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以身殉道后徒弟黑化了   作者:尧卿   简介:   【心怀苍生剑修X白切黑疯批忠犬,女师男徒】   养成大失败!乖徒一心对我以下犯上   白天克己复礼,夜里直球撒娇精。   救命!以身殉道后徒弟精分了!   正剧文风,女主向甜爽文。   NO女强男更强,NO虐女。小学鸡情侣,男主单向暗恋转双向奔赴。   女主钢铁剑修超能打,男主害羞爱撒娇容易哭。   【以下正经文案】   诛邪之战千年后,世间魔气再起   钟妙一人一剑下山,誓要还天下苍生太平。   以决心,以刀剑,以……一身血肉。   百年后再睁眼,当年跟在身后的徒弟已是正道魁首,待她却恭谨体贴一如从前。   钟妙快快活活开启退休生活,不料夜半梦醒,脚踝竟被狂徒细细缠上金链。   跪在榻下的青年神情恋慕而疯狂。   “师尊要去哪,弟子自然留不住……但倘若加上我的性命呢?”   顾昭生于微末,遍见世间丑恶,欲坠深渊。   一朝得遇神明,怜他孤苦,护他周全。   她是他的师尊,是他的信仰,是他年少的绮梦与一切妄想。他愿忍受私欲灼烧,恪守本分,做她喜爱的端方君子,守她想要的天下太平。   即使月亮不独照他一人。   但月亮坠落了。   ——叫他如何为之不发狂!   *阅读指南   大女主甜爽文,1V1,HE   单向暗恋转双向奔赴   有趣剧情+笨蛋情侣   乖小狗都会自己戴项圈   内容标签:强强灵异神怪情有独钟异世大陆   搜索关键字:主角:钟妙,顾昭┃配角:师父师兄及一干好友┃其它:《强娶师母》《我靠铁拳救赎龙傲天》预收中   一句话简介:惊!正道魁首夜间竟是爱哭撒娇精   立意:在虚名与命运中选择成为自我? 第1章 、美人如玉   一蓬热液。   男孩断线傀儡般委顿在地,他仍有一些力气,指尖牢牢抠在喉头,挣扎着想将豁口掐紧。   但他已然活不成了。   昏暗囚室中静得只能听见呵呵残喘,是血呛进了喉管,一盏残灯映着墙上颤抖的阴影,细瘦的肢干被光影拉长,像只垂死不甘的长腿蜘蛛。   方才动手的壮汉正提着刀向囚室另一端走来。   他挑剔着下一个祭刀的逃奴,肆意如挑剔猪狗。   换作当年,这点小菜连投喂魔兽都不够。谁曾想三百年前突然横空出世个柳岐山,一人一剑打穿魔界,魔君魔将相继授首,一时人人胆寒,侥幸苟活的魔修莫不夹起尾巴做人。   可惜世间恶念不休,重利之下自然有人与虎谋皮,多年经营下来,盘根错节,如今竟又隐隐成了气候。   此处花楼,正是魔修用于收拢童男童女的幌子。   眼下正是拿逃奴立规矩的时候。   穆老三嗤笑一声颠了颠长刀,决定先杀了那个挡在最前头的小崽子。看着倒是个好皮囊,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当真有魄力,溅了一身血也不声不响的。   “小崽子,”也许是今日见够了血,穆老三难得有兴致开口,“你是个硬骨头,允许你自己挑个死法。”   被点名的顾昭缓慢眨了眨眼。   他将将来得及侧过脸去,此时血珠将坠未坠地勾连在眼前,无端染出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此时回过神,只觉手腕被身后的少年攥得生疼。   “你别过去!”   只这短短几日,足以将富贵乡的小少爷摔落凡间,郑天河死死攥紧同伴,他已经想不起当初为什么要选择离家出走,和现下的惨境相比,爹爹的板子算得了什么。   可惜世上从未有机会后悔。   “你选我吧,”他哑着颤抖的嗓子,“是我撺掇他们逃跑的。”   穆老三咧嘴笑了。   “郑少爷说笑了,小人还等着您家里的赎金呢。”   半大少年能有什么力气,魔修一探身就拽了过来,抬脚将郑天河踹了个仰倒。   “不过您也不必着急,等拿了赎金,黄泉路上照样赶个趟。”   穆老三只管拖着人向前走,顾昭仍是垂着头,不经意间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属于濒死之人的眼睛。   男孩的瞳孔已经涣散如墨色,他死死盯住顾昭,扭动着试图抬起手。   穆老三掼起顾昭摔在案上,右手拔刀。   少年眼中只剩下灯影摇曳的天花板。   耳畔有谁爆发出凄厉嚎叫,但他的心神完全被天花板上的阴影吸去,那只长腿蜘蛛终于蹬踹了最后一下,颤抖着收缩成一团古怪的黑团。   顾昭几乎忘了呼吸。   他要死了么?   不——   不,他不会死。   昨夜的混乱中,众人只顾着闷头逃跑,他却趁机摸进了管事的院子。本是打算先避一避风头,却意外看见一套抄写在人皮之上祭辞。   顾昭从未学过这样的文字,却在读取的瞬间获得明悟。   那是召唤魔神的祭辞。   以将死之人的血,以七个以上枉死者的灵魂,以在场诸人的性命,换取魔神的恩赐。   顾昭只是看了两眼,人皮上的字符却仿佛忽然活了过来,蠕动着向他脑中钻去。   他捂着额头跌跌撞撞冲下楼梯,这才叫穆老三抓了个正着。   顾昭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良善之辈。   他自小无父无母,被王府的管事捡回去做了花奴,打记事起见到的就是勾心斗角命如草芥。本想着熬到成年放出去做个管事,谁料意外叫个老道看见,点名要将他带回去炼丹。   央朝尊崇道门,何况他出身卑贱,决计不会有人愿意保他性命。   顾昭拼了命投河游出来一路逃亡,本想藏进花楼避避风头,谁料又出这样的祸事。   既然半年前他没死,今日更不会死!   要怪只能怪这世道不让他活——既然不让他活,那就谁也别活!   他听到了刀刃出鞘的嗡鸣。   顾昭瞳孔一缩,张口就要喊出祭辞。   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突然冲入耳中。   顾昭从未有过这样耳目清明的时候,电光火石间蜷身一缩,将将躲过剁下的刀锋。   “嚎你娘的丧!”   来人一脚将门踹开:“穆老三,给老娘把刀放下!”   顾昭咳得快要背过气去,老鸨咚咚咚地冲过来,掐着他的脸好一番打量,这才松了口气。   “得了,这也算教训过了!”老鸨扫了圈暗室,被血腥味熏得皱眉,“格老子的,这都是白花花的银钱,你杀起来倒是不心疼!”   王法她是不管,只是谁料到今日来了个煞星,非要什么未经人事的鲜嫩少年,威胁着不给就砸店。   眼下楼内守卫不足,她不敢与修士冲突,好在到底拦下两个,也能送上去糊弄糊弄。   郑天河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抱住顾昭往后拖,被老鸨拎着领子抡圆了巴掌给了一下。   “嚎个屁!”一巴掌扇下去老鸨又紧张起来,这细皮嫩肉肿得太快,也不知一会儿看不看得出来,“把脸洗了!换上好衣服上去伺候着。”   楼上又传来一阵咚咚乱响,老鸨低声骂了两句,一手一个掐着手腕,小鸡崽子一般拖着小少年拎上楼去。   直到站在雅间门口,郑天河脑子仍是懵的。   他换了衣服,血迹也简单搓洗去了,脸上敷了层脂粉,巴掌印仍然灼灼发烫。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客人,”他小声嘀咕着,“能把老鸨吓成这样得是什么凶神夜叉,诶,顾昭,你说呢?”   刚捡了条命,现在又心大到碎嘴起来,顾昭对郑小少爷简直无话可说,他捏紧了袖中的迷药,抿着唇在心中计划。   “给您赔不是了,这不就拾掇来了,您慢用,一定让您尽兴。”   老鸨躬身退出来,一巴掌将两人推进去:“给我伺候好了,仔细你的皮!”   “小爷我艹你大爷的!”郑天河被推了个踉跄,骂出声才想起房里还有个凶神,捂着嘴慌慌抬头。   却见这客人不是夜叉也不是恶鬼,看样貌不过是个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倚在窗前的软塌上,抬眼看来眉目风流,煌煌似姑射仙人。   她打量这两小少年,一挑眉笑起来。   “怎么,不是夜叉很让你失望了?”   郑天河这才注意到她案上的一柄乌黑短刀,灵光内敛,一看就是修士所有。   央朝少有修士,但即便是那些稍懂得些法术的道门,莫不是将人命视作草芥,即使他从前还是郑家少爷的时候,见了这些道门也只有退避。   想到这一点,郑天河只觉层层冷汗冒出脊背。   两个小少年,一个口无遮拦又怂又莽,一个敛眉低目满腹坏水。   这可不就是师兄惯爱写的“没头脑与不高兴”组合,钟妙本怀了一腔怒火前来找人麻烦,此时望见顾昭袖中藏着的迷药,心中却意外生出些古怪的好笑。   倒是可怜这两个孩子,也不知怎么竟沦落到这种地方。   既然是扮演恩客,自然要将场面做足。   “原来我竟丑到这样地步,”钟妙含笑,“你怎么低了头不看我?”   顾昭正满心惶惶,在他看来,修士都是群冠冕堂皇的败类。   迷药对修士毫无用处,从前逃命用的小伎俩更是找死,如今一盘死局不知如何是好,猛然间被点名,只好装出副伏低做小的面色匆忙抬头。   “我不好看吗?”客人笑问。   “好,好看的。”顾昭呐呐。   如何会不好看?   他自小在底层间摸爬滚打,所见皆是疲惫怨憎的灰暗面孔,突然有这样一张明艳笑脸朝他望来,却像是盘古开天地般轰然在世界中劈出条通天豁口,一时间连自己的舌头都忘了。   钟妙撑着下巴打量了两眼,忽然招手道:“那你过来,站那么远做什么。”   顾昭捏紧袖中迷药,对刚刚晃了神的自己唾弃一口。   人面兽心的你见了少么,他心中暗道,不过神色可亲,一会儿也不知能不能哄了她将我等放出去。   这样想着,溃不成军的神识缓缓又安定下来。   他自以为藏得隐秘,在大人眼中看来却直白得如同写在脸上。   此时隔墙有耳不便解释太多,钟妙干脆一把手将他拉了过来。   “你这样的可人儿,想要什么我不给你拿来,”她故意装出一副游戏人间的浪荡样子,“来,亲我一口,跟我说说你叫什么?”   顾昭脑子里嗡得一声,只觉被拉住的手腕烫得烧起来。   他从未和哪个女性靠得这样近,一股香气直往他脑子里钻,分不出是什么花香粉香,方才聚起的镇定又被冲了个稀碎。   却不料钟妙压低声问他:“这楼里,像你俩这样被拐来的孩子还有吗?”   顾昭被问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钟妙面上仍是一副万事不过心的表情:“这楼里有魔修我不便探查,你只说有或没有,他听不见。”   郑天河犹豫着想上前搭救小伙伴,顾昭摇摇手制止他:“你用了隔音结界?”   “聪明,”钟妙笑了,“万事有我,那魔修活不过今日。”   顾昭定定看了她一眼,垂下头去。   “没有了,”他低声说,“我们是最后两个。”   钟妙点点头,抬手招郑天河过来。   傻孩子哆哆嗦嗦以为自己清白不保,正琢磨着哪个姿势比较体面,一件斗篷兜头罩下将两个少年裹在里头。   钟妙使了个巧劲将俩孩子捆好拎在手中,一对虎牙尖尖耀武扬威地龇在外头。   “小孩,你们可见过放烟花?”   作者有话说:   正式开更啦!日更三千稳定存稿中~坑品稳定,请多多收藏呀!   正剧,会有一些我很喜欢的民间精怪传说元素,诸如猫鬼狐女山神祭祀之类(因此专门添加了死境设定)。仍然是有趣剧情+笨蛋情侣,冲冲!   扔个预收,小妈训狗文学。   【黑莲花美人X隐忍偏执忠犬,年下,双向救赎】   掌门仙逝后,大师兄楚妄继承了整个南华宗以及……未过门的师母。   师母柔弱善良,常年被圈在主峰养病,是以知道她的弟子极少,却正好落入他掌中。   他想将她吞下,又怕一碰就碎,只能日日守着,如恶龙盘踞。   大师兄有个秘密。   他不是掌门亲子,只是他养来夺舍的躯壳。   师母比他多一个秘密。   她自小被人偷出卖与掌门做炉鼎;   那老匹夫还未得手便死在她手里。   “我那师母柔弱爱哭,听不得人说一句重话。”   “我那小狗呆傻好骗,哄一句就使劲摇尾巴。”   *阅读指南   o狗血甜文,1V1,HE   o依然是美人和狗狗   o依然有一点好吃的强取豪夺   o稳定日更 第2章 、剑如虹   顾昭倒还真仔细想了,他出生低微,王府又禁令严苛,以至他长了这样大,连西市里放来与民同乐的烟花也未看过。   他摇摇头,看上去又乖又可怜,钟妙一分的怜惜有了三分,隔着斗篷拍拍小少年的头。   “不怕,一会儿让你看个大的。”   顾昭还未从这难得的安抚动作中回神,脚下一轻,竟是被拎了起来。   两个半大少年在她手里轻得像片叶子,钟妙单手抱着斗篷团子,脚尖一点激射而出,一转眼就出了花楼。   呼呼风声嚎得令人心慌,钟妙掖紧了斗篷,确保接下来少儿不宜的部分不会叫两个孩子看去分毫,反手抽出背后长剑。   “今日又要麻烦你了,长空,”她挽了个剑花,“回去定然将你好好洗刷干净。”   剑身嗡鸣,钟妙纵身而下,如白龙入水。   钟妙何人?   钟山有女,其名钟妙。   十年筑基,百年成丹,一朝横空出世,直把名门大派的一干少年天才打得抱头鼠窜。也不知钟山是何等风水宝地,竟养出这等霸道剑修。   不是没有动肮脏心思的,却连钟山山脚都不得接近。   直到她一人一剑赢了摘星大会,叮叮当敲了玉石华表,这才叫人晓得师承。得见者无不摇头叹气,只道剑疯子又养出个小疯子来统治剑道,一时间人人闻风丧胆。   距今已二百年。   这些传闻,穆老三是统统不知道的。   他只晓得今日怕是来了个硬点子。   魔界的女修他见过几个,要么使的媚术,要么使的毒药,无一不是软绵绵香喷喷。他能讲出一筐子蛇蝎美人的咸湿笑话,此时却被连连击打得握不住刀。   不仅握不住,刀身上缠绕的怨气也层层散去。   这本是他最引以为豪的阴狠秘术,以数千冤魂练成,纵是名门正派的修士,伤口沾上一丝鬼气也得费上好一番力气——这便是他能屡屡逃脱追捕的缘由了,修士有几个当真把凡人放在眼里?多半还是驱逐鬼气保全道心要紧。   只要趁这一晃神逃出去,换个地界照样自在快活。   但今日怕是好不了了。   穆老三心头突地冒出这念头,一晃神就被欺上前来,肩上狠狠挨了一剑,手臂一麻,刀就飞了出去。   他转身欲逃,钟妙哪里会给他机会,手腕翻转射出几道寒光,就将人死死钉在地上。   年轻剑修飘然落地,肩上仍扛着那团厚重斗篷,脚下却轻得有如鸿毛。她挽了个漂亮剑花甩去血迹,反手向斗篷拍上静音符,笑眯眯地蹲下身来。   “很好,现在咱们来好好聊聊。”   魔修惯常出不了什么坚贞不屈的角色,钟妙的手段还没使上一半,穆老三就哆哆嗦嗦地招了个干净。   也不是什么新鲜事,钟妙行走世间多年,对诸多阴私早有所耳闻,多半是某些人寿数尽了又不甘心,非要赖在世上做个该死不死的老妖怪。   至于达成目的的手段,无非是性命灵魂或二者兼有。   要钟妙说来,人人都是天生地养的,该死的就去死好了,拖着无关的人算什么本事。   只可惜世间惯会人为三六九等,不光物件要分出个优良差,连人也要细细分出上下流。于是当强者贪得无厌,弱者便要用自己的命去填。   “每月十人?你们这位老顾客当真是离死不远了,”钟妙冷笑,“倘若他真如你所说消息灵通,不如现在就干脆抹脖子去死,免得叫我逮住连灰也扬了,那才叫一个投胎无门!”   穆老三早被打得进气多出气少,哪里吃得住她这么一吓,眼一翻索性昏了过去。   钟妙正被一股邪火烧得肝疼。   央朝这块地界自两百年前就被她护在自己翼下,就是中州的修士来了,甭管什么名门大派,在这块地上都知道该夹着尾巴做人。   她不过是寻一味药材被困在秘境二十年,谁成想一回来就见自家院子里冒出这么些魑魅魍魉。   顺着线索一路查过来,到这儿却又断了。   如今央朝炼丹成风,甚至有了不铸兵戈铸丹炉的说法,那邪修藏身其中,实在是难以寻觅。   钟妙越想越气,看穆老三那张涕泗横流的脸怎么也不顺眼,索性一剑砍了,搜刮完财物就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她做这套手法极为利落,一看就是在外行走惯了的老手。一低头见了自己衣袍上的血迹,面上却又露出些孩子气的恼怒。   想起一开始关于烟花的承诺,钟妙抱着斗篷纵身跃上树梢。   郑天河吓得几乎撅过去。   要郑小少爷说,这些天他的经历也委实丰富多彩了些。   先是被人绑架几近要死,好容易峰回路转,又担心起了自己的清白,结果不知怎么着,倒被人救了出来。   救是救了出来,只是方才那乒乒乓乓一团打斗,钟妙又惯是个喜欢大开大合的,她是打得爽快,被搁在肩上的两个小少年颠簸得苦不堪言。   钟妙拍拍袍子坐在树桠,等俩人缓过神来,便开口问道:“你们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郑天河马上精神起来。   “我想回家!”他并不等钟妙拒绝,急急又补上一句,“我是河西郑家的二公子,如您送我回府,郑家必铭记您的大恩!”   钟妙摇头:“我并不建议你直接回家,你被运来的途中定然不止经一道手,今日我杀了这魔修,日后难免会有藏在暗处的找来寻仇。”   “但……”   “如果你愿意,我可为你寻一去处落脚,如此修炼些时日,再出门也好自保。”   修仙!   央朝最流行的就是讲修仙的话本子!   在沧海另一端的中州,修士动辄便使出移山填海之能,且寿命悠长,与他们相比,凡人的生死简直短暂得如同瞬间。   郑天河心中一动:“当然是愿意的!只是不知要修炼几年?”   钟妙回想起自己揍过的那些名门子弟:“十年?或者二十年?修真无岁月,我也并不确定。”   钟妙说得已是相当乐观,事实上倘若根骨不行,在宗门老死也未能筑基的大有人在。   郑天河的神色却瞬间黯淡了。   “谢过仙长好意,只十年二十年对凡人实在太长,”他眼中挣扎不过片刻,“天河尚有父母,不忍离家。”   郑天河拒绝得果断,又偷偷窥视着怕冒犯了仙人。钟妙却并不很在意,反为这果断对他高看一二。   钟妙伸手摸出柄袖珍小剑递给他:“你有决断便好,回家后将这小剑暗中埋于大门基座下,全府须闭门三日不得外出。”   郑天河欢天喜地地接了,紧紧揣在怀里,笑得快咧到耳后根去。钟妙嫌他伤眼,转头看向顾昭:“那么,你有什么想法。”   顾昭怔怔看着她。   他原以为这修士会将自己掳回去,毕竟之前那老道就是这德行,但见她轻松就答应了放郑天河回家,想来并不缺什么童男童女   话虽如此,顾昭心下犹豫一二,仍是不敢轻信。   他打小在王府做工,大了又一路逃亡,命运从来由不得他,郑小少爷能理直气壮要回家,而他只是蓬被风吹弄的野草,以至终于有人问问他的意愿,他却找不出一条像样的选项。   白衣剑修温和地注视着他。   顾昭嘴唇开合几次,最终只是垂了眼低声道:“小子并无什么别的去处,也不愿叨扰贵府清净,如您方便,随便找个城镇将小子放下就是。”   钟妙点点头,同样伸手掏了样东西出来,看上去像是枚什么动物的牙,用黄绒绳吊着。   顾昭知道这是能保命的东西,犹豫片刻还是戴在了颈上。冰凉兽牙触体生温,激得他小小一哆嗦。   见两人都已选好去处,钟妙拍拍手:“很好,如此一来,只差一件事便可了结。”   她在两人的注视中并指一挥,凭空风声起。   起初不过一枚秋叶坠落,转瞬间却卷云摧雪般向前涌去,丛丛树冠被拉出一道极长的呼啸,眨眼便击中了花楼。   灵力与魔力的撕扯不过片刻,一声极沉的闷响溯着大地传来,花楼层层崩裂,法阵摧毁引发大火,各色流光撞击在灵力织就的大网,一时间赤橙黄绿好不热闹,直叫两个孩子看呆了眼。   年轻剑修仍懒洋洋倚在树上,仿佛方才这惊天一指不过是随手挥去眼前的飞虫。   不错,她心中暗爽,这才是小孩看到修士的正常反应,方才一个个喊着不修仙的真是无趣透了。   钟妙在放焰火一途上颇有些造诣,见俩小孩爱看,索性又搓了几个诀。   红的凤凰,金的飞龙,绿的孔雀一招摇,后头缀条银鲤。她放得愉快,眉眼弯弯,嘴上念着:“怎么样,是不是从未见过,各位看得满意,不如……”   钟妙轻笑一声回过神来:“不如就此启程?时候也不早了。”   河西郑家并不难找,向东市一问,远远就能见着府邸繁复的屋檐。钟妙无意在人前现身,望见郑天河平安进门便转身离开。   安置顾昭倒费了点力气,小孩看上去闷声不响,实则倔得要命,不知怎的对修士似乎很是反感,对钟妙说的话半点不信,收银钱时倒是利落。   狡黠多疑,又很分得清利害,叫钟妙想起草原上的小狼崽子。   待顾昭也安全抵达人烟密集的村庄,天色已晚。钟妙藏在树丛间尾随了一路,起身时只觉浑身骨头都僵了,需得好好打一场才能松快松快。   钟妙抬头观了观天色,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此时去找人麻烦,正正合适。   她掏出个漆黑的乾坤袋伸手摸索,没多时抽出根骨钉。   这可不就碰巧了。   钟妙挑眉一笑,纵身向西掠去。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顾昭【警惕】:不行,万一她骗我呢?还是赶紧走。   后来的顾昭【委屈】:她怎么连骗都不肯骗我? 第3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无耻之徒!无耻之徒!”   残垣断壁间一团黑色人形拍地怒骂,“你今日又发什么癫?不将话说清楚,休怪我翻脸!”   他试图理顺自己纠结成抹布的长发,不巧正好摁在创口,痛嘶一声收回手,果然见了血。   钟妙倚着柱子看他一惊一乍,没忍住笑出声。   “勿怪,勿怪,实在是未曾见过蛊君这般风采,”钟妙换了只脚站着,“不如学学我们剑修束发,保证再无此等后顾之忧。”   蛊君冷哼一声捏了个诀,黑雾聚拢又散,再现就是位孤高公子的模样,黑袍曳地青丝如雪,如果忽略他微微跛着的腿,倒还真看不出方才的半点狼狈。   “不知本君如何又碍了您的眼,您要杀要剐只管吩咐便是,”黑衣蛊君嘶声问,“不敢劳动少山君深夜登门。”   钟妙早习惯这人开口必是阴阳怪气,拖过殿内唯一完好的靠椅坐下,这才在对方的怒目而视里缓缓开口。   “北起北望山,南至鲲鹏岸,如今叫央朝的那块大陆,在我庇护下已有百年,这件事,想来你应该清楚。”   “本君对蝼蚁不感兴趣,”蛊君皱眉,“什么阳朝阴朝,本君未曾听过。”   “这倒巧了,我近日恰好听闻有一伙子邪修折腾什么续命功法,有幸缴获一二,看起来颇为眼熟,似乎很有蛊君神韵,正欲向蛊君讨教,”剑修笑眯眯向前俯身,“原来蛊君竟是不知情的么。”   蛊君半点不敢因她此刻的和善放松警惕。   一盏茶前,钟妙进门拔剑时顶着的也是张盈盈笑脸。他不过心气不顺反刺一句,劈头盖脸一顿好打。   眼下形势比人强,就算蛊君半夜被拖起床有千般怨言,也只能闷头想自己什么时候泄了功法出去,竟招了这煞星上门。   钟妙见对方深陷沉思,一时间也不着急催促,回身靠在椅背上,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剑鞘,闭目感应着各处信物。   蛊君与她相识百年,对这套小动作再了解不过,开口就带了点酸味:“怎么,看来少山君又寻了些很是牵挂的小宠物,眼下夜已深了,又何必在本君这里耽误时间。”   钟妙淡淡看他一眼。   “我对你也牵挂得紧。”   蛊君一哽,抓出柄折扇丢给她。   “拿去!”他扭了头不看钟妙,“这是信物,若果真是本君的功法,遇之即解。”   钟妙接了折扇放怀里,难得叹了口气:“你好歹也警醒着些,楚青,天雷当真那么好挨吗。”   蛊君仍是别过脸不看她。   钟妙又叹了口气:“你自己保重,下回见。”   话音未落,楚青回过头来,人已不见踪影。   空荡荡的靠椅还摇晃着,放着一盒药膏。   “惯会打一棍子给颗枣,这女人,”蛊君脸上露出些恼羞成怒,“别以为本君回回都吃这一套!”   回应他的只有殿内空旷的风声。   想来也是,少山君心里从来只有天下苍生,此时怕是早已赶回央朝,他如何又能使她在奔赴苍生的道路上停滞一瞬?   蛊君仰躺着拿袖子盖了眼,自嘲笑笑。胸口一处于黑暗中发着幽幽雷光,隐隐透出残缺剑形。   而这一边,“颇受少山君牵挂的小宠物”也正面对着他的难题。   ——顾昭考量了千种困境,可惜其中并不包括“路上被一只猫缠上该怎么办”。   他逃亡了大半年,早知道那群道门的厉害。因此只是短暂停留,购买物资后便再次启程,唯恐走慢了被人追上。   按照他的计划,最好是一路南下,若是能找到些山野之地藏身其中就更好。   顾昭心中还念着那套祭辞。   那日钟妙给他的印象太深,他从未见过世上有这样强大耀眼的力量。   如果他也能有这样的力量——   但一切的一切,都要等风头过去再做考量。   一路行来,无论打尖住店竟无一人见财起意刁难抢夺,他稍作试探,才知道此时自己在他人眼中乃是一壮硕男子。   而那临行前给的布袋更是神奇,看上去不过一个破破烂烂打了补丁的旧钱袋,只要顾昭需要,永远能掏出刚刚好的铜板碎银。   顾昭不是养在家中未经风雨的稚童,他知道其中暗藏的体贴恩惠,越是路途顺利,越是心中感激,又不愿将钟妙与道门混淆,因此心中只称她为仙人。   如此行了数日,且不说终于逃出魔窟,手上还多出许多银钱——他从前就是做梦也不敢这样梦过。   顾昭紧紧攥着衣襟睡了几夜床底,头些天还会噩梦惊醒,渐渐心中也松快起来,开始露出点孩子样。   一日夜半梦醒,他听着窗外虫鸣,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此不必天未亮就起床做工,心中又是快活又是不安。   猫就是在此时出现的。   月光明亮,顾昭抬眼看向窗外,与一对黄澄澄的瞳仁对个正着。   也许他实在累了,也许这些天的顺利让他放松了警惕,顾昭半点没想到一只幼猫出现在窗台是多么奇怪的事。他沉沉陷在床铺与还未走远的美梦,懒洋洋冲猫招了招手。   猫踩着被褥走了过来,又娇又软的一小只,蹭在他的枕边卧下,没多久便呼噜出声。   说到底顾昭也不过是个才十岁的孩子,寻常人家正是招猫逗狗的年纪。   顾昭试探着向猫伸出手,猫抖了抖耳朵睨他一眼又合上,于是他的手陷进猫柔软的皮毛里,它那么小,团在他的掌心,温热可爱。   一束小小的快乐的电流顺着他的脊柱蔓延,顾昭打了个哆嗦,脸上不自觉带了笑,抱着猫沉沉睡去。   直到第二日被猫踩醒,顾昭还以为这只是一个梦中梦。   什么东西闷闷地盖在脸上,顾昭伸手推了推,摸到一手毛绒绒,接着被什么冰凉的东西踩了踩,温热鼻息扑在颈边。   睡迟钝了的脑子开始转动,顾昭闭着眼呆愣片刻,几乎瞬间弹射起床,头咚的一声撞上墙壁。   而罪魁祸首仍八风不动端坐床褥,揣着手打了个哈欠。   顾昭捂着生疼的后脑,缓了半天仍觉嗡嗡作响。他惊疑不定地指着猫,不知为何竟从它眼中看出点嫌弃。   “你什么时候来的?”   猫当然不会回答他,懒洋洋又打了个哈欠,翻身在阳光里露出肚皮。   顾昭内心剧烈争斗着。   他遭遇的修士多了,难免有些草木皆兵。但他确实又从没听过哪个魔修会变成幼猫害人——不变成豺狼,不变成老虎,难道要靠着软绵绵的爪子挠人吗?你别说,摸上去还很有弹性。   等回神时,他已经把脸埋进猫软软的肚皮里。   顾昭猛地抬头——难道使的是迷魂术?   猫冷眼看他发神经,舔舔毛又看看他,最后没忍住一脚踹在他脸上。   顾昭挨了一脚,诶诶诶地后退,这才听见有人敲门,是小二在问是否送饭进来。   再一回头,猫已端坐在桌上等他了。   一整天下来,顾昭被猫支使得团团转。   说来奇怪,他面对刀锋尚有闪躲之力,面对猫时却总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仿佛像是潜意识便觉得应当顺从。   顾昭没来得及琢磨其中道理,就被一条绒毛小尾巴撵着买了大大一兜。   小到麦芽糖碎,大到肉脯烧鸡,只要他盯着看了几眼,猫就挥舞着尾巴催促他买下来,零零碎碎一大堆,买得多了,又催他买辆驴车。   顾昭懵懵懂懂地在集市里转,只觉得自己像是头一回带弟妹出门的兄长,又要买又要拿,还要哄着人不耐烦的嘟嘟囔囔。   猫都有这样聪明吗?顾昭不知道,但他想起从前在王府听过的种种传闻,最终总结自己大抵得到了聪明猫猫里脾气较坏的那一只。   直到赶着车行至城门口,顾昭才蓦然自幻梦中醒神。   此时已近日暮,路上行人渐稀。而他无家可归,像块退潮后留在沙滩的礁石,望着前路一时无言。   可笑他竟真失了分寸,快快活活过了一天。   但顾昭没能沉浸其中多久,猫像是有什么精准探测情绪的能力,一旦他陷入愁思就能跳出来给他一下。   刚开始是尾巴抽,再不停就是爪子挠,最后吧嗒一嘴啃在耳垂上,疼得他直吸气。   一天下来,顾昭对这套已经颇为熟悉,猫尾巴还没抽上脸,心头愁云自动散了个干净。   他快速抓了条鱼干塞猫一嘴,手一扬抽响编绳,拽着驴车出城门去。   千里之外。   剑修大马金刀端坐椅上,正慢吞吞拂去茶沫,忽的轻啧一声,惊得满室寂静。   “倒也不必这样客气,”钟妙笑道,“显得我像个恶客,实在有愧。”   汇报到一半的山魈缩在桌下,两只铜铃大眼见着此人分明左脸“不服?”右脸“憋着!”,其神情自若如同坐在自家后院,半点不见愧在何处。   山魈委屈,山魈既不敢怒也不敢言。   若将钟妙在修士间的威名比作五分,落在精怪身上便足足有了十分。   早年钟妙练剑,最先被糟践的就是这群倒霉精怪,如今不知她得了什么好处传承,一身气势越发莫测起来。   可怜老伙计们修行千年,最后竟成了个小丫头用于搜集信息的耳报神。   钟妙摇摇头不去理它,垂眸在地图上画下最后一笔。   百年来凡间界越发鱼龙混杂,可笑中州那边还在做太平盛世的美梦,却不知已是山雨欲来。   她一路走来越发心惊,凡间何时有了这样多的死境?   更有邪物横生,妖魔作祟,如今标在图上,竟已星罗密布连成一片。   好在这一个总叫她揪了出来。   捏起地图抖了抖吹干墨迹,钟妙凝神看向盘踞猩红蛛网正中的地名。   “君来镇?”   作者有话说:   钟妙妙:看上去很凶其实是感应到分神被扎了嘴   山魈:我有一句脏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推推基友的预收:《所有人都想救赎我》   (病娇女主,真病娇)   楚念慈从小就知道自己生活在一本书里,是书中的病弱反派。虽然她坏事做尽,可身世可怜再加上自幼双目失明,意外引起了不少读者的怜爱和心疼。   可是只是书外的怜惜又有什么用呢?楚念慈挽起衣裤,露出满身伤痕,紧了紧书包去学校。   ——系统,你不是要帮我吗?就让那些哥哥姐姐们都来到我身边吧。   正为结局抹眼泪的魔尊、大明星、霸总、老师、甚至——天道,皆是眼前一黑,脑海多出一个声音。   【系统匹配中……】   【恭喜宿主绑定系统“救赎反派”】   【匹配对象:幼年反派,楚念慈】 第4章   暮色沉沉,一架驴车绕出灌木,吱呀一声停在道中。   顾昭揉着肩跳下车来,急行数日,虽说驾车比步行好上许多,但一路颠簸下来,只觉屁股颠作了八瓣,骨头也咔咔作响。   好在一路顺风顺水,他又节俭惯了,精打细算地吃了一路,启程时买的干粮到今日才堪堪用尽。正巧昨日停歇时远远望见有处驿站,顾昭对外界了解不多,也知道有驿站的地界必然有人烟,于是打定主意前去补给一番。   他绕着驴车检查一番,又松了松筋骨,探头看见小猫在车里睡得翻肚皮,干脆牵着驴慢悠悠往前走,没过多时便看见了驿站的茅草棚子,再抬头一望,不远处一副酒旗挑出楼外,正是一座客栈的模样。   顾昭已在外行安稳行走了数日,有仙人的法术混淆年纪,渐渐也学会一套待人接物的法子。因此伙计迎上来也并不局促,熟门熟路地拿出串铜板将驴车寄存,抱着猫背着包袱便往里走。   客栈的伙计一向是活泼讨喜的人物,拿了铜板便笑嘻嘻的跟在一旁,嘴里一溜串地报菜名,见他无心用饭也不恼,只亲热地问道:“客官既不急着用餐,不如先梳洗一番?要知道您来的时候可真不赖,眼下是咱们君来镇多喜娘娘的圣诞,您要是不急着走,正好一同瞧瞧?”   顾昭早年疲于逃命,但对此类活动,倒也有所听闻——当朝虽堪称太平盛世,旱灾水灾却时有发生,百姓在种种天灾人祸中艰难求生,心中孤苦难依,由此因地制宜衍生出些山鬼神明以作寄托。   赶路十余日,眼下已早早远离了皇城的辐射范围,加之一路安稳,顾昭也渐渐放松了警惕。他先放下包裹,又铺了床在房内端坐片刻,这才趁着伙计前来送水时状若不经意地问道:“你们这的多喜娘娘,可有什么说法?”   他自以为端的一派正经,实则好奇心已从脸上溢了出来。伙计也不拆穿,仍是笑嘻嘻的:“这您可就问对人了,小的自小在这长大,对多喜娘娘可太了解了。”   伙计将毛巾一甩搭上肩,眉飞色舞地比着手势:“您知道,咱们乡野间的神多半是些山鬼精怪,但多喜娘娘不同,她老人家乃是百年前一位村民,当年生天下大旱,多喜娘娘不忍见乡亲饿死,于是发下大愿,自请祭天,从此便成了咱们这儿的一方神明。”   顾昭听到“祭天”二字便觉不适,但他知道各地乡俗不同,何况大旱年间生灵涂炭,或许真有人愿意以身救世。话虽如此,他也失了兴趣,只等明日一早补充干粮就速速上路。   伙计惯于察言观色,见他脸色淡了,就知该自觉退场。收拾好水桶,又回头嘱咐道:“您年纪小,不信这些也好,不过不信归不信,也别说些什么,免得惹了她老人家不喜,多生波折。”   顾昭知道他好意,点点头应下。   乡野间天黑得仿佛更快一些,不多时窗外就起了浓雾,顾昭忧心打湿床褥,探出身抓住窗棂,却见街角不不知何时点起了红灯笼。   他心中觉得古怪,合拢窗的速度便慢了一些,不经意间低头,那猩红灯笼竟流水似的已经蔓延至他窗下,明明灭灭像是什么活物吐息。   顾昭手指一僵,他的理智尖叫着要他关窗,但他的身体已僵直当场,夜色中有什么正注视着他,他一动不动,脊椎却在无声战栗。   快逃,快逃,快——   嗡——!   他恍惚间听见一声钟鸣,尖锐猫嚎炸响,转瞬天地颠倒。   昏暗。   闷热。   拥挤。   像是从什么极狭隘的容器中挤出,顾昭蓦然转醒,还未分清自己身在何处,就被阵阵嘈杂包围。   他听见许多人的脚步声,门推开撞击在墙面的闷响,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是衣料摩擦声,有人进来了,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他像是从一场高烧中醒来,头痛欲裂,只能听见模糊的嗡鸣,顾昭狠狠掐住掌心,试图克制意识下沉的速度。   “没找到那个小娘皮!”   “能逃到哪里去。”   “不错,只要咱抓住了这个,”有人在笑,“逃不出掌心。”   “喂!喂!”有人喊,顾昭头皮一阵刺痛,“爷们叫你回话呢。”   顾昭在这刺痛中睁眼,眼球肿痛发烫,所见全是模糊不清的色块。抓住他头发的手向后一拽,几团更深些的色块出现在眼前,像是俯身打量他的样子。   “你是林家小子不是?”有人问他。   不,我不是,我是——   他的唇齿突然失去了控制,他听见一个干哑的声音。   “是,小人是林瑞。”   那些人得了满意答复,暂且放他一马,只将他关在屋内,又派了人来送饭看守,除此之外没有刻意为难。   他昏昏沉沉休养了数日,门外的人来了又去,真奇怪,眼下正是插秧的时节,这些人竟不用劳作的吗。   日光从天井照下来,一片刺眼的白,晃得人眼前发花。   是了,他又想起来,前些日子村长说过,如今已大旱三年,早些日子还能靠山泉水度日,如今连泉眼也干了,已经到了鬻儿卖女都过不下去的时候了。   林瑞的父亲死了没两年,留下的田地就落入族叔手里,只剩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眼下母亲也不知去了哪。   对,对,他们也说过,要帮他把母亲找回来,还问他想不想母亲,问他母亲到底去了哪,但他不肯说。   他不肯说,因此捱了打,村里的老爷们怕他烧坏了脑子再问不出来什么,这几日还宽宏地分了他几口水喝。   他有时觉得热,有时又冷得过分,他想起地狱,偶尔会来个干瘦嬷嬷同他说话。   “娃娃不要犟,这是大功德的好事,”嬷嬷说,“耽误这么多命,当心要下阿鼻地狱。”   如果地狱是这个样子,他又冷起来了,打着摆子往日头里栽,他不害怕。   他恍惚是知道他们想做什么的,但脑子浑浑噩噩想不清楚,周围人焦急生气时他便想笑,周围人带了笑意他就害怕。他像是等待宣判的囚徒,只能期待奇迹发生,他要他们气急败坏大失所望,但他们的神色越发轻松,并一日一日更轻松。   于是他几乎要被恐惧吞噬。   这一日终于来了。   他听见门外看守的人大笑,有人点燃了红灯笼,正挂在他家门口。   喧哗的人声近了。   他囫囵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外冲。   不,不!不!!让我下地狱吧!让我下地狱吧!   门开了,人群簇拥着纤细身影迈进来。   他的恐慌在这一刻达到极限。   “不!别回来!别进来!”他嘶吼着扑过去,“别回来!娘!”   那个身影被他抱住时似乎愣了一愣,接着一只手温柔地抚在他脸上。   “可怜见的,”她说,“我进去就是,你们别闹他。”   人潮褪去了。   他喉口翻涌着腥热的恨与绝望,但这个怀抱这样温暖柔软,疼痛与寒冷都离他远去了,于是他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他听见女人叹了口气,仿佛觉得好笑,又隐隐生怒,因此不知是好,只能纵着他哭了半晌。   哭完又缓了缓,他这才觉出一些不好意思,撇开头不想被看见肿眼眶,又忍不住孺慕仰头看去。   说起来,娘以前有这么漂亮吗?   他愣愣看她。   “哭完了?”女人拿着巾子在他脸上比划,试探了几次也不知从哪落手,“小孩子家家,怎么这么点背,你脸上是原先就有的,还是他们后来打的?”   “是……是原先有的,我没挨打,娘。”   “还是个傻的,”女人啧了一声,食指点住他眉心,“醒来!”   昏聩神识随着这声低喝骤然清醒。   漂亮孩子就算哭鼻子也是好看的,哭得眼眶通红也咬了牙不出声,像只小兔子缩在她怀里发抖,林孟氏,或者说,钟妙,饶有趣味地看着小兔子先是一愣,接着一僵,脸上的血色光速褪去,又不知想到些什么,突然通红通红烧到了脖子。   不得不说,她很好的得到了娱乐。   “我……这里是……我不是,我……”   “嘘,”钟妙笑嘻嘻止住他,“娘回来了,你高不高兴啊,宝儿。”   顾昭被臊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可惜坏心眼的大人正牢牢搂着他演一出母子情深,见他支支吾吾又想说些什么,干脆往他嘴里塞了颗丸子。   丸子入口即化,他这几日痛得麻木,此时全身松快起来才知道伤得不轻。顾昭心知这又是仙家手段,正想道谢,又被钟妙塞了一颗。   “赶集买的糖丸,好吃吧?”钟妙挥挥手打断他道谢的话,四下望了望,“你呆在这死境里几日了?”   死境?   顾昭猛然想起自己昏迷前看见的红灯笼,又想起伙计说的话,再联想到自己这几日被反复盘问“娘”的去向,他一向是个聪明孩子,几乎霎时间就得出了答案,背后蓦地窜出一身冷汗。   “不好!他们是要拿你祭天!”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6-08 00:05:42~2022-04-27 20:33: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大大大大橘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祭天?”   钟妙在嘴里咂摸着这两个字,笑了起来,“有意思,好胆量。”   她像是来了兴致,拖过张凳子拉着顾昭好好了解了一番来龙去脉。   “我这几日昏昏沉沉,一直以为自己真的是林家小子,”顾昭羞愧道,“怪我着了道,又劳累您来救我。”   钟妙摇头:“不干你的事,此处本是一地死境,寻常修士进来也有被困的,何况你还是个孩子。”   顾昭头一回听说“死境”,望去的眼里就带了迷茫。   钟妙挠了挠下巴:“死境就是……你知道河道吧?原本河道平缓,水流温和,但有一日,河道某处意外出现了凹陷,此处就会形成旋涡。”   顾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历史就是这条河道,虽说时有石块混入,最终都会自我修复至平缓状态,但偶有意外,在种种巧合中生出极凶极恶的执念,便如同旋涡裹挟一切途经的事物沉沦不前,甚至拥有影响改造现世的力量,”钟妙指了指地面,“此处便是死境。”   “君来镇早在百年前就变为荒地,如我所料不错,你一开始见到的伙计便是死境派生出揽客的游灵,”钟妙开了个玩笑,“这才真叫宾至如归,死在里头可不就是归了。”   顾昭反复回想进入君来镇以来的一切,他不是没见过游灵,逃命时风餐露宿也碰上过几回,但没有一次是这样鲜活正常的,简直是……毫无破绽。   不,还是有破绽的,他突然想起伙计最后说的话——“您年纪小,不信这些也好”——仙术所在,他在世人眼中分明是个壮年男子。   顾昭这才醒过神来,像是猛然间掉进冰窟,狠狠打了个寒战。   “那我们——”他慌忙转头看向钟妙,“仙人,我们不能再呆了!他们要抓林瑞的娘祭天!林孟氏就是多喜娘娘!”   钟妙正折了根树枝拨弄顾昭这几日吃过的饭菜,尽是些烂菜帮子,也不知怎么吃的下去,闻言挑了挑眉:“没大没小,什么林孟氏,叫娘。”   顾昭此时全然顾不上羞恼,疾走几步抓住钟妙衣袖恳求道:“仙人,咱们走吧,真的不能再呆了!”   钟妙被这孩子拽得没法,她算是知道小时候为什么总见到师父叹气——她现在也想叹气了。   “不急,”她安抚,“死境并非毫无破解之法,只要顺着剧情走下去,寻至境眼处破开即可。”   当然也有其他法子,但钟妙阵法实在学得稀烂——这就不必讲了。   顾昭被她摁住狠狠揉了几下脑袋,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作为“林瑞”的这几日着实影响到了他,以至于光是想到“祭天”二字就心悸不止。   他唾弃自己幼稚,又不愿意离钟妙太远,勉强放开了袖子,亦步亦趋地跟在钟妙后头。   钟妙本想出去探查一番,见他这幅做派,倒像只离了主人就要立时死去的幼犬。想着小孩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这几日又是生病又是吃些乌糟糟的东西,心里一软,也说不出抛下他的话了。   且放那狗东西多活几日,她打定主意,脸上笑意更深了些,手一晃便掏出包油纸裹好的烤鱼。   顾昭被她这一手惊得后退一步,再一晃眼,油亮亮香喷喷的烤鱼就塞到鼻子下头。   “快吃呀,”钟妙示意他,“这次一定要好好学会挑刺哦~”   仙人应当是体恤他这几日没好好吃东西?顾昭在钟妙笑眯眯的注视里忐忑想着,怎么会觉得背后一凉呢,应当,应当是错觉吧?   钟妙来了之后,顾昭的日子好过许多。   许是村民觉得大局已定,决定在最后的时间里扮演个好人,甚而还有几个妇人进来陪他们聊天解闷,被钟妙赶走时那叫一个泪眼婆娑。   “倒不必急着号丧,”钟妙端详着自己染了豆蔻的漂亮指甲,“万一老天可怜咱们姐妹情深,说不定有幸再续前缘。”   从此便不再有人敢来。   大伙儿都说这母子俩终于疯了心了,死了男人,年景又这样不好,怎么能不疯了呢。话一传开,连送饭的人也胆战心惊起来,生怕过了疯病,只拿树枝将饭菜捅进来就跑。   钟妙照样老神在在过着,上午晒太阳,夜里晒月光,一应吃用都从储物戒指里拿。顾昭本就是个孩子,见大人稳得住,自己也渐渐宽了心,脸上还长了些肉。   死境里不能修炼,钟妙闲得无法,干脆一日一日地睡,又怕小孩闲不住打扰她,胡乱从储物玉佩里抓出把书,让顾昭自己挑出话本看。   如此温水煮青蛙似的过了几日,终于到了水沸的日子。   修士一贯耳聪目明,钟妙一大早被吵得睡不下去,一把掀了被褥跳下床,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几趟,眉眼间戾气升腾。   顾昭倒是老实,也不知他挑了哪本话本,这几日起早贪黑看得入迷。钟妙自诩也是从孩子过来的,因此并不加干扰,连带着看这死境越发生厌。   多好一孩子,她心想,又遭了打,又遭了饿,眼下看书都看不自在,本君今日便替天行道扬了这老东西的骨灰。   她深吸气,告诫自己演戏要演全套,不然万一提早结束,靠她是决计找不到境眼的,多半还得从头来过。   钟妙单独行走时,暴力破开的死境不知几许,然而如今带了孩子,就不能用这种办法,顾昭只是凡人,一旦伤了神识,怕是要痴傻一生。   终于,当太阳到达顶点而少山君的怒气也到达顶点时,门开了。   钟妙闭目忍耐着姑婆们为她换上红衣,在粉刷向她脸上怼时直接一手拍开。   “差不多得了,仔细误了吉时。”   人群簇拥推挤着她上了轿,一路摇晃抬向榕树下。   轿帘掀开,榕树下正烧着两膛火。   钟妙皱眉看去,那个被捆在一旁脸色苍白的孩子正是顾昭。   她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直接告罄,几步冲上祭坛将顾昭拉向身后。   “你们先前不是这样同我说的,”林孟氏死死护住她的孩子,“老爷们答应过我,只要我自愿回来祭天,就放瑞儿去城里做工。”   “嫂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有人说,“仙家说了,咱们平头百姓就算祭天愿力也不够,得加把火才行。”   已经有人提了屠刀上来将她扯开。   “你做个神仙娘娘,你儿子做个座下金童,圆圆满满,咱这也是为你好,”有人劝,“眼下这个世道,活着还不如去做神仙。”   谁要这样的圆圆满满?谁要做这样的神仙?   嗡鸣震荡。   刀光骤起,顾昭没来得及闭眼就被捞至怀中。他尚被林瑞汹涌刻骨的仇恨冲得晃神,钟妙已护着他一剑劈向祭坛。   就是此刻!   钟妙反手掏出瓷瓶向破开的境眼一砸,颜色不详的毒雾迅速渗透蔓延。顾昭似乎听见一声闷哼,瞬息间十余声剑鸣,空气似乎停滞了片刻,紧接着,像是容器破裂,叮当一声脆响,新鲜气流涌了进来。   “啧,老狗。”   钟妙环顾一周,他们已破开死境,可惜魔修惯是些苟且之辈,竟在死境外又套了阵法,眼下黑雾四起,一时难以寻到踪迹。   钟妙最不耐烦同这类缩头乌龟打交道,但幕后之人显然很是自得,黑雾中只听有一枯槁声音笑道:“无知小儿,此乃老祖亲作九转迷魂阵,谅你也无法勘破,不如乖顺留下命来。”   钟妙——钟妙确实看不破。   以往师父告诫她,阵法课睡觉流出的口水都是将来对战时的泪水,钟妙向来不信。如能看到人物面板,便知少山君阁下是怎样一个极端加点的极端例子。她的种族生来血厚,受伤只会激发狂化,专精剑道三百年,死在手下的魔修不知凡几,阵法大师算什么东西,半血破阵照样摁死。   但今时不如往日。   钟妙的半血足够顾昭投胎十次有余,幼崽活着有这么困难吗?钟妙努力回想,幼年时好像是常常被师父耳提面命。她叹了口气,向顾昭头上套了个护盾。   顾昭心知眼下处境不妙,他抿紧唇四下打量,黑雾中不时有罡风袭来。他心下着急,又不敢发出声响使得仙人分心,只能心中暗恨。   他仿佛再次回到了“林瑞”之中,恶人高举屠刀,而他只能做个被庇护的孩子。   他要做点什么,他必须做点什么,不只是被保护,不只是等待,血液在他体内沸腾——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顾昭再次听到了钟声嗡鸣。   世界在一片眩晕中重组。   他看见天空盘旋的银白线条,看见仙人周身沸腾的火焰。世界以另一种从未料想的姿态展开,他想要看见破局之法,于是在某一点处,他看见了浓稠嘶吼的恶意。   “在那!”他大吼。   剑光呼啸而至。   钟妙不过随手一试,阵法竟当真崩裂四散。来不及诧异,她张臂开弓,将急于逃命的魔修当空射下。   我到底派上些用场。   顾昭试图拉扯出个笑,却转瞬坠入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说:   带一下基友的预收《堕魔后徒弟们以身渡我》,我每晚都会激情催这只咕咕码字的。   文案见下。   为救苍生,淮京失了魂魄。   原本高不可攀的仙门首席,如今却成了万事由心的魔头。   三个徒弟闻讯前来争夺“师父抚养权”。   大师兄剑术精绝,一贯清冷寡言,信奉大道无情。   如今却守在师父床头温柔呵护,不让旁人近身一步。   二师兄医毒双修,看似温润如玉,实则阴郁暴戾。   如今却为师父洗手作羹汤,百日不重样。   三师弟机关圣手,最是花言巧语,尤爱迷惑人心。   如今却整日缠着她诉衷肠,处处事必躬亲。   人人都羡慕淮京教徒有方。   可淮京却觉得烦人。   三个男人一台戏,各个都是麻烦精。   成天争风吃醋,非要分个高下做“师父最爱的徒弟”。   拜托,这很影响她一统天下诶。 第6章   顾昭再醒来时,已是数日之后。   他眼前仍是漆黑一片看不分明,一时间以为还在梦魇之中,当下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没扑腾两下,就被一只手摁在原地。   “刚醒来就闹腾,”他听见手的主人笑,“别蹦了,当心撞了头。”   是熟悉的声音,顾昭放下心来。   “贼子已伏诛,你不必担心,”一段衣袖团吧团吧塞进他手里,“眼睛没坏,一时用得过了,且将养几日就好。”   顾昭抓着布料,迷迷糊糊觉得自己似乎有什么事忘了,但仙人语气温和,身下的被褥又极柔软,似乎还能嗅到一种馥郁香气。   应该……应该也没什么要紧的吧?   念头还没转个弯,顾昭脑袋一点,又睡了过去。   钟妙拨了拨香炉收回手,看了眼自己被拽住的袖子,又望了望窗外,大为头痛地叹了口气。   不过是路上顺手杀几个魔修救几个孩子,怎么偏生冒出这桩事来。   好在顾昭此时暂时失明,因此也看不见仙人头顶沮丧后折的一对橘黄飞机耳。   三日前,死境外。   顾昭破阵没多久就昏了过去,但钟妙与那魔修看得分明——死境一破,天地灵气如飞鸟逐群而至,片刻他还只是凡人,几个大周天后却灵气入体成功练气。   钟妙倒没什么感觉,魔修却叫了起来。   “先天灵体!这是先天灵体!”那魔修狂喜,“竟让老夫得此机缘!”   钟妙被困了几日本就极为烦躁,魔修破锣嗓子一嚎,顺利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将顾昭打包塞进芥子,转头对魔修露出个笑。   “哟,这竟是万葬老人当面?”   要说万葬老人当年大小也算得上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魔君座下共魔将十人,他便臣属其中之一,借着魔宫的威风造了不少杀孽,混出个万葬老人的诨名。未曾想冒出个柳岐山一剑荡平魔宫,什么魔君魔将统统作了剑下亡魂,他侥幸外出,这才饶了条命。   虽说命是保住了,凡间界到底贫瘠,万葬老人一开始还过了几年好日子,渐渐却察觉出力不从心来,想要进阶,需得回魔界不可。   回魔界的路有且只有一条,便是钟山底下的暗河。   而那杀神柳岐山——正是居于钟山!   当年威震天下的一剑过后,柳岐山便再无声息,旁人都以为这剑疯子怕是死在了反噬之下,万葬老人却清楚得很,这杀神分明就在钟山,镇宅兽似的蹲在魔界入口三百年不挪窝。   打又打不过,绕又绕不开,连在心里骂两句也不敢,谁知这杀神是不是有什么追踪神通,只能借着凡人贪念收拢童男童女过活,但凡人的血肉有甚好食?全是污浊。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竟让他碰上个刚入道的先天灵体!   先天灵体,又称先天圣体,据说是上古时期圣人补天时多出的一缕清气所化。圣体无垢,千百年来,只要长成定为一方大能。   而如果没有长成……那操作的空间可就大了。   行走在外,身上没些沉疴那都不好意思叫自己修士。而这先天灵体的一身无垢血肉,正是上上好的灵丹妙药,别说魔修心动,正道心动的也不少。就是可惜在凡间界长了这些年,怕是要好好洗筋伐髓才能达到完美效用。   数息之间,万葬老人的心思已转了几圈。上个先天灵体陨落时他没赶上趟,送上门好机缘决不能放过。这剑修凶得很,师承怕是不简单,他心知自己绝不可能独享,于是态度一变,扮出个笑。   “小友,好叫你知道,这先天灵体乃是绝好的进阶宝物,就老夫所知,修真界已有四百年未见,”万葬老人循循善诱,“你不如与老夫个方便,灵骨归你,血肉归我。”   他见钟妙面上冷肃,又缓声劝道:“这一副灵骨足够你做真传弟子有余,修道本是与天争命,不进则退,一个凡人能算什么?”   钟妙仍是一副冷面,神情却松缓了些:“我怎知你不是哄了我去,半路又叫人杀人夺宝。”   万葬老人自然也看出她意动,心中暗骂修仙的就是矫情做作,但形势所迫,只好举三指发誓:“此时出我嘴入你耳,若有第三人知道,便叫老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钟妙点点头:“不错。”   万葬老人还未来得及狂喜,便见一道剑光袭来。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剑修暴起杀人时的语气竟然也是温温和和的,“不必劳烦天雷,请你速速不得好死。”   万葬老人倒是死得一了百了,钟妙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收拾烂摊子。   先不说顾昭先天灵体的事,这老狗竟囤货似的收拢了不少童男童女,尽数关在地牢中。钟妙直接突入禁制,将魔修洞府一剑削平,但就算这样粗暴省时间的法子,当她下入地牢中,仍活着的孩子也不足二十。   钟妙自小长在师父身边,虽说早年也过过苦日子,但那是穷的,敢绕过师父师兄对她下手的杂种从未见过第二天的太阳。眼下见这些孩子猪狗似的养在笼子里,一路还有不少血淋淋的刀斧刑具,就算她见再多次魔修的丑恶手段,也仍忍不住心中怒火,只恨自己让那老狗死得太轻易,应当挫骨扬灰才解恨。   她破开禁制的巨响就是聋子也该惊醒了,这群孩子却只是缩在同伴的尸身下发抖。钟妙知道这是人在极端环境下的自我保护,贸然接近反而会让情况更糟。   但地下空气污浊,再捱下去,就是好好的人也该病了。   钟妙发愁片刻,只好又用上老法子。   噼啪一声轻响,剑修消失不见,原地剩下一只毛茸茸软乎乎的橘猫。   橘猫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深深叹口气,到底还是迈开腿向孩子们走去。   不应当,她内心流泪,我只是一只小猫猫而已,不要再抓小猫猫的耳朵了!   “所以这就是你顶着耳朵不变回去的原因?真有你的!少山君,”通讯玉符那端笑得打跌,“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是只会这一套哄孩子的法子?”   钟妙被笑得心烦:“废话少说吧你,给我速速滚过来。”   那端还在笑:“小猫咪脾气怎么这么坏呢?唉还好我是狗派,是不是啊踏月?”   通讯传来一声嘹亮狗叫。   钟妙只想顺着传音符把这个损友打成狗脑袋。   “要我说这什么万葬老人也是昏了头,凡人血肉浑浊,他就是炼一百个一千个也没什么用,被逼到这个程度,看来如今魔修确实不成气候,”感受到她的杀气,对面也正经起来,“你也别太忧心,由着他们自取灭亡就是。”   钟妙默然不语。   自取灭亡说得容易,但要多少年呢?修真无岁月,百年前的交情也能勉强一句熟人,但于凡人而言,百年便足以一生。   她跟随师父在凡间界长大,并不觉得修士就比凡人高贵到哪去。何况魔修在凡间兴风作浪,难道修士真能置身事外滴水不沾?不,或许是有的,但只要有钟山在一日,魔界就无法大举入侵,修真界便可享一日粉饰太平。   钟妙垂眸盯着膝上长空剑,面上浮出讽刺笑意。   没关系,她想,你们需要时间,我也需要时间,且让我看看,是你们先杀尽,还是我先杀尽。   损友虽损,做事也算有担当,钟妙等了一日,就见鸾车飘然而至,一位身着青袍的男子从车上跳下,身边还跟着条四蹄踏雪的黑犬。   若有修真界的人在此,便能认出,这位正是蓬莱列岛的少岛主——周旭。   少岛主显然不是第一回 给朋友收拾烂摊子,也没带什么仆役,架了车悄悄溜过来。他略略扫了一眼,见孩子们虽浑身是伤,却已呼吸平缓神色安然,便知道是钟妙用了药。按照他们往常的惯例,只需要带回去往门派治下的城镇一撒就是。   也就钟妙这家伙与众不同,当年拿下魁首,多少门派盛情邀请,她非要巴巴地守着个破山窝在凡间界不动,劳累他每回都来替她扫尾。   好在凡人命贱,能苟活就不折腾,只需稍稍照看头几个月,再往后便如鱼入水,自己讨生活了。   周旭点清人数,手一挥收进芥子。他本就是为了来见朋友顺便翘个班,救几个凡人不过是个添头,因此很快另起话题。   顾昭就是此时醒的。   他醒来时手里还牢牢拽着仙人的衣服,心下赫然,刚想道歉,就听见个成年男子的声音。   “哟,这儿还有一个,”那人笑,“稀奇啊,你也捡孩子回去养?”   钟妙没答话。   但周旭是谁?两百多年损友,当年一起烧教书先生胡子的铁交情,钟妙手一抬就知道她是要揍人还是挠耳朵。   “不是我说你啊钟妙妙,你养孩子那可太造孽了,你会照顾孩子吗?”周旭开始抖黑料了,“两百年我就吃过一次你做的饭,当天给我撂倒在那,我那时好赖也金丹了,说撂倒就撂倒,上吐下泻不含糊——你怎么不去炼毒呢?你不是抓了孩子当药人吧?”   钟妙翻了个白眼。   “碍你事了吗?滚蛋,”她察觉到顾昭醒了,没心思听他贫嘴,“摘星大会到一半了吧?中途跑路当心云姐姐的皮鞭。”   周旭骂骂咧咧走了。   钟妙揉了揉眉心,刚想解释自己并不打算炼毒,也对药人没兴趣,就见这孩子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她衣袖。   “我会做饭的,”顾昭仰着脸看她,“也,也不是很怕疼。”   “只要您需要。”   作者有话说:   封面做好啦!嗯嗯,继续写存稿——这一次是有存稿有大纲的猫猫哒! 第7章   顾昭短暂失明的双眼没有焦距,像两汪清粼粼的墨玉,小脸苍白,配上他信赖仰慕的神情——如果师兄在此,必然要大笑一声“好一出柔弱美人强取豪夺!”   钟妙的头又痛起来了。   想起师兄,钟妙总算找到个安全话题。   “之前在死境里你看的什么话本?我也没仔细瞧,你要是喜欢,我再找两本给你。”   钟妙平日里不看话本,用师兄的话来说——“我恨你是块木头,这生离死别,这爱恨情仇——多感人啊!你到底有哪里不满意?”   想当初师兄只是迫于生计替人写稿赚灵石养家,后来不满情节重复我行我上,从此笔耕不倦销路甚广,即使如今不缺灵石,也仍颇得乐趣坚持创作,乃是号称三人行必有读者的堂堂痴情散人。   唯恨小师妹毫不买账,因此越挫越勇,一有新作,非要逼着她看一遍不可。   钟妙实在弄不通之中趣味,譬如爱一个人为什么要嘎自己的腰子?道侣决裂时为什么总是要下雨?下雨的时候又为什么非要去淋?她听说智者不入爱河,这样一想倒是逻辑通顺,毕竟避水诀乃是写在修仙基础课上的知识,想来只有笨蛋才学不会。   师兄听完她一通分析,当即面若死灰道心动摇找师父喝酒去了。   顾昭摸索着从衣襟里掏出来给她。   钟妙定睛一看——《基础阵法通解》。   这简直比顾昭看话本入迷还难以理解!!!   钟妙与阵法的关系恰如猫与水的关系,她生理性抗拒这玩意,一看到密密麻麻的数字就头晕犯困,再听上几句“阳卦多阴,阴卦多阳”“本互变错综”,那更是灵魂出窍的痛苦。   早年她顽皮闯祸,师父也不揍她,只用个符将她定住,在一旁轻声细语地念阵法书,不到半本就能让这混世魔王大喊“师父我错了!”   猫猫不理解,猫猫大为震撼。   但孩子的兴趣需要鼓励。   她既然知道顾昭的体质特殊,就不能放着他在世间飘零送死。正巧师兄嫌弃山上冷清无聊,她带个孩子回去热闹热闹不是更好?钟妙打定主意,心下已将顾昭当作了自己徒弟。   因此她只是沉默几息,便装出副成熟稳重的样子道:“你喜欢看这个?好孩子,待回到钟山,我请你师伯来为你讲讲。”   顾昭愣了一愣,显然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您,您的意思是?”他不敢置信,“您愿意带我回去?”   钟妙点点头,又想到他现在看不见,开口道:“不错,做我的徒弟,你可满意?”   顾昭何止是满意,他简直要欢喜疯了,以至于呆滞当场。   钟妙看这孩子傻愣愣的,难得耐心解释道:“你既有仙缘,再留凡间界只会徒增风险,我钟山虽说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但胜在人员简单,只有我师父师兄共我三人,免去许多派系倾轧之苦。”   况且我好歹也算摘星大会的魁首,那些大宗门也没什么了不得,吹倒是会吹,个顶个都是百年一遇,打起来没见得有多抗揍——但这话就过于自吹自擂了,钟妙第一回 做人师长,难得端起点脸面。   “我愿意的!我愿意的!”顾昭醒过神来,他年岁虽小,也见过不少人心险恶,自然知道钟妙是真心想护着他。何况自己身无长物,仙人又能贪图他什么,当下一叠声应道,生怕仙人又改了主意。   钟妙当然不可能改主意,事实上,她已经飘飘然沉浸在自己要有个徒弟的快乐里了。   有些人修仙是与天争命,有些人修仙是老天喂饭,钟妙恰巧就属于老天喂饭的那一类。   道心澄净道途坦荡,年纪轻轻就闯出赫赫威名。瓶颈是什么压根不知道,四处挑事打架,修为蹭蹭上涨,渡劫时天雷劈她和劈自己亲闺女似的,锻体结束就停,生怕摧残了这朵霸王花。   除了平日里收割不懂事的魔修偶尔能碰见个硬茬,钟妙已经很久没遇上什么有挑战性的事儿了。   她一直相信自己运道极好——你看,这可不就让她盼来了个徒弟开启人生新篇章。   所以说周旭此人欠是欠了些,说钟妙那是一点没错,她哪里会养徒弟,她那是兴致勃勃准备开始新游戏。   顾昭对此一概不知,事实上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周旭金汤匙出生,因此觉得没好饭吃是天大的事情。但对于凡人,尤其是他这种在底层挣扎了十年的凡人,顾昭太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了。   不仅不用再风餐露宿地逃命奔波,还有机会修仙——修仙者常说自己与天争命苦,可谁又知道他们这些天生注定做牛做马的奴仆有多苦。   蝼蚁尚且偷生,只要有机会逃离噩梦,只要有机会掌握自己的人生,即使只是一丁点微薄的希望就足够他全盘下注。   钟妙不知这小孩心里又在琢磨什么,顾昭既然答应了她,那就是她的徒弟,受她的管教,眼下事情还未做完,正好让徒弟熟悉熟悉她的做事风格,将来也好给她打个下手。   因此她径直拎着顾昭跳上长空,一面喊着站稳了,一面蹭地启动了飞剑。顾昭被拎着领子也不恼,老老实实站着,只一双耳朵努力听风声与鸟鸣。   他从前也曾学那些王子皇孙祈愿,不求荣华富贵,不求权势滔天,他只想做一只飞鸟,远远地飞出朱墙去。   而今他终于飞了起来。   君来镇距钟山有些距离,师徒二人并不急着赶路。虽说眼下年关将近,但修仙者惯能一日千里,倒不必急于一时。不如等上几日,待死境溢散干净后一并清理,免得留下什么祸根,日后又横生波折。   他们就地扎营蹲守数日,顾昭的眼睛也好了大半,钟妙猜测他当时一时情急,无师自通学会了聚灵在眼的观气法子,而凡胎扛不住灵压,耗用太过自然需要暂时失明以作缓解。这几日跟着钟妙修行些简单法诀,灵气流转,视力便渐渐恢复。   这一日钟妙探查回来,正瞧见顾昭细细烤着一块鹿肉。她独身行走多年只练就一手烤肉法子,成果也仅限吃不死人。顾昭观察数日,稍微恢复些视力便默不作声地揽过了做饭活计。   钟妙一开始还想端着点长辈架子,但她只是不会做,不是舌头坏了,因此实在很难放着现成的不用非要自己折腾——再说徒弟伺候师父不是应当的吗?想通了这一点,她很好意思地享受起来。   顾昭照例将最好的那块割下给钟妙,自己端着棒骨啃剩下的,一面听钟妙讲解当前死境的状况。   论实战经验,钟妙的确是一把好手,顾昭本就聪慧,她又讲得细致,因此教学过程极为愉快,不多时顾昭就能跟着分析出个一二三。   “如此看来,林孟氏当年祭天祈雨是真,君来镇覆灭也是真,”顾昭不解,“但这两件事怎么会同时发生?”   钟妙从他手里接过帕子擦手,闻言一笑:“这就是贪心不足的下场了。”   祭天的法阵是真,造神也是真,但金童就是无稽之谈了。   林孟氏之所以被选中,确是因为八字合适不假,可造神又不是买一送一,哪里有一个祭坛附送两位神明的道理。   不过是族叔怕孩子大了索要田产故意编出个金童的借口,村长心知肚明却怕林瑞另有机缘回头复仇,两人一拍即合干脆斩草除根。   但他们忘了一点——这种极端情况下的造神法子过于暴烈,唯有以祭坛法阵配合八字相克之人共同压制才能避免反噬。   林孟氏见独子惨死眼前本就怨恨难平,而林瑞的血更是稀释了法阵对林孟氏的控制,如此一来,哪有什么多喜娘娘,不过是多了两个含恨而生的恶鬼。   于是暴雨倾盆,沦为泽国。   话到此处,他们已进入君来镇废墟。   死境消退后,真实景象暴露无遗。哪有什么旅店驿站,只有一地残垣断壁,处处杂草丛生,厚重淤泥下不知埋了多少尸骨。钟妙持剑开道,循着记忆一路行至祭坛,那棵榕树倒是旺盛,隐隐有了独木成林之态。   钟妙命顾昭拿着护身符原地等待,自己探身过去几剑挖开祭坛,伸手摸进去,不出意料摸到个陶罐。   死境既破,执念便被迫散了大半,何况还吃了钟妙好些剑气,此时封印在陶罐中的,就只剩下林氏母子的残魂。   钟妙叹了口气,抬手喊顾昭过来。   她做这套仪式已是驾轻就熟,摆上引魂香点燃,再将安魂符绕陶罐贴好,接着一手盖住罐口,一手抽开封印,口中颂念往生经,待魂体安稳,便将手松开。   两团莹白光点自陶罐中升起,绕着钟妙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到第三圈,往生经念完,这才缓缓向远处飘去。   随着光点移动,越来越多的光点自土壤中升起,如同一丛流萤,飘摇着消失在大山深处。   钟妙站在顾昭身后目送魂灵远去。   “走吧,阿昭,”她拍了拍徒弟,“咱们该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好!今天也有认真写存稿 第8章   君来镇既是死境,顾昭的那辆驴车自然连驴带车地折了进去。   钟妙走在前头,一眼就看见那头倒霉驴子的残骸。她看惯了这些,也不觉得让个孩子面对这血糊糊的一滩有什么不对。   “牙口锋利,看来这群东西饿了不少时候,”钟妙照例为顾昭讲解,“注意观察尸骸周围的环境,见到水渍及藻类的第一时间就要将火行符拿出备用,当心可能藏东西的阴暗角落,我有一回就被木箱里的藻鬼啃个正着,嘶——废了我一身好袍子。”   顾昭严肃点头,在玉符上刷刷做笔记。   钟妙一见他紧绷着小脸就想笑,故意逗他:“阿昭,你可知道下次再碰到这种情况首先应当做什么?”   “观察环境?”   “对也不对。”   “拿出符文?”   “对也不对。”   钟妙见他还在苦思冥想,干脆一把揉乱了他的头发。   “记好了,下次遇到死境,首先将我送你的护符掏出来,接着大喊师父救命。”   这操作显然大大超出了顾昭的意料,他下意识反驳:“但是你不一定总能听到。”   “我当然总能听到。”钟妙自信叉腰。   他又道:“那你也不一定总能赶到。”   钟妙笑:“我当然总能赶到,我这回不就赶到了吗?”   顾昭只当她是哄小孩的好听话,但他不习惯反驳他人,能说两句已经是很信任的表现,于是乖巧闭嘴点点头。可惜他的演技修炼不到家,一行“嗯嗯你是个要面子的大人我哄哄你”几乎是写在脸上。   要说钟妙这个人吧——你能说她脾气坏,也能讲她作风莽,但你独独不能怀疑她做不到。她在育贤堂念书的时候就能为了一句“敢不敢”跳仙鹤背上拔毛,当了这么多年山大王,要强的毛病只会越发厉害。   再加上她人生第一次收徒弟,正是新鲜来劲的时候,当即决定在徒弟面前好好秀一秀操作。   顾昭正忐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就被一阵狂风刮得脸痛,再一睁眼,只见一架极尽奢华之能的马车凭空出现在废墟中。   说是马车其实勉强——至少顾昭是没见过哪家马车会套了四头黑豹在前,细看头顶还有枚独角,与那镶金嵌玉的马车很是相配,皆是五色迷离,宝光闪烁。置于这等穷山恶水之地,令人不由得心疼被尘土沾染的玉辙。   顾昭哪见过这种东西?顾昭震撼当场。   钟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得意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牵着徒弟上前,一面还要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喜欢就上手摸摸,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不过是四头傀儡兽,仿了几分狰的神韵,到底也仍是假物。”   顾昭哪知道什么“狰”什么假,这座驾近看更显不凡,他被钟妙拽了手强摁上去,只觉触手细腻如玉,隐隐还能看见墨色中闪过几道银光,像是漆黑夜空中划过的雷电。   “的确是雷电,”钟妙肯定,“这是你陆姨为了恭喜为师突破元婴所作的贺礼,封了些溢散的雷光进去,如何?她眼光不错吧。”   至少钟妙甚是喜欢,每逢需要撑场面的时候必然第一个放它。   顾昭还在那儿踟蹰怕碰坏了东西,钟妙最见不得他这幅小心翼翼的样子,直接提溜着他纵身跃进车里,揽过缰绳一抖,一声脆响,四头傀儡兽便扬蹄向空中跑去。   进了车,才知道里头更是大有乾坤。   车内铺满软垫,顾昭刚一进去还以为自己踩空了,脚一软摔坐下去——摔下去的地方也是软的。顾昭从没见过这样的地方,到处都是软垫,人坐在上头简直骨头都要化了。再抬眼一看,最里头的角落甚至堆出一座软枕山。   他怕踩脏了宝地,努力挣扎着想站起来,结果不是踩着软垫使不上劲,就是被不知从哪滚出来的酒瓶绊住脚,等他终于艰难跋涉而过这片由各类杂物组成的迷阵,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顾昭抬眼望向门口,这才发现自己在不自知间走了很远,车厢内部远比看上去大得多,顾昭心知这大抵又是什么仙人手段,就听钟妙在前头喊他,说是要专心看路不进来了,让他自己随意收拾个地方休息。   顾昭低头注视着骨碌碌滚到脚边的空药罐。   “……”   另一边,钟妙心情极好地吹起了口哨。   看路只不过是个托辞,这种高级法器怎么可能不配备寻路法阵。   但钟妙记得以往师父教她的道理——养小动物呢最重要的是耐心,首要就是得给他足够的空间,让他自己熟悉环境,等他将这里当作自己的领地了,自然就慢慢有了安全感愿意出来玩。   至少钟妙自己觉得是挺有用的。   当初她被师父从大街上捡回家,头两年不知挠坏了多少东西,为本就贫穷的剑修雪上加霜。   家具毁了还能自己砍树重做,衣服破了就实在没法,直到师父接了师兄回来,他们兜比脸干净的生活才改善些许。   不过他们很快就凭借她和师兄的聪明才智过上好生活啦!   钟妙为自己的活学活用满意点头。   眼下天已半黑,钟妙耸耸鼻子,能闻到过路城镇传来的香气。   她自己吃东西没个定时,饿了馋了就上后山打猎,但饮食对幼崽来说非常重要,至少方直那家伙是这么说的——“从前有只小狐狸,饥一顿饱一顿,快成年了毛还是秃的,真可怜”——她可不能让顾昭也秃到成年,那也太丑了。   车厢内已有阵子没传出声音,钟妙猜测自己的便宜徒弟应当适应得差不多了,于是敲敲车辕以作提醒,探身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徒弟!差不多吃饭了,你挑好地方……了么?”   眼下情境,与钟妙料想中不说一模一样,至少是毫不相关。   这架车是她用惯了的,无论找人打架还是找朋友玩,这架车的高速度与高舒适度都很满足她的需求。而众所周知,一架车要是用得久了,咳,那多多少少是有些乱的。   钟妙往日里上了车就变成兽型睡大觉,不睡觉时多半也在包扎伤口或喝酒。东西用完就顺手一放,首饰摘了也随手一丢,车内软垫又多,放着放着就没了影子。   师兄说过她几次也没什么效用,她向来不怎么挂心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整理起来多麻烦呀,反正找不着了就买呗,只要天下魔修没死绝,钟妙不怎么缺钱花。   但面对此情此景,钟妙死去多年的廉耻心终于还是回魂片刻。   她扫了眼堆积如山的药罐酒瓶,又扫了眼摞成一盘的手钏耳坠,再望望仍在埋头作战的徒弟,不自在地咳嗽一声。   “阿昭,诶,阿昭,停一停,你饿不饿?”   顾昭从软垫山中探出头,才惊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收拾到了现在。   他一开始只是看脚下的药罐不顺眼——都撞到他了,捡起来不过分吧?   结果刚弯下腰,就看见一旁的缝隙里塞着根金光灿灿的发簪——这样漂亮的东西,捞出来擦擦不过分吧?   发簪□□,下头还勾着根链子,捞起来一看是只耳坠——耳坠哪有单着的道理,把另一只找出来凑个对不过分吧?   谁承想越收拾越多,越整理越乱,顾昭到底自幼长在王府,习惯了什么东西放什么地方,头一回见这种野兽刨窝的架势,整个人的世界观都受到了冲击。   反正师父也说了随他收拾,顾昭安慰自己,就整理整理,没什么大问题。   于是他就这么勤勤恳恳干到了现在。   师徒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声的尴尬席卷了整个车厢。   顾昭是惊的——他本就心思敏感,虽然知道师徒是很亲近的关系,也知道钟妙这人心肠极好,但到底还是处于适应期。   钟妙一不说话,他就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过头了?是不是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是不是让人厌烦了?   钟妙那纯粹是在廉耻心的仰卧起坐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她的确很有领地意识,要是换了别人这么上来一通操作铁定要被打出去。但顾昭是她自己认的徒弟,又是个幼崽,人或许会嫌弃自己邻居乱用杯子,但绝不会责怪小猫小狗拿茶杯洗脚。   相反,她内心难得带了点诡异的慈爱。   多可爱呀,钟妙心想,捡回来没几天就能帮着收拾家里了,太乖了,对比自己小时候隔三差五挠师父师兄一脸血,这简直是再完美不过的徒弟了。   因此她只沉默片刻就大咧咧走上前去,一把将便宜徒弟搂进怀里,狠狠揉了把头发——就是揉小猫小狗的那种揉法——接着相当自然地盘膝坐下,从储物玉佩里掏出台矮桌。   顾昭被她带得一踉跄,也跟着老老实实坐在一旁。   钟妙到底知道要尊重一下人家的劳动成果,因此难得没天女散花似的将东西布了一地。   她将食物布好,见顾昭还傻乎乎地顶着被揉乱的鸡窝头坐在那,不由得笑道:“傻了?肚子不饿么?大胆些,为师在的地方没人说你不是。”   顾昭轻轻应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钟妙【震声】:我师兄敢吃屎!!!   师兄:我!不!敢! 第9章 、大过年的   马车停在钟山不远处。   钟妙让徒弟先下车,自己慢悠悠走在后头,右手背在身后快速抠出法阵中仅剩的上品灵石碎片,捏了个诀搓成小块,这才若无其事地将马车收起。   失策,她心想,没想到一趟竟耗费这样多,看来凡间界的灵气越发稀薄了。   钟妙心里揣了事,面上仍是一派风清,牵着徒弟向城镇走去。   眼下年关将近,虽说近年来不乏旱涝之灾,但鉴于钟山就在此处,邪祟轻易不敢进犯,因此收成尚好,看着竟比别处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喜气。   顾昭被她牵着挤在人群里走,一双眼睛又要看灯笼又要看窗花,见了糖葫芦布老虎更是两眼放光。   他也不说要,只是悄悄盯着使劲看,像是靠眼睛就能将东西揣在兜里似的。钟妙不是苛待徒弟的人,她对于自己看得上的人向来手松得很,见他那想要又开不了口的样子,干脆抓了把铜板塞给他。   顾昭猛然回神,脸涨得通红连连推拒:“不用破费的,您之前给过我钱了。”   钟妙满不在乎:“昨日吃过饭今日就不用吃了?吃过朝食就不用吃宵夜了?这算什么破费,喜欢就买。”   “也没有很喜欢,”顾昭嘴硬,“我就是随便看看,这些东西不能吃又不能穿,过年过节时还贵得很。”   他说完又想起那架神仙似的马车,怕师父会觉得有这么个穷酸徒弟丢人,心下忐忑起来。   钟妙哪里会不懂他的心思,早年她和师兄在街头卖艺,回家路上就是这么劝自己的——不能吃也不能穿,不如忍忍吧,忍忍就能买剑了,忍忍就能买药了,忍忍就能活得更久一些——这才是正确的事。   这有什么可丢人的?倘若想尽办法活下去也算丢人,那高尚就只是个谎言。   钟妙故意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直叹得顾昭心中警醒,连兔子花灯都不看了,专心盯着她,一副想看穿她在烦恼什么的样子。   “咳,你也知道,为师平日里都是在打打杀杀,这一回出去尤其久,”钟妙见火候到了,刻意作出副很受为难的模样,“眼下快过年了,回来这样迟,怕是要挨骂。”   “这怎么行!”顾昭急道,“师父是为了我才回来这样晚,怎么能因此被责骂!”   钟妙又叹了口气:“可你也看到了,大家都拎着东□□我空着手,都怪为师不通俗务,平素也没留心过师兄过年买什么,确实很不像样。”   顾昭被她一说也急了起来,在他看来师父是天下第一等好的仙人,仙人只管高高站在云端受人供奉就好,要通这些劳什子俗务做什么?怎么能因此被责骂?   他一急,也顾不上小心,大声道:“师父交给我吧!我以往在王府里见过他们怎么布置,我来买!决不让您丢人!”   钟妙忍笑,语气还是迟疑着:“这……不好吧,哪里有叫徒弟这样操劳的道理,你还是个孩子呢。”   顾昭狠狠一摇头,幅度之大让人担忧起他的颈椎。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强调,“交给我吧!”   钟妙露出浮夸的感动神色:“这怎么好,太辛苦你了,那……钱袋你拿去?我就在这里等你。”   顾昭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一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神色,怕钟妙反悔似的一把抢过钱袋,钻进人群里采买起来。   钟妙站在人群外,望着那个在摊位上杀进杀出很是神勇的小脑袋,到底没忍住捂住下半张脸笑出了声。   没等多久,顾昭就揣着一大包东西冲了回来。   他果然很会买东西,灯笼竹骨整齐,窗花疏密得当,红枣蜜柑一应都是好的,钟妙瞧了几个都不带虫眼,就知道他必然在挑拣时花了大功夫。   顾昭一双眼睛跟着钟妙的手指移动,又忍不住打量她的神色,很是紧张。   “不错!都很合适,辛苦你了!”钟妙夸他,“你帮了为师大忙,必须要好好感谢你才行。”   “这是徒弟分内之事,不用这么……”   “诶~什么不用!为师心里高兴,来!给你买把木剑!”   “师父!”   “我看这个布老虎也很可爱!拿两个!”   “师父等等!”   “什么?糖葫芦才一文钱一根,我买一捆!”   钟妙撒钱撒得大方,小贩更是人精,见她这样好说话,旁边又带着个半大少年,一时间不论卖得什么都拥了上来,嘴里更是夸得天花乱坠,直把这师徒二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钟妙心里一高兴,撒钱就更欢了。   顾昭又是着急,又是苦恼,他不习惯被这么多人捧在中心,有些夸人的话他自己听了都害臊,不知师父怎么就中了迷魂术,愣是这也买买那也买买,顾昭拦得口干舌燥也没用。   日暮时分,小贩们终于心满意足地散去。   钟妙怀里揣着一堆,手上拎着一打。一旁的顾昭更是如此,他已被各路小贩狂轰乱炸得麻木,眼下突然得了清净,耳畔仍是嗡嗡作响。   钟妙瞧他一眼,抢在他开口劝说前手疾眼快地塞了串糖葫芦。   “嗨呀!大过年的,来都来了,不买点东西怎么好意思呢,”钟妙笑嘻嘻,“走了,师父带你回家。”   顾昭叼着糖葫芦说不出话。   怎么能这样乱花钱,他腹诽,这布老虎平时才卖多少钱,这木剑不就是块木头,这木雕——他分明看见小贩趁乱塞进来的,师父竟然也付钱了。   他低头一个一个数过去,心里念叨着师父可也太好骗了,以后他一定要强身健体,再碰上这种赖着不走的小贩就直接推开,不能让师父受这种欺负。   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都是以前只在别人手里见过的东西,突然满满当当地塞了自己一怀。   顾昭到底忍不住露出个笑来。   苏怀瑾的一生中出现过很多次神转折。   譬如身为剑修却拜在丹修门下,譬如师父突然性情大变叛出宗门,譬如师父不仅转修无情道还一剑扫平了魔宫,譬如自己多了个小师妹,譬如此刻——   这本该是很好的一天,真的,他赶在截稿日交了全文,师父难得没有醉酒,小师妹又刚好回来,明明,明明都是快乐的事,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麻木地注视着一山艳红,心累到传音入密都懒得做,微微扇动嘴唇:“你……师妹你受了什么刺激?”   钟妙抱臂靠在一旁,脸上带着令他毛骨悚然的慈爱:“收了个徒弟,可爱吧?”   苏怀瑾心想我他妈还以为你带球跑回娘家了,钟妙这一趟出去时间尤其久,年龄算算居然很对得上。   “真和你没血缘关系?”苏怀瑾试探,“真有也没关系,咱们去父留子,养个七八年狠狠惊艳所有人。”   钟妙神情古怪地瞧了他一眼,脸上写着“看吧叫你不要天天写话本脑子写出问题了吧”,摆摆手转身走了。   苏怀瑾:我恨!   师妹做了甩手掌柜,他却不能说走就走,那小子还在踮着脚努力往树上挂灯笼,他要是一个没看住让这小子摔下来,师妹这么多年就得这么一个心肝宝贝徒弟,怕是今晚就要砸了他的书阁。   苏怀瑾叹了口气,手伸进储物袋里来来回回捻佛珠似的数灵石。   “莫生气,莫生气,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钟妙推开门放下东西,换了身家常宽松袍子,又掐了个去尘诀,这才向里头走去。   原本钟山上的泉水不经此处,是她见师父一日日消沉下去,又恰巧听到凡人说钓鱼佬是世上最乐观又最坚持的人,于是费了功夫劈开条道,伙同师兄挖了几日坑,从此就有了个池子。   师父倒真听她劝钓鱼去了,虽然年头到年尾钓上的水草远比鱼多,但仍乐在其中,可见那凡人说的很对。   平日里想找师父,往池边走总不会错。   钟妙绕过紫藤花架,又往里疾走几步,一探头,师父果然正倚在廊下钓鱼。   她虽然在外威风八面,在家却总是个小女孩,三步并作两步地蹿过去,跑到一半便化作吊睛猛虎一头扎进师父怀里撒娇。   柳岐山被她撞得胸口一闷,哭笑不得地揉了揉虎头:“怎么还是这么个莽撞性子,换了别人怕是要被你撞下水去。”   钟妙哼哼唧唧:“我才不撞别人呢,师父这么厉害,怎么会被我撞下去?”   柳岐山笑了一声:“是吗?妙妙现在可是头大老虎了,我听你师兄说,外头怕你怕得不行。”   钟妙大声抱怨:“什么呀!师兄尽说我坏话!我只是只小猫咪,小猫咪什么都不知道呀。”   柳岐山将她自小养大,还能不知道她的脾气?又狠狠夸了几句,果然就见那老虎尾巴得意地摇曳起来了。   师徒二人在廊下吹了会儿晚风,钟妙骨碌打了个滚,一双虎爪按在师父手上,认真道:“师父,我有件大事要同你讲。”   柳岐山一看她耳朵竖得高高就知道是想炫耀了,他一向愿意纵着她的小心思,问:“好,妙妙有什么事想同师父讲?”   “我拐了个先天灵体回来!”钟妙压低声音,“听说是很厉害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师父你知道吗?”   柳岐山没有回答。   钟妙侧头看去,被师父揉了揉脑袋打发去拿酒。   剑尊静坐于沉沉暮色之中。   此时天色已晚,向远处望去,隐隐能看见凡间灯火。他的神情隐没在黑暗中看不分明,半晌,传来一声低笑。   “先天灵体……哈。”   作者有话说:   钟妙妙:【猛虎撒娇】不许这样说小猫咪!   师兄:【怒吼】你算哪门子小猫咪!   总之就是捡回来的小猫咪养大才发现是老虎的悲惨故事(?)   --   是这样的,因为我跨频开坑嘛,又没攒预收,所以打算从明天起改一下更新时间蹭蹭玄学挣扎挣扎~大概会改到9:00,日更三千不变,先和大家道个歉,贴贴。 第10章 、含辛茹苦钟妙妙   钟山上鲜有人来,师徒三人懒散惯了,突然冒出个孩子,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放哪去。苏怀瑾琢磨了片刻,干脆塞进钟妙院子里让她自己头疼。   钟妙对此相当满意。   她东西多,院子里本就建了不少堆放杂物的屋子,随手挑了个靠着她房间的进去,东西统统塞进储物玉佩,刷刷几剑破出窗户,再捏几个诀,掏出些被褥枕头布置布置,看着就挺像样子了。   钟妙喊小徒弟进来看看有什么旁的需求,听了否定答案就将他往边上一放,转头琢磨起还有什么能添置的。   顾昭手足无措地坐在一旁,看着钟妙兴致勃勃地这里塞套桌椅那里添个小几,在她掏出把拳头大的夜明珠试图给墙角都嵌上一个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   “不用这样麻烦的,师父,普通些的屋子我住着就很好。”   钟妙只好遗憾罢手。   她闲不住,转了两圈又嫌弃起顾昭的衣料太差,既已做了她徒弟,别说绫罗绸缎,就是鲛纱也穿得。但眼下她也没法立时跑中州去找陆和铃裁衣裳,只好退而求其次,挨个检查放置战利品的储物袋,终于找出件崭新的法衣给徒弟换上。   “这件衣裳品级不怎么样,先凑合穿到筑基,”钟妙承诺,“待下回出山,师父带你去做身好的。”   顾昭从未穿过这样好的料子,天衣无缝,轻飘飘一层覆在身上十分妥帖,却比他往日裹了棉衣缩在灶下还暖和。   他这些日子受了从未想过的恩惠,以至于欢喜到生出惶恐。   顾昭自小生长在王府那样吃人的地方,习惯了得到什么必先付出什么,但仙人对他这样好,他有什么能作回报的呢?倘若他无以回报,若仙人有朝一日厌倦了他呢?   他这样想,也这样问出了口。   钟妙失笑:“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我好赖是个活了三百年的元婴后期,如果有什么还需要你去操心的,那我这师父做得也太失败了。”   她见顾昭神色郁郁,想起自己幼年期也有这么一段大喊“我要保护师父师兄!”的时候,鼓励道:“也不必妄自菲薄,你悟性很好,只需踏踏实实修炼,说不定有一日就能保护师父了呢?”   她是说来安慰,顾昭却显然很当了真,认真道:“若有那一日,徒弟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护师父周全。”   “小孩子少说些生生死死,”钟妙敲了他个爆栗,“你年岁还小,等以后见了外头的风光,交了些好朋友,就知道活着是件极有意思的事了。”   她看了眼外头的天色,估摸着也该晚饭了,干脆掌了灯领徒弟四处逛逛。   “那是你大师伯的书阁,他平日里不爱出门,作息也不规律,他自己专门布了隔音的阵法,不用担心吵着他,”钟妙领着徒弟远远认了认门,“当然,若你遇到什么麻烦我又不在山上,不论什么,直接敲门找他就是。他虽看着脾气不好,心肠却是极软的。”   他们行了几步,钟妙又指道:“那便是你师祖的草堂,你师祖喜欢安静,平日也不爱出门,但待我和师兄都极好,如你有什么修行上不明白的,可以去池边找他。但记住一条,若是看到师祖喝酒,就不要上前打扰。”   顾昭点点头,牢牢记在心里。   钟山连绵千里,真正住人的只有这一方山坳,两里见方的平地上除了苏怀瑾的书阁、柳岐山的草堂与钟妙的小院就只剩个池子并零散几棵矮树。其余地方皆是空空荡荡,连个山门也无。   再走几步就到了草堂。   他们虽是修士,在这点上倒与凡间家庭相似,平日里各住各的,到了吃饭的时候还是热热闹闹地挤到师父跟前来。   钟妙鼻子最灵,在门口就闻到了肉味。修士总说修真无岁月,但钟妙每每回到山上,看见草堂的灯光闻着饭菜香气,总会有种久行归家的雀跃。   她牵着徒弟往里走,师父果然已经坐在桌前了,师兄在一旁挽着袖子片肉,见她进来哼了一声。   “知道这是什么吗?”苏怀瑾指着盘子,“万兽宗最好的灵鹿!你师兄我特特托人买的,用上好灵草养了数日,现杀现烤!快说师兄最好!”   钟妙从善如流:“师兄人美心善,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好的师兄了!”   苏怀瑾心里舒服了。   他又片下一小盘放在顾昭面前:“这鹿灵气太盛,你年岁尚小吃不得许多,尝个新鲜。”   顾昭点点头,小声道:“我省得的,谢谢师伯。”   苏怀瑾很满意:“钟妙你这徒弟倒收得乖巧有礼,比你小时候可爱多了,这叫什么?歹竹出好笋。”   钟妙刚想嘲讽回去,顾昭先护上了:“没有,师父人很好的。”   于是她话头一转,洋洋得意笑起来:“羡慕吧?羡慕也没用,诶,有些人就是运道好。”   苏怀瑾被她气得仰倒:“你嘴上还吃着我的呢,给我吐出来!”他转头又看向柳岐山,“师父您瞧瞧她那样。”   柳岐山老神在在坐着,神色毫无波澜:“嗯,这鹿肉确实不错,怀瑾手艺又精进了,你也多吃。”   苏怀瑾瞪了眼偷笑的师妹,这才坐下,端了盘子恨恨嚼鹿肉。   顾昭原先还有些不自在,但这桌菜捯饬得的确极好,他吃着吃着就忘了别的事,连带着对苏师伯的好感都高了不少。   又用了会儿饭,大人们开始谈事,顾昭竖着耳朵听了两句,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明白,知道是用了秘法,干脆专心发起呆来。   同等级的修士中,剑修往往是最为凶狠霸道的,钟妙更是其中翘楚,偏生她笑起来眉眼风流,观之可亲,以至刚一打照面时总会误以为她是好相处的性子。   顾昭作为钟妙的徒弟自然只见过她亲切的一面,每每见她含笑看来,总是心中仰慕,觉得师父真是世上第一温柔和善的人。   但此时他们似是谈到什么要紧的事情,笑意自她面上掩去,微蹙了眉,神情冷肃,隐隐透出宝相庄严。   顾昭看着师父突然陌生了的脸,心下有了些说不出道不明的不安。钟妙似有所觉,转头朝他安抚笑笑,抓了把蜜饯推过去叫他吃。   苏怀瑾顿觉牙酸。   柳岐山倒是很高兴,他温声道:“我还当妙妙是个孩子,如今看来做师父做得也很像样了。”   钟妙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是学师父的样子,”她顿了顿,“我此次回来,凡间界的灵气果然又稀薄了不少,下山时十块中品灵石尚能用上三日,回来时换作上品竟然连两日都算勉强。不过十五年,世事竟能变迁至此。”   苏怀瑾冷笑:“罢么,什么世事变迁,不过是庸人作祟。原先只是装神弄鬼,如今连人也不要做了,我看不如直接送去畜生道来得干净。”   柳岐山看他一眼,苏怀瑾这才住口,神情仍是愤愤。   钟妙皱眉:“不止如此,若仅是中州那边封锁灵气,倒也没到不可回转的地步,但我疑心当年遗留的魔修余孽也在发力。这几年并无大灾,纵使有些苛捐杂税,那也是历来就有的老问题,怎么竟突然催生出这样多的死境吞吸灵气,甚至连些百年前的东西都被翻起来作祟。”   她有些烦躁,不过是普普通通出个远门,再回来时却见自家前院被翻得一塌糊涂——就像凡人说的那样,当你在院子里被一个兔子洞绊倒,就说明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已经有了上百只兔子。   钟妙只想把这些兔崽子连窝掏出扒皮去骨。   柳岐山知道她心中急躁,伸手拍了拍小徒弟的脑袋。   “不着急,妙妙,”他仍是不急不慢的,“中州那边同魔修暗通曲款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如今你既然有了徒弟,索性带他去育贤堂念念书。”   钟妙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但师父你的身体……”   “唔,这倒不打紧,”柳岐山打断她,“你这次寻来的药很好,为师将它炼了,怕是能活到你飞升呢。”   钟妙最怕师父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她这些年在外头打生打死,不要命地挨个闯秘境,不就是为了能找到根治柳岐山的秘法。她对着师父发不出脾气,只瞪着他,眼眶却红了。   苏怀瑾平日里总是嘴上嫌弃师妹,一看她这样当即就慌了,连声道:“你别听师父浑说,家里还有师兄在呢,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他又催道,“师父您快别逗她了,师妹就是个实心眼,您又不是不知道,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   钟妙气狠了,别过头去不说话。   柳岐山向来拿她没办法,只好改口道:“妙妙?好妙妙,是为师的不是,别气了,你徒弟还在这呢,嗯?怎么说哭就哭,还是小孩子脾气。”   他伸手摸了摸小徒弟的后脑勺:“你还这样年轻,何苦耗在我这个老人身上,”又被瞪了一眼,“好好好,我说错了,为师一定保重身体,都听妙妙的。”   闹了这么一出,师徒三人也没心思继续分析。钟妙捏了捏鼻梁将泪水逼回去,正准备喊徒弟起身,又听师父叫她。   “年纪大了果然爱忘事,竟然忘了带你徒弟拜见太师祖,”柳岐山笑道,“不如让他随为师走一趟,晚些时候再送去你那。”   作者有话说:   别人看钟妙:夭寿啦那个杀胚又来搜刮啦!   钟妙看自己:一心求药的病人家属。   别人看柳岐山:我超,千年一遇柳剑尊。   钟妙看柳岐山:您咋这么叛逆呢? 第11章 、他是还未长出獠牙的狼犬   钟妙这才想起还有这码事。   她是师父半路捡来的徒弟,没走过什么正经宗门拜师流程,对那些上谱刻碟的事一概不清楚,入门后也只是对着师祖的画像拜拜,再敬一盏茶,这就算是认在名下了。   到她自己收徒弟的时候就更是随意,直接摁头叫了声师父,什么程序也没走,这就算是了。   钟妙自己懒得折腾,但师父愿意带着顾昭去见见师祖,她还是很高兴的。就像捡回家的猫猫收到了父母送的小衣裳,既然拜过师祖,顾昭就不只是她一人的徒弟,从此钟山正式将他纳入庇护之下。   她知道这是好事,于是向顾昭挥挥手,示意他跟着师祖前去。   师祖的画像放在草堂最深处的屋子里,钟妙还是刚被捡回来时见过一次,只记得是个很明艳的女修,就算只是幅画像,也能看出她开朗爱笑的性子。   据师兄说,钟妙与师祖眉眼间极为相似,他们暗自揣测这正是钟妙每次发现师父酗酒,靠一双眼睛就能将师父盯得坐立不安的缘由。   顾昭得令,心下忐忑,他在早年的流离失所中锻炼出野兽般的直觉,因此即使他还未曾单独与师祖说过话,但已隐隐能察觉剑尊远不像他看上去那样是个和善长辈,且似乎还有些什么别的缘由,使他望过来时,眼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暗色。   但师父既然开了口让他去,那顾昭就算是刀山火海也没有不去的道理,于是摸了摸胸前的兽牙,到底跟在师祖身后一道进去。   柳岐山态度还算和善,一路轻声问些问题,例如年岁几何,家住何处,可有什么亲友,又是如何与钟妙相识。   顾昭一一恭敬作答,行至深处,他们来到一扇乌木门前。柳岐山停顿片刻,推开门领他迈了进去。   一进门,便觉幽深寂冷,方才饭堂内的和乐融融随着光亮一道被抛在门外。   门吱呀一声在身后合上。   屋内只一张小几,一副挂像,并蒲团若干,既无香坛,也无烛火,唯有夜明珠幽幽照亮,显得比凡人的祠堂还冷清些。   柳岐山读懂了他的神色,淡声道:“她不喜欢那些,你若有心,摘些时鲜花草就很好。”   顾昭点头应下。   他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向太师祖叩首。   柳岐山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并不想打扰此刻,只站在身后等他再拜结束,似有出神。   顾昭起身,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敢问师祖是有什么要指教小子的吗?”   柳岐山恍然回神,轻轻笑了一声。   “你倒是乖觉,跟本尊来此处不怕么。”   顾昭道:“小子一切听从师父教导。”   柳岐山嗤笑:“不用耍些小聪明,本尊确有一事要同你说。”   他定定看了挂像片刻,问道:“你可知什么是先天圣体。”   顾昭自然不知道。   柳岐山本就不指望他回答,道:“一千年前,妖魔出世,衍星楼第三代楼主顾无名自废修为作出预言:天下大乱在即。当时修真界还算有些骨气,于是群策群力,召天下豪杰共渡浩劫。并起摘星大会,无道法种族之别,择其优胜者进育贤堂,共宗门弟子一道养育,作战备力量。”   “而其中有一志士,为解围城之困,以身祭天,竟一力破万千魔物。”   柳岐山笑了一声:“那就是第一个被发现的先天圣体。”   顾昭听至此处,已有汗毛倒竖之感。   “世殊时异,以身卫道的死了个干净,蝇营狗苟的却活了千年。修行没什么能耐,场下倒很有些功夫,加之岁月漫长,如今竟长成些参天大树,勾结起来学凡人玩些权术制衡家天下,正清宗就是其中翘楚。”   他顿了顿,道:“四百年前,衍星楼从故纸堆里找出了那则预言的下半句——想破此劫,唯有天生圣体。”   “世上许多劫难,往往自人心而起。”   “既然当初能以先天圣体祭天破局,那么如今自然也可以,能杀一人救天下,又何必费那么些功夫,打破好端端的太平盛世,”柳岐山闭了闭眼,“那个被选中祭天的,正是你太师祖。”   被魔修围攻,被正道抛弃,魔修要杀她立威,正道贪图她一身血肉,所以她死了,对外只说困战中不敌陨落——如果不是他不甘心追踪过去,找到那一方沾了血的传讯玉符。   她临死前还在嘱咐他快逃。   画像中的清丽女子仍是一副笑颜。   “妙妙说过,你是个聪明孩子,”柳岐山转头看向顾昭,“你应该明白本尊同你说这些的缘由。”   顾昭睁大眼睛,他听见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   咚咚,咚咚。   “我是那个先天圣体?”   柳岐山垂眼看他,像是悲悯,又似乎觉得荒谬。   “不错。”   顾昭神思不属地出了门,柳岐山没有送他。他走了几步回头望去,正瞧见柳岐山弯了腰用袖子细细拭去案几上的浮尘。   很突兀的,他脑子里冒出一句话。   世人口中的无上剑尊,看起来却像枝将折未折的枯木。   钟妙在院子里练了套剑法,又沐浴换了身衣裳,连今日买来的大小玩具都整齐摆放在顾昭床头,心心念念的小徒弟却还没回来。   她正准备去草堂看看,就见小孩嘎吱一声推开了门,看着脸色竟有些苍白。   不应当啊,钟妙挠挠头,师父有这么吓人吗?   顾昭混混沌沌向前走着,被双温暖的手搭在肩上。   “怎么了?”钟妙弯下腰看他,“被山上什么东西惊着了么?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顾昭仰头看向钟妙的脸,脑子里回响着柳岐山说的话。   “五百年来,修真界再无人飞升,所有人都在渴求一个契机,一旦被发现,天下无人护得住你。”   “你师父的性子想来你也清楚,如真有这一天,她就算折了自己也会挡在你前头。”   柳岐山问他:“你要她因你与天下人为敌么?”   钟妙见他迟迟不答话,笑意也淡了,蹙着眉伸手探他的后颈,又摸了摸额头,柔声问:“没事的阿昭,师父在这里,别怕,告诉师父发生什么了?”   顾昭仰望着她,像是仰望自己的命运。   柳岐山当然不可能看着自己徒弟送死。   到了他这个境界,自然看得出顾昭受过魔神污染,只是程度尚轻,想来未曾下手,再过些日子就能消散干净。但既然敢动这个心思,就不适合放在钟妙身边。   上古秘境灵气浓郁,人迹罕至,顾昭既不用担忧被人抓了做药丸子,也能借助秘境快速进阶,他乐意修仙就修仙,乐意修魔就修魔,只要别影响钟妙,柳岐山管修真界去死。   何况又不是关一辈子,只要达到元婴,自然就会被踢出来,顾昭没理由拒绝。   唯一的要求是从此不许提与钟妙的关系。   “我没事的,师父,”顾昭蹭了蹭钟妙的手腕,“只是听师祖讲了当年摘星大会的事,真骇人,要是我不能进育贤堂,岂不是给师父丢脸。”   “这种小事也值得吓出一身冷汗?”钟妙哭笑不得,弹了他额头一下,“放心吧,只要你愿意去,师父作为客卿长老还有个入学名额呢。”   顾昭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像每一个这样大年纪的少年一样好面子:“师父教我修行吧!我不想靠师父进去,否则岂不是让人笑话师父的徒弟无能。”   他拒绝了那个完美而诱人的提议。   “小子明白剑尊好意,”顾昭在柳岐山如渊似海的威势中咬牙喊道,“但小子已发誓为师父效死,此生绝不毁诺!”   如果说钟妙面前的柳岐山是头懒洋洋的布老虎,任由徒弟们藏他的酒灌他的药,就是跳上他背来滑滑梯,也只是温声让他们当心摔着。   那么此刻,面对不知好歹断然拒绝的小辈,正如猛兽睁眼宝剑出鞘,柳岐山不必作什么威胁,因为只要站在他面前,就能从那獠牙的腥风间嗅到尸山血海。   顾昭鼻腔中已满是铁锈味,但他仍倔着骨头不肯退缩,一双眼睛锐如锋芒。   柳岐山定定注视了顾昭片刻,这是他第一次将他看进眼里。   “那么,”他突然笑了,“你最好记得今日这些话。”   柳岐山给了他一道禁制。   这道禁制会将他的灵气运转压至十余其一,有如道道枷锁束缚过于宽广的筋脉,汲取封印其中灵气,无论有心人如何探查,也只会认为他是个稍有些天赋的凡人。   而代价便是无时无刻不处于灵气冲击筋脉的剧痛之中。   当然,这痛楚是有回报的,只要他能坚持下去,那么有朝一日解开禁制,瞬间返还的灵气能短时间内将他抬高数个境界,甚而比之顺风顺水修行的其他先天圣体还要强上许多。   顾昭并不认为自己还有其他选择。   他其实并不擅长高兴,也没什么爱好,更谈不上人生理想。   还未学会爱,就先懂得恨,还未得到拥抱,就先饱受棍棒。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弱肉强食,命贱如纸——这就是他从这世界学到的一切。   南下路上,顾昭每天都在想那段向魔神祭祀的口诀。   他在逃亡中学到了不少阴损手段,用来逃命很好使,用来杀人自然更好使。只要七条性命——七条性命算什么?从前在王府里,每个月光是他见到的被主子们活活打死的奴仆就不止这个数。   更不用提那些乡野间的流浪汉,老的小的,缩在破庙里老鼠一般苟命,只要他愿意,不会比杀鸡费更多气力。   顾昭有数次想要下手,但偏生每每此时,他就想起钟妙。   如果仙人知道自己救了个魔头,怕不是会很失望吧?   于是这么犹豫到了君来镇,仙人亲自来救他,还扮作了他娘。   顾昭不知道娘是什么样,钟妙是第一个拥抱他的人。   顾昭喜欢她大声喊他名字,喜欢她温暖的手,喜欢她注视着他,就像是他也很重要。   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是还未长出獠牙的狼犬,跌跌撞撞追着天上唯一的月亮。   作者有话说:   昭昭小朋友现在的想法其实很简单,钟妙救了他,照顾他,爱护他。   他从未体会过这样正面的感情,就像流浪狗突然有了家。   这时候有人突然想把小狗狗拎走,小狗狗肯定要扒门嚎叫的,分离焦虑嘛。   (这样说感觉突然就不可爱了毕竟狗叫是真的很大声)   (魔神是第一章修改后补充的设定) 第12章 、往事知多少   虽不知顾昭怎么突然就下定决心要去育贤堂,但既然徒弟想上进,那做师父的更没有拖后腿的道理。   入学名额的事自然不是钟妙哄他,育贤堂号称广纳天下英才并非浪得虚名,摘星大会作为年轻修士在修真界的首次正式亮相向来具有深远的象征意义,但凡自认有一争之力的修士都绝不会放弃参与机会。   其中以钟妙那一届最为激烈,不知是撞了什么良辰吉时,西荒妖域、蓬莱列岛、玉丹谷、妙音坊……除了向来不问世事的衍星楼,就连专注情报的云图阁都象征性地派了几个弟子来参赛。   那场面,当真是人脑袋打成狗脑袋,多少弟子自信上台,就有多少弟子躺着下来。正因如此,钟妙爆冷夺魁的消息才会那样快地传遍了中州各地。   作为摘星大会魁首,钟妙在许多地方拥有特权,加之众人都认为她早迟要“回归正道”,哪怕畏于柳岐山的余威,也仍有不少门派眉来眼去。   纵使钟妙这些年将凡间界霸道护着,不少人感其恩典建山君庙刻长生碑,乃至中州这边也开始口称“少山君”,修真界还是睁只眼闭只眼放过了,就当拿这鸡肋向她示好。   钟妙只是随手向中州的朋友发了几条消息打听情况,官方消息很快便追了过来,言辞相当恳切,直言只要她愿意留在育贤堂,那么为长老的徒弟增加入学名额,显然是应有之仪。   钟妙挑了几条客气回了,敲定新年一过便去中州,正好还能赶上本届大会的尾巴。   隔天,柳岐山将她喊去说话。   钟妙在师父面前向来没个正形,她一进门就向床下探头,又撩开窗帘往里看,接着蹦了起来打量橱柜上头。   柳岐山被她逗得没法,摊手告饶:“好啦,妙妙,为师真没藏酒。”   为表尊重,修士往往不会在他人房间使用神识,毕竟要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咳,那就尴尬了。   钟妙一脸严肃盯了柳岐山半息,见师父脸上半点心虚也无,决定暂且信他。   柳岐山望着自己的小徒弟——大抵天底下做父母的都有这种感受,明明昨日还是抱在手里的小小一团,怎么忽然之间就要离开家,忽然之间就做出番事业,再去听旁人口中的描述,仿佛与昨日牵着自己衣角耍赖要糖的孩童已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她已是许多人仰望信赖的依靠。   他捡到钟妙是在一个下雪天。   那天他刚与正清宗做过一场,长衫被血湿作褐色,沉甸甸的坠着。他拖着剑在铺满雪的大街踽踽独行,身后是两道猩红脚印。   柳岐山忘了许多事情,只记得那天似乎很冷,街上静得过分。   去时他还是人人喊打的正清宗逆徒,来时却已是威震天下的柳剑尊.   但没有意思,很没有意思,他只是挥剑,再挥剑,也许剑下某一个亡魂也曾与他在学堂同坐念书——那又如何?   正清宗既然敢用他师父的命换山河永固,想必也做好了与他同赴黄泉的准备。   不知挥剑多少次后,他看见了一张惊惶的脸.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堆在前方的已换了人?   那是个很小的孩子,竟也被派来此处送死。   想想居然也很符合正清宗的作风,他们正是要舍弃这些天赋一般的弟子,用人命堆出他的叛道凶名。   柳岐山记得那张脸,师父很喜欢她,但很少当众表现出来,只是私下里会感叹一声:“这样胆小的孩子怎么来了正清宗,也不知能活到什么时候?”   其实那时柳岐山已经记不清很多事情,他只是很突然的想到这句话,接着他想,至少他不应当做这个“时候”。   于是他收了剑,在一片惊疑中转身离去。   柳岐山在凡间界浑浑噩噩地走着,有时会想起师父同他说过的笑话,有时又像是烈火在腹内灼烧。   但所有的情绪都离他远去了。   那天他望见一只胖胖的白雀从枝上栽下去,正巧栽进雪里,倒像是一团雪拍进另一团雪——这是个好笑话,他要记得同师父说。   然后,他恍然意识到,师父已经死了。   于是他也像那白雀一般栽进雪里,慢慢被雪掩埋。   钟妙就是在此时出现的。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大概是什么动物外出觅食,柳岐山懒得睁眼,他本也不想活了,只是倘若死在他人手中,难免要被作为功绩吹嘘,想来实在恶心。   如能死在猛兽口中,也算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正好冬季觅食艰难,还能免一生灵饿死,好事一桩。   似乎是看他没动静,那动物又靠近了些,柳岐山等了许久没见那动物下口,听鼻息也很轻很浅。   怎么,还是个小崽子不成?小崽子怕是难了,他这一身铜筋铁骨,能崩了它的牙。   果然,咬了几口也没咬动,小崽子的鼻息都急促了些。它爬上来刨了刨,突然开口道:“诶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   原来是个小妖,许是太小了,反而察觉不出妖气。   “喂!说你呢!”小妖嚷嚷,“别睡了!把眼睛睁开看我!”   柳岐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笑。   他想笑,就真的笑了出来,胸腔震荡,把小妖震得脚下一滑。   那小妖越发恼怒了。   “你怎么回事?”她喊,细声细气的,是个小女孩,“喂!睁开眼!我饿了!”   柳岐山懒洋洋道:“嗯,你饿了,不如把我吃了?”   小妖愤愤跺了跺脚:“放尊重点!你都不看着我说话!讲讲礼貌!”   柳岐山被她逗得不行,当真好脾气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双赤金兽瞳。   原来是只虎斑猫,眼睛圆圆的,脑袋也圆圆的,不知怎么落到凡间界来。   他也不知打哪来的善心,许是快死了,倒操起心来:“小妖别在外头乱走,你父母呢?世道乱得很,当心被人抓了。”   小猫见他睁眼,看上去好歹满意了些,哼道:“我才不是妖物!我也没有父母,我是来找你的。”   这就是胡话了,柳岐山闭了眼嗯嗯啊啊哄着她,就当给自己临终关怀,但显然猫妖对此很是不满。   “惊鸿姐姐明明说,只要我找到你,就能吃上好东西,”她大声道,“可你连饭也不给我吃,还叫我饿肚子!”   她换了个声调:“柳岐山!你怎么不听师父的话!”   那语气与柳惊鸿生时一模一样。   柳岐山豁然睁眼,定定看着她,最终什么也没问。   从此山下少了一位柳剑尊,山上多了个带孩子的新手父亲。   钟妙一看师父眼神散了,就知道他老人家又在像以前的事。   她听人说过,人上了岁数之后,若总是回想从前,多半是痴呆的前兆,钟妙光是想象那画面就忍不住一哆嗦,当下变回大老虎,一头撞进柳岐山怀里。   “都是做师父的人了,怎么还这样莽撞?”柳岐山哭笑不得。   钟妙装聋装得熟练。   柳岐山捏了捏老虎耳朵,握着她右爪聚灵于指描画起来。   钟妙瞬间梦回小时候闯祸被罚,刚想后跳跑路,被柳岐山挑起眼皮一看,又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哪里就至于为这种事罚你?”柳岐山笑话她,“你这讨厌阵法的脾气也该改改了,听你徒弟说,先前你被万葬老人用阵法困了许久?”   讲起丢脸的事,钟妙一概装聋。   柳岐山也不为难她,将那阵法细细画完就松开手。   钟妙快速后缩,原地蹦跳了几下,见自己没被定住,这才放下心来,虎脸写满逃过一劫。   她蹦完,好奇心又起来,凑上前问道:“师父给我画的什么阵法?是鸿运当头次次开箱出法宝?还是锻造武器有特殊加成?”   柳岐山摇摇头,拿过她的本命剑向手中一放,剑身瞬时消失在她掌中。   “看你总是粗心,画个储物法阵,免得连剑也丢了。”   除夕一过,钟妙就带着徒弟启程参加摘星大会。   那天师父没同她聊太久,只说顾昭的体质问题已被解决,叫她不要忧心。又叮嘱了几句家常话,无非是玩得开心,不用担心家里,在外记得好好吃饭——好好吃饭这条讲了几遍,钟妙很不明白。   照例是那辆傀儡兽座驾,钟妙上了车就将徒弟往里塞,怕他着了风,又加了层毯子。这孩子最近不知怎么每日脸色都差的很,问了师父,还是老一套话,叫她不要忧心。   此时小徒弟苍白着脸裹在毯子里,看着可怜可爱,倒像只落水幼犬。   钟妙心下不忍,她不懂什么照顾人的法子,只能按照野兽的本能将徒弟圈在怀里,这才发现他抖得厉害。   “我没事的,师父,”顾昭一向乖巧,“只是想到马上要与人争斗,实在有些紧张。”   他垂眼望向师父环抱他的右手,先天灵体对气机流转极为敏感,顾昭能感应到那里有什么正牵动禁制,想来柳岐山到底不信他,为钟妙加了一重后手。   顾昭舔了舔牙,脸上难掩兴奋,仰头笑道:“你会一直看着我的吧?师父。” 第13章 、少年意气   中州地远,纵使搭了这样快的座驾,他们也费了五日才到达   越过鲲鹏岸,远远能望见蓬莱列岛的影子。   千百年前灵气尚足时,凡间界勤勉聪颖之人亦能有所灵悟,为向中州求道,不知多少人埋骨于滚滚波涛中。   有感于拳拳向道之心,育贤堂定下规矩,将摘星大会移至蓬莱列岛,以便凡人往来。   可惜世殊时异,他们一路行来,只见处处旌旗招展好一派仙人气象,可见如今已是世家的天下了。   钟妙的车辇还未落地,一旁恭候多时的仆役早飞快迎了上来。先是向人群中开出道来,又转身客客气气请钟妙同行。   这番做派落在许多人眼中自然多了别的意味。   有个锦衣少年当即撇了撇嘴:“哼,我以为育贤堂是方世外之地,没想到也学得这派阿谀奉承的作风。”   他用肩撞了撞身边的少女道:“青青,你说是不是?”   裴青青压根没听见他说什么。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是爱浮夸的时候,一副身心早就扑到那镶金嵌玉华丽至极的座驾上去,嘴里不住抽气,望着马车走远才怅然道:“世上竟有这样巧夺天工的好物,我原本以为王城就算豪奢了,今日才算开了眼界,也不知什么样神仙似的人物才配得上这座驾。”   旁边立刻有人插话:“好叫这位小妹知道,你眼光当真不错!这马车为妙音坊少坊主陆和铃亲手所制,能配上这等好物的自然也是人中豪杰,乃是那一届摘星大会魁首——少山君钟妙!”   裴青青一下好奇起来:“那一届又是哪一届?”   “还能有哪一届?当然是那一届!”   那人打量了她几眼,笑道:“小妹不是中州人吧?那也难怪你不知道。那届摘星大会乃是两百三十年前的事了,西荒妖王听过没?也参加的那一届,现在那是位称霸一方的主,但当时照样被这位少山君打趴下!”   裴青青向来喜爱听这些豪侠传奇,不然也不会放着富家小姐不做,拿了把剑就敢翻出家门跑来修仙界,当下竖直了耳朵想打听更多,转头瞪了少年一眼:“郑天河!你少说几句!”   郑天河哼了一声撇过头去,要他说,世上最强的还是当初那位救他水火的白衣剑修!可惜当时没敢打听仙人名讳。   他回到家后吃了父亲好一顿打,母亲抱着他直哭。他这才知道,走失的这些天里,母亲哭得眼都要瞎了。父亲更是操劳多日四处求人,将将不惑就已见了白发。   吃了这样一通教训,郑天河性子也稳重起来,慢慢能知道些家里的事情。   父亲心知央朝已是风雨将至的晦暗之时,一家子闭门不出半月后,干脆变卖家产,决心带着他们举家迁入中州。   这样的事情并不好办,凡人根本无力度过天堑般的苍海。但父亲决意已定,据说是托上了什么了不得的关系,某天夜里他们收拾好细软坐在后门等待,天刚一擦亮,一行沉默的商队路过,他们趁机混入其中就此启程。   而裴青青却是他半路上遇见的伙伴,那日郑天河正在马车里养神,猛然间一道黑影撞进来,将他吓得半死,缓过神才发现是个同他一般大的小姑娘。   郑天河一开始还努力劝她回去,但裴青青宁死也不愿下车,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直哭得郑天河错觉自己若是将她抛下不管,便是世上最最铁石心肠之人。   聊开了才知道,这小姑娘原是个富商家的女儿,只是家中人口复杂,她父亲不知听了谁的蛊惑,竟要逼她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郑天河当初能做出帮助奴隶逃跑的事,自然是有一腔少年意气在心头。他自己家庭和睦,一听到世间竟有这样冷酷昏聩的父亲,当即发了誓要护她周全。   于是两人一合计,真就这么偷偷将裴青青藏在了马车里。   裴青青一路藏在马车里避人耳目,派饭的时候更是要藏进箱子里躲着,一路闷热颠簸,郑天河怕她出什么事,也硬生生坐在马车里守着不曾下去活动手脚。   就算每日用餐时拿得多了些,半大少年正是吃死老子的年纪,因此也没人觉得不对。两个孩子胆战心惊一路,居然也顺顺利利到了蓬莱列岛,又听说正在举办摘星大会,干脆组队一块来了。   修真界虽说也有凡人,但显然没法与修士相提并论。不少修士仗着自己会几个术法欺压凡人,若是庇护此地的门派品行良好还罢,碰上不讲理的,真是连凡间界的奴仆都不如。   郑天河一家听了建议在蓬莱列岛住下,据说此处修士较别的地方和善些,但打听了几日也有那么几起骇人听闻的案子,郑天河嘴上不说,心里对这些大搞特权的修士很看不惯。   钟妙坐在车内自然听不见下头的议论纷纷,陆和铃知道她脾气爆,怕她听了闲话肝火太旺,锻造时特意在窗上加了静音符。   顾昭坐在车辕上却听得分明——他本是借口透气想先出来看看情况,免得一会儿下车显得惊慌,丢了钟妙的颜面,却正巧听见有人议论师父。   他入道已一月有余,加之先天圣体,自然耳聪目明。   顾昭一眼就认出那个叽叽歪歪的是郑天河,也不知这小少爷怎么来的。当初在花楼时顾昭对他的印象就不甚好,如今听见他议论自己师父,自然更是满心厌烦。   钟妙见徒弟出去了又不作声,看他脸色郁郁,猜他多半听见了什么不好的话,于是点手招他进去,道:“这有什么值当生气的?天下人有这样多张嘴,你难得还能一一去管么?那日子过得也太不痛快了,只管一心做自己的就好。”   顾昭闷闷应了,脸色仍是不大开心:“我只是不服,他们凭什么这样议论师父?”   钟妙笑:“他们不但议论我,将来还要议论你呢!阵法通讲学得如何了?为师来陪你过过剑招?要不要吃薄荷糖?快来!别难受啦,小孩子愁眉苦脸的作什么。”   一旁引路的仆役听着暗暗心惊。   钟妙这些年许是历练多了,渐渐沉稳了性子,如今放外头也能被称作一句端方。   但作为育贤堂的老人,他们可没忘记钟妙当年是怎么一副心气不顺就翻山倒海的霸王做派,如今竟愿意这样轻声细语哄人讲大道理,这徒弟怕是比他们想象中更得看重得多。   两人对视一眼,打定主意对着这位不知根底的少年更尊敬些。   顾昭又仔细望了郑天河一眼,下定决心若是在擂台上遇见,一定要将这大放厥词的小少爷牙也打出来,面上仍是柔顺应了一声,乖乖巧巧坐回钟妙身边,含了师父塞的糖专心看起书来。   修整一日,第二天一早,顾昭的名牌就送了过来。   能在育贤堂迎来送往这么些年的都是人精,哪里看不出顾昭才入道没多久。   他们有心让顾昭直接拿了客卿长老弟子的名额入学,但不知这对师徒抽哪门子风,非要走摘星大会——不说小的怕不怕挨打,当师父的竟也不怕弟子直接扑街当场丢了颜面吗?   大家伙可是清楚得很,那可是钟妙小霸王,打小就是要强性子,比武场上次次都要争第一,谁敢说半个不服当场就得被揍得鼻青脸肿。   一众长老面面相觑,不敢想象若是顾昭落败得太难看要如何收场。   他们倒是有心想给这位开开后门,但抽取对战顺序的法器乃是一位开宗立派的阵法大师所设,据说结果直接由天道掌控——那可是天道啊!就是大罗神仙也没法伸手过去。   老伙计们实在没了办法,眼见抽签的日子一日近似一日,只好心中暗念元始天尊保佑。   钟妙自然知道这些人的小心思,她顽心一起,干脆装聋作哑。   顾昭的天分就是在她看来也堪称出色,蓬莱列岛灵气浓郁,顾昭这几日修行起来一日千里,加之足够勤勉,目前已能在她手下走过一招。   于是在众人的紧张中,这对师徒反倒成了最悠闲的人,早起练剑,到了时辰还要学着凡人进餐,悠闲得像是出来踏青。几位老先生见了,又是叹气,又是着急。   这么一来,到底还是到了该顾昭上场的时候。   这天他们照例按作息起了床,练了套剑法,用了朝食,晃晃悠悠往外走。   钟妙被人迎着先去更衣,顾昭作为选手走了另一处通道,还未到场,就听场外呼声震天,刀枪剑戟乒乒作响,不时传来法术炸响。   一旁引路的仆役见他小小年纪也不惊慌,心下高看一眼。别的长老他不知道,自家那位昨晚可是愁得揪断了几根胡子。如果这位能保持镇定好好打一场,那真是皆大欢喜。   顾昭踏入赛场。   他昨天才知道不能自己挑选对手,只能暗暗期望郑天河足够点背,好让他抽个正着。   他站上等候区,很快有一道白光扫过,紧接着,一座刚打完的擂台亮了起来。   “顾昭——”   场地上空响起钟声。   “对战——郑天河!”   作者有话说:   育贤堂长老:原地退休 第14章 、自古天然克傲娇   顾昭脚下一轻,转眼就传送至擂台上。   场边的医修一早得了嘱咐,趁机压低声音快速道:“小公子尽力而为就好,万万不必损耗自身。”   顾昭点点头,心下并未当一回事。   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尽力而为。   另一头,郑天河也出现在擂台上。   上了擂台才发现,这处赛场乃是个巨大的半球,均匀分散着九座擂台,两侧或站或坐许多观众。   摘星大会已进行到最后阶段,场内空旷不少,见这擂上是两位长相上佳的少年,又都是剑修,呼啦啦围了群人来凑热闹。   郑天河一眼认出顾昭,惊道:“竟这样有缘分!你近来可好?”   顾昭连个笑都欠奉,反手拔剑,垂眼等待倒数结束,足下一点激射而出。   他的剑招极快极冷,每一剑都出其不意,配上轻盈如风的步伐更显诡谲,有识货的惊呼起来——这竟是当年少山君所创的逐影剑法!   这套剑法讲究的一个以弱胜强,要求使用者身法轻盈心思缜密,正适合还是个少年的顾昭。钟妙当年用这套剑法逐个击破杀退了数十魔修,就算有所削弱,拿来打擂台也算绰绰有余。   顾昭速度极快,郑天河也不弱,沉身挥剑架住攻势。   见一击不中,顾昭当即矮身绕背,虚刺一剑后纵身跃起向下劈砍,待郑天河回身反击,又向后一蹿,瞬间跃出战圈。   郑天河从未见过这样难以捉摸的剑术,轻盈如雾又密不透风。他想攻击时总是抓不住,稍有松懈又见寒光袭来,当下打得十分难受。   不过他在武学上也算颇有天赋,不然不会以凡人之身打进今天。   郑天河猜测顾昭之所以选择这样灵巧的路数,多半是因为没有正面击破的力量,或是体力不足以长期对战,因此沉下心决意将他力气耗尽再做打算。   事实也确如郑天河所料。   顾昭本就比郑天河小上几岁,发育期的少年过一个岁数变一个样,再加上早年没吃上几顿饱饭,更是在体力上有所不足。   他一眼看出郑天河在打什么主意,故意后掠几步装作体力不支避战休息。   除了一方倒地以外,还有另一种情形算负。   只要被打下擂台,就算输。   郑天河果然追了过来。   顾昭回身横剑,正准备雷霆一击,忽然听见场内掀起了一阵极大的喧哗。   受到某种冥冥之中的牵引,顾昭侧头看去,正望见钟妙于众人簇拥中缓缓登上观众席顶端。   顾昭瞬间被夺走了所有呼吸。   钟妙平日只爱穿舒适的家常袍子,虽说是个元婴真君,看着倒像邻家姐姐一般亲切。   但此时她身着冕服,日月浮动,火纹缭绕,远远望去端庄肃穆,正是众人口中心系苍生的少山君,却独独不像会哄他抱他的师父。   走神只在一瞬间,郑天河的剑却不会等人。   这一剑力道极重,顾昭匆忙间招架不住,就地一滚才卸去后劲。   都是这么大的孩子,别说就地打滚,就是打急了上牙咬也是有的。观众见他一个利落的鹞子翻身,当即叫起好来。   顾昭却沉了脸色,脑子里反反复复一句话——师父看到了吗?   他期望师父来看他比赛,钟妙也当真来了,但怎么就偏偏看到他走神挨打?这样蠢的错误也犯,师父会觉得失望吗?   顾昭先前光顾着闪避,现在才觉得面上刺痛,抬手抹了一把,果然见了血。   他知道自己有副好皮相,从前只厌恶这张脸惹来麻烦,但自从他发现钟妙很吃撒娇那套,整日抖擞着漂亮皮毛就盼人多摸一摸。   如今不止挨了打,竟还叫人破了相!   郑天河打出那一剑时就暗道不妙,倒不是说不该偷袭,但——打人不打脸是不是?这位弟弟长得这样好看,想来也是在意相貌的,如今竟然让他划了道口子,也不知怎么是好。   他刚想道一声歉,就见顾昭直接拔剑砍来,再一看——了不得!眼眶都气红了!   郑天河这下是真的有些心虚了。   顾昭可不管他心不心虚,他本就准备狠狠教训这小少爷,眼下郑天河心神动摇防线失守,顾昭又打出了凶性,竟是干脆放弃了招架直接正面对冲起来。   郑天河从没见过这等不要命的打法,一时间疲于应付。   顾昭向上一跃再次劈砍,郑天河举剑防守,却不料他半空中沉身向下,那腰身竟如劲竹一般在空中弯折,带着那柄剑呼啸着抽向了郑天河。   很难说不是有意,因为,落点处正是郑天河的右脸。   郑天河视野里只剩一道急速迫近的寒光,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句,直直倒飞出去,一屁股摔落台下,脸迅速肿了起来。   裴青青几步冲到他身边,想扶他又不知从哪下手,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等待的医修。   那医修低头打量了下,笑道:“无事,四肢均在,就是这几日吃饭可能有些不方便,”掏出药递给她,“喏,拿去,喝下就能重新长牙了,注意些别吃甜的。”   