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重生之白给》   作者:毛肚好吃   简介:   号外号外!战国第一枭雄(自封)被好兄弟背后捅刀啦!!!   尉迟岚眼一闭再一睁,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直接出现在死对头的家里。   出现就算了,他堂堂战国第一枭雄居然成了个奴隶?!   这能忍?   嚣张的他表示:奴隶就奴隶,大不了从头开始打天下!   谁知死对头却因为他的死天天买醉,看着好生凄凉。   废物东西!   他偏偏还被打发去伺候这个废物点心,端茶倒水送酒……然后……然后就出事了。   他被死对头按在床上了!!!   ——敢强老子?老子就没受过这委屈,就咽不下这口气!   ——得想个办法强回来!   死对头眯着眼睛冲他笑:就真白给啊?   然而逐渐地,他发现了——好兄弟会背刺他,死对头却不会。   不仅不会,死对头好像还很爱他?   且看狂妄大将重生成柔弱小倌,要如何跟死对头一边情场博弈,一边携手驰骋天下! 第一章 他死了   青天白日,赫连家的营地中,数百兵士正齐齐训练;一列戴着手足镣铐、塞着嘴的人,从侧门而入,要往正前赫连家的家主面前去。   这一列不过五人,均是贱籍,生来便要为奴为婢,服侍他人。   正巧家主赫连恒身边死了个侍人——据说那侍人是其他家族派来潜伏的细作,被乱棍打死之后尸首又发还给了那家族做新春贺礼——于是管事便再找了几人来,谨防又出现细作这档子事,索性都寻了当地的贱籍。   忽地,居中一名瘦弱青年不知被什么绊倒在地,额头猛然磕在道旁凸起的石头上。   “喂,喂……”   “不会一头碰死了吧?真晦气!”   “喂!……”   瘦弱青年血流如注,顷刻间便在地面汇出一泊血来。管事手忙脚乱地又是推搡又是拍打,都不见他有反应。然而赫连恒依然懒散地端着茶杯,并未往骚乱处多看一眼。   ——   啊……好痛,额头好痛。   尉迟岚意识回归时,就只觉得痛。耳边不知谁人在聒噪不已,声音直插他脑里,烦得他想拔刀砍∧人。可身体并不允许他这么做,他的胸口脸颊全贴在凹凸不平的地面,砂砾硌得他生疼。   但这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还是额头好痛。   “喂,要死死出去啊……死在这里算怎么回事……还有气没有?晦气死了!”   聒噪声中却还有另一人的声音裹挟其中,那声音比贴在耳际说话显得还要近。   “是我对不起你。”   他记得的,这是跟随了他十年之久的副将,洛辰欢的声音。记忆如疾风回归,他在剧痛中想起了失去意识前的事。   他是尉迟岚,战国第一家的家主,昨夜在不萧山兵分四路要进军天都城;他只带了二十精兵抄小道,然后……然后被自己最信任的副将背后捅刀了。   哈!哈!哈!   他尉迟岚就是命不该绝,就算是背后捅刀也杀不了他!   什么叫天选之子?这就叫天选之子!   劫后余生的狂喜涌上心头,霎时间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硬生生撑着地面爬起了起来。   见状,管事又骂道:“没死?没死那你在这里装什么死!”   ——这杂碎是在跟老子说话吗?   他想这么问,张口之际便察觉他现在情况很不妙——手,被铐着;脚,被铐着;嘴,被塞着;眼,被血糊得看什么都赤红一片。他狠狠一吸鼻子,新鲜空气糅杂着血腥味闯进他的肺腑,给他添了些清醒;他缩了缩肩膀,低下头用肩抹掉脸上的血。   周围兵士的低喝声,远处的鸟叫,还有耳边唯唯诺诺的呼吸声,一时间齐齐涌进他的感官中。他抬眼看过去,晴空下映着的是飘扬的旗帜。   四棱纹的旗帜。尉迟家死对头——赫连家的旗帜。   “唔!!唔唔!!唔!!”   “闭上你的狗嘴!在主公面前放肆,是不是找死!”   “唔!!”   管事的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拍得他差点又要摔下去。   这什么情况?被好兄弟背刺都算了,好兄弟不会这么鲜廉寡耻直接把他卖给了敌对势力吧?可眼前的现实无一不在告诉他,他身处赫连家的地盘,还被拘束得毫无动手的可能。   再看看不远处高台上坐着喝茶的男人……不正是赫连恒那个杂种吗!!   “这几个是刚挑上来、背景干净的,和其他人马绝无瓜葛,家中也死绝的贱奴,”管事的点头哈腰道,“还请主公过目。”   赫连恒闻言才起身,兴致缺缺地往他们所在之处瞥过来。   “报——!!!”   恰逢此时,一名兵士驾马闯入,急匆匆下了马后踉跄跑来。选人的事被中断,不少人都看向那名兵士,等着听是何战报如此焦急。跪在地上持续流血的他也不例外,歪着脖子往那边看去。   ——是怎么了?他现在身在此处……是他尉迟军败了?不可能,就算他被暗算,要败也没那么容易……   “报!昨夜尉迟军在天都城外撤军,”情报兵气喘吁吁,跪在赫连恒面前递上竹筒,“尉迟岚……死了!”   赫连恒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他更是瞪圆了眼:“唔唔唔唔?”   小兵继续道:“我们安插在尉迟家的探子来报,尉迟岚在不萧山被杀了!尸首已发送回封地!”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放你娘的屁!老子就在这儿!)   他刚摔得满脸血已足够引起别人侧目,现在更是气得侧颈额头青筋暴起,疯狂发出别人听不懂的声音。赫连恒恼怒地往他这儿一看,两人目光倏地对上。   为了防止主公身边有人欲行不轨,贴身侍候的人必定要找身手不那么好的,甚至孱弱些都没关系。可赫连恒看过去,这一行五人,孱弱是没错,满脸血不停叫唤的那个却气势汹汹,表情狰狞得像只疯狗。   他一时间竟觉得恍惚——那疯狗的眼神像极了一个人。   像他此生最大的对手,也是刚才在战报中身死的男人,尉迟岚。   ——不,尉迟岚死了。   赫连恒率先收回目光,面色沉沉拿过竹筒,将里面的书帛抽∧出来细细看一遍:尉迟岚亡,身后无嗣,尉迟家夺权之乱,机不可失。   赫连恒扬声道:“都听见了吗?”   众兵士:“听见了!”   “尉迟岚已死!天下已是我赫连囊中之物!自我之下!大酺三日!”   “赫连!赫连!赫连!”   高喝声中,尉迟岚死死咬着嘴里的破布,怒目圆睁,可却说不出半句话。饶是他觉得这事过于离奇,也能从情况中分析出一二——赫连恒跟他交手过数次,决计不会认不出他的脸;那现在他就在这里,赫连恒却信了战报上的话……这说明了什么?   没等他彻底想明白,失血过多的眩晕感迟迟而来。   孱弱青年眼前一黑,腰再一软,昏死了过去。   管事烦躁地给他踹了脚,也不见他有任何反应;赫连恒这才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在脚边的青年:“他叫什么。”   “我看看……”管事的连忙将他翻了个面,被血浸染的衣襟上依稀可以看清写着大字,“叫宗锦,是小倌出身;主公放心,这种废物我马上处……”“就他吧,”赫连恒道,“找大夫来,别叫他死了。”   “……理干净?”管事茫然了片刻,“是!我马上去做!”   ——   呈延国诸侯分封各自管辖封地数百年,直到七十年前,皇甫一家不服皇权管教,其余氏族纷纷揭竿而起,战国便就这样轻飘飘地开始了。尉迟家势单力薄,在群雄割据中一直不咸不淡地驻守封地,直到这一代。   人称恶鬼的尉迟岚出现了。   他曾以千人对万人的悬殊兵力打败前来吞并尉迟家的贼人,后又率兵征讨周边小势力,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短短十年就将尉迟家的领地扩张到成了战国群雄第二家。   没错,就是第二。   无论从领地大小,还是兵力强弱,尉迟家都输给了赫连。   尉迟岚下一步计划便是要率军进呈延国的中心,天都城,要将天子拽下堂,管他赫连是有多强盛。谁知道计划才迈出第一步,他就在不萧山被好兄弟捅了一刀,直接把他捅到了赫连恒的眼前。   他再苏醒时,眼前是昏暗的房,高悬的窗,有几线日光透进来,落在他脸上。   “嘶……”   只稍稍动弹,头便剧烈地疼;他忍不住倒抽口气,抬手想摸痛处,却只摸到厚厚的绷带。记忆混沌如污水,他许久才想起昏迷前的事——他死了?尉迟岚死了?怎么可能!   他浑浑噩噩坐起身,眼前时而清楚时而模糊,率先看到地竟是自己瘦骨嶙峋的胸口。而衣襟上,竟有墨色的字迹。他伸手展平了细看,左边写着“宗”,右边写着“锦”。   只有贱籍,才会像如此在衣衫上写名字。   他明明是尉迟岚……他是个名叫“宗锦”的贱籍?   带着一头的雾水,他慢吞吞从床上下来,穿过旁边置放着的草鞋,脚步虚浮地走向门旁,缓缓推开——外面不少藏蓝劲装的家丁忙碌着。他们的衣衫上无一例外都嗅绣着赫连家的四棱纹,仿佛重复重申:他现在在赫连恒的手心里。   一股无名火倏然涌上心头,却又不知该往哪儿发。   突然,有人从后面一脚踹在他小腿肚上:“杵着干什么?拦路啊?”   他的腿便不受控地发软,差点要摔倒:“老子……”“谁让你在这里偷懒的!还不去做事!”他的话还没骂出来,身后肥头大耳的管事,气势十足地叉着腰骂开了。   “老子……”“你跟谁老子?!”那人蓦地上手,一把揪住他耳朵,“跟我过来!”   “痛,痛痛痛……”   按照他的火爆脾气,这会子该直接将人撂倒,还他十脚。可他刚挣扎,就发现了——他浑身上下,使不出一丝力。   他被管事直接甩在了水缸边上:“还不打水送去后厨!”   “干……”他未来得及骂出声,便看见缸中波光粼粼的水面,映出了他的脸……映出了一张不是他的脸。这张脸细皮嫩∧肉,眼似青楼的姑娘,堪比映日桃花;唇红而娇俏,唇珠丰腴柔软。   他娘的,这什么玩意儿?!这是男的吗?!   不对,这是他么?!   尉迟岚可是顶天立地七尺男儿,侧额还有战时留下的疤,斜斜斩断了眉。   而现在这张脸,干干净净,额上斜斜缠着几圈纱布。   “让你打水呢你搁这儿照什么照?”管事又骂道,“宗锦我告诉你,别以为主上让你留下,你就能坐着享福;赫连府不养吃白饭的废物!”   【作者有话说:好久没写搞笑古耽了,主要是搞笑,然后就是……攻受是命中注定!会很甜的!】 第二章 他又活了   管事骂了几句后便离开了,剩他一个人在忙碌的后院发呆。很快便有人自然而然地塞了盆菜到他怀里:“赶紧的,里面赶着要,刚择好的……”   他皱着眉,低头看看盆里的菜,又看看来来往往下人,仍然在云里雾里。   可仿佛是受这里的气氛所渲染,他情不自禁地迈开了腿,果真朝着后厨走去。下人们一边忙,一边还在高声谈论着:   “谁能想到尉迟岚就这么死了,主公今晚不知道会多高兴呢。”   “那是,没有尉迟家,谁还是主公的对手?”   “诶,诶,你们说……尉迟岚是怎么死的啊?”   ——能怎么死的,被好兄弟背后捅刀死的呗。   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手里的那盆菜刚放下,又有人弄过两大块羊排,连着木盆一起塞进他怀里:“去后院处理干净了!”   “…………”   他一接手,就感觉这东西是他承受不了的重量。两大块羊排也就三四十斤,换成尉迟岚,他单手能提八十斤重的石臼;可现在的他,差点被这盆羊排压垮。   看着他腿发软,那人连忙上手扶住:“小心点……新来的?宗锦是吧?快去,等着用呢。”   他刚在心里想这人还挺和善,下一瞬便感觉到屁股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他霎时汗毛竖起,下意识地松了手。   “哐”的,羊排连着盆砸在地面;他揪着那人的衣襟恶狠狠道:“找死啊?”   后厨里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朝他所在之处看来。他是想把这个色胚扔到地上打一顿出气,可还没等他出手,对方一拳便砸在了他腰腹。   “呕——”他痛得松了手,酸水返上喉咙,不由地佝下腰,吐了一地。   那人却觉得不够出气,揪住他的头发便骂道:“谁在找死啊?谁不知道最近招进来的人是从小馆馆来的,在这儿装什么?叫声‘哥哥我错啦’,我就不跟你计较。”   所有人都在看笑话,看着这嚣张的小倌如何讨饶。   他眼往上挑,眼尾发红,眼神却透着一股阴狠:“我说你在找死。”   眼见他就要遭到毒打时,管事的又来了。   “还在这儿吵吵!再不快点小心你们的脑袋!!”管事的一骂,男人便立刻松开了他,假装若无其事地去忙别的,剩他火冒三丈地站在原地。   管事的一瞥就知道是什么情况,扬声道:“来了府里,就是赫连家的人,别整什么幺蛾子出来,免得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不快点把羊肉端出去处理了?”   “…………”   他低下头,看着盆里带血水的羊排骨,被洛辰欢背后捅刀的那瞬间又回闪在眼前。   他悟了,他这是传说中的借尸还魂。   从战报,从他的记忆,从这些小喽啰的嘴里,他都能确定——尉迟岚已经死了。而现在站在赫连家后厨被人揩油的,是个叫宗锦的小倌,今日刚被送进赫连府,以后将是赫连恒的家仆。   啊,他就有这么倒霉。   哪怕他再不服气,他心里也很清楚——就凭宗锦这个孱弱的身板,别说是打仗了,就是想教训这群下人,恐怕都做不到。他虽然天生狂傲不桀,可也懂隐忍;于是他只能蹲下身,吃力地端起那盆羊排往外走。   他一边蹲在水井边洗羊排,一边思索现如今的状况。   他死了,那他家那个废物弟弟和洛辰欢肯定会分成两派,定要为此争起来;而尉迟家内乱,赫连恒的对手就只剩下皇甫了。反过来想的话,这不是正是个好机会?他完全可以等赫连恒击败皇甫,再杀了赫连恒,坐收渔翁之利。   但当务之急,就是先把这具孱弱的身体养壮实点,不然怎么打天下?   对,尉迟岚一生的愿望……他上一世的愿望,就是一统天下,坐上天都城的高堂。可世事难料,人心更难料,眼见他离胜利只剩一步之遥,他却死了又活了,如今坐在这里洗羊排。   “唉……”   堂前兵士喝酒作乐,堂后家仆忙成陀螺。很快他便连惆怅的时间都挤不出了,被来来回回的差事推着到处跑。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沉下,点点油灯亮起来,宗锦才刚找到机会坐下休息,又有人塞了一坛子酒到他怀里:“快快快,腾不出人手了,这个送到主公的卧房里去,赶紧的……”   “……让老子歇歇能死吗?”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那人并没听清楚。   他只好改口道:“赫连……主公的卧房又在哪儿啊。”   “从中庭过去,左转……快点快点快点!”   宗锦没好气地起身,抱着酒坛子往中庭走。他满脸的烦躁,恨不得将这酒坛子直接扣在赫连恒脑袋上。进出中庭的人极少,宗锦走进去时里面空空荡荡,和外面的欢声笑语截然相反。   中庭的两旁栽着长青木,他仰着头看了片刻,怀里的酒坛子飘出阵阵酒香,和现下这景相配极了。   宗锦犹豫了片刻,蓦地揭开了封盖。   醇厚的酒香霎时在他鼻间炸开,勾人极了。真英雄谁不喜欢小酌两斤?他也不例外。这么好的酒,赫连恒也配喝?他如此想着,往左右看了看,瞄到角落里的水井后,他便勾起嘴角,提起酒坛仰头灌了两大口。   “……哈,舒服,”他忍不住感叹出声,“真不赖。……再喝一口。”   一不留神,半坛子酒就进了宗锦的肚子里。   他身上都暖了起来,脸尤其烧得慌。想不到这酒,劲儿还挺足,往常他两坛子下肚都不见得会脸红。宗锦一边嘀咕着一边心情大好地跑到水井边,提上来半桶水灌进酒坛里。   “老子死了你就这么高兴,那老子请你喝假酒。”他抱着坛子晃了晃,笑眯眯地自言自语道。   安静的庭院,宗锦仍穿着他单薄的白衣,摇摇晃晃地往更深处走。   赫连恒的住处好认极了,穿过中庭后便只剩两间屋,只有一间亮着光。宗锦走到门边,得意地出声道:“来给主公送酒来了。”   “进。”   里面的男人低声应允,他便大大咧咧地推开了门。这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火光跃动着照着茶几桌椅;而另一端,大开的窗台上,男人倚着窗棂,手里握着象牙制成的酒碟,正望着外面深邃夜空慢慢饮。   他脚边空坛七零八落,好像已喝了许多。   这是赫连恒吗?怎么跟他以前认识的赫连恒不太一样?   战场上与他对峙的赫连恒,战甲披身,发冠高束,虽然比不上他尉迟岚的丰神俊朗,倒也算是相貌堂堂。   而现如今他眼前的赫连恒,只着一件深紫的单衣,长发散在身后如漆如墨,面色苍白,眉头微蹙。   宗锦抱着他的特制假酒,歪着脑袋犹豫了好一阵,才踏进屋。   醉酒时的眩晕感也在此刻加重,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好像喝醉了,就那么走到了赫连恒身旁。   赫连恒并未多看他一眼,只是自然地递出了酒碟,示意他倒酒。   他跪坐下来,紧盯着眼前的酒碟发散成两个、四个、六个……等等,男人喝酒还用碗吗?那也太不男人了吧?   见下人久久没有动作,赫连恒这才转过头,面色微愠:“你在磨蹭什么……是你。”   他记得的,早上送来的贱籍小倌。   名字还写在衣襟上,叫宗锦。   只是此刻的宗锦和早上的模样已判若两人——他脸色潮红,死死盯着赫连恒手里的酒碟,眉间皱出川字,眼神凶恶得要命。   片刻后,宗锦终于有了动作。   他倏地一巴掌打掉赫连恒的酒碟,猛地将手里的酒坛推过去,直接推进赫连恒的怀里:“是男人就用坛子喝,别磨磨唧唧的。”   “……”   ——他这是,喝醉了?   赫连恒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脸,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与那人的相似;只可惜,除了眼神,宗锦和那人没有半点相似。   这是必然,那人已经死了。   见赫连恒迟迟不喝,彻底失去神智的宗锦龇牙咧嘴的更不耐烦了:“你喝不喝啊,你不敢喝吗?是怕老子下毒杀你吗?废物。”   他骂完,又将酒坛从赫连恒怀里抢了过来,自己仰头咕咚咕咚开始灌。酒从他唇角溢出淌下,打湿了他的脖颈,沾湿他的衣襟。还没等赫连恒说话,他又仓促停下,伸着舌头骂道:“这什么玩意儿啊,假酒吧?掺了几斤水啊……”   像,十足像。   赫连恒本就喝得六分醉,此刻越看越觉得宗锦一举一动都和那人如出一辙。   一样的嚣张,一样的狂妄。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手掌缓缓贴上宗锦细滑的脸颊。对方迟钝地看向他的手,好像很不服似的,也朝他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脸。   赫连恒轻声问:“你是谁?”   “嗯?”宗锦说,“老子……是要你俯首称臣的人……”   说罢,他的身体不知怎么的,好像和意识完全剥离了般,热得难以言喻。他不由自主地欺身过去,靠近赫连恒:“你在这里喝什么闷酒啊,你不该高兴吗?”   “……我高兴什么?”   “高兴你的死对头死了啊。”宗锦反而不高兴地嚎起来,拎着酒坛晃荡,“然后你就可以从御泉进不萧山,尉迟家一团糟,现在皇甫肯定想吞掉商州和渝州,无暇顾及你……”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仿佛是因为动了脑子,头晕得更厉害,几乎控制不住地往前倾。   然后便一头栽进了赫连恒的怀里。   “……你死了我怎么高兴,”赫连恒哑声说着,竟顺势接住了他,“你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二人像是交谈,可却又谈得风马牛不相及。   赫连恒搂着身形有些娇小的宗锦,搂着他孱弱的肩,在醉意朦胧中剥下他的衣衫,露出白皙的肩头。谁知宗锦忽地暴起,一下从他怀里挣脱,迅猛地将上衣拉开:“来啊,是男人就利索点……”   “……这可是你说的。”   【作者有话说:说白给就白给,清纯不做作的白给】 第三章 开始白给   尉迟岚不近女色——他少时顽劣,就喜欢骑马打架;不到二十他便继承了尉迟家家主的位置,开始了常年的征战。   死时他也不过二十八,换做旁人定然早已妻妾在室,他却只身一人。   可宗锦不同,宗锦是早被人调教得放浪∧形骸的小倌。   这具身体对待欲望相当坦诚,情不自禁便仰起了头,由着死对头在他颈窝、喉结、锁骨处留下痕迹。他大胆极了,手搭在赫连恒的肩头,顺势勾住他的发丝,一边绞着玩弄,一边呼着气道:“你头发很软嘛。”   赫连恒一愣,越发觉得有趣:“你好大的胆子。”   他顺势放倒宗锦瘦弱的身体,如墨的长发垂下来,如同帘帐,将他们的对视隔绝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   “我胆子当然大,你没胆子吗?”宗锦咧嘴笑开了,因醉酒而模样懒散,半阖着的眼里似有浮光在闪,“要不然我借你两个胆子?”   他话音刚落,修长却瘦弱的腿便弓起,不要脸地蹭过赫连恒的腿。   此刻的他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战马上和赫连恒剑拔弩张的尉迟岚,只不过满身的热血如今好似都跑偏了,偏得过份。   “还是说,你怕了……唔……”   赫连恒再没给他机会挑衅,低头擒住他的唇,热切又凶狠地递上一个吻。   ——   翌日。   宗锦张开眼时,外头已日上三竿,他眼前处处陌生,却是幅窗明几净的好景致。   但这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他身上好痛,好似被马车来回碾过二十遍般的酸胀作痛。   尤其是下半身。   他慢慢爬起来,疼得挤眉弄眼直抽气,好半晌才将双脚放下地。   他只记得他昨晚在长青木下喝了大半坛子酒,又往酒坛里掺了半坛水,送往赫连恒的卧房……再往后的记忆不翼而飞,就这么不讲道理地接上了现在。   宗锦唯一能肯定的是,他肯定把假酒送到了。   男人披散着长发,坐在窗台上饮酒的画面,他还留有印象。   抱着满心的疑问,和身上诡异的痛,宗锦慢吞吞地走往房门。他试图想起昨晚到底发生了何事,心不在焉地推开了门:“……?!”   外面恭恭敬敬站着位婢女,见他开门便冷声道:“热水已备好,主上让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   “……”   宗锦想问一句“这是什么路数”,但嘴刚张开就变成了抽气,什么也没力气说。   婢女没什么表情,只道:“请随我来。”   今日赫连府倒是安静,没了兵士操练之声;宗锦坐进了浴桶中,身上的痛狠过一阵后反而在热水浸泡中舒缓了些许。婢女在他身后,替他拆开额上的纱布,细细顺开他的头发,一遍遍冲洗。这过程中安静异常,宗锦望着浴房高开的小窗,感受着宿醉后的头痛,精神还有些恍惚。   过去若非行军之中,他身边也是有贱籍的奴隶服侍的。   因此被人伺候的感觉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反倒有些熟悉,一时间他好像还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大将。   直到他洗浴完,一边穿上白褂,一边若有所思地往外室走。   比他人还高的铜镜立在旁边,宗锦无意识地瞥过一眼便惊住了——他脖子上这些是什么?胸口这些又是什么?   一串痕迹从脖颈一路蔓延到他胸口,他垂下头看自己没有几两肉的胸膛,红痕刺眼,像在提醒他。   聪慧如他,当即懂了——他应该昨晚是遭了赫连恒的毒手……不然他屁股为什么这么痛?   对,赫连恒果然是条狗,不仅强〇了他,还把他身上啃成了这样。   ——奇耻大辱!这绝对是奇耻大辱!   ——他活了二十八年,就从没受过这种屈辱!   恼怒不过几息功夫,他再看向铜镜时,自然而然地望向镜子里那张脸。他抬手,镜子里的人也抬手;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镜子里的人照做不误;他皱起眉,那张陌生的清秀脸庞也跟着皱眉。   “这是为您准备好的干净衣衫。”婢女捧着藏蓝色的衫子过来了,在他身旁道,“主上的意思,请您沐浴更衣后……”   宗锦收了思绪,豪爽地抓过衣衫抖开——这不是后院里那些下人穿的么?   “……就去后院干活。”婢女无情地继续道。   “赫连恒他娘的是人吗?”宗锦忍不住道,“他都,他都……他都把老子那样了,还让老子去做下人活计?老子都干不出这种事!”   婢女略有不解:“怎样?”   “就是,就……”宗锦心一横,硬是将那两个字说了出来,“他都〇暴老子了……不是,就算他觉得这没什么,那还费这功夫让你带我来沐浴更衣?”   “恕我直言,”婢女道,“和主上一夜春宵而已,不算什么稀罕事吧;而且贱籍,到哪一家都只能做下仆。”   贱籍,对,他差点忘了,宗锦是贱籍。   这两个字如同天降巨石,砸在他头上,打击沉重。呈延国自古以来,便将人分三六九等,皇室为尊,复姓氏族其次,单姓平民再次,贱籍为奴为最末等。末等人不仅没有姓氏,还士农工商皆不可为,只能做最下等的事,不是当妓子,就是给氏族为奴为婢。   如今皇室只剩下天都城的空壳,氏族征战不休,贱籍却依然是贱籍。   可婢女仿佛仍觉这打击不够狠、不够精准,再添一句:“更别说,小倌出身,主上准许你沐浴,已经算是格外优待了。”   宗锦霎时哑口无言,竟找不到话反驳,只能咬着后槽牙穿上下人的衣服,束起他的头发。于是怒从心中来,恶向胆边生;他跟着婢女出了浴房,心里暗暗下了决定——   他要杀了赫连恒……不,不能直接杀了。   他要先〇暴回来,然后再杀。   婢女一路又把脸色铁青、咬牙切齿的宗锦带回了后院。赫连府统共只有那么大,下仆们成日忙着各种家事,唯一的消遣便是闲聊,随便什么风吹草动,转眼便能闹得人尽皆知。   当昨天新进来就敢爬上主公卧榻的小倌,穿着下仆的衣饰走过来时,好几人都嘲弄地偷笑——在宗锦来之前,他们可是笃定这位小倌要继续他的本职事业,以后就专门在床上做事;谁能想到转眼宗锦便又被打发回了后院里劳作。   宗锦一瞥那些偷笑的家伙,怒目圆睁,像要吃人;婢女往井口边上站,用眼神赶走了正蹲坐旁边洗衣服的人,再看向宗锦:“请吧。”   昨天他就在这里洗的羊排骨,今天又要来这里洗衣服?   这简直就是在故意挑衅!   宗锦重重地呼出口气,忍无可忍地一甩手,背过身道:“谁爱洗谁洗,赫连恒就是杀了老子,也别想老子伺候他!”   他声音不大,气势却足;此言一出,即刻让该忙碌的下仆们瞬间都停住了手头的事,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他。   但宗锦毫不在意,娇小的个头里透着大大的狂妄,下巴扬着看向院外的天。   “赫连府家规第一条,不得直呼主上名讳;”婢女在旁冷声道,“第二条,不得顶撞管事。我姑且告知你一声,我是赫连府的大管事赫连无香。”   赫连??这婢子姓赫连??   宗锦的目光倏然落在她身上,重新审视了一遍她的模样。长得却有几分姿色,手也细嫩,不像是干粗活的人……还不等他看仔细,赫连无香摆了摆手,瞬时有人冲上来,一脚踢在他膝窝。   “!”   他腿一软,膝盖触地;两个壮实的下仆当即反剪住他的双手,迫使他跪在赫连无香面前。   ——这该死的小倌,怎么就那么脆弱?要换了他以前,别说是两人,就是十个人一齐上,都休想拿住他。   可今时不同往日。   “绑起来,十二个时辰不许放,禁食。”赫连无香沉声说完,转头便快步离了院子。   “放开老子……放开我!!”宗锦扭动着肩,可毫无用处。   力量悬殊太大,壮汉拎他就像拎鸡崽子似的,动作麻利像经常干这事。他们在后院与前院的过道处挑了棵粗壮的树,用麻绳三圈再三圈地将宗锦绑在了树上。宗锦死命地蹬腿,一边咒骂一边挣扎;壮汉笑他不知好歹,像看杂耍似的多看了几眼再离开。   纵使宗锦头铁脾气硬,现下也对这境况无可奈何。   他吵吵了好一阵也没有人再来搭理他,他前一天额头磕伤,昨夜醉酒又被赫连恒“糟蹋”,天色开始阴沉下来时,他已经昏昏沉沉再没有力气折腾。   接着,一场大雨突兀地下了起来。   他可太惨了。   被自己无比信任的人背后捅刀而亡,借尸还魂却成了个贱籍的柔弱小倌,被死对头〇暴还得为奴为婢……现下他被绑着忍饥挨饿,偏再遇上场大雨。   时至秋末,宗锦被淋得浑身湿透,发丝黏在脸颊上,痒却也没有手能拨开。他像是随时要昏过去,时不时就会狠狠摇几下脑袋,以保持清醒。可他手里,却捏着块小石头。   那小石头尖利恰好,是他摸索了好久才找到的。   宗锦两指夹着它,手腕翻折往上,来回拉扯着割麻绳。他冷得厉害,嘴唇发白牙齿打颤,手也不那么灵活利索,一个时辰过去也没能割断麻绳。   该死的,“宗锦”到底是怎么长大的,这点苦都受不住?   他垂着头,目光开始涣散。   远处忽然传来踏水声,细细碎碎,像是许多人正朝他而来。可宗锦无力抬起头——他光是控制自己别昏过去,继续割绳子,就已经耗费了所有的神——光听着脚步渐近,也不知是何人要经过这走道。   直至银线锁边的靴尖闯进他的视野,他吃力地缓缓抬起头,先看见的是玄色的衫与红玉的佩环。再往上,来人的脸藏在了油纸伞的阴影中。   是赫连恒。   他身侧还跟着数人,有男有女,皆因他停驻而顿足,一时间全站在宗锦的面前,像是要来兴师问罪。   一人打趣儿道:“……这就是昨晚他们说的那个……?”   赫连恒侧目一瞥,那人立刻闭了嘴。紧接着宗锦熟悉的声音冒了出来,赫连无香道:“回禀主上,他是犯了规矩,在此受罚。”   “犯了什么规矩。”   “犯了……”“……赫连恒……”他有气无力地喊出这名字,恰恰好打断了婢女的回话。   于是她干脆接着道:“正是这规矩。”   “无香该是教过你了,直呼主上的名讳是大罪。”赫连恒淡淡道。   “不然叫你什么,小恒?恒儿?”宗锦呢喃似的挑衅,“阿恒?”   对方不语,他自顾自地笑了笑,气若游丝地擅自做主道:“阿恒好,就阿恒吧。……你过来点,你蹲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第四章 我求之不得   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这胆大包天的下仆会是何下场。只是众人皆未料到,他们的主上赫连恒面色沉静,伫立片刻后当真蹲下身来。   玄衫垂地,被雨水浸湿。   宗锦死命抬起头,和赫连恒对上视线。他都不知此刻自己是何样的面目——煞白的脸,湿润迷蒙的眼眸,哪样看着都楚楚可怜——但他就是要直视赫连恒的双眼,总之气势不能输。   “赫连恒……”他再喊了声。   就在这声称呼里,麻绳终于被小石子割断,霎时解开了他的束缚。电光石火间,宗锦夹着石子的手便瞄准了赫连恒的脖颈而去,只消刹那就能扎进男人的喉咙里。   可赫连恒的反应极快,手一抬便准确无误地捉住了他细弱的腕骨。   众人哗然,却无人有上来保护赫连恒的意思。   “你想做什么?”赫连恒嘴角上翘,眸色却冷淡,手稍稍用力,就掐得宗锦吃痛松手。   小石子跌进水洼里,溅起些微水花。   ——也是,若能凭这么一枚石子就能伤了赫连恒,那这世上恐怕再没什么算难事。   可宗锦满肚子的火,不杀了赫连恒根本无法泄愤。他瞥过面前那么多只脚,一个想法忽地涌上心头。虽然他现在毫无还手之力,但他也不可能就这么让对方舒舒服服。   尉迟岚就是被狗咬了,也要咬回去的烈火性子。   赫连恒一手持着纸伞,另一只手正捉着他,再没有多余的手可用;宗锦便仗着这点,突兀地抬手猛地扣住赫连恒的脑袋。接着他冰冷的唇狠狠印上去,像要将对方拆骨入腹似的,凶悍极了。   待他松开,便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赫连恒吃惊的脸。   两人几乎鼻尖要蹭上,宗锦哈哈大笑着,得意道:“怎么样?没被男人强吻过吧?”   刹那间所有人都像被冻住般,无人说话,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天地间只有雨声依旧,宗锦有气无力地笑着,笑到最后竟咳嗽起来,一张煞白的脸被憋得涨红。他被绑了好几个时辰,从昨日醒过来人就在赫连府之后,到现在水米未进;加之这场秋末的大雨淋了他许久,现下他连直起腰都难,很快便咳得跪伏在了赫连恒脚边,狼狈得不像话。   “胆子倒是大,还怪可爱的。”先前调侃的男人率先出声道,“主上,反正你肯定要杀了他,不如把他送给我好了,我就喜欢这种。”   赫连恒头也未回:“谁说我要杀了他?”   “不杀?”那男人挑眉笑笑,语气更戏谑了,“那……无香,赶紧把人送主上房里,再请个大夫来好生治治,莫叫他伤寒死了。”   ——伤寒能要他的命么,他命硬着呢,用不着这些杂碎来替他操心。   宗锦很想这么说,可咳嗽怎么也止不住,五脏六腑都震得疼,喉咙口更是火烧般难受。   “主上……”赫连无香当真试探道。   “既然副将都这么说了,就把他留着,我身边正缺个随侍。”赫连恒淡淡道,眉间不见一丝愠色,反倒叫人捉摸不透。   当着这么多下属的面,叫一个低贱的小倌硬凑上来亲了亲,怎么想都失了颜面。可赫连恒不生气,熟知他脾性的几人都收敛了笑意,不敢再打趣儿。   结果宗锦说话了:“让……伺候你?我尉……”   一句“我尉迟岚这辈子就没伺候过人”差点脱口而出,宗锦忽地反应过来——且不论赫连恒信不信借尸还魂这码事,现下而言,赫连恒不知道他是谁,岂不是正好?   以为他是个柔弱小倌,温驯听话,岂不是正方便他下手?   杀了赫连恒,趁赫连家群龙无首时离开,回去商州找到他尉迟家的势力,再掉头回来将赫连家吞并……那这天下就真无人能与尉迟抗衡了,早晚天都城都会变成他的。   “你什么?”   宗锦突兀地改了口,眼前发黑,说:“……我求之……不得……”   句末已经难以听清,瘦弱的小倌就这么倒在了雨水中,临昏过去前还无意识地抓住了赫连恒的衣摆,怎么看怎么像在讨好。赫连恒并不挪步,婢女无香会意的一摆手,队末两个小兵殷切上前来,一人抬手一人抬脚地把宗锦弄了起来。   “这种来路不明,还刻意讨好的小倌,”方才打趣儿的男人一改吊儿郎当,低声在赫连恒耳边道,“怕是谁家特意送来的。”   “我知道,”赫连恒轻声道,“送去偏房。”   待到无香带着人离开,他才接着道:“就是知道,才要留在身边看看。”   “也是,现下东边都按兵不动,西边都守着等尉迟家四分五裂,我们清闲得很,权当找个乐子。”   “是啊。”赫连恒眼里的光黯淡下去,有意无意地往西北方遥望一眼,“他不在了,这天下无趣得很。”   ——   宗锦这一觉,睡了整整三天。   中途他迷迷糊糊醒过几次,身边总是无香守着,又是给他喂药,又是给他喂粥,照顾得无微不至。这种待遇,就是他还是尉迟岚的时候都不曾有过。   听族中亲人闲唠嗑时说过,他生下来就有九斤重,比一般的男婴大了一圈。后来虽然体格不算魁梧,却一直勤于锻炼而身体强健,偶感风寒也无须喝药,睡一觉便能好。   因而他身边从不需要婢女照顾,倒是他的同胞弟弟尉迟崇,房里婢子都安排了四个。   由此可得,赫连恒原来和他的废物弟弟没什么两样。   那就更好下手了!   “……我自己可以来了,”看着无香面无表情地端起粥碗,他哑声说着,撑起身体有些勉强地倚床而坐,“你也不嫌麻烦……”   “主上安排的事,再麻烦也要做好。”   知道这婢女也姓赫连,说不准就是赫连恒的堂妹,宗锦再看她都觉着眉宇之间和赫连恒好相像——一样称得上是做作的冷漠表情,一样没什么神采的眼睛。   他接过粥碗,调羹也懒得用,仰头便往嘴里灌,脑子却闪过赫连恒的侧影。并非是他身着战盔时,也并非那日在庭院时看见的玄衫……而是一件身姿的单衣,长发如瀑垂在肩头,赫连恒坐在窗边,望着窗外。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一碗粥被他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到他放下碗才想起,那好像是初来赫连府的夜里,他去给赫连恒送酒的时候。   ——那之后他就被〇暴了,可恶。   “说吧,赫连……主上,准备让我做点什么?”   经过三日的休息,宗锦现下精神抖擞,掀开被褥就下床,一边束头发一边问无香。   无香略略惊讶,从一旁架上取下件黑色劲装:“主上让你随身侍奉,换好衣服,我带你过去。”   “行。”   宗锦配合极了,也不管身旁有人,抖开衣服便开始穿。   他一边穿一边量——袖口收紧,够藏两指宽的匕首,或几支袖箭;腰带不错,够宽,藏把软剑没有问题;再就是鞋,是双长靴,最适合藏刀,蹲身可拔,居家旅行,杀∧人越货,必备道具。   “还挺不错啊这衣服,很合身。”宗锦满意道。   “那是自然,比着你的身材做的。”无香道,“跟我来。”   这间拨给宗锦住的偏房,和赫连恒的卧房几乎连在一起,穿过木制的回廊,便能抵达。宗锦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跟着无香前行,丝毫没注意到无香正有意无意地观察他。   长得倒是秦楼楚馆里的模样,身形也小巧纤弱;就是他这走路的气势、姿势,怎么看怎么不像会伺候人的。   只见宗锦步伐大摇大摆,腰也未挺直,左手倒还随着步子轻微摆动,右手不知怎的竟然插在衣襟里,靠着腰带的紧缚搭在里面。   倘若再给宗锦别把佩刀,模样和氏族里狂妄嚣张的公子哥有九成像。   无香有些好奇:“你在馆子里,也是这么走路的?”   “啊?”宗锦收回目光,“什么怎么走路的?”   “我看你,不像是馆子里出来的。”   他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无香在说什么——他哪里知道馆子里的货色是怎么走路的,都是两条腿,还能怎么走出花来?   宗锦这么琢磨着,眉头皱起,烦躁又无奈地抽∧出手来,学着无香的模样摆了摆腰:“要这么走?”   “……”无香抿了抿嘴。   “那是要这样?”他以为还不够风骚,索性连手也用上,翘起个难看的兰花指,同手同脚地再走了两步,“这样?这样?赫连……主上喜欢这样的?”   “噗。”无香没忍住,倏地笑出声。   “谁在外面。”紧接着,他们身旁的门里便传出一声冷喝。   还未等宗锦将他别扭的身姿掰回来,门倏地打开,露出里面几个男人的脸,还有在上座的赫连恒。   “我当是谁,原来是主上新收的侍从。”男人笑眯眯道,“这时候谁都不能来这儿,不知道规矩么?”   无香反应极快,一把摁住宗锦的后脑,带着他垂下头:“无香疏忽,请主上降罪。”   “罢了,先带他下去,”赫连恒道,“我有些饿了,去厨房准备点吃的过来。”   “是……”   门倏地又合上,宗锦被无香拽着手腕飞快往后院方向走。门内传出一句模糊不清的“尉迟崇现在……”,后半句他没能听清,人已经被无香拽出了很远。   是他那个没用的弟弟做了什么好事吗?   宗锦霎时脸色沉下来,眉头紧锁地思忖着,任由无香将他一路拖进后厨。   “快,将煨好的汤送过去,还有这些水果。”无香指点道。   他收了神,一瞥眼前的桌案,什么水果什么灶台,他全看不见了——他只看得见眼前就有一把两指宽的小刀,用来削水果的。   “知道了知道了,”宗锦连声应答,故意推着无香的后腰,将她往外赶,“这点小事我还是会做的。”   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的将刀藏进了手心里;再挑开袖口往里一点点推,轻而易举便将它藏了进去:“你忙你的去吧,我马上就给主上送过去,放心好了。” 第五章 刺杀对家   许是因无香在场,后厨里那些个几日前还盯着宗锦打量的家伙,今日一个个乖乖垂头做事,谁也没多往宗锦这边瞧一眼。这倒方便了他,小刀藏得神不知鬼不觉。   “既然你这么说,倘若再出什么岔子,你便自己担着。”无香冷淡说罢,转头便离开了。   宗锦哪在意旁人如何,笑意满面端起东西便折返。   看方才那架势,想必赫连家的主事者都在那间屋子里,眼下不知正筹谋着使什么坏。要是能把他们全杀了,赫连家再兵强马盛也无济于事;可宗锦不能,不是不好杀,而是做不到。   他跟这具身体也算相处了几日,该了解的都了解了,不该了解的也了解了个大半。   他充其量能趁赫连恒不备暗下杀手,再多的是一点也做不到。   思索间宗锦已走回了赫连恒的书房外。   里面仍有说话声,他一时间也不知是该进去,还是该候在外面等赫连恒叫他。而门后似乎无人察觉到他的靠近,说话声也不曾遮掩:“……要我说,尉迟岚在不萧山暴毙,这事也和皇甫家脱不了干系。”   另一人道:“我们安插在尉迟家的探子来报,当夜只有洛辰欢和尉迟岚一起抄山道,即便皇甫家提前收到了消息,知道尉迟要趁夜过长洲前往天都城,尉迟家的兵分四路都未遇袭……消息未免太准了些,定然有内鬼。”   “据说他身边带着的二十余精兵全死了,只剩下副将洛辰欢,深受重伤逃了出来。……再看看现在的情势,尉迟崇要和皇甫家结盟,收服忠心于尉迟岚的人马,和洛辰欢内斗,这事很八成就是皇甫一手策划。”   ――居然还在谈论他家的事!   而且听这话的意思,如今他的废物弟弟和背刺他的兄弟正在内斗,而皇甫站在了他弟弟那边。   呵,内鬼?内鬼就是洛辰欢那个兔崽子啊。   他生病这几天倒也躺着无趣倒也琢磨过这事,可洛辰欢到底是何时叛变的、背后受了谁的指示,他一点蛛丝马迹也想不到。   想到那晚在不萧山的事,宗锦便情不自禁地咬紧了后槽牙,恨不得现在就把洛辰欢打个半死,再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背叛自己。   里面再道:“主上,若我们置之不理,就算尉迟崇是个废物,一旦和皇甫真的结盟,局面对我们很不利。”   片刻安静之后,赫连恒终于开口:“再观望一阵。若无其他事,都下去吧。”   “是!”   宗锦还没从思索中回过神,里面纷乱的脚步声便已到了门边。他仓皇往旁边撤开,头埋到胸口,装出一副“我没在偷听”的模样。   头一个出来的便是在庭院里管赫连恒要过宗锦的人,他斜眼看了看宗锦,戏谑一笑,并未再多说什么。   跟在他后面出来的那些人要正经得多,三两步追上他的步伐好似还有话未说完:“北堂,方才你为不说话?”   “我?我有什么好说的,这事主上自有定夺吧……”   ――原来那是北堂列。   这名字他听过,过去北堂也算氏族,只是现在已查无此家了。早知道赫连恒手下有员悍将姓北堂,宗锦却万万没想到是个如此吊儿郎当的人。他若有所思地悄悄看过去,谁知好巧不巧,北堂列竟也侧着头,不动声色地和他对上视线。   “人都走了,”忽地,赫连恒的声音冒了出来,“你还准备在外面站多久?”   “!”   宗锦倏地抬头,赫连恒居然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面前。   男人的长发高束,眉眼冷漠,居高临下地看着宗锦。以前他们在马背上交手,赫连恒就比他高那么一点点;如今他成了柔弱的小倌,赫连恒可比他高出了太多。   宗锦一见他这张脸就讨厌,甚至想掀了手里的汤,全糊在赫连恒脸上。   可他不行,他不能图一时之快,坏了自己的计划。   小倌扯起嘴角,笑容僵硬又尴尬:“主上我端吃的过来了。”   “看见了。”赫连恒没再多看他,转身走回内室,“进来吧。”   “是!”   内室的竹帘上都画着四棱标,两旁窗户紧闭,天光被窗纸滤得阴沉。赫连恒坐回他的主座上,小几上摊着张牛皮地图,各家的家徽做成了小旗子,插在各自的领地上;宗锦目光四扫,一边打量着,一边将汤盅放在了赫连恒手边。   赫连恒头也不抬,端着汤盅像喝茶似的尝了口,一双眼始终看着地图。   宗锦站在他身侧,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赫连恒耳后。   那处有块很小的疤痕,细长约一指宽,是当年他们交手时,自己的一剑划出来的。若是再往下一点,再划深一点,赫连恒早就命丧当场,哪有如今的势头。   怪只怪他自己,当年没宰了这家伙。   不过现在也不晚。   眼见赫连恒思忖得认真,宗锦抿起嘴,屏息敛声地抖抖身侧的手腕。从厨房里顺来的小刀当即滑出袖口,藏匿于他手心中;他再无声扬起手,刀尖正对赫连恒颈侧微微显露的血脉。   只要狠扎下去,就能让赫连恒血溅当场。   虽然偷偷摸摸地下手有些胜之不武,但能干掉敌人才是最重要的。宗锦如此想着,猛地挥刀下去。   眼见刀尖就要碰上男人的侧颈,谁知这瞬赫连恒竟忽地放下了汤盅,往另一边稍稍倾斜,去拿书橱上的竹简……也就刚刚好躲开了宗锦的刀。   他怎么也没想到世上竟还会有如此凑巧之事,一时间眼都瞪圆了几分。   “若无其他事,你也可以出去了。”赫连恒沉声道。   宗锦被这话语吓得回过神,连忙收手将刀藏于背后:“……我等你吃完?”   “嗯?”   “我是说,就是……”他慌忙胡诌道,“就是等你吃完我好端回后厨去洗,是吧。”   赫连恒看都不多看他一眼:“那就拿外衣过来。”   内室一角便有立着的木架,挂着同样黑色的薄衫。也不知赫连恒的品位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日日着黑,仿佛正给人守灵。宗锦在心里暗骂着,强装镇定三两步过去取下薄衫,又说:“那我替主上披上。”   “嗯。”   赫连恒大抵心思都在接下来的计划里,只随口应了声。   一次偶然导致的失败,并不足以让宗锦打消念头;作为战国曾经最强的将领,他最擅长的就是见招拆招,随机应变。宗锦殷切地跑到男人身后,轻轻抖开薄衫披上他的肩头。小刀再次亮出他手心,横着瞄准了赫连恒的脖颈,就要插进去。   然而,就像是上天在刻意为难他似的,赫连恒蓦地直起腰去拿案几上的笔。也就刚刚好的,小刀顺着他的发丝而过,没给他造成任何伤害。   “…………”   一次失败不打紧,两次失败就让人窝火了。   宗锦的怒火噌地烧起来,手灵活地一松再一握,刀尖便调转了头;这回他索性也不再瞄脖子,就像自己被好兄弟背刺那样,他在赫连恒身后,朝着心室所在处用力捅下。   他的死对头就像背后长了眼,突兀侧过身,准确无误地躲开。   但宗锦没能收住力气,小刀就这样从赫连恒的眼前落下,直接钉进了案几里,“噔”地响了声。   “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赫连恒的声音低沉极了,听不出太多情绪,却足以让宗锦浑身汗毛立起。   他连忙想拔刀,可刀尖钉得太深,一下子竟没有拔出来。   宗锦只得滑稽可笑地再拔几下:“……我,我……”   刀是拔出来了,但现下他拿刀对着赫连恒,好像怎么解释都解释不了。   “刺杀主上是要暴晒三日,再绞死的。”赫连恒看着他,眼里似有些戏谑的笑意,但并不真切。   行吧,计划完全败露了。   破罐子破摔的宗锦道:“那我杀了你,不就没人能绞死我了?”   “你大可以试试。”   “来啊。”宗锦嚣张地嚷嚷着,握着刀再抬手,动作略显笨拙地又朝赫连恒刺过去。   这若是把长刀,兴许他还能跟现下赤手空拳的赫连恒过几招;可这是把切水果用的小刀,一点优势也没有。赫连恒躲都不躲,动作却快准狠,在刀尖快刺上他胸口时猛地捉住了宗锦的手腕。   刀停在半空,宗锦猛抽胳膊想要挣脱。   男人面色波澜不惊,手上力气却极大,掐得他骨头生疼,根本挣脱不了。   下一瞬,男人再发力,宗锦都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身不由己地松开了刀,紧接着便被反剪住手,压在了地上。   “痛,痛痛痛……”   赫连恒一手制住他的右手,一手摁着他的后脑勺,让他的脸颊贴在冰冷的地面。   宗锦痛得左手狂拍地面,拍得咚咚直响。   “说吧,”赫连恒道,“谁派你来的?”   “没谁!”   “没人授意,一个小倌敢在赫连府行凶?”   “……你放开我!”宗锦像条野狗似的低吼道,“想杀你就要杀你,还挑地方挑时候吗?”   “不说实话是吗?”   “这就是实话!”   “那你为什么想杀我?”   ――为什么?这用问吗?   ――杀了赫连恒,就是替尉迟家除掉了最大的绊脚石。   但宗锦不能这么说,因为他已经不是尉迟岚了。   这具身体是真耐不住疼,不过是手被反剪着而已,他却已经痛得感觉眼前发黑。宗锦死命地向后看,那双漂亮的眼里闪着野兽般愤怒的光,咬着牙冲他嚷嚷道:“你对老子干了什么好事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他的话,赫连恒没怎么听见去。   可那眼神像是一团烈火,直直烧进了赫连恒的心里。   男人忽地皱起眉,接着便松开了宗锦,像无事发生似的起身离开了案几前:“出去。 第六章 三丛火纹   出去?就只是出去而已?赫连恒的脾气有这么好?他就是这么驾驭手下那些家臣将士的?   虽然当年自家胞弟屡次暗杀自己时,他也没真的重罚过弟弟尉迟崇――这终归是不同的,那是他如假包换的亲兄弟。赫连恒是不屑于对一个贱籍小倌下手,还是当真这么好脾气,竟容许身边不轨之徒为非作歹?   宗锦想不明白,一时间愣在了原地,眉毛一高一低地挑着,注视着男人的背影,目光里尽是疑惑。   半晌没听见身后有人离开的动静,赫连恒眉间皱得更紧了。他斜眼往身后看了看,声音沉闷像在收敛着怒意:“出去。”   “你就这么算了?”宗锦不禁问出口,“我要杀你,你就这么算了?”   “那也得看你杀不杀得了我。”赫连恒冷冷地勾唇。   这话极尽嘲弄,不管他赫连恒现在是不是正生气,反正他生气了。   宗锦倏地跑过去捡起小刀,也顾不得自己现下着羸弱的身体能不能成气候;总之人可以死,气势不能输,战场上谁先畏惧谁就已输了九成。   身形娇小的美貌小倌伸出手,刀尖不客气地正对赫连恒:“有种我们单挑,看我杀不杀得了你!”   赫连恒的身侧是个木质雕花的展柜,里面摆着不少精致的小玩意儿。宗锦大喇喇宣战时,他的手正搭在上数第二层,指尖碰触着一把冰冷的匕首。   宗锦的话,他并不理会,只片刻视线便转回,重新落在匕首上。   那匕首的鞘是乌金制成,纹样繁复却不显杂乱,柄下刻着的三丛火纹尤为显眼。赫连恒的指腹抚过火纹处,来回摩挲了几下,迟迟没有收手。   见自己的叫嚣被全然无视,宗锦咬着后槽牙,想再撂几句狠话。   可他还未张口,眼睛便先瞧见了那把匕首。   ――那不是他的东西吗?!   四棱是赫连,三丛火是尉迟。   这把匕首是尉迟岚的心爱之物,是他年少时到处胡闹,在某个落魄商人手里买下的;上面的三丛火纹还是他亲手刻上,刻得歪歪扭扭。   四年前,他和赫连恒第一次交手,在商州与御泉的边界秦关谷打了个三天三夜,都没能顺利打进御泉,反而被赫连军欺负得差点让出偌大的商州。   这把乌金匕首便是那时遗落的,让他难受了好久。   哇,堂堂赫连家主,竟在战场上都不忘干些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宗锦一瞬间失了智,直接忘记自己现如今的身份,张口便道:“还给我!”   男人眯了眯眼,淡淡点出重点:“还?”   “……哦不是,”宗锦倏地回过神,“送给我!”   “送给你?”   赫连恒越看越觉得猜不透――这小倌要杀他,就坐实了他和北堂的猜测;可这小倌又未免太有勇无谋,或是在床榻上好好侍奉讨好,或是安安分分跟在他身边等候时机……那才是正经刺杀。   现在算什么,是看不起他赫连恒,还是真的是个傻子?   “送给你,好让你更方便杀我?”赫连恒不怒反笑,手终于离开匕首,“立刻出去,别让我再说一遍。”   “你给我我就出去!”宗锦道。   男人看着他,目光意味深长,对他的话却置若罔闻。   宗锦才懒得跟他来来回回,想都没想地直接迈步上前,伸手便要从赫连恒眼前取走匕首:“让你给我你就给我,这么好的匕首摆在这儿看不浪费吗,好东西就是要物尽其用……!”   赫连恒眼疾手快,他才刚碰着冰冰凉的鞘,匕首就被拿走。   他仍是不放弃,要从赫连恒手里硬抢;对方也不急着躲闪,一抬臂就将匕首拿到了宗锦碰不到的位置。   “给我……你给老子!!”宗锦咬牙切齿地说着,下意识踮起脚去够。   左边!右边!左边!……   赫连恒戏耍小孩似的来回换着位置,他永远慢一步、永远够不着地继续努力。直到面前的男人忍不住嗤笑出声,宗锦才后知后觉自己被人当猴耍了。   他喘着粗气停下,瞪着赫连恒;又想起自己手里还有把小刀,立刻持刀威胁:“不给我我真的杀了你啊!”   “请。”   “你!”   大约赫连恒这人是天生讨人厌,轻飘飘一个字,就能气得宗锦血气翻涌。   他举起小刀,朝着赫连恒的心口就要扎下去。   以二人眼下的距离,瞬息那刀尖就能刺破赫连恒的皮肤。可男人神色依旧,像是笃定了他不敢真的下手。   对方毫无杀意,宗锦能明白地感觉到;可也正是因为没有杀意,更让他有种“此间有诈”的直觉。   心一乱,刀便慢。   就在刹那毫厘间,赫连恒轻声喊了句“来人”,室内屏风后遽然闪出两道黑影,一人用刀柄敲在宗锦的腕骨,一人则用刀背狠抽宗锦的小腿。   霎时局面便天翻地覆地变了。   小倌往下跪,膝盖骨狠狠砸在地面,“咚”地发出声闷响。   “赫连恒你王八蛋,你阴老子……”宗锦疼得眼泪往外冒,声音都弱了下去,嘴却一如既往的臭,“你还藏了人,你……”   “我几时说过内室只有我一人?”赫连恒淡淡说着,将乌金匕首放回了远处,再不搭理宗锦的恶言恶语,沉声下令道,“带去前庭,按军规第六条处置。”   “是!”   “赫连恒但凡老子还有一口气,定要宰了你!!”   这二人可比家丁里的壮汉更有能耐,直接扛起宗锦,像阵风似的退离了内室,还贴心地替主上关好了房门。   宗锦的骂声逐渐远去。   男人站在远处伫立了片刻,看了眼跌在地上的小刀,方才宗锦踮着脚尖在他面前抢东西的模样还在脑中并不消散。明明看起来那样娇小,那样柔弱;可这暴脾气,还有这张嘴“老子”闭嘴“老子”的粗鲁模样,怎么看怎么像那个马上的战将。   尤其是眼神,眼神可谓如出一辙。   若真有转世投胎一说,赫连恒甚至要怀疑,是那人投胎来了这小倌身上,到他身边来。   他再摸了摸乌金匕首上的三丛火纹,歪歪扭扭的纹路已经被摩挲得边缘发亮,透着乌金独有的霸气光泽。   就好像尉迟岚,世间罕有,独一无二。   ――   宗锦骂骂咧咧,被扔进了之前兵士们训练列队的空地里。   数十杆四棱旗将此处包围着,看得宗锦只觉得自己已经是赫连恒的阶下囚。实际的情况也相差无几,就差手铐脚链,差一个地牢把他扔进去。   他骂着骂着就改了口:“……你们赫连军军规第六条又是什么啊……”   黑影们沉默不答,像是除了执行赫连恒的命令之外再不会做别的。   二人将宗锦扔在地上,没给他一点爬起来的机会,一只脚便踩在了他蝴蝶骨中间。   宗锦那孱弱的身体哪里受得起这个,当即被踩得猛咳嗽,好像肺管子都要咳出来似的难受。只消片刻功夫,黑影之一牵了匹红棕色的马来,停在宗锦身边。   他咳得面红耳赤,气若游丝地问:“到、到底要干什么……”   很快宗锦便有了答案。   黑影飞身上马,手里拽着麻绳;麻绳的另一头牢牢绑着宗锦的两个手腕子。   黑影另只手握着马鞭,轻巧地在马屁股上一抽:“驾!”   “啊啊啊……”   马儿乖巧地小跑起来,拖着宗锦在空地里跑起圈儿。   “赫连恒……你……畜生!……”   时间一点点过,日头缓缓西沉。   马跑得精神奕奕,人跑得要死要活。   到底是没打算真杀了他,黑影驾马也留了分寸,跑得很是悠闲,恰恰好让宗锦一步一踉跄能跟上,又让他无一刻能停下休息。   宗锦跑得脸色寡白,眼前发黑,死撑着不敢松懈――这要是摔倒了,被马拖着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磨上一阵,指定血肉模糊。   远处,赫连恒和北堂列正散步说事,身后还跟着无香,三个人无意识地朝前庭那边走。   他们远远便能看见夕阳余晖下艰难跑动的身影,北堂列手里捏着一把花生,一边剥一边吃一边说:“……所以说我们还是得去掺和,就算主上不想分了尉迟家的地盘,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皇甫一家做大吧?……那是谁?不是这几天休整么,谁又犯了事?”   赫连恒淡淡地看过去,像是才想起来般道:“无关的事不必问。”   “……好像是那个小倌?”北堂列惊讶道,“就那小身板,你这么折腾他……干嘛不直接杀了。”   “先留着。”   “莫不是主上觉得他伺候人的本事不错?”   男人斜了他眼,北堂列心下一惊,被半颗花生粒呛到,猛咳了两声:“……说笑的,说笑的,哪能呢是吧。”   “你倒是提醒我了,”赫连恒收了视线,低声道,“若真要启程去久隆,是须先把他安排好。”   “关地牢里。”北堂列提议道,“让影子提审,回来时该就有结果了。”   二人在前庭角落的树荫下站定,像赏景似的看宗锦被马牵着跑,良久后赫连恒才侧身朝无香道:“等他受罚完,你就负责看住他;在府里做什么都随他,唯独不许出府。”   无香点头:“是。”   北堂列闻言,意味深长地勾起唇角,又怕被赫连恒察觉,连忙收敛了笑意,欲盖弥彰地将手里的花生递了过去:“主上吃点不?”   “滚。”赫连恒不客气道。 第七章 锻炼身体   他算是明白赫连恒为什么不杀他了——此人生的人模人样,内心却尽是腌臜事,喜欢折磨人。   等到黑影驭马停下时,天已黑透,就像赫连恒的心那么黑。   宗锦的双腿早已失去知觉,后半程全凭意志力,行尸走肉般地跟着一直跑到现在。现下马一停,他便直直往前栽,已然顾不上会摔成什么样子。   一双手蓦地出现,拦腰接住了他。   他的意识处在消散边缘,只听见无香的声音道:“主上把他交给我了。”   黑影们并不回答,静悄悄地离开了。   紧接着他就感觉到自己被人扛上了肩头,对方的肩膀骨骼突出,没有几两肉,硌在他胃袋那儿,随着步伐一下一下硌得他痛不欲生。只是现下宗锦连喊痛的力气都没有,也管不了会被人扛到哪里去——就是直接丢进油锅里炸了他也没辙儿,只能认命。   不过这赫连无香……力气还真大……   还是他太轻了?也对……宗锦那小身板,能有多重……赫连恒怕是一只手能拎两个他……   再后来的事,宗锦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只迷迷糊糊知道有人灌了什么苦涩的汤药给他,但那时他还缠绵梦中睁不开眼。   梦里有不萧山上那个夜晚,有少时在久隆见到的风景,有那把乌金匕首,有和赫连恒第一次交手时的酣畅淋漓。   梦的最后一幕,是他远远眺望天都城,见到城内高耸入云的摘星塔。   “唔……嗯……”   宗锦皱着眉,哼唧了半晌眼皮才掀开条缝。他浑身上下就没有哪一处不在痛,双腿尤其过分,稍稍动弹就酸痛得令他直抽气。他只能睁着眼,仰面朝天,注视着赫连府的横梁,任由思绪在这一连串纷乱的事里乱窜。   即便他“脱胎换骨”,如今变成了贱籍小倌,这些梦依然再提醒他,他是尉迟家的家主,是纵马杀得天下的那个尉迟岚。只是玩这些攻心计他着实不擅长,才会被洛辰欢暗杀成功;他只擅长排兵布阵,以武取胜。   是他冒失了,拿着把切水果的小刀就想要了赫连恒的命。   应该再好好筹划筹划的……可恶,以前这些权谋之术,都是洛辰欢在替他出谋划策。   ——主要是他那个烂脾气一上来,想忍也忍不住。   ——不不不,主要是赫连恒此人,说话做事一颦一笑,哪哪儿都在气人。   现在是如何,受了罚之后呢,赫连恒还有什么折磨人的法子要使?   既然要伺机刺杀,那这个“伺机”是重点;他不能再像之前这么容易上头了,至少得摸清楚赫连恒身边的护卫有几人、什么水平。不过如今再想这些为时已晚,赫连恒知晓他心怀不轨,自然时时刻刻都会布好防范。   “唉……”   宗锦长长叹了口气,自省了片刻后只觉得更糟心了。他倏地握紧了拳,在榻上狠狠一砸:“可恶!反省个屁!反正都这样了,管他打算怎么做,见招拆招还不简单吗!”   话虽如此,但宗锦最大的问题是——这个孱弱的小身板。   他眉头拧成八字,沉沉思索:宗锦几岁?何年生人?还能长高么?   尚未等他想出结果,房门“咯吱”一声推开来,无香端着托盘进来了。她一如既往地神情冷漠,见宗锦睁着眼也无半分惊讶,轻巧将托盘往桌上一放,端起玉色的碗走到榻边:“醒了正好,到喝药的时候了。”   苦味飘过来,宗锦眉头拧巴得更厉害:“这什么,要毒死我?”   “一点补药,”无香道,“见你体弱,主上赏的。”   “他有这么好心?”他说,“接下来还有什么折磨人的法子,尽管使出来,别这么假惺惺的,老子最讨厌伪君子!说吧,赫连恒打算怎么处置我?”   无香垂眼看他,说得轻巧:“主上只说,你不得离开赫连府半步,其余事并无命令,都随你。”   “看吧,我就知……”宗锦下意识地回嘴,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就这样?没什么别的处罚了?也不杀我?”   “就这样。所以这药,是我喂你,还是你起来自己喝?若是怕有毒……”无香说着,拿起汤匙往自己嘴里倒了一些,再道,“放心。”   ——   两日后。   赫连家几位主事都坐在书房,最新递来的消息,尉迟岚的丧礼就定在七日后,与尉迟家封地毗邻的两家,皇甫和司马都已启程前去观礼——观礼不过是个委婉些的说辞,实则是饿狼等着分食。   现下气氛凝重,众人的视线都紧紧跟随着赫连恒。   他站在窗前,赏景似的垂眸正看院外的风景。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下决断,他却依然不慌不忙,神情自若。   赫连恒便是这么个性子,任凭事态是好是坏,他都不喜形于色。   良久后,赫连恒才沉声开了口:“北堂列,江意,你二人随我,明日启程,其余人整装待发;无论此次去久隆是何情况,待我归来,便着手解决枞坂。”   “是!”众人齐刷刷回应,先后退离了书房。   赫连家势强,天都城南下四城连成大片全是赫连家的地盘。整个呈延国,赫连占三成,皇甫占两成,尉迟占两成;余下三成林林总总十几家,在他们三家眼里都不成气候。枞坂便是赫连家四城之下,呈延国最南的小城,一直孤立在赫连家的封地之中,怪膈应人的。   收下枞坂,赫连家也算解决了一个长期的隐患。   他原是觉着和尉迟、和皇甫迟早会有一番混战,贸然南下出兵只会让这两家有机可趁;如今情况却不同了——尉迟家出事,只剩下皇甫,他才不会放在眼里。   家臣们刚出去,无香便微微躬身而入:“主上。”   “他这是在做什么?”赫连恒问道。   他所站的窗外,恰好能看见别院;孱弱小倌就站在那里,顶着日头在别院里跑圈。   “……无香不知。”   “那这两日,他都干了些什么?”   无香略略思忖,一五一十道:“晨起举三百下石臼,餐后去中庭练箭半个时辰,然后回别院里像现在这般;午后睡觉,睡到傍晚才起身。”   “起身之后呢?”   “在府里闲逛,找人说话。”无香道,“不过府里无人敢与他闲话,他便也不太开口了。”   饶是赫连恒,也不禁面露不解。   “你可曾问过他?”   “问过,”无香也面露难色,有些捉摸不定地说,“他说……他在锻炼身体……无香实在看不出他在筹算什么。”   就在无香回答这话时,外面那个瘦小的身影还在坚持不懈地跑圈,脸上、脖颈上的汗珠都被阳光照得闪亮。赫连恒闻言后略有惊讶,转瞬又收敛了神色,可没过一息功夫便忍俊不禁。   他始终注视着宗锦,仿佛从他身上能看到另一个影子。   “我去久隆这段时日,务必看好他;若是人不见了,唯你是问。”   “无香知道。”   ——   这一天又很快过去了。   宗锦睡在赫连恒拨给他的那间小屋门外,睡在廊下,翘着腿半倚着门框,望天边云间躲藏的月。   也不知道家里如何了。   他弟弟肯定玩不过洛辰欢,眼下事情完全可以预见,要么尉迟家的封地一分为二,他们各自为政;要么洛辰欢杀了他弟弟,从此尉迟家就改姓洛。   或者其三,洛辰欢背后的主人,出来验收成。   他吃着从后厨端回来的一筐李子,一边吃,一边想,李子核就往廊前吐,潇洒惬意得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忽地,墙根那边隐隐透出说话声,抓住了宗锦的注意力。   一人道:“等主上走了,咱们也能偷几天闲。”   另一人回:“无香总管还在呢,你敢偷懒?小心腿被管事打断!”   “怕什么,我都听说啦,新来那个小倌好像很会讨主上喜欢,总管现在成日都得盯着他,哪有功夫管我们。”   ——赫连恒要走?   宗锦顿时来神,立马坐直了,竖起耳朵仔细听。   “主上这次去久隆,估摸着没有半个月是回不来的。”   “尉迟岚的丧礼肯定很精彩,我都想去看看……”   ——丧礼?   ——赫连恒要去为他奔丧?!   这哪里是奔丧,这是去抢地盘。   宗锦顶着身上的酸痛匆忙爬起来,鞋都没顾上穿,顺着回廊往赫连恒的住处跑去。   “你要去哪儿?”无香的质问立时传来。   宗锦回过头,烦躁道:“找你主子……你放心,我没打算逃跑,我去找赫连恒那个王八蛋有事。”   “不可对主上口出恶言。”   “好,好,就去找赫连恒。”宗锦摆摆手,“你别管我。……刚好,你知道赫连恒在哪里吗?”   无香在心中掂量了会儿,不确定道:“主上这时辰该是在……卧房后的青雀阁……”   她话未说完,宗锦已经一溜烟跑了。   无香只得追上去,边追边喊:“此刻主上在沐浴你休要打扰!!”   然而宗锦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已然跑出了老远,半个字都未曾听见。   赫连恒的住处他去过——来这赫连府的头一晚他便去过了——穿过栽植长青木的小院,再往里走便是赫连恒的卧房。宗锦赤着脚,在回廊上走出“咚咚咚”的急切脚步声,一头钻进了屋舍。   见着了卧房的门,宗锦再往里,直直走到了尽头的门外。   他一抬眼,便见龙飞凤舞的金字跃在黑色的匾额上:青雀。   周围似有股隐隐的暖气,潺潺流水声微弱可闻;其间还掺杂着酒香,缥缈诱人。他现下满心都是尉迟家的事,根本顾不上思索什么,只径直推开了门,大胆闯入。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将将高过他的屏风。   赫连恒那件深紫的里衣挂在上头。   【作者有话说:枞[zōng]坂,多音字,可以读“葱”,地名我编的,所以我决定读“zōng”。   既然都注音了,那以防万一再注两个,赫[hè]连(朋友以为是好),尉[yù]迟(只有做姓氏读yù)。   《白给》里面所有的复姓都是实际存在的,是少数民族(鲜卑族之类)或者上古大姓,也有很多是始于地名,即氏族概念中的氏。有些和日本姓氏非常像(他们效仿继承的),还是提一嘴,是国产的!原装正版!所以之后看到什么稀奇古怪的复姓,也不是我编的,是真的】 第八章 好哥哥带上我   显而易见,赫连恒在沐浴。   宗锦花了片刻时间考虑,现在闯进去是否不太方便;但很快他便想明白了――都是大男人,赫连恒有的他都有,有什么不方便的?   他往侧探出头,视线在朦胧的水汽中寻找赫连恒的身影。   倒也不必找,赫连恒仿佛在这方面和他一个脾性,宽敞的青雀阁中只有他一人。男人坐在温泉水中,只露出肩颈胸口;如墨的长发束在脑后,松散地盘成髻,有几缕散下来被水浸水,贴着他的侧颈。   赫连恒仿佛并没听见有人开门闯入。   从宗锦所在之处,只能看清男人的侧脸。   赫连恒在喝酒,右手端着酒盏,随意搭在身侧的石头上。就在宗锦偷看他时,他仰起头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再放下盏,提起酒壶,懒散地替自己再斟上。   可真会享受啊赫连恒……宗锦羡慕又不爽地抿了抿嘴。   久隆和商渝二州可没有温泉地,以往他都只能在瀑布下洗澡,不管三伏酷暑还是寒冬腊月,权当锻炼意志力。   可为什么,赫连恒这王八蛋,看起来一点也不享受?   男人眼睫低垂,眸中无光,像在为何事兀自伤神。   这一发现让宗锦停住了动作,竟就在屏风后观察起来――赫连恒何须伤神,明明自己“死”了,对于他而言是天大的喜事。且他在赫连府待了这么几日,也未听闻赫连家有什么噩耗。   忽地,氤氲水雾中,赫连恒举起酒盏,缓慢而慎重地倾斜,剔透的酒映着周边点亮着的烛火往下落,洒在黑色的岩石上。   “……只恨没等到机会,”男人说得极轻,极沉,几乎难以听清,“与你把酒对坐。”   宗锦更不解了。   赫连恒是三代单传,无兄无弟,妻子早亡,膝下无子……他这是在祭奠谁?   看着对方不知是因酒意还是因温泉而泛红的脸,宗锦思索半晌未得结果,索性也不再想了,直接走出屏风,大喇喇地喊了句:“赫连……”   男人的目光倏地射向他。   不知怎的,宗锦硬生生把那个“恒”字给咽了下去,改口道:“主上。”   “谁准你进来的。”赫连恒也不恼怒,只问了这么句。   宗锦想了想,道:“那也没人不让我进来啊?”   他刚说完就后悔了――怎么自己这张嘴,就无法老老实实说点漂亮话出来,赫连恒要是怒了,之后的话可怎么说?   谁知道不远处,男人竟勾起嘴角,浅浅笑了笑。   宗锦:“……?”   “又是来杀我的?”赫连恒问道。   只因他此刻面色红润,又带着笑,这话像是朋友间的打趣儿般,一点不像质问。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饶是宗锦脾气再坏、再狂妄,见赫连恒这副好说话的模样也陡然间没了恶言恶语:“……不是,我是有事来……求你?”   好家伙,他竟然能说“求”字出来。   宗锦正在心里暗暗感叹自己虎落平阳,那边赫连恒冲他勾了勾手:“过来说。”   “哦……”   走近了他才闻到赫连恒身上酒气冲天,再瞅瞅七横八竖落在石壁边的酒壶,这少说也有两斤。   难不成,他正醉着?   可恶,早知道赫连恒在这儿偷偷摸摸喝酒,还喝这么多,他就应该带着他的小刀过来完成他的刺杀大计。   他们这些氏族,都是百年前皇帝赐封的大家,他和赫连恒这样的人,在天都城皇室面前是臣子,在封地就是正儿八经的领主,是王。   换了别人,这种时候不说畏畏缩缩,至少也得毕恭毕敬;但宗锦全然没有顾忌,大摇大摆地走到男人身旁,侧过身坐在石头上,和赫连恒呈面对面的方向,却又刚刚好不扭头看不见对方的脸。   “说吧,何事求我。”赫连恒哑声道,“若是合理,我倒也可以答应你。”   “你是不是要去久隆?”宗锦单刀直入道。   “是又如何。”   想是因为酒,赫连恒变得相当好说话,语气都没有平时那副高高在上惹宗锦讨厌的味道了。   “带我去。”宗锦侧过脸,热切道。   “为何要带你去?”   “你不是缺个侍从吗,我给你当侍从!”   赫连恒眸光一转,与他对上视线。   这小倌来得蹊跷,可生得确实好,唇红齿白,明眸善睐。赫连恒见过的美人不少,宗锦却能在其中排得上名;但最勾得他心动的,还是那和阴柔面容极其不搭的眼神。   像时时刻刻都有一簇火在眸中燃烧,像站在山巅上咆哮的狮子,炙热,狂傲。   就连现在也同样,分明嘴上说有事相求,宗锦的眼神还是那样,嚣张得厉害。   突然,赫连恒的手从水里窜了出来,一把掐住宗锦的手腕,再是猛地一拽。   “哎?哎哎……”   “扑通!”   宗锦惊呼了几声,便倒栽进了温泉中。   带着丝丝甜咸的温水倏地涌进他口鼻里,宗锦疯狂挣扎着钻出水面:“呸,呸!!赫连恒你脑子被驴踢了吗你,让老子喝你的洗澡水?……”   浑身湿透的宗锦站在男人面前,一边擦脸上的水,一边怒火中烧地怒视男人。   “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赫连恒嘴角含笑,淡淡问道。   “那你要什么态度啊,”宗锦嚷嚷道,“你反正都要带人马去,多我一个不多,有什么关系?再不然,反正你也怀疑我是别家派来的人,你放我出府,我自己去!”   “所以你是尉迟家的人。”   “老子……”宗锦及时闭上嘴,瞪着赫连恒就要离开温泉。   秋末夜凉,风吹过他湿漉漉的衣衫,冷得厉害。   接着赫连恒便说:“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侍从就要尽侍从的本分。”   “什么本分?替你守着门?”   “伺候我沐浴。”   “……你没手啊?自己不会洗?”宗锦骂道。   “可见你不是真的想去。”   “…………”   见宗锦无言以对,赫连恒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再道:“坐到我身边。”   “坐到你身边你就带我去久隆?”   “要看你怎么求我了。”   宗锦懂了,这个畜生就是在故意玩他!   可懂了又能如何――他想回久隆得很,想回去看情况,也想从赫连府脱身。只要回了久隆,他总有办法证明自己是尉迟岚借尸还魂,到时候重掌势力,再重新打去天都城就行。   他不爽,却无可奈何,只能依言在赫连恒身边坐下。   不过他并未坐在温泉中,而是坐回了边沿砌着的石头上,紧挨着赫连恒。   赫连恒朝他伸了伸手,以眼神示意他斟酒。   宗锦嘴角耷拉着照办,一盏酒递进赫连恒的手里,洒了三分之一出来:“……喝不死你。”   赫连恒并不介怀,慢饮一口接着道:“为什么要去久隆,果真是尉迟家派来的?”   “我说赫连恒,”宗锦道,“我没记错的话,人是你的管事买回来的,留谁不留谁也是你选的,我要真是别家送来的人,怎么就能确保你会将我留下,万无一失呢?”   “你口齿倒伶俐。”   “……本来就是这个道理!尉迟……若我是尉迟家的主事人,我定不会排个贱籍过来,换成能力拔群者吸引你注意不是更好,再潜伏个十年八载,完全获得你的信任……到时候不是想怎样就怎样?”   ――对,没错,洛辰欢背后的人就是这么算计他的。   赫连恒又道:“我是问你为何要去久隆。”   “我……我老家是久隆的,我想回老家,不行吗?”   “你好好求我,兴许我会答应。”   “…………”   宗锦握紧了拳头,深吸三口气,以免自己现下忍不住给赫连恒一拳。   求人?他这辈子……上辈子,就从来没求过人。但凡他想要的,小到一把好刀一张好弓,大到这天下,他都会凭自己的本事拿到手。   不是他放不下脸皮去求赫连恒,而是他压根不知道求人的方法。   他瞄了瞄赫连恒的脸,对方就那么淡淡地看着他,像是在等他开口。   宗锦是小倌,小倌那就是专门伺候男人的,讨男人欢心的?   他眉头紧皱着,好半晌才哭丧着脸,掐着嗓子憋出一句:“……好哥哥,带上我。”   “…………”这回轮到赫连恒无言以对了。   “啊啊啊――到底要怎么样?我还要怎么求你?我都说求了,我跟你说赫连恒,你别不知好歹,老子愿意求你已经是……”“带你去也不是不可以。”赫连恒好像丝毫没把他的恶言恶语放在心上,轻描淡写地便打断了他的话。   “你说,你要我怎么做?”宗锦连忙道。   “什么都不必做,就待在这里,安静一会儿。”   “真的?”   “嗯。”   他一闭嘴,青雀阁内便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只剩下潺潺水流声,为夜色更添一抹风情。   赫连恒慢慢饮完手里的酒,忽然慢慢地朝着宗锦的方向偏下头。   然后便靠在了他的膝上。   宗锦霎时间瞪大了眼,万分不解,又怕自己再出声对方会借机出尔反尔,硬生生憋着气没敢动弹。   赫连恒只是靠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好像满怀悲戚的心事无处可诉。   他们如此相处了良久,直到――   “阿――嚏!”宗锦冷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赶忙揉了揉鼻子,道:“太冷了,忍不住……”   赫连恒倏地离开了他的膝盖,重新直起腰,有些迷蒙地晃了晃脑袋,再道:“出去。”   “就出去了?”宗锦道,“就这样?不用再做点什么?你会带上我回久隆?”   “你想再伺候的话,也可以。”   “……”宗锦立时站起来,逃难似的往门走,“那我真走了,你要带我回久隆,可不许出尔反尔!” 第九章 前往久隆(上)   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马蹄便踏过了轲州的街道。   赫连家地广,自东向西,乾安、轲州、函州、御泉四地皆属赫连,几乎在天都城以南一字排开,将整个呈延国斩成两半。   赫连府则坐落在轲州,要去久隆不仅要先过函州和御泉,还得横穿尉迟家的商州,七日时间相当的赶,因此不宜带大批人马行进。   赫连恒就只带了精兵十二人,策马排成两列,领队的是北堂列与江意。   北堂列一手抓着缰绳,一手在腰间的小布袋里抓了把东西出来,往嘴里塞了一颗,咀嚼着侧目往后看――十二人的队伍整整齐齐,唯独马车旁多出了一人。   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倌,正骑在马背上,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地在东张西望。他会骑马便已经叫北堂列很吃惊了,更让人吃惊的是……主上竟然会带着他出行。   “你说,主上带他是想干什么?”北堂列问道。   他身旁的江意,是个单兵作战的狠人,不善调兵,却很擅长暗杀。可就是一点,江意永远睡不醒,任何时候都半阖着眼,像随时要睡过去似的。   听见北堂列的话,江意懒懒地往后一望:“谁?”   “那个小倌啊。”   “……路上伺候呗。”江意兴致缺缺,回过头便看见北堂列再往嘴里塞东西,“你又在吃什么?”   “梅子干。”北堂列伸手过去,示意他接,“出来的时候抓了一把,无香做的。……就一把,最多请你吃两颗。”   江意无言地翻了个白眼,接下来塞进嘴里,囫囵地吞掉:“……主上带着他,必定有用意。”   “我怎么不觉得呢,”北堂列说,“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主上被美人计了。”   “有胆子你去主上面前说。”   “实不相瞒,没这个胆子。”北堂列贱兮兮地笑了笑,“不然你说,此去久隆,八成会和皇甫起冲突,说不好就会打起来,主上带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倌,不碍事么。”   “……不知道,别问我,困。”江意说罢,就打了个长长地呵欠。   “你别看主上成日里‘无欲无求’的,”北堂列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他心里也有那么就心上人,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谁……我只知道好像是个男人。”   他盯着后面在马上一脸开心的宗锦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得这小倌长得漂亮,怪勾人喜欢。许久江意都没回他的话,待他说着“给点反应”再转回头时,江意已经垂着头在马上睡着了。   那一边,宗锦正望着周边的山川景色,心情一片晴朗。   这赫连恒还是有优点的嘛,至少没有食言,真的带上了他。   他自小在马背上长大,借尸还魂成这个柔弱小倌后,他还是第一次骑上马背;更别说此刻他们正向东行,要去他们尉迟家的地盘。   被洛辰欢背叛、被刺杀、被赫连恒折磨这些破事都暂时被他抛之脑后,宗锦嗅着林间清新的空气,满心地舒坦。   可出城两个时辰之后,情况就不对了――他被马颠得浑身疼,骨头都要散架了。   可恶,这具身体究竟还能弱到什么地步,是不是伤寒就能要了他的命?   宗锦难受得直抽气,谁知就在这时,他身旁的马车帘掀开了一角。   赫连恒那张讨人厌的脸出现,扔向他一句轻飘飘的话:“车马劳顿,若是撑不住,我现在还能差人送你回府。”   “什么撑不撑?”宗锦咬着后槽牙道,“骑马而已,小菜一碟。”   赫连恒注视他片刻,也未多说什么,放下了帘子。   ――不就是七日七夜吗,还得坐马车,就这样的男人也配谋算天下?   宗锦烦躁地腹诽了几句,转瞬又因为疼痛而皱眉,根本没心思再去想赫连恒。   他要还是曾经那个尉迟岚,如今就算是成了赫连家的阶下囚,他也定能杀出来,走路带风地回久隆。   可他已经不是了。   宗锦垂下眼,想起这些不免有些低沉。   只是低沉不了几息功夫,他又“嘶”地抽气,腿尽力夹着马腹想让腰上的痛缓解些;很快他腿也酸了,酸得肌肉都使不上劲儿。   这还未出轲州境……接下来的七日怎么办?   等等,他为何非要和赫连军一起回久隆?   反正有匹马,他也不是不识得方向……宗锦不动声色地侧过头,往身旁马车瞄了眼。   赫连恒就一直坐在马车里,他若是现在溜走,对方说不定一时半会儿都察觉不到。   虽然他身上既没有盘缠,也没有武器,但总比一直待在赫连恒身边受他辖制得好。尤其是,即便宗锦再不想承认,都不得不承认――他现如今根本打不过赫连恒。   宗锦忍着痛,视线紧盯马车,轻缓地拉紧了缰绳,马便如他所愿地慢了下来。   很快马车便从他眼前过去了,再是后面跟着的人马,几息功夫宗锦便落到了队末。   ――当真没人管他!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一股狂喜涌上心头,看着最末的马蹄扬起的灰尘,宗锦熟练地操着缰绳调转方向,轻声呵了句:“驾!”   身下马儿听话地往来时的路跑起来。   宗锦扭过头,盯着渐远的队伍,一甩手里的马鞭,抽在马屁股上。   马嘶鸣着飞奔起来,眨眼便跑出去老远。   ――   北堂列吃光了带出来的梅子干,正嚼薄荷叶。   一路上过来无人陪他闲话,好生无聊,把他闷得精神恹恹。   突然,在马上垂着头打瞌睡的江意抬起头,言简意赅道:“跑了。”   “嗯?什么跑了?”   “有人跑了。”江意说,“我听见动静了。”   北堂列连忙回头――那个多出来的小倌消失了。   “……他什么时候跑的。”   “就在刚才。……不去追吗,他骑走的可是你的马。”   “追什么啊,就是懒得追才让他骑我的马,”北堂列耷拉着嘴角,不高兴地吐掉薄荷叶,“不然我怎么舍得。”   语毕,他便抬起右手,食指和拇指比成环放进唇间猛地吹气,嘹亮的指啸声随之而出。   宗锦正策马跑得欢快,这声音突兀袭来,紧接着身下马便疯了似的嘶鸣一声,掉头就往赫连军跑。   “……你跑什么!!你别往回跑!!!”宗锦狂拽缰绳,可马就像感觉不到难受似的,一门心思往回,丝毫不管背上人的哀嚎。   这激烈的奔跑之下,宗锦几乎在马上快坐不住,只能伏低了身子紧贴着马脖子,以免被直接摔下去。骏马驮着狼狈的小倌奔过列队之侧,途径马车,径直跑到了北堂列旁边。   北堂列一伸手,轻轻松松便捉住了那匹马的缰绳:“……你不会是想跑吧……小宗锦?”   “…………”惊魂未定的小倌只能吊着眼狠狠瞪他。   “我劝你别白费功夫,”北堂列道,“你要是跑了,主上定要拿我问罪,为了我好,你老实点。”   宗锦气得脸色煞白,被马颠得胃里翻江倒海。   他刚想张嘴骂几句,结果张开嘴却只有一声豪迈的:“呕――”   这一下不仅北堂列慌了,就连江意也跟着茫然失措。两人连忙抬手示意后面的人停下,急急忙忙又是拿水,又是拿丝绢出来给宗锦收拾。   列队中有人驾着马匆匆赶到这边的混乱中:“主上让北堂将军把人送到马车里。”   北堂列如获大赦:“好,好,马上,马上就送过去!”   吐过一轮的宗锦趴在马背上像个活死人,既无法出言拒绝,也无法反抗,只能任由北堂列牵着马,把他带到了马车前。   有人替他撩开车帘,他动作迅速地把宗锦横抱进怀里,递进马车中:“主上,人在这儿。”   赫连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放下,继续赶路。”   “是!”   一番折腾过后的宗锦就像条死鱼,躺在马车里气喘吁吁,都没有力气再去看赫连恒在做什么,只能看见他玄色的衣衫和血红的佩环。   片刻后队列又开始行进,他在车里颠了许久,才缓过来了些,慢慢爬起来。   赫连恒坐在座上,他坐在赫连恒脚边,怒视着对方道:“你都算计好了是不是?”   男人手里拿着卷书,看也没多看他一眼道:“我只答应带你去久隆,并未答应放你走。”   “你究竟是想干什么……”身体不适之下,宗锦说话的语调都软了大半。   “这话该我问你,”赫连恒这才放下手里的书,“你究竟想干什么。”   “……”   宗锦竟语塞――他总不能直接说他想率军攻打天都城,成为天下之主吧?   赫连恒一向话少,他不答,赫连恒便也不再问,马车里安安静静,只听得外头风声鸟叫。宗锦就那么坐在赫连恒的脚边,也懒得爬起来,就靠着角落休息,不一会儿便感觉困倦涌上来。   啊……真是的……从被洛辰欢捅刀开始,就没一件好事……可恶……洛辰欢……赫连恒……   男人只感觉到小腿一沉,放下书便看见宗锦的脑袋。   睡着时倒是有些可怜劲儿,脸色寡白,睫毛还不时颤抖。男人注视了片刻后,缓缓将披着的外衣脱了下来,轻巧地盖在他身上。   宗锦睡得并不安稳,对这点动静像是仍有感知,不安地动了动,呢喃着说了句什么。   可他说得太含糊,赫连恒并未听清。   鬼使神差的,赫连恒弯下腰,侧耳凑了过去,只听得宗锦软糯的声音,像在对情人耳语那般柔软道:   “赫连,畜生……” 第十章 前往久隆(中)   宗锦再醒来时,马车已然不晃了。   他揉着眼睛抻懒腰,迟钝地发现竟只有他独自在车内;再看看马车门帘之下,已无光再透进来。   他窝在马车上,好似一觉睡过去了整日。   宗锦伸长了腰,攀着座去掀小窗的帘,刚一动弹,身上盖着的长衫便滑落了。外头生着一堆火,依稀可辨是在树木稀松的林间,已非他们出轲州时的狭长山道。   有四个人守在火堆附近,四个人靠在树下休息,还有四个人外加赫连恒不知所踪。   宗锦转手捡起滑落的长衫,拿到窗格边上细看。   墨色的缎面,同样墨色的刺绣,绣的是小小四棱,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这好像是赫连恒今日着的外衣。   赫连恒能有这么好心?还替他盖衣服?   宗锦握着长衫,愣了片刻神――小倌的体弱体现在方方面面,刚睡醒时脑子都转得格外迟钝――然后便嫌恶地将衫子甩开,胡乱扔在马车角落里。   恰就在此时,外头三三两两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他再侧过眼去看,率先看见的便是只着单衣的赫连恒。   男人骑在马上,身姿挺拔,神色淡漠,跃动地火光映在他的侧颜,揉皱了他眉眼。   过去宗锦只见过赫连恒身穿战甲,却不想对家竟还有这般书生模样的时候;他仔细打量着,再往下能看见赫连恒腿边挂着的弓与箭。   佩环声清脆,对方捉着缰绳一步步经过马车的小窗前,宗锦便敏锐地窥见挂在鞍上的……野鸡子。   ――原来是打猎去了。   宗锦心说着,不争气地砸吧了两下嘴。   “……醒了便下来。”赫连恒的声音倏然出现,宗锦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转而又意识到自己为何要躲。   他干脆下了车,左右地扭扭睡僵了的脖颈,大摇大摆走过去:“打猎怎么不叫上我,我准头好着呢。”   赫连恒飞身下马,当即有人过来解下挂着的猎物,拿到一旁去处理了。   对于宗锦的发言,他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走到火堆边坐下。   到底是长年累月打仗的人,赫连恒虽然在宗锦看来很做作,可并没有那些养尊处优的少爷习惯。男人丝毫不介意尘泥弄脏衣衫,只安静坐着,仰头喝了些水。   宗锦一边瞟他,一边走到马匹旁,摸了摸弓:“一天不见哑巴了?”   男人斜眼看过来:“你拉得开弓么?”   “笑话,老子能开十钧弓!”   宗锦说完,取下弓,抽出箭,作势要表演给赫连恒看。对方眸光淡淡的,那神色说不上是信他能张弓还是不信,反正宗锦看了就是觉得来气。   他最讨厌男人弯弯肠子,有事不直说。   赫连恒就是典型中的典型,无时无刻都像藏着满肚子坏水。   于是宗锦二话不说,冷笑着搭箭张弓。他站得极正,腰杆挺直,拿弓的姿势也漂亮,然后牟足了劲儿一拉――没拉开。   “这张弓不过四钧。”赫连恒收回视线,淡淡提醒道。   宗锦心头的火,“噌”地烧到了天灵盖。   怒火让他一下子力气暴涨,几乎有些不讲道理的,宗锦咬着后槽牙再猛地发力,手臂太高拉出漂亮的线条,霎时间箭头便对准了赫连恒:“老子说能开,就能开,有种别躲,看我怎么射穿你的脖子!”   他们间的距离不过几步之遥,哪怕宗锦的箭术再差劲,也不可能射不中。可即便如此,赫连恒仍就毫无躲闪的意思,甚至没多看他一眼。   “你别以为老子不敢,这天底下就没什么事是老子不敢做的!”   还未等宗锦真的松开手射出箭,突然,树上一道黑影一跃而下,准确无误地踩在宗锦的背心。他被踢得松了手,但箭头的方向已偏,“噔”地钉进了地面。娇小体弱的宗锦被人踩得正面着地,脸就落在赫连恒的靴子边,连上头的收边的银线都看得清清楚楚。   “主上请示下,”蹲在他背上的人道,“怎么处理?”   宗锦死命地扭过头,斜眼看是谁踩着他;这人他早上见过的,在北堂列身边的那位,好像是叫江意。   他丝毫没料到江意会守在赫连恒身边,更没料到此人居然藏身在树上。   “赫连恒你王八蛋,你就知道靠手下人偷袭,你是不是男人?”宗锦挣扎着骂道,“难怪你从不正面应敌,专门使些下三滥的计策!九曲坡之战你就是这样,派人诈降又设伏,玩阴的……打不过就知道耍些阴谋诡计……还偷东西!你要不要脸?!……”   他骂得凶狠,但却红了眼。   宗锦也不知道这身体是哪根劲儿搭得不对,怎么气着气着鼻子便开始发酸,想流泪的冲动止也止不住。   倒是江意有些听不下去了,蓦地扣住他的脑袋往地面摁,摁得他连张嘴都不好张,接下来的辱骂也成了含糊不清地哼哼。   江意望着赫连恒,等候命令;却不想――一贯冷心冷情无喜无悲的男人,脸色居然变得有些难看:“主上……?”   “你让他说。”赫连恒冷冷道,“……你还知道九曲坡之战,果然是尉迟家的人。谁派你来的?尉迟崇,还是……”   “还是什么,尉迟岚吗?”宗锦湿漉漉的眼睛上挑,说话时隐隐的呜咽声有些克制不住地跑出来,“我呸,尉迟岚顶天立地,会和你这种小人似的耍阴招吗?那把匕首不就是你在九曲坡偷的?你们赫连一族全是鸡鸣狗盗之徒,也配提尉迟之名?”   江意听着这话都觉得乌云压城,主上要生气了;可他听见宗锦拼命克制的哭腔,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小倌满身的可怜劲儿,让人生不起气来。   男人微微垂着头,束在脑后的马尾跟着垂下来,搭在肩头。他伸出手,和他平日里的波澜不惊有些不符地揪住了宗锦的头发。   江意见状,立刻从宗锦身上离开。   “……你是尉迟岚什么人?你怎么知道那把匕首的来历?”赫连恒一边问,一边将人硬生生拽了起来。   宗锦吃痛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不得不跟着赫连恒的动作抬起头:“老子是尉迟岚什么人你管得着吗?”   他话音未落,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真是太丢人了,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偏偏还在死对头面前疼到掉眼泪。   “你若是今日不吐口,我仍然会履行约定,带你去久隆。”赫连恒道,“不过是带你的尸首。”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宗锦回嘴道,“你以为尉迟岚死了天下就是你赫连的了?少做梦!尉迟岚死也不会放过你,借尸还魂都要来杀了你!”   这话听着宛如困兽死前不服输的犟嘴,但只有宗锦自己知道,这就是事实。   诸天神佛没收走他,修罗地狱不敢要他……再醒来他就在赫连恒身边,岂非上天眷顾,给他机会将死对头杀之后快?   “又非我杀了他,”赫连恒脸色煞白,话语都低沉了几分,“他又怎会来找我。”   “……”宗锦竟被这话问得语塞,顿了顿才道,“那等他报仇雪恨,他也会来杀你。”   “那样最好……我等着。”男人说着,猛地甩开宗锦,起身拂袖,“杀了他。”   “啊?……是!”   赫连恒语罢便迈步离开,只身往林子深处走去。江意有心想让旁边驻守的精兵跟着,赫连恒却好似知道他的想法般,在他开口前便扔下一句“不必跟着”。   眼见着男人的身影消失于黑暗中,江意再看看自己捉着的人,不由地道:“你还真厉害。”   “你算哪根葱,也配跟老子说话?”宗锦忿忿骂道。   江意脾气好,任凭这小倌出言不逊也不觉得气恼,只随意感叹道:“我跟着主上已有三年,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发火。”   “你要杀便杀,哪有那么多废话!”   “……嘴是真的坏。”江意一手制着他,另只手一抖,藏匿于袖管里的窄细袖剑便探出头。   ――怪不得他先前丝毫没察觉到江意的存在,这人恐怕是赫连恒身边专司暗杀的。   可现在发现这些又能如何,眼下他就要交代在袖剑之下了。   江意做事麻利,对宗锦也没有半分怜悯,下一瞬冰凉的袖剑便贴上了宗锦细嫩的颈肉,只消一划便能割开喉管。   “……干嘛呢江意?”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北堂列的惊呼,“你杀他干什么,主上绝对会生气的!”   江意头也没回,皱着眉道:“就是主上让我杀了他。”   人高马大的北堂列,手里提着两只野兔,一下晃到了他二人面前:“……不是吧,主上会下令杀他?”   “说是尉迟家的人。”   “确定了?”   “大概吧。”江意道,“别耽误工夫了,你去烤兔子,我处理完好吃饭。”   “别,先别,”北堂列连忙道,“我去找主上问问,你先别杀。”   “为什么……”“要杀就杀,别婆婆妈妈,”宗锦插言道,“怎么你们赫连军都是这种说杀又不敢杀的废物吗?”   江意都有些听不下去了:“这小倌嘴也太坏了。”   “你先把他绑着,我去问问,”北堂列说着,冲另一边守着的精兵道,“你过来,处理这个野兔子!……主上去哪儿了?”   “往那边走了。”   “等我啊,千万别直接杀了,”北堂列叮嘱道,“留着他有用处!” 第十一章 前往久隆(下)   树林子往深了走,有处山泉汇成浅浅湖泊,月色藏匿在枝叶间,落在湖面变成点点银光,北堂列大老远便见到赫连恒站那里。   “主上!”   赫连恒头也未抬:“……你怎么跟过来了。”   “刚回来就看见江意要杀小宗锦,说是主上的命令……”“杀了吗。”“我让他先别杀。”   赫连恒穿的一身黑,在这种月色浑浊的夜晚林间犹如鬼魅。他这才慢慢侧过身,看了眼北堂列:“违抗我的命令是死罪。”   “那可不,”北堂列笑眯眯道,“但主上这么迫不及待问他死了没,想必也是后悔了吧?”   “北堂,莫要找死。”   听见赫连恒如此语气,饶是吊儿郎当的北堂列也收敛了不少,正色道:“主上,他若真是尉迟家的人,杀了太可惜了。……我们此去久隆,去尉迟老家,倘若他能为我们所用,能带来不少益处。而且……主上不觉得,小宗锦和一个人很像吗?”   “嗯?”   北堂列眉间微皱,似在思忖:“……我总觉得他和尉迟岚,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我虽然只见过尉迟岚两次,一次是九曲坡之战,另一次是在晏函谷,我们和皇甫联手围剿尉迟那次……脸倒是不像……我也说不上是哪里像,但总觉得相似。”   这话来得莫名,可正中了赫连恒的心思――他从第一眼见到这个贱籍的小倌开始,便觉着对方和尉迟岚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眼神,口吻,还有身周无形的气场。   明明是个下贱之身,站在他面前气势却不落下风。   “会不会是尉迟岚的私生子?”北堂列道,“尉迟岚虽然没有娶亲,但男人嘛,在外面有过几笔风流债也不稀奇;宗锦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不可能。”赫连恒忽地开口打断他,“大夫替他摸过骨,年过十七。”   “那就是流落在外的幼弟?”北堂列接着说,“说他和尉迟家毫无瓜葛,只是个寻常的小倌,我不信的。”   “继续说。”   “他若是真的了解尉迟家的事,此番我们前去久隆,他定能帮上忙。”   “此去也不是打算和尉迟动手。”   北堂列点了两下头,连声应道:“对,对,主要是不想让皇甫占尽了便宜;那主上若是执意要杀了他,不如把他赏给我?”   “为什么?”   “我还挺喜欢他的,可爱。”   “你想得倒是美。”赫连恒斜眼瞥他,眼神冰冷。   北堂列说的在理,赫连恒心知肚明。   只是宗锦无端提起尉迟岚的死,他才气上心头想一杀了之。气过了,他便知道自己不该贸然杀了他――不然何必同意带他来久隆?自然是看中他和尉迟家必定有瓜葛。   “哈哈,想想而已。”北堂列笑笑,“他不像是尉迟家派来刺杀主上的,他那么想去久隆,我总觉得其中大有文章可做。”   “他嘴太硬。”   “那不如这样,我去撬开他的嘴,搞清楚了再杀也不迟。”   赫连恒未置可否,又转回身去看着脚下一池泉水,良久后才道:“退下吧。”   这便等同于应允。北堂列立刻咧嘴笑起来,点着头轻巧地回了句“是”。   ――   莫说北堂列初次见尉迟岚是在九曲坡之战,就连赫连恒也是。   只是在更早之前,他便已经熟知尉迟岚的大名――这个年纪还小他两岁的恶鬼,十七岁便一战成名,不到二十就成了尉迟家的家主,短短六年时间,将排不上号的小族尉迟,带领成了呈延国第二家。   群雄割据前,尉迟家的封地只有呈延国最西的弹丸之地久隆。久隆虽然小,但土地肥沃,富庶可观,引得周边几家垂涎欲滴,都想据为己有。   当时还在的中行,加上北面的司马、东面的皇甫,三家联手要以武力瓜分久隆。联军两万余人马,而尉迟家不过四千军士,消息传出来时,各个氏族都觉得尉迟可怜,气数已尽。   谁知道尉迟家的长子,也就是尉迟岚,居然兵行险着打赢了。   具体是如何,外界难以得知;只知道大致是三家联军兵分六路包夹久隆,谁也不愿意打头阵,试图兵不血刃地让尉迟投降。就这境况中,尉迟岚率两千兵,在久隆与商州接壤的一处隘口,在大雾天的黎明偷袭***营帐,借雾隐匿,火烧连营,竟一击命中直接摘下中行家主的项上人头。   谁也不知道尉迟岚是怎么得知中行的确切位置,又是怎么知道那日早晨会是大雾。   结果便是联盟瓦解,其他两家退了兵;尉迟乘胜追击,将群龙无首的中行军赶尽杀绝,不仅守下了久隆,更一举吞并了久隆数倍之大的商州……尉迟岚的名字,便就在那场战役之后,响彻呈延国上下。   他屠光中行家满门,以绝后患;因此被世人称之为恶鬼,在坊间谣传中长得奇丑无比,像牛头马面。   赫连恒从那时起便对他兴趣盎然,盼望着能和他交手。等他真的在九曲坡和尉迟岚交手时,才发现对方长得一点也不丑――尉迟岚此人仿佛就是嚣张二字的化身,坐在马上英气勃勃,与他交手时还能狂妄地笑。   竟能激起他赫连恒的战意。   赫连恒只想打赢尉迟岚,将他抓回帐下,问问他是怎么打赢中行的。   但他还没能做到,尉迟岚已经身死。   夜色凄迷间,赫连恒忽地伸手入怀,摸出那把乌金匕首。凉意自指尖蔓延至心头,是难以名状的郁闷――他一定会弄清楚是谁杀了尉迟岚,替他,也替自己手刃仇人。   ――   待北堂列回到休整地时,江意正蹲在火堆边烤野鸡子,可怜的小倌被绑在不远处的树下,正“唔唔唔”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能吃了吗?”他走到江意身边问道。   “快了,”江意一扬下巴,示意那边的宗锦,“能杀了吗。”   “不杀,先不杀。”北堂列说,“你塞着他嘴干什么,”   “他从主上的爷爷开始骂起,骂到你我……太能骂了,受不了。”江意说着,将手里刚烤熟的野鸡子拿开,小刀一挑拆成两半,用干净油纸包着递到了北堂列手里,“给。”   “谢了。”   他拿着烤鸡走到宗锦身边蹲下,先在宗锦眼前嗅了嗅烤野鸡的香味,再道:“吃点不?”   “唔唔!”   “这样,你别闹腾,我请你吃好吃的,”北堂列道,“我就给你松开嘴,成交就点头。”   眼睛通红的小倌重重地点了点头。   北堂列没想太多,当真依言去取下了塞在他嘴里的布条。可他万万没料到,就在一刹那,宗锦面红耳赤、血管暴起地吼出了声:“赫连恒你个杂种!!你他娘……唔!!!”   北堂列只好皱着眉又把他嘴塞上了。   “你何必呢,他真的会杀了你的。”北堂列索性往他身边一坐,捧着野鸡子撕下来一个肥嫩流油的鸡腿,“先不说主上杀不杀你,你不想吃吗?你闻闻。”   他就这么拿着鸡腿,递到了宗锦的鼻间。   香味直直扑进宗锦的感官里,霎时间唾液便渗了出来。   ――他从出城两个时辰就睡着了,一直睡到晚上,期间水米未进,这会子正饿得前胸贴后背。   烤野鸡的香味简直能夺人心魄,宗锦被塞着嘴绑着手脚,想挪也挪不开,只能死命偏过头,试图离鸡腿远一点。但北堂列比赫连恒还气人,鸡腿就那么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怎么躲,北堂列就怎么追,让他无处可躲。   “你老实一点,就可以吃鸡腿了。”北堂列说,“我们还可以边吃边聊,不好吗。”   “……”   “鸡腿不香吗?”   “……”   “我这儿还有偷偷带的牛肉干,无香卤的,”北堂列另只手伸进自己衣兜里,再摸出来一个油纸包,和鸡腿呈两面夹击之势围剿宗锦的嗅觉,“别看无香平时冷淡,她手艺是一绝。”   “唔唔唔唔!”(老子不吃)   宗锦刚“唔”完,肚子便“咕――”地宣告投降。   北堂列笑容更盛:“你看,你也饿了,不必硬撑。……我们聊聊,你愿意聊,我就分给你吃,如何?”   骂了这么老半天,该发的火也差不多发干净了;宗锦冷静了许多,人一冷静下来,就还是会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他饿得胃绞痛,被肉香味勾得受不了,犹豫了几息功夫后才终于不情不愿得点了点头。   北堂列再度替他拿下塞嘴布,不由分说地塞了片卤牛肉进他嘴里。   宗锦囫囵嚼了几下便吞掉,一边咽一边道:“再来点。”   对方好像是真来关心他的,贴心地撕下一条鸡腿肉,递到他嘴边,刚刚好他够不着的位置:“喏,我这人嘴碎,喜欢闲聊,你跟我聊一句,我就喂你吃一块,如何?”   “你他娘的……”“诶,别骂人,你再骂江意都要忍不住杀你了。”   宗锦瞪着他,呼吸声粗重,显然又要发脾气了。   “说真的,小宗锦,聊聊。”北堂列说,“你真是尉迟家的人吗?”   他看看香嫩流油的鸡腿肉,又看看北堂列的脸,很快便得出结论――北堂比赫连还要贱。   要是他没吃,大不了就是顶着香味挨饿;可现在他吃了,意志力已经被撕开了一个口,被击破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宗锦嘴角耷拉着,忿忿道:“是。”   “哎,这就对了嘛,”北堂列如他所言地把鸡腿肉递到了宗锦嘴里,“那你怎么会在轲州,当了小倌?” 第十二章 我是我亲爹   “……老子还想找人问问……”   宗锦烦躁地回答了这句,接着便一口咬下了北堂列递来的鸡腿肉。虽是在野外随便弄出来的食物,除了一点盐巴外什么也没放;但野鸡已经足够好吃,更别说宗锦还是个无肉不欢的人。   都说好汉不受嗟来之食,可真饿起来,面子不面子的都得先放一旁。   北堂列十足耐心,转手又扯下来一条,递过去道:“什么意思?”   “老子睁开眼就在赫连府了,什么都不知道,你别问我,”宗锦不客气地伸着下巴接下肉,一边咀嚼一边道,“问我也没用。”   这话像极了不愿意吐口,可北堂列看宗锦吃东西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像已经因为丢了面子而自暴自弃。   宗锦吃得满嘴油,手腾不出来,便干脆伸着舌尖将嘴角的油渍舔进嘴。   要不是他现在模样狼狈,这动作兴许还能有一星半点的诱人;现在北堂列看他,怎么看怎么觉得粗鲁,可其中又掺杂了些微妙的可爱。   宗锦迟迟没等来下一口鸡肉,抬眼便看见这位赫连家的猛将正盯自己的脸,不爽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一次问完;肉也别撕了,直接给我,我都回答你就是了。”   “当真?”   “废话,老子一向言出必行。”   “行,豪爽。”北堂列说着,抽出了腰间别着的刀,利落地割断了宗锦身上的绳子,依言将整只野鸡腿递了过去。   宗锦毫不含糊,抱着鸡腿便开始啃:“……唔,你想问什么,问。”   “……”   眼见宗锦真打算专心吃东西,北堂列也放下了些警惕,索性就和宗锦并排坐着,吃他手里剩下的鸡胸脯。   “那我换个问法,”北堂列道,“你跟着去久隆,是想回尉迟家?”   “可以这么说。”   “回尉迟家,有人接应你?”   此言一出,宗锦啃着鸡腿的动作顿了顿。   ――他要还是尉迟岚,回去自然是登高一呼,便有的是人会来追随他。   可他现在不是尉迟岚了,至少脸不是。回去之后的事他着实还没有成算,只是怎么都比呆在赫连恒身边好。   片刻后宗锦才回答道:“不知道,有没有都无所谓。”   他这点动作和迟疑,北堂列尽收眼底。他在心里猜测着宗锦的身份和来头,但情报太少,以至于根本找不到明确的方向――小倌,贱籍,尉迟家的人,却出现在轲州。   且不说尉迟岚就在宗锦出现的前一晚死于非命,就算是尉迟岚早早安排好了要下这步棋,找个小倌来接近赫连恒实在是太不合理。赫连恒又不好男色,找个能打的来投诚都说得过去些。   北堂列越想越觉得宗锦也许真不是有备而来,他试探着再问道:“那你跟我交个底……你看我特意来给你送吃的,你总得给我点有价值的消息吧?”   “……”宗锦眉头紧皱,烦躁和忧愁在他那张脸上总显得惹人怜爱,“我去久隆报仇,这够不够?”   “报什么仇?”   “……”   “那我再换一换,”见宗锦不愿意说,北堂列柔声诱导道,“找谁报仇?尉迟家的人?尉迟崇?”   “……洛辰欢……嗝。”宗锦说着打了个饱嗝,手里的鸡腿已然啃得只剩骨头。   北堂列没注意到这些――洛辰欢这名字一出来,他便知道自己这次赌对了――他迫不及待地接着问道:“什么仇,多大的仇,你一个人能报仇?”   “……我没吃饱,”宗锦道,“那什么牛肉干,再来点。”   “……行,”北堂列瘪了瘪嘴,“最多还能给你两块……我没剩多少了。”   如果宗锦说出的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名字,他倒觉得有可能是随口胡诌,而非真心之语。可洛辰欢,那是尉迟岚身边一等一的心腹亲近,在尉迟军中能当半个尉迟岚的地位;而且这次尉迟岚暴毙,洛辰欢就在现场。   宗锦要编,大可不必编这么个人物出来。   况且眼睛是很难骗人的――提起这名字的时候,宗锦明显目光有躲闪。   两片牛肉干递过去,北堂列打铁趁热:“什么仇,快告诉我。”   “……杀,杀,”宗锦卡住,“反正就是很大仇。”   他总不可能说洛辰欢杀了他,所以他要去报仇吧?   “大仇是多大的仇,”可北堂列不依不饶,追根究底道,“杀子?夺妻?杀父?又或者……情仇?”   “?!”最后俩字直接惊得宗锦牛肉干卡了喉咙,他狂拍胸口咽下去,愤怒道,“杀父,杀父之仇,行了吧?”   “……原来如此。”北堂列说,“我还以为是他把你卖去了馆子里之类的……那小宗锦,你看这样如何?”   “嗯?”   “赫连和尉迟的关系你应该知道,我们赫连军可以为你报仇雪恨。”北堂列盘算着,徐徐开口,“你应该很熟悉久隆吧?等到了久隆,你只要把你知道的尉迟家的情报告诉……”“不可能,你想都不要想。”   北堂列改口道:“那一部分可以说的情报……”   宗锦仍是果断拒绝:“不……”   “不需要任何情报。”另一个声音突兀地插∧入,一下子让两个人都绷紧了背脊。   赫连恒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身后,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冷漠样子,正睥睨着盘腿坐在地上的宗锦。   ――而宗锦居然一点脚步声都没听见。   这小倌的身体再怎么弱,可灵魂还是他的,是那个从小上房揭瓦、长大出生入死的战将尉迟岚的。他早已经习惯了身处危险之中,周边的任何动静都会去注意;即便如此,赫连恒是何时出现的,他毫无察觉。   他霎时间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一脸的防备。   “主上回来了?”北堂列倒是很快恢复了镇定,“我和他聊得……”   “不必多说,”赫连恒斜斜看他一眼,“我都听见了。”   宗锦紧盯着男人,道:“要不要脸,堂堂赫连恒,居然还偷听人说话……”   北堂列悻悻地闭上了嘴,先看了看赫连恒的脸色,又偷偷瞄了眼宗锦――这小倌也不知怎么的,明明刚才和他说话的时候还像只好脾气的野猫,给吃就给摸;可一和主上面对面,就立刻炸毛拱背,像是随时要扑上去咬人。   而且他自己好像都未察觉。   这边北堂列还在旁边观察,那边赫连恒突然有了动作。   男人朝宗锦迈开步子,瞬间拉近了距离。身材娇小的宗锦在他面前宛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连忙将手架在面前,警惕着赫连恒的动作。然而他连后退的时间都没有,赫连恒倏地掐他的手,往自己的方向狠狠一拽。   ――赫连恒看起来不像个带兵打仗的将领,但不代表他真的不善搏斗。   宗锦只觉得失重感倏然传来,自己余光里的火堆晃出了虚影;待他再看清楚眼前的事物时,看见的竟然是褐黑的地面和赫连恒玄色的衣摆――他被赫连恒直接扛上了肩头。   怎么回事?!   上次是被无香扛,这次是被赫连恒扛?他们赫连家的传统就是把人扛肩上吗?   宗锦后知后觉地回过神,连忙挣扎起来:“你有病吗赫连恒!你把老子放下来!!你要做什么?!!”   只是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谩骂,赫连恒都毫无反应。   男人的手稳得令人发指,步伐也很快,扛着他没走几息功夫便走到了马车附近。江意正坐在马车门前吃东西,一见到赫连恒便跳下地,恭敬地颔首示意后便离开,识趣得很。   赫连恒一言不发,只是单手掀开了马车的门帘,将肩头的人粗暴地扔了进去。   宗锦的脑袋“哐”地磕在角落里,咬着牙刚要骂出声,便瞅见赫连恒钻进了马车里。   马车里光线昏暗,仅有侧面的车窗卷帘的缝隙能透进几线闪动的火光,恰恰好落在赫连恒的眉眼间。   赫连恒脸色不怎么好。   宗锦深吸一口气,中气十足地问道:“怎么,要杀老子还要挑地方?”   他这些话,激怒赫连恒是远远不够的。男人盯着他,忽然从腰间拔出尖利的匕首。   ――看样子是真要动手了。   宗锦心里暗道一声不妙,瞥过自己身边,既没有能用来防御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利器。而且这马车本来便只是为赫连恒一人准备的,现下两个人以如此情势一并在内,更是狭小得连动弹的余地都没有。   只消匕首落下,赫连恒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然而男人并没有犹豫。   闪着光的刀尖猛然扎向他的胸口,宗锦的脑子里绷紧了弦,在被刺伤的毫厘之间往侧面躲开。匕首“噔”地扎进了座椅中,男人面色沉静如死水,抽出匕首又是一刀直直刺向宗锦的喉咙。   眼瞧着躲是躲不过了,宗锦下意识地抬手,抓住了赫连恒的手腕。   可他并没能一举挡住赫连恒的势头,刀尖仍在向他逼近,直到抵上他的皮肤才堪堪被他停住。   宗锦强撑着,声音如同挤出来般发涩:“你要做什么……”   男人手腕一抖,瞬间甩开了他。紧接着那刀又要刺过来,宗锦仓皇躲闪着,还不忘说话:“你无耻,赫连恒,你太无耻了!”   好歹也给他一把刀,这样杀一个没有能力还击的人,不是大丈夫所为。   他是想这么说,可却没有余裕说。   男人像戏耍小动物似的,占据着绝佳的位置,攻击他的要害。   赫连恒若真想杀他,刚才无声无息接近时便能直接要了他的命;宗锦一下便意识到对方只是在取乐,在躲闪的间隙突然停下了动作:“你来啊,赫连老狗你只管来,与其被你这么戏弄,老子还不如死了;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老子绝不反抗……有种你就杀,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第十三章 会咬人的猫   江意素来很懂得分寸,谨防主上有何话要和小倌单独说,他特意站在了稍远些的位置,既能够盯住周围的情况,又能避免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可即便如此,马车里剧烈的动静依然传到了他这里——咚咚哐哐,好似要将马车干脆拆了似的激烈。他忍不住侧目看向那边,只见车轮上的横架随着动静声而微微起伏,被压得够呛。   他正想着是否该再离远一些,就看见北堂列急匆匆地走过来,压低了声音问:“主上呢?把人扛哪里去了……”   江意眉头紧蹙,朝马车那边使了个眼色。   还未等北堂列说出下一句,只听得马车里传来声闷闷的怒骂:“……你太无耻了!……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老子绝不反抗……”   这般言语配合上马车起伏的动静,很难让人不忘私隐里想。   “啊这……”“主上自有主上的打算,我等不听为妙。”江意如此说着,转头便往更远处走了,只留下北堂列若有所思地看着马车所在之处。他走了两步又回头,拖着北堂列的胳膊一并离开:“听墙脚非君子所为。”   “你是君子我又没想当君子……别拽,别拽我……”   然后北堂列便被拽走了。   ——   外边的人是何光景,宗锦一无所知;他在赫连恒的刀下弱气无力,只剩下眼睛里还燃着熊熊怒火。   原本赫连恒不过是他茫茫多的对手中,一个势头最强的而已。他是讨厌赫连恒,可在讨厌之中又有那么一丝丝欣赏——尉迟岚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无论是占据绝佳地理位置的皇甫家,还是上方一直虎视眈眈的司马家,在他这里都跟地里的大白菜没什么区别,构不成威胁。哪怕是如今仍稳坐天都城的皇室千代一族,尉迟岚都从没未当回事。   唯有赫连恒,在众多敌手里,唯有赫连恒能算得上与他势均力敌。   但现在,他恨赫连恒恨得牙痒。   因为他借尸还魂的头一晚,就被赫连恒强〇了。这奇耻大辱,他就是投胎转世喝了孟婆汤,恐怕都忘不了。   而他这些耍狠的话也好,凶恶的眼神也罢,赫连恒统统不在意。   即便宗锦已经停止了反抗,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赫连恒也未打算留手,仍是手提匕首,朝他喉管势头凌厉地捅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宗锦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   匕首带着风袭来,在他耳边留下凌厉的破空声;可想象中的剧痛并未传来,倒是他侧颈上有什么东西滑过。   匕首再度扎穿了鹅羽的软垫,“噔”地扎进木头里,便没了下一步的动作。   宗锦缓缓睁开眼,赫连恒可恨的嘴脸已近在咫尺。他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道:“老子都未躲,你还扎不准么?”   温热的血从侧颈细小的破口里流出来,在他颈间留下一抹耀目的红,渗进了他的衣领里。   赫连恒看着血迹,很快目光便落在了宗锦的眉宇间,淡淡道:“不怕死?”   “有什么好怕的。”宗锦硬生生扯起嘴角,狼狈地笑起来,“天下谁人不会死?不过也就是个死而已。”   ——他又不是没死过。   ——保不齐他这次再死了,再换具身体重来一遍借尸还魂呢?   男人松开了匕首,像是被他的态度激怒了似的,突然掐住了他的下巴:“你和尉迟岚是什么关系?”   “什么什么关系……与你何干?”宗锦喘着气道。   “你说你是尉迟家的人,说洛辰欢和你有杀父之仇……你父亲是谁?”   “与你何干?”   赫连恒的手顿时收紧了,指劲儿毫无收敛,掐得宗锦脸颊凹陷,忍不住上手去掰那几根指头。   可宗锦的力气在赫连恒面前,不过蜉蝣撼树。   “你莫不是想说尉迟岚是你父亲,而他是遭洛辰欢之手遇害?”男人身体压得愈发低,头发垂下来落在宗锦胸口,“尉迟岚不过二十六,不可能有你这个年岁的孩子。”   “……”   “说话。”   “松开,”宗锦吃力地挤出几个字来,“你不松开……我怎么说……”   男人当真松开了点。   他手才松,宗锦便咳嗽起来,咳得脸上充血泛红,一双眼睛噙着泪,却凶恶如豺狼虎豹地直直盯着他,一刻不离。   并非只是因宗锦和北堂列说的那些话,就让男人有此疑问。而是因为……太像了,实在是像。和尉迟岚曾在两军对峙时遥望过一眼的北堂列都觉得像,更不必说他——他曾和尉迟岚交手,打得不分胜负。   宗锦捂着喉咙咳嗽了半晌,又摸到侧颈上的血,将手挪到自己眼前看了看。   “反正我就是和洛辰欢有仇,”小倌说得极轻,诱使男人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去听他的话,“也是他杀了尉迟岚。”   “证据?”   “没有证据,”宗锦说,“你爱信不信……!”   小倌话音未落,突然发了难。他沾着血的手忽然勾住男人的脖颈,这一下像是牟上了全身的力气;他没能把男人直接拽下来,倒是借着力绷紧了腰,上身倏然抬起来,贴上了赫连恒的胸口。   这行径来得太快太突兀,下一瞬宗锦便张开了他的嘴,隔着衣料一口咬在赫连恒的肩膀上。   “……!”   男人吃痛得眉头紧锁,却没推开他。   宗锦的牙不够利,力气也不够大;可他不管不顾,仿佛想凭借这一口与赫连恒同归于尽,硬是咬进了肉里。   腥甜的血渗透布料,渗进他嘴里。   他还嫌不够,啃着那块肉来回磨,想痛死赫连恒。   只是男人的反应,总在他的意料之外。   宗锦明明听见了赫连恒咬牙忍耐的闷哼,对方却没有推开他,甚至没有挣扎。难不成是他咬得还不够用力?这么想着,宗锦再加了把力气,咬得自己齿间发酸。   可赫连恒仍不躲闪,直至他脱力,无奈地松开来。   “咬够了?”赫连恒沉沉问道。   “老子恨不得咬死你个畜生。”宗锦一边说,一边“呸呸”地往旁边吐了掉嘴里沾着的布屑,“你莫不是忘了你对老子做了什么寡廉鲜耻的事?杀了你都算轻的。”   他再斜眼过去看赫连恒肩头被血染出湿痕的衣衫——不得不说,咬人还真解气。   但被咬的那个,看起来也不太生气。   赫连恒甚至没去管肩上的伤,依旧保持着完全压制住宗锦的姿势,低声再道:“你想杀洛辰欢,我依然可以带你去久隆,甚至可以帮你复仇。”   “想要尉迟家的情报?老子……”“不需要,”赫连恒说,“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什么?”   “这一路上乖乖呆在马车里,别再闹出什么动静。”像是笃定宗锦会答应般,赫连恒直接撤开,掀开车帘要下去,再回头添上一句,“还有,那日是你主动,并非我强迫,大可不必记着这仇。”   “……你放屁!老子……”宗锦的反驳才起个头,男人已经下了车,门帘垂回去将两人分隔。   他倒是还想追出去骂——可腿软得没力气了。   饶是他曾身经百战,也曾和敌人殊死搏斗,可真到性命堪忧时,紧张在所难免。紧张过了头的下场,便是现在赫连恒下了马车,他也只能瘫在车内,拼命深呼吸平复自己过于紧绷的身体。   背后的衣衫都被汗浸湿了。   赫连家这些人不懂他从何而来,目的何在;他同样不懂赫连恒到底想做什么。   既不杀他,也不放他走,做事没头没尾不明不白,让他满脑子疑问。   赫连恒当真这么好,无所求便愿意带他去久隆?   宗锦啧了啧嘴,又去摸了把侧颈,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始痛起来。那把钉进座椅里的匕首,赫连恒像是浑忘了,仍遗留在原处。他斜眼看过去,想当然将它抽了出来,藏进了自己的长靴里。   ——   见赫连恒从马车上下来,北堂列和江意的注意力立刻放到了他身上。   北堂列隐隐嗅到一股血腥味,下意识问道:“主上难道是把他……”“主上,”江意的眼要比他尖得多,瞬时注意到赫连恒的肩膀,“受伤了?”   赫连恒像在思索着什么,反应略显得迟钝,闻言才偏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拿药过来。”   “是!”   眼下休整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该轮到另一批人交替休息了。等待江意递了外伤药来,赫连恒在火堆面前坐下,褪下了半边衣衫,坦露出被宗锦咬得血糊一片的肩头。   北堂列看着那处都觉得痛,忍不住低呼道:“玩这么大啊……”   “嗯?”赫连恒冷眼一瞥,北堂便闭了嘴。   江意倒是淡定——并非他对男女之欢丝毫不懂,而是他一贯就这性子,好似对一切都兴致缺缺。他只是走到赫连恒背后,恭敬道:“我来替主上上药吧。”   “不必。”赫连恒垂着眼道,“你二人去休息,一个时辰后出发。”   “那小倌敢对主上如此,”北堂列又说,“主上打算如何处置?”   “多余的事不要问,”赫连恒道,“也不要做。……你明白么?”   ——言下之意便是,不要再去接近宗锦。   北堂列讪笑两声,颔首道:“明白。”   “明白就好,去歇息。”   二人不敢违拗他的意思,一人一边找了个适合的位置,倚着树坐下了,留赫连恒独自在火堆旁,侧着头替自己上药。   若换做其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暗杀他,甚至还在他身上留下这么个牙印;赫连恒早不知杀了对方几次。   可有一人曾经例外过,宗锦便也显得不那么罪大恶极了。   两年前,在晏函谷,赫连恒曾抓到过一次机会,能活捉尉迟岚。那时就和今天这场面如出一辙,尉迟岚被他逼至退无可退,情急之下一口咬在了他手臂上。   赫连恒不禁停了手,轻轻拂过袖管,将小臂露出来——那人的牙印还留着,成了浅浅一块疤,不仔细瞧是瞧不见的。 第十四章 达成共识   那时答应其他两家一起围剿尉迟,也并非为了大局考虑。   只有赫连恒自己知道,他仅仅是想活捉尉迟岚,最好能将那人活捉回赫连家的地盘。可倘若靠着人多便能击溃尉迟,尉迟岚也不配被称为恶鬼了。   另外两家分头逼进商州,他们赫连军便从下方过晏函谷,想占据最好的位置,直插商州中心,打进久隆。可尉迟岚将这些谋算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指派了帐下两个家臣分头迎击皇甫与司马,自己亲率三千人在晏函谷伏击,打算先击破赫连再做打算。   他们便在战马上来回交手了数次,打得热血沸腾。   赫连恒还记得很清楚,那人手持长刀,一手拽着缰绳,和身下的马儿仿佛心意相通,势头凶猛还足够灵活。   血红的披风在动作间飘摇翻滚,猎猎作响。   他的目光就被这抹艳红死死抓着,片刻都离不开。   ――若不是他手下的人在死角处射过来的暗箭,恐怕他和尉迟岚打上一天一夜也难分高下。   那支暗箭刺进了尉迟岚的左肩,让他没能拽住缰绳,当即从马上摔了下去。   赫连恒飞速跟着下马,手中的刀顺势便架在了尉迟岚的脖颈边。   “老子当你赫连恒是个男人,不想你也会使这种暗箭伤人的手段。……天下若被你等这些阴鸷鼠辈占了,岂非天亡呈延?好笑,真是好笑,哈哈哈――”   明明处在下风,已成败将,尉迟岚却仍能笑着,无比猖狂地说出这话。   于是他放下了刀,俯身下去,揪住了尉迟岚的衣襟,说“你若是讨饶,我一定饶你”。   尉迟岚任由他抓着,笑容懒散又嚣张地回应他,“讨饶?讨债还差不多”。   然后那人便猛地咬在他手臂上,牙楔进他的血肉里;他吃痛地松开,那人借势翻滚撤开,迅猛地捡起刀,二话不说地朝他砍过来。   ――   “喂,赫连恒。”   一声别扭的叫喊打断了男人的思绪。   他抬起头,就看见宗锦站在不远处,似刚从马车上下来。小倌一半的身体隐没在夜色中,一半被火光映亮。   身形,面容,宗锦无一处与尉迟岚相似;赫连恒却依稀能在他身后看到那人的虚影。   赫连恒淡淡道:“何事?”   宗锦朝他走来,不自在地偏过头,刻意不和他对视:“既然你不杀我,那我也暂时不杀你了……等我把仇报了,我再光明正大地要你命。”   这话倒是宗锦的真心话。   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他,他若还想着伺机暗杀,真有些不够男人。况且比起杀了赫连恒,他此刻更想回到久隆,找洛辰欢问个清楚。   ――为什么要背叛他?   赫连恒自然不知道他这些心思,只轻声道:“我随时恭候。”   “他们不伺候你上药吗?”宗锦又说。   “你要伺候我上药么?”   “……什么伺候,是老子大发慈悲,”宗锦忿忿说着,大步流星走到他身后,从他手里抢过药道,“看在你没杀我的份上。”   赫连恒并未拒绝,当真由着他将药粉敷上肩头的伤口。   宗锦也说不上自己为何要多此一举――可他在马车里撩开小窗的帘,往外看见赫连恒独自坐在火堆前的可怜模样,突然觉得自己咬人这行径,好像有那么点点过分。   毕竟从他活过来到现在,赫连恒从未真的伤过他。   同是这乱世中谋图霸业的人,就当是他日行一善好了。   宗锦伸出无名指,小心地触上药粉和伤口,轻巧又熟练地抹开,将那几个牙印一点点全该上。   火堆烧出噼里啪啦地动静,周边因入夜而显得寂静。赫连军的人小憩的小憩,值夜的值夜,无人说话之后,他二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没想到,你上药很熟练。”赫连恒低声道。   约莫是因对方的语气还算和善,宗锦也不觉得这话讽刺,随口应声道:“经常给自己上药,当然熟练了。……纱布呢?”   “不必。”   “怎么不必,”宗锦一边说,一边豪气撕开自己的衣服下摆,撕出一长条布料来,“胳膊抬一下。”   男人不动声色地侧目看了看,只看见宗锦的半张脸。   ――当真是如花似玉的一张脸,嘴尤其生得好看,嘴角不知怎的有些上挑,让他即便不做表情,也仿佛在浅笑。   ――可惜是张不知死活的嘴。   ――不,还好是这吐不出句好话的嘴。   赫连恒如此思忖着,倒还真依他所言,配合地抬起胳膊。   小倌的手背时不时碰触到他的皮肤,细滑微凉;不消片刻功夫,宗锦便已经布条一圈圈缠在了赫连恒的肩上。   “好了。”   随着宗锦的话,男人抬着手肘稍微动了动。宗锦果真很熟练,包扎得丝毫不会影响到他的行动,松紧也恰当。   宗锦在他身后拍了拍手,抖落指尖沾着的药粉,大大咧咧地说:“那我走了啊。”   男人倏地叫住了他:“你去哪里。”   “嗯?找棵树睡觉,”宗锦回过头,随意指了指不远处的北堂列,“像那样。”   赫连恒刚把衣衫拉好,整了整襟口,又慢条斯理地抬起手,将拢进衣衫中的长发弄了出来。   这一幕刚好完完整整地映进了宗锦的眼睛里。   赫连恒本就长得俊美,眼下这动作、这模样,搭在一起就跟娼馆里出卖色相的头牌似的,十足养眼,却也十足的不检点。   ――可恶,大男人的要这么好的皮囊作甚?   宗锦倏地又转回去,刻意不看他:“走了。”   “你去马车上休息。”男人说。   “嗯?你不睡马车?”宗锦道,“我才不跟你同处一室……”“我不会去,”赫连恒语气平淡,“既然体弱,就在马车上多休息,以免耽误了行程。”   宗锦刚想反驳,男人却已经算准了他的反应,直接起身走开,没给他一点开口的机会。   看着赫连恒远去的背影,宗锦不爽地咋舌,最后什么也没说的回了马车上。   ――   接下来的几日,当真过得相安无事。   或者说,只要宗锦老老实实,赫连军就一片死寂。他们每天只休息三个时辰,分两轮休整,永远都保持有六人在周边值守,以防敌袭。且所有人唯赫连恒的话是从,不出一言忤逆,更不敢质疑赫连恒的命令。   宗锦看着都有些眼红――他的尉迟军可没这么听话。   多数时候他的下属都喜欢和他插科打诨,比起听他的,倒是更听洛辰欢的。所以许多事,他都喜欢塞给洛辰欢,让洛辰欢去办。   比如他把某家臣骂得狗血淋头,僵持不下,就让洛辰欢去登门道歉;又比如他想兵行险着,与所有人意见相左,也是洛辰欢去说服其他将领。   现在想起来,自己可真是从一开始便错漏百出――历代为君为王者都忌惮臣下功高震主;他倒好,不仅不怕,还巴不得将这些“麻烦事”全甩给洛辰欢。   宗锦趴在马车的小窗上,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这已经是从轲州出发的第七天,正值黎明晨光若隐若现时。几天下来,他偶尔会在修整时下车马去活动一番,其余时候都如约坐在马车中,他被憋得浑身哪哪儿都不舒服。   按照之前他听见的,“他”的丧礼就在今日。   宗锦懒洋洋地抬眼看看不远处――赫连恒架着马,紧跟在马车旁。   “赫连,”他忽地说,“你身为家主,难道不该在队伍最前列?”   赫连恒多数时间都面无表情,看着并不好相处;可宗锦若好声好气和他说话,他总会回答,只是有点惜字如金。   “为何?”   “为何?家主不走在最前面,臣下怎么会心甘情愿追随啊?”   赫连恒淡淡瞥过他:“前后不安全,为君者不得不防。”   “……你这么怕死?”宗锦啐了句,“没用的东西。”   恰逢此时,猛禽的嘶鸣声突兀地自头顶传来,搅扰了二人的对话。   宗锦不自禁抬眼往上,就看见不知从何飞来只气势汹汹的灰背隼,匆匆掠过他们头顶,俯冲而下。   他目光追着灰背隼,整颗脑袋直接伸出了马车。   赫连恒说:“不必惊慌。”   “谁惊慌了,看看而已……”宗锦说,“你不打下来吃吗?”   赫连恒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并不作答。   而灰背隼一路冲到了队伍最前列,像要捕猎似的袭向江意。可谁知下一瞬,江意抬起胳膊;灰背隼便找到了落脚处,振着翅停下,稳稳当当地停在江意小臂上。   江意带着隼收回手,宗锦再看不清楚具体的事,只能转回目光向赫连恒:“你们赫连,兴养鸟啊?”   “……”   这边男人正无言,那边江意纵马掉头,片刻便到了赫连恒身边。   “主上。”江意说着,将手里卷成拇指大小的书帛递向赫连恒。   ――原来是用来递消息的。   这灰背隼能认主的话,递消息可比尉迟家养的那些蠢笨的鸽子要方便多了。战事中,情报可比什么都重要;若是能有这手段,随时随地获知前线的消息,胜算立马就能加三成。   那边两人正看情报,宗锦盯着灰背隼半晌,忍不住道:“你的鸟,借我玩玩?”   【作者有话说:江意:(ΩДΩ)   赫连恒:当面出轨?】 第十五章 我要骑马   江意面露难色,看了看宗锦后,便将目光递向了赫连恒。   男人却是连头也没抬,只随意道:“它会伤人。”   “大男人还怕只鸟吗?”宗锦不屑道,“就这小鸟崽子,还能怎么伤我;让我看一下嘛……”   赫连恒这才看完书帛,又递还给了江意;江意熟练地从腰带里摸出一支火折子,将书帛点上至烧到只剩下一点才扔掉。二人就像是未听见宗锦话的般,无人回应,江意更是操着缰绳就要转头回去前列。   “别忙着走,让我看一下嘛,”宗锦索性把手都伸了出去,想扒拉江意,“别这么小气嘛。”   可江意离得远,赫连恒离他近,于是宗锦伸长的手便很自然地落在了赫连恒的大腿上。他倏地揪紧了赫连恒的衣衫,再说道:“让我看看!”   赫连恒斜眼看他,许是有些无奈,道:“江意。”   “……它真的会伤人。”江意皱着眉,不情不愿地朝宗锦伸出手,“你小心些。”   见对方千般不愿还是遵照赫连恒的意思妥协,宗锦一阵羡慕一阵嫉妒,又想起洛辰欢的脸,心里五味杂陈。不过即便是失落,他也只会失落那么须臾,宗锦转手便摸到了灰背隼的羽毛,哄着它道:“过来,过来过来……”   可灰背隼无动于衷,还往江意肩膀方向缩了两步,停留在宗锦刚好碰不到的位置。   “你可以把手收回去。”江意不情不愿道。   “哦?”   宗锦对灰背隼的兴致极高,当真乖乖缩回手,扶着窗框将帘子固定住,脑袋也收了回去。紧接着,江意卷着舌头发出几声诡异地鸟叫……说是鸟叫,其实也不那么像鸟叫,倒像是秋田里的虫鸣。灰背隼便忽地振翅,一下跳上了宗锦趴过的窗框,脚爪牢牢抠进了木料中。   灰背隼灵动地歪了歪脑袋,金黄的圆眼里映出宗锦的模样。   “我先过去了主上。”像是不忍心看自己的爱鸟即将被宗锦折磨,江意在旁如此道。   赫连恒略略颔首,江意便驾着马迅速转回前列中。   宗锦满心都是对这小东西的兴趣,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倏地抓住了鸟的脚杆。电光石火间,灰背隼便被他硬拖进了马车中;马车的车帘便跟着落下,将里面的事情全遮住。   赫连恒在一旁,目光久久停在马车处。   咣当咣当地响动中还夹杂着宗锦急促的呼声和辱骂,时不时有猛禽振翅撞在狭小的马车壁上。几息功夫后,灰背隼蓦地从马车正面冲了出去,像支离弦的箭,还仓皇落下了好些羽毛。   宗锦再度撩开小窗帘,满手的血沾上了车帘;他两缕头发散乱地落在侧边,脸色铁青地看向赫连恒:“……伤药还有吗,给我。”   “…………”   ――   一个时辰后,赫连军在御泉和秦关的交界处停下休整。   注意到马车停下,宗锦立刻伸出他被纱布包裹着的右手,撩开了马车帘。他本以为又到了休整的时候,正想下车去活动活动筋骨;可谁知他还未来得及下车,左侧便传来规模不小的震动。   他对这些事相当敏锐,一听脑子里便是警报似的两个字――“敌袭”。   他佝着腰在马车门前停住,下意识往左侧看去。事实证明,即便换了具孱弱的身体,他曾在战场累积下来的经验却仍准确;很快那左侧的林间便传来阵阵马蹄,听上去规模不小,恐有两百人。   “喂,赫连,你不会没察觉有人靠过来了吧?”宗锦一边说,一边转回头去看赫连恒。   谁知马车的右侧早已经换了人,现下是个他记不住长相的兵士,正风雨不动地停在原地,甚至没往左边多看一眼。   宗锦疑惑着再往前看,讨厌人的赫连恒已经到了最前列。   马蹄声逼近得很快,这时候若还没发现敌袭,除非赫连恒带出来的这精英小队全是聋子。片刻后,自左侧林间而来的人马终于露出了真面目;率先映入宗锦眼睛里的,是一柄柄四棱旗。   ……难怪赫连恒敢只带十二个人便前往他们家的地界,原来是靠着江意的灰背隼能准确无误地传递消息,才筹划着让御泉的驻军过来,也省了大批人马赶路的麻烦。   赫连恒带兵的能力他是知道的,赫连恒的身手他也是尝过的;但真和赫连军处在一起,他才知道自己曾经并没有估算错误,赫连确实是强敌,单单这一手猛禽传信就胜过其他各家一大截。   而且江意的灰背隼,是只有这一只,还是……?   在思忖中,宗锦不自觉地将视线落在了赫连恒的背影上。   迎来的人马在十二人队侧面三丈处停下来,为首之人迅速下马,步行至赫连恒的马旁单膝跪下行礼。男人坐在马上,有些优雅,又有些为君者的强势,睥睨着臣下说了点什么。   只是宗锦离得远,一句都听不清楚。   ――若赫连恒不是他的对手,还是有那么一丁点仪表堂堂的。   他突然冒出这念头来,脑子便不听使唤地想起初入赫连府时的夜,想起男人倚窗独坐,对月而饮。   宗锦晃了晃脑袋,摇散那些有的没的,轻手轻脚地下了马车。   众人皆在马背上规规矩矩一动不动,唯有身形娇小的小倌穿行而过,霎时间惹来不少双眼睛。可无人敢质疑宗锦,更无人敢拦他――出发头一晚时马车上的激情对打,早在队伍中被传成了主上的“宠爱”。   主上的新宠,当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转眼宗锦便窜到了赫连恒身后不远处。他是想听听赫连恒在说什么,可那个新来的将领不曾见过他,一瞥见突然冒出来的身影就合上了嘴,目光锐利如刀剑地刺向他。   北堂列小声呵斥道:“……回马车上去。”“无妨,”赫连恒目不斜视,甚至没看宗锦一眼,“继续说。”   新来的将领并不再问什么,就当着宗锦的面汇报道:“三千人马已在晏州和商州境驻扎,随时可供主上调遣。”   赫连恒思索了片刻:“就按照先前的安排做,其他的人在三河口驻扎。”   “是。”   三河口是商州晏州与御泉三地的交界口,在那儿驻扎是三家都喜欢干的事。可先前的计划是如何,宗锦猜也很难猜到。他也没想到赫连恒会为了给“他”去奔丧,调动了这么多人马。   司马和皇甫必定会到,这次奔丧保不齐就有一场硬碰硬。   老实说,他若是站在赫连恒的立场,定然不会来趟这浑水,倒不如趁着两家为瓜分尉迟而费心费神时,先把自家后方那根“钉子”枞坂给掀了。宗锦在心里暗暗想着。   赫连恒的心思,挺难猜的。   他正兀自思索,那边将领领了命,躬身作揖后转身上了自己的马,领着人便又奔回了林间。   马蹄声渐远,赫连恒突然的话打断了宗锦的思绪:“该回马车上了。”   “嗯?”宗锦茫然抬起头,“你在说我吗?”   “嗯。”   “不去了,坐车坐得老子骨头都快颠散了。”小倌说着,歪着脖子掺了个懒腰,又抬着手臂左右地扭了扭筋骨,“你下来,我要骑马。”   北堂列和江意都和他打过交道,已对宗锦的这种“理所当然”见怪不怪。周围其他的人则被这话震惊地纷纷投来目光,大气不敢出地等着看自家主公的反应。   场面一时间像是凝固了般,直到赫连恒淡淡回应道:“没有多余的马匹。”   宗锦已经从脖子活动到了腿,正迈着弓步拉扯韧带:“我知道啊,所以你去坐车,我要骑马。”   “小宗锦,”北堂列挑着眉提醒道,“你还是去马车里坐着吧,接下来进了尉迟家的地界,很多事马虎不得……”   宗锦一瞥北堂列,嚣张道:“但我说我要骑马,我就要骑马。”   北堂列还想再劝说两句――进了尉迟家的地界,坐在马车里可不比马上行动自如,一切都得小心,指不定尉迟崇会不会失心疯地直接袭击他们。   而且他都不懂为何主上此次出行要备上马车――平日里主上可没这种嗜好,都是驭马与他们同行。   这马车,仿佛就是早早看出宗锦受不了长时间骑马而准备好的。   他才刚张嘴,男人便抬手一拦,说:“现在没有马匹可供你骑。”   “是啊,所以你下去,我来骑。”   男人不语,微微皱起眉:“你右手受了伤。”   “我单手就够了。”   宗锦毫不退让,赫连恒也没有下马的意思,两人一高一低,气势却谁也不输谁地就在列队最前方对峙起来。   突然,小倌像是等不及了,一下拽住了赫连恒手里的缰绳。   众人皆未回过神,只见小倌已提气轻身,要去踩马镫。可马镫里踩着的是赫连恒的脚,宗锦就像看不见似的,直接踩在了马镫之上,硬生生“爬”上了马背,坐在赫连恒身前。   他再一扯缰绳,想将缰绳从赫连恒手里夺下。   可男人看似随意握着,实则抓得很牢固;他这一抢没能如愿不说,反而拽得马儿难受,在原地不安地踏了几下。   宗锦回过头,没好气地说:“你下去啊,我都上来了。”   赫连恒只玩味地看着他。   “你下不下去,你再不下去老子就……”“驾。”他话还没说完,赫连恒轻喝一声,“那就一起。”   马倏地迈开腿往前小跑起来,惯性使然之下宗锦猛地往后靠。   刚刚好靠在赫连恒胸前。男人身上有股很淡的沉香味道,倏然将宗锦包裹在其中。 第十六章 你这马不行   倘若因为这点困难就低头妥协,那当初尉迟岚也不会因为一意孤行遭受家臣反对,反而击败了前来吞并他们尉迟家的杂碎。   和女人同乘一骑倒还好,过往也不是没有过,心生恻隐时救下的柔弱女人他也会顺手捞上马,像一袋米似的挂在自己身前。可和男人共乘,宗锦从未体验过。   尤其是赫连恒坐在后面。   毫无疑问,后面那个人才手握主导权。   尉迟岚最受不了就是别人压过他一头。   他顾不得鼻间惹人心绪不宁的沉香气味,也顾不上贴在他后背的赫连恒的体温,只抓着缰绳不愿意撒手,更是不服地狠狠一抽:“那你坐稳了,掉下去老子不会救你的!……驾!”   伴随着甩缰绳的动作,宗锦夹紧了马腹。   马顿时嘶鸣一声,速度陡然加快了数倍不止,就这么闯入了前面的林间。   穿过这片树林便是商州境内,方向倒是没错,只是他们加速得太突然,马蹄声急急如骤雨,却是逐渐远去。北堂列急切地喊了声“主上”,未等到回应,那二人与马便已在林间隐匿了踪迹。   北堂列望向身旁仍睡眼惺忪的江意:“……现在怎么办,是等着主上回来,还是……?”   江意揉了揉眼,随意地吹了两声口哨,灰背隼忽地出现在上空,盘旋了两圈后朝着赫连恒消失的方向追去。接着他才波澜不惊道:“总之先往商州境走吧?”   “好像也只能这样了。”北堂列说着,扬起手里的马鞭扬声喝道,“出发!”   ――   赫连军的马匹都是轲州当地喂养的马,高大耐力好,适合平原冲刺却不示意在林间小道里蹿行。   马一进林子里便横冲直撞,不少低矮的树杈撞在宗锦头上、肩膀上,扎得他不由地眯起眼。可他仍不满赫连恒与他共乘之事,仿佛今日不让赫连恒主动下马就失了他的面子般,莽着继续催促马儿快点:“驾!驾!”   马再提速,片刻后他如愿以偿地听见了身后那人的呼喊。   “宗锦!”   “啊?怕了吗?”宗锦咧开嘴笑,扭过头扯着喉咙喊,“怕了就说你怕了,我就勉为其难放你下去……!”   他话音未落,就被迎面来的矮枝抽了后脑勺。   宗锦的侧脸就这么撞进了赫连恒的怀中。他只觉得像撞在了一块铁板上,还是块有着诡异沉香气味的铁板;男人的心脏跳得沉稳而有力,咚咚咚地敲在他耳朵里。   他慌忙抽离,一转过头马就冲出了林子――他想着和赫连恒置气,压根就没约束过方向;马也慌不择路,定然是错了方向,从林子的侧翼钻了出来。   奔出去不要紧,要紧的事骤然开朗的视野中,出现的是悬崖峭壁。   面前的路仿佛被神明凭空斩去了般,只能望见远处的天色。   “吁!”宗锦惊得狂拽缰绳,“吁!吁――!”   他骑术佳不佳,到如今这局面已没有了意义――以他的细胳膊,根本无法拉住发了性的马。霎时宗锦连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小脸憋得通红,速度却无一丝降下来的苗头。   眼瞧着马就要冲出悬崖,宗锦忍不住叫出声:“啊啊啊――”   悬崖之下有多深他无法预估,耳边也无流水声,无法期待侥幸坠入河里。从这里冲出来,他、赫连恒,还有马的下场都一样,非死即残。   就在危急万分时,两只手突然掠过他的腰侧两边,狠狠抓住缰绳。   自不必猜,这是赫连恒的手。   男人像是抱着他,狠拽住缰绳往后拉扯。这一下的力气虽未作用在宗锦身上,他却也能感觉到赫连恒的力道。宗锦拉也拉不住的马,在赫连恒的手里毫无反抗之力;只听得马儿再度嘶鸣,接着就高高抬起了前脚。   失重感袭来,宗锦无法控制地后仰,比前两次更狠地撞进赫连恒怀里。   要不怎么男人都喜欢带漂亮姑娘共乘一骑呢,他此时此刻就像个小姑娘(身形也像),在惊慌失措中完全控制不了身体的重心,身不由己地倚靠着赫连恒。   可他顾不上现下这动作是过于暧昧,还是过于没面子;他满脑子都是马,和他们的会不会摔死。   直到马前蹄重重地踩下,踩起好些碎石,带着砂石往悬崖下沙沙地落。   ――马停在了悬崖边缘,还差几寸就要踩空。   宗锦顿了顿,才从惊心动魄中回魂过来。   他的松开自己抓得僵了的手,慢慢侧过头,斜眼去看男人的脸。   宗锦脸色不好,赫连恒脸色更不好,原本就少有表情的脸此时寡白一片,眼睛里隐约藏着怒意。小倌看向他时,他也正看着小倌,二人对上视线,竟谁也没说出只字片语,一时间只有急促深沉的呼吸声交错。   “你这马不行……”宗锦小声道。   “是吗?”赫连恒冷冰冰地质问回去。   倘若方才有半点差池,他们约莫就见了阎王。而这一切,非要追溯源头,就是宗锦非要骑马所致。   他自知理亏,又是烦躁又是尴尬地率先挪开了目光,却不小心瞥见赫连恒系在腰间的佩环。   血红的佩环只剩下不到三指长的小半弧挂着,显然是在刚才的危机中撞到什么而碎裂。   宗锦对这佩环的印象很深,赫连恒平日里总戴着,他虽没有仔细瞧过,但也能觉察出并非凡品。且按赫连恒这种“做作”的性格来推断,若不是价值连城,赫连恒应该不会中意。   男人好似能捉住他的视线般,左手松开了缰绳摸到自己腰际,重重一扯将碎玉取下,拿起来在二人中间停了停。   碎玉在日光映照下通透美丽,来回晃荡了几下。   “……你不会告诉我,这是你亡妻送的吧?”宗锦嘴角耷拉着道。   “不是。”   “那就好,”听见否定的答案,他连忙道,“玉佩而已嘛,这么红的是少见……小事,我赔便是……等到了久隆,我弄块更好的给你。这个碎都碎了,扔了吧?你赫连家不会穷到连块玉佩都心疼吧?”   ――他们尉迟家可是战国群雄中出了名的富贵,区区玉佩而已,库房里不知能翻出多少块好玉来,到时候随便赔给赫连恒一块……   “是我母亲的遗物。”   宗锦彻底无言了。   眼前还在晃动的碎玉怎么看怎么像在控诉他的暴行。他别开目光,往来时的路看过去,依稀能看到最外的树根附近有东西在闪红光,想必佩环就是刚才碰坏的。   小倌忽地福至心灵,一把将碎玉从赫连恒手里拽走:“那别扔了,扔了怪可惜的。”   “若非你执意要……”“我知道,我知道,”赫连恒才要开口,宗锦赶忙阻止,一边说还一边下了马,“我绝对会赔你的,你就当……就当……令堂替你挡了一灾?”   男人着实气闷,随着宗锦下了马,却未跟着他往林间走,而是牵着缰绳,小心地带着马退回来些,再调转方向。   待赫连恒牵马走往林子时,宗锦就站在树旁,忽地又回头看向他说:“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你何必带着这么好的玉到处走,不然也不会碰坏了。”   明明是他自己错得离谱,偏要嘴硬不服,将这错还归到了赫连恒身上。   纵使他脾气再好,也被宗锦惹得来火:“莫再多言。”   语罢赫连恒便不再看宗锦,牵着马径直从他身边经过,仿佛已气得不想再管他逃不逃。   宗锦却跟了上去,接着说:“你看我……我们尉迟家的将领,哪有像你这样,身上还系玉佩的,上了战场刀剑无眼,保命都来不及,难道你还会注意你的玉会不会遭人碰坏?”   “把玉佩还给我。”   “我扔了,”宗锦又道,“碎都碎了。”   “碎了也还来。”   “真扔了,碎玉不吉利。”   赫连恒冷冷斜了他一眼,那瞬间宗锦竟感觉到了杀意――这是头一回,他在赫连恒身上感到杀意。   无论是过去作为尉迟岚和他交手时,还是他死而复生后在赫连府的这段时间;哪怕他三番四次要下手杀赫连恒,赫连恒都不曾对他起过杀心,他感觉得到。   宗锦三两步窜到赫连恒前面,倒退着和男人面对面走:“你若是想杀我,现在刚好,我们赤手空拳,单打独斗,公平!”   “哦?”   他只听得赫连恒这声嘲讽,接着冰凉的利器就已经抵在了他脖颈边缘。危机感让宗锦的脚步骤停,再看赫连恒――男人居然藏了袖剑!   这就像是划拳喝酒有人后出一样,都没喊开始赫连恒就已然出了手。   “你这人怎么……!”   男人不愿再听他废话,一记手刀就劈在宗锦的侧颈。   小倌哪里经得起这个,霎时间天旋地转,腿软地往下摔:“……不讲……武……德……”   宗锦就这么昏了过去。   男人眼疾手快,在他摔下地前伸出手,将人接住;失去意识的小倌便栽在他怀里,嚣张的气焰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柔弱。   有那么一瞬间,赫连恒是真想杀了这个放肆的贱籍下仆。   可也是那瞬间,宗锦身上仿佛覆着尉迟岚的影子。   赫连恒的搀着昏迷的小倌,袖剑抵在他腰腹,只消稍稍用力就能无声无息地了结了他。   【作者有话说:白给下一章要入V啦,接下来会更加精彩的(自认为),喜欢的话还请支持!!!】 第十七章 插旗大师   虫鸣。夜风。星。   不萧山上风景好,白日里漂亮,夜里更别有一番韵味。尉迟岚站在半山腰视野开阔处,看着满天星辰,心情说不出的舒爽。他带着二十余精兵都尽职尽责地各自守在林间,既做休整,也是保护主上安全。   只有副将洛辰欢,跟在他身边。   他身穿甲胄,行动间会有些清脆的响动;像是嫌离夜色太远,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踩在山峭边缘,叉着腰远眺说:“辰欢,你看,你过来看。”   “主上……”   洛辰欢应了声,轻声走到了他身后。   尉迟岚并不在意他是在身后,还是在身侧,只抬手指了指远处:“从这里可以看到摘星塔,看到没,真高啊摘星塔……半个月之后,等我们进了天都城,就能直接上去看看了。”   “主上,天色这么暗,哪儿能看得见……”   “你细看,你仔细看,就在那儿。”尉迟岚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咧开嘴笑起来,“就他们那些杂碎,也配跟老子争天下?等我把千代家那个病秧子拽下来,我就封你做宰相……或者你想做点什么。”   他迟迟没听见洛辰欢接话,正打算回头的那个刹那——   一把刀自他心口刺出。   他低下头,只看见沾满自己的血的刀尖。   “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   “!”   宗锦倏地一震,从背刺那晚的梦里惊醒。   可恶,洛辰欢,他还想着等自己夺得天下,定要让好兄弟也身处高位吃香喝辣;但对方却不知从多久之前就在等着机会杀他,最后下手也下得很果断,没带一丝犹豫。   像这种一边说“对不起”一边下手杀人的家伙才是最坏的。   思绪混乱了好一阵,宗锦才彻底睁开眼,天光和周围的景致齐齐涌进他的视野中,现实才珊珊迟来。   轻微的颠簸和马蹄声相呼应,他眼前是马腿和石板地,还摇晃得厉害。宗锦费劲儿抬起头,看见了并不热闹、反而有些萧条的街市。他侧颈不知为何痛得要命,想伸手去揉揉痛处,又发现自己的手动不了——他双手被反绑在后腰。   这一下发现让宗锦猛地清醒过来。   他伸着脖子左顾右盼,前面是平坦大道,后面……他扭过脸便瞧见了一条人腿——是赫连恒的腿!   男人一如平常,潇洒地骑在马上;他则像袋没装满的麦子,拦腰挂在马背上,还就在赫连恒的面前。   他脖子快扭到抽筋,才看见赫连恒的下巴。   于是愤怒的小倌开始骂街:“赫连恒!!你放我下来!!!你要杀要剐我都理解,你这样是做什么?!放老子下来——”   宗锦骂了几声脖子就受不住了,只能把头垂回去:“不就是块玉吗,坏都坏了,你折磨我未必它能完好如初?”   行进队伍里无人理睬他的骂声,倒是吸引了不少街边的平民朝他那儿看,边看边小声议论着什么他们听不清的话。   任凭宗锦怎么口出狂言,赫连恒都像听不见似的,目视前方,稳如泰山。   什么“杂种”“废物”“狗东西”,什么“王八蛋”“老阴逼”“厚颜无耻”……宗锦几乎把自己会骂的全数骂了个遍,骂完一轮词穷了就干脆从头开始再来一遍。   赫连恒没反应,可后面走着的赫连军脸色都白了。   自己追随的主上被人这样侮辱,心里总归是过不去的。可主上都未发火,他们怎敢提出怨言——况且宗锦和主上是什么关系,大家心知肚明。   往暧昧了说,这指不定是他们的“闺中之乐”。   然而这样挂在马背上看起来轻松,实则费劲得厉害。不一会儿宗锦就骂累了,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收了声,又垂下头又和还没醒过来时一样,像条死狗。   这时赫连恒才回了句:“原来无人理睬,你才会消停。”   脑袋保持着往下,血全冲进头,实在难受得紧。宗锦有气无力,骂得很小声:“王八蛋,放老子下去……”   “马上就到久隆了。”赫连恒只这么说道,“你若是老实,我可以替你松绑。”   “……什么老实……”   无意识的时候没有感觉,这会子醒了,宗锦只觉得脑袋快要炸开,说话越发的小声,倒像是妥协了。   “你既是想找洛辰欢报仇,跟赫连军在一起才是好选择。”赫连恒如此说着,声音刻意收敛着,只让宗锦听见,“即便你是尉迟家出身,倘若你真在尉迟家有地位,也不会流落至轲州成了贱籍,更不会在娼馆……尉迟家恐怕没那么好进入。”   “……”   “若我猜得不错,”男人接着道,“你会流落到轲州,是洛辰欢的手笔?”   “……”   “不想说么。”   “……我好难受,”宗锦忍无可忍道,“要颠吐了……”   赫连恒约莫是气消了,听见他的话,一扬手示意列队停下。一旁刚好有个茶肆,正有些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们——通常其他封地的旗帜出现,都意味着战乱即将开幕。而四棱旗就是平民都认得,乃天下第一家的赫连。   “在这儿休整片刻,”赫连恒略略扬声道,“北堂,去再买一匹马。”   赫连恒说完便飞身下了马,宗锦脑子发懵,只感觉手腕处陡然一松,身上的麻绳已经断开。   小倌狼狈极了,已然顾不上动作好不好看,就那么从马背上滑了下来。脚刚沾到地面时还有些发软,宗锦抓着马鬃毛定了定神,让身上的难受缓和了片刻,将目光随意地递往远处。   ——商州,他尉迟家的地界。   远处能看见方才他们途径的城门,尉迟家的三丛火旗东倒西歪地飘着,守城兵士也懒懒散散坐在附近,压根就不盘查来往进出的人。   他在的时候,并不是这样。   尉迟岚虽然御下无方,但对久隆、对商州爱护有加,治理得很用心。   熟悉的景致映进他的眼里,一瞬间竟让他有些错乱。宗锦站在原地看了许久,说不上心中是愤恨更多些,还是无奈更多些;等他收神回过头时,赫连那群人已经在茶肆的遮阳棚下入座,赫连恒正端着茶碗垂眸喝茶。   击败赫连恒根本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如何回到他的家里,告诉那些忠心于他的家臣,尉迟岚还活着,洛辰欢是内鬼。   他真是难受得厉害,此刻只想坐下来喝杯茶缓缓一路折腾过来的疲倦;于是宗锦竟没多话,走到了赫连恒的身旁。   那处原是江意坐着,一瞥见宗锦的身影,他便迟疑着起身,让出了位置。   宗锦竟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径直坐下,撩起左腿跨在长板凳上。   其余人等与赫连恒主仆有别,都坐在其他桌;江意的举动就好似是坐实了这一路上大家的偷偷议论般。   贱籍又如何,只要伺候得好,一样能翻身。   有人在背后嘲讽地笑,也有人悄声议论了几句。   只是宗锦什么都没察觉,他伏下身往赫连恒的茶碗处嗅了嗅,再扬声道:“你这儿没有藤藤茶吗?”   摊主离得老远,像是在怕。可听见宗锦的话,他顿时来了神:“哟,小哥久隆人?”   “是啊,”宗锦挑挑眉,一瞥赫连恒面无表情的脸,又想起因他而碎的玉佩,“要两碗。”   “好嘞。”   宗锦摸了摸胸口——碎了的玉佩他捡回来了不少,全不全不知道,总之能捡到的他都捡了,如今抱在随身的绢帕里,藏在胸口。   好在没被颠出来。   他对这些金银玉器毫无兴趣,只是从前尉迟家的主母,也就是他的母亲摔坏过玉钗,父亲寻了人修好。既然玉钗能修,那玉佩肯定也能修。   很快两碗红褐色的茶便端到了桌上。   赫连恒扫过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可宗锦却忽地将新上的茶碗挪了过去,直接将他刚喝过的拿碗给挤开:“喝这个。”   “我不爱喝茶。”赫连恒随意道。   “让你喝你就喝,”宗锦皱起眉,不太高兴的样子,“来久隆当然要喝藤藤茶,其他地方喝不到的……你信我便是,我又不是你,难道会下毒害你?”   “我也不曾下毒害过你。”男人将目光投向他,“倒是你,处心积虑要杀我很多次。”   “老子……行,老子不否认。”宗锦说,“但这个你要喝,至少要尝一口。”   他说完,自己率先端起茶碗,仰头便往嘴里灌,模样豪气得倒像在饮酒。半碗茶下肚,宗锦眯起眼舒爽地叹出口气:“就是这个味道,做得挺好的嘛。”   自宗锦出现,赫连恒就没见他笑过几次;每每他二人说话,宗锦必定剑拔弩张,像是跟自己有何深仇大恨般。   分明他笑起来,这副皮囊真称得上秀色可餐。   赫连恒垂下眼看自己面前的茶,棕红的茶水还有些剔透,映出他自己的影子。他依言浅尝了一口,初尝味涩,细尝甘甜,余味消散得很快,莫名地有些爽口。这哪是茶水,不如说是不那么甜的甜汤。   ——原来这么个嚣张暴躁的人,竟喜甜。   男人正想着,小倌一手用肘撑在桌面,支住下巴;一手在桌上随意地敲着,轻声说:“赫连,到了久隆,我就独自行动了;玉佩我定会还你,这你不必担忧。”   “何时还,如何还?”   “你离开久隆之前我必然还给你。”   “若是没有呢?”   接连的质问让宗锦又烦躁起来,斜眼瞥过赫连恒那张惹人恼的脸,没好气道:“没换给你老子就给你做牛做马行了吧?”   “倒也不错。” 第十八章 我是赫连家的下仆   一碗茶的时间后,北堂列牵了从城内买的马回来,把缰绳交到了宗锦手里。   赫连一行十三人,加上宗锦,骑着马踏上了通往久隆的路。赫连恒自不必说,定然走在队伍最前;原本该跟在他左右两侧的江意和北堂列往后排了排,将位置腾给了宗锦。   宗锦骑马之熟练,和他寥寥无几的体力全然不符。   他坐在马背上的模样相当放松,瘦弱的背并未挺直,随意地让背脊划出些幅度;行动间他会随着颠簸而轻微地晃动身体,像是在马上待惯了的人。   违和是违和,可又不那么违和。   宗锦柔弱似女子的相貌并不影响他身上诡异的气质——有些唯我独尊的,甚至有点霸道凌厉。   和赫连恒同处一处,却不会落下了下风,即便已经收敛着并未越过赫连恒的位置,也不会叫人觉得这是臣下,是贱籍。   北堂列偷偷注视着宗锦,怎么看怎么觉得中意。   看着宗锦和自家主上竟能相安无事地默默骑行,北堂列瞥了眼江意,不动声色地歪过腰,凑近江意道:“我去买马的时候,主上是不是和小宗锦发生了点什么?”   江意懒懒地说:“不知道,没注意。”   “你怎么什么都不关心啊。”   “……我关心敌袭。”江意道,“况且不是我不关心,是你过分关心了吧?”   “嘁。”   这条通往久隆的林间路蜿蜒而崎岖,恰逢阴天,冷风时不时刮过,令周边的氛围有些阴森。   若不是直接从呈延国境外来,想要去久隆,便只有穿过这片广袤树林。久隆是呈延国最西巴掌大的地界,尉迟家往上数五代,在如今群雄割据的群雄里,都排不上名号。据说尉迟氏族本就是外邦蛮夷,也因此像皇甫、赫连这等世袭贵族都从不把尉迟放在眼里。   这种情况持续到尉迟岚问世为止。   久隆虽然小而偏僻,可厚水沃土,梯田遍野,世代富庶,是整个呈延国西边的粮仓,从前每年上缴的粮食堪比其他地方的数倍。周边的氏族各个垂涎三尺,都是因眼下这片林子才不敢随意下手。   在这林子里极易迷失方向,尉迟家世代再次,自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倘若打起来,优势不言而喻。   赫连一行人各个小心翼翼,每走半柱香,定然有人在树上做记号。   哪怕赫连恒,进了林子后都神情凝重了起来——这种地带,也是最适合偷袭的地带。   唯独宗锦,不仅不紧张,还嘴角上扬着好似心情相当不错。   他“死”的时候出久隆已有数月,他原不是眷恋故土之人,也不曾想过自己会命丧不萧山;如今在踏进这片树林,宗锦有些恍若隔世,更有些好不容易回到家的欣喜。   小倌东张西望,仿若一草一木都能引他怀念。   忽地,他瞅见身后某个兵士抽刀,接连着便划途径的树干上,留下深深的刻痕。他得意道:“让你的人不必记路了。”   “你认得路?”   “我当然认得路,”他说,“我不是都承认了吗,我是尉迟家的人。”   赫连恒不咸不淡道:“你不像能辨别方向的人。”   “你在看不起谁?”宗锦皱起眉啧了声,轻轻一甩缰绳,马便快了些,一下超过了赫连恒半身,“跟着我走便是。”   “太放肆了……”江意不高兴地呵斥了声,“岂能走在主上前头?”   赫连恒抬手示意无妨,也不急着越过宗锦,语带戏谑道:“你是真心的,还是尉迟家已经设好了埋伏等着我?”   “哦?”宗锦扭过头,咧开嘴笑,“你怕啦?不跟也可以啊,那我就先走了!”   他这一笑,三分得意五分可爱,明明是在嘲讽,却像是深秋一缕花香,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多嗅一口。他的那双如星辰璀璨的眼微微眯起,有些懒更有些说不出的勾人。   赫连恒尚未挪开目光前,宗锦已转回头,骑着马往林间更深处走了。   他夹紧了马腹跟上,方才的谨慎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像宗锦这样的人,应当是赫连恒最喜欢的——喜形于色,情绪都明白地写在表情里,眸子里;很容易就能猜透他的心思,也就便于掌控。   可宗锦又偏偏是在他掌控外的人,同尉迟岚给他的感觉一模一样。   不必小心翼翼,行进的速度自然快了许多,约莫半个时辰后,他们从茂密的树林里出来,宗锦操控着马停驻在道旁,等着赫连恒追上。   从这儿遥遥可见久隆城的城门,再有一炷香功夫他们便能进去。   “是我小觑你了。”赫连恒在他身畔停下道。   宗锦却道:“你带我回久隆,我带你出林子,我们扯平了……接下来就有缘再见了。”   “宗……”“驾!”   小倌说完便走,都不给男人再说话的机会。   赫连恒正欲追过去,却无意间望见城门处的光景——相比商州的松散,久隆的城门前站了两排十余兵士,镇守在那处,各个腰杆挺直,神情冷漠。且城门口不见平民进出,冷得仿若里边是座空城。   他当即有了判断,嘴角微微上挑。   就在这时,宗锦又回过头,在马背上颠簸起伏着朝他大喊:“玉佩老子会赔给你的!”   北堂列这才试探着开口:“主上就这么放他走了……?”   “嗯?”   “我还以为主上很……”北堂列犹豫片刻,拣选了个不那么逾越的措辞,“很看好他?”   赫连恒只道了声不清不楚的“他会回来的”,不容他人再问般骑着马继续往前走。   ——   哈!久隆!你们的天王老子回来了!   宗锦笑得合不拢嘴,因为长时间(其实不长)骑马而酸痛的腰背和大腿瞬间就不酸了。回去之后先找他其他的心腹“验明正身”,然后洗个热水澡,喝两坛子酒,睡一个好觉再说。   至于丧礼?去他娘的丧礼!   辛苦那三家的畜生白跑一趟了,他尉迟岚大难不死,天选之子!   宗锦越想越高兴,骑着马一再提速,大有要驾马冲进城门的气势。可谁知,还未等他抵达城门口,守门的兵士便警惕了起来,连忙往城门口拦住,手中的长枪交叠成叉,大喝道:“什么人!!!”   他骑的也不是什么好马,硬闯显然无望;要换成他从前的良驹,越过这些人头顶都不是难事。   无奈之下,宗锦只好扯着缰绳停下:“我是尉迟本家的人,要回本家。”   兵士眉头皱起,斜着眼从上倒下地将他打量一番,再凶巴巴问道:“凭证何在?”   “凭证?老子回家还需要什么凭证?老子这张脸……”   话说到一半,宗锦才回过神。   ——他已经不是尉迟岚了,这些人自然认不得他的脸。   狂喜随之冷下来,理智跟着回归,现下他不仅不是尉迟岚,他身上穿得更不是尉迟家的衣衫,手里也无任何尉迟家的信物。宗锦面露难色,思索片刻后道:“怎么,现在盘查这么严?”   “奉洛将军之名,主上大丧结束前,任何人不得出入久隆,违令者斩。”   “……任何人?”   宗锦刚想继续问,视线往城内一瞥,却瞥见了一杆桃花旗。那是皇甫家的旗,没想到皇甫家的人也是刚到。他立刻用马鞭指了指城内,不爽道:“皇甫进得,老子进不得?”   “哪来的小娘儿们,”就在此时,另一个守城兵士道,“皇甫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在久隆造次?冒充尉迟家的人,是在找死吗?”   “你说谁是小娘儿们?”他手里的马鞭一转方向,“有种的再说一遍。”   “我说是你个小娘儿们!”   对方话音未落,宗锦倏地甩出马鞭,迅疾狠辣地搅上了那人的喉咙。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他蓦地往后一拽,拽得自己整条手臂都酸得发痛,硬生生将那人拖得摔下地:“你他娘的找抽。”   然而会被洛辰欢指派来镇守城门的兵士,也不会只是尸位素餐之辈。   混乱刚起,两杆长枪便瞄着宗锦的脖颈而去;他下意识地伏低了身体躲过,接着便被长枪压得起不了身。   对方再是狠狠压下,直接将宗锦打得落了马。   马也受了惊,顿时撩起前蹄,要往下踩——往宗锦摔下的地方踩。   虎落平阳被犬欺,大抵就是这样。   这一蹄子下来,恐怕能直接踩碎宗锦的肋骨。可他已然没有办法躲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蹄要落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一马鞭从混乱的后方而来,擦着兵士的身体而过。   那根马鞭可比宗锦的马鞭有力多了,立时缠上了马脖子。鞭子被绷得抖了抖,抖落了些细小的飞尘;马竟被绷住,绷得前蹄高扬着站立在原地顿了顿。那鞭子再往后猛拽,一下子拽得马朝另一边翻倒,重重地摔在地面。   “咚——!”   宗锦在地上半撑着身体,往马鞭来处扭头看。   男人沉静又冷漠的脸便出现在他面前。那根马鞭自他手里扔下,赫连恒镇定得骑着马走到他的身边停下,那副模样平静得仿佛他什么都没做。   “这是我赫连家的人。”男人说,“是否我赫连,也进不得?”   看着那一杆杆四棱旗,赫连恒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上位者独有的气息,霎时镇住了那几个守城兵士。   ——其他氏族会有人前来崩丧,这是洛将军早就打过招呼的。可上头从没说过赫连家也会来此地,更没交代要不要放行。   只是皇甫家已经入内,拦下赫连家,是否……   其中一个稍微镇定些的兵士道:“……可这小子方才冒充尉迟家的人。”   “他不过是开玩笑罢了。”赫连恒居高临下,说着便垂眼看向他,“不如你自己说,你是什么人。”   可恶,偏偏是自己吃瘪倒霉的时候,让赫连恒看了笑话。   但如今这情形,普通人想进久隆城宛如天方夜谭,仿佛只有顺着赫连恒的话说才行。   宗锦咬着牙,呼吸一声粗过一声,挤出一句来:“我是赫连家的人……”   “赫连家什么人,说清楚,”赫连恒说,“免得他们心存疑虑。”   “你……?”   宗锦的牙都快咬碎了。   赫连恒身后的精兵,包括北堂列与江意在内,各个身穿绣有四棱的甲胄;唯独他,一身布衣,四棱倒是有,但怎么看都不像兵士。   “我,我……”宗锦憋了两口气,死死地盯着赫连恒,想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一字一顿道,“我是赫连家的……下、仆。”   男人微微勾唇,再度看向那些守城的家伙:“可以放行了吗,还是要你等先与洛辰欢禀报?也是我孤陋寡闻,竟不知尉迟家竟是洛姓做主。” 第十九章 第十二代家主之灵位   这话一针见血,说得守城兵士面面相觑,最终目光都投向了方才说话的那人身上。   那约莫是个队长,但却是宗锦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恐怕现在,商州和久隆一半的势力和人马都落在了洛辰欢手里。宗锦费劲儿地爬起身,捂着摔伤的侧肩,下意识往赫连恒那边靠近了几分,就在站在马边,倒真像是赫连家的下仆。   赫连恒仍看着那几个士兵,身下马不知怎的似有些烦躁般,在原地踏了几步。   任谁都看得出来,不是马等得不耐烦,是马背上的人等得不耐烦了。   现下派人去请示洛辰欢,一来一回至少得要三炷香的时间;而看赫连恒的眼神,再让他多等片刻,恐怕结果他们吃罪不起。   “……放行。”为首者低声道。   架在一起的长枪立刻分开,守城的几人迅速退回了两侧,将出入城门的大道让了出来。   赫连恒不再多话,驱马前行;后面的精兵连忙跟上,一行十几人,气势却比百人更足。那匹宗锦骑过的马摔得极重,一时半会根本无法重新站起来,无奈之下,宗锦只好就那么跟在赫连恒身边,揉着肩膀走进了城门内。   想当初,但凡他驭马经过,街头巷尾都无人敢直视他,生怕冒犯。   这一切都是因为洛辰欢,是因为他错信了洛辰欢,才招来杀身之祸。   ——他一定要连本带利让洛辰欢还回来,让他知道,背叛他会比背叛神明更恐怖!   一行人走进城中,先前宗锦看到的桃花旗早已没了踪影。   街头巷尾都很平静,集市上一如既往的热闹,只是不少地方都挂着白幡,原本该是红黑的三丛火纹旗,现如今也换成了黑白。因人来人往,赫连恒也不得不放低了速度,引得不少平民朝他们或是好奇或是紧张地观望。   宗锦满心的烦躁,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赫连恒前行,对周边的事毫不在意。   反倒是赫连恒,突兀地开了口:“倘若不跟着我,恐怕你也进不了尉迟家。”   “你说是,那便是。”宗锦无心反驳,“连刚才那话我都说出口了,我还有什么好不情愿的。”   和平时那种恼羞成怒截然不同,宗锦像是真为方才发生的事而心情沉闷。赫连恒不动声色地看他,可从马上只能看见他略略卷曲着的睫毛与高挺的鼻尖,看不见他的眼眸。   赫连恒再道:“既然我应允过你,我自会带你进去;即便是你想借助我赫连家的势力找洛辰欢报仇,也不是不可以。”   “你吃饱了撑着在这里跟我装好人?”宗锦不客气道,“我不需要。”   小倌的话仍是那么不中听,男人也仍是那样并不在意:“杀了洛辰欢,对我们只好不坏。”   后半句他并未说完——只是尉迟岚已死,剩下这些人不过乌合之众,赫连恒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更不会大费周章去除掉他们。   可宗锦曾说过,“是他杀了尉迟岚”。   这话来得莫名,也无任何证据,却在赫连恒心里留下个不小的疑影。   “哦,是吗?”宗锦说着,陡然抬眸,一下对上赫连恒的视线,“我会亲手杀了他,轮不到你的。”   那眼神和平日里相去甚远,甚至带上了些屠宰的杀气。   赫连恒倏地错开视线,又说:“你先前说,是他杀了尉迟岚。”   “是,我没证据,你不必问。”   “……你是想为尉迟岚报仇?”男人极其敏锐,霎时便从中嗅出了重点。   宗锦“嗯”地算作应答,指了指前边的岔路口道:“再往北五里就是尉迟府……我先前看见皇甫家的旗了,他们大概已经到了。”   “你究竟和尉迟岚是什么关系。”   男人又一次问出这个问题,仿佛一瓢满满的火油浇在宗锦心头。   什么关系?能有什么关系?他就是尉迟岚本人,够不够理由去复仇?   宗锦气到连骂都懒得骂——他还骂人的时候,只能算作有点生气;到他一言不发,才是真正愤怒时。   好在赫连恒也不喜追根究底,没再继续说下去。   待他们过了岔路口,果真如宗锦所言,没过多久便能遥遥望见尉迟家的大门。大门两旁的围墙上都画着红色的三丛火,像烧得正灿烂;门口汇聚了不少兵士,尉迟家的最多,其次就是桃花纹和雷云纹。   一个是皇甫,一个是北边司马。   很快便有人察觉到这边大摇大摆逼近的赫连,交头接耳地说了些什么,接着就有人钻进了尉迟府邸内,约莫是去通报自己的主子,有“贵客”来访。   这一切赫连恒看在眼里,却好似没察觉般,毫无反应。   眼见他们要抵达尉迟府的大门口,宗锦忽然压低了声音,快速道:“待进了里头,你别再管我,我也不会妨碍你。”   “你要做什么?”   “不干你事。”宗锦只这么道。   尉迟全府上下,从尉迟本家的血脉,到尉迟军的兵士,全部着丧,手臂上无一例外地都系着黑布条。宗锦越看越来气,恨不得现在就管赫连恒借一把刀,冲进去让洛辰欢血溅当场。   可他不能。   即便再怎么暴怒,他仍清楚自己现在孤身一人,想杀了洛辰欢难如登天。他必须得忍。在赫连恒面前他是有些易怒,但真到了大事上,细细筹划的本事他同样有。   哀乐的尾声隐隐约约,随着他们的靠近而愈渐清晰。   紧接着,有人从门里走了出来。   那是个同样身着甲胄的男人,身材不算高大,可胡须挺长,织成了三丛,系着褐红的木珠。宗锦一见到他,眼睛倏地亮了起来——那是关外牧民的打扮,而在尉迟家,只有一个来自关外的家臣,便是尉迟岚左膀右臂中的一位,申屠文三。   宗锦此番归来,第一个想找的便是他。   只要申屠文三能相信他是尉迟岚借尸还魂,后续的事情便好办了。   他按捺着冲动,跟着赫连恒在门前停下。赫连恒利落地下马,也不拘颜面不颜面,率先开口道:“听闻尉迟君身死,赫连恒特地前来吊唁。”   “未曾想到赫连竟会千里迢迢赶来,”申屠文三道,“我家主上说了,心意他领下,只是丧礼已结束,眼下有其他家事要处理,请赫连君暂时回避。”   “敢问你所谓的主上,是哪一位?”被人如此直白地拦下,赫连恒也不气恼,只这么问道。   “那自然是尉迟家下一任家主,尉迟崇大人了。”   这名字从申屠嘴里冒出来的瞬间,宗锦松了口气。不愧是他的心腹,即便他“不在”了,到底还是忠于尉迟家的。   “里头的哀乐还未停,”赫连恒接着道,“我只进去上一炷香。”   “心意我们领下了。”   “若我非要亲自上香呢?”   “赫连君,这是久隆,不是轲州。”   申屠文三的话刚说完,长街转角处就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除了赫连军,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往那边看去,只见小卒举着信筒,在看见申屠的瞬间便高喝着道:“边境加急!申屠将军!赫连兵马在边境十里坡扎营!……?”   小卒说完,才瞥见近在咫尺的四棱旗,霎时收了声,却也已经晚了。   申屠怒目圆睁,看向赫连恒:“赫连君这是何意?”   “我只是来给故人上柱香,”无论对方是如何反应,赫连恒自始至终都语气平静,将赤裸裸的威胁说得轻描淡写,“赫连军不过是陪同而来,并无他意;若我远道而来,却不能为故人吊唁,那他们便有事可做了。”   哀乐就在这时停了下来。   跟在赫连恒身后的江意犹如鬼魅般,忽地出手,一寸宽的薄刃夹在他指间,以雷霆之势贴上了申屠的喉结。对方显然没料到赫连军如此放肆,顿时僵住;赫连恒便趁此机会,直直从他身边走过,踏过了尉迟府的门槛。   宗锦连忙跟上,还不忘对申屠文三挤眉弄眼了一番。   对方能不能从他眼神里看出点什么,他也无从知晓;反正等他找到机会和申屠文三独处,一切自然能说清楚。   小倌脚步匆匆,在赫连恒斜后方,小声地问了句:“你的人马当真在十里坡?怎么进来的?那么多人,怎么过得了商州?”   “自然是顺着边境进来的。”赫连恒道,“又何须进商州。”   “边境?芜渠人看不见?”   “看得见又如何,”男人很少说话如此狂妄,“除了尉迟岚,谁敢和赫连家作对?”   宗锦愣了愣,随即抿着嘴似笑非笑道:“……你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嘛,知道打不过我……们尉迟。”   “并非打不过,”赫连恒却与他的反应截然相反,神情有些阴郁,眉头紧皱着凝视前方,低声道,“而是只有尉迟岚,才配做我的对手。”   宗锦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皇甫和司马的人一左一右泾渭分明,为首站着的是洛辰欢与他那个蠢货弟弟尉迟崇……而人群中央刚刚好分出的一条甬道,尽头是漆黑的棺木,以及黑金的灵位。   “尉迟氏第十二代家主亡兄岚之灵位”。   他不知为何,此刻能明晃晃地感觉到,赫连恒看的并非那些人。   而是那块灵位。   【作者有话说:走走剧情先~】 第二十章 灵前撕逼(上)   尉迟崇长得和尉迟岚九成像,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不为过。可兄弟二人的眼神与气场相距甚远,叫人一见就能分辨出谁是兄谁是弟。   在场的其他人看见突然闯入的赫连恒时,都很好地收敛着内心所想,一个个波澜不惊,只是看向了大门的方向。唯独尉迟崇,惊讶又慌张,皱着眉甚至往后退了半步。   宗锦一见到他这副不成器的模样,就觉得窝火。   他死死盯着弟弟,咬牙切齿,表情难看;但眼下,谁也不会去关心这个小倌在看哪里——众人在意的是赫连恒,在意他不请自来是为何事。   最先开口的也是尉迟崇:“……赫、赫连君,你来做什么?”   “来给令兄上香。”赫连恒眸色深沉,轻巧扫过在场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最后视线落在了洛辰欢身上,“司马和皇甫都在,看样子我来得正是时候……还是说,尉迟家不大欢迎我?”   比起尉迟崇,洛辰欢要显得淡定多了。   虽说是跟随尉迟岚近十载的战将,洛辰欢却生得一张温文的脸,五官标致,眼神柔和,像是极好相处。见到赫连恒他也未失态,唇间似笑非笑,抢在尉迟崇说话前他便回答道:“当然欢迎。”   闻声,宗锦向他看过去。   半个月不见,洛辰欢比起之前清瘦了不少,原本还看得出是武将,如今素服加身,只让人觉得是满腹经纶的书生。那耐人寻味的微笑下头藏的是什么,宗锦最清楚。   他几乎按捺不住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快要嵌进血肉里。   “没想到啊,赫连离这儿最远,竟也赶着来了。”站在洛辰欢身旁的男人,披着灰色的毛皮大氅,左右手交替搓着,说,“原以为尉迟和赫连,两家水火不容,不想赫连君倒是重情重义。”   此人便是皇甫家如今的家主,皇甫淳,无论说什么都面上带着笑,看起来心机深沉,阴险狡诈,是宗锦过去最讨厌的人之一。皇甫家的封地虽不如尉迟、赫连两家那样大,却与天都城紧紧相连。若要造千代皇室的反,那可就是绝佳位置。   “重情重义谈不上,”赫连恒冷冷说,“只是昔年也算有过交集,来送送。”   这边他才说完,那边尉迟崇边上站着的人便冷笑了一声:“赫连君说得还真好听,谁不知道你与尉迟水火不容,这次尉迟君在不萧山遇害……那可是你们两家交界处,究竟你们谁在猫哭耗子呢?”   那是个女人,身材不比普通女子那般娇小,身高约莫比宗锦要高出一些,看起来英姿飒爽。   这女人宗锦认得,赫连恒也认得。   如今群雄割据里情势里,唯有司马家世代女子当家;眼下这位便是如今的司马家家主,司马太芙。宗锦一向不喜欢她——他倒不觉得女子掌权有何不妥,只要能力拔群,男女又有何妨;他不喜欢司马太芙的原因是,这女人说话总是阴阳怪气,和皇甫淳不相上下。   可司马太芙刚说完,尉迟崇便连声搭腔:“对啊,就是啊,你们别在这里假仁假义,说不准是你们当中的谁,对我哥痛下杀手!”   赫连恒却是连看都没看司马一眼,径直朝着灵位而去。   宗锦摆着一张臭脸跟在他身边,沐浴在两家势力暗潮汹涌的目光下,一路走到供桌前。   灵位上的字迹,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头皮发麻,十分不爽。   这世上除了他,还有人能这么惊险刺激地来参加“自己”的葬礼吗?没有,绝对没有,要是时间回到半个月之前,杀了他他也不会相信真有借尸还魂这码事。   宗锦的眉头拧得像麻花。   接着赫连恒便认真恭敬地拿过案台上的香点上,双手抬高置于自己眼前,低头,参拜,一拜,二拜,三拜……宗锦在旁边看得有些发愣,不由自主地往侧退了两步。   赫连恒此行不过是怕皇甫和司马占尽便宜,无论谁家做大,对赫连家都不是好事。可男人祭拜的动作那样郑重,像是在祭奠重要之人。   他们明明是死对头,赫连恒就算不上香都很合理。   宗锦正疑惑,那边赫连恒已经拜完,将手里的供香插进香炉里。场面因男人的郑重而诡异地安静了下来,一时间落针可闻。直到赫连恒再度直起腰,垂眼看着灵位上的字;洛辰欢极富主家风范道:“我替我家主上,谢过赫连君。”   “你也……”宗锦干燥的两片唇蠕动着,没将心底的话全托出,声音也压得极低,没让旁人听见。   从前他觉得洛辰欢知书达理,善于用人,尤其会和别人打交道,正好替他省了许多麻烦。   现在看洛辰欢,宗锦才知自己看走眼得彻底——他哪里是会打交道,他分明是城府过人。   洛辰欢接着说:“祭礼已毕,尉迟家尚有家事要谈,就不留赫连君了。”   男人目不转睛,全然没把洛辰欢当回事,随意应答道:“尉迟家的家事,轮得到你单姓小卒做主么?”   “这是哪儿的话,”回答的并非洛辰欢,而是站在旁边仍在搓手的皇甫淳,“洛将军到底是尉迟君生前最信任的家臣,这种时候自然是要主持大局的。”   ——放屁!   前边宗锦都忍过来了,可人的忍耐是有极限的。听见这话,宗锦下意识张嘴反驳:“姓尉迟的都死绝了吗,轮到他姓洛的来主事?又关你皇甫什么事,你少在旁边叽叽歪歪!”   此言一出,无数双眼睛倏地射向这个瘦弱家仆的身上。   尉迟崇虽然蠢,但到底和他一母同胞,性格相似;听见这话立时他就着了,嚷嚷着喊道:“怎么说话呢你?哪来的狗东西,敢在我尉迟府上口出狂言,来人……”他的话没能说完,一旁的司马太芙抬手拦在他面前,急急道:“等等,让他说。”   他二人所言宗锦都听得清清楚楚,只可惜他现在腾不出心思去理会弟弟。他忍了多日,在赫连恒面前吃尽了亏;如今背叛他的仇人就在眼前,还要做他家的主,他忍无可忍。   皇甫淳带着他一贯的阴沉笑容,侧过脸打量了片刻宗锦:“一个下仆,也敢抢在主上前面说话,可见赫连君御下无方。”   “你少在那儿阴阳怪气,”宗锦骂道,“尉迟家的事情轮得到你插嘴吗?尉迟岚是死了,死了又怎样,尉迟岚死了还有尉迟崇,尉迟崇死了还有尉迟分家的后嗣!皇甫狗贼,你以为你带几个臭鱼烂虾过来摆谱,就能轮到洛辰欢一个外姓人继承尉迟家了?除非他现在三跪九叩改姓尉迟,还得看看尉迟家的列祖列宗认不认!看老子……看尉迟岚认不认!”   他骂得凶狠,颈上青筋暴起,嘴边唾沫横飞,眼神凶恶如豺狼虎豹,骂着皇甫淳,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洛辰欢,像是恨不得将此人当着众人的面生吞活剥。   这话也实在难听,话刚为未完,皇甫身后的随从们便齐刷刷地抽了刀,对准了赫连家的精兵。   赫连恒虽未开口,可江意与北堂列脾气没那么好,立时“唰”地拔刀,拦在他们的兵刃前。   场面骤然变得剑拔弩张,两伙人随时要厮杀起来。   “啪!啪!啪!”   就在这时,清脆的鼓掌声横插一杠。   司马太芙鼓着掌,笑着道:“好,说得好,就算尉迟君不幸辞世,当然也是该尉迟君的亲弟弟主掌大权,哪里轮得到外姓家臣。”   尉迟崇:“就是就是!轮得到你洛辰欢吗!”   听见弟弟毫无主见的搭腔,宗锦气得直想翻白眼。他目光冷冽地扫过堂前诸人——自家只有几位家臣在,分家的长辈更是一个都没到场,很难说这里面还有何隐情。而就这几位家臣,也是分边而立,站队站得不加掩饰。   唯独洛辰欢没有说话。   宗锦冷冷看他时,他也看着宗锦。   洛辰欢神情疑惑,眉间微皱,看宗锦的眼神有种说不出来的复杂。   皇甫淳再道:“谈论尉迟家的事,我可以不管;对我出言不逊……”他一边说,一边看向仍在灵位前的赫连恒:“这便是你赫连家的态度?”   “怎么会,”赫连恒浅浅一笑,“这不过是我家的下仆,不懂事,皇甫君勿要计较。”   “勿要计较……赫连君说得轻巧,”皇甫淳笑眯眯道,“可我气量小,记仇,睚眦必报。”   宗锦的话简直如同一串爆竹,炸烂了这些人的表面功夫。   支持尉迟崇的家臣连声称赞,已顾不上宗锦的话难不难听:“就连下仆都懂的道理,有些人就是不明白,名不正则言不顺,尉迟家的事只有尉迟能做主!”   “若二少有才,家主生前也不会将所有事尽交给洛将军了。”自然也就有人开始为洛辰欢说话,“二少无才无德,只知酒色笙歌,怎可统领尉迟一族?”   “照这么说,尉迟家不如改姓洛好了?”   “你别强词夺理!”   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打嘴仗,吵得宗锦脑仁都疼。他一直忿忿看着洛辰欢,对方也不知为何,竟就这么跟他对视着,良久没有挪开目光。直至赫连恒从堂前退了回来,恰巧挡在了他二人中间,将宗锦藏在了身后。   ——像,好像。   看见宗锦气势汹汹怒骂的瞬间,洛辰欢心头猛地一震,好像看见了那个嚣张狂妄的尉迟岚。视线被挡住,他自然而然地和赫连恒对上眼,这才从刚才的震颤中脱身,迅速回神,干咳了两声:“咳、咳……诸位,诸位,勿要在主上的灵位前争执。”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朝皇甫淳和赫连恒抱拳作揖:“也勿要在我家主上的灵位前兵戎相见,谢谢二位了。”   皇甫淳懒洋洋地抬手,身后诸人便听话地收了刀。   赫连恒这边则更配合,都无须男人示意。   洛辰欢再道:“……由我一个外姓家臣,主持尉迟家上下大小事务,确实不妥。”   “对嘛,”尉迟崇连忙接茬,“你知道你还……”“但是,”洛辰欢重重道,“主上临死之前,亲口对我说,希望我能帮着处理好尉迟家的事,待日后有了合适的继承人,再将原原本本的尉迟家交予他。”   他说得恳切,眼眸都在闪烁,似有泪要流。   宗锦气得想拨开赫连恒,再继续骂;谁知男人侧挪了一步,死死拦在他身前。   “赫连恒你让开……!”   男人侧眼看他,轻轻摇了摇头。   就这点功夫,洛辰欢已然继续往下:“若是诸位不信,我这儿有凭证。”   他解下腰间系着的香囊,不紧不慢地打开,然后掏出了一块墨色的玉,两寸见方,三寸长,上面隐约雕刻着火纹。   洛辰欢将玉的底面亮在众人面前,上面还有些褐红的印泥:“这是主上的印章,是他临死前,亲手交予我的。” 第二十一章 灵前撕逼(下)   那确实尉迟岚随身带着的印章,却也不止是印章而已——尉迟家所有的文书大事,都须得盖下这章,说“见章如见其人”都不算言过。从前尉迟岚虽说性格暴躁做事粗犷,也从来没将印章交到过别人手里,可见这方小小的黑玉有多重要。   因而,那些支持尉迟崇的家臣,瞬间哑口无言。   倘若真是尉迟岚临终嘱托,连信物都交予了洛辰欢,其他人又还能说什么呢?   眼下洛辰欢拿着信物和所谓遗言撑腰,尉迟崇又是个出了名的烂泥扶不上墙;宗锦越怒越清醒,一瞥灵位后的棺椁,忽然便什么都想明白了。   ——不愧是洛辰欢,心思缜密,计划周全。   从不萧山发回来至少得要四日,从尉迟岚身死到今日也过了半月,那棺椁里若装着尸首,恐怕早就发烂发臭了。所以里头定然装的是骨灰。跟着他们的二十名精兵全数死亡,回来的只有洛辰欢和骨灰,无人能论证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全凭他洛辰欢一张嘴,想怎么编就怎么编。自然,当时“他”带着的东西,肯定也全到了洛辰欢手里。   所以这是一早就计划好的,必须得远离了久隆才能实行;而当初,支持他进军天都城、提议兵分四路、带小队抄山路……都是洛辰欢。   那印章极为重要,他一贯是贴身藏着的——宗锦一想到自己死了还得被这个畜生扒光了衣服搜一遍,就恶心得想吐。   众人的目光齐齐汇聚在洛辰欢所持的黑玉上,宗锦左右望了望——赫连恒仍挡在他身前,他须得歪着脑袋才能看见洛辰欢的脸;而江意与北堂列不知是何到了他身后,刚刚好将他围在三角里。   “若非主上的嘱托,我又怎会……”   洛辰欢在堂前接着演说,宗锦脸色铁青,倏然回过头,突兀地从北堂列腰间拔刀。那是赫连军爱用的柳叶刀,不长,但重,想收放自如还须勤练。   那声“噌”的刀吟,将洛辰欢的话打断。   北堂列低呼一声“你做什么”,可已经晚了。   下一瞬,宗锦将柳叶刀举过了头顶,在场上所有人反应过来前,朝着洛辰欢所在之处狠狠地甩了出来:“无耻!”   四家齐聚一堂,原本就是除了觐见皇室之外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场景。谁也没想到会有人先动手,还是如此突兀的动手。   柳叶刀旋着擦过了皇甫淳的手臂,在他大氅上留下一道破口;它的势头却未减弱,狂躁地奔往洛辰欢。   若是直接就要了这卑鄙小人的命,宗锦仍觉得不解气;他倒也不指望扔一把刀就能杀了洛辰欢,只是气上心头,再不做点什么他也许会硬生生憋死。   洛辰欢到底是武将出身,长得文弱并不代表他拳脚功夫也弱。   他反应极快,猛地侧身挪开半步,上身配合着后倾,将将躲过。柳叶刀钉进了柱子里,刀柄晃了两下后,整把刀无力地落了下去,砸在地面。   霎时间全场哗然,皆以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赫连恒所在之处——他们倒是看见了,此乃赫连恒身后那个恶语连连的小个子所为;只是赫连恒将人护得滴水不漏,甚至连脸都没露出来。   率先有反应的是皇甫淳和他身后的人。   这一次他们的刀拔得更加利落,靠前几人刀尖直直对准了赫连恒,表情中的愤怒难以抑制。几乎是复刻了之前的情况,北堂列他们也抽刀,“叮”地和对方的刀架在一起。   皇甫淳斜眼看看自己破口的大氅,笑意愈发浓,一挑眉视线便落在赫连恒身上:“赫连君,这你如何解释?”   赫连恒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弄得宗锦所为更像是他的授意:“我说过了,是个没有管教好的下仆而已。”   “这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过去的,”皇甫淳道,“若并非赫连君授意,那就把人交给我,我亲自教他规矩。”   宗锦只是想杀洛辰欢,可没打算对皇甫淳下手。   可他眼瞧着皇甫淳如今这嘴脸,心里也是不爽——过去每年,各大封地的领主都必须进天都城朝拜,觐见皇室,他和皇甫淳也打过不少次照面,对方可从不敢跟他阴阳怪气。   谁都知道尉迟岚是个不讲道理的疯狗,见人就咬,不惹为好。   宗锦轻声在赫连恒身后说了句:“他还想杀了我吗,又未见血,赔他件衣服行不行?”   “闭嘴。”赫连恒的低喝立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宗锦抬起头,只看见男人冷峻的侧脸。一句“我偏不”已经到了嘴边,下个瞬间北堂列的手就从他后方袭来,准确无误地捂住了他的嘴:“你闯大祸了……”   “我的人,我自然会教好。”赫连恒再度和皇甫淳对视,“不劳皇甫君费心。”   “这有点说不过去啊,”皇甫淳笑得眼睛眯成缝,像千年的狐狸修成了精,“一个下仆,先出言不逊,再动手伤了我;赫连君还要护着,那就是故意和我皇甫作对了?”   “怎么会,我一定给皇甫君一个满意的交代。”赫连恒道,“只是灵前见血,有失礼法。江意,带出去处理好。”   “是!”   没等皇甫淳说出下句话,江意迅猛地扛起宗锦,朝着大门三步做两步走,一息功夫便离开了堂前。   “赫连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烦请稍等片刻,”赫连恒道,“我们赫连家的人,做事一向利索,不会让你久等的……洛将军,你伤着了么?”   洛辰欢摇摇头:“谢赫连君关心,我无碍。”   “无碍便好。”赫连恒说,“北堂,还不去把你的刀捡回来,少在外面丢人现眼。”   北堂列苦涩地抿着嘴点头,飞快走上前,将跌落地上的柳叶刀捡起来插回自己腰间的刀鞘中。   “那洛将军,方才没说完的话,”男人说得很轻、很缓,微微勾着唇,眼神却阴冷,“你可以继续说了。”   洛辰欢感激似的向他颔首,再度将手里的黑玉印章露出来,说:“总之,为了主上的嘱托,我定会好好的让尉迟家……”“主上,处理好了。”洛辰欢的话又一次被打断,这次却是江意,“这是给皇甫君的交代。”   他出去得迅速,回来得更是无声无息。随着他的话语,一只穿着赫连家衣饰的断手被扔到了皇甫淳脚边。   任谁都看得出来,赫连恒分明是故意算着时间,要不给洛辰欢这个面子。   皇甫淳只看了一眼,便嫌恶地挪开视线:“扔出去。”   “我见天色不好,今日恐有场大雨将至,”赫连恒没再理睬皇甫淳,而是看向司马太芙和尉迟崇所在的方向,淡淡说道,“尉迟家今后谁做主,也算大事,不必急于一时。”   他话才说完,天边便轰隆隆传来闷雷声,仿佛上天都在为赫连恒搭腔似的。   天色确实阴沉,乌云不知何时已飘到了诸人头顶。   赫连恒接着道:“不如明日再说……也该请尉迟家的长辈都到场,草率不得。”   尉迟崇骂骂咧咧道:“我们家的事,你赫连……”“赫连君说得对,”司马太芙抢着说,“这事草率不得。”   作为在场唯一的女子,她倒比尉迟崇会看大局多了。她一边说,一边对尉迟崇使眼色:“怎么样,二少是不是请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住下,明日再议?”   尉迟崇呆滞了几秒,才应声道:“……对,对,今日不如先住下,各位远来是客……”   赫连恒点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司马太芙再道:“那皇甫君呢?”   “我自然也留下。”   ——   不久前。   宗锦被扛着扔到了外面暗巷一角。江意动作粗暴,摔得他屁股要裂开;见这情势,宗锦下意识地往后退:“不至于吧,事到如今赫连恒又要杀我了?”   江意扭头就走:“快把你身上这身衣服脱下来。”   “啊?”   江意语速快,动作更快,眨眼间便没了踪影。宗锦不明所以,还在原地思考他们究竟打算做什么;没过几息功夫,江意又出现了,肩上还扛着个昏睡不醒的人。这次江意比摔他时更粗暴,把人像草垛似的往地上一扔,蹲身便开始扒衣服。   那是个皇甫家的小卒。   他这才恍然大悟,手忙脚乱地把自己脱得只剩里衣。   江意面无表情,拿着他脱下来的衣服,只把小卒的手套了进去;接着便是抽刀剁下,眼也不眨。   宗锦一边穿皇甫家的盔甲,一边啧啧称赞:“真利索,你跟着赫连恒可惜了,有没有考虑过……”“北面皇甫家的人守着,你去那儿。”江意飞快道,抓起断肢倏地窜走了。   “…………”   这身皇甫家的盔甲可真不怎么样。   但赫连恒这人,好像也不那么坏——至少没真的把他宰了送给皇甫赔礼,否则他做鬼也要报复赫连恒。   而且眼下,他混进皇甫的人里,顺顺当当进去尉迟家……岂不是报仇雪恨的大好时机?   妙啊。   宗锦整了整盔甲,将腰带正了正,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在心里默默记了赫连恒一个好。   【作者有话说:   宗锦:我看你身手不错,有没有考虑过自主创业?打工是没有前途的,你信我……不如你跟着我,我们俩打天下,等我当了皇帝,就封你当宰相,如何?   江意:?】 第二十二章 男同竟在我身边   倾盆大雨说来便来了。   宗锦微微低着头,依照江意所言,走往了尉迟府的北面。那处果真站着不少和他同样装束的家伙,看上去训练得还算不错,即便大雨落下,他们也没想着避开,就那么站在雨里。   他悄无声息地走近,暗暗在心里点了遍人数——十一个,通常一队人是六或者十二,少了的这一个,约莫就是刚才被江意神不知鬼不觉抹了脖子的那个。   宗锦站了队末,佯装和他们一样,正在恪尽职守地淋雨。   然而这场雨,一下便下了足足两个时辰,下到了入夜上灯。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宗锦竟也没觉得不耐烦,只默默在心里计算着各种可能,演练着待皇甫家的人过来轮值后,他该如何进行下一步。   他不见得能打得过洛辰欢,况且洛辰欢身边也不知会有多少人守着。   所以他的首要任务,是去找申屠文三,得想办法让对方相信自己的真实身份。   直到夜色渐深,才有人从尉迟府的侧面出来,扬声道了句“换值”。他早被淋得身上冰冷,一听见这话,拳头就暖了。一行人列着队往府里走,另一行人刚吃饱饭有说有笑地从府里出来;宗锦夹在其中,丝毫不起眼,顺利异常地重新进了府邸内。   他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回走自己家的侧门。   少时他就喜欢上房揭瓦,爬树翻墙;再大些便开始满脑子打仗……再到后来,成了尉迟家的家主,更不屑于侧门出入。   然而现在回家,他却像个偷鸡摸狗的小贼。   宗锦抿着嘴,心情有些惆怅地看后院里点亮的石灯,隐约还能听见不知谁的闲聊声。他跟着的这一队人马被领进了佣人用餐的偏房里,宗锦一边跟着队伍,一边偷偷打量着四周,忍着饥饿看准了角度,无声无息钻进了转角另一条长廊。   朝左走是客人用的厢房,现下皇甫,司马,还有赫连恒应该都在那边;朝右是他和几个亲近家臣的住处。   宗锦轻车熟路,陡然间拿出了在战场上那份谨慎,快步潜行时也不忘左右地盯紧四周的动向。他今日运气倒还不错,这一路上他都未遇见几个人,遇见的也都是尉迟家的仆从,光是瞧见他身上皇甫家的装束,便连忙点头施礼,不做他想。   过程比他想象得还要顺利,很快宗锦便路过了自己的书房。再往深处数三间屋子,就是申屠的住处;可不知怎的,他在自己的书房门前脚步顿了顿。   里头无人,自然也未点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过去他就常常在这儿和洛辰欢商量事宜,也是在这儿看自家的探子送回来的消息。   那些年,他和赫连恒的交集都在书帛中,不是在马背上,便是在这间屋子里。   这么想着,宗锦不由自主地摸上自己的前襟。   碎了的红玉佩包在粗麻布里,仍然在他胸口藏着。触上自己怀里略略凸起的碎玉时,宗锦忽地福至心灵——他没记错的话,书房里好像也有什么久隆的富商孝敬到他手里的金石玉器来着。   这些本该都扔进库房,着人清点;只是尉迟府没有主母,他自然不会记得去办这些琐碎事。   玉这种东西,碎了便是碎了,哪怕再好的匠人去补,也补不回原来的模样。倒不如他拣块更好的给赫连恒,也算赔不是了。   如此琢磨着,他扭头确认过四下无人后,蹑手蹑脚地推开书房门,蹿了进去。   他不好点灯,只能借着门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勉强看清楚书房里的状况——和他率军前往天都城时没什么两样,墙上挂着他亲手写的“我即大义”;几案上他爱看的兵书仍倒扣着,像是在等着他何时能再回来翻翻。   再见到熟悉的场景,宗锦却只有一声冷笑。   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到,定然是洛辰欢极力要求保持原本的模样,好全了他的“忠诚”。   宗锦没再多做停顿,摸着黑绕到了一旁的屏风后。那儿立着不小的木柜,上边是镂空架,下面有柜门。他早已不记得那些玉器被他塞在了哪个犄角旮旯里,只能拿起架子上的小方盒,一个个打开摸摸内容物,发觉不是玉再关上放回去。   万幸的是,他倒没记错。   那块富商孝敬来的玉,那块上好的金丝玉,触手生温,就放最上层的角落里。宗锦像做贼似的,时不时回头望着门外情况,迅速将玉收好,连着铅盒一同塞进怀里。   虽然不知道赫连恒那块红玉究竟价值几何,可这金丝玉鲜有,应该能说得过去吧?   他正想着,突然,纸门外浮现出了诡异的虚影。   那虚影眨眼便清晰地显现出人形,宗锦心一沉,慌忙拉开木柜下头的门,赶忙钻了进去。甲胄碰触到木柜,闷闷地响了两声;下一瞬门便叫人推开了,来人脚步缓慢,一步一顿地走进了室内。   宗锦僵在柜子里,屏息敛声,不敢动弹。   他没来得及将柜门关死,还留了一条窄缝;一股麦子酒的味道扑面而来,醇香浓烈。   只听得“刺啦”一声,屋内便亮起火光来,宗锦眯起一只眼,在缝里偷看是谁这么半夜三更跑到他的书房来。然而映入他眼帘的,是单手抱着酒坛的洛辰欢。   ——这个无耻叛徒,也不怕半夜鬼敲门,还敢来他的书房里。   洛辰欢佝着腰,点亮桌上的油灯;火光摇摇晃晃,映亮洛辰欢的半张脸。他就在尉迟岚的几案前席地而坐,将酒坛放在几案上,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两只酒盏。   “主上,”对方声音发涩,说话有气无力,显然喝多了,“今夜还是睡不着,便又想来看看你。”   ——呸,赶紧去死。   白日里见他在灵堂里那副道貌岸然的死相,宗锦只觉得怒火中烧,难以忍受。眼下洛辰欢素服简装,坐在几案前望着墙上他提的字……他却没那么生气了。   他们曾经是无话不谈的好兄弟,是共谋天下的知己来着。   “你定是在天有灵,我才会夜夜梦见你。”洛辰欢自顾自地饮酒,自顾自地说,“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若你投胎转世再来找我,我定一命偿一命。”   漂亮话还数他洛辰欢最会说。   若是洛辰欢喝得醉死过去,倒也算给他机会报仇雪恨了。宗锦思忖着,手便自然而然地摸上了自己的小腿。   尉迟岚最擅长一击必杀,机会近在眼前时,反而是他最冷静时。   屏风之后,洛辰欢丝毫没有察觉到柜里藏了人,痛饮三杯酒后,才喘着气道:“你可知亲手杀了你,我有多痛。”   这话像滚滚天雷,轰地劈在宗锦脑子里,当即劈得他一头雾水。   ——这人在说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无论柜子里的人如何惊讶、如何懵然,外头的人一概不知,只顾喝酒低语:“若非我娘出身皇甫,我情愿一生跟在你身边,为你生,为你死;可是我不能,主上,我不能看着我娘死在皇甫淳手里……是我对不起你。”   宗锦想想那晚不萧山上,对方下手时的快准狠,除了不解,还是不解。   他洛辰欢夜深不睡,借酒消愁,是在演给他的“亡魂”看?   明明是这等危机四伏时候,他却控制不住地想起另一个人——这场面他貌似在赫连恒身上也看过。   赫连恒好像也曾偷偷喝酒买醉,他都见过两回。   若洛辰欢此言真心,是为了他;那赫连恒又是为了谁,谁能让赫连恒那种伪君子借酒浇愁?   未等宗锦想出结论,洛辰欢再是一杯,再说:“若我不是洛辰欢,若你不是尉迟岚……是否有机会浪迹天涯,只你我纵情一生?我着实想念你。”   ——等等,等等,他有点听不明白。   “即便你已不在,可我知我这余生,心里都再容不下任何人。”   尉迟岚对情情爱爱不感兴趣,身为家主连娶妻生子这种头等大事也满不在乎;自然,他也从未对谁有过爱慕之情,不是很明白情啊爱啊有什么意思……哪有打天下有有意思。   可迟钝如他,现下都能听明白洛辰欢的话。   他一直以来当成兄弟知己的男人,竟然、竟然……爱慕他?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一边喜欢他,一边下手杀他还夺他家业?   宗锦震惊得一时松了气,呼吸声蓦地冒出来;他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嘴,谁知手肘又撞在了柜门上。   “咚”地一声闷响,微醺中的洛辰欢仍然警敏:“谁?”   他原本是想藏着到对方喝晕,或者对方离开;现在是藏不住了。宗锦眉头紧皱着,在“直接对峙”和“再等等”中犹豫了片刻。   谁知第二个声音突然出现:“是我,洛辰欢。”   门咯吱地响了响,又有人踏进了室内,还贴心地带上门。宗锦虚惊一场,却没时间等着平复自己狂跳的心脏;他再度凑近了柜门的缝隙,努力往屏风后看,想从狭窄的视野中看清楚来人是谁。   “你怎么会过来。”洛辰欢说。   “到处寻不见你,猜你就是在这儿。”   ——这声音……   宗锦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只看见高大魁梧的男人走到了他的字画前,露出了半张脸。   那是申屠文三,他此番回久隆的计划里要找的人,他除了洛辰欢之外唯一信任的人。   申屠文三嗤笑一声,对着字画道:“‘我即大义’?这字,我看多少次都觉得好笑;尉迟岚到死可能都不知道咱们是谁的人吧?……君上……皇甫差人递话来了,说是他带来的亲卫,少了一个,让我们防着点赫连恒……那人不好对付。”   【作者有话说:惨,宗锦实惨】 第二十三章 宗锦出柜   宗锦原以为自己对这些尔虞我诈看得很开——毕竟被亲弟弟都不知道暗杀过多少回——可此刻几乎让他不自觉发抖的愤怒,仿佛正在告诉他,他没有那么无所谓。   只洛辰欢一个也便罢了,竟然连申屠文三也是皇甫的人。   他信赖多年的左右手,都是别人递来的刀,架在他喉咙口。   所以说,那晚就是在皇甫看来最好的时机,可以杀了他,还不会被人怀疑,还能借机掌权,暗地里将尉迟家收入囊中,明面上却保持着“联盟”关系……对后续的战况来说,这都是一招好棋。   但心思缜密、手段阴毒如皇甫淳,也无法完全掌控局面。   他都不知自家弟弟是何时跟司马家攀上关系的,更无人猜得到赫连恒会横插一脚,突然出现。   ——好,好一个洛辰欢,好一个申屠文三……皇甫淳,这梁子结下了。   宗锦极力克制着自己冲出去宰了这两个畜生的冲动,牙都咬得发酸;外面两人却没有一点打算离开的意思,竟开始聊上了。   申屠倏然弯下腰,拿过几案上洛辰欢不曾动过的那碟酒。   “你做什么!”洛辰欢声音沙哑,“别碰!”   然而就在他说话的功夫,酒已经进了申屠的肚子里。申屠哈着气,笑得甚是嘲讽:“我说洛辰欢,人都死了,还是你亲自杀的,现在来祭拜他……以尉迟岚的性子,只会在地府嘲笑你惺惺作态。”   “……那又如何。”   “还是想想接下来的事更要紧,”申屠一边说,一边顺手提起酒坛,再斟一碟,“赫连来者不善。”   洛辰欢醉意朦胧道:“我知道,那又如何,我们在尉迟家苦心经营这么多年……”   宗锦眼也不眨,不愿意错过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   可忽地,一道小小的黑影出现在他眼前。那黑影太近,还在微妙地动;宗锦下意识地收回目光,转而看着柜门的边沿——一只比他拇指还大的蟑螂,正攀着柜门,触须轻轻摇晃。那蟑螂胆子大得很,也未把他当人,在那儿顿了顿后,直接往里爬了进来。   宗锦的手肘和柜门挨着,蟑螂便像找到了康庄大道似的,顺着爬上了他的手臂。   他是很想集中精神去听外面那两个乱臣贼子的话,可注意力不听使唤地落在了蟑螂身上。他的目光被牵引着,一路看见这只该死的蟑螂爬过他的手臂,正往他肩膀进犯;片刻后,他便感觉到脖颈处发痒。   他不怕这些玩意儿,但难免觉得恶心,甚至恶心得头皮发麻。   外面申屠说到“尽在掌中”,里面宗锦缓之又缓地挪动手靠近后脖子,陡然加快,准确无误地捏住了可恨的蟑螂。   蟑螂的腿还在疯狂地挣扎。   宗锦想也没想,干脆握拳,直接捏死。   可谁能想到,这是只身怀六甲的母蟑螂——宗锦只听见轻微地一声,像是水被挤出来了的声响;紧接着粘液便爆开在他手心里。   饶是宗锦再怎么记得自己现在是躲在柜中的,也被这瞬间的触感恶心得够呛。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开手甩了甩,又往柜门上嫌恶地擦了两下。本就未彻底关上的柜门,被他这么一擦,自然而然地便往外飘开。   年久腐朽的轴发出“吱”的一声。   “谁在里面?!”   申屠可不像喝得半梦半醒的洛辰欢,他非常敏锐,一瞬间目光便如同鹰隼,刺向屏风所在处。   “什么谁,这里是他的书房,”洛辰欢低声说,“要有谁在,也只有他在罢了……”   “我看你是喝酒喝傻了!”   只听见申屠一声恼怒的斥责,急促地脚步声奔着宗锦所在之处而来。宗锦的心脏砰砰狂跳,下一瞬柜门已叫人大力拨开,光涌入其中,映亮宗锦的脸与身上皇甫家的盔甲。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躲在这里偷听?”申屠怒骂出声,可看清楚对方领口、袖口的桃花纹后又疑惑起来,“皇甫军?你是什么人?”   宗锦倏地低下头:“……我,我来偷东西。”   “当真有人躲在这里?”洛辰欢踉跄着站起来,也朝着他们过来,“是谁,谁干擅自闯了主上的房间……”   “还不滚出来。”   他万万没料到,自己要找的人,和自己想杀的人,会以如今这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   最恶心的是,他除了忍,没有任何办法。   若只有一个洛辰欢,他尚有一搏之力;可添上申屠文三,恐怕他准备动手的瞬间,就会被申屠文三的刀捅个对穿。他自己手下的猛将,他当然最清楚不过。   就在情况危机万分时,宗锦狼狈地钻出木柜,低着头直接伏身跪在了申屠文三脚边:“……我,我是一时脑子抽了,只是想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白日里两人都和他打过照面,此刻要是认出他的脸来,自会知道他是跟着赫连恒进来的那个。而且,宗锦这张脸,不要太好认。   申屠文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忽然解下了腰间的刀,用鞘抵上他的下巴:“抬头。”   对方用力极大,根本不容宗锦拒绝。   这刹那,被好兄弟背叛,被刺杀,被人使唤来使唤去,还有他作为尉迟岚所经历过的他人的恶语与指责……所有的事都浮出了记忆长河,灌进他的眼里。   尉迟岚从不屑和这些人玩阴谋诡计,也不喜欢畏首畏尾。   不服,那就打;打不服,那就杀了;若是他输,那便是天命不顾惜他。   “老子是你主子,”宗锦抬起头,冷笑着道,“洛辰欢,老子来找你报仇了。”   ——   另一头的厢房。   “这尉迟府,修葺得还真气派,”北堂列坐在厅中道,“主上你看,那架子上的远山玉,成色都很不错……客房尚且如此,尉迟岚的榻岂不是金子打的?”   就连江意也有些惊讶:“早知道久隆富庶,没想到这么富。”   客房中央放着铜炉,江意和北堂列围在铜炉边上一面打量房中布置,一面闲话着取暖。久隆和轲州,天候差得很远;轲州的初冬还觉察不出冷,而久隆这一场雨,加之入夜,便冷得让人有些难受了。   