大,萧儿给叔叔姐姐们都留了院子,左叔叔爱清静,最靠里的那处秋意斋归您小住,戴叔叔和风姐姐住在旁边的雁风斋,另有凤栖斋是给凌伯伯还有孔伯伯准备的,这边……这边是给羽书哥哥留的。”   众人顺着游萧指的方向望去,便见一处小小的院落,门口挂的牌匾是“念羽斋”。   “他人虽然不在了,但依旧活在咱们的心里,院子自然也要挨在一起。”游萧道。   一直没怎么吭声的左横秋看见这牌匾,轻轻叹了口气:“萧儿,有心了,我替羽书谢谢你。”   游萧恭恭敬敬向左横秋行礼:“这是萧儿应该做的。”   方才听那些院落都是以住客的名字来命名的,卓应闲便知这是游萧认真思量过的,心中深感安慰,不禁与聂云汉对视一眼。   聂云汉也是为之动容,牵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萧儿是个知冷知热的好孩子,不用过分替他担心,他心里什么都有。”   最后,游萧带他们去了山庄最幽深处的一个小院子。   院门上挂着的牌匾写着“梅花斋”,里面栽满梅花树,深秋季节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可以想见冬日里梅花盛放的风景。   这处小院位于一处高耸的山崖下,比别处要阴凉许多,一走进来,便觉得有些寒凉,聂云汉问:“这是苗笙的院子?”   “阿爹说得不错,舅舅就在此处。”游萧拉了拉卓应闲的手,“闲爹爹肯定也是挂牵我舅舅的,所以带你们来探望他。另外萧儿也有私心,想请戴叔叔先给舅舅诊脉。”   戴雁声点头道:“我也很好奇苗公子的情况,萧儿,带路吧。”   院子里有不少伺候的侍女,见到主人带客人进来,分立两侧,恭敬行礼。   卧房很大,游萧按着冰棺的尺寸定制了一张十分宽大的床铺,将冰棺安置其上,苗笙仍在冰棺中沉睡,睡颜与四个多月前殊无二致。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感觉他好像面色比之前红润了些。”聂云汉道。   游萧惊喜:“真的吗?我天天见舅舅,便无从分辨了。”   卓应闲也仔细观察苗笙的面容,点头道:“小笙哥哥确实看起来好了很多,难不成这冰棺还能养人?”   “并非冰棺养人,是苗公子病情稳定下来,自然状态会比之前好了许多。”戴雁声道,他在床边坐下,打开冰棺侧边的半尺见方的小窗,伸手进去为苗笙诊脉。   游萧守在冰棺前,一会儿看看苗笙,一会儿又看向戴雁声。他这一路都气定神闲胜于成人,此刻才露出属于孩童的忐忑不安。   卓应闲双手按在他肩膀上,轻声安慰:“别担心,小笙哥哥状态这么好,肯定不会有大碍。”   “嗯,苗公子确实无恙。”戴雁声收回手,把小窗关好。   游萧迫不及待追问:“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依然不太好说。”戴雁声依旧实话实说,“我也没办法预知,咱们能做的事已经做了,说到底,这还要看他自己愿不愿醒过来。”   游萧立刻道:“他一定愿意的!舅舅若知道萧儿还在等着他,阿爹和闲爹爹也在等他,一定会愿意醒过来的!”   戴雁声:“其实……”   “咳咳!”万里风干咳两声,阻断了某位冷面神医过于理性的话头,她轻抚着游萧的脑瓜,柔声道,“萧儿说得对,苗公子一定会醒过来。但是你千万别着急,尽管去做你想为他做的事,等他醒来定会十分开心。”   游萧望着冰棺里苗笙平静的面容,使劲点头:“嗯!萧儿也有信心!”   离开了山庄这最偏僻的小院,游萧带众人去了山庄主人住的院子,在外面参观了一下之后,便叫小厮带凌青壁等人去客房暂时休息。   站在这宽阔华丽的院落门口,游萧仰头看着聂云汉与卓应闲:“两位爹爹,这里还满意吗?院子够大,也方便你们练功夫。”   “这么大就我们三个住?”聂云汉道,“等回头师父来了也住在这吧。”   卓应闲附和地点头:“好啊,我看行,够宽敞。”   “那怎么行,这不是乱了礼数?”游萧开口道,“这里是主人院,只能两位爹爹住,萧儿也只是住在隔壁的院子。云虚子爷爷虽然是长辈,但不是主家,我已经给他安排好了另一处僻静的院落,还为他准备了丹房——”   “那个就不必了!”一听丹房,卓应闲立刻道,“还炼什么丹,且好好活着吧!”   游萧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聂云汉一脸促狭的笑,也猜到里面可能有故事,便善解人意道:“那萧儿听闲爹爹的,回头就找人把丹房给撤了。我已经着人去文州,将清心观的所有东西打包运回来,到时就由闲爹爹监督挑拣了。”   听到这里,卓应闲十分感动,弯腰把游萧抱了起来,这孩子不仅长高了,还沉了不少。   “萧儿如此用心,我跟你阿爹都很感动。”他轻声道,“以后我们来照顾你,你小小年纪不必再如此费心。”   游萧乖巧地圈住卓应闲的脖子:“人世间,人若能拥有为之牵挂的亲人,已经是极大的幸事了,遇上舅舅之前,萧儿只有孤身一人,现在萧儿有了这么温暖的家,心里只有高兴。为两位爹爹操心,萧儿更觉得充实,人生充满希望。”   “啧啧啧,这小嘴儿叭叭的,真是太能说了。”聂云汉捏了捏游萧柔软的嘴唇,“可别累着了,你闲爹说的,话多了伤气。”   游萧笑得眉眼弯弯:“阿爹,你真听闲爹的话,真是太乖了。”   聂云汉:“……”   他看了眼卓应闲,后者正抿唇偷笑,笑容比这山庄盛景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倍,聂公子顿觉开心。   “听话就对了,你爷爷、我亲爹,就很听我娘的话,两口子不知道多恩爱。”他再度给游萧谈了个脑瓜奔儿,“这是家庭和谐的秘诀,学着点!”   “萧儿谨记阿爹教诲!”   “那快从你闲爹怀里下来,别累着他!”   游萧依言照做,带着卓应闲与聂云汉推门进了主人房。   房内自然也十分宽敞,厅房书房俱全,聂云汉急急看了眼卧房,见那张宽广大床,露出满意的笑容,甚至还过去晃了晃床柱,心里赞叹,够结实。   但卓应闲张望了一下,并未见他与聂云汉的行囊:“萧儿,我与你阿爹的行李呢?”   “两位爹爹暂且还不能住在这里,我让人送去客房了。”游萧坦然道。   卓应闲一愣:“为何?”   “当然是因为我们还没成亲啦!”聂云汉揽住他的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这里算是为我们准备的婚房,必须得成亲之后才能住进来,是不是啊萧儿?”   游萧眉眼弯弯:“对!吉日已经选好,就在九月十八,两位爹爹,尽快做好准备吧。”   聂云汉与卓应闲暂时被安置在跟左横秋戴雁声挨着的小院里,总算是开始了他们的“隐退”生涯。   好在有上个月养伤的日子做过渡,现在聂云汉总算能放下所有戒备,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渐渐有了贪睡的苗头,每天非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来。   什么开武馆,什么赚钱养家,聂公子通通忘到了爪哇国去,简直要身体力行地去当个纨绔。   他实际上并不缺钱,也不是占游萧便宜,而是皇帝给关山平反之后,拨了一份抚恤金给赤蚺“遗属”,这笔钱韩方自然直接交给了赤蚺等人。老皇帝心怀愧疚,出手丰厚,每个人纹银二百两,省着点花,一辈子不愁。   聂云汉打算拿出一半给游萧放到他的生意里去,好让钱生钱,另一半交给贤内助管着。况且他也心疼,自己有抚恤金,阿闲啥都没有,还跟着一起卖命,太亏了。   凡是自己的,就是阿闲的,俩人不分彼此。   卓应闲看自家相公吃得香睡得熟,也放心了不少。婚礼之事有人操持,不用他操心,云虚子也抵达汀洲,再加上戴雁声也在,于是,等原本放在清心观的那些道家书籍一送来,他就开始了养生大计。   十年来操持家务习惯了,卓应闲把聂云汉的内务安排得明明白白,休息时间适当放长,每日陪他早晚各练习一个时辰的拳脚刀剑,再就是为他制作各种滋补身体的药汤、药膳。   聂云汉是下厨一把好手,但卓应闲也不差,不过自从走上药膳这条“歧路”,他做出来的东西,就有点惊悚了。   惊悚到相当考验两个人之间的感情。   那一锅锅一碗碗或黑得冒泡或花花绿绿散发着不明气味的汤羹、食物——如果能称之为食物的话——色香味俱不全,看着就让人想高呼救命,饶是聂云汉这种经历过百般拷打的铁血汉子,吃过几口之后,都要忍不住想要大喊“放过我吧我什么都说”!   好在聂云汉对媳妇感情非常深厚,非常经得起考验,况且他一对上卓应闲那双满怀着殷切希望的大眼睛,就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得两眼一闭,脖子一梗,捏着鼻子囫囵吞枣。   到底都是些能入口的东西,再难吃也不至于吃不下去。但要是平时饭能正常吃,间或吃些这种食疗的玩意也就罢了,可卓应闲是给聂云汉定制了一个食疗单,不让他随便吃东西,一切入口的东西都要按照食疗单上的安排。   因此,聂云汉不能吃红肉,不能喝小酒,连蔬菜水果都不能随便吃,就算是吃到肉食,按照养生方做出来的也十分难以下咽。他平日里就吃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以至于整个人都有点不太正常,晨起的时候在院子里练功,看着树梢上的鸟都想打下来烤了。   他岂是循规蹈矩的人,想了自然就要去做——这既能让阿闲开心,自己又能偷偷打牙祭,何乐而不为?   可惜卓应闲不管别的闲事,只用管聂云汉和云虚子吃的饭,一点也不忙,聂云汉很难能找到机会,就算跟游萧打个配合,往往还会被戴雁声、凌青壁等人抓住,将他铁面无情地送到卓应闲面前。   现在除了游萧这个自家儿子,聂云汉没有任何同盟军,怎一个惨字了得!   而且游萧也怕他闲爹爹生气,被抓几次后,再也不敢帮助聂云汉偷吃,可怜曾经叱咤一时的聂千户,现在沦落成为一个光杆司令,连吃口想吃的都吃不上,可怜哟!   “阿闲,咱俩打个商量,你就让我吃一回烤肉行吗?”晚上睡觉前,聂云汉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进了卧房,看见卓应闲,忙不迭求饶,“一根红烧鸡腿也行,这个不是红肉吧?再不吃点香的,我嘴里都淡出鸟了!”   卓应闲铺好了床,转过身很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布巾,帮他擦头发:“不行,这才几天,怎么能放松。你不觉得最近身体里瘀滞好些了吗?睡得也更香了,连起功来脚步也更轻盈了。”   “我以后也用不着上战场,这些可以慢慢来,不用急在一时。”聂云汉乖乖坐着,扯起卓应闲的袍角拽了拽,“你就给我放放风呗。”   “这才几天,要是不严格执行,很容易前功尽弃,你情愿之前的功夫都白费吗?”卓应闲耐心劝道,“这些东西是不好吃,但是对你身体有好处,都是戴爷检查过的。现在趁着他在,能及时检验疗效,等我们成亲后他们就要走了,到时候再找这样的名医都难了。”   聂云汉一听这不容拒绝的口气,郁闷地嘟囔:“他指不定在方子里怎么坑我呢……”   “怎么会,他是大夫,医者仁心。”   “他是不会害我,但肯定很想看我出洋相。这人啊,蔫儿坏!”   头发擦得差不多干,卓应闲才收了布巾:“不过是些口腹之欲,忍忍就过去了。我师父都坚持着呢,你还连他老人家都比不过?”   “少来,师父跟我吃的都不一样,他的那些草……药看起来好吃多了!”聂云汉委屈巴巴,“再说,他老人家早就食不甘味,你让他吃什么都一样,我可是当兵以来都没吃过几顿好饭,饿了啃树皮吃草根都有,现在不求别的,也就求口心头好,你就忍心这么折磨我?”   卓应闲低头看着自家相公皱成一团的眉毛疙瘩,在他额头上“叭”地亲了一口,柔声道:“就当为了我,坚持一下,好不好?你以前遭了那么多罪,现在不调理不行,你难道不想跟我白头到老吗?”   聂云汉:“……”   这让他还怎么说?!只能全听媳妇的了!   其实因着早年间老鸨喂的那些药,卓应闲也在根据戴雁声给的方子调理身体,只是他身体情况好一些,不需要像聂云汉那么忌口。   不过他也一直陪着聂云汉清淡饮食,并没有自己偷偷放纵。   “行吧,我忍。”聂云汉深吸了口气,“为了咱们的将来。”   “那快些休息吧,现在天气凉露水重,再蹬被子我就把你和被子绑起来。”卓应闲看着聂云汉坐到床上,“噗”地替他吹灭了蜡烛,“早睡,明早见。”   聂云汉侧过身,眼巴巴地目送他关门离开,脚步声逐渐消失在门外。   是的,聂公子不仅嘴上吃不到,别的也吃不到,因为媳妇说了,调理身子的时候要禁欲,况且有些事,等婚礼过后再做才合适。   好惨!比当兵时还惨!聂云汉捶着床板呜呼哀哉。 第197章 番外七 迎亲   聂云汉一天天数着日子过, 这半个月地狱般的生活终于过去,眼看就要到大婚那日。   游萧询问过他俩的意思,最终卓应闲主动应承下了那个要“嫁”进来的角色,于是在大婚前两天, 他就被安排到了汀洲府城内游萧买下的一处小宅子里。   这处宅子是游萧买来为了方便打理生意的时候住的, 就在他已经盘下的茶楼附近——那茶楼取名“唤笙楼”, 因着白乐天有首诗名叫《唤笙歌》,又取“唤醒苗笙”之意。   这宅院没取什么诗情画意的名字, 门口挂的牌匾,简简单单一个“苗苑”,算是给苗笙置办的家产。苗苑位置偏僻, 价格自然也不贵。此刻宅子里已经张灯结彩,挂满了红绸喜字,看起来十分喜庆。   婚服也已经分别送到了苗苑和山庄里,两人各自试穿过了, 都很满意。   样式和材料先前都给聂云汉和卓应闲过了目,款式简单,用了上好的绸缎, 绣的是鸾凤和鸣的暗纹,白天穿上不觉得过分华丽, 夜晚被烛光一照,流光溢彩,莹莹生辉。   聂云汉试着自己这套, 在烛光下一照,觉得自己实在是英俊伟岸、器宇轩昂, 忍不住想象另一边,他的阿闲穿起来肯定如谪仙下凡, 岂不是看一眼都得把人的心给甜化了?   唉,虽然分别才两天,但是……想他。   成婚前夜,赤蚺等人作为聂云汉的同袍,自然都要陪在他那边,因此后来选了又选,最后选出凌青壁去小宅子里陪着卓应闲。   听闻这个消息的凌青壁:“……”   “聂老弟,不是我不想去,是你家美人儿看见我就不高兴。”凌青壁苦着脸,“我何必去他那儿讨嫌!”   聂云汉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不叫他‘美人儿’,他还真不至于这么烦你。这回正好给你一个机会,跟他联络联络感情,以后咱也好常走动。我家阿闲最好说话了,完全就是一朵解语花,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呀,别这么欠儿就行了。”   “我这不是习惯了吗?”凌青壁无奈,“你要不再考虑考虑,我受点委屈没事儿,别让你媳妇大婚都没个笑脸,哎,要是我把他惹恼了,明天他给你气受,不让洞房,我可不负责。”   聂云汉哈哈大笑,然后恶狠狠地瞪大双眼:“你敢!替我好好守着他!”   除了赤蚺之外,也就灵翅跟卓应闲比较熟稔,灵翅当中,孔昙和韩汀都不如凌青壁跟卓应闲来往得多,这重任他无可推脱,只得认下,骑马溜溜达达去了苗苑。   卓应闲这边并不缺伺候的人,游萧把事情安排得非常妥当,凌青壁过来,也就是起到一个陪伴的作用。   他到苗苑的时候,饭厅里已经摆好了一桌饭菜,卓应闲坐在桌边正在倒酒,看见凌青壁,并不意外。   “哟,来了?”   凌青壁把手里的刀放在旁边小桌上,大马金刀往卓应闲身边一坐:“怎么,猜到是我了?”   卓应闲微微一笑,把酒杯往他面前一推:“当陪嫁丫鬟的事儿,你不来谁来?”   “啧,怎么说话呢?”凌青壁挑眉,“我现在可是你娘家人!要出阁了,心情激动不激动?”   卓应闲抿唇,脸上的笑意自是压都压不下去,一改往日见了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模样,连嘲讽都显得温柔多了。   “与意中人成亲,长相厮守,当然激动。”他端起酒杯轻啜一口,“不过这种滋味恐怕你永远都尝不到了。”   凌青壁:“……”   “得,这是你大喜的日子,你最大,杀了我给你助兴都行!”他抄起筷子夹菜,大快朵颐。   卓应闲胃口也不错,吃了不少菜,也喝了不少酒,微醺时双颊泛粉,眼角眉梢都透着情意,喜不自胜。   凌青壁端详着他,禁不住咋舌:“聂兄弟要是看见你现在这副模样,肯定忍不住就地洞房。”   “你确定你不是断袖?”卓应闲眼角绯红,斜了他一眼。   凌青壁自己给自己满上:“这我哪知道,我又没遇上让我动心的人。”   卓应闲托着腮,玩儿似地用筷子夹花生豆吃:“不打算寻一个么?都一把年纪了,真要一个人过一辈子?”   “一个人又没什么不好。”   “说的也是。”卓应闲停下筷子,想了想,“以前没有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觉得自己过这一辈子也挺美,什么都不用顾忌,也没有任何束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凌青壁坏笑:“你可别成亲前一天后悔。”   “当然不会,现在有了汉哥,我就觉得过去一个人的日子真是十分无趣。”卓应闲想起那人,脸上都会情不自禁地挂起微笑,“没有他的话,这日子还不如不过了。”   “嘁,有那么玄乎吗?”凌青壁不服。   卓应闲端起酒来一饮而尽,笑道:“找到那个人,你就懂了。”   “免了,我可没这个兴趣。”凌青壁给他倒上酒,“西蛮细作还总想找我们报仇呢,我也别拖别人下水,就自己过也没什么。”   “你不已经习惯了易容吗?就这么易容着过呗。”卓应闲双眼已经有些朦胧。   凌青壁嗤笑一声:“那不成。我这人没什么优点,但是対于身边人,必须交心。要是我也有了意中人,绝不会在対方面前易容。”   “噫,怪自信的。”卓应闲迷迷瞪瞪,似笑非笑,“你就不怕你真面容把人给吓跑了。”   凌青壁这会儿生可忍熟不可忍了,轻轻一拍桌子:“今儿老子就让你看看什么叫风流倜傥!算是送你大婚之礼!”   他拿起酒壶,泼了一手酒,背対着卓应闲往自己脸上抹去。   “就送这个,你可真抠!”卓应闲托着腮,看他在脸上揉搓半天,又从怀里掏出什么往脸上糊,笑道,“要真容啊!你别再贴上一层好看的皮!”   “哼,必须是真容,就怕你见了移情别恋!”   卓应闲:“呕……”   他有点困,又被酒意催着,几乎有些睁不开眼,等待期间险些睡过去,然后就听那混不吝的嗓音得意洋洋道:“好了,看看吧,小心别闪了眼!”   “哪里来的信……”卓应闲抬头看去,先是不屑,等他看清対方的模样,“心”字就被忘在了嘴里。   眼前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要论英俊周正,确实不如他的汉哥,但也着实令人过目难忘。   长眉入鬓,鼻梁高挺,额头饱满,下颌方正,唇形厚薄适中,唇色偏红,这副面孔就难看不到哪去,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双懒散的笑眼,眸光流转中似笑非笑,极为招人,若是这双眼真是含了情带了意,那真是没人抵御它的魅力。   卓应闲总算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凌青壁烦人了,这双眼就算在易容之下,也难掩其光彩,平素爱懒洋洋地看人,配上这家伙总是讨嫌的腔调,让人觉得此人极没正形,简而言之两个字——“欠揍”。   “怎么?看呆了?”凌青壁得意道,“比你相公强吧。”   卓应闲撇撇嘴:“你还真好意思说,就您这副尊容,一看就是风流子薄情人,还敢跟我家汉哥比,心里太没灯了。”   凌青壁也不恼,轻笑道:“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不跟你一般见识。知道为什么我大哥和三弟不易容,也非得让我易容吗?就因为我长得俊俏,走到人堆儿里太明显。”   “行行行,您俊,您世上最俊。”卓应闲给他倒满酒,嘟囔道,“又不是姑娘家,比谁长得好看,有意思么。”   “我可没比,只是陈述事实。”凌青壁端起酒杯轻啜。   卓应闲也喝了口酒,又忍不住偷眼看他,被対方抓住,也就理直气壮、大大方方地看。   凌青壁得意洋洋:“觉得我不好看,那还看我做什么?”   “我就是好奇,不知你们平日里易容用的脂膏都是什么材质,如此养人。”卓应闲促狭道,“阁下这模样,确实不像已是而立之年,还挺嫩的。”   凌青壁:“……”   “不说了!”他“嚯”地站起身,一把抓过旁边放着的刀,“打一架吧!”   卓应闲“噗”地喷出一口酒:“哈哈哈哈哈哈!”   ---   第二日过了中午,游萧带着人先赶了过来,看看卓应闲这边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但卓应闲准备起来也简单,他换好一身婚服,头发束成高马尾,用了聂云汉的旧发簪,就差不多妥当了。左右闲来无事,凌青壁恢复易容之后也闲得冒烟,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互相聊闲,一言不合,到底是打了起来。   游萧一个八岁多的孩子就好个热闹,在旁边跟着瞎起哄,一直给他闲爹爹加油助威。卓应闲有人助阵,更为嘚瑟,不断挑衅凌青壁的快刀:“堂堂灵翅,就这么点本事?!”   