郑天河还捂着脸呢,但他要面子,做不出当众喊疼的事,只是拼命给裴青青打眼色,让她将他快快扶起来带走。   小少爷平日里喜欢装大人,如今右脸肿得老高,看着倒是可怜兮兮的。裴青青一听医修说没事,也不怎么担心了,直接笑了出来。   旁边有人心疼道:“哎呀,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专门打人脸呢?瞧瞧这肿得,一会儿还要见诸位长老呢。”   顾昭此时也下了台,他脸上的创口还在出血,冷冷一眼瞥来,叫人心下一寒。   他不是没听见这群人议论,怎么?他的脸伤得,郑天河的脸伤不得?他听完医修的叮嘱,心中满意自己目标达成,朝郑天河微微一笑,转头走了。   郑天河嘶嘶抽了半天气,好容易缓过神来,就听旁的人越说越不像样,当下就急了,奈何脸肿了连舌头也不听使唤,只能拼命摇晃裴青青。   裴青青正回想着顾昭方才使的剑法,越想越起劲。   她之前与郑天河切磋时总是落败,倘若她学了这样一套剑法,是不是也能将这尾巴翘到天上去的小少爷摁着打两场?   她被晃得回过神来,听见旁边的人还在讲些闲话,当即不高兴了。   “什么叫做‘看剑招就是阴险小人’?你敢将这话同云图阁说说么?”裴青青瞪走一个,又转头道,“赢了就是赢了,要你在这里挑拨?”   郑天河也在旁边使劲点头,本来么就是他先动的手,后头一时疏忽技不如人也是他的错,这有什么好分辩的?   这回打不过,下回再来嘛!他还未曾与这种风格的剑修打过交道,一时燃起浓浓战意,只等下次再约一场。   旁人见挑拨得没劲,也干脆走开去看别的场次。加上少山君此时正端坐上方,大家下意识都想做得好看些,一场未成形的风波也就这么散了。   顾昭又连续打了几场,渐渐如鱼得水起来。他有心在师父面前表现,于是打得越发凶狠。   摘星大会还是那个摘星大会,参赛的人却远不如当年的层次。   想当年处处腥风血雨,不仅魔修时常掳走年幼弟子,还有妖兽冲击城池。钟妙将将会走便懂得使剑,能跑能跳了就敢杀人。   如今修生养息数百年,别说魔族大举入侵,就是有那么一两个作祟的也被钟妙摁死在凡间界。   更不用说修士子嗣艰难,百来年得这么个宝贝,可不仔细养着,加上摘星大会禁止使用法宝,更是打得越发无力。   钟妙端坐台上,看来看去都是菜鸡互啄,再看顾昭,虽然也菜,好歹是只能扑腾着翅膀跳起来啄两下的小鸡崽了。   她是越看越满意,旁边的长老那叫越看越心惊。   这凶狠的打法,这不择手段的作风,元始天尊!区区两百年!怎么又冒出一个来?!   有些稳不住的长老已经开始打腹稿斟酌辞呈。   摘星大会没有打到一半中场休息的说法,只要你愿意打,就总能继续打。顾昭一心想刷个好看的积分,硬生生在台上酣战三日,直到结束的钟声敲响,这才同其他人一道被传送至台下。   石碑上的积分也随之停止滚动,这么一来,显示其上的就是本届摘星大会的入学名单。   都是些半大孩子,有的数到名次高兴得惊呼,有的发愁不够理想怕是要挨骂,有些则是开始畅想未来,三三俩俩勾肩搭背挤一块。   顾昭虽然鲜有败绩,奈何吃了来得太晚的亏,最终在中游偏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心中很不满意,再一看,排在他后头的竟刚好是郑天河,心下更是觉得晦气。   三声钟鸣。   长老依次列坐,钟妙也在其中,她本就容貌出众,如今被诸位神色灰暗的长老一衬托,更显得煌煌夺目。   一位长老清了清嗓子,场地肃静下来,他满意地扫了眼这群小萝卜丁,抖开卷轴宣读起来。   开头照例是些恭喜他们入学,勉励他们好好修行,成为修仙界栋梁的套话,念到最未,长老收起卷轴。   “想必诸位已经注意到,今年我们多了一位同仁,”他含笑道,“在接下来的五年中,钟真君将与我等一道……”   他的话被海啸般的欢呼声打断。   钟妙施施然挥了挥手,又向身边的同仁点头,一副“我这么受欢迎真是不好意思”的模样。   长老:“……”   他抬高音量:“另外!钟真君将从你们之中选出几位传授剑术!”   一时间欢呼声更是要掀翻房顶。   郑天河终于艰难挤到顾昭身边,哥俩好地撞了撞他,大声喊到:“嘿!兄弟!你说!怎样才能成为少山君最喜欢的学生!”   顾昭:“……”   作者有话说:   顾昭:就很烦   少山君,当代修仙界青少年偶像。   ————   写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What makes Dumbledore so fund of you?(对不起) 第15章 、一猫二狗   顾昭压根懒得搭理他。   他侧过身想走,后头又冒出个小姑娘将他堵住。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大声道:“我是裴青青!我认识你,你叫顾昭是不是?你剑术真好!”   郑天河声音更大:“她是我朋友!你也是我朋友!以后咱们仨都是朋友!”   顾昭被这两人的热情震得后退一步,他像只被狗崽子扑了满怀的猫一样炸了毛,恨不得将脊背贴在墙上遁地离开。   可惜他的努力注定是徒劳。   一左一右两只小狗将他紧紧挤在角落,远远看着简直像是在霸凌。   不,这分明就是在霸凌吧!!   顾昭左右制肘,左边郑天河在喊“兄弟咱们什么时候再打一场”,右边裴青青在喊“你那套剑法能不能教教我?”   钟妙在台上看得想笑,她换了个姿势用手挡住脸,免得叫人看见自己一脸揶揄。   思虑周密是好事,但过于敏感难免有伤寿数,她有心掰掰顾昭的性子,又怕自己开口反而让徒弟忧心更重。   那两个孩子她这几日都注意过,品性纯良又心思简单,正适合作顾昭的玩伴。   既然徒弟能在此交上两个不错的朋友,那来中州也不算是个很差的决定。   钟妙收回目光,继续耐着性子听几位长老掰扯。   她既然挂名育贤堂,即使只是个客卿长老也难逃这些乌糟糟的杂物。为首的是位胡长老,念书时未见过,大概是这些年提拔上来的,正对著名单将需要注意的学生挑出来念。   钟妙听了一耳朵,多是各方势力的子嗣。这个是万兽宗某某真传的儿子,那个是玉丹谷某某师姐的孙女,还有什么白玉京的世家子弟……真真是花样繁多。   钟妙上学时大概也有这么一遭,但她那时只觉得可笑——怎么?难道你有个做宗主的老子,喊出来就能挡我的剑?   牧长老是她熟人,一看钟妙这个神情就知道她又要犯浑,头皮一紧,掸了掸她袖子。   “你这回是来做先生的,咱们育贤堂不兴打孩子这套啊。”   钟妙端出个沉稳可靠的笑:“牧长老这就言重了。”   她心下也十分惋惜不能再用老法子,只能将这些孩子的父母记记清楚,要真不幸遇上个不着四六的就去将他父母揪出来打一顿。   牧长老能不知道她?到底是看过她长大,又低声道:“你这些年游离世外也是好事,何苦又回来?”他微不可查地看了眼胡长老,“世道变了。”   钟妙垂眸摩挲着储物戒,轻轻一笑:“无妨,世道再变,我的长空总不会变。”   牧长老叹息一声还想再劝,胡长老却看了过来。   “钟真君如果有什么想指教的,大可不必藏着掖着,”胡长老笑呵呵,“也说给我们这些老家伙听听,了解了解年轻人的想法。”   牧长老拱了拱手正想开口,钟妙笑道:“哪有什么可指教的?只是头一回做先生,难免有些新鲜,见笑。”   “哦?既然如此,不如听老夫托大教你一句,”胡长老道,“育贤堂不比乡野粗俗之流,自有一套规矩在此,钟真君还是早日熟悉为好。”   钟妙面上仍带着笑:“不错,育贤堂自然有育贤堂的规矩,有劳长老教我。”   胡长老如今已五百有余,早年并无声名,好在投靠世家后地位水涨船高,可惜就算下了力气灌药,修为仍停在元婴初期。   此次长老院请钟妙做客卿长老,他心下是不愿意的,这样年轻,又这样盛名,想必轻狂。不过眼下见她如此上道,心里舒坦起来。   他心里是舒坦了,几个长老的心却揪了起来。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他们几个老资格却清楚得很,钟妙的好话是那么容易听的?   她若是混不吝那问题还不算大,她若是端出一派温和有礼的谦逊样子,怕是记在心里早迟要来个大的。   胡长老身后的谢家不好惹,少山君手中的长空也不是吃素的,几个老伙计面面相觑,最后只能长叹一声闭目装瞎。   又过了片刻,钟声再响。   半球型屋顶向四面敞开,一艘飞艇缓缓下降。   顾昭好不容易从两个缠人的家伙手中脱身,就见钟妙已经同其他长老一道转身走了。   明明前些日子还和师父住在一个小院里,如今却只能在人群里目送着她远去,顾昭心中不知怎么多了些说不出的涩意,只怪自己拿的成绩不够好,才站得这样后离了这样远。   育贤堂与摘星大会不同,乃是处于中州腹地,就是用上飞艇也须得一日才能到达。   有些年纪小的孩子已经望着父母师父掉下了眼泪。   郑天河一早同家人告过别,此时见顾昭抱剑冷冷清清站在人群中,想起他没有父母,恐怕会触景伤情,干脆从自己行囊里掏出块大饼往他手上一塞。   “蓬莱特产海鲜饼,干净的,一口没咬!”郑天河强调,“看你瘦的,吃两口!”   顾昭本不想搭理他,转念一想既然是个特产,也许师父会喜欢?这么一犹豫,到底还是收进了储物戒指里。   郑天河见他收了很是高兴,又开始讲自己一路见闻,裴青青也在一旁捧哏,两个人愣是闹出了一群鸭子的热闹。顾昭灌了一耳朵嗡嗡嗡,心下那点愁绪被烦得散了个干净。   喧哗了半下午,落选的孩子各自回家,入选的也告别完毕,队伍渐渐整肃起来预备启程。   有一男一女两位修士走出来,男修板着一张面孔,看着颇为严肃,女修则是一张亲切圆圆脸。   男修拿出一面锣来,当当敲了几声,沉声命令新弟子们依次上船。半大孩子能有什么耐心,个个比赛一般冲得飞快,叫男修挨个揪住斥责,这才含着眼泪慢慢走。   过了片刻,人群渐渐散开,飞艇微微震颤,浮上天空。   无数云朵自高速行驶的飞艇下方掠过,弟子们集中安顿在船舱处,顾昭靠着船舷向下眺望时,只能看到一些建筑的方块,看着比薄荷糖还要小些。   郑天河与裴青青也在一旁,他们初入修仙界,心中没个底,只能尽量抱团在一块。   两个人刚上船时还很是兴奋喊叫了一阵,紧接着就让那位男修骂了,有几个胆子大爬上船舷的更是叫他揪着耳朵拎走关禁闭。   一时间大家都缩起来不敢再来回跑动,顾昭对此非常满意。   他还未修行御剑的法门,平日里钟妙又体谅徒弟年纪尚小,这是他头一回身处万丈高空之上。   师父平日里所见的就是这番景象吗?顾昭微微出神,原来仙凡之别竟大到至此,从这个高度向下望久了,又如何能不将凡人视作草芥。   他再一次感到某种恐慌。   这些天虽然众人待他都极尊敬,但顾昭心里清楚,那和他本人并无关系。盖因师父是名震天下的少山君,即便他出身微末,也能得这些眼高于顶的仙人一句小公子。   他与钟妙的联系就像是神像指尖坠着的蜘蛛,本就出于钟妙的一时起意。   倘若有一天蛛丝断裂……   顾昭心中一悸,回过神来,正听见有个男孩拿腔拿调地吹嘘。   “要我说这飞艇也没什么出奇的,慢吞吞,”男孩拉长腔调,“我家用的就比这个好上许多。”   “吹牛!世上最好的分明是少山君的座驾!”另一个孩子反驳。   “小爷我才不会吹牛呢,你是哪个?你竟不认得小爷是谁?”那男孩喊道,“看清楚了!小爷乃是妙音坊的少东家!”   旁边传来惊叹的声音。   也有不信的,就听个孩子说:“你撒谎,妙音坊少坊主分明是和铃姐姐!”   男孩恼怒起来,“你胡说!小爷我撕了你的嘴!”   几个男孩推打起来,顾昭一没留神给人撞个正着,他本有心躲闪,却不料这家伙不但吨位了得,竟还用上了加速的法器。   顾昭被他炮弹般狠狠一撞,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撞翻在地,那小胖墩重重摔在地上,正巧砸在他膝盖。   顾昭面上看不出来痛色,但他心里清楚,自己的膝盖骨怕是不好了。   他不想上来就惹是非,推了推男孩要他下去。   不料小胖墩眯着眼睛将顾昭瞧了瞧,确认这不是他认识的哪家公子,竟当场发作起来。   “你怎么长的眼睛?竟敢害小爷摔倒!”   顾昭脸色瞬时沉了下来。   要是放在从前,他自然会选择息事宁人,但他如今是钟妙的徒弟,少山君在外威名远扬,作为徒弟便没有被人指了鼻子骂还忍气吞声的道理。若叫人看见,只会说少山君教出个废物。   郑天河方才去了前舱拿些吃食,谁料一进来就看见自己兄弟被人欺负,当即将盘子往边上一塞,大步冲过来。裴青青紧紧跟在后头,反手拔剑。   郑天河见那男孩还赖在地上,直接上前一步揪着他衣襟一把拽了起来。   “你砸了我兄弟还在这乱叫什么?起来!”   “你做什么?”那男孩见郑天河竟能单手将自己拽起来,不自觉就有了些气弱,呵斥道,“哪里来的凡人也敢碰我?滚开!你知道我是谁吗!”   郑天河当然看出男孩有点身份,但他难道不是自小做大少爷做惯的?只揪住不动,转头问顾昭腿如何。   男孩推搡了郑天河几下没推动,立刻喊出几个名字。   “许三儿!胡小弟!愣着干什么?给我揍他!”   作者有话说:   面对钟妙时,顾昭:做师父的贴心小狗勾   面对真犬系时,顾昭:啊!走开!或者我走!感谢在2022-05-05 21:17:21~2022-05-08 16:00: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姐姐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惹祸   “……弟子不敢隐瞒,一切交由少山君决断。”   巡视弟子汇报完后便拱手后退一步不再出声,房间内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钟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嗯,现在倒是老实得鹌鹑一般了。   早些时候钟妙嫌坐在房间里无聊,干脆出来巡视一二。结果没走两步就听见有孩子杀猪似得叫,她还想着哪个倒霉孩子上来就惹怒了巡视弟子,一探头,好嘛,原来是一串孩子,里头还夹着她自己的徒弟。   小徒弟看着情况不太好,一条腿跛着,头发也挠得一团乱。再看看其他几个孩子,俱是一副混战过的鼻青脸肿。   聚众打架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都是群半大少年,火气上来了挠两下是难免的。按例此事当由长老解决,正巧钟妙出门,倒省得他们再去找人。   钟妙过去时正碰上小胖墩大喊“大胆!你可知道我爹是谁?”,她听着实在颇为怀旧,按她往日的作风,下一句这孩子就该喊“可恶!我爹都没这么打过我!”   钟妙心下微微遗憾,盯着那男孩看了两眼,到底想起他的身份来——原是陆和铃同父异母的弟弟,似乎是叫谢拙,没想到这么些年没见,涨势大好。   她也不说什么,只将他们扫了一眼,这群孩子就自己吓自己吓得够呛。   “唔,倒不是什么大事,”钟妙含笑放下茶盏,“既然谢拙挑衅动手在先,那错处归你,我会同你姐姐说的。”   “但他们打我打得更重!”小胖墩叫起来。   “嗯,挑衅在先还落败,这一点我也会同你姐姐说的,”钟妙点点头,“谢拙与裴青青私下械斗,按律罚抄戒律五遍,其他人按斗殴记,抄戒律两遍。顾昭留下,其他人可以走了。”   巡视弟子在一旁记下,押着这几个孩子一同去关禁闭,裴青青走到门口,咬咬牙回头道:“少山君,顾昭腿伤了,您要是有什么要罚的,只管摊在我们头上。”   钟妙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挥了挥手,裴青青被巡视弟子推了个踉跄,门紧接着关上了。   顾昭垂着头不说话,钟妙一时间也有些不知从哪开口。   批评打架不好,少山君自己都觉得脸热,但夸奖打得漂亮,似乎又有些不太像样。   话到舌尖绕了一圈,钟妙干脆放下这一茬,想着还是徒弟的腿伤更要紧,上前一步打算给他看看。   顾昭却被这一步惊得一哆嗦,整个人下意识缩起来护住了头。   钟妙顿在原地。   两个人僵持了片刻,顾昭慢慢放下手来,钟妙又上前一步,见他反应没那么大,这才蹲下身撩起顾昭的裤筒,轻轻挽到膝盖上。   他膝盖本就伤得不轻,后续又强撑着打了一架,拖到现在已经肿得有有平常两倍大,泛着不正常的青紫。   钟妙拧着眉输了灵气慢慢探里头的骨头,好在裂得不厉害,大概用灵药温养一晚就能好起来。   顾昭不开口,钟妙手上仔细上着药,也不知问他什么好,半晌,她正低头检查着绷带是否会影响关节屈伸,突然有一滴滚烫的液体坠在她指尖。   她愕然抬头,就见小徒弟匆忙挡住脸。   钟妙整个人都迷惑了,她根本想不明白顾昭到底在难过什么。   难道是打架打输了?但谢拙那小子分明说顾昭很占上风。或者腿太疼了?这倒是有可能,钟妙摸了摸顾昭的手,冰冰凉的。   顾昭仍捂着脸,鼻音闷闷的:“对不起,师父,给你添麻烦了。”   钟妙心说这算什么麻烦,你师父我当年几乎将整个学堂掀过来,那才叫麻烦,你这才哪到哪?   顾昭将她的沉默当作了默认,他本就擅长将一切事情向坏处想,一会儿想着自己不应当逞一时意气,一会儿又害怕钟妙不要他了,一会儿又觉得委屈——难道谢拙不该挨打么?   顾昭又道:“对不起……那个谢拙是不是很厉害?我不应当给师父惹祸,我不应当打架,对不起,师父,我会改的。”   钟妙哭笑不得。   她牵着顾昭的袖子向下拽了拽,见顾昭坚持捂着脸,也就随他去,只是笑道:“打就打了,哪里就值当你这样难过?小孩子打架算什么惹祸?你未免将为师想得太没用了。”   顾昭小心从袖子底下瞧她一眼,见师父面上确实没有怪罪的意思,心下还是惴惴。   钟妙知道自己徒弟心思深,耐心安抚道:“育贤堂只是禁私斗,以后若是还有人挑衅也不必害怕,直接约他比武场就好,只记得一点,绝不可在场下将刀刃对向同修,这是大忌。”   谢拙与裴青青挨罚最重就是因为犯了这一条,正道修士的刀锋只能朝向敌人,若不从小纠正过来,将来一言不合的时候多了,早迟要惹出大祸。   眼下夜已深了,钟妙心知第二天还有的折腾,将顾昭向毯子里一塞就命他快睡。   第二日,飞艇到达育贤堂。   钟妙将徒弟收拾收拾送出门,自己换上那身相当气派也相当难穿的冕服,叹口气同长老们走在一处。   牧长老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几眼,到底还是开口问道:“听说你徒弟把谢家小公子打了?”   钟妙想了想:“谢家小公子?你说谢拙那小子?不错,打了,谢拙先动的手,怎么?”   牧长老简直想拍她脑袋:“什么谢拙那小子?你难道不知道他是谢家三小姐的独子?白玉京那边今天一早就发了传讯来质问。”   钟妙顿感莫名其妙:“谢家什么毛病?孩子打架长辈插什么手?照这么来以后大家都不必动刀动抢比斗,一上去直接张口报家谱。还修行什么呢?练贯口不就得了。”   牧长老道:“那有什么办法?如今谢家正是如日中天之时,就是在白玉京中也少有愿意直撄其锋的。现下就是这么个世道,你不如带着徒弟服个软,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钟妙冷笑:“那我倒要看看她如何与我过不去。”   她向来不愿与人多费口舌,想着还有一套长老院的复杂手续要走,当下拱拱手转身走了。   牧长老心知劝不住,只能又叹了口气。   说话间新弟子们已拜过了先师画像,此时正跟在师兄师姐身后听训。   说是听训,其实也就是听师兄师姐将戒律完整念上一遍,鉴于有钟妙这么个混世魔王珠玉在前,历代长老都认为此举颇为必要。   林林总总数百条,概括起来一个中心思想:好好念书,不要打架,有事找师长。   引路师兄仍是昨天那位男修,念完后冷声道:“我知道有些人入学之前已学了一些本事,或是仗着自己的好出身,很不把戒律放在心上,但我辈修士,须得摒弃杂念一心修行,方能共渡时艰,守得天下苍生太平。”   谢拙昨日才挨了罚,当下觉得他在含沙射影,于是不服地叫起来:“哼,有些人不过是冠了个姓,就敢说起‘出身’二字了,世家大族也是一个小小弟子有资格置喙的?”   男修看了他一眼,掏出玉符记下,道:“谢拙无故顶撞持节使,罚洒扫祠堂一日。”   “牧展风你敢!”   名为牧展风的男修并未看他第二眼:“宿舍分配依照排名确定,排名每月更新一次,”他顿了顿,“待你们从新生院中搬出,高位者将有资格率先挑选宿舍。”   有个孩子傻愣愣问了句“宿舍能有什么出奇的可挑”,机灵的孩子马上意识到关键。   “师兄!”他问,“那是不是少山君当年的宿舍也能入住?”   牧展风点头,孩子们惊呼一声热闹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那妖王的也可以!”“我想去蓬莱少岛主的!”“还有蛊君的!”   牧展风不等他们议论完,拍了拍手示意男孩子们跟随自己前往新生宿舍。   宿舍二人一间,不出意料,顾昭同郑天河排在一处。   两人快速收拾好房间出门,恰好在新生院门口遇上了裴青青,三人干脆结伴去领弟子服与课本。   正是半下午的时候,高年级的弟子多半在上课,到处都没什么人影。   约莫是今日来的新弟子太多,负责发放东西的师兄又动作缓慢得厉害,他们排了许久,干脆聊起天来。   裴青青的面色有些沉重,她压低声道:“我私下找人打听了,那谢拙怕是很有身份,咱们可能有些麻烦了。”   郑天河不以为意:“咱们不出去能有什么麻烦?他老子还能冲进来打我不成。”   比起这个,郑天河撞了撞顾昭,问:“我方才仔细瞧了,育贤堂地图上并未标注什么比武场啊?”   顾昭心中有些猜测,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是摇了摇头。   又等了阵子,三人领完东西打道回府。谁料没走两步,刚转过个弯就叫一伙子人拦了个正着。   为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   “三位师弟师妹请留步,”他笑道,“这位可是顾师弟?我们长老有请。”   作者有话说:   顾昭:想着师父可能会厌烦我,不争气的眼泪就……   钟妙:真哭了?为嘛啊?打输了?(乌鸦探头表情包)   师兄:钟妙,我恨你是块木头!   感谢在2022-05-08 16:00:58~2022-05-09 23:42: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姐姐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读作和善写作核善   “我们不曾识得哪位长老,敢问诸位师兄是不是认错了?”   裴青青上前一步柔声回道,右手背在身后使劲打手势。   郑天河是个傻的,裴青青却是自小在家见惯了阴私,心知大事不妙。   这些人嘴上说得客气,实则将他们团团围住,若真是普通传话哪里用得上这么大阵仗?   为首弟子道:“怎么会错?长老特特命了我等前来,还望师弟师妹不要为难。”   裴青青在这群人身上扫了一圈,笑道:“不敢为难师兄,只是育贤堂内有资格拿弟子问话的只有戒律堂,可诸位瞧着衣裳却不像——不知各位又是什么身份?”   那些高年级弟子彼此望了一眼,为首弟子施施然道:“你是新来的弟子自然不懂,盖因长老有心给你们颜面,令我等便宜行事,怎么?你们还想让所有人瞧见你们入学头一日就叫持节使拿了么?”   裴青青压根不怕他:“是么?可戒律上写得清清楚楚,持节使通传时必须出示令牌以证身份,诸位既然自称持节使,怎么会连戒律都背不熟?再敢问诸位师兄,若普通弟子公然冒充持节使行事,按律又当如何?”   那几个弟子自然答不出来。   裴青青冷笑:“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也敢在这里拿腔拿调!我看分明是此事不宜让许多人知道,只好派了几个狗腿子来摆威风,免得堕了你主子的颜面罢!”   为首的弟子脸色一黑,显然没想到会叫一个刚入学的小姑娘叫破身份。   他们串通几个弟子算好了时辰将三人堵在此处,此时高年级弟子还未下课,先生们也多半在学堂内,正是便于行事的时候。   如今既然已经撕破了脸,也没必要再装什么兄友弟恭,有个弟子喊道:“胡兆明!你同她废什么话?咱们只管带走处置了就是,别耽误了胡长老的事!”   这胡兆明乃是胡长老旁系的族孙,一入学便投奔其名下,脏活做尽,处理几个弟子自然是熟练工。   他一挥手,几个弟子向前一步就要将三人强行拿下   顾昭心思急转,他们初来乍到,唯一产生过冲突的只有谢拙。   谢小少爷昨日才挨了打,今日又挨了罚,自然心有不甘回家哭着要找回场子。   他们动不得戒律堂,拿三个新弟子出气却没什么顾虑。   怕是谢家一施压,这位颇能钻营的胡长老便顺杆子爬,急着拿三人做筏子好表一表忠心。   顾昭从前见过不少这等纨绔子弟,做起正事各有各的废物,论起仗势欺人倒有层出不穷的能耐。   此事今日决计无法善了。   这几个弟子都比他们大上许多,何况人数众多,若是正面冲突,顾昭三人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但倘若真叫人这么带走,一旦脱离学堂的阵法笼罩范围,他们就不再受弟子身份保护,到时候再出什么事,那才是叫天不应叫地无门。   顾昭想起钟妙昨日教他的话,当下喊到:“既然如此,我等三人敢向诸位师兄上比武场讨教!”   他当是入学大比么?还上比武场讨教。   那几个弟子正想开口嘲讽这小子天真,就听空中突然的一声钟鸣,一幅战旗当空落下插在此处,白光一扫,竟当真身处比武场之上。   没错,这正是钟妙昨日暗示顾昭的内容。   育贤堂禁止私下比斗,但钟妙当年读书时几乎将整个学堂翻过来,照样顺顺利利读到了毕业。   倘若比武场是个固定坐标,难道少山君每次同人打架都要先和和气气携手走上一段路么?   既然地图上并未标注比武场的方位,再联想到育贤堂本身就是一座写满规则的巨大法器,比武场的所在就不难得出。   何处有争斗,何处便是比武场。   育贤堂成立之时正是修真界风雨飘摇之际,初代长老建立此地当然不是为了养出什么文人雅士,相反,他们更希望弟子以彼此为对手磨砺善战雄心。   育贤堂外处处是战场,育贤堂内也应处处是战场。   铸造此地的炼器宗师设下一道规则,凡育贤堂弟子,只要在此地向人宣战,便能以均等实力将双方拉入比武场。   可惜今人偏爱利益交换胜于拳脚功夫,养出的弟子血性越发淡了,才会以讹传讹传出“育贤堂没有比武场”的说法来。   只要有一方不认输,比武场就不会结束。   在此之上,比武场同时监视着两方弟子的身体状况,倘若有弟子遭遇了危及性命的攻击,规则会将状态限制在重伤并直接传送医堂救治——这本是用来鼓励弟子放开手脚战斗到底的规则,此时却成了顾昭三人最好的保护。   顾昭后退一步与裴青青并排,以郑天河为首,正好形成一个基础的三人剑阵,三人对视一眼,皆明白了伙伴的意思。   他们灵力与体力皆不如对面,唯有剑行险招快速击破才能获得胜利。   对面的高年级弟子难掩慌张,他们说得嚣张,心里却清楚情况大为不妙。   方才钟声响彻上空,倘若不速战速决,一旦戒律堂前来查看情况,此事绝难糊弄过去,恐怕要将他们舍出去做弃子。   双方的目的虽然不同,在速战速决这点上倒是颇为一致,开场的钟声一响,便极快地战在了一起。   钟妙正穿着一身簇新的长老服迈出门。   长老院的手续长得令她昏昏欲睡,不但办理起来极麻烦,还有不长眼的仆役想趁机要些好处。   钟妙倘若能真让这起子小人得了便宜那才叫天大的笑话,但就算一切从简,等她磨完整套流程将神识打上育贤堂的长老令牌,也到了黄昏时分。   她有心去瞧瞧徒弟第一天过得如何,逛去新生院却没找着人。不仅如此,其他两个孩子也不在。问了几个同期的孩子,都说一早出去就没回来。   蠢人是无法在育贤堂生存的,钟妙只是懒得理会,并不是当真不懂其中弯弯绕绕。   加之早上牧长老那番话,不难猜到必是有人暗中动了手脚。钟妙闭目感应片刻,再睁眼时已是怒意升腾。   从来,没有人,敢在她划出的界限上这么来回横跳。   钟妙念书时就是比武场的常客,成为长老后更是对整个育贤堂的情况拥有极大掌控力,她神识微动,几乎瞬时间就判定了此次比武场的战旗位置。   钟妙方一赶到,就见数个高年级弟子对着她露出惶恐神色。   对付三个刚入学的弟子竟还有脸派上这么大阵仗,钟妙懒得同他们废话,直接一挥袖子击晕,又抖出条绳索捆作一团,守在原地等起来。   比武场一旦开启就不能以外力打断,钟妙等了片刻,在她终于耐心耗尽准备动用长老令牌破阵抢人时,就见旗帜一转,凭空出现一扇大门,三个孩子彼此扶持着走了出来。   俱是一身血,郑天河伤得最重,顾昭与裴青青一左一右架着他。   钟妙知道这小子聒噪,却当真没想到就是伤成这样也不能阻止他叭叭。   只听他颇为得意地拍了拍胸口,自夸道:“怎么样?你大哥是不是你大哥?能抗能打真男人,咱就是这个!”   裴青青托着他的手肘向上耸了耸,吃力道:“你可歇歇吧小少爷,要真有力气多着倒是自己站着啊,你怎么这么沉?”   郑天河要是能听话闭嘴就不是郑天河了,他又兴奋道:“嘿!昭弟,你那阵法当真不赖!你没见着他们几个的脸色,太精彩了,我能记一辈子!”   顾昭翻了个白眼:“省省脑子吧,明日上了课有的是东西给你记。”   他扬起脖子试图将郑天河架得更稳些,一抬头就瞧见钟妙在不远处望着他。   顾昭愣了愣。   说来奇怪,方才他在比武场与人厮杀,生死之间只觉得痛快肆意,即使以伤换伤也在所不惜。但此刻一见了师父,那些嗜血的兴奋却褪了半截,只觉得身上无一处不痛起来。   郑天河见兄弟愣住也跟着望去,顿时就傻了。   昨天才因为聚众斗殴挨罚,开学第一天又这么一身血地犯到少山君面前,这也太背了点。   郑天河努力转动脑瓜琢磨怎么开口辩解,不料自己兄弟突然松了手,郑天河哐得下滑,勉强站直就见顾昭向着少山君上前一步。   “我方才打了很厉害的一架!”   郑天河抹了把脸心说兄弟你平时也不瞎啊,你是没见着少山君脸色有多难看吗?   钟妙点点头:“打赢了?”   “打赢了!”   郑天河猜自己多半是失血过多,不然怎么会从少山君脸上看出满意。   “打赢了就很好,正好同我一道去戒律堂。”   她伸手凭空一抓,就将比武场内的两个弟子拖了出来,同外头几个一并单手拎着。   郑天河被这过于粗暴的手法一惊,那两个弟子本就被杀阵困了许久,如今被这么强行破阵扯出吊在空中,倒像是两团被砸烂的果子,滴滴答答向下淋着血水。   钟妙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放心,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不等郑天河松口气,她又笑道:“我向来是个和善人,自然还是让他们见上亲人一面团团圆圆地去死更好。”   作者有话说:   菜刀队三排竞技场初胜利(?感谢在2022-05-09 23:42:09~2022-05-11 00:53: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大大大大橘子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橘子味汽水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姐姐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以(武)德服人   胡长老正于雅室内品茶。   上好的百年霜叶,因叶脉展开后如同霜花得名,有市无价的好东西,十年间统共也就采这么一小撮,育贤堂下头的掌柜刚一得来就呈上做孝敬。   这就是权势的好处了。   胡长老早年做散修时就知这世道向来强者为尊,但他天赋一般,所谓莫欺少年穷也就是句笑话。好在因缘际会中搭上了谢家的大船,才有幸尝一尝权势的滋味。   他是谢家掌控育贤堂的一步棋,但胡长老心里清楚,如今育贤堂只是避着他,未必是怕了他,不过卖谢家一个脸面多有容忍罢了。   也因此,当谢家略作表示时,胡长老当即应下这桩差事,不仅是为了向主家表忠心,更重要的是借此狠狠打压钟妙的气焰,显出自己的掌控力来。   戒律堂一向很不把他当一回事,之前就几次要抓他的错处,胡长老深恨这群人自恃身份,只能找了几个同样依附谢家的小家族子弟偷偷行事,其中便有族孙胡兆明。   说是族孙,不过是个五服外的旁系子弟,至少在他考入育贤堂之前,胡长老从未听过这门子亲戚。   血缘上不够亲近,行事作风上倒颇得家传,对着胡长老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长辈端出了对待祖宗的态度,做起脏活来也是一样的丧良心。   胡长老平日里对着世家大族伏低做小惯了,有时还要遭那些公子小姐训斥,虽说这些年在外是声音大了,但育贤堂卧虎藏龙,就算嘴上客气,那些老资格对他也并不很看得起。   胡兆明正是搔到了他的痒处,因此即使他知道胡兆明私下里很喜欢做些小动作也不以为意,不过是敲诈骚扰几个无背景的弟子,能翻出什么浪。   就算这次稍微出格了些,难道钟妙还敢为了几个凡人的性命同谢家对上么?   胡长老自得一笑,将茶盏倒置,欣赏着杯中舒展的叶脉。   忽的前厅一阵噼啪乱响,一个小童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嘴上还喊着:“真君!大事不好了!”   胡长老劈头砸去一块墨锭,喝道:“没礼数的畜生!当心你的舌头!”   那小童本就怕得发抖,被他呵斥更是心慌,流泪道:“真君!不好了!戒律堂的人来了!正在山门前请真君您出去详谈!”   怎么来得这样快?胡长老心中嘀咕,不过也不妨事,此事本就不可能瞒过戒律堂。想来是兽苑那边的弟子提早发现了尸身,按照规矩,有弟子出了意外是应当知会各长老一声。   更何况就算真是怀疑到自己身上又如何,所谓死无对证,只要胡兆明一口咬死是那小子自己非要进兽苑,戒律堂顶多让他吃上些皮肉之苦,到底还是只能把人放了。   胡长老整了整衣袖,端起一派气度出门,对着为首的持节使睨了一眼,正想开口质问,就见那几位向一旁让开,露出空地上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胡长老惊疑不定地前行一步,又状似不忍地侧过头:“这……这是怎么回事?”他呵斥道,“怎么?!育贤堂花了大价钱养你们,竟然连个弟子都看护不住吗?”   他心下暗恼,没想到胡兆明那小子做事做得这样不干净,也不知还有两个去了哪,但愿是被吃了个干净。   胡长老有心想弄清楚死的是哪个,装若无意转头又瞧了一眼。   看着是不是过高了些?似乎哪个都对不上,心中疑惑着,就见那团东西挣扎着翻过脸来   ——竟是他的族孙。   为首的持节使客客气气道:“胡兆明冒充持节使胁迫弟子,以长欺幼,意欲伤同修性命,数罪并罚,处两百鞭作退学处理。已处罚完毕,特向您告知。”   胡长老这下是真的面上失了颜色。   他没想到胡兆明竟能废物至此,不过是三个刚入门的弟子,没整治干净也就罢了,居然还叫人拿住送戒律堂。   但此事他万万不能认下,胡长老一甩袖子怒道:“血口喷人!你们戒律堂是要翻了天吗?竟敢拿着些捕风捉影的事往老夫的族孙身上扣!”   为首的持节使拱手道“不敢,不过按规矩办事,若无确凿证据又岂敢深夜叨唠长老?钟真君与诸位长老正于长老院等您,胡长老,请。”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   胡长老一张脸红了白,白了红,他心知事情多半已败露,戒律堂一向独立于长老院外,从来只会按规矩办事,最是顽固不灵,恐怕今日真叫他们拿到了错处。   为首的持节使传完口谕便定定站在原地盯着他,两翼队伍一字排开,手俱摁在了剑上,竟是一副押解犯人的做派。   自从依附谢家以来,胡长老便再未在外受过这样的气,他本就多疑善妒,纵使旁人好好说话也能挑出十几个错来,如今叫人这样冷言冷语一激,更是怒火冲头。   他知道钟妙不懂规矩,却不料她竟敢将事情做得这样难看。   胡兆明就是再废物也是他的族孙,钟妙敢叫人这么光明正大地送来,不亚于向他脸上抽了个响亮的耳光。   黄口小儿竟敢轻狂至此!   他不愿再看上一眼,当即一扬袖子冲出门去,要找钟妙理论理论。   胡长老一腔怒火冲进长老院,诸位长老已到了个齐整,钟妙自然也在其中,正端着茶盏细细撇去茶沫,身旁坐着三个孩子——竟是一个也未死!   不仅未死,看着连伤得都有限,还有几位医修在旁开方子。   而他的族孙,胡长老闭了闭眼,他就是平日里将胡兆明作一条狗用,能这么可心的狗腿子也难有,他不信三个孩子能拿下一个高阶弟子,自然是钟妙动的狠手。   当下怒喝道:“钟妙小儿!你好大的胆子!”   钟妙端详着茶盏,仿佛要从这雨过天青的釉色中勘破什么大道。   胡长老气得肺炸,他早就看出钟妙不是什么好东西,什么劳什子少山君,几个乡野之人吹捧吹捧,真就将自己当成个人物。   世家大族讲究颜面光彩,讲究端着和善面孔作利益交换,纵使背后互捅几刀,面上也要和气生财——这才是上流的做法。   这次本也是如此,不过收拾几个弟子,都是凡间界来的孩子,既无故旧,更无靠山。   他知道顾昭是钟妙的徒弟,但那又如何,受了伤的可是谢家小公子,世家嫡系的尊严岂是一介凡人可以践踏的?   一个小小客卿长老,难道不应当老老实实前来拜山头赔罪,还敢为一个刚入道的徒弟心生什么不满么?   却不料钟妙这等雷霆一击,恰似凶兽闯进人群之中,要将满座衣冠撕个粉碎。   胡长老先是惊惧,后是震怒,当下伸手一抓就要将她拽过来。   钟妙左手轻扫将气劲卸去,脸上露出些无聊神色,倒像是掸去蚊虫,一双眼睛还在望医修那边的方子。   他何时跌过这么大的面子?旁边的几位长老虽说手上还拿着玉简在看,胡长老分明见到这几个没眼色的许久未翻一页,显然是在看他笑话。   胡长老胸口被怒火顶得突突直跳,厉声喝道:“谁给你的胆子竟敢伤我族孙?!”   钟妙终于读完方子,遗憾放下茶盏,带了些不耐地转头看他。   “那又是谁给了胡长老胆子,妄图重伤育贤堂弟子?”   胡长老冷笑:“你不必同我打什么口舌机锋,一个乡野丫头,侥幸得了长老之位便轻狂起来,你可知中州是谁的地盘?不守规矩的东西,老夫就是对你宽宏太过!”   “宽宏?”钟妙笑了,“胡长老,恐怕不了解育贤堂规矩的那个人是你。”   她缓缓起身。   “育贤堂建于正道将倾之际,以‘育天下贤才,卫正道苍生’立志,距今已逾千年。”   “世家大族?可笑,五百年还查无此人,到了今日就敢讲起‘血脉传承’了,怎么,再过上几年,是不是还要拉个虎皮充大旗,说什么皇权天授?”   钟妙一步步走来,身上的气势也逐步攀升。   她平日里总是笑盈盈,相貌又生得小,看着倒像个混进大人堆里的小姑娘。   但当她冷下脸色,才叫人惊觉,她究竟是凭着什么一人一剑赢下摘星大会魁首,又是如何以魔修邪祟的累累尸骨,铸就少山君之名。   胡长老经营多年,习惯用那一套身家背景的体系看人,虽说钟妙有个少山君的名头,但他始终觉得不过是个空名,哪里能同世家子弟或大派传人相比。   他方才放狠话,未免没有想借了谢家压她一头的心思,只要一步退,便能步步退,纵使他这些年修为无寸进又如何?一个乡野来的丫头,照样得对他低头。   但他大错特错。   胡长老在名利场里呆久了,便觉得世家大族是极厉害的、不可逾越的鸿沟。但此时钟妙站在他面前,再一次唤醒他直面高阶修士的恐惧。   钟妙轻轻一笑。   “胡长老,好叫您知道,”她五指收拢,将长空抓在掌心,“育贤堂的规矩从未变过,过去不曾,将来也不会。”   “比武场见。”   一柄玄底镶金的战旗猎猎展开。   钟声嗡鸣。   作者有话说:   胡长老:你可知我是balabala……   钟妙:闭嘴挨打(恼   ------   切回0:00更新啦,这样一天之中无论什么时候打开都可以看到最新更新(点头 第19章 、西荒妖王   那日发生的事最终被所有人心照不宣地遗忘了。   胡长老当天夜里便收拾包裹离开了育贤堂,谢家那边也没再发来第二道讯息。   顾昭三人在医堂躺了几日才去上课,他们一开始还担心自己会遭人排挤,却不料有许多和善的师兄师姐冒出来帮忙,很快便追上进度融入其中了。   育贤堂在教书先生的选择上一向不拘小节。   即有选择留任的育贤堂前弟子,也有不少大派弟子下山交流,更不乏钟妙这类的散修大能,无道法种族之别,只要通过考校都能开班授课。   因此课程开设上也颇为丰富,除去最基础的修仙入门课外,从《浅谈阵法入门》到《十天学会挨打》,无论正统传法还是野路子经验之谈,堪称应有尽有。   从前在凡间界时,只有家境颇丰的子弟才能交得起束脩,像顾昭这等出身,如果不是他机灵好学,当年在王府有一节没一节地偷听,恐怕到死也是个睁眼瞎的命。   他的两个小伙伴俱是好出身,裴青青不必说,郑天河这等张口便是“兄弟!”的莽夫竟然也颇通音律,顾昭心中暗暗不服气,也跟着报了音律课。   此时他们正跟着先生端坐在后山一处竹林凝心静气。   修真界没有丑人,但就算如此,这位先生的相貌也堪称出众,神情一派淡然轻松,看着明显有别于其他老帮菜,任教不到两月便得了“形容疏朗,皎皎如月”的美名。   音律先生性格是与声音一致的温和,就是遇上年幼顽童当场耍赖也不见恼意。不少山中鸟兽闻琴音而来,仿佛都很愿意听一听这位先生的道理。   “你们愿意学习音律,来此处听我上课,我十分欢喜,”音律先生缓缓道,“音律发乎本心,发乎自然,不必强求板正,若一心求工整,反而过于匠气,落入下乘。”   他伸手招来灵气凝聚成雨,手腕翻转间扑朔落下撞击竹叶,有如朱玉落盘,叮当作响。   顾昭一开始还存了要争上游的功利心思,端坐一阵后反而心思宁静下来,此刻风声雨声声声入耳,他侧耳听去,又能听见远处的鸟鸣。   但在某一个呼吸后,恍然间一切都远去了。   他感到一股温暖的力量正将他包裹,像是回到胚胎时期,随着呼吸舒张。   他能听见雨声,却不去想雨水的坠落,他能听见鸟鸣,却不关注鸟雀的移动,他像是一颗顽石,在风雨中沉睡,向至深深处。所有的知觉都融为混沌,呼吸也轻不可闻。   山间突然刮起一阵大风。   音律先生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抬手设下结界,含笑安抚其他弟子。   “不是什么大事,”他拢着广袖,“不过能在这个年纪便入定成功,也算有些天分,诸位若想了解其中滋味,不如也静坐尝试。”   在坐的最大也不过十四五岁,小一些七八岁的都有,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纷纷尝试起来。但不知怎么回事,入定的感觉没有,入睡的感觉倒越来越浓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七倒八歪睡了一地。   待日暮西垂,顾昭才从入定中醒来,一睁眼就见郑天河倒挂在眼前,险些一拳挥出去。   郑天河翻身从树上跳下,道:“兄弟,感觉如何?真有你的,第一节 课就能入定,先生都夸你呢。”   顾昭心头一跳,装若无事问道:“入定?我不是睡着了么?”   裴青青合上书:“不错,正是入定,书上说入定时会产生灵气漩涡,不过你的刚一起来便被先生隔在外头,应当不会惹人注意。”   顾昭轻轻点头,心中暗自猜测那位音律先生的身份。   而这位被评为“形容疏朗,皎皎如月”的音律先生,此时正毫不君子地倚在钟妙窗前,伸了手要去勾她的发带。   钟妙眼也没抬就将他的手拍个正着。   “怎么这样爱玩,还当自己是小狐狸要磨爪子呢?”   他也不恼,收回手笑道:“原来钟姐姐这样的人物也是一样的喜新厌旧么?才多久没见,就觉得在下颜色不好了。”   钟妙叼着绷带一圈圈缠紧,说话便有些不利索:“得啦,我方才回来还听见两个弟子议论呢,说,‘音律先生生得这样好,真想多同他说几句话’。”   他笑盈盈的:“那钟姐姐怎么不同在下多说几句?”   钟妙咬住绳结,一刀将绷带斩断,这才抬头笑道:“我哪里不同你说话了?少在这儿装乖,说罢,你这家伙不在西荒呆着,跑这儿来做什么?”   青年耸耸肩,轻巧跃入房间。   “还不是周旭同在下说钟姐姐近日得了很可心一徒弟,当年钟姐姐那样照料我,如今自然要来送上份见面礼,”他又伸手去勾钟妙的储物袋,“难道周旭那家伙竟然比在下还与钟姐姐亲近么?钟姐姐怎么不告诉在下?”   周旭的原话当然不是这句。   那日他刚从地牢出来,手上的血都还未擦干,就听通讯玉符里周旭喂喂喂地喊。   他被烦得不行,正想丢个静音结界过去,就听周旭在那头喊道。   “喂!喂!方直在不在?惊天大消息,你绝对猜不到!钟妙收了个宝贝徒弟!”   这……确实是个惊天大消息了。   他们那一届的弟子谁不知道钟妙畏幼崽胜于畏邪祟,做任务时如果有幼童被解救,她就是在外头守阵一夜也绝不会靠近安全区一步。   方直将信将疑,嘴上刺道:“这才多久没见,少岛主竟然讲出这等疯话来,不如叫钟姐姐治治脑子。”   少岛主的传音很快追了过来:“我骗你做什么?你自己来看看就知道了,嘶——听说为了这个小子,钟妙差点弄死了个谢家的门客,要我说谢家也是犯轴,傻了么不是?作威作福多了真以为自己是土皇帝了,连钟妙的徒弟也敢碰。”   方直颇感意外。   但想想钟姐姐确实就是这么个性子,她若是觉得对,那无论对上的是什么都要将事情扛下去。   当初不就是这么强行扛着长老院的压力将他护了五年,否则以钟妙的资质,被推举为正道魁首是板上钉钉的事。   为了一个半妖,一个血统混杂、被逐出西荒的弃子。   周旭还在那头喊:“喂?喂!方直,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回话!”   方直,或者说,西荒妖王,慢条斯理擦去指尖的血迹,含笑道:“听见了,你说得不错,我应当亲眼去看看。”   三日后,育贤堂多了一位音律先生。   方直的手闲不住,拨拨这个拿起那个,将桌面弄得一塌糊涂,嘴上也不停。   “在下听周旭说了,谢家那伙子人竟敢对着钟姐姐大小声,真是讨厌,陆和铃怎么也不管管。”   钟妙笑了:“这话就是没道理了,和铃如何能管到她继母身上去?”   “唔?这样么,在下看谢家倒是很有些将妙音坊视作囊中之物的样子,在下还以为人类的规矩就是这样,原来是他们手太长了,”方直皱皱鼻子,神情天真,倒像是小孩子见了讨厌的蔬菜似的,“手长了多难看,还是砍掉得好。”   钟妙早对他这一套免疫,听完眼也没抬:“得了,还是少刺激他们两下吧,你没见我那日将胡长老的供词交出去时长老院脸色有多难看,好笑,他们请我来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现在却装起仁善来了。”   她将左手衣袖放下,又拿出瓶没开封的伤药来,抱怨道:“供词上的血我都用除尘诀去了,难道长老院的洁癖竟这样严重?”   钟妙面上的疑惑是这样明显,她是真的弄不清楚为什么都体贴至此还是将长老们惊得变了脸色。   她总是这样,天真残忍,不像个人修,更像他们西荒的妖。   方直笑得直不起腰,在钟妙恼羞成怒的注视中点点头:“嗯,是他们太讲究了,不关钟姐姐的事。”   钟妙哼了一声,撩起右手的衣袖叼在嘴里,抽出短刀比划两下也没找到顺手的落点。   方直绕过去一看,就见钟妙右臂贯穿着一道极深的创口,血肉外翻,泛着乌青。   笑意一下就从他面上散去了。   “谁动的手?!”方直惊怒,“你昨日去了何处?”   左手持刀对着自己到底还是有些别扭,钟妙将短刀掷向方直,松口道:“不是谁,我前两日去探了个死境……”   方直直接被她这派云淡风轻的口吻气笑了:“许久不见,不知钟姐姐竟然多了这样一个别致的爱好,想必在死境中领悟不少阵法修习妙法。”   钟妙的阵法之烂在当年几乎与她的剑术之强齐名,她不是有哪里不会,她是真的,完全的,一丁点儿都不会。   不绕着死境走也就罢了,竟然还说得像郊游似得,还“我前两日”。   钟妙心虚缩了缩脖子,岔开话题道:“怎么这样凶,啊呀,快帮我剜掉,这鬼东西一直在污染我的灵气。”   方直狠狠瞪她一眼,到底还是抓住她手腕几刀落下。   顾昭推门而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孤男寡女,男的是音律先生,女的是他师父,头靠着头,连手都握在一处。   “你们……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钟妙妙:我审讯完之后还记得去污,这么体贴到底哪里不满意?   方直:就是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你的体贴让你更吓人了。   顾昭:(开门见喜)   感谢在2022-05-11 23:27:51~2022-05-12 22:20: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姐姐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行迟迟(1)   顾昭一时失语。   不怪他失态,用苏怀瑾的话来说,钟妙这人什么都好,可惜生了一副木头心肠。   空长三百岁,别说什么爱恨情仇,就连情窦初开那都没有,比无情道还无情道些,号称真正的剑修有且只有一位道侣那就是手中剑。   但音律先生他白日里见过——总不能是剑化形的吧?   钟妙也吃了一惊。   她手上那道创口并不只是看着骇人,不过是要面子,强忍着不出声,加上洞府外圈了结界,整副心神俱用在压制魔气污染上了。   但顾昭偏偏不在结界的驱逐范围——自从围杀事件过后,钟妙便给小徒弟开了进入结界的许可,何况顾昭脖子上还戴着钟妙小时候换下的虎牙,闻起来和钟妙别的东西没什么区别。   钟妙匆匆将手抽回捏了个幻术掩饰伤口,难得有点尴尬。   她挠挠脸,强行介绍道:“方直,这是我徒弟顾昭,阿昭,这是为师的朋友,你喊方师叔就好。”   方直饶有兴趣地瞥去一眼。   他现在看起来完全不像顾昭印象中的音律先生了,虽然穿着的仍是白日的那套广袖宽袍,却无端从云间月变作了掌上花,没骨头似得倚在钟妙的椅背上。   而师父也真就让他倚着,就像是,就像是他们平日里就这么相处惯了一般。   顾昭一时间弄不清自己心中突突直跳的是什么,强忍不适道:“方师叔好。”   方直懒洋洋应了一声,转头对钟妙笑道:“师姐这徒弟收得倒还不错,不算辱没了师姐。”   钟妙笑了一声:“诨说什么,阿昭是个好孩子,无论天赋品性都是上佳,我一直很满意。”   她见顾昭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招手喊他:“是有什么事要找师父吗?傻站在那做什么,过来同我说。”   顾昭低低应了一声,走近几步又是面色一变。   长老洞府面积不小,钟妙又爱乱扔东西,每每找不着还爱生闷气,顾昭平日里偶尔会来帮师父收拾收拾。但现在一看,桌上地上一片狼藉——他昨日才收拾齐整,就为了师父回家能开心些,再看方直,这人还在一旁抛接着药罐玩,罪魁祸首实在再明了不过。   顾昭心中更不痛快了,他将这不痛快归咎于看见房间整洁度被破坏的不爽。   虽然他努力控制着情绪,但在两个大人眼里,明显是只开始生气炸毛的猫猫。   方直笑了一声,被钟妙一眼瞪回去。   钟妙怕徒弟走近了闻到自己身上血腥味,还没等他走到跟前便开口催促:“眼下夜已深了,阿昭有什么要紧事直接说便是。”   这样晚了,难道方直找师父又有什么要紧事吗?   顾昭心里又是一堵,垂眼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先生布置了一道实战作业,要我们亲身处理一次邪祟并汇报详情。”   钟妙唔了一声,育贤堂对弟子的教育一向趋于实战派,布置一两道处理邪祟的作业也算常事。   她自己念书的时候不肯落于人后,轮到给徒弟找任务目标也想找个像些样子的。   奈何钟妙的练气期实在太遥远了。   她天生善战,如今更是专往大凶之地钻,就算是近年去过最简单的死境,如果不是长于实战的元婴修士,折一二个进去也不算惊奇。   眼下叫她想出几个适合练气期的邪祟,简直比登天还难——谁能记得自己婴儿时是怎么喝奶的呢?   方直一见她那表情就知道是没想出来,当即笑道:“师姐怕是许久不关注中州势力,这有什么难的?不知师姐可曾听闻过那个名为蜉蝣的势力?兴起也有两百余年了,专做些情报生意,在下前些日子恰好从他们那儿得了个有意思的委托。”   钟妙接过卷轴神识一扫,当即拍板定下。   第二日,钟妙便带着徒弟启程景安城。   景安城隶属江南十九城,气候温暖湿润,又因靠近灵脉,花草茂盛,当地人多以养花为业,每年春季都举办万芳节吸引各地游人,得了个“春池”的雅号。   此地名义上是妙音坊的势力范围,不过奴大欺主,近年来与其他十八城一道隐隐有了想同妙音坊划清关系的意思。   钟妙同妙音坊的少坊主是打小做起的朋友,陆和铃不希望她掺合,她也懒得多生事端,干脆领着徒弟混在游人商贾之中一道搭了飞艇过去。   正逢早春时节,从半空中望去,整个景安城如同淹没在花海中一般,连空气中也氤氲着甜腻的香气。   钟妙打了个喷嚏,扯了块面纱将脸捂住。   一路走来,游人如织,一派太平盛世景象,如若不是他们暗中得了消息,实在难看出此处已深受邪祟困扰。   钟妙领着顾昭一路摸到了城主府后门,未等侍卫出声驱逐,直接掏出块中品灵石向他怀中一抛。   侍卫捻了捻,啧了一声:“就这点?哪来的回哪去吧。”   钟妙神色不变,又抛了块上品灵石过去。   她上前一步低声道:“这位小哥,天上来财也要伸手去接才是,现下有个发达的机会不知你听不听。”   那侍卫收了灵石,脸色虽还是倨傲,但到底没继续出言驱逐,只哼道:“哦?那你且说来听听。”   钟妙微微一笑:“听闻大公子近日睡得颇为不安,小道正是为此而来。”   不料那侍卫一听就变了脸色,竟当即抽刀劈来   顾昭面色微变,钟妙抬手,稳稳将刀刃捏在指尖。   她看着如拈花一般轻巧,神色也放松得很,那侍卫却觉得自己这一刀像是劈进了巨石中,任他如何使劲,仍是纹丝未动。   “怎么这样火气大,”钟妙笑道,“年轻人还是稳重些的好。”   这侍卫倒也是位能屈能伸的主,当下软了面色,求饶道:“竟不知仙长有这般神通,是小的有眼无珠,您稍等,稍等,小的这就向城主禀报。”   她方一松开手,这侍卫便飞快地抽刀而去,不是收刀,竟是刀刃一转,又从下方袭来。   钟妙这下是真的有些不耐烦了,偏头钳住他手腕向下一拧,就听侍卫惨叫一声跪在了地上。   随着这声惨叫,突然从一旁窜出五六个侍卫来。   钟妙懒得同他们纠缠,当下将卷轴摸出:“我劝诸位不要多余动作,你们城主亲自发的悬赏,难道还要我展开当众读一遍么?”   那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了一阵,一位甲胄看着更精细些的走上前道:“确是城主所发,仙长,请。”   钟妙收回卷轴,她本想给徒弟演示一下如何不引人注意地混进城主府,没料到这群东西这么不上道。   她心气不顺,手指一勾,连着那侍卫怀里的整个储物袋都收了过来。其他人望见只当他倒霉,统统装聋作哑。   城主府占地颇广,进入其中更是庭院深深,光是走到正厅便费了半盏茶的功夫。   又等了半盏茶,才听见两道脚步声走来。   为首的身着锦袍,身后跟着个师爷类的人物。   那师爷快走几步上前,接过卷轴仔细分辨,转头向城主躬身道:“回禀城主,这确是我们发出去的悬赏。”   城主缓声道:“嗯……不错,”他像是这下才发现正厅里坐了两个人似得扫来一眼,“既然尔等能接到悬赏,想来是有些能力的。”   钟妙轻轻一笑。   城主对她的态度有些不满,但那邪祟着实有些厉害,纵使城主府能一时将消息压下去,却无法阻止底下人心惶惶。眼下万芳节在即,万一到时候众目睽睽之下爆发,难免面上无光。   师爷得了城主的眼色,当即上前一步,引着师徒二人向后院走去。   这段时间城主府为了将消息压下去,将那些遭遇邪祟的人都关在府内,钟妙有心教一教徒弟,干脆放弃以往一力破万法的作风,按着遭遇顺序挨个询问起来。   最先遭遇邪祟的是个小童。   年龄不过五六岁,又遭了惊吓,只知道说些颠三倒四的词,他母亲抱着直哭,说是某日抱着孩子起夜,突然就听他对着院子外头笑起来,嘴里还喊着些什么。她强忍恐惧将孩子抱回房里,谁知第二日就烧起来,都说是丢了魂,到现在还是痴傻着。   第二个遭遇邪祟的是个妇人。   她那时正在病中,但家境贫寒,仍要辛苦劳作。   本就因体虚比旁人动作慢了些,又为了还上债务多栽了许多新苗,以至当她直起腰来,天已暗了大半。   景安城有宵禁,妇人怕被抓了罚款,专门选无灯的小巷走。   行至一半,妇人隐隐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怕被巡逻队追上,赶忙快走几步,谁料那脚步声竟紧紧跟着她,她快也快,她慢也慢,且听起来沉闷非常,妇人大骇之下跑了起来——那脚步声竟还跟在她身后。   第三个遭遇邪祟的是个瘦弱男子,他被专门关在院子深处。   钟妙还未推门进去,就听那男子像条油锅里的鱼一般狠狠用脊背撞着床板,嘶声嚎叫。   “痛啊!痛啊!”   “我的背好痛啊!”   作者有话说:   *内容提要原句是花重锦官城   写到了!这本书除师徒年下以外我最喜欢的几个元素之一,乡野怪谈!好开心。   感谢在2022-05-12 22:20:59~2022-05-13 22:55: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姐姐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行迟迟(2)   钟妙眼神一顿,当即破门冲了进去。   那青年的手脚俱被紧紧缚在床柱上,但他仍在用脊背拼命撞向床板,像是只有这样才能摆脱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   而每当他动作停息,仿佛空气中有一只无形的钩子,如同倒钩猪肉一般将他的脊背强行向空中弯折。   钟妙快走几步上前一把钳住青年的肩膀向下摁住,那青年挣脱不开,口中呵呵乱喊,一双眼睛死死向后翻着,只能看到血丝密布的眼白。   一看便知道是被邪祟魇住了。   钟妙与邪祟打得交道多了,手刚一碰到这人的肩膀就觉得不对,直接掐住青年后颈将他翻转摁住,单手撕开衣领,就见他肩背上好大两块黑影,一边一个,看着像手掌的形状。   是邪祟留下的印记。   邪祟留下的印记多半根植于灵魂,倘若是修士中了招还能用灵火煅体祛除。但对于凡人而言,要是用灵火这么一烧,邪祟的印记是没了,魂魄多半也烧了个干净。   只有将邪祟杀灭才能保下他的性命。   钟妙掐诀引出灵火将他肩部一燎,只听青年惨叫一声,那黑影像是见到天敌一般扭曲蠕动起来,渐渐消退了一层。   青年的动作渐渐安静下来,钟妙向他体内又打上几道清心诀,口中的嘶吼也小了,似乎有了恢复意识的征兆。   然而这不过是治标不治本,钟妙心知这种平静持续不了多久,抓紧机会进行问话。   “你是什么时候碰到的那东西?”   青年陷入梦魇已久,猛然间脱离折磨还有些反应不过来,钟妙又打上一道清心诀,他这才含糊回道:“是……是有天夜里。”   他语气飘忽得像是梦呓。   “那天夜里,我同兄弟喝了酒,正要家去”   王三平日里就爱与狐朋狗友纵酒,他不事生产,只靠着家里的老娘养活,虽说正直壮年,身体却早被酒肉掏空。   他喝得半醉,哪还记得出门前老娘的劝告,顺着河一路走一路饮酒,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忽然叫冷风一吹,醒过神来。   王三只觉得身上冷得厉害,他以为是酒劲下去了,又喝了几口,但那酒喝下去也像掺了冰碴子,直叫他肺腑都寒凉起来。   他就是在那时见到一道黑影。   瘦小,弓着背,缩在路边。   景安城虽说富庶,但也有那么些没了田产无处可去的贫民。城主不允许这类人白天出现在街道上,因此多在夜间看到这群人偷摸出来翻找食物。   王三那天碰巧同朋友赌钱赢了,心下得意,干脆走过去想抛块碎银得一句大善人。   谁料那黑影得了银子也不捡,反而喊着背痛要王三背他。   背痛与王三有什么关系?他连自己老娘都没背过,直接啐了一口转头走了。   谁知那老头很不讲理,见他走了竟从地上跳起来,一下扒在他肩上。   那老头一双手阴冷得很,力气却大得惊人,王三拼命甩也没甩下,反而有什么潮湿的东西顺着脖颈淌下来。   他就是喝了再多都酒此时也醒了,又听那老头说道……   顾昭追问:“他与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他说,他说……”王三喃喃,“背……背好痛啊!!!”   钟妙眼疾手快将徒弟向身后一揽,就见那王三突然爆发出一阵极强的力量,竟嘶吼着扑咬过来!   再看他肩部,赫然又浮出一对掌印。   钟妙心知已问不出什么,打上一道安神符正要退出去,就见隔壁房间推开,两个闷了口鼻的仆役正抬着一卷被子出来。   那卷被子呈现出一种极为怪异的弯折,师徒二人隐身跟上前去,就见这两个仆役抬着被子进了一处极为隐秘的院落,向挖好的坑中一抛,紧接着浇上火油直接点燃。   裹在外头的布料很快被烧尽,里头的东西显露出来,竟然是个人的模样,只是扭曲太过,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折叠起来一般,身体反弓,手肘几乎触及脚跟。   皮肉在火中燃烧的气味极为恶心,一时钟妙与顾昭的脸色都极为难看。   纵使有什么线索,这么一烧也没了。   钟妙回到后院拦住仆役询问,却得知方才那王三就是最后一位了。再往后的人要么已经自尽,要么活活痛死,死前俱是一副诡异的弯折姿态。   这件事比她预料中麻烦一些。   钟妙领着徒弟走到角落,开口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顾昭沉思片刻:“这邪祟的力量是逐渐增强的。”   “不错,”钟妙肯定,“继续。”   “那个小童的母亲曾说,她向外看时并未看见什么东西,可见此时邪祟力量微弱到只能被小童所见,但接下来,体弱的妇人也能听见声音,”顾昭皱眉,“轮到王三,那邪祟甚至能开口与人交谈。”   钟妙点头:“不错,正是如此,且那邪祟对现世的影响也在增大,一开始不过勉强现形,对那妇人也仍只是追赶,但到了王二,甚至能在他身上留下印记。”   而再往后,情况更糟。   邪祟的力量往往会随着所害性命的增多而增强,时至今日,恐怕那邪祟已经拥有了主动杀人的能力。   钟妙心中大概有了个底。   她对顾昭说道:“这倒令我想起早年遇到的一桩事来。”   就算是堂堂少山君也不是一落地就强大无匹,钟妙年少游历时,也曾多次将性命悬在生死之际。   那是许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当时柳岐山病得厉害,钟妙偶然间听散修提到一座极古怪的古城,据说凡是进入的人都能获得丰厚财物。   她自然知道世上没有白来的便宜,但很多时候人往往没得选。   钟妙那时还没见过什么人心险恶,混在散修中进了古城,却不料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她被人封了修为推下井去。   在她摔下枯井的瞬间,一大捧金银冲出井口。   散修们抱着金银走了,钟妙却渐渐察觉到背后愈发靠近的凉意。   那是个上百年的怨鬼。   江南名妓爱上了一个穷书生,自己赎了身同他回家,却在半路上被书生推下井霸占金银。   不料那女子死后化为怨鬼将书生吞下井去,且极爱看人受难,只要能将一年轻女子推下井去,便能得到她赠的金银。   顾昭听得拳头紧握,恨不得立时将那几个散修抓来杀了。   他急声追问道:“那后来呢?”   钟妙唔了一声:“你大师伯第二日就找了过来,一剑破开井底将怨鬼的尸骸烧了,又将那群散修找出来一并杀了。”   顾昭这才放下心来,问道:“那师父的意思是,这邪祟与那井底的女子一般,都是由人变作的怨鬼?”   “不错,”钟妙夸他,“很不错嘛阿昭,你学得这样快,师父便放心了。”   “但我们恐怕一时难以找到那邪祟的骸骨所在……”他沉吟片刻,“不,我们可以找到!”   怨鬼通常寄身于骸骨之上,既然景安城暂时无人在白天目击到邪祟出现,就说明那怨鬼仍须在天亮前回到骸骨中躲避日光。只要看到怨鬼最后消失于何处,便能将它挖出。   顾昭暗暗握拳下定决心。   当天夜里。   更夫敲完最后一道更鼓。   虽说城主府尽力将流言压下,但接连消失了数人,当地居民心中恐惧,天未黑便闭门不出,连烛火也不曾挑到门外。一时间河畔只剩星辉落在水中,更显得幽深寂静。   顾昭手中紧紧握着脖上悬挂的虎牙,心下默念他同师父一道圈出的最有可能撞见邪祟的路线。   钟妙行走多年,已经总结出一套针对怨鬼的手段。   怨鬼与寻常邪祟不同,它自有一套规律。   首先,是不要回头。   夜色更深了些,寂静得连蛙鸣也无。而在这寂静中,顾昭清晰地听见了第二个脚步声。   沉闷,拖沓,节奏却与他一致。   顾昭能感受到脑后的寒风,他抿紧唇,将吊坠抓得更牢了些。   其次,是不要回应。   那脚步声听着缓慢,不知不觉间竟已在他身后。   顾昭听见一声苍老的叹息。   “年轻人,唉……年轻人,”它叹道,“你怎么走得这样快?你可知道枣家村怎么走?”   再其次,不要同情。   顾昭只管闷头向前走,连一丝停顿也无。   那东西又叹了口气,听着与普通老翁无异。   “年轻人,不要走得这样快啊!咳咳咳!”它连老翁疾走时喘不过气的咳嗽都模仿得极为相似,“年轻人……行行好,背背老头子,老头子走不动了,老头子的背好痛啊……”   最重要的是,不要恐惧,   同情心对顾昭来说是一种奢侈品。   他所有的正面情感都献给了钟妙,平日里的那点善良完全是讨师父欢心的把戏,更不用说他清楚这一切都只是邪祟的伪装。   那东西见他当真一丝动摇也无,絮叨的语句越发重复机械起来,猛然间竟变作了嘶哑混乱的低语,间或夹杂着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时哭时笑。   那声音难以用世上任何一样东西比拟,听上片刻便头晕目眩想要呕吐。   顾昭稳稳地走着。   他的步伐既不慌张,也不急促,只是一路前行,直到天光乍破。   他从无边的黑暗中走出。   钟妙就站在尽头提着灯笼等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3 22:55:11~2022-05-14 23:56: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大大大大橘子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姐姐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行迟迟(完)   钟妙提着灯笼快步迎上去。   虽说她一直通过虎牙感应着顾昭的情况,倘若邪祟真敢动手,钟妙即刻便能降下分神将它一剑斩去。   但到底是第一次放徒弟独自面对邪祟,难免心下不安,钟妙仔细用灵火将徒弟身上沾染的邪祟之气烧尽,这才放下心来。   顾昭倒一派轻松,他笑道:“师父都教过我怎么应对了,怎么还这样紧张?”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极为受用。   顾昭自小就懂得一个道理,想要长久被重视,必先体现出自身的价值。倘若他一遇到事情就后缩不前,只会永远被师父当孩子看待。   他不想永远只是师父眼里的孩子。   钟妙很少与他谈及中州的局势,就算问起也只会笑着要他好好念书就是,但顾昭却一向擅长从细枝末节中搜索消息推断局势。   白玉京、世家、长老院……   胡长老已走了半年有余,那日被当作把柄胁迫师父的耻辱却始终刻在顾昭心上。   如果不是他太过弱小,如果不是他出身卑微……   没有人能叫师父忍耐退后。   师父就应当永远高高兴兴地冲他笑,高高兴兴地练剑喝酒,那些人如何值得师父上心皱眉?   他心中像是有个不断搅动的黑暗漩涡,只有在得到钟妙关注的时候才能短暂停息。   钟妙弹了他额头一下,顾昭啊呀一声,笑出两颗虎牙。   本就已是天明时分,一眼望见钟妙这么个硬茬,那邪祟直接化作黑烟转头便跑,钟妙拎着徒弟纵身跟上,一路追到望月桥前。   这桥在当地也算颇有名声。   据说是城主多年前刚上任时做的第一件差事,每当满月时分,桥身的水中倒影与本体恰好拼成一轮圆月,而那月亮的倒影,正正落入其中,却似一只含情望月的眸子,因此得名望月桥。   那黑烟正是消失于桥墩之下。   钟妙先是设下结界免得邪祟冲出伤及无辜,接着蹲下身将手浸入水中探查起来。   顾昭只见师父的脸色突然之间变得十分骇人。   “原来如此,”钟妙低笑一声,“原来如此。”   她将手抽回,直接掐诀点亮通讯玉符,不到一息,就听对面传来一个清冷女声。   “怎么这样早?”那人疑道,“你答应过我不在外酗酒的。”   钟妙短促地笑了一声:“那倒没有,不过我有个更糟的消息要告诉你。”   “速速带上稽查使来景安城,我发现了一处人祭。”   人祭是种种祭祀中最为野蛮凶狠的一种。   上古时代部落征战之后,为了减少粮食消耗,更为了震慑敌人彰显胜利,胜利的部落往往会将俘虏活祭以祈求神明庇佑。又因处理手法不同,分为伐、刿、施、磔、火、鼐、焚、舀、俎、彝。   其手段之残忍,场面之血腥,如今的人就是看上一眼,也要夜夜噩梦。   中州人族绵延至今,早已脱离茹毛饮血。   加之修仙之人恐伤天和,就是如今捕捉灵兽也讲究一个留存生机。至于这种以人为祭品的野蛮风俗,更是被修真界唾弃为只有魔修才会使用的下作手段。   但事实果真如此么?   能飞升的终是少数,与其做不切实际的成仙梦,不如走些歪门邪道敛财续命。   修真者的弟子自然是不能用的,但一两个凡人消失了,却不会溅起多大水花。   修真界鼓励仙凡有别断尘绝念,就是再亲的血亲,一人为修士,一人为凡人,转瞬间便天差地别在两个世界了。   何况与修仙者相比,凡人的寿数实在太短了,只要挑中那些举目无亲的,后面没人闹出来,谁又会在乎蜉蝣是今日还是昨日死的?   长此以往下来,说是修仙,却与修魔无异。   钟妙切断通讯,眉眼间怒气勃发。   顾昭低声问道:“那我们现在应当做什么?”   “不,我们什么都不做。”   钟妙捏了捏眉心,她一直游走于世事之外,就是因为这类权势更替一旦卷入便再无宁日。   人祭的手法究竟是从哪传来的?中州到底有多少地方使用了人祭?这祭祀手段是否与近年来死境的激增有关?   ——景安城城主,又究竟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她当然可以悄悄将邪祟料理了拿上钱闭上嘴,自我安慰已经保护好一方百姓安宁——但这样有用吗?不过是扬汤止沸!   一旦这些人知道人祭会发展为邪祟,下次动手时必然会用上十二分的小心,再想找到踪迹就更难了。   就算钟妙能装聋作哑一时,十年无事,难道还会百年无事么?   一旦爆发就是遍地开花,她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分身乏术,到了那个时候,生灵涂炭,难道她还真能继续清清静静地做个不问世事的少山君么?   只是她徒弟年岁尚小,这样早就要被卷进大人的勾心斗角中了。   钟妙叹口气:“阿昭,为师恐怕将你拖进一桩极为麻烦的事里了。”   顾昭却有些不满:“师父这是哪里的话?我这条命本就是师父的,自然要与师父同进退,难道师父要这个时候将我撇开去么?”   钟妙笑了一声:“什么孩子话,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微微笑道:“那么咱们便师徒一心,同去同归罢*。”   师徒二人消失一夜,城主府必然能猜到是去处理邪祟了。倘若他们就此离开,难免叫人生出疑虑,要是打草惊蛇,反而多生事端。   钟妙领着徒弟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又回了城主府。   她在外行走多年,扮演一个学艺不精受了惊吓的散修自然手到擒来,直接撞开城主府后门,面色苍白。   “你们究竟暗中做了什么事?那邪祟怎么这样厉害?”她嚷嚷道,“小道费了好大气力才将它赶跑!险些要了小道的命!你们快快将钱拿来,小道这就走了!”   城主府怎么可能将他们放走,说是让他们在厢房内等待城主定夺,实则变相软禁起来。   钟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会儿渴了要茶水喝,一会儿又说伤了手要膏药,送来的东西一样不落都含了上好迷药,怕是计划着拿他们填人祭的缺。   钟妙心中冷笑,只管大肆吵闹,将城主府的心神都吸引过来。   当日傍晚,妙音坊的仪仗便到了。   虽说景安城城主对这个年纪尚轻的少坊主一向看不大上,但表面功夫到底还是要做做。   他迎上前去刚要开口寒暄,谁料一左一右窜出两位稽查使一把将他掼在地上!   仪仗本就站在城主府门口未进去,这下叫不少人看了热闹。   无端当众受辱,景安城城主正欲勃然大怒,就听那陆和铃冷笑道:“原以为城主只是不大把妙音坊的规矩放在心上,未曾想城主有这等大志向,竟与魔修暗中勾结。”   这顶帽子扣得极重,城主当即就要反唇相讥,不料陆和铃早有准备,直接一道静音结界封了他的口。   一行人架着城主浩浩荡荡向望月桥走去,早有稽查使持了火把守在桥边,旁边还围着圈看热闹的百姓。   城主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眼睁睁看着稽查使破开望月桥,从桥墩底下起出个一尺半高的陶瓮。   那陶瓮表面绘着密密麻麻的符文,还未靠近便有阴寒之气扑面而来。稽查使设下法阵将那瓮砸开,在人群的惊呼声中将内容物倒出。   ——竟是一具不成人形的干尸!   施展人祭的人相信只有最纯粹的痛苦才能打动神明,那干尸想必是生前就叫人强行折叠了塞进陶瓮,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都处于巨大的痛苦之中,面部保持在哀嚎的表情上,叫人远远望见便不寒而栗。   人群顿时哗然。   先前被派去抄查城主府的稽查使此时也回队禀报,城主府中竟当真搜出不少折生采割的邪法典籍,又有数个贴了符的箱子,当众破开,倒出好些铁钉纸人。   稽查使每念出一个纸人上的生辰八字,人群中就有一处哭倒在地。景安城靠水,一年消失十余个儿童是常事,谁知孩子不是被水冲走,竟是叫城主用极残忍的法子杀了做鬼仆。   师徒二人远远望着这一幕,一时无言。   顾昭想起自己是如何从王府仓皇出逃,倘若他不是遇见了师父,恐怕也叫邪道魔修剖开做了纸人。   修真者满口仁义道德,其实又与凡人何异?这世间俱是一样的弱肉强食,倘若不能吃人,便要叫人吃!   正因如此!正因如此!顾昭暗暗下定决心,他绝不要再落入这样的境地!总有一日他要爬上云端,到时便再无人能欺他——也再无人能叫师父不快!   钟妙却误会了他的沉默。   “为师年少时,也曾怀疑过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有意义,”她柔声道,“但是阿昭,能救一人便救一人,能做一分便做一分,邪不胜正,只要心存正念,世道总会好起来的。”   在钟妙身后,一轮灼灼烈日跃出水面,映着她眉眼生辉,恍若一位新生的神明。   她是如此光明笃定,而他又是如此阴暗卑劣。   顾昭仰望着,无法控制地战栗起来。   作者有话说:   顾昭是完全没有办法成为钟妙这种人的,他根本不相信什么世间公道,他只是想学得和钟妙像一些,但月光再亮也不是太阳。   而钟妙始终对他信任而期待。   自我撕扯是这段关系最有意思的部分之一。   *“师徒一心,同去同归”我最早在剑三看到,不是本文原创。 第23章 、风云渐起   同年夏,景安城城主被处决。   同年秋,妙音坊与蓬莱列岛联手清理江南十九城,拔出数百魔修暗桩。   第二年春,白玉京势力洗牌,王家被查出暗中进行炉鼎贩卖,没挺到秋季就树倒猢狲散。偌大一个家族转瞬间被人瓜分殆尽,如同天边骤响一道闷雷。   第三年,妙音坊彻底与谢家撕破脸,重新执掌江南十九城。   天下风云渐起。   无论外界掀起多大风浪,育贤堂始终是育贤堂。   它就像是海边沉默的礁石,同各大宗门一道冷眼旁观世间权势更迭,维持着微妙的置身事外。   顾昭送走了不少含泪退学的同修,也迎来许多前来避祸的年幼新生。   此时已是他入学的第三年。   十四五岁的少年一天一个样,顾昭更是如此,他像是终于顶开岩石的幼苗,抖擞着拼命生长,身高狠狠向上拔了一节,面容也脱离了圆润,显出一些青年的锋利来。   三年来的每一日他都不曾懈怠修行,晨起练剑,除基础课程外又自行修习阵法,平日对弟子间的社交造势也不放过。郑天河有时半夜睁眼,还见这兄弟在灯下写信。   先生们刚开始谈论他时会说“原来是钟妙的徒弟”,后来再提到他会说“不愧是钟妙的徒弟”。顾昭沉默地追赶着,渐渐在同修中崭露头角,如今已显现出凤首之势,还担任了阵法一门的助教先生。   他一路向广场走去,心中难得没背诵什么阵法口诀,脑子里也没在推演什么势力勾结,只是很难得的,单纯地期待一节剑术课。   路过的弟子都向他打招呼,有些喊“顾师兄!”,有些喊“顾先生!”,顾昭一一点头回应。   郑天河早在广场上等他,见他走来大声笑道:“我就知道你必然要来!给你留了好位置!放心,一会儿准没人和你抢!一定让你站第一排!”   顾昭温和笑笑,点头道谢。   裴青青抱了剑站在一旁,三年前她被这两人不要命的打法吓得不轻,心想没有医修掠阵到底不行,干脆在医堂担了份兼职,近年越发稳重起来,但一提少山君仍是眼睛发亮,直接换了班跑来听课。   就听一阵喧哗,从人群簇拥中走出道高挑人影。   “哟!都在这等我呢?”那人笑道,“大家对剑道这样热情,实在是一件好事!”   钟妙笑盈盈地挽了个剑花:“既然这样,不如我先耍一套好看的招式给大家瞧瞧!你们总爱说剑修是群木头,我这就让你们看看剑修的帅气!”   弟子们都哄笑起来,她朗声一笑,当真纵身跃上高台舞起剑来。   钟妙本就生得极好,她又刻意选了套飘逸好看的剑法,真真叫一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寒芒四射如星辰坠地,衣袂纷飞若天上神仙。   修士金丹之后外貌就不再发生改变,虽说大家都清楚少山君算是师长一辈的人物,但当她收了剑含笑望来,俱是心神一荡。不少直爽的小姑娘更是尖叫出声,一股脑拥上去将她热情围在当中。   钟妙笑嘻嘻地摸摸这个又拍拍那个,哄得小姑娘们心神荡漾,个个发誓非要做剑修不可。   郑天河倒吸口气:“还好少山君是位女子!否则天下的男修就该饮恨了。”   他没听到顾昭答话,回头望去,就见这兄弟脸色沉沉。   郑天河与他做了三年室友,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性子,玩笑道:“吃醋啊?现在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了吧?少山君的唯一弟子。”   顾昭摇摇头,上前维持秩序。   钟妙见到他也颇为高兴。   这三年间种种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她在外脚不沾地地奔波,少有能安稳待在育贤堂的时候,只能从其他先生那里追踪徒弟的消息,猛然间认真一看,竟然已经长了这样大。   不过好在事情暂且算是告一段落,她也能回来当当先生,教教孩子们剑术。   她轻咳一声,笑道:“好啦!你们都各自回到位置上去!咱们这就开始上课了!”   钟妙教的是一套基础剑法,不算很强,但胜在容易上手。   在她看来,倘若突然拿出套极难的剑法,虽然看着好似显得先生水平很高,但真的教起来反而会打击学生信心。不如从容易的开始,弟子们慢慢学进去得了趣味,自然就会钻研下去。   每个弟子面前都放着一座小巧法器,弟子只需跟着法器投影出的人像模仿招式就行,钟妙背着手在场中行走,偶尔纠正几个过分的错误。   顾昭刚学剑术时就练过这一套,只是他今日心神不宁,动作也只能算过得去,直到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轻轻向前一推。   “肩部带动手臂,好,这么做便对了。”   顾昭猛然回神,恰好望见钟妙的袖子,她大概来得极匆忙,里头的绷带都松垮了,一点血迹溅在外头。   钟妙顺着他目光看去,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捏了诀将血迹消去了。   顾昭低声问道:“师父这回会呆多久?”   “大概会有一阵子吧,”钟妙笑,“放心,至少一个月是有的,我听说你已是筑基后期了?修行上可有什么不明白的?还是老样子,直接来找我就是。”   但倘若不是修行上有不明白的呢?顾昭心想,也能来问问你吗?   比如为什么要掺合进中州的权势更替却从不为自己牟利,比如这次又是陷入怎样的险境才会受困在外足足半年不回,比如师父到底想要什么又在追逐什么——他听说金丹以上的人一生都在追逐着自己的道心,师父的道心到底是什么?   先生们说他该寻找道心了,但顾昭扪心自问,却并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想要变强,却无法为了变强割舍一切。   这两年,许多在争斗中失去家族的弟子选择依附顾昭。他似乎拥有了从前不敢想象的权利,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继续扮演着好师兄,反而得到不少美名。   因为钟妙在看着他。   即使钟妙只是向天平这端放上轻轻一个目光,也能牵住他收回向另一端下注的手。   顾昭刚想开口,钟妙已经向下一个弟子那儿走去了。   一堂课下来,弟子们俱是兴奋不已,下了课还聚在一块嘀嘀咕咕聊些什么。   有个女弟子小声道:“你们注意到没有?少山君手上绑着绷带诶,这叫什么来着?我上次在痴情散人的话本里看到……”   另一个女弟子抢答道:“这叫战损!我知道!战损美人!”   几个女弟子嘻嘻嘻嘻笑起来,又有一个说:“少山君人原来这样温柔,他们还总爱说剑修是个木头,可见是不对的!”   有个小姑娘红着脸说:“少山君方才搂着我教我怎么摆剑招呢。”   小姑娘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做一团。   郑天河长到十六七岁也还是个钢铁直男,他心中困惑,小声问顾昭:“这是哪来的说法?难道受了伤反而更受人欢迎些?昭弟,你明白她们什么意思吗?”   顾昭压根没在听他说什么,面上露出些忧色。   郑天河觉得他实在操心太过,当即宽慰道:“你就别担心了,你师父可是少山君啊!她能有什么事?你没听他们说吗?哪怕你遇上了邪祟,只要喊出少山君的名号就能将它们吓跑!”   顾昭本就心烦,听他这么一说更是不耐,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走。   所有人都在这么说——   “那可是少山君啊!少山君能有什么事?”   “只要少山君在就好了!少山君有什么做不到的?”   “邪祟有什么可怕的?只要少山君一剑过去!”   可她在流血,难道没人看到吗?她在流血!   有一回顾昭去见师父,正碰见她向臂上缠绷带,钟妙已是摸到化神边界的强大修士,在这等伤势下也露出些疲惫来。   钟妙并不愿意多讲,顾昭缠了许久才得知那是一种极严重的蛇毒,钟妙用自己的胳膊换下了同伴的头,见顾昭脸色难看,还玩笑道:“逐鹿怕是以后不能给你切肉用了,下回师父替你找过柄剑,你喜欢什么样的?”   那是顾昭头一回冲钟妙发脾气。   少山君有什么做不到的呢?所以你们便这样理所应当将一切压在她身上,叫她疲惫奔波。   顾昭闷头走了几步,转头向钟妙的洞府冲去。   洞府的禁制一如三年前对他敞开。   顾昭冲到门前才醒过神来,他唾弃自己脾气来的毫无道理,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恭恭敬敬在门口请安,却是一片寂静无人回话。   钟妙在他面前从来不摆师父的架子,顾昭心下咯噔一声,当即推门而入,被满室药味冲得皱眉。   一地血迹,药罐与绷带滚得到处都是,几件染了血的衣裳也丢在一旁还未收拾,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出钟妙是如何匆匆掩盖伤势。   顾昭眉头越皱越紧,大步冲向里间,猛地推开门,却见钟妙背对着他倚在案上,已经睡熟了。   她睡得并不安稳,肩上的绷带都松垮了露出狰狞伤疤,宛若一尊玉做的雕像上有了裂纹。   顾昭像是被人定在原地。   也不知站了多久,倒退数步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说:   顾昭:他们只关心师父飞得高不高,只有我心疼师父。   (BuShi) 第24章 、妄念生   顾昭在纯白中下沉。   他的意识仍是混沌,在辉光中失去对肢体的知觉。   像是被捕获的猎物,陷在潮湿温暖的巢穴,他似乎在出汗,但意外不想挣扎。   他嗅到香气。   不是脂粉,反而透出铁的冷冽与血的腥甜,但他下意识相信这是安全的,伸出手想要拥入怀中。   柔软的,坚韧的,光滑的。   他陷入狂喜的啜泣,拥入怀中仍不够,一种可怕的饥饿在腹中燃烧,他想要……想要吃掉,只要吞入腹中,就能完全属于自己了吧?   “阿昭?”   仿佛一声惊雷,顾昭骇然惊醒。   他将脸埋在掌中急促喘息着,冷汗瞬时间爬满了脊背。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他怎么敢……   灵气狂暴冲击着经脉,顾昭却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他被恐惧钳住咽喉,死死抓紧被子,用力到骨节发白。   郑天河大半夜醒来就见好兄弟又在发神经。   要他说,这位兄弟的心思未免太敏感了些。   顾昭刚入学那会半夜总是噩梦惊醒,大概他自己也颇为恼怒,干脆一夜一夜地打坐熬着不睡。某日郑天河偶然一睁眼,就见黑暗中顾昭目光炯炯地端坐榻上,差点没吓出好歹。   这两年情况看着好了些,不知怎么今日又犯起病来。郑天河抹了把脸爬起来,只见顾昭死死盯着被子,倒像是被窝里摁住什么恶鬼似得。   虽说这哥们平日里总是缺了根筋,但到底年纪大上这么些,此时倒是一道灵光闪过瞬间明白过来了。   咳,十四五岁的年纪,差不多也该是这个时候了。   郑天河憋住笑,走上前一看,顾昭还愣在那儿呢。   他试探着拍了拍顾昭,安抚道:“嗐!自家兄弟有什么好遮掩的?别这么紧张。”   谁料顾昭叫他一拍竟恶狠狠瞪过来,倒像是被发现了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要灭口似的。   郑天河这下真的笑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男人脸皮怎么这样薄?难道没人跟你说过?”   顾昭此时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低声问:“说什么?”   郑天河揶揄一笑:“啧,这叫我怎么同你讲?明日里给你本册子看看就知道了。放心吧!你这个年纪可太正常了。”   顾昭喃喃:“很正常……么?”   郑天河困得不行,闷头栽回床上挥了挥手:“正常的,正常的,你快睡,别折腾了,明日还要上课呢。”   顾昭抿唇捏了除尘诀在指尖,到底还是将被褥踢开,胡乱拿了床毯子裹着睡了。   第二日仍是钟妙的剑术课。   练剑不可谓不苦,奈何她人气实在太高,加上还有许多弟子宣扬被少山君手把手教学的幸运事迹,弟子们求学的热情越发高涨起来。   顾昭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套被褥毁尸灭迹,郑天河出门前神神秘秘地给他留了本册子在桌上,顾昭挣扎片刻打开一看,差点没冲出去找郑天河决斗。   这么一折腾下来,等他到达时,早就被人群淹没在后头了   明明起床时他还想着近日最好与师父隔开些距离,先专心将那妄念消除,免得叫师父看破难堪。谁知如今当真隔得远了,顾昭心里又难受起来。   钟妙一眼就看出徒弟心神不属。   别人或许会叫顾昭的冷脸唬住,钟妙却对他的整套微表情再了解不过,看着倒是很凶,其实委屈极了,要是有条小狗尾巴怕是已经垂到地上。   她像顾昭一般大时,每日被种种危机撵在后头拼命变强,实在很难空出些心神想些有的没的。   但看着顾昭闷头闷脑,她却觉得有趣极了,为一些小事发愁本就是少年人的特权,谁不爱看小狗追尾巴呢?   钟妙早向学堂的先生打听过,顾昭各门功课都极为优秀,即使是钟妙最不擅长的阵法也学得极好,那应当不是学业上的压力。   再看社交,顾昭已经是这一代育贤堂弟子的领头人,御下手段恩荣并济,钟妙自觉自己也没什么可指点的地方。   难道是急着突破?那也太急了些。顾昭天生灵体,突破实在是他最不需要操心的事,比起这个,好好睡觉努力长高显然更重要。   钟妙想不明白干脆就不猜了,她一贯喜欢打直球,干脆将徒弟留下来聊聊。   顾昭心中忐忑,就听钟妙问:“你近日是不是很忙?我看到禁制中有你的记录,还想着怎么没瞧见人。”   顾昭一听她提这个就心中一跳,他心里藏了事,被钟妙一问更是心慌。   “我……我那时见师父未应答,想来师父已歇下,就没有打扰。”   钟妙点点头,她本就是随便找件事打开话头,很快就将话题拉到顾昭平日的修行进度上。   顾昭暗中松了口气,当下恭敬回答起来。   钟妙将他近日的课业都细细问了,夸道:“你做得很好!在你这个年纪,已经相当不错了!”   顾昭垂首道:“不如师父当年。”   钟妙笑道:“你要同我比做什么?为师也不过是生活所迫罢了,天塌下来还有长辈顶着,你实在不必这样要强。阿昭,人生难得少年,你只管开开心心地玩就好。”   她见顾昭脸上写满不以为然,又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许多事只在年少时趣味最浓。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又有朋友在身边,万事不须愁,还有什么好强求的呢?”   钟妙说完就见方直远远走了过来,当即笑道:“你瞧我说什么来着,你方师叔多半要找为师辞行了。”   方直确实是来辞行的。   作为西荒妖王,他能在中州呆这么些日子已经相当难得。   他捏的假身份也就明面上哄哄人,白玉京那边盯他的探子来了一波又一波。只不过方直顾念着钟妙长期不在育贤堂,妖族又素来有帮助亲友照顾幼崽的传统,这才在中州勉强留了许久。   眼下中州局势越发混乱,他实在没有兴趣惹一身骚,何况西荒那边的布置也是时候该收网,既然钟妙如今已回来了,那他也正好脱开手走人。   方直在人前还是要端着些架子的,行礼笑道:“师姐的剑术课还是盛况一如当年。”   “嗯,这句我听着相当受用,”钟妙笑,“怎么,打算回去了?”   “差不多也该回去了,免得叫鱼脱了钩,白打这么久的窝,”他微微一笑,“师姐若是得了空,不如年后去我那看看,小婉思念你得紧。”   接下来就是些不适合叫旁人听见的话了,方直挥手抛下隔音结界,与钟妙分享起中州的情报来。   顾昭自知自己还不够资格掺合进这些事中,向后退几步以示避嫌。   他发着呆,不知怎么想起前几日凑巧听到的八卦来。   据说西荒妖王当年念书时实力并不强,且那时世道混乱,人修其实对妖族一直有所戒备。但这位能安安稳稳念完书又回到西荒,钟妙在其中出了很大力。   据说这位妖王生性乖戾手段莫测,在西荒号称能使小儿止啼。   据说……   顾昭望着不远处的两人。   光看外表,这位妖王确实称得上一句清秀俊朗,看着如同青竹松柏一般,是典型的书生相貌。尤其方直垂首望向钟妙时,眼中亲近之意实在叫旁人难以忽略。   但或许是出于同类之间的感应,顾昭只觉得这妖怎么看怎么讨厌。   方直看他大概也是如此,这两年虽说是照看顾昭,私下里两人见面却极少,就是勉强碰了面,方直也是拿腔拿调的没什么好话。   眼下在师父面前倒是装乖装得很像。   顾昭不是没听过弟子私下八卦自己师父。   有的说方先生这款最适合少山君了!样貌这样好,性子又这样温和,想来也愿意为少山君洗手作羹汤,到时一人舞剑一人弹琴岂不美哉?   顾昭心道就方直这性子也好意思称温和,毛手毛脚爱乱动东西,又是妖王,多半只在乎自己,怕是连钟妙爱吃几分熟的烤肉都弄不清楚。   有的说戒律堂的牧师兄陪少山君也很好!牧师兄性情正直,处理弟子矛盾从不偏帮。不过两百岁便有金丹,称得上一句剑术有为,且年纪小,多鲜嫩啊!   顾昭心道就牧展风那个板正小老头,不出三日便能将钟妙气死,两百岁才金丹,也配在师父面前称剑术有为?年纪小么?放凡间界两百岁都够投胎两轮了!   无论弟子们议论的是哪个,顾昭总觉得有挑不完的毛病。   郑天河笑话他:“你怎么像个恶婆婆似的?那你说!到底谁合适?又要性子好,又要相貌好,还得人家年纪小会做饭,根骨还不能差少山君太多——就是选妃也没这么选的!世上哪有这种人?”   裴青青听得直笑,她玩笑道:“这不就正有一个吗?可惜昭弟是少山君徒弟,不然倒是样样都合上了。”   顾昭想到此处,心神一震。   是啊,他想,我岂不是最合适的吗?只要再给我些年岁,倘若我今年也有两百岁……   顾昭心中那点妄念见风就长,却听方直笑盈盈招呼他。   “那么师叔这便走了,好好听你师父话呀,顾,师,侄。”   作者有话说:   顾小狗:坏狐狸才配不上师父!   方狐狸:啧啧啧瞧瞧这小狗崽子很敢想嘛!   一些犬科的相互嫌弃(bushi)   我设定了存稿箱每日0:00发出,但是最近几日APP刷出总是有延迟,不太清楚怎么回事……希望没有给大家带来困扰030感谢在2022-05-16 22:08:06~2022-05-17 23:2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大大大大橘子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姐姐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作茧自缚   被方直这么温和地喊上一句,简直比听厉鬼叫魂还可怖些。   顾昭一个激灵抬头望去,正撞见方直颇含深意的一瞥。   了然,讥诮,或许还有那么点微妙的同情。   方直一眼过后就不再看他,向钟妙又施了一礼,转身走了。   顾昭心中惴惴,又去望钟妙的表情。   钟妙……钟妙其实什么也没发现。   开玩笑,她长了这么一副美人面,修为又这样好,能寡到今日自然是有原因的。   用苏怀瑾的话说,钟妙的剑术确实是剑修中的剑修,但她不解风情的程度,那也不愧剑修中的剑修。   哪怕是碰上人刻意倒进她怀里抛媚眼,钟妙也只晓得将他脉把住看看是不是灵气失控需要救助。   何况顾昭的年岁对她来说实在太小。   十四五岁的年纪在凡间确实可以将议亲提上日程了,但对于钟妙而言,徒弟顶多是从汪汪叫的奶狗变成了刚换毛的小狗,她要是真往那边想才叫奇怪。   钟妙正想像从前一般捏捏小徒弟的脸问问他发什么呆,就见顾昭下意识将脸一侧避了过去。她不信邪,又试图摸摸头,顾昭接着一低头避开了她的手。   钟妙这下是真的来劲了。   倘若顾昭养过猫就应当知道,如果想安然路过猫科动物的地盘,最要紧的是不要吸引她的注意。因为一旦引起了小猫咪的兴趣,那么她在得手之前是不会罢休的。   顾昭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见一只魔爪袭向头顶,他往右一侧,却被钟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了肩。   这是钟妙实战中惯用的假动作了,拿来忽悠徒弟也毫不心虚,另一只手啪地拍在顾昭头顶,顺着心意狠狠摸了几把。   顾昭早在被钟妙揽住时就浑身僵硬,熟悉的香气裹了一身,他不由得憎恨起自己引以为傲的记忆力,却又完全无法挣脱,最后只能结结巴巴地憋出句抗议。   “师父您,您将我放开吧。”   钟妙笑得促狭:“啊呀,现在倒是知道不好意思啦?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男孩,睡觉时非要抓住师父的袖子不放呢。”   顾昭更是气恼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恼什么,脸涨得通红。   钟妙没料到小徒弟当真炸了毛,赶紧松手道:“好啦,知道你们大小伙子要面子,别生气别生气,为师不逗你了。”   “我不是……”   顾昭想说自己不是在生气,但要是问起原由来又能说什么呢?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胸腔中纠结的是什么,难道还真能将那难以启齿的梦说出口?   顾昭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只能恭敬行礼,闷闷退下了。   钟妙发现自己的小徒弟最近似乎在躲着自己。   她一开始还没意识到这个,毕竟少山君每日是很忙的,又要上课,又要分析死境的情报,还要去长老院点卯处理一堆子破事。   钟妙只是隐隐感觉自己碰到小徒弟的频率似乎比起平日里低了许多,不过听阵法先生说他们最近开始了进阶课程,那么忙碌一些是正常的。   反正顾昭也报了她的剑术课,到时候再聊两句也一样。   结果到了剑术课,小徒弟来倒是来了,却不往前排走,就混在人群里。   钟妙上课时向来一碗水端平,他又没出错,当然不好一直守在旁边,等下了课再一看——嚯,早溜了!   钟妙的脑子里就没这些弯弯绕绕,到这里还只是觉得疑惑。   直到某天她一觉醒来,睁眼就瞧见上回打翻的酒瓶还躺在原地,突然意识到顾昭已经许久没来她洞府了。   往日里顾昭每隔两天就会来她洞府收拾整理,就算有时钟妙在外奔波遇不上他人,只要回来一开门见到处整整齐齐,就知道顾昭来过了。   但以现在这个混乱的程度来看……是不是持续得过久了一些?   钟妙挠挠脑袋想不明白,她实在没有养孩子的经验,交的朋友与她一样都是群单身孤寡人士,想来想去也只有方直那家伙勉强能算是养过孩子。   能交给专业人士解决的问题就不折磨自己,钟妙打定主意,直接启动传讯玉符。   “你觉得你徒弟最近叛逆期到了?”方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嗯嗯,也不是没有可能……没有,在下怎么会笑话钟姐姐呢?”   钟妙叹了口气:“我真的搞不懂……小婉以前这个阶段会因为什么生你的气?”   小婉是方直仅存的血亲妹妹,比方直小上百余岁,说是当女儿养也不为过。   方直沉吟片刻:“少年人总是好面子的,钟姐姐以后不要再强行摸头了吧?否则叫他同修看见多不好意思。”   钟妙茅塞顿开。   方直又道:“也许是钟姐姐在外奔波久了?毕竟这么三年你都不大回来,难免小孩子心中不满。”   钟妙深以为然。   方直这么一讲她就反应过来了,钟妙自己不就有这么个阶段吗?   她刚得魁首那阵子,到哪都被夸一句栋梁之材,顿觉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堪称拳打育贤堂幼儿园,脚踩钟山敬老院。   柳岐山惯着她,苏怀瑾可不惯着她。   还没耀武扬威几天,钟小喵就被师兄拎着领子丢进了地下擂台,几顿打将脑子里的水揍出来。   不过也就那个时候能管管她了,钟妙刚过金丹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师兄摁在地上摩擦,咳,说远了。   这么看来,小徒弟的叛逆已经算相当含蓄。   钟妙回想自己这三年确实没怎么好好教养徒弟,做人师长的怎么能只顾自己不带孩子呢?实在很不应该。   她打定主意,即刻出发准备抓住小徒弟让他好好感受一下师父的关爱。   顾昭此时正在上阵法课。   他原以为自己隔着距离不去见师父就能将妄念掐灭,谁成想不但毫无进展,拜郑天河那本小册子所赐,他夜间的剧情反而越发生动具体起来。   顾昭气不过,直接将郑天河约出来揍了一顿。   无端挨打的郑天河:……?   郑天河也相当郁闷,只能每日陪顾昭在比武场切磋盼望着将这兄弟的精力消去些,这两天顾昭隐隐又故态重萌准备放弃睡眠,他实在不想日日上演夜半惊魂。   郑天河想到此处往边上一看,老天,这兄弟竟然在阵法课上发起呆来。   他撞了撞顾昭胳臂低声喊道:“喂,兄弟,清醒点!轮到咱们了!”   顾昭回过神匆匆上台抱了只兔子下来,他们今日要学的是困阵,先生要求并不高,只需将兔子困在阵中就算成功。   兔子耳朵太长了,他想,还是猫耳朵更好看些……   顾昭猛地醒神,暗中唾弃自己一口,将兔子定在当中,自己拿了玉笔凝神描画起来。   笔杆玉质盈润,顾昭又走起神来,但他见过更白皙剔透的……   “嘭”的一声轻响。   困阵失败,兔子轻轻一跃就跳了出去。   顾昭望着地上破损的阵纹,心中又是苦涩又是惶然。   没有谁为他画阵,是他作茧自缚不可自拔。   这是顾昭第一次在阵法课上失误,虽然先生没有说他什么,但他心中很是沮丧,选了条偏僻小路垂头丧脑地走着。   忽然叫一朵桃花砸了个正着。   顾昭愕然抬头,就见钟妙倚在花枝间没个正形,手上还颇不老实地揪着叶子,见他注意到自己,这才纵身跃下树来。   顾昭抿着唇,将桃花收在手里。   “怎么啦?谁又惹了我们阿昭不开心?瞧这脸黑的,”钟妙笑盈盈凑上前来,“还在生气呢?下次不摸你头了好不好?”   顾昭别开眼:“没在生气。”   “没在生气你躲着我作什么?”钟妙奇道,“我快小半月没见着你了吧?”   顾昭张张口,他能说什么呢?难道说他深恨自己欺师灭祖妄念不断,怕师父察觉了他的乌糟心思将他赶走?   “我只是……”他垂下头,“我只是有些修行上的问题弄不懂,师父。”   钟妙一听就知道这小子在扯谎,她也不计较,只是笑道:“好!那就当你是修行弄不懂吧。不是为师说你,你实在不必将自己逼得这么紧迫,难道你还想二十岁成丹不成?过分了啊!”   顾昭也知道这个念头实在荒谬,但他控制不住自己。   从前他庆幸自己年幼时便得了师父搭救,否则钟妙救过的人千千万,又怎会收了他做唯一的徒弟,随侍左右亲近无比。   但他又是如此憎恨自己的年幼——倘若自己再大上一些年岁,是否就能成为师父的好友,成为“适合少山君的人”?哪怕只是听一听旁人口中的猜想,也胜过如今的毫无可能。   钟妙一见他发呆就知道小徒弟又想多了。   她今日是来解决问题,不是来制造问题的,钟妙向怀中一摸掏出只纸鹤,吹了口气便拍打着翅膀飞向顾昭。   顾昭伸手接住,打开是张飞艇船票。   玄底红字,纸上唯有丹阳城三字,与他从前所见大不相同。   钟妙竖起手指抵在唇间,微微笑道:“嘘,不要出声,咱们偷偷的去玩,即刻启程。”   作者有话说:   一些传统家长be like:让青春期小孩尝尝社会毒打   一些离谱家长be like:带着青春期小孩逃学去玩 第26章 、丹阳夜市   丹阳城地处玉丹谷百里外,与陨星城隔渭河相望,原是一处古战场兵营旧址。   诛邪之战结束后,满地荒芜。一开始只有胆子大的散修进来摸尸,慢慢来的人多了,也有些机灵的守在外围贩卖伤药。   淘出的宝物拿在手中到底留不住,渐渐又发展出置换灵石的鬼市。   如此千百年下来,此地的规模已壮大为一处城池。但并不奉行戒律,更没什么城主,是中州知名的三不管地区。   照理来说,这种地方实在不应当带未成年人来。   奈何钟妙此人混不吝惯了,她自小走的以战养战路数,早年在育贤堂念书的时候就已是这里的常客,回到这简直比回家还亲切。   斗篷面具与种种药剂都是现成的,钟妙收拾收拾就带着喝过增龄药剂的徒弟上了船。   顾昭还未上船就发觉出与往日出行的不同之处,   倘若是正规运营的飞艇,上船前首先就要在船坞处对着白玉京及各大宗门发出的通缉令对过脸,免得放了什么不法之徒上船惹出乱子。至于斗篷面具,更是绝不允许佩戴。   但这次不仅船坞设在荒郊野外,就连登船的客人看着也格外古怪:抱鼓的、扛瓮的、将自己裹得如干尸一般的……以至连斗篷都算是相当朴素正常的穿着了。   顾昭喝下增龄药剂后身高猛涨,看着倒是比钟妙还高上一个头,当即自觉走在前头开道。   然而船上情形实在复杂,他绕过一堆竹罐又避开一幅旗帜,迎面突然冒出个埋着头端了盆的女人就要往他身上撞。   顾昭刚想伸手阻拦,一柄剑已经横挡在前。   “招子放亮些,滚开!”   钟妙用过变声药剂的嗓音冰冷沙哑,顾昭正惊讶于她难得的恶劣语气,就见那女人折过脖颈拨开头发,后脑竟是一道长满利齿的裂缝。   “啊呀!原来是这位大人带着的呀!”那裂缝扭曲出个大笑的弧度,“小可失敬了。”   顾昭自从进入修仙界已经见过不少妖魔鬼怪,但猛然一见这等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只觉心跳都停了一拍。   钟妙低笑一声:“既然坏了规矩,难道还要本君教你如何做么?”   那裂缝又向下扭曲变成个哭脸,哆嗦着手从怀中掏出储物袋,恭恭敬敬奉上来。   钟妙压根没打算用手去接。   她用剑尖将储物袋挑起,那袋子一脱手就化作浓郁黑雾,钟妙早有预料,轻巧一个抖腕便将黑雾原封不动拍回裂缝中。   那女人哀嚎起来,倒在地上抽搐了片刻,竟如烛油一般融化渗进了船里。   钟妙领徒弟找了处靠窗的雅座坐下。   “那是船灵,”她语气嫌恶,“一种脏法子做出来的东西,大概是你看着太正派了才会叫它找上,”她此时听起来已经完全不像是平日的少山君了,“太正派的人是上不得船的。”   钟妙话说到一半,又并指为剑在桌上一划,就听一声惨叫,有人捂着眼睛在地上翻滚起来。   顾昭这才注意到桌上不知何时被人投下形如眼睛的阴影。   船舱的交谈声中断一瞬又恢复正常。   钟妙将茶盏翻过倒扣桌上,闭目养神起来。   飞艇在当日傍晚到达丹阳城。   夜间的丹阳城远远望去如同一片璀璨灯海。   来这的人多半想尝试一些见不得人的快乐,夜晚才是一切热闹的开始之时。   从船坞出去没几步便有热情小贩上来兜售商品,顾昭眼尖,一眼就看出其中不少刚洗去血迹。   又有叫卖地图的,这个说是“万中无一藏宝图”,那个说是“天材地宝任你选”,顾昭向钟妙微微侧头,钟妙笑了一声:“一个都不要信。”   他们从人群中穿过,其间打落五六只伸向储物袋的手,撕下两三张夺魂符。   钟妙下手时毫不犹豫,无论对方看着像是老人或小孩,皆是一剑狠狠抽去。那些人看出她是个常客,暗道一声晦气,纷纷散开。   他们这才真正走到集市上。   集市上就越发热闹了。   顾昭从前在说书先生口中听过对修真界的描述,如今这么一看,倒真有几分相似。   道路两侧都布了摊子,摊主俱是兜帽遮脸。钟妙见他感兴趣,随便挑了个摊子靠近。   一块脏得似乎从未洗过的毯子上胡乱摆着些石块与储物袋,摊主也不吆喝,伸手向边上一指,有块牌子写了大字立在旁边——   “生死有命,买定离手,概不退换”   也不知买个东西怎么就牵扯到生死有命上了。   钟妙有心让他尝试一二,掏出袋灵石扔过去,笑道:“既然今日是我带你来玩,咱们一人挑一件。”   顾昭心中害臊,他现在看着已经是个成年男子的模样,居然还要师父出钱,简直是……简直是……   钟妙已经蹲下去挑她自己的那份了。   她从小运道就极好,随便一开就是块成色极好的灵玉髓,钟妙毫不意外地收进袋里,转头怂恿徒弟快挑。   顾昭选了个储物袋,谁料一开就窜出团黑雾,险些叫这东西扑到脸上。   等他将那黑雾打散,钟妙已在一旁的糖人摊子边守着了。   卖糖人的是个老翁,虫鱼走兽捏什么像什么,钟妙每次来都要买一只糖老虎。她嘴里已经叼了串糖果子,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糖老虎不放。   顾昭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她。   他从小仰望惯了,总觉得师父如仙人一般可靠强大。但他如今从成年男子的视角望去,却能看到她头顶的小小发旋。   夜市的灯火落在她睫毛,看着也像是镀了层蜜糖似的。   顾昭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就见钟妙举着只糖小狗戳过来,她已经将糖老虎叼在嘴里了,见徒弟呆愣愣的,干脆直接戳在他唇上。   顾昭被这无心的亲密动作烧得耳热,他在钟妙的催促中将糖含住,就见钟妙高高兴兴抽回手将糖老虎拿在手里端详。   该死,顾昭抿唇,他竟然大逆不道地觉得师父相当可爱。   越向里走,药贩子也越多起来。   有的喊着:“化影丹!化影丹便宜卖了!仇家多的兄弟来买一罐!上好化影丹!”   有的在喊:“开山饮!开山饮要不要?力拔山兮气盖世!不信您就来试试!”   钟妙临时走开办个手续,顾昭等了片刻,突然有个贼眉鼠眼的凑上前来,小声道:“嘿!兄弟,咱这儿有上好的六合丸要不要?”   顾昭压根没听懂这是什么,但并不影响他摆出一副凶恶气场。   那男修反而更近一步:“诶~男人,不能逃避问题!怎么样?试试咱们的六合丸!绝对顶呱呱,包您到天亮!”   顾昭大为震撼。   他抬头四望,正见着钟妙招手喊他,赶忙挤了过去。   钟妙此行当然并不只是为了带徒弟来见见世面。   她的本命剑长空是当年柳岐山翻出养老本给她锻的,到了自己养徒弟的时候,自然也要早做准备。   虽说顾昭眼下还是筑基,但进阶金丹那是迟早的事。钟妙怕自己到时候又被什么事困住了脱不开身,干脆早些将材料准备好,直接让陆和铃给他锻了就成。   丹阳城最有名的自然还是拍卖场。   它本就是以摸尸倒卖起家,许多不方便在明面上流通的东西都在这儿销赃,有些大宗门的弟子也会在此处理些偷偷昧下的战利品。   想要进入拍卖场,须得持有令牌。   丹阳城不在乎客人得手的方式,只要持有高阶令牌便是贵客。钟妙也不是没杀过几个体面魔修,手中自然不缺高阶令牌,一进去便被侍女恭敬引上二楼包厢。   钟妙熟门熟路找了靠椅坐下,取了拍卖册子细看。   若是在正规拍卖场,客人会拿到一块玉简,不仅能看到图文,还能见到物品的幻象。   但在丹阳城这个地方,轻易投入神识与找死无异,干脆用回纸质册子,皆大欢喜。   侍女见二人落座,屈膝倒茶。   钟妙阅读册子的目光微微一顿定在她手上:“你这手……是义肢么?”   侍女匆忙将袖子放下,跪地道:“真君眼光独到,此物确为傀儡师所造,不敢叫残肢污了真君的眼。”   钟妙皱眉:“这是什么话?你快起来!是我从未见过这样巧夺天工的好物,冒犯询问在先,怎么能怪你。”   侍女行了一礼,垂头退至墙边。   顾昭低声问:“您对机关术感兴趣吗?”   “倒也不是,”钟妙叹了口气,“只是想到从前有一回救人迟了……倘若我那时也认识什么傀儡师就好了。”   钟妙说着,自己先摇了摇头。继续看那本册子去了,   开场照旧是些秘籍玉简。   这种东西年年都有,真假看命,就钟妙所知,修死了的数目更多些。   接着是些大宗门私下流出的材料。   没有玄铁,没有点苍砂,钟妙心中嫌弃,大宗门也穷得心酸啊。   她拍下份丹阳髓就收了手,不大感兴趣地靠在椅背发呆。   直到压轴拍品出场。   主持人微微一笑,揭开笼上幕布。   “有请我们最后,也是最为珍贵的拍品。”   “骨生花。”   作者有话说:   钟妙:太正派的人是上不得船的。   顾昭:(大为震撼)……?   咱们剑修的事能叫黑吃黑吗?不能啊,这叫,这叫除恶务尽!(大猫点头)感谢在2022-05-18 22:11:32~2022-05-20 00:00: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kira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最好的潜行是无双   名字倒是别致,钟妙提起兴致抬眼望去,瞬间瞳孔紧缩。   那笼中之物不是其它,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   不知她中了什么手段,竟毫无知觉地昏睡在笼中,直到主持人吹响哨子,这才摇摇晃晃站起来。   女孩眼中毫无神采,看着如同玻璃一般,四肢的关节也极为僵硬,不像是行走的人躯,倒像是被人牵着丝线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傀儡娃娃。   钟妙霍然起身前行几步。   她正想冒险放出神识探查,却听身后侍女低声道:“请您稍待片刻,真君实在不必暴露身份。”   钟妙回头看去,顾昭早在侍女靠近时便拔剑架她肩上,那侍女面色不变神情恭敬:“台上那个已经失了魂魄只剩躯壳,没有搭救的价值了”   钟妙眉心紧皱,主持人正高声喊道:“想必诸位大人知道!这便是咱们上一次的压轴拍品……”   “是金蝉,吞食魂魄而不伤躯壳,制作便于夺舍的空壳。”侍女解释。   “想必有许多大人已经实验过了功效,那么请诸位见一见今日的主角……”   骨生花,物如其名。   敲骨吸髓补给自身,直到成熟破体而出。   钟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当感谢拍卖场的物尽其用,至少这样,那女孩早已在这种可怖的痛苦前死去   主持人含笑道:“诸位大人可见,这临水照花*的美景可实在难得。”   场下传来赞叹声。   花枝从七窍中缠绕伸出,花色猩红花型饱满,倒影于潺潺血水中,如果忽略它的花泥是一个活生生的凡人,那场面或许确实能称得上一句美艳。   钟妙无法忽略。   为什么?她时常会想,为什么修士能这样理所当然地将自己从凡人中剥出,像是自信能永远站在甲板上不触碰死亡的浪涛?   钟妙听闻过这种以人为花肥的把戏,这东西原是魔修研究出来的,原理也很简单,不过是一次性灌入大量灵气强行催生花种。   只是魔修舍不得灵石,更舍不得拿好料子雕花盆,干脆抓了还未入道的凡人当底子,看着还颇具魔修特色。   但凡人的灵气如何与修士相比?   倘若某天有人不满足于凡人的灵气,想催生更美的花,将目光投向修士呢?   大宗门弟子不敢碰,那就从小宗门下手,若小宗门也不能得手,那就捕捉散修,实在不行就抓了有灵根的孩子从小养,说不定还能博一个赤子天然的噱头。   钟妙几乎想要大笑出声。   看啊!看这个世道!   接下来已没有必要再看,钟妙压下情绪,问道:“既然你告诉本君这样多,不妨再说说你们的目的?”   “容禀真君,我们此行目的与真君所愿并无区别,请真君稍安勿躁。”   那侍女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块令牌。   “想必真君听闻过我们,烦请真君暂用此物伪装一二。”   钟妙认识那个标识。   状如火焰,背生双翼,是“蜉蝣”的令牌。   钟妙知道郑天河是如何举家迁入中州后特意询问过他,据他所说,那队接他们离开的车队内部便挂着这个标识。   而钟妙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应当出现在此时此地,她必须保持住暧昧的站位才能混迹中州高层暗中调查。   令牌入手便化为铁水流动着覆盖在她面具上,这样即使后续有人去查,也只能查到蜉蝣身上。   一个帮助凡人逃难的中州情报组织,她心中哂笑,一个正准备大开杀戒的正道栋梁,实在再合适不过。   剩下的就不是能给徒弟看的场合了,钟妙直接将他塞进芥子。   侍女上前一步平举双手,十指于空中轻轻拨动,如一位琴师拨动她心爱的伙伴。   “轰!”   一阵巨响,拍卖场的墙壁竟早已被蜉蝣嵌入机关,此时多点引爆,巨大声浪于场内炸开。   穹顶开始坍塌,人群四散而逃,场内守卫已气势汹汹向此处袭来。   侍女微微倾身,向钟妙做了个请的动作。   钟妙注视她片刻,低声道:“你也保重。”   旋即一跃而下。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蜉蝣的动机,但她别无选择。   虽然钟妙号称年轻一代最强剑修,但人力总有尽时,而丹阳城经营百年。   就算她能杀穿围困,可还有群孩子要救。   钟妙自己看轻生死,却不能叫徒弟与可能还活着的孩子们折在此处。   对于剑修来说,杀人实在是很不需要思考的一件事。   钟妙第一次下山时还会耐心听一听敌人喊话,第一句通常是——   “大胆狂徒!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竟敢来此撒野!”   但当她瞬息间杀掉数人后,敌人便会改口说——   “这位好汉!咱们实在不必产生冲突,您想要什么都可以提!”   而当她踏着残肢走到他面前时,敌人往往会说——   “你敢伤我?!你可知我身后是谁?住手!住手!!”   为一己私欲向无辜者挥刀时,他们为什么不住手呢?   修得筑基大圆满后,修士需找到道心才能进阶金丹。   少年天才的不便之处就在于此,钟妙到达这一步的时候还太年轻了。   她不过才下山走了几趟,一颗道心与长空剑一般,都是崭新的、明亮的,闪烁着一尘不染的天真。   所以才会这样轻易就发誓要将此道贯彻一生。   钟妙挥剑将守卫小头目斩落,百无聊赖地转了转手腕。   她每次进入这种场合都会换一柄剑使,虽然也不错,到底比不得长空顺手。   啊,她记起来了。   筑基大圆满的那天,她跳上桌,在师兄的怒视中握拳大喊——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我要叫天下再无不公!我要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钟妙轻轻一笑,转头看向剩下的守卫。   她的剑光很冷,她的目光更冷。   方才围困她的足有百余人,而她只是闲庭漫步般向前走去,每一步便有十数人倒下。   丹阳城给的报酬再丰厚也需有命才能享,剩下的守卫虽然口中呼喝得厉害,但数息后仍是站在原地,你推我我推你,竟无一人敢上前。   钟妙在他们眼中看到了恐惧。   永远不要让猛兽嗅到恐惧。   她掏出张帕子细细将剑柄擦干,这柄剑是新得的,一时忘了刻避水符,此时握在手中已经有些打滑。   钟妙收拾好剑,见他们仍是还未动作,又单手将方才打斗中有些散了的乱发向后抓去扎紧。   “从前我或许是会有些话想问的,”她轻声道,“但是不,不重要了。”   钟妙是个少年天才。   她有许多少年天才的缺点,比如过分天真,总相信世间尚有公道,倘若公道来得太迟,她便要亲自做这个公道。   比如过分虚荣,旁人赞她战无不胜,她总自负点头。   但不是的,她失败过很多次,输给过很多东西,只是她仍坚信自己是个无所不能的正道栋梁。   那就足够了。   下一瞬,她仗剑跃入人群,如一叶轻舟撞向巨浪。   丹阳城在这一日迎来从未想过的巨大打击。   先是拍卖场被人从中炸开。   震动,碎裂,坍塌。   接着突然冒出个凶悍无匹的剑修当众发难。   驻场守卫修为最次的也有筑基后期,可就算是金丹修士在此人剑下也走不过十招。   不是没人怀疑过据说也在中州的钟妙,但少山君这等风光霁月的人物怎么会来丹阳城,何况这柄剑也不是长空。   剑修都是群抱着本命剑喊道侣的呆子,年轻一代最强的剑修想必更是如此。   随着守卫数量锐减,侥幸逃脱的执事们赶忙逃向后台试图启动困阵,却不料阵纹早已被什么东西挠坏。且这阵纹破坏得极为精巧,直到他们输入灵力的瞬间才将将崩裂,将众人炸了个措手不及。   拍卖场主事人还来不及清算此次损失的人力物力,就发现一道浓烟从库房中升起。   那是拍卖场最紧要所在!   他们这次拿到的骨生花种子全在其中还未来得及转移!   主事人颤抖着双手,心痛得滴血。   他很快就不必头痛了   因为一道寒光袭来,正好将根源斩落。   修行到元婴阶段早已不怕世间水火,她是耐心而精细的猎手,藏身火中如漫步丛林。   直到场内再没有第二个站立的人。   钟妙垂下剑,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转身向外走去。   这场火烧了许久。   钟妙抱臂站在高处冷眼注视着火场,蜉蝣正在底下匆匆运送昏睡的孩童,她只是略略一看就知情况不好。   除了方才与顾昭交流如何破坏阵法时,钟妙就再未说过话。她面色冷肃一身杀气,看着像座坚硬的阿修罗雕像。   顾昭却觉得她在难过。   他见惯了奴仆因主子的一句玩笑死去,因此并不能产生什么触动。只能绞尽脑汁想想师父平日里说过的话,试图哄她开心。   “不要难过,师父,”顾昭头一回发现自己竟是这样笨嘴拙舌,“师父您知道的,只要坚持下去世道总会好起来,每做一分就有一分的意义……”   “我不知道。”   顾昭悚然噤声。   钟妙低哑一笑,却像是咀嚼着谁的血肉。   “我不知道,但那又如何?”   一颗水珠摇晃片刻,终于不堪重负地砸落尘中。   下雨了。   作者有话说:   *临水照花不是这么用的,这个主持人附庸风雅。   今天和朋友聊天的时候冒出个脑洞,开了本新预收,暂定文名《强娶师母》,黑莲花美人X隐忍偏执忠犬,掌门死后大师兄继承宗门和未过门师母的狗血甜饼,女主不弱,我感觉还挺有意思的,不麻烦的话可以点个收藏呀亲亲,爱你们。感谢在2022-05-20 00:00:06~2022-05-20 23:21: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754561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545617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若我偏要勉强   早春总是多雨。   钟妙合上窗,将传讯玉符收起。   他们已经全速赶路了五日。   虽然动手时没考虑许多,但多年闯祸经验告诉钟妙,一旦闹出大动静,最好快速准备一套充分的不在场证据。   育贤堂对长老与弟子的出入皆有记录,她倒是能随便找个借口糊弄过去,顾昭却有些麻烦。不过也不甚打紧,毕竟钟妙一开始就打算带徒弟出个远门,原因很简单——   柳岐山快过生日了。   像他们这样的散修按理是不大讲究生日的。   修真界讲究断尘绝念,除了世家会借着机会搞排场笼络势力,其他正经宗门对这一套其实很看不上。   柳岐山与苏怀瑾叛出正清宗前接受的也是这么套教育,但耐不住钟妙非要过生日——她自小长在凡间,一块玩的伙伴也是凡人。别的小朋友每年都能热热闹闹过一回,钟妙怎么可能接受自己什么都没有?   虽然她淘气的时候总叫人牙痒痒,但嘴甜的时候又乖得不行,师父师兄当然不能看着她失落。   柳岐山就不必说了,老父亲第一回 从小养徒弟,样样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苏怀瑾嘴上嫌弃,私下里也偷偷去学了做面条的法子。   谁料钟妙不仅自己要过生日,也非闹着要给师父师兄过,于是规矩就这么定下,一百岁之前每年都要过生日,一百岁之后每十年过一次。   柳岐山的生日定在惊蛰,算算也就是这两天了。   钟妙望着窗外长叹一声。   每年春季她的情绪都格外暴烈,本来没什么所谓,毕竟死人不会对她发表什么评价。但这次好巧不巧叫徒弟看个正着,她自觉没脸,这些天都没太好意思讲话。   从前她心情不好时总爱抓着顾昭揉揉头,顾昭脾气倔,头发却软得很,摸在手中毛茸茸。但眼下徒弟大了摸不得,钟妙心中惆怅,几乎能想象再过百年自己是如何成为一个空巢老人,只能和师父师兄相对喝酒。   烦。   她手中空得难受,干脆抓着长空使劲盘。   顾昭跪坐在案台另一端也是忧心忡忡。   那天对师父的打击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大上许多,这几日她看着精神都很差,也不爱说话。他午餐专门做了小鸡炖蘑菇,师父往日最喜欢吃这个,现在放得油都凝固了一层也没动上一筷子。   他抿了抿唇,到底找了个话题:“师父,请问我们此行是去……”   “我们这次是去……”   钟妙正巧开口:“啊,我之前竟都忘了告诉你,我们此行是去给你师祖庆生。”   顾昭惊道:“可我都未曾准备什么礼物!”   钟妙挥挥手笑道:“不用准备什么礼物,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当日下午,他们终于到达钟山。   柳岐山难得穿了身新袍子,正站在院中等她。   马车在院中一阵急刹,柳岐山笑了一声:“怎么回来得这样赶,去哪儿玩了?”   钟妙挠挠耳朵,决定先装傻充愣躲过这个话题:“啊呀,师兄呢?咱们去林子里吧?不然要迟了。”   她急匆匆拎了徒弟就往前赶,柳岐山望着她那火燎尾巴的样,笑着摇了摇头。   直到手中被塞了个铲子,顾昭还是一头雾水。   在场的有剑尊柳岐山,阵道大师苏怀瑾,少山君钟妙,以及育贤堂新晋领头人顾昭。   