只有赫连恒,懒散地坐在侧面的榻上,喝着北堂列刚给他沏的茶,手里握着书,垂头不语,像是看得认真。   直至北堂列试探着道:“主上就这么放了宗锦,他定然不会再乖乖跟我们回去了。”   还未等赫连恒说话,江意先道:“确实,主上为何要放了他,他到底在府里待过一段时日,若是偷偷看过什么……还是应灭口为好。”   赫连恒这才放下书,端起茶碗悠闲地喝上一口:“茶有些凉了,再沏一壶来。”   “主上今晚是不打算睡了?晚上喝太多茶容易睡不着……”虽是这么说,可北堂列还是乖乖地起身走了过去。   “今夜有事,你们也没得睡。”赫连恒说着,像是看书看得倦了,索性将书倒扣在桌面上。   北堂列刚提起茶壶,眼睛不听话地往书的封页上一瞥。   《尉迟艳话》。   “……”北堂列眉头顿时皱起,想问又不敢问。   赫连恒却没察觉到他的心思,只顺着刚才的话往下说:“江意今夜带四个人,去尉迟分家看看情况;待入了夜,北堂你便去和十里坡的人汇合,每隔一个时辰推进三里地,天亮时最好就在久隆城外。”   一听见这话,二人立刻来神,神色都正经起来。   北堂列说:“若是尉迟军阻拦……”   “不会,他们现在连主子都没有,”赫连恒轻声说,“不会轻举妄动。我们既然今晚忙碌无眠,皇甫他们今晚也不要睡。”   “我现在就出发?”江意道。   “不,”赫连恒说,“你乔装在尉迟府逛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动。”   这话接着前言,仿佛也隶属于战术;可北堂列总觉得这话扒开来看,字里行间都是“看看宗锦如何了”。再看看桌上那本《尉迟艳话》,北堂列根本按捺不住自己旺盛的好奇心,小声道:“主上莫不是想知道宗锦……”   男人冷淡地瞥他一眼:“他今晚必有动作,到底是有人特意送到我身边的,还阴差阳错,今晚便能知晓。”   “他能有什么动作,那么弱。”江意道。   “不管他有什么动作,”男人回应道,“我只想知道,究竟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宗锦说过的话那可太多了,虽然回忆起来基本上都是不堪入耳的辱骂。北堂列正琢磨着赫连恒话里所指的是哪件事;然而男人已经不耐烦了,手指在桌面上轻叩了两声,催促道:“茶。”   “立刻去。”北堂列便乖乖提着茶壶出去了。   江意这点比北堂列要乖巧得多,即便心里无所谓宗锦的生死,只要领了命,便不会耽误工夫。   转眼间客房内就只剩下赫连恒一人。   他忽然重重地叹息,侧着头望向旁边的窗。窗户开着一角,外头是他赫连家的精兵悍将正恪尽职守,以防有人偷听;再往上看是漆黑的天,无星无月。眼里的光景那样空旷,他心中却浮现出宗锦的脸。   倒也非全因大局而对宗锦做出这样的安排。   他救宗锦,因为尉迟岚。   他放宗锦自由行动,也因尉迟岚。   因宗锦和那人太像,仿佛投胎转世来了他身旁;又知道自己会因私心而乱了方寸,所以干脆放他离开才好。   【作者有话说:北堂列:主上主上,你在看什么书呀   赫连恒:尉迟岚同人文(成人向)   北堂列:???】 第二十四章 拷问(上)   “哈?”申屠霎时间没能听懂宗锦所言,只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你不是今日赫连恒身边跟着的那个……”“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接连而来的是洛辰欢的质问。   申屠没听清楚,微醺的洛辰欢却听清楚了。   他不仅听清楚了,甚至那点醉意都赶跑。只一眼,洛辰欢便认出这是今日在灵堂里对他几次三番出言不逊之人,还大庭广众下打破了众人暗默的规则,敢直接动刀子。   在尉迟岚的灵位前他便想说了——这人说话时那股狠劲儿、那股嘲讽,还有眼神,和他亲手杀死的尉迟岚,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眼下也是如此,洛辰欢看着宗锦,心绪混杂得难以名状。   “老子说,老子是你主子,”明明处在弱势,还伏身像在给他二人施礼似的,宗锦的口吻却傲慢,“洛辰欢,不记得是谁把你带在身边,教你行军打仗了?不记得是谁给你一口饭吃,替你求医问药了?”   闻言,申屠文三诧异地侧目看了看自己的同僚。洛辰欢因醉酒而泛红的脸,一瞬间变得寡白,双唇翕合着毫无底气地试探出两个字:“……主上?”   “你还知道你是谁的狗,不错,”宗锦冷笑着说,“老子就是尉迟岚,特意回来找你,还有你,算、账。”   无论眼前之人多么瘦小,脸长得多么柔和,伴随他一字一顿的话语所爆发出来的气势,都让洛辰欢心颤。就连申屠文三也有些懵了——他虽过去不似洛辰欢似的,和尉迟岚成日朝夕相处,到底也在尉迟家待了数年,对尉迟岚自然了解颇深。这话,这眼神,活脱脱就是尉迟岚在世。   可转瞬他又清醒过来,朝着宗锦道:“一派胡言,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冒充他?”   此言一出,洛辰欢倏然回过神。   宗锦和尉迟岚的长相、身形,并无半点相似……更何况,人是他亲手杀的,尸首也是他亲自处理掉的。除非这世上真有转世托生。   虽说呈延国不乏鬼神教派之说,可说归说,他们这些久经沙场、刀下不知多少亡魂的人,自然不会当真。   宗锦仍然没有彻底站起来,他像是谨慎得过了头,压低了腰和膝,一手拦在自己身前,一手放得靠后贴近小腿,是很常见的守势。   洛辰欢的眼神变得厌恨,声音低沉:“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子……”“管他是什么人,”不给宗锦再说什么的机会,申屠文三率先抽了刀,直直朝着宗锦而去,“敢冒充尉迟公,就是找死。”   他说得正气凛然,好似刚才在这间书房内嘲讽尉迟岚的人不是他,联合皇甫背叛尉迟的也不是他。那刀来得极快,如蛟龙出海,气势凶猛,直指宗锦的咽喉。这一击里的杀意不加掩饰——管他宗锦到底是受谁指示,在这里行窃听之事,杀了就能一了百了。   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宗锦贴在身侧的手蓦地抬起,手中变戏法似的多了把匕首。   兵刃相接,“叮”地一声脆响。   宗锦反抓着匕首,就靠着它防住申屠的刀;对方也未因为这点变数而动摇,仍往前发力,势头像是要将宗锦连着匕首一块儿捅穿。   宗锦的力气远不如申屠,较量不过片刻便显而易见地节节败退。   他不得不后退半步,以卸掉些力;申屠就趁势再压,更加凶狠。   “冒充?老子就是尉迟岚,”宗锦咬着后槽牙,话语从牙缝中生生挤出,裹挟着强烈地恨意,“是心虚不敢相信?”   相较之下,申屠余裕得多,勾唇一笑,戏谑道:“莫说你只是冒充的,就是尉迟岚本尊出现在我眼前,不过也是一杀了之……死人就不会碍事了。”   伴随着话语,申屠像戏弄野猫似的一点点加重力气。   宗锦再退,后脚跟“咚”地撞在木柜底,已然退无可退。   就在这时,一直不曾言语的洛辰欢,仿佛终于从醉意和方才的动摇中清醒了过来。他突兀地抓住申屠的手臂,急急道:“先别杀他!”   “为何?”   申屠刚说完,洛辰欢手一晃,便从他手里夺下了刀。这变数来得极快,宗锦只觉得匕首上的力道忽然松懈,他的手因惯性还不听使唤地往上移了些;紧接着,那把刀调转了方向,角度刁钻,果断迅疾,倏然插进宗锦的右肩,足有一寸之深。   “啊……”   宗锦咬着牙都没能忍住,立时痛得叫出声。   洛辰欢看起来是文弱书生,但能跟在尉迟岚身边的,就没有文人。他不如申屠力气大,却够快,够阴狠。刀尖入肉的下一刻,洛辰欢左手便亮出了随身的小刀,当飞镖似的甩出来,重重砸在宗锦的膝盖骨上。   宗锦便身不由己地再次跪下去。   洛辰欢冷眼看他,淡淡说:“赫连恒派你来的?”   “……谁,都……指使不了老子……”   这是实话,但在洛辰欢与申屠的耳朵里,就和每一个被逮住的细作并无差别,不过是嘴硬罢了。   于是洛辰欢再问:“你听到了多少?”   “敢做就要敢当,洛辰欢,”宗锦忍着痛,豆大的汗珠滑落额角,他却还在笑,“能不能男人一点?”   “那便是从头听起了。”洛辰欢像是听不见他的恶语般,“赫连的人,穿着皇甫的军装,知道这间书房……你背后的人倒是厉害,但事做太满反倒招人怀疑,莫不是司马太芙一手安排的?”   “司马太芙区区一个小娘儿们,能懂什么。”申屠不屑道。   宗锦忿忿回答道:“老子自己想杀你,就这么简单。”   洛辰欢没再跟他废话——这事极为重要,尤其重要的是宗锦有没有通过什么手段把消息递出去,或者留在哪处。若是尉迟岚遇害一事曝光,那皇甫多年的经营便会白费,安插好的这两颗棋子也会失去效用。   比起杀了这个人,撬开他的嘴更为重要。   洛辰欢轻飘飘地一转手腕,那刀尖便撑着宗锦的血肉旋转搅动。   宗锦咬着牙也无法克制惨叫从喉咙里漫出来,右肩传来的剧痛简直让他生不如死。温热的血浸湿了衣衫,汩汩不断往外冒,将他身上的甲胄染得猩红一片。血腥味很快便盖过了房中原本的酒气,宗锦无意识地往墙上望了望,“我即大义”四个字如同在嘲笑他的天真。   他过去真是觉得,只要能打,天下迟早是他的。   他过去真是觉得,无所谓世间俗人如何看他,只要他痛快便是对的。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脱离了“尉迟岚”的身份,没有了可调用的兵马;脱离“尉迟岚”的肉身,连自己的性命都保护不了……他又谈何武取天下。   忽地,洛辰欢像发了慈悲似的,将刀抽离了些。   ——再更用力地捅进去。   “说不说?”洛辰欢道,“我不擅拷问,但尉迟府有得是人擅长拷问。”   洛贼很愤怒,宗锦察觉得到。   至于这愤怒究竟是因背主求荣的事被他人知晓,还是因为他“冒充”了尉迟岚,宗锦便无从知晓了。   “若,若,若今日不是你……再杀我一次,”宗锦气喘吁吁,强撑着道,“那就是日后,老子将你,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宗锦的话断断续续出口,洛辰欢耐心听他说完,才终于拔出刀,蹲身下去仔仔细细打量了片刻宗锦的面孔。   他像是在确定什么,但却无论如何也得不出答案般,最后反手用刀柄狠砸在宗锦的颈侧,瞬间便让小倌瘫软下去,昏厥不醒。   申屠文三道:“直接杀了便是。”   “不,”洛辰欢说,“要问出来。赫连恒突然来访,本就有鬼;若是尉迟崇不但找了司马,还找了赫连,三家联盟我们没有胜算。……他一定知道点什么,能撬出一点是一点。”   “你也过分谨慎了。”   “我怎能不谨慎,”洛辰欢将刀递还给申屠,紧皱着眉小声道,“有人早早在这里等着我,那就是知道我会来他的书房;那天晚上的二十人,有一个人至今下落不明……总之这件事,必须谨慎。”   申屠文三虽然不喜洛辰欢这副婆婆妈妈的做派,却没再反驳。他捡起刀,草草插回刀鞘中,自己走进了屏风之后;洛辰欢则转头推开书房门,唤了几个下仆进来,将宗锦抬了出去。   夜色深沉,下仆抬着宗锦急匆匆往尉迟府更深处走。   江意穿着一身黑衣,倚在角落里某棵树后。他遵照吩咐在尉迟府里逛了一圈,才走到这附近,便听见隐隐约约的惨叫。那声音是不是宗锦的他难以判断,只能寻声走到这间房前。   接连而来的便是血腥味。   他便守在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里,等了片刻后,果真那房门打开来,有人……或者有“尸体”被抬了出来。夜色下他无法看清楚那是不是宗锦,但皇甫家的衣饰他认出来了。   眼瞧着“尸体”离开,江意依然在原地没有动。   约莫半柱香功夫后,申屠文三走了出来,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才匆匆离去。   ——房内烛火已熄,想必无人了。   他这么想着,就打算离开;谁知好巧不巧的,那里头又冒出了点动静。   门再度打开。   没想到里面竟还有一人,特意和申屠文三分开走,该是在避人耳目。只是江意为求隐蔽,躲得稍远,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脸。他盯了许久,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后,又等了片刻,才终于从树后现身。   江意无声无息地走到那间书房门前,一面警惕着周围的动静,一面背身靠门,比划了两下高度,才调转方向,小心翼翼地往客房那边回去。 第二十五章 拷问(下)   一开始,家族里也无人看好他。   都说三岁看老,从他记事起,自己就是在不断地犯错、不断被惩罚里交替着长大的。分家的老头每次见了他都摇头,摆出副惋惜痛心的样子;再阴阳怪气地和他死去的父亲说,“尉迟家的未来”“要慎重考虑”之类的话。   他们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更多的,不过是看本家这一脉无人,长子顽劣,次子庸碌,想将分家的孩子推上高位罢了。   尉迟岚的父亲从未对这些话有过回应。   父亲去世得早,三十五岁时染上了重病,用药物拖延着续命,硬撑了几年,却没能撑到四十。   “阿岚,你不适合掌家。”父亲死之前,断断续续地跟他说,“你性子太野,见事虽明,识人却不清,做事太鲁莽。”   “那又如何,”他那时还赌气道,“那父亲就让小崇当家,我绝对不说二话。”   “不,能领着尉迟家朝前的只有你,阿岚。你记住我的话,与你合得来的,不见得是好的;与你合不来的,不见得是坏的……你若想万人之上,就不要轻信任何人,人皆因利合,也皆因利散。”   “……”   “为父只要你答应一件事……”   “何事……”   “莫要让我们这一脉绝后。”   “……我记住了。”   当家之后遇上了多少人给他使绊子,他数都数不过来;最让他生气的还是弟弟,被人撺掇几句就来暗杀他。约莫是因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他再怎么生气,也没对弟弟下手。   仔细回想当初,那时洛辰欢已经在他身边做侍从了。   说不定父亲一早看出此人不善,才会那样叮嘱他。只可惜他并未真正领悟到那话里深意。父亲也真是的,也不说得明白点。   “哗——”   一盆冰冷的水泼在了宗锦的脸上。他立时从恍惚的回忆里脱出,下意识地张开嘴大口吸气,却被骤然涌进肺腑里的冰冷呛得咳嗽不止:“咳、咳咳……呸……”   宗锦缓缓掀开眼皮,眼前是噼里啪啦烧着的火盆,照亮周围的土墙,和墙上排成排的各色刑具。   右肩的伤口是否还在流血,他已然感觉不到;饶是一盆水泼上来,他也没感受到更恐怖的痛,许是身体已然麻痹了。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将衣襟浸湿;睫毛上的沾着的水滴模糊了视线,好半晌宗锦才勉强看清楚面前的情况。   眼前的人已不再是洛辰欢和申屠,而是两个他不怎么眼熟的人。其中一人持马鞭,一人则拿着刚才用过的水盆,正看着他。   持马鞭者道:“将军交代了,你何时想吐口,我们何时停。”   交代?交代什么?他连老底都亮出来了,还要如何交代?   宗锦喘着粗气,迟迟没有说话。尉迟家的拷问他也清楚,都是按照他自己的性子定下的——无须他们提出问题,只需要下狠手,到人受不了的时候自己吐口反而吐得更干净。   他如今被绑在刑房中间的木桩子上,身上的甲胄早被卸下,只剩下单薄的衫子。片刻后,带着小刺的特制马鞭就落在了他后背,抽烂了衣衫,抽出刺目的血痕。被抽第一下时,宗锦咬紧了牙关,硬是忍住了嚎叫;可接踵而至的后劲,让他绷得满脸通红,抽气声一声重过一声,听起来骇人极了。   那马鞭是用辣椒水泡过的。   伤口才裂开,第一波剧痛尚在最猛时,辣椒水便渗进了裸露的血肉里,就是嘴再硬的人都会崩溃得叫出来。   然后是第二鞭、第三鞭……宗锦不知自己撑过了几鞭,兴许第一鞭都没撑过,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在撕心裂肺地惨叫了。   这小倌的身体本就柔弱,还怕疼得紧;这样的剧痛接连不断地袭来,他就好似身处地狱的油锅里,被反反复复的煎炸。与这比起来,洛辰欢在肩膀刺的那一刀,可真称得上是温柔。   到宗锦痛到睁着眼也看不见,吸气都没有力气时,那人抽得也累了。   宗锦支离破碎的衣衫下,白皙的皮肤上一道道鲜红的伤痕宛若开在冥河河畔的花,艳红漂亮。男人揉着手腕,目光不自觉地在他背上游离,诡异的施暴欲不知怎的被这场面勾得蠢动。   忽地,在宗锦后背中央,蝴蝶骨下三寸的位置,有处不同于鞭痕的印子。   那人好奇地伸手,拨开碎布似的衣衫,将那块地方露出来——那里有块暗红的旧伤,鞭子好巧不巧地刚好略过了那处,使得痕迹还完整。那只是个实心圆,像血月,又像夕阳,显然是烧红的铁章烙上去的。   “没想到,居然是个贱籍……”那人惊讶道,“罪人之后也能在氏族里做卒子?”   另一人闻言,也凑过来看:“还真是,这是瞒着皇甫,还是皇甫家这么宽容啊……”   他二人只是受命行事,并不知宗锦的身份,只看衣饰便想当然地以为这是皇甫家的人。   贱籍和贱籍也并非都一样,有的只不过是无姓氏的下等人,有的却是几百年前和千代皇室作对之人的后人,是贱籍中的贱籍。宗锦从未注意过自己背后有什么,更不知道自己竟还有“罪人印”。   上等人如何折磨下等人都是常事,更别说他们本就受命于洛辰欢,要撬开宗锦的嘴。只是没想到宗锦看起来孱弱娇小,倒是很能隐忍;换成骨头软一些的,要不了十鞭子就会告饶。   然而宗锦早已无力管他们在说什么。   他全靠绑着他的麻绳维持站立,眼前一片黑暗,脑子更是混沌,拨不出一丝精神再去思考。   忽地,有人捏住了他的下巴,强迫着他抬起头。   “长得倒是挺嫩,看不出来骨头这么硬。”那人说着,意味深长地问,“有没有什么要吐的,这马鞭只是个开胃菜,你也不想再继续受苦了吧?”   这一个二个都该去死。   洛辰欢该死,申屠文三该死……轻信了这些人的自己也该死。   哦,他已经死了。   现在在这里活受罪的人是宗锦,是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罪人之后。   宗锦气若游丝,张开干裂的嘴唇,呼吸紊乱颤抖,许久才吐露出含糊不清地话:“有……”   “说吧。”   “洛……辰欢……杀了尉迟岚……”   这话就是笑话,那人先是一怔,接着便笑出来:“嘴硬?没关系,嘴硬刚好。……把他绳子解了。”   另一人惊讶道:“你做什么,他跑了怎么办?”   “就他,怎么可能跑,你只管解开。”   勒在腰腹的绳索一解开,宗锦便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直直往下坠,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接连着手上、脚上的绳子也松了,可正如那人所说的,他没有一丝力气挣扎,恍惚中好似能感觉到生命的流逝。   这么下去,就算他没有受到致命伤,恐怕也会因为失血、因为过度的疼痛死掉。   有人掰开了他的腿。   “喂你干什么……要是被洛将军知道了……”   “知道又能如何,我又不会弄死他……拷问嘛,嘿。”   “……没想到你小子对男人还有兴趣……”   “你看看他的脸,”伴随着这些话语,有人又掐着他的下巴,将他脸左右地摆了摆,“长得这么漂亮,我当然有兴趣;你玩不玩,你不玩你出去帮我放风……”   “……”   “赶明儿请你喝酒。”   “成。”   被辣椒水浸透的伤口摁在地面,宗锦明明能感觉到自己还睁着眼,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见。这具身体的痛觉已经麻木,他在这种剧痛里却还能察觉有人解开了他的腰带,将下装剥离。   赤条条的腿被人抓在手里,陌生男人粗重的呼吸在刑房里带着诡异的回响。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意识到即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宗锦像垂死的鲤鱼,在砧板上弹跳着挣扎。他的手胡乱砸在男人的脑袋上,可力气太小,根本不够看。男人不耐烦地捉住他的手腕,倏地压过他头顶,将他死死制住。   “……你他娘的找死,找死……”   宗锦在骂,但骂不出气势,骂不出力道。   陌生的温度印在他大腿上,犹如烧红的烙铁;那只手恶心极了,却不容他躲闪。   ——早知道是会遇见这种事,那还不如在赫连府的时候他自己给脸上划两道。   “放开老子……滚,杂种……”   与赫连恒荒唐那晚的事他一点印象都没有,现在却不同,他无力反抗,却依旧清醒。   “唔……!!”突然,伏在他身上的男人闷闷地惨叫了一声。   紧接着,握在他腰上的手消失了,有什么重物“咚”地砸在他旁边的地面。他奋力想睁开眼看看怎么了,眼前有黯淡的光,有人影,就在他面前。   “我还以为你真能杀了洛辰欢。”   他看不清楚那是谁,却能听清楚——这是赫连恒的声音。   是赫连恒啊。   没有由来的,宗锦竟觉得松了口气。   “与你合不来的,不见得是坏的”,父亲临终时的话不知为何,突然回响在他耳边。他一早便知道单凭自己,想杀洛辰欢是难事;他以为能在尉迟府中诸人里找到帮手,可却连申屠都是敌人送来的细作。   尉迟岚死去的那个瞬间开始,他便孑然一身;只是他太迟钝,竟此时此刻才察觉。   赫连恒似也没有搭救他的意思,并未扶起他,也没有朝他靠近。   宗锦不知男人在想什么,也懒得猜;他只是挤出身体里仅剩的力气,撑起他沾满血污的身体。   不远处火盆还在噼里啪啦地烧着,宗锦行动缓慢却坚定,一点点朝着赫连恒所在之处挪动身体,爬着前行。那只手逐渐靠近男人,到最后一步时却怎么也无法再挪动。他绷直了手臂,绷直了手指,在空中虚抓了几下,终于碰到男人的衣摆。   就像蛰伏丛林中伺机的豺狼,张牙舞爪扑向猎物,碰到的瞬间便死死咬下,再不松口。   他揪紧赫连恒的衣摆,艰难万分地仰起头。   “帮我,”宗锦的眼睛里汹涌着暴戾的光,“你帮我一次。”   他说得极轻,一字一句却钉在赫连恒心头。   “你帮我一次……我就把天下打了送给你。” 第二十六章 大男人救小可怜   半个时辰前,江意回了赫连恒休息的客房,细细汇报了所见所闻。他虽然未曾看清楚最后一个从那间屋子出来的人是谁,可比划过身形身高后,赫连恒便敢确认——那是洛辰欢。   洛辰欢和申屠文三自同一间房分批出来,刻意地避人耳目,自然是想要隐瞒二人交际之事。   赫连恒也没料到,那人身边的竟都是些不忠乱臣。   “……我循着血迹找过去,尉迟府后院有处暗格,能进地窖。”江意汇报说,“人该是带到地下去了。”   男人负手而立,沉默着未做回答。   江意也摸不透自家主上的心思——这点他不如北堂列,光是看神色,他一点也猜不出赫连恒在想什么;就像他不明白为何主上要将那个口无遮拦的小倌带来久隆,更不明白主上为何如此看重他。   那些“为情乱智”的议论,他全然不信,只觉得赫连恒的举动都定然有深意。   于是他再补充道:“看那血迹,该是重伤。”   “洛辰欢跟去地窖里了么?”   “他并未跟去,申屠也未跟去……主上现在打算怎么做?”   赫连恒思忖了良久,倏忽转过身,面色沉沉道:“你陪我去看看。勿要对尉迟家的人下死手,免得落人口实。”   “明白!”   论审视大局,江意不如北堂列;可若论这些“清理”的功夫,他可比北堂列出娴熟得多。他走在赫连恒之前,身上的黑衣使他能完全溶进夜色中,沿途尉迟家的家仆、看守,在无声无息中被江意放倒,拖到了道旁树丛中。   赫连恒就像在自家的院落中闲庭信步般,不紧不慢地往江意汇报之处走去。   男人心头隐隐有些不安宁。   宗锦会失败,他早有预料;可失败之后竟没有闹出任何动静,这不寻常。退一万步说,宗锦既去找了洛辰欢报仇,却未被洛辰欢直接处理掉……可见他身上有什么戳中了洛辰欢心思的秘密,又或者洛辰欢想从宗锦那里知道些什么。   去看看宗锦现下如何,理由能找出许多。   可真当赫连恒走进暗道中,听见里头凌乱交错的呼吸声时,那些由头便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江意做事极轻极隐蔽,站在阶梯处放风的人甚至没察觉到暗道开了。他感受到外面的冷风飘进来,转头的瞬间便有一记手刀狠狠劈在他脖子上。江意迅速且熟练,下手后便立刻伸出双臂,让人晕倒在他身上,再慢慢扶到墙边,好做到彻底的无声无息,不会打草惊蛇。   可赫连恒今天好似没什么耐心。   在江意摆平这个看守的同时,赫连恒从他二人身边快步走过,朝着地下室更深处而去。   空气里的血腥味很浓,是种不妙的征兆。   很快黑色的囚人房便映入了赫连恒的眼睛里。火光跃动着,落在伏地两人的身上;浑身是血的宗锦躺在冰冷的地面,两条腿赤着叫人抓在手中。而那个尉迟府的蝼蚁已经挤进了他两腿间,腰带也已敞开,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从赫连恒所在之处,恰好能看见宗锦的侧脸。   那张脸苍白得可怕,汗水沾湿了发丝,乱糟糟地贴在他的鬓角。他仍然在挣扎,只是没了之前赫连恒见识过的那种气势。   ——他不想让别人动宗锦,不管是洛辰欢,还是眼前这个。   男人动了动手腕,袖剑滑进手心里;那该死的蝼蚁只顾着接下来的腌臜事,对赫连恒的接近毫无察觉。   刀光一闪,立时割破了那人的咽喉。   江意过来地迟了些,就看见身着尉迟军装的家伙轰然倒地,在地上抽搐,流了一地的血。   ——明明特地嘱咐过他别下死手,这算怎么回事?   江意满脑的疑惑,却不敢开口询问,因为眼前的赫连恒,看起来心情很差。他只好站在原地,一边注意着暗道方向,一边等着赫连恒下一步动作。   赫连恒这才看见宗锦全身上下是怎样的光景。   他未见到明显的伤,只能看见已经被血浸得深一块浅一块的衣衫。宗锦的下装被扔在旁边,眼下那两条光裸的腿上还留有他人的指印,是红的,是血痕。   恐怕这血也是宗锦自己的。   “……我还以为你真能杀了洛辰欢。”男人这么说道。   伤成这样半死不活,就算是他,大概也再无力气还嘴了。赫连恒如此想着,正准备让江意过来把人抗走;谁知气若游丝的宗锦忽然间有了动作。   他翻过身,撑起自己狼狈不堪的躯体,将皮开肉绽的后背暴露在赫连恒眼前。那些伤痕怵目惊心,血流不止,看着都能让人觉出些痛。可宗锦却像是无所知般,拼命支撑着在地上艰难爬动。   是朝着赫连恒爬了过来。   宗锦每挪动一分都仿佛耗尽了气力,每每停下都像是再无力动弹。他总能继续下一次,伸出手,抠着地面,拖着娇小的身体往前拼命挪动。   如同石缝里的野草,奋力地生长。   明明满身是血,随时都会死去;却有磅礴的生气,再不断地扑向赫连恒。   男人站在原地并未动弹,就看着那只染血的手慢慢靠近他的衣摆。碰到他的瞬间,宗锦蓦然抓紧,死死揪着他的衣摆不放。   赫连恒垂头看他,他仰头看赫连恒。   “帮我,你帮我一次。”   宗锦眼里的光透着嗜血的杀意。男人从未见过哪个将死之人,还会拥有这样的眼神;非要说的话,那便只有尉迟岚。   即便身处死局,也不会服半点输的人,约莫这世上只有那一个。   “你帮我一次……我就把天下打了送给你。”   “……好。”   赫连恒没有犹豫,直接应允。   宗锦勉强地勾起嘴角,挤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但他的极限也就到这里了,笑容不过须臾便收敛,头也跟着垂了下去。唯有那只手还死死抓着不放开,像是生怕赫连恒反悔。   男人突兀地褪下自己的外衫,露出玄色的单衣。他蹲下身,将外衫盖在宗锦的身上,再握住紧抓着自己衣摆的手,一点点掰开。   在一旁的江意不经意地瞥见这幕,欲言又止地迟疑片刻,还是问道:“主上,要带他走的话我来……”   江意话未说完,赫连恒的双手已穿过宗锦的颈下膝窝。   娇弱的小倌终于有了娇弱的模样,他被赫连恒打横了抱在怀里,身上裹着绣满四棱标的单衣。宗锦已没有力气再抬头,又或者搂住赫连恒以免自己摔下去。他什么都做不了,像是昏过去了般头往后仰,手也无力地腾空甩着。   赫连恒抱着他,转头重新踏上暗道的阶梯。   江意再问:“这具尸体怎么处理?”   “烧了。”赫连恒道,“连着这里一起。”   “是!”   江意办事妥帖,男人带着小倌脚步匆匆地折返,过了中庭后便能看见隐隐闪动的火光。但赫连恒无心管那些,在有人高喊“走水啦”之前抱着宗锦进了安排给他的客房里。   他将宗锦放在卧榻上,怎知对方的后背才碰上被褥,便疼得抽动。他只好多费了些功夫,放轻了动作将人翻转过来,趴着放了下来。   赫连恒皱着眉,一面思索,一面再度走到了房门口:“谁来都不见,就说我已睡下。”   门口守着的精兵当即颔首道“是”,他合上房门,甚至将门闩也扣上。   自己的手上也沾染了不少血。宗锦的血。   屋里有一早打好的水,他过去草草处理干净自己的双手,再取下挂着的毛巾,浸湿,拧干,走回卧榻旁。   小倌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如今病弱寡白,嘴唇紧抿着,处处写着可怜。   外头逐渐嘈杂起来,脚步声纷乱,似在为了救火而忙碌。屋里却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一个紧绷急促,一个沉缓轻微。   男人在床沿委身坐下,拨开宗锦烂布条似的衣衫,用拧得半干的毛巾擦过他伤口上的血迹和脏污。   可毛巾才触上去,小倌便痛苦地哼出声,不安地扭动身体,往远离他的方向躲闪。   宗锦若是清醒着,决计痛死也不会示弱。   这么想来,会因为痛而闪躲的宗锦反倒显得可爱了。   赫连恒只好出手摁住他,再轻些擦上去。只因无处可躲,又痛得生不如死;小倌喉咙里冒出呜咽之声,呼吸也愈发慌乱。   “忍忍,”赫连恒不自禁道,“再忍忍,很快便好。”   不知是因为认得他的声音,还是因为已经无力再对痛做出反应;宗锦果真稍稍安宁了些,由着毛巾擦过他背后的伤口,也没再试图躲开。   这些人下手狠辣,可又未对宗锦的要害下手。   只有拷问,才会如此。   洛辰欢想从宗锦的嘴里撬话出来。   虽然赫连恒不知洛辰欢想问出什么,可却能理清楚一件事——宗锦之前所说的“是洛辰欢杀了尉迟岚”,现在看来是真的了。   赫连恒擦得小心而仔细,时间也花了许久。他收拾完那些鞭伤,去拿了外伤药来准备替宗锦上药,却在动手前看了看宗锦的脸。   有泪水渗出了眼眶,沾湿了宗锦的睫毛。   男人无意识地伸出手,指尖碰触宗锦发凉的脸颊,再慢慢靠近他紧闭着的眼,轻轻替他拭去那些将落未落的眼泪。 第二十七章 上药   外头手忙脚乱地救火,嘈杂了许久才安宁下来。   深宵已至,赫连恒侧身在榻边坐着,无名指蘸上药膏,涂上宗锦背后一道道狰狞的伤口。这若不好好处理,日后定然要留疤。只是他们如今身在尉迟的地界,洛辰欢救完了火,定然会察觉尸体少了,轻易便能猜出来有人救走了宗锦。   此刻不能大张旗鼓地寻大夫来,只能先做些简易地处理。   宗锦只觉得后背剧痛,可又有些微的痒。有什么冰凉地东西触及他的伤,原本火烧似的疼痛便会因此缓解不少。他感觉自己还醒着,可意识被关在漆黑中,既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动作,也无法睁开眼看看如今的情势。   赫连恒的出现,赫连恒将他救出刑房……一切都扑朔迷离,亦真亦假,以至于他自己都不知这知否出自他的臆想。   倘若是真的,那世事弄人,真够嘲讽。   伤他的、要杀他的是他尉迟家的人;救他的、此刻替他上药的反而是尉迟家的敌人。   男人微凉的手碰触到他背后最后一道伤,在他腰眼处;那里怕痒得厉害,自然也更加怕疼。宗锦在昏昏沉沉中不由自主地抽气,气息颤抖不止。他看不见,却能感觉到赫连恒动作顿了顿,接着便放得更轻,好像是在怕他痛。   ——他又不是什么柔弱的小姑娘,要上药就赶紧上,有什么好顾忌的。   宗锦虽在心中如此腹诽,可却隐隐有种难以名状的松缓。比起洛辰欢和申屠文三,他反倒更能确认赫连恒不会杀他。所以即便是现在这惨状,即便将后背完全敞露在赫连恒眼前,他也不必警惕。   很快,药膏便均匀地覆盖住那条鞭伤。   他能感觉到赫连恒的手离开,紧接着便是窸窸窣窣衣衫在动作间摩擦出的细微声响。卧榻忽地动了动,男人似已经起身要离开。他就在这时,终于勉强睁开眼。   宗锦侧脸压在枕头上,一睁眼便看到的是赫连恒的侧身,和拿着毛巾的手。   这处本该有块红色的佩环。   小倌突兀地一动,手在床榻上慢慢挪动。这点动静便抓住了赫连恒的注意,男人脚步停驻,垂眼看向榻上的人。   可宗锦并未发现他正看着自己,只顾着挪动手,慢慢摸到床沿,再继续往前。   他想拽住赫连恒的衣衫,可实在是碰不到;反倒是赫连恒的手,离他还稍近些。于是宗锦冰冷的指尖勾住了男人的手,哑着嗓子说:“还有……”   “嗯?”男人沉沉回应道。   “肩膀,”宗锦说得小声,话语间裹挟着沉重的吐息,“还有,肩膀……洛辰欢那个狗杂种……”   赫连恒只问:“坐得起来吗。”   宗锦倒是想回答“能”,可如今他连动手都这般费劲儿,哪还有余力支撑自己坐起来。往常他狂妄嚣张,嘴上说什么,心里便想什么;偶尔他也有认栽时候,也同样的坦率。   小倌缓缓眨眼,似乎视线尚未彻底恢复清明:“……起不来。”   男人并不多话,弯腰扶住在他腰侧,稳稳地将人扶起来了些,再让他转过身,后背朝墙。枕头恰好成了垫子,垫在宗锦腰下没那么惨的位置。   他不敢靠住床头,只能歪着脑袋,倚在旁边的木框上。   屋内灯火幽微,赫连恒仅留了两盏烛火。因此,男人半张脸都在阴影里,即便宗锦抬眼也看不清楚。他沉沉吐息着,不知怎的嘴里忽然蹦出句无关紧要的话来:“……那玉佩的事,并非我本意。”   “……”赫连恒怕是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微微一怔后才回应,“我知道。”   “我弄了个,弄了个东西赔你……”宗锦一边说,一边抬起他发软的手,十分勉强地摸到自己前襟,一下一下摸索着扯开衣服。   赫连恒不知他是何意,就在旁看着他将衣衫敞开,缩了缩肩膀。   衣衫滑下来,露出宗锦的右肩,和血淋淋的洞。赫连恒只知道他后背受了鞭刑,全然不知他竟肩膀也被伤成这样。那处血洞隐约能看到翻出来的肉,像被刀挑出来的伤。   仅仅是这么点动作而已,宗锦又出了一额头的汗。   那张脸毫无血色,嘴唇也泛白。然而宗锦再开口时,说得却是:“……他娘的,怎么不见了?”他说着,手愈发急躁地在自己胸腹下摸了阵,直至摸出来一个小布团,他才缓缓吐了口气。   “算了……”宗锦说,“药给我,我自己上药……”   赫连恒的目光却落在布团上:“那是什么?”   “没什么……”宗锦下意识地将布团往自己腰后拨了拨,“药给我啊。”   “你这副样子,还有力气替自己上药吗。”   “不然呢?”宗锦眉头微蹙,模样又脆弱又透着些烦躁,“那你帮我。”   方才若不是他昏迷不醒,赫连恒恐怕也不会亲自替他上药——到底是四城之主,哪能喜欢伺候人?宗锦笃定男人会把药给他,说完便侧头看向自己肩膀上的创口,一边在心里暗暗辱骂洛辰欢是个禽兽不如的杂种,一边等着男人将药递给他。   谁知下一瞬,赫连恒的影子忽然覆上了他的身体,将烛光都遮住。   宗锦不明所以地抬头,就看见男人再度坐回了他身旁。   赫连恒的脸仍是那么平静,他握着被血染红的毛巾靠近宗锦的伤口,在擦拭之前通知似的低声道:“忍着点。”   不等宗锦回应,湿润便触上他肩膀处血肉泥泞的伤。   宗锦倚着木框霎时间便疼得龇牙咧嘴直抽气。饶是如此,他也没叫出声,只是别过眼索性不看自己糟糕的伤。   赫连恒与他对面而坐,认真清理着伤口周围已有些凝固的血。宗锦的视线无处安放,飘过不远处的烛台,又飘到房内的木架。这虽然是客房,但也曾是他的家;陈设装饰都未曾改变,他却已经变了。   物是人非,大抵也就是这个样子。   他不愿意再捉着这种惆怅不放,垂眼不再看周围的景致。于是自然而然的,他的视线便落在了眼前那张俊美的脸上。   若要比男人味,赫连恒肯定不如曾经的他;可若是论及精致,那赫连恒还是能胜过他一筹。   因对方正低着头,高挺的鼻梁便显得尤为亮眼。   在往下是紧抿着的薄唇,算是好看的,却让宗锦不禁想起好像曾从谁嘴里听说过,“薄唇寡情”……大概指得就是赫连恒这样的唇。   他知道赫连恒曾有过一房妻室,过门不久便病逝,后来赫连恒也未再娶。过去他还觉着赫连恒用情太深,可真当和赫连恒相处过这段时日后,他又觉得赫连恒对他的亡妻似乎并无感情。   赫连府里没有设神祠,赫连恒的卧室、书房中也没有佛龛香案,像是连四时祭拜都不曾在意。   他如是思忖着,眼前不知为何忽地闪过一个陌生的画面——他坐在赫连恒身上,也是如现在的角度般欣赏赫连恒的薄唇。   奇了怪了,他几时坐在赫连恒身上过?   恰逢此时,毛巾剐蹭过痛处,宗锦“嘶”地抽气,猛然回过神来。他再低头看自己的右肩,多余的血垢已经被清理干净,伤口也未继续渗血,现下能隐约看清楚洛辰欢的刀搅烂了的肉。   赫连恒微微直起腰,揭开药膏的盒盖,无名指抹了些出来,再度凑近宗锦。   男人束着的长发因这动作而滑落肩头,落在宗锦的手背上。   凉凉的,有些丝滑,摸起来还挺舒服。   宗锦不自觉地勾了勾手指,自然而然地搅进发丝中,竟就忘了收回手,搅弄着玩了起来。这恰恰好帮他分散了些注意,不会再一门心思地惦记着肩膀的痛。   男人对此毫无察觉,只不紧不慢地替他上着药,说:“待离开尉迟府,我再让北堂去寻大夫来替你好好处理。”   “无所谓,上上药,自己会好,”宗锦轻声说,“不必管。”   “为何会被抓住?”   “因为技不如人,”宗锦一面玩弄着赫连恒的头发,一面叹着气回答,“我连你都打不过,洛辰欢又和申屠勾结……”   “我可以替你报仇,只是还不到时候。”赫连恒说,“我们现在到底是在久隆,即便我安排了人,真要打起来,未必能占了尉迟的便宜。”   “我又没让你跟尉迟家作对。”宗锦不满道,“洛辰欢配做尉迟家的人么,还想夺权……尉迟崇可真是个废物。”   这话不像尉迟家下头的小人物会说出来的,口吻反而很像尉迟家的长辈。   赫连恒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继续道:“当真是洛辰欢对尉迟岚下的手?”   “我已说过几次,”宗锦沉声说着,即便如此虚弱,也难掩心里的愤怒,“赫连你细想想,若非偷袭,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尉迟岚;若非有内应,尉迟家兵分三路往天都城,为何敌人偏就知道尉迟岚的小队抄了山道;若非是尉迟岚信任的人,怎么可能一点讯号都没留给其他几支人马……嘶……”   他越说越激动,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拳,一下子肩颈处的肌肉都绷紧了,扯着伤口猛地疼起来。   赫连恒只好先停了手,等着他缓过去,在继续一点一点将药膏抹上去。   “……我又何必骗你。”宗锦说,“我若是有半句虚言,我不得善终,行了吧?”   “那你想怎么做?”   言谈间药已经上好,赫连恒忽地起身,垂落的发丝也从宗锦指间溜走。   宗锦无意识地搓了两下手指,似有些惋惜;但他的心思已不在这上头,而是在要如何对付洛辰欢上。   男人不知从哪里弄了纱布来,再度坐回宗锦面前,小心缠上宗锦的肩膀。   “我也不知道,”宗锦乖巧地抬起手臂,好让男人包扎得更轻松,“总之不能让洛辰欢成了尉迟家的掌事。……赫连,这对你只好不坏;白日里你就该看出来了,洛辰欢身后是皇甫,尉迟崇和司马在合作;皇甫淳如果明面上掌管晏州、长洲、秦州三地,暗地里还将尉迟家的地盘收入囊中……久隆有的是粮草,到时候再打起来,你赫连也打不过。”   闻言,赫连恒眼底闪过略微的惊讶。   这些事若从北堂列嘴里说出来,倒是很稀松平常;可从一个小倌嘴里说出来,着实有些奇怪。   哪有在娼馆里贱如草芥的小倌,心系天下大势,还能将其中的利害都想得明明白白?   片刻后赫连恒替他包扎完,道:“你很会看。”   “我会的不止这么点,”宗锦想伸手擦擦额头上的汗,却没有力气,“我还知道接下来你要对付枞坂,等到枞坂无忧,你才好对付皇甫淳。”   “看样子你是真觉得能把天下打了送给我。”   “当然,”宗锦眼里冒出凶悍的光,“我言出必行。” 第二十八章 有人睡觉有人忙   尉迟府的失火骚乱只持续半个时辰不到,火势本就不大,加之救火及时,并未引起多大的骚乱。   只是洛辰欢就算察知尸体少了宗锦的,也不好在三更半夜大张旗鼓地搜查——赫连和司马都还在府邸里,各自带的人马数目尚不知详情,贸然冒犯只会给他们发难的借口。   因而扑灭“意外”的失火后,尉迟府里便没有了其他动静。   无形的风暴在寂静中酝酿,很快就会爆发。   高墙外的树梢上,灰背隼金色的眼似在发光;它悄无声息地展翅,往尉迟府内滑翔几息功夫,倏然落在偏院的树梢上。   客人的厢房便在偏院,大多厢房都已熄灭烛火,外头守着的各家兵士们也不如上半夜时精神,有的甚至都倚着廊柱在打瞌睡。   片刻后,有道黑影循着灰背隼飞过的线路,无声无息摸进了偏院里。黑影没有任何犹豫,直奔赫连恒的房间。   “吱——”   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身黑衣的江意窜进去,背手再合上房门。   屋里只剩下侧窗旁的一盏烛火,他一眼便看向那边,自家主上斜斜靠着方桌,手支着侧颌,闭着眼休憩。他再往卧榻上看——那小倌正趴在柔软的被褥里,睡得正香。   江意不由地啧了下嘴。   他真是不明白这小倌到底有何可取之处,嘴坏吗?为何北堂对这人兴致勃勃,主上也明显地优待?现在还喧宾夺主,他睡榻上,赫连恒坐着休息?身为赫连家忠心耿耿的将领,江意只觉得此举太冒犯。   “情况如何?”突然,赫连恒低声道。   也不知是开门声吵醒了他,还是啧嘴太刺耳;江意三两步便走到了赫连恒跟前,躬身作揖:“……如主上所料,尉迟分家外都有重兵把守。”   “皇甫的人?”   “看衣着,应该是尉迟家的。”   赫连恒皱了皱眉,许是刚从休息中醒过神,还有些疲惫只之感:“……分家定然也是支持尉迟崇,断然不会支持一个外姓家臣篡权夺位。”   男人短暂地想了想,又道:“看守的人多吗。”   “每家都有百人在守着。”   “若要你去收拾干净,能做到吗。”   江意沉思着,有些不确定:“一家的话,应当可以。只是十人我都需带去。”   “那自然任你调遣。”   赫连恒语罢,从坐塌上起身。江意也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好伫立在原地,用眼神跟着男人,随时等候对方下达命令。然而男人竟走到了位于客房另一端的书桌前,捻着墨块在砚台中轻轻磨了磨。   江意立刻拿过旁边的烛台,跟了过去。   男人不紧不慢研着磨,江意不声不响在旁边掌灯。二人几乎没发出多余的声响,屋内隐隐还能听见宗锦浅浅的呼吸,和偶尔翻身的动静。   不消片刻,赫连恒沉着脸提笔,草草蘸过墨汁便在备用的书帛上飞快写起来。男人的字比他的脸要飞扬跋扈得多,虽然刻意写成小巧,却难掩锐利的笔锋。   他边写边道:“一会儿你带人,从司马的人那儿弄几身行头,再去挑一个分家,帮他们把看门狗处理干净;司马太芙应当会很乐意接下这功劳,到时别漏了风,别叫他们觉得我们有别的盘算。”   “明白。”   “从这里到三河口,你的隼要飞多久?”   “两个时辰左右。”   赫连恒未再询问,写完两行字便放下了笔,拿起刚写好的书帛稍稍晾了一阵。这墨好似也品质不错,字迹干得很快;男人将它叠好了卷成半指宽的小卷,转手递给了江意。   江意点点头,走到侧窗边吹了声极轻的口哨。猛禽即刻便振翅飞了过来,他一打开窗,灰背隼灵活地钻进来,在他手背上立住。赫连恒写下的书帛被塞进了隼脚上绑着的信筒中,江意又不知和它示意了些什么,很快灰背隼便飞入夜空中,倏然远去。   “那我便带人过去了,主上。”   “嗯。”   临出门前,江意又多嘴了句:“再有两个时辰天才亮,主上应当休息会儿。”   男人未有太多反应,端着烛火走去了床榻边:“……嗯。”   江意看看他,又看看趴在床上的小倌,脑子里转来转去的只有“红颜祸水”。   江意离开,赫连恒在床沿看了些时候。宗锦伤不致命,但伤得很重;可他睡着后竟还是副全无防备的模样。   男人放下手里的烛台,转手碰了碰宗锦的脸颊。   对方睡得太沉,好似一点也没察感觉到。于是赫连恒的手又伸向了枕下,一点点得往里进入,到几乎整只手都压在小倌脑袋下时,才摸到布包。   ——当时他没太在意宗锦从怀里拿出了什么,这会子突然想起来,倒有些好奇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有些话宗锦说得倒也没错,他们赫连家的家训可从未有过什么“顶天立地”“光明正大”。   赫连恒从不在意手段如何,他只在意结果。   只要结果如自己所愿,那是小偷小摸,还是使些阴谋诡计,都不重要。   男人两指夹着布包,另一只手也探进去,微微抬着宗锦的脑袋,慢慢将布包扯了出来。伴随着宗锦均匀平缓的呼吸,他掀开布包的边角,终于看到了里面的东西——碎了的红玉一颗颗挤在里面,大小不一,还有些细碎的玉渣子,像是当时匆忙在地上敛起的。   从他身上夺走的那部分也好好在里面。   男人情不自禁地勾起唇,只觉得有些微妙的好笑。   这红玉佩环确实是他母亲的遗物,但也只不过是诸多遗物中的一件罢了。红玉少见,他母亲喜欢,他也觉得合眼,便一直随身带着,不想会被宗锦胡乱的举动撞碎。   更未想到宗锦会悄悄收着,好似多看重。   他细看了一阵后便将布包了回来,再依着刚才的手法将东西重新塞回宗锦枕下。   怎料拿时宗锦毫无察觉,放回时宗锦却突兀地醒了。宗锦眼都未睁开,只是张口如梦呓般含糊道:“谁?这么大的胆子……我说过我就寝时谁也不许进卧房……”   “……”   看样子确实是在做梦,也不知梦里他到底多尊贵,开口便如此霸道。   赫连恒未回话,只缓缓抽出手。   可宗锦确实是醒了,说完竟缓缓睁开了眼。他眸色朦胧,看了好半晌,像是认清了眼前的人是赫连恒后,才重新合上。紧接着,他撑着自己沉重的身躯,动作缓慢地旁边挪了挪,再挪了挪。   不消片刻,床榻靠外那一边便腾出了位置。   宗锦白嫩纤细的手伸出被褥外,五指叉开,拍了拍他刚睡过的位置:“……睡吧,位置腾好了。”那只手拍完就没了力气,索性落在那处并未收回。   男人轻轻嗤笑一声,握住他的手腕,将手放回了被褥中。   ——   翌日。   尉迟府上下都是被正门外的喧嚣吵醒的。天色才刚亮,便有几十人围堵在尉迟府正门,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为首的几人满头发白,身着绸缎华服,处处可见三丛火的纹样,和门外长廊雕刻的三丛火互相呼应着,显得极为和谐。可他们气势汹汹,像是要来问罪;门口尉迟的小卒满脸无奈,却只能死死拦住他们不让入内。   “若无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尉迟府……”   “允许?谁的允许?洛辰欢这个背主求荣的狗贼吗?”站在最前列之老人拄着龙头杖,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敲打着阶梯上的砖石,“让洛辰欢滚出来!”   “太爷爷您可别气坏了身子,”老人身后的小姑娘连忙挤上前搀扶住他,接茬道,“堂哥不在了,府里的事当然该二太爷做主,现在是怎么?一个姓洛的平民,就想掌尉迟家的事了吗!”   见这情形,守门的几个兵士急得额头冒汗,既不敢放人进去,又不敢强硬地拦着——后面那些少男少女不说,前面这几个老人他们就算没见过,也能猜出来是谁。   全是尉迟家的长辈,就是尉迟岚现在站在这儿,都不得不低头作揖叫声“太爷”。   “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别为难我们……”小兵说着,忍不住回过头往府里看,去通报的家伙怎么还没回来。   通报之人他没见着,倒是尉迟崇和洛辰欢,两个人分别从两个方向过来了。   小兵如获大赦,忙道:“来了来了,洛将军和二少来了……”   尉迟家二太爷再是一敲石板,怒道:“洛辰欢他不过一个下臣,怎可名字先于尉迟家族人?规矩何在?!”   “二太爷怎么大早过来了,”率先回话的是洛辰欢,“你该知会一声,我好亲自派人去接您过来。”   “老朽担不起!”二太爷冷笑道,“你莫不是想说,将尉迟几个分家派人团团围住的是小崇,不是你吧?”   随着这话,尉迟崇也到了大门前。   见到自家长辈时,尉迟崇几乎眼睛发光,转瞬便跟随二太爷一起怒视洛辰欢道:“就是!姓洛的!你别说那不是你做的!”   洛辰欢深深吸气,嘴角挂着笑,眼神却冰冷:“怎么会,若是我派人守着……二太爷亲自驾到,我怎会不知呢。……这其中兴许有些误会,容我给诸位解释解释。” 第二十九章 对阵(上)   宗锦再睁开眼时,外面似有争吵声。   “唔……嘶!”   他下意识地要从榻上爬起来,刚一动弹便被肩膀、后背的伤疼到抽气。上了药,经过一夜的休整,伤口有没有好些他不知道;可他精神好多了,感官也更敏锐了,反倒比昨天更觉得疼痛难耐。   宗锦无奈地又趴下,理了理自己满脑子的乱麻。   尤其是昨夜的事,从他自个儿书房里遇见买醉的洛辰欢,再倒赫连恒把他从刑房里救出来上药。窗外天色已明,昨日已过,今日洛辰欢便要继续他所谓的“委任”。按昨日的情势来看,除非赫连恒率人直接打进久隆来,否则光凭司马太芙,是断不可能阻止洛辰欢的。   毕竟一半以上的人马都在洛辰欢的管辖之下,再加上受命于申屠的那批军士……怎么想他家的废物弟弟也不可能赢。   要是家中那几个老头子愿意出来说句话,情况都会好些。   就在此时,外头难以听清的争吵中,忽然冒出一句清晰无比的“就算是阿岚在这儿,也不敢如此跟长辈说话”。   宗锦倏地来了神,忍着痛从榻上爬了起来。   伤及后背不似伤及手脚那样不方便,可随便做点什么都会牵动伤口,使得他动作缓慢得像个迟暮老人,光是坐起身,将腿放下床,就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小倌连鞋也顾不上穿,仔细听着外面的争吵声,赤脚噔噔噔地跑着往门边。   只是争吵恐怕在前院的正堂,除了那一句之外,宗锦再听不清楚其他。这事发展得好像就是他在暗中操作般,他才想着要老头子来掺和才行,老头子貌似就真来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拉开门便埋头往外冲。   “!”   可他才踏过门框,便一头撞上了某个硬实的胸口。   宗锦痛得眉头皱成一团,半晌没能靠自力退回去。倒是对方,见他好似站都站不稳的模样,连忙伸手搀住他,自己后退两步道:“……你不是受了伤么,乱跑什么?”   小倌狂吸气忍痛,对方像是一刻不愿意在外面多停留似的,推搡着他的胸口挤进屋里,倏地关上门。   宗锦还没抬头,就闻到一股强烈地血腥气。   他视线落在对方的腰际,灰白的衫子与银色铠甲——这是司马家的衣饰。但更引得宗锦在意的,是铠甲上沾着的血。那血已经凝固成褐黑,衣衫上也有大块大块被血染透的痕迹,就像是这身衣饰的主人刚从战场上杀回来。   “你伤得那样重,最好别下床。”那人又说了句,然后宗锦便看到了他的脸。   是那个玩鸟的江意。   江意一边问,一边背对着他,眼几乎要贴上门缝地窥视着外面。   “尉迟家的老头们来了是不是?我得去前面看看。”宗锦道,“倒是你,你打家劫舍去了?还穿司马家的衣服,弄得这一身血……”   他话说到一半,脸色倏地变了——这里是久隆,到处都是他的“子民”。   “玩鸟的,你不会在久隆滥杀无辜了吧?”宗锦声音都低沉了许多,如此问道。   “我是奉主上的命,”江意转回头,没与他目光接触,直接内室走,“去把守在尉迟分家的兵清理掉,他们无不无辜我不清楚。”   江意的后腰还绑着包袱,只见他旁若无人地解下来扔在桌上,转手就开始卸甲,当着宗锦的面宽衣解带,直至剩下同样染血的里衣。那包袱里装得是套深紫的劲装,像是临时采买,并不见什么特殊绣纹。   宗锦对他换不换衣服毫无兴趣,只对他说的事有兴趣:“所以分家的人来了对吧……算了,我自己出去看看。”   江意动作利索,系着腰带道:“你还是别出去给主上添麻烦了。”   “我添麻烦?这本来就是我……”   ——这本来就是他家的事。   “算了,我懒得跟你一个家臣解释,”宗锦改口道,“你换你的衣服,我做我的,不冲突。”   说完宗锦便要继续出门。   江意原是不想管的——他只做他该做的事,既不会偷懒,也不喜欢往自己身上揽多余的事。可他这瞬间不知怎的,视线不经意瞥见了宗锦的脚后跟。这弱唧唧的小倌就连脚也比小得跟女人似的,弄得江意竟觉得自己冒犯,不该盯着他人的脚看。   “至少穿上鞋,”江意别开眼道,“况且你现在出去不好,昨晚你才被洛辰欢捉住,现在出去再被人看见,岂不是自投罗网……你应该等主上回来,听令行事。”   宗锦这才察觉到自己脚掌冰凉,寒意正往他脚心里钻;他只好折返回卧榻附近,粗鲁地将脚插进鞋里:“大不了我不出面,我只在无人角落听,洛辰欢不会发现的。”   想起昨晚被安排着去查看小倌的动向,江意越想越觉得麻烦,更有种莫名其妙的直觉——这小倌只会找麻烦,不能让他胡乱行动。   “你头发上的血,”宗锦忽地说,“别忘了擦,不然一看就知道你出去打家劫舍过去了。”   “嗯?”江意愣了愣,扯过自己肩头的发辫到眼前瞧了瞧,果然有已经凝固的血浆,将头发粘成了一股股脏兮兮的模样。他连忙拿着染血的脏衣物,用茶水打湿了擦拭发尾的血。   谁知道房门一响,他倏然抬起头,却只瞄见宗锦的衣摆。   ——   前堂的争吵声随着他的靠近而逐渐清晰,听声儿好像是二太爷。   宗锦忍痛疾走,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自家那几个难伺候的老头的脸。二太爷辈分最高,九十高龄,却精神得让他总感觉还能在活二十年;再有就是二爷、三爷……反正没一个喜欢他就对了。   长辈们心怀鬼胎,都想推自己这一脉上去,分家便可摇身一变成本家。   不过现在,遇上外人想吃掉尉迟,他们恐怕心里也过不去。   赫连恒还真聪明,这种“家务事”,当然是家里人来处理最有说服力。   宗锦在心里暗暗夸着,眼瞧着已经走到最后一个转角,从这里出去便能进前堂。他刚迈出脚,一只手便突兀地从他身后出现,准确无误地捂住了他的嘴:“唔!”   那人直接拖着他往后,藏进转角处的墙后:“洛辰欢在那里,你不能过去!”   宗锦听声音都知道是江意。   他左手扣住江意的手腕,拼命想扯开;但他原是习惯用右手的,左手的力气小得可怜,根本无法撼动江意。   江意又说:“你现在出去,只会乱了主上的计划。”   “唔唔!唔唔唔!!”   小倌死命地扭动挣扎,呼吸粗沉可怕;江意说什么都不肯松开他,大有一副要这么捂着他嘴直接拖回赫连恒房间的架势。   而前堂的争吵也就在这时候,忽地爆发出一句相当狠的话:“就算各位尉迟家的长辈不服,这也是主上的意思;若非主上授意,印章又怎么会在我的手里……各位应当知道,这枚黑玉印的分量。”   是洛辰欢在说话。   一时间江意也被那边的情况所吸引,带着宗锦前压,凑近了墙面上装饰用的六角镂空。   宗锦也停止了动作,眯着眼从镂空里奋力往外看——他二太爷站在中心,身后跟着一群分家的小鬼,就连他那个喜欢叽叽歪歪的堂妹也来了;站在正前占据主位的依旧是洛辰欢,气势上竟然不输给老者。   可宗锦的视线并未在他们身上多做停留,而是不由自主地再往其他各处打量。   直到他找到赫连恒的身影。   赫连恒静静站在那儿,恰好介于两股势力中间,薄唇抿着似笑非笑,眼神却还是那么冷淡地在旁边看戏。   二太爷拄着拐,怒火中烧着拼命敲了好几下地面:“让一个外姓家臣来掌管尉迟家,除非老朽死了!”   洛辰欢则态度截然相反,微笑着回答:“可本家的事,也轮不到分家做主。”   “你,你……”   就在这时,皇甫淳裹着他的大氅皮笑肉不笑地走进了这场面中:“好了好了,有什么好吵的,这么大年纪,别气坏了身子;尉迟本家的事当然是尉迟本家商讨,照理说我们这些前来吊唁的人也不该插话……”   他说着,忽然打了个响指。   一刹那尉迟府的瓦顶上凭空冒出了不下百人,密密麻麻地伏身在各个房顶。这些人无一例外都穿着桃花纹的衣饰,手持弓箭,瞬时便瞄准了堂下诸人,只等皇甫淳一声令下便会动手。   皇甫淳接着说:“但尉迟君生前与我要好,也跟我说过几次,胞弟难担大任。既然这尉迟君的印章做不了假,那还有什么好讨论的呢?”   “皇甫淳,你这是要来硬的了?”司马太芙怒声问了句。   “怎么会,”皇甫淳道,“天下之事都得讲个理字,这理很简单,家主认为谁有资格暂时统领,那谁就有资格,是也不是?”   出入尉迟家地界的各处城门都是洛辰欢的人在把手,宗锦跟随赫连恒进来时便已经知晓。所以理所当然的,皇甫淳想带多少人来全看他的心情,司马太芙倒弱势了许多,不如他那样随心所欲。   皇甫狗贼,如今就是想明抢了。   在场那些过去尉迟岚手下家臣,也被这突然的情况怔住,片刻后有人率先作揖,其他人便识趣儿地跟上:   “我等愿遵循主上遗愿,唯洛将军马首是瞻。”   宗锦双眼瞪得老大,趁着江意的心思也在前面的事上,他突然拽开对方的手,压低了声音道:“赫连恒不会打算冷眼旁观,就看着皇甫家吞并我尉迟一家做大吧?”   “当然不会,”江意竟勾着嘴角笑了起来,“主上只是从来不想掺和,若真要打,何人敢与我们赫连为敌。”   仿佛在印证江意的话,正当场面凝固时,有两个小兵急匆匆地冲了进来。一个是尉迟家的,一个是皇甫家的;但他们的方向出奇一致,往洛辰欢和皇甫所在之处跑去。   赫连恒身后的精兵,忽然在此时出了手。   两名精兵倏然扣下了前来报信的小卒,赫连恒轻声道:“有什么急报,不如说与大家一同听听,尉迟家诸位长辈都在,没有洛将军一个人听的道理。”   两名小卒像是被这场面吓到,也没等自己的主子示下,急忙开了口。   “报告洛将军!赫连军已到了西城门下!”   “主上,三河口有一支人马突然出现,杀进晏州城了!”   【作者有话说:走一点剧情,马上就要专心恋爱了(】 第三十章 对阵(下)   三河口……宗锦记得的,赫连恒指派了一批人去三河口。   赫连恒的人绕过边境直插久隆后方的事并非什么秘密,于是这两条消息一并出来,皇甫淳便倏然看向赫连恒。即便事出突然,他脸上仍旧是那种令人不爽的笑容,将惊讶掩藏得很好:“三河口,也是你的手笔吧。”   “怎么会,”赫连恒报以微笑,“我现在人在你面前。”   “这种兵分几路的把戏,你做得出来的。”皇甫淳说着,目光倏地飘到通报的小兵身上,“详情呢?”   那小兵慌忙道:“飞鸽来报,今晨天未亮便有兵马突然杀进晏州……”   “多少人。”   “约、约有……”   见那小兵支支吾吾,皇甫淳一下子露了情绪,眉头一蹙沉声再问:“我问你多少人。”   “恐有万人……”   闻言,赫连恒淡淡地笑起来,眼神戏谑:“这就对了,我人在久隆,怎么可能抽调一万人去攻打晏州……况且皇甫君与我,一向交好。”   皇甫淳无言以对,只能看着赫连恒,意味深长地笑。   ——万人,哪来的万人?   宗锦在墙后听着,疑问顿时浮上心头。他一路上跟着赫连恒到此,虽然不知对方具体在筹算些什么,可赫连恒与其他人马汇合时他就在旁边。当时说的人数,是三千;三千人里有一部分在三河口驻扎……一万人是哪里来的?   他忍不住侧眼看江意,压低了声音问道:“哪来的一万人?”   一向表情淡然沉默寡言的江意,此刻竟勾着嘴角,神情跟赫连恒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仿佛赫连恒亲儿子。听见宗锦问话,江意略有些得意:“自然是主上早安排好的。”   “少跟老子在这儿故弄玄虚,”宗锦小声骂道,“问你你就说。”   “我为何要说,”江意道,“这是我赫连军之事,跟你又无关联。”   “老子现在是赫连恒的同伙,行不行?”宗锦咬着后槽牙说,“别婆婆妈妈的,到底哪儿来的一万人?”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但宗锦跟皇甫、跟洛辰欢这些敌对势力肯定不是一边的。江意也无意隐瞒他——况且他正因为自家主上这般运筹帷幄的本事而洋洋得意。   “……自然是假的,主上不在,怎么可能拨一万人去攻打晏州,”江意盯着那边的动静,像是已然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是将宗锦押回房间,“去晏州的应该只有五百人,至于那通报……中途便被我们的人掉包了。”   宗锦更疑惑了:“……你不是杀人越货去了吗,你哪有时间抓信鸽?”   “主上算好了时辰,在久隆城外截下信鸽,”江意接着说,“况且也无须我抓,我的隼可是捕猎的好手。”   真不愧是赫连恒,他唯一的对手。   来之前便已经布好了这样周密详细的计划,一边在久隆境外施压,一边在晏州骚扰。尉迟家这些长辈之所以“姗姗来迟”,恐怕是因为先前被洛辰欢的人制住了;看江意之前换下的衣服都能猜到,这定然也是赫连恒的手笔。   这些招数虽然阴险诡诈,但很有用。   这边他忍不住在心里夸赞赫连恒好计谋,那边的对峙仍在继续。   皇甫淳没有明说,可在场的人都知道一万人是什么概念——一万人不够直接将皇甫家拉下马,但吃掉晏州,将晏州搅扰得一团糟还是能做到的。   之前的争论皆因突然的战报而中止,皇甫淳盯着赫连恒好一会儿,搓着手在那处来回踱步,看看洛辰欢,又看看尉迟崇,再看看明显看笑话的司马太芙。   他没说话,可他身边的心腹有些等不了了,恭敬地往他身边靠了一步,小声说:“主上,突然敌袭,我们……”“我知道,”皇甫淳冷声打断他,“需要你来多嘴吗?”   “小的不敢……”   “好,很好,”皇甫淳道,“刚好就在这节骨眼上,尉迟家各位长辈都到了。”   说这话时,皇甫淳的眼睛显然落在了洛辰欢身上;转而他又看回赫连恒,继续说:“刚好就这节骨眼上,不知哪来的野狗这么大胆子,袭击我晏州。所以说啊,世事难料……我原是来吊唁尉迟君,现下丧礼结束,我也该回去了。”   此言一出,洛辰欢忍不住往前迈出一步:“皇甫君……”   “剩下的是你们尉迟的家事,恕我失陪。……赫连君,年下再会,你可要活到朝见的时候。”皇甫淳语罢,一甩大氅,扭头便走。   一大帮子皇甫家的人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地往门外走;洛辰欢的脸色煞白,却没办法说出半句话。   瞧着皇甫淳走出大门,赫连恒才将目光恩赐似的落在洛辰欢身上。他虽没有皇甫淳那般装模作样,可无形之中的趾高气昂,宗锦看了都觉得不爽。   对,从以前开始,赫连恒便给他这种感觉。   明明话说得客气,滴水不漏;做事也将表明功夫做足,让人无可诟病。可赫连恒身上就是有股无形的气势,像他才是上位者般,比他们这些同样的领主诸侯要高贵一些。   宗锦就讨厌他这点,但现在,这点看起来都比以往顺眼了不少。   在所有人因突然的变化而鸦雀无声之时,男人开口道:“既然皇甫君走了,那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我等皆是千代皇室分封下来的诸侯,断不能接受单姓平民掌管氏族;洛将军,如若不是尉迟家的人继承尉迟家,赫连六万军士,不日将会踏平久隆城。”   他声音虽不大,却说得铿锵有力,字字诛心。   尉迟二太爷连连点头,跟上一句“公道所在,赫连君仁义无双”。该立刻搭腔的尉迟崇好似没听懂这话的意思,反倒是司马太芙先拱手作揖,趁势再施压:“赫连军说得没错,倘若真由小姓掌了尉迟家,将来与我们平起平坐,我司马家也不认。”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直白赤裸地落在洛辰欢一人身上,好似在围攻他,就差将“大逆不道”直接说出来。   宗锦看得心热,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知道申屠文三也是皇甫狗贼安插到他身边的人之后,他自然打消了重新回来掌管尉迟家的念头。尉迟岚身死,那就是死了,尸体都被烧成了灰,世上再无此人。   但宗锦无法忍受那个背叛自己的人,还要夺走尉迟家的所有。   世间所有事,都须得一个名正言顺。   即便弟弟再怎么差劲,到底也是尉迟家的人。   现在赫连恒运筹帷幄,竟没想着为他自己占些好处,一字一句都是在帮尉迟崇夺权。   身上的伤明明一直在痛,可他却感觉不到。   他眼也不眨地注视着洛辰欢,等待一个结果。   在众人叽叽喳喳地声讨里,洛辰欢也再维持不住他那副翩翩君子的模样。他脸色惨白,似是已经读懂大势已去,终于缓缓伸手进了自己腰间,将那方黑玉印章拿了出来。   “既然各位都这么觉得,那我自当将此物交还于二少,”洛辰欢沉沉道,“洛某仍是尉迟家的人,从此听命于二少。”   司马太芙连忙将尉迟崇推了出去。   宗锦看着自家傻乎乎的弟弟接过黑玉,胸中闷着的那口气才得以舒出。谁知就在此时,江意茫然地自言自语了句:“主上何不趁此机会和尉迟崇谈条件,至少割让商州的一半……明明是这么好的机会……”   “少打尉迟家的主意!”宗锦骂了一句,“赫连恒他要是敢,我第一个杀了他。”   “你……!”   躲在墙后窥探的两人眼见要吵起来,赫连恒再次开了口:“既然物归原主,皆大欢喜,那我也该走了,轲州尚有诸多事物要处理。”   “且慢!”   洛辰欢忽然急切道:“赫连君勿要急着走。”   赫连恒微微垂着眼,神情里有些难以捕捉的烦躁:“嗯?”   “昨日赫连君身边那个口出狂言的侍从,晚间在我先主房中行窃,如今不知所踪,”洛辰欢道,“赫连君离开可以,人要交出来。”   “这也是尉迟新君的意思么?”赫连恒道。   尉迟崇才接了黑玉印,正兴致勃勃地打量;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他茫然地抬头,张嘴便道:“我没什么意思,赫连君自便就好。”   “……主上,”洛辰欢连忙道,“赫连君的侍从在先主房中偷了件至宝……洛某相信那绝非赫连君示意,但下仆中有手脚不干净之人也在所难免;赫连君应当把人交出来,物归原主才好。”   “这个……”尉迟崇随即又变了态度,司马太芙都没能拦住他说话,“那偷了东西,肯定还是要还的。”   “好一个物归原主。”赫连恒说,“可我的侍从昨夜起就不知所踪,若是你们找得到,那便带去。”   墙后,这话仿若夹杂了什么只有赫连主仆间才能听懂的暗语般,江意倏地再次捂住了宗锦的嘴。   “唔!!”   “嘘!”江意将小倌拖进了怀里,“我也不稀得搭理你,但主上要保你,我只有听令;你别再给我找麻烦,被尉迟家的人搜到,你便只有死路一条!跟我走……” 第三十一章 暗道   说不上配合不配合,江意力气不小,动作迅猛,拖着一个宗锦也依然走得很快。那头正厅里的对话声逐渐小了下去,宗锦“唔唔”地叫唤不出声,就那么被江意拖回了赫连恒住的客房。   他并非还想给赫连恒找麻烦,也非不知道事情的轻重——而是情急之下江意压根再顾不上他是否有伤在身,拖得他后背如火在烧不说,他的右肩好像是裂开了。   进客房时,江意还顺手将守在廊下的某个赫连家精兵一并带了进来。   江意“哐”地反腿踹上门,这才松开手。   宗锦疼得直冒汗,现下能说话了却也没心思再开口骂人。他侧着头将襟口拽开了些,肩膀再一缩,赫连恒替他缠上的纱布便露了出来。果然不出他所料,鲜红的血已经沁出来。   ——江意这个杀千刀的,赫连恒到底会不会调教家臣?   他缩着肩膀一边皱眉打量伤势,一边狂吸气忍痛;那边江意分秒都不敢耽搁,沉声对那精兵道了句“脱衣服”。   恰恰与宗锦心里的埋怨正相反,赫连家上下,个个都是不问因由只会服从的将士。那精兵不置一词,垂着头便迅速解下了身上的盔甲。这盔甲分量不轻,落在地上发出了不小的声响,震得宗锦不由地转头,看向江意处。   江意弯腰捡起来,没等宗锦反应过来,照着他脑袋便往上套。   “你干什么!我自己来!他娘的我说我自己来!!”   这些抗议,江意置若罔闻;他仿佛能把耳朵闭起来似的,动作迅猛且粗暴地将那套甲胄套在了宗锦身上。可宗锦个头太小,甲胄在他身上松垮垮地挂着,无须仔细瞧都能察知这本非他的东西。江意也发现了这点,眉头紧锁地想了想,又冲精兵道:“你立刻去另一头的偏院,闹出点动静来。”   “是!”   宗锦不是不懂这些事的用意,他单手将盔甲挪了挪位置,道:“这能行么……万一洛辰欢把他杀了怎么办。”   “那便是他的任务。”江意如此道,“虽说我不满,但主上既然发了话,我等自然要办好;别说不一定死,就只要主上开口,让我们自裁,我们也只有照做。”   “……赫连恒是会下蛊吗?”   宗锦酸溜溜地问出这句话,也不指望江意回答他什么——毕竟对方不待见他的气息很明显。   赫连恒那般喜欢装模作样的人,手下人却将他奉若神明;他过去对洛辰欢、对申屠都好得像亲兄弟,他却被人背叛得命都赔了。   江意因为这话,忍不住斜了他一眼,尔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说:“情急之下,多有冒犯,见谅。”   “什么……”突然的道歉让宗锦也摸不着头脑。   “虽说你是男的,主上也不可能明媒正娶迎你入府,”江意正色道,“但若是主上喜欢,我等自当会尊重你。”   “哈——?”宗锦龇牙咧嘴,凶巴巴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眼下哪里是闲聊的时候,外头已隐隐约约有脚步声渐近,按刚才那场面,赫连恒定当会让洛辰欢搜个过瘾。江意没再理会他这一句,只说了声“跟我走”,然后便开门,左右地看了看后,再背手招呼他跟上。   小倌虽说满心不悦,可还是跟了上去。   在自己家里鬼鬼祟祟宛若做贼,这滋味历经几次宗锦都不会习惯。他们前脚刚出房门,便能听见偏院的另一头有人喊“你们几个去搜那边”。江意对潜入、暗杀之类的活计轻车熟路,他一手拦在宗锦面前,听见动静便立刻拦住他,再带着他往边边角角走,避开洛辰欢的耳目。   宗锦也未再生事——主要是太疼了,兴许之前偷听的时候伤口就已经开裂,只是到现在才后知后觉。他不由自主地捂住右臂,像是这样能减缓些伤势似的。   江意不知何时已经摸清了尉迟府的结构,一路带着他弯弯绕绕地到了后院佣人进出的小门。但洛辰欢早有受役,这几日后门也有人专职把守,闲杂人等一律不许进出。   宗锦被江意带着躲在了不远处某棵树后,藏匿着身形。   “这么多人把守,你能带我出去?”宗锦低声问道。   “有点棘手。……看样子只能趁更多人过来之前,杀出去了。”江意一边说,袖管里倏地划出柄小刀来。   看宽度与厚度,那像是特意为了藏于袖中所打造的。   也不知这袖中藏剑的习惯是赫连恒传下来的,还是赫连恒偷学的;虽然无耻,但着实是便利。之后让赫连恒给他也弄一把……宗锦赶忙捉住江意的手臂:“等等。”   “什么……?”江意头也未回,眼睛还死死盯着后门。   宗锦拽了拽,说:“跟我来。”   他这一下用足了力气,拽得江意不由地往后靠了靠不说,也拽得他自己背后刺刺地疼。但宗锦没有半分迟疑,伏低了身体领着江意往某个方向走。立时情况便倒过来了,轮到江意不解地跟在他后头:“你这是去哪里?现……”“跟我走就是,别叽叽歪歪的。”宗锦低声打断了他的话。   洛辰欢的人已经开始搜府,现下他们谁也不好大声说话。   江意虽然不知道这小倌忽然之间是怎么了,可也还记得之前北堂列和赫连恒所说的话。宗锦应当曾经是尉迟家的人,也许对这府邸很熟。可没想到,才走了没多远,江意便倏然察觉方向不对——他们原在后院,现在宗锦却领着他往中庭走。要搜人,中庭定然是要重点搜的,即便现在人还没过来,恐怕不消片刻便会有大批人过来,到时江意就算再善于隐匿,也不可能带着宗锦躲得无影无踪。   “不能往这里去……”“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宗锦忍不住凶道,“听老子的就完了,老子会带你出去!”   他声音虽不大,气势却够凶,霎时间把江意都听得愣住了。   宗锦便趁着他没反抗,左手一把揪住他的腰带,扯着江意往中庭那排屋舍走。   那边是尉迟岚的卧房,昨夜江意便摸清楚了。   原来是打算先在尉迟岚卧房里躲一阵么?正所谓灯下黑,这有些冒险,可也不失为一个好计谋。江意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只见宗锦推开门,那模样跟回自己家没什么区别,把他拉扯进内室后便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江意不确定道:“躲在这儿,万一之后尉迟崇要搬到这屋里来……?”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宗锦的行动看呆了眼。   ——小倌站在北面墙边,踮起脚去摸墙上装饰用的花瓶。   宗锦费劲儿极了,手指勉强勾住了花瓶口,再奋力往上跳,利用那瞬间的高度往花瓶里摁。   旁边的木柜里即刻冒出轰隆隆的响动。   宗锦动作飞快,打开柜门扭头冲江意道:“你走前面。”   “……尉迟岚的卧房里居然有暗道……”江意惊讶道。   “怎么,就许赫连恒卧房里藏人,不许尉迟岚准备暗道啊?”宗锦骂骂咧咧地说着,自己却不急着走。江意就看着他,又急忙忙地走去了内室另一边,从架子上取下来把长刀。那一看便是好东西,有些分量,隔着刀鞘都能让人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杀气,像是饮过千人血。   “你还偷东西?”江意更惊讶了。   “赫连恒还不是偷了尉迟岚的匕首?你能不能别这么多话啊,叽叽歪歪的烦死了!”宗锦有苦难言,只能骂骂江意泄愤,“走不走,快进去!”   “……”   江意不善言辞,说不过宗锦,只能依言钻进了衣柜中的暗道。   这暗道修得还挺大气,宽可够两人并行,高也足够容纳长枪之类的兵器。二人进来这里头,江意才算放下心来,借着宗锦顺来的油灯照明,打量着暗道里的模样。这里不像是供人逃离时用的暗道,倒像是……为了杀个出其不意,可以带人马进来的暗道。   这是尉迟岚修的,还是……?   不管是谁修的,这般大的工程,定然是尉迟家的家主授意之下才有的东西;且按常理想,洛辰欢都不见得知道这处暗道的存在。   ——那宗锦为什么会知道?   正当江意心生疑惑时,宗锦在前头,忽然说:“……赫连恒,什么时候做的这些谋划?”   “你是问……”   “派人去三河口,又派人走边境绕后。”   江意犹豫了片刻,还是照实说了出来:“……在轲州时便已经安排好了。”   “他图什么……”   宗锦回得小声,可江意还是听清楚了:“……主上的心思,我等也不知道。其他人倒是提过,趁这机会和皇甫联手,只不过主上不太待见皇甫淳……而且好像也对久隆商州,没什么兴趣……”   “没兴趣,当年为什么要率兵进秦关?”宗锦闷声说,“道貌岸然,居心叵测,不是好人。”   “不是主上护着你,你早就死了,”听见这话,江意顿时有些生气,“你若再侮辱我主,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不客气你想怎么样,放你的鸟来咬我吗?嘁。”宗锦说,“赫连恒到底图什么,他吃饱了撑着吗,跑这么一趟来久隆,就是为了帮、帮、帮尉迟家拨乱反正?”   江意确实不能对宗锦如何——主上的吩咐就是护宗锦安全,他那狠话也只不过是狠话而已。   但宗锦的疑问,也是他的疑问,或者说这次行动的所有人,都会有此一问。江意稍稍琢磨了片刻,不太确定地回答道:“也许……主上真是来吊唁尉迟岚的……”   “到了。”宗锦忽地停住脚,举起油灯照了照上面,隐隐烦躁道,“我够不着,你上去把石板推开。”   【作者有话说:宗锦:赫连恒到底图什么???   赫连恒:图你。】   章节审核记录 第三十二章 马车上面有什么   江意看着对方那颐指气使的模样,也不知这么个出身低贱的小倌是哪来的胆量如此嚣张。   从尉迟岚房间里偷来的刀就别在宗锦的腰间,那刀比普通的战士佩刀还要长一些,看起来重量也不容小觑,和宗锦那小小的个头放在一起,违和感十足。   此刻也不是计较宗锦是否无礼的时候,江意转而看向二人的头顶,嘴角耷拉着伸手上去摸了摸。这高度不算高,刚刚好就是宗锦两手伸到极限能碰到的高度;换个个头稍微高些的,便能轻松摸到。   江意稍稍使劲儿,石板的轮廓便显现出来,缝隙中落下大把灰尘。   他倒还好,能用另一只手捂住口鼻;宗锦可就惨了,霎时间吃了一嘴的灰,“呸呸”地眯着眼咳嗽。   “是侧开,还是推开?”江意问道。   “……咳咳咳,咳咳,推……”   他依着宗锦的回答,猛地一推,光便涌进了暗道里。   不等江意再问,宗锦便主动说:“上去就是,这里绝对安全。”   闻言,江意也没作他想,双手直接攀上了边缘,轻身提气,一撑便出了暗道。   ——外面竟是墓园!   江意往着周边的墓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且最让人震惊的并非是墓园,而是他们出来的这暗道口,竟在一座墓碑之后。挖坟掘墓的事江意没做过,从坟里走出来他更没做过。没等他震惊多久,暗道下宗锦已经喊了起来:“你倒是把老子也弄上去!”   江意扭回头往暗道里看。   油灯已然无用,被宗锦扔到了一旁,他伸着手,朝向江意:“借个力。”   然而只靠一只手借力,宗锦根本无法爬上去;他双脚试图找个什么东西踩踩,这暗道的墙壁却修得光滑无比,让他的腿蹬不了片刻便滑下去。连这么个地方都出不来,宗锦要多恼怒有多恼怒,咬牙咬得自个儿都觉得酸痛。   没个工具,江意也做不了更多,尝试几次江意无奈道:“你让开,我下来,你踩着我肩上上来。”   “不必!”宗锦咬牙切齿地说着,右手不管不顾地攀上边沿,两手同时用力往上撑起自己的身躯,“老子就不信了——”   他仿佛听见自己的筋崩断了的声音。   刹那间右肩疼得好像活生生被人撕开了似的,连血在往外涌他都能感觉到。   但到底还是上去了,两个人站在某块墓碑之后。宗锦忍不住捂着右肩,嘴唇霎时都白了,却还不忘指点道:“快把它该回去,再弄点土弄点叶子……”   “……这里是尉迟家的墓园?”江意问了句,“暗道竟是通向这种地方……”   “什么叫这种地方?尉迟家的列祖列宗自然会保佑尉迟家的人,暗道通往这里,才能确保出来时断不会有人守株待兔,你懂什么。”   “……这分明是家主才会知道的通道,你怎么会知道?”   “你管我为什么知道。”宗锦说,“快点,弄完了就走。……赫连恒可跟你约好如何汇合?”   “自然是我们去找主上。”   “哦,行,那你跟我走。”   ——   “如何,洛将军可有收获?”瞧着那些尉迟家的兵士忙前忙后也没出结果,赫连恒便挑着洛辰欢的焦躁逐渐有些压不住时,漫不经心地问出这句话来。   “……怎么,”洛辰欢硬顶着烦心,扯出个不太好看的笑,“赫连君着急了?”   “我不着急,我是怕尉迟新君,等着好生无趣。”赫连恒说着,朝尉迟崇所在的方向微微扬了扬下巴。   那些个尉迟家的长辈见大局已定,也没再尉迟府里继续逗留;反倒是司马太芙,明明是远来客,反而一副主家的势头,一直站在尉迟崇身边,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连同那些司马家的随从也不得不在这正厅里守着,都等着洛辰欢将所谓的贼抓出来,闹得好不尴尬。   尉迟崇更是明摆着满脸的不耐烦,已经啧了好几声嘴。   就在这时,几个小兵扣押着身着常服的男子走进了厅里,直奔洛辰欢面前。   从兵士的行动里就能看得出来,洛辰欢在尉迟家的地位早已经深入人心,即使尉迟崇现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尉迟新君,兵士还是会下意识地将事务禀报给洛辰欢。   加之尉迟崇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废物……尉迟家没了尉迟岚,已然是另一幅光景。   “洛将军,此人刚才在偏院鬼鬼祟祟,好似在行窃。”   被扣押的男子,常服上明晃晃地绣着四棱纹。   洛辰欢皮笑肉不笑道:“这可是赫连君的人?”   “是我的人。”   “抬起头让我看看。”   那男子果真扬起脸,无半点遮掩。洛辰欢只以为这必定是昨夜窃听又逃走,还在地下刑房里纵了把火的小贼;谁知眼前的人长相平平不说,脸上还有陈年的刀伤,叫洛辰欢一眼便能认出来,这并非那小子。   昨夜那人,身形虽小,眼眸却明亮,气势汹汹,叫嚣着自己是尉迟岚。   如若不是他亲手杀了尉迟岚,亲手替尉迟岚敛尸,恐怕真会以为那才是自己的主上。   见洛辰欢不语,赫连恒又说:“如何,是昨晚行窃之人吗?”   “……赫连君明知故问。”   “那他身上有赃物么?”   小兵们犹犹豫豫,说:“……未曾搜到。”   “那为何要捉我帐下兵士。”赫连恒如是说着,眼睛里透着寒光。   在旁边等得早已不耐烦的尉迟崇,见这情况,啧着嘴道:“洛辰欢,你别太小题大做,要是昨晚有人行窃,你昨晚怎么不抓,要等现在抓?……我看算了,别让赫连君在这儿干等着了。”   尉迟崇一边说,一边优哉游哉地往前走了两步:“你们几个,还扣着别人作甚?还不放手?其他人也是,都别忙活了。”   他声音不小,中气还足,厅里上下人等顿时都看向他。   可眼前这几个扣着人的小兵却没松手。   他们恐怕只会听从洛辰欢的命令。   尉迟崇虽是个草包,可这般浅显的事还是能看明白。他立时来气,叉着腰掏出才拿到手的黑玉印,嚷嚷着道:“怎么,我还使唤不动你们了?!”   洛辰欢连忙搭腔:“……还不放人。”   “是!!”   洛辰欢先朝尉迟崇作揖,说了句不咸不淡的“主上莫要动气”,又转过来向赫连恒施礼:“赫连君,洛某多有冒犯。”   “无妨,我不计较。”赫连恒意味深长道,“若是换了尉迟岚,定是很计较的。”   闻言,洛辰欢的动作微妙地僵了僵。   赫连恒未再多说,只跟尉迟崇微微颔首:“那我也该回轲州了,尉迟君,年下天都城再见。”   “再见再见……”   男人领着他身边几个精兵,途径洛辰欢身侧。他深深看了眼这个外表文弱书生气、实则城府极深的家伙;对方也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般,看了他一眼。   这瞬间两人的眼神似有较量,可最终还是洛辰欢先垂眸避开。   赫连其他的精兵都等在尉迟府门外,包括马车也如同来时一般停在那里。若是眼尖些,恐怕就能发现这些赫连兵士,一个个衣着干净如新,丝毫不像是远道而来那样风尘仆仆。   江意就站在马车边上,见赫连恒出来,立刻拱手作揖,躬身低头道:“主上。”   “他呢?”   “在车上。”   “给北堂去信,”赫连恒踩上车架,正要进去时动作顿了顿,“在三河口碰头。”   “是。”   语罢赫连恒便掀开车帘,进了车里。   外头的赫连军无须多余的命令,一个个飞快上马列队,队末的人不仅自己骑在马上,手里还牵着另一披马的缰绳。江意则侧身坐上车架,抓着缰绳,轻轻一抖:“架。”   赫连的队伍便如此,大摇大摆地往久隆城的城门走去。   然而车上——   赫连恒是万万没想到,上了马车会看到如此画面。   他赫连军的甲胄扔在马车角落里,小倌坐在本该他坐的位置。这原不算什么,宗锦的张狂、目中无人他早见识过多次;可小倌并非好好坐着,而是斜斜倚着角落,脸色苍白,满头的汗。   宗锦右半边的衣衫染着血,脱到了腰际,将瘦弱却白皙的胸口露出来大半。   右肩上被浸透成暗红色的纱布已经拆开,渗血的伤口就那么敞露着;小倌嘴唇咬着纱布的一端,好似正在给自己重新包扎。他显然也没料到赫连恒会突然上来,现如今正喘着粗气,斜眼和赫连恒对视。   宗锦倏地松开牙,纱布轻飘飘地落下:“……你上来干什么?你不是骑马么?”   赫连恒将目光从他脸上挪至血肉淋漓的伤口上——明明昨晚已经替他好好上过药,怎么现如今还会是这副光景?   江意到底怎么做的事?   男人的脸上唰地沉下来,像是隐隐有些生气。宗锦一脸不解,又痛得没力气发火,只能小声道:“你不会嫌我脏了你的马车吧?”   小倌的话并没回答,他只是躬身凑了过去,在宗锦身边坐下,修长的手指捡起宗锦腰间落着的纱布:“……我来吧。”   【作者有话说:宗锦:我裂开了】 第三十三章 我言出必行   很莫名其妙的,宗锦竟没想反驳。   他只是垂着眼看男人重新将拆掉他好不容易挂上的纱布,仿佛是痛得过了头,连拒绝的念头都无法萌生。赫连恒将被血浸得湿哒哒的纱布随手扔出马车窗外,从怀里掏出块藏青色的方巾,擦过伤口周围的血。   好在他们尚未出久隆,一路都是平坦大道,不怎么颠簸。   赫连恒的动作算不上温柔,但够小心,丝毫没碰触到伤口,只一点点将周围的血污都擦拭干净。   许久后宗锦才有气无力道:“你不该给我找个大夫么?”   “……不宜在久隆多留,”赫连恒说,“等到了商州再说。”   男人说的对,待在久隆多一刻,便多一分危险,谁也不知道洛辰欢会不会心里气不过,又派人来路上围杀。赫连恒的人马只能做个震慑,真要碰上洛辰欢下狠手要杀他们,在十里坡的队伍也赶不过来。   正当宗锦以为赫连恒会重新替他上药时,赫连恒的手却突然撤离;他不解地抬起头,就见赫连恒抓住他落在腰间的半边衣襟,蓦地给他拽回了肩头,然后往马车另一角靠了靠,坐下了。   他一时间都愣住了,满脑子都是疑问,倏地便问了出来:“你不打算替我上个药什么的?那你把药给我……”   “我没带着,恐怕江意也没时间带着,”赫连恒道,“一个时辰而已,忍着。”   “…………”   前一晚替他温温柔柔上药的是另一个人吗?   宗锦气上心头,又没力气发火,只能死死盯着赫连恒的侧脸,嘴角往下扯着,表情好不狰狞。   这马车虽不局促,可到底是为远行准备的,两个人并坐在主位上,腿便只能紧紧挨着。赫连恒坐得端正,宗锦软软靠着角落,膝盖就这么摁在赫连恒腿侧。   车内良久都无人说话,男人更是目视前方,动都不动,好似一尊雕像。宗锦的目光无处安放,只能落在赫连恒身上,恰巧便趁这机会细细打量了对方一番。这副皮囊确算得上赏心悦目,起先看赫连恒着常服的模样,他还觉得不顺眼;如今看习惯了,倒是也能看出些赫连恒在战场时的影子。   忽地,男人往另一边靠了靠,伸手撩开窗帘,看了看外面的情况。   赫连恒白玉冠束着的长发,原本老老实实垂在身后。这一动,发尾便自然而然滑下来,途径男人的肩头,撩拨似的碰到宗锦的手背。隐隐的发香也跟着飘到了宗锦的鼻间。那味道淡得如同错觉,偏惹得宗锦深深呼吸,仿佛要确认是真是假。   和野人尉迟岚、悲惨小倌宗锦都不同,赫连恒是真正的宗室出身,从小便活在万人之上,说养尊处优都不为过。许是因为这样,赫连恒的头发才那样滑,那样软。宗锦的右手虽因为伤势而使不上力气,却还是忍不住抬起小指,勾了勾,将男人的发丝绕进他的指缝间。   下一瞬赫连恒便转回头,斜斜看他一眼,淡漠地问:“好玩吗?”   “嗯?”宗锦反应慢了些,一边搅着对方的头发,一边呆呆问道,“什么?”   “我的头发,”赫连恒说,“好玩吗?昨夜你亦是如此,想来是很好玩。”   突然被男人戳穿,宗锦猛地将手收了回去:“……什么好玩不……嘶。”话未说完,痛就让他乖乖闭了嘴。   晨起时肩上的伤明明都不怎么疼了,谁知折腾半日下来,竟比昨夜刚被洛辰欢刺伤时还严重了。仅仅是将手抽走而已,宗锦就疼得眉头拧巴,眼眶都跟着湿润。   “别乱动,”赫连恒再开口,“免得这只手废了。”   “……我懒得搭理你。”   “若是喜欢玩,那便玩,”男人说这话时不带一丝情绪,既非是退让,也非是嘲弄,更让宗锦捉摸不透,“我并不在意。”   “不在意你还特意说,自相矛盾……”   车里虽然闷,宗锦却也没打算和赫连恒闲聊解闷;他避开对方的视线,仍旧一副半死不活的虚弱模样看像置于身侧的长刀——就是他和江意离开尉迟府时拿走的那一把。尉迟岚崇尚武力,自然也对名刀神剑很有兴趣;但这把刀并非他过去弄来的藏品,而是尉迟家代代相传的刀,名曰丛火。   过去他嫌这刀太重,不称手,一直挂在墙上当个装饰;然而临走之时,他不知怎的忽然记起它来,便将它一并带出了尉迟府。   谁知道男人竟好像很有兴致,要与他闲聊似的再问:“这是你从尉迟府偷出来的?”   “……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你在尉迟府,若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定然也不会无人知晓你是谁;我见洛辰欢看见你也并未举止怪异,他当是第一次见你。这刀不错,定然不会是你的。”   “赫连恒,是不是我的又与你何干?”宗锦没好气道,“你别拐弯抹角的了,我听着头疼。你无非就是想问我究竟是什么人,我便直说了,我回答不了。”   “是你不愿意说。”   “……那你就当是吧。”宗锦道,“你不是厉害么,运筹帷幄一把好手,既然厉害,自己去查;你要真能查明白,我就服你。”   “你言下之意,是让我去把你从前的恩客都找出来盘问一遍?”   宗锦想也没想地问:“什么恩客?”   但他却半晌未听见赫连恒的回答。待他不解地看向身边男人时,怎么看怎么觉得对方的眼神意味深长。宗锦倏地反应过来——还能是什么恩客??这个宗锦,他是勾栏出来的小倌来着!!!   “……你故意恶心我?”宗锦立时怒了,“什么恩客,你找出来,我挨个宰了……!”   宗锦狠话撂到一半,马车突然急匆匆地右转。   江意驾马车的技术可真不怎么样,车里霎时要天翻地覆似的,把宗锦甩得往右摔。赫连恒反应极快,眼瞧着宗锦要摔下座时,搂住了他的腰。小倌只觉得一阵剧痛要命地袭来,他人便完完全全地撞进了赫连恒的怀里。   待马车稳下来,赫连恒也没松开他,他更是无力从男人怀里出来。   宗锦并非死要面子的人,过去受伤时也没少被家臣背着走。   唯独就是赫连恒,他在赫连恒面前总觉得不能输,任何事都不能输,这股要与之较出高下的冲动仿佛刻在了骨髓里。   宗锦弱弱道:“你放开我……”   “是你靠过来的。”男人道。   “你……王八蛋……”   就在这时,马车的门帘忽地掀开,江意的脸出现在二人面前:“主上,进商州……?”   男人眉头微皱,眼神赤裸直白地透出不悦。再加上小倌柔柔弱弱靠在男人怀里的动作……门帘倏地又落下,江意在外头大声道:“主上恕罪!已过商州城门!是否直接往三河口!”   赫连恒松开宗锦,起身撩开车帘,再没回头看一眼地下了车。   小倌只听见男人沉闷的话语:“找个大夫,休整半个时辰。”   ——   等到赫连恒的人马找到商州变成里有名的大夫时,宗锦已经疼得右臂失去知觉。不止是手臂而已,从肩膀到右侧的锁骨,这一整片都因为疼痛而麻木。即便这样,宗锦被江意搀扶下车时,也没忘了左手捡起那把沉甸甸的丛火。   他刚下马车,就看见赫连恒骑在马背上,垂眼看着他。   不,是看着他手里的刀。   在车上的对话又浮现在他耳际,宗锦不爽地“啧”了声,再推开江意,逞强着走进了小医馆里。里头的坐堂大夫一见他一手握刀,一手捂着肩膀的架势,便知道是外伤,赶忙迎了迎,领着宗锦进了内室。   “您这是,哪儿伤了?”大夫问道。   宗锦将刀往桌上一放,麻溜地将上半身衣衫全褪下来:“这儿。”   说完,不等大夫仔细瞧瞧,他又背过身将后背露出来:“还有这些。”   他这边尚未开始,那边赫连恒似乎安排好了他的人休整,和江意一起走了进来。二人都未想到宗锦脱得这么快,当即愣在了门边。   “还不出去?”赫连恒冷声道。   江意后知后觉,点着头连忙退出去:“我去门口守着……”   大夫是个好大夫,见到宗锦的伤别顾不上其他,连忙检查起伤势来。宗锦坐在那儿,任由大夫摆弄着,扭过头怪别扭地看向赫连恒:“你站在这儿干什么,你也出去,出去出去。”   赫连恒压根不理会他,反倒对大夫道:“他伤得如何。”   大夫捋着胡须,皱眉答道:“背上都是皮外伤,擦点药很快会好;就是这右肩,伤得很重。”   赫连恒:“嗯?”   宗锦:“有多重?”   二人异口同声,说完又“默契”地互看了一眼。   宗锦不爽地别开脸,冲大夫凶巴巴道:“有多重?十天能好吗?”   他说得凶,但声音小,根本没什么威慑力。   大夫认真回答道:“……十天?这肩膀的伤,至少得两个月才能好;且能不能痊愈说不好,伤及经络,怕是好了也会有些影响。”   “什么影响?”这回是赫连恒先问了出来。   “提不了重物,阴雨时痛痒……都有可能。”大夫道,“我先替你包扎。”   宗锦:“这么严……”“那有劳大夫了。”   洛辰欢当真下手极狠,大夫操着针线替宗锦将过深的伤口封上,再涂上药粉,细细替他包扎好;过程中宗锦疼得脸一阵青一阵白,冷汗直冒,硬是咬着牙没喊过一声痛。赫连恒就在旁边站着,直到看他穿上衣裳,才忽地将一小袋东西塞给了宗锦。   那是沉甸甸一袋银子。   “要不了这么多钱吧,”宗锦说着,又问大夫,“多少钱……”   他正和大夫说着话,赫连恒无声无息便退出了内室。   待他付了账,转头想将钱袋子再还给赫连恒时,才发现男人已经不见了。一瞬间不知怎的,宗锦没有由来地心漏了一拍,好似意识到了什么。大夫正开方子,他匆忙说了句“你先开着”,左手抓起丛火便飞快往外走。   医馆门外,赫连军已经整装待发,男人刚飞身上马。   “赫连恒!”   这一声大喊,喊得十几人齐刷刷看向他。   赫连恒扯了扯缰绳,马在原地不安地踏步几下。   小倌顶着虚弱,大步流星地走到赫连恒跟前,用肉身拦着马的路:“你什么意思?”   “我答应带你来尉迟家的地界,我已做到,”赫连恒说,“我知你本意不想呆在赫连家,我也不愿意勉强。”   “……我说了,你帮了我,我必定报答。”   “那选择便在你,”赫连恒道,“你若想留在商州,就善自珍重;你若……”   “我言出必行!”宗锦气恼道,“你想不要我报答都不行!”   【作者有话说:开始谈恋爱~~】 第三十四章 侍妾   江意虽是单姓平民,但自小便被山上的世外高人收养,学艺,年过弱冠便下了山从军,起先是湖东军的走卒,没过两年便辗转遇见赫连恒,入了赫连门下。   赫连恒见他那一手训鹰的功夫了得,对他也算器重,三年便从小兵做到了现在的精兵统领。   因此,这还是江意第一次替别人煎药。   看着眼前的药罐在旅店后厨的灶台上,江意甚至觉着自己跟这药罐无甚区别,煎熬得很。原以为主上在医馆外,不等宗锦便要启程,他也算是摆脱了照顾宗锦的任务;谁知那寡廉鲜耻的小倌居然追了出来。现如今,一行人都不得不为小倌的伤势着想,慢慢悠悠像远游似的,一天才过三座小城,夜里便在商州境内的旅店里休息。为保路上平安,赫连军不得不收了旗帜,全员换成了寻常布衣,以免节外生枝。   “江统领,轮值的时辰到了。”他正烦闷着,手下撩开门帘走进来道,“我来看药,您先去休息。”   江意将手里的蒲扇一扔,起身抻了抻懒腰,又扭了扭脖子道:“不可,主上要我亲自看着……还有小半个时辰。”   手下捡起蒲扇,连忙蹲身在江意曾坐过的位置:“那我来看着火候。”   江意未置可否,只往窗边靠了靠。他也不知如何做到的,卷着舌头模拟出一声清脆的鸟叫;外头便有振翅声逼近,不消片刻灰背隼飞进了后厨间,立在横梁上。它嘴里还叼着只小小的野兔子,看起来是才捕到的野食。   手下道:“统领这鸟,可真是神。”   “它是乖巧,神的留在轲州,没带出来。”江意说着,一抬手那灰背隼便飞下来落在他手臂上。他从灰背隼的嘴里取下兔子,直接放出了窗外,转手又从案板上捻了三两肉:“那兔子还小,吃这个。”   手下看着新奇,笑起来道:“它倒像是听得懂人话似的……”   “不是像,”江意道,“它确实听得懂,还嗅得出人是好是坏。”   “哪能那么神……”   放了隼出去自己进食,江意忽然想起那时候宗锦嚷着要玩他的隼——他对这小倌的来历心存疑虑,但又知,为君者身边有一二个美色作陪并不算什么怪事。可那日,灰背隼竟也没真的伤了宗锦。也许小倌确非谁送来的奸细。   而且生得那般漂亮,一看就不检点;若是谁家送来的,恐怕自个先会有不舍吧?   就是脾性太差了。   “药好了么。”江意估算着时间问道。   “好了好了,我替您送过去?”   “我来。”   江意端起药,脚步轻快地往前院客房走去。   精兵们轮值,五人休息五人守夜,他们一共只要三间房,宗锦却能单独住一间,闹得众人心有不服,却又不敢违抗赫连恒的意思。江意走到宗锦的房门口,寡着脸正要推门而入;里头忽然传出一声夹杂着喘气声的惊呼:“你轻点,会不会……”   是宗锦的声音。   接连着第二个人的声音响起,有些紧张似的说:“我这也是头一回……”   “我管你是不是头一回?”宗锦道,“别这么用力,你当老子是铁打的吗?想戳死老子?”   赫连恒的房间就在隔壁,这小倌居然敢……居然敢……   江意猛地踹开房门,朝着床榻处两个交叠的身影快步走去:“宗锦,你怎能背着主上……嗯?”   想象中的画面并没出现,宗锦褪掉了上半身的衣衫,趴在床上正斜眼看他。而另一个人,是他统领的精兵之一,正坐在床沿,一手拿药膏,一手拿着细长的铜勺……显而易见是在替宗锦擦药。   “江统领……”   “谁让你门都不敲就闯进来的?”宗锦皱着眉骂开了,“吓死人了知不知道,我还以为半夜有人袭击,都准备操刀子了……”   “我……”江意仍端着药,却突然好似忘了还有药在手上似的,“我在外边听见你们……你们说些……不正常……”   “哦,我知道了,”宗锦说,“看你一副正经人的模样,心和赫连恒一样脏啊,一天到晚脑子都在想些什么?春心动了?”   “你别胡说八道……”江意显而易见地慌了神。   宗锦瞧他那副想发火又不敢冲自己发火的模样,只觉得好玩:“我一看你这德行,就知道你还未娶妻。”   “你……”   眼见二人要吵起来,房门口忽然传来赫连恒的声音:“在吵什么,是不用休息么。”   男人一进来,江意和精兵便垂下头:“主上……”   唯有宗锦,下巴压在枕上,吊着眼看赫连恒:“你来的正好,有没有会照顾人一点的,这小子手太笨了,要疼死我。”   赫连恒却没搭理他,看着江意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药刚熬好,我来送药。”   “药放下,都出去。”赫连恒道。   “是!”   片刻后屋里便只剩他们俩,宗锦歪着脑袋,看了看自己上药上了一半的后背,说:“你莫不是让我自己来吧,我够不着。”   “你是想让我替你上药?”   宗锦道:“比起刚才那小子,还是你下手有分寸点。”   赫连恒不置可否,只在他身边坐下,手倏然按在他后肩,猛地将人按回榻上趴平了。冰凉的铜勺带着药膏,滑溜溜地抹过他的伤口;宗锦闷着头,也没说话。   “你果真是想好了,要跟我回轲州?”赫连恒却问道。   宗锦头也不抬,闷声回答:“那不然呢?”   “你若想在轲州找个正经营生,我也可允你。”   听见这话,宗锦忽然来了神似的,侧过脸露出一只眼,盯着男人的眉眼:“你是不信我投诚?”   “你错了,我信。”赫连恒道,“你虽不像话,但却是个男人。”   “……”   “只是宗锦,你可知你待在赫连军,自己是什么身份?”   “什么什么身份……”宗锦未能读懂他背后的意思,“我又未让你给我封侯拜相,马前卒就行,就算是马前卒,我也能从马前卒,一路做到仅你之下,你信不信?”   男人微微勾唇,似笑非笑,手上动作未有半分停顿,将话说得漫不经心:“你接着说。”   “说什么?我知道了,你是怀疑我的本事。”宗锦认真道,“我既说要打了天下送你,我必定会做到;那我就直说了,赫连四城位置不错,但最靠东的乾安,地大多山,人少难耕种,穷;靠西御泉,依山傍水是不错,可完完全全被尉迟、皇甫和枞坂的欧阳家包着,真要开战,第一个受难。”   赫连恒的手微微一僵,转而铜勺又进药膏盒中,再弄了些药膏出来,替他擦伤。   未听见赫连恒回话,宗锦只以为他是被自己一番分析给怔住了,更加得意起来:“函州更不用说了,原本就是皇甫家的地盘,你抢得好,那是兵之要塞,我若是皇甫淳,我首先就得谋划把函州抢回来。函州之下又紧靠枞坂,赫连想安安稳稳称霸南面,只能先把枞坂解决。”   “哦?然后呢?”   “解决了枞坂,就直插湖西之地。”宗锦道,“湖东、湖西、耕阳、东廷,四地连成一片,你若是往湖东或者东廷动手,他们四家同气连枝,你再怎么也打不过;但湖西不同,湖西和乾安之间不是隔了天元山吗,他们必定想不到赫连出手,只需率军翻山过去……”   “辎重如何过山?”   “不需要辎重,我想想……”   宗锦越说越起劲儿,手指曲着在榻上画着什么,好似假想出了个沙盘,正兴致勃勃地排兵布阵:“……湖西十六城,你不是鸟吗,你只带六百人,兵分六路,要三队轻骑,三队步兵,四路绕边境进内地,趁夜上城楼……放火,对,放了火便离开,换一城再如法炮制。一个晚上就能搅得湖西天翻地覆,就说是匪患;你这时候再放话,要派所有兵马去踏平湖西。”   “那湖东与东廷就会派人驰援。”   “不,他们会打起来。”宗锦道,“这么好的机会,不趁机拿下湖西?你不懂,湖东那群狗贼,心野着呢。等他们打得起劲儿,你就可以去拨乱反正了,你说呢?……嗯?”   兴致勃勃说了半晌,却没等到赫连恒的回应,宗锦不解地再侧头看:“我这主意不好吗?”   他刚说完,便愣住了。   赫连恒平日里总显得淡漠深沉的眼睛里,映着床头跃动的烛火,倒像是他的眼波在闪烁。他从未见过赫连恒对什么展现出这样的目光,有几分赞许,又有几分狂热……可却都像是宗锦的错觉,难以捉摸。   二人就这么突然地对视了良久。   直至赫连恒放下了手里的药膏,轻声道“好了”;宗锦这才垂下眼,爬起来穿好他的衣衫。   “该喝药了。”赫连恒又说。   “我知道,我自己来……??”宗锦话还没说完,突然被男人擒住了下巴。苦味霎时飘到了他鼻间,光滑的碗沿被粗暴地塞进他的唇缝中。男人说:“快些,别浪费时间。”   “唔……??”   一碗药不消片刻便灌进了宗锦嘴里。   “咳、咳咳……赫连恒你发什么疯?!我又不是不喝?!”   男人放下碗,莞尔着转身,朝门外走:“我并非问你要怎么夺天下。”   “那你想问什么啊?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有话直说?!!”   “我是想问你,可还记得自己是小倌,”赫连恒道,“在我身边待着,身份自然是‘侍妾’。”   “……滚!!!你想都别想!!!”   【作者有话说:侍妾AKA战术大师兼职逗趣杂耍】 第三十五章 路遇乞丐   接连着几天,宗锦都很消停。   兴许是因为赫连恒跟随众人驭马而行,他也没了看不爽的对象。   他成日就待在马车里,也不再吵着嚷着要骑马;到吃饭的时间宗锦便会下马车小心地活动一阵……再胡吃海喝一通。   众人很难相信那娇弱的小倌能有如此食量——他竟然能一个人啃完整只羊腿!!   赫连家对士卒向来大方,饷银按时发放,伙食也从不解约。因此当看见宗锦那副饿死鬼投胎的吃相时,其他人都被吓得不清。看过几次之后,精兵们私下还暗搓搓地赌铜钱——赌宗锦每顿会叫几次“再来一碗”。   有次宗锦吃得涨圆了肚子,上马车都摇摇晃晃,江意忍不住说了句:“吃不下为何还要硬塞,你不撑的吗?”   小倌打着饱嗝回话:“……不吃饱伤怎么好,不吃饱怎么会长个子。”   “你吃饱了也不见得能长……”   “哈——?”宗锦只这么道,“我懒得跟你说,睡午觉了。”   “吃了就睡,也不怕难受,”江意更觉得离谱了,“厉害。”   然而这听似傻乎乎的话,好像还是真的;赫连军乔装打扮一路风平浪静地走到商州边境时才过了七日,宗锦背后的鞭伤已经开始脱痂,右肩也拆了缝线,不必再担心何时会裂开了。   商州边境,出阳县。   此处并未和御泉接壤,反倒是和皇甫家的晏州境只隔了一条河,顺着这条河下去便是三河口,再往下就进御泉,贴着函州一路能回到轲州。照理说他们该原路返回,走陆路直到进御泉,就可以高枕无忧慢慢回去了。宗锦大概也猜得到,自己这每天又要上药又喝药,还得花时间熬药的,行军速度如此之慢,想要之前那边走到御泉,至少还须十日功夫。   “休整半个时辰!”江意授意发号施令,一行人在靠近城门附近的面摊停下。   宗锦立刻从马车里探出头,非常自然道:“到吃饭的时候了?这还不到晌午吧?”   他一眼便看见赫连恒下马的动作,紧接着其他人也纷纷下来,却没人回答他的问题。他只好跟着下车,站在马车边伸了个懒腰,倒好像他才是队伍中的头领那般,大步流星地朝赫连恒与江意那里走去。   “……你们几个去买干粮,”江意正在发银子,“省着点。”   他刚说完便瞧见旁边的宗锦,眉头一皱补上一句:“算了别省了,多买点肉干。”   “是,江统领。”   “半个时辰后在这里汇合。”   既然到了边境,也没遇上袭击,可见尉迟家当下确实无心再耍什么花招。因而赫连军的警惕也松下来不少,听见江意的话后,精兵们三三两两往集市上走,有去吃饭的,也有找地方小解的,还有几个人就在面摊落座,像是不敢离开赫连恒太远,生怕突发情况。   男人这几日和士卒们同吃同住,却不见丝毫倦色;江意安排这些时,他就伫立在旁,赏景似的打量出阳城里的面貌。   到处都插着尉迟家的旗,三丛火在风中飘摇,好似很快就会烧起来。   是野火燎原,还是引火自焚,如今都有可能。   宗锦看了看大家都散了,忽地冲江意道:“你不给我银子吗。”   “什么……?”   “他们都有,我没有吗?”   “他们那是自己的饷银,”江意道,“先前几个是去采购干粮的。”   “那我的饷银呢?”   “你……”“你给他便是。”赫连恒出声道,“你想作甚?”   “逛逛,”宗锦坦言道,“在你家也闷,在马车上也闷,难得伤不痛了,不能到处去逛逛吗?”   这是他的真心话,过去他三天不打架都骨头痒,现在憋了这么长时间,早就浑身难受得不行了。赫连恒不知是信了他的话,还是已然无所谓他跑不跑,点头便应允:“去,半个时辰。”   “等着吧,出阳很小的,我逛一圈就回来。”   宗锦接过江意递来的银子,左手拿着痞气地往上扔出又接下,接下又扔出,吊儿郎当地混进街市的人群中,很快便看不见了。   赫连恒这才说:“去跟着。”   “主上还是怕他跑了吗?”江意刚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说法不太对,改口道,“主上是怕他离开?”   “不多问是你的好处,”赫连恒斜眼看他,眼底隐隐有些不悦,“别丢了。”   “……是!”   ——   以前他倒是来过几次出阳——都是来打仗的。   这等边境小城,每逢战事都首当其冲,宗锦见过它尸横遍野到处烧焦的惨状,倒是没怎么见过它生机勃勃的时候。到处的屋舍都还透着新,上次在这里与敌军纠缠才过了四年而已。   宗锦一边走,一边看,将自己脑海中充满死亡的出阳与眼前的画面一点点对应上。他是喜欢打仗,喜欢跟人斗智斗勇;但没人会喜欢战争之后的焦土。   道旁有间小的武器铺,说是武器铺,但一眼望过去,店里的架子上摆得都是锄头之类的农具。宗锦不由自主地停了脚,往里多看了两眼后便调转方向走了进去。   “客官要点什么?”店家站在柜台后,殷切地问道。   里头倒还是有些兵器,长弓短刀之类的,甚至还有菜刀。宗锦左瞧右瞧,思忖了片刻后问道:“你这有石臼么,小一点的。”   “小一点的?”店家憨厚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身材,“合适您的可能没有……”   “啧。”宗锦不满地啧嘴,下意识就想反驳。   可柜台旁立着把宽刃的刀,恰恰好将他的面孔映了出来。   ——也不怪店家小看他,他这副模样,哪像能提得起石臼的,拎桶水恐怕都够呛。   这么一寻思,宗锦又说:“最小的多少斤?”   店家实话实说:“最小的三十斤……”   “那就要三十斤的,单卖吗?”   “卖的卖的。”   三十斤,尉迟岚一手能提仨儿的石臼,店家交到宗锦手上时,他不得不两手并用,才能勉强提住。虎落平阳不可怕,东山再起就好;可怕的是原本自己的一身本事都化作青烟消失不见。   宗锦提着石臼走出武器铺,想就这么闲逛有些困难,只能折返去找赫连恒。   出阳县城里多的是人辛勤劳作,努力生活;但也有些指望不劳而获,又或者有苦衷的,坐在路边讨饭。   宗锦平生最看不起这些要饭的,老幼病残尚且情有可原,最恨四肢健全还指望别人赏饭吃,也不怕丢了列祖列宗的脸。他在心里唾弃着,目光在靠着拐角暗巷的乞丐身上扫过;还有不长眼地朝他磕头,嘴里念着“行行好”。   忽地,暗巷深处穿着烂斗篷的乞丐抬了抬头,宗锦不经意便瞥见了他的脸。   这人他认得!   是他亲卫二十人中的一个,当晚与他一起上不萧山抄近道,后来应该是被洛辰欢全数灭口了的其中之一!   宗锦倏地瞪大了眼,下意识地往暗巷里走。   旁边其他的乞丐见状,都以为“生意”来了,一个个又是磕头又是抓脚地嚎着:“大爷行行好,行行好,赏点吧,一个铜板也行……”   “起开!都给老子起开!”宗锦骂道,“没钱,滚蛋!”   他一路骂着进去,动静闹得不小,烂斗篷都不由自主地朝他看了眼。   但也只是一眼而已。   明明做乞丐打扮,那人却好似对乞讨毫无兴趣,依旧倚墙坐着,一动不动。   “你怎么在这里?”宗锦上来便是这句,“景昭?”   这名字叫出来的瞬间,那人就惊恐地遮住自己的脸,越发往墙根缩:“老爷你认错人了……”   “我不会认错的,”宗锦眉头紧锁,不由地放下石臼,伸手要去掀对方的烂斗篷,“你就是景昭,你怎么还活着……”   此处是巷子的最深处,无处可藏,更无处可逃;景昭头快埋进胸口,伸手想拦住宗锦,却稍慢了些许。   烂斗篷倏地便被宗锦掀开来,少年脸上脏兮兮的,嘴唇干裂得有血痂,到处都是泥污,看得出来乞讨已不是一两日。   见此情况,少年也好像绝望了,垂着眼道:“是洛辰欢派来灭口的吗?你要杀便杀吧……”   宗锦出手相当强硬,一瞬间便捏住了少年的下巴,强迫对方将脸抬起来,好叫他看仔细:“……果然是你。”   “……你要杀就杀,我也不想再躲了,”景昭颤抖道,“洛辰欢会遭报应的,他背叛主子,勾结外人;你们这些替他卖命的也不会有好下场……”   “谁说老子是洛辰欢的人了?”宗锦怒了,“老子是迟早要杀洛辰欢的人。”   “……什么……?”   他要是借尸还魂的时候能挑个跟他长得差不多的尸体就好了,现下不知道能省多少事。   宗锦不能直说自己是尉迟岚,情急之下只好道:“我知道尉迟岚是被洛辰欢暗杀的,我是要替尉迟岚报仇的人……你是怎么躲过来的?看你的反应,你断然也回不了久隆,洛辰欢的人马还在追杀你么?他知道你活着?……这不重要,你是怎么逃过一劫的?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是说尉迟岚死了之后,发生了什么?”   然而景昭像是怕极了,听见这一连串的问题,只知道摇头,一个字也不答。   宗锦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是个身强体壮前途无限的少年;可现在,景昭瘦骨嶙峋,恐怕连宗锦都打不过。   “你他娘的倒是说话!!!”他急得脾气上来,揪着景昭的衣领大力地晃了几下。   周围其他乞丐还以为他要动手,谁都不想摊上这种飞来横祸,一个个像出笼的家鸡似的踉跄着跑了。   这倒好,这倒给了他二人说话的机会。   “你说话啊!!!”   宗锦再吼了声,景昭却依然不言不语。   他忍无可忍,勾下了腰,两手揪着少年的领子硬生生把人提了起来。右肩的疼他也顾不上了,眼下他只想让景昭能相信他不是洛辰欢派来追杀的。   “我是尉迟岚,你说我认不认得你?”宗锦压低了声音,话语低沉得像野兽的警告,“我命不该绝,借尸还魂活过来了!”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宗锦道,“不萧山上,跟着我的亲卫二十人,只有你景昭是我亲自点的;你当年刚进尉迟家只有十四岁,是给我牵马的,嗯?有一次你在厨房偷吃鸡腿被我逮住了你记不记得?我没罚你,也没告诉任何人……”   “主上……?”   【作者有话说:景昭姓景,不是贱籍(】 第三十六章 收获小弟   “主上……?”少年不可置信地呢喃着叫出这二字,瞬时连眸子都亮了几分。   他仍有怀疑,一时间眸光闪烁,不知道该不该信眼前这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人。见状,宗锦揪得更用力了,二人近得鼻尖快要撞上:“你还要老子如何说才信?如若不然你问我,你想问什么只管问,你看我答不答得上来!”   “那……那我家主上习惯睡前……”“睡前二两烧酒!”   只要是在尉迟家待过,都应当知晓尉迟岚有这习惯;可前面那些关于景昭的事,尤其是在厨房偷吃被逮的事,景昭敢肯定除了尉迟岚,无人再知。   主要是借尸还魂这事,太匪夷所思了。   “你只管信就是!洛辰欢派来灭口的人会好声好气与你说这么多吗?!”   不光是宗锦说的这些东西……还有宗锦的口吻。   这口吻景昭太熟悉了,若不是嗓音不同,面前的人活脱脱就是他敬仰万分的尉迟岚。   “主上您真的……”   下一瞬,少年的双眼被泪水濡湿,声音也哽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从哪儿说起。宗锦这才松开他的衣领,再度朝他伸手道:“你受苦了,如今你我都是大难不死,你可还想跟着我?”   “……嗯!”   景昭艰难地点点头,伸出自己脏兮兮的手,握住宗锦慢慢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宗锦忽然侧眼往自己身后瞄了瞄,低声急促道:“我现在跟赫连恒结了盟,除你之外无人知晓我的身份,你嘴可要闭紧了。”   “赫连?……”“嘘。”宗锦低声呵斥了句,转而又大声说,“谁让你偷偷摸摸跟着我的?赫连恒什么毛病,这也要让人跟着?怕我去买毒暗杀他么?”   他话音一落,巷子口便有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是江意的声音:“……你怎么知道我跟着你的?”   “直觉。”宗锦转过身道,“不过你来得正好。”   景昭还有些不明所以,就看见巷子口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身形高瘦的男人。宗锦指了指自己刚扔下的石臼,接着道:“我没劲儿了,你替我拿着。”   “??”江意的神情比景昭还茫然,“你买石臼做什么?”   “养伤。”宗锦只这么说着,抓着景昭的手便迎着江意走去。   他只瞧江意看景昭的眼神,便知道刚才他和景昭的对话应当未被江意听见。果不其然,江意抬手拦在二人面前,警惕道:“慢着,这是谁?”   “我捡的乞丐,名叫景昭,从今天起就跟着我了。”   宗锦话说得理直气壮,江意却无法往其他方面想,神色更凝重道:“他不会是尉迟家的人吧?宗锦,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像他这种来路不明的人,我不会让他接近主上的。”   “我说玩鸟的,”宗锦瞥他一眼道,“赫连恒有几斤几两,你该比我更清楚;他手无寸铁,枯瘦如柴,能对赫连恒做什么吗?”   “可……”   “可什么可?没什么好可的,赫连恒那边我自己去交代,他若是不让,我便罢了,行不行?”宗锦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你快去帮我拎着那个。”   “可……”   “别可了,烦不烦啊?”宗锦挑眉,瞪了江意一眼,接着便再懒得搭理江意,拉着景昭径直从江意身边走过,“你跟我走,我带你去先去见见赫连恒,免得这些人叽叽歪歪问个没完……”   只因宗锦口吻太霸道,将一切说得再合理不过,江意竟一时愣在了原地。待他回过神,宗锦和那乞丐已经在巷子口转弯,眼见要消失在他视野中。江意立时想追上去,怎料心头忽地冒出“石臼”二字;他犹豫着往巷子深处看了眼,那小巧的石臼就跌在地上。   一息功夫后,江意提着石臼,急匆匆地追上了热闹的街头。   ——   “你当真是主上?”景昭再问,“不,主上决计不会和赫连恒联盟……他最讨厌赫连家。”   “是啊,老子是最讨厌赫连,”宗锦也再懒得强调,只一边注意着江意是否跟上来,一边压着嗓音解释道,“但事出突然,我也没辙。我现在叫宗锦,跟赫连共同行动,以后你也得管他叫主上;你先记得这个,莫要说漏嘴,免得赫连恒刚好把我宰了过手瘾。”   “……”景昭垂眸,目光都黯淡了下去,“尉迟岚不会认任何人为主。”   “我看你就是仗打少了,小孩子脾性。”宗锦骂了句,“倘若一日你被你深信不疑的手下杀了,你再睁开眼就到了死对头家里,还是个下等人,你怎么办?”   “那自然……自然是先观望……”   “好,先隐瞒身份观望,你再回到家,发现你其他家臣早就叛变的叛变,认输的认输,你怎么办?”   “这……”   “你既然不敢回久隆,想必也是知道,”宗锦说得轻巧,好似这些事当真都只是玩笑话,而非真实,“洛辰欢那人,城府深,心机重,能杀了的绝不留活口……若没有赫连恒,我可能又被他杀了。”   但没人比景昭更清楚,这些都是真的,是他仰慕的尉迟岚真正遭受到的背叛。   少年哽咽着说不出更多的话:“主上……”   “这仇,我必然会报,”宗锦轻描淡写道,“你先跟着我,总比乞讨强;若是你哪日后悔了,我就放你走……只是一点,不能背叛我。”   然而人心隔肚皮,这五个字毫无效用。   景昭却知道,眼前的人是抱着何种心情,才能这样轻松地说出这句话来。   宗锦的手一直没松开,他掌心火热,拉着景昭,无所畏惧地大步往前走。而景昭望着他的背影,隐约能看到过去在风中翻滚飘扬的红色大氅。即便这事再怎么匪夷所思,再怎么难以置信,这一刻他却莫名其妙地相信了。   因为尉迟岚太独一无二,无人可以像他;若有,那就是他。   “景昭誓死追随主上。”   “乖!”闻言,宗锦侧回头朝他咧开嘴笑了笑。   也不知是因为这笑容太像尉迟岚,还是因为小倌的眉眼含情太漂亮;景昭忽地红了脸,别扭地垂下了脑袋,只乖乖地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   宗锦带着人回到集合地时,赫连恒正坐在面摊上,他手下的精兵们在吃面,他却不知从哪儿叫人弄了壶茶,一边喝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   宗锦刚打算扬声打招呼,张嘴时话语却慢了些;他顺着赫连恒的目光望过去,便看见城楼上那面巨大的三丛火纹旗。   “怎么样,我们尉迟家的旗好看吧?比你那个什么四棱好看多了吧?”宗锦拽着人,直接走到了赫连恒面前,“你俩去那边吃。”   精兵们当真就端着面碗走了,好像全然忘了这不过是个小倌。   赫连恒收回目光,看着宗锦在自己旁边坐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乞丐,被宗锦摁在了赫连恒对面的位置。紧接着小倌又扬声要了碗大份的牛肉面,自然顺畅得仿佛他才是赫连军中做主的人。   男人眼神冰冷,扫过景昭的脸,再看回宗锦:“这是何意?”   “什么何意?你说他么?”宗锦提起茶壶,仰头直接喝了一大口,模样好不粗鲁,“……我觉得他顺眼,想带着;你家大业大的,再养个人也没什么,对吧?”   “家大业大也不会把些来路不明的人带在身边。”   “那不是都有我了吗。”宗锦歪着嘴笑,“多一个不多,多双筷子的事。”   男人却道;“不行。”   宗锦放下茶壶,接着说:“行。”   “不行。”   “行。”   赫连恒微微一顿,再说:“赫连家不养闲人。”   就在这时,景昭紧张兮兮地咬着嘴道:“我什么都可以做,打杂,伺候人都可以……当兵也可以,我会点拳脚功夫,箭术、箭术还行……”   热腾腾的牛肉面刚巧这时候上了桌,摊主端着放到了宗锦面前;宗锦却轻巧地一挪,将牛肉面推到了景昭面前。这还不算完,他甚至连筷子都替景昭拿出来,一边递给景昭,一边冲赫连恒道:“得了,我就直说了,这是我表弟……哦对,他之前是尉迟岚身边近卫,不萧山那晚被灭口的二十人之一。”   他这么说,原本是有些试探之意——赫连恒着实对尉迟家的事很感兴趣,这点他早就知道;且不知为何,他隐隐约约觉得,赫连恒好像也挺想杀了洛辰欢的。   像是想为尉迟岚报仇似的。   赫连恒的眼神有片刻动摇,转瞬即逝:“……他留下也可以。”   这回换成宗锦愣了。他连接下来要如何说服赫连恒都想好了,却没想到男人这么轻巧便应允。他只好扭过头招呼了声“景昭你先吃”,末了再说:“他会派的上用场的,绝对不会白吃你家饭。”   “既然是你表弟,那就跟着你。”赫连恒说着,往街道方向看过去,“刚好能为江意省点事。”   “啊?”   宗锦不解地同他看过去,就看见江意拉着脸,手提石臼朝他们走过来。   那模样着实有些好笑,可还没等宗锦笑出来,赫连恒忽地凑近了他耳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若你有什么不轨盘算,我会亲自杀了你。”   ——这就对了嘛,这才是赫连恒那个王八蛋。   宗锦倏地回头,嘴唇险些蹭过男人的侧脸,张狂笑道:“你放心,我若要杀你,必定光明正大,还给你一次反杀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明天就要开始紧张刺激的谈恋爱了!我好兴奋!】 第三十七章 上船   景昭狼吞虎咽地连吃了三碗牛肉面,宗锦就在旁边兴致勃勃地看他吃,被他狼狈地吃相逗得一直嘴角含笑。待到景昭吃得腹部涨起,再吃不下第四碗时,半个时辰也已过完,赫连恒带的那些精兵各个守时地回归面摊之前,或是牵马或是不动声色地望风,等着启程。   宗锦正打算问赫连恒何时出发,谁知一个兵士突然手捧着叠好的新衣到他面前。他随时拎起来看了看,跟他们身上穿得是同样的款式:“……这是做什么?”   “让他换件衣服。”赫连恒随意说着,瞥向正在匆忙擦嘴的景昭,“会骑马么?”   “会,会……”   “换衣服,换完出发。”   听见这话,宗锦也差不多可确认,赫连恒当真愿意收留景昭。他跟着男人一并起身,抿着嘴不太自在地说了句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的话:   “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若是有什么你想让我做的,我再还你。”   男人也不知听见没听见,脚步一刻不顿地从他身边经过;那边有人已经牵了车马出来,赫连恒不紧不慢地上了车。   宗锦一愣:“……你不是骑马吗?!”   然而并没有人回答他。   景昭到底是曾上过战场的,虽然年纪不过十七,但很懂事,见赫连恒甚至安排人替他准备好了衣服,他二话没说便去面摊后面的暗角里换上,还顺便洗了把脸。待他重新走回宗锦身边,一脸不痛快的江意牵了匹马来,将缰绳递到了他面前:“列队没有你的位置,你便跟在马车旁。”   “……知道了!”景昭忙不迭地点头应下。   仔细一算便可知,赫连恒是将马匹让与了景昭;宗锦只好上了车,又跟赫连恒同处一室。   “出发!”   江意驾着马车,扬声下令;一行人便整整齐齐地踏上了出城的小道。   突然遇上故人,说心里没有任何波动是假的;赫连恒和宗锦各坐一侧,宗锦时不时便掀开窗帘往外看,像是在确认景昭在不在。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身为“尉迟岚”的实感正在不停地衰退;且与之相反的,他已经听惯了别人叫他“宗锦”,习惯了自己伸手够不着树枝。景昭的出现,就好像在提醒他似的——他是尉迟岚,他身上还有血海深仇等着去报。   男人一贯话少,坐在马车中不出片语;宗锦今日也没什么闲聊的心思,最后侧身坐着靠着窗框,一只腿放着,一只腿随意缩着,就看着外头的景昭和小道景色。   因此,他也全无察觉——赫连恒的目光几乎片刻不离地落在他身上。   今日天晴万里,虽说已是冬日,可阳光仍明朗。   宗锦的侧脸被暖光勾勒得棱角分明,即便他面无表情,嘴角仍有些微妙地向上,好似在笑。最勾人的该数他的眼梢,略略上挑,一颦一笑都显得柔美。   偏就是这么一张脸,皮囊下全是张狂放肆。   忽然,宗锦看着外面道:“这好像不是南下的路,你打算直走?”   从商州境一路往正西走,只会走进皇甫家的地盘。姑且不论他们如何入境,皇甫淳那老狐狸若是知道赫连恒在晏州,定然会途中做鬼。   “走水路。”赫连恒耐心地解释道,“北堂他们在三河口备好了船。”   “你胆子也太大了,太嚣张了,”宗锦蹙眉,这才往男人那边看,“皇甫淳早走半日,一进晏州就可识破你那个虚张声势的计策,他未必会吃这哑巴亏?换了我必定去三河口埋伏。”   “就是知道他会埋伏,才要走三河口。”   “啊?”宗锦先是不解,尔后又飞快明白过来——赫连恒喜欢玩心术,皇甫淳生性多疑,必定觉得赫连恒不敢过三河口,只会往南下,绕过去直接进御泉;赫连恒就偏要反其道行之,偏要从三河口走。   宗锦瘪了瘪嘴,对这些九曲心肠的小人们表示不屑。   那这路可近了太多,没过半个时辰,日头还未升上正空,宗锦便能听见流水声汩汩不断,近在咫尺。   待到马车刚挺稳,外头便有人中气十足地应声:“属下见过主上。”   赫连恒掀开车帘,轻声问:“都备好了?”   “一千人已经撤回御泉,船已备好。”那人说,“待主上平安启辰,属下再返回御泉。”   男人先下了车,宗锦跟在他身后,一眼便瞧见刚才说话之人——又是个未见过的生面孔,还是个身形高大的威猛男子,乍一眼看像个猿人。没等宗锦多打量几眼,那人已经侧过身给赫连恒腾出位置;紧接着,停在河岸的两艘小船,与站在河边嗑瓜子的北堂列映入了他二人眼里。   北堂列正往手心里吐瓜子壳,转头看见他们立刻挥手叫道:“小宗锦——啊不是,参见主上。”   赫连恒斜他一眼,都懒得理会他这失礼的举动。   “你怎么又在吃,”宗锦道,“我每次见你,你都在吃。”   北堂列迎上来,朝宗锦伸出拳头,示意宗锦伸手。宗锦歪着脑袋,眉头拧得有些畸形,但还是伸出了手。   一把瓜子落在了他手心里。   “你不知道,晏州的瓜子可是名产,我差人乔装去城里买了两斤,”北堂列说,“就剩几两了,只能分你这么多……别给江意说。”   他们在河岸交头接耳时,赫连恒已经登上了船。   男人一回头便看见这一幕,冷声道:“北堂,你去后面那只船,和江意一起。”   “是!”   赫连军骑行过来的马匹与马车都交给了那个威猛汉子的手下,景昭一下马便自然而然地匆忙赶到了宗锦身边:“主……哥,我能和你一起吗,我想跟着你。”   在赫连恒的面前,景昭自然不能再叫他“主上”;一时间他也想不出什么好的称呼,嘴一着急便干脆叫了“哥”,正好和宗锦之前的说辞对上了。   道理宗锦都知道,可这声“哥”,简直要叫进他心窝里——尉迟崇那个混账,自懂事起就喜欢和他对着干,没少在他这里讨嫌,更是不知多久没叫过他哥。明明幼时还是个可爱的小胖墩,喜欢跟在他身后屁颠屁颠地叫“兄长兄长”。   于是景昭这一声,直接把宗锦的心都叫化了。   宗锦实在是瘦小,比景昭个头还要矮了点;但他仍旧伸出手,诡异地拍了拍少年的脑袋:“好,没问题,跟着我便是。”   话因未落,赫连恒的声音冷不丁地冒了出来:“你也跟后面那艘船。”   “我……”“为什么?”宗锦抢着问道,“他要跟着我的。”   “这是我的安排,”男人只道,“如若不遵从,那边不用跟着了。”   他说完便俯身进了船舱内,没给宗锦半点商量的余地。   “……算了,”宗锦道,“没事,你就跟后面那只船,反正回了赫连府邸,你还是跟着我。”   “是……”   宗锦点点头,转身上了船。   江意、北堂列,还有景昭,这几个和宗锦算“熟识”的人都被安排在了后船,前船只有宗锦和赫连恒,剩下五个精兵像木桩子似的各司其职,撑船的撑船,放哨的放哨。很快船便起了锚,摇摇晃晃地从三河口驶进了通往轲州的河道里。   “……船行恐怕要好几日吧。”宗锦刻意没和赫连恒坐在一块儿,而是坐在男人的对面,左手提着那个三十斤的石臼,咬牙切齿地边练左手边说,“跟你坐船,好生无聊。”   “你又想聊点什么?”男人只道。   “……没,也没什么好聊的。”   宗锦吃力极了,三十斤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也是难上加难,呼吸变得憋闷。但他一下一下地提着,动作很慢,却每次都到位。赫连恒像是也无事可做,就那么随意地看着他的脸逐渐涨红,嘴唇翕张着吐气。   船行良久后,宗锦已然满头大汗。   赫连恒这才说:“为何要如此。”   “啊?你说这个吗?”宗锦说,“右手既然八成用不了了,那当然要练练左手了。”   “我是说,”男人斜靠着船舷,闲散地支着下巴道,“我也未曾指望过你的身手。”   “哈——你没指望,过,那我就,就不练了?……”宗锦喘着气道,“我又不是,为了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你该知道美色也算可取之处。”   “……我现在,没力气,跟你吵,”宗锦瞪了他一眼,“别招我啊……”   “我是在夸你……”   赫连恒这句还没说完,另外一个声音突兀地嚎了起来:“敌袭——!!!”   “?!!”   宗锦吓了一跳,石臼“哐当”地砸在船板上。接连而来的是一声声接连不断地利刃破空声,两岸不断有箭矢射向船只,钉进船舱外板上。   赫连恒的脸色倏地变了——在这里设伏的除了皇甫,也难作他想;只是皇甫究竟是蠢,还是识破了赫连恒的想法,无人能只。   宗锦反应极快,起身佝着腰就要往外走。   男人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捉住了他的手:“你就留在这里!”   “我……!”   小倌未能说出更多的话,便感受到一股大力袭来,将他摁得俯身贴上了舱板。   与此同时,一股焦味在混乱中飘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呈延国醋王_______(10分)】 第三十八章 漂流   来人准备万全,两岸至少埋伏了百余人,一时间箭矢像狂风骤雨般袭来,转眼间便将两艘船扎成了刺猬。不仅如此,那箭头还浸过火油,扎进船板便开始烧,像是要逼迫赫连恒弃船。   三河口本就水流湍急,到处都是暗礁,小心行驶都有可能不走运地撞上,若是人跳进去,被冲到下游岸边之前不知道会被暗礁划成怎样。   风声、水声、箭矢入木声,谁人落水声……各种声音带着致命的紧迫袭来,宗锦被摁在了木板钉的座位下,待他头上的手松开,他便立刻抬头往外看:“赫连恒!……”   男人身着朴素便衣,但气势不减分毫,就那么走出了船舱。   燃起来的火将他的身影映得火红,他仍余裕,拔剑一挥,将射向他的箭矢扫进河水中,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他们怎么会知道赫连军在三河口乘船走水路?   ——他们怎么知道是这个时辰,是这个位置,赫连军会经过?   ——有内鬼。   宗锦一瞬间便想到了这点。   赫连一行只有十几人,对手身在暗处不说,人数还倍于他们,怎么想这亏他们都吃定了。饶是如此,赫连恒依然临危不惧,站在船头与他们正面对抗;他又怎可以藏在木板之下,等着船随水流飘到安全地带为止?撑船那几个精兵都已经首当其冲,中箭坠河了!   宗锦踉跄着爬起来,没命地冲到了赫连恒身边。   就在这刹那,一根锐利的箭只朝着他的面门而来。   宗锦看见了,且知道怎么躲开;可他的身体未经受过训练,不及思维一半快。   眼前那支利箭就要射中他,赫连恒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将人往自己身后猛地一拽;紧接着又是“叮”地一声脆响,利箭便被弹开来。   赫连恒低吼道:“你出来干什么!”   “出来帮你啊!!”宗锦回以同样的吼声,下意识与赫连恒背贴背地做出防守姿势。   那把过重的丛火刀“唰”地出了鞘,寒光一闪,便击落了两根箭。   “老子真是没想到,有一天得把背后交予你,”宗锦骂道,“你可要守住了。”   “你进去藏好,才是真的帮我!”   “我呸,老子就没有当缩头乌龟的习惯!”   言谈间不知多少箭矢被二人的刀挡下,宗锦吃力极了,已经开始气喘不止——对方约莫用的是六钧弓,定然是皇甫费心费力训练出来的一批弓箭手,箭矢飞过来的力道简直恐怖,撞在他的丛火上,震得他虎口发麻,不得不双手一起握紧刀柄。   在这里遇上敌袭,完全在赫连恒的预料之外,众人的弓箭都跟着马一起,交给了那个猿人;现在敌人火箭烧船,他们却一丝还手的余地有没有。   箭矢如雨,烈火熊熊,仿佛死局。   就在这时,后船上忽地冒出一只隼,叼着绳索猛冲向河岸边一棵巨树的枝丫。   那是江意的灰背隼,宗锦认得!   绳索的另一头不知系着什么重物,灰背隼在林间绕枝转了三转,绳索便牢牢绑在了上头;后船一下被绷住,停在了湍急的河流中。没有任何意外的,江意出现了,直接跳下了河里,动作迅猛地朝岸边游去。船上剩下的几个精兵也同样,抓着绳索跳河,一边当着敌人的箭矢,一边往河岸走。   真不愧是赫连恒带在身边的亲卫,这种时刻居然还能想出法子反抗。   宗锦在心里暗暗称赞着,双手握剑握得更用力,精准挡下射向他的每一支箭。   后船停在了河流中,只剩下他和赫连恒的前船却还在不断地顺流而下。距离拉开得很快,转眼间就已隔了两丈远;一声嘶哑的“主上”冒出来,宗锦斜眼一扫,就看见景昭站在了后船的船头。   “接着——!!!”   少年大声吼着,声音都有些撕裂,将手里的东西某足了劲儿扔向他和赫连恒。   情况如此,他们都已经顾不得这声主上究竟叫的是谁。宗锦下意识地伸手去接,赫连恒却长着自己身材更高大,抢先一步接了下来。   ——是弓箭,也许是只此一份的弓箭!   “这也是你安排好的吗?留了一把弓一桶箭?”宗锦匆忙问道。   “非也,”那弓箭为了避免散落,被布条牢牢缠着,赫连恒迅猛地解开来,动作快得几乎让宗锦看不清,“该是江意留的。”   宗锦再挡下一支箭,回头望去。   他背后的男人开弓上箭,神情漠然却有种诡异的凶悍藏在期间,他隐约能感觉到。   赫连恒高束着的发丝被风吹得扬起,手一伸一松之间,三根箭便迅猛射向河岸;三个弓箭手成了第一组“天选之子”,应声倒地。   “箭术不赖!!”宗锦吼着,继续抵挡。   “过,奖——”赫连恒回应着,再射出三根箭。   船上的火已烧着了二人的衣角,他们却好像无人发现似的,背靠着背,一边防守一边反攻。江意和北堂列带着渡河的那几个精兵已经上了岸,终于轮到伏击者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听得宗锦十足痛快。   “是我小瞧你了赫连恒,”宗锦咧开嘴笑,好像丝毫没把如今眼前的危急放心上,“你动手的时候还是挺男人的嘛——”   宗锦难得的夸奖还没说完,船猛地一顿,接着是令人牙酸的舱板散架声,带着火的舱板开始疯狂往下散落,将船舱里也点着了。可这不是最要紧,最要紧的是那一下猛烈的摇晃。宗锦跟着一晃,连着往前冲出去两步都没能稳住势头,眼前就要坠进河里。   “啊啊……”   他下意识吼起来,却在掉进去的前一瞬,被男人拽住了手。   他的身体被那只手的力量拽了回去,思绪却没有一点准备地撞进了赫连恒深邃的眼眸中。   赫连恒眉头紧锁,漆黑的眸子里映着他的脸。   ——明明刚才遇到敌袭,他都没什么表情来着。   然而这一下赫连恒用力太大,将宗锦拽回了船上,自己却也被那股力量拽得前倾,眨眼间便接替了宗锦的位置,直直朝河水中摔下去。   “赫连恒!!”   宗锦怒吼着,身体比嘴还快地反手又捉住男人。   只是他慢了点,只捉到了男人的衣袖。   接连着“扑通”两声,空无一人的前船继续往前飘,接连撞上三个暗礁,终于无力地破碎,将火光铺散在河面。   ——   尉迟岚是不会水的。   久隆和商州那地界,高山绵延不断,梯田铺满眼,却只有一条河横通两地。尉迟岚对水没什么兴趣,他更喜欢骑射刀剑;因此感受到冰凉的河水闯进他肺腑时,他满脑子只有完蛋了。   比起掉进河里,他宁愿被射中几箭。   他在心里直呼“不妙”,却没料到,身体里有股本能,拉扯着他不断地蹬腿;他手里还紧紧握着丛火,但不耽误他划水。   小倌顺着河流,很快便在水里稳住了自己。   他的脑袋探出水面,深深地吸进一大口气,接着狂喜便涌上来,让他只想笑。   宗!锦!会!水!   他到底是运气多好,才能每次都在这种九死一生的局面里成功逃脱?!   天生尉迟岚,那就是要一统天下行大义的!   可狂喜不过一瞬,他就在水花飞溅中看见了一抹黑——是赫连恒!那抹黑就在水下,没有丝毫挣扎地随水波往前疾行着飘走。   宗锦来不及多想,吸气埋头,倏然又沉进水流中。   河水带起的声响将他包围,他在水里睁开眼,拼命找着赫连恒的踪迹。墨蓝的水下,黑衣好找得很;他疯狂朝着那处游,乘着水流如鱼般灵活快速。   但他没想到的是,在他捉住赫连恒之前,先看到了流水中眨眼即逝的一抹红。   ——肯定是坠下去时撞到礁石了……还是在那之前?赫连恒中箭了吗?他不知道,男人总是一脸的余裕,他压根没注意到对方是否防住了每一箭。   有什么好想的!救起来再说!   宗锦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追了多久才抓住赫连恒飘摇的衣摆。他几乎感觉不到累,在碰触到衣料的那瞬间倏然抓紧,再更卖命地蹬腿,游到已然失去意识的男人身边,抱住了对方的胸口。   “……唔哈——”   小倌挣扎着上浮,将脑袋探出水面;又拼死将男人抱在胸口,用肩膀抵着男人的下巴,不让他再把脑袋坠进水里。   即便宗锦会水,也成功将赫连恒支撑出水面;但与河流的力量比起来,他们实在太微不足道。   二人在白浪中无助地漂流,自他们落水到现在不过短短几息功夫,宗锦却已经明晃晃地感觉到疲倦上涌。但他仍旧撑着,张着嘴不停地吸气,河水冲进他的嘴里他也无暇吐掉。   终于,在他彻底没有力气之前,这条河最湍急的地方过去了。   小倌一手搂着赫连恒,一手拼命地划,朝着岸边没命地前行。   “……哈,哈,呼,哈……”   九死一生中,宗锦拖着赫连恒的身体,一步一顿地拖上了河岸边的芦苇地。   赫连恒的腿离开水的一瞬,他便瘫软地倒了下来,躺在赫连恒身边剧烈地喘息。   “这……这……哎……真是……”宗锦望着碧蓝如洗的天,忍不住道,“真不愧……是老子……”   良久后,他才平顺下呼吸,缓缓侧过脸。   赫连恒脸色苍白,发丝黏在脸颊旁,凌乱而狼狈。这还是他头一次见男人脱掉那身镇静。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在赫连恒鼻间探了探——已经没有气息了。   溺水之人,若是救得及时,再渡几口气,是能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可他真要这么做吗?   赫连恒可是他唯一的对手,是他欲称霸天下的最大阻碍。   现在,赫连恒昏迷不醒,身边只有他……是他动手的最佳时机。   宗锦猛地握紧了手里的丛火。 第三十九章 野外求生   其实在更久之前,赫连恒还见过一次尉迟岚。只是那时候他不知尉迟家,尉迟岚也还未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鬼。   那是十几年前,各地的分封领主至天都城朝见千代皇室时。   那时候的尉迟家,就连觐见时都是最后一个走进大殿的,众人都不拿正眼瞧上一代的尉迟君,觉得此等不入流的小家不配和自己平起平坐。赫连恒年长尉迟岚三岁,那时已经是氏族所有人眼里的继承人;那年他随君父朝见,不得上太辰大殿,只可在御园里等候。   “那儿不能上去吗。”他在御园里散步,忽尔听见少年发问。   他循声走过去,在棵巨树后看见了少年与随侍。   随侍说:“少主,那里只有皇室才可上去,还只能是四时祭拜,才许登塔。”   少年不屑:“凭什么?塔修了就是让人登的,不然修了作甚?”   随侍为难:“……少主,这话说不得。”   少年不以为意:“有什么说不得,只有皇室可以上去,那我当了皇,是不是就可以上了……”“少主!”随侍连忙捂住了少年的嘴,急切道,“这话可是谋反!万万说不得,要是叫人听见……”   少年闹腾得很凶,拳打脚踢地挣开随侍的手:“……呸,越是不让人上去,我就偏要上去。”   “……上头也没什么好玩的……”   “不是叫摘星塔吗,我就想上去看看是不是真的可以摘星……”   听见这话时,年少的赫连恒忍俊不禁,在树后笑出了声。   少年和随侍倏地看向他所在之处,冷声问道:“谁在那里!”   赫连恒大大方方走出来,轻声说:“偶然路过,无意冒犯。”   “有什么好笑的?”少年道,“算了,你想笑便笑好了,总有一日……”   那时候尉迟岚说的是什么来着?   他已经记不起来了。在天都城那次偶然的见面,赫连恒并没放在心上;很久之后,在他率军进攻商州,在边境第一次和尉迟岚面对面交手之后,他才想起来十几年前的那一日。   目下怎么又突然想起来了?   年少的尉迟岚,那句话说的究竟是什么?   男人似在无尽的黑暗中挣扎,忽然又一线光远远的亮起来。他的意识在这一刻才彻底脱出久远的梦境,身体的感官倏然回归,好像有谁正抵着他的下巴。   是谁?   唇上柔软的触感又是什么?   肺腑好似有火在灼烧,疼得令他难以忍耐。他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睁开眼——宗锦眼睫低垂,近在咫尺。   还托着他的下巴,正替他渡气。   小倌未曾注意到他已经睁眼,抬起头再含口气,又要凑下来;男人就在这时无法抑制地抽搐了一下,猛烈地咳出来许多水。   “……呼,呼,”宗锦一下子跌坐在地,脸色惨白地喘气,“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救不活了……”   赫连恒尚无法回答他,只能俯身,狼狈地将冲进肺里的水咳出来。   河岸边的风早将湿漉漉的两人吹得浑身冰冷,可现下谁也没有精力去注意那些,赫连恒才从鬼门关被拽回来,宗锦也已经累得索性躺在了枯黄的芦苇丛里。   良久后,男人才抬手擦了擦脸,说:“是你把我救上来的么。”   “不然呢?”宗锦没好气道,“你自己飘上来的?”   赫连恒并不在意他的口吻是否失敬,自顾自地慢慢起身,远眺两旁,再问:“其他人呢?”   “不知道,”宗锦说,“我怎么会知道,他们在岸上了吧,只有我们俩落水,还被冲出了好远……阿——嚏!”   话刚说完,宗锦便猛地打了个喷嚏。   如今已是冬日,二人在冰冷的河水中泡了那么久,又在岸上吹风,不受寒才有鬼。   即便浑身湿透,面容狼狈,赫连恒却依然能维持他那副处事不惊的死相。他俯身扶起宗锦,一眼便注意到宗锦腰间仍别着的刀,随意道:“这般境况,你居然还能带着它。”   小倌忽地像心虚似的,侧身将刀藏于身后:“……这刀很重要……阿嚏,阿嚏!”   “先离开这个风口。”赫连恒说着,转身便往旁边的树林子里走。   确实,继续在这个风口子待下去,宗锦可能会直接冻死。他连忙跟上,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打喷嚏,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滑稽得很:“你,阿嚏,你是不是受……阿嚏,阿嚏……受伤了?”   赫连恒“嗯”地疑问了声,随后摸了摸自己的后脑,确实能感受到些疼,约莫是落水时撞到了礁石。   “我无碍,你呢?”男人说着,斜眼看了看他。   “我,阿嚏……我好得……阿——嚏,哈,好得很。”   换做平时,赫连恒约莫能被他逗笑;可眼下这情况让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他二人浑身湿透,就算不至于冻死,也能冻出点毛病来,到时伤寒发热,在这荒郊野岭也是能要命的。而身边的武器只有宗锦腰间那把刀,他身上只有火折子,但落了水,恐怕再指望不上。江意他们也不知何时才会找过来,情况比起敌袭那时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且除此之外,被皇甫反倒算计了一笔,让赫连恒好生不爽。   宗锦半晌才止住喷嚏,揉着鼻子说:“结果你的盘算被皇甫淳全看透了,你棋差一招。”   “还有力气说话,”赫连恒道,“不如想想怎么生火。”   “你身上没带个火折子吗?”   “你看如今这情况,火折子还能用么?”   宗锦被堵得无言以对,顿了顿才说:“我刚才就应该一刀要了你的命,省得你跟我放肆。”   “我救你可不止一次。”赫连恒说,“方才也是,若不是为了护着你,我何至于此?”   “…………”   ——赫连恒口才是好,论口舌之争,宗锦只能认输。   这山林应当还属于皇甫家的地界,歹人随时可能找过来;宗锦也知轻重,按捺着不爽当真左顾右盼起来。约莫两炷香的时间后,宗锦已经冻得手脚都没了知觉,他们在林间发现一个小山坡,下头有个天然的山洞。   “就在此处避避风,你找找有没有火石,”赫连恒道,“我捡些能烧的来。”   宗锦牙齿打颤,点着头道了声“好”。   他再要强,也敌不过身体的孱弱。   湿了的衣服黏在身上和冰似的,可他也不能脱了,脱了照样要冻病。显然,赫连恒是看他没有体力继续奔波,才会提议让他在这洞里找火石。宗锦一边抖,一边在洞里到处摸索,脑子却不听使唤地想起许多往事。   他过去也这般好强,仗着身体健壮,就算真有受伤生病的时候,也从不退下阵。   他还记得有次,他一时失手,背后中了三箭,仍坚持骑马冲锋,不肯上战车。那是真的疼,疼得好像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可无人阻止他,像是深知他的脾性,甚至无人敢提出反对。   洛辰欢也没有,申屠也没有。   他二人过去就是尉迟岚冲锋陷阵时的臂膀,只会遵从他的命令,从不会关心他撑不撑得住。   也许他在那些人心里,就是货真价实的恶鬼,是感觉不到痛的。   倒是赫连恒,总将他当成一碰就碎的瓷娃娃般。   这会子他反而突兀地感受到了一丝被他人关切的温暖,明明身上冷得已经无知无觉了。   好运也并不总会眷顾宗锦,这洞里风吹不进,是个御寒的好地方;但能找的地方他都找了个遍,哪里也不见火石。   又冷又饿还累的小倌靠在洞穴最深处休息,还没等到赫连恒回来,便已经累得忍不住阖上眼。   赫连恒一手抱着一大簇芦苇,另一手抓着一把柴火走回洞穴,就见到他倚着石壁昏迷不信的孱弱模样。即便完全失去知觉,宗锦仍然紧紧握着腰间的刀,可见当真是极重要。   男人皱眉,快步走过去先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宗锦浑身冷得吓人,再这么下去,恐怕他会直接失温而死。   赫连恒连忙将带回来的芦苇铺在地上,转头便将柴架起来。沿途他没见到打火石,这洞穴里估摸着也没有;他只能试着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揭开盖看了看。   火折子的外层是油纸做的,不幸中的万幸,里头没有完全被水浸湿。   男人垂着眼吹燃它,点着几根芦苇,搭在柴上小心翼翼地扇风吹气,直至柴被烧着。   有火就好,有火就能御寒,就能打猎回来吃,不至于饿死冻死在荒野。   赫连恒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侧眼看向昏迷不醒的宗锦。小倌闭嘴时比较惹人怜爱,和平时判若两人;这会子宗锦因为失温而蜷缩着,紧闭着眼,让人不由地想安抚他。   尉迟岚落难时,又会是如何模样?   会一如既往那样张狂,还是会像眼前的宗锦一样,也有如此羸弱之时呢?   赫连恒忽地发想,片刻后又清醒过来——尉迟岚已经死了。   男人走回宗锦身边,轻若无物地将人抱起来,小心翼翼放到芦苇上,又片刻不歇地离开了洞穴,去寻更多木柴回来。   【作者有话说:谈恋爱!谈恋爱!谈恋爱!】 第四十章 取暖   是夜。   淅淅沥沥的雨声响着,还有烧火时的细微声响裹挟其中。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要紧的是,隐隐约约有股肉香,将还在睡梦中的人勾得砸吧嘴。闻这味道,像是烤得刚刚好的兔子肉,若再烤一阵恐怕就得焦了。   没关系,他就喜欢带些焦痕的,最好外皮都被烤成了酥脆焦皮。   一口下去,香酥的皮和渗出油脂的肉一起入嘴,那滋味绝佳,能把死人都勾得活过来。   他掀开眼皮,就见面前的火堆,有木棍架在旁边,上头还串着疑似野兔子的东西。仿佛是脑子醒了,身体还睡着,宗锦一点动弹的力气也没有,只能慢慢转动眼珠,朝四周看。左侧同样有临时搭建的木架,但比烤肉的架子要大得多,上头还晾着衫子。   还是他的衫子。   他什么时候脱了么?怎么他自己丝毫不知?   如此想着,宗锦缓缓看了看自己的胸口——赫连恒素色的外衫盖在他身上。   赫连恒这个色胚,又趁他不备扒他衣服。宗锦腹诽着,再往右边看,男人倚着石壁,斜斜坐着,一半脸贴着石壁。男人终于没像平时那样端着架子,他貌似看着火堆在出神,深邃的眼睛里映着跃动的火光,竟让人能从中觉出些许落寞。   宗锦的目光顺着男人的脸颊往下,落到男人身上单薄的里衣;再接着向下,是男人搭在膝上的手。   那只手里握着一把匕首,乌金的、刻着三丛火的匕首。   ——他竟然不知道赫连恒什么时候把匕首也带出来了。   宗锦满脑子的疑问,却诡异地没有说话。   他就看着赫连恒的拇指在三丛火纹上来回地摩挲。这像是无意识的行径,兴许此刻赫连恒正在着如何脱险,又或者在思忖自己身边谁有可能是细作。   “……兔子,”过了会儿宗锦才说,“要烤焦了。”   男人动也没动,只斜眼看向他:“既然醒了,为何要装睡。”   宗锦撑着身下有些厚度的芦苇,慢慢坐起身,还不忘伸手将落在胸前的头发撩到身后去:“我刚醒,就闻到糊味了。”   恰逢此时,外头传来声沉闷的雷鸣。   冬季的雨是最要命的。   宗锦浑身酸痛,拽着赫连恒的外衫,大大咧咧地穿上。他下身也是空的,所有衣物都被晾在旁边烤干;无奈之下,他只能盘着腿,将衣衫下摆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怎么只有一只兔子?”   “我吃过了。”赫连恒不再看他,低声答道,“这是给你的。”   宗锦想也没想,便伸手将插着野兔的木棍从土里拔了出来,深深嗅了一口肉香才张嘴咬下第一口。   从洞里这情况,以及外头的天色,不难想象在他昏迷不醒之时,赫连恒忙活了多久——又是芦苇垫,又是柴火,又是晾衣服的架子,还有手里这野兔。恐怕赫连恒午后到现在都未曾好好歇息过。   说对方是色胚其实过分了,他心里很清楚,穿着那身湿透了的衣服昏睡几个时辰,再醒来的时候他应该在见阎王。   他忙着吃,赫连恒也不言不语,洞穴里只有他吃东西时的声响。   也不知是因为此时的境况,还是因为周围足够黑,宗锦反而觉得很安稳。   不觉得被困此处很烦,也不觉得大雨将至很糟;那是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好似他二人只是吃饱了撑着出来荒野郊游,玩得累了,要宿在此处,还有些天真烂漫。   其实赫连恒与他真实的年纪差不了几岁,若真的少时相识,说不定也能玩到一处去。   烤兔子就在二人静默的相处间吃掉了大半,宗锦吃累了似的,稍稍停一停,低声说了句:“……谢了。”   “谢什么。”   “谢你还给我打兔子。”宗锦说,“刚把你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我是打算杀了你的。”   男人嘴角微微一勾,敷衍地笑了笑:“那该我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不杀之恩。”   这话反倒把宗锦逗笑了,他抿着嘴,想笑又不想笑地顿了顿,才说:“堂堂赫连恒,也有今日这般狼狈落难的时候。”   “是啊,”赫连恒说,“我也未曾想过。”   “你还挺猖狂,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   “不是么?”赫连恒这才转过头,看向他的眼眸,“自尉迟岚死后,我确实没有敌手了。”   即便洞穴里燃着火,还是不断有,冷风往里灌。雷声也猛烈起来,外头雨打枝叶吵得厉害。宗锦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又啃了好几口肉,道:“看在你知道尉迟岚厉害的份上,我且认同你这句话,当今天下,除了皇甫淳那个阴险小人,确实无人能与你赫连匹敌了。”   “皇甫淳也不配。”男人道。   “我也看不上那狗贼,就知道玩心计,”宗锦说,“真男人就该战场定胜负。”   这句赫连恒并未回答,宗锦一边咀嚼,一边盯着男人的侧脸,甚至不知自己此刻在想什么。火光之下,他看不出赫连恒如今的脸色,只觉得嘴唇好像没了平日里的血气。   他想起那晚在赫连府里,见到望月独酌的赫连恒,也如今时一般,眉宇间总叫人觉得郁郁寡欢。   “你很喜欢这匕首吗,”宗锦另起了个话头,“也是,不喜欢也不至于偷了;你要是正大光明问尉迟岚要,他说不定也会送你呢?他很大方的。”   话刚说完,宗锦就觉得心头一酸。   ——他居然已经能若无其事地提起自己过去之名,仿若在谈及他人之事般,自然轻巧。   “这匕首并非我窃得,”赫连恒淡淡道,“是四年前秦关谷之战时,他遗落的。”   “……”   “那次赫连军险胜,尉迟军撤离后,这匕首才被我拾到。”男人说着,低头看了眼匕首后,将它收进了怀里,“我倒是想还给他,只不过见面时都在战场,朝见他也不去,寻不到机会罢了。”   得,好像真是他错怪赫连恒了。   倒也是,赫连家虽然不如尉迟富有,但也是家大业大,不至于连把乌金匕首都稀罕至此。   “你把它送我吧,”宗锦说,“我喜欢这个。”   他刚说完,赫连恒便将匕首扔到了他身边:“珍重些。”   “那当然,我很喜欢的。”   二人的话才说完,一阵狂风吹进洞穴里,吹得火星到处飘。赫连恒就像对此早有防备般,火堆与芦苇之间隔了很远,才没被这风波及。但也因为,宗锦虽然烤着火,可还是冷,冷得他直缩脖子。   男人在旁边,突兀地咳嗽了两声。   那声音闷极了,像是从胸口直接透出来的,很显然赫连恒在刻意压抑。   宗锦囫囵将兔子肉啃干净,舔了舔嘴边的油,说:“你也过来,地上冷,万一你病了那可真就糟了。”   “不必,我无碍。”   “让你过来你就过来,哪儿那么婆婆妈妈的……”   赫连恒一动不动,甚至懒得看他似的,将脸别了过去。   宗锦只好伸长了腰,过去拽他的手:“你能不能别成天端着你的臭架子,我看了就讨厌……?!你手怎么这么凉?”   他如愿抓到了男人的手,却没想到,那只手冷得可怕。   赫连恒下意识地要将手抽走:“我说了不必管我……”   然而宗锦抓得太紧,一时间他竟没能挣脱。   “你都冻成这样了,想死啊?”   “我……”   宗锦倏地站起来,拖着男人的手,不由分说地要将他拽起来。也是拽了这一下,宗锦才真切感觉到赫连恒一直在逞强。他平日里单手就能制服宗锦,如今却被宗锦拽得身子一歪,好似快要倒下。   也是,莫说是赫连恒,就是尉迟岚身陷如此境况,又是溺水,又是冬日暴雨,不见得会比眼前的赫连恒好到哪里去。挨得近了,他才看出来赫连恒的嘴唇早已经煞白,呼吸也沉缓无力。他急急忙忙去摸男人的额头,男人没有反抗;他又拉扯着男人起身,男人也没有反抗。   “我还真不知道,原来你也如此要强。”宗锦骂骂咧咧道,“你放心好了,我必不会将这事说出去给第三人知晓,你现在听我的,来我这边休息,两人挨着都比一个人暖和得多。”   赫连恒看了他一眼,随后便不再拒绝,当真跟着宗锦坐回芦苇铺上。   小倌抓着他的手,眉头拧巴着想了片刻,往后便两手一起握住,替他搓起来。   可无论他怎么搓,赫连恒的手就是不见热。   “我说了,我没什么大碍……”“闭嘴,”宗锦道,“不准顶嘴。”   “…………”   偏偏老天好似觉得他二人还不够惨,又是一阵冷风裹挟着雨灌进洞穴中,冷得宗锦直哆嗦。他忽地伸出手,一把勾住赫连恒的肩膀,将人猛地搂进自己怀里,并抢在赫连恒前面道:“我……你可能觉得小倌之身刻意亲近,是为了讨好你;但赫连恒,我告诉你,我既说了会帮你把天下夺到手,我就会帮你……眼下我要做的就是让你好生活着,等你的家臣们找过来。你别反抗,我手里两把刀,反抗我就在你身上开两个洞!”   男人没回应,只有粗沉的呼吸声在宗锦胸前响着。   这场面诡异,宗锦心跳的频率更诡异。   片刻后,他便感觉到男人的力气放松了下来,当正倚在他怀里。赫连恒那样高大的人,现下小鸟依人似的依偎在他胸口;这情况该是怎么看怎么好笑的,可宗锦却笑不出来。   他只觉得心里有股异样的热潮,搅成漩涡,像要把什么拖下去。   赫连恒靠在他身上,垂着头,让宗锦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忽然说:“……你以前是尉迟家的人。”   “……是。”   “那可曾有人说过,”赫连恒道,“你和尉迟岚,有些相像。”   “!”   宗锦倏地抿住了嘴。   男人却以为,以宗锦嚣张傲慢的性子,定然是不喜欢这般和谁相像的言论,再低声解释道:“……我并无他意。我和尉迟也不过数面之缘,也并不了解……”“有啊,有。”宗锦打断他,“不但有,还有人说我是尉迟岚转世;你就当是我尉迟岚,尉迟岚愿意帮你打天下,你只管感恩戴德就对了。”   “是么。”赫连恒的手忽然动了动,紧接着搂住了宗锦的腰,“当你是尉迟岚……当真可以?”   “可以,我说了算。”宗锦说,“……但我没说你可以抱我!!给老子松开!!”   【作者有话说:大家平安夜平安~圣诞节快乐~   有个小福利番外,微博自取~主号@毛肚好吃存文号@SHD0S1G4(中间是零)   读者群***投食群可以凭订阅问管理要~】 第四十一章 夜话(上)   “主上——主上——”   “宗锦——!”   “主上——”   宗锦迷迷糊糊听见有叫喊之声远远而来,只是床榻被褥太暖和,他一点也不想醒来,更不想动弹。可外头一声接一声,“宗锦”和“主上”两个称呼交错着,刚刚好吵得他既醒不来,又无法重新睡去。   “嗯……”   紧接着,耳边一声很轻的低吟响起,近得叫他难以忽略。   宗锦倏然睁眼,起先见到的是男人的领口;那处有些微妙的折痕,略微凌乱地敞开了些。他足足愣了几息功夫,才慢慢挪开视线往上——然后便见赫连恒的下巴,赫连恒的唇。伴随着外头渐近的喊声,宗锦一动不动地回忆了许久。   他没记错的话,是他见赫连恒冻得厉害,把人硬拽到了自己身边坐着,想挨着互相取暖来着。   他没记错的话,赫连恒浑身无力,索性靠在了他怀里,还顺手似的搂住他的腰。   他没记错的话,他一时心软,又懒得和赫连恒折腾,最后就那么抱着怀里的人睡着了。   ……那为什么现在他在赫连恒的怀里?!   宗锦的鼻尖就抵在男人的胸口,脖子下枕着的是男人的胳膊。这还不算,他就像个襁褓婴儿般缩着腿,偏偏一只手不听话地搭在对方腰间,抓着对方的衣衫,到现在还没放开。   “!……”   小倌猛地一推,连滚带爬地从赫连恒胸前离开。   ——谢天谢地,赫连恒还没醒,要是自己那副小孩模样被赫连恒看见了……那也太丢人了!   他急急忙忙地想站起来,可忙中易出错,身上松垮垮披着的那件外衫垂在地面,宗锦一脚踩在衣摆上,立刻失衡地往前栽。这动静瞬间把赫连恒弄醒了——男人本就隐隐约约听见了外头的叫喊声,现下更是直接睁开了眼,一刻都没耽误地坐起身:“有人来……”   赫连恒话未说完,就看见宗锦诡异地站在自己面前,两手撑在墙上,影子将他完全盖住。   这本算不得什么,可尴尬就尴尬在,宗锦身上的衫子。   宗锦自己的衣裳还在旁边晾着,身上穿的是赫连恒的外衫;然而昨晚赫连恒只是暂且替他盖上,他醒之后也只是随意裹了裹,压根没想过将它穿好系上。   于是乎,衣衫滑开,能看的不能看的,全展露在了赫连恒的眼前。   “……”宗锦尴尬到说不出话来。   “……”堂堂四城领主赫连恒也没未曾想一觉醒来会是这般场面,同样无言以对。   同是男人,宗锦倒不在意被别人从上到下看了个光;只是换成对方是赫连恒,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老脸丢光。   “找到了!!这里有脚印!!”偏就在这尴尬万分的时刻,洞外传来一声又惊又喜的叫喊,“主上他们……”   宗锦保持着双手城墙的姿势,蓦地回过头——   一名他眼熟但不知道姓甚名谁的精兵站在外头,被眼前的画面震撼到瞠目结舌。   “喂,不是你想的那样!”宗锦连忙转过身,怪叫道,“这是误……”   他话没说完,被他挡在身后的赫连恒忽然暴起,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再往怀里狠狠一拽。小倌哪知男人又抽什么风,就这么毫无防备转了半圈,脑袋砸进赫连恒的胸口,再被死死摁住。   “出去!”赫连恒低声呵斥道,“没我吩咐不许入内。”   精兵如获大赦,掉头就走:“……是!!”   “你给老子放开……”宗锦刚闷闷地喊出这句,男人的手便松了。   接连着,晾在一旁的衣物像变戏法似的出现在赫连恒手中。男人垂着眼,看都没多看他一眼地将衣物塞进他怀里,再快步从他身边走过,朝着洞外走:“穿好便出来。”   宗锦只觉得憋闷,想骂人,可又找不出赫连恒哪点做得不对能让他骂。但若是不说点什么,他只觉得胸口憋着一团浊气,难受得厉害。   到最后他也没能讲出什么,就看着赫连恒的身影消失,才急急忙忙将自己的衣服穿上。   无论如何,赫连军找了过来总是好事,至少他们不必在这荒郊野岭里再过一夜,且两人都没什么大碍,仔细算算得失的话,皇甫淳这次设伏可是一点好处也没捞着。不管他们是亏了两条船还是亏了几个人,只要对家没占到便宜,那他们就是赚——这是尉迟岚的一贯思路。   他匆匆穿好衣服,不忘检查内袋里藏着的布包。   里头是因他而碎的红玉,都还在,不见少。他正在心里道着“还好还好”,忽地却意识道——既然是赫连恒替他脱掉了湿衣物,那这东西……?   可宗锦转念又觉得,若赫连恒看了这里头是什么,不发一问,也没有拿走,反而奇怪。   兴许对方当真不是那般小人,对他的“贴身之物”并无兴趣呢?   宗锦没想太多,转头又收好他讨来的乌金匕首,才提着刀走出去。   外头只有五个人。   赫连恒,江意,北堂列,刚才闯进的精兵和景昭。   其他的人自不必问,不是在船上被射中坠河,就是上岸后近身肉搏死在敌人刀口。宗锦将外衫递还给赫连恒,扭头便朝着景昭问:“你如何,可有受伤?”   景昭眉头紧皱,下一瞬便热泪盈眶:“你没事就好……”   “……你哭什么啊,大男人的不许哭!”宗锦伸手在他头上敲了几下,“不许哭,赶紧把眼泪擦了,真丢人……”   景昭当真吸吸鼻子,硬生生把剩下的眼泪憋了回去。   赫连恒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宗锦身上,那人明明自己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却在老气横秋地教育别人。手中那件外衫上还有余温,赫连恒垂眼看了看,不紧不慢地穿上它。北堂列这才开口汇报情况:“两艘船都沉了,只剩下我们几个,沿岸找过来的;主上无恙?”   赫连恒随意地拢了拢发辫,道:“无恙。那些人的身份?”   “不知,”北堂列道,“不见哪家的家纹,身手也不算厉害,倒像是……”   江意拉着脸,好似憋着火般接茬道:“倒像是故意来恶心人的。”   “是,”北堂列点头,“我也这么觉得,但要说真是闲来无事故意恶心我们……”   在一旁安慰好了景昭后,宗锦自然而然地接上他这句:“要论恶心人,那肯定是皇甫淳。”   “其他的先不谈,”赫连恒看向江意,“离函州有多远?”   “快马一日,但现下……”江意估算了片刻,“快些也要三四日。”   “那便走,到了函州再做打算。”   “是!”   ——   江意那手玩鸟的本事,宗锦现下才知道有多好用。那灰背隼受意飞去函州城递了信,转头又来一只更大的猛禽,替他们领路;待他们休息时,江意便带着猛禽进林中狩猎,野鸡野兔都是小巧,獐子野鹿都能抓回来。   在手里没有弓弩的时候,宗锦都不敢指望能有肉吃,在林间找找野果充饥都算好的了。   赶路的第二晚,他们围在火堆旁吃獐子,那猛禽便立在枝头,像是在放哨。   宗锦忍不住问道:“你这又是什么鸟?”   江意嫌恶地瞥了他一眼,不情不愿道:“那是鹰。”   “你家是专门养鸟的吗,又是隼,又是鹰……你还养了什么?”宗锦好奇地问道,“能不能教教我?我也想养一只玩玩。”   “……”江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索性起身吹了声哨;那鹰便振翅飞起来,撞得枝叶沙沙响,“主上,我去放风。”   宗锦不满地瘪瘪嘴:“……小气,跟赫连恒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偷偷辱骂的人正站在远处,不知一个人在闷头想什么;北堂列倒是凑了过来,取下随身系着的荷包,从里头弄出来些瓜子,一边嗑一边道:“江意驯猛禽的功夫是师门传的,自然不能告诉外人。”   “还有这种师门?”宗锦惊讶道,“那若是我去学一手,回头抓二十只鹰,不是可以当支先锋军了?你想想看,两军对阵,战鼓轰天,二十只老鹰齐刷刷飞出去,至少能把步兵的眼都啄了吧?”   “哈哈哈……”北堂列被他逗得大笑起来,“那等会我去问问江意,看能不能成。”   “我说笑的,这么大的猛禽,若是遇上擅射之辈,那可太亏了。”   目下赫连恒一人闷声不知在想什么,江意又去放风了,剩下的精兵名叫张且,和景昭一块儿去捡柴了;火堆旁就只有宗锦和北堂列两人闲聊了起来。   宗锦啃光他手里的肉,打了个饱嗝,摸着肚子朝北堂列伸手:“给我来点。”   “喏。”   小倌熟练地嗑起来,瓜子壳往火堆里扔:“真论兵种武器,我还是最喜欢火药,嘣——地一声,就能把城门炸个窟窿出来。”   “火药虽然好,但容易误伤自己人,又要预先点火,真要炸城门,只能趁夜偷偷先把火药布好,”北堂列兴致勃勃跟他聊起来,“可城门都有人把守,攻城还是得要投石车,桩子……”   “是啊,但我还是喜欢火药。”宗锦说着,像是嗑着了一个空的,低头用手拆开来,接着说,“你们中间有内鬼。”   “嗯?”这话题来得莫名,可北堂列还是能接上,“你是说,这次遇袭之事?”   “嗯,对,就是这事,没有内鬼成不了。”   “那你觉得内鬼是谁……?”   宗锦随意道:“你。” 第四十二章 夜话(下)   “你。”宗锦头也没抬,还在继续用手剥瓜子。   正当北堂列想说“这玩笑开不得”时,宗锦好巧不巧地抬起头,捻着瓜子送到自己嘴边,一边嗑一边笑着道:“或者江意,或者张且,或者那个长得像猿人、替我们安顿车马的……他应该就是驻扎在晏函谷附近的将领对吧?”   北堂列顿了顿,才说:“……他还真叫袁仁。”   “哈?”   “‘仁义’的‘任’。”北堂列说,“你这可是把除你之外的人都怀疑了个遍啊。”   “嗯?赫连恒,景昭,也不在此列。”   “……这不是废话么,主上总不可能自己算计自己吧?”宗锦的话说得北堂列哭笑不得,“那个景昭,我听江意说了的,是你捡回来的,好像跟你亲得很。”   “是,除开我绝对信任的人,和不可能做下此事的人,其余的人我都怀疑,”宗锦理直气壮道,“有什么不对吗?”   远处赫连恒也不知何时走远了,他二人多坐着嗑瓜子,偶有夜风吹过;火堆噼里啪啦地继续烧着,眼看着火不太旺盛,宗锦顺手捡起粗柴,扒拉几下碳灰。   北堂列不知为何沉默了下来,半晌也没有回答宗锦的话。   许久后,宗锦才说:“不过,无论谁是内鬼,这法子未免太蠢了些。只瞧如今的事态便知,赫连恒不仅没死,伤都是轻伤;这么大费周章,却只杀了几个近卫而已。”   “……这次跟主上出行的,可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高手再精贵,也不如你和江意精贵,不是么。”宗锦继续说,“若是我来安排,我定然不会在三河口下游下手。”   “……哦?”   “再过两个月就是新岁朝见,诸侯领主都要进天都城;既然有内应提供情报,当然应该那时候下手。就算不成功,在场的各位诸侯都有嫌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就差把‘皇甫’二字刻脸上。”   “但那……也不见得,一定是皇甫所为。”   “是,可我就觉得是皇甫淳那个狗贼,不可以吗?”言谈间,宗锦手里的瓜子已经嗑完,他拍了拍手清掉掌中落下的碎屑,又提起水壶灌了几口,再接着说,“朝见时各家都在驿馆下榻,提前一个月把人安排进驿馆中,趁人不备下毒即刻;若我是皇甫淳,我就给司马家下毒,然后嫁祸给赫连。皇甫淳人都无须到,自然嫌疑也能洗得干干净净。且若是这次朝见之前,他没能除掉赫连恒,待春耕时节一过,赫连恒整合了全部的兵马,皇甫淳就只能寻几家合纵。”   这一溜的话,说得北堂列目瞪口呆,眼底发亮。   ——这哪里是一个小倌该有的谋略?   “再细想想,如若不然,杀了千代家的幼子也可以;杀了再嫁祸给赫连恒,这样更好,刺杀皇室,造反……各家才能出师有名,才好抱在一起学野狗狂吠。”   “……小宗锦,你还怀疑我是内鬼,却把这些计策都说与我听,不怕我依葫芦画瓢吗?”   宗锦倏地咧开嘴,眼睛眯成弯弯新月,笑得有几分少年纯真:“我只说给你听了,所以倘若朝见之时真出意外,那你就是内鬼。”   北堂列先是一愣,接着竟鼓起掌来:“好,好,真厉害。只是万一皇甫淳想到了这些,我岂不无辜?”   “不会的,你若待赫连恒真心,这些小把戏你自然防得住。”   小倌说着,像是坐得累了,懒散地扭了扭腰,又掰了掰脖颈,掰得骨头咔咔响:“既然用不着我值夜,我就去睡了……”“小宗锦。”北堂列忽地出声,口吻有些严肃又有几分热切地叫他。   宗锦只懒洋洋地一挑眉:“嗯?有话就说。”   “不如你跟我吧。”北堂列道,“我喜欢你。”   “……?”   “主上虽说现在对你不错,但保不齐什么时候会觉得杀了你保险,”北堂列道,“但若你跟了我,下属的人,主上定然不会动的。”   “……你疯了吧你?”宗锦气上心头,瞪着他道,“老子是男的你看不出来?要不要我脱了裤子让你看看?”   “这都是小事,”北堂列说得毫不犹豫,“只要喜欢,我男女不忌。”   “我懂了,”宗锦猛然站起来,左手一抽便将丛火抽了出来,指着北堂列的下巴道,“你是找死。”   “我是喜欢你。”北堂列丝毫不惧,大有一副任他宰割也要将心里话说出来的架势,扬着下巴将喉结亮出来,看着宗锦说,“我第一次在府里见你,就管主上要你了。”   “闭嘴……”   就在二人隔着火堆对峙之时,清冷低沉的声音遽然出现在北堂列身后:“无事可做的话不如去休息。”   北堂列一瞬间汗毛都立起来了。   ——赫连恒是什么时候接近的,他竟然浑然不觉,一丝脚步声也没听见。   “主上……”   宗锦也未察觉到赫连恒的接近,他只顾着生气,见到赫连恒便嚷嚷开了:“他挑衅我!他想死!老子马上成全他!”   “行了,勿要高声,”男人动作很快,像是一闪身便到了宗锦身侧,“去休息。”   赫连恒一边说,一边掐住了宗锦的手腕,带着他往后收,硬是将刀插回了鞘中。宗锦吊着眼狠瞥一眼赫连恒,又转回去凶恶地瞪了瞪北堂列,最后用力甩开赫连恒的手,独自往旁边堆着的草垛走了。   见到宗锦乖乖在草垛上坐下休息,赫连恒才转回头,神情淡漠地看向北堂列:“你有何话想说?”   “主上,”北堂列咬咬牙,单刀直入道,“我能不能讨个赏?”   “什么事赏?”   “下次,就当我下次立功,我先要了这个赏。”北堂列道,“把宗锦赏给我吧。”   男人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本就狭长的双眼此刻透出些危险的光。赫连恒若要藏着心思,那定然是谁也看不出来他所知所想;而这样的人,将心思敞开让人看时——威胁之意便一目了然。   “我不想再听到这句话。”   北堂列浑身一震,最后垂下头:“……玩笑话罢了,主上莫怪。”   ——   接下来的几天,一行六人平安无恙地抵达了函州。   倘若皇甫淳真有心要杀赫连恒,大可以派人围山搜索;可他们果真没再遇到任何袭击,仿佛也在说明——这事不见得真出自皇甫淳之手,对方也不见得是想要赫连恒的命。   事情就这样仍然云雾环绕着,他几人一同纵马,迅速折返回了轲州赫连府。   赫连恒的态度,就仿佛敌袭之事不存在一般,没有再谈论过相关的一句。宗锦本就无所谓谁要杀赫连恒,更是一到轲州便将七七八八的杂事抛之脑后,先闷在赫连恒命人给他准备好的房里痛痛快快睡了两天。   第三日的早晨。   “……冒犯了。”敲门好一阵无果后,无香直接打开了门,“大夫来了。”   宗锦只穿了件松垮垮的褂子,在榻上四仰八叉地躺着,腿下风光一览无余。见此情景,无香倏地拦下身后跟着的大夫,轻声道了句“稍候”,接着便快步进屋,迅速将宗锦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宗锦?宗锦,醒醒,大夫来了。”   “嗯?嗯?”宗锦睁眼,靠着腰力离开了床榻片刻,看清楚外头提着药箱的人后又倒下去,“叫大夫来干嘛,我好得很……出去出去……”   无香却不管他是睡是醒,直接将人搀扶起来,利索地将他右侧的衣衫扯开,露出绑着厚厚绷带的肩膀。   宗锦闭着眼,再弱唧唧地骂了句:“我让你出去……困着呢……”   大夫见这情形,都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进屋。   无香连忙道:“莫要理会他,大夫您只管看看这伤便好。”   “好、好……”   宗锦迷迷糊糊又做了会儿记不住的梦,彻底醒过来时,肩膀上的绷带已经全数拆完,大夫正摸着他肩膀附近的几处骨头,眉头紧皱。   他侧过头看了眼,还未出商州境时,那儿已经结痂了。   后来被河水泡了一阵,又没处理,再到策马回来……期间肩膀倒是时不时会痛一阵,但到底是能忍过去的。现下这伤口红肿渗液,哪里像是十几天前的伤。   ——哎,白亏他吃了那么多肉,这都不见好。   大夫捋了捋胡子,语重心长道:“皮肉倒是容易好,只是这骨头……”   无香漠然道:“大夫直说便是。”   “怕是好了,也比不得从前了,”大夫道,“重货粗活做不得,舞刀弄剑更不能,要仔细养着。”   宗锦听着这话便心烦,倏地将衣服扯上来穿好,道:“行了我知道了,该开药开药,你们俩都出去,我要睡觉。”   “那大夫请随我去开药方吧,”无香这才将他放回榻上,“这边请。”   等房门关上,屋里重回安静后,宗锦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这身体原本就弱,现在右手废了,当真变成废物一个,做个洒扫下仆可能管事都嫌他不够利索。他烦闷地在榻上辗转了好一阵,忽地又掀开被褥,急急忙忙地下榻出门。   外头刚起来活动的景昭正好路过,一见宗锦眼睛便亮了:“主……哥!”   “正好你也起来了,”宗锦道,“走,跟我去靶场练练手。”   【作者有话说:开始在别人家白吃白喝锻炼身体的日常~】 第四十三章 轲州盛产大夫   赫连府坐落于城郊,府邸和偌大的练兵场紧密相连。这些能在赫连府里待着的兵士,各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勇武之人,每日天不亮便会去训练,至日上三竿才停下。宗锦嫌那儿人多嘈杂,便领着景昭去往偏院。那儿几乎算不上院子,倒像是长廊,纵有十丈远,宽才三丈不足。   赫连恒的起居便在旁边紧邻着的两层屋舍。   惯用右手的人,左手不仅不够灵活,力量也相差不少;只是干个粗活拎些杂物还好,可真要开工上箭,哪哪儿都不得劲儿,哪哪儿都弄不来。宗锦拿着长弓,右臂光是抬起握住弓,肩膀都突突地疼;他眉头紧锁,硬撑着用左手拉开弓弦,陡然间竟还未能拉开。他只能憋着气再用力、再用力,好不容易才将弓拉满,却也撑不住多久便松开。   在他松开的瞬间,身边一支羽箭“咻”地飞出,稳稳当当扎进了尽头的靶子,正中红心。   可恶,这小子都箭术都很好。   宗锦想着,像赌气似的,背手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左手张弓搭箭,深深呼吸着稳住自己的手抖。   只听见弓弦闷闷地响了响,不必看他都知道,这箭糟得不能再糟——箭矢有气无力地飞出去不到三丈远,便丢了势头,弱弱摔下地。   景昭道:“哥还是先歇着,养好伤再练吧……左手能到这水准,真不愧是哥。”   宗锦烦躁地啧嘴:“你是在羞辱我吗。”   “怎么可能!是真的!我若是用左手,肯定连弓都拉不开……”   景昭慌慌张张地解释着,那张还稍有些稚嫩的脸上露出几分忐忑。宗锦看着又觉得没了脾气,只好轻叹着再试一次。   开弓,搭箭,瞄准靶心。   就在他摆好架势的刹那,脑海里突兀地闯入一个身影——是在浪花汹涌的河面,站在他身侧的赫连恒。当时情况危急,他明明只草率瞥了眼,竟不知为何现在想起来得却那样清晰详细。   男人被风吹起的头发,从箭筒里摸出三支箭的手,拉满了的长弓。   三箭齐发的瞬间,赫连恒虽无过多的表情,目光却充斥着冰冷的杀意。   比起平日里装模作样、礼仪得体的赫连恒,宗锦倒觉得那样他才是意气风发。至少他看着要顺眼多了。   思绪一停,弓也拉得久了些;他回过神,不自禁得屏住呼吸,朝着远处箭靶遽然松开手。   “噌”地,羽箭飞出,钉在了靶子的边缘。   ——可行,左手完全可行。   宗锦不自觉地勾唇,笑意慢慢漾开。可不过眨眼功夫,那支箭便脱落坠地了。   ——就是差点力气,比起百步穿杨,还是一箭能射穿敌人的铠甲更让他觉得爽。   早一刻都好,他只想快快摆脱这具身体的孱弱。   二人你一箭我一箭地练了许久,到宗锦右手指侧磨得疼了,肩膀也疼得厉害,他才终于停下……转手又跑去不远处的井边,提上来半桶水练臂力。   他们却浑然不知,赫连恒就在楼上看着。   男人一向自律,和将士们差不多时辰起来;他倒没忙着去习武,而是坐在二楼的露台处,一边喝茶一边看宗锦练剑。   明明肩伤未愈,还要逞能炼体。   赫连恒倒也习惯了他这德行,知道拦也无用,不如就随他去了。   宗锦和新来的景昭在下头闲说练箭,没过多久,无香便叩响了房门。   “……这是枞坂的探子送来的,”无香微微躬身,将一卷牛皮做的东西递到了赫连恒眼前,“今晨大夫来瞧过了,说是宗锦的右手,治不好了。”   赫连恒接过东西,终于将目光从下面那人的身上挪开:“那就再换个大夫来。”   “……今晨那位是轲州最好的大夫……”   那牛皮摊开在桌上,上面歪歪扭扭的墨迹勾勒出枞坂的形状,许多位置还用朱砂标注了符号,符号不尽相同,有好几种。那是枞坂的地图,且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弄来的地图,而是赫连家潜伏在枞坂的探子历经多年,精心绘制的布防图。   “轲州最好的大夫不行,那就找找其他地方的,乾安,湖东……天都城。”赫连恒一面看地图,一面回答无香的话,叫人不知他此刻的心思到底在哪边。   “主上的意思是……?”   “去发布告,医者,能治好宗锦肩伤者,赏千金。”赫连恒道,“去告诉北堂,枞坂之事暂缓。待我有决断再告知他们。”   “是!”   牛皮制成的地图摊在了茶几上,赫连恒肩上披着件深蓝的外衫,端起茶杯喝上一口,又不自觉地将目光放下去,放到那人的身上。   ——   宗锦万万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天,大夫就跟流水似的齐齐涌进赫连府。   从早到晚,随时随地都有新的大夫入府;无香就像在他身上安了什么追踪之物般,随时随地在府里找到他,连拖带拽地把他弄过去看大夫。   “怎么你们轲州名产是大夫吗?”看完第二十三个大夫后,宗锦忍不住发火嚷嚷道,“我右手不要了行不行,我剁了好吧,别再折磨我了……”   然而无香也是副六根清净无情无欲的死人脸,任由宗锦如何发火,她说声调不见上扬过。   可即便看了这么多大夫,开的药方都能摞起一寸厚,大夫们的说辞也是同样的——这右手今后是用不了了。   第二十四个大夫来把脉看伤时,宗锦忍无可忍地骂道:“堂堂赫连府,难道都没个专门替赫连恒看病抓药的神医吗?”   “这右手……”   第二十四号大夫捋着胡须刚开口,宗锦就给他把话接上了:“这右手用不了了我知道,方子也别开了,浪费墨水!”   日子就在看大夫、练体力的循环往复中一天天过去。   入口的汤药宗锦没少喝,肉也没少吃,外创药也早晚按时换,右肩的筋骨不见好,可外头已经消肿结痂,眼见着一天天好了起来。   某日早晨,宗锦又带着景昭在偏院里举石臼时,景昭忽地说:“到轲州半个多月了,都还没出去逛过。”   宗锦提着石臼,脸涨得发红道:“我也没出去过……左不过就是那样,农田屋舍,行人集市,还能如何。也就只有天都城,稍见繁华些。”   “我以前听说,斩崖冬日里有雾凇,还一直想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宗锦道,“就知道玩,你正是建功立业的年纪,还不勤于锻炼。”   他话虽如此,心里便不知怎的有些痒。   他爱热闹,过去就喜欢没事在集市上溜达,逢年节必定会去看看花灯,看看祭典,有时还会给久隆城里的平民发银子当新岁贺礼,图个吉利。   赫连家应有尽有,穿衣吃饭都有人来伺候;可无聊也确实无聊,人味淡薄得很。   忽地,宗锦放下石臼,抹了把汗道:“你去换身衣服,一会儿到前庭等我。”   “我们是要上哪儿吗?”   “一会儿再说!”   ——   小倌赤着脚在廊上咚咚咚地走过,一路直奔赫连恒的书房。此处连侍人都只敢待在廊外,没有赫连恒的吩咐,除了无香都不许擅自入内。可偏偏宗锦走过,侍人们都低着头,无一人敢拦他。   “赫连——”他一边喊着,一边推开书房的门,“你在作甚?”   男人正倚着凭几,垂眼看书,一副翩翩公子、岁月静好的模样。听见宗锦的声音,赫连恒头也没抬,只淡淡回答:“如你所见。”   “成日里看书,有什么趣味。”宗锦说着,凑到几案前大大咧咧地坐下。   “何事找我。”   宗锦倏地伸出手:“给我钱。”   “……你要钱做什么,是府里短了什么?你大可让无香去采买。”   “没缺什么,你给我钱就对了。”   “要多少?”   “二十两……三十两。”宗锦伸手比了数道。   赫连恒挑眉看他,顺手将书合上,就放在手边:“要钱做什么。”   “我想出去逛逛,你不会这点银钱都舍不得吧?”   “去哪里逛?”   赫连恒的提问一个接一个,好似没完没了。小倌像是耐心已耗尽,拍着桌子道:“你问那么多干什么,难道你手下家臣平日里去院子里听听小曲喝二两酒还得向你逐一禀报吗?”   这原本是气话,赫连恒却抓着“院子”二字,接着再问:“你要去娼馆?”   “不可以?老子想去不行吗?”   “可以。”赫连恒不怒反笑,“只要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   “赫连军全军严禁进出娼街赌馆,你若是去,待你回来我便按军规处置。”   来之前,宗锦一丝一毫也没想过要去娼馆寻欢作乐。他若对女色兴致勃勃,也不至于“死”时都未曾娶妻生子。可赫连恒这话仿佛就是在挑衅——他若刚才说的是去酒馆喝酒,说不定赫连恒就会说“禁止喝酒”。   “那你处置好了,”宗锦抿着嘴道,“你若不给我钱,我便穿着你赫连府的衣裳去娼馆,赊、账。”   小倌扬着下巴,一脸气盛,还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男人看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   二人对视良久,赫连恒才道:“去管无香要,我身上无现银。”   “早这么说不就好了?”   宗锦满意地勾唇,起身就吊儿郎当地往外走。   “但你若真是去娼馆,我会按规矩办的。”   宗锦只当没听见这话,一溜烟便没了影,甚至没替他关上门。   【作者有话说:赫连军规第十三条:凡出入娼街赌馆者,一律裸身暴晒三日(宗锦除外)】 第四十四章 美人出街(上)   “让江意马上过来见我。”   “是!”   江意走进书房时,还一脸刚从榻上下来的迷糊。他眼睛都睁不开,却牢记着进到主上的书房后要躬身作揖,规规矩矩地问安:“见过主上。……可是有急事要安排?枞坂的事?”   “枞坂的事暂且不谈,”赫连恒低声道,“宗锦去无香那儿要了银两,说要出门。”   “宗锦”二字刚从赫连恒嘴里出来,江意的困倦便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主上,不会又是让我……”   “你去跟着。”赫连恒道,“以防出什么问题。”   ——果然!   江意嘴角耷拉下来,下意识地抱怨道:“主上,我是负责带暗队的,我……”“你有什么不满么?”赫连恒斜眼看他,“跟踪此类事,就是暗队的任务,不是么。”   ——但跟踪宗锦算是什么任务啊?!   这话江意只敢在心里说,面上只能抿着嘴应声。   又是宗锦,又是跟着宗锦。   赫连恒说得好似是怕宗锦暗地里做出什么不利于赫连家的事,可实际上,他就是给那小倌在当保姆。   他江意曾率十二人小队潜入敌阵火烧粮草营,也在双湖之战时靠着一支暗队趁夜偷袭百余人的驻地,甚至还杀了两个将领。如若不然,赫连恒也不会如此看重他,来赫连军不过三年,他便和北堂那样的老将平起平坐。   可现在,他要去负责一个嘴坏的小倌的安全。   “听明白了便去,”赫连恒再说,“切勿动手,若遇上什么不好处理的事,便来回禀我。”   “遵命……”   这头赫连恒安排好了江意跟着出行,那头宗锦已经从无香处拿到了银钱,拖着懵懵懂懂地景昭大摇大摆出了赫连府。   “哥,我们是不是要去斩崖看雾凇啊?”景昭问道。   “去斩崖快马加鞭也需一日,哪有那闲工夫去看什么雾凇,”宗锦东张西望地看着沿街的店铺道,“就是出来逛逛,吃吃喝喝。”   “哦……”   二人穿着绣有赫连家纹的便衣,街上行人一见他们的衣饰,便露出和善的笑容。那笑看不出一点虚情假意,倒还带点感激,好似众人都对赫连很是亲近。他在久隆时,通常都是骑马出行,也未见那些平民有多么亲近他——明明年节时他没少发银两。   此处乃是轲州境内的中心城,还就叫轲中;按理说,赫连府既然坐落于此,那也应当像久隆那般,处处都立起四棱旗才对。   可宗锦和景昭逛了小半个时辰,哪儿也没见到旗帜。   正当宗锦心头满是不解时,景昭嗅着路边摊的香味咂了咂嘴:“哥,那是什么,你吃过没有,闻着好香啊?”   “嗯?”宗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看见路边的小摊贩正在剁熬煮出来的五花肉,“那是三荤包,黔州的小吃……没想到这儿也有。”   “那……吃吗?”   “吃呗?”   二人一拍即合,立即在摊上坐下。   “两份三荤包。”宗锦扬声说着,一条腿撩起踩在长板凳上,先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一股淡淡的酒香味便冒了出来,“……竟然还是米酒,挺地道啊。”   摊主闻言,一边熟练地动刀,一边笑盈盈地回答:“小哥识货啊。”   “以前也去过一次黔州罢了。”不过是去打仗的。   “我就是黔州人,这几年才来轲州的。”摊主热情地与他聊起来,“轲州可真是不一样啊。”   宗锦抿了抿米酒,甜甜的,淡淡的,还冒着热气,冬日晨间喝上一杯,身体都暖了起来。他随意问道:“轲州有什么不一样的,还不都是满大街两只眼睛一张嘴的人。”   “真不一样,”言谈间三荤包已经做好,摊主给他们端上桌,又说,“轲州赋税要得少,又不打仗,也没有当兵的到处耍横,可比黔州好多了。”   “……原来如此。”   “赫连君治理有方,我一家三口在轲州住下之后,日子过得舒坦多啦……”摊主说完,瞄了眼宗锦身上穿着的衣衫,惊讶道,“小哥也是赫连家的人?真好啊,等我儿子再大些,若能跟着赫连君,也算是个好出路……”   ——难怪,难怪这些平民,对赫连家的态度都如此亲和。   ——皇甫也好,他尉迟也好,又或者现在正动着歪心思的司马家,谁有功夫花心思在治理上,都忙着抵御外敌。也就只有赫连恒,才能如此余裕,毕竟是天下第一家。   他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尝了尝热乎乎的三荤包,里头的肉软糯极了,入口即化,齿颊留香。景昭在旁边小孩心性地直呼好吃,宗锦过了会儿才说:“店家,我跟你打听个事。”   “您说,您说。”   “你知道哪里有手艺好的首饰匠么。”   “这我还真知道,”摊主擦了擦手,斜斜靠在他的灶台边,指了指西南方,“看见那座钟楼没,从钟楼过去,第一个路口,有个‘金玉坊’;不过那儿可贵了,对门也有几个手艺人,收得便宜些,小哥您可以去看看。”   “谢了。”   二人吃饱喝足付了账,便朝着钟楼走去。   景昭还在回味三荤包的美味,顺嘴问了句:“哥你要买首饰么,送人?是不是那个无香姐啊,无香姐长得真漂亮……”   “哈?怎么可能?”宗锦没好气道,“年纪小小,就开始想娶媳妇了么你?”   他原是随意一说,怎料景昭真的红了脸:“没、没有啊……”   “都写在脸上了,别跟我装。”宗锦道。   “真的没有……”   他们懒懒散散地走到了钟楼边上,过道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但钟楼边上乌泱泱围了好些人,看起来更热闹。反正他们今日是出来闲逛,也不赶时间,宗锦便朝那处人最多的地方扬了扬下巴:“去看看热闹。”   “好呀。”   小个子偶尔也能有些好处——就比如宗锦想挤进去看究竟是什么热闹,他随随便便就能钻到最里边,而景昭只能在外圈踮着脚看。   但很快宗锦便失望了,此处约莫是轲中的地标,墙上张贴了不少新的旧的告示。   “……赏千金呢,我看就是手断了,都有人能接上吧。”   “是赫连大人受伤了吗?那可怎么好……”   “听说不是的,我有个亲戚在赫连府做工,说是赫连大人最近宠幸的小倌受了伤……那小倌长得可美啦,我听说,个头小小的,腰杆儿软软的,风情万种——”   旁边的人正议论纷纷,宗锦眉头紧皱地盯着最新一张布告:即日起凡医者即可登门,治好府内肩伤病患者赏千金。   ——难怪他这些天看了几十个大夫!!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就说轲州哪来这么多大夫!!   宗锦心里的火“噌”地就烧起来了,赫连恒折磨人有一手的,他就差把苦药当水喝了。他想也没想,大步流星走上前,一把撕了那布告,还揉成团扔到地上,狠狠踩了几脚:“真有你的赫连恒,净知道折磨老子……”   他这么一干,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了他身上。   有人福至心灵,说:“你看那个,那个小矮子,是不是长得挺漂亮的?他那衣服上……绣得是不是四棱纹啊?”   “还真是……嘘,那肯定就是赫连大人最近的新宠啊……”   话语一字不落地进了宗锦的耳朵里。   小倌一转身,眼神冷飕飕地射向那几个长舌的家伙,左手倏地拔出了半截刀:“我是不是,关你们屁事?给老子起开!”   众人立刻被他的凶悍吓住,顿时撤出一条道来。   宗锦猛地收回刀,气鼓鼓地走了:“景昭!我们走!”   “来了——”   景昭虽然未看到那张布告,但从旁人的嘴巴里也差不多听懂了是个什么告示。二人走过钟楼,远远便已经看见“金玉坊”的招牌,景昭才说:“赫连君对哥真好,可是知道你身份?”   “好什么好,好什么好?!”宗锦骂道,“你是吃了赫连家的几碗米就要投敌了是吗?!”   “怎么可能!!”景昭连忙解释道,“只是觉得,赫连君很挂心你的伤……”   “他就是想折磨我!你不懂!他是个大恶人,以折磨人为乐!!之前还、还……”话说到一半,宗锦倏地闭了嘴。   天真无邪的景昭不明所以:“嗯?还怎么了……?”   ——还趁他喝醉酒神智全无的时候把他〇暴了。   ——还趁他睡死过去的时候把他衣衫扒干净了。   ——还替他上药……   宗锦猛地晃了晃脑袋,扔开所有旖旎的念头。   明明他们相处的时日也不算多,竟然乌七八糟地发生了这么多糟心事。   怕景昭在问到什么尴尬的事上,宗锦说了句“你就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然后便快步走向了“金玉坊”。那店里到处都陈列着价值不菲的金器玉器,亮堂得宗锦在门口都感觉晃眼;他摸了摸荷包里的三十两,又退后几步,转身往对面的铺子看去。   “玉器屋”“金玉满堂”“倚云阁”……“老李玉器修补”。   ——就这个了,就老李了! 第四十五章 美人出街(下)   跟周边那几家首饰店比起来,“老李玉器修补”可谓是破烂,黑匾金字外在窄小的门旁,里头的木柜都朽掉了不少。看似店家的中年男人坐在杂乱地器具中间,正皱眉低头,一双手浸在水盆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宗锦走进门,倒也不客气,一边走一边掏出怀里的布包:“老李,这个能修么。”   他打开布包,碎了的红玉连着绳结一起捧在手心里;店家只扫了一眼,又继续他的事:“修不了。”   “你看都没看呢?赶紧的,看看,能修不。”   “看了,修不了。”   “怎么可能?”宗锦皱起眉,不爽道,“你别蒙我,不是有什么金镶玉的法子吗?”   店家老李也被他吵得无法专心作业,这才把手从水盆里捞出来,抓过旁边晾着的布随意擦了擦:“你这缺了太多,修不了;要修不如重新买块玉来得方便。”   “……我都捡了,怎么可能缺?”连着被人不客气地说了几句,宗锦有些来脾气,“你是不想做生意是吧?你看都没看就知道缺太多?”   他索性将老李案台上的杂物往旁边推了推,腾出小块地儿,将碎玉连着布块一起放上去:“老子拼给你看……”   老李拿起旁边的烟管,随意地点上:“请便。”   那红玉佩环,外头是一圈圆镯,里头还有块刻着月的圆玉,宗锦看过数次,到还记得清楚。   他拼了没几下,便发现确实缺了不少,不仅圆镯凑不整出三分之二,就连里头那块圆玉也只剩下了几块稀碎的部分。意识到对方确实是个修玉的行家,宗锦竟也拉得下来脸:“……还真缺了不少;刚才我话说得不好听,多有得罪,可这红玉是我一个……一个好友的心爱之物,师傅你能不能想点法子?”   老李倏地吐出一口烟雾来,拿起绳结来看了看。   绳结下还挂着约莫两寸长的圆弧。   “复原你甭想了,”老李说,“这块改改,还能改个小玉佩出来;这红玉成色极好,少见,你那好友没掐死你,倒也是个脾气好的。”   “……”宗锦瘪了瘪嘴,无言以对。   他对赫连恒仅有的那一点点过意不去,都是因为这块红玉佩环。毕竟是赫连恒亡母的遗物,他虽然不是故意损坏,但到底也是因为他。这么想来,赫连恒脾气还真是挺好,也不见他磋磨下人……不,他连赫连恒发火都没见过。   见他不语,老李用烟管敲了敲碎玉处:“怎么样,修不修。”   “……修,”宗锦道,“那你能给它雕成四棱纹么……”“怎么修,看我,我只负责把块漂亮的玉还你,”老李道,“你若是想按自己的心意,不如去对面问问。”   “你这老头怎么脾气这么怪……”   “怪吗?”老李说,“还行吧……修不修?”   “怪,怪得很。但我就喜欢有脾气的,”宗锦勾着嘴角笑起来,模样痞气,“多少银子,何时能修好?”   他一边说,一边摸出鼓鼓的荷包来。   老李不动声色地往他荷包处看了看:“三十两。”   这点动作并没逃过宗锦的眼睛,他当即掂了掂荷包,道:“你坐地起价呢?”   “那二十两。”   “太贵了,再少点。”   “二十两有二十两的修法,十两有十两的修法,看你。”老李云淡风轻道。   “行,”宗锦笑着扯开荷包,将几锭银子放在了桌上,“若你修得不值二十两,我就拆了你这店。”   “晚上来取。”   ——   纵使江意心里气,可赫连恒安排下来的事他仍须认真办好。   他带着两个人,穿着灰扑扑的衣衫,在轲中街头分头盯着宗锦和景昭,免得街上熙来攘往把人跟丢了。眼见宗锦去了玉器铺子,江意在琢磨了半晌——难不成他要钱就是出来买玉的?到底是个娼馆出身的家伙,有点好日子边想着富贵虚荣,真丢赫连家的脸。   主上怎么偏偏就对这小倌着迷呢?江意想不明白。   隔了会儿宗锦便出来了,大摇大摆地往景昭那边去,两人说了几句便朝着更热闹的街市走了。   江意抬手对两个随从示意,让他们先跟上;他自己则飞快窜进了“老李玉器铺”。这铺子里陈设令他不禁皱眉,里头的烟味呛人得很。   “我跟你打听个事,”江意冷着脸道,“刚才那人叫你做什么?”   店主不太客气:“我这是玉器铺,还能做什么?”   “他让你修玉?”   店主扬扬下巴,示意他看案台上。江意跟了赫连恒多年,一见那些红玉的碎块,便知道这是赫连恒的东西。只是这东西是如何到宗锦手里的,又怎会碎了,江意浑然不知。见这店主并无异样,也无遮掩,江意便放下了戒心,轻道声些后离开。   这一日,宗锦愣是把大半个轲中都逛了遍。   先是在城中热闹地四处闲逛,再跑去酒楼吃了顿;午后又到了城郊,四处看农田屋舍;再到现在……江意正站在花红柳绿的娼街暗巷中,脸比天色黑。   ——宗锦到底还有没有一点礼义廉耻?竟然到这种地方来……他就不怕遇上故人而尴尬吗?   他身边带着的人都觉得有些不妥,低声道:“江统领,来娼街赌馆可是违反规定的……”“我知道,”江意冷声道,“我们只需跟着他,不需要做别的。”   江意刚说完,突然又觉得不妥,再道:“你速速回去将此事禀报主上。”   “是!”   ——   宗锦也未曾想真的出来寻欢作乐,不过是刚好逛到这里了,便觉着看看也无妨。   他倒是大摇大摆,理直气壮;身边景昭哪里曾见过这种架势,一进这条街便面红耳赤,走了半晌还没缓过神。沿街两旁不少女子花枝招展地招揽客人,好色的男人一个个乌眼鸡似的盯着她们曼妙的身姿;期间不乏一些亦男亦女的小倌,或者是站在二楼露台上,或者直接站在娼馆门前,素衣淡妆,眉目含情,不分对象地暗送秋波。   呈延国好男色之风已有不少年月,宗锦倒也未觉着刺眼——这些小倌,通常都是些生得好看些的贱籍,做不了其他,只能为奴为娼,多少有点无可奈何。   他这么想着,一点没察觉到身边路过的行人,时不时会偷偷多看他几眼。   景昭忽地说:“哥,你进过这种地方吗?”   “嗯?”宗锦心不在焉道,“进过。”   “里头……是何样?”   “何样?就是那样呗。”宗锦皱着眉,想了片刻才道,“很多姑娘弹琴唱曲儿,陪你喝喝酒说说话那样。”   “……真的啊。”   “你若是想知道,进去看看便知了。”   他们正说着,一个陌生男人突然在宗锦面前驻足,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宗锦不解道:“何事?”   男人还稍显得拘谨,说:“……听说你如今进了赫连府?”   “哈?”宗锦道,“我认识你么?”   男人愣了愣,随后恍然大悟地憨笑两声:“……对,对,不认识,不认识。”   “那你拦在我面前干什么,挑事?”宗锦一头雾水,当即不客气道。   “无事,无事,就是见你在此,还以为你……”殷红灯笼下,男人瞅见他身上赫连府的家纹,立时收声离开,“打扰了……”   宗锦不解,旁边的景昭更不解。   二人就盯着男人离开的背影,直至被人群淹没,景昭才问:“哥你认识他?”   “不认识,怕不是得了失心疯,认错人。”宗锦不爽道。   这突如其来的遭际让宗锦好生不悦,可又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与人起争执,反倒是憋了口气在心头没地方发泄。   他随意回过头,就见面前气派非凡的一间娼馆,牌匾上写着“烟翠楼”。   光是外头的装潢,便和之前那些院子相距甚远;门口金漆匾额上写着酸溜溜的诗词,灯笼也未弄成大红大紫,而是素净白底点缀红梅。他们站在此处,耳边除男男女女的喧嚣外,竟还能听见些烟翠楼里的琵琶声。   “你不是没进去过吗,”宗锦道,“刚好,我们进去喝喝茶。”   “真的吗,不好吧,”景昭毕竟还是个不经人事的少年,一下子忸怩起来,“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男人出来听个曲儿,天经地义。”宗锦说着,也不管景昭是否愿意,自己先径直进了烟翠楼的大门。   “两位公子,里边儿请——”   台上两女正抱着琵琶弹奏,台下客座几乎坐满;小厮领着他二人坐在了角落里的位置上,热情地沏茶询问:“公子可有相熟的姑娘?”   宗锦看着两个琵琶女,随意道:“无,你随便叫一位来便是。”   “一位?”   “对,一位。”宗锦道。   “好嘞,公子稍候。”   等着小厮离远了,景昭才羞赧地凑近他道:“……叫一个姑娘来,是干什么?”   “陪你啊。”   少年好似突然明了些,脸红到了耳朵根,再问:“那哥你呢?”   “我?”宗锦端起茶杯,抿了抿,“我就喜欢听琵琶,你不必管我。”   这也许算得上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听琵琶。过去在久隆时,他偶尔也会跑去院子里听曲儿,久隆里有个琵琶伎长得不算美,但那一手琵琶弹得可真是好,没少拿他的赏钱。至于女人,他是真没什么兴趣,还不如骑射有意思。   听了一小会儿,宗锦便随意地摇摇头:“这琵琶不行。”   “是吗,景昭都听不懂的,”少年紧张地说,“姑、姑娘什么时候来啊?”   “着急什么……”   二人正小声聊着,突然又是个肥头大耳的陌生男人冒出来,直接走到了宗锦对面空着的座椅处落座:“……你现在是换到烟翠楼来了?难怪这些日子我去怡红阁都没见你……瞧你这小脸,越发好看了。”   【作者有话说:突然出现的男人会是……?收到宗锦去娼馆消息的赫连恒即将……?(模仿一下漫画预告口吻)】 第四十六章 琵琶   来人语出轻薄,即便是懵懂不知人事的景昭,都听出些不妙。   宗锦就更不用说,倏地黑了脸。   眼前之人锦衣华服,白玉发冠配金钗,手上扳指一寸宽,坐下来臃肿的肚腩都要顶上桌沿。这满身的铜臭扑面而来,宗锦正欲开口让人滚蛋,对方却早一步有了动作。   “我虽不好迎你入府,但到底是照顾过你一二,你这离了怡红阁就将我忘得干净,”男人的手搭上宗锦的手背,不怀好意地捏了捏,“都说〇子无情,我怎么就不信呢……”   ——他怎么浑忘了自己这具身体原是小倌出身呢?!   再想想临出门前,他说自己要去院子喝酒时,赫连恒的神情——这天杀的赫连恒,定当是想到了兴许会遇上这种恶心事,但却故意不提醒他。   宗锦想将右手抽走,哪承想这杂种早有预料似的,将他的手攥得紧紧的。   “你生得漂亮,伺候人的本事也好,惹得我一直念念不忘……”   “哥……”景昭见这情状,看到男人冒犯宗锦他便想动手;可宗锦还未说话,他自然不能抢在前头出手。   “这是你弟弟”那男人道,“长得跟你不像,也是贱籍么?”   “你若再不把你的猪手挪开,”宗锦咬牙切齿道,“老子就把它剁了。”   听见宗锦口出恶语,那男人立时换了嘴脸,收冷哼一声:“早听说你跟了赫连君,说话都跟以往不同了,有底气了。”   今日宗锦本只打算去修了那块玉,和景昭顺便闲逛闲逛,看看轲中的风光。因此他手无寸铁,现下就是想拔刀给这个混账玩意儿来一刀也做不到。   “一介贱籍小倌,我倒不相信赫连君会多宠爱你。”男人接着道,“如若不然,你今日怎会出现在烟翠楼?是不是来找下家,免得饿死街头?”   “你在说些什么东西!”话一句比一句过分,景昭先忍不住了,他一掌拍在桌子上就要拔刀,“你若再敢辱我哥,我就……!”   景昭话刚没说完,身后忽地袭来一只手,重重掐在他脖颈上。“咚”地一声,景昭的脑袋便被摁得撞上桌子。   几乎同时,宗锦身后也有人如出一辙,都是跟着这男人的护卫。   “啊!”   周围的酒客被这桌的动静惊得混乱,就连台上的琵琶声也戛然而止。   “……放开老子!放开……”宗锦忍无可忍地低吼着,只因嘴也被摁在桌面,狠话一个字都吐不清楚。   那男人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般,直接起身,趾高气昂地看了看周围酒客,笑眯眯道:“诸位莫慌,一点误会罢了;台上的,手别停,这才正要到好时候,你等停下,岂不是要憋死人了?是不是啊诸位……”   “哈哈哈……”   “原来是吕老爷……”   他的荤话立刻勾得酒客笑起来。   江意就在这时候脸色铁青地进了烟翠楼的大堂——他长这么大,从来就没进过娼街赌馆,就连饮酒都甚少。今日为了宗锦这个祸害,不仅在娼街等了小半个时辰,现在还不得不进来。   那人宗锦不识得,但江意识得,正是轲中的首富,富商吕千禾。   吕千禾虽无职无爵,却是轲州老氏族之后,因修庙开渠等事做了不少贡献,在轲州都算响当当的人物。江意只是依稀听了几句,便懂了这吕千禾为何跟宗锦起了争执,心中更觉得这小倌是个不折不扣的麻烦精。他急匆匆地从过道穿过,飞快便到了宗锦身后,捉住了吕家侍人的手腕:“放开他。”   “哦?你是来给这贱倌出头的?”吕千禾问道。   江意只是稍稍用劲儿,那侍人的骨头便被捏得嘎吱响,疼痛之下不得不松开了宗锦。   “吕老爷,”江意拉着脸道,“我是赫连府禁卫副统领江意。他乃是赫连府的人,请吕老爷高抬贵手。”   “江什么?没听说过!”吕千禾一挥袖子,“这小倌晚上要陪我,你若有异议,你不如让赫连君来跟我说……赫连君不至于连个贱奴都要宝贝着吧?”   江意少在人前出现,更不喜招摇,吕千禾不识得他也正常;更别说吕千禾还真不是他一个禁卫副统领可以随意处置的人。   吕千禾的话顿时将江意噎住了,大堂诸人哪还有心思看乐伎伶人,都喝着茶在看这边的热闹。   “你二人别愣着啊,不会弹了吗?”吕千禾又道,“不会弹换两个会弹的来。”   琵琶女们唯唯诺诺地对视一眼,很快手便再动起来,清脆的琵琶声再度流淌于大堂之内,替这边的热闹充当了配乐。   “吕老爷,我敬你且称你一声老爷,”江意说,“但此人是我赫连府的人,请别不识抬……”   他话还没说完,憋了满心怒火和不甘的宗锦倏地从他腰间扯出刀。   只听得一声刀吟,那刀便朝着吕千禾的颈子砍去:“狗杂种!!——”   寻常口角众人还能当热闹看,可一旦动刀,意思便不同了。饮酒作乐的男客和姑娘们纷纷惊叫出声,坐在附近的几人更是踉跄地跑开。   吕千禾也没想到宗锦如此大胆,一时间根本无法躲闪。可宗锦的刀并未割破他的喉咙——江意眼疾手快捉住他的手腕:“宗锦!别胡来!当庭广众杀人,当处极刑!”   “是他找死!江意松开!待老子杀了他,赫连恒要杀要剐老子皆无二话!”宗锦咆哮道。   江意此话没能拦住宗锦的火,倒是提醒了吕千禾:“一个贱奴,也敢在我面前造次!你若是今日敢伤了我,我定将你……”   “定将我的随侍如何?”   一声质问陡然出现,倏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抓去了烟翠楼的正门。   赫连恒身穿深紫色的常服,黑色的四棱纹满布襟口,平日里随意束着的长发今日整整齐齐地束成发髻,赤金的发簪闪着薄光。他身后跟着赫连府的侍从,各个神情冷漠,一进门便将这烟翠楼里的风情吹得烟消云散。   烟翠楼的老鸨才从后院急急赶来,还未走进大堂里便看见了赫连恒,霎时间腿都软了:“我的亲娘,那是赫连君?”   不止她诧异至此,在场所有人,除了宗锦和景昭之外,各个都瞠目结舌。   所有人都起身作揖,恭恭敬敬地喊:“赫连君……”   谁都知道,赫连恒早年便娶了妻室,只是妻子命薄,嫁给赫连恒不过两个月便病逝。后来赫连恒便未再娶,不仅不再娶,更是从来不会涉足花街柳巷;就连赫连府里的侍人,也是男人占大多数。谁能想到,赫连恒居然还会来烟翠楼这种地方?   吕千禾也看傻了眼——难不成这宗锦真的跟街头传闻似的,将赫连恒迷得魂牵梦萦?   他敢如此对江意说话,也不过是仗着自己的名望罢了;可在千代皇室亲封的诸侯领主面前,他不过只是个平民,压根不能相提并论。   “赫、赫连君……”吕千禾道,“我那不过,不过玩笑话罢了。”   “吕商在轲州贡献不小,这话我自当玩笑揭过了。”赫连恒冷冷说着,看向江意,“还不把你的刀收好,自己回府领罚。”   “……是。”   台上两个琵琶女一个吓傻了眼,手即刻停了;另一个则盯着赫连恒,眼里露出贪婪的目光,弹得越发卖力。   但这些那些,赫连恒全然没放在眼里。   他只看着气鼓鼓的小倌,心里有几分恼怒,又有几分无奈,道:“听曲儿听够了么。”   宗锦将刀一扔:“听什么听,全让这猪头搅和了!”   赫连恒朝江意使了个眼色,江意便会意地扯住景昭的后衣领,直接把景昭一起拽离了那张桌子。景昭哇哇乱叫着“你别动我”,然后就被江意捂住了嘴。   赫连恒缓缓走到宗锦身边,冷眼扫过堂中诸人:“今日不过是出门散心,诸位不必在意,自便。”   老鸨这时候才走出来,赔着笑脸道:“赫连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我不喜欢被人打扰,但想听听你这儿的曲如何。”赫连恒道。   “懂的懂的,赫连君这边请——”   老鸨领着赫连恒上了二楼角落里的位置,三面垂着珠帘,倒也算是隐秘。宗锦虽然心有不爽,可也知这是自己的这具身体惹来的祸事;眼下被所有人眼巴巴地看着他也不舒服,只好跟着赫连恒上了楼。   这风波就这么不了了之,很快烟翠楼里又恢复如常,乐声人声不绝于耳。   宗锦垮着脸,坐在赫连恒对面,隔着珠帘看台下琵琶女:“你知道我来娼街会如此,你故意不说,好等我被人羞辱。”   “……我已说了不许来。”赫连恒脸色也不好,显然不悦,“是你偏要来,你自己是何出身,在娼街会遇见什么人,你心里不知?”   宗锦没话说了。   二人沉默不语地在楼上坐了一会儿,琵琶女再奏几曲,又换了筝与歌女上台。   小倌这才没话找话似的说:“听也没听成,听也不好听。”   “你还真是来听曲的。”   “路过,听见琵琶声,进来听听,”宗锦懒懒道,“结果弹得可真是难听,不如我久隆的乐伎。”   闻言,赫连恒忽然沉下眸:“……我仿佛记得,尉迟岚也爱听琵琶。”   “这你都知道?”宗锦并未发现他的变化,随意回答说,“是啊,琵琶好听,是人都爱听。”   “你倒真和尉迟岚相像。”   宗锦一愣,这才察觉自己好似说得太多,烦躁道:“这话你说过了,我也答过了。”   “是么。”赫连恒不明不白地接了句,转头便和守在旁边的侍从交代了几句。   未过几息功夫,侍从便回来,怀里还抱着把琵琶:“主上。”   宗锦听见说话声,随意往那边一瞥,惊得眨了眨眼——赫连恒接过那把琵琶,斜斜抱在怀里。   男人的脸很是俊美,尤其面无表情时;琵琶在宗锦心里本该配飞眉入鬓的美女,可眼前配赫连恒,竟别有一番韵味。   赫连恒随手拨了拨琴弦,左手轻轻握住琴轴,略略试过音色后,终于弹响乐曲。   琵琶算不上好琵琶,可琵琶本就声脆动人,宗锦特别喜欢。从赫连恒手中淌出的曲子没有乐伎之柔美,也非军中对阵那般裹挟杀伐之气。他淡淡然,琵琶声也淡淡然,衬得他的眉眼赏心悦目。   台下歌女被这渐起的琵琶声打断,不少客人都被这手琵琶吸引,抬眼往二人所在之处看。但有细密的珠帘挡着,台下之人也看不清楚是谁在奏琵琶,只知道那上头坐的是赫连君与他的新宠。   ——那小倌竟弹得一手好琵琶,难怪能博赫连君宠爱!   不少人在心里这么感叹,却殊不知宗锦正听得眼睛发亮。   “……好,不错,”曲毕后,宗锦连忙鼓掌称赞道,“你还有这手本事,好听。”   “闲时把玩过一阵而已,”赫连恒道,“既然她们弹得不好,以后想必你也不用再来娼馆听曲了。”   “不来了不来了,”宗锦笑得露出整齐的牙,道,“你再来个平沙落雁?”   “莫要放肆。”   【作者有话说:一开始觉得赫连恒弹得应该是《阳春白雪》,后来又觉得可能是活泼点的曲子,顺手写上我的BGM了《解忧舞》-一奏乐器派】 第四十七章 抬手可摘月   “琵琶也听了,时辰也不早了,”赫连恒将琵琶递给侍从,“也该回府了。”   宗锦抓起桌上的一串青提,就那么拎着,仰起头咬下来最下头几颗,咀嚼着点头:“……好,走。”   他那粗鲁的模样惹得旁边侍从都多看了几眼,但赫连恒并未出声制止,好似对他这与相貌不符的行径早已习惯,或者说默许。   二人刚从珠帘的遮挡后出来,一楼大堂的人便忍不住偷瞄。   小倌没规矩地拎着青提走在赫连恒前面,一边吃,一边回头像在说什么;他们整个轲州最有权势的人却未表现出半点不悦。他们就那么走出了烟翠楼,这才有男客嗤之以鼻,却又将声音压得极低:“没想到赫连恒也会这么沉迷美色,宠幸一个小倌……”   外头天已经黑透,娼街却正是热闹时。   赫连恒的车马都停在烟翠楼的门前,宗锦吃着提子道:“就这几步路,还坐车……”   “避免麻烦罢了。”男人随意说着,“你是想走回去?”   “不啊,我不回去。”宗锦说得轻描淡写,边说边朝前走,一点没有等着赫连恒发话的意思,“你自个儿回去。”   赫连恒略略抬起手,四个侍从便牵着车马,隔了些距离跟在后面。   他二人走在娼街上,平民即便没见过赫连恒的,也能从他身上的衣饰与不凡的气质猜出一二。周围人的目光都在他们身上停留,那只小心谨慎又好奇地打量,看得宗锦浑身不痛快。他这才后知后觉赫连恒为何乘车出行,恐怕就是不喜这些目光。   “赫连恒,”宗锦偏过头,看了看走在他身旁的男人,“我说我不回去,你别跟着我了。”   男人直接忽略掉最后半句,淡淡道:“你要去哪儿。”   “我约了人,”宗锦别扭地别开目光,又改口道,“我就想到处溜达,看看你这轲中长什么样行不行?”   “你已经在外面晃了整日,城中,城郊,钟楼,这里……轲中你几乎看完。”   宗锦这话纯粹是应付赫连恒——他就是不想被赫连恒知道,他特意出来修那块红玉的事。况且那块玉最后会被修成什么样他都不知道,只知道不可能完好如初。   可对方这么一接话,他就来气了:“你派人跟踪我?我就说江意为什么突然出现……”   “为了避免你惹是生非。”   “……你可真行。”   “跟我回去。”   “不回去,你自己回去。”   “不回去你打算去哪里。”   宗锦的提子吃得还剩几颗,他虽然看似随意走动,实则一直在往老李玉器铺走。眼瞧那铺子近在眼前,宗锦忽地拉过赫连恒的手,将那串秃得差不多的青提塞进赫连恒手里:“老子去爬山行不行,去赏月行不行……我不会擅自离开你这里,别成天派人跟着我,烦!”   宗锦说完扭头就走,留赫连恒站在街口,看着手里的青提无言以对。   眼瞧着小倌钻进了拐角的店里,赫连恒转身对身后牵着车马的侍从道:“不必跟着了。”再将那串提子也递给了侍从。男人再接过缰绳,倏然上了马,轻轻一夹马腹,便驱使着马朝宗锦进入的那家店铺而去。   ——   “老李,我来拿我的玉了。”宗锦推开半掩着的门,扬声道。   里面只点了几盏油灯,白日里那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老李居然还在那个案台前,好似一日没有动弹过。听见宗锦的声音,他便拉开旁边立柜的抽屉,将个褐红的锦盒拿了出来。   宗锦连忙打开来看,忍不住惊叹道:“厉害啊老李……”   他那包碎玉如今只剩绳结下挂着的那节圆弧,圆弧被打磨成扁长,两角尖细,摸在手里却温润。但最令宗锦惊讶的,是整块红玉上细细雕刻出的水纹,好似一弯月倒映水中。上头原本浸过水有些毛躁的绳结也被换了,换成了黑色的编绳,还有几颗圆润的红玉珠串着,想必是剩余那些边角料制成。   一天之内能将碎玉改成如此模样,二十两银子确实不贵。   借着油灯的光,宗锦翻来覆去地打量这块新的玉佩,怎么看怎么喜欢。   结果老李道:“我要打烊了,你请吧。”   宗锦连忙将玉佩收起来,转手将荷包拿出来直接甩在案台上:“给你了,再有这档子事我再来找你!”   ——想来就是赫连恒,看到这玉也该满意了,他就不欠赫连恒什么了。   如此想着,宗锦心情大好地往外走;他才踏出店门,就被拦在门口的马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   宗锦再抬头,赫连恒骑在马上。   “你……”“上来。”“不上不上!”“上来便坐着,不上来便如上次那般挂着,”赫连恒沉声说,“你自己决定。”   这话倏地勾起宗锦的惨痛回忆,那次他像袋麦子似的被挂在马背上,颠得他心肝脾胃肾都快裂了。他倒是很清楚,现在右手基本作废的自己根本打不过赫连恒,若是赫连恒真要对他用强的,他反抗不了。   现下赫连恒的脸,怎么看怎么面目可憎,一点没了方才弹琵琶时那种惹人心动。   小倌乖乖上了马,别扭地坐在赫连恒身前:“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是要去爬山么?”   “啊?”   回答宗锦的是一声短促有力的“驾”,紧接着马便飞奔,朝着西北方向而去。赫连恒的手在他身侧,好似搂着他似的抓着缰绳,时不时抽动;马便随着男人的心意,在石板路上哒哒地跑。好在时辰已晚,街上已不如白日那般人多,赫连恒纵马一路畅通无阻地跑向了北城门。   宗锦抓着马的鬃毛稳住身形,不由地想张嘴问问赫连恒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可马跑得太快,他一张嘴便灌了满嘴的风,还裹挟着小砂砾。宗锦只好“呸!呸!”地吐掉,然后闭上嘴。   马带着他们跑出城门,先是大道,再进小道,最后进了蜿蜒难行的山道。   “……赫连恒,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赫连恒!”   “赫连恒!!!”   宗锦见缝插针地嚷嚷,赫连恒却一句不答。   顺着山道狂奔,宗锦满眼见到的都是茂密的树木,直至奔过一个转角,周边忽地光秃了不少,远处的风景也得以浮现他眼前——天边卷云裹月,下头万家灯火如繁星点点。   他侧头看着,远处依稀可以看到朦胧的一根柱子。   不,那不是柱子。   轲州就在天都城的正南方,与天都城紧邻。   呈延国就只有一处建筑高耸入云,便是天都城的王宫内,千代皇室几百年前修葺的摘星塔。   宗锦看着摘星塔,眼里霎时烧起狂热;赫连恒垂眸看着他的侧颜,将他眼底声色如数捕捉。   不觉间,眼前的小路变得开阔,宗锦再往前就看到悬崖;赫连恒就在此时拽紧了缰绳,示意马停下。他们才刚停稳,宗锦迫不及待地下马,眼睛紧盯着朦胧的摘星塔不放,说:“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你不是想爬山么。”   “……看在这儿风光不错的份上,”宗锦道,“我不跟你发火。”   男人跟着下了马,走到他身侧道:“那便多看几眼,看完了好回府。”   赫连恒原以为宗锦要反驳,至少是会骂几句;但他也有失算的时候。宗锦不仅没有发火,还突然摸了摸腰带,扯出什么来一下亮到赫连恒眼前:“这个给你。”   红玉雕刻出的新月刚刚好挡住了天边真正的月。   赫连恒伸手接下,低声问:“这是我的佩环?”   “嗯,我说了我会赔你的。”宗锦收了手,索性叉着腰,“覆水不可收,玉碎也难圆,就改成这样了;你将就着戴吧。”   男人细细打量着玉佩,指腹蹭过上面细致的纹路,顿时想起早年逝世的母亲。   赫连恒自小便知自己是赫连家的下一任家主,和父母情薄,娶妻也是按氏族里世代联姻的规矩,娶了宇文家病弱的女儿若谷。此时此刻,他想起的并非和母亲有过如何的情分,而是母亲临终前的话。   “将来,你取了宇文家的女儿,就把这佩环赠与她,当是母亲给儿媳的心意。”   他也不知为何,没遵照母亲的吩咐做。   见他一言不发,宗锦又说:“怎么,还是不满意?那你再等等,我再弄块好玉赔给你。”   “不必了。”赫连恒说着,将玉佩竟又递了回去,“这玉佩也对我并非多重要,便赠与你了。”   “……?”宗锦疑惑到皱眉,半晌才接下,“你母亲的遗物,不重要?”   “遗物还有很多,旧居里都是。”   “…………”那当时表情那么凝重,还打晕他是为了什么?   宗锦啧了啧嘴,不爽地将玉佩系在自己腰间:“那我就收了,我还挺喜欢。”   “现下山也上了,风景也看了,是否可以回府了?”   “回回回,催命一样烦死了。”   回去的路上,赫连恒没再骑得那么急,宗锦的心情也没那般烦躁了。他不知为何,耳边不停回响赫连恒在娼馆里弹得那首琵琶曲,嘈嘈切切。   他从未和谁这般悠闲的上山,上山时都是行军,都在一刻不停地构想要如何歼灭敌人。   也从未收过谁毫无目的的赠礼,即便这玉佩来得曲折。   宗锦在马背上想着,他身边曾经十足信任的人,后来都背叛了他;他同胞兄弟,被人撺掇着一直想杀他。而他并未放在心上的景昭,对他忠心耿耿;他视为最大敌手的赫连恒,却三番两次地替他解围。   无论他想不想承认,都不得不承认,父亲临终前的话是对的。   他在思绪万千中被赫连恒带回了赫连府,二人在门口下了马,宗锦抻着懒腰道:“那我回屋去睡了。”   “不急,”赫连恒整了整衣衫上的褶皱,道,“来人,将他绑了。”   “?”宗锦倏地看向他,“赫连恒你有病是吗?”   门口守卫的赫连军立刻上前扣住小倌,动作迅猛,不给他任何躲闪的机会。   赫连恒再道:“私去娼馆,按规矩该暴晒三日;念你初犯,暴晒就免了……把他绑到中庭廊下,二十棍。”   “是!”   “赫连恒你这个畜生……”   【作者有话说:提前祝大家元旦快乐~   又是新的一年到来啦~   1日2日请假停更,3日恢复日更~么么哒~】 第四十八章 初雪   “啊!”   “赫连恒你个挨千刀的!!啊!!”   “老子总有一天……啊!!”   “杀了你个狗娘养的!!啊!!”   这二十棍一点不含糊,那些侍从专挑着宗锦肉多的地方打,腰腹十棍,屁股十棍,打得宗锦脸色涨红,恶语连连。最后他就那么被绑在中庭回廊旁的大树下,吹着冷风直哆嗦。   宗锦真是后悔极了——在娼馆时他还曾有一时半刻觉得赫连恒对他不错,不让他去娼馆是怕他遇上那些腌臜人。事实上他也确实碰见了,也起了争执,若不是赫连恒来,这事真不知会如何收场。可挨了二十棍,又在寒冬的冷风里吹了半晌,宗锦才知道赫连恒说的是真的,赫连府真有这不让去娼街赌馆的规矩。   且赫连恒,果然是个王八蛋;他觉出的那点好,十成十都是错觉。   小倌两鬓的额发散落了下来,被之前挨打时出的汗浸湿,卷曲着贴在脸颊。他的愤怒许久才平息,最后抬头倚树,眼不经意便瞥见天边的月。   一个时辰前,他和赫连恒站在不知名的山崖上,看到的也是这弯月。   心忽地沉下来,宗锦思绪混乱,以前在久隆、商州当天王老子的事;在战场上的意气风发……再到如今,和死对头赫连恒相看两厌又不得不看,这段经历跌宕如杜撰,却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忽地,角落里冒出两声“噗嘶”地怪声,宗锦下意识扭头朝那边看过去。   景昭躲在树后,小心翼翼地露出半张脸,鬼鬼祟祟地观察四周。好一会儿景昭才确定没其他人守着宗锦,便佝偻着腰跑过来,在宗锦身边停下:“哥,你要不要紧,有没有事啊……”   “……你,你怎么过来了?”宗锦刚开口,腹部便疼得抽,“来干什么……”   景昭咬着下唇,眉头拧巴着,一脸悲戚:“太过分了赫连,太过分了……”   “……别哭啊,”宗锦连声道,“不许哭。”   “我没哭……”   “我看你就是要哭了,”宗锦深深叹了口气,试图缓解些疼,“以前都不知道你这般爱哭的,不像话,不像我们尉迟家的人。”   景昭倒是真的忠心于他——兴许不萧山上的二十人,各个都如景昭这样,将身家性命毫无保留地托付给了他;只是他们都死了,在尉迟家忠心耿耿等他回去的人或许也都被洛辰欢除尽。   宗锦想着,又放软了口吻:“……过来干什么,大晚上的还不去睡。”   “外面天凉……”景昭连忙脱下外衫,围着在宗锦身上。   他双手都被绑着,自然无法拒绝;景昭将他严严实实包起来后,又从怀中掏出了个巴掌大的布包,塞进了他怀里。   那是个手炉,里头不知是烧的炭火还是装的热水,暖得不行。   “谢了,”宗锦垂着头道,“你去休息便是,这点小惩,不至于真的伤我。”   中庭屋舍内,油灯未点,只有外头清冷的月光照进屋内。   赫连恒倚坐窗台,端着酒盏看庭中发生的事。   影子侍从跪在一旁,见他饮尽便提起酒盅斟上,低声道:“景昭坏了规矩,是否同等论处?”   “不必。”赫连恒低声道,“你也不必伺候了。”   “是。”   影子未有二话,放下酒盅,一闪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人继续看中庭,看见少年惶惶离开,宗锦继续倚着树有意无意地望月。那张脸在月色下轮廓也朦胧,叫人看不清表情;赫连恒却没有由来的,觉得他是在笑着。   是无所谓眼下遭罪的笑,也是无所谓前途未卜的笑;男人觉得他身后的夜色里蛰伏着尉迟岚的身影,可又抓不出证据。   宗锦好像尉迟岚,这念头时时浮现。   但越是这么想,赫连恒越觉得好像对那人失礼极了,明明尉迟岚就是尉迟岚,天下独一无二,谁也不可比拟。   ——   都说百炼成钢,这小倌的身体仿佛也是,经过了那么多折腾之后,吹了一夜的廊下风宗锦竟也没受风寒,第二日昏睡了半日后,又抱着“总有一日要折磨回去”的念头继续起来锻炼身体。   骑马射箭,舞刀弄枪,日子一天天过,宗锦一点点练着左手,愣是把自己忙得没工夫再想起他事。再有剩余的时间,他便会被无香抓去看大夫。整个呈延国的大夫有多少,宗锦不知道;但他猜轲州的大夫他肯定都是瞧完了。   即便如此,他右肩的伤也没有希望再痊愈。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至少右手还能用筷子,对他而言已经够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赫连恒都没出现在他眼前,仿佛正在和家臣密谋着什么大事,在紧张的布局中。宗锦也无暇管他,一心只想练好他的左手。   转眼,凛冬便来临了。   这日宗锦一如既往地在偏院里练箭,如今他已能十箭九中,只是要想和以前那般箭随心动还有相当大的差距。但宗锦不急,开弓上箭,瞄准松弦,就这么循环往复。   可每次练箭,他必然会想起在三河口的小船上,赫连恒冷眼御敌时的姿态。   “……”回过神,宗锦手里赫然捏着三支箭矢。   他随即便想把箭插回箭筒里,在半途又心生犹豫。宗锦垂眸思索了片刻,终还是将那三支箭搭上了弓。三支箭和一支箭的差距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三倍之差,他瞄着靶心,试了试以最上支为准,又试了试以最下支为准……可不管用哪支箭做准心,他都不觉得是对的。   瞄了半晌后,他终于猛地放箭;那三支箭射出去,力道明显不够,在半途便展露出颓势,就在靶前落了地。   ——看样子这还真需要点技巧。   “想学么。”突然,男人的声音从上方出现。   宗锦倏然抬头,就看见赫连恒站在二层的窗户旁,正垂眼看着他。   从那日去娼街之后,这还是宗锦第一次见到赫连恒。入了腊月,赫连恒也穿得不似之前那样潇洒,他肩上披着白狐皮的大氅,更衬得他气质华贵,发黑如墨。   “学,你教吗?”宗锦没好气地说着,重新看回靶子,又摸了支箭出来,“不教就别在那偷窥。”   箭矢“咻”地冲出去,仿佛是因当着赫连恒的面他不乐意失了面子,这一箭竟格外有力,呼啸着郑重靶心。宗锦见状,暗暗得意地往上看过去,想跟赫连恒炫耀;可谁知,那窗户旁已无人伫立。   他不由地有些失望,转瞬又变成被人忽视的烦躁,烧得他想打人。   这怒气便只能靠练箭宣泄,宗锦皱着眉再开弓,盯着靶心恨不得一箭射穿它。   徐徐脚步声就在此时出现,他侧目往声源处看,就见男人披着狐皮走向他。周围的长青木已成了冬日里独特的灰绿,赫连府的陈设也是多是灰黑之色,死气沉沉;宗锦目之所及,唯有赫连恒身上白得发光。   相处了这么些时日下来,有一点他倒是对赫连恒有所改观——这男人五官周正,俊秀耐看,他都得承认。   宗锦倏地放下弓,道:“你干什么来了。”   “不是想学么,”赫连恒走至他身旁靠后的位置,“我教就是……”   “我用的是左手,你能……!”   宗锦的话还没说完,男人已不容拒绝地抓住了他的手。   不是哪一只手,而是两手。   赫连恒的掌心温温热,握住他冰凉的手背,一手持弓,一手开弦;男人的胸口也因此贴上他的后背,体温透过薄薄两层衣衫,竟让宗锦觉得烫人。   只因宗锦娇小,站直了腰才到赫连恒肩头,这样一弄,他整个人都被包进了男人的怀里。   这原是没什么的,战时和兵士同吃同睡也是常事;可这又有点什么宗锦尚且不明的“不妙”,他的脉搏都因此加快了些,像是紧张,又跟紧张有些差别。   不等他拒绝,赫连恒已握着他的手拉开弓。   男人就在他耳边说:“我原是惯用左手,只不过少时改了。”   同样温温热的吐息好像无形的手,拢着宗锦的耳朵,轻飘飘地拂过,又在他侧颈撩拨似的一沾即走。   接着,赫连恒便带着他瞄准了靶心,他们同握着的那根箭矢破风而出,准确地扎在中心,将先前宗锦射中的那根箭击落。   “……一箭而已,我自己能射中。”宗锦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   “那就再来。”   男人松开他,转手抽了三根箭出来,塞进他手心里。   宗锦本可以趁着这空隙躲开男人,可他却鬼使神差的没有动,由着男人如何摆弄他。   “腰再挺直些,左手再抬高点,”男人说,“莫要拿箭头去量,用眼睛,用心。”   赫连恒说得温柔,今日的风也温柔。   “……恰当的时候,便可一击必杀。”   三支箭在赫连恒不清不楚的话语里飞了出去,当真和宗锦先前尝试时相距甚远;须臾后,三支箭矢在靶子上钉成竖排,中心那支又将上一跟击落。   光是这射箭的本事,宗锦确实自愧不如。   “再来?”赫连恒问。   “我自己来,”宗锦说,“现在我是不如你,但总能练出来赢过你。”   言谈间,灰蒙蒙的天忽然飘下几点洁白的雪,就落在宗锦的眼睫上。他正想挣脱赫连恒的手去擦,但对方快他一步,抬起食指轻轻一撇,便将雪花掸落。   这雪来得急,来得快,片刻后便大把的雪花飘下。   “轲州还会下雪啊……”宗锦诧异地感叹道,“久隆都从来不下雪……”   “每年总会下两场。”赫连恒见他有些惊喜的眼睛,解下了肩头的大氅,轻轻盖在他肩头,“练箭不必急于一时,日子还长。”   说完男人便走了,留看雪的宗锦在原地愣了好一阵。   待他回过神,周围重归于安静,好似赫连恒刚才并没有出现。   唯有身上的狐皮大氅,暖和得叫人犯懒。   【作者有话说:今天还有一更~】 第四十九章 不是不报,是酒没喝饱(上)   又过了几日。   大早影子便去无香那里传了话,叫她去赫连恒的书房一趟。   无香刚进去,就瞧见角落里立着的衣架,上头挂着一身暗红色的女子衣衫,衣摆袖口都绣着点点白梅,靓丽又不失清新。   她并未多看,低着头走到几案边:“主上,唤无香何事。”   赫连恒的桌上堆了好些文书,摞在他手边;他头也没抬,一边在文书上圈写着什么,一边道:“我记得今日是你生辰。”   无香小小地一惊,显然也是忘了这事;她在心里算了算日子才说:“多谢主上记挂。”   “我让人替你做了身新的衣裳,”赫连恒淡淡说,“今日换上,府内的事情交给孙管事做;架子上黑色的锦盒也是给你的,生辰贺礼。”   即便是无香,也忍不住惊喜地弯起嘴角。   她虽说是赫连恒的堂妹,却因为赫连氏族规矩森严,在本家处只能做为管事,而不能作为“小姐”。可赫连恒每年到她生辰时总会准备贺礼,也只有这一天,他们好似兄妹。   “谢谢主上。”   “嗯,”赫连恒说,“今日事多,晚上让江意他们陪你吃顿饭,我便不作陪了。”   除了年节与赫连恒的生辰,赫连府少有喜事,平日里府中诸人都是各忙各的,很少有机会聚在一起闲话家常。也就是无香的生辰——不仅不必准备隆重的酒宴,还能喝酒聊天,早早歇息。   无香果真去换上了新衣,白色的兔毛披肩衬得她腰愈发细,一下没了平时那副冷漠。那锦盒里装的是对玛瑙耳环,成色极好,衬得无香肤白貌美,清丽可人。其他人倒是一见她这模样,便知道今日是她生辰,纷纷作揖道声祝福;唯独才来赫连府没多久的景昭和宗锦浑然不知,在看见无香这副打扮时吓了一跳。   二人刚从训练场回来,身上还冒着热气,远远地瞧见无香的身姿,宗锦道:“那是无香吗?”   “是吧,”景昭也看呆了眼,“赫连府里好像只有无香姐一个女人……”   “……没看出来,原来也是个美人坯子。”   宗锦感叹了句,景昭倏地看向他:“哥,你不会喜欢……”   “哈?”宗锦也看回去,就见景昭一副心绞痛的做作表情,欲言又止。   他也并非不懂男女情事,只瞧之前说起无香时景昭的神情,就知道小小少年对人家藏着心思。他凶巴巴地一巴掌拍在景昭脑门:“胡思乱想什么?无香今日打扮得这样好看,肯定是有什么事,你还不去打听。”   “这样不好吧?”   “有何不好?”   景昭的回绝好似就真只是嘴上说说,回绝完一次便不再推诿,立刻兴奋道:“那我去了啊哥。”   “去去去,滚滚滚。”   到了天色见黑时景昭才回去宗锦的房里找他,兴冲冲地从怀里摸出一支白玉簪子:“哥,这个好看不?”   那时宗锦正在趴在榻上读兵书(从赫连恒书房里翻的),只随意瞥了眼道:“不好看。”   “啊……”景昭瞬间就失落了,神情好似被赶出家门的狗,“我挑了好久……”   “这不是女人用的吗,你挑了好久就挑了个这?”   “这就是女人簪的!”景昭说,“我想送给无香姐的……”   “八字都没一撇你就想着送定情信物了?”宗锦将书往榻上一盖,斜眼看他道。   “不是,不是……”少年听他说的那些词,耳根子就红了,说话也磕巴,“无香姐,无香姐她,今日是她生辰……”   “哦,生辰贺礼?”宗锦恍然大悟,“你哪来的银子?”   “管江统领借的……”   “你什么时候就跟他们混熟了……”宗锦疑惑着歪了歪脑袋,“那你去送呗,无香成日板着脸,白玉跟她绝配,都寡。”   “…………”   景昭无言了好一会儿,才将簪子收进手绢里,小心翼翼地又收回怀里:“对了哥,今日在后院里一块儿吃饭,可以喝酒!……去么?”   “赫连恒去吗?”   “方才没见到他。”   宗锦立刻从榻上坐起身,一边穿鞋一边道:“去。”   前几日下了雪,如今处处都还覆着层白,倒是好看;恰逢无香的生辰,傍晚天将黑未黑的时又开始飘雪,后院里古朴素净的廊下灯笼映着轻飘飘的雪花,让宗锦看着都觉得心生宁静。   景昭和宗锦到后院时,已经不少人在那儿了;除了几个管事的仆人,还有江意、北堂这些熟面孔。一身红衣的无香坐在男人堆里,竟还有些违和。   后院中间搭着架子,一口大锅挂在上头,底下是烧得旺盛的火盆,一股浓浓的菌子香正往外冒。   “……小宗锦来了?”北堂列头一个大招呼,连忙跟旁边人挤了挤,腾出个位置来,“过来这边坐。”   “听说今日是无香的生辰,”宗锦点点头,“过来蹭一顿,这是在吃什么?”   “汤锅子,暖和。”北堂列道。   没有赫连恒在的时候,这赫连府倒也没那么叫人不自在。宗锦当真就往北堂列身边坐下,朝无香作揖道了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接着便拿起碗,跟北堂一边闲聊一边下手涮了片羊肉尝了尝。   宗锦:“最近没见你,怎么今日又出现了?”   北堂列:“年下四城要务多,我去收税了,今日才回来。”   “那你可回来得真是时候。”   “也不是,”北堂列夹了块炖煮得软糯的猪脚到宗锦碗里,“我是记着无香生辰,特意赶回来的……无香的手艺太绝了。”   “确实。”宗锦一边吃一边点头,“好吃。”   “好吃便多吃,”无香说,“最近几日都是我在下厨。”   北堂列摇头:“还有乾安没去,明天又得走;你再给我卤点牛肉行吗。”   “嗯。”无香点头,竟就这么答应了。   宗锦看看北堂列的脸,又看看无香,忽地福至心灵,好像读懂了什么——完蛋,他家的小伙子好像晚了一步,无香已经芳心暗许了。他全然忘了北堂列也曾跟他说过什么“喜欢”之类不着边际的话,满脑子都是景昭没戏;他再看看景昭,少年有得吃就忘了爱,全然没注意到无香和北堂列的对话。   江意在旁边不言不语,只管吃;约莫吃了小会儿,肚子里垫了些食物后,江意忽地放下碗筷,跑去后厨抱了两坛子酒出来:“开干了。”   “喔!来来来!!”   “先敬无香姐一杯——”   汤锅飘着氤氲白汽,肉香与酒香,欢声与笑语,赫连府难得有这般闲暇松懈时,惬意得宗锦都飘飘然,许许多多的旧事杂事烦心事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半个时辰后。   无香卷着袖子,一条腿撩在长凳上,正和北堂列面对面站着:“五魁首,七个巧!喝!”   北堂列懊恼地啧了声,不得不提起坛子惯了一大口。   无香接着道:“来,再来!”   围观众人一边吃东西一边哄笑,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只有景昭看傻了眼——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那样冷漠中带点温柔的无香姐,喝醉了酒之后竟然、竟然……竟然这么有男子气概?   北堂列连着输了三局,喝得肚子都涨圆了,实在喝不下地摆摆手道:“我去小解……”   “还有谁,谁来?”无香气势汹汹喊着,又换了江意上来跟她接着划。   景昭倒也是想去和无香亲近亲近,只是他酒量不行,划拳也烂,根本不敢上去丢人现眼。无奈之下他只能往宗锦旁边挪:“哥,哥,这怎么办啊,无香姐好像喝高了,我这贺礼……”   “……嗝。”宗锦打了个酒嗝,迟钝地看向他,“你说什么?大声点,没用饭吗?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宗锦两颊绯红,眼睛亮亮的,像是蕴着水色。   ——这个也喝多了。   景昭苦涩地改口道:“哥你喝太多了……”   可宗锦好像没听见他这话似的,自顾自地胡言乱语道:“气死我了,赫连恒这兔崽子,样样都擅长,老子一身本事,因为这个破烂身体无处施展,我尉迟……唔唔!唔唔!”“哥,说不得!!”   眼见宗锦要倒豆子似的往外说私隐,景昭赶急赶忙地捂住了他的嘴。   宗锦却好生不爽,硬是挣脱了他的手,提起酒坛子再咕咚咕咚灌了不少:“……老子总是要找他报仇的,老子就没受过这中耻辱……对,总有一日……不是,择日不如撞日。”   小倌说完,再仰头灌酒,直接将酒坛子给喝空了:“……哈——就今日了。”   “哥……?”   景昭一下没拦得住,宗锦就倏地站起身来。   只不过众人都喝得晕晕乎乎,热热闹闹划着拳,压根无人注意宗锦。   景昭正要将人拦下来,旁边一个喝倒的管事便突然倒在了他身上,压得他手忙脚乱地去扶人。彻底喝醉酒的宗锦便就这么从他眼前溜了,踉跄着往中庭走,嘴里还在念:“赫连恒,老子今天就要雪耻……”   后院虽吵,可中庭一如既往的安静,赫连恒也无须侍人守着他的居所,宗锦进去时中庭空无一人。   他扶着墙,一步一顿地往赫连恒的卧室走。   好巧不巧的,男人刚从青雀阁中沐浴出来,身穿着松散的里衣,和宗锦正面碰上。   “你在这里作甚?”   小倌眯着眼,片刻后才确认对方就是他要报复的对象,便陡然加快了脚步,像饿狼扑食似的扑上了赫连恒。   他一把揪住赫连恒的领子:“老子来报仇。”   “什么?”   突然间,宗锦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当真就拖着赫连恒的领子,横冲直撞地往卧房走。他一把推开门,将男人拽了进去,往榻上一甩。   男人并未刻意抵抗,反倒想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当真就那么坐到了榻上。   “赫连恒,你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吧?嗝……”宗锦醉醺醺道,“你当初是如何〇暴老子的,老子今天就要如何〇暴回来!”   宗锦说完,双手抵着赫连恒的肩膀,狠狠往下扑。   接着递上一个要将人拆骨入腹的吻。 第五十章 不是不报,是酒没喝饱(下)   宗锦身上带着酒味,这个吻更是酒香四溢。   赫连恒知道他是在后院里与无香他们喝了点酒,却没料到这才什么时辰,宗锦竟已经醉得能做出这般大胆的事。   那张嘴有些小,愣是拼尽全力地张开,将男人的呼吸全数吞掉。   赫连恒看着自己眼前极近的他,见他眉间微皱着,眼睛几乎阖上,纤长的睫毛随着急促的呼吸而时时颤抖。宗锦明明长得很秀气——甚至女气;可如宗锦今伏在他身上,垂头毫无章法地索吻,却有股赤裸直白的雄性气息。   好似真如小倌口出的狂言,他在竭尽全力地饰演〇暴。   吻过片刻,宗锦闭着眼往下,又像讨好又像索求地吻过男人的下颌、喉结。   赫连恒心如擂鼓,却提不起任何念头阻止对方;他明明处在了下风,却像稳坐高堂的领主,余裕地看宗锦接下来要做什么。   见赫连恒不反抗,宗锦迟钝地松了手,不再摁着男人的肩膀。   那双手转而往下,笨拙又猴急地去拉扯赫连恒的腰带。   可他醉得厉害,别说解腰带了,就连支撑住自己的身体都做不到。很快宗锦便懒怠地趴在赫连恒胸口,一边啃男人的侧颈,一边拽着腰带往外硬扯。   这场面,怎么看怎么像撒娇,还是那种投怀送抱的撒娇。   赫连恒垂下眼,却只能看到宗锦的肩膀;一番闹腾之下,宗锦的领口滑开了不少,肩颈也露出大块光洁的皮肤。   “你不,你不能……”好一会儿后,宗锦才疲累道,“自己解开吗……”   “自己解开可不叫〇暴。”   “…………”   也不知这话宗锦到底听明白了没有,总之他没有再继续,只是趴在赫连恒胸口,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半晌没有动。   赫连恒这才觉得情况有些微妙,他轻声喊了句:“宗锦?”   小倌没有任何回应,呼吸都很均匀。   “宗锦?宗锦……”   ——醉得睡过去了。   赫连恒无言以对,还有点哭笑不得。   他抬眼往上,眼见的是自家床榻的顶,心却好似在山林间,能望见满眼繁星,还有清风作伴。男人的手缓缓地挪动,慢慢捉住仍死抓腰带不放的手;他另只手则扣住了宗锦瘦弱的肩。   赫连恒从不曾与谁有过这般亲密。   他与父母关系疏远,只有遵从,没有亲密;他与妻子相敬如宾,连话都未说过太多;他与分家的兄弟姐妹君臣有别,更不会有兄弟之谊。   唯独这个突然出现的宗锦,和尉迟岚性情相似的宗锦,大胆妄为,随心所欲。   可亲吻也好,初遇那夜的缠绵也好,对赫连恒而言都不如此刻对方静静躺在他胸口来得动人。   他保持这体态良久,到后院隐隐约约的笑闹声都消失,他才终于搂着宗锦坐起身。小倌醉得毫无知觉,任由他搂着,软软地垂着脑袋;男人便顺势搂住他的膝窝,将人打横了抱起来,放在自己的卧榻上。   赫连恒没有趁人之危的嗜好,即便方才确因这亲密而动了念头,此刻也没太多欲念。   但他也不打算再叫人来,把宗锦弄回去。   男人注视着宗锦的脸,替他盖好被褥,就准备动身离开去书房过一夜。   谁知宗锦就在这时,忽地梦呓了句含糊不清的话:“……为什么骗我。”   “嗯?”   男人一时没有听清楚,疑问着欺身下去,侧耳在他唇边。   “辰欢……”   赫连恒当即僵住,皱紧了眉头。   在梦里会叫出的名字,且还是这般亲密的“辰欢”二字,除开二人之间有情,仿佛也找不出其他的理由。   男人蓦然直起腰,坐在榻沿凝视宗锦的睡颜。   在久隆时的事自然而然地重新浮现他脑海中,宗锦对洛辰欢的态度、半夜去袭击洛辰欢……包括后来,洛辰欢虽然抓住了他,却没有直接杀掉灭口,而是囚禁在地下刑房里。   或许这二人真有一段不可言说之事,然而洛辰欢又背叛了宗锦,这才让宗锦一直惦记着要报仇。   这么想来,竟还合情合理,一切都对得上了。   想明白的瞬间,赫连恒莫名开始烦闷。   再看宗锦的脸都觉得惹人生气,而不像平时那样赏心悦目。   “这就是你一定要去久隆的原因么,”男人低沉地问着,但却不像是在问醉倒的宗锦,而是在问自己,“还是这也在你算计之内,利用我去搅了洛辰欢的局?”   宗锦只是眉头紧锁,并不会回答。   跟一个醉汉去计较也不是他的作风,赫连恒沉沉叹了口气,转身就要离开。   “赫连恒……”   “……”   男人还没迈出去一步,宗锦又软糯地哼了声他的名字。比起刚才那声“辰欢”,这声更软,更像带着某种暗示。赫连恒情不自禁地停下,犹犹豫豫地在榻沿既没有离开,也没有转身。   宗锦的手探出了被褥,捉住了他的手腕。   然而小倌的梦不知是个怎样的章程——或许就像他的吻一样毫无章法——接着又是句“别死”“我不会让你死”之类的话,断断续续,没头没尾。   赫连恒忽地想起在洞窟里避雨的那日,无名火则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手腕被捉住的部分好热,宗锦的手心好热,好像快要灼伤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所知所想,知道自己从未对除了尉迟岚之外的人动过心;只是对尉迟岚的那份动心,究竟是棋逢对手的欣赏,还是一见钟情的奇遇,他也不甚分明。   可现在,他正为了另一个人,和尉迟岚相似的人而心猿意马。   回过神时,赫连恒已经在宗锦身边躺下,侧着头像是欣赏般的看着宗锦。   小倌浑然不觉,尚在昏沉梦着;在那日风雨飘摇饥寒交迫的洞穴中,抱紧了因失温而昏迷的赫连恒。   ——   翌日,宗锦睁开眼就看见男人支着下颌,侧身躺在他身边的闲散模样。   “……”有过那么几次之后,宗锦也不慌了,镇定道,“你为什么在我房里。”   “你猜。”   “昨夜我该是喝多了,”宗锦感受着自己宿醉的头痛,分析道,“然后可能是景昭把我送回了房间……这你都要趁人之危?我说赫连恒,你若是嫌长夜寂寞,寻个妓子陪你就是,总是折磨……”   “这是我的卧房。”   “啊?你叫人把我弄过来的吗?”   赫连恒耐心极了,像戏耍小狗似的,温柔道:“是你夜半闯进来,抓着我的衣襟。”   “啊、啊?”   “说要报仇。”   “……怎么可能,”宗锦裹着被褥往后缩了缩,刻意拉开二人的距离,“我早都不想杀你了。”   赫连恒只穿着里衣,胸口敞露了不少,锁骨引人注目。宗锦别开目光,自己都犹豫是不是当真喝醉了之后就来杀赫连恒;可看看赫连恒这毫发无伤的模样,怎么也不像昨晚跟他打过一场。   该死的,这小倌酒量差得离谱,竟然那么点酒就能醉到记忆全无。   男人再说:“是来报〇暴之仇。”   “…………”这还真有可能。   宗锦脸都青了,烦躁得想发脾气,可又没有任何立场发脾气。他咬着牙,一脸诡异地思索了片刻,别扭着道:“那你痛不痛,让无香叫大夫?”   “你觉得你得逞了?”   “我没得逞吗?”宗锦道,“那就好,没得逞就好哈——”   他一边说,一边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眼睛便不由地湿润,亮亮的,很是讨人喜欢。   赫连恒又问:“还困?”   “嗯,头痛,想再睡会儿。”宗锦说着,就要起身,“我回去睡。”   谁知他上半身才支起来,男人便突兀地伸出手,一下摁在他腰上:“就在这里睡。”   “哈???”   宗锦挣扎了几下,可他没睡饱,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根本不是赫连恒的对手。男人就这么摁着他,或者说搂着他,强行逼他躺回去:“现下是用早膳的时候,你若是从我卧房里出去,府中诸人只会觉得……”“别说,别说,我知道。”宗锦打断他,“我睡,我就在这儿睡。”   这话原是托词,就算府里上下都在忙,他这中庭和居所总是很安静,鲜少会有人往这边来。   赫连恒见他那副相信了的模样,嘴角隐隐上翘。   小倌仰面朝天,抬手整在自己脑后,好像已经认命了似的就放任赫连恒的手搂在他腰上。他半阖着眼,要睡不睡地又感叹了句:“我原是觉得跟你睡过,简直奇耻大辱。”   “嗯?”   “现在倒是觉得,”宗锦的声音透着刚晨起时独有的沙哑,话也说得轻,像是好友之间的闲话家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好比你睡了个妓子,也不可能娶回家的……”   赫连恒同样低声回应:“你倒也不必把自己看得那样低。”   宗锦倏地扭过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在想什么,我说的是你,睡了你就当睡了个娼妇,懂?”   饶是男人再好脾气,面对这羞辱也来火:“莫要找死。”   “找什么死,难道不是吗?”宗锦道,“不是你说,那晚上也是我主动的吗?我还真不知道原来我如此好色,醉酒了就想玩女人……”   他话还未说完,男人突然捉住他的手,凶悍而地伏身压制住他。   赫连恒柔软的头发垂下来,从宗锦脸颊上滑过。   “那正好,”男人皮笑肉不笑道,“不如你现在再让我见识见识,你是怎么玩女人的?”   宗锦动弹不得,但却恼火别人“骑”在他头上。他想也没想地抬起膝盖,一下缩得大腿贴上腹部,狠狠踹在赫连恒腰上:“给老子滚!”   可赫连恒的腰就跟上了铁板似的,他没踹动分毫;反倒脚踝被男人一把捉住,踢也踢不开。   “放开老子!!”   “我看你精神得很,想必是不用睡了。”   “放开!!”宗锦吼道,“你别怪我不客气!!”   “请。”   然后他就被赫连恒像翻面饼似的翻了个面,手脚全被压制得服服帖帖,最后只能骂一句:“老子那是说笑的,没真觉得你是妓子!!”   “懂得服软就好。”赫连恒笑着道。 第五十一章 湖西第一美人(上)   “最近这是怎么了,怎的那么多人进城?”   “嗨,这不是每年朝见的日子么……各地君主都来啦。”   “我连家纹都认不全,还记得朝见日呢。”   “你看那儿,四棱,是赫连家的——”   新岁刚过,正是寒潮将去未去、春意要来不来的时候。天都城从前几日开始便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各家队伍气势非凡,车马踏过城中大道,一根根竖旗列成队,不像是来朝见皇帝的,倒像是来攻城掠地的。这也并不奇怪,眼下局势明朗,千代皇室就像秋后的蚂蚱,活不长了。因而这朝见,也变得像各路人马展示实力的擂台;平民只知城中车队马队好不气派,天都城的两万余禁军却知道,还有大批兵马驻扎在天都城外。   谁也不知道何时,战鼓便会擂响。   天都城的车道修得气派非凡,可供三车并行;远处刚从城门进来的队伍便像是要将车道全占住似的,五匹骏马并排而入,后面还有大批整齐的兵士跟随,气势汹汹地走过长街,正往驿馆方向去。   街头巷尾,许多人被马队吸引了目光,都看着那边。   赫连恒自然是在中间的,他左边是宗锦与景昭,右边是北堂与江意,一列五人齐头并进,各个表情冷淡,像是动辄就会抽刀要人命的主儿。其中脸色最难看的,当属个子最瘦小的宗锦,他眉头紧皱,眼冒寒光地直视着前方,身体随马儿的动作时不时调整重心,看着有几分懒散,却又叫人不寒而栗。   “……上一代尉迟君死后,现就是赫连一家独大了啊……”   “谁说的,不是还有皇甫吗?”   “我看皇甫才是一家独大,你没听说吗?”   “什么什么?”   “赫连君近来得了个男宠,日日带着身边,被迷得五迷三道的……”   马队刚巧经过这几个一边嗑瓜子一边闲唠的人身边,“男宠”二字像根钉子似的,一下钻进了宗锦的耳朵里。他倏地往那几人处一瞪,乌黑的眸子里写满了“杀”。   “!”   “我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我婆娘找我,改日再聊!”   几个人顿时作鸟兽散去,生怕赫连军突然下马来找他们的麻烦。但也有人不服诸侯领主骑马过街,仍小声说着些“都是臣子,这般招摇”之类的话。   宗锦当然不可能真下马去和平民计较——或者说,他压根无所谓这些口舌;他只是因为别的事心情很差罢了。   “哥……算了吧,我觉得,那也未必不是好事……”   “啊——?!”宗锦猛地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景昭,喉咙里发出野兽似的低吼,“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哥你想啊,崇少爷和司马太芙成亲,至少洛辰欢是肯定没办法再做什么大事出来……就算崇少爷弄不明白,司马厉害着……呢……”景昭越说越小声,甚至还缩了缩脖子。   几日前,也就是除夕过后,赫连家的探子送回了消息:尉迟崇已和司马太芙成婚。   这意图之明显,就是用脚丫子都能想明白,司马家这是决心要与尉迟联手,占据呈延国整个西边。战略上而言这不失为一个好计谋,两家联合后兵力强盛不说,地形刚刚好在西边将皇甫家围住,皇甫再想做什么可就难了。   若是尉迟岚还在,两家联合是个好选择。   可尉迟岚已不在世,剩下尉迟崇——十成九会被司马家架空,就跟把土地、粮食白送给司马没什么区别。   这叫他怎能不气?   “你懂什么,”宗锦咬牙切齿,“尉迟崇这个废物,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倒插门女婿,久商渝很快就会归司马所有……好个司马太芙,打的这种算盘,难怪那时候她会出现,可恶,坏女人。”   他原是在和景昭说话,自然言辞间也没什么遮掩;但旁边的赫连恒也听得很清楚,随意地接话道:“你已是我赫连家的人,不必在意尉迟家如何。”   “……你管我在不在意?”宗锦没好气道。   “这也未免不是好事,”赫连恒道,“到底是成了亲,若以后真是司马做大,尉迟崇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道理他都明白,只是气不过罢了。   气不过自己一点点打下来的地盘,被胞弟拱手送出去。   宗锦略略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回答:“反正到最后,都会是你的,我亲手你送你。”   “主上,前边就是驿馆。”就在这时,江意忽然出声道,“我们与两湖同住一处,尉迟皇甫与司马在另一处,枞坂、东廷、耕阳在另一处。”   “可惜了,”宗锦说,“他要是在我就直接把他杀了。”   赫连恒淡淡一笑:“皇甫搜罗了不少高手,怕死得很,要杀没那么容易。”   言谈间赫连家的队伍已到了驿馆门前,驿丞穿着赤黑色的官服,正站在驿馆门前搓手,看着赫连恒一脸谄媚。男人率先下了马,驿丞连忙迎上来作揖:“赫连君,下官已在此恭候多时;您与身边随侍住驿馆内,其余将士须得住在后边的营地里。”   赫连恒点点头,侧目看向江意道:“江意,你带人去营地。”   “是。”   “那……四位里面请。”驿丞躬身展臂,退让一边,恭恭敬敬地让赫连恒带着人先走进驿馆内。   此驿馆并非一般的驿馆,乃是专门供诸侯领主暂住的驿馆。他们一进门,便能嗅到淡淡的沉水香,正院里栽植着昂贵的樱树,只是还不到花期,如今只有黑色的枯枝;想来驿丞也是非过心思的,枯枝上装点了不少彩带,枝间还挂着灯笼。   院中横修了一条水槽,里头数十条锦鲤正欢快地游来游去,他们从水槽上的石桥经过,宗锦霎时被锦鲤吸引了目光,伸着脖子看了一会儿。   “后日朝见之前,赫连君可自由活动;西偏院和东偏院乃两湖白鹿氏的居所,赫连君则住正院。”驿丞殷切地说着,恨不得将自己的投诚之心写在脑门上。   正院自然是比东西偏院要气派,地位也更好;千代皇室气数快尽,这些天都城内的官员也都早早开始站队买好,只盼得江山易主后他们也能继续为官为爵。   男人心知肚明,颔首轻声回了句“有劳驿丞费心”。   他们在前面聊着这些弯弯绕绕的,宗锦在后面指着池中锦鲤问北堂列:“这鱼能吃吗?”   北堂列摇头:“不好吃的,锦鲤有什么好吃的,天都城有个凤仙楼,那里的鱼做得极好,你要想吃……”北堂列挤眉弄眼地往赫连恒处比了比:“……有时间可以去吃。”   他们跟着赫连恒前来天都城,没有命令自然是不能随意出去的,都得看赫连恒的心意。   宗锦做惯了随心所欲的家主,还不懂这些家臣间的默契:“……吃就吃,你看赫连恒干什么?”   “嘘!主上说正事呢……”   宗锦又说:“我看是你想吃吧?”   北堂列着急地反问:“你不想吃?”   “嗯,”宗锦认真点头,“想。”   他二人闲话锦鲤时,赫连恒已经随着驿丞的脚步走出去了不少;但二人的话却一字不落地全入了他的耳朵。赫连恒轻声对驿丞道:“晚膳劳烦驿丞去知会一声,让凤仙楼做了送来。”   “是,包在下官身上。”   赫连一行人走过石桥,驿丞领着他们继续往正院的屋舍走,忽地,一阵清脆悠扬的琵琶声袭来,乐曲绵长婉转,又不失俏皮,瞬时抓住了宗锦的耳朵。他顺着声音找去,很快便发现那是西偏院传来的。   驿丞见状道:“西偏院住的是湖西白鹿,西鹿君此番带了女儿前来,想来是她在弹琵琶。”   宗锦自己虽然不会弹琴,可品琵琶算是老手;只听片刻他便知道这女子是个琵琶好手,一下就被吊足了胃口,朝赫连恒道:“去看看?”   “你想去?”赫连恒反问道。   “想。”宗锦回得干脆利落。   “那便去看,”赫连恒说着,看向驿丞,“我在这驿馆里走走,应当无妨吧?”   “当然,喻严喻严喻严当然……”   二人立刻调转脚步,往西偏院走去。   偏院的景不如正院那般别致,只是修了个青瓦红柱的亭台,一进院子便能看见。琵琶声正是自那而来,有个青丝如瀑的女子背对着他们,端坐在亭台中,只看背影都让人觉得清丽脱俗。她盘着发髻,却只簪一根朴素的玉簪;配上她那手琵琶,宗锦都觉着美而不俗,娇而不媚——快赶上他久隆第一乐伎了。   仿佛是察觉到有人靠近,琵琶曲在中间忽地停住。   女子倏然起身,施施然转向他们,怀抱着琵琶端庄大方地欠身施礼:“不知是否是琵琶声惊扰了各位,小女子在这儿给各位赔不是了……”   她语罢,慢慢抬起头。   珊珊迟来的景昭和北堂列,再加上宗锦,齐齐看傻了眼。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世间所有形容美人的词句,用在她身上恐怕都不算过言。   驿丞遮着嘴小声在赫连恒耳边道:“听说,西鹿君这位独女,是湖西第一美人。”   【作者有话说:突然的分卷!   接下来请看钢铁直男如何表演吃醋!】 第五十二章 湖西第一美人(中)   湖西和湖东二地,几十年前还称作湖州,古来便是白鹿氏的封地。后来皇甫家,也就是皇甫淳的爷爷,不服千代皇室的管教,不仅将氏族代代相传的家纹做成了旗帜,还将封地的律法擅自修改,大有自立为王的架势。其余氏族纷纷效仿,最初裂变出了十几家,经过数十年的征战才变成如今的局面。   白鹿氏便是那时族中生变,分家夺权却未得逞,最终将湖州划线成东西各自为政。两湖因为曾是一家,反倒彼此恨得更狠,白鹿家的三星伴月旗被拆成了两边,湖东用三星,湖西用新月;就连称呼也故意做了区分,他们虽都姓白鹿,可外人称呼起来皆称东鹿与西鹿。   宗锦之前的无心之语便提过,要赫连恒奇袭湖西,挑起湖东和东廷坐等渔翁之利的心思。   但这计谋,反过来也是可行——或者赫连家与西鹿联合,直接断绝东边四家合纵的可能;更可以借湖西的直插两家中间的位置,做更多的文章。   眼下这湖西第一美人,若真只是闲来无事弹弹琵琶,那也太浪费西鹿君特意将她带来天都城的辛苦了。   宗锦对美人不过尔尔,还不如那手琵琶来得吸引他;他很快便回过神,意识到这美人出现并不简单,下意识朝身前不远处的赫连恒看过去。   可他没想到的是,一贯泰然的男人,脸上竟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惊讶之色,只是不如景昭和北堂列那般明显。   意识到这点,宗锦的神情僵了僵,心间忽地像含进了颗细细的砂。   难受谈不上,焦躁也谈不上,可就是硌得慌,好似怎么着都舒服不了。   美人正要起身往回离开,恰逢此时,西偏院的屋舍内走出来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都不必驿丞再介绍,单看男人的衣饰、衣衫上满绣的新月纹,都能猜出来他是谁——湖西的领主,白鹿弘。   白鹿弘人中处留着两撇胡子,先是慈爱地看了看朝他急急而来的女儿;再抬头,演得三分不经意五分惊讶,看向赫连恒:“赫连君?好久不见。”   虽说都是“君”,湖西也不如赫连四城一半大,但白鹿弘论辈分却比尉迟岚和赫连恒高上一辈。男人并没拂了他的面子,先颔首作揖道:“确实好久不见,我才至天都城,未料到西鹿君已经到了。”   “我也是才到驿馆不久,”白鹿弘说着,回头看了看已经站到自己身边的女儿,又说,“小女第一次离家,一时兴起在院中玩耍,搅扰了赫连君,还望见谅。……棠儿,还不向赫连君赔礼?”   眼瞧着白鹿弘出现,北堂列和景昭都下意识躬身施礼,就只剩下宗锦一脸古怪地盯着那父女俩。湖西离他的久隆远得很,一东一西都在呈延国的边缘;他又路来狂妄,从不来天都城朝见……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白鹿弘。   不过他才不在意白鹿弘长什么德行,他反倒是盯着那女子,像极了一般好色的男人,打量着看了半晌。   女子仍抱着她象牙颈的琵琶,微微低着头;听见她父亲的话后,她立时颔首,垂下眼睫再欠身道:“赫连君,小女子……”   “不必,”赫连恒没让她说完,“方才已经赔过了。也非令爱搅扰,是我等听见琵琶声,才过来看看……该是我搅扰了令爱的雅兴。”   宗锦一听这话,人都傻了。   他惊讶到原本就大的眼睛瞪成圆形,慢慢扭过头看向赫连恒的眼睛。   然而赫连恒好像不知他的目光般,仍是眉眼淡漠,只再度颔首:“失礼了。”   ——赫连恒果然是个色迷心窍的混账,就这匆匆一瞥便被勾了魂了?   “哈哈,看样子我这小女,琵琶弹得还不错,能得赫连君赏识。”白鹿弘笑起来,“既然如此,赫连君可愿意赏脸阁中一叙,让棠儿再好好弹一曲。”   ——赫连恒绝对会拒绝。   ——谁知道这西偏院的殿阁里有没有藏人,赫连恒身为家主,绝对不会随随便便让自己置身……   “正有此意。”   ——险境?   比起来火,这一刻宗锦更觉得茫然。   “赫……唔?”他正要开口问赫连恒这是个什么意图,就被后面伸过来的手一把捂住了嘴。那只手是北堂列的,不仅把宗锦的嘴给捂住了,还非常娴熟地将人也一并拖走,藏到赫连恒身后:“嘘——”   男人将这小插曲视若无睹,只道:“北堂,你几人先跟驿丞去休息。”   北堂列连忙应答:“是!”   “那几位,请随我来。”驿丞也很识趣道。   他们君臣之间默契十足,宗锦被拖着无法反抗,还剩个完全不明所以的景昭,竟真就乖乖跟着北堂列往回走。宗锦一边挣扎,一边看着赫连恒走向白鹿父女的背影,心有不爽却不知究竟为何不爽,因而也找不出个理由来让自己奋起反抗拦住赫连恒。   结果他就这么被北堂列拖出了西偏院,三人由驿丞带着进了留给赫连恒的正院屋舍。   “那我便先告辞了,若有何事,可以找驿馆内的侍人。”   待驿丞离开关上门,北堂列才终于松开宗锦;宗锦凶巴巴地抬手蹭过嘴唇,盯着北堂列像是要杀了他般:“你拖着我干什么?!”   “不拖你走,你肯定要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北堂列无所谓他的凶——而且他还挺喜欢宗锦这副凶相,配上那面容,好像发脾气的小野猫。他笑眯眯地从衣襟里摸出个油纸包,从里边摸了颗蜜饯递到宗锦嘴边:“吃颗蜜饯,当我赔不是了。”   “你身上哪来这么多吃的?”   “临出轲州的时候无香给的。”北堂列道。   这话一出,景昭又羡慕又难过地盯上了北堂列的油纸包。   宗锦满脸不悦的接下来,塞进景昭手里,又质问起来:“你为什么不拦着赫连恒,要是西鹿藏了人,暗杀赫连恒怎么办?你就放你主子一个人跟对家独处?”   “你也太小看主上了,”北堂列再拿了一颗出来,仿佛硬要宗锦尝尝,“主上又不是什么羸弱书生,一般人伤不了他,况且这是在驿馆里,西鹿君倘若真做出什么来,可不是给了各家口实去讨伐么?”   “……”道理是这样,但宗锦就是觉得不对,“你没有眼睛吗,看不出来白鹿弘图谋不轨?”   “看得出来,哪有那么巧的事,我们刚到,他女儿就在院中弹琵琶。”   景昭:“确实。”   北堂列接着说:“湖西第一美人,果真姿色动人。”   景昭:“确实。”   北堂列再说:“西鹿君暗算主上不至于,我看他是想卖女儿。”   景昭:“确实。”   宗锦忍不住嚷嚷道:“景昭你少在那附和,看到那个什么湖西美人魂就丢了?你不是喜欢……”“不是不是!!我没有!!我就是觉得,觉得……”景昭赶紧阻止他说出更多话来,“觉得北堂将军说得有道理……”   那颗蜜饯宗锦死活都不接,北堂列干脆转手扔进了自己嘴里,草草咀嚼了几下便咽下。他自顾自地走到内室的坐塌边,先推开小窗看了看外边,再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我们都看得出来的事,主上自然心中有数。既然他愿意和西鹿君叙叙,那便是有他的打算,我们身为家臣,服从便是。”   北堂列说得在理,赫连恒那样擅长谋略的人,不可能看不出这般浅显的意图。   既然是懂那湖西第一美人为何出现,他还像鬼迷心窍了似的跟着阁中详谈……那便是觉得和湖西结盟,值得考虑了?   宗锦眉头紧锁着,垂头思索着赫连恒的意图;北堂列喝了口茶,接着若无其事道:“再者说,那湖西美人确实漂亮,落落大方,琵琶也好听……主上丧妻多年,也是时候再娶了。”   “你的意思是,”宗锦冷声问道,“赫连恒真有可能娶了她,跟湖西联手?”   “嗯,确有可能。”   “……没用的东西。”小倌咬着后槽牙骂道,“已经是天下第一家了,居然还愿意和湖西这种蛮夷野人联手。”   这话骂得没头没尾还不占理,北堂列抬眸悄悄瞥了眼宗锦的侧脸,犹豫着道:“你莫不是……”   “哥是看上那女子了么?”景昭傻乎乎地接茬道。   “闭上你的嘴!”宗锦低吼道,“老子是觉得赫连恒这么做,很丢人!没点天下第一家该有的气魄!”   北堂列摆摆手:“只是叙叙,又不是必定联手,且等着吧。”   宗锦只觉得心间那粒砂,越来越大,硌得他好生难受,无法缓解。   他蓦地拉开房门,丢下一句“我去天都城里逛逛”,便走了出去。景昭才想着跟上,北堂列便好像看穿了似的,叹着气道:“你还是别跟着你哥了,他在闹别扭。”   “可是他一个人出去……”   “怕什么,这里是天都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天都城。”北堂列说,“况且他都不见得会出驿馆……你会下棋么?”   景昭茫然:“什么棋?”   北堂列指了指一旁隔断上摆着的旗盒:“围棋。”   “不会……”   “不会正好,来,我教你玩……” 第五十三章 湖西第一美人(下)   这驿馆里的陈设颇有天都城的风格,西偏院的屋舍中,赫连恒与白鹿弘对面而坐,中间是小几与茶具,旁边便是落地纸窗,像是不畏惧驿馆里谁来偷听他们的谈话似的,随意敞着。那纸窗外头仍是特意修葺的景,碎石铺地,独有棵樱树在侧,现如今黑色的枝丫立在寒风中,倒也别具一格。   白鹿弘虽年长,却没在赫连恒面前摆出长辈的架子,熟练地摆弄着茶具,很快便将第二道茶斟进茶碗中,递到了赫连恒面前。   “天都城不产茶,茶叶都是两湖来的,尤其是这玄檀茶,千代路来喜欢。”   赫连恒颔首接下,嗅了嗅氤氲的茶香,再浅尝一口。   那位湖西第一美人,也就是白鹿棠,正在坐在赫连恒身旁,像是怕搅扰了二人说话,特意将琵琶弹得轻柔动人。她这会儿就如同院子里卖艺不卖身的乐伎,弹琴以供男人们欣赏取乐;可真当赫连恒不动声色打量这女子时,又丝毫品不出轻浮之感。   白鹿棠垂眸把着琵琶,十指如青葱,灵活又柔软地在琴弦上动作着,面容清丽脱俗,很难让人生出什么不正之心。   “我也喜欢。”赫连恒将茶碗放下,直视着白鹿弘道,“我猜西鹿君是有话想说,现下只有我们,不如直言。”   “素来知道赫连君是这样的性子,爽快。”白鹿弘笑了笑,说,“千代爻登基已有三年,现在还是黄口小儿;呈延国上下都是太后和千代戎在操持,不过去岁起,千代戎便病了,说是现在也未痊愈,时常不去早朝。”   赫连恒点头:“我也有所耳闻。”   上一代皇帝驾崩得早,如今的皇帝千代爻四岁便登基,如今也才七岁,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朝政大事皆由太后和他的亲叔叔千代戎在操持,说到底不过一个傀偶皇帝罢了。但千代戎是个能人,只可惜不是嫡出,未能争过上一代;现在他身染重病,各家收敛着的野心便都浮出了水面。   “千代戎染病,湖东和东廷就不安生,”白鹿弘道,“现正拉拢耕阳,到时候东边四家有三家联手,我们湖西就难了。”   “哦?”赫连恒道,“这我倒未曾听说。”   白鹿弘重重地叹了口气,端起茶壶再替赫连恒满上,说:“时局如何变化,我本不在意,也无心争天下……”   说到此时,琵琶曲忽地一转韵味,先前如女子娇软耳语诉说情肠;现下一串泛音若雨落湖面,接着便悲切起来,衬得白鹿弘的话语都更伤春悲秋了不少。   “只是东鹿与我们世代仇敌,”白鹿弘捏着茶碗,轻轻地转着,“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输在他们手里;东鹿也不会对我们手下留情,如今三家结盟,偏偏夹我在中,东鹿什么企图,已经昭然若揭。”   赫连恒静静听着,外头枯枝风寒,房中琵琶茶暖,若不是白鹿弘来意太明,他说不定还会觉得有几分惬意松散。   他嘴角上挑,笑容淡漠而虚伪,好似只是为了表现得不那么冷漠才客气地笑了笑:“西鹿君直言便是。”   白鹿弘跟着笑起来,但他笑得有些苦涩,换言道:“小女棠儿,如今也到了出阁的年纪。”   “令爱明艳动人,定能找到好归宿。”   “我这女儿,直是我的掌上明珠,若是要嫁,我定然要也选个配得上她的。”白鹿弘道,“赫连君一表人才,又将南下四城打理得极好,我一直很看好你。”   “我早年丧妻,不过鳏夫一个,”赫连恒道,“恐怕配不上白鹿小姐。”   “这话……”“赫连君过谦了,”琵琶声骤然一停,白鹿棠拦过父亲的话,抬头轻声道,“原没有配不配得上一说,到底还是看有没有眼缘,又有没有缘分。”   这话本不该女子来说,怕显得轻浮;可白鹿棠声音清冷,语气也平淡,听着一点也不会令人觉得冒犯,还有些不同于其他闺阁女子的爽利。   “棠儿,别失了分寸,”白鹿弘假意斥责一句,再笑着看向赫连恒,“我这女儿就是被我宠坏了,赫连君多包涵。”   “怎么会。”赫连恒道。   一切都和赫连恒预料得差不多——白鹿弘果然是奔着结盟的目的而来。只是他没料到的是,东边的形式竟已有了这么大的变数。他不由地想起那晚宗锦的话,让他趁夜翻山进湖西之地作乱,湖东和东廷一定不会驰援;真不知这是宗锦的谋算,还是他碰巧蒙中了。   不等赫连恒再开口,白鹿弘忽地说:“我此番来天都城,还有位故人要见,眼下时辰差不多,就要离开驿馆。赫连君可愿意赏脸,陪我女儿在驿馆里闲聊几句,又或者去天都城内逛逛……她可是第一次离开湖西。”   “我也还有许多话,想说与赫连君听。”   父女二人大约早就说好了,定要制造出机会,让他二人独处。   “那就,”赫连恒犹豫片刻,才说,“洗耳恭听。”   ——   宗锦气鼓鼓地想出驿馆,去天都城哪里闲逛都行,总之是不想管刚才那些事。   说到底,即便他现在已经同赫连恒站在一边,也真心实意打算帮对方争天下;可这赫连家是赫连恒的,任何决策最终都得看赫连恒怎么想。   只要赫连恒决定了,和西鹿家的女儿联姻也顺理成章,合情合理。   东边四家,湖西是最好的选择,位置好,实力也仅次于湖东,对赫连家一统天下的霸业有着相当大的裨益。   但宗锦就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憋闷得厉害。   他垂着头,脚步飞快地走出了驿馆大门,漫无目的地在天都城的街道上逛着。他只有小时候跟父亲来过一回天都城,对这里的街市繁华毫无兴趣不说,他最不喜欢的便是四处可见的千代家的家纹。   要他说,这天下就该只剩下三丛火纹,其他都是歪门邪道。   宗锦正想着,迎面忽地走来两个家仆打扮的人。他原是不会在意自己与什么人擦肩而过的,只是那两人衣襟袖口绣着的新月纹,诡异地抓住了他的视线。   ——又是西鹿家的人。   宗锦斜眼盯着那二人,但对方毫无察觉,还在笑嘻嘻地闲话着。   “你说,那赫连会娶小姐吗?”   “这不是废话吗,天下哪个男人能抵挡小姐那张脸?更别说,还是主上拱手送女……”   “是,真羡慕赫连啊,我要是能娶小姐……”   “你就别白日做梦了,这不是我们这种家仆该做的梦!况且小姐也是为了湖西,你不觉得有点可怜吗,婚事都是为了氏族……”   二人的闲话一字不落地进了宗锦的耳朵。眼瞧着二人从他身旁走过,宗锦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想再听几句他们的话;但可惜天都城的街头行人太多,眨眼间那两人便被行人盖住了身形,话语也听不见了。   ——他就知道白鹿弘打的是这主意!   ——那赫连恒呢?赫连恒怎么想?   一种是不费一兵一卒,还白得个美人,直接就能绝了东边四族联盟的可能;一种得冒险打进去,翻山越岭都是小事,最怕就是湖东的狗贼不够聪明,真有可能来驰援湖西。   将这利弊一分析,聪明人该选哪边,宗锦心知肚明。   他只觉得心间那粒砂就快把他血肉磨破了。   “他娘的!”宗锦啐了句,倏然转身,朝着驿馆门折返。   尉迟岚虽然外表桀骜不羁,但多数时候还是很懂得权衡利弊;那些战场上的局势,氏族间的纷争,他都无须专程去分析,仿佛天生就懂得如何行兵打仗。   可偶尔,他也会有热血上脑,什么都不管的时候。   就恰如现在,宗锦一点也没有想好自己为何要折返驿馆,身体便自然而然地动了。   他健步如飞,一张漂亮可人的脸拧巴得很是严肃,就那么走回了驿馆内,径直进了西偏院。   除了他们这些驿丞登记过的家仆家臣之外,闲杂人等一律进不了驿馆;因而无论是白鹿弘还是赫连恒,都未随身带太多护卫。眼下西偏院里没了那位第一美人弹琵琶,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仆从守在屋舍门前。   这想必是白鹿弘的随侍,既然只带他一人,一定身手不凡。   想去偷听里面的谈话,显然是不可能的。   宗锦不爽地看着那边,又怕叫那随侍察觉地准备折返回屋。   就在这时,西偏院的屋舍,门推开了。   白鹿弘突然推开门出来,还体贴地将门重新掩好。宗锦不敢走得太近,只能躲在墙角,借着墙壁上的镂空往那边看。白鹿弘不知和随侍说了什么,二人便一前一后地往正院走,眼瞧着就要到他所在之处。   宗锦身边便有个水缸,他想也没想地窜到了水缸后,屏息敛声地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   “……可是将小姐一人留在那里……”   “就是一人才好。”他听见白鹿弘说,“棠儿独自跟赫连恒待在一起,赫连恒定然不会叫她出了什么差错,到时不好跟我交差;如果他真和棠儿发生了点什么……”   白鹿弘叹了口气,又是无奈又不甘:“那我们此番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只是要牺牲小姐……”   “怎么能叫牺牲呢,”白鹿弘道,“若西鹿终有一日灭于他人手里,棠儿跟了赫连恒,至少能得一世安稳。”   ——果然!!这歹人就是要卖女儿!!   而且听着话,赫连恒当真就着了他的道,还在那屋里和美人独处。   听着白鹿弘与随侍逐渐走远,宗锦却半晌没有从水缸后现身——他心在通通狂跳,有一股无名的力量正在催促他拔出腰间的丛火,直接推门进去砍了赫连恒这个蠢人。   【作者有话说:今天还有一更】 第五十四章 我来跟你讲道理   这还是他生平头一次主、动,做这种下三滥的勾当。   趁着四下无人,宗锦将脚步声压得微乎其微,大气不敢出地穿过西偏院,在屋舍门前停下脚。也不知白鹿弘是有意还是无意,那门竟也没关严实,只是半掩着,留着一条缝。里头琵琶声清脆,如潺潺流水般淌出来;自不必问,定是那湖西第一美人的手笔。   若换做平常,宗锦定会为这琵琶拍手叫好;可现如今不知怎的,他非但不觉得好听,还觉得多余得很。   宗锦将手掌插进门缝中,小心再小心地往旁撇了撇,将门缝开得更大了点。   赫连恒和那女子并未坐在正厅,而是在右面靠窗的偏屋里;宗锦眯起一只眼,从门缝里往里窥探,先见到女子弹琵琶的身影;再见赫连恒坐在她对面,惬意品茶的侧颜。   这一眼看过去,二人长得都标致周正,谁也不输给谁,称得上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好生般配。   宗锦的嘴角瞬时耷拉了下去,窥视的那只眼里透出寒光来。   琵琶声不断,女子道:“听闻赫连君也喜欢琵琶,不知小女子这手琵琶,弹得如何,可能入赫连君的耳?”   “白鹿小姐琵琶技艺绝佳,不必如此谦虚。”   ——他都是几个月前才知道赫连恒会弹琵琶的,这白鹿女是哪来的情报?   ——赫连恒难道看不出这对父女的有备而来吗?!   “多些赫连君称赞,”女子道,“家父希望我们有缘,有些话他不便说与赫连君听,便让我据实相告。”   “小姐请说。”   “我湖西争不过湖东,现下湖东与东廷再结盟,湖西岌岌可危。”女子的神情与她的话丝毫不符,她只是看着琵琶,偶尔抬头用清冷的目光掠过赫连恒的脸。莫说是赫连恒,就是宗锦看着她那模样都觉得酥了。   “此番说是想和赫连家结盟,倒不如说……”她话语稍稍停顿,一曲恰好到了结末,琵琶声减弱下去,直至完全停下,她才接着道,“是湖西请求赫连家的庇佑,我们本无心战事,亦不想谋夺天下,只求治下子民能安居乐业。”   “倒也不必这般说,据我所知,湖西的铁骑相当精悍。”   “是,也只有三千铁骑堪堪能看罢了。”   宗锦算是明白了,白鹿弘这手卖女儿的计策,重点还不仅仅在这女子的美色。既生得漂亮,又无一点以色侍人的意思,倒是见识不凡,说话不卑不亢,将示弱投诚也说得极为真切。   赫连恒要是娶了她,当真是笔只赚不赔的买卖。   越是明白这点,宗锦越觉得躁动难当——以赫连家今时今日的地位,只差一个挥兵进天都城的名目而已,尉迟家的没落已成定局,剩下能勉强与赫连相当的不过皇甫,真打起来谁输谁赢还尚未可知。   这前提下,应承了湖西的嫁女,无异于同意庇佑西鹿一族。   ——那赫连恒是吃饱了没事做吗?武治天下不爽吗?   然而赫连恒却没有说话,白鹿女再说:“久闻赫连君重情,亡妻已去久年,身边却连侍妾也无一人;若赫连君愿意眷顾于我湖西,三千铁骑就是小女子的嫁妆。”   ——说得可真好听啊,要换做以前他还是尉迟岚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动心,然后把这美人塞给他弟弟做妻房。   “既知道我重情,”赫连恒这才道,“就该知道我无再娶之意。我心上已有人,白鹿小姐若是下嫁于我,只怕委屈了。”   白鹿棠没料到他会说得这般直接,宗锦也没料到。   小倌在门外不由地一愣,忽然间火气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种难以名状的乏闷。   他还真不知道,赫连恒竟然心心念念记挂着他的亡妻。待在赫连府多时,他从未听见府中诸人,又或者赫连恒本人提起过那位早逝的夫人。宗锦原不在意男女情事,想当然地便觉得赫连恒亦是如此。现下骤然听见这话,宗锦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了解赫连恒。   至少他心上有人这事,他从未察觉。   “……”白鹿女垂下头,再问,“赫连君想听什么?”   “我原不喜欢琵琶,”赫连恒说,“只是碰巧我心上之人爱听,才对琵琶另眼相看;不知白鹿小姐从何得知我喜欢琵琶,这消息来得不实。”   女子先是一愣,再淡淡笑起来:“先前赫连君还说让我与父亲直言,现下反倒是赫连君拐弯抹角。”   “小姐误会了,我方才说的只是不喜欢琵琶,未说我不喜欢你,也未说……”赫连恒道,“我对三千铁骑不动心。”   白鹿棠即刻道:“若是正妻之位为她所留,棠儿只求一个侧室。”   “此话当真?”   几乎是下意识的,宗锦猛地推门而入。   他手握在丛火的刀柄上,像是随时就要拔剑:“赫连恒!你不能同意!”   内室里对坐着的二人顷刻间看向他。赫连恒是一贯的波澜不惊,难得的是那个白鹿女,有人突然闯入她竟也没有半分惊慌失措。   赫连恒淡淡说:“谁让你闯进来的。”   “我……”宗锦总不能说自己是一直在偷听,忍无可忍才闯入;他只能生硬地改口道,“我,我担心你的安全,所以才,才过来看看。”   “我的侍从失礼了,冒犯了小姐,”赫连恒道,“望小姐海涵。”   “无妨……”“什么失礼了,我再不进来你魂都要丢了!”宗锦不客气地骂道,“你不能听她这么说,中了她的美人计,西鹿就是狼子野心,天下哪有这种好事,送女人还送铁骑?!”   听见宗锦这般冒犯言语,白鹿棠都忍不住蹙眉。   赫连恒忽地起身,先匆匆对白鹿棠颔首施礼:“我这随侍有些没规矩,晚些时候再来和小姐告罪。”   他说完,径直走向宗锦。   男人的骨架和宗锦比起来实在大,宗锦只觉得对方的身影忽然覆盖上了自己,将女子完完全全遮挡住。最后赫连恒停在他身前极近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太没规矩了。”   “我……”   ——他要讲什么规矩,他就算如今不是尉迟岚了,也断然不会是赫连家的家臣。   ——他们最多能算是联盟,是平起平坐的。   可宗锦话未能说出口,赫连恒已拽住他的手,推开了房门。不同于以往捉他手腕或者手臂,这次就好像是他握在刀柄上的手更方便拿捏般,男人的手猝不及防地覆上去,轻巧地将他的手握住,直接攥在掌心里。   赫连恒的手滚烫,而宗锦的冰凉。   一瞬间那种触感让宗锦忘了挣扎,发自本能地觉得好暖。   男人直接带着他走出去,连门也没替白鹿棠掩上;宗锦被拽着走,忍不住回头看,就看见女子抱着琵琶匆匆赶到门旁,欲言又止得看着他二人。   仿佛已在短短相处中,被赫连恒偷了心。   既然自己心上还挂念着亡妻放不下,又何必还要招惹白鹿家的女儿。宗锦在心中不爽地想着,耳边赫连恒那句鬼迷了心窍的“此话当真”不停回响。   “你放开老子,”宗锦不爽地抽手,怎料男人攥得很紧,一点也不给他抽走的机会,“老子说放开!你听不懂是不是?”   赫连恒不言不语,好似听不见,就那么拽着他回了正院,走向驿馆给他们安排的房间。   “啪”地一声,赫连恒另只手用力推开门,就见北堂列和景昭正在下棋,双双被这开门声吓到。   “主上……宗锦?”北堂列疑惑道。   “哥,你不是说出去逛逛么……”   “都出去。”赫连恒淡淡道。   那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忤逆赫连恒的意思,也未多问——倒也无需问,这架势一看便知,是宗锦又捅了娄子。   “现在总可以放开我了吧?嗯?”宗锦还在说,“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要是一时着了道,就答应了西鹿怎么办?”   话语间另外二人乖乖出去,替他们将房门关死。   赫连恒这才道:“你在外偷听多久了?”   “我,我……”宗锦全然没料到,男人张嘴居然率先会说的是这句,“我就路过,没偷听。”   “不是出去逛么?就逛到西偏院了?”赫连恒说,“刚好就逛到了门口,刚好听见我与她的对话,刚好闯进去?”   这一串“刚好”意味深长,说得宗锦霎时哑口无言。   他突然停住,浅叹了口气,再挑眉看向赫连恒的双眼:“我承认,我是在门口听了几句,但绝对不是偷听。”   “那是什么?”   “我看到白鹿弘离开,以为你已经被那女人放倒了。”   “就是自白鹿弘走后,你便在那里偷听了。”   “都说了不是偷听!”宗锦嚷嚷道,“你要我说几遍,不是偷听,老子是正大光明地听!”   二人站得太近,男人垂下眼眸看他,他竟然连睫毛都能看清楚。   对视不过片刻,宗锦倏地甩开他的手:“我不过是怕你被人算计而已。”   “你闯进去也是怕我被算计?”   “我闯进去是因为,因为……”宗锦抿了抿嘴,“我是来跟你讲道理的。”   “哦?那你说说,有什么道理能让你在外偷听主上说话。”   “……”   宗锦越发不爽,心里憋闷难受;他哪有什么道理可讲,不过是觉得赫连恒这个狗贼不应当娶白鹿弘的女儿罢了。但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承认自己毫无道理。   小倌抿着嘴,神情凝重还有些许尴尬;他瞄见先前北堂列和景昭下棋的坐榻,忽然转守为攻,一把拽住赫连恒的手腕。   “来来来,你跟我来。”   宗锦先把赫连恒摁到了坐塌上,自己再坐到另一边,将棋盘上的黑白子一扫开,又捻了几个子儿出来,将棋盘就当成了地图,直接将各方势力的分布草草摆弄了出来:“我来跟你讲道理。”   “说。”   “你要先制服枞坂,”宗锦低着头,修长纤细的手在棋盘上指着,“再往东,最好从湖西入手。”   “和湖西联盟反而省事。”   “对,可万一呢?”宗锦道,“万一这女人就是细作,嫁到你赫连府,将情报往湖西送……你可别忘了,湖东虽说是湖东,到底也是姓白鹿的,你怎知白鹿家不会冰释前嫌,以这女人为突破,将你赫连家的消息全手掌握,到时候东四家联合,西还有皇甫和我尉迟家,你怎么办?”   男人沉默了会儿,目光从棋盘上挪开,落在宗锦的脸上。   宗锦被他看得心里发怵,心跳都有些失控。   “你究竟是在为大局着想,还是……”   “还是什么?”   “还是不想我再娶?”赫连恒如是说。   【作者有话说:晚了点呜呜呜】 第五十五章 俎上鱼肉   “还是不想我再娶?”   这话来得太突然,也切入得太准。所谓的“细作”,不过是宗锦刚才现编出来的理由;那话虽然在理,可他在偷听之时、在闯入之时,压根没有想过这些。   准确地说,他只是不想赫连恒娶白鹿家的女儿而已。   小倌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紧接着他便扭过头,不再直视赫连恒的眼睛,说:“你再不再娶,与我何干?”   “我就算娶她,也自然会防着她;白鹿弘没有那么蠢,用女儿来打探情报。”   “这么说你是想娶了?”   赫连恒说得淡然,目光也沉静:“她只要求侧室,也不是不可。”   “你还重情义呢?”宗锦道,“心里既然挂念着你的亡妻,你还娶个侧室回家,你不怕你亡妻在天之灵午夜来你床头掐死你啊?”   “我几时说过我挂念亡妻了?”   “你刚才跟她说,你心上有人……”宗锦说着说着,才反应过来——赫连恒难道另有心上人?   男人轻声叹息,有些许无奈:“我心上另有其人。”   “……哦,”宗锦道,“那你心上另有其人,你还娶?”   “那人已故。”   “…………”   赫连恒这是什么命格?正妻早逝,心上人又辞世。   此言一出,宗锦反倒没了火气,倒觉得自己刚才这些话,与伤口上撒盐并无分别。他霎时没了之前的理直气壮,心仿佛跟着赫连恒的叹息一起沉了下去。良久后,宗锦才突兀地抬起手,在赫连恒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我虽对情情爱爱的毫无兴趣,但也知道爱人离世之苦……”   他才说出这一句,又转回先前的话:“那你更不能娶她了啊,你又非对她真心。”   “我也未说要娶她。”   “……?”宗锦倏然看向他,“那你还说什么‘此话当真’??”   “说说而已。”赫连恒道。   “……你可真行。”   “倒是你,”男人拿开他的手,“你这般在意我娶与不娶,是钟情于我?”   “放你娘的屁!”宗锦骂道,“你没长眼睛吗?看不出来老子是男的?老子要钟情也会钟情女子,几时轮得到你?”   “你确实是男人,可那又如何,”赫连恒道,“床笫之欢都试过了,现下说男女,是否太强词夺理?”   “……一码归一码。”赫连恒说的是实情,宗锦自知不占理,声音都小了不少,“那是喝醉了,男人喝醉的时候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算数的。”   “是么。”   他最讨厌就是赫连恒这副淡淡然问“是么”的样子。   男人没有过多的表情,甚至没有笑,像是在谈论什么军机要务般,道:“但我从不推责,如若你想,侧室之位我可以给你。”   宗锦霎时被他这话气笑了,嘴一快便接茬道:“侧室?老子像是会甘居人下的人?”   “哦?你想做赫连府的主母?”   “不是,不是!”宗锦气到弹起来,指着赫连恒的鼻子道,“赫连恒我告诉你,你少在这里诡辩,老子是说要帮你打天下,除此之外的事你想都别想!”   “我确实没想,只是看你好似很想,”赫连恒反倒神情愉悦起来,“想得甚至怕我娶了白鹿家女儿。”   “这是你逼我的!”宗锦倏地拔了刀。   “莫要放肆。”   “老子也放肆不止一回了,就要放肆,你能奈我何……”   片刻后,丛火坠地发出清脆的响;宗锦的侧脸和胸腹贴在了冷冰冰的棋盘上,双手被反剪在身后,扭得生疼。   男人仍是一脸余裕,好似方才动手的不是他:“我能耐你何?”   “你不就仗着比我能打吗?真上了战场,论排兵布阵你未必能赢我!”   宗锦叫嚣着,脸颊上都因激动飘起了些红。他约莫自认很凶,可赫连恒怎么看怎么觉得有趣。男人倏地欺身下去,胸口贴上了宗锦的背,在他耳边沉沉道:“我也无须在排兵布阵上赢你,你已经是俎上鱼肉了。”   ——不对劲,这很不对劲。   就算迟钝如宗锦,也察知他们现下这模样,已不是争强斗狠。   距离太近,贴得太近,叫嚣什么都会变了味道。   他倏然绷紧了身体,不敢喘气,却也不敢随意地挣扎,好像再不服输,事情便会往最诡异的方向发展。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敲响了:“主上,晚膳的时间到了。”   是北堂列的声音!   赫连恒眸色暗了暗,转而放开了宗锦。   小倌连忙爬起来,下意识往旁边躲开,和赫连恒拉开距离。   而男人却好像没事人般,悠然自得地整了整衣衫上的褶皱,将垂在肩头的头发拢到身后,转瞬便又恢复了平时那副上位者的模样。   赫连恒说:“你也该饿了吧?”   宗锦再没了脾气,目光躲闪着看向别处,并不回答赫连恒这句。   赫连恒也无须他回答,自顾自开了门出去,好像无事发生那样和北堂列随意说了几句什么。宗锦没在听——他处在刚才那种哪哪儿都不对劲的感觉之中,没有心思去注意旁的。等他回过神时,门口已经没了赫连恒的身影;只剩下北堂列,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宗锦不自觉地皱起眉:“你看着我做什么?”   “等你何时回过神,”北堂列笑起来,“饿不饿,等着你吃饭。”   “……赫连恒呢?”   “主上?”北堂列斜斜靠着门,笑容得很让宗锦不悦,“主上说他须得跟白鹿家的女儿一同用餐,让我们自己吃好喝好,晚上去天都城逛逛也可以。”   心间那粒砂,顿时变成火药,“嘭”地炸开来。   宗锦咬紧了后槽牙,阴阳怪气地扔出句“那你可以写信回去通知无香,准备办喜事了”,然后便直直从北堂列身边挤了过去,像赶场似的往左走了。   这酸溜溜的话让北堂列哑然失笑,再提醒一句:“……膳厅在右。”   然后他便看见宗锦浑身一僵,绷着脸转回头,再往右去了。   等到他二人一前一后到了膳厅时,景昭已经坐在圆桌旁,嗅着饭菜的香味狂流口水了。松鼠桂鱼、红烧蹄髈、珍珠丸子、山参乌鸡汤……一桌子大荤出现在宗锦的视线中。景昭连忙起身,招呼着宗锦先坐:“哥你看,着驿馆的菜好丰盛啊。”   “嗯。”宗锦淡淡应了声,寡着脸在主座上坐下。   按常理,他们三人,北堂列乃是赫连家的主将之一,主座应当留给他;可见到宗锦如此,北堂列竟也没多说什么,默默在宗锦身边坐下,说:“这哪里是驿馆的菜,分明是凤仙楼送来的。”   景昭:“这就是天都城的驿馆吗,太厉害了。”   北堂列率先动手,先替宗锦盛了碗汤:“应该是主上安排的。”   “我可以动筷子了吗。”景昭问道。   “吃吧吃吧,也没外人,”北堂列说,“吃饱了我带你们去天都城里逛逛。”   明明这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景昭狼吞虎咽,北堂列也毫不含糊;唯独宗锦,喝过汤后便没再动筷子。   他越想越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且还突然察觉,自己发现得未免有些晚——他们要是对劲儿,能亲过抱过睡过吗?   赫连恒那句“现下说男女,是否太强词夺理”,在他脑子里来回地荡漾。   这些不对劲并未在他脑子里待太久,只持续到另外两个人风卷残云似的把菜品扫荡干净时。北堂列说出去逛,景昭这个傻子就只知道“好啊好啊”地应声;宗锦一人留在驿馆里也是心烦,便遂了他们俩的意思,三个人一同出去饭后消食。   天都城到底是天都城,即便夜色已至,街市上仍旧热闹。   人群熙熙攘攘,三个人闲散地散着步。宗锦走在中心,但却一言不发;倒是北堂列与景昭,隔着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他鲜少有这么沉默的时候,那张脸不适合沉默,一安静下来,他眉宇间便好像盘踞着淡淡的愁。   北堂列时不时跟景昭介绍天都城,时不时又去看宗锦的脸色,直至他们不觉间走到了皇城附近:“景昭,你看那儿。”   他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上空,景昭便跟着看过去:“那是什么……”   二人停下了脚,宗锦反应迟了些,走出去好两步才停住,转头看向他们。   北堂列说:“那是摘星塔,初代皇帝修建的,祭祀用的。”   宗锦倏地看过去,夜色中仍光亮的摘星塔高耸入云;他不由自主地仰起头,像是想看到塔顶似的。只可惜他们如今站在这里,无论怎么仰头,都难以看见摘星塔的全貌。   “哦,好高啊——”景昭感叹道,“真能摘星吗?”   半日的烦闷就在这瞬间扫荡一空,宗锦忽然咧嘴大笑,仍仰着头扶着脖颈道:“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摘星塔只有皇室可去,我们恐怕是没有机会。”北堂列道。   “谁说的,”宗锦道,“我总一天会上去。”   他曾来过一次天都城。   十几年前,他尚年幼,跟着父亲曾朝见时进过皇城,站在摘星塔下过。他一眼见到这座塔便挪不开目光,只想上去看看是否真有那般高,伸手可摘星拢月。也正因为那次,尉迟岚才热切地想要将千代皇室拉下堂,自己当皇帝,亲自上去看看。   现如今时隔多年,他又站在天都城里,又见摘星塔。   时移世易,一切都不同了,他不可能再将尉迟家的三丛火插上皇城大殿……他甚至不再是尉迟岚。   可这又何妨,就算赫连恒会成为天下之主,这天下也定会过他的手。   “我回去了,”宗锦忽然道,“你们俩逛吧。”   “哥你不会这么早就要休息了吧……”   宗锦掉头就走,还潇洒地摆了摆手:“回去练练刀。”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还有一更~~】 第五十六章 舞刀   “赫连君既然愿意赏脸来吃这顿饭,想必也是觉得你我两家合谋,百利而无一害。”   白鹿弘有心,特意挑了天都城有名的馆子,邀请赫连恒吃这顿饭。只不过这馆子并非饭馆,而是供天都城内高官又或者氏族子弟取乐的馆子。花枝招展的妓子们活色生香,馆子里丝竹乱耳……赫连恒只觉得吵,来此处后脸色都更冷了几分,   这样的地方,白鹿棠自然不好过来;眼下只有他和白鹿弘二人对坐着小酌。   好在,白鹿弘也不是什么好色之徒,他们身边虽然留有两个妓子侍奉,倒还算规矩地只是帮忙斟酒,并无其他。   赫连恒面无表情,并不着急回答白鹿弘的话。他像是对这馆子里的酒盏更感兴趣似的,来回打量手中的酒盏,迟迟没有开口。   这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沉默,很快便惹得白鹿弘急了:“赫连君莫不是,看不上小女?”   “怎么会,”赫连恒这才回答,“令爱国色天香,我倒有些配不上。”   “赫连君谦虚了……”   “只是西鹿君,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男人忽地一瞥,目光冷冽地看向白鹿弘,“令爱说嫁与我只求侧室,另有三千铁骑做陪嫁,这好处是否太大了些?”   “棠儿定然也告知赫连君了,我湖西如今的处境。”白鹿弘说着,重重叹息,“若非如此,我又怎么舍得远嫁女儿……”   他们在馆子里,周围不说好就藏了多少氏族的眼线探子;但白鹿弘好像不知情似的,并不遮掩。   ——这是想借赫连的声势,让湖东不敢那么随意地进犯。   赫连恒心中多少有数,只是不便拆穿,也不便直接回绝。他们两家虽相邻的位置不多,却也能算友邻;若是传出不合之说,不知多少人会蠢蠢欲动。   他不像尉迟岚那样张狂,许多人看赫连恒,与看皇甫淳是差不多的——同样的精于谋算,城府颇深。只有赫连家的一众家臣才知道,赫连恒不过是掩饰得好,骨子里却倨傲霸道。   “我便直言了,”赫连恒思忖片刻才道,“我并无娶亲之意。”   “赫连君……”   “西鹿君不必忙着劝说,”他不紧不慢地说,“我赫连无须与任何人结盟,却也不会将亲好之意拒之门外。我见西鹿君诚心,那我就据实相告。”   “愿闻其详。”   “我原本打算朝见之后,率军进攻湖西之地。”   男人说得极为轻巧,好似全然不顾对面坐着的正是湖西的主人。   果不其然,白鹿弘的脸色霎时间变了,眼神骤然间锐利了许多:“……难不成赫连是想与湖东联手?”   “我说过,我无须与任何人结盟。征讨湖西之地是我之前的盘算,若我率军进入湖西,想必东廷与湖东,只会观望,不会插手。今天听了令爱的一番话,我便更加确定了这策略之对。”   “……”   “但同样的,若我与你联手,你拦住湖东,赫连就能轻而易举地攻下东廷。”   “赫连君未免太自负。”   “我确实自负,但那又如何?赫连是天下第一家,八万赫连兵马,足够踏平东廷。”赫连恒道,“其实西鹿君心知肚明,除了赫连,无人能帮你。”   “……”白鹿弘面色凝重,却说不出只字片语。   赫连恒的话说得足够客气,可也足够跋扈,叫人听着不爽,又找不出哪里可辩驳。   “赫连可以帮你,”赫连恒继续道,“不仅可以,我还可保证不会敢有人进犯湖西。”   “赫连君的意思是……”   “只要西鹿,从此归于赫连门下。”“这不可能!”闻言,白鹿弘想也没想地拒绝道,“看在你赫连家势大,我且称你一声赫连君;要算辈分,你父亲见我都得以礼相待!要让我白鹿一族归于你赫连之下,想都别想!”   白鹿弘怒火中烧,赫连恒依然平静如止水。   他端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接着起身,朝向白鹿弘作揖施礼,态度与动作都让人挑不出半句不是。   “西鹿君不必急于作答,我当静候佳音。”   赫连恒说完便离开,留白鹿弘一人在那处表情难堪。   ——   不管白鹿父女说得如何好听,赫连恒自始至终都未曾动过迎娶白鹿棠的心思。   他心上那人挥之不去,哪怕是应付着为大局娶个女子入府,他也是不愿。哪怕那人已经逝世多时。   他在街头穿行而过,不少人被他不凡的气质所吸引,再看清楚他身上的四棱纹后更是忍不住交头接耳。但他仿佛感觉不到般,借着晚间的冷风疏散着酒意。   天都城里热闹繁华,于他而言,却不如轲州来得自在。   天下人只以为赫连稳坐第一家,迟早是要挥军北上,取千代而代之。也许上一代,再上一代……赫连恒的长辈们都是那么想的。但却无人知晓,他从未觊觎过皇位。   他对这天下,本无兴趣。   以赫连家的势大,氏族之间无论如何斗争,总不敢随意地对他下手。他便可以自在地活在治地,不必管那些尔虞我诈。可尉迟岚想打,他便奉陪,为的不过是跟那人多见几次,最好能将人活捉回去。   尉迟岚死后,又来了个宗锦,吵着嚷着要打。   还大言不惭地说要将天下打了送给他。   想起宗锦他便不自觉地勾唇,尔后很快又恢复如常,在天都城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直到沿街的铺子开始打烊收拾,街上的行人也少了许多,赫连恒才回到驿馆门前。守门的兵卒一见他便颔首施礼,赫连恒连应答都懒得应,顺着进门那座石桥往深处走。   树梢上挂着的灯笼都点亮了,昏黄的光映着枝丫,映着水池中的锦鲤,赫连恒难得放松地欣赏着,隐隐能听见院落深处有些动静。   谁人的脚踩断了枯枝,手里的刀又破开了寒风。   赫连恒循声而去,竟走到了连灯都未点的驿馆一角。   好在今夜仍有月光。   男人在树下阴影里停驻,见着眼前这幕时,心竟突兀地漏了一拍。   ——无人的偏院中,少年身着劲装,左手持长刀,腰挺得笔直。月光落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勾勒成一副写意山水画。那刀很长,比一般的刀要长出五寸不止;而少年身形太纤细,能提得起这把刀都显难得。   可他不止是提着刀而已,还是提着刀正舞动,一劈,便将风斩断;一挑,好似要划开天际。   他再挥刀而出,臂膀绷成一条笔直的线,只片刻停顿,接着反手砍出下一刀。   月光太好,好就好在恰巧能照亮他的剪影,却还有些许朦胧。   赫连恒看得怔住,兴许是因为和白鹿弘喝得那二两酒——不,没有兴许,他知道那二两酒对他而言和水没什么分别。只是因为在月下练手的宗锦太好看,飒爽又灵动,一招一式都显得那样完美。   他无意识地往前走了半步,谁知刚好踩断了某根枯枝。   “谁?!”一声低沉的呵斥传来,赫连恒再抬头时,宗锦的刀尖已朝向自己。   男人走出去,从影下走入月光里。   “是我,”男人说,“我还以为这几日你会休息。”   宗锦在赫连府里待着的时候,无一日不在炼体。   “……鬼鬼祟祟的偷看什么?”宗锦不爽道,“怎么我在这里锻炼锻炼碍着你迎娶新欢了吗?”   话里的阴阳怪气,赫连恒就像听不见似的;他朝宗锦走过去,手扶上自己的佩刀:“我陪你过几招。”   “当真?”宗锦立刻坏笑起来,“那我要是砍伤了你,可不能算我的错。”   “要你能伤到我才行。”   “来!”   赫连恒拔刀,斜斜指着地面;他那华服宽大的袖口垂着,配上刀光,竟有种要取人首级的压迫感。宗锦顿时认真起来,紧盯着赫连恒,与他保持着恰当地距离,正在等候出手的时机。   率先攻上来的是赫连恒,男人面无表情,动作利落而迅猛,长刀朝着宗锦的面门而去。   宗锦反应得极快,抬手便用刀刃架住对方的攻击,两柄长刀相撞,清脆的声响荡漾开来。这一接之下,赫连恒有些许惊讶——宗锦惯用右手,练左手不过两月时间;可他所感觉到的力道,竟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孱弱。紧接着,宗锦看准了时机,用力将赫连恒的刀往旁一挑,趁势躲闪开,转而又伏低了的身体,贴地而行,急急往赫连恒的要害进攻。   二人有来有往,兵刃相接之声不断,在偏院中似有回声。   但也就片刻功夫,赫连恒的刀便架在了宗锦肩头,刀刃离他的脖颈不过一寸。   “你输了。”赫连恒轻声道。   宗锦定在了那里,霎时间无法再动弹,只剩胸口还在剧烈起伏。他缓了缓才道:“我输了。”   “以左手而论,已经不错。”赫连恒不咸不淡地称赞了句,就要收刀。   而宗锦就在等着他收刀!   那瞬间,宗锦突然侧压下腰,躲开赫连恒的刀刃,趁其不备地往对方肩头一劈:“兵不厌诈!”   “叮——”   然而这偷袭也没能成功,赫连恒的刀在空中划出残影,不留余力地打在丛火之上。凶悍的力道藉由丛火传来,震得宗锦虎口发麻。他再想改换招式已经来不及了,下一刻赫连恒便挥刀砍向他侧腰。   ——左手还是不行,换了从前,至少还能调动气力去防住这一下。   男人的势头有种和外表不服的凶猛,这一刀他大概是挨定了;可须臾后,想象中皮肉被划破的尖锐疼痛并没有到来,到来的是并不严重的钝痛。   宗锦下意识低头,便看见打在他腰上的刀不知何时转了向,刀刃变成刀背。   “还要再诈么?”赫连恒问。   “认输了,”宗锦道,“你确实身手不凡,这点我服;不过也只是因为我右手废了而已,若是能用右手,又或者再过段时间,我用左手一样能胜过你。”   “那我拭目以待。”赫连恒将刀收进鞘中,也不打算和宗锦再多说什么,仿佛他真是专程来陪宗锦练练手。   宗锦则看了看自己握刀的左手,虎口现在仍未缓过那阵麻。   男人从他身边走过,忽地抬手拍在他脑袋上。   “你摸老子头干什么!”   那只手一沾即走,等宗锦吼着转过身时,赫连恒已走出去了很远。   夜风轻轻吹来,吹乱宗锦的额发,还带回男人一声淡漠的:“早些休息。”   【作者有话说:看到大家问宗锦到底掉马没,本来不太想解释(因为感觉解释就是因为写得不到位),但还是解释解释(真的写得不到位TAT)。   宗锦是不可能被别人猜出身份然后掉马滴,无论他和尉迟岚有多少重相似,有多少能让人觉得相像的地方,重生转世这件事在《白给》的世界观里,是其他人不会去想,也想不到的事。所以对赫连恒来说,这只是个性格与尉迟岚相似之人,不可能联想到“这会不会是尉迟岚转生”。只有当宗锦自己说出“我就是尉迟岚”,拿出有力的证据,并且对方会绝对相信他的时候,他才会掉马(是的,迟早会掉马)。】 第五十七章 朝见(上)   隔日东鹿便带着人到了,整个驿馆的气氛便都由此开始变得紧张——都知道东鹿和西鹿势不两立,驿丞也小心翼翼地看着,生怕突然两家之间闹出什么事来,他小小驿丞可担待不起。   然而赫连一行人却好像对此毫无察觉,第二日趁着无事,在天都城内四处逛了好些时候,直至深宵才回到驿馆。   朝见日便就在这种看似松快,实则紧张的气氛中到来了。   宗锦才刚醒,就听见外头的动静吵人;他草草裹上外衫推开条门缝往外看,门口北堂列和景昭各自端着不小的锦盒,再往外看还能看见两日不见的江意。   马车,精兵,赫连家的四棱旗。   驿馆门前被这些堆满,气势强得吓人。   赫连恒作为诸侯领主,昨夜自然是单住一间房;宗锦则和景昭、北堂列住在另一间偏房。他都不知道景昭和北堂列是何时起身的,几乎没听到任何动静,好似两个人说好了要将他一人丢在这里似的。   赫连恒也在门外,换了身金线刺绣的玄色衫子,平日里随意束着的头发今日也规规矩矩地梳成发髻,赤金发冠在其上。男人素日已够气势迫人,这一身打扮衬得他愈发贵气强势;但宗锦只觉得难受,光是看着都能想象出男人身上的华服有多重,发冠又有多重。   ——尉迟岚从不来朝见,并非他目中无人到不把千代皇室放在眼里;而是锦衣华服穿在身上实在难受,随随便便又会显得他尉迟家穷酸。倒不如不去,便能省下许多麻烦。   也正因如此,各家都觉得尉迟家太嚣张,明面上虽然没有群起而攻之,背地里得知他死讯之时应该都幸灾乐祸得很。   他正想着,男人忽然侧过头往房门处望了眼。   他二人的目光霎时间对上,震得宗锦立刻别开视线,又跑去卧榻边上匆匆忙忙地穿衣服。   待他洗漱好走出房间,两旁偏院里的西鹿东鹿也都现了身,赫连天下第一家的气势便也彰显了出来。   这驿馆的大门统共便只有这么大,赫连恒的人就在正门口列成队,气派精致的马车在那儿等着他;另外两家便只能等着他先行,谁也不好多说什么。宗锦先是瞄了瞄白鹿弘,今日那湖西第一美人并未出现,看样子是不打算带进宫里;再看看东鹿那边,脸色阴沉如毒蛇的男人裹着墨蓝的大氅,丝毫不掩饰对赫连恒如此做派的不爽。   最后便是怡然自得的赫连恒。   男人光是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气质沉静如崇山峻岭,根本不是那两个所能比的。   宗锦慢吞吞地走近赫连恒身边,还未开口,男人便先道:“今日进宫,须得谨言慎行。”   “嗯?”宗锦皱着眉看他,“那我不去了。”   “你要跟我进宫。”   “我为什么要跟你进宫?”宗锦不爽道,“你不是怕我给你惹麻烦么?”   “因为我身边只有你一个侍从。”赫连恒说得相当理直气壮,甚至也没避讳着点景昭和北堂列都在他们面前,就直接道,“北堂是将领,自然不懂如何当好一个侍从;至于他,我信不过。”   听见赫连恒的话,景昭不太自在地往旁边宗锦处看了看,无奈地抿抿嘴。   宗锦却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景昭是他“捡”回来的,赫连恒信得过才有鬼。   但,占不占理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就不爽赫连恒:“未必我就是当侍从的人?老子连父亲母亲都没侍候过,还侍候你……”“你本就是赫连府的侍从,不是么?”男人接过他的话,斜他一眼,“今日朝见极为重要,你跟着我,也免得碰上洛辰欢。”   “!……”   尉迟岚从不来朝见,不代表新任家主尉迟崇也不会来。   他差点将这些杂事都忘了个干净,若是在天都城里闲逛时再碰上洛辰欢,赫连恒又恰好带着人在宫里,那他说不定就会被洛辰欢再杀一次。   宗锦倏地收敛了方才那副懒散又放肆的模样,正色道:“知道了。”   话音才落,男人忽地抬起手向他靠近。这动作来得极为突然,宗锦下意识地往旁躲,却稍微慢了些,没能躲过去。赫连恒泛凉的指尖触碰到他的侧脸,撩起额边一缕散下来的碎发,自然而然地拢到了他耳后。   “要见天子,注意仪容。”   “……你告诉我便是,我又不是没手。”   宗锦小声地顶嘴,接着再看赫连恒的侧脸都让他觉着哪里怪怪的;他抬起手自己再拢了拢,像要将方才的感触抹掉似的。   “出发。”男人稍稍抬高了些声音道。   “是。”   既是侍从,马车自然不能再乘。赫连恒上了马车,景昭抱着锦盒跟在马车后,他则站在马车旁,在赫连恒一撩车帘便能看见的位置。马车之前是北堂列和江意二人英姿飒爽地领队,马车之后是二十余人的精兵步伐整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天都城的街道,白底的四棱旗在风中飘得很招摇。   天都城的禁军在沿街两旁镇守着,怕看热闹的平民拦了诸侯朝见的道儿。   赫连恒在车里不动声色地掀开小窗帘的一角,从缝中恰好能将宗锦的身影看个完全。即便是在这种场面下,宗锦也好像感觉不到周围好奇打量的目光般,背脊挺直,神态自若。他那柄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长刀别在右边,靠近马车的这边只系了个块小巧的玉佩——正是赫连恒从前经常戴着的红玉。   现如今它已经小巧得不那么引人注目,新月的纹样替它添了些俏丽,跟小倌的气质有种说不出的契合。   是阴差阳错,却又那般合衬。   赫连走在前,西鹿和东鹿的队伍跟在后;到天都城中的大道后,皇甫和尉迟的队伍便出现了,派头和赫连同样大。宗锦一见三丛火纹的旗帜,心便拧巴得难受;更别说在马车前领队的人赫然是洛辰欢与申屠。他只能控制自己别去想——朝见这种大事上如果闹出什么来,恐怕赫连恒也很难替他收场。   更别说如今,他已经身着四棱纹的衣衫,已经下定决心要帮赫连恒打天下。   尉迟岚可以和天下为敌,但他不能替赫连恒找麻烦。   眼见着赫连与皇甫就要狭路相逢,领队的江意和北堂列突然抬手,竟示意后面的人先停下——给皇甫让了道。   宗锦不爽地嘀咕了句:“竟然让皇甫淳走在前面……”   他声音压得已然很小,谁知赫连恒竟然这也能听见,从马车里闷闷地说了声:“无所谓争这高低,他喜欢走在前,那就让他走在前。”   宗锦一扭头,就见车帘缝隙中男人的眼:“……你无所谓,我有所谓。”   “嗯?”   “我虽心有不甘,但也确实算是归于你麾下;我愿奉为主之人,怎么能屈居他人之后?”   男人似笑非笑:“不急。”   宗锦懂这话里的意思——向千代皇室朝见,估计也没有几次了;那朝见的先后又有什么所谓,只要夺得天下,这些都是虚的。   因此他没再回话,只垂下眼驻足马车旁等着。   等到皇甫走过,自然轮到赫连家,尉迟崇到底没有哥哥那样的气魄,来和赫连恒争高低。这点小插曲过后没多久,皇宫的大门便出现在宗锦的眼前。   朱红的门大敞着,两旁的禁军整整齐齐,目不斜视地迎着诸侯进宫。   距离上次宗锦来天都城已过去了十几年,他早不记得宫里是何光景;此刻他像第一次来似的打量着高耸的城墙,紧跟着赫连恒的马车,倒真有些侍从的意思。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过了第一扇门,还有第二扇门、第三扇门……一直到第四扇门前,才终于有官吏站在道旁,恭敬地对着赫连恒的马车作揖:“拜见赫连君。”   “免礼。”车内传出男人的声音。   “请赫连君下车,徒步至延和殿。”   无论是多么势强的诸侯领主,在皇帝面前仍然是臣下。只要千代皇室一日不倒,这规矩便得遵守,哪怕皇家能掌控的地方早就只剩下这么个天都城。赫连恒依言下了车,车马便被身着宫装的宦官带着往旁边而去。这点宗锦还是记得的,当年他和父亲来朝见之时,他身为尉迟家的少主,也不能进延和殿,只能在御园里闲逛等着。   待赫连恒下了车,官吏低着头再道:“请赫连君卸下兵刃。”   赫连恒未有异议,很是服从地卸下自己腰间的佩刀,递到了宦官手中。   这些规矩也叫宗锦觉得麻烦,他只想快点进去,看看这延和殿究竟长什么模样。谁知官吏并未放行,反倒有些不好开口似的,顿了顿才说:“各诸侯只可带一名随侍入内,同样不得携带兵刃进殿。”   “……”人都走到这里了,总不可能再因为这点事说不去。   宗锦没好气地瞪了眼官吏,又觉得不解气地再瞪了眼赫连恒,终于还是将沉甸甸的丛火卸下,放进了宦官手里。都无须赫连恒使眼色,在旁捧着锦盒的景昭一听见这话便懂了意思,连忙将锦盒塞进了宗锦的怀里。   宗锦更不爽了。   “赫连君这边请——” 第五十八章 朝见(下)   哪怕宗锦对富贵毫无兴趣,在进入下一扇宫门时也不免惊叹——   青色的地砖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再往前是白石的阶梯,长长延伸至远处。那阶梯上还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盘龙与飞凤,顺着那雕纹看过去,在阶梯的尽头便能看见延和殿的顶。宗锦个子太小,站在阶梯之下只能看到一点;他不得不扬起头,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延和殿内究竟能气派成什么样。   但他还没看见延和殿的正面,就先看到了旁边栽植的长青木上,站着一只鸟。   灰色的,还有点眼熟……他想起来了,是那只曾抓破他手背的灰背隼,江意养的。都无须赫连恒解释,他一眼便知道灰背隼为何在这里。   北堂列和江意带兵在外等候,他们身上兵刃全数卸下,朝见之时若有哪一家突然坏了规矩,想直接动武,他们可就直接落了下风。但有了灰背隼就不同了,江意的猛禽训得极好,像是通人性;若有任何事发生,赫连恒定然有什么暗号能让这灰背隼明白,直接飞去给江意通风报信。   想到通风报信,宗锦就想到战场上的瞬息万变,就想到自己要是能以极快的速度知会各处安排的人马进行变动,什么花里胡哨的战法都能试试……这也太叫人亢奋了。   他如此想象中,跟在赫连恒身旁踏上白石阶,延和殿的面貌随着他们的步伐一点点显露。   琉璃瓦,赤红柱,正面十二扇门,禁军排成一列镇守于前,气派非凡。   柱子上的拱斗是形态各异的龙,十二扇门上木纹雕花各个不同,宗锦越看越觉得好看,大气,喜欢,恨不得马上拖家带口地搬进来。皇室可比他们这些氏族要会享受多了,这样大的殿宇,就是他想修,在久隆那种地方也会嫌太占地方。   最正中两扇门是关着的,反倒是两侧开着,有宦官守在那处,一见宗锦手上的锦盒,那宦官便赶紧伸手道“交与小人便是”。宗锦大气地将锦盒塞进宦官手里,就听见延和殿内另一宦官扬声通禀:“赫连君到——”   这一嗓子,嚎得宗锦只觉得浑身难受。   但赫连恒却没任何异常,听见通禀声后才迈步踏过门槛。   宗锦垂着头跟在他身边,眼睛却忍不住地往四处瞥,外头已经气派成了那样,里头更是将天家富贵展现得淋漓尽致。地上铺着的地毯都用金丝勾了边,紫檀木的小几排成左右两列;皇甫淳是第一个到的,此时此刻正坐在客座上,带着他标志性的阴险笑容注视着赫连恒。   “外臣赫连恒前来朝见,”男人忽地出声,唤回了宗锦的神,“皇上万安,太后万安。”   赫连恒说着,施以大礼,就要跪下。   宗锦霎时间便后悔了,他情肯在驿馆睡一整日,也不想来给别人下跪——更何况这殿上坐着的也不是什么功勋卓著的明君,而是托生了个好肚子的黄口小儿。   可事已至此,他再不喜欢,也不得不跪。   紧接着殿上稚嫩的童声便冒了出来:“赫连君免礼,赐座。”   “谢皇上,太后。”   赫连恒对这一套礼数并未表现出任何不喜,真像是个安守本分的臣子。小皇帝给赫连恒安排的位置就在皇甫淳正对面,随着赫连恒入座,宗锦站到了男人身后,终于可以抬眼正大光明地看这殿宇。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一抬头,看到的便是皇甫淳的脸。   ——皇甫淳正在打量他。   皇甫在尉迟岚的丧礼上,可是被他骂过的。但宗锦全然无所谓,挑衅似的大喇喇直视皇甫淳,丝毫不担心对方认出来他。   朝见的时辰是定好了的,没等宗锦和皇甫淳对视多久,下一人便到来:“尉迟君、司马君到——”   宗锦立马就对皇甫淳失去了兴趣。   他看向进门处,司马太芙和他的同胞弟弟一并入内,二人穿着同样颜色的衣衫,衣衫上的家纹却又是各纹各的,叫人看着难受。   但最让宗锦在意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司马太芙的肚子。   女人小腹微微隆起,行走间左手一直虚搭在小腹上,显然已经身怀六甲。   他二人成亲才不过月余,可司马太芙这肚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刚怀上,至少已经四个月了。也就是说,他“尸骨未寒”时,他的好弟弟已经跟敌对家的家主搞上了,可真行。   宗锦憋闷得牙痒痒,不由地重重呼了口气。   这点动静其他的人当然注意不到,但赫连恒注意到了。趁着二人行礼叩拜、太后寒暄几句的功夫,赫连恒压低了声音道:“皇甫想必记得你,你莫要理会便是。”   “……我知道!”宗锦急匆匆道。   就在这时,对面的皇甫淳终于将视线从宗锦身上挪走,转而看向尉迟崇:“听闻尉迟君与司马君才成亲不久,竟已有喜讯,尉迟君好福气。”   尉迟崇神情一僵,不知这阴阳怪气的话如何回答。倒是司马太芙反应极快,连忙道:“谢过皇甫君,都是天赐的福气……”   这边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下一位又再进门。   各家的将领都不得不等在延和殿之外,倒也有点好处,至少宗锦不用再看见洛辰欢那张可憎的脸。他看着一个接一个的诸侯进来、施礼、寒暄,听了没多久便开始犯困,只觉得自己从前不来朝见可真是做得太对,没什么能比这种无意义的繁文缛节更无趣了。   他低下头悄悄打了个呵欠,小声对赫连恒道:“怎么不见千代戎?”   赫连恒不动声色看向他,微微皱眉,目光还有些意味深长:“千代戎今日会不会来还未可知。”   “好大的面子,诸侯觐见,摄政王不来,看样子是没把氏族放在眼里。”   男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千代戎久病,不来也是情理中事。……你认得千代戎?”   “倒是见过一面……”宗锦下意识如实说,刚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问题。   ——他一个轲州的小倌,怎么可能见过千代戎?   ——他若是尉迟家的仆从,尉迟岚从不朝见,他又怎么可能见过千代戎?   宗锦赶忙此地无银地补上句“在画像上见过”,但赫连恒已经没再看他,也不知有没有听清楚这句话。   好一阵子诸侯才满座,两湖的白鹿,耕阳与东廷两家不入流的,尉迟皇甫赫连御三家,再加上司马家与枞坂的公祖家,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齐聚一堂。小皇帝全程垂着眼,只说必须他说的话,太后倒是跟各家家主都聊了几句;光是这入席寒暄,上午便过了。接着舞女与乐师上堂,歌舞中宫婢们轮番入内,往各桌上乘上美味佳肴,宫宴便开始了。   宗锦更后悔了——侍从可不能用膳,只能站在旁边看人吃。   看着赫连恒慢条斯理地吃肉,他忽然觉得对方说什么“怕遇上洛辰欢”都是瞎话,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折磨他,让他看得见吃不到。   对,完全有可能,赫连恒这种恶人完全做得出来。   他正想着,目光从看起来就很美味的肉菜上挪开,无处安放似的落在了赫连恒手边的空杯上。丝竹乱耳中,宗锦盯着空杯短暂地出神。那是个银质的酒杯,做得相当精细漂亮,酒杯边缘不知用了什么手艺,竟在室内也能看见零星闪光……等等,只有一处在闪光?   宗锦忽地察觉到异样,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子,紧盯着酒杯看。   那边缘乍一看像是细纹被光映照出的闪光,可另一边却没有;仔细看的话,那分明是什么东西的粉末,沾在了杯沿。   宫宴上所有的饮食都是御厨做的,从出锅到装盘,到每个人的几案上,都是宫婢在执行。且全程都有人在旁盯着,想下毒几乎不可能。但杯盏却不是,杯盏是提前放好的。   这么说,那粉末便是……“各地治理全仰赖氏族尽心尽力,哀家满饮此杯,敬诸位……”宗锦的思绪蓦然被太后的话所打断,不知何时宫婢们已经端着酒盅入殿。一名宫婢停在了赫连恒面前,欠身蹲下,恭恭敬敬地将酒倒进了那个银杯中。   边缘的闪亮一碰到酒便消失不见了。   是毒!有人提前在杯子上下了毒!想在宫宴上杀赫连恒!   ——不不不,冷静点去想,在宫宴上毒杀诸侯,就算千代皇室气数将近,也会为了面子将此事调查清楚,那歹人岂不是很快暴露?   ——就是千代下的手?千代戎?太后?为了什么?开始想铲除诸侯势力?那样做的话其他各家人人自危,就等于是逼人造反。   ——谁会最想要赫连恒死?   各种可能一刹那在宗锦的脑袋里挤做乱糟糟一团,眼看着赫连恒毫无察觉地准备去端杯,他的心跳猛地加速,重得一声一声他似乎都能听清楚。   各家之间本就互相牵制,牵一发而动全身,想对赫连恒下手的人太多了。   既然能安排在酒杯里下毒,那一定是提前不少便到了的人。   然而事情的发展根本容不了宗锦将一切捋清楚,就在他思考这些时已经浪费了大把的时间,那银杯的边缘已经沾到了赫连恒的唇,已然千钧一发。   那一刻宗锦速度快极了,他伸手便打在赫连恒手上,想把那杯酒打掉。   可也就是在他出手的瞬间,他脑子里突然闪过出门时赫连恒的那句“须得谨言慎行”——当着小皇帝和太后的面砸掉酒杯,他亦无法证明那酒杯里有毒;往小了说是不懂规矩,往大了说就是蔑视君上。   于是宗锦伸出去的手突然变换了姿势,倏地从赫连恒手里夺过了酒杯。   他闭上眼,视死如归地仰头将那杯酒倒进了自己嘴里。 第五十九章 大不了以命相报   虽是死后借尸还魂而来,宗锦却并不相信怪力乱神之说。这风雨飘摇的呈延国,数十年中不是在征战,就是在征战的路上,为在战事中牺牲的兵士、因战乱而牺牲的平民、贱民,统统不计其数。尉迟岚自己都不知取过多少条性命,又有多少人是因他而亡;倘若这些人真的在天有灵,恐怕早就来找他报仇了。   因而,他也并未觉得自己这杯毒酒灌下去也无妨,不以为还能再借尸还魂一次,也不以为死后能成鬼魂漂泊。   死了便是死了,死了便是什么都没有了。   宗锦当然不想死,能得来第二条命已是奇迹,他当然想珍惜。   可是——他不能看着赫连恒被人毒杀。   且不说他曾三番四次对赫连恒下手,赫连恒都未曾真的怪罪于他;单单是在久隆时,他那样冲动无谋,险些就“再”死在洛辰欢的手里……是赫连恒救了他,不仅救了他出去,还遍寻大夫替他疗伤。   还有在回轲州的船上,为了救他而落水的赫连恒。   他嘴上是说“扯平了”,但其实,他终是欠了赫连恒一次救命之恩。   醇厚的酒滑过他的喉咙口时,那些勉强也能算得上“出生入死”的情节,在他脑子里如闪电般地过了遍。   ——大不了就是一死,大不了就是拿这条命报了赫连恒的救命之恩。   ——他就算再想驰骋天下,也须先做个有情有义、对得起自己的男人!   宗锦仰头饮尽,胸口剧烈起伏着放下手,那银酒杯还在他指尖挂着,摇摇欲坠。   斟酒的宫婢看傻了眼,皇甫和西鹿也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歌舞热闹的延和殿之上,有三人看着他们所在之处,接着便有更多人察觉到赫连恒处的不对劲儿。直至小皇帝和太后也看了过来,歌舞之声仍未停歇,气氛却依然尴尬凝重得叫人喘不过气。   “赫连君是怎么了,”皇甫淳笑着道,“侍从如此放肆,可是越俎代庖想替赫连恒敬太后这杯酒么?”   皇甫淳不愧是皇甫淳,一句话便将事情挑得好似是赫连恒嚣张跋扈,仿佛皇室所敬的酒都不够资格让他饮下,只够让侍从代劳罢了。   太后眉间微蹙,也看向赫连恒,话语里隐隐有怒火:“赫连君,这是何意啊?”   若没回答好,各家联合讨伐赫连的口实便有了。   这种危急时刻,宗锦再怎么傲气也顾不上那些,满脑子只有“怎么还不发作”地疑惑。他下意识地想跪下,打算将这行径之责自己全数拦下,反正左不过就是死,被毒死和被千代皇室斩首都没什么差别。谁知他才作势往下,面前原本正坐着的男人忽然起身,倏地将他护在身后。   别人眼中,不过是赫连恒站起挡住了侍从;然而只有宗锦才知道,男人抬了抬他的手腕,硬生生将他跪下的动作打断。   赫连恒不慌不忙,面向小皇帝,抬手作揖:“臣的这位侍从不太懂规矩,原是臣未好好调教;之前此前在晏州边境,臣遭遇过暗杀,此后不得不小心谨慎。他是担忧酒水中是否加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说着,轻轻一瞥对面的皇甫淳,再接着道:“侍从冒犯了皇上太后,应当惩戒;臣回去必定好生教导。”   “赫连君也未免太护短了,”皇甫淳笑盈盈地垂下眼,说得极为轻巧,“就算是要试毒,大可以光明正大的来;再者说,这可是天子御赐,难不成赫连君怀疑……”   “我自当不会怀疑太后与皇上,”赫连恒道,“我只担忧有些小人想在这朝见日上做出点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既是害怕有毒,如今那侍从好还生站着,是否赫连君小人之心了度君子之腹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夹枪带棒,好似就要在延和殿上打起来;太后不悦地打断,将手中酒杯重重放下:“好了——”   此言一出,皇甫淳也不得不站起来,施礼道:“外臣冒失了。”   “外臣告罪。”   司马太芙就在这时匆忙地推了推尉迟崇的手,怎料尉迟崇吃得正欢,全然不知她这是何意。她只能自己开口道:“侍从不懂事,二人可别坏了规矩;拖出去打死便罢了,赫连君不至于不舍得。”   一个皇甫淳还不算,又来一个司马太芙。   只要赫连恒吃瘪,他们都会觉着痛快。   宗锦将这场面的情势看得明明白白,但却无计可施——他一个“侍从”,在这里人微言轻,生死都在别人一念之间。   可毒,迟迟没有发作。   他甚至连一丝不适都未感觉到,只觉得自己的心砰砰跳得厉害。   司马太芙这话就是将宗锦推上浪尖——要么赫连恒护着他,那便是对皇室不敬;要么赫连恒不护着,他就会被拖出去打死。   被毒死是死,被打死还不是就是个死?   宗锦深深吸气,手悄无声息地抓住了赫连恒后腰的衣衫,想示意他别再未自己多说什么。   男人就像是没察觉到似的,都没把司马太芙装在眼里,依旧用他淡泊的口吻,对小皇帝道:“打死倒也无妨,只是新年伊始,见血总归是不太好的。”   小皇帝什么也不懂地看向太后,太后再次端起酒杯,垂眼道:“赫连君说得也有道理。”   “皇上太后若是嫌他碍眼,外臣便打发他去外头候着。”   赫连恒语罢,也不等太后应允,连忙侧过头,皱着眉急促道:“还不滚出去。”   宗锦睁大了眼,短暂和男人对视后,再顾不上其他的事,垂着头立刻后撤几步:“小人该死,小人这就滚出去……”   眼瞧小倌急忙退出去,皇甫淳忽地口吻都急切了些:“太后可还没发话呢,赫连君你这是……”“到底还是外臣管教不善,外臣自罚三杯。”   然而赫连恒根本不予他说完的机会,径自躲过婢女手中的酒盅,往常那副礼仪暂且被丢到了一边。当着氏族与皇室的面,赫连恒连酒杯都未再拿,仰头便灌下一整壶酒。   延和殿中所有人都看着他,谁也不明白赫连恒这般豪爽是为何。   他像是在赔罪,可气势更似挑衅。   就仿佛在对殿中诸人说:谁若想与赫连为敌,只管来便是。   宗锦刚好一脚跨过殿门,忍不住回头看,就看见在舞女灵动的身姿间,男人饮酒的侧脸。这大殿上暗潮汹涌,舞女像张牙舞爪的怪物,诸侯领主像恶鬼;赫连恒一人站在期间,不知为何宗锦竟觉得他好无助。   ——怎么会,这定然是错觉。   可身在高位上的人,恐怕或多或少都是有些寂寞的。在赫连府时,江意那些将领各有各的要务要忙活,无香也要主持府中诸事;即便如此,他们这些人偶尔也会闲聊谈天,还能出去闲逛一二。   唯有赫连恒,长日不是在忙公务,就是独自待着看书。   此刻宗锦没有时间再想更多,旁边的禁卫不耐烦地推搡了他一下,另一人接过手,掐着他的肩膀将他拖到一旁:“去那边候着!”   延和殿一侧,还有好几个侍从模样的人站在那儿,腰杆挺得笔直,既不说话,也不四处看。他们无一例外,穿的都是劲装,只不过衣衫上绣着的家纹各有不同。有东鹿家的,还有皇甫家的……还有个冷着脸的女子,是司马太芙的人。   估摸着是这几家人习惯身边使唤人多一点,只是进延和殿的只能有一个,其他的便在外面等候。   宗锦跟他们在一起,个头还不如那女子大;一时间所有人都看着他,各个眼神冷漠。   “……这宴会要到何时才结束?”他问了声。   可无人应答他的话,那些人一个个像是聋了似的,甚至没往他这里看一眼。宗锦正想再问,怎料旁边的禁卫即刻恶狠狠地瞪他:“禁止窃窃私语。”   “……”   宗锦无言以对地瞪回去,当真没有再说话。   眼下比起他心里不痛快,更要紧的是赫连恒在里面的情况如何,刚才的事又是否算是圆过去了。他如今站在延和殿的侧面,连里头丝竹声都听不真切,更莫说那些人的话语。   ——还有那毒。   难道那酒杯上沾着的只是灰尘?是他想多了?   从喝下去到现在,一点不适之症也未出现,若真有人要毒害赫连恒,当然是得选那种见血封喉、入口便发的毒才好,免得夜长梦多。   宗锦垂着头兀自思索,如果毒发他肯定人就没了;但现在不毒发,反而叫他费解得很。   外面寒风嗖嗖,他却丝毫未觉得冷;反倒是很反常的,他的脸还在发烫,好像是抢喝了的那杯酒,酒劲儿现在才上来。   宗锦忍不住抬手,用手背贴在脸上降温。   他虽算不上畏寒,可在这一月中,在风口里站了两炷香的时间,身上不但没冷,反而越来越热,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他用来捂脸的手很快便像是被同化了般,热得手心冒汗。   这感觉倒和喝多了的时候有些相似,可这具身体的酒量再怎么差,也不至于一杯酒便醉到浑身发烫吧?况且他光是觉着热,他的脑子清明得很,现下什么情势,刚才又发生了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宗锦情不自禁地扯了扯衣襟,将脖颈处露出来更多些,面对着风向就只想让风吹得他能凉快点。   他眼神胡乱游走着,看看房梁,又瞥一眼立柱,再往旁看看皇甫家的随从,最后垂下头小口喘着气,余光落在他旁边司马家的女侍从手上。   女侍从一身藏青,袖口明明收着,里衣却露出了个边沿,还是亮眼的青。   不等宗锦看仔细,她便好像察觉到了宗锦的目光似的,忽然背过手,自然地整了整袖子。   【作者有话说:呜呜呜明天补一章】 第六十章 毒   ——不妙,因为身上诡异地发热,心也跟着焦躁,已经无法冷静地思考了。   宗锦的嘴唇翕张着,白汽往外冒;他现在只想赶快离开皇宫,回驿馆冲个冷水澡。   延和殿内的丝竹之声不知何时停了,殿宇的侧面忽然有了动静。舞姬和乐师排成了列缓缓而出,那动静瞬时将这边的侍从全吸引得往那儿看。   “看样子是要结束了。”皇甫淳的侍从站在他正对面的位置,不知怎的突然开口说了句。   禁卫再斥责了一句“禁止私语”,但对于这些侍从而言仿佛说与不说都没有分别,既没有人接上那话,那侍从也未再多说什么。   所有人都沉着脸在等自家的家主出来;唯独宗锦,连朝那边看的精神都没有。   明明脑子还清楚无比,他的眼前的画面却莫名地扭曲;明明热得连呼吸都好像要灼伤喉咙口似的,所有的感知却敏感得离谱。   那群舞姬从他们面前经过,宗锦昏昏沉沉地抬头,就见桃红的舞衣从他眼前飘过。最末的舞姬微微偏着头,在他面前好似不小心方才在席间崴了脚,走得略慢地在宗锦眼前微微一顿。   可宗锦也没能看清楚她的侧脸——她偏着脑袋,不知在看哪里;很快又急急忙忙跟上其他人,不消片刻便过了延和殿的转角。   此时不管是这些对家的走狗们也好,还是那些身姿妖娆的舞姬也罢,宗锦根本无暇搭理。   他身上种种的不适,断然不是因酒而来;那白色的粉末确实是毒,但并非见血封喉的毒,倒是像什么慢性毒药,眼下正在他身体里发作,四处流窜。   头一个从延和殿离开的诸侯,是皇甫淳。   面前那个侍从急匆匆地朝延和殿的正门走,引得宗锦不由地看过去。他先是瞥见皇甫淳那身厚实的风毛大衣,不消片刻脑子的昏沉难受又迫使他垂眸。   ——赫连恒也该出来了吧?   ——赶紧出来赶紧走,找个大夫看看,他说不定还有救……   宗锦心是这么想,可身体却有些不听使唤,头往下一栽,整个人便不受控地晃了晃,好像随时会摔倒。即便如此,他依然硬撑着,身边那几个侍从都迎到了门口,纷纷跟上自己的主子;唯有他虚倚着身后朱红的门,呼吸间胸口起伏地异常厉害。   这到底是什么毒,能叫人这样难受。   仿佛有山洪海啸在他身体里作妖,随时都要撕开躯壳喷薄而出。   可又不是不能忍受。   或者说,正是因为强撑也能撑住,这毒发作得才叫人尤为煎熬。兴许下毒之人早就算计好了,在朝见时毒杀赫连恒,只会叫千代皇室不得不严令搜查;倘若是慢性毒药,那便能在众人分开后发作,到时赫连恒怎么死都和他们座下诸人扯不上关系。   宗锦极力稳住思绪,手却不停使唤地再度扯开领口,就拽着领子来回地扇风,好让自己能凉快些。   在些许嘈杂中,忽地有人影完全遮住了他眼前的天光。   几乎同一时刻,有谁捉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带着凉意,贴上他滚烫的皮肤,瞬时像是块冰,某种难以言喻地愉悦渗进肌肤里,顺着血液流进四肢百骸。   这样的感受,宗锦从未有过。   别说是宗锦,尉迟岚也从未有过。   他完全不想挣开那只手,只有些迟钝地,有些恍惚地抬起头——在赫连恒狭长深邃的眼里,他依稀可捕捉到些焦急。   未等宗锦开口说什么,男人先道:“……你怎么样?”   “我……”   宗锦才出声,却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的声音算不上粗犷的,平日里却因为口吻嚣张,听起来没有些微柔弱之感。可方才从他嘴里吐露出来的话,气弱无力不说,还有些发抖。这声音实在让他接受不了,一时间话便卡在了喉咙口,伴随着灼烫的呼吸愈发叫他难受。   “酒里有毒,是不是?”男人压低了声音,问询说得像训斥,“现在如何,能走么?”   宗锦点了点头,好半晌才道:“……暂时没大碍……你怎么样,他们是不是还有些阴招损招?”   赫连恒正想与他说,又察觉到刚离开延和殿的氏族们并未走远,皇甫淳和白鹿弘的眼睛都落在他二人身上。他只能松开手,压着心头怒气,再道:“能走便跟我走,暂时出不了宫,午后还有祭礼……我会想办法。”   宗锦也不知他所说的“想办法”是想什么办法,他只能再点头,极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异状地跟在赫连恒身后。   他倒不是站不住,只是感觉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男人的手已然松开,冰凉的触感仍残留在他手腕上,挥之不去。他的脑子都开始失控,只想让赫连恒再多捉着他一阵,最好等他身上这诡异的燥热消失后再离开。   他二人一前一后,在宦官的带领下,走过皇甫淳那些人眼前。   “赫连……”皇甫淳像是想与他闲聊,开口唤了句。只是他“君”都未说出来,赫连恒便已经走过,没有片刻停留,也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看着赫连恒走远的背影,皇甫淳一直微微上扬的嘴角终于绷不住地垂下来:“我且看他还能狂妄多久!”   侍从凑上来道:“赫连的侍从,看起来不太对劲儿。”   “那哪里是他的侍从,说得好听点罢了,”皇甫淳冷笑道,“没听说么,赫连恒的妻子过门数月便亡,他一直不娶,最近迷上了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小倌……我倒是真没想到,去参加尉迟岚祭礼这么大的事,赫连恒竟还带着他的新宠,可见不是没把我放在眼里,就是被这小倌迷得失了智。”   他话说得极轻,说是像在跟侍从解释,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一旁要为他带路的宦官适时地提醒了句:“皇甫君仍是在春鹤楼歇息,请跟小的来——”   ——   “今年也和往年无异,赫连君在绛雪楼;各位诸侯稍作休息,一个时辰之后小的会再过来领路,陪同赫连君前往御陵祠行新岁祭礼……”   宗锦听着那宦官的话,听着听着思绪便失控地飘去了别处;什么祭礼,什么御陵祠,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在赫连恒身后垂头盯着脚下鹅卵石铺的路,满脑子都是赫连恒的手。   不,不止是赫连恒的手。   有些于他而言都很陌生的事,窜进了他的脑海中,赶也赶不走。   初入赫连府的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醒来时什么也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被赫连恒那什么了,还在脖颈胸口留了不少印。然而现在,在身体诡异的热与煎熬之中,他竟记起了些画面。   男人凌乱的头发。   男人敞露的胸口。   男人吻过他肩膀的唇。   ……他们那天晚上有做这些事来着?   他明明什么也不记得,如今这些画面像是凭空而来的臆想,反衬得好似他对赫连恒一直居心不轨。   在宗锦垂着头浸泡在这些“臆想”中时,男人走在他身前,却时不时地侧目,用余光看他。那张本就称得上如花似玉的脸,在他不说话时更显得漂亮;男人总是会在他眉宇间多看片刻,只因他低着头,眉间到鼻梁的线条美得难以言喻,眼睫也像是巧夺天工的画匠之作,反倒显得虚假。   可最令赫连恒在意的,是宗锦的耳朵。   ——那里红得诡异,很难不叫人联想到其他活色生香的事。   男人可以肯定,宴会上宗锦忽地发难抢他的酒,必定是因为酒有异样。除了有毒,他也想不到其他;可宗锦当时无碍,甚至被他逐出殿外后也没闹出任何响动……赫连恒此时此刻才想通是为何。   那酒有毒不假,但根本不是什么要命的毒。   而是喝了之后就会让对手出师有名的毒。   每年的朝见,不仅仅是诸侯觐见陪着小皇帝过家家似的吃一顿饭而已。通常都是中午一场酒宴,午后申时须得去御陵祠向呈延国历代先君行祭礼,晚间再是更为隆重的酒宴,天都城内的官员也会同席。到申时前的这一个多时辰,诸侯便会在皇宫各个殿宇里歇息,每年都是同样的安排。   赫连恒自然也知道绛雪楼在哪儿,根本无须宦官带路。   时不时有着水青色宫装的宫婢们列成队经过,在见到赫连恒时纷纷施礼;直至他们途径御园,已至绛雪楼附近,周围也许久没见到禁军以外的人。   安静的长街之上,只有宗锦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一声声尽数落在赫连恒的耳朵里。   赫连恒忽地说:“有劳公公带路,去绛雪楼的路我记得,就无须公公继续陪着了。”   “这……”宦官面露难色。   “方才席间多喝了几杯,”赫连恒道,“现下想在御园里走走醒酒,应当无妨吧?”   “这是自然,自然,”宦官道,“那小的就不打扰赫连君了,小的告退。”   赫连恒停下脚,宗锦没有余力注意他的动作,便一头撞在了他的背上。华服的缎子也是凉的,凉得厉害,凉得他额头贴上后,脸颊便想一并贴上去。赫连恒身上淡淡的气息隔着衣料若有若无,竟像是什么摄人心魂的蛊,攥着他的理智不肯松脱。   男人一路目送着那宦官离开,直至完全看不见了,才蓦地回过身:“这还叫没大碍么。”   宗锦喘着气,眼尾红得厉害:“现在好像有大碍了……”   “走得动吗?”   “走得……!赫连恒!……”   ——赫连恒不由分说,毫不犹豫地打横抱起他。   他惊呼时的尾音都在颤,不是害怕或胆怯的颤,而是在燥热中失措的颤。   在赫连恒的怀里,宗锦显得很娇小;可他一瞬间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推搡赫连恒的胸口:“别碰老子!……” 第六十一章 不太能忍   男人充耳不闻,双手抱得很紧,忽然朝着绛雪楼加快脚步。   “啪——”   短暂过后,赫连恒抱着宗锦,一脚踢开了绛雪楼的门。诸侯们心思叵测,自然也不会全心信任千代;千代也给他们留着余地,这些要安排给诸侯们居住的地方,就连宫婢也未准备一个。   二人进门,赫连恒匆匆忙忙将他放在床榻上,也顾不上扯过里面堆叠着的被褥给他盖;男人只转手掐住他的手腕,两指搭在脉搏上。   “……赫、赫连恒,”宗锦下意识地扯开衣衫,露出锁骨来,“你总别告诉我你还会搭脉……”   “确实会那么一点。”赫连恒轻声道。   宗锦的脉搏跳得很快,势头强劲,毫无虚弱之势;可跳得也乱,皮肤上的热意都叫赫连恒惊叹。   “你便自己在里面待一阵,等药效过了再说。”赫连恒道,“我在外面守着。”   “这样最、最好……”宗锦皱着眉道,“快滚……”   那毒究竟是什么毒,二人都已经无须言明。   事情却也因此更加的扑朔——谁会千辛万苦地下毒,却不打算要赫连恒的命,反而是下这种毒呢?这种仿佛只为恶心人的做法,和上回在三河口遇袭之事有些相似;倘若真是为了恶心赫连恒,那恐怕只有皇甫会做。   男人步伐匆忙地退出了房间,还将门也关上。   宗锦紧绷着的躯体霎时间松懈下来,身上的躁动便来得更凶。   若是眼前有盆凉水,他定然毫不犹豫地倒在自己身上;他宁愿再被洛辰欢捅两刀,也不想在赫连恒面前如此失态。   现下只剩他一人,好像也无须在强撑控制什么。   他胡乱地扯开腰带,正想纾解;就在此时,他耳旁忽然传来声软软的惊呼。   他无意识地往旁边看,堆叠着的被褥里竟夹着一缕黑发。他急急拉开被褥,身着桃红舞服的女人就躺在里面,满眼惊慌得看着他。   这瞬间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炸开来,本能碾过理智,直冲进脑子里。宗锦生得再娇小,终归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这种时候旁边有个女人,男人就会失控。   他倏地撑起身体,一下将被褥全剥开。   ——他见过这女人,是延和殿上的舞姬,也就是离开时走在最末的那一个。   舞姬的嘴被白布塞着,双手反绑着在身后,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   宗锦和她对视片刻,接着狠狠咬住下唇,到血腥味渗进嘴里才终于控制着自己扬声道:“赫连恒!……”   ——   男人在门外心烦意乱,脸色都比平时难看了几分。   宗锦那声叫唤传来时,他并没有立刻应声,又或者立刻进去;他犹豫了一息功夫,才终于应答:“……怎么?”   里面再是一句“赫连恒”,好似除了他的名字以外,宗锦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赫连恒定了定神,再次推开门,往方才的卧榻走去——但他万万没想到,眼前却会是这样的情景。   凭空冒出来的舞姬衣衫凌乱,被束缚着双手躺在榻上;宗锦双手撑在她发间,眼睛红得滴血。   听见赫连恒的脚步声,宗锦再道:“……我、我记得她……她跟皇甫淳、的侍从,对过眼色……”   恶人到底想做什么,一瞬间便明晰了。   宫里不管是宫婢还是妃嫔,舞姬还是歌女,只要身在皇宫里,那就是皇帝的女人。先是在酒杯里下了〇药,又是在赫连恒每年朝见日的住处安排下这么个女人,目的便是让赫连恒在宫里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可以想见,如果喝下那杯酒的是赫连恒,对这舞姬再没忍住下手……接下来便会闹得人尽皆知,让赫连恒颜面尽失。   宗锦的嘴唇殷红,血迹在那里尤为刺眼;不等赫连恒搭话,他又凶又难受地骂:“你还不把这娘儿们弄走……”   男人鲜有这般反应慢半拍的时候,他语罢赫连恒才动,一记手刀将舞姬直接劈晕了过去。   赫连恒抱起舞姬——说是抱,倒不如说是捞起——他单手捞住舞姬的腰,硬生生将人像物件似的捞起来,径直走向内室里的橱柜,开门,将舞姬扔进去,再关上。   宗锦就在这时候重重地倒在了榻上,呼吸声粗沉如濒死的兽类。   “……你再忍忍,”赫连恒走回榻边,忍不住道,“我试试,让江意绑个太医过来。”   他说完就要走,刚转身却又被宗锦遽然抓住了手。   宗锦喘息着道:“别去……”   “可……”   “没什么可不可的,”宗锦说,“忍就忍,男人没什么不能忍的……”   “…………”   这话是心里话,可赫连恒的手好凉,好舒服。   没过须臾,宗锦又道:“好像是忍不了……”   接着赫连恒便被他拽得失衡,朝榻上跌去;一个炙热的吻迎上来,印上男人冰冷的薄唇。   ——   在延和殿上饮下的那壶酒,倘若此时能真让赫连恒醉了,也许还好些。   可他并未醉,就连出延和殿时的微醺,都被冬日里的寒风吹得早就散去。   于是宗锦强硬递来的吻,他连细枝末节都能感受得清清楚楚。   宗锦吻得毫无章法,却又凭着本能,撬开男人的唇齿。又软又湿的舌在他唇齿间放肆地侵占,像是要搅个翻天地覆。明明他才是主君,宗锦才是“侍从”;这一刻在床榻之上,却是宗锦在掌控着主动。   小倌的手在他腰上摸了几把,接着像是嫌他腰肢不似女人柔软,手感不够好似的又撤离。   待到唇舌交缠暂告段落时,男人垂眼便瞥见宗锦裆下不自然的起伏。   他在自渎,因为药效而难以抑制地自渎。   赫连恒俯身看着他,他满脸的潮红,眼也半眯着,呼吸跟着手在胯下的起伏而时不时突兀地加重。偶有几声甜腻的鼻音,像是实在克制不住般溢出来,钻进赫连恒的耳朵里。   他一向寡欲,从未将心思放在这些事上;除了对尉迟岚的上心,他再没对其他人动过心思。   可自从尉迟岚逝世,宗锦出现,一切便不同了。   他凝视着宗锦的脸,看着他在自己身下失控地做着下流之事;宗锦咬着牙,喘息却止不住:“……他娘的,老子的脸,都,都丢光了……”   场面已是如此不堪,小倌却还在顾虑这些。   赫连恒忽地欺身下去,手也探下去,钻进他的亵裤之内,覆在他手背上:“我可以全当不知。”   “你做什么……”宗锦低声道。   ——可他的身体明明再清楚不过,赫连恒要做什么。   男人的手是冷的,贴上他的皮肤的触感就像一剂猛药,更催得欲望恣意生长。   赫连恒的唇贴在他耳边,口吻淡泊,声音却好似半壶浊酒:“帮你一把。”   前次与赫连恒做这般亲密之事时,他浑然不知,只像一场痛过快活过的梦。而这次,那该死的淫药好生厉害,他虽动情得厉害,脑子却清醒到了极点。   他知晓男人是谁,知晓男人在做什么,知晓自己是副怎样的丢人样儿……却没办法严词叫停。   赫连恒带着他上下捋动几十下,仿佛是嫌这样不够趣味,突兀地又停了手。正在攀升的快感叫人掐断,宗锦难受得直皱眉:“你是帮我……还是折磨我?”   “自然是帮你。”   “我看,我看你是想杀我……”   他话音未落,赫连恒的指尖便钻进他掌心,力道不重但不容拒绝地将他的手拨开,自己取而代之,握住了那处硬挺的物事。别人的手终究跟自己的手是不同的,被别人掌握脆弱处的危机感都成了诡异地刺激;更莫说赫连恒掌心的凉意裹住他的火热,那滋味像是三伏天浸在冰泉中,爽得他脚趾缝都要撑开。   宗锦没了多余的话,再张嘴只有愉悦的喘息。   男人的唇顺势往下挪,贴着他的脖颈轻吻。   “赫、赫连,”宗锦仓皇道,“松手……”   “嗯?”   “松手……”   赫连恒仍慢条斯理地吻着他的侧颈,手的力道却愈渐加重:“为何?”   “我……!”   蓦地,宗锦咬紧了牙,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咽喉般,呼吸骤然停住。胯下那物事不争气地在赫连恒手里搏动数下,湿润浸透了布料,还有些滑落下来,弄脏了男人的手。   赫连恒缓缓松开,却没将手抽出来。   ——他正心跳,跳得猛烈异常。   指间的粘腻似在烧着他的理智,难以名状的欲望突然掀起了风浪。   宗锦好半晌才吐出那口闷在心头的浊气,眼眸却没清明多少,仍旧迷离地看着他:“……这药好厉害。”   “嗯?”   “……你既然要帮,”宗锦说,“那就送佛送到西。”   他一边说,一边难以自持得挺腰,硬是将仍旧勃然的性器蹭进赫连恒粘腻地掌心里。男人会意地抚摸过几下脆弱敏感的前端,抬头咬着他的下唇道:“……我可有什么报酬?”   宗锦皱起眉,在快感的浪潮中不自觉地抬了抬腿。   他的膝盖蹭过男人的胯间——那里也有正待抚慰的玩意儿。   他索性阖上眼,自欺欺人似的伸手下去:“……我全当不知。”   “你学得倒快。”   “少说话,”宗锦脸更红了,已分不清是因为毒,还是因为旁的,“多做事。” 第六十二章 是时候   满身汗湿的宗锦趴在卧榻上。   他几乎没有力气再挪动,就保持着趴姿,侧着脸凝视垂在旁边的床幔,完全放空了脑子。身上的疲惫倒还好,可身体里就像被抽空了似的,小腹仍有些细微的抽疼,时不时来两下子。那毒带来的极热过去之后,他现下明明盖着被褥,仍然觉得冷,恨不得使唤人进屋架上三五个火盆取暖。   但这是在皇宫里,不是赫连府,更不是尉迟府。   也不知过了多久,宗锦突然沉沉呼出口气,接着因为长久维持着同一姿势身体发麻,而不由地动了动腰。   “……药效还在?”男人的声音非常突兀地在他耳边响起。   “!”宗锦死鱼似的挣扎着,恶狠狠瞪向在旁端坐着的赫连恒,“怎么可能!就算还在也不可能再继续了吧?六次了!!”   “……也是。”赫连恒寡着脸道。   他们仍在绛雪楼的内室里,门窗紧闭,就连外头的风声都听不太真切;屋子里隐约飘着方才二人大汗淋漓间留下的气味,着实叫人羞赧。但毒是中在宗锦身上,宗锦就算再觉得丢人,也无法去辱骂赫连恒趁人之危——况且他二人也算是“点到即止”,并未作出更让他无法接受之事。   就是这毒太猛,猛得宗锦现下虚得厉害,脑子都快转不动了。   但更让他心里不痛快的是,他如今衣冠不整,连自己重新起来穿戴都嫌费劲儿;而赫连恒早已经收拾妥当,坐在床沿像没事人似的不知在思索什么。   别说男人已经收拾过了,就是收拾之前……   宗锦想起方才那不可言说的场面就闹心,但赫连恒衣冠楚楚大行人事的模样,他想忘也忘不掉。明明男人也同样动了念头,硬是保持着平日里那张冷脸,好像就对此毫无感觉似的。   他越想越不对劲儿,又挪着脑袋将脸埋回软枕间,佯装尸体一动不动。   几息功夫后,宗锦闷闷道:“开窗,通风。”   “外面风大,”赫连恒道,“朝见之后便要回去,你若是风寒,又会闹出些麻烦。”   “……”他难道闻不到这屋里那股情爱的味道么?   这话宗锦实在没脸皮再说,只好收声,再度装死。   又过了许久,宗锦再出声:“……对手定然是想要你在宫里犯事。”   “嗯。”   “不审审那舞姬么。”   那舞姬现下还在柜子里,也不知醒了没有,但恐怕醒了也不会敢出来。   赫连恒只道:“审也无用,若是对方安排好的,她自然不会吐口;若她也只是被利用了,恐怕是谁将她搬到绛雪楼来的她也不知。”   “……确实。”   “况且,”赫连恒微微一顿,声音发涩,“既然她在这内室听了许久,就不可能再活着走出去。”   以宗锦来看,舞姬不管知不知道背后的事,都是个不必杀的人。   但若是赫连恒想杀了以绝后患,他也不会反对。   他比谁都清楚,诸侯博弈间最需要的就是杀伐决断,妇人之仁只会为自己埋下不必要的隐患。可他总是觉得那舞姬有什么不对,思绪因为体虚而缓慢,好半晌宗锦也没能理清楚。于是他便像是在和赫连恒商量似的,没头没尾地说着:“左不过就是殿上那几个,东边的大概没这么大的胆子;尉迟……尉迟崇没有脑子;剩下的就是皇甫,还有东鹿。”   “还有西鹿。”   “……你不是要娶西鹿家的女儿么,他害你作甚?”   赫连恒说:“我几时说过要娶?”   “……别跟我说这些,我听不懂,”宗锦没好气道,“我只知道靠女人结盟的,都是废物。”   “确实,”赫连恒道,“尉迟崇便是,不如他长兄万一。”   宗锦慢慢爬起来,倚着床头将腰带系上:“那毒是提前下的,为的也不是杀你;倒和之前三河口的做法有些相像。那舞姬,我记得……”   小倌穿好了衣服下了榻,腿刚伸直,便不受控地发软。他连忙扶住榻前小桌,稳住身形后还下意识地往赫连恒所在之处看了眼。   好在,男人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一直垂着眼,仿佛并没察觉到他刚才的丢人。   宗锦松了口气,拖着虚乏无力的腿,正要往窗边走。   “莫要勉强,”赫连恒就在此时突兀道,“腿还软就再休息片刻。”   “谁腿软!”宗锦骂道,“你可别忘了,老子是为了谁才着了道,你还有脸再说……”   “这正是我要与你说的。”   小倌走到窗边,推开窗冷风便往室内涌,直往他颈子里钻。男人的声音与风差不多冷:“下次再有这等事,提醒我便罢了,不得以身犯险。”   “我懒得跟你说。”   “倘若今日那酒里是即刻毙命的毒药呢?”   “大不了就是个死,还能如何?”宗锦说,“你救过我两次,我赔给你一命也不算什么。”   “你觉得这是一命还一命?”   “是啊,”虽然确实冷,可宗锦还是放任窗户敞开,缩着脖子又走回了桌椅前,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早已经凉透了的茶,“我这一命,还你的命,也算仁至义尽了。”   “你错了……”“你不用劝我,再有下次也是一样,欠了恩情当然要还,不然算什么男人……”“你这条命赔上也不够还,”赫连恒说,“不是说要将天下送我,你能与天下划等么?”   “……你故意气我是吧,趁着我现在手里没刀故意气我是吧?”宗锦额上的青筋突突跳,咬牙切齿道,“信不信我现在跟你同归于尽?”   风呼呼往屋里吹,赫连恒抬起头时的眼眸却更冰冷:“我是说我不允许你再这样莽撞,听明白了么。”   这和半个时辰前和他耳鬓厮磨的男人判若两人。宗锦怔了怔,不知为何忽然心虚了似的,躲开赫连恒冰冷的目光,假借喝茶定神。   男人没揪着这事持续说下去,只道:“……敢这么算计我的人,必然要付出代价。”   他连忙道:“你知道是谁?”   “既然在宫里下毒,查一查总能查出点蛛丝马迹。”   就在赫连恒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之前站在延和殿外时的画面,忽地在宗锦脑子里一闪而过——那名舞姬像是崴了脚,在他面前稍稍顿了顿。   那时他忙着对抗身体的难受,并未觉得有什么;现如今回想起来,那画面违和极了。   哪有崴了脚的人,一路走出来都没事,偏偏就是在他面前驻足。   宗锦眉头微蹙着仔细琢磨其中蹊跷,赫连恒不声不响地起身,走到他身边。他正想说句“想事,别烦我”,下一瞬肩头便微微一沉——赫连恒将自己身上厚重暖和的华服披在了他肩头。   赫连恒此人,虽说处处都透着他不喜欢的做作,可照顾人的功夫极佳,一看就知道他的亡妻在世时应当很幸福。   像这般替他披衣的事也非第一次,但这次宗锦的感觉却全然不同了。   衣衫上隐隐约约的气息嚣张地进犯,扰乱他的神智;那气息如同某种暗示,将过去一个时辰的事翻来覆去地梳理。   他是如何被赫连恒伺候得哼出声的,赫连恒又是如何用那双寡情的眼看着他的。   宗锦耳根子倏地发热:“……我不冷。”   “我觉得你冷。”   “……我说我不冷。”宗锦说着,就要将衣衫扯下来。   赫连恒便在此时道:“你是不是有些头绪?”   “嗯?”此言一出,宗锦立马将衣衫的事抛在了一旁,“是,那舞姬我总觉得有问题。”   “说来听听。”   “我记得她……”宗锦垂着眼帘,边说边想,“我记得她是最后一个出延和殿的,在我面前好像是崴了脚,稍微停了停……”   “特意在你面前停下?”   “不是,应该不是。”宗锦道,“她没看着我,我记得我只看见她的侧脸……若是说特意,那也只能是特意和我对面的人……”   ——他对面的,是皇甫淳的侍从。   宗锦倏忽睁大了眼,急切看向身边赫连恒:“是皇甫淳,我对面站的是皇甫淳的侍从;他们肯定是那时候在对眼色……对,不然皇甫淳为何要特意将侍从留在门外;我记得的,在延和殿内时,皇甫淳身边无人。”   “倒不算意外。”   赫连恒眯了眯眼,宗锦看着他这刹那的眼神,竟能感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不过那点危险,转瞬即过;赫连恒沉沉叹了口气,说:“我虽不知皇甫淳究竟是想做什么,但都无妨;朝见已过,是时候收拾枞坂了;待枞坂打完,就该天下大乱了。”   “你要在天都城就动手?”   “有何不可?恰好人都在天都城,就当是给他们的新年贺礼。”   无论方才宗锦爽还是不爽,听见这话便都爽了,那些有的没的都可以忽略不计,只剩下赫连恒话里的狂傲令他忍不住点头:“好啊,我都快等不及了。”   “所以这仇我记下了,”赫连恒道,“会有让你亲手报仇的时候。……江意也该到了。”   “嗯?”   宗锦刚疑惑地出声,后窗便冒出来“咚咚”两声。 第六十三章 赫连恒的心上人(上)   “进来便是。”   赫连恒刚应声,窗便被往外撬开一条缝;紧接着一只手钻了进来,倏地打开窗。宗锦还没反应过来,江意便像一道闪电似的钻了进来。   他落地便回身关窗,霎时将风声都关在了外头。   宗锦惊得眼都瞪圆了:“……你怎么在这里?!”   他刚说完,便想起先前的事,立时改口道:“不是,你什么时候在外面的?”   “方才。”江意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主上吩咐过的,未时三刻过来。”   赫连恒道:“皇甫淳有什么异常么?”   “进了春鹤楼之后就再没出来,也无旁人进去。”江意回禀道。   宗锦忍不住问:“那你现在过来了,不就不知道一会儿会不会有人过去了?”   “……”江意更不解了,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宗锦,“自然不是我守在那里。”   “啊?”   “是影子守着,一个守着皇甫,一个守着尉迟。”江意耐着性子回答完,再不想搭理他似的朝赫连恒道,“主上如何打算?”   “皇甫淳提前命人在我酒杯里下了毒……”“主上可有大碍?!”“自然无事,”赫连恒道,“我不好好站在此处么。”   “主上说得是,我冒失了。”   江意当真极听赫连恒的话,看得宗锦都觉着他是不是钟情赫连恒。   只不过这等没边儿的感叹他不会说出口,最多在心里腹诽两句也便罢。   赫连恒又说:“你与他换衣,稍后的祭礼你陪我去。”   “我又没什么事,”宗锦道,“不必如此。”   “你先回驿馆,睡一觉,”赫连恒很是清楚他的性子,知道宗锦不会配合,便再轻飘飘地补上一句,“不然夜里杀人越货的时候,哪来的精神?”   果不其然,宗锦立刻眼睛放光:“今晚就动手?”   “嗯,今晚就动手。”男人垂眼看着他道,“快些,很快宦官就要过来了。”   “行。”   宗锦再没了意见,点着头便开始解腰带。三个都是大男人,倒不至于还避讳什么;江意脱得比他还要利索,三下五除二便只剩下灰白的里衣,还在旁等着宗锦脱完。   宗锦脱得有些粗鲁,扯得里衣的领口都敞开了些。   江意的目光有意无意往那处瞄了眼,一点淡红倏地抓住了他的注意力。小倌本就生得白,衬得那抹淡红竟显得耀目,像朵樱落在锁骨上。   即便江意再不懂得情爱之事,也总听人闲唠过,在话本子里看过——那定然是情事中留下的痕迹。   他起先是下意识觉得宗锦不愧是小倌出身,果真不懂得什么叫礼义廉耻,竟入了赫连府后还与人乱来。可转念一想,宗锦哪有功夫和别的男人私会?   他们一路从轲州过来今日,若是此前留下的痕迹,大约早就褪了。   那么这就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出现在江意的脑中,他不由自主地往身旁的主子看去;而就像是巧合般的,赫连恒也看着他,眼神带着若有若无的杀气。   那眼神仿佛在说,“不该看的别看”“不该想的莫想”。   江意急匆匆错开目光,也不敢再往宗锦那边看,只抬手搭着衣衫伸到宗锦面前,权当自己是个木桩子。   很快二人便交换了衣衫,宗锦的衣衫穿在江意身上显得有些局促,捉襟见肘的,叫江意眉头直皱。可事出突然,眼下也没更好的办法,趁着宗锦整理好袖子襟口的功夫,赫连恒道:“你只管往外走,若遇上人,便说你是赫连君的副将,眼下迷了路,让他带你出去。”   “知道了,”宗锦答道,“那我就等夜里行动了。”   “嗯。”   小倌说完,匆匆推门出去,离开了绛雪楼。   内室只剩下赫连恒与江意,霎时间气氛便严肃了许多。赫连恒用眼神示意了下内室一隅的橱柜,极轻道:“是皇甫淳的人,不留。”   江意点点头,放轻了脚步靠近橱柜。   他虽有满肚子疑问——例如皇甫淳的人怎么会在这里——但还是只遵从,不问缘由。柜门敞开的瞬间,里头发出声小鸟似的惊呼,舞姬一面发抖,一面往角落里缩。   江意慢慢蹲身靠近,那舞姬忍不住讨饶:“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别说话,”江意道,“冷静些。”   他身上并未佩刀,倒给了这舞姬些安全感。二人对视着,舞姬流着泪,小声道:“别杀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留我一命……”   江意的手慢慢抬起来,贴上她的嘴唇,突兀地捂紧了她的口鼻。还不等舞姬挣扎,一把匕首从他靴子里抽了出来,直插心口,狠辣无比。   舞姬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就气绝身亡了。   而江意身上连血都没沾上。   匕首直接留在了舞姬的胸口没有拔出,他动作相当快,将人重新放好在柜子里,小心地擦去门沿的血迹后再将柜门合上。   时间算得刚刚好,柜门才合上,绛雪楼外头便响起了宦官尖利的声音:“赫连君,就要到祭礼的时候了,小的前来为您领路。”   室内君臣对视一眼后,赫连恒才道:“好,我这就出来。”   ——   果真,只要报了“赫连君”的名字,宫里的禁卫也变得好说的话起来。   宗锦被人带着出了两道宫门,又回到先前与景昭他们分开的地方;各家跟随诸侯前来的人都说好了似的分成几块阵营,互相之间连眼神交流都无,各自为营地在院中休息。他朝领他来的禁军轻声道了句谢,一抬眼便瞅见不远处的熟面孔——北堂列正在和手下的兵士一边吃蜜饯,一边嗑瓜子;傻小孩景昭斜斜倚墙站着,竟然睡着了。   他快步走过去,道:“……你们就一直在这儿等着?”   北堂列回头便见他的脸,略略惊讶过后立时明白了什么,点头道:“嗯。……吃吗?”   对方抬手冲他,手心里赫然躺着两颗蜜饯。   “吃。”宗锦接下来,直接塞进了自己嘴里,再往北堂列身边一坐。刚才还在跟北堂列说话的兵士,识趣地挪开,又找别的同伴闲聊起来;北堂列嚼着蜜饯,含糊不清道:“主上怎么把你换出来了?”   宗锦一眼扫过四周,低声说:“他让我回驿馆休息。”   “那你和景昭先回去?”   “等会儿再说,”宗锦道,“景昭不是靠墙睡着的么,让他睡饱了再说。”   “成。”   二人的对话在此暂告段落,宗锦抓着自己腰间的玉佩,来回摸过上面的纹路,思绪翻腾得厉害。他总觉着事情哪哪儿都不对,皇甫淳设计赫连恒的事有些说不过去,江意在宫里出入自由的事也有些说不过去。   好半晌他才厘清自己的想法——赫连恒身边那两个影子,他知道,确实就是“影子”,平日里他和赫连恒相处甚密,也只见过影子们一次。那两人身手确实了得,尤其是隐匿身形的功夫,他当时都未察觉到赫连恒的屋子里藏了人,还被影子一招制服压倒在地。   影子能无声无息进宫,直接看住皇甫淳和他弟弟的行踪,这他不怀疑。   他觉得奇怪的是……赫连恒手下有这等能人,为何不直接杀了皇甫淳和他弟弟。或者时间再往前回溯些,赫连恒当初为什么不直接派人暗杀了尉迟岚?   赫连家的兵力也是各家之最,论排兵布阵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那赫连恒为什么至今都没往外扩张过,守着四城封地过日子,甚至连枞坂那样的隐患制约,他都没动?   “我问你个事。”宗锦忽地道。   北堂列就像在等着他询问似的,立刻道:“你说。”   “赫连恒是不是,”宗锦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根本不想争天下?”   “何出此言?”   “少拿问题当回答,老子最讨厌这种故弄玄虚的人,爱说说,不说拉倒。”   “你是真的凶,好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似的,”面对宗锦的恶言恶语,北堂列不仅不生气,还勾唇笑,“不过没关系,我挺喜欢这性子,所以不计较。”   “你又想恶心老子是吗?”   “到底是要从我嘴里套话出来,”北堂列道,“你不说点好话么小宗锦。”   “赶紧滚!”   “行,也不是什么要保密的事,说便说了。”像是拿宗锦没辙,北堂列也不再说笑,当真回答道,“其实莫说是主上,上一代赫连君也是一样,确实对争天下什么兴趣。”   “嗯?接着说。”宗锦的口吻就像在审犯人,强势得厉害。   “赫连家上几代向西扩张,吃下御泉之后,就没再打算往外走了……先说明,这些是我听来的,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   “你只管说就是。”   “御泉到乾安,这四城依山傍水,气候宜居,地大田多,不是已经很好了么,何必费那个心思再去打仗。”北堂列道,“听说上一代赫连君是这么想的。小宗锦,你说你是尉迟家的人,该不会不知道,是尉迟岚将整个时局打破了吧?”   “什么时局?”   “各家旗鼓相当的时局啊。司马家因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皇甫根本不会轻易去打他们的心思;东边四家虽然内斗不断,但若真的遇上进犯,多少还是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赫连则打算在封地惬意度日,本也无心争夺;千代皇室已成了摆设,在自己的封地当皇帝不也很痛快么。从尉迟岚出现,这一切都变了。”   “……是这样的吗?”   “是啊,尉迟家的扩张,中行家的灭族,”北堂列说得很是认真,“谁能想到久隆那种弹丸之地,会出现一个尉迟岚,不仅将三家联手击溃,反而还趁势灭了中行……尉迟岚的野心之下,就明明白白说着一件事。”   “什么?”   “不争就会死,而且会死在尉迟岚手下。”   “…………”   一番话听得宗锦脑子发懵,眉头皱得一高一低,一脸的迷惑。   ——是这样的吗?怎么北堂嘴里的话跟他的认知不一样呢?在他的认知里,难道不是这些大族欺人太甚,群雄割据的时候不争就是死,所以他才征战不休,一心想要制霸天下吗?   北堂可不知他心里所想,只接着往下道:“再说回主上,主上的性子你也知道,不喜争强好胜,反正也无人敢进犯赫连。也是因为尉迟岚的出现,他突然就对打天下有了兴趣。”   “哈——?”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我只是隐约能猜出来一点。”   宗锦催促道:“你要说就说清楚,别卖关子。”   “也许跟主上的心上人有关。” 第六十四章 赫连恒的心上人(下)   “啊……”   宗锦立时便想起来前些时候和赫连恒在驿馆内说过的话。赫连恒另有心上人之事他已知晓,心上人早已驾鹤西去的事他也知晓……可这去了的心上人和尉迟家有有什么关联?   不等宗锦想明白,北堂列又接着说:“我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但隐约能感觉到的就是,主上是为了某个人,才突然决定要与其他氏族争胜。”   宗锦斜眼看了看他,对方边说还在边剥瓜子,真像是菜市口爱嚼舌根的娘们儿。他试探着接话问道:“难不成,他心上人……是尉迟家的人?”   “不太像,”北堂列道,“你想啊,如果尉迟家的某个人,是主上的心上人;那他要参入和氏族的斗争中,岂不是迟早要和自己的心上人为敌为仇?”   “……”   二人在那儿小声聊着赫连恒的事,景昭不知何时醒了,竟没出声打扰他们,而是悄摸摸地站到了宗锦身旁,认真听起来。   宗锦浑然不知,想了片刻又道:“再说了,尉迟家也没有女儿;就一个表妹……尉迟岚就一个表妹。”   他刚说完,便想起来:“不对啊,表妹上次赫连恒也见到了啊。”   “那个女的?”北堂列当时在场,自然对此事也有印象,“没见主上多看她。”   “对啊,那就不是尉迟家的人。”宗锦分析着,更觉得疑惑了。   景昭小声插话道:“会不会是其他家的,譬如尉迟家的远亲?”   他们二人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多出了一个声音,北堂列皱着眉沉思片刻才回答:“不无可能。”   宗锦却不由自主地心慌了起来。   赫连恒的心上人已经死了。这心上人和尉迟家有瓜葛。赫连恒还不辞辛苦地率人去尉迟家参加他的“丧礼”。   ——他的心上人,不会是死在自己手里吧?   ——完、全、有、可、能!   宗锦清楚得很,自己并不是什么善良之辈,手上沾过的血不计其数。战事中更加无法顾及无辜者的性命,误杀也好,手下兵士杀得也好,算起来都能算到他的头上。更何况,尉迟岚被人称作恶鬼,正是因为……他手下的人,灭了中行一族上下满门,连孩子都没放过。   兴许赫连恒正是对中行家哪个女儿有情。   难怪此前偶尔谈及洛辰欢,赫连恒的眉目里也有杀意。   尉迟岚已死,赫连恒若要帮自己的心上人报仇雪恨,那定然是想将过去尉迟岚手下的精兵悍将全数杀尽的。   宗锦越想越心慌,奇怪的自责忽地冒了出来。   “不过,我觉得主上,”北堂列并未在意宗锦的沉默,自顾自说,“大约是喜欢男子的。”   ——那就更有可能了!尉迟岚杀过的男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诶……真的有人好男色啊……”景昭惊叹道,“我还以为……都是话本子里编出来骗人的……”   北堂列这才反应过来,扭头看向景昭:“至少主上现在,不就很喜欢你哥么。”   景昭更加震惊,眼睛都瞪大了不少:“真的假的,真的吗……”   “……你什么时候醒的?”宗锦倏地回过神,凶巴巴朝景昭道,“你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你别听北堂胡说八道,北堂此人贱得离谱。”   “……”北堂列苦笑两声,“也不至于当着我面说我坏话吧?”   宗锦“噌”地站起身,没再理会北堂列,只一把揪住了景昭的肩膀,拽着他往宫门走:“跟我回驿馆。”   “哦,好……”   进宫时重重关卡,出宫时倒简单得多,只跟禁军表明了意图,宗锦便领回了自己的丛火,带着景昭一并出了皇宫,再度踏上天都城的街道。   景昭办正事时并不含糊,也鲜有出岔子的时候;但平日里,他就跟十三四岁的少年无甚区别,总是好奇心旺盛。宗锦边走边低头想事,景昭便伸着脑袋到处看,好像对什么都兴致勃勃。   “哥,你怎么换了身衣裳,这好像是江副统领的……”景昭随口问道,“我听他们说,午后还有祭礼,怎么哥没跟着去祭礼?”   “午宴上出了些变故,”宗锦含糊其辞,刻意将中毒一事抹掉,“赫连恒便让我先回驿馆。”   街上人来人往,他二人走得并不快,像是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散步。就在宗锦说完这句话时,皇宫方向忽地响起巨大的钟鸣。   “咚——咚——咚——”   钟鸣一声接一声,低沉厚重。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扭头朝皇宫方向看,但却什么也看不见。这边是祭礼的钟声,大抵现在所有的诸侯都在御陵祠站着,看小皇帝敲响金钟,以告慰列祖列宗。   “走吧,没什么好看的。”宗锦道,“快点。”   景昭乖巧跟上,又侧头看他:“哥是不是有心事啊。”   “知道还问,不知道老实待着让我想想事儿么?”   “哦……”   被宗锦凶了一句后,景昭当真闭了嘴。   而小倌一手在身侧垂着,一手搭在丛火的刀鞘上,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当真满怀心事——尉迟岚曾经杀过那么多人,但只要将所有的牺牲都挂上“大义”的名头,便不会有人追究。包括他自己,也未曾觉得后悔。可如今,猜测到赫连恒的心上人很可能死在自己手里,他竟有些内疚。   赫连恒实在是惨,至少他看来很惨。   母亲早逝,妻子早逝,心上人也死了。   了解到这些后,宗锦再想起好几次赫连恒对月饮酒的模样,只觉得男人就连身下影子里都写满了寂寥。   明明赫连恒寂不寂寞,跟他又没有关系;可宗锦心口闷得厉害,像是有块秤砣压在上头。   “景昭。”   “嗯?”   “有件事我得说与你听,听仔细了。”宗锦没头没尾道。   听他口吻严肃,景昭不由自主地绷直了背脊,道:“好。”   “尉迟岚已经死了,现如今站在你面前,我,只是赫连府的一个侍从,甚至还是贱籍,背后还有罪人印。”宗锦声音低沉,“无人会相信我是尉迟岚,我也不可能再重回久隆掌管尉迟家。”   “……嗯。”   “且我是要帮赫连恒打天下的,为了报他救命之恩。”宗锦这才看向少年的眼睛,诚恳说,“你若还是心向尉迟,你可以回去跟着小崇;你若是不愿,投奔其他氏族我也不会苛责;你若想随便找个地方安身立命,我会想办法弄些银两给你。”   “主上……”一番话说下来,景昭情不自禁地叫回了旧称,“主上别这么说……”   “我是认真的,你若不想为赫连效忠,我绝无二话。”“主上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景昭急躁起来,“几年前我投奔尉迟,也不是因为尉迟家势强!是因为主上你!我就想跟着你!主上若选择赫连家,那景昭就是赫连家的人!”   少年言辞切切,说得还有些急,眼里都在闪光。   宗锦和他对视了好一阵,忽地勾起嘴角:“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不过主上这称呼叫得不了。”   “……我是一时情急……”景昭道,“不过哥为何,突然说这些……”   “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赫连恒,”他道,“我可能欠了他的。”   “啊?”   剩余的宗锦没有多说,只道:“那你今后就得把赫连恒当成你的主上,要优于我。”   ——   赫连恒说是让他回驿馆休息,可等宗锦回到驿馆之后,身上的乏也好了不少,躺在卧榻上也睡意全无。他只好换了身衣服,和景昭坐在廊下等赫连恒他们回来。   然而祭礼之后,还有晚宴。   直到夜色渐深,驿馆门口才响起车马声。   宗锦连忙迎出去看,赫连恒正从马车上下来,脸色微红,像是席间喝了不少酒。见着宗锦,赫连恒率先问了句:“没有歇着么。”   “歇什么啊,”宗锦道,“祭礼上没出什么岔子?”   “无事,不必担心。”   东鹿和西鹿的车马紧随其后,可赫连恒下了马车,就站在道旁与宗锦说话,一点要进驿馆的意思都没有。于是车马也只能跟着停在道上,后面两家只能等,赫连家的车马若不让开,他们便只能下车徒步而行。   宗锦再道:“那今晚?”   “待入夜。”   赫连恒低声说完这句,却仍没有挪步的打算。   他索性就站在那儿,再寻了个话头般地道:“这玉佩很衬你。”   “啊?”宗锦一怔,转瞬又反应过来,赫连恒说的是他腰间的红玉,“……什么玩意儿啊,谁问你玉佩了?”   “只是有感而发,”赫连恒并不动怒,反倒莞尔,“若是你想在天都城多留几日,我们就多留。”   “……什么多留啊?”宗锦道,“你喝多了吗?江意,他喝了多少啊喝成这样……”   “……不得对主上无礼。”江意说道。   赫连恒仍是不走,就和宗锦面对面地闲话,宛若一对许久不见的恋人。   “我并未喝多,你放心。”   “不是,我根本没有在担心你,你少自作多情……”   眼见着宗锦要被赫连恒的反常逼到发怒,后面的马车忽然有了动静。   东鹿君掀开车帘,利索地跳下马车,压抑着怒火道:“赫连君,你要跟你的新宠打情骂俏,我不管;但你拦着车道,是什么意思?”   赫连恒斜眼看向他,笑意不减:“不服,可以动手。”   【作者有话说:宗锦:完蛋,他心上人肯定是被我鲨了!   赫连恒:关于我不直接把“我爱尉迟岚”写在脸上对方就搞不清楚状况的事。】 第六十五章 喝多的男人   宗锦倏地福至心灵——赫连恒才不是喝多了,他是在故意挑衅东鹿。其中有何目的他一时半刻揣摩不出,但这与所有人为敌的架势,宗锦还是明白的。   他瞬时便转换了态度,很是配合地站在赫连恒身侧,同样看向东鹿君:“是啊,东鹿有什么资格让赫连家莫挡道,自家什么实力自己心里没数么?既是不如人,就应该夹紧尾巴闭好嘴,别再这儿叽叽歪歪和个娘们儿似的!”   宗锦也没有刻意捡着什么难听的话说,但他看不起旁人是天生的,张嘴气人就跟吃饭喝水似的简单。   伴随着宗锦的话语,东鹿君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咬着牙挤出一句:“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造次。”   “我……!”   小倌正想回话,知道腰上突然多出来只手。   他被这感触吓了跳,下一瞬他腰上的手便不轻不重地一收,将他箍得不得不往赫连恒那边贴。   宗锦睁大了眼往男人的脸看,男人却没看他,好似这行为再寻常不过。   “他是什么,你方才也说了,”赫连恒接着朝东鹿道,“是我的新宠。”   东鹿如今做主的东鹿君,是白鹿弘血缘上的侄子,名叫白鹿尘河,成日里都阴沉着脸,和他堂叔白鹿弘的性格截然相反。听见赫连恒这话,白鹿尘河冷哼一声:“不知廉耻!”   “你是在说你母亲么。”男人就一直搂着宗锦的腰,没再松开,“世人皆知,你母亲三次改嫁才生下你,你这般说她,她知道了该要伤心了。”   “赫连恒!你有种……”“你耳朵不好,白鹿尘河,”宗锦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天下尽知的事情,你还非得要人再重复一遍?那不如我来告诉你,你母亲先嫁了东鸣蛮人,生了个儿子,再嫁给湖东的鱼贩子替你又生了个姐姐,不知道现在你的这些哥哥姐姐过得好不好哇?”   宗锦虽未出脏字,但字字句句侮辱性极强。   白鹿尘河一生的耻辱便就是他的身生母亲,这事虽没到路人皆知的份上,但各个氏族间总有些长舌的喜欢议论,自然而然就会流到家主耳朵里。这些宗锦知道,赫连恒也知道;但在场的精兵们,无论赫连军还是东鹿军,总还有些人是不知的。   一时间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纷纷露出惊讶之色,像是在用眼神询问同伴这是真是假。   唯独赫连恒,搂着宗锦纤细却不软的腰,垂眼勾唇地看着他的脸:“……你知道得还真清楚。”   “赫连恒,白鹿弘怕你,老子可不怕你!”那年轻的东鹿君经不得激,遽然抽刀,直指赫连恒,“如此辱我,我定然要你付出代价!”   都不等赫连恒授意,以江意为首的赫连军齐刷刷地拔刀。   刀刃映着两旁檐下挂着的灯火,在夜色中杀气逼人;其中要数北堂列最为大气,他手里的刀离白鹿尘河不过半杖远,刀尖正对白鹿尘河的喉结。东鹿军自然也不肯示弱,只是他们没有赫连这样的护主之心,现下再拔刀出手,说什么气势都输了一截。   北堂列说:“东鹿君,你若再对我主口出狂言,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让宗锦血都热了——赫连恒一直都摆出一副不把人放在眼里,也不屑于和其他氏族争脸面的架势。自他借尸还魂以来,就一直没遇上过什么能畅快畅快的好事,眼见赫连恒终于要跟其他氏族打起来,宗锦脸上的狂喜藏都藏不住。   就在白鹿尘河与北堂列争执之时,赫连恒忽地低下头,在他耳边沉沉说了句:“天都城里没什么好逛的,不到四月也见不到满城飞花。”   对方温热的气息就落在他耳后,惹得宗锦顿时一个激灵,忍不住缩脖子。   赫连恒的话每个字他都听得明白,但连在一起,宗锦完全没听明白。   眼下这情况,和天都城里有没有满城飞花,有半文钱关系么?   在白鹿尘河气恼的“你们赫连休要欺人太甚”中,宗锦上身躲开了些,腰却仍被赫连恒箍着。他十分不解地看向男人,竟在薄薄的灯火中看见了男人两颊的微红。   赫连恒接着道:“但斩崖离得近……要不要趁夜去看雾凇?”   “……你疯了吧你?”宗锦压着嗓子,生怕被人听见他和赫连恒之间的对话。   毕竟他们刚才还在以“主上与新宠”的身份挑衅东鹿。   “你准备怎么做,”宗锦接着说,“逼白鹿尘河先动手?”   赫连恒眼眸漆黑,隐隐约约映着他的脸:“他要如何,与我何干。”   “……?”   宗锦哑口无言。   那边北堂列再说了句:“我们主上说了,不服可以直接动手;怎么说,东鹿君是动还是不动啊?”   白鹿尘河气得青筋暴起,咬着牙眼看就要发号施令;他旁边的侍从却突然脸色尴尬地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即便听不见,宗锦、北堂等人也大抵能猜出来:不能在天都城动手。   千代皇室到底还在当权,谁如果在天都城先动了手,姑且不论输赢,单单是“藐视皇室”的罪名,都能让其他氏族抓到机会群起而攻之。   更遑论,前面是天下第一家的赫连;他身后还站着西鹿那群人。   在气氛紧张中,白鹿尘河忽地一甩袖子:“哼,你爱在这驿馆呆着那便呆着,赫连恒,我们走着瞧。”   他说完,阴沉着脸上了马车;其他兵士便乖乖收了刀,该上马的上马,该驾车的驾车。东鹿的列队就在那儿,当着赫连家几十把刀,调转了方向。后面白鹿弘显然是不想起冲突,也不计较面子,就直接让开了些路。   宗锦忍不住道:“他这就回去了?白鹿尘河是不是男人啊?真孬……”   “管他作甚,”男人说,“你还未回答,去还是不去?”   “去哪里啊去……”   “去斩崖,今晚就可以去。”   小倌掰开箍在自己腰上的手,双手一撑再一推,将赫连恒推开些许:“人都走了,你还在这儿发什么疯?”   赫连恒迟疑了片刻:“只是今日有兴致,才问问你;不去便不去。”   男人就好像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似的……或者反过来,他完全就没听懂赫连恒在说什么。就在此时,赫连君纷纷收了刀刃,江意才道:“主上在席间喝了不少。”   “……所以他真是喝多了?”宗锦忍不住扬声骂道,“几个菜啊喝成这样,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盘算!原来在这儿发酒疯!”   他恼怒地一摆手,转身就要回驿馆:“要发疯去跟别人发!”   他话没说完,腰间忽地冒出只手。   赫连恒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直接将人捞了起来。宗锦练了这阵子身体,倒是比之前结实些了,至少不再是以前那副柔软样儿;但在赫连恒面前,他就跟只小白兔没什么区别。这瞬间宗锦的眼前天旋地转,等他再看清楚眼前的事物时,自己已经坐在了马背上。   还被赫连恒环在怀里。   “赫连恒,你……”   “驾!”赫连恒一甩缰绳,扬声道,“我们也回去,不在驿馆留宿了。”   “是——!”   宗锦挣扎着想要下去,可已经来不及了:“我的刀!!我的刀还在驿馆!!”   “江意自会替你收拾,不必担心。”   夜风中赫连恒的这句话又像是并未喝醉。   宗锦着实猜不透男人目下是醉了还是没醉,也一点想不到赫连恒心里有何种谋算。他像是被人拎住了后颈皮的猫,只能乖乖坐在马背上。   马蹄在天都城的石板路上踩出“噔噔”响声,宗锦抓着马鬃毛,眼看着他们往天都城南面的城门走。   斩崖就在天都城以南,和轲州相接。斩崖本是两座极近的山,一座阴一座阳;从中间穿过去,便能直通轲州。莫不是方才赫连恒所说是真,他当真是想趁着夜色正好,跑去斩崖上赏月看雾凇吧?   宗锦这么想着,忍不住嚎了句:“赫连,你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你觉得醉便醉,你觉得没醉便没醉。”赫连恒只回答了句意味不明的话,“无关紧要。”   “……我就觉得你脑子被门夹了,喝醉了就找地方歇着,”宗锦越发气恼了,“现在带着我去山上是打算跳崖自尽吗?”   “一个人是自尽,两个人是殉情。”   “……你给老子停下!!”   赫连恒充耳不闻,反倒是更用力地甩动缰绳,夹紧马腹再次提速。   马一路狂奔,经过城门时也未曾减速;守门兵士的询问男人也当没听见,面对关卡地尖刺架,他身下的马很是厉害地直接越过。大抵也有人认出来这是赫连君,在他们闯关之后也无人追上来。马儿再卖力地跑,跑过茂密的树林,跑到斩崖山脚下,沿着潺潺小河继续往前。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赫连恒,我且看在你喝醉了的份上不跟你计较,”宗锦怒气冲冲道,“你若再不停下,我就直接跳了。”   他这也是气话,真从马上跳下去,轻则擦伤骨折,重则当场丧命。   可赫连恒好像觉得这不是气话——疾驰的马儿突然被拽紧了绳,前腿高高撩起,急切地停了下来。   待到马腿落地,宗锦回过头便要骂人:“你究竟……”   但他的话没能说出来,迎上来的是男人的薄唇。   ——赫连恒要吻他。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六十六章 醒酒   咚咚、咚咚……   这刹那好像万物都凝滞了,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吵人得厉害。他的目光落在男人正在接近的薄唇上,已经完全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男人嘛,喝了三斤酒之后会干出什么都不稀奇的就叫男人。   现在看来,哪怕是赫连恒这样生性淡泊的人,喝醉了之后也会发疯,只不过疯得稍显收敛罢了。   宗锦当然该躲开——他第一反应就是要躲。   可在身体随心意躲开前,他竟好死不死地回忆起了那薄唇的触感。微微凉的,和赫连恒这个人截然不同的柔软,落在他的颈间、唇间,回想起来还有些难以言喻的柔情似水。   宗锦只觉得一瞬间血都冲上了脑袋,脸烧得滚烫,已然不知是因为此时此刻赫连恒的靠近,还是因彼时彼刻他们曾阴差阳错地交缠过身体。   这些思绪将宗锦的脑子胀满,把“我即大义”“武治天下”“大仇未报”的事情全挤走。   因此他只能看着赫连恒接近,时间在此刻变得漫长,他的脑子却太乱太快,从此刻奔回了几个时辰前的绛雪楼,又奔回三河口、久隆,再到初次在战场上见面的那瞬间。   ——那时他还是尉迟岚,赫连恒仍是赫连恒;他们兵戎相接,打得酣畅淋漓。   “我心上另有其人。”   男人曾说过的话突兀地闯进他思绪中。   就在赫连恒要吻上他的前一刻,宗锦终于有了动作。他推都来不及推,躲更来不及躲;他便急中生智地反手捂住赫连恒的嘴。   宗锦道:“你做什么!”   赫连恒眯着眼看他,似有些烦躁,却没拨开他的手。   宗锦急忙再道:“你别发疯了……白日的事那是造奸人暗害,现下你再这么做……”   小倌有些语无伦次,他想说的话太多,没能整理好哪句先哪句后。情急之下,他就那么捂着赫连恒的嘴,匆忙说:“……你的心上人呢?你忘了你还有心上人吗?”   宗锦刚说完就后悔了——他心上人死了啊!!   他无奈地只好在添上一句:“你这么做,你对得起她在天之灵吗?”   一阵冷风,恰在此时呼啸而过。   宗锦的发辫被吹得乱飞,乱糟糟地拢到了脸颊边。   二人静默了片刻,待到风停,赫连恒才终于捉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拿开。   “可我对不对得起,”男人说着,再抬起手,用食指将他脸侧的发丝撩开,“他都已经死了。”   赫连恒的声音低沉又沙哑,不像是解释给宗锦听,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宗锦这才明白,为何赫连恒偶尔会独自买醉,像那晚似的望月独酌……大概就是在想着他已逝的心上人。   那他此刻心头的沉闷又是为何?他又没有心上人。   这感觉来路不明,可威力不小,叫他呼吸都不畅快。可宗锦又知道,自己没在发怒——被强行带着过来时他确实有恼怒,可现如今也没了,正是被那沉闷所取代了。   未等宗锦回话,赫连恒忽地下了马,在小河边驻足,背对着他。   宗锦锤了锤心口,想将那种令人不适的沉闷锤散;过了片刻他也跟着下了马,还十分谨慎地把缰绳拴在了旁边的树上。   他隔着些距离看赫连恒的背影,即便迟钝如他,也能明晃晃地感觉到对方此刻的落寞。平日里总一副做作的淡漠,但喝了酒之后,赫连恒好像就不那么会收敛掩藏自己的情绪了。   ——宗锦最烦就是看见身边的人死气沉沉!   他全然不会安慰人,可又受不了这种沉重的气氛;于是小倌深吸两口冰凉的空气,走到赫连恒身边,拽了拽男人的手臂:“喂。”   “嗯?”赫连恒轻声应答。   “坐坐,”宗锦低着头,别扭地说,“来都来了,在河边坐会儿算了,你醒醒酒。”   “好。”   赫连恒似也不在乎身上华服会否弄脏,当真随着宗锦之意坐下。二人坐在河沿,宗锦一只腿悬着,一只腿支棱起来,头就歪在膝盖上,看着赫连恒道:“人都死了,想也没用,不如不想。”   他这尴尬的安慰没起到什么作用,赫连恒只是垂眼看着隐隐有些波光的喝水,一言不发。   宗锦又说:“她肯定也不愿意看到你为了她这么郁郁寡欢对吧。”   男人依旧不说。   小倌皱紧了眉,搜肠刮肚地再捡出一句:“她若待你真心,自当希望你过得好;你若待她真心,你便不能辜负她的期许。”   兴许他这话说得太有道理,赫连恒终于侧目看他。   片刻后,男人才道:“我与他,连话都只说过几句。”   “……”   ——他悟了,是单相思。   宗锦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回轮到他看向河面。他实在再搜不出什么好的措辞来安慰身旁的男人——他原本也不是这路数的人,身边人若是受委屈,那帮人报复回去就对了;身边人若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他帮忙去提个亲也便是了。   他最不会的,就是安慰人。   于是宗锦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后,突然坐直了腰,抬手勾住赫连恒的肩膀。   赫连恒显然没想到他的突然之举,略略惊讶地朝他看过去;可宗锦并未看着他,只自顾自地拍了拍男人的肩头,说:“……既然如此,你就更不必沉溺过去无法自拔了;兴许很快你又会遇到两心相悦之人……照我看,凡是不钟情于我的,都不值得我钟情。你也一样。”   宗锦自认为自己这话说得很有道理,还觉得自己这样费心地安慰赫连恒,实在算得上有情有义。   但男人没有回答,就好像并未将这话听进去。   “你到底在悲戚什么,大男人别弄得这般苦情!”   他忍不住抬高了些音量,语罢又觉这时候再辱骂赫连恒有点不妥。于是宗锦就像补救似的,忽然将赫连恒往自己肩上拢:“算了算了,今日你喝多了,我便大方些;你若是想哭,我也当做不知,好吧?”   赫连恒没有反抗,当真顺着他的意思,就倚在他肩头。   可男人不仅比他高比他壮,还比他重了很多。赫连恒放松下来倚着他,他就不得不用手撑在身后,以支撑住二人不倒下去。   男人说:“……你可曾钟情过谁?”   “嗯……有。”   “谁?不会是哪个恩客吧?”   “少胡说八道,”一听见那两个字,宗锦便嫌恶地龇牙,“你还要老子……你还要我说几遍?我一醒来就在你赫连府,什么恩客什么小倌,我根本就不记得!”   “那你又记得你钟情过谁?”赫连恒倚在他胸口问,那声音好似都并非他耳朵听见的,而是藉由他的骨骼、他的血脉,直接说在他心头,“岂非自相矛盾。”   “……你爱如何想就如何想。”宗锦道,“我只钟情过一人,兴许都算不上钟情。”   “嗯。”   “幼时曾觉着身边的一个丫头可爱,若要娶就娶她为妻。”   “后来呢?”   “后来她嫁人了,我亲自送她出的府,”宗锦回忆着道,“嫁给了一个卖字画的穷书生。”   “可曾难受?”   “还真不难受,嫁了便嫁了,大男人总不可能满脑子只装着情情爱爱吧?”   这般闲聊,他二人好像还是第一次。   宗锦从来未跟谁说过这些事,小丫头确有其人,嫁给穷书生也是真的。那是她母亲收养的侍女,从小伺候他,跟他一块儿长大。至于那算不算男女之情,宗锦从未想过;只是赫连恒问起了,他便想到了。   “所以赫连,你也别总挂怀那些伤心事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往事不可追,”他又说,“死都死了,那便算了,痴情无用。”   “往事不可追,但确是难以忘怀。”赫连恒说。   闻言,宗锦心头莫名其妙的沉闷便再袭来。   他再忍不住,烦躁道:“你哭不哭?不哭起开,老子不伺候了。”   “我从未说过要哭,都是你在说。”   “……你怎么那么气人?”宗锦道,“不是看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谁爱管你?”   “你嘴太硬,”赫连恒忽地像是在笑,“心却软。”   “滚!”   宗锦嘴上这么说,却没有推开赫连恒的意思。大约是夜风吹得太惬意,流水声听得叫人心静,他嗅着赫连恒身上若有若无的气味,好像被风雪冻住的腊梅香,缥缈难追。但其实宗锦很清楚,赫连恒从不用香料,也不戴香囊,根本不会有什么腊梅花香。   他忽地想不起自己从前为何那样不喜赫连恒,明明活到今日,赫连恒反而是除父母之外对他最善之人。   就连他的同胞兄弟,都不知多少次想暗杀他。   就在宗锦兀自思索时,男人抽身离开了他肩头。   “酒醒了?”   “先前是有些微醺,如今好了。”赫连恒说着,率先站起来,朝他伸出手,“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什么……?”   宗锦迟疑着,握住赫连恒的手,借着力站起来。   马蹄声来得就像算计好的般,他不由地朝声源处看——赫连军追到了此处,在夜风中就连马蹄声都带着股肃杀之气。   ——所以赫连恒往这方向而来,也是安排好的?   不消片刻,以北堂列和江意为首的队伍便出现在宗锦的眼前,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比起平时严肃了不少。一行人在赫连恒面前停驻下马,紧接着从林间暗处又蹿出两道人影,单膝跪在赫连恒面前:“主上。”   这两人身披黑色的斗篷,脸上也有黑布覆面,只留一双眼睛能让人看。   宗锦知道他们,是赫连恒身边两个绝顶高手,被叫做影子。   “东西都备好了?”赫连恒恢复了往日的样子,淡然问道。   江意点头,将手里的包裹亮了亮:“都在这儿。”   “那便准备动手。”   “是!”   【作者有话说:宗锦:《关于只有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的事》   赫连恒:《关于我跟我心上人说我心上人的事》】 第六十七章 回马枪   众人神情漠然,好似早已得到了命令,现下自然不会有任何吃惊之色。   唯独宗锦,站在男人身旁,脸上除了困惑还是困惑。未等他开口询问,江意先递上来什么到赫连恒手里,然后转向他,将另一份直接塞到他怀中:“……这是最小的一套,给宗锦的。”   宗锦刚接手,一摸那东西的材质便心里有了个大概——江意塞给他的是夜行衣,乌黑粗糙的布料,显然是不久前才匆忙赶制的,兴许只穿得了一次。   穿夜行衣是做什么?自然是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赫连恒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答案呼之欲出。   眼下他们才出天都城,又在这种夜黑风高的晚间,当然是要去打家劫舍了。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好你个赫连,你又骗老子?”   宗锦说着愤怒地朝赫连恒看过去。男人已经在宽衣解带,正将夜行衣披上身;其他人也同样,都无须谁来示意,开始迅速地脱去身上甲胄。听见宗锦的话,赫连恒一边系腰带,一边漫不经心地回话:“我几时骗了你?”   “你几时骗我?从驿馆门口到现在你一直在骗我!”宗锦不由自主地抬手,食指戳向男人的肩头,“你说你喝多了,你站老子便宜的事老子都不说了,发酒疯纵马来这而荒郊野岭,摆出一副那模样都是在跟老子演戏呢?缺不缺德啊赫连恒?”   ——亏得他刚才还真情实感地想安慰安慰这个男人。   宗锦边说边戳,越戳越用力。   男人则任由他发火,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自顾自将身上夜行衣整理好。宗锦就眼瞅着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根发带,咬在唇间;接着赫连恒便抬手拆下了发冠,如瀑的长发倏然散落。   “……你说话啊?”宗锦收了手,气冲冲质问着。   赫连恒咬着发带自然无法开口,便置若罔闻地将长发捞起,熟练高束成马尾。   做完这些,赫连恒才垂眼看着咫尺处还恼怒着的宗锦道:“我确实有些醉。”   “你还敢说?”   “只不过如今醒了,”赫连恒说,“只不过醉不醉都不影响今夜的事。”   “老子根本就不知道你今夜要作甚!”   “你马上就会知晓,不必着急。”   不等宗锦回应,赫连恒面向他的将士们,稍稍往前走了半步:“北堂,你带五队人去北城门截杀白鹿尘河的队伍,不必杀他,杀到只剩几人,再让他知晓是谁来截杀的便可。”   “遵命!”   “江意带三队人从东城门入内,烧了东驿站,勿要在城门闹出事端。”   “遵命!”   男人冷声下着命令,跟方才靠在宗锦胸口的模样判若两人。夜行衣将他的气质映衬得冰冷,如鬼如魅,更像是从地狱前来复仇的恶鬼。   宗锦在旁听着他言简意赅的筹划,突然火气便被压了下去——这种时候再计较赫连恒究竟装没装醉,实在是太幼稚;况且这原也不是那么重要。   他气的不过是自己真心实意,男人却好像是在戏弄他罢了。   马蹄声在黑夜中有些瘆人,宗锦看着赫连恒的侧脸略略出神,穿着夜行衣的景昭忽地跑了过来:“哥!”   “啊,啊?”   “我跟江副统领去了!”景昭严肃地皱着眉,“哥万事小心!”   “我知道……”   景昭又冲赫连恒小声道:“主上也小心……”   少年说完就小跑着归了江意身边,飞身上马的动作干净利落,操着缰绳便调转方向融进列队中。   ——小子确有把他的话放进心里,这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宗锦在心中默默地想着,竟有种“儿子一夜长大”的五味杂陈。赫连恒在旁沉声道:“你便待在此处,最多两个时辰,我们便会回来,我留影子护你安全。”   眼前赫连恒一行十队精兵,已只剩下了两队,外加他与影子们。显然赫连恒自己也须行动,否则他不必换上那身夜行衣;影子本是专门守护赫连恒的人,听见这话竟都乖乖往宗锦身后站了站。   宗锦蹙眉,抬头对上男人的眼:“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男人正以黑巾覆面,只留一双眼露在外面。   “你要去哪儿,”宗锦问,“他们一个去截杀东鹿,一个去东驿馆放火……你要去哪儿?”   “回驿站。”   “我跟你一起去。”   二人对视着沉默了须臾,赫连恒才说:“那便换上衣服。……你们先行,留两匹马。”   “是!”   这般大事,必定不能耽误片刻;宗锦换夜行衣也换得飞快,还不往将玉佩藏进衣襟中,免得叫人认出来而露了行藏。剩下那两队十二人,骑着十一匹马迅速往西边绕行;待宗锦同样遮好他的面容后,他们一前一后驭马追去。   这里头最让宗锦讶异的,还是影子二人。   影子当真就像是赫连恒的影子,也不知练得什么轻功秘法,竟都无须骑马,待赫连恒一抖缰绳,影子们便噌得窜走,眨眼间便隐匿了身形。马儿穿行在林间的小道,二人俯身在马背上,树叶沙沙声与马蹄声交织在一起,气氛便自然而然地奔向了战事欲起那股味道。   奔驰了好一阵后,宗锦忍不住问:“你那俩影子,跟得上么?”   “不必管。”赫连恒只这么道。   他再问:“那你现在该告诉我究竟意欲何为了吧?”   “去了便会知晓。”   “……老子最讨厌故弄玄虚!”   宗锦骂出这句,男人却不再答话。   很快他们便到了天都城的城墙外不远处,不便再高声交谈;赫连军在树林里停驻下马,等着他二人晚一步抵达。   夜色将他们藏匿,赫连恒不再言语下令,而是轻巧地比出手势;宗锦不是太明白赫连军的暗号,他便紧跟在赫连恒的身边,一言不发地进入备战状态。一行人顺着城墙外围,伏身而行,朝着南城门潜行。天都城并非四四方方,城门虽修成东南西北四座,却并未将完全定于正位。北城门与西城门之间相距甚远,而南城门与江意率人所去的东城门隔得很近。   眼下,他们就躲在南城门外,看着城门口守卫手握长枪,一丝不苟地把守着城门。   宗锦一眼扫过城墙之上——弓兵三十二人,步兵与枪兵四十余人。城门此时已关,只留有侧边小门,在宵禁开始前供人出入;他们若想进去,必得有人在城楼上接应,放云梯下来。不是他不相信赫连恒的本事,只是千代皇室再怎么无能,也不可能容忍守城将士中潜伏氏族家的奸细。   他就在赫连恒身边,忍不住道:“……这要如何入城?”   “嘘。”赫连恒示意他噤声,片刻后才言简意赅道,“等。”   “……等什么?”宗锦道,“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城?”   “等着便是。”   其余十几人仿佛丝毫不好奇自家主上会做出什么安排,一个个躲在草丛里一动不动,像一列木雕。宗锦看看他们,又看看赫连恒的脸,怎么也想不出能无声无息进天都城的办法。   ……总不能赫连家人均会飞吧?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了。   忽地,夜色中一声嘹亮的鹰鸣响起。   宗锦下意识抬起头,却并未看到哪儿有猛禽的身影。在赫连恒身边带了这么些时日,他深知江意那手训鸟的功夫赫连恒玩得有多么出神入化。这不可能是偶然,定是江意给赫连恒的某种讯号。   不仅仅是他注意到了这声鹰鸣,就连守城的将士也忍不住循着声音往天上看。   “来了。”男人忽地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声。   不得宗锦再开口,忽然间天都城便热闹了起来——先是东北方向飘起滚滚浓烟,再是铜锣声“铛铛铛”地响起来,然后便有人的喊声由远及近:“走水啦!走水啦!驿馆走水啦!”   一时间城楼上被宗锦点过数的那些人,都好奇地往城内那边靠;门下守着外头的几人也纷纷往侧门里挤着看热闹。   “驿馆走水啦!!赶紧来帮忙啊!!”   他们虽看不见城里的场面,却能听得出里头的骚乱。瞧着那不断升起的烟,宗锦都能差不多估算出驿馆的火势。   他都还没想明白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城门,江意那边竟然已经把事做完了?   两道影子看准了现下这机会,从树梢上一窜便飞出,踩在城墙中段,像猎豹似的疾行上去,眨眼便翻上了城楼。   “……好身手!”宗锦忍不住感叹道。   城楼下根本看不清影子们在上面做了什么,隐隐约约有些打斗声,但狼烟始终没有点起来,就连警示用的钟鼓都没能敲响。   片刻后,赫连恒起身道:“出发。”   “是。”   宗锦想着的是如何潜入,这会子才明白——只要把人都杀光,就没人可以发现他们,不也是种潜入吗?   他一边觉得赫连恒这样跟耍赖没什么分别,一边又爱极了这种做派,就跟从前的他似的,嚣张够爷们儿。   他们跟随赫连恒急匆匆朝城门边上的侧门而去,刚走至门前,带着满身血腥味的影子便从里打开了门:“主上请。”   “把这里看住了。”   “是。” 第六十八章 夜袭(上)   进了城,宗锦才确切地感受到火势有多大。   他若是没记错,东驿馆住的是东廷、耕阳,与赫连家背后的隐患枞坂。火光映得天都亮了,四处都是在奔波着送水救火的兵士与平民,无人注意到城门口新进来一行穿着夜行衣的家伙。   赫连恒没有办法迟疑,带着人七转八转地走过一条条暗巷。   宗锦便跟着,不时往四周瞥,确认无人发现他们。   男人对天都城熟得仿佛自家后花园,他们几乎没有在大道现身,就只靠巷子往他们先前住过的那间驿馆靠近。   赫连恒若不是曾住在天都城过,那就是与生俱来的本事,能将地图记得分毫不差。   少顷过后,熟悉的驿馆便出现了在街的对面。   东驿馆那边火势太大,闹得这边驿馆门前也有不少戍守担忧地看着。那边既然已经着火,这边只会严加防范,说不准驿馆四周都有守卫。   但既然连城墙都进得来,这点困难肯定难不倒赫连恒。   没有由来的,宗锦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他兴奋地往男人的侧脸看,等着他再发号施令——即便这一连串的事情都没有他施展拳脚的机会,可他仍为这些事而热血沸腾。   尉迟岚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就是特别喜欢跟氏族间的较量。   赫连恒沉思了片刻,目光随意一瞥便瞥到身边小倌的眼睛。   他原是想安排接下来的事,却在这瞬间怔了怔——宗锦的眼睛里有火在烧,浓烈的、强势的,甚至写满欲望的。这种眼神在小倌那双本该含情的杏眼中极不相配,却有种亦正亦邪的美感。比起如弱柳扶风的美人,宗锦就是三丛烈焰,狂妄而艳丽。他陡然间想起几年前与尉迟岚对峙之时,宗锦的眉眼有片刻与那人重叠。   “你们去那边放火,闹大些。”赫连恒收了神,如此道,“若是被俘,该怎么做你们知晓。”   这次没有了铿锵有力的回应,只有忙而不乱的脚步声。   “那我也去么?”宗锦说着便要跟上那些精兵的步伐,谁知赫连恒竟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   “你跟着我。”   “我们去干什么,”宗锦更兴奋了,“你打算烧了这间驿馆?看样子你是当真不想娶那湖西第一美人。”   赫连恒淡淡说:“她未必有你相貌好。”   “……??”宗锦茫然,“你是在故意气老子?大男人要长得好看作甚??”   男人却懒得理会他这句,只盯着驿馆的大门,像是在认真等候时机。宗锦却突然话多了起来,陪着他同样观望着驿馆的大门,说:“你是曾经住在过天都城?为何连小巷子都记得如此清楚?”   “只要方向不错,总能到想到的位置。”   “你就不怕遇上死胡同?”   “遇山开山,遇水断水,”男人说得很轻巧,“也就这般而已。”   “……呵,真不愧是你。”宗锦不咸不淡地应了句,再道,“我还以为你每年朝见都来,就是为了将这天都城的路全记住。”   “每年朝见自然要来,”赫连恒道,“除了尉迟岚,谁敢不来?”   “……倒也是。”   事情发展至此,赫连恒究竟要做什么,宗锦心里也差不多明了了。男人要么是想将这放火的罪名嫁祸给别人,要么就是想蒙面出气,把延和殿上下毒的仇给报了。   现下他们定然是要等着那批人现在附近闹出事,将戍守的人都吸引过去,在伺机进驿馆。   紧张的气氛竟不知怎的淡去了些,赫连恒竟莫名地说了句:“你对氏族间的事,未免过于清楚了。”   “是吗,这都是天下人净知的事么?”   “……你来过天都城么。”   “我?”宗锦顿了顿,目光朝远处投去,“没来过。”   “真的?”   “来过一次好吧,就一次。”宗锦说,“来过又如何,天都城,多少人会想来天都城看看?”   “几时来的?”   “幼时……你问那么多,是在怀疑我?”宗锦急躁起来,或者说烦躁,“你到现在还认为我是哪家的细作?皇甫?尉迟?还是司马家?”“我不曾怀疑你。”赫连恒说,“只不过你身上秘密太多,不合情理也太多。”   话语间,不远处一间店铺烧了起来,有焦味弥漫到了他们所在之处。   紧接着噪杂开始,有人在叫喊着,好像还有争执声。   只是这些那些,赫连恒好像都没有兴趣去管;他仍看着驿馆的门,看着那些戍守正在商量着谁过去看看火势。   男人又说:“一般人如何能将丫鬟送出嫁?”   “…………”   “一般人又如何懂得兵法谋略?”   “…………”   “更莫说,将局势看得这般明朗?”   一声声疑问来得太突然,宗锦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又该先回答哪句。他只须说出自己是尉迟岚借尸还魂,这些那些便都不算离奇;可先不提赫连恒信不信这话,单单是尉迟与赫连对立多年,赫连恒要是信了,那不得立刻将他诛杀,以除去后患?   他不能说,不为别的,就为自己已经在所有背叛中放弃了尉迟岚这个身份。   “但是宗锦,”赫连恒忽然认认真真地叫他的名字,“我不逼你,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便是。”   “……反正我不会害你。”宗锦说,“赫连恒,这点我能许诺。”   他刚说完这句,戍守驿站门口的守卫忽地走了大半,只剩下四个人仍然在门口守着。这比赫连恒预料中的人要多——他们二人将这四个人放倒很轻松,可若是那些人察觉到动静折返,再想进去驿馆就没那么简单了。赫连恒正沉思着下一步动作,宗锦忽地说:“我去将那几个人引开,你找机会进去。”   “不……”“再耽搁人就回来了,”宗锦神情严肃的盯着那边,低声说,“对付他们我绰绰有余,你要进去找西鹿说什么对吧,若是只想放火,你大可以安排他们上房用火箭。……赫连恒,这天下既然已无可能是尉迟家的,那便只能是你的。”   他语罢,不给赫连恒任何拦住他的机会,倏地蹿了出去。   只见宗锦一下蹿到了那几个守卫面前,不知从哪儿掏出了把匕首,直冲对方的要害。那些守卫也久经训练,当即抽刀架开宗锦的匕首,转手便倚仗着刀身之长反守为攻。   赫连恒在暗巷中看着,不自知地皱紧了眉头。   他未曾细看过宗锦的身手,只知宗锦用刀有些手段;但眼下匕首与长刀中间的劣势,宗锦居然也能靠着诡秘的步伐填补上——他体态轻盈,似乎脚跟从不落地,一面躲闪着对方的攻击,一面伺机专攻对方要害,迫使对方不得不反手回防。   看过片刻,赫连恒便知宗锦说得不是大话,他确实绰绰有余。   戍守的四人高喊着“有贼人”,纷纷向宗锦动手。宗锦也不硬撑,眼见四人上勾,便边打边退地往另一头躲闪。   调虎离山,驿馆的大门便任由赫连恒出入了。   男人眼神一黯,收回追着宗锦的视线,从暗巷里飞快奔向驿馆。   里头仍是流水石桥,好生平静;内里值守的人不如外面的人那般认真,有人在廊下打瞌睡,也有人玩忽职守地坐在阶梯上闲聊。无人察觉黑衣人的到来,赫连恒就这么不声不响地一路走进西偏院里,好似他是远道而来的客人那般,轻叩两下房门。   房内立时传出来声低低的疑问:“谁?”   “赫连恒,”他说,“趁着临行前,再来拜访西鹿君。”   片刻后,门便开了条缝,白鹿弘的眼睛出现在门缝中,脸色不太好:“我便猜到是你所为。”   “不请我进去坐坐?”   “……请。”   内堂只有白鹿弘一人,像是早便预料到赫连恒会漏夜前来,特意将人全数支开了。   “你这副打扮,着实令人意外。”   “氏族间多的是脏事,”赫连恒轻轻拉下黑巾,露出整张面孔道,“无须意外。”   “我猜你也不会改变心意,要迎娶棠儿。”   “那是自然,”他笑,“既然如此,想必是西鹿君改变主意了。”   “你也看见了,白鹿尘河对我是何态度;然而就连这车道,我西鹿也不得不让出给他,”白鹿弘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你想让我怎么做?”   “西鹿君只需告知天下,今夜纵火的是皇甫便好。”   相较之下赫连恒的气势要强得多,他虽未出一言狠话,压迫感却已经足够——是选皇甫还是选赫连,今晚白鹿弘必须做出选择。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既是终有一选,定然要选赢面大的。   片刻安宁过后,白鹿弘忽地面向他,展臂画满圆弧,两袖垂着到身前,垂头行礼道:“……但凭赫连君吩咐。”   赫连恒受下这个礼,轻轻颔首后重新将面巾拉回去:“既然如此,我便告辞;后会有期。”   男人推开门,一脚刚踏出门槛,身形便顿了顿。   赫连恒再回头,对满面愁容的白鹿弘道:“令爱国色天下,日后必有佳婿,实在无须为湖西百姓牺牲终身大事。”   “承赫连君吉言。” 第六十九章 夜袭(下)   早准备好了的火油洒在驿馆正院里,赫连一行人曾住过的屋舍现在正空着,半瓶火油都洒在了门板上。   庭院里的护卫再如何蠢笨,也不至于连这样大张旗鼓的行径都看不见;他们惊叫着“什么人”,快步跑向赫连恒。他们最终还是晚了一步,就看着黑衣男人从怀中掏出火折子,轻巧地吹燃,随意丢在了满布火油的木门上。   熊熊烈火瞬时烧起来,朝四周蔓延。   男人一身黑衣站在其中,跟其他人的慌乱比起来,他冷静极了。   有理智尚存者,立时大喊:“你们几个马上救火;你们几个跟我上!别让他跑了!”   几人应声抽刀,齐齐冲向黑衣男人。   即便如此以一敌众,黑衣人依旧不慌不忙;他赤手空拳,正面迎敌,脚步未有半分停顿,显然是没把这些杂兵放在眼里。   “啊啊——”   有人大吼着朝他挥刀。   男人右手轻微地一抖,一把比宗锦的黑金匕首还要窄小的袖剑滑了出来。   他余裕地闪身躲朝向他的刀刃,多一分便显得慌忙,差一分就躲不过;他偏偏不多不少刚刚好,看似运气般躲了过去。与之同时,男人的右手随意一划,顿时在来人腰间开出条壑口。   血飞溅出来,可男人已经掠过他身边,竟将血迹都躲了过去。   再是第二人,第三人……驿馆里这些人在他面前像纸糊的一样脆弱,莫说伤他,就连逼乱他的呼吸都做不到。一个个守卫负伤倒地,黑衣人头也不回,在愈渐夸张的火势中踏过驿馆的门槛。   天都城半片天都被几处大火映亮,将这个夜晚闹得不得安宁。   先前宗锦与那些守卫缠斗的位置,此时已经无人;男人皱着眉头,左右寻找着,又抬眼往远处看。   可哪儿也不见宗锦的身影。   ——地上不见血迹,可见在此处并没打得多激烈。   ——那宗锦如今人在哪里?按照他的性子,恐怕不会选择逃跑。   赫连恒在驿馆门前驻足思忖着,忽地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他转过身,就见一个娇小的黑影从转角窜出来,正疾行往他而来。随之一同前来的,还有股浓烈的血腥味。   赫连恒迎上去:   “……你的事都做完了?”   “你怎么样?”   宗锦几乎与他同时开口,二人的神情同样隐隐带着些急躁。   “我能有什么事……嗯?”宗锦话还没说完,赫连恒的手忽地伸向他,“你做什么?哎?”   男人带着凉意的手触碰上他的脸颊,拇指的指腹隔着面巾蹭上他的脸颊。这突如其来的触摸让宗锦怔住,一时间差点忘了他们刚在天都城放火,现下城中禁军肯定正在往此处赶。   他只觉得赫连恒触碰之处,酥酥麻麻的好痒。   男人的手再动了动,拇指往上触及他眼下的肉,再往他鬓角倏地蹭过:“哪里受伤了?”   “什……么?”宗锦怔怔说着,赶紧自己摸了摸眼下——这一摸,便是满手的血,他都不知是何时沾上的。   赫连恒眉间的皱纹光影分明,宗锦读不出那是何意。   若说是关心他,可那语气寡薄得像汤里忘了放盐;若说只是例行问一句,那为何又要替他擦去眼下的血?   他草草往后退了半步,赶紧用手背胡乱将血迹蹭掉:“不是我的血,是他们的!”   “他们人呢?”   “不知道,可能爬不起来了吧。”宗锦道,“我未伤及要害,毕竟也无理由非杀不可……你事若办完,此地不宜久留。”   “我知道,”赫连恒这才道,“跟我来。”   宗锦重重地点头,立即跟上男人的脚步。   仍是暗巷中七拐八拐,二人贴着檐下疾行,往城门折返。这一路还算顺利——人大多都跑去看着火的热闹了,途中他们压根都没见到几个人影——隔着老远宗锦便瞥见城门之下,有两个人影手持长枪镇守着。   这具身体很弱,唯独过人的也就是这双眼睛了。   他下意识地拽住赫连恒的手腕,猛地停下:“等等!有人!”   赫连恒不得不停下,回头看他:“怎么了?”   “城门下有人,”他急匆匆说道,“有人守着,怕是影子失误了?”   男人嗤笑一声,竟不挣开他的手,反而回握住他:“怕了?”   “怕?你若是想直接杀出来,老子定然奉陪,”宗锦嚣张道,“只不过是提醒你罢了!”   “影子不会失误,”赫连恒说出这句,忽地又迈出步子,直接拖着宗锦往前,“不必担心。”   “……真的有人!拄着长枪!”   “若是有,那必定是影子乔装的。”   “知道了!那你放开!老子自己会走!!”   二人争执了几句,但宗锦没能摆脱赫连恒的手,只能踉踉跄跄跟在男人身后,像被拐子硬抢走的良家妇女。待到他们再近些,宗锦才看清楚——那两个“守城士兵”身上还带血,站得却笔直,好似真是影子扒了人家的军服假扮的。   很快他便能确定了,赫连恒说得没错,那正是影子。   影子见到赫连恒也无过多的反应,甚至头也没点;赫连恒也同样,捉着他的手穿过供人紧急出行的侧门,脚步不停地继续往前,直到他们钻进道旁的丛林中。   宗锦喘着气:“……其他人呢?”   “再过一炷香时间,”赫连恒道,“在那之前他们会回来的。”   “你倒是对你手下的人很有信心。”   “这是自然。”   “……闷死了。”宗锦一把拽掉脸上的黑巾,“你亲自折回去,不止是放火那么简单吧?”   “好奇了?”   “不好奇,”宗锦没好气道,“我有什么好好奇的?要么你便是去杀了西鹿,要么你便是要收服西鹿;等过几日消息出来,我不就一清二楚了?”   “聪明。”男人说着,终于也拆下了他的面巾。   