俩人不是第一次対打,之前凌青壁就吃过他的亏,这回虽是打着玩,但凌青壁投鼠忌器,生怕万一伤着対方,聂云汉要把他追杀到天涯海角,于是只能含屈忍辱,一边打一边跑。   宅子里下人们看到这副场面,心里暗搓搓地念:这家还能不能好了?!   好不容易挨到吉时快要到了,苗苑管家过来提醒,卓应闲才气喘吁吁地停下。幸好游萧机智,看热闹的时候也没忘了做准备,早就让下人们烧好了水,等着伺候新郎官沐浴。   卓应闲迅速洗了个战斗澡,再把婚服换上,才发现袍角被凌青壁的刀划出了好些口子。   凌青壁:“……”   “卓公子救命!”他情真意切道,“可不能让聂老弟知道!”   卓应闲想了想,把袍角一甩,大大咧咧道:“无妨,过会儿天黑他就看不见了。”   报信儿的下人不断往回跑,告知他们聂云汉目前的位置。   “聂公子到长青路啦!”   “聂公子到风尚坊啦!”   “还有两里地,聂公子就要到啦!”   听着聂云汉离自己越来越近,卓应闲莫名紧张了起来,有些坐不住了。   他这边紧张,聂云汉那里更紧张。   这段感情不与世俗相和,本来不想铺张,但是游萧觉得两人之间情感同样感天动地,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既是喜事,就该风光大办,好叫大家都知道,所有人也都能沾沾喜气。   聂云汉与卓应闲商量半天,也觉得游萧说得対,不过就是喜欢男人罢了,又没有错,如何就入不得别人的眼?!   就要让全天下——算了,全汀洲都知道云闲山庄两个男主人喜结连理,惊世骇俗!   迎亲的队伍阵势很大,浩浩荡荡得有两里地长,聂云汉身着婚服,扎了网巾,精神抖擞喜气洋洋,骑在挂满红绸的高头大马上,一手牵着同样喜庆的一匹马,一路压着速度往苗苑而来。   他心里又着急又激动,其实很想快马加鞭把他的阿闲接回去,但为了不显得太猴急,也好让后面的队伍能跟上,只能强行按捺住激动的心情。   戴雁声、万里风和左横秋跟着来迎亲,看见自家聂老大这副急不可耐的模样,简直没眼看。   快到苗苑的时候,聂云汉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心脏“怦怦”跳个不停,感觉就要从胸口里跳出来了。   卓应闲在屋里待不住,跑到院子里驴拉磨似地来回转悠,旁边凌青壁抱着刀不住咋舌:“啧啧啧,卓少侠,矜持点呗!”   “就不矜持!”卓少侠瞥了他一眼,“关你屁事!”   下人满脸喜气,一路小跑地跑进来通报:“来了来了!聂老爷来了!”   他话音还没落,鞭炮声就响了起来。前院里顿时变得十分热闹,原来有跟着的小厮开始漫天撒钱,丫鬟、下人们此刻也不再讲礼数,开始疯狂抢铜钱。   卓应闲不用蒙什么红盖头,也没有媒婆给他讲什么礼仪,这下突然愣在当场,不知道该怎么表现才好。   “闲爹爹,拂雪给我吧,我帮你拿着。”游萧善解人意地伸手,把宝剑从卓应闲手里拿过来。   凌青壁赶紧伸手接过:“我来我来。”   卓应闲此刻已经六神无主,眼睛一直往院子门口瞥,听得那喧闹声越来越近,简直挪不开目光。   几个身着红衣的小厮在前边开道,纷乱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见了自己此生所爱。   聂云汉自然也是第一个看见了他,激动地快跑了几步,停在卓应闲面前,傻呵呵地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俩人就这么彼此相望着,笑得合不拢嘴。   戴雁声等人跟在聂云汉身后,跟凌青壁点头打招呼,大家谁也没吭声,笑吟吟地看着这対新人面対面地发癔症。   “你来啦?!”卓应闲目光灼灼地盯着聂云汉,哽了好一阵,才说出这句话。   聂云汉脑子根本不转,唇角简直要翘到天上去,下意识地应:“嗯,我来啦!”   游萧在旁边看得直着急,忙冲旁边的礼官使了个眼色,礼官便扯着嗓子大喊道:“吉时到,接新人啦!”   聂云汉这才一激灵,紧紧拉住卓应闲的手:“阿闲,跟我走吧!”   “走!”卓应闲反握住他的手。   聂云汉拉着他往外走去,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在场所有人,笑呵呵地大吼:“赏!大家都有份!”   游萧冲手下人一甩下巴,鞭炮声、锣鼓声齐鸣,铜钱雨再度从天而降。一対身着红袍的新人阔步出了宅门,齐齐跨上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并辔而行,向云闲山庄进发。   聂云汉的迎亲队伍阵容很强大,卓应闲的“嫁妆”也很可观。虽说游萧一手包办了这些物件儿,但云虚子硬是掏出了不少银两,非要加进卓应闲的“陪嫁”里。   不知道老道士从哪儿弄来的钱,他反复叮嘱游萧,让孩子千万别说出去。   小弦儿照顾自己这么多年,自己这个当师父的,总得有些表示才成。   总之,这位新郎官不说有十里红妆,五里六里总是有的,俩人这婚庆队伍的排场,赶上汀州府的知府大人家办亲事了,几乎全城轰动,道路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游萧唯恐场面不够气派,安排了人一路撒铜钱,走到哪撒到那儿,活脱脱的散财童子。   万里风不住回头看:“啧,萧儿这孩子,太费钱了。老聂这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怎么?羡慕?”戴雁声笑眯眯地说,“咱俩成亲的时候我让你更有面子!”   万里风绷着脸:“可算了吧,我才没有这対死断袖这么厚脸皮。”   片刻后她又小声说:“一般有排场就行了。”   “我也不想坐轿子,不想蒙红盖头,肩并肩骑马也挺好。”她再度补充。   戴雁声握住她的手:“俩人共骑一匹不是更好?”   “噫……”万里风摇头,“马太累了。”   戴雁声:“……”   凌青壁与左横秋并排骑着马,他仰头看着前边不远处的聂云汉和卓应闲,不由感叹:“确实是不羡鸳鸯不羡仙啊!左老弟,你真不羡慕?”   “不羡慕,吵得脑子疼。”左横秋始终心如止水,但见凌青壁眼眸中微微透出的艳羡,打趣道,“昨晚跟阿闲聊什么了?怎么,也想找个人?”   “是有点想。但还是算了,我这人怕麻烦。”凌青壁犹豫了一下,复又认真道。   左横秋像是看透了什么似地勾唇一笑:“你这态度,看着可不够坚定啊。”   “坚定。”凌青壁有点出神,喃喃道,“可坚定了。”   这些事儿,走在前边的俩人完全不知道,他俩一时间激动得也没什么话可说,来来去去都是“这两天你好吗”“嗯好,你呢”“我也是”这种下意识的话,挨着的两只手紧紧牵着,一刻也不放开,目光就像粘在対方脸上似的,舍不得移开。   汀洲民风淳朴开放,対于断袖之事似乎接纳度比较高,再加上主人家发钱,因此也没有人说什么闲话,聂云汉与卓应闲听见的全都是道喜之声,一路感谢过去,很快就到了云闲山庄。   作者有话要说:   让凌青壁露个真脸给我蓬宝助助兴!   一身欠揍气质的脸嫩老男人哈哈哈~   still双更!   啊啊啊啊蓬宝,谢谢你的营养液,大大的mua~ 第198章 番外八 大婚   此刻已经华灯初上, 山庄上下张灯结彩,就连最远处梅林的方向也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放眼望去,半面山坡都被点亮了。所有的丫鬟小厮也都穿红戴绿, 满脸喜气洋洋。   孔昙、韩汀作为上宾, 陪着云虚子和偷偷远道而来的韩方等在了大堂里, 时不时有小厮跑进来通报情况,门口鞭炮声一响起, 云虚子便和韩方作为双方高堂上座,所有眼睛都殷切地看向外边。   进了山庄里,聂云汉与卓应闲下了马, 接过礼官递来的同心结彩绸,是为“牵巾”,两人各扯一边,并排踏上了地面上的红地毯, 阔步向大堂走去。   进了大堂,看到云虚子换了身崭新的道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老道士看起来精神极了,卓应闲突然就觉得眼眶发酸, 好悬才忍住眼泪。   十年就这么匆匆而过,当年若非师父相救,又怎会有自己的今天!   此生一定要好好孝顺他老人家。   云虚子看见小徒弟一眼眼瞅着自己, 小脸微微发皱,似乎是要哭, 赶忙冲他一扬下巴,笑道:“小弦儿, 乖啦乖啦,大喜的日子,别哭。”   聂云汉安抚地捏了捏卓应闲的手,冲云虚子和韩方低头行礼。他看到韩方的笑容,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又见桌后神龛上摆着关山和自己父母的灵位,汹涌澎湃的情感顿时涌至喉头,堵得他几乎哽咽,眼睛骤然红了。   若然父母与义父都在世,那该多好。   观礼的宾客都已进了大厅里,游萧、赤蚺与灵翅等人分立两侧,将此时两人神情尽收眼底。   孔昙似乎是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心上人,见别人欢欢喜喜地成婚,心头浮上一抹酸楚。平素不苟言笑如他,此刻神情中微微透着伤感,满眼又是祝福的喜色,稍显狰狞。旁边凌青壁瞥见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万里风则是喜极而泣,口中还说着别人:“老聂,阿闲,大喜的日子,要高兴啊!”   说罢更是泣不成声,不好意思地靠在戴雁声的肩膀上。   站在最前方的游萧,却暗暗想:“如此锣鼓喧天,若能把舅舅吵醒,那便更好了。”   拜堂吉时到,礼官在旁边高声喊: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夫対拜!”   许是之前被人交代过,礼官把“夫妻”改成了“夫夫”,在他洪亮的嗓门下,卓应闲与聂云汉情意绵绵地対视着,跪在了红垫子上,互相跪拜。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两个月之前,在无常泽那段生死相随的日子,记得月光下那无人所知的简单仪式,那时的清冷孤寂被此刻的欢喜盈门吹散,留下的只有相许终生的誓言和喜悦。   “送入洞房!”   “新娘子”不是女子,大家也就没了顾忌,除了两位长辈,连自持庄重如孔昙都跟着凌青壁、戴雁声他们混在人群中,哄闹着跟聂云汉和卓应闲涌进了他们的小院,跟进了卧房中。   这帮兵痞子太能闹了,起着哄让他俩当众亲嘴儿,聂老大本就是个没脸皮的,捧起卓应闲的脸,“吧唧”就是一大口。   幸好万里风及时掩住了游萧的眼睛——可把萧儿给郁闷坏了,他正想看呢。   接着凌青壁又起哄,让聂云汉嘴対嘴喂给卓应闲酒,此提议一出,立刻得到在场所有人的支持,一声声喊着“不喝不是真爷们儿”。   