四人分工明确严阵以待,为的是……种树?   没错,这便是育贤堂十年一度的传统项目——为柳岐山种一棵桃树。   柳岐山很少表现出对什么东西的喜爱,每天都是一副有酒万事足的微醺,钟妙伙同师兄想了法子占卜,这才发现师父居然很喜欢桃树。   桃树好呀!早春有花,盛夏有桃,只要用上聚灵阵便可百年不败。   钟妙偷偷扛了树种在柳岐山卧室窗前,见他并不反对,干脆就这么沿用下来,如今已是相当繁盛的一片林子了。   柳岐山将标了年号的牌子挂上树梢,苏怀瑾绕着树坑将聚灵阵启动,钟妙嘿呀一声将桃树栽进坑里,接着一拍顾昭叫他一块儿填土。   等他俩吭哧吭哧弄完,苏怀瑾已经在林中收拾出块空地喊他们吃饭了   晚餐是长寿面,柳岐山作为主角拿到了一整根面条盘成的特别款。   修行到他这个层次,呼不呼吸其实不大必要。但眼看着柳岐山当真一口气将整碗面条嚼也不嚼吸入腹中,顾昭还是难免感到喉头一哽。   钟妙高高兴兴拍拍手:“好!师父今年也是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柳岐山笑笑,拾起帕子正要擦嘴,就听钟妙怀中一阵叮当乱响。   钟妙其实……并不意外。   丹阳城闹出这么大动静,无论其背后势力还是各宗门世家都会有所动作,钟妙作为翘班人员自然会被长老院询问下落。   但,这正是小猫咪的机智之处!   钟妙掏出通讯玉符,向柳岐山心虚笑笑,直接放在桌上打开。   果然是长老院。   随着光影闪烁,空气中投影出一位面生的长老。   语音问询还能扯谎,投影问询却能将双方所处环境同步传达,只是所费甚多,没想到长老院这次竟这样重视。   那长老自然是受了叮嘱来的,他正准备好好诘问一二,就见柳岐山似笑非笑投来一瞥。   刚架起的气势就这么散了个干净。   钟妙还在那儿卖乖:“这位长老好,想必你识得家师。”   他当然识得柳岐山,谁会不认识柳岐山?!正清宗当年吃了那样大一个教训不也照样掉牙和血咽,时至今日各派弟子出门前还会被叮嘱在凡间界夹起尾巴做人。   长老再开口时,就不是原先准备的那套话了   “钟真君这是回钟山了吗?”他笑呵呵问,“还是今日才看到你的假条子,也没写什么原由,这才来问问。”   钟妙也是笑盈盈的:“只是回山为家师庆生罢了。”   这个理由一出来,长老就知道今日自己问不到什么了。   天地君亲师,钟妙这样千条万里地赶回去为师父庆生,说破天也只能夸一句纯孝。难道他还敢当着柳剑尊的面逼问他徒弟每一日都去了哪做了什么?   长老心中埋怨长老院将这么件麻烦事丢给他,向柳岐山拱手行礼后便挂断了通讯。   柳岐山慢悠悠放下帕子,挑眉看了钟妙一眼。   难怪人说越活越年轻,上一回他被钟妙拉出来恐吓长老还是两百多年前的旧事,原由多半是打了哪个世家子弟,眼下昨日再现,实在让人颇为感慨。   钟妙本也不打算瞒着他们,此事还得大家一起拿个主意。她低声叮嘱顾昭回院子的路上自己小心,喊上苏怀瑾一道进了草堂。   “所以你就这么冲出去?不愧是少山君哈,以一敌百的功力不是吹的!”   苏怀瑾将桌子拍得山响,钟妙抱头蹲防。   苏怀瑾一见她这样更是冒火,这丫头从小就这副牛脾气,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做得不稳妥,但她就是要做,你骂她她也认,下次照旧。   捻灵石已经不管用了,现下就是捻舍利子念珠都降服不了苏怀瑾的怒气,他咚咚走了几步,胸口气得起伏不定。   “中州那些魔修不够你杀吗?死境拆得不痛快吗?非要去碰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苏怀瑾几乎想晃晃她的脑壳听听里面是不是都是水,“丹阳城比你年纪翻了倍还大,这样的浑水你也敢淌?!”   钟妙小声辩解:“那我也是没办法的呀。”   “你没办法?你那不是上赶着充英雄吗?!”   钟妙不乐意了:“我没有‘充英雄’!”   “那不然呢?你以为什么事都可以用剑解决吗你个木头脑子!”苏怀瑾低吼,“你做什么我都纵着你,但只这一条不行,你根本不明白你在面对什么!”   “我一直明白我在做什么!”   钟妙的神色也冷了,她怒视苏怀瑾,瞳孔已变为兽类的竖瞳。   苏怀瑾嗤笑一声,拂袖而去。   师兄妹为这类事吵架不是一天两天,柳岐山在心中默数五个数   ……三、二、一。   钟妙果然气势汹汹扑过来大声告状。   “师父!师兄他凶我!!”   柳岐山嗯了一声:“是怀瑾不好,为师帮你揍他。”   虽然这么说,他仍是老神在在端坐着饮茶。   钟妙闷头掰手指,一双飞机耳沮丧后折。   “我只是……我只是做不到就这么看着,”她轻声道,“中州已经是这样了,如果连我也不管,他们要怎么办呢?”   “先是研究出吞食魂魄便于夺舍的蛊虫,接着研究出抽取他人修为炼丹的秘法,”钟妙仰头望向柳岐山,“到了那一日,人人皆可为柴薪,我们又能躲到哪去?”   她漂亮的琥珀色眼睛被泪水浸得透亮。   “师父,倘若我偏要勉强呢?”   柳岐山望着她。   很久之前,也有这么一双眼睛对他说——   “就当是为师天真吧,岐山,我偏要勉强这一回。”   丹修柳岐山护不住任何人,但无上剑尊可以。   他轻轻一笑,摸了摸徒弟柔软的发顶。   “那就偏要勉强。”   作者有话说:   钟妙:一些猫猫踩奶行为。   今天也在宣传预收~目前已经开了的《强娶师母》,黑莲花(表面)柔弱师母X(其实很君子的)偏执大师兄,1V1HE,一些双向救赎狗血配甜饼,女主不会弱。   还有一个脑洞是清冷正道大师姐X绿茶男狐狸精,笨蛋妖王被狠狠拿捏,这个还没开预收。   喜欢哪本麻烦点点收藏或者告诉我呀,拜托拜托,你对我真的很重要。   感谢在2022-05-20 23:21:39~2022-05-21 23:45: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块西瓜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衍星楼   到底不能耽搁太久,钟妙在钟山短暂呆了三天就带徒弟折返中州。   虽说长老院那日退让得果断,但钟妙心知试探不会到此为止。丹阳城一直是各大势力藏污纳垢之处,这次叫自己掀了摊子,怕是不少人暗中恨得咬牙。   越是情势紧张之时越要保持平静,此时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钟妙不介意与他们玩玩表面情深。   陆和铃的通讯就是这时到的。   她前两年果断与谢家撕破脸一把夺回江南十九城,不知叫多少人惊掉了下巴。   谢家自然不甘心,但妙音坊历来与蓬莱列岛守望相助,其他世家也未必愿意见谢家独大。如此两厢制衡下来,竟当真叫陆和铃在江南做大,如今社交场上已将她称作陆坊主,近日越发有了执掌一方的气势。   但面对自己这位打小叛逆的朋友,陆和铃永远有操不完的心。   她实在很忙,大概是在会议间隙中强行抽出时间打过来,钟妙不时能听到下属告退的声音。   “最近过得怎么样?育贤堂还好玩吗?要是不开心了你就往妙音坊这来,没得受那群老头子闲气,”陆和铃一开口就是唠唠叨叨,半点看不出人前的清冷样子,“如今春寒未过,要是实在想喝酒不如来找我,别又醉在外头。”   钟妙举手告饶:“求你了姐姐!就那么一回!多少年前老黄历,您还翻呐。”   陆和铃笑了一声:“既然知道自己做得荒唐就少折腾,也不是不让你玩,来我们这儿不好么?我看周旭最近倒是闲得过分。”   钟妙只能再三保证自己绝不在外酗酒,陆和铃这才勉强放下心。   她叹口气道:“最近修真界越发乱了,你做事也稳当些。还记得丹阳城么?我当初拦着不许去你还不服气,前些日子叫人连底翻了,大火烧了数日。”   钟妙笑道:“竟有这样热闹的事?可惜我在钟山没见着。”   陆和铃听到她这语气就头痛:“少冒好奇心!这件事闹得极大,连白玉京那边都联系我数次。”   钟妙心中一跳,问道:“他们问你作什么?”   陆和铃烦得很:“还不是景安城的事!那日火灭后,进去探查的人汇报说丹阳城的一应下属都叫人叠了塞瓮里,整整齐齐摆了一地。本就烧得焦干,如今更是碎成了粉什么也都查不出,正四处找人不痛快呢!我难道看上去有这个闲心么?”   钟妙闻言默然。   她那日急着赶路实在没时间处理现场,虽说她早有准备藏了套从未在人前用过的剑法做这种脏活,但到底怕人从伤痕中摸出些门道来——那就真麻烦大了。   谁料蜉蝣不但帮她扫了尾,竟还做得这样干净狠绝,倒替她省了不少事。   暗中作祟之人这样紧咬不放,钟妙自己是不怕,师父也未必将这群人看进眼里,但顾昭年纪尚小,若是被拖累进这样的事里实在可惜。   她心思几转,到底犹豫着开了口:“和铃……我恐怕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陆和铃一听她这语气就觉得要糟:“你又打了哪家长老?还是又砸了谁的祭坛?别冲动,无论什么咱们商量着来啊。”   钟妙啊呀一声:“都说了不要翻老黄历啦!我只是想着,倘若哪天我出了什么事……还要麻烦你照看我徒弟一二。”   陆和铃大惊:“你在说什么胡话?还说没喝酒?快给我呸呸呸!”   钟妙只好依着她呸几声,陆和铃这才缓和了语气:“不过是照看徒弟,依咱们的交情还有必要特特提出来么?你真是昏了头!”   钟妙心中苦笑。   倘若真到了那一日,和铃,你怕是要怨我了。   陆和铃没聊几句就又得去见人,钟妙听着她小声咒骂白玉京,忍不住笑起来。   从前念书时和铃就最烦这一套,谁料过了二百年,她做了坊主,她做了长老,年少的志气,到底还是浸没尘世中去。   没过几日就是游学大会。   育贤堂只负责教养弟子五年,如今既没了战事,弟子自可拿了成绩单选个去处。   各势力少主自然要回去继承家业,出身普通的弟子也可以趁机博一个前程。   若是成绩上等,也许能进入大宗门做个内门弟子;若是成绩中等,也能去白玉京寻个差事;若是成绩下等,小一些的门派也是愿意请去作长老的。   当年钟妙毕业时就有不少大宗门向她抛橄榄枝,谁料钟妙竟哪个也不去,溜溜达达又回了凡间界做散修。就是再不成器的弟子也没这么选的,有些心思狭隘的势力难免觉得她故作姿态伤了自家颜面。   为了确保弟子不至于加入宗门后才惊觉差事不趁手,育贤堂又与各宗门达成合作,入学三年的弟子即可参加游学大会。   若是双方看对了眼直接就能去宗门游学,有的短短呆上数月就回,被攉升内门弟子直接留下的也不少。   顾昭当然不可能加入任何一个门派,但眼下修真界越发混乱,钟妙又有许多事要做,实在顾不过来。   她本就嫌疑在身,若是此时还保持一副中立态度,难免叫中州高层暗中嘀咕,不如选一个靠谱门派将徒弟塞过去玩两月,这样双方都能安心些。   眼下各势力的人都来了,钟妙打算先去看看。   正清宗自然早早出局,玉丹谷按理不错,但与丹阳城离得太近。云图阁倒也还行,可顾昭的心思已经够深了,实在不需要再去情报组织强化。   钟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能入眼的竟一个也没有,一时间忧心忡忡。   “我年纪大倒是有些眼拙了,”忽然有个人笑道,“这可是钟真君当面?”   钟妙回头一看,却是正清宗的新任掌门陆修文。   要说这陆修文的掌门之位,来得实在有些微妙。   陆修文出身白玉京陆家,原是那一代的嫡系二公子,兄长是惊才艳绝一时的剑修陆彰武,可惜前些年陨落了。   比起兄长,这位陆二公子的修为就有些不够看了。   他不仅无心修炼,对权势争夺也没什么兴趣。正清宗一开始并未料到他会这样懒怠,看在家世上还给了个内门长老的位置,谁知这位压根懒得回家联络感情,就这么一直赖着混日子。   四百年前的那桩事他是少有投了反对票的,当时正清宗不少人嫌弃他处处后缩不像个修士,谁知转眼就被柳岐山一人一剑杀了个透心凉。   为了平息柳岐山的怒火,正清宗高层商量后决定先推个投了反对票的上来做几百年掌门。谁料死了一批,残了一批,剩下的再排个序,竟落在了陆修文头上。   他这个掌门本就是拎出来暂缓事态做做样子,宗门内不服他的大有人在,白玉京陆家也懒得扶他。但沦落到被踢来出席游学大会的地步,到底还是有些过了。   也不知是当日合作得实在愉快,蜉蝣与她交往得越发密切起来,钟妙一睁眼就有看不完的情报密密麻麻刷在令牌上,这几日正好在看正清宗的八卦。   此时见到陆修文,心情就有些微妙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陆修文姿态做得这样低,钟妙也不想平白惹事:“原来是陆掌门,许久未见,近日可安好?”   陆修文面上倒看不出什么不得志的郁气,他温和笑道:“都好呢,钟真君可好?”   钟妙道:“我也不错。”   她尴尬得发麻,这种该死的寒暄环节到底什么时候能从社交中删除,难道下一句要开始聊天气了吗?救——救——猫——猫!   陆修文显然相当善解人意:“钟真君可听闻前些日子一桩大事?”   钟妙道:“丹阳城的事?我今早才从朋友那得知,场面未免搞得有些太难看了。”   陆修文轻笑:“谁说不是呢,突然闹出这样的乱子,钟真君的消息倒是有些迟了。”   钟妙露出个苦脸:“再别提了,前些日子长老院专门来找我,从前做学生时翘课被抓,谁料做了长老也会被抓,真是点背。”   陆修文道:“那日钟真君不在长老院吗?那是难免,正清宗内部也查了。”   钟妙耸耸肩:“何止不在长老院,我回钟山去了,难得家师过生辰。”   她从袖中拿出块投影石来,轻轻一敲就投影出今年栽下的桃树:“前些日子在钟山新栽的,漂亮吧。”   陆修文认真看了两眼,赞道:“确实不错,聚灵阵用得也好,”他悄声道,“要我说做掌门还不如养花,至少花草貌美,做掌门只有一摊子事。”   钟妙深以为然。   他们正聊着,远远望见来了队仪仗,俱是一身白衣,衣摆依次绣有星辰山川。   是衍星楼的人。   钟妙怪道:“奇了,衍星楼不是一贯避世不出么,怎么也来凑这个热闹?”   陆修文唔了一声:“如今这个世道,谁不做点违背祖宗的决定呢。”   不,远不止如此。   钟妙瞳色渐深,根据蜉蝣的情报,自四百多年前第五代楼主无端暴毙,衍星楼已逐渐成为白玉京的傀儡。   他们必然有所图谋。   钟妙找了个借口告辞,暗中跟上。   作者有话说:   蜉蝣:一些布景艺术(不是   顾昭:【敬佩】师父你为什么会这么熟练啊?   钟妙:【得意】如果你像我一样从小闯祸自然就会磨练一身好演技啦~   (被师兄怒敲脑壳)   今天又写了很多细纲,超级期待展开给大家看!加了亿些细节.jpg。   为了奖励自己开了一本新预收!《道尊以身渡我》灭世魔龙X救世道尊,圣父试图教化魔女结果把自己赔进去的故事~圣洁男妈咪,嘿嘿,香香。总之我觉得会很好吃啦,感兴趣可以收藏一下呀亲亲!感谢在2022-05-21 23:45:16~2022-05-22 23:5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猫某人。30瓶;燕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神罚   别看衍星楼已经是个名存实亡的空架子,摆起谱来倒比祖宗辈更来劲,   一个个都是副目下无尘的做派,中间还抬着个软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教主出巡。   钟妙正愁自己不能在育贤堂阵法内隐身太久,他们这么装腔作势地慢慢晃,倒是方便了她追踪。   除了历年都参与游学大会的大宗门,新客与小门派多半得在山下一同挤挤,但衍星楼毕竟有过盛名,育贤堂只好匆匆找了块较远的空院子给他们安置。   这种边缘地段最适合动手脚,想必幕后之人十分满意,刚巧,钟妙也相当满意。   她找了处茂盛树冠藏进去,从怀中掏出只机关鸟。   这机关鸟也是蜉蝣的赠礼,据说产量甚多,让她不必心疼只管使用。   以钟妙的眼力自然能看出其做工之精细,作为一个新兴势力竟能私下养了这样多傀儡师,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机关鸟一脱手便扑腾着翅膀落在院中树上,钟妙手中令牌一亮,显现的正是院中景象。   一应仪仗都堆在院内,正厅倒放着个大箱子,主位上坐着个青年,想必就是方才坐在轿中之人,另有数人侍立在侧。   钟妙看他有些眼熟又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就听一人躬身道:“五少爷,咱们既已到了育贤堂,不如先将差事料理,免得夜长梦多。”   他姿态恭敬,言语却有催促之意,那五少爷很是不耐地挥手:“要你啰嗦!本少爷岂会误了老祖的事,将那人倒出来!”   几个侍从齐声称喏,将那大箱子锁链打开向外一倒,竟骨碌碌倒出个人来。   钟妙不由自主坐直了身。   ——这个人看上去可比屋内这一群穿着礼服的“衍星楼”多了!   倒也不是说她有什么职业歧视,只是这眼神空茫神情飘忽的神棍气质寻常人实在模仿不来,也不知是什么身份,叫这群人这样大费周章地带进来。   想必一路吃了不少苦头,那道人刚被倒出来就吐得昏天黑地。五少爷坐在上首像看什么腌臜物一般皱着眉,身边人连忙丢了几个除尘诀上去。   道人叫除尘诀扫了一脸,茫然道:“这……小道这是身在何处?”   五少爷道:“自然是育贤堂,闲话少说!快将东西拿出来做活。”   道人支吾道:“少爷,这,这恐怕不妥啊!小道已经禀告过家主,此事实在难做!”   五少爷冷笑道:“之前推说离得太远,来了又说没这本事,你可知谢家废了多大力气才打通长老院的关系?你怕是也想尝尝剥皮的滋味,才在这戏耍本少爷!”   他一抬手就有人捧了鞭子上来,那道人更是瑟缩得厉害,口中直喊饶命。   五少爷看也没看一鞭子抽下去,空中噼啪一声巨响,地砖竟都裂了数块。   一旁的侍从喝道:“还不快起卦!休得推脱!下一鞭子可就抽你身上!”   道人哭丧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哆嗦着手从袖中掏出龟甲铜钱,又掏出数支线香,正要往香炉上插,被五少爷当面踹了一脚。   “什么不入流的劣等货,阿南,拿咱们的好香给他!”   那道人被踹了一脚竟是半点火气也无,当真换了香点燃插/入香炉,口中念念有词,将铜钱拢在手中上下晃动起来   五少爷道:“本少爷也不为难你,就从简单的开始。说罢,今日多少长老离开育贤堂?”   那道人将铜钱一抛:“三,三位。”   五少爷点头:“不错,再看,今日又有多少弟子离开育贤堂?”   那道人将铜钱一抛:“回少爷,一位。”   五少爷微皱了眉,旁边有个侍从凑上前俯身低语一番,他听完笑道:“这不是做得很好么?怎么就做不得了?”   道人还未松口气,又听五少爷问道:“既然这两个问题答得好,想来这一个也不会错,说罢,顾可笙在何处?”   那道人手中一哆嗦,竟惊得将铜钱撒了一地。   “小道,小道怕是不明白少爷的意思。”   “你不明白么?没关系,本少爷可以说得更清楚一些,”五少爷起身走近几步,“你们第五代楼主顾无戏的独子,四百年前失踪的衍星楼少君顾可笙在何处?”   道人央告道:“少爷!少爷!这实在问不得!当年衍星楼大火,所有弟子都死在其中了!一个孩子怎么逃得掉呢?占卜死人方位是大忌!”   五少爷噌一声将剑架他肩上:“什么大忌?你若是不按本少爷的话做,当下就可速死!”   不等道人多犹豫半分,五少爷手腕一抖,一道血痕瞬时溢出。   道人只好闭了眼将铜钱拢在手中,向外一抛。   铜钱一落地就叮当乱滚,待停下来时竟全都直立在地上。   道人的脸霎时白了:“少爷您瞧!顾可笙当真死了!倘若再占卜下去怕是要被神明认为有意戏弄,小道实在不敢做这等事!”   五少爷很没意思地嗤笑一声:“现在倒是怕起来了,你四百年前可不是这么副老鼠胆子,”他的声音低得像一条毒蛇,“否则当日大火怎么独独就你活了下来呢?”   道人脸上青白交加,五少爷也懒得看他:“行吧,最后一个问题,占完今日就算。”   道人挣扎片刻,到底又投了几柱香进香炉。   “告诉本少爷,那个所谓的少山君钟妙,是否与丹阳城出事有关。”   钟妙几乎瞬时间绷紧了脊背。   道人只觉一口老血涌到喉口。   中州世家向来将“少山君”当作笑谈,他出身衍星楼却清楚得很,这等万民建庙立碑的尊号在神明面前可比什么宗主家主好用多了——与真正的功德塑身相比,金像泥偶算什么东西?   但五少爷实非善类,道人只能咬牙将手伸入香炉,口中念念有词:“诸天神明,启我愚蒙,愿奉此身,得闻天音。”   他的手在火焰中灼烧,道人汗湿夹背,强忍着将祷辞又念了数遍。   钟妙忽然望见空气中出现了一根透明的线。   如蛇般向她游来,行踪隐秘,只能通过扭曲的光线勉强察觉。   那道人的祷告已越发癫狂,钟妙取了短刀向前斩去却毫无效用,她心知绝不能叫这线与自己连上,干脆舍了刀从指尖弹出尖爪狠狠一撕。   成了!   随着线的消失,那香炉竟在无风的室内突然翻倒在地砰砰炸成数块。   钟妙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道理,就听那道人如遭重击惨叫一声,眼中流出两道血泪,惊惶大喊:“不!不!小道再不敢了!不!”   道人焦干的双手竟如风化一般在空中碎裂,紧接着连身躯也一并化为粉末消失,屋内顿时乱成一团。   这是神罚。   钟妙脑子里突兀冒出个念头。   祭祀的本质是在人与神明之间构建链接。   道人献上的祭品价值远低于他带来的麻烦,没有人可以在交易上对神明缺斤少两,受到愚弄的神明自然会顺着链接将他整个收走。   她记不起自己在哪本杂记上看到过类似的记录,但无论如何,能处理掉这么一件麻烦事,钟妙心情相当好。   按照他们的说法,衍星楼目前还能卜算的大概也就剩这个半吊子。就这么个独苗今日也交代在这里,想必以后麻烦会少上许多,可见她从小到大的好运势仍然在发挥作用,   倒是那个衍星楼遗孤有些麻烦,钟妙有预感,那个人应当还活着。   不论如何,育贤堂是不能呆下去了,钟妙收回机关鸟折返大会现场,正巧碰见两个万兽宗弟子绕着场地遛狗。   对啊!钟妙醒悟,万兽宗就很好!   第二日,顾昭与郑天河刚一睁眼就被捞上了马车。   裴青青早在马车里坐着了,她的位置就在钟妙身旁,此时紧张得一双手都不知往哪摆好。   三人皆是满头问号。   顾昭心想:虽说男女有别,但那往日都是我坐的位置……郑天河别挤了!他没察觉自己有多大块头么?   裴青青心想:虽说往日就知道少山君姿容出色,但这样近距离看还是太冲击了……这马车真好看!   郑天河就直接多了,一个劲地兴奋探头:“不知少山君需要我们做什么?是去杀魔修?还是去杀邪祟?我都可以!”   钟妙一时间产生了面对狂热粉丝的微妙尴尬:……   “倒也不是,”她笑道,“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看万兽宗很适合你们游学,干脆拿了令牌送你们一道。”   万兽宗立宗十万大山外围,与丹阳城隔了陨星古城,与正清宗隔了育贤堂,白玉京更是离得老远,算是个难得的偏僻地方。   至于人员构成,除了宗主与长老撑撑门面,宗门弟子都是群抱着毛茸茸喊心肝的呆子,不但心思纯净,真打起来没几个抗揍的。   钟妙稍作美化向他们介绍一二,就连郑天河也畅想起吸猫逗狗的美好未来。   唯有顾昭觉得哪里不对,低声问道:“师父为何对万兽宗如此熟悉?”   “啊……”钟妙舔舔唇露出怀念神色,“只是从前念书的时候常去玩罢了。”   作者有话说:   钟妙:灵鹿好吃,灵兔也好吃,肉嫩弹牙,唉,怀念。 第31章 、醉酒   一到万兽宗,钟妙整个人都快乐得往外冒花。   她果然对万兽宗很熟,连哪位师姐尤其好说话都一清二楚,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三人送入宗门,随意叮嘱几句就抛开手进货去了。   数百年没什么像样的战事,万兽宗对弟子的培养也逐渐从训练战兽改为了发展放牧,其中以灵鹿闻名中州,钟妙尤好这一口。   将身上的储物袋都装满,眼看着天色渐晚,钟妙闭目感应片刻,顺着小道翻墙进了新生院。   顾昭正收拾着房间就听窗户被人用石子砸得叮叮响,推窗一望,钟妙正站在楼下朝他打眼色。   ‘跳下来!’她比着口型,‘咱们偷偷地去玩!’   顾昭有时候真弄不懂到底谁的年纪更大一些。   他前些日子刚接到妙音坊坊主的通讯,陆和铃和颜悦色问了他几句修行上的事,剩下全是关于钟妙。   别让她酗酒,若是已经喝了就快些把她带回去,倘若带不回去第一时间就要画下静音结界并迅速联系陆和铃或周旭。   具体原因并没有告诉他,顾昭知道这是坊主有心在他面前为自家好友保全颜面,但……   就像是他们共同藏起了钟妙的某一个碎片。   而顾昭是【钟妙】最狂热的收藏家。   无论是哪一面,无论是强如天神还是顽若幼童,他都渴望拓印藏进心里。   顾昭神色如常回过头同郑天河扯了几句瞎话,他这些年在育贤堂越发有了大师兄的气势,讲起瞎话来也顶着一张仁义礼信的脸,没费什么力气就糊弄过去推开窗跳了下来。   钟妙笑盈盈地拉了他就跑。   万兽宗立足十万大山外围,放眼望去如同淹没在林海深处,他们在树梢间纵身奔跑,同惊起的鸟雀一道乘风而行。   钟妙不时回头确认顾昭是否跟上,有时又故意拉远了距离像是要试试他的能耐。   他们到达一处山顶。   拨开藤蔓向上走去,就见树木围绕中有一处平坦草地。   同在这里生活的所有动物一般,钟妙认认真真用抓痕圈出了自己的地盘,她神识一扫,没在地盘上发现第二只猛兽的气味,相当满意。   熟门熟路找到往日爱躺的凹陷,钟妙打了个响指燃起篝火,从储物袋中拎出块鹿腿,就这么双眼亮晶晶地盯着自家徒弟。   顾昭已经习惯了师父的脑回路——不是喊他来做厨子,难道是喊他来看星星么?他摇头笑笑,接过鹿腿持刀料理起来。   钟妙向后一躺倚着树桩掏出酒壶,刚灌下一口舒舒服服长叹一声,就见顾昭露出欲言又止的微妙表情。   她警惕向怀中一藏:“不行哦,你年纪小,这种酒你喝不得。”   顾昭斟酌道:“我不喝酒,只是师父倘若孤身在外,还是少饮一些为妙。”   钟妙狐疑地眯起眼睛:“咦?你往日不会这么说,让我想想……你陆姨同你说了什么?”   顾昭知道瞒不过她:“陆坊主只是担心师父。”   钟妙盯着他:“是吗?还有呢?”   “还有让我拦着些叫师父少喝,”顾昭道,“师父若是实在爱喝也无妨,只是身边还是留着人比较好。”   钟妙哼哼一声:“都说了就这么一回,她也太操心了。嗯?怎么从前她爱管着我,如今收了徒弟,你也爱管着我?”   她的语气并不严肃,顾昭知道她只是嘴上抱怨。   从前他总怕惹了师父不快,现在却爱上看她无奈的表情,顾昭知道自己不过是仗着徒弟的身份,心中却无法自制地窃喜。   钟妙又懒洋洋喝了几口,拿出块刻了传送阵的盘子抱在胸口,另一块放在顾昭手边——这是她唯一会的阵法,为了偷懒硬生生逼出来的。   一开始用来在宿舍里传送东西,现在用来传送烤熟了的鹿肉,吃到开心处恨不得变出兽型在草地上打两个滚。   又过了片刻,天色彻底黑了。   十万大山少有人烟,此时弟子们也多半回了宗门,夜色中唯有鸟雀低鸣,仰头望去能见星辰如海。   钟妙吃饱了就犯懒,此时倚在树上抱着酒葫芦,微合着眼。   她以前念书时总爱来这。   两百多年前,钟妙还是个刚下山的野丫头。   中州地大,她无亲无友,唯有手中剑与一腔孤勇。不过是听了两个散修议论剑尊重伤如何如何,就咬着牙要打上摘星大会魁首,将师父的名字刻在华表最顶端。   进了育贤堂事情也没有好起来。   有些人怕她,有些人瞧不上她,正清宗出身的弟子尤爱找她麻烦。钟妙没学过怎么人情往来,但拳头能教会其他人一些最原始的道理。   然后她开始偷偷翘课。   混在散修里吃过亏,也在丹阳城买过教训,她藏身人群中到处游荡,直到某一次重伤得连人形都维持不住,变成只小猫倒在山下被人抱了回去。   从此心气不顺就来万兽宗,心里高兴也来万兽宗,反正这里的姐姐们都心肠极好,只要她喵喵几声什么好吃的都拿了喂她。   可惜少年时光过得太快,混吃混喝的美好日子也就那么几年,再往后钟妙从育贤堂毕业,偷偷留了袋灵石就奔赴天下苍生而去,从此一晃两百年。   两百年可真长啊。   钟妙发了会儿呆又有些想喝了,她将酒壶颠倒过来,竟是一滴也倒不出,满满一壶不知何时叫她喝了个干净。   钟妙心虚一瞬,试图将酒壶悄悄藏起来,但她已经喝得半醉,动作自然远不如平时灵活,一不小心还将瓶盖弹了出去,骨碌碌滚到顾昭脚下。   对上徒弟目光的瞬间,她是真的想干脆醉死过去算了。   顾昭俯身捡起瓶盖缓缓走来。   钟妙往日总是一副战无不胜的样子,仿佛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刃,纵使站在那儿平平一眼望来,也叫人心生凛然不敢冒犯。   但此时她酒气上脸双颊绯红,一双眼睛也浸了水色,几缕发丝蹭散了糊在耳边,加之喝得半醉,看着倒是又乖又呆。   顾昭悄悄捻了捻手指,只觉得心里也痒了起来。   他蹲下身将瓶盖还给钟妙。   钟妙接过瓶盖正眯着眼试图对准瓶口,就听顾昭说:“师父总说自己只喝醉过一次,我看今天也怕是不轻。”   钟妙不乐意了:“那能一样吗?这个和那些酒是不一样的。”   顾昭听着她开口都有些含糊,知道她已经不大清醒。   钟妙自己为人坦荡,自然也欣赏的是正人君子那一类。顾昭这些年一直努力学着与师父更像一些,听他们赞赏“君子端方”“心性上佳”,但他心里清楚,这是不一样的。   君子会知道进退守礼,他却只想趁人之危靠得更近一些。   顾昭柔软了声音哄道:“是哪里不一样?师父教教我好不好?”   钟妙笑嘻嘻伸手沾了酒液在指尖,炫耀道:“不懂了吧!这可是断肠花所酿酒液,一般人哪怕是沾了一滴也要昏死过去,只有为师能喝这么多!”   顾昭心中一跳。   他压下情绪继续问道:“那师父为什么要喝这种东西?寻常的酒不好喝吗?”   “啊呀!还不是和铃他们总是说我!”她醉了的时候抱怨都像是撒娇,“说我喝醉就爱找人麻烦,其实也就是闹了那么一次!只好麻烦楚青给我酿了这个,至少,”她小小打了声嗝,低声道,“至少不会那么爱动。”   顾昭靠得更近了些。   “那一次是什么时候?师父能告诉我么?”   他也压低了声音,低得像在诱哄。   是什么时候呢?   钟妙仰望着星辰,旧日的火光在她眼中燃烧。   那是她年少时的一桩旧事。   钟妙少年成名自负天才,性情狂傲刚直,向来不屑与人做表面情谊,遇上喜欢的就上前交往,遇到看不惯的直接拔剑就干。   不少人看她不惯,但钟妙出了名的能打,因此只把这些人当作蚊虫一般驱赶,从不放在心上。   直到那一次。   直到那一日。   她意外救了个孩子。   很小的一个孩子,缩在她怀中发抖。   几个小宗族弟子抓个凡人孩子取乐,这种事每日都在中州大陆发生,只是正巧叫钟妙撞见。   她不懂什么仙凡有别,强行抢了将人带走。   钟妙当时并不通医术,加之剑修向来穷得过分,她自己受了伤从来都是硬抗,哪里会有能给凡人用的药。   她去得又太迟,那孩子已经被吊得太久,就算钟妙想方设法向她体内输入灵气,也只能勉强延缓溃烂的速度。   钟妙第一次学会与人说软话,但已经太迟了。   她抱着那个孩子像是抱着一团将要熄灭的火焰,在漫长的,仿佛见不到尽头的黑夜中奔跑。   她终于找到一家愿意接治的医馆,但已经太迟了。   等她从力竭的昏迷中醒来,就听人说那孩子无法接受自己截断的双臂,已经跳崖死了。   钟妙喝了个烂醉,一人一剑打上山门将那几个弟子拖出来当众超度。   她从漫长的回忆中浮出,就见小徒弟望着自己不说话。   “脸色怎么这样难看?”钟妙揉揉鼻子又笑了出来,“要不要师父抱抱?”   钟妙勉强直起身,一把将徒弟捞进怀里,用力拍了拍。   “不要害怕,”她说,“不要害怕,因为我在这里。” 第32章 、猫鬼(1)   第二日,钟妙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被极妥帖地裹在毯子里。   她昨晚喝得实在有些多,捏着眉心缓了半晌才清醒一些,刚想撑着树桩起身,就觉手下触感不对。   再一回头,顾昭正一脸无辜望着她。   钟妙惊得耳朵都竖了起来。   她刚想胡乱找个借口,又见顾昭一脸欲言又止示意她向下看。   钟妙一低头——自己的尾巴竟不知什么时候也冒了出来,正牢牢缠在顾昭腰上硬将人拽了当靠枕!   死去多年的廉耻心再次跳起来给了她邦邦一拳。   钟妙就是再行事出格也知道作为师父在徒弟面前喝得烂醉是一件极不妥当的事情,更糟糕的是,她的酒品也算不上好。   行走世间这么些年,钟妙习惯了在外人面前端好沉着稳重的少山君架子,就是有什么牢骚也藏在心里,喝完酒就忘了。   可一旦喝醉,这些平日里积攒的废话那叫一个汹涌而出。   她往日都会设好静音结界,但……   钟妙仔细看了眼徒弟的神情,实在猜不出自己昨天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直接开口问只会更尴尬,一时间心里猫抓似得难受。   若说顾昭这么多年有什么做得比修行更专心,那就是揣测钟妙的心情。   顾昭心知自己师父极好面子,再不顺毛安抚怕是要炸,当即开口道:“师父下次可不要再喝这么些了,昨日您一声不吭直接醉倒,把我吓得不轻。”   钟妙心中暗喜:“我就直接睡了?”   顾昭神色忧虑:“是,您直接睡过去了,我喊了您几句也没回应,险些传讯给陆坊主……”   钟妙的耳朵又竖了起来。   “但我想着夜深打扰陆坊主实在有些不妥当,就守着师父,好在没什么大碍。”   钟妙耳背炸起的毛又缓缓服帖下来。   她干笑两声:“你做得很是妥当!乖徒,为师忽然想起还有一桩事要做,先走一步!”   顾昭刚一点头,就见钟妙噌地蹿起来跳上剑跑了。   他又等了片刻,这才极为耐心地捏了诀将袍上蹭的一圈橘黄绒毛细细收在掌心。   顾昭捧着这一小团绒毛,却像是捧住了一颗柔软明亮的太阳。   钟妙一溜就是十几日不见人影。   倒也不全是因为脸上挂不住,蜉蝣那边传了消息过来,说中州无端出现数起凶兽伤人事件。   蜉蝣倾向情报收集,在武力上自然多有不足,钟妙心下对此事也极为在意,干脆自己亲身下场打探起来。   顾昭心知钟妙在外行走多于生死之间搏命,纵然有能联系上她的玉符也不敢贸然打扰。倒是钟妙缓过尴尬之后时常发来讯息,写的都是些实战时的感悟,偶尔能接到语音通讯,背景音也多是野兽嘶吼与风声咆哮。   顾昭有心劝她休息,但钟妙要是听得进劝还能将苏怀瑾气得跳脚?   他闷闷想了数日,终于想出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倘若将护卫苍生当作一份活计,钟妙做得这样多,自然是因为其他人做得少。   旁人不愿意做,他愿意做!   即使顾昭至今也无法理解钟妙的理想,即使他只是天下大势间最不值一提的石子,但只要他多做一分,钟妙就能多休息一分——这便足够了。   他很快等到了机会。   入学一月后,万兽宗对交换生开启知微堂入门许可。   这次来万兽宗来的匆忙,就算是郑天河也能隐隐察觉其中的避祸之意,   既然做了修士,哪有一直躲在长辈身后的道理?就算躲过一时,难道还要一直绕着暗中的敌人走么?   他们本就是难得的凡间界出身,又一同遭了几番磨难,如今越发亲近起来。顾昭将打算一说,两人俱是深以为然,决心找出几个任务下山磨砺一番。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未下山便遭了打击。   天下太平已久,就是有些凶兽邪祟,哪里又轮得到筑基期的弟子?   三人兴冲冲进了知微堂,在筑基分区转了一圈,满眼全是些“为某某师兄的灵兽喂奶”“替某某师姐去十万大山采药”之类的杂事。   郑天河一时大为丧气。   他前阵子刚结束第三阶段的炼体,再想往下修就得先结了金丹。他还跃跃欲试着想接个难些的任务叫伙伴们看看自己的能耐,但看看这都是些什么?难道他要去向奶牛秀一秀肌肉吗?   裴青青仍不死心,一条条仔细搜索过去,突然低呼一声:“来,你们瞧瞧这条。”   郑天河一眼望去:“这回是什么?嗯……替他们找猫?”   他顿时大感荒谬:“不是吧?就一只小猫而已,拿着驭兽环出去转两圈不就得了,还需要挂个任务出来?”   裴青青瞪了他一眼:“看清楚些,上面写了‘驭兽环无响应,遍寻不至’。”   驭兽环中含有一滴契约兽的心头血,又以双方神识打下烙印,就算是在秘境中跑丢了也能相互感应。倘若灵兽死了,驭兽环则会当场碎裂,绝不会有遍寻不至的情况出现。   唯有一种情况会完全隔绝联系。   “它必然穿过了什么能完全隔绝灵力的阵法,”顾昭一锤定音,“猫在凡间界。”   顾昭这些年费了不少力气经营社交,渐渐从出身中州的弟子处打听到许多中州独有的说法,其中一条便是关于凡间界。   在中州看来,凡间界消耗灵气又无人修行,无异于牛嚼牡丹。百余年前白玉京与正清宗牵头在苍海设了一道封锁灵气的结界,以免凡人窃去灵气使得中州仙路断绝。   只是不知这灵猫有怎样的能耐,竟然独自越过苍海。   裴青青一听这灵猫跑去了凡间就知大事不妙。   灵猫生□□玩,放在中州不过是个讨人爱的宠物,但倘若不幸流落到凡间有心人手里,杀个把凡人比弄死只灵鼠还要简单。   她将其中厉害展开一说,郑天河的脸色也难看起来,他们俱是凡人出身,实在学不会中州修士那副生死有命的做派。   三人当即拍板接下这个任务,当天下午便上了返回凡间界的飞艇。   三日后,寻仙崖。   郑天河首先跳下船来,他向下眺望,鲲鹏岸还是一样的热闹,侧耳听了片刻,这才渐渐适应了央朝的口音。   不过短短三年,竟也有了恍若隔世之感。   他们刚一迈出寻仙崖的阵法笼罩范围,就听驭兽环叮铃一声轻响,   只见一道红光自环中投出,在空中遥遥指向北方。   那灵猫竟当真落在了凡间界!   寻找灵兽时所冒为白光才是正常情况,倘若驭兽环冒出了红光,便是在提醒主人此兽已犯下杀孽!   三人对视一眼,心下俱是一沉。   他们追着红光赶路两日,远远能望见一处城镇。   此时驭兽环摇晃得越发厉害,顾昭沉思片刻道:“我有些印象,此地名为见青城,三教九流颇多,我们不妨装作凡人混进去,免得打草惊蛇。”   郑天河心下着急却也只能如此。   万兽宗所出的灵兽多是经过数代驯化的温顺品种,如那灵猫只是意外流落至此,就算是饿极了也不过杀些鸡鸭进食。如今显示已造杀孽,必然是受人刻意引诱。   三人收了飞剑换下弟子服,又另外买了架马车,装作副年轻子弟外出游学的样子收敛气息进了城。   见青城位于央朝腹地,此地并无山川,只是传言央朝开国之君在此处得到过一位青衣修士搭救,有感于恩情,登基后特意将其改名见青。   至于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王室自我包装,这就无人可考了。但得益于此,道士在见青城内地位颇高,不少游方术士也愿意来搏一搏名声。   城内奇装异服颇多,有穿了法衣搭着浮尘的,有光着脊背扛了大剑的,到处旗帜飘飘,香火浓郁得要将人呛出喷嚏。   他们三个正经八百的修真者混在其中看着却反而最不像修士,一时间顿感荒谬。   随着他们深入城中,那驭兽环震动得越发厉害了,顾昭只好将它收入储物袋中避免叫人发现端倪。   裴青青观察数息,拦下位面善的妇人打听道:“这位姐姐,敢问你们城中最近可有什么新鲜的传言?”   那妇人一听就笑道:“小妹也是刚出来行走的弟子吧?你也不必向我打探,顺着此路往前走就是了。”   她走了几步,见他们还在商议,又道:“别耽误啦!钱老爷发出的招贤榜今日就要揭下,当心赶不上!”   顾昭猜道:“怕是那东西闹出的动静太大,已经有乡绅贴了榜请人去拿。”   郑天河一挥手:“走吧!猜什么,咱们到了就知道了!”   到了钱府,果然门外已站满了人。   郑天河仗着体格大走在前头开道,三人勉强挤进去,就见有个管家模样的人站在院中。   “诸位俱是江湖上的好汉!若能接下此事,我们府上必有重赏,”管家高声道,“请诸位稍等片刻!”   但直到日薄西山,钱家老爷仍未露面。   游侠方士们都躁动起来,管家急得额上冒汗正要安抚,就听吱呀一声,通向内院的门终于打开,门后站着个高大身影。   管家口中喊着老爷大步迎上去,谁料那身影微微一晃,竟是直挺挺栽入院中砸出一声闷响。   寒风乍起。   是血的气味。 第33章 、猫鬼(2)   院内登时骚动起来。   游方术士中有能耐的到底只是少数,本打算混在人群中唱念做打一番混个赏钱,谁料竟当真有这等凶煞。   再望去一眼,那通向内院的门黑洞洞得如同什么野兽咽喉,不少人已是两股战战生了退意。   管家也狠狠吃了一惊。   钱老爷此时可死不得!他快步冲上前去,颤抖着手向口鼻处一摁。   “来人!快来几位好汉送我家老爷回主院就医!”   三人心知此时是极好的机会,郑天河当即上前将钱老爷背起来,顾昭与裴青青持剑于两侧警戒。其他人见三个少年都有这样的胆量,也走出几个胆大的游侠一路跟随。   他们将钱老爷送至主院,大夫仔细检查一番后说是伤了咽喉,恐怕这些天都下不得地,但性命应当是无碍的   管家这才松了口气,他心中感念三人仗义,亲自将他们送至下榻处,   此时天色已晚,修仙者自然能夜视如常,但钱府有这样大的宅院,掌灯的仆从却极少,就连石灯也未点亮几盏,只管家手中的灯笼共月色有一些光亮。   一路行来,所见草木也俱是粗糙打理,甚至还有几处墙角拔了花草种上时蔬,与红墙绿瓦混在一处不伦不类。   管家在前领路,见他们四处张望,忙道:“好叫少侠知道,这府中不仅住着我们老爷,还有几位女眷。请诸位这几日就在本院中行走,不要再往深处去。”   他们正说着,就听不远处的池塘传来动静。   那管家本就吃了一吓,如今再听见动静更是草木皆兵,当下央求着顾昭三人陪同他前去看看。   四人走近一看,却是个小姑娘挂在池边捞鱼。   管家一见着她脸色就黑了,低声喝道:“你在此处做什么?还不快回你院子去!”   那小姑娘一身衣服都浸得透湿,眼睛又黑又深,见了人也不说话,只听见鱼挂在池边一阵噼啪挣动。   今日发生了这样多的事,管家早就心力交瘁,当下失了耐心:“还站着做什么?难道非要我禀报老爷拿了家法来请你么?”   那女孩向他们望了望,抱着鱼转身跑了,裴青青这才注意到她竟是光着一双脚。   如今不过才三月初,还是倒春寒的时候,哪怕是大人也要裹得紧紧得说句春捂秋冻。   裴青青正想开口,就听管家叹了口气。   “也不怕说来叫少侠笑话,这是我们钱府的小小姐,只是生来就得了疯病,每日颠三倒四说些胡话,人也越发出格,”他道,“咱是管也管不住,少侠若是这两日遇上了,只管叫了下人来将她带回去。”   说到此处,四人已到了西厢房。   前来揭榜的游侠方士们被管家分作三拨在主院内守夜,他们三人年纪小,因此暂时被安排在后头。   顾昭与郑天河睡在外间,他们各自收拾着东西,唯有裴青青心神不定地在房中徘徊。   她低声喃喃道:“说是小小姐,穿的料子却还不如管家身上的好,下人也这样不尽心,怎么会连双鞋也忘了叫她穿。”   郑天河知道她是想起自己家中那摊子破事了,当即安慰道:“你若是实在心中难安,咱们明日偷偷的去看看她就是。不过是个凡人的院子,直接翻进去也不费什么功夫。”   裴青青也清楚自己此刻再急也无用,眼下妖邪暗中作祟,她若是为了这么点善心半夜偷跑出去,怕是要连累同伴一道出事,只好忍着心焦回了里屋。   顾昭对这些向来不大感兴趣,只坐在门口埋着头擦他的剑守夜。郑天河看了几眼自觉没什么事,倒头便睡,没一会儿就传来阵阵呼噜声。   他抱着剑又等了片刻,月至中天,就听怀中通讯玉符一阵轻响,打开一看果然是钟妙的讯息。   照例写的都是些不同凶兽的习性,顾昭掏出另一块玉符将讯息仔细拓印,心中难以自制地开始焦虑钟妙今日又遭遇什么风险,挣扎片刻到底还是发了请安消息过去。   下一瞬,钟妙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她难得在一处安静地方,含笑问道:“怎么这样晚还醒着,我听万兽宗的师姐说你们下山做任务去了,可还顺利?”   顾昭轻轻嗯了一声:“今日轮到我守夜,是凡间界的事,还算顺利。”   钟妙在那边细细问了几句,夸道:“好,做得不错,这样就很好。”   顾昭道:“不过是从师父那学来一些雕虫小技。”   钟妙笑了一声:“这是什么话,你修行这样刻苦,何必过分自谦。”   顾昭闷闷道:“我只是想着,若是能再多帮上师父一些就好了”   钟妙夸道:“你已经比同辈弟子强上许多了!我像你这般大时也不过只是到处游荡,为师能教出你这样的弟子,心中实在是很欢喜。”   “能做师父的弟子,我也很欢喜。”   只是这欢喜与师父的欢喜天差地别,顾昭心道,若叫师父知道我梦中妄念,怕是要大失所望将我即刻逐出门去。   钟妙在那头又笑了起来,她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悉悉索索打断,似乎是旁边来了什么人。   “是在下叫钟姐姐觉得无趣了么?难得一道出游还要同他人通讯。”   是方直的声音。   “胡说些什么?”钟妙笑骂,“我交代徒弟事呢,你边儿去!”   方直哟了一声:“钟姐姐这徒弟教养得也忒细心了,他也十六了吧,多少算个大人,怎么还黏牙糖似的撒不开手。”   钟妙啧了一声:“少来啊,你给我收收味,起开起开,我徒弟多好一正道苗子,别叫你带坏成一副黑心肠。”   方直哼笑:“他还要我带坏呢……”   钟妙捂着玉符换了个位置,这才软下声叮嘱道:“别听方师叔胡扯,你离出师还早着呢,若有什么弄不懂的只管来问我,这几日行事小心些。”   顾昭从前一直很享受师父多到溢出的关照,他将此视为偏爱并沾沾自喜,但叫方直这么不阴不阳地刺了几句,心中却顿时烧起一股邪火。   他闭了闭眼,勉强柔和下声音道:“好,我都听师父的,师父也多休息。”   通讯结束了。   顾昭站在黑暗的院中,心中的火焰越烧越旺。   他方才有许多话要问——譬如师父此时又在何处?譬如师父不是在中州处理凶兽么,怎么又和妖王呆在一处?譬如……譬如那些传言究竟是不是真的?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   他什么都不敢说,只能堵住耳朵捂住眼睛。   钟妙喜欢他乖。   顾昭在院中久久站立,正当露水快要压弯他的睫毛,忽闻主院传来一阵极大的响动。   他向袋中一取,驭兽环果然震动非常,郑天河与裴青青俱已抓了剑冲入院中。   三人追着红光疾跑而去,远远就见主院一片灯火通明,屋檐上倒挂着个黑影。   那黑影看着如人一般高,浑身瘦削而无皮毛,就这么匍匐着歪头望来,面上闪着两点鬼火似的绿光。   顾昭冲在最前一剑斩去,只听乒乒一声脆响,竟然叫那黑影横爪接了个正着。   他所用的还是刚筑基时得的剑,虽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但也绝非一般灵兽的爪牙能比。   他们这才注意到那黑影极长而极锋利的前爪。   郑天河紧跟而上一剑拍出,黑影迅速侧身后蹿,擦着剑锋跳上了另一处屋檐。   顾昭又追了一剑,那黑影却像是听见什么声音,硬受了这一剑转头就跑。   猫本就长于奔跑,何况这灵猫不知得了什么秘法,已是冒着魔气向凶兽滑落。一时没能拿下,不到半息的功夫便消失在夜色中。   三人还想再追,却听主院中一片高呼救命,只好暂且折返。   天还未亮,游方术士便走了大半。   管家已在昨晚吓得魂掉,也不计较什么内院不内院了,顾昭刚一提出要仔细勘察,他就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三人顺着昨日的血迹仔细搜索,走到池塘处却断了线索,不仅血迹断绝,拿出驭兽环也毫无反应。   但那灵猫绝不可能离开,它昨晚接连出手两次,已是下了决心要致钱老爷于死地。   猫这种生物性格执拗,倘若认准一件事而未做成,绝没有半路走开的道理,必然仍藏在某处伺机而动   三人一时想不出什么头绪,干脆同裴青青一道去找昨晚见到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所在的院子极为偏僻,问了仆从都是闪烁其词,他们费了番功夫才找到地方。   虽然一看就无仆从照料,院中却不见荒草泥泞,打理得很好。   小姑娘似乎刚病了一场,面色苍白得很,问话也只是摇头,裴青青耐心哄了许久,这才小声说自己想吃春饼。   顾昭已在院中转了一圈回来,朝同伴微微摇头。   一上午都一无所获,三人难免有些泄气,干脆出府找春饼摊子买些吃食。   摊主一见有新客当即热情招呼起来。   “诸位刚从钱府出来哇?我家春饼可出名了,一年就吃这么一遭,”她自夸道,“从前还没出事的时候,他家丫头回回都是大包大包买,就只爱咱们这家,保准您吃了好。”   顾昭眼神一动。   “出事,出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   多年后钟妙回头一望。   越乖的孩子叛逆起来越吓人。 第34章 、猫鬼(完)   春饼摊主本就是话赶话说漏了嘴,叫他抓住一问,当下支支吾吾起来   “干什么?我哪知道那么多,我就是个卖春饼的,问东问西,你当自己官差呐!”   顾昭道:“你竟不知道么?钱府这几日遭了邪祟,我们正是为此事来的。”   摊主脸色霎时变了。   她生在见青城,从小听的都是些鬼怪妖邪的故事,自然知道邪祟是怎样可怖,谁料话本里的故事有一日还能发生在身边?   顾昭又道:“昨晚钱府闹得极大,已经死了数人,你倘若瞒着不说,过几日我们走了那邪祟杀出来,死的就是你!”   摊主只觉身上起了阵寒风,使劲搓了搓手臂。   此时接近晌午,路面上的行人并不很多,她左右望了两眼低声道:“怎会有这种事,那我悄悄的告诉你们,可不许声张。”   三人自是点头应允,摊主塞了几卷春饼叫他们拿在手中吃,装作副正常卖货的样子小声开口。   “那钱府并不是一直都这样有钱的。”   钱府还未叫钱府的时候,钱家夫妇只是逃灾来的难民。   据说是家中遭了水灾,夫妻两个带了小女儿,匆匆卷了细软逃到见青城。   难民们大多安顿没几日就上集市做些苦工,只有钱家夫妇靠卖些绣活混日子,后来才知道这家人原本也算是个出读书人的富户,怕是一时拉不下脸。   不仅拉不下脸去做工,钱老爷对邻居也有许多挑剔,要么嫌弃屠户吵了他念书,要么嫌弃小孩乱跑踏了他的花草。   本就是三教九流混住的地块,来了这样一个讲究人,当即欺负得更起劲了。   但忽然某一日,钱家时来运转,眨眼间就富了起来。   谁也不知他们是怎样富起来的,问只说是家中亲戚送了本金,又搭上商队做了花草生意。   钱老爷刚一发达就买了大宅子搬进去,不仅吃穿用度要显出气派,流连烟花之地时也出手得格外阔绰。   谁料这摆阔没摆多久,竟在行商时遭了匪,钱夫人没多时也郁郁而终,只留下个女儿,叫本家兄弟过继去得了便宜。   摊主咂咂嘴:“可见有些人就是没福,有福气落下来也要接得住,接不住可不就折了寿。”   郑天河嚼了几口咽下饼道:“所以那钱小姐生了疯病也是真的?”   摊主却怒道:“你怎知道她发了疯病?钱小姐好着呢!不过是那个本家兄弟苛待她,我看这钱老爷也是个没福的。”   德不配位的蠢货顾昭见得多了,他向来对这套“富贵伤人”嗤之以鼻,自然也不信摊主的猜测,要他说这钱家夫妇死了未必没有本家兄弟的手笔。   顾昭心中疑虑,刚刚他似乎抓住了什么灵光,只是这灵光一闪而逝的太快,只能隐隐感觉有些不对。   正在此时,就听裴青青惊呼一声。   他抬头望去,一群人自街角奔来。那群人手中拿了桶盆自三人面前奔过,竟是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只能看见他们疾呼的口型。   顾昭心知不好正要拔剑,却被一只手柔柔搭在肩上。   “这位少侠,”那摊主在身后问道,“你可也有什么愿望?”   顾昭瞬时感到一股极为压迫的力量压在肩上,他顶着阻力艰难回头,从眼角处望见那摊主的脸如同融化般坍塌出猫的轮廓。   “是那种……无论如何都要达成的愿望喵~”   浓雾升腾。   顾昭从黑暗中睁眼,他第一反应就要拔剑,却发现自己被牢牢困在固定的视角。   他很冷,也很饿,浑身湿透却虚弱得无法起身。   接着,一双手将他抱了起来。   “呀!这里有只咪咪!”   视角上移,他看见了一张小女孩的脸。   女孩双颊圆润,头顶扎着两个小揪揪,顾昭费了些力气才辨认出这正是钱家小姐,只是看着更为年幼。   顾昭之前就遭遇过一次这样的事,很快明白过来——他被困在猫的幻境中了!   女孩将猫抱回了家。   她在家中很得宠爱,年纪不大就有了月钱,能偷偷托下人出去买鱼回来喂猫。只是父亲很看不惯,常常训斥她玩物丧志。   猫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   它变得强壮,并逐渐长得比整条街的猫还大,甚至能自己带着小弟下河打鱼。   它也很聪明,至少比其他猫都聪明,它能理解许多人类的话,但它向来对人类的呼唤装聋,只在钱小姐喊他时才转一转耳朵。   它就这样一日一日长大,直到某一天有修士从这个城镇经过。   那天钱小姐抱着它流了许多眼泪,到了清晨,她肿着眼睛下了决心。   “你原来这样厉害,怎么好一直留在这里当一只普通的猫呢,”她说,“要记得想我啊……或者还是忘了我吧,一定要加油成仙啊!”   第二日,它被修士强行拎着后颈带上了前去中州的飞艇。   起初猫生了好一阵子闷气——说拎走就拎走!再也不要理她了!   但渐渐它又想,它一定要好好回去教训这个家伙!就先从挠花她最喜欢的那条裙子开始!   猫逃跑了无数次都被发现,终于在某一天贵客拜访时抓住机会逃出来,藏进飞艇回了凡间界。   但钱小姐已经不在那里了。   到处都是洪水和饥饿的流民,它又惊又怕,东躲西藏,终于顺着一点气味找到了钱小姐。   钱小姐瘦了许多,这种笨蛋人类没有猫照顾就是不行!   还没等它挥舞着爪子喵喵骂上几声,就被钱小姐紧紧抱在怀里捂住了嘴。   猫听见了争吵。   走投无路的钱老爷要将钱小姐嫁给一位游商。   那天夜里月亮很大,猫守着钱小姐入睡,忽然听见有个声音在脑中问道。   “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只是你愿意付出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猫想。   接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明悟击中了它,猫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拿走一点我的爪子,拿走一点我的胡须,拿走一点我的皮毛,慈悲的神明,请给我金银*。”   它对着月光祷告,身躯越缩越小,心中却很是得意。   只要有钱的话,就会幸福起来吧!   钱家再次变得富有。   但富有是不够的,钱老爷并没有经商的天赋,走了几趟商路就觉有辱斯文。   他渴望再次得到天降横财,正在此时,钱老爷得到游商指点,在院中发现了祷告的猫。   一只猫的命换花不完的金银,还有比这更轻松的方式吗?   猫叼着鱼回来时就见钱小姐被钱老爷一把推倒在地。   它只是下意识冲了上去。   但钱老爷死了。   杀了人的灵兽不可避免地堕化下去,它的皮毛脱落,骨骼变得畸形,猫怕吓着钱小姐,只敢躲在黑暗里悄悄看她。   一个病弱寡妇带着年幼的女儿,手上还有这样多的钱财,自然是有许多人会产生点想法的。   于是不可避免的,猫又杀了人。   它的堕化越发严重,被闻讯赶来的道人四处追捕,只能叼着自己脱落的血肉藏在角落苟活。   钱小姐再次找到了它。   有个声音柔柔问道;“少侠,你可也有无论如何都要达成的愿望?”   顾昭忽然胸口一热,他听见一声猫的惨叫,从黑暗中挣脱出来。   虎牙吊坠发出温暖白光将三个少年笼罩其中,郑天河哇的一声吐出来,满地狼藉中隐约能看见许多黑色毛发。   再回头一望,哪还有什么春饼摊子,只一盏破碗放在地上。   街道上的呼喊声这才传到他们耳中。   “失火了!失火了!”   三人迅速拔腿回赶,钱府已烧得半边天都是红光,不少人围在外头喊叫泼水,但火势过大,就连官差也不敢轻易靠近。   郑天河一脚踹开燃烧的大门,三人捏了诀冲进去,满眼皆是火光。   一路都是昏迷不醒的仆役,顾昭眉头紧皱,学钟妙的做法统统装进芥子中。   越往里去越能闻到浓郁血腥味,待他们冲进主院,就见个伶仃瘦小的身影站在中央,钱老爷软软垂着头叫她捏了脖颈在手中……或者说,爪中。   钱小姐听了动静转过身来。   她看着已经完全不像个人类了。   双膝翻折向后,手脚俱异化为骨爪,面上也生出猫耳般的骨刺。   她似乎有些疑惑,缓慢开口:“你们不该回来的。”   顾昭心中闪过一个极荒诞的猜测。   “你将它藏在自己体内了?!”   顾昭在藏书阁的禁书区读到过这种秘法。   诛邪之战正道将倾,逼出不少极端功法,其中便有这种——以人的躯壳为囚笼将凶兽封印在体内,既能净化凶兽,又能借助凶兽的力量。   但此法极为凶险,施术者全无善终,早被毁去传承,怎么会流传到凡间界来,又叫一个小姑娘得知?   钱小姐看懂了他的表情。   她很用力地咧出个笑,似乎还有些小女孩的得意。   “这是秘密,”她说,“但我做到啦。它说你们是好的那种修士,请把它带回去吧。”   她松开了手,任由钱老爷尸身落地。   封印的最后一个阶段,以宿主的全部寿命与血肉作交易,换取拔除魔气彻底净化。   一双手捂住了顾昭的眼睛。   “你已做得很好,”在熟悉的香气中,他听见钟妙这么说,“剩下的交给为师。”   法阵冲天而起。   作者有话说:   *祈祷换钱的部分是某日在书上看到,具体哪本有些记不清,不是原创。 第35章 、西荒   直到一切结束,钟妙才松开手。   大火熄灭后,主院前厅只余焦黑四壁。   钟妙在仪式开始前就遮掩了三个少年的视线,因此三人只觉眼前一黑,再睁眼就望见厅中空空荡荡,唯有地上多了个灰白的小笼子。   是施术者献祭后留下的骨笼。   这就不是能告诉少年人的内容了,钟妙上前几步将骨笼拎起,只见里头的小小黑猫睡得冒呼噜,爪中却紧紧抱着些什么。   钟妙指尖微微一拨,方才还在装睡的黑猫瞬时将爪子藏在身下瞪圆了眼张口咬来。   “好凶,”钟妙收回手,“现在倒是机灵起来了。”   那黑猫一口没咬住,反倒叫她拎着后颈提起来,一双爪子紧紧抱在胸前,口中不断哈气,蹬着后腿要挠她一下。   钟妙懒得同这么个小家伙计较,从袖中摸出个乳白的珠子。   “别捂了,没人同你抢,再捂下去就真没了啊,松手!”   黑猫仍是死死捂住不肯松爪。   钟妙本就对它没什么耐心,在黑猫的嚎叫中强行将它前爪掰开。就见一片纯白魂魄飘了出来,落在珠子里变作剔透的浅蓝。   凡人魂魄虚弱,放在定魂珠中蕴养个数十年就能恢复,到时送去投胎转世也好,送去做个鬼修也好,等她自己醒来决定。   黑猫一得到珠子就张口吞进腹中藏好,这才渐渐冷静下来。   方直此时也迈进门来。   他做了妖王打扮,一身西荒风情的开襟长袍,衬以金银宝石,肩上却不伦不类蹲了只橘猫,倒像是将这仙人一般的人物拽落凡间。   橘猫口中还叼着朵花,一见钟妙就跃入她怀中将花递出,直看得三个少年人眼皮乱跳,不由得都想起些“少山君与妖王不可不说的二三事”来。   方直走上前与钟妙并肩站着,低头将黑猫拎在手中,很是轻佻地拨了拨它的尾根,嗤笑一声。   “白投了这么个好胎,蠢成这个样子,罢了,到底还是要带去西荒。”   钟妙一听他阴阳怪气就知事情果然如他们路上所料。   这是只九尾玄猫。   九尾玄猫与寻常妖族不同,乃是一种天生地养的异兽。   它可能诞生于任何一个时间点的任何一个角落,起初看上去与寻常黑猫并无不同,倘若没什么机遇,大多也只会作为普通黑猫平平无奇度过短暂一生。   唯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九尾玄猫会因为某些意外生出极为强大的愿力,从此觉醒血脉生出九尾。   倘若是生在太平盛世还好,此时诞生的九尾玄猫多半受到不错的照顾,与人修关系良好,能成为守护一派的瑞兽。   但放在乱世之时,九尾玄猫大多含怨而死含恨而生,一睁眼便直接堕魔,暴怒之下击杀元婴修士也不在少数。   因这一特性,九尾玄猫在史书上的名声实在说不上好。   谁有这个能耐在未觉醒时就认出九尾玄猫?谁又能保证天下无人杀猫?真到了饿极的时候,就是吃人也不罕见。   就这么过了千百年,黑猫逐渐从镇宅瑞兽变为了不祥之兆,乃至在民间都多出许多关于黑猫的避讳讲究。   这只九尾玄猫年纪尚小,愿力却出奇强大,能够在堕化半路被封印净化,已经是极幸运的结局。   至于它消失的八条尾巴拿去换了什么,看看它那护着肚子的宝贝样就知道了。   钟妙这时才松下一口气,她前些天还在中州同方直一道研究狂化的凶兽,忽然之间接到师兄的警告,当即匆匆向凡间界赶。   苏怀瑾这人,说得好听是灵觉高,说得难听那就是一乌鸦嘴。   钟妙小时候每次不听师兄劝都吃了大苦头,一听他说顾昭恐怕要出事,吓得魂也要飞。   好在几个孩子行事谨慎,这才没与玄猫产生什么直接冲突,否则就算钟妙全力回赶,也顶多勉强保住他们性命。   此时府中火焰俱已熄灭,救下的凡人也让顾昭三人灌了药安置在院内。这场火烧得极迅速,不过钟妙一开始便叮嘱方直带了分神四处探查,已搜集了不少有用线索。   她心知此事必有蹊跷,恐怕暗中还有不少眼睛在盯着,还是先走为妙。   左右万兽宗门风宽松得很,只要打着出任务的名号,弟子就是在外呆上一两个月也不会遭到师长斥责。不如干脆将他们一道带去西荒,免得回去路上又遭到什么劫杀。   方直自然不会对钟妙提什么反对意见,主意打定,钟妙掏出架灰扑扑的飞行法器招呼着三个少年人立刻启程。   他们一路向西北行去。   越往西去,人烟越是稀少。此处气候多变,干旱少雨而多风沙,别说是种植作物,就是好好的房子也难免叫狂风刮坏。   只有自小生于此地的边民,同一些犯了大事逃难至此的法外之徒靠着点点绿洲混居,官府势力在此处的影响几近于无,是央朝有名的混乱之地。   行至尽头,越过鹤归崖便是西荒。   鹤归崖,崖高百丈山势陡峭,仿佛是开天辟地时凿下的斧痕,寻常人站在山下纵使用尽力气向上望去,也难以望见山的尽头。   边民认为面对这样的天险,即使是善于飞行的白鹤来了也只能折返,因此得名鹤归。   法器攀升途中,不时能见森森白骨坠于树下。   千百年来不是没凡人试图越过此山,但就算是世上数一数二的轻功好手,折在此地的也不在少数,恐怕只有传说中的宗师高手才能勉强越过。   钟妙轻轻一弹指,法器再次攀升,已经能望见山另一边的景象。   西荒是妖族的聚集地。   方直还未落地便带着九尾玄猫去妖族圣地修养,这猫年纪不大倔劲不小,刚被净化本就伤了元气,还强行自断八尾保住钱小姐的魂魄。   一开始强撑着精神看不出什么,行至一半就开始呕血,叫方直揪着耳朵骂了一路。   钟妙对他族圣地一向避之不及,干脆带了孩子们在街头逛逛。   妖族排外,钟妙自己本就有耳朵,至于顾昭三人问题也不大,她从前研究过各种稀奇古怪的丹药,其中一种便是吃了能短暂化出妖形。   三个少年都不是愚钝之人,也不需要钟妙解释其中厉害,相当果断吃了下去,不一会儿就长出毛茸茸的耳朵与尾巴,方才车上已好奇打量了一路。   他们来得凑巧,此时正值西荒五年一度的拜月节。   妖族本就生性直率奔放,西荒靠的又是混乱之地,自然没处学什么人类的礼义廉耻。加之此地炎热,厚重衣服实在不耐烦穿,个个化了人形只披着几条衣料,走起路来飘逸非常。   放眼望去,满街都是些穿着轻薄的俊男靓女,有些爱俏的还在手腕脚腕装点了金银细镯,尾巴也精心缠了宝石链条,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宝光四射,看得人一阵晃神。   钟妙四人虽说折腾出了尾巴与耳朵,但穿着上实在来不及更换,俱是一套束袖袍子佩剑,混在一众妖族中显眼极了。   在中州倘若有人这么穿了开襟袍子光着脚,必然要叫人疑心是不是修合欢道的弟子。但在西荒这种人人清凉的地方,穿得这样端庄齐整,却又叫人觉得……别具风味。   妖族生来慕强,钟妙不仅修为高得看不出,还长着这样一对好看的圆圆耳朵,瞬间吸引了不少妖的目光。   一开始还只是悄悄扫两眼,见他们神色可亲说话和善,不少妖族直接明目张胆地望了过来。   钟妙正同顾昭说着话,怀中突然落了枝开得正好的杏花。   她捡起花,一仰头就见着个犬妖在楼上望着她笑,尾巴在后头摆得啪啪作响。   钟妙长了三百岁自然不是第一回 收到表白,只是她心中牵挂太多事未做,实在没心思想这些儿女私情。   她从不觉得受人爱慕便高人一等,也不愿叫人空付,笑盈盈将花枝顺着窗又轻轻抛了回去。   那犬妖拿了花也不恼,高高兴兴别在衣襟向他们挥挥手。钟妙收回目光,就见小徒弟的一对耳朵耷拉了下来。   她一时好笑,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么?”   顾昭平日里总爱装出副大人样,此时对着钟妙也口是心非:“没有的,师父,我只是从未见过这样的风俗,有些惊讶。”   话是这么说,身后低垂的尾巴却出卖了他。   钟妙微微皱眉,她其实很早就发现顾昭的占有欲颇强,只是她想着徒弟年幼时吃了那样多苦头,就像沉浮在海中的人忽然有了浮木,必然要紧紧抓着不放。   何况顾昭先前年纪尚小,渴望独占长辈的关注是幼崽天性,这也没什么可说的,纵着他过两年就好了。   但如今顾昭已经到了筑基后期,倘若性子还不掰过来,恐怕于修行有损。   钟妙头一回做人师长,处处用了十二分的心血,只盼望他顺顺当当地一路走下去,走到高处看一看世间的好风景。顾昭天赋这样好,实在不应当困在一件小事上这样久。   她斟酌再三正要开口,就听通讯玉符轻轻响动。   是方直的讯息。   【有发现,速来。】   作者有话说:   有些对人友好的大型犬嫉妒心非常强,甚至会因此攻击其他犬类。   在中国的传统观念里,黑猫确实是镇宅兽,话说这个知识点我还是高中读小僧的《一封家书》看到的。   这本书挺有意思的,氛围很强,不过最好不要在晚上看,不然会觉得房间忽然热闹起来了。   又BUG……,我一般0:00存稿箱更新,手动修改放出来试试。 第36章 、以身为剑   被这么看了片刻,顾昭难免心中惴惴。   他心知自己年纪尚小,也没什么家世背景,虽是个注定要成道的先天圣体,但将来的事又如何拿来作现在的底气?   因此顾昭打定主意要将爱意牢牢藏在心中,等有一日他的名字也能叫天下人知晓,再明明白白说出口。   可少年人的爱意如何藏得住?纵使捂紧了嘴也要从眼里冲出。   钟妙再如何无心情爱也有三百岁的阅历,只是头一回做人师父分不清孺慕与爱恋的区别,平日里又格外事务繁忙。而方直这妖向来乐得看人吃瘪,干脆不曾点破,这才叫顾昭瞒到了现在。   顾昭绷紧了脊背,习惯性露出张乖巧笑脸想要蒙混过关,就见师父从袖中掏出通讯玉符,没看两眼就面色微沉。   钟妙抬手向妖群中招了招,一转头朝向他们又是面带笑意,只是说:“我有些事要走开片刻,你们只管玩,这些道友会护着你们。”   一路藏身妖群暗中保护的王族亲卫们得了示意走上前来,钟妙解下储物袋,向每个孩子手中都抓了一把妖珠。   “玩得开心些,喜欢什么就买,我不去很久,天黑时就回来。”   交代完这几句,钟妙身形一闪,很快便从街头消失。   亲卫中领路的是个小姑娘,看着与他们差不多年纪,顶着一对狐狸耳朵,面容与方直有几分相似,笑盈盈地迎上前来。   “别担心,我们这没什么危险的地方,大概是往圣地去了吧,”她挨个将他们看了一遍,叉腰笑道,“嗨呀,笨蛋哥哥总算有用了一回!我是方婉,你是顾昭是不是,叫我小婉就好。”   妖族圣地。   进入妖族圣地的手续极为复杂,纵使有方直在一旁陪同,钟妙也经过了数道检验,这才成功迈入大门。   她回想起一路上所见守卫怪异的神色,好奇问道:“我与你们妖族差得不大吧,难道说是有什么特殊规矩?他们怎么这样惊奇?”   方直笑道:“钟姐姐看着就像我们西荒的人,也不是什么规矩,只是圣地向来只允许王族与亲眷进入,在下又未曾大婚,难免叫他们看了惊讶罢了。”   钟妙正仰头观察着一路的机关,闻言赞赏:“这样是最好的。圣地本就不应当什么人都能进入,人来人往难免要出大纰漏。倒是我坏了规矩,不好。”   方直点头道:“钟姐姐说得是,只是事权从急,想来祖宗也不会责怪在下。”   他心中苦笑,与钟妙相识这么些年,怎么还会为她异于常人的思路失落?   旁人的心是风动春池水,钟妙的心却如钢铁一般,纵是一腔热血扑上去也只能落个自行冷却的下场。   方直从一开始就知道,育贤堂当年的风云之辈中,钟妙虽然看着最为离经叛道,心性却是最正派刚直。   周旭生来便含着金汤匙,也就是在他们面前像个人样,平日从不把弱于他的人看进眼里,当年被钟妙拉着一同打了许多比武场,这才认下她作老大。   陆和铃出生于妙音坊将颓之际,一睁眼就看着长辈玩弄权术,生性多疑冷酷,如今在江南说一不二,只是在钟妙面前还是副旧日的操心样。   至于他……他更不必说,自己是什么样的东西方直心里相当有数,若不是当初钟妙强行在育贤堂护着他,叫周旭与陆和铃捏着鼻子一同保住他活着回到西荒,他的名声未必会比魔修好到哪去   这么些年下来,求名的得名,求利的得利,只有钟妙这个傻子什么也没落着。   修真界以强者为尊,旁人若是有了她这样好的修为与这样好的师承,怕是早就作威作福起来,但钟妙呢,钟妙干什么去了?   日夜奔波两百年,世人也未必念她好,想杀她的人能从西荒排到苍海,只是朋友们怕她伤心,都悄悄处理了不叫她知道。就算这么努力护着,还是冒出谢家那群老狗冲她大小声。   方直永远弄不明白她怎么就能对天下苍生生出这样多的感情,就像是将一整颗心托付出去,以至于轮到自己却一无所有。   钟妙将自己活成了一柄剑,你可以与她并肩作战,也能躲在她身后避难,但倘若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却只会被温柔地,温柔而绝情地推开。   方直自知做不成钟妙的同路人。   所以他干脆什么也不说,就这样守着她,见她战无不胜,愿她武运昌隆。   他们已走到方直先前发现的线索处。   那是一处早已破损废弃的祭坛,大概是上古时代传下来的。   方直本就不是什么正经王室出身,对这套彰显旧日荣光的东西向来嗤之以鼻。只是今日要取了祭坛下的灵泉水供九尾玄猫疗伤,这才难得过来走一趟,叫他发现了些东西。   那是一副巨大的壁画。   自穹顶向下蔓延,如一部展开的编年史。   钟妙向方直确认过许可,纵身跃上祭坛顶部仔细观察。   在壁画的最顶端,也是历史最开始的地方,绘制着一颗小球。   这颗小球原本处于混沌一片,但是忽然之间,有某种力量在球内翻滚震荡,使它渐渐呈现出不同的三种颜色。   最顶端为白,中间为褐,下端为黑。   随着时间推移,三种颜色越发清晰明显,在不知几万年后,白色上升,黑色下沉,缓缓向外扩散,如同鸡蛋的外壳一般将褐色包裹在中心。   又过了许多年,悬浮于黑白二色中的褐色平面上出现了许多小人。   有的长了翅膀与尾巴一看就是妖修,有些则是普通人修,他们在大地上奔跑,高举双手。   云层中伸下巨手,小人向一只手中献上物品,从另一只手获得馈赠。   这大概就是最早期的祭祀。   而在下一副中,在人群最边缘处,有一个小人向土地中种下了花。   黑白褐中突然出现了第四种颜色,花瓣与根茎皆是猩红,许多小人倒在这猩红四周,于是红色向下不断蔓延。   花落在黑色的手中。   从此小人开始分化,有的被标记为纯白,有的被标记为纯黑,接着战争出现,将大地染作猩红。   记录就断在此处。   钟妙深深皱眉,她克制住自己想向那双黑手挠一爪子的冲动,从储物袋中掏出数朵花来。   一朵是拍卖场所得,一朵从凶兽胃中取出,一朵是钱府偏院所得,只要略略转一转角度,便能与壁画纹丝合缝地对上。   以人全身精血长成的,能将魔神引至地面的,正是骨生花。   钟妙追查此事已久。   她从凡间界一路追来,无论是最开始收集童子祭祀的魔修,还是最近被引诱堕魔的九尾玄猫,每当她处理完一处,总有另一处冒出头来。就像是有一双手在暗处搅局,试图将些早该被埋葬在千百年前的沉疴再次搬上舞台掀起波澜。   然而做得越多,马脚便越多。   既能在丹阳城大乱后对她紧咬不放,又能有充足的理由种植奇花异草,同时还身份贵重使得万兽宗因此突然到访忙乱中将灵猫放跑。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所有的线索都在此刻指向唯一答案。   玩弄权势的聪明人果然与她不同,样样都能做得妥帖细致,钟妙自问做不出这样巧妙的布局,但剑修有剑修的办法,而她尤擅以力破法。   周旋这样久,终于得以面对,钟妙只觉心中充满奇异的平静。   她收起花,跃下祭坛。   “我已经弄清楚了,”钟妙面色轻松,“虽然有些事还是想不大明白,不过也不再重要了,说到这个,或许还有个忙需要你帮。”   方直从钟妙面上的神色实在看不出什么。   为了保全西荒,历代妖王都对中州保持旁观,钟妙又向来独自行动,方直再三思量,仍然无法从极少的信息中得出结论。   此时天色已暗了下来,一轮圆月正缓缓爬升。   钟妙向外一望,松了松筋骨笑道:“仔细想想这么些年竟也未曾好好玩过,不想这些了,不如先享用今晚月色。”   方直望着她,暂且压下心中不安,面上仍是笑着:“钟姐姐想要的在下自然无有不应,此时正是逛夜市的好时候,还请随在下一观。”   ----   钟妙一来就见顾昭在人群中被挤得自闭。   夜市本就热闹非常,而拜月节又向来在妖族的传统中占据重要地位,一时更是摩肩接踵,挤得连落脚地也难找。   钟妙四下一望,处处都是手拉手卿卿我我的妖族。就连郑天河那小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竟然也拉了裴青青在一旁挑选宝石珠花,只有徒弟孤零零的被挤来挤去,看着又可怜又好笑。   钟妙忍笑上前,准备悄悄得吓他一吓。   顾昭正心中闷闷,忽然背上叫人轻轻拍了一下。   钟妙换了身西荒服饰,面上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她平日里虽也爱笑,却从未像此刻一般,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我听闻有一处酒肆极好,要不要一道看看?”   作者有话说:   钟妙:一些并不吃暗示的钢铁剑修行为。   她无心情爱的原因超级简单也超级钢铁:天下未定何以家为(?)   快到我这本书最喜欢的地方了,快落。 第37章 、帝流浆   经营酒肆的是对凡人夫妻。   比起修真者,妖族对凡人的好感度要高上许多。既然能越过鹤归崖到达西荒,便已证明了自身的实力,只要老实生活,西荒不会对他们产生太多排斥。   想逃向西荒的不知凡几,真正能成功的却极少。这对夫妻在凡间界绝不是什么平庸之辈,钟妙望其面相不见凶煞之气,略略一猜,就知道多半是犯了什么忌讳不得不远走他乡。   两人看着感情甚笃,酿酒的手艺也好。钟妙不爱与人挤,干脆打了几壶酒拉着徒弟一道上楼寻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她今日兴致颇好,从储物袋中掏出自己惯用的玉盏满满倒了一杯饮下,刚舒舒服服叹了口气就见徒弟盯过来,显然是要劝她少饮。   钟妙难得起了顽心,又掏出个新的丢给顾昭,笑道:“别盯着我瞧,你要是好奇也可尝尝,左右难得这么一回,不许回去告诉你师伯。”   顾昭话未出口就叫她堵回去,只好抓过酒盏急急饮了一口。   他从未喝过酒,一入口就被呛个正着,又好面子,梗着脖子不愿多咳嗽几声,憋得耳尖都红了。   钟妙笑得打跌,到底良心发现推了盏清水过去。   “少年人还是老老实实喝你的水去,这东西没什么好喝,尝过一口也就算了。”   当年她闹着要喝酒时师父就是这么教的她,但顾昭显然比她小时候难骗多了,当即指出:“师父倘若当真这么认为,自己又何必喝许多。”   钟妙眼神向左右一飘:“这个,做了大人口味自然是会变一变,”她一把摁在徒弟头上使劲揉了揉,“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再说吧!”   顾昭头一回喝酒,面上看不出什么,脑子却迷糊了,小声嘟囔道:“不就是三百岁……等等我就到了!”   钟妙含笑望着他。   修仙无岁月,有时钟妙望着顾昭,会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模样。   她自小被师父捡回山,又是一门子贫穷剑修,年少时过得实在艰难。   有时同师兄去集市上放焰火卖艺,有时混在散修里去秘境搏命,她未必没羡慕过旁人的安稳日子。只是年岁渐长,再去看当初的磨砺就不算什么,她能练出这么身真本事,也可称为一种命运的馈赠。   钟妙没受过什么正经宗门教育,自己做师父的时候自然也摆不出什么架势,若说唯一有什么期望,只愿徒弟能快快活活地过一生。   如今仔细一看,当初小小的一个孩子竟当真叫自己好好养大,没尝过困苦,没受过欺凌,交了几个好朋友,做了颇有名望的大师兄,再过些年,恐怕就要比她高。   于是许多陈年旧事就能这样轻轻流过。   此时月上中天,狂欢的队伍正自楼下经过,街头巷尾塞满了笑声与鲜花,大桶葡萄酒高举过头顶,每一个妖族都在举杯高呼。   赞颂明月的歌声到达顶端时,空中明月仿佛也被热情融化。   钟妙示意顾昭与她一同向明月举杯,收回时,便见杯中多了融金般灿烂的浆液。   帝流浆,只在妖族聚集地产出,在受到足够多的祭拜后,明月倾身向世间分享光辉。   传闻饮下帝流浆之人会在梦中圆满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幸运的能借此勘破心劫,因此被一些多年不得寸进的修行者奉为至宝。   但在西荒,这只是狂欢中最棒的一个节目,妖族会在这一日走上街头,沐浴着帝流浆沉沉睡去。   钟妙从前总有许多事要做,怕耽误了时辰,向来都是匆匆来去,倒是错过了数百年的好月色。   她唤出分神守在一旁,笑着向顾昭碰杯。   “好梦。”   钟妙一饮而尽,倚在桌前沉入梦乡。   ---   顾昭从沉睡中醒来。   此时天还未亮透,他闭着眼默数更漏的滴水声。   又是一日。   二十五年来的每一日,他都在此时醒来。   顾昭极少做梦也从不赖床,睡眠于他并无什么趣味,不过是生存所需。每日五更起床,接着习武、读书、打理院子,按部就班,从未变过。   他有记忆时就没了父母,只知道自己叫顾昭,是顾家的独子,靠祖上留下的宅子与百亩良田过活,能念得起书。   顾昭自幼就对一应玩物毫无兴趣,他本就聪慧,又有这样的毅力与决心苦读,年纪轻轻便连中三元,殿前应对也颇为出色,很快被留京赋职。   他天生擅长在官场钻营,眼看着就要再进一步,忽然之间又觉得京城其实也没什么趣味,索性申请外放。   顾昭去了许多地方,江南、大漠、山川……他追逐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却始终一无所获,终于在二十三岁的那年干脆辞官归乡。   归乡后也没什么意思。   毕竟在京城呆过许多年,就连当地的官老爷也对他十分尊敬。顾昭左右无事,干脆做起了教书先生,教着几个小毛头念书,遇到荒年也开仓施粮。   于是十里八乡都说,顾家老爷是难得的善人。   他又静静数了几声,在第十声后睁眼起身。   一日复一日,每一日都没什么意思。   做官没意思,当先生没意思,做善人更没意思。   有时顾昭觉得自己像是话本中戴了金箍的猴子,又或许是他前生偷了佛前的供花,才这样不情不愿地做了个没意思透顶的大善人,还做得这样尽心,像是被谁在后头盯着,不敢叫她失望。   顾昭不习惯与人接近,因此从不使用仆役,院中一应打理都需亲力亲为,能耗去许多时间,也没什么不好。   他学了许多东西来耗费时间,最近又学了酿酒,前几个月埋下去几坛,他自己又不喝,也不知道学这个做什么,只是既然学了,还是要尽心做好。   今日是学堂沐休的日子,顾昭照例在院中挽了袖子挑选葡萄,心中却忽然产生一种焦躁。   他不明白这种焦躁是什么,又怕酿坏了酒,干脆走出去透透气。   顾昭推开门,就见对面的宅子外头堆了些东西,大概是新搬来了住户。   他向来不爱与邻居打交道,今日偏偏不知为何多留了些时候。   忽闻一阵马蹄声响,是位年轻女子打马而过,却忽然停在他门口。   眉眼弯弯英姿勃发,笑着问他:“你在酿酒?闻着好香。”   顾昭几乎慌乱地抓紧了门栓。   就在这一瞬间,一切的一切都有了意义。   仿佛他存在的这么些年就是为了在这一刻见她一眼,活了二十五年,他的心脏却像是第一次学会跳动,狠狠撞击着胸腔。   钟妙一眼就看出新邻居有些紧张。   她审犯人审惯了,习惯性开始分析起来:家境不错,独居,看上去勤于锻炼,就是性子是不是太腼腆了些?怎么好半天愣着不讲话。   钟妙轻咳一声,顾昭这才反应过来,低声道:“是,最近在学着酿酒,只是手艺粗浅。”   钟妙耸了耸鼻子使劲闻闻,她生得明艳,做这种动作也只让人觉得可爱,接着笑道:“怎么能说是手艺粗浅呢?我闻着就很好。”   顾昭就是在金銮殿上对答时也从未心跳得这样快过,他像是极好运的被只猫咪蹭了袍子,想要伸手又怕将她吓走,只能屏息望着,反倒将自己憋得喘不上气。   “只是拙作罢了,不过今日恰巧有几坛能起出来瞧瞧,倘若姑娘不嫌弃,可以一同来尝尝。”   他刚说出口,又怕人觉得孟浪,面上看着风轻云淡,背在身后的手却攥紧了。   好在钟妙并未露出嫌恶的表情。   她自幼同师父师兄追捕嫌犯摔打惯了,“男女大防”四个字压根就没呆过她的脑子,一听有好酒喝当即来了兴致,几步走上前来。   顾昭侧身引她入院子,一面又担忧起她这样轻信他人,难免问道:“姑娘这样相信我,却不怕我是个歹人么?”   钟妙哈哈一笑:“这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一路走来,大家都说顾家老爷是难得的善人。”   就算真有什么坏心思也无妨,还要问她手中的剑答不答应。   顾昭却因这一句肯定感到莫大的喜悦,他抿着唇,耳朵里全是自己激烈的心跳。   “都是乡亲们胡乱叫的,不算什么老爷,如果你不嫌弃,喊我顾昭就好。”   钟妙随意点头:“好,我是钟妙。”   钟妙好酒,顾昭的手艺又当真不错,不仅酒酿得好,饭菜也很合口味。在江湖上行走讲究的就是一个豪爽,何况顾昭从前在京城呆过,真要说起来也能算半个同僚。   还没等顾昭用上官场里学会的套话技巧,钟妙自己先起了兴致,同他讲起自己做捕快的那些年。   她在江南追踪过一起拐卖案子,又在大漠同马匪血战数日不退,有回直接单枪匹马冲进魔教老巢一把火点了个痛快。   钟妙饮下一杯,笑着挠了挠脸:“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做这个了。”   顾昭刚要向派系斗争上猜,就听钟妙痛快笑了一声。   “我与他们斗了这些年,终于能还天下太平,快快活活过些自己的日子啦!你说,这是不是像做梦一样?”   作者有话说:   就像做梦一样呢(点烟 第38章 、梦醒时分   没过几日,钟妙就与顾昭熟了起来。   做捕快做到他们这份上说句刀口舔血也不为过,明枪暗箭下毒劫杀都是寻常。   钟妙自小跟着师父东奔西跑,别说是家乡,就连稍微住得久些的地方也少有,如今闲下来当真不知向哪去。   她本计划着去大漠看看朋友,途径小镇时却望见一处茂盛桃花林。难得多出这样多的时间,钟妙一时兴起盘下个院子,想着看完桃花盛开就走,反正也耽误不了许多时候。   结果桃花看过,又听顾昭说小镇外有一处瀑布冬季冻起来极为好看,钟妙听他讲得有趣,干脆延长到明年再走。   顾昭发现她很爱往热闹的地方去。   他总能在各种地方碰着钟妙,有时是集市,有时是学堂。她总出现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却又从不真的同人挤在一处,只在高处望着,像只蹲在池塘边看鱼的狸猫。   而在所有的地点中,钟妙似乎对食肆格外青睐。   顾昭暗自统计着钟妙最常光顾的食肆,又悄悄找人学了面点。   待他学完整套手艺,这才在某次碰面时装若无意问道:“钟娘子是北方人么?”   钟妙正要出门,闻言茫然道:“并不是,顾公子为何这么问?”   顾昭心下更是茫然:“我见你似乎很爱吃汤饼。”   钟妙恍然笑道:“那倒不是,只是面食容易做得好吃,左右我也不擅庖厨,干脆有什么吃什么。”   她说得相当坦荡,毕竟师父同她说过,人既然有一项擅长,就不必样样擅长,反正她攒下的养老钱有这样多,实在不行请个厨子也没什么。   顾昭却皱了眉。   他自己向来不讲究口腹之欲,但见钟妙这么糊弄三餐,心中却恼怒起来。   整日吃些汤汤水水的能顶什么用?   顾昭面上不显,只道:“说来凑巧,我近日在研究些点心花样,每次都做了许多,但府中又只我一人。不知钟娘子是否愿为我分担一二,免得浪费粮食,实在羞愧。”   钟妙笑道:“怎么这样客气?分明是我得了便宜,只是怕叨扰了你。”   顾昭道:“哪里叨扰?我每日孤零零地用饭实在没什么乐趣。”   钟妙乐得有人照料三餐,也不推脱,从怀中掏了袋银钱给他。   “喏,饭钱。”   顾昭天然一副七窍玲珑心,没多久就摸清了钟妙的口味。   他手艺好,样样又顺着她的喜好来,没多久就将钟妙牢牢钩住,甭管她别的时候在做什么,一到饭点必然准时冒出来坐在桌边。   两人越发熟稔起来。   某一日学堂沐休,顾昭特特做了一桌丰盛好菜,到了饭点却不见钟妙来。   他问了镇上的孩童,都说今日未见到钟妙出门。顾昭虽知道钟妙武功好,却难免心中担忧,暗道一声叨扰推开了对面的大门。   这是他头一回到钟妙府上,院中杂草丛生,也不见添置了什么新物件,看着荒凉冷清极了,就像是主人随时都准备拿上行囊出门,一去再不回头   顾昭在桃树下找到了钟妙。   她拿了话本盖在脸上,已淹没在花瓣中睡熟了。   如今还是早春,哪有这样大咧咧躺下就睡的?   顾昭正想叫醒她,没走几步却被一股巨力掀翻在地,紧接着喉口一闷,叫人跪压在胸前牢牢摁在地上。   钟妙右手钳在他咽喉,左手已摸上佩剑,眼神凌冽如刀锋。   她望着顾昭的脸微微一愣,片刻后才清醒过来,很不好意思地松了手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拍打。   “对不住,对不住,”钟妙难得有些心虚,“我习惯了,你下次当心些,别在我睡熟时靠那么近。”   顾昭捂着咽喉咳嗽起来,他好半天没法开口说话,只能摇头表示自己没关系。   钟妙放心不下,一路跟着顾昭回了顾府,见了一桌子好菜更是内疚。   她有心想看看伤情,但顾昭领口向来严丝合缝地捂着,总不好直接强行上手,磨了半天也没用,只好闷闷回去。   顾昭收拾好碗筷,这才回房内解开衣襟。   咽喉处已经肿起青黑勒痕。   他当然不怪钟妙,做这种行当,若是不警惕哪能活到现在?   但他心中却难免苦涩,就像是……本不应当这样的。   他本应当处于更受信任的位置。   顾昭对着镜子眼神暗沉盯了片刻,拿绷带细细裹了起来。   钟妙第二日一早就来探望。   就算顾昭从小习武,但在钟妙的概念里,仍要划分到“读书人”中去。   读书人都是细皮嫩肉的玻璃人,哪里经得住她摔打?   顾昭虽然故意竖高了领子,但以钟妙的眼力,自然能看出他底下缠了绷带。   她心中担忧,干脆一整天小尾巴似的跟在人后头,隔一会儿冒头看一眼。   顾昭讲完课还没咳嗽两声,就见她从房顶上跳下来向他手里塞了个梨子。   他要的不是梨子。   顾昭哑声道:“我没什么大事,倒是钟娘子平日里注意些身体别在树下睡着,若是过了寒气怎么好?”   钟妙一时更内疚了。   她那日也是意外——如今天下太平,就连小偷小摸的都极少,她想不出还有什么事可做,难得尝试看话本,没看几页就睡熟了。   谁料会将人给打了?被打的还一心关照她身体,越发过意不去。   顾昭又咳嗽了一声。   “我当真无事,”他在钟妙紧张的注视中缓声道,“倘若钟娘子实在心下不安,不如来学堂管教管教孩子,也算是帮了我大忙。”   于是第二日,学堂内多了位武师父。   钟妙打小就是孩子王,对付这群混小子相当有一套。   她也不说教什么,骑着马在院中跑了几圈,塌腰放弓,只闻一声霹雳巨响,百步外的一条柳枝就这么叫她一箭射下钉在树上。   先是一片寂静,有个胆大的过去将柳条摘下高举着跑回来,孩子们瞬间将钟妙围在中心欢呼起来——顾昭从前都不知道这群小子竟会讲这么多不重样的奉承话。   钟妙在簇拥中回头望他,笑得张扬。   顾昭仓促别过脸去,耳尖却红了。   钟妙很快融入了学堂   为了学她的本事,这群小子越叫越离谱,喊“老大”的都算含蓄,有一回顾昭听见人喊“谢谢大王”,钟妙竟也含笑点头。   顾昭刚训斥几句,那小子机灵得很,向钟妙身后一躲,一溜烟跑了。   “你也太纵着他们了,若叫有心人听见如何是好?”   然而钟妙显看穿他冠冕堂皇的借口。   “这有什么紧要,此地藩王是我自小的好友,”钟妙笑嘻嘻凑上前来,“怎么这样不高兴,你也要摸摸头吗?”   顾昭喉头一哽,胡乱找了个借口逃走了。   他们就这样一直做了许久的邻居。   直到上元节。   钟妙像是将少年期存储到现在才打开使用,什么热闹都要凑个遍,一大早就来敲门喊顾昭出去逛逛。   顾昭本就打算邀请她一同出门,他还在反复斟酌用词,谁料反叫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先开了口。   他捏着眉心叹了口气:“上元节都是晚上出去,你先老实坐着,我给你扎个花灯好不好?”   钟妙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喜欢,拎着花灯在夜市里乱窜,看到热闹处还要抓着顾昭的袖子使劲摇晃。   她的眼中有人群与灯火,顾昭却只看向她的侧脸   “对了顾公子,明年我恐怕就不在这了,”钟妙笑着回头,开口却叫顾昭心中一沉,“我有个朋友在大漠,许久没见他,大概过完节就动身。”   顾昭不认识她口中的那位朋友,心中却生出了极深的厌恶与排斥。   他几乎是下意识开了口。   “不要走好不好?留下来。”   钟妙的神情在背光处看不清楚,仍是往常含笑的声音。   “留下来做什么呢?”   他应当仔细想想的,但话语就这么从口中冲了出去。   直到钟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顾昭才听见自己在说什么,   他说:“留下来同我成亲。”   他应该做更多的准备,用更多的甜蜜陷阱将她挽留,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顾昭绷紧了咬肌,孤注一掷。   “同我成亲,你去哪我便去哪,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求你。”   钟妙还在歪着头打量他:“你脸色怎么这样白?”   这应当是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却仿佛已经被这样轻描淡写的态度糊弄过许多次。   顾昭被怒火与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堵得胸闷:“你!”   钟妙轻轻一笑:“那就成亲吧。”   “不过我师父师兄大概是赶不过来了,倘若你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再办一次……怎么掉眼泪了呢?”   仪式办得极简单。   没有亲友也没有礼宾,顾昭亲手将顾府装扮上红色,如鸟雀织就巢穴。   成亲当晚,顾昭几乎哽咽得无法出声,他一生从未有这样胆怯的时候,甚至因为过于激动一头撞在床柱上。   他颤抖着手揭开盖头,指节捏得发白也不敢再上前一步。   钟妙握住了他的手,像是握住了他整个命运。   “你慌什么?傻子。”   他最终只是轻轻吻在她指尖。   “我只是,我只是有些害怕……师父。”   在这个称呼脱口而出的瞬间。   梦醒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加班了……更新得晚了一些,抱歉。   最近应该在期末季?祝大家顺利通过呀。感谢在2022-05-30 23:51:53~2022-06-01 00:0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未尘末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战起   场景如镜面碎裂,顾昭拼尽全力向前伸手却只是穿过虚无。   他在黑暗中不断下坠,下坠,醒来险些翻倒在地。   一只手拽住了他。   是钟妙的手。   她看着已经醒来有一会儿了,另一只手正端着茶盏喝茶,笑着打趣道:“你梦见什么了,怎么惊得像只蹬腿兔子一般。”   顾昭惶然抬眼,望见师父的手指时,像是被烫伤般收回目光。   就差一点,只差一点。   梦境中的红仍残留在他眼中。   顾昭听过一梦黄粱的故事,从前他嗤笑书中人看不破,但如今轮到他——他又如何看得破?   他几乎难以遏制地想象,倘若他也有这样的机会以一个成熟男子的身份站在师父面前,倘若有一日天下太平,是不是也有可能得到同样的结局?   顾昭在学院时读过许多关于西荒的书籍,其中一条便是帝流浆。   帝流浆的幻梦能实现一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在一些偶然的情况下,也会将数人的梦境交织在一起。   他从未想过师父有一日会退隐山林,梦由心生,自然也不应当产生这样的表达。   会不会有一丁点可能,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幻梦?   顾昭紧紧掐着手心:“说来奇怪,我竟梦见师父退隐田园同我做了邻居,师父可也梦到些什么?”   他仔细观察钟妙的神情,试图找出蛛丝马迹以证明自己的推论。   但他什么也看不出。   钟妙含笑的脸如同一张最好的面具,将一切窥视隔绝在外。   “倒不知道你这么粘人,做个梦还要硬编出理由拉着为师做邻居,”她摇头笑道,“我么?记不清了,似乎是做了正道魁首,总之是个好梦。”   修真者到底不便在西荒长留,第二日一早,钟妙便带着他们折返万兽宗。   顾昭能见到钟妙的次数越来越少。   头一年她还会偶尔路过探望,到了第二年,就连传讯都少有。   居无定所才是钟妙数百年的常态,前两年顾念徒弟尚小,如今既然大了,自然就脱开手做些自己的事。   天下这样大,需要处理的邪祟又这样多,春去秋来,一眨眼就到了顾昭毕业的日子。   入门时的引路师兄显然深谙说话的艺术,育贤堂确实会为高积分弟子提供入住优秀前辈宿舍的机会,但入住时长却从未说明。   钓着弟子们拼命了五年,到了快毕业时才举行大比,这样算下来,也就顶多住上两晚沾沾仙气。   顾昭一早就起来练剑。   他自入道以来日日勤勉修行,如今已是当之无愧的大师兄。   郑天河见他这样积极,笑道:“咱们同届弟子谁还不知道你要去少山君的宿舍?放宽心,没人能同你抢。”   顾昭置若罔闻,直到挥出最后一式才吐息收剑。   钟妙已经许久没联系他,问也只说在忙,好在今日毕业大比,所有的长老论理都应当出席,他也能借此机会见上一眼。   三人一道行至广场,不少弟子已经到了,就连低年级弟子也来了许多,正趁着长老不在拉着师兄师姐叽叽喳喳。   顾昭四下一扫微微皱眉,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日到场的弟子怎么少了许多?   忽然有个年纪小的弟子指着天空叫道:“是我眼花了吗?师兄,天上的云怎么在晃动?”   师兄连忙将他手压下:“呆子,云本就是飘动的,你喊什么。”   几个闻声抬头的弟子却在此时惊道:“不!云真的在晃动!”   顾昭心中不详的预感越发浓郁。   他从方才起就注意到许多脸熟的世家子弟没来。   毕业大比是育贤堂的一项大事,越是出身名门的弟子越要在此时显出能耐彰显自家声名。   倘若只一两个弟子缺席或许还能说是睡过了,顾昭细细看去,能叫上名号的嫡系子弟竟一个也不在。   这绝不寻常,世家向来自视甚高,怎么会容许子弟出这样大的错漏?   顾昭喊了伙伴下山查看,刚至山门就听群兽嚎叫——竟是凶兽围山!   他还未来得及心惊,一道染血身影砸了进来。   是戒律堂的师兄。   牧展风一抬头见三个弟子,登时又惊又怒。   “谁叫你们下来的?!速速回去!”   顾昭心中一沉。   最坏的猜测当真发生了。   长老迟迟不出现,应当观礼的宗主家主仍未到场,最珍贵的世家弟子全员缺席,只有家世普通的弟子遗留此地。   他们被刻意放弃了。   护山大阵在冲击下正摇摇欲坠。   牧展风急道:“还愣著作什么?!此地有戒律堂守着,你们即刻撤回!”   待三人赶回广场,弟子们已是惊慌一片。   修真界数百年没什么战事,被留下的弟子多半也没受过什么像样的家族教育,如今猛然遭此大难,胆小的已哭出声来。就是难得有几个稳得住的,也只是盼望着长老能快些回来救援。   但顾昭心中清楚,长老不会来了。   幕后之人既然做局如此粗糙,就必然做了要他们死无对证的打算。不仅弟子们全要葬身此处,就连戒律堂也将被一道处理。   护山大阵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倘若想要逃命,只能抓住这唯一的机会做出反应。   顾昭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他曾为了活命动过献祭同伴的念头,但如今当真面对必死之局,他心中却只有一个声音——   倘若是师父在此,她会怎么做?   少山君守卫苍生多年,作为她唯一的弟子,难道要临阵脱逃令她蒙羞么?   顾昭拔剑出鞘:“所有弟子即刻返回新生院!”   他曾仔细研究过育贤堂的构造,为了方便师生上课,育贤堂内的许多地点都由传送阵相连接,而一旦护山大阵被攻破,这些传送阵将成为他们的催命符。   唯一不存在传送阵又拥有防御阵法的,只有新生院。   顾昭在平民弟子中一向很有声望,此刻正是需要主心骨的时候,弟子们虽仍是惊慌,也渐渐跟着命令动了起来。   还未走到一半,却听一声巨响,竟当空出现一道裂痕。   护山大阵破了。   数不清的凶兽从各个角落冒出。   弟子们正要惊慌,却听顾昭厉声喝道:“此刻逃跑便是死路一条!高年级弟子随我出列!继续向前!”   战斗原来是这样一件不需要思考的事。   只有挥剑,再挥剑,不是斩下凶兽的头颅,就是被咬下自己的头颅。   人会疲惫,野兽却不会。   弟子们一开始还能战个持平,但很快就有人被咬中肩头掀翻撕扯。身边的弟子或是胆怯后缩,或是伸手去拉,就这短短数息,又有几个被凶兽扑倒在地咬穿咽喉。   恐惧开始蔓延。   裴青青带着数个医修穿梭战场试图将伤员抢回后方,但受伤的人太多了。   每时每刻都有同伴倒下,每时每刻都有同伴倒下,而兽潮还在上涌,仿佛没有尽头。   他们终于到达新生院。   但这远远不是结束,护山大阵撑不住的冲击,新生院又能抵挡几时?倘若一昧龟缩其中,防御破碎之时就是众人殒命之时。   顾昭扫了一眼弟子的情况,如今能站着的不到三分之一,伤员本就惊惧难安,倘若他再抽出人手,怕是要生出乱子。   如今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   顾昭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只剩坚定。   他无法同时击杀各个方向的凶兽,但阵法可以。   倘若一个不够,就干脆画上一圈,倘若灵气不够,还能抽调神识。   筑基的神识不过是刚冒头的小芽,哪里顶得住这样耗用,顾昭勉力刻下最后一个杀阵,眼前已有了重影。   他捂着额头准备回退,忽然看见有个弟子向他跑来   怎么还有流落在外的弟子?!   顾昭正要怒斥一声,就见那弟子冲到眼前,竟是谢拙!   他怎么会在此处?!   也难怪顾昭看不出,谢拙此时满面是血,一身袍子划得稀烂,还背着个高个子男修,堪称狼狈至极。   谢拙咬牙道:“我如何不能在这?少山君在哪?!”   百里之外的密林深处。   钟妙收回剑,艰难喘了口气。   遍地都是凶兽的尸体,难得露出些许地面也被血浸没。   距她守在此处,才刚刚过去一个上午。   倘若有人从高空俯瞰,便能看出这些凶兽尸体呈现出一种整齐的收束,而钟妙所处之地,正是这圆形的中心。   钟妙缓过劲来,又向脚下倒出许多骨生花。   如她所料,凶兽果然受到骨生花的控制。   它们本该顺着密林向外奔袭,只是受她引诱半路改道。   此处是衍星楼的地盘,平时少有人至,又有十万大山作为遮掩,实在是放出凶兽的好地方。   再过半盏茶的时间,又将有新一批凶兽顺着传送阵被送来。   钟妙做了上百年的元婴,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将要力竭的疲惫。   到底还是太勉强了吗?   钟妙苦笑一声,仰头吃下最后一颗聚灵丹。   但她没有选择。   将凶兽了结在此是最安全稳妥的法子,一旦漏出几只混入人群,后果不堪设想。   养出这样多的凶兽,培养如此多的骨生花,纵使钟妙不善经营也能猜出其中所耗之巨。   有形的邪魔尚难杀尽,心中的邪魔又如何能斩灭?   钟妙撑着剑缓了几息,再次站直。   没有时间继续恢复了,她已听见远处靠近的脚步声。   作者有话说:   正剧写起来就是好累哦。   下一本我要奖励自己写狗血!   预收《强娶师母》与《道尊以身渡我》,黑莲花美人钓德牧大师兄OR混乱中立龙女强取豪夺圣洁纯情道尊,激情二选一。   向新来的朋友们问好!   感谢在2022-06-01 00:03:48~2022-06-02 02:19: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未尘末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朝生暮死   谁会在此时到来?   钟妙脑中依次闪过种种可能,但很快就都被她全数划去。   师父与师兄镇守钟山,和铃与周旭拱卫江南。方直更是绝无可能——西荒在半年前就已完全封闭,以免有人浑水摸鱼用骨生花引诱妖修闹出动乱。   整盘棋局上,她是己方阵营中唯一能游走的力量。   能精准找到此处的不是世家就是正清宗,钟妙纵身上树藏起踪迹,只待来者靠近便可雷霆一击。   随着脚步声靠近,钟妙面上的神色却渐渐微妙起来。   不对劲……这群人的修为怎么这样低?   正清宗当年围剿柳岐山时确实用过这样的手段:逼着修为低的弟子送死,用人命强行扣上个叛道逆徒的污名。   但修真界的规矩向来是强者为尊,倘若赢了自然怎么说都行,倘若输了,就像正清宗,只会被人笑上三百年的废物。   世家与大宗门向来要脸,应当不会再做出这种蠢事。   钟妙心下疑惑,一时暂缓了行动。   来者又靠近了几尺。   钟妙略略一望,人数足有百余,但修为最高的也不过筑基,且数目极少,剩下的竟多为凡人。   这种配置就是再叠上一倍人数也无法对钟妙产生威胁,世家向来视凡人如草芥,绝不可能放出群小鱼小虾试探钟妙的耐心。   钟妙观望着,却见人群中走出个颇为面熟的少女。   是她在拍卖场中见过的侍女——这竟是蜉蝣的人?!   蜉蝣来这里做什么?!   这些年钟妙一直与蜉蝣保持不错的合作关系,对这个组织多少也算有些了解。   他们自两百年前靠情报发家后便一直暗中收拢凡人,有的举家避难如郑天河,蜉蝣只是做个善缘,有的无根无萍如拍卖场的孩童,蜉蝣会纳入组织加以培养。   钟妙自己不求回报,却从不以此要求他人,只要不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蜉蝣如何处理是他们内部的事情。   谁料竟会在此处碰面?   且来得还不是旁人——【蜉蝣】内部以虫类取名,这少女代号蜉蝣,正是该组织的实际掌控人。   她不过筑基后期的修为,跑这里凑什么热闹?眼看人群将要进入中心圈子,钟妙实在没忍住翻身跳下拦在前头。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蜉蝣却是早有预料,她面色不变:“少山君果然在此。少山君为何在此,我们就为何来此。”   钟妙只觉荒谬。   倘若筑基与元婴的对比如孩童于成人,那凡人与筑基之间更是隔了天堑。   钟妙身为当今世上行走的顶级战力之一,抵挡兽潮尚需勉力支撑,一群凡人能做什么?给凶兽塞牙缝贴秋膘么?   下一波凶兽很快就要出现,钟妙没时间同他们打机锋,当即面色一冷:“不论你出于何种目的,休要在此纠缠!这不是凡人能来的地方,速速带他们离开!”   蜉蝣举着袖子捂嘴一笑,看着如仕女一般优雅恬静,说出的话却将钟妙哽得胸闷。   只听她啊呀一声:“少山君说得极是,可惜凡人体弱气虚,怕是来不及走了。”   林中已能听见凶兽在传送阵那端躁动的鼻息。   再过数息,凶兽便会破阵而出。   此时确实已经来不及了,钟妙嘴尖牙利了这么些年,头一回被人气得发昏。   “你到底想做什么?!难道你救下这么多性命就是为了此刻叫他们白白赴死?你不明白凶兽是什么东西吗?!”   蜉蝣轻轻一笑:“我明白的,少山君,我们都明白。正因如此,我们才非来不可。”   她举手拍击三声,方才一直在周围保持沉默的人群便迅速跑动起来。   以传送阵为中心,十人一组定点就位。他们先是从储物袋取出数十枚黑色机关零件,接着按照一定规律拼接摆放。   筑基修士上前一步输入灵气,几乎是数息之间,巨大的三层圆环连接成型,将传送阵圈在中央。   再一声击掌,众人海潮般退回至钟妙身边。   凶兽就在此时破阵而出。   钟妙当即将众人护在身后,却听一阵闷响,那群凶兽竟被最外层的圆环死死限制在内无法再进寸步,一时间踩踏拥挤不断。   她自然也想过这样的法子,但倘若幕后之人见凶兽无法顺利放出,怕是会同时激活数个传送阵,到时候多点开花,岂不麻烦更大?   钟妙正要开口与蜉蝣商议,忽然闻见一丝古怪气味。   她转头望去,只见最内层的圆环竟在此时发出耀眼红光,三层圆环同时收束塌陷,一声巨响!   是机关术!   当初在丹阳城时,蜉蝣正是用机关术炸开了拍卖场的陨铁墙。   凶兽再皮毛坚韧又如何能与陨铁相比?没多久便只能在鲜血与哀嚎中相继倒下。   钟妙愕然回首,却见蜉蝣一脸顽劣笑意。   “大人,时代变了。”   钟妙从未想过机关术能有这样大的威力。   就像凡人永远理解不了修士是如何吐纳灵气强大自身,修士对凡人的技术革新也从来不感兴趣。   与移山填海之能相比,凡人研究出的不过是些微末之技,谁会去关心蚂蚁是否换了种方式搬运粮食?   机关术在修真界只能算不入流的旁门左道,顶多做些漂亮装饰,或是弄些新奇玩具,这才能让凡人学去。   但蜉蝣的机关术是不同的。   其中原理并不复杂。   为了保持玩具的运转,机关术很大一部分研究都放在压缩储存灵气上,倘若同时输出的灵气过多,零件便会无法支撑产生爆炸。   而蜉蝣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一份零件的爆炸只能掀起尘埃,成千上万份零件用法阵连接集中爆破,却能制造如此可怕的气浪。   九成凶兽已在方才的冲击中殒命,一批人持剑上前检查,若是还在挣扎便合力捅穿。   另一批人紧随其后,检查零件迅速更换。   他们显然受过充足的训练,手法熟练动作敏捷,即使不慎受伤也毫无惊慌,直到同伴完工才同时后退。   下一波凶兽探出头来,林中再次爆发炸响。   这是钟妙从未想过的方式。   她习惯一个人冲在最前,也习惯将所有人护在身后,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得到凡人的帮助。   蜉蝣笑道:“少山君以为如何?”   钟妙仍有顾虑:“但这太冒险了,倘若更换不及时……”   “那就是命该如此,”蜉蝣面上掠过冷酷神色,“凡人本就命如草芥,倘若连这点风险也不愿担,不如蒙了眼睛做猪狗,少山君未免太瞧人不起。”   “我并非此意。”   “我自然知道少山君并非此意,”她忽然又笑起来,“中州还有数处传送阵,难道少山君还能一直守在此处?不如趁现在一道处理干净。”   钟妙行走数百年,从未将麻烦留在身后叫他人处理。她紧紧抓握剑柄,蓦然松手叹气。   “你说得不错,我们走。”   虽然蜉蝣的平均修为确实很低,但作为情报组织,当真叫一个财大气粗。   蜉蝣一上车便在法阵上堆出了小山般的极品灵石,恐怕就连陆和铃也未曾料想马车能跑出这等速度,不到半日便抵达中州最东。   钟妙照例走在最前开道。   难得有同伴在后扫尾,此时也不必顾虑什么灵气续航,钟妙纵身跃入凶兽,只费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将游荡的凶兽清扫干净。   蜉蝣众人紧随其后布下机关分批驻守。   一开始钟妙还会留下观望片刻,但很快就习惯了清扫后直接退场。   倘若不走上这么一趟,钟妙从未意识到蜉蝣竟有这样多的人手。跟随她赶路的只有蜉蝣一人,但每到一处,总有百余人自暗中出现前来驻守。   至极东,至极南,至极西……中州大大小小的传送阵有数百个,即使用了这样的速度,到达最后一处时也已是第三日清晨。   钟妙终于能坐下喘息一二,望着不远处布置机关的众人,一时竟有些恍惚。   这几日传讯玉符不间断地一直响,但她一个也不敢点开查看。   所有的布置都已设下,没有回头路可走,就算面前是不周之山,钟妙也只能闭着眼向前撞去。   蜉蝣静静守在她身旁。   钟妙叹了口气:“你们根基尚浅,实在不应当掺合进这样的事来”   蜉蝣却摇头笑了:“我们做情报起家的,难道还会不明白其中利害么。但那又如何?”   “世家从未将凡人放在眼里,自以为能使天下为棋局,何其傲慢!精心谋划的棋盘却叫蝼蚁掀翻,真想见一见诸位大人的神色啊——能见到这样的风景,纵使身死又如何?”   蜉蝣望向钟妙,神色温柔。   “有什么紧要的呢,少山君,凡人本就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但即使只是蜉蝣,也会想要飞向太阳升起的方向。”   最后一道法阵成型。   蜉蝣在辉光中缓缓解除伪装。   钟妙从未有过这样呆愣的时候,她像是被什么狠狠击中,望着少女褪去伪装的面容失神。   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那个总在她梦中哭泣的孩子竟然已长了这样大,蜉蝣俯下身,用有力的机械手臂紧紧将她拥抱。   “不要害怕,我们都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就是说我们不提倡一些个人英雄主义。   拥抱世界的时候,也会被世界拥抱。 第41章 、一桩美逝   钟妙拥抱过许多人。   无论黄发垂髫,无论高低贵贱,她总愿将自己铺作桥梁,将不幸者渡向安稳彼岸。   她见过太多不幸,于是她的怀中也总是弥漫着血污与泪水,愤怒与悲伤。   但这个拥抱是温暖的。   没有背负着谁的苦难,没有对抗着谁的厄运,只是胸膛靠着胸膛,手臂贴着手臂。   蜉蝣的肩背并不宽厚,她修行的秘法将她永远困于十五六岁少女的脆弱躯壳,即使努力拥抱着钟妙,也像是蒲柳包裹松柏。   就连性子也如孩子般喜怒不定。   明明是自己主动靠近,被钟妙回拥却又闹起别扭,蜉蝣使劲将她向外一推,别过脸不肯看她。   “行了!快走吧!还留在这做什么?快去做你要做的事!”   钟妙半点力气也不敢对她使,头一回被人这么撵着倒退。   她被推进马车,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一大堆聚灵丹劈头盖脸砸进来,紧接着哐哐两声,马车的门帘已被蜉蝣从外头扯下来关紧了。   “快走!”蜉蝣凶巴巴喊着,“不许回头!”   大概是修行了这些年仍然坚持自己是个凡人,她只知道钟妙的马车已行至半空,却忘记了修真者是如何耳聪目明。   才这样疏忽,叫人听见泪滴砸落的闷响。   正清宗。   作为中州最古老兴盛的顶级宗门之一,正清宗大概很少有这样寂静的时刻。   没有弟子诵经,没有门客喧哗,没有仆从洒扫,整座宗门像是被浸入琥珀的尸骸,静得连一声鸟鸣也无。   钟妙抵达时正是傍晚,火烧一般的霞光铺在山下石阶,将白玉染作鲜红。   向前试探一步,护山大阵果然已经关闭。   等待她的主人显然极为好客,沿着石阶上行,途经的每一位弟子都对钟妙露出标准而礼貌的微笑,即使她已经走过,也始终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不再动弹。   一路行来,山林间唯有落叶被风吹着在石阶上旋转发出的索索摩擦声。   石阶尽头忽然传来脚步声,钟妙握剑望去,却是个小道童。   他扎着孩子气的双髻,面上笑容的弧度标准得如同用模板刻出。   “我家道君正待少山君一叙,请。”   终于得见幕后之人,钟妙心中并不十分惊讶。   那人正躬身于院中浇灌花草,仍是上次见面时的一身青袍,看着不像个掌门,倒像个书生。   见钟妙来了,陆修文停下手中活计,向她比了个请的手势。   院中桌上已摆好一壶清茶共两盏玉杯。   “少山君来得很是时候,此时夕阳正好,适合看花。”   他顺着钟妙的目光望去,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一声。   “这株确实生得不大好,”他拾起一旁的花剪将多出的花头剪下,“倒是让少山君见笑了。”   钟妙望着他脚下仍在哀嚎的头颅,到底没忍住眉头一跳。   她同魔修打了两百多年的交道,以为自己多少也能称上一句“见多识广”,但眼下这场面,她当真没见过。   院中生长的并不是什么奇花异草,却是一具具尸体……或是什么别的东西?   钟妙实在很难将眼前事物归入任何一种分类——世间没有任何一种植株会发出人的哀嚎,也没有任何一种生物会长出这样多的头颅与四肢。   倘若这也能称作“花”,那陆修文确实能称得上一句“好花匠”。   他抓起粉末细细撒在方才剪下头颅留下的创口,又向根系浇了一壶液体,就见那创口上蠕动着凸出一个肉团,渐渐长成张人脸的模样   这人脸显然比上一个机灵得多,刚一长出就露出乖巧微笑。   陆修文擦擦手,很是自得。   “正如少山君所见,世上万物都如花草,唯有及时修剪歧枝才能使其保持最好的状态。”   钟妙道:“我恐怕不大明白陆掌门的意思。”   陆修文摇头笑道:“少山君又何必自谦?我看少山君这些年做得很好——拔除不喜欢的种类,清扫惹人厌的杂草,天下间能与我有相同趣味的,这四百年来也只有少山君而已。”   钟妙冷声道:“陆掌门谬赞了,至少这等残害宗门涂炭生灵之事,本君还是做不出的。”   方才所见正清宗弟子都已被蛊虫蛀为傀儡,正清宗既然如此,白玉京也未必干净。   陆修文不显山不露水地在正清宗藏了这么些年,旁人只当他是不思进取,谁能料到他有这等阴毒手段与可怖野心?   “景安城是从你这得到的秘法?”   “不错。”   “丹阳城是受你掌控?”   “聪明。”   钟妙几乎要为自己的平静惊诧了,她甚至还能分出一些心神想,倘若师父知道自己能这样保持理智,想必会十分欣慰。   “那君来镇与见青城……”   “这我恐怕记不清了,谁会去数自己撒下草籽的数目呢?”   陆修文对钟妙的态度极好,堪称有问必答。   他像是一位极宽厚的长辈,纵使心爱的小辈胡闹过头,也只是无奈摇头。   “我当初见少山君有心经营凡间界,心中很是欣慰。但你不肯离开中州,又总在我的花圃淘气,走到如今这地步,实在是很可惜。”   钟妙嗤笑一声:“那陆掌门以为如何?放任你为祸中州,如白玉京那群蠢货一般被你骗得身死道消?”   陆修文向桌前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   “少山君这话就过于执迷了,世上哪有全然的好与不好呢?不过是看了千年有些厌倦,想换种新鲜颜色瞧瞧,这又何错之有?”   他轻轻一笑:“我今日且托大教少山君几句道理。”   “譬如有些时候,须得剪去老枝才好长出新芽。”   钟山。   许是有些日子没碰酒了,柳岐山今日醒得格外早。   又是一年春。   窗户叫春风吹开,柳岐山懒懒坐着,浑身提不起劲。   到了他这个年纪,世上已没什么新鲜事好瞧,但若是干脆睡去,却也未必能得好梦。   旧人旧事太多,只有浸在酒中才看不分明。   柳岐山自认没什么了不得的成就,在为人师长这件事上做得也不够好。   他有两个徒弟,小的那个向来很有主意,大的那个也是副倔脾气,磕磕绊绊养大了,又总为些事吵架。   而每当他们闹别扭,柳岐山也像所有的父母一般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自从钟妙失去联系,苏怀瑾已经关在书阁中生了几日闷气,柳岐山琢磨着到底还是要给大徒弟一些爱的暴打,但在这之前……   柳岐山叹了口气。   他实在很不习惯被人拜访。   数十道魔息正从地底涌出。   ——尤其还是这种恶客。   “倘若想得到更新奇的变种,或许换一换土壤能见奇效。”   央朝皇宫。   年老的帝王正独身行走在空旷大殿内。   他浑浊的视线曾经锐利如鹰,而他干瘪的手臂也曾健壮有力,能轻松拉开十石长弓。   但他已经老了,甚至老得快要死了。   他是天下之主,世人高呼万岁,他自然就应当万岁。   央朝供养了这样多的道门,但到了紧要的关头,却没有一个能拿出真正的长生药。   上一个供给长生药的道人自六年前就不再出现,没了灵药,皇帝不可避免地衰老下去,终于被逼到尽头。   他越来虚弱,也越来越多疑。   昨日梦中,他忽然见到一位青衣道人。   世人都知央朝开国皇帝曾经于微末时得到一位青衣道人的帮助,在此之前,皇帝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一种愚民手段。   直到那位道人向他施展神通。   他在梦中重新强壮健康,因此越发无法忍受醒来时的无力弱小。   青衣道人给了他一道秘法。   只要在子时将江山图与玉玺投入祭坛,便能用王朝百年气运换他延寿百年。   他是天下的主人,以天下哺育自身,理所应当。   皇帝默数着更漏,等待阴云遮住月光。   “杂草虽然不美,做肥料时却颇为好用。”   十万大山深处,猩红祭坛深处。   无数凶兽自泥沼中爬出,循着骨生花的香气冲向传送阵。   蜉蝣的防线最先受到冲击,凶兽涌出的数量与质量都在增强,受伤的成员越来越多,压力已经渐渐攀升至法阵的极限。   世间正逢巨变,院中却静得连风声也无。   陆修文饮完茶,见钟妙仍站在原处,心中难免遗憾。   正道中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的无趣,本以为这位小友能与他聊上几句,没想到也是如此。   但今夜过后,一切都会改变。   绝望会为人染上最艳丽的色彩。   他含笑拿出棋盘,向钟妙招手。   “何必这样心烦意乱?不如与我手谈一局,须知等待花开,本身也是一桩美事。”   作者有话说:   陆修文就是见青城的“见青”   钱小姐:晦气! 第42章 、乾坤棋盘   钟妙冷冷望去。   陆修文丝毫不介意她的态度,左右手各持黑白对弈起来。   他落下一子,温声笑道:“修士既然与天争命,实在很不必拘泥于正邪之分,反而将路走窄了,很是可惜。”   钟妙嗤笑一声。   陆修文像是突然有了谈性:“少山君这等天资出众之人自然可以不懂其中的道理,但于我而言,却是不懂不行。”   陆修文与兄长一胎双生,除此之外,天差地别。   陆彰武生性果决,陆修文行事内敛,陆彰武天赋异禀,陆修文资质平庸。   但真正让陆家下定决心的,是陆修文异于常人的心性。   他不能理解恐惧,也不能理解疼痛,在又一个下人死于二少爷的“小游戏”后,陆家终于无法再容忍下去。   陆家不介意养几个废物,却绝不容许子弟中出现可能堕魔的孽种使家族蒙羞。   但陆彰武强行保下了陆修文。   离开陆家后,陆修文考入育贤堂,并在一次任务中得到魔神传承。   他从未接触过这样新奇有趣的游戏。   将一棵植株的精华抽出哺育另一棵,就能得到一棵更棒更鲜艳的成品。向老年灵鼠中注入幼年灵鼠的髓液,就能使它重获新生。   倘若……用在人身上呢?   育贤堂监管着弟子的行迹,陆修文无法在长老院的注视下动作,他忍耐着,只等毕业后择一大宗门藏身其中。   他选中了正清宗。   正清宗门客众多,其下又庇佑着许多城镇,实在是再适合不过。   陆修文忍耐着诸多打量猜测,终于被完全放弃,派去外门。   放其他人身上这或许是一种羞辱,但对于陆修文而言,他终于有机会接触足够多的新鲜试验品。   在凡间界的实验很顺利,进阶至修士时却重重阻碍。   修士的力量与凡人不同,即使成功提取也很难被他人吸取。陆修文始终无法得到诀窍,而此时,散修失踪的数目已经多到引起宗门注意了。   他不得不找了个回家探亲的借口避开搜查。   某天夜里,他望着院中绽放的并蒂莲,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   陆彰武生性正直宽厚,而有些时候,这会是一种致命的疏忽。   陆修文终于大获成功。   自他进阶元婴的那天起,世界从此不同。   “凡人生来愚钝不堪造就,多活两年又有什么意义?”陆修文捻起一枚黑子,“不若收为柴薪,勉强于大道有益,也算功德一件。”   钟妙冷笑:“恐怕他们并不想要这份功德。”   “那不重要。”   陆修文正欲围吃白子,却遭到了未曾料想的阻力。   他面上露出些兴味,转而向另一处落子。   黑子咔哒一声嵌入棋局。   “我听闻少山君喜食鹿肉,却不见少山君问问灵鹿的意见,此时这样计较,不过孩子心性,”陆修文微微摇头,“世家绵延千年不断,靠得却不是这么点浅薄意气。”   子时。   阴云终于遮住月光。   祭坛翻滚的血海上,皇帝高举江山图与玉玺。   他已经老得不堪用了,就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能叫他双手颤抖,但只要完成这个仪式,一切都会好起来。   只要完成这个仪式。   皇帝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一道闪电般的剑光却在此时划过。   飞剑撕裂血海,一双手稳稳接住了江山图与玉玺。   是谁竟敢闯入皇宫?!又是谁竟能找到此处?!禁卫军难道是死的不成?!   皇帝倒退数步高喊救驾,心急如焚。   他的阳寿早已告终,连续命灵药也用尽了,倘若今天不能完成祭祀,他没有命活到下一次吉时!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冒犯天威!”皇帝猜测着所有可能的身份,“非皇室中人持有玉玺只有死路一条,即刻放下朕还能饶你一命!”   那人在阴影中沉默地注视着他。   禁卫军还没来,那群废物!   皇帝已是穷途末路,只想先哄着此人将东西交还他完成祭祀。   “你能闯入此地,实在功夫不错,不如迷途知返,朕还能赏你禁卫军统领之位!你要什么?金钱?爵位?封地?朕都可以给你!”   “我什么都不要。”   那人缓缓走出,皇帝瞪大了双眼。   “我什么都不要……父皇。”   “孽女!孽女!你还敢回来!倘若不是你!”   “若不是母后助我逃出宫去,此刻女儿便早已叫人买卖磋磨,或是化为枯骨!”裴青青惨笑一声,“父皇当真不知那道人是做何等行当的么?”   如今她已是筑基后期修士,自然能看到许多从前无法看清的东西。   天子本该真龙护体,如今那龙气却叫猩红杀孽侵蚀得只剩薄薄一层,不时有孩童哭叫的脸自血色中浮现。   她的父皇也曾被誉为定国兴邦明主,也曾亲自教她习武骑射,将她高高举起说——   “我们裴家的女儿,一样能镇守天下,”裴青青咬牙道,“父皇您怎能糊涂至此?”   是从什么时候起,邪道兴盛,就连向来不信的父皇也着了道,一步错,步步错!   阴云渐渐消散。   皇帝眼睁睁望着祭坛中翻涌的血色消退。   不——!他不甘心!他本该活百岁!千岁!万岁!   皇帝跌跌撞撞冲向祭坛,最终却什么也未抓住,只能哀嚎一声跪倒在地。   他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禁军冲入殿中,却见消失六年的长公主神情凌冽高举玉玺,周身缭绕龙鸣。   “众将士听孤号令,即刻清缴京中邪道!”   禁军跪地称喏,俯身退下。   无人再敢直视她的面容,因此也无人望见,那道月光中闪烁的泪痕。   陆修文的落子又一次遇到了阻碍。   到了他这个年纪,趣味比胜负要紧得多,因此也并不着恼,索性再换一处落下。   钟妙仍是面色沉沉,既不见焦躁,也不见喜悦。   “就这一点来看,你倒是比你师父要稳重得多。”陆修文评价。   柳惊鸿被逼祭天后并未出现什么福泽四方的效果,正清宗高层大感失望,一时间对柳岐山也看着碍眼。   谁料这小子一心咬着真相不放,求了许多人,最后竟求到他头上来。   陆修文早就看出他一身反骨,只是这小子不争气,竟然为了师父学什么丹修。   眼下倒是又给了陆修文一个机会。   