即便夜色很沉,林子里漆黑,宗锦仍能看出来赫连恒身上干干净净,半点血迹都没沾到。男人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这会子再看到这些他也不算惊讶;只是对比一下自己身上、脸上的血,总有种输了赫连恒半截的不爽。   他这么想着,索性拿着黑巾,在脸上用力地擦。   有些血迹已经干了,那粗糙的布料磨得他皮肉作痛,也无法彻底擦净。   赫连恒斜眼看他:“待回去河边,洗洗便是。”   “……我知道啊,就是黏在脸上不舒服得很。”   闻言,赫连恒伸出手,捏着袖口往他脸上靠:“我来。”   “……我自己来……算了,你爱来你来吧。”   这荒郊野外也没面镜子的,他自己确实不方便擦,倒不如让赫连恒伺候他了。宗锦乖巧地站着,垂着眼不想和赫连恒对上目光;男人的影子覆在他身上,粗糙的布料在他脸上轻柔小心地擦拭着。   片刻后,宗锦低声问:“我问你,你对谁都这般?”   “哪般?”   “这般爱管闲事。”   “好生说话。”   “这般爱照顾人?行了吧?”   男人的袖子擦过他眼尾,终于停下:“当然不是。”   “……那你还这么……”“只是觉得你生得漂亮,”赫连恒就像故意气他似的说,“不该沾着血。”   “呸,老子在泥浆血水里打滚都不知多少回,你这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赫连恒没理会他这句,只道:“宗锦。”   “嗯——?”   他等着赫连恒说下去,却好巧不巧的,城门口有人进来了。听脚步声应有七八人,乱糟糟地正往这边赶。宗锦立刻退避三舍,跟赫连恒隔得远远的。   来人正是赫连军那些精兵,一个个进了草丛也未找寻赫连恒的位置,很快便隐匿好了身形,再无半点声响。   赫连恒没了继续说话的兴致,两人站在树下,各自不作声。   ——可宗锦憋死了。   ——这王八蛋刚才想说什么?怎么不说了?他现在去问是不是显得好像他很好奇?   ——他到底说不说?   宗锦憋着口气,半晌都顺不好。   然而时间一点点流逝,赫连恒当真是像忘了方才的话一般,再没往他那处看。直到一炷香时间到,赫连恒才开口:“跟上。”   他们再往林子深处走,很快便找到了先前拴好的马。   赫连恒率先上马,然后就在马背上击掌。啪、啪啪、啪,一共四声。击掌声停下再过一息功夫,草丛里窸窸窣窣地动静全冒了出来。   好家伙,这也有暗号,可见赫连恒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做,称得上擅长。   马在原地踱步的声响此起彼伏,宗锦也上了马,牵着缰绳跟在赫连恒身后。男人也不点人数,只自顾自地驭马走上小道,很快便甩动缰绳跑了起来。   宗锦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翻来覆去都是赫连恒方才那声极为认真的“宗锦”。他猜得出赫连恒此番回去驿馆是做什么,却猜不出赫连恒那般叫他的名字是打算说什么。   他和赫连恒之间,有什么在绛雪楼里变了。   他只是隐约能感觉得到微妙的变化,但那究竟是什么,宗锦无从察知。   一行人像来时那样,沉默且迅速地返回先前汇合的河边;待他们抵达时,江意已经在那儿了。江意手下无一人损失,赫连恒带领的两队人回来了十个。在河边等候没过多久,北堂列也折返,五队人还剩四队。无论怎么看,赫连恒这一算计都实行得相当成功,只损失了八个人,却烧掉了天都城里两间驿馆,还不止氏族内要死多少人。   宗锦在心里掂量着得失,倏忽觉着摘星塔好似就在咫尺。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章明天补!!】 第七十章 男人就是要白给   水声哗啦啦地在静谧夜色中响着,折返天都城做了那么些事,他们再沿着河流往前骑行了一阵,不知不觉便过了子夜。远远已经能看见高耸着的两座斩崖,等他们经过斩崖中的峡谷,就算入了轲州境。   所有人都沉声赶路,北堂列与江意甚至没先与赫连恒汇报各自所遇的情况;直到地势越来越低,小河成了大片的湖泊,赫连恒才终于示意全军停下。   “今夜便在此处休息一晚,天亮了再上路。”   剩下那些兵士在江意的指挥下,很快便划分成几组,有的负责将灌木林砍出一块平地,有的则负责牵马喂马,还有的则已经开始生火,像是要烧些热水喝。   赫连恒率先褪去他身上的黑衣,其他人也跟着照做;换下来的粗麻夜行衣有人收集,一会儿好全数烧光,不留证据。   宗锦没忙着脱衣,先忙着找景昭和江意:“江意,我刀呢?还有景昭呢?”   江意正在削木棍,闻言便起身往自己的马儿旁走,从马鞍上将丛火解了下来:“给;景昭的话,就在你旁边。”   “嗯?”宗锦接下刀,扭着头往旁边看,就看见上身赤着的景昭,腰上还在淌血。   景昭似乎没听见他们的对话,哭丧着脸拿干净绢子擦着伤口。   他倏地像亲儿子被人砍了似的,一把抓住景昭的肩膀,低头往下看:“你受伤了?怎么回事?我看江意不是一点事儿都没有么?他是不是把你当肉盾了?”   江意:“……他们都没有进城,我独自进去的。”   “那景昭怎么可能受伤?总不是他自己吃饱了撑着拿刀划的吧?”宗锦怒冲冲地回头,狠瞪江意一眼。   “别,不是的!”景昭立刻解释道,“哥我这儿不是被别人伤的……”   “什么意思?”   景昭眼神躲闪,尴尬道:“上马的时候被树枝划的……”   “……”宗锦抿了抿嘴,“蠢东西。”   被莫名其妙吼了一通的江意这才道:“你还是管管好你自己,很臭,还不快点把衣服换下来。”   景昭:“对哦,哥你怎么身上这么多血……”   “不是我的。”宗锦只道,“算了,那我去河边洗洗。”   “哥我陪你去……”   “不必了,你顾好你自己先!”   趁着所有人都在各司其职地忙碌,宗锦独自顺着水流再往上游走了走,避开那边的嘈杂后,才在水岸边蹲下身。他捧起些水泼在自己脸上,将那些干涸的血印洗去;待他觉着差不多了,停下手来,波动的水面上便映出了他的脸。   上半夜还觉得今夜天光微弱,眼下过了子时,月儿竟又亮堂了。   宗锦扯出里衣的领口,草草擦掉脸上的水迹;目光却没有挪动半分,直勾勾盯着水中倒映,仿佛在于自己对视。   ——他现在竟已经不觉得这张脸陌生了。   再去回想自己在不萧山上被洛辰欢刺杀的那个夜晚,宗锦已然记不清楚细节,只记得洛辰欢似有对他道歉,只是就连那道歉的字句他都已忘得差不多了。回忆是会不断逝去之物,又是会不断生长之物;他作为“宗锦”的记忆在不知不觉中,好像快要盖过以前的事。   只是赫连恒——从前他不曾在意的、有关于赫连恒的事,倒是最近频频想起。就连秦关之战时他险些被赫连恒抓获时,二人说了什么话,他都莫名记得很详尽。   忽地,烦闷在他胸口里闹腾得厉害,他的手扑通砸进水里,水波将倒影揉散。   鼻尖的血腥味也一直没断过,确实有些难闻。   宗锦沉沉呼气,倏然站起身,朝不远处已经升起火的临时营地望了眼。似乎无人在意少了他,也无人发现他在这里;那他便可以自在些了。   若换成从前,尉迟岚与那些家臣议事时,都无所谓穿没穿衣裳,有时穿着里衣就出去了。夏日里则更夸张,久隆那地界夏日又长又热,他成天裸着上身,衣衫就挂在腰上,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如今,他却觉得该避讳些。   宗锦垂眸褪去那身被血浸透的黑衣,借着月光低头看,那血早渗了进去,将里衣染得黑一块白一块。   ——那还能怎么着呢?这荒郊野岭的,也没换洗衣服,只能凑合穿着了。   他如是想着,将黑衣随意卷了卷,往旁边一扔;突然,一抹暗红从黑衣中掉了出来,直接砸进了流水中。   “扑通——”   “啊,玉佩。”   这寒冬腊月的时候,宗锦是真不想下河。掉下去的是赫连恒“送”他的那块红玉,他还挺喜欢的,没事便喜欢攥在手里摸上头的纹路。此处河流并不急,大约玉佩也难被冲到什么很远处;宗锦在岸上犹豫了好些时候,最终还是有些舍不得,只得摸着岸边慢慢下了河。   他未料到的是,水里竟然比岸上还暖和两分。   宗锦捏着鼻子深吸一口气,伸手在水下摸索着,摸到不少光溜溜的石头,却没摸到玉佩。这三更半夜,水下更是黑得难以看清。宗锦无奈,换口气又继续往下找。   他一边找,一边往下游慢慢移动。   好半晌他才在两块卵石的夹缝中,摸到他的玉佩。好在他下来得快,若再耽搁些功夫,恐怕就真找不着了。他将红玉的绳套在自己手腕上,就准备上浮。   谁知耳边水流声里突然夹杂了句话:“东鹿那边办得顺利?”   宗锦想都不用想——是赫连恒。   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动作,慢慢慢慢地浮上去,在清澈的河流中露出一双眼。   赫连恒早换回了他那身华贵的衣衫,在河边负手而立;身旁还站着北堂列和江意,大抵是在询问先前的事办得如何。   果不其然,北堂列说:“东鹿的侍从是个狠人,最后也只剩下他。”   “留信了么。”   “留了,我假装不敌他,在树杈上留了半片衣料,”北堂列说,“只要东鹿君别太愚蠢,应当会去比对的,到时便会知道是皇甫家的人所为。”   “很好。”   赫连恒还是赫连恒,若说天下谁人的心最脏,那定然是赫连恒。   宗锦腹诽了句,就打算再潜水游回上游再上岸。   可他刚沉下水,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个念头——赫连恒是不是不会水来着?   是的,那时候在三河口,赫连恒就差点溺毙;若不是他水性极佳,赫连恒早都命丧黄泉了。想起那件事,宗锦不知怎的起了玩心,他朝岸边再游近几分,轻得不能再轻地浮上去。岸边交谈的三人一丝也没察觉到水中有人,还在继续说着。宗锦稍稍往上探出头,就看见赫连恒的鞋尖。   ——耐心,耐心,做这种事就是要沉得住性子。   宗锦屏息敛声,指节分明的手缓缓伸出岸沿。下一瞬,他快如闪电,一把抓住了赫连恒的脚踝,牟足了全身的力气往下拖。   “!”   “主上!”   “主上!!”   两声惊叫同时响起,接连而来的是哗啦的落水声。   这里的水不算深,约莫就一个宗锦那么高,对赫连恒而言,脚踩着河床也还能露出半个头来。正因如此,宗锦才敢这样玩闹,也不怕出什么意外。   男人沉进去,衣摆与袖子在水中飘摇起来,还有他墨色的长发。   宗锦同样在水里,闭着气也管不住脸上的笑意。   月光照进水中,将二人的身影勾勒出模糊的边界。   可很快他便意识到不太对劲——男人竟没有一丝突然落水的慌乱,反而在水下朝他游了过来。   他记得赫连恒不会水啊?   没等宗锦逃窜开,男人已经捉住了他的手腕。玉佩就系在上面,在水里轻若无物地随二人的动作而晃动。宗锦下意识便要挣扎,想挣脱对方的手;可赫连恒攥得极紧,好似指头要摁进他的肉里般,甚至攥得他疼。   ——八成是生气了。   ——七尺男儿,这点玩笑都开不起。   宗锦霎时觉得无趣,另只手抬起来指了指上头。   男人只是朝他靠近,像是看不见他的手,却又能看见他;接着,赫连恒便环住了他的腰,比过去那次都更强硬地将他倏地拉进自己的怀抱中。   ——不对劲儿,那种不对劲儿的感觉又来了。   水声在耳边轰隆隆作响,依稀还有其他人急切叫喊的声音;还有便是,他自己气势汹汹的心跳。   一切声响都在某个瞬间消失了。   男人捉着他的手,搂着他的腰,一下吻在他的唇上。   “唔……”   他好像发出了点声音,又好像没有。可这些都容不得宗锦去细想,他只知道自己的嘴像失守的城池,被男人率军攻入,不容抗争。   可这感觉又好熟悉。   他可以喝醉,可以不记得,可以蓄意忘掉;身体却将这些事记得很清楚,清楚到一旦提及,感受便如山洪海啸。   意识有片刻的朦胧,待到宗锦在清醒时,他已像不服输的野兽,在吻里与赫连恒争强斗胜。   窒息感逐渐加重,肺里的气已然快用光,就要撑不住了。   可就像冥冥中有人在宗锦耳旁说:谁先撤离,谁便输得难看。   谈及情事,他并不擅长;可争强斗狠,无人能胜过他。   宗锦倏然搂住男人的脖颈,像是生怕对方跑了般,愈发凶狠地吻回去。   直到他再扛不住窒息,张嘴吸进一口河水。   “哗啦——”   在河边干着急的,已经下水去救人的,瞬时都停住了动作。两颗脑袋浮出了水面,一个是赫连恒,一个是搂着赫连恒脖颈不放开的宗锦。   江意率先反应过来,倏地转过身道:“你们非礼勿视!”   但兵士们可没他这般讲礼义廉耻,一个个眼都看直了,齐口同声地发出感慨:“噢——!”   宗锦吐出一大口水,喘着粗气,看着近在咫尺的赫连恒。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他此刻的感受,也许可以用心猿意马来形容。   男人同样气喘不止,道:“好玩吗?”   这一句戏谑的质问让宗锦终于回神,他立刻狂暴挣扎,一下子从赫连恒怀里钻了出去;他再深吸口气,猛地往上游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说:我有罪,今天也补不上那章了,但!下一章开始要进入掉马前摇了!】 第七十一章 左丘与北堂   三日后,天都城纵火案的消息便传遍了呈延国大街小巷;一时间人人都将这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有许多人在议论揣测着纵火案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答案倒是挺明朗的——除了皇甫,还能是谁?   “三个驿馆,烧了俩,还死了几十个守城的……就皇甫、尉迟和司马所住的那间没事,你说能是谁?”   “我听人说,湖西那边都放话啦,势与皇甫不两立!”   “我看也是皇甫,尉迟家那个新家主,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可怜尉迟家也算名门,现在都落败成何样了?都跟司马联姻喽!我看久隆和商州,迟早也会归了司马。”   “那可不,司马家那个女人厉害着呢……”   像这样的闲话,只要上街,在哪儿都能听见。   一切都在赫连恒的算计之中,估摸着现在,除了皇甫淳之外,各家的家主都在飞鸽传书,说不准已经开始筹划合纵大计,要将皇甫除之而后快。   宗锦提着十几斤猪肉,在轲州的街上慢慢悠悠地往赫连府,边走边思索着。   若从长远来看,这当然是个好开始——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皇甫淳这样无视皇室,为非作歹,自然在平民眼里是个十成十的坏人。其实这事并经不起细想,更经不起查实;但真相如何不重要,名誉一旦受损,想再找回来难如登天。   “……哥这几天是怎么了,”旁边同样提了几十斤肉的景昭道,“总觉得哥心不在焉的。”   “嗯?你刚说的什么?”宗锦茫然问道。   “果然心不在焉的,”景昭说,“我说哥这几天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从天都城回来,你就一直不对劲儿……”远处已经能望见赫连府的大门,景昭抬起手,很是吃力地用手背将鬓角的发丝捋到旁边去,“以前不都是在那个小偏院里锻炼么,这几天你天不亮就出门;锻炼完了又主动去帮后厨买菜……”   “我想买菜不行吗?!”宗锦烦躁地瘪瘪嘴,斜眼瞪他。   但景昭没察觉到他那“再多嘴就杀了你”的目光,傻乎乎地继续说:“可也不止是买菜啊,什么外出的活计你都揽下了……弄得我也在外头跑了三天……”   “景昭,你个兔崽子有没有良知啊?”宗锦愤怒道,“你是陪我出来吗?你是为了和无香多说几句话,你以为我不知道呢?!”   藏不住心思的少年立刻红了脸,别扭地说:“……我没有,我就是陪哥出来的。”   二人说着已走到了赫连府的门前,但谁也没有进去的意思,就那么顺着围墙往侧门去了。像是怕宗锦再说出什么话来,景昭先下手为强,道:“我都觉着哥你才是,成日往外跑,好像躲着赫连君似的……”   那三个字一出来,宗锦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倏地炸了:“你少胡说八道!!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直接把扔回久隆去要饭?!”   “……你这么生气,难道我说中了么……”   “兔崽子找死是不是!”   景昭拔腿就跑,拎着十几斤肉还健步如飞。他踏进侧门,一溜烟朝着后厨跑;宗锦在后面追,咬牙切齿地叫他的名字。   赫连府里少有热闹,但宗锦来了之后,热闹便常来了。   合计有将近四十斤的猪肉摆在了后厨案板上,宗锦手也没洗,掐着景昭的脖子要杀人;景昭涨红了脸,咳嗽着一个劲儿地道歉:“我错了哥!我错了!我再不乱说了……”   无香正在后厨里,安排着人将买回来的猪肉过水腌料,再斜眼看角落里扭打成一团的两人:“你二人若无事,就再去帮忙买些米,别在厨房里碍事。”   景昭立刻道:“好,好,无香姐,买哪种?要多少斤?”   “要去你去吧,”宗锦松开他道,“我不去了,睡回笼觉去了。”   “哥你不是喜欢买菜么……”   “少说两句憋不死你!”宗锦一边说,一边往门外走。   他转头转得慢了些,踏出门槛才扭头,谁知这一下,倏地便跟人撞上了:“嘶……”   “……宗锦?”那人惊讶了下,随后便打趣儿起来,“这么热情,一见面就扑我怀里了?”   宗锦揉着鼻尖抬起头,就看见北堂列笑眯眯的脸。   “去你娘的,别找抽,”他拉着脸,满眼烦躁道,“还不让开?”   “行,我给你让路,”北堂列说着,侧身往里看,就见景昭和无香,“你们谁惹他了?”   景昭:“没啊,没有没有!”   无香挽着袖子正亲自洗肉,眼也没抬道:“你来后厨做什么。”   “哦,我刚好走到这儿了,顺便过来说声——上回那个牛肉,这回能不能再给我弄点?”   无香淡淡点头:“好。”   宗锦烦心得很,对他们的闲聊也无兴趣,自顾自地便走出了门。结果好巧不巧的,赫连恒就在门外不远处,正拿着书帛,和身旁一个宗锦眼生的人仿佛在议事。   ——咚咚。   他的心突然便乱了节拍。   水下那个绵长而狂放的吻,即刻重现在他脑子里。   赫连恒也瞧见了他,目光自然而然地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宗锦立时调头,又钻进厨房里:“去哪儿买米,买什么米,买多少米,快说。”   “还是东街菜市,老甘米坊,一百斤。”无香擦了擦手,从腰间取下荷包,直接交到了景昭手里,“银子在这儿。”   约莫是动作太快没得太多注意,无香青葱似的手若有若无地碰在景昭手背。少年瞬时间耳根子都红了,握着荷包别开脸:“嗯,马上就去……”   后厨开着两扇门,刚好能穿堂过;宗锦二话没说,拽住景昭的后衣领便往外走:“别磨蹭,走了!”   里头的事,站在外面也能看清楚个大概。   赫连恒站在后厨门不远处,就看着小倌匆忙离去的背影,许久都没挪动步子。   “……主上觉得如何?”身边的家臣道。   男人倏然回过神,轻声说:“再说清楚些。”   “……”家臣觉着自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可又不好顶撞君上,只好再重新说过,“就是我们先让人走水路绕到枞坂后方,最好能先将库房烧了,断其粮草;再……”   ——   其实莫说是景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宗锦在躲着赫连恒,且还躲得十分彻底——天不亮便出府晨练,天见黑才回府进自个儿的房间,绝不在府里瞎逛。就连他们那天从斩崖一路回到轲州,宗锦也没有如往常似的待在赫连恒身边,而是特意驭马去了队列中间,跟景昭一同走。   这回再出府,景昭也不出声了,像是怕真的惹恼了宗锦。   二人在熙来攘往的行人里没什么精气神地走着,宗锦却久久没能从刚才那种惊慌里走出来。他仍是觉得心口难受,说是慌又没那么慌,说是闷却算不上闷。他只是觉得胸中郁结着一口气,怎么也吐不出来,就连他自己也不知这情绪的真面目是什么。   ——总之不见赫连恒就对了。   他如是想着,突然又感觉自己将火气全撒在景昭身上,多少有些说不过去。他扭过头,安慰似的道:“我也没不让你说话,只是别乱说话……?”   宗锦话未说完,便见景昭翘着的嘴角。   少年傻子似的咧着嘴,耳根子的红还未消,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一副沉浸温柔乡出不来的死相。   “就知道惦记女人,”宗锦道,“连根簪子都送不出去,还敢惦记人。”   “……待,待从枞坂回来,”景昭急忙道,“我就送,我一定送!”   提起枞坂,宗锦忽地正经起来:“枞坂之战不是小事,你到时在战场上,可别还惦记着无香。”   “我知道,我知道的!我又不是头一回上战场了……我十四岁的时候可就跟着哥去了前线的……”   “哦?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事?冲锋轻骑?”   “后勤马夫……”   “那能是一回事么?”   景昭眨眨眼:“咱们肯定会赢,有赫连君,有北堂将军那样骁勇善战的人;还有哥你在……说起来,哥,我一直觉得挺怪的。”   “什么?”   “北堂,是不是个氏族来着?”景昭皱着眉,边想边说,“我总觉得北堂好像也是个氏族……”   “你这么说,好像……”宗锦跟着皱起眉,片刻后才道,“我想起来了,还真是。”   “!”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族,”他轻声说,“过去御泉是左丘氏的封地,后来左丘氏被赫连击败,氏族弃城而逃,族人颠沛流离,左丘氏就这么没了。”   “嗯嗯,然后呢?”   “北堂氏好像就是左丘一族的家臣,世世代代都侍奉左丘氏。虽说都是氏族,但有无分封,差别还是很大的。”   “……这样算的话,那北堂将军岂不是和赫连君有仇?”   “是吧。”   宗锦一边应声,一边回想起北堂列的脸,再道:“不过那都是百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氏族还是很服千代皇室的。既然皇室都没说什么,想必也是千代有心想让左丘氏灭族。……放心好了,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赫连恒既然敢用他,定然信得过他。” 第七十二章 我与尉迟二三事(上)   待到宗锦和景昭各自扛着五十斤大米,筋疲力尽地回到赫连府时,天色已沉了。   一到夜里宗锦便能放下心来——与枞坂的战事在即,赫连恒每晚都会和那些宗锦见过或没见过的家臣议事,仿佛正在筹备什么大动作。因而宗锦也不必担心会与他毫无防备地见面。   至于战事的安排……就枞坂这种巴掌大的地方,赫连恒要是打不下来才有问题。   小倌赤足盘腿坐在廊下,在裹挟凉意的夜风中,闲散地坐着。刚才吃过晚饭没多久,他手里却还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红豆汤,里头加了些白白的糯米小丸子,光闻着都觉得甜。这冬末春初的时节,喝上一碗红豆汤,可真是惬意得很。   景昭就坐在他旁边,倚着廊下的立柱,满脸惆怅地望着小院的夜景。   宗锦低头嘬上一口,喝出了些响声:“好甜……总觉着无香是不是糖放多了。”   “怎么可能,”景昭有气无力道,“无香姐的手艺怎么会出错。”   “你喝了吗你就在这儿说……”   “今晚没喝,但昨晚喝了。”   “…………”   刚吃完饭的宗锦也没什么精力去和景昭吵嘴,他再喝了两口,感受着甜腻在嘴里蔓延开,斜斜往景昭那边看了眼——少年心事无处可藏,眼下正望着外头的月亮,反复摩挲那根并不值钱的白玉簪子。   宗锦也懒得再点破他所想,自顾自地发呆愣神。许久后,待他红豆汤喝尽,景昭才道:“万一这簪子,她不喜欢呢?”   “喜不喜欢,得送了才知道。”宗锦道,“喏,给你个机会——帮我把碗送回后厨去,顺便把簪子送给你的无香姐。”   “现在又不是年节,哪有借口送……”   “情情爱爱麻烦死了。”宗锦不耐烦地将空碗往那边一推,自个儿转头便躺下了,用手支着脑袋,像个年逾花甲的老大爷似的道,“快去把碗送回后厨。”   景昭无奈,只好收起玉簪,端起碗嘟囔了一句“哥不端回来吃不就好了”,再下去穿了鞋往后厨走了。   景昭原本也不和宗锦住在一块儿——虽说宗锦这屋仍是划在下仆院里,但他却是独住一间;不仅是独住,后面还有近一丈宽的空地,种了些小花,勉强算得上庭院。   且这里,与中庭隔得不远。穿过中庭,便是赫连恒的住处。   宗锦一人在廊下躺了半晌,景昭没再回来,他便又换了几个姿势,或是躺着或是趴着的想事。然而他哪有那么多事想起,翻来覆去不是洛辰欢的背叛,就是赫连恒的种种。哪个都是他不愿意去琢磨的,哪个又都是他忘不掉的。   不觉间,宗锦竟就在风口里睡着了。   他短暂地做了个梦,梦见少时跟父亲去天都城朝见,他想上摘星塔,却侍从拦着死活不让上。再往后,有一少年,躲在树后笑出了声。   “阿——嚏!!”   宗锦被风吹得打了个喷嚏,将他自己从浅浅的梦里拽了出来。他都差点忘了还有这档子事,那个少年也好,少年说过的话也好,他早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吸吸鼻子,终于爬起来,转头进屋关上门,打算入睡。   两个时辰后——   他!失!眠!了!   宗锦等着铜铃大的眼睛,呆望着梁上。他翻来覆去想睡,却不知怎的越来越清醒,最后念及白天和景昭闲聊的那些话,竟然把睡意都赶跑了。北堂列真是那个北堂一族吗,那个北堂一族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跟着赫连恒?他越想越不确定,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名字,记错了事情。   想知道答案倒还简单——他只消去问,赫连恒就会答。   可宗锦不想见赫连恒,更莫提去问。   而他现下抓心挠肝的好像去确认答案。小倌在榻上又滚了两个来回,抓着头发告诉自己: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懂得克制。   就在这时,外头打更声传来,还有句隐隐约约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已经到戌时了。   夜深人静,正是偷鸡摸狗的好时候;虽说他不能去问赫连恒,但这等大事,多少也是会留有些地方志等书籍记录的吧?宗锦逐渐控制不住自己如脱缰野马的思绪——要不然去书房找找地方志,一看便知?   他倏地坐起来,思考片刻后开始穿鞋。   赫连恒的住处他熟,穿过中庭后进去,左手边是议事之处,右手边赫连恒的卧房,直走是一处天然温泉供赫连恒沐浴。而二楼,一间房藏书,一间房是茶室。   ——不得不说,赫连恒这厮还真是会享受。   过去在尉迟家,他身为家主,五进五出的本家府邸,他也只住个正院带暖阁罢了;而这赫连府,不但大,还专有二层楼供赫连恒一个人住。   趁着夜色正浓,宗锦披着件深色的外衫,鬼鬼祟祟躲过值夜的兵士,摸进了中庭。   远远的他便能看见,赫连恒卧房的灯火已熄,想必早已歇下。这正遂了宗锦的心意,他一边谨慎地观望四周,一边迈进了屋舍的长廊。不仅如此,他还特意将鞋脱了,赤足进去以免脚步声扰人。   小倌顺着长廊走到尽头的青雀阁,再蹑手蹑脚地上楼,很快便摸进了赫连恒的藏书房。   藏书房一片漆黑,宗锦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着墙走,生怕撞到什么东西而惊动楼下睡着的男人。很快他便摸着了书架,就扶着上面一摞摞的藏书往里,直到眼睛完全适应黑暗,他才依稀看清楚几案所在之处,连忙走了过去。   油灯燃起,火光晃晃悠悠,将他的身影映在墙上。   这一切还算顺利,宗锦举着油灯开始到处找寻地方志。赫连恒约莫是极爱看书,单单是他说话时装腔作势的口吻,宗锦都能察知;而这屋里的书实在是多,从列国战记,到神话通史,还有诸子学说……五花八门的正经书,什么都有。   他一本本翻着,左找右找都没寻到地方志;他又换了个书架,上头竟还有些话本子、野史类的杂书。   ——原来赫连恒,也有这般不正经的消遣。   宗锦想着,将手里中的《巳时巡游记》合上,放回原本的位置,又往下再抽出一本——   《我与尉迟二三事》   ——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个尉迟是他想的那个尉迟吗?   宗锦震惊地将油灯放在书架的空处,接着晃悠的烛光翻开那本书的某一页。   “尉迟岚拔剑刺去,眸中亦有不舍,只道:‘若为情束手束脚,那便不是我尉迟岚了。’;他定是在逞强,我甚是了解,却又无言以对,更道不出一言乞命。……”   宗锦看傻了眼,但这上头赫然写得就是“尉迟岚”三个字,一字不差。   他有些惊恐地往后看,这写书人矫情极了,字字句句都在写情爱。翻过三四页,宗锦忍无可忍地将书合上,忿忿插回去,只当自己没看到这乌遭的玩意儿,再重新抽出一本。   这回他连书名都没看,直接翻开来,里头赫然是一句“尉迟岚一声嘤咛,眸中情韵若三月桃花盼人采摘”。再往下,便是全是些不堪入目的艳话。   宗锦再合上书看封页,好家伙,这书叫《山情风爱》。   他脸都红了——不是因自己被写进书里而羞赧,而是气的——一下子没控制住火气,唰唰几下将书撕烂成几瓣。   赫连恒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有病?看这些书是想做什么?!   男人看这些,尉迟岚是不会少块肉;但男人看这些,对尉迟岚来说就是奇耻大辱!   震怒之下,宗锦再顾不上什么小声点,他甚至忘了自己是来书房寻地方志的,就这么将野史杂话全搜出来一本本看标题。   《淳酒一壶山岚醉》,翻开里边是他和皇甫淳正在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尉迟蜜话》,主角竟是他和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恶鬼》,这本还算正常,讲得是尉迟岚自小到大的事,不少都是杜撰……太多了,宗锦看到一本就往地下扔一本,很快脚边便就已堆了十几本。   “赫连恒,好你个赫连恒——”他不禁咬牙切齿地说了句,想要辱骂男人,却因为太过震惊反而词穷得骂不出一字半句。   他哪曾想过天下竟还有这么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文人,写这话本子来恶心他。   这说不好是赫连恒的阴谋。对,天下氏族想要得天下,民心和名誉是最要紧的;赫连恒说不准收集这些,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宣扬出来,好让尉迟岚丢尽颜面。   太脏了,赫连恒的心太脏了!   “畜生,呸,畜生都不如……”“深夜造访,有何贵干?”男人的声音突然出现,惊得宗锦手一抖,手里一本《战国艳事录》砸下去,刚刚好书脊砸在他脚背上。这书还厚重得很,霎时将宗锦砸得倒抽一口气,跛着脚原地跳了几下。   他都顾不得自己被赫连恒发现,也顾不得他这深夜闯入多么不妥;他只顾着发火,朝着赫连恒便是一句:“赫连,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你夜闯我藏书房,却要指责我么?”男人这才走进房门现身,淡淡然地打量了一下藏书房遍地的狼藉。   赫连恒穿着深紫的里衣,肩上披着白色的狐皮大氅,手里还端着盏油灯。见到地上那些书籍,他也没有半分惊慌,只慢慢走向宗锦,说:“来做什么了?”   “我,我……”宗锦气到话都说不顺溜,“赫连恒你怎么这么无耻啊,你还有没有一点廉耻之心??”   “我做什么了,让你这般恼怒?”   “你自己做了什么好事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宗锦倏地再抽出一本《今夜岚无眠》,狠狠晃了两下,晃得书页直响,“你总不会说你没看过吧,你不知道这些烂书为什么会在你府里?”   “我当然看过,”赫连恒寡着脸说,“你手里那本,我看过四遍,写得不错。”   【作者有话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 第七十三章 我与尉迟二三事(下)   男人的口吻稀松平常,仿佛他手里的仅是本再普通不过的诗集而已。   “……你还真有脸说……”宗锦的气焰都因此弱了些。他低头翻了翻手里的那本,一扫便能瞧见纸上的“尉迟”“赫连”“今生今世”之类的字眼。他深深吸气,怒极反笑,朝赫连恒道:“你看这些胡编乱造的东西,叫旁人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   赫连恒忽地再迈步,一步一顿地朝向宗锦。   赫连恒身上有股难以言喻的强势,即便他并未动怒,也不出一语威胁,单单是靠近,就能让宗锦觉得危险。   男人再说:“只要是人,便有七情六欲;只要是人,便有癖好喜恶……我只是看看杂说,有何不可?”   “你别强词夺理!……”   宗锦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浑身上下都不由自主地进入戒备中。可这藏书阁本也不宽敞,容不得他一直后退;“哐”的一声,小倌的后背便撞了另一个书架。他自己也叫这些声响惊到,匆匆侧目看身后,随即又转回来,看着眼前男人:“你这看的是杂说么,分明是些……”   “是些什么?”二人站得极近,烛火的光自下而上,映得赫连恒脸色骇人。   “一定要老子直说吗?”宗锦胸中憋闷着浊气,说,“全是些尉迟岚的……就全是些抹黑尉迟岚的书!”   “抹黑了么?不如你说说,哪一句是抹黑?”   “哪一句?哪一句都是!!”   赫连恒明明未对他动手,距离虽挨得极近,却并未碰触到他。宗锦却不知为何,丝毫没想到自己可以躲开些。他低声吼完这句,垂眼又见封面上那个“岚”字,只觉得刺眼得厉害。   他倏地翻开那本书,找着其中一句“尉迟岚身无寸缕,手拂过赫连之眉目”,亮在赫连恒面前道:“你自己看,这都是些什么恬不知耻的东西!”   “我看不明白,”男人却故意恶心他,“不如你念与我听?”   “你刚才说你看过四遍!”   “是,如今记不得了,眼睛也不好了,自然看不明白了。”   宗锦气得额上青筋突突跳,将书翻转回来就要念:“尉迟岚身、身、身无……老子念什么念?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厚颜无耻么!”   “我不知你在恼怒什么。”男人说。   “你不知道么?你看些这种东西……你就是在侮辱尉迟岚!”   “就算是,”赫连恒说,“那与你又有何干?你如今是赫连家的人,心中却还惦记着旧主么?……还是已经亡故的旧主。”   话说到最末,赫连恒的声音忽地压低了不少;但在宗锦耳朵里却清清楚楚,甚至扎着心口疼。   ——是啊,抹黑尉迟岚,跟他宗锦有什么关系?   紧接着,赫连恒的发问就像疾射而来的箭矢,一根接一根:   “你到底是什么人?”   “为何对尉迟岚的事如此上心?”   “你和尉迟岚,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又如何知道,尉迟岚是死在洛辰欢手下?”   连环问的最后,是赫连恒一句飘忽又朦胧的话:“你既已决意跟着我,也当让我知晓了吧?”   宗锦瞬时无话可说,就那么和男人面对面地站着。片刻沉默后,他仿佛再受不了现下的压抑,倏然推开赫连恒:“老子惦不惦记他跟你赫连恒又有什么关系!”   他怒视男人,脸色铁青道:“你若是觉得我有所隐瞒,那你杀了我啊。”   “你和尉迟岚的关系,自然与我无关……但半夜三更闯入我住处,”男人貌似也被这话所激怒,声音遽然冷下来,“该当何罪?”   “老子现在便走,行不行?”   “撕书又该怎么算?”   “什么怎么算?老子撕了就撕了,”宗锦逞强说着,还将手里那本《今夜岚无眠》拎到二人中间,当着赫连恒奋力一撕,“你能奈我何?”   只是撕成两半还不算,宗锦一下、两下、三下,不消片刻便将书撕碎,再用力一甩,碎纸倏忽飞舞成雪花,悠悠下落。   赫连恒眸色一沉,说:“那可是孤本。”   “…………”宗锦皱眉,“……这种东西,还孤本……”   “我甚是中意。”   “…………”   “毁了我的玉佩,如今又撕了我的爱书……宗锦,你是否过分了?”   一提及玉佩,宗锦便别扭起来——虽然那玉佩如今就在他腰间垂着,可到底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漂亮罕见的红玉佩环;且这东西还是赫连恒母亲的遗物,换成谁恐怕都不会轻易饶过宗锦。   他立时别扭道:“……这些杂书跟玉佩根本不是一码事。”   “在我心里就是。”赫连恒道,“三日之内,此事你若不给我个交代;我就会命人将景昭,悬挂在轲州城楼上三日示众。”   “这和景昭又有什么关系?!!”   宗锦咆哮地问,男人却已然转身,端着油灯不紧不慢地往门口走去:“因为你不怕死,不怕折磨,脾气硬性子野;但无妨,总有人会怕,总有你珍视的人会怕。”   “赫连恒你脏不脏啊?啊?就你这样还君子?”   “我从未说过我是君子,”男人侧目看他,“你且当我是小人便罢……记得将此处收拾好。”   “赫连恒……!!”   看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宗锦也不知自己是该追上去跟他掰扯清楚,还是该真的依言将满地狼藉收拾好。可他心里知晓,掰扯是掰扯不清的;赫连恒满口都是歪理,他辩也辩不过。   不就几本下三滥的书,能和景昭的命相提并论吗?!   但他却知晓,赫连恒那话是认真的。   小倌在原地伫立良久,气恼地一拳砸在身旁书架上。那书架一抖,最上层又几本厚重的典籍砸下来,哐当哐当地响。除了对赫连恒的恼怒,对自己现下斗不过赫连恒的无力之外,还有沉甸甸的郁闷在他胸中。他也不知自己当下的心情究竟因何而来,好像是因自己大志未酬身先死而悲戚,又好像是因自己再无立场再为尉迟岚正名而难过。   又或者,是因为赫连恒竟一直想着那样侮辱尉迟岚。   而他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将赫连恒看成唯一能和自己比肩的对手。   宗锦垂着眼眸,蹲身下去将被他摔下的书一本本捡起来,放回书架上。   ——   翌日宗锦便知道了,赫连恒的话并非说说而已。   府中诸人都被下达了命令,景昭这几日不得出府半步;是何原因无人知晓,只说这是主上的意思。看着不明所以却乖乖听话的景昭,宗锦恨赫连恒恨得牙痒痒,却又不好和景昭说这是他的错。   “哥,会不会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啊……”少年坐在宗锦房外的长廊下,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他那根宝贝簪子,“主上要是罚我,我还明白些……”   “这几天冷,不让你出去,怕你风寒。”宗锦铁着脸说。   “……在府里还不是冷。”   景昭说着,回头去看正坐在几案前搓手的宗锦,又说:“哥你怎么突然想起来练字了?”   几案上笔墨纸砚都摆着,宗锦才在纸上写了句“血债血偿”,就觉手冷难受得厉害。   “你闲你就去举石臼,别在这儿烦我,”宗锦凶巴巴地说,“赶紧出去。”   “……?”   “出去出去!!”   眼见宗锦真要发火了的模样,景昭才踉跄着爬起来,表情越发迷茫地往外走:“……哥今日心情不好么?那我晚点的时候再来叫哥去吃饭……”   “别废话了赶紧滚!”宗锦边说边起身,推搡着景昭出去,再狠狠关上门,还不忘将门闩插上。   ——赫连恒这招恐吓果真有用得很,他可以无所谓自己的死活,却无法看着景昭因自己而受折磨。   宗锦忿忿地走回几案前,从木柜里拿出他连夜粘好的《今夜岚无眠》。   光是粘好,赫连恒定然不会满意。   小倌脸色铁青地翻开书页,将书立在自己面前;他再提笔,蘸了蘸墨,半晌后认命了似的在宣纸上落笔:战国三十七年,尉迟不敌赫连,家主尉迟岚于飞霞坡被擒……   世人只知道尉迟岚骁勇善战,大胆狂妄;只有极少数尉迟家的人知道,尉迟岚自小写得一手好字。包括尉迟岚房间里那些裱好悬挂的字,多数都是出自尉迟岚之手。   削瘦的小倌正坐于几案前,用与他本人极为不符的豪爽字迹,正逐字逐句地将那书抄写下来。   他极力将字写得柔和小巧,不然看着便不像本书;但他的字本就狂傲,那些写情写色的话语,被他抄出了个气势蓬勃,像是战书。   这些下三滥的杂书,他一个字都不想看。   可他得抄,抄好一本再交还给赫连恒,便不得不看。   这书的作者也是胆子够肥,若是早几年被他看见,他肯定要把人抓回去说道说道——什么叫尉迟不敌赫连,什么叫他被赫连生擒?   可抄着抄着,宗锦竟把书中故事看了进去。   故事从尉迟岚被擒开始写,往后赫连竟未杀他,也未利用他去吞并尉迟家,反而好吃好喝地待他;时日久了后,尉迟岚竟也放下了防备,只问赫连恒既然不杀他,何时才放他回去。赫连恒却因此而勃然大怒,将尉迟岚囚禁府中……再往后便是些活色生香的艳事。   若将尉迟岚替换成其他名字,此人还真有些文采盎然,场面写得栩栩如生,故事还引人入胜。   可偏偏就是尉迟岚……被赫连恒这般那般,当成男娼般索取。   宗锦不得不逐字逐句地看,一个词都不能放过。   他越抄越觉得脸上发热,屈辱逐渐在心头化开,变成难以言说的羞赧。   他原是不必在意这些杜撰的东西,可——   宗锦确实早就和赫连恒发生过书中那些事了。   【作者有话说:赫连恒看尉迟岚抄尉迟岚被赫连恒○○】 第七十四章 今生长相见   “赫连眸中无光,声微,却字字恳切,道:‘家主之位我可不要,天下我亦可不要。’见他如是说,尉迟惊了心,转身似要远走。赫连擒住他腕,硬要把话说尽、说开,挑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我年少时便钟情于你,至今不曾变;磐石不移,我意不改。’。尉迟道:‘你有意,我无情,何必如此?’赫连再道:‘你的情,我亦不求。’‘你何所求?’‘但求朝朝暮暮长相见。’……”   “‘赫连,你何至于此……’赫连长叹,气息轻颤:‘是,我又何至于此’……”   书抄到第三日,总算抄到这最后一句。   宗锦提着笔,写下最后那个“此”字,竟半晌没有缓过神。连着两日抄书的疲惫似在这刹那消失了似的,毛笔悬在空中,他望着结末的话不知该做何表情。   ——赫连恒说得没错,这书,确实写得不错。   他原以为不过是本写得稍好些的艳书罢了,却没料到剧情峰回路转,跌宕起伏。故事中尉迟岚于赫连恒竟是少年相识,可尉迟岚伤过脑袋,早将赫连恒忘得一干二净;赫连恒受情所困,没能控制住自己,才对尉迟岚又是生擒,又是监禁。二人相处时日越久,赫连恒便越难自控,终于选在一日雨夜,与尉迟岚对坐窗棂,将话说穿。然而尉迟岚当真记忆全无,直到最后也没能对赫连恒动心。   书的结尾,便就只是这句重复的“何至于此”。   既没有说他二人是否心意相通,也没有写尉迟岚拂袖离去……甚至这问题的答案,都全在留白中。   他鲜少看这些杂书,对什么野史秘辛也毫无兴趣;若要算起来,原原本本地读完一篇故事,这恐怕是第一遭。要命的是,这故事的主角还是他,坐着与他性子不符的事。   宗锦该是烦躁,该是恼怒,该是觉着恶心。   ——可他没有。   小倌放下笔之前,眼泪忽地溢满了眼眶;没等他来得及擦,“啪嗒”一滴泪便落在宣纸上,晕开“长相见”的“见”字。   他立刻慌了神,手忙脚乱将笔架在砚台上,想再拿张宣纸将水迹印干;可砚台本就不是该拿来架笔的,毛笔霎时往旁滚落,打在桌面上,再继续滚,直接落到了宗锦腿间。   “啊……”   刚才的那点情难自已,倏地便收住了,宗锦急急忙忙拿宣纸也不是,低头去捡笔也不是。   正当他低着头,手伸下去要捡起毛笔时,房门忽地叫人推开了。   景昭端着甜酒蛋花小汤圆,站在门口:“隔着门就听见哥的声音了,无香姐刚做的!我特意端来的……”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收了声——几案上放着书和纸,宗锦垂着头,手还放在桌下,叫人看不见。听见景昭的话,宗锦便抬头,不仅颧骨微微发红,就连眼尾也隐隐透粉,眸中泛着水光,像是……   “!”   景昭福至心灵,即刻明白了宗锦在干什么。   “你怎么来……”“哥我错了!我不该直接闯进来!!”景昭动作飞快,极速将甜酒放在了地上,再用力关门,一气呵成,“你继续!那什么完了再喝不迟……”   “景昭!景昭!!”宗锦这才意识到对方将他误会成了什么样,“你给老子回来!!不是你想得那样!!!”   ——都怪这该死的话本子!!   宗锦喘着粗气忿忿想着,刚捡起笔的手失了控,只听得“咔嚓”一声,上好的毛笔在他手里断成了两节。   他将笔杆往桌上一拍,烦闷地“啊啊”吼叫,最后一头栽在几案空白处:“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就算这故事写得再怎么动人情肠,他也不至于为这种纯属虚构的东西而落泪吧?   他越想越胸闷,好像千根丝线缠在一起,怎么厘也厘不清。他换了半边脸,面向他刚抄写好的那些文稿,目光就落在“长相见”上;这样看过去,那处被泪沾湿的痕迹变得更明显了,在天光下反着光。   他可以不认,但痕迹就在那里,认不认都在那里。   故事未必见得有多新奇,内容还是那样……宗锦千想万想也想不通自己因何而流泪,脑子里那句“朝朝暮暮长相见”不知怎么的竟有了声音,像是赫连恒在他耳边念。   他平生最烦这些情啊爱啊,愁啊恨的。   更莫说这谈情说爱的人,是他和赫连恒。   可若将名字抹去,书里的他爱了他好多年,长情忠诚,可歌可泣。   ——啊……是这样啊。   宗锦忽然明白了,他是感伤那个杜撰的尉迟岚,能得一人真心相待;也只有在杜撰的话本里,他才能有忠心护主的部下,手足情深的弟弟,和另一人至死不渝的情分。   良久后宗锦才起身,将门口已经快凉的甜酒蛋花小汤圆端起来,三两下便喝了个干净。   誊抄好的书稿被他叠整齐,找了张牛皮纸包起来,再用他管下人借来的鞋钩子拿八绞的粗丝线钉起来。这些细致功夫他可不擅长,线订得歪歪扭扭,宽的宽窄的窄;牛皮纸也裁歪了些,右下角有半指宽没能包住。但他丝毫不在意,订好后再提笔,要在扉页上写标题。   “今……”   他才刚写一个字,便犹豫了。   什么《今夜岚无眠》,这等烂俗又愚蠢的标题,根本配不上此人的才情。宗锦想了想,再继续写:生长相见。   他又将作者名也誊抄上,再放下笔轻轻吹气,等着字迹快些晾干。   今日天气还不错,午后的风一吹,还有些春日将至的清新味道。   宗锦拿着他的手抄话本出了卧房,被天光照得眼睛直眯,就那么轻快地往中庭去了。中庭里今日居然有人,无香带着几个下仆正在树下忙活着。他凑过去打了声招呼:“无香,早啊。”   “勿要高声。”无香斜他一眼,“主上正在午睡,有什么事等过个时辰在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春日了,这些树得好生照顾才能长得好。”   “……还挺讲究。”宗锦随意应了句,就打算离去,才迈步又忽地想起什么似的,退回去冲无香道,“最近景昭有没有找你说什么?”   “说什么?”无香淡淡问道。   “比如送你什么东西之类的?”   “什么东西?”   “没有那便算了。”宗锦说着便要走——景昭的事,还是景昭自己说为妙。   他径直朝着赫连恒的住处走,无香急急喊了声“宗锦”,他头也不回,潇洒地晃了晃手里的书:“送个东西就出来,吵不醒他。”   无香便没再说什么了——宗锦在这赫连府里一向不守规矩,早已经是默认的事。况且主子都不在意,下人更无须在意。   小倌轻车熟路走进廊下,想着赫连恒既然在午睡,当是在卧房里;他只管将书放在议事堂里,待赫连恒醒来自会看到,都无须他二人见面交谈。   于是他便大大咧咧地推开议事堂的门。   ——穿堂风吹过,男人坐在几案前,右手抵着侧脸,呼吸平稳地正睡着。   风撩拨似的拂动垂在男人身后的长发,宗锦下意识地屏息敛声,都不知自己是怕搅扰了赫连恒午睡,还是不愿意毁了这画面。   宗锦蹑手蹑脚走进去,在几案一侧站定,小心翼翼将书放下。   那几案上还放着枞坂的地图,他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从边界线到城楼瞭望台,城中各处城门的位置、主事府,还有枞坂的领主乐正氏的本家、分家……详尽细致,一应俱全。   赫连恒原定是在回了轲州之后,便直接整顿军马入侵枞坂;但其间也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时至今日宗锦也未听到半句要出征的消息。   那本书抄下来,他对赫连恒的火早熄了;现下看见枞坂的地图,宗锦顿时来了兴趣,竟就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垂头看了许久。直到赫连恒忽地动了动,猝不及防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嗯?”   宗锦疑问出声,下一瞬便被男人拽得失衡,直直栽进赫连恒的怀里。   “你干什么?青天白日的你想做什么?!”宗锦连忙想爬起来,却被男人牢牢制住。   “你以为我想做什么?”赫连恒的声音透着刚起时独有的沙哑,很沉,甚至有些悦耳,“不是夜半来我藏书房,就是趁我午睡偷来此处……你果真是一天都不安生。”   他二人现下这动作,要多奇怪就有多奇怪:   赫连恒盘腿坐着,宗锦整个人伏在他腿上,眼前咫尺便是地面。偏偏他还挣脱不了,赫连恒那只手已然环住了他的腰,像横抱着一把琴似的抱着他。   “老子是来……”“来都来了,那便陪我歇息会儿,”赫连恒说,“别吵,书的事情便算了了。”   “哈——?”   闻言,宗锦忽地暴怒。   他霎时间力气都翻了倍,一下顶翻了几案;地图,典籍,还有他手抄的话本,全数散落地面。宗锦忿忿佝下腰,捡起话本往赫连恒怀里一甩:“你玩老子呢?老子都给你抄好了,你现在说陪你睡个午觉这事儿就揭过了??”   赫连恒眼底明晃晃地闪过讶异。   他拿起书,看着上头苍劲有力的“今生长相见”,再翻开来,看里头一排排潇洒又略略潦草的字迹。他还真不知道,小倌竟写得一手好字;只是这字放在抄书上,显得有些滑稽。   “你早说老子就……”“就如何?”赫连恒勾起嘴角,笑意甚浓,只不过在宗锦眼里这等同于嘲讽,“就不费这功夫,来陪我午睡了?”   “陪……陪你发你的青天白日梦吗?”宗锦骂完,一甩手便往外走,“老子不伺候你这种无耻败类,抱着你的话本子做你的梦去!”   他说完便走,头也不回。   赫连恒浅浅笑着,没有拦着他,也没有追出去;他翻着书,飞快地翻到了最后一页,更忍不住地嗤笑出声。   书里他说“朝朝暮暮长相见”,尉迟岚没有回答;书外他翻回外封,便能见到那句嚣张又飒爽的“今生长相见”。   男人忽地想,逝者已逝,是否此情此心,也可翻篇重来过? 第七十五章 说书人   “无香姐我来吧,我来,这个送到哪儿?”   “无香姐要打水吗,我去!要几桶?……”   “无香姐是要叫刘管事?我去叫!……”   无香洗过手,将围裙解下挂在一旁,眼看要离开后厨。刚还在帮忙捣糯米的景昭,立刻殷切地跟了上去:“无香姐……”“景昭,”无香脚步不停,头也不回,“你成日跟着我是要作甚?”   “我、我最近禁足……也不能出府,”景昭忸怩着说,“长日无事,就想帮着无香姐做点什么……”   “我现下要去看账,你回吧。”   “我陪你看!”   无香瞥他一眼:“回卧房看账。”   女儿家的卧房,男子自然是不可以进去的。景昭倏地红了耳朵:“那,那有别的事我再来给无香姐打下手……”   那边景昭追着无香往偏院里边说边走,这边赫连恒与江意闲庭信步似的刚从训练场回来。   江意面无表情,声音压得很低:“灰背隼死了。”   “可惜了你多年照顾,”赫连恒说,“怎么死的?”   “……叫人一箭射死的。”   赫连恒侧目看了他一眼:“……谁?”   “不知道。”   从江意的口吻里不难听出他的心疼——他那手训鸟的本事和寻常玩鹰人不同,灰背隼也好,另一只白头鹰也好,都是从破壳起他便细心照顾着养大的,才能有那心意相通的本事。江意垂着眼,收敛着情绪,尽可能平静道:“它白日里都躲着休息,晚间才出去放放风;晚上想射杀它绝无可能……恐怕对方是知道它平日里停在哪儿。”   “接着说。”   “轲州有人在偷偷与外人互通有无,”江意说,“怕来往信鸽被灰背隼截下……我这么觉得。”   赫连恒咀嚼着话里的深意,良久没有回应。   二人就这么走了好一阵,刚刚好看见宗锦睡眼惺忪地从下仆的院子里走出来,朝着赫连府大门走。江意一看出宗锦所去的方向,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宗锦每次出门,主上就喜欢让他紧随其后,名为监视,实为保护。   他连忙说:“若杀灰背隼的人,和枞坂有关系,那主上的谋略,可能已经泄露了。”   赫连恒快速道:“灰背隼死了,你该难受还是难受,莫要撑着……莫要打草惊蛇。出征枞坂之前,你晚上需得将府里守好;若不是府中人,那勾连也便勾连了。”   “若是府中人,那主上定要小心。”   “我知道。”赫连恒语罢,一拂袖往中庭调转脚步,“忙去吧。”   “诶?那宗锦……”   “宗锦怎么了?”赫连恒淡淡道,“他想出去逛便让他去吧,天黑自然会回来的。”   “是……”   江意所谓的小心,并非是担忧有人会暗杀赫连恒;男人不仅自身武艺不凡,身边时时刻刻跟着的两个影子更是万中无一的好手,想要暗杀他,难如登天。江意所担心的,是计划泄露,让枞坂能提前做好准备。   然而赫连恒却不这么想——是有人想杀他。   从三河口遇刺一事开始,他便隐隐有了些预感。   就靠着三河口那几个人,想要了赫连恒的命,实属异想天开。可联系上今日江意所说,事情的轮廓便朦胧浮现了。   他前往久隆时,影子不在。   这事只有北堂列、江意、袁仁知道。随行的兵士中有些人甚至不知道影子们的存在,自然能够排除嫌疑。前往久隆的路上并没有遇到任何危险,在他们陆路转水路,在三河口会面上反而来了弓箭手试探,现在想来,那倒是像试试水,试试影子不在时,是否能杀了他赫连恒。   这样一想,赫连恒反而更觉得没头绪了。   若是氏族们为了争天下,暗暗筹划要杀他,他倒理解;可若是为了私仇而有人要杀他……赫连恒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曾与谁有如此大的仇怨。   ——   宗锦一睁眼,就有种别在赫连府里呆着的冲动。   他从不是瞻前顾后的人,于是草草洗了把脸,将丛火别在腰间便出了赫连府。可他并无目的地,也没什么想吃的想做的,就只是在街上浑浑噩噩半睡不醒地散步。   ——就是不想见到赫连恒。   ——在看过那个话本后,便更不想了。   他和赫连恒,终归不是话本子里的那两个人。赫连恒有记挂着的亡妻,后还有念念不忘的心上人,根本没什么年少情深至今未忘。他就更不同了,即便他在秦关之战时被赫连恒生擒,他也定然会逃走。   只是那故事写得太好,他抄书时看得太细,以至于字字句句像刻在了脑子里,时不时便想起来,根本不受他自己控制。   宗锦心烦,烦得自己都快难以招架。   “哒!”   街边忽地一声,把宗锦从思绪里震了出来。   他跟着那声音顿住脚步,皱着眉茫然往旁边看——有间茶馆。   里头坐着不少闲嗑瓜子喝茶的客人,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手持一把纸扇、穿着长衫的说书先生。比起茶馆听说书,宗锦更喜欢在酒楼里听女人唱曲儿。他是被那说书先生的惊堂木给吓了一跳,意识到这点后宗锦便又迈开步子要顺着街道继续闲逛。   就在这时,里头幽幽传来一句“这左丘家,也不是那般软弱好欺的”。   左丘?   他差点忘了,他趁夜潜入赫连恒的藏书房,折腾出这么一大堆的事,便就是想弄个清楚左丘与北堂。   宗锦霎时来了神,不由自主地踏过茶馆门槛。   小厮领着他往角落里的位置坐下,他看着说书人,目不转睛地从腰间摸出颗碎银子,扔在桌上:“茶即可,多的赏你了。”   “哎谢谢老爷!”   “左丘家往上数三代,可也是出过一代名将左丘罗的!当年左丘将军,率军五万对抗芜渠,鏖战三天三夜,将芜渠人打得屁滚尿流,这不才换来边境几十年安宁?”   说书人声情并茂,堂下客人听得聚精会神。   很快茶水便上了宗锦的桌,他一边听一边给自己倒杯茶,暂时将赫连恒抛之脑后。   但他没想到,左丘将军大败芜渠只是个小插曲,这说书人好巧不巧,正要说的是赫连灭左丘之事。   “话说这左丘夏,可没有他爷爷左丘罗半点的气魄;高赋税、强征地,惹得御泉平民苦不堪言,不少流民都往咱们赫连的地界逃荒,在函州落户,还有些如今就住在轲州哩!”   ——这些都是鬼话,不可信的。   当年明明是赫连家想西征,才吃掉了御泉,灭了左丘氏。御泉再往西是大族中行管辖的商州,往南是皇甫淳所管辖的晏州,若不是赫连当时打不过,恐怕西征能一路征到久隆。然而历史是由胜者书写,赫连家的地界自然只觉得赫连是明君,他者为恶。宗锦深知这个道理,也没想着反驳,只默默听着。   “那时候的御泉,苦不堪言;北堂一族世世代代侍奉左丘,却也在左丘夏的暴政下,动了翻盘的心思。”   “只是这北堂,既无封地,也无爵位,又如何能与左丘抗争?”   说书人说的是几十年前的事,可在宗锦耳朵里就与现在无疑——他可是成日看着赫连恒与北堂列,却怎么也看不出一点世仇的味道。   堂下也有人剥着花生嚷嚷道:“现在还有北堂列将军坐镇我们轲州呢。”   “此北堂正是彼北堂!”说书先生再拍惊堂木,“正是北堂列将军的爷爷,不忍见御泉百姓受苦受难,便下了决心——要将暴戾的旧主拉下来,还御泉人一方安乐!”   这话便说到了宗锦不知的部分了。   他也听得起劲儿,附和着道:“接着说接着说!”   “话说这北堂,也非有勇无谋之人,下了这决心,便连夜出境……你们猜怎么着?他只身飞马到了轲州,拜见赫连君。”   “北堂不晓得自己当诸侯伐,还来找咱们赫连君……”有人笑着道。   “北堂可机灵着呢!”说书先生道,“他深知凭借北堂一族,断不可能胜过左丘;他便漏夜赶到轲州,想与赫连君商议——”   宗锦耳朵都听直了,不知不觉便被这说书先生吊住了胃口。   “哒!”   惊堂木又在木桌上拍响,说书先生的眼珠滴溜溜一转,扫过堂下诸位客人的脸:“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别啊,接着说啊……”   “就是就是……”   “想听,明日再来!”说书先生拿起他的小布包挂上肩头,将纸扇与惊堂木收了进去,摆摆手朝着茶馆后院儿走了。   宗锦倏地站起来,嘴角耷拉着像在发火——他最讨厌就是这等说话说一半的人!   他立时想追过去,逮住说书人将后面的事直接问个明白;谁知就在这时,外头“嘣——”地一声巨响,茶馆的地面都颤了颤,细细的灰从房梁上落下来。   “怎么回事啊……”   “外头怎么了?”   “不会是皇甫家打来了吧?”   “别胡说八道!”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好事着跑到茶馆门口道:“双喜街炸啦——死人啦——”   宗锦愣了愣,炸了?   有人私做火药?   他连忙提起茶壶,仰头往嘴里灌了一大口,便急匆匆跑去门外,逮着那个传消息地问:“双喜街怎么走?”   “就那前面,就那前面……你瞧,还冒烟呢!”   【作者有话说:别着急,走走剧情……   虽说咱们主要是为了白给,但天下还是要打打的,对吧-w-】 第七十六章 炸药人   滚滚浓烟将半片天都遮住了,许多人围在事发地看热闹。   混乱中,宗锦就见一男子,额上鲜血汩汩不断地涌,身上四处焦黑,神志不清地叫人七手八脚地抬过他眼前。还有人在议论这倒霉家伙是被横梁砸中了头,罪魁祸首反倒没什么大碍。赫连家的守城军士也来了,一个个拿着长刀将平民们吓唬开,直直往被炸烂了半面墙的屋舍里走。   宗锦仗着他的小个子,埋头挤进人堆里。   “……你们别抓我啊,我无心的,我真是无心的……”一水的军服里,一个穿暗红粗麻衣的中年男人尤为显眼。他同样是脸上身上焦黑一片,头发也乱糟糟地像鸡窝,还被军士扣住了双臂。   “私制火药可是重罪!”领头的军士道,“带走!”   “哎哎,别啊,别啊,鄙人这可是大事!决计不是什么私制火药!!哎……”   挤过了那些凑热闹的平民,军士们又将宗锦的视线给挡了个结实。他不得不踮起脚、扬起脸地往里看,依稀能看到屋舍内狼藉焦黑的模样。但奇怪的,屋舍内并非全数都被炸了——左边半面墙都给炸塌下了,右边却非但没那么严重,甚至有些地方还保留着墙壁原本的颜色。   这可太怪了。   炸药宗锦不是没见过,十包炸药往城门下一埋再一点,直接将城门炸出个窟窿来。他过去就不爱用这玩意儿——威力过瘾,可敌我不分,容易伤到自己人。他还从未见过炸药像眼前这般,只炸一边的。   他疑惑地皱紧了眉头,那边军士已经将枷锁戴上了那男人的脖子,就要将人扣回大狱。   宗锦忽地扬手:“慢着,慢着,你们几个!先别把人带走!”   他声音不大,气势很大,霎时间喊得军士和平民统统看向他。   然而宗锦从不畏惧他人的目光,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走出人群,走到了军士面前。领头者并未被他的气势吓住,不怎么高兴地问:“哪来的野小子,知不知道妨碍我们执行律法,当同罪论处!”   “什么野小子,你嘴巴放干净点!”宗锦斜眼瞥他,“老子……哦,不是,我,我是赫连府的人,有话要问他。”   “主公府……?”   宗锦却懒得再答,旁若无人地就凑到了那中年男人面前,道:“你叫什么?”   “鄙、鄙人,鄙人原俊江……”   “我问你哈,”宗锦扬扬下巴,示意他看那边被炸黑的房子,“这火药是你做的么,为什么右边没被炸,你也没事?”   “鄙人……”   “小子,你太目中无人了!”军士领头人却没让他们继续聊下去,倏地拔了刀,作势架在宗锦脖颈处,“别说是只是个主公府的仆从,就是北堂将军在此,也得让我们先把人扣回去,轲州可不是什么穷乡僻壤,私制火药必须严惩!带走!”   “老子话还没说完!”谁知宗锦比他更凶,倏地拔出丛火,“让老子问完话能死吗?”   “你……”“你什么你!北堂列都不敢这么对老子说话!”宗锦道,“跟边儿呆着去,老子问完你再带走!”   旁人都叫这突然出现的削瘦少年给吓住了,一时间谁都没动;唯有那个领头人气势不减,大有要直接动手的势头。   就在这时,站在靠后些的某个军士忽然凑过来:“韦统领……”“说什么!要说就大声说!”“是!”那军士吼道,“听说君上收了个男宠,惯用左手的!”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怔住了。   宗锦脸色气得一阵青一阵白:“你他娘的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男宠又怎么了!”领头人硬气道,“就是君上的夫人!也不能知法犯法!妨碍公务!”   议论声纷纷而来——赫连恒养了个男娼的事情已非一两日,前有娼街共听琵琶一事,街头巷尾早已传遍。现在再听见这话,宗锦那削瘦的身材与漂亮的脸,顷刻间便叫所有人认定,这便是传说中勾了君上魂魄的小倌。   “老子跟赫连恒没半点关系!”宗锦嚷嚷道,“今日老子就是要跟这人把话说完,不服就动手啊——”   他语罢,又看向可怜兮兮被铐着的中年男人,说:“你先别管其他的,你只告诉我,你如何做到的,如何让火药只炸一边?”   “鄙人,鄙人就是,想捣鼓捣鼓,绝没有私制火药啊!”原俊江言辞切切,像是真被这突发的情况吓坏了似的,也没回答宗锦的问题,“伤了人鄙人一定赔偿,但就是……”   “我问你话呢?没问你别的,你只管告诉我!”   “这、这……”   场面混乱得要命,看热闹的,茫然的,蓄势待发要跟宗锦动手的,将双喜街直接堵得水泄不通。   那领头人被宗锦这般无视,也气上心头来,提刀便要直接动手。   就在这瞬间,忽地有人高喊道:“看那边!有人来啦——”   众人的脑袋就像迎风的麦田,齐刷刷地转了向。   只见那边四骑的马车走过来,马鞍上挂着的一排排风铃叮当响着。那黑色的车帘上绣着金线的四棱纹,一看便知……是赫连恒的马车。   虽说地方诸侯与皇室差距不小,不至于君上过道百姓跪拜;但看热闹的平民还是倏然让开了一条道,立在道旁头也不敢抬,生怕惊扰了君上的车架。   就连过来抓人的军士们都立刻挺直了腰,面朝着马车的方向低下头。   那领头人的刀便这么尴尬地在空中顿了顿,立时撤回手:“君上……”   只有宗锦,面不改色——刚才有多臭,现在更臭——地转身,看着马车在心里腹诽:赫连恒怎么跟个鬼似的,阴魂不散。   马车就在两间被炸开的屋舍门口停下,有人拉开车帘放下脚踏,男人穿身玄色素服,从车上下来。   赫连恒常常着黑,但身上总会有些鲜艳颜色点缀;今日却不同,他那素服上就连四棱纹都是黑线绣的,内里也是同样的黑衣,唯有腰带是白色。   男人看了宗锦一眼,又看向领头那人:“我记得你姓韦。”   “回禀主上,下臣韦四唯。”   “韦四唯,何事在此?”   “回禀主上……”那人提着刀,拱手作揖,“有人私制火药,炸伤了人,我等依律法抓捕;这人突然出现,阻拦我等将人带走。”   赫连恒又看向被铐着的原俊江:“你私制火药?”   原俊江哆嗦着,两手被铐在木板子里,仍然握拳作揖:“鄙人没有,鄙人真没有……”   “还敢说你没有,这火药是在你屋里炸的,人也是你炸伤的!”   “鄙人冤枉啊……”   宗锦故意别过脸,看都不想看赫连恒一眼;但赫连恒乐意见他,嘴角微微勾着似笑非笑道:“那你又在这里阻拦什么?是不是冤枉的,韦四唯自然会调查清楚,不会冤枉了好人。”   若是可以,宗锦一句话都不想与这无耻之徒多说。   但他不行:“……我也没有阻拦,只是想问几句话而已。”   “话问完了么?”   “没,被这人搅和了。”宗锦道。   大庭广众,赫连恒竟然也没有半点避嫌之意,口吻虽然和平日里相差无几,话语却隐隐透着股偏爱:“他只是做好自己分内的事罢了,你要问什么,现在问便是。”   “哦……”   宗锦应声,再朝原俊江道:“你快些说,为何你这火药,没将整间屋子都炸了?”   “鄙人,鄙人……”   “别跟我在这儿鄙人了,让你说你就赶紧说,捡要紧地说!”   “是是是……”原俊江佝着腰道,“鄙人也不是私制火药,只是无意中发现这火药啊,那么多,却只能炸那么点很奇怪,就想着能不能,给它弄小一点……”   原俊江比划起来:“这么大一包的火药,要炸开一座城门,得要二十包哩!而且都炸别的地方去了!鄙人就想着能不能炸得再准点……”   “那你成功了吗?”   原俊江先比划了个桃子大小:“鄙人把那一包压到这么大了,可鄙人还觉着能压……这不没弄好么……就炸了……”   宗锦听着听着,眼睛都亮了:“那你觉得能能压到多少?”   “鄙人觉着,能压到指头大!”原俊江道,“肯定能,就是还得试试方法!”   韦四唯在旁边听不下去了:“这还不是私制火药?那我问你,你用来试的火药是哪里来的?!”   ——倘若能压到指头大……一根箭就是一包火药。   宗锦倏地转向赫连恒,都顾不得其他了,只道:“赫连,这人给我,有大用!”   “不可,”赫连恒道,“韦四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赫连恒!!”   “你话也问完了,”赫连恒说,“莫在街上继续点眼了。”   “这人你不能杀!真的有大用处!!”宗锦激动地说着,下意识就要去拽赫连恒的手臂。   可男人快他一步,先拽住了他的手,将人直接推着上了车:“有话回去再说。”   宗锦一步顿三顿地不肯上去,却一点没想着和赫连恒动手。眼见他就要被塞进车里,赫连恒忽地从他腰间拽下了那块红玉佩。   “干什么,那是我的……”   “你先进去,有什么事回府再谈。”   “赫连恒……”“莫要我用景昭来压你。”   “……”   宗锦咬牙切齿地“哼”了声,终于消停地进了车厢内。   赫连恒拿着红玉佩,在韦四唯面前驻足,低声道:“知会所有城内的将士,见此玉如见我,只要不是大事,依他便是。”   “……是。”   “剩下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莫要动刑。”   韦四唯再点点头:“下臣明白。”   男人没再说更多,转身上了车;很快马车便顺着双喜街继续往前走了,留下看热闹的平民还在热切讨论着“君主的新宠”。   韦四唯看着马车远去的背影,心里一阵苦闷,还有些愤恨——   赫连君如今也是被美色迷昏了头,真是让人寒心!   【作者有话说:更晚了,给大家磕个头】 第七十七章 他非良人   四骑的马车就是很稳,驶过石板路,只听见车轱辘响,颠簸却很轻。   可宗锦无心去感受赫连恒的座驾,他满脑子都是原俊江,甚至上了车还不忘掀开窗帘往外看情况。然而原俊江已经被扣押着往反方向走了,很快便被其他人的身影挡住。他急得甚至想再下去将人拽住,可想到景昭又不得不强等着。   赫连恒是算准了他在意景昭的命。   上回的事景昭稀里糊涂地过了三天,都不知道自己是油锅上的蚂蚁,随时会叫赫连恒给宰了。虽然景昭最后安然无恙,但宗锦毫不怀疑赫连恒的话——赫连恒此人,说一不二,确实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咬牙咬得下颌都酸了,才见赫连恒上车。   未等他开口说什么,男人先将玉佩扔在了他身上:“以后遇上麻烦事,便将玉佩给他们看。”   宗锦一怔:“哈……?”   车内还算宽敞,他坐在左边,赫连恒便在正座坐下,给他答疑解惑:“我已号令下去,见玉如见我。”   “我没说要你这么做……”“也非我要为你这么做,”赫连恒道,“只是在外面不比在府里,你的一言一行,会影响到赫连君上下齐心。”   “哈,赫连恒,你别乱往我身上扣责任。”宗锦不由地看向男人,“还有你别老拿景昭威胁老子!”   可他才瞥见男人轮廓分明的侧脸,脑子便发懵,接着那话本子里的情节就如高山瀑布地砸下来。他连忙低下头,和平日里那副嚣张的模样相距甚远。像是怕赫连恒嘴里说出什么他听不得的话,没等对方回应,宗锦便再说:“那个姓原的不能杀……”   “违反了律法,自然是要受罚的。”   “杀了他,损失最大的是你!”宗锦道,“说不准他能起到大作用……”“你为何垂着头?”   他的话未说完,赫连恒却莫名其妙地问出这么句话来。   “……我脖子痛!”   “是么。”   “不然呢?怎么着,在你赫连恒面前低头不许了?”宗锦低声回答道。   “倒也不是,”赫连恒说,“只是见你垂着头,总觉你羞赧。”   “……!”   这话杀伤力极强,瞬间便让宗锦扬起脸。   他无意去看男人的脸,可这一抬头,他便不得不看……不止是看。   ——赫连恒的眼眸深邃,像无尽绵延的深海。   ——他只是看过去,便坠进了深海里。   “但求朝朝暮暮长相见。”   那话本子里的台词也阴魂不散,一个二个就是让宗锦不得安生。   他心虚,连火都发不出来,便只好佯装无事地侧过头,撩起窗帘假装看风景:“……说真的,那个原俊江,不能杀。”   “好,不杀。”   “还有景昭,你别老拿景昭威胁我。”   “好,不提景昭。”   接连两句赫连恒都应下,突如其来的优待让他倏地心颤。   他眨了眨眼,恨不得将脑袋都伸出窗外去避开赫连恒,又再捡了句无关紧要的话说:“你这是去哪儿。”   “御水陵园。”   “……祭祖?”   “嗯。”   “那前边找个地方放我下去,”宗锦说,“我回府里了。”   “你便陪我一并去。”   “……我陪你去做什么,你祭你赫连家的先人,我去作甚?给他们添堵?”   “侍从自然是要陪着主子的。”   “……你说是就是,”宗锦无力道,“随便你了。”   赫连恒像是也再没什么想说的,马车里倏然安静下来,只听得车轱辘碾过石板地的杂声。宗锦并非不喜和赫连恒说话,想起那日在洞窟里避风,其实赫连恒说话简练,见识也高,说起事来反而是宗锦最喜欢的那种聪明人,三言两语便能领会他所想。   可他与赫连恒,不该闹出来的事太多了。   无论是初入赫连府的酒后荒唐,还是深宵洞窟中的依偎,又或者绛雪楼里的事……宗锦原是能将一切都归于“意外”。他从不是腼腆之人,更不会觉着肌肤相亲有什么大不了。可相处得越多,他越发开始在意这些原本无足轻重的小事。   在意到他如今再看赫连恒的脸,都觉着看到了自己那些时候的丑态。   沉默良久后,赫连恒忽地发问:“今日出门去了哪里?”   “没去哪里,”宗锦一只手倚在窗框上,随意支着下巴道,“闲逛,听了会儿说书,还……”   宗锦这才想起来,那个说话说一半的说书先生,和吊着他胃口的“左丘传”。   他猛地扭过头:“……北堂列是不是以前左丘氏的家臣之后?”   这话来得直白,赫连恒脸上都显露出少有的惊讶。但他很快便点了点头,道:“正是。”   “那你怎么还敢把北堂列带在身边?”   “为何不敢?”   “你们赫连灭左丘,北堂从大族变成平民,岂能不恨?”   赫连恒竟笑了笑:“这是从说书那儿听来的?”   “不是,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么?”宗锦回忆着说书人的话,犹犹豫豫道,“说书先生倒是说了点别的,说什么……左丘暴政,北堂不忍,连夜前往轲州,找赫连……”   “北堂一族是自己投奔我赫连的。”赫连恒接话道,“左丘倒也算不上暴政,只不过待北堂不好。”   宗锦一下子来了兴趣:“说说?”   他那张脸,配上如今兴致勃勃的神情,一并映在男人的眼眸里。   狱严狱严   “当时还有一脉人,洛姓,”赫连恒解释道,“也许洛辰欢便是那洛氏后人。”   “……提他作甚。”   “随口一说罢了。洛氏讨了左丘氏的欢喜,备受器重,眼见势强,就要超过北堂;北堂氏自然不服,起了反心,便来寻我爷爷。”   “然后呢?”   “北堂并非想投奔赫连,而是想要赫连借他些兵马;他们想反了左丘自立为君,答应事成之后割让御泉十城给赫连。”   男人鲜少有如此多话的时候,他声音很沉,话语却字字清晰。比起那说书先生的抑扬顿挫,赫连恒的故事更吸引宗锦。   小倌歪着脑袋认真听,听见他停顿还催促:“接着说啊,接着说接着说。”   “但洛氏早有铲除北堂之心,正好趁着北堂家主离开御泉时,煽动左丘下令,灭了北堂氏满门一百二十七口。”   “……啧,这么跌宕起伏啊?”   “往后的事你当也猜得到。”   “别啊,接着说,后来呢?”   赫连恒竟真顺着他的意思,往下道:“等到北堂家主率军回去时,北堂氏只剩下分家的三口人;借了我赫连的势力,北堂与左丘大打出手。战局如何我也不曾听说,只知道洛氏落荒而逃,左丘被北堂灭族,北堂家主也死在战场上……自然,御泉便归了我赫连所有。”   “你这是捡漏啊……”宗锦忍不住感叹道。   “倒也不是,”赫连恒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淡淡解释,“同意襄助北堂氏,爷爷原本就是有这盘算。”   赫连氏拿下御泉,可以说是轻轻松松;宗锦想起自己身为尉迟岚时,是费了多大的力气瓦解三家围剿,不由地心酸:“太叫人羡慕了。”   “羡慕什么?”   “白捡御泉三十五城啊。”   “你问北堂的事,无非是想知道北堂列为何在我处。”赫连恒说,“北堂分家的三口人不愿在掺和氏族之争,便拿了我爷爷的抚恤,离开了。七年前,北堂列拿这信物来找我,我便收下了他。你大可不必担心,若无赫连,北堂一族早就绝后。”   “……原来如此。”   宗锦咀嚼着这故事,沉思了片刻。   男人却好似是兴致来了,想与他多说几句似的:“宗锦。”   “嗯?”   “你说你心上人已经出府出嫁,”赫连恒说,“那如今呢。”   “如今什么啊,我心上有没有人关你何事。”宗锦随意别过眼道,“你还能帮我下聘娶妻呢?”   “那得看是谁。”男人挪开目光,沉声说。   “哦,那我想娶无香,她刚好是你赫连家的女子,怎么样?明日就成亲?”   “我以为你该是喜欢男子。”赫连恒意有所指道,“否则也不会当了倌儿。”   若是别人来提,宗锦定会嬉皮笑脸地开玩笑;但这话从赫连恒嘴里出来,只让他耳根子发红,那些要命的画面一个接一个地往他脑子里灌。   “……哦,那北堂列,”宗锦仓皇道,“北堂列行不行?”   “……他非良人。”   “那你觉得谁是良人啊,也就你那个心上人了吧?”   回答宗锦的,是一阵诡异地沉默。   他忍不住朝赫连恒看,就见男人眼睫低垂,好似思绪万千,愁绪满怀。   ——从他借尸还魂见着赫连恒那一刻起,赫连恒所有难以掩盖的悲切,好像都是为了那个亡故的心上人。   想起来这未免讽刺:那话本子里赫连恒对他情深几许,而话本子之外,赫连恒当真是情长,只不过不是对他,是对另一人。   宗锦只觉得胸闷难耐,他只好再道:“不说也罢,你爱你的,也别操心我,我对情情爱爱,没有兴趣。”   “当真没有?”   “没有。”   “若我呢?”   “嗯?”   男人说:“若我要你做我枕边人,你应是不应?”   这刹那好像有什么突然攥住了宗锦的心,他就连呼吸也顿住,卡在胸口。他仿佛灵魂出窍,在旁冷眼旁观另个自己在与赫连恒交谈。   而那另个自己,没有由来地发问:“你那心上人呢,要忘怀了?”   “我无意瞒你,”男人道,“我会永留一隅给他。”   宗锦的魂魄又倏然归位了。他忽地扬声,大喊道:“停车——!”   外头车夫不知怎么了,当真停了下来。宗锦立刻起身,撩开车帘,回头冲赫连恒道:“老子应你个头,你早点入土为安和你心上人黄泉相见吧你!”   他说完便跳下车,快步朝着来时的路走了。   【作者有话说:宗锦:我醋我自己】 第七十八章 整军待发   宗锦从没觉着人这么难懂过。   而这难懂的人,还并非他人,正是他自己。   他大步流星像赶场似的混进行人中,一眼也未回头看;可那车轮的声响、马铃声,他不想听也仍会听见。   他和赫连恒不知怎的,便像是要分道扬镳,自此再不相见。   再在街上闲逛,他也没了心情;于是他便垂着头往赫连府方向走,也不管认不认识路,总之只要朝着那个方向,总能走到想去的地方……得,这话又是赫连恒那个混账玩意儿说的。   宗锦甩甩脑袋,闷头继续走。   他在车上坐了那般久,早已经出了轲州的主城,眼下再要折返回赫连府,徒步走少说得走上一个时辰。可宗锦愣是没想在附近租辆马车,又或者买匹小马骑回去。他就那么一直走,一直感受着自己的胸闷,一直重复在想自己到底为何如此气不顺。   然而这问题竟这么难,他冥思苦想也没出半点结果。待他终于走得累了,再抬起头,天色竟已经阴沉了下来,眼见好似有场大雨要下。   “唉。”一声叹息从他嘴里冒出来。   宗锦扬着脸,左看右看辨认方向;可好巧不巧的,这周围街道小摊,他一个都没见过。到处都是陌生的屋舍楼宇,除了偶尔几处挂着的四棱旗之外,没一样是他眼熟的。宗锦嘴角抽搐着,往前再走了几步,顺着分岔路遥望,终于确认——他迷路了。   小倌顿时嘴角耷拉下来,摆出一副谁欠了他五十两银子的臭脸。   谁说只要方向对就不会迷路了?骗子。   沿街有好些卖干货的铺子,宗锦看着那些店家,寻思着找个好说话的问问路——在这轲州境内,该不会有人不知道赫连府在哪里吧?   他如此想着,却瞄到一间无人在柜前看着的肉脯铺子。   许是因这人来人往的时候掌柜的不在,有些奇怪;宗锦的目光稍稍留久了些,谁知不过瞬息功夫,里头便走出来个熟悉的身影。   ——是北堂列。   那身盔甲卸下来,北堂列今日穿得还有些翩翩公子气,杏色的长衫与玄色的外衣,头发竟也梳成整齐的发髻,乍一眼看过去宗锦险些没认出来。北堂列未察觉到他的目光,手里提着小袋东西,笑着跟后脚走出来的掌柜说着什么。   这不正好么,恰巧他目下找不到路,有北堂列在那便不用愁了。   “……你家的最好吃,吃完了我再来。”宗锦走过去时,只听见这句。   他豪气地一拍北堂列的肩膀:“北堂!”   对方吓了一跳,转头时脸上还有惊讶:“……小宗锦?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在这儿,”宗锦说,“你回赫连府吗,捎带我回去。”   北堂列稍稍观察了两眼他的神情,便贱兮兮地问道:“怎么,迷路了?”   “……不行吗?”宗锦凶巴巴道,“我又不是你们轲州人,我不认识路怎么了?不愿意带别带!”   他说完扭头就走,北堂列慌忙拉住他:“没说不带,怎么今日心情不爽?”   “我每日都心情不爽!”   “哈哈,你当真是可爱,有趣得紧。”北堂列道,“我骑马出门的,眼见要下雨了,你若不介意,我俩便共乘回去。”   “介意什么?”宗锦说,“我来骑,你坐我身后便是。”   要怪只能怪小倌的个子太小,自从他变成宗锦后,都快习惯让人带着骑马了。二人肩并肩往前走了些,北堂列的马就拴在巷子里,待他松了缰绳,就直接递到了宗锦手里;宗锦也不废话,立刻飞身上马:“喏。”   北堂列仿佛丝毫不在意谁骑马,谁在前,当真就依着宗锦的脾气坐到了后头。   二人骑着马,不算快地在街道上穿行;宗锦满脑子都是赫连恒,像中了邪似的挥之不去。他只好找北堂列闲聊,阻止自己想下去:“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来买牛肉干。”北堂列说,“倒是你,小宗锦,你怎么在这儿?这可离府里远得很。”   “那你还跑这么远来买牛肉干?”宗锦直接避开他的提问,“无香不是总给你做么?你二人何时成亲?”   “成亲?”北堂列诧异道,“我怎么会和无香成亲?”   “……随便说说。”宗锦接着往下聊,“跑这么远来买牛肉干,你也真是闲的。”   “这家店味道不错。”   “哦?有多不错?”   “尝尝?”   “好啊。”   宗锦话音刚落,便感受到身后悉悉索索一阵动静;片刻后,褐红的牛肉干递到了他嘴边。他本想直接张嘴接下,可又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这样不太好。于是宗锦腾出手去接,再塞进自己嘴里咀嚼了几下——有点干,有点硬,还偏咸。   无香的手艺他尝过,可比这好吃多了。   宗锦皱着眉将其咽下去,道:“有点咸,没有无香做得好吃。”   “是么……我口味偏重。”北堂列说着,顿了顿再道,“……你还没说,你怎么会这儿。”   “啊我,嗯……我……”宗锦支支吾吾了半晌,终于才捡着话,“对了,轲州大狱在哪儿,你知道么?”   “自然知道。”   “那正好,你带我去轲州大狱走一趟?”   “去那儿做什么?”   “今日凑巧遇见个人,私制火药被抓进大狱里了,”说起正事,宗锦便认真了不少,“我想找他问话。”   “若不是重罪,倒是也见得到。”北堂列道,“前边右转,我带你去。”   “行。”   有了目的地,宗锦自然而然地加快了速度,北堂列一路在他身后指点方向,赶在那场大雨下来前,二人便递到了轲州大狱。   轲州大狱建在靠城郊处,门前重兵把守,里头却安静,没听见什么酷刑下的哀嚎。   宗锦这样的闲杂人等自是不能入内,但北堂列可以。兵士们一见他的脸,便颔首行礼,高喝“北堂将军”。北堂列点头,和和气气地问:“听说今日有个私制火药的,带我去见他。”   “是!”   二人在兵士的带领下入内,大狱里光线幽暗,不少牢房都空着,看起来像是轲州犯法之人甚少。宗锦一边打量着,一边忍不住小声问:“怎么赫连四城,作奸犯科之徒这么少?”   “你有所不知,”北堂列道,“主上的意思,乱世重典。”   “有多重?”   “窃者断手,匪徒削足,奸〇妇女刺字宫刑,杀人者斩首。”   “……那确实有点重。”宗锦道,“却也不见轲州有多少残疾。”   “重典之下,自然犯事者少了。”   言谈间,兵士在某间牢房前停驻:“就是这个了。”   “开门。”北堂列言简意赅,兵士也无半分质疑,看得出来北堂在赫连一族中的地位。   待到铁门打开,里头被铐着手脚的原俊江被这声音惊醒,连忙往门边靠:“军爷,军爷,鄙人真的没……”   都无须北堂列发话,宗锦便直接钻了进去:“是我,还记得么。”   “自然是记得的,这位小哥,”原俊江朝他作揖拜了拜,“您若是在赫连君面前说得上话,还请帮帮鄙人,鄙人实属冤枉啊……”   “你先别慌,”宗锦道,“你若是有用,我自会想办法救你。”   原俊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寻原俊江,也非为了一己私欲,自然也不怕叫旁人听见。于是漂亮的小倌也不怕牢房里脏,往稻草垛上盘腿一坐,豪气万千地扬扬下巴:“来,坐,坐着说。”   原俊江哆哆嗦嗦真在他面前坐下了。   北堂列在外看着,不自觉地勾唇;末了他又朝兵士摆摆手:“我在这儿,你去那边等着。”   “你为何会想捣腾火药?”宗锦问,“你又是哪里弄来的火药?”   “鄙人自小就是……喜欢捣腾这些,”原俊江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那火药,是、是鄙人自己做的。”   “哦……私制火药,还真是。”宗锦道,“你怎么做的?你会做?原料呢?”   “这,这轲州本是温泉乡,野外好几处温泉,我无意中发现温泉边上有,有硫磺块……”   北堂列就在一旁听二人的对话,目光就那么直白地落在宗锦脸上。原俊江说起火药的事来,便滔滔不绝;宗锦眸子里闪着光,认真得不行。   那些什么硫磺块,什么加工,北堂列也听不太明白。   于是这时间,便成了他光明正大欣赏美色的时间。   宗锦那双杏眼,真不像是男子该有的;但最让北堂列觉着挪不开眼的,当属宗锦的唇。小巧精致,笑起来却又会咧得露出牙,很是可爱。   他原是觉着宗锦漂亮,头一次见便有些心动。   相处的时日越多,他越觉得宗锦讨人喜欢——聪明,大气,还好看;试问谁能不心动。   呈延国好男色的人并不算罕见,若非如此,也不会有那么多男娼存在。   只是遇见宗锦前,北堂列觉得自己还是喜欢女人多一些;遇见宗锦后,便觉得无所谓男女了。两情若相知,要得是心意相通,除此之外便都不要紧了。他这么想。   “……好,原俊江,”宗锦忽地站起来,喜悦藏都藏不住,“若是你能做到,我保证你会活得好好的!你且在这儿等着,我定然想办法把你弄出去。……北堂,走吧。”   “若是能逃过一劫,鄙人感激不尽!”   看着宗锦走向自己,北堂列才收敛了思绪,道:“他说的那些,什么火药的制法,你懂?”   “不懂,”宗锦坦然道,“但感觉他说得有道理,可以试试。”   “试什么?”   “你不是在旁边听着么?”   “我?”北堂列笑起来,“我听不懂,我只会打仗,不会其他的。”   “那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宗锦神神秘秘地回以一个自信的笑容,“他能让赫连恒称霸天下。”   ——   御水陵园。   天边闷雷声滚滚,陵园内祠堂中,一身素服的赫连恒跪在蒲团上,手持三根香,郑重小心地拜了三拜。   他面前是摆满供奉的供桌,还有赫连家历代长辈的神牌。   今日并非是谁的忌辰,更不是清明重阳等祭祖的日子。随他前来的仆从都守在陵园外,祠堂里长明灯的烛火在两旁幽幽亮着,火光映着赫连恒的脸,光影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比平时还要无情几分。   三根香举过头顶,男人背脊挺直,开口道:“先祖在上。”   “赫连氏第二十七代子孙特来奉告,正月十五,出征枞坂,此后便要北出,夺得天下。”   “恒儿本无心天下,偏安一隅;但有人要将天下赠我,我自当收下,也不辱没了我赫连氏之气魄。”   “望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保佑我军,得胜归来。”   【作者有话说:掉马倒计时,还有一周(大概)】 第七十九章 情书   一场初春的雨落下来,淅淅沥沥从午后落到了华灯初上时。   下人房靠后厨那边的长廊上,宗锦盘着腿,手肘撑在腿上,半边脸压在自个儿的掌心中,都快将面上那点肉挤得变形。他像是若有所思,就望着在不远处穿着蓑衣,走来走去的景昭——这场雨忽地落下来,挂在庭院里的烟熏肉得收,刚冒花苞的盆栽也得收,怕花儿朵儿的淋着淋着就叫雨给淹死了。   这原是下人活计,怎么也轮不着兵士来做。   他宗锦在这赫连府里,身份介于随从与下人之间,但也没人敢指示他去打杂;自然,像景昭那种早已被江意的队列收编者,当然也不用干这些杂活。   但就架不住有人天生贱骨头,就喜欢给人跑腿打杂。   “无香姐——花我都搬回来了!”景昭站在杂物间外头喊道。   一袭素色衫子的无香走出来,冷漠道:“这些原不用你做,你去休息便好。”   “没事,没事,”景昭傻乎乎地笑,“哦我是说,我也无事可做,刚好帮无香姐打打下手……”   午后宗锦去大狱之后,便和北堂列淋着雨回了赫连府。他是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北堂却还有要务在身,转头又出了门。也就景昭在那儿跟无香忸怩的时候,北堂列回来了。   他一进后院便瞄到坐在旁边沉思的宗锦,颔首打了个招呼后,就直直朝无香那边走去:“无香……景昭也在?”   景昭倏地收敛了神情:“北堂将军……”   “不必这么拘谨,”北堂列说,“不开战的时候,都是朋友。”   北堂列说完,又看向无香,脸上挂着他一贯的笑容:“我来拿点干货吃,有么?”   “有。”无香点头,“我进去拿。”   宗锦在旁边看着,就好像在看戏台上的苦情话本。   景昭爱无香,无香爱北堂,北堂爱……啊呸,北堂心思深着,面上看起来好像轻浮好相与,实则很难揣摩。无香匆匆去了后厨,很快又回来,手里拿着油纸包,臂弯里还搭有条白巾。就当着景昭的面,无香先把白巾递去了北堂列手里:“擦擦,小心着寒。……这是腊肠,加了辣椒面的。”   “噢——”北堂列擦了把脸,“谢了,我最好你这口。”   景昭在旁边想插话也插不进,眼巴巴望着那油纸包,“我也想要”都写在脸上。   宗锦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家孩子可怜,殊不知眼前两个人恐怕是郎情妾意,自己纯属多余。小倌坐得久了,身上乏得厉害,便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思绪从那三人的尴尬上挪走,又落回原处——赫连恒,原俊江。   他得想个法子让赫连恒意识到原俊江的重要性,此人非但不能杀,还得好好供起来才是。   他倒不觉得赫连恒会想不出其中的利害,问题出在——他是真不想再和赫连恒多说一句话。   光是想到和赫连恒交谈,就不免想到马车上的他们,就不免想到那些话。仿佛有根绣花针扎在心口,痛只有那么一点,扎也扎不穿心房,却将一点点尖端楔进去,叫人一呼一吸时都会轻微的难受。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让宗锦觉得难受的,是如此想着的、逃避着的自己,已然不像他自己。   眼下天色已黑透,雨未停歇,赫连恒却仍旧未归。   ——要不然让北堂列去跟赫连恒说?不成,北堂列都听不明白那些火药的事。   ——景昭呢?算了,景昭满脑子只有他的无香姐。   ——能不能隔着门板说话……他娘的,扭扭捏捏跟个娘们儿似的。   他最近不仅变得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还容易走神;明明正想着原俊江的事,《今生长相见》的内容又忽地闯进他的念头里。   对了!不能说话,可以用写的啊?!   宗锦倏地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声音大得将旁边说话的三人都惊住了。六只眼睛看向他,他却像感觉不到似的,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飞快穿鞋,冒着雨往自己的卧房跑了。   他推门进去,都未来得及管管身上的湿迹,摊纸提笔,直接开始写:赫连,原俊江之事,当按我所言……   ——   北堂列像是再无事,就站在库房门前和无香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起来:“应该就是今日或明日。”   无香在库房腾着东西,将位置清出来,好给盆栽留一片方便腾挪的地:“……这么急?”   “什么这么急?”景昭在旁边一边帮忙一边搭腔,倒是成功融入了闲聊的氛围里,“是要做什么呀?”   “原是不能说的,但你既然是小宗锦的弟弟,倒也没什么不好说,”北堂列倚着门,看着二人做事也无半点帮忙的意思,“要发出去枞坂了。”   景昭倏地睁大了眼,无香却丝毫不惊讶。   无香道:“可没见乾安那边过来人。”   “自是不会大张旗鼓了,”北堂说,“消息若是走漏,可就失了出其不意的机会;乾安与御泉会从两翼插入策应,虽说不能以人数优势直接硬碰硬,但对付枞坂,两万人应当够了。”   赫连军的具体情况,景昭不太懂,听见这话便傻乎乎地问:“可赫连军不是一共有六万人么?直接打过去,枞坂肯定没办法应对,为什么还要费这功夫?”   “你错了,不是六万,是八万。”北堂列耐心跟他解释起来,“赫连家还有两万人,是别人瞧不见的。至于剩余的六万人,若是全部去枞坂,那皇甫尉迟之流,岂不是可以趁虚而入?”   “……好像也是。”   到底赫连与尉迟是不同的,久隆三面靠边境,只有一面与商州接壤,尉迟岚过去征战之时,自然没什么后顾之忧,行军总是相当大气。   “早说这两日便要出发,我就再多做些。”无香说。   “这些够了。”   “我是说,也给主上准备些。”   三人闲聊了一阵,外头忽地传来马铃声。寻常时候赫连恒的车架只会停在正门口,今日却不知怎的,竟来了后门。北堂列倏然站直了,怀里抱着油纸袋,朝后门方向探头。   只见赫连恒不紧不慢走进门,看见他们三人时也没太多反应。   这其中最讲规矩的要数无香,她怀里还抱着盆栽,立刻面前赫连恒屈膝颔首:“主上。”   “嗯。”   “主上这时间才回来,”北堂列道,“今夜这雨不知下到什么时候。”   “确实,”赫连恒淡淡道,“但今夜适合远行。……你现在便去,通知江意,罗子之,禅儿,一个时辰后启程。”   闻言,北堂列立刻站直了,正色道:“遵命。”   “景昭,”男人再往库房内一瞥,“你也去帮着宗锦收拾东西。”   “哦哦……是!”   二人即刻分头离开,留下赫连恒与无香站在原地。   无香默默将盆栽放下,低头道:“主上可是有事要安排无香?”   “目下亦无外人,不必拘着了。”赫连恒道,“就是唤声堂兄也无妨。”   “无香不敢越矩……”无香头埋得更低了,“无香的母亲只是个无名无分的通房,算不得赫连家的人……”   “那是上一代的事,与你我的关系无关。”   无香仍是不敢乱了称呼,只说:“主上能收留无香在本家,无香已经感激不尽……”   “罢了,你若是叫不惯,不叫也罢。”男人负手而立,背对着无香,望向深邃的夜空,“支开北堂,是想问你。”   “主上请说。”   “若是将你许给北堂,可好?”   他问出这句,无香半晌都没回答。   男人侧目朝无香看,只见以往谨言慎行无喜无悲似的堂妹,竟然耳尖泛红。这是何意,赫连恒了然于心,又说:“那便这么定了,待枞坂之战打完,我便将你许配给北堂,亲自送你出府。”   “……无香但凭主上安排。”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刚被打发走的景昭又冒着细雨急急忙忙跑了回来。   “主上——”   二人没再继续说许嫁之事,赫连恒轻声说了句“你忙便是”,再漠然看着景昭跑到自己跟前。少年手里还捏着一封信,喘着气双手递上:“主上,这是哥让我转交的!”   赫连恒眼底闪过一丝讶异,竟没接下:“这是何意?”   “啊?”景昭茫然地应声。   “有何话他不能直接说与我?”赫连恒的声音漠然沉下来,“还是说,他又想着离开?”   “不是,不是……”景昭解释道,“他在房里收拾东西呢,没有要擅自离府的意思。”   “那这是何意?”   “这,这……”少年眉头紧锁,绞尽脑汁地想回答,“这是……情书?”   “……”   “对,情书,哥面子薄,所以才让我来给……”   赫连恒这才接信,只见信封上龙飞凤舞地写着“赫连亲启”,还有模有样。景昭见自己使命已完,点头说了声“我也去收东西”,赶紧跑了。   ——他倒是不曾想过,宗锦还会这般行事。   ——明明是个狂妄嚣张的性子,竟也有百般情愫说不出口时。   男人自己都没察觉,看着信封上的字迹,他嘴角在微微上翘。   很快他便回了神,细致小心地拆开封口,将里面折叠着的宣纸抽出,小心展开,扫过一行行字。但他才读通第一句话,就知道这根本不是景昭所说的什么情书——也是,那人怎会写情书这般小女儿作态。信里写的全是今日私制火药之事,宗锦字迹潦草,一见便是匆忙所做;但事情说得极其详尽,从原俊江的手艺,到这手艺的用法,列举了好些条目出来。   赫连恒有片刻失望,但很快又觉得有趣,再往后便被这信中所写之事抓住了思绪。   “倘若原能成事,赫连军可设火药箭手,无须多,三十六人即可,列阵训练,可敌千军。该将原以礼相待,拨款拨地供他继续钻研。”   男人仔细将信看了两三遍,忽地道:“无香。”   “在。”   “这事便交于你去办。”他将信直接递到无香手里,“按照信上所言去做。”   “……是。”无香回答着,就准备将信藏进自己衣袖中。   怎料赫连恒却突然再出声道:“看完便还来。”   “……”无香迷惑,“……是。”   “人在大狱,你直接率人过去请便是,记住,是请。” 第八十章 夜行军   “各位都是在我赫连府上的亲兵,亲卫,此次出征枞坂,后方须得靠各位镇守。”   男人站在训练场的高台上,话语声中气十足。下面是身着甲胄,在绵绵细雨中站得笔直的军士们,宗锦也在队列中,他没有所属的队列,便和景昭站在一起,躲在江意的身后。   出征前,君主总会说些话来鼓舞士气,无论是对要跟着他去征战的人,还是对后方把守者。这事儿过去尉迟岚也没少做,只是场面不会像眼前这般庄重。他偷偷抬起去看赫连恒,看一阵又会将目光挪开,隐隐总忐忑会和男人四目相接。   赫连恒穿上了那套宗锦很熟悉的战甲——他二人曾经交手,赫连恒穿得也是这身——身上的甲片细密坚硬,头盔上红色的缨子垂着,替代了平时散在肩头的长发。   有人带头开腔:“主上,我等也想冲锋陷阵!这后方镇守不缺我们几个……”   “是啊主上!打仗怎么能不叫上我们……”   “早就想收拾乐正那帮小东西了!”   赫连恒微微笑着,那股自信毫不掩饰:“尉迟岚已死,眼下能与我赫连抗衡者唯有皇甫;皇甫此人,诡计多端,计谋下作,我赫连虽势强,但不得不慎重。”   他的那种自信,是和宗锦截然不同的。带着些收敛,却又没在刻意的隐瞒;赫连恒太适合站在高处,就连俯视众人的神态都如此衬他。宗锦看得心头发紧,强迫自己挪开眼,故意盯着训练场旁边的围栏。那上头插着四棱旗,像响应赫连恒的话般随风飘着。   “等收拾了枞坂,还怕没有诸位冲锋陷阵的时候么?”赫连恒道,“我不在这段时日,务必守好四城。此次未随我出征的,和此次同去枞坂的……”   男人朝旁边伸出手,有下仆在旁抱着小酒坛,见状立刻将坛子递过去。   “赫连恒敬诸位!”   他语罢,提起酒坛,豪气万千地仰头饮下。   透明的酒倒得太急太快,从男人唇角漫出来,沾湿他的衣襟。但他并不在意,继续喝着,训练场四周和高台上立着的一盆盆火,照亮赫连恒下咽时起伏收紧的喉结。宗锦扫过一眼,想骂句装模作样,却又骂不下嘴——眼前的赫连恒,可比任何时候都要男人。   没有那身麻烦的礼仪,丢掉了谦和文雅。   身着战袍,红缨飘动,仰头饮酒……接着,男人的嘴终于离开酒坛,他将坛子倒置晾在众人眼前,再狠狠一摔。   “哗啦——”   酒坛碎裂,随即赫连恒有力的声音回荡在了训练场上方:“赫连必胜!”   “赫连!赫连!赫连!赫连!……”   ——   对于此次出征枞坂的计划,宗锦一概不知,他甚至连赫连恒打算带多少人去都不清楚。从轲州出发的军士不过八千人,北堂列,还有另外两个宗锦并未见过的男人,三人各统辖两千人,江意却只管手下一百二人,余者尽数归赫连恒亲率。人早已经在轲州郊外集结,趁着夜雨时汇合出发向枞坂禁军,竟也称得上悄无声息——至少轲州的百姓对此都浑然不觉。   除了江意带着的人,所有人都身着战甲。   宗锦便在江意的队列中,往前望看不见领军的赫连恒,往后看也似没有尽头。八千人的长队,算上辎重,能拉扯出老长的队列。一跟人汇合,宗锦便松了口气,至少抵达枞坂之前,他是不必再担心和赫连恒相处了。   在马上如此想着的他,情不自禁低头看了眼腰间挂着的玉佩。   他到底为何会如此心慌意乱,如此想逃避赫连恒呢。宗锦从白日想到黑夜,仍没有想通。   大部队行军不比之前那些数十人出境的时候,列队算不上太整齐,速度也慢,尽可能的让队首与队尾保持在能飞快通知到的距离,避免遇袭时无法迅速做出对应。这种速度对于在马背上长大的尉迟岚而言,就跟散步没什么区别;宗锦垂着头自顾自想着,在队列中安静得仿佛换了个人。   时间在行军中飞速流逝,他们已从山林间走到了轲州的边境小城附近。赫连恒仍然没有停下来休整的意思,整个队伍有条不紊地继续走;这意图非常明显,宗锦一想便知,男人是打算夜晚行军,白日休整,最大限度地让敌人晚些察觉到兵临城下。   只是枞坂这么多年,能在赫连的包围下依然存在,到底是有些地利人和在其中的。   首先是枞坂整个地方乃盆地,四周高山峻岭绵延不绝,轻骑想入侵都很难办;更莫说那些攻城的辎重和重骑了。接着是地势,枞坂境内多树木,乐正家的兵马自然对林间路熟悉,单单是从这点上就已经胜过了赫连许多。最后是枞坂的特色——狼骑队。   整个呈延国境内,只有枞坂有这样特殊的狼群,名唤丛林狼,不仅凶悍敏捷,还有三五配合,集体作战的智慧。丛林狼不如马匹高大,人骑在上头自然是做不到;但枞坂乐正氏,自古便有驯狼的本事,那些丛林狼被他们用软甲武装,还能听从他们简单的命令,实属厉害。   宗锦过去不是在排兵布阵操练演武,就是在研究地图;枞坂的地形与特色他也记得不少——在高山峻岭外,只有一出是勉强能叫辎重通过的峡谷。赫连军此番,只能从那里进去。   他正想着,队列前头有人忽然吹了声口哨。   宗锦茫然抬头,还不知怎么了,就见身旁景昭一拽缰绳,带着马往旁撤开。   他急匆匆问了句:“怎么了?”   “是江副统领的哨声!”景昭迅速回答道,“要过去集合!”   “……还有这种做法,”宗锦更茫然了,“眼下都还没出轲州,不至于要暗号吧……”   “他说这样方便!”   “不愧是玩鸟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宗锦还是策马跟上了景昭的步伐。其他人也无任何反应,该往前继续往前,宗锦他们那百余人的位置一空出来,后续的队伍便立即补上了。挪出队伍宗锦才看见,眼前竟然是片空地,狭窄的山路忽地开阔起来,正适合休整。   ——但,但再往前走,他们就得超过队首的赫连恒了。   这思绪闪现不过一瞬,男人就像会读心似的出现在他余光中。   宗锦没来得及朝男人处多看几眼,一把长刀便倏然出现,准确无误地拦在了宗锦的马前。他下意识地拽紧了缰绳,惊得马一下撩蹄,差点将他直接摔下去。然而在他身后的那些江意的麾下,竟可以全然无视他这里的动静,迅速绕过他,朝前与江意会和。   好不容易稳下来的宗锦喘着粗气朝旁边吼道:“你他娘的想杀我吗?!”   “江意率人斥候,”男人悠悠然收了刀,“你不必去。”   “我要去,我也去当斥候。”   “不许去。”赫连恒斜眼看他,面容平静,“违抗军令者斩。”   平日里这话威胁不到宗锦,但今日有所不同,他还真不能任意妄为。不仅仅是因为他尊重战争,尊重赫连恒现在乃是他的君主;更因为宗锦无比清楚,赫连恒虽对那心上人情深几许,在大是大非却仍是心狠手辣的无情之人。   若是心软,若是没有规矩,下场便如他当初,众叛亲离。   就算是为了做给其他人看,为了稳定军心,赫连恒也会真的将他以军法处置。   宗锦看他的眼,竟有些微不知所措。   大部队仍然在前进,他像多出的一部分,游离在队伍之外,缓缓跟上。既然不能跟着江意去,那他便折返跟着北堂列算了。宗锦定了定神,正要掉头;赫连恒就像算准了他的心思似的,再度开口:“你便跟着我。”   “我不想跟着你。”   “事到如今,你要反悔了?”赫连恒问,“我知你才能,你不该是个马前卒;你当在我身边,替我出谋划策。”   “……”   ——赫连恒哪里需要他出谋划策。   宗锦阴沉着脸,最终没再多言,只拽了拽缰绳,小心地插进队伍里,紧跟赫连恒身后。   很快江意的斥候部队便走远了,再听不到马蹄声穿回来。宗锦低垂着头,在男人身后沉默地前行,随着时间的推移,胸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就好像有什么实物胀满了他的胸口,已经开始堵塞咽喉,连呼吸都需要费尽气力。   那种不安,那种忐忑,让他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等等,他这是……   ——他这是在怕?   笑话,尉迟岚以一敌百不曾害怕,三家联手兵临城下他不曾害怕,就是洛辰欢的刀尖扎穿他心口,他也没有半分害怕过。   毫不夸张地说,尉迟岚不知害怕为何物。   那现在这种感觉又是什么,他不知道;这种无知又在思绪万千中,变成搅动的漩涡,要将他拖进去。   “宗锦。”   突然,男人开口叫他。   他惊慌地抬头,眼神四处乱瞥,所见之处全是幽深的树林:“啊?什么……怎么了?”   “你不必如此。”   “什……什么?”   男人驭马前行的姿态说不出的洒脱:“那些话若是冒犯了,你便忘了;我也不会再提,你安心便是。”   宗锦顿了顿,说:“……老子根本就没当回事。”   “那就好。”   “只是不想跟你说话罢了,”宗锦道,“老子一听见你的声音就讨厌,一看见你就上火;所以你别招惹我,也别管我,我自不会给你找麻烦。”   赫连恒斜眼看看他,漠然一句:“你随意。”   【作者有话说:更晚了呜呜呜】 第八十一章 长生谷(上)   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有只白头鹰,一点不怕地朝队伍先列飞来,在他们头上盘旋两圈又迅速地飞走。不用猜也知道,这定然是江意的手笔;可来的不是那只熟悉的灰背隼,宗锦总觉得古怪。   但眼下他的身边,与他真正称得上相熟的,便只有赫连恒一人;他宁肯就把这古怪搁心里,也不想与赫连恒多说什么。   天边微光亮起时,赫连恒下令全军休整。   仿佛正应对了他不想与男人再相处,男人似乎也不想理会他。从夜深人静走到旭日东升,赫连恒甚至都没再回头看他一眼。然而宗锦觉得自己像是得了失心疯——男人与他交谈,他烦;男人将他当不存在,他气。他好像走进了什么死胡同里,就连回头路也被堵上,面对着三面打不破的墙,他毫无办法。   宗锦和其他人动作一致,下马后将马拴好,活动活动因长时间行军而僵硬酸痛的身体。   赫连军在这些杂事上也显然接受过严苛的训练,每个小队里有专人负责喂马、专人负责捡柴、专人负责生火、专人负责找水。他们是冲锋的兵士,却也能顾好自己的后勤,着实令人心生敬畏。唯独宗锦,没被编到任何队伍里,也无人指挥他;一股浓浓地被排开的感觉让宗锦气不顺,他只能寻了个边角,独自坐着生闷气。   别人吃东西他不吃,别人生火将湿衣服烤干他也不去;他就闷在一旁,倚着树,随手捡了个根树枝在地上扒拉着。   八千人的队伍被安排成阵型,一圈圈往外延伸,每隔一里便有一批人,以求随时能应对突发事情。赫连恒喝着部下煮好的腊肉汤,眉眼低垂着好似在沉思。随着天色渐亮,兵士们或坐或趴的已经开始休息,到四周围都只剩下安宁的呼吸声后,赫连恒才转头看向角落里的人。   他着实也有些不悦——他以为宗锦是想明白了,借着书信来回应他的话;可那封信一字一句都在说他人的事,与赫连恒毫无瓜葛。还有那几句怒气冲冲的“讨厌”,说他听时毫无感觉是假的。   宗锦就坐在角落,偏着头睡着了。赫连恒望着他所在之处,目光不自觉地从上倒下,将对方细细打量了一遍。昨夜雨疏风骤,宗锦就着沾湿的衣衫就那么睡着,手里还握着一截树枝,也不知是为何。男人忽地起身,动作极轻地往宗锦所在之处走去。   他还未完全走到宗锦跟前,就见湿润的泥土地上,用树枝画出来的痕迹——   歪歪扭扭的痕迹框出一大块,中间河流、山岭的标记非常明显,七七八八的线条拆分出小块。这地上看似随便涂抹出来的,分明是枞坂的地图,这些天赫连恒不知反复看过多少遍,一眼便能认出来。   男人心下惊讶,忍不住细看了片刻,将上头的标记与自己的记忆比对。   这地图虽然不详细,军事要点也未记录,其他的位置却非常准确。   惊讶过后,赫连恒又看向宗锦的小脸。仍是初春风寒时,宗锦的脸色有些发白,嘴唇上也不见血色,显然冷得厉害。他下意识地去抬手摸上自己的肩膀,想要将外衫脱下给宗锦御寒,却忘了如今正向枞坂行军,他身上穿得并非温暖华服,而是冷冰冰的盔甲。   “……你,过来。”赫连恒退后几步,朝旁边某个兵士道。   出门在外,自然无人会睡死过去;好几个兵士立刻睁眼,确认不是叫自己后才重新合上眼。   被点名者连忙走过来,颔首道:“主上请吩咐。”   “往后几日,你们便和他一队。”赫连恒声音压得极低,几乎难以听清,“你带人,重新在这里生火。”   兵士脸上露出茫然,但还是果断地点头:“是!”   男人转身往他休息处走,丢下一句淡淡的:“莫要高声。”   其他人都如此浅眠,宗锦更非第一次出征,自然知道行军打仗时睡死过去就和自尽无甚分别。因此,男人走到他面前也好,与旁人说话也好……宗锦统统听得一清二楚。   他极力保持一动不动,生怕自己呼吸的节奏错了,叫赫连恒察觉到。   ——他根本就不懂,赫连恒为什么要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上,对他……关怀备至。   听着男人与别人说完话,转身离开时那点轻微的脚步声,宗锦垂在身侧的拳头才慢慢松缓开。他没有像过去那样有一说一地跳起来拆穿,也没有非要跟赫连恒问清楚的冲动;他只是像个缩头乌龟那样,从面对面的尴尬气闷中逃开。   明明他不觉得冷,他也不怕冷。   可火在他面前点燃,他仍会觉得很暖。   ——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宗锦突然变成了哑巴,当真就和那支小队临时组在了一起,同吃同睡,行军赶路。赶路时他还是跟在赫连恒的身后,但二人从那句“你随意”后,便再未说过话。   正如宗锦所猜测的,赫连恒的方针是昼伏夜出,想给乐正氏来个出其不意。   他们一路上没遇到任何意外,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行军第四晚的子夜,江意的斥候部队回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景昭。   “主上!”景昭的声音几乎和马蹄声同时传来,赫连恒当即举起火把,示意后头的队伍停止行进。   宗锦听见那声音便来了神,伸长脖子往前看,半晌才看见马的影子。就这几天的功夫,景昭身上灰扑扑的,鬓角不少碎发散着晃荡。   少年急匆匆地拉住马缰绳,在赫连恒面前不远处下马,踉跄着跑过来,双手递上一卷牛皮:“江副统领让我交给主上的,请主上过目!”   宗锦耐不住好奇,视线一转就落在赫连恒手上。   男人手里的火把递给了旁边人,转手接过牛皮直接摊开,垂眼看起来。虽然火把的光忽明忽暗,但宗锦能依稀看清楚,那是枞坂的地图,且不止是地图而已。   在枞坂北面的山脉外,好几处新的墨迹画着圈。   “再往南三十里有人日夜轮换守着,”气喘吁吁解释道,“其他方位也一样,那些人全副武装,江副统领说不像是凑巧……”   宗锦眉间微皱,下意识接话道:“漏了风了。”   “对,”景昭连连点头,“怕是枞坂早就得到了消息……江副统领是这么说的。”   赫连军这一路上并未碰到任何可疑之处,现下也不是什么攻打枞坂的好时机,枞坂若是早有防范……那恐怕原因只有一个。   赫连家确实有内鬼。   在天都城时这不过是个猜测,三河口的事也好,延和殿下毒之事也好,都无法直接证明赫连家内部出了问题。宗锦所有的想法,说是推断出来的,倒不如说是一种曾经身为诸侯的直觉——氏族相争如此之久,谁家里没养着别家的细作?   尉迟家当初自然也有,只是宗锦没想过内鬼能潜伏十年之久,更没想过会是他身边亲近之人。   他神色凝重起来,一边飞快思索着,一边注意赫连恒的脸色。   然而赫连恒面无表情。   男人将江意做好标记那地图冲重新卷起来,藏进了衣襟里,再朝景昭问道:“你们可有人被发现?”   “没有!”景昭得意地笑了笑,“我们分成了十小队,按照江副统领的吩咐分别盯着他们,那些人暂时没有任何动作,应该是没发现异常的。”   “很好。”   赫连恒全然没有惊讶,口吻轻巧得像乐正氏已经举家投降了似的。大多时候宗锦也看不透赫连恒在想什么,他想问又不想问,还未犹豫出结果,赫连恒已经下了马,朝旁边某个亲近的士兵道:“知会所有人,就地扎营。”   “是!”那人即刻纵马回撤,一边顺着队伍跑,一边高声重复赫连恒的命令。   三十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至少他们在这荒郊野外扎营安寨,那边肯定是听不见的。   八千人倏地动起来,砍树的砍树,扎帐篷的扎帐篷,顷刻间场面便热闹了起来。宗锦下马将自己随身的水壶递到了景昭手里:“具体什么情况,再跟我说些。”   景昭也不客气,他快马加鞭赶回来汇报,早渴得喉咙冒烟了。   少年仰头一口气喝光了一整壶,擦着嘴呼着气道:“……哥,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再没隐瞒什么了。”   “你到底细说说,有多少人,怎么个看守法,住什么地方,吃的什么食物?”   “……这重要吗?”   “这不重要吗?”宗锦急了,伸手在他脑门儿上拍了一掌,“白跟着我了!”   “……”景昭仍是不解,但还是照实回答,“我们先行后就兵分八路往各个方向去探了,遇到人迹就下马徒步;我盯得是正西面,一共四个人四匹马,也是扎的帐篷,吃的……野味?我看骨头像野兔子野鸡之类的,其余的便不知道了。”   “怎么个看守法,你倒是说!”   “……就是围着火堆闲聊?”景昭道,“他们都没察觉到我们来了,自然没什么反应吧,就很寻常地坐着,偶尔会上树远眺一阵……不过这林子里,估计上树也很难看到什么吧?”   宗锦却没再回答这话,只低头开始沉思。   十个简陋的大营很快便搭了起来,所有人都能不开口就不开口,沉默着忙碌,场面甚是诡异。粮草与辎重被置放在了中间,这次休息虽然有地方可遮风避雨了,赫连恒却不允许再生火烧水,只吩咐了两队人往四周去探探。   他二人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坐下,宗锦又开始在地上画地图,一边画一边嘀咕:“到底没进过枞坂,光是看地图,总是差了点……”   “我得睡会儿了,我两天没合眼了。”景昭在他旁边自顾自地说,“哥我靠着你睡会儿行么,我太困了……”   “睡。”   宗锦刚说完,便觉肩膀一沉,景昭的脑袋已然压了上来。   沉是沉,但并不妨碍他想事。约莫过去了三炷香时间,那几个带队的将领,包括北堂列在内,忽地出现在了帅帐附近。   这种时候过来,自然是要议事的。   他倏地前倾,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往帅帐快步走去。   刚睡着的景昭骤然间失去支撑,往下一栽,直接摔了个满脸灰:“……???”   【作者有话说:一直忘记说了,乐(yue)正氏。   预告一个女装!】 第八十二章 长生谷(中)   驻扎的事宜并未那么快结束,兵士们该忙的继续忙,该值勤的已经开始执勤,人来人往,多而不乱。在这种情况下,也无人有闲心去注意宗锦在做什么——赫连军里不少人都听见过风,说是他们的主上得了个新的男宠,疼爱得紧,时常带在身边,就连这次出征都不例外。   且宗锦那脸、那娇小的身形,无异于将“男宠”二字刻在身上。   军营里对这样以色上位的人最是不齿,只要赫连恒不下令,所有兵士都会直接无视他;说来是不痛快,可现在这倒帮了宗锦的忙。他在驻扎地一个个帐篷间穿行,既无人阻拦,也无人在意。   很快宗锦便找到了个好位置,在帅帐的南面方向,堆放着不少刚捡回来的柴枝,最适合掩藏身形。   他警惕地朝四周扫了几眼,确认无人注意到他后,才钻进了柴枝与帅帐之间的空隙里,蹲下身尽可能地藏起来。也只有这种时候,娇小的体格才能派上点用场。宗锦自嘲地想着,靠近厚实的油布,找着拼接处用麻绳拴上的缝隙,小心翼翼伸进去一指,再勾开些,弄出可供他窥视的小洞。   “……若是没发现,我们大可不必着急,”正在说话的是宗锦不认识的两人其中之一,“位置都已经摸清楚了,安排四队人马过去,同时击破,不仅让他们无法回去报信,运气好的话还能从他们嘴里撬出点消息来。”   北堂接话道:“若是已经发现了呢?也许是装作毫无察觉,其实设好了埋伏等着我们。”   那人长得与赫连恒有几分相像,只是不如赫连恒那么俊秀,说话的口吻也截然不同,很是激动:“若是被发现了也无妨,乐正定然不敢正面和我们对抗,大不了就是敌不动我不动,等御泉和乾安两地的人抵达侧翼,三面齐发,就是有所防备也无用了。”   “禅将军,你倒不如说,咱们直接冲过去,硬碰硬好了。”另一人道,“如今这境况不就是在于,不知道对方是否发现么?”   宗锦在外听着他们的争论,嘴角不自禁上扬,不屑地笑了笑——就这?赫连家的家臣就这点本事?   单单是听景昭与他说的,那些监视者的状态,宗锦都敢确认,对方决计不知赫连恒已经率军动身的事。人人骑马,要的是机动力,可随时驭马回枞坂;四人一队,显然是为了防止有所意外,四个人中只有要一个人能逃跑就行;再加上吃的都是野畜而不是干粮……乐正氏大约早就得到了赫连恒要攻打枞坂的消息,但又对行军的具体安排一概不知,只能将哨兵放出来几十里地外,以求消息能尽早传回,好让他们应对得宜。   由此再往下推,如若他们察知了赫连军已在三十里外,早便无须守着等大军压境,而是全部撤回。   不得不说,江意率领的斥候部队相当有用,若是再近些,等对方发现了大部队的踪迹,肯定会将哨兵的痕迹全部抹掉再离开。打仗打的不仅仅是刀对刀,更是算计谋略与情报。   而且宗锦还能从这点情报里推出更多的东西来——赫连恒点兵出征是极其突然的,消息既然能漏出去,又漏得不是那么详尽,自然这消息是在出征前便已经送到了乐正氏手里。以他对男人的了解,预先通知好全军待命并不符合男人的作风……内鬼就在赫连恒亲近的家臣之中。   只是他想不明白,消息要如何送出去。   有江意在,相信整个轲州都飞不进一只鸽子。   宗锦一边思忖,一边稍稍偏过头,将洞再拉得开些,往帅帐深处看。已经摘下头盔的赫连恒这才映入他的视野中,男人的发髻放了下来,只随意高束着,是宗锦最常见到的模样。赫连恒身旁便是张开立着的枞坂地图,听着家臣们的对话,男人只看着地图,半晌都没回话。   北堂列就在这时道:“我有一计,可以试试。”   男人头也没回,言简意赅:“说。”   “我们可以不用管这几处的人,全军过不去,但几个人应该还是很好闯入的。”北堂列如是说,“不如安排江意带斥候部队几个人直接突破,过长生谷看看情势,再看是直接突破还是使点计谋。”   另一人道:“好,这个好。”   帅帐内短暂地沉默了片刻,三个人都在等赫连恒发话。   宗锦在外窥视,却忍不住在心里将北堂列的话反驳了个遍——三十里外有哨兵,不代表后面就没有哨兵了。乐正君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只派几十个人去担此重任。按常理而言,三十里外的哨兵该是先锋,越往后走哨兵越多越密集才对。哪怕江意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带人无声无息闯过去,甚至闯到长生谷。   长生谷是枞坂北面唯一的入口,是环绕枞坂的群山之中一处天然的峡谷。那种隘口易守难攻,如无意外,长生谷那儿定然屯了大把的士兵与辎重。   “行不通。”男人终于开口,“后面是何情形眼下未可知,很可能弄巧成拙,反而打草惊蛇。”   北堂列即刻接话:“若是影子二人,肯定可以。”   这话倒提醒宗锦了,赫连恒身边一直有两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影子,这种极其危险的潜入,那两人肯定比江意更厉害。   谁知道男人忽地回过头,看向北堂列。   这角度刚刚好面对宗锦,他能清楚地看见赫连恒的脸。历经长途跋涉后,男人也多少有些倦色,嘴唇干燥起皮,倒是更有男人味了。赫连恒神情冷淡,看不出喜怒,只是眉间微蹙说:“我并未说过影子跟来了。”   “啊?哦哦……”北堂列挠着头发道,“我还以为……”“不过他们确实在。”赫连恒又说,“但就算是影子,也不可能有万全的把握。”   北堂列笑笑,似有些尴尬:“打仗的事,多少都是有些风险的。”   听他二人的话,那个长得和赫连恒想象的人不耐烦地插嘴道:“这也不可那也不可,堂兄,如若不然,我们便在这儿等着,乐正氏若是得了消息,不可能按兵不动,至少也得派几个人过来探探我们的虚实……”“在这营帐内,没有兄弟,”赫连恒道,“只有君臣。”   ……居然是堂兄弟,难怪长得有些像。   宗锦暗暗吃惊,再忍不住感叹赫连恒之无情。无香也是赫连恒的堂妹,可在府里只是个管事,他甚至从未听过无香与赫连恒兄妹相称;再看这个称呼“堂兄”却被拂了面子的赫连禅,男人当真是一点手足之情都不讲。   想当初,他就是太讲手足之情,尉迟崇暗杀他多次他都没真的问罪。   “不过你说得倒可行,”赫连恒接着说,“我也是如此想法。”   家臣三人皆安静下来,倒也没谁因此而不悦,都乖乖听着赫连恒说。   男人一边指点地图,一边低声道:“穿过长生谷便是枞坂第一城,岷止城;乐正若是当真提前得到了消息,应当会派重兵把守此处。乐正氏的家臣里有一人攻防皆通,是个能人……”   “主上是说卢非?”赫连禅改口改得非常顺畅。   “正是,”男人颔首,“乐正该会派他镇守此处。卢非此人,有勇有谋,唯独性子急躁,是他的弱点。眼下既然拿不准,在这里等着也算是个好办法;倘若乐正的探子已经探得我军到此的消息,卢非定然坐不住。”   干等着?   打仗最忌讳浪费时间,要打就要先发制人——尉迟岚。   一顿话停下来,情势与赫连恒的想法,宗锦都听得差不多明白了。可他却不认同赫连恒所言,岷止城的守将是不是那个卢非还无法确定,倘若对方也是个喜欢按兵不动的,赫连军是在出征,粮草怎么耗得过人家?反而是北堂列的想法,风险虽大,若能成事,收益也是极大的。   听着里头赫连恒开始安排这几日的诸多事宜,宗锦默默顺着原路撤离,离开了帅帐。他折返先前与景昭休息之处,一面走一面思考着情势,脑子里已经开始推演有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   如果不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赫连军应当能顺利到长生谷外,先把最外围的守军灭了,再分成两批,一批守好辎重与粮草,一批上山,伐木滚石,先把对手的阵脚打乱;等另外两翼的人马抵达传讯过来,三路同时进攻,就能打得乐正措手不及。   赫连恒虽没有与他说过自己的计划,但在宗锦看来,这已是最优解。   单单靠这八千人正面强攻,岷止城的城门都很难攻破。   三十里外的那些哨兵,已然掐断了他们的先机。   一个大胆的想法忽地在宗锦心头浮现,刚刚好停在埋头在膝盖上、睡得可怜兮兮的景昭面前。他忍不住勾唇,倏地蹲下身,抓住景昭的肩膀一顿狂摇:“醒醒,醒醒景昭……”   “……啊?啊啊?”景昭一个激灵,抽着气将差点溢出嘴角的唾液吸了回来,“怎么了?要打了吗?不是说在这里扎营么……”   “不是,”宗锦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兴奋,“我要去做点事,得你协助我。”   “啊?”景昭哭丧着脸道,“我再睡会儿行么,就睡一个时辰……一个时辰……”   【作者有话说:新年好!   明天会多更一点!顺利的话后天也会多更点!祝大家新的一年吃好喝好身体棒棒!】 第八十三章 长生谷(下)   “睡什么啊,少睡两个时辰死不了人。”宗锦粗暴地拽住少年的手,硬拽起来,“生前何必睡,死后自长眠!”   景昭连眼睛都无法完全睁开,想站起来腿也使不上劲。就算少年再怎么有精力,在大部队前方身心绷紧地探了几天下来,也再腾不出更多体力了。宗锦咬着牙连拽了几下,也没能把他拽起来:“……景昭!”   “就,就睡一个时辰……”   景昭反反复复都是这句,再说不出别的。   “没用!白吃那么多饭了!”宗锦啐了句,“那我问你……”   “嗯……”   宗锦左右地看了看,确认过无人注意此处,才压低了声音问:“那你告诉我,江意在哪个方向。”   “什么……”一听见这话,景昭的困意都稍稍退让了些,“哥打算做什么吗?”   “没什么,确认一下罢了。”   少年揉着眼睛,摇摇晃晃地抬起头:“……不可能,肯定是想做什么。”   “你很懂老子嘛。”宗锦嘴角上翘着,一巴掌拍在景昭的脑门上,“还睡不睡了,嗯?”   “哥你这么吵,我也没法子睡啊……”景昭一边说,一边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宗锦转身在他身边坐下,装得好像他二人只是关系要好在这边一块儿休息的模样。而他的目光,就没彻底地离开帅帐过,现下还在盯着油布上映出来的、赫连恒的身影。   他忽地收敛了刚才的随意,低声说:“你还记得那些哨兵的位置么,江意是怎么安排你们的?驻守在哪里?”   “……记是记得,可……”“我要去长生谷,”都不等景昭提问,宗锦直接说,“但是得想法子绕开这些人。”“那怎么行,长生谷里肯定有乐正军镇守……”“我未必不知道?”   宗锦说着,伸手想捡根树枝,可手在身边摸了一圈,也没摸到树枝。他索性伸出食指,徒手在地上勾画起来:“这里距长生谷约莫就四五十里,三十里外有人镇守,但总不可能是完全封死了所有路吧?倘若真那么做,你们斥候部队也不可能如此顺利。”   只见小倌白皙的手指沾上了黑泥,在地上划出一条条歪歪扭扭的线,乍一看好似哪根线都不对,可整体看过去,任谁都能看得出,这是长生谷进枞坂那一块的地图。宗锦有这凭记忆画地图的本事,景昭丝毫不觉得惊讶;更让他觉得惊讶的是宗锦所言之事。   “所以说,一两个人的话,完全有可能避开所有耳目进去长生谷。”宗锦说。   “可是,可是长生谷进去后,就是岷止城,外头不知道驻扎了多少乐正军……”   “就是因为乐正军在那儿,我才要去看看,”宗锦一边说,一边豪迈地勾住景昭的肩膀,倏地将人箍住,二人肩头抵肩头地凑近,他再接着道,“我自有办法,如今便是要你替我带路;你若不想,也不勉强,只须将位置都给我标出来便行。”   景昭算是听明白了——宗锦这是打算只身入敌阵,换句话说,约等于找死。   “……哥,这真的行不通,”景昭眉头紧皱,露出与他少年面容并不相合的神情,“要是行得通,主上肯定就派人这么做了……这太危险了。”   “你信我的判断,还是信他的?”宗锦不爽道,“况且我有的东西他没有,自然他不敢这么做。”   景昭不解:“什么东西……”   “有这把孱弱的身子骨,”宗锦道,“还有久隆口音。”   饶是他这么说,景昭依然没听明白其中的意思。   纵然现如今,他们都该归属于赫连家,都该称赫连恒一声“主上”;可在景昭的心里,宗锦就是那个尉迟岚,能凭借一己之力在战场上化腐朽为神奇的恶鬼……也是他最崇拜的人。   景昭沉默片刻,忽然重重点头:“那我给哥带路。”   “不睡觉了?”   “不差这一个时辰!”景昭说,“现在出发?”   “对,就趁现在营地还未搭好,无人会在意两个小卒的去向,”宗锦盘算着道,“我即刻去牵马,南面五十步的林子里见。”   “好!”   ——   诚如宗锦所言,眼下所有人都在忙碌,几处放马地人手都不够,根本看不住所有的马匹。赫连恒更是在帅帐里依旧商议着接下来的计策,同样无暇去管宗锦此刻在做什么。于是宗锦的计划一帆风顺,偷偷摸摸牵走两匹看起来精神头比景昭好的马,鬼鬼祟祟进了南面小树林里。   未免马蹄声太重,惊了赫连军的人,二人只得牵着马一路往南面走,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待宗锦俯身下地侧耳听,都听不清楚赫连那边的动静后,他们才终于骑上马。   “斥候队是怎么分布的!”   “按八卦阵型,六人一组……到处都有标记的,绕开标记就可以避开人!”   “标记怎么看!”   “我会看!”景昭低声喊着,倏地夹进马腹,加速超到几宗锦前面,“我来带路!”   “好!”   若说这般谋划是宗锦的计谋,倒不如说这是他多年征战的直觉。眼下他只是想走出这安全的三十里,往后的事他一概不知,只能见招拆招地做。   但他的目的很明确——两军交战,情报为先。   只要能摸进长生谷,能知道岷止城守势如何,他们便占了先机。   三十里路要不了多少时间,天边开始微微亮时,景昭便示意宗锦止步。眼下这般情境中,宗锦丝毫不觉得景昭命令他有何不妥,只点头照办,拉住马匹再问:“怎么?”   “已经到了,”景昭指了指旁边一棵参天大树,那里明显有人斧凿刀刻过的痕迹,“再往前就是那些哨兵的所在……”   “是么,那还真快。”宗锦笑说着,翻身下马,“你再替我指个方向便成,马留在这里。”   “哥不带我去么……”   “结伴而行太点眼,我一个人去反倒安全。”宗锦扯了扯身上的布衣,“我都未着盔甲,自然不像是敌人。”   他语罢,将腰间丛火刃卸下,扔给景昭道:“替我好生保管,这是历代尉迟家家主的传承之物。”   “……”景昭接下刀,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最后只憋出一句,“哥一切小心。”   “我自当活着回来。”   宗锦语罢,两手空空地往更深处走去,很快便消失在树林里。   江意的斥候队,用的是十字星的标识,一深一浅,深痕是方向,刀口往哪边划,便是往哪处。且标记皆刻树根处,寻常人难以察觉,即便察觉也解读不了含义。宗锦垂着头一路找着标记往南走,边走边故意往树干上蹭,身上衣服很快便蹭得脏兮兮,到处都是磨破的口;垂在他腰间的红玉他好生收进了袖口里,努力将自己打扮成一副刚被山匪劫了的落魄模样。   约莫两炷香时间后,天光已经大亮,宗锦顺利地找着一处十字星。   他简单判断了下含义后,就朝着十字星所指方向走去。十字星指的,是敌军哨兵的放哨点。他原是按着标记,反方向走,就能避开所有人;可自己找路太多不便——   哪有别人带路来得快?   宗锦一改先前小心翼翼的态度,骤然间连脚步声都大了起来,能踩着枯叶树枝的时候绝不踩地,走一步便是咔嚓的响声。不但如此,没走几步他便憋了口气疾跑出去,跑到差点憋死才停,继续喘着气往前。   果不其然,在这一番折腾之后,不远处传来了另一批人的脚步声。   “什么人——!!”   随后呵斥声也到了,宗锦猛地停住,像是很惊恐似的左顾右盼。   他面前走来两人,各个手里端着弩机;他背后落下一人,好似是从树杈上跳下来的。他右侧也有人持刀而至,刹那间便将他团团包围住。   “别杀我,别杀我,”宗锦还在气喘,“我真的没有钱财了……”   听见这牛头不对马嘴的问话,持弩者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一人发问:“老子问你什么人!”   “我,我是……”宗锦故意捡着久隆口音重的字来说,“我是来投奔亲戚的,在山里打扑爬(跌倒)行李都着(遭难)了……”   显然,那个说话的人该是这四人中的领队。   宗锦的口音实在是怪,另一个人不由地叹了句:“这是什么话,御泉话?”   “不像,赫连那边与我们差不多的……”   “北方话?湖西湖东来着?走亲戚也走太远了吧……”   “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领队干咳了声:“听你口音不是枞坂人。”   “不是不是,我是久隆人,”宗锦说,“久隆仙德镇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装出副欲哭无泪的模样:“各位爷行行好,我实在是没得买路钱了。”   “啊对,久隆,我听过的,”有人接茬道,“七街那个卖鱼的刘老三,好像就是久隆人,跟他口音一模一样!”   “我们又不是山匪,还买路钱。”领队人道,“如今你进不了城,打道回府吧。”   “那可啷个办(怎么办),”宗锦接着演,将这辈子的演技都花在这场面上了,“我屋头人都去了,不来枞坂找我三舅公,我真是莫得地方去了……”   这几句话说下来,宗锦能确认两件事。   一是,哨兵根本就不知道赫连大军已经在三十里外。   二是,这些哨兵,并未接到严令。   看着对方神情犹豫,宗锦趁热打铁:“要不然这么的,大哥给我指条路,告诉我长生谷怎么走就可以了,进城……进城……我再想办法。”   【作者有话说:借用了下重庆口音,后面不会一直把口音写出来,大家意会就好啦~】 第八十四章 空手套白狼   往下怎么说,宗锦都已经想好了——先说等找到亲戚再酬谢几位,若对方不允再掏点碎银子(从景昭身上薅来的)塞他们手里。   这种吊儿郎当不把任务当回事的家伙,是最好对付的,只要一点蝇头小利就收买。   但宗锦猜错了,他刚说完那句话,其中一人便回答道:“也行,反正也到我们轮值的时候了,对吧廖伍长……”   “也是,”那伍长道,“那你便跟我们走吧,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只带路,你能不能进长生谷看你自个儿了。”   “好,好,谢谢军爷……”   其他哨兵如何,宗锦不好说;但眼下这四个人,压根没有把赫连军当回事。他不相信天底下还有人如此看轻赫连,他们这般松散,原因大概是压根不觉得赫连会进犯枞坂。或者是他那久隆口音太地道,又或许是他这副身材配这副面貌,实在不像什么细作探子,总之第一步就这么顺利地成了。   他心中窃喜,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对方不找他闲聊,他绝对不去套话。   小倌跟着哨兵们,在树林里走了小半个时辰后,长生谷便出现在了他眼前。   就仿佛走到了另一处天地似的,树林的郁郁葱葱并未眼神往长生谷深处,两旁连绵不绝、将枞坂完全包围起来的山也是光秃秃的黄石。宗锦仰头看高耸山岭间的一线天,心中忍不住惊叹这等奇景。而他们的脚下,长生谷名不副实,一眼望去未见丝毫“生”的气息,只有黄沙与巨岩。峡谷逶迤曲折,朝前看也看不见尽头;这不像是天然形成的风貌,倒像是乐正氏世世代代派人一点点凿出来的出口。   过去他看长生谷,都是在地图上;用肉眼去看这般壮丽诡秘的风景,宗锦还是头一遭。   他不由地惊喜,眼睛都发亮,且这情绪也没丝毫的收敛,大喇喇地写在脸上。   持刀那人——简称刀人——见他的神情,忍不住骄傲起来:“怎么,第一次见长生谷?”   “嗯,第一次见,”宗锦诚实道,“我就一乡下人,哪见过这样的好地方……”   “那是,”那人忍不住说道,“长生谷可是真正的好地方。”   “是,确实是……”   “你知道长生谷为什么叫长生谷吗?”   “不知道……”   “我跟你说哈,那是以前……”“你话太多了。”那伍长忽地开口,打断了刀人的话,“老老实实赶路,少叽叽歪歪。”   刀人倏地就闭嘴了。   宗锦适时地补上句“我多嘴了,对不住,对不住”,越发演得像小地方来的贱民。一行人沉默下来,宗锦垂着脑袋,看似专心走路,实则余光乱瞥地用眼睛到处看地形。最窄的地方只可供三人并行,最宽处却两丈有余,辎重车想进来恐怕有点悬。再看两旁的山石,能落脚之处甚少,想爬上去恐怕比登天还难。   他们在峡谷内走了好些时候,眼瞧着日头高悬,宗锦才终于看见长生谷的出口。   “出了长生谷你就自求多福吧,”刀人似是个管不住嘴的,又凑到宗锦耳边说,“我们老大脾气差,让他发现这时候来外人,铁定给你剁了。”   ——老大?莫非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卢非?   宗锦思忖着,嘴上连声道谢。   一踏出长生谷,视野便豁然开朗了,两旁的高山成陡坡延伸下来,将枞坂这块地方牢牢守着,可以说是座天然的要塞,想进来难,想出去更难。而这不是最显眼的——最显眼的是荒草地上一个个军帐,还有来来往往的兵士。他们各个身着乐正军的红白军服,额头上还系着带子,上面画着乐正氏的家徽,银杏叶。   只身闯敌营的感觉瞬间涌上来,宗锦顿时绷紧了脑内的弦,咽了咽口水。   哨兵小队四人再无人理会他,直接朝着营帐走了;宗锦举步维艰,在原地伫立了片刻。眼前这营地里,恐怕能有五千人;通往岷止城的路就在营地正中,将军营贯穿。那条路上有人镇守不说,背后还有圆木削出尖头所制成的路障,想要进出必先经过他们的盘查。   这均在宗锦的意料之中,可真正面对时,他不由地紧张。   他身上唯有的武器就是靴子里藏的乌金匕首,而面对这么多敌人,他就是长了双翅膀也难硬闯。   宗锦定了定神,深深吸气,再耷拉下肩膀,往盘查处走去。   ——   赶路到半夜,又是扎营,又是商讨对策,眼见快至正午,赫连恒却仍睡在帅帐内铺的简陋卧榻上睡着。帅帐外有两个眼都不敢眨地守着,忽地,一道黑影从他们视野死角里窜出来,几乎瞬间就到了他们面前。二人倏地拔刀,呵斥道:“什么人?!”   黑影对二人视若无睹,既没有往里面闯,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他只是站定帅帐门帘外,拱手作揖道:“主上。”   二人这才看清楚来人身穿全黑的斗篷,脸也被宽大的风帽遮得完全看不见。   “主上在休息,你有几个脑袋来……”“让他进来。”守门人的话还未说完,里头便传出赫连恒的声音。   闻言,那两人对视一眼后收刀入鞘,默默让开些,让黑影直接撩开门帘走了进去。赫连恒刚坐起身,脸上仍有倦色:“宗锦出什么事了?”   来人正是赫连恒身边的影子之一,进来后便低声汇报道:“昨日后半夜,他随另一人偷偷往南面去了。”   接连着行军几日,赫连恒都没怎么好好休息,现下正头疼;听见影子的话,男人的头更疼了:“去哪儿了。”   “我一路尾随,他们过了三十里后便分道扬镳,”影子如实道,“他独自找上了乐正军的哨兵,进了长生谷。”   “…………”   帅帐里短暂地沉默了会儿,赫连恒抓起风衣大氅,披在肩头道:“那你回来做什么?”   “乐正军就驻扎在长生谷的入口,再跟着怕是会被发现。”影子说,“他一人恐怕还安全些,那些哨兵并未看出他是赫连的人。”   然而即便影子这么说,赫连恒的恼怒也都写在了他紧皱的眉间。   男人忽地站起来,飞快地系腰带,再将裹进了大氅内的头发拢出来:“带我过去。”   “主上,”影子道,“使不得。”   “……你在命令我?”   “属下不敢,只是主上,如今是在战场上,两军不知何时就会交战,主上若离营,出了什么危险……”“有你二人跟着,我会出危险么?”“可……”   影子想再劝说几句,但又找不到更多的道理可说——赫连恒一贯理智,这些道理他未必不懂。   “主上,自从那小倌来府,主上有不少事都做得不同于以往,”影子犹豫片刻,再道,“先前虽没看出他有何不妥,但现在看来,说他是红颜祸水也不为过。”   话音未落,男人冷冽的目光射向他。   他低着头,接着往后说:“影子跟随主上已有十年,有直言进谏的义务,主上若觉得失言,影子认罚。”   这话却是将赫连恒说得有些无言以对了。   他自己有什么变化,他自己再清楚不过。   并非对宗锦有何爱慕之情,只是见他养眼,觉他有趣,因他与尉迟岚的性子八分相似,才留在了身边。且越留越是知道宗锦身上有莫大的秘密,越留越是想继续留着。   若说这是因动心,赫连恒不认同。这更像是种直觉。   不是想要留下他,而是直觉告诉他,不留宗锦在身边,今后必然会后悔。   现如今听见宗锦只身出去冒险,赫连恒烦躁不已,甚至动气。   片刻后他又漠然冷静下来:“你说的不无道理,目下我确实不该独自离营……但宗锦不能出事,你二人去替我将他平安接回来,用什么法子都可以。”   “我们是要守护主上安全的……”   “不会有人伤得了我,”赫连恒道,“你去便是,这是命令。”   他刚说完,脑海中便浮现宗锦不服输的脸,再补充一句:“抓回来就可,无论手段。”   “……是。”   ——   这几日岷止城中早就贴了告示,平民一律不得出城,就连专门采山货维生的农家也不允许。   通往岷止城的道口所设立的关卡,几乎等于摆设,从设立到如今,只放行过两个乐正氏族的小辈。因此,宗锦的出现,就像是在头顶扎了根大红绸似的显眼。   守关兵士一见到这陌生的衣饰,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还不等宗锦走到他们跟前,长枪便遽然打横了,隔着老远刺向宗锦。接连而来地还有严厉的警告:“什么人,竟敢擅闯!”   “不是擅闯,不是闯,”宗锦匆匆说着,在枪头前停住脚,作揖道,“我,我是来投奔在枞坂的亲戚的……”   问话人表情没有丝毫松动:“枞坂哪里的亲戚?”   “啊就是,就是岷止城……”   “你是久隆人?”   面对接连的提问,宗锦心中愈发忐忑:“……正是,正是。”   “岷止城没有西南出身的人,”那人厉声道,“都是土生土长的枞坂人……来人,给我拿下!”   “哎,哎?”   “此人形迹可疑,很可能是细作,拿下交由将军。”   旁边立刻就有两个人,迅速上来扣住宗锦的双手。他竭尽全力才忍住躲闪还击的冲动,任凭那两人反剪住他的手臂。他怪声怪气地喊了两句疼,再说:“等等!!等等这位军爷!!您这可是冤枉我了!!我亲戚分明就在岷止城!!”   “那你倒是说说,你亲戚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完蛋,他亲戚都住在久隆,统统姓尉迟。   若在这里漏了他的身份,死都算轻的——这不得把从他身上剜下三千六百片肉来,严刑拷打到他把赫连恒卖干净为止?   他早知道要这行动要背莫大的风险,可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不背风险怎么血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宗锦忽地福至心灵,脸红脖子粗地嚷嚷道:“我是来投奔叔伯的,就是那个,那个,七街刘老三,卖鱼的……我是他侄子!你不信你可以现在派人去问我叔叔,是不是有我这么个侄子,我早给叔叔写过信,说要来投奔他的……”   【作者有话说:女装要来了!!!】 第八十五章 军中美人(上)   且不说宗锦是没头没尾从林子里冒出来的久隆人,就算他操着枞坂本地的口音如是说,对方也不可能真为了他这么个无名小卒,特意往城中跑一趟。   就是算准了这点,宗锦才敢毫无忌惮地将路上听来的“刘老三”之名拿出来用。   但他拿不准的是,这守关兵士究竟是在这里待得久了,才熟知岷止城的一切;还是他正好是岷止城出身,搞不好还认识那刘老三。他这是在赌,赌自己没那么不走运,恰好遇上个能戳穿他的人。   他刚嚷完,对方便用眼神示意其他人,可以松开。   宗锦只感觉双臂上重获自由,他都来不及揉揉自己被扭疼了的肩膀,连忙作揖,将谎言再说得更真些:“莫不是军爷你认识我叔叔?”   “认识什么认识,”守关兵士没好气道,“不认识!别说你是来投奔亲戚的,就算你是枞坂人,也不得入城!眼下就是连只苍蝇都莫想入内,我给你个机会,马上离开,不得逗留,不然就是个死!”   “军爷……”   对方唰的一声,抽出半截刀:“再废话一句,你即刻就得死!”   他倏地后退,配合着对方的威胁,眉间上提,摆出一副惊恐的表情:“不敢了不敢了……”   “还不快滚?!”   “我这就走……”宗锦说着,再哆嗦地补上一句,“我,我一路过来水米未进,能不能,能不能讨口水喝再走……”   那守关兵士狠狠瞪了他一眼,收刀道:“你们谁带他去喝口水,再赶进长生谷。”   “是!”   ——成了。   宗锦点头哈腰,像是要把他这一生的狗腿子相都用尽似的,跟着旁边乐意带他去喝口水的小卒去了。他垂着头,模样与身处军营中害怕的平民无异;可他的嘴角根本止不住上扬,就快咧到耳朵根。   从一开始,宗锦就没想过要进去岷止城,这不过是幌子罢了。   他想来的,只是这乐正军的营地而已。   周围兵士或站或走,从他们的状态、背后营帐的大小,宗锦几乎可以判断出大部分的营帐是做什么用的。他没有料到乐正军如此没有危机感,这次只身闯阵比他预计得还要轻松;这也更能说明,无论上头的人怎么想,下头的小卒根本就不知道战事在即。   他用余光悄无声息地打量着沿途所有的物事,尽可能多的将情况掌握。   很快,领路的走卒便将他带到了盛水的大缸旁边,将葫芦瓢递到他手里:“喏,自己喝,喝了赶紧走!”   “谢谢军爷!”   宗锦倒是真的渴了,一路赶过来确实也没机会喝水。他一脸舀了三瓢,咕咚咕咚大口喝下,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出来了些,他也顾不上放缓。恰逢此时,城门口忽地冒出一阵马蹄声;宗锦不自觉地踮起脚往里看,却因为离得太远,什么也看不清。   “……不让进城,但可以出城?”宗锦下意识地问出口,转念还不忘维持自己刚才的说辞,“我若是写信叫我叔叔出来接我,我能否进去啊?”   那走卒也在看城门口,竟诡异地嗤笑了声:“你别指望了,除非将军下令放行,不然里头不许出,外头不许进,谁来都没用。”   “现在城门口不都有人出来么?”   “那是我们将军!”走卒道,“将军三日便要回城里一趟,你可算运气好,刚要是在关口再逗留一阵,你现在人头都落地了。”   宗锦思索片刻,立即道:“可是那个厉害得不得了的卢将军?”   “什么卢将军,那是乐正麟将军。”走卒大抵也没多少机会看看自己顶头的将军是什么样的,仰着头看得很起劲儿,竟一点没察觉到宗锦在套话,“当将军可真好啊,想回城里就回城里,想玩女人就玩女人……”   “玩女人?”   “可不是玩女人么,说不定男女不忌。”走卒说完才察觉到自己话太多了,“你喝完没有,喝完了就赶紧滚,一会儿叫将军知道了你真会死!”   “喝好了喝好了!劳烦军爷带个路,往哪边走?”   一切顺利得令宗锦恨不得仰天大笑几声,可他不行,他不能叫对手察觉到已然被自己摸了底。   他顺着走卒的指示,很快便离开了乐正军的大营,走进静悄悄地长生谷。乐正军在此处驻守了约有万余人,看样子乐正家对放消息给他们的人将信将疑,可又多少有些担心赫连恒的动向。这是好事,就是这种不确定,最能消磨人的心智。他虽然不清楚乐正麟是个什么角色,但赫连恒总是知道的——男人在他眼里,还算是个尽知天下事的。   宗锦一边反复回忆自己在营中看到的事物,以便加深印象;一边顺着长生谷满布黄石的路前行,脚步只快不慢地赶往他和景昭分开处。   忽地,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他一点都没夸张,就是从他头顶忽地跳下来个人,落在他眼前。   宗锦反应快极了,诧异不过一瞬,便急急后撤;与此同时,躬身摸靴,立刻要抽出匕首来。可对方比他更快,一记手刀力道狠辣地砍在他侧颈。   他没能躲闪开,甚至没能看清楚来人的面孔,就两眼一闭昏死了过去。   ——   宗锦再醒来的时候,天又黑了。   眼前篝火相当暗,好像只有四五根小柴在烧着,好似风稍大些都能将其吹灭。侧颈还隐隐作疼,他缓缓回忆着昏过去之前的事,下意识想抬手去揉揉脖子。可他没能如愿以偿——他的双手被绑在了身后。   这是怎么回事?还是露了声色,被乐正家的人又逮住了?   他倏地醒过神,警惕地抬起头。   火堆之后,好几个男人站着;而他身边,还有一人跪地,同样被五花大绑着。   “你们说,该怎么处置。”熟悉的声音出现,带来的是句冷冰冰的话语。   宗锦都无须再去看,只听这声音便知道,是赫连恒。   还好还好,还好不是被乐正家逮了;可赫连恒绑他做什么?他可是为了赫连家,不惜以身犯险诶?   他正如此想着,又一个陌生的声音冒出来:“擅自离营,该当处死。”   “处死什么啊……”宗锦声音沙哑道,“还处死,处死了老子看赫连恒怎么后悔吧。”   那个陌生的声音,是他先前在帅帐中见过一面的家伙,赫连恒的堂弟,赫连禅。他这才看清楚站在他面前的几个男人,分别是北堂、赫连兄弟,以及另一名将军。几个统领之人齐聚一堂,这倒也算是大阵仗了。宗锦在心中腹诽了一句,就听见赫连恒说:“醒了便好,免得睡梦中受罚,死也死得不明不白。”   “……?”   宗锦缓缓抬起头,视线穿过摇曳的火焰,看向男人的脸。   ——不好,一看到那张脸,他脑子里便七七八八的杂事乱做一团,心跳也跟着不安分起来。   他不得不又垂下头:“当真要处死我?”   “擅自离营,是该处死。”赫连恒这么道。   宗锦冷笑一声:“那你处死好了,就是千万别后悔。”   他刚说完,身边便冒出一个贪生怕死的声音,将他的逞能给抹了个干净:“主上,主上,我们虽然擅自离营,是该受罚;但不能杀啊,尤其是我哥,我哥定然带了消息出来!”   他身边与他同样跪着的人,赫然是景昭。   这么一看,事情便能理清楚了——他和景昭分隔两地,都被抓到了这儿,加上他昏厥之前看到的黑影,这定然是赫连恒身边那两个影子做的好事。   “带了消息出来也不能就这么算了,”赫连禅说,“倘若营中兵士有样学样,各个以为只要能立功便不服从军令,那还打什么仗?”   北堂列说:“那还是不同的,身份有别,不能一概而论。”“什么身份有别?”“宗锦是主上的……”   眼见“爱宠”两个字就要说出来,宗锦和赫连恒忽然又有了十足默契地同时喊道——   宗锦:“闭嘴!”   赫连恒:“慎言。”   北堂列讪讪笑道:“……随侍。”   剩下那个宗锦并不认识的男人终于发话:“不如先听听,他带了什么消息回来。”   八只眼睛看着如同阶下囚的宗锦,良久后宗锦才别开脸,不爽又无可奈何地说:“长生谷驻守的主将不是卢非,是乐正家的人,名叫乐正麟。”   “竟然不是卢非,我们还真是被乐正家小瞧了。”赫连禅道。   北堂列却对这话不以为然:“……乐正麟至少是乐正家的人,说不定恰恰相反,乐正是怕了。”   赫连恒并不发表任何感慨,只道:“接着说。”   仿佛就是骨子里的反叛在作祟,宗锦听见他的声音便就不想再吭声了;可战事在即,他一向是对征战用尽十成力的。   宗锦低声说:“先给我松绑,我给你画地图。”   “地图?!”赫连禅道,“你见到岷止城的城防图了??”   “不是,”宗锦烦躁不已,“反正给老子松开,老子多的是情报给你们!!”   赫连恒见他火光下毫无血色的脸,还有侧颈上的淤青,从他醒来到现在,久久没有挪开目光:“替他松绑……北堂,去拿些热汤过来。”   “……是。”   【作者有话说:我有罪,这么懒,呜呜】 第八十六章 军中美人(中)   一碗肉糜汤下肚,胃里泛起暖意,宗锦浑身都舒服了不少。   夜风凉飕飕地吹,他们谈话的地点也从外头露天,换到了帅帐内。帅帐中间有挖好的方形矮坑,底下生火,上面吊锅子,现下正煮着简单却不失滋味的肉糜野菜汤。肉是在附近捕的野鸡肉,菜是附近挖的荠菜,宗锦一连三碗不带停,又盛了第四碗在手里端着,脸色是终于好了些。   “总之,乐正那边,应该对我们的接近毫无察觉。”宗锦终于开口,边说边抬眼扫过在帅帐中或站或坐的几人。   赫连恒依然是那副冷漠的模样,站在枞坂的地图附近。而他弟弟在角落的木桩上坐着,翘起二郎腿,满脸的不痛快,好似对赫连恒纵容宗锦的行为非常不悦。剩下三个人就坐在宗锦附近,同样围着火,一个是在吃肉干的北堂列,一个是沉默不语的罗子之,再加上埋头喝汤的景昭。   既然赫连恒身边有一个内鬼,那么这些话他应该关起门来和赫连恒单独说,才能确保不被泄露。   可偷偷摸摸行事,不符合宗锦的作风——若想消息保密,还有别的方法。   宗锦清清嗓子,接着说:“而且乐正军上下,战意不高,就连守将也不怎么在意战事;可见乐正家得到的消息不够细,很可能只有个大概的日子,剩下的一概不知。”   “你倒是快些说,我们几个将军在这儿陪你一个马前卒喝汤,你觉得合适么?!”赫连禅忍不住抱怨道。   罗子之倒是个话少的,但每次说话都能切中要害:“他是随侍,不是马前卒。”   “……有甚区别?”赫连禅更上火了,“不都是下人!”   “禅儿,住口。”赫连恒不咸不淡地打断了他堂弟的话,“你接着说便是。”   宗锦滋溜溜地再嗦了口汤:“长生谷外的守将叫乐正麟,我是没听过,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此人该是个好色之徒,每三日就要回岷止城一趟,八成是去嫖〇了。长生谷的守备军约莫万人,离岷止城门极近,目下城内外禁止通行,唯独乐正麟可自由出入。”   说完,第四碗汤也下了肚。   北堂列一言不发地伸手去接他的碗,一副要替他再添的样子。但宗锦绕过他的手,直接将陶碗放在了地上。见状,北堂列又转手把油纸包递了过去。这回宗锦没再推脱,拿过便咬了块麻辣牛肉出来,囫囵地咀嚼了几口就咽下:“这比你上次买那肉脯好吃多了,是无香的手艺吧?有这手艺你还买那作甚……”   “确实。”   旁边的景昭一听见“无香”二字,便忍不住渴望地看向牛肉干。   这边说得闲散,那边赫连兄弟二人都一言不发,只有罗子之抓着宗锦方才所言,细细思量了一番,犹豫着道:“我记得,乐正麟……好像是乐正本家的人。”   “让本家的人镇守,而不让卢非……耐人寻味。”北堂列接话道。   宗锦把牛肉干塞进了景昭手里,望着赫连恒身边的枞坂地图,将其他人的话语尽数无视:“既然大名鼎鼎的卢将军没有派出来镇守要塞,而是换了本家的人在长生谷,以我来看,有两种可能。”   赫连恒侧目看向他,视线不知怎的,像是飘了,竟落在小倌的嘴唇上。   那儿还沾着些红油,被火光映得发亮,看上去饱满柔软:“你接着说。”   “一,乐正家并不信任卢非,才派了本家的亲族,以求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二,长生谷他们愿意放弃镇守,将主战场留在枞坂境内,请君入瓮,卢非就在里头等着。是哪种,只看乐正麟是庸才还是人才便可知。”   小倌说话时,那张红润富有光泽的嘴便翕张,露出蛰伏其间的舌,与整齐的牙齿。   赫连恒终于挪开目光,继续看回挂着的地图。   宗锦只当他在听,也不管他看不看,自顾自地从靴子里抽出乌金匕首来。那乌金的光泽夺目,沉沉玄色与刃上金光相交映,透着汹汹杀意却又带着兵器独有的美丽。除赫连恒之外,所有人都看向他的手,只见匕首在地上割出一道道阡陌纵横,宗锦边划边说:“通往岷止城城门两旁都是兵营,往后靠近城墙的东西两边建的大营,八成是粮草;这里,这里,这里,这里,四处瞭望台,弓兵五人一组的值守;不见狼骑,不过狼骑适合丛林作战,恐怕也不会安排在光秃秃的长生谷。”   他仔细回忆着,白日里看过的画面如今就像是刻在他脑子里似的,一分都没忘。   “帅帐我并未看见,能看见的只有这么多。”   宗锦话音未落,罗子之便开口:“八千对万余,长生谷的隘口我们恐怕过不了。”   “确实,”北堂列接着说,“即便强突进去,也会损失惨重,过了长生谷还须攻城,这个位置实在是易守难攻。”   听见二人的话,赫连禅也坐不住了,跑过来躬身看宗锦画的示意图:“……从峡谷之上冲入倒是可以,但辎重进不去。”   “下面投石车准备了不少,弓兵也不少,一旦我们山上露头,就会被发现。”宗锦道,“而且山脚下有沟,滚石会直接落进沟壑中。”   对方占据着地利而几乎无懈可击,几个人沉默下来,各自陷入沉思。   直到一直未作评论的赫连恒,突然道:“攻下长生谷不难。”   “可就算攻下长生谷,对方只要守城不出,我们也无可奈何。”罗子之道,“岷止城外挖了护城河,只有城关放下吊桥才可通行,对方若不敌,退居城内,我们在城下就是活靶子,甚至无处可藏身。”   北堂列跟着点头:“除非对方把吊桥放下来,我们打他个措手不及,借势直接冲进去。”   若非乐正氏占据如此要塞般的地界,赫连家也不可能放任他们数十年,连御泉都吃下了也未曾想动枞坂。宗锦也是到了此处,亲眼所见,才知道不是赫连不想动,而是动不了。   情报拿到了足够多,且敌人尚且未知他们大军以至,他们却仍然处于下风。   赫连禅却突然道:“我有一计,可使城门大开。”   “说。”男人言简意赅。   “乐正麟不是好色么,”赫连禅咧嘴笑起来,模样竟还有三分猥琐,“那我们就送个美人给他,等他带回城中大行人道,就可以挟持他,让他下令开城门。”   “此言有理,但,”罗子之道,“若乐正麟是个不怕死的?”   北堂列又接茬:“而且这荒郊野地,上哪里找美人?”   “找人扮,找个生得漂亮点的,扮成美人。”赫连禅不服气道,“八千将士,就没一个漂亮的汉子?”   罗子之再抓着重点,严苛发问:“你哪来的东西扮美人,军中甚至连件女人的衣衫都无。”   眼见这计策就要因无法实现被否决时,真正意义上唯一的小卒景昭,像是才回过神来般,顺嘴道:“我有。”   宗锦头一个发问:“你哪来的女人衣服?你还有这爱好?”   “不是,不是……”景昭慌了神,连连摆手,“不是我的,是……是无香姐的……”   他末尾的话小声得像蚊子哼哼,但宗锦听得清清楚楚:“……你这也太,太……”   北堂列忍俊不禁,又贱又调皮地用手肘推了推景昭的腰:“你胆子很大嘛。”   宗锦再道:“〇贼,你不会还偷了无香的肚兜吧?!”   “我没有啊……”景昭欲哭无泪,就恨自己那一顺嘴,“不是的我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北堂列还在旁边煽风点火,“说呗,我保证不告诉无香。”   “就是想着出来不知何时才能回去,”景昭说,“带着身边做个念想……就只有一件外衫!!真的!!”   最后还是赫连恒开口,才阻止了这场闹剧继续下去:“景昭,去把衣服拿来;子之,你去营地里找,凡是无关端正、身形小一些的,都叫过来。”   “现在么?”   “现在。”   罗子之起身,双手抱拳朝赫连恒略略施礼后,立刻离开了帅帐;景昭有样学样,也连忙出去。   赫连禅得意地笑起来:“堂兄,那看样子你是觉得我这法子可行了?”   男人冷眼瞥他:“军中无兄弟,勿要再忘。”   只剩下宗锦和北堂列还坐在火堆前,宗锦见赫连恒似已有定论,又拿起碗去盛肉糜汤,美滋滋地喝着。帅帐里暂时陷入了安静,只有宗锦喝汤时的声响,与柴火燃烧中噼啪地细小动静。但很快,外头便热闹起来,脚步声接连不断,还有人在打呵欠;景昭比罗子之先回来,手里还拿着件素白带鹅黄点缀的衣衫。   少年脸都红了,不知是跑去拿东西闹的,还是因为偷拿衣服的事被发现而羞愧。   他自己身上脏兮兮的,双手捧着的那件外衫却很是干净;衣服被碰到了赫连恒跟前,景昭连开口说话都没了勇气。   倒是北堂列,在旁边专注看笑话:“我见过这件,确实是无香的。……原来景昭对无香有心,我都没发现。”   宗锦腹诽道:那你恐怕也不知道无香对你有心吧?   赫连恒没接那件衣衫,只淡淡看过一眼后道:“你拿着。”   “是……是。”   约莫是因为宗锦带回来的情报足够多、足够有用,赫连禅也不再声讨要处罚他,擅自离营的事好像就这么揭过了,再没有人提。再过了盏茶功夫,罗子之便在帅帐外扬声道:“报,人已找好。”   “进。”   帅帐的布帘撩开,以罗子之为首,一个接一个的小兵走了进来。他人倒是挑得不错,这些兵士一个个确实五官端正,还有些男生女相;只是身形不算小,也远远不到漂亮的程度。   “卸甲,”赫连恒道,“试试那件衫子。”   “遵命!”   到底是赫连家训练有素的兵士,听见这命令,他们也无一人质疑,迅速列成行,脱掉身上繁重的盔甲,一个接一个的试穿。   赫连禅充当了选美品评人,看着眼前这些汉子的扮相,那股违和感让他止不住地摇头,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苦。罗子之只找到了十三人——原本打仗要的就是精壮汉子,再军营里挑美男,难度不亚于强攻岷止城——这十三个人摆在满是糙汉的营中,算得上眉清目秀的;但若是跟赫连恒俊美的相貌一比,一个个都算不上面容姣好。   “……主上,这计谋恐怕不成。”赫连禅顶着苦瓜脸道,“这根本就算不上美人计。”   罗子之同样皱着眉,很是为难:“但目下,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赫连恒仿佛也在思索中,并没着急回应这话。   就在此时,最后一个试穿,还未脱下那件衣裙的兵士颤颤巍巍举起手:“罗将军……”   罗子之冷冷道:“说。”   那兵士指了指宗锦,没什么底气但却诚恳道:“……军营里可不就是他生得最好看、最像女人么……”   十几双眼睛倏然落在了宗锦身上。   “都看着我做什么?!”宗锦一阵恶寒,“老子哪里长得像女人了?信不信老子挖了你的狗眼?!” 第八十七章 军中美人(下)   他的怒吼没起到什么作用,所有人依旧盯着他的脸,“你最漂亮”四个字赤裸裸地写在众人脸上。   宗锦就是有心想再反驳,也被一群大老爷们儿这般的眼神盯得浑身难受——况且要论身形娇小像女人,即便他再不想承认,他也当属营中之最。   赫连禅大大咧咧将那件衣衫从兵士身上剥下来,抓着它往宗锦面前一怼:“你来,穿上。”   “老子不穿女人衣服!”   “消息是你带回来的,这里最像女人的也是你,”赫连禅直白道,“莫不是你贪生怕死,对赫连不忠?”   “……老子都带了消息回来,还要去以身犯险,还要扮女人,你们赫连家的都是畜生吗?”   “你敢辱我赫连?!找死!!……”   眼见赫连禅要拔刀,男人低声呵斥了句:“放肆!”   赫连禅的性格,和他堂兄丝毫不像,倒是和宗锦有几分相似,一点就着。罗子之更显冷静,他轻轻一挪步,站进二人中间,拿过那件衣衫道:“争论无用,但你须得试试。……你若是不试,就是违抗军令,军中上下皆为了赫连尽忠,无人可以例外。”   话说得在理,可穿女人衣服这事,对于宗锦而言,也叫奇耻大辱。   更莫提穿了女装之后的事——那是要跑去以色引诱乐正麟的。   眼下所有人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唯独有权利让他逃过一劫的,只有赫连恒。然而赫连恒并不说话,既不要求他服从,也不出言阻止罗子之的逼迫。他就只是在那里冷眼旁观,好像还在跟宗锦置气。   战事在即,眼下这确实是唯一好用的法子。   若是无人牺牲自己去冒这个险,赫连军就是再骁勇善战,到硬闯进岷止城,恐怕伤亡也要超过七成。真到了那般田地,想要继续将枞坂全数拿下,也成了不可能之事。   短短一瞬,宗锦却已经能将未来的境况全想一遍。   他蓦地从罗子之手里扯过衣衫,忿忿站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念了句:“大丈夫能屈能伸……”   素白的衫子抖开来,襟口袖口衣摆,都点缀着鹅黄的迎春花刺绣,模样简朴大方,甚是好看。景昭这〇贼偷得还齐全,不仅将外衫拿了出来,底下鹅黄的衬裙与同样绣满迎春花的腰带都拿上了。宗锦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直接将自己身上的劲装脱去,露出下头灰色的里衣裤,再将无香的衣衫穿上,大喇喇地去系腰带。北堂列在旁看热闹不嫌事大:“衬裙,衬裙,都穿上……”   “要你他娘的再旁边啰嗦了?!老子还不会穿衣服了吗?!”   宗锦凶巴巴地喊着,一边喊一边脱了鞋,抬腿捅进衬裙里。衬裙的腰处七七八八还有几根绳,宗锦实在是弄不明白这些绳该如何系上,便站在那儿胡乱地塞;可将绳子全塞进腰缝里,那衬裙又无法在他身上挂住,一时间他竟然被这套女子衣衫给难住了。   罗子之淡淡道:“我帮你。”   “哈……”   对方还身披战甲,就在宗锦面前单膝蹲下,抓着衬裙的绳交叉着绑在宗锦腰际两侧。   正当宗锦疑惑他怎么会这些时,北堂列就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解释道:“子之成亲的早,爱女现在都十岁了,他可没少在家里替女儿穿衣梳头。”   “闲话少说,”罗子之道,“抬手。”   宗锦就像个人偶似的,垮着脸依言抬手;罗子之倏地将他里衣脱去,露出他精瘦却不显柔弱的胸膛。大庭广众的脱衣服,他不是第一次;但大庭广众被人扒了衣服,确是头一遭。宗锦脸色差得离谱,却又不好现下反悔,只能任由罗子之替他对好襟口,系上腰带,终于将这套衣裙穿好。   “好了。”待到罗子之让开来,身着女子衣衫的宗锦才终于展露在众人面前。   这一瞬间,帐内摇曳的火光下,宗锦就好像刚从画卷里走出来的邻家美人似的,将众人看傻了眼。   他不施粉黛,衣着简朴,那点鹅黄小花的点缀恰到好处,衬得他眉宇间清隽秀丽。再看看领口——寻常女子,下头总是要穿上纯白的里衣,又或者好几层衬底;宗锦那襟口之下,却是裸露的皮肤,锁骨被光映照得好生显眼,实在勾人。   只是他这套装束,经不起往下看,下头仍是沾满尘泥的靴子,显得不伦不类。   半晌无人开口说话,宗锦拉着脸,咬牙切齿地看着别处,不想与这些糙汉子目光相接。   赫连恒也看着他,看他修长的脖颈与被衣衫衬出的窄腰,心头多了些鼓噪。宗锦确实漂亮,这点他早便知晓;只是从未见他在意过着装,也不知道他细细打扮下来能美成这样。倘若说宗锦是水做的美人,那有些不对;他即便身穿女子的衣饰,仍有股骨子的飒爽。这种飒爽与他的相貌结合,着实叫人心动。   可男人想到的不止是这些,还能想到宗锦身处花红柳绿的娼馆时,是怎样装点得明艳动人,又是怎样对那些恩客卖笑的。   他垂下眼,看向别处,沉沉地吐出胸中的浊气。   “……那乐正麟既然好色,此计定成。”赫连禅率先回过神来,匆忙道,“就你去,最为妥帖。”   其余看傻眼的兵士们也总跟着搭言:“对,我也觉得,活脱脱就是个小女子……”   “就是就是,一点也看不出来是男的……”   “就是着鞋得换了……”   衣衫已经换上了,宗锦身为男人的自尊心也消磨得差不多了。他不怕以身犯险,更不惧那个什么乐正麟,便索性道:“我去就我去,只不过还得商议好,两边须得同时动手才能有奇效……”   “那还须靠江意的猛禽……”北堂列道。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仿佛都因为找到了突破口而心热。   唯独赫连恒的声音,像一盆冰水,倏地浇下来:“他不可。……子之,再找人来。”   “主上,营中再要找出他这般相貌的,恐怕做不到……”   “我说再找便再找。”赫连恒冷声道。   “赫连恒,你到底什么意思?”宗锦的口吻也蓦然变得冷厉,“先前试这衣服时你不发一言,目下我都认栽了,愿意为了你赫连暂时丢了面子,你又说我不行?我哪里不行?”   他提着裙摆,别扭极了地大步走向赫连恒,甚至忘了他二人这些天来的相互冷待。   宗锦走得太近,不得不仰起头,才能看清楚赫连恒的脸:“论计谋,我不输给你;论站立,我还可自保;论忠勇,你当知道我毫不惧死……谁能比我更适合?!”   他这才看见男人眸色深沉,好像许多话藏于其中,却无法说出来。   而无法说出来的话,他自然也难以揣摩。   他不知道赫连恒在想什么,只知道他二人之间那些微妙怪异的气氛,已经到了他承受的极限。再这么下去,他没在战场上跟别人拼命致死,可能会被自己的心魔折磨到跳河。没等赫连恒开口,宗锦又说:“我去,我就能让岷止城城门大开,还能抓了乐正麟做阶下囚,到时是想杀了示威还是想当筹码,都看你赫连恒的意思……这买卖你算得清么?”   ——他当然算得清。   ——即便失败,损失得也不过是宗锦一人,相较八千人的大军,这如同无本买卖。   ——可是,这有多危险、宗锦一去不回的可能性有多大……赫连恒无法不去计较。   这话男人却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因为他是一家之主,是统领四城的诸侯。就像影子所言,他要以大局为重。   因而,宗锦的话赫连恒居然无法反驳。   看着眼前气势汹汹,却还有几分娇俏迷人的宗锦,赫连恒心里的鼓噪如同八月的知了,烦人得厉害,难以忽视。他只能像认输了似的,率先错开目光:“闲杂人等出去,景昭也出去。”   帅帐内很快便只剩下四男一“女”。   “乐正麟每三日会回城,怕不止是为了女人,”赫连恒道,“女人可以叫人送出城,没必要亲自回去。”   “是受不了戍边之苦。”罗子之嗤笑道,“不过是在城外十几里的地方都叫苦连连,乐正麟定然是个庸才。”   “是不是庸才尚未可知,但若想禅儿的办法成事,必须挑他回城那日。”赫连恒道,“三日时间,我等便做好外头该做的事,待到……”   他瞥了眼宗锦,喉咙发紧道:“待到宗锦事成,我们便杀进长生谷。”   三日时间,赫连军将弓手分批送往长生谷之上的悬崖,通过斥候部队所做标记,每隔一个时辰走十二人,三天下来也运了近五百人躲藏在悬崖附近。江意也被召回,带着他的白头鹰回了主营内。   “粮草车不动,子之留下来戍卫;斥候队加上弓手,七百人在上面接应;禅儿率所有骑兵,待讯号来直插长生谷;北堂率辎重队,第二轮讯号后攻城。”   行动前,赫连恒在帐内简明扼要地安排着,已经换上那套衣裙、梳好发髻的宗锦才从外头撩开帘子走进来。   他仍旧板着脸,但却掩藏不住那副装扮下的迷人。   大家看是看过了,可还是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北堂列低声道:“就差根步摇。”   江意:“……不男不女。”   宗锦烦躁不已道:“讯号呢,怎么打?”   江意从怀里摸出根只有半寸宽的口笛,递到他面前:“用力吹响,它便会来找你。”   “哦……”   这边正谈着,那边帐外传来景昭的声音:“报!求见主上!”   赫连恒出声应允,景昭立刻进来,手里还捏着一根素白玉簪:“……我这儿还有、还有根簪子,既然要做戏,那就做全套……”   宗锦叹了口气:“这不是你要……”   “对,就是要那什么的……”景昭道,“所以哥戴着,要完好无损给还给我。”   这话里的情意,宗锦听得明明白白。   他接过簪子,随意簪进自己的发髻里,又拍了拍景昭的脑袋:“老子肯定活着回来,说不定还能带几个耳朵回来,放心好了。”   男人看着宗锦姣好的侧颜,心底拣选出的话语却无论如何找不到时机说。   他只能在心里叮嘱一句万事小心,然后便沉声下令道:“出发。”   “是!!”   【作者有话说:稍微解释一下,割耳朵是小兵论功行赏的根据,杀了多少个敌人,就割多少耳朵回来当战利品。   另外关于掉马的事情,也要一个恰当的、惊心动魄的时间点掉马才过瘾嘛,所以耐心等等吧(这个月应该是肯定会掉马了)】 第八十八章 总之昏倒就对了   少女赤着脚,踩在黑土地上,素白的裙摆沾上了好些泥,整个人都脏兮兮的,到处是尘泥,还有被枝丫划伤的痕迹。就连脸也没能幸免于难,少女的脸颊上有两三道细细的划痕,因没有好生处理而在皮肤上留有干涸的血迹。但少女好似不知,就这么在林间走着,往着长生谷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行走。   少女头上的白玉簪子尤为显眼,在苍翠林子里泛着温润的光,叫人一眼瞧见便再挪不开眼了。   不远处的大树上,站着两个人,正盯着少女看。   一人说:“……这是不是赫连家的奸细啊。”   另一人道:“……赫连家的奸细是个弱女子?”   两人沉默了片刻,少女仍然在继续往前走。虽说少女狼狈,可行走间那孱弱的模样,还有她瘦小的体态,怎么看怎么像个不小心遭了山匪的小可怜。   甲又开口:“她脚都磨破了。”   乙道:“……没穿鞋当然会磨破……再往前走是长生谷了。要报告队长吗?”   甲:“……是啊,要不要报告队长啊。”   二人又沉默了,沉默地看着少女继续步履蹒跚地往前走,眼看就要走远。他们是轮值在此处监视林子里的动向,一旦发现大规模行动的人,便及时汇报上去。乐正家虽然没有明言即将和赫连开战,可背地里总有些小道消息,说是赫连家要对枞坂下手了。   然而他们已经值守半月有余,别说赫连家的人马,就连活人他们都没见到。   这少女是第一个出现在长生谷附近的活人。   可这怎么看也不像是细作或先行探子,二人顿时陷入了疑惑,不知该禀报,还是该装作没看见。正当此时,那少女忽地往前一栽,像是被什么树根石子绊倒了似的,重重摔在地面。这一下摔得极重,就连旁边的树都抖了抖,听那声音都叫人觉得疼。   甲乙二人忍不住为少女揪心,愈发盯紧了那处。   只见少女许久才撑起身体,吃力地反转过来,坐在地上。少女膝盖处的衣裙被泥污完全弄脏,脸也花了;但少女没有哭,只是小心翼翼地卷起裙摆,将白嫩的腿露出来。   乙立刻别过眼:“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甲却忍不住吞口水:“……真白啊。她膝盖破了,摔得好重。”   乙道:“她会不会是在林子里遭了难,迷路了跑到这儿来的?怎么办,我们……”   他的话还未说完,甲却已经不怎么潇洒地爬下了树,朝着少女跑去,边跑还边喊:“姑娘,姑娘你要不要紧?”   乙翻了个白眼,跟着跑下了树。   ——   听见陌生男人的叫喊,宗锦便心下一紧,忍不住在心里狂笑:这就上钩了?也太简单了吧?   但他面上仍是那副苦相,弄得三分惊讶五分害怕地还往后退了退。只见年轻男人一溜烟跑到他面前蹲下,看了看他膝盖上的伤,边看边询问:“你怎么样,还能走么?”   宗锦扶着旁边的树,尝试着起身,但很快就因为膝盖使不上劲儿而再度摔倒:“怕是不能……”   ——这当然是装的。   何止现在是装的,就连刚才摔倒都是装的。宗锦大老远便察知树上有人在值守,才挑着这里摔倒,好勾得人过来。与只身去长生谷那时不同,这次他必须得要乐正军的人将他带回营地——不然怎么恰当的、好不做作的出现在乐正麟的面前?且还得在乐正麟回去岷止城之前。   宗锦自然算不到乐正麟的每三日回城,是早上回去,还是晚上回;因此他只能选了天刚蒙蒙亮时出发,时至现在也不过日头刚出来。   那年轻男人仔细瞧了瞧他膝盖上的伤,最终还是忍不住在美人面前施展一番,直接撕开自己的衣摆,拆了条布下来:“姑娘莫慌,我替你包扎一下,冒犯了……”   宗锦点点头:“多谢……”   无论他怎么想演得娇羞可人,还是不会如同寻常深闺女子那样,连与男人直视都不敢。那人替他认真包扎,另一人又跑了过来,倏地和宗锦对上视线。宗锦没有退让,倒是男人害羞得挠了挠后脑勺的头发:“如何,还好么?”   “应该没伤到骨头,”包扎那人说,“只是姑娘再想赶路恐怕赶不了了,至少得好好休息一阵。”   宗锦装模作样道:“可这荒郊野岭,夜里还有猛兽,我……”   他一边说一边垂下头,俩愣头小子只觉得这叫“泫然欲泣”,更加慌不择言:“没事没事,要不然我背你,姑娘是要去哪里,我背姑娘去……”   “我也不知要去那儿,我本是御泉人,”宗锦开始编瞎话,“被野兽追赶掉进了山崖下,又在林子里迷了路;此处离御泉远么,小哥是否替我指个路,好让我回御泉……”   “御泉啊……那可不是一般远……”   宗锦接着道:“那我只能,只能先找个地方落脚了……”   他话说得极轻,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把平日里粗犷的口吻漏了出来。但要他掐着嗓子学女人说话,他也做不来,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只求听起来不那么男人就好。但宗锦也低估了这具身体的天赋——估摸着以前,“宗锦”就是靠着这副柔弱的身子、这把有些涩有些软的嗓音,做他的皮肉生意。他一放轻口吻,声音便动听起来,不同于那种娇滴滴的女人,而是很委屈、很惹人怜爱的沙哑音色。   那俩小伙子,一听便软了腰。   都不需要宗锦再引导,二人便自告奋勇,说要将他带回军营里先找军医看看伤。又怕军营二字吓到宗锦,他们还七手八脚地解释了一通,说是将军今日要返城,去军营也不会叫人发现的。   ——啊呸,他巴不得被乐正麟发现。   最后二人商量着,轮流背宗锦走去长生谷。   宗锦怕言多必失,想拒绝都不好拒绝,只能依言爬上了小伙子的背。   “姑娘你搂紧了,我们这就带你去找军医……”   “有劳二位,给二位添麻烦了……”   宗锦嘴上如此说,心中万马奔腾地觉得丢人。   好在这计划是他单独执行,这副丢脸丢到姥姥家的模样也不会被他人瞧见。尤其是不会被赫连恒瞧见。他只是想起男人的脸,便能想象出对方嘴角微微上挑的戏谑笑容。不幸中的万幸,赫连恒看不到他现下这副装柔弱的死相。   年轻男人背着宗锦走了没多久,便有些气喘,半是打趣半是真心话地“姑娘身量不小”;他只能借口说自己是北方出身,家里人都个子高大,自己也不像南方姑娘般小鸟依人。还好那二人看起来脑子也不太好使,又或者是被色心迷了眼,他们全然没察觉到宗锦的出现有何异常,当真将人绕着山道一路偷偷摸摸带进了乐正军的大营。   军中不得带女人进来,更莫提陌生女人;想必这点乐正军也是一样的,所以宗锦无法像上次那般光明正大地进来。   小伙子将他放在了空营帐中,气喘吁吁地指使令一人:“你去叫军医过来瞧瞧。”   “哎。”   那人依言出去,宗锦瞧了瞧四周摆放的东西,也不见水壶,再道:“小哥,不知可有水……”   “有,有……”他说着,一边擦汗一边起身,“我去给你倒点水来,你等着哈,马上,马上。”   等这个再仓促出去,营帐里便只剩下宗锦一人了。   他的眼神倏地就变了,变得锐利而嚣张;膝盖上简单包扎的伤也不疼了,他起身往外走,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任何停顿。宗锦离开营帐,率先找着能避开旁人的缝隙钻,一路钻到其他地方,再停下四处观察,试图找出帅帐所在之处。   可此处确实是大,他又无法登高去找,一时间看哪里都像帅帐。   这点困难也在宗锦的意料之中,他不慌不忙,就那么伏低了身体,避开巡逻的兵士,不断走不断找。若是他在此处驻扎,想必不会将帅帐安在靠近长生谷那边,所谓擒贼先擒王,主将自然是要藏起来的。那么便只有靠近城门的方向,帅帐很可能安排在后方。   他如是想着,一点点往军营更深处走,走一段便停下,藏在营帐后观察。   “小娘子是在找什么呢?”忽地,有个低沉的男声在他身后响起。   刹那间宗锦的汗毛都竖起了。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慌,就这么回过头去。   ——眼前,有个着战甲带护额的男人。   那护额上的银杏竟是用金线绣的,和那些小卒的衣饰截然不同,贵气了不知道多少档次。这人的身份,宗锦瞬时了然于心,不是乐正麟,就是乐正麟身边的心腹。   “……我,我……”   宗锦欲言又止,像是被吓破了胆。   可实际上,他是不知该如何运作了——按照他预先的计划,势必要找到乐正麟,在他面前“搔首弄姿”一番才行;然而现在这个人很可能不是乐正麟,他反而不知所措起来。   “军营重地,也敢擅闯。”那男人表情玩味地打量着他,道,“说,你是什么人?”   宗锦根本答不上来。   情急之下,小倌干脆眼一翻,腿一软,像秋风中的落叶那般悠悠往下坠。   男人反应极快,前踏半步,伸手便接住他,一手在他肩膀,一手落在他臀上。   宗锦闭上眼,放任身体的重量全倚在男人身上。总之这里先昏倒,免得答不上话反而出错,走一步看一步才是真的。他是这么想着的,但臀上那只手忽地轻轻摩挲了下:“姑娘,姑娘……”   !!!   他娘的,这些男人是不是没见过女人?!这也要摸两下过过瘾吗?!!   宗锦忍着恶心装昏厥,破罐子破摔似的任由男人晃动他的肩膀。很快,男人便不再喊了,而是弯下腰,直接打横了将他抱得离了地。 第八十九章 记仇   宗锦闭着眼,连呼吸都控制得十分细微,生怕露出马脚。   那男人一只手在他腰上,一只手托着他的膝盖窝,稳稳当当抱着他往某处走去。被人横抱在怀里,倒也不是头一回了——他好像被赫连恒抱过。但他们都是男人,宗锦自然不会在乎这点肢体接触。可现下,腰间那只手的存在感惊人,对方行动间时不时会搂得紧一些,时不时手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在动。   只让宗锦觉得想抽刀杀人,直接把这老色鬼送去见阎王。   怎么以前赫连搂他时,他都不觉得这么难以忍受,宗锦想不通。   不过如今不是考虑那些琐事的时候,他就这么像具尸首似的任由男人抱着,头往后仰着,手也跟随着男人步伐的起伏而晃荡,算是为了装昏厥下足了功夫。   半柱香时间后,他听见帐帘掀开的声响,紧接着周围便凉了下来,约莫是进了营帐内。宗锦表面上一动不动,身上半分力气都无;实际上心一直在嗓子眼卡着,紧张万分。人一旦失去了视觉,只靠着听觉来判断周围,便会有种危机四伏的感觉。   很快宗锦便被男人带着往下沉了沉,背脊隔着衣裙单薄的布料触上扎人的稻草。   男人的动作倒还温柔,好似怕摔伤了这个凭空而来的美人。   终于,那只恼人的手撤走了。宗锦在心里默默舒了口气,可新的问题又出现——男人不太讲究,没将他好好摆着,他的半只胳膊压在身下,既硌得他侧腰难受,又压得肘关节生疼……他还不能动。   “……你去,弄弄清楚,这女子是如何进得来军营的。”   男人发话,守在帐门外的兵士匆匆答了句“是”,往后便是脚步声、杯盏声。男人大约是给自己倒了杯水,听那水响,恐怕装水的杯盏也不会是什么便宜货色,杯盖与背身碰撞时声音清脆,像是白玉。   宗锦一边坚持着装死,一边快速地思考着。   这人八九不离十,就是乐正麟,不然谁会在军中用玉器做的杯盏?这定然是养尊处优惯了,且喜欢讲究排场的人才干得出来。   真正像他,或是赫连恒那般征战经验丰富的人,往往在战事中只会选那些最耐折腾的东西用。   不消片刻,帐外便响起匆忙凌乱的脚步声,好似三四个人进了帐中。   那男人还未先发话,就听得一声东西砸地的闷响。   “将军恕罪,将军恕罪……”接连着告饶声起,宗锦一耳朵便就能听出来,这正是那两个带他悄悄摸进乐正大营内的人,“我等是、是、是见那姑娘只身一人在林子里迷了路,才、才……”   男人便未急着回答,愣是慢悠悠将他的茶喝完,听着二人胡言乱语似的解释了好半晌,才道:“……大战在即,随随便便带陌生女子进营地,好大的胆子。”   “将军恕罪啊!将军恕罪!!”   只听这男人训话的口吻,倒不像是个好色而无脑的庸才;至少气势还不错,像是长期身居高位的人。   可往他屁股上摸的那几下,宗锦恶心劲儿都还没过去。   他听着身旁这些言语,手肘已经疼过了头,开始麻木了。最要命的是那儿的经脉也被压得死死的,他指尖已经开始发麻,再这么下去,到他能活动时手肯定早无知觉。   男人细细盘问了二人遇见宗锦的经过,下令责罚,再打发了他们离开;接着便再有人进来,匆匆忙忙地喊:“麟公子。”   这称呼出来,也算是确认了此人的身份。   “你怎么看,”乐正麟道,“你说,会不会是赫连恒知道我对美人儿最是喜爱,才故意送了个人过来?”   ——好家伙,猜得还真准。   另一人犹豫片刻,才道:“是或不是,试试便知。”   “如何试?”   对话诡异地停顿了几息时间。   宗锦的直觉在告诉他,这是危险的讯号。   那个后来的家伙放缓了语速,刻意将话说得无比清晰:“……若,她是赫连送来的细作,那此刻就不该睡着,而是该……听我们在说什么。”   乐正麟笑起来:“对,你说得对。”   接着,宗锦听见谁人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朝他靠近;那人停在他咫尺处,语带玩味地说:“试一试便知,这躺着的到底是蛇蝎,还是美人儿。”   是乐正麟,宗锦此番冒险而来的目标,在他旁边说完这句后,便缓缓地抽出刀来。   对方十分懂得如何给人施加压力,行军打仗讲究快,但若是拷问施刑,那正相反,越慢越能压迫得人喘不过气,到心智崩溃,只能吐口。乐正麟抽刀的速度慢得令人发指,那刀身刮过刀鞘口的声响拉得很长,仿佛就磨在宗锦的耳边,让他无法控制地心跳加速。   噌的一声,刀终于完整地从刀鞘中抽出,乐正麟再道:“你说我这一刀下去,是会添具尸体,还是会添个细作?”   另一人回答:“这要看赫连是否真的想对我大枞坂下手了。”   ——呸,枞坂这一亩三分地,也好意思在前头缀上“大”字?   他在心里反驳,随着又觉得自己还真是心大,死到临头居然还有闲心去在意这个——面前这二人是何意思,他听得明明白白,乐正麟是笃定,他若是奸细,此刻便是在装昏迷不醒。   然而事实也如此,宗锦不仅是赫连恒派出来的,还真的是在装昏迷。   对此,乐正麟即将要做的事也很明白,一刀砍下来,他若是装的,自然会躲开;他若不是装的,也不过只是杀了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乡野村妇罢了。   ——怎么办?   ——要赌吗?   ——赌不好就会将命赔在这儿;不赌的话先前这一番折腾全数白费不说,自己能不能逃出营地还是未知之数。   这刹那宗锦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极点,他仅靠着听觉,脑海中却仿佛能看见如今的场面。乐正麟手持长刀,站在他面前,就要砍下来。   ——躲还是不躲?   。御严御严。   即便他能控制住自己的手脚不要做出任何反应,他也控制不了自己背后冒汗到沁出湿痕。   突然,乐正麟那里再有了些声响。   对方忽然松开刀,一翻手腕再反手接住;接着再不给宗锦考虑的时间,刀尖划开气流,朝着宗锦直直而来。   “哒。”   下一瞬,刀尖扎进了他耳旁的稻草中,直接钉进下头的木板。   ……没有落在他身上。   “麟公子怎么看。”另一人道。   乐正绫抓着刀柄稍稍一晃,再抽出:“看样子是真的昏死了。”   “那?”   “刚好今日也到回去沐浴更衣放松的时候了,”乐正绫慵懒道,“她穿得虽穷酸,生得倒好。算她有福气,能伺候我。……去备马车吧。”   宗锦高悬的心总算能放下,接着便是目的实现了一半的狂喜涌上心头。没过多久,外头便来了车马声;乐正麟好像是极其中意他似的,又亲自抱着他上马车,上车前还在他颈间嗅了嗅。宗锦在心里大骂“臭不要脸的老色鬼”,暗下决心等攻破了岷止城要将这人千刀万剐。   待马车起驾,宗锦坐在车内,倚着角落继续装昏迷,装着装着竟然在马车轻微的颠簸中真的睡了过去。   ——   另一头。   长生谷的山崖之上,苍翠的林间,赫连家的士卒们一个个轻装上阵,不停地用刀鞘插地,一点点将地面弄得坑坑洼洼,再或是徒手、或是用铁锹地将土铲到一边去。他们卸掉了身上的甲胄,轻装上阵,做事时一言不发,还弓着腰,一连好半晌都不曾站起来。   到腰受累到扛不住了,他们便会退后到林子里去,再站直了歇息。   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被下面的哨兵发现。   乐正家固然坐拥天然要塞,但论及地势的用法,高处总是会占些优势。就像他们现在如此作业,下面便难以看见,正方便了他们形式。   其中也有几人并不像这般伏身挖地,而是高高站在枝头——便是江意和他所统辖的斥候部队精英。他们显然是曾在隐匿身形上下过苦功夫,选择的位置、动作都非常精准,让人就算知道他们站在那儿,一眼看过去也会注意不到那处有人。   江意蹲在树杈上,从枝叶间盯着下面乐正家的大营。   人数、营帐划分,基本上都和宗锦汇报的无异。但他在上面并不是为了比照地图,而是为了监视乐正军的一举一动。军营里人来人往,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动作;忽地,有人牵出了个气派的马车,往最大的那个营帐去了。   那一看便是将军的马车,最不济也得是个副统领的。   江意倏地提神,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马车的动向。   片刻后他便看见了抱着“女子”的男人。   江意自小在山林间长大,又和猛禽形影不离,视力、听力都远超常人。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他仍然能看清楚,那就是宗锦。宗锦不知发生了何事,竟好像神智全无,被人抱在怀里。紧接着,那男人在上车前,不知怎的动作一顿,竟低头凑到了宗锦身上。   “……!”江意一惊,眉头立刻拧巴起来,小声自言自语,“光天化日,做这等事,恬不知耻……”   “何事?”   树下蓦地冒出赫连恒的声音,江意低头看了眼,立刻跃下树来。   “主上……”他低头作揖,难以启齿似的说,“……我方才看到,宗锦被人带上马车了。”   “这么说,事情成了。”   “然后那人,好似是……”江意耳朵都红了起来,光是要将这事说出来他都害臊,“好似是亲了宗锦的胸口……”   赫连恒斜眼看他,沉默了片刻,再道:“看清楚是谁了么?”   “若不是乐正麟,就是他身边的将领。”   “很好,”男人说着,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很好。” 第九十章 乐正麟(上)   宗锦的意识回归时,隐隐约约能听到丝竹之声。   他皱着眉,半晌都没能完全从朦胧中彻底醒来,仍困倦得想继续睡。可很快丝竹声便停了,换成了歌女婉转动人的小曲,声音不比丝竹声大,却比它更有穿透力。宗锦连她的唱词都能听清楚,再怎么想睡也睡不着了。他深深吸气,好不容易才掀开眼皮。   眼前是薄纱的窗幔,再远些是晃眼的珠帘,一看便是声色犬马的地方。   出征后他一直保持着警醒,即便是睡,通常也因为没有地方躺而睡得很浅。好不容易睡这么沉,刚醒来时宗锦几乎忘了自己如今有要务在身……不,他甚至以为自己还是尉迟岚,不知怎么的竟然宿在花街柳巷里。   然而很快就有人把他叫醒了:“姑娘?姑娘您醒了?”   他这才发现旁边有个婢女模样的人,正满眼惊讶地看着他。   ……姑娘,好一个姑娘。   他现在男扮女装,接近乐正麟来着。   宗锦垂眼看了看,自己身上仍是那件无香的衣裙;他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乐正麟将他抱上了马车,还趁机在他颈窝里嗅了一口,可把他恶心坏了。他再仔细看了看自己,手臂上不知怎么绑上了纱布,膝盖处也有紧缚感,大抵也是叫人包扎过了。   婢女见他一脸的痴呆,还以为他尚未恢复过来:“姑娘可是有哪儿不适?我即刻为您叫大夫过来……”“没,没有,”宗锦急忙道,“没有哪里不适。”   开玩笑,若是叫大夫来,那岂不是一眼便能看穿他是男人?   为了证明自己当真没什么事,宗锦赶紧从榻上下来,赤着脚在地上蹦跶了几下:“你看,我已经无碍了。”   婢女却更惊讶了:“……莫不是伤了脑子?姑娘且先休息,我还是为您叫大夫来……”   ——也是,寻常闺中少女,怎么可能赤着脚蹦蹦跳跳。   眼见那婢女作势要走,宗锦一把拽住她的手臂,焦急道:“我真的无碍!不要叫大夫!”   “那……”婢女将信将疑,“姑娘若是无事,我去回禀麟公子。”   正题倏地就来了。   光是看着屋里的布景,加之外头的乐声,宗锦差不多能猜出如今的状态。乐正麟果然定时回城是为了享乐,不止是为了女人。那样最是好,哪怕乐正麟是有些脑子的,但只要贪图酒色享乐,就不会厉害到哪里去。像他,像赫连恒,哪个又会为了美色给自己埋下后患。   等等,赫连恒会——不然当初也不会将他“宗锦”留在身边了。   宗锦仍没放开她,再问:“麟公子,可是乐正麟?我怎么会在这里的?这是哪里?”   “……自然是乐正家麟公子了。”婢女犹豫了片刻,还是回答道,“这儿是晚翠楼,姑娘自然是被麟公子带过来的……目下麟公子正在外厅听曲儿,预先交代好了,若是姑娘醒来便去回禀,再伺候姑娘沐浴更衣。”   看样子乐正麟是真的不再怀疑他,甚至都未要求这婢女守口如瓶。   荒郊野外自然不会有什么晚翠楼,只有城里才有。   ——他完全赌对了。   宗锦抬手往腰间一摸,在腰带下成功摸着一个硬硬的玩意儿,这才点头说:“不是要沐浴么,我先沐浴,你再去通禀好了。”   “这……”婢女再是犹豫,“热水是准备好的,那不如我先去回禀了麟公子,再马上来伺候姑娘沐浴……”“不,不用伺候,”宗锦尴尬地扯起嘴角,试图做点良家妇女该有的羞赧,“我自己来便好;不如这样,我自己沐浴,你去回禀乐正公子,两不耽误。”   婢女点了点头:“姑娘请随我来——”   浴桶就在这屋子的偏房里备着的,看得出来这晚翠楼身量不小,该是岷止城中达官贵人才能消费得起的地方。宗锦倒真是想洗个澡——主要是想将身上为了做戏而弄得破破烂烂的衣衫给换了,这般腰上露一块、手臂上露一块的样子去示人,他倒宁愿直接裸上身。婢女听懂了他的“羞赧”,也没守着他换衣服,将偏房的幔帐全放下来后便离开了。   宗锦听着开关门的声响结束,才飞快地将身上衣服脱去,拿着毛巾沾热水,迅速将自己身上脏污的地方擦了一遍。   如今可不是乖乖泡澡的时候,更莫说他身上还不少外伤,泡澡了一会儿有得疼,不方便他行动。   不一会儿,外头便再有了动静。   宗锦警惕地停下动作,侧耳专心听偏房外的动静。   “……那位姑娘正在沐浴。”   “谁在里头伺候?”   “姑娘说无须伺候,定是害臊。”   “那你便出去候着,不必再管了。”   “……是。”   是乐正麟的声音,但又和白日里不太像,说话时的口吻有些飘,约莫是喝了几两小酒有点醉意朦胧。宗锦仍不住嘴角上扬,末了又想起什么似的,故意伸手进浴桶里,闹出点轻微的水响。   如今这局面,可谓是正朝着宗锦想要的方向在发展——乐正麟竟然防备心低到此种境界,不但赶将来路不明的女子带在身边,还敢喝酒;他只须等穿好衣服出去,找机会给乐正麟一记手刀,将人劈晕了,剩下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宗锦一只手在热水里搅着,蹲下身去摸自己脱下的衣服,转而从里头找出了一根细小的骨笛——正是江意给他的那根。待到成事,吹响这根骨笛,之后的事江意虽然没有细说,但他们应该会听这声音行事。   约莫再过了两炷香时间,宗锦终于开始穿那婢女替他备好的衣服。   比起无香的那件素衣,这件衣服可真是花哨得不得了。   淡紫色的内衬,绣满樱花的深紫色衬裙,最外头是件半透的纱质外衣……整得就跟馆子里卖身的窑姐似的。宗锦一阵烦躁,又不得不穿,捣鼓半天才将衣衫逐一穿好,还顺手将一并准备好的肚兜给塞进了旁边的柜子底下。旁边的铜镜里映出他的身姿,出去前宗锦还瞥了眼。   这小倌的漂亮,他早已经习惯;可如此打扮下来,当真是雌雄难辨。   生得如此好看,却只能为奴为娼,人多数时候都是命不由己。   他在心里感叹了句,终于才扭扭捏捏地掀开幔帐,从偏房中走了出去。   乐正麟就坐在窗下的坐榻上,脸色微红在饮茶。一听见宗锦的脚步声,他便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色迷心窍:“……果然适合你,这可是我亲自为你挑的。”   宗锦顶着反胃,立刻低下头,生怕自己露了声色:“多、多谢乐正公子搭救……”   “哦?你怎么知我是乐正?”   “……方才,问过那位姑娘……”宗锦低声说着,心却扑通扑通地狂跳。   “过来,坐过来说。”乐正麟道,“枞坂不知多少位乐正,你唤我麟公子就好,乐正可免了。”   “麟、麟公子……”   “过来。”   宗锦只能依言迈步,走得能多慢就多慢地往乐正麟面前去。   就在这时,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将房中暧昧不明的气氛击破。   “麟公子,”门外有人高声道,“和泉有事禀报。”   外头话音刚落,宗锦便听见乐正麟啧嘴的声音,好似很不痛快。男人倏地起身,行动还算自如,应当没喝得太醉:“你且等我片刻,我去去便回来。”   “……嗯。”   眼瞧着乐正麟打开门,外头有兵士模样的人往屋里看——那锐利而冷漠的眼神,一瞬间让宗锦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背脊。但那人并未能多看几眼,乐正麟便将房门给掩上了。   宗锦都无须多想,便能猜出对方的来意。   定然是乐正麟色令智昏,手下有脑子的家臣过来提醒。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要是乐正麟突然又聪明了,转头去找岷止城内相熟的窑姐共度春宵,他这边可就没办法施展下一步。   单单是进城没有用,他的任务是想办法打开岷止城的城门。   这其中需要的是,乐正麟手里的兵符。   宗锦不可能在屋子里干等着,他稍稍顿了顿,待到外头应当已经开始闲谈,他才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往门后走。门外并无人影,但靠近房门能隐约听见话语声;他艺高人大胆地将耳朵贴上去,这才听勉强能听清楚二人的对话。   乐正麟:“莫不是现在来说,这小美人是赫连的人?”   另一人:“麟公子,这不无可能。”   乐正麟:“白日里已经试过了,她若是细作,能如此大胆地在敌人手里睡着?你别把赫连恒想得太厉害了。”   另一人:“可是……”   乐正麟:“有什么可是的,我压根就不想接岷止城这苦差事,哥哥让我来守城,我不能不守;但哥哥总不能惯着我连女人都不许碰了吧?再者说,这都多少日子了,赫连那边一点动向都没有,各处的探子说赫连四城的守卫分毫不减,赫连恒从哪儿变出人马来攻打我大枞坂?”   另一人:“赫连不容小觑,麟公子……”   而乐正麟已经不耐烦了:“我懒得管,若是打起来,我自会竭尽全力;现在没打起来,我也不会天天守在军营里过那穷酸日子!”   ——好,说得好!   宗锦恨不得给他鼓鼓掌,他们巴不得乐正麟就是这么个蠢东西。若说此前,宗锦还有只有六成把握,那么他现在有十成了。只等乐正麟一会儿在他面前原形毕露,他随便拿个什么将人给打晕都成,接下来的就只是他最爱的攻城时间。   可就在这瞬间,意外发生了。   宗锦被喜悦冲昏了头,按在门板上的手没控制住力道;那房门原本就是半掩着的,被他这么一推,即刻往外开出条两寸有余的缝。   前来汇报之人反应极快,抽刀甩出,快过闪电。   “噔”的一声,那刀便插进了门框的侧面,在宗锦眼前晃晃悠悠,映出他慌乱的脸。 第九十一章 乐正麟(下)   几乎是本能发作般,宗锦疾疾退后几步,从那刀刃上散发的危险中脱身;然而乐正麟身边跟着的这个男人,显然不是一般人,下一瞬便破门而入。   他不仅动作快出了残影,而且在破门那瞬间竟还有余裕准确无误地拔下那把刀。宗锦的眼睛还在捕捉男人的动作,而闪着光的刀刃已经从他眼前经过,凶悍地停在他脖颈咫尺处。只要轻轻一划,宗锦便会成为刀下亡魂。这刹那宗锦连呼吸都卡在了喉咙里,背后一阵恶寒,全身绷紧到一动不动。   对方微微侧过头,目光却牢牢锁在宗锦脸上,冲身后道:“麟公子,她定然是细作。”   “唉……”乐正麟叹着气,慢条斯理走进房,脸色微愠道,“那便是吧。”   “麟公子,若是寻常女子,恐怕早吓得站不住脚了。”那男人继续道,“久久不见赫连家的动静,原来是想着这种招数,反倒是坐实了那消息……”   听见这话,宗锦顿时皱眉——他被乐正麟除掉也不算什么,只能说是赌错了;但他现如今被按上了赫连之名,这一招棋错,便会使得赫连那埋伏在长生谷之外的八千人,努力全白费。   怎么办?立刻否认?   不,那样太此地无银,反而能坐实他赫连家细作的身份。   被刀架在脖子上,宗锦脖颈上的筋都绷直了,衬得他更加削瘦。但眼前二人丝毫没觉得他是男儿身,反倒乐正麟更动心了——他尤其喜欢这种女子,太柔弱无骨的玩起来没有意思。男人再说:“那公子,是扣押回大牢,还是即刻杀了?”   接着这句话,宗锦突然冷笑起来:“杀,杀了我,赫连还有八万人会来踏破枞坂,我倒要看看你们能不能杀完。”   “哟,这就承认了,”乐正麟玩味道,“这么说还真是赫连,赫连家好大方啊,舍得送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出来送死。”   可男人不这么认为,反倒眉头深锁地沉思了一瞬:“恐怕没这么简单。”   “嗯?”   “这么轻易就承认了,”男人看向宗锦,目光冷峻,“反而叫人觉得是故意为之。”   宗锦强撑着笑了几声:“哈,哈哈,我赫连才不屑于躲躲藏藏,我就是来杀乐正麟的;今日被你们发现,算我失手,要杀便杀,休想从我嘴里套出任何情报!”   这话一出,男人便肯定:“麟公子,该扣押进大牢,好好审问;尉迟,皇甫,都有可能。我不信赫连家的人会如此大意。”   ——果然,乐正麟虽然是个好色的蠢材,但他身边这个男人不是。   ——不仅不是,这男人还生性多疑。   宗锦再没有说更多,若再说得多,只怕叫男人觉得他刻意。他直接扬起下巴,大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气势:“来,杀了我。”   他并非是真的不怕死,而是笃定此人不会将到手的情报浪费,定然会将他抓起来严刑拷打。   “麟公子,该押回去……”   “急什么,不急这一宿半宿的。”乐正麟道,“既然是奸细,那我也就不用留手了。”   这话来得突然,宗锦竟没听懂他的意思。   乐正麟不紧不慢地往宗锦面前走了几步,又绕过他身后,目光犹如千万只手,在宗锦身上摸了个遍。不祥的预感在宗锦心里隐隐约约地闹腾,他现下却什么都做不了。片刻后,乐正麟才道:“把她绑了,等把我伺候好了你再带去大牢不迟。”   “公子……”   “你是想左右我的决定吗?”乐正麟道,“不管是尉迟还是赫连,送上门的小美人,我没道理不要……你只管照我说的做。”   “……是。”   乐正麟的话犹如晴天霹雳,直接劈在宗锦身上。   他怎么没想到这个——不,他是没想到乐正麟好色到如此境地,居然明知道他是细作,还打算玩一遍?!   那男人倏然收起刀,转手便不知从哪儿弄出了条麻绳,朝着宗锦逼近。对方动作之快,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未留给宗锦,转眼间便将他双手反剪到了身后。粗粝的麻绳缠上宗锦的手腕,男人和乐正麟正相反,全然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那麻绳紧到好似勒进了他腕骨中。   宗锦一时间都忘了骂人,只顾着拼命扭动身体,想着逃脱。   男人嫌他挣扎碍事,索性用刀鞘砍在宗锦的侧颈。   剧痛袭来,宗锦顿时往下栽;这原本是他打算对付乐正麟的招数,却没想到现在被劈晕的人竟然是他。强烈的眩晕感让他忍不住阖上眼,眼泪也无法抑制地渗出,濡湿了眼睫。男人接住他,直接将他抱着扔上了旁边的床榻。   宗锦就在昏厥过去的边缘,努力绷住自己那口气,硬生生保住了神智。   乐正麟道:“你下手那么重,她若是死了,我可就没得玩了。”   那个叫和泉的男人恐怕也有些无语,只能道:“……公子放心,死不了。”   “那便好。”   耳旁二人的声音都变得似遥遥传来,宗锦脑子里闪过些凌乱的画面,多数是和赫连恒待在一起时,还有些是从前洛辰欢跟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哪个都不想看,却不得不撑住精神;他很清楚,只要一卸力,他便会昏死,到时候便真是任由乐正麟摆布了。   他怎么这么难,借尸还魂活过来,先是阴差阳错地和赫连恒行了那事,现如今又要被乐正麟〇暴。   “你先去将此事汇报给哥哥,”乐正麟接着道,“晚点再来接这小美人去大牢,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和泉明白,”男人说,“公子一切小心。”   “去吧去吧。”   简短几句话后,和泉的脚步声渐远,宗锦听见开关门的声响,紧接着有人伏在他身上,鼻息炙热地落在他颈间。   ——乐正麟,老子要把你阉了!   他在心里怒吼着,可身上力气怎么也凝聚不起来,手还被绑在身后,硌在他自己腰间。   男人在他脖颈间嗅着,鼻尖蹭过他的皮肤,惹得他直反胃。无名的恐惧在宗锦心间盘旋而上,他对这感觉陌生得很,却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害怕。   是的,害怕。   这与同赫连恒肌肤相亲之时截然不同,对方的碰触只让他觉得恶心,好像胃里被灌进了黑水那样恶心。但他的恐惧与否、恶心与否,丝毫不会影响到乐正麟的动作,一只手在他腰间摸索着,很快便拆开了他的腰带,探入里衣中,直接触碰上他的皮肤。   恐怕这次,他真是逃不过了。   像是知道他无处可逃,乐正麟并不着急,在他腰腹上摸过一阵后,又转而往下,撩起他的裙摆。那只手顺着他小腿内侧一路往上,过半又折返,像是对他柔嫩的腿很有好感。   好恶心,简直快要吐出来的恶心。   宗锦在意识昏沉中,努力提起劲儿,好不容易才掀开眼皮。   眼前的事物都在天旋地转,乐正麟的脸他已经看不清楚,只能朦胧看见人影接近,直到乐正麟吻他的侧颈,再吻他的侧脸。那种感觉就像是被蠕虫爬过般,让宗锦浑身汗毛竖起;他的心与感受抵触得太激烈,竟一瞬间将他将将熄灭的神智给拉了回来。   他立刻挣扎起来,侧过头拼命远离乐正麟:“滚!滚开!!滚!!乐正麟!!!”   “这么快就醒了,”乐正麟调笑着道,“看样子和泉是真留了手,该赏。”   乐正麟说着,手伸向宗锦的脸,用指背扫过他的脸颊:“你的主子舍得送你来,那我肯定要好好尝尝。”   “滚啊啊啊——”宗锦怒吼着,“你会后悔的!!老子要杀了你!!!”   “小小女子,怎么骂起人来声音如此粗犷?”乐正麟道,“不如你之前那般说话好听,不如你现在求饶,我便温柔些。”   “滚!!”   宗锦的怒吼完全被无视,紧接着乐正麟便捧着他的脸颊,如痴如醉地亲他,哪处都不放过的吻着他脖颈。   ——有没有谁来帮帮忙。   ——谁都可以。   ——……赫连恒。为什么这种时候他想到的竟是赫连恒的脸。   混乱中,宗锦突然想起在久隆的那天晚上,赫连恒及时出现救了他。也是那一刻,他决定要帮赫连恒打天下。他想当然觉得自己不过是喜欢征战的爽,既然自己已经不再是尉迟岚,替别人打下又如何?只不过那个人恰好是赫连恒而已。   其实不是,许多事早在久隆那晚之前就已经所有改变。   他像是在危机边缘突然明悟了似的,终于意识到自己会那样对赫连恒说,是因为若是天下之主不能是他,他宁愿是赫连恒。   而自己后来,为何在听见赫连恒心有所属时又那样郁郁寡欢,甚至不像自己了呢。   他想不明白,是因为他不愿意去想;他不愿意去想,是因为他早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   或许是从那本《今生长相见》开始,或许从绛雪楼时开始……他已追溯不到源头,但却无比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也许这世上所有人都会背叛他,但他却很肯定赫连恒不会。   那是因为,他对赫连恒,早已有了情。   啪——   这瞬间,宗锦清楚地听见,脑子里的某根弦崩断的声音。   他那双漂亮的杏眼,因为愤怒而怒睁得骇人,眼白中满布血丝,像是随时会滴出血来。就在乐正麟的手要探向不可探之地时,宗锦瘦弱的腿突然高抬,像剪子似的捆住了乐正麟的腰。与此同时,宗锦张大嘴,奋力咬在乐正麟的侧颈上。   “啊啊啊啊啊啊——你这个贱人!!!”   乐正麟顿时疼得惨叫,想要抽身远离,却被宗锦的腿捆得死死的。   宗锦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杀了这个狗杂种”的冲动在叫嚣;他没有獠牙,却比有獠牙的猛兽更加凶狠,竭尽全力地咬下去。   腥甜的血涌入他***间,他不仅不觉得恶心,反倒更加亢奋地死命往下咬。   如果此时有人能看见这一幕,一定会觉得,那床榻上躺着的并非女人,而是正在争夺地盘的猛兽。   【作者有话说:你以为是雷普,但其实是发糖(雾】 第九十二章 令牌   乐正麟的惨叫不绝于耳,但此刻的宗锦完全没有余裕,却关心这声音是否会被人听见,又是否有人会闯进来。那隐隐而来的丝竹声在惨叫声中染上浓烈的色彩,乐正麟像蠕虫似的挣扎,却在剧烈的疼痛中失了方寸,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宗锦身上逃离。   宗锦早都失去感觉了。   他所剩下的,是种困兽的本能。   他的双腿过于用力,小腿与大腿的肌肉纷纷暴起,像要将乐正麟直接绞杀的蟒蛇。他的牙深入对方的皮肉之下,血失控地往下涌,将他、将乐正麟,还有床榻,都染成显眼刺眼的红色。   房间里一片狼藉,却迟迟未有人进来保护乐正麟。   仿佛是怕打扰了乐正麟寻欢作乐,这外头无人值守;而再远些的地方,恐怕早都被丝竹乱了耳,哪听得见这房中的动静。只怕是听见了些许,也只会当做是乐正麟正在享用美色,不会再深思什么。   这便给了宗锦机会,他死命地咬,下颌两边已经酸痛得像是筋肉断裂;但他不管不顾,只管将牙铲进更深处,要将那块肉、那下头的血脉全给他咬下来。   “啊啊——啊啊啊——”   这场殊死搏斗持续了好一会儿,床板被挣扎中的乐正麟拍得啪啪响。直到乐正麟的叫声弱下来,挣扎的动作也随之失去了气力;宗锦仍旧不放松,反而乘胜追击,嘴咬着松一松,再更狠的咬下;牙便在对方的肉里磨着,磨得一股股血流时大时小地涌。   “…………”   时间仿佛被无形之中放慢了数十倍,宗锦从那种野兽似的暴戾中醒过来时,伏在他的身上的乐正麟,已经全然没有了动静。