聂云汉此刻心情激动,没啥不敢干的,就怕卓应闲不肯,一双深窝眼大狗似地觑着対方,请示他的想法。   卓应闲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大男人也不好扭扭捏捏,头一点,干脆答应。   “风姐!”聂云汉乐呵呵地大喊,“把萧儿眼睛捂仔细了!”   “不用费心了两位爹爹,萧儿自己捂好了。”   游萧两只小手捂在眼前,正打算通过指缝偷看,谁知万里风的大手牢牢覆上,铁面无情的声音传来:“臭小子,别跟我使诈!”   伴着众人的起哄声,卓应闲跟聂云汉嘴対嘴地喝了三杯,脸已经烫得快要熟透了。   才三口酒而已,聂云汉觉得自己已经醉了,酒是如此醇香,那唇又是如此柔美,面前的阿闲害羞又大方,俊美又灵动,双颊红得如同天边晚霞,好看得简直如同话本里能勾魂摄魄的妖精,看得他简直想把自己的心挖出来,虔诚奉上。   一切的一切,全都给你。   当然,我也想要更多。   眼见自家夫君眸色逐渐暗沉,卓应闲赶忙把人推开,小声说:“大家都还在呢!”   兵痞子们还要闹,但聂老大不干了,哄着大家出了门,孙管事是个有眼力见的,赶紧领人去前院,一场宴席正等着大家呢!   其实他们请的宾客并不算太多,毕竟俩人也没有多少亲近的朋友,除了赤蚺、灵翅、云虚子和韩方这些亲近之人外,有不少是游萧生意上的伙伴,都是汀洲府城里数一数二的商贾。   游萧请他们来,也是给大家一个双方相见的机会,好让这些人知道,聂云汉与卓应闲即便不过问生意之事,也是云闲山庄的主家,令人不可小觑。   卓应闲同为新郎官,跟聂云汉一起在外边敬酒,几个来回之后俩人都有点词穷。   他们哪会这些迎来送往的功夫,游萧一个小孩也还没有世故圆滑到这个份儿上,好在孙管事舌灿莲花,全程替他们说,再往后,他俩都不用出面了,商贾那几桌自有孙管事打点。   两人坐回自己那桌,聂云汉生怕卓应闲饿着,拼命往他盘子里夹肉菜,自己也赶快吃两口——近几日解除了养生禁令,赶紧补回来一点!   院子里嘈杂混乱,两位新人被人灌了不少酒,都有些微醺,连韩方与云虚子叮咛的话也没听进去多少,只是下意识地点头。   吃饱喝足之后,聂云汉只觉得双耳灌满杂音,不得清净,连眼前的阿闲都有些看不清楚,令他有些烦躁。   不管了,走!   他“嚯”地站起身,接着拉起卓应闲的手:“阿闲……”   还没等卓应闲吭声,旁边凌青壁打趣道:“怎么了聂老弟,等不及想洞房了?!”   “就是想,管得着吗?”聂云汉粗声粗气。   一桌人哈哈大笑起来,卓应闲登时耳根发烫,起身道:“喝得太多了,我俩去净个手,汉哥,走了。”   他推搡着聂云汉匆匆离开,才出了这正院大门,走到旁边小径中,喧闹之声远去了些,便被人按在了树上,一双灼热的唇随即堵了上来。   卓应闲胸中情绪激荡,环住聂云汉的脖子激烈地回应,两人吻得气息不支才气喘吁吁放过対方。   聂云汉紧紧拉着卓应闲,大步往他们院子里走去,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不发一言,笑盈盈地対望着,进了院子,入了洞房。   方才大家只顾闹腾,让他俩嘴対嘴喝酒,真正的合卺酒与酒器还摆在旁边小案上。   聂云汉把卓应闲放在床边坐着,将彩结相连的匏瓜型酒器注满,端到他面前,温柔道:“阿闲,喝合卺酒了。”   认认真真喝过合卺交杯酒,按着习俗将酒器一扔,匏瓜一仰一合,正是吉兆。   两人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対方,聂云汉拉过卓应闲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神色突然庄重:“阿闲,山盟海誓不再多说,我的心你明白,往后余生里,我聂云汉只属于你一个人,天涯海角随君而去。”   “汉哥,我与你想的一样。”卓应闲一时激动,也说不出什么更动听的话,“此生与你相伴,足矣!”   他倾身前去,主动吻住了聂云汉。   聂云汉按住他的后脑,细细密密地吻着他,不似方才那么火热,情感沉淀下来,细腻绵长,永无穷尽似地。   卓应闲正沉浸其中,谁知堵着他嘴的那人突然含混道:“怎么回事?”   “什么?”   聂云汉松开卓应闲,拽起手边対方的袍角,方才他手按在这里摸出不対劲来:“你袍子怎么破了?”   卓应闲:“……”   “这可是婚服!怎么能破了!”聂云汉心疼得像是个走了宝的财主,攥着袍子细细检查,“这还有一道!那儿还有!”   犹豫了好一会儿,卓应闲才把自己因为过于无聊(紧张)、跟凌青壁过了几招的事儿说了出来,小心翼翼道:“可能袍子太长,不小心被划到了。”   聂云汉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我就不该让他去陪你!那么大的人了还不懂事!我找他说理去!”   “哎哎哎!算了算了。”卓应闲拉住他,“……也不能全怪他,是我没注意。”   聂云汉抿着唇,皱着眉,看了卓应闲一眼,欲言又止,明显忍着气。他嘴上说不信鬼神,但心里总想着今日的一切都要完美,不能留一丝遗憾。   可阿闲的婚服袍子都破了!   卓应闲看着他汉哥那小表情,心里觉得有趣极了,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亲:“这有什么,咱们习武之人,身上免不了有这样的痕迹——别忘了咱俩都一身疤呢,这婚服上有刀痕,也是暗合了我们的身份。”   聂云汉哽了哽:“你可真能扯。”   随后又道:“那我袍子没有刀痕,岂不是就与我身份不合?岂不是跟你就不般配?”   “那你想如何?”卓应闲也没招了,刚才那理由确实扯得有点过分,他也编不下去了,但他看着対方那忿忿不平的模样不由有些心疼,想着只要能把这事儿揭过,怎么都行。   聂云汉目光落在挂在墙上的蹑影与拂雪,走过去把它们取了下来,将拂雪扔给卓应闲,挑眉道:“比试一场?”   “现在?”卓应闲接过拂雪,有点懵,“洞房花烛夜?”   “那帮人还没散呢,怎么洞房?不如我也搞点跟身份相合跟你般配的痕迹出来。”聂云汉心里委屈,大步往外走,嘟囔道,“跟凌青壁打,不跟你相公我打?”   卓应闲:“……”   闹小脾气的汉哥有点可爱是怎么回事?!   湛蓝天幕上缺了一口的月亮洒下轻柔银辉,合着满院红灯笼的缱绻柔光,将宽敞的主人院映得明亮,不远处传来婚宴的喧闹声,似是遥遥为这两位偷偷离开的主人助兴。   聂云汉笑着把蹑影抽出来,将刀鞘扔到一边,冲卓应闲摆了个起手式:“来吧,卓少侠!”   “来就来,怕你啊?!”卓应闲“唰”地抽出拂雪,笑着轻轻跃起,向聂云汉面门刺去。   聂云汉抬起蹑影去格挡,挽了个刀花,令拂雪在刀身上缠了几圈又松开,他借机一把搂住卓应闲的腰身,油腔滑调地调侃:“小公子如此俊俏,剑法也如此精妙,已经深深刺中我心,这可怎么得了?”   “……”卓应闲觉得这人有做戏的瘾,笑吟吟道,“小公子我心里已经有人了,我家良人英俊不凡,刀法精湛,你肯定打不过他,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聂云汉:“……”   “哎,怎么不按话本子来!”他恼火道,“好好演!”   两人来回递了许多招,都分不出输赢,倒是聂公子如愿以偿地在婚服的袍角留下了几道想要的剑痕。稍后卓应闲将聂云汉手中蹑影挑飞,接着将拂雪扔到一边,与他较量起了拳脚。   这一幕像极了他们在清心观的二次相遇,身子贴着身子,手臂套过手臂,呼吸相闻,耳鬓厮磨,根本不像比试,更像调情。   折腾了好一会儿,聂云汉把卓应闲扣在怀里:“不打了,歇会儿,我得留着力气。”   此人话里有话,意味深长,卓应闲突地耳根发热,不接他的话茬,捡起拂雪与蹑影放在院中石桌上,坐在一旁休息。   聂云汉回屋端了茶水给他解渴,顺手把埙拿了出来。   这不是关平野为他做的那个,是他爹留下的,之前回棠舟府的时候顺便带了过来。   “很有雅兴啊?”卓应闲喝了口茶,看着聂云汉。   “美时、美人、美景,当然还要配上优美的曲子。”聂云汉冲他挑眉,“你相公我也不是不解风情那种人。”   卓应闲轻笑:“是啊,你最解风情了。”   聂云汉勾着唇角,开始吹奏一支小曲儿,果不其然,又是卓应闲曾在无常泽里为他唱过的那一曲。   卓应闲托着腮看他,笑得眉眼弯弯,稍歇了一会儿,起身抽出拂雪,在乐声中跳起了他擅长的剑器舞。   舞姿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身着红袍的他,俨然一朵在半空中绽放的红色花朵。   聂云汉目光被他的身姿紧紧吸引,先是乱了节奏,捡回神来之后,将乐曲吹得更加缠绵悱恻。   卓应闲时不时与聂云汉眼神交汇,彼此间均是充满了柔情蜜意。   片刻后,聂云汉突然站起身,停止了吹奏。   “怎么了?”卓应闲也停下,微微气喘。   聂云汉把埙挂在了腰间,脸上完全绷不住笑:“你听,宾客散了。”   卓应闲明白了他的意思,返回桌边还剑入鞘,冲他一扬下巴:“哎,接住我。”   聂云汉一愣,便见対方轻轻跃起,脚尖在石桌上一点,借力跳上半空,衣袂翩跹地向自己怀中飘落。   一如初见那般,又如在绿绮琴那日,更如大战那天的千钧一发之时。   他连忙张开怀抱,将此生挚爱牢牢抱在怀里。   卓应闲环住聂云汉的脖子,两人相视而笑。   “走吧,洞房去。”卓应闲红着脸,轻声道。   聂云汉哈哈大笑:“走着!”   蹑影与拂雪被遗忘在了石桌上,只怕将来它们将要被遗忘更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俩儿砸大婚快落~   哈哈! 第199章 番外九 双生   一夜旖旎, 尽享风流,聂云汉与卓应闲醒来看到对方,便情不自禁地勾唇微笑。   “起床吗?我去给你弄点吃的。”聂云汉问道。   “不,还想睡会儿。”   卓应闲有些腰酸腿软, 浑身也没什么力气, 完全不想起床。   “那你睡, 我陪着你。”   深秋天气渐冷,两人搂在一起也能暖和些, 聂云汉可不想大婚第二天就让卓应闲自己在被窝里睡觉,于是忍着饿陪他窝着。   但没过一会儿他就被踹下去了。   “肚子咕噜噜乱叫,吵死人了, 你快走吧,我自己好好睡会儿。”   聂公子穿好衣服,悻悻离开了卧房。   韩方军务繁忙,能大老远赶过来已经给足了面子, 此刻正要返回嵩昌府,就等在山庄大门口的院子里,已经叫人去备马了, 此刻见到聂云汉前来,不禁促狭地笑:“哟, 还以为临走前见不着你了。”   “您可是贵客,我自然得来送送。”聂云汉嘿嘿直乐。   韩方斜了他一眼:“有这个心就行啦,现在看你安定下来, 我也放心了。”   小厮把韩方的马牵过来,看到聂云汉在一旁, 恭敬向他行礼。   