虽然柳惊鸿祭天确实令他生出超出掌控的不悦,但倘若能见到柳岐山堕魔,倒也不失为一种意外之喜。   陆修文直接将真相抖了出来。   他看着柳岐山叛出宗门,看着柳岐山血战数日,正以为能瞧瞧修无情道的魔头生什么样,忽然听说这小子转头上山养起了徒弟。   钟妙笑了一声:“陆掌门自然不会明白,人要是养了孩子,就没有许多精力想旁的事情了。”   魔修一脚踏入山门,竟是半点禁制也未触发。   一眼望去,只几处院子同些树,别说是仙门,就连魔界稍微讲究些的都不会倒腾成这样。   这群魔修虽说修为都有元婴,但还是头一回有机会从魔界出来。   魔界群龙无首多年,能修上元婴已是很了不得的成就。   亲眼见过柳岐山的魔修早已死得灰也不剩,何况柳岐山这三百年从未出世,钟妙每次闹出动静时又总在搜刮草药,于是渐渐许多人开始相信这杀神已病得要死了。   向内走了几步仍无动静,魔修们彼此看一眼,都有些兴奋——想来那什么劳什子剑尊是真的要死了!   数十人一路闯进草堂,就见静室中坐着个男人。   并不健壮,也不勇武,却无端叫人不敢冒犯。   柳岐山仰头饮尽杯中浊酒。   此时正是一日将尽的时刻,暮色渐沉,反倒显出一派清透好天光,映在他半旧不新的一身灰袍。   像是被这样的天光所摄,男人扶膝缓缓站起,循着窗口望去,正瞧见一段枯槁枝丫不知怎么又生了几杆嫩枝,摇摇晃晃挤挤攘攘地簇拥着,竟也显出几分春色。   柳岐山微微眯缝着双眼,望着又发了会儿愣。   片刻,他抬手掐住老枝的尽头,轻巧折了下来,瞧了瞧,点点头。   “我年少出师的时候,恰巧也是这样的春天,”他说,“修行讲究钱财乃身外之物,万事求诸己身,于是师父折了一枝开得最好的桃花让我带下山去。”   柳岐山抬眼看向屋中环伺的恶客,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耗费了许多时辰,露出些不走心的歉意微微笑道。   “可惜今日没有那样好的花可赏,唯有一杆不知春。”   血溅玉阶上,料峭不知春。   柳岐山向前迈去,难免还是被沾湿了鞋袜。   罢了,他漫不经心想道,一会儿还要劳烦徒弟收拾,今日揍得轻些。   陆修文指尖一顿,竟是再也无法落下一子,索性收手笑道。   “少山君仍是不肯与我对弈么?”   钟妙上前一步直接将棋局掀翻在地,棋子蹦跳之间落回棋盘,化为一座罗盘模样。   “可惜了这副残局,”陆修文拢着袖子轻轻一笑,“少山君确实心性坚定,但若是换个人呢?”   钟妙眼神一变,却见一柄剑自后穿透陆修文的胸口。   他口鼻流血,面上却仍是饶有趣味的笑意。   “少山君,当真有个不错的徒弟。”   作者有话说:   裴青青出场时曾说过,她家庭复杂,父亲逼她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那个死掉的可靠供应商(?)就是死境外□□碎的魔修啦。   马上要到我最最最期待的时刻了!小狗发疯~好耶!!感谢在2022-06-04 02:09:50~2022-06-05 00:07: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寒以沐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魔神印记   生与死对陆修文而言毫无意义。   数百年的献祭中,他早已与魔神达成深入灵魂的紧密联系。只要世上还有魔种,魔神便能再度降临,而他也将共享永生。   只要他愿意,陆修文随时能寄生下位信徒重临人间。   用一副他看倦了的躯壳,换一张精彩剧目的开场门票,实在划算不过。   陆修文含笑倒下。   身后持剑之人,竟是顾昭。   他满身狼狈风尘仆仆,看着像是走了许久的山路,神色焦急惊慌,见钟妙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您没事就好,”顾昭喃喃道,“我总算没来迟。”   他抬起手想擦除面上血迹,却于下一秒昏倒在地。   钟妙此时已完全没有多余的心神想顾昭为何会出现。   顾昭自己看不见,她却看得清楚。   陆修文死后,溅在顾昭面上的血液如活物一般蠕动起来,钟妙用尽她知道的一切净化咒语却始终无法拔除,只能看着那血液渗透下去,在顾昭面上留下一道邪异的印记。   ‘少山君确实心性坚定,但若是换个人呢?’   钟妙回想着陆修文死前所说的话,心中不详预感愈演愈烈。   无论如何,她必须先带顾昭离开。   顾昭在颠簸中睁眼时,就见自己躺在马车内,手里还攥着师父的衣袖。   仿佛回到幼时。   顾昭刚从死境出来的那阵子,白天还能装作没受什么影响,到了夜间却总是惊醒。   钟妙看着大大咧咧,实则最是心细,她也不戳破顾昭的掩饰,打着教学的幌子每日守在他床头念些经典。   那时就是这样,无论何时醒来他手中总拽着师父的衣袖,知道自己不是孤身被留在黑暗中。   他已有许多年不曾与师父靠得这样近了。   有时顾昭会想,倘若他一开始没提来中州会怎样。   就留在钟山,每日晨起练剑,闲时打扫院子,学一学做菜,听师父同师伯斗嘴。   那时世界是多么小啊。   顾昭心中一酸,面上火烧般痛了起来。   钟妙回头看他,皱着眉抚在他面上   “怎么这样烫?疼得厉不厉害?”   顾昭这才想起自己昏迷前发生了什么。   育贤堂稳定后,裴青青执意要回凡间界看看。   他们一开始并未弄明白世家血洗育贤堂的意图。早在踏上仙途的那天,修士就已做好赴死的准备,育贤堂每年都有弟子死在任务中,就算这次死得多了些——凶兽围山这样的倒霉事,碰上也只能叹一句时运不济,难道还能怪在谁头上不成?   不,还是有的。   在修真界“生死有命”的整体作风下,倘若说有谁会被认为“应当”救难。   只有钟妙。   他们的目的正是钟妙。   这些年少山君的名望在中州越发高了,世家本就很看不惯,加之种种件件冲突不断。   既然无法拉拢,干脆彻底毁掉。   既能打压名望又能摧毁道心,血洗育贤堂实在是很好的选择。   而按照这样的逻辑推下去,钟妙守了两百年的凡间界也必然位于此列。   裴青青当即就要折返央朝。   此时育贤堂内已死伤过半,谢拙又向谢家发了消息声称自己被困其中无法转移,无论是出于投鼠忌器,还是考虑到目标已达成,世家都不会再投放凶兽。   只要弟子不轻易迈出新生院外的法阵,育贤堂内游荡的几头凶兽应当不能对他们产生什么威胁。   三人短暂商议后决定由郑天河留守,裴青青折返央朝救援,顾昭外出通知钟妙。   他们不敢从山门外出,怕被暗中之人盯上劫杀。   好在育贤堂内仍残存着几处门下掌柜前来核账时走的传送阵,正适合他们赶路。   顾昭怕钟妙听了噩耗心中难过,紧紧盯着观察她神情。   钟妙叹了一声,只摸了摸他的头不说话。   【老夫都替你可怜,】有个声音忽然在他脑海响起,【为她这样搏命,到头全是一场空。】   顾昭霍然坐直。   【让老夫瞧瞧……有意思,竟然生了这样的心思,你敢叫她知道么?】   顾昭怒喝:【你是什么东西?!滚出去!】   那声音哈哈大笑了起来。   【老夫是什么东西?老夫是世上最大的快乐与最丰盛的欲望,你很快便会享受这一切。】   顾昭面上越发火烧似的灼痛起来,眼睛肿得睁不开,余光望见钟妙一脸忧虑地倾身看来。   ‘我没事的,师父。’   他努力想张口说出,却在下一阵剧痛中再次昏迷。   钟妙眉心紧皱。   方直已经查到西荒王室的记载,陆修文死前留下的这个竟是魔神印记。   以陆修文的修为,如何会被顾昭一个筑基后期杀死?而钟妙同样身处院中,又怎会对顾昭的出现毫无察觉?   是他有意设置幻术将顾昭蒙蔽,既诱导顾昭对自己动手,又刻意分散钟妙心神。   魔神印记以死亡传递,顾昭在幻术诱导下杀死陆修文的瞬间即被魔神判定为更优质的宿主。   倘若钟妙放任不管,顾昭早迟被魔神侵蚀殆尽,而到那个时候,魔神完全降临,世间将面临一场从未有过的浩劫。   倘若钟妙当真狠下心杀死顾昭,且不说她如何下得了手,顾昭死亡的瞬间,魔神将再次寄生在钟妙身上。   钟妙并不认为自己能抵抗神的侵蚀,以她的修为堕魔,后果只会比顾昭堕魔更可怕。   这才是陆修文为她做下的死局。   【很为难吗?】有个声音说,【或许你能劝他自爆呢?】   钟妙霍然睁眼,就见顾昭正倚在桌上看来。   不,不是顾昭,是……   【他这样听你的话,又这样仰慕你,你叫他做什么不成?】   钟妙厉声喝道:“从我徒弟身上滚出去!”   魔神笑了一声,顾昭身体一晃,猛然清醒。   他这几日不知怎么了,一直在梦中昏沉。   有时梦见钟妙与他成亲,有时又梦见钟妙怒斥他寡廉鲜耻要与他断绝关系。   顾昭醒来前正梦到此处,一睁眼就看见钟妙眼中还未散去的厌恶。   他本就头痛欲裂,一时更是失了控制,难受道:“弟子哪里做得不好惹了师父厌恶么?”   钟妙望着他苍白的脸,心中亦如烈火灼烧。   她柔声安慰道:“说什么傻话?你一直做得很好。”   魔神却在顾昭脑中冷笑:【这女人不过是说好听话哄你罢了。】   顾昭只恍若未闻。   魔神啧了一声:【装聋作哑又什么用?你师父怕是心中正想着怎么哄了你自尽,你且瞧着吧。】   顾昭淡淡道:【弟子为师父效死本就应当,何须师父费功夫哄我。】   魔神呵呵一笑:【果然如此么?你当真甘心就这么去死?你师父不过养了你六年,过些日子就要将你忘了,再去找他人千年万年。】   顾昭心神一晃,头痛欲裂。   到了当日夜里,魔神的腐蚀越发严重。   顾昭已无法继续保持清醒,只能在无数幻梦中浮沉。   有时他会错觉自己还是个孩子,抓着钟妙的袖子不肯松手。有时又梦见钟妙同他人成亲,醒来时又恨又痛,几欲食人血肉。   有时他仿佛又回到那个院子里,他是位教书先生,钟妙是他新过门的妻子,拉着她袖子低声问“妙妙,我们这是要到哪去?你怎么又不好好吃饭?”   钟妙抱着他心如刀绞,几乎要流下泪来。   不应当这样的,不应当这样的!   钟妙自己可以罔顾生死,却唯独见不得旁人受难,三百年就得这么一个徒弟,怜他孤苦,领他修行,满心盼望着他长大,见一见世上的好风光,到头来却因自己的疏忽叫他遭此劫难。   她只是顺手将他救下,如何就值得他拼死以报?   传讯玉符仍在响动。   自立志以来,钟妙奔赴天下苍生,从未有丝毫懈怠。   但唯有此时。   倘若她偷来一些时间给自己该多好。   这是她从小养大的孩子,有一些少年人通用的坏脾气,有一些狡猾,还藏着些孩子气的秘密。   他这样出色,又这样刻苦,什么事都拼了命要做最好,十七八岁的年纪就能带领同修抵御风险,倘若能安稳长大,必能青出于蓝成为一方大能。   到那时,她再将那秘密翻出来笑话他,说你瞧,你小时候还想着要娶为师作道侣,现在却不肯替为师买壶酒来。   顾昭在她的怀中剧烈挣扎着。   他又在做梦。   他梦见自己死了,在人间飘荡数百年,好不容易找到师父,师父却认不出他,还问他是谁。   我是阿昭!我是阿昭啊师父!您怎么能忘了我?   顾昭从梦中挣脱,忽然从心里涌出股勇气。   他就要死了。   师父对将死之人总是很宽容的,也许他能赌一赌运气。   “师父,我就要死了是不是?”   “不许说这样的胡话。”   顾昭轻轻笑了:“师父不必哄我,其实也没什么紧要,只是我贪心想问一问,倘若我也有三百岁的年纪,师父会不会愿意同我成亲?”   钟妙转了头不看他:“孩子话,等你长大就不会这么想了。”   【真可怜,你想着为她去死,她却连糊弄你也不愿意。】   顾昭抓着钟妙的手哀声道:“但我长不大了!我不会再长大了!师父,您就当哄哄我,求您了!”   他的眼球被高热烧得通红,看着可怜极了。   钟妙垂眸注视着他,半晌,说道。   “那就成亲吧。”   作者有话说:   陆修文这个人就挺奇葩的,但是,我们钟妙妙在思路清奇上显然更胜一筹。   又卡文了可恶!!   名场景即将上线。   快乐搓手。 第44章 、成亲   她回答得太轻描淡写,以至于顾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自嘲着竟已疯得这样厉害了,居然能幻听这样离谱的内容,就见钟妙从储物袋中掏出数件法衣,问他喜欢什么样的红色。   “您,您不必如此,”明明提出愿望的是他,到头来先胆怯的还是他,“弟子只是随口说说,您不必这样当真。”   钟妙挑起眼皮晲了他一眼,抽出件绣了云纹的法衣丢他面上。   “只是随口说说?”   “不,不是随口,”顾昭急得冒汗,“弟子是真心的,但是,但是……”   他望着钟妙拆下发冠叼在嘴里,一头长发打散了垂在肩头,瞬时咬了舌尖说不出话。   钟妙极少盛装打扮,即使在顾昭的梦也总是一身劲装。   但此时她将云鬓挽起,发丝柔柔流连在耳畔,就连平日里锐如鹰隼的双眼也难得温柔多情。   顾昭几乎要被剧烈的心跳震得耳聋。   钟妙起身进了里间换衣服,出来见顾昭还愣在那儿,笑道:“怎么,傻了不成?”   在顾昭眼里,世上没有钟妙穿了不好看的颜色。白的潇洒,黑的冷肃,青的俊雅,而红色……   如同他梦中一样。   像是被这红色灼伤,顾昭想再多看一眼,却只能狼狈别过头去掩饰眼底的泪水。   他被钟妙推着进了里间,手中还捧着件配套的红袍。   面上的魔纹又烫了起来,魔神阴阳怪气:【不过是看你可怜罢了,就你蠢得当真。】   顾昭却不以为然:【就算是可怜我又如何,她可怜过的人那么多,愿意成亲的只我一个。】   他怕弄脏了喜袍,急急用袖子擦净眼泪,又施了几个除尘诀反复净手,这才小心翼翼换上衣服。   顾昭往日只穿育贤堂的弟子服,但现在看来,他穿红也很好看,应当能配上师父。   他走出门去,就见钟妙已经将马车停住,向空地上抛了个法器。   那法器落地就成了一座金屋,钟妙望着它,面上带了些笑意。   “从前你陆姨送我的,说倘若哪日我有了喜欢的郎君,就拿这个金屋藏娇,保管他逃不出去。”   顾昭不断提醒自己师父只是可怜他,但就算如此,听了这样的话也难免在心里想——   既然是陆坊主送的礼物,应当是师父很重视的法器,她愿意拿出来同我成亲,即使是假的,是不是……是不是她也有一些在意我?   他同钟妙一道走了进去。   金屋内处处装饰着喜庆的图纹,房梁上刻着喜从天降,窗棱上画着金玉满堂,就连床柱上都有龙凤齐飞,确实是一派金屋藏娇的架势。   钟妙打了个响指点燃喜烛。   她沉吟片刻:“我也没怎么见过别人成亲,你知道一般是什么步骤么?”   顾昭此时已经像个傻子一般,就差同手同脚。   他从小在王府做工,又如何见过什么成亲场面,只记得是要喝交杯酒的。   钟妙点头:“那就喝交杯酒。”   她从储物袋中掏出对精巧玉杯,一只倒了酒自己端着,另一只倒了水塞顾昭手中。   顾昭刚想拒绝,就听钟妙笑道:“你上回喝酒是什么情形忘了?怕是没喝几口就要醉倒,不如喝水也是一样的。”   顾昭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接过了玉杯。   凡间成亲,总要交杯而饮。   顾昭从未与钟妙靠得这样近过,钟妙的呼吸扑在他脸上,近得能数清对方的睫毛。   作为少山君,钟妙总是注视着许多人。   但此时,顾昭只在她眼中望见自己小小的倒影。   钟妙示意举杯,顾昭也随着举杯。   他怕愿望落空,急促一饮而尽,直到回甘时才察觉不对。   不对,这不是水,这个味道是……   钟妙放下杯子,一把捞住醉倒过去的顾昭。   ‘不懂了吧!这可是断肠花所酿酒液,一般人哪怕是沾了一滴也要昏死过去,只有为师能喝这么多!’   断肠花所酿的酒液,不仅作用于肉身,更作用于神魂。   满满喝了一杯下去,纵使顾昭察觉出不对,却只能在酒的作用中意识下沉。   他面上的魔纹不甘心地闪烁片刻,到底还是沉寂熄灭。   小徒弟昏过去的前一瞬还在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气得眼眶通红。   钟妙心虚片刻,将他拎起来摆回榻上。   嗯,至少这次没撞着脑袋。   钟妙摸索着解下腰上的储物袋,又将这些年攒下的各类宝库钥匙一并拿出,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她想了想,将食指上的储物戒也摘了下来,塞进顾昭手中。   魔神可以随时逃窜至其他信徒身上,只不过太爱看热闹又没料到这么一出,才叫钟妙连着一块儿放倒。   她的时间不多了。   钟妙最后看了顾昭一眼。   “走吧,长空,轮到我们了。”   中州已是一片战火。   白玉京号称仙都,却是最先被魔神侵蚀殆尽的区域,污染顺着渭河蔓延,魔息四溢。   无数灵兽在污染中堕魔,荒野中回荡着凶兽的嘶吼,大小城池紧闭城门,整个中州被切割为一处处孤岛。   哀嚎,诅咒,祈祷,绝望,鲜血与泪水。   满目疮痍。   传讯玉符仍在震动   钟妙反手斩落一头凶兽,掐诀点开。   第一条是方直。   “之前问在下的那件事是有些麻烦,但也并非毫无希望,待此事了结,在下同钟姐姐一道想办法。”   第二条是周旭。   这家伙无论何时都是副缺心眼的样子。   “喂?钟妙!钟妙在吗?行吧我留个言……我跟你说!我最近从海里捞出许多千奇百怪的鱼,个顶个丑得要命!看了一眼就能恶心得吃不下去饭!我专门给你留了几条,下次你来看,真丑!”   钟妙笑着摇摇头,踩着凶兽头颅将剑拔出。   第三条是陆和铃。   她听着似乎和周旭在一处,背景音还能听见周旭抱怨的声音。   “妙妙,你在外注意安全,凡事谨慎不要逞强。我已下令禁止江南十九城取用河水,此事不会闹得太大,咱们慢慢处理,”钟妙听见她转头骂了周旭一句,“周旭那些鱼我已经处理了,都是凶兽,你听到传讯后也骂他几句,叫他当心被咬掉脑袋。”   钟妙侧身避开扑咬,一剑捅穿凶兽上颚。   在凶兽的浪潮中,她如一叶扁舟逆流而上。   ……也不知师父师兄那儿如何了。   钟山。   柳岐山耐着性子叩门,三声后仍是毫无声息。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当即扣住门扉向外一拉,只听噼啪一声,防御阵法竟叫他直接徒手撕碎。   苏怀瑾正背对着坐在书堆之中,听了声响也未回头。   “你既然醒着就出来打扫一二,”柳岐山道,“草堂的地板脏了,别叫妙妙回头看了膈应。”   苏怀瑾嗤笑一声。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声脆响。   卜杯摔落在地,苏怀瑾不必看就知道是同样的结果。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低声问,“师尊,到了此时还要装么?她不会再回来了。”   柳岐山信步走至室内,就见大徒弟面前堆满铜板与龟甲。   “我以为你不会再碰这些了。”   苏怀瑾最恨的就是他这副万事不过心的样子,一把掀翻案台怒吼道:“我也以为你会拦着她!我早就同你说过!不要放她去中州,当初立道心时就不该纵着她!什么狗屁天下太平!”   他转而哀求道“师尊,现在还来得及!我们躲起来,躲到秘境中去。她天资这样好,过些年就能飞升——她难道不是你从小养大的孩子吗?”   “正因为是我从小养大的孩子,所以更不能坏她道心,”柳岐山淡淡开口,“你做了我这么多年徒弟,这么些年我从未问过你。”   他盯着苏怀瑾泛红的眼眶:“你到底是谁?”   苏怀瑾如同被毒蜂蛰了一般仰头看他,柳岐山却已转身出去了。   是啊,他到底是谁?   在他还不是苏怀瑾之前,在……那场大火之前。   他的父母很疼爱他。   从不对他摆规矩,也不逼他学家传功夫,他爱剑法,父亲便给他做了假身份送去正清宗学剑。   唯有那一次。   他年少轻狂,很看不惯背负苍生的家训,说:“天下苍生自有天下苍生的运道,生生死死,哪里一个一个管得过来呢?”   父亲第一次同他生了气,命他跪在祠堂好好反省。   他哪里会听这些?干脆赌气与同门一道进了秘境。   等他从秘境出来,就听人说——   “你们听说了吗?衍星楼大火,顾楼主夫妻都死了!”   从此世上只有大师兄苏怀瑾,再无少楼主顾可笙。   他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他当真甘心吗?   四百年前,世家合力覆灭衍星楼,他救不了自己的父母。   四百年后,世家再次为祸人间。   青年站起身,环顾着一室书稿。   在苏怀瑾懒怠退缩的外壳下,离经叛道的少楼主缓缓睁眼。   顾可笙持刀划破手掌,将血液摁入书籍。   愿力自四海八荒而来。   中州,陨星古城。   钟妙仔细擦去剑身血迹,又捏了诀扫去一身血污,整了整领口与袖口。   此时仍是黑夜,但再过片刻,便有东升旭日将大地照亮。   若说全无遗憾,显然并非如此。   但她曾路过这样精彩的世界,也曾拥有很长,很好的一生。   这就足够了。   在这年春天,有一场很温柔的雨水自破晓时落下。   作者有话说:   说起来我当初写顾可笙设定的时候,衍星楼的字辈是“无可奉告”。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   话说我最近更新这本小说也是类似的心情,总之,不负初心尽力去做就好! 第45章 、浩劫退去   作为祭品的感受比钟妙预想中好上许多。   毕竟祭天向来是条不归路,一旦跳下祭坛就无法回头,也没谁能托梦一本《祭天操作指南》供后来人参考。   钟妙暗暗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还为这勇气狠狠夸了自己几句,不过眼下看来,倒不是太糟。   没有疼痛,也没有灼烧。   只有温暖的白光将她包裹,如浪潮漫上沙滩,将贝壳纳入怀中。   钟妙在光中上升。   她听见了一个声音——   “你的愿望是什么?”   这是个好问题。   钟妙有过许多愿望。   想尝试自己酿一次酒,想在开满花的树下睡大觉,想变成小猫咪再去万兽宗混吃混喝。   想同朋友看遍四海八荒的美景,想拉着师兄再放一次焰火,想再见一次师父健康的样子。   想看顾昭长大。   但少山君的愿望只有一个。   “我愿天下再无魔种肆虐,愿世上再无不公,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她听见玉石清脆的碰撞声,像是有谁在那端拨动算盘,谨慎计算。   那个声音又说:“这样算来……你付出的价值还剩下许多,你可以再想想看。”   原来我竟这么值钱?钟妙被自己冒出的念头逗笑。   她之前曾经搜集过许多与祭祀相关的史料,在大部分记载中,神明自带一种上位者的傲慢,同凡人交易更像是施舍糖块换取乐趣。   而在剩下的小部分情况中,献祭招来的是更为黑暗的邪神,不但无法完成愿望,甚至会在神明的游戏中丧失一切。   这位倒很与众不同,不仅没什么花里胡哨的心思,做起事来还能有商有量。   周旭说得好,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人生最后一把交易,自然要换得够本。   钟妙一咬牙问道:“倘若我想让魔神消失呢?不是封印,不是驱逐,直接整个儿消除。”   “魔神没有‘整个儿’的概念,”那个声音一板一眼纠正她,噼啪又拨了几下算盘,“让我看看,这会花费得比较多……”   钟妙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她方才提出时并没抱什么希望,只是本着坐地起价遍地还钱的思路,没想到就连魔神也能被衡量价值——既然能衡量,那就能置换!   钟妙下意识思索起自己还有什么能拿来抵押的东西。   凡间俗物对神明毫无意义,她能依靠的只有自身。但无论血肉灵骨还是修为道心,都已经在最初的仪式中被放上祭坛。   想想看!再想想看!她还有什么能拿出来?   正在此时,那声音仿佛从什么地方接住了一只飞鸟,钟妙能听见它扑腾翅膀的声音。   算盘声终于停了下来。   “加上这个够了,还能剩下一点,你有什么别的愿望吗?”   迈入元婴后,修士就不再需要呼吸,钟妙却仿佛终于能喘上气一般从窒息中缓缓放松。   真好,她竟然能值这么多。   回望一生,朋友们大多都各有牵挂,就算失去她,慢慢也会在责任下振作。   虽然还有些担忧师父师兄,但只要魔修除尽,好好养上些日子,自然就会好起来。   证道之路走到尽头,所有应做的都已做了,她从未愧对自己立下的誓言,想必在她走后,人间会变得要好上一些。   还剩下的这一点,就难得留给自己。   “我愿……我愿我徒阿昭,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交易达成。   先是血肉,再是灵骨,最后是那颗至纯无暇的道心。   她在白光中融化,像是被托举在浪尖的泡沫,在阳光下越升越高。   终于抵达尽头。   密林深处。   蜉蝣正竭力支撑着自己向前爬去,他们已经没有还能站起的成员,法阵却还差一个节点没能完成。   凶兽的数量实在太多了。   一开始他们还有余隙用灵气启动机关,再接着是灵石,最后连灵石都已用尽,只能拆了不重要的机关填补。   她的机械臂已在之前的抵抗中拆了大半,只剩最后一块,倘若不能填上缺口,今日所有人都将命丧于此。   蜉蝣咬牙撕下最后一块零件,叼在牙间向前送去,却被传送阵启动的气浪掀翻。   来不及了。   蜉蝣仰望着漆黑天空等待死亡,脑中想起的却是两百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人曾紧紧抱着她在黑暗中奔跑,颤抖着声音向诸天神佛祷告。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她活了下来,却还是没能将事情做完,恐怕要叫人失望。   真不甘心啊。   雨水就在此时落下。   扑咬到一半的凶兽变得迟疑,它在雨水中渐渐显露出灵兽原身,绕着她迟疑打转,发出急促尖锐的哼叫,甚至试探着要将她叼起。   蜉蝣虽没弄清楚状况,却在布料撕裂的瞬间下意识伸手撑住了地面。   伸手?   蜉蝣望向自己新生的手臂,猛然抬头。   雨幕中,一轮朝阳正缓缓升起。   在这年春天,有一场很温柔的雨水于破晓时落下。   雨水所及之处,魔种消融,万物复生。   围城凶兽渐渐恢复神智,结伴返回山中。   失去魔种的魔修境界大跌,几个照面就被轻易斩落。   狂乱蔓延的骨生花在雨水中凋谢枯萎,最终同所有魔息一道在朝阳中融化消失。   育贤堂新生院门前,郑天河疑惑抬头,忽然发现天空一阵闪烁。   他翻身跳起,正要召集弟子向更深处避难,却见眼前景象如泡沫碎裂。   方才还在门口探头的凶兽没了踪影,郑天河试探着走出几步,远远望见“战死”的数个弟子正躺在石阶上鼾声大震。   没有凶兽,没有尸体,甚至连血迹也消失无踪,郑天河不敢置信地回头望去,新生院内早已睡了一地。   谢小少爷睡着了都摆着个逃命的姿势,手里死死拽着牧展风——这位师兄方才还是副命悬一线的虚弱样子,现在看着却面色红润极了,怕是醒来就能揪着弟子们抄书。   郑天河将他们挨个摇醒,一路搜查下去,竟将血战中失散的弟子收拢齐全。弟子们皆是四肢俱全,伤势最重的也只是跌下去不小心撞了脑袋。   仿佛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过于逼真的噩梦。   有个年纪小的弟子举着个东西跑过来:“师兄!我方才才广场上发现了这个!这是谁落下的?”   郑天河接过一看,却是一盏颇为眼熟的破碗。   在秘境深处。   顾昭缓缓醒来,全身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舒坦,一时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这么些年他渐渐习惯了灵气冲刷经脉的钝痛,忽然间失去束缚,反而轻盈得像是做梦。   顾昭发了会儿呆,被阳光穿过窗棱照在脸上,这才猛然惊醒。   他从未睡到这样晚,郑天河怎么也不叫他?要是误了毕业大比怎么办?!   顾昭急急翻身下床,落地时却被袍子绊了一脚,手中还滑落个什么东西,叮叮当当地在地上跳动。   他怎么穿的红袍子?   他这又是睡在谁的榻上?   直到望见堂中喜烛,却像是有谁在他脑中重重敲了一记。   他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顾昭光着脚向跑去,却被门口的禁制牢牢拦住不得外出。   “师父?师父您在哪?”他慌得像个孩子,“弟子知错了!师父您别不见我!”   毫无回音。   通讯玉符无论输入多少灵力都毫无反应,下意识摸向脖上吊坠却抓了个空,顾昭浑身发冷,呆愣愣地往回走,望见桌上堆积的储物袋才松了口气。   顾昭做了钟妙六年徒弟,最是知道她有多么宝贝这些辛苦攒下来的家私。师父连这么要紧的东西都留在这,想必没有生他气,只是有急事出去一趟。   他攥着储物袋,心中又安稳下来。钟妙忙起来不接通讯是常有的,至于吊坠……顾昭控制自己不去想更多,也许,也许只是师父拿去换根绳子!   想着钟妙回来时多半疲惫心累,左右闲着无事,顾昭干脆拿了储物袋准备取出灵鹿肉料理一二。   他熟门熟路地伸手进储物袋一摸,却意外取出些珍宝——这竟是钟妙的储物袋!   纵使最亲近的修士之间,随意摸取他人储物袋也是极为不礼貌的行为,顾昭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能打开师父的储物袋,但还是将它放在一旁等师父回来了赔罪。   他伸手打开下一个,却又摸出把玄铁。   储物袋烙有修士神识,外人想要打开唯有强行突破禁制,但钟妙是元婴,顾昭才筑基,无论如何都不应当连续出现两次意外。   他沉默着打开一个,又一个……钟妙所有的储物袋都没了禁制。   他心中有种危险的预感警告着不要再想下去,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清醒太久了。   顾昭颤抖着伸手摸向侧脸。   魔纹消失了。   雨一直在下。   将死者复生,残缺者健全,亲眷相拥哭泣,战友高呼举杯。   育贤堂内,弟子们闹作一团,海的另一边,央朝正为新皇赶制冠冕。   无数人狂欢着庆祝浩劫退去,到了明天,史书又翻过一页,一切伤痛都将变成新的传奇。   而在这,在秘境深处。   有人紧紧攥着戒指,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哀嚎。 第46章 、重生   界外。   永恒之海潮汐汹涌。   海底升起星辰,云端坠落熔岩,三十三重天之上,隐约可见三足金乌自无根巨木振翅飞起。   过去与未来折叠交融,一切有形与无形之物须臾间诞生消亡,时间失去意义,一梦千年。   此处常年多风,忽而寂静如喑哑,忽而又有种种低声细语,狂笑议论。不可直视,不可听闻,即使飞升之人也不敢久留。   唯有神明将此作为游乐场。   天生神明自虚无中诞生,长久飘荡于诸多世界之间,如同珊瑚间飘荡的水母。   既无同族,更无天敌,没什么“神生的意义”。除了极少数有伴生世界的高阶神明,在终焉之日到来前,大部分神明就只是……飘荡。   祂们无法直接触碰现世,如同阴影无法穿透火光。神明围观着现世像是围观鱼缸的猫,顶多敲敲鱼缸在现世的梦境中低语,直到有一条鱼主动跃出水面。   第一场祭祀诞生于何时已不可考,但从此之后,连接界外与现世的通道从永恒之海打开。   神明聚集于此,或设下赌约,或观察实验,将种种愿望与恶念洒向现实,看鱼群蹦跳奋不顾身,以此取乐。   直到前阵子忽然出了个怪胎。   祂对赌约毫无兴趣,整日守在海边向下观望,神明生而知之,这家伙却学了凡人的样子捏出个算盘,搞什么装模作样的公平交易。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这家伙性子还尤其霸道,硬是将这小世界圈起来禁止其他神明靠近。凡有不服的,无不被祂摁住撕咬吞噬。   虽说神明生来就是等死,但终焉之地到底不应当在一个小家伙的嘴里。   不过眼下已有阵子没见着祂,不少神明又抓出把梦境试探性靠近,却见忽然间海浪翻滚,有团光点渐渐升起,样子倒很陌生,气味却极为熟悉。   ……晦气!   方才聚集看热闹的神明瞬间一散而空。   钟妙在海浪中沉浮。   她沉睡于梦境深处,被温暖的海水包裹。   记忆开始回滚。   在一切的最初,祂只是守在海边观察。   付出代价,换取愿望,观察演化,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只是随着时日渐久,用来置换的东西多了许多祂不喜欢的气味,甚至有不少人试图通过强迫他人的方式完成自己的愿望。   祂不喜欢被破坏规则,做得太过便会丢下雷光制止,下界却不知为何甚是惶恐,以至称祂为天道。   神明不需要姓名,但倘若称呼得多了,便成为一种指名。   祂没有及时否认,于是千百年后,有个人高喊着“狗天道!”浑身是血地栽倒在祂面前。   祂端着算盘半天没等到回答,正在疑惑间,就听那女人怒喝。   “既然当真有天道,你为什么不睁眼看看这世间?!”   祂第一次感受到某种类似迷茫的情绪。   “有什么不同之处么?”祂问,“死是生的必然,黑夜与白昼更替,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说完这些,祂再次问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那女人打量着祂,忽然露出种奇异的神色。   她说:“是不是只要付出的代价足够,就能公平换取愿望?”   “不错。”   她面上燃烧起孤注一掷的疯狂,语气却堪称温柔可亲。   “既然如此,就请天道亲自下凡看一看这世间。”   祂从未在凡间发展信徒,自然也没机会下凡看看。   那女人自称柳惊鸿,同祂细细讲了许多种人间独有的鲜美滋味,又声称自己徒弟如何体贴入微,这样算来——倒是祂白白占了便宜。   既然向祂献祭,就应当被满足代价内的愿望   祂天生一颗赤子之心,即使涉及自己也秉持公正,何况这愿望确实不能算很难,因此没过多时就被说动,只待回归时再收取代价。   神明生而知之。   穿过永恒之海后,祂直接忘记了自己是谁。   祂一路走来,模仿着世间万物变换形状,界外的记忆也越发模糊。等祂终于找着人,脑内早就空空,反倒被人拎回去做了徒弟。   “拎起来倒挺重,又是只猫,不如就叫钟妙吧。”   永恒之海掀起巨浪。   最年幼也最公正的神明于辉光中重生。   一百年后。   钟妙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她自百年前醒来便接过这世界的至高权柄,顺利晋级为拥有伴生世界的高阶神明。   搬入新家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打扫屋子,那群赌徒围着永恒之海祸祸惯了,被她狠狠揍了几顿才肯搬走,如此一来,下界早已过了百年。   界外没什么趣味,比起千百年的神明生涯,还是做钟妙的时候有意思些。   好在这一百年似乎大家伙过得都还不错,下界仍然留着她的庙宇。钟妙急着要下来,也没仔细看地图,随便指了一处便出发,本以为会落在某处深山老林……   钟妙从指缝中又看了一眼,只觉神识巨震。   ——到底是谁给她做的雕像?居然这!么!大!   这样看来,大家伙不是过得不错,是过得太好了!   每次对上雕像那过于睿智的眼神,钟妙都会尴尬到头皮发麻,她尝试埋头赶路,却在街头碰上不少摊贩推销小型雕像的商贩。   她自己也在街头讨过生活,却从未领教过这样厉害的吹嘘。只听那商贩手持金银铜铁各色雕像,口若悬河,舌灿莲花,从小儿夜啼到跌打肿痛,就差个不孕不育凑齐十项全能,堪称居家旅行必备之良品。   钟妙差一点就买下做纪念品了——倘若那雕像上刻的不是她自己的脸。   她急急告辞,一转头又撞见几个小女孩,不到她腰高,个个穿着一身黑袍,背后还背着把竹剑,呵呵哈哈在街上打闹。   这个高呼“我要斩尽天下黑暗!”那个喊着“魔修你哪里逃!”,钟妙没走几步就碰见罪魁祸首,竟又是个商贩,手中抱着一大堆黑袍,宣称“穿上黑袍就意味着同少山君一般将天下黑暗背负于己身”。   等一等!她当年穿黑袍只是因为黑袍耐脏看不出血迹啊!!!   哪怕是年少时独身闯入魔修老巢听那蛊婆唱了七天七夜的招魂曲,钟妙都从未受到过如此重的精神冲击。   死去的黑历史忽然跳起来对我发动攻击,救救小猫!救救小猫!!   钟妙已不忍再看,她从袖中摸出条白纱蒙在面上,干脆眼不见为净。   这条白纱是她从一位高阶神明身上薅下的战利品,即使是神明的注视也能遮蔽,放在当年怕是能被她玩出花来,如今却正好供她扮作一个落寞而孤僻的瞎子。   这些年世间似乎发展得很好,她听了一耳朵,都在议论孩子念书的事。   摘星大会仍是五年一届,育贤堂门下却扩充出许多学堂面向更小的孩子招生,且无论仙凡之别都有机会入学。   倘若没有灵根也不必着恼,央朝那边亦有不错的学校,中州又加开许多通向央朝的飞艇,只要没有作奸犯科的记录便能自由往来。   钟妙听得入神又遮住了眼睛,走着走着就歪了路线,竟险些撞到路人身上。   好在对方反应很快,还未等她靠近便握住了她的手肘,且极为礼貌,待她稳住脚步便将手松开。   钟妙这下倒不好意思起来,赶忙扯下白纱想向人道歉,一回头却看那人早就匆匆离去,倒像是有什么恶鬼在他后头追似的。   道歉没道着,反而当场给大家表演一出瞬间复明。几个老婆婆当即惊呼一声“神迹!”听得钟妙背后一凉,撒腿就跑。   待她好容易找到城门出去,只见处处都是一片陌生,一时间竟不知究竟能往何处去。   虽说钟妙当初祭天时跳得果断——又不是演什么折子戏,都到了快世界毁灭的时候,谁还有心思细细考虑每件事妥不妥当?但既然没死成,她就不得不面对自己当初留下的烂摊子了。   师父或许能理解她,师兄却怕是要扒了她的皮。陆和铃也许不会骂她,但一定会用“阿妈很失望”的眼神盯到她求饶。周旭?不行,周旭这人藏不住事,何况蓬莱列岛与妙音坊向来同气连枝。   钟妙越想越头皮发麻,越想心里越慌。   她下凡时也没敢仔细看大家的近况,只匆匆确认了眼都过得还好。虽说早迟都要见面,但她心中实在忐忑,下意识只想先逃避片刻再说。   她垂着头在旷野中想了一会儿,肚子突然咕咕一声。   天大地大不如吃饭最大!钟妙已经一百年没体会过肚子饿的滋味,当下馋起了烤肉的口感。   灵鹿肉是别想了,她当初走之前将全部家私留给了徒弟,此时浑身掏不出一个灵石。钟妙凭空一抓,将长空剑握在手中,纵身向山中掠去。   而另一处。   柳岐山掀起眼皮瞧了来客一眼,嗤笑道:“怎么,不知正道魁首拜访本尊有什么指教?”   对坐的青年闻言笑道:“不敢称指教,只是近日修行遇上些瓶颈,想劳烦剑尊为我下一道禁制。”   “正如当年那道。”   作者有话说:   昨天太赶时间没写作话。   堂吉诃德音乐剧的《The impossible dream》很合适昨天的章节,可以听听看哦。   今天和朋友聊天,说想写冷酷小狼狗被姐姐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要问“玩弄我不是很有趣吗?姐姐为什么不骗我到最后呢?”之类的故事。   啊!好想写恶女,plz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康康专栏,一本强壮的(?)天生恶女,一本黑莲花。   今天也加班了然后……不过接下来就是很有意思的他追她逃(?)总之!终于可以开始炖啦! 第47章 、如梦幻泡影   柳岐山听了这话,倒又抬眼将他看了看。   对坐的青年仍是一副温和笑模样。   他能骗得过旁人,却骗不过柳岐山。   一百多年前钟妙将他捡回来时,柳岐山一眼就看出这是个狼崽子。难得徒弟喜欢,柳岐山也不想平白做个讨人嫌的长辈,只是将狼崽子套上枷锁交给徒弟,左右咬不着就是了。   谁想到短短数年时间,徒弟没了影子,倒留下这么个小子。   柳岐山嫌看得碍眼,十次有九次不愿见他,这小子却很是恭敬礼貌,过年过节都要上来拜见。   说是拜见,不过是找个由头向钟妙的院子中去。   柳岐山早些年还能将他拎起来丢下山,如今竟也不能轻易扫出去了——这小子本就是天生灵体,又没了禁制,两厢叠加下来,修为一日千里得令人心惊。   到了柳岐山这个境界,倘若动起真格怕是整个山头都要炸平。   于是只能忍着,这小子蹬鼻子上脸越发来得勤快,世人皆赞他纯孝,柳岐山听了只觉反胃。   柳岐山捏了捏眉心。   “说罢,你又有什么新花样?”   顾昭面色不动:“只是想求道禁制压一压修行的速度罢了,还请剑尊不吝赐教。”   柳岐山冷眼看了他半晌,抬手起阵。   暮色沉沉之时,顾昭才勉强能迈出草堂。   元婴期的灵气运转绝非筑基时期能比,冲击经脉带来的疼痛自然也远超数倍,顾昭已有百年没体会过这样的疼痛,忽然重温,却生出种极荒谬的怀旧来。   今夜照例歇在钟妙的院子。   师父……离开前,将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他。顾昭什么也没取用,只是分门别类列了册子存好,如今都放在钟妙房中,倘若明日天气好,他还能取出来打理一二,正好耗去许多时间。   大师伯自继承衍星楼后便时常在外奔波,如今钟山只有他共师祖二人,柳岐山自然没那个闲心留他用饭,顾昭一个人行在漆黑的山道上,忽然轻声笑道。   “今日又惹了师祖生气,您只知道笑我。”   他望向空无一物的左方:“今晚吃鲲肉好不好?弟子托谢拙从极北之地买的。”   山间唯有风声。   顾昭却点头道:“确实是新鲜东西,怎么会做不熟?用灵火就好,正好前些日子我得了一颗,您尝尝看就知道了。”   再走几步,他又望见钟妙站在小院门前等他。   经脉中的禁制还在撕裂般疼痛,顾昭不用看都知道自己面色极白。他故意放任自己冷汗湿了一身,低声撒娇:“疼的……是有一些疼,但您亲亲我就不疼了。”   他仰头想露出惯用的示弱表情,却在门上望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原来已长到这样高了么?   院中刮过山风,顾昭打了个寒战,再回头时已看不见钟妙的幻象。   他愣愣站了几息,推门进去。   钟妙正于院中练剑。   世人只艳羡她天资卓越,却不见她日日勤勉修行,从未松懈。   顾昭远远地望着她,也取出剑来。   他用的还是当年在育贤堂时钟妙送他的弟子剑,于他的修为已很不相称,须得小心收敛灵气避免损失。   从最初的逐影剑法开始,从第一式到最后一式,顾昭早已将它们刻入骨血,练到最后一套剑法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正确收尾。   钟妙没来得及教他最后一式。   顾昭颓然垂剑。   “弟子愚钝……师父,您教教我,您再教教我吧。”   幻象又一次消失了。   顾昭垂着头,阴影模糊了神情,只能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线。   片刻,他仰头笑道:“是,弟子明日再练,师父晚安。”   他仍然住钟妙的隔壁。   顾昭脱去玄色外袍,仔细用除尘诀将自己扫了一通,这才靠近床榻。   钟妙当年为他挑的床已经太小,顾昭饮下杯酒,抱紧了床头的布老虎,小心蜷缩着躺下。   他从前总弄不懂师父为什么如此爱饮,直到他也开始学着用断肠草酿酒。   毒性在四肢蔓延,顾昭渐渐失去意识,沉入梦境。   钟妙早在梦中等他。   有时他会梦回摘星大会,他打出了漂亮的一击,钟妙含笑向他点头。   有时他会梦见丹阳城,灯火中钟妙举着糖捏的小狗非要他尝。   有时他在梦里是个教书先生,在院中同师父下棋。钟妙是个臭棋篓子,每每快被将死就探身过来抓住他衣襟狠狠亲一口,还要笑话他脸红。   他为她神魂颠倒,为她不知朝夕,心甘情愿自缚双手做她俘虏。   而更多的时候,顾昭会梦到自己还是个孩子,被师父扛在肩上狂奔。   海水涌了上来,人群涌了上来,他空有一身修为,却只能徒劳地挣扎着,看师父被越推越远渐渐淹没。   又一次在黑暗中醒来,顾昭闭目感应,体内残留的毒性已不足以支撑下一场梦境。   他伸手摸向怀中酒壶,片刻后还是松开了手。   他不能再喝了。   倒不是说他真有这样好的自制力,事实上倘若可以,顾昭早在一百年前就会选择醉死在梦中。   但他做不到。   钟妙离开后,顾昭很长一段时间都奔赴在清缴魔修的前线。可无论他选择多么凶恶的对手,进入多么可怖的险境,他永远能绝处逢生。   这样熬了十数年,顾昭开始饮酒。   断肠草所酿的酒液寻常人沾一滴便会醉倒,顾昭自己又加了许多草药。   本想永远留在梦中,却误打误撞激发了药性,不但没死成,反而激发药性连破两个小境界。   像是命运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顾昭曾在无数恶意中艰难求生,如今却要在整个世界的善意中求死不得。   因他悍不畏死,也因他天赋异禀,竟然也积攒出不少声望,前些年被推举为正道魁首,过几日便要举行典礼。   顾昭只觉实在荒谬。   传讯玉符响起,是仙盟那边的消息,问他对继位典礼有什么想法。   顾昭在外人面前总是温和有礼的,将消息回过去,难得叹了口气。   “做魁首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是不是?”他笑道,“不过我会做好的,你放心,妙妙。”   天已亮了。   顾昭起身向外走去,轻轻合上门扉。   “号外!号外!新任正道魁首继位典礼即将举行!”   “看看我们家的鲛纱!正道魁首典礼同款同色!给孩子买一尺回去沾沾灵气!”   “号外!正道魁首二三事!”   钟妙走在人群中,塞了满耳朵消息。   她前些日子尝试自己烤肉,但毕竟生疏了这么些年,成品难吃到令人垂泪。   再三尝试后还是不行,只好拿着剩下的战利品到镇上卖了,好歹凑些灵石。   谁料这百年间中州发展得颇为迅猛,好不容易找了间饭馆卖出去,人家还疑心这肉不大干净。打来的野鸡本就被钟妙糟蹋得不剩几只,如今更是没换到什么钱财,勉强能吃几个包子罢了。   钟妙将包子一塞,肚子里还是饿。   她打小就是从街头长起来的,如今缺了钱,再从街头干起也不觉得有什么为难。何况如今已过了一百年,什么东西看起来都新鲜。她从前没有这样的机会,如今走在人潮中,只觉心中欢喜非常。   再转过个弯,远远就望见一处擂台。   就听有个壮汉在台上喊到:“诸位父老乡亲!今日在此设下擂台!诚邀各位壮士与我比试一二!”   那壮汉露出身后的一套石墩来。   “此乃我家传练功秘宝!倘若有谁能举起!即使最小的一份,也能得到十块中品灵石!”   旁边瘦猴似的伙计举起铜锣一敲:“只需五块下品灵石便可一试!诸位可以来此报名了!过时不候!”   一块中品灵石能抵十块下品灵石,最小一座石墩不过巴掌大小,许多人当即心动报名,上了台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举起。   有些人自认倒霉,本就是图个热闹,也就下去了。有些人却闹起来,质问是不是动了手脚。   那壮汉早料到这么一出,当众将那石墩举起,又亲手转交至挑战者手中。   那挑战者信心满满接过去,却好险砸了脚。   壮汉越发得意起来。   钟妙在下头看了两眼,很快分辨出这是早年凡间界很流行的一种骗术,却不知怎么流通到中州来,反而发展出修仙界特色版本。   她笑嘻嘻凑上前道:“我倒是能举起来,可我身上没钱该怎么办呢?”   那壮汉不耐烦地回头看来,眼睛在她身上一转,却又露出个笑来:“小娘子不必着恼,倘若你当真想试试,哥哥借你钱。只是若是举不起……可就要上哥哥家里还钱了。”   旁边的人哄笑起来,钟妙也不恼,脚下一点跃上擂台,两个指头搭在最小的石墩上,竟像是拈起糕点一般轻松举了起来。   她不但自己举起来,还要传到旁人手中,方才本就有许多人输了钱却不甘心,如今击鼓传花似的传了一圈,个个闹着要找壮汉要钱。   钟妙抓了十块灵石就跑,一出人群当即跳上飞剑溜之大吉,飞出城外还笑得打跌。   千里之外。   侍奉一旁的道童匆忙止住话头。   他小心观察着上位者的面色:“不知所念流程有何处不妥?小子驽钝,还请道君明示。”   顾昭恍然回神,轻轻笑了一笑。   “不,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本君忽然想起还有件事未做,暂且失陪。”   即使他心知这多半只是又一种新的幻觉。   顾昭霍然起身,向外走去。   作者有话说:   顾昭:今天也很想师父……   钟妙:肚子饿饿。   ——————   今天又加班啦所以……   开始考虑要不要将更新时间挪到白天。   另外今天做了超级好看的封面!!是《强娶师母》那本哦,和朋友吐槽说“看上去就是蛇蝎美人强娶会很难的样子”,朋友说“那不是更刺激了吗?”   虽然的确一开始就是设定蛇蝎美人黑莲花啦!   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专栏,啾咪! 第48章 、君子重诺   钟妙在中州游荡了数日。   一别百年,人间变了许多模样。   魔神消失后,世间的魔修很难成什么气候。又因百年前有那么场战事,如今中州越发重视起对少年人的历练来。   正逢雨季,钟妙找了处破庙过夜,正巧遇上群外出游历的少年。   少年人最是热情好客,见她一个人坐着冷冷清清,当即招呼她一块儿烤火。钟妙笑眯眯凑过去,就听他们在讲些仙盟的事。   她当初走的时候还没这么个东西,听了片刻才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战乱过后,为尽快稳定局面,中州推出个名为仙盟的组织,到了今日,不仅中州的魔修由他们清缴,就连凡间界的邪祟,仙盟也会派巡查使前去处理。   在这些刚下山的少年眼里,成为仙盟的巡查使实在是世上顶顶威风的一件事了。钟妙听着他们畅想自己未来是如何惩奸除恶,又是如何受人敬仰,一时间觉得甚是有趣。   她成丹时本就年岁尚小,又天生一副含笑桃花面,撇开少山君的名望,看着其实也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很快便融入其中。   聊到中途,忽然有个少年笑道:“你们且在这高谈阔论,我看这位姐姐却是位深藏不露的人物。”   几个少年人一听都转头看来。   方才都在闲聊,现下仔细一看,当真发现些不同之处。   他们年纪都不大,也没经历过什么磨难,虽然心知行走在外有许多风险,行动上却难免轻忽,松松散散坐了一地。   反观这位姐姐,落座时面朝大门,手始终搭在剑上,纵使在闲聊中也保持着能拔剑站起的坐姿,一看便是位行走多年的老手。   少年们又是惊奇又是兴奋,这么大的年纪正是喜爱听故事的时候,当即一叠声地姐姐姐姐哀求起来。   钟妙这人最是受不住被夸,被他们这样热切地哄着,当即从回忆中随意找了一二故事出来。   她本就极擅实战,又曾有那样好的修为打底,看事情的眼光自然远超常人。即使对当时的情况做了不少修饰,也仍将这群少年听得如醉如痴,一时惊呼感叹不断。   钟妙正同他们讲着自己是如何顺利潜入魔修老巢,心神却不在此处——不知是不是她错觉,在雨幕中似乎有双眼睛正向这看来。   她凝神感应了片刻,那目光却又消失了。   钟妙暗中皱眉,守夜时主动走到外围坐下。   到了第二日,那目光又出现了。   她那时正在树下烤肉,费了半天功夫也只是勉强入口。钟妙盯着焦黑的鸡腿,到底还是对现实屈服,选择同少年们一道用饭。   目光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倘若直接跳出来也就罢了,偏偏一直藏在暗处,也不知犯得什么毛病,非要盯着她不放。   钟妙往日碰上这种事向来是直接揪出来揍上一顿,但此时她旁边还带着群孩子,若是打起来难免束手束脚,只好暗自忍耐。   当日下午,他们终于抵达一处城镇。   集市上人山人海,还有仙盟的巡查使驻守,纵使再嚣张的狂徒应当都不敢在此处掳人。钟妙忽然有些怀念酒的滋味,正巧望见前头有一处酒肆,当即撩起帘子进去。   等了片刻,呈上来的不是梨花白,却是一枚极精巧的玉壶。   钟妙食指向下一摸,面上也带了笑意,同小二一道进了后院。   迈过门槛,早有位故人在院中等她。   看着比从前高了些,脾气却没怎么变,下属在时还能端着点架子,小二一走,当即眼飞刀子瞪着她。   钟妙笑道:“你又换了副新手么?看上去更真了。”   “因为这就是真手,”蜉蝣哼了一声,“稀奇么?说到底还是少山君的功劳。”   钟妙摸摸鼻子不知怎么接话,蜉蝣又瞪了她一眼,到底还是叹口气请她一同坐下。   “你走了这么些年,却不知中州是怎样风云巨变……”   一百年前,陆修文声称自己掌握一种快速提升修为的妙法,以丹阳城为据点不断向世家示好。   谁知提升修为是假,种植魔种是真,世家有心提升实力同各大宗门叫板,却被陆修文卖个底掉。   魔种爆发当日,许多参与其中的世家子弟直接当场入魔,就算有些弟子勉强撑到甘霖降世侥幸活下来,修为也是十不存一。   有资格参与其中的多半是颇有潜力的核心子弟,经此一事,世家实力大跌,运气好些的还能残留一些体面,运气差些的直接沦落到了灭族边缘。   旧势力跌落,自然有新势力登台。   妙音坊抓住机会上桌洗牌,如今已是仙盟中颇具声望的元老势力,至于当年显赫一时的第一宗门正清宗,如今已人去山空,只留着一座空壳。   蜉蝣说到此处,忽然一笑。   “不过说起来,变化最大的还是少山君的徒弟。”   钟妙心中一动。   说起当年的事,倘若对其他人还能说是心虚,对顾昭却已经是内疚了。   她就是再不通情爱也知自己做得极为过分,那孩子本就心思重,叫她这么一骗,也不知该有多难过。   就算她能拉着“情势紧急”作借口,却到底不能就这么坦荡说心中毫无负累。   钟妙面上不显,只笑着问:“怎么这样说?我在外行走也有些日子,却没怎么听闻。”   蜉蝣促狭道:“怎么会没有听闻?如今整个中州都在议论他呢,仙盟即将为新晋正道魁首举行继位典礼,怕是少山君没往那处想罢了。”   钟妙……确实不曾料到。   她这些天的确听人议论不少关于正道魁首的事,有的说他身高十尺青面獠牙,光是往邪祟跟前一站,就能吓得它们纳头便拜。有的说他壮硕威武杀心极重,每晚要杀十个魔修下酒。   钟妙一边听一边乐,她当年也被人这么编排过,也不知这个倒霉后辈是谁。   谁料竟是她徒弟。   在钟妙的记忆里,顾昭才长到她肩头,就算天资出众又心思缜密,到底还是个成长中的少年。   修真者寿数极长,一百岁也不过刚刚开了个头,正应当四处游历结交朋友,怎么忽然就成了正道魁首——这玩意不应当是胡子拉碴一大把的长老做的么?   她心中困惑,自然也就问了出来。   蜉蝣却道:“他有这样的本事,才不愧是少山君的徒弟。”   在钟妙离开后的日子里,顾昭自己找了门路同蜉蝣搭上线。   蜉蝣下定决心要给中州这些世家一些颜色看看,顾昭则咬牙拼命向上爬。两人虽然看对方都不是很顺眼,却也就此达成合作。   说到此处,蜉蝣忽然想起一个中州高层流传的八卦来。   她用团扇掩了唇,眼睛却亮得发光:“顾真君曾数次拒绝长老提亲,声称自己有位极爱重的意中人,不知少山君知不知情?”   钟妙还在感叹徒弟这些年的成就,谁知就听到这么一句,当即愣住:“这我如何知道?难道这些年你们不曾见过么?”   蜉蝣又笑道:“唔,自然是没见过的,不过倒听过这么种说法,怕是顾真君的这位意中人早已仙逝,否则顾真君怎么穿了上百年的黑袍也不肯换呢?”   钟妙险些将一口茶水喷出去。   她狼狈咳嗽几声:“这都是些什么胡话?他那时才多大,十来岁的孩子,就算真有什么情情爱爱,长大后自然就好了,哪里当得了真?”   “何况如今他已是正道魁首,能取得这样的成就,想必道心坚定,”钟妙垂眸撇开茶叶,展颜笑道,“我这一生没什么了不得的成就,能养出这么个好徒弟,实在叫我又喜又愧。”   她正想打听更多,忽然见蜉蝣面色古怪地望向她身后。   钟妙下意识回头,却见那位响当当的新晋魁首不知何时已站她身后,一只手正虚虚搭向她肩头。   他看着比以往高了许多,眉眼间依稀能看出些当年模样,面上的笑意却叫钟妙看不分明。   “您从前教我,君子重诺,”他笑,抓着她的手却不容抗拒,“该喝交杯酒了,师尊。” 第49章 、故人归   钟妙被他这么一抓,险些当场拔剑。   顾昭已比从前成长了太多,不仅身量长开,就连周身气度也与从前不同。   丹阳城那次,钟妙也算见过徒弟长大后的模样,但那时他就算顶着个大人的壳子,看上去还是少年人的青葱意气。如今看来却当真有了些上位者的气势,以至于让钟妙下意识产生了攻击反应。   钟妙将那股怪异的陌生感压下去,这才反应过来徒弟说了什么。   这话……确实有些不大好接。   蜉蝣连扇子都不摇了,一双眼睛在他们之间来回打量,渐渐露出些让钟妙背后一凉的了然。   顾昭却仿佛没事人一般笑了。   “对不住,许久不见师尊,难免开个玩笑,”他微微松了力道,手仍然虚虚搭在钟妙肩头,“师尊什么时候来的?竟也不同弟子说一声,实在怠慢。”   钟妙正想逃开这个话题,当即接话道:“这有什么,我这几日四处行走也见了不少有趣事物,何况你已经是正道魁首,怕是每日都有许多事要做。”   顾昭摇摇头:“师尊这是什么话,做……弟子的,自然要事事以师尊为先。”   又低声道:“倘若师尊不嫌弃的话,不如先暂且去我那儿歇歇脚,也好让我尽一尽弟子的本分。”   钟妙本就心中有愧,哪里受得住徒弟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何况还当着别人的面,更显得可怜了。   她连声道:“哪里就至于这样了,不过是件小事,我同你一道去就是了。”   顾昭面上带了笑,朝蜉蝣轻轻颔首,护着钟妙登上马车。   用的还是钟妙当年的旧物。   钟妙有百年未曾见过自己这辆老伙计,上了车也颇感唏嘘,她见顾昭正对着传讯玉符发消息,猜测徒弟多半有许多事要忙,想着先自己倒盏茶喝,伸手摸了半天却也没找到打开暗格的机关。   一只手越过她的肩头摁在车壁。   钟妙下意识按剑转头。   顾昭恍若未觉,伸手在机关上拨弄两声将暗格打开取出茶盏,这才侧头看来。   他面上露出些了然:“抱歉,是弟子冒犯了。”说罢规规矩矩坐回钟妙身侧,专心为她煮起茶来。   百年前顾昭还是个半大小伙子,坐在钟妙身侧刚刚好。如今他已经是个成人,当年的位置自然就有些不够用。   钟妙看他局局促促地坐着,倒像是硬要将自己塞进去似的,一时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怅然。   她托着腮看顾昭煮茶。   从前她就知道自己这个徒弟生得极好,如今长开了,越发显得俊美无俦,只是习惯性微皱着眉,叫一身黑袍衬得如霜似雪。   钟妙伸出食指轻轻点在他眉心:“年纪轻轻,总爱皱眉做什么。”   顾昭抬眼看她,眉眼弯弯:“是,师尊教训得是,”他软下语气,“以后不会了,只要能见到师尊,弟子每日心里都是欢喜的。”   钟妙失笑:“油嘴滑舌,你从哪学来的这套?难怪我方才听到那样离谱的流言,顶着这么张脸,又要这样说话,如何不叫人误会。”   顾昭细细将茶沏出来呈给钟妙,这才低声道:“不是误会。”   “我不同旁人这么说话,也确实有个极爱重的意中人,”他极快地在钟妙面上扫了一眼,“不能算……流言。”   钟妙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那点好不容易忽略掉的纠结又翻了上来。   当初用成亲的法子哄了徒弟喝酒确实是她缺德,但那也是情况紧急,何况她想着,左右自己都要死了,就难得出格这么一次也没什么。   但如今既然又回来了,有些事情就不得不再次放在案头。   她无意识地敲起杯沿,顾昭眼神一动,笑道:“不过这也只是弟子自己的事,实在不值得师尊上心,比起这个,再过些日子就是弟子的继位大典,不知师尊有没有空赏光。”   钟妙被他一打岔,也忘了方才自己在想什么。   “怎么会没空呢?你是为师唯一的弟子,自然要去,”她想了片刻,笑道,“只是我还得同你师祖他们通个消息,免得到时候将他们吓着。”   顾昭自然早有准备,他点头道:“弟子省得的,师祖同陆坊主那儿自会发去消息,师尊实在不必操劳这些小事。”   马车稳稳停在一座极恢弘的大殿门口。   钟妙正要探头出去,就见顾昭向外抛出块令牌,再一转眼,已经进入一处小院。   顾昭这才放下梯子扶她下来。   钟妙哪里要他这样小心,一时间哭笑不得:“为师如何就到了需要人扶的年纪,你也太小心了些。”   顾昭斟酌道:“但师尊的修为……”   钟妙想起这回事来。   她下凡下得着急,时间只够修补完原先的身体,至于修为却是一时半会找不回了。   但这事实在不必担忧——只要伴生世界没有全线毁灭,高阶神明在这块土地上就是永生不灭的。就算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将躯壳弄坏,到时再捏一个出来就是了,并不比换件衣服更麻烦。   更何况她还能用天雷劈人呢!   不过这就不必同徒弟讲了,钟妙随便找了个由头将话题揭过去,落在顾昭眼里却是修为倒退的实证。   他不知道钟妙是如何回来的,也不知道钟妙这百年都去了哪里,事实上他仍处于“这或许只是幻觉”的惶恐中,好在经脉中的剧痛提醒他一切并非虚妄。   柳岐山当年给钟妙留了一道阵法,本意是希望钟妙在紧急情况下启用禁制控住顾昭,如今却成了他最好的安抚剂。   幻觉是不会让他痛的。   顾昭已是元婴后期,自然能看出钟妙现在的修为只算勉强搭上金丹的边。但只要钟妙能回来,这些都是小事。   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只能被抛在身后的孩子了,以他这些年积攒下的资源,就算替师尊重塑经脉也非难事。   只要师尊愿意留在他身边……   顾昭微微一笑,引着钟妙向院内走去。   这块地属于正道魁首的私宅,往日多是些高阁大殿,到了顾昭手上,却只造了座小院。   钟妙没走两步就被小院外遍布的阵法晃得头晕,她迟疑道:“乖徒,你们做正道魁首这行当,风险竟然会这样大吗?”   顾昭含笑道:“这是难免的,师尊当年做少山君时,想来也有不少恶徒追杀罢?”   话虽如此,钟妙却从未考虑过在住宅边布置什么阵法。武力高强是其一,更多的是她不懂阵法。要真这么布置一圈,怕是恶徒没拦住几个,自己倒是困在里头出不去了。   她一时大为震撼,不过打量了几眼,头越发晕了,连忙别过脸不再去看。   顾昭面上笑意越发深了:“师尊怎么还是老样子。”   钟妙连连摇头:“罢了,还好我当年没接这份活,看来确实不是什么好差事。”   她向院中又走了几步,只见大到房屋布局,小到门上划痕,都与她从前的小院别无二致,粗粗一看还以为自己回了钟山。   钟妙摸着门上刻下的划痕笑道:“你怎么连这个也学来了?还是我刚带你回去那天刻下的,那时你只有这么高。”   顾昭在身后定定望着她。   一百年真的太长了。   长到他偶尔会以为那朝夕相伴的六年只是他编造的幻觉。   他一开始不敢回忆,后来却是不敢不回忆。   时间怎么会过得这样快,岁月又如何会这样无情。不过是稍微过了些许年月,旧人留下的痕迹就淡了。到最后就连说书先生也不耐烦讲古,一切都这样无波无澜地继续下去,就像是……什么都从未发生。   唯有他的世界在那一天悄无声息地毁灭。   顾昭恨世人将她忘得太快,拼命向上爬要替她讨个公道。但最后夙愿达成,所有人开始传唱她的功绩,处处有她的雕像与庙宇,他却不再敢抬头看上一眼。   世上都是她,世上却都不是她。   但这个是真的。   顾昭恍然回神,闻言笑道:“原来师尊不喜欢做正道魁首么?我还以为师尊会很高兴。”   钟妙露出个嫌弃的表情:“罢了么,谁要做这个,又要同那些顽固老头子打交道,又有处理不完的烂摊子。我看他们是欺负你年纪小,等你做上些日子,就知道这是多烦人的差事了。”   她忽然笑道:“不过也不妨事,你要是哪天真不想干了,咱们同师伯合计合计,挑一个倒霉蛋上来接摊子。”   顾昭自然点头说好。   他跟着钟妙在院内转悠,不动声色问道:“师尊既然觉得做正道魁首没有意思,可有什么是师尊从前想做又没做的么?”   钟妙正琢磨着往院子里放点什么,听他这么问也没过脑子,随口道:“那可就多了!不过现在这样就已经很不错,天下太平,也没什么事非得我去做,正好能松快松快找点自己的事儿干,从前哪敢想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呢?”   她说完,又开始计划着要在院中栽几棵桃树,挖几处酒窖,因此错过了顾昭此刻的神情。   顾昭眸色深深地望着她。   想起许多年前的一盏帝流浆。   作者有话说:   顾昭:金屋藏娇计划通。   妙妙,你看,都怪你当初不教点好的。 第50章 、梦魇   到了夜间,顾昭仍像从前那样歇在钟妙隔壁。   这处院子的主屋等了许多年才等到主人,顾昭听着外头动静小了,自己却无论如何无法安眠。   但他今日已说了很不恰当的话,倘若再做些什么,恐怕要叫师尊看出端倪。   顾昭伸手摸到玉壶,却到底不敢当着钟妙的面喝酒,只好深吸气强行躺下入睡。   而另一边,钟妙正缓缓沉入识海之中。   她虽已晋升高阶神明百年,但对于伴生世界仍是一知半解。神明不像修士拥有血亲或传承,晋级的道路只能靠自己探索。   在钟妙的识海中,整个世界微缩为一张地图。   她的目光自中州上方掠过,有庙宇所在的区域会标记为金色,有妖族所在的地区是绿色,还未探索过的地区则是浅蓝,而所有的色彩中,星星点点的黑色雾气格外碍眼。   虽说仙盟这些年费了不少力气清缴魔修,但魔修这玩意属耗子,修为或许不行,满地打洞暗中行事倒很擅长。钟妙略略一扫就望见几处魔修窝点。   但凡有窝点在的地块,地图都被染成了难看的灰。钟妙这等霸道性子何时忍得下他人染指自己的地盘?何况还是这么群丑东西。   她默默记下几个离得较近的地点,打算过几日休整好了就前去找人麻烦。   才记到一半,钟妙忽然神识一动——似乎有谁正在喊她?   为了避免再次受到精神攻击,她一早就屏蔽了世人对“钟妙”的称颂,唯有极少几个人能真正使她产生感应。   钟妙退出识海伸手一点,一道金线自空中浮现,而另一端正好隐没在墙边。   是顾昭在喊她?   钟妙了解自己的徒弟,顾昭平日最是温和守礼,绝不会这样疾呼师父的名讳,怕是出了什么事。   她敲了敲门,见毫无反应,干脆牵着金线推门进去   顾昭正深陷噩梦无法脱身。   他白天才套了钟妙的话,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到了晚上,竟又在梦中回到百年前的西荒。   那是一个很好的春夜。   舞蹈、人群、集市上闪烁的灯火、明月当空以及……比月色更美的笑容。   她不过朝他微微一笑,他的心脏就恨不得撞碎肋骨落入她手里。   与她在梦中看遍江南的烟雨与桃花,却只能在最后一刻狼狈醒来。   他望着她,惶然而绝望,想要印证一个可能。   但她只是含笑摇头。   ‘倒不知道你这么粘人,做个梦还要硬编出理由拉着为师做邻居。’   撒谎!   ‘我么?记不清了,似乎是做了正道魁首,总之是个好梦。’   骗子!   ‘那就成亲吧。’   他明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只能眼看着梦中的自己一口饮下。   他望着钟妙在那瞬间触发杯上的传送阵,望着钟妙将他拎上塌,望着她摘下储物袋与戒指,接着将一切留在身后。   她甚至连唇也不曾沾湿。   不要走!留下来!不要抛下我!   钟妙刚推开门就被满室暴戾的灵气糊了一脸。   也不知这倒霉孩子做什么梦,都是元婴后期的修士了,竟然还能吓成这样。   好不容易靠近暴风眼,就见顾昭缩在床上发抖。   分明是个高大的成人,非要挤进小床里,手中还紧紧抱着个布老虎,看着又好笑又可怜。   钟妙俯下身正想输些灵气安抚一二,却见顾昭忽然睁开了眼,一把抓住她手腕向前一带。   他用的力气极大,眼神又凶得很。钟妙本就还没怎么适应成年后的徒弟,当即被他抓出火气,下意识一掌劈了回去。   她的准头和力道自然是好的,奈何如今只有金丹修为,不仅没制住这小子,反而叫顾昭又钳住只手抱了个死紧。   他手中力气不小,语气也霸道得很:“师尊这是要去哪?不许师尊走!”   到底是自己徒弟,钟妙总不能拿天雷劈他,只好默默翻了个白眼。   顾昭见她不说话,语气又可怜起来,抓着她的手往脸上放,一面说道:“师尊打我吧,是我不好,师尊别不要我。”   他本就生得好,仰头望来时一双鸦羽般漆黑的长睫微微颤抖着,仿佛是钟妙叫他受了什么极大的委屈似的。   一别百年,难道年纪是白长的不成?怎么还玩这套小孩子把戏?   偏偏钟妙最吃这套。   她叹了口气,想着这孩子多半被魇傻了,兴许点上灯有了光亮会好些。   钟妙正要抬手掐诀,顾昭却不知怎么又不安起来,他两只手抱着不好松开,干脆用下巴使劲将她的手摁住。   “……我只是想点个灯。”   “不要灯!师尊就是我的灯。”   怎么忽然就傻成这样?   钟妙当年确实经常用抱抱安慰徒弟,但那时他才多大?百年后再相见,即使心中明白这是自己徒弟,气息却是全然陌生的。   她从未与哪个成年男子靠得这样近,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钟妙刚想推开,却摸到顾昭一头的冷汗。   她瞬间就忘了方才自己心里那点说不出的别扭是什么:“哪里就值得吓成这样,可是最近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顾昭摇摇头,又往她怀里蹭了些:“我只是有些害怕,师尊。”   他嘴上说得镇静,身上却克制不住地颤抖,眼球也震动着,倒像是个梦到了什么极可怕邪祟的孩子。   倘若是钟妙刚捡到他那会儿,这套动作做起来自然是可怜可爱。   但顾昭被钟妙细心养了许久,这些年又奔赴在清缴魔修的前线,早练出一身壮硕体格。如今硬要挤在怀里同她撒娇,更像头非要装幼崽的猛兽。   钟妙被他闹得没办法。   放平日里顾昭这么胡闹,她还能冷下脸讲几句道理。但如今他吓成这样,说到底还是她自己造的孽,只好换了个坐姿勉强抱着,一面轻轻摸他的额头。   还没安生几时,见她不说话,这小子又哼唧起来了。   “师尊为什么不说话?师尊,师尊您瞧瞧我,”他拽着钟妙的衣袖,“师尊做什么又不理我?是弟子哪儿做得不好么?”   钟妙不答话,就听这小子颠三倒四地小声抱怨起来,一会儿说“师尊总是不理我”一会儿说“方直是个坏家伙!师尊不要同他讲话!”,也不知从哪学来的黏糊劲,念个没完。   眼下夜已深了,钟妙实在失了耐性,一指头戳在顾昭额头。   “打住,给我睡觉去。”   顾昭老实闭嘴,一双眼睛还直勾勾地往她面上看。   钟妙又叹了口气。   她伸手遮住顾昭过于灼热的目光,轻声背起了经书。   顾昭的意识在温热掌心中缓缓下沉。   “……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他曾忍受私欲灼烧,恪守本分,做她喜爱的端方君子,守她想要的天下太平。   但我只是个卑劣之徒,师尊。   “……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一个吻轻轻落在他额头,就像年幼时那样。   顾昭从未睡过这样好的一觉。   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入睡,干脆以打坐恢复神识,但不知为何,第二日总是出现在陌生的地方。   顾昭不在乎自己生死,却不想叫人觉得少山君的徒弟是个疯子,后面酿出了断肠酒,干脆每日都饮酒入睡。   而就算在梦中,他也从未得到过一日安宁。   不是逆着人海狂奔,就是在红绸迷宫中寻觅,每每醒来,总是疲惫非常。   但今日是不同的。   他想着推门就能见到师尊,心中便充满欢喜。   顾昭整理好衣冠向外走去,却见自己门上的封印不知什么时候破了。   自从他意识到自己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乱走后,就习惯性在寝室门上布下封印。昨日他特地检查过,怎么今日忽然就不见了?   顾昭心下一惊,急匆匆迈出门。   钟妙正在院中练剑。   顾昭定定望着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胆怯,叫他不敢走上前去。   钟妙却笑着向他招手:“从前那套剑法我是不是还未教完?快来,择日不如撞日。”   顾昭屏息向前走了数步,直到钟妙握住他的手腕才放松下来。   他本就天资聪颖,一直卡在此处不过是自己不愿往下推罢了。   等了一百余年,终于顺利收起最后一剑。顾昭仍是有些恍惚,就听钟妙问他:“怎么还用这柄,我托你陆姨打的那柄呢?”   钟妙离开后,陆和铃找到顾昭,将一柄剑交给他,说是他师父早些日子替他备下的,祝他金丹大成。   顾昭如何能受得住这一句恭喜?   他垂眼道:“师尊还未替它开刃,自然不好拿出来使用。”   钟妙笑他:“怎么这样死心眼?难道为师一直不来,你就一直守着柄钝剑么?”   顾昭只看着她不说话。   钟妙自知失言,干脆让他拿出来当场打磨开刃。   那确实是一柄很好的剑,钟妙听着清越剑鸣,心中也十分快活。   她将剑交给徒弟,看他小心收剑入鞘,忽然想起昨晚的事来。   顾昭正打算去处理早餐,却听钟妙问道。   “你昨晚的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作者有话说:   钟医生:你这个症状持续多久了?感谢在2022-06-12 00:02:29~2022-06-13 00:0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尾巴橘猫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神魂分裂   钟妙问得云淡风轻,顾昭的背后却瞬时间起了层冷汗。   他端出个笑:“弟子驽钝,似乎有些不大明白师尊的意思。”   钟妙却并不打算让他这么糊弄过去。   “你的神魂根基处生了裂痕,且看情况已有多时,难道你自己反而并不知情么?”   虽说顾昭如今也算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自觉受了颇多历练,但当真被钟妙冷下脸这么一看,他几乎本能地产生了心慌。   “弟子明白师尊好意,只是这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事……”   钟妙却不听他狡辩。   她虽然修为折损,于神魂一道却比百年前强多了。只是在顾昭肩头微微一拍,却叫他瞬间陷入天地颠倒的恍惚。   这恍惚足足持续了半息。   到了元婴的层次,生死胜负往往只在一瞬间。   顾昭今日能被她利用神魂裂痕打出眩晕,他日就有可能在对战中被他人抓住破绽。   “你现在只是元婴,才会觉得勉强能过得去,再往上走到了化神,这道缝隙说不准就能要了你的命。”   钟妙皱眉:“倘若你不想在晋阶时将神魂彻底撕裂为两半,现在就应当好好修补。”   顾昭避开了她的注视。   “弟子这几日会向医修打听看看的。”   钟妙将他自小养大,哪里会看不出他只是在推诿,当即沉下脸色:“你自小行事谨慎,怎么到了这件事上反而糊涂起来?”   顾昭本就心中烦乱,被她步步紧逼更是倍感难堪。   他本以为自己这百年来四处征战,又做到了正道魁首,人人都称他青年才俊,他便能在师尊面前做个成熟稳重的男子。   但谁知第一天便将这样一件事抖落在钟妙眼前?   他不是不明白钟妙的担忧,更清楚师尊向来关心自己甚多。但越是如此,越是不断提醒着他们之间的差距。   到底要如何才能让师尊明白?他已经是个壮年男子了!   约莫是钟妙昨日为他诵经的原由,顾昭难得保留些关于夜间的记忆——但这并不能使他感到安慰。   一个百多岁的元婴,放在寻常宗门早能当个长老,他却只知道在师尊怀中做小儿态!   简直!简直!!   顾昭别过头不说话,钟妙见他这样沮丧,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就在这时,一只纸鹤落在小院外,轻轻用喙啄了啄门。   两人均是松了口气。   顾昭抬手接过纸鹤,一目十行看完,转身对钟妙行礼告退:“是长老院发来的消息,许是有什么异动,弟子先去看看。”   钟妙望着他逃也似地离开,心沉沉坠下。   神魂分裂不是小事,不少才惊艳绝的修士就是败在这一关。   修士若是受了极大的打击或产生极深的执念,又强行压制不外露,便容易导致神魂分裂。   天赋平平的能在漫长时光中慢慢放下,天赋卓绝的却没有那么多时间。   他们修行的速度太快,而倘若到了元婴后期还未将神魂修复,极有可能在进阶中分裂出两个完全相反的个体。   然而规则只会容许存在一个。   到了那一日,强行融合也不过勉强遮掩缝隙,选择将其中一个自己杀死更会导致境界大跌。   她从前只在野史中看过一二记录,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面对这样的难题。   钟妙自己向来是个直爽性子,就是有什么不痛快的也当场报了,然而顾昭却是个心思深的,恐怕没那么容易解决。   钟妙心中忧虑,想想还是决定先同陆和铃发个消息。   她来凡间也有那么十来天,却一直别扭着没同往日旧友联系,实在很不应该。   虽然昨日顾昭已答应送去消息,但也许是纸鹤的速度太慢,到现在也没听到什么回音。   钟妙一向是个极乐观的人,却难免产生些极可怕的想象。   为了避免再被和铃念上百年,钟妙掏出通讯玉符,掐诀点亮。   顾昭匆匆行走在大殿内。   自百年前钟妙离去,顾昭一直暗中保持着对中州各处祭坛的紧密观测。   他本是抱着些微弱的期望,想着或许某一日能够在其中找到钟妙的痕迹。如今钟妙回来了,驻守观望祭坛的下属也给他带来了好大一个“惊喜”。   这些年钟山镇守了通向魔界的唯一道路,按理来说只要中州这边不断使力,魔修的数目应当逐日下跌才对。   但无论他们如何尽最大努力清扫,始终有魔修在中州流窜不休,且极难抓住尾巴。   而随着时间过去,魔修的踪迹越发莫测起来。   近年来不少派出去的探子都在偏僻之处捕捉到高阶魔修的踪迹,他们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仙盟每每抓住些尾巴总会在极诡异的情况下失去踪迹,为此陆和铃私下里很发过一通脾气。   但方才盯着祭坛的人却发来汇报,说见到数个魔修向祭坛靠近,似乎想向里面放入什么东西。被他们驱逐后仍不甘心,哪怕产生正面冲突也要设法靠近。   常年藏于暗处的魔修忽然倾巢而出,甚至为了达成某个目的到了罔顾进阶与生死的地步。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顾昭迈入议政厅,正见陆和铃向他望来。   自钟妙走后,陆和铃看在自己往日老友的份上一直待顾昭极亲和,顾昭能这样年纪轻轻登上正道魁首之位,他自己搏命造就的凶名是其一,妙音坊与蓬莱列岛在暗处也压下不少反对的声音。   但她今日面色却极为冷肃,略略提出几句看法便全权交由周旭代理起身退场。   妙音坊近年来的强势仙盟中人有目共睹,今日竟愿意托付权柄,将几个长老惊得纷纷交换眼神。   顾昭心中一突,却只能按耐住焦虑同剩下的长老们分享情报敲定章程。   钟妙说得不错,正道魁首确实不是什么有意思的活计。   大抵世道安稳了,正道又忘了百年前的痛,开始琢磨着要给自己捞点好处。   在座诸位都是人精,大伙儿都能从这魔修的异常躁动中察觉某种潜在的危险。   如今才休养生息百年,个个都舍不得自家精锐,这个推诿说路不熟,那个推诿说祖师闭关,尤其属周旭这人叫得大声。   修真之人又不像凡人还需要饮食休息,倘若不扯出个大家都满意的结果,怕是能这样磨叽到明日。   好容易忍耐过第一阶段,又在如何处置魔修上犯了难。   这魔修当真是烫手山芋,你要说关押,那不是引狼入室么,倘若是杀尽,又忧心是不是会逼得魔修自爆损失己方人手。   顾昭本就在心中焦躁,如今听他们这样扯些车轱辘混账话,更是火上浇油。   他闭目听了片刻,实在难以继续忍耐下去。   “既然如此,不如交由本君处理,”顾昭冷冷开口,“正好距继位大典还有些时日,将这群污糟东西杀尽了也当给天下人做个表率。”   他虽年纪轻,但到底是尸山血海中锻造的元婴,平日里愿意端着张和善笑脸叫人看不出来,如今冷下面色,竟叫人不自觉噤声。   长老们想着,既能节省人手,正好还能给年轻人找找不痛快,何乐而不为?终于点头达成一致。   顾昭难得失了冷静起身就走,远远还能听到几个长老在身后议论。   “你别说,瞧他这个样,倒让老夫想起昔年少山君还在打时候。”   几人叹息一番,各自散了。   顾昭将议论甩在身后,急急向院中赶去,却见那阵法早叫人破个干净。   整个世界仿佛寂静了一瞬间。   他踉跄了一下,扶着门框进去,正瞧见钟妙从房间里走出来。   顾昭松了口气,险些脱力,正想端出平日的温和笑脸,却见钟妙房内紧跟着出来了又一位。   陆和铃转头同钟妙笑道:“既然你还有事要做,咱们下回再去也是一样的,不必送。”   她含笑同顾昭打了招呼,经过时却极冷地晲了他一眼。   她发现了什么?她同师尊说了什么?她要带师尊去哪?   像是被只手紧紧攥住了胃部,顾昭早上本就没吃什么,翻涌的酸水却已经涌到咽喉。   他抬起袖子遮住自己扭曲的下半张脸,就听钟妙问道:“脸怎么这样白?是又出了什么事么?”   顾昭强咬着牙忍下呕吐的欲望:“大抵还是些魔修作乱的事,只是胃有些不舒服,大概是没吃早餐饿着了。”   到了元婴以上,进食早就不再必要。钟妙却半点没怀疑他的话,从袖中端出份糕点拈起来喂他。   “和铃方才拿给我的,味道不错,你且先垫垫。”   顾昭垂眸吃下糕点,轻声问:“陆坊主可是邀请师父去哪?”   钟妙耸肩:“左右就是些游山玩水,年少时的愿望罢了,我想想也确实该休息休息,”她在顾昭紧张的注视中补充,“不过我想着你那毛病到底还是要治治,就同她约好了,如果你确实不需要,那我再走。”   顾昭眸色黑沉,到底还是缓缓点头。   当天夜里,钟妙刚从识海中退出,正打算去徒弟那儿看看情况,却忽然感觉脚上一凉。   她惊讶睁眼,竟是顾昭跪坐在她榻下,手中还牵着条亮闪闪的金链子,正细细向她脚踝上缠。   “你这是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顾小狗:白天冷静静,夜里哭唧唧。   钟医生:?!没救了!过来挨打!感谢在2022-06-13 00:00:02~2022-06-14 00:09: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7884346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锁   顾昭并不答话,只低着头专心缠上最后一圈。   那锁链在黑夜中也散发着温暖灿烂的光辉,顾昭合拢双手轻轻念了一句,钟妙脚踝上便只留下一枚金环。   他这套动作做得极为熟练,一看就是蓄谋已久。锁上仍觉不够,又握在掌中细细摩挲了片刻。   “金色果然很衬师尊,”顾昭满意极了,“这样一来,师尊便不会再离开我了。”   钟妙:……   她捏了捏眉心,只觉自己当真是活得太久了,竟连这样的场面也能碰上一回。   顾昭却不懂她的愁绪,只管心满意足伏在她膝上,将那金环拨动得叮叮作响。   他自小要强,总逼着自己做出副持重姿态,就是少年时也很少提出些令人为难的要求,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如今病了,倒显出些少年人的顽劣来。   仿佛要将神魂随日夜分割,白日里做位端方稳重的正道魁首,天黑下来却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被人遗留在百年前的春夜里。   钟妙深深叹了口气。   她一直不愿深想此事,却到底还是走到这地步。   钟妙察觉得比顾昭意料中要早上许多。   她只是忙着拯救苍生无心情爱,却到底不是白活了数百年的傻瓜,不过是心里不愿当真,这才找出借口搪塞。   小孩子嘛,总是这样,把许多事看得很重,轻易就能许诺“我们要永远在一起”,还要闹脾气讲“我不许你同他玩”。   不过是孩子话,又如何当真呢?   等他长大一些,就知道人生来各有立场,种种立场并不能以对错简单区分,行走在世上,能强求的唯有自己。   而有许多事远远比自身更重要,到了那个时候,又该将自身情爱置于何地?   等他长大一些,回头再想起年少时说过的傻话,怕是要臊得脸红。   钟妙设想过许多种处理方式,却唯独没料到能有这样多急迫转折,以至于被推搡着到了今天这样难以应付的地步。   她实在难以把握其中轻重,一时头痛得厉害。   顾昭的精神倒是好极了,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她,里头是满到溢出的恋慕。   钟妙又叹了口气:“为师答应你,这次不会再轻易离开。”   顾昭却反驳道:“我不信,您总是骗我。”   钟妙哭笑不得:“我哪里就‘总是’了?”   “您说您梦见自己做了正道魁首。”   “我……”   “还骗我说愿意成亲,两次,却连用交杯酒沾一沾唇也不愿意。”   “但……”   顾昭仰着头看她,面上紧绷着不肯示弱,忽而两道晶莹泪痕自眼角坠落。   “您打我也好,骂我也罢,只是别再拿成亲哄我,”他哑着嗓音,“我受不住的,师尊。”   钟妙养了顾昭这么些年,何尝不是将他看得如珠似宝。   她顿了顿,又笑着拿袖子给他擦脸:“这么大的人,好端端哭什么?擦擦干净,仔细明天眼睛疼。”   顾昭将脸埋在她衣袖中,低声道:“您不要这样对着我笑。”   像看一个顽劣而心爱的孩子,永远宽容,永远温和,也永远遥不可及。   钟妙拿他实在没办法,只好戳着他额头,玩笑道:“了不得,到底长了一百年,倒学着对为师挑剔起来了。”   顾昭被戳了数下,忽然凑近小狗一般叼住她指尖不松口,含糊道:“反正师尊已经被我锁住了,就是再讨厌我也没用。”   钟妙心知此时讲不通道理,干脆逗顾昭多说几句明日拿去臊他:“嗯,锁住了,打算做什么呢?”   顾昭道:“将师尊锁起来,做我一个人的。”   钟妙只是摇头轻笑。   顾昭为这不以为意恼怒起来,伸手触动金环,却见黑暗中爆发耀眼光辉——金链的另一段竟早已被他缠绕在自己颈上!   钟妙当即变了脸色。   “师尊向来博闻强识,想必认得此物,太阳结晶所铸,一旦闭合无法截断。困住师尊或许不够,但困住弟子却是绰绰有余。”   他在灵气翻涌的剧痛中微笑:“师尊要去哪,我自然是留不住的,但倘若加上弟子的性命呢?”   生生死死的事,叫他讲得这样轻易。   “简直胡闹!”   “是弟子不好,总让您生气,”顾昭握着钟妙的手腕将命脉送入她掌心,“如您实在难以忍耐,不如现在便动手吧?左右弟子的性命是您救的,如今还给师尊也是应当。”   钟妙活了数百年,头一回被人逼到这种地步。   顾昭的脉搏在她掌中跳动,如他一般年轻活跃,也如他一般狂暴失控。   她闭目片刻,反复提醒自己不要痛殴病人,这才忍下火气。   顾昭却丝毫没有逃过一劫的自觉,反而很是遗憾地叹了一声。   钟妙冷笑:“没挨揍很可惜么?”   顾昭笑得眉眼弯弯:“弟子只是想着,倘若真能死在师尊手中,就永远不会被您忘了吧?”   钟妙干脆背起了清心诀。   顾昭拽拽她袖子又拉拉她衣带,见她懒得搭理,干脆蹭上榻来问道:“弟子如何才能让师尊倾心呢?”   “为师恐怕并不清楚。”   “师尊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为师恐怕并不清楚。”   顾昭气她敷衍,又渐渐起了困意,挣扎着含糊问完最后一句。   “师尊当年在梦境中,当真对我没有半分真心么?”   钟妙垂眸注视着他沉睡的面容,缓缓背完最后几句经文。   “为师恐怕……并不清楚。”   第二日一早。   顾昭一睁眼便直接翻身而起跪在地上请罪。   钟妙刚练完剑从外头进来,见他这幅恭敬样子只觉得牙疼。   神魂分裂神魂分裂,顾名思义只是分裂,并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平白多出个人格。两种状态下所表现出的想法与性格都源自本体,不过是一面在明,一面在暗。   现在看着倒是老实,钟妙却不会忘记他昨晚是怎样好一番唱念做打闹得她头痛。   何况那金环还锁在她脚踝上呢!   钟妙抵着额角揉了揉:“起来说话。”   顾昭不敢抬头。   师尊希望他能早日将神魂融合,他现在却恨不得立刻分裂好拔剑杀了那家伙。   他就算年幼时也没撒娇过几次,年岁渐长更是多有约束,一心想长成师尊喜爱的端方君子。   谁知忽然分裂出个神魂,用着他的身体,对师尊又哭又闹一晚上,还敢睡在师尊膝上,实在好不要脸!   师尊竟然也纵着他!   顾昭心中又酸又气。   钟妙一见他这神情就知道又是在犯倔,干脆揪着领子将顾昭提起,手顺着领口直接握住他脖颈上的金环。   “这东西当真摘不掉?”她掂了掂,“你难道就戴着这个去议政厅?”   钟妙试图掰开却受到了极大的阻力,又不敢强行拆开,怕给人留下什么损伤。   做师尊的倒是全心全意替弟子着想,做徒弟的却显然完全没上心,还偷偷红了耳尖。   顾昭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将层层领口拉起,也算勉强能裹个严实。   他低声道:“师尊不必担心,弟子今日便要外出行事,还望师尊接下来好好照顾自己。”   前线的暗探传来情报,说是在十万大山深处发现一处奇怪村镇,两月前曾有十余魔修进入,却始终未见折返,连着跟随的暗探也未曾归来。   情报传至仙盟,顾昭身为魁首又曾许诺要将魔修清缴干净,自然要前去看看。   他正计算着大概要与师尊分别多少时日,就听钟妙叹口气,冲他晃了晃脚踝。   那枚金环确实很适合她。   “走吧,如你所愿,咱们暂时是分不开了。”   作者有话说:   顾昭昭:师尊更疼晚上的我呜呜。   钟妙妙:毁灭吧,赶紧的。感谢在2022-06-14 00:09:56~2022-06-15 01:03: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尾巴橘猫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十万大山(1)   顾昭一见她足上那枚亮闪闪的金环更是直接红到了耳根。   他蜻蜓点水般扫了眼,很快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正经样——谁能想到他到了夜里会是个敢摸进自己师尊房间的忤逆狂徒?   钟妙笑了一声,也懒得说他,伸手道:“我从前给你的储物戒呢?”   顾昭听她这样一问,面上神色不变,唇角却抿紧了,顾左右而言他道。   “弟子前些日子新得了数枚极好的储物戒,不如请师尊掌掌眼看合不合意?”   钟妙只装作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不必,若是弄丢了也就算了,为师再去找你陆姨要几个新的。”   顾昭无可奈何摊开手,拇指轻轻在掌心一点,一枚漆黑的储物戒显露出来,正戴在他中指。   “没有弄丢,”他辩解,“但师尊都已送给我了……”   钟妙伸手在戒指上一抹,取出张面具来。   “没让你还我,拿个东西罢了。”   那面具拿在手上时如同一块流淌的月光,贴在脸上却严丝合缝得很。   钟妙打了个响指,只见面具上一道流光闪过,渐渐浮现出张顾昭从未见过的脸来,且自然得如同本来面貌一般,就连极细微的神情都能模仿表达。   钟妙兴致勃勃又调整一番,向顾昭笑道。   “从前在外行走得来的好物,看着不错吧?”   顾昭对着这张陌生的脸怎么看怎么不适应,微皱了眉:“师尊不打算告诉其他人您回来的消息么?”   钟妙却笑得轻松:“你师祖他们知道就够了,至于其他人却是不必。从前做少山君的时候还不够声名响亮么?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做自己痛快。”   顾昭本不愿意让太多人打扰师尊,但如今见她这副将过往统统抛却的做派,心中却又不安起来。可他一时也抓不住什么头绪,只好暂且按下不提。   剑修讲究一个万事求诸己身,两人都不是什么磨蹭的性子,去仙盟领了令牌与玉符便直接出发。   当日下午,已至十万大山外围。   十万大山地处中州大陆边缘,自有记载起便是修真界的偏远之地,崇山峻岭间即使最不起眼的植株也有可能暗藏杀机,更兼诸多灵兽,除了玉丹谷与万兽宗的修士,很少有人愿意涉足。   直到百年前发生那场动乱,中州高层不得不将此地的处理方案摆上案头。   当初世家便是借着十万大山的地利差一点为祸修真界,如今世家虽然声音小了,却难保其他势力不产生什么想法。   修真界有万万人,与其整日疑心天下人中是否有暗藏祸心之徒,不如干脆将此地划为禁地派人看守。   如此一来,便有了现下这幕。   他们的马车在十万大山外围被拦下。   拦人的是个年轻金丹,在顾昭下车出示手令后仍不放行,反而行礼道:“还请真君避让,在下需要对马车检查一二。”   顾昭被拦下时心中已有些不快,如今听他这样大胆,更是面色黑沉。   那守卫态度很是恭敬,语气却同样坚定:“仙盟有令,凡进入十万大山者,必须检查一应载具及容器,避免有心之人混入。”   钟妙如今在明面上算是个已死之人,且托顾昭的福,算是死得轰轰烈烈,死得广为人知,又没来得及做假身份,自然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显现人前。   顾昭与守卫僵持之间,却听马车内传来一声猫叫。   一只圆耳朵橘猫探头探脑从帘子后头露出爪子,轻轻一跃跳上顾昭肩头坐下。   守卫见顾昭挪开脚步,告了声得罪,将帘子掀开探查一番   帘后自然空无一人。   守卫这才将禁制打开,顾昭将马车收入储物袋中,抱着猫随守卫一同向深处走去。   百年前甘霖降世后,修真界涌现出一批极有天赋的孩童,加之世家遭到重创,许多宗门都动了心思争一争上游,连着育贤堂都扩大招生数目。   这守卫看着骨龄不大,修为却有金丹,按理应当能在中州找到份不错的差事,无论如何都不应当沦落到驻守边地数十载不动弹的地步。   虽说这些年眼见着世家高楼塌,许多势力都暗中约束着子弟免得步人后尘。但所谓水至清则无鱼,顾昭自己早年遭遇过霸凌,自然不希望当今仙盟治下还出现这等灯下黑的丑事,干脆出言询问。   那守卫听他一问,却爽朗笑道:“在下选择留在十万大山做守卫,其实是出自私心。”   他家自百年前便是十万大山外围村落的原住民。   十万大山地处偏远,少有势力关注,纵使发生过许多次凶兽袭击也只能算自己命苦。   在此处,生死都是很轻易的事。   祸事发生时,凶兽的咆哮声一直传到村庄。   村民本就缺乏修炼资源,就算最有天赋也不过勉强修到筑基,面对这等天灾,能做的唯有躲进地窖。   但地窖也只是心理安慰罢了。   真到了凶兽入侵的时候,这些泥土木板根本扛不住几次挖掘。村民们在黑暗与饥饿中祷告着,到了第五天,咆哮声却忽然消失了。   他们已饿了许久,再躲下去,不用等凶兽来杀,自己就先饿死。   有胆大的村民摸进森林中觅食,却见遍地都是血肉,有凶兽的,也有人类的。   这群衣着古怪的陌生人修为最高也不过筑基,在先前的无数次冲击中已死去了十之七八,但即使如此,幸存者仍默默守在此处不曾退去。   绕过树丛,就见林中空地立着一片坟冢。   “凡人没什么能耐,做些笨活还是会的,”那守卫笑道,“我家世代守在此处本就有百年之久,在下领了这份差事还能将孩子送去育贤堂念书,说起来其实算在下占了便宜。”   他们方才一路走来,少有藤蔓树枝拦道,一看就是人走惯了的旧路。   再看向那些坟冢,虽然用料简朴,每一块石碑上都认真刻了姓名,连绵在一处,倒像是有群人在此肩靠着肩沉沉睡去一般。   守卫请他们稍等片刻,恭敬奉香,这才领着他们向更深处走去。   越向内走,越见藤蔓旺盛古木参天,山林间不时有猿猴高啸鸟雀低鸣。   再往前就不是守卫能深入的范围了,顾昭又细细问了几句暗探的下落,抱着猫向内走去。   一脱离第三人的视线,钟妙当即跳下地变为人形,   她习惯性持剑走在最前,却被顾昭不着痕迹地挡在了身后。   钟妙挑眉看去,顾昭却讲起了正事。   “据守卫所说,最后一个暗探进入十万大山应当是半月之前,根据最后一条通讯的时间判断,这暗探多半进入不久后便遭遇意外。”   顾昭说着将一枚刻了特殊符文的通讯玉符取出。   每批暗探都有相对应的通讯玉符,由妙音坊特制,本该无论多远都能瞬息收到消息,此刻却断断续续时亮时不亮。   他们循着玉符闪烁的强弱摸出套规律,终于在黄昏时分摸到暗探的营地。   营内早已空无一人。   营帐周围的守卫阵法都还完好,篝火也未曾被破坏,案上还留着一块咬了几口的干粮,看上去并不曾遭到什么攻击,反倒像是暗探自己走出去一般,   如今当务之急是找出暗探失踪的原因,两人在营帐中好一通寻找,最后终于从床板的缝隙间将通讯玉符抠了出来。   那玉符仍在闪烁,顾昭手中微微一震,不知多久前发出的消息姗姗来迟。   “属下正尾随魔修进入十万大山,此处毒虫甚多,请后来者注意防护。”   “这群魔修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属下已将可疑地点在图中圈出,还盼上峰派出增援。”   “增援已至,今日由同修带队前去清缴,万望一切顺利。”   “此地不同寻常之处甚多,每到夜间便起大雾,不知是否出于这等原由,同修今日未归。”   “同修今日未归。”   “同修今日仍未归。”   在一片未归的结尾,暗探写到。   “不知是否是属下的错觉,这大雾似乎近了许多,”   消息便断在此处。   两人对视一眼,心知这便是问题的关键。   那雾中必然大有古怪。   营地内并无挣扎痕迹,仙盟内暗探的命灯也仍然明亮,想来并不是什么即死陷阱,多半是被什么阵法或秘境摄入。   钟妙破过的死境不下万数,顾昭亦是多年实战,师徒都不是什么愿意磨叽的性子,干脆打算将计就计守在此处。   到了午夜,果然大雾弥漫。   钟妙正坐在一旁擦剑,忽然肩上一沉,就见顾昭伏了上来。   这小子不知是不是昨夜尝到了甜头,今夜越发变本加厉,见钟妙看他,还故意将颈上金环勾了出来。   “弟子知道师尊今晚要做正事,一定乖乖的不胡闹,”他嘴上说得乖巧,语气却不是那么回事,“只是我心中害怕,万一传送中离师尊太远,岂不是要平白送了性命?”   钟妙笑了一声:“那你待如何?”   顾昭探身握住钟妙的手晃了晃。   “不如师尊牵着我吧?只要师尊紧紧牵着我,弟子就什么都不怕了。”   作者有话说:   (夜间))顾昭昭:一些撒娇怪行为。感谢在2022-06-15 01:03:20~2022-06-16 00:44: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多肉是我的最爱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十万大山(2)   顾昭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掌中。   这不是师徒二人第一次牵手。   从前他们也常常牵着手,有时是穿过人山人海,有时是途经荒野山林。钟妙总要紧紧牵着他,怕一时疏忽叫徒弟陷入险境。   但那时顾昭只是个沉默瘦弱的孩子,如今却已成长为健壮男子,甚至能反过来将钟妙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   眼下情况紧急,钟妙垂眼看向牵在一块的手,到底没说什么。   大雾渐渐涌了过来。   那雾气如活物般顺着枝叶攀爬蠕动,转眼间便似无根海浪漫至脚下,将整座营地吞没其中。   浸入雾气后,像是被重重白纱包裹,几乎无法看见除灰白以外的颜色。   感应到握着她的力道正缓缓加重,甚至产生了些微颤抖,钟妙侧头望去,但即使两人肩并肩站着,此时也已渐渐看不清对方面上的神色。   白雾弥漫。   裹在雾中久了,连呼吸也越发艰难起来,暴露在外的皮肤竟隐隐感到一种微妙的刺痛,如同被什么不可见的虫类藏身雾中细密啃噬。   顾昭终于无法忍耐地靠了过来,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凭着本能将钟妙紧紧抱住。   他已比钟妙高出许多,此时躬身将她护在怀中,像是将自己当作一团包裹珍宝的布料。   钟妙就算最年幼时也从未被谁这样拥抱,顾昭身上干燥枯槁的檀木香气包裹着她,仿佛有谁点燃了一座空空佛堂。   她沉默片刻,抬手握住他手腕。   顾昭不安地动了动,祈求般蹭了蹭她头顶,又逃避着将脸埋进她肩头,因此错过空气中无声展开的金色结界。   下一秒,他们脚下一空,双双向下跌落。   下降持续了许久,仔细体会又似乎只在眨眼间。落地的瞬间,顾昭抱着她极快地一转身,硬生生垫在下头闷闷砸落。   好在着陆点是处柔软草地,钟妙呸出一嘴草,撑着顾昭胸口直起身来。   他们都是修士,本不至于沦落到这地步,只是不知这秘境中有什么古怪,钟妙此时竟是半点灵力也使不出来,竟像是一朝之间变回了凡人。   她心有疑虑,伸手在脸上轻轻一抹,果然已无法将面具摘下。   好在这面具铸造时便考虑到进食需要,否则辛苦下凡一趟,因一时贪玩将自己活生生饿死在秘境里,那乐子未免就有些大了。   钟妙转头望向顾昭,见他面色难看,就知道他的情况恐怕也是如此。   他们进入秘境时已是午夜,现在却身处明晃晃的日头底下。顾昭的神魂分裂一直随着日夜交替而变化,却不知这样突兀到来的白天是否也会使他产生切换。   钟妙探查的目光压根没做掩饰,顾昭被她看了一眼,当即委屈瞪过来。   “怎么?不是那个家伙很让师尊失望吗?”   得,不必问了,还是晚上那个。   钟妙摁着额角,这动作她最近做得是越发熟练了。   “不许胡说,什么那个这个,你本就是我徒弟。”   然而这种状态下的顾昭显然无法轻易糊弄过去。   虽说小徒弟以往也会有些脾气,但通常都会被狡猾的大人借着身份一笔带过。   可惜世殊时异,倘若将完整状态的顾昭比作五分难缠,那现在的顾昭就足足有了十分,且这十分都全摊开了放在她面前要哄。   顾昭从前在钟妙面前一向是个流血不流泪的狠角色,如今神魂分裂后却常常轻易就红了眼眶。他见钟妙竟当真说完这句就想撇开,当即不依道。   “师尊好生偏心!那家伙有什么好的?硬邦邦冷冰冰,木头似的无趣极了!师尊怎么也不疼疼我?”   钟妙被他逗笑了。   “嗯,你倒是知情知趣,就是知情知趣得太过了些,”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顾昭颈上的金环,“好了,起来,有人往这边来了。”   虽然暂时失去修为,钟妙多年历练出的耳力却不会消失。她能听出不远处正有脚步靠近,大概再过几息就会发现他们。   照钟妙一贯的作风,避着人才是下下策。那脚步沉重虚浮,一听就是连武功也未修习的凡人,若是存了什么坏心思,钟妙凭着一身剑法也能全身而退。   既然可以轻易拿下,倒不如静观其变,收集消息也容易些。   脚步声已经很近了,钟妙轻轻踢了顾昭一下:“快起来,怎么还坐在地上,你当自己是小狗么?”   顾昭却高高兴兴点头道:“是呀,我就是师尊的小狗!”   来人正巧此时自树丛后走出,钟妙转身招呼道:“你好,请问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顾昭很没意思地拍拍土站起来,冷下脸向那人看去。   走出树丛的是个作农夫打扮的年轻人,见到他们也是吃了一惊。   “两位竟是外面来的客人么?稀奇!稀奇!实在是难得的新鲜事!”   钟妙听他这么一说,心中倒有了些猜测。   偶尔也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有些修士困在秘境之中难以脱身,时日久了就留下些后代,渐渐在秘境中繁衍生息开来。   这群人自睁眼起就困在秘境中,倘若运气不好,终其一生也无法接触外面的世界。即使意外遇上外界的修士,也往往会被当作寻宝的苦力,按理来说应当对他们颇为戒备才对。   但这个年轻人却态度亲切得有些过头了,看他肩上的农具应当正打算去做农活,见了他们竟直接将手上的事放下,一心攀谈起来。   既然能知道他们是外面的客人,就必然曾经遇到过其他外界来的修士。然而对他们全无防备,难道从未遇上过居心不良之人?   钟妙不相信这种荒谬的推测。   她心思几转,面上仍是惯用的温和微笑:“我们确实是意外间从外界进来,却不知这是哪处宝地?”   年轻人爽朗一挥手:“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我叫朱元正,你们二位是……?”   顾昭方才一直摆着张不爽脸戳在旁边,听到此处却突然冒出个极亲切的笑,上前一步将钟妙挡到后头去。   “你好,我是她的……”   “他是我弟弟阿昭,”钟妙打断道,“我是钟妙。”   顾昭被她警告地盯了一眼,笑嘻嘻改口道:“不错,我叫钟昭,和姐姐一个姓。”   那年轻人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大概实在很难见到外人,还是邀请他们一道回家里做客。   步行了半盏茶的时间,一座村庄映入眼帘。   说是村庄,首先看到的却是一片废墟。   随着仙盟这些年的努力,即使是中州偏远处也能用得起砖石制造房屋。然而此处的房屋仍是由黄泥夯墙稻草覆顶,且似乎在近日遭受了什么意外,以至入口处倒塌了大半。   年轻人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愁绪,邀着他们向自己家走去。   正如他方才所说,村中来客极少,一路上的村民们无不对他们投来新奇目光。   虽说没什么坏心思,但被人当什么稀罕景物观察的感受确实不好。钟妙略略感到些不适,就见顾昭向前迈了一步将她挡在身后,眼神凶狠地挨个瞪回去。   钟妙哭笑不得,拉着他向后拽了拽,顾昭这才停止这场极为幼稚的对视比赛,尤自不服气地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好在他们很快就到达目的地。   年轻人的家是一座三层小楼,看着有些年岁,但处处做得极精细,甚至连脚下的门槛都细细刻了雕花。   一进门就有四五个孩子拥上来,叽叽喳喳地讲些他们听不懂的土语,见家里来了外人更是兴奋地大声嚷嚷。   年轻人笑着回答孩子们,又向他们介绍道:“这是我们家的孩子,许久没见过外人,如果二位方便的话,不如同他们讲讲外头发生的事。”   他又交代了几句,竟就这么拿着农具又走了,留下钟妙二人与几个孩子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一回事?就算是民风淳朴这也太过头了些吧?难道不怕他们对孩子下手么?   钟妙行走数百年头一回遇上这种情况,一时间摸不着头脑。那几个孩子却极热情地拥上来,一个牵着钟妙,另一个在前头引路,最大的孩子跑在前头将坐塌上的垫子摆好,还有一个想牵顾昭,被他一眼瞪了回去。   师徒二人被极妥帖地安置在坐塌上,又有孩子捧着陶罐倒出果子与面饼,接着围绕他们团团坐下,捧着脸投来期待目光。   钟妙正一头雾水,就听最大的那个孩子说道:“妙妙姐姐,我听哥哥说你是从外头来的,能与我们讲讲外头发生的事吗?”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钟妙本就是个讲故事的好手,当即在脑中搜罗起来。顾昭却忽然开口道:“不用劳烦姐姐,我来讲给你们听。”   他顶着一张冷脸,说这话也极生硬,但不知那些孩子是被他吓住还是如何,倒也没哪个提出反对意见。   顾昭扫视一圈,当真开始讲故事。   钟妙含笑望着他,听他讲这些年的种种奇遇与见闻。直到暮色沉沉,孩子们恋恋不舍地去院子里收被褥,顾昭忽然转头朝她撇了撇嘴。   “不许他们叫你妙妙姐姐!我都没叫过。姐姐,妙妙,妙妙姐姐,你理理我!”   钟妙无奈看他,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听见个孩子冲进来,口中还嚷嚷着。   “哥哥死了!哥哥死了!”   作者有话说:   白天的顾昭:沉默稳重,克己复礼。   夜间的顾昭:喜怒无常,直球发疯。   妙妙,满意你看到的超级白加黑吗?(bushi)   向新来的读者们问好!锵锵锵!请看预收《强娶师母》!   【黑莲花美人X隐忍偏执忠犬,年下,双向救赎】   掌门仙逝后,大师兄楚妄继承了整个南华宗以及……未过门的师母。   师母柔弱善良,常年被圈在主峰养病,是以知道她的弟子极少,却正好落入他掌中。   他想将她吞下,又怕一碰就碎,只能日日守着,如恶龙盘踞。   大师兄有个秘密。   他不是掌门亲子,只是他养来夺舍的躯壳。   师母比他多一个秘密。   她自小被人偷出卖与掌门做炉鼎;   那老匹夫还未得手便死在她手里。   “我那师母柔弱爱哭,听不得人说一句重话。”   “我那小狗呆傻好骗,哄一句就使劲摇尾巴。”   *阅读指南   o狗血甜文,1V1,HE   o依然是美人和狗狗   o依然有一点好吃的强取豪夺   o稳定日更 第55章 、十万大山(3)   孩子尖锐细嫩的嗓音如寒针扎破一室安宁。   钟妙转头望去,就见最小的那个孩子冲进来,手中还挥舞着张布条。   “我方才听村口的婶子说,大哥掉进陷阱里死了!”   他一路喊着冲进来,原先在院中收被褥的几个孩子也跟着探出头来,将手中的布料掷在地上,追着他要问个清楚。   钟妙微微皱眉。   她已从交谈中得知,这群孩子没有父母,平日里衣食住行全靠最大的兄长养活。如今家中唯一的成年劳动力死了,无论出于情感还是出于现实,对这群孩子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然而这群孩子虽然神情紧张,仔细一看却是有惊无惧,似乎比起兄长的死,还是那意外出现的陷阱更重要些。   这不正常。   喊话的那个孩子已被其他人团团围住,最大的孩子不耐烦道:“好了阿灵,别卖什么关子!既然是你听到的,现在就讲给我们听听。”   另外两个孩子也起哄起来:“就是就是!阿田说得对,好阿灵你快说给我们听吧!”   被称为阿灵的孩子像是在这当下成为短暂的君王,跳上桌子如同攀上王座。   “我方才去村头同徐家阿秀玩,忽然听徐婶子招呼我,说大哥死了!”阿灵压低声音道,“我想着,村子外围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没去过的呢?原来是大哥砍树时踩中了陷阱,听说是之前未见过的时新样式,真稀奇啊!”   几个孩子也附和道:“真稀奇啊!真稀奇啊!”   阿灵又说:“我听其他大人说,大哥一脚踩下去就被里头数十根签子插了个透穿,更有锯齿将腿骨也咬断了!他们费了许多功夫才将大哥收拾出来,说是一块好骨头都没了!真稀奇啊!”   那几个孩子仍然附和道:“真稀奇啊!真稀奇啊!”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院中涌来不少客人,一进门问的必然是这一句——“阿灵!听说你大哥死了?”   而每当出现一个新的听众,阿灵总会不厌其烦地讲述大哥掉进陷阱又被撕碎的故事,其他人也都感叹道“真稀奇啊!真新鲜啊!”   师徒二人早在第一批客人到达前就被孩子们请上了楼,此时透过扶手的间隙向下望去,越发察觉出古怪。   孩子不懂生死也就罢了,难道大人们还不懂么?   若说一开始钟妙还存了些美好的假设,认为这群孩子只是突逢巨变才产生出格言行,但如今看来,这座村庄的风气便是如此。   比起死亡本身,他们更在意死亡带来的新谈资:血腥的死法,意外的转折,就像枯燥生活中忽然多了块耐咀嚼的柳树皮,非要细细嚼烂才罢休。   前来听新鲜事的领居直到夜幕降临才很不情愿地退去,作为交换,每个听过故事的人都在门前放下些许食物,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抱进来,大声邀请顾昭也下来尝尝。   师徒二人自然不可能用他们的食物。   这群孩子就连兄长的死都能看得这样轻易,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为了制造什么“新鲜事”向食物中加点料?   如今二人俱被这古怪秘境压制为□□凡胎,处处都得小心行事。   几个孩子见他们推拒也不恼怒,很是热情地将食物包了两份留下。此时已是夜色深沉,孩子们却不愿意入睡,纷纷缠着顾昭坚持要将白天的故事讲完。   奢侈的烛光在花厅点燃。   孩子们如白天一般仰着天真好奇的脸,神情中却无端透露出一种奇异的贪婪。   烛火在他们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一双双深褐瞳仁如同湖底锈蚀的金属,反射着幽深而浑浊的冷光。   顾昭轻轻朝钟妙点了点头。   故事继续。   烛火围成的圈子中,顾昭低声讲述着种种见闻,钟妙听了一会儿,忽然犹豫着站起身。   她看上去像是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尴尬却从每一个微动作中流露出来。   钟妙并不明说,只打着手势将唯一的小女孩喊来,走了一段距离,这才轻声拜托她带自己去恭房。   他们已经离着花厅有些距离,小女孩显然很不愿意接这样的麻烦差事,但迫于“招待客人”的叮嘱,只能不耐烦地垂下嘴角。   他们又走出了一段距离,钟妙步行的速度却越来越慢,小女孩面上的不耐渐渐变成了一种狂躁的前兆。   就在此时,钟妙“善解人意”地提议,不如由小女孩指出个大概方位,她自己去就好。   在这个村子,没有什么比故事更重要。   大哥只是叮嘱她好好招待客人,却没有详细要求她做到那一步。既然是客人主动体谅,那她就算在细节上稍有疏忽也不能算过错。   小女孩转了转眼珠,匆匆指了个方位就转身跑回花厅。钟妙捂着肚子蹲在原地,直到赤脚在地板上奔跑的咚咚声消失,猫一般折身钻进外墙的阴影中。   她自然不是真的出来找恭房。   这群孩子白天四散在整栋建筑内,个子小脚步轻又行动敏捷,无论师徒二人向哪个方位移动,总有一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他们。   如今被顾昭用故事吊住,正是难得的探查时机。   钟妙在阴影中无声奔跑,数个起落后绕到花园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她大概望了望阴影中凸出的墙体转角,将长空叼在嘴里,向后退出数尺,几步助跑跃上墙头。   钟妙在潜行一道向来很得猫科真传,左手攀住装饰物提气向上一送,交错的瞬间踢出一脚向右荡去,翻身蹿进二层露台。   屏息向下一望,孩子们仍在一楼花厅围着顾昭听故事。   钟妙猫腰行走在阴影中,她在早年的街头生活中学到不少上不得台面的小技巧,熟门熟路从剑鞘上抽出根细铁丝,掰出形状顺着门缝伸进去,勾住挂锁左右摇晃。   就听咔哒一声轻响,钟妙矮身推门而入,手一低将坠落的挂锁抄在掌心。   这是大哥朱元正的卧室。   她并不急着潜入,蹲在门后将房内的摆设打量了一圈。   钟妙的夜视能力一向出众,借着月光能将室内看个七八分清楚。窗帘好好的束在一旁,橱柜也从外头挂着锁,屋内堆积着不少木雕与书本,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大概是堆积着木料又未开窗,室内弥漫着朽木与皮革的腥气,像是有头将死未死的兽类正在缓缓腐烂。   钟妙避开地板散落的木屑小心行走。   这些堆积的木雕种类繁多,飞禽走兽无一不有,且按高矮顺序排好,小至鸡鸭,大至猛虎,再往后看还有些等高人像。   无论何种木雕都制作得极为活灵活现,若是说有什么缺陷,便是都不曾点出眼睛。   眼睛为万物之灵,凡间界自古就有画龙点睛的传说,工匠之中难免会有避讳,避开眼睛不雕也不算什么很大的疑点。   钟妙粗略扫了一圈,却在最后一座人像上停住目光。   那是一尊成年男子雕像。   钟妙抬手挡住雕像空白的眼眶,如此重复两次,终于确认那点说不出的违和感是什么。   这竟是朱元正自己的雕像?谁会把自己的雕像摆在卧室里日日相对?   钟妙还想再看,忽然足上金环震动起来——这是他们一开始约好的暗号,倘若有孩子注意到她离场的时间并提议寻找,顾昭就敲击金环以作提醒。   她没有时间再作探查,钟妙急急转身向外走去,却不料嘴中叼着的铁丝在木雕上狠狠刮了一道。   不凑巧,刮的还偏偏是朱元正的雕像后颈。   钟妙只能暗自希望这两天没人有空查看,退出房间将锁挂好,顺着原路快速折返。   小女孩果然没多久就来找她。   钟妙回到花厅,此时夜已深了,纵使孩子们有再多不愿意也只能将剩下的故事留到明天。   师徒二人的房间被安排在二楼,两人借了姐弟的名义,此时正好住在一处便于警戒。   做修士的时候纵使一二日不合眼也没什么紧要,做凡人时却不能如此,两人都是世上少有的顶尖修士,忽然退回这样虚弱的状态,一时皆有些不适应。   钟妙还能借着体内愿力缓解一二,顾昭却是实打实地退回了凡人,此时难受地皱了眉,蜷缩在榻上攥着她的手不放。   他们自然不敢同时入睡,现下也不是什么表演风度的好场合,纵使顾昭再多不情愿,也只能勉强答应自己先睡,到了后半夜再替下钟妙。   午夜。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顾昭睡前照例要折腾一番,一会儿说自己害怕,一会儿又要钟妙亲亲他额头,还要钟妙保证绝不在心里暗暗期望另一个他冒出来,各种酸言酸语直往外冒。   钟妙被缠得无法,只好哭笑不得地顺着他来。   这小子方才还黏黏腻腻地闹腾,现在却勾着她的小指睡熟了。   闭着眼的时候看着倒挺乖。   钟妙说不清心中柔软的情绪到底是什么,见他在月光下不安地颤抖着睫毛,干脆起身打算将窗扉合上。   今天的月亮好像格外大一些……   钟妙向外扫了一眼,却见院中伫立着一个身影。   凝视着她的窗口,不知已有多久。   作者有话说:   偶尔我会觉得自己很适合写无限流(bushi   今天和朋友聊了聊小说,接下来开的几本奇幻(《强娶师母》《青云之上》)都会与本书处于同一个世界的不同时间点,大陆版图上不断散去的迷雾,想想就很意思! 第56章 、十万大山(4)   第二日清晨。   师徒二人走出房门,就见几个孩子从院子里抱着些什么东西进来。   两个大孩子一前一后扛着座等身人像,小的两个孩子手里抱着堆动物木雕,唤作阿田的孩子注意到钟妙的目光,笑着解释道:“这是大哥喜欢的东西,我们给他晒晒,免得生了虫。”   此时太阳还未冒出云层,整座村庄都笼罩在晨雾中,几个孩子却一副已经晒好要收起来的样子,也不知防的是哪路虫蚁。   孩子们搬着木雕绕过他们向上走去,钟妙拉着顾昭让开道,脑中却想起昨晚见到的人影。   她一开始还以为当真是什么贼人,藏在窗后观察了片刻,见那人影竟是连半点呼吸起伏也无,再仔细一看,却是一座木雕。   如今想来,想必是昨晚就放在外头。只是这晒月光的做法……一时间令钟妙想起许多不愉快的经历。   孩子们没过多久便下楼邀请他们一道用早餐,师徒二人照例打包。   感谢行走多年留下的好习惯,他们都在衣襟中藏了些丹药。昨晚的食物已被顾昭趁夜埋进后院,如今靠辟谷丹还能撑上些时日。   目前最紧要的却不是吃食。   既然他们已被封锁灵力降为凡人,修士的寿元又该如何计算?   师徒二人结成金丹时都在盛年,短期内即使失去修为还能靠着一身武艺杀出重围。但倘若时日更久一些——他们是否也会被同化着开始生老病死?   钟妙光是想想这种可能都大感头痛。   还是快些解决为妙。   早餐后,孩子们又开始缠着顾昭要听故事。   但顾昭的本性里压根就没有“待人亲和”这个词。   他活了这么些年,也就是在钟妙面前摇头摆尾像只狗狗,对着两个发小都从来寡言少语,换了其他人更是多说一句便心中厌烦。   昨晚那是为了掩护钟妙才耐着性子浪费口舌,现在探查已经结束,倘若顾昭处于完整状态,或许还会找几句托词推诿。可惜目前在外显现的是更直接极端的那个,见他们纠缠不断当即冷了脸色。   那些孩子却不怕他,甚至伸了手要拽顾昭衣袖。   钟妙不着痕迹地将他拉了过来,笑盈盈开口道:“你们要是当真这样好奇外头的世界,为何不干脆走出秘境瞧瞧?故事听再多也没用,自己亲眼所见不比听人转述有趣多了?”   孩子们却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外面就算再好又哪里会有家中好?”最大的孩子将弟妹们拥在身前,“从来没有人离开过家,我们也不会离开家。”   他看向钟妙:“昨天只有哥哥为我们讲了故事,今天也该轮到姐姐讲故事了。”   孩子们头靠着头,肩并着肩,望向她的稚嫩脸上露出弧度一致的笑容。   钟妙人生中见过几次这种笑容,每一次都没留下什么好回忆。   她指尖微微一动,勉强按耐住摸剑的冲动,那四个孩子却直勾勾地注视着她,像是非要从她这得到一个答复不成。   “姐姐为什么不愿意讲故事呢?姐姐不喜欢这里吗?”   “讲讲故事!讲讲故事!”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敲响了大门。   粘稠的气氛瞬间被外力打破。   敲门声持续不断,孩子们跺跺脚,只好过去将门开开。   这回师徒二人不必他们催就自己上了楼,只见门外之人窃窃耳语数句,几个孩子点点头,将门严丝合缝地关拢,转头盯住钟妙:“我们要出门一趟,晚上请姐姐为我们讲故事吧?”   钟妙笑道:“倘若有机会的话,到时候再看情况。”   几个孩子虽然逼得紧迫却到底没学过大人的话术,被她这么一糊弄还以为自己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当即欢欢喜喜出门去。   顾昭却瞧了她一眼。   “师尊平日里就是这么糊弄我的。”   钟妙摸摸鼻子:“这群孩子昨天将我们看得如同囚犯一般紧密,今日却竟然愿意单独留我们在此处,想必是有什么更要紧的事即将发生,需得前去探查一番才行。”   顾昭又看她一眼:“师尊想必已经心有谋划了。”   钟妙自然有计划,就是怕他听了又要闹。   “昨夜我只草草看了几眼,其实并未探查得很清楚,你自小谨慎,不如替为师继续找找线索,”钟妙伸手拍了拍顾昭脑袋,这小子怎么忽然长了这样高,“我不去很久,晚些时候就回来。”   这当然只是明面上的理由。   如今他们都是凡人,一旦在秘境中遇到什么麻烦,钟妙顶多损失副躯壳,回家再修修就完事,顾昭却是实打实的要翘辫子。   且说来奇怪——自她进入秘境以来,钟妙一直感受到某种灼烧的饥饿,这种饥饿与普通食欲不同,倒像是从未进食的人嗅到什么珍馐一般。   她并不打算在凡间暴露身份,无论是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出于探查需要,独身前往都是最好的选择。   顾昭却嗤笑一声挑起了唇角:“不,您想都别想,我不会再让您将我抛下了。”   要说她这个徒弟,乖的时候是真体贴,倔起来也实在让她没办法。   眼下哪有时间僵持?钟妙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到底放弃念头。   行吧,照顾昭这么个精神情况,还是留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放心些。   剑修与法修不同,师徒二人皆是自小炼体,即使失去修为也比常人强健许多。   两人一路踏着屋瓦树梢前行,本想避开路人耳目。却见村中悄无声息,竟是忽然间走了个精光。   又追了些时候,远远望见村民们聚集在树下不知做些什么,两人的脚步都慢了下来,躲藏进树冠中掩去身形。   左右干等着也无聊,钟妙突然想起百年前的一桩旧事。   “当年我也是这么跟在你后头,”她笑,“你这小子非要自己走去城镇,一路跟得我腰都酸了。”   顾昭从不知道这件事:“您……我以为您将我放下便走了。”   钟妙哼了一声:“得了吧,那么小一丁点,别走到一半就叫狼吃了。”   顾昭听她这样讲,也想起两人初次相遇的场景。   在遇见钟妙之前,顾昭一直生活在混沌的灰暗中。若是没发生那桩祸事,终其一生最多也就做个体面的管家,只能在人潮中渐渐溺毙,   但钟妙是不同的。   时隔多年,顾昭仍无法准确描述当时心中的震动,像是行走在黑暗中的人第一次抬头知道世上竟然有光。   钟妙忽然又想起一桩事来:“你当时手中还捏着迷药是不是?年纪小小,胆子挺大。”   顾昭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伸手小心勾了勾钟妙的指尖。   