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嗅到、尝到血的腥臭,可他依然不敢松口,只呼吸急促地保持着那动作。   乐正麟就这样,再没有动弹过。   约莫再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宗锦终于放松了下颌。   他的脸颊与双腿,已经用力过度到失去了知觉,就连放开乐正麟都很勉强。而对方已经是具尸首了,即便宗锦松开,他也只能一动不动地伏在宗锦身上。宗锦垂下眼,去看自己眼前极近处乐正麟的侧颈;那里已经被他咬得皮开肉绽,模样看了都叫人反胃。   “唔……呸!”宗锦倏地往旁边呕出一大口血,用侧肩顶起来,将尸首直接从身上推了下去,“呼,呼……”   尸首砸在地面,“咚”地闷响。   像是刚从染缸里爬出来的宗锦,凭着腰力慢慢坐起身,一边看下头乐正麟的惨状,一边将腿挪动着放下榻。   ——他差点就栽在这畜生手里了。   劫后余生的喜悦来得很迟很缓,外头的乐声依旧不断,倒是给了宗锦一些喘息的时间。他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脑子从刚才那种被愤怒完全侵占的状态里出来。待双腿稍微恢复了些,宗锦立刻虚弱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屋内临窗的小桌前。他背过身侧着头,拼命地踮起脚,将被绑着的手腕递向旁边立着的蜡烛。摇曳的烛火很快便缠上了麻绳,一股焦味冒出来,慢慢在上面烧出裂口。   那火甚至烧到了腕子的肉,灼伤感与刺痛让人本能地想躲开。但宗锦好像没有感觉似的,手抖着继续让它烧。   直到麻绳被烧断,宗锦倏地挣开双臂,率先用里抹过自己的下半张脸。   即便没去照镜子,他也能想象出自己此刻的狼狈——身上的女裙已经被血浸透,他的脸上,脖子上全是粘稠的血。可宗锦没有闲工夫再洗个澡,他还有事情要做。   他如此想着,不情不愿地看向脚边的尸首。   那个和泉,不知何时就会回来;虽然没有凭据,宗锦却莫名觉得他定然能闻出房里的血腥味,届时闯进来看到这一幕,他就算不死,也会被带进大牢里脱层皮。他没有时间等自己的情绪稳定。   宗锦倏地蹲下,将尸首推动着翻了个面,毫不客气地伸手进乐正麟的衣襟之中,四处摸找。   对方身上不仅带了鼓鼓一袋银子,还有丝绢,还有他乐正麟的私章。可这些都不是宗锦想要的,他将那些东西胡乱地丢在一旁,转而又去搜乐正麟的衣袖、腰带,甚至裤腿与长靴,他都没放过。   而宗锦要找的东西,就在乐正麟里衣的内袋之中。   他隔着布料,摸出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一瞬间便知道自己找到了。乐正麟的内袋里,放着的是块令牌,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的,薄却硬,摸起来像冰块似的冷。那令牌约莫只有宗锦的手掌大小,正面是密密麻麻看不出究竟是何的纹路,而北面是“乐正”二字。令牌之下还系着红绳,上头绳结的系法,宗锦从未见过。   这是乐正家的兵符。   氏族之间身份的象征,便是这轻巧的令牌。   然而尉迟家早就摈弃这种无用的东西,所有事务,只有盖过尉迟岚的黑玉印才能作数。若不是如此,当初洛辰欢手里的黑玉印也不会有如此分量了。宗锦掂量着令牌,另只手摸过自己腰间那支骨笛,快步去推开窗,对着外头深邃夜色用力吹响。   “啾——”   鸟叫似的声音随之冒出,声音不算刺耳,却足够大声。   他们此番商议下来的计谋,到如今这里为止,都算顺利——宗锦混进城内,拿到乐正麟的令牌,再吹响骨笛,自有人来接应他,将令牌拿去城楼上,下令开门。   宗锦的心怦怦直跳,一边等着接应他的人来,一边隐隐警惕着有无人接近这间房。   但他没想到的是,过来接应他的并非身穿夜行衣的斥候队……而是一声嘹亮的鹰鸣。宗锦倏地抬头看向夜空,只见白头鹰在远处盘旋,身姿在隐隐月光的映衬下漂亮极了。   ——他还指望跟着来人一块儿走呢???   ——现在算怎么回事,是鸟来接应他么???   然而很快结论便出现了,江意的鹰朝着他所在之处飞来,在窗口轻巧地停下,收起它的羽翼。白头鹰金色的眼盯着他,他也看着白头鹰,愣了片刻才认命地将手里的令牌亮出来:“这个,带去给江意,明白?”   白头鹰也不会说话,只歪了歪脑袋,像是要啄宗锦似的突然出嘴——然后叼住了令牌下的红绳。   下一瞬,鹰便转身奔往夜空,像离弦的箭一般直冲云霄,继而隐匿进夜色中。   成了,东西送出去了;但他怎么离开这间晚翠楼,成了大问题。   宗锦浑身都是血,但凡有谁看见,定然会被吓得尖声惊叫。   而现下不是慢慢思索最优策略的时候,宗锦迅速跑进偏房内,伏身在之前供他沐浴的浴桶边上,又快又狠地洗了把脸。先前他洗澡时便好好注意过这间偏房,那外头的窗下正临街,而这偏房的窗外却是小巷。但偏房的窗安得又高又小,宗锦不得不推了旁边的架子过来,踩着摇摇晃晃的架子攀上窗沿。   “……唔!他娘的……”   就在这过程中,他的手腕突然尖锐地疼了疼。   宗锦停在那儿看手腕,只见先前被蜡烛烧伤处已经起了个老大的水泡,而刚才爬窗时不小心挂着了架子,水泡便破了,里面的水混着血顺着他手腕流下来。宗锦也顾不上管,只能咬着牙往上爬。他半截身子挂在窗上,推开往外看——这有二层高,下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楚有什么。   他正盘算着要如何攀着窗沿下去,外头突然响起一声试探的询问:“麟公子?”   ——那个和泉回来了!   “公子?”和泉再问了声,“我已去回禀主上,公子?”   乐正麟早已魂归西天,当然不会有人回应他。   “冒昧了麟公子!”   不好,对方要硬闯!   宗锦顿时加快了动作,将腿一缩,整个人便上了窗。外头冷风嗖嗖,下面一片漆黑,身后还有个高手马上要发现他杀人,还在准备逃逸。   就这点时间里,和泉已然拆掉了门板,只听得脚步声如擂鼓,和一句惊叫:“公子!!麟公子!!!”   这声惊叫如同催命,宗锦再无法思考更多,眼一闭便跳下了窗。   听得偏房那边传来什么重物落地时的声响,和泉立刻往那处去,只见满地的血脚印,还有窗帘飘动的小窗。他想也没想地怒吼了声:“来人!!!”   这一声中气十足,立刻将他带过来、在楼下戍守的护卫全喊了上来。   “女人,大概这么高,传令下去!全城搜捕!”   “是!!”   那一头宗锦稀里糊涂地摔在了一堆杂物上,耳边顿时琵噼啪地响起什么木料散架的嘈声。他的背撞在这些东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可他不敢停留片刻,踉跄着爬起来,朝着巷落中更深更黑的地方仓皇跑去。当务之急是找个男人,抢了他的衣服换上,宗锦如是想着,正要冲出巷子口。   那站着个醉醺醺的公子哥。   听见宗锦冲过来的动静,公子哥茫然的驻足,看向他。   “还真就巧了!”宗锦像只野狗似的扑上去,“送衣服的来了!” 第九十三章 全军出动   那男人的衣服料子还挺好,就是袖口很大,一瞧便知是那种大户人家里的败家子,从不用做事,才穿这么身衣裳。醉汉被宗锦扑倒时后脑勺遭了难,都无须宗锦再下手,人便昏死了过去;这正遂了宗锦的意,他将人拖进了街对面另一条小巷中,二话不说便将人扒了个精光。   不远处有人匆忙跑来的脚步声,宗锦一边换衣服,一边时不时地抬头往巷子外看。   “你们几个往那边,你们几个往城东,其他的人跟我来!”有人发号施令道,“但凡还在街上乱走的女子,全部抓起来!!”   “是!!”   ——那可真是太好了,他刚刚好是个男的。   宗锦如此想着,将那人不便宜的衣服裹上身,垂头系腰带时却嗅到一股浓郁的酒臭味。宗锦是爱喝酒的,对这味道不仅不觉得陌生,还很熟悉,要换做往常,他可能压根不会注意到。兴许是鼻子里终于进来了除血以外的气味,刚因为一切顺利而稍稍安下心来的他,忽地便觉着胃在翻腾。   刹那间,血的气味,血的味道,还有他失去理智只想杀了男人时的感受,当时的恐惧……都被衣衫上的酒臭味勾了起来。宗锦额上冒出豆大的冷汗,他穿着那身衣服,无法抑制地弯下腰,手撑在墙面上支撑身体,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如同被谁掐住了喉咙般,如同有人伸手进他的喉咙里,抓着他的脏器在拧动般。   “呕——”   宗锦猛地张开嘴,呕吐了起来。   胃在抽搐,吐出来的东西只有酸水。那个倒霉的醉汉就在他脚边歪歪扭扭地躺着,呕吐出来的东西全数落在了他身上。好在他不省人事,不然决计会跳起来和宗锦一起吐。   宗锦吐到再也吐不出东西来,呕吐的冲动却仍没有消退。   喉咙口被酸水烧得痛,嘴里也是股怪异的味道;他却不停觉得是嘴里还有血残余,明明跳窗之前他已经用洗澡水漱过口了。好半晌宗锦的呼吸才平复了些,脑子里那些画面却并未消退。仍有恐惧在他心头,哪怕乐正麟已经活活被他咬死,他的在想起这些事仍有正在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的恐惧感。   他约莫是太迟钝,竟在做完了一切该做的事后,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宗锦扶着墙的右手在细微的颤抖,他注意到这点,焦躁地用左手抓住它,试图让它稳定下来。   然而左手也在微微发抖。   ——已然无碍了。   ——只等赫连挥军城下,他再去与他们汇合,枞坂之战的第一场他们便赢下了。   ——他是尉迟岚,他有什么好怕的。   他不断在心中安慰着自己,可胆寒与冷汗根本止不住。   四面八方都时不时传来搜捕队急促的脚步,宗锦扶着墙,踢开了满身污秽物的醉汉,自己在墙角慢慢坐下来。如今待在这里等着,倒比在街上乱晃来得安全。   他垂着头,额头抵在膝盖上,不断地想些其他事,试图将乐正麟的所作所为都从脑海中剔除。可无论他想什么,是想过去在久隆的少年轻狂,还是去想这些时日在赫连府中的点点滴滴,乐正麟就如同一根针,见缝便钻地出现。甚至血在嘴里的味道、滑下喉咙的时粘腻的触感,一切都会伴随乐正麟的脸出现。   他的衣襟里,有块温温热的东西一直梗在他的心口。   那是赫连恒赠与他的红玉,出行前他想留下,却又不知为何带上了,就绑在腿根。偶尔换了衣衫,他又塞进了腰带中。方才再换上男人衣衫时,他习惯似的将它揣进了衣襟里。   宗锦无意识地伸手,摸进自己的胸口,将红月捏在手心。   赫连恒的声音便突然闯进来,像拨开雨幕后出现的青阳。   ——“宗锦。”   那是在他们刚离开天都城时,赫连恒又安排了人回去杀个回马枪的时候。他们在河边难得惬意的说着话,好似说了许多,又好似什么都没说。   赫连恒那时唤了他一声,后续却被执行任务归来的精兵给搅扰了。   赫连恒的话藏了回去,他也没有再过问。   如今他却忽地想起来,只觉得抓心挠肝地想知道男人未说的话究竟是什么。可怎么想,也不会是些儿女情长的话语——赫连心中那人仿佛刀刻斧凿,他都知道赫连恒是忘不掉的。这样一想,宗锦便开始胸闷,像是恼怒,可又比恼怒多了些沉郁。   这可真是要人命,他好不容易想明白为何自己这些时日变得不像自己,结果却已经是个注定的悲剧。   他好似钟情赫连恒,赫连恒却钟情其他人。   再想起马车里那句“做我枕边人”,就和侮辱没什么分别了。   事情一下进入两难——要么不去想赫连恒,任凭乐正麟继续恶心他;要么就把这胸闷难捱当享受,好让乐正麟去见鬼。   宗锦在巷子中坐了许久,握紧那块玉,握到手指发酸又松开,循环往复。那醉汉完全昏睡了过去,偶尔还砸吧两下嘴。岷止城中在四处搜寻他踪迹的兵士,也没有放过这处巷子;只是隔着老远便闻到那股酒味和呕吐物的酸臭味,兵士遥遥一望便可确认里头是俩男的喝醉酒了,在地上坐的坐、躺的躺,竟就这么放过了宗锦。   这会子先前的女装倒是帮他大忙了,还好他未在情急之下自曝自己是男儿身。   时间一点一滴在流逝,岷止城的今夜分外漫长。   ——   夜幕之中,长生谷之上紧邻着枞坂那条山崖,几百名善射好手蛰伏在连日内草草掘出的堑壕里。他们一动不动,好似连呼吸都已经停住,几乎要跟黄土融为一体。山林间十分静谧,只有偶尔的夜风会吹得树叶沙沙响。   忽地,一声嘶哑的鹰鸣由远及近,所有人便像是受了何讯号似的,骤然绷紧了身躯,更有甚者,直接将背后的长弓取下,牢牢窝在手心里。   随鹰鸣而动的还不止他们,更有站在潜藏在树影下的男人。   赫连恒仰头望向苍穹,隐约可见猛禽伸展着双翼飞,疾行而来,就那么冲进了他头顶的枝叶间,声响却异常的细小,好似连树叶都未碰到几片。紧接着,一声低沉而急促的话从上头传来:“成了。”   在树梢上观望、充当了哨兵的正是江意。   白头鹰停在他的小臂上,鹰嘴里叼着红绳,下面乐正家的令牌正在晃荡。他立即取下,手臂一抖,白头鹰便扑腾着翅膀飞上更高处的枝丫,像是在俯瞰整个枞坂般,英姿勃勃地站着。江意几乎和它同时动作,轻巧地下了树,落在赫连恒身边。   “主上您过目。”   赫连恒接过令牌,就着黯淡的天光细看了片刻,又用指腹在其上仔细摸过片刻。   上面并没有任何能象征乐正麟本人的印记,若是有,恐怕也是藏在这些暗纹之中,不拿近了仔细瞧,是决计瞧不出来的。男人又将令牌塞回江意手里,道:“你带十人,加上影子。”   他话才出口,那两个如同鬼魅的身影便从暗处冒出来,恭敬地躬身作揖:“主上。”   “便说是……”赫连恒低声说着,稍微思忖了些许才接着道,“是卢非座下的斥候队,有加急消息要去主城沙罗城。……记得人要处理干净了。”   江意点头,连回应都省略,闪身便往堑壕那处走,拍了几个人的肩膀后,一行人连带上影子,飞速撤回了林间。堑壕中潜伏的弓手们仍然不动,很快林子四面八方便传来极轻极远的哀嚎声——早已经被江意摸清楚位置的那批乐正家斥候,到今日也算是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可以去见阎王了。   “所有人上马,往北。”江意嚷嚷了一声,惊得林中鸟儿四散而飞。   但到了这林子里,杀了那些斥候,他们便再无须谨言慎行,乐正家已然失去了长生谷之外的眼睛。   一行十三人,骑着马在林间狂奔,两炷香时间便抵达了外围,长生谷所延伸出来的小道上,不可谓不快。那处,北堂列所率的辎重队与赫连禅所率的轻骑正整装待发;江意的出现,便是他们约定好的第一轮讯号。   江意骑着马,从北堂列面前经过,急急转弯,插入长生谷。   紧随其后的是常年黑披风的影子二人,再是江意手下那些换上了乐正家斥候衣衫的精兵。景昭也在此列中,经过时还仓皇喊了声“北堂将军好”,动作却没有停顿,直接跟进了队伍中。   一声嘹亮的鸟鸣从江意嘴里发出,赫连禅倏地抬起手,中气十足道:“轻骑队,出发!”   “是!!!”   浩浩荡荡的列队自然不如江意所率的快马,江意骑着马进入长生谷,只因敌人丝毫没有察觉,此时此刻长生谷中静谧诡异,无一人值守,任凭他们通行。待眼前出现点点光亮,江意便知迎敌的时候到了。   乐正麟所率的守城军,此时此刻都在休息——主将都不在,自然下头的兵士也无战意。   更莫说,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是不信赫连恒家要来进攻枞坂的。枞坂与赫连,这都几十年相安无事了,赫连家吃饱了撑着要来打他们?他们可是占据了绝佳地势的要塞,有群山峻岭做屏障,谁敢轻飘飘说要将枞坂打下来?   可就在这时,站在瞭望台上的哨兵,突然吹响了闷哨。   营地中值守的枪兵立刻进入备战状态,提起厚重的盾与长矛,便往长生谷入口哐当哐当地跑去。   一匹骏马以雷霆之势冲出了长生谷,还不等他们质问,马上之人高喝道:“吾乃卢将军麾下斥候队,紧急军情来报!”   迎面而去的兵士们纷纷一愣,就看见马上那人高举着某块令牌——看那形状,好像是乐正嫡系的手令!   【作者有话说:预告一个三月爆更(这次是真的,因为跟人大赌了(】 第九十四章 兵临城下   枞坂从军之人,无人不识得那手令,它象征的是绝对的权利。   对岷止城驻地的一万余军士而言,持此手令者,就等同于乐正家的嫡系。如今乐正家拥有此手令的,也不过五人而已。虽说来人喊的是“卢非”,可卢非得到主君命令也并不稀奇。一时间无人敢去拦下江意一行人,一个二个都迟疑着愣在原地,不知该何去何从。   乐正麟不在营中,就连乐正麟身边亲信和泉将军也不在。能做主的就只有副将,而副将却正在酣睡中,才被马蹄声惊醒,还未穿好衣物。   那群漏夜闯入的人,各个穿着便装,身上一星半点的家纹都无,根本无法从外表判断是否是枞坂中人。   待到副将急急忙忙出帐,江意刚好单手拽紧了缰绳,就停在岷止城外的护城河前。他高举着令牌,默默运气,声音坚实有力:“紧急军情来报!速开城门!”   城楼上立刻有人举起火把往下看:“未得麟将军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城门!”   “我奉卢非将军之令而来,”江意不怒不笑,仿佛没有情绪,“耽搁不得,请速开城门!”   乐正麟每三日就要回城中好吃好喝、游龙戏凤,这并非什么秘密,反而是人尽皆知的事。营中暗暗议论乐正麟好色之人也不少,守城将士也把这事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话来议论。他们能如此松懈,说到底还是认为——没有谁会如此想不通,非要来攻下枞坂不可。   但赫连家对枞坂虎视眈眈,他们也都知道。   两两相合来考虑,深夜里有人奉卢非之名递送紧急军情,还真有可能。   城楼上士兵当然无法做这么大的决定,他只回了句“你且等着”,便速往城楼里跑了,像去找能负责的人来与江意交谈。   江意并不着急,只皱着眉等待,眼神有意无意地掠过身边紧随他的影子二人。   此计划能成的关键,还在影子身上。   江意自问除了一手训猛禽的功夫之外,并无什么过人之处;但影子二人是不同的,赫连家的家臣都知晓,影子是赫连家世代的传统——收养孤儿、训练孤儿,一代一代如同传承,在武力上本事大得不得了。   影子见他眼神,微微颔首,往后便将头埋得更低,一张脸全数藏在风帽的阴影之下。   不一会儿,城楼上的将领便出现了,他头盔都还没戴好,显然是刚从睡梦中醒来。还不等他发话,营中副将也跟着出现,同样满脸的睡意缱绻。守城将扶正了头盔,匆忙道:“不得麟将军亲令,我等不得开门!”   那副将几乎同时开口:“岷止城驻地是全权由麟将军统辖,卢将军麾下要进城,也得要等麟将军首肯!”   若无这万余人在此驻扎,城门的事自然由守城将管理;可有了这万余人,乐正麟不在的此刻,自是副将更大些。   江意很是明白这个道理,先朝着副将拱手作揖,再将手里的令牌亮了亮:“若非事态紧急,我等也不会深夜赶来;若要麟将军首肯,那便让我立刻向麟将军回禀。”   看着江意对自己如此尊重,副将的口吻都松缓了不少:“你先告知我是何军情,我再酌情看要不要惊动麟将军。”   倒不是他在江意面前摆谱,而是目下只能如此说——岷止城上下知道乐正麟的德行,不代表枞坂全都知晓。若是乐正麟在驻地玩忽职守的事情被主上知晓,恐怕是要倒大霉;而乐正麟倒霉,那他也逃不掉。他不必可能直说“麟将军正在晚翠楼休息”,也不可能真的差人进城里禀报。   在这一点上,副将和守城将都有共识。   “恕难从命,”江意道,“军机要务,不可泄露。”   副将道:“那便等一晚,待明日麟将军见了你,才……”“耽搁了要务,你担得起么?”江意道,“看仔细了这令牌,我等身上的任务有多么重要,我想副将应当明白。”   守城将见状,这才插话道:“那也不、不能……”“但任何人出入都需得到首肯!”“我只问你,担不担得起。”面对二人的拒绝,江意忽地沉下声,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那模样当真让副将心颤了颤。   ……他还真担待不起。   乐正麟虽是敌袭,可再怎么也不过是个庶子;当真耽误了枞坂的大事,主上是绝对会问责于他的。   副将犹豫着沉默了片刻,城楼上的人也不敢再说话。   江意便趁热打铁,再道:“紧急军情,多耽搁一刻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副将该知道。”   明明还是初春寒凉的夜,副将额头上却渗出了些细汗。江意身后带的也不过十二人,他手里的令牌也不假,这事怎么看怎么严重,他一个城防驻地的将领,能做得了什么主。怪就怪偏偏是今日,偏偏是乐正麟在城内流连享乐的时候。   副将的小脑袋瓜不停地转,心中那杆秤在“耽误军情”与“私自放行”中摇摆不定,迟迟无法做决定。   “莫说是你,我也担待不起。”江意再添了一把火,话语中夹杂怒气,“到底放不放行?”   “……放,放。”副将被逼得一着急,话便出来了,“放行!”   守城将当即愣声问:“真的放?”   “放放放!!”副将道。   这事要真出了岔子,要被问责的也是玩忽职守的乐正麟;但若是不肯放行,连坐是跑不掉了。副将这么想着,不耐烦地猛挥几下手,示意上头开门。那守城将见他如此,自己也不敢再出主意,只好发号施令:“开城门——”   江意不紧不慢地将令牌收回自己的衣襟内,另一只手却始终在身侧握着拳,丝毫没有放松。   沉重老旧的机簧之声响起,护城河里的水都泛起密集的波纹,江意身下的马儿被这地面的震颤闹得不安,忍不住在原地焦躁地踏步几下。岷止城的城门缓缓放下来,在护城河之上架成一座吊桥;江意一行人各个都盯紧了它的动静,心中甚至在急切地计算着,还有多久那桥梁才会触及地面。   深邃夜空中,就连鹰隼也似被这动静所搅扰,隐约在高空中盘旋。   “轰——”   那城门终于重重落在了护城河岸边的槽中。   就像是为了应景似的,一声鹰鸣随之响起。   “城门也开了,你就快些,别耽搁……?!”   副将扇着面前扬起的灰尘,如此说着。可他话还没说完,江意身边两个幽黑的身影忽地有了动作——二人就像是冥府归来的鬼魂,再此之前副将几乎没注意到过这两个人;但这一刻,伴随着雄鹰的长啸,二人从马上飞身而起,也不知是从哪里借来的力。夜风扬起二人的披风,身后精铁所打造的重斧遽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电光石火间,影子二人反手握住重斧,动作出奇地一致,在吊桥之上的半空中,将重斧甩手扔出。   那兵器在空中打着旋,划出沉闷的声响,就朝着负担着城门重量的粗重铁索而去。   在场的人都看傻了眼,谁也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么一出。倒是副将率先反应过来——是敌人!他们这是要斩断锁链,好让城门无法再合上?天真!那锁链重千钧,怎么可能被两柄斧子斩断?   但这念头才出现,副将就知道自己错了。   重斧旋转着,想象之中的碰撞声没有出现。   那重斧的旋转、速度、角度,一切都像是经过精密的计算,一切都刚刚好。就当着众人的面,斧柄竟插住了墙内延伸出的锁链洞中,横横嵌进去,直接像装饰品似的停在了那里,借着斧头本身的重量及斧刃的宽,牢牢将锁链卡住。   鱼。烟。读。加。   而这突如其来的变数,只是个开始。   紧接着,沉沉马蹄声响起,地上的小石子都在抖动,像是剧烈的地震将至。所有人不约而同往声源处看,那正是长生谷方向。然而还不见人自长生谷的窄道冲出,长生谷之上却忽地亮起一线火光。   不是星星点点的,而是一线,在悬崖之上燃烧起火线。   赫连恒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早埋在地面浅沟中浸透了火油的棉线。弓手仿佛凭空而出般,在火线之后站成一排,弓已拉满,箭在弦上。那些箭并非一般的羽箭,箭头处都系着同样被火油浸透的棉布。   男人的披风在夜风中翻飞,他同样手持长弓,此次却未搭三支箭,而是与其他人一样,仅有一支。   他不紧不慢地往下一点,箭头点在火线上,霎时间便燃起来;男人的动作潇洒极了,他神情淡漠,将弓拉满,两只勾着弦,对准了营地中最大的那个营帐,倏然松手。   “咻——”   箭矢带着红莲盛放的火,极速飞向乐正的营地。   它准确无误地命中那间营帐,火并非倏然烧起来,只是少穿了营帐的顶,接着便坠了进去。但这并不重要,这支箭的意义,是赫连与乐正之间正式开战。   所有弓手的动作整齐划一,像赫连恒刚才所做,点火,张弓,放箭。   无数的火点在夜空中点亮,如同倾盆大雨般往乐正的营地里落。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在哨塔上吹响了军号。   “敌袭!!!敌袭!!!”   自长生谷正面而来的轻骑队时间刚刚好的加入了这场混乱中,赫连家的四棱旗飘摇着闯入乐正之中。   江意顿时抽刀:“杀!!!” 第九十五章 伤否   不久前。   “报告和泉将军!城西没有!”   “城东没有!!”   “城南没有!!”   “城北有两个娼妇在街上乱逛!人我带来了!!”   两个惊恐万分的女人被一下推搡到和泉面前,站都站不稳地跌倒在地,哭哭滴滴便告饶起来:“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军爷饶命啊,饶命……”   和泉的刀顿时出鞘,吓得两个女人再一抖,却是连告饶都不敢告了。和泉的刀尖伸向女人的下巴,女人便识相地抬起头——不是,都不是。   他猛地一甩刀,吓得女人嗷嗷乱叫;但那刀并未割破女人们的喉管,而是甩到了一旁,架势潇洒而又郑重地一翻,再收回了刀鞘中。   “都不是!再找!”   “是……”   那该死的女人竟然像凭空消失了般,找遍岷止城的大街小巷都不见踪迹。此事断然没这么简单——若是寻常时候,也许是曾被乐正麟侵害过的女人前来寻仇;但如今赫连蠢蠢欲动,乐正麟却在这时候被人暗杀了……和泉忽地背脊一阵,一股凉意顺着他的脊柱爬上来。   他忽地意识到,乐正麟倘若死了,岷止城便无一个可以发号施令、管控全军的将领。   哪怕是他,有些事他也不能擅自下令,兵士们也不会无条件地服从于他。若是赫连军要攻打枞坂,此时便是最好的时刻。   和泉猛地睁大了眼,心中却已经知道自己忽略了什么。   令牌,乐正家嫡系的令牌。   刚才事出突然,他被那个该死的女人完全吸引了注意,全然忘了该检查一下乐正麟的尸身,检查令牌是否还在!   看似互不相干的事情在这一刻被无名的东西串联了起来,和泉猛地往城门方向看去,忍不住惊叹出声:“不好……”   “和泉将军,那女人究竟是谁,如此……”“去牵马来。”“什么?”“去牵马来!!”“是!!”   那下属被突然的高声吓得不清,但还是迅速跑着去了附近的马鹏。不过片刻马便牵来,和泉没有二话,从下属手里夺过了缰绳,飞身而上,怒喝一声:“驾!”   他策马踏过城中的石板路,一路朝着城门赶去。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来杀乐正麟根本不是他们的目的,他们的目的是要混进岷止城中,再用什么法子将城门放下——若是岷止城不开门,凭着外头的一万兵士,加之护城河,就是赫连恒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攻入岷止城内,更遑论打下枞坂。   不管赫连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决不能让城门放下!   和泉想着,越发用力地夹紧马腹,甩着缰绳试图让马再跑得快些。   但,他还是晚了些。   城门刚出现在道路的尽头,他便听见开城门时那低沉的轰鸣;他不得不再加快些,可惜身下的马儿并非什么绝世好马,无法让他瞬间抵达。随着他的逼近,轰鸣声越来越大,他的心跳也跟着鼓噪,咚咚咚的,仿佛响在他自己耳边。   快点,再快点,只要没有完全放下,就还能扳回来……   快点……   “轰——”   然而城门放下的巨响,掐灭了他那点期待。   远处仿佛有马蹄作响,接着叫喊声传入了和泉的耳中。   “敌袭!!!敌袭!!!”   他还是晚了一步,为了抓到那个女人,浪费了太多时间。但和泉并未停下,仍朝着城门而去,片刻过后他便在城门停下,下马后一刻不停地冲上城关之中。到和泉站在上头时,下面已经一片狼藉——火光摇曳着,不断有火箭袭来;城下只有十几个人敌人,身手却好得离奇,竟没有第一时间被缴杀。在他站在城楼的同时,长生谷被轻骑突进,赫连家白底黑纹的四棱旗随之而入,几乎要刺伤他的眼。   有人发现了和泉,匆匆忙忙像终于找到了倚仗似的问:“和泉、和泉将军!怎么办?!”   和泉倏地咬紧牙:“弃城!”   “什么?”   “我说弃城!!”他大声吼道,“全体将士弃城!!退往元岑漆三地!!”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下了城楼,骑上他来时的马匹,一路狂奔而去。随即自和泉手中,红色的信烟嘭的深空,在空中绽放出血色的花。   ——   听见那声鹰鸣,宗锦便知道成事了。   他按捺不住地站起身,终于离开那巷落往长生谷方向看。起先他还只能听见轻微的动静,可往后没过多久,城外便亮起了火光,且越来越猛烈。   ——真没白瞎他差点被人〇暴!   这下那个什么和泉,应该是再没有经历来找他了,他只须等着轻骑进城,再跟赫连恒汇合便好。按照原定的计划,赫连恒的人马分成三波,最多的步兵,负责歼灭外头的守城营;辎重只须运进城防中便好,再无其他;而赫连恒亲率的弓手与轻骑,则在策应后进城,先占了城再说。   宗锦如此想着,左顾右盼地找着哪儿有高处,想着能从哪里看看外面的动静。就在这时,夜空中忽地被红色的信烟照亮,城内竟突然开始锣鼓喧天,不少城内的巡防将士冒了出来:“敌袭!!敌袭!!”   他们高声喝着,原本已进入深夜安宁的岷止城倏地便热闹起来。不少平民推开窗户、打开门,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当他们看见遥远的半片天竟被火光照亮,一个个都露出惊恐的神色。   战事来袭,在外征战的将士可怜,在边城的平民更加可怜。   这红色的信烟定当是早先就在城防中安排好的,该是表达紧急军情、大事不妙的含义。即便是平民也很懂得这代表了什么,一个二个就像早已知晓似的,统统往枞坂深处的方向逃,无人往城门处走。   不管怎样,平民总是无辜的,宗锦没有虐杀平民的喜好,任凭他们四处逃窜,宗锦也不会多看两眼。他一心只想着和赫连汇合,早一瞬也好,尽快脱离现如今的孤立无援。他在人流中伫立了片刻,朝着城门方向走;有一人骑快马自转角处突然出现,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前来。   宗锦眼睛一亮——是赫连家的轻骑么?   但很快他便知道不是了,来的只有一人,并非浩浩荡荡的轻骑队。   随着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宗锦终于看清楚了。   是乐正麟身边那个狠人,和泉。   此时再想找地方遮掩,已有些晚了;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挪步,就那么看似光明正大地与和泉对上视线。   和泉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是你!!”和泉低吼着,马并未在宗锦身边停下,而是眼瞧着要从宗锦身边掠过。宗锦拔腿便想走——他怎么也没料到和泉眼力这么好,这都能看出来他是谁——可他反应虽快,动作却不够快。   与乐正麟缠斗、呕吐,再到现在,他的力气削减得厉害,现下只有五成力。   而和泉,哪怕他全盛时,都是他不能小觑的对手。   对方动作如电闪,身子一斜,伸手便搂住了宗锦的腰,霎时间将人从地上抱起,凭着臂力,就将他当成行李似的捞在手里,继续奔驰:“你果然是赫连家的人!!!”   “我……”   宗锦才开口,被他收回衣襟间的白玉簪子忽地滑出来,直接摔落,磕成了两节。   他娘的!!景昭的簪子!!   宗锦顿时挣扎起来,好似想跟和泉同归于尽似的:“放开老子!!老子是又如何!!你枞坂如今门户大开,还想挣扎什么?!!”   和泉怒极:“那便看我能从你嘴里翘出多少来!!”   “你!!”   二人的对话才只说了这么几句,甚至马还未能跑完这条街,箭矢破空之声倏地从他们身后传来。不是一声,而是三声,前后只有毫厘之差,但宗锦能听出来,是三支箭同时射出。除了赫连恒,天下恐怕无人再有这本事。   他奋力往后看,只见大批人马奋起追来,领头的是三支箭矢。   和泉也不是什么平庸之辈,他耳朵动了动,像是背后长眼似的往侧一闪。三支箭贴着他的肩膀飞过,竟没能伤到他毫分。可无论是和泉,还是宗锦,都听漏了——不是三声,是四声。   一只短箭稍晚些微地袭来,直插和泉的肩膀。   “唔!……”   短箭比普通的羽箭竟还要凶悍,硬生生击碎了和泉的肩骨,在他身上开出一个血淋淋的洞。剧烈疼痛之下,和泉无法控制地松了手。宗锦只觉得下坠感突然而至,自己却连一丝丝准备都没有。如若他就这么摔下去,要断几根骨头不说,后面的骑兵冲过来绝对无法立时停下,他能被战马踩成肉泥。   都说战场上千变万化,风云莫测;他宗锦的命运也如是,下一瞬会迎来什么,他猜也猜不到。   就在他即将坠地时,另一只手诡异地冒出来,同样是捞在他的腰上,但却比和泉要慎重得多。   他没再被当成行李,手的主人力道很足,将他捞起不说,还捞到了马背上——可能也算是行李,另一种打包方式的行李。   宗锦奋力扬起头去看骑马的人。   毫不意外的,是赫连恒;赫连恒的长弓挂在了马鞍子上,但他手腕处还绑了什么东西。   是手弩,闪着寒光的手弩。   刚才那根短箭想必就是从这儿而来,三根羽箭做了掩护,手弩才是真正的杀器。他再奋力往上看,在颠簸的马背上,他就那么自找着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中。   “伤否?”赫连恒问道。   “没,”宗锦仓皇说着,也不知自己在慌什么,“你怎么来得这么快?不是该,该在崖上……”   “怕你死在乐正麟手下。”赫连恒说着,竟也顾不上追赶和泉,速度不自觉地放缓了许多。他看着宗锦,即便是在夜色中,也能看清楚对方侧颈上刺目的樱色痕迹。   他再厉声问:“乐正麟在何处?”   “我知道你着急灭了乐正,”宗锦,“但你先放我下来……我胃难受……” 第九十六章 下一步(上)   轻骑都在赫连恒的率领下,他自然不能先到一旁停着。城门外还在激烈的交战,进来城内后也不见赶来支援的守城将士,对方大抵会选择弃城而逃,这点赫连恒很清楚——突然出现的大量敌军,长生谷和城门都已经失守,再摸不清楚敌人究竟有多少实力时,弃城反而是最佳判断。并非占下了这岷止城,往后便再无障碍;岷止城之后的大片山地丛林,就该乐正家那传说中的狼骑登场了。   目下要尽快的,是将岷止城中各处要点占下来。   还有刚才那个打算掳走宗锦的人,也应拦下。赫连恒虽然从未听说过枞坂有这号人物,但看他躲开箭矢的动作,以及中箭后分毫不停继续往前的反应,这应当是个相当有实力的男人。   “……停不得,”赫连恒说着,腾出单手去抓宗锦的后领,“坐稳了!”   小倌竟就像个玩意儿似的,被赫连恒直接拎了起来。宗锦失重,却因对方是赫连恒而没有半点惊慌。他反倒是瞬时读懂了赫连恒的意思,配合着跨开腿,再下来时,总算坐在了马鞍子上。   可马鞍一共只有这么大的地方,要二人一并坐着,宗锦就不得不紧紧贴着赫连恒。   实际上也是,男人的双手将他环着,操控着缰绳继续策马狂奔,他的后背完全贴在了赫连恒的胸口……就连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宗锦都能感觉到。   ——不行,他还是得下去,自己再弄匹马来骑上跟着都行。   ——他不想和赫连恒如此亲密。   过去那些有意的无意的,意外的必然的,所有的接触在宗锦眼里都没那么大的所谓。现在不同了,现在赫连恒的一切都像扎在他心口的楔子,想不去在意根本做不到。   宗锦尝试伏低身体,将自己和赫连恒拆分开;然而马背上颠簸不说,赫连恒还好似故意为之那般,同样伏下身凑近他耳旁:“你身上好重的血腥气。”   “乐正麟的。”宗锦道。   “他把你怎么了?”   “不能是我把他怎么了吗?”宗锦烦躁地下意识侧目,男人的脸却就在他咫尺,吓得他又连忙转回去目视前方,声音都不由地弱了几分,“你放心罢,乐正麟死了。”   “……你手无寸铁,是如何……”“咬死的,”宗锦眼神一黯,“反正死透了。”   他实在不想再将那事情的细节再想一遍、再复述一遍,只这么搪塞了句。也不知这话够不够说服赫连恒,但万幸是赫连恒没有再问什么,像是已把心思布回了战事上,不再说话。   入侵岷止城的这晚,一切顺利得超出宗锦的预想。   赫连军几乎在短短两个时辰之内,就将岷止城的各处要点都占据了下来,乐正家的银杏叶被无情地拔掉,换上了四棱旗;而城门外,乐正家那些兵士失去了将领,被赫连的突袭打得凑手不及,即便人数要过多赫连军,依然很快就被江意与北堂列的辎重重骑给压住住了。那些乐正家的残兵败将,愿降者成了俘虏,誓死不降者着被无情处死;然而只因弃城之令下得早,在赫连恒进城时,岷止城内那些守城精兵已撤离得差不多了。   “……听说你是乐正麟手下的副将。”在岷止城南城门的高楼上,赫连恒望着远方无边夜色,话说得极轻,却极有威慑力。   对方正是那个为放行江意而下令打开城门的副将,姓屈。   他被五花大绑着,哆哆嗦嗦跪在赫连恒脚边,旁边还有一列在岷止城内身居要职的男人,同样跪着。周边赫连军举着火把,将他们一张张惨白的脸都映亮,好让任何表情都无所遁形。   听见赫连恒如是问,屈副将道:“是……是……”   “我赫连一族,一向宽仁待下,不喜赶尽杀绝,”男人说,“若是有心归顺,我便不会杀了你们。”   “多、多谢赫连君宽仁……”   “我话还未说完。”赫连恒才说出这句,旁边的梯道口便冒出人影来。北堂列带着人不紧不慢上来,他身后的两个兵士分明抬着什么重物,模样吃力得很。还不得那些人将重物的模样看清楚,北堂列摆摆手,兵士便将东西直接摔在了那列人的面前。   ——是乐正麟的尸首。   乐正麟已死,本就在他们这些人的意料之中;可当真看见乐正麟的尸首时,他们还是不由地倒吸了口气。   这死相,实在是太惨了。   那些血已经凝固,味道却依然存在,乐正麟那张从前五官还算端正的面孔,现下扭曲可怖,两只眼几乎要脱框而出,嘴也歪斜地张着。其中最为让人难受的,要数他的脖颈儿,那里皮开肉绽,隐约可见更深处的筋或者管,像是被什么野兽曾啃食过一般。   在场的都是见惯了战场上生死的,可骤然看见乐正麟死前的表情,仍是觉得一股不适在胃里翻腾。   屈副将立刻低了头,不敢和那双眼睛对上。   “嘶——”北堂列在旁边有些夸张地抽气,“这是被什么东西咬死的,我看着都疼;哦还有这儿,搬的时候,这块肉掉下来的,这上头是齿痕看起来不尖,没有犬牙,倒像是……人咬的。”   赫连恒并不阻止他说,在旁边静默站着,毫无波澜地看着眼前的尸首,甚至嘴边还有些飘忽不定的笑意。   “有人就会问了,人怎么可能咬得死人呢,”北堂列笑眯眯地继续说,“我也疑问啊,我就仔细看,仔细想……”   他语气抑扬顿挫,生动活泼,像是在馆子里说书似的吊人胃口。   “……是磨的,把牙嵌进去,用力,再一点一点地往下磨,啧啧啧……”北堂列摇摇头,“等到嵌得够深了,再用力一扯——撕拉!就跟撕布料似的把肉撕下来。”   “!!”   那一列人吓得顿时抖了抖。   赫连恒这时才道:“行了,你暂且退下。”   “是。”   男人忽然握住了自己腰间的刀,慢慢将其抽出来,金属摩擦时的声音像隐形的绳索,揪着这群人怕死的心。但赫连恒的刀并未往他们脖子上架,而是在尸首上猛地一划。   “咚……”   一声闷响随之响起,乐正麟的头颅像绣球似的落地,还往旁滚了滚,正滚到了屈副将膝盖边。   “……若是诚心归顺,那就拿出些本事来看。”赫连恒道,“我赫连家不养没用的废物。”   有人立刻绷不住了,当即开始猛烈磕头,磕得石砖嗙嗙响:“赫连君饶命!赫连君饶命!小人愿唯赫连君马首是瞻!赫连君就当养条狗在身边!!”   这种贪生怕死之徒,最叫人看不上眼。   赫连恒轻轻扬了扬下巴,旁边的精兵便立时抽刀,将那个叫得最凶的捅了个对穿。   “赫连家从不养狗。”男人笑着道。   屈副将深深吸气,就看着乐正麟死不瞑目的脸,求生欲冲破了所有。什么忠义,命都没了还如何忠义?在说他在乐正麟手下这么多年又得到了什么?乐正麟成日吃喝玩乐,他任劳任怨,还随时要担责任,替乐正麟善后……“乐正家只有三人须得注意,一是卢非,二是乐正辛,三是和泉。和泉本是乐正麟的亲信,现下乐正麟死了,他定然是逃去了下三城……”忽然之间,屈副将声音也不抖了,说话也不乱了,“小人屈晋安,愿意替赫连君指路,但求追随明主,一统天下!”   “屈晋安!你背主……唔!”   有人愤愤而起,话都没说完,便被捅了心。   赫连恒并未回答他的话,而是望向他旁边那些人,挨个地看:“你呢?”   “我……!”   “你呢?”   “小人愿意……做牛做马,做牛做马……啊!”   “你呢?”   “我,我……饶命啊……”   他们一个个倒下,眼见着队列的末尾还有个文官模样的人,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赫连恒的提问也没有放过他,只是到他时,他突然重重磕头,哆嗦着自报家门来:“小人乐正氏信联文书,无所长,若赫连君、赫连君用得上,愿将信联的书信全复述与赫连君听,但求赫连君……网开一面……饶小人一命……”   “很好,”赫连恒道,“替他们松绑。”   一列九人,最后只剩下他们二人。   屈副将未敢起身,赫连恒倒是先给他下了命令:“你去,将乐正麟的人头亲自送到乐正君手里。”   “……”屈副将慢慢起身,犹豫着抓住了乐正麟的头发,“小人,遵命。”   “记得捎句话与他,就说赫连恒亲自拜访,让他记得设宴款待。”   “是……是。”   眼瞧着屈晋安抓着人头匆忙下了城楼,赫连恒身旁站着的北堂列忽然问道:“主上这是放他走?”   “他若是想从了我,自然会做到;”赫连恒这才走到那文书身边,“若是不想从我,自然也会拿着人头去给乐正氏一个交代。”   “原来如此。”   “到你了,”赫连恒朝文书道,“有什么有趣的书信,说来听听。”   “是、是……” 第九十七章 下一步(下)   城楼上,武器库中。   水声一波一波,宗锦在某个木架后站着,用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帕子,浸湿后往自己身上抹。从前打仗时一个月无法洗澡也不是没经历过,但赫连恒这个王八犊子有心让人给他打了水来,他自然也想赶紧将身上那些残留的血痕都给洗干净。   景昭同样的满身血——他可是在城外和江意一起与乐正军打了近一个时辰。   可他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不仅没有去休息,反而在这儿替宗锦看着门,以免其他人不小心闯进来。   宗锦身上除了手腕上的烫伤之外,再无外伤;但他腰腹间、手臂大腿上淤青不少,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哪儿弄出来的。   “你不必给我守着,有人进来便进来,有什么大不了的。”宗锦一边擦胸口,一边道,“你去歇着,我没猜错的话,至多一个时辰,就要出发了。”   景昭手里还端着饭菜——那是赫连恒命人直接将酒楼的厨子叫出来,用刀架在对方脖子上给做的——他满脸疑惑:“……不可能吧,才打下岷止城。”   “不可能?呵,”宗锦嘲讽地笑笑,“全军休整了那么些日子,不这个时候乘胜追击,难道等乐正反应过来,再来打防守战么?赫连恒的作风你不懂。”   “诶……”景昭发出感叹,“那我当然没有哥你懂了……”   此言一出,宗锦倏地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啊?我就是觉得哥……很厉害?”   景昭顶着他天真无邪的少年脸,诚恳极了地回答。宗锦立刻便意识到是自己过于敏感了——他还以为景昭是暗指他和赫连恒的关系。   可关系……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宗锦烦躁地一甩毛巾,过水再拧得完全挤不出水来,草草将身上的水迹擦净后道:“对了景昭。”   “嗯?”   “簪子,”他说,“不小心摔坏了,事情紧急,也没来得及捡回来。”   少年先是愣了愣,不善掩饰地露出些落寞神情:“啊,这样……没事,没事。”   “……”   “反正也送不出手,没事。”   “等回了轲州,我赔一根更好的给你……不,我直接替你送给无香得了。”总算能穿回他穿惯了的粗衣麻布,宗锦刚都抖开白色的里衣,里头便掉出了件金丝软甲。   他捡起来,一摸那材质,便知道这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虽说做不到刀枪不入,但防一防暗箭总是没问题的。而且这八成,也是赫连恒准备的。   他根本不明白,赫连恒既然心里已有不可磨灭的那一人,对他这些贴心谨慎又是为了什么。   当真是觉得他会同意“屈居人下”?   不可能,杀了他,他也不会明知对方心里有人,还想着入替。   而且……赫连恒,他配吗??配让自己动心吗???   赫连恒现在若是站在他面前,他都能将这软甲直接甩在对方脸上。但赫连恒并不在,所以那金丝软甲也没地方可扔。景昭看不见架子后的光景,还在说着“那怎么能成,这种事当然要自己送才有诚意”;宗锦寡着脸将软甲穿上,再飞快披上外衣。   新月红玉再次系回了他的腰间,宗锦抬着手将头发匆匆束成马尾,终于从架子后走出来。   “哥穿劲装还是比穿华服合适。”景昭如此评价了句。   “是么,穿什么我都无所谓,方便行事便好。”宗锦说着,接过他手里的盘子,直接放在了旁边架子上,“你也去洗洗,把脸上的血给洗干净了。”   “哦,好!”景昭说,“哥你脖子上,这印……”   宗锦才端起碗,被他问的不禁侧目往下看:“嗯?”   ——只见领口处,一抹嫣红的印露了出来。   景昭不懂人事,压根不知这印是何物,只当是宗锦受了伤,又绕着往他后颈看:“后面也有,这边也有……是不是让虫咬了?我记得江副统领那儿有驱虫的药,我去拿……”“别,别去。”宗锦一把将他拽住,“我自己挠的,你别管。”   一会儿要让江意知道了,又该恨铁不成钢地骂他“不知廉耻”了。   宗锦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赶紧抓紧时间吃饭。   偏偏就这时候,武器库的门叫人给推开了。宗锦动作都没停,吃着饭往门口看,赫连恒的脸出现,惊得他嘴里的饭吃进了气管里:“咳……咳咳!咳……”   “主上……”   “你出去,”赫连恒说,“江意他们已经收拾完,你去跟他集合,一炷香之后便要出发。”   “是!”   景昭乖乖退了出去,还不忘将门替他们二人带上。   宗锦咳得面红耳赤,好半晌才停下,但他的目光不愿在赫连恒身上停留,直接假装吃饭大过天,闷不吭声地继续扒饭。   男人看着,他脖颈上那些印子就像是钝刀子,在心里不轻不重地磨。   他如往常一般,走近了些,几乎要和宗锦相触;但他没有继续,而是抬起手,缓缓伸向宗锦的脖颈。   宗锦敏锐得厉害,立刻后撤半步,让赫连恒的手摸了个空:“……作甚?”   “你是如何将乐正麟,”赫连恒说着,诡异地停顿了片刻,“咬死的。”   “还能怎么咬,用牙啊。”宗锦不耐烦地回答了一句,“我吃东西呢,能不能别跟我搭话……赫连君是没事做了?刚不是还说一炷香过后便要出发?赫连君去忙,我吃饭。”   他只想将人赶紧搪塞,好还他一个清静自在。   可赫连恒怎会让他如愿:“今日怎么想起唤我赫连君了?”   “那不然是要怎么称呼?恒公子?恒儿,阿恒,小恒?”   “……初见你时,你便是这么说的。”男人提醒道。   这话顿时勾起了宗锦的回忆。   一旦察觉到自个儿已动了歪心思,再想那些本是挑衅的话语,如今都好似沾上了些情,令他避之不及。他索性不回答,假借着吃饭把自己嘴堵上。赫连恒命人给他准备的吃食,竟就在三五口间全让他扒干净了。   “赫连君想我怎么称呼,我都随你,可否?”   “倒也不必,称呼而已,我不在意。”赫连恒仿佛也不再想跟他弯弯绕绕,开门见山道,“乐正麟有没有动你?”   “……你觉得他有那个本事吗?”   “那你是怎么咬到他的脖子的?”男人有些咄咄逼人,“还有你颈间这些印记……”   宗锦蓦地抬手捂住脖子:“你管我?真把我当你手下将士了?”   “是有何不可说么?”   “……”   “若非肌肤相亲,你如何能咬伤他脖颈?”赫连恒说得越发直白,语气也不怎么好。   宗锦的火一瞬间就烧起来了,他将碗一放,斜着眼怒视赫连恒:“是,你说得对,可不是我,你能这么顺利带人攻下岷止城吗?你现在来问我,是想做什么,再者说,我和谁、发生了什么,又和你有何干系?乐正麟已经死了,我亲手……我亲口咬死的,你还想问什么?”   向来言语官司胜他一筹的男人,竟然语塞了,缓了缓才说:“……我并无他意,只是担心你。”   “我要你关心了么?你别自作多情!”   而赫连恒接下来的话,却更让宗锦觉得被侮辱:“若是你有伤在身,那便在岷止城休息,我会命影子保护你。”   “哈,哈,哈,赫连恒,都是男人,有话你不妨直说。”宗锦冷笑道。   “宗锦,”如那天夜里似的,赫连恒忽然郑重地叫他,但后面的话却没有再收敛,“我是后悔了。”   “你后悔什么?”   赫连恒又不答了。   宗锦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太猛烈,咚咚咚咚的,好像要破开胸口的骨肉,直接求死。他们在逼仄的武器库里对面而立,一句“你既有心上人就别来招惹我”堵塞在宗锦的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赫连恒是关心他,且也不是今时今日才开始关心,是从许久之前开始,就不知怎么的,对他放任又关怀。从前宗锦未曾想过这些——他总觉得人生在世,受的罪吃的亏享的福走的运,那都是天定的,无须感谢,更无须琢磨。可现在对着赫连恒那张脸,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该承那些情。   只因赫连恒爱的又不是他。   宗锦道:“……你无须担心我,无须关照我,我宗锦顶天立地,不需要任何人的照拂。况且,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莫再对我优待,只当我是个普通的马前卒就行,不然我会想杀了你。”   “是,”男人却说,“我说过,我无意瞒你。”   “……?”   “过去我留你在身边,是因为,你与他性情七分像。”   猝不及防的,根本没想过去追究答案的宗锦,在这刻得到了答案。   “如今我……”“我也后悔了,”宗锦打断了他的话,嘴角上勾着,本生得含情脉脉的脸覆上一层寒霜,“赫连恒,我不想奉陪了。”   “什么意思?”   宗锦果决地扯下他腰间的红玉,塞在赫连恒胸口:“我向来言出必行,从不出尔反尔;但这次我要破戒了,当我对不住你……等你吃下枞坂,你的救命之恩便当我还了,自此分道扬镳,两不相欠。”   “宗锦……”   赫连恒仍有话要说,外头的厚重的军号响起,一炷香的时间竟过得这么快。   宗锦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自顾自推开了兵器库的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第九十八章 林地之战(上)   一、一冲动就那么说了,可是……   除了赫连恒这里,他又还能去哪里?回尉迟家?他那个弟弟已经跟司马联姻,尉迟家还有一半的势力掌握在洛辰欢手里,他曾在尉迟岚丧礼上闹过一番,这张脸铁定被人记得清清楚楚的。他从没再想过去别的地方谋生,又或者放下他心中的天下霸业去当个乡野村夫;更没想过倚仗别家,什么皇甫什么两湖,在他心里都是败者,也配使唤他?   大丈夫怎么会拘小节,就算赫连恒曾将他看做另一人的影子,那又如何,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对,有什么要紧的。   他和赫连恒,本也没那些爱恨情仇恩怨纠葛。   赫连恒不过是,不过是他曾觉得可敬的对手,如今甘愿奉为君主之人而已。   ……但他心里这如同被生剜一块血肉的滋味,是什么?   不等宗锦想更多,男人后一步从武器库里出来,似已经完全收拾好了情绪,寡着脸从他身边快步经过,走往那边等着的主将们身边。   宗锦深吸一口,晃了晃脑袋——是好是坏,打完再说。   他仍作为赫连恒的亲卫,站在那队人中,景昭已将丛火还给了他,挂在他的腰上。此时此刻,也只有握着丛火冰冷的刀柄,才能让战意压过那些心绪不宁。   罗子之率两千人守于岷止城,原本的粮草队交由北堂,与辎重车一并前行;赫连禅与江意授命为先头部队,各率两千人。赫连恒在各个将领面前,快速地做着部署:“元城,岑郡,漆城,分头攻破显然不可取。过了岷止城,便是枞坂的五百亩林地,对方的狼骑是否也守着,我们尚且不知。”   赫连恒斜斜瞥了眼站在身后,已经松了绑却仍还在发抖的文书:“只是这位文书所言,乐正似乎笃定我赫连不敢进犯;对么?”   “是、是……”那文书道,“最最最、最近一封乐正君的亲令,是、是要麟公子……乐正麟,不得离开岷止城半步,也不得擅自率兵出长生谷……”   “不知从这儿到元岑漆三处,哪处最近?”   “元城为最,漆城次之,岑郡再次……”   罗子之道:“该取近,求稳。”   赫连禅接话道:“漆城为上,太近太远路上都恐有埋伏。”   宗锦定了神,在心中盘算着战事——这三地刚好东西中的分开,中间各有林地做为天然屏障,现如今他们唯一的优势便是快,便是敌人还无法立刻得到战报,自然也无法做出反应。他想着,正欲开口说“岑郡”,抬眼却看见赫连恒正注视着他,像是在等他的想法。   那双眼睛里无喜无悲,没有对战事的热切,也无对他的恼怒。   然而明明那时,赫连恒对月独酌,记怀他心之所向时,那双眼里分明蛰藏着情深意切。   他立时便无话可说了,只能默默别开眼,装作自己并无考量般,仅是站在那处。   北堂列迟迟开口,像是思忖了良久:“……漆城和元城都不错,中间林地隔得太深,若是强取岑郡,恐怕会有隐患;再者,去岑郡所花的时间要太久,乐正若已经得到战报,做出反击,自然不比另外两方来得稳妥。”   ——你知道去岑郡风险大,乐正会不知道么?   宗锦在心里默默反驳着,却赌气似的不发一语,只等着赫连恒发号施令。   “那就去岑郡。”赫连恒并无犹豫,倒像是早便想好了的,“禅儿东,江意西,北堂殿后,立时出发。”   “是!!”   这里头唯一没说的,便是赫连恒的去处。   八千人拆成了四支队伍,那赫连恒率领谁?   接连的疑问在宗锦心头浮现,眼瞧所有人都在下令后动了起来,他茫然地要跟上,心中却突然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赫连恒想独率小队游离在大批人马之外。这不是什么惊为天人的战略,在林地行军本就占了下风,大批人马只会引人注目,大老远便会叫斥候发现,远不如轻骑小队来得灵活。身为主帅、主君,为了自身的安全,也为了出其不意,完全有可能选择自己做这支灵活的轻骑小队。   这样的策略,宗锦再熟悉不过。   ——尉迟岚就是赌了对方不知他藏身哪支队伍,才大胆地只带二十人便上不萧山,抄小道要连夜杀进天都城。   然而尉迟岚死了。   予Yankee   不行!他得提醒赫连恒此间的风险!   这情况和他当初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清楚,赫连军中有内鬼在与敌人互通有无。   宗锦下意识地张嘴,一声哑音自他口中发出,并未被任何人听见。赫连恒的近卫各个不言不语地从他身边快速通行,追随着男人潇洒的背影而去;他在人流中,忽地像失声了般,什么也说不出来。他陡然间觉得赫连恒与他还是战场上争锋相对的两人,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身处对立面,遥不可及。   啊啊啊啊都是那该死的情情爱爱搞得鬼!!   宗锦在心里疯狂嚎着,憋着气快步冲过去,在赫连恒上马之前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   男人不解地回过身:“怎的。”   “我有话要你单独听。”   赫连恒微怔:“……等胜了枞坂再说吧。”   “不行,你现在必须听!”   “宗锦,”赫连恒却没像往常那样对他耐心,而是当着他的面骑上马,“我不想被任何人扰乱心智,哪怕是你;我必须为赫连家数万兵士的命负责……出发!!”   马嘶声四处而起,宗锦再叫了两声“赫连恒”,男人却只丢下一句“你便在岷止城等着”,毫无留恋地往城门奔去。   “这王八蛋!他懂什么打仗!!”宗锦忍不住骂出声,转头抢了别人的马,骂骂咧咧骑上去,“老子在岷止城等什么,等着给你这王八蛋收尸吗?!”   军令已下,队列已发,风险便只能背着,再无它法。   江意与赫连禅分别从城内另外两处出发,只有赫连恒的轻骑十三人从正南的城门走。影子二人不知被赫连恒指派去了什么队伍,并未跟在他身边护卫。宗锦骑着马很快跟上,就跟在赫连恒身边最近的位置——他须得为赫连恒看住身后,以免遭了黑手。   火把的光在黑夜的林地里形成了三条粗细不一的光带,等到光带行进出五里后,北堂列的辎重队才会出发,利用这中间的距离,在遇到任何突***况时形成突然出现的重武装。这是赫连恒一贯爱用的手段,比起尉迟岚那般恨不得举城出征的浩浩荡荡,赫连恒更擅长以弱示人,反而叫人更忌惮他所留的后手。   北堂列在城楼上看着,等到他们辎重队出击的时候。   东西两侧的队列光带要粗实的多,而中间只有些零散的火点,那便是赫连恒所在之处。   忽地,离预订的地方还有些距离时,中间的火点突然灭了。   北堂列在城楼上思索了片刻,心中暗道一声“不愧是赫连恒”,再高声道:“上马——”   ——   宗锦绷紧了脑内那根弦,在林中穿行时一边躲避着过低的树枝,一边左顾右盼地警惕着埋伏。   这林间还有溪水缓缓流淌,他们这一列便循着溪水一直走,期间并未遇到任何不对劲儿的地方,好似一切都顺利得很。从局势上来看也是,赫连的优势可不止是在于并无多少损失便闯过长生谷、拿下岷止城,最大的优势是情报的速度。   江意的猛禽能随时替他们传递情报,甚至能用嘶鸣声传达些只有将领才知的消息,在千变万化的战局之中,情报先行便是胜。   一行轻骑正前行着,赫连恒忽然将手中火放下,甩进了溪水中。   刺啦的,火霎时间便熄灭。   而身后所有的人都如法炮制,都无须赫连恒做出任何指示。宗锦本就没有带火把,自然也省了这功夫;只是周围突然黑下来,他都有些看不清楚赫连恒的身影。众人的马也不由地放缓了速度,没有了先前那种前冲的势头。   但他没料到的是,下一瞬前头便亮起幽幽的绿光,好似鬼火。   那绿光朝着左手边而去,这显然是赫连恒的讯号。   ——这王八蛋,夜明珠都能随身揣着,像是爱极了夜间行军。   他们三列队伍间相隔不过十里,赫连恒带着轻骑队朝左边近了五里左右,若是江意的队伍走的够直,那他们现在便成了暗默的相守之势,有任何情况出现,江意便能带人过来驰援。   宗锦不是很明白赫连恒这做法的目的在哪儿,却也知道自己先前的担心是白搭了。   赫连恒远比他谨慎,性子也沉稳,绝不会做些赌命的事。   他们摸黑而行,速度自然不会太快——就算人看得见,马也看不见——因此宗锦离赫连恒更紧了些,在适应了黑暗后,甚至能看清楚对方的轮廓。   突然,赫连恒说:“江意的骨笛,是否还在你身上。”   “在……”   “那便好,”赫连恒道,“我有些不好的预感,若我出事,你便吹响骨笛,两短一长。”   “什么……”   “记住了,两短一长。”男人自顾自地说罢,像是没听见宗锦的疑问。   宗锦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抿着嘴,郁郁寡欢地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夜袭。 第九十九章 林地之战(下)   “赫连以为夜袭就能有什么奇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小山崖之上,有位身长逾九尺的男人冷笑着说道,“真当乐正家是吃素的,有趣,甚是有趣。”   “那人给的信倒还准,刚收到的消息,赫连果然朝岑郡来了。”令人在他身后道,“看样子值得一信。”   “值得不值得还两说,”高大男人接着道,“但今晚,可以好好玩玩了。”   他话音未落,脚边的野兽忽然焦躁不安,或者说兴奋地四足站立起来。在夜色中,它的眼睛透着幽光,犬齿威风凛凛,不断有唾液往下滴落,像是已经饿了许久。   它往前踏出两步,又因脖颈上的镣铐而退回,在静谧夜色中带起些冰冷的声响。   还有兽类的杀意。   “回来回来,乖,”高大男人放软了口吻,半哄着道,“还不到时候,就快了。”   他蹲下身,轻柔的拂过野兽后背的皮毛。   就在这时,他身后忽然来了动静,像是怕被误伤般,来人人未至声先道:“辛将军,左右各有一队人马来了。”   旁边的男人先开口道:“按照那人书信所说,赫连恒为人谨慎多疑,该不会在这两队人里。”   “他在哪儿都不要紧,”高大男子从怀中不紧不慢地掏出一块手心大小的碎布,递到了野兽面前,“进了我枞坂,就不要妄想活着离开。”   ——   看样子,枞坂当真是吃下了岷止城的哑巴亏,只能等之后再做打算了。   一路上竟一点意外都没发生,宗锦一直紧绷着的弦也不得不松松,以免绷断了。这局面不可说是事出无常,赫连恒的城府心计太深,眼下恐怕除了这支十三人的轻骑小队之外,赫连军中再无人知晓他所在的具体位置。他不由地开始思忖,若他是乐正,他当下该如何做。   枞坂多林地,即便放了元岑漆三地,赫连恒再想往深入攻打,也不得不面对传闻中的狼骑队。   现下来看,乐正最好的办法,便是等到局面明朗了,再与赫连恒打丛林游击;即便赫连军龟缩城邦内不出,只要将粮草线一断,赫连恒就是瓮中的王八。若是真落入那局面,宗锦自问也有办法破局——或者说,要是那局面都破不了,也别说什么打天下了,回乡下种田算了。   行军有条不紊,夜风时来时停,吹得林间叶片沙沙作响。   忽地,像是某种上天下放的启示般,一阵妖风狂暴吹来,四处飞沙走石,像是要变天了。宗锦的心咯噔一沉,不由自主地抓紧了缰绳——过去他尉迟军作战,最信这些“启示”,绝不逆天而行。他不由自主地出声,在马背上声音都变得颤抖,透出几分弱气:“赫连!不如先停停!”   “风罢了。”赫连恒沉稳回答道。   黑暗中,不知何处一声细小的机簧之声响起。   那声音轻得像是错觉,可宗锦霎时汗毛倒立,像是被那声音扎进了脑子里般,警惕地朝声源处扭过头。   树林深处,有什么迅疾而来,在夜色下有一瞬闪动了微光。   是暗箭!有人放暗箭!!   这不过眨眼功夫,可宗锦却已将万千种可能都想了一遍。那暗箭明晃晃是射向赫连恒的,如无意外,必会涂毒,且恐怕对手没有赫连恒这般留有余地,很可能会是见血封喉的毒。于此同时,以他们行进的方向为中心,奇怪的脚步声如扇叶般散开而来。   “有埋伏!!”宗锦沙哑地吼出这句,身体的反应已经抢在了他的意识之前。   只见夜色下,那抹比起寻常男子更显瘦小的身影遽然扑出,硬生生从马背上跃起,扑向在他侧前方的男人。若说这是征战的经验,倒不如说这是野兽敏锐的直觉;宗锦那一下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直接将赫连恒从马背上扑了下去。   冷箭擦着他的耳边而过,失误毫厘便能贯穿宗锦的耳朵。   “哒。”   随着二人狼狈坠地,冷箭扎进了树木中。在空中赫连恒仿佛已经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扣紧了宗锦的腰将人反制在怀里,坠地时就那么抱着他滚了两圈,撞在某棵树干上。   情况紧急得甚至没给他们彼此间问一句“有没有受伤”,接着十几双幽幽的眼睛在黑夜中发光,马惊慌失措地要掉头,轻骑队即刻停在了原地。   那是乐正家闻名天下的丛林狼,比寻常野狼要高大一些,不仅凶悍,还会听从头狼与领狼人的使唤。它们保持着十足的野性,在遇见猎物时并不急着扑上来,而是一步步慢慢逼近。很快轻骑队的身后也出现了同样的丛林狼,它们如同训练有素的兵士,将包围圈一点点缩紧,龇着牙,淌着唾液,带着威吓的低吼而来。   ——失策了。   ——若是赫连恒没想着隐匿,此时此刻火把能派上大用处。   ——可现在,丛林狼才是黑夜中真正的猎手。   就在这时,一声明显是人模仿出来的狼嚎低低响起。   “下马!!”   “小心!!”   宗锦和赫连恒二人几乎同时大吼道。   丛林狼受了指示,顿时吠着起跳,朝着人扑来。这些跟随赫连恒身边的都不是泛泛之辈,众人反应迅猛,立即抽刀与狼对峙;可即便如此,仍有人在那瞬间未能防住,被扑上来的丛林狼咬断了喉咙。   “嗷——嗷嗷——哈哈哈,”伴随着假狼嚎而来的,是狂笑声,“大名鼎鼎赫连恒,不过如此。孩儿们,杀了他——”   四匹丛林狼倏地齐齐扑向赫连恒所在之处。   宗锦“唰”地抽刀,本能一般与赫连恒紧贴着背,刀刃朝外地防守。赫连恒几乎也是同一动作,二人在黑暗中没有任何交流,却将背后交给了彼此。   那些丛林狼对危险十分敏锐,见他们如此,竟又开始谨慎逼进,个个蓄势待发。   然而敌人既然选择了如此阴险狡诈的计谋,又怎会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丛林狼身上。在他们与狼对峙之时,那微乎其微的机簧之声再次出现——定是冲着赫连恒来的!   宗锦都无须再辨认什么,手肘往后一推,强硬地带着赫连恒转了半圈,将二人位置调换。   他不怕中箭。   他身上有赫连恒给他的金丝软甲,这类机簧射物的威力,若不是近身射出,软甲足以防范。宗锦胸有成竹,都不打算冒险再去躲闪,就用身体接住也无妨。   但他没料到的是,在暗箭撞在他身上之前,赫连恒突然拽住了他的手臂。   男人力道极大,拽得他几乎站不稳,顺势被甩着离开那块区域;而赫连恒留在了那处,右手一挥,刀似他手臂的延长般,随心意而动抖了抖。   “噔”,暗箭被刀击落。   但接下来是第二箭,第三箭;视觉受限之下,赫连恒根本不可能像平时那般余裕,每次躲闪都只能尽量地远离原位,以免失误。   而这就给了那些丛林狼扑上来的机会。   宗锦左手操刀,不停地和丛林狼对弈;右手则握着他的乌金匕首,谨防被狼或人近身。四周围悲鸣、狼吠、刀吟、马啸,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铺成战事已起的悲壮之乐。宗锦已无暇再去思索任何,他眼中只有这些不断发起进攻的野兽。他自己好像也成了野兽,无意识地咬紧了后槽牙,随时准备跟这些狼不要命的厮杀。   场面中只有那一人,潇洒余裕地站在不远处的树影下,甚至没有露出面目。   他狂笑着,笑得气喘吁吁,甚至咳嗽几声;往后又接着笑,像得了失心疯。   情况远比宗锦预先设想过的更糟糕,暗箭与丛林狼已经让他们几乎陷入死地,而新的危机又到了——从上面树梢跳下一名黑衣人,带着金属的面具,将上半张脸完全遮住;黑衣人手里是宽刃刀,势头如开山劈石,冲着赫连恒而去。   赫连恒猛地一推宗锦,自己往急撤两步,黑衣人便落在了二人中间。   宽刃刀上挑再下劈,男人持刀迎上,在黑夜里擦出火光来。   宗锦反手一划,乌金匕首便在黑衣人腰上划开条三寸有余的伤。   “唔!”黑衣人吃痛,势头一松,便叫赫连恒一下顶开他的刀,反击随之而来。然而赫连恒的刀没能劈下去——暗处放箭那人定是等着机会很久了,这一根冷箭来得无比狠辣,自赫连恒后背而来,朝着他心口而去。   “赫连恒!!!”   男人只能仓皇侧身,冷箭直接命中他的手臂。   见此情形,黑衣人竟回头遁走,一下便消失在丛林里。   “赫连恒!!赫连恒!!他娘的!!!”宗锦骂着往前冲,想看看男人如何。   那四匹丛林狼又怎会放过这机会——   一匹叫赫连恒手里的刀开膛破肚,一匹扑在他肩头狠狠咬下,一匹咬住了他的左小腿,一匹在他受伤那只手臂再下狠口。   男人却仍能冷静地抽刀往肩上砍。   这瞬间天边亮了亮,滚滚闷雷随之而来,一场大雨倏然而下。   在那一刹那的闪电光亮中,宗锦看清楚了面前赫连恒的模样。男人血流满身,面容惨白,仍看着他,好似许多话想说。   宗锦摸过腰间藏着的骨笛,朝着天吹响两短一长。 第一百章 他是谁   骨笛落地,下一瞬便被宗锦踩进了泥土里。   不远处站在看戏,甚至未打算过出手的高大男人——乐正辛,这刹那都被那身形瘦弱的家伙拉扯住了目光。闪电再至时,宗锦在半空中,左手握着长刀向被三匹丛林狼咬住的赫连恒扑去。   他确实是扑过去的,看起来像是已然失去理智,想陪着自己的主君一起赴死。   但闪电下的那把刀,太过晃眼。   那刀身通体是黑的,即便半边天都被劈得亮起来,那刀身仍然是黑的,仿佛能将所有的光都吸进去似的。更诡异的是那刀身之上,像有一簇簇火在燃烧,装点着这把罕见的好刀。乐正辛知道那并非什么变戏法的玩意儿,只不过是刀身的装饰罢了;可在对方挥刀之间,落在残影里的痕迹却好似真正的火。   宗锦的马尾迎风而飘,手中丛火一劈一挑便将赫连恒肩头那只丛林狼斩杀。   “宗锦……”赫连恒却已在剧痛之下,说话都困难,“逃。”   宗锦听不见。   滚滚雷鸣,他听不见。   赫连恒的声音,他听不见。   就连周围人打斗的声响、丛林狼的咆哮,他都听不见。   强烈的杀意浸透他全身,他只想将这些畜生杀光。那些时候练的左手刀法并没有白费,丛火在他手里仿佛有是活物,灵巧地不断斩向丛林狼的要害,致使他们本能地躲闪,继而离开了赫连恒的身体。   重伤在身的男人顷刻间倒地。   “乐正!!!有胆子就出来决一死战!!!驱使这些畜生算什么男人!!!”宗锦却未有功夫去看一眼赫连恒的伤势如何。除开那两头已死的狼,周边解决了轻骑队的其他狼纷纷在宗锦身上察觉到了危险,竟也没有退避之意,反而摆出那副群体狩猎的姿态,一个个龇着獠牙围向宗锦。   “一介畜生,也敢跟老子叫板!”   宗锦狠骂着,与轮番扑向他的丛林狼打起来。   他或是躲闪,或是迎面出刀,几个来回后他身上便多了不少利爪留下的血痕;丛林狼也没能讨到什么好,好几匹因受伤而退下了战斗圈。乐正辛在旁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感叹:“不会真有人能打得过我的孩儿们吧,哈哈,看不出来,那么小小的个子,左躲右闪还挺灵活……”   就在这时,有声轰鸣明显区别于闷雷声。乐正辛不禁抬头往上看,只见零零散散的绿光从枝叶间透下来。他顿时反应过来:“不好,险些忘了正事。”语罢,他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木管,下头有根棉线制成的须;乐正辛将其对着天,倏地拽下那根虚线。   再是一声轰鸣,再是一阵绿光升空。   宗锦却根本无暇顾及他在做什么,光是对抗这些随时会从他视野死角里扑出来的恶狼,他便已筋疲力尽。丛火上已占了不少血,就连他自己身上也是血迹满身,已分不清楚是那些狼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   然而即便杀光眼前这些丛林狼,事情也不会有好转。   四面八方忽地冒出狼嚎声,此起彼伏,一声接一声,好似地狱来的歌谣。   乐正家究竟养了多少这些能够作战的丛林狼?无人知晓。只是这一批前来咬杀赫连恒的,就连软甲也未备上,看起来更像是用于暗杀,而非作战。   其中有一匹最凶狠的,脖子上系着一串骨链,像是头狼。   宗锦便对它最上心,只要能将头狼斩杀,其他的狼便会失去领导而弱化。   可乐正辛如何能让他如愿,正当宗锦的丛火与头狼的利爪相撞时,乐正辛忽地吹了声口哨。剩余的丛林狼竟毫无留恋地撤离,像狗崽子似的乖巧跑回了乐正辛所在之处。那些利爪能将人开膛破肚的凶兽,潜伏进了黑暗里,只留下仍旧闪动幽光的眼。   “别走!!乐正!!你给老子出来!!!……?!”宗锦下意识地便要追过去,谁知突然的一只手,捉住了他的脚。   “别去……”   他脚步一顿,不由地往地面看——   血染满身的赫连恒,抓住了他的脚踝。   天太黑了,微弱的天光已被厚重的乌云完全遮掩,赫连恒的脸他也看不清楚。可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虚弱无力,对方的气若游丝。   杀意便在此刻悄然退下,换之而来的是根方楔,被无形之物一下一下砸进他的心。痛,但又叫楔子完全堵住了出口,没有四溅的血,只有被劈裂的钝痛。宗锦慌张地看了眼周围,到处是血,狼的尸体,人的尸体,还有几个挣扎着有一息尚存的兵士。   他早该看惯了这样的景色,莫说是寥寥十数人——那年三家联手直取久隆时,他见过漫山遍野的横尸,成群结队的秃鹫。   ——那为何现在会觉得这般难受?   宗锦不懂。   一声嘹亮的鹰鸣在此起彼伏的狼嚎声中有位刺耳,这一声将宗锦唤回神,他抬起头,就见从枝叶间穿过的鹰。紧随其后的是左侧大批的马蹄声,光亮隐隐约约的传来。   是江意的所率的两千人赶来了。   宗锦的左手这才像脱力了似的松开,血光闪烁的丛火坠地,直直插进了泥土中。宗锦猛地蹲下身,伸手搂起赫连恒:“你要不要紧!!止血……先止血……”   他胡乱地去摸赫连恒的身体,想知道哪些位置受了伤;可不管摸到的是哪儿,都是一片温润湿滑。他越发慌起来,拽着赫连恒的襟口,想将战甲直接拔下来。他太无章法,扯了几下也没找到锁扣,只能作罢。“手上中了箭是不是,涂毒了是不是?我替你吸出来……”   “宗……宗锦……”   赫连恒低哑地叫他,他却没有回应。   他只顾着找到那只手,将箭矢拔出,将那块衣衫撕破。   男人被他在冰冷的地面,宗锦跪在旁边,托着男人的手臂,往那箭矢留下的血口递上唇。血的味道,又是血的味道……可与几个时辰前,是完全不同的味道。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不断地用力***伤处,任由血在嘴里盛着,过会儿再吐掉,如此循环往复。   “主上!!主上!!”   直到光终于照亮这块地方,骑着骏马冲出来的江意大声喊着赫连恒,却在看清楚眼前情势的瞬间哑然。   别说是宗锦,就是他江意,也从未见过如此重伤的赫连恒。   赫连恒身上有股超脱了凡人的气质,他好像从不会受伤,从不会输,从不会失态。   而眼前这画面,仿佛在说明——他赫连恒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江意跳下马,踉跄着差点摔倒,仍举着火把冲到了赫连恒与宗锦面前:“主上!!怎么回事!!宗锦这是怎么回事!!!”   “……唔,呸,呸。”宗锦吐掉嘴里又一口血,“狼骑,埋伏。”   像是在回应这话般,远远的狼嚎声仍不停歇。   火把的光照亮了赫连恒煞白的脸,他眉头紧锁着,双眼半阖,右肩上的衣衫与皮肉被咬得翻折开了,模样骇人;而这样的伤他身上还不止一处。   “乐正——!”江意愤怒地低吼了声。   宗锦什么也不管,埋头打算继续处理那毒;蓦地,男人抬起另一只手,抓住了宗锦的手。   “不,不必了。”赫连恒气若游丝道,“江意,给禅儿……去消息,汇合……乐正,还有后手……守阵。”   “……主上。”   “我让你去,你便去……”   “是……”   江意咬着牙点了点头,深深看了眼宗锦后将火把插在了一旁,再转头跟他所率的骑兵发号施令。   “你别说话了,”宗锦急促道,“既然不是见血封喉的毒,那就有救;对了,止血,我先替你包扎……可能会有点痛,你忍着点。”   “我说,不必了……”   “老子无天管无地收,你说不必也没用!”宗锦沙哑地骂着,拔出匕首开始将赫连恒的衣衫盔甲划烂。即便赫连恒想挣扎,此时此刻也再无力气挣扎,只能由着他弄。   那些丛林狼***出的伤口深可见骨,白的红的肉与血翻卷着,周边淤黑可怕。宗锦却没有半分惧色——他什么都思考不了,只凭着他过去战时的经验替赫连恒包扎。他撕开自己的衣摆,小心地替赫连恒将那些创口包上。   而赫连恒却一直在说话,仿佛怕一旦错过,就再没机会多说。   “你……你与那人性子像,”赫连恒疼得抽气,不得不说说停停,“我才将你,留在身边。”   “我知道!你不必再强调!”   “但我说那些,并非因他……”   “你不要再说了,你别他娘地再说了!!”   “我死后,赫连家……”然而赫连恒何尝又不是个一意孤行之人,他二人,从根处便许多相同之处,“交由禅儿,禅儿冲动……你若愿意,留在他身边辅佐他。”   “……别说了。”   宗锦的话语如同硬生生从嗓子里挤出来的般,几乎叫人听不清楚。   他正替赫连恒包扎肩头的伤,却不知怎么的,眼前忽地开始模糊。   温热的眼泪滑出眼眶,一滴滴落在男人脸上。   ——奇怪,他压根没想哭的。   ——生离死别,他见得多了。   ——见得太多了。   ——太多了,所以……不想再见了。   “赫连恒我告诉你,若是你死了,我就会率人踏平你赫连家,不想灭门就给老子活着!!”   “若你不愿意,那便……罢了。”赫连恒太清楚他不过是在放狠话,答也不答,只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心里有你,好在,未将你害了……”   说完这句,赫连恒便深深闭上眼。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一句都听不懂!!赫连恒你别睡过去!!!你解释清楚!!!”   他胡乱的嘶吼着,自己在说什么,自己已然不知。   他只知道赫连恒不能死,他不想赫连恒死。   男人阖着眼,无力地咳嗽了声,血便从他唇缝中渗出来。   “赫连恒!!”   “……跟,跟禅儿交代一声,”男人缓缓动了动手,慢慢摸到自己腰间,从里面摸出一枚小小的印章,“若是可以,将我与他葬在一起……”   “谁?他是谁……”   “尉迟,咳……”更多的血溢出来,“尉迟岚。”   一瞬间,缠线解开来,令人哭笑不得的真相展开在宗锦的眼前。 第一百零一章 老子就是尉迟岚   已经死去的心上人。   祭奠似的深夜独酌。   对尉迟岚遇刺的真相一再追问。   还有那些该死的话本子,所谓的七成像的性子……那能不能像吗?!那就是他啊!!!他怎么也没想过,那个他视为唯一对手的赫连恒,竟在心底深处钟情于他。而这情有多深,他最是清楚。   宗锦一把抓住那枚印章……不,是直接捉住了赫连恒的手。   “老子就是尉迟岚!!你不许死!!听见了没?!老子不许你死!!……”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眼泪竟跟不值钱似的,不停往下掉。要怪就怪这破身体,情绪上来便收不住,叫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哭得像个幼童。   赫连恒却叫他的话惊住,方才已经几乎阖上的眼猛地睁开,眸中光芒涌动,映出宗锦哭泣的脸。   周围的兵士们在江意的安排下远离了这块地方,远远地向外扩张着,注意四处的狼嚎声。   这里好像只有满身是血的他们存在。   “你说什么……”   “我说,”宗锦说着,哭得忍不住深深吸鼻子,哽咽着说,“我说我就是尉迟岚,我就是尉迟岚,我在不萧山上遭了洛辰欢的毒手,再醒来就在你赫连府了,你可能不信但我说的是真的,我就是尉迟岚……我可以证明给你看,几年前秦关之战,我咬了你一口,你记不记得?你说‘你若是讨饶,我一定饶你’,我说‘讨饶?我讨债还差不多’,还有匕首,这把匕首,这就是我的,秦关之战时遗落的,上面的三丛火纹是我亲手雕的……”   “……尉迟?”   “是我,是我……”   他从未见过赫连恒如此眼神,好似蕴着光,好似藏着星辰。深红的血衬得他眼眸越发亮,他的视线片刻不离地落在宗锦脸上。   他们定格在这刹那,交缠的命运飞奔回十数年前,在这刹那仿佛重新演过一遍。   宗锦仍觉得他不会信——换了谁都无法相信这等怪力乱神之事,可他确确实实,除了自己仍留存着的记忆之外,再无别的手段可证明他曾是尉迟岚。   “我真的是尉迟岚,真的是尉迟岚,你别死,等我把乐正全族的脑袋割下来,我再慢慢给你证明我是尉迟岚……”   像是过了许久,赫连恒才虚弱地开口:“那我便,等你告诉……我……”   话语的最末,男人的声音已经弱得听不清楚。宗锦就看着他眼中的光倏然熄灭,握在他掌中那只手无力地滑下去,重重跌落地面血泊中,溅起些血花。男人合上了眼,像睡着了似的,再无其他动静。   宗锦捏着那枚印章,疯了似的抓着赫连恒的肩膀摇晃:“赫连恒!!!你给老子醒过来!!!赫连恒!!!”   江意拽着某个兵士过来时,便看见宗锦发疯似的行径。   他忍不住冲过去,一把将宗锦推开:“你在做什么!!!”   “哈,哈哈哈哈……”宗锦跌坐血泊中,扶着他的丛火,哑声笑起来,“我在做什么,我也想知道我在做什么……”   江意见他那副疯样,心中有火却知这时候不能发,当务之急是看看主上的伤势。他硬生生压下自己心头的怒意,朝拽来的兵士道:“你快看看情况如何!”   “是,是。”   那兵士二话不说,蹲身过去捉住赫连恒的手腕,三指探在脉搏上;片刻后他便松了手,草草检查过几处严重的伤势后,再掀开赫连恒的眼皮看了看。男人已经完全失去意识,像具尸首似的任由旁人摆布;可那兵士探查过后,竟松了口气:“……有救,要找大夫来看,处理好伤就还能救。”   听见这话,宗锦踉跄着爬回来,一把揪住那兵士的衣领:“你说什么?他中毒了,怎么救?!”   “不是什么要命的毒……”那人紧张道,“真的有救!”   “宗锦你松开他!他懂医术!!”   那人倒是个脾性好的,知道眼下主上重伤,所有人都心焦不已,便也没强行挣开宗锦的手,只说:“但耽误不得,必须马上找大夫来处理……”   “军医呢?”宗锦倏地看向江意。   “军医跟禅将军的队列在一处……”   “只是军医恐怕也不好办,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主上好好休养……”   宗锦终于松开他,脑子里突然变得无比清明。   他必须让赫连恒活下来。   他还没告诉赫连恒,他也钟情于他。   “……可现在,乐正在暗,我等在明……”“折返岷止城。”宗锦冷冷打断江意的话,“江意,你能否只身带赫连折返?”“我怎能弃军士于不顾?”“那你是想看赫连恒死。”“我怎么可能……”“那按我说的做!”宗锦咆哮道。   江意被他的气势所震住,转眼又回过神——他怎么能被宗锦这样以色上位的人震住,宗锦不过就是个伺候男人的贱籍……然而在他出言反驳之前,竟看到了宗锦手心里握着的印章。   “那是……”   “报——!南面十里外乐正的轻骑队正在逼近!”   “报——!乐正轻骑已到西面十五里……”   “报——!北面发现十几匹狼,好像还有更多……”   “报——”   刚才率狼骑过来暗杀的果真只是个先锋而已,乐正家真正的陷阱还在后面。他们知道赫连恒的性子,会乘胜追击,而不会休整至第二日;他们也知道赫连恒会选择直插岑郡,而不是另外二城;加上狼骑的嗅觉,他们在丛林里哪处,几乎都是明晃晃地在敌人的眼前。   这里面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如此周密的围剿计划,不可能全靠推测。   乐正必定掌握了什么,才能这样笃定地实施。   可目下他们没有时间去理清楚各种细节,再这么下去,赫连八千军会在丛林里与乐正交战。这无异于四肢健全者对战盲人,他们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打不过。   “传令下去!回放五里!切勿打草惊蛇!!”   “是!!”   江意这才看回宗锦手里那枚印章。   它本是冰种翡翠制成的,通体幽绿透光;现下在宗锦手里染了不少血,却依旧那么晶莹剔透。江意厉声问:“印章哪来的?!”   “他给我的!”宗锦道,“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   “这枚印章,是主上的象征,”江意满目的不信任,却依旧照实说,“若是主上给你了,我便听你吩咐。”   “……”   难怪赫连恒要给他,当是让他交给赫连禅才对。   但现在有这种东西,可以号令赫连全军;宗锦索性将其他的话瞒下,当真接下这沉重的担子。   “那好,你将赫连恒带走,”宗锦倏地像换了个人,没了刚才的疯劲儿,也没了平日里那副眼高于顶的狂妄之色;他只是沉声安排,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不容置疑,“你单独带他回岷止城,让你的鹰通知辎重队折返,不能让粮草和辎重被缴;别让赫连禅过来,让他带着两千人就地放火,一边往岷止城撤,一边放火。”   “轰隆隆——”   他话未说完,远远的又是闷雷声来。   不能再拖了,若是下雨,他们便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宗锦当机立断,反手拽过之前那几头狼的尸体,手插进满是脏器的肚子里,将狼血沾了满手,往昏迷不醒的赫连恒身上涂。   “你这是做什么?”   “狼跟狗差不多,会循着味道来追;你也涂上,越多越好,快!”   “……好。”   “剩下的人,原地砍树,快,”宗锦忽地高声喊道,“将这周围给老子砍秃了!!”   他的声音足够大,却没办法直接号令所有的人行动。一种处在紧张中的兵士们都看向他所在之处,无人行动。江意带着满身的狼血站起来,接着吼道:“他的话便是主上的话,照做!”   “是!!”   赫连家的兵士,在行动力上绝对冠绝天下。   一棵棵巨树倒下,被兵士们推着进更深的丛林中;然后他们便再砍,如此周而复始。不断有斥候来回地汇报敌人逼近的消息,五里,三里。即便是擅长丛林作战的乐正,轻骑也无法在这样草木繁盛处全宿前进;这给宗锦藤了不少时间出来,以他为中心的秃地越来越大,砍出了三里地来。   懂点医术的兵士帮着江意,把昏厥的赫连恒绑在了背后,江意上了马,再问:“你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让这两千人去死。”宗锦说着,将印章丢给了江意,“拿好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和这两千人去死,换赫连恒的命,值不值?”   “……”   “赶紧走!”宗锦说着,操着刀鞘在马屁股上狠抽一下。   马嘶鸣一声,撩起前蹄,倏地往前奔去。江意不解又担忧地回过头,却只看见宗锦举起手中丛火刃的模样。明明身形那样娇小,这一幕他身上却好似有千军万马的亡魂汇聚,气魄之凶,令人喟叹。   “将士们,听好了!!”宗锦举着剑大声道,“你们都是赫连家忠心不二的将士,目下主君重伤,我等被围在这林地里,已经穷途末路!!”   “只有我等舍身,才能换主君一活,你等愿是不愿?!”   “若是不想死,现在便可离开;若是愿为赫连战至最后,便随我突袭!!” 第一百零二章 天选之子   马啸鹰鸣,风卷雷震。   江意所率那两千人,竟无一人露出贪生之色;夜色中众人齐声附和宗锦之声几乎要盖过雷声。   五里地外骑在马背上的乐正家臣,听见这声音忍不住发笑:“赫连可是担心我们找不着他,特意高声,好叫我们找过去?”   另一人跟着嗤笑:“辛将军已带着狼王去找过赫连恒了,此时此刻,赫连恒还在不在人世都两说。”   “那这仗打得又有什么意思,剩下些残兵败将。”   二人身后追着的是大批的轻骑与步兵,他们对这林地,熟悉得就像是自家的后花园,闭着眼都能找到路。更莫说如今,只需循着那些高喝,便能轻而易举地找到赫连军所在的位置。   “探子来报,说拿下岷止城的赫连军不过六七千人,”那人再道,“七八千的尸首,到时候还真难办。”   “哈哈哈……”   他们胜券在握,眼前看见的都不在是丛林里危机四伏的黑,而是回去主城里开庆功宴大醉三日时的歌舞娱宾。正当此时,一股妖风刮了起来。今夜闷雷不断,却不见大雨落下;这风来得仿若讯号,像是在知会他们大雨要来。眼下是还未到春开,这林间的风刮着,都没什么潮气,反而挟着些碎石沙砾,迎面吹过来迷得他们忍不住地眯眼。   “看样子今晚会是场大雨。”   “是啊……”   他们闲说了一句,忽地,竟有其他的马蹄声隐隐传来。听声响,该不是什么大部队;声音又非同一处传来,像是拆分出的几十人小队在四处乱窜。   那率军的将领心下稍稍一分析便道:“病急乱投医,分头行动了。”   “他们若是乖乖在原地缴械投降,还可留下条性命。”另一人接茬,笑意更浓,“或是遇上我们也好;往林子里钻,那可就留不了全尸了。”   “那是,冬日猎物少,狼崽子们都饿着呢……什么味道?”   “什么什么味道……”   二人言谈间,忽地一股焦味迎面传来。   将领小心地吹了声口哨,后面的队伍跟着紧急停下;他皱着眉,使劲儿嗅了嗅风中的味道:“好像是烧火的味道……”   “烧火……?”   一股不祥的预感被背后升起,还未等他们想明白这是为何,有眼尖的小兵忍不住惊呼了句:“……那里是不是有火点子?!”   “什么?!”   林间树木郁郁葱葱,视野本就不明;等他们看见左前方隐约的火光时,已经有些晚了。仿佛是天降神罚般,一息功夫之间,那火倏然变大,浓烟顿时袭来,呛得人咳嗽不止。妖风还未停,要在这林子里点火可太简单了,风一吹,火便趁势而起,越烧越旺。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找死吗!!”将领捂着口鼻道,“疯了吗!在这林子里放火,是打算一起死?!”   他们可无比清楚,这林地一旦烧起来,有多么恐怖。   前几年有人在林子里的旧坟烧纸不慎,点着了杂草,顺势便将方圆五里给烧了个干干净净;若不是他们乐正对这些事经验丰富,恐怕整片林子都能烧上几天几夜不停歇。   眼下在这风口里,他们就是没被火殃及,也能叫浓烟呛死。   将领当机立断,调转了方向:“往坡上走!”   三百骑兵、五百步兵,八百人的小队朝着侧面爬坡,往附近的丘陵而去。等他们上了稍微高些的地势,将领旁边一直与他交谈之人二话不说地攀上了树。他灵巧如猿猴,三两下便爬上了最高处,踩在树杈上观望了一息功夫,再抱着树干梭下来:“不好,赫连是破罐子破摔了!”   “什么情况?!”   “刚才辛将军发信那处为中心,烧起了六条火带,还在往外!!还有西边,西边火光冲天了!好像也有人在放火!!”   “他奶奶的,赫连是不是有病?!”将领狠狠啐了句,“这火烧起来,是要跟我们同归于尽?!”   “怎么办?”   “发信!”   那人会意的从衣襟里掏出主馆,朝着天上打出一记带红光的烟弹。谁知这烟弹刚在天空中炸开,四处忽地冒出来好几声烟弹的闷响。霎时间,到处都是红烟,零零散散的遍布在火线的周围,且还都是从林地间几处丘陵上拉响的。   他们可比外人要有经验得多,知道山林失火,最要命的是被烟呛住,便纷纷选择往高处看情形。   只是站在高处可不行,若火真的烧得狠了,在高处无异于等死。   情势不知怎的,就被那股妖风吹得棘手了起来。且在这大雨将至时,那风捣乱得很,一会儿往这儿,一会儿往哪儿,吹得火势不断往四周蔓延,短短一炷香时间,便已将半天片映亮。   “怎么办,进去宰了他们再说?”   “怎么进去,”将领道,“只怕是有命进去,没命出来!”他望了望天,乌云仍旧盖顶,雷却停了有一阵,好像这雨已下不下来:“该死的,在这儿呆着也不安全,上头怎么还不下令……”   放任这火随便烧,他们退出去等赫连家的引火烧身也不行——林地是枞坂的第二道屏障,狼骑也只有在这样广袤的林地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若是平原论冲锋陷阵,丛林狼还不如重装马。   将领心焦地等着命令,时不时便让人上树去看看,火烧得离他们还有多远。   又过了几息功夫,讯号终于来了。   两枚绿色的烟弹带着光直冲天际,将领立刻道:“后撤十里!砍树!”   “是!”   ——   “跟老子斗,老子要烧得你们枞坂成荒地!”   看着冲天的火光,宗锦解气地笑了笑。他可不像赫连恒那般,总将事情做的滴水不漏,既不会留下后患,也不会落人话柄。放火少了人家一整块林地,这话传出来,就不知多少人会伺机来声讨;可宗锦不怕,他都已经打算将命赔给乐正了,乐正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吧?   他将愿意死在这儿的两千人分成了十支队,不问生死地分头往外推出十里地,沿途点火,尽量地多烧着一些。但很可惜,只有六队人成了,还有四队恐怕途中便遭了毒手。在这种不熟悉地形的密林之中,他们只要出去,就无异于是送死。能够有六队成事,已经是走运了。   点完火之后,他们便顺着火线边缘迅速折返回原处——在宗锦第一波命令之下,砍出来的秃地。   然而回来的也并没有六成人,两千人,在秃地汇集只有六百。   有的人回来得晚了,就在不远处身陷火海。   悲鸣四起,有人的,有兽的,听得只叫人心底震颤。   宗锦嗅着越渐浓烈的焦味,扬声道:“蹲下,捂着口鼻!别让烟毒死了!!”   周围越来越热,他们像置身火炉中,被烤得不停冒汗。宗锦身上那些被狼爪撕出来的伤被汗浸得刺痛不已,他不停抽着气,在心中默默算计着时间。   再烧得久一点,再烧得久一点。   烧到江意已带着赫连恒逃进岷止城就好。四周围只有火光与浓烟,什么都看不见。他临时安排人砍出来的地方,也只不过是能让火势蔓延得稍微慢些,若持续不断地烧下去,他们就算没直接被烧死,也会被四面八方的烈火给烤熟。   尉迟岚从未想过自己有舍身为他人的一天,宗锦也没想过。   记忆中自己自幼便是人上之人,只有别人忠心护主为他牺牲,没有他舍生取义成全别人。他带着那些为他战死的将士亡灵,也不曾辜负他们,在战场上总是冲在最前列,杀最多的敌。   但那相伴他二十余年的执念,在赫连恒说出“尉迟岚”三个字时,突然变质。   他不适合做天下之主,赫连恒才合适。   而他如今觉得,若是能为赫连恒夺得天下,好像也不赖。   毕竟弟弟会暗杀他,情同手足的家臣会背叛他,世人皆厌憎于他。   唯有赫连恒,一颗真心都暗暗交给了他。   “我们要在这里等死吗,既然如此,那不如……”扎堆蹲着的兵士间,有人哆哆嗦嗦地大声道,“还不如自绝于此,总比烧死得好!”   真的直面死亡的这一刻,再如何坚定的人,也会萌生出退意。   宗锦理解他们,却也看不上他们。   “要死便要死在敌人刀下,小小火事而已,怕什么。”他站起身道,“是我让你们来送死的,要死我也会死在你们前头。”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圈踏出一步。   跃动的火苗离他不过一丈远,只要风向一变,便会烧到他身上。他都能感觉到那股热浪在他烤着他后背的伤口。   “若是天要我亡,我便亡于此,”宗锦仰天道,“若是天不舍我亡,那便赠我一场滂沱。”   宗锦话音刚落,一记闪电就在他们不远处劈下来,劈得火中巨树轰然倒塌。紧接着,要下不下的那场雨像是终于再憋不住了,遽然落下。   雨声先是细微,一息不到便沙沙作响,浇在林地的大片的火光之上。 第一百零三章 离开赫连   倾盆大雨之声几乎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盖住,可熊熊烈火依然顽固,仍在燃烧着对抗。火光将雨幕都染成了橙红,唯独宗锦与六百氏族所在之处在雨中得到了巨大的裨益。他们所在之处本就没有烧起来,周边的火被雨水压下去不少,温度随之降下来,仿佛连空气都清新了。   宗锦忍不住发笑,心火比先前更旺:“……果然,我就知道我是死不掉的……”   ——谁能比他命更硬?!   谁都知道大雨将至,可谁也不会有他那么大的胆子——乐正可不敢拿他们辛辛苦苦驯养的丛林狼去赌,更因他们知道放火烧林是多么严重的事,反而会处处谨慎,束手束脚。   相较之下,宗锦只觉得自己能赢得这场豪赌,就是天命。   他连命都可以赌进去,老天爷没理由不站在他这边。   想想火势,再在心里掐算片刻时间,就算江意还未能顺利到岷止城,恐怕也已经离城门不足十里了。他当然也有中途被敌人发现、殊死搏斗的可能,可宗锦不想将意外算进去。   不会有任何意外。   先前还要死要活的将士们也知这场救命雨来的得太是时候,被烈火蒸干了的气焰又回来了,甚至有人已开始忍不住欢呼,叫喊着些“天不亡我赫连”之类的话。   宗锦手中,指着天的丛火已被雨水浇湿;他左臂猛地发力,刀便凌厉地划下,甩出了一线水滴,眨眼间又融入雨幕。他倏地跳上火势最外延,横倒着的树干上。那里熄灭得最快,却仍有小小的火苗顽强地烧着;宗锦踩在火苗上,用脚尖不客气地碾了碾,再深深吸气入丹田,粗着嗓子道:“诸位别高兴得太早!”   数百双眼睛落在他身上。   这里头不知有多少人,此前觉得宗锦不过就是个以色上位的男宠,说是军中摆设都抬举了他。但如今,无人再这么觉得。小倌的身形依旧瘦弱,他站在树干子上还没有些壮实的兵士高。   在他的身后,残存的火在卷动着,薄烟被雨打成一片一片,像是雾气。   这些东西映衬着宗锦,将他漂亮却也脏污的面孔映得像地狱来的恶鬼。   恶鬼若为敌,自然叫人恐惧;但恶鬼若为友,便会叫人心甘情愿地臣服。   “我们……咳、咳咳、咳咳……”宗锦接着要再做安排,却突然间剧烈地咳嗽,甚至咳弯了腰。一众人等看着他,个个不知所措,也无人想着上去替他顺顺气。   咳嗽咳到了最末,宗锦前倾着呕出一大口血。   “……怎么回事,”有人试探着问,“您……您没事吧?”   “没事吧……”   宗锦气喘吁吁地抬起手,示意他们莫要惊慌。   能有什么事儿,不过是之前与丛林狼打斗时的伤,这会子心安下来才有功夫发作罢了。他背上的伤深可见骨,早被灰尘泥土染成褐黑;若不是那件金丝软甲,恐怕他的内脏都要叫恶狼掏出来。他身体里积郁着的血此刻一并吐了出来,身体到处都在猛烈作痛。   可他仿佛无知无觉,握着丛火的手草草擦过沾满下颌的血迹,模样野得比丛林狼更像狼:“我无碍,莫慌。”   语罢他就像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般,挺直了腰,往一旁再“呸呸”地吐掉些血沫。   “天将及时雨,我们也就有机会活了,”宗锦气势骇人地说,“但能不能活下去,全凭诸位的造化了。……全军听我号令!”   “是——”   “卸甲,”宗锦道,“找地势低的地方躺好了,衣服浸湿后迅速穿好盔甲。”   他说着,指了指岷止城的方向:“单独行动,各自朝岷止城走,不许结伴……”   “可,可乐正他们……”有人想质疑,话刚起头宗锦便知道他要说什么。   “结伴就是找死,分头跑,能跑一个是一个,”宗锦厉声呵斥道,“是不是要再磨蹭?好等火完全熄灭乐正杀过来把你们都拿去喂狼?!”   没人敢再多问了,霎时间所有人都动作起来,盔甲一件接一件地往地上摔。看上去他们宛若疯了似的,只穿着布衣就往地上的水洼里躺;有动作快的,不过数息功夫便再度穿好了甲胄,遵循着宗锦的吩咐一头冲进了还在烧着的林间。接着是第二人、第三人……离开的人数越来越多,林间不乏有惨叫声响起,也不知冲出去的兵士是被敌人伏击了,还是被野兽抓住,又或者被残存的火所吞噬。   有些人听见惨叫便慌了神,宗锦不住地在后面出声威胁:“犹豫什么!横竖都是死!跑出去还能活!!都给老子跑起来!!”   眼见着人数越来越少,宗锦像是心力已用到了极限,稍稍松懈眩晕感伴随着疼痛齐齐而来。他不得不时刻提着气,以坚持到最后。   有个一看表情就知道是新兵的家伙,抓起盔甲准备穿时回头看了眼宗锦,喃喃问道:“我们都走了……那你呢?”   “你管得老子?!快滚!!”   那新兵咽了咽口水,怕也怕得紧,胆子却又大得很,再问:“你都没有盔甲……你还受伤了……”   宗锦提起刀便倏地指向新兵的喉咙:“你走不走,不走就给老子死。”   “走,走……”   新兵畏畏缩缩地狂点头,待宗锦放下刀,他才突然将盔甲扔在了地上,扭头就狂奔冲进了火烧林中:“这个给你!!要活下来!!”   “你……”宗锦想骂,对方的背影却已经被火与烟覆盖。   他垂头看了眼脚边脏兮兮的盔甲,一时竟不知该觉得恼怒还是烦闷。但很快的,复杂的心绪就转向了明晰。他竟觉得有些感动。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后,最后一人也冒死冲进了火中。   他看着对方消失在视野中,终于放下满心惶惶,沉沉吐息。   ——若是换成以前,只是这样而已,这点伤而已,他少数还能在敌阵中杀个三进三出,尉迟岚根本不知疲倦为何物。   ——可宗锦觉得好痛,好累,好像已到了他的极限。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宗锦腿一软,直直往前栽。   可他不愿意就这么倒下,那太没有面子。   硬提起身体里仅剩的那点力气,丛刃被插进了已经湿润的泥土中;他就撑着他的刀,单膝跪在地上勉强没有倒下。   然而强撑,也撑不过几息。   宗锦眼前一片模糊,火烧林与浓烟,还有深沉的夜融为一体,将他卷进黑暗中。   “啪——”   他猛地往前摔倒,侧脸浸在湿润中,再抓不住飘远的意识。   他仍没有完全昏迷过去,只不过是太累太痛,无法再控制自己睁开眼,更无法重新爬起来。在沙沙雨声中,好像有谁的脚步声,朝他靠近。谁踩起的水花,溅到了他的脸上。敌人吗?乐正吗?还是洛辰欢?   宗锦在昏迷的边缘,又想起洛辰欢的脸来。   他至今不知皇甫究竟许了什么好处,才能让洛辰欢心甘情愿地十年蛰伏于他身边。那些年如同胞兄弟般的开环畅饮、谈天说地,原来都是场精心排布的戏。   ——为什么呢,辰欢,我待你不薄。   他如是想着,忽地被人从地面抱了起来。   对方力气不小,打横着将他抱在怀里,四平八稳地迈开步子。他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咚咚、咚咚的,却愈发将他往深眠中拖拽,直到他彻底昏死了过去。   ——   宗锦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他仍是十三四岁年少时,骑马射猎,踏青饮酒,好不逍遥。他跟随父亲去了天都城朝见,为此崇儿还大闹了一番,朝着嚷着要同去。可最后父亲也没有带上崇儿,只带着他,去了初春时的天都城。   梦里那年的天暖得太早,才是正月,枝头便已有了新芽嫩叶。   啊……他想起来了,他在摘星塔附近发脾气说要去上去,有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顶着一张老成的脸,从树下走出来。   这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他早就忘得干干净净。   可不知为何,梦如此的清晰,就连少年眉眼都勾勒得工整漂亮。   他恼怒呵斥对方“有什么好笑的”,往后又七七八八说了番他的宏图伟愿——此生誓要登上摘星塔。   少年朝他作揖,模样甚是讨人。   “在下赫连,还未请教。”   ——原来那是赫连恒啊。   宗锦倏地从梦境里挣扎出来,鲤鱼打挺地坐起了身。这一下用力过了头,他背上的伤便像在火上炙烤似的剧烈地疼起来。他忍不住到抽一口气,战事、烈火、群狼,七七八八的事情猛地袭来,将方才梦的残余抹去。   有人把他带走了!   他很确定那并非是梦,危机感便再次复苏。   宗锦警惕地四处看了看,自己竟然深处某个洞穴中。周围是岩石的墙壁,他身下是稻草铺出来的垫子。再往光亮处看,洞穴的出口就在不远处,至少光还能照进来。而在稻草的旁边,染血的白布零零散散地落在地上。他手边便是他的丛火,乌金匕首也在旁边呆着。   他身上只盖着一件看不出名堂的黑衣,在他坐起来时便滑在了腰际,露出他赤着的上身。   伤已被包扎好了,纱布缠了十几圈,在他胸前后背鼓胀着。   这是怎么回事?   乐正家的人不会这么乐善好施,顺手还救一救已经必死无疑的敌人吧?   宗锦疑惑着扶着墙,慢慢站起身来,稍微动了动。他都不知他睡了多久,胃正饿得抽痛;他就那么小心翼翼地往外挪步,想去洞穴外看看自己现下是在哪里。谁知还不等他走出去,他的手便触到了墙面凹陷的痕迹。   他扭过头,只看到一行歪歪斜斜、用小刀刻出来的字。   ——“离开赫连”。 第一百零四章 回归   用刀在墙上凿出来的,自然看不出笔迹。   宗锦皱着眉,指腹细细摸过那些笔画纹路,只能依稀辨明对方手里的刀不错,痕迹圆润,两头尖利,摸不出什么粗糙的凹陷。这定然是依仗着刀本身的坚硬与锋利才能刻出来的,若只凭借着留字之人的力气,自当会有些因蛮力而破损的小块。   鱼。烟。读。加。   “离开赫连”,又是何意?   既是提及赫连,想必是知道他是赫连家的人;可又没有杀了他,反而救他……这倒叫宗锦有些看不懂了。   他细细思忖片刻,再往后退了几步,细看这字迹还有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宗锦抬起手,与肩膀齐平左右比了比。   那字迹约莫在他鼻梁高,且一笔一划都很稳当,并不飘忽——可见这位置,该是在那人锁骨到胸口左右。   他个子比寻常男子要矮,因而在这个身长范畴内的男人就如过江之鲫,到处都是。比如江意,比如赫连恒,都差不多这么高。看样子从字迹中是无法推断出什么了,宗锦也不再深究。眼下他更在意的事,是赫连恒如何了,江意有没有将他平安带回去,又是否寻到了大夫,替他好生医治。   想到男人,那些丛林狼撕咬出来的狰狞伤口便在他脑中闪现。   宗锦不由自主地咬了咬牙,这笔账他记下了。   他忍着痛稍稍活动片刻关节,也不再想着看看外头的情形如何——既然有人救他,还替他包扎,那自然也不会将他置于危险之地——他转头回去稻草堆上抓起他的兵器,快步踏出了洞穴。   果然,与他所预料地相差无几,外面天色渐沉,四处却郁郁葱葱,没有丝毫被火折磨过的痕迹。宗锦仔细辨认着方向,时刻低着头查看前路有无人迹。无论是敌是友,他须得避开人方为上策。   经过那一觉的休整,他精神好了许多;伤该痛还是痛,但不至于影响到他的动作。   远处红日渐沉,林子里道路泥泞,也不知那场暴雨究竟下了多久。宗锦混乱地思考着这些琐碎事,时不时便因记起赫连恒在电光下被群狼啃咬的惨状。每当想起,他便怨憎难平,恨不得立刻杀进乐正家,让他满门跪下谢罪。   他穿着单薄的黑衣在林中跋涉,腰间红玉跟随他的动作时不时地摇晃。   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之时,宗锦总算见着了岷止城的城门。   大老远他便瞧见城楼上插成排的四棱旗,在阴冷的风里飘摇。曾几何时他视这四棱旗为祸害,而今时再见四棱,他竟忍不住勾起嘴角。   他倏地加快了脚步,也不管背后的伤口是否受得住。   疼痛一波波地涌上来,像远海的浪,不觉间他背后有了些湿意。那自然不是汗,而是伤口开裂后渗出来的血。但这并不妨碍宗锦一再加快,到他能看见完整城门时,他几乎快要跑起来。   “……罗子!……”他才看清楚城楼下镇守着的男人,便忍不住开口叫道,“罗将军!”   对方正在听下属的回报,听见宗锦声音的瞬间,先来的并非罗子之的回应,而是十几支纷至沓来的箭矢。那些箭射在他脚边,准得叫人胆寒;宗锦反应快极了,接连着后撤七八步,却仍被一支箭擦过了脸颊。   比起他背后的伤口,这真的算不了什么,只不过轻微地痛了痛。   血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宗锦无心去管,扯着嘶哑的嗓子再喊道:“我是宗锦!!”   “……宗锦?”罗子之抬起手,立即组织了弓手的下一轮戒备。   宗锦这才气喘吁吁地走出来:“……是我。”   早有平安归来的兵士,将昨晚那两千人的具体情况说与了将领们听——兵士们也许并未察觉,可在那种情况下,最后一个离开的宗锦到今晨仍没有回来,似乎就意味着他的死。   罗子之面露惊喜,迎上去道:“你竟无恙……”   “说来话长。”宗锦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不知是借力支撑,还是因着急,“不管那些,赫连恒如何?”   “主上他……”   “你别跟我欲言又止,赫连恒死没死?”   罗子之皱起眉,眼色沉了下去:“……尚在救治。”   “在哪儿?”   “在岷止城的驿站里。”   “带我去!”   “……好。”   知道宗锦有伤在身,罗子之还想唤了马车过来供他乘坐;可宗锦一刻都等不了,抢了城下兵士的马便上去:“带路!”   “你们继续镇守,一只苍蝇都不准放进来,”罗子之交代了句,即刻也上马,“驾!随我来!”   比起之前宗锦潜入时所看到的模样,岷止城此刻宛若一座空城。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道旁商铺无人驻足,城中安安静静,能够看到的活人竟只有赫连家的兵士。想必那些平民都因战事突至,逃的逃,躲的躲。很难说他们不可怜,可天下不一统,战事便是随时随地会到来的灾厄。   没过多久,二人便驭马到了岷止城内的驿站前。   马还未完全停下,宗锦已经仓皇跳了下去,险些崴着脚。   他都不等罗子之替他带路,自己便冲了进去。   “赫连恒!!!赫连恒!!!”   就像是来寻仇似的,宗锦怒吼着男人的名字,直接往院子里冲,即便他压根不知道赫连恒身在何处。但没关系,江意就站在某间屋子外。他一眼看见江意的身影,旁边不明所以要上前来拦他的兵士被他不留情面地推开;他就那么冲过江意身边,抬腿踹开了房门。   “赫连恒!!!”   然而屋子里,遍地的伤兵,还有两个大夫哆哆嗦嗦地在替他们包扎上药。   宗锦愣了愣,再退出屋子,将还没从诧异中回过神的江意揪住:“赫连恒在哪里!”   “你竟回来了……”江意不可置信道,“我还以为……”   “我不管你以为什么,你只告诉我,赫连恒在何处?!”   江意眸中神色复杂,抿着嘴似有许多话说,最后却只憋出来一句:“你且随我来。”   他急切地随着江意走往院落最深处,某间屋子前站着十二名兵士,手持兵器地守在外面。见到江意的脸,他们便会意地撤开几步,还替江意推开了门。见此情状,宗锦抢过江意一步踏进了屋内。   有个面生的人在旁边洗着毛巾,问了句:“这是……”   宗锦像听不见似的,焦躁地甩开幔帐,往卧榻处靠近。   ——男人就躺在卧榻上,脸色苍白如纸,肩上露出厚实的纱布,上头还渗着血迹。   “赫连恒……”   宗锦的声音压了下来,江意紧随他身后进来,朝那照顾之人轻声招呼了句“你先出去”。对方点头,即刻将毛巾晾起来,静悄悄地退出了房内。   “主上尚未苏醒,”江意低声说着,语气里的担忧与愤怒难以遮掩,“大夫说,若是今夜还不醒,恐怕就……”   “就什么?”   “就醒不过来了。”   闻言,宗锦竟平静了。他平静得口吻都有些客气,让人听着毛骨悚然:“放屁,哪个庸医说的,你让他过来,我把他脑袋割下来再问一遍。”   “……”   宗锦深深吸气,又说:“你出去。”   “怎么?”   “我和他单独待一会儿。”   “可是主上他……”   “你怕我杀了他么?”宗锦说着,忽地将腰间丛火与裤腿里藏着的乌金匕首都拿了出来,一并塞进江意手里,“你放心,我只是想单独和他待会儿。”   “……好。”   房门再开再关,往后便是令人难捱的寂静。宗锦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好似榻上睡的已经是个死人。他放轻了步子,一步一步挪至榻沿,站在那儿看了半晌后才慢慢坐下。   赫连恒生得俊朗,就连睡着时也叫人觉得赏心悦目。   可他为什么从没觉得赫连恒好看过,以往他看着这张脸就来气,现在再看着却只剩下叫人掐住了咽喉般的难受。赫连恒若是死了,他一定会气得将赫连家的祖坟全掀了。他这么想着,突然难以自持地朝赫连恒伸出手。他瞧见自己指尖的泥污,手便僵了僵;但很快他又继续往前,只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他此刻突然想摸摸赫连恒的脸。   也只有趁着四下无人,男人不省人事时,他才拉得下脸去触碰。   男人的脸很热,该是浑身都很热。而宗锦的指尖冰冷,触上去时竟有瞬间仿若灼伤的轻微刺痛。   他的指背顺着男人的脸颊往轻轻碰了碰,往后像是有些依恋般再摸过他的眉骨。往下看的话,便能看见赫连恒修长的脖颈,以及旁边的纱布。渗出的血迹鲜艳刺眼,宗锦却好似能透过纱布,直接看见他被撕咬到露出白骨的伤。   若换了常人,可能那时便已经断气了。   赫连恒并非常人,他知道。   所以宗锦不觉得他会死在乐正这点阴谋诡计之下。他只是深深吸气,再重重呼出,收回触碰赫连恒的那只手,最终憋出一句轻飘飘的、玩笑似的话语。   “别死啊。” 第一百零五章 抓内鬼   “你不觉得这里头有问题么?”   等罗子之赶到赫连恒所居房门前时,就看见江意从里头走出来,还相当自然地合上了门。院子里已没了宗锦的身影,戍卫一个个都站在该在的位置;自不必说,那小倌定是进了屋,且还正和昏迷中的赫连恒独处。   他走上前便压着嗓子道出这句,江意转头与他对视一眼,抬手比划了下,示意他别在房门口说。   罗子之会意地跟着他往外走了几步,走到墙根一棵枯木下,再道:“你就那么把他放进去了,不怕他对主上下手么?”   “……若要下手,昨夜也不必自己请命断后了。”江意眉间紧锁,朝罗子之亮了亮手中兵刃,“这是他自己卸下的。”   “你当真不觉得这里头有问题?”罗之子再重复一遍。   昨夜北堂列、江意、赫连禅,跟着主上乘胜追击,唯独他被安排了守城看粮的任务,没有跟着去。具体发生了什么罗之子一概不知,只知道出发后没多久便见天上各色的信烟,往后林地里便四处着火,场面好不壮观。而江意是最先回来的,单枪匹马,背后还背着满身是血的主上。罗之子都未来得及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便赶忙安排人将岷止城里所有的大夫都抓了过来,替赫连恒治伤。   往后赫连禅和北堂也折返,陆陆续续有些单独行动的兵士带着满身泥泞也回来了。   他只知道乐正家早有埋伏,似乎算准了赫连恒不会多耗时间,定然会乘胜追击,便利用丛林狼在林地的绝对优势,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当然有问题。”江意似有些犹豫,欲言又止地看着手里宗锦的刀,却不继续往下说。   罗子之继续道:“我听麾下士卒说,那个小倌,昨日自告奋勇殿后……他如何回得来?那样大的雨,乐正不可能就那么算了……”   江意仍不吭声。   “还有你瞧他,虽有些狼狈,精神却不差,在城门口还躲开了十几支箭。”   “你的意思是……”   “他不对劲儿。”罗子之道,“我们四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但那个小倌,我信不过。主上宠爱他的事我多多少少也知道些,都说主上是亡妻这么多年未再想儿女私情,才叫那小倌钻了空子,色令智昏!……”“你胡说八道什么,”听见这话,江意脸色一遍,“你怀疑便怀疑,怎的说起主上的不是?”   “好,好,算我失言。”罗子之草草应付着,话仍是围着宗锦说,“我认真同你说,在他之前,最后一个回来的兵士,是在黎明时;已然过去了六个时辰,他才回来。……且我刚在马上仔细瞧过他,他身上衣衫换过。江意,你细想想,我听回来的伤兵说,是他命人纵火,赌天时降雨,两千人回来不足四百;他却能休整一宿,甚至还换了身衣服回来。”   “……”   “若无内鬼,乐正此番能成事?”   “我原是不想说,主上也曾要我不要打草惊蛇,但……”江意的脸色越发凝重,随即还往天上看了眼,就见他的鹰在附近的檐上站着打盹,“在轲州时我便发现有内鬼了。”   “什么?”   “我的灰背隼叫人射死了。”江意一说这事便心疼,“当初主上也是见我这手本事,才叫我跟在身边;有我在,谁也不要想飞鸽传书将消息传出去。那隼跟了我好些年,聪明得很,若非信鸽,不会下手;可就在准备出征枞坂时,有人将隼射杀了……”   “你之言与我不冲突,”罗子之道,“射隼之人,兴许就是那小倌。”   他二人正交谈着,门那边忽地有人大步走进来:“堂兄如何?!”   来人是赫连禅,正满头的汗,嘴里还冒着白汽。他本该戍守北城门一带,谨防乐正再出什么招数;那边过来距离不短,看得出来他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   见赫连禅过来,江意立刻道:“禅将军,你怎么过来了?”   “北堂去接了我的班,让我回来看看。”赫连禅喘着气道,“昨夜你的人损失最惨重,我和北堂几乎都没事,信号来得及时,撤退得顺利,你那鹰真不错……堂兄伤势如何了,枞坂这些狗娘养的小杂种,净耍阴招……”“主上尚未苏醒,”罗子之道,“现下那个小倌在里面。”   “……就是那个?”赫连禅疑问道,“我听说……”   没等他话说完,江意忽地从袖口里摸出枚小小的圆柱:“对了,这个。主上昏迷不醒,大夫说须得等……这东西该交予禅将军。”   “?!”赫连禅一见它便惊了,“堂兄的亲印……”   在场三人都知道这东西的分量——赫连家满打满算的八万人,都听这枚印章的号令。且不似乐正家嫡系令牌,赫连恒的亲印仅此一枚,是赫连家世世代代传下来的,极其重要。   赫连禅咽了咽口水,接下来道:“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零零散散听了些话,却是没弄懂……”   唯有江意昨夜深处战事交锋的正中,闻言他便立刻长话短说地将事情交代了一遍,将宗锦的计谋、做法全盘托出,既没有刻意为他说什么好话,也没有添油加醋。倒是罗子之,像是对宗锦怀疑颇深,接在江意之后,将自己对宗锦的怀疑说了遍。   “总之,我觉得此人不妙。”罗子之总结道,“既然现在赫连印在禅将军手里,这事也交由禅将军定夺。”   赫连禅平日里看上去虎头虎脑,和自家堂兄的性子截然相反;但在赫连氏族中得到家主的信任,他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一说到要紧事上,他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在片刻的沉默过后,他才说:“那就先抓了,不管怎么说,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是。”罗子之点头,即刻看向江意。   江意完全懂他的意思——他二人负责守城,而这驿馆乃至赫连恒的安全是他在负责,兵士们自然也只会听他的号令。他下意识想要面前二人先缓缓,可却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直觉告诉他,宗锦断然不会是内鬼;但仅凭直觉是做不得数的。   “……你们几个!”江意深深吸气后,终于开口,“将人拿下!”   “是!!”   ——   人冲进来的时候,宗锦就坐在床榻边,垂着头像是在看赫连恒,又像是在小憩。   听见房门忽地叫人不客气地推开,宗锦疲倦地往门口看了看:“……这才多久,着急什么?”   他满心以为是江意,但却没想到进来的是哪几个戍卫。   “你们这是什……”“奉江副统领之令,”领头的戍卫道,“拿下!”   “……他娘的什么意思?过河拆桥?”小倌顿时火上心头,“老子昨晚才拼了命保赫连恒的安全,今日就要将我拿下?!”   然而他的话被戍卫悉数无视,几个人上来便反剪住他的手,不留任何余地地压着不得不前倾躬下腰。   若是换成平日,宗锦定然会打闹一番;可他身上草草包扎的伤仍疼得厉害,别说是反抗了,就是刚才坐在榻边一动不动,疼痛都未停歇过。   他“嘶”地疼到抽气,还准备再骂几句:“江意是什么意思?!江意!!姓江的……咳,咳咳咳……”   话未能说完,他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这一咳,背后的伤就更火辣辣地烧着疼了。   就在这时,赫连禅踏进了屋内,神情严肃道:“你叫江意也没有用,是我下的令……押出来。”   “咳咳,咳……放开老子……”   宗锦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赫连禅等人怎会对他突然刀剑相向——哪怕那两千人,最后没剩下几个,单单是他设法将赫连恒和江意保住……怎么也算是头功,而不是大过吧?   况且现在赫连恒都还没醒,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被人扣押着推向门外时,宗锦仍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眼。   男人静静躺着,仍旧没有要清醒的意思。   ——他现在哪有心情去跟赫连禅掰扯。   三个将领站在他面前,也未再讲究地把他带去地牢,只把他带到了庭院中。宗锦仍在断断续续骂着“到底怎么了有种说清楚”“你们什么意思”“江意你忘恩负义”之类的话,但三个人仿佛听不见似的,并无人接茬。直到离赫连恒的卧房足够远了,赫连禅才道:“跪下。”   “我跪你???你……!!”   不管宗锦愿不愿意,戍卫一个膝撞撞在他小腿窝,让他霎时卸了力,双膝重重磕在地上。   宗锦脸色苍白,嘴也见白,但眼眸仍如凶兽,愤恨地望着眼前三人。   赫连禅并未开口,倒是一旁罗子之道:“先前你回来地匆忙我未作他想,但现在细细想来……你如何回得来?”   “用脚走回来!”   “六个时辰,你在哪里?”   “山洞里。”   “林地如何有山洞?”   宗锦呼吸都变得粗沉——短短几句话里他已经完全能听出对方的意思——他强忍着疼,沉沉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要不要我再带你去看看?”   “那我再问你,昨夜主上遭伏击重伤……为何你身上却没什么伤?”   “谁说我没有,”宗锦咬着牙道,“背上罢了。”   “脱了看看。”赫连禅这才开口,但他并非是对宗锦说的,而是对那两个戍卫说的。 第一百零六章 枕边人   那两名戍卫毫无犹豫,动作也粗暴,倏地便扯开了宗锦的襟口。   单薄的黑衣松松垮垮挂在他肩头,襟口却扯得十分开,露出里头不知被泥还是血给染脏了的里衣。   屈辱感油然而生,宗锦越更挣扎得厉害,死命躲闪着:“放开!!放开……给老子放开!!不就是要看么?我自己脱!!”   他虽吼得用力,可声音却哑得厉害,听着都叫人觉得喉咙作痛。   江意忽地出声:“……放开吧,让他自己脱。”   江意原是不喜欢宗锦的,理由与其他人无异,只因宗锦出身污秽,又毫无用处。可此时此刻,他怎么也不想看着宗锦被人侮辱。昨晚宗锦排兵布阵的模样他还历历在目,若不是宗锦,自己要带着重伤的主上杀出重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见另外两位将军并未出言,戍卫们果真松开了手。   宗锦立时爬起来,眼里的怒火越烧越旺,却仍是自己扯开了衣服。初春的寒凉中,小倌三下五除二便将里外的衣衫都褪到了腰间,露出精瘦的躯干。然而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包扎了数层的绷带。宗锦转过身,自己也侧着头往背后看:“要不要我把伤口撕开给你们看看?”   那纱布上渗出不少鲜红,有伤在身之事自然可以证明。   可罗子之脸色更凝重了:“不仅迟了六个时辰才回来……还在那野地里包扎好了伤。”   “可见,至少是有人接应。”赫连禅接着道。   “我知道你们怀疑我是内鬼,”宗锦也未忙着将衣服穿上,只是转回头,厉色道,“但若我是内鬼,赫连恒已经死了,还等到你们来审我?江意,你最是清楚,昨晚我有多少机会下手。”   “……”江意犹豫着看向赫连禅,“确实,宗锦……应当不会是内鬼。”   他们对宗锦毫无信任,可到底也江意也已认识许久,深知江意的为人。   罗子之神色间有些微动摇,道:“可你又如何解释你身上这些不寻常之事?你总不会是回岷止城之前先找大夫看了伤吧?你身上的衣服也换过了。”   “我……”宗锦下意识便想如实说,话才起头,他脑子里忽地闪过石壁上凿着的那行字。   ——离开赫连。   突然有人救了他,替他包扎,给他换衣服,还留了这么行字……他若是照实说,只怕是像编故事,反倒叫人觉得他有鬼。可若不说,他瞧罗子之与赫连禅那满脸的不信任,恐怕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这事莫说他们疑惑,就连宗锦自己也疑惑。   见宗锦说不出来,罗子之更觉蹊跷:“你也无话可说了?”   “你!……”   宗锦着急着反驳,可声音稍大了些,便一阵强烈的目眩,天地无序地旋转,好似要挤压向他。   小倌被迫收了声,腿发软地原地踱步了几下,摇晃着脑袋想缓解这种不适;可这竟是徒劳,眩晕与痛不知怎的一并发作,像是有根钢棍插进了他的脑子里搅动似的。不仅仅是难受,还有过去七七八八的许多琐事都被翻搅了出来。   三人就看着小倌的气势在一瞬间弱了下来,到站也站不稳地跪下了地。   准确来说,并不止是跪着,而是极其痛苦虚弱般,不得不伏下身用手臂撑着地面。他大口喘息着,呼吸热得惊人,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江意道:“他也伤得不轻。”   “伤得不轻也不能说明……”罗子之道,“先关押吧,禅将军以为如何?”   赫连禅摩挲着手中翡翠的印,有些诡异地说:“如若不然,趁热打铁,让江意去审。”   “我?”江意茫然地看向他,“审讯不是我的活,你该让北堂去做。”   罗子之:“那不如就我来。”   他们三人说着,宗锦却一个字都听不见去。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热的,他竟毫无察觉。后背的伤随着他心脏的鼓动而一下一下地疼,好似正在渗血。   他好不容易才压下了些不适,硬撑着抬起头说:“你们要杀要剐都可以……等赫连恒醒来,我绝无二话。”   “你是想等着主上醒来,好让他保你。”罗子之道,“都知道主上对你宠爱有加,现在想来,你接近赫连府,兴许就是冲这目的来的。”   “……行了行了,”赫连禅说,“那就这样,罗子之你去审。”   “……好。”罗子之犹豫片刻才点头,接着便挥手示意旁边两个戍卫将宗锦架起来,“带去南城门。”   即便宗锦再有心反抗,也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反抗了。   小倌像随时会昏厥过去那般,被两个戍卫架住手臂,硬生生从地上拉起来,直直往驿馆门走。   “慢着。”   就在这时,男人清冷低哑的声音忽然出现。   所有人都看向声源处,就连那两个戍卫都愣了愣。那是从卧房敞着的门里传出来的,就见一侧的阴影中,似有什么在动。   宗锦错愕地看着那边,只觉得心跳咚咚、咚咚的,跳得十分诡异。   很快,男人从那阴影里走了出来。   赫连恒身上只有松垮垮的里衣,胸前露出大片纱布,也未穿上鞋,就赤着脚走到了门边。他并非像往常那样从容余裕,而因身上的伤而不得不扶着门框,脚步也踉跄。宗锦看着他一步步走进光里,苍白无血色的脸比往日看上去要多了几分暴戾;但他双眸漆黑,紧盯着自己。   宗锦突然暴起,一下不知何处来的力气,凶恶地推开那两个戍卫,往赫连恒身边疾行而去。   男人的视线始终跟随着他。   直到宗锦站定在赫连恒面前,二人只隔着一道门槛。他这才嘶哑地开口:“你醒了……”   “嗯,”赫连恒的声音透着干涩,“醒了。”   “醒了就好,醒了就……”   宗锦话未说完,两眼一黑,往前栽去。   男人自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他,可他如今连下地走动都难,更莫说像平时那样能牢牢接住宗锦了。小倌倏地扑倒在了他身上,竟连带着将他也扑得往后倒下。   “咚!”   一声响动后,二人一齐摔在了地上。   ——   “既然,既然主上醒了,那这……”房中坐塌前,赫连禅低着头,双手将印章递了上去。   赫连恒披着单薄的外衫,接下印章后便放在了自己手边,转而道:“你们几个好大的胆子。”   大夫已来替他看过,重新换过药包扎,说他已无性命之忧,剩下的便是静养至伤口愈合。而宗锦就不同了——伤口处理不够及时,拆开纱布后,背上深可见骨的爪痕已经化脓了,引得宗锦高热不退,如今躺在赫连恒先前睡着的榻上沉沉昏迷着。   “知道宗锦是我枕边人,还要拷问他,”赫连恒虽口吻很轻,问责之意却很重,“若不是我醒了,是打算擅作主张杀了他么。”   三人站在他面前立刻躬身作揖:“主上——”   “他是功是过,你等心里不明白么。”   罗子之忽然道:“主上,话是我挑起的,子之愿意领罚。可这事……说不准我们现在在这空城里暂时退避,都是敌人算计好的。”   “内鬼的事,我心中有数。”赫连恒端起茶杯,轻轻抿了口茶水,“……不会是宗锦,这点不必怀疑。”   听见这话,赫连禅与罗子之悄悄对望了一眼,像是有话想说却又不敢说。   这点动静未能逃过赫连恒的眼睛,但他并未点破,甚至连先前之事也未再计较:“……江意留下戍守,你二人将南北的城门守好了,斥候往林地放五里,先观望。”   “是……”   “知道了便退下。”   三个人这才直起腰,颔首后往外走。   到另外两人都已经走出去,男人才姗姗道:“江意,你留下。”   江意闻言,立即停下脚,顺势将房门掩上才折返:“主上,是江意有罪,明知宗锦并非内鬼,却……”“你素来不喜宗锦,”赫连恒淡淡道,“我不意外。”   男人重伤未愈,字里行间的气势与从前并无分别。   他只是这么轻巧的一句话而已,江意却有种叫人完全看穿的感觉,不由地低下头,再道:“……我只是不懂,影子二人怎就不见了。”   前一晚的林地之战中,影子最开始是跟着江意做了先遣部队。   而后来,待到赫连恒黑暗中遇袭,江意再赶过去时,影子二人便在混乱中消失了。若是昨夜赫连恒未做此安排,像平日里一般将影子带在身边,怎会重伤至此。   赫连恒并未回答,只说:“这几日让你的鹰不要误伤了信鸽。”   “主上的意思……”   “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江意再道:“那……宗锦他……”   像是心中有歉意般,江意看了看宗锦所在的床榻,再缓缓说:“我差人安排好他的住处,会让大夫十二个时辰轮次守着他的。”   “不必了。”赫连恒却道,“他在我这里便好。”   “可是主上身上的伤……”   “我既已醒了,”男人淡然说,“便是无碍。” 第一百零七章 不就那点事   这一觉宗锦睡得格外沉,沉到好似什么梦都不曾做,什么过往都不曾想。他只是在漆黑的深水中起起伏伏,却始终无法探出水面。他仿佛要永远漂浮在这水里,明明他扬起脸就能看见水面之上的光,被波纹揉皱了的天际。   直至一只手修长白净的手探进水里,朝他而来。   他想也没想地抓住了它。   虽然他仍在深水之中,心却突然安稳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少就,宗锦好不容易睁开眼时,屋内烛火摇曳,四周黯淡昏黑,仍是夜晚。   痛疼倏然而至,他背后那三道抓痕仍旧火辣辣地疼着,疼得他忍不住张嘴吸气去缓解。片刻后他的神智才完全回归,而眼前所见的……是赫连恒的侧颜。   男人也睡着,就睡在他身边。   二人中间隔着一线,赫连恒睡着时也极其规矩,仰面朝天,呼吸声微。   他则刚好是反的,只因伤在后背,而不得不趴着。   胸口长时间地压着,已叫他气闷难受。先顾不了自己为何在赫连恒床上,宗锦只想爬起来稍稍松松气。可他正准备动手,就察觉到自己的手里正抓着什么——是赫连恒的手。   他紧紧握着赫连恒的手,两人的手很自然地交叠着,就在他们之间。   ……是赫连恒趁他睡着故意占他便宜,还是他……   宗锦犹豫着,慢慢要将手抽走。   可就这点动静,将男人吵醒了。他就垂眼看着握着他的那只手骤然收紧,把他指尖牢牢的捉住。他再缓缓抬起头,便见男人睁开一线的双眸。   “…………”   “………………”   时间仿佛在这刻凝固了似的,二人相望着,无人动弹,无人说话。只有相握着的手,在无言倾诉着什么。   比起之前宗锦刚回来时所见的赫连恒,眼下的男人气色稍稍转好了些;那双狭长的眸子里若有光,引他挪不开视线。   ——赫连恒说他心上人是尉迟岚。   ——他就是尉迟岚。   ——所以赫连恒的心上人……是他?   他脑子里忽地冒出这一连串傻乎乎的因果。   战事与纷争都被置放在了角落,现下这一方天地间,只剩下他二人的存在。意识到这点,宗锦忽地扭过头,将脸对着床榻内侧的幔帐,似乎不愿意在与赫连恒对视。   倒是男人,很自然地低低问了句:“……饿不饿。”   “不饿……”   这话不假,约莫是太长时间未曾吃喝,他现下身体里空荡荡的,都已然感觉不到五脏六腑的存在,更莫说饿了。   赫连恒再问:“伤还痛不痛。”   “……痛。”他实诚道,“我吵醒你了?”   “嗯。”   “你伤势如何……”   “无碍。”   男人简明扼要地回答他这句后,二人又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能够说的、想要说的,明明多得要将一颗心都胀满了;可宗锦拣选不出该先说哪句,张嘴蹦不出半个字,只能又再闭上嘴。   房内只有他们的呼吸声交错,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呼吸的节拍也逐渐合上了。   像是终于再受不了这般沉默,宗锦终于硬着头皮开口:   “你……”   “你……”   怎料好巧不巧,赫连恒也说话了,将话语重叠,继而停下。   宗锦慌忙再说:“你先、你先说……”   男人的声音在他身后,顿了顿:“……尉迟。”   “……嗯。”宗锦认真地应声。   “真是尉迟?”   “真是尉迟。”   “尉迟岚?”   “嗯,尉迟岚。”   没有由来的,宗锦竟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些小心翼翼。想来换做是谁,一时也难以相信如此匪夷所思之事。宗锦哑着嗓子,喉咙发涩,开口时只觉得自己的魂魄已抽离了这句身体,漂浮在房内一隅,听着床榻上的二人轻声细语地交谈。   他道:“……你若是不信,我也无法证明;我在不萧山遇害,就如世人所知,当夜身亡……但我再睁眼事,就已经在你赫连府了。”   赫连恒并未作答,他自顾自地往下说:“我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借尸还魂?兴许那真正的宗锦,早就投胎转世了。在林地里我不过是一时情急,才说日后证明给你看;其实我哪能证明呢。”   这话说得有些惆怅,宗锦轻声叹了口气:“……除了我自己,无人能再证明我是尉迟岚。”   “我信。”   久久未开口的男人,突然道出这句。   “……这你也信。”宗锦垂下眼道,“你也太好骗了。”   “可你确实知道秦关之战时,我与你说过什么。”赫连恒的声音很近,近得仿佛有形之物钻进了他的身体里,在胸口一点点如涟漪地漾开,“我隐隐觉得你与尉迟岚有关,却未想过……”   “换谁都不会想到借尸还魂……我自己都没想过。”   宗锦轻声说着,突然感觉到对方的手握得更紧了几分。他想挣开——大男人的,手牵着手着实害臊——但还未等他有何动作,赫连恒的指尖便顺着他的指缝钻,倏地将他五指分开了些,随即与他十指相扣。   宗锦耳根子发热,总觉得难为情得要命。   而对方好似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偏就趁着着时候再发问:“那你如今知晓我的心意。”   “……”   “你如何想。”   “…………”   “嗯?”   “我、我……嗯……我……嘶——”宗锦磕磕巴巴地说了半晌,也就只说了个“我”字。   他们的掌心紧贴着,自男人掌心传来难以名状的情;宗锦忽地又记起那日在洞窟里,赫连恒睡在他怀里,他还说大可将他当成尉迟岚。   如今再去想,这些那些事里到处都是说不通的疑点。只是他太迟钝,竟丝毫也没觉得赫连恒对他……别有用心。   宗锦再说:“你怎么……你怎么会喜欢我呢。”   “为什么不会?”   “我们不是死对头么?”   “是么?”赫连恒语中带笑,“我从未这么想过。”   “不是死对头,那你当初带兵进犯我秦关,一副要将我生擒的架势,又是为何?”   “……自然是想,”男人说,“将你带回我身边来。”   “…………”   “……只是你太厉害。”   “……我当然厉害,全天下还有谁比我厉害的?”   他刚说完,便听见男人嗤笑一声。   这就好像是在嘲讽他自视甚高,宗锦那股不服的劲儿便倏地冲上脑。他突然调转了脑袋,再次朝向赫连恒,打算和男人好好辩一辩,尉迟岚是否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可他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便撞进了深邃眼波中。   赫连恒早不知何时挪了位置,几乎快要挨着他地侧躺着,他竟一丝也没察觉到。   这一扭头,二人便险些鼻尖擦上鼻尖,近得连呼吸都交融。   男人有刹那惊讶,随即半阖上眼,视线落在他的唇上:“……我爱慕你好些年。”   “……那你可真有眼光……”宗锦同样不敢再看他,说话也变得底气全无,几乎只有些气声。   “我现在该唤你宗锦,”男人说,“还是该唤你尉迟岚?”   “……随你……不是,宗锦吧,还是宗锦吧。”他道,“尉迟岚已经死了,也不可能再复活了。”   “那宗锦,你可愿……”   只是听见赫连恒无比认真地叫出他的名字,他便心如擂鼓,再难镇定。接下来赫连恒要问的是什么,他心知肚明。他想起那时候在马车上,他还因为赫连恒心有所属而郁郁寡欢;答案大约那时便已经明晰了。   没叫赫连恒将话说完,宗锦忽地抬头,闭上眼将唇印在男人的薄唇上。   他生疏极了,只是感受着对方的柔软,宗锦便已经觉得呼吸困难。   他甚至上辈子都不曾婚配,所有这般亲密的行径,他都是与赫连恒做的。可以前他不是醉得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就是叫歹人下了药,从未有过他自己想做点什么时候。也就从未有过现下这般滋味。   赫连恒也怔了怔,约莫是未料到宗锦会这么做。   他二人的手仍十指相扣,中间仍隔着一线距离,吻从轻柔的碰触逐渐变成若即若离的试探,到他们都尝出了心猿意马的滋味后,再变得缠绵甜腻。   宗锦头有些发昏,吻得喘息不止,却仍是不服输。   赫连恒进一寸,他便要压回去一寸半,你来我往,如一场交锋。   到相接的唇终于分开,宗锦仍是不敢抬眼看赫连恒。他像是破罐子破摔了,也拣选不出什么弯弯绕绕地话来表明自己的心意,索性道:“你那么聪明,这你便懂了。”   “……不懂。”   “你别在这儿故意作弄我!”   “你不说明白,我自然是不懂的。”   “……赫连恒,”宗锦小声道,“你以为我会因为这点芝麻大的事害臊么?不就是那点事吗……”   “哪点事?”   宗锦咬牙切齿道:“老子喜欢你,听明白了没有?老子喜欢你!”   果不其然,回应他的是赫连恒一声轻笑。   宗锦深深吸气,脸颊上飘着若有若无的红,像找回面子似的再说:   “我先与你把话说清楚了,我同你在一起,我是夫君,你是妻房;不过你大可以放心,我不会再娶,你也不许改嫁……” 第一百零八章 今夜不谈正事   夜凉如水,宗锦身上只有新换的纱布,连里衣都没一件。   他说完那话便慢慢撑着床板爬起来,将赫连恒的腿一抬一收,挪着从床脚下去。旁边的架子上挂着赫连恒的大氅——这貌似是新弄来的,为着初春易着寒,赫连恒又行动不便,这大氅是白狐皮制的——他也不讲客气,直接披上了肩头。仿佛在二人已互表心意后,赫连恒的东西便就是他的东西了。   看着宗锦裹上大氅的架势,赫连恒的视线追着他,不禁问道:“去哪里?”   “渴了,”宗锦脸还发热,但并非因为伤,“倒水。”   “外头有人守着,唤他们进来做便好。”   “三更半夜的算了吧。”宗锦转身便朝外室走,“又没伤着手脚。”   这话是真,宗锦背后的抓伤痛是足够痛,但却并不妨碍他行动,尤其他本身也很能忍痛。若不是伤口化脓而高热,烧得他神志不清,他甚至都无须躺这么些时候。   那狐皮大氅穿在他身上大了一圈,松松垮垮,几乎要垂到地面。赫连恒看着他毫不讲究地踩在鞋里,步伐拖着还有些擦地的声响,便也跟着慢慢坐了起来。男人倚着床头,看他如何拎着茶壶出去将冷透了的茶水倒掉,身影消失了一阵后又再出现,最后在室内里安放的茶炉前停下,将茶壶放上去。   如今再去看宗锦,他走路时的动作,垂头时的神情,做事时手指的动作……哪一处都能和赫连恒记忆中的尉迟岚重叠上,分毫不差。   而男人现在,已不用再去告诫自己那不是尉迟岚了。   他想着,忽地喉咙发痒地咳嗽了两声:“咳,咳……”   “怎么了?”宗锦的关切立刻便来,“哪里不舒服?我叫大夫过来?”   “无妨。”赫连恒道,“原也没有伤得多重,充其量是失血罢了;现在已经好很多,不比你伤得重。”   “……那还是你比较重。”宗锦认真道,“受伤了喝茶不好吧?喝清水吧。”   “都好。”   赫连恒的回答并没有什么反常,回答得相当随性且平和。可他像是被这轻巧的二字触及到了什么隐秘的感情似的,没有由来地觉得不自在。他赶紧垂下眼,刻意不去看对方,转而盯着茶壶的嘴,看里头徐徐冒出白汽。   他是尉迟岚时,杀伐决断本就在他手里,无人敢质疑,无人会挑衅。   而他是宗锦时,虽然没受到过太多的刁难,那些人轻蔑他贱籍小倌的身份,他并非不知。自然,决定权这档子事,也从来无关乎他的心意。   可“都好”,翻译翻译便是“你决定就好”,再翻译翻译,便叫宗锦心神不宁起来——因为突然明白了情爱,而心神不宁。   但就算他垂头看茶壶,赫连恒也在他余光之内。   无论他想不想看见男人,注意力都总将男人囊括。   宗锦只想赶紧躲开,目光便四处漂流,直到瞥见旁边的火光已弱的蜡烛。他想都没想,抓起窗台上放着的小剪子,侧过身凑近了上手去剪烛芯。   他是好不容易让自己不必再看见赫连恒,可赫连恒仍是能凝望他,且眼都不眨,极其认真。   ——那人穿着不合身的狐皮大氅,雪白蓬松衬得他脸越发娇小,乌黑的马尾已松垮垮地垂在脑后,几根碎发落在鬓角,弯成刚刚好的弧度,将下颌线衬托得更美好。宗锦生得漂亮,即便是不识得他的人,也会这般认为;但此时此刻,赫连恒看他,只觉得美人如玉。   “……怎么老子剪了也不见它烧得旺些啊。”   ——若是不开口的话。   赫连恒在心中想着,淡淡说:“那便不管它了,也不读书写字,不必那么亮。”   “哦……”   宗锦凑合地应声,将剪子又放回去,回头再去关注他的水烧暖了没。不消多时,壶里的水便开了。宗锦大约真是渴得紧了,立即倒了两杯,也不等放凉便端起其中一杯,小口小口地嘬。等他嘬完手里的,再端着另一杯往卧榻走:“你喝一点。”   “好。”   连着几句赫连恒都是一副“你说我便听”的态度,对方如此顺从,宗锦却觉得浑身难受,像是有人打了他一闷棍似的难受。他自始至终不敢去看赫连恒的双眼,将杯子递过去时还磕磕巴巴地说了声“小、小、注意烫嘴”,往后又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似的,烦躁地啧了声嘴。   赫连恒什么也没说,既不拆穿他的古怪,也不故意像平日里那般戏弄。   男人只是半躺着,轻轻吹了吹,才一点点喝下。   宗锦干脆坐在了床脚,一条腿撩起来踩在床沿,一条腿仍放在地上,模样野得叫人觉得白瞎了这张脸。对自己的坐无坐相,宗锦毫无察觉,反而很是随意地双手叠在膝盖上,又低头将下巴抵了上去。   距离离得近了,赫连恒才更能看清楚他的眉眼。   他纤长的睫毛,高挺却小巧的鼻子,在战事中不小心擦伤的痕迹……他摁在手背上看起来柔软饱满的下唇。   越看越惹人喜欢。   良久后宗锦才道:“我不是内鬼……你最清楚了,我没有理由帮着乐正或皇甫。”   “我自然知道。”   “但这事不是越想越不对劲儿么。”忽地说起正事来,宗锦的口吻霎时便变回了以往,“有人帮着皇甫在三河口刺杀,有人帮着乐正在林地围剿……乐正和皇甫自然不可能联手,或者说要联手那便早联手夹击御泉与函州了,何必等到这时候再动手。这倒是像是……”   “目的在杀我,而不是在帮助外敌。”赫连恒接上话,将他心中所想言简意赅地说了出来。   宗锦“嗯”地表示同意,歪过头看他:“还有一种可能,你手底下养了不止一个内鬼。”   “应该不是,”赫连恒说,“该是有人想杀我。”   “怎么说?”   “直觉。”   “…………”   宗锦无语地蹙眉,忽地又想起些琐碎的事来:“……放冷箭的人,箭上涂得并非剧毒。”   “嗯,只不过是会让人浑身无力的毒。”   他细细回忆起在林地的经过,像是在与赫连恒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乐正家来的那人,口吻狂妄,还笑个没完,对那些牲畜相当自信;你中箭之后,便有黑衣人从天而降,手持重刀,像是打算靠那一击手刃你。……这样倒是说得通了,之所以不下毒,是为了手刃你。”   “不无可能。”   “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你的伤没有一个月好不了,就在岷止城等着么?到时被人切断了粮草线,熬也能熬死我们;或者让赫连家援军无法进来,再倾力围剿,靠这八千……现在应该只有六千了,六千人怕是守不住。”   “自然,不会在这儿被动等着。”赫连恒像是不太想再继续谈论这些正事,亦或者此时他并不想全盘托出给宗锦,“你过来。”   “嗯?过来干什么?”   “妻唤夫君过来,还需要何缘由么?”男人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乍然听见妻与夫,宗锦倏地挺直了背脊,然后便扯着背后的伤火烧似的疼起来。他赶忙又放松了姿态,嘴角微微上翘着,全然藏不住那种得意中带上些微别扭的情绪。他装模作样地干咳了声:“……你还真是够不要脸的。”   男人玩味地浅笑:“这话原是你自己说的。”   “那我勉为其难应了你,”宗锦说着,果真往他那边靠了靠,“是不是伤痛得受不住了,我扶你躺下休息……?!”   他话未说完,赫连恒小臂受伤的那只手便突兀地环了上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要推开,却又猛然瞧见对方满身的伤,硬生生将动作停下。男人便就这么得了逞,握着他的肩头将他摁进了自己的怀里。   心跳声倏然传进宗锦的耳朵里。   他顿时紧张起来:“……你别找打啊。”   “……今夜不谈正事。”赫连恒道,“你既也钟情于我,那便乖乖让我抱一会儿。”   “…………”宗锦浑身都绷住了,一是难为情,二是怕压着赫连恒哪处伤,“我算是发现了,你果真是厚颜无耻。”   赫连恒全然不反驳:“是,夫君说的是。”   “…………”   宗锦无言以对,赫连恒也不再出声,他竟就这么靠在赫连恒胸口,直到浑身绷得难受,终于有些支撑不住地缓缓将体重交予了对方。许是烛光暧昧催人醉,难为情得太久,人反而微妙地松懈了,像是已接受了这般的亲昵,宗锦低声问了句:“你不痛的吗。”   “不痛。”   “那你不累的吗。”   “不累。”   “……”   他实在是没辙,只能换句话再问:“你还要抱多久。”   “一会儿。”赫连恒连哄带骗道,“只一会儿。”   太诡异了,太奇怪了,这感觉就像他身披战甲手持名刀,骑上他心爱的骏马冲上正面战场后,发现对方主将和副将带两个小兵正坐在空地上打马吊一样奇怪。   怪,但又莫名让人忍不住嘴角上勾,最后甚至想问问能不能加他一个。   赫连恒虽然平时穿上衣服人模狗样是个温润公子,可真的靠上去,宗锦便能感受到单薄衣衫下对方结实有力的胴体。分明平日在赫连府里,也不见赫连恒勤于锻炼,成日不是读书便是处理公务。他到底哪有功夫练体,宗锦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他一只手不由地搭在赫连恒胸前,抱着这满腹地疑问,顺手掂了掂男人的身量,从胸前摸到侧肋,再往下摸过对方腰上的肌肉,忍不住问道:“平日里也不见你锻炼,身板倒是好。”   说着,他又摸回了对方的胸口。   那人突然有了动作——他猛地摁住宗锦的手,不许他再动弹。   宗锦不解道:“作甚?”   “这话该我问你,你在作甚。”   “不是吧,都是男人,也应该算不上占你便宜吧?”宗锦道。   “确实不算,”赫连恒道,“这算点火。”   “什么点火?”   “点的什么火,你不是最清楚。”男人声音低哑,着实像有火在烧,“从前我便想说,你若不是美不自知,就是恃美作乱。”   “……哈?”   “趁我醉时进我的卧房,自己喝醉了又会主动献吻,更有现在这副模样……在一个爱慕你的人身上动手动脚。”   赫连恒突然间正色地叫他,还是叫他许久不曾听过的称呼:“尉迟岚,你究竟是太无防备,还是天生喜欢白给?”   后知后觉读懂他意思的宗锦,只能抿着嘴再不敢动弹,也拣不出话来反驳。   谁知赫连恒像是起了性,接着说:“点了火,是不是该熄火。”   “你我现下都这般重伤了,你还想这些?”   “我原不曾想。”   没说完的话,便是指责他不该动手动脚。宗锦自认理亏,只好抿上嘴,再不还口,也不动弹。   赫连恒再问:“无话可说了?”   “…………”   宗锦以沉默认了这话。   “那既然嘴闲着,”男人似笑非笑道,“那不如忙些该忙的。”   ——   听见这等荤话,宗锦顿时觉得自己被嘲弄了,再顾不上赫连恒身上是否有伤,突然发力地想要从对方怀里挣脱出来。   谁只赫连恒竟早有预料,时机掐算得刚刚好,同样发力摁住了他,叫他挣脱不了。   “赫连恒!你别得寸进尺……”   他低低地怒喝了句,话刚说出口,便听见男人疼得抽气——为了摁住他,手臂自然要动不少力气,那被狼啃出来的伤哪经得起这折腾。宗锦勉强抬起头,斜眼往自己肩头一看,纱布上已经有血渗出来,伤口定然是裂开了。   虽说他不觉得大男人有什么好心疼的,但身体却自顾自地停下了挣扎之意。   赫连恒的长发未曾束起,就散在肩头,挣扎间落到了胸前,落在宗锦的鼻尖。他呼吸时,便能嗅到赫连恒发间独有的气味。准确来说,那并非赫连恒头发上的,而是赫连恒身上的。   宗锦很难去描述那究竟是什么味道,似乎与他这辈子嗅过的气味都不尽相同,像雨后的竹林混杂上了些柑橘的香气,可又很淡,淡的叫他都无法形容那是“香味”。   那只是赫连恒的味道。   男人垂下头,在他耳边轻声地说话:“这不叫得寸进尺,这叫表里如一。”   听觉和嗅觉同时被裹挟进了未知的漩涡中。   宗锦能感觉到男人动了动,接着侧腰上便有何炙热的物事抵住了他。同样是男人,那是什么东西他再清楚不过。虽说宗锦一向对情事提不起兴趣,但总有性起时自己处理的时候;所以赫连恒会有这般,一点也称不上意外。   他眉头紧皱着,憋出一句:“未必是我害的?”   “不然?”   “那就是你好色啊,我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色胚。”   “现在看出来也不晚。”赫连恒的唇抵在他耳廓上,嗓音中透着浓浓的色欲,“男人自然会想和自己钟情的人肌肤相亲,天经地义的。”   “……你手又没受伤,我出去,你自己解决。”   “可这火是你点的,”赫连恒说,“况且我手上有伤。”   “那不还有一只手么?”   “我习惯用右手。”   这些个厚颜无耻的话,赫连恒愣是能说得理直气壮,还有几分淡然。也不知那些视赫连恒为明主之人,是否知道此人在床上是个这种货色。宗锦腹诽着,丝毫不打算退让:“总之你想都别想。”   “可那日在绛雪楼,你欲火难纾,我也替你……”“你闭嘴!”“那时你也热情,分明是喜欢做这些事……?”眼见拦不住了,宗锦倏地抬手捂在赫连恒嘴上:“你再说我就杀了你!”   这威胁自一个耳根子都红了人嘴里说出来,毫无力道。   男人握着他肩膀的手松开,小心地避开他的伤钻进狐皮大氅中,在他尾椎处轻轻碰了碰。   “!”   宗锦倏地快弹起来,顿时惊慌起来:“你别乱来啊,我真的暴脾气上来把你杀了,我也只能自裁谢罪了……”   他终于离了赫连恒的胸口,捂着对方的嘴,与对方面对面。   赫连恒的手也不过多纠缠,顺势抓着他身侧另只手,往自己胯间带。宗锦还未来得及挣开,手便触上火热的物事。他是想躲开的,可面前赫连恒的那双眼睛,隐隐带着些嘲弄。   ——像是在取笑他竟连这也觉得难为情,还紧张至此。   宗锦的不服气就在这时候不讲道理地来了。   “行,你不就是欲求不满要人帮你纾解吗,”宗锦咬着后槽牙,凶恶道,“老子帮你就帮你,用手总可以了吧?”   赫连恒这才偏过头,躲开他的手:“那便有劳夫君了。”   “……你到底有没有点身为男人的尊严,夫君夫君叫得这么顺口。”   “和你相较,那些都无关紧要。”赫连恒只这么说,下一瞬便包着他的手握住了亵裤下硬挺的凶器。宗锦红着脸,别开头,终于认命似的任由对方借自己的手泄欲。   只是赫连恒不仅身材比他魁梧一圈,就连那话儿,也本钱满满。   男人呼吸很沉,随着他的动作有些乱;昂扬处似乎憋得慌,已经溢出些湿润,沾湿了布料。   这般隔着亵裤,不过是隔靴搔痒。   没过多久,赫连恒便撑着身子挺直了背脊,自顾自地变换了姿势,双腿放下了地,和宗锦并排而坐。宗锦原觉得自己是个脸皮厚的,自幼胡作非为从不怕丢人;但比起赫连恒,他真是自愧不如——男人就是能那样寡着脸,将亵裤拉下去。腿间那肿胀的物事便弹出来,精神抖擞地呈现在宗锦眼前。   ——都这样了,再拒绝反倒是矫情做作了。   宗锦想着,这次也无须赫连恒再动手,他自己主动伸手过去,用手掌贴上男人的敏感脆弱处。   紧接着他便听见男人忽然加重了的一声呼吸。   这细微的变化像是某种讯号,再鼓励他做更多。宗锦的视线在床榻边的地面四处游,手在赫连恒低沉的喘息中逐渐加快。而情欲本身,就和疫病没什么两样,会在不觉间传染。   起先他只是觉得小腹发紧,不多时他下身的东西便跟着精神起来。   他原本只穿了条单薄的亵裤,那处一旦勃发,藏都藏不住。无奈之下宗锦只好将大氅拉了拉,故作自然地用蓬松的狐皮盖住腿间。可这只能遮住赫连恒的视线,并不能掐断他的感官。   手里的凶器越来越硬,渗出的前液沾湿了他的指腹;他同样硬得难受,竟有冲动自己去摸摸。   就在这时,赫连恒沙哑而勾人地唤他:“宗锦。”   他脑子里一片混沌,全无防备地抬头看他:“怎么……”   赫连恒的唇毫无犹豫地印上来,舌尖灵巧地撬开他的牙关,探进温暖湿润处,肆意地撩拨勾引。两条舌交缠着,宗锦乱了呼吸,喉咙里时不时因气喘而带出些弱气的喉音。比起那些不清醒时的情事,唇舌相抵的感觉反倒让宗锦更来神。他也不知是因何,甚至不知这吻带给他的微妙快感是欲占得多,还是情占得多。只是他忍不住去回应,忍不住勾着赫连恒的舌本能地去缠绵。   这吻持续了许久,待到相接的唇分开,宗锦唇上都泛着水光,眼尾也因欲情而泛红。   他忍不住道:“你还、还不成么。”   “嗯?”   “老子手都酸了……”宗锦道,“我见你伤也无碍,你自己来好吧?”   “想快些结束?”   “废话……?”   他刚作答,赫连恒的手便忽地按上他的后脑,将他按得伏下身:“那便用嘴。”   “赫连……唔!!”   论心机完全处在下风的小倌张嘴要骂人,就被男人钻了空子,粗长的肉刃直接闯进了他的嘴里。男人的味道随之而来,将他完全包围;宗锦连忙先要抽身离开,男人的手却摁得死死的,在他刚抬头时便再度压下,反倒成全了赫连恒。   “……你的舌头好软。”男人不知羞耻地说出这话,另一手背在身后撑在床榻上,也无须宗锦乖乖用嘴替他侍弄,就挺送着腰,往温暖紧致的喉咙口顶。   “唔……唔唔……”   嘴被完全堵住了,宗锦连骂都骂不了。   那粗长的东西也不懂什么叫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就奔着他的喉管里去,一下一下戳得他忍不住干呕。就着喉咙口的收束,赫连恒的呼吸愈发粗沉,像是被他侍弄得极愉悦。   饶是这样,赫连恒仍不满意:“多用舌头……还记得你亲手抄的书么……里头该是写了,该如何用嘴。”   “唔!!”   津液在性器进出间溢出了嘴角,宗锦狼狈极了,叫着话气得想杀人,发出来的声音仍是脆弱呜咽,乍一听像是谄媚的讨好。   他实在气急,被那东西顶在喉咙里的感觉太差;于是他索性轻轻咬下去,想给赫连恒一点教训。   “!……”   果不其然,男人吃痛,嘴里的东西都搏动了一下。   宗锦才觉得得意,下一瞬便感受到有只手掠过他的腰,钻进狐皮大氅下,碰上他的小腹。在他出手阻拦前,那手探进了裤头,忽地握住他下身早已勃发的东西。   “明明硬得流水,”男人就连说荤话,也一副淡然的口吻,反衬得话语更下流,“还要装作不在意……别的事见你坦诚,情事上却如此羞赧。”   “…………”   “像个未出阁的姑娘。”   男人一边说,一边上下捋动起来。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脆弱敏感的顶端,宗锦只觉得快感自尾椎往上攀,一下便将他拽进了情欲的洪流中。他吞吐着男人的东西,听男人染上欲情的喘息,感受下体叫人侍弄的快感,整个人逐渐地沉下去,反抗的心开始溃败。   “再含进去些。”男人低声地说着,他虽无法看见男人的脸,却能听话语中听出男人有多么动情,“宗锦……尉迟。”   叫他名字的口吻也变得痴迷。   宗锦硬得胀痛,在男人的手里越来越逼近顶峰;连带着他像是中了邪似的,更加勤恳卖力地舔弄那根性器。   ……明明赫连恒已经没有多余的手去强迫他了。   ……男人还真是,轻而易举就会被性欲冲昏头脑。   他混乱地想着,在极境来临的刹那,赫连恒的东西顶在他的喉咙口,剧烈地搏动。   宗锦只觉得脑子一空,快感便席卷了他的意识;他在赫连恒的手里射出男精,身体难以控制地顶送,好让那处能在男人的手中重重蹭过,抓住剩余的快乐。几乎同时的,腥膻的体液射进了他的嘴里,几乎紧贴着喉咙,甚至有些已经滑了进去。   他睁大了眼,本能的眼泪不可控地从眼角滑落。   男人喘着粗气,从他嘴里退出来:“……夫君辛苦了。”   宗锦立刻伏下身,白浊混着他的唾液往下落;他再干呕了几声,可喝进去的东西是怎么也再吐不出来了。   “赫连恒!!我要杀了你!!!” 第一百零九章 嘴里苦   宗锦来回漱了几十遍口,味道终会淡去,但屈辱是不会淡去的。   待他裹着狐皮大氅再回到床榻边,想好好教训一下赫连恒时,男人已经睡着了。看见男人阖上的双眼,宗锦心中的怒火就憋在胸口发不出来,最后诡异地归于平静。   赫连恒呼吸声平缓,脸色虽然比他刚回来时好了不少,可依旧苍白得很。   ——算了,看在他重伤未愈的份上,这仇他暂且记下,日后再报。   宗锦这么想着,在床榻便垂头注视男人好一会儿,像是将从前未曾细细打量他相貌的亏损都重新找补回来似的。   没过多久,困倦便涌了上来。   不论伤重不重,他到底是受了伤,正是需要多休息的时候。现下三更半夜,他再跑出去要人给他安排个住处也太麻烦;思忖了片刻后,宗锦还是决定就近,小心翼翼爬上榻,在赫连恒身边躺下。狐皮大氅被他挂回了架子上,榻上被褥倒是足够宽,宗锦掀开被褥的一角钻进去,不可避免地与男人肩膀碰肩膀。   他仍是趴着睡,头侧向男人所在那边。   记得五岁之后,除开在战事中不得已,他就再未和他人共枕过。他盯着赫连恒的脸看,怎么看怎么觉得世事无常——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对人动心,对象竟不是娇滴滴的美人,而是个赫连恒。且这胸中隐隐地安稳感又是从何而来,他也不甚分明。比起调兵遣将,这情爱上的事竟要难上许多,叫他束手无策。   他始终没有挪开眼,直至再顶不住困倦,才保持着那般姿势睡了过去。   ——   翌日一早,北堂列便来了。   他来的时候宗锦刚刚好从卧房中出来,还在回头放狠话:“不是见你有伤在身,胜之不武,老子现在就拿刀去了……”   宗锦身上穿着的是一见便知不是自己的衣服,袖子长出了些许,肩膀处也无法完全将衣衫支撑起来。北堂列认得,那像是赫连恒的常服。他霎时间加快了脚步,迎上往外走的宗锦:“小宗锦!你无事吧?!”   “……北堂啊。”宗锦怔了怔,看清楚来人后便放松下来,“我没什么事。”   “听说你受了重伤……”   “你看我像重伤在身么,”宗锦边说,边活动了两下脖子,“我命硬得很。”   “……前夜的事我听兵士们说了,”北堂列皱着眉,压低声音道,“你胆子太大,就一点不怕死么?”   “怕啊,怎么不怕。”宗锦说,“那能怎么办,再怕死人也会死,怕也无用。”   “……”   像是找不出话来反驳宗锦这无懈可击的道理,北堂列没急着回应,片刻后才低声说:“你该惜命些。”   北堂列神色间的担忧不似装出来的,宗锦却勾起嘴角笑:“你放心好了,我命大得很。……你也不必这么关心我吧,我们都是要上战场的人,生死早无须在意。”   “……我又不曾隐瞒,”北堂列道,“我是喜欢你。”   宗锦未从赫连恒嘴里听过如此直白的话,反倒是北堂列,像是也没脸没皮,从不吝啬于口。但换了个人,即便话说得再赤裸,宗锦也不会有那般感受。他笑得更得意了,斜眼看着北堂列道:“那我就多谢北堂将军的情了……只是我已有家室,不便再娶,你就收起你这情意去给将来的妻吧。”   北堂列没能料想到他会如此回答——赫连恒对宗锦宠爱是有目共睹的,但宗锦此人仿佛不识情爱……换而言之,天下有名的赫连恒也只不过是单相思罢了。可在宗锦说了这些之后,北堂列立刻就懂了。昔日的一厢情愿,如今恐怕已成两相情好。   没等他再多说话,宗锦摆摆手,朝着驿馆另一头走了:“你若有事要回禀就去回禀,我去后厨。”   北堂列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好巧不巧屋里传来赫连恒的声音:“……北堂么?进来说。”   “……是!”   一踏过那道门槛,北堂列便像换了个人似的,方才眉宇间的担忧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一贯有些不正经的神情:“看气色,主上当是没什么大碍了。”   男人靠着软枕,裹着狐皮大氅,半躺在榻上看他,也不同他废话什么:“情况如何?”   “乐正全然没有动静,”北堂列如实道,“现下实在看不出来他们在盘算什么。……主上下一步打算如何行事?如今主上重伤在身,我觉得打下去,我们占不到优势。”   “你怎么想?”赫连恒淡淡说,口吻里听不出任何喜怒。   “我自是觉得……如若不然,先将枞坂之事放放。”北堂列分析道,“我们应该派人来接管了岷止城,也算在枞坂插了根钉子;等到更好的时机,再想打进来也不会像之前那么难了。”   二人才说几句,门外脚步声匆忙,随之而来的还有宗锦的声音:“腾不出手敲门了,我便直接进来了。”   小倌两手并用,端着瓷碗走进屋来。   “到喝药的时候了。”宗锦说着,飞快走过北堂列身边,在榻前停下,“喏,赶紧喝了,喝了再说那些。”   他出现的刹那,北堂列的目光便紧随着他,不离毫分。   这些细枝末节,赫连恒全看在眼里。   “你倒是接啊。”宗锦催促道。   赫连恒这才收回目光,抬眼看他的眉眼。昨晚的事顷刻浮上心头,赫连恒勾唇道:“我手上有伤。”   “至于吗,”宗锦端着碗,放也没有地方可放,“就喝口药,一股脑儿就下去了,伤不了你高贵的筋骨。”   “药是才熬好的?”   “是啊。”   “这般烫,”男人接着道,“一口如何喝得下去。”   “你是三岁小孩么赫连恒,难不成你还要我喂?”   他们在床榻边你来我往,北堂列在一旁听着,就如同打情骂俏。他从未见过赫连恒这般对待过谁,口吻虽还是那口吻,神情也淡漠如谁……可这分明就是在故意戏弄宗锦,还戏弄得心情大好。而以往毫无耐心、嚣张狂妄的宗锦,竟没直接将那药碗摔了,反倒是在“哄”。   没错,就是在“哄”,态度很差,但的的确确是在哄着的。   “嗯,就是这个意思。”赫连恒说,“你伺候我喝药。”   “凭什么???”   “凭我,重伤在身。”   “…………”   宗锦抿着嘴,瞪圆了眼怒视赫连恒;片刻后他却在床沿侧身坐下,一手端碗一手拿起汤匙,轻轻在药里搅和了几下:“我懒得跟你计较,你快些痊愈,老子好去把乐正家满门都宰了。”   小倌生疏地舀起一小匙,连着碗往赫连恒嘴边递,满脸都是怒气。   男人也不再作弄他,垂头靠过去轻轻喝下。   褐红的药汤沾在赫连恒的唇上,宗锦忍不住拿袖子去替他擦了擦,往后便像是认命了般,再喂下一勺。   喝药的间隙,赫连恒瞥了瞥站在一旁的北堂列,说:“现在回去,想要接手岷止城,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主上觉得呢?”   “我猜如今,乐正的人该是绕过了轲州与函州的边境,正想方设法地将我们后路截断。”赫连恒说着,宗锦的汤匙已经到了他嘴边,他不得不先停一停,将那口汤药喝下去之后再接着说,“岷止城内外都是山林,我们若想出去,伤亡定会惨重……唔……”   宗锦就像在故意整他似的,挑着他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将汤匙硬怼到赫连恒嘴唇上。   男人一边不得已地喝下去,一边斜眼看他——小倌满脸地得意,嘴角微微上翘着。宗锦说:“现在够凉了,你能自己一口干了吧?”   赫连恒咽下汤药,看着他道:“不行。”   “啧,事多。”   男人任凭他说,自己又看回北堂列那边,继续方才的话:“目下只能先按兵不动……?”他话刚起头,宗锦的汤匙又来了。   这下连北堂列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出声提醒道:“小宗锦,说正事儿呢,我们现在待在岷止城就像跟进了笼子的鸟没区别,不想想应对之法,随时都会遭到敌人的先手。”   眼瞧着药还有小半碗,宗锦索性将汤匙一收,拿起碗就往赫连恒唇缝塞,心里暗暗骂着“让你他娘的跟老子装柔弱”,就那么凶恶地将药灌进了赫连恒嘴里,还顺便道:“有什么好怕的?笼中的鸟也得看是什么鸟,要是鸡崽子那确实束手无策;可要是苍鹰,不但要拆笼子,眼都给他啄了。……快点咽,都撒出来了,你行不行啊,这大人了喝个药如此费劲儿……”   半碗清苦的药下了肚,宗锦愣是逼迫着他喝到一滴不剩才将碗撤走。   赫连恒尝着嘴里的苦味,抬手擦过嘴角溢出来的汤药,有些烦躁道:“你已有对策?”   “不然呢?”宗锦得意极了,笑得咧开嘴,“你别忘了我是谁,论一对一,现下我不如你;要论兵行险着出其不意,你不如我。”   他那副模样像极了过往意气风发的尉迟岚,看得叫赫连恒心动:“……北堂,你先出去候着。”   “啊?喂药我都看了,战术反而不方便我听了?”北堂疑惑道。   “出去候着。”   “……遵命。”   待到北堂列退出去掩上门,宗锦才说:“你怀疑他么,还特意叫他出去。”   “那倒不是。”赫连恒说着,一把箍住了宗锦的脖子,印上他的唇。   “!!”   这吻来得匆忙,势头却凶,药的苦涩都因交缠而传进了宗锦的感官之中。可后颈上的那只手用力得很,他连挣脱都没有机会。片刻后赫连恒便像是满意了,松开他后幽幽道:“是嘴里发苦,想尝点甜的。” 第一百一十章 诡计多端赫连恒(上)   宗锦忿忿地用手背擦了几下嘴唇上的湿润,又很嫌弃地往旁边呸了几下,可嘴里的苦味好似粘着了似的,怎么也下不去。   ——就跟前一晚那什么似的。   ——赫连恒这个衣冠禽兽。   没等宗锦缓过神来骂人,赫连恒已扬声让北堂列进来,自己则心情大好地将头发捋了捋,束成矮马尾落在身后:“你若有何计划,你现在便可说。”   北堂列也不知方才那点功夫里发生了什么,总之情势调转,宗锦显然是吃了瘪,而自家主上神情柔和了不少。二人之间那股“已知根知底”的气息相当浓郁,北堂列看着宗锦的眉眼,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愁容。赫连恒未忽略他的异常,即刻又发问:“你好似心情不佳。”   北堂列瘪瘪嘴:“……我喜欢宗锦,主上明知故问。”   “……你喜欢我就喜欢我呗,”宗锦道,“我也没不许你喜欢。”   “我不许。”赫连恒接着说,“身在战场,就勿要想儿女私情。”   北堂列不吭声了——好一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宗锦带着空碗起身,往旁边临窗的坐塌上一坐,放下碗便开始给自己倒茶:“既然要说,那不如你把将领都叫齐了,也免得再复述。”   “你先说与我听。”赫连恒道。   “行,”宗锦也不纠缠,或者说他压根无所谓有谁在此听着,“我说便说。”   因为他和赫连恒、和皇甫淳这些人都不同,他的战术从来无所谓泄不泄露。如若不然,洛辰欢也无需潜伏十年之久,早可以和敌人里应外合地将他围剿了。   宗锦喝了口茶,闲聊似的轻巧开口:“索性把林地都给烧了。”   “嗯?”   “什么?”   另外两人同时发出疑问。   他不紧不慢道:“想想那夜的事,眼见火起,乐正家便未再冒险;若是能杀了赫连你,他们不仅能保枞坂的安宁,甚至能将函州与御泉趁此拿下。即便如此他们都不冒进,才给了我们撤回岷止城的机会,足见林地于他们而言有多重要。”   这道理浅显,谁都看得出来。   “攻敌之必救,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宗锦接着说,“六千余人,要强攻进枞坂内部定然不够,但若只是放火烧了林地,那就够了。”   “这林地之广,若真是全烧起来,恐怕半月都未必能灭,到时候祸殃平民……此事不妥。”赫连恒否决道。   北堂列也点头:“主上说的对,若真这么做,枞坂上下不知道该多恨我们;于主上声誉也不利,反倒给了各家出师之名。”   “大丈夫怎能拘小节,”宗锦不屑一顾,“再者说,我等就算是放火,这火也烧不起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顺手用食指蘸了蘸茶水,在桌面上画起来。   二人虽都未和他坐在一起,却能依稀看清楚他所画的东西,正是枞坂更深处的地图。他一边画一边道:“所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至少围着这林地的几座城,定然需要在这林子里打猎寻山货。乐正家可以不管林地,却不能不管百姓的死活。平民是最简单的,他们只想活的好,上头是谁在打理琐事,他们无所谓的。而且乐正那些野狼,一旦脱离了林地,就只是些狗崽子罢了。”   围绕林地的五座城池都被宗锦标了出来。   他停了停手,继续说:“不就是怕这样会为人诟病吗,要我说就伪君子就是麻烦。……若是我们在火烧林地,乐正必救;趁此时绕边而行,强攻漆城和元城。不仅乐正军要救火,漆城和元城也会城门大开,让人出来救火,除非他们想看林地烧成荒土。”   宗锦说罢,那水渍画出来的地图上已标上了两处线路,分别通往漆城和元城。   赫连恒没有说话,倒是北堂列提出质疑:“可若是他们当真不救,我们就……”   “那就好啊,不救好啊,不救林子烧光了,论轻骑重骑,他们赢得过赫连恒么?”宗锦一边说,一边看向床榻上认真听着的男人,“还有你那策应的万余人呢,什么时候到?”   闻言,赫连恒眯了眯眼,随即又勾唇浅笑:“快了。”   ——这等胆大包天、不顾声明的计谋,恐怕也只有尉迟岚敢用了。   “……名誉也不必担心,”宗锦的话语间隐隐透出一股狠辣的味道,“若是乐正救火,那便让人散布消息,就说‘乐正为剿灭赫连,不顾百姓死活,放火烧林’;若是他们不救,那更好了,到时候怨声载道的平民,不会只盯着你赫连骂的。谣言最好从远些的地方起,例如,天都城,黔州,或者两湖。”   待他再停下,屋内一片沉默,不是觉得这计谋如神来之笔,还是觉得他太不讲仁义道德。   然而是哪种,宗锦都无所谓。   只有活下去的人才能记下历史,也只有活下去的人才能称自己为正义之师。   所以卑鄙?兵不厌诈罢了。   牺牲百姓?那要看敌人要不要这么做了。   桌上的水迹很快开始干涸,宗锦两指并起,在桌上轻轻敲着:“况且也不必怕火势失控,我看枞坂的雨,还会有几场,与其看我们怎么做,不如看天想不想让这林地烧秃了。”   就在这时,两声叩门声传来:“……主上,有事禀报。”   是江意的声音。   男人也无意避讳谁——或者说宗锦这计策根本就不需要避讳,那只是单纯的,在逼迫乐正家做出反应罢了——他淡淡说了声“进”,便见江意手持长刀与匕首走进来。   看见北堂列时,江意小小地愣了愣,颔首算打过招呼后,看向赫连恒处:“主上,长生谷附近有敌人出现,不知意图。”   赫连恒嗤笑一声:“果然。”   看着江意有些茫然,北堂列解释道:“方才主上就是这么预估的。”   唯有宗锦,全然不在乎江意的话,从对方一进来,他的眼睛便落在兵刃上。他忙起身:“……那不是我的吗?”   “嗯,”江意侧过头朝他颔首,“就是拿来还给你的。”   小倌三两步走过去,从江意手里接过刀:“谢了。”   明明以前在家时他嫌丛火重,也没怎么用过;现如今身体柔弱了,提这刀都费劲儿,他却有些喜欢上了。尤其是对抗丛林狼之时,丛火在他手里好似有灵般,杀气腾腾,无坚不破,随他的心意无情斩杀那些敌人。那种滋味现下想起来,他还觉得有些背脊发颤的爽。   再看他心爱的乌金匕首,上头还有已经干涸成褐黑色的血迹没来得及收拾。   那血将匕首的刃描绘成深邃的黑,将原本透金的地方都染成了某种妖冶之色。   他还记得的,若不是还有这把乌金匕首,那黑衣人跳下来用宽刃刀袭击赫连恒时,他也无法及时重伤对方。   ……等等,那时……   在他兀自思考之时,赫连恒在和江意与北堂列说话:“……江意,让袁仁他们改道。”   江意不知前言,不明白这话里的意图:“主上是指?”   “让他们光明正大从长生谷进来,”赫连恒垂眼思忖着,话说得很慢,却很有力,“不仅要他们这么进来,还须让他们大张旗鼓,走出三万人的动静来。”   北堂列:“……主上的意思是?”   “既然迟早是要打的,不如让乐正自己把人都派出来。”赫连恒说,“也省去了我们一座座城池攻下来的功夫。”   “……可,”北堂列提出重点,“我们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放火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但宗锦既然会提出这样的计谋,就肯定早想好了详尽的手段。男人蓦然看向他,却见他垂眸盯着自己手里的兵刃出神:“……宗锦。”   “啊?啊,怎么?”宗锦倏地回过神,“怎么了?”   “烧林,你打算如何烧?”   宗锦放下丛火,只留乌金匕首在手中把玩似的来回翻转:“要看江意的本事了。……对了,景昭呢?”   “我?景昭我有别的安排,”江意说,“知道他是你弟弟,那晚没让他冲锋陷阵。”   “倒也不必这么偏袒他,他上战场时很勇猛的。”宗锦没有细细过问——不管他与景昭私交如何,当真上了战场,他便会将景昭视为单纯的兵士,在战场上发挥作用才是兵士的荣光。   他接着说:“三天时间我们能拖得住吗?”   “拖得住。”回答他的是赫连恒,“你作何打算?”   “三天时间够你江意一个人往返轲州与此吗?”   江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就算是我能三天三夜不休息,马也不能。”   “没关系,跑死了换一匹便是,”宗锦道,“你回去轲州,把事办了,我们就能在一瞬间把林子点燃。”   他们正谈着,外头再次来了人。   同样是先叩响了房门,再是畏畏缩缩发颤的声音:“赫、赫连君……换、换药……”   这话原本没什么,赫连恒身上的伤是得每日换药。   可宗锦一听便觉着背后发寒,不祥的预感甚是浓郁。   岷止城中被强抓来的大夫带着药箱进了门,低着头不敢抬眼。赫连恒道:“你们先下去吧。”“是。”北堂列与江意便乖乖应着声乖乖往外走;宗锦躲在江意身后,也悄悄往外。   但男人怎会放过他:“宗锦,你话还未说完。”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宗锦忿忿道。   “哦?什么算盘?”   “要我给你上药是不是?”   赫连恒道:“我并未这么说。”   “没门,我跟你说,没门,没门!!!”宗锦却不管男人的否认。   他稍稍扬了声,扯着背上的伤口便疼了起来,致使他忍不住深吸了口气。   “是你也到换药的时候了,”男人再道,“坐着。”   【作者有话说:还发不发糖呢,还是打仗呢,思考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诡计多端赫连恒(下)   “我不需要大夫,”宗锦道,“这点小事,我自己能弄好。”   赫连恒淡淡地说:“但你伤在背后。”   只要男人不是再想寻个由头要他伺候,别的都好说。宗锦瞥开眼,端起茶壶再给自己倒了杯热茶:“随便了。”   他倒是自在,赫连恒也很自在;唯有那大夫不自在得很,配药的手都在哆嗦。房内安静下来,大夫窸窸窣窣忙活的声音便格外明显。过了片刻,宗锦才听见那大夫道“请、请赫连君脱衣”;紧接着他的余光里有白色晃了晃。   ——真不知道赫连恒到底什么毛病,上药还得要人陪着。   他虽在心里没好话,可眼睛却不听使唤,时不时往那边飘。   狐皮大氅摞在男人的腰间,接连着里衣他也脱下,露出结实饱满的肩膀、手臂。为了方便大夫行事,赫连恒侧坐着,宗锦便只能看见他肩膀上的伤。那处已然被棉线缝合,浸透了血与伤药的棉线呈黑色,蜿蜒着如蜈蚣般爬在赫连恒的身上。棉线能缝合的只有长条的撕裂伤,在蜈蚣的周围,还有许多伤口翻卷着的痕迹,同样发青发黑,像是那块地儿都已经死去。   赫连恒的皮肤算是白的,并非红润白皙的白,而是血色浅所呈现出来略显死气的寡白。   因而,那些创口更显得狰狞恐怖,光是看着都能让人觉出痛来。   宗锦偷瞄着大夫将配好的药用铜片从碗里挖出些,轻轻涂上赫连恒的伤口。他不自禁地想去看赫连恒的反应,想知道一贯喜欢装模作样的男人,是否也会痛得哼出声,又或者痛得面目滑稽。   他便不动声色地看向赫连恒的侧脸。   男人草草束起的发丝从另一侧的肩头过,垂在他的胸口;宗锦先瞄到他微微卷曲的发尾,视线顺着往上,见男人凸起的喉结、微微显露的颈脉。在往上,下颌,薄唇,鼻尖,山根……像是鬼迷了心窍似的,宗锦竟将男人的脸仔细审视了遍。   有一说一,赫连恒生的,确实俊美。   到他视线落在赫连恒眉眼处时,大夫不知是不是手抖得厉害,约莫铜片戳到了伤处,一声惊呼冒出来。   “……!”但那不是赫连恒的,而是大夫的,“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赫连君恕罪……”   男人眉间微皱,显然是感觉到了痛。   他一时没有回话,大夫便停了手,倏地退下榻来,膝盖撞在地面脑袋磕得嗙嗙响:“赫连君恕罪!赫连君恕罪!!小人绝非有意的!!”   宗锦倒不觉得他反应太大——这岷止城一夜之间便从乐正的,变成了赫连的;昨夜有没有平民死在斗争里他不知道,但那么多人逃进了枞坂更深处,没能逃掉的这些自然会觉得自己身处独木桥上,随时可能丢掉性命。   可赫连恒的反应很奇怪。   印象中,男人并非会因为这些小事发怒的人,可大夫一连磕了七八个头,赫连恒也未说话。   宗锦再仔细地看,便见男人额上细密的汗。   ——大约这下是真的疼得不轻,赫连恒正忍耐着疼痛,开不了口。   也不知是这平民大夫那副惊弓之鸟的模样比较可怜,还是因为赫连恒疼得冒汗却不方便表现出来的模样更可怜,宗锦倏然放下茶杯,朝床榻走去:“上了药,重新包好就没事了?”   那大夫愣住,吓傻了似的也不回话,又继续磕头告饶。   宗锦逮住他的肩膀,将人硬拽起来:“老子问你话呢?”   “是,是……每日、每日上一次药,好、好得快些……”大夫急匆匆地说起来,“三日后拆了棉线、就、就、就……”   “你出去吧,这儿用不着你了。”宗锦道,“不想死就快滚。”   “是!是!多谢赫连君!多谢赫连君!”   大夫跑了。   待到房门关严实了,赫连恒才斜眼看他,道:“不是没门么?”   “什么……”男人蓦地跳跃回了之前的对话上,宗锦怔了怔才弄明白,又没好气道,“你能不能闭上你高贵的嘴,少惹老子生气。”   他说着,跑去一旁的盥洗架前,细细地洗干净了手,又细细地将水擦干。   大夫配好的一大碗药膏被他端在手里,他再往赫连恒身后一坐,直接上手用无名指抹上些药,往男人肩头狰狞的伤口上涂:“也无外人在了,你不必端着,疼就喊出来,多少会好受些。”   “……”   赫连恒没有回话,也没有喊疼。   像是怕惹火了宗锦,这点优待便会烟消云散;男人再未嘲讽他的“出尔反尔”,只任由他的手指在自己伤口上碰触。   凑近了再看,那些伤更显得骇人。   宗锦想专心致志地替他把药上了,眼前却总浮现闪电之下赫连恒满身是血的模样。心疼,谈不上;气愤,倒仍旧很浓。恨不得现在就将那个畜生头子斩成八段,悬挂城楼上当晒腊肉。   他的指腹触碰过那些已经硬了、死了的肉,小心地将药膏涂抹成薄薄一层,边边角角都不放过。   很快肩上的伤口便处理好,宗锦又端着药碗起身改坐到他面前,拉过他的手臂,去处理另一处伤。   二人面对面坐着,谁都没说话,像是在享受这般来之不易的静默相处。   赫连恒垂眼凝视他那副认真的模样,看他额角散落的几缕头发,随着他的动作而轻轻晃动,时不时便会遮住他的眉眼。   忽地,赫连恒的另只手伸向他,食指勾住那几缕碎发,轻轻拢至他耳后。   宗锦的动作一顿,转瞬便觉得尴尬不已——因为这样相处而尴尬,也因为自己被这点动作扰乱了心神而尴尬。他眼也不抬,没话找话地说:“是不是痛,痛就说。”   男人摇头:“不痛。”   “哦……”   “不同于外见,”赫连恒又说,“你手很轻。”   手臂上的伤不如肩头严重,赫连恒说话时他已转手拿起纱布,一圈圈缠上男人的手:“别说废话。……还有哪处?”   “腿上。”   “那你曲起腿。”   赫连恒配合极了,依着他的话照做无误。   腿上的伤是在胫骨处,有几处伤口上肉都已经进了狼肚子,经过两天的修养虽然不至于看见白花花的骨头,却也能明显看得出来那些地方的凹陷。宗锦神色都凝重了几分,手更加轻,还是故意说话分散赫连恒的注意力:“……你怎么腿上都没有汗毛。”   他一边说,一边凑近细看了看:“哦,有,这么少,跟没有似的。”   “天生的。”赫连恒道。   “不像个男人,”他说,“我腿上都有。”   “是么?”   “这你有什么好不信的,我未必还骗你?”   “你好面子,”赫连恒似笑非笑,“也不是做不出。”   听见这话,宗锦立马就不服气了,将手里的药碗往边上一放,自个儿腿一撩一搭,就架在了床榻上。   “不信你就自个儿看……”他将裤腿捞上去,白净还瘦弱的小腿露了出来。   可他腿上,分明比赫连恒还要干净。   他见赫连恒唇边有笑意,下意识地低下头看自己的腿;男人的手便再此时伸过来,手背贴着他的胫骨,从下往上地抚过。   ——他全然忘了,有男人味的是尉迟岚,而不是宗锦。   宗锦躲开男人的手,竟莫名有种被人占了便宜地慌乱。他草草将裤腿整理好,放下腿重新端起碗道:“……我弄错了,你当我没说。”   赫连恒仍是不说话。   其实这种时候,对方若是出言嘲讽,或者讥笑,反倒是能将别扭的氛围给冲淡。偏偏赫连恒最爱用眼神代替话语,男人只是看着他,神情里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这让宗锦难受得要命,仿佛叫人扒了衣服扔在大街上似的耻辱。尤其是刚才,赫连恒这个老色胚,还去摸他的腿。   小倌的无名指再次触上赫连恒的伤,这次却没再刻意收着力,不轻不重地在上头按了下。   “……”   随之而来的便是男人的吸气声。   他得意地挑眉:“痛啦?痛别忍着啊,叫出来,我最喜听人叫唤了。”   “啊。”   本以为他会听见的是赫连恒的反驳,但实际上出现的却是赫连恒的叫声。   ——可这叫声毫无诚意,也非因疼痛难忍而发,纯粹是故意发出来的一声毫无感情的惊叫。   宗锦无语到嘴角都耷拉下去了。   “满意了?”赫连恒再淡淡问,“不满意我再多叫几声也可,你既喜欢听,我自当成全。”“免了,”宗锦道,“难听得很。”   他原本替赫连恒上药,就是看那大夫慌神得厉害,手太重。他现在若是故意去折腾赫连恒,反倒是本末倒置了。如此想着,宗锦又恢复了之前的力道,仔细将药膏涂抹在伤处,也将那狰狞的伤口反复看了许久。   那晚,赫连恒原是不会落得如此惨状的。   是因为怕他中箭,赫连恒才会被逼迫至那个位置;后续的事也皆因此而起,在那处中了冷箭,男人才遇到袭击,才给了那些野兽机会。   好像每次遇到险情,赫连恒总会保护他,将他视作柔弱无能。   片刻后,宗锦的话语忽然沉了下来,三分认真五分不悦:“今后再遇上何事,你都不准再替我挡。” 第一百一十二章 疑窦丛生   赫连恒直接无视了他的话,反倒是问:“你手这般轻,倒是不像你。”   “什么不像我。”   “尉迟府里无人伺候你么,”男人说,“堂堂家主,这些事该是有人替你做才是;你也不像是天生手巧之人……”   赫连恒难得的话多,宗锦瞬间便被带跑了心思,顺嘴回应道:“我又不是崇儿……我是说我弟弟,他喜欢有人伺候,我不喜欢。”   “可你毕竟是家主。”   “家主就必须有女人伺候么。”宗锦反问道,“女人太麻烦了,我嫌碍事。”   “……我也并未说,是要女子伺候。”   “…………”   宗锦瞥了他一眼,满是不爽。   他当然会从赫连恒这话里想到女人——他满心以为男人是在问他,为何没有娶妻。想到娶妻,他便想起赫连恒早就过世的亡妻。若是爱慕他多年,怎的还能心安理得地娶妻?   宗锦越想越觉得不爽快,索性道:“赫连恒……我看你叫赫莲花得了。”   “?”   “一边说什么爱慕我多年,一边早早娶了妻房,”宗锦道,“如今还腆着脸暗暗探听我的私隐,被我戳穿又装成这副清水白莲的无辜样,烦人。”   男人怔了怔,眼都睁大了几分,尔后便忽地笑弯了眉眼。   “你笑什么啊你还笑,我是在骂你,你听不出来?”   “笑你原来这般在意我曾娶妻。”   “……老子说了半个字的在意?”   “你且说你的,我且听我的。”   “王八犊子。”   任凭宗锦口出恶语,赫连恒笑意不减毫分,末了再解释道:“我与她自幼定亲,她身患绝症,原是要悔婚的。我执意要娶,为了尽家主之责,也觉得这般最好……便不用再强迫自己与他人情好。方才我却无探知你私隐之意,只不过好奇罢了。”   “好奇什么?”宗锦没好气道,“我自小就到处受伤,又不喜欢他人碰我,早习惯了自己处理伤势,有什么不对么?”   “没什么不对,很对。”   饶是赫连恒顺着他的话答,一丝都不反驳,他仍是觉得自己占了下风。   反正与赫连恒的口舌之争,他总讨不到好——对方没皮没脸,还喜欢演道貌岸然;他刚正不阿,有话直说,自然是胜不过的。   宗锦手没停,脑子里捋了捋方才这话是如何引到这些事上的,后知后觉自己被带偏了,便再凶巴巴地重申了一遍:“我刚跟你说的话你有没有听啊,以后不许替我挡事,我又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像是怕赫连恒反驳,他又接着往下说:“……况且你为何要替我挡,你这不是多此一举么?明知我穿了软甲,还要替我挡,那暗箭根本就上伤不了我……”   他说着说着,突然福至心灵:“哦——我明白了,你这是故意让我欠你的情?你可真阴险……”   但他没想到的是,赫连恒居然迷茫地问了句:“……什么软甲?”   “?”宗锦也迷茫了,手一顿,抬眸与他对视,“在城楼上你命人准备的衣服里,夹着一件金丝软甲……那不是你给的?”   “……我丝毫不知。”   “哈?你别跟我演啊,”宗锦说着,单手扯开自己的领口,“就是这……”   可领口之下,只有他身上裹着的纱布,丝毫不见软甲的影子。   “什么?”   “你行了你别装了,”小倌不耐烦道,“肯定你是命人给我换衣服的时候脱去了……你这么爱演,不去唱戏真的可惜了。”   “我确实不知。”   赫连恒说得认真,甚至蹙眉。   宗锦细想了片刻从他在林地昏厥,再回到岷止城的经过,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件软甲……他从洞窟中醒来,软甲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草草包扎上的纱布,和黑衣。纱布和黑衣他细看过,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一时间他连上药都停了:“在城墙上换衣的时候,有人在我的衣衫里放了一件金丝软甲,我还以为是你给的……”   “软甲呢?”   “我醒来之后便不见了。”宗锦说道,“我在林地里受伤昏厥,有人救了我,还替我包扎好;如若不然,我也不会被他们怀疑是内鬼……足足一日才回来,还安然无恙,甚至连伤都包扎好了,被怀疑也无可厚非。”   “有人救了你?”   “嗯,我没有完全昏死,那人是在我倒地之后出现的;等我再醒来,就在一处洞窟。”说起正经事来,两个人的神情都变得凝重。   宗锦梳理着记忆,将所有事全盘托出,一丝一毫都没打算隐瞒赫连恒。   就好像他与赫连恒,原本就是身处同位的两个人。   直白的信任就藏于这些话语中,逐字逐句说给了赫连恒听。   “后来我从洞窟回来,大约花了半个时辰,所以那处位置该是离岷止城不远;且一路上人为的痕迹极少,很安全,大约也是经过一番算计的……那人貌似是希望我务必活着回来。”宗锦说着,手再度动起来,继续给赫连恒的小腿上药,话也没有停,“且那洞窟里有刀刻的字,写着‘离开赫连’。”   闻言,男人陷入沉思,既不分析,也不作答。   倒是宗锦,自顾自地往下说出自己的判断:“我性子张狂,不需要深交也看得出来;而我是尉迟岚一事,如今只有你与景昭知晓。”   “景昭果然知道。”   “景昭当然知道,我死之前……尉迟岚遇刺之前,景昭是那晚二十人中的一个,十四岁起便进了尉迟府,跟着我……跟着尉迟岚行军打仗,忠心耿耿。也正是如此,在商州边境遇见景昭流落街头,我才非要带着他。”   “你继续说。”   “好,所以墙上那行字,说是规劝我,倒不如说是生怕我不回你这里来……我想内鬼的事情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内鬼当然也知道自己已被察知,所以……他大约是故意留了我,过来替他背黑锅的。”   “只怕不是。”男人道。   “怎么?”   “你与他人不同,寻常兵士被诬陷,免不了严刑拷打,到时屈打成招也可能;但他们该是知道的,这计谋在你身上不起作用。”   宗锦一时还没听出来这话语里已将他放在了多高的位置上,只专心讨论内鬼之事:“那你的意思是。”   “那人也许是真心不愿你死,且笃定赫连会输给乐正,想让你独自逃生。”   “……谁啊,对我这么好。”   “北堂列。”赫连恒道。   “你如何确定?”   “直觉。”   宗锦忍不住笑了声。   他终于将赫连恒的小腿给收拾好了,又拿纱布替他重新包好:“直觉,倒是不错,我也喜欢靠直觉。”   “北堂喜欢你。”   “……不是吧,你把他的话当真?”   赫连恒却不再说话——嘴可以骗人,但眼神骗不了人。北堂列城府颇深,见事极强,全然不同于外表那样轻浮好吃,他一直知道;如若不然,他也不会重用北堂。但因为喜欢宗锦而露出这么多马脚,反倒叫赫连恒不敢那么确定了。   尤其是——   “可北堂没有动机啊。”宗锦说,“当年左丘之事,不是赫连出手相助,北堂列早不知死在哪儿了;即便不说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也没有理由帮着其他家。我虽然和北堂列交集不深,但却看得出来,他不是个为名为利就可以背叛旧主的小人。”   “确实如此,也是这一点,让我不太确认。”   “弄好了,”宗锦自然而然地欺身过去,拉起赫连恒腰间的衣衫,帮忙让他穿好,“我有法子确认。”   赫连恒乘着他罕见的温柔相待,神情松缓了几分,重新靠回床头:“说说看。”   “也不能算确认,算是我的直觉吧。”   小倌一边说,一边端起那些七零八落的东西放回桌上,又转手去倒水给赫连恒递来,行动自然极了,好似他们已经相敬如宾了许多年。   他自己都未察觉到,去照顾重伤在身的赫连恒,宛如一种本能,是无须思考、无须犹豫的。   “那夜想将你手刃的黑衣人,应该和内鬼是同一人,”宗锦分析道,“你可想想,北堂有没有要手刃你的理由,比如你抢了他的女人……”“你。”“放你娘的屁,”他狠骂了一句,“别蹬鼻子上脸啊赫连,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再帮你把纱布都拆了,给你加两道。”   “……”   “那晚,我在黑衣人后腰划了一道。”   转瞬宗锦又正经回来,伸手比划着说:“约四寸长,吃刃半寸宽,匕首上血迹还在。”   “你的意思是?”   “只要约北堂一起去泡澡,就知道是不是他了。”   赫连恒的脸瞬间黑了,但唇角却上扬,模样有些让人胆寒:“……你说什么?”   “约他去泡澡。”宗锦却没注意到他的反应,只自顾自想,“只是我伤还未愈,也不能去泡澡……再说了枞坂这穷乡僻壤也没地方泡澡。”   “……不急,伤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赫连恒说,“你过来,我替你上药。”   “哎,哎,免了。”宗锦赶忙往后撤开半步,“就知道你会来这招,想占老子便宜,门都没有……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龌龊呢?”   “…………”   小倌拿过桌上剩余的药和纱布,直接往外:“我事也交代完了,上药去了。”   “你伤在背后……”   “你管我。”   “尉迟,”赫连恒加重了些语气,“别逞能。”   “你叫尉迟岚,关我宗锦什么事?”小倌推开门,立刻溜了出去,“歇你的,少说话,多睡觉。”   【作者有话说:“你们抓鲁迅,关我周树人什么事?”】 第一百一十三章 要不要一起泡澡(上)   宗锦虽走得潇洒,可赫连恒的话是对的——他背后那三道要命的口子,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替自己上药的。只是待在赫连恒处,又让赫连恒对他光明正大的动手动脚,宗锦总觉得浑身难受。   不是难受与赫连恒距离太近,而是难受眼下战事不明,时局未破。   究竟是谁救了他,还警告他离开赫连家,宗锦一丝眉目也没有。   他丝毫不觉得那是北堂列所为,并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只是和赫连恒正相反的直觉。   拿着药出了房门,宗锦一瞥四处的戍卫,脚步顿了顿,站在庭院中微微思忖了一会儿。那些戍卫如今看他,就像没看见似的,既没有再目含不屑,也未因为赫连恒而对他另眼相看。这倒让宗锦觉得挺好,他本来在赫连军中也无职位,充其量能算个随侍,与他们这些戍卫并无差别。   待他想明白了,他忽地走向角落里某个戍卫,低声说:“兄弟,问你几句话。”   那戍卫看都不看他,刚正不阿道:“我等身为主上近卫,只听主上与江副统领二人差遣。”   “我也没打算差遣你,只是问问。”   “无可奉告!”   宗锦被他那态度气得不禁笑出来:“真的无可奉告?”   “无可奉告!”   “那茅房在哪里?”   “……西南角!”   宗锦更忍不住笑意了——他过去便有这毛病,最喜欢调侃一本正经的人——他眯起眼,往戍卫身边凑近了些,胸口快要贴到对方手臂上:“不是无可奉告吗?”   戍卫霎时慌了神,宗锦是什么身份,他们虽然不议论,心里却明白得很。   这要是被主上知道了,还不得将他暴晒示众?   戍卫急急往侧躲开些,紧闭着嘴不吭声。   “……我奉赫连恒的命令调查些事情,如若你不信,你可以敲门进去问问,他应是还没睡着。”宗锦见他那副拘谨的样子,索性将赫连恒的名头借来使使,“还是我扶他出来,亲自问问你?”   “…………”   “得了,不是什么大事,”宗锦道,“今日是哪位主将在值守。”   “北堂将军!”   “那火烧林地那一晚的伤员,是如何处置的?”   “安置在前院!”   “除了我……除了江意的人之外,可还有人受伤?”   “有!”   “哪些人?”   “属下不知!”   宗锦满意地颔首,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谢了。”说罢他便朝着前院去了,就那么端着药,一副打杂下仆的模样。戍卫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才不爽地瘪瘪嘴:“……一个男宠也配问这些。”   他声音压得很低,却没想到前院飘来一句话:“那你有种别回答我呀。”   戍卫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腰杆挺得更直了。   自己身上的伤,宗锦根本不在意;只要能忍住的痛,一律按不痛来算。得了戍卫的情报,他直接去往前院,飞速找到之前自己曾闯入过的厢房里。里头的伤病睡得睡,闲聊的闲聊,大多都是烧伤……都是在他的命令下冲出火林的人。   见到宗锦的瞬间,有人开口道:“……宗、宗将军?”   “什么玩意儿,别乱叫。”宗锦随口骂骂,顺着声源看过去,便见着角落里有张眼熟的脸,“哦?是你啊……”   此人正是临行时将自己的盔甲丢给宗锦那名新兵。   他伤得到不重,只有手上和头上缠了些绷带,像是并未伤成残疾。对方一见宗锦还记得自己,眼睛都亮了些:“宗将军无碍,真是太好了;若不是宗将军,我们肯定都……”“什么将军,我不是将军,”宗锦急忙打断他,“一会儿让人听到还以为我谋反呢。”   “那怎么称呼……”   “就叫宗……”他本想说直呼大名就成,可又觉着不对头,改口道,“叫哥。”   能直呼他的名字的人,不是上位于他,就是与他私交不错。他无论自己时至今日还是不是尉迟岚,骨子里那股自己当为人上人的想法都还存在。那是二十几年的认知,至少如今是还无法改正。   “哎,哥。”新兵也不含糊,立刻就叫。   “我问你个事儿。”   “哥问就是!”   宗锦小心翼翼地从空处钻进去,到新兵身旁停下,蹲身道:“这里可有辎重队的伤患?”   “有,”新兵赶紧怕了拍旁边的人,“二柱,醒醒,二柱……”   “嗯?嗯?吃饭了?”睡得迷迷糊糊的二柱应声道。   “不是,有人要问你话。”   二柱揉着眼,看清楚面前的人是那个传闻中主公的男宠之后,摆摆手又闭眼了:“我还以为谁呢,又不是将军来问话,别吵我睡觉……”   宗锦也不跟他废话,见他伤势并不重,便干脆地一把抓起他的襟口,将人硬提起来:“老子要问你话,问完你再睡。”   “……干什么啊这是,干什么啊……”   “我问你,你怎么受的伤?”   二柱叫他吓住了,道:“烧伤的……”   “什么情况下烧伤的,着火的时候辎重队应该还远着吧?”   “……不远了,我们看着火着起来的。”二柱说,“那辎重车调转方向可难,我们有十几个人烧伤了呢……”   “你那天夜里在哪儿,队尾?”   “中列呢。”   “那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宗锦道,“北堂将军,有没有离开过辎重队?”   “没有,那哪有时间离开呢,那不一直得跟我们发号指令呢嘛。虽说夜里是看不见人,但将军全程指挥我们后撤,那我还是知道的。”   宗锦倏地一放手,二柱砸回地上单薄的草垫上:“谢了。”   他头也没回地走了,留下二柱揉着自己摔疼了的腰,还有一脸憧憬的新兵。   二柱啐了句:“一个男宠,嚣张什么,脏!呸!恶心!”   新兵猛地瞪了他一眼:“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是不知道他那天晚上有多厉害!比北堂将军还厉害!!你再胡说,我就同你决斗!!”   ——   照这么说,北堂列的辎重队也未举火出行。   这是赫连恒的授意,还是北堂列的擅自决定他还不知道;但既然是如此,那北堂列就有可能中间离开过而旁人都不知晓。毕竟北堂在赫连家待了这么多年,身边没有一两个替他掩护办事的心腹是不可能的。   宗锦垂头思索着这些,想着去院落另一头找找北堂列休憩的屋子。   谁知他刚经过岷止城驿馆的大门,就见一身战甲的北堂列走进来。   北堂列:“小宗锦……?”   宗锦:“啊,你来得正好。”   他说着,一个箭步过去抓住北堂的手:“来来来,你跟我来……”   “出什么事了么?可是主上有事?”   “他好得很,”宗锦道,“是我有事。”   “你怎么了,是不是伤……”   “不是伤,哦可能也有伤的事,”宗锦拽着他往前走,“我是有心事……你住哪屋?”   “心事?”   “去你屋里说。”   “……哦哦,那走反了。”   为了有情况时能及时应对,轮换着驻守驿馆的主将都住在同一间房内,和赫连恒的住处只隔了几丈远。北堂列被宗锦拽进了屋,整个人都一头雾水,就看着宗锦往坐塌上一坐,手里的药碗放在桌角,转手替自己沏茶:“你别站着啊,你坐。”   “……我怎么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呢?”北堂列迷惑地笑了笑,“你这碗里装的是什么?”   “伤药。”   “你还未换药么?”   “是啊,”宗锦道,“我伤在背后,我怎么自己怎么换。”   “主上竟没……没安排人帮你换药么?”   “没啊,我也不喜欢别人伺候我。”宗锦喝了口茶,忽地又变了注意,“要不然你帮我上药。”   北堂列咽了口口水:“你这是……非奸即盗?”   “我又没有献殷勤。”   “可你明知道我对你……”“停,打住,别说那些,”宗锦斜眼看他,一脸的张狂,“上不上你给句准话吧,不上就罢了,我也懒得弄。”   “……行。”   宗锦二话不说,迅速宽衣解带,不消片刻便将上身完全露出来。纱布他也一圈圈绕开,上面红色的痕迹也不知是何时伤口又裂开染上了。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可看得北堂列直皱眉。到那纱布完全拆掉,宗锦背后褐红的三道伤,以及黑了的棉线,便呈现在了北堂列眼前。   那伤,即便是已经缝合了,也仍有肉外翻着,仿佛靠自力已经无法再长合。   就算北堂列不怎么懂得医术,也看得出来,宗锦这伤倒是必定是三道消不去的痕迹。这样锐利的伤口,在小倌原本白皙光滑的皮肤上如同沟壑,狰狞又妖冶;中间那道刚刚好将罪人印的红痕斩断,竟有些诡异的美感。   北堂列道:“……你伤得这般重,怎么看起来像没事人一样。”   “不然呢,躺在床上呜呼哀哉的等人来伺候么?”宗锦轻巧道,“死不了的一律算小伤。”   “不疼吗?”   “疼。”   “那你还到处走动……”   “我可以忍。”宗锦认真道,“你随便弄弄就好,反正只要人不死,放着放着它总会好的。”   北堂列在他身后坐下,先从腰间取下了个荷包扔在宗锦面前,再拿起药碗和里头的铜片,轻之又轻地将药膏涂抹上去。   “这什么?”   “梅子干。”   “你怎么吃的东西都吃不完的啊?”宗锦一边说,一边打开荷包扔了颗进自己嘴里,“好酸。”   “就是酸梅子做的……我也不喜嫖赌喝,就只喜欢吃罢了。”北堂列的手还算轻的,没怎么弄得宗锦痛,“你总不会是特意来找我替你上药的吧?”   “确实不是,”宗锦说着,又拿了颗梅子进嘴里,“我是想问你。”   “嗯?”   “有没有办法泡个澡,”宗锦斜眼看向他,侧颜与眉目中都看不出什么情绪来,仿佛是很随意地在问,“要不要一起泡澡?” 第一百一十四章 要不要一起泡澡(下)   北堂的手都抖了,诧异到眉头拧巴:“……你这是特意来与我说笑的?”   “我认真的。”宗锦还是那副表情,“打完一场也没好好泡过澡,我想泡得紧。”   ——那便是确实有鬼了。   若是北堂列像平日那般,与他打趣,或是将话绕回什么情情爱爱上,他倒是觉得正常。可再怎么想,这事都不值得诧异,除非北堂列有鬼。   他能记起黑衣人的背后叫他开了口子,黑衣人自己当然是再清楚不过了。   “不行吗?”宗锦再问道。   “不是……我说小宗锦,你背上这伤,恐怕是沾不得水。”像是稍稍回了些神,北堂列如此道,“至少还要两个月才能痊愈吧,你就先忍忍。”   “你不管我,我就是想问问你,”宗锦仍看着他,“要不要一起?”   气氛有丝丝凝滞,片刻后北堂列垂眼躲开他的目光,又认真地开始上药工作:“……等你好了自是无妨……不,不如说我求之不得。”   对方一再推脱,宗锦便更加确认。   且不说他有伤在身不方便,岷止城本也非轲州那样温泉众多的地界,想一块儿泡澡的事本就略显得为难。宗锦没再忙着继续说,佯装喝茶实则思索对策地沉默了下来。   北堂列虽说是个糙汉,但手却轻,倒是没怎么弄疼他的伤。   很快药便上好,北堂列说了句“手抬一抬”,宗锦配合着照做,随后便看见北堂的手绕过他胸前,一圈一圈替他缠上纱布。   他这才觉得,相邀泡澡这事本身就不靠谱。   能拿来用的推辞太多了,可以说他身上的伤,也可以说岷止城不方便。但有件事,若北堂列敢认,便就无法再推辞什么。   如是想着,在北堂列撕开纱布替他绑上绳结之时,宗锦开口道:“……北堂,我认认真真问你一事。”   “嗯,你问,”北堂列的语气恢复了过往的轻浮随便,“只要不涉及旁人,我的事你尽可以问。”   “当然不涉及旁人,只与你有关。”   恰好绳结绑上,宗锦自然地侧过身正对北堂,手将摞在腰间的衫子拉起来,不紧不慢地穿上。   他那副模样,看北堂列心热。   宗锦最勾人的并非他少见的漂亮脸蛋,而是他那性子。若要再说得确切些,是他的性子与他的外表相结合,所蕴生出的独特。比起初见时,宗锦一直勤快地炼体,现下他的身板早不似当初那般瘦弱。瘦还是瘦,但早已没有了弱。他小腹上的肌肉在坐着时也能显出些轮廓,而上边锁骨依然明显,胸板却不是以前那般皮包骨了。   宗锦拥有女人都望尘莫及的漂亮,身体却已是少年正好的韵味,而性子……聪慧过人,气势凶悍,张狂而有趣。   “你问呗。”   北堂列也不避讳自己欣赏的目光,一边看着宗锦将衣襟拉好,一边等候宗锦的下文。   “……你是真的钟情于我?”   “……”北堂列先是一怔,接着便勾唇笑起来,“你这也太直接了。不过是你的性子……我从未隐瞒过,对你的喜欢;当初主上把你绑在廊下受罚时,我就管主上讨要过你了。只可惜……”   只可惜宗锦这样的人,他喜欢,赫连恒也喜欢。   “不管赫连恒如何想,我是想问你,可是真心真意?”宗锦再问道,“不是玩笑之语?”   北堂列认真地点头:“真心真意。”   “那好。”宗锦也点点头,一双灵动的眼紧盯着北堂,“那你把衣衫脱了。”   “……什么?”   “我帮你脱也可以。”宗锦道,“你既然喜欢我,那我们不如把事办了。”   “!!!”   北堂列再怎么也没想到,会从宗锦嘴里听到这话。他还未厘清思绪,宗锦已然将手伸向他的盔甲,照着暗扣要拆下来。   他慌忙去捉宗锦的手:“小宗锦!宗锦——”   “你不愿意?”宗锦问道,“不是喜欢我么?”   “……喜欢是喜欢,可这……”北堂列语塞,顿了顿才说,“可这也太突然了,且我今日要值守驿馆的安全……若是等回了轲州你还愿意如此,我自是求之不得。”   “不,我想做的事,现在就要做到,”宗锦霸道地说,“现在,立刻,马上,须臾我都不想等。”   话刚说完,宗锦便摸着了暗扣。   咔嚓的,甲胄往下滑,露出北堂列里头穿着的粗麻布衣。   “宗锦……这……”“这什么这,是男人就干脆点,”宗锦的手直接抓住了他的腰带,就要拆开,“难不成你喜欢我,但想着和我守身如玉?别装了,都是男人,那点心思谁还不知道了?”   “宗锦、宗锦……”   眼见腰带就要松脱,北堂列慌得起身,往后急急退开:“你这是当真?”   “当真啊,你看我像说笑嘛。”   “我怎么觉得此间有诈……”   宗锦跟着站起来,迈步朝他逼近:“诈什么诈?”   他进,北堂列就退;他再进,北堂列再退……然而这岷止城的驿馆跟天都城是万万比不了的,统共只有这么大的内室,窗边坐塌与床榻之间隔不了多远,容不得北堂列再退,脚后跟便已经撞上了脚踏。   “你今晨还说你已有家室……”   “哦你说赫连恒?”宗锦直白道,“刚跟他撕破脸,休了。”   “…………”   北堂列并不惊讶后面那句,倒是惊讶前边的——宗锦竟然就这么明白地承认了他和赫连恒之间已经……   “别磨蹭了,”宗锦不耐烦地双手往他肩上一推,直接将人推得跌坐在床榻上,“你若是喜欢我,机会我给你,你难道还不要?”   “我自然是想要的,但……”北堂列尴尬地笑笑,“小宗锦,你不觉得如此,我会被主上杀了么?”   “你怕?”   宗锦问着,倏地将腰带扯了下来,往旁边一扔:“你安心好了,我会护你周全,绝不让赫连恒对你如何。”   一切都是为了找出谁是赫连家的内鬼,有句话宗锦说的是实情,他着实是现在就想知道答案,一刻也等不了,进而不择手段。   眼见着衣襟被宗锦扯开,北堂列当真惊慌失措了;他一边躲着宗锦的手,一边又怕不小心伤了宗锦,一来二去反而将自己逼上了绝路。宗锦跨开腿,跪在床榻上北堂列的大腿两旁,挺直腰将对方的衣衫连同里衣一块扯开,往旁边一拉——   北堂列精壮有力的胴体便亮在他眼前。   平时穿着衣衫,北堂列在他眼里也就是一般壮汉罢了;现下脱了衣服,看着对方饱满结实的胸肌,宗锦才知道这人原来是个猛汉。他一愣,一句感叹脱口而出:“你可以啊,这胸很有分量嘛。”   