聂云汉一点头,顺口问道:“小少爷呢?”   “游萧一大早就跑过来给我请安, 接着就进城打理生意去了。”韩方替小厮回答,“你们家这个孩子可真了不起,有他在,我是不担心你将来得去接头要饭了。”   “我能那么不中用?再说,光抚恤金也够用啊!”   “那谁知道,带兵打仗你是一流,但过日子又是另一回事了。”韩方翻身上马,低头看向聂云汉,微微勾唇,“保重,有事就给我捎信儿。”   聂云汉拱手,深深鞠躬:“将来有需要我的地方,指挥使尽管开口。”   “你消停歇着吧。走了!”   韩方马鞭一挥,伴随嘚嘚马蹄声,身影消失在了山庄外。   聂云汉随后又去给云虚子请安,老道士看着他的目光隐约有点……古怪,仿佛掺杂着某种愤慨和不甘,但又无可奈何。   很像是老泰山看女婿的那种心情。   聂云汉很能理解,恭恭敬敬垂着头等待这位“岳丈”大人的教诲,谁知云虚子也没说什么,兀自叹了口气,丢了几本册子给他,哀怨道:“对我家小弦儿好点!”   “遵命!”聂云汉看着怀里那几本道家养生术,饶是他再厚脸皮,也有点不太好意思。   赤蚺和灵翅几人不在山庄里,许是知道这对小夫夫今日定是起不了床,他们在庄子里待着也没意思,便跟游萧一起进城玩去了。   聂云汉闲来无事,便开始下厨做好吃的,忙得不亦乐乎。   卓应闲一觉睡到中午,睁眼便见自家相公守在床前,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看什么?”那灼热的目光看得他不太好意思,把脸直往被子里埋。   聂云汉把被子往下扒拉了一下,笑道:“看我小夫君,怎么样?饿了吧?给你做了好吃的,起来吃点。”   卓应闲软绵绵地伸出一条胳膊:“拉我起来。”   小狐狸平时很少撒娇,突然这么娇滴滴的,聂云汉心里又觉得有小爪子在挠,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疼他好了,于是抓住那手腕,一使劲儿把人拽起来,搂在怀里,帮他穿好了衣服,梳好了头,擦好了脸,就亲自给他洁牙了。   卓应闲眯着眼,长睫毛颤悠悠的,任凭对方摆弄,心里既幸福又得意,禁不住抿唇笑,洁过牙之后,捧起聂云汉的脸,嘴对嘴“叭”地亲了一大口。   “伺候得好,有赏!”他半边身子靠在聂云汉身上,笑盈盈地说。   聂云汉半搂半抱地把他带到外边厅房桌边,给他按在垫了软垫子的椅子上,指着一桌滋补的粥菜道:“都是给你做的,尝尝。”   卓应闲早饿得前胸贴后背,闻着菜香便食指大动。聂云汉看他双目一亮,便主动端起粥碗:“来吧,我喂你。”   “这么好?”卓应闲靠在他肩头,张嘴喝了口粥。   “你不是浑身没劲儿吗,我应该的。”聂云汉看着他微肿的嘴唇,轻声道,“喂你一辈子我都情愿。”   卓应闲哈哈笑了起来:“可别咒我,我又没瘫。”   聂云汉认认真真地喂,他就一口口地吃,吃完了脑子才转悠,忽然想起来:“萧儿和师父呢?对了,我是不是该给师父请安去?还有韩指挥使……”   他日子过得颠沛流离,云虚子也不讲究这些,师徒俩过得很是没大没小,现在卓应闲才想起来还有这些礼数,稍感心虚。   “韩指挥使一早走了,萧儿去了城里,凌青壁他们跟着去玩了,师父那边,我去请过安了。”聂云汉搂着他,轻声道,“他老人家又不在意这个,知道你累得慌,让你多睡会儿。”   卓应闲怔了怔,觉得脸烫:“师父……也知道得太多了。”   回头见了该多臊得慌!   大婚过了好几天,聂云汉和卓应闲才从这做梦一般的感觉当中慢慢走出来,深刻意识到这就是他们已经置身其中的美好生活——上有老、下有小,其乐融融,还有好友在身边陪着。   但朋友也不可能总陪在身边,没过几日,先是灵翅三人要走,毕竟五陵渡那边的生意还得做,他们三个当家的不能在外边游荡太久。   接着戴雁声和万里风也要走,聂云汉有心想帮他们俩办了婚礼,但是他们决定先找个定居的地方,安顿好了才办。   这倒也对,聂云汉爽快答应,将来和卓应闲带着游萧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然后,过了两个月,云虚子也提出离开。   卓应闲舍不得,几乎当场红了眼睛,老道士像哄小孩似地摸摸他的脑门:“傻小子,都成家了,还离不开师父?”   “你要去哪儿啊?”卓应闲拧着眉,“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身体又不好,还不老实在家待着!”   云虚子捋了捋胡子,笑呵呵地说:“就是因为年纪大了,才想赶紧出去看看大曜的河山。这些年我都躲在观里,不敢出门,现在总算是没事了,你就让我出去溜达一圈呗。我保证,定期写家书报平安,行不行?”   卓应闲还是不想让他走,但聂云汉看出来老道士确实很想出去放风,便劝道:“阿闲,师父在家憋着确实无聊,你就随他去吧,他老人家这么机警,出不了岔子。”   机警?机警还被哈沁手下掳了去!   卓应闲腹诽,正想再劝劝,抬头看见自家师父可怜巴巴的眼神,不由自主心软了,郁闷地叹了口气:“行吧。”   “就知道我家小弦儿会疼人!”云虚子眉开眼笑,脸上褶子摞褶子,活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卓应闲连夜采买,恨不能给师父搞个蜗牛壳背着走,谁知第二天,他提着反复精简过后仍然鼓鼓囊囊的背包去云虚子房间,就见屋里空空荡荡,桌上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徒弟,别牵挂为师,跟你相公好好过日子。师父玩尽兴了就回来,多保重!”   这死老头!回来一定给他锁屋里!   卓少侠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舍不得,悄咪咪掉了两行金豆子。   令人安慰的是,左横秋耐不住游萧的软磨硬泡,答应多留一阵子,教他易容的本事。   起初聂云汉不太赞同游萧学这些,这孩子本来就聪明绝顶,又过于早慧,虽说艺多不压身,但懂得太多,总怕他生出什么邪念来。   还是卓应闲觉得,左右大家都在身边,只要好好教,这小苗子肯定长不歪。再说,苗笙对游萧来说是一剂灵药,只要搬出一句“你不怕你舅舅对你失望吗”,游萧就乖乖听话。   于是聂云汉也不管了,教养孩子这事儿,自己确实不太有耐心,也不擅长,就交给卓应闲去监督罢。   他到底还是开了个武馆教习拳脚,但武馆没开在汀州府城,而是在云闲山庄所在的山脚下盖了套宅院,前院是训练场,后院有伙房和睡房,学徒们都包食宿,学成离山,对外不报出处。   这也是为了避免因为学徒们的事儿而卷入江湖纷争,出于同样的原因,武馆没取名,牌匾上就写“武馆”二字,也不怕招不到人,毕竟游萧在城里生意大,在店里贴几张告示也就够了。   武馆落成已是第二年春节后,聂云汉与卓应闲本打算亲自当教头,招贴也都挂在了唤笙楼里,陆续有人来上门求学的时候,有两个不速之客突然找了来——居然是孟闯与高酉!   与关平野大战当日,这两人离开之后便回归江湖,晃荡了一阵后觉得没什么意思,也生出引退之意。   要引退,总得有个正经营生做,俩人只有一身武艺,总不能当街卖艺吧。   要说给大户人家做保镖,他们两个性子又高傲了些,不愿意听权贵商人的差使,总之就是高不成低不就,干啥都不行。   恰巧两人也看中了汀洲远离陆地,应该是个养老的好地方,便跑到这儿来,想着实在不行当个渔夫也能过日子。   进了汀州城没多久,他们慕名去了唤笙楼喝茶听戏,先是听到了游萧的大名,又听到了聂云汉和卓应闲的故事,于是就顺藤摸瓜地找了过来,得知两人开了个武馆,就想问问能不能跟着干。   听闻此事的聂云汉:“……”   “幸亏现在老皇帝不追究咱俩的事,要不然又没安生日子过了。”他看着卓应闲,“跟他俩这是什么孽缘!”   卓应闲无奈:“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听你的。”聂云汉笑嘻嘻。   “少来。”卓应闲白他一眼,“你肯定有主意了。想留下他们是吧?”   聂云汉点点头:“这俩人功夫好,靠得住,这也是知根知底的人,品性也还过得去,来当教头正好,再说……将来他俩担起来武馆的事儿,咱俩不就清闲了吗?”   “事儿还没开始办,你就开始想着躲懒了。”卓应闲无语,但他其实心里也不想对方太辛苦,“我没意见,你做主吧。”   于是聂云汉就答应了孟闯和高酉。   虽然双方之前有过不愉快,但这俩人都是武林客,直肠子,一面为自己受过关平野蒙骗而羞赧,一面又敬佩赤蚺保家卫国的功绩。他俩虽然傲气,可决心来找聂云汉之前也都已经把自己给说服了——既然跟谁干都不服气,那就跟个自己服的。   聂云汉安排他俩当了总教头和副总教头,月钱比市面上高出三成,让他俩就住在武馆里,平素相处也没有任何东家的姿态,就如同自家兄弟般相待。   倒是孟闯懂得自己的本分,对聂云汉和卓应闲两人态度比较谦恭,高酉听他师兄的,也很有礼数,不像几人初识时表现得那么蛮横。   第二年四月份,武馆招了不少学徒,孟闯和高酉也非常尽职尽责,教拳脚方面完全不用聂云汉与卓应闲操心,其他事务也有招来的管事负责,这下聂公子和卓公子真成了甩手掌柜了。   前不久,游萧从左横秋那里出了师,根据左横秋的说法,这小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己已经没什么可教的了,于是他离开了云闲山庄,要去浪迹江湖,打算跟云虚子一样,无聊了再回来。   这多半年来,游萧基本已经把他想要做的大客栈和商铺盖好,取名“万客楼”,开始投入经营。由于游小少爷在汀州府城十分有名,很多商贾都慕名而来,既为做买卖,又为打听商机,很快就把万客楼刚建好的部分客房都订满了。   这生意的事儿,起初游萧还过问很多,他负责掌握发展的方向,但始终还是经验不足,实际上很多细节的事儿都要孙管事来安排。   游萧明白自己的利与弊,所以他也非常器重孙管事,给予对方足够的尊重,以及足够的回报,孙管事现在对他可谓肝脑涂地,尽心尽责,绝无二心,把万客楼和唤笙楼的生意管理得井井有条。   闲下来的时间,游萧把自己的时间都用在了念书和练武上。他给自己请了好几位先生,有教他诗书的,有教他琴棋书画的,几乎每一个都竖起大拇指来夸他。   至于功夫和骑射,他不仅向聂云汉和卓应闲学习,也向孟闯、高酉学,用他的话来讲,就是“集众家之所长”。   生意、念书、学武,游萧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但仍记着晨昏定省给自己两位爹爹请安,从不疏忽。   看这孩子如此勤奋又如此知书达理,聂云汉与卓应闲终于是放了心。   现在云闲山庄里除了丫鬟小厮,就只有他俩和游萧,而游萧平日不是忙生意就是忙功课,跟个隐形人似的,平日里只剩聂云汉和卓应闲大眼瞪小眼。   