他那时已在外逃亡了半年,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如惊弓之鸟一般。纵使被搭救也只会用怀疑回应善意,暗自揣测着十余种极坏的可能。   但钟妙仍然救了他,不止一次。   命运从此天翻地覆。   他像是追逐月亮的狼犬,怀揣着愚痴的妄念,跌跌撞撞奔跑在荒芜的原野,终于能得月亮的轻轻一瞥。   金环坠在颈间,呼吸时还会微微勒住喉结,顾昭却为这冷硬的不适感到某种隐秘欢喜,   他这几日实在黏糊得过分,以至于钟妙已经逐渐对这些小动作脱敏,由着顾昭将自己的手一点一点攥进掌心。   她眺望着远处村民们的动作,却见他们围坐树下,从人群中推出三个人影来。   顾昭这时倒是乖觉,抱着钟妙几个纵身落在更近一些的树上。   他们已经近得能听见村民谈话,钟妙本想说他两句,此时也不便开口,只能暗暗叹了口气。   “是这个时候吗?”   有一人问。   “是这个时候了。”   另一人答。   于是村民们绕着榕树唱起歌谣。   比起歌谣,听起来更像是动物临死前的叹息,无数种声调混杂在一处,忽然有人发出狂喜的呼嚎。   在凡间界的民间传闻中,向来有“榕树不容人”的说法,其实大多是忧虑其过于发达的根系会抽空水分掀翻房屋。   当然也有些人声称榕树属阴招鬼,钟妙自己是不怎么信的。   但这棵榕树无疑已经脱离了“传闻”的范畴。   它倒垂的气根上挂着不少长条形物体,看上去像是蜘蛛进食结束后留下的裹尸布。   榕树随着歌谣与呼嚎醒来。   宽阔的树干中忽然出现一道漆黑裂缝,立刻有村民捧着一袋东西走上前倒入其中。   随着树干的咀嚼,气根上的一具包裹渐渐充盈膨胀,随着榕树的摇曳微微舒张,仿佛其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吸。   村民们又将什么东西推了进去,钟妙却完全注意不到了。   好饿。   自从榕树醒来,一种可怕的饥饿攥住了她。   钟妙直直注视着不远处的榕树,甚至不自知地发出吞咽声。   倘若此时有谁从正面看来,便会发现她的瞳仁已转变为纯粹的金。   榕树爆发愤怒嘶吼。   钟妙恍然回神,就见村民们正四散而开搜索山林。   她难得有些心虚,拉着顾昭一路溜回村落。   两人刚整理好衣着假装自己只是普普通通睡了个觉,就听有人敲响房门。   村民不可能返回得这么快。   钟妙无声按住剑鞘,就听门外又缓缓敲响了三声。   作者有话说:   迟疑很久还是不知道内容提要写什么。感谢在2022-06-18 00:16:05~2022-06-19 00:1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ixue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十万大山(5)   钟妙正想上前,顾昭抢先一步按剑开门。   门外空无一人。   顾昭急追出去,只望见走廊上一扇半开的气窗。   那窗户规格甚小,即使儿童也只能艰难通过,但方才门上敲击声的位置明显偏上,绝非孩子能够着的高度。   钟妙蹲在门前用食指贴着地板擦了一周,捻了捻指尖。   是湿润的泥土,刚刚确实有什么东西来过。   只是那东西溜得太快。   他们刚撞破这个村子的秘密,钟妙不得不往最坏处想,或许整个秘境都存在某种隐秘的交流方式,而刚刚那个东西正是来确认他们是否仍在房中。   她没有隐瞒过去的把握。   钟妙在外行走多年,无数血的教训让她将谨慎刻进骨子里。   暗探给出的信息中提到有数十魔修潜入十万大山的雾气深处,而后续跟进的侦查小队又是不少人数。魔修与正道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因为进入同一个秘境而携手共度?绝无可能。   师徒二人进入秘境也有两日之久,不仅没有找到魔修的踪迹,就连仙盟暗探也一直联系不上,两拨人同时消失只有一种可能……   钟妙想起村口倒塌的建筑,心下一沉。   情况或许比她预想中要麻烦许多。   钟妙心中隐隐有种预感,那古怪的榕树正是他们破局的关键。也不知这仪式几日进行一次,还需小心避免打草惊蛇。   当日下午,村民们陆续回到村落。   上午的意外并没有影响到村民们的心情,钟妙二人的房间窗户朝向后院看不见街道,只能听见外头种种喧哗,似乎是庆祝什么乔迁之喜。   孩子们难得乖巧没有缠着他们讲故事,用完餐后就各自散去。   但反常正是钟妙最不希望发生的。   当天夜里,钟妙正与顾昭低声聊着种种猜测,一抬头却望见窗外高悬的月亮。   它看着似乎比昨日离得更近了些,如同一只硕大无朋的眼球俯身看来。   钟妙起身关窗,忽然有阵阵花香自后院飘来,那花香如网一般笼罩在人脸上,只是片刻便令人手脚发软。   顾昭想扶住她,却连带着一道摔倒在床。   月光流淌般向床榻蔓延,却在触及皮肤后变作根须牢牢捆住四肢。   黑暗中隐隐传来门锁的咔哒声。   在这声轻响后,许久没有第二个声音产生,仿佛方才只是风吹动门扉产生了碰撞。   师徒二人仍是沉沉睡着,又过了片刻,门的阴影缓缓拉长至床脚。   进来的是个成年男子。   他脚步轻得接近于无,手指微微一点,两人便被苍白的根须架起跟随着移出房间。   他们在黑夜中漂浮,不时有新的人影加入这古怪的队伍。   树影中偶尔会漏下一些月光落在这群人的身上,俱是一样的苍白肤色,动作中带着不自觉的僵硬,唯有走在最前的男子行动自如。   又一道月光落下,照亮他脖颈后的丑陋划痕。   人群最终停在榕树下,沉默着散作两排。   青年回身笑道:“在宴席上装睡可不是什么礼貌行为,钟娘子。”   钟妙耸肩挣开树根,亦是笑道:“将客人捆成这样也并不是合适的宴请之道,朱公子。”   她言语带笑,眼底却冰寒一片。   整个秘境从一开始就是陷阱。   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一个“秘境”。   围绕他们的人影都穿着各色农家服饰,钟妙却能从其中辨认出不少熟悉面孔,她出发前曾匆匆扫过本队暗探的画像,如今竟几乎全数在此。   钟妙只来得及匆匆扫上一眼,又见两道人影自人群中走了出来。   不,不是“人”影。   也许是同化尚未完成,与周围人相比,他们的五官更为僵硬,甚至还能看到雕琢的刻痕。   这是两座刻了顾昭与钟妙伪装后的脸的雕像。   朱元正微微鞠躬向后退去,像是个极有礼貌的裁判,将主场留给双方选手。   木人旋即持剑攻了上来。   有智者曾言:世上最难的是战胜自己。现在看来,这句话属实不错。   两座木人一开始还会被压着打,没过多久便将二人使出的剑法学了大半,且随着时间越久,模仿得越发贴合。   师徒二人本就是当代顶尖的剑修,这木人即使习得二三成功力也已足够难缠。加之那些消失的修为竟不知通过什么秘法灌注在木人体内,一时间更是棘手起来。   不能再这么拖延下去。   下一次短兵相接,顾昭横剑将男木人拍出圈子,钟妙错身绕背,自后砍入女木人脖颈。   她用了十分的力气却只勉强砍入一半深度,木人的头颅将掉未掉挂在脖颈上,仍要伸出一对尖爪胡乱抓挠。   钟妙咬牙拧动剑身向内扭转,刀剑与木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女木人当即惨叫起来。   男木人本在不远处与顾昭缠斗,听见惨叫竟当即发狂高举剑刃冲来,被顾昭抓住机会一剑刺穿胸口。   钟妙再次沉身下压,一声脆响,两具木人都倒在地上。   她还没来得及为这样好的默契夸上几句,却见顾昭捂住胸口露出痛色,摇晃着跪倒在地。   他明明没有受伤,手掌中却渐渐渗出血迹。一枝嫩芽摇曳着自他心口长出,在灰冷月光下泛着可怖的森绿。   而与此同时,男木人的心口也长出一株绿芽,看着竟与顾昭这枝别无二致。   朱元正哦了一声,似乎有些惊讶。   “原来如此,这竟不是你自己的脸么?”   钟妙冷冷望着他,抖落剑上木屑。   朱元正很是可惜地叹了一声。   顾昭心口的枝桠越长越茂盛,血色正从他的脸上消失,与之对应,那座男木人却越发鲜活起来。   朱元正端详着碎裂的女木人,片刻,笑道:“我并非不通情理,孩子们同我抱怨你始终不肯讲自己的故事,不如这样,你愿意讲多少故事,我便允许他活上多久如何?”   巫蛊之术的三要素:被承认的姓名、受术人的容貌、指向性的特殊情感*。   钟妙回想顾昭这几日的种种表现,闭了闭眼决定晚些再骂他。   “好,”她笑,“却之不恭。”   三日后。   “……之后他们就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几个孩子挤在她身前,神情俱是难以置信。   “他掏了她的金丹。”   “对。”   “他杀死了她的父母?”   “对。”   “但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这不对!这不人族!”   几个孩子吱儿哇乱叫起来,他们俱是木槐所化,修行之法便是通过不同的故事汲取人类情感。   但这几日听到的故事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其情节之曲折,结局之离奇——虽然还未真正成为人类,却已经过早懂得了这种名为“我呸!退钱!”的愤怒,实在可喜可贺。   钟妙老神在在饮了口酒:“是的,我亲眼所见,后来他们的女儿又遇上了一个男子……”   几个孩子当即横眉怒目:“你闭嘴!”   钟妙耸耸肩,又饮了口酒,背在身后的指尖微微一动,无形丝线顺从指示拐向另一个方位。   感谢师兄多年栽培,她最不缺的就是故事。   难道不亲眼所见吗?每一本她都被迫逐页看过。难道不感触深刻吗?她对每一个主角深感困惑。   讲故事有什么难的?这对生了女儿,那对生了儿子,于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只管闭着眼睛将话本往上套。   大概是以为控制住顾昭便把握了钟妙命脉,朱元正前日就已折回村子重新雕刻木人,只留了几个小的在这里负责看守,正好给了钟妙方便。   不得不说,师兄写的故事用来收集愿力确实好用。   几个木槐所化的孩子被这故事气得太厉害,纷纷背过身不愿看她,钟妙趁机将又一股愿力送至地下。   找到了!   想来这榕树精实在远离人世太久,否则只要出去打听打听,便知道将钟妙留在原身附近是多么可怕的错漏。   只听一声轰然巨响。   爆炸中土地层层崩裂,尘土与断枝四溅,榕树被迫自休眠中惊醒,就连粗壮的主根也被炸断大半。   钟妙挥剑斩断木槐,在榕树愤怒的尖啸中大笑着纵身跃入树干。   她向最深处下沉,顺着世上最肮脏黑暗的回旋滑梯极速下降,最终挂在一道凸起的树根上。   向下是浸泡在粘液中的无尽尸骨,钟妙忍住干呕向上望去,一枚璀璨结晶在半空中发亮。   它美得不应当存在于这恶臭与腐朽之所。   找到了,这棵榕树的力量源头,一枚错误坠落的星辰碎片。   钟妙向下望了一眼。   榕树的怒吼在树身中回荡,将粘液激起阵阵涟漪。   只能回去多喝些水在胃里洗洗了。   钟妙默默安慰自己,纵身跃向高空,抱住碎片塞进口中。   下一秒,整棵榕树从内崩塌,钟妙牢牢堵住嘴唇,被巨大气浪掀翻。   树外,片刻之前。   顾昭踩在朱元正胸口,慢条斯理地用他衣料将剑上血迹擦干。   无数枝条将他经脉撑出可怖凸起,顾昭面上却全然是一派平静。   他方才好不容易从根须的控制中挣脱,一睁眼却望见钟妙径直跃入树干。   可笑的是他心中并不意外,因为师尊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多少次,她总愿为他人豁出性命一试。   他是不是应当高兴?至少这一次只是为他。   顾昭端详了一会儿剑刃。   “谢谢,”他言辞客气,“我还有些事要忙,你可以先去死了。”   朱元正却咳着血沫笑了起来。   “死?不,我永不会死,你恐怕不知道你姐姐吃了什么……我或许要谢谢她的好意。”   作者有话说:   顾小狗在线气疯.jpg   *巫蛊之术这段是我编的。   钟妙没中计是因为她戴了面具,木人压根刻错了。   顾昭用了假名还中计是因为……嗯,或许小狗就觉得钟昭这个名字很棒很合适呢?   感谢在2022-06-19 00:15:54~2022-06-20 01:20: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秋夕萤火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十万大山(完)   朱元正这话说得气势倒足,若是遇上旁人或许还当真会迟疑片刻。   可惜他遇上的是顾昭。   与仙盟的作风不同,顾昭向来不吃这套,直接一剑扎穿朱元正琵琶骨钉在地上。   “我劝你最好有话说清,否则恐怕不会死得很轻松。”   朱元正闷哼一声,眼中却全无惧意,唯有狂热的渴望。   他早已厌倦这具穿了百年的躯壳,若是能趁机换副新的——譬如眼前这具躯壳,该多么好!   作为一棵榕树,他本是没有躯壳的。   不过是十万大山深处再普通不过的草木,既不能奔跑,也无法言语,侥幸得了机缘生出灵智,但也仅限于此。   草木修行不易,没有上千年显现不出功夫,他这样初生灵智的树木,就连被人挖去装点仙人洞府也不够格。   直到五百年前,一枚星辰碎片意外坠落于此。   无数修士于十万大山深处展开厮杀,酣战数日后终于有一人杀出重围,但重度失血与碎裂的灵府注定了他的死亡。   那修士恰巧倒在他树下,大约是死前不甘心,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自己的生平。   第三夜,修士死去了。   风带来了消息,为了避免被寻宝之人连根刨起,榕树吞下了修士的血肉,连同那枚碎片。   若说之前榕树只是懵懂的孩童,此刻却隐隐生出明悟,借着碎片的力量成功化形。   为了感谢这位修士,榕树沿用了他的姓名。   但化形远远不够。   十万大山处处是险境,朱元正无法修行人族的法术,仍然弱小得只能躲躲藏藏。   这绝不是他想要的。   直到他第一次成功利用陷阱杀人。   朱元正获得了更好的躯壳。   被他杀死替代的修士越多,死前翻滚的情绪越激烈,他的力量也就越强。   为了更快地狩猎,朱元正做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尝试——他偷偷摸出去血洗了一整座村庄。   此时他已在十万大山深处建造起属于自己的幻境,木人组成村落,为他源源不断送来新鲜血肉。   唯一美中不足是星辰碎片从此拒绝为他所用。   但这并非无法破解,在怨气与血肉的逐年污染中,星辰碎片的抵抗越来越小,再过百年就能被他完全吞下。   他将碎片包裹在体内这么多年也无法吸收,钟妙不过是金丹修为,竟敢这样整个吞下。   也不知一会儿爆体而亡的时候,这小子的情感又该多么有趣美味。   “且容我暂且退场,期待你们的表现。”   随着一声清脆切割,朱元正撞向剑刃。   头颅滚向一旁,留下的不是尸首,却是又一具木人。   脚下忽然传来地陷般剧烈的震动。   顾昭皱眉回头,却见榕树自中心炸裂,气浪掀起无数尸骨。   师尊还在里头!   顾昭瞳孔一缩拔足狂奔,探进树干伸手一捞,正好被钟妙撞了个满怀。   他的一双手臂在粘液腐蚀中冒出刺鼻白烟,顾昭却全然不觉疼痛,转身挡住空中四散的砂石,抱住钟妙向外狠狠一扑。   一轮更大的爆炸在身后响起。   两人被气浪掀至半空,顺着草地滚了几圈才停下,原先所在之处已是一片狼藉,地面遍布残枝与粘液腐蚀出的漆黑焦痕,中间的巨大空洞仍在向外冒着不详的黑烟。   刚刚的爆炸来得太快,顾昭脑中只记得护住钟妙,自己却叫飞溅的树枝在面上划出几道血痕。   方一落地,他胡乱擦了把脸便急急将钟妙仔细检查了一遍,见她只是衣物被腐蚀得破损了些,露在外头的皮肤不见什么划伤,四肢也没什么大碍,心中才稍稍安宁下来。   钟妙没出来时,他满心想着要怎么发一通脾气叫她以后不许再抛下他独自赴险,如今却只想着她无事就好。   顾昭低头又看了一眼,却见钟妙眼神愣愣,半点没有平时的锐利,倒像是从前醉酒的时候一般。嘴里也不知塞了什么,腮帮子鼓鼓囊囊还在使劲咀嚼。   他想起朱元正先前所说的话,心中咯噔一声。   顾昭这些年在正道的声望与日俱增,随着地位上升,渐渐也能接触到许多平常人不能得知的阴暗面。   譬如五百年前坠落的一颗星辰。   那颗星辰在降落途中便四散开来落向各地,原本并没什么可说道的,直到有人惊觉——凡是触碰过碎片的生物,都能从中得到莫大好处。   若是人修便能连破三境,若是灵兽则能当场化形,更有传言说得到碎片的人能实现心中最渴望的一件事。   谁不渴望成为一方大能?谁没有些无法达成的愿望?   中州一时掀起腥风血雨。   在这场血腥的争抢途中,为了更快提升,或是为了隐藏踪迹,不少人铤而走险直接将碎片整个吞下。   凡是进行这种尝试的人,无一不在修为飙升后当场爆体而亡。   顾昭向来对这种急功近利的蠢事嗤之以鼻,谁成想有一天会见着钟妙在他眼前将这东西吞下去?   “您到底吃了什么东西?这东西不能乱吃!”顾昭又急又气,一时也顾不上什么尊师重道,捏着钟妙下颌就想将碎片硬抠出来,“别咽了!快吐出来!”   钟妙却半分不搭理他,不仅没将东西吐出,反而又狠狠咽了一口。   她的眼眶中流淌着融金般绚烂的色泽,能量顺着血管蔓延,在她脸上交织出奇异的纹路,一明一灭如星辰闪烁。   顾昭见过这样的症状——他在清缴魔修的过程中见过不少骇人听闻的实验,钟妙此刻正是力量过载即将摧毁躯体的表现。   没有足够强悍的躯体,力量就只是毒药。   那榕树精守了碎片五百年也不敢吞下,钟妙现在不过金丹修为,竟就这么大咧咧吞下去!   当年钟妙祭天时没拦住,如今陷入同种境况,顾昭心中反而涌起一种无可奈何的苍凉。   他似乎总是慢一拍。   他方才的尝试非但没能将碎片抠出,反而将情况变得更坏——钟妙似乎在这过程中感到了被夺食的危机,咀嚼得越发快了。   先前顾昭眼睁睁望着钟妙跃入树干就在心里藏了火,如今见她还这么一意孤行,更是怒气冲头。   他沉声又强调了一遍:“这东西不能吃!您快吐出来!”   钟妙自然听不进去。   于天生神明而言,吸收力量是事关生存的头等大事,哪里还有心神放在外界听发生了什么?   顾昭深吸口气,只觉耳中全是脉搏的咚咚巨响。   他面上的创口还在流血,一滴正巧落在钟妙的唇上。   她已完全失了神智,察觉到有什么液体落下,还呆呆地伸了舌想去舔。   顾昭伸出拇指摁在她唇上用力将血擦去。   钟妙平日里甚少装扮,此时却被他的血将唇染作猩红,如同刀剑铸就的玫瑰,透出惊心动魄的艳色。   即使他心知自己必将粉身碎骨,亦或万劫不复。   顾昭垂眸望了数息,俯身吻下。   说是亲吻,却更像野兽撕咬。   这力量本就与钟妙同源,钟妙当年下凡时还是个幼年神明,半口能量都没吃上就四散了个干净,如今好容易找回一块吃进嘴里,全副心神都用在吸收进化上,哪里会愿意叫人抢走?当即狠狠一口咬了过来。   顾昭却正好趁此机会捏住她下颚加深了这个吻,不顾唇上被咬出的创口,专心将过于暴烈的能量舔舐出来,一面试图引导钟妙体内沸腾的灵气。   不但撕咬不开,竟然还当真被人将食物夺走,钟妙气得耳朵都窜了出来,径直踹出一脚。   此刻灵气已开始回归,顾昭又高出钟妙整整一个大境界。   若是放在平时钟妙还能用愿力与技巧将徒弟压着打,或是干脆拿身份将这小子逗得打转。   然而如今她脑子里塞满了进食的喜悦与被打断的愤怒,糊里糊涂之下不但没将人踹翻,反而被死死压制了膝盖。   钟妙一时更是大怒。   可惜她此时连神智都没剩下多少,更别提剑法身法,只能返回猫科动物的原始状态,自指尖弹出尖爪乱挠。   顾昭脸上不慎被挠了一道,舌尖也在方才被这她狠狠咬了一口,只好暂且向后避开。   他见钟妙折着一双飞机耳怒气冲冲瞪他,自己也气笑了。   “这可不行,师尊,”顾昭抿了抿下唇的伤口笑道,“说好的师徒二人同去同归,弟子拦不住您,您也别总想撇下我一个。”   他抬手抓住钟妙手腕摁在她头顶,捏住后颈狠狠吻下。   后颈永远是针对猫科动物的制胜法宝。   被捏住后颈的钟妙呆滞一瞬,很快在过于灼热的气息中迷失了仅剩的脑子。   随着星辰碎片被吞噬吸收,整座基于碎片的幻境开始崩塌。   藤蔓溶解,草地陷落,树木倒塌……一切都在失真退化,像是被人泼了水的纸扎,渐渐坍塌溶解。   裂缝在天空中蔓延,最终攀升至顶峰,怦然炸开,化为片片树叶四散。   天地颠倒,灵气聚集的风暴正于十万大山上空成型,他们仍在相拥着下沉,下沉。   仿佛此刻只有彼此是唯一的真实。   作者有话说:   顾昭:防止师尊再次搞死自己。   钟妙(失智版):啊啊啊!好吃的!可恶!(气出飞机耳)   今天和朋友聊了一下《道尊以身渡我》的设定。   我:他是天下身份最珍贵的金丝雀,困在名为天下大义的囚笼,直到有人冲了进来,拉他奔向烈火烧出的春天。   朋友:好,但是放在文案好像不合适。   我:就是说说啦说说啦!   今天也有可以感谢的内容,开心。感谢在2022-06-20 01:20:40~2022-06-21 00:03: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秋夕萤火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何以共白首   三日后,中州仙盟。   周旭绕着钟妙左右打量,稀奇得不得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这纹身花样倒挺好看!从哪儿搞的?”   “这不是纹身,你诨说什么?”   钟妙下意识摸了摸耳后,那里正闪烁着一道繁复花纹。   自她醒来后,这道花纹就印刻在耳后,与之对应的是……   周旭自然不信:“别蒙我,我方才在你徒弟身上也瞧见了,男修配着也怪好看的,告诉我!我也去弄一个。”   钟妙默默翻了个白眼:“得了吧,你还是少做些梦,就你们蓬莱列岛那套文绉绉风气,你纹身?仔细你姐姐抽你!”   周少岛主自小不将什么人看进眼里,唯一怕的只有他姐姐周云,一听钟妙这么说,连忙抬手告饶。   顾昭正推门进来,见周旭也在这,微微愣了愣:“不知周少岛主来了,有失远迎。”   周旭一挥手:“都是自家人,没得客气。”   他闲不住,又拉了钟妙咬耳朵:“我听说你们这回遇上个怪厉害的精怪。昨天和铃同我发了好一通脾气,说连年拨款给长老院也没见培养出什么像样人手,不明不白折进去这么些人也就罢了,还连累你进去!还好你没事。”   陆和铃的原话可比这难听多了。   她活了四百年也就得这么两个真心朋友,好不容易盼到老天垂怜放钟妙回来,谁料到还没安稳几日就因为暗探的疏忽进了这等险境?   若不是周旭拦着她,陆和铃当场就要冲进长老院挨个儿指着鼻子骂废物。   钟妙摇头笑笑,转头看向顾昭。   “你今日去问了,可听见玉丹谷怎么说?”   那天在十万大山,钟妙混混沌沌过了一日,再睁眼已是元婴修为。   幻境被破除后,藏身其后的苍天巨木显现出来。其上悬着数百个豆荚般的包裹,除人族之外,连各色飞禽走兽都有不少。   榕树精一见他们成功脱困,当即穿了具老鼠的躯壳藏在丛林中就想逃跑。   它算盘倒是打得不错,若是换了其他人或许当真拿他没办法。但对于钟妙而言,这种小动作连麻烦也称不上。   她本就拥有这个世界的最高权柄,融合碎片后更是又上一层楼,榕树精还做着百年之期已到的春秋大梦,一句青山不改没说完,平地一声闷雷那是劈得渣也没剩。   罪魁祸首倒是解决得轻松,遗留下来的问题却也不少。   两人将包裹依次破开,受困久的已只剩枯骨,运气好些的还能喘气,这次失踪的暗探就在其中。   暗探被分了几批运回中州,长老院商议后决定请玉丹谷的人过来看看,今天应当已经到了,也不知结果如何。   顾昭摇头:“玉丹谷的诸位同修方才已经去看过了,这批暗探身体上没什么重伤,只是到底被那精怪强行抽取过神魂,若要痊愈还需想些办法。“   他说得已算相当委婉,事实上,就在方才,议政厅内还为这个狠狠吵了一架。   这批暗探虽说从前都是弟子中的顶尖人物,但如今倒退的修为先不提,就连保持最基础的神智清醒都很奢望。   一日两日也就罢了,若是一直醒不来难道就一直用药吊着?这都是真金白银地花出去,能修复神魂的没一样是便宜货。   如今修真界最不缺的就是年轻子弟,光育贤堂内一年毕业的弟子就有千人,比起这群希望渺茫的暗探,将钱押在新人身上显然更为划算。   长老院都是人精,自然不会将话说得直白难听。但推诿之间摆明了就是这个意思,最后商量来商量去,竟说出了“顺其自然“的鬼话。   顾昭与陆和铃当即投了反对票,但殿中愿意同他们站一处的,也只有江南一派的势力。   那群长老多半出身大宗门,平日里都是些拿鼻子看人的货色,被人捧了数百年,如今却眼见着一个百来岁的小子坐稳了正道魁首。   再加上陆和玲与周旭——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后生,若是从前哪敢这样同他们唱反调?不过是借了战争的东风上位。   长老们心中本就积怨已久,正好借题发挥不阴不阳地刺了几句。   有的说:“江南十九城自古富裕,陆坊主过惯了好日子自然不明白资源有多难得。”   有的说:“陆坊主年纪尚小,处理事情还是有些不大稳当。”   还有些笑着什么“妇人之仁”“孩子意气”……   陆和铃从一个死了母亲的闺中小姐做到当今的江南之主,比这还难听的话也听了不知多少,早不会因此动气。   她本打算几句糊弄过去再私下动手,却听有人嘀咕着:“到底是少山君死得值,一个换了三个”。   顾昭剑拔了一半却被陆和铃抢了先,一巴掌将人直直抽出殿外。   她能与钟妙做了这些年至交好友,自然不是什么和软性子,不过是这些年做了坊主稳当起来,这群老狗就当真敢蹬鼻子上脸。   那人一落地便昏死过去,陆和铃懒得再看一眼,冷笑道:“一群没种的老东西!愿意同你们说几句好话还当真拿大起来。不劳您费心,这群弟子全由江南接手,也好叫天下人看看尔等大宗门的嘴脸。“   话虽如此,神魂受损确实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   且不说每日耗费的药材之巨,若是不能尽快找到破解之法,就算勉强用药吊住了命,神魂还是在一日日崩解下去。   到了那个时候,与其做个无知无觉的木偶,倒不如死了干净。   钟妙听顾昭说完,心中也有些忧虑。   她无法冷眼旁观无辜之人送命是其一,陆和铃今日当着众人面将这件烫手山芋揽下来,若是做不成,不说到时候又有怎样的难听话,在江南的声望恐怕也要受损。   无论于公于私,钟妙都必须想出办法尽快解决此事。   作为本世界主神,按理说这件事于钟妙并不算难。   奈何她的霉运似乎在五百年前集中爆发,穿越永恒之海时竟然将伴生星辰也带了下来,半路还不知为何砸得稀碎,如今四散各地,唯有全部收集才能真正向上进阶。   想到此事,钟妙痛苦地捂住了脸。   她承认自己当时行事过于鲁莽,但神明吸收星辰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谁知道会将顾昭吓成那样……   “师尊可是有什么不适?正好玉丹谷的诸位师兄师姐还未离开,不妨请人来为师尊瞧瞧?”   顾昭送完周旭回来,见她捂着脸,当即拿出传讯玉符关切问道。   多么体贴孝顺的好徒弟,若是钟妙没在他耳后看到那道同款花纹,或许还能老怀甚慰一番。   那天的事情她记不大清楚,但这道花纹却是实打实地提醒着她一个事实——在她失去理智期间,顾昭被她的力量打上了标记。   至于通过什么方式,每一种假设钟妙都不敢多想。好在他们回到中州后就没见顾昭的分神再冒出来,两人干脆一道默契地揭过此事不提。   虽说她心知分神也是顾昭的一部分,但能够暂且不用面对,到底自欺欺人地松了口气。   钟妙回神笑道:“哪有这么脆弱?我如今已回到元婴,你实在不必担心太过。且忙你的去,我过几日要回钟山看看。”   她自觉态度没什么变化,顾昭却察觉她微微向旁撇开脸,倒像是……与他呼吸同一片空气都令师尊难以忍受似的。   顾昭恭敬行礼:“是,弟子这就将事情安排妥当,明日便可一道启程回钟山。”   钟妙这才想起还有那道金环。   她迟疑片刻:“好,那就有劳你。”   接着匆匆找了个借口进屋去了。   顾昭保持着行礼的动作,直到钟妙关上门才缓缓起身。   【哼,师尊果然还是喜欢我多一些。】   分神得意极了。   顾昭在脑中冷笑一声。   【是么?若不是你这样讨人厌,师尊也不必连着待我都变了态度。】   分神当即跳脚喊道。   【那还不是你没用?木头!呆子!懦夫!放我出去!我要妙妙!】   顾昭恍若未闻,低声念起清心咒,分神咒骂几句,到底没了声音。   第二日,钟山。   四百年前,柳岐山一人一剑杀穿魔界,转头却直接隐居山林。旁人都猜他多半病得要死了,这才任种种流言发散也不曾冒头。   谁料一百年前又有魔修摸上钟山,那一日败者的鲜血将天色染红,才叫人记起何为世上唯一剑尊。   柳岐山活了这些年,于功名利禄毫无兴趣,不过是想护住一个心愿,这才守住钟山不动。   谁成想命运竟能如此残酷。   他年少时眼见着师父被逼祭天无能为力,做了剑尊,却又只能目送着徒弟走上相同的道路。   才方知盛名终是虚名。   小徒弟走了,大徒弟也不愿留在山上,柳岐山守着一山桃花过了百年,顾昭倒是爱来——还不如不来。   柳岐山在他身上看到太多故人的影子,有时觉得他可怜,看着却更加心烦。   今年的桃子又熟了。   钟妙自小喜欢吃这甜滋滋的东西,从前没什么钱,只能摘些又小又酸的野果凑合。后来满山桃林丰收,她却再没了时间留给自己,哪怕只是爬上树摘一颗桃。   柳岐山不大爱吃这些,烂在地里又总觉得会惹钟妙生气,干脆送下山去给镇上的孩子们。   他坐在廊下钓了半天的鱼,照旧一无所获,干脆起身准备将熟透的桃子收拾起来。   马车就在此时刹停在院中。   柳岐山有百年没听见这毛毛躁躁的刹车声,一时间有些恍惚。   因着钟妙无论如何也学不通阵法,钟山从未设置过结界,没成想纵容出这丫头越发狂野的停车方式,大徒弟说过她几次,次次都不听。   百年里柳岐山不是没想过设下结界拦一拦顾昭,每到关头却又放下手——但今天他敢这么放肆,确实应当好好揍上一顿。   柳岐山折了枝桃子拎在手上,却见那马车哗地掀开帘子,跳下个小姑娘。   “师父!”她欢欢喜喜地喊着扑过来,“我回来啦!”   百年不见,这丫头打招呼的方式还是老一套,柳岐山被她撞得踉跄,手中举着桃子,犹犹豫豫拍了拍她的头。   “怎么还是这么个莽撞性子……要不要吃桃?”   钟妙望望他手里又摸了摸后颈,当即跳起来大叫:“师父你怎么这样!全都是桃子毛!救命!我要洗澡!!”   钟妙不愧是钟妙,一个人闹出了一山的动静,柳岐山慌慌张张举了手不敢再动,顾昭早冲进院子里替她烧水,折腾了大半天,等终于收拾清爽,已经到了用晚饭的时候。   到了金丹之上,修士早就不用进食。自钟妙走后,钟山上的厨房已有百年没开过火。   柳岐山懒得折腾,苏怀瑾自从继承衍星楼后就再没回来。顾昭倒是时常做些东西,但他从没自己尝过,到底是什么味道还当真难讲。   厨房内两个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最终谁也不敢担保自己能做出份口味正常的东西。   顾昭想了片刻,正想硬着头皮下山买些饭菜上来充数,就听门外冷哼一声,有一青年男子推门走了进来。   “站这练功呢?得了吧,啊,都出去,”苏怀瑾,或是说顾可笙挥挥手赶鸭子似的赶人,“厨房重地闲人莫入,起开,放着我来。”   他穿了一身刺金礼服,也不知是从什么场合匆匆赶来,此时撩袖子的手法还有些生疏,但菜刀一拿在手里,立刻就恢复了厨子的威严。   顾昭自然不敢和大师伯争锋,当即双手奉上这些年收集的种种食材,退出门外还听见顾可笙在那儿挑挑拣拣。   “暴殄天物,勉强还算新鲜,算了,凑合用吧!”   钟妙刚收拾完就闻到饭菜香,顶着头湿发直往里冲。   小小饭厅内,柳岐山坐在主位,大师兄臭着张脸在片肉,顾昭恭候一旁听师伯讲解如何下刀能更好诠释出肉的鲜香。一听她的脚步声,俱是含笑向门外看来。   钟妙愣了愣,倒是有些近乡情怯似的。   “哟,果然闻着香气就来了,”顾可笙笑话她,“喏,瞧瞧,极北之地产出的鲲肉,你师兄我用了九九八十一种酱料精心调理,快说师兄最好!”   钟妙却是眼眶一热,应声道:“是,师兄人美心善,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好的师兄了!”   顾可笙假装没看见她掩饰性地低头:“再顺便夸夸这小子,买来花了不少力气吧?你这徒弟倒是孝顺。”   钟妙笑道:“羡慕吧?羡慕也没用,诶,有些人就是运道好!”   顾可笙白了她一眼:“赶紧的给我坐下,有吃的还堵不住你这嘴。”   钟妙笑嘻嘻蹭过去坐下,当即得了满满一盘烤肉。   灯影下四人举杯同饮,倒像是回到了当年。   酒足饭饱,又聊起些中州的事来。   当年白玉京往衍星楼塞了不少探子,谁料一朝事变,衍星楼终于等到它真正的主人,白玉京却死了个干净。   剩下些残兵败将也不敢同顾可笙别苗头,他性子爆,手段又十分莫测,没几年就将这群人收拾干净,如今只有小猫三两只,都是他捡来从小养着的弃婴。   顾可笙喝了口酒,咂摸道:“倒是你徒弟运道不好,早说了不要做什么劳什子正道魁首,那群老家伙烦人吧?我打他们跟前过都不敢呼吸,一股子腐臭味,没得恶心人。”   顾昭含蓄笑笑,一副乖乖仔的样子:“师伯说得是。”   钟妙从来觉得自家孩子顶顶好,当即护起来:“那有什么!和铃与周旭都在仙盟做事,想来还是很有些意义的。”   顾可笙嗤笑一声拿食指点点她不说话。   又喝了片刻,提起那群暗探的事来。   顾可笙的嫌弃溢于言表:“我就说这群老东西没一个好的!怎么,找人做事时叫大伙儿拼命,现在残了废了就开始讲起顺其自然了?我看他们欺下媚上的时候可半点不‘顺其自然’。”   他性子直,当即擦擦手拿出乾坤棋盘来,抓出一把白子向上一扔,却见如银蛇衔首,在棋盘上圈出个地方。   顾可笙低头一看,笑道:“这可不巧了,才说到呢,这就要去吃新鲜的了。”   他伸手向棋盘上一拂,却见一副地图自深处显现,那被圈出的位置,正是极北之地。   极北之地位于凡间界最北,离钟山倒不算远。   钟妙打定主意,同陆和铃传了个消息,打算明日就动身。   顾可笙一早就回书阁去打扫屋子,顾昭也还有些事要处理,一时廊下只剩柳岐山与钟妙师徒二人。   柳岐山望着她,片刻还是不知说些什么,只温声道:“怎么这样不知道照顾自己?头发还没烘干就出来,当心夜里头疼。”   钟妙收起玉符,朝头上摸了一把,笑道:“我倒是忘了,快一百年没叫水打湿过,还挺稀罕的。”   她话一出口就知不对,小心望着师父的神情,却听他问道:“在……天上的时候,会不会很冷?”   大抵人总是贪心,柳岐山从前对什么都没有欲望,如今却难以自制地想着:若是他能得到一次这样的幸运……是否也能拥有第二次?   钟妙认真想了想:“大概不冷吧?到了那儿是察觉不出冷的。”   她望着师父难得犹豫的神情,忽然问道:“师父,师祖是怎样的人呢?”   柳惊鸿是怎样的人?   在这一瞬,数百年的时光自他眼底倒流,仿佛再一次嗅到那年春日的桃花。   柳岐山愣了一愣,最终只是这样回答。   “她是个很好的人,倘若她还在,大概也会很喜欢你。”   当天夜里,柳岐山久违的做了个好梦。   那年他刚筑基,正到了选择道路的关头,同龄的师兄弟们都去做了剑修与体修,只有他选择修习丹道。   年少的柳岐山本就生了一副面若好女的相貌,又因这不同寻常的选择,时常受人嘲笑。   有些生性顽劣的师兄会故意在半路上冲出来撞他,还要哄笑:“柳岐山!我看这丹道确实适合你!娘们唧唧的,不像个男人!”   不如剑修帅气又如何?不如体修强悍又如何?柳岐山从来没在乎过这个。   柳惊鸿是半路拜的山头,因此在正清宗没什么地位,想着等徒弟大了就带他离开,有时受人苛待少拿些丹药也不大计较。   她不计较,柳岐山却不能不计较,他本就天赋出众,只是怕被其他长老强行要走才一直韬光养晦。如今修习丹道,旁人看不上他,他却终于能好好用功,研制出些对师父有用的东西。   柳岐山端着药炉冲出丹房,头一回流露出符合年纪的兴奋与喜悦。   “师尊!师尊!您瞧!我做出极品气血丹了!”   气血丹只是最基础的丹方,他那时不知道,还以为自己达成了什么了不起的成就。   柳惊鸿却狠狠将他夸了一通:“好!我就说我徒弟是天生的修真苗子!真不错!你将来定能成一代宗师!”   柳岐山就是在这时于梦中醒来。   柳惊鸿已死了五百年,许多是是非非再去纠缠已毫无意义。   柳岐山凝视着师父不曾褪色的容貌,轻声问道:“师尊,若我当年去做了剑修,是不是许多事都会不一样?”   他心知这只是梦境,因此问出这句也并不抱什么期望。   柳惊鸿却拍了拍他的脑袋。   “胡说什么丧气话!”她爽朗笑道,“我早就说过,你将来定能成一代宗师——这不是做得很好么?”   柳岐山一醒来就被阳光打在脸上晃得眼花。   他模模糊糊记起自己昨晚似乎又喝了些酒,不想被徒弟看见,干脆躲进祠堂同师父说话。   祠堂的窗户封了数百年,也不知被哪个打开,传来蝉鸣阵阵,堪称震耳欲聋。   柳岐山扶膝站起,摇摇晃晃地想去把窗户关上,怕晒坏了画像。   却听有人在他身后笑道:“这你画的?我倒不知道你还颇善丹青。”   这声音既陌生又熟悉。   柳岐山愕然转头,却见一明艳女子托着下巴坐在一旁,指尖叮叮当当地拨弄案上酒瓶。   “瞧这喝酒喝的,都说了宿醉伤脑子吧?认不出来了?”   “师……师尊?”   钟妙大半夜就带着徒弟偷偷溜走,如今已到达北望山下。   此处是前往极北之地前的最后补给点,位于混乱之地的最北端,大抵是寒潮降低了人的血性,卖的东西还算正常。   钟妙挑了一些茶砖,同盐巴牛奶一起收进袋中,又另外买了两套厚重冬衣,怂恿顾昭穿上。   凡人的冬衣于修士毫无意义,顾昭摸不着头脑,但他很少拒绝师父的要求,还是同她一道穿成了两头熊。一回头看,钟妙正拿着留影石大拍特拍,笑得发抖。   两人行至荒无人烟处,这才取出马车向山那一头飞去。   越过这座山再度过定波行,就算是踏进了极北之地的领域。   此时正是极昼的季节,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天地间唯有冰雪的白与海水的蓝。   他们穿着特制的厚底靴踩在雪上,寂静中回荡着嘎吱嘎吱的闷响,再向前迈出一步,所有声息都被吞没在深深雪层中。   顾可笙为他们指出的是无根水的方位,这东西与帝流浆一般,都是在特定时刻自天地间产生的宝物。   在极昼与极夜交替的瞬间,倘若足够幸运,会看见一场银白的雨水。在落地前接住便化为无根水,据说有洗涤神魂的功效。   钟妙不缺幸运,只需静静等待无根水降临。   或许换了其它神明会选择利用权柄直接夺取,但她亲眼见过这世界的美好与脆弱,并不愿破坏规则带来动乱。   又走了许久,他们停在一处背风处,往上看是光秃秃的峭壁,也不用担心什么雪崩,当即掏出营帐搭建起来。   顾昭从未做过这样的事,看钟妙过于生疏的动作,大概她也没有。   储物戒里有大把精妙法器,钟妙却偏偏和营帐较上了劲。顾昭茫然看着钟妙第三次将钉子敲断,到底没忍住开口问道:“师尊,这,不如让弟子来吧?”   钟妙哼笑一声:“不必,我今日非要将它搭起来不可!”   她将失误怪罪于凡铁过于脆弱,从储物戒中摸出把玄铁,当场拿灵火融成铁钉的模样,到底将营帐稳稳扎好。   钟妙这才心满意足收手,招呼顾昭进帐篷坐下,又取了捧雪,掏出个炉子点火溶化,看着是要煮茶。   顾昭琢磨出味了,当下也不劝她换成储物戒中的灵泉,反而掏出昨日在集市上买的粗劣茶砖细细掰开,放在她手边供她自己拿。   又过了片刻,茶也煮好了,钟妙又抓出把盐巴犹犹豫豫想向下丢,顾昭眼疾手快将装了奶的壶子递过去。   钟妙恍然大悟:“确实,我见他们是这么煮的。”   她将奶倒入锅中,煮了片刻,看也不看伸手抓了盐巴向下撒,也没注意其中被顾昭混了不少香料粉末。   搅了搅,盛出一碗来尝尝味道,顾昭紧紧盯着她,倒比自己煮还要紧张些。   钟妙捧着碗咂咂嘴:“不错!就是这个味道,我做得很好嘛!”   顾昭这才松了口气,见钟妙一副洋洋得意自觉厨艺大师的模样,眼里也带了笑。   “师尊很喜欢观察凡人的生活吗?”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钟妙抱着碗裹着毯子向外看,眼前唯有无尽的荒原,在这样的空白中,仿佛人也能变得简单起来。   “倒也不是观察,这话说得太傲慢了,”她推了盏碗示意顾昭也盛了尝尝,“只是些年少时的愿望罢了。”   作为少山君的数百年间,钟妙见过不少凡人的生老病死。   这个世界并不安稳,有妖族,有魔修,有凶兽,运气再差点,还会遇上正道中的败类。   凡人生活在这样的世道,就像是于巨兽脚下挣扎求生的蚂蚁。   修真界与魔修打生打死千百年,无数人想成为话本中的英雄,想拥有翻山倒海之能——动怒可使天地变色,出剑便斩渭河倒流,好叫人瞧一瞧什么是“英雄出我辈”,方不枉来世上活一遭。   但天地变色后的庄稼收成呢?翻山倒海后的凡人村落呢?   倘若讨论这个,是不是不够“正统”?不够“英雄”?   钟妙那时年岁尚小,却已知道自己无法与他人共融,即使面对推心置腹的朋友也往往并不能得到理解。   “你是个修士呀,妙妙,”他们这么说,“修士生来就是要与天争命,凡人不过朝生暮死,闭个关再出去就换了几代人,这哪顾得过来呢?”   她想不通,就干脆自己亲眼看看。   钟妙在一处江南小镇生活了两年。   两年,不过是修士的弹指一瞬间,却足够她认识镇上的所有邻居。   凡人总是活得忙碌而努力,春天要为秋天操心,到了秋季,又要为过冬做准备。   钟妙闲闲散散在镇上瞎逛,还是隔壁奶奶看不下去,硬塞了套旧冬衣给她,又拉她去自己家里吃饭。   到了冬季,分明辛苦准备了许久,却仍是没能好好过上年。   隔壁山头上忽然来了个黑熊精,下山将田地糟蹋了个遍,还放话说要每家每户都上供鸡鸭,否则直接屠村。   钟妙那时不过筑基后期,向育贤堂求助未果,当即自己提剑上了山。   黑熊精皮糙肉厚,修为还高出她一截。到最后灵气用尽打急了眼,钟妙干脆化为兽型同它撕咬起来。   第二天清晨,她拖着一身血迹下山,却意外碰见了出来寻她的隔壁奶奶。   钟妙急忙想藏起耳朵与尾巴,一双手不知先捂住哪个,却听奶奶啊呀一声笑道:“原来是少山君呀!”   民间将老虎称为山中之君,她年纪小,奶奶便称她为少山君。   那是她的第一座山君庙。   钟妙自觉只是做了件小事,却得到这样多的爱戴。村民们拿出酒肉招待她,还抱了新出生的孩子要她取名,邻居奶奶在旁边盯着,见到人敬酒就大声拦下:“不行的!她年纪好小!不好喝酒的!”   距今已数百年。   后来每当她心生迷惘,便在凡间走走看看。   看他们繁衍生息,看洪水淹没田地,看山火蔓延后的废墟,到了第二年,平原上又长出新的村庄。   钟妙见顾昭听得愣神,抓起颗奶果子砸他。   “回神了!别盯着雪地发呆!”   顾昭下意识接住,匆忙眨了眨眼。   “我只是听得入神,没想到师尊年少时还有这样的奇遇。”   钟妙笑他:“你不知道的多了,我难道还能生下来就是现在的模样么?你们做小辈的总爱将师长看得神秘强大,要真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我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罢了——还有一身臭毛病。”   顾昭反驳道:“师尊何必每次都这样妄自菲薄?我看师尊处处都是好的!”   钟妙哼了一声,脸上写着“你瞧吧我说什么来着”。   顾昭拿她没办法,心中憋屈极了,别过脸向雪原上望去,却见到只兔子正往外蹦。   那兔子通体雪白,照理是极好的伪装,奈何今日点背,偏偏碰上顾昭想找个东西转移话题。   他的步法极轻极快,向外蹿出几步就将兔子提在手中,钟妙看得有趣,也跟着出来。   那兔子在他手中呆得如假的一般,若不是鼻翼还在快速扇动,看着倒像是个玩偶。   钟妙凑过来一看,笑了。   “你怎么运气这样好?偏偏抓住了它,”她说着指了指兔子胸口的毛团,小小一团猩红毛发藏在里头,看着如同心脏一般,“这是有了配偶的雪兔,这种兔子一生只认准一个伴侣,若是杀了这个,另一个也活不成了。左右也不缺这口吃的,放了吧。”   顾昭听她这样说,沉默着将雪兔放回雪地,那兔子呆滞了片刻,耸耸鼻子,忽然使劲一蹬腿,眨眼间就消失在雪地里。   钟妙望着那兔子一溜烟跑走,回头看他,含笑道:“怎么啦?若是想要兔子,一会儿咱们再逮只没伴儿的。回去路上还能碰上驼鹿与熊,总不会让你空着手饿肚子。”   顾昭摇摇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要师尊这样哄着。”   他心中却想——倘若世上当真存在什么神明,愿祂仁慈,愿祂听闻,知我爱重您亦如此,肯轻轻将您放下,护您一生无恙。   “仁慈的神明”耳根一烧,踢了踢脚下的雪层,忽然提议道:“你小时候堆过雪人没有?不如我们堆雪人吧!”   顾昭自然没堆过,他见钟妙堆得开心,自己也跟在后头默默帮她团起雪球,见她堆起个瘦瘦高高的身子,又捏出个歪歪扭扭的鼻子,还非要用灵火烤出根冰凌插在雪人手中说是长空剑。   钟妙回头一望,却见顾昭手中捧着个小雪人。   顾昭弯下腰认认真真将小雪人放在大雪人旁,还用法阵画出个圈。   “这样我就能一直与师尊肩并肩站在一处了。”   钟妙实在拿不准应当回什么话,若是换了分神撒娇耍赖还好,她大可以直接摆出副冷硬神情。但这是平常状态的顾昭——弟子想与师父肩并肩,这能算什么过错?何况他这几日态度恭敬得当,钟妙也抓不住什么由头拒绝。   他们默默在雪地里呆了片刻,忽然一阵微风,纷纷扬扬落下雪粉。   钟妙回头看去,却见顾昭眉眼弯弯,看着心情颇好,一时心中好笑。   “之前没见过么?我倒不知你这么喜欢下雪。”   顾昭摇了摇头,微微笑着。   “师尊,您瞧,我们都白了头发。”   作者有话说:   倔强妙妙永不认输.jpg   哇我居然真的!日万了!社畜感动!因为今天开始倒V,特殊情况,需要四点以后更新,抱歉来迟啦!以后还是会回到0:00左右(卡文另说   另外想和大家打个商量(小声)平时好少有机会和大家聊天,不过这两天要上新文榜啦!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大家夸夸我呀~感觉正面反馈多的话,更新超有劲的!!   谢谢!(鞠躬感谢在2022-06-21 00:03:58~2022-06-22 00:4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尾巴橘猫5瓶;秋夕萤火4瓶;困啊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北冥有鱼   钟妙摸了把发顶,又笑着转头去看他。   到底是天生的好相貌,旁人若是裹着这么层厚重冬衣还淋了雪,难免要显得狼狈。穿在顾昭身上,却越发衬出他眉眼深邃,此时用一双点漆似的眸子直直望着她,仿佛盼望她能顺着眼睛一路看进心里。   从前教养他的时候只知道这孩子心思深,做什么都爱藏了七分在心里,却不料有一日他当真坦荡起来,竟这样令人难以招架。   钟妙行走数百年从未畏惧过什么刀枪棍棒,如今对着这双眼睛却意外生了逃避的心思,匆匆抓出句话来。   “说起来,你当初怎么会想到做正道魁首?”   顾昭本就没盼望能得到什么答复,当即从善如流换了话题:“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原由,只是忽然想通了些事情。”   百年前,中州。   虽说世家为祸中州多年,但到底构建了套以白玉京为枢纽的地下秩序。一朝垮塌,能不能改天换地有番新面貌还两说,从前受白玉京管束的魑魅魍魉却彻底脱开枷锁。   战后本就百废待兴,如今又有这么群货色在其中搅风搅雨,平民百姓的日子一时间竟比当初世家在时还难过许多。   那是钟妙离开的第二年。   顾昭脱离秘境后,只觉天下再无可归之处,干脆混在散修中四处飘荡。   他本就天赋出众,又悍不畏死,很快打出名声。来找他的势力不少,然而许诺的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功名利禄,倒还不如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凑合。   被陆和铃找到时,顾昭已有大半年未曾开口说话。   陆和铃打量着他一身狼狈,皱眉道:“你好歹也是妙妙唯一的徒弟,怎么自甘堕落到这个地步?”   顾昭闷头擦剑,充耳不闻。   陆和铃不知废了多大功夫才将人找到,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更是心中火起:“你师父从前总同我说你百般好,如今我看来却是未必,但愿她在天上看不见,否则不知该多寒心!”   顾昭却被这句扎得浑身一抖。   “那也该是她亲自同我说这句!她已经死了!你不明白吗?!”   陆和铃冷眼看他:“是,她是走了,但她救下的苍生还在,我见你也长了双眼睛,不如睁开看看当今是什么世道!”   她劈头盖脸骂完,也懒得废话,从储物袋中掏出把剑砸过去:“你师父从前托我做的,说祝你金丹大成,早日做个正道栋梁!你若想辜负她的心意我也不管,别糟蹋了这把好剑!”   顾昭瞪着那把剑,几次恨得想干脆折断,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好不容易下决心收在储物袋最深处,睡前又总要拿出来抱在怀里。   许多年里,他行走过城池与荒原,见孩童流离失所,见散修艰难求生。   不知从何时起,顾昭在每一张陌生的脸上都望见了钟妙的影子。   从前师父在街头讨生活时,是不是也这样忍过饿,受过冻,遭人驱赶,与天搏命?   于是十年后仙盟落成,学堂抚养孤儿,有能力的散修被收编为巡查使,每年都有固定的队伍深入民间清缴魔修与邪祟。   顾昭轻声道:“我只是想着,若师尊尚在,应当也乐意见到这样的世间,并不算有什么功劳。”   钟妙却摇了摇头:“世上心有执念的人有许多,真正能达成的却不足十之一二,阿昭,我一直以你为傲。”   他们眺望着冰原的尽头,忽然见海天交接处掀起巨浪。   那是极宽广的一片深蓝,如洪流冲破云层,无边无垠,仿佛能将天地环抱。   海水裹挟着冲向天空,又纷纷如暴雨砸落,整片雪原都回荡着空灵悠远的低鸣。   尾鳍拍击海浪,挣脱出一声清越鸟啼。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而后乃今将图南*。   云海翻滚,随着鲲鹏的最后一叶尾羽消失在天际,极北之地的白昼也走到了尽头。   师徒二人仰望着浩瀚星空,一时默然无语。   半晌,钟妙笑道:“倒让我想起些小时候的事——别见你师祖看着严肃,从前也爱拿些谎话哄人,还骗我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顾昭想起柳岐山每次面对他的脸色,实在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男人说出这种话的场景。   “那时我的一个小朋友死了……我还是个少年,她却已能称为‘知天命’。你师祖见我难过,特特说来哄我。”   钟妙笑了一声:“谁知他从哪对凡人父母那儿听来的。我当然不信,一个劲喊:‘师父骗人,我分明看见她魂魄消散在天地间了!’”   顾昭听着,仿佛能看见当年小小的钟妙,倔着脸,宁愿抹眼泪也不信谎言。   “但后来我想,或许师父当年并不是这个意思,”钟妙看着他,眼神柔和,“阿昭,我们在意过的人永远不会真正离去,就算不能再说相同的话语,仍然能在仰头时望见,就像星星一样。”   “世上有许多星星,你不要害怕。”   “但弟子的夜空里没有星星,师尊,”顾昭低声回答,“弟子驽钝,只能看见唯一的月亮。”   随着最后一颗爬上夜空,漫天星辰忽然融化为银白雨水坠落。   无根水只能以手掌接取,若是落在地上,转瞬间就化作鸽子飞走。   钟妙接了满满一怀,只是向他笑道。   “走吧,我们先回江南。”   自上一次与长老院公然翻脸,陆和铃干脆带着势力撤回江南。   江南一派与各大宗门本就矛盾重重,之前不过是碍于种种原因勉强做个面上光,如今既然已经把话说开,谁都不会天真到认为一纸盟约能当真产生什么约束。   那群暗探也叫陆和铃一道带了回来——若说一开始长老院还看在香火情的份上有些怜悯,如今却已将他们视作擂台上的靶子,不死不行。   她有心在天下人面前给长老院响亮一耳光,自然不会给他们下手的机会,如今都放在妙音坊内修养。   钟妙打小来妙音坊来惯了,陆和铃还专门为她留了院子,回这儿就像回自己家一般熟悉。   顾昭却不能这样随随便便就向里走,他如今明面上的身份是正道魁首,妙音坊自然要端出对待魁首的礼节来迎他,只好留在前厅同长老们说些套话。   钟妙一路顺着小路摸到后花园,陆和铃果然正坐在那儿等她,手中还拿着块玉符在看。   见她来了,陆和铃写完最后几笔,伸手捏了捏后颈。   “可算把你盼来了,极北之地好玩吗?”   他们当年念书的时候,也有个三人小团体。   钟妙一言不合当即动手,周旭看不顺眼就要挑事,陆和铃带着这俩人形炮仗,过早体会了育儿的艰辛。   但就这俩小混蛋,是陆和铃一生中难得的好友。   她自小在争权夺势间受惯了冷眼,本以为来了育贤堂也要听些风言风语,谁成想冒出这俩活宝,面上看不出什么,背地里按著名单挨个将人拖出来揍。   不会再有这样的少年时了。   陆和铃将玉符抛给侍女,笑盈盈地站起来。   “走吧,带你看个好东西。”   妙音坊位于江南十九城腹地,乃是一座城中之城,临山傍水,又因前代坊主的喜好,种了不少荷花。   前坊主去世后,谢家几次三番想换个花样,如今到底被陆和铃种回来,已经拥拥簇簇开了一池子。   两人携手登上小舟,一撑船篙荡进莲花深处。   陆和铃取出壶酒来,浅浅斟了两杯。   钟妙一闻就知是好酒,她惊到:“不对!不对!你往常不许我喝的,今天是怎么了?”   陆和铃看着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一时也不知是羡慕好,还是头疼好。   “我真不知你是怎么行走这些年的!妙妙,你脑子呢?”   钟妙抓着杯子疑道:“不兴对剑修职业歧视的啊,莫非你看上哪个想金屋藏娇了?没事,咱们什么关系,喝完这壶就动手!”   陆和铃叹了口气:“你真是……我只是想着,到底也有百余年没见你。”   她从前就知道自己好友是个犟脾气,有时会想让她尝尝苦头改改性子,真到了关头,又忍不住扫清阻碍怕她伤心。   谁成想偷偷护着这么些年,到头来还是一个没看住。   钟妙一听她提这个当即缩了脖子,陆和铃却没打算骂她。   “既然回来了,可什么想做的没有?”   说到这个钟妙来劲了:“有呀!我打算去十万大山看看,要是还有什么害人精怪干脆一道除去!最近不是说魔修动静很大?我也想去看看……”   她的声音在陆和铃的注视中越来越小。   “谁问你这个?我是说你自己,你自己有什么想做的没有?”陆和铃懒得同她兜圈子,“不说别的,你和你徒弟到底怎么回事?”   钟妙的声音更小了。   “我不知道,”她扯着剑上的穗穗,“我们剑修搞不懂这种弯弯绕绕呀。”   陆和铃压根不信:“少拿这话来糊弄我,从前也不是没人追求你黏着你,那时候你不是知道得很吗?当初直接把人丢出去的是谁?现在倒说起‘我不知道’了。”   钟妙端起酒遮住脸,忽然被陆和铃极温和地摸了摸头。   “有什么好怕的呢?你总该过些自己的生活了。”   作者有话说:   钟妙妙行走多年见了太多悲剧和不幸,反而会在正面情感前退缩——这好像是救世主or超级英雄通病?   *出自《逍遥游》   悲伤卡文,希望周末能顺利日万。 第61章 、江南可采莲   妙音坊。   几个丫头你追我赶地打闹着向花园跑来。   妙音坊待下人向来宽和,这么大的孩子正是爱顽的时候,陆和铃不想拘着她们,只要不冲撞客人,就是声音大些也没什么。   有个小丫头冲在最前头,正想转头冲同伴扮鬼脸,却见坊主身边的大管事垂手站在一旁,当即白了脸色行礼。   “请苏荷姐姐的安。”   唤作苏荷的管事低声道:“府中来了贵客,同其他孩子也说一声,这几日都别往后花园来。”   以妙音坊当今的地位,能被称为贵客的少之又少,几个小丫头纷纷点头,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说是贵客,在她看来却更像是妙音坊的另一位小姐。   苏荷伴着坊主长大,在钟妙还不是少山君时就认识了她。   世人总说少山君行事凶悍,在苏荷看来,世上却再没有比钟真君更和气的人了。   模样好,性子好,贪玩爱笑又嘴甜,一来就与她们姐姐妹妹叫作一团,从不为难下人。   百年前钟真君祭天的消息传来,妙音坊的姐妹们无不流泪,但又生出些果然是她的感慨。   若说坊中侍女们还能为她哭上一哭,坊主却自小将克制写进了骨子里,白天照样强撑着精神同人争权夺势,只有一天夜里低声问她。   “苏荷,我从前是不是不应当太拘着她,酿了这样多的酒,如今又要留给谁喝?”   好在真君回来了,坊主如愿同她在荷花池喝了一回,刚刚才离开去处理事务,还特地叫了自己来这守着,免得有谁闯进去惊扰了她清梦。   钟真君还是当年的小孩性子,大概是喝醉了,荷花丛中有一句没一句地飘出些江南小调。苏荷听着她唱,面上也不禁带了笑。   夏末的午后总叫人昏昏欲睡,苏荷发着呆,不远处又传来了脚步声,听着是个高大成人——妙音坊什么时候有了这样没规矩的人?   苏荷拧眉看去,果然一位黑袍男子拂开柳枝走了过来。   看着年纪尚轻,周身气势却很惊人,正是前阵子刚定下的正道魁首。   苏荷几步上前拦道:“还请真君留步,不知真君要向何处去?小可这就差人为您领路。”   那位真君瞧了她一眼。   苏荷这些年打理妙音坊的生意也算见了不少大人物,但被他这么一眼扫来,心下仍是一凛。   他神色间藏着不耐:“不妨事,请问本君的师尊钟真君是否在此?”   苏荷倒听说过钟妙有这么个徒弟,正要向陆坊主确认,荷花池里却像是听见了声音,扬声问道:“可是阿昭来了?”   那位真君的面色瞬时柔和了下来,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应声道:“是我,师尊。”   钟妙嘟囔了一句“你来得倒是挺快”,又说:“小荷姐姐,劳烦你替我守这么久,今日先回去休息吧。”   苏荷应了一声,向池内行礼后倒退几步转身离开。   顾昭足下一顿,撩开荷叶向内走去。   他今日被妙音坊的长老们拖着说了许久的废话,好容易将客套走完,拿出无根水,又被缠着夸了许久的正道栋梁。   于顾昭而言,除了师尊的夸奖,旁人再如何盛赞都不过是无意义的杂音。   只是想着师尊或许会想知道无根水的后续,这耐着性子听了半个时辰,谁知那群长老越说越远,顾昭实在坐不住,到底还是找了个借口匆匆结束谈话。   他自进入妙音坊就被迫与师尊分开,虽说能感应到师尊仍在此处,但只要视线内失去师尊的身影,顾昭就不可遏制地焦虑起来,仿佛胃中烧了把火。   或许师尊说得没错,他的神魂确实出了大问题,才会这样连半日分别都无法忍耐。   顾昭向前走了数步,行至尽头,四下望去只有接天莲叶,歌声仍然隐隐绰绰飘着,却如何也望不见钟妙的踪迹。   他心中恐慌起来:“师尊!师尊您在哪儿?”   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个正着,顾昭伸手接住,却是一枚莲子。   一叶小舟自花丛中荡了出来。   钟妙已喝得微醺,两颊绯红,懒洋洋半卧舟中,拿着莲蓬拨水玩。   见他看来,又朝他丢了枚莲蓬,正巧唱完最后一句:“……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   顾昭愣愣望着她说不出话。   钟妙支起身子趴在船舷上笑话他:“呆头呆脑!找我作什么?”   “是妙音坊的医修们研究出了新方子,我猜师尊或许会想知道……”   钟妙笑盈盈地望他,顾昭咬着舌头打了个磕巴。   “……是我心里想见见师尊。”   钟妙哼笑:“你这小子,向来不老实。”   见顾昭还愣在那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别愣了,这是哪来的呆头鹅?到船上来。”   她难得披散了头发,一双眼睛氤氲着水色,说这样的话也似嗔非嗔。顾昭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上了船,见她摇摇晃晃站上船头,使劲撑了把船篙。   顾昭怕她不当心摔进水里,正想上前接过船篙,却被钟妙拍开了手。   “你又不认识路,一会儿别把咱们折腾去什么奇怪地方,”她赤着脚站在船头,歪歪斜斜背着个斗笠,“老实坐着,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顾昭只好坐回她之前躺着的地方。   这小舟虽然看着朴素,内里却用上好布料垫了内衬,钟妙方才躺了许久,顾昭坐下时摸着仍是温热,隐隐还能嗅到些她身上惯用的香气。   小舟再次向深处隐去。   他们在枝叶围绕中穿行,阳光自间隙漏下,将莲叶照成通透的玉。像是被困在狭窄而温热的小小世界中,能望见的唯有彼此的眼睛。   钟妙撑着船篙,又唱起另一支小调。   顾昭听过师尊许多种声音。   安慰他人时可靠沉稳如磐石,哄他睡觉时温柔和缓如水流,面对敌人时却又锋利坚硬如刀光。   但他从未听过师尊唱歌。   用的是江南口音,咬字柔软,还有些小女孩家的娇俏。   钟妙回头看他,就见这小子又呆住了,故意捉弄道:“你很喜欢听么?”   顾昭恍然回神,红着耳根道:“是……是很喜欢。”   钟妙嘿嘿笑了一声,拉长声音:“既然如此——那为师就教你唱两句?”   她用的是疑问的语调,语气却绝不是那回事,顾昭抿着唇抬眼望她,钟妙大笑摇头。   “不行不行!你求我也没用,非得学不可!”   顾昭只好硬着头皮学。   他出生在北方,一张口就是字正腔圆,说起南方话自然怎么学怎么不像,一时窘迫极了。   钟妙只当看不见他越发可怜的目光,硬是拽着他一句一句念。   越着急越不像,几次险些咬着舌头,到最后说出的全是谁也听不明白的混乱音节。钟妙本就没当真打算教会他,笑得扶着船篙发抖。   顾昭拿这坏心眼的家伙没办法,只好闷头剥了把莲子奉上。   钟妙双手都撑着船篙,凑过来探头叼走一粒,笑嘻嘻的:“不错!知道贿赂为师,只是这点可不够,加油再剥些,晚上我托小荷姐姐煲汤喝。”   她像只过于轻盈的猫咪,鼻尖蜻蜓点水般在顾昭掌心碰了碰,却叫他直接红到了脖子根。   小舟顺着河道一路向外漂去。   出了妙音坊,很快与其它小舟汇在一处。此时正是黄昏,沿街已经点起了灯笼,不时有载着各色货物的小舟自他们身边滑过。   钟妙的江南话说得很好,没一会儿便同他们聊在一起。   陆和铃离开前特地留了袋银钱叫她随意花用,钟妙自然不会同老友客气。她本就爱新鲜,又有许多年不曾见人间景色,看着什么都想摸摸玩玩。   见了瓜果想买,见了花束也想买,若是有什么有趣的玩具,更是要盯着人看上许久。   她向来大方,自己买了不够,也给顾昭带上一样,不管他要不要,统统往船上一堆。   顾昭正低头收拾着东西,忽然听钟妙喊他,就见她一左一右端着两个布老虎香囊,要他看哪个好看。   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一时哭笑不得:“师尊,我现在不用这些了。”   钟妙却不听他推脱:“怎么就不用了,多可爱呀,挑一个。”   顾昭左右看看,选了右边那个。   倒不是他当真觉得这个特别好,只是他了解钟妙的小动作——但凡师尊喜爱的东西,总要拿得离自己近一些。左右都要挑,不如挑个师尊喜欢的让她高兴高兴。   钟妙果然很高兴,找老板买了两个,一个直接挂在自己腰间。   她再怎样显小也已经是双十出头的样貌,这个年纪本应当佩着宝玉,此时却不伦不类地坠着个小布老虎。   钟妙低头摸了摸,欢喜道:“早就想买一个了!从前总担心在外行走不合适,现在好了,我看谁管着我!”   晚霞渐渐沉入水中,映着她眉眼生辉。顾昭望着她,忽然觉得许多杂念都已远去,仿佛只要师尊能永远这样心满意足笑着,什么都不再重要。   钟妙却抓着另一个小老虎抛给他。   “喏,你一个我一个,要不要?”   作者有话说:   动不动被人逗得脸红,顾小狗就是逊啦!   钟妙妙:小猫咪是天然钓系有什么问题吗?   *出自《江南》   写这张的时候一直在听《采莲》   感谢在2022-06-23 01:38:22~2022-06-23 23:50: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多肉是我的最爱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表达爱意的方式   顾昭被那布老虎砸中,却像是被定住了七寸。   这阵子师尊一直避着他,态度虽不算冷漠,却也比从前淡了不少。   为这一点,分神一直在他脑中闹着要出来。顾昭怕分神闯出什么祸来惹得师尊更厌恶自己,干脆连日连夜的不合眼,只打坐默念清心诀。   他望着钟妙含笑的脸,一时不知是不是自己连夜未合眼产生了误解。   钟妙看他半天没动作,故意逗他:“不喜欢么?也是,你如今也是个大人物,自然不能再佩戴这种孩子玩意。”   顾昭被这一句惊醒过来,急忙收回手,将那小布老虎挂在腰上,还特意以指作笔画了几道法阵将它牢牢护住。   钟妙还要逗他:“挂得这么牢呀?要是下次议事时忘了取下来叫人看见怎么好?岂不是要笑话你。到底是为师欠考虑了,还是拿下来吧。”   顾昭向后一缩躲开她的手。   “就是让天下人看见,弟子心中也是欢喜的。若是做了正道魁首却要碍于他人的目光不能与师尊亲近,那这位置倒不如不坐。”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神色间却自有一股傲气。钟妙望着他,只觉心底柔软一片。   小舟在晚风中飘摇。   江南十九城邻水而居,数百年下来演化出一些特有的风俗,譬如以舟为店的水市。   又因此地紧靠妙音坊,治安较其他城池要好上不少,除早市之外,又渐渐发展出了夜市。   夜市多半以种种娱乐为主,不时有年轻男女手挽手顺着河边台阶踏入小舟,师徒二人混在其中,仿佛也是一对偷偷溜出家门约会的爱侣。   钟妙活了这些年,难得有不急着赶路的时候,抱膝坐在船头望着两岸鳞次栉比的屋檐,数着一盏盏亮起的灯笼,心中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快活。   顾昭望着她,忽然想起戏文中偷窃仙子羽衣的故事。   倘若他一生之中也只得那惊鸿一瞥,又如何不生出私欲与妄念。   但要是当真做出了那样的事……师尊脸上或许就不会再有这样的笑容了吧?   自十万大山归来后,从前那些偏执的妄念突兀地消失了,他似乎终于能成为师尊喜爱的模样。   只要将分神牢牢压制在心底。   顾昭最近私下命属下查了不少神魂分裂的资料。   他这些年并不仅只顾着打打杀杀——顾昭从一开始就并不相信仙盟这东西当真能持续多久。他见惯了人为利益厮杀,也见过中州几大宗门放弃平民弟子的嘴脸,因此很早就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   当初他在育贤堂力挽狂澜,虽说最终发现只是九尾玄猫设下的幻境,但到底给弟子们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加之后来中州势力洗牌,借着这股东风,顾昭很快私下里凝聚了一股力量,且埋线于仙盟下属各大机构中,正适合此时动用。   记载中提到,随着神魂分裂加深,人在日夜间的性格将变得越发极端。   套在他身上,便能很好地解释他现在的安宁。   假以时日,他会越来越接近师尊喜爱的端方君子,只要将妄念压下,等当真到了不可回转的那一日,再干脆利落地将另一半剔出去。   到那一日——就像是他生来就这样光明磊落,生来就这样清清白白,没有那些自污泥里带出来的劣根性,没有偏执、嫉妒、多疑、贪婪。   那才像师尊一手教出来的徒弟,与她并肩站在一处,不必总为自惭形秽灼烧。   倘若当真能得到这样的结局,就算从此无法飞升也算不了什么。   顾昭不敢放任自己沉溺于此时的夜风,怕又生出什么难以遏制的妄念,头一回学会没话找话——这一点也是师尊教的——说。   “妙音坊的医修们托我好好谢过师尊,说您实在帮了大忙,他们前些天好容易翻出个治疗神魂的古方,正着急不知去哪儿找无根水。”   钟妙嗯了一声:“我知道那个方子,里头还需用一味乌衣草,这也是极难得的东西,妙音坊果然家大业大。”   顾昭应道:“您说得不错,据医修说,他们也是找了许久才翻出这么一指,勉强够用,也算是老天保佑。”   钟妙一听“老天保佑”四个字就想笑。   人能够有所成就,多半还是依靠着早先积累与自身努力,就算将来她吸收完所有星辰碎片顺利晋升,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得连这些事也管。   不过此事能顺利解决也不错,只盼着此次争端能早些结束,好放她自自在在度个长假。   钟妙懒懒靠回船舷,正想随意捞一盏莲花灯上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她方便顺手实现的小愿望,忽然又听顾昭开口。   “仙盟自一开始就只是面上和睦。当初陆坊主有心改变中州,却到底没办法完全抛下其它大宗门,只好捏着鼻子邀请他们加入游戏。那些长老未必不是存着同样的心思,有今日这么一遭实在难免,师尊实在不必挂怀。”   ——说得还全是正事。   钟妙心说你到底从哪儿看出我挂怀了?   这小子今天是抽的哪门子风?他是瞧不见这样好的月色吗?还是这几日接连批复玉符批得脑子傻了?   陆和铃今早劝了她许久。   倒不是说陆和铃看顾昭如何顺眼,事实上顾昭一开始的举动简直是在她雷点上起舞。   在陆和铃看来,只有钟妙金屋藏娇别人的份,从来没有谁敢强迫钟妙的道理。   奈何钟妙这丫头偏偏就好他这一款。   嘴上嘛倒是犟得厉害,作为多年好友,陆和铃却看得清楚——倘若她当真对顾昭无意,压根就不会忍他这么久。   世人大多慕强,钟妙又生了这样一副好相貌,早年狂蜂浪蝶压根没断过。   从前在育贤堂就是这样,凡是她参与的擂台,边上总会挤挤攘攘塞满了人。就是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也不乏号称要对抗家族娶她进门的。   钟妙那时脾气还没收敛得很好,若是拒绝三次还没用,直接就把人拉上比武场狠狠揍上一顿,揍完还要丢下一句——   “阁下武学,有待磨练。”   屡败屡战的有,撒娇耍赖的有,从来没被谁拒绝过,以至于气急之下用阴私手段的也有。   钟妙向来只作耳旁风,末了还同好友感叹。   “情情爱爱,实在很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后来她做了少山君,于情爱一途就更淡了。   行走世间数百年,做的又全是处理魔修邪祟的脏活,所见全是些人伦惨案。   父杀子,子弑父,兄弟阋墙,夫妻相残……从同床共枕到同室操戈,有时陆和铃作为旁观者听着都觉得心中寒意顿起,何况钟妙亲眼见过这一桩桩一件件。   一年年下来,属于“钟妙”的部分越发少有,少山君的声名却越发响亮起来。   钟妙这样的性子,哪里是用一句“师徒情谊”就能框柱的?不过是她有意装傻,顾昭又总将她看得如天神一般,反而无法得知全貌。   陆和铃倒也没逼着她立刻融入正常生活去,只是劝她给自己一个机会,就算最终结果不好,其实也不会同现在有什么差别。   钟妙向来很听人劝,但眼下听着徒弟叭叭叭的全是些莫名其妙的正事——怎么这小子今天是来给她做工作汇报么?心中又有些不大痛快。   她脾气实在说不上好,从前不过是端着师父的架子,就算有时候被惹得心烦,也劝自己不要同小孩子计较。   不过既然如今她决定试一试,那自然就要叫顾昭清楚她的性子。   顾昭已经从仙盟内的势力划分讲到接下来五年的学堂开设计划,正要讲一讲中州同央朝的合作,忽然被一把莲子堵住了嘴。   钟妙一根指头摁在他唇上:“打住,要么说些好听的,要么别耽误我听曲子。”   师尊就是最生气的时候也从不曾这么同他说话,顾昭当即呆住了。   眼下天已黑透,不少画舫内传来些丝竹之声,隔了水与晚风,听着格外惬意。   钟妙虽眼睛仍望着他,手上却不自觉跟着打起了拍子。   顾昭的端方君子没做到一个晚上。   分明方才还在告诫自己克己复礼,如今见她竟当真有心思听别人吹小曲,心里又咕噜噜冒出些酸水来。   他正琢磨着要如何开口才能藏住酸气,却不知是不是因为最近都在连轴转地向各部下达命令,实在疲惫得过分,竟头一点一点地睡着了。   顾昭就是睡着的时候也想坐得板正,但人如何能与本能抗争,反而随着水流摇摇摆摆像个不倒翁。   钟妙实在看不过眼,干脆将他脑袋揽过来靠在自己肩上,顾昭小狗似的蹭了蹭,这才踏踏实实睡熟了。   此时月上中天,小舟顺着河流漂下去,船边簇拥着朵朵花灯,如同穿行于星海之中。   钟妙默默计划着接下来要去何处收集星辰碎片,左右顾昭现在暂时不需要回仙盟,正好带着他四处逛逛。又在脑中点了点如今魔修巢穴的分布状况,抓了把莲子打算落在哪就去找哪处的麻烦,忽然肩上一轻,被人从身后抱住了腰。   “师尊,趁着他睡着,咱们私奔吧!”   作者有话说:   关于本体和分神都觉得对方是累赘,想甩掉对方独占妙妙这件事()   顾昭:呜,我配不上师尊,我好爱她,但我更想让她快乐,即使要杀掉另一个我(不过那家伙活该!)   钟妙:这小子就这么示爱的?月亮底下,泛舟河上,跟我谈工作?找打是不是?   所以说是笨蛋情侣。   带一下预收《强娶师母》,(未过门)小妈训狗文学。   【黑莲花美人X隐忍偏执忠犬,年下,双向救赎】   掌门仙逝后,大师兄楚妄继承了整个南华宗以及……未过门的师母。   师母柔弱善良,常年被圈在主峰养病,是以知道她的弟子极少,却正好落入他掌中。   他想将她吞下,又怕一碰就碎,只能日日守着,如恶龙盘踞。   大师兄有个秘密。   他不是掌门亲子,只是他养来夺舍的躯壳。   师母比他多一个秘密。   她自小被人偷出卖与掌门做炉鼎;   那老匹夫还未得手便死在她手里。   “我那师母柔弱爱哭,听不得人说一句重话。”   “我那小狗呆傻好骗,哄一句就使劲摇尾巴。”   感谢在2022-06-23 23:50:01~2022-06-24 23:21: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禾36瓶;文狸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活傀   钟妙一听就知道是分神冒出来了   她正握着捧莲子,叫顾昭从后头这么一撞,半数骨碌碌砸进水里,只有一枚还留在手中。   钟妙瞧了一眼,将上头字迹抹掉,抬起手肘向后杵了杵。   “作什么?大夏天的。”   顾昭只管抱着不撒手,脑袋还极热情地拱在钟妙肩头:“我有许久未见着师尊了,师尊怎么也不想我?”   钟妙听他这个语气就想笑,也不知顾昭这些年是怎么忍的,竟叫她半点没看出来还有这么一面。   “怎么就许久未见了?这阵子不是天天见么?”   顾昭埋怨起来:“还不是怪他!不许我出来,为了霸占师尊这十来日觉都不肯睡,哼,可算轮着我把他关进去了!”   他见钟妙皱眉,更是火上浇油:“师尊您说说他!再叫他这么熬下去,别把我身体熬坏了!”   钟妙心说难怪这阵子都不见分神出来,她还以为顾昭是终于找到什么平衡的法子,没想到竟是干熬。   也不知这小子犯什么轴,自己同自己乌眼鸡似的斗得这般起劲。   照这么耗下去,别说是融合神魂,没两个一块儿熬干了神识都算好的   从前有一回去玉丹谷,钟妙听那儿的医修抱怨,说有些病人当真是一点医嘱也不听,什么不该干什么非要干。几个师姐越聊越气,当着她的面掰断了一根药杵。   那时她只觉得医修臂力惊人,如今轮到自己碰上,也有些想掰一掰这小子的脑壳,叫他好好清醒清醒,老实点别再作出幺蛾子折腾自己。   钟妙捏着眉心,随口哄道:“既然你知道轻重,今晚就好好睡一觉,别叫我操心。”   顾昭点点头,又暗戳戳补刀:“我最听师尊话了!哪像他是个笨蛋,半句好听话也不会说,只知道叫师尊烦心。”   本就是夏末,顾昭又是个健壮男子,钟妙忍了片刻到底受不了他黏糊,伸出手指顶着他额头往外推开,一转头就望见他耳根的灿金花纹。   就这还“最听师尊话”呢!   顾昭本体是暗着倔,分神就是明着莽。   眼下这神明烙印也是个麻烦,钟妙自己对发展信徒没什么兴趣,更从来没什么交好的神明,实在不清楚这东西该怎么处置。   顾昭见她想着事情出了神,心中又不乐意起来。   他像是被忽略片刻就要死去一般,绕到前头趴在她膝上仰头望她,一面还要拽她的袖子摇晃,口中撒娇道:“师尊怎么不看我?咱们私奔好不好好不好?”   钟妙弹了他一脑瓜:“怎么这样言语轻狂。”   大抵是分裂时将脑子分给了本体,将眼力见分给了分神。顾昭一看就知道她并没有生气,当即打蛇随棍上:“但师尊喜欢我这样呀。”   钟妙心中还存着犹豫,并不打算过早对这小子摊牌,因此模糊答道:“为师何时不喜欢你了?哟,你瞧那儿,是不是来了队杂耍?”   在中州,资源大多集中在宗门手中,散修的生活并不很好,为了讨生活,渐渐衍生出许多正统修士之外的职业。   稳定些的例如造房、种地,偏门些的还有算卦、戏法。江南十九城作为中州有名的富贵乡,正是散修们最爱来的地界,每年都会涌入不少新鲜杂耍。   钟妙从前就曾干过在街头放烟花的把戏,如今一看,倒生出些看同行的好奇来。   她在船上轻轻一拍,小舟缓缓驶向杂耍的花船。   为首的是个高大男子,裹着一身漆黑斗篷,脸上还戴着个怪模怪样的面具。   他将手一拍,向观众们微微鞠躬,双手牵着斗篷向两边拉去,倒像是拉开幕布一般,从里头缓步走出个极美丽的人偶。   那人偶约有三尺高,骨肉停匀身量纤长,虽说面部保留着人偶的特征,一颦一笑间却半点看不出僵硬木讷,倒像是里头当真困着个世家小姐的灵魂。   这微妙的类人感令许多观众生出些莫名的毛骨悚然。   但中州已平稳百年之久,当年的战火又被牢牢挡在江南十九城外。许多居民受这恐惧一激,反而产生了巨大的兴奋感,当即欢呼叫好起来,金银打赏也如雨点般砸在了台上。   见了这样多的打赏,人偶却向里侧头,举起袖子挡住了脸。   高大男子向观众歉意一笑。   “我家小姐受不住这样大的喧哗,还请诸君给几分薄面,莫惊扰了女郎。”   那人偶本就雕琢得极为细致,此时用袖子挡着脸,露在外头的一对美目似恼非恼,又微蹙着眉,看着叫人不禁心生怜惜,当真降下了音调。   女郎端坐台上,手执红牙板唱了起来。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歌声清越如风过竹林,男子含笑垂眸望她,如同望着自己极爱慕的心上人。   有个孩子小声问道:“阿妈,那女郎不是个人偶吗,怎么竟然能唱歌呢?”   他母亲轻声回答:“你从前见过这个,去年来这儿的杂耍里不是有个会腹语的吗?只是少有人同时会这两种杂耍罢了。”   小孩得了回答便点点头不出声了,只管捧着脸惊奇打量那女郎。   钟妙却觉得有些不对。   她作为此界主神,能看到许多常人不可见之物。那人偶身上分明笼罩着一层极深的怨气,而当人偶转脸望向台下,眼中竟缓缓流下两行血泪。   此地居住着许多平民,又有不少孩子围着,实在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钟妙轻轻拍了顾昭一下,在他手中写了几个字。顾昭正盖着她袖子养神,趁机握住她手掌不放,往台上望了一眼,又懒洋洋将袖子盖回脸上。   人偶唱完一曲后,又掏出团扇在台上舞蹈起来。   一会儿是女郎扑蝶,一会儿是女郎春困,人偶随着男子手中的丝线表演着种种场景。台下惊呼不断,钟妙眼中却只望见那怨气越发浓郁。   忽然一声锣响,女郎向人群倾身行礼,缓步走回幕布之中。   如同从一场幻梦中醒来,围观者无不怅然若失,纷纷向台上投掷赏钱。   黑袍男子拢起斗篷,一只猴子从身后冒出来,像是有些害羞似的,拽着他袍子向外探头望了几眼,见满地金银堆得快要落下河去,急得吱吱两声,窜下地往怀中扒拉。   那猴子身形不过巴掌大,力气却不小,抱着金银就往回赶,一面走一面还用尾巴勾着剩下的不放,逗得大伙儿哄笑不断。   直到它收拾好一地赏钱,向众人作揖三次,落回男子肩头不动了,才叫人发觉原来这竟然也是个傀儡。   江南十九城作为自古以来的富庶之地,这些年见过的傀儡师也算不少,但技艺精妙到他这般层次的仍是少有。   有些经营茶馆的老板动了心思,正想要上前同他搭话,问一问是否有常驻的打算,却见一阵风起,那傀儡师竟瞬间消失在原地,唯有一件斗篷轻飘飘慢悠悠飘向河中。   惊呼的人群中,没人注意到一对同样忽然消失的年轻男女。   一里外的船坞处,男子垂首解开缆绳。   他像是忽然察觉到什么,直起身子微微一笑。   “走南闯北这么些年,您这样热情的观众倒也少见,山高路远,就不必送了。”   一人自阴影处持剑走出,正是钟妙。   她面色冷肃,看上去与“热情观众”实在毫无关系。   比起她的冷淡,男子的态度却堪称亲切。   “我从前便听过少山君的名声,您果然还活着,实在是可喜可贺。”   钟妙少有同敌人叙旧的性质,当即拔剑打算先拿下再说。   男子却将斗篷掀开,只见那斗篷下竟丛生着猩红血管,将那人偶缠绕正中,一时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主体,哪个又是寄生。   钟妙只微微迟疑半息,傀儡师却早有预料,大笑道:“我家主君说得不错,少山君果然是世上最无情又最心软之人,您要惩恶扬善,又如何能辨善恶本为一体?”   挥出的剑刃只刺中了斗篷,傀儡师再一次用相同方法脱困,此时没了顾虑,竟是直接消失在魔气漩涡之中。   空中残留着袅袅余音。   “少山君,我家主君托我向您问好,不知何时又能与您再续残局?”   等钟妙匆匆赶回妙音坊,却见处处灯火通明。   她心中一跳,迈入院中,果然见数队督查使持刀警戒。验过身份又往里疾行几步,只见顾昭阴沉着脸站在一旁,手中还握着个什么东西。   早在动身追击傀儡师时,钟妙就嘱咐顾昭即刻返回妙音坊。   能做出活傀的傀儡师绝不是什么普通人物,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江南,必然另有图谋。   然而他们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顾昭朝她看来,微微摇了摇头。   他手中握着的正是今晚赢得一片喝彩的傀儡小猴,此时已烧得只剩面壳,仍然保持着大笑的神情。   另一边,苏荷低声回禀。   “禀坊主,方才医修过来回话,叫火燎过的乌衣草都不能用了。”   “受损数目几何?”   “十成。”   作者有话说:   *原句是柳永的词。   向新朋友们问好!   今天有读者问这本是不是甜宠文,确实有点难讲。   甜吗?我感觉甜的,宠吗?妙妙对小顾同学确实还挺宠的。那要说是偏男主虐女吗?小顾汪的一声就要眼泪下来。   小马过河嘛,尝尝才知道。感谢在2022-06-24 23:21:05~2022-06-26 00:11: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多肉是我的最爱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块西瓜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旧时燕   谁都没料到会生出这样的祸事。   乌衣草最是娇贵不过,半点阳气不能碰,一旦被生人接触就要拿出去用月光晒透,否则不过两日便要化作灰烬。   平日里都将它保管在府库最底层,正巧前几日有医修取了一批制药,今夜月光又好,这才特特拿出来保养。   哪成想就这么短短的半个晚上,还能被人抓着机会溜进来放了把火?   傀儡并非活物,用于探测神识与气息的机关对其毫无作用,又生得小巧,一路过来竟当真避过了所有视线。   顾昭撞开院门时,就见那傀儡小猴鬼鬼祟祟抱在乌衣草上,向他望了一眼,当即自燃起来。   院中顿时惊慌一片。   为了晒透月光,乌衣草皆是整齐摊开摆放,却恰好方便了贼人。等到火势扑灭,就算没化成灰烬的也都失了效用。   那傀儡小猴烧得极快,顾昭强行抢下半个,向里头一摸,便见内壁刻满了阳火符,正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来的。   如今正是治疗的紧要关头,一时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众人在院中肃立,皆是面色沉沉。   没过一会儿,医修那边又传来报告,说是之前制下的药丸子还剩不少,勉强还能用上些时日,只是……   “只是什么?”陆和铃最烦这种不清不楚的汇报方式,苏荷跟在她身边数百年,不知怎么的也吞吞吐吐起来。   苏荷快速望了她一眼,低声道:“只是医修们说,如今暗探们都已开始治疗,若是中途停下不仅前功尽弃,反而教之前还要差一些。”   “这我清楚,还有什么?”   苏荷一咬牙道:“有医修提出设想,说不若坊主您挑出一些可造之材,将剩下的药专供他们,刚好够治到醒来。剩下的就,就但凭天命。”   陆和铃冷笑一声:“本君竟不知咱们坊中何时出了这么个聪明人。”   这话听起来贴心,仔细一想却再恶毒不过。   “挑选可造之材”——如何挑选?按修为?按潜能?按家世?   如今天下人的眼睛都盯在这件事上,若她当真这么做,不亚于自打嘴巴。   你们妙音坊当初骂别人倒是义正言辞,真到了自己头上,原来也是这么套伪善做法?那还装什么样子呢?都是一样的做作!   何况那些暗探的家人已将妙音坊当作了最后希望,假如妙音坊此时说做不到,他们不会指责大宗门狠心,只会指责妙音坊无能!   陆和铃垂眸望向自己的手掌。   这是一双很美的手。   妙音坊以音修起家,代代坊主都是善音律的绝色佳人,到了她这一代,虽是半道转了器修,但仍能从纤长五指上看出祖辈的血脉。   她用这双手锻造出数不清的精妙法器,也曾搅弄风云,叫百年世家含恨折戟。   “传令下去,妙音坊即日闭市,本君宽宏那些钉子许久,也该□□磨成粉叫世人看看妙音坊的能耐。”   书房内。   三人对坐,寂静无声。   乌衣草不比无根水,若说无根水只需等到天时地利便能获得,乌衣草的生长条件却偏偏压中了一个“人”字。   乌衣草,生于世家大族的血中。   需得绵延五代以上的豪强大族,瞬时倾覆,于数百人的怨念与血海中,摇曳而生。   且不说世家大族本就难得,乌衣草打眼一看与普通杂草并没什么分别,就算长出来那么一两株,暴露在日光下不多时也散尽了。   妙音坊手中的存货还是百年前对中州世家动刀时存下的,如今想要再有,那也不能了。   如今中州的世家只残留着小猫三两只,皆是夹起尾巴做人,难道还要为这乌衣草专门找人开刀?未免也太疯魔了些。   陆和铃沉声道:“妙妙,这本就是妙音坊的事,你不必担忧太过,我已派人前去各大暗市搜罗,想来不日就有回音。”   但他们都知道,这不过是说来好听。   妙音坊虽绵延千年,在此之前却从未有什么响亮的名声。   所谓鲜花赠美人,美女配英雄,妙音坊历代坊主皆是女子,在中州的定位,却正如赠江南的鲜花,配英雄的佳人。   不声不响千年,到了这代,偏偏长出个陆和铃。   她自小放弃乐修转投炼器大师门下,一路以铁血手腕上位,不仅将江南治得服服帖帖,如今更是展露问鼎中州的野心——中州有多少人觊觎江南的财富,就有多少人盼着她跌下去做回枝上待采的娇花。   钟妙自然不可能看着朋友遭难。   “这是什么话?我现在就动身去找,”她起身搭在陆和铃肩上,用力摁了摁,“不许做傻事,不许胡乱答应旁人的要求,等我回来。”   陆和铃望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日,蓬莱列岛。   钟妙与顾昭都戴了改变面容的饰品,挤在人群中等待登船。   仙盟这百年间定下不少规矩,官方船坞就是其中一个。   往前倒推数百年,只要你能搞到一艘飞艇,别脑子进水非要往有主的地界搭,船坞建哪儿都随你喜欢。   因飞艇极快的速度与极大的承载量,基本稍微有点儿牌面的组织都要弄一个来彰显一下自身实力。钟妙当年带顾昭前往丹阳城搭的就是这样的私人飞艇。   战后世家覆灭,不少组织靠着飞艇走私东西,其中大半是极危险的违禁品。   仙盟一年要处理上千起由于这些违禁品导致的命案,再三拦截也无用,最终烦不胜烦,干脆下令整改,凡是没有向仙盟报备建设的私人船坞一律推平。   妙音坊趁机提议由仙盟自己建造船坞便利民众,又大笔投入人力物力,如今中州大大小小数百座官方船坞皆在妙音坊旗下,倒方便了他们隐藏身份。   前往央朝的船坞都设在蓬莱列岛,师徒二人这次扮演的仍是一对姐弟,对外借口是去凡间界探亲,因此只选了最普通的坐席。   两人验过船票正要登船,忽然有个人影踉踉跄跄栽倒在他们面前,却是个背着箱子的少年,看容貌不过十二三岁。   钟妙当即上前一步将他拉起来,那箱子重量不轻,摸着他肩膀全是骨头,也不知怎么背得动。   少年被拉起来也只埋着头不说话,旁边又冒出两个少年人,俱是一身华服,也不知是哪家的顽劣子弟,方才将他推倒一次不够,竟还想再推。   左边的那个穿红的少年喊:“李鸣泽,你也有今天!如何?做丧家之犬的滋味怎么样?”   右边那个着青的少年笑:“李少爷想来有太多话要说,一时激动得哑巴了,不过也算是他运气好,否则怎么独独活了他一个呢?”   少年霍然抬头,目眦欲裂。   那两个少年却不怕他,还在哄笑:“如今被驱逐凡间,猪狗似的活上百来年有什么意思?你要是当真有傲气,不如自裁全了李家名望。”   钟妙要听得下去这种话就不是钟妙了,她正想上前将那少年挡在身后,却见顾昭不知什么时候从那两个少年背后冒了出来,一手搭着一个,哥俩好地拍了拍。   他看着没使多大力,两人却觉得如千钧之重,且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在两少年的惊恐目光中,顾昭极亲切和蔼地开口:“本君认识你们,你,是谢家那老杂碎的种,你,是王家的小畜生。真不错,都颇有祖辈之风。”   “能让你们来到这世上,本君与你父亲都有责任,”他遗憾摇头,“不过今日,本君忽然发现了一个极好的修正错误的机会。”   那两少年已抖得筛糠一般,顾昭不过将手一松,便如兔子一般尖叫着蹿了出去。   他们方才在此处设下静音结界,如今两人一跑,巡视的负责人当即听见声音瞪了过来。   顾昭轻巧越过栏杆走回钟妙身边,神情无辜极了,还伸手给钟妙看:“姐姐你瞧,那俩玩意把我手都弄脏了,要姐姐拿帕子为我擦擦。”   钟妙忍笑:“嗯,好,拿去。”   顾昭却让她稍等,使出除尘诀与清泉术将手洗了又洗,一副抛光打蜡的架势,这才接过帕子,喜滋滋塞进怀中。   钟妙看了只想摇头。   此时他们已经开始登船,怕又出现什么意外,干脆将那少年护在中间。   临到检票,少年忽然紧张起来,他从胸口拿出船票递给船长,一双眼睛紧紧盯住他不放。   那张票已被揉得如破布一般,船长展开一看,摇了摇头。   少年的脸色霎时就白了。   “你这张船票上的日期是昨天,今天已不能登船了,”船长见他一身狼狈,心下不忍,“要不这样,我退你些钱,你自己再凑凑,买明日的票走是一样的。”   少年试图强装镇定,绝望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他没有明天了。   若是今日不能走,便永远都走不成了。   钟妙瞧了顾昭一眼,顾昭轻轻哼了一声,走上前搭住他的肩递出船票。   “不是说两个成人能免费带一个孩子?他是我们带的。”   船长望着他们俩这样,倒生出些好笑。   “那是夫妻俩带孩子上船才算,你们也是一家人吗?”   顾昭一听这话当即来劲:“如何不算呢?这我夫人,这我儿子,是吧儿子?快点头!”   他摁着少年的脑袋强行点头,一摊手:“这就对了,我们能上去了吗?”   船长接过船票一看,在底部摸到个极隐秘的凸起。   这是妙音坊的客人。   既然是主家的客人,带个孩子也不算什么,船长点点头,到底放他们过去了。   顾昭将少年带入包间便松开手,只管蹭到钟妙身边贴贴,少年低垂着头站了一会儿,忽然冲到钟妙面前就要跪下。   可惜跪到一半,被人拎着领子提溜起来。   顾昭警惕地盯着他:“本君警告你,小子,不许来这套!”   少年激动起来,一双手使劲比划,可惜他学手语时间尚短,本就不记得很多词汇,此时更是表述得七零八落叫人看不明白。   钟妙看了半天仍是一头雾水,少年越发着急,张口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叫声,口腔内黑洞洞的,竟是叫人剪了舌头。   钟妙瞬间惊得坐直。   她曾听过,在世家大族中有一套极残酷的私刑,用于处置被放逐的族人,今日却没想到在一个半大少年身上看见。   顾昭一见她的神情就暗道糟糕,钟妙是怎么一个心软又过分责任心重的人他再清楚不过,当年他不也是钟妙看着可怜捡回去的吗?   他像只发现主人在注视另一只幼犬的狗子一般警惕起来,恨不得当场将这小子丢下船去,越想越气,干脆黏糊糊扒在钟妙身上试图挡住她的视线。   钟妙哪里会不明白他的小心思,好容易腾出只手摸摸头,又勉强从储物袋中掏出个令牌丢给少年。   “你叫李鸣泽是不是?我已同他们说过,若是你在央朝遇到什么难以处理的困境,只管找一家有标识的店进去给他们看这道令牌。”   少年接过令牌,忽然深深鞠了一躬,比划着:【若有来日,我必结环衔草以报。】   钟妙笑了:“这倒不必,若是你将来遇上有谁深陷困境,愿意费些余力搭救一把就算对我报答了。”   少年定定注视着她,认认真真点了点头。   又过了不多时,飞艇微微震动,央朝到了。   自百年前裴青青接手央朝以来,许多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这块古老大陆上产生。   央朝民间贫瘠,皇室却堪称豪奢。裴青青入主后直接下令将私库打开,又与仙盟搭线开放船坞,许以重利招揽不少擅长种植与造房的散修。   虽说中州的修士普遍瞧不上凡人,但那大多是些宗门子弟,如他们这种散修,只能算是摆不上台面的旁门左道。   如今又有钱花,又得人尊重,去哪里讨生活不是生活?干脆来了央朝。   刚来的散修里也不乏混了些心思不正的,叫裴青青抓住典型杀了一批,仙盟又敲打一二,如今也老实下来,与凡人相处得还算融洽。   师徒二人自长街走过,钟妙倒没什么感触,顾昭却能察觉出其中所用心思之巨。   他们正行走在王城中,顾昭忽然指着一处轻声道:“从前我就是在那里做工。”   那是极不起眼的一道窗户,若不是顾昭指出来,钟妙甚至不会在那上头多停留一秒。   小小一枚气窗,不到成人巴掌大小,嵌在深灰的墙面上,被这高门大院压在角落,如同一只小小的孩童的眼睛。   “我够不着那道窗户,却能听见墙外孩子们奔跑的声音,那时候我就想,若有一日我能出去,也要看一看外面有什么值得人这样拼命地去追。”   顾昭望着它,面上露出淡淡笑意。   “师尊,能遇见您,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一桩事。”   钟妙拍了拍他的肩,顾昭却歪着头看她,是孩子一样顽劣的笑:“弟子现在知道有什么值得人豁出命去追了,却不知弟子这次够不够幸运,能不能追到月亮。”   这小子……   钟妙敲了他一脑瓜,几步向前走去。   顾昭只管黏在她后头,一会儿说“哎呀师尊您敲我好疼”,一会儿说“师尊您要不要买胭脂”,一会儿不知打哪儿买了只糖老虎巴巴地盯着她要她收下。   王城中的居民向来行动端庄,两人这么黏黏糊糊地走着,又都佩了剑,几乎把“我是外乡人”写在脸上,不一会儿就被城中禁卫拦下带走检查身份。   钟妙已有百年没见裴青青,当初这三个孩子一道长大,论理也应当见上一面,正琢磨着怎么传递消息,就见走着走着,竟是往内城去的方向。   有个机灵的小黄门守在门口,向诸人深深作揖,引着他们继续向里走。   一路都是宫中少有人经过的暗道,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自后门绕进殿内,正瞧见裴青青匆匆从外头赶来   时过境迁,孩子们早已长大成人,裴青青自然也不是当初模样。   五官中还残留着些小时候的影子,然而冠冕沉沉压着她的眉眼,令人望去只觉如渊似海。   她看着已经是一位帝王了。   央朝从没有诞生过女帝,央朝也从没有哪任帝王在位百年之久。两厢叠加下来,竟让世人无法评说,提起来只会说——“那位陛下”。   治大国若烹小鲜,但厨师好歹能休假,做皇帝却是年头年尾没完没了的苦差事。   待小黄门退下,裴青青将冠冕摘去丢在一旁,伸手使劲揉了揉脸。   “压得头皮疼,”她低声抱怨起来,“还好修士不容易脱发,否则今日便要秃着头见少山君了。”   钟妙在一旁望着她笑:“倒也不是没有脱发的修士,看你情况还好,不如下回我托玉丹谷的师姐们给你做点捎来补补。”   裴青青当即点头:“好,正巧昨日见着替朕试药的小黄门有些秃了,他吃着也好。”   说完这句,她自己却愣住了,面上露出个苦笑:“抱歉,朕,我,我说惯了。”   她被困在这王城中太久,快要忘了当年在育贤堂时是怎样的肆意妄为。   忽然听见咚咚咚响,有人在外敷衍敲了三声就推门而入,小黄门追在后头一叠声地喊,他只管嘭地将门合上。   “少山君?昭弟?你们来得正好!”郑天河就算过了一百年也是雷声一般的大嗓门,“我许久没同人比过剑了,这儿的禁军打起来束手束脚的实在不痛快!咱们什么时候打一场?”   他这话一出,殿中的人都笑了。   郑天河这些年走的都是体修的路子,分明早年看着还挺像个翩翩富家公子,如今叫旁人一打眼望见他这魁梧身形,怕是要怀疑打哪儿来的将军。   他这百年也确实在主管兵事,央朝自百年前下决心清缴邪道,裴青青需坐镇中央走不脱,郑天河便天南地北地将这群人挖出来打,百年坚持下来,也算颇具成效。   郑天河见他们笑,自己也笑了起来,正要搭着顾昭的肩向外带,就听门外又轻轻叩了几声。   是小黄门去而复返,守在门外回禀道:“陛下,崔家主君向您求见,已守在主城外了。”   裴青青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朕知道了,今夜恐有阵雨,叫他早些回去。”   那小黄门似乎犹豫着还想说些什么,裴青青已邀着钟妙他们一道向殿外走去。   登基百年,裴青青仍然留在自小长大的未央宫。   未央宫距离大殿有些距离,小时候每当她闹着要父皇留在未央宫陪她,旁人总劝她“殿下,这不合规矩”,或是吓唬她“若是让太傅知道,明天又要说您”。   但她在未央宫住了百年。   没有人劝她不合规矩,也没有人说她过分任性,她那时候才知道,若是一个帝王当真想要得到什么,无论如何总是合规矩的。   裴青青回来的那年,母后还尚在人世。   她教会裴青青如何利用朝臣之间的争斗站稳脚跟,如何看透忠诚背后的野心,如何宽容大义背后的私欲,甚至亲自前往崔家同家主长谈,最终说服母族站上这艘新船。   只是百年时光足以让一切物是人非。   裴青青从思绪中回神,顾昭已被郑天河强行拖着向前院去了,钟妙坐在她身旁,正笑盈盈望着两人打闹。   这些年大家都变了,少山君却一如从前,裴青青望着她,仿佛又回到当年同好友在育贤堂为一场考试熬夜背书的时光。   “百年不见少山君,如今您一切可好?”   “自然是好的,”钟妙回头望她,“你一切可好?”   裴青青却说不出一句安好。   她从回到央朝的那天起就对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心知肚明,她自以为已经做足了打算,却不知道一百年原来有这样难熬。   钟妙只是温和地望着她。   “辛苦了,过得不大容易吧?”她这么说。   裴青青却不争气地红了眼眶,最终只是低声答道:“或许,但还算不错。”   若是做一位昏君自然很有意思。   央朝繁荣数百年,上层早就沉浸于奢靡之风,只要她愿意玩,大可以从年头玩到年尾不重样。崔家也乐意见她玩乐,若是玩乐到一半还愿意同他们崔家的郎君有一二子嗣就更好。   但裴青青想要的不是这个。   她一路摸索着前行,十年,百年,她的母后去世了,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后辈也去世了,曾经教养过她,对抗过她的人都去世了。   有时候她会错觉自己正推着巨石向山上攀登,但她不知道终点在何处,只知道一松手便会见巨石滚下山去。   背负枷锁行走百年,连自己也长成枷锁中捆绑的一个符号。   钟妙拍了拍她的肩,转头向顾昭喊道:“阿昭!我前几日得了一柄好匕首,你们俩若是谁赢了,今天就能将这匕首拿走。”   顾昭本来懒洋洋的只管躲不管打,正溜得郑天河难受,一听这话瞬间兴奋起来,一手持剑一手画阵,显然是准备好好打上一场。   郑天河被阵法绊住脚挨了两下,当即大叫起来:“青青!青青!你也说点什么啊!”   裴青青被这憨子逗得直笑,心里那点郁气也散了。   她同钟妙坐着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少山君这次来央朝可是有什么事要办?”   钟妙本就想找她帮忙,只是这件事若是说出来实在怎么问怎么有些奇怪,因此在心中琢磨了一会儿,见她问得直接,干脆也坦白了回答。   “确实有一桩事需要你帮忙,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世家大族破败后留下的荒宅?”   这也是钟妙好不容易才想到的法子。   修士活得太久,过了数百年才堪堪传了几代,符合乌衣草要求的大族本就少有,就算当真有那么一两个,随着白玉京当年的覆灭也死得差不多了。   但若是换了凡间界,那就容易多了。   当今凡人寿命不长,能活到五六十已算不错,即使世家大族的条件好一些,但总体就这么个状况,也超不出太多。   加上凡间界有皇室在,政权更替间杀那么一两个也不算罕见,若是顺着从前世家大族留下的宅子搜一搜,说不定能在阴暗不见光找到那么一两株。   当然,钟妙心里也清楚这思路听起来实在有些异想天开,毕竟乌衣草生得娇贵,谁知道这些年没有什么流浪汉或是猫猫狗狗碰过?   但作为此界主神,只要有可能存在,她就能抓住这可能获得。   裴青青细细听完缘由,她在权势中心活了这么多年,自然能看出此事紧要,当下安慰道:“少山君不必着急,此事倒也并不算难,世家祖宅都有记载,明日去府库中翻一翻便知道了。”   两人低声谈话间,之前那个小黄门又札手舞脚地过来,怯怯地缩在一旁不敢出声。   这小黄门是裴青青十年前捡的,年岁尚小,裴青青在王城内呆久了,难免想找点属于自己的事做,干脆将他留在身边养大。   但或许她实在不会养孩子,如今十多岁了,还是做事很不稳当,遇上些事就慌张得不行。   裴青青向他望去,小黄门面上纠结一番,低声道:“崔家主君坚持要见您,现下正在殿中等候,方才去劝的姐姐们都遭了呵斥,实在没有办法,这才斗胆来叨扰您。”   若是换了其他人,他自然没这个胆子,但这是崔家主君,百年前鼎力辅佐当今登基的王城崔家。   谁不知道陛下一向信重崔家?即使当真有什么冒犯的,从前也不是没有过,最终不也什么没发生。   裴青青唔了一声笑道:“那就叫你姐姐们撤回来,让他在殿中等着吧,你也去顽。”   小黄门是个没心眼的,听了当真就高高兴兴跑走。   裴青青望着他走远,轻声笑了笑:“有时我会觉得,这王城是一座巨大的祭坛。”   她说“我”时仍不大习惯,但渐渐在熟练起来。   “而皇帝正是王城向国家献上的祭品。”   先是失去时间,再是失去喜好,最终失去面容。   冠冕后的脸是谁没有所谓,只要皇帝还在一日,一切便能消耗着血肉继续运转下去。   “少山君当年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呢?”   钟妙被她一问,也想起自己那奔赴天下的两百年。   如何坚持下来的呢?   她其实想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在种种误解与构陷、疲惫与伤痛之中,看过那么多怨憎面容,听过无数诅咒与怒骂,做得越多便越明了人力终有尽时,而悲伤永远比快乐持久。   “大概是凭一腔意气,”钟妙最终只是笑着回答,“不过是一腔意气。”   “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不远处叮当一声脆响,顾昭正提了剑往回走,郑天河抱着剑跟在后头,一面走一面叫。   “昭弟!顾昭!你这混蛋!打便打吧!折我剑作什么?”   顾昭才不理他,只管几步跑到钟妙面前卖乖:“师尊我赢了!”   他从前少有这样孩子气的时候,洋洋得意得尾巴都要翘上天,钟妙顺着他心意摸了摸头,从储物袋中拿了匕首给他,这才问:“你折人家剑作什么?”   顾昭哼了一声:“要怪只怪郑天河吹牛,非要说自己的剑是天下第一好,弟子这不就陪他试试?天下第二好是我的剑,他怎么轮得上天下第一?”   钟妙忍笑问他:“嗯,那天下第一好是谁的剑?”   顾昭一副理所当然:“自然是师尊的!”   郑天河在旁边被他气得仰倒。   他作为顾昭的至交好友,自然也注意到他这些年渐渐不大稳定的精神状态,虽说劝过自己无论面对什么样的顾昭都要拿出兄长般温暖的关爱——但这也太气人了!   郑天河抱着折断的剑,心疼得整张脸都揪作一团:“你懂不懂什么叫剑是剑修的道侣?!”   他自金丹后就跟着裴青青来了中州,至今没机会铸造本命剑,就这把还是上次从魔修老巢中搜刮出来的,如今折了,下一把还不知去哪儿找。   顾昭得意了一会儿,见郑天河心痛难耐,不存在的良心难得波动片刻,想想从袖中掏出柄新的给他。   “上回从拍卖场拿的,你拿去试试?”   中州的宝剑自然比凡间界搜刮到的好,郑天河得了新的当即收起心疼,什么道侣不道侣统统抛在脑后,抱着剑就差流下哈喇子。   裴青青在旁边看着他笑了一声:“到底还是新的好?”   “当然是……不!还是旧的好!情谊哪能用俗物衡量呢?这是情谊!情谊!”   裴青青却不理他,只向钟妙轻声道:“我方才想了想,乌衣草的事少山君不必着急,或许很快便会有新鲜的可用呢?”   钟妙抬眼看她,两人俱是心下了然。   郑天河追着裴青青走了,顾昭靠在一旁端详着匕首,正想问问钟妙夜里要不要去西市玩,却听她笑盈盈问道:“阿昭,你今夜想不想喝酒?”   顾昭其实是不想喝的。   钟妙统共就邀请他喝过那么一回酒,第二日顾昭睁眼就见自己这么大一个师尊没了。   如今虽说过了一百年,师尊也回到了他身边,但想起那一日醒来的情形,顾昭仍是心悸不已。   但他实在无法抗拒师尊的要求。   被钟妙用那样温柔的目光端着送到唇边,就算是毒药顾昭也要拼死喝下去,因此不过稍作挣扎,到底还是一饮而尽。   一杯接一杯,顾昭总觉得师尊又背着自己打什么主意,但他摸了摸脖上金环,想来师尊还是怜惜他这条小命,姑且再信一回。   饮至第十杯,顾昭摇摇晃晃栽了下去,手中还紧紧握着钟妙的手腕,含含糊糊要钟妙保证不许抛下他。   钟妙失笑:“你只管睡你的,我抛下你作什么?”   顾昭哼哼一声,倒在她怀中不动了。   当夜子时,阵阵脚步声自宫墙内响起。   这声音虽低,于修士而言却如闷雷一般,顾昭皱了皱眉正要醒来,被钟妙轻轻捂住了耳朵。   来人目的明确,直奔未央宫主殿。   有谁在怒斥,而又有谁在冷笑,兵戈交错之声骤响,空中传来□□齐射的嗡鸣。   钟妙轻轻拍着顾昭,唱起安眠小曲。   未央宫主殿已是灯火通明。   数百根儿臂粗的蜡烛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裴青青一身冕服端坐正中,脚下是被摁倒在地的崔氏族人。   那人瞪着她,恨不得食其血肉:“裴氏小儿!我们崔家待你不薄!当年若不是我们崔家……”   “当年若不是你们崔家,朕便无法登临九五,你是想说这个么?”裴青青打断,“你实在很不明白,权势于修士实在毫无趣味。”   崔氏族人冷笑:“不过是说得好听!倘若当真如此,你为何不滚回中州做你的修士!”   裴青青撑着下巴看他:“自然是因为你们崔家废物得太过,关于这一点,朕也十分寒心。”   她不是没想过给崔家机会。   崔家作为当世第一豪族,若能当真推举出一位适合为君之人,裴青青连铺路的功夫都不必花,当天就能收拾收拾继续回中州快快活活地做修士。   放着长生之道不求索,同这群蠢货一年一年地缠斗又有什么趣味?   可惜中州的世家如此,央朝的世家也如此。   没有千年的王朝,却有千年的世家,面对天下大势只知保全自身甚至勾结魔修,就算做了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裴青青将央朝这艘旧船修修补补百年,不是为了留给后来者砸碎论斤卖的。   崔家自当年她登基起便自居为天下第一有功之臣,后来见她常年居于未央宫,竟渐渐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认为她既然这样怀旧,总能借着从前的情谊要上更多。   “朕早就说过,子嗣于朕毫无意义,说不定朕能活得比崔家最年幼的族人还久,”裴青青摇头,“你们总不听劝,今日可不就见证了。”   “你当年分明答应过你母后!”   “朕的确答应过厚待崔家,但谋逆并不在此列。”   无数甲士手执火把奔涌而出,将殿外夜空烧得通红。   “千年崔家,”裴青青笑叹,“可惜,可惜。”   第二日,长街被血染作猩红。   王城崔家一夜倾覆,千年门楣挡不住禁军铁骑,王城内一时万户噤声,唯有哭声与马蹄的闷响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清缴归来的禁军统领一进门便跪地请罪。   “卑职失察!崔家仍有一条血脉遗留在外。崔十九娘数月前外出探亲至今未归,卑职这就着人去寻!”   裴青青倚在桌边想了想:“崔十九,朕有些印象,是不是年前才满的五岁?”   她记得那个孩子,不大得宠,外出探亲大概只是个好听点的说法。   裴青青看了一上午的奏报,一条条一件件全是底下人从崔家翻出的罪证,前些年遍寻不得的魔修果然藏在崔家,相比之下,谋反已经是轻许多的妄念了。   她看得实在无趣,连着那侥幸逃脱的崔十九也没了精神搭理。   “算了,让她去吧,不必寻了。”   第三日清晨,崔家旧址。   钟妙蹲房梁上守了一夜。   大概是裴青青交代过,院中只有血迹,虽然钟妙心知这是权势更迭的必然,但不用亲眼见到妇孺的尸身,到底还是让她松了口气。   晨露降临时,终于望见乌衣草颤巍巍从血泊中长了出来。   它由纯粹的怨念而生,几束丝线般的黑雾缠绕在一处,渐渐形成草茎的形状,不断抽芽,生长,最终停留在三寸的高度。除了叶片上的绒毛偶尔闪过暗红的微光,看着与普通杂草并无区别。   摘取乌衣草本身对神识就是一种考验,若是心智不够坚定,很容易在采摘的瞬间受怨念污染。   钟妙将院内仔细清扫一空,刚摘下最后一株,就听玉符响了起来。   顾昭在那头含含糊糊埋怨:“师尊去哪儿了?怎么这一次又让我睡了这样久。”   钟妙听着他的声音,心中微微松快一些:“我在外有些事要处理,你若是醒了,先去找些吃的。”   她在院中将往生经念了三遍,见数百魂灵自血泊中飘摇着飞向远方,无声叹气。   朱门已在前夜被铁骑撞得破碎,钟妙迈出门去,正瞧见顾昭抱着一怀小吃朝她奔来。   头顶传来轻轻扑朔。   一只燕子钻出巢穴,振翅向南方飞去。   作者有话说:   裴青青:放弃升学回村建设,总有村霸给我添乱。   钟妙:(捂住小狗的耳朵,不让他被世家倒下的巨响惊醒)   日万大成功,好耶!   (缓缓倒下)   大家周一加油呀!   感谢在2022-06-26 00:11:40~2022-06-26 23:41: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为老母亲擦掉泪水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风雨欲来   师徒二人当日折返中州。   谋逆之事牵扯甚大,他们作为修士实在不适宜牵扯到后续的腥风血雨,尤其以顾昭正道魁首的身份,还是早早避开为妙。   赶到妙音坊,远远的却望见数艘挂了家旗的云船停在港口。   云船与其他船舶不同,乃是当年世家鼎盛时特意研究出的玩意。   既不追求速度,也不追求负载,耗费灵石甚巨,唯一特色是行动间有层层云雾缠绕船身。   从前有不少世家子弟爱用云船彰显自己视灵石如粪土的气度,自百年前那场祸事之后,还能用得起的少之又少。   自上次不慎被贼人潜入,妙音坊闭市已有五日,也不知是哪家没眼色的挑了这个日子来拜访。   钟妙正心下犹疑,忽闻砰砰几声闷响,从妙音坊内丢出两个人来。   其中一个是中年男子,跌在地上怒斥:“有辱斯文!有辱斯文!王家竟出了你这样的逆女!”   另一个管家似的人物扶他起来:“老爷不必置气,想来小姐只是自小不养在您身边失了亲近,再多相处相处便好了。”   中年男子揪着胸口气得发抖:“我如何不与她亲近?哪有父亲带礼物来见女儿的道理?我已做到这个地步,她还要如何?”   又是砰砰两声,门内紧跟着砸出两件礼盒,苏荷站在门口冷声道:“劳烦两位特特来看我们坊主,只是妙音坊已闭市,还请以后看好时辰再来。”   话一说完,门就摔上了。   中年男子踉踉跄跄从地上起来,一甩袖道:“你们要如何我是不管了!此处我不会再来!”   那管家拍着他,语调柔和:“老爷这就说笑了,您当真能不管么?”   两人对视一眼,到底还是搀扶着一瘸一拐回了船上。   钟妙从前对妙音坊的旧事也算有些耳闻,听完这段对话,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病人耽误不得,她摇摇头,轻轻敲响暗门。   苏荷正守在门后等她。   钟妙认识她数百年,作为妙音坊大管事,苏荷生就一副八风不动的好定性,今天却难得有些面色发红,显然是气得狠了。   两人一道行至书房门外,苏荷低声道:“小姐今日心里恐怕积着气,您看看……?”   钟妙点点头,门敲了三下,屋内传来一声“请进”。   推门而入,就见陆和铃端坐书桌旁,面上看不出什么怒意,见钟妙进来还微微笑了笑:“如何?凡间界这些年变化甚大吧?”   钟妙嗯了一声,径直走到她面前拉开椅子坐下。   陆和铃哪里会察觉不出她的心思,揉揉眉心笑道:“是方才苏荷同你说了什么?这丫头自小就爱乱操心,没什么大不了的。”   钟妙干脆趴在桌上看她。   陆和铃垂眸批了两页玉符,放下笔叹口气:“好吧,就你难缠!我是有些生气,你从前应当也听过一些……他今日带了乌衣草来,说虽然这些年都不大与他亲近,但只要迷途知返,还是愿意将东西给我,呵,说出来真丢人。”   钟妙微微皱眉。   “左右不过是认祖归宗或是与王家结亲那两套,你放心,我没答应。”   钟妙松了口气,从袋中取出玉盒。   “是乌衣草,我已从凡间界带来了。”   乌衣草自古难得,想治好这批暗探却需十株以上。   陆和铃并不抱什么希望,仍是笑道:“真不错!我们妙妙果然运气好,你得了几株?”   钟妙揭开盖子,竟是满满一盒。   又过了一日。   坊内所有空置的院子一夜间紧急改作丹房,旗下医修全数接到命令前来制药。   每个医修拿到的方子都不同,有些是通筋脉的,有些是稳气血的,更多的是各类定神魂的丹药。   如今主家等着丹药急用,做下属的自然不敢怠慢,一时间方圆十里都氤氲着药香。   为避免被外人探测消息,所有炼制后留下的药渣都需用灵火烧为灰烬。   这天晚上当值的是两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两人都是自小被捡回妙音坊抚养,因此能得到这样重要的委派。   两个小姑娘抬着大盆向灶上走,行至一半,梳双丫簪的那个忽然捂着肚子叫唤起来。   “真见鬼!”她抱怨,“都说了晚上不应当吃牛乳,你非缠着我要吃!这下好了,我肚子疼起来了!”   另一个小姑娘却是个好脾气,被骂了也不恼,低声哄她:“那你要不要去歇歇?我一个人端着送去也行。”   双丫簪哼了一声:“别当我不知道,一会儿你又好向管事卖乖!”   然而腹痛实在难忍,强行走了片刻,周围突然冒出些微妙的气味来,双丫簪跺跺脚,气鼓鼓扭头跑了。   当夜,两道密信发向白玉京。   自百年前战乱后,白玉京早不复当年繁华,然而许多老牌世家怀念旧时门楣,又找不到什么新的去处,到底还是强留在此。   书房内,王老爷望着密信中医修的分析喜从中来。   “哼,我还以为她当真有什么能耐,如今看来不过是病急乱投医,还是多亏您!”   藏在暗处那人温和笑道:“我也不过是尊从主君的命令,王老爷心愿达成后,切莫忘了我们的交易。”   王老爷连连点头,喜不自胜。   虽说王家也算是最初的五大世家之一,但到了他这代早就只是面上光鲜。   数百年前王老爷借着与妙音坊的亲事大赚一笔尝到了甜头,前坊主死了,又试图通过与谢家结亲攀一攀高枝。   谁知高枝没攀上,反叫人捏住把柄,拿着私下贩卖炉鼎的名头将王家打落云端。   好在老天有眼,当初那些瞧不上他的世家不知怎么忽然死了个七零八落,王老爷心知这正是王家再度崛起的好机会,废了大力气同位厉害人物搭上了关系。   那位大人物果然了得,派出的属下也是好手,妙音坊那样的重重防护竟也让他得了手,真真是直打七寸。   王老爷又趁机将此事大力散播出去,如今大半个中州都知道妙音坊遭了火,正是骑虎难下。   妙音坊倒是派了不少人出来寻,可惜屡屡碰壁。   蓬莱列岛的人也在尝试,前阵子有人见过少岛主,说是急得嘴上燎泡。   这两人本就是孩子辈,早先在仙盟搅风搅雨,许多长老面上感叹“英才出少年”,背地里难免不吐口唾沫说“不过是运道好”。   如今运道不好了,不知多少人正暗中瞧热闹,如何还会有人去帮他们?   加之妙音坊近年颁布不少新令清扫黑市,从前碍于江南霸主的声望不好说什么,如今见它落到这样的境地,不少人看着倒比自己进阶了还心里舒坦。   如此过了数月,种种流言在中州喧嚣尘上,更有好事者设下赌注,看妙音坊这朵鲜花最终要落进哪家公子的手中。   而另一边,医修已经炼出了最后一批丹药。   明面上这些医修不过是掩人耳目,妙音坊家大业大,旗下各类店铺无数,每年本就需要自玉丹谷购入许多丹药放店中去卖。   如今玉丹谷选择明哲保身同他们划开界限,妙音坊干脆自己派人炼药,还省了不少银钱。   真正炼制还魂丹的医修一早就被藏在妙音坊密室。   这群医修自祖上就是妙音坊的弟子,见主家遭难自是愤恨难平,不眠不休炼制十日,终于将最后一批乌衣草用完,刚好来得及供给暗探使用。   妙音坊外风雨欲来,妙音坊内却是一派安宁。   顾昭不过出去玩了五日,回来却有山一般的待办事务劈头盖脸砸过来要做。   分神向来不耐烦应付这种东西,何况陆和铃凶得很,想来另一个家伙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干脆缩回神魂深处将本体踢出来做工。   顾昭没赶得上同师尊游玩,也没赶上被师尊哄睡,倒是赶上了批复玉符。   他做不出分神那套撒娇痴缠,何况此时正是紧要关头,每天一睁眼就见情报如雪花一般自各部各地飞来,只好一面批复一面暗暗生闷气。   钟妙倒是乐得清闲。   如今中州有仙盟在管,凡间界有裴青青坐镇,她自觉没什么要做的,整日就是玩耍吃喝,或是干脆躺在后花园睡觉。   顾昭这日顺着小径往里走时,望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钟妙脸上盖着本话本,手边还放着瓶酒,已蜷在树下睡熟了。   几个小丫躲在一旁探头探脑。   顾昭平日总端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这群小丫头怕他怕得紧,也不知今日怎么了,见他来了却像是见了救星似的,一个个急得冲他比划。   就听她们央求道:“大人,苏荷姐姐养的狸猫躲进少山君怀里了,小可实在不敢上前打扰,能不能请您……”   顾昭缓缓走过去,果然望见有只小猫缩在钟妙怀里,一猫一人头顶着头,鼻贴着鼻,亲亲热热睡作一团。   他将猫提溜出来递给小丫头们,自己坐在一旁望着钟妙的睡颜发呆。   望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将头探过去,也想同她贴一贴鼻子。   钟妙睡得很沉,被他蹭了鼻头也只是嘟囔几句,翻了个身捂住脸继续睡。   顾昭望着她,轻轻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曾经在梦境里因为打扰妙妙睡觉被掀翻在地的顾昭:好耶!   只想玩乐不想干活的分神是屑(但社畜谁不是如此呢嘤 第66章 、收网   冬月。   妙音坊再次开门迎接八方来客。   此时距闭市已过了数月,作为江南的经济枢纽,即使中州唱衰妙音坊的流言已经演化出上百种版本,但不少商船仍然在第一时间赶来,抢在冬季降临之前将最新的货物运向北方。   而在商船之中,又混有不少大小势力的耳朵,至于那些仙盟中能叫上些名号的,更是一早就递了拜帖。   一时间港口旌旗招展,且不说内里都抱着什么心思,热闹却是一流的。   今日来的客人有许多,另有目的的也不少,大头被陆和铃他们留在会客厅打机锋,剩下些小鱼小虾干脆放任着混入坊内打听消息。   如今妙音坊内部早已清洗数次,外人能得到的消息都是些本就打算放出去的声音。他们这样卖力,倒替陆和铃省了不少功夫。   吸取上次的教训,妙音坊内不时有督查使佩刀巡查,而在高处更有数十黑衣修士俯瞰四方。   心思单纯的只惊叹妙音坊治安良好,居心不良的也只好暗骂晦气等待机会。   钟妙正藏身于黑衣修士中。   她穿着同样制式的黑衣,此时蹲在内市最高的阁楼上,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往来行人,如敛翅欲飞的鹰隼。   钟妙暗中用愿力在几个可疑人物身上做了标记,纵身跃向另一处高楼,就觉耳后一热,顾昭的声音传了过来。   【师尊您那儿可好?外头晒不晒?不如先下来歇歇?】   她到底也是个元婴修士,何况这都到了冬月,再操心风吹日晒实在有些滑稽。   钟妙脚步一顿,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为了掩盖身份,她对顾昭声称这印记只是种特殊的力量共通标记。顾昭明面上没表现出什么特别情绪,暗地里却想方设法探索标记的用法。   折腾了一个月,竟当真还让他误打误撞琢磨出来。   作为拥有神明印记的信徒,只要真心实意呼唤主神,便能将心中所想传达。   在别的教派中,能拥有印记的至少是大祭司一类的人物,每次激活都是行祭祀祷告一类的大事,哪里会像他这般胡来?   也不知这小子怎么回事,批复玉符时要念钟妙的名字,外出采买时要念钟妙的名字,就算两人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饭,脸对着脸不到半米的距离,他还要在心里默默念上几回。   刚开始那几日钟妙的耳根就没有清静过,实在没办法,又同顾昭约定了句密语。   密语在祷告中如同开启链接的钥匙,钟妙知道几个,什么“赞美太阳!”“英雄不朽!”,到了顾昭这儿,好嘛,那天刚巧轮到分神在外头,直接定了句“师尊天下第一好!”   今日有不少大派长老前来,也不知顾昭是怎么当着这群人的面说出这么句肉麻话。   顾昭在那头轻轻笑了笑。   【这有什么难的,】他说,【师尊本就是天下第一好,弟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我瞧诸位长老也甚是赞同。】   会客厅。   一位玉丹谷的长老正气得发抖:“我玉丹谷同你们妙音坊做了百多年的生意,陆坊主恶意压低丹药价格究竟是何居心?!还有你!身为正道魁首竟与这等奸商沆瀣一气!少山君当真教出了个好徒弟!”   顾昭颔首:“您说得不错,本君的师尊自然天下第一好。”   那长老一张脸涨成猪肝色,“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下一句。   钟妙实在想象不出长老“甚是赞同”的情形。   “你少哄我,”她越过一道屋檐,“我虽在中州呆得不久,倒不至于对自己的风评模糊到这般地步。”   顾昭笑道:【师尊实在过谦了,诸位长老心中念您念得紧呢。】   谢家长老冷笑:“不必枉费口舌!那群暗探如今下落何处?你师尊当年虽行事荒唐,至少从不曾拿大义作筏子哄骗天下人,老夫看你却未必!”   他们今日来本就是为了抓着天下大义的名头将妙音坊摁死,谁料这两人当真好厚的脸皮,好稳的心态,竟在这拿车轱辘话兜圈子,说不定早就将那群暗探暗中处理。   