但这话在如今这情况下来听,就跟猥琐的色胚对妙龄女子口出秽语没什么区别。   北堂列看着他,一脸为难。   宗锦这哪里是要与他情好,简直就像是来强〇他的歹人。   “脱都脱一半了,你干脆点脱干净。”宗锦再道。   “……小宗锦,你这是想借刀杀人?”北堂列苦笑着撑住他的双肩,还在做抵抗,“你明知道主上对你有情,我若真与你……除非我们一同离开赫连。”   这回轮到宗锦愣住了。   他万万没想到北堂列会说离开赫连,若北堂列真是细作,好不容易爬到如今的位置,又怎可能为了点儿女私情轻易放过?就算他北堂列愿意,他背后真正的主子恐怕也不会同意的。当然,前提是北堂列当真有问题。   宗锦再点头:“好啊,离开,我又无所谓。”   “当真?”   北堂列看着他的眼睛,眸中的认真一览无余。   宗锦忽地竟然答不上来——好似他现在去骗北堂列,实在是太不厚道。于是他干脆没说话,手直接绕到北堂列背后,要抱住他似的摸上后腰。宗锦满心都在关心那伤,对于耳边突然沉下来的粗重呼吸毫无察觉。他的手在北堂列的后腰来回地摸,甚至再往下,找着伤口。   ——没有。   ——没有纱布,没有伤。   北堂列整个后背,延伸到腰臀附近的位置都被他摸了个遍,但什么伤都没有,连旧伤都没一处。   这就意味着,要手刃赫连恒的人,并非北堂列。一切都因为这个发现而乱了套,如果不是北堂列,那会是谁?他脑子飞快地转着,人却保持着那动作僵持了片刻;直至北堂列的手突然扣上他的侧腰。   “啪——!”   一声巨响将榻上两个衣冠不整地人吓住了。他二人不约而同地往门口看,就看到一身白、脸色更白的赫连恒站在房门口。   宗锦急急忙忙从北堂列身上下来,问了句:“你……你怎么没休息?”   赫连恒冷着脸,先看了眼上身脱干净了的北堂列,再看向宗锦。他没有说话,只是走进来,因腿伤他走得也不快,就那么走到了宗锦面前,捉住了宗锦的手腕。   “回了轲州,自己领罚。”男人只留下这么一句,便拽着宗锦往外走了。   “你别拽我,我自己会走……别拽……痛!你是要使多大的力气??”宗锦骂骂咧咧还在抵抗。   然而赫连恒并不回应,只是在宗锦说了这些后,掐着他的手腕用力往侧一使劲儿。   “啊——”   剧痛袭来,宗锦叫出声,再无法使劲儿。   【作者有话说:危宗锦危】 第一百一十五章 男人就是要打架   “赫连恒!!老子旧伤未愈!!你还下手这么狠!!!”   他被男人直接拖回了先前的屋里,右手疼得他脸色煞白,额头上豆大的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滑。而男人将他的一切怒骂都置若罔闻,直至进门将他手甩开,继而关上房门才终于说话:“你疯了?”   “你才疯了!”   宗锦虚握着自己的手腕,怒视赫连恒。   他全然没想到,赫连恒重伤在身,居然还有如此恐怖的力道——男人碎没有盛怒之下直接捏碎他的腕骨,但却将他的手腕拧脱臼了。   “老子还不是为了你赫连的事,”宗锦一边骂,一边疼得抽气,“你不仅不知道感恩,还对我下狠手,畜生……”   “若是我刚才不来,你是打算与北堂共度春宵了?”“怎么可能?!我不过是想看看他背后是否有伤,你不也想知道么?”“哦?那有没有?”“没有啊,那个黑衣人不是他……”“所以呢?”“什么所以,你听不懂人话?”   赫连恒微微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进。   宗锦下意识地往后退——男人这副模样,激得他本能的危机感都涌上来了。   然而他并没能完全脱离赫连恒的掌控范围,男人一受伤的手臂从大氅先伸出,把掐住他的下巴。那才包扎好的纱布渐渐渗出些红。   “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不来,你的下场会如何?”   “放开……”宗锦被掐得口齿不清,“我都打算走了……”   “你想走,北堂会让你走么?”赫连恒道,“宗锦,你这顾头不顾尾的毛病,是不是我太惯着了?”   “我想走就走,北堂列能如何?”   “你仍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错在何处?我帮你弄清楚了北堂是不是那个黑衣人,你非但不感谢,还对我动手……赫连恒你有毛病吧?”   “有伤你可以确认是他,没有伤你如何确认不是他?要这么简单,不如我下令全军脱衣服让你一一检验就好了?”男人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越掐越紧,掐得宗锦嘴唇都合不上,也掐得他自己手臂上的伤不断渗血。   “你他娘的给老子放开!”宗锦吼着,像是终于忍无可忍,抬脚踹在赫连恒小腹上,“滚!”   像是为了报复赫连恒拧断他的手腕,他这一脚也未收着力,踹得男人顿时闷哼,手上的劲儿也不由自主松了。   趁此机会,宗锦倏然从男人手里逃脱,握着自己的手腕往门跑。   谁知道他尚未碰到门,赫连恒便从他身后扑上来,摁着他的后脑勺直接将人压下地面。从前对峙时,他本就在拳脚功夫上稍逊一筹;可他没想到,赫连恒即便身负如此重伤,依然强势得惊人。他的鼻梁撞在地面,额头像是磕破了般尖锐的疼;紧接着男人的膝盖便压上他的腰眼,甚至没完全避开他的伤。   “啊啊啊——”   宗锦忍不住嚎叫起来,左手捏着拳头疯狂捶打地面。   “我若不给你的教训,你只怕是记不住,”赫连恒道,“身为侍从,擅自行动;身为眷属,身诱他人……”   “……赫连恒我〇你祖宗十八代!”   “你若有本事,我不拦着。”   ——他若不是为了赫连恒,至于做这等龌龊事吗?   宗锦越想越气,只觉得火冒三丈;现在他手里若是有把刀,他必定照着赫连恒的心窝子来一刀。   房里的动静太大,外头的戍卫还以为出了什么岔子,在外高声询问:“主上?!”   赫连恒没心思回应,盯着宗锦的脸,心中将其驯服的冲动一再翻涌。他知道这是尉迟岚,知道尉迟岚就是如此只知向前,不知往后的性格;可他进门时那画面如同烈火在灼烧他眼,让他无法如平日般冷静自持。   他是尉迟岚,他也是宗锦。   不管哪种,都是赫连恒不愿意让给出给他人的。   宗锦还在锤着地面,各种辱骂;戍卫未听见主上的回应,犹豫再三后竟然擅自推开了门:“主上可是有事……?”   然而眼前的画面,怎么看也不像赫连恒有事的样子。   男人看了戍卫一眼:“谁许你擅自进来的?”   “属下该死……”   就在这时,整理好衣衫铠甲的北堂列出现了,替这场面更添一丝尴尬。他一眼便看见宗锦额上磕破的伤口正往下淌血,第二眼就见赫连恒手臂上的纱布已透出黑红。   “主上,”将军披甲不跪,但北堂列仍然单膝跪下了,“北堂认罚,但主上有伤在身,切勿再动怒……”   外头的戍卫都忍不住偷偷往屋里看。   赫连恒一瞥北堂列,铁着脸道:“你是该死。”   “是,北堂该死……”北堂列不敢看他,只能垂下眼,“宗锦背上还有伤,他受不住的……”   ——   结果就是,赫连恒身上多了块淤青,宗锦脸上再添了个磕破的口子。   二人各自处理好的伤又裂开渗血,看起来怪严重。好在赫连恒并未真的将宗锦的骨头捏碎,大夫过来瞧过后便替他接上了骨头。而宗锦的火气并未这么简单地退去,他说什么也不想再看见赫连恒的脸,索性独自跑到驿馆的柴房里住下了。   自受伤回来到现在和赫连恒又打了一场,已经过去三日。   但他也好,赫连恒也好,因为战局,也因为突然揭晓的心意,谁都不曾好好休息过。宗锦在柴房的第一晚睡得格外久,天还未黑便睡着了,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中午。他饿得前胸贴后背,跑去吃了六个馒头两张饼外加两碗肉糜汤,吃过后什么也没干的又跑回柴房接着睡。   “吱——”   宗锦再醒过来时,是被开门声吵醒的。   门口站着个眼生的戍卫,毫无感情地对刚睁眼的宗锦道:“……主上让我叫你过去。”   宗锦在草垛上翻了个身:“不去,让他滚。”   “……你怎么这般说话。”   “你也滚,”宗锦阖上眼,道,“别吵老子睡觉。”   戍卫心里有气,却因为宗锦的身份而只能憋着,便没好气地说:“江副统领回来了,主上让你过去。”   预研拯里   他倏地又睁开眼,撑着地迅速爬起来,话都懒得说,直接从戍卫身边挤出了柴房门,一路往前院走。大老远他便看见江意疲倦至极的脸,还有江意身边背着背篓的书生——是原俊江。   赫连恒也站在旁边,经过近两天的休息,脸色显然比之前好了许多。   但宗锦只当没看见他,径直往原俊江面前走:“就等着你了!”   “……鄙人,鄙人不知,为何把鄙人带来此处?”原俊江茫然道,“鄙人连只鸡都杀不了,更不会舞刀弄棍……”   “用不着,用不着你做那些杂事。”宗锦咧开嘴,笑容里透着股邪气,“我这儿有很安全、很龌龊的事,要你做……不是,只有你能做。来,我饿得很,你跟我去吃点东西,我们边吃边说。”   赫连恒在旁看了宗锦几眼,像是在听他和原俊江的言语;但很快他便收回了目光,看向风尘仆仆的江意:“辛苦了。”   “还好,赶上了便好。”江意道,“我回来时险些叫人发现,乐正家已经在长生谷列阵,恐怕很快就会动手。”   “无妨,”赫连恒,“你去歇着吧。”   江意摇头:“袁仁那边的消息今日该会到了,我等消息到了再休息。”   “勿要逞能。”   “主上安心,我无碍。”   宗锦也懒得关心赫连恒与江意在说什么——或者说,他就不想多看赫连恒两眼,免得来气——索性将原俊江带着去了厨房里,拿了馒头油饼和肉糜汤,再像个野人似的拉着原俊江在庭院的廊下石头牙子坐下:“喏,你也吃。”   “谢,谢谢宗兄。”   “问你,你那火药研制得如何了?”   原俊江啃了口馒头,想来也是赶路过来没有时间吃东西:“……还差些,如今也只比寻常的火药稍稍小几分罢了。”   “哦,还差点,不过无事。”宗锦喝了一大口热腾腾的肉糜汤,再道,“若是无须炸开,只想烧点火,你肯定是轻轻松松吧?”   “烧火那当然简单,倒些火油不就好了。”   “火油不好,火油太沉。”   原俊江不明白他话的意思,却还是如实道:“火药若拆了,将药粉撒开,但还是会炸。”   “不不不,我不要炸的,我就要生火的,”宗锦强调道,“有没有办法?”   “……这……”   原俊江沉思了片刻,再吃了口馒头,细细咀嚼了半晌后才咽下:“倒是有,就是不知道宗兄究竟想做什么,不清不楚的,我也说不清楚。”   “那我跟你细说说。”宗锦说罢,仰头将手里那碗肉糜汤喝尽了,“……呼,就是我想放把火,把正片林子都少了,但不要叫人看见;最好是射一根火箭出去,就能把林子全点了……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   “啊这……”   宗锦笑眯眯地勾住他的肩膀,还拍了拍:“你可是制火药的天才——” 第一百一十六章 就在今夜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这绝对不行的!”   原俊江不停地摇头,语气也不似之前那般唯唯诺诺。他挣开宗锦的手,倏然起身与他面对面道:“这事做不得,决计做不得……”   宗锦怎么也没想到,原俊江会是这种反应。   他也无意隐瞒,只是草草将自己的筹谋说了个大概;但话说到要放火烧林让乐正措手不及时,原俊江便有了现下这反应。   “有什么不行的?”宗锦皱眉问道,“你无须管计谋成不成,你只管协助我……”“那样大的林子,若真是全着起来,那些百姓怎么办,肯定会烧到城里去的……”   宗锦恍然大悟,原来是书生特有的妇人之仁犯了。   想不到,原俊江一个对火药兴致浓浓,甚至敢斗胆在轲州私制火药的家伙,竟会考虑这些。他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回话才好——像这帮子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无论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通常都倔脾气得厉害。   原俊江再道:“鄙人研制火药,只是出于喜欢;鄙人可从未想过要拿火药去伤天害理……”   “你等等,你等等,”宗锦摆了摆手,拦下他继续说,“那我问你,平民百姓是人,赫连恒是不是人?”   赫连恒对于御泉至乾安的四城平民而言,可不是能轻易提及的人。俗话说山高皇帝远,天都城的千代皇室他们一点实感都没有;反倒是长居于轲州的赫连君,于他们而言才是真正的君主。   原俊江听见他直呼赫连恒的名讳,人都慌了:“你怎么直呼君上之名……”   “你别管这些细枝末节,”宗锦跟着站起身,“乐正趁夜偷袭,赫连恒深受重伤,差点死在乐正手下……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鄙人……”   “这意思是,若是赫连输了,就没有你原俊江今日站在此处考虑要不要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宗锦几乎没有表情,那张脸一旦寡下来,便显得冷冰冰的,仿佛跟其他人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而是枞坂的谁谁谁,正在考虑怎么杀光轲州的平民。”   “这……”   “我再问你,你也是会识文断字的人,天下之势你如何看?”   “天下……各家争战不休……”   “对,争战不休,”宗锦接着说,“那是因为千代无能,权利下放,分权太多;赫连不打乐正,今后就是其他家联合枞坂来进攻御泉,再从御泉打进轲州。你为枞坂的平民想,乐正是否会为你想?”   “可是要鄙人去伤害无辜者……”   原俊江只是个普通人,在这些事上如何能像宗锦这般看得透彻。但他并非愚钝,氏族之间相互争斗已不是一两日,而是几十载,甚至几代人。多少氏族在这些争斗中湮灭,天下皆知,并不是什么秘密。他们轲州的平民之所以能安居乐业,他原俊江还能钻研自己喜欢的事,不过是因为赫连势强罢了。   宗锦未再与他废话,索性将腰带松了松,把衣衫剥下,挂在腰上。   “你看看,”他拆着纱布,转过身背朝原俊江,“赫连比我伤得重。”   那狰狞的伤疤上暗红的痂凸起,周边的肉都因为伤而扭曲紧绷得露出暴戾的光泽。原俊江哪曾见过这般,霎时间吓得张嘴却没能惊呼出声;宗锦偏着头看他,再趁热打铁地说:“若是赫连恒死了,轲州再无人庇佑,你猜会如何?”   “……”   “再者说,放火烧林是计策,目的不是为了残杀平民,而是为了引乐正出来。”宗锦道,“枞坂的城邦外都有护城河,火是烧不进城里的,只要他们不出来。”   “此话当真?”   宗锦毫无顾虑地点头——但这话是假的。   里头的城镇会否与岷止城一般设有护城河,他并不知道;但此时此刻,若不让原俊江卸下责任感,恐怕这书生能磨蹭到明日。   “你只管发挥你的作用,”宗锦又说,“赢了乐正,你是功臣;输了乐正,你和你的家人,你所爱的人,你的故土,都会被敌人踏平。”   ——   江意的猛禽飞入驿馆内时,天才刚暗下来。   宗锦刚与原俊江谈妥,便瞅见熟悉的白头鹰往赫连恒的居处飞去。   “你现在便开始动手,估计今晚就得开始。”他只急匆匆说了这么句,转头便往赫连恒那边去了。果不其然,江意就站在院落里,白头鹰则停在他手臂上,金色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四周。江意正从鹰脚上的信桶里抽书帛,宗锦快步走过去开门见山:“支援到了?”   “到了,”江意匆匆说着,手臂一抖鹰便飞走,“我去禀报主上。”   “我也有事要说,”宗锦道,“还跟你有关。”   从援军抵达这一刻起,他们在岷止城龟缩不出的休整期就结束了。因而宗锦和赫连恒之间的账,也得推后,不能再去计较。   江意正要敲门,宗锦抢先他一步,大大咧咧将房门推开:“赫连,你的人到了!”   谁知他进去,男人正坐在窗边垂头看什么信件。   仍是那件狐皮的大氅披在他肩头,但男人的里衣并未穿得规整,露出大片的胸腹。宗锦一眼便看见对方腹部的淤青——那是他踹的。   他霎时间垂下眼,刻意避开和男人对视的机会,接着说:“原俊江已经在动手了。”   “主上,袁仁与徐林卉已在函州边境汇合。”   这两句话说得都很轻,可却有无声的雷在枞坂的上空炸开了。赫连恒将手里的书帛拎起来,落在旁边油灯的火苗上;那书帛飞快曲卷着燃起来,被男人扔在了地上,直至燃尽。   赫连恒起身将大氅脱下,整了整襟口:“……乐正呢?”   “他们仍在长生谷,”江意道,“我觉得他们是想断了粮草的补给,而不想正面与我们作战。长生谷外也是林地,有丛林狼在,粮草队只能走长生谷,便无法避开他们的耳目。”   “一群窝囊废。”宗锦冷笑着骂了句,“但正好,遂了我们的意。”   男人再问:“原俊江已经在动手,接下来的事你打算如何做?”   这话自然是问宗锦的。   虽然那日宗锦将计谋说得很明朗,但个中细节如何操持他却没细说。就连赫连恒也不太明白,即便原俊江擅制火药,可火药和火油终究是两码事,并不能靠着爆炸的威力就确保能将林子完全烧着。   二人都未再提之前的事,仿佛都有十足的默契,只想办好眼前这件大事。   宗锦看向江意:“这还得靠江意来做。”   “我?”江意人都傻了——他已经三日未曾合眼了,“我恐怕是……”   “也不是你,是你的鸟,”宗锦道,“放心,不会是什么体力活;若是我估算没问题,两个时辰之后便可以让函州边境的援军动身,他们与长生谷的乐正军交锋之时,就是我们点火的时候。”   赫连恒淡淡看他:“几成把握?”   “十成。”宗锦的眼眸中闪动热切的光,“在我面前,乐正充其量能算个黄口小儿。”   ——   过去三日,岷止城的夜格外死寂。   那些遗留在城中未能及时撤离的平民,都躲在家中闭门不出,终日惶惶,生怕被赫连军杀害。除了怕,他们心中还有怨,怨恨乐正氏明明是枞坂的主人,却将自己的民众弃之不顾,一连三日过去,都没有要来赶走赫连贼人的意思。   而这天晚上,岷止城突然热闹了。   脚步声与马蹄声在城中的大街小巷喧嚣不停,有胆子大些地扒开窗缝往外看,便看见整装配备的赫连兵士从街道上踏过,都在朝南城门方向。难不成是乐正终于派兵来救他们了?有人这么想,有些却觉得这是赫连要往里头继续打的征兆,反而更觉心灰意冷。   江意站在南面的城楼最高处,脸色寡白如纸。说什么,今晚这仗他也打不了了;即便他有心想要跟在赫连恒身边,接替影子承担护卫的任务,他的体力也不够维持,说不定还未正式开战,他便先猝死在了马背上。   他的脚边,是排成列的竹筒。   那一列共有五个,每个竹筒约莫有两指粗,浓浓的火药味弥漫其间。而旁边还有横七竖八二三十个竹筒,与灰白的线堆在一块儿。   他算着时间,吹响了随身的骨笛;不过片刻,便有只雄伟的鹰飞向他。   白头鹰滑翔而至,扑腾着翅膀落在了江意面前;他也没有任何迟疑,从鹰脚上拽下竹筒,立刻又装了另一个上去。带他弄好了,便用嘴低声学着鸟叫,再往西北方向伸手。那鹰仿佛完全懂得他的意图,嘶鸣着再度振翅,就朝江意所指的方向飞去。   而绑在鹰脚的竹筒下部,系着一根丝线,细线的另一端则在江意手中。   比起放鹰,江意倒更像是在放风筝。   鹰一眨眼便飞出去老远,他手里的丝线也随之绷直,未过多时便突然地又掉下来。他搅着线回收,最后进入他手里的是颗小小的布塞——塞在竹筒上的。   静谧夜色中,白头鹰在林间灵活地穿行;它脚上绑着的竹筒被凿有空洞,灰黑的粉末不断从洞里落下,飘散在枞坂最大的林地里。 第一百一十七章 北城门   长生谷。   “哈——唔,怎么每日一到这时候就犯困呢。”   “你悠着些,叫辛将军看到你这副样子,小心把你腿剁了拿去喂狼!”   “怎么会呢,辛将军带着狼王出去放风去了。……说起来,赫连的粮草队当真会来么?”   “不来能如何,等死么?岷止城里能有多少存粮?”   “我怎么瞧着这几天都没有动静,怕不是赫连恒重伤不治,已经死了吧?”   “死了就好喽,那咱们也不必继续打了。”   两个小兵站在路口的树下值守,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向。刚开始两日他们还精神抖擞,认真得很;但几天下来也未见到敌人的半个影子,他们守得心里闷,越守越没有劲头。   二人闲聊了几句后,其中一人突然觉得尿意来袭:“……我去放水。”   “你去便去,还用和我打招呼呢。”   “你可别晃神了,”那人不放心地叮嘱道,“按照卢将军的推测,赫连恒是不可能坐以待毙的,咱们俩若是没能及时发现动静报上去,辛将军肯定会暴怒!”   “你放个水能放多久啊……去去去,去你的。”   那人仍是不敢走远了,只在旁边半人高的杂草丛中解开了裤头。很快水声响起,犯困那个怕自己站在再睡着了,索性高声和他聊起来:“你说卢将军比较厉害,还是辛将军比较厉害啊?”   “辛将军……”   “我觉得是卢将军,”他无精打采地说道,“赫连会闯入长生谷,占领岷止城,下一步往岑郡……卢将军不是都算到了么?”   “我看他也就是故弄玄虚,歪打正着?他若是早知道这些,麟将军怎么会死啊。”小兵打了个尿颤,系上裤子往回走,“你是没见到,麟将军……真惨,我可看着了。屈晋安把人头带回去君上面前了,那模样真的……死不瞑目你知道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你说的也是,一早知道岷止城会被攻破,那还不如别守了,让赫连直接进去。”   “我听说是,赫连恒此人疑心深重,不是乐正嫡系在镇守,他不会那么轻易发起进攻的……”   “麟将军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我怎么觉着地在震?”   “嗯?”   二人忽地停了嘴,都竖起耳朵在听周围的动静。隐隐约约的,犹如雷鸣从千里之外传来;火把的光照亮了道旁,小石子在晃动,很快便直接蹦跶了起来。   正北,马蹄声如浪般,气势汹汹地朝他们所在之处扑了过来。   “敌袭……”其中一人飞快反应过来,“是敌袭!!快去禀报辛将军!!”   他们拔腿就跑,惊恐万分地奔向长生谷驻地的哨兵岗。枞坂不似轲州,并不产硫磺石,自然也没有制火药的技术;乐正家使用的信烟火药,都是从东廷买来的,价格昂贵数量还少,只有主将手里才会有足够的信烟拿来做讯号。像他们这样的小兵,便只能靠自己的双腿去传消息,口口相传直到传进主将的耳朵里。   然而敌人却丝毫没有趁夜偷袭的意思,没等他们跑到阵地,战鼓便响了。   咚!咚咚!咚咚!   低沉的军号与战鼓声从四面八方袭来,与之一起的还有兵士们的怒吼。   “杀——!!!”   那战鼓声滔天,别说是潜伏在长生谷的乐正军,就连岷止城的北城门都在隐隐震动。   赫连禅站在城楼上观望,听着这战鼓连天,他的心都跟着躁动起来,右手一直握在刀柄上,像是随时要抽刀指天,带着人杀出去。战鼓声越来越近,远处漆黑的林地、峡谷中,他仿佛依稀可以看到正在拼命搏杀的两军。不消多时,惨叫声也开始奏乐。   “啧,”赫连禅忍不住咂舌,“为何不打,堂兄也真是,毫无锐气。”   旁边他的亲卫提醒道:“主上的意思是要一网打尽……”   “我们现在若是三千人压上,和袁仁他们包夹过去,这外头少说六千的乐正军一样要死光。”赫连禅耐不住性子,将刀忽地抽出鞘,片刻后又重重压回去,“听说都是那个男娼的主意。”   “……”亲卫不敢应声,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时候差不多了。”   “再有个一炷香,应该足够。”赫连禅说,“你说说,乐正会不会有什么秘密通道,能绕过岷止城,自由出入?”   “恐怕是没有,”亲卫道,“若是有,在外面截杀粮草队的就不该全是步兵了。”   “也是。”   赫连禅点点头,紧接着丛林间便有三道红光冲出,直直冲向夜空。   “关城门!!”见到着信烟的瞬间,赫连禅高声喝道,“弓手就位——”   “是!!!”   粗重的锁链被特制的机簧绞起,轰隆隆的声音不断从城墙内部发出,护城河里的水波动得异常剧烈。影子们留下的重斧已经被人拆了下来,那座城门或者说吊桥,又恢复了活动。现下厚重的桥体慢慢被锁链拉着升起来,将护城河两岸之间唯一的通路抹消。   另一头,在长生谷奋战的乐正军,被突然而至的大批人马打得措手不及。   “他奶奶的!卢非不是说援军会从两翼来么?!”乐正辛一边打斗,一边骂道,“他那情报难道是假的?!……孩儿们,给我咬死赫连这些杂碎!!”   “嗷呜——”   “辛将军!!左翼扛不住了!!”   “……扛不住也给老子扛!!”   乐正辛怒吼着,手中长刀一挥,直接将冲锋的马斩翻在地。骑兵摔下地,九尺高的乐正辛如同巨人般站在他的面前;下一瞬,长刀便从他胸口贯穿,没有丝毫躲闪的余地。   “……信烟已发!!”乐正辛举起刀咆哮道,“我军两万将士即刻就会前来驰援!!边打边退,势必给我扛住了!!”   “是!!!”   人,狼,马,在昏暗的林间打得不可开交。   乐正辛所率的六十几头丛林狼,在这种地带可谓是极强的战力,围杀轻骑极其熟练,开战没多久便已有不少骑兵死在狼口之下。可战鼓之声不减,敌人的嚎叫仍狠;乐正辛一面御敌,一面隐隐不安——他们的计划明明滴水不漏,就偏偏是眼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援军,将一切节奏都打乱了。   卢非收到的战报中,明明说赫连亲率八千人,剩余一万二会兵分两路从侧翼翻山,全部是轻骑和步兵。   粮草车是决计无法翻山越岭的,他们只要将长生谷这个要地守住,赫连恒就是瓮中之鳖,只有死路一条。   枞坂与赫连的兵力差得太远,赫连若是派出六万人强攻,枞坂统共只有三万军士,根本抵挡不了。   但也因为各方势力的钳制,赫连不可能将六万人都派出来;他们又有长生谷这般天然关隘,要守是守得住的。一切会发展到这一步,是因为——卢非想杀了赫连恒。   杀了赫连恒,乐正便无须再龟缩枞坂,至少能接管下御泉和函州,群雄争霸中也该有他们乐正的位置。   难不成,卢非反水了?   乐正辛越想越恼怒,杀敌的气势比狼群还要凶猛。   然而赫连军像疯了似的,不计伤亡,甚至像是已经放弃思考,只顾着擂响战鼓往前逼近,丝毫不管伤亡。很快,乐正辛便被迫带着人退入了岷止城下的空地。   “喂——”城楼上忽地有人高声喊道,“乐正!!头回想见!!给你来点见面礼!!!”   他下意识回头,便看见朝他飞来的箭矢。   “放箭——”   ——   三道红光在夜空中绽放,在岑郡驻守的乐正舜心一抖,立刻看向旁边的卢非:“卢将军,这可怎么办才好。”   绿信是事成,红信是失败,两道红信事变,而三道……是情况紧急,敌军倍于己方。乐正辛带了五千人在长生谷外截粮草队,倍于那便是一万……乃至一万以上。   乐正舜立刻乱了分寸,眼巴巴看着卢非,只等卢非给他出主意。   他正是乐正氏第十三代家主,也是先代家主唯一的儿子。   乐正辛与乐正麟分别是他二叔与三叔的孩子,外加一个缠绵病榻至今都下不了床的乐正麒,这一代的乐正嫡系便只有他们四人。但乐正舜自己心里很是清楚——他若不是投了个好胎,凭主事领兵的才能,这个乐正家的家主万万轮不到他来做。   好在他还有卢非。   “看样子,赫连该是已经察知他身边有内应了。”卢非不慌不忙地说道。   站在另一边的和泉,眼神阴郁道:“势必要接应,岷止城现在被赫连所占,若是我们不去,辛将军危矣。”   “自然。”卢非冷静道,“那只能提前行动了……主上。”   “啊,卢将军请说……”乐正舜哆哆嗦嗦道。   “既然赫连援军以至,共计不到三万人,”卢非道,“我们便决战岷止城了。赫连恒如今还有重伤在身,定然无法亲身上阵,有无主君在阵前,士气可是天壤之别。”   “卢将军说的是……”乐正舜道,“一切就交由卢将军安排,定要将阿辛救出来……”   和泉却被这话勾得想起惨死的乐正麟——他是孤儿,从小被乐正麟的父亲养大,作为近臣也是近卫,一直跟随乐正麟。他早知道乐正麟好色会是弱点,却没想到竟会真的因此丢了性命。   一切都是因为赫连恒。   和泉咬了咬牙:“和泉请命前阵。”   “不必请命了,”卢非朝乐正舜作揖道,“既然主上交给我,那我便斗胆下令了。……全军听令——”   “是!”   “即刻出发,强攻岷止城!”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南城门   不知是否是错觉,长生谷那边的厮杀声他们依稀也能听到些。   有一队兵士负责往返于南北两个城门之间,不断将情况报告给南城上的将领。最新的消息里,乐正军被打得措手不及,被赫连禅与袁仁等人两面夹击在城门下,情势一片大好。方才在夜空里闪亮的信烟已经说明那边的求援,也就是说——乐正的主力军,如今该在赶来的路上。   赫连恒站在城墙上,冷眼看着幽深无光的林地。   就与铁打的宗锦差不多,赫连恒身披战甲,伫立的姿势全然看不出他还有伤在身,和平日里几乎没什么区别。   城楼上几乎无人说话,大批人马集结在城下的空地,只待赫连恒一声令下,他们便会踏进那片林地之中。   罗子之与北堂列在下面领着轻骑队,各个神情严峻,连呼吸都极为收敛。   “……怎么还没来呢,”就连宗锦,也终于穿上了盔甲,“难道这外面五千人乐正直接不要了?没道理啊……”   乐正家若是不支援,那就是他们包抄长生谷的乐正军;但若是大批人马来支援,情况就会成乐正家包围赫连军主力了……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宗锦站在城墙边缘,一条腿跨在石壁上,身体前倾着往外不停地张望。   实际上,即便他们真有动静,如此深夜之中,仅凭肉眼也是瞧不见任何的。这林地就如乐正家的后花园,想必都无须照明,他们也能找到路。而能够摸黑看清楚敌军动向的,就只有江意的白头鹰。   岷止城的南城门上下所有人,都在等着那声嘹喨的鹰鸣响彻夜空。   赫连恒身后,好不容易弄上城楼的三台投石车,正在做最后的检查。   宗锦看了好一阵又回来,目光在赫连恒身上一沾即走,不停留片刻;他看着那些摆弄投石车的兵士,低声问道:“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那就等乐正的杂碎自己把脖子送过来了。”宗锦勾起嘴角,笑得有些邪气。   他是在自言自语,但不知这话哪里说中了赫连恒的心事;男人突然看向他,目光沉静如水,似乎一点也没有因为即将到来的战事而兴奋或担忧。   宗锦不经意地便和男人视线相对,他倏地偏过头,刻意躲开。   “……宗锦。”谁能想到,男人竟突然出声叫他。   随之而来的还有很轻的脚步与战甲的声音。   宗锦只觉得麻烦——眼瞧就要打仗了,男人竟突然有心思来找他说话;上次那笔帐还没掰扯清楚呢,他是一丁点儿也不想搭理赫连恒。   赫连恒走到他身边,与他一起往远处眺望,也不管他是否回应,兀自道:“长生谷交战如此顺利,乐正大抵不知我们计划变了。”   一听见是打仗的事,宗锦倏地松了口气,随之侧目看向男人的眼睛:“北堂列身上没伤,也许确实不是他;改道的事也只有他和江意知道,没有泄露出去很正常。”   男人却摇摇头,刻意将声音压得只有宗锦能听清楚:“若是那人并不想帮乐正,而是想趁乱杀我,不说也合情合理。”   “你不如好好想想,你到底得罪了谁,如此恨你。”宗锦不假思索地说出这话来,“你这么寡廉鲜耻,有些个仇家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我确实也想不出所以,”赫连恒说,“只是隐隐有些预感。”   “什么预感?”   “内鬼不会在这次和乐正的战事中再动什么手脚了,”男人微微蹙眉,表情凝重,不似说笑,更不似故意寻个由头来找宗锦闲话,“也许会是下次战事,也许会是我们回程时。”   都无须赫连恒将话得再明朗些,宗锦便知道他是何意。内鬼若是像洛辰欢那般,暗地里是皇甫的人,自然万事都会为皇甫着想;可泄露的消息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都并不详尽——如若不然,他们如今的计划也该早在乐正家的把握中,更不可能明知道宗锦的计谋,还让五千人在长生谷送死。   最大的可能,还是那人的目的是为了手刃赫连恒。   “……至少这次,我们赢定了。”宗锦道,“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考虑便罢。”   “我身边有影子,”男人看着他,“倒是你。”   “我?我没那么好杀,你安心管好你自己。”宗锦说着,想起他肩头的伤来,“……那什么,嗯……伤还痛不痛?撑得住么……”   他实在是不擅长关于别人,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   男人的视线终于投向远处:“你踢的倒是还痛。”   “……你可真有脸说啊。”宗锦瞬间脸便垮了下来,太抬手撩开自己的额发,“看看,看看,我这伤痂还没掉呢,还不是拜你所赐。”   “自作自受罢了。”   “我自作自受?哈,赫连恒你当真是没脸没皮……”   宗锦的话才骂到一半,忽地一声嘶鸣划破长空,像是远处有猎鹰正趁夜捕杀猎物。这声音一响,赫连军中的将领们便顷刻间绷紧了。宗锦和男人的对话就停在那儿,谁也没功夫再继续往下说;上一瞬还在因之前的事争论的两个人,下一瞬便各自去忙活自己的了。   赫连恒转身拿起自己的长弓,搭上三支箭,再用箭头往旁边火盆中一点。   宗锦则朝着控制投石车的小队,中气十足道:“上家伙。”   投石车队齐刷刷地动作着,将用渔网捆起来的火药桶架上原本该放大石头的平台。   他回头想再提醒赫连恒一句“射不中就白搭”,可在看见对方张弓时的姿态,提醒的话又咽了回去。赫连恒的箭术如何他再清楚不过,即便对方有伤在身,宗锦也平白觉得他是不会出岔子的。   赫连恒就是那么一个男人,永远不会出错,永远不会输。   哪怕那晚遇袭时被群狼围攻,他也依然能背脊挺直地反抗。   更何况,城楼的两边如今也应该有弓手在蓄势待发,等着命令下达,以求万无一失。   “准备——”宗锦高声道,“放!”   投石车的尾部猛地弹起,被渔网捆住的火药顿时飞了出来,在空中画出弧线。赫连恒的箭就在这瞬间离弦,以并不相同的轨迹往火药桶射去。就跟放烟火似的,城楼上好些带火的箭矢一并跟着往外飞,追着火药桶而去。   一根根箭,在火药桶即将坠入林间时抵达,扎进桶子里。   “嘣——!嘣嘣——!嘣——!”   连环爆炸声响起,霎时间点亮了林地。那些火药炸出滚滚浓烟,带着火的木桶碎片四处飞溅,落在林地各处。这刹那如同神罚降世,宗锦无情狠辣的筹谋终于展现出全貌——   提前让江意设法洒遍林地的特制药粉,被这些火点烧着,到处都在轻声的爆炸,将火带去更多的地方。好似地狱的绘卷,以投石车投出的火药为中心,熊熊烈焰裹挟着爆炸声在一息功夫间席卷林地,往更深处的地方持续逼近。城楼上目之所及处,皆是火光,将半片天都映成凶狠无情的红。   赫连恒放下长弓,转而抽出刀:“进攻!”   响应他号令的是城楼下汇集的轻骑队。岷止城的南城门徐徐打开,城内的骑兵们在将领的指挥之下,贴边朝右发起进攻。马蹄声带动大地的震颤,宗锦匆匆地下城楼,男人却比他更快一步骑上了早早准备好的马。   宗锦忍不住道:“你该在这儿等我捷报!”   然而赫连恒已经驾着马往前冲:“杀!”   “……”宗锦一甩缰绳跟上,“杀!”   跟着赫连恒和宗锦的队伍不过两千人,这两千人朝左而行,和另一边北堂列与罗与之的四千人队伍呈对称状,贴着林地的边缘往南进攻。右边乃是离岷止城最近的元城,而左边则是稍远一些的漆城。即便宗锦的计谋会让乐正家难以抉择,不管哪边都会让乐正家处于劣势;赫连恒却仍然在这些排布上下足了手脚,将乐正翻盘的可能压到最低。   北堂列他们的队伍会先到,到时候元城遭遇敌袭的消息便会先传给乐正;倘若乐正真的不管火势,必定会驰援元城;而当真那样发展时,宗锦他们则可以毫无阻碍的占下漆城。   枞坂境内大片大片的林地,是乐正家不被其他氏族侵略的仪仗。   可当林地变成了烈烈大火,它就会成为乐正家的掣肘,让他们无法随心所欲的行动。   夜风带来飞禽走兽的惊叫,焦味弥漫在正片林地之上。火光映亮兵士的半边脸,马蹄踏过小小的丘陵,踏上林间的丘陵更高处避开蔓延而来的火,一路往枞坂的更深处走。   自从他死后,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了。   宗锦骑着马,紧跟在赫连恒身后,不禁在心里有次感叹。男人的背影始终在他的视野中,他却不觉得自己是在追随赫连恒——他只是会忍不住地回想起当年,和赫连恒于两军阵前交锋之时。   那时的他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和这个人携手征战。   还如此的畅快。 第一百一十九章 困兽   爆炸声与燎原的火光几乎在一瞬间,就将乐正军的前路拦住。   “吁——”卢非反应飞快地拽紧了缰绳,前头部队顿时跟着他的动作停下,匆匆在林间站定。轻微的爆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仿佛没有尽头。兵士一个接一个地往后传令,卢非细看周围隐约可见的火光,再仔细分辨爆炸声的方向,眉间顿时皱出川字。   在左右翼的两只队伍,一只是和泉所率的乐正麟的人;另一只则是乐正旁支的将领乐正清。乐正家和其他的氏族没什么区别,兵权与统辖权大多都分配在乐正自家人的手里。唯独卢非是个变数——过去卢非是皇甫家赫赫有名的武将,后也不知如何辗转到了枞坂,凭着过人的才能与过去的声名,得到了乐正舜的重用。   世人是这么认为的。   只有乐正自己才知道,乐正舜乃是个书生性子,做事瞻前顾后,带兵打仗一窍不通,唯独对治理地方还颇有才能。他得了卢非,看起来像是如虎添翼;实际上他是单方面地依赖卢非,依赖卢非带兵打仗的统辖之能。因而,那些乐正氏的血脉,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服卢非的管束,甚至背地里对卢非嗤之以鼻。   整座林子都燃起了冲天的火光,还不等卢非下令,和泉已经轻巧地攀上附近大树,遥遥眺望整个林地的情势——近三分之二的地方都在烧,且是以中心为起点,向外扩张,目前最外延尚还平静,但以这架势,要不了多久整个林地便会全数化为火海。见状,和泉立刻回到马背上,赶往卢非所在之处。   “卢将军!!”和泉人还未至声先行,“大事不好!!”   “呵,我竟没算到赫连恒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卢非虽未命人细细侦查情势,却已从不绝于耳的爆炸声中猜出了赫连恒的谋划,“我还当他是个正人君子。”   “眼下该如何应对?”和泉没心思听他那些感叹——他虽未能冠上乐正之姓,但心里多年来都将自己当成乐正家的人,看见林地失火,心里的焦躁不言而喻。   还没等卢非想出应对之法,另一边乐正清等乐正家的旁支齐齐赶到了队列正前。他们之中也有人与乐正辛一样,是专门训练丛林狼的;一大群丛林狼走过轻骑兵的面前,让马都在焦躁不安地原地踏步。   “卢非,必须救火,”乐正清开门见山道,“赫连恒这是想把林子都烧了!!”   “是啊,趁火势还未殃及两旁城池,赶紧砍树救火还能遏制一下……”   若是不救火,待到林子烧干净,丛林狼失去了优势不说,元岑漆三地都会损失惨重。且这山林,那是乐正家世代居住的一部分,他们不可能放任赫连如此毁林烧地。   “可若是我们现在不去支援辛将军……”卢非道,“外面五千人就只有全灭这一个下场。”   “支援?拿什么支援?我们现在也过不去啊,你看看前面这火烧的……赫连恒到底带了多少火药过来?!”   明明赫连军的辎重队,不像能装这么多火药的样子。   况且远行军要装载火药出行,极其危险,说不好一个颠簸便能将火药引得爆炸,很容易伤及自己人。   赫连恒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现在根本不是干燥易燃的季节,若说赫连恒只是点了把火林子便能烧成这样,他们是万万不信的;况且丛林内每日狼群都在巡逻,这几日根本不见赫连家的斥候往林地内试探,更不可能有人提前布置好了火油火药。这火,这爆炸,都是凭空而来,让人想不明白。   而如今火势不等人,他们说这些话的短短时间里,火也在以极其嚣张的速度蔓延。   见卢非没有回话,乐正清的脸冷下来,口吻也变得不客气:“你若是做不了决定,就别当这个统帅了,现在什么都比不过救火重要……赫连恒这个挨千刀的畜生……”   “问题就在这儿,你先冷静想想,”卢非匆忙说,“赫连恒重伤在身,不得不放火烧林,说白了……这不是强弩之末,孤注一掷吗?现在就是……”   卢非的话还未说完,他们身后岑郡的方向突然“咻”地冒出几声接连着的长啸。   几个将领,也包括卢非在内,齐齐回头,就见岑郡上空炸开四道红色的信烟。   绿是诸事顺遂,红则反之。   目前的情况,若顺遂,则是他们两万余人攻进岷止城,和赫连军决一死战。而反过来——当然是救火为先。看样子定然是岑郡的哨兵在高处看清了这边的情况,乐正舜亲自下令他们先伐木救火。   卢非忍不住在心里暗暗骂道:鼠目寸光!   “君上已下令!卢将军,指挥救火吧?”和泉急忙道。   月正清见卢非犹豫的神情,更加恼怒了:“卢非!你要是不会,便让我来!现在没时间容得你细细思考!”   “……目下着急也是无用功,清将军看不出来么?”卢非同样有些怒意,“赫连恒定是算准了我们会去救火,不会让林地全被烧毁,才敢如此大胆行事;你且再想想,这火一时半刻灭不掉,我等两万人投身于灭火之事,岷止城外辛将军他们可是孤立无援;等到岷止城外败了,赫连军可以大开城门迎援军进来。我们两万余人,他们也两万余人,没了林地,清将军觉得我们能胜过赫连军?”   “你!……”   自然是不能的,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枞坂能屹立至今未被赫连吞并,只不过是借了长生谷与地势之优,倚仗林地间狼群的作战凶悍而已。   另一名乐正家的旁支道:“可长生谷失守,不正是因为守着的是阿麟,不是你卢非么?”   “我们都知道阿麟的性格,卢非,当初可是你信誓旦旦要阿麟去驻守长生谷的,为的是让赫连看见乐正嫡系驻守,能够知难而退。”乐正清越说越恼怒,仿佛对卢非的不满早已经憋闷多时。   乐正家虽不能说所有子弟都同气连枝,可身为一起长大的同宗兄弟,看见乐正麟的头颅被带回来时,他们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听见乐正麟之名,和泉咬了咬牙,强迫自己冷静些:“……如若不然,分头行动。”   卢非却在这时终于想明白事情的全貌。   “不行,赫连恒是想占下元城和漆城!”卢非道,“他这是在逼我们做决定,救火还是不救火,但无论哪种,他们都有足够的时间去攻下两城……”   “怎么可能?你当城防守将都是吃干饭的吗?!”   “那如果,”卢非表情凝重,低沉道,“城防见失火,又见主城三道红色的信烟呢?”   “!”   那自然是会大开城门,让兵民一起出来救火,防止火势蔓延至城内。   若是外三城彻底被占领,接下来赫连恒都无须抽掉赫连所有的兵力,以后援军再想进枞坂,就和进自家后院一样轻松——而轮兵力,赫连可是倍于乐正的。真到那般境地,乐正家能选的便只有臣服与赫连,又或者与接壤的尉迟联盟,同样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东西用于求援。   他们利用对地形的熟悉,翻山绕出去截赫连的粮草线;如今计谋反被利用成他们的掣肘,赫连恒三面发难,让他们如今好似锅里的青蛙,等着被煮熟。   好个赫连恒,不愧是天下第一家。   “那就兵分两路,”和泉道,“我与清将军立刻安排救火,卢将军亲自率五千人去驰援。”   “不行,我要一万人。”卢非说,“不仅要去驰援边城,还要将岷止城拿回来……”   “一万人分三处,那也是……”   “报——”   有斥候刚好在此时踏着火光冲到他们面前,他踉跄着单膝跪地,甚至急得身体还往前滑行了些许:“赫连军有大批人马往元城去了!!”   “你如何得知?”   “火把!!”斥候急匆匆喊,“约有四五千人的轻骑队!!”   “……”卢非再道,“狼骑可有消息?”   “到处都是火药的味道,狼不仅进不去林子,更闻不到味道,”乐正清道,“你还在指望什么?!”   虽说战场情势总是瞬息万变,常因一点变数就情况反转;但卢非仍有种强烈的预感——在赫连恒无声无息能点着这整片林地时,乐正便已经输了。   “传我口令,”卢非扬声道,“和泉、乐正清,率队救火,决不能让火势蔓延到岑郡!乐正风、乐正敏,你二人各率三千人随我驰援元城!!狼骑先返回岑郡,保护主上!!!”   “是——!”   卢非拽起缰绳,便往丛林最边缘绕路而行,奔往元城方向。他一边在林间飞驰,一边从裤腿中摸出两个信烟筒,朝着天上同时而发,一红一绿的光芒倏然冲进云霄。   岷止城外。   “他娘的,卢非到底什么时候才到!!”乐正辛将手里的刀从赫连军身上拔出,被温热的血溅了一脸,“给我撑住了!!!”   战场上,乐正或赫连,兵士尸横遍野,仍有人在战斗着,仿佛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虽说长生谷之内并非丛林,可狼王在乐正辛的指示下没有退缩,群狼便就不会退缩。赫连军根本不计得失,甚至有些莽撞地在利用人数上的优势不断紧逼;乐正不仅要对抗冲进来的赫连援军,还要提防城楼上的箭雨——最气人的是,那些羽箭上都刻着乐正家的银杏叶,乃是岷止城内的武器储备。   没什么比这更让乐正辛火冒三丈了。   他这边的情况越来越糟糕,方才南边升空的三道红色信烟仿佛说明里头同样出了什么大事。援军很可能不会来了,乐正辛有这种预感。   他九尺高的身材,在战场上格外显眼;城楼上赫连家的主将一直在朝他射箭,但箭术不太精妙,一直没能命中他。可就连这,看起来也像是他被人当成缸中的耗子那般戏弄。   就在这时,一红一绿的两道信烟交缠着升空。   “辛将军!!有信烟!!”   “啊?!”   乐正辛躲开敌人的刀,反手便将对方捅了个对穿。他匆匆忙忙回头,便看见了他和卢非早早便约定好的信号——“回撤”。   ——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赫连到底做了什么?!   ——为什么卢非没有如约前来支援他?!   乐正辛带着满脑的疑问,猛地模仿着丛林狼的声音嚎叫了声。狼王跟着附和,接连着所有的狼都开始仰天长啸。   “撤——!!!” 第一百二十章 漆城之战(上)   漆城的城门外,冲天的火势正在朝城门所在之处蔓延,不知何时就会烧到这里来。虽说城门口早因建设工事而砍掉了许多树木,腾出了大片空地;可枞坂的每一座城,几乎都和这些丛林密切相关,无法完全分开。就譬如漆城,城门往南北方向延伸不过五里,便有大片的植被与城墙内的植被长到了的一起。   倘若有心要找这类与外部树木相接处,恐怕几天几夜也不能尽数找完。   城防的将领见到外面突然而至的大火,心中忐忑得厉害,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上回见到如此情况,还是十几年前枞坂暴雨时;那次天灾来得太恐怖,电闪雷鸣久久不休,最终好些树林遭落雷劈中,就在大雨中烧起了诡异的火,三天都没能彻底扑灭。   然而这次却是人为的,是赫连家的进攻。那些人为了攻下枞坂,甚至不惜放火烧林,根本不把人命当回事。   “怎么办,不救火么?”有兵士急忙地问,“这火太大了,要是少进城那可就完了……”   城防将领并未说话,只表情凝重地站在城楼上看外面的情况。   另一个兵士也跟着在他耳边搭腔:“何止啊,就算烧不进来……林子没有十年长不回来的,我家是猎户,这……”   他们紧挨着这片林地,自然世世代代都靠这片林地的馈赠生活。眼见林子着了大火,对于他们而言,就跟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没什么区别。   “吵吵嚷嚷什么!”将领道,“今夜有大事,我们不得轻举妄动!都给我把岗站好了!!”   “是……”   即便上面如此下令,兵士们也很难将眉头舒展开,如平时那样专心致志地镇守。   赫连进犯的事,从得到消息,到如今已正面交锋过一次,来来回回拖了近一个月。他们的精力也早已消耗得不如一个月之前,现下大火普天,更是叫人心也跟着烧似的焦躁不已。   将领虽呵斥了他们,可他心里也是同样正在煎熬。   救不救火?等不等上面下令?   他一个边城的城防小将,哪敢在这种节骨眼上擅自下令?   在他犹豫忐忑时,丛林里的烈火已经很近,近得仿佛城楼上都能感受到恐怖的热浪。   而城楼之下,还有城里一些高楼、瞭望架上,已经有许多人被先前接连不断的爆炸声吸引,再不断往外看情况。将领强撑着镇定继续在城楼上观望,城内却不知怎的开始锣鼓轰天,有人在到处喊“林地着火啦”。   往常着火,这些敲锣提醒的人乃是十足十的好人,能帮着将消息传出去,好让更多人来帮忙救火。   可今日,将领忍不住在心底暗骂:净知道添乱。   果不其然,没过一炷香的功夫,城楼下便聚集了大批精壮青年,手里操着家伙在下面喊:“……将军!让我们出去帮忙救火!!”   “林子烧了那可就完蛋了!!”   “将军!!人手不够还有我们呢将军!!”   “开城门!!”   “是啊是啊,将军打开门!!让我们出去帮忙!!”   将领听得更心焦了,眉毛拧成八字,半晌才有些无可奈何地退到城楼边上,朝下面汇聚的平民喊:“……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将军!!火事可耽误不得!!!”   “对啊将军……”   他的安抚没有任何用,反倒是见他回应,平民喊得更加热切。这也是无奈,凡是枞坂人,恐怕没谁会不在乎丛林火事。   就在将领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时,南面忽地见三枚红色的信烟升空。   将领的心咯噔一沉——果然,这火是敌人放的。   他们身为一城守备,自然很是清楚这些信烟所代表的含义。和赫连的战事在持续博弈中,虽还未到他们枞坂倾尽全力厮杀时,但今晚这大火,便是战事已起的讯息。再往后稍稍思索,守城将便读懂了其中的意思。他忽地转过身,朝身边亲卫道:“开门。”   “是!”   “所有兵士听令,”将领严肃道,“迅速救火伐木,决不能叫火烧到城中!!”   不消片刻,厚重的城门便“轰隆”的响,好几个兵士训练有素地将城门推开,立即有经验丰富者过去组织平民:“切莫惊慌,大家听指挥,咱们齐心协力,定能救火!”   “好嘞!!”   他们对火事确实熟练,将领的命令下达不过片刻,兵士和平民便化分成了两拨,一拨操着斧头急匆匆地将靠近漆城的树木全数砍掉,推到离火场远的地方;另一拨则从城中一直蔓延到城外,不断用水车、木桶运送着城内运河的水出来,将周边还未彻底烧起来的火浇熄。   火噼里啪啦地烧着,水浇上刺啦刺啦转眼间便蒸干成白汽上扬,高大的树木被两三人合力砍断,砸下去时大地都在颤。即便如此,漆城的平民与兵士也没有丝毫的恐慌,专心致志地按照他们的经验去灭火。直到隐隐有马蹄声藏进了火事的嘈杂中,当第一个人察觉到是有骑兵在靠近时,已有些太晚。   “……那是什么?”   黑夜中,不远处的丘陵之上,有什么东西在迅速的移动,伴随而来的是令碎石跳动的马蹄之声。   他们不消片刻便自丘陵上冲下来,旁边熊熊火光将他们的身影照亮——那简直就是地狱来的恶鬼,火将他们居高临下的面孔映得十分狰狞,为首的男人身姿挺拔,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握着长刀,就朝着这些正在急切救火的兵民冲过来。   男人铠甲之上的四棱纹尤被火光映成了深红,宛若血色。   而在他身后,轻骑如同绵延不绝的河流,奔腾着涌向他们。队列中好几杆四棱旗在风中狂躁地飘摇,在眨眼功夫间便抵达了城门口,像一柄锐利的刀,直插进救火的列队中。   “不杀平民,不杀俘虏,”赫连恒扬起手中刀,扬声道,“剩下的,给我杀——”   “杀!!杀!!”   宗锦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头一个举刀应声,随后全军的呼声便震耳欲聋,甚至要盖过火事的杂声。   惊慌失措的守城将立即高声喊:“回撤!!回撤!!全都给我撤回来!!!快!!!”   但来不及了。   大火不仅仅诱使他们将城门大开,也成了天然的遮掩,叫他们根本无法察觉到敌人的逼近。训练有素的兵士倒还会立刻后撤,可平民哪有那么快的反应,有些人愣在原处,有些人则丢掉手里的器械没命地往回跑。可两条腿的人如何跑得过四条腿的马?赫连军直直冲向城门处,几乎在电光石火间将通往城内的路给占住了。   宗锦冲在最前列,甚至超过了赫连恒;那些就在城门边上、依令要关闭城门的兵士被他一刀一个,毫不留情;城内还在送水的平民惊慌失措地叫起来,惨叫声此起彼伏,骇人听闻。   过往在战场上时,他是没有任何感情的。   尉迟岚不比赫连恒,从不讲些虚假的仁义道德;因为知道弱小的下场便只有死,他也从不会因为仁慈而给自己留下后患。就比如过去的中行家,要斩断仇恨的连锁、要永绝后患,他不会介意灭人满门。即便有些事并非他的命令,也并非出自他手,他也一一认下,由得世人当他是恶鬼。   可不知怎的,今日的他有些奇怪。   他记挂着赫连恒的伤,时不时便要回头看,确认赫连恒的安全;这是因为他和赫连恒之间不干不净邋里邋遢的情,他倒是懂。   可他的心有些莫名的堵。   尤其是听见女人的尖叫、小孩的哭声,他只觉得刺耳得厉害。   大约是“宗锦”这具身体,从未上过战场,从未摈弃掉过身为人的情,才会如此不适吧。   “上城楼!!!”宗锦如此想着,一边拼杀,一边怒吼着指挥,“把上面的主将给我生擒了!!!”   往往开战之后,是谁在下令,兵士们也难以分辨;因此谁嗓门够大,谁的命令便可生效。宗锦这声怒吼让好几队人迅速下马,一路拿着刀往城楼上杀;而另一边,漆城的平民正在发了疯似的一味往城中跑,城里巡逻的兵士则全然相反地从里往外,正面应敌。   “来队人跟我杀进去——!”   他操着丛火刃,在漫天火光与悲鸣中,驭马冲向城里的兵士。   长***向他,他游刃有余地躲过,再反手用丛火割破敌人的喉咙。箭矢射向他,他就像是背后也长了眼睛似的,刀反手一挥,便听得叮叮当当一串响,箭矢悉数被他挡下。   恐怕乐正根本没想过,赫连恒重伤之下依然想着的是设法进攻,漆城里的兵士与赫连军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不管是本事,还是战意,都不可相提并论。   外头那些被拦了路的平民汉子,终于意识到这是敌袭,胆子大些的便捡过武器和赫连军动手,胆子小的既不敢往城门跑,又被大火围困着无处可逃,什么都做不了。   一切就如同宗锦的算计,乐正就算读懂了此计的深意,也没有破解之法。   赫连对乐正,结局早便可以预判。   若是连个枞坂都打不下来,那赫连也枉称天下第一了。   前来迎敌的漆城守备被宗锦带队杀得溃不成军,等他在战斗间隙里喘息着往回头看时,就看见赫连恒已登上了城楼。   “关城门。”   宗锦虽然听不见他的声音,却好像能感觉到他此时说了这句话。   就在这时,忽地一阵妖风起,自西往东,吹得林中大火突然疯了似的烧得更高,斜斜往漆城的城门烧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漆城之战(下)   人算到底是不如天算的,宗锦只知道枞坂的春日多雷雨,却不知道竟连风也来得勤、来得猛。   眼见这城门在轰鸣声中缓缓关上,赫连恒亲率的两千人里,除了战死城门口的之外,其他人如数进了城内。他看着城门彻底闭拢,转头带人拼杀得更加起劲儿,手起刀落之间便有人兵士命丧于此。   然而他们要做的事,可不止是杀进漆城而已。   待到城门下已经没有乐正军再冲过来,宗锦倏地一甩刀,丛火上的血迹便在地上溅出一个半弧:“你们接着往里,所有兵士全部杀光;哦对,赫连恒说的,缴械不杀。”   “是——”   几百人的轻骑队接着往里冲,宗锦拽着缰绳,将马调转方向,又往城门奔去。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像背后有伤的样子。可实际上,那伤一直在阵痛,还被拼杀间流下的汗所浸透,又疼又痒,叫他只想去抓,想用更猛烈的痛把痒盖过去。他估计赫连恒也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肩膀上的伤,被厚重的盔甲所压迫,就是站着不动,也够赫连恒好受的了。   宗锦在城楼下急急忙忙地跳下马,提着刀大步流星爬上阶梯:“赫连!”   “我无事。”男人仿佛只听他的叫喊,便知道他想问什么,“你如何?”   “我好得不能再好,”宗锦匆忙跑到他身边,再回头看望,“投石车呢?”   “正在吊上来。”赫连恒如是说着,示意他看另一头。   漆城的城楼一侧,正有兵士在不断地往上拉扯绳索,将拆成零件的投石车弄上来。这不比在岷止城时容易部署,计划真正开始实施后,他们要做的所有事都不容耽搁,必须速战速决。因此投石车他们只带了一个,不想被过重的行李耽误了突进漆城的时间。   宗锦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男人忽地扬扬下巴,示意他看下面。   那阵突然而至的妖风仍未停,吹得宗锦头发乱飞,又因脸上沾着的血迹黏在了脸颊边上,直发痒。   他用手背将头发与血迹一并抹开,满脸狼狈眼睛里却依旧映着烈火;他再往前走近了些,与在岷止城时一样,撩起腿踩在城楼上弓手放箭的位置往下看。   ——好些个平民站在城门下拍打着城门,哭着喊着求他们开门。   ——而更远处,又来不及跑回来的人,已经被火吞噬,在火中只剩下狂乱舞动的影子。   “我们……”赫连恒突然说。   宗锦一个箭步,拦在他面前,将他的视野全数挡住:“别看。”   “……”   “这计策是我想的,这些牺牲也是因我而起,”宗锦寡着脸,声音却有些发颤,不知是因刚才打斗的余韵未消,还是因为旁的,“你不必看,也不必管,若有骂名,骂我便好。”   赫连恒顿了顿,同样寡着脸看他。   有那么片刻的时间,宗锦恍惚觉得自己正对着一面铜镜。   他没有任何凭证,却觉得赫连恒此时该当与他相同,即便知道谋夺天下之路避免不了牺牲与残害,他们仍会恻隐;但这份恻隐太奢侈,他们这样的人不应该有,也不配有。   “……恶鬼?”   男人忽地低声问他。   “啊,是啊。”宗锦勾着唇,勉强笑了笑,“正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没等他二人说更多,投石车的零件已经全数拉了上来;宗锦立刻过去帮忙,将投石车拼装上。又是同样的火药,用渔网捆扎在一起,放上了投石车的台子上。   宗锦:“开弓?”   “嗯。”赫连恒应着声,手已经摸上了弓箭。   宗锦再扬声重复了一遍,城楼上刚杀完敌人、浑身浴血的士兵们纷纷对着东南方向架起弓箭。一根根箭矢在火盆或火把上点着,只等着投石车先行。   “准备!放——”   半个时辰前,岷止城城楼上发生的事又复刻了一遍。这次捆好的火药飞往了林地更深处,在火势刚波及的区域炸开,继而引发更汹涌的火。   正如宗锦所料,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而乐正家在他们的戏弄之下措手不及,甚至找不出应对之法。   赫连恒放下弓,宗锦才问道:“接下来如何?”   “这话不该是我问你么,”男人淡淡说,“这都是你的谋划。”   “赫连,你与我装什么?我最讨厌就是你这副装模作样的态度,”宗锦再抬手抹掉额间的喊汗,听东南方向接连而起的爆炸声,接着说,“你明明还有后招,只凭我这算计,即便顺利也不过是占领下枞坂的外三城而已;枞坂三万人,你带了两万人,当真如此自信能胜?你肯定还有后手。”   男人看着他,仍是要将关子卖到底:“到时你自然会知晓。”   “……做作死了。”宗锦啐了句,扭头便往城下走了,“……我去把城里清理干净。”   “嗯,”男人在他身后轻声道,“万事小心。”   “你操心好你自己。”   说来也是怪,他二人明明能并肩作战,能协同着对方按计划行事;可二人又确实还在置气,且不说宗锦自己,赫连恒心里别闷着的气宗锦也能感觉到。   ——且还是在为了北堂列一事置气。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赫连恒到底有什么好气的。他生气才对吧?平白无故被赫连恒又打了一顿。   所谓的“清理”,就是将城里所有乐正军都拿下,该杀的杀,该关的关,以免再横生枝节。守城将士已经死在赫连恒亲率的骑兵刀下,剩余的便是城内的驻守、戍卫,都不算什么难办的事。   宗锦作为赫连恒的“随从”,单枪匹马地往漆城深处去了。   那些个惊声尖叫的平民如今已经反应过来,漆城已沦为敌人的阵地,纷纷逃回家中门窗紧锁。沿途他见不到任何活物,只有横七竖八的尸体,有乐正军的,也有赫连军的。宗锦一路走一路四处地看,那些乐正家的银杏旗仍然插在高楼上迎风飘扬。他竟然觉得不顺眼的很,索性摸过马脖子上挂着的弓,左手开弓,一箭一杆旗,凭借着超高的射术,将旗杆都射断。   他一路奔驰过去,很快便看见先一步去镇压兵士的赫连军。   一批人已经扔掉了刀,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任由赫连军将他们团团围住;另外还有近百人,依然持刀抵抗,和赫连军厮杀。   宗锦骑着马过去,二话不说地借势冲过某个乐正小卒的身边,丛刃一挥,对方便人头落地。   “不降则死,缴械不杀!”   即便他这么喊了,贪生怕死之徒早已投降,剩下这些负隅顽抗的也都不畏惧生死。但残兵败将何以为敌,抵抗只是为即将逝去的生命再拖延片刻罢了。宗锦加入赫连的队列中一并杀敌,他几乎麻木,脑子也放空了,只会辨认敌人的盔甲,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没多久他便已经杀了十几个兵士。   面前有乐正小卒手持着银杏旗,就拿那杆旗当武器,使出浑身的力气横扫向宗锦。   旗杆来势汹汹,宗锦都无处可躲闪。   情急之下,他本能地提刀,用丛火对抗那杆旗。   两两相撞时,他的虎口都在震;可并没有撞击声响起,丛火锋芒太甚,一下便砍进了旗杆之中。宗锦便凭着本能再接上一把力,那旗杆便被斜斜斩断,带着同样划破的银杏旗摔落。   “啊啊啊啊——”   挥旗人疯了似的叫喊着,从同伴的尸首上拔下刀,照着宗锦的面门砍去。弱兽反扑时偶尔也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在对方刀光闪动间,宗锦竟能察觉出一丝危险;但这并不会让他退缩或避让,反倒叫他本性里那股狠迸发了出来。   尉迟岚武治天下强者为尊的想法,到现在也不曾改变过。   这瞬间宗锦眼中的所有似乎都放慢了,连同那把刀和刀刃上的光也慢了。他压下腰,将将好从刀影中避过;手中丛火却已经甩了出来,以可怖的力量飞向那人。   丛火扎进了那人的胸口,像巨大的弩箭那般,直接将人钉得往后飞。直到刀楔入地面,那人也已经失去了生命,像个摆件似的斜斜立着,叫丛火穿胸而过。   就在这瞬间,他不知怎么的,视线在旁边的屋舍上停留了须臾。   屋舍的窗开着一条缝。   一只眼睛看着他。   他所能看到的也只有那只眼睛,非常清澈透亮的一只眼。只有孩童才会拥有如此清澈的眼眸。宗锦仓皇地与它对视,心莫名地往下沉了沉。下一瞬,有只手捂住了那只眼,紧跟着窗也被用力合上。   宗锦拽着缰绳在战场上调头,他收起所有多余的感情,冷冷地从刚才那人的尸首边上再经过,顺势拔出了他的刀。   没过多久,剩余的不降者便被清理干净了。   宗锦在战场中心停下,已全然忘了自己只是赫连恒的随侍,并非尉迟家的家主。他再度举起刀,高声喝道:“俘虏捆好了,三队人看守;余者将城内尸首全数挪到城门处的空地上去——”   而其他人也不质疑他的发号施令,立刻开始了行动。   ——现下,北堂列那边也应该将元城占下了才对。   ——乐正家倘若不管失火一事,如今可能已经攻到了岷止城,那便还有一万二千余人的援军在等他们。   ——若是要灭火,不知多少士卒要死在第二轮的火浪下。   宗锦在心里计算着,胜利仿佛已唾手可得。   “轰隆——轰隆隆——”   突然,天边接连几声响雷炸开。   一直在刮的妖风停了,这回是不合宗锦心意的滂沱大雨来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众生平等雨   元城离岑郡要远上不少,卢非率万余人贴着林地边缘的丘陵而行,一刻都不敢耽搁地赶往元城。   一路上他们并未遇到任何突发情况,只有林间延烧不绝的火在不断扩散,往他们所在之处逼近。赫连的阴谋诡计已经完全浮出了水面,他们定是要趁此机会强袭元漆二城,卢非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得逞。   火而已,只是林地着火而已;凭借枞坂人对火事的经验,这点事不在话下。   只要,只要他率人强攻元城,最好能将赫连家的主将俘获,事情便还有转机。   他如此想着,越走却越觉得不对劲——元漆二城,他想当然的认为赫连恒会率先占领元城,只因为近,只因为要先发制人。斥候带来的消息亦是如此,有四五千人的朝着元城突袭,赫连恒重伤在身,兴许现在就是将其一举击杀的机会。   火能阻挡乐正的去路,自然也能阻挡赫连的去路。   眼瞧着元城越来越近,卢非心中莫名的焦躁也越来越强烈。   忽然,已经停了有一段时间的爆炸声,从东南方向传来,又像之前一般,接连着十几二十声,源源不断。卢非倏地拉住马,抬手示意队列停下;他回过头遥望东南方,视野却受限于地势,除了漫天火光他什么也看不见。   与他同行的乐正氏忍不住策马而上,在他身边满脸不耐烦道:“现在又是要如何?”   “嘘……”卢非比了个噤声的姿势,专心致志地听着东南方向的声响,“东南边又有火药炸了。”   “还不是赫连的下作手段!”那人道,“你言之凿凿要我等驰援元城,如今停在这儿,时间可是不会等人的!”   然而卢非却好像听不见对方的问责之意般,自顾自地垂下眼思忖。   元城,漆城,赫连四千人,爆炸声,东南……一连串的事,桩桩件件目的都很浅显易懂,无非就是赫连恒宁愿背负火烧城邦、残杀平民的骂名,也要将枞坂纳入囊中。可每件事又会在新的动向后,生出新的意义。赫连恒很可能兵分两路,但元城是最近、最保险,斥候的话也足以说明赫连恒更看重元城。   那东南为何再会有火药爆炸,是提前安排好的吗?   “卢非!你到底是不是忠心对我们乐正一族……”那人却丝毫等不及了,“将岷止城假意让出也是你的谋划,甚至阿麟为此丧命,你到底安的……”“假意让出是乐正辛的主意。”未等他说完,卢非冷声反驳道,“若不是我,你真以为靠丛林狼、靠长生谷,能将赫连恒逼到那般田地?有时间怀疑我,不如好好猜猜赫连到底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我看他就是想跟我们同归于尽!把所有人都烧死!”   卢非霎时间瞪大了眼。   他未再回话,反而转脸对亲卫道:“传令下去!直插岷止城!”   “是!!”   “现如今又要去岷止城是什么意思?”   “我没时间同你解释,我们上当了!”卢非如是说着,一扯缰绳,扯得马扬起前蹄,即刻往前狂奔。乐正对这不清不楚的话满心疑惑,不由地驭马追上:“你倒是将话说明白了!”   “赫连让三分之二的兵力来元城,引我等上勾,他算准了我们会兵分两路!”卢非大声解释道,“刚刚东南有火药炸开,林间日日有狼骑巡逻,他们不可能无声无息将火药安放进深处,唯一的可能是……你记得最初火是怎么燃起来的吗?”   “……你说明白点!”   “赫连恒在漆城!!他想将整片林子都点着!!”   “那岂不是……我哥他们有危险?!”   若真如卢非所说,那留在原地伐木救火的乐正军,此刻不就在赫连的烈火之下?   卢非脸色铁青,只能答道:“是。”   “那我们现在去岷止城又有什么用?!”   “若是赫连的援军全数抵达,失去了林地,乐正如何打?!”卢非吼道,“主君授命于我,你便听从我!”   言谈间他们已经能看到元城绵延十几里的城墙,只要过了这片,再往前赶路两刻,便能抵达岷止城。眼下赫连既然将全部兵力都调配进了元漆二城,那岷止城里便空了,只有长生谷外万余援军,实在要打他们这万余人不见得打不过。   且目下,他们已经没得选了,再改道去往漆城,也会因为林间大火而不得不贴边绕行,等他们赶过去,赫连恒恐怕都打到岑郡城楼下了。   风在狂暴地吹,火势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使得卢非所率队伍只能贴着城墙前行。   就在他即将经过元城的城门时,突然,有大片的东西从天而降。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那像是水,当头淋下来,将卢非浇得极其狼狈;且不止是他,他身后的队列无一幸免。那倘若真是水,倒是可以帮他们没那么容易被林火烧伤。可那并不是水。   难闻的气温霎时间将卢非的感官包围,他倏地抬头,便见城墙上将领装束的人手里举着火把,正对他笑。   “来得太晚了,兄弟,”那人正是北堂列,“我家主君久仰卢将军大名,以为卢将军会提前一刻左右识破我等的计谋。”   “……”   “别动!”北堂高声呵斥了句,这话如同某种暗示般,城墙之上猛然亮起一串火点——全是已经张好弓搭好箭的弓手,且箭矢的前端都点着火。   “你应该知道刚才倒下去的,是火油吧?”北堂列笑眯眯地说,“原本我家主君只说让我将路给拦了,但你久久不来,我只好搜刮了元城中储备的火油,给卢将军备了这么份见面礼。”   听见此言,乐正军上下一片惶然。   唯有卢非,既没有轻举妄动,也没有表露出半分惧色,只道:“堂堂赫连,用这等阴谋诡计,不惜放火烧林,你们还算什么天下第一家?”   “话不能这么说,”北堂列道,“兵不厌诈嘛。久闻卢将军用兵奇才,运筹帷幄,聪明绝顶;如若不然,我家主君也不会在卢将军手下受伤……这样,卢将军愿意率众归降,我手里这火把就不会掉下去。”   “倘若我说不呢?”   “那便请卢将军自求多福了。”北堂列说着,还作势将火把往下甩了甩。   那些火油星子落下来,就足够让底下着了道的兵士吓得发抖。   一旁乐正氏见卢非这副模样,心中越来越不服——若不是卢非将长生谷交予乐正麟驻守,一切怎会发展到这境地?现如今前列的近千人均身染火油,性命就在对方的一念之间,叫他如何服气?   “此等大事,卢将军也当有考虑的时间,”北堂列道,“我数十声,卢将军想好再答复我。”   “十、九……”   “卢非,撤退吧!”乐正氏道,“回去死守岑郡,总比死在这里好!”   “八、七……”   “卢非!!”   “六……”   北堂列的倒数如同催命的符咒,不断催促卢非早下判断。他们固然还有选择退回去的余地,可若是外三城连同长生谷一并拱手相让,那乐正绝无翻盘的可能。舍掉了天然的关隘,失去了广袤的林地,单论兵力,赫连铁骑足以踏平枞坂。   “三、二……”   “卢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代替卢非作答的,是天边几声响彻大地的天雷。   卢非高声喊:“全军散开!!继续往岷止城突进!!”   下一瞬,滂沱大雨落了下来。   谁都没料到,这时候竟会来一场救命雨。北堂列当即慌了神,立刻将手里的火把丢了下去:“放箭!!”   唰唰唰——   箭矢与大雨齐齐而下,落在燃烧着的大地之上。   ——   “他娘的,走快点!!”   在丛林狼的带领下,乐正辛所率的残部正在山头上吃力地行进。他所率的五千兵士,现下只有两百余人,在山头上走成长长的列队,拼命往林地方向前行。上山的路崎岖难行,马也在战场上被敌人杀光了,他们如今只能徒步,还随时会有滚下山坡的危险。   他虽然气恼援军迟迟不到,害得自己被赫连军打得落荒而逃,理智上却知道里头一定发生了什么。   等到一行人好不容易爬上了山巅上,只需再下山就能进林地时,乐正辛却被眼前的光景震住了——他目之所及,皆是火海。   他自小就在岑郡长住,时常带着狼群在林地里打猎放风,对这片土地再熟悉不过。   可眼前的画面太陌生,他连想象都不敢想象。   这比十几年前的天火烧得还要过分,恐怕十天半个月都无法灭火。   “他奶奶的,赫连恒!!畜生!!!”   不止是乐正辛,他身后好不容易从战场上撤下来的兵士们,此刻与他同样的愤怒。他们万万没想过赫连军会如此赶尽杀绝,这哪里是想将枞坂收下,这分明是把枞坂变成荒土!!   而也就是在这时,天边惊雷兀自来,一场大雨随之而至。   淋着雨,乐正辛脸上的愤怒不减毫分,嘴角却诡异地上勾,露出张狂可怖的笑:“……这就叫及时雨?天不亡我乐正!嗷——”   他学着狼嚎,狼王也嚎起来,紧接着远的近的,这整片林地、丘陵中的狼都跟着在雨中嚎叫起来。   “随我去咬死赫连家的畜生!”   “嗷——”   【作者有话说:想象中枞坂之战是很精彩的,笔力不足,写的没有那么精彩,给大家磕个头。   不过枞坂之战就快结束了,希望不会让各位看着觉得很无聊吧。接下来内鬼风波就要浮出水面,预告一个庆功宴上的嗯哼。】 第一百二十三章 乐正   “你们接着把尸体都清理好了,一具都不要遗落!”   “是!”   和那夜一样,这场大雨来得急促,从第一滴雨落在宗锦脸上,到沙沙沙的滂沱大雨,几乎就在眨眼之间。四周围的声音都叫雨声淹没,宗锦被雨淋得不得不眯着眼,视线中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朦胧,被万千雨丝织成的纱网所遮住。   宗锦飞身上马,想也没想地朝赫连恒所在之处狂奔。   马蹄踏得雨水飞溅,他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窗缝中那只眼。八成是有懵懂无知的幼童,不知战事为何物,不懂生命之脆弱,扒在窗边偷看外头的光景。可那只眼又是看着他的,确凿无误。那只眼,和遮住那眼的手,反复在他眼前轮换。   好像他若是当时去拆掉那扇窗,就会看到漆黑的怨憎。   “驾!驾——”   宗锦怒号着,越发用力地甩动缰绳,激得胯下马儿嘶鸣着狂奔。他在暴雨中晃了晃脑袋,将多余的想法都暂且抛开,强迫自己一心只放在与乐正的战事上。   没过多久,他便冲到了漆城的城楼上。   城楼能够遮风避雨的地方多不胜数,可赫连恒就站在雨中,那些技艺精湛的弓手也同样,一个个站立在城楼边的遮挡物后,永远保持箭在弦上地守望着城下。若有任何人突兀地闯进这片区域,毫无疑问会被他们射成筛子。   “赫连!”宗锦急忙跑到男人身边,“失算了……”   他自然说的是他自己——知道枞坂春日多雷雨,但却不想前几日才下过那样夸张的大雨,今日竟还能再下。而宗锦的筹谋,一切都是建立在火烧林之上。这场雨落下来,他们的优势便只剩下击破的枞坂三城。老天爷在这等事上仿佛在极力维持公平,前次有大雨救了宗锦与残部的命,这次又降雨让即将溃败的乐正有了喘息的余地。   “无妨,小事。”赫连恒说,“我早猜到不会这般顺利。”   “什么意思?”宗锦匆匆问,“北堂他们占了元城,实在不行只能先停了,等之后再慢慢蚕食枞坂也未必不可行。”   “乐正军大约比我们多出三成,如果我是卢非,我现在必然率军强突,总比坐以待毙好;强突还有胜算,只要杀了我,乐正便有了胜机。”不知是不是宗锦的错觉,赫连恒的口吻里竟有些笑意,“即便我们想慢慢来,他们也不会肯的。”   “你的意思是?”   “乐正想孤注一掷,我自当应下。”   男人忽地转身,雨落在他的脸上,甚至汇聚成小小的水流顺着他的轮廓往下淌。即便如此,他的气势仍不减毫分,有如巍峨高山在此处,无论敌人如何变幻莫测,他自巍然不动。   “众将士听令,留五百守于漆城,其他人随我出城,”他说,“与乐正决一死战。”   ——   “重伤者不管,其余人随我回撤!!与清将军汇合!!”堪堪躲过火把的卢非高喝道,“是时候和赫连狗贼决一死战了!!!”   虽说天降及时雨,可林中大火便不会顷刻间全数熄灭,他们身上被浇的火油也依然存在。北堂列命人放箭的瞬间,大批中招了的兵士瞬时变成了火人,从马上摔下来,还吓得马匹四处乱窜。赫连这做法极为阴损,被灼伤的剧痛之下,那些兵士只会疯了似的四处挣扎,继而将火带往更多人。   即便下暴雨,在暴雨将火完全扑灭之前,那些兵士已会因浑身烧伤而无法再活动。   万人的队列顿时断层开,前面躲开的人马,在卢非的带领下迅速折返,与后面的人汇合。   而那些不幸遭难的兵士,生命大抵会停留在此处,无计可施。   北堂列在上头看着,忍不住说:“……卢非当真反应快得很,这就想明白了。”   “……我们也该出发了。”一旁罗子之道,“既然拖不住卢非,我们就按计划行事。”他一边说,一边望向岷止城方向:“估计袁仁他们,现在已经进城了。”   北堂列颔首:“确实,按原计划行事。”   ——   和泉从强烈的耳鸣中完全恢复意识时,周边到处都是被炸得血污满身的兵士。不知何时开始下的雨,将他们身边的火势抑制住了不少,轻微的爆炸声仍时不时的响起,但势头完全不如之前,恐怕是因为火药被雨淋湿,有些已经失效。   他用刀支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这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剩余的万人队伍正一字排开地将火场包围,速度飞快地伐木,以求在火势蔓延过来前,掐断它们的来势。而进行到一半时,突然有什么从空中飞来,在众人反应过来前,便连环炸开了。带着火星的木片四处飞,落在地上又引发的新的爆炸;更有甚者就站在那东西的正下方,被爆开的火浪卷入,霎时间化作焦黑的尸首。   ——原来是这样,火药根本不是提前埋下的,是扔进林地里的,再用什么手段于空中爆开。   即便看穿了这手法,和泉仍读不懂为何燃烧着的木片落下,又会引发新的爆炸。   大雨淋得他浑身湿透,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声音嘶哑却仍竭尽全力:“还能动的都给我站起来——”   他所率的人马,不走运的在爆炸正中,但其他的人应当无碍。   和泉如此想着,开始整合残部,飞快向乐正清等人的队伍靠拢。这场大雨来得太是时候了,唯有林间的火扑灭,他们才有可能扳回局面。赫连两万对乐正三万,哪怕先前中招了不少人,哪怕乐正辛在长生谷全灭,他们始终还是占据了优势。   只要趁着赫连家新一轮的援军到来之前,将其诛杀,乐正便能反败为胜。   “和泉!和泉?!”   “清将军……”   二人在理清楚情况后,想法出奇的一致。天降暴雨,救火之事便可以暂且不管,乐正清便带着人迅速前来找居于爆炸正中的和泉等人。在看过附近的惨状后,乐正清都不禁咬牙:“……你如何?”   “我无大碍……”和泉捂着侧腹部道。   那里被飞溅的木片所伤,正在流血。   “……赫连恒分明是想杀光枞坂所有人,才会使得如此阴险下作的手段,”乐正清道,“我真怀疑卢非到底在想什么,从一开始,从让阿麟去镇守岷止城开始……他到底心向何人?”   “如今不是相互怀疑的时候,”和泉呼吸粗沉,像在拼命忍着痛,“这场雨至少让局面没那么糟糕了,我们须得……”   他话未说完,在大雨滂沱中,马蹄如滚雷地在远处响起。   包括二人在内,周围的乐正军顿时警惕起来。他们万余人如今是散开之势,倘若敌人冲锋突围,那定是轻而易举便能突破,甚至能直接突破岑郡。   岑郡不但是枞坂的粮仓,现如今……乐正家的家主正在岑郡等着消息。   和泉当机立断:“清将军整顿兵马,我先带人去应敌——”   “不必了,是我!”在大批人马之前,卢非一马当先,从仍有火在烧着的林间冲了出来,“天降及时雨,三城已失守,我们还剩最后一个机会。”   他高声说着,拽着缰绳在二人面前停下:“整合所有人马,就和赫连正面对决;只要有机会杀了赫连恒,我们就能反败为胜!”   “可若是赫连恒龟缩不出呢?”乐正清无情问道,“你说你要去率人去驰援元城,结果呢?”   “……赫连恒会出来的。”卢非直接将他的话无视,“能一举击溃枞坂,和花好几个月的时间与枞坂打,你是赫连恒你选什么?”   答案他们都知道。   群雄争霸的局面下,赫连恒若是在枞坂征战几个月,皇甫等人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到时候突袭赫连后方,赫连恒就是神仙转世也不可能扭转乾坤。   他们怕赫连恒占下外三城后,援军和粮草可畅通无阻;赫连恒同样怕战事拖得太久,遭到其他氏族的袭击。   卢非接着道:“派人去岑郡,将守城的两千人都调出来;三万对两万,又是在林地……我们输不了!”   “此话当真?”和泉皱着眉问道,“可主上……”   “若是我们败了,那两千人能做什么?”卢非的声音都不自禁拔高了些,“成败在此一役!”   纵然乐正清不喜欢卢非,甚至从未真正信任过这外姓人;但此时此刻,他也不得不承认,卢非见事极明,一字一句都说在了根本上。   若真要追究,乐正为何会被逼迫至此田地,那便是他们一早竟然动了灭掉赫连的心思。   各家都在争,他们乐正又怎么会不想争?   乐正清扭头便差了身边的兵士回去禀报,接着便问:“现下如何?”   “列阵!”卢非快速道:“乐正清、乐正琼,各率三千人为侧翼;狼骑与轻骑前阵,弓手往东西的丘陵上埋伏,剩余人随我阵中,跟赫连不死不休!”   和泉和乐正清不约而同地重重点头,随之委派出兵士去下达命令;未过多久,卢非所带的那只万人队伍也抵达此处。倾盆大雨中,接近三万人的乐正军迅速化成一个个阵营,卢非率轻骑队走在最前,三百群狼四散开,在火已经几乎熄灭的林间蛰伏着,随时准备扑上去咬断敌人的喉咙。 第一百二十四章 阵前对峙(上)   岑郡郡府中。   “启禀主上,卢将军请求岑郡守军协同参战!”匆忙赶回参军的兵士单膝跪在乐正舜面前,“卢将军还要我带话,只要他在,不会有人能威胁到主上的安危,请主上放心!”   乐正舜只是听着战报,他都心惊肉跳,手里的茶杯都拿不稳当,将里头的茶水抖出来了些。   都到要动用岑郡守卫的份上了,外头的战事该有多么劣势?乐正舜只是想想,都害怕得不行;他又不懂什么行军打仗,眼下在这岑郡郡府里等待消息,他简直如坐针毡。   “……既、既然……”他心里是万万不愿——岑郡的守君都去前线了,那若是有人攻进来,他岂不是性命堪忧?   可乐正舜知道自己没有做君主的才能,更不敢自己下判断。   他哆哆嗦嗦将手里那杯茶水饮尽,像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割舍般,将茶杯重重砸在桌案上:“……既然卢将军如是说,那便让守军都去,都去!”   “是!”   大战迫在眉睫,兵士回了话便迅速离开了正殿。紧接着,外头兵马移动的声音一点点传进乐正舜的耳朵里,叫他的不安一再放大。   约莫一炷香时间过后,外头便安静下来,在没有嘈杂。   乐正舜在殿上坐着叹息,不由地取出自己怀中的乐正令牌看了看。虽说这令牌,掌权的嫡系手里都有,又或者于乐正家贡献极大的将领,家主通常也会赏赐,以证身份;但他手里的是不同的,他手里的是乐正家世世代代传下来,仅此一块的家主令。   这令牌背后还有第一代乐正家主所提之字,“得民心者得天下”。   他摸过上头凹陷的刻印,满心都是忧愁,只觉得为何家主这重担就落在了他这么个无能之人手里。他越想越觉得难过,既觉得自己无用至极,又无法压下心头对输、对死的恐惧。   忽地,那令牌上的字像烙进了他眼里般,叫他额间突突跳,仿佛在提醒他必须做点什么。   ——得民心者得天下,那失了天下民心,则会……   乐正舜倏然将令牌放下,转而提起案上笔。一旁的随侍见他如此,即刻上前研墨供他使用。   “赫连一族,诛杀平民,放火烧林,置天下苍生于不顾,杀伐无度;我乐正无能,未能护治下臣民性命无虞,未能守山林土地无恙,只能将其暴行揭露于天下,万望各家齐心协力,断不可让此罪恶滔天之人再残害其他方民众。乐正舜亲笔。”   他匆匆写完,盖上自己的私章后,焦急地吹干墨迹。   “你速速将其送到信司,命人即刻出发,将这个送到天都……”乐正舜说着,忽地顿了顿,改口道,“送去长洲皇甫家,快去。”   “是!!”   侍从拿着信件离开,未过多久,便有人在外出声道:“小人奉卢将军之名,前来守护主上安全。”   “快快请进——”   进来的是两个身着走卒铠甲的男人,见到乐正舜后只草草作揖,并未跪下行礼。但乐正舜哪里还顾得上这等小事,只赶忙问:“卢将军委派你二人来的?”   “正是。”   那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块乐正令:“大战在即,卢将军命我等戍卫主上折返沙罗城。”   “好,好,甚好。”乐正舜连忙起身,抖了抖衣袖,“那这就出发吧。”   “遵命!”   ——   浩浩荡荡的队伍自漆城出发,踏过泥水折返岷止城处。   宗锦仍跟在赫连恒身边极近处,满身的狼狈与其他人并没有分别,这会子说他是主君的爱宠,他反倒更像每个主君身边都会有的得力之人,是主君的箭矢,主君的刀,也是主君的盾牌。   大雨淋得宗锦浑身湿透,背后的伤更是被泡得已经没知觉了;但他猜想赫连恒应该也差不多了多少,甚至比他更严重。   毕竟肩甲,是踏踏实实压在男人伤口上的。   只是战事进展到如今的阶段,谁也没有功夫再去喊痛喊累,甚至都没有时间去想。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赫连恒才率众抵达岷止城附近。大老远的,宗锦便看见城门下乌泱泱的人,一眼望过去都望不到边际。看起来他们到了已经有一阵了,甚至一块一块早已经列好了阵,只等着赫连恒抵达似的。   然后赫连恒便收了收缰绳,放缓了速度,从他们的阵前慢慢经过。   “……未见你发什么讯号,”宗锦忍不住在他身边问,“你早就安排好了?”   “自然。”   “你早知道今日暴雨?”他再问。   赫连恒回头瞥了他一眼,不知为何,好像是在笑:“我只知道凡事无绝对。”   “……”   阵前站着的将领们看见赫连恒的身姿,纷纷拱手作揖:“主上!”   即便在哗啦啦的雨声中,他们各个依然中气十足,声音清清楚楚。   北堂列,罗子之,赫连禅,再加上宗锦曾经见过的那位长得极其像猿人的袁仁,以及另一个生面孔,五个将领居于阵前,一收平日里平易近人的气息,表情凝重,眼神锐利,脸上还都尽是雨水泥水的痕迹。   赫连恒轻轻抬起手,宗锦和其他自漆城跟过来的兵士便停下来。   世间万物皆在雨中沉寂着,唯独男人骑着骏马,在列阵的近两万军士面前骑行过去,再折返,最终停下中间:“将士们——”   他的声音不够大,不够所有人都听清楚。   可仿佛赫连恒身上就是有种微妙的力量,能引得人想要追随他。   “在!”齐刷刷的回答压过了雨声,说是震耳欲聋都不夸张。   “今夜我等就要与乐正决一死战,”赫连恒说,“但诸位放心,我赫连恒不会让诸位白白送死,更不会输。”   “赫连必胜——!赫连必胜——!赫连必胜——!”   宗锦虽不曾跟着众人一并喊话,可他的心却在砰砰狂跳,血在身体里飞速流窜,就要沸腾。   ——赫连恒这畜生,鼓舞士气倒是厉害。   他勾着唇,隔着雨幕,仍凝视着赫连恒,片刻都不想挪开目光。   “禅儿、袁仁,轻骑左右翼;弓手后压,跟辎重一起,北堂来带;罗子之、宁差重骑,居于我之后;重装走卒随我——”   简短的指挥后,两万人立刻动了起来。   这样大的规模,在脚步、马蹄与车轮动作间,岷止城的城门都好像在不停地震动。   跟随宗锦与赫连恒一并过来的是轻骑队,按赫连恒的排布,他们应该跟袁仁或者赫连禅一起,进入轻骑队的阵营中,作为两翼的突进部队。事实上也是如此,赫连恒说完,宗锦身后的列队便迅速地开始动了。   霎时间,气势磅礴的赫连军中,只有宗锦和赫连恒没有动。   宗锦在原地踌躇了几息功夫,最后还是驱使身下马儿走向赫连恒。   男人正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都未曾察觉到宗锦的靠近。   直到宗锦的腿映入他的视野中,他才慢慢抬头,眯着眼看向宗锦:“你应该去轻骑队。”   暴雨仿佛没有停歇之时,男人被淋得眼睫上挂着不少雨珠,偶尔汇聚成颗大的,又仓皇落下去。宗锦猜想自己此时的表情估摸着也不怎么好看,他眉头紧锁着冲赫连恒嚷嚷道:“我不服管!不去!”   “……在这节骨眼上,莫要任性。”赫连恒道。   “你是不是痛得厉害!”   然而宗锦却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   男人一怔,下意识想摇头否认;然而这都叫宗锦看穿了似的,在他有所动作之前,宗锦已然抬手,伸向赫连恒的额头。   赫连恒没能躲开。   “……这么大的雨,你烫得跟炉子似的。”宗锦说着,手又退回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哦,我也差不多。”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赫连恒问。   “我不服管,所以不跟他们,”宗锦说,“硬要说的话,我只是你的侍从,自然只能跟着你。”   “跟着我……么。”赫连恒道,“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宗锦这才反应过来,简简单单一句“跟着”,貌似也能解读出其他的含义来。他不爽地又嚷起来:“老子只是说现在打仗,跟着你行事罢了,你别想些七七八八的杂事……还有!”   他指了指自己额头上被雨水已经泡软了的痂:“这笔账老子还没跟你算……”“全军戒备!”赫连恒却没给他机会说完,直接扬声道,“出发!”   语罢,男人便在大雨中调转了方向,一马当先地往林地里迈进。   宗锦忙跟上,依旧保持居于男人侧后方,当真像是赫连恒的刀、赫连恒的盾。   而在他们身后,重装的走卒小跑着跟上,似乎一点也未因为暴雨而受到影响。两翼的轻骑队遵照着致使散开,与中间的队伍保持着一定距离,快速前行。   曾经郁郁葱葱的林地,现在已被两场火烧得到处都是秃地与烧焦的、横倒的树木;视野时好时坏,但这已经不影响了。   这样大的阵仗,就算是瞎子,也知道赫连军来了。   行进不过半个时辰,前头突然稍稍开阔了起来——正是他们第一批火药落下之处。赫连恒却忽地命人吹响了军号,在开阔地前停下。随即,他们面朝的方向传来更加大的动静。   漆黑的天空中闪过一道碧色的电光,将满目疮痍的林地照亮,也照亮了千千万万的兵士。   还有阵前居于马上的赫连恒与卢非。 第一百二十五章 阵前对峙(下)   低沉的号角之后,战鼓也擂响。   咚、咚、咚、咚。在雷雨交加的夜晚,一声声战鼓仍旧响彻大地,将这些已经准备好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的心也跟着一并擂响。   且并非赫连一家在这么做,面前与他们相隔了六七丈远的乐正也在这么做。   两军对峙时只相隔这么远,几乎称得上罕见;只因为林地和罕见的暴雨,才造就了这般场面。远远的,卢非的声音勉勉强强传了过来:“赫连狗贼!”   “……这是他能骂的么?”宗锦皱起眉,下意识地回了句嘴。   反倒是被指名道姓辱骂了的赫连恒,对此恶语毫无反应,只微微偏过头,与宗锦道:“那你觉得他能怎么称呼我?”   “叫爹叫爷爷。”宗锦不客气道,“乐正算是什么臭鱼烂虾,区区弹丸之地,养着一帮废物,也敢阵前叫嚣。”   赫连恒却冷不防提及过去的事:“秦关时,你也是这么叫我的。”   “……那也只有我能,天下除了我,还有谁敢?”宗锦倏地别扭起来,没好气道,“你说那些做什么,还打不打仗了?”   “想起来了罢。”   见赫连恒没有回话,卢非的口吻变得更凶、更愤怒了:“赫连氏今日烧我林地、占我城邦、杀我平民!其罪当诛!天理不容!”   赫连恒仍是不回应。   被人这么一串罪名扣上来,不回话反倒像是心虚,闹得宗锦忍不住扭头看他:“你倒是说话。”   “……不如你去说。”赫连恒却道。   “我去就我去!”   宗锦说着,一抖缰绳,马便往前走了几步,竟超出了赫连恒一些:“哪来的家犬在这儿狺狺狂吠?乐正氏死绝了吗?竟让个外形家臣出来阵前叫嚣,看来是家教不严。”   他声音有些薄,又因连日疲倦而略略嘶哑;但正就是这种嘶哑,听着叫人觉得他不过一个小人物,那些恶言恶语便更显得狂妄了。   卢非还未回,倒是一声“你!”传进了宗锦的耳朵里。   看样子那旁边的便是乐正家的人。   宗锦在心里盘算着,越发地挑衅:“你什么你?我看枞坂也不必姓乐正了,改姓卢如何?”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卢非拦下身旁的乐正清,低吼道,“赫连狗贼敢做不敢当,如今只敢叫个臣下出来说话?”   “哈——”   宗锦嚣张地大笑了声,接着像是全然不怕死似的,夹了夹马腹,走得越发近,离卢非只剩下四五丈远——也就是对方若有能开六钧弓的能手,便能冒着这大雨一箭射穿宗锦的心口。   “若是乐正舜阵前喊话,我家主君自当应答;”宗锦大声道,“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我主君说话?我也不是什么赫连家的臣下。”   他身后,赫连恒脸色一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   宗锦接着道:“我就是个下仆,贱籍,打杂的。你,卢非,也就只配跟我说几句。”   他话音未落,一支箭穿雨而来,直直朝着宗锦的心口而去。这箭来得极其突然,却又完全在宗锦的意料之中——若是他都这样说了,对方还能镇定自若,那就真不知道是该说乐正冷静,还是说乐正毫无自尊了。   那瞬间宗锦抽刀,丛火在雨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只听得“叮”地一声,箭矢被击落在地,宗锦的手都因那碰撞时的威力而抖了抖。   “怎么了?”宗锦不怒反笑,更大声道,“是被伤自尊了?可我见你乐正没皮没脸,两军交锋,主君躲着不见人,是不是因为没脸见人?”   他这边极尽本事地挑衅,那边卢非堪堪能保持理智,乐正清却已经气得怒目圆睁:“卢非,你当真要听这不知哪来的狗杂种继续骂下去?”   “……切勿乱了心神,那样只会正中敌人下怀。”   “你能忍,我乐正忍不了,”乐正清显然已经失了理智,“狼骑!”   “稍安勿躁!”   卢非连忙制止他下令——他是看不明白,赫连恒为何要如此。   若是觉得言语无用,直接动手便罢;若是还想试探,又何苦要派个小卒前来挑衅?既是挑衅,那便是想让他们因愤怒而失去冷静;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冷静。   他如此想着,对方却忽地有了动作。   一直居于小卒之后,不曾回话的赫连恒突然往前了几步,在先前那个狂妄的小卒身边停下,冲卢非道:“放暗箭可不是君子所为。”   “君子?”乐正清冷笑一声,大声呵道,“你赫连恒就是天底下最虚伪的小人!”   赫连恒只道:“两军交锋,死伤必不可免;如今两军对峙于此,非要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但伤亡一定不会轻。”   “……赫连恒,你不会事到如今要和谈……”“莫要急躁。”面对宗锦的发问,男人只轻声地应了一句,接着往下说,“不如这样,久仰卢将军用兵鬼才,此次交战也足见卢将军本事。”   “这是何意?”卢非反问道。   “若是卢将军愿意投诚于我赫连,”赫连恒道,“我定竭诚相待,委以重任,共谋天下。”   “……”   见卢非一时语塞,乐正清怒视向他,咬牙切齿道:“你在犹豫什么?”   预研拯里   “我若真觉得赫连好,我便不会在枞坂了。”卢非小声安抚他,“先听他说,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赫连,我已是乐正的家臣,自当为主君鞠躬尽瘁!”   “无论卢将军愿意与否,”赫连恒道,“我都不愿见兵士伤亡,不如这样。”   就连宗锦,现下都看不出来赫连恒的打算。   这些话自然是场面话,无一字半句可信;可赫连恒为何要这么说,他就连隐约的意图都猜不到。   “只要乐正氏臣服于赫连,率枞坂全境归于赫连,我便就此退兵。”赫连恒道,“且除了安排赫连军驻守在此之外,绝不干涉乐正的统辖,每年也无须向赫连进贡,乐正氏仍可作为枞坂之主……只是不能再称乐正君而已。”   此言一出,乐正清气得双眼满布血丝,再不想管卢非说什么。   有句话赫连说的对,卢非再如何骁勇善战,他也不过是个外姓家臣,怎会知乐正此刻的愤怒?!   “赫连恒!!!你想都不要想!!!”乐正清怒吼道,“狼骑!给我把赫连狗贼撕碎了!!!”   随即,一声狼嚎出现,蛰伏在夜色中的丛林狼就在四周纷纷响应,引得人不得不四处扫视,警惕着野兽突然袭击。   宗锦不禁道:“你该往后退了,让盾兵上前……”   “等等,”赫连恒仍旧冷静,“还不是时候。”   “你在等什么……”“嗷呜——”   宗锦话未说完,一声嘹亮的狼嚎出现。这声音与先前的狼嚎明显不同,声音浑厚有力,竟像听不出来是从哪个方向而来,倒像是有只巨狼已张开血盆大口,以淌着口水的獠牙对着他们吼出来的。   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乐正家的人听得出来。   “是狼王!”乐正清惊呼道,“阿辛成功撤回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数让乐正清稍稍冷静了些——有狼王在,群狼的战斗力就会变得恐怖;狼到底是狼,它们不会听从人的战术,却会绝对的服从于狼王。现如今的狼王从小和乐正辛一同长大,二者的感情好得诡异,说是心意相通也许都不算过言。   宗锦都不由地绷紧了,那夜被群狼围攻的事他还历历在目,听着一声声狼嚎,他总觉得会如同那晚似的,不知从哪里扑出一头狼,便会咬住赫连恒的肩。   只有赫连恒,山崩于前也依然镇定自若。   “卢将军,”赫连恒继续说,“如若不是我应允,怎么会有人将情报送与你?”   此言一出,卢非的脸色便变了。   但脸色变了的不止是他,还有宗锦。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赫连恒:“……这都是你安排的?”   “过后我再与你解释。”赫连恒匆匆应答他,再接着对卢非道,“若非如此,为何你只知赫连的援军会从侧翼而来,反倒使得长生谷五千人白白送死?”   卢非的胸口剧烈欺负着,道:“好,好一个赫连恒,好一番算计,算我卢非计输一筹……”   “现在弃暗投明,还来得及。”赫连恒道,“只有赫连,才配得上卢将军的满腹才华。”   “卢非你还跟他废话什么!三万对两万,阿辛也回来了!赫连恒就是有九条命,今日也要交代在这儿!!”   ——不,赫连恒不会无的放矢。   ——此人阴险狡诈,不是常人,倘若真有招安之意,大可以让那“内鬼”递信前来。   ——他故意在阵前如此说,却又不曾污蔑自己半句,意也不在故意挑拨离间。   一瞬间卢非的脑子里便跑过千万种可能,却又一一被他自己否决,直至最后一种可能——赫连恒在拖延时间。   虽然不知赫连恒为何这么做,但只有这一种可能。   并且他们不能再让赫连恒这么拖延下去!   卢非倏地抬起手,就要下令出击。   这刹那,赫连恒忽地看向西面,随即单薄的马蹄声传到阵前对峙的人耳朵里。两个穿着乐正家军服的人骑在马上,飞奔向赫连恒;一并而来的还有谁仓皇无助地呼声。   “救命!!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救命!!!救命!!!!” 第一百二十六章 乐正分裂   那撕心裂肺的呼救声,让两军阵前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但赫连军多数是不解,不懂为何在如此严峻的情况下,怎么还有乐正家的人奔着他们的主上而来;而乐正军,脸色便不那么好看了。   “救命,救命……”   只见那两名飞马而来的人在赫连恒身边停下,宗锦的目光紧密跟随着二人的举动,然后便在号哭似的呼救中,看见了马背上被麻绳捆成粽子的瘦弱男人。即便在此深夜暴雨中,宗锦也看得出来此人衣着华贵,并不似寻常百姓;另外两人即刻下马,将粽子往地上一摔,两把长刀“唰”地出鞘,架在那人喉咙口。   紧接着,那身乐正盔甲哐哐坠地,连同里面绣着银杏的底衫也扔进了水洼中。   二人内底里穿得并非寻常白色里衣,而是纯黑的……斗篷。   纵然宗锦刚才还和后面列阵的兵士同样一头雾水,见那二人戴上风帽,斗篷遮面的模样,他也瞬时明白了——这不正是那日本该护着赫连恒安全、却并未露面的影子二人么?   “主上,”影子颔首道,“人请来了。”   “很好。”赫连恒轻声赞许,看了看地上狼狈的人,又看像卢非,“千辛万苦来枞坂,若不能与乐正君相见,终归有些遗憾;且方才我所说的归降一事,怕卢将军到底做不了乐正氏的主,我还是想跟乐正君详谈一番。”   那被捆成粽子的,正是乐正氏的家主,乐正舜。   宗锦眉头皱起,很难对赫连恒的所作所为鼓掌叫好——他觉得他火烧林地,逼人就范已经够无耻了;却没想到在无耻这一点上,赫连恒永远能胜过他。   两军还未正式交战,赫连恒倒是先把乐正舜抓来了,这里头的威胁之意不加掩饰,可谓是无耻卑鄙到了极点。   可这做法又有用到了极点。   “赫、赫连君……”躺在水洼中的乐正舜哆哆嗦嗦道,“你怎可、你怎可如此行事——”   他指责得激动,头才抬起些微喉结便抵住了刀刃;他又害怕地缩回去,哪还有半分诸侯的样子。   “赫连恒!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   对面已经看明白局面的乐正清,忍不住拔刀相向,出言怒骂:“放开我家主君!”   “你既知我卑鄙无耻,我又何来放开的道理。”赫连恒淡淡说着,好似这么做乃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他从容余裕,在整个战场上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在看见乐正清的狂躁、卢非的冷静时,他还勾唇微笑。莫说是对面列阵的敌人,就是身后的盾兵,此时此刻都看不清楚赫连恒究竟是何种姿态。   唯独宗锦,因为离得足够近,而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宗锦对战场情势、天下大局了若指掌,他已不需要赫连恒再向他解释什么,便看清楚男人筹划的全貌——同他们尉迟、赫连,又或者司马、皇甫都不同,乐正家掌权者虽是氏族血脉,真正打起来倚仗的却是一个外姓家臣。身为氏族嫡系,宗锦再清楚不过他们这些氏族的人有多么在意血统与“名正言顺”。卢非能够号令全军,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名不正言不顺。   而赫连恒再将这懦弱无能的乐正舜抓到手,接下来的事便会十足好笑。   “赫连君好手段。”卢非咬着牙道。   “卢将军谬赞。”赫连恒答完,再看向乐正舜,“我方才已和卢将军聊过,只是卢将军未肯应允;既然乐正君已至,我便再说一次。”   乐正舜满眼的绝望。   “若乐正愿降,我就此罢兵;今后也无须乐正氏朝贡,只是枞坂境内的守卫一律需换成我赫连军;乐正今后也不得再称君,”赫连恒说,“只要乐正君点头,便可阻止一场生灵涂炭。”   “我,我乐正,也是上古名门,你们、你们赫连,不过几百年的门楣,还想吞并我们乐正……”乐正舜壮起胆子道,“我怎可能应允……啊!!”   他的话还未说完,影子的刀便往下压了两分,在他脖颈上印出细细的血痕。   “若是不降,那两军交战,擒贼先擒王这道理,我想乐正君还是懂的。”赫连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言辞礼貌得体,内里的含义却漠然可怖,就连宗锦听了都想问:怎会有如此道貌岸然之人。   “我若是归降,我怎么、怎么对得起乐正家的列祖列宗……”乐正舜还在强撑,可喉咙里的呜咽之声是遮也遮不住。   赫连恒却只有一句:“降是不降?”   听见这话,影子松了一把刀,转而对着乐正舜的大腿,狠狠扎了下去。   “啊——啊啊啊——”乐正舜叫得凄惨无比,顿时在地面如同一条蛆虫似的疯狂扭动起来。那哪还有一方诸侯的模样,比逃荒的流民还要狼狈几分。而赫连恒的折磨并非如此而已,因脖颈上还架着另一把刀,不管乐正舜多么痛不欲生,他始终都躺在那个位置,脑袋挪动不了半分;紧接着,赫连恒便取下了马背上挂着的弓,摸过一支羽箭,面无表情地对着乐正舜的眉心拉开。   乐正清急得甚至忘了自己臣下的身份:“堂兄!!赫连恒!!你敢动他一下!!我乐正清绝不会放过你!!”   与乐正清完全不同的,乐正舜在剧痛和生命威胁前号哭着喊:“我怎么可以头像……我……”   赫连恒的弓在这些嘈杂话语中一点点拉满。   “我……我不想死!!”听着弓弦声,乐正舜崩溃了,“别杀我!别杀我!我愿……”   在最关键那句话即将出口的刹那,卢非突然高举着手中的剑,怒斥道:“全军出击!!营救主上!!”   他的声音将乐正舜的哭喊盖过,随之而来的是身后将士高昂的呼喊。乐正清不可置信地扭头看他,并无半分收敛地质问道:“你想害死他吗?!卢非!!你安的什么心?!”   “那倒要眼睁睁看这个昏庸懦弱的主君将枞坂拱手献与他人吗?!!”卢非反问道。   “一个外姓家臣!!有什么资格做枞坂的主?!”   “那我呢?”   争吵声中,另一个狂傲不桀的声音出现了——浑身血污的乐正辛,带着他的狼群从林间暗影间出现,就连赫连军都无人发现他是何时靠近的。   “……是他!”宗锦咬牙切齿道,“那日晚上的混账东西。”   “不着急,”赫连恒轻声接话,手中的弓都松了几分,“看样子有场好戏……”   只见乐正辛走到卢非身边,抓过某个兵士的腿,将人直接从马上拽了下来,换而自己骑了上去:“乐正清,你别犯傻了,跟着这样的主君,只会让乐正灭亡!”   他怒号道:“乐正舜,你若慷慨赴死,我定会代替你让乐正恢复往日荣光!!”   “你这是篡位!!!”   “不是我该是谁?难不成你么?”乐正辛道,“论长幼亲疏,除了我,还有谁?”   “还有阿……”   “你是说那个被女人咬死的废物吗?”乐正辛忍不住狂笑起来,“……阿清,你还是不聪明。”   卢非沉沉应声:“确实,只有辛将军才有才能、有资格,继承乐正家主。”   对方的话一字一句宗锦都听得很清楚,只是他万万没料到,乐正麟驻守长生谷竟然是对方刻意的安排的——乐正辛与卢非,想借赫连之手杀了嫡系中另一派;现如今赫连恒抓了乐正舜,倒是正中了他们的下怀。   场面顿时变得焦灼,他们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能保持着戒备看对面这出戏要如何上演。   乐正清暴怒地吼着:“和泉!!杀叛徒!!救主君!!”   卢非:“等等!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   然而,这些那些,乐正家的其他几个氏族子弟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情势变化得相当诡异,谁也算不到乐正清会突然失了理智,连赫连恒都不想再管,只想去杀了残害手足、勾连外臣的乐正辛。   这场面甚至称得上滑稽,赫连军仍未动,乐正的三万人却忽地开始了自相残杀。   赫连恒静悄悄地抬起手:“后撤。”   “是。”   影子仍不忘挟持乐正舜,近两万人在对方的战乱中开始后撤。然而卢非哪能放过这边的动静,他在抵抗乐正子弟的进攻间隙中,扯过地面尸首身上插着的刀,朝着赫连恒所在之处扔去。宗锦的动作快极了,不得赫连恒自己抽刀躲闪,他的丛火便拦在了赫连恒面前,将那把刀击落。   “……还撤什么?”宗锦吼了声,“你想坐收渔翁之利,也别太把他们当傻子了!”   “那你想如何?”   “打,直接打,”宗锦说,“婆婆妈妈那么久,现在不打,更待何时?”   又是一记闪电在原处炸开,赫连恒并未用话语回答他,而是再抽了三支羽箭,将弓拉满,对着面前已经陷入混乱的乐正军射出。   箭矢破开雨幕,仿佛在叫嚣着杀机。   随之,赫连恒身后的兵士齐齐吼着“杀”,往前冲了过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战后(上)   若无乐正辛与卢非的反叛,赫连两万对乐正三万,他们原占不到什么优势,战事打到最后鹿死谁都难以预判。可赫连恒又怎会行无把握的事,他早早让影子混入乐正军之中,便是算准了宗锦的筹划也有失误的可能。且宗锦只是想占下三城,令枞坂门户大开;赫连恒想要的却是一劳永逸——最好能挟持乐正舜,令乐正氏主动归降。   虽说此计并未如愿以偿,可分裂内讧之后的乐正军,战力可谓是大打折扣。   侧翼的轻骑队包夹过来,盾兵撤开两边道旁,让重骑与战车突进;赫连恒有伤在身,他也不喜逞强,很快便挪动到了战车之上。这战车原本是用来冲破敌人的步兵阵营,但在坑坑洼洼的林地之中它根本发挥不了应有的作用;于是赫连恒及几个盾兵乘上战车,他就站在中间发号施令,手也未闲着地不断朝敌人放箭。一旦有人想从远处对赫连恒下手,周围的盾兵便会将他完全守住;若是有人想突袭战车,那就须得先破了重骑。   而被捆成粽子的乐正舜,就像个玩意儿摆件似的挂在战车中心束着的四棱旗杆上。   见他如此,宗锦也没了后顾之忧,驭马跟进其他的轻骑里,冲进敌阵之中一通乱杀。   暴雨如注,这场像是两方、实则三方的战斗打的难舍难分,乐正分裂出的两派谁也没讨到好,都损失惨重;尤其是拥护乐正舜的那方,包括乐正清在内,好几个乐正家的子弟在战死在泥泞中。赫连军无一日懈怠的训练便展现出了成果,那士气全然不是已经分裂的乐正军可以比拟的。丛林狼的獠牙不再对准赫连,而在乐正辛的驱使下咬杀着那些敌对的将士。   若是可以,宗锦倒很想去找乐正辛报那晚的仇;可真正在战场上厮杀起来,哪里又还看得清谁是谁。他只能竭尽所能地杀敌,就像过去率领尉迟家的众将士突袭三家围剿一般。不知多少人的血溅在他身上,一开始他还能在马背上,很快马就遭了敌人的毒手;他不得已地下地,仍旧背脊挺直地挥动着手里的长刀,拼命对敌。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暴雨不停,乐正军却在节节败退,从两军交战的那块空地退进了身后焦黑的丛林中。   遍地的尸首差点绊倒要追击而上的他,他不得不停下,拄着刀粗重地喘息——大约从漆城出发起,他便因为身上的伤在持续的发热。可天气寒凉,他又处在暴雨之中,身上便一阵热一阵冷的交替,难受得紧。这具身体孱弱,他也并非第一天知晓;现在他也没有空闲去怪罪体弱,他只想快些追上去。   就在这时,一个乐正家的走卒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就站在他身后。   可大雨将那点动静声完全掩盖住了,宗锦浑然不知,还在大口喘着气,试图再次挺直背脊。   “小心——”   一声惊呼裹挟在雨声中,宗锦听得并不真切。   但他仍是听见了,并下意识地回过头。敌人的刀已经高高扬起,刀刃上闪烁着诡异的光,就要朝他劈下来。本能的求生欲在身体里拼命叫嚣着躲开,可早就在连日的征战中透支了的身体无法做出任何反应。这瞬间,他好似看见了洛辰欢的脸。   好像面前站的并非乐正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卒,而是洛辰欢。高举着刀要杀了他的洛辰欢。   画面忽地又一转,转成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尉迟崇少年时的模样,在他的卧榻前高举着匕首。   还有数不清的,曾经刺杀过尉迟岚的人。   宗锦呆滞地看着刀刃朝他落下来,最终想起的是漆城那间民房里的眼睛。   战乱,仇恨,权势,厮杀,背叛。他的人生一直被这些事所包围着,不管他是尉迟岚,还是现如今的宗锦。可大争之世,不争则死,这是氏族里每一个人都必须清楚的事。他有些迟来的突然感到疲倦,他无法躲过那些背叛,也无法躲过眼前的利刃。   电光石火间,一个高大的人影不知从哪里蹿出,瞬时挡在了他的面前。   那利刃入肉、血沫横飞的声音在宗锦耳中分外清晰;他硬提起精神往上看,却没料到自己看见的竟会是北堂列的脸。   “……”   北堂列的肩膀被长刀砍进去了几分,好在盔甲挡下了不少力道,否则这一下约莫能砍断他的骨头。北堂列身为赫连军中的将领,自然不会因为受到这点伤而乱了阵脚,几乎在对方砍下他的同时,他握刀的手一抛一松再一握,刀便调转了方向,被他反手握住,再用力地往后捅。   “……谢了,”宗锦虚弱道,“你如何?”   “小伤,”北堂列说着,忽地问他,“倒是你……你身上还有伤,何至于此?”   “我?”   意识到自己已经抵达极限时,宗锦已经合上了眼,无力地往下倒:“……我答应要把天下打了送他的……”最末几个字已说不出声音,北堂列什么都没听清楚。他只默默伸手接下宗锦的身体,站在雨中略显愁苦地看着宗锦寡白的脸。   “……不愧是你。”   ——   宗锦再恢复知觉时,天是亮的,雨也停了。他仓皇地爬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垫着大把的枝叶,目之所及都是赫连军的铠甲。有同样躺着的伤兵,也有走来走去还在忙碌的家伙;再往远处看,便能看到被不断拖到一处的尸首。   战事打完,才会开始收拾尸体;为了防止疫病,这些在战场上死去的人通常都无法落叶归根,只能草草烧了,敛一把灰带回去。那一把灰究竟是谁的骨灰,又混杂了多少将士的骨灰,谁也说不清楚。死人不会在意自己死后是土葬还是火葬,但活人需要这一把骨灰聊以慰藉。   他虽然早已经看惯了残破的战场,可每当看见时,总难免会觉得胸口沉郁。但没等他想更多,他又忽地紧张起来,捡起身旁的丛刃便踉跄着爬起来:“赫连恒呢?赫连恒在哪儿?”   宗锦随手抓了个兵士急匆匆问,对方指了指前头,垂着眼没有说更多话。   ——这是什么意思?   ——等等,他们是输是赢?   眼下这情形,既可以是得胜之后打扫战场,也可以是战败撤离后的处置。   而兵士的表情,似乎在告诉他,更有可能是后者。宗锦没工夫再问什么,立刻朝着前面跑去。他仍浑身都疲倦得很,四肢躯体到处都在疼,一时间都分不清楚哪里受伤了哪里没受伤。然而他无暇去管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只想快些确认赫连恒如何了。   林间的路还很泥泞,也只有到了白天,才看得见昨晚的纵火究竟将林地烧成了什么模样。   许多树木都被烧得焦黑,还有些因火而倒下,成了路边的焦炭。他一面往前走,一面伸着脖子像尽快看见前头的状况,终于在某棵倾倒的大树之后,看见了站在战车边上的赫连恒。   不仅仅是赫连恒,还有罗子之,赫连禅等人。   北堂列身上包着厚厚的纱布,就站在一旁;但他貌似完全没什么大碍,正和往常一样在吃零嘴。   宗锦不自觉地停住了脚,就站在大树的枝丫间看着那边,方才还沉郁难受的心忽地舒缓了许多。片刻后他又自嘲似的低下头嘴角上扬,神情有些无可奈何——他竟然也有这么一天,当厮杀时的热血凉下来后,满心里记挂的是某个人的安危。   “宗锦?”   北堂列的声音突然传来,他倏地收敛了神情,又变回平常那张臭脸。   宗锦皱着眉踏过树枝,往他们所在之处走去。   男人身上除了些血污之外,一处明显的外伤都没见到,可见昨晚顺遂,在他昏厥过去后也未发生什么变数。还不等他开口,赫连禅先道:“我去清点人数。”   “我去看看打扫好了没有。”罗之子跟着道。   只有北堂列对宗锦道:“还烧不烧?”   “烧什么烧,早好了,”宗锦道,“昨晚谢了。”   “谢什么……”“你先安排一部分进城里,”赫连恒沉声道,“暂时去漆城落脚。”   “遵命。”   北堂列兴许还有什么话想跟宗锦说,却被赫连恒无情打断,只能跟着另外两人的脚步离开。   忽然之间,此处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原本在激烈紧张的战局中,宗锦没有空余去考虑他与和赫连恒的事,满心只有保护他、打胜仗;先下其他事暂且都了了,再和赫连恒四目相对,宗锦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只好道:   “赢了……”“赢了。”“那接下来……”“先在漆城休整。”“那……”“毫发无损。”“……”   他说一句,赫连恒便回一句,甚至都无须他说完。   宗锦无言了片刻,咬着嘴唇含糊不清道:“之前那事还生气呢?”   “昨晚是北堂列把你抱回来的。”赫连恒道。   “哦,他替我挡了一刀,正常。”宗锦随口应着,忽然聪明劲儿上来了,“……赫连恒,你没这么善妒吧?”   “我有。”男人低声说。   “……小女子么你……嗯?”宗锦话还未说完,对方突然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说是突然,其实没有那么突然,若是他有心想躲,定然是可以躲开的。可他没有躲,像是这具身体早习惯了赫连恒的触碰似的,任由对方搂住自己的腰,宗锦也没有半分不适。接着,比他高出不少的男人弯下腰,脸埋进他的肩窝中,收紧了手上的力道。   “他抱你过来的时候,我以为你死了。”赫连恒伏在他颈窝里说。   那口吻仍是平日里的冷漠,像是单纯在陈述某个事实。   宗锦任由他抱着,有些难为情地看着别处,轻声说:“这不是没死么……” 第一百二十八章 战后(下)   “……对了,乐正舜呢?”   “被人趁乱杀了。”   “还有那几个乐正家的狗东西呢?”   “乐正辛和卢非带着残部撤退了。”   “你没派人乘胜追击?”   “……不必追了。”   “怎么不必追了,老子的仇……还有你的仇……”   “剩余兵士不足千人,残兵败将而已,即便成功撤离,也不可能再对枞坂做什么……我们胜了。”   “不是枞坂的问题,是我不痛快的问题。”   “日后他们若有机会,定会来报仇雪耻,你再杀不迟。”   “……也是。”这话宗锦还比较能接受,便没再循着乐正的事问下去,只道,“你还要抱多久?”   闻言,男人当即松开了他,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脸上。宗锦仍不喜和他对视,垂着眼后退了半步:“……接下来如何?”   “先休整一日,再去沙罗城接管了乐正的旧部族。”   “这么大块地方,谁管?”   “禅儿,”赫连恒约莫早就已经想好了,对他也无所隐瞒,“他最合适,留下袁仁辅佐他。”   他们这边正说着,那边被接连两次烧荒了的一大块地忽地冒出灰黑的浓烟,难闻的气味也一并传了过来。   开始烧尸体了。   宗锦望着那边没有说话,男人顺着他的目光同样望过去,沉沉说:“此次枞坂之战,死亡约三千,重伤千余人。”   宗锦同样低声地回应:“是么……回去轲州,多发点抚恤银子。”   “嗯。”   待到这片林子终于打扫得差不多时,阴沉整日的天忽地亮堂了,橙红的圆日映出林地残破的影子,赫连军再次兵分两路,伤兵跟随赫连恒和北堂列往漆城暂做休整,余者则跟着赫连禅与罗子之前往枞坂深处,将乐正家的摊子收拾成赫连的;袁仁与宁差就负责安置好那些自愿投降的俘虏。   约莫是真的耗光了精力,宗锦也未有二话,自愿归在了伤员一列,跟随赫连恒前往漆城。   剩余的马匹也不够所有人骑,赫连恒这边只留下了拉车用的马,让那些已然无法行动的伤员躺在板车或战车上。仍是赫连恒走在队列最前,仍有兵士扛着赫连家的四棱旗,仍有人戍守两侧。比起战胜敌人后的喜悦,刚结束战事时,反而像这样气氛低沉才比较正常。   没有人想死,所以也不会有人喜欢战争。   只是在不得不战的时候,得胜是其中好一点的结果罢了。   回漆城的路上宗锦走在赫连恒身旁,提着刀,垂着头,许久不曾说话,沉默得像另一个人。男人本就话不多,像这般安静再正常不过。   二人的脚步声时而合上,时而错开,走了一个时辰,宗锦才突然问起:“细作真是你安排的?演戏?”   男人摇头:“非也。”   “哦……你是故意诈他。”宗锦说,“那招安卢非?”   “随便说说罢了。”   “……我猜也是。”   再过了片刻,赫连恒问:“还在想细作之事?”   “……没,”宗锦点头,“在想怎么好久不见景昭了,怕不是死在战事里了。”   “他跟着江意,自然应该在江意麾下。”   从战场走回漆城,足足花了两个时辰,天见黑了他们才看见漆城的城门。外头全是火烧过的焦黑痕迹,还有不少焦尸没来得及收拾,就那么横在野地里。打完之后先去漆城休整之事,大抵是赫连恒早计划好的;因此江意早早地就将漆城里的事安排妥当,见到行军队伍到来,城门立刻打开。   城内仍是一片萧条之色,但平民不再躲藏在屋里,有些壮年帮着忙收拾城里的残局,一见到四棱旗进城,他们便紧张起来,一个个都往巷子、檐下躲。   平民们在道路两旁,战车的车轱辘碾过石板路,宗锦有意无意地扫过那一张张脸——憎恶、恐惧,没有人欢迎他们的到来,却也没有人想反抗。   对于平民而言,谁当权根本不重要,只要没有高赋税、没有战乱,谁是天下之主于他们而言并无分别。   宗锦自顾自想得有些出神,谁知就在这时,从暗巷里冲出来一个着素服的女人。她来得太突然,致使影子都没反应过来,更不用说其他的戍卫。宗锦同样诧异,只察觉余光中窜出来个白色的身影,下一瞬那女人便已经冲到了赫连恒的面前。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赫连恒的脸上。   在场所有的人都惊愕地瞪大了眼,只有影子迅速拔了刀,以雷霆之势架在了女人的肩头。她实在是瘦弱,两颊凹陷,双眼通红,手里也什么武器都没有;如若不是她这副外表,恐怕影子的刀就不会只是架在她脖子上而已了。   她那副模样,十足的弱小,足够让人心生恻隐。   他扭过头去看赫连恒,男人并未被这记耳光切实伤害到,甚至连动作都没什么变化,只是伫立在原处。宗锦能看见他脸颊上的浮现的红痕——这若换成是自己,恐怕早就震怒了,哪怕对方只是个弱女子。但赫连恒连眼神都和平常无异。   “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那女人崩溃地号哭着,脖颈上青筋暴起,就要往影子的刀口撞。   赫连恒却扬了扬下巴,示意影子不必管。   影子听话地放下刀,重新退回赫连恒身后。见状,女人再度冲上去,用她孱弱无力的拳头锤在男人身上:“你去死啊你们都去死啊……杀千刀的……你们怎么不去死啊……”   男人垂眸看着她,并没出声阻止:“想死大可以自己去寻死,不必借我之手。”   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女人高高抬起手,眼见又要一记耳光抽上去。   鬼使神差的,宗锦横踏出一步,瞬时挡在了赫连恒面前。他可没有赫连恒这么好的脾气,不可能站着让个陌生女人抽耳光;他过去的同时,一抬手便捉住女人的手腕:“发什么疯!”   女人当真是疯了,一只手被擒住,她便用另一只手往宗锦胸口捶打;不仅仅是手,脚她也一并用上。就在这进城的大道上,在一众平民和兵士的面前,女人疯疯癫癫地哭着往宗锦身上拳打脚踢。   “都是你们!你们这群天杀的!你们会遭报应的……”   宗锦承受着她并无威力的拳脚,低声道:“我会不会遭报应是我的事,你再闹下去,别怪我不客气。”   “你杀了我啊,你连我一起杀了好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女人仍是发疯,一点消停下去的意思也没有。   宗锦目光无意识地掠过方才她冲出的巷子,却没料到那处站着个女童,约莫三四岁,傻愣愣地玩着手指。她就那么看着女人所在之处,清澈透亮的眼里透出孩童特有的无知,仿佛根本不明白眼前的画面是什么意思。   他心头一震,好似又看见了前一晚那只眼。   “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算了……”女人拼命地捶打,但对于宗锦来说根本不痛不痒,“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啊……你们会遭报应的,你们会遭报应的……你们这些氏族,要争要打你们去打啊!!为什么要拉我们普通人陪葬?!为什么啊……你们有没有心啊……阿坚你为什么要去救火……你丢下我们母女俩怎么活……怎么活……赫连!你们不得好死!!我诅咒你们!!你们赫连全族必定被上天唾弃!!满门死绝!!”   “跟赫连无关,”宗锦大声说道,“你丈夫死了是吧?这一切跟赫连没有关系,火是我放的,计谋是我想的;不服可以冲我来,要杀要剐,看你本事!”   他这话看似是说给女人听的,声音却大得仿佛说给道旁所有窥视他们的人听的。   女人被他的话说得愣了愣,捶打的动作也停了;很快她便像是用尽了力气般,双腿发软地往下跌。   宗锦一下子没能抓住她,只能看着女人如同疯妇般跌坐地面掩面哭泣:“……我怎么活,我和女儿怎么活下去……”   一时间好似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天地间只剩女人绝望崩溃的哭喊,再无其他声响。   宗锦就拦在赫连恒面前,看着女人哭,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直至巷子口的女童,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往女人怀里钻,奶声奶气地说:“阿母不哭,阿母不哭……”   女人搂住她,哭得越发伤心。   女童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宗锦,眨也不眨。她在女人的怀中,突然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了个小石子,往宗锦身上丢:“坏人……”   但她还太小,人太小,力气也太小,石子只轻轻砸在了宗锦的大腿上。   宗锦抿着嘴,什么也没说。   反倒是一直未出声的赫连恒,在他身后下令:“拖开。”   “是。”影子们即刻应声,接着便窜到了女人身后,谈不上粗暴也谈不上温和地一左一右架住女人,将她和女童一并拖到了街边。   队伍再次前进,从痛哭的女人身边缓缓经过。   “你们不得好死!!你们不得好死!!……”   在女人的咒骂声中,宗锦抿了抿嘴。   男人侧目看着他,想要出声安慰几句。谁知宗锦抢在他前面,自言自语似的说:“呈延国一日不统一,战乱不可避;早来晚来,来自谁人之手又有什么区别。我们只能往前,踏尸而行……若有报应,我都应着。”   【作者有话说:宁差(ning4chai1)(上次忘记标了)(也不咋重要,就是个路人配角)   啊……终于打完了,接下来要好好谈恋爱了,做点恋爱中的男男该做的事了(松了口气)(但还有内鬼,OH该死的内鬼)】 第一百二十九章 片刻安宁   “忍着点,还是会有些疼的……”   “你弄就是了,磨磨蹭蹭地说这些干什么,”宗锦趴在干净的卧榻上,下巴枕着自己的手臂,头也不回道,“直接来。”   赫连恒此行一共只带了三个军医,眼下照顾伤员都忙得不可开交,漆城内的医者也被他们抓出来帮忙,好吃好喝的供着,倒也不怕他们对这些伤兵下什么毒手。至于宗锦和赫连恒的伤,则交给了赫连恒最信任的军医来做,眼下赫连恒刚拆除伤口上的棉线,下一个便轮到了宗锦。   那伤好了又裂,裂了又长合,棉线都跟肉长到了一起,连同褐黑的血痂弯弯扭扭地在宗锦白皙的背上,怎么看怎么骇人。得了宗锦的吩咐,军医偷偷瞄了眼赫连恒。男人刚上好药,只穿着单薄的衫子,前襟都未系上;见军医的目光,赫连恒用眼神示意他该轻还是得轻。   军医小心翼翼将棉线的位置都找好了,冰凉的剪子贴上宗锦发热的伤处,缓缓将棉线剪成一截一截的。   然后便是重头戏了,军医捻住其中一根,温柔地往外拉。   “唔……”这一扯,宗锦便哼出了声,开始倒抽气。   他确实能忍痛,但不代表他对痛丝毫没有感觉。那硬生生将才凝结起来的肉再扯开的感觉实在要命,他甚至能感觉到棉线是如何从他身体里抽离的。那处一下子就疼得麻木了,宗锦额头冒汗,忍不住将脸闷在枕头间,仿佛是嫌自己这副模样丢人。   一小根棉线收拾掉,接着是第二截、第三截。   等宗锦疼到泪眼汪汪时,他终于忍不住提起拳头,砸在卧榻上:“……你他娘的能不能利索点?!啊?!折磨我呢?!”   军医顿时慌了神,连声说“是”,捻着下一根便往外拔。   “啊!……啊……”   宗锦疼得叫出声来。   刚才赫连恒拆线时他就在旁边守着,虽然看得出赫连恒在极力忍耐痛,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疼。等到所有的棉线都被抽走之后,宗锦已经疼得整个背都失去知觉。有血和伤口渗出的脓液混杂着从线口里流出来,军医立刻用干净纱布替他收拾干净,再敷上厚厚的药粉,换上新的纱布包扎,伤也就算处理得差不多了。   “勿要碰水,药方我已经开好了,每日三次不可少。”军医冲赫连恒道,“主上也是,半个月后自当行动无碍。……我这就去安排人抓药。”   “嗯。”   男人应了声,很快宗锦便听见军医离开时的开门声。   疼痛过后,他就像是刚打完一场仗似的,浑身力气全无,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将头埋着,动也不想动。他闭着眼,就听见男人很轻的脚步声抵达了他身旁;接着床榻稍稍动了动,陈旧的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男人就在他身侧斜斜坐下了,腿侧挨着他的手。   “……睡会儿。”他听见赫连恒说。   接着男人便替他将摞在腰际的衣服拉起来了些,又转手去拿放在里头的被褥。   这些照顾人的本事,宗锦自愧不如,也不知赫连恒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贴心的手段。他仍没抬头,嘴唇也压在枕面上,让他声音发闷:“……不睡,躺一会儿便出去。”   “出去做什么?”   “这屋是给你睡的,你睡。”   “何时变得如此讲规矩了?”赫连恒打趣儿似的说。   “谁跟你讲规矩,”宗锦说,“伤员清点完了,我要去看看景昭。”   “景昭在三营里休息,你也不必如此着急去看他。”   男人的声音忽地好似靠近了些,接连着有什么东西落在他脖颈处,凉凉的痒痒的。再往下一句,那话语便如同压在他耳朵上说的,近得令他别扭:“当务之急,是养好你的伤,其他的事无须管。”   “我又不是残废了……”   宗锦还了句嘴,那阵痛也已经消退得差不多,他便忽地翻身,作势要起来。   可就在他起身的瞬间,他看见赫连恒的脸近在咫尺。男人的鼻尖几乎跟他的鼻尖撞上,他颈间那些凉凉的东西是赫连恒并未束起的头发,在他起来时自然地滑落他肩头,落在他的胸口。   他哪里想得到,赫连恒竟弯着腰,离他如此近。   刹那间宗锦都忘了躲开,目光沉进赫连恒的眼眸中,迟钝地保持着那姿势说:“……我好得很……”   “我知道……”   二人的话语都变得很轻,谁也没试图撤离。   “你靠这么近做什么……”宗锦又说。   “看看你肩上的伤而已……”   “肩膀又没受伤……”   “在久隆时被洛辰欢弄出来的伤。”   “……早就痊愈了……”   那些七七八八的事在此刻倏然远去,宗锦能感受到自己胸口里的心跳动得剧烈,仿佛在鼓噪催促他,有什么事他现在非做不可。   男人垂下眼帘,看着他的唇:“落疤了……”   “你懂什么,男人身上的伤疤是荣耀……”   他说完这句,灵魂便像出窍了,只剩下冲动在身体里叫嚣着,迫使他再凑近了些。   二人的唇便碰上,宛如试探地贴合又分离,再贴合,再到宗锦不自觉地闭上了眼。他原是对这些情爱之事不感兴趣的,却不知为何此刻会想去要亲吻赫连恒的薄唇。在激战之后,好不容易能有片刻松缓的心,谋求的竟然是这等事……他毫无章法地吻着男人,心中满是对自己的不解。   赫连恒也回应他,不像他那样乱了分寸,而是利用***的触碰在引导他,慢慢掌握彼此的节奏。   这个吻愈演愈烈,不知何时赫连恒的手便扣在他颈后,稍显强硬地不让他有机会撤离。很快他的呼吸都叫吻、叫男人夺走了,而不得不在亲吻的间隙里大口地吸气,引出喉咙里呜咽般的轻微声响,将一切染成暧昧的甜。   到赫连恒终于松开,宗锦只觉得天旋地转,脑子发懵,什么都思考不了。   他再度趴回了榻上,侧着看男人的脸;看不了须臾又觉得难为情得很,索性再埋头回去装尸体。   他迟迟说了句“你我都无事,也算好事”,男人“嗯”的回答他,除此之外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再多做什么。   房内静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宗锦就像是趴着睡着了般,连呼吸都轻得难以听清。但他并未睡着,他知道赫连恒也未睡着,兴许还如刚才那般一直看着他。若换成从前,他定会觉得这样太尴尬;可如今,只是这么沉默得待在一块儿,也会叫他生出某种奇妙的惬意。   直至房间门被人叩响,宗锦才蓦地从这种惬意中抽身。   “……主上,我来送些吃食。”外头是江意的声音。   宗锦一下子抬起头,斜眼看身旁的赫连恒:“有肉吗?”   “自然是有的。”赫连恒道,“进来。”   得了应允,江意才推开门,手里还提着食盒。大战那晚江意并没在前线——前些天叫他日行千里回去把原俊江弄过来,着实累得他再没多余的力气去打仗了——因而看上去江意的精神头反而是最好的。他进屋便看见榻上的宗锦,微微颔首算作招呼后,便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把里头的菜一盘盘端了出来。   虽说是要给赫连恒的吃食,但如今在外多有不便,菜并未做得多精致,但肉很大块,看得宗锦顿时觉得伤都好了大半,着急忙慌地下了榻。   江意见他那架势便道:“不够的话我再让人做了送过来……主上伤势如何?”   “一切无碍。”   二人说话的功夫,宗锦已经赤着脚走到桌前入座,一条腿支着踩在椅面上,一手抓蹄髈,一手给自己舀汤,难民似的开始吃了。   江意嫌恶地皱了皱眉,又说:“那我先出去了。”   “嗯……”“慢着,”宗锦含糊不清地喊了句,囫囵吞掉嘴里的肉,“我有事要问你,你来,坐着一块儿吃点。”   这场面若叫旁人看了,准保会以为宗锦才是赫连军的首领。   江意无奈地看向赫连恒,得了首肯后才在桌前坐下:“……怎么了?”   “……唔……哈,景昭呢?”宗锦问道,“从那晚我和赫连遇袭开始便不见他,他人呢?”   “……在三营养伤。”江意说着,神情像是有些为难。   宗锦吃肉吃得太凶,险些被噎住;他便端起汤碗一口将里头的鸡汤给喝干了,又开始盛第二碗。见江意不继续说,宗锦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像是在催促。   旁边赫连恒也给自己舀了碗汤,浅尝一口后才道:“宗锦面前,无有隐瞒。”   “……是。”江意点头,“那晚景昭被我安排去了禅将军处。我的鹰,认人不认哨,也是怕有心人利用哨声……这点主上知道的。”   赫连恒点头:“嗯。”   这原本是江意的秘密,整个赫连军内只有赫连恒一人知道。外人即便发现了赫连军中通过鹰鸣与哨声传信,也会因为鹰不认他们,而束手无策。   既然秘密都已说给了宗锦听,剩余的话也便没了什么好隐瞒的:“景昭确实是个好苗子,还想跟我学训鹰;我便让他那晚负责我们和禅将军处的传讯。之后景昭便待在了禅将军手下,调配去了长生谷镇守……受了伤,但性命无虞,只是失血太多,虚弱得很。” 第一百三十章 探望景昭   “若是主上不放心景昭受我调配,之后便让景昭跟着宗锦吧。”江意道,“他也愿意跟着他哥。”   还不等赫连恒说话,宗锦先开口了:“他愿意跟着谁就跟着谁,男子汉大丈夫的,老跟在父母兄弟身边那算什么?家犬?”   “……我并无此意。”   “我知道。”   言谈间,一个蹄髈已经进了宗锦的肚子;反观赫连恒,还在慢条斯理地吃菜就饭。宗锦这才拿起碗筷,瞄了眼赫连恒夹起的山药,自己则毫不客气地将筷子伸向大块的红烧肉。   但那红烧肉并没进宗锦的嘴里,而是被扔在了赫连恒的饭上。   “你净吃那些素的伤怎么好啊……”宗锦说着,又去扒拉另一盘鱼,扯下来一大块肥美的鱼肚子,摞进赫连恒的碗里,“多吃点肉。”   “主上他……”“好。”   江意似要说什么,但赫连恒没让他说出来,便直接答应了。   这欲言又止里的意思,宗锦当然听得明白,他自己先草草扒了两口饭,才道:“你不爱吃肉吗?”   赫连恒也不隐瞒:“嗯。”   “不爱吃也得吃,”宗锦道,“多吃点,男人就是要吃肉。”   江意:“……”   赫连恒吃相斯文,一顿饭吃得也久;宗锦像赶集似的三两下便吃完了四碗饭,撑得肚子都有些鼓了才终于停下手:“嗝……”   江意:“…………”   他这等粗鲁的模样,军中倒是多见。只是江意越看越不明白,这小倌除了长得好看之外究竟哪里还有可取之处,能让赫连恒如此宠爱——反正他是不喜欢吃完饭后还打嗝的女子。   然而赫连恒丝毫不在意这些琐事,轻声问了句:“吃好了?”   “吃撑了。”宗锦回答道,“我去消消食,顺便去看景昭……算了,我跟你交代什么,我出去了。”   “去便去吧。”男人垂着眼说,“知道三营在哪儿么?”   宗锦慢慢站起来,将身上披着的衣衫整好,反手从屏风上取下件不知是他的还是赫连恒的外衫,大大咧咧披上:“不知道可以问,你别操心了。吃完了就去睡着,这么多人帮你管事,不用你事必亲躬。……我走了。”   “嗯。”   宗锦一边说着,一边看自己稍稍长了些的袖管;但他也懒得再换,便就这么凑合着穿上踏出了门。   没了宗锦,房里的气氛顿时便冷了下来。   江意怕自己在这儿有些打扰,干脆起身作揖道:“那我也去忙了。”   “等等,我有事交代你做。”赫连恒道。   “主上请吩咐。”   “这段时间,注意北堂列,”男人说,“别叫他察觉。”   “……主上是何意……”   “怕他有什么心事不方便说与我听,自己憋闷着太辛苦罢了。”赫连恒淡淡说着,端起汤碗,“去忙吧。”   “……是。”   ——   漆城原本好几处官用的院子,被赫连恒征用成了伤兵营,此役中的所有伤员都安置在其中,由军医和漆城的医者带着其他卒子一起照看治疗。有些在他们攻城时受伤了的平民,同样被安放在了里头,单独划分出了片区,义务替他们疗伤喂药。   即便赫连恒这么做了,这些人也不会记得他半点好,只会记得他们赫连军是如何放火烧林、强攻城镇。   他们已在漆城内安置了两日,除了头天那个女人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平民敢冲赫连军叫嚣什么——他们都知道乐正大势已去,很快这里便会整顿进赫连的统辖之下。那些飘动的四棱旗便是象征。   宗锦沿着大道往前走,平民没见着几个,只看得到在街上巡逻或忙碌的赫连军。他也不必问三营在何处,只消往兵士多的地方去,很快便找见了伤兵营。   景昭所在的三营,乃是重伤营。   他还未走进去,便从敞着的大门里看到躺在庭院里那些伤病。他们或是丢了手,或是丢了脚,或是被火烧伤了半边身子,各个躺在临时铺设的干草上,痛得睡也睡不着,只能像濒死的动物般不停地小声哀鸣。医者和其他负责照看的兵士来回走动,给他们换药、喂药,还得用浸过水的棉布替他们擦嘴,好让他们多少喝点水下去。   一想到景昭也在里面,还有江意所说的“失血过多”,宗锦不禁担忧了起来。   在战场上时他没工夫考虑其他的,也诚如他自己所言,不觉得景昭就该跟在他身边、在他的保护下生存。但下了战场后,景昭身为他身边为数不多的亲近者,他不可能对景昭的死活漠不关心。   宗锦身上的那件外衫,襟口与衣摆都绣满了四棱纹;守卫见他的着装便知道是自己人,并没有拦着他入内。他小心翼翼地从那些伤兵之间的缝走过,顺着长廊一面走一面挨个房间地找着景昭的踪迹。   走到最后一间小屋时,他才终于看见在角落里蜷着身体的少年。   景昭正睡着,盔甲早已经脱去,上身什么也没穿,只盖着单薄的被褥。他脸色苍白不说,原本还周正的脸上多了几道破口,有些是擦伤,有些则是刀伤。最显眼的还是景昭身边扔着的一些旧纱布,上头的血已经干涸成了褐色。   “景昭,景昭……”宗锦走进去,在景昭身边蹲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唔……”   少年软弱无力地哼唧了声,缓缓睁开眼。   他能清楚地看见少年眸中的倦色,再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自己后,那双眼睛倏地亮了:“……哥?”   “嗯。”宗锦点头,“伤哪儿了?腿还在么?”   他一边问,一边去掀景昭身上的被褥:“手脚都还在,那就是伤得不算重。”   景昭咧开嘴想笑,但还没笑出来,便疼得皱眉:“……不算重……哥受伤了吗?”   “我好得很,你担心你自己就成。”   蹲着说话累人得很,宗锦索性盘着腿在他身旁坐下。周围那些伤兵的呻〇持续不断,宗锦听着他们的声响,再看景昭都觉得还好——在战场上受伤乃是常事,多数时候他也好、手下的将士也好,大家都是将脑袋挂在腰上去厮杀的,什么时候死在了敌人的刀下都不算稀奇。   “进了岷止城后就没怎么见你,我刚问了江意,才知道你跟着他学本事了,”宗锦随意道,“也不错,玩鸟也算手艺。”   “……呵,呵呵,我还没学成呢。”   “学着学着自然就成了。”宗锦伸手替他将额边的碎发拢到一边,说,“你要是不想打仗,回去轲州,我替你寻个活计,以后不必在出生入死了。”   一听见这话,景昭便急了:“不行!……嘶。”   “说话就说话,别动弹。”   “……我要跟着哥的。”   “跟跟跟,没不让你跟。”宗锦安抚着他,顺势又将被褥替他拉好,“你想建功立业我也不会拦着,给你多个选择而已。”   景昭摇摇头:“我就是想跟着哥……”   “为何?”宗锦打趣儿道,“我若是不跟赫连恒了呢?一个人回久隆报仇什么的……”   “那我也跟着哥……”   “你图什么?”   景昭喘了两口气,才说:“……景昭没了父母,没了兄弟;就是崇拜哥,想跟着哥罢了。”   “……你还有这等身世呢?我都忘了。”宗锦说,“我只记得你十四岁就进了我府里。”   “……嗯。”景昭垂下眼,仿佛在回忆过往似的,“我家原是住在御泉与商州交接处,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个妹妹。”   “氏族?”   “不是……”景昭小声说,“后来战乱,我家人都……死在山匪手里了。”   “……那你命大,有福气。”   “我那日刚好,去集市上了。”少年平日里都傻乎乎的,宗锦叫他做什么便做什么,好像从来没有心事;可说起这些事,他还是难以抑制地悲伤,“回去的时候家里人都已经……”   “……过去了便过去了,”宗锦说,“不必回顾。”   “若不是因为……”景昭说着说着,哽咽般稍稍停了停,“我也不会流落荒野,更不会遇见哥了。”   “遇见我?”   “嗯……就是在山头上,看见哥和赫连军……”他越说越小声,怕别人听见似的往旁边瞄了几眼,“当时我就决定要跟着哥了!”   “哦,原来是看见我把赫连恒打趴下了啊,难怪。”   “不是的,是哥被打落马了……”“闭嘴。”宗锦没好气道。   宗锦和自己的亲弟弟,反而不曾这么和和气气地闲聊过。尉迟崇也不知是哪根筋有毛病,见他总和见仇人似的,暗杀他的时候都不见手软。   二人闲聊着这些无意义的过往,外头有兵士端着药进来,直直往他们这边走:“……换药了。”   宗锦顺手便将药接下:“我来,你去帮别的吧。”   本来人手就不够,兵士求之不得地将东西递给了他。   “伤在哪儿,能起来么?”   “手臂……”景昭说,“还有背后。”   “那手伸出来。”   少年依言照办,任由宗锦替他解开纱布,把药粉敷上去。收拾完手,宗锦又扶着他翻了个身,让背朝上。   他将被褥推下去,解开景昭背后乱七八糟的纱布。   肩胛骨上两道刀伤,侧肋上被箭矢之类的东西扎伤了一个口……这背上真是够惨的,比宗锦好不了多少。他接着往下拆纱布,直到最后一点纱布也被丢开——   景昭的后腰上,有两道交叉的刀伤。   他愣了愣,拿手比了比其中靠下的一道,约莫五寸不到,却很深,末尾处有一点岔开的口。   像是有两刀砍在了同一处。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为妻者不可妒   迟迟没感受到药粉敷上去,景昭歪着脑袋去看宗锦:“……哥?”   “……你这伤,”宗锦说,“怎么没缝?”   “……军医忙不过来,就只让上药,”景昭小声回答,“反正也能好,就是好得慢些。”   “这么深的刀口,不缝怎么好得了……”宗锦虽然是这么说,但还是倾斜了药瓶,将药粉一点点撒上去。景昭的伤都还没能结痂,药粉一碰上他便疼得抽气;但少年要强这点跟他如出一辙,手已经抓着干草捏成了拳头,嘴里也没哼出点声音。   宗锦沉默着将他背上那些伤逐一处理好,又替他换上干净纱布,最后再扶着他坐起身,替他倒了碗凉水。   “谢谢哥……”   “不必,”宗锦忽地认真叫他,“景昭。”   “怎么……”   他压低了声音,只让景昭能听清楚他的话:“你说洛辰欢为什么会背叛我呢?”   这意料之外的提问让景昭怔住,呆呆地应了声“诶?”;宗锦晃晃脑袋,慢慢站起身:“我便先走了,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你且在这儿休养着,有什么事差人来知会我。”   “好……”   ——   他在漆城冷清死寂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逛了许久。   那伤显然是叠过的,该是原本就有一道刀伤,后来又添了一刀在同样的位置,且下手更重。自然,是为了掩饰原本的伤口。   宗锦能想到那晚曾划伤过黑衣人的后腰……黑衣人自然也能想到这点。伤口是不可能转天就痊愈的,想要掩饰曾受过伤的事实,只能对自己狠心些,来一出伤上加伤。赫连恒怀疑是北堂列所为,却找不到动机;他去试探,北堂列身上也确实没有伤口,可见无辜。   而现在,他全然没有怀疑过的景昭,身上巧合般的有了这么一道伤。   北堂列没有动机去害赫连恒,这点景昭也一样。   宗锦越想越觉得头疼,甚至冒出了些暴躁的念头——干脆把两个都关进牢里,大刑伺候,不怕不招。   但这也只能想想而已,不说景昭,单单北堂列的将领身份,赫连恒也不可能毫无证据就对他拷问。   他逛到日落西山,才又回了赫连恒的住处。   并非他想着回去找赫连恒,而是等他满怀心事地推开某扇门后,里头坐着的是赫连恒。男人正坐在窗边看书,听见开门的动静便抬头;宗锦前脚才踏过门槛,看见男人的眼睛后愣了愣,又把脚退了出去:“走错了。”   “你打算去哪儿?”赫连恒直接问道。   “……不知道,”宗锦在门口站着,低沉道,“随便去哪儿,你忙你的。”   “进来。”   “哦。”   他似乎一点没察觉到自己前一刻还在拒绝,后一刻又应了赫连恒的话,就那么走进屋,顺手还将门掩上了。   屋内已燃起了几盏烛火,他与男人隔桌而坐。   赫连恒又垂头继续看他的书,一时间屋里只有他翻动书页的声音。宗锦却仍在想先前的事,景昭那满目疮痍的背在他眼前反复出现,久久不消。继而,洛辰欢的背叛也叫那道伤口给引了出来。他烦闷不已,转手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了的水:“……刚打完,你又开始看你那话本子。”   话才出口,宗锦便想起自己屈辱抄下那本《今生长相见》。   那时候他不知道赫连恒对自己有意,只觉得书房里藏着的那堆尉迟岚野史都是侮辱。现在知道男人埋藏多年的心事了,再回想起那些事,陡然间味道全变了。   他喝了口茶,气恼道:“回去把你那些什么狗屁话本都给老子烧了。”   “为何?”   “什么为何?看那些胡诌的东西干什么,吃饱了没事做?”   宗锦越想越来气,而赫连恒任凭他如何不爽,自巍然不动看他的书。   无名火倏地烧起来,宗锦伸手过去抢了他的书,作势要撕:“老子让你别看了!”   “那是……”   “是什么啊是,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啊?我人就在你面前,你想问什么就问,看那些胡编乱造的恶心话是要做什么?想气死老子?”   赫连恒浅浅地叹了口气:“那是枞坂的地方志。”   “啊?”   宗锦这才低头看自己抢回来的书,封页上赫然写着《枞坂·乐正》。   小倌霎时间无言以对,只能耷拉着嘴角将书拍回了赫连恒面前:“……那你看。”   赫连恒却也没再翻开,默默将书拿到了一旁的架子上:“……有心事?”   “没有。”   “什么心事。”   “老子说没有你听不懂吗?”   “但说无妨。”   男人压根不管他的否认,好像再与另一个会老老实实同他商议的宗锦在对话似的,自顾自便能将话说下去。   宗锦斜眼看他,满脸地不悦:“没心事!”   赫连恒却忽地欺身靠近了方桌。   那方桌不过棋盘大小,也只够放一壶茶一盏灯。男人凑近得太突然,宗锦压根不知他是何意,就那样略显的呆滞地僵住。   赫连恒的薄唇便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几个时辰前,他们还在卧榻上绵长地吻过。   ——那滋味其实挺不错,会令人莫名地悸动,会让觉得惬意,如同浸在一池温水中,嗅着浅浅甘甜的熏香。   宗锦想也没想地追着那双唇吻了回去。到吻又开始缠绵时,他才后知后觉赫连恒也许只是想碰碰他。可事已至此,他是断然不会承认自己误会了;于是这次轮到宗锦上手扣住男人的后颈,尽情索取。赫连恒也不退让,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拇指落在他的颈侧。   那种目眩窒息的感觉便又来了,宗锦微微皱着眉,不甘示弱,吻得愈发凶狠。   良久他们才分开,,宗锦脸颊上飘着薄红,下意识地将目光挪到了别处:“……景昭后腰有伤。”   “许是在长生谷作战时受的。”男人道。   “就是那时候,”宗锦低声说着,眉头再没松开,“但那伤,五寸长,一指深,左边有岔开的一小节。”   “像是特意再划开过的。”   “是。”   “那晚的黑衣人是他。”   “应该……是。”   宗锦这才看向他:“……你怎么想。”   “他是你的人,”赫连恒淡淡然道,“自然看你的心意。”   “他现在穿的是赫连的军服,吃的是赫连的饷。”   “那便再说吧。”男人说,“我倦了。”   “那你去休息,我走了。”   “去哪儿?”   “你管我……”宗锦倏地起身,却没料到男人早有防备,下一瞬便捉住了他的手腕,“……做什么?”   “在我这儿歇着。”   “……”   男人声音很沉很低,没有平时那副说场面话的气势,反倒像在跟他呢喃耳语似的:“眼下无事,你就莫再奔波了,养伤。”   宗锦也找不出什么借口来反驳他——要是他身强体壮时,还能出去骑骑马射射猎;可他身上同样重伤未愈,除了散步也再做不了别的。漆城里莫说秦楼楚馆,就连饭庄都大门紧闭,实在也找不出什么乐子来。   他只好依了赫连恒的意思,再没说别的话。   男人所谓的休息,不过是从坐榻换到了内室的床而已。床头燃着几盏油灯,赫连恒半倚着床头继续看他的地方志;宗锦在他身边躺着,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挪来挪去头便抵在了男人侧腰上。背后的伤口让他只能侧身躺着,他便也再介怀不了和赫连恒靠得太近。   “地方志有什么好看的。”他问。   “看看乐正这些年都是怎么治理枞坂的,”赫连恒轻声回答,“好的便依着以前的规矩来,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   “怎么你以前……”   “不管,我最烦这些事,”宗锦道,“什么赋税收多少,要不要宵禁,都是辰欢……算了不说这些。”   “不必着急,仇会报的。……不如说说你那位心仪的女子?”   “什么心仪的女子……哦,你说倩儿。”   “她叫倩儿?”   “嗯,”宗锦道,“也没什么好说的,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说说。”   “倩儿从小就待在尉迟府,伺候我母亲,我母亲老让她跟着我,一来二去就……”宗锦说着说着,忽地停住,“……我记不清楚了。”   “不是心上人么?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了,”宗锦说,“只是记得有这么回事。”   “那若是再遇见她……”   “我说赫连。”   “嗯?”   “为妻者不可妒,”他抿着嘴偷偷笑起来,“你这样我可以休了你的。”   男人怔了怔,仿佛宗锦不点破,他自己都未觉察自己过分在意了。他又再换了个话头说:“……那你记不记得十几年前……宗锦?”   他话未说完,身边已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赫连恒放下书,让油灯的光照到宗锦的侧脸——他竟说着说着就闭眼睡了过去,纤长的睫毛随呼吸略有起伏,嘴唇也留着条窄窄的缝,像孩童似的睡相香甜。   男人静静看着,总觉得这一幕如幻如梦。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尉迟岚会在他身边如此安心地睡着,世上之事明明常不尽人意,他却有此幸运。   【作者有话说:甜不甜?!我就问你们甜不甜?!】 第一百三十二章 庆功(上)   三天后。   在赫连恒的调配下,将领们各自忙活,很快便将林地与三座被他们率先攻占下来的城归置好了。已烧成焦土的地被他们收拾妥帖,烧焦的树木花草能用的便运回城里做了碳,分发给平民;不能用的便被碾碎了,跟随死去兵士的骨灰一起融进土地里。   接下来这里便会重新栽植起树木,十年二十年后约莫又能长成郁郁葱葱的模样。   赫连恒名人在林地正北处立了碑,上头密密麻麻镌刻着死于此次战役中的赫连将士的姓名。   接连三天宗锦吃了睡睡了吃,既没有再去试探景昭,也没有询问赫连恒接下来的打算。他像是在专心养伤,而且身体也很给他面子,背后那三道狼爪留下的狰狞伤痕总算结出红黑的痂,痛也消退了大半。   “不好腾挪的便就在漆城养伤,”第四日的早间,宗锦还在赫连恒的卧榻上抱着被褥呼呼大睡,赫连恒却已经在安排下一步的动作了,“北堂来信说,枞坂境内都不见丛林狼和乐正辛的踪迹,剩余那几百人,也难以成事。”   “漆城留一千守军足矣。”江意回答道,“那正午出发?”   “可。”赫连恒点头“沙罗城那边也已准备妥当,你去安排出行事宜。”   “是。”   宗锦朦朦胧胧听着他们的对话,在半睡半醒间睁开眼。男人总喜欢坐在窗边,他都有些习惯了,睁眼便往那处看:“……大早上的,吵死了。”   “不早了,”赫连恒道,“你也该起身了。”   宗锦挪都不挪动一下,仍抱着被褥,也不回话。   初日睡在赫连恒这儿时,他是说着说着便困倦地睡了过去,自然也未考虑什么合不合适、赫连恒会不会对他动手动脚——他一个大男人,来考虑会不会被另一个男人占了便宜,这事于他而言,本就荒谬得很。结果他一夜好眠,什么也没发生;再往后那些荒谬的戒心也逐渐消散,他只管吃吃睡睡,根本不理身边坐的躺的是谁。   过去也是如此,每逢大战结束,尉迟岚总会有小半个月的时间万事不管。可他到了战场上,几日几夜不眠不休,也不会觉得累。   男人并未强迫他起来,而是自己去了屏风后换上江意早间送来的华服。   那屏风被窗外的光照亮,将男人的身影勾勒出来,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宗锦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游走,末了又折返屏风之上,看男人的侧脸。   宗锦倏忽来了神,抬手支住脸颊,颇有些欣赏之意地看着赫连恒更衣。   赫连恒虽未看他,却清楚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何处,抬手整理襟口时才道:“醒了便更衣。”   “我更什么衣,我又不是赫连家的什么大人物。”宗锦说,“只要你穿得好看便行,那些平民百姓又不会看我。”   他一边说,赫连恒一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男人平日里爱着玄色、深色,今日竟离奇地穿了身红白。暗红的内衬,白色的外衫,腰带上白玉做点缀,前襟袖口金线飞边,华贵又气魄。随着男人的动作,外衫上的暗纹在日光下若隐若现;男人在坐榻前停下倒茶,背后同样暗红的四棱纹便出现在他眼前。   自从进了枞坂,赫连恒总是戎装,要么便是休息时简单的粗衣大氅。   宗锦好似许久没见他穿华服,一时间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感叹——当真是人靠衣装。   穿上这身衣裳,宗锦看他就俩字:好看。   赫连恒端着一杯温水走至床沿,递向他:“衣物都替你准备好了。”   他说着,用眼神示意宗锦去看另一头的橱柜。折叠整齐的华服就放在橱柜上,同样的红白配色。   “……”宗锦收敛了目光,起身接过水,一饮而尽,“我不要。”   “为何?”   “为何?我还想问我为何要穿华服,”宗锦道,“我不喜欢华服,不穿。”   “那你便穿着里衣出去。”   “我先前那身呢?”   “我命人扔掉了。”   宗锦倏地坐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猜到你不会愿意穿了。”   ——他若是现在手里有把刀,他定要往赫连恒肩上扎个洞泄愤。   话已说到了这份上,宗锦再怎么随性,也不可能穿着里衣便大摇大摆出门,更何况如今还是春日里,就是他拉得下脸,这副孱弱的身子骨也经不起春寒。   像是怕他越想越气,赫连恒未再多言,反倒是推开门离了屋,甚至没再叮嘱句“快些”。   锦衣华服宗锦并不讨厌,他只不过是嫌麻烦,嫌过宽的袖子做什么都不方便。见男人好似有事要忙地走了,他叹着气,嘴角耷拉着满脸不悦地去洗了把脸,往后也只能抖开那身贵重的衣衫,一件件往自己身上穿。   虽说都是华服,可主是主,臣是臣,臣下的着装总不可能越过主君。他的这套少了那些金线,腰间也没有白玉镶嵌,看上去素净了不少。谁知他才刚将外衫披上,房门又打开了。   赫连恒走进来,手里还拿着锦盒。   见他已将华服穿好,男人眯了眯眼,目光中的玩味不加掩饰:“红色很衬你。”   “废话,”宗锦尴尬地一甩袖子,“老子尉迟的家纹都是正红,哪像你们赫连,家纹跟吊丧似的。”   男人自顾自走向坐塌,朝他道:“过来。”   “作甚?”宗锦下意识地问回去,可腿却诚实得很,已走向赫连恒。   赫连恒拉过他的手臂,谈不上温柔也谈不上用力,只是相当自然地带着他坐下,自己则站在后面,抬手抚上他的头发。   那感觉太诡异,激得宗锦抖了抖。   然而赫连恒的手很稳当,没让他逃脱,反而顺势解开了他的发绳。   “……我手又没受伤,”宗锦道,“用不着你帮。”   他身后男人却说:“妻房替夫君束发,有何不妥么?”   “你可真是不要够脸啊……”   赫连恒不理他,不知从哪儿弄了把梳子,小心翼翼地替他梳开略略打结的头发。   被人伺候的感觉自然不会坏到哪里去,宗锦垂眼感受着男人的动作,竟有种“得妻如此,夫复何求”的感慨。虽说这妻,不仅比他身材高大,还比他如今的地位高;但这妻爱慕他多年,渗透在一举一动间,是做不得假的。   男人的手法算不上熟,期间掺着几分小心,好一会儿才将他好几日没搭理的头发梳顺梳开。接着对方微凉的手蹭过他后颈,将他的头发拢起来,用木梳抵着往上,替他系上新的发绳。   “尉迟岚。”赫连恒突然叫他。   他也不知怎么了,自然应声:“嗯?”   “尉迟岚。”   “嗯——?”   “尉迟岚。”   “嗯?!”   他想回头看看这王八蛋又在作什么妖,可头发还在对方手里。然后他便听见一声很浅的笑:“……你在久隆时,亲朋也是如此称你的?”   “……我爹管我叫阿岚。”宗锦回答道,“弟弟小时候叫‘兄长’,长大了叛逆得很,不怎么叫我。至于家臣,同你一样,主公、主上、君上……”   “令堂呢?”   “……”   这一问,就问到了他难以启齿的地方。   宗锦有瞬间甚至觉得赫连恒其实早把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调查清楚了,此刻是在故意要他难堪。   男人却一边打开锦盒,一边无辜地追问:“嗯?”   “嗯……”宗锦任由对方摆弄自己的脑袋,好半晌个才憋出一个弱不可闻的字:“……岚……”   “嗯?”   “岚岚……”   赫连恒仍没听清楚:“什么?”   “……我娘管我叫岚岚,行不行?听清楚了没有?!”宗锦倏地扬声骂道,“你呢?阿恒?恒儿?是不是还个乳名什么的,小宝?”   “族谱上我辈从心从楚,”赫连恒说,“幼时家人唤楚恒。”   “……没趣得很。”   “确实不如岚岚有趣。”   “赫连恒你……”“好了。”不等宗锦骂出来,男人已停了手。   宗锦转过脸,一双杏眼瞪圆了怒视他,刚才那点温情气氛也跟着烟消云散:“我警告你啊,你要是敢这么叫我,我定饶不了你。”   “要如何饶不了我?”   “……”他撂狠话全属本能,至于到底要怎么教训赫连恒,除了把他杀了宗锦也想不出别的。   若是之前,他杀赫连恒那叫天经地义;可放在如今,杀了赫连恒他倒成鳏夫了——即便他们并未拜过天地饮过交杯。   宗锦想了片刻,咧开嘴坏坏地笑:“我就纳十个八个妾,还置放在你赫连府。”   “你大可以试试。”   “试就试,你们轲州院子里的姑娘,我看就挺不错,记得么?上次那个弹琵琶的。”   男人面无表情,叫他看不出喜怒;但听这话,他八成是气到赫连恒了:“好,很好。”   宗锦一阵得意,吊儿郎当地拎起茶壶,就那么看着赫连恒,仰头往自己嘴里倒。   赫连恒约莫还想说什么,只是时间不赶巧,外头有兵士高声出言:“启禀主上,一切准备妥当。”   “知道了。”赫连恒回答着,视线始终落在宗锦身上,“该启程了。”   “好啊,走。” 第一百三十三章 庆功(中)   宗锦抢在赫连恒前面迈步,往门口走。   这屋为了供赫连恒住,陈设自然是一应俱全,唯恐男人起居有所不便。自然,铜镜也少不了,且还就置放在宗锦的必经之路旁。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眼打磨发亮的镜面,然后便瞅见了自己的模样——赫连恒梳头的本事自然不如那些专门侍候人的婢女好,他的头发束得不算多规整,在整理妥当之余还留着几分自然随性。   他头上还戴着发冠,如同一片柳叶的旧银发冠被簪子别住;簪子朴实无华,只有簪首嵌着颗小巧的黑玉。   这实在像女人家的东西,可与他身上的华服又刚刚好相配。   宗锦在镜前驻足的片刻,赫连恒已经走到他身后,被他拦住了去路。   二人同入镜中,相似的衣饰与相似的发辫,配上里衬的红色……一时间宗锦只能想到“大喜”。   “……我们穿得如此相似,不妥吧?”宗锦忍不住道。   “有何不妥。”赫连恒说着,目光透过镜面与他相接,“没什么不妥的。”   “叫将士看见还以为……”   “以为什么?”   “没什么。”宗锦装模作样地干咳了声,再不看镜子里的他们,径直走出了门。   ——还以为什么?以为他们俩办喜事呗?   ——虽说呈延国男风盛行也不是一两日,氏族子弟养一两个白白净净的小倌算不上怪事;可这事到底不好摆到明面上说,否则他也不会委屈了赫连恒,定会按规矩行六礼迎娶赫连恒进门……   “……”   可等宗锦踏出了房门,这念头便烟消云散了。   江意就站在楼下,同样撤换了往常的黑色劲装,换上了红白的华服,还与他身上这套规制差不多。   宗锦无言地伫立在门前,赫连恒仿佛会读心似的从他身旁走过:“今日也算大日子,自然将领都需穿得郑重些。”   “我又没问你!”   下头马匹均已备好,随行的兵士也都穿着清理过后的甲胄,英姿勃勃地站在下头等待。江意察觉到上面的两人,即刻颔首作揖,迎赫连恒下来。   攻下枞坂后,这件事算是头等大事——新君入主。   城内平民看他们的目光一如既往,兵士们却神情里隐隐透出喜悦。等到赫连恒率军大摇大摆地进了沙罗城,庆功酒宴便也要开始了。   宗锦才下了楼,就看见景昭也在兵士的列队中。   “……你怎么回事?”宗锦忙过去问,“赫连恒不是说重伤者就在漆城休息么?”   “哥!”景昭惊喜道,“哥穿这一身真好看!”   “……我问你话呢?”宗锦抬手想给他脑袋拍一下,可忽地又愣住。   ——景昭身上还有重大嫌疑未查清楚。   少年只当他是在意自己身上有伤,丝毫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哥要揍就揍!我撑得住!”   宗锦地手在空中僵了阵,最后收掌在少年额头上弹了下。   “……江副统领说以后我跟着哥行事。”景昭捂着额头道,“哥要跟着进沙罗城,我就也跟着……伤已经好多了,都结痂了。”   “……江意净做些没用的。”   宗锦小声啐了句,那边赫连恒已经准备上马。他不得不跟上,只匆忙道:“你愿意跟就跟,注意着点伤。”   “知道!”   小倌跟着上了马,一列军士排成两列,身负军衔的骑马在前,军职低的步行在后,列队拉得很长,从赫连恒的暂居之地一直排到了街尾。男人自然在最前列,华服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耀眼夺目。包括宗锦在内,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他却像无所察觉般,依旧是平日里那副淡泊如水的面孔。   “启程。”男人下令道。   靠后些的兵士即刻吹响了低沉的号,长长的列队朝着城门而去,在平民们或是冷漠或是怨憎的目光中离开了漆城。   那两场大雨过后,枞坂迎来了阳光明媚。   队列浩浩荡荡地在林地中穿行,向着岑郡前进。等过了岑郡,后头便是沙罗城,枞坂最繁华的地方,也是乐正府所在之处。   这三日间,赫连恒并未和宗锦聊过任何与景昭有关的事。   可他们二人却像说好了似的,不仅未对任何人提及,还没安排任何应对措施。   “不要打草惊蛇”,仿佛他们二人都如是想。   宗锦推测赫连恒是想回了轲州再做打算,如今枞坂被攻破的消息该是已经传遍了天下,其他氏族趁这时候打点什么鬼主意也毫不稀奇。言而总之,未回去轲州之前,危机就不可完全消除。   然而此刻,景昭就在列队之中,宗锦回过头便能隐约看见他的身影。   他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其中的千头万绪——景昭背后是谁,听从了谁的命令,动机是什么?他全然不知。只是有一点他很清楚,景昭绝不可能与皇甫有勾连,否则在不萧山事变之后他也不会流落街头成了乞丐,而是该和洛辰欢一样,在尉迟家一跃成为年轻将领才对。   且景昭对他的忠诚、对洛辰欢的恨意,决计不是装的。   两个多时辰后,申时一刻,他们才终于进了沙罗城。   沙罗城的城墙之上,道旁的房屋之上,到处都是迎风飘摇的四棱旗;赫连禅他们早早便准备好了一切,只等着赫连恒率军进城。和宗锦着几乎同样衣衫的北堂他们出现,各自率领着兵士并进队伍里,将势头壮大。城中最宽敞的大道也被赫连军塞满,平民们只能站在房檐或暗巷中看他们,小声地议论。   那些议论宗锦听都懒得听,无非就是“赫连狗贼”“谁当权都无所谓”“赋税会减么”之类的话。   只要不屠城,平民们关心的便只有自己的日子是否能好好过去下去;真正对乐正忠心的也有,只是他们那种忠心仅限于嘴上,并不会付诸进行动。   待走进沙罗城正中,宗锦看着那场面都有些震撼——乐正家当真是把自己当枞坂的帝王了,沙罗城的正中居然就是气派非凡的乐正府,且上头的牌匾挂得还并非“乐正府”三字,而是“乐正宫”。   那乐正宫的正门也非寻常府邸的模样,而是青砖红墙琉璃瓦,一个门能抵赫连府四个大门宽敞。再往里头看,便是一重又一重的门,深处有亭台楼阁远远可见。   “……真的够滑稽的,”宗锦道,“要说大逆不道,还数乐正最大逆不道。”   北堂列骑马与他并行,道:“头回见时我也吓了一跳,不过这里头不足天都宫十分之一大。”   正门前早早有搭好的高台,赫连兵马就在台前下马,将士们迅速列阵值守,将台前空了出来,任由平民试探着往前凑。   宗锦站在台侧,看男人不紧不慢地走上台,抓住台下所有人的目光。   军鼓擂响,军号沉吟。   “……正告枞坂上下,今起枞坂将属我赫连统辖。”赫连恒在台上说着,迎面来的风吹起他的发丝与衣摆,说是在战场上厮杀的大将,不如说他是天生高人一等的帝王,“上至官吏将军,下至平民百姓,当遵我赫连法度,不可违反;乐正大逆不道,妄图称王,火烧山林,残害百姓,已由我赫连诛杀。”   “为庆枞坂纳入我赫连属地,也为谢我骁勇善战的赫连军;枞坂全境,免税三年;赫连全军论功行赏,今夜痛饮,不醉不归——”   “赫连!赫连!赫连!——”   ——   乐正宫——现在也许可以称为赫连宫了——的宏伟漂亮的大殿,和大殿之外的空处,被赫连军上下坐满。殿内坐的自然是将领,宗锦也在其中,还把景昭一并带了进去,坐在客席上大口吃肉。中间不知从哪儿搜刮来的舞姬在动人地起舞,两旁还有乐师伴奏,其中那个琵琶弹得相当不错,听得宗锦直点头。   像是怕他们好久没放纵,等饭菜吃了过半,才终于有人抬着酒进殿。   陆陆续续有人将酒送到了各个将领的桌前解开封盖,酒香霎时间溢满了整个殿内,馋得宗锦刚拿起的鸡腿都放下了,眼巴巴等着人送酒过来。景昭对酒兴致平平,反而见状立刻伸手进了烧鸡的盘子里:“哥你不吃鸡腿的话我帮你吃掉……”   “你吃你吃,看你这点出息。”宗锦道,“好久没喝了,闻这味道就很不错……”   言谈间,就有人抱着酒坛走向他。   宗锦眼睛发亮,甚至忍不住伸手去接。   那人越走越近,那坛子酒也越走越近,眼看就要落到他手里……然后那兵士连脚步都没顿,直接略过了宗锦这一桌,往前给去了赫连禅的几案上。   “啪!”宗锦反手就是一掌拍在桌上,拍得景昭都吓了一跳。   他倏地弹起来:“什么意思?!老子的酒呢?!”   要换做往常,他的声音肯定够让全场的人都看向他;但如今大家吃吃菜喝喝酒聊聊天看看舞,谁也没注意到他的突然发难。   他倏地看向赫连恒,满脸怒气。   男人坐在殿上,手里端着小巧的玉酒杯,也正看着他。   “过来。”   他虽听不见赫连恒的声音,却能从他轻启的薄唇上读出这两个字。   宗锦气鼓鼓地顺着殿内一侧,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预告一个今日有车】 第一百三十四章 庆功(下)   “喂,为什么不给我上酒……”“坐。”   以前宗锦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打断他说话,可现在他几乎都已经习惯了男人这种自说自话的性格。他当真就几案的侧边盘腿坐下,伸手便去抢赫连恒的酒杯:“不给我上酒,自己偷偷摸摸在这儿喝……”   意料之外的,赫连恒居然没拦住他。   他仰头便将酒杯里的东西倒进了嘴里,酒香与舒爽均未出现,杯子里装的居然是清水。   “……?”宗锦茫然地看向男人,转而才反应过来为何自己抢杯子男人也没有半分不悦,“开晚宴,你就坐在这儿喝水?”   “你我伤都未愈,忌酒。”赫连恒看向他,眉宇间难得的有几分放松。   宗锦却气得呼吸都重了许多:“……你爱忌你忌,老子管得那么多?打了胜仗不让喝酒,哪里会有这种混账君主?”   “你面前便有。”   “你不给我喝,我去外头跟将士们喝……!”宗锦作势要走,男人却抢先一步捉住他的手臂。   这一下捉得极紧,几乎拽得宗锦往他身畔倾斜;宗锦往回拽了两下,偏偏是右手叫赫连恒抓住,他肩上受伤后这只手便使不了多大的力道,自然也无法挣脱。   “赫连恒,大好的日子你别触我霉头。”他低声警告了句。   恰逢此时,殿上的乐声停了,翩翩起舞的美人们也停了,朝着赫连恒所在之处作揖,再踩着细碎的步子退下。   赫连恒道:“你不是爱听琵琶,我特地命人寻了枞坂冠绝无双的琵琶女来。”   “……”见殿下安静了,宗锦也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哪儿呢?”   “正要上来。”   随着赫连恒的话语,另一拨舞姬小鸟似的上了殿。有人特意搬了圆凳上来,置于殿内正中;一位身着浅紫色纱裙的女子随即走进来,纱巾拂面,怀抱琵琶。   赏美之心人皆有之,宗锦也不例外,当即被琵琶女吸引了目光。   赫连恒便趁这时候递上颗野山莓到他手边,他接下来塞进嘴里,咀嚼着等琵琶女献艺。   琵琶女入座,舞姬在她身边环绕着,像是在殿上开出了朵绝美的牡丹,那琵琶女便是花蕊,纤纤玉手抚上琴弦,切切嘈嘈的琵琶声便自她指尖流淌而出。   琵琶弹得如何,第一个音奏响便能听出来。   宗锦眼一亮,自己伸手提起筷子,夹了片卤牛肉进嘴里:“不错,是个会弹的。”   赫连恒满意地笑了笑,未再多言。   台下北堂列他们早已经喝开了,也无人在独自坐在几案前专心吃饭,关系好的便三三俩俩坐在一起把酒言欢。北堂列和江意相处得最多,自然两个人便坐到了一堆。   听着琵琶女的琴声,北堂列的目光却落在殿上,落在宗锦的脸上。   宗锦正专心致志地听琵琶,赫连恒则时不时往他手心里塞些水果点心,他目不转睛地看,将男人递来的东西照单全收。   他轻声感叹了句:“这琵琶女还是我去寻的,还以为是主上什么时候有了听曲儿的喜好……没想到是宗锦爱听。”   江意没有回话,他再叹气:“……宗锦那簪子,也是你准备的?……怎么你准备的和主上同样款式的?”   他一边喝酒,一边询问,但却迟迟没有听见江意回话。他不禁扭过头看身旁的老兄弟:“你倒是吭声……?”   ——江意看着殿中琵琶女,端着酒半晌没有喝,整个人像冻住了似的僵在那里。   ——眼里还闪着光。   北堂可不是什么木头桩子,一见他这神情,便知道是怎么了。   他抿着嘴偷笑了片刻,又去故意和江意碰杯,在他耳边道:“看上了?”   江意这才回过神,慌得手里酒洒了一半,神情警惕得如同敌军压境:“什么?”   “哈哈,我说你是不是看上那琵琶女了?”   “……并无此事。”   “那可是枞坂的名妓,叫漆如烟,我带人去请的,”北堂列道,“她气性可不小,见我们这么多兵士在场都丝毫不怯。”   “哦,挺好的。”江意淡淡道。   就在这时,琵琶声停了,乐声继续。   琵琶女倏然起身,抱着她的琵琶朝前如蝴蝶般飞去,在殿前起舞。她的舞姿并不输她的琵琶,动作轻盈,仿佛能作掌中舞。纱质的衣裙随她的动作翻飞,说是枞坂第一的名妓,一点也不会叫人怀疑。   “装什么,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该成家了。”北堂列笑得更厉害,不等江意回话,兀自朝着殿上喊,“主上,江意想跟主上讨个赏!”   “你胡说八道什么?!”江意立即上手捂他的嘴。   然而已经晚了,赫连恒听得清清楚楚,视线已递向他们这边。   赫连恒分神的刹那,那名妓回旋着靠近殿上的几案,身姿几乎将众人的视线都挡住;下一瞬,琵琶落地,一把软剑自她腰间如丝带般地抽出,抖动着刺向赫连恒的喉咙。   “狗贼,”漆如烟怒喝道,“受死!”   殿内所有的将领都在这瞬间起身,反应快如江意甚至连刀都抽了出来。   “主上小心!”   这样的刺杀,即便他们下头的人反应再快,也快不过漆如烟近在咫尺的剑。   千钧一发之时,那软剑却未能刺破赫连恒的咽喉,而是在即将碰上前停住了——宗锦握住了软剑。   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滴,宗锦勾唇,侧目看了身后的赫连恒:“这就是你请的琵琶?真是有够好笑。”   “是我疏忽了。”赫连恒回以微笑。   琵琶女漆如烟气急败坏地抽了两下剑,怎料宗锦徒手握得竟如此紧,软剑颤颤巍巍地抖动两下也不见出来分毫。   “你既是要杀赫连,拔剑做什么,该往里狠狠扎才对。”   宗锦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眼睛冒着寒意,与他邪气的笑交相映,看得漆如烟一阵胆寒,不由松了手,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了半步。   江意等人齐齐上来,好几把刀从四周袭向漆如烟,霎时将她围得动弹不得。   宗锦这才松开手,软剑应声落地,他掌心仍不停地往外冒血。赫连恒不动声色地瞥过他的手心,再冷冽看向面前的女子:“可有人指使?”   “无人指使!”漆如烟红着眼,泫然欲泣地喊道,“你们赫连火烧林地!杀人无数!害死乐正君!就该死!!通通都该死!!”   她一边说,一边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眼泪失控地往下掉。   她作势要擦,手才蹭过脸颊,面纱便落了下来——一张娇弱又美艳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袁仁没忍住咋舌,夸奖的话呼之欲出,但还是忍住了。   江意看得手腕一紧,手里的刀便抖了抖。   ——若说那时在天都城看见的湖西第一美人能称天下第一,漆如烟定可称第二。   且白鹿棠不过是手琵琶弹得好,气质更偏向娴静端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漆如烟则不同,她因身份而带着些风尘气,美艳却脱俗,娇弱却性烈,更惹这些只懂行军打仗的男人们心动。   “我并未问你,”赫连恒说,“我是再问你们。”   这其中只有北堂列和罗之子对她的美貌不为所动,北堂列道:“是属下失职,请主上给我一个时辰,定然将这刺客的嘴撬开……”“主上!”江意忽地抢过他的话,“她一看就不是擅长舞刀弄剑之辈,应当……无人指使?”   江意这话说得太不假,可——求情的话出自他嘴,就不太正常了。   一瞬间,众人的眼睛都落在了江意身上。   直至赫连恒发话:“……那就,江意你去,好好审审,想怎么审都可以,天亮之前要有结果。”   “是!”   江意语罢,反手便用刀柄砸在漆如烟的侧颈上。她立时昏了过去,双腿一软地往下倒;江意连忙扶住,接着便粗中带细的将人扛上了肩,直接离开正殿。   剩下的人看着他的背影远去,赫连禅道:“真漂亮……”   罗子之:“江意终于开窍了?”   袁仁:“但那是个女刺客。”   北堂列:“女刺客也是女的。”   宁差:“那么大个美人,他倒是也舍得打昏。”   罗子之:“毕竟是江意。”   北堂列:“嗯,毕竟是江意。”   宗锦:“……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女刺客?刚才这也能算刺客?就这?”   “好了,”赫连恒道,“一点小事,无须挂怀,继续喝。”   众人点头下去,丝竹之声再起,好像当真无人觉得刺杀之事能算回事般,庆功晚宴继续进行。   宗锦仍端着他伤了的右手,不知该将血往哪里擦——换成往常他就直接撕衣服下来随便绑绑止血了,可今日他身上穿得这身华服,撕了着实有些可惜。   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时,赫连恒忽地起身,不重但强硬地握住他那只手的手腕:“跟我来。”   “去哪儿?”   “包扎。”   “不用,小伤,又没伤筋动骨……”宗锦一边拒绝,一边就这么被赫连恒拽了起来。他右手本就使不上劲儿,现下受了伤,更加反抗不了。   一时间有两双眼睛同时看向他们二人走往了殿内一侧,绕过屏风往另一扇侧门离去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来打架啊   这三天也不知北堂列等人下了多少工夫,才将所有伺候乐正的人都化为己用。仆从们见到赫连恒时都吓得低头发抖,赫连恒却好像在自家的花园里般自然,带着宗锦前往后面的楼宇时,还顺势命人送药过去。   宗锦走得相当不配合,懒洋洋地在他身后被拽着:“……别拽我啊。”   男人置若罔闻,一路将他拽进了楼宇中。   此处和尉迟府、赫连府是完全不同的风格,楼宇修了三层,呈塔状,最上层有一半都是露台,看样子很适合夏夜观星。只可惜如今才春日,星辰只有稀松几点,也不见月。   楼宇的一层正殿像是会客或议事时用的,正厅摆放着整齐的檀木椅,左右各是书斋与暖阁。赫连恒始终握着他的手腕,带他进了暖阁中坐下。   “……这点小伤,你真的用不着如此紧张。”宗锦无奈地叹了口气,“也没多深。”   “为何去抓那剑。”   “怕你死了啊,这还用问?”   赫连恒垂头细细看他的伤,模样认真得厉害。宗锦看着他垂头时的眉眼与鼻尖,忽地有些得意:“你不该感谢我救命之恩吗?”   “你莫非当真觉得,”外头有脚步声靠近,赫连恒放开他的手,抬起头道,“她能伤了我?”   “嚯,剑都快扎进你喉管子里的了。”   “那你便当是救了我。”赫连恒说着,外头传来下仆小心翼翼地通报声。   男人唤了人进来,放下东西便叫他们都离开。然后他便握着宗锦的手,一点点替他擦去血迹,抹上伤药,再用纱布好好包扎。   虽说被赫连恒伺候也挺惬意,可丝竹之声一直隐隐传来,扰人心神。   宗锦听见那声音便想到晚宴,想起那香飘四溢的酒,越想越不爽快。趁着赫连恒替他上药的功夫,他的目光在暖阁里四处打量,哪处都没看过。在旁边的木柜下,放着好些坛子。   ——莫不是酒坛?   宗锦的眼睛都亮了,馋得口舌生津。   但赫连恒的性子他也算清楚,决定了的事任凭他说什么也没有改的余地。若是他想喝酒,那就得像个法子将赫连恒支开。   “好了。”赫连恒道,“若是你还饿,我便命人送些食物过来……”   “不饿,不饿,”宗锦道,“一点都不饿。”   “……我看你像是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宗锦收回右手,试着握了两下拳,“我就是觉得无聊得紧。”   “还想回去殿上?”   “倒也不是,找点别的事做也可以。”宗锦说,“要不然,我们俩练练。”   “又想跟我过招了?”   “是啊,不可以?……现在你八成赢不了我。”   “何以见得?”   宗锦认真道:“那时打不过你,无非是因为还不熟练左手运刀;现在熟了,单打独斗你赢不了我。”   这话恰好到处地激起了男人些斗志:“那若是你输了?”   “想下注?”   “嗯。”   “嘿,我竟不知道你赫连恒也好赌。”宗锦道,“这样如何,若是我赢了,你就让人抬几坛子酒来,我们今晚不醉不归。”   “若你输了?”   “输了我便忌酒一个月。”   赫连恒好似有片刻动心,但很快又摇头:“你伤势未愈。”   “好了,都好了,吃了肉就好。”宗锦道,“早都不疼了……还是你怕输给我?”“刀还是箭?”“还是比刀,射箭我自认不如你。……哦对,我的刀,在殿前收着了,你去替我拿来?”   “我命人去……”   宗锦皱眉,认真道:“那是尉迟家代代相传的刀,这到处都是乐正的旧仆,我不放心。”   赫连恒思索了片刻,他又趁热打铁,一双杏眼巴巴望着男人:“你去替我拿,不行么?”   “……好。”   男人点头答应了,脚步飞快离开了楼宇。宗锦在暖阁坐着,假装若无其事地等到脚步声远去;到几乎听不清楚声音了,宗锦才小跑着去门口张望赫连恒的背影。   确认赫连恒离开,他转头就去木柜下开坛。   那下头果然放的都是酒,封盖才揭开条缝,酒香便浓得叫人醉。怕在这儿喝酒味散不尽,宗锦索性抱着酒坛上了顶层的露台,揭开盖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酒。   从轲州离开到现在,他已有半个多月滴酒未沾。而这乐正私藏的酒味道是真不错,喝得宗锦在心底直呼过瘾,一口接一口地想再多喝点,免得赫连恒很快就回来。   ——   丛火比外表看起来要重了不少,刀鞘上是隐约的棱纹,抽出来后刀身上则有间距相等的火纹,同样不是很明显。但赫连恒还记得,那日在林地遇袭时,这把刀上宛若有真实的火焰在烧,确实是把好刀。   将士们都喝得在劲头上,也无人注意他进了大殿旁边的偏阁;男人取了自己和宗锦的佩刀便走,并不停留。   待他回去后面的楼宇时,隔着老远便看见露台上站着的宗锦。   夜色下,他仍能看清楚宗锦的剪影,甚至能从他的站姿想象出他的模样。   明明从他决心去争天下、替尉迟岚那日起,就有数不尽的事等他去想去做——内鬼、征战、筹谋——可知道了宗锦就是尉迟岚,尉迟岚就是宗锦,能相处的每一刻他都不想放过。   见到宗锦在露台上,赫连恒不禁加快了脚步,很快登上露台。   此处不知是乐正舜拿来作何用的,地方倒也够大,比刀足够了。   “你很快嘛。”宗锦吊儿郎当地说了句,伸手示意他将刀扔过来。   赫连恒未作他想,隔着两丈远将丛火扔向宗锦。小倌左手接下,再递进自己右手中,转而用左手抽刀,刀尖指向赫连恒:“来。”   男人浅浅一笑,同样抽了刀。   就与那时在赫连府的中庭一样,二人架势全然不同,但出刀全都又准又狠,专攻要害。就如同宗锦自己所说,他的左手已经熟练得差不多了,刀上的力道比起之前重了许多,再配上丛火本身的重量,竟能和赫连恒过招得有来有回。   宗锦只觉得五分爽快,五分惬意。   赫连恒的那副伪君子皮囊,当真是赏心悦目;动作间男人翻飞的衣摆,飘动的长发,处处透着翩翩公子才有的潇洒,又处处都有一族之长的气魄。   没交手多久,宗锦便觉得浑身都热了起来。   背后的伤有些隐隐痛痒,他有些分神,势头便陡然间弱了下去。不止是痛痒让他分神,还有赫连恒的眉眼、赫连恒唇……许多事都让他分神。借着后撤分开的时机,他有些迟钝地晃了晃脑袋——这酒是不是有些过分上头了?明明喝得时候也没觉着多烈。   男人一眼便瞧出他的不对劲儿,皱着眉再度逼近。   眼见刀要下来,宗锦下意识架起丛火去挡,二人的距离便倏然拉近。   一股淡淡的酒香,飘进了赫连恒的呼吸里。   他再看宗锦的眼睛,平日里透亮的双眼现在像覆上了层薄薄的雾气。   “……”赫连恒撤开刀,另只手在宗锦反应过来前绕到了他身后,“你偷喝酒了?”   “没,没有啊。”宗锦道,“胡说八道,可是要认输了?……你做什么?!”   他话说到一半,男人的手便猛地收紧,将他直接拉进怀里。   这瞬间宗锦感觉天旋地转,等眼前景色稍稍清晰,他就撞进了男人深邃的眼眸中。   赫连恒的鼻尖蹭过他的鼻尖,只听得一声很沉很重的吸气,男人道:“……还说没有。”   “……你是狗吗?”宗锦耍无赖道,“还打不打了,不打就算你输……”   “你伤全好了?”   “好、好全了啊。”   “不疼了?”   “不疼啊,打不打?到底打不打?……”他闹腾着,声音却越来越小,越来越弱。   宗锦这破身子就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这点他一直记着;但酒量很差的事,他总是忘。   “当——”   男人手里的刀忽然坠地,宗锦疑惑地往声源处看,那刀的影子分散成六个又迅速收拢,让他看不真切。反倒是气味,赫连恒身上淡淡不知名的香味,在他的意识里格外清楚。没等宗锦想明白那刀怎么会落在地面,他便觉得腰腹一紧,紧接着天地倒转,跌落地上的刀反而离他近了。   血冲上脑袋,宗锦睁着眼茫然了片刻,到自己腰腹被硬邦邦的肩膀顶得一阵阵难受,他才反应过来如今是个什么状态——赫连恒把他扛起来了,就像扛了头刚射下来的傻狍子似的将他抗在肩上。   “赫连……赫连恒……”宗锦还提着刀,在他肩头疯狂挣扎起来,“你、你他娘的,打不过就耍无赖是吗……”   随着男人匆忙的步伐,丛刃的刀尖在地上磨着,声音难听得厉害;宗锦弱气的骂语没得到回应,他却还急着别把丛火给磨坏了,拼命抬着手腕,将刀横在空中。   “赫连!!赫连恒……”   。浴盐。   赫连恒只管扛着他下阶梯,不管他在喊什么闹什么。   宗锦全然忘了自己可以反手一刀给赫连恒一个教训,反而闹中混沌地在想为何赫连恒不应他:“……赫连恒……畜生……王八蛋……赫连恒……赫连……放开老子,不然老子杀你全家……听到没……赫连恒……”   他们已下到了二楼。   二楼与赫连恒的住处布局略显得相似,中间是宽敞的走廊,两旁皆是紧闭的房门。   宗锦只觉得胃被折腾得难受极了,匆忙灌进去的酒都快被顶得吐出来。赫连恒脚步一停,他还在变着法地喊着赫连恒的名字,势要对方吱一声:“狗贼?色胚?禽兽?放老子下来,胃、难受……楚恒——”   扶着他腰的那只手骤然抓紧了几分,男人抬腿踹开“嗙”地踹开门,扛着他走进漆黑的内室。   “既然好全了,我也就不必忍了。”   二楼与赫连恒的住处布局略显得相似,中间是宽敞的走廊,两旁皆是紧闭的房门。   宗锦只觉得胃被折腾得难受极了,匆忙灌进去的酒都快被顶得吐出来。赫连恒脚步一停,他还在变着法地喊着赫连恒的名字,势要对方吱一声:“狗贼?色胚?禽兽?放老子下来,胃、难受……楚恒——”   扶着他腰的那只手骤然抓紧了几分,男人抬腿踹开“嗙”地踹开门,扛着他走进漆黑的内室。   “既然好全了,我也就不必忍了。”   ——   “哈……?”   宗锦全然听不懂这话的含义,他还在扭动着挣扎,试图从赫连恒的掌控中挣脱,下一瞬天地便再度颠倒。他背后的伤撞在床榻上,柔软蓬松的褥子只给了些微的缓冲,该痛还是痛。   “……你想杀了我是吗?!啊?!”宗锦疼得两眼发黑,哑着嗓子低声咆哮了句。   “你自找的,”男人的声音比他更低哑,一边说一边从他手里夺过丛火,扔到了一旁,“我们也该好好算算账了。”   “什么账?”   回答他的并非言语,而是如疾风骤雨袭向他的吻。   赫连恒欺身压近,用身体分开他的双腿,再伏下身擒住他的唇。不由他挣扎,不许他阻挡,舌便撬开他的唇缝,探进他的口中。   他混混沉沉好似不清醒,唇舌纠缠的滋味却一丝一毫都感受明显。入侵的舌蹭过他的上颚,勾着他的舌,强硬地汲取他的甜蜜。   宗锦并不讨厌与赫连恒亲吻,或者还正相反——亲吻的感觉并不差。   可被人压在身下,对他来说就不太爽了。他“唔”地想说话,但所有言语都被赫连恒吞食,除了喉咙里全无男子气概的闷哼之外,宗锦什么也说不出来。就连呼吸,此刻也在男人的管控下;亲吻不过片刻,他便已气喘吁吁。   心在狂跳。   有几次呼吸的时间里,唇舌的交缠貌似与他的脑子直连在了一块,仿佛有人正在猖狂地搅动他的意识,让他好不容易逃离出混沌,立时又被涌动的漩涡捉住了脚踝,将他再度拖进去。   “唔……唔、唔!……”   宗锦快喘不过气了,开始奋力挣扎,手便不自觉地伸向赫连恒,试图将人推开。   他掌中的新伤轻微作痛,拉扯着他时不时清醒。   但男人不好对付——说当下的赫连恒是色欲攻心,不如说他是在发脾气——他的手才触及对方的身体,赫连恒便不客气地抓住他的手腕,倏地拉到了他头顶;他又用另只手去抵抗,结果却毫无区别。他只知道赫连恒比现在的他高大了不少,却从不知道男人的手掌这么大,手指这么长,能用一只手将他两个手腕交叠着控住,死死摁在床榻上。   动作间华服的袖子滑下来,叠在宗锦肘间,露出他白皙的手臂。   吻终于暂告段落,男人制住他,盯着他,漆黑的眼眸中藏着无尽的火,像是另一个人。他的视线在宗锦的脸上游离,如同什么有形之物,正在细细抚摸宗锦的每一寸皮肤。从微蹙的眉,到泛红的眼,再到水光勾人的唇;赫连恒呼吸粗沉,喉结上下地动了动。   “不是惦记你的伤,我早想这么做了。”   不同于平常的措辞,赫连恒的话说得很直白,一边说着还一边往前再压近两寸。   男人锦衣华服下赤裸坚硬的欲望便摁在了他双腿间脆弱处。宗锦短促地抽气,眉头皱得更紧:“赫连恒,你还要不要脸。”   “不要。”赫连恒再度埋头下去,在他颈窝里舔吻吮吸。   宗锦只觉得痒,好痒,痒到了骨头里。无论他如何想将手抽出来都是徒劳,而脖颈藏也无处可藏,男人为所欲为,他无计可施。   另只手无声无息地摸进他的衣摆中,顺着藏在衣衫下的裤腰一路往侧找到系带,再好不留情地扯开。   “……你又想强暴老子是吧?”反抗无能的宗锦如是问。   “话未免说得太难听,”赫连恒在他耳边说着,手在他胯间碰了碰,“你情我愿的事,如何能叫强暴。”   “别碰!!你手往哪儿碰呢?!!”   无论他说什么,失了平常的气势后,在赫连恒耳里都与情话无疑。   赫连恒早就想这么做了。   早就想脱去他的衣衫,亲吻他的身体的每一寸。   若是要追究是从何时开始想的,那大约可追至许多年前,在他意识到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让他觉得有趣、觉得想要时,他就这么想了。   “赫连……!”   若不是赫连恒突然握住他身下的昂扬,宗锦都还未曾察觉到自己被挑起的情欲。那有时握笔有时握刀的手此刻握住了他的凶器,略微有些用力地侍弄他;薄茧时不时蹭过他敏感的顶端,有轻微的痛,但更多的是自尾椎上涌的快感。   他浑身的力气霎时间都被抽走,腿也无法合上,那里挺立着无处可躲,只能任由男人赠与他销魂蚀骨的快乐。   宗锦嘴唇翕合着喘息不已,赫连恒却余裕,一手制着他的手,一手捋动他的性器。   他微微眯着眼,黑暗中依然能看清楚赫连恒的轮廓——好看,越看越好看,不愧是他看上的男人,到底是有几分姿色的。男人自然不知他在想什么,一边玩弄着他的欲,一边再度垂头下来亲吻他。只是与先前的吻完全不同,男人撩拨似的吸吮他的下唇,舌尖轻轻在他唇上描绘。   宗锦不甘示弱地回吻他,在他稍稍撤离时伸出了舌头,张狂地邀男人继续。   “你松开我。”宗锦沙哑地说。   “……嗯。”   男人鬼使神差地当真松了手,那裸露出来的白皙手臂便立时缠上他的脖颈、他的后背。   大约是火已被挑起,轻易熄不了,宗锦吻过他的唇,再去亲吻他的喉结:“……再快点,嗯……”   男人便依他所言,捋动得快,更重。   那处因兴奋而溢出了些湿滑,沾染在赫连恒的指间,被抹开在宗锦的性器上。他不知怎的,忽然在脑海中勾勒出平日所见的那双手,想象到那只手如今正替他手淫,修长的手指被沾湿,兴许在张开时还会连出淫靡的丝线……宗锦硬得在赫连恒手里搏动了两下,欲火烧得无法无天。他的右手松开了男人的脖子,手肘撑在榻上微微支起上身,然后难以自持地挺腰,让性器往赫连恒掌中蹭得更放肆。   赫连恒同样有些气喘,头埋进他的颈窝中,低沉地问:“舒服?”   “……舒服,”宗锦不由地坦白,“要,要泄了……呼……”   他大抵是没真的醉,充其量微醺罢了。   眼前与他做着这档子事的人是赫连恒,他知道;那只手侍弄得他快感连连,他也知道。说完这句,未过多时,酥酥麻麻的愉悦便顺着脊柱一路上攀,直至他脑子空白了一瞬:“啊……”   性器搏动着在男人手里吐露出精水,一股一股弄脏他身上凌乱的华服。   宗锦仰起头,喉结凸显出来,还上下动了动。   “……赫连……”他声音发虚,就连呼吸的节奏都被情欲染透。   “嗯。”男人慢慢松开他那处,转而握住他的膝盖,带着他蜷起腿来。   宗锦也不知他要做什么,也无暇去想他要做什么,抱着高潮过后特有的迷茫,就那么任由赫连恒将他靴子、亵裤,尽数脱去。他自己是看不见自己现下这副模样有么浪荡——眼波湿润,嘴唇微肿,襟口凌乱着露出锁骨和大片瘦弱的胸口,私密处被衣衫遮住,两条腿却赤条条的躬着,好似正等着贵客光临的娼妓。   忽地,男人的手伸进他腿缝间,揉捏着他腿间细嫩的肉,触及他的臀缝间的入口。   宗锦倏地绷紧了腰腹:“你做什么?”   他话音未落,赫连恒的指尖便将那处顶开些缝隙,就要往里探。身为男人,他该是很抗拒,该是很厌恶;可身体所传来的感受却正相反——那里翕张着吮吸男人的手指,颇具邀请之意地蔓生出难以言喻的空虚感。诡异的湿润让手指的进入相当顺利,他甚至连反抗都来不及,就吃进了一个指节。   不不不,太诡异了……   他该用前边的东西,而不是那种地方。   听着男人粗沉的呼吸,宗锦晚半拍地抬起腿,不留情面地踹在赫连恒腰腹上:“滚蛋!……!”   他喜欢踹人,赫连恒清楚得很。   男人的手从他身体里退了出去,但却转手抓住了他的脚踝。宗锦惊慌失措地收腿,但力气输了半截,根本逃不开男人的手。   “舒服的时候那般乖巧,”赫连恒弯着腰,吻上他的脚背,“爽过了便翻脸不认人,这样不好吧?”   “什么翻脸不认人……别,别弄我……”   赫连恒并不满足于一沾即走的亲吻,他握着宗锦的脚,顺着他漂亮的线条,吻过他的小腿,再是膝盖,再是大腿;接着有片刻的分离,再在宗锦胸口落下,含住那点殷红。   陌生的刺激让那里飞快凸起,更方便男人用舌去拨弄。   宗锦就不懂,男人的胸板有什么好亲吻的;他更不懂,为何乳首像连着下体似的,赫连恒三两下便闹得他小腹抽紧,下身又开始突突地充血。他张着嘴,小口的喘息,恶言恶语卡在了喉咙深处,怎么也吐不出来。赫连恒就趁着他昏沉的片刻,再度用手指探进了他臀缝间。   这次没有试探,没有犹豫,反复知道那里正空虚,正期待被什么填满般,男人两指探入穴中,将紧致的甬道拓开。   “!……”   “里头湿得厉害,”赫连恒用他清冷的嗓音说着无比下流的话,“像是饿得很。”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啊,别,别乱动……”   他的话压根没有效用,阻止不了手指的抽送。   男人耐心的在里头探寻着,时不时屈起指节,在他身体里顶弄。宗锦的眼都睁大了几分,张着嘴却说不出话,能出来的只有刻意压抑着的呻吟。   上次被赫连恒侵犯时,他醉得记忆全无,自然早不记得那是什么滋味。   而这次他很清醒,甚至先前那点醉意也随着刚才的快乐烟消云散了。他怎么想都觉得那种地方不是用来做这事的,被撑开应该会很难受得要死;事实却全然相反,这具身体仿佛记得被开拓时的愉悦般,赫连恒越是抽送,他越觉得空虚,仿佛身体里有个巨大的空洞,正等候男人填满。   反抗不了……不是,不想反抗。   有湿滑的水被男人的手指带出来,顺着他的臀缝流下去。   “都流出来了,”赫连恒在他耳边说,“手指堵不住。”   “……闭嘴,”宗锦小声说着,咽下快溢出嘴角的唾液,“给老子闭嘴……”   “谁能想到那个无法无天的尉迟岚,”赫连恒偏要说,“里头这般湿,这般如饥似渴?”   “……我杀了你,你是找死,你真的是找死……”   “用什么杀我,”男人轻笑,“用这里?”   随之,赫连恒的手指在膣道内某处稍加施力地顶了顶。宗锦“唔”地叫出声,只觉得想躲开。那不同于痛,却近似于痛,叫人忍不住惊呼,可又会生出说不清的期许。那也许仍能称为快感,可因太过强烈,竟然宗锦觉得害怕:“……别,手别碰那里……”   “好,”赫连恒竟答应了,随即手也抽离,“手不碰。”   他仍敞着腿,刚被玩弄过的后穴袒露在男人的视线中,随着他的呼吸紧收又张开,全然是在盛情邀请。   下一瞬,有什么炙热带着湿润的东西碰触在他大腿内侧,尔后便抵住了入口。   那里的翕张就像在吮吸,男人沉沉地叹出气:“阿岚……”   不等宗锦回应,赫连恒掐住了他的侧腰,再缓缓用力,将硬得发疼的性器顶进去。   “……唔——”   宗锦哼出声来,接着便如同落水之人,拼尽全力地大口呼吸。身体被男人的欲望侵入,好像他的魂魄也被什么强硬地分开来了般,他在无所倚仗的海中漂浮,却因被填满的快感而麻痹。   赫连恒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自若。   湿润温暖的穴肉层层叠叠地纠缠着他,那里时而因宗锦的喘息而绞紧,快感排山倒海地涌来,让他骤然间丢开了一切理智。男人用力地挺送,深入浅出,一而再地将膣道寸寸碾开。他一手掐着宗锦的腰,一只手将宗锦的右腿压得紧贴腰腹。赫连恒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性器不断没入宗锦的身体里,滋味无以名状。   他没给宗锦留任何时间缓神,即刻大开大合地鞭挞肉穴,每次进入都恨不得到最深处。   身下的人被撞得不停摇晃,不由自主抓住了他的手,却依旧飘摇如同风浪中的一叶扁舟。   华服弄得一团糟,宗锦的胸口,手臂,还有大腿根都敞着,可又有些美景被遮掩,反而更显得淫靡。   宗锦小声喘息着,嘴根本没有时间合上,津液便顺着嘴角往下滴落;明明是这般下流的姿态,他的神情却透着无辜,看得赫连恒心热不已。   “阿岚,阿岚……”   男人低声唤了几句,那声音将宗锦从肆虐的快感中拉扯出来,却难以让他清醒:“嗯?唔?……是我……”   “阿岚……”   宗锦彻彻底底跟身体的欲求认输了,在赫连恒唤他名字时迷茫道:“……好舒服……再……啊!啊!……别!赫连恒……唔!”   呻吟与两具肉体不断相撞的声音在内室回荡,宗锦像是被完全肏开了,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他只知道那是赫连恒,是他稀里糊涂就爱上了的男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杀机   从前侍奉乐正舜的仆人都被遣去了别处,整个乐正宫都处在战后庆功的喜庆中,大殿之外将士们喝得东倒西歪,大殿之内主将们也三三两两扎堆醉倒。一眼看过去,好似整个赫连家都放松了警惕;实则仍有一半左右的兵士在宫内宫外巡防,随时注意有无异常。   天蒙蒙亮时,站在宫内四处巡防的兵士已开始困倦,有人倚着朱红的柱子打瞌睡,也有人强撑着精神忍不住不停地打呵欠。   唯独从前乐正舜所居楼宇,四周并无人守着,只有每半个时辰巡逻一次的队列会经过此处。倒不是赫连恒无须人值守安全,而是根本无人知晓他们的主君歇在这楼中,自然也无从提及守卫一说。   有人便趁此机会,悄无声息地走向了那楼。   踏进一楼的正殿,里头并未掌灯,天光难以照进来,四处仍昏黑,叫人难以看清楚。他顺着阶梯,步伐极慢极轻,生怕年久的木质阶梯会被他踩出声响。他在二楼处停了停,目光顺着走廊过去,能看见尽头的角窗,有天光透进来落在地面。而另一边,这阶梯之上也同样的,有光透下来。   他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先上去看看。   上头有露台有卧榻,看着便像是休憩赏月的地方。而在露台的中间,一把刀斜斜躺在地面。那人仍保持着静默无声,走过去捡起刀看了看。   是赫连恒的佩刀,刀柄上有精雕细琢出的朱雀纹,再往上看能看见刻在刀刃根部的赫连二字。   他再起身环视四周,丛火的鞘便摆在橱架上,角落里还有类似酒坛的东西藏在其后。   这场面像是那二人在此处打了一场,可又不见损坏的陈设,不像真的厮杀过后。他握着赫连恒的刀,垂头沉思了须臾,就调转方向原路返回,但并未将刀放回原处。   很快他便到了二楼的其中一扇虚掩着的门前,伫立着没有动作。   只要屏住呼吸仔细听,便可听见内室里轻微的气息。两个人,节奏不一,很轻。来人握紧了手中的刀,缓而深地吸进肺腑一大口气,再用手掌轻轻***门缝,轻之又轻地用指背将门抵开。他着实够小心,即便此刻有人在内室看书写字,恐怕不抬头也不会察觉到有人进来了。   纸窗透进来清冷的晨光,朦朦胧胧将地面上散落的衣物都勾出轮廓。红的,白的,嵌着白玉的腰带,还有鞋袜……它们散落一地,凌乱不堪,仿佛正诉说昨晚这里的一室春情。来人像是因着场面而倍感意外,在内室驻足片刻,才终于用鞋尖蹭开那些衣物,往卧榻走去。   在卧榻上安睡着的二人呼吸仍旧平稳,床幔并未放下,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二人的轮廓——宗锦的长发散开在枕上,他侧着身倚在男人胸口,半张脸都藏在被褥中;而男人连发冠都未拆,同样侧身对着宗锦那边。   好似一对恩爱夫妻。   来人在床沿站了许久,极力敛声,却难以控制住他胸口的起伏。   忽地,他提起手中赫连恒的佩刀,双手握住刀柄,刀尖朝下,对准了沉睡中的男人。这一刀下去,该是插穿赫连恒的喉咙;若是够快够准,甚至能叫赫连恒发不出一丝声响,亦不会吵醒旁边的宗锦。来人却有些犹豫,像是怕自己动手得不够快准狠,又像是还在思索该不该此时动手。   他提着刀,伫立约莫盏茶时间,终于再握紧了几分。   那刀背映着窗外的天光,模模糊糊显出来人的眉眼。   他猛地抬高手,手背撞上上头悬挂着的纱帘,再用尽全身力气地往下一刺——   赫连恒就在这瞬间翻身睁眼,同时还将舒睡着的宗锦往里推。刀扎在二人中间,扎破了褥子,扎进下头木质的床板中,“哒”地发出一声响。   “你!”来人轻呼一声,反应极快地抽刀,拔腿便后撤。   “一个接一个,”男人飞快起身,赤着脚下地,极快地拿起一旁架子上的丛火,“还有多少刺客,不如痛快点,一起来,免得扰人清梦。”   来人穿着他赫连家的军服,但以黑布蒙面,在内室的昏暗中,赫连恒也无法一眼识破那是谁。且对方并不想与他交手,见他躲过致命一击,即刻便想溜走……可见是单纯地想杀他。但赫连恒又怎会让他逃走,内鬼之事已经烦扰他多时,如今送上门来让他解开谜团,他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那丛火虽然重,却很是趁手;赫连恒刀尖一伸一挑,角度刁钻地从下方劈上去。   对方急匆匆地往侧躲,却没能彻底躲过,被那刀尖一下从腹部划到了胸口。盔甲叫丛火直接划开,甚至里头的布衣也裂开,刀尖浅浅蹭过皮肉,霎时间便有血往外涌。那人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操着赫连恒的佩刀以攻代守。但他显然在拳脚功夫上输了赫连恒不少,他的攻击都叫赫连恒轻松招架;赫连恒每一次提刀,都能在他身上留下新鲜的血痕。   来人看得出来——赫连恒根本不想杀他,而是想生擒。   他牟足了劲儿将手里的刀朝着赫连恒甩出,眼下只想逃生,已没了刺杀的心思。但他未曾想到的事,男人仿佛能预见他的做法似的,同一时间也将丛火做飞镖用,朝他扔出。他才刚转身要踏出门,丛火便从天而降,打着旋落在他面前,杀气四溢地插在他面前,离他的脚尖只差毫厘。   下一瞬,赫连恒的手便朝着他的脖颈来了。   ——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东西,敢在他房里吵吵闹闹?还让不让他睡觉了?   宗锦眼都睁不开,眉头拧成八字,在心里怒骂着。耳边叮叮哐哐地响,时不时还有男人之间动武的闷哼,像是有人正在他房中打架。   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尉迟府上下谁不知道主上的房间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进出?   他倒是想看看究竟是谁……宗锦昏昏沉沉想着,想到一半又突兀地明白过来——他早不在尉迟府了,他在赫连家,最近刚灭了乐正。   即便他脑子清醒了不少,眼皮却仍有千斤重,像叫人拿浆糊黏住了似的睁不开。然而不止是眼皮重,他浑身都发酸发涨,腰像被战车来回碾过三十次,动都动不了。   ——他想起来了,他和赫连恒好像刚才还在……   ——这不是才睡下么?怎么外面就打起来了?   赫连恒这个畜生,当真不是个人。   他在心里狠狠唾骂赫连恒三千遍,手在床榻上抽搐似的动了两下,好不容易才拿出了些力气。等他终于能睁开眼,能略略支起上身看向嘈杂处时,他便看见两个正在打斗的身影。赫连恒头发长,好认;另一人穿着军服,他什么都看不清楚。   “……要打出去打……”宗锦声音嘶哑道,“快滚……”   他出声的瞬间,来人慌了神;也就是这一晃神的功夫,赫连恒蓦然擒住了他的手腕,带着整条胳膊狠狠往侧一拧。   “啊——”   来人痛得叫出声,手臂霎时间便软趴趴地挂在肩头,再没法动弹。   可声惨叫也把宗锦叫醒了。   他惊慌地爬起来,死命想看清楚对方的脸,却只看到黑色的面巾。   赫连恒并不会等那人缓过痛,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接着便从对方的身侧闪过,扣住另一只手臂反剪于对方背后,压着对方直接跪了下去。   “谁,是谁?”宗锦慌忙问道。   赫连恒微微有些气喘,道:“此刻,来杀我的。”   “……我是说……”   “点灯。”   宗锦依言伸长了腰,在趴在榻上去点床头挂着的油灯。火折子叫他吹亮,油灯的芯徐徐燃起,很快光便足够照亮内室。   眼前,赫连恒只穿着里衣,扣押着某个兵士,跪在他面前。   宗锦刚掀开被褥想下去,便瞅见自己身无寸缕;他又没办法地拉着被褥把自己裹住,只露一个脑袋对赫连恒道:“他是……”   “你的相熟。”赫连恒说,“你应该听出来了。”   男人说完,便扯下了对方的面巾。   “……”   刺客立刻垂下了头。   可无须他抬头,宗锦已经看出来是谁了。他的脸色瞬间白了,眉间紧皱,嘴角也耷拉下来:“……真的是你。”   “……”刺客不语,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哈,哈哈,”片刻后,宗锦气得笑出声来,“好样的,竟然真是你。……我还以为我尉迟岚不会那么不走运,身边疼的养的视为兄弟的,总有一个两个是真心待我;看样子当真是我‘作恶多端’,才惹得你们一个二人都欲杀之后快。”   “……”   “为什么背叛我?”   这一问出来,来人再也无法沉默下去,忽地抬头与他对上目光。   