俩人闲来无事,除了去武馆转悠一圈,就是去山上梅林和芍药花田溜达,一来二去还干起了农活,恨不能在旁边再开辟一片农田,将来山庄的蔬菜肉食就能自给自足了。   许是怕他俩太闲,七月份的时候,又一位不速之客到了。   这回来的是宋鸣冲。   彼时聂云汉正无聊,和卓应闲在正院的凉亭里下棋,就听门房的人来报,说是一名姓宋的大人求见。   如此彬彬有礼,应不是来找茬的,聂云汉便让人把宋鸣冲带了进来,片刻后就见这位指挥使大人胸前挂了两个包袱,还用两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向他们大步走来。   “哟,指挥使,来就很给面子了,怎么还带礼物?”聂云汉似笑非笑,“也太客气了吧!”   卓应闲看着那俩包袱不对劲,早就站起身,盯着多看了几眼,用脚踢了踢聂云汉的靴子:“那好像不是……”   “我就知道不是,他哪有那么好心。”聂云汉也站起身,阴阳怪气道。   宋鸣冲沉着脸:“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秦落羽的下落吗?她主动来找我了。”   聂云汉一怔,此刻卓应闲紧跨了几步到宋鸣冲面前,看见了他怀里抱着的分明是两个婴孩!   “这是……”他激动地看着宋鸣冲,“羽书的孩子吗?”   听了这话,聂云汉立刻跟了过来,看见这两婴孩分别被包在蓝色和红色的襁褓里,正睡得安稳,可见这一路上,指挥使大人也来得不易,难怪看起来灰头土脸的如此狼狈!   “真是羽书的?”关于秦落羽的下落,聂云汉问过孟闯,但那天孟闯把向羽书死讯通知秦落羽之后就忙着去找关平野,之后也不知道这女子去了哪里。现在两个孩子突然出现,难免令人起疑。   “是她主动来找的我,有羽书临行前的遗书证明身份,错不了。”宋鸣冲小心翼翼地从其中一个婴孩的襁褓中取出一张纸递给聂云汉。   那张纸似是被水打湿过,墨迹都洇开了,纸面也皱巴巴的,但上面的字迹,的确属于向羽书。   那字练了许久,仍是没什么长进,却让聂云汉一看就鼻子发酸。   宋鸣冲道:“她说当时得知羽书牺牲,当即晕倒了,被人救起之后请了郎中号脉,才知道自己怀了孕,怕关平野不放过她,就收拾了细软逃跑了。两个月前刚生了孩子,才出满月就送来给我,指明让我送到你俩这里。”   卓应闲看着孩子实在可爱,从宋鸣冲手里接过来红色襁褓的抱着:“是双生?红色的这个应是女孩吧?”   “对,她还说,以前羽书给孩子取过名,女孩叫竹月,男孩叫鹤云,相信你们两个一定能把孩子照顾好。”宋鸣冲把蓝色襁褓里的向鹤云塞进了聂云汉怀中。   聂云汉:“……”   怀里的孩子柔软得不可思议,他抱着都不太敢用力,跟卓应闲面面相觑。对方看起来很喜欢婴孩,盯着襁褓的模样可以说是过分慈祥了。   “别看羽书这小子不爱念书,取的名字倒是中听。”聂云汉看向宋鸣冲,“那秦落羽她人呢?当娘的就这么忍心撇下孩子?”   宋鸣冲擦了擦脑门的汗:“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她搬到棠舟府去住了,许是想看看羽书的家乡。见面时我见她神情笃定,托孤意愿十分强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猜想她……应是追随羽书而去了。”   聂云汉与卓应闲皆是一怔,片刻后,卓应闲才道:“真是命运弄人。”   如若换一种方式相遇,他俩也应当是琴瑟和鸣的一对璧人。   “行了,交到你们俩手里,我也算是完成了任务。走了。”宋鸣冲看了看两人怀里的孩子,像是完成什么心愿似地长出了一口气,转身大步离开。   “这就走?不留下吃顿饭?”聂云汉冲他的背影喊道。   宋鸣冲背对着他们,抬手挥了挥,因向羽书之死而歉疚了一整年的心才缓缓落下。   聂云汉看着怀里的鹤云,又看看卓应闲怀中的竹月,感慨道:“羽书……有后了?”   竹月已经醒了,并没有哭,而是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卓应闲,又张开小嘴打了个意犹未尽的哈欠。   卓应闲被她这副可爱的样子快萌化了,轻轻点了点她的小脸,激动道:“对,羽书有后了!汉哥,我们一定要好好把他俩抚养长大!”   “任重而道远啊……”聂云汉话还没说完,就耸着鼻子嗅了嗅,随即无奈地笑了,“小鹤云,一来就给你伯父我送个大礼是吗?”   鹤云也醒了,刚刚拉了一泡,听到聂云汉这么说,皱着小脸“哇”地哭了起来。   “哎!别哭别哭,我不是那个意思!”新晋奶伯父手忙脚乱,“走走走,阿闲,快进屋,给他洗洗!”   比起聂云汉,卓应闲对孩子耐心是多一些,但他也没什么经验,仗着天气热不怕孩子着凉,把俩娃娃都洗了一遍——毕竟宋鸣冲也不太会带娃,这一路上又忙着赶路,也顾不上给孩子洗澡。   好在这两个孩子脾气性格随他们爹,大大咧咧的,清洗干净舒服了之后,也都不怎么哭,睁着大眼睛你看我我看你,再就是打量面前这两位忙活得一团乱的伯父。   游萧得了信儿,忙不迭跑来看两个小宝宝,当即就打发人去汀洲,要请两个最好的奶妈,再找几个有带孩子经验的嬷嬷,好帮助他那两位啥也不懂的爹。   “他俩长得真好看,但是看不出来像不像大竹竿。”游萧仔细盯着俩娃打量再打量,“那个秦落羽长得美吗?”   卓应闲和聂云汉面面相觑,好像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还是聂云汉斟酌再三才道:“我们对女子相貌不太关注,可能……还成吧,不如你风姐姐。”   游萧看了眼没什么表情的卓应闲,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没再追问,抿着唇偷笑。   “像不像羽书,不能拿大人和孩子比,得拿羽书刚出生时来比。”卓应闲看了聂云汉一眼,“他小时候啥样?”   聂云汉不满道:“我才比他大几岁,我哪知道?!”   “对对对,我们汉哥年轻着呢!”卓应闲挽救了一下,岔开话题,低头去看两个婴孩,看着游萧拿着一根毛笔逗得他俩“咯咯”笑个不停,老怀安慰道,“这俩娃长大肯定都是一表人才。”   突然到来的两个孩子霎时间填满了两人的生活,他们再也不觉得无所事事,开始了全心全意带娃的日子。   奶妈和嬷嬷也不过是起到了辅助作用,竹月和鹤云是向羽书的骨血,聂云汉和卓应闲将他俩视如己出,不敢说要把他们培养成什么国之栋梁,至少鹤云要觅个稳妥的前途。   至于竹月……女孩子不能考功名,那就让她快乐长大,将来找个合适的人家——不,聂云汉想到她嫁人,心里就舍不得。   他变成了个十成十的女儿奴,在他眼里竹月什么都好,简直要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平素跟游萧和鹤云说话,聂云汉免不了疾言厉色,摆出一副严父的模样,但是见了竹月,声音都要柔上好几分,恐怕嗓门大了吓着自家姑娘。   “嫁人还早着呢,她才这么大点儿。”卓应闲捏捏聂云汉的眉心,“你又提前操心了,小心思虑过度。”   聂云汉无奈:“快活不知时日过啊,孩子们见风就长,快得很!”   确实是快得很,游萧感叹,一转眼自己已经九岁了,这一年来生活变化如此之大,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有了两个爹爹,一转眼又有了两个弟弟妹妹,大家庭热热闹闹,父慈子孝,他一颗孤苦无依的心,终于有了最温暖的归宿,这对他来说,都是很好的事情。   可是这完美一家的拼图里,缺少了最重要的一块。   如果舅舅能早点醒该多好,便可以与自己一起享福了。   唤笙楼生意火爆,梅林长势喜人,他醒来看见,一定会开心的。   舅舅,萧儿一直等着你,萧儿要把最美好的人生送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超长!但还有一章启下的番外,哈哈! 第200章 番外十 后来   十年后。   晚春初夏, 汀洲又是靠海的小岛,四月份的阳光格外热情。   念羽斋的小院里,一个少年手持长剑,正与卓应闲过招。两人舞起剑来毫不收敛, 把四周梧桐树叶斩得纷纷飘落, 如同下了一场碎叶雨。   “云儿的剑法越来越好了, 用不了多少时日,你闲伯伯定成为你手下败将。”   这爽朗的声音传来, 卓应闲与向鹤云还剑回鞘,气喘吁吁地望向院门口,便见聂云汉牵着向竹月, 笑盈盈地向他们走来。   “云儿在刀剑方面着实有天赋,不服不行。”卓应闲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心里也是老怀安慰。   他与聂云汉虽已三十多岁,但俩人都保养得当, 又勤于锻炼,再加上这十年来过得十分舒心,岁月并不曾在他们脸上留下多少痕迹。   聂云汉脸上的冷厉之气也被惬意的隐退生活消弭得无影无踪, 兵痞子的做派也因养育女儿而全部收敛起来,现在看着越发庄重和气, 很像当年的孔昙,但没他那么苦大仇深,而是更加爽朗豁达。   卓应闲依旧身形瘦削挺拔, 仿佛青春永驻似的,气质温润, 光华内敛,不拿刀剑的时候倒像个温文尔雅的书生, 平时也很少动气,教养孩子的时候总是很有耐心,游萧和向鹤云在聂云汉那里受了委屈,都是来找他倾诉。   这俩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简直天生一对好搭档。   向鹤云身材肖父,虽然才十岁,但看起来得有寻常人家十二三岁孩子的身高,已经是少年身形。   但性格方面,养亲的影响更大,他随了聂云汉的沉稳,也有卓应闲的灵活,更有游萧的聪明,不管是功夫还是念书,都十分优秀,小小年纪发下宏愿,将来要为国效力。   究竟是考武举还是考文功还没定下,聂云汉也不舍得放他去考府学的秀才,左右还有时间,大家再慢慢商量。   而向竹月从小无忧无虑长大,虽然琴棋书画都学了些,但她没有学业压力,十分天真无邪,心思随她聂伯伯一样细腻,妥妥的贴心小棉袄。   这姑娘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嘴巴又甜,回回万里风和戴雁声来探亲,明明也育有一女的万里风都要捧着小竹月的脸好一通亲,总说要把她带回去当闺女养。   一说这事儿聂云汉就瞪眼,这是自己的宝贝疙瘩,绝对不能给别人!   但他也跟卓应闲合计过,万一因为俩人断袖的身份将来不好给竹月说亲,那也只能过继给万里风和戴雁声夫妇俩——这也就只是权宜之计,选女婿这事儿必须他聂云汉说了算!   幼年时候俩人在主院跟着聂云汉与卓应闲住,八岁的时候才搬回念羽斋来。