好在他们自有准备。   一旁的云图阁长老将玉符摆在桌上,向外一扭便投影出数十张画像、   “如今这群暗探的家人正在坊外等候,可怜天下父母心,不如先让他们团聚为好。”   陆和铃却轻轻摇头:“不急,且看完这场烟花。”   忽闻坊内连声巨响,数枚烟花自高空炸开,各处黑衣修士纵身跃下,眨眼间便将数十人打翻在地。   旁人先是大惊,再定睛一看,却见那些被摁倒的人物皆是神情呆滞,即使被人缚住双手也不出言质问,反而鱼一般在地上拼命挣扎,倒像是什么设定好了动作的木偶一般。   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察觉出此事中的不同寻常来,路人惊叫着向后退缩,好督查使早有预备,未等恐慌扩散便快步上前将人押走。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暗巷之中。   钟妙一剑挥去,正好将退路封锁。   自上次追踪失败后,钟妙一直耿耿于怀。   那傀儡师的战力未必有多强,只是一身桃代李僵的功夫实在难防,再加上魔气漩涡难以用灵力封锁,这才能从她眼皮子底下溜走。   在妙音坊的地盘上追丢目标,简直像在自家客厅眼看着老鼠上梁逃走一般丢人。   经过一番痛定思痛,钟妙干脆将整座妙音坊都装进由愿力织就的口袋。现在看来,果然相当好用。   钟妙虽不善布阵,但作为此界主神,山河万物便是最好的棋盘。在愿力织就的巨网中,没有一丝力量波动能逃离她的掌控。   如她所料,暗中之人察觉被追踪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要逃。奈何整片空间都已被愿力封锁,就算使用魔气漩涡又如何?   已经落网的猎物,越是挣扎,越是死之将至。   说来缺德,钟妙还挺好奇这套娃一般的人物到底能褪下几层皮。   左右已将人困死阵中,她鹰追兔子似的撵着傀儡师在暗巷中跑了几息,遍地都是傀儡师甩下的斗篷。可惜不知是不是到了极限,她方才戳了几剑也没见有新的扔出来,难免心中遗憾。   钟妙低头看去,只见傀儡师倒在墙角,一身冷汗将斗篷打得透湿,一副强弩之末的狼狈模样。   “别装了,此地已经关闭一切传送通道,你就是再酝酿一会儿也酝酿不出什么东西。”   傀儡师并不信她。   灵气与魔气并不共通,且不说魔修绝不可能为正道做事,想封锁这么大一片区域,须得魔将以上才能做到——满足条件的早在数百年前死了个干净。   钟妙靠在一旁静静注视着魔气沸腾膨胀,达到最高点时却如针扎泡沫一般消失。   又一件斗篷被抛出,钟妙持剑挑开,就见傀儡师萎顿在地,看样子是认命了。   她打了个响指将人捆住正想审问一二,忽然听他冷笑。   “你们这样的人物,是不是都爱高高在上看人搏命取乐?”   钟妙心说这话就有失偏颇了,什么叫作“这样的人物”,什么又是“高高在上”,你这样讲话小猫咪是不认的啊。   傀儡师却仿佛突然有了谈性:“我知道你们这些正道修士会想些什么,以为我是个黑了良心的狂徒?哈!造成这一切的却绝不是我!”   一百年前,他只是个木匠学徒。   初出茅庐,头脑简单,才会这样莽撞地爱上主人家的小姐,为她雕刻出种种玩偶,为她神魂颠倒,却最终连同木偶一起被丢出门外。   “凭什么她生来高贵而我却这样低贱?!凭什么我的一颗真心要被人踩在脚下?!这天道竟如此不公!”   傀儡师嘶哑低笑,紧紧环抱自身:“瞧,她终于还是落入我掌中。”   若是钟妙刚下山时,或许还真会被唬住。   可惜她这些年实在见得太多。   魔修被人抓住时,那是什么好听话都能往外说,唱念做打自有一套,仿佛当下便能受人感化立地成佛。   但若是当真信他的鬼话,说不定刚转身就会被人来一套黑虎掏心。   何况听听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不就是求爱被拒痛下杀手吗?怎么还讲出些莫欺少年穷的风味来,真真晦气。   钟妙敷衍地拍了拍手。   “所以你做出什么高贵的举动了么?比起真心被拒绝,我怎么觉得出身低贱才是重点呢?”   傀儡师仰头怒视,却被钟妙伸手抓向腹部   她的手掌在这一刻脱离了躯壳的范畴,如光穿透水流一般浸没其中,竟是硬生生将活傀剥了下来。   “我现下有个很好的机会要给你,”钟妙假装看不见傀儡师狰狞的神情,循循善诱,“你不是觉得天道不公么?若是你能坦白将事情告诉我,说不定能得天道高看一眼。”   她糊弄得实在太不真心,傀儡师定定看着她,竟然气得吐出口血晕厥过去。   钟妙拎着斗篷打了个转,结结实实将人捆成肉粽,一走出暗巷,就见顾昭站在一旁等她,也不知来了多久。   “抓了个晦气东西,你那儿状况怎么样?”   “说起来真是可怕,”顾昭望着她眉眼弯弯,“那群长老见暗探当真好了,正气急败坏要将弟子拿了审问呢。”   钟妙挑眉看他:“审问?以什么罪名?”   “草菅人命,放任修士屠杀数百凡人。”   作者有话说:   玩弄猎物是猫咪的恶习,好孩子不要学。   顾昭:今天也在对师尊吹彩虹屁!好耶。   今天和朋友聊《强娶师母》的设定。   我:先是balabala,再是balabala,总之一个本体相爱马甲相杀,一个马甲相爱本体相杀。   朋友:我要钻进你的脑子里噫噫呜噫噫! 第67章 、蛊君楚青   这罪名听起来倒还真有些可怕。   钟妙不置可否点点头,拎着斗篷继续往回走。   顾昭见师尊面上毫无惊诧之色,就知她早已料到此事。   师尊向来是明察秋毫,但当真就这么被她忽略过去,顾昭心里又有些酸溜溜的不甘,慢吞吞跟在后头,说:“谢家恐怕还记着当年的仇,嚷嚷着非要将弟子捉去下狱。”   钟妙嗤笑:“做他的春秋大梦,谢家还当自己是从前呢?”   为表公正,长老院需一半以上票数才能通过议案。鼎盛时期的谢家或许当真能制造些麻烦,但到了今天,不过是没了牙的老狗在狂吠。   她并不把这当一回事,心里还惦记着今日抓到的人傀——她从前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东西,都是一样的无知无觉,又呆又蠢,似乎,似乎被称为蛊?   钟妙正细细琢磨着,忽然被人从后头牵住了袖子。   回头一望,就见顾昭拽着她,表情倒还是正道魁首的端庄,嘴角却开始下撇:“师尊好像并不怎么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你属下连夜切断谢家商路?还是担心你属下当晚就给长老下毒?   倒不是说顾昭藏得不好,他在钟妙面前向来是个小乖乖,成天师尊长师尊短,动不动就用一双黑汪汪的眼睛瞧着她无声撒娇。   可惜蜉蝣在拱火这件事上的热情向来旺盛,钟妙只是随口一问, 第二日就收到顾昭百年间的所有情报,如今正当每日睡前读物看呢。   她也不揭破,故意说:“无它,唯手熟耳。左右就那么些套路,为师当年也是长老院的常客,进进出出这么些年,不还是一条好汉?就当是增加些阅历,不慌啊,里头没耗子的。”   顾昭的嘴角这下是真的耷拉下来了。   他也不说什么,闷头走上前将捆着人的斗篷接过来,一副“我好难过但我乖我不说”的委屈样。   钟妙从前只喜欢看他少年得志的笑容,如今却觉得顾昭生闷气的样子也怪可爱。   她这人天生一副焉坏的性子,把人逗狠了才想起来要哄,跟在后头走了几步,又慢悠悠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如何舍得你去那种地方?他们要是当真敢来,为师一定通通打出门去!”   顾昭还在心里伤春悲秋地扯花瓣,听她这么一说,心情又明媚起来。   “怎么敢劳烦师尊?若是让这些人叨唠了师尊的清静,那弟子也太无能了些。”   如果他长了尾巴,此时怕是要在身后挥出残影,钟妙看得好笑——她从不知道观察另一个人的情绪是这么有意思的一件事。   像株含羞草,碰一碰就害羞得将叶子缩起来,放一会儿又犹犹豫豫地展开。但你若是当真不理他,恐怕就要在角落里悄悄枯萎。   这样想着,倒还真是可怜可爱。   好在钟妙不爱分享私事,否则叫旁人听见,怕是埋进土里也要气得将棺材板拍穿。   顾昭这些年在外倒是端一副兼济苍生的君子模样,但唯有与他敌对过的人才能体会什么叫作真正的黑心肠,明争暗抢毫无避讳,下套栽赃顺手拈来。   凡是挡在他前头的,若不自己识趣走开,那只有被连根掀翻的命。   就连现在,别瞧他牵着钟妙衣袖低眉敛目,心中已挨个将谢家的生意过了一遍,正默默挑选切下哪个送师尊作礼物更好些。   顾昭藏着不说,钟妙就当作不知道。两人一道回了妙音坊,就见苏荷正站在院中等他们。   钟妙四下瞧了眼:“和铃呢?她还在忙啊?”   苏荷行礼道:“坊主嘱咐小可在此处等您,还请两位大人移步。”   三人行至一处假山后,苏荷轻轻敲击地砖五声,只听咔哒一声齿轮撞击,这座假山竟带着他们一道降至水底,又向前移动数尺,水位下沉,露出一条暗道。   钟妙探过的地牢不少,当即下意识观察起周遭的构造来。   这暗道四尺见方,四壁皆是漆黑岩石,仔细一瞧还挂着水汽,又向前走了数十步,忽然听见一阵呵呵之声,像是有什么怨鬼在隧道深处叹息。   猛的一听,实在吓人。   好在三人都见惯了大世面,走近一瞧,却见地牢的数十个笼子里关满了人,笼外还烧着厚厚一圈灵火。   钟妙略略一扫便认出是今日试图袭击坊内民众的人傀,数量也对得上,只是不知为什么,竟全都挤在铁栅前拼命挥舞着手,像是想抓挠什么东西似的。   陆和铃正站在一具铁笼前。   她身边也没留人,亲自拿了铁钳夹起个什么东西向前一递,人傀顿时呵呵叫得更为厉害。那狂热渴求的架势,即使隔着层铁笼也叫人心下一寒。   陆和铃啧了一声,用铁钳将那东西摁入玄火之中。   空气中爆发出一阵极尖锐的嘶鸣。   钟妙凑近一看,只见火中烧着团圆鼓鼓的东西,十对尖爪拼命抓挠着铁钳,发出令人不安的摩擦声。   陆和铃将它死死摁在火中,又过了片刻,噼啪一声轻响,传来些难闻的焦糊气味。   身为堂堂少山君,钟妙行走世间多年,不怕邪祟不怕妖鬼,唯独恶心这种长了许多脚的硬壳虫。   她向后一缩,确认那虫子死透了才探出头来,强忍着恶心将它拨了拨,问道:“这什么脏东西?你从他们身上取出来的?”   陆和铃摇头。   “是也不是。”   “今日出手的暗探中,有一位忽然在下午无端发热。他只以为是自己吹了风,找医修一看,却从皮下剜出这么个东西,”陆和铃垂眸看着火中蜷缩的虫躯,面色沉沉,“医修仔细问过,那暗探今日唯一不寻常便是接触了这群人傀,我拿来一试,果然如此。”   陆和铃听完医修汇报后当即命令所有暗探集中在一处空置院内等待诊治,忙完这些再下来,却见人傀们聚在一处,驱开一看,中间赫然是具被虫包围的残尸。   人傀不会发出痛叫,为了避免感染,守卫也只在最外层看守。直到血腥味传开,才惊觉他们竟不知何时将其中一个撕开活吃了。   妙音坊中的守卫大多是金丹修为,放外头也算能打,面对这虫子却毫无反抗之力,一错眼就有三四个中招。   如今火属性灵根的弟子都派去守住院子,为了避免感染扩散,陆和铃干脆将守卫赶出去,仗着自己一身精纯灵火独自守在此处。   她方才已研究清楚,这群人傀恐怕早已被这古怪的虫子蛀成空壳,且只要给他们接触彼此的可能,就会不断产生冲突,直到其中一个将另一个杀死吞噬。   听到此处,钟妙的猜想已经确认了大半。   “我大概明白是什么东西了,和铃,劳烦你取只虫子给我,我有个老朋友能处理此事。”   陆和铃瞧着她挑高了眉:“你说的这位老朋友莫非是……?”   “不错,正是蛊君。”   以“蛊君”为号,楚青自然算不上什么正道修士。   他出身于中州正统育贤堂,修习的却是巫蛊之术。有些人羡慕他一身蛊术杀人无形,有人却厌恶他行为莫测性格乖张。   虽不曾做下什么惊天血案,却也背了不少命债,在世上的名声亦正亦邪,好坏参半。   不过以钟妙对他的了解,这人多半不会在意世人如何议论,说不定还要冷哼一声:“本君从不关心蝼蚁的想法。”   钟妙从前在育贤堂念书时罩过不少边缘弟子,其中便有楚青。他虽咬死不认钟妙小弟的身份,这些年的断肠酒却没少过她。   按蜉蝣的情报,楚青这百年来出现得极少,孤寡老人一般缩在南疆闭门不出,他向来最是喜欢搅风搅雨,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南疆不远,只是沼泽密林中虫蚁甚多,再加上住着个楚青,谁也不敢赌这祖宗什么时候心情不好要拿人命下酒,因此少有人至。   钟妙带着徒弟驾了马车,不到一日便扎进南疆深处,在鸟语花香中刹出一声巨响。   她看也不看被惊走的鸟雀,抬手搓诀又纵声大喊:“楚青——!你老大我来了!速——速——出来接驾!”   好端端的绿色中突然炸出一大片烟花,加之这震耳欲聋的噪音,就是死人也该被吵醒了。   林中分明没有起风,却听枝叶摇晃发出阵阵雨水般的索索轻响。   在这摇曳之下,又藏着无数节肢动物爬行时的细密摩擦声,树叶翻转,数不清的毒蛇自树顶垂下,朝入侵者嘶嘶吐信。   顾昭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钟妙身前,却见师尊从怀中掏出把扇子扇起风来。   她面色轻松得像是站在自家后院赏景,那群毒物却当真停下攻势,为首的一条巨蟒昂着头看她,似乎在确认是否要对着摸不清深浅的外来者发动攻击。   钟妙又摇了摇扇子,继续大声喊道:“楚青——!你给我出来!”   只听一声冷哼,一位黑袍白发的男子揭开藤蔓赤足走了出来。   “哟,没死呢?我就说吧,什么叫祸害遗千年?老天压根不稀得收你!”   他抬手召回毒虫,正想再刺上两句,却在望见顾昭时愣了一愣。   “你带着这家伙进来做什么?让他滚出去!”   作者有话说:   楚青:虽然身负不少命案,仍然帅气不羁快活度日……直到我朋友把正道魁首带进我家。 第68章 、“看背叛者下蛇窟。”   不怪楚青一惊一乍,实在是他一见顾昭就心头发梗。   仙盟、巡查使、暗探……凡是与这家伙沾边的都是些麻烦东西,楚青活了数百年,头一回被人烦到这个地步。   在他们那个年代,中州还处于最纯粹的丛林法则:谁的修为高,谁的手段狠,谁就能在这片大陆上畅通无阻。   从小生长在这样的环境,自然习惯了凡事用拳头解决,譬如钟妙践行以杀止杀,又譬如楚青享受肆意而为。   谁料按这套游戏规则玩了千百年,冷不丁冒出个仙盟,上来就要求大家伙儿和和气气讲话,不要动辄打打杀杀。   传讯的纸鸢飞到南疆,楚青听都懒得听完,一指点成了灰烬。   那是钟妙祭天的第二十年春。   楚青守着一地窖的断肠酒,忽然意识到某个人大概是真的不会再来了。   世人皆称蛊君生性乖张,在他看来,世上却再没有比钟妙更狂妄的修士。   千百年来难道就她长了眼睛?谁不知世人皆苦?偏生她敢发道心护卫苍生。   说她蠢吧,蠢人如何做得了育贤堂魁首?说她聪明——都这个年代了,哪个聪明人还会搞以身殉道那一套?   早先护符不亮时他就有些预感,如今不过是终于得到确切答案。   楚青从一开始就预感这家伙早晚要把自己小命玩丢,而这一天当真到来时,他心中像是了结一个悬念,又像是落下另一个重担。   断肠酒酿得辛苦,他不想白白浪费,干脆下山配些菜下酒,忽然听见有人在一旁议论着新起的雕像。   一个说:“我瞧那雕像看着甚美,也不知生前是怎样的妙人。”   另一个说:“朱兄当真没有眼光,这种板正的女修就如木头一般,还是小弟今晚带你去城里瞧瞧!”   那人嘿嘿两声正说着“板正自然有板正的趣味”,就见面前停下个人。   是位黑袍白发的男修,嗓音轻柔如毒蛇吐信。   “你眼光实在很差,这副招子就不必留了,”他笑,“本君觉得你也很有趣味,不如来做个游戏?”   那两人说的话他不喜欢,连带着惨叫的声音也无法让他愉悦,楚青自觉无趣,抬手就要拍碎两人天灵盖,耳边却不知怎么听见那家伙的叹息。   ‘你好歹也警醒着些,天雷当真是那么好挨的么?’   烦人!讨厌!没完没了!   楚青下酒菜也没买就回了山,正窝在酒窖内醉得不知今夕何夕,就被人找上了门。   讲话倒是客气,说先前有一桩命案与他似乎有些关系,因此过来了解一二。   他自然没搭理,一挥袖子就想将人扫出去喂蛇。   谁料这小子相当能打,不仅能打,还烦人得紧,三天两头过来“了解情况”。   楚青被“了解”烦了,正想嘲讽几句你们仙盟惯会做表面功夫,却在寻仇时忽然发现那些嘴里不干净的杂碎早已死了个干净,死因还很统一,都是“意外”。   哪来那么多意外?   仙盟竟然选了这么个黑心肠的做正道魁首,你们正道到底还是要完了吧?   再往后,楚青自己也渐渐不问世事,都金盆洗手这么些年,谁成想又被这家伙找上了门!   楚青一拧眉就想骂人:“本君早就叫你不要……”   顾昭却极快地打断他:“见过楚师叔,楚师叔近来可好?”   这句“楚师叔”可把楚青叫傻了。   他惊疑不定地在钟妙与顾昭之间来回扫视,就听钟妙咦了一声:“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么?楚青,这是我徒弟顾昭。阿昭,你楚师叔。”   顾昭竟当真老老实实叫了句“师叔”。   楚青眼前一黑。   好家伙,原是这么回事。   话说到这份上,人家都已纡尊降贵喊了“师叔”,纵使楚青有一万个不愿意,还是得捏着鼻子让这小子进门。   三人并肩行于山间。   钟妙是来惯了的,顾昭来的次数也不少,但结伴进山是头一回,两人都感觉有些新鲜。   只见顾昭一会儿从树上摘下个果子:“师尊,这果子瞧着颜色鲜亮,也不知好不好吃?”   钟妙笑他:“呆子,这如何吃得?要麻舌头的。丢回去,晚些时候带你去摘灵果。”   又走了几步,顾昭不知从哪儿摸出朵花来:“师尊,瞧瞧这个!看着花样倒是新奇,我好像未曾见过。”   楚青瞧了一眼,那东西名为诱仙,天生靠一副无害美丽的外表引人靠近,实则极为凶险,若是被人摘下,数秒内便能将血吸干。   但对于元婴修士而言,顶多也就咬出个不痛不痒的口子,楚青乐得看他倒霉,干脆撇开头装作看风景。   过了数秒,顾昭果然被咬。   楚青面上的笑意还没完全展开,就听那小子啊呀一声:“师尊,这东西咬我!”   钟妙竟也当真吃他这套,一副心疼极了的语气:“这怎么好?快上药止血,否则再过一会儿……”   楚青呵呵冷笑。   可不得快些上药么?否则再过一会儿,伤口该自己愈合了!   钟妙就算了,这家伙天生脑袋蠢,他这样的蛇蝎当年也敢护在身后,被有心人故意蒙骗,分辨不出是正常的。   顾昭又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正道已经沦落到连救世主都要骗去回收再利用吗?   从前是怎么威胁他的?是怎么一把火烧了他的数百蛊虫?又是怎样一副强硬手段抢去了断肠酒的配方?   这山间哪样东西你没见过碰过?在这儿装什么娇娇宝贝?   楚青听着这两人越说越不像话,只觉一股反胃感涌上喉头。   顾昭却忽然望向他,很担心似的:“楚师叔是有哪里不舒服么?也是,我这样贸然拜访,实在很打扰你们老友相聚。”   楚青顿感背后一凉,他还没分辨出这预感是为什么,就听钟妙笑道:“怎么会?为师答应了要带你出来四处游历,你楚师叔心肠很好,想来不会计较这些。”   被人捅了一下,楚青阴测测冷笑:“是极,是极,怎么会不欢迎呢?你既然叫本君一声师叔,那自然同本君儿子一样……”   话未说完又被人捅了一下,楚青只好强颜欢笑改口:“……那自然本君是极欢迎的。”   好在修仙之人脚程快,纵使这两人一路磨磨唧唧,到底还是在半柱香后到达目的地。   楚青上前几步敲响山门,门内传来问话声。   是个小姑娘,口音有些奇怪,不知是混了哪里的土话。   “呀,是谁来了呢?说出名字才好开门呀。”   楚青从前只觉得这套幼稚,现在却打心底生出种亲切和感动。   “是你师尊我,还有为师的朋友,把门开开!”   门咔哒一声打开,从后头探出张幼嫩小脸。   看着不过十二三岁大,一双眼睛是极罕见的深紫,作传统南疆打扮,顶着一头银饰,风一吹便发出溪流般细碎的轻响。   她歪着脑袋将陌生的客人瞧了瞧,欢欢喜喜跑出来拉住钟妙的手。   “世上竟然有这样的漂亮姐姐!格桑金还以为自己见到了仙人!”   顾昭的脸瞬时黑了。   小姑娘却不管他,一心拉着漂亮姐姐往家里走:“仙女姐姐是从哪里来?格桑金没在南疆见过你。”   钟妙对女孩子向来很纵容:“从北方来,等你长大了,也能去南疆外头瞧瞧。”   正说着,忽然抬手向后一捉,竟从后颈捉出只蛊虫。   那蛊虫被捏在指尖不断挣扎,钟妙面上神色不变,只弯腰将蛊虫递给小姑娘。   “玩具收好了。”   格桑金望了她一眼,接过蛊虫收回袖子,瞧着有些失落。   楚青嗤笑:“说了吧?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别人一上来便能看破。”   小姑娘不服气地大叫,楚青只当作听不见,转头看向钟妙:“您老人家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少山君这次又想吩咐小人替您做什么活?”   钟妙早习惯他这套阴阳怪气,当即熟练回怼:“您这是哪儿的话?我前阵子逮住些有意思的东西,瞧着像蛊虫,又恰巧有幸结识您这么位泰斗级的人物,这不就拜访您来了?”   两人冷哼一声,同时翻了个白眼。   到底是正事,楚青不想挑战钟妙的耐心,一脸嫌弃地接过竹管将东西倒在手中。   那蛊虫一触碰皮肤便想往下钻,楚青将它弹了个仰倒,像瞧什么垃圾似的拨弄两下。   “什么丑东西,你从哪儿得来的?”   作为蛊君,楚青对蛊虫有最基础的美观要求,他养出的品种,无论效用多血腥,看着永远是美的。   谁料今天大不幸,见了这师徒二人也就罢了,还见着这么个丑东西?   钟妙就知道他要这么问,从芥子中将五花大绑的傀儡师倒了出来:“喏,你自己问吧。”   楚青微微眯了眼正要开口,一旁的小姑娘却耐不住好奇挤进来看。   “咦?这不是宝翁吗?”她指着人喊,“你从寨子里逃出去这么久,怎么被人绑得像猪猡呢?”   傀儡师挣扎着想挡住脸,格桑金却紧抓不放,将人一把掀过来仔细确认了脸。   “他偷了东西逃走,今天被送回来,非常好。”   小姑娘笑盈盈看向钟妙,嗓音柔软。   “你是寨子的朋友,格桑金邀请你去寨子里看热闹。”   “看什么?”   “看背叛者下蛇窟。”   作者有话说:   顾昭(茶里茶气):姐姐,你这位朋友是不是不喜欢我?早知他不喜欢,我是不是就不该来的?   钟妙(心疼):怎么会呢?楚青你快说不介意!   楚青:妈的我刀呢?狗男女! 第69章 、南疆腾蛇(上)   南疆多边民。   根据崇拜图腾的不同,又能分为大大小小数十部族。其中以腾蛇一族最为隐秘,常年避世而居自给自足,即使于边民而言都颇为神秘,被南疆人称为“山里的人”。   格桑金正是出身于这个部族。   自从五年前她朝楚青下蛊不成反被人逮回来做徒弟,格桑金就再没回过几次寨子。   族中阿姆嫌她丢人,叫她学好了本事再回去,格桑金还以为自己变成老婆婆都回不去了,没想到今天抓住个叛徒。   处置叛徒是部族最重要的几个活动之一,打着抓回叛徒的旗号,就是阿姆也不会说她什么。   小姑娘这下真心实意地高兴起来,连声邀请众人随她一起回寨子。   线索就在眼前,钟妙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楚青却难得露出些犹豫神色。   格桑金欢欢喜喜冲出去放蛊虫传消息,楚青朝着她消失的方向望了几眼,低声道:“你虽然来南疆来的不少,这一支却与你以往见过的边民不同,腾蛇一族最是排外,一会儿不论你瞧见什么都不要声张,咱们悄悄地去,悄悄地回。”   蛊君楚青何时有过这样警惕的时候?钟妙稀奇地瞧了他两眼,正想打趣说上几句,楚青眼角瞥见小姑娘的衣角,手指抵在唇上摇摇头不说话了。   这屋内虽看着一派窗明几净,不知哪个角落里就藏着能传声的蛊虫,楚青有意压低声音不叫旁人听见,因此靠得极近。   钟妙倒不觉得有什么——她在外行走数百年,早将那些讲究磨没了。   若是换了从前与同伴一道出任务时,为了避人耳目,就是两个人背贴着背藏进棺材里的倒霉时候也有。靠近些说话算什么?   顾昭却没她想得开。   与钟妙不同,他自育贤堂毕业后就走的独狼路线。   钟妙祭天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顾昭看谁都像仇人。   见人笑心烦,见人哭更心烦,常年顶着一张深仇大恨的脸,他不爱搭理人,旁人也不敢靠近他,就是混在散修里也没谁敢腆着脸说句“同伴”,自然无法理解为什么两个人说句话就要靠得这么近。   他也不说话,就沉着张脸在旁边盯着。盯了半息终于忍不住凑过去想搭句话,却见两人同时停下了话头,侧头望向门外。   顾昭被这默契扎得眉头一跳。   格桑金推开门跳进来,一边仰着头同指尖托着的钴蓝色凤眼蝶嘀咕些什么。   那凤眼蝶后翼生着三对眼睛形状的花纹,展开时光华流转,竟当真转了转眼睛将室内三人挨个瞧了一遍。   凤眼蝶摩擦前肢发出沙沙震动,格桑金侧头听了一会儿,笑道:“好的阿姆!我一定好好将客人带回来!”   凤眼蝶得了答复,抖抖双翼化为青烟钻进小姑娘腕上的刺青。格桑金笑嘻嘻望向他们:“阿姆答应我带你们回去了!趁着月亮没出来呢,我们这就走吧?”   进山的路很是漫长。   腾蛇部藏身群山之中,既倚靠山险,更有无数毒瘴环绕。   此时正是黄昏,落日的余晖将山间雾气照得如梦似幻,但若是谁当真敢靠近半分,便要成为其中孢子的温床。   格桑金走在最前,手中托着只深黑凤眼蝶,不时停下脚步倾听草丛中蛊虫爬行的方向。   楚青走在其次,钟妙师徒走在最后。   毕竟隔了百年没见,楚青又是这么个性子,统共也就钟妙一个朋友,虽然一开口总是阴阳怪气,走着走着又忍不住向后靠靠同她聊天。   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话题,干脆就拿格桑金手中的蝴蝶作引子。   “你看她手中是深黑蝴蝶,就知道她是真心实意邀请咱们去做客,若是换了不受欢迎的恶客,托着的就是猩红蝴蝶。”   楚青当年第一次进寨子看见的就是猩红蝴蝶,正觉得这玩意颜色好看,就被山中涌出的蛊虫团团包围。   他虽没说出口,钟妙却能猜到这件事的由来,促狭瞧了他一眼:“就是你非要抓人家小孩儿做徒弟?难怪遭人打。”   楚青大呼冤枉:“怎么说话的呢?她朝我下蛊还有理了?没要她命就够尊老爱幼的了,你不也抓了小孩当徒弟吗?”   钟妙此生就败在“要强”两个字上,一听这话,当即向后一抓握住顾昭的手牵上前来。   “少空口白牙污蔑我们讲究人啊,我徒弟当初是心甘情愿跟我走的,咱可不兴强取豪夺那套,是吧阿昭?”   顾昭闷闷跟了一路,忽然被扯上前去问话。   他一路暗自计较,也没听见她说什么,但既然师尊觉得是,那自然就是。   钟妙见他乖乖点头,当即得意洋洋地冲楚青龇牙笑。楚青冷哼一声装作不理她,没过一会儿又开始讲南疆这些年的八卦。   她方才将顾昭扯上前,此时也没放开他的手,仍然握在手中同楚青说笑。   顾昭暗暗欢喜,他警告自己师尊一定只是一时忘了。但能多握一会儿,他心中就多快活一会儿。   因此小心翼翼地拢着手指,怕力气小了会被风吹开,又怕握紧了叫师尊想起来要松手。   此时天色渐晚,山间虫鸣阵阵,古木遮天蔽日,仰头望去,唯有萤火在枝叶间散落微弱光点。   又走了半柱香的路,像是迈过一道无形的边界,忽然间所有的虫鸣都喑哑。   静得唯有枝叶浮动,钟妙却能听见不远处的铮铮脆响,是机弩上弦的声音。   格桑金示意他们停下,自己上前数步,抬手放出深黑凤眼蝶。   凤眼蝶摇曳上升,在月光下融化为一个漆黑的符号,箭塔中的族人望见了,取下竹笛吹出三长一短的鸟鸣。   过了片刻,山上扔下两道藤梯。   钟妙不着痕迹地向楚青望了一眼,见他微微颔首,就知道程序对了。   顾昭照例走在最前,他最近脑袋里不知又在想些什么,总归是“保护师尊”那套,处处都爱挡在钟妙前头。   到了钟妙这个层次,死亡实在是一个已经永别了的词汇,但有时看顾昭犯倔还挺有意思,干脆由着他来。   翻过藤梯,又走过两道箭塔拱卫的吊桥,这才算真正进入寨子。   腾蛇部边民自认是腾蛇后代,迎面走来无论男女老少,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蛇纹刺青。其中一些还佩戴着由羽毛与獠牙制成的首饰,大概是村寨中地位较高的族人。   那些人见了格桑金皆低头问好,没想到这小姑娘在部族中的身份不低,却不知怎么会沦落到被外族人带走做徒弟的地步。   有个佩戴首饰最多的走出来与格桑金交谈,两人低语片刻,又向钟妙他们望了几眼,各自伸出右手反复交叠拍了三下。   “这是‘协议达成’的意思,”楚青传音,“格桑金大概在拜托他通报阿姆,你若是在外看到有边民用这个手势,一定要当心。”   那人离开没多久便折返回来,又同格桑金低语两句。   格桑金转头看向他们:“阿姆要见一见正道魁首,你们谁是呢?帮格桑金将叛徒也带过去吧。”   顾昭一开始就猜到自己的身份藏不住多久,事实上他能顺利进来就已经很意料之外。   毕竟明面上他还属于中州官方势力的代表人,腾蛇部作为这样一个避世而居的法外之地,当真什么也不做放任他随意行走才叫奇怪。   这位阿姆大概是腾蛇部的掌权人物,邀请他见上一面,实在很合情合理。   顾昭向钟妙望了一眼,伸手点点耳根,这才拿着装了傀儡师的芥子离开。   钟妙正皱着眉望向他们离开的方向,眼角却瞧见楚青像是很松了口气似的放松了肩膀。   她一时好笑:“怎么了?我知道我徒弟优秀,但没想到做他师叔会给你这么大压力。”   楚青翻了个白眼,心想那是压力吗?那玩意叫折寿。   看顾昭在钟妙面前卖乖,却似看一头上古凶兽学着叼飞盘。   楚青旁观一整天,又被他客客气气叫了几声“师叔”,只觉得鸡皮疙瘩抖落一地。   他撇撇嘴:“只是没想到你会收这么个徒弟,瞧着和你没半点相像。”   钟妙从来最是护短:“怎么不像了?多好的正道栋梁!你这叫孤陋寡闻,不知道他这些年在中州做的好事。”   楚青极怪异地瞧了她一眼,心想我能不知道吗?我可太知道了!   早两年顾昭在他面前还知道收敛一些,打交道多了,一来二去竟直接将南疆当成了垃圾堆。   一开始只是偶尔往他这扔点垃圾,到了后来,什么心情不好懒得收拾首尾,杀得太多借口用完……诸如此类的理由,统统带过来往沼泽里一塞,塞得旁人一听“南疆”二字就闻风丧胆。   面上还装得很端方君子——楚青有一会下山正巧撞见顾昭带着几个世家长老搜寻尸体,那几个长老想来平时高高在上惯了,对着顾昭照样颐指气使。   顾昭在楚青这儿的风评都快够得上“杀人如麻”了,猛然一瞧见他的温和笑容,简直比白日撞鬼还可怕些。   不过话说回来,顾昭倒确实没乱杀过什么人。   也不知这小子从哪儿得来的情报,死在他手中的有不少都是颇有名望的君子,直到死得骨头都没了,才叫人翻出许多深埋多年的腌臜事来。   楚青想了想,到底还是想劝上一句。   虽然钟妙这人确实烦了些也蠢了些,总喜欢说些什么“世道公义”,但说到底楚青心中是钦佩的——你瞧世上满口仁义道德的有多少,哪有几个当真能舍下一切去殉道呢?   顾昭这小子太聪明了,聪明得楚青有些怵,他是不想惹麻烦,却不愿朋友被蒙蔽其中。   楚青故意刺她一句:“确实,确实,我瞧你徒弟比你聪明多了,你看看,当年你在中州混成什么熊样?还不如人家短短百年。你徒弟天生就适应中州的玩法。”   钟妙只管笑眯眯的:“可不是么,所以我也不同他们玩了,这不是在到处溜达吗?”   楚青暗骂一声蠢蛋:“你要是真下桌了今天还会站在这儿?少掺合中州的事!你玩不过他们。”   他见钟妙还是一副不过心的样子,气得连声道:“怎么听不懂人话是么?你是没见到你徒弟当初……”   不远处树枝咔哒一声脆响,钟妙转头望去,顾昭已经见完人回来了。   “打扰了师叔的谈性,抱歉,”他温和笑道,“我方才见过阿姆了,有些事想同师尊说。”   他面上仍是风轻云淡的笑意,走到钟妙跟前交代方才同人说了什么,见到些什么,乖得像个初次上学回来的孩童。   楚青却不会漏过他经过时极冷极深瞥来的一眼。   钟妙耐心听他讲完,夸道:“你做得不错,我们没有同部族起冲突的必要,既然来了,不如结个善缘。”   顾昭点头,显然很是愉快:“师尊说的是,弟子谨遵师尊教导。明日还有庆典,不如今夜暂且歇下?”   既然到了别人的地盘,入乡随俗总归不会出错。   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上前为他们引路,没多久便到了休息的地方。   楚青与腾蛇部的交集比他说出口的要深厚许多。   虽然他一开始收下格桑金作徒弟只是意外,但相处得久了,闲在山中又没什么事做,偶尔也会进山中替边民处理些顽疾,因此在部族中自有一套固定的屋子住。   至于钟妙师徒二人,则是去了另外一栋屋子。   南疆多虫蚁,边民又多生活于草木旺盛的山林间,因此住的都是些吊脚楼。   钟妙从前每次来南疆都是有正事要做,像这样不急着赶路,有宽裕时间正正经经住进屋子休息一晚的体验,竟是从未有过。   她没住过这样的屋子,好奇心实在旺盛。索性也没旁人在身边,干脆顺着楼梯咚咚咚上下跑了几通。   顾昭一早将屋子打扫干净,又在窗沿门框都设置了驱逐阵法,确保不会放什么东西潜入后,拿出茶具在桌前煮茶,耐心等钟妙玩尽兴了回来。   钟妙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就差将屋子拆了研究,这才心满意足回屋子,一坐下便被顾昭递了杯清茶。   “大晚上喝茶?虽然修士确实没什么所谓,感觉总有些怪怪的。”   顾昭又斟了一杯:“是前些年得来的雪顶霜花,说是能安神静气,喝酒太多到底对身体不好,师尊不如试试喝茶。”   钟妙尝了一口,歪着头瞧他:“你也知道喝酒伤身么?我怎么听说你近年喝酒喝得很厉害,连断肠酒都敢试了?”   顾昭心中一跳。   他垂眼望着桌上杯盏,声音低沉:“师尊若是有什么事想知道,直接问弟子就好,何必去听旁人的话。”   钟妙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是觉得委屈了,笑道:“又不是什么要紧事,难道还要一桩桩一件件都拿出来问你吗?也不是不让你喝,只是……”   “只是旁人看我总带了偏见,”顾昭抬眼看她,“师尊自然明察秋毫不会被流言蒙蔽,可一想到有人会同师尊说弟子的不是……心中总是惴惴难安。”   他生了一双极黑的眼睛,叫人想起无波的深潭与无光的夜空,在钟妙面前却总能找到一个极合适的角度露出些脆弱与不安。   钟妙本就不打算与他纠结这些,见他这样抵触,干脆伸手过去摸了摸头。   “有什么好怕的?我向来知道你是最好的。”   顾昭望着她,难得放纵自己将脸蹭进师尊的掌心。   时光似乎从不曾对师尊做出改变,自幼时飘来的香气缠绕在鼻间,没一会儿就将他拖入梦乡。   明明过了百年,这小子睡觉时还是爱抱着她袖子。   钟妙无可奈何,左右她还有些事要做,干脆由着他抱,闭眼沉入识海之中。   她仍在研究那副地图。   回来了这么些日子,钟妙到底摸出些门道。   自从上次她在十万大山吞下那枚碎片,识海中的地图上便少了一块云雾。这次在妙音坊使用愿力结界后,地图上的江南十九城就圈上了金边,   大胆猜测,说不定那些云雾正是星辰碎片掉落的地点。而凡是她展开过结界的地区,都将真正成为她的领域。   可惜自那次标记过后,钟妙就再也没办法使出愿力结界——也许是因为她只找回了一块碎片?   无论如何,有猜想总比没思路强。   钟妙凝神望向地图,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上似有若无地勾连着几缕云雾,但当她仔细看去,却又不能真正确认方位。   奇怪。   不过世间稀罕的法器不少,有那么一两个能遮掩碎片气息也不算没可能。左右都在这块大陆上,只要细细去找,还能逃出她的掌心不成?   钟妙收敛心神退出识海,正计划着明天如何找个借口四处看看,忽然察觉掌心温热。   睁眼一看,果然是顾昭分神。   顾昭本体就算是再想撒娇,也只会用一双眼睛望着钟妙恳求。分神却直接多了,拽着她的手将脸埋在掌心蹭蹭,面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他见钟妙睁眼,露出耀武扬威的尖尖犬牙。   “那家伙是个胆小鬼,怕你讨厌他,正躲在里头哭呢!”   钟妙头痛:“我哪里就讨厌你了?”   顾昭分神却露出挑事的笑。   “那可不一定……你可知他背着你做过什么?”   作者有话说:   白天还有一更。   如无意外,周末两天万更。 第70章 、南疆腾蛇(下)   他的眼睛黑得像某种昆虫的甲壳。   明明是笑着,望向她时却带了潮湿的雾气。   “敢做怎么不敢认呢?真没用。怕得要命,宁愿让我出来见您,那可真是打错了主意,”顾昭笑盈盈的,“您不知道吧?这百年间他可做了不少好事,唔,也有我同他一块儿做的,但总归是这双手做的。”   他面上露出些挣扎的神色,顾昭不耐烦地一甩头,强行将本体意识压制下去。   “我是,蜉蝣是,妖王是,连着楚师叔也是,”他用侧脸摩挲着钟妙的掌心,神色眷恋,“师尊为什么总会招惹我们这种人?难道师尊当真分辨不出毒蛇么?”   钟妙动动手指,被顾昭一口咬住手腕。   他下口时神情极为恼怒,像是要一下就要让她见血,真咬上了却又只是轻轻叼着,倒和自己生起气来。   “我真恨我自己,师尊,我总是这样没用,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不敢叫您瞧见,怕得发疯。”   他望着钟妙。   “我与那些人当真有什么不同么,师尊?是不是无论是谁都一样?无论谁您都会爱他?我到底又算什么?”   顾昭面上的神色越发挣扎。   他答应钟妙的事从来会做到,这些日子渐渐恢复了正常作息,连着神魂切换也变得规律。   深夜一向是分神的主场,但他今日说得实在太过,以至本该沉睡的本体正拼命冲击着屏障要将分神压制回去。   顾昭冷笑一声,忍着剧痛在神识中狠狠撞开本体。   他们还没走到彻底分裂的一步,却已经在意识深处厮杀了无数回。   钟妙皱眉看着顾昭越发震荡的神魂,捏着他后颈将人拽进怀里,一手牢牢摁在他背心输入愿力。   “凝神,不许胡闹。”   顾昭最恨的就是她这幅口吻。   就像是他永远只是需要被管教的孩童,永远在胡闹,永远在添麻烦令人操心。   分神本就是顾昭最偏激的一面所化,越是被教训,越生出股破罐子破摔的狂气,当即挣扎起来。   “我非要胡闹!您打我好了!凭什么您总不正眼看我!我爱慕您有这么可笑吗?”   钟妙难道又是什么好性子?   作为师尊她自然温温和和,但既然要做她的追求者,就必然会直面她的火爆性情。   缝合神魂本就是个精密活,这小子还一直闹腾,一连失手三次,钟妙的火气直往上窜。   她啧了一声,摁在顾昭后颈的手掌上移,一指点在他耳后印记。   顾昭还想再喊几句,最好喊得师尊心生厌烦将他杀了算了,免得总叫他生出种种可悲妄念。   忽然被这么一指点住,从脊椎中窜上一股极可怕的战栗,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却不由自主软了腰倒在钟妙怀中。   钟妙对发展教众没兴趣,只模糊知道神明能通过印记控制信徒,从前围绕在永恒之海旁的那群家伙最爱讨论这个。   见小徒弟终于歇了闹腾,看神色也不像是疼痛,顿感相当有用,干脆一手摁住印记继续梳理神魂。   顾昭紧咬牙关避免自己发出什么声音,但这感觉太古怪了,他被控制住不能动弹,骨头缝里却钻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痒,就像是,就像是……   钟妙难得安安稳稳将神魂缝了一半,心满意足收手,就见小徒弟堪称手脚并用地从她怀里爬了出来,踉踉跄跄一路冲进房间摔上了门。   啧,臭小子脾气还不小。   钟妙懒得同他计较,自行回房间歇下。   第二日,顾昭起得比平常晚上许多。   钟妙已练完剑从院子里回来,在储物袋里翻了半天没找到茶叶,一打眼见顾昭从房间里出来,相当自然地一伸手。   “茶叶,拿些给我。”   顾昭出门在外向来衣冠齐整,今天却难得顶着头乱发,看眼神也不大清醒,猛的被人拦住,如同遭了恶霸一般睁大了眼。   他的视线在钟妙脸上定了两瞬,忽然将脸撇向另一边垂下长睫,倒像是有些不敢看她似的。   “是,师尊想要什么茶叶?”   现在看着倒是很乖,钟妙瞧了他一眼:“就雪顶霜花吧,你昨晚不是说安神静气很好么?”   一听“昨晚”二字,顾昭直接耳根红透。   他从储物戒中拿出茶叶,小小一盒托在掌心。   钟妙伸手拿过,她前几日同陆和铃新染了江南时兴的蔻丹,浅红指甲轻轻自顾昭掌心划过,却像是要将他的神魂也一道从躯壳中勾走。   顾昭浑身一抖收回手,钟妙已坐回桌前煮茶,他踌躇望了她两眼,最终只是将手藏在身后不自觉地握了握。   煮完第二道茶,寨子里的人来了。   仍然是昨日见过的那个小姑娘,她从未出过寨子,对中州的官话既听不懂也说不出,只能向他们比划着传达消息。   钟妙耐心看了一会儿,向内招呼道。   “大概是有什么热闹……阿昭,我们走。”   一路上皆是盛装的边民,他们顺着人潮向内走,最终进入一处石窟。   石窟内每隔数步便有火炬熊熊,四壁绘满图腾,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着岩彩特有的华光。   钟妙打量了几眼,讲的是腾蛇部先祖的历史,有些描述着族人大山中驯化虫蛇,有些描述着魂灵自躯壳脱出上升。   越往内走,魂灵的数量越多,最终反哺于生有双翼的腾蛇祖灵,新的边民自祖灵尾部诞生。   石窟最内是一处深坑,环绕深坑的平台约莫坐了上百人。有位浓妆女性端坐最上方,肩上挂着颗翠绿珠饰,格桑金坐在她左手。   这位应当就是“阿姆”。   又过了片刻,傀儡师被带了上来。   他如断线人偶般萎顿在地,钟妙定睛一看,却见他体内经脉尽碎,胸口处留着空洞,像是有谁强行从这取出了什么东西。   有位长老模样的边民上前宣布罪名,钟妙勉强只能听懂几个词语,大概是“偷窃”“至宝”,骚动在人群中产生,边民低声议论着,纷纷举起右手。   “这是边民中的处决制度,”楚青不知何时摸了过来,正站在他们身后,“偷窃族中宝物是大罪,幸好没了结在你手里,否则你也要麻烦不断。”   钟妙点头,就见阿姆扫视一周,缓缓举起右手。   边民中爆发出极热烈的欢呼。   格桑金早就高举着右手,此时更是兴高采烈,唱起召请祖灵的祭辞。   随着祭辞在石窟中回荡,深坑内渐渐传来越发急促细密的爬行声,如同下一场无形的暴雨。   傀儡师在这歌声中不自觉地向前走去,走去,最终向深坑跌落。   在腾蛇部的传说中,所有部民都将在死后回到祖灵身边。忠诚勇猛的部民会乘上灵蛇的脊背,伤害寨子的部民则需要通过深坑洗去罪恶躯壳。   祖灵庇佑着腾蛇部繁衍生息,祂为死者带来永眠,也为部族送来新生。   生与死在这里都是喜事,寨中部民将载歌载舞以迎接祖灵降临。   钟妙与顾昭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神色中都看到了不适。   每当这个时候,修士耳聪目明的不便就体现出来。至少她是没看见什么祖灵,只听见坑底传来啃噬血肉的水声。   他们是外乡人,自然不会参加接下来的庆典,钟妙随便扯了个理由就想走,忽闻一阵清脆敲击声,格桑金噔噔噔跑了过来,拉着她道:“漂亮姐姐等等,我们阿姆想见你呢,快快来吧。”   她本想推脱,却忽然从空气中捕捉到一阵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而在血的掩盖之下,这个气味是……   钟妙回头一看,阿姆正向她微微颔首,   阿姆的屋子在这座寨子的最深处。   再往后是养育孩童的大院,边民从早到晚少有闲暇,因此习惯将幼儿聚在一处照顾。钟妙坐在屋内,不时能听见窗外传来的嬉笑。   她已在屋中坐了半盏茶的时间。   受到邀请的只有她一人,就连格桑金也被拦在楼下等待,钟妙心中有些猜测,只耐心等待阿姆将事情做完。   最后一只蝴蝶飞走,阿姆转头看向她,露出笑容。   “劳烦您等我这么久,”她的官话说得意外很好,“初次见面,您看着比我想象中年轻许多。”   只要迈过金丹这个坎,除非修士本人有什么癖好,否则正常情况下都会保持破境时的容貌。   钟妙笑了笑正想开口,阿姆却像是猜到她要说什么一般微微摇头。   “不是修士,您是星辰的主人吧?”   五百年前,魔修肆虐。   作为边民中最神秘的一支,腾蛇部向来在南疆有许多可怖传言。   有些说他们可通鬼神,有些说他们能定生死,即使同为边民,其他部族的人见了腾蛇部也恨不得绕道而行。   靠着巫蛊之术与种种传言,腾蛇部在深山里过了上百年安稳生活。   直到有一天,阿玉推开门,发现灵蛇盘踞院中。   灵蛇是族中阿姆的象征,唯有当阿姆认为继承者足够接过守护族人的重任,它才会带着蛊种出现在下一任阿姆院中。   阿玉才刚刚被选为圣女不过两年,连最基础的蛊术都没学完,阿姆怎么可能会在此时让她继任?   她跌跌撞撞冲进老师院中,阿姆已在血泊中永远闭上了眼。   阿玉是族中最聪明的孩子之一,她很快想起数日前阿姆曾与外界来的修士发生过争吵。   那是个青衣修士,看着像个书生,阿玉却从他身上察觉出比毒蛇更阴冷的寒意。   他许诺种种好处想借腾蛇部的蛊虫一用,阿姆却不愿将族人拖入越发混乱的中州局势,这才招来今日的杀身之祸。   腾蛇部绝不可能向杀害阿姆的仇人臣服。   但她又能做到什么?   阿姆擅长数千种巫蛊之术却仍为歹人所害,她来到世上不过将将十五年,什么都没来得及学会,就算拼上性命也毫无用处。   交涉期限逐□□近,族人已做好赴死的准备,阿玉头一回向祖灵以外的神明祈祷。   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庇护族人躲过劫难,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她都愿意接受。   于是星辰坠落院中。   阿姆面上的脂粉缓缓融化,抬手擦去一道,露出底下剔透如水晶的躯壳。   作为获取力量的代价,她自愿成为藏匿星辰碎片的容器,避免它被不怀好意之人夺走滥用,并等待它真正的主人到来。   “靠着您的力量,腾蛇部才能幸存至今,”阿姆叹了一声,“终于等到今天,请您将它取走吧,我也该去见一见老师了。”   星辰确实提供了帮助,钟妙却不会认为其中全然是自己的功劳:“世上得到星辰碎片的有许多,能做得这样好的却没有几个,你实在过谦。”   阿姆早过了会因他人赞美产生喜悦的年纪,听她这么说,倒难得露出些笑意:“‘借您吉言’,是不是这么说?到这儿来,格桑金,是时候了。”   小姑娘偷偷摸摸藏在门口有一会儿了,她借着蛊术藏匿气息,在两个大人眼里却和明晃晃站在那儿没什么区别。   听阿姆竟这样说话,干脆缩在墙角哇的一声哭出来。   阿姆向来很纵容她,此时却难得冷下脸:“你难道真把自己当成十几岁的孩子吗?快过来!不许任性。”   格桑金抽抽搭搭走上前,被阿姆抓住手腕,将翠绿蛊种塞进掌心握紧。   灵蛇顺着交握的手腕爬向新一任阿姆。   “不许再贪玩向外人身上种蛊。”   “好。”   “照顾好孩子们,别再带他们去后山胡闹。”   “好。”   阿姆望着这个自小养大的孩子。   部族内只能存在一个阿姆,她守着星辰碎片等了多少年,格桑金就困在这副孩子的躯壳中过了多少年。   虽然格桑金从不抱怨,当真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一般成天胡闹惹事,还故意找了借口离开寨子。   ……可惜她来不及看到格桑金长大的样子了。   “守好寨子,不要哭,老师会在祖灵前等你。”   阿姆向她伸出右手,格桑金死死咬住下唇,伸手与她反复交叠拍击三下,到底忍不住捂着脸冲出屋子。   “让您见笑了,”阿姆略带歉意,“这孩子总是不稳重,希望她将来不必太辛苦。”   钟妙望着她。   阿姆的修为本不足以支撑这么些年,走到今日,躯壳已完全由星辰的能量构建。她本就一心求死,格桑金走后更是放下重担,如烈火前的冰块一般快速融化。   完成愿望,付出代价,这本是钟妙向来奉行的法则,但看着阿姆久久凝望门外的眼神,却无端心生恻隐。   “你不必担心,即使哪天当真走到绝境,腾蛇部的最后一人也会逢凶化吉。”   “是吗?”阿姆轻轻笑了,“感谢您的仁慈。”   她完成最后一次吐息,于空气中化为泡影。   钟妙接住碎片。   与上回从榕树中取出的不同,这枚星辰碎片晶莹剔透,不仅没受什么污染,反而因为阿姆这些年的小心护持染上愿力的金光。   唯一可惜是左下角被掰碎的一小块还泛着黑雾,这大概就是傀儡师偷走的族中秘宝。   傀儡师在离开寨子前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又不曾修习蛊术,如何能瞒过阿姆强行取出星辰碎片?   想起阿姆方才提到的青衣修士,再对一对时间线,钟妙忍不住皱眉。   她找回记忆的时间并不长,真正回到中州也就是今年的事,一想到这么多年有人一直藏身暗处,悄悄布局谋划着抢夺她的幼年期口粮。   硬了,拳头硬了。   钟妙这回下凡本来打着退隐养老的主意——中州有那么多好玩的好看的她从没享受过,兢兢业业数百年,可不得好好松快松快?   不料先是顾昭的神魂出了状况,紧接着和铃也遇到了麻烦,最后一看,哟,果然又是你老小子在给我添堵!   她当年许愿时还是许得太保守了,怎么不干脆许愿天下魔修死绝?哦,这人还当真不算魔修,人家正经大宗门出身。   怎么这种人偏偏不算魔修?谁知道他背地里又在折腾些什么东西?钟妙想着想着顿觉心烦。   不过她能当这么多年的少山君,自然在调节心情上很有一套,抹了把脸将烦躁压下,钟妙转身出门,决定先去看看顾昭在干些什么。   院中。   顾昭难得有些心神不定,手中虽拿着玉符准备批复,眼神却早向另一处飘去。   明明刚开始时一切都好,师尊牵着他的手走了一路,又愿意这样温声细语地同他说话。   谁料分神冒出来捣乱!   说到底又有什么紧要呢?只要师尊一直待他好,愿意留在他身边……他不是早就知道师尊交友广泛?   那分神就是个祸害!一通胡言乱语,好在师尊没往心里去。   【是吗?】分神在他脑中冷笑,【好一个自欺欺人的懦夫,你以为当真能瞒师尊瞒过几时?】   顾昭神色不动,手中却握紧了玉符。   【若是到了那一日,还不如一开始就……你疯了吗?!】   玉符在顾昭手中嘭的炸裂。   【不会有那一日。】   熟悉的气息已走到院外,顾昭胡乱拂开碎玉,将手藏在身后。   钟妙正巧推门进来。   “阿昭,为师方才想到个计划,你要不要听听看?”   她看着心情甚好,眉眼弯弯地冲他笑,忽然耸耸鼻尖面露困惑。   “咦,是我今日闻得太多了么,哪来的血味?”   作者有话说:   咬坏沙发后   顾小狗(本体):先藏一藏,藏不住就装乖,装乖失败还能装可怜,徐徐图之,徐徐图之。   顾小狗(分神):哈哈!就是我干的!我就是这样的坏小狗!你不知道吧!你现在知道了可以不用爱我了!   钟妙:【拳头硬了】 第71章 、旧瓶装新酒(上)   她问得随意,顾昭却下意识绷紧了背。   在南疆这样的地方,流血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此地气候潮湿炎热,本就极易导致伤口恶化,兼有各类虫蚁,又不乏瘴气,更是容易感染种种毒素。   加上他们还呆在以蛊虫著称的腾蛇部,若是一不当心叫什么蛊虫钻了进去,就算不伤及性命,拔除蛊虫的过程也够吃一番苦头。   钟妙见顾昭不动弹,又把一只手背在后头,就知道这小子必然又在她不在时作了什么妖。   她也懒得问了,左右他不会说实话,干脆上前一步拽住他袖子:“将手伸出来。”   顾昭抿唇瞧着她,眼里带了恳求,手臂却暗暗用力。   钟妙被他逗乐了:“小时候也不见你这么倔,怎么现在同我较起劲了?又不是要打你,拿出来。”   顾昭捱不过,只好顺着她松懈力道,钟妙掀开袖子一看,就见他掌心血肉模糊一片,还扎着不少碎屑。   瞧见这等惨状,钟妙微微皱眉。   顾昭最怕的就是她这副神情。   倒不是说钟妙做师尊做得有多苛刻,事实上,从前顾昭在育贤堂念书时,就有不少同修羡慕他。   那时他还整日追在钟妙后头喊“师父”,有同修听见了,羡慕道:“你同你师尊很亲近吧?都让你喊师父,可见是把你当自己孩子看待了。”   钟妙自然对他很好。   在中州,师徒关系并不对等。不少长老收徒弟就像种庄稼似的撒一地,平日里偶尔看顾一二,就算很尽心了。   像钟妙这等地位还愿意手把手教学无微不至的,那可以说是压根没有。   然而钟妙对他越好,顾昭却越发生出种心虚。   他清楚自己并不是什么风光霁月的正人君子,就算勉强装出副模样,早晚也要露馅。   钟妙越是夸赞他,他越是觉得师尊欣赏他伪装出的表象,越是深深将本性埋在心底不敢表露半分。   然而他同时又为这伪装多疑且自卑,只要钟妙微微露出些不满的神色,顾昭便无法自制地生出是否已经暴露的恐慌。   若说从前还有机会一装到底,如今却彻底没了。   钟妙祭天后,顾昭行事越发暴烈,这百年如同做梦一般,有时他自己回想起来,都会觉得稍稍有些出格。   他都觉得出格,若是师尊知道呢?   明明追逐多年眼看着就能触碰月亮,一回头却望见自己做下的种种蠢事,顾昭有时恨不得干脆将当初的自己一剑杀了——这才是他神魂分裂的根本原因。   他太希望能找到什么法子将一身黑暗剥离,最终却只能抽刀指向自己。   钟妙只管低头将他掌心的碎屑细细剔除。   “你不必总瞒着我,这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哪里就值得这样紧张。”   顾昭垂眸望着她,喉结微微滚动。   “那若是,”他咬牙问,“那若是我当真瞒着师尊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呢?”   她缠好绷带,握着他屈伸关节试了试松紧,动作熟悉一如当年。   “不教而诛谓之虐,即使真有什么,我与你同错。”   顾昭轻声问道:“师尊会一直待我这样吗?”   “自然,除了你难道还有别人?”钟妙伸长手臂敲他脑壳,“走吧,别想这么些有的没的,为师带你去玩儿。”   说着去玩,其实还是工作。   这些年来,那幕后之人实在给她找了不少麻烦。从前受种种条件钳制,钟妙一直只能被动反击,实在憋屈极了。   虽说最后还是叫她掀翻了棋盘,但当初顾昭因为这个吃了多少苦头,她可不会忘记。   如今中州与凡间界都自有法度,她不必再像从前那般满场救火,且敌在明我在暗,若是此时不主动出击夺得先手,又要等什么时候?   左右中州如今忙于权势争斗顾不上他们,干脆带着徒弟一道四处逛逛,先人一步将碎片集齐,给他来一记釜底抽薪。   等到了那个时候,纵使幕后之人有再多的手段,也不过是笼中耗子,越是挣扎,越是狼狈。   钟妙主意打定,顾昭自然不会有反对意见。两人当天便直接启程,三日后到达目的地。   这是一处名为容城的凡间城池。   此地气候温暖且风调雨顺,是凡间界有名的产粮大县,一年能成熟两季水稻。   从前碍于交通,又有许多苛捐杂税,田地荒废不少。   如今央朝大力推行机关术在民间的应用,又征召了不少修士前来疏通道路,当地人的生活自然好了起来,见到修士也并不怎么惊讶恐慌。   两人驾着马车自山头掠过,远远望见有一处香火鼎盛的小庙,钟妙定睛一看,笑了起来。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渊源,”她示意顾昭向下看,一面操控马车下行,“你瞧,我从前同你说过,这正是我的第一座山君庙。”   那山君庙立于三百多年前,本该显露些饱经风雨的沧桑,但靠近一看,却见屋瓦皆是新的,可见不时有人维护。   钟妙一时好奇,拉着顾昭隐去身形进入庙中。   她那时年岁尚小又害臊,原本是不愿意村民做雕像的,两方拉扯之下,干脆拍板做了只老虎放在主位。   钟妙望着那老虎,自己先吭哧吭哧笑了起来。   有位妇人带着孩子拜了拜,又将孩子抱起来,要他去摸老虎须须——这是当地十周岁孩子的殊荣,村民相信这样能保护孩子平安长大不至夭折。   钟妙看得有趣,也拉着顾昭的手要他去摸。   顾昭如今连一百周岁都过了,哪里肯摸?钟妙坏心眼拽着他手不肯放,顾昭本想好好同她讲一讲道理,被她含笑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耳朵却先红了。   两人正拉拉扯扯闹着玩,忽然听见庙外一整喧哗。   钟妙侧头看去,却是个穿着官袍的中年人,看着有三十上下,正怒气冲冲往这边走,几个老人在一旁拼命拦着,嘴里高喊“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本官偏要来看看这山君庙供奉的是哪路神仙!”   那官员一扬袖子就往里冲,奈何几个老人将他团团围住。他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哪一个都不是什么硬朗身板,万一撞倒可怎么了得?   眼下冲是冲不进来了,他使劲跺了跺脚,长叹一声:“你们怎么这样糊涂?!”   山君庙香火旺盛,平日里也有不少人前来祈福,方才他们闹得动静极大,看热闹的早就围了一圈。   听他这么一说,有个老汉当即不乐意了。   “我看你才糊涂!山君庇护此地有数百年了,那时你祖宗还不知道在哪呢!”   官员指着他刚想开口,又有个老太附和道:“可不是!老身打小在这长大,自我爷爷那辈起,旁的地方总有邪祟闹事,这里却从来没有,正是山君庇护的我们!”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来,都说自己从未见过什么邪祟,可见山君庙是有用的。   那官员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一时气得胸口起伏不定。   “好!好!既然你们说山君庇护下邪祟不生,那近日为何又同本官说什么有妖怪扰民?”   这话就有些难接了。   村民自小听着山君的故事长大,视山君如父母一般亲近,猛然冒出个人来议论,自然是要硬着头皮护到底。   有个人小声道:“妖怪是妖怪,邪祟是邪祟,我瞧那妖怪也就是爱讲故事了些,既然山君不曾驱逐——可见未必有什么坏心思。”   旁人正绞尽脑汁不知怎么回,一听他这么说,纷纷附和,“是极!”“是极!”   真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官员气得冷笑三声:“好!好!既然你们这样说,那本官也不管了!你们且参拜去吧!”   他愤愤然甩袖就走,上马时还险些没踩住马镫摔了一跤,听见身后笑声,一抽缰绳离开此地。   钟妙看得有趣。   “有意思,这官员竟不是容城人吗?看着像从外地调来的,怎么连个仆从也不带。”   左右她也是要向容城去的,捅捅顾昭给了个眼神,两人换了身普通装束,一路跟在那官员后头。   他显然气得不轻,方才还端着个架子,如今一个人行在路上,嘴里忍不住抱怨起来。   “什么山君不山君,成天指望着什么鬼神之说,如何能真正立起来?!”   钟妙点头,悄声道:“这句倒说得不错。”   官员行了几步,又忍不住抱怨:“非说有妖怪,我怎么从未见过妖怪?都是自己吓自己,就在这参拜!参拜!”   钟妙摇头:“这句就有些迂了。”   作为她的第一座山君庙,又有当地居民源源不断提供愿力,钟妙能轻易感知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气息。   城中确实曾有什么非人的东西出现过,只是借着星辰碎片掩盖气息难以发现。   星辰碎片天然排斥凶恶之徒,那东西能借着它藏身,想来多半没什么坏心思。   钟妙不急着回收,干脆跟在官员身后一道进城,打算瞧瞧当年的村镇变成了什么模样。   走近城门,才觉察出其中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当年这里不过是处小村镇,别说城门,几块篱笆一围就算是院子。   她百年前也曾路过此地,但那时常有饥荒,村民衣不蔽体,如何有精力大兴土木?   如今瞧瞧着颇为气派的城门,瞧瞧门口还有卫兵,再上手一摸,估计是王城那儿传来的新材料,敲起来有玉石之声。   钟妙喜滋滋地摸摸这个瞧瞧那个,被旁人望着笑也不恼,反而自来熟地凑上去同人搭话,没一会儿就将事情摸了个明白。   “我听他们说,城中竟然来了个爱讲故事的精怪,你说有不有趣?”她兴致勃勃地分享信息,“据说是个书生先发现的。”   那书生早年靠给孩子开蒙过活,如今央朝下令征召贤才,他有心搏一搏功名,每日念书念到极晚。   有一天夜里,他诗兴大发,开头结尾都已得了,偏偏卡在中间不得寸进。   那感受正如多日不食蔬果,实在是上不得下不得,难受得紧。   书生想到从前听来的办法,干脆反复吟颂起来,一会儿从头到尾,一会儿从尾到头,正在灵光一闪之际,忽然窗外传来一声怒骂。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念你那狗屁文章!”   被这惊天一喝,那点将将冒头的灵感又缩了回去,书生又是气急又是心虚,只好闷闷睡了。   第二日,他反复回想却抓不住一丁点头绪,神思不属地辗转到夜里,忽然再次灵光一闪,大喊出声:“好!”   “好!”窗外那人阴阳怪气,“好一个七窍通了六窍!状元爷,你不睡旁人还要睡,再过些时候就能听见鸡叫了!”   书生被他打断两次,心中早有些不满,当即回怼道:“好!我一窍不通,你七窍皆通,既然如此,阁下又有什么高见?”   窗外那人颇为得意地哼了一声:“我未必有什么高见,哄住你却是使得的。”   书生自然不服,却听那窗外之人话头一转,讲起故事来。   说书先生在当今算是贱业,唯有考不上功名又居无定所的闲汉才会做这个。   书生从前自持身份不曾听过,如今猛然听人讲话本,虽然口中说着有辱斯文,实则听得如痴如醉。   谁料讲到精彩处,那人却突然打了个哈欠,说:“罢了,今夜就讲到此处,我该回去休息了。”   故事从吴老三家道中落被人退亲开始,刚讲到他自院中挖出黄金,正正是要紧关头,书生哪里肯放他走?   然而无论他怎么呼唤,窗外都不再有声音传来,又过了一会儿,却听一声鸡叫,竟是天亮了。   从那以后,书生每晚都听窗外之人讲故事。   那人讲的故事奇怪,人也奇怪,同书生约法三章,一是不得打开窗户向外看,二是不得同旁人提起他的存在,三是鸡鸣前就要走,绝不强留。   书生老老实实守着规矩过了数月,却在一次酒后破了规矩,悄悄的带朋友来一道听故事。   奈何朋友也是个没规矩的,听到精彩处当即拍板叫好,猛地推开窗想结识这位兄弟。   窗外哪有什么人?只有个立着的酒葫芦罢了。   那酒葫芦虽是精怪,也不曾害过什么人。当天气咻咻走了,没过几日又在另一处开张生意。   城中居民都知道有这么个精怪,也不揭穿,轮到谁家就去谁家偷偷的听,有些人还会在窗外放些酒水供它饮用。   就这么过了数月,有一日大概是喝醉了,那酒葫芦格外兴致高涨,讲完故事还问:“我讲的故事好不好?”   旁人自然说好。   它又咕噜噜喝了两口,问:“那若是讲给皇帝听够不够格?”   听众很给面子,直呼给天帝听都够格!   酒葫芦美滋滋走了,第二日,新派来的县令刚看完卷宗正想和衣睡下,却看见几个小吏鬼头鬼脑凑在一处不知在干什么。   凑近一瞧,却听他们起哄道:“这个好这个好!”“这个精彩这个精彩!”   县令从前呆过的衙门,有不少小吏会在守夜时赌大小取乐,听他们这样起哄,当即大怒,几步走上前将人掀开,却见空空一片,并没有什么骰子。   小吏们声称自己并没有违禁,要他们说在做什么,又支支吾吾讲不明白。   县令自然不信,再三逼问之下,才说是听精怪讲故事。   县令自富饶之地调来,从未见过什么精怪,一向将这种说法看作是愚民之言,狠狠罚过小吏,硬要他们将精怪捉出来给他瞧瞧。   这才有了山君庙前的一幕。   钟妙摸摸下巴,顿觉有趣。   啊呀,一个爱讲故事的精怪,一个坚信世上无鬼神的县令,这可就有意思了。   她拉着徒弟走到县衙,正巧望见县令在门口发怒。   “本官说过,不许在县衙中摆这些鬼神之事!你们听不明白吗?”   被呵斥的小吏紧紧抱着护符反驳道:“这是我娘替我求来的山君护符,不是什么鬼神!”   那县令气得无法:“先是声称有什么精怪,又将这种东西带进县衙,当真不把本官放在眼里!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在本官手下做工,这就家去!”   眼见着冲突即将扩大,钟妙从袋中摸出个令牌挂在腰上,几步走上前去。   “欸,这位大人,这位大人,歇歇气,”她熟练换上哥俩好笑容,“这也是本地风俗嘛,何必较劲呢?”   那县令也就是热血冲头才喊了这么一句,他刚来此地没多久,正是人生地不熟的时候,若是上来便将本地衙门中的小吏得罪透了,怕是以后只能做个空壳县令。   有人搭台阶,也就顺着下来了。   县令见她腰上令牌,知道是王城中来的使者,当即邀请她进府衙一叙。   钟妙听他大吐苦水,对情况也算有了些了解。   这县令倒也不是什么坏人,满心抱负自请外放来这么个边远之地,正是想大干一场,谁料上来就碰见小吏偷奸耍滑,再加上民风愚昧,自然心中愤愤难平。   钟妙迟疑道:“在下倒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县令忙道:“愚兄已是毫无办法,你若有什么手段,只管说便是!”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是您在那精怪出没之处静待一夜却无事发生,可不就谣言自破了吗?”   钟妙笑盈盈看他。   “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作者有话说:   酒葫芦:卡章高手,职业说书人,自食其力再就业中。   书生:不慎手滑点赞社恐太太后惨遭拉黑。   不存在天帝,妙妙是本界唯一GM。 第72章 、旧瓶装新酒(下)   县令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有些道理。   左右一时掰扯不清,不如亲自去瞧瞧。若是待了一晚却不曾听见声音,那就证实了小吏确实在撒谎,若是真的听见什么声音——那多半是什么人在暗中作祟,更应该抓出来整治整治。   钟妙虽然存了捉弄县令的心思,却并不想令他惊吓过度闹出人命官司,何况她也想见见这个能收容星辰碎片的精怪长什么模样,干脆自请一同前往。   当天夜里,三人来到一处破庙。   在小吏口中,这酒葫芦通常会在亥时出现。现下时候尚早,县令抱着卷宗在灯下研读,师徒二人则坐在门外守着,免得刚放下的美酒叫别的什么动物撞翻。   许是因为这几日没什么旁人碍眼,顾昭的状况稳定了许多。   分神今日倒挺乖,将头靠在一边手臂上望着钟妙发呆,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着她的头发。   只要顾昭好好的别没事自己折腾自己,钟妙对他向来很纵容,因此只抬眼瞧了瞧,继续埋头去读玉符上的情报。   顾昭本来没什么想法,被她瞧了一眼又不老实起来,心中暗戳戳计较到底是谁发来的消息,竟勾得师尊这样专心。   与本体不同,分神若是觉得心里不舒坦了,当即就要表现出来。   顾昭凑过去靠在钟妙肩头:“师尊是在看谁的消息?怎么不看看旁边的阿昭?”   钟妙被他靠住时微微一愣,不动声色地将玉符熄灭,转头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爱撒娇?不是谁的消息,不看了。我们阿昭有什么想同我讲的?”   顾昭眼神微暗。   他方才虽然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却也瞧见玉符上蜉蝣的纹章。师尊最近在托蜉蝣查什么东西?为什么不能叫他知道?   他心思几转,决定晚些时候去问问蜉蝣,口中只抱怨着:“师尊最近在忙些什么?怎么也不告诉我,弟子养了这样多的人手难道还不够师尊用的吗?”   钟妙弹了他鼻尖一下:“拈酸吃醋,知道你能干,走吧,去问问那县令的情况。”   县令已读完卷宗,想着自己独在异乡又身陷困境,又瞧见这师徒二人有说有笑地走进来,更是忍不住长吁短叹。   对于钟妙而言,博取他人信任实在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她给自己编造了个捕快身份,很快就同县令聊开。   半真半假地讲了些游历见闻,却听县令轻轻叹了口气。   “愚兄曾有个不错的朋友,也很爱听这些传闻,可惜他今日不在。”   他说完也自觉失言,干脆将话题转回,说起央朝的近况。   随着这些年不断有修士前来,央朝逐渐形成了一套独特的生态,与从前的看天吃饭不同,如今无论是农业还是建造都更依赖修士的力量。   譬如干旱少雨,从前只能眼看着土地干裂,现在却能请修士画符降水。若是修筑城墙,从前必须得征召徭役辛劳数月,但换了修士只需短短数息便能建成。   从前判定一个城镇是否繁华的标准是人口与税收,但一百年后的今天,已经变成了供养修士的多少。   县令忧心忡忡:“愚兄这几日去田间询问,许多农夫连节气都不能分辨清楚,倘若时候再长一些,岂不是连如何耕种都要忘了?”   何况修士与凡人的力量差距过大,说句大不敬的,当今在时或许还能压制一二,但若是当今不在了呢?   天下未必只有他一人意识到问题所在,但凡人所活不过百年,有几个能放着这样好的捷径不走,逆大势而行为数百年后的可能操心。   钟妙听他说完,心中也是微微一沉。   沉默中,却听窗外一声脆响,倒像是说书先生拍案台似的。   “今日美酒甚好,不知诸位听众老爷又想听些什么?”   钟妙抬手示意县令稍安勿躁,问道:“不如就讲讲你是从哪儿知道这样多的故事?”   不等它拒绝,又从袖中取出瓶酒顺着窗框滚出去。   为了应付今晚的情况,钟妙直接将顾昭用来装酒的储物袋取了过来,里头都是些陈年佳酿,那酒葫芦这样爱酒,想来能贿赂一二。   果然,窗外没忍住咕噜噜喝了两口,沉吟片刻,到底还是开口:“好吧,既然你献上这样好的美酒,我倒不是不能告诉你。”   “我原先是个书生,本该苦读经书博取功名,直到有一日城中来了个道人,同我讲了许多外头的故事,才知道天地竟有这般宽广。”   他本就无父母管束,不过头脑聪明,这才顺水推舟一般读了下来。心一旦野了,如何还能关在小小方寸之地?   “我卖去祖产四处游历,见山河大川与各地民俗,早已得偿所愿。唯有一位友人,早年气我离经叛道断了消息,心中实在遗憾。除去他,世上也不会再有人记得我。”   县令原本被钟妙拦下还有些不满,随着精怪的讲述,神色却微微变成了一种不安,听到此处更是难掩心急,竟然几步冲上前去,一把掀开了窗户。   酒葫芦惊道:“你这人实在好不讲规矩!都说了不许将窗户掀开,罢了,看在你今日拿了好酒的份上……”   它正想跳下窗台离场,却被县令一把抓在手里。   “你这精怪到底从哪偷来的故事?!那个书生如今又在何处?”   酒葫芦被他摇晃得想吐,分辩道:“什么偷不偷?这就是我自己的故事,你这人怎么如此霸道!”   县令更是勃然大怒:“你休得蒙骗本官!还在这里狡辩!你一个酒葫芦,如何做得了书生?又靠什么走的四方?”   酒葫芦哎呀哎呀地叫起来,忽然周身冒出一团云雾,县令手中一空,就这么让它逃了。   第二日,县衙颁发新令,竟是召集道人前来捉妖。   那酒葫芦在容城待了大半年也不曾害过什么人,不过是讲讲故事换口酒喝,何苦非要将它捉走?   有几个心软的一连几天守到亥时,对着酒葫芦曾经出现过的窗台小声叮嘱它避避风头。   一连过了数日,酒葫芦都不曾出现,容城人偷偷松了口气,县衙却催促得一日比一日急迫。   在这风雨欲来中,师徒二人租了处小院住下。   那日带着酒葫芦消失的云雾正是星辰碎片所化,钟妙尊重交易规则,既然酒葫芦还未达成心愿,她可以再等一等。   顾昭近百年来少有停下的时候,钟妙更是没享受过几日安稳生活。   两人难得有机会好好相处,白日四处游荡赏景,到了晚上就在院子里乘凉,数着星星说些无用废话。   这天夜里,钟妙正靠在椅背望着顾昭替她剥灵果,就见他忽然眼睫微动露出些烦躁神色。   钟妙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是有公务来了,轻轻踢了踢他小腿:“要忙就去忙,不缺这么点时候。”   顾昭闷闷应了一声进房间,钟妙翻了个身,倒想起一百年前那场帝流浆幻梦。   或许和铃说得不错,她观察别人堪称细致入微,体会自己的心思时却有些身在此山中。   活了数百年,被层层重担压得分不出一丁点心思给自己,也就那场幻梦中能短暂遗忘现实,难得尝了尝情爱滋味。   顾昭嘛也是个傻的,被她哄了一次就觉得次次是假话。   却不想想在那样一场梦境中,若是没有真心,钟妙哪有半点必要拿这样的事哄他开心?   只是她做惯了师尊,一时难以将思路扭转过来,譬如此时,比起疑惑顾昭最近到底在偷摸摸瞒着她做些什么,钟妙更担心这小子又胡思乱想撞进沟里折腾出一身伤。   她在脑海中数了数剩下的碎片数量,又同和铃聊了几句中州局势,忽然感应到山君庙中传来动静。   钟妙侧耳听了片刻,面上露出些促狭笑意。   顾昭正巧从房间出来,钟妙招手喊他:“来!我知道那酒葫芦在哪了。”   这几日为了追捕酒葫芦,容城内闹得十分厉害,一片混乱之中,谁成想事件的主角竟会藏进这种地方?   难不成它也听过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么?   钟妙敲了敲山君庙的贡台。   “你巴巴地将本君喊出来,怎么又躲着不说话?”   贡台下的流苏颤抖片刻,试探着冒出了个葫芦盖。   “是山君来了?”   精怪中自有一套识别身份的方法,钟妙这次没收敛气息,它嗅了嗅,确定当真是此地主人来了,咕噜噜从贡台下滚出来,张口就是嚎啕大哭。   它哭起来也很有特色,两长一短像是锯木头。   钟妙抿了抿唇,控制自己不要在人家伤心时笑出来,柔声问:“你既然将求本君现身,可是有什么冤屈?”   那酒葫芦只是偶然成了精怪,半点修为都无,只有这么一套云雾藏身的办法,若是当真被人捉住,就是个小童也能将它轻易砸得粉碎。   它被人追捕数日早已心惊胆战,好不容易见到此地主人,不用人问就直接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讲了个清楚。   如那日县令所问,精怪所讲的故事并不属于自己,而是来自一个穷书生。   穷书生行走在外只揣着一支秃头笔与一册书,后来又买了它,除此之外一身赤贫。   年景好时替人写信换钱,年景不好时就做做苦工,每日所用不过是粗饼劣茶,住也只能住最下等的草房,若是运气不好实在没赚到钱,喝雨水睡马厩也是有的。   但他很少有不快活的时候。   看见美景心生赞叹,看见废墟也并不遗憾。得人接济时自然感激,遭了匪徒,被几个精怪捉弄,一脚踩空从山路上滚下来……只要没当下把命交代了,他总能找到有趣的地方,一边笑一边拿出那只秃头笔,仔仔细细记在书上。   酒葫芦随他看遍山河大川,渐渐生出灵智。   它以为自己会伴着这位莽撞的主人继续走下去,就像他说的那样——写成一部厚厚的游记流传后世。最重要的是,要留一本寄给当年斥责他不走正道的好友,让他也瞧瞧这天地之间的种种趣味。   直到某一夜,穷书生泛舟江上,望苍茫之色,俯身欲摘明月。   第二日清晨,水面唯留一葫芦。   以它的跟脚,就算侥幸得了星辰碎片也不曾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来得及将那本游记吸入壶中。   又苦修了十年,将将学会走路与说话,本想在此地打出名声将游记出版,谁料就遇上这么个喊杀喊打的?   酒葫芦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我若是碎了,还有谁会记得我主人?那册书又该怎么办呢?”   钟妙听它讲完,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伸手在空中一捏摘出根金线,从那酒葫芦身上向外蔓延,停留在山君庙门外。   是县令站在那里,短短数日竟已憔悴了许多。   一连数日没能抓到酒葫芦,他心中实在焦急难安,辗转反侧之下还是深夜出门,本想偷偷来山君庙找找,却意外听见了这样一个故事。   “你说的那个穷书生,是不是姓许,叫许安?”   酒葫芦紧张起来,一骨碌滚到钟妙身后:“是又如何?山君大人在此,你胆敢造次!”   那县令望着它,面上一时不知是哭是笑:“他不是要将游记寄给我吗?如今我已来了,游记又在何处?”   钟妙守在门外过了一夜。   顾昭原本也想同她一块,只是最近不知怎么忙得实在厉害,没待多久就不得不走开。   钟妙倒不大在意,她又不是什么刚下山的小朋友,还需要和同伴肩靠着肩守夜。何况此处是她自己的庙宇,世上不会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   五更天的时候,县令出来了。   他走得不大稳当,精神却处于一种极怪异的亢奋,手中还紧紧攥着厚厚一册书籍,是他熬了一夜根据酒葫芦口述记载而成。   迈过门槛时还险些被绊了一跤,被钟妙拽住胳膊肘,这才注意到门边站着个人。   县令看向钟妙,愣了片刻,这才缓缓俯身行礼,动作僵硬得叫人仿佛能听见关节缺乏润滑的嘎吱声。   “谢过山君帮我,先前多有冒犯,某实在惭愧。”   钟妙托住他:“这有什么可冒犯?你说得其实不错,凡间界过于依赖修士未必是什么好事。”   她想了想,笑道:“罢了,想必你此时也听不下去,不如先回去好好休息几日。”   钟妙用金线捏出只小猫跟在县令身后护着他走下山道,转头走进庙里,就见酒葫芦周身氤氲着淡淡雾气。   是心愿已了魂灵崩坏的前兆。   酒葫芦见她进来,挣扎着直起身,晃开瓶盖将一枚亮晶晶的东西倒了出来。   “我身无长物,靠着这枚星辰才侥幸能完成心愿,如今送给山君,愿能作为报答。”   钟妙收起碎片,替它轻轻合上瓶盖:“好,十分感谢,辛苦你了。”   酒葫芦微微晃动,一骨碌向下滚落,被钟妙接在手中,已全然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旧葫芦了。   虽说这么多年见惯了生生死死,但还是难免有些心生怅然。   钟妙将葫芦收进储物袋,计划着明天去江边埋下,又随手从顾昭先前留给她的储物袋中摸出壶酒,也没仔细看是什么,合着星辰碎片一道饮下。   小院中,顾昭对着玉符投影面色黑沉。   不得不离开钟妙身边本就令他十分不满,属下带回的消息更是糟糕透顶。   他这些日子都在命令属下清除当年行事过激时留下的痕迹,虽然有些费功夫,倒也不是相当难做。   谁料忽然被人接连破坏数个据点,且留下封信件,打开一看竟提到一桩早该被埋葬的旧事。   顾昭捏着眉心闭目片刻:“不必多事,本君自会处理,你们按原计划行事。”   “哇,阿昭听起来好凶。”   顾昭霍然回头,却见钟妙不知何时从墙边探出头来,笑嘻嘻的:“你平时都是这么同属下讲话的吗?”   师尊什么时候来的?他为何半点气息也没察觉?师尊听到了多少?   钟妙打了个酒嗝,像是没看到他骤然紧绷的面色,晃悠悠举起手中酒瓶:“喏,这个,很好喝,是阿昭自己酿的吗?还有更多吗?”   顾昭快速看了眼酒瓶。   这是他自己研究出的配方,寻常人若是尝上一滴也要醉倒,就算顾昭自己每次也只能喝三口,师尊看着已喝了大半,想来听不清他方才的对话。   顾昭缓缓放松下来,又为这放松感到一种刺痛的可耻,   他将玉符熄灭,钟妙摇摇晃晃走过来,拽着他衣襟打了个哈欠:“还有吗?若是没了,以后再替我酿几瓶。”   顾昭自然说好。   酒劲上头,钟妙嫌站着累,干脆向人怀中一躺,支使着要他把自己搬进屋。   她总说顾昭爱撒娇,那是没瞧见自己喝醉的模样,又缠人又话多,被抱起来也不消停。   躺了一会儿又不大满意,使劲戳戳顾昭:“你把玉符关了,震得我手麻。”   顾昭自己的通讯玉符早收起来了,哪里会震到她?多半是她自己的玉符在响,也不知是谁这么大半夜的还惦念着。   没人会同醉鬼讲道理,顾昭伸手向她袖中一摸,果然摸到通讯玉符。   想着先收进储物戒里明日再还给她,拿出来时却没忍住瞧了一眼。   是蜉蝣的消息。   【百年来的消息就这么多,不过我最近查到一桩有意思的旧事,不知您想不想听。】   作者有话说:   蜉蝣:我是少山君的小甜心~【WINK】   顾昭:……【磨刀】   明后两天要出差,更新会迟一些,仍然日更。   爱你们,啾咪。 第73章 、霸道剑修俏徒弟   顾昭盯着这行字浑身发冷。   他第一反应就想删除消息,手指停在玉符上方多时,到底还是什么也没做。   钟妙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发现还在室外,拽着他衣襟喊他:“阿昭?”   顾昭回过神,收起玉符抱着她送回房内。   钟妙一沾床就睡得昏天黑地,顾昭站在床边伸手虚空描绘着她的睡颜。   他不知道师尊究竟从蜉蝣那里查到了多少,也不知道师尊如今对他抱有何种看法,更没有胆量直接去问。   若换做现在的顾昭,自然有把握将事情做得隐秘,可惜那时他太急迫也太绝望,因此抓住一丁点机会就敢全局下注。   ……才会做下那种糊涂事。   顾昭的势力在发展早期本就与蜉蝣牵扯甚深,以她的能耐,查清这件事不过是时间问题。   望着钟妙微微含笑的,似乎永远毫无阴霾的脸,顾昭难得产生了些羡慕。   如果是师尊,想来不会有这样的忧虑吧。   他习惯了凡事向坏处想,这件事他自知做得极错,就算他今日能将消息删除,蜉蝣照样有无数种法子叫师尊知道。   何况暗处还藏着什么人要拿这件事做把柄……   事到如今,顾昭却生出一种意外的冷静。   有资格得知此事的人不多,而能以他的行动推测出目的的更少,他本已决定将往事彻底掩埋,可惜事不遂人愿。既然如此,倒不如趁机做局将人挖出来处置了。   此时中州局势混乱,无论是推进下一步清除计划,还是趁火打劫夺取更多商路,顾昭都有足够的理由暂时离开。   只要他没有被师尊抓住当面对质,最坏的情况就不会发生。   顾昭在黑暗中久久伫立,终于逼自己下定决心。   钟妙翻了个身,手在枕边摸索着,喊:“阿昭?阿昭去哪了?”   顾昭下意识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是,师尊,弟子在这里。”   钟妙今日一次找回两枚星辰碎片,正被力量冲刷得浑身发烫,本想喊徒弟给自己倒碗水喝,一伸手却摸到个冰冰凉的东西。   她也不管是什么,左右闻起来有自己的气味,一使劲就往床上拖。   顾昭被她拖了个猝不及防。   十万大山那次是情况紧急加上分神胡闹,如今他本体清醒着,怎么好做出这等轻浮举动冒犯师尊?   钟妙拖了一把没拖动,心里也着急起来,她陷在半梦半醒中不愿醒来,闭着眼到处摸索找好下手的地方。   顾昭既不敢行孟浪之事,又不敢当真用力推她,反而被钟妙摸索得耳尖飞红,加之她一身蛮力,顾昭甚至听见了法衣撕裂声。   混乱之中也不知怎么就被揪住了腰带,被钟妙一个翻身拽上去强行摁进怀里。   钟妙本就睡得鬓发凌乱,刚刚更是闹腾得衣襟半开。顾昭看哪也不是,老老实实闭着眼不敢动弹,只把自己当作一根无知无觉的木头,心中却沸腾着种种焦灼。   忽然间,师尊伸手拍了拍他背,又像摸小猫小狗般在他脑后揉了一把。   顾昭的脑子空白了一瞬,他听师尊轻轻笑着:“好乖好乖,不许动,睡觉了。”   旧日香气缭绕着他。   他还有许多事要做,譬如永远看不完的情报,永远杀不尽的魔修,永远斩不断的阴谋纠缠。   但只要她伸出手。   他甘愿作茧自缚。   第二日钟妙醒来,就见顾昭呆头呆脑坐在一旁。   看着倒是唬人,盯着玉符眉头紧锁,像是有什么极紧要的情报。   可惜钟妙这么些年早将他的小动作摸了个透彻,一眼就看出这小子在愣神。   她悄悄凑过去一拍:“想什么呢?昨晚没睡好吗?”   顾昭却当真被她吓得一抖。   他也不看她,垂眼喊了声“师尊”就想溜。   钟妙才不肯这么轻易将他放走,一伸手按在墙上挡住了他的去路。   她活了这么些年头一回对人生出友谊之外的心思,一时感到相当新奇。   反正顾昭早就说了想同她成亲,那她顺着心意逗弄一二……应该也不能算相当过分吧?   顾昭心里本就藏了事,刚生出些逃避的想法又被钟妙强行拦住,一时进退维谷。   昨晚他被钟妙当作抱枕牢牢困住,怕推开会将她闹醒,只好一动不动等她睡熟。   明明想着等师尊松开一些就迅速起身,自己却不知怎么也渐渐睡过去了。   这一觉就睡得快天亮,等他猛然惊醒,匆匆整理衣冠拿玉符留了消息要走,回头望见师尊蜷缩着睡成一小团,心里又忍不住担忧。   她还醉着,若是没人照顾怎么成?   一来二去,一拖再拖,竟是走不成了,干脆拿了玉符在房中处理公务。   谁料对着玉符坐了一上午,愣是半个字也没看下去,脑子里反复回放师尊昨晚哄他睡觉的声音,除此之外全然空白。   她靠得太近,顾昭一低头就能望见她随意披散的衣襟,一抬头又对上她戏谑的眼神,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钟妙只管欣赏他越发窘迫的神情。   她从前只知道自己徒弟生得好,却不知换一种视角来看竟有这般动人。若是再坦诚一些,顾昭这副强行在她面前装傻装乖的样子,实在是非常可爱。   至于顾昭担心的那些事……钟妙只能说,爱情使人盲目。   有柳岐山这么个一人屠尽魔宫的狠角色在,钟山的风水怎么可能养出什么信男善女?   钟妙镇守凡间界数百年,时至如今不少魔修听见她的名字还要骇得抖上一抖,靠得可不是念经劝善的功夫。   非常时期本就要用酷烈手段,硬要说顾昭有哪里做得不对,那顶多是手法嫩了些没扫尾干净,这也是没谁教他的缘故,哪里就至于纠结成这样?   想到此处,钟妙勾着他衣襟将人拉近了一些。   “什么时候学会酿这么烈的酒?看来你百年间学了不少本事。”   顾昭被她一问,又想起昨天看到的消息来,他惯会以退为进,模糊道:“从前想师尊想得太疼了……师尊最近又在托蜉蝣查些什么东西吗?”   钟妙本来也没打算责怪他,听他说得这样可怜,顺口说道:“哪儿疼,我替你揉揉?”   这话出口,顾昭愣住了,她也愣住了。   说来惭愧,钟妙白活这么些年,唯一算得上同男女之事沾点关系的,还是当年为了探查情报出入烟花场所学的一口浪荡公子腔调。   但此时非彼时,顾昭望着她,眼里渐渐露出些不可置信来。   钟妙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早已在这百年中被情感与思念美化得如天女一般纯洁无暇,如今这天女不仅降临人间,还操着一口熟练浪荡腔调问他要不要揉揉。   顾昭大为震撼。   钟妙自觉失言,但看着顾昭尴尬成这样,她倒是全然放开了,不仅没半点羞愧,反而上前一步将手搭在人肩上:“喝酒能治什么病呢?为师从前也学过医修,包治百病,你不如将酒与我做工钱。”   顾昭连连后退,最后被逼到墙角,不得不高举双手。   “师尊,师尊您饶了我!弟子再不敢了。”   钟妙哼哼两声,拿手戳他胸口:“说吧,你小子最近到底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昨晚一直在我脑子里哭,我倒不知道什么时候虐待了你,让你将自己看得这么可怜?”   她昨晚睡着没多久,忽然就听见顾昭喊她。   一开始还怪可爱的,说“师尊天下第一好”“最喜欢师尊”,没多久却听这小子闹起来,一会儿说“师尊我知错了”,一会儿说“师尊别不要我”。   来来回回苦情戏似的念,钟妙被烦得没办法,好在从前哄他的法子还是很好用,拍拍背摸摸头,顾昭就像小狗崽一般迷迷糊糊睡着了。   瞧瞧,就是这种小可怜眼神。   顾昭望着她:“弟子近日是有哪里令您不满意了吗?为什么偏要用蜉蝣查?”   钟妙还当他是为了什么闹别扭,原来是这个。   “这是什么话?蜉蝣自百年前就为我提供情报,例行公事而已,不过我最近倒真在查件事……”   说到这里,钟妙又戳了他一下。   顾昭高高大大的个子硬是被她逼在墙角,戳一下抖一下,钟妙看着实在有意思,一连戳了几下,终于被他忍无可忍捉住了指尖。   钟妙遗憾叹了口气:“是魔修的事,我想了想,放任魔修四处作乱不知会惹出多少麻烦,正好近日闲着,干脆一件件查出来处理了。”   顾昭半信半疑:“若是查这事,师尊为何不来问我?”   他刚松开,钟妙又去戳他。   “仙盟都没吱声,就你跳出来挑大梁?还嫌中州的局势不够乱么,非要将自己架在火上烤?”   顾昭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捉住钟妙手腕,踟蹰道:“那师尊……能不能让蜉蝣别再追查弟子的事情?无论师尊想知道什么,弟子总会说的,何必伤了两方人手的和气?”   钟妙将他瞧了瞧,又觉出些新鲜来。   她一开始只把这件事当作家里的两个小动物争宠打架,以为不过是你咬我一嘴毛,我挠你一耳朵的小事。但认真想来,确实已经是两方势力抢地盘的大动静了。   她向来听劝,因此爽快点头答应,当即谢过蜉蝣委婉回绝。   顾昭看着她发送消息,不由得生出些绝处逢生的侥幸,暗自下决心要尽快将事情清理干净,免得让师尊知道了对他生出嫌隙。   另一边,钟妙也在心中暗暗惊叹顾昭的敏锐。   魔修自然只是收集星辰碎片的幌子,但她实在不想过早向顾昭坦白自己的身份。   这小子平时就够敏感多思了,神魂才修了一半,听了又要平添烦恼。左右他是要飞升的,到时候再告诉他也不迟。   两人真不愧是一等一的亲师徒,俱是瞒着对方自己处理的霸道作风。暗中都揣了心思,面上却是一致的坦然。   钟妙摇晃着手腕,忽然道:“我前几日发现某处藏着了不得的宝贝,据说对神魂很有帮助,要不要一块儿去瞧瞧?”   作者有话说:   钟妙: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实操为0的理论派大师在此) 第74章 、千秋岁   说是前几日,其实只是昨日。   一次性吞噬两枚星辰碎片后,钟妙再次解锁出新的权柄。   从前她只能通过脑海中的地图粗略瞧瞧情况,若是想了解些具体的细节,还是得亲身抵达才行。   但昨晚过后,世界在她眼前展现出从未想过的全新视角。   脑海中的山河原野不再只是符号与文字,地图化为沙盘,只要有信徒存在的地方,钟妙就能借着信仰之力降下感知。   信仰越充沛,负担的神魂之力越强,她能感知到的范围就越广泛。   基础信仰只能支撑神明的轻轻一瞥,最忠诚深刻的信仰却能召唤她分神降临。   界外荒芜寂寞,许多神明为了能在小世界多游玩片刻,不惜使出浑身解数引诱信徒。   可惜小世界天然对界外神明存在排斥,能感应神明的土著实在少之又少。   就算运气好碰上那么一两个,有的没多时就疯了,有的虽然活了下来,但世上从不乏天灾人祸,一个不当心死了,满盘心血又要推翻重来。   钟妙从未想过发展信徒,下界之后又兢兢业业做了数百年少山君,一心只扑在清缴魔修邪祟上,有时见人为她修筑金身还要出言阻拦。   谁成想蓦然回首,大大小小的山君庙早已在地图上连成一片,在她的注视中闪烁如汪洋星海。   好在从前那群守在永恒之海边上的神明早被钟妙驱逐出境,否则听到她这般感慨,怕是要气得拍地。   神魂乘风,一夜数万里。   钟妙头一回以这个方式游历世间,好奇得不行。她瞧了瞧钟山,又望了望育贤堂,裹在沧海的波涛间随浪花游荡,最终不知怎么落入一道极深的缝隙。   缝隙中有一股极为熟悉的气息,钟妙刚想凑近瞧瞧,就因骤降的信仰之力失去了半边视野。   她倒是想挣扎挣扎,奈何这鬼地方荒芜得连只鸟都没有,就算钟妙有百般能耐也没法儿凭空生出信仰,没多时就力量告竭被强行踢了出来。   退出神魂离体状态的前一秒,钟妙使劲抬头向内看,隐隐只望见了朵莲花的形状。   钟妙自然不可能向顾昭坦白说自己昨晚去万里之外找到个好东西,干脆将日期说得模糊一些,左右他也不知道蜉蝣到底给了自己多少情报,糊弄糊弄能说得过去就得了。   钟妙梳理了一番逻辑,正等着顾昭来问,却见他面上露出些犹豫。   “师尊这样为弟子着想,弟子实在感激不尽,但……”顾昭歉疚道,“中州那边传了消息,说有几件要紧事忽然挤在一起,陆坊主也发了消息来催……您看?”   钟妙听他这么一说,才记起徒弟还有个正道魁首的身份在。   想想也是,她如今算是退隐了,顾昭却正像是刚架上的驴,还有个名为天下大义的担子等他一圈圈地拉着磨呢。   这么些天说是说在外头玩,顾昭的公务却没停过,倒霉孩子,怎么偏偏想不开去做正道魁首,也不知新一茬的顶梁柱什么时候能长出来。   眼下回中州是必然,钟妙的心思却被那莲花勾走了一大半。   虽说昨晚只隐隐感应出那是对神魂有帮助的好东西,但到了她这个境界,什么天材地宝没见过?仍然被本能判定为“好”,该得是什么了不得的稀罕玩意?   钟妙想着想着又有些心痒痒。   她提议道:“要不这样,咱们打个商量?你把这太阳金环给解开一会儿,我将那宝物取回来就去中州找你。”   顾昭闻言更歉疚了:“不是弟子不愿解开,只是这秘法唯有分神知道,您知道他一向任性妄为,弟子实在奈何不得。”   他说得诚恳,分神却在脑中冷笑:【哈!有麻烦就扣我头上?你当真不知道么?也不知是谁悄悄藏的太阳结晶。】   钟妙从来信他,听他这么解释也不怀疑,点点头道:“无妨,那就先回中州,正好去妙音坊瞧瞧蛊虫处理得如何了。”   钟妙在离开腾蛇部时被格桑金悄悄塞了一整袋子灭杀蛊虫的药粉,已寄去妙音坊有段时间。   她先前只在信中听陆和铃称赞过数次好用,想到此事也有些好奇,不如回去亲眼看看。   数日后,妙音坊。   得益于陆和铃一向的精准判断,蛊虫并未在江南一代造成太大破坏。   她用了搜查刺客的借口将宾客全数控制在内坊,又派了数百弟子日夜交替守卫。   一开始还有些不乐意的,直到有名宾客当众吐出蛊虫被带下去救治,这才知道厉害收了心思。   一旦被蛊虫寄生,三日内便会出现畏寒怕火的症状,妙音坊每日都安排了火灵根的弟子前来表演法术,又有药粉相助,没多久便清理了个干净。   不到半月的功夫,江南就已恢复往日平静,此时正处处张灯结彩,为即将到来的千秋节做准备。   说起千秋节,这也算江南的一项地方特色。   江南春秋短而冬夏长,许多人往往没来得及感受秋天是什么样,就叫突如其来的寒潮扑了一脸。   陆和铃年幼时也曾被宠得有几分天真,提议说不如咱们定个日子提醒提醒大家。   那时她母亲尚在,当真拍板定下了千秋节,对外只说是多个节日热闹热闹,只有极亲近的人才知道那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江南富庶,平常就爱唱曲听戏取乐,有了这么个正经节日,自然要热热闹闹地过。如今千秋节已过了数百个,渐渐衍生出不少民俗。   就听妙音坊后花园一阵叮当锣响,有个小丫头跑过去瞧了一眼,大声喊道:“正中靶心!妙姐姐十分!”   旁边几个管事娘子笑着骂她:“好呀!平日里叫姐姐叫惯了,对着谁都叫起姐姐来!妙娘子也是你姐姐么?”   钟妙笑道:“怎么就不是了?诸位姐姐可不许这么排挤我!”   她不愿叫旁人知道自己回来,陆和铃自然依她。   从前与她玩过的娘子们本就不剩几个,除苏荷外,其他人只当她是哪个交好家族的小姐。   这几日闲着无事,钟妙成天在妙音坊内四处乱逛。   她又向来嘴甜爱玩,没一会儿就同女孩子们姐姐妹妹混叫一气。   此时女孩子们都聚在后花园抛彩球,说起来,这也算是千秋节习俗的一种。   树枝上预先挂好数个铜锣,越是往上个头越小,到了树顶就只剩巴掌大的小小一面,挂着朵绢花。   树下的人按顺序拿了彩球自低向高地砸,只要有一面锣没砸中,便要换下一个人来。   钟妙那是生死间磨练出的射术,别说砸几个铜锣,就是追击逃命中的魔修也没有不中的,玩这个实在有些太小儿科了。   她一开始也没好意思欺负人,只站在一旁瞧热闹,被妙音坊的女孩子们看见了,却以为她是想玩又不好意思开口,硬是将她拉了过来。   一上手,不得了了。   钟妙的好胜心就算回归神位也没什么改变,砸中一个就想砸第二个,叮叮当当砸了一树,如今就剩最顶上那个还挂着。   妙音坊多音修,何时见过这么厉害的人物?   几个小丫头们争着跑去捡铜锣,管事娘子们也很是惊奇,有的凑在旁边鼓掌起哄,有的暗暗比划着她抛彩球的动作,想学上几招也去小姐妹面前展示展示。   钟妙做事向来喜欢圆圆满满,她拿起彩球瞄准最后一面铜锣,微微偏了偏头。   另一处,地牢内刚刚结束最后一场审讯。   妙音坊刚结束清查不久,顾昭也在自己手下发现了些奇怪踪迹。   若说妙音坊内出现叛徒还能归咎于历史久远尾大不掉,顾昭的势力才起家多少年?都是些从育贤堂培养起的精英,他作为首领又势头正好,没道理忽然跳上别人的船。   顾昭与陆和铃都是不肯轻信他人的性子,干脆将人抓来亲自审讯,奈何审了一下午,只得到了些鸡毛蒜皮到了滑稽的理由。   什么月钱比旁人少了几枚,胭脂叫人撞碎在地上,被人抢先买走看上的暗器……最离谱的是个暗探,跳反的理由竟然是顾昭天天穿黑袍比他好看。   顾昭:怎么,你也有一位假死的心上人么?   他倒也想过别的可能,比如被人药坏了脑子或是下了蛊,但医修查过,没有任何相关结论。   没有结论就是最坏的结论。   无论如何,此事都需尽快处理。   顾昭走出地牢,将沾了血的外袍烧完丢掉,又将一双手浸泡在玉露中细细洗净。   陆和铃在一旁看得无语:“别做梦能瞒过你师尊,她掀起腥风血雨的时候还没你呢。”   顾昭点头表示受教,又换了盆水,再往腰间挂了枚新香囊。   陆和铃实在想不通钟妙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个麻烦人物。   在她心里,钟妙是世上一等一的好女子,强大可靠又柔软心肠,将她看作室内娇花才是辱没了她。   但瞧着顾昭认认真真将身上收拾干净,好像心里那点不痛快又没那么厉害了。   两人关系说不上好,在瞒着钟妙让她安心修养这件事上倒出奇一致,顺着小径迈入花园,忽然听院中爆发出一阵极大的欢呼。   撩开藤蔓看去,就见钟妙砸下最后一面铜锣,稳稳将绢花接在手中。   光看外表,她倒还真像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小姐,一转头见了他们,兴冲冲举着绢花扑来。   顾昭接住她,像是被太阳撞了满怀。   钟妙只管举着绢花向他头上戴,一面戴一面笑。   “你听姐姐们说了没有?戴了我的花,就要做我的人啦!”   作者有话说:   陆和铃:一些左右看不顺眼又没办法的亲友行为。   顾昭:我为我老婆守寡一百年,你也有老婆要守寡吗?   钟妙:看!花花! 第75章 、美人簪花   顾昭微微愣神,被钟妙将绢花簪在了发间。   他百年来苦行僧似的只着一身黑袍,从不曾用过什么华美器物。忽然被人簪了朵鲛纱织就的绢花,被霞光一照,倒露出些难得的明艳。   钟妙托着他下巴左右看了看,满意道:“这样多好看!我眼光真不错!”说着吧唧一口亲在他侧脸。   顾昭这下是真的呆住了。   钟妙向来是这么个性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总要表现得清楚明了。   顾昭还小的时候,也经常被师尊揽着拍一拍肩,摸一摸头。若是生病或是发梦,还能得到些拥抱。   但那是不一样的,从前最多也就亲亲额头……还是说师尊根本分不清其中的差别?   顾昭眼睛都忘了眨,紧紧盯着钟妙,像是要看清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钟妙却没他那么些纠结。   她在方才的游戏中玩上了头,一时兴奋,瞧着小徒弟好看便要给他簪花,戴了花更好看,忍不住就想亲一亲。   抛彩球还有最后一个贺酒的项目要完成,顾昭刚伸出手想留住她,钟妙却又轻盈地从他怀中溜走,跑回人群中去。   有位管事娘子将数樽金杯摆上高台,钟妙一手搭在台沿向上纵身,轻松叼起金杯仰头饮尽,酒水飞溅在她睫毛,越发衬得一双眸子灿如星辰。   院中女孩子们见她这样爽快,越发欢呼起来。   原本没预备她要玩,游戏只准备了一个,现在铜锣都已被砸落,女孩子们正预备着收起来要走,却被钟妙拦了下来。   她玩得开心,自然也不想搅了人家的兴致。   钟妙将铜锣捡起挨个挂上树,到了最高的几个,手上使了个巧劲,照样稳稳挂在树梢。   顾昭望着她同女孩子们笑闹,面上不自觉的也带了笑。   他在外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妙音坊的管事娘子们们一开始见钟妙兴冲冲跑出去将人亲了还倒吸口凉气,见他现在的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起哄。   有个管事娘子笑着推她:“方才还说要一直同姐姐们玩呢,一见人就跑出去了!”   又有个娘子压低声音道:“你别说,我还从未想过男子簪花这样好看,下回也找个郎君试试!”   小丫头们还没到知爱慕的年纪,听他们讲得热闹,只知道是有什么喜事要发赏钱,各种吉利话混讲一气,左边喊着“永结同心!”,右边喊着“早日飞升!”   钟妙也不管他们讲的什么,只要朝她凑过来,都笑嘻嘻抓把灵石塞过去叫她们买糖吃。   倒是几个管事娘子看不过去,将这群皮猴子向后拽了拽,又推推她,笑道:“快去!快去!你那郎君都要站成望妻石了!”   顾昭平日里寡言少语,虽不曾苛待下人,但自成一派威仪,叫人见了难免发憷。   可如今簪着朵绢花,硬是将那淡漠冷肃压下来,偏偏回过神后还要强行板着张脸,让女孩子们越发调侃得起劲。   钟妙回头望去,他神情倒还端得住,只一双眼睛中的求饶越发明显。   她看得心中好笑,阻拦道:“好啦!姐姐们可饶我一饶!我先去玩,姐姐们下回见。”   她几步冲回去,拉着顾昭要走,又倒退几步问:“和铃,我们出去玩,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陆和铃在旁边站了老半天,被这两人酸得牙倒。   不然怎么说这情窦初开就是了不得呢,小没良心的,到现在才将她想起来。   陆和铃也懒得和老友计较,挥挥手叫钟妙快走,又下意识从袖子里掏出灵石袋:“你身上钱还够不够?”   钟妙刚伸手去接,却被顾昭向后拉了拉。   “不必了,弟子这些年也算小有薄产,师尊花我的就是。”   陆和铃睨了他一眼:“不错,是个孝顺徒弟。”   顾昭最恨旁人说他孝顺。   被人在痛处踩了一脚,偏偏又不擅与人做口舌之争,只好闷闷拉了拉钟妙的手催促她快走。   钟妙被这两人逗得发笑。   她虽然喜欢看顾昭小狗追尾巴的傻样,但自己逗逗也就算了,这小孩面皮薄,再被人说两句怕是要恼。   钟妙顺着顾昭的力道向后退了几步,朝陆和铃挥挥手,拉着他向集市上去了。   秋季天黑得快,集市上的灯笼早早就挂了起来,有心思巧妙的店家甚至连招牌上都托人用阵法点亮,一眼望去五光十色热闹极了。   钟妙自己来集市来得少,顾昭更是极少有享乐的心思,平日里两人又总有种种突发状况急需处理,难得偷来浮生半日混在人群中走一走,也算种稀有体验。   集市上多是些零碎东西——哄孩子的拨浪鼓、粘牙的糖果、几支琉璃风车在灯光下旋转,投下一小片好看的光影。   架子上挂了一溜七彩香囊,钟妙拿下一个在手里瞧,正想喊顾昭过来看上头有只鸳鸯实在绣得滑稽,一回头就见他收起钱袋,将盒包装好的甜糕收进袖里。   钟妙倒退几步凑过去:“我还以为你不爱吃甜呢。喜欢吃甜糕?走,我知道有一家好的,带你去吃!”   顾昭被她抓了个正着,嘴唇微微开合,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卖甜糕的大娘看笑了:“这位娘子,怕是你家郎君以为你喜欢吃呢!你要多回头看他几次,就知道他买了一路了!”   钟妙想了想,好像方才自己确实盯着其中一盒瞧了两眼?那也就是一瞬的事情,顾昭是怎么发现的?   她不信邪,手顺着顾昭的袖子向里摸,当真零零碎碎摸到不少东西。   什么木雕的鸳鸯,绢丝缠的兔子,几枚亮晶晶的琉璃块,钟妙又摸了摸,还摸到盏荷花灯。   她越摸越来劲,倒像是蒙眼摸宝似的,顺着袖子越摸越里头。   忽然被顾昭捉住手:“就这些了,师尊。”   钟妙歪着头瞧他,故意挠了挠他掌心。   顾昭睫毛微颤,面上露出些无奈:“师尊想去放花灯吗?方才弟子见到许多人都往河边去。”   放花灯也是千秋节习俗中的一种,本是用于祈祷来年丰收顺遂,如今却被许多有情人用来互诉衷肠。   两人抵达时,河边已有不少人在祈愿。   钟妙从前并不相信命运,至于这种活动更是极少参加。   于她而言,放花灯实在太麻烦了些,又是挑又是写,还要点燃再许愿,有这么些时间,都够她端掉一个魔修老巢改变许多人命运了,何必去假托什么神明?   许是身边的人不同了,现在看来,倒别有一番风味。   钟妙坐在河畔石阶上,望向顾昭垂眸写祈愿的侧脸。   他如今也算半步化神的人了,若是能将神魂分裂修修好,再过数百年说不定就能直接飞升。   此时却拿出了十二分的认真,专心得像是从前头一回学写字似的。   钟妙见他放下笔,轻轻点了点他耳垂:“你从前不是不信这些么?长寿面都不见你好好吃几次。”   顾昭生得极白,百年间又只穿黑袍,平时冷冷淡淡没个人气,仙盟中不少人私下议论这位是尊雪捏的神像。   但被钟妙这么一点,却像是桃花落进了雪中,点到哪处,哪处就烧起一片红云。   顾昭躲了躲,低声道:“从前是不信的,但既然愿意放师尊回来,想必是能听见弟子心愿的。”   他将纸条仔细塞进花蕊,又以指作笔画上防护阵法,这才将荷花灯送入水中。钟妙还欣赏着小徒弟在烛光中利落好看的下颌线,却见他转头看向自己。   “怎么了吗?”钟妙茫然眨眼。   旁边忽然传来个声音。   “你都不同我一块儿祈愿!可见是心里没我!”   钟妙挑高了眉。   另一个声音说:“你怎么会这样想?娇娇,你可是我的心肝宝!虽然我有许多妹妹,但真正爱的只有你啊!”   顾昭缓慢眨了眨眼,神情要有多无辜就有多无辜。   在这注视中,钟妙的廉耻心再次仰卧起坐。   她揉了揉鼻尖:“……我只是不大会这些,你可以教我。”   旁边那对小情侣已经上演到“不你不要发誓!”“不!我偏要证明!”,钟妙忍耐片刻,终于听到那男子喊出“若是我当真与他人有染,便让天雷劈我!”   在中州,这样的誓言是不能乱发的。   因为天雷当真会听见。   一声闷响,那男子当场倒地。   方才有不少人暗中听热闹,此时见天雷真的下来了,一股脑凑上前看看这现世报的倒霉蛋长什么样。   人群外,顾昭轻轻说了声得罪,站在钟妙身后握着她的手,一同将荷花灯推入水中。   花灯顺着水流漂远,有一些会在半路沉没,有一些会被水禽拦截,只有极少数的花灯能到达尽头将愿望传达。   望着花灯消失在下一个转角,钟妙手指一动,在脑海中将顾昭那盏小心捞起。   顾昭犹豫片刻,低声道:“弟子有一份拙作想献给您,还望您不要嫌弃。”   钟妙托着脸看他。   虽然顾昭说着“拙作”,眉眼间的期待可藏不住,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悄悄准备的礼物。   顾昭伸手摸向袖中却久久不曾拿出。   钟妙正想伸手戳戳他打趣几句,指尖却穿过了他的脸。 第76章 、想见你   指尖穿过他的脸,像是穿过一道虚无的光影。   钟妙能从他眼中看到隐藏得很好的期待,也能自他微微下抿的嘴角读出紧张,下一刻他就会将礼物掏出,用那双黝黑而明亮的眼睛注视她,期待评价。   但时间冻结了。   向四下望去,每个人都保持着方才的动作与神态——负心人口吐黑烟倒在地上、盛装少女惊呼后仰、几个人凑上前去扶住她,面上蒙着层单薄的关切,下一秒就要被大笑冲破。   所有人停留在同一瞬,如同发条走完的人偶,又像是被裹进琥珀的小虫,鲜活而失真。   声音消失了。   一切如风中烛火般摇曳破碎,钟妙伸手摸向水流,指尖从中穿过,毫不意外地滴水未沾。   她在这寂静中感到一种熟悉的眩晕。   钟妙抵住眉心,隐隐自识海深处听见阵阵浪潮,像是有什么自海底涌起,并逐渐接近。   她站了起来。   人群的光影不自觉地向两旁折叠。   当人穿过河滩时,芦苇会向两旁倒伏以避免被折断的命运。而当有什么足够强大的存在向世间投来注视,即使人群无法察觉,也会在本能的驱使下避让出道路。   钟妙能嗅到那个东西。   并非天生神明,更像是两种东西杂糅在一起,此刻正徘徊在界外,眼看着下一秒就要破壳而入。   她晃了晃头,将眩晕甩开。   无论到来的是什么,都无改祂冒犯的行径。   随意进入高阶神明的伴生世界与当面闯空门无异,做了这么多年的神明,从来只有她揍别人的份,还当真没谁敢在她面前蹦跶闹事。   她对待挑衅者向来很有一套办法。   随着“钟妙”闭上双眼,此界主神于界外醒来。   无声风暴自永恒之海升起,向黑暗深处降下雷霆。   作为一位有着丰富斗殴经验的神祇,钟妙没费多大力气就将来者揍得乱窜。   她动手时还有些担心,毕竟遗失伴生星辰的倒霉蛋到现在也就只她一个,对方若是是个已经吸收完全部星辰的成熟神明,打起来会相当吃力。   一交手才发现,对方比她料想中弱了许多。   刚开始还傻到拿着团魔气向她脸上招呼,被天雷劈了数次才醒悟过来,但愿力似乎完全不会用,被她撵得四处乱窜。   只有刚诞生的年幼神明才会出现这种窘境,想到这种可能,钟妙倒不大好意思赶尽杀绝了。   她用愿力将那意识体逮住揉了揉,自以为很大姐姐地嘱咐了句。   “这是我的地盘,若是遇上旁的神明怕是要将你吃了。回去吧!先学会礼节再出来串门。”   接着不顾那意识体的拼命挣扎,一脚将祂踹出去锁上门。   钟妙难得松松筋骨,绕着永恒之海巡查一番。可惜那群老伙计实在太识时务,竟当真一个也没留下来。   她遗憾叹了口气,又将天雷挂好,这才施施然自梦中醒来。   钟妙自以为打了场速战速决的快节奏驱逐战,醒来时才惊觉情况很不对劲——她正被什么人紧紧困在怀里,脉门上还摁着手指。   脉门是修士最紧要的地方之一,就是再亲密的关系,招呼不打一句上来直接触碰也会招来反击。   若不是她从这怀抱中闻到熟悉的檀香调,怕是当即就要让这小伙子见识见识什么叫作肝肠寸断。   方才活动了一番手脚,又要将神魂挤进元婴修士的躯壳中,钟妙不大舒服地叹了口气,向他怀中又蹭了蹭,琢磨着不如还是将修为提升到化神好些。   顾昭却被这小动作惊醒,手一抖直接摁紧她脉门,察觉到脉搏才缓缓放松呼吸。   他抱着被子卷,倒像是抱着个襁褓似的,小心翼翼掀开一点向里看,正对上钟妙的眼睛。   “您身上可有什么不适?”   钟妙懒懒打了个哈欠:“有呢。”   顾昭瞬间紧张起来。   钟妙想挠挠耳朵,奈何这小子将她抱得太紧,想将手抽出来还得费些力气。她转动着不大灵光的脑子想了想,干脆侧过头抵在他衣襟上蹭了蹭。   顾昭的呼吸乱了一瞬。   但他更关心钟妙的身体,急问道:“师尊是哪里不适?”   钟妙笑了一声,故意掐着嗓子:“啊呀不得了,奶娘怎么将被子掀开了,宝宝见不得风的~”   顾昭还屏着呼吸准备听她讲有哪儿不适呢——钟妙自己无知无觉,顾昭却被她吓得不轻。   那天他正要将准备许久的礼物拿出来,一抬头就见钟妙朝他倒了下来,也没见什么外伤,再一摸,神魂都弱了!   顾昭被她吓得魂去了半边,急急抱回妙音坊,坊内顶尖的医修站了一院子,连蛊君那边都去了信。   然而看过都是一句话——原因不明。   第二日又想将大师伯请来,顾可笙早有预料,直接来信说不必着急放她去睡。   钟妙早年生死之间走得太多,陆和铃见过她当真只剩一口气时是什么样,如今一看面色红润呼吸平稳,又有顾可笙打包票,担忧了几日就脱开手去。   顾昭却没这样好的定力,每日绕着钟妙打转。时不时的突然心跳加快,一定要立刻见到钟妙摸到她脉搏才行。   陆和铃同他议事不到半日就听了一脑门子稀奇古怪缺席借口,实在无法忍耐,干脆让他滚蛋。   好在顾昭只要能摸着钟妙的脉搏就能保持正常,否则陆和铃当真有些担心这小子辛辛苦苦搭建的势力会不会就这么散了。   他守着钟妙过了半月,这半月里江南时常能听见阵阵雷声。   顾昭从前对求神拜佛之人嗤之以鼻,如今却真正知道什么叫未到苦处不信神佛。提心吊胆怕神明后悔又将师尊收走,一听见雷声就要将她紧紧藏在怀里。   如今好容易醒了,又说身上不适,顾昭一颗心提了起来,过了片刻才意识到钟妙在同他说笑。   钟妙瞧着他,心想不应当啊如今我笑话竟讲得这样烂吗?就见顾昭板着脸瞪她,眼眶渐渐红了。   钟妙大吃一惊。   笑话讲到这个地步,已经远远超过了烂的范畴。她刚想问问怎么了,却被顾昭一口咬在侧颈。   疼倒不怎么疼,钟妙嘶了一声,还没说什么,顾昭已改口咬在她衣领。   他也不说话,就咬着,半晌才发出些闷闷的吭哧声,听着是气狠了。   钟妙试探地挪了挪手,被小徒弟低低吼了一声,可惜他平日里撒娇撒得太多,就连生气也像小动物炸毛。   钟妙将手搭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又顺了顺头发。   顾昭仍将脑袋埋在她颈窝不动,却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打湿了她衣襟。   直到夜里同陆和铃喝酒,钟妙还没缓过劲来。   她这人胡咧咧惯了,做什么都一副没心没肺的样,自己也不大将生死当一回事。师父师兄虽然疼她,但剑修走的就是以身卫道的路子,摔摔打打再正常不过。   忽然有这么个人为她掉眼泪,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陆和铃笑话她:“从前耳提面命也不听,原来竟是要用眼泪治你!”   钟妙叹了口气:“我有什么办法?被他那样看着,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要点头。”   陆和铃实在不想听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提到对方,当即伸手打住:“别,我听得牙酸,你还是老实喝你的酒。”   钟妙看着酒盏,难得没一饮而尽。   这半月中医修虽没查出她昏迷的原因,却将她一身沉疴查了个七七八八。   要钟妙说,同魔修玩命这么些年,不过断过十余处经脉,碎了百余次骨头——你瞧人家坟头草都换了几个品种,她照样能四处蹦跶,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顾昭却不听这套,也不逼她一定要修身养性,只是说:“弟子从前听过一些先天圣体的妙用……”   钟妙当即举手告饶。   陆和铃瞧她的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时又是欣慰又是怅然。   “我从前其实很羡慕你。”   “有这样出众的天赋,又有这样洒脱的性情,想做什么说什么都不害怕,”陆和铃笑了笑,“我终此一生都无法拥有这等坦荡。”   钟妙握住她的手。   “但你有时候真叫我害怕,妙妙,你将自己看得这样轻,我实在不知做些什么才能护住你,”陆和铃回握她,摇摇头止住她说话,“你如今愿意好好待自己,我很高兴。”   从年少做起的朋友,一个想重回江南之巅,一个要护天下苍生太平,跌跌撞撞走了这么些年,还有机会好好的坐在一处喝酒,是难得的幸运。   钟妙陪陆和铃用完一碗长寿面,又同她看了会儿星星。妙音坊坊主就算生辰当天也没得歇息,钟妙不打扰她,自己起身出了院子。   她脑中装着许多计划。   前些天见过的那朵莲花还是要去看看、永恒之海底部的缝隙得找出来修补、星辰碎片,她借着信仰之力四处搜寻找回来一些,还有几枚不知藏在何处需要仔细翻翻……   此时千秋节的焰火已经点燃,不时传来砰砰巨响,半空中漂浮着鲜亮火焰,是蜉蝣最近研究出的新玩意。   钟妙走出院门,就见顾昭站在一旁,不知等了多久。   望见她的刹那,像是也有场焰火自他眼底绽放。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钟妙笑他,“等了许久吗?”   顾昭摇摇头。   “想见您就来了,刚从外头回来,没等多少时候。”   他已经牵手牵得十分熟练,一面拉着钟妙往回走,一面低声同她介绍些今晚集市上的热闹。   身后,一道深深足迹正被阵法缓缓掩埋。 第77章 、至深深处(上)   千秋节当夜,妙音坊解除宵禁,庆祝将持续到黎明。   钟妙仰望着升空焰火,露出笑意。   “你或许不知道,其实千秋节原先是为了庆祝和铃的生日,她自小身体不好,先坊主怕她不能安稳长大,特地博个彩头,又怕人知道反而不好,只有我们几个悄悄地过。”   钟妙同陆和铃做了三年朋友才知道这么回事,当即把钟山的那套习俗搬了过来,可惜头一回下厨就差点将人当场放倒,最后只好老老实实陪着吃碗面就算。   那时妙音坊正处于风雨飘摇中,凡间界更是沦为大宗门与魔修的狩猎场,没人知道这打满补丁的旧船会在哪一处暗礁沉没,四下望去皆是黑暗,唯有靠着一腔热血向前。   但焰火终究会照亮黑暗,而白昼也必将到来。   钟妙侧头看向顾昭,比了个高度:“当初你还是只到我这里的一个小孩呢,生得又瘦小,每次穿过集市都怕你被人群冲走……时间过得真快啊。”   顾昭听她细数当年师徒二人行走世间遇过的种种趣事,面上也带了笑。   这百年于她快得如同一场梦境,于他却隔着重重生死险阻。师尊永远不必得知他曾挣扎翻越的千山万水,只要能够与她并肩而立,那么其中的一切都已值得。   最后一簇焰火消失,夜空暗淡下来,钟妙的面容也隐入黑暗。   顾昭忍不住握紧了她的手:“师尊如今既然决定退隐,可有什么想做的?”   钟妙笑笑:“左右还是干老本行,四处走走看看,阿昭你呢?将来又打算做些什么?”   顾昭想了想,一时竟想不出还有什么想要的。   他当初拼力往上爬,为得不过是一些不能说出口的妄念,如今师尊回来了,他只想如从前一般陪在她身边,一日一日好梦不醒。   但他又不能就这么说,钟妙自己是个将责任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他若是当真撂担子回家养老,怕是要被师尊提溜着耳朵骂。   好在他于名利场摔打了这么些年,空话套话信手拈来,什么“看护天下”“除魔卫道”,说得倒很是大义凛然。   钟妙一听就笑,抬手轻轻拍了拍他头:“怎么糊弄人都抄的为师那套,你抄就抄吧,好歹换两个字啊。”   顾昭不好意思低头笑笑,心中却有些暗暗高兴——自己又多了个地方与师尊相像。   自从上次钟妙替他缝合神魂后,分神已有些日子没出来。他本不擅长说这种直白话,却难得有了些勇气。   “若是弟子只想呆着师尊身边呢?”他问,“弟子实在辜负师尊教导,没什么大出息,只想向从前那样就好。”   “像从前那样?”钟妙逗他,“我怎么记得分明有人追着喊着要同我成亲呢?”   顾昭却仿佛很羞愧一般低垂了头:“是弟子不懂事,总让师尊为难,现在弟子明白了,只要能像从前那样就已经很好。”   钟妙瞧着他紧张颤动的睫毛,笑了一声:“我倒不这么想。”   顾昭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手下意识收紧了。   不这么想?是不同意他一起归隐吗?还是不愿意同他一块生活?   顾昭像只突然被踢了一脚的小狗般拿眼睛看她,急急的想从她这儿得到答案,钟妙却撇开说了另一个话题。   “你与和铃最近在查些什么?别试图瞒着我,快快老实招来。”   顾昭在心里沮丧叹了口气:“是,弟子没想瞒着师尊,只是这点小事并不值得叨唠您。”   他与陆和铃商讨后,决定还是从这群暗探的行踪入手,前些天已命下属将他们的行踪记录调出来对比,应该很快就能送到手上。   钟妙点点头表示愿闻其详。   她本来并没有刻意关注这件事,实在是最近借着信仰之力外出搜寻碎片时总能碰上这两人的属下,为了不被汇报上去,只好提心吊胆掩盖行踪。   钟妙倒也没想着一直瞒着身边人,只是想想太怪了些——消失百年的好友突然声称自己是天道本尊,论谁听了都要哈哈大笑三声接着喊医修来替她看看脑子。   为了避免接下来的麻烦,还是将来等大伙儿都飞升了再提吧。   她听顾昭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心中也有了些猜测。   一个人忽然之间性情大变,在凡间有许多种说法,譬如月亮潮汐,星辰逆行,说到底都是意外间受到了世界之外某种力量的影响。   前些天她还抓住只冒冒失失想要入侵的野生神明揍了一顿,那个神明的力量偏于黑暗侧,如果是祂造成的污染,倒也不是不可能。   但就目前的情况看来,恐怕污染源已经出现有些时候,这倒有些麻烦了。   她正打算再细细问上几句,就听暗处传来轻轻落地声,是顾昭手下的暗探来了。   那人长了张平平无奇的脸,穿了身朴素不过的成衣,刚想上前几步将东西递给顾昭,却被钟妙掐住后颈掼在地上死死摁住。   她这套掐人脖颈的手法极为熟悉,顾昭看着那人砸在地上,只觉自己的嗓子也跟着疼痛起来。   钟妙一手将人摁住,左手自暗探后脑一抓,竟抓出道灰色雾气。   那灰色雾气被抽出时还扭动着想向钟妙身上钻去,被她牢牢掐在手中,仍不死心发出无声嘶嚎。   顾昭虽听不出它在喊些什么,神魂深处却传来熟悉的阵痛。   钟妙两手一握将那灰雾强行捏为一团,颇为嫌弃地用愿力捆紧,这才向顾昭解释道。   “这是邪念,神明拿来忽悠人的坏东西,按理说不应当再出现了……你最近令他们做了什么?”   顾昭望着那团灰雾,神魂仍在隐隐作痛。   这百年间,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做过许多,但若是说与神明有关……只有那一桩事。   具体发生过什么早已无法记起,以修士的记忆力,能将一件事情忘得这样干净只存在一种可能——当时必然发生了什么极凶险的情况,以至于他决定将全部记忆封存来阻隔未知存在的追寻。   顾昭暗暗下了决定。   “弟子近日已有了些眉目,过阵子就能处理干净,师尊不必担忧,”他面色不变,“比起这个,那天事发突然,礼物还没来得及送给师尊。”   你就装吧,和神明相关的事情从来没有哪一件可以“处理干净”。   钟妙看着这小子演戏,也不戳穿他:“什么礼物?拿出来瞧瞧?”   顾昭小心从袖中取出,打开一看,却是一方阵盘。   阵盘是修士为了弥补临场设阵过慢研究出的东西。   预先将种种阵法刻入法器中,到了要用的时候,只要输入足够多的灵气,便能支撑阵盘将阵法瞬间布出。   钟妙从前最头疼的就是这个玩意,不知多少次追杀魔修到一半,临门一脚的功夫,就见对方从袖中掏出个阵盘往她脚下一砸,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跑远。   她被这玩意坑害次数过多,以至于专门去学了箭术,只要魔修表现出拉远距离掏东西的架势,直接唰唰几箭射去再说。   如今顾昭掏出这么个东西来,一种熟悉的心塞击中了她。   但人家辛苦做出个阵盘送她,钟妙倒也没不知好歹到为了点陈年旧事摆脸色的地步。仍然端着个好师尊的样子,装出些愉快的口吻:“哟,不错,你自己做的?”   顾昭能察觉出她的不快。   他没把握师尊是不是知道了他当初试图用阵法困住她的妄念,急急解释道:“这个同其它阵盘不同,里头不仅刻了阵法还刻了解法,弟子想着师尊常年在外行走,或许能用得上。”   钟妙这下当真生出了兴趣。   布阵容易解阵难,虽说万变不离其宗,但想要涵盖那么些解法本身就是件麻烦事。   何况还要将正向与逆向的灵力回路整合在一处,想想也知道其中的难度之巨。   她接过阵盘仔细瞧了瞧,辨认出几种材料。   “独山玉、不落岩……这两种我库房里有不少,你下次要用记得去拿。”   她手中存不住钱,又不会炼器,搜刮来的材料除了丢给陆和铃就是堆着积灰,眼下见徒弟这样能干,当即愉快决定了新去处。   顾昭却拒绝得严肃:“弟子这些年已积攒了些薄产,供养师尊是弟子本分,怎么好用师尊的东西?”   钟妙瞧着他那正经样子,故意逗他:“不错,我们阿昭已经是个了不得的大人了,是不是?顾真君。”   在中州,凡修行至元婴之上便当得起一句真君,顾昭听过许多人这么叫他,却从未像这次一般迅速红了耳根。   也怪他心思不定,就连这普普通通的三个字都能体会出些别的意味。   钟妙最近越发喜欢看小徒弟脸红,得寸进尺地凑近些拿食指戳戳他。   “别当我不知道你小子心里在琢磨些什么坏心思,打算一个人去处理麻烦?早点歇了心思吧。”   数日后,沧海北岸。   钟妙哼着小曲一面走一面在礁石间寻找着螃蟹,顾昭跟在她后头,深深,深深叹了口气。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陆和铃当初听完他的计划后会露出那样一副神情了。   察觉出可能是当年的那桩事惹来的麻烦后,顾昭当即决定独自前去处理麻烦。   就算是隔着一层遗忘的记忆他也能察觉出那是怎样的凶险之地,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不希望师尊有所损伤,因此难得找上陆和铃求她办事。   “你要我哄着妙妙将金环取下来?”陆和铃挑眉看他,“怎么,狼崽子也有改吃素的时候?”   顾昭只看着她不说话,陆和铃却想通了关键。   “你还是了解你师尊太少,谁能哄得过她去?我可不做这个恶人,你自己同她说吧。”   陆和铃直接伸手赶客,奈何这小子和他师尊一样的倔,只好叹口气道:“别想了,她将你看得如眼珠子一般,怎么可能容忍你在她眼皮底下出事?