那人眼睛里亮晶晶的,依稀是有泪在闪动:“我没有,我永远不会背叛哥……”   “那你是在做什么?嗯?”宗锦质问道,“景,昭。”   “我只想杀了赫连恒,”景昭说,“但我不会背叛你,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只有这点,求你相信……”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听见景昭直言想杀了他,赫连恒也无任何意外。   他只是略感好奇,看看宗锦,又垂眼看少年:“……为何想杀我?”   少年原本干净单纯的脸变得有些扭曲,景昭朝男人看去,眼中净是恨意:“……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赫连,”就在这时,宗锦沉沉道,“我来审,我亲自来审。”   “我知道你与他要好,”赫连恒道,“可刺杀主君,是死罪。”   “……”   他当然知道刺杀主君是死罪,而且景昭有勾连外族的嫌疑,赫连恒就是把他带回轲州折磨致死,也并不算冤了景昭。   大争之世,对敌人心慈手软便是对自己的残忍。   可他看着景昭的脸,想起在出阳镇时遇见的景昭……他倒是相信景昭的话,景昭不会背叛他。一时间宗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此刻求情实在没有道理,赫连恒若不是身手过人,遇袭那晚和刚才,都已经死在了景昭的刀下。他忽地冷静下来,再次问道:“林地遇袭那晚,是不是你。”   “……”   “是不是你,”宗锦一字一顿地问,“是不是你,黑衣蒙面,手持宽刃刀,刺杀赫连。”   “……是。”像是无法对宗锦说谎般,景昭艰难地点头。   “救我的人,是不是你?”他接着问,“在墙上刻字的人是不是你?”   “……是。”   “好,”宗锦意味不明地点头,再未抬头去看景昭的模样,只在长吁一口气过后道,“好,赫连恒,你想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我没有异议。”   “那就……”   赫连恒正欲出言,谁知今晨好不热闹,事情一桩接一桩,外头竟又传来急急忙忙的脚步声。好似有人踏上了阶梯,正朝着他们这间屋子赶来。赫连恒侧目往门看去,下一瞬便有只手伸进了屋里,眼看人要进来。   男人皱起眉,另只手背身抓过插在地板上的刀,再朝门口甩过去。   一名兵士冲进房门的刹那,闪着寒光的长刀倏然从他眼前飞过,“哒”的插进门框中。来人吓得一抖,愣是脚尖都掂了起来,狼狈地停在咫尺:“主、主上……”   “滚出去。”   “是、是……”   兵士立刻退出去,还毕恭毕敬地将刀取下,双手捧着置放在门旁的架子上。最后他还不忘替他们关上门,隔着门在外面哆哆嗦嗦禀报道:“紧急军情来报——”   ——这还是头一回,宗锦从赫连恒嘴里听见“滚”这个字。   印象中男人无论是对着身边近臣,还是对皇甫那种阴险小人,说话总是很克制,把握着分寸。如今他却因闯入的兵士而拔刀相向,甚至说“滚”,可见他远不似外表看起来那般无所谓。   对景昭刺杀一事,赫连恒很生气。   这是人之常情,换成是他宗锦,恐怕早就把刺客的脑袋踩爆了,哪还能如此冷静。不过是因为,景昭是他身边的人罢了。   宗锦道:“……要不然先关起来,你先听听是什么军情。”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弯腰去捡地上散落的衣服:“免得耽误事……!”但他的话没能说完,便突然中断;连带着他的动作也僵住,整个人就像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般,停住了。   赫连恒关切道:“怎么了?”   宗锦咽了口口水,直接放弃了拿衣服,重新坐回榻上,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些:“没、没事……”   “伤口痛?”男人再问道。   “我都说了没事就是没事!!”宗锦突然震怒,嚷嚷道,“你出去,该关押关押,该听情报听情报……出去出去,让我一个人静静!!”   这火发得太突然,赫连恒都有些茫然。   他忍不住多看了宗锦几眼,然后便看出对方神情中的不自然,甚至有些羞赧之色。男人忽地福至心灵,仿佛明白了什么事般,抓着景昭的手臂再一拧。   “啊——啊,啊啊……”   景昭惨叫出声,赫连恒这才对外头的人说:“把他送到江意手里,不必说别的,关押好即可。”   赫连恒的行为偶尔会与他翩翩君子的外表全然不符,有些残忍,有些暴虐;然而他在做这些残忍事时仍然可以保持淡泊的神情,反倒让他更显得骇人。此刻便是如此,景昭的两只手都叫赫连恒给卸了,被人带走时双臂软绵绵的垂在身侧,比叫人一刀斩去好不了多少。少年满脸都是腾出来的汗,也无法再反抗什么,就这么叫人带走了。   宗锦又道:“我叫你也出去……”   赫连恒却弯腰一件件捡起二人的衣服:“是不是那处痛?”   “不是,我让你出去……你出去……”   “那便是腰伤着了?”   “没有!你别问东问西了出去……”   见他惊慌失措的模样,赫连恒再想了片刻,顺势自顾自地穿上外衫:“……你这般恼怒,是不是东西流……”“滚!!你马上给老子滚!!滚出去!!”   男人的心情立刻转好,甚至唇边都有了笑意:“我帮你收拾。”   “滚啊你别过来啊!!赫连恒我警告你!!赫连……”   ——   时隔许久,宗锦在乐正宫里舒舒服服地泡了一次澡……虽然只有下半身可以泡。   虽说眼下事情多如牛毛,可他身上实在是倦——和赫连恒折腾了大半宿,才睡下不久景昭便来刺杀赫连恒,往后又是紧急军情来报——他想打起精神来将事情一件件处理了,赫连恒却说什么也不许他插手,甚至还想让他接着睡,说会派人过来保护他的安全,让他安心睡便是。   可宗锦哪还有心情睡得着,二人唇枪舌战了半晌,最后一人退一步,他去泡个热水澡解解乏,赫连恒先去忙紧急军务,景昭之事暂且滞后。   刚泡进浴池里时,他身上还疼了好一阵。   再往后浑身的肌肉便松懈了下来,当真舒服了不少。   昨夜他身上的华服上到处都是“水渍”干涸后的痕迹,是万万再穿不了了;赫连恒差人给他送了套劲装,叫他先凑合着穿。可对于宗锦而言,这可比华服穿着舒服了太多。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他便穿戴整齐地去了殿前。   那些个昨晚喝大了的兵士还未身,值守的兵士们各个眼睛都泛红;他先问过赫连恒在何处,再问了句江意和女刺客关押在了哪里。   赫连恒已经和罗子之那些将领去了偏殿暖阁里议事,而女刺客就关押在乐正宫原本设立的牢房里。   犹豫片刻过后,宗锦去了牢房。   牢房门前值守的人换成了江意的麾下,见到宗锦时一点也不懈怠,直接持刀阻拦:“任何人不得擅闯。”   “……江意在里头?”宗锦只道,“你叫他出来见我。”   那两个守卫仍是道:“任何人不得擅闯。”   他索性扯着喉咙喊起来:“江意!!江意——!!”   片刻后里头便有人出来,见到宗锦后冲值守的两人道:“江副统领说让他进去。”   “是。”   宗锦才走进去,便嗅到淡淡的脂粉香味。这牢房不小,但原先里头关押着的乐正家的囚犯,赫连恒入主之前就已经被北堂列他们收拾干净了。眼下这里头就只有头两间牢房关着人,一个是昨晚的女刺客漆如烟,另一个是双臂脱臼才被关进来的景昭。   江意就站在女刺客的牢房门前,见到宗锦过来,他轻声问了句:“景昭是怎么回事?”   宗锦摇头:“没什么,不关你事。……女刺客审得如何了?”   “她……”江意倏地别扭起来,“她还没醒。”   闻言,宗锦往牢里看了看——漂亮的女刺客躺在草垛上,仍闭着眼,好似从昨晚睡到了现在。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江意:“你疯了吗,赫连要你审她,你在这儿等她醒来?”   江意更别扭了,别过脸道:“我知道。”   “你答应他天亮之前出结果的?”   “……再过一刻,我便让她起来。”   “你真是疯了。”   宗锦虽话是如此说,但他对女刺客也没什么好奇——若真是幕后有指使者,不至于找个如此羸弱的妓子;他倒是更相信此女只是对乐正家忠心,才会在殿上不怕死的刺杀赫连恒。   况且他如今更在意的,是景昭。   他轻声走到景昭的牢门前,垂眼看里头的人。   少年脸色苍白的倚在角落里,不仅虚弱,眼神里还有股浓浓的悲伤。平日里景昭总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他说什么,景昭便做什么,跟他跟得紧,看他时满眼都时候崇拜。而现在的景昭,明明听见他的声音了,却没抬头往他这边看一眼,好似在某个瞬间脱胎换骨,从少年变成了男人。   宗锦轻声道:“江意,开个门。”   江意回头看他,说:“我奉命关押。”   “不需要你放他出来,”宗锦说,“你让我进去,我有话与他说。”   景昭从入赫连府开始,便归了江意麾下;江意也曾觉得这孩子是可造之材,不然不会授予他那手训鹰的本事。如今江意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可看景昭的模样也能猜出来个大概。他点点头,即刻命人拿了钥匙来,放了宗锦进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景昭的身世   “当——”   牢房门被大力合上,天花板上抖落了不少细碎的灰尘。宗锦一步一步走向角落里的景昭,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慎重,与平时他随性的模样大相径庭。而少年低垂着眉眼,并不敢看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好似面前发生的一切跟他都没有关系。   这模样当真是惨,比刚从战场上下来、浑身血污的模样更显得惨。   宗锦伫立在他面前,呼吸声很沉很沉,良久后才突然有了动作。   他缓缓抬起腿,景昭的目光有明显的变化,像是被他的脚尖所吸引,轻微地转动了视线。   接着,宗锦便猛地踹了下去。   “唔!!!”   他的脚狠狠踩在景昭的胸口,对方霎时间难以自持地叫出声,但却连那声音都被踩在了脚底,沉闷极了。   宗锦面无表情地态度抬起腿:“这是惩罚你背主。”   “唔!!!”   再接着是第二腿:“这是惩罚你刺杀主君。”   “唔!!!”   然后是第三腿:“这是惩罚你欺骗于我。”   三腿下去,本就已经双臂脱臼的景昭就连靠着角落都做不到;他猛地前倾了身体,张嘴便呕出大股白水,却在之后连擦擦嘴角都做不到。少年就那样吹着双眸,匍匐似的在宗锦脚边,哑声问:“……哥这样能消气吗?要是不能,再来……”   宗锦却蹲了下来。   他一把揪住景昭的头发,扯得他不得不抬起头。   “你到底为什么要杀赫连恒?”宗锦问出这句,然后抓着自己的袖子,刷锅似的替宗锦擦嘴。少年“唔唔”地根本说不出一句话,只能被迫承受对方粗暴的擦嘴。半晌宗锦才松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他,眉头也拧巴着再问:“说啊,为什么?”   “……”   “你有没有跟乐正勾结……还有皇甫。”   原本不言不语的景昭当即有了反应:“……我没有,我没有,我和那些狗贼毫无、咳、咳咳……毫无关系……”   听见他如此争辩,宗锦顿时来了火气,两手一起抓住景昭的襟口,低声咆哮道:“那你为什么要杀他?你有什么理由要杀他?你说啊?”   景昭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面红耳赤,才吐出来艰难两个字:“报、报仇……”   “报什么仇?!他和你能有什么仇?!”   “……报,报杀父杀母之仇……”   宗锦愣了愣:“你说你父母是被山匪害死的……”   “我,我也以为是山匪……”景昭自嘲地笑了笑,“可不是的……哥。”   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杀我父母兄弟的,是赫连军……”   宗锦这才放开他,难以置信地眯起眼。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可如果景昭所言不假,那让景昭跟着投诚于赫连恒的自己,不才是真正罪大恶极么?   毕竟像他和赫连恒这样的人,行军时杀过多少无辜者,破坏过多少人的家……他们是不知道的。   不是视那些平民百姓如蝼蚁,而是不能去想,不能去记住。   一旦知道了那些死在战争中的人的家人会有多么悲痛欲绝,他们会承受不了这份无法偿还的罪恶。   赫连恒当然不会知道自己是杀害景昭父母的罪魁祸首,所以赫连恒也猜不到景昭为何会对他下手。   “……此言当真?”他有些弱气地问道。   “……还记得么哥,我说我第一次见到哥,就是……与在秦关之战……”景昭低声说,“我原以为当真是我命不好,家人才会碰上流寇山匪;那天我回家的时候,看见的是……到处都是血。”   “……”   景昭模糊不清地说着,但那些记忆还在他脑海深处很鲜明:“爹娘都死了,哥哥也死了,家里养的两匹马不见了,值钱的东西都被抢了……只剩下我,提着刚买回家的醋……”   宗锦从来不知道这些。   他记得那时候景昭想从军,在尉迟军每年招兵时跑来报名,说自己会养马。说来也巧,那时他刚巧经过,见景昭合眼缘,便让景昭专职伺候他的坐骑。他看景昭,总是天真烂漫的少年笑容,有时候还冒傻劲儿,但却很讨人喜欢。若不是景昭亲口说出来,恐怕谁都不会相信少年气如他,竟经历过这样的惨事,看过父母被人残杀后的场面。   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听着景昭继续说。   “我以为是山匪来抢劫,我一直这么觉得……我也没有能力去找他们报仇,我甚至是哪伙山匪做的都不知道。附近好几户人家都是这样的惨状……我们那片地方住的人,都是放马的……马也一匹不剩。我往城里求生,结果遇上交战的时候,我差点死在赫连军刀下,一路边逃边要饭的……到了秦关。”   景昭看向他,眼中噙着泪。   景昭手臂被赫连恒卸下时没有哭,在伤兵营里奄奄一息的时候也没有哭;反而现在,他说着这些话,看着宗锦的脸,眼泪却再难控制地往下落。   “景昭这辈子最敬仰的人就是哥……”他说,“哥让我加入赫连军,我就愿意加入;我只是想跟着哥,不管哥想做什么,景昭都会尽力去做……”   “景昭……”   “我宁愿不知道那天闯进我的家的赫连军,真的……”   宗锦咬了咬下唇,问:“你如何知道的?”   “有人告诉我的……”“你没有想过对方是利用你?万一……”“不,不是的……我并没有说那是我的身世,只是聊起了秦关之战,说起周边的村子……”景昭道,“我却为了仇人上战场,呵呵。”   “……你在怪我?”   “怎么会,哥什么都不知道,”景昭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命为什么这么不好。”   宗锦又扯起另只手的袖子,仍然粗暴地替他擦眼泪。   他没法去怪景昭为何刺杀赫连恒——换做是他,只怕手段会过激千倍百倍。可他却不明白为什么,刚刚好就是赫连军,害了景昭的家人。   而且……   “哥,赫连恒要杀要剐我都毫无怨言,只是哥……”景昭红着眼睛看他,“你要离开赫连恒身边,这种会残杀百姓的人,你为他打天下,不值得……哥就应该是那个将军,不该屈居人下……”   “所以那日林地里,你救了我,还给我留下那行字,要我离开赫连家。”   “是……”   “金丝软甲也是你弄来给我的?你早就决定好要在枞坂之战时杀赫连恒,怕误伤我?”   这回景昭却没有直接承认,而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金丝软甲……”   话已经说穿到这个份上,景昭再没有必要瞒着他这等小事。而那金丝软甲,挡一挡远处来的暗箭到是有用,真用刀砍下来,也只不过聊胜于无;那晚景昭用的是宽刃刀,从树上跃下,一刀把人劈开都不算怪事。所以那金丝软甲……是用来阻挡暗箭的。   阻挡那天夜里射赫连恒的毒箭。   他浑身倏地冷下来,一直以来他和赫连恒貌似都想错了。   赫连军中有内鬼不假,但从没有证据可说明,泄露情报之人、放冷箭之人、杀赫连恒之人,是同一个人。如果景昭确实不知情,那么……“我的伤,也是你给我包扎的?”   “什么?”景昭茫然地回忆起当时的事,“我只是,找到了一个安全的洞穴,把哥放在那里……”   ——还有一个人!将软甲拿走的也是那个人!   一切倏然在宗锦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内鬼的事,赫连军残杀平民的事,还有眼前刺杀赫连恒失败的景昭。他已然抓住了什么关键,可又无法彻底理清楚自己心中的想法。   “……等等,景昭。”   ——残杀百姓的赫连恒?   ——不,就连他火烧林地的计谋,赫连恒最开始都犹豫不决。   ——只因为不想伤害无关的平民,在岷止城时赫连还在与臣下伤透脑筋破不了局。   ——这样的赫连恒,会去杀了养马的平民,夺走他们的马匹?   ——不,不可能。   “不会是赫连恒做的,”宗锦道,“不可能是赫连恒做的。”   “可是……”   “景昭,就算是赫连军所为,也不可能是赫连恒下令让他们做出这种事,”他认真道,“你且想想,我们攻下枞坂后,多有不服之人出言不逊,赫连恒可曾下令斩杀过一人?包括昨晚上殿刺杀赫连恒的女人……”他指了指牢门外,那里正是女刺客被关押之处,“赫连恒都留了她的命。”   “……可是,那是因为,赫连想要从她嘴里……”   “你跟着江意时日不短,你觉得江意像是擅长严刑拷打的人么?若真是要得出什么情报,他何不让罗子之那些人来做?”   “可……”   景昭还想反驳他的话,可却找不出任何合情合理的证据来反驳。   “可是那个人……没必要骗我,”景昭小声说,“他根本不知道,那是我的家人……而且他对赫连恒忠心耿耿,怎么会……”   “你这么单纯,对方定然是看出来了。”他低声道,“你被利用了,有人想利用你杀了赫连恒;我且再问你一句,为什么会是那天晚上,刺杀赫连恒?”   “因为,因为影子不在……”景昭说,“影子随时随地都守在赫连恒身边,只有那天晚上,影子不在……”   “谁告诉你影子一直在赫连恒身边的?”   “……”   “和那个人是同一个人是不是?”   “……嗯。”   宗锦几乎可以确认了。   他凑近了些许,在景昭耳边呢喃了一个名字:“……是不是他?”   景昭艰难地点了点头:“是。” 第一百三十九章 江意与漆如烟   景昭突然被送到大牢里,江意心有惊讶,可向来不会过问不该他问的事。看着宗锦蹲在牢房内对景昭又是踢又是打地审问了一番,他硬是能将满心的疑问压下去;更何况他眼下还有更棘手的事——那个在殿前刺杀的漆如烟,到现在都还未醒。   江意瞥了眼对面牢房里的光景,又转回目光继续盯着漆如烟。   她着实是漂亮,说是天仙好像也不为过。昨晚在殿上怀抱琵琶翩翩起舞的姿态,江意还历历在目,这样一个弱女子却蜉蝣撼树般去刺杀他家的主上……想来也不可能有什么幕后主使。   氏族间这些争斗,有些伎俩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不是送美女来打探情报、吹枕边风,便是远交近攻地修书联络,时不时来上一出挑拨离间、过河拆桥。   像漆如烟这般貌若天仙的女子,哪家的家主恐怕都舍不得这样拿出去送死。   可江意没忍心昨夜便把她弄醒来审问,还有其他的原因。   ——他好像和漆如烟,曾经见过。   “江意,放我出去。”突然,身后传来宗锦的声音。   江意倏地从沉思中回过神,转头看向他:“你问完了?”   “嗯,问完了。”宗锦脸色寡白,视线也没落在他身上,声音更是低沉,“让我出去。”   “嗯……”   江意点点头,随即在不远处执勤的兵士便会意地拿了钥匙过来,替宗锦打开牢门。牢门的声音吵人得很,江意看着他走出来,随意问了句“到底是怎么”;可他后面的话还没能说出来,宗锦已经垂着头往出口走了,半步都未停。   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这其中或许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再转过身去看牢房角落里的景昭,少年仍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脸也几乎埋进了胸口。   牢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没过片刻,他面前的牢里竟冒出了声细细的呜咽:“唔……”   江意连忙回头,忍不住朝前走了几步,鼻尖几乎要撞上铁栅栏:“……你醒了?”   草垛上躺着的女子慢慢睁开眼,起先眸中还有些许的恍惚,很快那双眼睛便亮了,透出惊恐之色。漆如烟慌张地爬起来,手撑着身侧,赶急赶忙地先检查过身上的舞衣是否完好,再环视四周,像正恐慌的小兔子。   “……”江意看着她那副模样,心竟莫名地颤了颤,“……放心,无人动你。”   他这只是实话实说,可在漆如烟听来,这话里满是不屑。   她纤长白皙的手指抠进草垛中,从里面不知怎的捡出了颗碎石子,猛地朝江意扔过去:“关我在这而是意欲何为?怎么,你们赫连,到现在还要装仁义无双么?还不快些杀了我!”   那石子是朝着江意面门扔的,力气是有,就是准头差了太多,江意连躲都没躲,就看着石子砸在栅栏上,“当”地弹回去。   “……我家主君本就不杀平民。”   “好笑,”漆如烟道,“烧死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如今来说不杀平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虽口吻故作轻松,可眉宇间那股悲戚、那股怨恨,江意都尽收眼底。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深吸了口气,开门见山地问:“是谁让你来刺杀我主的?”   “我说了,无人指使!”漆如烟说,“枞坂境内,人人都有理由杀他,我就不能杀他了么?”   “你一个弱女子……”“弱女子又如何?”   他话才出口,便叫漆如烟怼了回来。   漆如烟面无表情时清冷如仙子,如今与他说话时微嗔,却还是漂亮得要命。过去江意觉着宗锦若只看长相,以属难得一见的美人,那湖西第一美人也是美,只是美得太普通,倒叫人难生其他念头。漆如烟却美得惊心动魄——眼尾的红妆勾出细细的线,上挑着让她每个眼神都显得勾人;小巧的嘴染着正红的口脂,实在是娇艳明媚。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可曾去过九灵山?”江意莫名地问出这句。   眼下她明明是该受拷问,这毫无关联的提问让她都微微一滞:“……什么?”   “你曾经,就是……”江意略略慌张地挪开目光,“大概十二年前,九灵山……你是枞坂出身吗?”   “我是,我自小在枞坂长大。”   漆如烟肯定地回答,让江意的心霎时间沉了下去。   九灵山位于长洲与秦州的交界处,已属于北地,离赫连四城都有千里远,更莫说枞坂了。即便是快马加鞭,从枞坂到九灵山,也得不眠不休地跑半个月。既然漆如烟是枞坂出身,那就是他想错了。   正当江意消沉下去,不打算再继续问时,漆如烟又说:“幼时在秦州生活过一段时间。”   “!”   江意立刻将目光投向她。   漆如烟有些不明所以,被他盯得竟觉得别扭,下意识抬手用袖子半掩面:“你为何问这个。”   “你在秦州时,是不是曾,去过九灵山?”   漆如烟偏过头:“去过又如何,没去过又如何?”   ——   十二年前的江意,还是个十岁的孩童。   他是孤儿,记事以来便随师父住在九灵山上,靠着采山货、打猎为生,鲜少下山。师父是个鹰师,有一手出神入化的训鹰本领,说是和鹰隼能心意相通也不为过。他们在山上生活须得靠鹰来捕猎,师父虽然话不多,但对江意极好,一身的本领全数交给了江意。   而那十岁那年师徒两个往深山里去寻过冬的猎物时,江意曾救过一个险些被狼吃了的女童。   女童看起来跟他一般大,丑凶丑凶的,他和师父发现时,女童在棵树上挂着,一边哭一边学着野兽御敌时的叫喊,又凶又可怜。   后来便没什么意外的,江意和师父一起设法把她救下来,带着她一起去打猎,在他们的住处过了冬。   再后来,春日来临,某日江意醒来,她便不见了。   “师父,燕燕呢?”他在周围的山上遍寻无果后,便跑去问刚回来的师父。   师父只说:“送她下山了,她要回家了。”   ——   “燕……燕?”江意犹豫着,低声叫了句。   漆如烟一怔,缓缓扭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在叫我?”   “……”江意语塞,甚至觉得口干舌燥,“……你去过九灵山是么。”   漆如烟踉跄着站起身,长时间未动弹之下,她的腿都有些麻木了,只能扶着墙,慢慢走近栅栏。她眉间微蹙,一双灵动的眼睛里闪着难以置信的光,和江意隔着牢笼对视。   江意并非对当年那个燕燕有什么男女之情,只不过作为儿时唯一有过的玩伴,他难以忘怀罢了。昨夜在殿上看见漆如烟的样子,他没有由来地便想起了燕燕——漆如烟和他记忆中的燕燕,长得全然不像。燕燕又瘦又小,脸上还有些小雀斑,实在算不上什么小美人;而漆如烟却美得不可方物。   老实说,他自己都无法相信,她们是同一个人。   一整夜的时间,他都在仔细看漆如烟的模样,试着找出证据来证明,那不过是他喝了酒之后没道理的错觉。可等漆如烟再次睁眼,他无法控制地想起燕燕。   她们的眼睛,着实很像。   漆如烟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轻声问:“……你是谁?”   “就是,十几年前,我住在九灵山,”江意受不住被这么个美人打量,垂下眼低声说,“和我师父,曾经遇到过一个……”   “……意哥哥?”   “……真的是你?燕燕?”   “是我!”漆如烟倏然绽放出喜悦的笑,那瞬间给江意带来的感觉,就如同春风吹过山间,漫山遍野的花都在一瞬间开了,“是我!我们居然还能……”   那笑容持续不过一息功夫,便收了起来。   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还有明晃晃的失望。   漆如烟道:“我真没想到,心地善良的意哥哥,如今会在赫连狗贼的麾下,帮着他戕害平民!”   “……你误会了,”江意立刻想解释,“我家主君并不是……”“误会什么?放火的事情人尽皆知,难不成他赫连觉得,烧死不算戕害吗?!”   “……”   面对漆如烟的质问,江意甚至不知从哪儿回答起。   他原本就不善言辞,更不怎么会和女人打交道。儿时的玩伴如今再会,本该是值得庆贺之事,却因为他们中间隔着的铁栅栏,变得让人无言以对。   见他语塞,漆如烟倏地转过身,背对着他道:“就当我们原本就不认识吧,你是赫连手下的走狗,我是要为乐正报仇的刺客……我与你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燕……”   “我也不叫燕燕,”她侧过头,眼神凶狠,“我是漆如烟。”   恰逢此时,牢房外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不等江意往那边看,人便已经喘着气跑了进来。那是他身边的亲信之一,进来便躬身作揖,道:“主上刚刚下令,除了禅将军与袁将军的人马,其他人迅速启程。”   江意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皇甫司马和尉迟,三家联手对御泉发兵了……” 第一百四十章 三家围剿(上)   三家围剿的消息,来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赫连恒率军攻打枞坂的事,只要真正交上手,必定是不可能瞒着天下人的。可他们没想到的是,怎么消息传得这样快,这才攻破枞坂的第四日,那三家却已经整合好了势力,要对御泉下手了。   赫连恒不在,这着实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自从尉迟岚身死,皇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便只剩下赫连;只是不知道他究竟开出了什么条件,才会让尉迟与司马心甘情愿的一同出兵讨伐。   宗锦带他刚确认的消息去找赫连恒时,还没进门便听见了罗之子的推测:“莫不是乐正舜早就和皇甫有所勾连?”   “倘若真是,皇甫应该更早就得到消息了才对,”北堂列冷静分析道,“商州和晏州都与御泉接壤,尉迟和皇甫想整合兵马恐怕也就是一日半日的功夫。”   “……他是在求快求稳,”赫连恒说,“所以才和尉迟联手。”   听着这些话,宗锦愣了愣才进门:“你们在说什么?”   殿内除了北堂列之外,其他的人多多少少还是对宗锦有所防备;或者也不止是防备,而是觉得他一个爱宠,不该听这些军机要务。   众人倏然闭了嘴,只有赫连恒草对他颔首,用眼神在与他说“现在多有不便”。   ——他去找景昭对谈,赫连恒是知道的。   ——这眼神的意思,便是要他先将内鬼的事放一边,目下有更要紧的事要处理。   宗锦会意地点头,皱起眉走进了男人。   “他并非外人,”赫连恒一边将手里的书帛递向他,一边对诸人道,“接着说。”   北堂列最是配合:“若真如主上所判断,想必临时集结起的人马也不会超过五万。”   “可御泉全境,才不过一万五千军。”最熟悉御泉事物的袁仁道,“还有四千人受我调派来了枞坂……”   “自从司马和尉迟联姻之后,西边同气连枝,对我们而言是个大问题。”罗子之接话道。   那书帛写的很是简略——三家都有动作,御泉边境出现大量的探子。   宗锦读完,便看向赫连恒:“你打算怎么做?”   “现下便是在商议,怎么做。”赫连恒平静道,“皇甫淳此人,心机颇深,不会轻易出击;既然是要动手,定是有万全的把握。”   “同感,”赫连禅点头,“那也就是,西边可能要全军出动了?皇甫家有五万精锐,司马家三万余人……还有尉迟,尉迟家的六万人……这可是半个呈延国的兵力。”   “尉迟家没有六万人。”宗锦冷声纠正他,“自从……尉迟岚死后,不服尉迟崇的大有人在。据我推测,尉迟家如今衷心于尉迟崇的,不到三万。剩余的人马自然会追随分家的长辈,现下尉迟已经不是上下一心,贸然出兵攻打御泉,定然有人不服。”   他不仅将尉迟家内部的事说得详细,还说得相当肯定。这叫其他几个将领都有些不信,一个个看着他,眼神复杂。   只有赫连禅,直来直去道:“你如何知晓尉迟家的事,倘若跟你说的不同,十几万人压境,我们怎么打?”   “若真是三家齐心协力,”宗锦不客气地反问回去,“那你们在这儿商量计谋又有什么用?敌人倍于赫连,赫连怎么守?”   “宗锦说的没错,三家各有各的盘算,不可能突然同心同德。”北堂列道,“但究竟能派多少人出来,不好说。”   众人正就三家围剿之事商量着,忽地从后堂急急走出来个人影。   宗锦余光扫到那身影,下意识地往赫连恒身边靠近了些,还以为是又有刺客;可很快他们便看清楚了,来人正是影子中的一个。   影子仍然是一身黑色,斗篷覆面,匆忙在赫连恒身边站定,作揖道:“启禀主上,皇甫淳布告天下,称赫连残杀平民,放火烧地,为一己私欲害枞坂死伤无数,人人得而诛之……”   赫连恒勾起嘴角,冷笑道:“原来是这名目。”   “……皇甫淳还是那么无耻,”宗锦骂道,“枞坂如何关他什么事,轮得到他在那儿指摘?”   “我们与皇甫,迟早有一场恶战,”赫连恒没有应他的话,而是环顾诸人,认真道,“只不过是来得早还是来得晚罢了;既然摸不清楚三家到底有多少兵力,那便不管了。北堂、子之和宁差随我回去,禅儿和袁仁,你二人留下。”   “留下?为何?!”赫连禅诧异道,“既是要和皇甫作战,怎可少了我?”   “因为枞坂之后,便归你统辖了。”赫连恒道,“袁仁负责帮衬你,你二人且把枞坂治理好,其他的事我自有安排。”   “可是……”   “没什么可是,这是命令。”赫连恒道,“除了他二人麾下的人马,其他人即刻整备,两个时辰后出发。北堂去通知全军。”   “是!”   “等等,”宗锦忽地说,“我们不必怕……”   然而赫连恒却无视了他的话,甚至没叫他说完,直接道:“都退下吧。”   “赫连恒……”   宗锦说什么,其他人当然是不会当回事的。唯独北堂列好似想听听他有何办法,可又不便开口,离开前还望了眼宗锦,往后才无奈地瘪瘪嘴,跟随其他人一并离开。   待到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连影子都消失,赫连恒才突兀地拉住他的手腕:“随我来。”   “哈……”   他云里雾里地被赫连恒拉到了侧面的暖阁中,坐榻和小几上竟放着食盒。赫连恒带着他坐下,接着便打开了食盒,将里头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里头是个瓷盅,赫连恒刚揭开,一股浓郁的香味便冒了出来。   宗锦看看瓷盅,又看看赫连恒,不可置信道:“都三家出兵围剿你了,你还有心情叫我来吃东西?”   “怎么他们出兵,我们便不用再吃喝了?”赫连恒随意地说着,又从食盒里拿出碗和汤匙,神情平淡地盛了一碗出来,“这是枞坂的特色,白果鸡。”   “……”   “尝尝。”   “不是,赫连恒,我有正事同你说。”   “尝尝,”男人道,“边吃边说。”   昨夜宗锦就没吃什么,又和赫连恒折腾了半宿;睡到天才见亮,便出了景昭行刺之事……他是满心记挂着这些大事,忘了累忘了饿。如今嗅到这香气,他立时便觉着前胸贴后背,再怎么想谈正事,也忍不住食指大动。他再望了眼食盒内,里头空了:“你不喝?”   “你来之前尝过了,”赫连恒道,“觉得不错,才想叫你也尝尝。”   “哦……”   男人都这么说了,宗锦也不再推辞,当真端起碗尝了口里头的汤。温度刚刚好,还热着却并不烫嘴;被熬出香甜滋味的老母鸡和白果独有的轻微涩苦结合在一起,恰到好处地将腻味冲散。他连喝了两口,就觉得胃都暖和了起来,舒服得不行:“是不错……”   “你是有景昭的事与我说。”   “嗯对,景昭的事……也不止是景昭的事。”宗锦边吃边道,“我看你一点都不担心皇甫的动作。”   “担心自然是有些担心的,”赫连恒垂眼看他吃东西的模样,话说得很轻,像是怕会搅扰了这一刻的安宁,“只是担心无用,该来的总会来。”   这白果鸡的滋味着实不错,宗锦埋头吃着,丝毫没注意到赫连恒注视着他。   “我有一计,可让三家围剿不攻自破。”他说,“不过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只能说……八成能行。”   “说说。”   “小崇他胆子小,没主见,从小便是这样;三家围剿的事,定然是皇甫牵头,司马太芙觉得可行,便让他这么做的。刚才话我并未说明,你还记得此前在久隆吗?虽说以前我的旧部都跟了洛辰欢,但还是有人认为洛辰欢一个外姓人,不配有这么大的权利。”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再端起碗一口将汤喝干净:“再来一碗。”   “嗯。”男人便真依言伺候他,一勺一勺替他再盛满。   宗锦自己都未发现,他从前是不喜欢人伺候的,目下看着男人替他盛汤,他竟然觉得很惬意。   不是被人伺候的惬意,而是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惬意。   “简单来说,尉迟内部分裂,一派以小崇为首,和司马亲近;一派忠于洛辰欢,和皇甫亲近。但生杀大权到底还是在小崇手里,不然尉迟家的长辈也是不会啃的。”   “确实,”男人将新盛好的汤放在他面前,“尉迟到底是大家,即便是想从内部蚕食,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嗯,所以,只要小崇心生疑虑,尉迟家便要撤兵。”宗锦接着道,“司马离御泉千里远,即便是派兵,如今也正在路上。”   “你的意思是?”   “你修书一封,给我那个没用的弟弟。”宗锦道,“便说‘尉迟府东南角桂花树,久隆文庙正东,另有三’,这样。”   “这是何意?”   “你照我说的做就行。”宗锦道,“然后就是景昭的事。”   “你说便是。”   宗锦忽地放下了手中的汤匙,抬眼看他,目光炙热而认真:“若是我求你,饶他一命,你同不同意?”   “即便我饶他一命,他也不可能再待在赫连四城之内了。”   “那,他戴罪立功呢?”   “此话怎讲。”   宗锦的眼神暗了暗:“我已经知道内鬼是谁了。但这是景昭透露给我的,若你答应既往不咎,我便告诉你。”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三家围剿(中)   “……你不意外么?”   “不意外。”男人说,“倒不如说是谁我都不意外。”   “……原来你也不怎么信任他们。”宗锦道,“我还以为你们赫连当真是上下一条心,不得了得很。”   “话不能如此说。”赫连恒道,“用人不疑,行军之时我也从未刻意防着谁;只不过我一向认为,除了像禅儿这种,本就是我赫连家的血脉之外,其他的人愿意追随赫连,不过是因利而合。自然,若利益相悖,就会不合,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因利而合?难不成他们是图赫连伙食好?还是图你饷银发得多?”   赫连恒笑了笑,说:“其实你不也是一样么,你最初愿意跟着我,是因为觉得……我可以替你报仇。”   这久远的事,宗锦都快忘光了,骤然听赫连恒提及,他还有一瞬间的茫然。那是在久隆时,他险些被洛辰欢的手下侮辱时,赫连恒来救他时候的事了。   说是想借赫连恒的手杀了洛辰欢报仇,只能算对了一半。   另一半,是他想实现自己“生前”的愿望。   尉迟岚一死,最有可能完成一统的就是赫连恒。   只是这些话他没有说,他那点小心思小愿望,他也不会和赫连恒提。   男人坐在他对面继续道:“他们不过是押宝,看跟着谁最有可能名利双收;忠诚,只是这乱世中想脱颖而出的必要条件而已。”   “这话倒是新鲜,也不假。”宗锦接着道,“那你打算怎么做,直接将内鬼问斩?”   赫连恒摇摇头:“若是别人,现在杀了自然是最好;但换成是他,我们倒不必急于一时了。”   宗锦一愣:“我们?”   “怎么了吗?”   “不是……就是……”   宗锦语塞,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方才的反应——若不是骤然听见赫连恒说“我们”,他都没察觉到,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和赫连恒已经如此紧密了。他明明也是“因利而合”中的一员,最多只能算个家臣,再多了重私下里名不正言不顺的夫妻关系。   可“我们”,这二字说出口的瞬间,他的心竟然漏了一拍。   他们几个时辰前还在床榻上坐着那些勾当,现在却因为这么两个字而悸动。   这真是太丢人了。   “没,没什么。”宗锦连忙低下头,“你继续说罢。”   “目下皇甫那边的动向如何,我们也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赫连恒并未追究他的反常,“他若有心帮着皇甫,消息不会到如今才泄露到皇甫淳耳朵里;他定然有别的目的,待回了轲州再处置也不迟。”   “而且他知道,影子一直跟在你左右。”   “所以他是想杀我,而不是想覆灭赫连家。”   宗锦摇头:“我不这么觉得,杀了你,和覆灭赫连,本质上并无区别。”   “那便再看看吧,总之这一路上不必担心。”   “也是,反正影子无时无刻不跟着你。”宗锦随意地说出这句,忽地意识到什么般,刚端起汤碗动作便僵住了,“……等等,影子现在也在?”   赫连恒微微勾唇,拿起一旁的茶杯,怡然自得地抿了一口。   就在这时,他的动仿佛某种讯号般,一根弩箭从房梁上射下来,落在暖和中央,“哒”地钉进地面。   宗锦倏地朝梁上看去,上头空空如也,连只苍蝇都看不见;影子当真就如同“影子”之名,若不是他们想现身,寻常人看都看不到。   有这样的人守在赫连恒身边,安全自然不必担心。   难怪内鬼虽然想杀赫连恒,却不会轻易动手——他两次动手,第一次是在三河口,影子不在;第二次便是枞坂之战,影子同样被赫连恒指派去了沙罗城,凭二人之力与赫连军里应外合地将乐正舜擒获。   赫连恒运筹帷幄的本事,着实令人叹服。   可宗锦此刻没心情夸赞他,反倒是对另一件事感到心惊肉跳:“……那昨晚?”   “他们的任务便是戍卫,”赫连恒挑眉看他,“时刻戍卫。”   宗锦的脸肉眼可见地充血,直到整张脸热得快烧起来,他终于忍无可忍地端起那个瓷盅,以吃东西当借口挡挡自己难为情的脸。   “影子是自己人,”赫连恒却偏偏还要说,“不必在意。”   “…………”   待到宗锦喝完那盅白果鸡汤,外头正巧来了人——本该去整合人马的江意来了。   “江意有事禀报——”   “进来说。”   江意脸色有些苍白,昨夜其他人喝酒休憩的时候,苦命的江意因为女刺客的事,而彻夜未眠。但他行色匆匆,手里还提着刀,像是刚收到休息便赶急赶忙从牢房里过来了。   “主上……”他刚打算说话,就见正在擦嘴的宗锦,立时又尴尬地收了声。   赫连恒以为他是有何军机要务,不方便说与宗锦听:“但说无妨。”   江意看看宗锦,再垂下眼,略有些为难:“江意有私事想跟主上交代,不知……不知可否,让他回避?”   “……”宗锦一听见私事,便想起那牢房里躺着的妓子,“……好,我去收拾收拾,你们说。不过赫连,景昭之事……”   “我会安排好的,不必挂心。”   “好。”   宗锦说完便起身,在二人的注视下走了。   江意的目光一直跟着他,直到彻底看不见他的背影了,江意才转回头看向赫连恒。男人和平时无异,好像并未将三家围剿之事放在眼里:“说。”   “……”江意抿着唇,忽地像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决定般,在赫连恒面前跪下了。   将军披甲不跪,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赫连恒更是并不在意这些小结,几乎从未让臣下叩拜过他。   江意突然在他面前跪得笔直,叫他都略略吃惊:“这是何意?”   “江意有事求主上。”他跪着道,“昨晚行刺之人,是江意的旧识;求主上网开一面,饶她不死。”   闻言,赫连恒都忍不住露出笑意。   ——刚才宗锦也向他求情,现在江意竟也这么说;且他们求情之人,都是前来刺杀自己之人。   “理由?”男人问。   “她,她并非受人指使,我可以为她担保;若是日后查明,她和其他氏族间有所牵连,江意甘愿受死。”他低声说着,语气虽不重,却字字句句都很恳切,“她只是个寻常女子,希望、希望主上可以,饶她不死。”   昨晚在殿上之事,赫连恒也是看在眼里的。   见江意如此认真,他轻飘飘再问:“旧识?”   “……”江意顿了顿,说,“十年前,江意还在九灵山跟师父学艺时,曾经救过她,一起……相处过一段时间内。”   他虽然说得小心,可在赫连恒听来,字里行间都在说着“青梅”。   “江意,你跟随我这几年,战功赫赫,从未有过;也从未向我求过什么,我自当应了你这次。”赫连恒道,“只是不管她背后有无人,你又是否替她作保,对刺客放之任之,实在说不过去。”   “主上……”   “将她一并带回去吧,”赫连恒说,“三家围剿之事过去后,若她真的和氏族没有关系……你便娶了她,我亲自替你们主婚。”   “…………”   江意倏地就脸红了。   但他未再说什么,只作揖再叩拜:“多谢主上开恩。”   ——   赫连军的行动速度一向让宗锦佩服,赫连恒下令后,果真是一点时间都没耽搁,两个时辰之内该跟着回轲州的人马便已经集结完毕,甚至连马匹、粮草都补充完了,除了那些攻城用的辎重以外,人马都在沙罗城与其他外三城的城下等着,随时可以出发。   最让宗锦觉得离谱的,还是赫连恒一贯的派头——他竟又准备好了四骑的马车。   “……赫连恒,你就是再讲排场,也不至于这种时候还惦记着舒服不舒服吧?”看见马车时,宗锦忍不住问道。   赫连恒却云淡风轻:“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这些。”   “什么意思?”   “皇甫淳生性多疑,你猜他会如何作想?”   赫连恒只说了这么句,便踩上踏脚,一步步走上了马车中。   他话虽然说得不清不楚,可宗锦还是听明白了——不管内鬼是不是皇甫淳的人,他们赫连军中很难说就没有一个皇甫淳派来传递消息的小喽啰。   要说安插细作这事,皇甫论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赫连恒这是要做给所有人看,什么三家围剿,赫连恒根本不放在眼里,反而能叫皇甫淳心生疑虑,担心赫连是否留有后手。   宗锦便没再说什么,提着他的丛火,转头打算上马。   就在这时,男人撩着车帘,朝他伸出手,轻声却不容拒绝道:“你一夜未眠,上来休息。”   周围的兵士都佯装看不见,但却明显一个个都在偷偷看。宗锦过去都没觉着自己如此皮薄,竟被这些人看着都觉得膈应;他一把打开赫连恒的手,自己扶着马车的车框,灵巧跳上去:“……你胡说八道什么,老子睡得很好,用不着你扶!”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三家围剿(下)   “报——报告主上,刚才有人、有人将这个钉在门上!”   尉迟崇正搂着他最近新纳的小妾喝酒,春日里花儿正开得好,他最爱干的事就是坐在房中,将侧面的四扇落地窗都打开,赏花喝酒。   但整个尉迟府上下,就只有家主的房中能这般惬意。从前这房间是他父亲住的,后来父亲病逝,便是哥哥尉迟岚所居。直到现在,直到他那个暴戾张狂讨人厌的哥哥死了,尉迟崇才好不容易住进了此处。   被兵士打搅了他赏花的兴致,尉迟崇不悦地回过头,就见兵士站在房门前不敢进入,只能在那儿躬着腰行礼。兵士手里还捧着被折叠成长条的书帛,隐约透出些墨迹来。   他烦躁地啧嘴,下意识想说:“有什么事去跟夫人……”   话才刚说到一半,外头立刻传来司马太芙的声音:“……夫君这是在忙什么,忙得这点事都得跟我说?”   尉迟崇一听她的声音,心里便发怵;搂在小妾腰上的手也倏然收回,他连忙朝旁使了个眼色,示意小妾赶紧离去。   那小妾也是个懂事的,赶紧赶忙起身,整了整坐乱了的裙摆,朝司马太芙欠身行礼:“夫人。”   “下去吧。”司马太芙说着,施施然往里走。   她的身孕已经有六个月了,如今小腹隆起,看着比寻常六个月的妇人大上一些。她原本就纤瘦,眼下大着肚子更显得孱弱。可尉迟崇看来,只觉得她难缠——迎娶司马太芙之前,他只觉得这女子出身大户不说,还很会筹谋,他们成了亲,今后尉迟家和司马家联盟,定然能称霸西边。   可事实却与他的预测大相径庭。   司马太芙到底是氏族的家主,强势不说,手段还很厉害;进了尉迟府的门没几天,司马家的兵马便来了五千人,名为送嫁,实则入驻,让尉迟崇心有不爽也不好拒绝。最令他不爽的,还要数孩子的事。   司马太芙有言在先,若是男孩,自然姓尉迟;但若是女孩,今后是要姓司马、要继承司马家的。   且司马太芙入府便主事,现下整个尉迟府大小事务都要经她的手,尉迟崇憋屈得不行,又找不到借口让她少管。   他如今能纳妾,都是司马太芙点过头的。   尉迟崇一脸不悦地起身,步伐拖沓地走到门口,拿过兵士手里的书帛:“有什么事,夫人你比我懂多了,所以我才想着让夫人先过目……”   “那怎么成,”司马太芙扶着小几慢慢在坐榻上落座,“夫君是尉迟家的家主,自然什么事都要听从夫君的。”   尉迟崇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无可奈何地展开那张字条。   “尉迟府东南角桂花树,久隆文庙正东,另有三”。   这行字映入尉迟崇的眼里,他倏地背后发寒,紧接着便开始冒冷汗。   司马太芙扶着后腰,见他神情有些不对,不禁出声道:“怎么了?”   “这……这……”   这书帛下方并无落款,但却有红色的印——四棱印。   尉迟崇支支吾吾道:“……是赫连送来的……”   “赫连?”司马太芙得意地笑了笑,“怎么,赫连恒知道怕了?天下第一家竟也有求饶的时候……让我看看,是不是赫连恒求情我们两家不要出兵?”   “不是……”尉迟崇低声说着,将书帛递了过去。   司马太芙看着这话,不禁皱眉:“这是何意?我怎么看不明白?久隆文庙正东,尉迟府东南角……怎么了?”   尉迟崇却没直接回答她,反而难以启齿似的咬着牙。   “夫君?”司马太芙喊了句,“这是何意?‘另有三’又是何意?”   尉迟崇犹豫半晌,才道:“这、这是……这是我尉迟家的秘密。”   “我都已经怀了你们尉迟家的骨血,夫君难不成还要瞒着我?”司马太芙声调稍稍抬高了些,显然是不悦。   “……这……只有、只有历代家主才知道。”尉迟崇道,“我也……你知道的,我兄长死在不萧山,我这家主之位也不是他传给我的,许多事我不甚分明……”   “那你如此紧张?”   “因为……这个尉迟府,有先代家主修葺的暗道。”尉迟崇道,“我所知道的也就只有府内东南角树下的暗道,可通到久隆文庙……而且还是幼时,我和兄长无意中发现的。这个‘另有三’,指的是另外还有三处暗道……”   闻言,司马太芙瞬时便读懂了这封信的含义。   约莫七日前,皇甫收到了乐正舜的亲笔信;信中指责赫连家如何残暴不仁,如何杀戮不止。这当然是天赐的良机,赫连恒心思缜密,行事谨慎,若不是这封信,各家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枞坂已经被赫连恒拿下。只要千代皇室还在,他们这几个大的诸侯,便不好轻易联合去围剿其他家——那样反倒会给千代口实,证明他们有心要反。   乐正舜的信可谓是给了皇甫淳一个完美的名目,但皇甫淳这人心机深沉,生性多疑,自然不敢自己出兵讨伐赫连,叫他们尉迟和司马钻了空子。   于是皇甫便和司马太芙商议联盟,于三日前,三家共计七万人,四万人已到了御泉边境,还有司马家三万人在行军路上。   尉迟崇紧张道:“夫人有所不知,这几处暗道,通的是久隆商州各处要点;当初就是靠的这些暗道,兄长才将三家围剿瓦解,甚至还灭了中行……”   “可是赫连恒如何得知?”司马太芙道,“你日日住在久隆城都不知道剩余暗道所在之处,赫连恒远在千里之外,他如何得知?”   “我不知道……”尉迟崇摇头,眉头拧巴得很紧,“……我只知道,这几处暗道,可以通到尉迟府……如果、如果赫连恒知道暗道所在……他随时可以派人闯进久隆……甚至……”   甚至杀了他。   尉迟崇顿时打了个寒颤,仿佛千里之外已经有冷箭瞄准了他。   可正如司马太芙所言,这事连他都不知道,洛辰欢自然也不知道;这世上唯一知道的人,就是尉迟岚。可尉迟岚已经死了快一年了。   再过一阵便是尉迟岚的忌日。   偏偏是这个时候,赫连恒送信来,言说此事,叫他甚至觉得……哥哥的亡灵回来了。   司马太芙没有说话,他又道:“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会不会是兄长他……”尉迟崇咽了口唾沫,“尉迟岚他……没有死?”   “夫君糊涂了吧?”司马太芙厉声道,“虽说尉迟岚死时我并未亲眼所见,可尉迟岚已经下葬,尸首也是洛将军带回来的,怎么可能没有死?”   尉迟崇疯狂摇头:“我不知道,就是,隐隐觉得……”   ——哥哥身上那股压迫感又来了。   他的话没说完,外头急急忙忙地脚步声再次光临。夫妇二人齐齐往门口看去,只见一个司马家的小卒同样手里握着书帛走过来:“报——主君,赫连送信来了!”   “拿过来。”   尉迟崇有心想看那书帛上写了什么,是否和他收到的同样,写着司马家什么重要的秘密。但他不敢直接问司马太芙,只能等着她看完,等她自己说。   片刻后,司马太芙才道:“赫连恒倒是看得很明白。”   “他说了什么?”   “他要司马退兵,”司马太芙道,“说‘山高路远’,鄢陵山多山匪,若我实在要派兵,叮嘱我小心。”   “还有呢?”   “若是我们愿意撤兵,他愿意割让枞坂的一半,给尉迟和司马。”   尉迟崇连忙道:“那还等什么,我即刻修书给洛辰欢,叫他领人回来!”   “你怎的如此害怕?!”   “你不懂!”尉迟崇惊慌道,“那暗道是可以通到府里来的,赫连恒随时都可以杀了我!而且……而且兄长他……”   “尉迟岚已经死了!”   “他死了也很恐怖!!”尉迟崇罕见地大声,随即便唤了外头的兵士进来,“快,快让尉迟宁过来,就说我有急事见他!”   ——   虽说赫连恒那副不惧任何人知道他们曾肌肤相亲的模样,让他十分讨厌;但宗锦不得不承认,这马车当真是比骑马舒服多了。   他在上头坐不了多久便昏昏沉沉地犯困,无论他是倚着角落睡了,还是支着下巴睡了,反正醒来时总是枕在赫连恒的腿上。外头瞧不见车里的情况,每日除了江意的斥候队定时汇报前方的情报之外,也无人会擅自闯进车里。   一来二去,宗锦那点脸皮也就暂且搁置了。   他睡睡醒醒地休息了整三日,再醒来时外头天色还亮。但他也没有想起来的打算,就那么枕在赫连恒腿上,睁着眼发呆。   马车偶有颠簸,但却不会搅扰他的思绪。   他时而在想三家围剿是否已经在御泉边境整装待发,时而想起自家那个没出息的胞弟,时而又想起幼年时,第一次进天都宫的情景。   他只消一抬眼,便能看见赫连恒的下颌。   男人要么阖着眼休息,要么在看书——在看枞坂地方志,和乐正家史。若是这狗男人胆敢当着他的面看那些话本子,他定要在赫连恒身上开两个洞泄愤。   对,只要平安回到了轲州,他就把那些野史艳话全给烧了。   他正想着,男人忽地问他:“饿不饿。”   “嗯?”宗锦懒洋洋地回答,“不饿。”   “饿了要说。”   “哦。”   隔了会儿,宗锦忽地又问:“你小时候是不是去过天都宫?”   “嗯。”赫连恒道,“怎么了。”   “就是觉得,我好像在天都宫见过你,”宗锦说,“你还跟我作揖,说‘在下赫连’……是你么?”   “我还以为你早忘干净了。”   “是忘干净了。”宗锦抬眼看着他,口吻难得地和善,像是仍未彻底睡醒,“不知怎的又记起了。”   “记得便好,”赫连恒道,“那是你我第一次见面。”   “楚恒。”   “怎么突然这样唤我?”男人略略吃惊,放下书垂眼看他。   宗锦没说话,眼也不似平时那般明亮,大抵是真的还没睡醒。他并没回答,只抬手恹恹地勾了勾食指。   男人不解地朝他凑近,接着便被宗锦搂住了脖颈。   宗锦阖上眼,递上一个深深的亲吻,并不纠缠,亲完便放手。   赫连恒全然没料到,自己竟会毫无征兆地得到他主动的亲吻,眼都睁大了几分,一贯冷漠的神情也由诧异取代。   见他那副样子,宗锦突然觉得很乐。   他无声咧开嘴笑,又嫌外头天光太亮似的捂住眼,片刻道:“我娘子竟也会害羞,好生可爱。”   【作者有话说:有人瑟瑟发抖,有人恩恩爱爱(。)】 第一百四十三章 顺利返程   在赫连恒膝盖上躺了好一阵,宗锦才终于坐起来活动手脚。无忧无虑地休息三天下来,他浑身上下的关节都快僵化了,稍微动弹两下,骨头便咔咔地响。还有他背后那些狼爪印,这几天越来越痒得厉害。他掰了掰脖子,又开了开肩,在马车里抻了个长长的懒腰,才问道:“情况如何了?”   “皇甫在边境线上蠢蠢欲动。”   “蠢蠢欲动那就是还没动,”宗锦笑起来,随即背手到身后挠起来,“我让你给的信,有用吧?现如今尉迟家肯定会撤回来一部分人马,司马山高路远,怕是现在还没到御泉。”   “司马也不会来了。”   那伤口如今是不太疼了,就剩下痒,隔着两层衣服,宗锦怎么挠都觉着差了点。这使得他回赫连恒的话也会回得心不在焉,一心只想痛痛快快解解背后的痒:“嗯?为何?”   赫连恒见他那模样,不禁皱眉:“……给尉迟崇送信去时,我顺带也给司马太芙送了。”   “哦?你与司马说了什么?”宗锦一边说,一边开始解衣裳。   他动作很快,一转手便将外衫脱了下来扔在一旁,两手轮换着继续挠他的后背。男人的目光就落在他抓挠的地方,眉头越皱越紧:“只要司马不参与此事,我便划枞坂一半的城池给他们。”   “哈……?你辛辛苦苦……不是,老子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城池,这就分一半给司马了?”宗锦不可置信地看他,一时间手上力道没控制住,“嘶!……”   那里立刻有血渗出来,染红了衣料。   “司马远在黔州,把枞坂分给他们,他们也很难管辖。”赫连恒说着,倏地捉住他的手腕,“别挠了。”   “……啧,痒得很。”宗锦道,“现在挠破了又疼得很,他娘的……”   赫连恒拉着他靠近了些:“脱了,止血。”   “噢……”这马车里就他们二人,宗锦也无任何讲究,应着声便开始脱衣。   他背对着赫连恒,衣衫松垮垮地落在腰间,白皙的皮肤与凸显出轮廓的肩胛骨。他微微侧着头,视线落在赫连恒脸上:“你别想些龌龊事。”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龌龊事?”男人勾唇,从袖子里拿出一方丝绢,“除非你也在想龌龊事?”   “……你少在这儿恶人先告状,我还不知道你么?”   宗锦转回头,彻底不看他:“你就是那种衣冠禽兽,满脑子只有龌龊事。”   他说还未说完,叠起来的丝绢捂上他刚挠破的伤。比起当初被丛林狼抓得皮开肉绽时,这点痛就跟没有似的;宗锦接着问道:“你当真想把枞坂分给司马?”   “分给他们又如何?”血很快止住,赫连恒随身带着膏状的伤药,他细致地用指腹抹在宗锦的伤口上,“隔着尉迟与皇甫,还有我属地的御泉,司马想接手,就不得不分出部分兵马与将领入驻,只会使得势力分散;等我们想再收回来时,随时收回来便好。”   “万一她把这属地给小崇了呢?”宗锦说着,被药膏凉得一个激灵。   “你总不会觉得,司马与你弟弟联姻,是为了替尉迟家做牛做马吧?”   “……那倒也是,”宗锦道,“司马家那女人,挺厉害。”   二人正说着,马车旁忽地冒出另一人的声音:“主上,急报!”   宗锦顺手便撩开侧面的车帘,道:“三家动了?”   那是个面熟的兵士,貌似是归在江意麾下的。他原是一脸焦急,但在看见车帘中宗锦赤裸的胸口后,便滑稽地瞪圆了眼。这马车气派,侧窗也够大,兵士不仅能看见宗锦大半的身体,还能看见他身后,自家主上的脸。   单独在车里,还是这样的姿势。   ……还没穿衣服。   那兵士立刻垂下头,脸都红了地认错:“小人莽撞,打搅了主上……”   “话还没说完,走什么?”宗锦还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一脸不解地问道。   赫连恒倏然伸出手,从他侧颈过去,将车帘放了下来。他仍旧不解,回过头看赫连恒;赫连恒却没有理会他的眼神,只道:“直接说。”   “是、是……”兵士说不利索,“御泉五百里加急递来消息,尉迟撤兵了……”   宗锦眼睛一亮,接着便露出狂妄的笑容:“我就知道,他指定会怕。”   然而外头兵士还未汇报完,接着又说:“皇甫后撤了十五里,不知是何意。”   “知道了。”赫连恒道,“你退下吧。”   男人替宗锦拉起衣衫,动作很是温柔。宗锦也很是习惯般,扭头就问:“那现在岂不是好机会?”   “什么好机会?”   “我们直接去御泉,带上御泉的精兵,你再将函州的精兵也调过来;皇甫如此,我们便是正当防卫,按皇甫淳那阴险性子,绝对不会全军出动,能有三万人就不得了了……”“不,不打。”赫连恒摇头道,“先回去。”   “为何?这么好的机会,绝对能打的皇甫淳哭出来……”   赫连恒仍是摇头,方才替他上药时的温柔已然消失,剩下平时那副谈及正事的冷漠神情:“现在还不是时候,三家围剿成不了,皇甫定然会大肆宣扬我们在枞坂的‘所作所为’。”   “那让他说呗。”   “名不正,则言不顺,”赫连恒道,“静待时机。”   宗锦“啧”地很是不爽,但又很清楚,赫连虽说从善如流,但也固执;若是他早已经想好了,他再多说也无用。于是他只抱怨了句“拳头硬就完事了,还管那些琐事”,没有再继续劝下去。   反倒是男人,貌似是来了些兴致,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其实就算皇甫淳想打,只要再拖延上十天半个月,他终究是会退兵的。”   “此话怎讲?”   “已经到春耕的时候了,”赫连恒笑了笑,“皇甫淳最多能调出三万人,这三万人还得守着长洲与秦州……哪还有多余的人手和我们作对?”   “……才到春耕时候啊……”宗锦感叹了声,“我都觉得过去好久了。”   “什么过去好久?”   “就是……没什么。”   ——就是他作为尉迟岚的点点滴滴,好似已经过去好久好久了。   宗锦没说出来,神情却很难遮掩地露出一丝落寞。赫连恒看着他略有忧愁的眉眼,只默默将他先前脱到一旁的外衫撑开,披到了他肩上。   宗锦思忖着,在不萧山上的记忆已经模糊了许多,他好似许久都没再拿出来思量。   明明才半年而已,“尉迟岚”这名字已经离他好远。   他转念再想了想,那也确实是远——那已经是上辈子了。   “有什么便说,”男人却问起来,“你我之间,无有隐瞒。”   “……啊就是,”宗锦敷衍着随便捡了个话试图蒙混过关,“内鬼,你打算如何处置?”   “景昭一人之语,当不了铁证,”说起这事来,赫连恒刚好想问他如何打算,“归根结底,这都是猜测,若没有真凭实据,不好动手。”   “……那还不简单?”   “嗯?”   宗锦勾起嘴角,坏坏地笑着:“你那样会演戏,演一演,他便会自己跳出来了。”   ——   御泉与长洲交接处。   “君上,这可如何是好?”某个将领神情严峻,站在临时搭起来的帅帐内询问着,“司马这臭娘儿们,说反悔就反悔!”   他手上还拿着刚送到的书帛,说这话时忍不住抖了抖,好似十分恼怒。   换做谁,都不可能在这时候还保持好脾气。   “还有那个尉迟崇,果真就是个孬种,居然就这么退兵了?当初明明答应得很是爽快,他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要倒戈,要跟赫连结盟?”   皇甫淳就在帐内,坐在几案前,一手抵着下巴,一手握着两个核桃来回地盘。听着家臣如是说,他脸色也不太好看:“……尉迟和赫连那是可是死对头,就是尉迟崇愿意和赫连结盟,尉迟家那些老不死的也不会同意的。”   “可是司马太芙这话……”   司马太芙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这封书帛,里头客套话说了不少,但总结下来不过简简单单的一句:谁给的好处多,司马家便支持谁。   虽然信中并未明说赫连恒许了她什么好处,但能让司马太芙不顾脸面的反悔,总不会是给些钱粮那么简单。   地,绝对是地。   家臣又道:“那臭娘儿们如今可是尉迟家的儿媳,这夫妇俩分明就是说好的……说不准,他们一早便就是这么打算了?故意让我们白忙活……”“不至于,”皇甫淳眯着眼,像狐狸似的笑着,还出言安慰,“不至于,司马太芙嫁给尉迟崇,不过就是想慢慢蚕食尉迟而已。”   晨间二十里之外尉迟家的三万人突然撤离时,他也有如此想法。   但转念,皇甫淳就否认了——这定然是尉迟崇自己的主意。司马太芙和尉迟崇的亲事,就跟纸糊的似的,夫妇俩各有各的心思,充其量能算个因利而合。两家的势力若是已经合并,尉迟府大概此刻匾额都换成“司马”了。   “那君上怎么打算?”   “还能怎么打算,还能跟赫连恒在这儿僵持吗?”皇甫淳轻飘飘道,“算他厉害,不知使了什么招数。”   “这便罢了?”家臣道,“君上咽的下这口气,我都咽不下!”   “那你是想如何?”   “要么趁现在赫连尚未归来,直接把御泉拿下了;要么直接咱们好好跟尉迟说道说道,他们这么出尔反尔……”“尉迟和司马,联合起来兵力超十万,我们能说道么?”皇甫淳道,“得了吧,也该回去了,春耕都开始好几日了。”   “我就是……”   听见“春耕”二字,家臣亦无话可说了。   百多年前,千代皇室将土地分封给了诸侯领主,允许拥兵自重,自然地方的税收、屯粮都归属于地方,只需要每年按时纳贡给皇室即刻。正因权力下放得太厉害,才导致这持续了七八十年群雄割据的境况。   可偌大的呈延国,分成这么多份,地方再大也只有那么大,人再多也只有那么多——能从军打仗的便更少了。   于是这些兵士,就需每到春耕的时候便要帮着农人播种,秋收时帮着农人收割。   所以春耕秋收时,都是休战时。   尉迟岚便是打破了这个默认的规矩,趁着秋收时举兵过了他长洲境,要自不萧山过去,直捣天都城。若是不是杀了他,恐怕半年前呈延国就要易主了。   皇甫淳都佩服自己的远见,早早地安插了洛辰欢在尉迟岚身边“尽心辅佐”。   皇甫淳忽地站起身,叹着气悠哉道:“得了,回去吧,我本也没打算将御泉打下来,不过是想给赫连恒添添堵罢了。……传令下去,折返。” 第一百四十四章 江意和漆如烟(二)   原本斥候队,都该江意带着。   可从枞坂返程回轲州的路上,斥候队完全交予了江意身边亲信指挥;他自己则跟在返程队列的后方,几乎寸步不离。   跟来枞坂时日夜赶路有所不同,回程时他们不必再担忧被敌人察觉,自然走得也慢了许多。眼见着三四日过去,他们才进御泉境内。接下来车马便可从城中大道通行,再有两日功夫便能回到轲州境内。   “等到了函州,应当能休息半个时辰,”江意担忧地看着被五花大绑着的漆如烟,忍不住道,“再坚持会儿。”   “用不着你管。”漆如烟冷冷回答,别过脸不看他。   前头赫连恒与宗锦能在马车里休息,大部分兵士都骑马而行;但像漆如烟与景昭这般阶下囚的身份,自然只能徒步。   江意就跟在他二人身边徒步,像是奉命看守犯人,他尽忠职守寸步不离。   接连着三四日一直在行走,兵士们不觉得有什么,可漆如烟的体力早就到极限了。她的裙摆和鞋都叫泥污弄脏,脸色苍白,两鬓细软的碎发被汗浸湿后又晾干,如今微微卷曲着垂在脸颊边,怎么看怎么令人心疼。   一路上,江意与她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他本就不善言辞,漆如烟也明摆着不想与他有过多的交集。   但江意仍是会下意识地关心她,即便她别过脸,甚至不愿意用正眼看他。   看着漆如烟已经干裂起皮的嘴唇,江意连忙从自己腰间取下水囊,递到她面前:“……喝点水。”   漆如烟却对他置若罔闻。   江意的手就那么尴尬地停在空中,过了片刻他才收回,将水囊的塞子摘掉后再次递过去:“喝点吧,到休息还有一阵子……”   漆如烟没回答,倒是她身后,另一人的声音传来:“江副统领……能给我喝口吗?”   他往后一瞥,便看见景昭满脸的渴望。   比起漆如烟,景昭更惨。漆如烟还只是麻绳捆着——她毕竟是一介女流,本身又没什么身手,自然无须镣铐——而景昭,脖子上有枷锁,脚踝上有脚铐,整个人哪还看得出以往那少年的模样,说这是要推出去午时问斩的死囚,也没什么不对。   若不是江意多少和他有些私交,替他接上了双臂,他此刻恐怕还要更惨。   江意原是不想理会他的,怎料漆如烟突兀开口道:“你若是善心用不完,喏,给他喝啊。我不需要你猫哭耗子。”   “……燕燕,我……”“别那么叫我,”漆如烟道,“我听着恶心。”   她话虽说得无情,可因身体虚弱,声音又细又软,根本说不出应有的气势。江意不知该如何回话,只能皱眉看他,片刻后果真将自己的水囊递给了景昭。   这几日,他的目光几乎没有从漆如烟身上离开过。   但无人对他们的关系感到疑问——即便狼狈,漆如烟的相貌依然出类拔萃,除了江意之外,旁边押送的步兵里有许多都喜欢偷看她。而她也像是早就习惯了众人审视或窥探的目光,丝毫不会觉得困扰。   江意看她,怎么看怎么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   景昭在他二人身后咕咚咕咚地大口喝水,队列仍在行进中;忽地,漆如烟的步伐顿了顿,接着她瘦弱的身体前后晃了晃;然而捆着她的麻绳在前边的兵士手里,她连停下缓神的功夫都没有,便被麻绳拉得踉跄。   “小心!”江意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伸出手试图扶住她。   怎料漆如烟的反应太快,那只手还未能碰触到她,便叫她侧身躲开了“……别碰我!”   “不是,我只是……”   江意的话未说完,强烈地眩晕感再次袭向漆如烟。   倒不是她故意想装得柔弱,而是连日赶路,她比寻常男子还要倔强,不愿意受江意一丝好,三天时间几乎就没吃过东西,连水都没喝过几口。她那身板哪儿经得起这样的折腾,早已经到了极限;于是也不管她自己愿意与否,她只觉得眼前发黑,跟着腿便发软地往前栽。   江意眼疾手快,一把搂住她:“停下!”   前头的兵士还不知道怎么了,听见他的命令便下意识驻足。然而漆如烟已经站不起来了,只能虚弱无力地倒在江意臂弯里。   兵士道:“江副统领,这……?”   “把绳子解了。”江意寡着脸道。   对方一怔,全然没想到江意会下此命令。   随即,江意的口吻变得恼怒:“我让你松绑。”   “是、是……”   漆如烟尚有一丝意识,可已没有力气再说什么拒绝的话。她就像是在做梦般,迷迷糊糊知道身上的麻绳松了,自己正躺在某个人的怀抱里。接着,水囊递到了她的嘴边,那湿润一沾上她的嘴唇,她便无法再跟求生本能做抵抗,仰着头任由水流进她快要干涸的身体里。   几口水下肚,她稍稍缓过神。   她想靠自力站起来,可体力已然不允许她这么做。   就在这时,江意的手忽地穿过她膝窝,倏地将她抱得离了地。漆如烟“啊”的惊呼了声,失重感让她慌乱地搂住江意的脖颈:“……你,你……”   江意的脸都红了,刻意看着别处道:“你若是昏过去会影响行军,我并无他意。”   “…………”   见她不语,江意也未多做停留,就这么抱着漆如烟继续往前走。旁边的兵士都看傻了眼,可谁也不敢多问一句,甚至连窃窃私语都不敢。二人跟着队列往前走了许久,江意稳稳当当抱着她,一刻也不放松。   他在男女之事上几乎一窍不通,也从未和哪个女子这般亲密过;因而江意并不敢垂眼看漆如烟,反倒是漆如烟,小心谨慎地时不时看他的脸。   二人没再说什么,直至兵马顺利进了御泉的边境小城,漆如烟才道:“放我下来……”   “怎么了……”   “我自己能走……”   江意不语,却也没有放下她的意思。   她又道:“你究竟是要如何?”   “……”江意顿了顿,艰难地说出一句,“我只是怕你受不住。”   进了城,风光就和荒郊野地截然不同了。街道两旁都是店铺与行人,像是早早有人来通禀过消息,中间的大道完全空了出来,供他们通行。时不时有平民在沿街伫立着看他们,甚至还有人小声说“主上得胜归来啦”。   在枞坂时,平民们看他们各个面带憎恶;进了御泉,他们就变成了英雄。   那些话语也进了漆如烟的耳朵里,她忽地低声说:“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那声音虽然小,但江意听得很清楚。他的手收紧了几分,转瞬又怕勒疼她地放松些:“……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漆如烟语带呜咽,“我站在高台上亲眼所见,你们是如何,放火烧林……甚至将乐正君杀害……”   “……我家主上从不滥杀平民,”江意道,“氏族征战,牺牲不可避;但滥杀无辜,我们真的没有。”   漆如烟不语了。   江意这才垂眼看他,瞥一眼就移开目光:“你为乐正这般伤心,是为何?我记得你并非……枞坂出身。”   他说得支支吾吾,漆如烟瞬间便读懂了他的意思。   她恼怒地挣扎起来:“放我下去!”   “……”   “放我下去……”   “你现在站都站不稳,”江意道,“要么就这般,要么我背你。”   “我不需要你帮……”漆如烟仍是挣扎,只可惜她的力气太小,根本就挣不开江意的手,“你指定以为我是乐正君的……我在枞坂生活了十几年,我难道不该恨你们这群赫连的走狗么?”   “……燕燕,”江意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你骂我可以,你怨我也可以;但你不能出言侮辱我主。”   “我说错什么了吗……”   江意倏地把她放下了:“我念你是女子,也念我们幼时相识,这次便罢了;若你再出言不逊,我……”“你要如何?”漆如烟道,“要杀了我吗?那你来啊。”   她这强势的模样就跟江意记忆中的小女孩一模一样。   江意本是想吓吓她,让她莫要再说那些;谁知见漆如烟如此,他又语塞说不出话了。他索性招呼了兵士一句“你们看好她”,自己倏然加快脚步,朝着队列前头走了。   漆如烟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头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   景昭在她身后说了句:“姐姐,你真的不懂?”   她回过头,不客气道:“谁是你姐姐?休要乱叫!”   “……江副统领分明是喜欢你。”景昭道,“我都看出来了。”   “……你一个赫连的阶下囚,少在这里多管闲事。”   确实,景昭看起来可要比她惨多了,光是那枷锁就已经说明了他阶下囚的身份。景昭苦笑了一声,说:“我是阶下囚和我看江副统领喜欢你,又不冲突。”   漆如烟没回答,景昭再道:“姐姐长得很漂亮,但没有我心上人好看。”   “……哦?那你心上人喜欢你么?这么得意。”   “不喜欢吧……”景昭说,“那姐姐喜欢江副统领么?”   漆如烟顿时转回去,不再看他:“与你何干,不许多嘴!” 第一百四十五章 凯旋   “主上回来啦!”   “赫连军得胜归来啦!!”   “喔!!喔!!”   “主上!!!”   “辛苦你们啦——!!”   轲州主城的城门一开,欢呼声沸反盈天,震得宗锦心都漏了一拍。自从进了轲州,他便不愿意再待在那马车里了——倒不是不喜欢和赫连恒共处一室,而是连着休息好几日,他连骨头缝都在发痒。   如今他换成骑马,和不怎么熟识的宁差一并在前列,像是替赫连恒开路的。   宗锦被欢呼声吓到,无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赫连恒还是坐在马车内,车帘此时都被挂钩撩开,赫连恒的身影就在期间若隐若现。男人是什么时候将车帘撩开的,他丝毫不知。但仔细一想就能知道,这是特意为了道旁的民众而做的。   为的就是让他们可以看见自己心中信奉的主君。   贯穿整个主城的大街,两旁都被平民站满了,中间却还能空处一条足够的道,供兵马通行。和之前完全不同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喜。平民有男有女,各个高兴得手舞足蹈,有的还在喊着些陌生的名字;再看看马车后面的列队,不少兵士在回应。   就不说跟在枞坂时候比了——就是过去,尉迟岚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将三家合纵击溃,城里也未曾有过这样的场面。   要说赫连恒除了兵力、城池,还有什么胜过他们尉迟,恐怕就是在受平民爱戴这一项上了。   听着耳边接连不断的欢呼声,宗锦有些嫉妒地瘪了瘪嘴。   但很快他的心情又好起来了,毕竟也无人知道他是尉迟岚,眼下这些送给战场勇士们的欢呼,也是送给他的。   从枞坂荣耀归来的人马,就像游行似的大摇大摆走过那条街,往赫连府继续前行。   再回轲州的途中,赫连恒便安排好了该回去原本驻地镇守的人马便先回去,真正回到轲州的,大部分是一直在轲州戍卫的精兵,以及赫连恒亲自训练出来的人。这些人还未到赫连府,便由罗子之和北堂列带着分别去了东西两边的郊外营地,只剩下三百人,连同宁差、江意,一起到了赫连府。   还未等他们走到,大老远便能看见穿着一身红衣、带着数名下仆在门口站着的无香。   车马终于停下,宗锦和宁差率先下了马,牵着马让出道来;赫连恒随即下来,轻轻将衫子整了整。   “无香恭迎主上,”无香立刻欠身行礼,“恭喜主上得胜归来!”   “不必行礼。”赫连恒伸手扶起她,冲她点了点头。   无香却有些犹豫不决地看着他,顿了顿才问出口:“……他呢?”   “去准备些吃的,”赫连恒道,“明日他们都会过来,庆功。”   听见这话,无香顿时神情都松缓了些,连忙点头:“遵命。”   ——   刚回了赫连府,宗锦连东西都不想吃,只想先洗个澡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可谁知道,他刚进以前那间供他独居的屋舍,还未来得及坐下;赫连恒就带着人进来了。男人衣衫都未换,门也不敲,推门就进:“你没歇下就好。”   宗锦耷拉着嘴,皱眉看他:“……我刚进屋,你又有事?”   赫连恒一侧身,将他身后的人露出来:“让他替你看看。”   那人鹤发须眉,还背着箱子;宗锦似在哪里见过,可如何也想不起是在哪处:“……看什么?”   “看伤。”   这两个字一出口,宗锦便想起来了——是那时候轲州千八百个替他轮番看肩伤的大夫中的一个。他背后早已经结痂了,即便他不管,过阵子定然也会痊愈。宗锦下意识便想拒绝这麻烦事,但话未出口,赫连恒就已经读了他的心,再补上一句:“看看,且我还有事与你相商。”   “……行吧,”宗锦道,“既然你都这么求我了。”   “嘴上的便宜,你占也无妨。”男人丝毫不恼,且还话里有话。   宗锦虽不是什么察言观色的好手,倒也不笨,一听就知道这“嘴上”对应的是“身子”。他翻了个白眼,当着大夫与赫连恒的面便开始脱衣,将背后的伤露出来后自觉地趴到了榻上。   “何事啊。”大夫开始看伤,他便开门见山地问。   “抓人的事。”赫连恒道,“路上未详说,如今平安回了轲州,也该好好筹划了。”   “对,刚好,景昭也可以放了吧?”   景昭和那个漆如烟,直接被关进了赫连府后院的一处柴房里。那里宗锦也待过,不算苦,但除了正门再找不到别的路能出去;正门自然是有人寸步不离的把手,若无赫连恒的命令,纵是苍蝇也飞不出去。   赫连恒在他屋里漫不经心地踱步,往他平日里爱躺的侧窗廊下走了几步,见外头只有绿,不见花,暗自在心中做了些打算:“……我原是想,只有影子不在,他才会露出尾巴。”   “但你也说不好,他不着急呢?”宗锦道,“他若是着急,也不至于今时今日才被你察觉。”   “是,所以你怎么看。”   宗锦垂眼想了想,大夫替他又开始忙活着上药。   他犹豫不决地眨眼,话也说得没有往日那么确定:“说来,确实没有个万全的法子,保证他会做什么。他心思重,你做得太隐蔽,他定然会发现,但也不会信。”   “为何?”   “他了解你啊,”宗锦道,“就像你赫连恒若是单独站在城墙上应敌,我来攻打御泉;别人定然会觉得你身后有鬼,我只会觉得你是穷途末路。”   赫连恒听着有趣,嘴角微微上翘:“你接着说。”   “因为你若不是穷途末路,怎么会用这种虚张声势的招数?”宗锦自信道,“你又不是我,我才是叫人猜不透的。”   “那你说说,该当如何?”   宗锦扭头看了眼身旁在忙活的大夫,又看向他,道:“一会儿再说……你急着给我看伤,你自个儿呢?”   “我已无碍。”   “你有没有大碍那是大夫说了算的。”宗锦说着,话头突然转向大夫,“我说大夫,你觉得我这儿有碍吗?”   “已经……已经差不多好了,余下也就是等着新肉长成,痂褪下便好。”   “那想必他也没什么大碍了,”宗锦道,“他伤得和我差不多重,时间也差不多;不如你把药给我,我替他上药便是……你觉得呢?”   最后半句他是朝赫连恒说的,男人自然点头应允——宗锦是怕大夫听了一字半句走了风,他只看宗锦的眼睛就知道。   大夫很快便识趣地离开了,剩下他二人小声商谈着。   约莫两炷香功夫过后。   “……你意下如何?”宗锦说完了自己的想法,挑眉问道,“眼下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法子。”   “是不错,可影子现下外派出去,似也寻不到什么合理的说辞。”   “那得看你了。”   他说替男人收拾背上的伤,还真就替男人收拾了一番。目下赫连恒赤难得地坐姿不雅,一条腿搭在宗锦的膝盖上,正有着宗锦替他擦药膏。宗锦像是已经习以为常——不是习惯伺候赫连恒,而是习惯照顾自家的妻房——动作轻柔又小心。   赫连恒则看着他的眉宇,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今日是二月十九。”   “三月九怎么了?”   “从轲州和乾安,古时是个小国。”赫连恒没由来地说起历史,“后来妖怪肆虐,诸多小国携手对抗。”   “怎的说起这些神话了。”   “后来邹仙人斩妖除魔,保万民太平,才有了万立国;再过了几百年,千代成了皇室,改成如今的呈延国。”   “我知道啊,不都是上古的传说么?”宗锦不明所以地抬眼看他。   男人不知是伤在疼还是怎么的,神情不大自然,侧着头看外头廊下:“……所以轲州和乾安的风俗一致,二月十九是祭螣蛇的日子。”   “嗯,然后呢?”宗锦说,“你不是要跟我说螣蛇吧?螣蛇我知道,山川林地之神……”“不是,”赫连恒低声道,“今晚有祭礼,想不想去看?”   “…………”   宗锦无言地皱起眉,和男人四目相对了好一阵才恍然大悟——原来赫连恒是在难为情。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那就去呗。”   “有何好笑?”赫连恒道,“即便你不去,身为赫连之主,祭礼我也是要前去的。”   “……等等,祭礼?”宗锦忽地说,“那不是正好么?都不用等明日了。”   “这是何意?”   “祭礼嘛,大家高兴,自然喝多。”宗锦坏笑起来,“不如这样,祭礼结束咱们再好好庆功,好好喝一顿;影子也来,府里的戍卫也休息一日,该回去探亲探亲,该兄弟们聚聚就聚聚;留江意一个便好,江意不仅要看着府里,还要每隔一个时辰去街上巡视一圈,以保证万无一失……你觉得如何?”   赫连恒眼眸一亮,很快又黯淡下来:“不错。”   “对吧,论这些手段,你可不如我。”   “可我原是想与你偷闲一日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螣蛇祭   赫连军才从前线归来,时节已是春暖花开,兵士们休息不了几日便要开始忙着帮农户们春耕,因此螣蛇祭赫连恒不像往年那样到祭台上露面,在平民看来倒是情有可原。   今年的螣蛇祭,祭坛上换了赫连分家之子参与祭礼,祈求上古神仙螣蛇保佑今年风调雨顺的平民们并未受到任何影响,仍是人声鼎沸,好不热闹。轲州主城中那条大道挤满了人,比白天迎接他们兵马凯旋的人还要多,处处张灯结彩,也有人趁着这时候出摊,卖些小玩意儿、小食。   “挺热闹的嘛。”宗锦穿着身粗布麻衣,混迹在人群里四处张望,“久隆只有过年时才这般热闹。”   “螣蛇祭一向是我们最重要的祭礼,自然隆重。”   而赫连恒也穿着与他相差无几的便装,头发束成髻,发簪也没有,发冠也没有,只有根朴素的暗红布条,扎在发根处——这是宗锦要求的,上街看看祭礼可以,但不要那么车马相随、大讲排场,最好简装出行,最最好是身上四棱纹都不要有。   而那暗红布条,是螣蛇祭礼的风俗,街上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做这副打扮。据说螣蛇只识得暗红色,因此系上布条,螣蛇便知是它的子民,才会保佑事事顺遂。   反倒是宗锦,一如既往的马尾,在人群中比赫连恒要扎眼多了。   他二人身后也并无人跟随,就那么跟随着人潮懒散地走着。宗锦时不时往街道两旁张望,什么糖人、糖葫芦、糖水,好似连空气都被糖浸透了,处处透着甜。   不远处轲州城的钟楼上,赫连恒的某个堂弟正着黑红的祭礼服,在上头按规矩祭祀。   宗锦个子有些不够,抬眼便被人头攒动遮住了一般的视线;他时不时地垫脚,依稀能看到祀女夸张的衣裙,和舞动的身姿。他忽地说:“往年便是你,在上头?”   “怎么?”   “你也要跳那祭礼舞?”   赫连恒摇头:“……那是祀女做的事。”   “那你做什么?”   他话未说完,咚、咚、咚地鼓声响了起来。三声重鼓后是一声铜铃,如此反复六轮后,钟楼上的大钟被猛地敲响了。这瞬间,街上所有的人都停住,赫连恒亦是如此;只有宗锦没反应过来,还在往前走。他险些撞到前头的人,幸得赫连恒拉住了他。   他小声道:“这是做什么……”   下一瞬,所有的人都双手合十低下了头。   赫连恒亦是如此,还低声向他解释:“祈求一年风调雨顺的时候到了。”   “哦?”宗锦道,“不是轲州人行不行?”   “谁知道呢。”   “那不求风调雨顺行不行?”   “谁知道呢。”   宗锦“啪”地合掌,闭着眼道:“那就请螣蛇保佑我,大仇得报,夺得天下。”   赫连恒没说话,静默无声侧目看他,目光沉静还藏着些许的温柔。不消片刻,下一声钟声响起,停滞的人流再次动起来,又恢复先前的热闹非凡。宗锦放下手,时不时侧身从迎面而来的人身边绕过,还不忘看着赫连恒的眼睛问:“你求的什么?风调雨顺?”   “没求什么。”   “骗谁呢,”宗锦道,“有什么不好说的,我都说出来了,你也说来听听。”   赫连恒抿唇微笑,就是不说。   钟楼上的祭祀舞再度开始,有乌泱泱的人围在那边看,也有人像他二人似的,只当时出来凑凑热闹,在街上随意走。但很快宗锦便发现不对劲儿了——远处好似有欢呼声传来,但他听得不太真切。   正当他想问,身边的人群忽然像说好了似的,往两边走,让中间腾出道。   他被人挤得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腿了,眼瞧要被推搡着往更远处走。   蓦地,男人捉住了他的手,将他拉了回来:“重头戏要来了。”   “……老天爷,这么多人,差点挤死我,”宗锦感叹着,又被人挤得不得不紧紧贴在赫连恒身侧,“你们全轲州的人今晚都出来了吧?”   “因为‘螣蛇’要过来了。”   “哈?”   “跟我来。”男人只简短说了这么句,随即宗锦的手便被攥紧了,拉扯着他往某个方向而去。他只觉得快被人挤得窒息了,在他极限边缘,男人总算带着他拨开了人群,进了某个暗巷之中。宗锦小口喘着气,想问这是要上哪里;但赫连恒没给他休息的时间,带着他继续顺着巷子奔走。   他想起在天都城那天,赫连恒也是这样,像是把地图早已经刻进了脑子里似的,七拐八拐也能准确无误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他莫名感到一阵心安,要问的话也咽了回去。   ——反正那是赫连恒,总会带着他去正确的地方。   他如此想着,一低头就看到自己腰间系着的红玉正随脚步晃荡。如同被热闹的祭典所感染了般,宗锦抿着嘴,只觉得此刻在巷子里窜来窜去,听人声喧嚣,竟也好有趣。   然而赫连恒竟带着他一路走出了闹市,走到了某处地势偏高处,仍未打算停。这儿就像是外头的山坡连进了城里似的,还有屋舍在半山腰上,宗锦一边走一边看,那些热闹渐渐离得远了,也再看不见行人了。   赫连恒却始终没有松开他,如同忘了他们还执着手。   宗锦忽然动了动,依着他自己一贯的性子,反守为攻地回握住赫连恒。   男人这才回过神,并未回头地解释了句:“很快就到了。”   “无所谓啊,散步呗。”宗锦随意道。   接着擂鼓声又来了,好似还有镲在响,远远的飘过来,并不真切。他二人往小山坡上走了没多久,终于在接近顶峰的地方停下。那处不知是天然的,还是人做出来的,有块扁平的巨石成了平台。赫连恒握着他的手,带他站上去,说:“若不是今夜还有事要做,我本打算带你去斩崖。”   “去斩崖做什么?”   “去斩崖便能看得清清楚楚。”男人说着,伸手指了指西面——   一条褐红的大蛇,刚进主城的城门。   那蛇是褐红的,身上却有鳞片的纹路;而蛇头有块浑圆的金光,两旁还有青色稍安些的光带,又似水流又似云海。宗锦头回见到这样的场面,忍不住瞪大了眼:“那是什么,舞蛇?”   赫连恒点头:“它会一路会到乾安。”   “……那得走多久?”   “一整晚。”   “厉害……”   宗锦看着那蛇灯往前蜿蜒而行,又说:“每逢年节,我都会骑着我最中意的马,巡视一遍久隆。”   “嗯?”   “然后给他们发银子,”他说,“可也不见他们如此爱戴我……你还真厉害。”   “常人不懂你,自然也不懂你的好。”男人突然前倾,微微弯腰,在他唇上落下个吻,“在我眼里,尉迟岚独一无二,也无须人懂。”   宗锦脸有些发烫,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话,可又觉得语塞的自己很没面子。   他转手勾住赫连恒的脖颈,回赠一吻,再道:“那你懂吗?”   “懂一点。”   宗锦要笑不笑地绷着,重新看回从他们脚下穿行而过的蛇灯:“……所以你刚才合掌时祈祷的什么?”   “你这么聪明,自然猜得到。”   “我懒得猜,你赶紧说。”   ——   直到他们下山回府,赫连恒也没告诉他。   这倒惹得宗锦越发在意,好像对方藏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不告诉他,让他抓心挠肝,又毫无办法。原定在明日的“家宴”,借着螣蛇祭挪到了今晚;无香领着下仆在厨房忙活了整个晚上,待到他们回去、北堂列他们到场时,正殿里原本的陈设已经腾空了,换成了一张拼起来的长桌,和许多椅子。   北堂列一进来便问:“怎么不见江意啊,他不来?”   宗锦偷偷摸摸先给自己倒了二两烧酒,一口喝光,爽得哈气:“……都来了谁执勤啊,他今晚得负责城防呢。”   “哦,那他有点惨,”北堂列笑了笑,直接在他身边坐下,“为何偷偷摸摸喝,主上不让你喝酒么?”   “想喝便喝了,他管我?”宗锦摆摆手,“天王老子都管不了我。”   正当这时,无香带人端了好些下酒菜上桌,有荤有素有凉有热。北堂列正笑宗锦刚说的话,见到无香来便点点头,轻声问了句好:“有段时日不见了,还真想念你的手艺。”   无香也点头回礼:“今晚都是我做的,想便吃多点。”   “好嘞。”   北堂列应着声,又转回头看宗锦:“主上呢?”   “刚回来,换衣服去了。”   宁差和罗子之已经到了,还有些他们各自的心腹、赫连恒身边亲卫,都已经落座,正七嘴八舌聊着天,吃着桌上的蔬果瓜子。宗锦坐在客席首位,主座自然是留给赫连恒的;但宗锦对面的客席,还留着两个位置,不知是何意。   北堂列从兜里摸出他的零嘴,递给宗锦:“是不是还有客人?”   宗锦接下来:“不知道啊……这是什么?”   “下酒最爽,你试试。”   那像是茶叶,但比茶叶大不少;宗锦也不多问,果真塞进嘴里。一股凉意在嘴里爆开,激得唇齿间预留的酒香二度绽放:“……不错,再来点。”   北堂列毫不吝啬,一边给一边闲聊似的问:“你与主上,如今算是……?”   “算是什么?”宗锦说,“算过命的交情。”   “哈哈……”   北堂豪爽地笑笑,往后再道:“小宗锦,我一直觉得你不是普通人。”   “那你眼光挺不错。”   “我是说,你为何会效忠于我主,”北堂列道,“只可惜你没有姓氏,并非氏族;若你是氏族之人,定有大把人愿意效忠于你。”   宗锦在心里叹了口气——效忠个鬼,一个二人巴不得杀了他。   “……那你要不要效忠我啊。”宗锦随意道,“干脆这样,我们俩从赫连恒这儿偷几百两银子,然后出去自立门户得了。”   “哈哈哈……”北堂列被他逗得笑个不停,末了再提起酒壶给他们都满上,“来,喝一杯。”   宗锦刚拿起酒盏,外头又有人来了。来的是两人,行动有些僵硬,表情更加僵硬。在座地都愣住了,谁都觉得这两人眼生得很,可又能依稀猜到——那两个客席便是留给这两人的。   果不其然,很快那两人便在宗锦对面落座。   他们身着布衣,和府里的下仆没什么区别,同样身上都有四棱纹点缀。   “……这是?”北堂列疑惑了句。   宗锦摇头,自顾自拿着酒盏跟他碰了碰,又是一口喝尽。   就在这时,赫连恒来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家宴”   “见过主上——”   除了宗锦,众人都齐刷刷道。   而那两个僵硬的人更奇怪,别人都放松得很,坐着向赫连恒问安;只有他们俩倏地站起来,垂头躬身,还没忘了作揖。   赫连恒抬手在空中往下压了两下,绕过那两人身后,在主座上落座:“今日家宴,不必拘礼。”   赫连军中,无论是将领还是兵士,都很遵从赫连恒的吩咐——若是赫连恒让他们松泛些,他们就绝不会再做作地绷着。   可这桌上坐着的所有人,在听见这话都没什么改变,一双双眼睛仍是看着赫连恒,并没有其他动作。只有宗锦,自顾自地从夹了块桌上的卤牛肉塞进嘴里。无人说话,甚至外头祭礼的热闹也快散去了;所有人就听着宗锦的咀嚼声,一时间弄得宗锦都尴尬了起来。   他匆忙将牛肉咽下,道:“不是不必拘礼吗?”   “是,”赫连恒提筷,夹了颗花生进嘴里,“动筷子吧。”   就这时候,宁差有些傻愣愣地皱紧了眉头,看向宗锦对面的二人:“……主上,这二位是?”   那两人的五官相貌都很平常,甚至可以说是毫无特征,目光稍微挪开片刻就能叫人忘干净的那种。听见宁差的话,他们也毫无反应,就坐在座位上什么动作也没有。   赫连恒这才道:“你们应该都见过,这是影子。”   北堂列差点被自己的唾液呛住,干咳了两声道:“这是影子……?”   那两人虽说长得丝毫不想象,动作却出了奇的整齐划一,听见话便齐刷刷地看向北堂列,随即还冲他颔首。过于正派拘谨的模样,叫北堂列都不知如何应对,只好也跟着点了点头。   “好了,别拘着了。”赫连恒道,“无香做了这么多菜,动筷子吧。”   赫连恒这么说,宗锦也一直自顾自地吃着零嘴,终于其他人也开始动手了,但一个二人好似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之中缓过神,时不时目光就悄悄往影子二人身上飘。   ——那可是影子,从赫连恒开始处理城中事物起,就跟在赫连恒身边贴身保护的人。   ——莫说是坐在席尾的精兵,就连江意都未曾见过影子的真面目。   北堂列忍不住凑近宗锦,低声问了问:“……你见过影子的脸?”   “这不是刚见么。”宗锦道,“怎么了?”   “怎么也不见你惊讶?”   “……惊讶什么,”宗锦疑惑地看向他,“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好惊讶的。”   “……我跟了主上这些年,我都从未见过影子的相貌,”北堂列语带唏嘘,“今日主上竟让影子入席,太阳打北边儿出来了。”   宗锦随意道:“为什么不让,枞坂之战不是他二人,我们恐怕还要费不少功夫。”   他一边说,一边就端着自己的酒盏起身了,冲着影子二人豪迈道:“来,二位一身本事,我敬你们!”   影子二人互相看了彼此一眼,竟也迟迟没有应下。   赫连恒淡漠道:“让你二人赴宴,便是让你们随意些;这么多年也未曾休息过,今晚算是特例,勿要再拘束。”   影子仍是惶惶:“可是主上……”   “这是命令。”赫连恒道。   听见此言,靠近赫连恒那边的一个率先站起来,端起酒盏与宗锦碰了碰:“客气了。”   另一位便跟着做,话也说得一模一样。   三个人同时仰头喝酒,其余的人都在偷偷看;直到宗锦“哈”地放下酒盏,气氛忽地热烈了起来——“我也来,你们在进岷止城时那个功夫,可不得了!”“还有我,还有我,你们俩身手可太好了!!我敬你们一杯!!”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起来,纷纷要跟影子敬酒。   影子们平常就跟幽魂似的,神神秘秘,还总是穿着斗篷,几乎不以真面目示人。这会子突然出现在大家眼前,甚至拘谨得有些可爱,所有人便都好奇得不行,接着敬酒的功夫没头没脑地问他们一大摞的问题。   “你们的身手怎么练的啊?”   “影子平时是寸步不离主上身边?都藏在什么地方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哎你们……”   就连北堂列也满心的好奇,看着影子们叫人连灌了快半坛子酒,他也跟着凑热闹,一边举杯一边道:“我倒是好奇,二位的名字?”   影子二人稍稍犹豫后,靠上位者道:“我们无名无姓。”   “那你们怎么分谁是谁啊?”宗锦跟着问道。   “我年长他两岁,若是实在要称呼,”他为难地说,“那我是甲。”   靠下位者跟着说:“那我是乙。”   他们这边再喝掉北堂列敬的酒,正想着歇口气,吃点菜;赫连恒忽地提起两个酒坛,摆在影子面前:“你们也从未和我喝过;你们跟着我已逾十年,这还是第一词喝酒,这坛归你们。”   赫连恒寡着脸,明明说的是男人之间豪情万丈的话,语气却淡泊得不行:“这坛我喝。”   只见赫连恒反手从架子上再提一坛,摆在了自己面前,立时揭盖。   “……我也从没见过主上这样。”北堂列悄声在宗锦耳边说,“看样子主上今日心情很是不错……”   然而宗锦根本没再听:“那你给我拿一坛,我也要。”   北堂列:“……”   很是意外的,赫连恒竟也没拦着他,四个人,四坛酒,咕咚咕咚地便开始往下灌。气氛他们的豪爽再上一层楼,整个厅中都是欢愉的气息。眼见着桌上的菜刚少了一半,无香便领着下仆又端上刚出锅的新菜。   宗锦喝得脸色微微泛红,而影子二人则更夸张,一坛子酒下去,整张脸都红了。看着无香端菜上桌,赫连恒有些摇晃地站起身,突然握住了无香的手腕:“你且停停。”   “主上?”   “今晚是堂兄。”赫连恒也不松手,直接拉着无香朝堂下其他人道,“在座各位,都是我赫连家的精兵悍将;大家应该都知道,无香是我赫连家的女儿,是我的堂妹。”   无香心下一惊,仿佛已经预感到赫连恒要说什么。   她倏地低下头,羞赧似的不敢和其他人对视。   北堂列却与其他人无异,一边吃菜一边等着赫连恒发话。   “无香年纪不小了,”赫连恒道,“外嫁我也不愿,所以打算,就在我赫连家的一众家臣中,替无香选一位的夫婿。”   “堂兄……”听见这话,无香突然挣开了他的手,低着头便往外走,“还有菜在锅上,我去拿……”   语罢,她便小跑着直接离了厅。   众人哄笑起来,都觉着今日这家宴可谓是难得一见——先有影子露脸喝酒,后有无香管事面红耳赤。   但这乐呵劲儿还没过完,赫连恒又接着开口了:“……此事先不说,还有一件事,也是件好事。”   北堂列接话道:“还有什么事比无香的喜事更好的事?”   “就是就是……”   赫连恒目光一转,扫过诸人的脸。   他虽喝得有些多、有些急,语气也不似平日里那样平稳,但气势仍在:“我赫连家,出了个内鬼。”   众人听着这话,先是一怔,后又“哈哈”地笑起来,显然是不相信他的话。   “主上说笑了吧,哪来的内鬼?”   “对啊,谁敢来我们赫连当内鬼,这不是找死吗……”   赫连恒抬抬手,示意众人稍稍安静些,他再认真地说:“枞坂之战,有人……通敌;不仅通敌,还斗胆刺杀我……”   北堂列望着有些微醺的男人,半是说笑半是认真道:“谁这么大的胆子,刺杀主上……当影子吃素的呢?”   “突进林地的那晚我受了重伤,”赫连恒道,“就是拜那人所赐。”   宗锦正伸筷子向红烧蹄髈,听见这话,他诡异地僵住,筷子在空中停了停,后又收回去,“啪”地搭在碗碟上:“你想说什么?”   “幸得身旁有人救护,”赫连恒看着宗锦,目光毫不掩饰,“否则我已身首异处。刺客因此受了伤,后腰上留下了四寸长的刀伤。”   “赫连恒……”宗锦虽已经醉得上脸,话却凶得厉害,“我说了不是他!”   “原是内鬼不慎,落了伤,倒是让我省了不少功夫。”赫连恒道,“江意麾下的景昭,才进我赫连府不久,此前在商州边境乞讨……现在想来,说不定,乞讨也是有人早先安排下的,为的就是要让他……顺利进赫连府,才有机会传递消息、刺杀于我。”   “……不是景昭!”   “如今他不肯吐口,不肯供出背后之人,”赫连恒好像听不见宗锦的话般,接着往下说,“但也无妨,我已决定……”   赫连恒没再多看宗锦一眼,轻描淡写地继续说:“明日问斩。”   北堂列立刻看向宗锦。   宗锦低着头,叫他看不见神情;他再稍稍往下,便能看见宗锦搭在腿上的手,已然紧紧握成拳,还在微微发抖。   北堂列小心翼翼地问道:“……会不会是,其中有误会?景昭应该……不会……”   “是,刺杀你的人是他,”接话的却是宗锦,“饶他一命,算看在我的面子上……”   赫连恒勾着嘴角淡淡一笑:“我心意已决。”   宗锦忽地站起身,招呼也没一声,径直往外走。   “小宗锦!”北堂列惊呼一声,转回头求助似的看向赫连恒,“主上,这……”   “不必管他,”赫连恒只道,“大是大非,他有分寸,让他自己去想想清楚。” 第一百四十八章 无香(上)   “吃!”   宗锦将手里的食盒一扔,双手抱胸很是凶悍地站在柴房里。   柴房里连灯都未点一盏,只能靠着窗缝里透进来的光照明。一左一右的角落里各有一人,景昭听见这动静,立刻爬起来,朝着食盒奔去:“……好香啊,你们外面吃饭喝酒的声音好大,我听好久了,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少年已全然不似之前在枞坂时那样低迷,揭开食盒的盖子后也顾不上手脏不脏,抓起鸡腿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啃。   他作为“阶下囚”,这些天行军回程,到被关进柴房中等候发落,一顿都没吃饱过。眼下他说的“前胸贴后背”毫不夸张,景昭只觉得如今把他扔进牛栏里,他能生吃一整头牛。   “……吃慢点,没人跟你抢。”宗锦一边说,一边又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小坛子酒,“我还带了点酒来。”   “哥你真好……”   “谁说是给你的了,”宗锦道,“老子自己喝的。”   “你不是在前头喝了吗,这难道不给我吗……”景昭含糊不清地说着,嘴一刻不停,将那鸡腿啃得干干净净,转手又拿起另一个。   宗锦扯过旁边空置的小水桶,打横了当板凳坐下。   他揭开酒坛,先喝了一小口,才回答:“我就喝了三杯,剩下的都是水……”   他不经意地往另一角里望了眼,模模糊糊只能看见人影缩在角落里,模样甚是可怜。他们这边吃东西喝酒的动静不小,那人却好像听不见也看不见似的,全然没有多余的反应。趁着景昭啃鸡腿的功夫,宗锦揭开食盒的上层,下面的瓷盅露了出来。   “这是什么好东西……!”景昭连忙想伸手去拿,却被宗锦“啪”地打了手。   “你吃你的肉。”宗锦训斥了声,拿起瓷盅往角落里走去。   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自然是跟景昭一起作为阶下囚带回来的漆如烟。   她虽然相貌妍好,身姿曼妙;但宗锦牢记自己是有“妇”之夫,愣是没用正眼看她,只将瓷盅放在了她面前:“吃吧。”   漆如烟并却侧过头,看着灰黑的墙面,摆明了不接受。   宗锦也不强求,直接坐回去,拿底下摆着的小碟花生米下酒。   他也不敢喝多了——往常他无法无天,想喝多少就要喝多少;可今日有正事须得保持清新,他也能稍微喝些解解馋,要怪只能怪自己这孱弱的身子骨。   等这事儿了了,他就每天泡在酒坛子里,不信酒量练不出来。   宗锦不在乎漆如烟吃不吃,景昭却热心肠得很,啃鸡腿的空隙还要劝两句:“姐姐你多少吃点吧,你就是饿死,赫连又不会少半根头发。”   “你吃你的,你管她做什么?”宗锦道。   “但是她……”“怎么,去了趟枞坂,不惦记你的无香了?”宗锦挑眉,揶揄道,“今日赫连还说要把无香许出去,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替你讨个情了。”   “不是!不是的哥!”景昭立刻慌了,“是江副统领喜欢她呢。”   他这话一说出来,漆如烟便冷不丁地开口了:“少胡说八道。”   “我说丫头,你若是寻死,我这儿有刀可以借你,”宗锦道,“若是不想死,就别整那些什么绝食的,无聊得很!”   “姐姐你多少吃点吧,听说饿死的人特别难看。”   宗锦再喝了两口,小半坛子下了肚后,他便将酒坛放在了景昭手边。少年迫不及待地提起坛子猛灌了两口,舒服地叹出一大口气。也不知是不是景昭的话戳中了漆如烟的弱点,片刻后漆如烟总算解开了盅盖。   红豆汤的甜味立刻飘出来,漆如烟嗅着它,肚子竟“咕”地响了声。   她难为情地往旁边看,还以为自己免不了被嘲笑;但宗锦和景昭,谁也没有在意,像是没听见似的,仍然吃他们的。   ——那话说得对,她就是饿死了,也没什么用,只不过是折磨自己罢了。   漆如烟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端起瓷盅,抿了小口。往后她便再绷不住了,一边吹着气,一边不停地喝,让甜甜的红豆汤将她的肺腑都暖和一遍。   宗锦默默地看了看她,并未再说什么。   ——他向赫连恒讨来的恩典,就是免景昭一死。   而这事他也并未瞒着景昭,早趁着从枞坂出发之际,悄悄知会了景昭。只是有关于内鬼的详情,他并没有说。越少人知道,才越安全,毕竟谁也无法预料,消息会从谁人的嘴里泄露出去。   景昭这一路来受了不少苦,人都削瘦了。   他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地安慰了句:“也就今晚了。”   “嗯?”景昭不明所以。   “过了今晚,你就不必再待在这柴房里了。”   ——   无香自十四岁便开始在府内侍奉赫连恒,说二人是一块长大的也不算夸张。   她本是分家的私生女,只因她母亲没有名分,她小时候就被当做下仆一般对待,从来没有赫连家小姐该有的生活。若不是赫连恒将她接到本家府中管事,她约莫早就被许给小门小户做妾室了。   至于正妻,又或者和心仪之人长相厮守,无香从未想过。也不敢想。   在赫连府中这么多年,也侍奉了赫连恒这么多年,无香还是第一次见自己这位堂兄毫无节制的模样。已过子时,后厨那些下仆们一个个都已经累到不行;无香索性打发了他们去休息,只留下自己等着,以备不时之需。但也就那之后没多久,正厅里终于有人踉踉跄跄地出来。   她连忙过去看,就见那些长期住在赫连府中的精兵,一个个都喝得不知今夕何夕。   “你们几个,快去帮忙。”无香冷声命令着廊下打瞌睡的守卫,“把他们都安顿到训练场那边的住处去;将军则住后院的客房。”   “是……”   等那些个喝到站不稳的兵士都被搀扶着走了,赫连家那几个很有本事的家臣也跟着出来,同样醉得快走不懂道。无香匆忙走到厅前,安排着人手上去扶,最后才踏进厅内。她一眼便看见已经醉得伏倒在酒桌上的三人——分别是影子二人,以及,赫连恒。   “无香,你还没休息啊……”厅中唯一一个还清醒着的,就是北堂列,“都这个时辰了。”   “主上尚未休息,我自然是要看着府中实务的。”无香微微蹙眉,目光飘过北堂列的脸,也不多做停留,“你如何,我这就安排人送你……”   她一边说,一边回头想使唤下仆进来。   谁知外头就剩下两个人——赫连恒早先就安排过了,今日螣蛇祭礼,府里能放回家休息的便放回去休息。眼见着人手不够,北堂列笑了笑:“我没事,让他们俩把影子送去休息;我扶主上回去。”   “嗯,”无香点头,“我来帮忙。”   二人一左一右,架起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赫连恒,慢慢往厅外走。   赫连恒毫无知觉,双眼紧闭着,任由他二人摆弄。无香见他这副模样,都不免有些担忧。北堂列却像是一眼看穿了她似的,出言道:“主上难得有放松的时候,只是喝多了罢,不必担心。”   “嗯……”无香点头应声,小心地扶着赫连恒往中庭走。   北堂列一向话不少,喜欢闲聊,碰上谁都能聊上几句:“你手艺还是好,今晚那一桌子的菜,味道是真不错。”   “……过奖了。”   “过奖什么啊,你手艺真的很好,谁娶了你,那以后可是有口福了。”北堂列道,“转眼你都要许婚了,不知主上想把你许给哪位……”   无香垂下眼眸,轻声说:“你呢,都二十六了,也不见你娶妻。”   “我?”听见这问题,北堂列还有些诧异,“我这脑袋系在腰带上的,哪敢想那些。”   “……”无香抿着嘴,过了片刻才说,“罗将军不也都早早娶妻了。”   “我……我没那个想法。”   “……若是,若是你已经有心上人了,”无香说,“便与主上说说,主上定会替你提亲。”   北堂列却苦笑起来:“……怕是不成。”   “为何?”   “……我就是,没打算成亲。”北堂列道,“不过等你成亲了,我必定送份好礼给你,这几年老给我准备小食带着,我都没好好谢过你。”   言谈间他们已经扶着赫连恒走进了卧房里,一人抬肩膀一人抬脚地将赫连恒送上了卧榻。北堂列扶着后颈活动了两下,看着无香替男人脱去长靴,道:“那我先回去休息了,你也早些休息。”   “嗯,伺候完主上我便回去。”无香沉沉道。   “回见。”北堂列没再多逗留,直接退出了卧房。   无香听着他关上房门,这才重重地呼出口气,像是心情郁结。可郁结也不过片刻,很快她便恢复了以往那副干练无情的模样,替赫连恒脱去外衫、摘掉发冠,又替他掖好被褥才打算离开。   她仔细看了看赫连恒的脸,只觉得堂兄喝成这样,怕是不好。   还是去煮份醒酒汤送到房里温着,随时等他醒神了喝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无香(下)   宗锦不知去了哪里,江意也不在府邸内。   螣蛇祭的喧嚣已然出了轲州,但远处乾安方向仍热闹,偶尔有烟火升空,声响传到轲州时已经很弱,只剩下隐隐约约的轰鸣,反倒像是地震要来那般,叫人心慌。   影子醉得不省人事,赫连恒也烂醉如泥,整个赫连府前所未有的松懈,莫说戍卫,就连下仆也都没剩几人,全去休息了。   机会来得太突然,反而让人疑心这其中是否是他人的算计。   可“机会”,往往都是如此,裹挟巨大的风险,能带来的益处也是巨大的。他站在暗影中,夜风呼啸着而过,将他沉重的心跳都藏于风声中。赫连府今日灯都未点几盏,中庭更是只亮了一盏石灯,那微弱的光映着旁边漆黑的树,映着风雨欲来前的静谧。   他缓缓将刀从鞘中抽出,动作虽缓,力道却稳。   若是放过这次机会,他不知何时才能等到下个今晚——无人值守,无人看护,烂醉如泥的赫连恒。   男人提着刀,脚步声微弱难闻,一步步踏进空荡的中庭,朝着赫连恒的住处前行。   他已经等了太久,才等到如今的机会。这令他握着刀柄的手一再用力,甚至手肘连着大臂都因用力太甚而发酸,他也无法控制自己松懈几分。   随着自己的靠近,他的心脏在不停地鼓噪。   就在这时,忽地有声音打破了此刻的诡秘——有鸟儿振翅,扑腾着飞过赫连府的高墙,在中庭的枝头停驻。   这声响霎时引得他警觉,一瞬间连刀都架了起来,横在他的面前。   只因为江意很少被单独派出去行事,赫连府里过去不是灰背隼在周围巡视,就是白头鹰在伺机捕食这些鸟,根本不会有小鸟敢随意靠近这间宅邸。   除非是信鸽。   只有信鸽不但敢靠近,还能凭借本身的厉害之处,和猛禽周旋一番。虽说敢来赫连府的大部分信鸽都叫白头鹰捉住了,但信鸽为了履行它们的职责,总是敢再来的。   此时在枝头上停着的,便是只信鸽。   男人试探着从怀里摸出小颗的香料,那信鸽便朝着他飞过来,稳稳当当停在他的手臂上。   这便是有人特意给他送信来了。   男人反握住刀,就这么捏住了信鸽脚上的小筒,从里头抽出卷得细细的书帛。他再一抖手臂,信鸽便乖巧地越过高墙,消失在夜空中。看样子,知道今夜的赫连府疏于职守的,并不止他一个;外头虎视眈眈的人恐怕在赫连军里还插了楔子,随时等着用。   不过这一切,都与他什么关系了。   过了今晚……准确地说,再过片刻,这一切都与他再没有关系了。   他小心地将书帛展开,可天光太暗,根本看不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   “你怎么在这儿。”   冷不防的,一个女声像针似的扎在他心口,吓得他手都抖了抖。那张小巧的书帛便飘摇着从他指尖落下了。他来不及去捡,对方已经快步走了过来,很是自然地蹲身将书帛捡了起来,递回他手里:“这里还是不要来的好。”   来人是无香,手里还提着小巧的锅炉,锅炉上有同样小巧的药壶。   男人顿时语塞,将书帛塞回袖管里,不知该如何回话:“我……”   “若是睡不着想练刀,”无香瞥了眼他手里出鞘的刀,竟误会了,“去后院吧,在这儿吵到主上休息,到时候恐怕要罚你。”   他只好顺着这话接连点头:“嗯,是,那我就先去后院了。”   无香同样颔首,从他身侧与他擦肩而过。   男人忍不住沉沉地呼出口气,只能做戏做到底地往反方向走。   谁知他才迈出一步,无香在他身后忽地转身,问道:“刚才那只鸽子……是来找你的吧?”   “什么?”   “……我方才看见一只鸽子飞出去。”无香说,“又见你手上的书帛……若是与谁有书信来往,鸽子怕是不好。”   这根本不必无香来提醒,本身就是赫连军定下的规矩。   除了江意,任何人不得用信鸽传讯,一切书信往来都需用快马进驿站后分发到个人的手上,防止有人通敌。   他慢慢转过身,轻声说:“……我知道。”   “我不会告诉主上的,”无香道,“你自己小心,莫要违了规矩。”   “可是无香……”   他沉沉吐气,声音低沉得骇人。   “嗯?”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他说,“会需要杀了你。”   在他开口的瞬间,刀尖倏然刺破了无香的腹部。血肉被猛地捅开,温热的血即刻往外涌,浸湿了无香身上红衣,将红染成深邃的黑。   “你……”   无香睁大了眼,像是试图看清楚眼前的人那样,努力地看着他。   但男人微微垂着头,将他的表情他的面孔,都藏在了黑暗中。他没有任何犹豫,下一瞬便将刀拔出来,利落地一甩,在二人的身侧留下一弧斑驳的血点。无香捂着腰腹,却无法阻塞住伤口;血哗啦啦地落在地上,溅在男人的靴子上、衣摆上。   剧烈的疼痛袭来,无香再抓不住手里的锅炉。   锅炉练着里头的炭火,以及盛满醒酒汤的药壶,齐齐落地,碎落在她的血泊中。   她轰然倒下,自始至终未能叫喊出声,也再未能说出一句话。   “对不起……”男人呢喃着,用衣摆擦去刀上的血迹,再将刀收进鞘中。   ——   “无香!!无香!!!你怎么了无香!!!快来人——无香!!无香!!!”   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彻底打破了夜的寂静。赫连恒在榻上倏然睁开眼,先前的醉意一扫而空,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下榻出门,连外衫都没来得及穿上。与此同时,在柴房里和景昭吃饱了一起打盹的宗锦也被叫醒;他猛地站起身,失去依靠的景昭便咚地撞在墙上:“哥……?”   “出事了!”宗锦急匆匆道。   外头好像在呼应他的话般,吼声接连着又来了:“无香!!!你醒醒!!无香!!!”   ——不好。   一股大事不妙的凉意爬上他的后背,宗锦有种直觉,这件事先不要让景昭参与为妙。可他想不想,已经干涉不了事情的发展;外面的吼声,景昭听得清清楚楚,根本无须他来解释:“无香出事了?我要去看看……”   “你在这里等我。”   “不,哥……”   “我说你现在这儿等着我!”“哥我等不了!”景昭竟和他回嘴,皱着眉,好似绝不退让,“我要去看看无香姐……”   不等宗锦说出下句拒绝,景昭倏地推开了柴房的门。   外头早已经没了看守——或者说,守卫一开始就是些摆设。   景昭走得飞快,宗锦伸手却只摸到他的袖口,都来不及抓住他。无奈之下,他只能跟着跑了出去:“景昭!景昭!……”   他们走得太匆忙,都忘了关上柴房的门。   漆如烟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吃力地爬起来,往外看了几眼——好多火把在往另一个方向去,偏偏她所在之处一个人都没有。   逃走的机会来了。   她这么想着,抱着裙摆,小心翼翼地扶着墙往外走。   刚才还死寂如坟墓的赫连府,顷刻间便热闹了起来。先前不知所踪的守卫突然间便一股脑儿地涌进了中庭,各个手持火把,好似就在等着今晚的变故出现。赫连恒踏出中庭的屋舍,一眼便看见地上大量的血迹。   滚落一地的炭火,砸碎了的药壶。   他并非是被呼救声吵醒的,而是被药壶摔碎的声音惊醒的。只是呼救声来得太快,几乎像是同时。   赫连恒朝着无香所在之处走去,没过一息功夫,另一方向宗锦和景昭冲了出来。   景昭走在最先,在看清楚处中庭内场面的瞬间,便疯了似的惊叫:“无香——!!”   ——那个干练、美丽的无香,如今脸色苍白,衣衫被血迹染成了黑色。她躺在北堂列的怀里,手无力地搭在边缘,落在那些血迹里。   她紧闭着眼,好似沉进了一场永不停止的梦魇。   景昭冲过去,甚至没有办法再理智地停下;他在无香身边蓦地跪倒,膝盖骨砸在地面,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痛。少年伸出手,想要将无香抱进怀里,却又不敢触碰地停在半空。豆大的眼泪汩汩不断往外涌,落在无香的身上。   “无香姐,无香姐……”少年嘶哑地喊着,“你醒醒无香姐,你怎么了无香姐……”   宗锦停在中庭的院子口,没有进去。   隔着不少距离,他和赫连恒对上视线。   北堂列同样声音发涩,好像是刚才呼救时喊得太过用力,如今依然说不出话来:“她已经死了……我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断气了……”   “无香姐!!”景昭仍旧在喊,“无香姐你醒醒……”   “景昭,她已经死了……”北堂列垂着眼,一句说得比一句艰难,“有刺客入府,应该是想行刺主上;无香可能是,撞破了……”   然而无论他说什么,无论景昭说什么,无香自始至终没有再动弹过。   她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北堂列怀中,神情没有安详,没有憎恶,没有喜悦,没有悲戚。 第一百五十章 真正的内鬼(上)   谁也没有料到,无香会死。   宗锦没有料到,他猜哪怕做事一向滴水不漏的赫连恒,也没有料到会有此突发事情。从当下赫连恒看他的眼神里,宗锦能感觉到,男人与他在想的是同一件事——如果有人要为无香的死负责,除了杀人凶手之外,那便是他们。   他们早在枞坂时就已经知道了内鬼是谁,也有无数机会可以将人直接拿下关押;只是赫连恒需要证据,需要名正言顺地将人缉拿,而不能只凭借他们的推断随意抓人。他们不想打草惊蛇,也想设计让内鬼辩无可辩,最好将赫连军中所有与他关系过密的人一举拿下。   而这带来的结果却是,无香死了。   无论怎么想,无香都是因他们而死。   况且这主意,还是宗锦想的。   ——如果他的谋划再高明点,再提前点,最好一回轲州就将内鬼捉住;那便也不会有眼前这一幕了。   少年跪在无香的尸首边,声音沙哑,却一直不肯接受面前事实般,始终在喊着无香二字。   自责压都压不住,在宗锦的胸口翻滚。   男人率先挪开了视线,不再看着他,转而镇定地走向尸首所在之处。早先就安排好的人接二连三地涌进中庭,顿时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北堂列抬眼扫过那些匆忙进来的精兵,继而目光落在赫连恒身上:“主上……”“你可看见刺客了?”赫连恒的口吻冷得反常,叫人觉得他身周都在冒寒气。   北堂列眉头紧皱,垂下眼道:“只看到一个影子,看到无香出事,没来得及追上去……”   “是么。”赫连恒道,“来人,把无香抬回她房里,叫三管事去安排后事。”   立即有人上来,七手八脚要去抬无香的尸身。景昭刚才还哭着喊着像个不懂事的小孩,一见有人伸手靠近无香,便如同失心疯了般,狠狠打开那些手:“不许碰她!你们不许碰她!!无香姐,无香姐你醒醒啊……”   任谁都知道他这是伤心过度,可赫连恒的话就是绝对,既然安排了他们要将尸身抬走,他们就必须照做。正当那几个精兵进退两难时,宗锦忽地拨开人,三两步走到了景昭身边,一把捉住他胡乱赶人的手:“景昭。”   听见他的声音,景昭一怔,茫然抬起头看向他:“哥……”   “她死了。”宗锦冷声道,“让人抬她走,好处理后事。”   少年脸上尽是泪痕,乌黑的眼珠覆着湿润,就那么看着他:“她怎么会死呢……我还,我还好多话……”   ——还有好多话没对她说。   宗锦再清楚不过。   自责令他有些不敢看景昭,只能别过脸,语带哽咽道:“……我知道。算了吧。”   “……算了?”景昭呆呆地反问他。   就趁着他晃神的功夫,北堂列赶紧将尸首交予了兵士。无香仍睁着眼,身体被抬着,手却无力地搭在一边,纤细的手指触及地面。景昭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伸手去抓;只可惜他慢了些,手指只勾到无香染血的衣角。   赫连恒仿佛都有些于心不忍,淡淡道:“让她好好休息吧。”   这句话之后,在场的人都哑然不语,就那么目送着无香被抬出了中庭。这院子里仍然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夜风轻轻吹拂,却无法将气味完全带走。北堂列慢慢站起身,他手上、身上,乃至衣摆靴尖,到处都沾着血迹。最先回过神来的也是他,在彻底看不见无香的身影后,他开口道:“怪我,我若是再早来一步,也不会……”   宗锦不言不语地将景昭从地上托起来,说:“你若是想守着,就去守着她;有什么话,也一并说了,免得遗憾。”   闻言,景昭连应声都来不及应,径直跟上那些人的脚步。   剩下他、赫连恒、北堂列三人,围着无香留下的血迹,站成了三角。   北堂列又道:“刺客应该还在城内,既然江意在巡查,应该不会将人放走……今晚我留下来镇守。”“你为何会来中庭?”赫连恒将他的话置若罔闻,沉声问道,“你该在西院里休息。”   “我是……”北堂列说,“我是见无香从后厨那边出来,想问问她还没有宵夜……谁知才走过来,就出了这档子事……唉。”   “可你还带着刀。”宗锦冷不丁道,“吃宵夜还要带着刀吗?”   “……习惯罢了。”北堂列苦笑着看向他,“小宗锦,你不会是在怀疑我吧?”   “没有,”宗锦说,“我不怀疑你。”   他刚说完这句,中庭廊外又有动静来了。约莫二十名精兵将这本就不大的中庭完全塞满,外头再要进来人,他们便不得不腾挪出缺口。而在缺口处浮现的,是本该在柴房的漆如烟——江意就在她身后,看架势好似是绑了她的双手,推着她一路过来的。   漆如烟也不知道里面是何情况,可她见这么多人,还有地上大量的血迹,霎时间白了脸。   江意也有些不解,但还是先行汇报:“……回程路上发现她逃了,我带回来了。”他说着,朝身后自己的亲卫使了个眼色,再道:“把人关回去。”   赫连恒瞥过一眼,显然是没有将漆如烟放在心上:“交代你办的事呢。”   “人带来了。”   江意这才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串被麻绳拴着手腕脖颈的人。他们大多都穿着赫连家的军服,只有一个人穿着粗衣,跪在队伍的最末。只因天色太黑,一时都无人注意到这个“外人”。   北堂列嘴角上翘,下意识地往侧退了半步:“主上这是何意。”   “江意,告诉他这些都是什么人。”   “是,”江意作揖,接着面色有些难看地说,“这些都是北堂麾下的亲信。”   “……”北堂列看看江意,又看看宗锦,“……所以确实是在怀疑我了?”   “没有怀疑,”宗锦道,“我是确认,你就是赫连恒身边的内鬼。”   听见此言,江意蓦地看他,满脸的诧异——他只是接到命令,要将北堂列麾下身份有问题、或者有过不慎举动的人都抓起来,也是抓的过程中,他才发现这些人刚刚好都是北堂列比较亲近的人。但他完全没想过,北堂列会是内鬼。   理智告诉他,赫连恒不会无的放矢;于是宗锦这话便显得合情合理。   “……为什么怀疑我?”北堂列一边问,一边看向赫连恒,“这么说,主上今晚是装醉,是给我做的局。”   赫连恒甚至不看他——这里包括江意在内,各个都是一等一的身手;没有他的示下,任凭谁也逃不出这院子。他看着地上的血迹,慢慢地走了几步,视线落在那些药壶的碎片上。想来,无香走了又回来,就是为了送这东西来他屋里,这里头恐怕是醒酒汤。   “若无真凭实据,我也不愿怀疑你。”赫连恒道,“倒也算不上局,只是个试探罢了。”   “可我若是内鬼,我何苦杀害无香?”北堂列辩解道,“无香又非什么谋臣悍将,我若是受人指使,却来要了无香的性命,岂不是太说不过去。”   “是啊,我也觉得很诧异,”宗锦接上他的话,说,“我以为你至少不会将无辜者卷进来。”   “她无须身居要职,你也有杀她的理由,”赫连恒道,“例如,她撞破了你内奸的身份。”   “……”北堂列没有回话,只神情复杂地看着赫连恒。   宗锦倏地朝他迈近一步,速度飞快地抽出他的佩刀。刀尖并未离鞘,宗锦只是将刀身抽出来亮在众人眼前;北堂列也并未退后,像他当真是无辜者,才根本不怕宗锦要查什么。   “这血槽里的血,还没干呢。”宗锦说着,侧身让出点光亮。北堂列的刀,刀身上虽然没有任何纹样,在刀柄处却雕了不少花纹和血槽。现下被火把的光一照,血槽晶晶亮,显然是刚吃过血。   不等北堂列回话,宗锦往下一用力,将刀插了回去,自顾自说:“我第一次怀疑你,是那次在轲州城里遇见你便服出门。记得么?那日还下了场雨,你在外头的肉脯店买牛肉干。”   “……记得。”   “你一向身上许多零嘴,不是哪里的特产,就是无香亲手做的。”说到无香的名字时,宗锦的声音哑了哑;但他很快便调整好了心绪,继续道,“会特意去铺子里买,想必那铺子的味道不错。”   北堂列道:“……接着说。”   “但是我尝过了,虽说算不上难吃,但也就是普通……那铺子离训练场、驻地、赫连府都很远,你特意过去买,味道却不怎么样……显而易见,买肉脯是假的,你还有别的事要做。在那之后,还有去天都城时,赫连恒遭人下毒……应该是司马家的侍从做的。”   这事他都未曾说过给赫连恒听过——只因为绛雪楼时的种种实在是丢人。   “天都宫里的事宜都是宫女来办,朝见时只有司马太芙的侍从是女人,且她就站在我身边,”宗锦道,“她内底穿的是水蓝色,和宫女的宫装同色,可见她应该是跟随司马太芙进宫,直接扮作宫女,方便进延和殿下毒。……可下的毒不是什么要命的毒,对方是想借皇室责罚赫连恒来生事端……记得吗,去天都城的路上,我和你说过的,若是皇甫嫁祸赫连恒,那你就是内鬼。”   “可你说的,不是司马么?”   “是啊,我起先也觉得不对劲得很,”宗锦道,“就算是内鬼,总不可能一人侍几主,三河口之事摆明了是皇甫所为,天都宫里却是司马下手;往后再去枞坂,内鬼好像又是向着枞坂的。”   沉默良久的男人这才道:“因为他背后没有任何人指示,他的目的,只是杀了我而已。”   “对,这样就很清楚了。”宗锦点头道,“告诉景昭,是赫连军杀害平民抢走马匹的也是你,为的就是让景昭去刺杀赫连恒,不管他成功与否,嫌疑都会落到他身上。”   可北堂列不管怎么算计都是徒劳,因为他算不到宗锦就是尉迟岚,更不知道景昭与尉迟岚的关系。   听见这些,北堂列局促地笑了笑,道:“可这就能说明是我么?这些事,恐怕多的是人可以做到吧,景昭也许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与他也只闲聊过一两次罢了……”   宗锦转头走向跪成一排的人们,揪起队末的粗衣男子,顺手从江意腰间抽出刀,将他身上的麻绳砍断。那人文弱得很,见他的架势直发抖;宗锦也不说二话,直接将人拖到了北堂列面前,刀利落地架上那人的肩膀:“说,你被抓之前,做了什么?”   “我,我……我放了信鸽……”那人哆哆嗦嗦说,“递了消息……”   “什么消息?嗯?”   “不、不是那位大人要我这么做的吗……他逼我今晚放消息……”他说,“消息只写了,‘午时已到’。”   北堂列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宗锦道:“你现在脱光,若是身上未藏一页书帛,那你便是无辜,我自当向你谢罪。” 第一百五十一章 真正的内鬼(下)   被赫连恒委以重任的精兵们,在宗锦说话时缓缓调整位置;待到他的话说完,北堂列已被完全包围。每个人的刀尖都对准了他,只要他有任何可疑举动,这些刀便会毫不留情地刺穿他的身体。   只消稍稍回想,他便能想到,今晚的所有反常都是赫连恒与宗锦一早给他设下的局。他们是何时察觉到真相的,他不得而知;但目下的境况他十分明白,在这些人的围剿面前,自己插翅难飞。   北堂列的目光冷冷扫过诸人,最后又折返回宗锦身上。   小倌……不,恐怕任谁也无法将面前这个镇定自若、语带狂傲的男人,与以色取财的小倌联想到一起。他站在北堂列面前,此时此刻的气势竟比不远处的赫连恒还要强上几分。   ——真不愧是他一眼就相中的人。   北堂列勾唇,忽地动了动手。   就这点细微的动作,都让众人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他伸手在腰带出摸了摸,从里面摸出小小的书帛,朝宗锦亮了亮:“你说的是这个?”   “不打算藏了?”宗锦道,“那就束手就擒,好好招供。”   “唉,”北堂列叹了口气,竟也没有半分要挣扎的意思,“我没什么可招供的。”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赫连恒:“主上……不,赫连恒,你是何时知道是我的?”   男人冷眼看他,表情里看不出半分波澜,似乎对他这句话没有任何惊讶,也不见一丝昔日君臣如今反目的遗憾与恼怒。他伫立在原地,沉静如山岚,就连话也说得很沉、很重:“……在你问我这句话的时候。”   “……之前都只是怀疑而已,”北堂列苦笑道,“是这个意思,对么。”   “嗯。”赫连恒道,“你跟随我时间不短,无论结果如何,我会给你个体面。”   “那可真是……”北堂列笑得更加难看,“感激不尽。”   语罢,北堂列松开并拢的指尖,书帛轻飘飘地落向地面,跌进仍未干涸的血泊中。“午时已到”的字迹被血色浸染,直到整片书帛都变成浑浊不堪的黑红,再分辨不出上头的字迹。北堂列垂着头,以一种难以捉摸的飘忽语气突兀向宗锦发问:“你还有话没有说完对吧。”   “嗯?”宗锦毫无动摇,似已笃定北堂列无处可逃。   “你察觉到是我,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北堂列笑着道,“若是我没做那些多余的事,即便有景昭的证言,你也无法确定一切是我做的。”   他指的自然是金丝软甲,和在洞窟里替他包扎之事。   虽说宗锦不想承认,但确实——除了赫连恒与景昭,若是这赫连府里还有人关心他的死活,那便只可能是北堂列了。   而北堂列不可能不知道,这么做会留下把柄。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的原因是……   宗锦有刹那因思忖而晃神,而也就是这刹那,变数遽然而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粗衣男人突然弹起来,他双手与脖颈还绑在一起,根本无法逃脱;但他全然不在乎,就那么弓着腰,像头发了性的公牛似的猛然朝着赫连恒所在之处撞过去。   想靠着这样简陋的突袭伤到赫连恒,是几乎不可能的事。那些精兵动作飞快,在宗锦朝那方向惊讶看去时,粗衣男人就已经被三把长刀插穿了腹部。他甚至没能碰到赫连恒分毫,就那么呕着血倒地了。   而下一瞬,冰冷的杀意席卷向宗锦全身。   他几乎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北堂列的刀便已经出了鞘,闪着锋芒的刀抵在他喉结上,瞬间便浅浅地割破了他的皮肤。伴随轻微的刺痛,北堂列闪身到了他的身后,粗壮有力的左手箍在他的锁骨处,刀锋在其上,威慑着宗锦无法挣扎。   “你!……”   “宗锦!”方才还无喜无悲的男人,疾呼出声,“北堂,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保命了。”北堂列的声音就在宗锦耳边极近处,“放我走,否则——”他一边说,一边将刀压近了些许。而这些许已经够了,够让宗锦脖子上的伤口扩大,血立刻往外涌,将他的喉咙、衣襟,都染成红色。   即便宗锦没有被赫连恒八抬大轿的抬回府中,可府中谁又不知道这位是主君最最宠爱之人,连行军打仗都要带在身边,不愿分开。   “……”宗锦咬着牙,下意识便想挣扎逃脱。   可他才有一点动作,耳边便传来北堂列的低喝:“我不想伤你,你不要逼我。”   “……你以为赫连恒会因为我,放过你么?”宗锦喘着粗气艰难问道。   若是往常时候,即便先有粗衣男人吸引注意力,他也不可能如此轻易被北堂列制住。但今日有所不同,今日他喝了不少酒。神智虽说还清醒得很,可身体懒怠、反应变慢,是根本无法避免的事。北堂列控制着他,目光始终落在赫连恒身上:“怎么样,是放我走,还是让他给我陪葬?”   “你跑不掉的……”在旁边迟迟反应过来的江意,咬牙切齿道,“你骗了我,骗了所有人……背叛主君……无论你跑多远,我一定会亲手把你抓回来……”   “别管我!”宗锦奋力扬声道,“抓了!”   北堂列的刀离得太近,他仰头说这话,刀刃便更往里嵌进两分。宗锦霎时吃痛地收了声,眼神却炙热,看着不远处僵持住的赫连恒。   “赫连恒!到你做选择的时候了!”北堂列道,“是他的命,还是我的命?”   “……放下刀。”片刻之后,男人低声说,“全部把刀放下。”   精兵们面面相觑,却还是依言照办。   “赫连恒!……”   宗锦还想说什么,但他的声音被叮叮哐哐的刀刃落地声完全盖过。情势在瞬间便改换了,北堂列无声嗤笑,挟持着宗锦往中庭唯一的出口退。随着他的步伐,江意等人往前跟,始终保持着距离,没能靠近。   北堂列一面退,一面在宗锦耳边轻声说:“他果真在乎你。”   “……北堂,你逃不掉的。”宗锦眉头紧皱着回答道。   “有你在,我就逃得掉。”北堂如是说着,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一直退到了赫连府的正门边上。   正值大半夜,街上空无一人,只有祭祀过后的静谧。   北堂列箍着宗锦,几乎像把他抱在怀里似的,在正门边上停住:“……给我一匹马。”   “你想得美!赫连……”“江意,去牵马。”宗锦的话没说完,赫连恒便沉声打断了他。   “……我没能杀你,是我失手;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北堂列对赫连恒道,“你定然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仇,能让我安心跟在你身边好几年,等着机会能杀了你。”   赫连恒眼神冰冷:“我已经找你所言做了,放开宗锦……我可以饶你不死。”   “你的做法我再了解不过了,”北堂列道,“我猜现在,城里到处都伏击了弓手,你赫连极爱用弓,只要我放开宗锦,马上会被箭矢射成筛子。”   “……我说我可以饶你不死。”   “你错了赫连恒,不是你饶不饶我,”北堂列声音发涩,说这话时他甚至没在看着赫连恒,“是我饶不了你。”   他的话说得不清不楚——仇?赫连恒根本不知道北堂列与他之间有什么仇怨可言。若是真有什么因缘,他当初也不会贸然留下北堂列,更不会对其重用。   说到底,北堂列也是沾了北堂一族的光。   可现在他倒过来说什么深仇大恨,赫连恒毫无头绪。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江意已经从后院牵了马匹过来。他满面的愤怒,眼神活像要吃人;但在赫连恒的示意下,他只能将缰绳交过去,无法做任何多余的事。   “就算你今日从我手里逃脱了,你迟早也会落到我手里。”赫连恒道,“今日你伤了宗锦,来日我必十倍奉还;无论你我之间有什么仇怨,你的仇都报不了了……这笔账,我会铭记于心的。”   “那可真是我的荣幸。”北堂列说着,终于将刀收回,转而三指扣住宗锦的喉管,致使他连只字半句都说不出来。下一瞬,北堂列另只手揪住他的后腰带,带着他一跃上了马背。   “驾——”   北堂列高喝一声,一巴掌狠狠抽在马屁股上。   宗锦被迫坐在他的怀里,喉咙始终被对方掐着;他能挣扎,甚至能跳下马,但在那之前,北堂列想捏碎他的喉咙,简直易如反掌。   受伤他不在乎,可真要这么无谋的浪费掉得来不易的命,他当然不想。   马驮着二人倏地跨出门槛,踏过静谧的街道,留下清脆的马蹄声。   宗锦连回头看都做不到,他只能咬着牙说:“你是在找死……”   “有你在,赫连恒不会对我动手的,”北堂列道,“他怕你死,怕我真的杀了你。”   没等他们跑过两条街,身后大批的马蹄声便追来了。北堂列头也不回,一切仿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没什么值得惊讶的。他一手牵着缰绳,不住地抽打着马,让速度越来越快;宗锦正找着机会,随时准备给北堂列使点绊子,好让后面的人追上来。   谁知突然,北堂列松开了他的咽喉。   不等他伺机挣脱,一记手刀便砍在他侧颈上。   宗锦眼前一黑,整个人软趴趴地往前栽去。北堂列一把将他捞回自己的怀中,再腾出手去拿马鞭。   “唯一的变数就是你,”他低声说,“若是没有你就好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北堂列(上)   与枞坂那般全方位都被封死的地貌不同,轲州境内四通八达,除了城门可通行,还有好几处山道都能离开。往北面穿过斩崖便是天都城,往东便是乾安;而往西北方走,便能到皇甫淳的地界长洲,那里与天都城紧密相连,可谓是整个呈延国最中心的位置。   “他定然想迅速离开轲州,不会往东西向走,”赫连军迅速集结了五百人,乌泱泱地挤在赫连府的门前,男人沉声命令道,“兵分两路,往长洲边界去两百人,余者跟我往斩崖——”   “是——!!”   赫连恒生平大大小小的决策做过无数,有好有坏,赢多输少。可他从来不会因输而后悔,甚至“后悔”二字在他的人生中,形同虚设。   可在看见无香满身是血时,看见宗锦被挟持时,他竟觉得无比地后悔。   后悔,不甘,愤怒……他从不知道自己竟能有这么多的情绪,竟能这么地想杀死一个人。他们在枞坂时就已经八成确认,内鬼就是北堂列;如果换成宗锦主事,恐怕当时就会下令将北堂列拿下,让对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宁肯错杀,绝不放过,这是尉迟岚的做法。   顾全大局,出师有名,这是他赫连恒的做法。   很显然,为了所谓的“出师有名”,不仅跟随他多年的无香死了,就连宗锦也被北堂列挟持走。   他棋差一着。   男人骑在马上,不同于以往的冷静自持,马鞭隔不了多久便会抽下去,一声声“驾”地低喝,催促着马再跑快点,再跑快点。   他一路朝斩崖方向奔去,整个轲州城在他的授意之下异常安静,就连巡查的兵士今日也休息。他领着人顺着此方向唯一的山道出城,直至要进林子,才突然减缓了速度,抬手示意身后的人都停下。   有兵士会意地下马,举着火把照亮入林的小道;地上明显还有马蹄刚踩过的痕迹,深深浅浅地蔓延向树林深处。   “分头走,包抄过去,在斩崖汇合,”赫连恒道,“若是北堂顽抗,格杀勿论。”   ——   他朦胧中觉得自己被人抱起来了,能听见树枝与落叶被踩过的声响,还有近在咫尺的喘气声。   侧颈还在隐隐作痛,他只一瞬便明了自己的处境——北堂列行迹败漏,情急之下抓了他当人质,逃离了赫连府。他虽然意识已清明,可肉体却像是和意识脱离了般,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指动一下。   他就好似被关在灌满水的水槽之中,能感受到的一切都被隔绝在水外,所有感受都因此而模糊。   唯独北堂列的喘息声,很是真实。   一向只有他不择手段,拿人质胁迫他人就范;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有一日会沦落成人质。   而赫连恒那个婆婆妈妈、意志不坚的家伙,竟都不知道强行突破;哪怕北堂列真会对他下毒手,他也有自信在伤及要害前逃开。现在可好,他不知被北堂列拐到了哪里。周围静谧,只有些微虫鸣,看样子赫连恒的人也还没追上来。   宗锦奋力想睁眼,却半晌没能成事。   他只能任由北堂列将他放下,又不知拿了什么,塞进他的嘴里。   那东西一碰到他的舌头,他便明白了——是药丸,微苦发涩的小药丸。恐怕不是蒙汗药,就是令人四肢无力之类的药物。   ——快动,快动一下,把药吃下去就完了。   他在心里嘶吼着,身体仍老老实实。对方将药丸摁进他口中之后,用拇指顶着他下颌靠近舌根处,往上一抬,那药丸便由不得宗锦想不想吃,直接进了他的喉咙里。   苦味在他嘴里久久才散去,北堂列小心仔细地托着他半边身子,将他放倒在地。   野草落在他鼻尖,让他痒得厉害,直想打喷嚏。   “……哈……哈,哈……阿——嚏!”   一个喷嚏打出来,宗锦终于从刚才那种意识与躯体分离的状态中抽身而出。他猛地蜷起来,睁开眼,下一瞬便要撑地起来。   “别乱动比较好。”北堂列丝毫不惊讶他的苏醒,轻声说,“我刚喂你吃了毒,那毒会让人浑身酥软无力……原本是打算找机会喂给赫连恒吃的,呵。”   他说着说着,自嘲地笑了笑。都不等宗锦回答,他又接着道:“我真是,明明一早就该利用这药的……”   话虽如此,哪有敌人说别动就不动的道理?   宗锦不管不顾地爬起来,扶着身边的墙壁,大口喘着气站在北堂列面前:“你个王八蛋……!”   第一句唾骂才出口,他便两腿发软。那药还真厉害,竟瞬时就能发作。即便他扶着墙面,依然控制不住自己往下滑,直至两条腿就像不存在了般无法支撑住他;很快他的腰也开始无力,维持坐姿都像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也就几次呼吸的时间,宗锦再次倒下,像条脱了水的鱼,只能睁着眼喘气,难以动弹一下。   “放心,只要你别强行活动,六个时辰之后便会恢复如常。”黑暗中他看不清楚北堂列的神情,可这口吻已然像是换了个人,跟以往不着调的北堂列已经全然没了相似之处。   宗锦就那么睁着眼紧盯眼前的人影,看着对方起身往外,对那毒极其自信地离开了宗锦身边。   此处好像是个洞穴,入口处有微光。   他身后,也就是洞穴的深处,滴滴答答的有轻微的水滴声。   ——现在怎么办?   ——北堂列没有看着他,自然是他逃脱的最好机会。   ——可他现在像个废人似的,自保都难,更遑论逃跑。   无论他想什么,此刻的境况都糟糕到了极点,更不是他的想法所能左右的。北堂列不知去了何处,很快他又回来,拖着什么东西在洞穴门口摆弄了一阵。马也被牵进了洞穴中,在靠近出口处乖巧地站着。   宗锦看不清北堂列的所作所为,但却眼都不敢眨。   他警惕极了,即便眼下警惕也并没有什么作用。   魁梧的影子抱着什么到了他跟前,蹲下身摆弄了片刻后,忽地吹了口气——火折子亮了。   那点微光凑近了地面,北堂列再吹了吹气,火星往下落,迅速燃了起来。就在宗锦面前不远处,北堂列燃起了火堆,枯叶和小树枝噼里啪啦地烧起来,将洞窟照亮。   宗锦这才看清楚身处的洞窟长的什么样——这里显然不是天然形成的,倒像是几百、几千年前的庙宇被泥沙树木覆盖后的模样。他刚才扶过的墙还很平整,其他的地方便没有保存得如此完善了。   北堂列垂着眼,将火折子盖上,重新塞回自己衣襟中:“这是斩崖下面的山谷,千年前的神祠,纪念天枢神君的……不过呈延国上下早无人笃信鬼神了,这儿便荒废了。”   “……”宗锦怒视着他,良久才嘶声道,“谁要听你说这些……玩意儿……”   “我知道你对鬼神之说没有兴趣,”北堂列浅浅勾唇,笑容中半是疲倦半是愁苦,“不过是看你好奇,才说说罢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如今我身份败露,自然是想逃离赫连四城……现在是五城了。”他轻声说着,偶尔有些字被烧火的噼啪声盖过,但宗锦也能猜得出来他在说什么,“从斩崖离开轲州是最快的,直接进天都城;赫连恒生性谨慎,应该会兵分两路,一路守着去长洲的隘口,一路追到斩崖附近来。”   “……你认为你逃得掉吗,北堂……”宗锦沙哑道,“除非你,你一直给我,服药……不然,我就会把你抓回去……”   “……我知道。”北堂列捡起树枝,扒拉了几下火堆,让它烧得更旺些,“宗锦,跟我吧。”   “……”   这话来得猝不及防,宗锦一瞬间都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些烧出来的烟往上面飘,似乎顶上还有未被完全盖住的缝隙,可供烟飘出去。想必北堂列早就调查好了这地方,才会如此大胆地带着他在这儿小憩,而不是赶急赶忙地离开轲州。他早知道北堂列不似外表那样轻浮随便,对方吊儿郎当的外表之下,藏着的是不亚于赫连恒的谋略。   像是看了宗锦正在想什么,北堂列又说:“早在去天都城时,我就已经知道快藏不住了。……如果不是你,也许还能再瞒久一点。”   “与我何干……”   “我喜欢你,”对方说得相当直白,没有一丝情爱的羞赧,“一旦有情,人就有弱点,就有不理智,就会失了分寸;自然,就会有破绽。”   “……我他娘的要你喜欢你了?”   “没有,但我就是喜欢你。”北堂列说,“我看到你大庭广众让赫连恒吃瘪,那瞬间我想要你了。”   “你可别恶心我了……”   宗锦一边说,一边尝试着勾了勾手指。   正如北堂列所说,那药并非让人彻底失去对身体的掌控,他的手指还是能动,只不过反应相当迟缓,光是动动手指尖,就让他觉得耗尽了力气。   “这药很厉害,是从皇甫那里弄来的。”   “……你果然……”   “我没有,”北堂列没有看他,只是扒拉着火堆,“我不会通敌的。”   “可你……”   火光跃动着,北堂列的轮廓影子也在不断地摇曳,那张脸在映衬下变得冷漠、可怖,好像坐在宗锦对面的只是没有任何情感的一具皮囊。 第一百五十三章 北堂列(下)   “可你……”   “我想杀赫连恒,只是为了我自己,不是为了任何人。”   北堂列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忽地扯过刚才他一并带进来的枝丫。上面还有不小的叶片,北堂列一片片地扯下来,在手里交叠着,用连着的些许茎根将其织在一起,片刻间便变戏法似的弄出了个小巧的杯子。   宗锦还想问他,可连着说了好几句,已经叫他疲倦得要命。   他只能气喘如濒死的野兽,斜眼看北堂列从他身边走过,走进洞窟,或者神祠的更深处。   ——也不知道赫连恒能否找来这里。   宗锦忍不住在心中猜测,但片刻之后又否定了其中的可能。若是北堂列早有准备,这个神祠自然是赫连恒所不知道的地方,甚至外表都看不出来是可以藏人的神祠。他眯着眼往入口处看,马静静地站在那里休憩,入口已经被胡乱折下来的枝丫与茂密的叶片完全遮住,连光都透不进来。   这时候要是有乐正家那些丛林狼就好了,定然能循着气味找到他。   只可惜鸟毕竟是鸟,高处索敌好用,丛林寻人便派不上用场了。   身体的无力带着他脑子也迷蒙,水滴一声一声都像在催眠,闹得他稍不留意人便快要睡过去。他好几次从昏睡边缘挣扎着清醒过来,已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北堂列的脚步声再度响起,逐渐朝他走进。   他无法扭头去看对方想做什么,只能由着北堂列将他千斤重的脑袋扶起来。紧接着,叶片递到了他唇边,甘甜的山泉水顺着他的唇缝往里灌。   “唔……”他险些被呛到,于是配合着将水喝了下去,“你,你要跑的话,现在把我扔在这儿,还能有几分逃脱的可能……”   北堂列轻轻放下他,莫名其妙地问:“小宗锦,你想要什么?”   “……关你什么事……”   “这样,”对方走回先前坐的位置,“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背叛赫连恒吗;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待在赫连恒身边为了什么;我就告诉你。”   “……”   “一切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若是换了别的敌人说这话,宗锦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会信。   可时至现在,他对北堂列仍憎恶不起来。不仅仅是因为对方对他一再示好,而是北堂列身上没有皇甫淳那种阴险狡诈的味道。   且北堂列至少,从没伤过他。   这点赫连恒都比不上——他不知道被赫连恒打伤过多少次。   眼下他也没有办法逃走,至少在药效减弱前,稳住北堂列倒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你问吧。”宗锦看着他,目光稍稍柔和了些,“你想问什么便问,我不见得会答。”   北堂列眯起眼朝他笑了笑,反手从衣襟里取出小巧的荷包,里头垫着油纸,一股辣子的味道立刻扑向宗锦。北堂列似乎也愣住了,手僵在那里片刻,又将东西塞回了衣襟之中。   那应该是无香做的。   而无香,就在不久前,死在了他的手里。   宗锦心头才压下去的愤怒,顷刻间死灰复燃,烧得比眼前的火堆更烈:“……如今还装什么心有愧疚?是装得太久了,一时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畜生了么?”   “是啊,”北堂列仍是笑,一边说一边叹气,“我原是不怎么喜欢吃这些东西的,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你知不知道无香一直钟情你。”   “知道。”   “就算她知道了什么也不见得会戳穿你。”   “我知道。”   “……北堂,你怎么下得了手。”“没有办法。”“什么叫没有办法。”“杀了她是最稳妥的。”“……你说的是人话吗?”“我对不起她,但留着她,终究是隐患。”面对宗锦一而再的逼问,北堂列反倒很是平静,仿佛两个挚友在交心相谈似的,他声音压得很低,很轻,“早知道今晚的一切都是局,我也就不必杀了她了。”   语罢,北堂列抬眼看他,眸子里映着火,却没有光:“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待在赫连恒身边……因为他能给你什么?”   宗锦不愿意看他,索性斜眼看向自己的腰腹。   红玉仍系在他腰带上,此时就静静地躺在他身旁,为他寻回了一丝安宁。   “我要天下,”他说,“我要称王。”   “……倒是不必拿这种话来搪塞我,若你实在不想说,我也不会逼你。”   宗锦倏地瞪他:“你觉得我不配吗?”   “……不是。”   北堂列心中自然明白,宗锦若出身氏族,便不会是如今的局面了。以他的谋略,他的才智、心性,即便不能与御三家平起平坐,至少也能率领族人发展到司马家的水平。他真正想要宗锦,也就是在见识过他的计谋之后。   枞坂之战,赫连恒能顺利拿下枞坂,宗锦在其中起了巨大的作用,北堂列再清楚不过。   宗锦那双眼睛生得太漂亮,如今火光刻在他眸子里,如摇曳的红莲,邪气而艳丽。   宗锦再道:“这就是实话,你且细想想……赫连恒是不是最有可能将千代皇室拖下来的人。”   “你不懂他,你不如我懂他,”北堂列道,“他根本无心征战,甚至只想守着赫连四城安稳度日……”   “那他现在也有心了啊,有我在,他不争也得争!”   宗锦说得激动,稍稍抬高了声音,喉咙便痛起来,脑子也嗡嗡得响,身上更虚了。   “若是我说,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北堂列接着说,“不,不该这么说。小宗锦,你若愿意跟我,这天下我也能替你打下来。”   “哈?”   “你也可以想想,我终是要杀了赫连恒的,赫连家没了他,也就不算什么了。如今尉迟气数已尽,剩下皇甫一家;若是你和我联手,除掉皇甫不算难事。”北堂列道,“且我是真心爱慕你,否则你又怎么可能猜出来是我。”   “就凭你也想杀了赫连恒?”   “若是没有你,在枞坂那夜赫连恒就已经死了。”   “……”   北堂列说的是实话,若是没有他,那天晚上赫连军就会因为消息走漏而全军覆没。宗锦从不谦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不是他力挽狂澜,莫说是赫连恒,那晚上突袭的几千军士恐怕都是交代在林地。   宗锦稍稍沉默了片刻,又说:“……那你又到底为什么,要杀赫连恒。”   “……因为,”北堂列不再看他,眼神忽地空洞,像是看着火,又好像是透过火再看很远很远的地方,“北堂列早就死了。”   “什么……意思?”   “当年北堂家逃出生天的一家三口极其后人,早就死了。”他说,“我亲手杀的。”   “那你……”   “我姓左丘,单名昱,左丘氏第十七代嫡系。”   一刹那,所有的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宗锦的脑子里倏地冒出曾听说书人、听赫连恒说过的名字:“……左丘夏是……”   “是我太爷爷。”眼前的男人说得云淡风轻,“你若想听,那我便从头说起了。”   “……”   “太爷爷并非明君,既无心扩张土地,也不想腰缠万贯,只不过守着祖宗基业,和如今的赫连恒一样,想安稳度日。北堂世世代代侍奉我族,太爷爷治理地方,北堂负责守一方安宁。直到北堂家不甘屈居人下,密谋叛变。”他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不如说书人精彩,甚至算得上无聊;可宗锦听得心跳加快,呼吸都沉重了不少。   若眼前的人不是北堂列,而是左丘昱,动机就有了——他可是亲耳听赫连恒说过这段历史,当初是赫连驰援北堂造反,最后坐收渔翁之利,才将御泉收入囊中。   所以北堂列……不,左丘昱的目的是——“你想要赫连灭族。”   “没错,这是赫连欠我们的。”男人说,“我与赫连恒无冤无仇,但赫连灭我左丘满门,这仇,我必须得报。”   宗锦甚至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   ——若有人灭了他尉迟满门,他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必定会再杀回去。   “当时虽有贤臣在侧辅佐,太爷爷也已经察知了北堂的意图,本打算镇压北堂,念在世代忠良的份上,只要北堂有心认错,我左丘自然既往不咎。可没有想到,北堂会连夜求援赫连,赫连还同意出兵了。”   说着,男人冷笑一声,再看向宗锦:“我要杀赫连恒,天经地义。”   “……”   “赫连无香若不姓赫连,兴许我也会手软。”他说,“但我不能,灭门之仇,我定当奉还。……当年我爷爷年幼,逃出生天,却受了重伤,落下病根,无法习武;到我父亲长成,再有了我;父亲独身去找赫连寻仇,死在了乱箭下……那时我才七岁。”   “……”   “我十四岁那年母亲也病逝,我独自四处找寻,终于找到了北堂家的后人。”他道,“赫连家势大,想要刺杀,难上加难;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借用北堂的身份接近……况且赫连该死,北堂更该死。”   说起这些,他眉宇间所袒露的情绪并非愤怒。   灭门也好,他父亲的死也好,统统都是从别人口中叙述给他的。   比起恨,那种感觉倒更像是因宿命而身不由己的无奈。   左丘昱长长舒了口气,说:“……我会灭了赫连,重镇左丘;小宗锦,若你想要天下,何不把宝压在我身上。”   “……就凭你忍辱负重在赫连恒身边潜伏七年之久吗?”   “不,”左丘昱摇头,“凭我待你的真心,不比赫连恒少。” 第一百五十四章 落马   “……”   听着对方的话,宗锦忽然放松了下来。   兴许是眼前这个名叫左丘的男人,将话说得太恳切,他能从中听出几分真意。而真意将敌对的事实抹去了大半,好似他们如今面对面地在这间废弃的神祠中,与那个去天都城的夜晚无甚分别。   宗锦半阖上眼,终于不再对抗身体的疲软。   良久后他才低声说:“不是你不行。”   “嗯?”左丘仍在等着他的回应。   宗锦说:“是非他不可。”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宗锦沙哑着说,“这世上只有赫连恒配得上我,也只有我配得上他;我会帮他成为天下之主,这是我答应他的。”   “……”   “谁若拦在他前头,我便杀了谁;谁若想杀他,我便杀了谁;谁若逆他心意,我便杀了谁。”   一字一句,宗锦说得很缓很轻。这些言语也好,说这些时的口吻也好,宗锦自己都觉着很陌生。他好像并非借尸还魂,而仍是尉迟岚的一抹幽魂,此刻借着这个年轻小倌的口,将真心全盘托出。   说完后,他稍稍停顿,蓦地又厌倦了现下的气氛,不耐烦地说:“总之我答应他了,而我又好巧不巧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北堂……左丘,你要杀他,尽管去;但在你杀了他之前,要先杀了我。”   左丘昱浅浅皱着眉,突然仰起头,手扶着后颈抻了抻:“……是吗。”   “是。”   “我明白了,”左丘昱道,“你是真心爱他。”   “什么爱不爱的,我不知道。”宗锦否认道,“我也不屑,在这乱世,最无用的就是儿女情长。”   “嗯,你说得对。”   左丘昱一边说,一边站起身。他原就魁梧,现下宗锦还软绵绵地躺着,看他就像看巨人似的吃力。只见左丘昱提起刀,转身往外走,轻声叮嘱了句:“……我去找些野果子,你且睡着,我不会走太远。”   “北堂……”   宗锦习惯性地那么叫他,但对方没有停驻,收敛着脚步声从出口离去了。   剩下他独自在这鬼都嫌埋汰的神祠里,宗锦奋力地翻了身,仰面朝天地看漆黑的穹顶。除开北堂列的“身不由己”,还有许多事在他脑子里混沌一片——皇甫知不知道北堂的真实身份?那时乐正与北堂的牵连,中间搭桥的人又是谁?   还有赫连恒,赫连恒现在如何了,在找他吗?   他该怎么脱身?   宗锦沉沉呼气,思忖着又懊悔起来,若是方才他假意投诚,应承了北堂的话,逃脱的机会都要大一些。   他成为“宗锦”之后,很多事都不同了,再用过去的目光看待、用过去的手段作为,结果只会迈向惨烈的那一边。他一直以为率领尉迟家成为天下第一家,是他自己的本事;实则不然,抛开氏族嫡出的加持、抛开他尉迟家的六万雄师后,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的桀骜会变成莽撞,他的自尊会变成弱点,他的自信会变成大意。   他不服,不甘。   可也是成为了“宗锦”,他竟收获到他人的爱。如果他仍是那个尉迟岚,这辈子和赫连恒也是战至不死不休,赫连恒对他暗怀的心思,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也不会今天柔弱可怜地躺在破烂的古老神祠中,听另一个人说真心待他。   ……也许这就叫宿命,似坏非坏、似好非好,是在无数岔路中早被安排好了的路途。   宗锦迷迷糊糊想了许久,可能有一个时辰,也可能只有盏茶功夫。一旦没有了威胁,他便很难再维持神智的完全清醒,好似脑子也叫那毒药影响,思绪变得迟缓笨拙。   直至入口处遮掩用的枝叶忽地响动了几声,他下意识地扭过头看,身上仍没有力气,可却真的挪动了。   ——这药效会持续不断地衰退!   宗锦来不及惊喜,就看见左丘昱快步进来,呼吸粗沉地奔到他面前:“本想在此处躲几天,现在看起来是不成了。”   他张口问道:“是赫……”“小宗锦,不管你愿不愿意,”左丘昱打断他的话,“我都决定带你走了,为了日后我手刃赫连恒之时,没有你拦在他身前,我也必须带你走。”   “……你这么做也是徒劳!”   “我会等到你改变心意那天。”左丘昱这么说着,蹲身抓了旁边的土沙往火堆上盖。他动作很快,三两下火便被扑得只剩下微光;他又抱起无法反抗的宗锦,抬腿将火完全踩灭。   神祠霎时间回到一片漆黑,宗锦不断说着“放开老子”之类的话,但左丘昱置若罔闻,直接将他放到了马背上。他又一次像一包行李似的横着挂在鞍前,就听见左丘昱挪开那些树枝,随后便牵马出去。   外头有光!   即便宗锦无法抬头,视线的角落里仍能感受到些微光。   并非某处有火光,而是四面八方都有火光在林间若隐若现。紧接着,远远的有人在叫着“宗锦”;他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但有一天是毋庸置疑的——赫连军在找他。   难怪左丘昱要马上走,赫连恒的人找到这附近来了,找到这个神祠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左丘昱迅速上马,轻巧地一甩缰绳,驮着他往树林深处更黑的地方跑。   他张口想回应那些喊声,可再怎么用力,声音也微弱得难以听清,还不如马蹄声亮。   事情发展到这份上,左丘昱再想无声无息地离开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他唯一的路,就是和赫连军比速度,能够抢先一步走出斩崖,进入天都城,赫连恒就无法再那么肆无忌惮地派兵找他。因此,左丘昱再没有了隐匿的意思,他轻喝着“驾”,逼迫身下马儿一再提速,在夜晚的林间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宗锦被颠得相当难受,对方急切赶路,还不忘一只手摁着他的后腰,谨防他坠马。   单从目前的情势来看,左丘昱早就规划好了逃走路线,赫连军虽然对着树林不会陌生,可终究需要判断对方的动向才能追击……左丘昱很可能成功逃离,他会被带往天都城。   到那时候,再想逃走比登天还难。   宗锦如此想着,难受得身上直冒汗。   很快周边便有马蹄声包了过来,一点点再朝他们靠近。   “宗锦——!宗锦——!”   ——他娘的,老子就在这里……   ——他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不能把希望赌在赫连恒是否追上来。   他不断地试图握拳,哪怕多一点都好,只希望体力赶紧回来,哪怕只有寻常弱女子的力气也好。   “西北方向!”   “追!”   “宗锦!”   喊声此起彼伏,却依旧离他们有些距离。林间鸟兽被马蹄声惊扰,各种响动此起彼伏,还有潺潺流水声若有若无。宗锦好不容易才能控制自己软趴趴搭着的双手,能握成拳又松开;来回了好几次之后,他试着动了动脚趾,又控制着大腿的肌肉发力。   比起之前在神祠里时已经好了不少,可要和北堂列动手,还是没可能。   正当此时,在他们正后方,凶悍的马蹄声紧迫而来。   宗锦撑起脖颈往后看,隐隐约约只看能看见模糊的影子。   但无须他辨明,左丘昱已经替他做了解释:“赫连恒——”   “北堂列!”男人高喝道,“现在放下宗锦,我饶你不死!”   “赫连,你我之间,早就是不死不休了!”左丘昱扬声回应,“宗锦我收下了!下次再见我会亲手取你性命!!”   “北堂列!!”   他二人剑拔弩张地喊着,宗锦却是连回应一声都做不到。   光是向后看,几乎就要花光他所有的气力。   在两马三人的追逐中,他们终于从茂密的林间冲出;头上遮天蔽日的树冠消失,月光如水泼洒下来,照亮了他们的身影。   宗锦看见身后拼命追赶的男人,忽地直起腰,取下了马上挂着的长弓。   ——虽然不合时宜,但他还是第一次见赫连恒如此恼怒的模样。   紧皱着的眉头,愤怒不加掩饰的双眼,咬牙切齿的神情……哪样都很稀奇。   三根箭矢搭上弓弦,长弓拉满,赫连恒连警告之语都不再重申,箭矢倏地朝左丘昱射来。赫连恒的箭术多么精湛,他们都很清楚;但左丘昱也不是泛泛之辈,瞬时便抽刀,一边伏下身体躲闪,一边将无法躲过的箭矢击落。   混乱中,宗锦再次听见拉弓弦的声音,又是三根箭矢瞄着左丘昱的要害而来。   但凡能追上,想必赫连恒都不会直接用箭。   且那箭根本不似平常那么刁钻,以赫连恒的本事,三支箭完全能将人逼得无处可躲——显然,男人是怕伤了他。   耳边“叮叮”两声,又是两根箭被击落;宗锦再无法就这么等下去,他忽地抓住了马鞍,咬着牙将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挣扎着往后缩。   “宗锦!”左丘昱惊呼一声,“别动!”   “老子……”   他是想骂一句的,只可惜力气都用在了挣扎上,根本骂不出来。趁着左丘昱一手持刀,一手牵缰绳,没有空余去捉他,宗锦倏地从马背上滑了下去。   运气好的话,他大概会摔断两根骨头;运气不好的话,就会被马蹄踩死。   但他现在顾不了旁的了,他只能先脱身,好让赫连恒肆无忌惮去对付左丘昱。   “唔!!”   他狠狠摔在地面,剧痛霎时间渗进他的五脏六腑。   可意料之外的事来了——他并未在地面躺着,将生死交给天;而是像根圆木般,滚了出去。那处正巧是个陡坡,宗锦顿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上到处都被撞得剧痛,可他却连支撑自己停下的力气都没有。   耳边轰隆隆地响,不止是他撞在地面上的闷响,还有旁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只能等着自己撞到树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而停下来。   可还未等他势头减缓,他就突然腾空了。   宗锦仓皇地睁开眼,就看到自己下方湍急的河流。   “宗锦!!!”   在几乎重叠的两声叫喊中,他疾疾下坠。   【作者有话说:突然想打个广告,那就打个广告。   差不多类型的古耽,可以看看毛肚入站之作,将军急急如律令。】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不知所踪的二人   男人见到宗锦伏在马背上时,还以为北堂列做了什么手脚,让他完全没有行动能力。   因此赫连恒未曾预料,大约北堂列也未曾想过,宗锦竟突然在这时候发难。北堂列正在集中精力地躲避来自羽箭的威胁,赫连恒也一门心思想用箭将他射成筛子。   在宗锦坠落的瞬间,两个已然处于敌对的人,不约而同地拉紧了缰绳。   马的动作都相当一致,同样高高的掀起前蹄,嘶鸣声不分先后。那处刚好是个短坡,只因就在矮崖附近,周遭的树木都很稀疏,不足以挡住宗锦滚落的势头。   宗锦不熟悉斩崖附近的这片地域;但他们熟——这旁边正是从两座斩崖中间穿流而过的湍急河流。   二人同时调转方向,一刹那仿佛已经冰释前嫌般,齐齐朝那边冲过去。北堂列转向处刚好是宗锦滚落的轨道,赫连恒想直接过去却没那么舒服,仍有支出来的树木挡住他的前路,还有忽高忽低的地势和长出地面的树根,迫使马儿不敢全速狂奔。   他斜斜朝着北堂列追过去,瞬时将距离拉近了许多。   但他依然落在下风。   ——这时候若是开弓出箭,哪怕只有一支箭,也定能射中北堂列的要害。   这是绝佳的机会,他也十成的把握。   可赫连恒无法这么做——就在不远处,瘦弱的宗锦像圆木似的迅疾往低处滚。且不说这路上多少碎石断枝能伤他,单单就是往尽头看,已经足够让赫连恒揪紧心脏。   他没有时间想,没有时间犹豫,只能朝着宗锦所在之处狂奔。   他眼里再看不到任何人。   尉迟岚会重生在他的身边,除了神迹之外,他再找不出其他形容;如果在这里他失去了宗锦,上天是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的。   所有的事情几乎就在电光石火间,不容犹豫,不容思考。   他也好,北堂列也好,谁都没能追上宗锦的势头。   就在下一瞬,宗锦滚出了悬崖。   “宗锦!!”   “宗锦!!”   他与北堂列同时吼出这一句,然而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他只能看着宗锦在空中狼狈的姿态,有刹那他像是看到了宗锦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随即,宗锦便消失于他的视线中;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北堂列仍要快他一步,驭马狂奔向悬崖峭壁。纵使北堂列无所畏惧,马也本能地害怕,还未到极限处便已经撩蹄不愿意前进。只见北堂列仓皇下马,在地面上翻滚了一圈好能受身落地迅速起势,片刻都不停地朝悬崖奔去:“宗锦!!——”   紧接着,在赫连恒赶到悬崖边之前,北堂列倏地跳了下去。   赫连恒跳下马跑过去,半只脚悬空,差点没能停住势头。他低下头,却只看见被高高砸起的水花。   “该死!”   男人低声咒骂了一句,已然失去理性地要往下跳。   一只手猛地压在他肩膀上,霎时将他的动作压住:“主上!”   是江意。   今晚没喝酒的将领,跟赫连恒一并追出来的将领,就只有江意。他一直跟着动静追过来,前面的事他统统没有看见,看见的便只有赫连恒仿佛要寻死般地正准备跳下悬崖。不等赫连恒挣开他,他先收了手,转而用另只手捉住了男人的手臂:“你要做什么!”   赫连恒倏地回过头,满目的杀意瞬时化作有形之物,扑向江意:“放开。”   “下面是洺河……”江意被他的气势怔住,话都说得有些软弱,“主上这是要做什么……北堂呢……”   “宗锦摔下去了,”赫连恒狠狠将手臂往前一挥,试图挣开他,“北堂列跟着跳下去了……放开我!”   “……不能跳……”江意道,“不能就这么跳下去,冷静一点……”   “……”   “从这里跳下去就算运气好没撞到石头,也会被水流冲出去……”江意迅速道,“现在去下游拦,兴许还能找到他们!”   ——   即便他们动作再快,派出再多的人,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迅速将人巡回。   就算是下头的是什么平缓的小河,待他们绕到下游后都不知道人冲出去了多远;况且斩崖下面这条河,水流湍急,暗礁不少。   从崖上跳下去,直接摔死在河里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饶是如此,这天晚上赫连恒仍然率领五百人,从他们落水处开始一路搜寻,更是命人在靠近东廷的处的下游区域,赶急赶忙地拉上了网。   这天晚上,一无所获。   第二天、第三天……赫连恒就像疯了似的,没日没夜地找人。兵士们要下水去找,要找稍微浅些、容易搁浅的地方找,五百人哪里够看住穿过轲州和乾安的长河;于是赫连恒再抽调了五千人出来,连春耕都顾不上地找着宗锦。   对于景昭而言,他的人生中有三个瞬间,是他永生难忘的。   第一是见到父母兄弟惨死的瞬间,第二是见到秦关之战尉迟岚与赫连恒交锋的瞬间。   而第三,就是见到无香的死在北堂列怀中的瞬间。   当天夜里,他守着无香的尸首,怎么也不肯走。那些安排抬尸首的兵士劝了他几句,却都是徒劳。景昭只是坐在她旁边,不见落泪,也不见说话,安安静静的,仿若另一具尸体。   可他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他等来的会是新的噩耗。   “……是北堂。”   江意似乎对自己正亲手带的徒弟有所不忍,只说了这么句,将后半句“杀了无香”默默吞了回去。可接连着后续的话,已经足够将答案告诉景昭。   “北堂挟持宗锦逃走,现在二人坠崖,生死不明。”   乾安边境。   连日的打捞后,河里的鱼几乎都快被他们张的大网捕光了,他们却连一个人影也没见到。   没有活人,也没有尸首。   未见北堂列,也未见宗锦。   赫连恒站在下游的河岸边,这几天不眠不休,他削瘦得脸颊都有些凹陷。但最恐怖的是他的神情——影子二人从他年幼时就跟在他身边侍奉,都从未见过赫连恒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的眉头再没有松开过,眼下乌青,眸子里一片死寂。   任谁跟他对上视线,都会不由自主地躲开眼神。眼下的主君,就算杀了所有人泄愤,他们都不会觉得意外。   “……哈——”   忽地,河里冒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   景昭张着嘴喘气,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水后,迅速爬上岸:“这是我哥的……”   少年赤着上身,背后的伤还没好全,痂被水泡得涨开发白,叫人觉得随时会化脓。但他仿佛丝毫不觉得冷、不觉得痛,衣衫也来不及穿,疾步走向赫连恒,将已经泡皱的手掌摊开在赫连恒面前。   毫无生气的男人垂眼看了看。   ——红色的新月带着水光,躺在景昭手心里。   这是他母亲留下的佩环,被宗锦打碎之后又改成了新月。   男人伸手拿起红玉,仔细端详,却未说一句话。   当时为何会想送给宗锦,他已经记不得了。也不是所有事都有由来,不是所有事都在他的算计中。他只是记得,宗锦一直带着它。   在府里无所事事时也好。   在轲州闲逛时也好。   在去枞坂的路上也好。   那人一定是很喜欢,才会这么带着身边,几乎不离身。   旁边负责调配人手的江意见到这幕,他先是看了看红玉,顺时便想起它平日里系在宗锦腰间的模样;他再看了看赫连恒与景昭,二人的相貌身材都截然不同,此刻的神情却是一样的。   江意道:“至少说明北堂列落水后没有余力将宗锦带往上游,若只是玉佩掉了,断然不能冲到这么乾安来。”   他这话就像是在安慰,可又令人绝望。   玉佩冲到了这里,宗锦却不见人影。下游自然可以下水找人,可以拦网;但前面几段水流湍急处,他们连找都没有办法找。   被礁石挂住,沉在水底,几个月后才浮上来的尸体并不是没有。   三个人心知肚明,许久都没有人再说话。   直至景昭忽然开口:“……我哥一定是被冲到更下游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捡起自己脱在河边的衣衫,水也不擦地穿上:“我要去找我哥。”   “你去哪里找,”江意道,“过了这里就是东廷,你进不进得去还两说,而且现在……”   ——赫连刚动手拿下枞坂,另外三家虎视眈眈想打,东边不可能毫无防备。这种时候,任何一个外面来的人,都会被当成奸细。   “你不必去,”男人这才开口,“传我命令,从轲州再抽调一百人出来,随我去东廷。”   他话音未落,树上倏地落下来一道影子,恭恭敬敬停在他身后:“主上三思。”   江意见怪不怪,景昭没有心思去惊讶。来人是影子,即便他们正在倾尽全力的找人,有了北堂列的事,影子们也不会再离开赫连恒半步。   男人头也不回:“你要干涉我吗?江意,还不去调人。”   “这……”江意犹豫了。   他才犹豫一瞬,赫连恒的目光便如箭矢射向他:“你是什么身份。”   “……近卫副统领,斥候统领。”   “那我是谁?”   “是主君……”   “还不去?!”   “是!”   被男人的气势吓出一身冷汗,江意扭头就要去执行;谁知影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再道:“主上三思!”   “影子,你别忘了你的职责。”赫连恒低声怒喝,“你们的职责是用命保护赫连家家主的安全,不是干涉主君的决定!”   “主上,”影子咽了咽口水,低着头一字一句道,“如今去东廷,那就是开战;现在春耕,若是要打,接下来一年怎么办……饿着肚子,打不了仗。”   他松开江意,单膝跪下:“请主上大局为重……”   “我去,我一个人去,我一定会把我哥找回来。”就在这时,景昭道,“还有北堂列。”   少年一边说,一边捡起佩刀。   也不等赫连恒和江意说什么,他便自顾自地扭过头,朝着东廷方向踏出了沉稳的一步:“我会把北堂列的人头带回来。”   【作者有话说:我复活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面善的少年   “谢谢大夫,谢谢大夫啊……”   不知谁人的说话声,从不远处传来。   全身上下就无一处不在痛,连肺腑都残留着灼烧感。   紧接着是“吱——”的关门声,再往后是没什么精神的脚步。那脚步不是朝着他而来,是从他身边经过,又去了别处。   “哎……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得活。”   那人又说了一句,这次比上句清晰了不少,周边其他的声音也跟着清晰起来。   他能听见烧柴火的声响,滚水咕咚咕咚冒泡的声响。对方在附近偶尔走动,听声响该是草鞋,地面则是泥地。这甚至不像是在室内,可四面无风,也无虫鸣鸟叫,该是有片瓦遮顶的。   宗锦就听着那些响动,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失去意识之前的事情他还记得很清楚,北堂列杀了无香,以他做人质,在废弃的神祠里与他说了好些话。   他根本不是北堂列,他叫左丘昱。   左丘家仅存的嫡系后人。   所以念及以前赫连家的恩义,才来跟随赫连恒征战……那些都是假的。真正的情况是左丘家的后人前来报仇,设法混成了赫连恒的亲信,三番四次下手却都未能成事。宗锦总觉得对方说过的那些话,好似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可不知是否因为现下的虚弱,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是哪里有错。   不知过了多久,咕咚咕咚的声音停了。   “……还得喂他喝药。”那人又抱怨了句,“啧。”   宗锦闭着眼,只能倚仗听觉;因而思绪被这话拉走,没再继续想下去。   听此人的声音,像是十六七,或二十岁出头;口音不似天都城,更不是轲州,倒像是东边的。   乾安人?   他如此想着,草鞋磨着土地,朝他走近。   对方的手伸过他颈下,费劲儿地将他脑袋抬起来,粗糙的碗沿抵上他唇间,还有些烫人的苦药立刻往他嘴里钻——对方是在救他,这点宗锦知道。仿佛求生本能在发挥作用似的,他虽未睁开眼,却稍稍张开了些嘴唇,任由苦涩难闻的汤药灌进他嘴里。   好苦,苦得让人想呕。   但他反倒觉得松了口气——还能知道难受,知道苦,想必自己并没溺死在那条河里。   只要活着,就是幸运。   整碗药很快下了肚,对方将他重新放平,又继续在屋里忙活着什么。   宗锦怎么也醒不过来,没过多久意识便再度沉进了黑暗之中。   一连三日,他睡睡醒醒地躺着;那人每天一碗药、一碗米粥地喂他。他偶尔能听见些抱怨,但更多时候对方都不在屋里,约莫是出门去谋生计了。   到第四日,宗锦终于睁开了眼。   ——他最先看到的,是漏光的屋顶。   像置身在茂密林间似的,光斑斑点点地透进来;他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过了会儿才彻底恢复。宗锦再侧过头,看了看周遭的模样:从他这里到同样透光的门,约莫只有一丈,地面果然是黄泥砌的,旁边只有一个大树墩勉强能做桌子,椅子更是一把也无。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穷酸的住处。   宗锦慢慢调动着身体里的气力,不知是躺得太久还是太虚弱,好半晌都使不上劲儿。光是坐起身,他就花了盏茶功夫;坐起身了他的腰也没力气支撑自己挺直背,只能靠着同样黄泥砌的墙面,小口小口喘着气。   他这才能看清楚屋舍内的全貌。   恐怕在整个久隆,或者整个轲州,都再找不出这样的土坯房。   这里统共还不如赫连府中的他住的下人房大,他坐在木质的榻上,右手边是矮小的土灶,一个铜锅一个碗,还有个陶罐放在土灶边上。   除此之外,屋舍内就再无其他的东西了。   待到气息恢复平常了,宗锦才慢吞吞地下了榻。他身上穿着件褐色的麻布衣衫,破破烂烂地打了好几个补丁;他的衣衫、他的鞋,统统不知所踪。无奈之下,他只能赤着脚往土灶那边走。   铜锅里是空的,陶罐里装着煮过的药渣。   宗锦只觉得渴得难受,环视四周也找不到哪里有水喝;他便扶着墙,推开了那扇木头扎的门。   外头的天光霎时间涌进了这间穷酸的屋舍,也涌进了他的眼睛里。阳光刺眼得让他失神了片刻,待他再看清楚时,只看到满眼的杂草。   周边再无其他的民居,也没有林子,不见田野。   有的只有荒草,以及挂了好几件衣衫的一棵树。他的衣衫就挂在上面,他的鞋也搭在树杈上晒着。   而就在门边,放着个半人高的水缸。   宗锦揭开盖,里头连个瓢都没有;他实在渴得急,顾不上回去屋里拿碗、拿铜锅,直接弯腰压在缸沿,用手捧着水往嘴里送。   那水带着土腥味,但他无所谓,一口接一口地喝。   “……你醒了啊?哎哎,那水喝不得的……”   只听得一声惊呼,随后便有两只手上来,拽着宗锦起身:“那是脏的!!喝不得的!!”   “……哈——”   宗锦还真就那么被他拽起来了。   他反手撑着水缸,满下巴的水渍都来不及擦,就看着突然出现的人——同样穿着满是补丁的麻布粗衣,五官间稚气未脱的少年神情怪异地站在他面前。少年脚边还有油纸包,一看便知道是刚买了东西回来。   宗锦虽接连几日都没看见过他的相貌,但这声音他认得出来。   他气喘吁吁了片刻,才慢慢抬起手,草草擦过自己的嘴:“……是你救了我?”   “是啊。”少年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才从刚才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蹲身去捡油纸包,“我还以为你得再睡几天呢……醒了好,醒了可以自己吃药了……呼——终于不用我喂了。”   “……”   少年一边说,一边提着油纸包进屋,转头又拎了铜锅出来,直接从水缸里舀了一锅水,又提起旁边被宗锦掀了的盖,好好盖上去。   他大约是早做惯了这些事,个头虽然不大,做事却很利索。   他再次进屋,敞着门扬声道:“你还是进来坐着吧,等会儿要下雨了。”   话刚说完,一阵阴沉的风吹了过来。   宗锦尚未恢复完全,脑子仍迟钝得厉害,便就那么跟着少年重新回到穷酸的屋舍内。   他站在榻边,看着少年熟练地生火烧水,又拿着陶罐跑出去,回来时还顺带将挂在树上的衣衫与鞋一并抱进了屋,扔在榻上:“喏,你的衣裳,我都给你洗过了……”   宗锦却未管那些,低声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我还想问你是谁呢。”少年扯过收在角落里的破蒲扇,小心地扇着火,“我捡到你,你谢谢都不说一声。”   “哦,谢谢。”宗锦坦诚地颔首道,“这是哪里?你叫什么?”   “我叫平喜。”少年说,“这是乌城……的郊外。”   “乌城……”   宗锦在记忆里搜寻了一阵这名字,缓缓想起来——东廷的第二大城。   好家伙,他从轲州坠崖,再醒来时竟然到了东廷乌城。虽说他未曾来过东廷,但从地图上的位置看,从轲州到乌城,骑马也得跑十日。   他只记得自己落水后,就像片枯叶似的被水流冲着走,根本没有办法反抗。冲着冲着他就失去了意识,能一路被冲到东廷来,真不知该说他倒霉,还是该说他命大。   倒霉自然是倒霉在这里已经不是赫连家的地盘,他身上既没有银钱也没有武器,走路回去在路上大约就饿死了。   平喜也不管他是站着还是坐着,自顾自地将那油纸包拆开,将里头装的东西倒进陶罐中。   刚烧开的水也跟着倒进陶罐中,铜锅撤下,换了陶罐上灶,没过片刻药的涩味便飘了出来。   “喏,晾一会儿再喝。”平喜端着碗走到他跟前,放在树墩子上,“刚烧开的,很烫的啊。”   “……哦,谢了。”宗锦道了声谢,转手端起碗,一边吹一边小口的嘬,“……我是,怎么到你这儿来的?”   “还能怎么?我在河边洗衣服,突然飘过来一个人,给我吓得,还以为是尸体呢……”平喜说,“要不是看你衣着不错,我都不捞了。”   “这跟衣着有什么关系?”   “看尸体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啊。”平喜说着,从怀里掏出半块饼。   他看看宗锦,又看看饼,眉毛皱成高低的八字,满脸不情愿地将饼再掰成两半:“……你能吃了吧?吃吧。”   看得出来,平喜拮据得可怜。   但躺了这么久,还这么虚弱,宗锦根本没有余力讲什么好不好,伸手接过便往嘴里塞:“……谢了。”   “你问了这么多,那你叫什么啊?”   “……宗锦。”   “宗锦?姓宗吗?”平喜问道。   “……不是,”宗锦说,“是贱籍。”   “诶——”   平喜挑眉,随后像是很得意般地将上衣脱下,侧身将背面露给宗锦看。上头红色的圆形半块,正在说明他的身份:“我也是。”   “……”宗锦咽下嘴里的饼,“所以你才住在这种地方吗?你放心,既然你救了我,我会报答你的。”   “……报答就不用了。”平喜说,“等你精神再好点了,帮我个小忙就好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所谓贱籍(上)   先前昏睡不醒时,每天吃点清粥小菜他也没觉得有多饿。可等到能下床活动了,尤其是吃了四分之一个饼后,宗锦便觉得胃空荡荡地在烧,饿得能吃下两头牛。   只是平喜这家境,怎么看也不像能买得起肉的样子。   未等宗锦开口,平喜先道:“我去熬锅小米粥,一会儿就能吃。”   “……我帮你。”   外头很快便响起闷雷声,一场绵长的春雨落了下来。   说是帮忙,熬锅粥的事,实在也没什么是宗锦能插手的。他索性换回了之前的衣衫,谁知前襟、后腰、侧袖,多出了好些杂色的补丁。宗锦敞着襟口,左右环顾自己这一身;那边正搅拌着粥的平喜草草回答了句:“你那衣裳都叫石头划破了,我给你补了补,应该还能穿……”   他从不是个在意外表有多光鲜的人,也不会像赫连恒那样注意排场,可——“你有无见到一块红色的玉佩?月牙形的。”   平喜摇摇头:“没有。”   “是么……”   这话应当不是假的,从轲州被河流冲到东廷乌城,玉佩要是还挂在身上就有鬼了。   宗锦眼色一暗,没再多说什么,转手撑好衣襟,系上腰带。   ——大不了回去再管赫连恒要一块,总不至于整个赫连府再找不出块好玉了吧。   他如是想着,心情却难以抑制的沉闷。   他对玉佩不过尔尔,对华丽漂亮的衣饰也不过尔尔。可那块红玉,到底是赫连恒赠与他的,说起来,还是他头回收到的礼物。现下它就这么不见了,且不可能再巡回,宗锦多少有些失落。   “可以吃了!”   未过多久,平喜便端着铜锅过来了。   大树墩当了桌子,椅子实在没有,平喜很自然的拽过屋舍角落里的干草收拾了两下,铺成垫子坐下。宗锦有样学样,坐在他对面,看了看铜锅里热气腾腾的粥。   小米粥稀得像淘米水,淡黄的一锅,里面飘着几根菜叶子,要多穷酸就有多穷酸。   “只有一个碗,你先吃,你吃好了我再吃。”平喜将带过来的碗递了过去。   那碗不小,但边沿好些豁口,不知平喜已经用了多久。   不,这碗简直就像是捡回来的。   宗锦咽了咽口水,认真严肃地说:“你先喝,你喝剩下的我直接用锅喝。”   “……好吧。”平喜一边舀粥一边说,“我喝两碗应该够了,很快的。”   看着平喜小口小口喝粥的模样,宗锦忍不住问:“你平时就吃这些么。”   “白天在外头吃了点,晚上吃这些就够啦。”平喜道,“我看你这身衣裳贵得很。”   “是吗?”宗锦茫然应声,“我不清楚。”   他穿的衣服都是赫连恒命人送到他那儿去的,到底价值几何他哪里知道。况且衣服这东西,能穿便罢,他也不讲究那些什么面料织花。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襟口袖口还有四棱的暗纹,仿佛在提醒他,几天前他还在轲州赫连府,舒舒服服的喝酒吃肉。   一夜之间,所有事都变了。   他到了乌城,北堂列变成了左丘昱,无香死了。   也不知道赫连恒逮住左丘昱没有,他家景昭恐怕要伤心死了。   宗锦一时出神,但很快便被平喜出声叫回来:“你生得还这么好看……肯定是哪个大人的男宠吧,真好啊,命真好。”   “哈——?”   平喜完全没在看他,亦不知他的不爽,自顾自往下说:“我们这种人,能讨了氏族大人的欢喜,可以说是最好命了。可惜,我是个男人,又生得不漂亮……喏,我添好第二碗了,你吃。”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自己有手有脚的,去跟氏族谄媚什么啊。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想法竟如此下作。”   平喜将锅推到他面前,像是也没什么自尊心似的,对宗锦的训斥并无反应。   他端着碗,接着喝稀粥,又说:“有手有脚又如何,命不好,再厉害都没用。……看得出来,你以前日子肯定过得很好吧,等休息好了赶紧回去呗。”   “……从这儿走回去可能要一两个月。”宗锦道,“你平日里如何挣钱,怎么生活?”   “给老爷们做做临工,打打下手。”   “怎么不寻个长久点的活计?”   听见此言,平喜嗤笑一声:“哪有地方会雇贱籍做长活啊……”   “…………”   话说到这里,平喜似乎没了心情再与他闲聊,索性道:“快些吃,我先去收拾了。”   对宗锦而言,平喜所说的“贱籍”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还在久隆时,他府里上至家臣,下至仆人,都没有贱籍;或者久隆、商州境内,他就没怎么见过贱籍。过去与千代皇室争锋相对,尔后落败成罪人,身上被烙上罪人印,世世代代是贱籍……这些于宗锦而言,就只是常识而已。   到轲州后,他也没见过平民百姓欺压贱籍,赫连府里也会收些贱籍做下仆。   ……等等,没有地方招揽贱籍,那贱籍如何谋生?   他倒从未想过这问题。   夜里宗锦将床榻还给了平喜,自己拿干草铺了块地方睡,想这问题想了许久。   翌日一早,他愣是比平喜起得还早,仍是饿得厉害,却也因为好些时候没活动身体,骨头都在痒。   “你醒这么早啊,我还以为你要睡到晌午呢。”平喜惊叹了句。   “你这是要去哪里?”   “去城里找点日活,换点钱给你抓药。”   “……我也去。”   平喜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绕着他周身打量了一圈:“你能行么,你比我还瘦小一圈呢。”   “……我力气很大,”宗锦道,“能开四……六钧弓。”   “你刚想说四钧弓吧?”平喜不客气地戳穿他,“不过四钧弓是什么?”   “没什么,总之你带我去,今晚吃肉。”   平喜尴尬地笑了笑,小声应了句:“哪有那么好的事……”   话虽如此,多一个人挣钱总是好的。迎着清晨的红日,平喜领着他往乌城的城中走。他们住的那间屋舍,说是在郊外都抬举了,简直能称得上是荒山野岭。他们光是走到乌城的城楼下,就走了近一个时辰。宗锦的身体尚未恢复过来,到城门下时,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你真的行么,要么还是算了吧,”平喜见他的样子,不禁担忧,“再休息两天吧。”   “来都来了,有什么不行的。”宗锦擦了把汗,如是说,“你只管带我去便是。”   乌城的守备并不严格,二人排在列队中很快便进了城。和各家氏族同样的,乌城之内到处插雷纹旗。东廷之主并非像尉迟、赫连那般自古强势,统辖东廷的氏族是雍门氏,从分封伊始到如今,就守着东廷这点地方,不曾被外敌侵入,亦不曾挑起过纷争,算是安分守己。   东廷这些平民也像是两耳不闻天下事般,对宗锦衣衫上的四棱纹毫无反应。   城内算不上繁华,也算不上穷酸,宗锦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怎么看怎么觉得普通。   直至平喜将他带到了城内的运河边上。   “这几日运河差人,该是会要帮工的。”平喜这么说着,领着宗锦往旁边的木房子里走。   宗锦“嗯”地应声,注意力全放在其他位置。   运河边上多的是光着膀子在装卸货物的壮实青年,但还有些捞着裤腿,站在运河里低头在忙什么的人。宗锦盯着河里的人看,半晌才见他直起腰,满手都是黑的,他手上还提着同样黑的木桶。那人满脸倦色,一步一步走到河岸边,将木桶交到了另一人手里。宗锦的目光便追着另一人去,看着对方将木桶里的东西倒进了更大的桶里。   那桶里,装的都是淤泥。   就这么片刻功夫,木桶又回到了运河中站着的人手里,继续下一轮。   他没能再看下去,也没来得及问平喜这是在做什么,便进了木房子里。   有个小胡子的中年男人坐在房子里,手里还拿着烟管,正和旁人下棋玩。   见到平喜和宗锦进来,中年男人嘬了口烟,眉间微皱,满眼嫌恶:“又来了啊平喜。”   “是啊,邹叔不是说这几天缺人吗,我还带了个朋友过来。”平喜点头道,“成么?”   “也是贱籍?”   “对,对,也是贱籍。”   小胡子意味不明地多看了几眼宗锦的脸,随后笑起来:“行,是缺人,自己提了桶去忙吧,可别偷懒啊……”   男人边说,边在手边的账簿上提笔写了几个字,往后又接着去下棋了,再没多看宗锦和平喜一眼。被人这么无视,宗锦多少心里有些不爽;可这里不是轲州,更不是久隆,他现在也没有能力计较什么。   平喜倒是早习以为常,从角落里捡了两个桶,招呼着往外走:“来来,宗锦你跟我来……”   “哦。”   宗锦正要走,眼一瞥瞄到棋盘上的局。   那下的是军营里常玩的将棋,小胡子执黑子,眼看就要被人逼死了。就这时,小胡子拿起一枚卒子,还没发觉自己已在险境似的,贸贸然往前冲。   “错了。”宗锦下意识地出声,转而捻起另一枚棋,替他下了,“你都被将死了,还在那儿走卒呢?”   平喜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听见他的声音才倏然回头。   这瞬间,下棋的二人都凝固了。   小胡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片刻后突然发难似的将棋盘整个一扫。哗啦地,棋子落了一地,棋盘也翻到。   “脏东西!谁让你碰的!!找死!!” 第一百五十八章 所谓贱籍(下)   小胡子这举措吓得宗锦愣了愣。   倒不是他被对方的气势吓到,而是被棋盘砸在地上的巨大声响给吓到了。未等他反应过来,那小胡子一把抄过墙面上挂着的马鞭,不说二话地朝宗锦抽去。   “贱民!”   他一边牟足了劲儿挥鞭,一边大声骂道。   那马鞭势头很猛,宗锦躲闪不及。可就在这时,一只手拨开了他。   平喜倏得往前一站,另只手架在面前护住脸,替宗锦挨下了这一鞭子。   小胡子抬起手:“平喜你今儿个也来触老子霉头是吧?”   这鞭子打在平喜身上,小胡子一点不觉得解气。见他那架势,是准备再抽几鞭子,非要好好教训教训宗锦不可;宗锦嘴角耷拉下来,手在身侧握紧了拳,目光飞快扫过周围,找着有什么东西能当趁手的武器。   ——人敬他一尺,他便还一尺;人辱他一寸,他要还一丈。   “叔,叔,”平喜都没去看他的伤,满脸堆满了笑,朝着那人作揖,“他不懂规矩,冒犯邹叔了;看在平喜的份儿上,叔饶了他吧……求您了,今儿的工钱平喜少拿一半,成么……”   窝囊,太窝囊。   宗锦不是觉得平喜窝囊,而是觉着如今手无寸铁的自己窝囊。   可他若再跟那小胡子抬杠,甚至动手……倒霉的只会是平喜。他从没当过平民百姓,更不知道原来贱籍,在平民中间竟也是如此低贱的存在。   小胡子斜眼看平喜,又看了看他,显然平喜这简单两句并无法让他消气。   宗锦知道像这样拜高踩低之徒喜欢什么——喜欢要人卑躬屈膝地求。   场面僵持了片刻,吹胡子瞪眼的小胡子,在旁边看戏的大汉,鞠躬告饶的平喜……眼前的所有,对于宗锦而言都那么陌生,可又是实实在在正发生着的事。   他终于抬起手,慢慢作揖,低下了头:“……老爷高抬贵手。”   “要不是看在平喜这小子平日里老实,老子今儿非扒了你的皮不可!”小胡子拿马鞭指着他,一边指一边骂,“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敢随随便便碰老子的东西!下贱坯子!还不快滚出去!干你们的下贱活计去!”   没等宗锦做出其他反应,平喜赶紧反手捉住他的手臂,点头哈腰:“谢谢邹叔!谢谢邹叔!”   宗锦茫然得像个傻子,就由着平喜拽着他离开小木屋,又看着平喜折返回去将木桶提出来。   里头还有毫不避讳的唾骂,源源不断地钻进他耳朵里。   “脏死了,什么东西……”   “嗨,您消消火,算了呗,别跟那些脏东西计较……”   ——这都什么世道。   宗锦心里冒出这句感叹,接着便见平喜叹着气将桶递到他面前:“……他可讨厌贱籍了,下回别再挨着他的东西了。”   “……你有没有事?”宗锦问道。   虽说那一鞭子挺重的,可小胡子也非什么练家子,衣裳都没能抽破。平喜卷起袖子,露出下面的红痕,转而又放回去:“没事,皮都没破。”   “为何要替我拦,”宗锦道,“我自己又不是受不住。”   “你不是还没好全吗,要是再受伤……”平喜叹了口气,领着他往下河道的阶梯走,“我可真没钱帮你找大夫了。”   宗锦还真不讨厌这种烂好人。   二人没再就刚才的事多讨论什么,宗锦学着平喜的模样将鞋脱了,裤腿卷起,袖管也卷起,弄得像个渔民。这才二月头,风一吹还是凉得很;但平喜就像早已习惯了似的,直接抱着木桶下水:“……走要走得慢点,莫走快了,免得摔进去……”   “哦。”   实际上那运河里的水,最浅处也能没过半腰,裤腿卷不卷,衣衫都要湿透。   宗锦刚走下去,背后便开始发毛,满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运河水的冷暂且不说,他的脚掌刚碰到东西,再往下稍稍探探寻找支撑,淤泥便粘腻地挤进了他脚趾缝间。   ——好恶心!!!   他忍耐着马上上岸的欲望,再看看平喜。少年很是熟练,已经弯着腰开始干活了。   他们这活计,平喜给他稍微说明过。   此处是运河最浅处,水流平缓,但河床底积了很多淤泥,若不人力清理了,就会堵塞运河。而那些淤泥也是有用的,会运到郊外去卖给农户,用来种菜。   宗锦脸色铁青地感受着淤泥淹没他小腿肚,学着平喜的模样弯下腰,用木桶去盛淤泥。   平喜刚刚好提起一桶来,转头看他,提醒道:“那么装是装不满的,你得用手,用手赶进去……”   “…………”   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平喜救了他,生活如此拮据,还乐意给他买药烧粥,给他片瓦遮顶。他再怎么觉得无法忍受,也不能撂挑子走人——至少自己吃饭的银两,得靠自己赚吧?   宗锦就那么一脸视死如归,开始有样学样地清理淤泥了。   刚开始是觉得恶心,闻着气味也觉得受不住;但清理了几桶之后,宗锦就再没有心情去想恶心不恶心了。   恶心也得做,至少把今日的饭钱挣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宗锦站直了缓缓腰上的酸痛,顺带望了望周边在忙碌的人。和他们一样在清理淤泥的,还有两人,各个面黄肌瘦,不言不语;河岸上帮忙搬东西的伙夫倒是不少,一个个孔武有力,看都不多看他们一眼。   用脚趾想也能想到,像这样又脏又臭的事,就是让贱籍做的。   只因为背负着罪人印,所以只能做最下等的活。   宗锦怎么想,怎么觉得不讲道理。   他忙着忙着忽然开始回忆从前,自己从前是怎么看待贱籍的?好像也没觉得有多特殊。大约赫连恒和他,像他们这样氏族的嫡出,一天到晚和兄弟争斗、和他族争斗就已经筋疲力尽,哪里会去在乎贱籍不贱籍的。   赫连恒他……   该死,想起赫连恒,他便想起午后徐风,想起躺在长廊上午睡,想起无香做的红豆汤了。   ……无香,该是已经下葬了吧。   若不是他想的那引蛇出洞的法子,无香兴许不会死。   也不知男人现如今是否在忙着找他。   不过就算聪慧如赫连恒,也不可能想到他从轲州一路被水流冲到了东廷吧?   宗锦兀自叹息,将又一桶淤泥搬上河岸。   若是能买匹马,买些干粮,就能回去轲州。为此,别说是在河里清理淤泥,就是让他去挖矿,他也觉得没什么。但乞讨不行,乞讨还是太丢人了一点,身为尉迟一族,可以忍饥挨饿,却不能颜面无存。   他和平喜从早上一直忙到日落西山,上岸时宗锦的腿都被泡皱了,站也站不稳,只觉得晃荡。   二人在阶梯上蹲着,将腿上、手上的淤泥洗净,连带着桶也洗得干干净净,这才重新去那小木屋领工钱。   那些伙夫列成队,一个个进去,拿了钱便出来。   宗锦揉着自己酸胀的脖子,不动声色地看那些出来的人,手里拿了多少钱。   有些精壮的、一看就体力充沛的家伙,出来时手里能拿两吊钱。而最少的,手里也有一吊。   这么看来,活虽然脏了点、累了点,但能拿一吊钱,至少今晚上吃肉是没问题了。宗锦这么琢磨着,心情稍稍好了些,肚子都跟着饿了起来。   终于要轮到他们了,平喜忽地转头叮嘱他道:“要是邹叔还生气,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可别反驳……我不想再挨鞭子了。”   “……我知道。”宗锦不好意思地撇过头,小声说,“早上是我冒失了,对不住。”   “倒也没什么,邹叔就是负责运河这块招工的人,倒也没什么权力。”平喜半捂着嘴冲他道,“今天要是换了官老爷,你可就完蛋了……”   ——要是遇见官老爷,他倒是可以直接说他是赫连家的人,让他们给赫连恒发函,拿钱来赎都行。   他们一并进了小木屋,前头一个壮汉拿着两吊钱从宗锦身侧过。这里头窄得很,那壮汉不小心和宗锦蹭了蹭;他下意识抬头去看那人,对方却眉头紧皱着啧嘴:“啧,晦气。”   不等宗锦出言骂回去,壮汉便推门出去了。   “邹叔,我和我小兄弟来领工钱了……”   听见平喜的话,宗锦转回头去看柜台。   还是早上那个不好相与的小胡子,旁边还多个人在记账。小胡子瞄了眼账簿,道:“说是一半哈。”   平喜忍着难受,堆起笑脸道:“对,对,另一半就当我孝敬邹叔了……”   “呵,这点钱还孝敬呢?算啦,邹叔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们计较。”小胡子道,“放账。”   饶是宗锦这烂脾气,要领工钱这一瞬,心情也好了起来。   就见那记账的拉开抽屉,从里头……抓了半吊钱出来。   ——这么少?   宗锦眼睛都瞪圆了,忍不住去看平喜的表情。   紧接着,记账的从半吊钱里又拆出了二十个铜板,收回抽屉里,剩下三十个铜板摆在桌上:“喏。”   平喜狗腿子似的笑着,连忙接过钱:“谢谢邹叔!”   “……一个人才三十个铜板?我们俩可是从早忙到晚!”宗锦忍不住质问道。   小胡子冷笑一声:“这是你们俩的!还想要三十个铜板呢?你不去打听打听,全乌城,就我这里给贱籍的工钱最多,一天能给你十个铜板就不错了!要不要?不要可以滚!”   平喜连忙拽住宗锦,接话道:“他脑子不好,邹叔别计较!谢谢邹叔照顾!我们明儿再来给邹叔打打下手……” 第一百五十九章 小忙   “喏,这是你的……”离了那附近,平喜拉过宗锦的手,将十个铜板扔进了他的手心里,“剩下的是我的。早上那事是你惹出来的,所以扣的工钱也扣你的。……饿死了,去吃碗面吧?”   宗锦看着铜板,迟迟没有放下手。   辛辛苦苦从早弯着腰到晚,还要遭人白眼,还要受气,还是那种脏得常人无法忍受的活计……就只有十个铜板。   手心里的铜板怎么看怎么扎眼,他脑子翻来覆去都是那些壮汉手里拿着的一吊一吊的工钱。   “你不会告诉我,”二人走了好一会儿,夕阳已没落,宗锦才说,“贱籍就连工钱都比常人少吧?”   “不然呢?”平喜随意道,“能有活干就不错了,每年也就一个月能清理运河,之后又得到处找……”   “……贱籍当真这么难?”   平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是真的不懂?”   那副表情分明是在说,“不愧是氏族大人的男宠”“真好命”。   宗锦皱着眉,嘴角也耷拉下去,满脸的不悦:“那你为何不隐瞒贱籍的身份,反正也不会让你把背露出来看。”   除了背后那个罪人印之外,贱籍和普通人压根没什么区别。   “……不知道你那位大人是如何规定的,但雍门君讨厌极了我们这些贱籍,”平喜解释道,“若是刻意隐瞒,要削足的。”   闻言,宗锦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雍门也不算什么大族,跟尉迟、赫连这样的氏族根本比不了,怎么排场这么大。   他甚至不知这时候该说点什么好,只觉得眼前平喜的背影里都写着浓浓的可怜——即便他借尸还魂后没少被人提起贱籍的身份,可他仍不觉得自己是贱籍。   他可是赫连恒的夫君!   该死,又想起赫连恒来了。   此前日日和赫连恒待在一起,朝夕相处,他还嫌烦;但就这么几天不见,他反而时不时就会想起赫连恒那张脸。   讨人厌的脸。   俊美的脸。   宗锦晃了晃脑袋,试图将多余的情绪都甩开。现在可不是去想念谁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填饱肚子,再想个法子挣钱。   哪怕买不起马匹和干粮,若是能差人递封信去轲州,赫连恒定会来接他。   一路上他们路过不少飘着酒菜香味的馆子。以他们俩手里这几十枚铜板,肯定是下不了馆子了。且不仅如此,在运河的淤泥里泡了一天,他们身上的气味也不太好闻,路过的行人纷纷露出嫌恶的表情,还有人掩嘴捂鼻,只想离他们远些。   宗锦闷着火气无处可撒,闻着馆子里的香味,他又饿又累,心中的烦躁不断上升。   最终平喜带着穿街走巷,天黑下来,才在某个安静的胡同里找着一家面摊。   摊主是个约莫五十的大爷,见到平喜时冷淡地点了点头,算作招呼。倒是平喜,像是一点也不觉得累般,嬉笑着打招呼:“叔!我带个朋友一块儿过来吃面了,两碗清汤面!”   摊主还是点头,没有一句多的话。   倒是宗锦,脸瞬间黑了:“一碗牛肉面多少钱?”   “十二文。”   ——他买不起!!   宗锦仍旧捏着那十块铜板,憋着气和平喜在小方桌前入座,终于还是道:“那你借我两文。”   “……真要吃肉啊?”平喜说,“今晚吃了明早不吃了?”   “……”   “清汤面只要五文钱。”   “……”   宗锦做梦也没想过,自己有天会沦落到吃不起一碗牛肉面。   要求自己的救命恩人出钱请吃他牛肉,他实在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   他气鼓鼓地提起桌上的茶壶,替自己和平喜倒茶;就在这时,平喜侧身冲摊主道:“……抱歉叔,有一碗要牛肉的吧!”   语罢他转回头,喝了口宗锦倒的茶,道:“我请你吃好了。”   而宗锦无法回绝:“……多谢。”   “啊你在这儿坐着,”平喜匆匆忙忙站起来,“我去那边方便一下。”   看着平喜走到不远处的角落里解裤子的背影,宗锦默默喝茶,火气闷得久了之后,他整个人都有种无可奈何的虚脱。   北堂列,左丘昱。   不是因为这个内鬼,他也不会沦落至此。   如果没遇上平喜,他可能已经死在哪个河岸边了。等联络上赫连恒,今日这碗牛肉面,他得加倍奉还才行。   宗锦满心烦躁地想着,摆着臭脸的摊主端着两碗面上桌。他显然是听见了宗锦和平喜的对话,将那碗盛着五片牛肉的面放在了宗锦的面前。   宗锦垂着眼拿筷子,忽地听见摊主低声说:“你和平喜熟吗?”   “……他救了我。”宗锦顺嘴回答道。   “听你口音是外地人。”   “……久隆人,”宗锦这才抬眼看他,“可能还有点轲州口音,怎么你们东廷的口音很特别么?”   摊主没与他多说,放下面后便转身离开,只丢下一句轻飘飘“小心点”。平喜就在这时候步伐轻快地回来了,还没落座就已经伸手去拿筷子了:“哇饿死了,闻着味道就不行了……”   宗锦也好不到哪里去,连琢磨刚才那句话的功夫都没有,便下筷子大口大口吃起来。   牛肉的香味,葱花的香味,面的香味;对于好些天没吃过正经饭的宗锦而言,这简直是人间美味。   平喜同样吃得很香,但却看着比宗锦余裕些,甚至吃着还有心情闲聊:“你身体如何,还要喝药吗。”   “……唔,没事了。”宗锦道,“没那么柔弱。”   “你看起来还挺柔弱。”平喜说,“就是那种,那种,氏族老爷们最喜欢的?身娇体弱,长得漂亮。”   换成以前,宗锦肯定会拍桌而起,揪着他的襟口说“老子哪里柔弱了”。   但现在,他就连暴起的心情都没有了,只想吃面。   也无所谓他回答不回答,平喜接着道:“吃完陪我去个地方吧。”   “嗯?”   “上回不是说让你帮我个小忙么,你一看就是那种有恩必报的人,对吧。”   “什么忙?”   “去了你就知道了。”   “在乌城我既无相熟,身上也没有银两,能帮你什么忙。”   平喜笑起来,眼睛弯成条缝,看起来还有些少年的纯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缺个人,帮把手。”   ——   最终那碗牛肉面,宗锦连汤都喝干净了,还腆着脸问摊主再要了一碗汤。   天彻底黑了,街上仍有各色的店铺掌着灯,到底是东廷的主城,天黑了也没有任何萧条之色。他们身上那些淤泥的气味散了不少,再混进行人之中也不再显得违和,平喜没带着他往城郊走,反而越走街道上越热闹。   宗锦也没什么欣赏风景的心情,一直垂着头,不言不语地想着自己的事。   直至二人走过某个牌坊,两边嘈杂的叫卖声、丝竹声,引得宗锦抬起头看。   红的,到处都是红的。   沿街的店铺全是一色的红灯笼挂着。店铺的门也开得很小,墙面都是厚实的纸门做出来的,能看见里面客人的身影。他再往上面看,朱红的木格将上头装点得像槛牢似的。   不等宗锦开口询问这是何处,平喜忽然转了方向,走近了店铺与店铺中的小巷中。   