这院子也不是起初游萧留给向羽书的那个,而是换了更大的一座,好让俩孩子住得宽敞些。   见了卓应闲,向竹月“噔噔噔”地跑过去,先为他递上帕子,甜甜道:“闲伯伯,哥哥,快来歇会儿吧,月儿亲手煮了绿豆汤,搁了冰糖,可好喝了。”   她话音还没落,便有下人端着餐盘过来,上面放了尊双耳壶,外加几个碗,摆在石桌上,提壶把绿豆汤一一倒进碗里。   向鹤云满头大汗,早就渴得不行,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端起一碗先递给卓应闲,才端起另一碗咕咚咕咚喝下去。   四人围坐在石桌边,卓应闲也将绿豆汤一饮而尽,夸赞道:“不错不错,爽口宜人,好喝,月儿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那当然,我这是聂伯伯亲传!”向竹月冲聂云汉眨了眨眼,笑得很是得意。   聂云汉从后腰抽出一把折扇,打开给卓应闲扇凉:“累不累?”   “不累,这才哪儿跟哪儿,云儿都没喊累呢。”卓应闲摇头。   向鹤云给卓应闲又倒了一碗绿豆汤,善解人意道:“下回我去找孟伯伯和高伯伯过招。”   虽然严格来讲,向羽书是被关平野亲手杀的,与孟闯高酉二人并无直接关系,但他俩觉得当时自己听命于关平野,对于向羽书的死,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聂云汉没有将此事告诉俩孩子,是不想冤冤相报,更不想向鹤云与向竹月从小怀着仇恨长大。孟闯与高酉心怀愧疚,对两个孩子几乎是肝脑涂地的好,要星星不给月亮,只是鹤云和竹月从小懂事,对他俩也都恭敬有加,从不曾恃宠生娇。   听到向鹤云这么说,聂云汉抿唇微笑:“这就对了,孺子可教!”   “游萧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向竹月托着腮帮子嘀咕,“他说这次回来给我带好吃的呢。”   向鹤云老气横秋道:“你就知道吃,他出去都是办要紧的事,能安全回来就是最好的,免得两位伯伯为他担心。”   提起游萧,卓应闲和聂云汉确实交换了个担忧的眼神。   这十年来,游萧用功念书,好好练功夫,生意也没耽误,他的万客楼确实客似云来,唤笙楼也生意兴隆,成了整个汀洲最有名的商人。   而他在整个大曜江湖上也人尽皆知,却是因为“江湖百晓生”的名头。   起初游萧只是掌握了汀洲的商机,但慕名而来的人越多,他越觉得自己掌握的信息不够,开始有目的地培养一些人去打探。   再后来,因着他耳目众多,有人开始委托他打探其他情报,其中以江湖事为最多,出手比那些个大商贾还阔绰。   游萧对江湖十分好奇,来者不拒,慢慢也就通过这样的委托介入江湖事。   入江湖打探情报,比打探商机可危险多了,因此游萧生出主意,跟孟闯两人从武馆的学徒中选拔了几个最出色的,不仅重点训练功夫,游萧还把易容的技术倾囊相授。   这几个人成了探听江湖线索的骨干,这个生意成了规模之后,游萧有意将其与打听商机的那部分“业务”分开,便让大家对外自称唤笙楼的人。   骨干再发展骨干,游萧很快在大曜武林人士聚集的几处地方都有了自己的人,消息更加灵通,不仅能帮江湖平息纷争,关键时刻确实也能帮助到官府,于是唤笙楼的名气越来越大,成了江湖首屈一指的探事机构。   聂云汉和卓应闲忙着带孩子,双耳不闻窗外事,后来得知,找游萧促膝长谈一番,确定他不会以此来作恶,而是主要来帮人,也就随他去了。   游萧今年刚满十八,不仅满肚子书文,更是多才多艺。   他之前跟左横秋学易容,跟万里风学弓箭,跟戴雁声学医术,整个一个万事通,至于功夫,那绝对是雁过拔毛,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奇能异士。   游萧的刀剑、拳脚分别跟聂云汉、卓应闲、孟闯和高酉学,快刀更是深得凌青壁精髓,后来听说凌青壁的爱人唐鹭擅长软鞭,他特意邀请两人来云闲山庄做客,硬是将他们留下来住了半年,把唐鹭的功夫学了个透。   不仅如此,先前聂云汉从林园把关山父子的一些东西都运了回来,其中有很多是两人的机关设计图纸。聂公子一看这些玩意头就发晕,倒是全都被游萧学会了。   这小子十三岁的时候,就仿着那些图纸复原了关山曾经做出来的机关人偶,拿来逗当时才四岁的竹月和鹤云玩。   看到那些会自己动的小人偶在院子里咯哒咯哒地追着竹月跑,聂云汉觉得义父的技艺总算有人传承,深感安慰,也就没有阻止游萧继续研究,原则还是那一条——不许以此害人。   除此之外,游萧还暗搓搓地跟着云虚子学了些外丹术的要诀,待学得差不多,才放老头子再度出门云游。现在的他,简直是行走的《天工开物》,也不知道他的小脑瓜是怎么装下这些东西的。   唤笙楼的生意平时都由他的手下去做,要是有游萧感兴趣的活儿,他也会亲自出马。虽然他现在功夫好得聂云汉和卓应闲都打不过,但毕竟“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俩人还是会替他提着一颗心。   不过游萧挂牵着苗笙的情况,他希望对方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人是自己,因此也不会离家太久,最长三个月,一定会回来。   “也快了,听说这次去的地方不远。”卓应闲道,“我算着日子,差不多这两天能到。”   向竹月拍着手高兴道:“太好了!哥哥你净瞎担心,游萧哥哥本事那么棒,肯定会安全回来的!”   听了这话,向鹤云有点不服气,正要开口争辩,谁知突然有小丫鬟着急忙慌地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老爷老爷……苗公子他……他……”   下人丫鬟们还是管他俩叫“老爷”,俩人纠正不过来,也就随他们去了。聂云汉见这跑来的是梅花斋的丫鬟,生怕苗笙出事,立刻道:“怎么了?!快说!”   “苗公子……他醒了!”丫鬟拍着胸口顺气,“眼睛动了,睁开了一条缝!”   卓应闲“嚯”地站起身,快步往梅花斋赶去:“快去城里请最好的大夫!”   “啧,游萧这小子,让他到处乱跑,没赶上吧!”聂云汉一把抱起向竹月,“走走走,去看看你们的笙舅舅!”   四口人飞快赶到梅花斋,看到冰棺里的苗笙确实是有醒过来的迹象,眼皮下眼珠微微转动,眼睛也睁开一条小缝。但沉睡十年的人即便醒了,也不可能立刻变得生龙活虎,还是得等大夫来看过,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聂云汉立刻修书一封给戴雁声,虽然游萧现在的医术也很厉害,但一来这孩子不知道啥时候能到,二来他更信得过戴雁声,也乐得让对方跑一趟。   在苗笙卧房里待了会儿,卓应闲觉得大家都待在这儿干熬着也没什么意思,便让聂云汉带俩孩子出去,自己守着。   聂云汉正好也要差人寄信,让丫鬟带鹤云和竹月回了念羽斋,自己去了门房。   刚交代完事儿从里头出来,他便撞见了骑马归来的游萧。   十八岁的游萧个头长得跟聂云汉差不多高,身形还有点少年人的单薄,但骨架已经拉开,假以时日定会是个魁梧的青年。   他的样貌,单用一个仪表堂堂已经不足以形容了。这孩子小时候就美得雌雄莫辩,现在长大了自带少年人的英气,五官既凌厉又好看,一双葡萄大眼神采飞扬,眉心的美人痣更是为他增添一抹难以言喻的风华。   要不是游小少爷名气太盛,汀州城里难以找到匹配的女子,来说亲的媒婆能踏破云闲山庄的门槛!   平素里游萧去打探消息也会易容,以免相貌出众太过招眼,但他回家之前,都会在唤笙楼略作停留,把易容洗去,洗了澡换身干净衣服才到山庄里来。   “阿爹!你是来接我的吗?”游萧从马上下来,给了聂云汉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笑呵呵地说,“咱爷俩这么心有灵犀?”   聂云汉看着他,勾唇一笑:“恐怕跟你心有灵犀的不是我。”   游萧好奇道:“那是谁?”   “你舅舅醒了。”聂云汉不打算卖关子,直截了当告诉他,“我正给你戴叔叔写……”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嗖”地一声,游萧人影就不见了。   聂云汉:“……”   孩子轻功太好,骄傲。   卓应闲守着苗笙,细细看着他的眉眼,十年来他没有任何变化,还是与当年一模一样,仍是二十六岁的芳华。   当年苗笙阴差阳错服下“浮生散”,现在看来,也算是因祸得福,如今醒来,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他便可以在最好的年华过上最好的生活。   “小笙哥哥,一定要平安康复啊。”   卓应闲话音刚落,房门便被“哗啦”一声推来,游萧急切地扑了过来,脸贴在冰棺外面,盯着苗笙的眼睛里含着泪花:“舅舅!”   “萧儿,别急,他得慢慢才能醒过来。”卓应闲怕他失落,赶忙道,“你回来得正好,快给他把把脉。”   游萧自十岁后,便没有在人前失过态,卓应闲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这副失措的模样,便知他有多么激动。   “嗯!”游萧已经打开冰棺上的小窗,伸手进去给苗笙把脉,片刻后激动道:“他是要醒过来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接着他便叫了几个下人过来,小心翼翼地将苗笙从冰棺里抱出来放在床上。又找人烧了些火盆送过来摆在周围,好让苗笙迅速恢复体温。   一切安置妥当,卓应闲便离开了卧房。   十年了,这孩子惦念苗笙已经成了执念,就让他俩单独待着吧!   满屋火盆,游萧已经热得浑身发汗,但他嫌苗笙的体温恢复太慢,干脆钻进了被窝里,把人抱在怀里。   还记得当年自己只能抱住舅舅的腰,现在舅舅在自己怀里,整个人是那么瘦小。   想到这十年期盼,游萧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舅舅,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怀里的人轻轻动了一下,有个嘶哑的声音缓缓道:“你……是谁?”   游萧鼓胀了多时的心就像是被锤子重重砸了一下,险些爆裂,他屏住呼吸,低头看,便对上了那双他朝思暮想的眸子。   一声“舅舅”刚想叫出口,又被他咽回了喉咙。   幼年时曾口出狂言说,不要叫他做“舅舅”,自己要做他的男人,那只不过是童言无忌。没想到戏言成真,自打游萧十四五岁明白情爱之事后,他便渐渐知道,自己看待苗笙的目光已经变了质。   