不如同她一块儿商量商量。”   顾昭就是知道钟妙不会看着他出事才想瞒着她,现在好了,果然如陆坊主所料,他还没开口就被师尊看了出来,手段用尽,到底还是被跟了上来。   钟妙一回头瞧见小徒弟愁眉苦脸的样就想笑:“怎么,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一件‘过阵子就能处理干净’的小事,还是你岁数大了,不爱和为师一块儿出游?”   顾昭被她堵得无话可说。   “不是不爱同师尊出游……”   他想说此行过于凶险,本就是他自己惹出的祸事,怎么能让师尊受连累。   又想说这桩事本就是他脑子进水中人圈套,实在不想让师尊知道自己曾经做过这等蠢事。   钟妙站在原地等他上前,手指顺着他领口探进去勾住了金环。   那金环本就紧紧贴着他咽喉,被钟妙勾住更是勒得他呼吸一窒。   他从未见过师尊这种神情。   钟妙望着他,眉眼间凛然生威,如同一道极锋锐的利刃抵在他面门。   “不是说要做我的小狗么?就乖些别想这种傻事。”   当初在秘境中分神说的傻话被师尊提起,顾昭本该觉得羞愧,但被钟妙这样盯着,他却觉得有一束电流击中了脊背,竟不自觉生出战栗。   钟妙见他不作声了,手指一松摸了摸他侧脸。   “走吧,”她的语气又重归愉悦,“去瞧瞧是什么东西让我们阿昭好生烦恼,这样坏,不拖出来揍一顿怎么行?”   眼前已是座高耸峭壁。   而在这峭壁之间,又有一处极深的裂缝。   向下望去不见半点光亮,海水顺着裂缝一侧如瀑布般坠落,有石块被浪潮击落,却久久不曾听见落地的回声。   钟妙扔了颗蜉蝣出产的照明石,只见四壁光滑寸草不生,再往下就看不分明了。   她记得这个地方,也是巧了,当初她被强行踢出的就是这道缝隙,也不知这倒霉孩子抽的什么风竟然往这种鬼地方来,问他也不肯说。   眼下两件事凑在一处,这缝隙是不下不行。   两人再次确认了一番身上携带的种种物品,取出法器顺流而下。   一路是极深的黑。   像是世上的光都被隔绝在外,在黑暗中只能听见哗哗水声。   顾昭小时候曾意外失明,也许是出于这原因,有段时间极为怕黑。   他自己是从不肯示弱的,钟妙却记得清楚,伸手握住了他的右手。   “你当初跑这个地方来做什么?”钟妙纳罕极了,“一个人来练胆?这黑漆漆多吓人啊。”   顾昭向她靠近了些,如年少时一般轻轻将额头靠在她肩上。   封存记忆将一切变得模糊,但当时那种绝望而惶然的情绪却始终残存在他心底。   师尊走后的那些年,他尝试了一切办法想要找回她。   从前瞧不上的种种旁门左道都拿来研究,凡是听说在哪里遇见有像她的人,总要亲眼看过才放弃。   人死不能复生,他却总觉得师尊只是出了趟远门,也许就藏在哪个小镇,或是被哪处秘境困住。   也许师尊只是想歇一歇,也许师尊只是暂时生他的气不肯露面,但只要他找下去,总有一日能见到。   否则又该如何呢?   他不能放弃,更不敢放弃。   旁人盛赞他纯孝,顾昭却只记着那盏喝到一半的交杯酒。   但他永远无法对谁说出口。   钟妙侧过脸望着他,忽然轻轻在他发间落下一个吻。   这个吻稍纵即逝,顾昭还没来得及看清钟妙脸上的表情,就见她忽然擦亮了一枚照明石。   等他适应这样的光亮,钟妙早已神情自若下了船,还伸手喊他:“愣着做什么?走吧,该上岸瞧瞧了。”   顾昭闷闷应了一声,只能收起法器上了岸。   他心中有些沮丧,但下一秒师尊牵过他的手,又没出息地开心起来。   越是往深处去,钟妙越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味。   与普通海腥味不同……这是永恒之海的气息。   永恒之海并非只停留在界外,它是一切虚无与谵妄的合集,流淌在最深的黑暗中。   如果将世界比喻为一碗莲子羹中的莲子,永恒之海就是隔绝在莲子间的甜汤。不同小世界悬浮在永恒之海中,只有在极偶然的情况下才会发生接触。   而每一次发生接触都会引发两个世界的震荡,如果不及时处理,强大完整的那个会将虚弱破损的那个吞噬。   虚弱的小世界就此消失,强盛的小世界也会因此生出许多不可控的巨大改变,对两个世界而言都堪称灭顶之灾。   她掌控下的这碗莲子汤还处于初生时期,本不应当这么快发生接触,除非有人同时在两方设下锚点故意为之。   钟妙想起前些日子暴揍过的初生神明,心中隐隐约约有了点猜测。   谁下的手已经没什么可犹豫的了,但为什么被选中的是顾昭?   顾昭从小就养在她身边,根本没机会接触那些东西,就算那个世界她也选择祭天,走之前也必然会替他将后路安排好。   同位体之间的命运按理来说不会相差太大,除非……   钟妙思索着,忽然手中一空。   海水没过她的脚面,身边已是空无一人。   “阿昭?!”   作者有话说:   钟妙不说的理由很简单。   譬如你们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你有个同事外派了几个月没回来,大家都说她被开掉了。   忽然有天她回来了,还跟你们讲:“哈哈!原来我是这公司的董事长诶!”   就很离谱。   打算之后写一本轻松愉悦小短篇放松一下,类似于沉稳正派大师姐和单纯傲娇小逃妻妖王,想写妖王带球跑,无脑甜甜甜。 第78章 、至深深处(下)   顾昭消失得无声无息。   永恒之海并非真正的海水,即使是钟妙自己也没能摸清楚其中的规律。   当初她下凡时就是在这个玩意上吃了大亏,若不是因为它,钟妙好端端一个天生神明怎么会失去全部记忆?连伴生星辰都砸了个稀碎!   天生神明尚且如此,顾昭再天资出众只是个修士,一旦被完全吞噬,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她心知此地必有古怪,一路牵着小徒弟走,没想到还是被钻了空子。   钟妙于盛怒中生出一种极冰冷的镇静。   她抬手摁在耳后印记,闭目感应片刻,跃入海中。   永恒之海深处并非纯粹的黑暗。   在这里,有辉光绽放后湮灭,有极光如电鳗闪过,在纯粹的寂静中,不知名的歌声如风掀起波涛。   不时有细小水母自虚无中升起,又在下一阵浪潮中粉碎。   这是天生神明的诞生之地,钟妙也曾是这朝生暮死的一员,只有最幸运也最强大的才能存活至最后。一旦钟妙集齐所有碎片,此世将不再有别的神明。   愿力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金光。   钟妙撕碎藤蔓,向更深处潜去。   顾昭在黑暗中下沉。   前一刻他还牵着师尊的手偷偷看向她侧脸,后一刻却有什么自他身后袭来,他甚至来不及喊一声师尊快跑,转眼便被海浪淹没。   元婴修士本不该惧怕海水,他却在这海中感到一种极熟悉的冰冷与恐惧。   记忆的封印逐渐松动。   他想起来了。   几十年前,顾昭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落中寻找得几近绝望。   他其实知道祭天是不归路,倘若当真有什么办法能将离开的人夺回,柳岐山就不会在钟山一待数百年。   而他的运道也从来算不上好。   王城中有许多人家,偏偏他被以残害下人闻名的王府捡走;王府中有这样多同龄的奴仆,偏偏他被老道选中要去炼丹。   就连后来去育贤堂念书,同修们也知道绝不能让他上去抽签,否则一定会抽到最难的任务和最刁钻的课题。   顾昭从不在乎这些。   被钟妙捡走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幸事,即使为此抽光人生所有运气,他也并不觉得可惜。   但钟妙被天道收走了。   顾昭寻寻觅觅数十载,终于走到尽头。   就在这个时候,他意外于一次清缴魔修的任务中找到本古籍。   那本古籍用极晦涩的语言写成,顾昭不动声色调动人手找到与之对应的辞典,又顺着地图索引找到仪式指定的地点。   书上说,在世界尽头的裂缝中,以一半神魂作为祭品,以贴身之物为坐标,就能将另一个世界的心爱之人唤回。   他那时已被逼到绝境,别说用一半神魂,就算用全部神魂也在所不惜。   一切的一切都过分顺利,顾昭以为是师尊给他留下的幸运起了作用,却不曾料到整件事都是有心人特意为他设下的陷阱。   直到仪式将他的神魂撕裂,异世的裂缝打开,从中走出的不是钟妙,却是他极为熟悉的魔气。   顾昭惊醒过来,匆忙间只来得及将记忆封存便逃离此处。   带着分裂的神魂过了几十年,终于能陪伴在师尊身边,已经计划好要如何度过退隐后的数百年,却没想到仪式从未停止。   而今天,祂终于找到了他。   被缝合了一半的神魂又开始撕裂,顾昭在剧痛中挣扎着,狰狞与平静在他脸上交错闪现,像是有只手在将他撕碎,而另一只手却强行要他入睡。   但他不能入睡。   他才刚刚找回师尊,还承诺了要同师尊去看山河美景,倘若在这时死去,岂不是要对师尊食言?   何况另一端的那东西绝不能降临在这世上。   钟妙付出祭天的代价才将魔神清除,若是因为自己曾经的一念之差让那东西穿过世界缝隙,且不说师尊会如何看自己——难道还要师尊再祭天一次吗?   顾昭咬紧牙关,死死捆住另一半神魂。   有个声音忽然在他脑海中响起。   【你不是一向瞧不上这一半么?现在又抵抗本尊作什么?】   顾昭只当不曾听见。   【可笑,这个世界无趣透了,本尊才不要来,】那个声音又说,【本尊只对你这一半神魂感兴趣,只要你松开,本尊便放你和你那师尊离开此地。】   顾昭从不相信魔修的鬼话。   【你除了信本尊没有别的选择,】那声音诱惑道,【放弃一半你早就不想要的神魂,做你师尊喜爱的正道君子,和和美美,总不至于舍不得这点重修的力气……瞧,她过来了。】   顾昭仰头看去,钟妙果然就在不远处。   他能撕碎自己的神魂,却不敢赌钟妙的性命。   顾昭不过犹豫了片刻,那声音却抓住这瞬间下手,带着一半神魂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等钟妙抵达时,只听见那东西的一声轻笑。   顾昭茫然地漂浮在海中。   他从前只嫌弃分神吵闹,也无数次想过要如何从体内将分神剔除,但当真到了这一天,心中却生出种无端的空洞。   钟妙一看他这神情就知道大事不妙,伸手一探,果然只剩下了一半神魂。   那声音不过是抓住顾昭的心结哄他,撕裂神魂哪是重修就能弥补的?   若当真能通过重修的方式回到完整状态——世上用于突破瓶颈的药物有许多,就算一时赶不及,用丹药堆也能堆出寿命,何至于那么多天之骄子都败在这步?   再而言之,世人常说修道先修心,如果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就能将恶念摘除,谁还愿意去费功夫苦修,只管长一截撕一截,个个都是无上道心。   没有厌恨如何知道喜爱?没有恶念如何打磨德行?没有影子如何衬托光明?   失去这一半神魂后,所谓的“正人君子”不过是空中楼阁。一旦寿命耗尽,连投胎转世都无法达成,只能消散在天地间。   钟妙向来知道神明哄骗凡人的方式,一路燃烧愿力赶来,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她早告诫过顾昭数次,此次前来本身也打着摘取天材地宝为顾昭修复神魂的主意,没想到修没修成,反而叫人抢先一步下了手。   钟妙又气又急,一把抓住顾昭。   他现在的眼神当真是纯真如稚儿了,疑惑地看着她:“师尊?弟子感觉有些奇怪。”   能不奇怪吗你个呆子!   钟妙怒极反笑,揪着他衣襟问:“你从前说要与我成亲,无论何时都要与我在一处,可是当真的?”   “自然是当真的,”顾昭温和笑道,“弟子从不曾对他人动心,但倘若师尊不愿……”   钟妙懒得听他说完,直接将他拽起,一口咬了过去。   顾昭惊讶地望着她,可惜没机会做什么发言。   钟妙正恶狠狠吻住他,乌发在水中散开,如同话本中择人而噬的艳鬼。   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咽喉下滑,烫得他骨头都热了。   是属于此界主神的愿力。   顾昭从前被钟妙哄过两回,因此不敢再相信她的话,就算她这些日子又是亲又是抱,也只以为师尊不通男女之事弄不清不同关系之间的距离。   他自然知道这借口蹩脚,但若是他又会错意呢?   分神一直叫嚣着要冲出来,顾昭没把握能压制太久,他怕自己哪天失去意识被分神占据上风,又对师尊做出什么冒犯之举,特意将所有解阵的方法刻录在阵盘中送给她。   钟妙却没他这样的瞻前顾后。   她自小就是这样的霸道性子,想要什么就牢牢攥在手中,这些天虽然不声不响,却把将来的步骤全都计划好了。   若是没出这档子意外,顾昭此时已经修好神魂同她在回家的路上,要是喜欢热闹的就在妙音坊办,要是喜欢清静,在钟山也不错。   在凡间时可以做她的大祭司,等过了数百年成功飞升,再去她手下做个从神。   一切都圆圆满满,偏这小子气人,不声不响藏了这么个大雷也不同她讲,还以为自己能处理干净——这是他能处理的事么?!   顾昭再了解钟妙不过,一见她柳眉倒竖,就知道是自己做过的事已经败露。   他现在倒是乖了,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被她松开后也不挣扎,开口就是“师尊我错了”。   钟妙从来知道自己徒弟生了一副好皮相,她并不是什么脾气好的人,能与顾昭平稳无事做这么多年亲亲师徒,他自己的撒娇功夫与眼力见起了很大作用。   此时他嘴唇被咬得发红,眼神却纯然无辜,拉着她衣袖,认错认得相当爽快:“对不住,师尊,又给您惹祸了,不敢求您原谅……弟子只是想见您想昏了头。”   钟妙冷笑一声。   她从前听人夸徒弟像自己还很是骄傲,如今一看,完蛋玩意,连这积极认错死性不改也很相像。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有这功夫不如将那罪魁祸首逮住,等她将另一半神魂夺回来,再与这小子好好说道说道。   钟妙不敢放他独自回中州——原本就够傻的了,如今没了一半脑子,没人看着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蠢事。干脆收进芥子,等她从另一个世界返回再把他放出来。   顾昭自然乖乖听话,进去前还关切她一定要好好吃饭。钟妙现在瞧见这张脸就上火,直接摁进芥子收进识海。   钟妙出发之前就向亲友们发过消息,此时也来不及细想还有什么细枝末节没处理。   神魂分裂越久就越难拼合,她再一次确认已经用愿力捆紧芥子,沉身没入最深的暗流。   穿越永恒之海的过程一如她料想中恶心。   粘稠的流质包裹住她五官,所有感知都被封闭,下沉,挤压,收缩,她能听见骨骼被绞碎重组的脆响,铁锈味在她喉头翻涌。   像是被再次分娩,愿力支撑着她身形不散,终于在下一次洪流中将她送向彼岸。   钟妙先是听见灌进耳朵的沉闷水流声,接着感受到光亮照在脸上。她勉强用刚长好的右手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这才能睁开眼睛向外看去。   不出所料,她正漂浮在一处海面。   好在这小世界还有些良心,虽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孕育出另一个神明,但到底尊重了她主神的权威,没在穿越世界壁垒时将她修为剥夺。   否则辛辛苦苦来一趟,还没找着人就把自己淹死在海里,那乐子可就大了。   钟妙放松四肢顺着洋流起伏,她的骨头还没完全恢复,等待重新生长的间隙正好用海水冲洗冲洗一身血迹。   漂着漂着,却听一旁传来惊叫。   “不好!师兄你瞧!这里有个死掉的修士!”   听起来是个小姑娘的声音,钟妙真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碰上人,一时间拿不准是装作死尸好些,还是开口解释好些。   但想想看,本以为死去的修士忽然诈尸实在有些吓人,干脆继续闭着眼装死,只等这师兄妹二人离开。   耐心等了片刻,这师兄妹俩不但没离开,反而又朝她靠得更近了一些。   “师兄,她能被咱们发现也算是缘分,总不能放任她继续待在此处。”   既然能孕育出魔神,按理说世道应当不大好过,没想到还有这样热心肠的道友。   钟妙正想开口解释,却听那小姑娘又说了一句:“你瞧她这身法衣,多好啊,肯定很有钱!反正葬身海底喂鱼也是喂——就当是为正道做贡献了!”   等等——为什么做贡献?!   钟妙就是再窘迫的时候也没摸过正道修士的尸,怎么这满世界的魔修不够你们杀的吗?到底是正道还是魔道你讲讲清楚!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那小姑娘的手就已经摸向她手腕。   还挺谨慎,摸尸之前先确认是不是真的死了。   钟妙这下懒得装了,直接反手扣住她脉门翻身而起。   从前行走在外,钟妙也遇上过几次不敌的时刻,专门学了一门龟息功夫,只要对方不超过她一个大境界,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她在装死。   这小姑娘的修为只在筑基,她师兄稍强一些,也才将将金丹,方才见她“死而复生”就已吓得半死,如今钟妙将化神期的威压展开,更是瑟瑟发抖如两只小鸡仔子一般。   她倒是想逃,奈何命门扣在钟妙手中,就连挣扎也不敢太用力,生怕这位直接将她宰了。   钟妙将这两人打量了一番,看着都嫩得很,身上倒没什么魔气,是正道修士无误。   这个年纪放她自己的世界还在师长敲打下用功念书呢,也不知家里长辈怎么想的,竟养出这么个性子来。   没察觉出魔气,钟妙的态度好了许多:“你们是哪个门派的弟子?小小年纪怎么跑出来做这种行当?你长辈又在何处?”   这是中州惯用的套话,听着虽然凶,却是在外做错事被抓住后最好的情况。   既然问门派,就是想知道师承,问长辈,就意味着不同小辈计较。   无论回家后要抄多少遍门规,至少命是保住了。   若是钟妙那个世界的小孩被逮住时听到这么一番话,机灵的早就开始瞎编门派了。   这两个孩子却像是听到什么噩耗一般,脸色苍白,身形更是摇摇欲坠。   当师兄的顶着威压向前一步,嗓音分明开始颤抖,还要做出副英勇就义的决然:“冒犯前辈是小辈的不是,但一人做事一人当,小辈愿以性命相偿,还往前辈高抬贵手!”   你都“性命相偿”了,还要我如何“高抬贵手”?   钟妙瞧着这两人的神情,忽然生出一种极荒谬的猜测:“你不会觉得本君想灭门吧?”   那俩孩子一听“灭门”二字更是如遭雷击。   瞧着这两人的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们当真觉得自己会为这一点冒犯就去灭门!   钟妙在外行走这么些年,剑下确实垒起尸山血海,也不乏被人指着脸惊叫逃窜——但那都是魔修。   正道的小孩子们向来很喜欢她,少山君可是蝉联了两百年“年轻子弟最向往的大能”榜首,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场面?   钟妙不能理解,钟妙大为震撼。   她大惊之下指着自己:“你们搞搞清楚,我是正道修士,哪家正道修士会搞灭门这套?”   钟妙穿过世界壁垒前刚刚提升的修为,还没怎么适应化神期的感觉,此时一不小心放出更多威压,反而在这两孩子眼中坐实了恶名。   小姑娘已经完全放弃抵抗一屁股坐在船上了,被她突然提升的威压一吓,干脆哭了出来:“各大宗门的长老如今都在前线抵抗魔君,你是哪门子正道修士?”   自魔君崛起后,修真界一直想方设法将其消灭,谁料数百年下来,魔界越发昌盛,正道却渐渐落入下风。   如今已到了生死攸关之际,各大宗门联合在一处,下定决心要将其彻底斩杀。   小姑娘也算有些身份,中州叫得上名号的真君她都认得脸,她方才想了想,竟是从未见过钟妙。   那还能是谁?定然是负责追杀他们这些年轻修士的魔将!也不知通过什么办法将魔气掩盖。   钟妙满头雾水,但她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魔君?如今的魔君是谁?”   那小姑娘已经认定她是魔将,怒骂一声:“你连自己的主子都忘了么?旁人不敢说,我却敢说!不过是个名字,有什么可怕的!”   “正是顾昭!”   作者有话说:   顾昭,平行世界的YOU KNOW WHO,出息了(点头)   钟妙将顾昭掉进了河里。   河神:一只黑小狗,一只白小狗,请问你掉的是哪只顾小狗?   钟妙:我只要我的那只顾小狗,谢谢。   河神:你真是个诚实的好孩子!三只小狗全都送给你了!   钟妙:【惊醒】   开个预收,不苟言笑一宗之主·正道大师姐X娇妻人设不倒·男狐狸精妖王(不是这个世界的妖王),失忆后笨蛋美人带球跑,二十万字左右小短篇,《你只是喜欢我毛茸茸》,封面在做了。   以下文案   陆修明带着一身重伤醒来。   听说这里是北天宗,他被大师姐楚善从山脚捡回来养着。   处处破破烂烂,还不如他从前的恭房气派。   等等……他从前叫什么来着?   楚善看着不苟言笑,待他却很好,纵着他每日胡闹,还给他捉小鸡吃。   可惜身患怪疾,大冬天都得去寒泉里泡着,可怜极了。   话本上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陆修明是只好狐狸,当晚就付诸实践。   谁料楚善冷冷看着他。   “变回去。”   楚善无父无母,被师父从死人堆里扒出来养大。   为压制一身修罗之血,日日抄经书泡寒泉。   没什么兴趣爱好,也不大同人交流。难得养只狐狸,到底还是跑了。   再见面时,小狐狸成了妖王,一见她便横眉冷目。   楚善自知从前辱没了他,干脆避着他走。   一日北天宗遭人围攻,陆修明急急赶去,却只看见血海中楚善力竭倒下的身影。   他如遭雷击,什么矜持尊严都抛之脑后,抱着楚善嚎啕大哭。   “你混账!你敢抛夫弃子不管!”   刚要沉入假死状态的楚善:……?   什么抛夫弃子? 第79章 、全员反转   钟妙被她劈头盖脸地一骂,心里生出些好笑。   倒不是说她脾气有多好,实在是这情况太新鲜了些——她从来只听过魔修放狠话,或是同些老顽固打机锋,但被这么大点的孩子义正言辞斥责?   对不住,不是她瞧不上人家的修为,实在是如同老虎被小猫咬尾巴一般,产生任何恼怒都显得多余。   钟妙搭着船舷跃上甲板,于阳光照射下舒坦地抻了抻筋骨,浑身噼啪作响,加之浑身血迹,越发显得反派风范。   又捏了个除尘诀,将一身水渍烘干,拿了把椅子慢悠悠坐在船头。   两个孩子一动不动地缩在原地望着她,如同被吓傻的鹌鹑。   钟妙瞧了他们一眼,两人瑟缩着互相抱得更紧了些。   虽说这个世界的顾昭还只是个连愿力都不会用的半吊子神明,但能穿越永恒之海来到界外,就具备了基础的跑路能力。   钟妙辛辛苦苦穿越壁垒过来,不是为了同他玩她追他逃的话本游戏,若是叫这小子先一步察觉她的气息逃了,又不知要废多少功夫。   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放下心来——既然夺走顾昭神魂的是他同位体,虽不知是抽的哪门子风,倒不用担心神魂被污染吞噬。   如今她初来乍到,既然不能使用愿力大肆探查,就只能回归老本行,通过询问本地修士搜集消息。   钟妙想了想,决定还是先使使怀柔政策,免得将两个孩子吓出什么好歹。   “本君并非魔修,只是从前潜心修炼,头一回脱离秘境,你们小辈不识得也是正常的,”她含笑道,“不如这样,你们同本君讲讲如今的状况,本君也能满足你们一二心愿。”   师兄妹二人自然不会相信,然而境界差距摆在这,就算不信又有什么用?不如趁着眼下这人还愿意装一装样子哄着他们,先暂时服软保住性命。   钟妙只管装作看不见这两小孩互相打眼色。   做师兄的先开口。   他虽努力镇定语气,但声音仍在不自觉地颤抖:“回真君的话,此处是无涯海,长辈命我们先行返回门派,再过几日就有宗门的师叔来接。”   无涯海?什么地方?没听过。   钟妙心中隐隐生出担忧。   她面色不变,继续问道:“但本君瞧你们的状况,似乎并不那么顺利?”   以化神期的修为,略略一扫就能得知全貌。这船虽看着结实,实则暗伤不少,阵盘中的灵石也所剩无几,若是再过些日子,两小孩恐怕要开始自己划船了。   “若你们指望门中长辈来接,怕是不能了,本君方才看过,这方圆百里内能喘气的活物,除这条船上就只有海兽。”   做师兄的还想扯谎,被钟妙似笑非笑看了一眼,怕得不敢再说。   “老实点,本君有急事要赶去前线,你们若是少费些无用心思,说不定还能搭个便车。”   纵使钟妙不曾下什么重手,两个大境界差的威压也足以令他们喘不过气。   师兄妹俩本就是这么点三脚猫的功夫,能支撑着同钟妙龇一龇牙就已相当不错,被她这么连哄带骗连敲带打地一吓,什么心气也没了。   钟妙一瞧他们神情,就知道火候到了,又端出副许久不用的知心大姐姐派头来。   “好了,早早说完情况,正好用个晚饭。”   随着这两小孩的讲述,钟妙终于摸清楚些情况。   无涯海就是中州的沧海,只是如今魔界气焰嚣张,给许多地方都改了叫法,像是专门要同中州叫板一般。   当年剿灭魔君的招贤令来得急,许多修真界的弟子都困在凡间界来不及回撤。   世家子弟自然可以早早随着家族的船回去,但像他们这种小宗门的孩子只能等待分批撤退。   眼看着前线越发激烈,她师父心中实在不安,一咬牙掏家底给弟子们买了船票。   谁料想半路遭了魔修,师兄师姐们拼命护着他们两个跳下船,本想着逃回宗门传递消息,半路又遭了风暴。   好容易抢出条船来,储物袋却丢了。   按理说过了筑基其实已不大需要进食,但此界既孕育出魔神,自然是魔气多而灵气少,以至于元婴之下都需要借着外力补充灵气。   海上能有什么吃的?至于海中灵兽,拿他们打牙祭还差不多。   两个孩子弹尽粮绝饿了几天,这才做出偷东西的勾当来。   钟妙从前自己挨过饿,知道这是什么烈火烧心的滋味,心下那点不快也散了。   他们在海上漂了许久,等这师兄妹老老实实交代完毕,已到了该入夜的时候。   眼见着太阳沉入海底,俩孩子忽然紧张起来。   钟妙向来擅长获取他人信任,与他们相处了一下午都不曾做出什么伤害的举动,看着又十分言语可亲,不知不觉已被划入可以信赖的大人范畴。   小姑娘试探着拉了拉她衣袖,小声道:“真君,快入夜了,我们得躲进船舱里去。”   见她不以为意,又急急补充道:“入夜之后,许多凶兽会跃出海面觅食,真君快随我们进船舱避避。”   转瞬间,一轮圆月升出海面,皎洁月影中无数黑影跃出海面,正嗅探着向船边围来。   海兽凶猛至极,每一头都有接近元婴的修为。俩孩子自小就被反复叮嘱绝不能在夜间走出船舱,就算是宗门长辈也不敢轻易与海兽对上。   她拉不动钟妙,急得眼泪又要下来。   钟妙笑了一声,反手掏出长弓,将小姑娘护在身前。   “急什么,”她朝远处点了点下巴,“你为本君辛苦讲了一下午趣事,怎么好叫你饿着肚子去睡?瞧瞧看,你觉得哪个好吃?”   好吃……自然是好吃的。   可惜狩猎海兽太难,都是人命堆出来的东西,只在几家最顶级的酒楼里出售。小姑娘虽说在宗门中很是受宠,从前也只看别人吃过。   她又怕又馋,到底还是个小孩,见钟妙说得轻松,鼓足勇气伸手指向其中一个。   钟妙侧头望去,弯弓搭箭。   一声霹雳巨响,也不见她怎么使劲,勾住灵气凝成的线上向后一拖,海兽便扑通砸在甲板上。   小姑娘瞪大了眼,生出后怕。   这样大的海兽竟然就被这么一箭了结,若是她今天下午没好好配合,也被戳上一箭,岂不是小命休矣?   她刚冒出些恐惧,又听钟妙问道:“下一条吃什么?”   左右已经这样了,倒不如先吃饱!她很快将担忧抛之脑后,迅速指向另一处。   深夜,钟妙靠在船舷翻看今天搜来的情报,就听顾昭在印记中轻轻问道。   “师尊很喜欢小女孩吗?”   顾昭虽说被收进芥子,但他与钟妙印记相连,能借着她眼睛看到外头的世界。   一开始他只心疼师尊要忍受这样大的不便穿越世界壁垒,可见她同那个小姑娘高高兴兴处了一下午,心中又生出些怪异的不舒服。   钟妙正揣测着如今修真界的情况,猛不丁被问了这么一句,顺口答道。   “确实喜欢,小姑娘多可爱呀,”她在地图上画了个圈,“等等,我怎么闻到些酸味?”   顾昭不说话了。   分神被剥离后,他本不该产生任何负面情绪,但如果当真这样,现在心里燃烧的又是什么?   钟妙问得直白,顾昭沉默片刻,羞愧答道:“是,师尊,弟子惭愧。”   糟糕,有点可爱。   钟妙捻了捻手指,十分遗憾此时不能将小徒弟放出来揉揉头。   “这有什么好惭愧的,”她翻过一页玉符,抄上几条笔记,“我难道还会同你生气么?就是生你的气,只要听上几句‘师尊天下第一好’也没事了。”   为了避免被魔君顾昭察觉到他们的到来,顾昭本体只能暂存在钟妙识海中。   他本应当喜悦于这样的亲近,但不知最近师尊怎么了,总爱说些这种话,他想像从前那样私下里冷静冷静都做不到。   顾昭实在不知道回些什么,只好假装对钟妙手中的情报产生了兴趣。   “这世界实在有些怪异……师尊可有什么头绪吗?”   顺着钟妙的视线看去,正好望见她捏着玉符的五指,纤长有力,被月光照得莹莹生辉,倒将玉符衬得粗劣了。   也不知顾昭想到些什么,忽然又陷入了沉默。   钟妙在玉符上圈了一道:“我方才问过,他们都说不曾听说过什么剑尊,妙音坊似乎还在,如今修真界的力量都压在前线,也不知凡间界是什么状况。”   至于魔君,有人说他是灾星降世,有人说他是天生魔种,没人能说出他具体的来历,像是无根无萍地来到世上,出现在世人眼前的第一桩事便是灭门血案。   顾昭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问了:“那师尊……对魔君又如何看呢?”   他没有提到魔君的名字,像是这样就能将自己与他划分开来,即使他们都清楚同位体根本同源。   钟妙顿了顿:“想来他应该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至于如何看,我们很快就能亲眼见到。”   第二日一早,船靠岸。   鲲鹏岸看着与记忆中完全不同,连名字也改了,拿块巨石插在岸边,刻着“回头岸”。   钟妙瞧着那熟悉字迹,忍不住在识海中戳了戳顾昭:“你瞧瞧这名字改的,真叛逆。”   顾昭自然认得出自己的笔迹,他又羞又急,还没想出怎么替自己解释,钟妙已从小摊子上拿了份公告。   “魔君数日未出,疑似有大阴谋?”她念了遍标题,翻转到背面,“如见此人,即刻向执勤修士汇报。”   公告上印着个模糊人影,钟妙险些没辨认出是顾昭。   穿得松松垮垮,姿态也很是浪荡,瞧着倒很有些妖族那边的风范。   顾昭自小努力做个端庄君子,从不学郑天河那样的粗犷作风,就是大夏天也衣裳齐整靠着运转心法降温,何时穿过这种衣服?   再往下些怕是腰带都不必了!   钟妙看得有趣,食指在公告上点了点,向后又翻了一页。   “长老会拟推郑真君为正道魁首,央朝长公主继位大典不日举行,哟,这俩倒还是老样子嘛。”   她语气熟稔,一旁的师兄妹听了,忍不住猜测这位真君身份。   钟妙正巧有事情想问:“你们对这位长公主可了解多少?”   央朝长公主在中州也算是位人物,小姑娘多少知道一些:“我听师父说过,这位长公主前二十年都是凡人之身,直到先帝殡天,她一心为父报仇,竟一夜突破至筑基,如今堪称剑道大成!”   等一等——什么为父报仇?   当初央朝的事钟妙也听说过一些,不论是她逃来中州,还是之后阻止祭天,听着都与“为父报仇一夜突破”有些距离。   她还在疑惑,就听小姑娘愤愤握拳:“若不是当初那魔头对先帝下手,长公主何至于此!”   钟妙翻阅公告的手指停住了。   师兄急忙阻止:“你小声些!怎么到了凡间界还这么莽撞!如今魔修肆虐,那魔头连世家子弟都杀了不少,你也想去试试厉害吗?”   中州一开始并没有将魔君放在眼里——魔修为祸凡间是老问题,只要不影响中州,修真界更愿意闭眼求一个飞升。   直到这位魔君崛起,上来就灭了白玉京王家满门。   王家根深叶茂数百年竟一朝覆灭于后辈之手,中州上下震怒,数次征讨却都铩羽而归,后来又有鬼医叛入魔界……   钟妙抬起手指以示暂停。   “稍等,鬼医又是何方人物?”   小姑娘说起魔君时还有余力愤愤,说起鬼医时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声音不自觉小了下去。   “我听父亲提过,说那鬼医不仅残杀同门,还将他师尊打成重伤掳走。”   钟妙越听越生出些不详的预感。   就听小姑娘低声道:“据说是正清宗逆徒,只知道他师尊姓柳。”   钟妙抬手捂住脸。   真棒,她从不知道一个小世界能给自己这么多“惊喜”。   如果说面对魔君她还很有些把握——徒弟叛逆总不好,多半是缺揍了。   但面对师父时又该如何?   以钟妙如今的实力,自然可以在凡间横着走。但师徒关系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老父亲含辛茹苦将她养大,换个世界就把人摁在地上揍?   她当真做不出这种事。   师父既然人在魔界,那师兄想必也不会离得太远。   钟妙又问:“那柳……不是,鬼医的徒弟呢?”   问到这个,小姑娘就不知道了,她师兄倒有些印象,仔细思索一番忽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神色紧张地摇了摇头。   “这个不可以说,”他压低声音,“他会听见。”   虽然他没作出什么描述,但此时无声胜有声,光瞧他那神情就知道师兄恐怕也不是什么正派人物。   否则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师兄当年最爱听读者捧着他的小说尖叫,每回在街上听见人谈论他小说中的情节,都要得意洋洋向钟妙自夸。   想当初他们钟山一脉镇守魔界数百年,就算中州高层再怎么恨他们不配合,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一句“正道栋梁”。   如今不过穿过个世界壁垒,竟然就成了这样一番光景?!   如今问也问了,不如问个明白。   钟妙心一横,眼一闭:“那鬼医的小徒弟呢,叫作钟妙的,你们可听说过什么?”   两个小孩面面相觑,半晌答道:“或许是我们太孤陋寡闻了,并不曾听闻这位的名声。”   钟妙愣了一愣。   原来如此?   她自回归神位后就少有这样心乱如麻的时刻,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顾昭在识海中看得着急。   他这位师尊什么都好,最好也最坏的就是责任心过重,什么都要向自己身上揽。   当初蜉蝣那件事——难道还有谁当真会去责怪她?她却能牢牢刻在自己心上数百年。   如今听了这样一番混乱,还不知道心中该有多难受。   钟妙只是愣了一瞬,很快便调整好表情。   “无事,也并不很重要,本君先送你们去找长辈。”   马车在荒原上行了一日。   在钟妙原来那个世界,凡间界已靠着多年治理过上了富足生活。但穿过世界壁垒之后,不过数日的功夫,满目皆是路有饿孚,田地荒芜。   没有“钟妙”,自然就没人终年不休地清除魔修邪祟。   再加上种种天灾,央朝多年来又只顾着替先帝复仇,更是苦难深重。   师兄妹俩从来只是匆匆一瞥,头一回从这样多的战火与废墟中穿过,都躲进了车厢不敢看。   钟妙坐在马车外,静静看了一日。   日暮时分,钟妙止住马车。   自出城后,她就察觉到有几道魔息跟在身后,特意将气息压制在不上不下的水准,勾着他们跟了一路。   如今已离城镇有足够远,又没什么行人,正适合停下来聊聊天。   又等了一息,果然有数道脚步声接近。   两个孩子自她停车起就察觉到变故,此时都乖乖缩在车厢内不敢出声。   钟妙合拢车门向后望去,反手拔剑。   剑身嗡鸣。   旧日阿修罗神像,再一次自她体内缓缓苏醒。   作者有话说:   钟妙:徒弟叛逆而已嘛,问题不大……等等,师父?师兄?喂?喂! 第80章 、姐姐,还是师尊?   魔界,魔宫。   一名魔将正顺着石阶向大殿内疾走。   与修真界话本中描述的不同,魔宫既不阴暗也不爱拿人头做摆设。   正正相反,当今座上的这位主颇爱明亮艳丽的风格,瞧这宏伟端庄的模样,若不是四处横生的魔气,瞧着与凡间宫殿并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凡间宫殿的地板上不会堆积这么些东西。   魔将小心避开一路上散落的种种玩具,神情谨慎得如同避开杀阵——不,或许比杀阵还要可怖些。   数十年前,魔君不知为何从凡间买了许多孩子用的玩具,属下们还以为有小主人要降临,正猜着主母在何处,却见魔君自己抱着玩具玩得开心。   这位魔君并非魔界出身,本就无根无萍,靠着击杀上任魔君的传统与一身骇人战绩强行登上宝座,私下里不服的其实大有人在。   他突然生出这样的新爱好,让许多魔修自以为瞧见了机会。   有个魔将当面挑衅,声称只有没断奶的娃娃才会喜欢这种软弱无用的东西,在殿内叫嚣许久也没见魔君有什么反应,更是瞧他不起,一跺脚将地上玩偶踩得粉碎。   ……那个玩偶有多粉碎,这魔将被人抬出去时就有多粉碎。   原本魔君只是懒懒的不爱出去找正道麻烦,被那蠢货这么一挑衅,反而开始在魔界倒腾起来。   长得丑的杀了,长得凶的杀了,长得像坏人的——你听听这像话吗?也杀了。   谁都不知道魔君会在什么时候动手杀人,谁都摸不透魔君杀人到底依照什么标准,一时间人人胆战心惊,非魔君召见绝不凑上去碍他老人家的眼。   但就算这样,还是有倒霉蛋碰上外出赏花的魔君,被他随手指去给哪株做花肥。   魔将想着想着,凶恶面容上难免露出些戚戚然的神色。   他就是最不应当向魔君面前凑的那一类!只是魔君交代了事,若是不准时汇报,怕是又要与哪位兄弟死同穴了。   还未迈入大殿,就听一阵笑声。   原本应当是王座的主位上摆着张软榻,一节小腿自榻上垂下,踩在软枕堆中,被猩红布料衬得如同玉雕一般。   听见动静,他懒懒坐起身,伸手将一头乌发梳向脑后,眼中还残留着大笑中激出的泪花,也不耐烦坐好,倚着扶手挑起眼皮看来。   若是只看外貌,谁能想到这便是传言中形如恶鬼的魔君?   魔将不敢多看一眼,更怕被魔君瞧见正脸,一进殿便跪下禀报:“回君上的话,方才前线回话,之前放走的那两个弟子已被人救下。”   魔君嗯了一声,不辨喜怒。   魔将不敢揣测这位的心情,继续禀报道:“小的已命令过属下不许伤害劫持的弟子,方才探子回报,说是那处兄弟们已被人屠尽,一切都按您吩咐做了,您看?”   魔君打了个哈欠。   “你这话说得……本尊有些听不明白,”他言语带笑,却如毒蛇般令人浑身发冷,“本尊可什么都没吩咐过,啊,再瞧瞧你这脸,不行不行。”   魔将暗道一声不妙,向后疾退数步要逃,视角却仍然定在原地未动。   他茫然摸向双眼,只摸了个空。   魔君赤脚踩在血泊中,偏过脸瞧了瞧这魔将砸落的头颅。   “什么吩咐不吩咐的,长得这样丑还不会说话,若是妙妙误会我该怎么好?”   不等他吩咐,自有几位仆从上前清理地面,魔君站了一会儿,又生出些困意来。   这大殿已经臭了,他要去做很好很好的梦,怎么能闻着血腥味入睡?   魔君叹口气,顺着长廊向另一处大殿走去,行至一半却被人拦住去路。   在魔界中敢拦他路的人不多,偏偏这家伙他还有些用,短时间内不能杀。   他心中默念几句勉强找出些耐心,问:“找本尊何事?”   好在这人也算有些自知之明,每次见他都裹着身黑斗篷,免得丑到他眼睛。   声音也是一样的嘶哑难听:“魔神大人,您贵为神明,何必容忍那群虫蚁在门外叫嚣?我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只要您能允许!这万千蛊虫一放……”   “不,”魔君打断他,“不,本尊自有计划,你若是敢做些什么,哈。”   他没有说下去,对面的人却已因剧痛跪倒在地。   魔君笑出两颗尖尖犬牙:“教育你这样的聪明人,疼痛总比道理好用一些。”   他将人抛在身后,继续向前走去,正打算找间花房晒晒太阳,又被人拦了下来。   在魔界中能拦他路的人并不多,偏偏这位还真是其中一个。   鬼医抱臂站在廊下,皱眉看向远处的黑斗篷,神情嫌弃。   “你收集玩具时好歹也挑一挑,什么脏东西都捡进来,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魔君这回倒是乖乖挨骂。   “不是玩具,这是礼物,”他解释了一句,“我这几日要出门,替我看着些。”   魔君难得有这样不作妖的时候,鬼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相当诧异。   他同魔君也认识了百多年,但这小疯子向来喜怒无常,丁点交情实在算不上什么。也不知是谁这样倒霉,还要收他这么一份“礼物”。   然而他早已过了会产生好奇的年纪,难得劝上几句也不过是考虑到师尊需要稳定的住处养病,见他心里有数,点点头应下便转身走了。   终于没人能挡在他与梦境之间,魔君生疏地捏了个除尘诀将血迹打扫干净,几步跃入殿内倒在软榻上打滚。   自从数十年前生出美梦,世间的一切都对他失去了意义。   魔修间的勾心斗角也好,修真界的暗流涌动也罢,当力量超过某个限度,便知世间一切心机,不过是出无用滑稽戏。   魔君玩弄人心如玩弄虫蚁,他们的天塌地陷,于他不过是随手捅下的小小树枝。   如今仇人已杀尽,魔修里的刺头也死绝了,修真界又没什么新花样。   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不到百年,他便开始感到无趣。   好在世道终于眷顾了他一回——就像鬼医说的那样,“聪明反被聪明误”?   像是终于找到自己的心脏,像是终于明白生死的归宿。   他抓住机会设下重重陷阱,而今终于等到美梦降临。   魔君伸手抚向自己的脖颈,忽然死死掐住。   她会愤怒吗?她会斥责吗?会不会这样掐住他咽喉了结性命?   他见过她的手,沉稳有力,如果能死在这双手中……   魔君大笑起来。   或许情况会更好一些,毕竟她这样心软,说不定心疼他怜惜他?如果他将一切告知。   他很擅长哭,也很擅长利用自己的外貌,从前弱小时屡屡借此迷惑敌人借机动手。他还有更悲惨的身世与更坎坷的路途,她怎么会不爱他?她应该爱他!   既然他们拥有一样的脸——既然她当真能为了那一个强行穿越世界壁垒!   魔君强行将同位体的一半神魂藏在心口,一遍遍回放着那些记忆。   嫉妒与快乐同时在他的体内燃烧。   “姐姐。”   “师尊。”   “妙妙……”   另一端,前线大营。   数日前送回中州的弟子意外在半路遭到魔修劫持,而将他们救下带来前线大营的,竟是位从未听过的化神期修士!   消息传来,一石激起千层浪。   前线大营的氛围并不像中州宣传得那般振奋。   战事打到现在,各方都有些疲软。   小宗门担忧弟子安危,大宗门操心资源消耗,一年一年打下去,人手都是要用资源堆出来的,能带来战场的至少金丹以上,死了哪个都要心疼。   何况这魔界如同无底洞一般,灵石砸进水里还能听个响,扔进这玩意里头图什么呢?   若说一开始还抱着些剿灭魔界的天真念头,如今也该歇歇了。   战事最怕心生退意,何况是这样的联合作战,一旦有人动了念头将精英弟子回调,那么士气跌落已经成为必然。   前线战事越发吃紧,调动中州的大半力量守在此处也不过只是勉强同魔将打得有来有回,若是魔君出手,怕是局面转瞬便要倾覆。   然而就在这个关头,竟冒出位从未听说过的化神期修士!   修仙一路重重关卡,许多人终此一生也不过止步金丹,能修到元婴都算一方大能。困境中得到化神期修士搭救?就是最离奇的话本都不会这么写。   且听那两个弟子说来,还是在海上遇到的——这几率与随便选个日子去极北之地就接到无根水有什么区别?   中州的化神期修士都是有数的,多半出自各大宗门与鼎盛世家,若说金丹期弟子是一个宗门的实力体现,化神期修士却意味着真正的传承保障。   修士到了化神期,除了宗门覆灭的大事,基本不会再出现于人前。即使这次前线已如深陷泥沼,却从没谁敢提出请谁家的化神期老祖前来助阵。   都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不留在山门中潜心修炼等待飞升,反而同小辈们出来搏命?谁有这么大的面子?   就算当真有,又要从谁家请起?   谁敢开这个口,谁就预备着同被点名的势力搏命。   如今冒出个从未听过的化神期修士,看着正义感颇强,也没什么势力阻碍,说不定能劝动呢?   前线大营一时人心浮动。   钟妙将那群被劫持的弟子交到他们长辈手中,正打算随便找处地方歇歇,却遭到了从未有过的热切款待。   那群人先是狠狠歌功颂德了一番,好听好看的高帽子不要钱一般向她头上戴,接着表示要好好准备晚上的答谢宴——用凡间的话来说,救孩子一命,就是认干亲也使得嘛!   钟妙只看着他们唱念做打不说话。   等人群散了,还要留那个小姑娘在一旁,说是陪她解闷。   无论是钟妙还是顾昭都很清楚,这不过是那群人拖住她的委婉手段。   她不耐烦待在屋子里,也没必要冲这么点大的孩子撒气,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出来逛逛。   走了没几步,忽然听见一阵极激烈的争吵。   为了表示尊重,钟妙的营帐被安排在中心区域,能住在此处的多半是各大势力的领头人。   按中州社交场上的惯例,这种身份的人就算背地里恨得想捅刀,面上还得笑盈盈说句幸会幸会,也不知是谁能吵成这样。   钟妙生出些促狭心思,凑近看了眼。   “本君绝不同意!你们休想!”那人冷笑道,“好啊,从前是怎么背后嚼本君的舌根子?现在倒记起牝鸡司晨的好了!”   有人劝道:“这是什么话?眼下人手折损成这样,难道陆坊主不心疼么?”   原来竟是老友。   钟妙自从听了钟山一脉的处境后就动过心思想去看看她,但今时不如往日,她与这位陆和铃没什么交情,若是冒冒然上前打扰,怕是要被打作可疑人士多加提防。   眼下倒是个好机会。   钟妙故意弄出些声响,见帐中人转头看来,这才露出些惊讶神情。   “你们今日同本君拉锯似的掰扯了那么久,怎么没见这位漂亮姐姐?”她笑,“我一见姐姐便亲切得很,没忍住打扰,抱歉。”   陆和铃转头望去,见帐前站着位女修,修为又看不透,就知道是他们先前说的那位化神期修士了。   她向来不喜欢这种油腔滑调的浪荡子口吻,但从这女修口中说来,却无端有种可爱,像是小孩学大人说话似的。   听她说见自己面善,陆和铃瞧着她也很是面善。   另一位却是钟妙之前见过的,先前给她戴了许多高帽也没能成功拿下,想来是指望着同为女修的陆和铃同她攀攀交情。   都是这个层次的修士了,再装听不清也没什么必要。背后议论反叫正主听见,那修士面上挂不住,随意拱了拱手火烧屁股一般走了。   陆和铃处理了数月公务不曾停息,又叫人这么胡搅蛮缠地闹了一通,本该心情极差,看着钟妙笑盈盈的脸,却不知怎么自己也轻松了一些。   “你还叫我姐姐?”陆和铃打趣道,“都是化神期的修士了,难道还会比我小不成?”   她话一出口就觉得冒犯,钟妙却相当自然地接了下去。   “怎么不对?若是算岁数,我应当比你小两月。”   说完这句,钟妙也意识到有些不对了。   她咬了下舌尖,转移话题道:“若是姐姐方便,不如同我讲讲魔君的事?”   前线战事远比看上去麻烦许多。   拖拖拉拉打了五年,不是没有人想过撤退,但死了这样多的人手,若是灰溜溜就走了,中州人该如何议论?   “但我听说魔界原先并不怎么与中州打交道,若是单单死了个王家,”钟妙啧了一声,“谢家应当很满意才对,没必要掺合这浑水。”   陆和铃看了她一眼,并不去深究她如何能知道这等阴私,解释道:“这又牵扯到另一桩传闻了。”   几十年前,那魔君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抛下魔界不管,独身游荡在外。   听说是在找什么人,但看着他那副恨不得掘地三尺的架势,没人相信事情有这么简单。   修真界一时引发种种传闻。   有的人猜他在找一个能助他登顶中州的魔修,有的人则猜他是在找一个预言中能将他杀死的宿敌。   然而无论结果如何,对正道一定百害而无一利。   几十年前?那不就是顾昭初次与这个世界产生接触的时候?   钟妙有了些猜测:“但为这理由?我从不知大宗门有这么听风便是雨。”   自然还有别的缘由,但那已不是能说给钟妙听的了。   钟妙知道她为难,打住话题不再追问,伸手从袖中掏出枝花来。   是今年自钟山折下的桃花。   钟妙笑盈盈将花递给她:“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同陆和铃聊过后,钟妙心中也有些怅然。   她刚来时还想着,若是顾昭只是一时走错了路,那拉扯一番将他带回来就好了。   但到了眼下这局面,无论一开始究竟出于何种缘由,横在其中的性命与仇恨永远无法收回。   只有不死不休。   魔界入口位于钟山下的暗渠,既然已经到了前线,不如索性去钟山看看——即使这钟山并非她记忆中的钟山,没了师父与师兄在,瞧着又与其它山川有什么不同?   或许人就爱徒增烦恼。   越过封锁线一路前行,血污与残肢渐渐多了起来,不时能踢到些残破法器,愿力与魔息缠绕其中。   走到钟山脚下,同样有一座小小城镇。   凡人早就逃离此地,唯有一片废墟将塌未塌地匍匐在大地上。   钟妙在钟山长大,年幼时常常下山与镇上的孩童玩耍,这里几乎是她的半个故乡。   她分辨出一些熟悉的建筑,倒塌的屋瓦间还散落着竹篾与纸笔。镇上有一位奶奶最擅长做布偶,如果没有这场战事,应当还健在。   钟妙耐心寻觅着,直到夕阳西下,落日湮灭于她面前的血泊。   视线中忽然出现只纤瘦苍白的手。   手中轻轻握着一枚布老虎。   “您在找这个吗?”他问,“姐姐……还是师尊?”   作者有话说:   魔君顾昭:100%黑化版本。   可以听听《L\'assasymphonie》,强推哦 第81章 、条件与威胁   顺着手向上看,却是个少年人。   穿着件黑袍坐在墙头,若是忽略四周弥漫着血与火的气味,倒像是个正要翻墙去玩的顽劣小郎君。   他笑盈盈地向下伸手,神情亲昵,见她不接,又向前凑了凑。   “姐姐不是最喜欢这个了吗?我翻了许久才找出来。”   钟妙丝毫不为所动。   少年委屈地低了头,一双桃花眼却挑着眼角瞧她反应,正是家中被宠惯了的孩子的做派。   钟妙只淡淡看着他,眼底清明。   没人搭戏,他很快便腻味了,手一撑自墙头跃下,落地时已恢复为成年男子身形。   同样是一身黑袍,顾昭穿着端庄冷肃,他却松松垮垮地随意披散着,腰间只拿了根带子胡乱束上。   与公告上一致的披发赤足,但靠近了看,却能发觉他眼底猩红,像是陈旧血迹凝结其中。   他向前走了几步,在钟妙面前站定。   “姐姐为什么对我这般冷淡?”他问,“是因为我装得没他像吗?”   若说他方才的少年形态还能有五分相像,如今的成年形态就只剩下三分。   顾昭自小随钟妙修习剑道,这些年又走南闯北了不少地方,虽说一开始确实较同龄人瘦弱了些,如今已是不错的健壮身形。   然而面前这位,虽能从轮廓上能看出些相似,身形却苍白纤瘦,像是从未见过阳光一般,仅剩的一点血色集中在双唇,反而衬得面容越发妖异。   且浑身魔息缭绕,就是瞎子也能看出他的魔修身份。   钟妙微微皱眉。   数百年中死在她手下的魔修不知凡几,许多习惯已经刻进了潜意识,如今面前站着这么一位,她还能克制一二,手中长空剑却发出阵阵嗡鸣。   他低头看了眼,笑道:“原来姐姐也是来讨伐我的么?也是,‘匡扶大义’,一听就很符合姐姐的喜好。”   他其实不应当这么早出来的。   修真界已陈兵钟山脚下五六年,虽不值得看进眼里,但放任这么群人在家门口日日聒噪,难免看着有失体面。   魔宫的花草还未种完,魔将有几个杂碎没清理,在他的计划中,要迎接这样重要的客人,自然需要先将屋子打扫干净。   他原本只是想远远地看一眼。   看着她行走于废墟之中,霞光落在她的发丝与眉眼,神情是与记忆一致的柔软,正如传说中那种真正愿意救拔苦难的慈悲神明。   于是他受这样的神情蛊惑,忍不住想要她将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   他看过记忆,知道她最喜欢这种东西,废了些力气将布老虎找出来,又巴巴地将布面清理干净。   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真心实意地向谁献上贡品。   然而在看见他的瞬间,钟妙的神情还是变了。   就算化为他最厌恶的少年形态,仍然无法使她产生一丝动摇。   他本就没想过能当真骗过她,但这样精准的判断,这样笃定的熟悉,要他如何不心生嫉妒?   钟妙没有接过布老虎。   “我不会加入棋局的任何一方,来此地的目的想来你也心知肚明——把他还给我。”   魔君笑着摇头。   “不,绝不,他自己犯蠢与我何干?这是他心甘情愿上供给我的祭品,您身为神明不应当更清楚么?”   不错,身为神明确实能通过种种手段哄骗要挟凡人献上祭品,只是她从未想过这种手段会落在顾昭身上。   钟妙闭了闭眼,忍耐道:“你可以提个条件。”   魔君描摹着她神情冷肃的面容。   这才是“少山君”真正的脸。   如同海水褪去后的礁石,比起她平日里常用的温和笑意,魔君更喜爱藏在其下的冰冷漠然。   他专门去魔修藏匿弟子的据点中看过,石壁满是刻痕,若有谁胆敢伸手触摸,便会被其中的暴戾剑气割伤。   他欣赏着一地狼藉,像是欣赏凤凰飞过后掉落的尾羽。   “姐姐这样说就有些见外了,我可是等您等了许久,”魔君又凑近了一步,“若说有什么条件,姐姐不如考虑我看看?”   他像是出售什么新鲜宠物一般掰着手指认真数出优点:“我更聪明,更强大,如果您想要,花样也会许多——分明都是一样的脸,比起那个木头脑子,显然我要好上许多。”   钟妙预先设想过他可能提出的所有条件。   虽不知顾昭是如何做到的,但根据气息判断,他显然是通过吞噬魔神的方式获取神位。   魔神作为世间种种欲望的集合,即使只是身为其信徒也会在污染中丧失理智,陆修文就是最好的例子。而魔君通过这等方式成就神位,所受的影响只会更深。   钟妙心中将种种可能暗暗过了一遍。   ……没想到竟是这个。   像是知道她不会轻易答应,魔君又换了个口吻。   “从前就听说您善于度化他人,为什么独独不能加上我?若是能将这天底下最大的魔头度化,岂不是再好不过的功德。”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伸手去勾钟妙的指尖。   然而记忆中那个人做起来轻易极了的事情,他却被钟妙后退的一步刚好错过。   魔君这些年向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别说是与他结仇,就是瞧着碍眼的,也没哪个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难得有一回按耐着性子伏低做小,却受了这样的冷遇。   他当即来了脾气,强行想要抓住钟妙的手。   瞧着他周身翻滚的魔息倒很是吓人,可惜选错了目标——钟妙揍过的天生神明都不知凡几,还能怕他一个融合不到百年的新魔神?   当初他在钟妙主场就挨了揍,如今换到自己的主场,仍旧没扛几下就被掀翻在地。   魔君自成年后就没受过这等委屈,被摁在地上还不服,大声威胁:“姐姐自然可以不在意我,难道天下苍生也不值得姐姐在意么?若是将来生灵涂炭,姐姐也能坐视不管?”   钟妙能忍他这么久已算难得,见这小子还敢作妖,一剑鞘抽在他大腿。   “既然你叫我一声师尊,那我今日便教教你道理。”   “生灵涂炭?我先叫你屁股开花!”   作者有话说:   今天状态不太好,明天多更。 第82章 、这挨揍是独我一个人有   在魔君的设想里,今日的会面应当是这样的——   最好的情况,他成功用少年模样迷惑住钟妙,将她骗回魔宫。   次一些的情况,钟妙识破了他的伪装,但利用一些眼泪与谎言,将她骗回魔宫。   再次一些,钟妙既没有被伪装迷惑,也不为他的恳求心软,那他还能用天下苍生的性命威胁。   就算她心生厌恶又如何?一想到钟妙不得不按耐着杀意与他同处一室,魔君就忍不住满心愉悦。   他甚至暗戳戳想象过钟妙可能的神情与回答,   她或许会很心疼:“你面色怎么这样差,这些年过得不好么?”   他就垂了眼看她:“没有姐姐,我如何能过得好。”   倘若她言语憎恶:“我辈正道修士岂能为邪魔所惑!”   那他正好撕破假面:“若姐姐不想见这天下血流成河,还是乖乖与我回去为好。”   总而言之,无论过程如何,钟妙最终是一定要同他回魔宫的。   但任凭魔君有千般猜测,也绝不会料到自己竟然一照面就被人放倒在地。   他在小世界霸道惯了,就算世家宝库也当作后花园一般闲逛,身为此界魔神,他也确实有行事张狂的底气。   可惜钟妙到底还是钟妙,就算换了个世界线,照样能让他体会一番爱的教导。   魔君难得露出些迷茫神色,被抽了一剑鞘才醒过神来,不等钟妙抽第二下,像被谁踩了尾巴一般弹跳起来蹿进魔气漩涡。   钟妙被魔气糊了一脸,伸手挥散,地上只剩下个布老虎。   没了钟山庇佑,此地远不如钟妙的世界繁荣,就连布老虎的料子也差了许多,用的都是些粗布,握在手中微微刺挠。   她还没想好要如何与魔君相处,更没想好要如何面对据说同在魔界的师父,钟妙揪了揪布老虎冒出的线头,沉沉叹了口气。   魔界内。   魔修们望着天边汹涌的乌云,齐齐叹了口气。   从前大伙儿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大人物,那时候杀人屠城多么快活,谁能想到百年后竟然要过这种日子?   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当初前任魔君遭人挑战时,他们就不该站在一旁起哄看热闹。   可惜世上没有早知道。   有个诨号欢喜道人的魔修手搭凉棚朝远处看了眼,惊道:“不妙!不妙!君上向这边来了!老道先走一步!”   此话一出,全场大惊。   赌鬼连骰子都顾不上捡,一盖斗笠就跑,血壶老人将葫芦一丢,矮身滚进树洞里头,金算子起身要走,见一桌的酒肉朋友四散,忍不住伸手将桌上宝贝划了一半在怀里。   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魔君已一步迈至眼前。   他面上仍绷着一张笑脸,然而任谁能都察觉出其下的勃发怒意。   金算子手中还抱着几袋魔晶,魔君瞧了一眼,笑道:“噢,你们今日在这里赌钱是不是?”   金算子是前两个月在凡间界犯了事叛逃来的,又因着沉迷敛财没怎么撞见过魔君,见他这样年轻,下意识将他与那些门派少主们混为一谈。   他从前伺候惯了达官贵人,还以为这次也能说几句吉利话讨讨彩头,当即作揖道:“回君上的话,今日小生手气颇好,正说着吉星高照,就见着您来了!”   血壶老人暗暗骂了句蠢货。   魔君点点头:“原来如此,你倒是运气好。不过本尊觉着,赢来的东西抱在怀里可不够,总要吃进肚子里才能算自己的嘛。”   金算子虽摸不着头脑,还是机灵地应了句“谨遵魔君教导”。   却听魔君又说:“你既然听本尊的教导,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   金算子心中刚升起些疑惑,就见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伸进袋中拿出把魔晶,且越靠越近,竟是直直向口中塞去。   他想要哀求,然而咽喉也被控制着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眼看着自己越吃越多,魔气在经脉中膨胀肆虐,最后一声炸响。   魔君收回目光,血肉顺着无形的墙壁滑落,没有一丝溅在他鞋面。   桌上仍然堆积着不少法器,可惜魔修没见过什么世面,做出来的法器也甚是粗陋,魔君叮叮当当拨弄着,挑选许久也没翻到能入眼的。   这声音清脆悦耳,然而在血壶老人听来却无异于恶鬼催命。   他用了龟息功夫躲在树洞中,暗暗祈祷着有哪个倒霉蛋能将魔君引走。   忽然一切声音消失,血壶老人又等了片刻,正窃喜着自己逃出生天准备换个位置躲藏,却忽然听见有人极亲和地问道:“那么你呢?赢了还是输了?”   他抬头望去,魔君笑盈盈蹲在树洞外看他。   刚才说赢了的那个已死得连神魂都不剩,血壶老人咬牙答道:“回,回禀君上,小的输了。”   魔君嗯了一声:“输了可真叫人生气是不是?不过听说跨火盆有奇效,你试过么?”   话音未落,血壶老人便惨叫起来。   漆黑魔焰于树洞中起舞。   魔君撩起袍角越过树洞,落地时身后只剩薄薄一层白灰。   他咂摸了一下,心情当真好了一点。   与正道不同,魔君压根不在意魔修的死活。   于他而言,魔修至多是寄生在他巢穴边的虫蚁,多一些少一些没什么紧要,反正总会源源不断冒出新的。   正道以为杀死魔修就能削弱魔界?他每日杀来取乐的都不止这个数目。   但这有什么用?钟妙还是不愿跟他回来。   不仅不回来,甚至还揍他!   魔君从记忆中看得分明,那家伙从小到大都没挨过揍!她愿意给他念经,愿意给他拥抱和亲吻——但是一见面就揍他!   明明从前受过更重的伤,年幼时甚至险些叫人开膛破肚,他在世间摸爬滚打多年,却从没有哪一次这么痛。   只是被剑鞘抽了一道而已,到了他这个境界,皮肉伤最不值一提。   何况钟妙抽他时下手并不重,选的位置也很是体贴,大腿是被鞭打后最不容易产生严重损伤的部位——但她是怎么知道的?!   他眼前忽然又一次望见烛火昏暗的地牢,血腥味,铁锈味,污浊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甜香,有人提着鞭子走进,说:“你们将来若是想向主子讨饶……”   魔君强行将回忆掐断。   他当年对王家还是太心慈手软了些,竟让他们死得这样痛快。   想到此处,魔君心中又开始冒火。   王家百年前就叫他烧成了灰,如今也没办法扫一块再烧一次。他站了一会儿,忽然偏头望去,眼底露出冰冷笑意。   见过魔君后,钟妙也没了游玩的兴致,在废墟边念了三遍往生经就折返前线大营。   本想着同陆和铃聊聊天,一敲门却听侍女说她不在此处,再一问,说是近日又同其他大人生出分歧,多半被打着议事的名号困住了。   这群人打的什么小算盘,钟妙心中清楚得很,只是目前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能糊弄一时就先糊弄一时,反正这群人也没这个胆子敢强压她做什么。   但陆和铃天天被他们缠着刁难,那就有些讨厌了。   钟妙骨子里就没什么恭谦礼让,平日里你好我好装一装也就罢了,说到底还是按自己的性子做事。   她自己不爱被逼迫,更不爱看朋友因自己被逼迫,当即决定摆一摆分神期大能的架子。反正到了这个境界,就算做再混账的事也总有人能给她找出借口。   锁定陆和铃的位置并不难,钟妙大咧咧走过去,侍从们竟无一人敢拦她。   里头果然在争吵。   有个声音质问道:“当初反对举兵的是你,如今反对撤兵的也是你!陆坊主,你可知天下人将如何看你?”   陆和铃冷声道:“少说些漂亮话,撤兵到底是为了休养生息,还是为了护住世家命脉,你们心里清楚得很!”   另一个人阴阳怪气:“为了世家命脉又如何?陆坊主孤家寡人,自然不知道同气连枝的情谊。”   钟妙就在此时敲响了门。   她也不等人来应,直接推门而入:“你们这啰哩巴嗦要到什么时候?定了今晚喝酒,左右都等不见人来,不如本君就坐在此处等。”   说完,她当真迈步走入室内,且一挑就挑了主位坐下。   态度桀骜,神情自如,像是坐在自家正厅一般,甚至给自己倒了杯茶,就这么坦然望着一室的人,还做了个请的手势。   “别耽误时间,有什么要说的快说,本君等着你们。”   她倒是坦然,旁人却被她逼出尴尬,众人呆滞了半晌,有人勉强道:“大人果然真性情,哈哈,实在我等凡人难及。”   有人开口打破寂静,其他人也纷纷应声,室内一时洋溢着阵阵干笑。   钟妙又问:“那你们是没什么聊的吗?没有本君便带人去喝酒了?”   众人面面相觑,只能点头。   钟妙上前搭住肩将人带走,一面走一面传音:“你理他们作什么?了不起家去,快快活活做你的江南之主,周旭那小子呢?就让你一个人顶着?”   陆和铃沉默着被她揽着走了段路,低声道:“有个必须杀死的祸根正藏在魔界,我没有别的选择,至于周旭……哈。”   她忽然停住脚步看向钟妙。   “我从一开始就想问——你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说:   魔君Belike:   你运气好?我都不好你凭什么好?给我死!   你运气不好?肯定是你给我带倒霉了,给我死!   今天加班到八点+核酸,加更大失败。周末继续日万!   来听听看这个吧!《Le bien qui fait mal》感谢在2022-07-11 23:59:08~2022-07-12 23:31: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宋子湘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小狗相争   陆和铃知道自己不应当问这句话。   如今前线大营内各自抱团,世家自然同气连枝,大宗门各有各的老交情。江南一带本应守望相助——可惜周旭周少岛主实在是个妙人。   陆和铃在育贤堂就与他很处不来,周旭觉着她老气横秋,她嫌弃周旭四六不靠。   如今大了更是如此,妙音坊自开拔起就将人手带来前线,蓬莱列岛呢?一贯的不着调,直接眼一闭门一关,任你们打生打死,天下之主爱谁谁。   在大营独身支撑这么久,每日与人费心周旋,忽然天上掉下个分神期大能,也不问什么就直接站在她这边,简直是白得的助力。   陆和铃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她,也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说些好听的,弄些好玩的,将这位神秘大能哄得开开心心,将来若是能去妙音坊做个客卿,她在生意场上能省下不少力气。   但她不想这样。   也许是因为钟妙总爱讲笑话哄她开心,也许是因为钟妙送了她一枝开得正好的桃花,也许是因为钟妙永远这样直白热烈,好像世上的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也许是数百年后忽然有人这样熟悉她。   “周旭要有你这么个朋友,一年至少向我炫耀十回,我怎么从未听他提过?”   “啊呀,贵人多忘事嘛。”   “东安记的铺子十年前就关了,你从哪弄来的糕点?”   “唔,山人自有妙计。”   陆和铃可没这么好糊弄:“你手里的梨花白是妙音坊从不示人的秘方,这个也自有妙计么?”   这话就有些麻烦了。   私探他人秘法是大忌,陆和铃拿给她时只说是自己随手酿的,钟妙哪里知道会这么严重?   她挠挠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瞎话,干脆躺平耍赖:“啊呀喝酒嘛,喝酒!别想那么多!咱们好朋友还能害你吗?”   钟妙在陆和铃面前放松惯了,本就没怎么刻意隐藏,再被她这么一问,几乎将来历摆在了台面上。   妙音坊向来警戒森严,钟妙却能知道她这样多的小习惯。她对天下大势一无所知,对世家阴私却颇有耳闻。且陆和铃私下里问过那两个弟子,都说是在海中捞到的钟妙。   陆和铃本想再诈她一诈,看着她那撒娇讨饶的脸又软下了心肠。   算了,吓唬笨蛋有什么意思。   两人在大营旁找了处竹林坐下,钟妙见她不追问,连忙将酒摆出来,试图趁机糊弄过去。   陆和铃哪里看不出来她?   也不知从哪来的缘分,两人分明才相识数日,陆和铃就忍不住替她操心起来。   “现下乃是多事之秋,我知你好意,但还是不要掺合进这摊子烂事了。”   钟妙正愁没人同她讲一讲如今的状况——清楚情况的都三缄其口,好套话的知道的还没她多,一听陆和铃提到此事,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她眼睛唰地放亮:“原来如此!还请姐姐再教教我!”   好一手顺竿爬的功夫,陆和铃摇摇头,低声道:“算了,本也该告诉你,近半年来世家血案频发,先是谢家,再是陆家,不到数月已有十余长老暴毙。”   钟妙皱眉:“可知是何人所为?白玉京忍得下这口气?”   “自然忍不下,但那又如何,”陆和铃面上掠过阴霾,“刀剑易躲,冤孽难防,世家背地里不知沾了多少血腥,如今被人咒杀也是活该。”   作为妙音坊坊主,陆和铃向来说话留三分,钟妙忽然听她这样尖锐还有些惊讶,细细一想,神情渐渐也冷了下去。   “是那一位?”   “不错,正是衍星楼那位。”   没有钟妙与钟山时刻敲打着绷紧皮,世家好日子过了太久,越发不将天下人放在眼里。   “也不知是怎么走漏的消息,竟让天机引得知了当年衍星楼大火的真相,这才找上门来,”陆和铃冷笑一声,“你瞧着吧,世家一日找不到人,便要一日胡乱攀咬,声势倒挺大,不过是给自己壮胆。”   钟妙心中一沉。   利用咒术千里外取仇人性命——听着倒很是威风,颇有些抬手间夺人狗命的气魄。   但钟妙清楚,若是用这种法子杀人,施术者所面临的风险将极为巨大。   天地间自有规则,咒杀他人必将承受反噬。   传统施术者通常会预先使用种种手法回避抵消,但即使是这样,数月咒杀十余人的代价也绝非寻常人能够承受。   何况其中有不少还是修为颇高的长老,最开始的几个或许来不及反应,但后续的未免不会在临死前奋力反扑,只要有一个反向锁定了施术者的方位,以世家的能耐,将他抓住并不会太难。   钟妙从前砸了不少世家的场子,以她作为剑修的能耐仍有数次险些在追杀中丧命,如今师兄作为法修独身在外,越想越是揪心。   她倒是能用愿力将师兄找出来,但如今世家正四处搜捕,万一搭了她的东风还先她一步……   钟妙摁了摁眉心,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陆和铃见她面露焦急,安慰道:“你不必太担心,若说世上有谁最善躲藏,除天机引外再无他人,要是有什么消息,我定然先告诉你。”   钟妙谢过她好意,垂眸望着酒盏,暗暗下定决心。   自穿越世界壁垒后,钟妙就没碰上几件好事情。   先是魔君那小子,也不知怎么生得这般叛逆。再是师父,钟妙能猜个大半,多半是带着师祖在魔界养伤。然后是师兄,好好的一个师兄,喜欢写话本数灵石的呆子师兄,怎么就去做了咒杀这行当呢?师父也不管管他。   钟妙喝得半醉,躺在树上连连叹气。   她心里装了事就不耐烦与人应酬,半夜里还是摸回钟山找了棵喜欢的树躺下。   修真界还抱有希望,钟妙却相当清醒,以中州目前的实力,想斩杀魔君不过是说笑而已。   一日一日打下去,修真界只会越发虚弱,不说物资损耗,光是每次出战损耗的人手都不知要修养多少年才能补回。   但退又如何退?耗了这么些年,中州与凡间界俱是荒芜,唯有一场大胜才能安抚其间一切牺牲。   可惜人神有别,钟妙当初能通过献祭带走魔神是因为她本身具有同样的价值,这样的破局之法压根无法复刻。   她想得心烦,一会儿想到师兄的安危未定,一会儿想到师父与师祖还不知情况如何,她从前以为自己那个世界就够麻烦了,却未曾想到所有事集中爆发竟然能这样混乱。   还有阿昭,虽然魔君作为同位体无法对那半块神魂做什么,但拖得越久她心中越是不安。   钟妙又叹了口气。   为了避免被魔君察觉,顾昭这几日多半处于沉睡状态,但钟妙的心情实在太差,连带着印记中也一片躁动将他惊醒。   他知道师尊在愁些什么。   她总是这样,见到了就不能当作没看到,总想要所有人都得到恰当的结局——世上哪有这样公正的好事?她偏要拿这个折磨自己。   年幼时想要长大,长大了又渴望变强,可时至如今,顾昭才发现自己只是想给师尊一个拥抱,无论以什么身份,无论出自何种情感。   但他已经做不到了,为自己曾经做过的蠢事。   钟妙想着想着就有些犯困,左右有长空剑替她守夜,扯了条毯子盖着迷迷糊糊睡过去。   顾昭在意识链接中轻声为她念经,将清心咒念到第十遍,钟妙翻了个身,眼见毯子就要落下去。   他心中着急,却见有双手接住了毯子,手指在月光下照得苍白。   长空剑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嗡鸣就被人握在手中强行沉睡。   “哎呀,真可怜,”魔君笑嘻嘻的,也不知说谁,“气不气?气也没办法~”   他将毯子仔细盖在钟妙身上,又轻轻俯身,在她侧脸亲了亲。   魔君从没做过这种事,虽笑得十分嚣张,动作却拘谨小心。   钟妙睡梦中睁不开眼,迷糊中还以为是从前在中州,只低声道:“阿昭别闹。”   魔君皱眉盯了她一会儿。   “我才不要这个名字!”他忽然又开心起来,“不过我们有的是时间,姐姐将来得给我取个好听的才行。”   他松开长空剑,后仰消失在魔气中。   第二日,钟妙醒来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周围分明闻着有魔气,长空剑却未曾发出预警,想问问顾昭发生了什么,这小子不知怎么也闷头闷脑的不吱声。   眼看着日上杆头,钟妙跳下地松了松筋骨,决定还是先回大营再说。   一进门,陆和铃果然在等她。   钟妙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什么事,就听她急急开口:“你现在立刻离开,不要问为什么,走得越远越好!你不是想找天机引吗?现在就出发如何?”   上一回见到陆和铃这样慌张的表情,还是钟妙酒后将人超度那次,她摸不着头脑刚想问,一群人涌了进来。   这群人平时虽然待她热切,却从没像今天一般过火,看她的眼神不像是看人,却像是看什么救命良方稀世珍宝。   忽然有人上前一步。   “大人!还请您救一救天下苍生!”   作者有话说:   钟妙:遇见困难睡大觉。   顾小狗与顾小狗隔空对拳(?)   陆和铃看钟妙:唉我的笨蛋小妹妹。   (众魔修的坟头草对该评论点了个踩) 第84章 、若是他当真有个女儿   钟妙被喊得微微一愣。   等等——她不是刚救完苍生回来休假么?怎么又要去拯救天下苍生?   虽说她确实较其他修士强上许多,但羊毛也别逮着一只薅啊!   那人神情恳切,像是下一刻就要当着钟妙的面以死明志。   “真人!眼下实在是到了存亡之际!还望您为天下苍生考虑一二!”   前些天这群人还瞧她不大顺眼,今日却情绪饱满地赞美起来,又是称赞她修为高深,又是称赞她心性纯良。   钟妙活了这么些年头一回体会被人当面哭丧的感觉,如今孝子贤孙全就位,悼辞都念完了,就等她自己老实跳进棺材盖上盖,立马能抽出条白布往头上一蒙开始填土。   她认识打头的那个,据说是什么南华宗的掌门,看着仙风道骨,实则南疆一霸,不是什么好东西。   嚎起来倒是情真意切,甚至以袖掩面擦起眼泪,钟妙抖了一地鸡皮疙瘩,打断道:“可以了,停一停,再演就过火了。”   南华宗掌门被她打断也不恼,一手捂在面上,哑着嗓子恳求道:“老夫实在是情难自禁!如今中州的豪杰们都在前线浴血,叫老夫如何不心急啊!”   钟妙对自己看不上的人说话向来刻薄,她啊了一声:“那您老人家不去准备军需物资,跑本君这儿来哭丧作什么?难道还指望能哭死魔君么?”   被她这么夹枪带棒地怼了两句,那掌门面上仍不见丝毫窘迫,可见真真是个人物。   他哀声道:“老夫也知道那魔君实在难缠!您瞧瞧这前线大营一日一日的损伤!都是在割诸位掌门的心头肉!”   钟妙实在不耐烦这种曲里拐弯的说话方式:“所以呢?你跑本君这儿哭什么?是要本君替你预先看看风水么?”   南华宗掌门面皮一抖,到底收敛了声音,果然袖子落下,面上无半点眼泪。   他回身向室内众人拱手行礼,这才望向钟妙:“您来此处也有数日,虽不知您从的何处师承,但天下兴亡,自然应当由我辈修士担当,想来您长辈当年也是这么说的。”   钟妙心想那可真不一定,柳岐山对中州那套向来嗤之以鼻,交代最多的一句是——“要打就下死手打,出了事有师父在,别被人欺负了。”   掌门又道:“眼下前线伤亡惨重,继续耗在此处也无甚意义,老夫本想带弟子撤回中州,奈何外有魔修重重拦截,实在脱身不得!”   钟妙疑惑:“那你朝本君说又有甚意义?难道本君又能使唤得动魔修么?”   她话音刚落,就见室内众人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   不会吧?钟妙心中涌出一种不妙的猜测,不会当真被我猜中了吧?这也太蠢了些,哪有正经人能想出这么个……   “魔君今日放话出来,只要您愿前往魔界,便许我们平安撤回中州,”南华宗掌门竟扑通一声朝她跪下,“大人!还往您怜惜这数万中州弟子!放他们归乡吧!”   钟妙震撼当场。   久远的记忆击中了她——她从前在师兄的话本里看过这个桥段,似乎是叫什么《他追她逃:魔君霸爱小音修》?   钟妙当时就理解不能:“天下人死绝了么?竟然将希望压在一个音修身上——倒不是说我有什么歧视,但音修能做什么?笛中剑?”   师兄谆谆教诲:“妙妙,你不懂,情爱才是伤人剑。”   钟妙从来只信手中剑,何况哪有这么傻气的魔君,一统天下没意思么?   得,还当真叫她遇上一个。   一屋子嗡嗡嗡吵得人心烦,钟妙本就打算去魔界看看,也懒得同他们掰扯,干脆应下将人统统赶出门去。   等人走完了,又去看陆和铃的情况。   她方才被钟妙手疾眼快封了口挡在后面,现在人走了,钟妙解开静音结界刚想同她说两句,险些被这位姐姐抓着肩膀将脑浆子晃匀了。   “全天下就你一个能干是不是?那么多老不死的躲在后头,要你去魔界逞英雄?”陆和铃半点没了平日的端庄雅致,“你现在就走!中州战死在此处是中州的命数,与你有什么关系?”   钟妙吊儿郎当的还在笑:“这话说得不对,姐姐难道与我没关系么?钟山苦寒,姐姐还是回江南去吧。”   陆和铃瞪着她,眼眶却红了。   魔君说是三日后来接,钟妙才懒得配合他,谁知道这小子又在折腾什么幺蛾子?不如早去早回。   安抚好陆和铃,当天下午便踏上去魔界的路。   魔界的入口只有一处,须得穿过钟山之下的暗渠。   钟妙从前隔三差五就来巡视一圈,换了个世界倒也没怎么生疏,找到熟悉的凹陷,捏了个避水诀向下一跃,再睁眼已身处河底。   河底昏黄一片,不时有水鬼试图自背后偷袭,被她杀了数个才安分一些,仍躲在乱石后盯着她看。   钟妙将手一松,放任长空剑四处游弋,自己低下头仔细摸索。   找到了。   也不知长空受了什么刺激,今日串水鬼串得格外起劲,等了一息才游回她手中。   钟妙笑着拍拍它,手一沉拧开机关。   河水倒流,天地颠倒。   她自猩红穹顶坠落,向下望去,正是前线战场。   郑天河斩下一剑,没来得及擦去面上血迹,锵的一声回身架住后方刺来的长戟。   那魔修很有一番力气,郑天河双手持剑,忽然右臂一凉,却是中了暗器。   他咬牙掀开长戟,向前一步斩下魔修头颅,身后同伴很快替上前来,郑天河刚向他感激一笑,忽然侧前方又闪过一道黑光。   此时再举剑已来不及,   一柄剑挡在他面前,叮当一声将暗器顺着原路射回,同伴惨叫一声倒地,死去后竟褪去伪装变为魔修。   顺着长剑看去,是个面生的女修。   一同扛在最前线的这批人他都认识,怎么突然冒出个生面孔?且修为还高得令他看不清,不知是哪方势力?   或者再差一些……莫非是魔修的新把戏?   郑天河在前线战场摸爬滚打了五年,一开始或许还会存些天真心思,但到了今日,即使方才还被人救过,也不影响他满心疑虑。   那女修显然看出他的戒备,面上却带了笑,倒像是看一个颇为欣赏的后辈。   “要玉露丸么?还是除秽散?”她语气亲近,“再盯着我瞧,你那条手臂就别想要了。”   玉露丸去毒,除秽散消魔气,都是中州最顶层的好药,郑天河也是偶然去拍卖场出任务时听到过几次。   魔修有两点是公认的,一是善战,二是没见识,能知道这么稀罕的好药,想来不可能是魔修,或许是新来的前辈?   郑天河暂时还不想做个独臂大侠,接过药向伤口倒去,果然没多时就将魔气拔除干净。   就这么点上药的功夫,那位前辈又将十余个魔修斩于剑下。   她瞧着轻松写意极了,人还站在他面前护卫,剑却如银针般在战场穿梭,每一道寒光闪过,就有数个魔修毙命。   这!这竟是能自主攻击的宝剑!也不知是哪一位名家所作?   郑天河的目光越发炙热。   钟妙心中却在暗暗嘀咕——长空最爱漂亮,又嫌弃魔修血脏,从前每次打完一场都要赖着她细细清洗,今天却不知怎么这样积极?   算了,孩子积极也是好事。   确认过郑天河已能继续作战,钟妙抬手召回长空,一剑挥出。   魔宫内,鬼医饮下一杯茶水,第无数次劝自己不要将这小子打出去。   冷静!师尊的伤势不宜挪动,每月新换的筋脉还需找人采买,正清宗就守在外头等着取自己性命……绝不能动手暴揍魔君!   何况他也揍不过。   鬼医饮尽一杯又续一杯,这才缓缓开口:“不知魔君今日来找我何事?”   魔君半点不觉得自己是个惹人心烦的不速之客,坐也不好好坐,压得椅背嘎吱作响。   “确实有一些事,”他琢磨着,“你,您从前的名字是不是叫柳岐山?”   鬼医眸光一冷。   “是又如何?”   椅背咔的一声被魔君压散了架。   他难得露出些不自在,虽然努力隐藏,还是叫柳岐山读白纸似的读出来。   “嗯……嗯,你,您瞧着,我怎么样?”   你不怎么样。   柳岐山心中翻了个白眼。   也不知这小子受了什么刺激,竟对他用起敬语来,上一次柳岐山受这待遇,还是百年前这小子求他救一救性命。   那时魔君还是个半大少年,叫人开膛破肚了死狗一般丢在路边。柳岐山难得发了善心,百年后一瞧,哟,就救下这么个祸害。   眼下形势比人强,柳岐山只好随口糊弄他两句:“还不错吧,也算得上英雄出少年。”   魔君一听竟扭捏起来:“那,那倘若你有个徒弟……”   徒弟?那更是个完蛋玩意,柳岐山一想到苏怀瑾就心梗:“魔君还是别提他的好。”   “不是那个!”魔君一挥手,“倘若您有个徒弟,从小像女儿一般教养大,旁人都说您将她宠得如珠似宝,”他声音小了下去,“您可愿意将她许配给我?”   那你可就甭做梦了。   柳岐山还当真想过,若有一日师尊醒来,若师尊愿意,他想养一个小女儿,最好眉眼如师尊一般,也教她剑术,只盼她快快活活什么也不怕地长大。   若是他将来当真有个女儿……   柳岐山无论如何也糊弄不出这句话,两人正僵持着,却见个魔将慌慌张张闯了进来。   “君上!君上!忽然来了个极凶的修士!眼下就要杀到殿前了!”   作者有话说:   魔君:(试探岳父)   柳岐山:就你?笑死,熊孩子滚啊!   写狗血段子纯粹个人恶趣味,上升打咩。   另外可以看看预收,三本狗血,《强娶师母》德牧大师兄(自以为)强取豪夺被小妈训狗。   《道尊以身度我》,想写男妈咪被引诱逼迫,“别害怕,你没有爱上我,你只是为了天下苍生。”   《你只是喜欢我毛茸茸》,冷酷妖王娇妻人设不倒,失忆后以身报恩带球跑。   正剧传统升级流修仙《青云之上》,乐天相声大师女主和亲友团,因为是正剧,会晚点写,先写狗血休息一下。 第85章 、小狗挨打   那魔修嗓门极大,柳岐山瞬时睨了过去。   他特意选了这么座偏僻院子,就是想着清清静静的便于师尊养病,魔君来也就来了,毕竟到底是人家的地盘,这个魔修又是怎么回事?   魔君还等着柳岐山给个答复,见他视线移开,心下也颇为不爽。   奈何本土魔修天生缺一些察言观色的能耐,加之心中惊骇非常,直接忽略了二人黑沉的面色继续喊道:“君上!那修士很快就要打进殿里了!诸位大人实在不敌!还望您早做准备!”   他平日里是绝不敢这么放肆的,奈何那修士实在凶得过分——也没听说打哪儿冒出来的这么个人物,一降落在战场中便大开杀戒。   数百魔修挡在她面前竟不比割草更费力,按这么个神挡杀神的进度,怕是没多时就要杀穿战场闯入魔宫。   按魔界的规矩,只要能杀死前任魔君,无论何种身份都能继任魔君宝座。   当今这位就是依照这条规矩上的位,按理说魔君之战中他是不应当对任何一方做出提醒的,但这位好歹是个魔修,门外那是妥妥的正道修士,若是当真让她继任,魔界众人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魔君没得到答复本就很是不快,忽然听到这么个消息,心中更是怒火升腾。   他一挑眉冷笑起来:“本尊竟不知道修真界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人物,还是许久没为你们紧一紧皮子,才叫你们废物得太过?”   修真界如今的战力他算得门清,那群当真有能力做些什么的老不死正缩头乌龟似的蹲家里做窝,年轻弟子里虽然也有那么一两成能看,但绝不至于能在魔修的主场将他们压着打。   何况他还特特派出了数倍战力。   按魔君的计划,今日要叫修真界狠狠放一回血,将他们彻底打怕了,才会老老实实放下身段去求钟妙。   若是敢用强硬手段逼迫就更好,正好叫姐姐瞧一瞧如今修真界是怎样一群豺狼为政,最好能让她寒了心干脆留在魔界不走。   到时候他再反手将那群人摁死,想来姐姐就不会怪他心狠手辣,也算是为姐姐出气。   谁料到第一步就计划告吹?   若是当真让人将魔将杀空,岂不是道侣也要落空了?   鬼医望着魔君难看的脸色,心中也是暗暗生疑。   他没叛逃前算是正清宗的嫡传弟子,虽说只是面上光鲜,但对各门各派中的阴私还算颇有耳闻。   修真界已有数百年无人飞升,那群所谓的化神老祖不少都寿数将至,如今突然冒出一个千里迢迢来魔界找人麻烦,听起来实在稀罕。   难道是正清宗终于下定决心对他师徒二人下杀手?   自数百年前柳岐山强行打断祭天仪式,正清宗就一直追着他们紧咬不放,十年前躲进魔界才好了起来。   一想到被捉回去的可能——他自己无所谓生死,却不能让师尊被正清宗再次害了。   柳岐山面色沉沉,十指于袖中握拳。   魔君已没了闲聊的兴致,他招出魔气漩涡要去正殿看看,院外忽然闪过一道极耀眼的金光,竟瞬时间将院外法阵连着院门斩作两半。   院中掀起巨大气浪,只听一声爆鸣,烟尘中一道身影径直向魔君掠去。   魔君当即施法还击,两人极快地过了几招,砰一声闷响,魔君已被那恶客砸在墙上。   柳岐山从前跟师尊学过几年剑,自然能看出这剑修好俊的身法与好霸道的剑势,且一打眼看不穿她的修为,竟当真是个化神!   他这些年全部心神都扑在医术上,修行一道荒废得干净,见魔君一照面就被人拿下,心中着急,一抬手射出数道寒芒。   烟雾中传来轻轻一声“咦”,剑修抬手挥开烟尘转头看来。   柳岐山紧紧盯住她想判断出身份,却在看清的刹那微微一愣。   这张脸瞧着也太年轻了些。   应当不是正清宗的人,他从前没在门派大比中见过这张脸,何况正清宗向来爱虚名,若是能养出这么个剑道天才,怕是早八百年就要吹得人尽皆知。   但不知为什么,这张脸总给柳岐山一种微妙的熟悉感。   烟尘散去露出两人身形,魔君竟已被人束住双手抵在墙上,喉头还横了柄剑。   一柄未出鞘的剑。   都打到魔宫来了却不出剑,这与打情骂俏何异?   再看看魔君,柳岐山虽一直看不大惯这小子的种种爱好,却从没怀疑过他作为魔君的能力。   如今一看,都被人将剑架在脖子上了,不想着怎么脱困,反而直接放松了肌肉靠在墙上,一双手也老老实实被束着,眼睛倒是直勾勾盯着人家小姑娘看。   最近又时兴了什么新潮流么?柳岐山发觉自己越发看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   那剑修倒挺有礼貌,朝他点点头还露出个笑,这才转头看向魔君。   钟妙心中已将魔君骂了无数遍。   知道正魔交战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年轻修士们死在战场上是另一回事,她本不想过多插手此界事端,却实在无法坐视不管。   钟妙一路杀来已是满腔火气,追踪着气息来到院外,哪里还有耐心同他客客气气敲门问好?直接一剑破门。   却偏偏破的是柳岐山的院门。   如果不是魔君面上的惊愕足够真实,钟妙差点以为是这小子故意搞事。   挥开尘土瞧见柳岐山的刹那,钟妙整个脑子都卡了一瞬。   她想了许多种与师父相认的情景,但绝没有哪一种是以暴力破门开头。   眼下砸也砸了,钟妙尴尬一笑,匆匆将视线收回。   魔君只愣愣望着她不说话。   分明这家伙才是罪魁祸首,现在却显得她像个恶人,钟妙又尴尬又恼火,恶声恶气道:“怎么,不是魔君请我来的么?现在倒傻了?”   魔君眨了眨眼,鸦羽般的睫毛下掩着一双清凌凌的眸子。   “我只是没想到,姐姐生气的样子也好美。”   他生了副好皮相,又身形纤瘦,换了旁人受他这么句真情实感的赞美,怕是很难再生他的气。   若不是钟妙刚被他坑得砸了自己师父院门。   钟妙平日里或许还会有闲情逗逗他,但如今师父还站在一旁呢!听他这么说更是头皮发麻的尴尬。   “哪学来的油腔滑调?老实交代!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魔君被她凶了也不恼,他没说谎,钟妙生气的时候也极美。   她平时端着一张无波无澜的含笑脸,像一尊救苦布施的神像,现在却被这怒火带回凡间,成为一个他能真正触摸到的……人。   魔君侧着脸蹭在剑鞘上,神情迷恋:“不是油腔滑调,我对姐姐一见倾心,也没什么把戏……只是想姐姐来看看我罢了。”   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怕是要为这痴情深深动容。   钟妙只想拍拍他脑子,听听里头激荡的水声。   “你看话本看傻了么?平时小打小闹也就罢了,难道你还当真想将这群精英子弟全数葬送在战场上?”   “那又如何?”魔君笑盈盈的,“只要能见到姐姐,有什么不能的呢?”   他望着钟妙的眼神柔情似水,说出的话却这样残忍恶毒。   大战打了这么些年,双方都有些例行公事的意思在——左右也打不完,没必要场场都拼命,不如轮换着修生养息。因此每一场的人数与战力都有个定数,派出的修士大多比照着来。   然而钟妙方才粗粗估算过一回,今日战场上的魔修战力远远高于平日。   魔修的力量翻了倍,中州派来的却还是这么些人,局面瞬间反转。   若不是钟妙临时起意来了这么一趟,今日战场上的九成正道修士都要葬在此处。   就算中州后续也追加投入找回场子又如何?死去的人终究还是死了!   这群修士都还年轻,最多不过百来岁,原是挑了个双方力量薄弱的日子出来练练兵,哪里想到会撞上这样的祸事?   钟妙看到许多熟悉面孔,其中不少都曾在育贤堂跟着她学过剑术,虽然换了个世界线,但她仍将他们当作自己教导过的孩子看待。   何况中州未必会愿意为这么群年轻修士找回场子。   怀着一腔热血奔赴苍生,最后竟差点落个埋骨他乡的下场,叫钟妙如何不心惊?   她原以为魔君只是贪玩了些,胡闹了些。王家与央朝的事都自有缘由,因果报应,钟妙并不怪他,却没曾想她眼中的孩子能下这般狠手。   他们靠得极近,以至于魔君能清晰望见她结冰的眼底。   “姐姐难道在怪我吗?”他语气又变得可怜起来,“可姐姐一直不愿见我,我心中实在难过。”   钟妙淡淡道:“你既然能读到阿昭的记忆,应当也能认出昔日同窗。”   魔君最不愿听她提顾昭。   阿昭阿昭!有什么好的?   蠢得要命,被他轻易就骗走半块神魂,又这样懦弱,遮遮掩掩不敢表露心意。修为也差,若是换了他,绝不会让姐姐轻易脱身!   不过是个运气好的胆小鬼罢了!哪里就值得姐姐这样另眼相待?   “那又如何?你的好阿昭难道又将什么同窗看在眼里?”魔君冷笑,“也只有姐姐才会被这种货色骗到!”   钟妙的食指轻轻摁在他唇上。   “阿昭如何,我从不听旁人议论,”她笑,声音却冷硬如冰,“至于我……”   “我不是你姐姐。”   作者有话说:   无端旁观了一场大戏的柳岐山:……?   妙妙一直很清醒,魔君是魔君,阿昭是阿昭,不会因为是同位体就能发生什么替代。   我们共同经历的日子让彼此成为唯一。   今天可以听《Puisque C\'est Ma Rose》~ 第86章 、小狗炸毛   什么叫“从不听旁人议论”?   撒娇讨饶的神情还未从魔君脸上褪去,愤怒却已将他的面容扭曲。   他这样辛辛苦苦设局,捏着鼻子同那群正道修士打交道,满心欢喜以为自己终于能得到钟妙,最终竟然成了她口中的“旁人”?   魔君向来眼高于顶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也从未想过要同什么人共度一生,他本可以心无挂碍地将世人玩弄于掌心,若不是数十年前的一场献祭中意外得到同位体的献祭。   信任、关照、庇护还有……爱。   他本可以过得很好,如果他从未见过这一切。   如果他没有见过钟妙,自然可以继续坚信人生而卑劣,而他是其中最命硬又最恶毒的那一个,因此才能脱胎换骨走到今日。   但他见过太阳,就算只有一瞬,也无法再继续忍受黑夜。   设下陷阱,用尽手段,自以为能将太阳捕获。   却只得到了这个。   魔君肆意妄为惯了,头一回在人身上尝到挫败的滋味,耻辱与愤怒点燃了他,下意识抬手聚气一击。   钟妙一见他这神情就知道要发脾气。   阿昭小时候自然也有被她惹毛了要发脾气的时候,只是钟妙每次都安抚得很及时,他就真以为自己装得很好是个乖乖宝,其实早被坏心眼的大人将表情读得明白。   换了个世界线,微表情倒没变多少。   魔君的攻击还没落到实处,就被钟妙抓着手腕向边上一扭,又摁回了墙上。   她假装听不见身后轰隆隆的院子垮塌声。   “自己做了混账事还发脾气?”钟妙骂他,“你如今已是一界神明,长了张嘴就好好说话,玩这种孩子把戏有何意义?”   打又打不过,演又演不下去,气又气得半死。   他在这拿捏着用词暗自怄气,钟妙在那开展神明行为守则教学,魔君被摁在墙上,自己慢慢没了脾气。   算了,同这种呆子计较什么。   说不定他再问一句,钟妙还能说出“不让你喊姐姐是乱了辈分”这种混账话。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钟妙人还在这,他有的是耐心温水煮青蛙。   只是现在他自己留不得了,再留下去怕是要气死。   魔君抿了抿唇,再抬头时又换上了笑脸。   “您说得很对,只是我忽然有些乏了想休息,能劳烦您将我放下吗?”   这小子满肚子坏水,眼下不过强忍着脾气,钟妙还真不敢随便就将他放了。   她想了想,抬手招来愿力在魔君腕上留了枚金环。   “我会看着你的,”她警告,“别让我发现你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休息’。”   魔君面上的笑容已经摇摇欲坠。   “是,”他从牙缝中勉强挤出句话,“谨遵您教诲。”   钟妙点点头将手松开让出道来。   魔君大概当真被她气得昏头,怒气冲冲向外疾走数步才想起召唤魔气漩涡赶路。   望着他消失在院门外,钟妙轻轻叹了口气,却听身后哗啦一声,这堵墙也倒了。   她方才只顾着制住魔君,现在四下一看,整座后院竟不剩半块好地。   砖石被气浪掀开,假山也断作数截,花草盆栽更是早被犁得不像样子,一套白玉的桌椅只剩下柳岐山坐着的那个。   与柳岐山对上视线,钟妙更是尴尬。   毕竟她在师父面前一向是个尊师重道的乖崽。   当年柳岐山自己都快死了,硬是拖着个残躯将她从雪地里捡回来养大,就算头两年钟妙拿捏不住轻重总将东西挠坏,师父也温温和和的从不说她一句重话。   好不容易将她养大,又手把手教她一身剑术。   结果今日却被她拿剑砸了门。   这无论怎么说也过分了些。   何况方才还与魔君你来我往地说了那么一堆话,钟妙在自己世界线里都还没想好怎么同师父交代呢,谁想到会在隔壁世界叫柳岐山当面看了场闹剧。   钟妙心里纠结,面上也带了些不自在,咬着下唇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竟僵住了。   魔君一走,柳岐山松了口气。   院子被砸算不上大事,只要这小子接下来两三年能少叨扰他些,就算因祸得福了。   他本以为这年轻剑修很快也要跟着魔君离场,毕竟方才看得明白,这两人间显然很有些官司没掰扯清楚,谁料这剑修也不追上去,就这么在院子里站定了,还呆呆望着他不眨眼。   哪家小孩养得这么呆?   柳岐山自己师尊就是剑修,因此天然对剑修很有些好感,加之这剑修越看越面善,向来面色阴沉能吓哭小孩的鬼医脸上竟破天荒露出个还算温和的笑。   “你是哪个门派的弟子?我从前似乎不曾听过中州有这么位豪杰。”   钟妙还在思索怎么收拾烂摊子,被师父一夸,心里先乐起来,面上条件反射露出猫猫乖崽笑。   “哪里哪里,都是师父教的好~”   她没什么表情时瞧着倒很有气势,然而这么一笑,两颗尖尖小虎牙露出来,又显得有些孩子气。   柳岐山方才就一直在思索这剑修看着到底像谁,瞧她这幅笑模样,忽然灵光一闪。   ——却是像柳惊鸿!   这柳叶眉与杏眼,竟像是同柳惊鸿一个模子刻出的一般。   只是师尊沉睡太久,柳岐山许久没见过她睁开眼睛的模样,这才迟迟没认出来。   那剑修踌躇着踢了踢脚下破碎的青石,看着更像个孩子了。   “打起来没注意,实在对不住……我替你修修院子吧?”   柳岐山看得清楚,照方才那架势,就算魔君并未使出全力,也能说明这剑修的修为深厚。   何况听魔君的意思,她的身份怕是还要在魔君之上。   这样一位正道栋梁类的人物,照例说柳岐山应当速速将人请走,但被她期盼的目光一望,竟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钟妙见他不作声就知道是默认的意思了,她从前做些师父不大认同又不忍心拒绝的事时,柳岐山就是拿这种目光看着她。   不拒绝就是好事!她抬手招来愿力,无数金色丝线自空中浮现,如触手般卷起乱砖碎瓦。   再一挥手,院中平整得像是从未发生打斗一般。   钟妙笑嘻嘻叉腰站着,又问:“好了!咱们再把桌椅花草补上吧,还不知应当怎么称呼?”   她倒是自来熟,柳岐山看得好笑:“你或许知道我,不算什么大人物,只是有个鬼医的诨号。”   这句就说得有些过谦了。   当年鬼医也算是中州首屈一指的医修,又独创一门修补筋脉的法子,不少世家偷偷的私下里请他诊治。否则就凭他一介医修又带着个病人,如何能逃出正清宗的天罗地网?   只是后来他每月都要替师尊更换断裂的筋脉,虽然取材多来自于正道败类,名声却彻底臭了。   柳岐山从不在意这些,如今在这个从未见过的年轻修士面前,却隐隐有些担心她也信了那些谣传。   钟妙点点头:“我听过这个,却不知先生名姓?”   这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柳岐山答道:“我姓柳。”   钟妙笑道:“那我就叫你柳先生了,不知柳先生喜欢什么样的花草与摆设?”她像是知道柳岐山会拒绝,又补上一句,“若是一时想不出也没事,咱们边种边琢磨嘛!”   于是莫名其妙的,柳岐山和一个刚刚痛殴过魔君的正道修士并肩种起了花草。   魔界属穷山恶水之地,不时有阵阵罡气侵扰,灵植又过于娇弱了些,栽种时手稍重半点就能将根系弄死。   两人在外头都算是声名显赫的大人物,此时却蹲在一处拿花锄细细将土壤刨开。   钟妙对花草不大懂,顶多是在秘境搜刮时瞧见喜欢的往玉盒里胡乱塞几株,如今全掏出来倒地上让柳岐山选。   因为柳惊鸿喜欢,柳岐山没开始逃亡之前也曾有过一段侍花弄草的闲暇时光。见她这样手法粗糙,轻声教她:“这是清音铃,最珍贵的就是上头带着的这些花苞,沾了铁器就要掉。”   没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开口:“银月草最怕根须损伤,你瞧这断得,有玉露丸没有?”   钟妙天生就不是干这行的料,柳岐山看她这幅种白菜的架势看得眉头乱跳,最后忍无可忍叹了口气:“你且一边坐着去,放着我来种就很好。”   钟妙乖乖坐好,没一会儿又忍不住搭话:“柳先生既然修的还是正道心法,为何又要呆在魔界呢?”   顾名思义,魔界自然是魔气浓郁而少有灵气,正道修士若是短暂来一日两日还好,呆久了难免产生憋闷之感。   钟妙望着柳岐山面上闪过的一丝为难,心下了然:“是正清宗那群祸害么?问题倒也不大,过两日我去同他们聊聊。”   正清宗在中州算是最古老的顶尖宗门之一,在她口中却轻松得像是同商铺老板谈谈。   化神期确实有这样的底气,但她的师门呢?也不管管这孩子?   修真界按实力论资排辈,柳岐山本不该拿长辈的口吻说话,却难得生些无奈:“哪有这样轻易?你难道不为你师门想想?”   钟妙嘀咕了一声“我这不正在为师门着想么”,转念又提起另一个话题。   “冒昧一问,柳先生又是如何与魔君相识的呢?”   魔宫内。   魔君没意思地蹬了脚软垫,扑进软榻里抱着布老虎打滚。   这群魔修都学精了,一见上空涌起黑云就四散而逃,他想找个人撒气也找不着。   想他堂堂一界神明魔界之主,竟然沦落到被人困在魔界不准出去的地步,真是岂有此理!   难道她还当真以为这句话能威胁到他么?不过是个愿力织的金环,就算一时解不开又如何?他从没被人这样困住过!   魔君抽出把弯刀架在手上,比划了个位置。   忽然被问到这么个问题,倒让柳岐山愣了一愣。   按理来说,他一个中州修士,是不应当与魔君产生什么交集的。   只是他既然有个鬼医的名头,世人便认为这也算蛇鼠一窝,更坐实了他的那些恶名。   真要说起来,柳岐山与顾昭相识,还是百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时他已带着师尊逃了许多年,最终藏到凡间界。那时已至新年,中州修士们向来不愿意沾染凡间红尘,也没料到他会去灵气稀薄的凡间找死,反而让他难得有了空隙歇一歇。   无论年景如何,王城总是热闹的。   卖年货的小贩,卖鲜亮衣料的商人,央朝倚重道门,处处都是明黄与大红的护符。   他本想去道门中采些愿力为师尊缝个护符,却只见冲天怨念与污浊贪念,柳岐山顿觉很没意思,折返途中忽的被一只手抓住了袍角。   那是只瘦骨嶙峋的孩子的手,看着不过十来岁,脸上满是血污,却有一双格外大而格外黑的眼睛。   柳岐山走的小道,僻静无人烟,不知是谁将这孩子扔在此处等死。   他早被多年逃亡磨硬了心肠,看了一眼就打算走,谁知那小孩手上的力气却极大,硬生生被他带着向外拖了一段。   柳岐山没什么耐心,回头刚想抽开袍角,却见那小孩腹中空空,竟被人摘去了六腑。   这样重的伤势就是换了成人也该死了,那小孩却还能忍着,一双手死死拽着他袍角不放。   “救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嗓子里挤出来,“求您,救我。”   此地是道门后山,柳岐山略略一想便明白其中关节,想来这孩子是被道门强掳来炼丹,如今既然材料已摘了,剩下的自然就当垃圾一般丢弃。   若是换了旁人自然救不了。   但柳岐山可以。   或许是想到这些年正清宗如何紧追不放要将师尊带回去继续祭天仪式,柳岐山出手救下了这个孩子。   他并没把那些将来如何如何报答的话听进耳,过完年就带着师尊继续逃亡。   后来再听到消息,就是央朝皇帝驾崩,王家被人屠尽满门,新任魔君横空出世。   直到十年前被邀请来魔界居住,柳岐山才将这张脸与百年前那张孩子的脸对在一处。   只是不知道这位又是什么时候与魔君相识的,依照那小子的臭脾气,能这样忍耐,应当是相当重要的人物。   钟妙听完后愣了许久,听他一问才回过神来。   “我吗?”她挠挠脸,“勉强算他一个长辈。”   她闭目感应片刻,匆匆站起。   “我有些急事要做,下回再来找你喝茶。”   魔君已拿着刀比划了半天,还是没下决心动手。   无论正道魔道,对于修士而言,断手断脚并不算什么要紧伤势。   从前他不过刚刚筑基就敢断腕逃生,如今已是魔神,反而犹豫不决起来。   他平生最恨被人困住,从前敢在他脖子上栓东西的王家被他灭了满门,穿衣服更是宽松最好,有一丁点紧绷都能戳中那些令人厌恶的旧日回忆。   但不知为什么,对着这道金环,魔君怎么也下不了手。   也许是因为它由愿力织就,即使在室内也泛着阳光般明媚柔软的金色。   也许是因为那个人。   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敢在这个时候进来,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魔君脑子还没转过来要说什么,手上却自己有意识一般将刀又藏进了储物戒中。   果然是钟妙。   她挥手一击,重重殿门依次打开,脚下不停径直向殿内赶来。   满地堆积着各类玩偶,钟妙匆匆一扫,从中辨认出不少从前自己买过给阿昭的种类。   木剑、布老虎、小葫芦……瞧着都有把玩过的痕迹,却不知怎么被人发脾气丢在地上摔出裂痕。   钟妙心中沉沉叹了口气,几步迈入正殿。   正殿就更乱了,满地堆积着抱枕,软榻上也堆满了各类玩物,魔君整个人都埋在里头,可惜一缕黑发顺着软榻披在外头,叫人看破了踪迹。   钟妙随便找了个枕头靠着软榻坐下,屁股还没落地,魔君就闹腾起来。   “我不是没出去么?你难道还要追着骂我!钟真君当真好一个正道栋梁,竟这样急着度化我么?”   钟妙叹了口气:“我似乎还没来得及开口?”   魔君一听她叹气,倒像是被谁用针戳了一般:“不骂我?那你跑这来干什么?”他想了想,“难道你是来可怜我?谁要你可怜!你出去!”   听着倒很硬气,如果钟妙没感应到抱枕下的灼灼目光,还当真会以为这小子很不在乎。   “可怜你?我倒不觉得你需要我可怜,”钟妙托腮戳了戳这堆抱枕,“天底下倒霉的多了去了,能做到魔君的有几个?何况你现在大小算个神明,正道那群人死绝了你还能千秋万代,有什么好可怜的。”   魔君藏在抱枕里拿眼睛盯着她看,似乎要辨明她说的话有几分真心。   “好吧,你说得不错,”他哼了一声,“但我现在要休息了,请钟真君出去吧。”   钟妙还能不知道他?从小就是别扭性子,要是她当真走了,说不定要一个人将虐恋情深演到第几本。   就说了不应当看那些话本子!也不知这个世界线是谁写的。   钟妙应了一声:“你休息吧,我方才赶路有些累,还请魔君大人大量,容我先吃块糕点歇一歇。”   她说着,当真拿了方小几出来,依次往上头摆吃食,都是魔君从前在记忆里见过却未尝过的好看糕点。   拿出来还不够,这坏家伙还要笑盈盈问他。   “啊呀,不当心拿了这么多,放着恐怕要坏,浪费食物可不好。”   还朝他这儿凑了凑,就快贴他脸上了!   “魔君要不要也来尝尝?”   作者有话说:   阿昭是狗狗猫,魔君是猫猫狗(?)   魔君:这个人很坏!拿眼睛瞪她!   钟妙(心软):唉,小孩慢慢教嘛,先吃饭先吃饭【顺毛】。   魔君看顾昭的世界就像是一无所有的孤独小孩看水晶球,里面装着世上一切美好之物,就算砸碎了也想拿出来。   然而钟妙武力值MAX。 第87章 、小狗顺毛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她今天下午才将他骂了一通,骂他时那样凶,现在又来哄他!   他可是堂堂魔君,什么没见过没用过?   中州叛逃的修士若是想进入魔界至少要献上半成以上身家,他还稀罕这一两块糕点?   魔君的面子可没这么廉价!   魔君气咻咻藏在软枕里不理她,钟妙也不急,等了片刻见他不吱声,干脆自己抱着盘子吃糕点。   钟妙没骗他,拿出来的都是上好糕点,若不是她现在攒了数百年的身家,早些年可舍不得这样吃。   她今日在战场上很是松了松筋骨,又与魔君打了一场,现在靠着软枕吃起糕点,惬意得差点从喉咙里发出些不自觉的呼噜声。   钟妙又喝了口酒,放松叹气。   她倒是舒服了,魔君心里又憋屈起来。   他就知道这人不是诚心实意来哄他!说得好听,什么一道尝尝,再让她这么吃下去,一块也没了!   没了观众,魔君自己演着也很没劲,瞧着钟妙这盘糕点快吃见了底,直接一伸头将她手中的糕点叼进了嘴里。   他手还撑在软榻上,脖子伸得老长,一口叼住糕点冲她笑,眉眼间写满洋洋得意。   钟妙顿了顿,将一句“你脖子怎么抻得王八似的”连着糕点咽下去,重新端出张知心大姐姐的笑容:“味道是不是很不错?”   魔君半点没察觉出她方才在腹诽什么,还为自己的偷袭成功颇感自得:“是不错,勉强够本尊吃吃吧。”   真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   钟妙不在小事上同他计较,从桌上拿了碟糕点递给他:“下来吃,别弄得到处油腻腻脏兮兮。”   魔君这么些年,说得好听那叫天赋异禀自学成才,说得难听那就是一没人管没人教的野孩子。   勉勉强强长这么大,每天琢磨的都是如何变强,如何杀人与避免被杀。   弱小的时候有得吃就不错了,无论什么抓住就往胃里塞,等他当真独霸一方有了空闲,却再没人敢指着他说句不是。   明明从前在王府时还愿意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偷偷听先生教书,现在他就是抓十个教书先生围着讲课也使得,却似乎再没了好好做人的兴致。   猛然间被人管教一句,竟然觉得颇为新鲜。   若是旁人说他,魔君自然是要将这人舌头拔了叫他自己吃下去,但钟妙不是旁人,钟妙是“顾昭”的师尊。   虽然他自己并不大认同“顾昭”这个身份,但钟妙愿意关心他看着他,魔君心里还是喜滋滋的。   连着今天钟妙凶他都不怎么气了。   话本上不是说了,强扭的瓜不甜。一开始总不会那么顺利的,但不甜也没关系,兴许放放就甜了呢?   魔君也不同她赌气了,掀开软枕跳下来,亲亲热热挤在钟妙身边去够糕点。   这么大的人,行事还是小孩子一般,钟妙半路将他截下,两只爪子都捏着用除尘诀擦擦干净,这才放任他去抓。   若是人能长尾巴,此时魔君身后的尾巴就该摇晃出残影了。   他塞了两块糕点又想去喝酒,被钟妙挡住也不计较,反而问起另一件事。   “您与鬼医关系真好,”他酸言酸语,“您还约了他一道喝茶,您都不与我约下次。”   哟,现在又是“您”了。   钟妙嗯了一声:“你想约什么下次?说来听听?”   魔尊一时还真说不出什么。   不是他不想,他想得可太多了——你看顾昭,同钟妙做了这么多有趣的事,一起看花灯,一起看月亮,一起练剑……怎么到他却什么也没有?   魔君像是头一回被领到玩具摊前的小孩,瞧瞧这个也想要,瞧瞧那个也眼馋,鼻子都贴扁在橱窗上,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定。   不仅是这样,他也不想做顾昭做过的事,否则钟妙一边教他一边想阿昭如何如何,他岂不是又要把自己活活气死?   钟妙见他这样迟疑,安慰道:“你也不必急,慢慢想,我一时半会又不走。”   魔君却突然被点醒了关键——原来这许愿树不是限制次数,竟是限制时间!   他更着急起来,仔仔细细又想了一回,下定决心:“您教我练字吧!”   说来惭愧,钟妙的字写得并不算很好,仅限于工整。修士又不像凡人,还需要练一笔好字去博功名,柳岐山说过她几次落笔锋芒太过,见她懒得改也就不再强求。   若是拿来教孩子,岂不是越教越乱?   钟妙刚想拒绝,见魔君那可怜巴巴的神情,虽然知道是装的,还是答应下来。   魔君笑嘻嘻又从她指尖叼走一块糕点,钟妙不和他计较,自去取了酒喝,却听这小子忽然问道:“您既不让我叫姐姐,想来也不许我叫师尊,难道……您想听我喊主人?”   最后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竟带了些别具风情的意味。   钟妙呛了口酒,剧烈咳嗽起来。   “你可学点儿好吧!!!”   从那日后,钟妙的生活重新变得规律起来。   主殿空旷,魔君又十足的分离焦虑,钟妙向来不愿意在细枝末节上掰扯太多,自己选了一处屋子住下,唯一的要求是魔君不许在殿内杀人,否则对修士的五感而言太呛鼻了些。   每日一早,钟妙准时起床练剑。   她传承与自创的剑法不下百种,每日练剑时仍以基础剑法起势,从年幼至今,从小木剑到长空剑,数百年来无一日懈怠。   练完剑,洗漱一番用过早饭,就该教魔君念书了。   魔君一开始还雄赳赳气昂昂要连着练剑一道学,奈何他昼伏夜出惯了,也不是缺觉,就像上瘾似的非要睡。   从前年头睡到年尾也不是没有过,能这个点起来都靠着十足的意志力。   不教不知道,魔君整个儿一文化的荒漠。   如今做修士,虽不指望着专精到能够辩经的地步,可至少写写书信发发玉符还是要的。好在魔修从来就不算什么有组织有纪律的团体,否则见了这位的措辞水平还不知做何感想。   大概也做不了什么感想。   在又一次见到魔君因为一点拿错笔墨的小事杀人后,钟妙彻底心无波澜。   这小子还冲她卖乖:“老师不会生我的气吧?反正都是些无恶不作的残渣,杀掉几个就当是为天下人做贡献了。”   钟妙作势要拧他耳朵,魔君往边上一躲大笑起来。   到了晚上,就该找柳岐山吃饭了。   对于这两位的热情,柳岐山实在是无福消受。   钟妙来也就算了,魔君天天跟着来又算什么?他从前在这儿呆了十年,怎么魔君是今日才发现此处实乃风水宝地么?   奈何他如今还需要借人家的地盘避避风头,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好在钟妙意外很管得住魔君,这小子惯会装乖,也不知餐风饮露的人物是从哪学来一套下厨本事,烤肉做得相当不错。   如果他们不是在自己院中支架子烤就更好了。   前几天吃腻了烤鲲肉,今日又拿出些嫩嫩的鹿肉,三人围着桌子坐好,柳岐山流亡数百年,竟是难得的热闹。   从前师尊也很爱吃灵鹿肉,只是那时他们手中资源实在有限,正清宗管事向来很会吃拿卡要,每每到手不过刚够生活,哪里还去得起万兽宗买肉。   那时柳岐山就暗暗发誓有一日要让师尊痛快享受一次,只是世殊时异,他自己从正清宗嫡传变成了人人喊打的鬼医,因着战事频繁,万兽宗这些年也渐渐停止了灵鹿的培育。   若是师尊能在此时醒来该多好。   柳岐山自己也知道这只是妄念,但凡跳下祭天台的就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就算他强行打断祭天仪式又一直勉强维持着师尊躯壳不坏,师尊的神魂却迟迟无法寻回。   只是他不愿罢手。   晚餐结束,待两人离开后,柳岐山独自向屋内走去。   这座小院的主屋用数十道阵法封住,唯有神魂与血液都对上才会打开大门。   柳岐山向屋内深深鞠躬,道一声得罪,这才迈步进入。   床上躺着一位女子,神情沉静,正是多年前被正清宗谣传陨落的柳惊鸿。   她瞧着面色仍然红润,眉目舒展安宁,甚至较柳岐山看着更像个活人,却已有五百年不曾醒来。   有时候柳岐山自己都觉得自己已经疯了,守着一个飘渺的希望过了这么些年。   他曾经无数次猜想过师尊醒来时的情形,也许她会大骂正清宗无耻,也许她会怪他行动莽撞,也许她会惊讶于修真界如今的事态,也许……也许她更希望能够在一开始就死去。   师尊的神魂究竟去了哪里?柳岐山翻遍所有古籍孤本都没能找到答案,他们说还有界外之地,但界外到底在何处?   有时他会觉得自己或许早该放手,哪怕跟着师尊一道死去,也好过这样一日一日地悬于半空。   但柳岐山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依次检查着柳惊鸿的体温与脉搏,就像数百年来每一日他做过的那样。   师尊的筋脉坏得越发快了。   若筋脉断绝,修士也就走到了绝路,这么些年柳惊鸿能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全靠柳岐山不断置换筋脉保持灵力畅通。   柳岐山暗暗计划着此次又将从哪个正道败类身上夺取筋脉,却听身后咔哒一声轻响,有人问道。   “若是我说,有一个办法能让她醒来,你愿不愿意做?”   柳岐山反手甩出数根毒针。   此处是他最不可触碰的逆鳞,柳岐山瞬时冷了脸色:“还请魔君出去。”   魔君从来只被钟妙揍得嗷嗷乱叫,轻轻松松将毒针接在手中,笑道:“鬼医是惊讶太过了么?这难道不是个好消息?我确实知道个办法能让她醒来。”   柳岐山自然不信他。   他来魔界已有十年,若是魔君当真知道什么办法又何必等这些日子?何况魔气主杀伐破坏,由魔修救人?贻笑大方。   魔君看出他不信,摊摊手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只是这方法最近才出现而已。”   他笑着,嗓音柔和如诱人堕落的蛇:“钟妙主一切生机造化,若她愿意留下来帮你,必能使你得偿所愿。”   这听起来实在荒谬,柳岐山却可耻地动摇了。   若不是如此,怎么解释她能将魔君压着打的实力?怎么解释她操控的金色愿力?   如果师尊当真能醒来!   但,若是要以私心将那孩子留下……   魔君轻轻笑了:“您不用着急,时间还有许多,毕竟。”   毕竟她从来很听你的。   钟妙依旧安安稳稳地过她的日子。   虽说她这数百年都与“安稳”两字搭不上边,但难得能过上一阵子,钟妙十分心满意足。   早起依旧是练剑。   按照正魔两道的约定,这两天就是撤军的日子。   魔修这边自从上次被钟妙割草一般收割了一通就有些一蹶不振,正道也一心想着回去休养生息,也许将来还会有新的战事,至少给这一代年轻人留足了成长空间。   钟妙今晚要去送送陆和铃。   上次她走得匆忙,陆和铃虽表面看着被她安抚下去了,心中必然仍是忐忑。   结束最后一式,魔君正好从院外探头进来。   他最近起得越发早了,像是自己和自己较劲,见钟妙望过去,高高兴兴走进来,手里还拿着本书。   念书也念得很较劲。   他天分自然是好的,就是基础实在太差,又指望着自己一夜之间就能出口成章,这哪可能?   钟妙对他从来是夸奖为主,只要他老老实实呆在魔宫内别一言不合又给谁灭门,其他的都是小事。   检查完他昨天的功课,招呼着一道去喝些茶水,再用些点心,就开始练字了。   这小子练字有个坏毛病,一开始非要钟妙手把手地教。也不说年龄合不合适,就说手吧,手就很不合适。   就硬犟,钟妙只好给他演示一番其中的滑稽之处,他才像只发现自己已经长得太大塞不进缝隙的巨龄幼崽一般遗憾歇了心思。   相处了这么些天,钟妙也有些摸清楚他脾气,练完字后随口提了一句:“我今晚要出去,多半会歇在外头。”   魔君果然炸了毛。   他警惕地盯着钟妙看,仔细从她神态中搜寻一番,这才问道:“去做什么?和谁一起?那明天呢?明天还回来吗?”   钟妙哭笑不得:“这两天大军不是要开拔了?我同和铃见个面喝点酒,还能是谁?”   魔君哼笑一声:“这可难说,外头的弟弟这么多,哪里还记得家里的弟弟呢。”   自从发现威胁钟妙必会挨打之后,魔君就换了策略,也不知从哪学来的语气,好一番拈酸吃醋阴阳怪气。   钟妙只把他当小辈看,也认真同他说清楚了,这小子却越发起劲。   钟妙活了这么些年,最宝贵的经验就是将那些听不惯又改不掉的发言当作耳旁风,当即转换话题,将今晚要写的字圈出来,嘱咐他好好练习就闭门逐客。   魔君走到门口还扒拉着不放,被她拎着后颈丢出去。   等神识范围内确实搜寻不到魔君的气息了,钟妙叹口气放松下来。   她还有些件要紧事要做——正是蕴养顾昭新的分神。   钟妙这几日也看明白了,指望这小子老老实实归还神魂基本不大可能,她向来习惯做最坏的打算,左右现在身处魔界,干脆尝试以魔气蕴养出新的分神。   魔君有句话说得不错,钟妙的神位主生机造化,只是从前想着还是原有的分神好缝合些才一直犹豫。   但她到底不能一直留在此处。   钟妙又叹了口气,再睁眼就到了夜间。   陆和铃正在帐中等她。   修士如无什么特殊癖好,外貌多半会定格在成就金丹那天不再变动,但分别不过短短数日,陆和铃的面上却多了许多憔悴。   钟妙知道老友是担心太过,一落座就故意逗她笑:“陆坊主近日越发稳重了,瞧着很是威严。”   陆和铃见她这促狭样就知道情况还算好,但到底放心不下,又追问道:“你在魔界过得如何?我听说你那日杀了不少魔修,可有什么不便之处?”   能有什么不便之处?或许是有吧,师父这几日晚餐时总盯着她看,不知是不是有些不堪受扰。   钟妙笑了笑:“嗯嗯,有的,魔界喝不到姐姐酿的酒,我实在思念得紧。”   陆和铃气得拿桌上的果子砸她。   钟妙接在手里嘎嘣咬了口:“能有什么不便的,那小子就是叛逆了些,不过问题不大,好好养段时间掰掰性子就是了。”   她想起件事,问道:“说起来,我怎么觉得今日营中人格外少些,是已经预先开拔了么?”   钟妙只是随口一问,陆和铃的神色却严肃起来。   用神识将营帐扫视一圈还不够,起身放出法器将里里外外又检查了一遍,这才压低声音说道:“我今日叫你来正是此事,世家的私军已提前折返中州。”   钟妙神情微动,却听陆和铃又说道:“从前的事我也有所耳闻,虽不知你同那位是什么关系,但想必你会需要这个消息。”   “世家已追查到天机引下落。”   作者有话说:   打又打不过,发疯又没用,只能说些酸言酸语过过日子这样子。   魔君:一些能屈能伸。 第88章 、咒杀   天机引原名苏怀瑾,曾为鬼医首徒。   自数百年前鬼医叛逃后,苏怀瑾没多时也失去下落。   当年不少人猜测或许是被正清宗暗中清理门户撩,却不料数百年后再听到他的消息,竟伴随着世家多位长老暴毙的噩耗。   咒杀与寻常手段不同,利用的是因果愿力,因此极难防备。   天机引一出手便击杀数位元婴修士,凶名从此响彻中州。   前有魔界战场连年葬送精英弟子,后有天机引暗中咒杀世家长老,中州这些年可谓是腹背受敌,而今终于能从前线战场脱身,自然要掘地三尺将天机引找出来。   按陆和铃一贯的作风,这种消息原是不应当轻易给出去的。世家将天机引视为骨中钉眼中刺,一旦追击失败,必然会大力追查是从何处走漏的消息。   但或许是早年留下的那点天真作祟,她仍愿意赌一把,押钟妙能为中州带来新的变局。   钟妙皱眉想了片刻:“天机引所用因果愿力最是善于躲藏,之前不是还毫无消息么,怎么忽然间被世家找到。”   陆和铃叹了口气:“因为正清宗下场了。”   正清宗?正清宗怎么会掺合进这件事来?   要知道正清宗那是出了名的“不问世事”,受香火时广纳众生,有战事时莫问红尘,主动追杀一个以咒杀见长的修士?犯不着啊。   “说是正清宗内有个长老死了,他们怀疑是天机引下的手,”陆和铃冷笑一声,“当年的事我也查到过一些,不过是做贼心虚。”   苏怀瑾真正的身份在中州高层间是个不能说的秘密,衍星楼已经葬在故纸堆深处,一个该死而未死的少主自然还是死透了更好。   钟妙想通其中关键,面色微沉。   中州在魔界耗了五年却一无所获,如今正是火急火燎要找个筏子下台阶的时候,没什么势力又名声颇大的天机引正是最好的选择。   但当真会有这等好事?   钟妙并不相信。   多年相处下来,钟妙早清楚苏怀瑾此人是何等心黑手狠。   他从前抱着开玩笑的心态就能将钟妙逗得团团转,如今用了全力对付敌人却被轻易找到?也只有被逼急了的世家才会信。   她心知陆和铃能将这个消息泄露给她所负风险巨大,此时情况紧急,也顾不上多说什么,抽取愿力编织为一枚发簪要她戴好。   中州恐有大变。   酒是喝不成了,钟妙当晚折返魔界。   正殿空无一人,顺着气息找过去,魔君竟然在鬼医的院子里。   这两人平日里不过看在钟妙的份上勉强表面过得去而已,也不知凑在一起做些什么。   钟妙来得匆忙,也没掩盖声响,落地时只听见魔君说了句“你可以仔细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她左右看了两眼,“打扰你们了么?”   这两人神情都有些不对,鬼医面上难得有些忐忑与不安,魔君瞧着却很是气定神闲,见钟妙来了都努力端出副平常惯用的表情,反倒叫钟妙越看越觉得古怪。   “没什么的,老师,”魔君笑眯眯看着她,“老师今天回来好早,不喝酒了么?”   有营救师兄这么件十万火急的事在前头,所有的事都要向后排排,钟妙没空去考虑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直接朝柳岐山伸手。   “柳先生,你大徒弟恐怕要遭难了,你可有什么他贴身用过的东西?我这就去救他。”   徒弟这些年做过的事,柳岐山自然很有耳闻。   能不知道么?这小子的声势比他当年可大多了,开场击杀陆家数位长老,被人追杀时却又遍寻不着,旁人还以为他死了,数月后却又再次击杀谢家长老。   就这么一轮一轮的杀过去,数目还平均得很,愣是杀了数年才将世家逼到极点。   柳岐山自己还有追杀要躲,对苏怀瑾实在有心无力,却不知这位剑修又是何时与徒弟有的渊源,竟愿意淌这趟浑水。   鬼医自储物戒中摸索一番,拿出柄剑。   “这是我徒弟从前用过的剑,你看看能不能用?”   钟妙认得这柄剑。   苏怀瑾当年号称剑阵双绝,于剑修一途也算天赋卓绝,钟妙年幼时许多次陷入险境,都是师兄拿着这柄剑将她救出来。   不过是换了个世界线,师兄改行做法修也就算了,怎么连星魄剑都不要了?   钟妙将剑接在手里,心中酸涩难平。   如今找到师兄最要紧,她闭了闭眼,一伸手揪住魔君后领。   魔君正想溜号,他方才一听天机引被人找到就知大事不妙,准备先悄悄的溜走扫一扫尾巴,奈何钟妙出手如电。   “老师可是有什么事吗?”魔君熟练装傻,“救人要紧,我明日的练字课不着急的。”   