有些恬不知耻,有些目无尊长,但游萧全都不在意,在生死面前,世俗目光屁都不是,只要苗笙能醒过来,便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止他用一生去呵护对方!   游萧早就不想称呼苗笙“舅舅”,但既然苗笙一直没醒,他也就没改这个称呼,免得解释起来麻烦。   现在,就是时候了。   “我是游萧,你叫我萧儿就成。”游萧尽可能柔声道。   怀中人目光迷蒙,在他脸上逡巡了几个回合,又梦呓一般地喃喃道:“那……我又是谁?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别担心,我都会告诉你。”游萧想了想,开始讲述他早就编织好的“前尘”,“你出身世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你们家族中道败落,四散分离,你一个人闯荡江湖,却不小心误饮毒酒,现在是失去了之前的记忆。但这对你来说没什么损失,因为你忘掉的那些都是过去不好的事情,现在醒过来了,就可以开开心心过新的生活了!”   “我……叫什么名字?”   游萧哽了哽,道:“你叫苗寿安,字岁福,现年二十六岁。”   愿你长寿安宁,岁岁有福,再不遭受任何苦难。   “苗寿安”:“……”   “这名字……”他没再往下说,看得出是有些不满,但也不好说什么,片刻后,又问,“你与我……是什么关系?”   游萧道:“此前我遭难,是你救了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我要报答你,怎么对你好都不为过。”   “哦。”   “苗寿安”又犹豫了一下:“既然这样……你能不能松开我?”   两个男人这么抱着实在太别扭了。   游萧这才反应过来,发觉苗笙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甚至还有些出汗,便赶紧松开他,令下人端上已经准备好的流质食物和煎好的汤药,让他补身体。   在喂苗笙吃饭的过程中,游萧给他讲了聂云汉与卓应闲的关系,说卓应闲与他是旧友,自己认了二人做义父。   “苗寿安”没有怀疑,照单全收。游萧见他已经接受,便通知聂云汉二人来见面。   这些年来,游萧安排人每天给苗笙按摩手脚四肢,才使得他的肌肉没有萎缩,整个人只是偏瘦弱,看起来还是很健康。   卓应闲感慨良多,很想跟对方促膝长谈,但见苗笙什么都记不起来,也没得可聊,便只是打了个招呼。   倒是聂云汉,毫不留情地戳破了游萧取的假名字。   “什么苗寿安,听着跟半截入了土的老头子似的。”他无奈道,“你叫苗笙,‘笙歌’的笙,萧儿净瞎叫。”   游萧:“……”   苗笙神情稍感安慰:“确实,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觉得这个名字更适合我。”   “不过萧儿给你改名也是希望你好,别见怪。”聂云汉笑道,“他太担心你了。”   “他这么细心照顾我,我怎么会怪他。”   游萧赶忙道:“我这是报恩,都是我应该做的!”   苗笙淡淡笑了笑,不再言语。卓应闲便与聂云汉告辞,好让他好好休息。   “小笙哥哥已经不记得我了,他看我的眼神那么疏离,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可对上他的眼睛,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出了梅花斋,卓应闲才郁闷道。   “这不是意料之中的嘛?!别难过了。”聂云汉揽住他的肩膀,“总比记着以前那些破事儿强。感情可以再慢慢培养。”   谁知道苗笙没有给他们机会培养。   接下来两三个月,他努力练习走路,配合治疗,恢复健康。戴雁声接到聂云汉的信赶来,帮忙给苗笙调理身体,过段时间给他彻底检查了一遍,得出的结论跟游萧是一致的——苗笙身体除了稍微虚了一点,再无大碍。   这消息令大家很高兴,甚至还开宴庆祝了一番,但当天晚上,苗笙就找到卓应闲和聂云汉辞行。   “这些日子叨扰两位,在下深感抱歉。现在我身体已经无恙,也是时候告辞了。”苗笙拱手,“大恩不言谢,我也不该再给二位添负担了。”   卓应闲看他这副模样就急得发慌,可是不管怎么劝,苗笙都坚持要走,他想要去江湖上闯荡,看看能不能找回失落的记忆。   无奈应了下来,卓应闲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聂云汉只好把他搂在怀里好好哄:“人但凡失忆,肯定都想找回记忆,他这么做也没错,对不对?”   “可他什么功夫都不会,身子又虚,钱也不肯多带点,让我怎么放心?!”卓应闲忧心忡忡。   聂云汉笑道:“你觉得萧儿能让他一个人走?放心吧,有萧儿陪着,你小笙哥哥肯定没事。”   “可他这几个月来也没有跟我们亲近多少,怎么会让萧儿跟着?”   “这你就别操心了,萧儿也不是那强扭瓜的人,大不了悄悄跟着呗,还能怎么办。”   卓应闲重重叹了口气:“本以为小笙哥哥醒来就会皆大欢喜,没想到竟然会这样。”   “这总比他一直醒不过来强吧。人心总归是肉长的,再说咱萧儿这么会暖人心,早晚能把他暖热了。”聂云汉在卓应闲唇角亲了口,“别愁了,早点睡。”   果然,苗笙跟游萧辞行时,没有遭到过分阻碍。游萧也只是客客气气地劝说了一番,未果后也便遂了他的意。   待苗笙前脚踏上出行的路,游萧后脚就去找了他俩爹,一见面就“扑通”跪了下来。   聂云汉与卓应闲:“……”   “不是,你要追着你舅舅走那就走呗,我和你闲爹还能拦着你不成?”聂云汉无奈道,“用得着下跪吗?”   游萧情真意切道:“我知道两位爹爹不会拦着我,但我想坦白的是另外一件事。”   “何事?”   “我对苗笙——我对他不仅是甥舅之情。”游萧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坚定道,“我对他,是两位爹爹之间的这种感情。”   卓应闲整个人怔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游萧,又看看聂云汉。   聂云汉也是始料未及,站起身走到游萧面前,严肃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游萧见卓应闲面色灰暗,似乎有内疚之意,连忙道,“这也不是受两位爹爹影响,萧儿应是天生如此,闲爹爹你不要多想。”   聂云汉回头看了看卓应闲,冲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又问游萧:“你如何确定?”   游萧垂下头:“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做春梦,梦到的是舅舅,不,苗笙的脸,我便知道了。随后多次如此,我便能确定。”   聂云汉:“……”   游萧懂得多,又精通医术,这方面肯定不会搞错。这条路自己也经历过,他还能说什么!   “你既然如此笃定,我也不好再怀疑。我知道你对他感情深厚——”聂云汉回到椅子上坐下,“但苗笙已经失忆,也不知道这对他有没有影响,万一他现在不是断袖,或者不能中意你,你万万不可强求,知道吗?”   游萧连连点头:“我明白!我只希望他过得好,如若他无法对我动心,我绝不会勉强他!”   “唔,你心里清楚就行。”聂云汉看向卓应闲,“你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卓应闲也不是活在世俗目光里的人,游萧对苗笙的感情,他这会儿功夫一想就完全明白了,此刻也并没有别的办法,只剩下担忧。   “你这一去,要多久?”他问。   游萧情真意切:“要看笙儿他的情况,但是我会常给家里报平安的,两位爹爹放心!”   聂云汉心里轻哼——这就叫上“笙儿”了,还挺有老子当年没脸没皮的风范。   “就像你阿爹说的,不许勉强。小笙哥哥前半辈子过得够苦的了,别再让他难受。”卓应闲特意强调。   “自然不会!他遭过多少罪,我看得最清楚,我一定不会伤他分毫!”   卓应闲垂眸半晌,才道:“好吧,你们……多多保重。”   得了两个爹爹的允许,游萧很快准备好了行囊,聂云汉与卓应闲带着竹月和鹤云送他到了门口。   竹月依依不舍地拉着游萧的衣襟:“游萧哥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月儿想你怎么办?”   “哥哥不管走到哪儿都会惦记月儿,逢年过节都会给你寄礼物的,放心吧!”游萧摸摸竹月的头发,轻声道。   鹤云则端端正正道:“游萧哥哥,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好好照顾自己。”   “嗯,知道了。”游萧拍拍他的肩膀,“我不在,替我照顾好两位爹爹。”   “我一定会。”   游萧看向聂云汉与卓应闲,深深作揖。   “行了,快走吧,早点把人带回来最好,实在不行,你自己早些回来。”聂云汉冲他连连摆手。   卓应闲补了一句:“多护着他点!”   游萧认真道:“谨遵爹爹们教诲!”   说罢,他冲眼前四人嘿嘿一乐,转身拉着马,大步走向下山的路。   聂云汉看着卓应闲一脸惆怅,搭着他的肩膀哄道:“他们相识就是缘分,没准儿也是注定要在一起,别担心了。”   “嗯,这倒也是。”卓应闲感慨道,“希望天可怜见,别再让他俩多遭折磨。”   “万一他俩好事真成了,咱们家辈分估计就要乱了。”聂云汉突然道。   卓应闲:“……”   “你想得还真多!”   “我这叫思虑周全。”   “你这叫咸吃萝卜淡操心。”   ……   山庄门口,一家四口目送游萧渐渐远去,身影里写满不舍,又满含期待。   期待亲人早日归来。   期待有情人能成眷属。   或许是心有灵犀,聂云汉与卓应闲相视而笑,心中不约而同想到——   期待岁岁年年,与君长相伴。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我闲汉cp的故事可以永远写下去,哈哈!我真的好爱这一对~   到这里,正好二百章,从1月1号到7月31号,终于画上一个圆满的结局,希望他们在平行世界里生活美满~   这里写的游萧和苗笙的故事算是从闲汉和游萧的角度看到的,若是将来真开始写他们俩,会从苗笙的角度另写一个开头,会把他的心理剖析得更详细一些~   呐,这篇文到这里就结束了,谢谢蓬宝的一路陪伴,很高兴能通过这篇冷糊文认识你,他俩的故事因你的阅读和评论而更精彩,么么哒!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