钟妙微微一笑:“正是救人要紧,我看你那魔气漩涡很是好用,不如现在也拿来用用?”   此时,十万大山深处。   作为中州的荒芜边远之地,十万大山一向在流言中担任着许多重任。   譬如杀人夺宝后的埋尸销赃,来源不明的血亲后代,难以诊治的种种病症……凡是解释不清的灰色产物,统统可以往十万大山上套。   即使修真界发展到今日,对十万大山的探索仍然不到十之一二,其中有灵植至宝等待发掘,亦有险境环生夺人性命,能通过探险暴富的不过少数,更多的则是埋骨于丛林深处。   自中州与魔界开战以来,每年向十万大山的狩猎活动也停了,只有零星几个周边村落的原住民偶尔会进山采摘药材换钱。   然而今日,森林中却久违地掀起阵阵人声。   穿着宗门服饰的弟子以十人为一组在树林中扫荡,不时有灵果掉落,丛林中的小动物望风而逃,被贪玩的弟子偷偷捉进灵兽袋。   有个圆脸弟子将灵兽袋悄悄放好,低声问师兄:“师兄,我们今日是来做什么的?你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被唤为师兄的是个瘦高个,他瞧着成熟许多,金丹修为,在一堆筑基期小孩中也勉强能撑一撑场面了。   他摇摇头,示意师弟师妹们注意警戒。   掌教带他们出来时只说是外出历练,但如今大部分金丹以上的弟子都还在回撤途中,只有他和几个最近突破金丹的能一同外出。   带着一堆子筑基期弟子往十万大山跑,这算哪门子历练?   然而正清宗规矩森严,即使他心中有所疑虑也不能开口询问,只能暗自加强戒备。   方才问话的弟子年纪不到十五,还是天真爱玩的时候,没多久就将师兄的叮嘱抛之脑后,又伸手去够树上的灵果。   这些灵果从前在宗门中都是嫡传弟子才能吃到的好东西,小孩子嘴馋,难得有机会自然要吃个痛快。   师兄刚要喊他洗过再吃,却见这小孩将果子拿在手中,不知为何忽然定着不动了。   瘦高男修下意识就想上前去看,但多年历练得出的直觉制止了他,就晚上这么一步,那小弟子竟从握住果子的指尖泛起了深灰色。   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方才还会跳会笑的小孩就变作了石像。   男修大骇之下后退数步,回过神来立刻警告其他弟子放下果子,然而还是有数个弟子已经咽了下去。   奇怪的是,变作石像的只有这么一个,听到师兄的斥责后,几个孩子甚至露出了疑惑的目光。   掌教师叔很快上前查看情况。   “不是什么大事,”他说,“大家不必过于惊慌,不过是被蛇咬了一口,送到后方让医修诊治一二就好。”   当真只是蛇么?   此事难以对证,树林中草丛旺盛,掌教完全可以说是方才的动静将蛇吓跑了,男修惊疑不定地望着师弟被抬去后方,背后却渐渐渗出一层冷汗。   “真无情,是不是?正道修士就是这副样子。”   魔君轻笑着,点了点不远处被抛进湖中的石像。   从钟山到十万大山的距离实在太远,没了山君庙帮助,想要一夜间从大陆最南穿梭到大陆最北堪称痴心妄想。   好在有魔君这么个本土神明在,两人靠着魔气漩涡的牵引才顺利于天亮前抵达。   钟妙头一回使用魔气漩涡,恶心得说不出话,捂着脸缓了缓才勉强开口:“我代表中州将正清宗开除正道。”   修士看不分明,神明却能瞧清缘由,方才那小弟子并非被蛇咬伤,而是中了一种名为桃代李僵的巫术。   一旦触碰某种指定物品,便能瞬时间将受术目标与石像或草人替换,原本是用来代替施术者承担伤害的巫术,却被人开发出这种类似传送的奇怪用法。   师兄果然在此处。   方才那个小弟子多半已经被传送进某个暗室,性命应当暂且无虑,钟妙并不着急去救。   比起这个,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若是普通找人,就算知道是在十万大山中,必然也要费一番功夫走走错路,这群人却像是跟随着什么指针一般,上来直接走进了师兄布下的陷阱。   他们一定有什么能够准确追踪的法器在身上,钟妙决心再等一等,直接釜底抽薪将那法器找出来偷走。   这座丛林中处处都是术法触发点,巫术讲究等价交换,若是传送几个筑基期小弟子自然无碍,要是钟妙也触发了巫术,恐怕反噬能将师兄的力量抽干。   她只能拉着魔君小心行走在半空中,不时还要低头瞧瞧下头的弟子们在做些什么。   走着走着,忽然与另一行人打了个照面。   那是几个坐在云辇上的元婴修士,手中拿着个古怪的星盘,不时低声说些什么,猛一抬头撞见他们,顿时大惊。   钟妙没等他们发出讯息就施法将玉符与星盘都勾了回来,魔君显然很懂流程,上前一步直接动手。   惊愕还未从这群修士的面上褪去,头颅已经砸进下方的人群中。   林中登时大乱。   星盘一入钟妙手中就折叠为最基础的形状,竟是主世界线中师兄最爱把玩的乾坤棋盘。   乾坤棋盘是衍星楼世代相传的秘宝,唯有直系血脉才能将其开启,不知多少次伴随着衍星楼楼主力挽狂澜,如今落在贼子手中,反而成了追捕衍星楼后人的利器。   她沉沉注视着星盘上流动的血迹,心中怒火升腾。   魔君最爱看她发怒的模样,要他说,钟妙守着的正道实在太无趣了些,拘着她这也不做那也不做,倒不如与他一同做了魔修快活。   他心中暗喜,怂恿道:“竟用这样恶毒的手段!我这就替老师将他们杀了干净!”   钟妙收起星盘,面色淡淡:“不必,我向来不与孩子置气,别做什么多余的事,你只管逃就是了。”   魔君行走世间这么多年,从来只有别人望着他逃的份,哪里有他逃跑的道理?何况这不过是群元婴,抬抬手就能杀掉的东西……   然而钟妙只盯着他瞧了一眼,魔君撇撇嘴,到底还是应下了。   真见鬼!他为什么就这么听她的话?   眼见着不远处追捕的人来了,再一看,钟妙早就没了影子。魔君心中愤愤,只能做出副努力逃窜的样子朝反方向纵身而去。   另一端,钟妙已深入林海之中。   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再束手束脚就毫无必要,她能从血液中察觉到师兄的状况并不很好,也不知正清宗是什么时候存下的东西。   钟妙不相信正清宗有这样的好心替师兄掩盖踪迹多年……多半是想养大了独吞,却没想到两个世界都冒出自己这么个变数。   钟妙再一次凝神展开愿力,终于在某一处山洞听见回音。   眼下弟子大乱,实力较强的一批都追捕魔君而去,正是她打捞师兄的好时候。   确认四下无人,钟妙轻轻落在洞口,向下奔去。   洞穴最深处。   天机引浑身是血地仰躺在法阵中央,望着满室符文出神。   他从前也曾有过一段锦衣玉食的日子。   作为窥探天机的代价,衍星楼每一代都只有一子。   他自睁眼起就注定要成为下一任楼主,母亲对他千娇百宠,父亲也从不苛责,所有人都纵着他,除了在德行上对他严加要求,想玩的想用的从来没有得不到满足。   他那时弄不明白,看着其他势力的少主都困在家中苦学,他却能四处玩耍,又听了小人嚼舌根,还以为是父母觉得自己不堪造就,这才没对他有什么要求。   受惯了宠爱的孩子藏不住心思,强忍着眼泪去问,却听父亲笑道:“人生路长,你将来有的是机会吃苦头,难得做几年孩子,有什么好着急的?”   母亲笑他傻气,又安慰说赤子心性也没什么不好,后面还说了些什么他已记不清了,只记得父母将手掌搭在他肩上,两人悄悄的说些笑语。   数百年后,他还能想起那天笼罩在父母脸上的霞光,就像今日一般温柔。   黄昏穿过最高处的气窗落下,照亮一室血迹。   石壁上钉满纸张,猩红棉线如蛛网般交织缠绕在无数画像与姓名间,在棉线的末端,是一处深深血池。   衍星楼血脉给了他一身勘破天机的天赋,却没能被拿去用来拯救苍生,反而被拿来夺人性命。   若是父母知道,想必也会对他很失望吧。   然而他就连咒杀也做不好。   衍星楼遗世独立许久,又有这样令人不安的预知能力,各大势力早就心生忌惮,一朝覆灭,仇人的姓名竟能写满整整一墙。就算他舍弃一切去学了咒杀之术,能杀掉的仍不过是十之二三。   他今早醒来就有所预感,占卜时却一无所获。   也许染上血迹的双手已经不再适合握住龟甲,也许他的命运本就被迷雾遮掩。   但无论如何,都会在今日得到终结。   猩红血色顺着棉线上升,缠绕住一个又一个姓名,法阵最中央,天机引笑着念出诅咒。   “我愿献出一切神魂血肉,万劫不复,换诸君烈焰灼心,共赴黄泉。”   法阵激活。   黑光冲天而起。   鲲鹏岸。   陆家长老正催促着门下修士速速渡河。   他十天前就接到家主密令,要求他们迅速折返,但这近万数的私军哪里是说折返就折返的?   五年前出征时还以为自己领了个肥差,如今魔界没打下来,人手又折损了,本想着路过些小门派打打秋风,奈何催得太急,还不知道回去要怎么把账面平了。   他心中烦闷,忍不住同徒弟抱怨:“你说这算什么事?不就是死了个陆修文嘛?我知道他是二公子,但这面子也忒大了!”   他没听见惯常的应和声,却见徒弟指着他惊骇大叫。   陆长老向面上一抹,竟是满手血迹。   黑色火焰自血中升起,旁观者无一人敢靠近,只望着惨叫渐渐微弱下去,留一具焦黑人形。   正清宗。   谢长老把玩着手中核桃,心下不安。   搜捕的弟子已去了三日,如今仍无讯息返回,若不能趁此机会将此子杀灭,将来若是成了气候,后果不堪设想。   他指尖一抖,竟将核桃捏得粉碎。   谢长老心中不安更甚,这不安渐渐变作一种焦灼,仿佛心中有火焰灼烧。   不……或许不是仿佛。   无数惨叫与咒骂在中州各处响起,死去的魂灵化为黑色怨气,盘旋于洞穴半空。   终于,最后一点火光熄灭,怨念凝成的巨蛇俯冲而下。   为了完成诅咒,他已放干一身血液,必然无法扛过这一次反噬。   死之将至,天机引却发出数百年来最痛快的大笑。   然而一只洁白的手挡在他眼前。   溃散的怨念中,有谁轻轻俯身看他。   “师兄?”   作者有话说:   钟妙:关于我一来就发现师兄快把自己搞死这件事。   按照西方神秘学的概念,诅咒他人要承受三倍反噬,所以说大家还是,犯不着嗷犯不着。 第89章 、惨遭忽悠   有一阵清风拂在他脸颊。   师兄?天机引艰难转动着脑子,难道是师尊又去哪儿收了个小师妹?   他对柳岐山这些年的行踪还算了解,师徒二人拿的都是亡命天涯话本,然而他还有血债要收,就算有时在同一个小镇擦肩而过,天机引也没动过相认的念头,顶多替师尊清扫清扫尾巴,咒杀几个紧追不放的修士。   十年前柳岐山进入魔界后,天机引就没再关注过他的行踪,也许是那个时候收的徒弟?   说来惭愧,他一直想要有个小师妹,从前在宗门里就十分羡慕那些做师兄的同修,没想到竟会在这个情况下心愿得偿。   如今仇人死绝,他倒有了心思想看看这个小师妹长什么样。   天机引努力睁开眼睛,奈何洞穴内光线昏暗,他又在方才的诅咒中放干了血,眼前一阵阵发黑。   说起来,能一手打散这样多的反噬,这位小师妹倒还真是个了不得的人才啊。   天机引迷迷糊糊想着,头一歪陷入梦乡。   钟妙注视着他昏睡过去,小小松了口气。   方才她急着打散怨念,匆忙中暴露法相真身,眼眶正流淌着融金一般的愿力,若是叫师兄看见了,当真不知道怎么解释为好。   昏过去也好,师兄伤得这样重,睡着倒比醒着舒坦些。   她托住苏怀瑾后脑,将他向自己膝上扯了扯,伸手搭在他颈部,轻轻倒抽了口气。   钟妙从来知道自己这个师兄是个狠角色,却没料到有一日他为了复仇能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浑身血液竟是抽得一丝也无,就靠些灵力勉强吊着口气。   修士虽不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但这样油尽灯枯的状况若是不快快缓解过来,恐怕于寿数有损。   左右现在师兄也昏过去了,钟妙干脆放弃伪装直接抽取天地愿力。   黄昏已过,一轮新的太阳却于黑暗洞穴中升起。   仿佛群蝶逐花而至,无数金色光点自四海八荒而来,涌入洞穴深处。   光点落在天机引残破的躯壳上如一场最温柔的雪,缓慢修补着筋脉与血肉,又有灵火自肺腑中点燃,灼烧驱逐着残留的邪气。   魔君刚刚将那群正清宗的修士狠狠耍了一通,正行走于洞穴中,准备同钟妙吹嘘吹嘘自己的机智。   钟妙虽不许他动手杀小弟子们,却没说不许杀这群元婴。   他琢磨着带得足够远了,故意使了个法子用幻境将他们诓骗进泥沼中,现在怕是连骨头都已被灵兽嚼碎了吐出来。   既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又成功解决了敌人,这算不算一种因地制宜?   魔君美滋滋夸奖自己又活用了一个成语,向里一探头,却见洞内满目火光。   灵火顺着石壁蔓延,那些凝聚着恨意的画像与棉线在火中燃烧,渐渐脱落飘零,于半空中熄灭化为飞灰。   血池蒸腾上升,诅咒的黑雾在其中不甘盘旋,最终被灵火一道烧成灰烬。   而钟妙正跪坐于这光明的中央。   仿佛整个洞穴都是她至高而明亮的殿堂。   烧尽一室邪气后,灵火缓缓熄灭。   钟妙摸了摸天机引的脉搏,确认平稳后向洞外望去。   “呆著作什么?”她轻轻笑着,神色疲惫而温和,“辛苦你跑一趟,我们回去吧。”   回到魔界后,钟妙直接将师兄塞进了柳岐山的院子。   要她说,师兄敢这么瞎折腾自己,多半是因为没怎么挨过师父爱的教育。   没看主世界中师兄多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别说放干血这种吓人的操作了,就连钟妙有时贪凉多喝了冰酒还要被他念叨。   反正这数十年师兄是别想在外行走了,不如送来同师父做个伴。   柳岐山垂眼写完药方,一抬头就见那剑修趴在窗上探头探脑往里看。   这么大的人,怎么做事还带着孩子气?他本来心情沉重得厉害,见她笑盈盈地朝屋内挥手,自己也没忍住笑了。   钟妙撑着窗框跃入室内。   她从没见过师父用医术,一时看什么都新鲜,小心打量了眼师兄背上颤抖的银针,急急问道:“柳先生!师,苏怀瑾他,问题应当不大吧?”   柳岐山点点头,钟妙顿时高举双手小声欢呼起来。   她松了口气,又去打量师兄面上的银针。你别说,她从来只见过师兄衣冠齐整的模样,苏怀瑾这人最是要脸,醒来发现自己这么副样子不知该多害臊。   刚刚还急得不行,现在又开始拿留影石拍照了,柳岐山摇摇头,实在想不出这个剑修到底是怎么与他们有的渊源。   对徒弟的身世,柳岐山一直有些猜测,但当年柳惊鸿被逼祭天事发突然,他压根来不及返回门派安顿徒弟,本想着看在他血脉的份上正清宗也不会做得太难看,谁知还是逼到了这个地步。   方才钟妙背着苏怀瑾进来时,柳岐山险些以为他已经是一具尸体。   好在还有呼吸,仔细探查一番,体内的情况比柳岐山预料中好上许多。   断裂的筋脉与血管都已接过一回,虽说手法粗糙了些,但也勉强够用到伤势愈合。   至于体内本应有的邪气与怨念,也叫这位剑修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拔除,只要静静养上一阵子就能缓过气来,到时候再重接筋脉,叫这小子好好长一长记性。   魔君说过的话又在他脑中响起。   “若她愿意留下来帮你,必能使你得偿所愿。”   柳岐山自诩不是什么迂腐的人,这么些年光是为师尊置换筋脉就不知取了多少性命,但唯独对上钟妙的双眼时,却仿佛望到了师尊。   若他们也能有个女儿……   因此再三踟蹰无法开口,以至犹豫到今日。   他见钟妙很是好奇的模样,低声问:“你很喜欢医术么?”   钟妙笑嘻嘻回头:“倒也没有,只是没想到柳先生有这样好的医术。”   柳岐山笑了笑:“不学医术也好,若是我当初学了剑术……”他换了话题,“我教你一招有意思的好不好?”   钟妙的眼睛亮了起来。   柳岐山取出人形木偶向她示意:“到了元婴,修士就能弃躯壳逃跑,或是做鬼修,或是夺舍,多年后卷土重来,实在麻烦得很。”   钟妙狠狠点头。   柳岐山笑道:“我听说你有很好的箭术?若你再遇上这样的情况,只需以灵力封住这个穴位,”他指了指,“就能将神魂封在体内,无论是烤是灼,他都逃不脱了。”   钟妙简直要双手鼓掌了。   为了确保她不记错位置,柳岐山直接将昏睡不醒的徒弟当作了演示,捻住其上的银针向下一扎,就听苏怀瑾睡梦中嗷的一声喊叫起来。   钟妙望着柳岐山毫无波澜的脸,深深为师兄将来的日子感到了担忧。   她小心弹了弹那枚银针,偏头向柳岐山笑道:“从前我听人说有一字之师,柳先生教我这么有用的法子,论理也是我师父了。”   这哪里算得上?哪里有化神期修士拜元婴期为师的?   柳岐山本就心中惭愧,正想拒绝,却听钟妙又笑着说了一句:“做徒弟的自然要为师父解忧,我听说师父一直在找人看一种绝症,或许我能治好呢?”   她的眼神清明温和,柳岐山却觉得仿佛被看穿了所有秘密。   钟妙微微笑着:“师父不必有所顾虑,这本就是我应做的事罢了。”   他望着钟妙,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一夜之间,中州上下皆披缟素。   世家刚与正清宗达成协议,哄得正清宗将秘宝拿出来寻人,未曾想人没寻着,自己的人手却死了大半。   且不是派去送死的那些筑基期弟子,全是元婴以上的精英!   若说元婴修士还能靠后续资源堆几个上来,脸面却是再找不回了。   当年围攻衍星楼的人手不少,数百年后许多都已不中用了回家养老。   这群人被有意分散在中州各处,本是为了避免被人追查,没料到这天机引竟用了这样狠绝的法子。烈火烧起来时,有几个胆小的当场打滚求饶,大喊什么“冤魂索命”。   不少人亲眼目睹当时的惨状,又因着牵扯甚广,一时拿不出什么统一口径,待回过神来,流言已到了无法遏制的地步。   还有些不要命的情报机构为了向顾客体现自己的消息灵通,竟直接将当年衍星楼旧事挖出来贩卖。   眼下风言风语传遍中州,世家与正清宗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奈何谈了几场都只是互相推诿。   世家指责正清宗办事不力,正清宗指责世家撤军迟缓,加上还被偷了个乾坤棋盘——当年到底正清宗偷偷昧下多少宝物?乾坤棋盘如今又到底落在谁手中?更是人脑袋打成狗脑袋。   而在这一片混乱中,魔界却是一派岁月静好。   钟妙自那天回来后,除了每日增加一个探望师兄的流程,又回到了往常的生活中去。   照例是晨起练剑,只不过如今还要带着个师兄一块练,他这次闹出的动静太大,若不想将来数百年都只能关在魔界数蚂蚁,最好还是将剑术捡起来为妙。   用过早膳,就该带魔君念书了。   魔君这次回来之后格外的乖,连那些油嘴滑舌也没了,每天乖乖地练字背书,让钟妙瞧着十分满意。   这一日,钟妙注视着魔君写完又一张字帖,随口提道:“你这两天倒是很乖,我听师父说你有个礼物给我,是什么?”   魔君一听她开头就觉不妙,听到“礼物”二字更是大惊,手一抖就要写到纸外头去。   钟妙扶住他的笔,偏头打量了他两眼:“不对劲,你这小子藏着什么事?”   魔君只觉口中发苦。   他算是看明白了,钟妙当真是位钢铁一般的正人君子。   从前他回味顾昭的记忆,只觉得钟妙如水般温柔,又如软枕般妥帖。   谁成想当真将钟妙招惹过来,却发现这温柔确实很温柔,妥帖也确实很妥帖——但顾昭怎么就不记得她抓人念书修行时这样严格?一双眼睛又如鹰隼般尖锐,半点秘密也藏不住!   魔君从小做惯了野孩子,实在扛不住她严肃时的压力,要是想逃课,哈,那还得看钟妙的愿力同不同意。   摸着仅剩的良心说,钟妙确实是位可靠稳重的姐姐,也是位博学多闻的老师,但谁会想同自己老师做道侣?顾昭你脑子没毛病吧?!   眼下他已心生退意,又碍着面子说不出口,加上心里藏了事怕被发现——那天钟妙烧邪气的灵火他还记得呢,若是让钟妙发现自己与这件事有些牵扯,怕是也要将自己架起来烤了!   奈何他不想说,钟妙却看得分明,轻轻笑了一声将手搭在他肩上:“老实交代吧,嗯?”   魔君只好交代。   他左右看了两眼,小声道:“那天世家不是说死了个长老……我也没想杀他,只是一时生气,”见钟妙面上的笑容越发深了,魔君干脆闭眼道,“您那天气我,我就将礼物拖出来打了一顿,多半是这个缘由死的吧?”   钟妙若有所觉地摸了摸下巴:“你说的这个‘礼物’,莫非叫陆修文?”   她果然一猜就猜出来了!!   求生欲在魔君的脑中尖叫,他急急辩解:“我也没想着杀他,我想着留给您杀的!他不是害您祭天了么?逃到我这儿来被我捉住了,就想着留给您……”   他是真的半点不懂仁义道德,或许懂却不屑一顾,说起一个人的性命像是拆开礼物盒的包装,此时正为了自己提前拆了本该留给钟妙的礼物而很是心虚。   钟妙大概与他相处久了,看着他这心虚样也觉得可爱,像是一种小心翼翼收着爪子的猛兽,虽然还是忍不住闯祸,但你见着他漂亮的皮毛,到底还是不忍心为椅子腿上的咬痕骂他。   魔君解释到一半又想起来:“不过他本体并没有死!还留在地牢里,最近几天又活过来了,您要是想杀的话现在就能去!”   钟妙不急着去见陆修文。   当初祭天时太着急,倒意外将这老狗放走,想来是百年间恢复了些元气,又有心思作怪。   陆修文的修为是一塌糊涂,打起来更是不够看,能将主世界折腾成这样还全身而退,靠得还是魔神的庇佑。   主世界的魔神被清除了,又来折腾隔壁世界的魔神,就冲他百年前撂下老东家就跑的机灵劲,钟妙不相信他能对顾昭抱有什么好念头。   与其见面了费口舌掰扯,倒不如先同魔君问个明白。   钟妙打定主意,看魔君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样了。   魔君被她看得后背发凉。   钟妙微微一笑:“我早就想问了,你究竟是如何将阿昭骗来献祭——倒不是说你没这个脑子,但你看着不像对祭祀很有兴趣的样子。”   她虽然笑得和善,威胁之意却溢于言表,魔君本就没将陆修文看作自己的信徒,眼下更是卖得痛快。   “不是我!是陆修文哄骗的我!”他又拿出那套楚楚可怜的神情了,“我当年好端端的在魔界中睡觉,这家伙自己掉进我殿中的!”   百年前,魔界。   魔君刚刚将魔神吞噬,左右也没什么事,干脆打算睡上一觉消化消化。   谁知就在此时,一个魔气漩涡却突兀于大殿中炸开。   魔界中唯有魔神与魔神的眷属能用这一招,他还在回味自己的新称号,忽然就冒出个不认识的家伙闯进家门,用的还是他新学会的炫酷招式。   魔君当场就毛了,决定今天就用这个家伙的血清洗地板。   那人自称陆修文,裹着个黑斗篷,嗓音也难听,说话倒是很有水平,上来纳头便拜,高呼魔神大人,声称愿效犬马之劳。   魔君已有许多年没找到乐子了,见他这么机灵,倒一时歇了杀他的念头,决定瞧瞧他还有什么新花样。   陆修文果然很有花样,直接提出了合并世界的概念,将隔壁世界描述得天花乱坠,什么物产丰富灵气充裕,就差摇着他的肩膀说还有大批信徒等您征服了。   魔君听完……其实没什么兴趣。   他孤身一人走到如今,并不觉得信徒是什么有用的东西。王家走狗上万,不照样被他一夜屠尽,央朝皇帝算阔气了吧?杀起来不比杀鸡更难。   陆修文见他面色淡淡又想杀人,情急之下高喊道:“在我来的那个世界,您的同位体竟做了正道栋梁!实在有辱您的声望!”   正道栋梁?那确实还真挺恶心的。   魔君来了兴趣,同意了陆修文的献祭计划,他本想将同位体杀死就收手,不料那人还颇为机灵,竟硬生生从献祭中逃了,只让他得到了些神魂碎片。   就是这些碎片,让魔君见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与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命运。   他一听正道栋梁就反胃,也不稀罕什么同窗好友,唯独钟妙,只有钟妙。   他嫉妒得发狂。   魔君在半梦半醒间无数次描摹着钟妙的轮廓,想象有这样一双手拥抱自己,用温柔的话语与肯定的目光。   他同意了陆修文合并世界的计划。   至于陆修文,魔君宽宏大量地想着,既然他提供了这样好的办法将钟妙引来,那就交给钟妙杀死吧,她这样心软的人,想必不会给他太多痛苦。   然而事到如今,除了钟妙当真来了这一项,整个计划完全偏离原轨。   他看的那些强取豪夺话本完全是废纸!从第一步就是错的!人家教的是摘小白花,偏偏他引来了朵食人花。   魔君想着想着心如死灰。   钟妙笑了,压低声音问道:“听你说来他倒是体贴,但他有没有同你说过……”   “在我的那个世界,不允许存在魔神。”   作者有话说:   魔君:顾昭你脑子有问题吧!怎么会有人会对自己师尊心生爱慕!我念书念得好累啊呜呜一点都不浪漫……   顾昭/柳岐山:嗯……怎么没有呢?   陆修文,专业二五仔。   最近好像发生了很多事?一直埋头写文,忽然感觉周围都躁动起来了。   有一个自己工作中学到的经验,不知道能不能对大家有所帮助。   如果你的生活中出现了许多烦恼,可以试着在脑子里做一个小房间。按照计划依次将烦恼放进来,放进哪一个,就专心处理这一个,不要去思考“如果”或者“以后”。   处理好这一个,再放下一个,慢慢就能找回节奏,再适当加入娱乐的空隙,多爱自己一点。   至于一些处理不掉的麻烦,就随它去吧,闭上眼睛,时间总会向前走。   时间总会向前走,有一天这一切都将不再重要,所以不要害怕,专注自身往前走就好啦~ 第90章 、主仆情深   按钟妙当初祭天时提出的愿望,魔神将在主世界彻底消失。   钟妙本就属于天生神明,祭天时又已有不少信众,如今更是成为本世界主神,按公平置换的原则,被消除的不仅仅是某一个魔神,而是整个关于魔神的概念。   至于陆修文,他倒是占了便宜,   按照传统教义,为了延续教派,神明陨落时会将大部分能量寄存于大祭司体内。然而陆修文显然与忠诚搭不上干系,对延续教派也没什么兴趣,一见大事不妙便带着能量迅速逃窜。   他那时正处于躯壳死去的中间状态,本就难以识别,这才顺利逃开惩戒,也不知怎么钻的空子,竟突破壁垒逃到这个世界来。   陆修文的同位体可比他幸运多了,既没被人架上掌门之位,又没有钟妙频频碍事,明面上仍是位清清白白的正清宗长老。   从前震慑凡间界的剑尊还在被人追杀,凡间界更是一片混乱,设身处地一想,怕是当场就要大笑三声。   钟妙大胆猜测,依照此人一贯的心狠手辣,对自己的同位体未必有多少情谊,说不定正计划着雀占鸠巢重新开局。   可惜他运道实在不好,落地第一站就遇上魔君。   眼见着魔神之位已被人占据,以陆修文那破烂修为,想吞噬魔君那叫天方夜谭,只好捏着鼻子认下新东家,暗地里做些小动作。   做主子的居心不良,做下属的暗藏杀机,倒也算是凑了一对。   估计陆修文当初也是被逼急了,才使出这样的昏招忽悠魔君看看顾昭的状况转移注意力,否则以他的胆子,怎么还敢去招惹钟妙?   或许他还是有些戒备的,可惜唯一能报信的傀儡师早就成了蛊虫的养料。   魔君听完她一通分析,显然大为震撼。   他愣了愣:“就算他当真能联合中州又能做什么?也没见中州这五年整出什么花样来。”   钟妙指了指自己:“多半还是想怂恿谁以身殉道罢。”   魔君嗤笑:“他以为随便是谁就能抵消一位神明么?可笑!”   钟妙微微一笑:“但他并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   听说最近中州营救柳惊鸿的声音越发大了,说不定就打着这个主意。   魔君跟着她的思路想了想,还没得出什么结论就已头昏脑胀。   原谅他吧,他走的就不是智取的路数。   本就有着先天圣体,又得了魔神传承,除了刚开始几年挣扎求生,没多久就走上暴力推平的道路。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只是孩子把戏。就是口绽莲花又如何?一刀砍下去,再聪明的人也只有一个脑袋嘛!   在魔君的印象里,陆修文顶多也就开场时瞧着有些能耐,想法倒是蛮有意思,可惜实在不禁揍,挨了一拳就开始吐血,也就是想着留给钟妙做礼物,否则早就指去当了花肥。   眼下听说此人竟然如此狼子野心,当即就想过去将他一刀杀了。   钟妙就知道他是这个反应。   魔君被叫住时还很不情愿:“你们这些人是什么毛病,麻烦!就算他心生七窍又如何?我把他灰也扬了,看他还有什么本事!”   嘴上叫得厉害,也没见钟妙拉着他,自己乖乖的站着不动了。   钟妙笑道:“性子怎么这样急?如今他在明我在暗,不如先看看还有什么把戏,免得将来死灰复燃,你到时候还有的麻烦。”   道理是这个道理,一想到自己被人忽悠了这么久,魔君怎么想怎么不痛快。   瞧着他写满别扭的脸,钟妙忍不住笑了:“好啦,你不也杀了陆修文一个同位体?没了这个明面上的身份,他怕是要怄死。”   这小孩向来给点阳光就灿烂,一被夸就得意起来,正想蹭过来再讨两句,钟妙的脸色却忽然一凝。   她静静感应片刻,侧头笑道:“之前搭了你的便车,不如这次让你体会体会愿力传送的滋味?”   愿力与魔气恰如乙之蜜糖与彼之□□,魔君当即要跑,被钟妙一把抓住手臂拖进愿力光圈中。   再一睁眼,已是千里之外的江南。   魔君一被松开就晕头转向扶了柱子要吐,钟妙抬手截住左侧袭来的敌人,手腕一拧就将人点燃在熊熊灵火中。   被灵火一晃,魔君吐得更凶了。   钟妙朝他扔了瓶水,疾走几步掀开堆积的桌椅,蹲在一块地砖边用力敲了敲。   侧耳听了片刻,直接一剑破开地砖。   陆和铃正倒在地砖之下。   她瞧着情况有些不大好,钟妙喊了两声都没什么反应,用愿力将人托出,才发现她胸前巨大的豁口,看着竟像是被人生生用骨爪挖去一块。   钟妙先前就猜到中州有变,特意留了愿力给她,就是预备着若是有什么灾祸能及时赶到。   却不料到竟是这样的祸事!   好在愿力护住了心脉,那豁口只是瞧着吓人,并未真正伤及根本。   但这是江南,是妙音坊的势力中心,陆和铃怎么会在家中受这样重的伤?   温和已完全从钟妙面上褪去,她闭了闭眼,深恨自己在战后松懈了心态,若不是好歹还记得留下愿力,若是和铃当真有什么意外……   强行压下杂念,金色愿力自她掌心源源不断向陆和铃体内涌去,又过了数息,陆和铃猛然睁眼,发出溺水者的惊喘。   “别回头!”她紧紧抓住钟妙的衣袖,“苏荷快逃!”   陆和铃抬头一看,才发现面前的竟是钟妙。   来不及纠结钟妙为什么总能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陆和铃连声交代:“有魔气闯入妙音坊,坊内弟子已被我疏散,你避开闯入者,即刻离开!”   “那你呢?”钟妙皱眉,“你还有什么事要做?”   愿力才将将把创口缝好,陆和铃就勉强着站起来想重返地下。   “我自然还有我的事要做,”她面色苍白,眼中却燃烧着熊熊火光,“有我在一日,妙音坊绝不会落入他人之手。”   钟妙望着她,忽然有些理解每次陆和铃看见自己重伤濒死时的心情。   “妙音坊当然不会落入他人之手,”她上前一步将老友架在自己肩上,“走吧姐姐,有我在一日,哪里用得上你拿命去搏?”   三人顺着地道一路下行。   愿力修补着陆和铃的伤口,她说话仍有些气喘,面上已渐渐恢复了些血色,也有精神同钟妙讲讲前因后果。   “那是五天前,有个正清宗巡查弟子上门拜访。”   陆和铃能在乱世中保下妙音坊,对危险的察觉自然不会弱。   她读出钟妙的暗示,一回江南即刻下令闭市,后来听说正清宗死了个长老,更是严令弟子不得见亲访友。   果然,没多时中州就传出厉鬼索命的说法,陆和铃自然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白玉京的愤怒却已如巨浪席卷中州。   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有人上门拜访。   妙音坊闭门谢客多时,自然不会放他进门,但来人亮明身份,竟是正清宗的巡查弟子。   巡查弟子是正清宗近年新增的职位,说是惩奸除恶,实则探听消息。正清宗与白玉京合作多年隐隐有了万宗之首的势头,平日里最爱驱使巡查弟子四处显威风。   妙音坊好歹算江南之主,向来不接待这些狗腿子。但奈何对方拿出了搜查逃犯的名头来压,陆和铃思忖片刻,到底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惹麻烦,还是将人放了进来。   这一放就出了大事。   陆和铃心有余悸:“过了数日,他们仍是反复拖延不肯离去。到了第五日晚上,负责接待的护卫向上禀报,说那群巡查弟子行动僵硬神情呆滞,怀疑是用了什么禁药,请我多派人查看。”   中州这些年流行起一种禁药,吸食后会有飘飘欲仙之感,许多人终生也不得飞升,反而在用药后得到从未有过的爽快,因此称为赛神仙。   凡是用赛神仙的,无不于幻境中得偿所愿,因此在中州广为流传。   妙音坊门风清雅,向来对这种东西避之不及,陆和铃派了几个护卫去守着,却不料半夜间突发动乱。   音修本就不长于战斗,守在外头的护卫只来得及发出预警就被撕成碎片,陆和铃不愿徒增伤亡,下令让坊内所有弟子后撤。   “我本想着关入地道一齐处置,却不料他们吸食禁药后发起狂来竟这样厉害,”陆和铃捂着胸口心有余悸,“还好有你那簪子护住,否则险些就被他们得手。”   于陆和铃而言,最重要的不是性命,而是藏于心脏中的坊主密令。   也不知那群人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竟上来就直取心脏,一旦被夺走密令,整个江南的密道都将对入侵者敞开。   既然他们知道这样重要的秘密,陆和铃更不可能放他们离开江南。   再走过一个拐角,就到了关押发狂弟子的暗室。   三人已能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呵呵喘息,不时伴有阵阵毛骨悚然的撕咬声。   钟妙站定脚步点亮火把,转头看向魔君。   “辛苦带你来一趟,去吧,把路费结了。”   作者有话说:   钟妙:一些强买强卖。   魔君:虽然看上去是Caster,其实职阶是Berserker哒!   (一些脑子的用进废退)   陆修文对魔君使用技能【说服】   对方肯定了你的大成功并且决定直接撕卡(?) 第91章 、小孩心性   话音未落,两人都望了过来。   在陆和铃印象中,钟妙做事向来妥帖,没道理会将这样一件难事随便指派给谁。她见钟妙的神色不像说笑,又转头向一旁的男修面上瞧了瞧——方才气血虚弱没注意看,现在仔细一打量,只觉得这张脸怎么看怎么面熟。   魔君从方才起眼睛就定在陆和铃的簪子上,一听这话更是脸臭。   陆和铃只以为这簪子是什么护主法器,魔君却看得清楚,那簪子中分明藏了一道愿力核心。   愿力核心与魔种一样都是神明力量的标记与结晶,一旦陆和铃遇到难以解决的麻烦,只要钟妙还在此界,都能如今日这般通过核心快速传送。   送别人礼物倒送得大方,在魔界呆了这么些天,怎么不见她送自己什么东西?   魔君心中不痛快,开口就带了别扭:“你将我从魔界拽出来就是为了这个?不去!”   听到“魔界”二字,陆和铃终于记起他是谁。   作为正道领袖之一,她本该很熟悉这位战时公告常驻人物,奈何魔君那副衣襟大敞的形象实在深入人心,猛然见他老老实实地穿好衣服,竟一时认不出来。   陆和铃面色一变,钟妙的语气却很是轻松。   “这是哪里的话?我也没料到会看到这种东西,”她见魔君面色不愉,又伸手拽了拽他袖子,“何况这本是属于你的东西,怎么好总让旁人拿了它作乱?”   就算隔着一道拐角,钟妙也能望见魔种不详的黑气。   顾名思义,魔种原是魔神赏赐给最忠诚信徒的印记,魔修若是能被种上此物便能日进千里,正道修士若是用了却只会神魂大乱。   旧魔神倒还真是阔气,这种要紧东西也能让陆修文大把大把拿了撒出去制造混乱。   同样的招数,从前在主世界用过一次,穿过壁垒又用一次,新瓶装旧酒,他没玩厌,钟妙先不耐烦了。   她拉着魔君又向内走了几步,地道豁然开朗,面前竟是处巨大深坑。   里头拥挤着数十道黑影,四肢畸长,背生骨刺,勉强能从身上挂着的布条辨认出正清宗弟子服的式样。   钟妙啧了一声:“瞧瞧,你要这群丑东西做你信徒?和你的好相貌倒不般配了。”   魔君本就只是一时气上头,拒绝刚说出口就有点后悔,这麻烦追根到底还得赖在他头上,正心虚着,又听钟妙好声好气哄了几句,立刻就坡下驴。   “好吧,”他哼笑,“正好让您瞧瞧我的能耐。”   魔君向下伸手,也不见有什么多余的动作,那些黑影便战栗着匍匐在地。   随着他虚握五指,黑影的颤抖越发明显,如同被狂风席卷的树木,一身漆黑鳞甲融化脱落,渐渐露出其下的人类躯体。   魔君将手一攥,摊开在钟妙面前,掌心赫然是数十枚魔种。   “怎样?我还留着他们性命给您审讯,算是周到吧?”   钟妙一见他翘尾巴的骄傲样就想笑,当即夸道:“好!再没有比你更贴心的了!只是还有些流窜在坊内,抓起来实在麻烦。”   魔君被顺毛顺得身心舒坦:“这有何难?您放着我来!”   钟妙平日里总一副无所不能的可靠模样,在神明一道又领先于魔君许多,难得今日让他找到个钟妙不擅长的,自然要抓住机会好好展示一番。   魔种本就是魔神用于传教的印记,只是旧魔神懒得计较去向,这才被陆修文拿去作乱,如今受到魔君召唤,自然乖乖的顺从命令回到主人手中。   方才还在闹别扭,现在却干得起劲,因着担忧有所遗漏要丢脸面,还特特要去坊内兜一圈。   钟妙望着魔君的背影,转头冲陆和铃笑道:“小孩子的好胜心还真是可爱。”   陆和铃瞧瞧深坑中濒死的正清宗弟子,又听着上方不断传来的惨叫,心中忽然对钟妙肃然起敬。   到了天亮时分,坊中已重归平静。   昨夜发狂的正清宗弟子被关在地牢深处等待审讯,受伤的妙音坊弟子也得到救治,至于如何与正清宗掰扯,陆和铃想必早有决断。   两人悄悄的搭了马车离开,直到马车行驶在魔界上空,魔君还是有些弄不明白。   “收拢魔种也就算了,拔除邪气为什么也要我做?倒不是我不愿意,但您那愿力烧起来多好看,正好让他们瞧瞧!”   钟妙一整晚都坐在院中喝茶,她本就生得美貌,又收拢了气势,有几个不认识她的仆役见了,还以为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码。   魔君年幼时在那种地方受过磋磨,怎么听怎么不顺耳,虽被钟妙盯着不好当面找人麻烦,心中总是不痛快。   钟妙只管笑着喝茶。   魔君瞧着她,难得转动脑子琢磨起来。   他本就生得聪慧,只是从前没什么人值得他费脑子,想着想着就抓住了些思路。   仔细一想,钟妙自来到这世界,在外人面前展现出的力量大多仍属于修士的范畴,难得有几次使用愿力也只在一两个极亲密的人面前,并不曾在外有什么声名。   昨晚特意要他处理妙音坊的麻烦,又让这么些人瞧见他是如何力挽狂澜,加上钟妙与陆和铃一贯的关系。   魔君越想越不对劲,狐疑道:“我怎么觉得您是故意要推我上前?”   钟妙又给自己斟了盏茶。   魔君瞧着她的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从来不是什么忍耐的性子,当即发作起来:“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走?你是不是根本没打算留下来!”   望着钟妙毫无波澜的脸,魔君只觉一股火烧得肺疼:“你从一开始就是哄我!什么没料到?你就料到了会有这些!料到了要推我上去接手!”   得,现在又是“你”了。   钟妙推了盏茶过去想哄哄他,魔君却不肯吃这一套,劈手砸得稀碎。   他昨晚的那点不舒服又翻上来了:“你就会哄我!还说什么喜欢,凭什么我没有?”   钟妙瞧着他一脸委屈,就知道这小孩又不知道在吃哪门子醋,她一面回想着,一面应道:“什么又你没有了?好端端的这是哪儿的话?”   魔君忽然凑近,几乎要将鼻尖贴在她脸上,像是要从她的眼睛里瞧见她的心。   “难道不是么?说是为了他来的,我看你也不怎么着急找我要,分明还是操心天下苍生更多——不,不只天下苍生,你师父,你师兄,你朋友,哪怕是陌生人也更重要些!”   刚发现这一点时,魔君几乎是幸灾乐祸的。   他就看不惯同位体从小娇生惯养还有人疼爱,于魔君而言,顾昭无论是一路走来的顺风顺水,还是最后竟然去当了正道魁首,全部堪称恶心。   顾昭纠结着会不会显得穷酸让师尊讨厌时,魔君拖着空荡荡的躯壳艰难求生,顾昭为自己的青春期悸动满心纠结时,魔君被困在王家暗室受人折辱。   到最后,分明是顾昭蠢到主动献祭神魂,竟然还有钟妙特地穿过世界壁垒为他讨要。   凭什么?   为了避免神魂力量消散,保存在钟妙那的一半神魂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被魔君夺走的那一半却没那么幸运。   魔君本就对同位体很看不惯,分神又集中了顾昭的偏激阴暗,魔君每次想从这半块神魂中提取回忆都会被冷嘲热讽,两人三不五时要狠狠吵上一架。   他本以为钟妙上来就要抢走神魂,却不料她开头时问了一句,后面竟又去为其他人奔波,倒像是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了一般。   魔君暗讽:“你瞧瞧,我还以为你多重要呢,没想到姐姐还是看重他人更多些。”   分神冷笑一声:“我倒是记得师尊说过,让你不要叫她姐姐。”   魔君被呛了一句,当即就想将分神撕碎,但当时钟妙已在魔界,若是他下了手,钟妙必然会有感应。   他的迟疑被分神发觉,立刻就招来嘲讽:“不敢动手吧?师尊有多看重我,看来你十分清楚。”   越与钟妙相处,魔君就越羡慕顾昭,以至于他开始做梦,若是他一直拖着不给,钟妙会不会就永远留下来。   直到他发现钟妙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太久。   魔君狠狠一拍桌,也分不清是为自己委屈还是恨顾昭没用:“你要是当真喜欢,为什么没拿到就非要走?”   魔君情绪起伏得厉害,分神又靠得太近,连着沉睡在钟妙识海中的顾昭本体也被惊醒。   他注视着面前这张与自己相似的脸,低声道:“师尊,您不必往心里去,弟子知道的。”   顾昭从一开始重回祭坛时就做好必死的准备,钟妙愿意为他穿越世界壁垒就已经足够意外,眼下道倾颓,难道要钟妙坐视不管?还是要罔顾万万人生死,放任世界融合?   那就不是师尊了。   何况师尊已经在暗中做了两手准备。   钟妙并没有被魔君激怒。   “小孩子心性,知道什么喜不喜欢,”她合上茶盏,撩开帘子向下看了眼,“走吧,这麻烦也该到结束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说:   魔君:融合就融合!只要你留下来,我消失又如何!都是你不够爱我的借口!   钟妙(内心):中二期的小孩子真的蛮麻烦。   我还蛮吃年下方暴躁嗷嗷不想被当作小孩子,年上方气定神闲,小朋友气得打转口不择言,最后还是被年上用“年纪小”的理由轻轻放过。   然后更生气了。   这种桥段。   可能这就是年下的魅力吧(虽然之后发展的部分就不能在这里写了有点可惜)   最近快正文完结了会开始陆陆续续地修文,可能会产生一些困扰,先说抱歉啦。 第92章 、他要她死!   魔君一听“小孩心性”就要炸。   好歹百多岁的人了,就算抛去他神明的身份不提,统领魔界也有数十年之久,怎么每每到了钟妙口中,却还像是个闹着要人哄的孩子?   然而钟妙就这么淡淡地看着他,虽不曾开口说些什么,面上的神情却分明写着宽和。   魔君又气又急,眼底翻涌着猩红。   在这世上,他从未在谁面前这样落入下乘,也从未有人能这样轻松写意地旁观他发怒。魔界中人惧怕他甚于凡人畏虎,就算是那些成天嚷嚷着除魔卫道的名门正派,见了他也无不哆嗦着后退数步。   可唯独对钟妙无用。   她任由他瞪着,自顾自收起茶盏。   于是他的愤怒如熔岩入冰,只激起一片空茫的水雾。   钟妙不是不能理解魔君在气什么。   许是早年生活所至,这小孩行事间总有一股玉石俱焚的烈性,想要的东西都看得太重,又将性命看得太轻。难得抓住些什么,即使最终会迎来毁灭也绝不松手。   但这不行。   钟妙既然自持年长,就绝不会看着他胡来。   方才茶盏砸了一地,若是混在毯子里不清理干净,将来难免扎着什么人,钟妙放着他自己冷静,又伸手去收地毯上稀碎的瓷片。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指尖。   “本尊自己砸的自己收拾,”魔君闷声闷气地挡住她,“免得你又说,说什么小孩子脾气……”   他修习的都是些狂暴摧毁的术法,怕一时不慎毁了钟妙马车,干脆蹲下身用手一点一点拈起来。   魔君披散着一头长发,途中难免被挡住几次视线,心里又有些气闷。   他也不说话,只默默唾弃自己,从前什么苦没受过?如今却挑剔矫情起来了——早知就不该骗顾昭献祭,也没见得了什么好处,反而变得这般软弱。   忽然有微凉指尖自他发丝间穿过,激得魔君一抖。   从来没人敢这样近地接触他,魔君下意识就要反击,却被钟妙摁住了肩。   “别动,”她咬着什么东西,吐字含糊,“我下手没轻重,大好年华,别叫我薅秃了头发。”   魔君梗着脖子僵在原地,由着钟妙将他发丝束起,又用什么东西细心固定。   与她的剑势不同,钟妙有一双柔软而沉稳的手,魔君曾幻想过许多次死在这手中的情形,如今这双手终于落在他身上,却是这样妥帖小心。   钟妙托着他脑袋左右瞧了瞧,满意点头。   “还是束发精神。成天披着头发,不说被火燎着,就是打架也不方便,万一被人薅住呢?”她幻化出面水镜放在他面前,“好啦,也给你捏了一副,喜欢吗?”   魔君从前在王府做工时听说过,若是好人家的郎君,到了成年那一日会有长辈为他行冠礼,还会得贤者赐字,以示期许。   但他既没有长辈,更没什么门楣,无人教他,无人护他,野地里长了这样大,忽然在一百年后被人这样温柔地将头发束起。   钟妙见惯了好东西,这顶发冠虽是愿力所化,却也雕琢得端庄雅致,魔君望着水镜中的自己,缓缓收敛了神情。   将那些轻狂肆意沉淀,竟也能称得上一句君子如玉。   他撇撇嘴,瞧着又像个长不大的少年人。   “怎么就不懂喜欢了?若不是喜欢你,我早就……”   钟妙刚掐了个法诀将地毯收拾了,就听这小孩对着镜子嘟嘟囔囔,她也没仔细听,催动法阵令马车降落。   在魔界最边缘处,有四方汪洋血海,其中又有数百炼狱,专门用于处置魔君不想放出来碍眼的魔修。   陆修文正是关在此处。   炼狱沉没于血海深处,无光亦无风,唯有无边无际的猩红将数百中空顽石团团包裹,每一颗顽石唯有最高处开有小窗,便于犯人受审。   此处曾关押过不少正道修士,也关押过许多斗争中落败的魔将,每一道锁链都被血迹腐蚀为深黑,如藤蔓般随浪涛摇曳,在满月的夜里发出阵阵哀嚎。   然而到了这代,现任魔君既没有兴趣将魔界变作正道修士的历练场,也无兴趣陪谁演什么阴谋,不老实的早被杀了个干净,压根没机会来血海深造。   也算是炼狱空荡荡,魔君在人间。   一日之中,唯有此时会有潮汐将顽石短暂托出水面。   陆修文勉强站起,跪倒在小窗前试图瞧一眼外面的光亮。   距离魔君将他丢进炼狱已过了不知多少个日夜。   在陆修文的计划中,他本该徐徐图之,先诓骗魔君将顾昭的神魂撕裂,再散播魔种壮大自身力量,最终推动两个世界缓慢融合。   这个过程会耗上数百年,但他等得起。   没有钟山添乱,又能借着正清宗长老的身份打掩护,还能趁机将柳惊鸿纳入库中——陆修文成为掌门后才真正了解先天圣体的妙用,深恨自己竟错过这样好的实验材料。   一切都回到最好的时间节点,又有这么些年的经验在身,何愁大事不成?   虽然现任魔君是顾昭那小子的同位体,虽然现任魔君喜怒无常且性格狂躁,虽然现任魔君压根不听人讲话还极为任性……   陆修文相信,自己能像说服旧魔神一般说服魔君。   一开始是顺利的。   直到魔君毫无缘由地破门而入,并将他拖出来揍了个半死。   陆修文如今的躯体不过是魔气捏出来的假象,当初顾昭杀他一回,祭天后的天道又追杀他一回,好不容易逃来这个世界,全靠蚕食着同位体的神魂才勉强存活至今。   正在夺舍的紧要关头,却被魔君狠狠揍了一顿。   魔君揍他时还用了点心思,怕被钟妙瞧出伤痕,用的全是只伤害神魂的阴损法子。   陆修文最怕的就是这一招,他还能靠魔气扛着侥幸不死,同位体却直接一命呜呼。   夺舍的希望彻底破灭,陆修文一咬牙,只能赶在同位体死亡之前强行催动躯壳下令将一切计划提前。   作为外门长老,他能动的手脚太多了,赛神仙正是经他示意向外贩卖,其中精心混合了恰到好处的魔种粉末。   只要巡视弟子成功击杀陆和铃夺取密令,江南十九城的水道都将向陆修文敞开。他早早备下足量的魔种粉末,一旦顺水流遍江南,中州必乱而大业可成。   陆修文紧紧扒着小窗,贪婪地汲取着魔气修复神魂,渴望从外界捕捉到任何与混乱相关的讯息。   过了一刻,又一刻。   今日的潮汐似乎格外漫长。   陆修文从种种幻想中回神,却发觉自己所处的炼狱竟已脱离血海。   难道是魔君又想从他身上找点什么新乐子?还是中州已乱,魔君需要他参谋一二?   无论如何,他终于等来了转机。   陆修文脑中瞬息间闪过无数个念头,他一抬头望见小窗前的墨色鞋面,下意识准备忍耐接下来会到来的剧痛。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魔君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随手惩戒他的神魂取乐,相反,他堪称和善地冲他笑了笑,向一旁让了一步。   谁有这样的资格令魔君退让?   陆修文仰头向上望去,目眦欲裂。   ——他竟等来了这个人!!   钟妙礼貌招呼:“好久不见陆掌门,你这种花大业……看来发展得似乎不大顺利嘛。”   似乎是为了表示尊重,钟妙特意蹲下身靠小窗近了一些,正托腮望着他笑。   当年陆修文还能端着前辈的姿态邀请钟妙手谈一句,然而如今,一个身陷囫囵,一个春风得意,一个困于小窗之下,一个踩于顽石之上,就算钟妙笑得再亲和,也改变不了她这幅逗狗的姿态!   陆修文出身世家嫡系,自小将自己视为人上之人,高傲做派早已刻入骨血。   从前他腆着脸向魔君献策还能说是暂且蛰伏,如今老仇人都踩在脸上,还要如何劝自己大度?   又是她!竟然是她!一直是她!   陆修文再维持不住那副端庄持重的假面,恨不得当即冲出牢笼食其血肉。   然而炼狱设立至今已有数百年,从前关押在此的高手大能逃不出去,他一个长于阴谋的元婴修士又如何能撼动半分?   魔君正低头为钟妙整理着铺在身后的衣摆,听陆修文将锁链拍得哗哗作响,眉头一皱捏了个法诀。   陆修文借着魔神的东风起势,最终也受制于魔神。   神魂深处传来的剧痛如刀劈斧砍,他哪受得住这般苦楚,惨叫中松开铁栏摔落在地。   钟妙冷冷望着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本君前几日从中州回来,听说陆彰武前辈已突破化神继任陆家家主,忽闻幼弟暴毙痛惜不已,竟亲自扶棺下葬。”   她语调柔和:“有这么位当世人杰扶棺,想来陆家二公子也该含笑九泉了——你说是吧?”   若论平生最恨,钟妙虽屡屡坏其大业却也只能勉强排在第二,在陆修文心中,最该去死的正是这位胞兄!   同胎双生,一个天赋异禀,一个庸碌之资,一个骨骼清奇,一个自幼病弱,陆修文从前想不通原因,直到他开始实验,才知道双生总是如此!   分明是他抢去了自己的天赋,分明是他抢去了自己的体格,却总能在世人面前扮出副假惺惺的模样博取美名!甚至被他吞噬时还露出被辜负的惊愕——他有什么资格谈及辜负?   被钟妙这样恶意踩在痛处,所有计划与隐忍消失殆尽,仅剩一个念头在他脑中炸响——   他要她死!   陆修文怒吼一声,竟如烟雾般穿过铁栏,转瞬间直取钟妙面门。   作者有话说:   魔君:【专心替姐姐理袍子】哪来的狗叫这么大声?   钟妙:陆掌门是个体面人,呸一口再走。   今天看到一句话。   在成长中没有得到很好照料的小孩,长大后也仍等待那个大人着出现。   好,男妈咪,好(不是)(此句与正文无关) 第93章 、至高   变故骤生。   魔君还弯腰在后头替钟妙整理衣袍下摆,听见这一声怒吼才抬起头来,陆修文却已脱困而出。   炼狱取材于天生顽石,纵使有化神修为,想要挣脱也需很费一番功夫,陆修文先前不声不响地任他羞辱,没想到竟藏了这样的能耐。   魔君面色大变,下意识就要挡在钟妙身前。   他起身太急,匆忙迈步间还踉跄了一下,被钟妙抬手摁在肩头稳稳扶住。   纵使面对这样的惊变,她的面色依旧没有半点波澜,仍盈盈笑着,还望了他一眼:“别什么东西都好奇去碰,仔细弄脏了手。”   陆修文已近在咫尺。   他能在天道的眼皮底下穿越世界壁垒自然藏了后手,只不过想着先将魔神处置了这才勉强忍耐了这么些时候,奈何此女欺人太甚,到这时还不将他看在眼里!   这黑雾才是陆修文如今真正的形态,之前的人形不过是他以魔神之力捏出的幻象。   在先前的逃亡中,陆修文一直没找到机会为自己挑选一具合意的躯壳,尝试夺舍同位体又被魔君打断,为了大业才屡屡隐忍,没想到却意外骗过魔君,在这个关头发挥妙用。   只要先杀了她,哪怕将来要面临魔君的责难又如何,顶多是一时新鲜,再不成逃回中州也使得!   陆修文在黑雾中凝结出刀刃,极速劈下。   钟妙刚会走时就开始练剑,若是连这样的门外汉都能伤她,怕是十年后都要被顾可笙拿出来笑话。   她握住魔君的手臂制止他出手,云淡风轻地向右挪了半步,陆修文的攻击就落在了空处。   她避得轻松,还有余力关心陆修文的状况:“陆掌门怎么这般热情?您年纪大本就不中用了,若是再闪了腰可怎么好。”   一击不成,陆修文又起攻势,忽的融入黑雾之中,却像海胆般长出数百尖刺激射而来。   钟妙微微偏头,长空剑自觉出鞘至半空以剑光扫落。   她轻轻叹了口气:“好丑,难道是在血海中关久了关坏了脑子?你们血海中还养这种东西?”   魔君被她问得嘴角抽搐。   到这时才发现,钟妙平日里对他的态度确实算得上很好。   除了背书背不出时看着他的神情有些令人发憷,钟妙大部分时候都温和得没什么脾气。   他还以为钟妙天生了一副圣人心肠,却没想到她当真要气人时竟有这样大的威力。   瞧瞧陆修文,在魔君手下受了那么些日子的羞辱折磨都没暴露本性,才被钟妙激了几句就破了功。   只听他冷笑一声,黑雾沸腾起来,有什么被从虚空中提取出来,一股极为霸道的气息自其中横扫而出。   钟妙望着黑雾,淡淡开口:“陆掌门,你从前说要教我一个道理,如今我也教你一句。”   “偷来的东西,终究是要还的。”   当那未知的气息膨胀到最高点时,黑雾中却忽然炸裂出灿烂金辉。   先是在雾气中扎出无数光点,紧接着便连接为纤细裂缝,那金色如熔岩般流淌灼烧着,像是有旭日自远山后升起,眨眼间便将夜色撕碎。   黑雾中一开始还能听见惨叫与诅咒,后来却变为一种模糊的嘶吼,最终被金色烈焰彻底吞噬,燃烧着掉落于地面形成小小一堆白灰。   钟妙耐心等待至火焰熄灭才缓步上前,拿起剑鞘注视了片刻,到底还是舍不得,干脆招来一阵风将灰烬吹去。   待灰烬被风卷去,十余枚星辰碎片静静躺在顽石被灼烧出的坑底。   像是察觉到主人嫌弃的目光,正努力一闪一闪发出星辉。   钟妙之前在主世界遍寻不得时就有些猜测,如今见这些碎片果然如她所料被陆修文收集私藏了,心里实在有些不大舒服。   怎么偏偏是陆修文这个老狗。   虽说以当时的情况,唤醒星辰碎片点燃灵火是最快的压制方法,但面对这么堆……灰里取出来的东西,钟妙难免还是觉得膈应,   她一脸严肃地注视着碎片瞧了片刻,最终只能安慰自己凑合凑合算了,又招来灵泉与灵火将碎片反复清晰灼烧数次,就在魔君以为她要锻造出什么东西时,神情忍耐地将碎片握在手心。   在世上的千百种力量来源中,伴生星辰是最为纯粹的一种,它本就是神明化形时暂时用于储存力量的身外身,如今不过是朔本归源万川入海。   随着一块又一块星辰碎片破裂,钟妙周身的气势节节攀升。   所有的声音都被剥夺,所有的变化都已停滞,如同隔着静音结界看暴雨倾盆,虽然以人类的五感无法捕捉到任何声响,却也能从空气的震动中察觉到某种存在的苏醒与迫近。   血海掀起巨浪,世界似乎停顿了整整一瞬。   当她的力量终于臻于化境突破顶峰,海水轰然落下。   一切感官在此刻回归。   魔君艰涩地转了转眼珠,就见钟妙转头朝他看来。   她温和地微笑着,身上再无半点修为的痕迹,所有的气息收拢于袍角,看上去像是世上最普通的一个凡人。   “呆呆的,”钟妙笑话他,“我方才想起来了……你之前在马车上说的,若是你不喜欢我的话就,就什么?”   神明完全收敛气息后,在凡人眼中便如同一颗石子或是一株野草,以至于就算路过也会下意识忽略过去。   然而在魔神的视角中,眼前这位正散发着独属于上位神明的霸道威压。   他原本就是半路出家,独属于天生神明的传承记忆在魔君这儿向来时灵时不灵,然而此时,脑中却忽然闪过一道极为重要的知识点——   一旦踩入上位神明的伴生世界,便等同发出挑衅。   然而上位神明在伴生世界中几近全能,因此伴生世界又有一种“美称”,即【低位神明狩猎场】。   魔君僵硬地低头瞧了眼脚下踩着的土地,每一寸理智都在尖叫着逃跑。   钟妙见他这样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壳。   从前魔君嫌弃这动作是把他当小孩看,向来不肯被钟妙多摸,今天却老实呆着没动。   叛逆小孩难得乖一回,钟妙心中十分满意,笑道:“说什么傻话,我要是真不喜欢你,直接动手揍你不就好了?”   她语气温柔,魔君却忍不住大腿一痛。   摸了两下,钟妙低头拿出玉符瞧了瞧,是柳岐山发来的消息。   她两眼扫完,兴奋拍了拍魔君。   “好消息!走!我师兄醒了!”   作者有话说:   魔君【想象中】:若不是我喜欢你!我早就花火了!   魔君【实际上】:我根本都不敢动,jpg   更得比较少然后……周末还是日万两天啦!   今天又冒出了蛮好玩的脑洞,类似于《我靠铁拳救赎男主》,痛殴仙君后他对我一往情深之类的。   因为看救赎文的时候,可能我运气不好,就看到好几本女主百般奉献,男主软饭硬吃摆脸色发脾气之类的。啊说实话很恼火,这种人你不给他邦邦两拳让他认识一下人心险恶?   想写一些:   男主(倔强):你今日敢欺负我,且等有朝一日!   女主(冷笑):不必等了,我这就送你归西。   经历(男主单方面)千辛万苦后,男主终于要飞升了。   男主:【紧握女主双手】从今往后,我们永生永世恩爱不疑!   女主:【温柔回握】做梦吧您。   然后女主爽爽休假,男主开启追妻剧本。   爽了。 第94章 、离别前夜   苏怀瑾向着黑暗深处坠落。   当年那场大火葬送了衍星楼上下数百性命,唯独他因外出历练侥幸保住性命,但自此之后的每一个深夜,睁眼便见无边烈焰。   苏怀瑾那时年纪尚小,却也懂得一些韬光养晦的道理。就这么顶着假身份过了一年又一年,积蓄力量等待仇家浮出水面。   他猜过许多人——是世家?白玉京数次恼怒于父亲的不配合。还是宗门?传承太久的势力总有些见不得人的阴私。   可他唯独没想过,会是他们全部。   他曾设想过有朝一日将仇人揪出在世人眼前审判,设想自己重振衍星楼,但倘若旁听席上的每一双手都沾满血迹,他又该如何寻求一个公正的裁决?   多年忍耐成了一个笑话,苏怀瑾甚至无法克制地去想像,是不是这些人都暗中注视着他,衡量着他,看他怎样在杀死血亲的仇人门下扮演一个乖顺弟子。   接着柳岐山叛出宗门被正道追杀,苏怀瑾面对前来劝说的长老,第一次使用了咒杀之术。   从此再没没想过回头。   苏怀瑾睁不开眼,他的意识仍是一片混沌,无数碎片与光影如水中泡沫般漂浮又炸裂。   有时他错觉自己还是小时候,母亲悄悄催自己起床,说父亲马上要来查验功课;   有时他又回到那一天——他刚从秘境中出来,太阳很大,苏怀瑾揣着一兜子父亲喜欢的花草,打算回家向父亲服个软再要碗糖水喝;   更多的时候他看见那场大火,半边天幕被烧作血色,他站在人群中,望着父母留下的暗号强忍着不上前一步。   他看到许多张面孔,父母的脸,管家的脸,师尊的脸,还有许多许多张哀嚎呕血的面孔……他在这深渊中坠落,忽然背后一阵剧痛,像是连着神魂也要一道刺穿。   苏怀瑾在这剧痛中痉挛,不受控制地猛然向下蹬腿。   像是被谁强行自水中拽起,他听见了声音。   风吹动窗户微微震颤的碰撞声,鞋履于地面行走发出的摩擦声,金属落进盆中的叮当声,有人推开了门,吱呀——   有谁脚步轻快地凑上来:“咦?师兄怎么还睡着?不是说已经醒了嘛?”   又有冷淡男声响起:“或许他想赖床多睡一会,做师兄的还要师妹等着,真不像话。我喊他起来。”   苏怀瑾想不起这个熟悉的声音是谁,脑子却因这句话疯狂转动起来,像是再不清醒过来就会有极可怕的事发生——   他背上再一次传来剧痛!   眼睛还没睁开,耳朵就已捕捉到银针再一次扎下的破空声,苏怀瑾当即一个鲤鱼打挺跪坐在床上,向前惊慌伸手:“使不得啊师尊!!!”   柳岐山拈着银针,略带嫌弃地瞧了他一眼。   苏怀瑾被这一眼看得透心凉,连身上刚接好的筋脉都顾不上疼。   那些方才还在叫嚣的旧日梦魇统统手拉手飞奔逃窜,此时他空白的脑中唯有两个大字——“完了”。   柳岐山可不是什么好性子的师尊。   当年苏怀瑾刚开始练剑时受不了苦,赖在练武场上发少爷脾气耍横,柳岐山就是拿这个眼神预告了他接下来十年的悲惨命运。   好在柳岐山今天似乎并不想同他算账,只皱眉喊他:“把衣服披上,像什么样子?醒了就起来,我同你师妹在外头等你。”   苏怀瑾抱着衣裳急匆匆往里钻,没一会儿就收拾得当冲出房门,小心向师尊问了句好,迅速向师妹身边一凑。   柳岐山看着像是想骂他,余光扫到钟妙又将话咽下去。   感谢师妹!赞美师妹!   苏怀瑾朝师妹手中瞧了一眼,见她端着个酒瓮,嘴馋道:“这是什么酒?今日喝吗?我能尝尝么,就一瓶盖!”   钟妙忍笑看他:“你才禁酒几天?刚接好的筋脉不要了?”   当时钟妙救人救得匆忙,只来得及用愿力将筋脉粗糙接上,平日里勉强用用倒还行,若将来想在修行上再进一步,必须得将筋脉打断重接不可。   苏怀瑾老老实实同钟妙练了半月的剑强健体魄,期间又一直忌口,如今终于能闻到些酒香,恨不得立刻钻进去尝尝味道。   为给这小子重接筋脉,柳岐山忙了几天几夜不曾停手。本就十分憔悴,一听他竟还敢馋酒,脸色瞬间垮了下来,拿出那副能使小儿止啼的鬼医派头盯向大徒弟。   钟妙从来乐得看师兄在师父面前吃瘪,今天却难得开口求情:“没事的师父,这是特地用妙音坊秘方酿出的酒,不碍事的。”   柳岐山与钟妙对视片刻,也不知这两人用眼神传递了什么消息,竟当真不再拦他,自顾自向院中走去。   苏怀瑾喜不自胜,刚一放松就被等待多时的疼痛扎了个哆嗦。   他这时才察觉到重接筋脉意味着什么,像是被人撕碎又缝好的布偶,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然而苏怀瑾实在馋酒馋得厉害,踉踉跄跄拖着腿勉强跟着往里凑,一面倒抽气一面还要夸钟妙:“师妹!还是你有法子!今日师兄承你一个大人情,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师兄一会儿就给你算,保管瞒过天道!”   天道本尊笑着摇摇头,扶着这位身残志坚的师兄在院中桌边坐好,魔君早已备下一桌好菜。   如今中州一片混乱,正清宗再一次与白玉京陷入狗咬狗的局面,妙音坊与蓬莱列岛镇守江南,裴青青独守凡间界,郑天河听说是去了什么别的地方游学。   一切都如宿命般上演,而在此处,在人人闻之色变的魔宫偏殿,四人再一次举杯共饮。   钟妙率先喝完一杯,学着凡间界的样子向大家亮了亮杯底,苏怀瑾看得有趣想学,仰头喝了一半,却从杯沿上望见师尊若有所思的目光,大惊之下呛得咳嗽不止。   钟妙笑得拍桌,叼着杯子空出手擦去泪花,魔君在一旁默默翻了个白眼,向钟妙碟中又夹了一筷子鹿肉。   苏怀瑾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回头的日子,他本以为自己就这么一路走到黑,就算豁出性命也未必能将仇人杀尽。   然而如今仇人死绝,他还留着条命,不仅如此,师尊也好好的。   逃亡数百年后竟然还能有机会与师尊安安稳稳坐着吃一顿饭,苏怀瑾笑得眼眶发热,不仅师尊,还有师妹!   苏怀瑾向钟妙举杯:“师妹!敬师妹一杯!我真喜欢你!我要是早有你这么个师妹该多好……”他说着说着自己又觉得不对,要是早有这么个师妹,难道要被他拖累着一起逃命?   光是想想曾经走过的那些风霜雨雪——从前苏怀瑾一心复仇不觉得什么,如今却反刍出千般苦楚,多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受这种罪?   苏怀瑾改口道:“还是现在好!现在认识最好!来!师妹喝一杯!”   就是可惜他如今筋脉破碎不中用了,否则还能为师妹画枚平安福,说来可笑,他堂堂少楼主,最后学到的竟只剩这么一丁点。   钟妙望了他一眼,又端出碟桂花糕推给他。   苏怀瑾从小就爱吃这一口,家里人都知道,因此隔三差五买回来哄他,却没想到再一次尝到竟是这么多年以后。   他望着桂花糕,低声问:“师妹,你这样聪明又这样厉害,师兄自知愚钝……”   苏怀瑾这些日子也想过自己将来要做什么。   师尊是要陪着师祖了,师妹呢,她这样年轻又这样强大,说不定过两年就要飞升,魔君虽然看着是个愣子,实力却也摆在那儿。   然而他自己,咒杀之术是不能继续修了,剑术又全荒废,衍星楼的绝学早已断绝,若是将来某一日大家都走了——他又要到何处去?   钟妙又为他斟了一杯。   “不如试试写话本?”她信口提道,“你这些年四处行走也见了不少奇闻怪象,与其等着记忆消散,不如都写下来给世人瞧瞧,反正也是打发打发时间嘛!”   苏怀瑾望着杯中倒映的血月,心中一动。   他从前在家里时也读过不少判命的记录,那时他只觉得人生如戏,现在想想,戏中何尝又不能藏些人生。   只要有一二故事流传下来,或许就会在机缘巧合间被后来人读到,即使到那一日所有人都已离去,也仍能叫人窥得今日的片刻光景。   为美酒与月影,为将要被记录的与所有被遗忘的。   四人再次举杯,直至月上中天。   散席时,苏怀瑾喝得大醉。   魔君忍耐着将他扶到门口,抬腿踹开房门,一使劲将他搡了进去,正巧栽倒床头。   他平时最厌烦和人产生什么身体接触,但苏怀瑾喝醉后实在烂泥一般,他不愿钟妙去扶,只好自己咬牙上,现在闻着一身酒气,眉头皱得死紧。   钟妙还在后头与柳岐山低声讨论着苏怀瑾的伤势,她问得仔细,又确认了一番愈合所需的时间,忽然从袖中掏出方木盒递给他。   “准备送师兄的礼物,倒是我的不是,让他喝得这样醉,还得劳烦师父转交。”   柳岐山点点头,二人又聊了片刻,这才各自散去。   魔君躺在软榻上发愣。   他本该睡了,却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些说不出的预感。   为这预感辗转反侧了片刻,魔君气咻咻一拍软榻,起身去院中走走,却意外望见同样醒着的钟妙。   她似乎在柳岐山门前放下了什么东西,听见动静转头望来。   “你这家伙倒是机灵,”她笑了一声,“走吧?要不要偷偷的同我去喝酒?”   作者有话说:   从前念书的时候,读《兰亭集序》,“……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文字是投向岁月的锚。感谢在2022-07-21 23:57:16~2022-07-22 23:4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多肉是我的最爱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一路向前   魔界多风少雨遍地荒芜,到了夜间也不见星辰,唯有一轮血月高悬。   两人行至魔宫最高处,从这儿向下眺望,能看见魔宫外匍匐的建筑与群山,再往更远处望去,还能听见些血海的涛声。   钟妙拿出一方矮桌又掏出两个蒲团,招呼着魔君坐下,这才从怀中掏出坛酒。   “是从前用钟山的桃花酿的,”她这么说,“不算烈,也就剩下这么一坛,拿来给你尝尝鲜。”   魔君去过几次钟山。   他刚得到那些记忆时并不很以为然,甚至十分瞧不上,在他看来,同样是百来岁,他已登顶魔界多年,同位体却还是个元婴,可见无风无浪的长大只能养出个废物。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梦见钟山的桃花与宴席。   面目模糊的女修托腮坐在树下笑着哄他:“好!吃完这碗长生面,乖徒来年必然万事顺遂,万事顺遂。”   从来没谁为他做过长生面,也没谁祝愿过他万事顺遂,魔君醒来时还有些迷蒙,不知怎么就想去钟山上看看。   然而山中无人,唯有及腰草木与空旷风声。   自然也不会有桃花。   钟妙斟了一杯递给他,自己也拿了一杯,倚在桌上看他。   魔君端详着手中的酒杯,问道:“这不会是您拿来忽悠他的那套杯子吧?”   钟妙打了个磕巴:“你怎么什么记忆都看?不是那套,老实喝你的吧。”   但今日的情形与那一日实在有些相像,魔君狐疑地打量她两眼,还是将酒杯放下。   钟妙默默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决定不与这疑心病重的臭小子计较。   “我前几日教你的法子可掌握了?”她另起话题,“虽然收拢魔种确实是件麻烦事,但拿来练练识海图景倒也不错。”   陆修文死后没多时,妙音坊的情报就送了过来。   他暴毙当日,从前利用正清宗布下的暗子全数暴动,好在妙音坊先前故意放了消息出去,各大势力多少有所准备。   然而中州一向奢靡成风,越是稀罕难得的东西越流行拿出来装点体面,赛神仙售价极高且难以获得,正是年轻弟子间颇为流行的新鲜玩意。   如今一朝爆雷再回头去看,越是名门大派越是被侵蚀得厉害,魔种又极难拔除,如今不过是勉强关押着维持个面上光。   想要将魔种彻底拔除,还是要看魔君出手。   钟妙知道拿天下大义说不动他,干脆换了个口风,说是趁此机会教教魔君如何拓展识海内的大陆图景,他之前在神明一途走得磕磕绊绊,不如正好跟着钟妙学一学。   也不知这小子到底信了没信,这几日当真老老实实跟着她将中州的魔种收拢了大半,想来再过些日子,局势慢慢就能平静下来。   钟妙又饮了一杯,见魔君看着不大快活的样子,逗他:“别垂头丧气的,我师父与师兄将来还要拜托你照顾,是不是?魔君大人。”   魔君盯着酒杯沉默了片刻,也不抬头,闷闷问她:“您是不是不打算再回来了?”   钟妙拨弄着酒杯,难得有点窘迫。   虽说她确实做了这样的打算,又有许多足够充分的理由,但被小孩当面直接问出来还是有些心虚,像是她无故将人抛在远处一般。   钟妙挠挠耳朵:“哎呀!你也知道这么个情况,我作为主神本就不应当胡乱走动,若是万一真的世界融合了……”   “我知道的,”魔君打断她,“我只是后悔。”   后悔什么?后悔不应当对她抱有期望,后悔不应当跟着她的步调走,还是后悔当初根本就不应当启动献祭。   又或是三者皆有。   难道他不知道么?钟妙就是这样的性子,如剑一般正直锋利,也如剑一般一往无前。   当初她决定要以身殉道时,不也说抛下就将一切抛下了?   从小养大的徒弟都不能拦住她,他一个半道强行插进来的陌生人又算什么?难道还指望着钟妙因为他抛去一直以来的信念,放任世界融合不管满足他的愿望?   魔君忽然理解顾昭曾经说过的话。   ‘我只是想守住她要的天下太平。’   她是奔赴天下的候鸟,只有当一切风浪平息,才能短暂收敛羽翼停留在他身边一瞬。   钟妙瞧着他那要哭不哭的样子心里也有些难受,但她是做长辈的人,自然不能放任气氛沉闷下去,故意伸手弹了他额头一下。   “都最后一面了还不多笑笑给我看?”她笑,“别当我不知道,你这小子早就不想念书了吧?之前还想抓着魔修替你抄大字,哼哼。”   猛然被她揪出这么件事,魔君顿时炸毛。   “哪有的事?本尊没做过这种事!”虽说他确实有几次抄大字抄得心烦意乱,但这种丢脸的事魔君万万不会承认,“我只是觉得念书极好!极好!正该大家都学学!”   钟妙也不戳破,笑盈盈地顺着往下说:“嗯,你有这样的心就好,否则将来若是想诏令信徒做什么事还写错字,那就不妙了。”   经过这么些天的恶补,魔君也算了解了些神明的概念,一界之中唯有主神能对信徒下诏令,他猛然抬头望着钟妙,眼眶通红。   “我做得这样不好么?”他问,“您竟连看也不想再来看了么?”   钟妙仍是笑着:“哪里会不好?若是当真不好,我怎么敢将师父师兄托付给你?”   由于陆修文的倾情奉献,两个世界的壁垒如今只剩下薄薄一层,为了避免将来出现什么大动乱,钟妙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干脆将两个世界切开。   左右她在这个世界还没正经降临过,等将来魔君成为此界主神,就能彻彻底底与主世界脱开关系。   “何况做主神不好么?”她哄道,“主神,多威风啊,中州那些坏家伙再也奈何不了你啦!将来若是遇上你喜欢的,还能做个从神凑伴。”   魔君只管瞪着她。   他什么时候在乎过中州那群伪君子?什么时候又在乎过生死?就算凭空得了万万年寿命,又有什么趣味?   但他无法拒绝,魔君心中泛酸,她总是这样将一切算得刚好。   空气中传来阵阵波动,是两个世界互相靠近时对壁垒的挤压。   钟妙向远处眺望一眼,又温声道:“你年纪这样轻,哪里就没了趣味?世上有意思的事情还有许多,我瞧着魔界的景色也不大好,不如多出去走走。”   多出去走走?   魔君低低笑了声,问:“您都离开了,我还能往哪儿走?”   “那就向前走,”钟妙拍了拍他的肩头,“前方总会有新东西的。”   天色已隐隐泛白,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魔君抓住她衣袖,急急追问:“那您也不向他们告别了吗?天机引昨日还说要同您去秘境里瞧瞧!还有鬼医,还有陆坊主呢?”   钟妙唔了一声,模糊道:“不必啦,人世间的许多分离本就难以预料,你这样记挂他们,将来也要好好相处。”   魔君知道自己再留不住她,从袖中抓出个玉盒摔向她怀里,恶声恶气地质问:“那我呢?我送了你礼物,你总不能偏偏略过我不给吧!”   他看得清楚,钟妙委托柳岐山转交的盒子里分明放的就是乾坤棋盘!而钟妙向柳岐山门前放下的东西,说不准就是柳惊鸿的魂魄!   旁人都有这样贵重的礼物,他还送出去一份,总不能什么都不得吧?   钟妙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些狡黠笑意。   “当然有你的,别这么心急,”她向最远处眺望,“难得见到这样有意思的景色……再见。”   魔君顺着她的目光向海面望去,一轮黑日正缓缓升出云层。   新的一天又将开始,他死死盯着远处,就像是只要他一直不回头,便不会发觉身边已是空空如也。   对于大部分魔修而言,最近的生活相当不错。   虽说不知怎么住进了位化神期修士,但那位似乎对除魔卫道并没什么兴趣,来这儿住了几个月也没动过什么手,相比之下,魔君杀人的数目较以往降低了许多,实在是可喜可贺。   顶头上司的脾气舒缓了,下头的日子自然好过不少,也敢出来四处溜达两圈找找乐子。   赌鬼蹲在树下摇着骰子,砰地将骰蛊盖在地面:“诸位!诸位!买定离手,是大是小马上就开!”   虽说上一回被魔君撞见当场杀了两个好兄弟,但赌鬼本就是以赌入魔,从前在凡间界的时候连妻儿都敢放上桌去赌,难得忍耐了几日,见魔界风平浪静,连中州的大军都撤了,又心痒痒的召集了人来赌。   欢喜道人将扇子盖在脸上,侧耳听了一会儿,向地上写着小的那个白圈里抛了三块魔晶。   旁边几个魔修也各显神通,有的捏着指头算,有的干脆贴在地上听,没一会儿地上就铺满了赌注。   骰蛊一开,果然是小。   欢喜道人将魔晶划拉进怀里,计算着还差多少够买壶好酒,听一旁有个魔修议论着。   “今日果然是好日子,我早上起来,远远望见魔宫中冒出灿灿金光,就知道是运道来了!”   赌输了的不服气:“哈?金光?你疯了头吧?魔界怎么会有金光?”他冷眼向那魔修打量着,“你没进来前在哪做工?魔修该有的是黑光!”   欢喜道人一开始没怎么仔细听,从外叛逃进魔界的能有几个好东西?又碰上这么个魔君,关久了撒些谎吹嘘一二是基础操作。   但听着他越说越像,一会儿说那金光像太阳一般刺眼,一会儿说那金光像是长在地面一般不曾消散,心中反而渐渐生出些不妙预感。   在魔界这种地方,所有变化都不会是什么好变化。   欢喜道人掐指一算,大惊失色。   联想到上一回跑慢了的是什么下场,欢喜道人连赌注也顾不上捡,当即招出拂尘玩命地向天边奔去。   赌鬼正准备与这位好兄弟商量着换人坐庄,一抬头连拂尘的尾巴都瞧不见了,正思索着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被一旁的魔修催促着开骰子。   在赌桌上,赌鬼的理智向来停留不到多时。   一开蛊,这次还是小。   一连开了十把小,大伙儿都有输有赢,唯独那个说早上看见了金光的魔修赚了满怀。   那魔修是个耿直性子,被人质疑合伙出老千,大声辩解道:“什么老千!都说了今日是我运道来了!”   “那金光灿如烈日!一见就知道是好东西!”他见众人竟无一个反驳,更是吹嘘得起劲,“你们都没见着,说不得是神仙预示我!”   没人符合,吹嘘就失了趣味,魔修正想问问诸位怎么忽然哑了声,就听有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嗯?独独给你一人的金光?竟有这样的奇事?”魔君笑道,“你运道这样好,要本尊看,留在魔界反而拖累了你。”   那魔修还不够资格见到魔君,但看着周围人都跪了一地,也知道是来了厉害人物,扑通一声就要下拜,被魔气拖了起来。   若不是听发言的内容,倒还真会将魔君误认为一位颇有涵养心怀属下的好主君。   “你修了这么多年魔,再转正道怕是来不及了,本尊知道有个法子更快,”他笑,五指微收,“与其继续在魔界蹉跎,当然是现在投胎最好。”   魔君挥手,火焰凭空骤起,掩盖一地狼籍。   他瞧了眼天色,没什么意思地叹了口气。   钟妙走后,他在魔宫坐了许久。   偏殿今日格外热闹,先是天机引那个家伙从床上一头栽下来,魔君嗤笑,听他撞着床板哀嚎。   “我昨日怎么喝了这么多?”他喊,“我都说了些什么?呃!好臭!”   等天机引跌跌撞撞冲进澡池,柳岐山那边也起了。   他昨夜分明没喝什么,却睡得极深,正惊慌着没准时给师尊查看筋脉,连外裳也没披就冲进密室,却有什么东西跟在后头一块儿冲了进去。   柳岐山当即就想阻拦,奈何投鼠忌器,师尊的躯壳还在室内,慌乱间竟被那东西钻进了师尊体内。   魔君光是听着他那凌乱的脚步,就知道这位的脸色怕是已经吓白了。   然而下一瞬,魔宫中出现了第四个人说话的声音。   嗓音微哑,吐字也很模糊,像是许多年没说过话一般。   “我这又是在何处?咦……岐山?你长了好大。”   在种种喧闹中,魔君却觉得空旷。   钟妙向来很能折腾,从前她在魔宫的时候,一个人能折腾出几个人的动静。   魔君很爱用神识偷偷看她在做些什么,有时是去花圃中研究花草,有时是去血海边钓鱼,更多的时候什么也不干,变成只小猫顺着房檐奔跑。   猫爪拍击在瓦片上发出哒哒的轻响,他总是听着这些声音入睡,连花肥都用得少了,怕弄脏了小猫的前爪。   但现在,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向前走,说得简单,前方难道就会有什么变化?   魔君听见苏怀瑾的问好声,柳岐山淡淡应了一句,从袖中掏出什么东西。   果然是乾坤棋盘。   苏怀瑾昨天还在伤春悲秋,今天得了乾坤棋盘,抱在怀里嗷嗷地哭,又忽然发出些奇怪笑声,魔君听得浑身发麻,真想叫钟妙瞧瞧她的师兄是什么样子。   但钟妙已经不会听见了。   想到此处,魔君兴致索然。   他既没有兴趣同他们庆祝,也不想在外独身晃荡,干脆回归老本行睡大觉。   魔君推门进入大殿,却被后院中的金光晃得眯眼。   对,他方才似乎是听见有人说什么金光?   魔君缓步向后院走去,却见从来黑暗荒芜的后院竟一夜间长出花海。   金色的,如同星星碎片一般堆积的花海。   魔君伸手触摸,并未如往常一般被愿力扎伤。   花朵柔软地陷入他指间,如同云朵或梦境,魔君受这蛊惑缓缓躺下,仰头却望见一轮愿力织成的明月在夜空漂浮,旁边还点缀着几颗星星。   他从前在凡间界见过,有些疼人家的孩子会在摇篮上悬挂些玩具,也许是哪次盯了片刻被钟妙察觉,竟也弄出套类似的东西。   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悄悄进的主殿,尽弄些哄孩子的把戏。   魔君笑了一声:“早知当初就不该弄那场献祭……”   好端端地把人招来,原来祭品始终都是他自己。   世界另一端。   永恒之海掀起波涛,黑暗海底再不见其它水母的光晕,唯有一道身影自深处渐渐成型,被浪潮推向高处。   钟妙浮出水面,咳嗽一声抹了把脸。   这次穿越比上回轻松很多,之前能拧断她骨头的世界壁垒眼下只是个稍微结实了些的泡沫,心念一动便回到主世界。   一切的一切都如此新鲜,她像是身处某只巨大生物的腹部,河流是它的血脉,风声是它的呼吸。   钟妙攀着石壁跃出海水,力量沉重地包裹在她骨骼与肌肉,但只需要一个眨眼的瞬间。   她轻轻呼出口气,感到从未有过的强大。   钟妙检查过玉符,中州的情况还算良好,没什么急事需要处理。她惦记着那朵莲花,正好向深处找找掰了带回去。   但在此之前——   分神一见到本体就阴阳怪气:“哟,许久不见,睡得如何?”   还有这小子要处理。   作者有话说:   假如魔君一直向前走……   他就会发现地球是圆哒!(抱头蹲防) 第96章 、融合   分神这段日子都过得相当不痛快。   好端端被人撕出来也就罢了,正好他瞧着本体心烦想分开来静静,可惜夺走他的那个也不是什么好玩意。   魔君,哈。   在钟妙面前倒装得像那么回事,私下里却烦人极了,成天聒噪的要命,开口闭口都是本尊,恨不得将“魔神”二字贴在脸上标榜身份。   在魔君又一次拿这个刺他时,分神冷冷嘲讽:“魔神么?我知道的,师尊为我杀过一个——你是下一个么?”   魔君当场被气得吱儿哇乱叫,恶狠狠威胁要将他撕碎。   奈何分神嘴毒不怕死,魔君又不敢当真挑战钟妙的底线,两人每天吵不完的架,也就是在钟妙面前勉强老实些。   后来钟妙开始教魔君念书,能供分神发挥的地方就更多了。   笔墨在央朝是稀罕东西,顾昭十来岁就进了育贤堂苦读,魔君那时还不知在哪里讨生活,两人水准堪称天差地别。   魔君写错字他就冷笑,魔君背不出他就鼓掌,   练字本就需要耐心,没人打扰时魔君都写得歪歪扭扭,被分神这么一嘲讽,更是扭得比鬼画符还厉害些。   可惜分神没能嘚瑟多久。   也不知钟妙怎么就从魔君脸上瞧出沮丧来,扶着他的笔慢慢带着他写,又柔声哄他,魔君就当真得意起来。   好在魔修不会长尾巴,否则怕是能挥舞得飞上天去。   然而顾昭本体呢?本体在做什么?   分神一开始以为钟妙单单是追自己来的,还很是自得了一段时间,直到他从钟妙身上感应到本体的意识,当场气得发抖。   他就知道钟妙还是偏心本体的!他就知道钟妙只是哄他,真正喜欢的还是正人君子那一款!   否则怎么只有本体每次都能得到这样的优待?   魔君一回去就笑话他:“你瞧瞧,姐姐到底还是不喜欢你。”   分神在意识深处沉默许久,最终只是冷冷一笑:“难道她会喜欢你么?哦,我记得师尊分明不让你喊她姐姐。”   也许是看他可怜,最后魔君竟把他还了回去,可如今真的回到主世界,分神却不知开口第一句应当与钟妙说些什么。   他左右瞧了瞧,决定通过嘲讽本体的方式吸引注意。   钟妙叹了口气,干脆将人从芥子中揪出来,不等顾昭回过神,又将分神团吧团吧塞进躯壳。   “好啦,”她拍拍手满意道,“慢慢吵,我就不掺合你们交流感情了。”   什么交流感情?谁要和这个死正经交流感情?分神当即就闹起来要冲出去嗷嗷两句,被本体紧紧摁在意识深处。   “别打扰师尊,”本体语气温和,摁着他的力气却不小,“师尊还有正事要做。”   钟妙确实还有正事要做。   她之前来这儿就是为了寻找那株能缝合神魂的莲花,意外去异世界呆了这么久,也不知那莲花还在不在。   她见顾昭还愣愣地呆在原地,就知道分神与本体又吵起来了。   接下来的路有些难走,钟妙怕他吵着吵着脚下一滑又摔出什么好歹,直接抓过顾昭的手牢牢牵住。   顾昭的神识中吵得一片混乱,耳根倒是迅速又诚实地红了。   钟妙看得想笑:“这点上反应倒是很快,仔细瞧着路吧。”   顾昭低头回握,两人顺着暗渠继续向内走去。   他们似乎行走在一座山的内部,头顶不时滴落些水露,有时火炬照亮石壁,还能看见其中向下伸展的纤细树根。   再往深处走一些,四周开始出现荧绿的光斑。   那些光斑呈块状分布,镶嵌在石缝与水边,在漆黑石壁的衬托下像是什么破碎的星辰。   顾昭从前在秘境中见过太多美丽而危险的东西,他分辨不出这是什么,当即警惕地将钟妙拉向身后,且收紧四肢,避免有一丝沾上的可能。   钟妙轻轻摇了摇他的手。   “警惕心很好,不过这个却不碍事,”她上前一步,将火炬微微靠近石壁,“瞧,你或许听过它的名字,叫碎星苔,是稳固神魂的好药材。”   在火炬的照亮下,那些发着荧光的小东西露出本来面目,原是一丛丛潮湿苔藓。   碎星苔的颜色是与普通苔藓一致的深绿,只是靠近火炬的那一端会变为金属般的银白。   因与普通苔藓生得极像,碎星苔极难寻觅与判别,在拍卖场向来是有市无价的好东西,如今竟就这么满满长了一路。   钟妙拿玉制的小铲挖了一些下来存进木盒,又牵着顾昭继续向深处走去。   “若是在外头遇上什么好东西,拿一些也就算了,或许还有别人等着它救命,”钟妙说完,自己先笑了,“我是不是说得太迟,本该早些教你的。”   顾昭摇摇头,仰头向隧道高处望去。   “师尊,那个在发光的是什么?”   他已是冠绝中州的正道魁首,问出这句话时却语气如孩童。   钟妙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将火炬向上举了举,从岩石缝隙中瞧见几枚紧紧挤在一块的琥珀色晶石。   “灵山矿晶,了不得,若是再过个千年,此处或许会生出新的灵脉,”钟妙抬手摘了一枚下来,那矿晶一入手就变为液体,“是锻剑的好东西,晚些时候我们拿去给你陆姨瞧瞧。”   他们都不去提那把被闲置百年的金丹期宝剑。   隧道越发狭窄,顾昭躬身跟在后头,有时鼻尖难免会碰到钟妙的发顶。   师尊闻起来还是多年前的样子,像是刚清洗晒干的衣袍上落了一树月桂,但将这花瓣抖落,又能嗅到其下不加掩盖的凛然刀锋。   为了避免将石壁上的碎星苔烤坏,钟妙将火炬熄灭,只靠着神识探路。   也许此时环境太黑又太狭窄,在这样蒙住眼的安静中,顾昭忽然生出一些勇气。   “我听分神说,您同魔君一样,与我们却不一样,请问师尊,这是……什么意思?”   分神的原话自然比这难听许多,他叽叽呱呱地将本体痛骂一通,又冷笑道:【师尊原来从一开始就藏着秘密不让我们知道!只有你这个傻子还呆呆被骗!】   在另一个世界,本体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因此错过许多信息。他思忖片刻,轻声道:【师尊只是不同我说,她自然有她的道理,并不算骗我。】   然而此时,顾昭忽然想贪心地知道更多一些。   钟妙笑了一声:“我还在想你要忍到什么时候问我。”   顾昭躬身本是为了适应隧道的高度,此时倒方便了钟妙,她反手从肩头探过去摸了摸徒弟的头,又捏了捏他滚烫的耳尖。   “原本之前就想问你,没料到耽误了这么久,”她牵着顾昭继续往下走,声音不疾不徐,“若是有一日你飞升了,可愿意做我的从神?唔,你知道从神吧?”   顾昭当然知道从神是什么意思!   若是论起对神明的了解,他怕是要比魔君还强上许多。   当年钟妙祭天后,顾昭没有一天不在寻找将她带回来的方法。接下来的百年里,无论是清缴魔修巢穴还是推平顽固世家,他第一个奔向的永远是藏书室。   书上记载着,在通向顶端的道路中,一旦有神明摘下主神的权柄,世上将不再诞生新的神明——除非被主神选中成为从神。   作为主神于人间的代行者,作为主神圣殿的常住客,直到世界陨落。   钟妙正耐心等着他回答,却听一声闷响,这傻小子竟大惊之下将脑袋撞在了石壁上。   她坏心顿起,调侃道:“咦?这样不愿意吗?你放心,我不会强求,你别急着冲出去。”   顾昭还昏头昏脑没反应过来,一听她想反悔,当即喊道:“不!我愿意的!我愿意的!”   他本来就不善言辞,过了这么些年也只锻炼到对着长老院睁眼说胡话的程度,一被钟妙捉弄就失了冷静,又变成当年那个结结巴巴的小男孩。   顾昭说完还不够,听钟妙不说话,又小心凑上前观察她的神情。   但这坏心眼的家伙哪里是在生气?她正咬着下唇避免自己笑出声。   都被顾昭凑上来瞧见了,钟妙也懒得继续装,直接松开唇大笑起来。   顾昭又羞又窘,他方才是不是说得太急切了?这种事,是不是,是不是应当他先开口比较好?   钟妙伸手又摸了摸他头,将粘在发上的苔藓轻轻挑出去:“不许生气,我方才哄你的。”   说他不愿意是哄骗,说“不会强求”也是。   围着她说了这么些年的喜欢,敢在这个要紧关头上掉链子,钟妙笑了笑,又捏了捏他耳垂。   他们已顺着隧道走到最深处,忽然听见清脆水声。   钟妙点燃火炬,眼前赫然是一处溶洞凹陷,向下望去,只能瞧见漆黑水潭。   那株莲花的气味就在下方。   用神识将可能存在的生物驱逐,钟妙将火炬一收就准备跃下,被顾昭轻轻牵住衣袖。   他还有些不好意思,说话的态度却很坚决:“这溶洞瞧着不大干净,请师尊允许。”   钟妙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就见顾昭小心将她抱起来,像是把自己做了条船似的,牢牢将人护在身前顺着溶洞滑了下去。   从前讨生活时什么脏的臭的她没碰过?难得被人这样护着,倒有些新鲜。   两人顺着溶洞向下滑落,不时能看见四壁黏腻的苔藓,最终扑通一声落入潭中。   顺着潭水向内继续游去,远远能瞧见一座湖心小岛。   小岛面积不大,约莫只有五个成人环抱大小,攀上岛去,里头竟然还有方小池子。   钟妙看得有趣:“这可真是湖中有岛,岛中有湖。”   一回头向后望,顾昭正低头环顾自身。   他看着眉心紧皱神情严肃,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见了,还以为是在准备与什么大魔头决一死战。   钟妙心中好笑,她这乖徒打小就有点儿洁癖,平时房间里向来是处处要收拾得整洁爽利,方才抱着她一路滑下来蹭了满身苔藓,还不知心里该怎么膈应。   顾昭仔仔细细将身上清扫干净,见师尊望着自己不知看了多久,又有些不大好意思,只是说:“还好方才师尊没蹭着。”   钟妙笑着摇摇头,牵着他向岛内一指,顾昭顺着她的手臂看去,却见池中长着株莲花。   那莲花瞧着十分古怪,一半扑在水中,一半开在水上。   水上的那一半莲花颜色如月光般柔软皎洁,花型完美规整,在风中轻轻颤抖,不时抖落一两颗晶莹水珠,就是世间最好的画师也难以画出这样的美貌。   水下的那一半却已枯黄衰败,甚至因为接触了水面还蒙着层湿滑藻类,如同烂泥般包裹着,向下流淌着漆黑腐烂的淤泥。   分明是同一朵花,其上与其下却走向美与丑的两个极端,顾昭端详着那朵莲花,一时拿不准它是否还活着。   钟妙却没这个顾虑,轻轻在顾昭身后推了推,示意他将花瓣剥开。   在花瓣的正中,有一枚小小莲蓬,而莲蓬中又仅有一颗莲子。   顾昭摘下它,托在手中比成人的尾指指节还小上许多,却不会因为它的大小而使人忽略半分。   那莲子生有黑白二色如双鱼衔尾,且散发着柔柔宝光,令人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深陷其中。   顾昭盯着莲子,无论是本体还是分神都在此时恍惚了片刻,再一回神,那莲子竟直直向他口中飞去。   这是师尊要的东西,他怎么好得?顾昭急急就要向外吐,被钟妙冷不丁拍了下背,反而咽了下去。   顾昭指指自己又望着钟妙,刚想说句什么,迷迷糊糊闭上了眼。   再一睁眼,出来的就是分神。   他被推出来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毕竟这次他在魔君那儿遭了大罪,本体却一直养精蓄锐,分神实在不敌,闹腾几次也没能挣脱。   忽然被推出来,分神第一反应就想找钟妙告状。   但看着钟妙的神情,再想想魔君说过的话,他忽然又不那么确定了。   分神吭哧了片刻,最终只是说:“许久没见到师尊,辛苦师尊亲自去找我。”   钟妙高高挑起了眉。   这才多久没见,分神竟然换了性子?   “你从前不是这么同我说话的呀,”钟妙稀罕道,“魔君那小子教了你什么东西?别听他的。”   分神本想忍忍性子显得可爱些,听她提到魔君直接炸锅:“什么魔君?师尊有了我与他还不够么?竟然还惦记着魔君?”   钟妙刚开始对魔君不假辞色时,分神虽说有些兔死狐悲,但大体上还算满意,可后面见钟妙对魔君态度好起来,分神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他一面想着,对魔君那样一个杀人如麻的角色师尊都能这样好的态度,会不会其实也不大介意我?   一面又想着,对魔君这样一个半道出现的角色都能这么温柔,师尊是不是压根只在乎脸?   当真是天大的冤情,若是钟妙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怕是忍不住将这小子拎过来揍屁股。   “我哪里惦记着魔君?”钟妙哭笑不得,“只是看他年纪小又走了许多弯路,何况那也是你。”   所有的同位体都出自本源又归于本源,在钟妙眼里,魔君只是顾昭在大千世界中的另一种可能,自然也会看在顾昭的份上对他多加照顾。   分神却有些不大乐意,他本想再问几句,神识中却传来阵阵眩晕。   是那枚莲子在发挥作用。   分神闭了闭眼:“所以最后要消失的……是我对吗?”   他早该想到这个结局。   本体一直身在迷雾,分神却再清楚不过,钟妙向来心疼顾昭,怎么可能当真让他带着残缺的神魂艰难求生?   就算这次魔君不放他回来,想必钟妙也会找到其它方法将顾昭的神魂缝合完整,至于他……他只是忽然出现,又并不那么必要的部分。   钟妙敲了他一个暴栗:“停停胡思乱想,什么最后要消失?你小子当初是不是压根没好好听课?”   顾昭怎么可能不好好听课?   书本上确实写着分神会与本体结合,但结合是什么意思?倘若他当真消失了呢?难道还要指望本体替他哭两句丧?   又一阵眩晕袭来,分神支撑不住,被钟妙扶着一同坐下。   靠着肩膀还不够,非要强行钻进钟妙怀里,这么大的人了,望着她的眼神还是脆弱一如当初。   他从前是什么个头?现在又是什么个头?钟妙本想将顾昭揪出来,看他抖得厉害,又劝自己先忍忍,晚点再拿来臊他。   钻在怀里还不够,分神紧紧拽着她袖子问:“若是我消失了,您会一直记得我吗?”   都说了不是消失……   钟妙叹口气,干脆不与他分辩:“会,怎么不会?毕竟你,嗯,这样缠人,又这么可爱。”   满月正渐渐爬上穹顶,他们分明在山脉深处,却能从湖中望见一轮圆月。   在月光的笼罩中,莲花沉入池底。   顾昭颤抖得越发厉害:“我知道师尊从来更喜欢他,但我愿意的,只是师尊,师尊您有没有过一点喜欢我?”   他死死盯着钟妙,神情又倔又可怜,一行清泪却不受控制地自眼角滑落。   钟妙沉沉叹了口气。   她回去一定要禁止师兄再给顾昭看什么话本。   分神仍然望着她,明明在莲子的作用下快要合上双眼,还是紧紧咬着腮帮逼迫自己清醒等一个答案。   小孩子就是倔,钟妙捏着他的下颌用了些力气:“松口。”   分神摇了摇头。   钟妙气笑了,直接俯身吻下。   “是不是笨蛋?”她于唇舌间呢喃着,“我最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顾昭:苦情戏ing。   钟妙:卡!   虽然感觉笨蛋有点现代化(?)了,但是写“呆子”的时候脑中总会冒出猴哥的声音(?)   “呔!你这呆子!把师父藏哪儿去了?”   所以还是…… 第97章 、请师尊教我   分神愣愣地望着她。   他生了一副好相貌,可惜平时总爱冷脸对人,现在因过度吃惊瞪大了眼,倒像是被人拎住后颈的狗子,冒出些呆头呆脑的无辜来。   钟妙忍笑蹭了蹭他额头:“睡吧。”   他早就该睡了,不过一直强撑着,被钟妙这样柔和地安抚着,心神一松就昏了过去。   钟妙瞧着他的睡颜,拿手戳了戳他脸,又拨弄拨弄他睫毛,正当她打算捏出个鸭子嘴,一枚剔透水滴自湖中月影升起。   像是察觉到水滴的靠近,顾昭在昏迷中发出不安的颤抖。   钟妙收了玩乐心思,紧紧握住他的手。   那枚水滴漂浮至两人上空,缓缓显现出黑白二色,在月光的笼罩下旋转起来,最后定格为一种灿金。   下一瞬,水滴直直没入顾昭眉心。   种种神情在顾昭的面上交替浮现,他的气息变得微弱,面色也渐渐苍白,就在钟妙打算强行用权柄探查情况时,忽然察觉到手掌被他用力回握。   他像是刚从可怖梦境中仓皇逃出,拽着钟妙的手臂投入她怀中,若不是钟妙已有化神修为,怕是要被这小子的热情拥抱将肋骨勒断。   顾昭紧紧抱着她,脸蹭在钟妙肩头,语气可怜极了:“师尊!师尊!方才是什么?弟子还以为要见不到您了。”   钟妙刚探查完他的神魂,那莲子果然很有效用,不仅修复了原先的裂痕还附赠了层庇佑,再加上钟妙的神明烙印,世上怕是再没什么能伤害到他。   那么回头一看顾昭现在的语气……   她也不揭破,继续哄着:“不怕啊,同为师说说你方才见到什么了?”   顾昭还赖在她肩头:“我也不知是什么,像是走过一条极狭窄的通道,挤得骨头生疼。”   钟妙内心狂笑,强忍道:“竟这样可怖?别把我们阿昭给吓坏了。”   顾昭还惦记着方才那个亲吻,师尊难得主动亲他,竟然被昏睡打断了,实在不应当!   他虽搞不清状况,但见钟妙态度这样可亲,当即顺竿爬:“是,弟子吓得心都砰砰跳,要师尊亲亲才行。”   说着说着就黏糊糊地凑过脸要亲,钟妙也不推开他,仰头碰了碰他鼻尖,笑道:“修复神魂的梦境果然很不寻常,你现在感觉如何?身上还有哪里不适?”   顾昭呆住了。   钟妙凑上来亲了亲,又问:“重新合为一体的感觉如何?”   顾昭喃喃重复着:“合为一体?”   修复神魂的过程在外界时间过了许久,于顾昭却快得近乎一瞬,他在意识中被塞进一条越发狭窄的通道,挤着挤着终于逃了出来,脑子里还惦记着钟妙说的喜欢,哪里来得及检查自己的状况?   如今顺着钟妙的话一想,再仔细内视一查,原本撕裂的识海中竟当真只剩下一个神识。   那,那岂不是说……   顾昭惊得眉毛都要飞出去了,他嗷地一声扎回钟妙肩头不肯起来,脑子里全是方才自己说过的话。   什么“怦怦跳”,什么“亲亲才行”,啊!!!   他辛辛苦苦维持了这么久的端庄成熟形象,竟然就因为一时迷糊破了功,师尊会不会觉得自己太幼稚了?师尊方才是不是在心里笑自己?   钟妙还要逗他:“上课还是要好好听呀阿昭,你瞧瞧,这不是没消失吗?”   顾昭紧咬下唇避免自己哀嚎出声。   钟妙又说:“我只将魔君看作晚辈,有你一个就够了呀。”   顾昭在脑中砰砰撞墙。   钟妙还要讲:“我怎么不喜欢你呢?这样会撒娇,生的又可爱,修为又好……”   顾昭猛地抬头,伸手捂住钟妙的唇,脸臊得通红。   钟妙嘴上是不说了,眼睛里却明晃晃写满笑意。   她还不罢休,又在神明烙印里传音:【别捂着呀,方才还有人说要师尊亲亲才行,治病救人要紧嘛。】   顾昭这下连脖根也红了。   他向来知道师尊的坏心眼,却没想到竟然这样促狭。   从前也不是没遇到过被人架住的窘况,但只要他冷下脸用眼神一杀,对方就会知情知趣地后退。   然而这招对钟妙完全不管用,她只会当作小狗龇牙,不仅毫无收敛,说不定还要夸他牙口齐整。   何况顾昭压根就没那个本事当真对钟妙冷下脸。   他又急又窘,恶狠狠地盯着钟妙盯了片刻,猛地凑上来就亲。   气势倒蛮足,可惜没什么经验,亲没亲着,鼻子撞在了一处。   钟妙这下是真的忍不住了,抓着他领口放声大笑。   “你这个呆瓜,”她笑得连说话都断断续续,“还说不傻,我瞧你平时挺聪明的,怎么这么呆?”   再笑下去,这小子怕是能直接跑路把自己一头扎进极北之地的冰川冷静冷静,钟妙见好就收,捏了捏他耳垂,笑道:“好啦,不说了不说了,不许生气。”   顾昭闷声闷气,脸也撇到一边:“呆瓜没有生气。”   钟妙又笑了一声:“哪有?不呆不呆。”   小朋友看着一副闹脾气的神色,被她抚上侧脸轻轻一带就将头转了回来,钟妙低声笑着:“是为师不好,漏下许多课程没教。”   哪有师尊会教徒弟这个?她却说得理所应当。   顾昭深深望着她,顺着她指尖的力道微微俯身。   年幼时的香气再一次将他包围。   “是,请师尊教我……”   半月后的清晨,一辆马车停在妙音坊门前。   先是位男修迈步下来,又回身向车厢内伸手,一位女修搭着他小臂跳下马车。   负责洒扫此处的都是新入门的弟子,见二人瞧着面生,想起昨天师姐告诫她的话,抱着扫帚快步上前。   “请问二位客人从何处来?妙音坊今日闭市,您二位或许改天再来?”   走近一看才察觉二人气势深不可测,小弟子紧紧抱着扫帚,被那男修一扫,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女修扶着膝盖俯身笑道:“怎么派你这么个小孩儿迎客?你今年几岁?”   女修神色可亲,笑起来更是如春风拂面,小弟子渐渐放松下来:“我有十二岁了!今日是轮到我前来洒扫。”   女修笑了笑回头道:“真可爱,你当年是不是也这个岁数?”   顾昭知道师尊是在调侃当年初见时的情境,无奈道:“是,师尊,您可有什么联系陆坊主的法子?”   小徒弟脸皮薄,逗一逗也就算了,钟妙直起身拿出玉符发消息,没多时就听到了回音。   小弟子警惕地注视着两人,忽然听见身后大门吱呀一声,竟是坊主亲自开门迎了出来。   他们从前也时常隔了数月不见,陆和铃按惯例将钟妙扫视一番,见她气色良好也没带什么伤,心里安定了些。   朝顾昭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陆和铃牵着钟妙向里走,一路低声问些情况。   钟妙笑嘻嘻的:“能有什么大事?就是出去玩了一圈,没遇到什么麻烦。”   陆和铃见她说得轻松,又朝后偏了偏头,意思是问顾昭的情况。   钟妙还是笑嘻嘻的:“啊呀,这个下次同你说!”   她见陆和铃还要追问,连忙从袋中掏出石盒递给她:“我这回带了好东西回来,你打开瞧瞧?”   陆和铃无奈瞧了她一眼,只好将话题绕开。   两人顺着九曲回廊向内走,顾昭紧紧跟在钟妙身后,不时警惕扫视,生怕又冒出几个长老将他拉去谈话。   好在一路没什么波折,三人在后花园坐定,苏荷站在一旁依次添茶,钟妙瞧着桌上的糕点,忽然问道:“咦?和铃你们这儿什么时候多了道桂花糕?”   妙音坊拿来待客的点心向来有例数在,除非特特提了要加,否则做来做去总是那么几种。   陆和铃叹了口气,话还没出口,就有个身影从树后头绕了出来。   “嘿你这丫头,怎么只许给你加,不许给我加?”顾可笙上来直取桂花糕,伸手点了点钟妙,“好个没良心的小混蛋,将烂摊子丢给师兄处理,跑哪儿去玩了?”   同隔壁世界那个心如死灰的天机引相处了许久,猛然被师兄这么亲切地骂两句,倒意外生出些欣慰来。   顾可笙被钟妙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你等等,你岁数比我小啊,别拿这眼神看我。”   钟妙的感动还没维持到一息就破功,她向后一靠:“但我修为比你高,话说回来,若是当真在什么门派里,你现在是不是应当喊我师叔?”   顾可笙方才还在处理杂务,听说师妹到了才匆匆赶来,听她这么一说,抬眼一打量,不得了!这小混蛋竟当真不声不响化神了!   他惊得捏碎了枚桂花糕,顾不上心疼,跳起来绕着钟妙看了两圈,愣是一点伪装的痕迹都没瞧出来。   “你真化神了?”顾可笙见钟妙点头,瞬间心如死灰,“完了,我师妹竟然化神了,我要挨揍了。”   钟妙哼哼笑了几声,又问:“师父呢?我前两天专门去钟山一趟,怎么没瞧见他?”   说到这个,顾可笙更是发不完的牢骚:“师尊他老人家哪里还有心思呆在钟山,你不是将师祖请回来了么?两人满打满算在钟山带了三天,第四日就出门云游去了。”   这三天多半不是为了给徒弟交代什么事,估计还是等师祖养好身体。   顾可笙哀叹:“可怜我痴情散人写了百多年话本,最后竟落到这般下场,师妹!师兄就只有你了!”   他起身就想拉着钟妙来一出执手相看泪眼,钟妙的右手倒放在桌上,顾可笙将她左手也拽出来——怎么上头还挂着个顾昭?   小师妹含蓄一笑:“师兄,对不住,怕是只有你了。”   顾可笙如遭雷击。   他转头看向陆和铃,见这位瞧着竟然毫不意外,大声质问:“陆坊主!你难道就这么看着?”   陆和铃假装饮茶。   她不看着还能怎么着?摆明了钟妙就爱惯着他。   方才顾可笙坐在对面瞧不清楚,她却是亲眼看着顾昭是怎么端着张正经脸在桌下撒娇耍赖硬要牵手。   怎么你一个正道魁首还有两副面孔呢?陆和铃啧了一声,被腻歪得牙疼。   失去陆和铃的声援,小师妹又向来不怎么尊重大师兄的威严,顾可笙叹息一声,紧紧抱住自己,委顿在桌边不说话了。   钟妙懒得给他搭戏,转头问起中州的情况。   陆和铃敲了敲桌面:“倒没什么大变动,你做事向来妥帖,前阵子倒是听说世家又闹腾出什么乱子,多半还是些家丑。”   钟妙从南疆拿来的药物极好用,加上妙音坊警戒,顺着之前留下的脉络一查,还不等那些人发作起来就清缴了干净。   眼下中州难得平静,只是陆和铃实在烦了世家找事的能耐,干脆与顾可笙联手彻查,最近也到了收尾阶段。   顾可笙假哭一声:“可怜我堂堂大师兄,师尊不疼,师妹不爱,你们都各有爱巢了,我只能在外做工讨讨生活。”   钟妙听他假哭听得发麻,又想起顾昭看的那些话本:“我瞧着你同阿昭很聊得来,怎么现在又不满意了?”   顾可笙确实很同顾昭聊得来。   师门四人,师尊是个修无情道的,师妹那比无情道还无情些,唯有师侄还算有救,有一日忽然来问他讨些话本看。   虽说痴情散人的话本早就远销中州内外,但能得到师门的认可,那比赚多少灵石都来劲些!   且顾昭不仅是面上客气,每次顾可笙向他寄了话本,隔阵子就能收到顾昭的回信,写得那叫一个真诚,一看就是认认真真看完了的,不像钟妙次次都是敷衍!   顾可笙一度将顾昭引为知己,没想到会在多年后遭到这样的背刺!   他瞧瞧钟妙又瞧瞧顾昭,更是悲从中来。   钟妙被烦得没办法,问:“师兄可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顾可笙哀叹一声:“我还能有什么想说的?那我不成恶毒男配了么?不成!不成!”   他收拾好心情,又忽然生出些好奇,搓着手靠过来:“那要不这样,为了以示补偿,你们同我讲讲到底是什么状况呗?”   顾可笙在钟妙警惕的眼神中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也不用很多,主要是我下一本话本在打大纲了,师徒禁恋,火爆中州啊!”   钟妙一拍桌子反手解剑,当即就要越过去抓师兄的衣领。   从前钟妙还在元婴时顾可笙就打不过她,如今师妹突破化神,再留下来铁定要挨打。   顾可笙嗷一声蹿起来,屁股着火一般向外逃去。   眨眼间就没了师兄妹二人的影子,陆和铃料到会是这个结果,给自己慢悠悠又续了杯茶。   当天夜里,钟妙忽然起了兴致要教顾昭画符。   她虽然阵法学得稀烂,但大抵是闯秘境寻宝寻多了,对符咒倒很有了解,左右闲着没事,干脆捡起教书老本行。   只要能与钟妙一同做些什么,顾昭向来是什么都好。   他老老实实跟着钟妙的指导画了一张,正纠结着怎么开口能让师尊也扶着自己的笔画几道,却听门外有什么东西轻轻敲了几声。   钟妙打开门,飞进来一只纸鹤。   折纸鹤传音是周旭最喜欢的把戏,她刚接在手上,纸鹤就开合着嘴大喊:“妙妙!妙妙!快来,就等你了!来湖心亭喝酒啊!”   钟妙笑了一声:“我险些忘了,确实约了要去。”   她俯身在顾昭脸上亲了亲:“你乖乖的,若是累了就明天再写,不着急。”   顾昭却悄悄揪住她袖子,也不看她,眼睛倒还盯着符纸:“那师尊什么时候回来?夜里风凉,路上又黑,要不我到时候去接师尊吧?”   钟妙笑他:“嗯?你不是怕黑吗?”   前两天顾昭还用怕黑的借口挽留钟妙不走,今天却砸了自己的脚,他说不出什么,就用眼睛瞧着她恳求。   钟妙又笑了:“那不如同我一起去?”   顾昭迟疑道:“这,这怕是不好?怎么好因为我打搅了您。”   “哪有什么打搅不打搅的?都是自己人,”钟妙拉着他就走,“走吧,正好带你去瞧瞧湖上的月色甚美。”   两人划着小舟到达湖心亭,就听周旭怪叫一声,从袖中掏出袋灵石丢给陆和铃。   “竟当真叫你猜中了!”他摇头道,“也罢,钟妙都能同人手牵手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钟妙牵着顾昭下船,笑着问道:“你们又拿我打什么赌?也给我分两成!”   周旭哼了一声:“还不是赌你会不会把他带来,钟妙啊钟妙,你这样钢铁的心肠,竟也有这样绕指柔的时候?”   他瞧了眼顾昭,又问:“说起来这辈分该怎么算?喊师侄不对,喊嫂子更不对,算了!你们什么时候结道侣?”   顾昭老老实实跟着钟妙坐下,低声道:“周岛主不必烦恼,我没什么紧要,一切都听师尊的。”   周旭嘶了一声。   他也说不出这感觉是什么,好像是在哪里听过这个腔调,仔细想想又有些不对劲。   想不出就不想了,周旭一挥手:“难得今日大家有空齐聚一堂,尤其是妙妙,真没想到!”   他嘿嘿一笑:“顾师侄,我悄悄地同你说,当年追求你师尊的人,嘿!”   周旭比了个极大的距离。   “能从这排到湖那边去呢!”   作者有话说:   师兄:被嫌弃的师兄的一生。   顾昭:一切只凭师尊高兴,我没关系的……   周旭:有被茶到,不确定,再看一眼。 第98章 、正文完结   一说起这个,周旭那是相当的来劲。   从前他们还在育贤堂时,周旭就极喜欢拿这个同陆和铃打赌。   两位看上去都像个人物,说起来也是一方大势力的少主,但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看八卦的兴致,他们也不耐烦将眼睛放在旁人身上,干脆赌每一次的追求者能在钟妙的钢铁之心下支撑多久。   周旭饮了口酒,笑道:“说起来,当年王家是不是有个小少爷追求我们妙妙?”   那时世家还没衰弱,白玉京出身的孩子都是副恨不得拿鼻孔看人的架势,也不知那个小少爷是怎么就一眼瞧见钟妙,非闹着要娶她回去做主母。   对世家而言,娶妻向来恨不得按家世背景血统修为挑剔个遍,奈何这小子似乎很是得宠,竟当真磨得家主点头。   钟妙出身不好,论师门也只能算野路子,那小少爷自以为是给了钟妙极大的体面,想必十拿九稳,竟当众就想拽了钟妙走。   周旭丢了颗花生在嘴里,又用手肘推了推陆和铃:“当时咱们妙妙是怎么说的来着?”   陆和铃记得这件事,那个王家的小少爷说起来还与她有些血亲,当年闹得很是不快,她一把将周旭拍开:“你自己说就是了!”   钟妙那时刚下山不久,对这些事都还没怎么弄明白,还以为“主母”是个类似于长老的新名词,直愣愣就问:“那主母要做些什么呢?”   那小少爷还以为她拿乔,一叠声地哄:“主母什么都不必做!你只管穿好用好,漂漂亮亮地呆在家里就行!”   “结果,结果我们妙妙说,”周旭笑得打跌,模仿着钟妙的口吻,“既然什么都不必做,那你买个雕像放家里摆首饰不好么?还省下一人的嚼用。”   他捏着嗓子模仿得极像,陆和铃也笑起来。   那小少爷当即大受打击,后来就没听见什么声音,近些年世家动乱,兴许早就死了也未必。   周旭一拍桌子:“对了!我记得正清宗好像也有个?”   钟妙隐约记得他说的那个人:“你说的是不是叫林什么什么的?”   顾昭轻声问道:“师尊怎么记得这个?是有什么特殊的缘由么?”   周旭嗐了一声:“那显然有啊!能被我们妙妙削去条胳膊,这也算是少有了吧?”   既然钟妙记不得名字,周旭也懒得提出来添恶心:“就是个正清宗的嫡传弟子,来育贤堂当先生,先生不好好当,对弟子动起了心思——啊妙妙我不是说你哈。”   钟妙朝他比了个威胁的手势。   周旭连忙跳过向下讲:“谁知道他脑子进了什么水,非要教我们妙妙剑术,人家小姑娘有剑尊当师父呢还要他来比划?当场就将他打下了擂台。”   按理说,钟妙身为学生却没给先生留面子,确实听着不大地道,问题这位嫡传弟子他阴招都不往对处使,竟熊心豹子胆想下药占钟妙的便宜。   钟妙嗤笑一声。   “听你一说我记起来了些,他好像是这么同我讲的——‘要让你知道知道男人的用处’,”她笑着摇头,“然后我说,‘我瞧着你压根没什么用处’。”   那人被救出来时已被削去了条胳膊,若不是长老院来得及时,另一条胳膊怕是也没了。   “正清宗还想找妙妙的麻烦,可笑,后来那弟子没多时就死了,”周旭回想着,“听说是中了极凶残的咒杀之术,也不知是惹了哪位大能不快。”   这件事钟妙还真不清楚。   正清宗当时闹着要拿她审问,钟妙正计划着从哪条路线逃跑,柳岐山直接破开育贤堂山门将她带走,再回去念书时,一切都风平浪静没了声音。   周旭说得兴起,拿着酒杯向桌上一拍,倒像是说书人拍惊堂木一般。   “最有意思的那个!”他笑,“最有意思的还数云图阁那位!”   云图阁当年也送了几个弟子来念书。   为首的是云图阁少主,瞧着弱不禁风,打起来却一等一的要人性命,那时同修们都传言说他怕是指甲缝里都带了毒。   云图阁本就不长于明面厮杀,最后一轮轮打下来,只有这个少主成功入学。   没了其他弟子拱卫,这小少主在育贤堂过得极艰难,就算私下里能偷偷报复回去,当面冲突时多半还是要挨打。   有一回正巧被钟妙看见了,钟妙这人说得好听是心肠软,说得难听就是爱管闲事,直接以一敌多将这群小子带进练武场暴打。   “那位少主当场对我们妙妙一见钟情,结果妙妙说什么?”周旭清清嗓子,“咳!能保护你的唯有手中剑!”   云图阁少主从此转行当剑修,上回阁主见到周旭还在阴阳怪气,直言这一摊子家业未来不知道交给谁。   钟妙自己向来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什么少主少爷嫡传弟子,于她只分为两类:能打的与不能打的。   能打的就多切磋两场提高剑术,不能打的连说话的必要也没——我辈修士不想着匡扶大义,成天整这些情情爱爱的多耽误修行啊!   但如今被老友一件件将黑历史揪出来说笑,就算钟妙再厚脸皮也有些顶不住了。   她站起身,假装四处望了两眼:“哎呀!你怎么喝这么快?我去小厨房催催下酒菜,好歹垫垫再喝。”   周旭还能不知道她是想溜?一叠声地在后头喊,钟妙只当听不见,连船也不要了,脚下生风几步上岸逃进后花园。   溜进小厨房,苏荷正蹲在炉子边扇风,见她来了,笑道:“都说妙妙小姐是猫鼻子,这不就闻着香气来了?坊主一早就嘱咐了我在这准备,已经炖得烂烂的,您再稍待片刻。”   钟妙本来就不急,也学着她蹲在一旁看火,苏荷将小坛子取下细细装在竹篮里递给她,又向钟妙手里塞了个小荷包。   “最近新做的莲子糖,您尝尝味道,好吃同我说啊。”   钟妙高高兴兴应了一声向外走,就见顾昭站在后花园不知等了她多久。   “你怎么来了?周旭能忍心放你走?”钟妙打趣他,“我们乖乖阿昭用的什么理由出来?”   顾昭压根没用什么理由。   周旭八卦得实在太厉害,从前看他是小辈还有所收敛,今天兴致一起,恨不得连他们到底谁先动的心思都问出来。   顾昭这样的薄面皮压根扛不住多久,最后直接学着钟妙跳湖逃跑。   他实在不想说自己是怎样丢人,垂着一双黑眼睛看向钟妙,希望她能跳过这个话题。   钟妙最吃他这套。   “没事的,周旭他这人就是爱新鲜,过阵子就忘了这回事,他要是再问你,你直接拒绝他就行。”   顾昭点点头,被钟妙牵着往回走,两人顺着紫藤萝的花影快要走到湖边,顾昭却停住了脚步。   钟妙回头看他,就见他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缓缓低下头凑过来蹭蹭鼻尖。   “又吃醋啊?”钟妙笑他。   顾昭摇摇头:“我会做得更好一些。”   他的眼睑很薄,上挑的弧度又锋利,凡间界有说法讲这样的人大多薄情,可当他注视着钟妙时,却像是将所有的忠诚写在眼里。   “我会做得很好很好,”他低声许诺,“师尊只要做师尊就好。”   他们像是凡间每一对最普通的爱侣,偷偷藏在无人知晓的暗处亲吻。   周旭等了半天,说去拿下酒菜的钟妙跑了,说去找师尊问问情况的顾昭也溜了,他同陆和铃两人对坐许久,这才渐渐察觉出些不对劲来。   往远处一看,好啊!当初说着“情情爱爱只会耽误我拔剑的速度”,如今不说拔剑的速度,连端菜的速度都慢得快没了!   周旭抓起酒杯就往岸上砸:“喂!差不多得了!酱牛肉呢?”   顾昭一惊,下意识抬起袖子挡在钟妙面前,被她拽着手腕牵在手里。   “啊呀,糟糕,”钟妙笑着,又提气喊道,“叫你凶!不给你!我带回去吃了!”   周旭气得哇哇大叫,一撩袍子跳下湖追赶过来,钟妙抬手一指炸开水雾,拉着顾昭撒腿就跑。   蓬莱列岛向来以书生气闻名,周少岛主平日虽然跳脱,但这样一边追一边骂的架势,顾昭当真没见过。   他被钟妙拉着一路狂奔,脑子里还想着方才的亲吻,师尊每次亲他的时候都很温柔,嘴唇也软软的……   一丛水弹在他脚下炸开,周旭阴测测喊着:“呔!休得再跑!还我酱牛肉来!”   钟妙头也没回,操控着气流将周旭绊了个踉跄,拽着顾昭冲回房间关上门。   周少岛主砰砰拍了片刻,最终愤愤一砸,到底还是走了。   钟妙瞧瞧左手的顾昭又瞧瞧右手的牛肉,扶着膝盖大笑起来。   又过了数月,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顾昭批复完一份玉符,望着院中的花草发呆。   也不知师尊最近在忙些什么,每天都一早出门夜里才回来,已经连续了十天半月。   他当然知道以钟妙的品性不会去做什么旁的事,但被这么独自撂在院子里,心里还是有些不大自在。   可要他直接去问,以顾昭的性子又有些说不出口。   顾昭叹了口气,拿过下一份玉符。   批不完的玉符,看不完的情报,有时他也会觉得这正道魁首的位子坐着实在很耽误他与师尊卿卿我我,但做都做了,还是得老老实实做好。   这一份又是什么?是世家的情报还是商铺的账本?   顾昭撩起眼皮强打精神看了两眼,竟然是份请帖。   他这两年没少对中州高层动刀,应当不会有人想不开请自己去宴席上帮人折寿。   顾昭解开法阵,就见里头浮出个育贤堂的投影,上面还写着“摘星大会”四字。   说起来确实也到了这个时候,这五年一度,一届一届的,又到了育贤堂甄选新弟子的日子。   顾昭从来不大爱去这种官方场面,今天倒来了兴致。   让他求师尊多陪陪自己说不出口,但拉着师尊一道去出席摘星大会——这就是相当完美的理由了!   顾昭振奋起来,一抬眼正巧看见钟妙往里走。   “师尊今日回来得好早,”顾昭问,“是事情有了新进展吗?”   钟妙正默默想着事,听他这么问也顺口回答:“确实有了些进展……有什么事么?怎么瞧着我不放。”   顾昭将帖子递过去,钟妙瞧了瞧,笑道:“这倒有些意思,我同你一起去!”她瞧着顾昭似乎有些话没说的样子,安抚道:“放心!我在台下看着你,等你讲完话咱们就偷偷溜开来玩。”   顾昭踌躇片刻,道:“弟子最近其实有些计划……”   等到了大会现场,钟妙才明白顾昭的“有些计划”到底是什么计划。   她隐藏了身形去人群中兜了两圈,听了一耳朵“神明降临”“舍生祭天”的传言,再看看广场上树立的雕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家伙,她这阵子同陆和铃私下里琢磨些东西,顾昭与周旭也没闲着。   钟妙也不知该不该夸夸这臭小子联想力丰富,当初满中州立雕像就够离谱了,现在还编出些神明降临的传说,若不是她事先瞧了瞧状况,怕是被推上前都反应不过来。   拿去质问顾昭,这小子倒说得可怜:“弟子自小就梦想着有一日能同师尊并肩而立,何况师尊如今已是神明,再多得些供奉又有什么不好呢?”   钟妙决定回去单独拷问周旭。   距离大乱不过百年,以中州的平均寿命来看,不少孩子都是听父母讲当年魔兽围城的故事长大,加上顾昭他们一直有意为钟妙造势,中州高层也不介意为死人多叠加基层盛名。   当钟妙在高台上渐渐显出身形时,底下的欢呼声几乎将穹顶掀翻。   前来观赛的长老中有几个还是当年旧人,见到顾昭登台讲话时还稍稍有些感慨,见钟妙登台时却只剩大惊。   钟妙施施然点头示意,还向他们挥了挥手,脸上分明写着——“一百年后我还是这么受欢迎,真是不好意思”。   得,长相与身形还能模仿,这臭不要脸的架势与逆天修为却是本尊无误了。   今年的赛事还算精彩,钟妙环视全场,朝某个方向微微扬了扬下巴。   顾昭光明正大地与她坐在一处,顺着她目光看去,面上有些疑惑。   【就不认识了?去年我们在船上见过,似乎是叫李什么……】   钟妙传音到一半,就听场内钟声大响——“凡间界,李鸣泽胜!”   那小孩比之前结实了许多,手中提了把重剑,眼神凶狠,看着像头闯入人群的小狼。   顾昭刚记起来他是谁,就见钟妙面上不加掩饰的欣赏,顿时心里咯噔一声。   李鸣泽得了魁首,抱着玉石华表一路爬上去,拿着重剑叮叮当当敲下自己姓名,到了师承一栏却犯了难。   他沉默片刻,正打算就这么空着,一柄长剑却带着破空声拦住他脚步。   场下顿时惊呼一片。   顾昭端的是一派正道魁首的架势:“本君实在有些见贤心喜,且托大问上一问,你可愿做本君座下首徒?”   顾昭是谁?百岁元婴的天纵奇才,不提他本身的修为,也不提他同妙音坊与蓬莱列岛的关系,光钟妙这位据说成了神明的师尊就足够骇人。   不少势力心中暗恨,只好暂且歇了心思。   李鸣泽其实并不很相信他的说辞,然而如今中州不知多少双仇家的眼睛在盯着他,倒还不如投靠向来与世家不对付的正道魁首。   光靠什么骨气是活不到今日的。   他打定主意,当场喊了声师尊,顾昭也不磨蹭,直接操控着飞剑在华表上刻下姓名。   小孩一跳下地就有人迎着往这边来,等他顺着台阶爬上来,恭恭敬敬磕头叫了师尊,顾昭又快速从袖中摸出堆东西塞给他。   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李鸣泽勉强抱住,心中疑惑,瞧着这位便宜师尊也不像什么热情太过的性子啊?   没多时,送新弟子回育贤堂的飞艇就该启航了。   顾昭勉励了他几句,概括起来主要是一个中心思想:挨揍必须还手!   李鸣泽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飞艇启动在即,他也只好连声应下抱着堆东西匆匆忙忙往下跑——顾昭这混蛋师尊压根没想到还要给他准备个储物袋。   等新弟子们都上了船,钟妙望着渐渐升起的飞艇,心中感慨。   “一晃就是一百年,又不知有多少新的故事在他们之中诞生,”她轻轻叹了一声,“阿昭,岁月总是匆匆。”   顾昭望着飞艇远去。   他牵着钟妙的手,想起自己当初是怎么在生死关头被救下,又是怎样用尽前半生的幸运做了师尊的弟子,怎样强撑着口气一日一日打下去,只为博一个好看的入学成绩。   他也曾忐忑不安,也曾在飞艇上幻想自己将成就怎样一番大事业,也曾是无数仰望师尊的孩子中的一个。   然后终于,跋涉过百年岁月走到今天。   顾昭望着钟妙,轻轻将头靠在她肩上。   “弟子在想……倘若当年我也能拿到魁首该多好,可惜我总是做得不够好。”   “说什么傻话?”钟妙笑着亲亲他额头。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好的。”   作者有话说:   这就是最好的节点了。   在最初的起点到达最终,互相治愈,共同成长,背负责任,保持相爱。   第一本原创写完啦!!(鼓掌)接下来会慢慢写些番外,大概有几万字,大家可以看情况订阅,有什么想看的也可以说说看。   感谢一直以来支持陪伴的大家!感谢一开始的大橘子和渡江!被我咕了快一年实在抱歉。感谢一直追评到最后的渡蓝和撒花机器人!每次更新后看到你们都很安心。   其间也有犹豫失落的时候,但最后还是好好走到完结啦!   再次感谢大家!!(鞠躬)   【以下是一些不大有意思的反思部分】   最开始时只是想写一个有一些敏感多思的弟子,一个豁达到缺心眼的师尊,然后发生种种观点碰撞,最终没有很多撕心裂肺,就很普普通通地相爱。(当然现在回头一看与原计划差距蛮大)   我一直感觉自己只是故事的旁观者,很多时候在落笔前我也不知道故事会发展到什么方向,但当我开始写,人物会告诉我他们的选择。   包括主角的名字也是临时冒出来的,充满意外,但还不错。   开这本书完全出于失眠时的冲动,激情写了一万二,第二天上线一看哈零点击写个屁(闭嘴)。   加上工作太忙,想着反正也没人看,干脆抛在脑后,因此错过了所有自然榜,到现在极难得被人推荐一次,也会有人提到之前的断更。   还有一些类似于没卡好开头时间节点、没提前做好大纲导致节奏前后差距有些大……诸如此类的错误,会在下一本中改正。   慢慢搭建世界观的感觉好棒。   写故事永远能给我带来幸福,我喜欢人们得到圆满结局。   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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