远离了灯火,小巷中光线幽微,平喜敲了敲某扇后窗。   “……这是什么地方?”宗锦问道。   “是我比较熟的店,”平喜说,“来赚点钱。”   宗锦没来得及接话,那窗打开条缝,露出双凶神恶煞的眼睛:“什么人?”   “是我,平喜!”平喜道,“柳爷在吗,我来找柳爷……”   “等着吧!”里头的人说着,又将窗关上了。   宗锦隐约察觉到些不对劲儿,可又想不出平喜这是来赚什么钱。这看起来可比在运河里帮工要轻松多了。他忍不住道:“你既是能在这儿帮工,白日里去运河受那气做什么?”   “这儿白天歇业的……”   平喜话还没说完,旁边一扇门倏地打开了。   从里头走出来个一身黑衣的女人,她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下仆模样的男人。   男人们各个比她高,但她的气势却在说明,她是这里老板。宗锦下意识地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她的着装,黑色的外衫上点缀着艳红的花,虽说光线昏暗,她内衬上的绣纹却让人不可忽视。她看起来像是二十出头,可眉眼间有股成熟的韵味。   碧玉的步摇插在她略显散乱的发髻中,额角还有几缕散发,勾勒着她的轮廓。   很美,却不是湖西第一美人或者无香那种美。   眼前这女人,十足的美艳。   平喜连忙作揖:“柳爷晚好。”   “平喜啊,你倒是好久没来我这儿了。”那女人拿着细长的烟管,一边说,一边轻浮的吸了口,“我这儿正忙着,可不是什么下等货色拿给我吧。”   宗锦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平喜倏地身后往他后腰一推,将他推到了那女人面前:“这个,上等吧?”   “什么……?!”   他踉跄着险些没站稳,女人倏然出手掐住他的下巴,长长的指甲好像要掐进他脸颊里似的。   “生得不错。”女人说着,稍稍扬了扬下巴,“收下了。”   此言一出,旁边的男人迅速上来,一人一边地扣住了宗锦的手臂。   ——这是干什么?!   ——这是什么地方?!   ——这女人是什么东西?!   他本能地挣扎起来,可男人抓得太紧,牢牢地压制着他。   若是拿着兵刃一对一的打,宗锦丝毫不虚;可赤手空拳,跟比他高出一截的壮汉比力气,他显然完全在下风。   “平喜?!你这是什么意思?!”宗锦怒吼道,“你他娘的在搞什么鬼!”   只见女人从腰间解下鼓鼓的荷包,递到了平喜手里:“三十两,全给你了。”   “谢谢柳爷,柳爷大善人!”平喜喜上眉梢,解开荷包看了看里头,笑得甜极了。   “行了,我还忙着呢,”女人说,“人带进去吧,先带去洗个澡,臭死了。”   “是!”   “平喜!!平喜!!”看着平喜要离开的背影,宗锦牟足了劲儿大吼着,“你他娘的算计老子?!!”   谁知下一瞬,一巴掌重重地落在他脸上。   “嚷嚷什么。”女人说,“长得倒是不错,就是人蠢笨了点……平喜把你卖给我了,还不懂吗?”   “……卖给你?”宗锦冷笑一声,“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哟,气性挺大的。”女人跟着冷笑,“那你们几个,先教教他规矩,告诉他这是什么地方,我是什么人。”   “柳爷放心。”   其中一个男人回了话,当即就是一拳,狠狠打在宗锦的肚子上。   【作者有话说:没错,平喜是拐子】 第一百六十章 芷原(上)   这一拳不算重,但刚刚好打在宗锦胃部。   他喝了两碗面汤,正满肚子的水尚未消化,这一拳直接打得他弯下了腰,张嘴把才吃的牛肉面吐出来了大半。   “呕——”   而接着又是下一拳,依然朝着他腰腹而来。   先前制住他的两个男人松了手,也开始对他拳脚相加。   平喜问他身体好全没有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说起做工的事,自然回答说都好了。可实际上,在河里飘了不知多久,半死不活地被人救上岸,也没好好吃过几顿饭,能好全才有鬼了。   他架起手臂挡住脸,然而那些男人根本就不冲他脸下手,仿佛说好了似的专挑着他的腹部打。   一拳又一拳,痛楚一波又一波。   这还算完,不知哪个狗娘养的在后面踹了他的膝窝,瞬时将他踹倒在地。   他无意识地蜷起身体,迎接向他踢来的脚。   起初他还在防御,还想找机会反扑;很快他便被打的连力气都使不上了,只能蜷着在地面拼命护住要害。   “呼,呼……”男人们打得气喘吁吁,其中貌似领头的人道,“行了,差不多了。”   其他人立刻停了手,男人蹲下身,一把抓起他乱糟糟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   “听好了,这里是芷原街最有名的店,脂云楼。”男人恶狠狠道,“刚才那位是我们脂云楼的老板,柳音,人称柳爷。她可是雍门家的外戚,当今雍门君的表妹!”   宗锦直喘气,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芷原是什么地方不必我多说了吧?”男人另只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全乌城的娼馆都在芷原,平喜那个小瘪三把你卖给我们家了,今后你就是脂云楼的男娼了,懂了吗?”   ——娼馆,娼街。   ——难怪,到处都是红灯笼,还有那些跟牢房似的朱红格。   ——这天下哪有什么大善人,谁又会平白无故的救人,还给他吃给他喝的。   只是现在明白过来,好像已经晚了。   宗锦喉咙上下动了动,艰难地张开嘴:“……狗杂种。”   “……接着打,打到他会说人话为止!”   若是能昏过去,说不定还好受些。   男人们围着他拳打脚踢了半晌,打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火辣辣地烧着疼;他意识朦胧,在要昏不昏的边缘,痛得连呼吸都像折磨。   那些家伙很是熟练,专挑着他的腰腹、后背下手,不仅没有给他造成任何外伤,更没伤及他的脸半分。   知道这里是娼馆后,他们会如此也就不难理解了——娼馆是什么地方?那是专门出卖色相的地方。那个什么柳爷,花了三十两银子买他,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狠狠教训了他一顿后,男人们粗暴地拖着他的双臂,进了那扇后门。   门后,是诡异甜腻的熏香,和艳丽色彩的纸门。他听见琴筝协奏,钟鼓沉沉,还有婉转的歌声与客人们的嬉笑,就这么在光滑被拖行着,进了后堂。嘈杂顿时远去,宗锦即便睁着眼,眼前也是一片模糊;他只听见男人说了句“照老规矩办”,然后便被交到了另一人的手里。   那人说话轻声细语,还有些怯懦:“知、知道了……”   ——   有人将他搬进了热水里。   那热水有些烫人,浸没他身上的伤后,痛即刻翻了番。   “嘶……”   他无意识地抽气出声,那人立刻道:“你忍着点……啊你这背后的……”   胸前那些淤青不算什么,但他背后在枞坂留下的伤还在愈合中,被热水一泡,简直能要命。他迷迷糊糊想起赫连恒的话,那声音就像在他耳边似的,很近,却听不清楚。   ——他这背后的伤,好了又裂,裂了又好,不知何时才能好全。   ——早知今日,他就该听赫连恒的,老老实实养伤。   身旁那人轻声细语地哄着他,反反复复地说着“忍一忍”“很快就好”“不痛的”,像哄孩子。   对方的声音亦男亦女,动作轻柔像是女子,可手指的指节很粗,掌中有茧,又像是做惯了粗活的男人。那人细心地用毛巾替他上上下下、哪处都不放过地洗了个干净,再将他扶着,带去了下一处。   宗锦这才卸了力,短暂地昏厥了过去。   待他再醒来,时间似乎也没过去多久;他身上好几处都冰冰凉的透着舒服,背后有只手正将什么凉凉的东西擦上他的伤口。   他缓缓睁眼,转动眼珠往身侧看,就看见一身素白衣裳。   与柳爷一样,衣裳的下摆有绣着一片紫色的花,颜色鲜艳得甚至称得上烂俗。   这人的身份昭然若揭——是妓子。   他再试图往后看,那人十分敏锐,倏然收了手:“你醒了?还是我弄疼你了?”   “……醒了。”宗锦应声道。   对方凑过来,与他目光对上;他就看见一张楚楚可怜的脸,还略施脂粉。浅粉的薄唇,白净的脸,配上眼尾勾画的红妆,怎么看都是个女的。可他再稍稍往下看些,就能看到对方的喉结。   是男的,是个小倌。   宗锦连忙想爬起来,但才刚一动弹,腰和背便齐齐作痛。   “你先不要动为好,伤得不轻……”小倌道,“那些人,下手都没有轻重的……”   他却好似没听见似的,硬撑着爬起来,倚着床头直喘气:“……你是妓子?”   对方垂眸,轻缓地颔首。   这若是个女子,宗锦还能抱着欣赏的态度多看几眼;可他知晓对方是男人,怎么看怎么觉得浑身难受。他索性别看眼不看,转而打量起室内的陈设来。   说贵气不至于,但从装点到修葺,处处都是股浓烈的风尘味。   见宗锦不语,小倌还以为他是伤痛得说不出话,转身去倒了杯热茶过来,递到他面前:“喝些茶暖暖身吧。”   “……”   “见你这模样,恐怕也不是自愿到这里来的吧?”小倌轻声问道,“莫不是也叫人骗了?”   宗锦这才开口:“也?”   “谁又愿意沦落到芷原来呢。”小倌说着,叹了口气,“我若是没猜错,可是平喜陷害的你?”   听见“平喜”二字,宗锦倏地皱紧了眉头。   无须他回答,见他的神情小倌便猜得到原委,接着道:“我见平喜已经好几个月没来脂云楼,还以为他不做那混账事了,没想到……”   “他到底是什么人?”   “你是问平喜么,他是人贩。”小倌道,“专骗美貌男子,卖给脂云楼……我也是被他骗来的。”   闻言,宗锦终于用正眼看他了:“你也是被他骗的?”   小倌点头:“四年前我来乌城寻亲,遇上平喜,还以为他是好人,便将寻亲之事说与他听;他装出一副热心肠的样子,陪着我寻了两日后,说可以来芷原碰碰运气。”   “你叫什么?”   “久容,”小倌道,“你呢。”   “宗锦。”他回答道,“你既是被骗来的,难道不想逃?不如与我……”   他话未说完,久容便摇头:“……逃是逃不掉的。”   “怎么逃不掉,我看现在就合适逃。”   “脂云楼里的护院都有三十人,日夜轮番值守前后,无一处放过,”久容道,“莫说是逃了,就是在院子里站得久了,都要受罚。他们对你下手这么重,想必你是万般不愿吧;那他们便会看得更紧,决计不会让你有路可逃。……这儿的老板,还是那个柳爷……雍门君的表妹……”   这雍门君也真够下作的,虽说是外姓表妹,身为氏族,却做着皮肉生意,还靠坑门拐骗,实在恶心。   这话他自然不会说给才认识的人听,见他不语,久容又道:“我劝你,莫要跟柳爷对着干,她心肠硬得很,若是将她惹恼了,不知多少法子折磨你……”   就这时候,外面有人叩门。   久容急忙收声,起身去开门:“来了……”   宗锦目光警惕地跟随他,就看见穿两个穿黑衣的护院走进来:“有你的常客来,柳爷让你收拾收拾赶紧过去。”   “好、好……”   久容怯生生地点头,连忙穿上挂在一旁的外衫,从护院身侧出去了。   接着那两个护院便走进来,关上门,玩味地打量宗锦。   起先宗锦还未明白那目光的含义,片刻后他才察觉自己的衣衫正敞着,胸口腰腹露出来大片。他倏地将襟口拉上,转瞬就发现自己这副模样就跟个害羞的闺阁少女似的,要多丢人有多丢人。   “遮什么遮,进了脂云楼的门,以后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要看你这瘦不拉几的身子呢。”其中一人戏谑道。   另一人稍显正经些,接话道:“我劝你断了逃跑的念头,乖乖认命;我们负责看着你,要是你想跑,柳爷说打死也没事。”   这下可麻烦了。   他刚才打量过这儿,就连花瓶都没一个,能当武器的只有圆凳。   然而,光靠现在的他,抄起椅子的功夫就足够那两人把他放倒了。   宗锦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在心里把该死的平喜杀了一万遍。等他离开这个鬼地方,与赫连恒汇合,这仇他必须要加倍奉还!! 第一百六十一章 芷原(中)   被人盯得难受,知道自己身价三十两,他们必定不会想浪费掉那钱;宗锦索性当着两个护院的面,在久容的榻上睡了一觉。   待他再醒来,护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久容,坐在不远处的妆台前。   ——男人的房间里还有妆台,就很离谱。   久容全然没察觉到他苏醒,自顾自的在镜子前,不知忙些什么。他脱掉了外衫,腰带貌似也松了,剩下里面内衬与里衣两件,都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露出右肩。宗锦缓缓坐起身,目光一刻不离地看着久容。   若不是宗锦一早就知道久容是男的,光是看这个背影,他恐怕会以为坐在自己面前的是谁家的女儿。   久容的肩膀略窄,皮肤白皙光滑,但却太瘦弱,连骨骼的形状都完全凸显了出来。   眼下久容的长发垂着,搭在另一边的肩头,将他的后颈也一并展露。   他正在上药。   宗锦就看着他偏过头,缩了缩肩膀,让衣衫再往下滑得更多些……露出青紫的痕迹。   “……这不会是……”宗锦忍不住出声。   久容就像只猫儿似的,被突然的发问吓了一跳,急忙扭过头:“你醒了?这……”久容一边问,一边慌张地将衣衫拉起来,试图盖住那些伤。   好好睡了一觉,宗锦身上虽然还有点痛,但精神却好了很多。   他的神色、动作,丝毫都不像一个刚被卖到娼馆的可怜人。他很自然地下榻,赤着脚走往桌前,提起茶壶,却连杯子也懒得翻过来,直接对着壶嘴仰头大口大口地灌水。   “……哈……这什么茶,一股怪味。”宗锦放下茶壶,擦了擦嘴,“你也不必藏,我都看见了……是那什么……那什么……”   他别过脸,有些难以启齿:“客人打的?”   久容苦笑着垂下眼:“……有时候会遇到些客人,下手没有轻重。”   “……”   问是问了,回答也回答了,宗锦却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才好。   说来说去他都觉得诡异——来娼馆找乐子却要伤人很诡异;那什么柳爷“买”了他却把他丢在久容这里,也很诡异。   倒是久容,好似看穿了他的尴尬般,转而刻意地笑弯了眼,朝他道:“没什么事的,我都习惯了,不疼。”   也不知是不是久容太过孱弱,宗锦见他这副模样,竟情不自禁心生恻隐。   他始终未有直视久容的双眼,只那么走到他身旁,拿起桌上的药膏,低声说:“我帮你擦吧。”   “……谢谢。”   久容默默褪下衣衫,将背面完全露出了出来。   不止是肩膀下面有淤痕,腰上的更夸张,大片大片的淤青,严重处皮下还渗出了血。宗锦起先还以为只是被掐的,现在看来,说不定是用什么东西抽打出来的。而久容的蝴蝶骨之下,红色的罪人印在七七八八的淤伤之间,格外的刺眼。   久容也是贱籍。   他莫名其妙飘到了东廷,遇见的第一个人是贱籍,做着清理运河的脏事,拿着微薄的工钱,暗地里还坑瞒拐骗地做着人贩子。第二个人还是贱籍,被骗到了娼街里,做了四年的妓子。   宗锦一边替久容上药,一边想着这些事,竟觉得自己背后的印记在烧,烧得阵阵刺痛。   二人许久都没再说话,直到久容背后的伤全被薄薄的药膏覆上。   “谢谢了,”久容裹上衣裳,再次道谢,“你手很轻,比我自己弄要好受多了。”   “……不必道谢。”   他们只说了这么两句,门外便有脚步声来。宗锦警惕地朝门那边看,下一瞬门便开了,露出一只青葱似的手。   “听说贾大人又折腾你了,我过来看看。”   是那个柳音,脂云楼的老板。   她仍穿着那身华丽娇艳的衣裳,烟管别在腰带上,手里还提着食盒:“我亲自给你煲的汤,好好补补。”   宗锦倏地咬紧了牙,敌意几乎要变为有形之物,对着柳音扑过去。   女人却好似没看见他般,将食盒放在了桌上。   久容顿时收敛了笑容,垂着头低声说:“谢谢柳爷关心,久容没什么事……”   “没事就好,”柳音道,“上将军一直很喜欢你,我瞧着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来替你赎身了,老实说我还有些舍不得……”   一听见“上将军”三个字,久容明显地抖了抖。   宗锦厌恶极了这女人说话的腔调,忍不住骂道:“蛇蝎妇人。”   “哟,比起昨晚,精神好多了嘛。”柳音像是才看见他般,将目光投向他,“脸蛋子不错,我看着都喜欢。”   “你少恶心我!我警告你,你若是现在放了我,我还可以饶你一命,否则,等我……”“等你的主子找来了,就要踏平我们芷原吗?”不等他狠话撂出来,柳音便出言,面带妖娆的笑,“你以前,是给赫连当男宠的吧?那衣裳上的四棱纹,我倒是认得;差人稍稍打听了一下,就知道赫连君有个宠得紧的倌儿。”   “知道你还敢招惹老子?!”   “呵,你也太小看我们东廷了,”柳音笑容更盛,“你以为你进了芷原,进了我脂云楼,赫连君还能有找到你的那天?”   柳音刚说完,外头便进来四个护院。   “既然你精神这么好,那也差不多该做事了。”柳音道,“我是个生意人,什么赫连君的事我没兴趣,我只在乎什么时候能回本。……把他带去后院,链子锁好了。”   “好的柳爷!”   ……四个人,他根本不可能打得过。   加上这个脂云楼他连地形都一无所知,想逃跑难如登天。   宗锦心里很清楚。   很清楚。   很……清楚他也受不了这样的羞辱!更无法就这么坐以待毙!   那四个护院的手伸向他的瞬间,宗锦抄起桌上的茶壶,以雷霆之势砸在了其中一人脑门上:“滚你娘的!”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柳音短促地惊呼了声,立刻往门外退出两步,免得遭到波及。孱弱的久容也是,下意识地往内室角落中躲。   被当头一壶的家伙当即血流如注,捂着脑门倒向一边;其他人纷纷冲上作势要擒住宗锦。   跟宗锦的身形比起来,那几个人就像巨人似的,朝他扑来的架势犹如猛虎。但宗锦丝毫不虚,反而仗着自己更灵活,倏地蹿上桌。这屋里没有武器,他就干脆将所有东西都当成武器,在里头左右地躲闪着,凳子镜子甚至连刚才久容用的药盒,都被他拿来使。   不断有东西哐哐落地,内室不过眨眼功夫就被打斗闹得一片狼藉。   然而——   “……唔!!”不过半柱香时间,宗锦便落败了,“放开老子……放开!!”   他被人一掌摁在了桌上,双手也被反剪住,再动弹不得。   “看着这么瘦,发起疯来竟然这么厉害……”护院感叹了句,这才看向门外,“柳爷,您有没有大碍……”   柳音这才重新走进来,瞧了眼撒了一地的汤和翻倒的食盒,眉间微有愠色:“……可惜了我特意熬的汤……”   久容在角落里畏畏缩缩,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只能焦急地看着宗锦。   “……我也不讨厌性子烈的,还不少客人喜欢你这种。”柳音笑眯眯地说着,凑近了宗锦。   她虽然是在笑,可那双上翘的眼睛里,分明乘着满满的怒火。   柳音忽然伸出手,宽大华丽的袖子滑下来,露出她白皙的手臂。若不是这种情况,柳音当然称得上是个美人,就是站在路边什么也没做,恐怕也能惹得许多人侧目。但在宗锦眼里,她丑得不堪入目。   女人揪住了他乱糟糟的头发,将他的脑袋硬提起来,和他对视:“人要懂得认命,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她说完,再一甩,再次将宗锦的脑袋狠狠甩在桌上。   他霎时被撞得脑子发懵,一下子身上的余力都被撞得烟消云散了。   “带去二楼,把这不听话的野猫装到笼子里,好好管教一下。”柳音道,“让初儿去,他知道该怎么做。”   ——左不过就是被打,有种的打死他。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一定能想到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等他再来东廷,就是他率人踏平芷原的时候。   可接下来的事,完全超出了宗锦的预料。   柳音在芷原开娼馆已不是一两日,什么样的贞洁烈“女”没见过?她多的是办法,让这些硬骨头服软。宗锦就那么被死死扣着,带去了别处。另外有人还在睡梦中,被吵醒时还很不爽;但听了护院的话后,那人便没再多说什么,从橱柜里取出好几件衣裳,在宗锦身上比了比。   就这些时候,他也没停止过挣扎。   但宗锦越挣扎,那些人便抓得越紧,甚至出言警告:“若是实在不听话,打死了也就这么大的事……打死个贱籍,跟杀了自家养的鸡一样,天经地义的。我劝你老实点!”   护院才说完,那个初儿便道:“把他脱干净了。”   “做什么!!别碰老子!!滚!!滚!!!”   看着那些人上手来脱他的衣服,宗锦慌了。   比起严刑拷打,这更让他惊慌失措。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这还不止是四手。那些人粗暴极了,也无所谓衣衫是否会被扯破,就那么野蛮地将他的衣裤全数剥了个干净。   初儿道:“倒也不必这么惊慌,我们又不是客人;哦,接客的时候这么惊慌倒是不错,有的客人就喜欢这口。” 第一百六十二章 芷原(下)   哪怕把他丢进地牢里上夹棍、鞭刑,甚至伤口上涂辣椒水,他都不会有半分的害怕。   但被人扒光了衣裳,完全裸露在其他戏谑的审视中,接下来会被如何对待,宗锦完全可以想象。因而,恐惧像汹涌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扑向他。   任凭他怎么挣扎,抓住他的手也不会松开半分。   “放开我……你要做什么!!你要对老子做什么!!……”   平日里那些恶言恶语也突然之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宗锦嘴里只剩下无力的话语在重复。   可他这么一直动弹,初儿只觉得烦得很,一点也不方便行事。他“啧”了声,满脸烦躁地转身去橱柜里拿了个白色的小瓷瓶出来。   “有些事,挣扎是无用的,那叫什么来着?命运?”初儿说着,从瓷瓶里倒出一颗药丸,二话不说便拍进了宗锦嘴里。   宗锦当然不从,死命想吐出来。   但初儿应对这些事经验老道,扣着他的下巴往上一抬,手再顶顶舌根,便见宗锦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该死。   意识到自己也许真的再无办法反抗,只能任由这些人摆布,宗锦生平第一次,感到绝望。   ——赫连恒怎么还不来救他。   ——赫连恒现在在哪里?   ——赫连恒知不知道他马上就要被人……   真正到了现在这般绝境,他脑子里竟全是赫连恒。哪怕他们没有十几年的交际,互相表明心意也不过一个月;可每次,几乎每次,在他陷入危难、陷入绝境时,出手相助的都是赫连恒。   那男人仿佛有什么神力似的,总是会在危机时出现。   “好啦,也不用再捉着他了,这药效来得很快的。”   “还是抓着好,这家伙脾气大得很,方才还在久容的屋里闹腾了一阵。”护院如此道。   “那就抓着呗,不要妨碍我的事便好。”   正如初儿所言,药物进了他的身体里,不消片刻违和感便传来。那并不是什么让人昏厥过去的药,而是能让人手脚无力的药。他仍被两人架着,但腿已经开始发软,好像脚踝上、膝盖上,挂着千斤重的石头似的拖着他往下坠。   初儿并未对他做什么,而是拿了好几件衫子出来,在他身上比了比,最后选中了件火红的衫子,随随便便地传到了他身上。   该遮住的地方几乎都没遮住,但初儿好似觉得这样才对,又抬着他的脸,替他上妆。   对方的手指抹上他的眼皮时,粘腻的触感叫他只觉得浑身发冷;接着是艳红的口脂,被略略粗暴地涂上他的嘴唇。   “怎么样,好看吧?”   初儿终于停了手,转而拿了面镜子过来,摆在他面前。   镜子里的人,眼尾被点上了和久容相似的红妆,艳红的嘴唇与他苍白的皮肤放在一起,处处都透着风尘的味道,令他作呕。   “…………”宗锦吃力地张开嘴,“呸!……”   一口唾沫吐在了镜子上。   初儿嫌恶地皱眉:“脏不脏啊?真是的……带去栏子里,柳爷的意思应该是好好叫个价钱。……对了,柳爷给他取名字了么?”   “没……”   “那就叫,叫蝶儿好不好啊。”初儿一边说,一边抬手半掩面地笑起来,“就叫蝶儿了,去和柳爷说声,把他丢进栏子里,挂好牌。”   ——   宗锦这才知道,他和平喜进这条街时,那些或在二楼或在一楼、像牢笼似的朱红色栅栏是做什么用的——脂云楼的在一楼,一间一丈宽、半丈深的小隔间。背后的纸门上画着色彩艳丽的花,两旁的墙上也是,花与蝴蝶,简直要将整个地方都装点成光怪陆离的模样。   宗锦就在角落里坐着,手足各有枷锁,带着沉沉锁链,让他绝无逃脱的可能。   他倒觉得这些都多余,压根不用再锁着他——他一丝力气也没有,坐着都很勉强。   他的发绳被解开,半长的头发垂在肩上,两鬓的头发都被汗水濡湿,紧贴着他的脸颊。   他不敢往栅栏之外看。   外面来来往往,在芷原里找乐子享眼福的男人们,正观赏着笼子里的他,目光里的欲望赤裸极了。他就像个什么珍奇动物,被关在笼子里,一举一动都尽收他人的眼底。   恶心。   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   想杀了柳音,杀了平喜,杀了那些护院,杀了初儿,杀了这些在外面驻足,用下流的目光审视他的人……   暴戾在宗锦胸口盘旋,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奋力将衣襟拉好,缩起来,将身体完全藏进那件红衣里,不让别人看到。   忽地,外面传来一声略略耳熟的话语:“蝶儿?这不是宗锦么……”   宗锦倏然抬起头,就看见平喜嘴里叼着一根稻草,戏谑地冲他笑。之前那身打满补丁的衣衫不见了,平喜现如今竟也能穿得规规整整——自不必说,是靠卖他得来的三十两换的。   那栅栏外立了牌子,从里面看不见写了什么;但平喜看得到,他不仅看得到,还“好心”地念给宗锦听:“今夜拍卖,第一夜;十六岁,处子,蝶儿。……你真的十六岁?”   宗锦费劲地抬眼,目光凌厉如箭矢,带着强烈的憎恨看向平喜:“……滚。”   “我也不是来笑你的,我就是路过。”平喜双手抱胸,一脸余裕地站在笼子外道,“你这副打扮还真漂亮,叫人看了就觉得心痒痒。”   “滚……”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啊,你以前还不是跟着大老爷,还不是做这档子事。”平喜又说,“现在不过是重新找个大老爷,你乖巧一点,凭着你这张脸,会有大老爷喜欢的,到时候好吃好喝都有啦。”   听着这些侮辱,宗锦连反驳都说不出来。   并非他词穷或认命,只是身体十足的懒怠,动弹一下都能让他激出一身汗。   除了平喜之外,还有好几个一看就没钱的穷鬼,同样站在栅栏外看着,仿佛只看宗锦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都能发泄发泄积攒的欲。   平喜凑近了几分,鼻尖几乎贴着朱红的栅栏,低声说:“你也别怪我。”   “……杀了你……”宗锦虚弱道,“我会杀了你……”   “那也要等你离得了脂云楼才行。”平喜说,“像我们这样的贱籍,出身起就定好了,这辈子只能当人下人,谁都可以来践踏一脚,想凭自己的本事过上好日子,几乎是不可能的。”   “……”   “你我就是在运河里清了百斤淤泥,到手的也就是几十个铜板。有能力?有力气?有本事?在贱籍两个字面前,都是空话。我也想吃顿肉啊,除了帮柳爷物色物色‘好货’,我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平喜说得很轻松,但那份轻松也难以掩饰他的悲哀,“你只要认命,在脂云楼也没什么不好的;我若是生得你这张脸,我说不定也不用这么苦了。”   “……滚,滚开……”   “对不起。”平喜道,“我没有办法,你别怨恨我。”   “……”   “就是你怨恨我我也没办法,”平喜道,“我只是想过好日子,人想好好活,哪有什么错……”   贱籍,贱籍,翻来覆去就是贱籍这两个字。   他到今时今日才知道贱籍这两个字的分量。因为是贱籍,所以张开腿做皮肉生意反倒会被认为是好出路;因为是贱籍,所以在运河里泡得手脚都起皱也只能拿二十个铜板;因为是贱籍,所以被人打扮成货品丢在这里供男人欣赏,也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贱籍生来就是奴隶。   只能说他运气不好,借尸还魂后竟成了个贱籍。   人能和天斗吗,他还有挣扎的必要吗?   要不然算了吧。   他一个人,斗也是斗不过的。   什么报仇,什么杀了这些人泄愤……他其实什么都做不到。他只身一人,就连自己的安全都保护不了。还说什么要谋夺天下,褪去了“尉迟岚”的光芒,失去了追随他身后那些将士,他不过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倌。是了,最开始赫连家的管事也说他是小倌。   现在只不过是从轲州的小倌,变成了乌城的小倌,有何区别?   还挣扎什么……   “宗锦。”   恍惚中他突然记起那人唤他时的声音,低沉中还裹挟些许温柔。   ——不!!   ——与人斗不过尔尔,与天斗才其乐无穷!   ——他要是命不好,他就要逆天改命!   “祝你今晚能碰上个好人,说不定明儿个你就能住到四进四出的院子里去啦。”平喜说,“我走了。”   “等、等等……”   虚弱的宗锦忽然俯身,像摔倒似的,伏在地面。他艰难地往前爬行,手足牵动着锁链叮当响。这瞬间,平喜突然觉得眼前的并非被囚禁在笼中、任人摆布的倌儿;在他面前的是重伤在身,却依然可以用利爪将人撕开的猛兽。   他爬过去,爬到了平喜面前,抓着朱红的栅栏,慢慢抬起头。   “你想当人上人是吧,”宗锦的声音低得像野兽在嘶鸣,“你想有钱有势,对吧……我可以给你。”   平喜不由地讪笑两声,以掩饰自己没有由来的恐慌:“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现在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赫连府,”他说,“去轲州,赫连府,告诉赫连恒我在这里,若能救我出去,我就能让你当乌城的城主,陷害我的事我也,也可以放过你……”   “你疯了吧……”   “机会给你,只看你自己要是不要……”   【作者有话说:惨是有点惨,但哎就是……一个暴躁老哥怎么会治理天下?   算是正在学习新技能、蓄力一击吧!   催赫连恒的也不用着急,赫连恒现在急得要死,正在打车赶来的路上,很快就要到他的戏份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恶犬(上)   柳音从开娼馆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之久;即便是在娼街芷原,脂云楼也是生意最好、名头最响亮的一家。这自然要归功于柳音的经营,她不仅背靠着雍门君,还很深谙娼街之道。   像宗锦这般野狗似的凶悍性格,她很明白要如何驯服——她虽然将宗锦关到了栅栏里,当展品似的供来往男人观赏;但她并未着急将宗锦送到客人床上去,而是慢慢吊着客人的胃口,也在慢慢折磨宗锦。   每到开店时,宗锦便会被扔到栅栏阁楼中,每日固定时辰会有人来给他灌药。前一波药效还没完全消散,下一次服药时间又到了。他始终处在浑身无力、精神恹恹中,就连想办法自救,精神也集中了不了多久。他心里很清楚,柳音这是在消磨他的意志,等到他彻底绝望了,自然也就服从了。   可柳音怕是等不到那天了,他宗锦服软就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假意投诚。   而平喜,自那天之后,再没出现,仿佛在用行动告知宗锦,这机会平喜不接。   没关系,没关系,机会总会出现;而他也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法子逃离现在的困境。   即便身处囹圄,宗锦仍无一刻想放弃。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确定赫连恒没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此时此刻,那男人大概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着找他的尸首吧,哪怕想破头也不可能想到他远在千里之外的东廷,还被关在了娼街的牢笼里。   他就这么被关了三日。   第四日,门房护院竟没有按时来找他,让他在临时拨给他的小屋里半死不活地躺着。   事出无常必有妖,宗锦就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柳音那坏女人不可能是突然良心发现,要放他一马。像是笃定那药能让宗锦老实听话,小屋内并没有人寸步不离地看守;宗锦越想越觉得危机四伏,自己如今是俎上鱼肉,那刀子就悬在头顶,今夜要落。   刚入夜,宗锦小心翼翼地扶着床架,将他软弱无力地双腿放下地。   那药可真是厉害,他这些天孱弱得像个病秧子,随便动弹两下,都能出一身的虚汗。   他扶着墙,一步一踉跄地走向门,外头的红光透过门纸传进来,他小心翼翼地伏在门上,往外看:仍是两个身形高大的护院守在他门前,不让他有任何机会出去。这脂云楼的结构,仿佛就是为了逼良为〇而制的,所有的房间,门都对着回廊,窗都对着后院。他即便是咬着牙翻窗出来,人也还在脂云楼的后院里,连大门后门都看不见。   门口守着人,他也无法探头出去看看。   正当宗锦有些支撑不住,想转回去重新瘫在床榻上时,门外远远传来柳音的声音:“……人来了?这就来了?也太猴急了。”   宗锦一下子来了神,屏息敛声着仔细听。   与柳音对话的好似是个小厮,从语气到声音,极尽谄媚:“是是是,柳爷说的是,但上官老爷他已经在大堂入了座啦,正招呼说要柳爷您过去喝一杯呢……”   “喝什么喝,就上官,也配?”柳音说了句,又道,“你去知会他,就说我正忙着,等空了手马上过去。”   “那,上官老爷要的那个……”   “我心里有数,”柳音道,“喏,这不,我正是过来看看‘货’安不安分……要我说,就是训狗,也得再训些时日才会听话,这可是个人,不好收拾的。”   “……我也是这么跟上官老爷说的,可老爷他说,他就是喜欢不服的,越能折腾越不情愿,他越喜欢……”   “知道了知道了!”柳音不耐烦地说着,宗锦隔着门纸都能依稀看见她摆了摆手,“你先过去搪塞着,我把人收拾好了再去招呼他。”   “好嘞,好嘞,小的这就去。”   ——完了完了,怕的还是要来了。   哪怕宗锦前生对秦楼楚馆没兴趣,进院子也就听听琵琶嗑嗑瓜子,他也听明白这位所谓的上官是来干什么的了——他不怕死,不怕痛,但却无法不怕被别的男人摁在榻上。   眼见外头的话已经停了,宗锦急忙想回去榻上,避免叫柳音察觉。   可他的动作慢如花甲老朽,扶着旁边的架子刚走出一步,柳音便已经推开了门。   见宗锦就站在门旁,柳音眯着眼勾唇,接着便很是悠哉余裕地拿过别在腰间的烟管:“哟。”   护院懂事得很,立刻拿出小火折子,躬腰上前替柳音点着烟叶。女人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艳红的唇间飘出灰烟来,玩味十足地看着宗锦:“你果真是厉害,居然还站得起来。”   她那副模样,只教宗锦觉得可恨,恨不能现在抽刀将她斩成十八块。   “……臭女人,你若是敢对我做出什么,我会……”宗锦的狠话才说一半,气力便支撑不住,他只得大口呼吸顿了顿,再接着道,“我会让你求生无门,求死不能……”   “听听,听听,”柳音笑得更厉害,对着外头的护院道,“这话说得多厉害啊。”   语罢,她的目光再落回宗锦身上,更是不怀好意地看了看宗锦的领口——他仍是那身披挂在身上的轻衫,也无腰带让他系好,即便他一手拢着衣襟,也藏不住胸口大片的白。   “只可惜,进了脂云楼,就是千代皇室,也得按我的心意过。”柳音道,“更别说你一个贱籍……不过我知道你是个硬骨头,只看你背后的伤便知道;但硬骨头也好,有人喜欢没骨头的温顺小狗,就有人会喜欢硬骨头的野狼。”   “……你说这些话你不害臊吗?”宗锦气急,都没精力再拣选什么话,一时间丢出来的话稚嫩得可笑,“一个女人,做这勾当,要脸不要?”   “我要不要脸不重要,”柳音也不恼,气势上已经赢了宗锦一大头,“你有没有脸皮,你还不是要做娼?”   “滚……”   “过了今晚,希望你还能这么硬气。”女人说着,转身要走,仿佛是特意来确认宗锦在不在。但她没走出两步,便冷声知会那两只看门狗:“带到玉阁,让初儿去绑好了,绑得漂亮些。”   最大的危机就这么来了。   护院对他也没什么“怜香惜玉”之心,得了令便进屋捉住他双手,连拖带拽,粗暴至极地将宗锦拉去了回廊尽头的阶梯。那药效未散,他的挣扎聊胜于无,骂也骂得有气无力;很快他便被扔进了某间装潢贵气的内室,上回那个初儿带着朱红的绳进来,调侃了几句宗锦后就开始绑人。   他的双手被拉起来绑住手腕,拴在了床头;双腿被强硬地拉开,绳索绑上他的脚踝,分别与床脚的柱子相连。   初儿拉了拉他的衣衫,替他遮住私隐,更显得这模样不堪入目。   “你、你们……”宗锦怎么也挣不开绳索,接着便让白布遮住了双眼,“有一个算一个……”   ——哪怕他今日真的要受这个辱,哪怕他今日真要受这份罪。   ——没关系,有一个算一个,他一定会杀之后快。   “……我今日心情还算好,提点你两句,”初儿一边绑白布,一边道,“你若是真想离开脂云楼,不如乖乖听柳爷的话,碰到个好客人,也就出去了。在这儿,跟柳爷作对,今日不会是你最惨的时候。”   他说着,似有些顾忌两旁的护院,凑近了宗锦耳边,低声说:“那女人什么都做得出来,活下去才最重要。”   ——   “牛肉面!要多加三两肉!”   无人的巷子里,面摊还是没有客人,只有中年大爷寡着脸在摊子上站着。随着话语,平喜将碎银子拍在了案台边上,整个人都洋溢着有钱的快乐。   大爷瞥他身后一眼,将银子扫进了小盒中,接着便开始拉面。   平喜在旁落座,给自己倒茶;他刚提起茶壶,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那个倒霉的宗锦。   他是真倒霉。   若是他没遇到自己,那肯定会死在河边;但他遇到的是自己,自己救他也是看着他那张脸能卖个好价钱。   想起宗锦,平喜耳边就仿佛有声音:   “机会给你,只看你自己要是不要……”   他发愣的功夫,铺了满满一层牛肉的面端上了桌。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大爷,今日不知怎的,忽地对他说:“那小伙子呢。”   “谁啊。”   “卖了?”   “哦,你说上回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啊。”平喜道,“他走了啊,回老家了……”   “你铁定是将他卖给柳氏了。”   “……知道你还问。”   大爷好像还没有停嘴的意思,就看着他拿筷子吃面,过了会儿才道:“你做这些事,要遭报应的。”   “……嗨,报应来了再说呗。”平喜苦笑着说,“人要吃饭,要穿衣,想吃饱穿暖,有什么错?”   “他不像普通人。”   “……嗯?”   “他衣裳上的花纹,是赫连家的家纹。”大爷道,“他若是贱籍,必定是下仆;看那衣料,怎么也不像仆从穿的;若是赫连君的爱宠,你觉得那像是男宠穿的么?”   “……”   平喜愣了愣,回想起那套衣衫来。   那是套劲装,方便行事的。而看宗锦背后的伤疤,也知道这人近期定然跟谁打斗过,还受了重伤。   大爷的眼睛比他毒得多,听了这席话,他才开始觉得宗锦的身份并不止是个诸侯领主的爱宠那么简单。   见平喜不语,大爷似乎也没有了继续说的意思,转身打算回他的案台旁。平喜却忽地抬头叫住他:“凌叔,他前几日跟我说了些事。”   “说了什么?”   “他说……他说……让我去给赫连君报信,事成之后,可以让我……”平喜都说不出那话来——宗锦所言实在太匪夷所思,怎么听怎么像胡扯。   “让你如何?”   “说可以让我当乌城之主……”平喜低声说,“你觉得能信吗……”   “不管是假,总比你现在干着这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好。”大爷道,“你一辈子都坑门拐骗,才是真的下贱。”   【作者有话说:更了更了来更了,别骂了求求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恶犬(下)   人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再硬的脾气也软了,再不信鬼神也信了。   手脚被绑着,眼被蒙着,宗锦只觉得到处都是冷箭蓄势待发,随时要将他扎成筛子。   若是有谁来帮帮他……若是有谁来救他……若是谁能给他递一把匕首……   他竟也有这一天,已对自救不抱有希望。他想着诸天神佛谁来施法帮他一把,脑子里兜兜转转却全是赫连恒的脸。   外头有脚步声,他惊慌失措;外头有人说话,他心跳剧烈;外头风声吹得门窗作响,他甚至抖了抖。   无论他如何惊慌,如何害怕,也不会真的天降神兵,在千钧一发之时救他于水火。   宗锦无比清楚。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一瞬比一年还久,足够他假想出自己接下来要面临的惨事。直至外头的脚步声不再是一闪而过,而是向他靠近。   宗锦猛烈地挣扎了两下,足踝手腕被绳索勒得疼痛不已,却也没有松动半分。   丝竹嘈杂中,说话声跟着脚步声逼近,门“咯吱”地响了声,倏地将外头的一切动静都清晰展现在宗锦的耳朵里。   天杀的柳音在与谁说话:“……能被上官老爷看上是他的福气!”   “行了柳老板,明人不说暗话,你把他放在栏子里不就是想卖个好价钱么?”对方道,“我就喜欢他,就喜欢野的,就喜欢骨头硬的,告饶起来才格外好听,价钱都好说。”   “那……那上官老爷,若是有什么事您便知会我们声,若是他扫了老爷的兴,我到时候一定好好管教。”   “行了行了……”   话在这儿叫停,宗锦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绷紧,急促的呼吸声压也压不住。   紧接着门再是一响,合上了。   陌生的脚步逼近他,还带着陌生男人低低的笑。那笑声中的不怀好意,简直叫他汗毛倒立,浑身发凉。宗锦双手都依然被勒得红肿灼痛,他仍是不停地扭动着手臂,想尽办法解开桎梏。   然后,便有只手落在他小腿内侧。   “!”   他倏地一震,膝盖死命往里合,却合不上几分。   “这反应,真讨人喜欢……”那人猥琐地说着,手顺着他的皮肤往上游。   粗糙的掌心带来焦躁、恐慌,宗锦不断地退避,却怎么也逃离不了:“……别碰老子!我警告你!!你若再乱碰,老子一定会杀了你!!……”“瞧这话说的,我更喜欢了。”“滚啊!!狗杂种!!!”   恶言恶语是最无用的,反倒更显现出他此刻的无助。   男人伏身上了榻,埋头在宗锦颈间嗅了嗅,又往上用嘴唇碰他的耳朵,那感触一瞬间让宗锦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崩断了。   ——好恶心。   他已无暇再去考虑任何,强烈的抵触让本能反应压过一切。   宗锦猛地张嘴,趁男人正亲吻他耳朵时,用尽力气咬在男人侧颈上。   “啊啊啊啊啊——!!”   ——   平喜花了二两银子买下了头小毛驴,付钱的时候心疼得直抽气。   但要从东廷走去轲州,他还没走到,恐怕就饿死在半途了。卖面的凌叔替他画了个地图,还将赫连的家纹标在旁边,到时候看见衣服上绣着这纹样的人,就能问问路,也问问情况。   这是平喜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乌城,第一次离开东廷。   他骑着毛驴赶了一天都路,睡在路边的大树下,啃包袱里带着的大饼充饥,越想越茫然——他可是把宗锦卖到娼街去了,宗锦能这么好心,之后还给他好处?况且等他到轲州,那什么赫连君会不会派人过来救是一说;派人过来时宗锦已经被折磨成什么样了,又是另一说。   平喜啃着饼,望着月亮,怎么盘算都觉得这事到最后,他是费力不讨好,还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而且,谁又能保证宗锦说话算数,获救后不报复他?   ——要不然还是算了?   他何必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难倒还真指望自己一个贱籍,以后能当乌城的城主?异想天开!   如此琢磨了半晌,平喜蓦地收起饼,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衣摆的尘泥:“回家,睡觉,哪个人贩子还负责救人的?”   他自言自语了句,当真没再犹豫,转手去解开了毛驴的绳,牵着毛驴又往回走。   就在这时,草丛里忽地窸窸窣窣,冒出一阵怪声音。   深夜,独身,树林子……平喜背后发寒,瞬时想到了鬼。他害怕地缩了缩脖子,秉承着“只要我不回头看就没有鬼”的自欺欺人精神,牵起小毛驴便要往乌城折返。   但平喜没料到,那声音来得极快,一下便靠近了他;还没等他走出两步,一只手拍在他肩膀上。   平喜吓得一缩,当即蹲下,抱着头大喊:“我是干了很多缺德事,那不也是没办法嘛,冤有头债有主,您行行好,要报仇找债主,别找我这中间人……”   “……我不是鬼,是人。”那只手的主人道。   平喜这才缓缓回过头,就见夜色中一个比他高出半个头的男人,垂眼看着他。对方既没有掉出眶的眼珠,也没有耷拉着的长舌头,只是很正常一个人。他慌张的心稍微冷静下来些许,道:“……真是人?”   “是人。”对方点头,“听见这边有动静,就过来看看;我在这林子里迷路了,想问问路。”   “嗐,问路你早点说啊,吓死我了。”平喜拍着胸脯站起身,将对方的脸看得更清楚了——漂亮不算漂亮,但五官端正,有些少年的俊朗。他上回捡到美人,这回又碰上迷路的翩翩君子……平喜霎时便动了歹念,感觉若是把他也骗到脂云楼卖了,这回也能卖个二十两。   想到能赚钱,他就来神了:“外乡人吗?”   “嗯,”对方点头,“想问问你这附近有没有城镇,我从启良镇过来,想顺着河道继续往东走。”   “有啊有啊,乌城就在前边。”平喜道,“要不要我给你带路?”   “方便么?”对方打量了他几眼,又看了看他的小毛驴,道,“我见你的样子也是要赶路去别处;这样,你给我指个方向便好,或者将我领到河道边上也可以。”   “没啊,我就是回乌城呢。”平喜开始睁眼说瞎话,“我们刚好结伴呗。”   对方点点头,抬手作揖:“那有劳了。”   他这才注意到对方手里握着一把长刀。   ——什么刀不刀的,反正最后都是柳爷的人来硬的,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二人顺着林间的小道往乌城走,一想到又能狠赚一笔钱,平喜身上的疲乏都消散了大半。有了这钱,加上先前卖掉宗锦还剩下的钱、以前零零散散攒下来的钱,他可有八十两的财产了。很快就到一百两了,等到了一百两,他就可以去请师傅将他身上的罪人印去掉,那师傅手艺极高,听说哪怕是满背的刺青,他都有法子祛除得不留痕迹。   只有没有罪人印,他再离开东廷,随便给自己安个姓,以后就是普通人啦。   想到这儿,平喜忽地问:“我叫平喜,你叫什么?”   “景昭。”   “……你也没有姓氏啊?”   对方摇头:“我姓景,‘景色’的‘景’。”   “诶,我都没听说过还有姓景的……”平喜羡慕得感叹了声,“你是从哪儿过来的?”   “乾安。”景昭虽然在跟他说话,目光却始终在到处游离,仿佛在找什么似的。   “乾安啊……”平喜道,“我都不知道是哪儿。”   “就和东廷紧邻着的。”   “乾安日子好过么?”   “什么意思?”景昭不解道。   平喜正筹划他的未来:“就是,贱籍什么的,能过吗?”   “不清楚,”景昭坦言道,“我没有认识的贱籍,也就只是听说过贱籍而已。”   “那你来乌城是做什么?”   “找人。”   这两个字一出来,平喜的心咯噔沉了沉:“……找人?”   “嗯,找人。”景昭说着,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脚朝他比划了两下,“你有没有见过,约莫这么高,长得很漂亮,脾气很臭,嘴很坏,背后有伤,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年纪的男人。”   “……”   ——不是吧,不是这么巧吧。   见平喜沉默,景昭还以为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又补充道:“西南口音,嗯……穿着劲装,应该……看着气质不凡……”   ——他不是说他不认识贱籍吗?   平喜皱着眉,嘴角抿着尴尬地笑了笑。   对方接着与他说:“他衣衫上应该还有赫连家的家纹……哦赫连家的家纹长这样,四个棱形,上下左右拼在一起。”   没什么好质疑了,这个景昭要找的就是宗锦。   他才刚决定要放弃去替宗锦报信,寻宗锦的人便来了,还寻到了他头上。   他是该说出真话,还是编些瞎话,还是按照自己刚才的计划,把这个景昭也骗到芷原去卖了?   景昭又说:“没见过也没事。我等进了城再问问。”   ——他平喜从来就没想过要当好人,他就想攒够了银子,悄悄抹掉罪人印,找个地方安生过日子,再也不要当贱籍、受人欺凌。   ——可怎么事情就摊在他头上了,还给了他选择。   要是没得选,他可以怪命不好,被逼无奈;现在有得选,那就是他自己从根便烂了。   “……我见过。”平喜说,“他叫宗锦,是不是?”   景昭的眼睛瞬时亮了,两手突然抓上他肩膀:“他还活着?他在哪里?现在如何?”   平喜轻轻拨开他的手,心里五味杂陈,说:“活着……吧。现在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乌城,我慢慢跟你说,不用着急……” 第一百六十五章 烙铁   “……该死的,若不是看在柳老板的面子,我非当场杀了他不可……”“消消气,您消消气,”柳音掺着男人,左一句右一句地赔不是,“是我疏漏了,让上官老爷挂了彩……”   男人气得说话都咬牙,捂着脖子上刚包扎好的纱布,冲柳音想撩狠话又犹犹豫豫忍住了:“……哎!得,算我倒霉,被野狗给咬了。”   他说完,朝着脂云楼的大门大步流星地走,摆摆手示意柳音别再来说什么了。   即便如此,柳音仍是跟着送到了大门口,在门旁扬声道:“上官老爷您慢走——”   看着男人的背影彻底没入芷原热闹的人来人往中,柳音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底寒芒闪烁,冷声道:“那个找死的东西呢?”   “已经绑在后院里了。”   柳音没再多问,转身便从护院身边快步走过去,顺着长廊往后院走。她鲜少有这般步伐匆忙时,不少客人听见她的脚步动静,都悄悄地往她那处看,兀自猜测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一贯余裕的柳爷面带怒意。   后院里假山假水,还有朱红漆的拱桥。   宗锦衣不蔽体,被手指粗的麻绳吊在桥旁树下。   那麻绳捆着他两个手腕,他若是死命踮着脚尖,能稍稍碰到一点地面;可柳音又怎么会让他舒服,另外还安排了两个护院,一左一右站在宗锦身边,手里拿着小臂粗的棍。   那两根棍就交替着打在宗锦的腰腹上。   要是打手打腿,难免会力大了把骨头打断;若是打后腰和臀,脂云楼里这些小倌儿,那里可是要紧地方。所以护院们也很熟练,只挑着腰腹的软肉下棍子,一棍一棍,打得宗锦在空中晃荡。他满脸的汗,凌乱的头发都黏在脸颊边,呕出来的白水也弄得身上到处都是。   非要说的话,唯一好些的就是那药——那吃了叫人浑身松软无力的药,效果终于过了;他现在至少能握紧拳头去忍痛了。不过这也没什么意义,他早叫那两根棍子打得神智迷蒙了,连从唇齿间露出去的呜咽,在他耳朵里都像是他人的声音,与他自己毫无关系。   “停停。”忽地,女人的声音冒出来,棍子们也停了。   宗锦发着抖抽气,慢慢抬眼,在红灯笼的映照下,看见柳音正朝他走过来。   那女人今日穿着靛蓝的衫子,却比平时看起来更可恨;她在宗锦面前停下,寡着脸拿过烟管,先让人点上烟,抽了一大口。   旱烟这东西,只有东边、北边的人喜欢;赫连也好、尉迟也好,地处西南的这几家都没这么个癖好。   紧接着,柳音嘴唇微张,一大口烟落在宗锦脸上。   他正在气喘不已时,哪里受得了这个,顿时被呛得咳嗽不止。然而这咳嗽也不比平时的咳嗽,咳嗽牵着他刚被殴打过的腰腹剧烈疼痛,疼痛又叫他更加用力地大口呼吸。   “我倒没想到,你真是个不怕死的。”柳音冷笑着道,“手脚绑了,还敢咬人;如若不然,我干脆叫人来把你这满口的狗牙拔了。”   “你……你……”宗锦好半晌才止住咳嗽,气若游丝道,“有种你就来……”   “呵,这我还是不会做的。”柳音道,“没了牙多难看,留着你还有什么用?你可知道你今日咬的人是谁?”   “……是杂鱼……”   “那可是上官上将军的族弟,今日若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伤了他,他定会把你大卸八块。”柳音道,“也就是在我这儿,他也不好说要了你的命……说起来你是不是还得感谢我的救命之恩?”   宗锦喘着粗气,悬挂在半空中,垂眼看柳音。   他半晌没说话,柳音也十足耐心,不急着要他回答,接着道:“像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刚来脂云楼,哪个不是要死要活,成日想着要跑。可骨头再硬,打着打着总会软的;我知道你想什么,‘大不了就是个死’?我三十两银子花出去了,怎么可能让你就这么死了……我得回本啊。”   “……”   “你今晚就在这里想清楚了,要么好好接客,少受点罪,”柳音道,“要么你就在这儿吊着,他们俩每日就负责伺候你,倒你想明白为止;你觉得如何啊?”   这话用问吗?   宗锦是惜命——尤其是死过一次的人,好不容易能继续活着,还遇到了钟情的家伙,自然是想好好活着——可若是想惜命,就得委身去伺候人,就得受尽屈辱,那不如不要了。   ——对吧,赫连。   他艰难地张开嘴,嘴唇蠕动着,声音干涩如砂砾摩擦,半晌也没能说清楚一个字。   柳音笑眯眯地用烟管的中段,拍了拍他的脸:“现在认错,我还可再宽容你一次。”   “……”   “嗯?”   宗锦忽地奋力往前倾,接着一口唾沫喷在了柳音脸上:“……呸……滚吧。”   柳音的脸色顷刻间变得煞白。   被卖到院子里来的,没几个会乖乖听话的,但也没几个人不怕柳音。即便那些个小杂碎,想着法子跑,什么绝食威胁,什么求恩客赎身,什么都做;可从未有人像宗锦这样,说是挑衅都太客气——宗锦就是在她的面子上吐了口唾沫。   “……好,既然你不要命,”柳音道,“这三十两银子我便也不要了。”   “哈……咳咳……咳、咳咳……”宗锦想笑,但才刚咧嘴吸气,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宰了你太便宜你了,也脏了我这地方。”柳音彻底无法摘下了她余裕从容的面具,眼神狰狞骇人,“放他下来,拖到禁闭房去。……记得生好火。”   她说着,半捂着脸朝别的地方走去,轻巧扔下一句:“叫老李过来收人,二两。”   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宗锦全然不知。   他也没有心思去考虑太多了,只能说自己倒霉,时运不济,落到这幅田地。若无人帮他,凭他自己的本事,就是他会飞,恐怕也逃离不了这脂云楼。   所以干脆不管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只是赫连恒,他们分开得太仓皇,他竟都没来得及跟他的爱妻交代两句身后事。   ——不过想来赫连恒那坏脾气,他就是死了,赫连恒也一定会找到这儿来替他收尸吧?那便好,那便好了……   所谓的禁闭房,就在后院一角,有门无窗,里头三面墙上挂满了刑具,中间有火盆在烧,说起来倒更像是大牢里的刑房。   一个娼馆,竟还有这种地方。   若是换在久隆,单单凭这动用死刑的事,尉迟家就会视为谋反。毕竟动用私刑,就是挑战诸侯领主的统辖权。即便柳音是雍门氏的外戚,这胆子未免太大,或者雍门氏未免太宠着她。   宗锦迷迷糊糊地想着,被人扔进了禁闭房里,摔在冰冷的地面。   他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却仍想着要起身,不能就这么栽在地面。他如同伤重的兽,几次三番撑起身体,转眼又重重摔下去,只能重新来过。   柳音还未过来,那两个护院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嘲弄地说:“我要是你,我可不会干这么蠢的事。”   另一人接茬道:“对啊,你以为在脂云楼做倌儿惨……接下来只会更惨,你肯定会想,‘还不如做倌儿’呢。”   “哈哈哈……”   二人的嘲讽,宗锦就像是没听到般,他始终艰难往上爬,仿佛就是死也想站着死。   片刻后,禁闭房的门开了。   不见柳音,到看见个寡着脸的小老头,手里还提着铁棍:“哪儿呢?人提起来手抓好了,别叫他乱动。”   “好的。”   宗锦就像玩意儿,像个傀偶,丝毫反抗不了,被那两个护院架了起来。   他跪在地上,奄奄一息地看着小老头将铁棍伸进了火盆里。那并不是一根棍,下头明显还有块圆圆的不知什么东西。没一会儿那铁棍的头便被烧得发红,小老头审视了两眼宗锦,终于将它提出来。   他这才看清楚那是什么——那烧红的圆头上,明显刻着字。   这是烙铁,要在罪人身上烙印用的烙铁。   意识到了这一点,哪怕他再怎么无谓生死,也开始奋力挣扎。   而他双手被扣得死死的,就连后脑勺也被护院卡着,不让动弹;小老头提着烙铁走向他,神情自然,像是这档子事已经做过了无数遍。   那烙铁并没往宗锦的身上去,而是直冲他的面门。   烧红的铁,烧红的字,烧红的“贱”。   他只觉得这字就要烙进他的眼睛里,红光再不会消失。他骂不出什么话来,挣脱也挣脱不了,只能看着红铁一步步靠近,带着灼烫恐怖的热。   小老头手很稳,调整了下位置后,将烙铁往宗锦侧脸的颌骨处一摁。   “啊啊啊啊啊啊啊——”   肉熟了的味道冒出来,转瞬便成焦味。   这瞬间宗锦什么都看不见,在剧痛中仿佛死过一遭。   小老头松了手,将铁棍提着放回了火盆里:“我完事了,老李在后院门口等着呢,把人带过去吧。” 第一百六十六章 采石场(上)   “你居然把我哥卖到那种地方!!我杀了你!!”   随着一声怒斥,景昭倏然拔刀,噌的刀吟,吓得平喜往旁躲,却崴了脚。他重重地摔倒,刚抬头那刀便到了他面前,眼看就要从他侧脖子过,将他的命拿走。   平喜哆哆嗦嗦地摸着湿润的泥土往后退,背后撞上树,再无处可退:“……你等等,你等等,你杀了我,我怎么带你去救他?!”   “我先杀了你!再找人问路不迟!!……”“迟!那太迟了!而且你知道芷原有多少个院子吗,”平喜急匆匆说着,这一刻他急中生智,思绪竟比平时还清晰几分,“没有我,你肯定不知道他被卖到了哪个院子;而且你要杀我,我肯定不说了……你不杀我,我保证我带你找到他,怎、怎么样?!”   景昭握着刀,想直接杀了眼前这小伙泄愤,可又被他的话说动了。   他若再像个无头苍蝇似的找,哥恐怕性命堪忧——以他哥那横冲直撞狂妄暴躁的性子,绝对会把娼馆闹得天翻地覆;就是再好脾气的人,也会被他哥气到想杀人。   到那时候可就晚了。   景昭的刀架在平喜的肩膀上,几次细微的颤了颤,却也几次都没能割开平喜的脖子。   他看着平喜惊慌害怕的脸,脑子里却不断闪过北堂列的样子。都是那个人。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不仅骗了自己,让自己去杀赫连恒,背上内鬼的嫌疑;他还害死了无香,抓走了哥,现在让哥落到了这种境地。   都是因为北堂列。   想杀了北堂列,就现在,如果面前的是北堂列,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将对方斩成一百零八块。   景昭有些混乱,复仇的欲望在不断地蚕食他的理智;连带着眼前的平喜也生得一张那么可恨的脸,那么令他想动手。   仿佛预感到自己离死只差一步之遥似的,平喜吓得闭上眼,在深夜的林子里大声喊:“你现在去救他还来得及!是他让我帮他求助的!我实话跟你说我正准备去乾安!!替他给赫什么的报信!!你不信你看身上的地图!!还画着赫什么的家纹!!”   “拿出来!”   景昭呵斥了声,平喜立刻照办。   他从怀里掏出揉皱的纸,景昭一把夺过,借着远处缥缈的月光看了看。上面画着什么写着什么他实在看不清,但角落里的四棱纹他认得出来。也就是,平喜并没有说谎。趁着景昭思索的瞬间,平喜又道:“你哥,他是你哥是吧,他许诺我,只要我替他报信,他就会报答我……你哥都不想杀我,你杀我,不合适吧……”   “……我就暂且相信你,你若是带我救到我哥,我就饶你一命,”景昭粗声威胁着,这说话的口吻与他平时相距甚远,就连他自己听着也别扭,“不然,我定然杀了你!”   平喜愣了愣,突然“嗤”地笑出声。   景昭跟着一愣,立时皱眉,眼里透出恼怒:“你笑什么!……”“不是不是!”平喜缩缩脖子,“我是觉得,你不像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说这话,挺不搭的……我开玩笑,我开玩笑;咱们快赶路吧好吧?离城里还有很长一段呢,再磨蹭天亮了,芷原也关门了……”   “行吧。”   景昭点头应允收了刀,平喜这才敢慢慢爬起来。   可他才刚站立,便感到脚踝剧痛。平喜又道:“我崴脚了……”   “…………”   “你扶我一下,真崴脚了。”平喜说,“还好我有小毛驴呢,你扶我,我坐驴背上,一样可以走。”   “那太慢了。”景昭想了想,在他面前背身蹲下,“我背你,你指路。”   “……行。”   平喜不敢在景昭面前再造次,乖乖伏上对方的背,箍着景昭的脖子指了指远处:“往那边,很快就能看到城墙了……”   景昭背着他,步伐仍然轻快,好像有他没他都差不多。   平喜忽地觉得好生羡慕——同为贱籍,那个宗锦不仅曾经好吃好喝,身上穿得都是带刺绣的衣裳;还有人不远千里来找他,如此记挂他,如此看重他。   而他呢。   孤身一人,混吃等死,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   二人沉默着走了许久,景昭忽然说:“我见你也没有那么十恶不赦,为何做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   平喜的神情暗下来,抿着嘴,隔了会儿才说:“……我是贱籍。”   “贱籍?”   “除了这些事,我就只能当牛做马干脏活,还拿不到几个铜板,养活自己都难;”平喜说,“再不然就是给官家老爷做妓子……我长得又不漂亮,也没人看得上我。”   “你不能靠自己的双手赚钱养自己吗?”   “我都说了我是贱籍!!我……”   景昭侧过头,和他对视了眼:“贱籍怎么了?”   虽说夜色昏沉,平喜只能依稀看到一点景昭眼鼻的轮廓;可他好像能看到对方眼里的自然镇定——贱籍怎么了?眼前这个人并非是在揶揄他,而是发自真心地问。   因为景昭不觉得贱籍有什么。   好像那个宗锦,也是如此,从不觉得贱籍有什么。   平喜小声回答:“贱籍在乌城,在东廷,就是过不下去的,只能等死。”   “那就去别的地方,轲州?”景昭道,“没人在乎你是不是贱籍,跟别人又没有关系。”   “……你刚不是还要杀了我吗?”   “……你若是能将功补过,我就算了。”景昭别扭地说着,又补了句,“杀人就要杀敌人……我哥以前教我的。”   ——   他被扔到了一个木板车上,仿佛肯定他没有力气再逃跑,那两个护院都没再绑住他。   纵使宗锦再不想被人小瞧,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没有力气再做什么了。脸上的烧伤比腹部痛几百倍,其实他浑身上下都在疼,没有哪处安然。   “这是二两银子您收好,再代我跟柳爷问个安。”在推车旁边的中年男人点头哈腰地说着,双手扶着车架子,就准备推着他离开,“再有人再叫我,下次要壮点的,这种瘦子还是容易死。”   “得了吧你,你有本事你去跟柳爷提要求呗。”护院道,“赶紧拉走吧。”   “得令!”   车轱辘碾过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宗锦在车板上像具尸首,随着颠簸偶尔动弹。他什么都看不见,却又不确认自己是否没睁开眼;只有夜风的冷、路边的嘈杂,在提醒他他意识尚存。   芷原街热闹非凡,到处都是叫卖声,或是男客三三两两隔着栅栏看那些被摆出来的倌儿,说些下流的话。   他就听着,听着声音逐渐远去,远到听不见。   那推车的中年人喘着粗气,推着他不知走过了多少条街。   约莫是身体一直在极限的边缘,听不见芷原嘈杂后,宗锦便沉在半梦半醒的夹缝中,时而知道自己大概在从虎穴去往狼窝的途中,时而又觉得自己睡在赫连家的下人房,睡在那个长廊上,吹着风,能嗅到红豆汤的香味。   上一次他在垂死边缘,满脑子仍是大业未成,是洛辰欢为何背叛。   这一次他又好像快要死了,能记起的却全是跟赫连恒有关的事。   就在车板上,在颠簸中,宗锦突然明白了赫连恒为何守着他的四城,从来也没想过夺得天下。   ——原来只是躺在廊下,喝一碗红豆汤,就能称之为幸福。   “新来的,柳爷那儿来的,”中年男人突然说话,他倏地从意识朦胧中清醒过来,“刚才被收拾完,明天才能上工吧。”   不仅是话语声,还有很多锄头铁锹砸在硬石头上的声响,哐、哐的,声音像针扎进他的脑子里。   另一个人也跟吼似的说:“行!丢进去吧,你给他把衣服换了,四二八。”   “得嘞——”   他始终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没力气动弹,就由着那人再把他推去了某处,将他从车上搬下来,扔在硬硬的石板上。   往后宗锦便昏死了过去。   他再醒来时,发觉自己在一个石窟里。   说是石窟,可周边有简陋的桌椅,他身下是大石块凿出来的平整的榻。除了他睡的地方之外,其他处都放着脏兮兮的被褥。这里好似是个住处,还是很多人一起的大通铺。   不管怎么说,没死就是好事。   宗锦如是想着,感受着身体里残留的痛楚,打算下榻去外面看看。   外头叮叮哐哐的声音不绝于耳。   但他才刚动弹,就听见自己脚上发出锁链的叮当声。好家伙,这次不是麻绳了,是镣铐;不仅他脚踝上拷了,他手腕上也有。他就如同天牢里的死囚,戴着手铐脚铐,每动一下叮叮当当的声音都在提醒他现状。   ——没死就能活。   他在心里暗暗说,也不管自己为什么会被铐着,就一步一顿地往出口走。   外面天光大亮着,像是晌午。刚走出的瞬间,宗锦几乎被光线刺得睁不开眼;他不得不抬起沉重的手,挡在自己眉眼上,慢慢等候着眼睛适应。   ——石头,白色的石头。   ——到处都是白色的石头,像是白色的山谷,围着四面八方。   ——到处都是光着膀子的人,跟他一样戴着手铐脚铐,或是在凿石头,或是在推车运石。   “新来的是吧?杵在那儿干什么?动啊?”   有人在骂着。   “叫你呢?四二八?……听不见是吧?四二八!!”   宗锦迟疑地看向声源处,想问话,却半晌没能张开嘴。   有个穿黑色劲装的男人,手里拿着马鞭,正怒视他:“小崽子,少跟爷面前装柔弱,还不给爷去干活?”   宗锦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换成了粗麻的布料;他垂眼看了看,自己胸前正写着——四二八。 第一百六十七章 采石场(中)   说起来这场面竟有些似曾相识。   去岁的秋,他便是穿着写有“宗锦”二字的衣衫,在赫连恒的面前摔得满脸是血。   可这里不是赫连府,也没有赫连恒,他身上写的也非“宗锦”,而是意味不明的“四二八”。彼时是他重生之日,那此时,又是什么的开始?   他思绪混乱地看着许多与他穿同样衣衫的人在忙碌,招呼他干活的人耐心极差,见他不言不语也不动弹,霎时来了火气。   “老子叫你动!!”   随着暴怒的话语,马鞭遽然抽向他,狠狠抽在他手臂上。宗锦吃痛地缩了缩,带着手铐脚铐叮当响;他再侧目往手臂上看,马鞭将衫子抽出了道口,里头正渗血。紧接着,第二鞭又过来,再是第三鞭。那人一边打一边骂着听不清楚的话,大抵就是“还不去做事”之类的云云。   宗锦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若是换成平时,他就是无力反抗,也会躲开;但今时他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缩着手挡着脸,挨下对方的一鞭又一鞭。   好几道血痕出现在他身上,血印透衣衫,斑驳地浮现。   ——干脆被鞭子抽死,可能还好些。   ——太累了,不是身体累,是心很累。   ——累得不想思考,不想动,想找个廊下躺着睡着,直接睡死过去。   “小兔崽子不怕痛是吧?没感觉是吧?老子干脆抽死你得了,还能省点饼……”“秦哥,秦哥!”忽地有个小孩的声音冒出来,“秦哥,四二八是新来的!管事让我带他去做事呢!秦哥消消火!”   一个个头只到宗锦肩膀的小孩,不知从哪儿出现,突然就站到了他和那个秦哥中间,替他挡住了鞭子的来路。   宗锦的眼睛里这才有了些光,他看向挡在自己面前瘦弱小孩的身影,不解地皱了皱眉。   秦哥气鼓鼓地收了马鞭:“那你就赶紧带他去,站在这里碍眼……那你快点跟一六七去,再偷懒不做事,别怪爷不客气。”   不等宗锦回话,小孩一把拖住他的胳膊,拽着他往另一头走:“好嘞好嘞,我这就带他去做工!”   宗锦走得像是不情不愿,在小孩身后,步伐踉跄。   那小孩的手腕,细得骨头凸显,有些畸形。但他的手腕上也有和宗锦一样的手铐,且还是专程小了两号,同样能牢牢锁住的手铐。宗锦从背后看着他的侧影,能看到他同样削瘦的脸颊,还有衣衫上模糊不清的“一六七”。   “……一六七,”他突然说,“是什么意思?”   小孩“啊”地回过头,边走边说:“就是号码啊,我是第一百六十七个;哥哥你是第四百八十二个。”   “……”   小孩将他直接带到了角落里,从一旁的架子上抓过一根铁镐,塞进了宗锦的手里:“你快些跟我一起做做样子吧,不然等下秦哥又要打人了……”   除了这个小孩之外,旁边还有好几个人。   每个人都是这样,瘦骨嶙峋,脏兮兮的,穿着并不能蔽体的衫子,衫子上写着不同的、并不相连的序号。他们对宗锦的到来没有任何惊讶,甚至手头的事都没有停,继续开凿着那些石头,叮叮哐哐,吵得人脑仁都在嗡嗡疼。   饶是小孩,恐怕也已经读懂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采石场,采石要做什么宗锦不知道,但看这些人的模样,和他们手足上的镣铐,恐怕没有人是自愿在这里采石的。   他拿着手里的铁镐发怔,一六七凑到他身边,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说:“不想死就干活吧,秦哥养了几条大狼狗,不做活的人他都说拿去喂狗了……我教你,就是这样,顺着这个缝,把石头敲下来就好了,装到那个推车里……”   “…………”   他没说话,一六七便捉着他的手,用他瘦小的身躯,很是吃力地手把手教宗锦如何采石。   “做这些有什么用?”宗锦低声问道。   回他话的却不是一六七,而是不远处胸口写着三一的老头:“爱死找个地方撞死得了,石头你别跟他费工夫了,你干你的,小心活不够中午没得饭吃。”   宗锦看看老头,又看看小孩担忧的脸,终是没再问什么,只是麻木地抄起铁镐,一下一下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开始采石。   接二连三的悲惨境况,让宗锦有些麻木。   他是还活着,他心里也很清楚,即便到了这个鬼地方个,他也应该不放弃地想办法逃出去。可他的身体却不配合,提不起一点劲儿,甚至连动脑子都嫌麻烦。   他当真是累了。   他累得斗志全无,好像自己偷活了这么长时间,随时还回去也不算亏。   越是累,越想念那条长廊,那个人,那碗红豆汤。   跟着众人采石了一个上午,他零零散散从旁人的闲聊中听来了不少话——这里是雍门氏的采石场,换言之,是官家的采石场。   这些白石被开采出来之后,就会运送到乌城的城郊,据说是雍门氏想在那里建一座宫殿,模样装潢都得比着天都城来。   而在这里采石的,只有两种人,东廷的囚人,和贱籍。   贱籍若是没有犯事,倒是可以像平喜那样生活;但若是犯了事,哪怕只是踩脏了有姓之人的鞋,对方硬要追究,贱籍就会被送到这里来做事。   而无论他们采了多少石,也拿不到一文钱。   采石场只给他们发吃的,做多少工,拿多少吃的,有上限无下限。   头天宗锦做得极少,还不如一六七做得多;很自然的,他辛苦一天后的晚饭,只有一碗米汤。放饭时,他端着米汤站在放饭处,一点食欲也没有。人来人往的那些采石工,一个个像没看见他似的,从他身边经过时撞到他的肩膀。宗锦手一抖,那碗米汤就洒了。   一六七又拉着他回去他们睡觉的地方——正是宗锦醒来时的那个石窟——不少人已经躺在大通铺上睡着了。   一六七又问他:“你吃过了吗?”   老头三一再骂:“你管他干什么,少管闲事,睡你的觉!”   一六七便不再多语了。   宗锦没吭声。   他望着墙,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如今在哪儿,又该去哪里。   ——   “就是这里?”   “就是这儿。”平喜点着头,望着眼前的大红灯笼道,“脂云楼的老板是柳爷,柳爷是个女的,雍门君的表妹。雍门君很宠爱她,所以大家都不敢得罪柳爷。”   “那我怎么进去找人?”   “这里是娼馆,你当然只能,进去找淸倌儿。你就这么说,说你喜欢白的,野的,要才入行的,不要老手。”   景昭的耳根子红了:“只能这样吗?”   “不然呢,那正经人谁去娼馆啊?”平喜道,“你若是叫人看出来,你是来找人、还要带人走的,柳爷不得差人扒了你的皮。”   已过了子时,芷原的热闹去了一半,可仍有不少男人走来走去,有的是在挑馆子,有的是在叫卖,还有的是没钱进去享乐,只能站在外头看看栅栏里的美人饱饱眼福。   脂云楼二楼的栅栏,如今是空着的。   平喜示意景昭往上看,又说:“他之前就关在上面,要价呢,你最好快点进去。”   “行,那我去了。”   “嗯,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二人话虽是这么说,但景昭半晌都没迈出一步。在人群热闹里,他二人像是静止了般,在脂云楼门口站了片刻。平喜疑惑地看向景昭的脸:“你怎么不进去?”   景昭更疑惑了:“你不从我背上下来?”   “……哦哦,那你早说嘛,你不说我都忘了。”   景昭一路把平喜背到了此处,面不红气不喘,像是好不费劲儿。平喜从他身上下来,跛着脚往旁边巷子里走了几步,再道:“他们都认得我,知道我没银子,进去就穿帮了;你的刀,给我吧,你带着刀进去,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客人。”   “……这种地方哪有正经客人。”   景昭犹犹豫豫,不想卸刀。   他就是从前跟着尉迟岚的时候,也没进过这种地方。娼馆还和那些喝茶听曲的地方不同,这里头做的是皮肉生意。可已经到这里了,他只想快点找到宗锦,其他的什么都顾不上。片刻后,景昭终于把佩刀摘下,递到了平喜手里,说:“那你便在此处等我,莫要走。”   “不走不走,我等你出来。”   “你若是拿着我的刀走了,我到时真会杀了你。”   “你走吧,我知道。”平喜嘟囔道,“要是不想帮,我何必告诉你他在这儿……”   景昭咽了咽口水,终于迈腿,踏过脂云楼的门槛。   他才刚走进去,红光与脂粉的香味就将他彻底包围,简直让人晕眩。小厮点头哈腰地过来,熟络地用着他们的话术:“这位爷,头次来我们这儿吧?我给您介绍介绍?喜欢怎么样的?今晚好些个美人都还空着呢……”   “你、你、你……”景昭提着气,腰杆笔直地挺着,神情也严肃认真,可就是脸红还口吃,“你们这儿、这儿,就是……我、我、那个我……我喜欢……白的,野的……”   小厮暗暗笑了笑,带他入座,沏上茶:“爷这边请,先坐坐,我这就叫倌儿们出来与爷见一见。”   等待的时间,景昭坐立难安。   他嘬了两口花茶,看看四周的声色犬马,一杯茶很快喝光;他又自己给自己倒了杯,倒茶时手都在抖。这并非害怕,而是尴尬——不知眼睛该往哪里看,不知耳朵该听什么。   片刻后,小厮领着三个倌儿停在他面前:“爷,这些都是白嫩嫩的,可有喜欢的?”   ——没有宗锦。   他垂着眼,狠狠咬了口自己的舌尖,让自己冷静些,再道:“前两日我路过,见二楼有个白的,他呢?让他来。”   “哎哟,这可不巧,二楼那位已经叫人包了。”小厮道。   “什么?!”他倏地站起身,担忧和震惊在脸上藏都藏不住。   见他这副态度,小厮疑惑了,皱着眉想问话:“……爷这是……”   “客人是喜欢宗锦那样的啊,”忽地,二楼的回廊上传来声响,“可惜宗锦已经有主了。”   听见熟悉的名字,景昭当即抬头,就看见一个漂亮孱弱的倌儿,扶着围栏,正看着他。他急忙想问“宗锦去哪里了”,可话还没出口,那倌儿先开口道:“若是客人喜欢那种,不如让久容来伺候,定然比宗锦伺候得更好。”   ——什么伺候不伺候的,他压根就不想到这鬼地方来做腌臜事。   景昭想拒绝,怎知他一举一动就像完全被这小倌预知了似的;对方在回廊上居高临下看他,突兀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小小的绸子,不紧不慢地擦了擦汗。   那绸子上的花……是四棱纹!   这人知道自己是来寻人的!!   景昭立刻点头:“好,就你了!”   【作者有话说:很多人着急催赫连恒登场,虽然知道大家是因为担心宗锦,但可能有些读者是真的更想看赫连恒,所以稍微交代一下。《白给》的男主角是宗锦,并非双男主文;看过毛肚别的书的读者可能会比较了解,毛肚是受妈。在东廷这段悲惨遭遇是宗锦的个人经历,他要跨过这些考验。再者说,如果宗锦凡事只能靠赫连,自己除了惹祸什么都不会,相信大家也不会喜欢宗锦了。话虽这么说,赫连恒三五章就到了。   顺便一提白给不会有第五卷 ,第四卷就是最后一卷。作为大战前的最后一点剧情,希望大家可以耐心一点。   前段时间更新很不稳定,是因为身体原因,当然途中也有喜欢的游戏发售,抽时间去打了会儿。让大家久等了,给大家磕头谢罪。   【关于时间线】白给比较长,我这里简单理一下。去年的秋天尉迟岚死了,转生成宗锦。同时尉迟和司马结盟,司马太芙怀孕;朝见是正月中,所以那时司马太芙怀孕六个月。枞坂之战是正月末到二月末。现在是三月中。宗锦在进入东廷后养伤了约莫十天,景昭骑马边走边找十来天的功夫。中间对于时间的描述,也许会有些出入,但大体上是这样。白给实在是太长了,预计35w,现在54w,有bug欢迎大家提出,但对于毛肚写得没有那么严谨的问题也希望大家多包涵。   感谢】 第一百六十八章 采石场(下)   进娼馆就已经让景昭坐立难安,待他被小厮领着进了那倌儿的房间,他更是哪哪儿都不舒服,浑身上下似有一千只蚂蚁在爬,叫他不得安生。   那小厮热情地请他进门,再将房门边上挂着的铭牌摘下,还细心替他们合上房门。   内室里跟外头的风格也相差无几,灯笼纸都是粉色的,那粉光映照之下,什么都染上了层暧昧的味道。   倌儿——应该是叫久容——他看起来倒是很自然,身着浅青色的衫子,柔顺的头发被红绳束着尾巴,垂在脑后。久容提起茶壶,徐徐斟茶,朝景昭颔首,再抬手示意道:“客官请用茶。”   “……”景昭咽了咽口水,直言道,“你见过宗锦是吗,我是来……”“客官,先喝杯茶,慢慢长夜,久容会陪您慢慢聊。”   景昭也不笨,听他这话语,便知隔墙有耳。   他只能按捺住自己急切的心,快步走到桌前,端起冒着热气的茶水一饮而尽:“……怎么才能聊?”   久容抬眼看了看门外,又垂眸道:“在这里,要聊也当然是榻上聊。”   “!”景昭顿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慌忙摆手解释,“我那什么,我不是那什么……”   谁知久容竟捉住了他的手:“……客官什么都无须想,只让久容伺候便好。”   自景昭进门起,久容的言辞便礼貌而暧昧,每句话都似在暗示;可景昭分明看得出,此人眼中无光,口不对心,根本没有丁点儿那种意图。   景昭思索着,一时犹豫便被久容拉着往床榻。   倌儿力气不大,但动作里透着股强硬,似是无声在说“你只管照我的意思做”。景昭被他推上卧榻,就见他自己也跟着跪上榻,松开两旁床幔的钩。   略略透光的薄纱垂下,将二人关在了暧昧之境。   景昭又慌了:“你不会是想说,我必须先、先、先照顾你生意……”“你来晚了,”久容跪坐在他旁边,声音压得极低,“他犯了事,已经被送走了。”   “什么?!……?”景昭的惊呼才起头,久容倏地捂住了他的嘴。   “嘘。”倌儿说着,抬眼往外头看,做作地抬高了音调,“您是喜欢这样的,还是这样的?”   景昭浑身紧绷着懂了他的意思——但懂了也无用,他依是脸红,红的耳根子都烧透了。久容就那么捂着他的嘴,再凑近了些,低声说:“昨日上官老爷看上了宗锦,原是摘他第一夜的牌子。”   “???”景昭瞪大了眼。   “……你安心便是,上官老爷没讨到好。”久容接着道,“他咬伤了客人,柳爷好一顿打;后又不知怎么的惹怒了柳爷,当晚便被发送去采石场了。人没有死,只是我们这样体弱的人去了采石场,死也就是这两日的事了。”   ——他就知道,他哥沦落到这种地方,绝对不会明白什么叫“能屈能伸”。   ——他怎么就晚来了一日呢。   景昭眉头拧巴,扒拉开久容的手,用气声问:“采石场是什么地方?”   “雍门君要建新宫殿,在乌城南边的郊外有块地方出产白石,凡是犯了事的囚人、违反规定的贱籍,就会被送去采石场,永远不能离开。说是永远……也许宫殿建成后会放他们走吧……但是谁又知道宫殿何时才能建好……”   “……我懂了,”景昭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知道当今天下,赫连称第一,皇甫称第二,”久容再次从怀里拿出那块绣着四棱纹的衣料,“宗锦是赫连家的人,他也一直想跑,我就猜会不会有人来救他。”   “……你未免也太聪明了,”景昭道,“聪明人诡计多端,多是骗子。”   这话还是他十四五时,尉迟岚教他的。   久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道:“对,我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做善事。”   “你想干什么……”   “你若是救到了他,若是他重获自由身了,”久容眼里闪着光,“你们就要报答我,救我离开芷原街。”   ——   第二天宗锦也如行尸走肉般,跟着一六七他们在采石场里劳作。他算不上积极,也算不上偷懒,采石场的那些看守、管事,都没人再注意他,仿佛他在这儿已经待了好些年,既熟练又听话。   到了中午放饭、晚上放饭,就连还是个孩子的一六七都能拿到两三个白面馒头,宗锦却只有米汤。他索性领都没有领,无间其他人或站或蹲着吃东西时,他就坐在石头上垂着头发呆。   他并非是在闹脾气绝食,又或者嫌米汤难吃;问题出在他没有食欲,明明饿得胃都在烧,看着那些东西他却一点想吃的感觉都没有。再这么下去,他没出什么岔子被管事打死,恐怕也会先饿死。   “……你是不是不爱吃米,”见宗锦独自坐着,一六七跑来道,“我还有半个馒头……别告诉别人啊。”   一六七挡在他身前,将半个馒头藏在阴影中。   宗锦并未抬眸看他,也未看向那块馒头。年纪尚小的一六七仿佛不懂什么叫冷待,也不会如那些大人似的,在乎颜面之类本无意义的东西。他就那么摊着手心,托着馒头,接着道:“不吃会死的。”   “……”   “我娘亲说累不怕的,人就怕死。”一六七说,“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   “吃点吧,不吃会死的;上个月三四四就死了……哦他不是饿死的……”   “……”   “很好吃的,吃吗?”一六七约莫手抬得酸了,便直接往宗锦的手心里塞。   宗锦下意识地摆手,想说“用不着”。谁知就这么一摆手的动作,一六七的手被他推开来,半个馒头从他手里落下,在地面的灰尘里滚了一遭。   “……”宗锦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一六七蹲身去捡灰扑扑的馒头。   他就看着小小少年仔细地掸去馒头上的灰,尔后不远处传来叫唤一六七的声音,一六七便没再和他说什么,收起馒头小跑着往管事的屋子那边去了。   到处都是叮当叮当的镣铐声,到处都是哐哐哐的凿石声。   宗锦恍惚觉得以前的事都是一场梦——尉迟岚是梦,赫连恒是梦;征战天下是梦,午后长廊是梦。真正的他其实只是个叫宗锦的贱籍小倌,生在万人脚下,天生就该做这些脏事累事,低人几等。   来采石场的第二天夜里,宗锦做了个梦。   梦很简短,梦里赫连恒坐在斩崖下的河边,跟他说话。他还记得这件事,那时赫连恒像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只不过还没说出口,江意他们便来汇合了,他们的对话也就不了了之。而梦里,赫连恒那句话说出来了。   赫连恒说:“为什么食言?”   ……   …………   宗锦在石头凿的大通铺上惊醒时,这句话还在他耳边回荡。那声音、那口吻、那吐息,每一样都无比真实,仿佛赫连恒前一瞬就在他耳边,在质问他“为什么食言”。   漆黑的石窟,外头还有夜晚干活的声响。他喘着气,好一会儿才调整好呼吸,那句质问却没有消失。   ——为什么食言?   ——他哪有食言,他向来言必行行必果。   ——为什么食言?   ——他现下被关在这个地方,带着手铐脚铐度日,他能如何?   ——为什么食言?   无论宗锦的脑子里在想什么,赫连恒始终是这句质问。他与赫连恒又没有什么白头偕老的盟约,他就是现在死了,也不算是失约吧?   他这么想着,在榻上呆坐了许久。   周围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但都没能盖过他脑海中赫连恒的声音。因那质问,宗锦不由自主地开始梳理记忆,从他在不萧山上遭遇背刺开始,到他成为赫连家的下仆,再到久隆……他想起来了。   他是跟赫连恒有约在先——   “你帮我一次……我就把天下打了送给你。”   这一瞬间,不知名的感情在他心头涌动,顷刻便化作洪流。   他怎么能指望赫连恒来救他呢,他怎么能轻易就忘了自己此生最大的愿望。仿佛是这具身体太弱,就连他自己的心智都跟着弱了下去;不,他是尉迟岚,即便是三家集结,几万大军压境,尉迟岚也不会投降,只会找准机会反击回去。   论及儿女情长,他未有那般在意;可他欠赫连恒的救命之恩尚且没还,他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他攥紧了拳头,因为劳作而劈裂的指甲印在肉上,他却感觉不到疼。   ——就算赫连恒找不到他也没关系。   ——就算他要花一年两年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也没关系。   ——他就是爬,也会爬出去,爬回轲州,爬回赫连恒身边,将天下收入囊中,如约双手奉上。   宗锦在心里暗暗下决心,拳头不由地砸在了石榻上,咚地闷响了声;这点动静在鼾声中微乎其微,就连宗锦自己都没注意到。   但是有人注意到了。   非常突兀的,小孩尚有些稚嫩地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是不是饿啦。” 第一百六十九章 半个馒头   这屋里就只有一六七这么一个小孩,宗锦一听便知道是他。   说是小孩,但一六七也非什么十一二岁,尚不懂世事;只看他的身板,虽然瘦,但还是看得出来应该有十四岁了。他睡的地方就在宗锦的对面,宗锦朝那边看过去,就看见瘦小的影子爬下来,朝他踮着脚过来。   洞窟里头太黑,他看不清楚一六七的脸,只能看到影子跑到他身边,也没敢直接坐着,只敢在旁边半蹲着凑近他:“……那馒头我还没吃呢。”   一六七说得很小声,生怕吵醒了别人。   他刚刚好就蹲在外头有一线光透进来的地方,宗锦就看着他在怀里掏了掏,被揣得跟一团破布似的馒头拿出来,在那一线光里依稀能看到些灰尘。这馒头宗锦见过,中午的时候一六七就拿了这块馒头问他要不要吃。还是他不小心将馒头打落了,才沾上这些灰。   一六七似乎也知道沾了灰的馒头叫人没食欲,连忙自己拍了拍:“我拍过好几次了,可以吃的……要不然把外面那层撕掉,里面能吃……”   就是一瞬的事,宗锦忽地就饿了。   他饿得前胸贴后背,饿得胃在火烧,眼前若是有一头牛,他直接追着牛啃。   宗锦倏地从一六七手里抢过馒头,哪管什么灰尘不灰尘的,就这么塞进了嘴里。一六七先是一惊,回过神再惊喜地呼了口气,接着道:“你慢慢吃,要噎住的……”   宗锦垂着眼,咀嚼着胀满他嘴的馒头,不知是因为饿得太久,还是因为这馒头太干太涩口,他怎么也咽不下去,压也压不住地干呕。可他就是不吐,就是要嚼,哪怕眼泪都被逼得溢出来了,他仍是不松口,像是在跟这半个馒头较劲儿似的,一定要吃下去。   一六七瞧他的样子,连忙转身去了一旁的桌子上,拿豁了口的碗舀缸里的水。   “你喝水……”   宗锦一边嚼一边看向他,迟疑了片刻才接下水,一口灌进去,硬是把馒头给咽了:“……呼,呼……”   “还喝吗,我再去倒!”   第二碗水又急急忙忙地送来,宗锦喝了大半碗,再盯着一六七的脸细看片刻。一六七还有些慌,小声问:“不够的话我也没了,我只留了半个……”   “不是,”宗锦拍了拍他身旁,“你坐着说。”   一六七有些惊喜——虽说四二八已经来了三日了,但他说的话,四二八从来没搭理过——他连忙在宗锦身边坐下,好奇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讨厌别人跟你说话呢……”   “前几日没精神,不想说话而已。”   宗锦倒是真被那半个馒头吃饿了,但现在也不可能再找出什么东西来吃,他只能将水喝完,勉强饱腹。   说完水他再接着说:“你为何要留半个馒头给我?”   一六七挠挠头:“就是……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我就留半个馒头……”   “我是说,为什么给我……”   一六七歪着脑袋想了片刻:“也没什么原因吧,不就是……就是看你,都不怎么吃……”   ——也是,哪有什么理由。   这世上有好人,无须理由;这世上也有恶人,同样无须理由。   宗锦自嘲地勾了勾唇,换了个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石头,他们都叫我小石头。”一六七说,“不过管事的就叫一六七,我都听习惯了。”   “你被关在这儿多久了?”   “三年多了,我十一岁就来这儿了。”   “怎么来的这儿?”   他随意地问起来,却没想到这话仿佛戳中了小石头的心事般,问得小孩垂下头去。宗锦也不恼——经过这些日子的折磨,他好像脾气都好了分——就等着他回话。   片刻后小石头才说:“我爹爹是贱籍,所以我也是贱籍。”   “嗯?”宗锦不解。   但接下来回话的并非是小石头,而是粗犷低沉的老头:“小石头他娘被他爹骗了,生了小石头都不知道他爹是贱籍;后来东窗事发,他娘告发了。”   “……”   “他爹死了,他被送到这儿来了。”说话的是三一那个老头,语气还是那么的差,“半晚上的不睡觉在这儿说什么说,石头你还不去睡觉!”   愈加严   石头却不肯,好像是跟宗锦特别有眼缘似的:“……我们再说一会儿,小声再说一会儿……”   三一冷哼了声,宗锦就听见窸窸窣窣的下床声。像是被他二人搅扰了睡眠,三一直接出了石窟,也不知上哪儿去了。小石头继续跟宗锦说:“你别不吃饭啊,到时候干活没力气,想吃都吃不到了。哦对,还有这个。”   小石头从又在怀里摸了一阵,摸出来个小小的药盒:“这个给你。”   宗锦接下来,揭开盖闻了闻:“这是什么?”   “药膏,上个月我找管事求来的,”小石头一边说,一边卷起裤腿,“干活的时候受伤了,好不容易才要到这个药……”   他瘦弱干瘪的小腿上,有三寸长的伤,已经褪掉了痂,留下凸起的新肉。   “给我这个干什么。”宗锦又问。   小石头怯懦地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就是脸上那个……没好嘛,擦擦药好得快。”   这话就像一根箭矢,直插心脏。   宗锦心沉了沉,捏着药盒没有说话。   “……没关系的,很多人都有的……”小石头说。   “是吗,很多人都有吗。”宗锦喃喃地重复。   若不是被骤然提起,他几乎忘了脸上被烙铁留了字。他自己的脸如今是什么模样,他也不清楚;采石场里自然不会有镜子,他也不会特意去水缸里看自己狼狈的倒映。那处其实一直在痛,被汗浸到会痛,睡觉时侧身压到也会痛。然而人最会自欺欺人,他不愿意去想,竟也能装得好像从未发生过。   如今小石头的药,正赤裸裸地提醒着他。   ——没什么会比脸上刺字“贱”,更能羞辱人了吧。   还有很多人有,这意思便是在东廷,不听话的贱籍、犯了事的贱籍,要么死,要么刺字后送到这鬼地方来,终日做着苦工,没有任何盼头的活着。   宗锦垂着眸,良久后才说:“你帮我擦药好了,我自己擦不到。”   “好啊。”小石头应声,拿过药膏小心地替他上药。   痛在所难免,小石头也不是什么会照顾人的;颌骨处阵阵刺痛着,宗锦低声地问:“你不想出去吗?”   小石头憨笑:“想,想出去,想回家找我娘。”   “你娘还要你吗?”   “要啊,我给我娘写信的。”小石头说,“管事里有个人很好的,就是你好好跟他说,他就帮你送信。我每十天给我娘写一封信,我娘都收到了,说等我回家呢。”   “你认得字吗?”   “不认得啊,但是刘管事认得,他给我写,还帮我送,我娘回的信他还给我念。”   小石头替他上了药,再与他说了一阵,终于犯困了。等着小石头睡着,三一那老头也没回来;宗锦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的,便替小石头拉了拉褥子,自己则起身再去舀了点水喝。   可以写信,也就是能递话出去。   但若是他要把信递去赫连府,恐怕信是出不去的。   他细想了片刻,被外面叮叮哐哐的声音折磨得心烦,便干脆走出了石窟,想去外面透透气。   谁知他才刚走出去,就见三一坐在洞窟口,正抽着烟。说起来这小老头倒一直挂着烟杆,看管事也不没有没收,恐怕是因为他在这里的年月太久,有些优待。   宗锦对这种说话不中听的老头没什么好感,索性当没看见他。   “喂。”结果三一突兀地朝他道,“你要是想跑,我劝你死了这份心。”   “……我跑不跑和你有什么关系。”宗锦道。   “我是奉劝你,每个月都有想跑的,都被打死了。”三一说,“你以为他们不杀贱籍是讲仁义道德吗?只是看贱籍还能做点苦力而已。”   “我知道,无须你提醒。”   三一忽地转过头,与他对上目光。   采石场的夜里,到处都是油灯,照着那些仍然在辛苦做工的人的身影。宗锦头一回打量这老头的样子——说是老头,他倒也不是老态龙钟,约莫就是年过半百,精神头还挺不错。   三一说:“你若是能走,就把小石头带上。”   “你刚不是还叫我别想跑吗?”   “那你会听吗?”三一说,“你这种人,骨头硬,命硬,不识好赖,我见得多了。”   “……”   “你若是能跑,就把小石头带上,”他接着道,“别让小石头去找他娘,他娘会把他杀了的。”   “你这么关心他,你是他爹吗?”   “他爹死了你听不懂?”三一没好气地瞪了宗锦一眼,“无非就是我也有个儿子,比小石头只大三四岁,见不得小孩受罪罢了。”   宗锦皱眉,想了片刻又说:“这么说……你知道有法子出去?”   三一望着他,静静抽了口烟,忽地笑起来:“你倒是不蠢。”   “那你怎么不自己出去呢?”   “我出不去,你出得去。”   “什么意思?”   “看守里有个姓孙的,他特别好色。”三一说,“你若是想出去,他能放你出去。”   宗锦倏地黑了脸,凶恶道:“老子要出去,老子就要光明正大的走出去!” 第一百七十章 景昭的阿灰   “你放弃吧,采石场守卫严格,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你还想进去救人呢。”平喜站在树下,抬着头吃力地喊,“要我说,你们不是赫连家的人吗,还不如让赫连君亲自跟雍门君说说呢……”   景昭站在树梢上,一直眺望着远处,对平喜的话置若罔闻。   哪怕不善计谋、不懂各家之间平衡之道,景昭也知道这件事决不可能让赫连恒去低头讨要——要真被雍门氏知道,赫连恒身边的爱宠现下在自家手里攥着,不趁机从赫连手里弄点大好处,他们才不会松手。   可他们已经在采石场外,转来转去地待了几日,景昭也没能找到一点缺口。   首先,他进不去;其次,进去了他们也出不来。   采石场每日会运送开采出来的石料,去另一边宫殿的修缮地。可那些运送的牛车回去采石场时都是空的,哪怕一天八次地往返,也难带人进去。而采石场周围,还有雍门军的队伍,五百人左右,每日轮流值守,没有一丝空档。   五百人不算什么,景昭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几万人的交战他都参与其中,五百人太不够看了。   可五百人对他一人,就很有什么了。   “要不然干脆,你也在背后烫个罪人印,我把你卖进去算了。”平喜又说,“哎,真进不去,你想救人我能理解,但光是在这外面转也不是回事啊。……虽说我倒是挺乐意跟在外面晃的。”   ——景昭虽然没钱,但景昭会打猎;这几日平喜工不必做、钱不必花,每天都有新鲜的野鸡烤着吃。   只是平喜越看景昭,越觉得没希望,反倒诡异地生出些同情来了。   景昭不回话,他接着说:“如若不然,你回去搬救兵,带几百个人,我还能告诉你怎么绕进乌城呢。”   景昭倏地垂头,看向他:“此话当真?”   “啊、啊?”平喜被他突然的回应吓到,心下一惊,怯懦地说,“倒真是有……城北和外面两个镇子的中间,有片山谷,叫死亡谷……那里都没有人驻守的。”   他话音未落,景昭便从树上轻巧地跳下来:“你详细说说。”   “……那地方很吓人,一般人都不敢去的。”平喜道,“小时候我不小心闯进去了,是我爹把我救回来的。不管什么野兽,就是老虎进去也会死。”   “……为什么?”   “是瘴气,我爹跟我说,就是死亡谷里有个洞,洞里往外冒瘴气呢,进入那一片野兽就被毒死了。”   “那人怎么过得去?”   景昭满眼的求知,盯着他的双眼都好似在发光。他虽然和景昭才相识不久,可却有些怕景昭——平喜见多了坑蒙拐骗,见多了鄙夷嫌恶,唯独没怎么见过像景昭这样的目光。   他的眼神好似光,不见一丝恶,看什么都是直的,毫不避讳,仿佛这人的心里就不存在阴暗一隅和腌臜事。   平喜被他盯得发怵,扭头看向别处,道:“我爹会做个玩意儿,带着那玩意儿就不会中毒了。”   “那你爹在哪儿?”景昭继续问,“我都没听你提过你爹。”   平喜道:“在采石场里,如今也不知道死了没有。”   “你不是说采石场只要人做工,不会杀人吗?”   “那不被杀,说不定累死呢?去年采石场还出过大事,好像是窑洞坍塌了,死了不少人。”平喜说,“谁知道他死没死呢。”   “我听你的意思,好像你爹死了你也无所谓?”   “不是无所谓……我怎么跟你解释呢……哎……”   平喜在原地踏了几步,用脚尖踢路边的石子,好似很难开口,又好似是不愿意回忆:“……八年前他就被抓进去了,采石场刚设立的时候,抓了很多贱籍,只要过了十二岁,都抓进去做工了。我爹被人抓走的时候,就跟我说‘你就当没爹了,自个儿好好活’……”   “我知道了,那这样,我想明白了。”景昭说着,突然拽住他的手,拉着他往林子深处走。   平喜不明所以,晕乎乎地就进了林子,好半晌才停下:“你想明白什么了啊你……”   “你爹会做,那就说明,有法子能过那个死亡谷,从那里进来,雍门军就发现不了,是不是?”   “是吧……我也不知道。”   景昭没再说话,而是从袖管里拿出了枚很小的骨笛,对着阴沉的天吹了吹。那笛声就如鸟鸣,嘹亮极了;不过片刻,便有只灰色的鸟朝他们飞来。那鸟尖尖的喙和锐利的爪,看得平喜害怕,下意识地往景昭身后藏。   谁知灰鸟在空中盘旋几圈后,竟还是往景昭身上撞来。   “哎这什么这什么!……”   “这是我养的,”景昭道,“不用怕。”   那鸟一看便是猛禽,平喜吓得闭上眼;等他再睁眼,那猛禽已经收了翅膀,站在了景昭的胳膊上。   “……”平喜退后几步,拉开距离,“这,这鸟好凶的,你怎么敢养啊……”   “就是凶才好,这是灰背隼,”景昭道,“但我还没驯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成事……”   他一边说,一边撕了块衣料下来,蹲身平铺在地面。那隼也很是配合,见景昭身上不好站,便扑腾两下立上了一旁的树梢,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景昭。   这是在枞坂时,江意无意间逮住的一只幼鸟;这鸟性子好,乖巧,但却不适合江意,江意便给了景昭,算作收徒了。   近距离报个信,打打猎,它是够了;但长距离送信,灰背隼还不如鸽子。   现下景昭也只能试试,总比干看着采石场什么都做不了好。   平喜不知是什么情况,就见景昭咬破了食指,在布上飞快地写了些字;他是怕猛禽,但又架不住好奇,凑近了一看——景昭歪歪扭扭不知写了什么,他不认识几个字,就能认得出一个“乌”。转眼景昭便写完了,布条绑上了灰背隼的脚,他用手托着隼,小声念叨了几句:“一定要成啊阿灰,把信送到江副统领手里就好……起!”   借着景昭托举的力,灰背隼倏地起飞,直冲云霄,转瞬便在茂密的林间失去了踪迹。   “你爹长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吗?”景昭问道。   “记不得了,就记得我爹这里,”平喜指了指自己右耳后面,“有颗黑痣。”   “行,这个给你。”景昭点头,随即将自己的佩刀丢进了平喜手里,“若是有人闯进乌城了,你拿这把刀,说认得我,他们应该不会伤你……吧。”   “‘吧’?!”   “不会不会,赫连军从不滥杀无辜……”景昭道,“你把我卖进采石场吧。”   ——   当真打起精神,一门心思想离开,这采石场也不是固若金汤,到底还是有门路可以出去的。例如买通每日出货的人,能混在石料里面,自然能跟着牛车轻松离开;但就如三一那个老东西所说的,管出货的就是姓孙的色鬼,在手头既无钱财,也不愿意出卖色相的情势下,孙管事是不可能放人出去的。   还有个法子,就是在这儿做工做得好,跟管事们关系打点好了,能被安排去送石料,便有机会出去。虽然不可能卸了手铐脚铐,但只要能出去,宗锦自有办法能逃。   因小石头那半块馒头,他彻底恢复了斗志,第二天一个人采集的石料比两个人还多,领饭时拿了好几个素包子,三碗米汤,大口大口吃了个饱。小石头他们算是彻底适应了采石场的生活,每日除了吃喝睡觉做工,还能腾出半个时辰来,闲聊几句,玩玩骰子。只是赌,也只能赌赌馒头,赌赌第二天的工,比如输了三块石料,就是要替对方搬三块,算进对方的工里。   宗锦对赌不感兴趣,小石头还小,那些人也不带他玩,每日那半个时辰,小石头就去另一个管事,刘管事的屋里,帮着打扫,烧水砍柴,样样都给做。   “他真的会给你递信出去?”宗锦见小石头那副勤恳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小石头一边替刘管事掸被褥,一边点头:“会的,我还收到过娘亲的回信呢。……你也多帮刘管事做做事,他人好,会帮忙的。”   “能帮忙做什么。”   “能帮你写信出去呀,”小石头说,“你家里人肯定很担心你在这里过的好不好的。”   宗锦在心底嗤笑了一声——他亲弟弟要是知道他沦落至此,估计做梦都得笑出声来。   家人,担心他的“家人”。   若要说起来,便只有赫连恒了。   可是他若要写信给赫连恒,让赫连恒来救他,这信断然送不出乌城。宗锦这么想着,站在刘管事的房门口,看小石头来来回回的忙着。   忽地他背后冒出脚步声,紧跟着一句话:“你在这里做什么,谁准你在这里的?”   宗锦回过头,就看到一个沧桑的中年男人,留着络腮胡子,一看便不是什么好人。   小石头连忙说:“刘管事,刘管事,他是新来的!”   “石头啊。”络腮胡打量着宗锦,言辞不善道,“新来的在我这里做什么,快滚!”   还不等宗锦说话,小石头先道:“我腿伤啦,这几天要他来帮忙,给刘管事打打水……”   小石头说完,挤眉弄眼地暗示宗锦配合他。   也许在世人眼里,小石头真是又善良又聪明;可在宗锦眼里,一个半大的孩子,这般会看人眼色,这般会讨好当权者,已是这世上最可悲的事。 第一百七十一章 吾妻楚楚   宗锦没再让小石头难堪,于他而言帮忙挑水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就顺了小石头的话,拿起桶出去挑水了。打水的地方有些远,宗锦前前后后跑了五趟,水才装了半个缸。他再看看勤恳打扫的小石头,估摸着小孩每日这点休息的时间,全用来讨好刘管事了。   到最后一桶时,宗锦还没进门,就听见刘管事的声音。   “……‘石头若是乖,明年开春,娘亲就攒够了钱,把石头赎回家,给石头做灯芯糕吃’。”   宗锦没进去,甚至没出声,就提着水桶,倚在门后的阴影中,悄悄往里面看。   刘管事手里拿着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正读给小石头听。宗锦回得巧,刚好读完最后一句,刘管事将信折起来,收进了袖子里:“好了,就写了这么多。”   “刘管事,刘管事,我再给我娘亲回信可以吗,”小石头满脸的笑,“就说两句,麻烦刘管事了……”   那刘管事看起来倒也是个心不坏的,苦恼地看着小石头,犹豫片刻后便在石桌前坐下提笔:“就只能说几句,你小子现在三天两头就要写信回去,越来越娇气了是怎么回事?”   刘管事用毛笔头点了点小孩的脑袋,那模样竟还有几分慈父的味道。   这采石场里管事的,未必都是坏人;采石场里采石的,也未必都是好人。   宗锦默默站在外面等,竟不想破坏这短暂的安宁。小石头兴高采烈地说着“娘亲我好想你”,片刻后又摇头说不要这句;小孩不敢说得太多了,只能拣着最想说的说。宗锦等得目光不知往哪儿放,便有事无事地瞥刘管事的笔。   距离虽未隔得太远,但他依稀能看见几个字。   可看着看着,他突然觉得不太对——那纸上有些地方是字,有些地方却草得不像字,像是随意的几笔画下来,根本就读不了。   很快信便写完了,宗锦咳嗽了声,假装自己刚到,提着桶进去到缸边倒水。   “行了,明天就给你送过去;你也别每天来我这儿打扫了,哪有那么多需要打扫的地儿……”刘管事说着,故意摆出副严肃的神情。   宗锦偷偷地瞄他,看着他将刚写好的书信折起来,一并放回袖子里。   ——刚写好的信,都不晾晾等墨迹干?   小石头又说:“刘管事,我娘亲写给我的,可不可以给我……”   “嗯?”   小石头怕了,怯懦地低下头:“我想带着身上,这样就……”   “那可不行。”刘管事越发严肃了,“规定不让书信往来,这你知道吧?到时候别人偷了你的信拿去告诉上面,说我给你行方便,岂不是要害死我了?”   “没有没有,那不要了,不要了。”小石头连忙道,“谢谢刘管事……”   “行了,你们俩都出去吧,该做工做工,该睡觉睡觉,别老上我这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给你二人什么优待了。”   话说到这儿,宗锦和小石头便被赶了出去。   见宗锦神情凝重,小石头还以为他是不高兴替人打水做事,安慰道:“你做两天,刘管事人很好,也会帮你写信给家人的。”   “哦,是吗?”宗锦下意识地应声,“我知道了。”   若真是替小石头带信寄信,刘管事为何不把信给小石头呢;若是说怕人知晓,小石头每日都来替他打扫,谁又会不知道。   宗锦没有和小石头说穿,这里面疑点颇多。   等夜里三一和小石头他们下工去休息了,宗锦仍没停下干活的手,拿着铁镐不停地敲着白石。像他这样,一言不发专心干活的人不少,谁也不会注意到他。   但他并不是吃饱了撑着想做多工——他虽然手在做事,眼睛却始终盯着刘管事的住处。   刘管事这些人,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住在采石场的,住三天,休一天,也正是如此,刘管事才有本事替小石头送信。   他盯着盯着,便过了子时。   采石场里无人说话,只有敲石料的巨大声响。   忽地,刘管事那屋的有人走出来,将一盆什么东西倒在了堆放废料的坑里。宗锦心里暗暗道了声“来了”,接着便更警惕地开采着石料。待到刘管事的屋子再度闭门,他才丢了手里的铁镐,将敲下来的石料堆上小木车,推着往废料那边走。   深夜,正是管事的人也困意绵绵的时候。   宗锦非常顺利地跑到了废料坑附近,先装模作样地将废料倒进去,再趁着四下无人,自己慢慢爬进了坑里。手脚上的镣铐十足碍事,尤其是声响,他听着都心惊胆战,生怕叫人注意到他正“欲行不轨”。   所幸无人在这附近巡逻,更没人注意废料坑里是否有人,宗锦就那么俯身在一堆堆的废料里找着。   很快他便找到了——两张揉成团的信纸。   借着稀薄的月光,他将信纸小心翼翼地展开,仔细看了看里面所写的内容。然而结果与他预测得不差毫分,第一封是所谓娘亲写给小石头的,信上连落款都没有,内容和刘管事所说的相差无几,但同样有些部分是潦草凌乱的线,根本就读不出是什么字。第二封则是小石头的回信,宗锦仔仔细细地看完,落款处就是草草几个圈,根本不成字。   小石头的娘,压根就没有收到过小石头的信;同样的,小石头的信也没有离开过采石场。   宗锦将两封信都收进了自己的衣襟里,再顺着原路爬回来。他从废料坑里探出头,首先看了看四周有无人注意这边,再看了看刘管事的屋子——里头油灯还亮着。   他推着小木车,直接走到了刘管事的屋子前。   他敲了敲门,里头冒出刘管事不悦的声音:“什么事?”   宗锦压低了嗓音,故意粗犷地说:“新来的几个在闹事,我过来禀报一声。”   紧接着里头响起脚步声,宗锦警惕地往旁边躲了躲,在门推开的瞬间,他高举双手直接往对方脖子上搂。刘管事要叫都来得及,就被粗实的铁链绞住了喉咙;宗锦直接整个人往他身上撞,将他撞回了屋子里,再勾腿将门合上。   “咳……你……咳咳……”“别叫,我只是有事问你。”宗锦快速道,“你若是不配合,我就杀了你。”   刘管事涨红了脸,疯狂拍打他的手背,示意他松开。   “我说话算数,如果你要等我松开就叫人,人来之前我肯定能杀了你。”他冷声道。   刘管事吊着眼看背后如同恶鬼的人,只看见宗锦藏在阴影中模糊不清的脸。他连连点头,就快被铁链勒死;宗锦见着差不多了,才缓缓松开了点力,却没有让刘管事从锁链中完全脱出。   “咳、咳咳……你好大的胆子……”   “小石头的娘,根本没给他写信,你在骗他。”   “……就,就为了这事?”   宗锦笑笑:“我就是好奇,你和小石头非亲非故的,为何费这功夫。”   “……你不要胡说,那信就是他娘写来的。”   “小石头的娘能因为贱籍告发自己的丈夫,可见对贱籍深恶痛绝;莫说是接小石头出去了,她恐怕都不想承认自己曾与贱籍育有一子吧。”   “…………”   “我看到你丢进废料坑里的信了,两封信字迹是一样的,小石头的娘不会也要你代笔吧?”   见刘管事无言以对,宗锦得意地勾唇,表情坏得可怕:“采石场不能递信,但现在证据就在我手里,你说你上面的人,会在乎你是好心骗骗孩子吗?”   “……你想干什么,就这点事,你以为上面会怎么样,难不成会要了我的命?”刘管事道,“我和你们这些贱籍可不一样。”   “帮我写封信,给我娘子,”宗锦道,“我便当不知,也不会告诉小石头。”   刘管事斜眼看他,惊讶道:“……就这样而已?”   “或者放我出去?”   “……我做不了主,管出货的是孙明海。”   “我知道,所以你替我寄封信出去便好。”   “到哪里……”   “到轲州。”   “那不成,信里的内容,出城之前都会被查的……”刘管事道,“枞坂才被打了,人人自危……”“你放心,我不叫你难做,”宗锦说着,倏然又收紧了锁链,勒得刘管事出气困难,“内容绝对不会有问题,送信的地点也不会有问题,只是须得你亲手写。”   刘管事仍不点头,约莫是这事太大。   宗锦叹了口气,说:“我就是想老婆了,让老婆知道我还活着,没别的意思;你既然愿意骗着小石头,可见心不坏。”   “……人善就该被人欺吗?”   “是,这世道就是这样。”宗锦说,“帮我这个忙,日后会有我报答的时候。”   片刻后,刘管事艰难地点了点头。   他仍不松开刘管事,胁迫着对方坐到桌前提笔。   “……怎么写。”   “‘吾妻楚楚’,楚是‘衣冠楚楚’的‘楚’。”宗锦认真道。   “‘自分别已快月余,为夫甚是想念,夜夜梦你庭中望月。不知走前离家之犬归家否,今我在东,帮工挣家用,待能挣得一间大院,自当归家与你共枕。’,就这么多,落款‘予恒’。”   刘管事依言写下,道:“……你叫予恒?倒不像贱籍……”   “怎么,贱籍不能自己给自己取小字吗?”宗锦这才松开,“寄到轲州龙西镇远郊,原楚江。” 第一百七十二章 再见景昭   他像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倚着桌子提起刘管事的茶壶,不客气地往嘴里倒。   只可惜刘管事喝的也不是什么好茶,微涩发苦,还有茶叶子掉进了他嘴里。刘管事见状,一边将信提起来晾干,一边没好气地问他:“你怎知道我会帮你?兴许你出了这个门,我便将这信烧了。”   “我也不确定啊。”宗锦似笑非笑地看他,“只是总要跟家里打打招呼,加上刘管事你人不错。”   “莫扯那些有的没的,”刘管事道,“莫非你真觉得帮小石头伪造的信,就能要挟到我?”   “说笑了,那点证据,又是从我这个贱籍手里出去的,谁会信?”宗锦说着,欺身凑近了他几分,收敛了笑意,转而认真起来:“我只能求你帮我这个忙,我妻家中富庶,若是他知道我在这儿,定然会拿银子过来赎我;到时,刘管事这份定少不了。”   言谈间墨迹干了,刘管事将信小心翼翼叠起来,与白日替小石头写信时截然不同。   换做平日,他是定然不想蹚这种浑水的——采石场上面就是雍门氏的人在管,再往上,那可是雍门君的意思。这里建立已有五年,从没人敢在这里面耍花招。   小石头娘亲的信是假的,赎人也是假的。   进来这里的人,要么做工到死,要么逃跑被抓住就在隔壁山头上活埋,再无例外。   刘管事不过是个寻常人,糊口混饭吃,进了官面;前几年还是夜巡的小兵,这几年才调到采石场当管事。他心软,心软得不适合这里。   他也听说过小石头的事,半大点孩子这样受苦受罪,若是再没个念想,那真是太可怜了。   “……就这一次。”刘管事说,“我只替你送这一次信,信能不能出城、能不能到你妻房手里,那只能看你造化。还有小石头那事,你最好莫揭穿……不是为我好,是为小石头好。”   “行,”宗锦勾唇起身,规矩地作揖,“多谢刘管事。”   二人再无多话,宗锦像来时一般谨慎,先将门开了缝,确认外头无人才猫着腰走出去。他还指望刘管事将这封“家书”送出去,若是自己替刘管事惹了事可就难办了。   他的那封信,要寄到的是原俊江处——他若是直接寄到赫连府,按照刘管事所言,信定然是出不去的。可原俊江,自从枞坂之战后,赫连恒便在郊外许了套院子给他,让他潜心研究他的火药。那人不笨……或者说,这信在东廷平平无奇,可到了轲州,任谁看了都会对落款的“予恒”感到疑惑。   恒是赫连君的名讳,原俊江定然会知道这信该给谁。   而他有信心,无论他想说的话藏得有多深,那个男人定然能读懂。   写信一事虽然暂时成了,但信能否到赫连恒手里、又需要多久才能到赫连恒手里,都是未知之数。他不会在这儿干等着赫连恒来救,还必须再想想法子,看能不能自己先逃离。   他如今在这采石场,外头的情势如何了,他都得不到一点消息。   宗锦揉着肩膀往他的住处走,采石场中叮叮哐哐的声音不绝于耳,但却忽地有人高声说话:“……又来了个,四三零。”   四三零,他是四二八,也就是这中间还有人被扔进来做苦力。采石场与大狱没什么区别,随时有人被扔进来都不意外。但令宗锦最难受的,还是人数——据他观察,采石场里白昼黑夜分批干活的总人数,不到两百人;编号却已经编到了四百三,这只能说明……有两百人以上,都死在了这个鬼地方。   没有工钱,没有好点的吃食,没有被褥,没有换洗衣物,洗澡也成了奢望。   只是因为背后有罪人印,因为得罪了“一般人”,就会在这个地方,畜生都不如的待下去。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阴云,除了尚不懂这些那些的小石头,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就是牲口,这辈子只能在这里等死;且在断气之前,都要一直为雍门氏做工。   凭什么?   宗锦满心的戾气,顺势往说话声那边望了眼。   油灯的光在那附近亮着,他依稀能看到一个轮廓,高高瘦瘦,同他们这些人一样,戴着手铐脚铐。   “……就那边,那边还空了一个铺。”有人说,“就丢那边去,明天一早起来就开工,孙管事你安排人带他。”   “知道啦,四三零!跟我来!”   好巧不巧的,那几个人走来的方向,就是宗锦所在之处。他连忙捡起铁镐,假装还在忙——前几天他见过的,不做工在采石场里晃荡的、做工时间窃窃私语的、偷懒的,都要挨鞭子。管事若心情不错,十几鞭也就了事;若是遇上管事心情不好,定会被抽得浑身是血,还得继续做工。   他心愤愤不平,如今却也只能默默吸取了教训,蛰伏着找机会。   尉迟岚若是活到今日,是否也会有这般不得不低头的时候呢?宗锦自嘲地笑了笑,也不知是笑自己已无当年的英雄气,还是笑他竟也学会了忍辱负重。   新来的带着丁当的锁链响,离他越来越近。   孙管事瞌睡连天地打呵欠,看到宗锦一个人在这附近做工,再瞄了眼他的衣服:“四字打头的不是白天当班吗?犯贱呐?觉不睡觉,还在这儿干,怎么,不干活骨头痒?睡不着?”   他要是现在手里有把刀,就把这狗杂种的舌头给割了。   宗锦垂着头,继续敲:“……白天,做少了,补补。”   他刚说完,孙管事又骂道:“怎么的新来的,走不动道啊?找抽是不是?!”   “……不是。”新来的低声说。   宗锦一听见这嗓音,浑身顿时麻了阵,像是千根针扎在他背上。他倏地扭过头,就见黑暗中一双透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二人的目光同样震惊,他二人的嘴同样张着却说不出话。   ——是景昭!!!   孙管事重重地一推,将身上写着四三零的景昭推得猛然前倾,“咚”地摔在地上。   这一下摔得很重,光听那声响都能想到有多痛。然而孙管事也没打算扶他起来,甚至都不等他缓缓,一脚踩在景昭的肚子上:“跟我在这儿装柔弱是不是呢?要是柔弱做不动工,你就一头撞死,还快点……起不起来?还不起来是不是?”   孙管事不会在乎一个贱籍痛不痛——他们这些在采石场管事的人,就是把人责罚致死,也不是什么大事。   景昭被他踩得瞬间缩了起来,戴着镣铐的双手奋力去抵挡孙管事的脚。   这瞬间,宗锦捏紧了铁镐,在脑海中演练了几百次怎么提起铁镐、怎么狠狠打下去。   但景昭看着他。   “走,走……这就走……对不起,对不起……”景昭唯唯诺诺地应着声,从地上爬起来,垂着头飞快钻进了洞窟里。   孙管事嗤笑一声:“生来就是贱,被人打了骂了还会道歉呢。”   宗锦看着他转身,一双眼睛藏着熊熊烈火。   “你看着我干什么,找打吗?还不做事?贱胚子!”孙管事骂了句,走了。   宗锦咬着后槽牙,挥动铁镐,继续采石,直至孙管事彻底去了别处,他才停下,扔掉铁镐,迅速跑进了洞窟中。   “景昭!!!”   “哥!……”   “吵死了,要不要睡觉啊!”黑暗中有人发火,“再他娘的吵,我告诉管事去!!”   他们却好像听不见对方的唾骂,景昭应着他走过去,宗锦咬着嘴唇,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道怎么说起。他只能拉过景昭的手,拽着他往外:“跟我来——”   这几日在采石场,他虽看上去像什么都没做,可早就暗暗把这里的构造记得一清二楚。   采石场分成了东南西北四块,东边的门进人,北边的门出石料。东南西北各有四个洞窟,供他们这些做工的人睡觉休息;而每四个洞窟之间就会有一个管事房。   而在采石场的西面和南面,各有一个废料坑。   宗锦拉着景昭,猫着腰像做贼似的,往废料坑走。好在夜间工也不停,到处哐当哐当的,轻而易举便能将他们走动的是镣铐声该过去。废料坑旁边还点着灯,避免有人掉下去;宗锦想也没想地跳进去,往外圈的边角站着,对景昭说:“来!”   “嗯!”   景昭对他的话毫无怀疑,立即跳了下去。   二人终于能好好说上话,宗锦刚开口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景昭几乎同时哽咽地说:“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宗锦立刻道:“不许哭啊,绝对不许哭啊,哭我抽你……”   景昭吸吸鼻子:“哥你怎么样,受伤了没有?”他忍着哭的欲望,伸手在宗锦身上摸来摸去地确认有无受伤,转而又捧起了宗锦的脸。   那下颌骨上的刺字,在油灯的光亮下,十足显眼。   “这,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干的——”“嘘!”宗锦一下捂住他的嘴,“你要把人叫来吗?”   “唔唔!!”   宗锦一甩脑袋,躲开他的手,侧头让鬓角的散发垂下来,将那个字遮住:“……你只当没看见。”   这话说得轻巧,但说得有多轻巧,他的心便有多重。   只当没看见?是,他自己可以从此再不照镜子、再不到河边;可刺下的字不会消失,那些屈辱不会消失,只会随着这个“贱”字,一并刻在他心底。 第一百七十三章 珍宝   “……我这边的事没什么好说的,”宗锦侧着头没再和景昭对视,把他这段时日所经历的事,三言两语地说完,“就是掉进了河里,一路被冲到了东廷;后来遇上了点事,就被抓到了这里苦力……倒是你,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还他娘的……”   他说着,瞥了眼景昭的衣服上的“四三零”。   “你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才……”   景昭摇头:“不是的,我是知道哥在这里,才想办法混进来的。”   宗锦不愿意多提这段时日发生了什么,他完全理解——从平喜和久容嘴里,他都能猜到宗锦受了多少屈辱。只是无论景昭多能想,也想不到刺字。   在脸上刺字,古已有之,可不管是哪朝哪代,这都是能叫人想一死了之的羞辱。   景昭自不会再盯着那个字问,只如实说他在外头遇见了打算去报信的平喜:“……待我寻到那个脂云楼的时候,就听说哥已经被送到了这里。”   “……听谁说的?总不会是柳音那个臭女人说的吧?”   “……”景昭皱着眉想了片刻,“我忘了。”   “……这也能忘?”   “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了,是个淸倌儿。”景昭说,“生得还漂亮,说是愿意告诉我你在何处,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救他离开娼馆。”景昭歪着脑袋,眉头越皱越紧,“我怎么就想不起来他叫什么了……”“无所谓,”宗锦说,“只要我们能顺利逃出去,脂云楼我是定要去的。”   有仇不报王八蛋,他记仇得很。   景昭与他草草交代了后,宗锦后知后觉地才问:“那你现在也进来了,是不是早已经想好了怎么出去?”   “没有,”景昭道,“我就是着急,就先进来找找你。”   “……”宗锦气不打一处来,倏地上手,拽住了景昭的襟口,“你千里迢迢跑来气我是不是?”   “不是啊……就是……我担心你……”   二人话还没说完,忽地冒出第三人的呵斥声:“谁在那里?!”   紧接着,一盏油灯伸进了坑中,照亮了二人的脸。   这瞬间宗锦惊得连汗毛都竖起了——不管他二人的话是否有被听见,单单两个人偷偷摸摸在废料坑里,就已经犯了采石场的规矩。哪怕他们没想逃跑,也一定会被当成正在密谋逃跑。   宗锦急中生智,倏地揪着景昭的脑袋,摁在自己胸口;他一条腿抬起来,踩在旁边堆积的石料上,让大了一圈的粗麻裤腿往下滑,露出他的小腿来。   “唔?!唔唔?!……”景昭慌乱地挣扎了两下,却不想宗锦力气大得很,将他摁得死死的。   油灯的主人探头进来:“是人是鬼啊……!”   仍谁见了那场面,恐怕都只会想到一件事。况且男人和男人之间有些那档子事,在呈延国哪里都不算稀奇。那人惊呼了声“娘诶,怎么在这里胡搞”,然后便像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提着油灯赶快走了。   “唔唔……”   宗锦这才松开景昭,动作迅速地将裤腿拉下去放好:“……若这人记住了我们是谁,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别否认。”   景昭完全不懂,茫然道:“否认什么?”   “没什么。接着说事……你给赫连报信了没。”   “报了。”景昭立马严肃起来,“平喜告诉我,有条道可以进东廷,且无声无息,不怕被人发现。”   “什么道……”   ——   “‘死亡谷’……”赫连恒将信纸一甩,摊开在江意和宁差的面前,“听说过这个地方么?”   江意摇摇头,宁差同样摇头。   别说是这个地方了,就是这信上的字,赫连恒居然能认出来,他二人都觉得是神迹。那只灰背隼还小,看得出来飞了整日未曾歇息过,现下正立在一旁树梢上休息;江意正在割刚打的野鸡子,一大块肉连着皮毛拆了下来,挂上了树梢,等着灰背隼吃。   这隼能找过来,也实属幸运。   接近一个月的时间,赫连恒几乎不眠不休,带着人兵分几路,将赫连四城翻了个天翻地覆。但无论是宗锦还是北堂列,两个人就像是消失了般,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说实话,在这隼递信过来之前,江意一直都在心里认定,那两人都死了。   只是赫连恒说找,哪怕知道是徒劳无功的,他们也只能找下去。   宁差道:“我是没听过这种地方……话说回来,这信是真的,还是有人故意放过来的,都说不准。”   自从北堂列内鬼的身份被揭晓,宁差原是该调回乾安的,却因此祸事得了好处,变成了赫连恒身边的近臣。   “不,信肯定是真的。”江意道,“这只隼是我捕到的,让景昭一直在训。”   “……世上鹰隼千千万,你每只都认得准么?”宁差脾气直,这话并非故意在找江意的茬,而是他的真心话,“找了这么久不得消息,突然有人说‘啊在东廷,你们快来’,怎么想都怪得很。”   “信若不是景昭写的,那景昭便已经遇害。”男人骑在马上,沉声说,“这布料是我赫连家的。”   布料是赫连军的私服,上头的字是蘸血所写;字迹潦草难认,也连不上完整的句子——   东亭,生,石,速来,死亡谷。   这信是景昭所写应当不假,景昭的身世他知道,农家少年,未曾读过什么书,也不识得什么字,“东廷”二字都写不对,反倒添了些可信。   但这信,恐怕除了景昭,便只有宗锦能看懂了吧。   赫连恒翻来覆去地看这封信,目光总落在那个“生”字上,心口像是被这个字所熨烫了般,竟有些许松缓下来的感觉。   景昭此去是找宗锦的下落,也是找北堂列的下落。   但若是北堂列还活着,依照景昭的性格,定然不会记得写信回来通报,而是会想尽办法杀了北堂列替无香报仇吧。   所以这生的含义,定然是那人还活着。   那人还活着,没什么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赫连恒突兀地握紧了那块布料:“不知是哪儿,去了东廷便知道了。”   整个赫连四城被翻了底朝天,若是宗锦真活着,也就只有河流的下流,东廷与耕阳了。   影子从树上跃下来,突然出现:“此刻赫连军往东,会遭人猜忌的。”   “是啊,我也觉得。”宁差道,“听说千代戎病重,命数就在这几日了……主上应当在天都城附近待命,免得事出突然,让皇甫老贼占了先机。”   江意犹豫片刻,眉头紧锁道:“……但主上……”   赫连恒是一定要去找的。   自从宗锦不见了,赫连恒表面上没什么,可找起人来不吃不睡,全体将士陪着不吃不睡——赫连恒绝对是明君,体恤下士,爱护臣民,江意跟了他几年,何曾见过他这样为了“一己私欲”不管不顾的模样。这一个月下来,赫连恒人都削瘦了一圈,眼下的乌青自从出来了便再没见消退过。   都说红颜祸水,谁能想到即便是男人,也是能祸水的。   “北堂列知晓军中部署,若是他归诚皇甫,对我们大不利。”江意垂下眼帘,道,“该先找到人。”   “是啊,我也觉得。”宁差道,“内鬼在外,终究是个隐患。”   江意闻言,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什么都觉得。”   “只要说的对,我都赞同。”宁差理直气壮道,“我说的也是实情,若是我们现在举兵进东廷,定然会被认为是要开战;到时候皇甫先趁着千代戎离世,再‘请缨’出来帮助东廷,咱们可就是腹背受敌了……”   “宁将军说得对。主上要为大局着想。”影子适时道。   “……宁差。”赫连恒道。   “在。”   “你立刻传令,御泉与函州的兵马抽掉一半进轲州;轲州与乾安的人到东廷的边境上部署。”赫连恒说得很慢,像是还未想清楚,却要急在这一时三刻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发信去枞坂,让禅儿缓缓重建枞坂的事,抽三成人马出来,守住秦关。”   宁差点头,拽着缰绳就掉头往回走。   “影子抽十二人跟我,”赫连恒接着道,“还有江意,现在就进东廷。”   男人刚说完,忽地皱紧了眉头。   其他人或许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可影子与江意离得近,跟他的年月也久,一看便知道赫连恒不对劲儿——那个永远将所有事都安排得滴水不漏的男人,如今面色寡白,一副虚弱之相。   “主上……!”影子疾呼道。   “无事。”赫连恒道,“让你去办,没让你杵在这里看着我。”   影子似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的去着手安排了。   赫连恒也未打算停驻休息,直接抖了抖缰绳,控制着马往东边走。江意自然得跟上,还得紧紧跟在他身侧;自家君主现下的状况,就是随时昏厥过去直接坠马,他都不会觉得意外。   但好在意外没有发生,很快影子点的人便跟了上来,一支十余人的小队轻快地往东廷方向穿林而行。   沉默的进行没持续多久,赫连恒忽然低声说:“你有话想问。”   现下赫连恒的身边就只有江意一人,这话自然是问他的。   江意看着主君腰间随动作摇晃的红色新月,小心翼翼道:“……主上这是何必。”   ——何必非要亲力亲为去找宗锦。   ——又为何非要找到宗锦。   “任谁活在世上,都会有倾尽所有也想要的东西。”赫连恒难得地话多,说得很轻,也很无奈,“而我有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如今得而复失,除了寻回,我别无他求。”   【作者有话说:不记得说过没有了,宁(ning4)差(chai1)】 第一百七十四章 火种(上)   “也就是说,只要找到了平喜的父亲,就可以让赫连的人马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东廷。”宗锦推着板车,眼睛不停地往四周瞥。   “是,平喜是这么说的。”景昭同样推着另一辆板车,走在他身边。   二人说话的声音被采石场里的嘈杂完全盖住,哪怕是从他们身边经过,恐怕也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倒不是他们非要挑着做工的时候商议,而是景昭被划分到了另一区域,他二人若是闲话,被管事看到了至少是一顿毒打。夜里偷摸出去说话不是不行,可白日里做工是万万偷懒不得的,那样反倒得不偿失。   于是宗锦便想出了这招,每隔一个时辰便送一次石料,他们便能趁这机会多聊几句。   宗锦又道:“他可曾说过他爹叫什么,长什么样,有没有画像。”   “没有,他说他爹是死是活他都不确定。”   “……”   宗锦无言地思索了片刻,眼见就要到堆放石料处,他便收了声。   采石场里的所有人都很沉默,双目无神,精神萎靡,一个个都是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他们俩各自将板车停下,将石料搬下来放在指定的地方,再推空板车回去。   好在景昭体力不错,又很吃得苦,每天采石什么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身上的罪人印是平喜拿朱砂给他画的,这让宗锦松了口气——若是为了他,特意在身上留了印,那未免太不值。   以他们俩的本事,就是真在采石场无穷无尽地做下去,也不会活不下去。   但采石场里更多的,是压根没有那么多体力干活的人。   “咳!咳咳咳……咳咳……”突然,剧烈的咳嗽声传进宗锦耳朵里。   这本寻常,采石场里到处都是灰尘,被呛都是常事。可那咳嗽声并非两下就停,而是持续不断;紧接着又有铁镐落地的哐当响声,引得许多人往声源处看。   “老东西,又在这里装呢?”接连而来的是看守的骂声,“找死呢?想偷懒是吧,死了就不用做工了,你找个地方一头撞死还快点。”   宗锦推着车回头看,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就在附近,胸前写着七的老头,正俯身在地上猛咳不止。看守站在他身旁,用马鞭指着他:“你起不起来?不起来是吧?”   “咳咳咳……咳咳咳……”   那个七老头,宗锦知道,就住在他隔壁一间石窟里。   七老头是第一批受害者,本就是在外头过得困苦的人,才五十多,却满头白发,体弱难当。知道他做工苦,平时开采的石料根本不够换食物,偶尔有人偷偷摸摸地接济他,小石头还给他塞过馒头。   七老头咳得站不起身,不少人都放缓了手中的事,担忧地看着他。   看守不耐烦了,将马鞭一挥,在地上留下一条白色的痕迹:“我数三声,一。”   “咳咳……”   “二。”   “咳咳!咳、咳咳……”   “三。”看守倏地抬高了手,使劲挥下,“我看你就是骨头痒了!”   “啪!”   那马鞭又快又狠,在空中留下残影,一下子抽得七老头背上破开,殷红的血往外透。就是壮年,挨下这一鞭都会忍不住叫疼,更何况是个体弱的老者。七老头原是伏在地上,被抽得叫也叫喊不出,当即趴了下去。这场面看得大家脸色煞白,唯独看守和管事,司空见惯,兴许还觉得有趣。   那看守再不多言,一鞭子刚落,一鞭子又起,接二连三地抽在七老头身上。   七老头哪里受得起这样的痛,当即像只泥鳅似的,在满地的白灰里抽动颤抖,四处打滚着躲开那些鞭子:“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哎哟……”   ——哪怕这些人还有一点良知,都不会这样责打一个老者。   ——但这些人没有。   ——也许他们有,但他们的良知只会给他们同等的“人”;贱籍不在此列。   宗锦紧紧攥着板车的车手,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景昭比他反应更强烈,或者说更不懂得隐藏,直接停下了脚,双眼瞪圆了看着那边。   不少人都看着那边——平日里被抽个几个鞭子是常事,可七老头这样的年纪,看守这样的狠手,谁看都触目惊心。   在采石场里惹事,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宗锦心里很清楚,他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同情弱小的正人君子。   可过去抢了看守的鞭子,将他狠狠抽一顿的冲动几乎遏制不住。   “啪、啪、啪……”   “哎哟,哎哟……救、饶命……”   鞭声和告饶声交缠在一起,听得人脑仁都疼。   宗锦倏地放下车手,忍无可忍地往那边走去;谁知景昭竟然抢在了他前面,还伸手拦住了他:“我去。”“别!……”   “别打了!”   宗锦话刚出来,另一个声音冒出来。   抢在他们俩挺身而出之前,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戴着手脚镣铐挡在七老头面前。他胸前写着三九四,手里还抓着铁镐没来得及松;男人皱着眉,满眼恳求:“大人,要么你打我吧,七爷爷这么大年纪了,他受不住的……你这么打下去会把他打死的……”   “哟?老子想打谁,还需要你们这些贱籍来给我做主了?”看守不爽地笑着道,“我看你也是皮痒,那好,老子今日就陪你们两个贱骨头活动活动!”   话一说完,看守便再度挥动马鞭,比之前更用力地抽下去。   三九四一动不动,全数抗下;七老头就算是有心不想让别人替他扛事,也本能地往他身后躲。壮实男人身上一道道血痕不断地增加,几乎都被马鞭抽开了皮肉,血顺着伤口往下流,模样骇人极了。   然而看守仍觉得不爽——打这些贱籍,就是为了看他们瑟瑟发抖求饶的样子;三九四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把他的快乐都磨没了。   于是看守走动起来,硬是要将鞭子往七老头身上抽。   “欺人太甚了……”景昭在宗锦身边低声道。   “是,”宗锦点头,眼神凌厉满布杀气,“这些人都该死。”   周围无论是正在开采石料的,还是推着板车运石料的,都被这局面看傻了眼。一时间,永远都在忙碌中的采石场竟然停了下来,只剩下看守不断挥舞的马鞭,和躲闪不及惨叫连连的七老头。   看守打得气喘吁吁,三九四也没有任何退却地挡在七老头面前。   “你,你……”看守用佝着腰喘气,转而又用马鞭指着三九四,“跟老子作对是吧?嗯?跟老子作对是吧?   “我没有跟看守大人作对的意思,”三九四淡然道,“要打就打我吧,打到看守大人满意为止。”   “好啊你,你这不是跟我作对是什么?!”   看守气急败坏地吼着,只可惜他比三九四矮了一个头不止,越是这样跳脚,越是显得丢人。他自己也有所察觉,吼完便突然看向四周。   他手里的马鞭也顺着四周指了一遍:“谁让你们停下的!不干活是吧?!都想挨打了是吧?!”   他说完,马鞭再是一抽地面,闹出巨大的声响。   许多人生怕事情波及到自己,连忙低下头继续忙,不敢再看。   就连宗锦也拉了拉景昭的衣摆:“走了。”   “可是……”景昭有些激动地转脸看向宗锦,仿佛有些不敢相信,他一直崇拜的那个人,在这种时候竟然能选择袖手旁观。   可当他看见宗锦惨白的脸色时,话便自然而然地收回了。   宗锦松开他,转而重新夹起车手,推着板车往他的采石区域走:“多几个人去拦,也只会让那个畜生更不解气,打得更久,况且救了一个,还有下一个;治标不治本的事情不如不做,要做,就要做彻底。”   这话说得不错,多一个景昭又或是多几个人一起上去,恐怕也不能改变分毫。   采石场的一角又忙活起来,铁镐不断敲在白石上,也难以将鞭声、七老头的哀嚎声完全掩盖住。   做工的贱籍们低着头,闷不吭声地忙;那个看守像是不打到三九四告饶誓不摆休,整整抽打了一个时辰。   最糟糕的结果就在所有人的刻意不看中发生了——七老头死了,三九四被打得浑身是血后还落了个藐视看守的罪名,带着满身伤,被绑到了采石场中间瞭望台的柱子上,以儆效尤。   七老头死得惨,浑身没有一块儿好地,抬走的时候人还蜷着,像是死了都怕继续挨打。   无人敢问及下葬的事,到夜里放饭换班时,宗锦才听见人小声议论,说七老头被扔到旁边的山头上,草席都没给盖一铺。   宗锦排着队,未免被人怀疑,景昭自然得和他那一片的人一起行动。   等他拿到吃的,打算寻个安静角落吃时,小石头红着眼睛跑到了他边上。   宗锦一瞄周围,见无人注意到他们,才问:“怎么了?”   小石头咬着嘴唇,喃喃地说:“七爷爷没了。”   “我知道。”宗锦叮嘱道,“你不要到处说,也不要问,只当没有这回事,懂吗。”   “三一叔也跟我这么说的。”   “那就对了,大人都这么说,所以你照做便是。”   小石头顿了顿,才说:“哥哥,你能分我半个馒头吗?”   “喏。”宗锦索性从手里拿了一整个馒头给他,“若是白天累了想偷懒,你就尽管偷;不够吃就来找我。对了小石头,你知不知道有谁,大概四十来岁的男人,有儿子,可能名字里还有‘平’字?”   小石头想也没想:“三一叔呗,三一叔好像叫平……平……平仁!”   “啊对,他有儿子……”   【作者有话说:要准备开溜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火种(中)   若不是小石头提起,宗锦当真是把那个面不善的三一给忘了。   他蹙眉思索了片刻,小石头还好奇着,小心翼翼将宗锦给的馒头收进怀里:“……哥哥认识三一叔的儿子?”   “不认识。”宗锦摇头,一瞥便看见小石头鼓鼓地胸口。   他忍不住上手去替小石头拍了拍:“你饿就快些吃了,免得一会儿叫人看见你藏吃的,又生出倒霉事。”   小石头别扭地捂着胸口:“马上就吃,马上就吃……哥哥脸上的伤好些了没?”   小孩问得全无恶意,可听的人很难不吃心。宗锦下意识地别过头,抬手将鬓角乱蓬蓬的头发压下来,将其遮住:“好完了,不用管了……”   “其实没关系的,”小石头说,“很多人都有的,我觉得挺好看的。”   “好看?”   “好看啊,跟别人不一样,很俊的。”   宗锦一愣,随后又反应过来——小石头不识字。在他眼里,宗锦脸上的只是个刺青,没有其他的含义。   “快找个地方吃去,别在我面前晃,我还要去忙活。去,去。”宗锦推搡着,将小石头推去了一旁,自己转身走了。   采石场里的规矩多不胜数,且条条款款都是语焉不详,不许窃窃私语,不许藏食,不许擅自去别的管事区域,不许白日逗留石窟内,不许懒怠……该如何解读、如何界定,权力都在管事看守的手里。因而,他刚被丢进来时小石头给他的半个馒头,说珍贵那可太珍贵。   宗锦一边啃他剩下的馒头,一边四处张望。   景昭就在不远处端着米汤就馒头,也正看着他,和他用目光交流。宗锦跟他眨了眨眼,接着继续在吃饭的人堆里找着三一的踪迹。   三一那怪人,平日里除了和小石头会说上几句话之外,对其他人都没什么好脸色。采石场本就是一个弄不好就要挨打的地方,更没人会去热脸贴冷屁股地跟三一套近乎。等宗锦好不容易找到三一时,对方正窝在东区某个油灯照不到的角落里,安静地喝米汤。   这地方正合了宗锦的心意,他正苦恼找到三一后怎么把他拉到无人的角落里说话。   “三一。”他也不绕弯子,往那暗角里一钻,立刻道,“我听小石头说,你叫平仁。”   三一瞥了他眼,直接挪着换了个朝向,背对宗锦。   宗锦凑过去继续道:“是不是?”   “与你何干?”   “……你只告诉我是不是。”   听见着话,三一冷哼了一声,一口将米汤喝干,端着他的小碗便要起身离开。   宗锦急忙道:“平喜,你认不认识平喜?!”   果然不出他的意料,事情便有这么巧——三一脚步一顿,回头看他:“你认识小喜?”   “‘小喜’?你果然是平喜的爹?”宗锦道,“那太好了,我有话跟你说,跟平喜有关的。”   三一眼神不善,看他的模样活像是跟他有仇:“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行,快人快语是吗?”宗锦无所谓他的糙话,直接敞开了道,“平喜说他爹就在这里面,不知道是死是活;我能递消息出去,让平喜知道你还安全。不过我也不是白做好人,我有事相求,不是什么难事,更不会伤害到你的性命。”   “……你若有这通天的本事,何不自己出去。”三一冷笑道,“我跟你非亲非故,不会帮你,也不需要你带话,他不知道我这个爹还活着更好。”   “哈?”宗锦有些惊讶,“你儿子惦记着你的安危,你就这么对他?”   “他如今都在外头,而不在里头,说明他过得很好。”男人道,“那有爹没爹,有什么关系。”   宗锦细细咀嚼着他的话,不太肯定地说:“……你是怕平喜知道你还活着,会想法子来联络你,甚至……救你。”   “……”   “我懂了。”宗锦勾唇,笑容坏得厉害,“那你如果不帮我,我就告诉平喜,你在这里头过得很惨,每天都在想儿子,死之前只想再见一次儿子。”   “……”他们俩站在阴影里对峙着,三一显然没料到宗锦会这么说,一时半会儿都不知怎么回话,“你想怎么样。”   “就是让你帮帮忙。”   “我在采石场呆了五年,我若是有什么能力,怎么会还呆在这儿?你找错人了。”   “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我说了。”宗锦道,“我听说,东廷正西北,有个死亡谷,人畜进去都会在瞬间暴毙……而你有法子在死亡谷来去自如,不受影响。”   三一——现在该叫他平仁了——平仁呼吸很沉,像是对宗锦有千般不爽,却又不可发泄。他点了点头,垂下眼帘道:“你若是想走那条道,我可以帮你。”   “那太好了,你用的什么法子,告诉我。”   ——   很快夜又深了。   白日里辛苦做工的劳工终于能回去石窟里休息,换了另一批人出来,一直做工做到第二日的晌午。宗锦跟着其他“工友”回了石窟里,在自己的铺上躺着装睡;待到周围鼾声此起彼伏,他才抱着他的手铐脚铐,蹲身慢慢挪出了石窟。   即便今日出了七老头和三九四的事,采石场里还是一如既往,叮哐叮哐,没完没了的采石声几乎让人麻木。三九四被绑了一天,水米未进,到现在都没被放下来。   宗锦一出去便忍不住往瞭望台看,四处油灯的光打在他身上,落了一地的影子。三九四是壮实,但带着满身血的壮汉,只会叫人觉得更可怕。   他一边看,一边抄起铁镐,和其他夜勤的人一样敲起来。没过多久,另一片区冒出了“叮叮叮、叮叮”地节奏,混在一片敲打声中。宗锦听了那节奏重复了三四遍后,以同样的节奏敲起来。   这是他和景昭定的暗号。   虽说夜间采石场一样有人做工,有人看守;可到底是晚上,夜黑风高,人也犯困,看守盯得要松懈许多。他们便只有趁这时候,去废料坑里见面细商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暗号对上,宗锦铲起地上那些不成型的废料上板车,推着往附近的废料坑走。   他趁无人注意藏好板车,跳进废料坑里等了片刻,景昭便过来了。   这才折腾三日,景昭已经瘦了一圈,脸也脏兮兮的,唯独眼神还如从前般亮。   只是宗锦怎么看怎么觉得,景昭身上多了些他说不清楚的东西。   “哥,怎么样,平喜的爹,找着了吗?”   “找到了。”宗锦道,“方法问到了,简单得很。”   “那现在怎么做?”   “你的鸟呢,你的鸟什么时候回来?”   景昭摇头:“……不知道呢,它第一次找人……”   “…………”   宗锦无语了一阵,转而又说:“不管你的鸟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得先做好准备。”   “嗯嗯,怎么做?”   “去管事房里偷东西。”   “偷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宗锦道,“你就负责替我放风,要是有什么人接近,你就想法子拖一拖。”   被宗锦选中的幸运管事,自然是那个问他“人善就要被人欺”的刘管事。他说是偷,但其实跟抢没什么区别。他领着景昭避人眼线,小心谨慎地跑到了刘管事的住所;他草草打了个手势,便敲响了房门。   里头冒出声“谁啊”,宗锦粗着嗓子道:“刘管事,有几个不长眼的打起来了。”   门飞快就开了。   还是一样的手段,还是一样的动作,宗锦用锁链套着刘管事的脖子便往里挤。   刘管事也不慌了,见到宗锦的脸便无奈地叹气:“又是你。”   “看样子下回我也不用装了,”宗锦咧嘴笑,“刘管事好人。”   “你又想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借纸笔一用,这次无须你写,我自己来。”   “我是不会再替你送信的。”   刘管事说得很死,宗锦却并不在意,甚至松开了他,自己转身坐到了桌前,驾轻就熟地拿过纸笔:“不用,我就记个东西;你说不替我送信,那借纸笔你是同意了,刘管事好人!”   “我是好人,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过奖了。”   宗锦一边应声,一边仔仔细细将平仁所说的法子写下来,还特意画上几笔图,在旁边以作解释。见他写得认真,刘管事像是已经拿他没辙了般,轻声说:“你若是想离开这里,你就去找孙明海;找我没用,你趁早放弃。”   “我知道,孙管事是管出货的,若是他首肯了,跟着石料出了采石场的门,一切就好说了。”   “你知道你还往我这里钻?!”   “因为孙管事是个恶人啊,”宗锦理直气壮道,“恶人帮忙,是要付出的;我身无长物,只能欺负欺负好人了。”   他说着,刚好写完最后一笔,赶紧拿起来放在面前吹气。   刘管事被他说得又气又无奈,索性道:“写完了快滚,不要再来我这里!”   “行,有事我再来找你。”   “……我说不要再来我这……”   刘管事话还未说完,外头突然响起一声闷闷的训斥:“……小畜生,你好大的胆子啊!” 第一百七十六章 火种(下)   刘管事连忙打开门往外看,宗锦则本能地往他身后躲,避免叫人看见。   “你还不快趁乱出去!”刘管事反倒呵斥了声,“叫人看见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谢了!”   宗锦猫着腰如来时那样走在油灯照不到的暗角,飞快朝着景昭所在处走;而就在采石场的正中,也就是那个三九四正被捆着受罚的地方,不知什么热闹刚开场。   “发生什么事了?”他跑到景昭面前,开口便是这句。   “不知道啊。”二人没忙着走,就在暗角里疑惑地看瞭望台,“你刚进去,就有个矮子,往那个三九四那儿去了;然后就来人了,刚嚷嚷起来。”   “……大半夜三更去那儿,不是找死么。”宗锦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   那边的热闹还不是吼一声就结束,旁边那些在干活的劳工,全望着瞭望台。紧接着又是第二声嚷嚷,在夜里骇人极了,还带有丝丝回响:“平时饭给多了是吧?不想吃是吧?吃不下是不是?”   随着这一连串的叱问,再是恐怖的鞭子响。   他二人离得远,只能看见依稀的身影,其余的一概看不清楚。和景昭说的一样,惹出事的是个小矮子,影子又瘦又小,那鞭子不知是否已经抽到了他身上,反正宗锦只看见匍匐在地的黑影。看守约莫不是白日里那个——他们劳工是无须睡觉的,看守老爷们怎么能连轴做事?但不管是哪个看守,都同样恶心。   大半夜的闹这么一出,对于宗锦和景昭倒是件好事。眼下所有人都盯着那边的热闹,他们就是光明正大地站在这儿闲聊,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鞭声不是响过就结束,和白日里对付七老头一样,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地响彻采石场。   “叫你做好人!叫你在老子眼皮底下搞事!”   “……我错了,我错了……”   有些稚嫩的讨饶声随之而出,有气无力地三九四也跟着喊:“你饶了他,你饶了他,你打我吧,你要是不解气,你打我……”   这些那些声音摆在一块儿,只叫人愤怒又无力。   景昭声音都有些抖:“他们这是打算再打死一个吗……真不把人当人看吗……”   “是,他们眼里贱籍都不是人。”宗锦铁着脸说,“贱籍不如牲口,想用就能用,想杀就能杀。”   宗锦的话太过真实,叫人无法反驳,甚至叫人找不出话来感慨。景昭只好深深地呼气,仿佛要将胸口里所有的浑浊都吐出来:“……那小矮子肯定是看白天那人没吃没喝被绑着,才省着口粮去给他送吃的。”   “!……”   说者无意,但听者有心。   要说谁会这么不过自身安危,去帮助别人的……除了小石头,还有谁?   殴打声、告饶声接连不断,其中还夹杂几声看守的辱骂与嘲笑;宗锦一句话也没说,突然快步朝那边走去。   “哥……”景昭不解地叫了声,也连忙跟上。   他脚步飞快,越走越近,视野里的黑影逐渐被近处的灯火照亮。在地上蜷缩着打滚的“小矮子”,与白日里七老头的模样如出一辙;血糊了他满身,落在地面将白灰都搅成了粘稠恶心的泥。   那就是小石头。   今晚上小石头问他要馒头,不是为了自己吃,而是想偷偷塞给三九四。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纵使小石头被打得不停打滚,他仍然找着机会匍匐着跪倒在看守面前,磕着头哭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看守大哥饶我这一次,求求大哥了,不要跟管事说……”   “哟,还怕管事知道?”看守的鞭子停了停,戏谑笑道,“意思是不怕看守不怕我,只怕管事?”   “啪”的又一鞭子,抽得小石头往侧面倒。   但小石头不敢倒下,双手撑着地面硬是跪正了:“不是的不是的!我说错了!看守大哥饶命!我一定好好干活,我以后干双份的活,求求看守大哥饶命,不要跟管事说……”   仿佛是抽人抽腻味了,看守换了脚上,一脚踩住小石头的脑袋,踩得小石头完全趴下:“你不让我上报,我还真想上报了,藏了什么事这么怕管事知道啊?”   “大哥,大哥……”   三九四在旁无能为力地喊着,却是徒劳。   小石头被踩得嘴也歪了,话语含糊不清:“我一定好好表现,我娘才好接我出去……对不起对不起……”   “你娘?接你出去?”看守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小崽子想得还挺好……哦我知道了,你是那个……小石头是不是?我听说过,说是有个小孩,成天给刘管事端茶倒水的,想让刘管事带信出去……”   就算宗锦在自个儿心里说了一千遍“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也忍不了了。   若是其他人,他尚可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人;可小石头,没有小石头那半个馒头,兴许他进来第三日就死了。   救命恩人若是都护不住,他还算什么男人?   眼瞧着看守就要把真相戳穿,宗锦步子越迈越快,脚上的镣铐扯得他好几次险些绊倒;但他感觉不到,就那么直勾勾地朝着小石头所在之处冲过去。   “哥!不行!……”   然后他就被人拖住了手。   看守踩着小石头的脑袋,笑着道:“你真以为你娘还要你啊?你娘早就不在乌城了,我都听说了;人一个清清白白的闺女,被贱籍骗了身子,还生了你这么个小杂种,不寻死都算好啦……你娘还接你出去?你做梦呢?”   小石头倏地叫起来:“你胡说八道!我娘给我写信了!她说很快就赎我出去了!!”   “你娘给你写信了?哈哈哈……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还有人信送得进来?”   “我娘给我写了!刘管事给我念了的……”   宗锦咬牙启齿地回过头:“他们会把小石头打死的!!”   “哥!!我不能让你去冒险!!”景昭急忙说,“我去,让我去!!”   “你松开!你他娘的再不松开!我就……”   正当情况混乱之时,刘管事的声音就有如天籁之音,出现在了热闹的中心:“大半夜的在这儿吵吵什么?”   看守一见到刘管事,气势便下去了几分:“刘管事,这小崽子偷偷摸摸给犯了事的人送吃的……上头可是规定了的,谁要是给受罚的人帮忙,就一起罚。”   看见刘管事的脸,宗锦稍稍冷静了些——这刘管事对小石头心有怜悯,总不至于让手下人把小石头打死。   “送吃的就送吃的,你打也打了,这事儿就到这儿。”刘管事说,“你们在这里看什么看?手头的活做完了?还是想一起热闹热闹?”   眼瞧着事情似乎迎来了转机,忽地又有人打着呵欠冒出来:“……大半夜的又闹什么幺蛾子了?”   “孙管事,您来了——”   “孙管事。”   光是看守的态度,就不难看出,刘管事应当低了孙明海一截。   孙明海伸着懒腰,看了看地上的小石头,又看了看刘管事:“老刘啊,这不是老给你打扫屋子的那崽子吗?怎么,给犯了错的贱籍送饭,难不成是你授意的?”   “怎么可能,我是被吵吵声闹出来的。”刘管事连忙道。   “哟,刚才这小崽子还说,刘管事给他念信呢。说他娘会来接他出去……呵。”   “有这回事吗老刘,”孙管事挑眉,得意道,“你还做这好事呢?规定你忘了?”   听见孙管事的话,一股恶寒瞬间涌进宗锦的胸口。   刘管事的神色有片刻地尴尬,接着便浅浅地笑起来:“孙管事说笑了,我怎么可能做这种违反规定的事。”   看守帮腔道:“就是说嘛,我都听说这崽子的娘早离开乌城,隐姓埋名了,谁会要这么个贱籍的种啊?”   在地上趴着奄奄一息的小石头,在听见这句话的刹那,奋力抬起头。他伸长了手,不知哪来的力气抓住了刘管事的裤腿:“……刘管事,你是骗我的吗……”   “……”   “……你给我念了我娘的信的……我娘说……说只要,只要小石头乖……就会接我出去的……”   “……”   “刘管事……那是,那是我娘寄给我的信吧……我都看见了……看见信了……”   “……”   即便两个管事都站在这里,周围的劳工也像凝固了似的,看着采石场中心这一幕,一个个沉默着捏紧了手里的铁镐。   刘管事似有什么想说,他开口前孙明海先道:“难不成,你是真替这崽子递信了?”   “没有!”刘管事矢口否认,下一瞬便将腿抽走,挣脱了小石头的手,“……我是看这孩子年纪小,骗他的,安慰安慰他而已。”   “刘、刘管事……”小石头满脸的血与灰,还有泪,“你是骗我的吗……”   刘管事再不想多言,一甩袖子转过身,也不再看小石头:“既然孙管事在,这事儿孙管事处理吧,别耽误了出货就好,我回去休息了。”   孙明海笑眯眯地道:“慢走。”   这话刚说完,一块小小的石料,朝着刘管事的背后砸去。   “骗子……”   小石头爬起来了,手里抓着地上细碎的石料,无力地朝着刘管事扔。   石料砸在刘管事的腰上,刘管事脚步顿了顿,仍是没有回头地走了。   “你还敢打管事啊,对管事动手是什么罪名啊?”孙明海问道。那看守配合得不行,赶忙回答:“对管事动手,按规定,得杀。”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呢?”孙明海道,“按规定啊。”   “是,是。”看守抽出刀,不带犹豫地捅进小石头的胸口。   血迸出来,脏了孙明海的鞋尖。   事情就在刹那间发生,沉默着的人都愣住;无人反应过来,只有宗锦和三九四,还有闻声出来看的三一,三个人异口同声地一句“不——”。   然而对于看守、对于孙明海来说,这就如同踩死一只蚂蚁般无关紧要。   瘦弱的小孩直直朝前栽倒,再无动静。   孙明海嫌恶地看了看自己的鞋尖,脸上笑也没了,呵斥道:“赶紧拖出去扔了,晚上就不用做工了?在这儿浪费时间,等明早交货不够数目,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第一百七十七章 水缸下的暗道   ——他谁都救不了。   “走啊哥,在这儿太点眼了……”   ——褪去了尉迟家家主的身份,失去了赫连恒的庇佑,他谁也救不了。   “哥……”   ——没有比他更无能的人了。   宗锦整个人像是丢了魂,呆呆地怔在原地,在已经重新开始动工的劳工之中格外显眼。他看着小石头瘦弱的身体被看守拖走,在地面留下浑浊不堪的痕迹;小石头被血污完全覆盖的脸仿佛要嵌进他的眼睛里。那个给他递馒头的小孩,那个替他上药的小孩,那个眼睛亮晶晶说着“娘亲”的小孩,现在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眼瞧着这样不行,景昭也顾不上那么多,只能强行拖着宗锦往暗角里走,尽可能别让孙明海瞧见他们“偷懒”的模样。   他连拖带拽好不容易把宗锦拉到了洞窟边,自己先抄起铁镐,假装正在做工:“哥……”   宗锦仍呆滞,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哥,我们首先……要自保。”最后几个字,景昭语带哽咽,藏都藏不住。   旁边还有个人影,与他们不过半丈远;有了刚才的事,景昭不得不草木皆兵,说话时还得故意将宗锦的身体挡起来,免得在这个事态下再生出事端。   就在这时,宗锦忽地像被什么压在了背后般,腰仿佛折断似的前倾。   紧接着,一口热血从他口中喷出,洒在冷白的石料上。   “哥!!你怎么了哥!!!”   这一下吓得景昭什么都顾不上了,扔开铁镐忙上去扶住宗锦。可宗锦挡开了他的手,自己扶着墙,双眼盈满憎恶的光,盯着面前漆黑的石窟。   “你先坐下来休息,是不是之前的伤?伤到哪里了?!……”   “我没事。”   宗锦的声音冷如冰窟,他抬手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又将残余在嘴里的血吐了个干净:“……我只是想明白了许多事。”   “什么,什么事儿?”   “景昭,我们不仅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他说,“还要杀了孙明海,杀了那几个为虎作伥的看守……我要把这个采石场毁了。”   “呵,你当真以为,就凭几个贱籍,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说话的并非是景昭,而是不远处的黑影,“异想天开。”   景昭朝黑影看过去,接着便被宗锦拨开。   宗锦只听这口吻,都能猜出来人是谁:“平仁,小石头死了。”   平仁道:“我看见了。”   “你不是一直很疼小石头吗,你难道能无动于衷?”   “我能如何?我自身都难保。”平仁低沉道,“莫说是我了,三九四不一样现在还被绑在那儿……若不是他冲动,小石头也不会……算了。要想在采石场里活下去,先要学会认命。”   “和三九四有什么关系?”宗锦敏锐地察觉到这话里的古怪。   平仁看着他,神情凝重地沉默了一会儿:“你刚才所言,是否是认真的?”   “我言必行。”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平仁道,“抱着你们的链子,不要出声。”   景昭望了望宗锦,见到宗锦点头,才弯下腰去抱链子。那脚铐的链子不够长,想抱着必须得弯着腰;但平仁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既走得抬头挺胸,也不见一丝声响。   平仁也没有带着他们去什么神秘的地方,只是转头回了石窟里。   里头仍有鼾声此起彼伏——饶是外头发生了这样令人悲愤交加的事,仍有人在睡梦中浑然不觉。平仁并未往石窟深处走,而是走到了角落里的大水缸旁。每个石窟里都有这么个水缸,劳工们每日轮流打水进来,供所有人喝。   二人都不知平仁是什么意思,只抱着铁链站在一旁。   平仁勾下腰,两只手分别抓住了水缸的边沿;紧接着,水缸下磨出沉闷的声响,那至少还有半缸水的大水缸竟然就被平仁稳稳当当地挪开了。而挪开之后,地上明明白白的露出一个方洞——下头有文章。   若不是今日这遭,宗锦来了这么些日子,都不知道水缸下面别有洞天。   平仁微微气喘地站直了,侧目看他们:“跟我来。”   他说完,自己便攀着边沿先下去了。方洞里无光,下面是多大的地方完全无法判断;宗锦迈步准备跟,景昭又一次拖住了他:“哥,小心有诈……”   “不用担心,”宗锦道,“他既然是平喜的爹,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语毕,宗锦便过去学着平仁地样子,攀着旁边的地面跳下了洞。   更令人惊讶的,还在后头。   下了地洞之后,远处有光;虽然光线幽微,但却能让宗锦判断出,这地洞不是一般的大。平仁仿佛笃定他们会跟来一般,头也不回地往深处趋光而行。那过道只够一人佝着腰通过,宗锦和景昭便跟在平仁身后,一路往前走了片刻,眼前便豁然开朗了。   在石窟下面,竟然有个不小的暗室!   他们过来的这条道,正对的位置还有另一出口,看起来还能往深处继续走。暗室里仅有一盏油灯,宗锦打量着里头的模样,一边在脑子里算计暗室的位置。   这暗室就在他们睡觉的石窟正下方,尺寸比石窟要小上一圈。既然他们这个石窟的水缸下有暗道通到这里,那也就意味着……“你想的没错,”平仁宛若会读心,直接道,“所有石窟的水缸下面,都有暗道,和这里相连。”   他们面前摆着一张废料拼成的石桌,上面甚至还有石头磨的茶壶。   平仁提起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再一扬下巴,示意他们往墙上看。   ——灰白的墙上,有刀刻的痕迹。   宗锦一时还未看清楚,疑惑地走近了几步,才发现这些痕迹竟赫然是地图!   是采石场的地图!   他猛地回过头,盯着平仁道:“这是什么意思?”   平仁不紧不慢,说话时仍是平日里那张不讨人喜欢的神情:“这地方是三九四拉人偷偷凿的。目的想必你看得明白。”   “……他想带大批人逃跑?”   “错,”平仁说,“他是想把采石场所有人都放走。”   景昭反应稍微慢些,在他二人对话时还在仔细端详墙上的刻痕:“这难道是……采石场的地图?”   “他和另外几个志同道合的家伙一起,花了小半年的时间,遭了这个连通所有石窟的地道。”平仁并未回答景昭,只看着宗锦往下说,“可在采石场,就是透露心思都会招来杀身之祸。三九四明里暗里地想鼓动所有人加入,好一起逃出去;但到现在为止,知道他心思的也不过十余人。”   “有时间挖这种据点,为什么不直接挖条地道通出去?”宗锦皱眉问道。   平仁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说:“采石场不分白天黑夜的做工,一旦有人出逃,密道一定会被查到;到时剩下的人不仅要受折磨,更没有可能再逃出采石场。……三九四此人,有些死脑筋;他若是自己想逃走,并不是难事,难就难在要怎么把所有人都放出去。”   。浴盐。   听了平仁的话,宗锦不禁在心里感叹,这三九四藏得还挺深。   他也是一门心思想逃出去,可却完全没察觉,采石场里还有人默默筹划了这么多。   宗锦垂下眼,思索片刻后接着问道:“那开了这地道又有什么用。”   “至少能有个说话的地方。”   “你说得对。”宗锦道,“那正好了,他的心思正合我意。”   他说完,蹲身在角落里拣选了块尖利的碎石,在潦草的地图旁刻下同样潦草的字——“四二八、四三零”。刻完他便将石头丢在了桌上:“平仁,你不想出去吗?”   “我?”   “平喜如今在外面,深受贱籍的身份困扰,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只能去坑蒙拐骗聊以为生。”   景昭才搞清楚情况,连声应答:“对,对,他也跟我说了,只想离开乌城,不想再当贱籍。”   “离开乌城又能如何,除非出了呈延国,不然贱籍就是贱籍,永生永世翻不了身。”   “怎么翻不了!”宗锦低喝道,“一个罪人印,能算什么东西?世人皆认为贱籍翻不了身,我偏要翻身给世人看……平仁,你若是不想你儿子、你孙子,你的后人全背负这个该死的印,你就在这下面刻上‘三一’。”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告诉三九四,我会帮他。”宗锦的口吻里藏着不容忽视的怒气,“你这条命是烂命还是好命,全看你。……景昭,我们走,养好精神,以待来日。”   “嗯!”   宗锦说完便走,毫不含糊,留下平仁还站在原地,被他声音不大却气势磅礴的话闹得手足无措。   直到宗锦和景昭已然上去,密室里再无其他声响,平仁盯着宗锦用过的尖石思索了良久。小石头的被拖行着离开采石场的身影还在他眼前晃,与五年前同他分开的儿子的脸一再重叠。终于,他拿起那块尖石,步伐沉缓却坚定地走到地图旁,在宗锦的字迹下刻上新的数字。   “三一”。 第一百七十八章 留则死,逃则生   三九四就这么被捆在瞭望台上示众,接连两天打死了人,其中一个还是采石场年纪最小的小石头。众人头上都顶着沉甸甸的阴云,无人敢再去找死,别说给三九四送吃的了,大家就连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就怕一个不小心让看守寻着了借口,自己便落得和小石头、七老头一样的下场。   可实际上,采石场里的贱籍死了是无关紧要;但若是死得人太多,人手不够,出货不够,他们一样是要被问责的。   而孙管事也不知是跟三九四哪里结了梁子,愣是挂了他三日也不愿意放下。三九四浑身的鞭伤已经拧了血痂,几日水米不进下来,人都显而易见地干瘦了。   “……那鸟到底何时才能回来。”宗锦和景昭按照老法子,在运送石料时悄悄地说上两句。   “大概也就是这两日了……”   “这两日是今日还是明日啊……”   “……我也说不好。”   景昭说得还算客气——他的灰背隼还是个孩子,莫说能否快些飞回来;就是消息与隼究竟有没有平安地飞回江意处,他都无法肯定。   “算了,指望鸟不如指望自己。”景昭说,“依照计划行事。”   “懂!”   除了平仁,无人知道这两个看起来瘦弱又脸臭的青年在密谋什么。宗锦心里很清楚,凭他和景昭,即便再加上个平仁,也很难改变什么。若是想离开采石场,里应外合是必须的,团结一致也是必须的。   他们这些每日被责打着辛苦劳作的“贱籍”,只在人数上有有优势。   因此三九四小心翼翼的运营不能白费,首先要包住三九四的命。   虽说采石场是不分昼夜地干活,可看守是要休息的——宗锦和景昭每晚轮流睡两个时辰,剩下的时间便想尽办法地盯梢。   看守为三值,每值十二人,其中有一个看守长;管事一共四人,负责采石场里所有的事物。而据平仁所说,采石场之外,还有八十人上下的雍门军,分两批次驻守。这里面看起来天衣无缝,可每日还是有半个时辰上下的时间,采石场里是无人值守的。   那就是每日夜值和早值交替的时候,卯时。   倒并非看守们故意留出这半个时辰,给他们制造机会;而是那时候交值的看守需要汇报核算每日出货的总量。他们倒也十分警惕,怕有人在这半个时辰里做什么怪事,于是每日卯时,采石场里的石窟会被拉上栅栏,彻底做工的人也是那时候在指定的地点放饭。   宗锦怎么会放过这样好的时机。他用废弃的铁镐和附近的藤蔓,做了张小弓。每日卯时将半块馒头,射到三九四的脚边。好在三九四毅力十足,求生的念头也从未消失,发现宗锦所做之事后,手脚并用地将馒头弄起来吃。   接下来的两日,都是如此。   小石头死后的第四日,宗锦打算再去找一次刘管事,怎么说也得让三九四下来,不然靠着每日半块馒头,三九四也活不过七天。   谁知就在那天午后,有看守美滋滋地喊话,闹得别人想不注意都难:“孙管事孙管事!嘿,打了只鸟!刚打的,还没死透呢!我给您送来了!!”   宗锦下意识回头,眼睛都瞪圆了——那看守手里提着的,赫然是只隼。   他见过江意的隼,自然知道灰背隼长得什么样;没有任何侥幸的,看守手里的灰背隼毛已经乱了,带着羽箭,挣扎已经微乎其微。   孙明海朝看守看过去,心情顿时好了:“哟,还是只隼呢,好吃不好吃?”   “不知道啊,但肯定比野菜好吃点。”   “那是,天天在这采石场里看着这些下贱人,害得我也跟着只能吃野菜,”孙明海道,“赶紧的,拔了毛直接烤了吃!”   “好嘞!”   “那什么,那个爱多管闲事的大个子死了没?”孙明海又说,“没死就放下来了,最近人手都不够用,他还跟我这儿找麻烦,真是贱得很。”   听见这话,宗锦都很难说出一句“因祸得福”。   隼是活不了了,但宗锦更怕的是——隼有没有带话过来。   若是赫连恒真让这隼带话过来,那书帛上会写什么?会不会直言他和景昭的事,直言前来救人?   宗锦只觉得胸口咚咚咚地狂震,他一瞬间能想到的就只有杀了孙明海和那个倒霉看守灭口。他仔仔细细地盯着隼的脚,唯恐上面系着什么;但直到看守从采石场的东门出去,他也没看见竹筒或书帛的踪迹。   ——但愿是赫连恒已经读到了他现在身处难地,只放隼回来,并没带话回来。   他又想起赫连恒,想起赫连恒的背影。   男人像是眼里从无障碍,从无敌手,每次策马时都是一副条条道路任他行的味道。   宗锦时常跟在他身后,所以也时常看见他策马的背影。   他一时有些想不起赫连恒的侧脸。   ……不行,等他把这个采石场拆了,若是再有机会和赫连恒一起策马,他定要走在赫连恒的身边,而不是身后。   ——   某个劳工刚拿了米汤和馒头,在采石场里稍微光亮些的位置里坐着。   说是稍微光亮些,也就只是借着管事房门前的油灯罢了。这些个恶人,不仅让他们在这里从早到晚的干苦力,还扣扣索索的,不仅饭菜不给吃饱,到了天蒙蒙亮时,连油灯都熄了,为了省点油钱。   天边微微白,日头还没出来。   劳工喝着米汤,发呆似的望着眼前的地面。   忽地,白灰里好像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在动。   他倏地被那黑点点抓住了兴趣,目光开始追着它跑,试图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采石场就是个天然的白石地,不仅他们开采的石头是白的,就连满地的灰都是白的。因而黑色,在采石场里反而很是显眼。   劳工看得认真,可光线太暗,实在看不清楚那是什么。   瞧着附近也没人在盯守,他索性啃着馒头起身,追着小黑点往前走了几步——是蚂蚁,个头很大的山间蚂蚁。   这是一日之中天光变化最快的时候,他才走这么几步,天边已经露出了红色的光。随着天光见亮,劳工看得也越来越清楚。那只大个头的蚂蚁正在外采石场的中心爬,好似那边有什么在吸引着它;不仅如此,远处好像还有更多的黑色,都在爬动。   玉盐玉盐   忽地,有人喊了声:“这地上怎么一块一块黑的啊……”   “哎?还真是……”   “这什么东西啊。”   “好多蚂蚁啊,这会不会咬人哦?”   不止他一个人发现了,好几个劳工都发现了。采石场里根本没什么粮食,别说是蚂蚁了,苍蝇都不来;突然之间冒出这么多的蚂蚁,任谁都会觉得有问题。   趁着这时候看守很松懈,有人爬到石料上往下:“我的亲娘,好多!”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劳工也好奇,便学着他们的样子,叼着馒头爬到了更高一点的地方看——是字!!   蚂蚁在地上爬出了字!!!   那字迹歪歪扭扭,有的地方还缺了笔画,像是某种巧合,才让蚂蚁汇聚出了这画面。这劳工倒是曾经在书院里帮过工,认识些常用的字。   “留……则……死,”面对在采石场中心,几乎占了四分之一的蚁群,他有些颤抖地念着,“逃……则……生?”   ……   …………   这事在劳工里掀起了不少波澜,虽说大部分的贱籍自出生起就过得不如牲畜,可也有那么几个会识文断字的。若只是无意义的字摆在一起,那大家只会觉得是巧合,是奇观;可那分明是一句话,蚂蚁总不可能识字吧?   “留则死逃则生”,这六个字在采石场这些饱受屈辱的劳工之间流传了起来。   孙明海自然也听说了——他可不傻,不会觉得这是什么神迹。   这定是有人先逃跑,正在笼络所有的劳工。简单来说,这是造反。   “一个时辰之内,把地上的灰给我扫干净了,”孙明海指挥道,“你们几个,去拿灯油过来,把这些蚂蚁都烧了!”   “是!!”   成千上万的山蚁被烧成了灰,采石场几年都是白色的地面终于露出了本色。   那地,是褐红的,像是一层有一层的血在其上干涸,才有了如今这颜色。   然而打扫也没什么意义,一天的采石进行下来,白灰又逐渐把地面掩盖了。同样的事情,在第二日的卯时再度发生,仍是同一句话,“留则死逃则生”。第三日,第四日,不管孙明海烧了多少蚂蚁,总会有新的蚂蚁出现,在地上密密麻麻地拼出这句话来。   “……要我说,这是七老头的亡魂再作怪呢!”   “别乱说,哪有什么亡魂!”   “不然呢,你说蚂蚁能识字吗?”有人这么说,“要不是亡魂,那就是有人想逃跑。”   “这话说的,”另一人瞅了瞅周围有没有管事,才小声说,“谁不想跑?你想死在这里?他们连小石头都杀!”   “他们那都不是人!”   “可是单单这么一句话,说得轻巧,能怎么逃啊?”   新来的四三零混进了这些已经待了好几年的劳工之中,低着头,小声地说:“我听说哈。”   “听说什么?”   “有人修了密道,直接通到外头。” 第一百七十九章 金镶玉   那山蚁就像是烧不净的野草,无论孙明海怎么处理,黎明时分它们总会出现。   劳工中暗暗流传着一个消息:采石场里有条密道,找到了就能直接离开这个鬼地方。劳工们在采石场饱受折磨,突然之间冒出了这么个逃出生天的希望,所有人的心里都惴惴不安——不是害怕的不安,而是心中那点逃走的冲动死灰复燃了。   于是散沙一盘的劳工,也自发地闭上了嘴,无人将这个传闻上报到看守和管事耳朵里。   而在那些平日里不把贱籍当人看的看守中,同样流传着一个故事:某个枉死在采石场的人,阴魂不散,想要报复。   半夜三更,孙明海背着手在采石场里来回地巡视。   往常他哪有这么勤快,若是上头人不查,他能在外头潇洒好几日再回来当值。他琢磨得脑子都快炸开了,也琢磨不出为何,那山蚁就好像受人指使似的,偏偏就在那时候出现。   “孙管事,我瞧着您还是歇下吧,”他身边亲信的看守道,“我们这每日都整宿整宿守着的,那蚂蚁就是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跟有鬼似的……”   孙明海没说话,看守神神叨叨地往下自言自语:“……他们都说,就前些年,采石场里不是有个男娼,自尽了么……就吊死在瞭望台上,那死相,可忒惨了……”“闭上你的狗嘴!”孙明海呵斥道,“还嫌我这儿不够烦是吗?什么鬼,哪有什么鬼???”   “是是是,没有鬼,那肯定就是有人半夜捉了蚂蚁来拼的字!”看守立刻换了说辞,唯恐再惹怒孙明海。   孙明海此人,脑筋不够好,才能也无才能;他是跟雍门氏硬扯能扯上几分亲缘关系,才被安排来了采石场做管事。这差事不累,奉银不少,还无须什么智慧,只要懂磋磨人就行;因而孙明海成日懒惯了,操心这么几天下来,他只觉得身上哪哪儿都不得劲儿,倦怠得很。   眼瞧着三更都过了,孙明海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揉着眼叮嘱道:“……隔半个时辰巡视一次,凡是有不轨举动地直接抓,等我起来审。”   “是,您放心,您去休息,我们肯定看好了!”   “卯时,卯时也不许全去交接偷懒,起码留一半的人,给我看紧了!”   孙明海说完,便回了他自个儿的房。   蚂蚁的事闹得采石场里的看守们也休息不好,各个脾气都比平时更暴躁,时不时便和劳工发火。好些位劳工,只是因为多看了看几眼、装卸石料时动作太慢,就惹得马鞭上身,苦不堪言。但无人敢和看守对着干,只能忍着,敢怒不敢言。   采石场里有股子风,还是股妖风;至于这妖风是冲看守和管事去的,还是冲劳工们来的,无人说得准。   被孙明海吩咐了的看守,装模作样地又在采石场里晃悠了半个时辰,实在是犯瞌睡了,便就坐在角落里打起盹来。   “……看,看!字儿又出现了!”   不知谁的一声惊呼,把他吓得一哆嗦,醒了。   就要入夏,天亮得一日比一日早,他睁眼时天已经泛白,采石场里好些人都停了手,正在看什么。   他连忙走过去,凶巴巴地扒拉开劳工——阴魂不散的山蚁又是一大群,在白灰里爬动。   “在这儿看什么看!看什么看!不用做工了是吧?一个个都活腻歪了?!”他破口大骂着,抽出马鞭一副要打人的模样,吓得劳工们连忙继续手头事,叮叮哐哐地敲打起石料。他则脚步匆匆忙地往瞭望台走,三两下便登到了高处,再往下看——   “石水洞天”。   ——   “……哥,这是个什么意思啊?”   趁着晚上放饭时,景昭凑到宗锦身边问道。   宗锦端着米汤的碗,小口小口喝着汤,模样淡泊镇定地和当初在赫连府里喝红豆汤似的。他愣是慢条斯理地再喝了两口,才说:“你说什么意思呢。”   “我要是知道,我就不问了。”   “采石场里到处都是石,但水可找不到多少。”宗锦低声道,“‘别有洞天’,听说过吧?这采石场里到处都是石窟,去石窟里找水,不就是‘石水洞天’了?”   “可这么写,他们看得明白吗?”   “两百来个人,总有一个读过书的。”宗锦道,“你不懂,采石场里除了做工,就是喝米汤,人是劳累,但总有想放松的时候。”   “……这其中有什么联系么?”   “你想想,在这里放松能做什么?”   “闲聊?”   “对了。”宗锦勾起唇角,“就是闲聊。有一个人看出来了,证实了;立马消息就会悄悄地蔓延出去。”   “哦……”景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而道:“那我们接下来呢?”   “等。”   这几日蚂蚁成群,人心惶惶,宗锦和景昭也没闲着。他每日悄悄下去暗室,在墙上留字;三天过去才终于等到了回应。   知道宗锦和景昭想要掀翻采石场,三九四在墙上只留了一句“有志一同”。   说怎么在采石场里卑躬屈膝讨好管事,宗锦不懂;但在战事上以弱胜强,那可是他的专长。蚂蚁玩到今日,也可以不必再玩了。宗锦想着,从怀里拿出刚领的冷馒头,啃了一口。   景昭道:“哥,你怎么把馒头吃了啊……”   “可以吃了,”宗锦瞅了眼他的胸口,“你也吃,馒头用不上了。”   “……不玩蚂蚁了?”   “不玩了。”   连续好几日的山蚁,正是出自宗锦的手笔。这采石场虽然是天然的石场,可外头就是山野,蛇虫鼠蚁多不胜数。若是换了其他的地方,惊蛰才过,兴许还没这么多虫;可东廷天暖,湿润,冬日里虫都不会少。这些是从平仁嘴里问来的,尔后果不其然,宗锦便在靠近废料坑附近,找到了一处蚂窝。   剩下的就简单了,他和景昭每日拼死拼活地采石,一餐能换三个馒头两碗米汤。   米汤宗锦倒是喝了,但馒头他们动都没动,全撕成了细小的屑,混进同样白色的灰里,很难被察觉。剩下的只要从蚂窝处往外一点点引,在采石送石时慢慢写出字,便能让蚂蚁乖乖变成他们的助力。   宗锦啃着馒头,暗暗思忖了许久,才说:“现在就是不知道,他们来了没有。”   “即便来,也是进不来吧。”景昭道,“要是真的大批人马进来,雍门军肯定会发现。”   “是啊。”宗锦叹了口气,“现在是拿到消息递不出去。……你进来时若带点银两就好了。”   “为什么……”   “就可以策反看守拿来用了。”宗锦说,“只能今晚我再去找刘管事看看,他倒是个讲良心的。”   “我来时身上还有几两碎银子。”   “钱呢?”   “平喜说带不进来,便让我给他了。”   “……平喜这个兔崽子。”   二人正说着,忽地有个看守朝他们走来。   宗锦敏锐极了,立时收了声,缩起脖子装作正畏畏缩缩吃馒头的懦夫样。按理说,他们这些劳工啃馒头的时候,看守是不会来的。但今日怪得很,那看守当真就直直走向他们俩;片刻后,那看守便到了他们面前:“喂,你。”   宗锦抬起头,佯装害怕:“怎、怎么了……”   “四三零,四二八,你们俩跟我过来。”   “怎么了爷……”景昭问道。   “让你们过来就过来,怎么的?小爷还叫不动你们了?”看守凶道。   二人小心地交换了个眼神,只能站起身,将没吃完的馒头暂且收回衣襟里。那看守脾气还算好,即便是凶了句,倒也没动手,就领着他们俩往废料坑走:“……废料坑该收拾了,你们俩跟我去收拾干净。”   ——看样子真没什么别的事。   到了废料坑附近,看守站在坑边上,他们俩二话不说地跳下去,拿着铲子将里头的碎石弄出来。   晚风吹着,还有些凉爽。   突然,那个看守小声道:“有个叫平喜的,让我看看四三零死了没有。”   景昭倏地抬头:“没死,平喜……”“谁准你盯着小爷看的!”那看守连忙抽鞭子,狠狠一下抽打在地面,“还不老老实实干活!”   “是、是……”   那看守又压低了声音道:“他问他爹找着了没有。”   没想到,平喜还有些作用,还惦记着他们。   宗锦皱眉想了须臾,垂着头一边铲碎石,一边说:“找着了,没死。”   “我话带到了,你们把这儿清理好了回去做工……”“等等,”宗锦往他脚边走了走,从怀里掏了张纸,直接塞进了他的靴子下,“把这个给平喜。”   “小爷我收钱办事,没钱别做梦。”那看守蹲下身,一副不好招惹的样子,“想跑啊?门都没有。”   “怎么会,”宗锦笑了笑,“是药,那个平喜有病,家里头传下来的,就是想问个药方,那方子只有他爹知道。”   “那也不行,给一句话的钱,就一句话的量。”   “我有,我有。”景昭连忙道,“爷,就送个条子,救救命。”   他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鞋底,摸出了一根白玉簪。那簪子显然是摔过的,中间用金箔包着修补过。看守一见那簪子,眼睛便放光了:“小样,身上还带着这种好东西?偷来的吧?”   景昭没说话,只眼巴巴地看着他。   看守拿走了簪子,又将脚底踩着的字条细细看了一遍:“行,我就帮你们一次。”   “谢谢爷……”   “收拾干净了啊,要是敢偷懒,小心挨鞭子!”看守说完便转身走了,留下他们在废料坑里继续忙。   宗锦道:“……那簪子?”   “……就是哥不小心摔坏那根。”景昭垂下头,认真铲着碎石,“后来叫斥候队里一个同僚捡到了,我问他买回来的,又去修了修。”   宗锦不可避免地想起无香,想起她死在内鬼北堂列的怀里。   他知道景昭的心意,更知道这根簪子的分量;却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才能安抚安抚少年的心。   却是景昭自己再开口:“也再无机会送出去了,现在能帮上忙也不错。只是无香姐下葬时我已经离开轲州,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明明喜欢她,却没送她最后一程。”   【作者有话说:这个烂小说,仿佛没有尽头……   我太难了………………】 第一百八十章 东进(上)   “就是说,你爹没死,其他的没什么了。”看守很不耐烦,说完便转身要走。   “哎,哥,哥,等等……”平喜急急忙忙张开手,拦在他面前,接着便又堆起谄媚的笑,点头哈腰道,“我知道辛苦哥了,但……但他们没让你带点什么话给我么……”   那看守倒也是个实诚人,虽是打心里看不上平喜这些贱籍,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既然是收了那个四三零的簪子,该带到的消息还是得带到。他这才想起自己袖口里还藏了张字条,便拿出来递往平喜:“还有这个。话和东西我都带到了,别再找我了啊,要是叫人知道我与你这么个贱籍来往,指不定怎么嘲笑我。”   平喜赶紧接下,将字条摊开来看——可他认识不了几个字。   那字条上就写着什么“草”,什么“北”,什么“面”,平喜断断续续地认着,越看越像是食谱。   他余光瞥到那看守已经走到了街角,就要转向,便抓着字条赶紧赶忙地追过去:“哥!哥!再等等!!”   看守虽说满脸的不耐烦,可听见他叫唤,到底还是脚步顿了顿。平喜就抓着机会跑到他跟前,将字条一递,道:“哥,我不识字……您能不能帮我,念念?”   “有什么好念的啊。”看守道,“你不是有病吗?那俩人说这是你爹给你写的方子,你直接拿去药房抓药就得了。……别再找我了啊,赶紧滚蛋。”   ……药方子?   平喜不由地愣了愣。   他可没什么病,平日虽说要干不少粗活脏活,但自个儿知道自个儿是病不起的,反倒是对风邪伤寒很是小心。   那这“药方子”究竟是什么?   再抓着那位看守问,只怕把人问烦了,下回再想递什么消息进去就难了。   平喜只能另想出路。   采石场方向叮叮哐哐的敲打声不住地传来,平喜往那边深深看了眼。他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喜自然是喜他爹还活着,而悲,则是悲就算知道爹还活着,他也什么都做不了,无法与他爹相见,更无法将他爹从那个吃人的采石场里救出来。   忽地,他捏紧了字条,转头朝乌城的城门处快步走去。   ——   “叔,凌叔,你识字,你替我看看,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暗巷的小面摊上,摊主凌宇正在揉面,平喜匆匆跑到他身边将条子拿在他眼前晃。   摊主像是看不见平喜似的,自顾自地揉他的面团,眼睛都不眨一下。   摊上没有客人,平喜索性道:“叔,这是我爹给我的!”   凌宇手一顿,眼神锐利地看向平喜。他已年逾五十,却没有一丝老态,眼神尤为凌厉骇人,比青年壮年更有压迫力。平喜都被瞅得抖了抖,小声道:“……真是我爹给的。”   “你爹没死。”   “……嗯!”平喜点头,“我找人帮忙打听了,我爹还活着……这字条就是里面的朋友给我送出来的。”   “里面的朋友?”   平喜难为情地别开眼神,低声道:“就是前些日子……我卖给柳爷的那个……你见过的……后来他惹了柳爷生气,就被打了一顿,扔去了采石场……”   “若不是你爹临走之前,将你托付于我,”凌宇冷声道,“就凭你做的这些事,我都不愿多理睬你。”   “…………”   平喜被训斥得没脸,又不知怎么反驳,思忖了片刻才说:“……我这不也是……就是……在想办法救他出来么?”   “‘峡谷正北五里,有草,花形似鱼鳞,取之,捣碎,黑炭灰、皂角果、土茯苓捣碎混合,缝入布袋,以此覆面,盖住口鼻,则保无虞’。”   “……什么?”   “这字条上写的东西。”凌宇又开始揉面。   平喜思忖片刻,突然便明白了这是什么——这是过死亡谷的办法!   他还以为信上是五年不见的亲爹写给他的话,却没料到宗锦让看守带出来的竟然是这个方子。平喜心里又好气又好笑,看着字条半晌没说话。   凌宇便在这时候道:“那人并非池中物。”   “凌叔,什么意思?”   “他既然把这个给你,你定然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凌宇道,“该怎么做便怎么做,你救了他,说不定他能把你爹救出来。”   “……可我真不知道怎么做啊。”平喜道,“我难道真的一个人跑去轲州?怕是还没到轲州就死在山沟沟里了。”   “怎么做,只能你自己想。”   “我……我想不到啊……”   平喜嗅着牛骨汤的香味,细细琢磨也琢磨不出宗锦与景昭的意思。他和那赫连家又没有瓜葛,更不知道要如何才能与赫连家联络。赫连在西边,这点平喜倒是知道,可……若是赫连要来人,那怕是只能从西边进来;而西边除了要查身份的城门能进之外,就只剩下死亡谷。   平喜突然福至心灵,一下子悟到了——景昭他们是想让自己去接应!   “叔,若是从西边进东廷,有没有什么必经之路啊?”   凌宇从高汤锅子里舀出一碗牛骨汤,手一挥便洒下了些葱花,递到平喜面前。平喜也没有讲客气,眼睛一亮就接下,小口地嘬起来。   凌宇这才说:“西边全是山,只有河道好走。”   “诶?”   “乾安和我们接壤的边界上,有个村子,叫‘过桥村’,既不归乾安管,也不归东廷管。”凌宇继续忙活他的,垂着头说,“但从乾安进来,必然会在那里歇脚。顺着河道一路往西,必定会看到。……汤两文钱。”   “要钱的啊……”平喜作势要将汤放下,“那我不要了,我才喝两口。”   凌宇瞪了他一眼,话却另起了个头:“平喜,你若是满足于那这些坑蒙拐骗回来的钱过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那你永远不会懂,外头的天高任鸟飞。”   ——   “主上,过了前头的村子,就是东廷境内了。”江意稍稍偏了偏身,靠近赫连恒道,“再往前,东廷修了满山的哨岗,进去势必会被……”“我知道。”赫连恒斜眼看他,“这等小事需要你特意来与我说么?”   “……是。”江意道,“我是想说,我们应该先在前头的村子休息一会儿……”   赫连恒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从轲州过乾安,再一路到了东廷的边境,往常就算是赶路,也要花上二十天的时间。可赫连恒带着人,只用了不到十天。   男人跟以往截然不同,每时每刻身遭都散发着强烈的压迫感。   不仅仅是不没日没夜的赶路,赫连恒这些日子几乎不怎么睡,也不怎么吃,一天下来多的时候也就只吃了半块干粮。   ——哪怕是个祸害,还是宗锦在比较好。   江意忍不住想。   “休息什么?”男人垂着眼,话说得有些暴躁,“你累了?”   “……可是我们也不能直接进东廷,得想办法。”江意道,“而且主上,你该休息了。……就算主上无须休息,兄弟们也有些扛不住了。”   他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往身后瞥了眼,示意赫连恒往后看。   随行之人除了宁差与影子之外,其余的精兵各个都面露疲色,各个都在强撑。   赫连恒拽着缰绳,操控着马掉头,声音不大却中气十足地问:“你们累吗?”   “不累!”   整齐划一的声音,惊了林子里休息的鸟。   江意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自知自己是没本事说动赫连恒,只能乖乖闭上嘴。   “过了前面的村落,我们就分头行动;你们各带三个人,摸进东廷,三日后在乌城汇合,势必给我把宗锦找出来……”   赫连恒话还没说完,他们的后方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江意耳根子动了动,急急道:“……一个人,应该只是路过。”   “那就不管,接着赶路。”   谁知就在这时候,那单出来的马蹄声已然接近了他们。紧接着,有人扬声喊道:“报——轲州龙西镇驻守急报赫连君!”   穿着赫连军军服的人从林子里钻出来,倏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赫连恒朝江意使了个眼色,江意便会意地骑着马过去接应。那人看起来也赶路了好些时候,脸色煞白,满头的汗;他急急忙忙将塞在衣襟里的信件扯出来,递到了江意手里:“原大人说这信是有人寄来给君上的,上面让我快马加鞭送到君上手里……”   “辛苦。”江意接过信,仔细地摸了摸,确认里头没有什么硬物凶器,才打开来闻了闻味道。   信件像是普通的信件,并未有什么古怪处。   他这才把信纸塞回去,递往赫连恒:“主上……”   原大人自然指的是原俊江。若不是宗锦,原俊江也不会收于他门下,他们更无法利用原俊江研制的火药,巧取枞坂;想到枞坂之战,赫连恒便想起宗锦的脸,想起宗锦的脸,他的胸口便抽痛难受。   男人接过信,利落地将信纸抖开。   “吾妻楚楚”。   见到这几个字的瞬间,赫连恒无意识地抽了口气,接着便皱紧了眉,仿佛在忍耐什么剧烈的疼痛。   “吾妻楚楚:自分别已快月余,为夫甚是想念,夜夜梦你庭中望月。不知走前离家之犬归家否,今我在东,帮工挣家用,待能挣得一间大院,自当归家与你共枕。予恒上。”   除了宗锦,这世上应当无人再敢唤他“楚楚”。   “楚恒”之名,除了赫连家的宗亲,再没几个人知晓。   赫连恒倏地抬头,看向正在喝水的送信人:“……这信是何时送到原俊江手里的?”   “……五日前,五日前送来的……”   男人收了信,将它贴着胸口放进衣襟之中:“江意,去前头那个村落歇脚,带路。”   “是!”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要进城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东进(中)   过桥村之所以叫过桥村,是因为东廷的整个西面的边境都是崇山峻岭,只有这一处地势平缓;也非说外人无法翻山进来,而是即便翻过了山头,方圆几百里也没有个可以歇脚的地方,只能风餐露宿地走上几日。因而过桥村便成了进东廷时的唯一之选,至少能在这村子里歇上一晚,补充个干粮。   村民亦知道这点,于是过桥村里便支棱着茶铺客店,只有几十人的村子,靠着里里外外进进出出来做点小生意。   他们一行人很快便进了过桥村,道路两旁便支着棚子,有茶肆有马棚。半老徐娘穿着围裙,驾轻就熟地过来招呼:“歇脚还是住店啊,要喂马么,这都快晌午了,不如先吃点?”   江意十分警惕,边听她说,边四处看了看——四周也不见别的茶肆,好像就这一家。   这种被迫选择的时候,通常最容易被人做手脚。他不由地问:“……怎么这茶肆马棚和客栈,都是你开的?”   “哟,哪儿能呢,”老板娘微微佝着腰,引他们往茶肆走,“马棚是张老头的,客栈是刘三家和几个人合伙开的,馆子是老罗家弄的……我们过桥村一共就十三户人家,这些生意大家都凑起来做,挣点银子糊口。”   这么一听,江意稍微放心下了一些,便望向身后赫连恒。   赫连恒沉声道:“要些小菜,就在茶肆歇脚,马也牵去喂喂,半个时辰。”   那老板娘机灵得很,一看便知道赫连恒才是主事的,转头便将刚才的热情全数给了赫连恒:“昨日才猎了野兔子,老爷吃兔儿么?”   “都可以,你看着上。”   “好嘞!”   一行十几人在茶肆里坐了四桌,有一桌是老板娘临时去馆子里搬出来的。影子与宁差各在一头,一边喝茶一边不忘小心地看周围情况;江意则是按照一贯的路数,紧紧跟在赫连恒身旁,唯恐有人过来做什么手脚。很快东廷特产的弥茶端上了桌,冒着氤氲的热气;老板娘再高高兴兴地跑去了不远处的饭馆里,大抵是给他们点菜去了。   江意率先尝了口茶,见没什么问题,才冲赫连恒道:“主上为何又突然改变了心意?可是那封信有不妥?”   赫连恒不语,眉头皱着,也没有闲心喝茶。   江意跟了他这么些年,知道他与外表不同,是个杀伐决断的主君;却不知道他也会有这样心灰意冷,失落迷惘之时。   “各位爷稍等片刻,那边已经开始热锅子啦。”老板娘很快回来,笑眯眯地招呼道。   赫连恒就在这时候,突然问道:“老板,我向你打听一件事。”   “行啊行啊,您说,您尽管问。”   “东廷境内,有无哪处在修建大宅。”   老板娘靠着她煮茶的灶台,想了片刻:“这……其实从我们过桥村进去东廷,还要一阵呢,里头哪个镇哪个城在修大宅子,我还真未听说过。”   赫连恒又道:“该是大手笔,你再想想。”   他刚说完,江意便从腰间摸了块碎银子出来,快步走过去放在了老板娘身边。   那老板娘一见银子,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喜悦:“我想想,我再想想……”   “那大宅恐怕要百余人修,兴许已经修了好些时候了。”   “……您开玩笑呢,修宅子哪能要一百人,就是三进三出的院子,请二十个匠人,三个月也就修完了。”老板娘说,“除非是修皇宫!……哦对,你要问宅子我真不知道,但修皇宫我知道。”   这话着实有些惊人——修皇宫那是天都城才可能发生的事,也只有千代皇室能下令修葺新的殿阁。   赫连恒与江意对视了一眼,那老板娘并未察觉自己这话放在王城里可是要杀头的,自顾自地往下说:“五年前吧,大概就那时候,雍门君就开始修宫殿了,我来往的客人就那叫一个气派啊,好像跟那个什么、什么……”“天都宫?”“对,对,就是天都宫,跟天都宫一样漂亮。”老板娘只当是闲唠嗑,说得很主动,“可大了,乌城旁边专门一块二十亩的地,都给填平啦,就为了修那个宫殿。现在应该是还没修完,上个月我还听来往的客人说,那边山都要给雍门君挖空了。”   “山?”   “对啊,那修宫殿不得要石头吗。”老板娘说,“也是乌城附近,有个白石山,有钱些的老爷都喜欢用那白石做桌子、雕佛像……雍门君那叫一个讲排场,我听说整座皇宫,都要用那白石做。不过……您说那修大宅,我真不知道,这得进去里头的城镇打听了,我们过桥村这二不管的地界,也就只能听来往的客人唠点消息……”   “足够了,”赫连恒道,“你可以去忙了。”   “哎,好嘞,我去给各位催催菜哈。”   约莫是见赫连恒出手阔绰,老板娘倒也不担心他们不给钱就走,还真转身往馆子里去了。   江意见她走远,才小声与赫连恒说:“雍门氏胆子也太大了,这可是谋反。”   “山高皇帝远,他有何不敢。”赫连恒道,“做这种劳民伤财的事,雍门真是该死。”   “不过主上怎会知道这事?”   约是被江意反复问得厌烦了,赫连恒索性将信拿出了,展开在江意面前。   江意草草读过一遍,道:“这是什么,予恒是谁?”   “予恒,那自然是给我的。”赫连恒道,“这是宗锦想办法送到原俊江处的。”   “宗锦?!”江意略微吃惊,“他还能寄信来,说明……”“说明人没死,但被困住了。”赫连恒垂眼,看着那信上字句,目光闪烁,神情忧虑。   “……他若不是被困,不可能这样拐弯抹角。”赫连恒低声道,“‘帮工’‘挣得大院’,我原还不太明白,知道雍门君在修宫殿,便好懂了。”   江意不解地看着他:“……哪里好懂?”   “这信上明白写了他在东廷,既然要‘挣得大院自当归家’,定然是殿宇修好之前他无法离开;雍门氏要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必须没有那么多匠人心甘情愿的做工;不仅仅是修殿宇,还要从山里采了石料……宗锦应当是被迫进了山,被迫为雍门修殿宇。他既说得这般委婉,那定然是有人日夜看守;但他又能写信出来,则说明他应该在采石之地。”   江意更不懂了:“前头的我明白了,为何写信就在采石之地?”   “你细想想,若是在修建工事,如何能将周围团团围住,叫人插翅难飞呢?”赫连恒道,“行军你在行,其他的事竟如此愚笨;难怪漆如烟好不容易找了机会出逃,你又将人捉了回来。”   一听见“漆如烟”三个字,江意的神色便慌了。他偏过头,不敢看赫连恒,只低声说:“我只忠于主君,自然不能放她出逃,万一她是奸细……”   “你心里知道她不是。”   “…………”   “待找到宗锦回去,”赫连恒说,“你便与她成婚。”   “?!”   “当是你这些年忠于主君的赏赐。”   他们正说着,忽地从旁边林子里踉踉跄跄地冒出个人来。那人刚巧拦在了折返的老板娘面前,险些摔倒;老板娘下意识地扶住他,惊慌问:“小伙子你这是怎么了?叫野狼追了?”   “……这山里太恐怖了,太恐怖了。”小伙连声道,“这是过桥村吗?是过桥村吗?”   “是啊,这就是过桥村。”老板娘立刻做起生意来,“怎么,歇脚还是住店,要不然先来碗茶?不贵,五文一碗。”   “五文?!我叔卖牛骨汤才两文呢!”   “嘿,你这小伙子,那可不是地方不同吗?”老板娘道,“这方圆百里,想喝茶就只有我们过桥村有,五文真不贵。”   “……行吧行吧,来一碗。”   “没桌子了啊,你就坐小板凳,成不。”   “成成成,我渴死了都。”   小伙子被着包袱,浑身上下平平无奇,也没什么古怪之处,赫连恒与江意便没再过多的注意,但也没有继续往下说宗锦的事。有些话江意所言不错,即便找到了宗锦,也免不了会有一场恶斗——以宗锦的性子,若不是走投无路,决计不会想方设法地向他求救。他们这么赶路,只会消磨精力,到时候更难应对。   可赫连恒无法停下脚。   早一刻也好,他只想快点见到宗锦,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他仍活着。   他的心焦,只有他自己知道。   若不是原俊江机警,将这信差人送来,让他知晓了宗锦所在之处,他是断然不会在过桥村浪费时间的。   赫连恒一行人安安静静地喝茶,很快有饭菜陆陆续续端上桌;那边年轻小伙子坐在小板凳上,端着茶碗小口小口喝着,不一会儿便喝下了两碗。   突然,小伙子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哎老板,我跟你打听点事……”   “嗯?啥事儿?”   “你有没有见过这个标志啊,就可能旗?或者衣服上绣了?”   此话引得赫连恒扭头,目光凌厉,落在那张纸上——那上头,明晃晃地画着四棱纹。   老板娘道:“不知道啊,没见过。”   影子也瞧见了,都无须赫连恒发话,影子便无声无息地上前逼近;不等小伙和老板娘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便悄然拔刀,架在了小伙子的脖子上。   “!……你,你做什么?!”   “你问这个标志,是为何?”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东进(下)   平喜哪见过这种阵仗,他被山里的野兽撵得狂奔了好一阵,好不容易到了过桥村,他只想讨杯水喘口气,压根都没注意到茶厮里坐着那么多腰上佩刀的人。   冰冷的刀锋触上他的颈子,他吓得一样哆嗦,手里的纸条即刻飘落地。   “……我,我……”他动也不敢动,眼睛死命往下看,盯着刀刃口,话也不会说了,“我,就、就……”   “把刀放下。”在那些人之后,稍微远些的地方,有男人沉稳道,“问话便问话。”   此言一出,平喜面前高大凶悍的人当真将刀插了回去。   那人弯腰捡起纸条,看了眼上面的标志,再将纸抖开在平喜面前:“你为何打听这个标志?”   平喜咽了口唾沫,紧张道:“我,我受人之托。”   “受什么人只托,有什么目的。”那人道,“一并说出来,若有半句虚言,小心你人头不保。”   “哎哟,哎哟,这位爷,这位爷……”那老板娘也叫吓住了,这才发话,“可别在我们村里动武啊……”她倒是个有眼力见的,话也未朝着平喜那边说,而是朝茶厮中正坐着的男人道。   男人并未理会她,但却起了身,步伐不紧不慢,气势却叫平喜发自内心的胆寒。   随着男人的接近,先前将平喜团团围住的人纷纷避让开,给男人让出一条道。   平喜坐在小板凳上,抬起头怯怯望着男人的脸。   他一瞬间都有些怔住了——柳爷柳音算是长得很美了,以前被他卖进脂云楼的久容也长得很出众……要说他见过最漂亮的男人,定然是宗锦;可若是说最俊朗,那便是眼前的男人了。   男人神情沉寂如水,双眼深邃狭长,轮廓如刀刻斧凿,像是从画像里走出来的翩翩公子。   可他周身散发着的那股上位者的气息,可跟翩翩公子没有任何关系,倒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那眼下的青黑就给他的气质添了不少沉静的暴戾。   “……你可知道这标志的意思?”男人站定平喜面前,沉声问道。   平喜怯懦地点头:“赫、赫连家……”   “既然知道,那为何要打听。”男人再问。   “我真是,受人之托……”平喜说,“我一个朋友让我问问……我真的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真的,爷……”   ——在过桥村这种荒郊野岭,碰上这种人,平喜只能想到一种可能,眼前这些说不定是雍门君的亲信,还是官职特别高的那种。而他们这样质问自己,那可不是把自己当成通敌的细作了?!   男人朝手下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上前去将老板娘拦开,剩余的人便往四周扩开,片刻功夫就将平喜与男人所在之处隔了出来。   平喜心更慌了。   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来做回好人,谁知道才到目的地就碰上这种事……   他正忐忑地想着,男人这才道:“在下赫连恒,我猜让你打听四棱纹的人,应当是想找我。”   赫、赫连……恒?   在遇上宗锦、遇上这些事之前,平喜压根不知道东廷之外是什么局势,甚至连如今的皇帝叫什么名字他都不知道。但也就为了宗锦这事,他到处打听了一阵,又跟凌叔问了一阵,才记住赫连家掌管哪四地、家主名叫什么。   因而,“赫连恒”这名字,他知道。   赫连家如今的家主,手下有六万大军,前些时候才打下枞坂的人。   见平喜面露惊讶,赫连恒略略皱起眉:“是否一个叫宗锦的人,让你来找我?”   “哎,是……”平喜话还未说完,男人忽地伏下身,一把扣住了他的肩膀。   那只手几乎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般,用力极了,捏得他挤眉弄眼直抽气,却又不敢喊痛。   赫连恒再问:“他在哪儿。”   “他,他在……”平喜想说,可却真受不住力道,“你,你先放开我……是宗锦让我来找你的……”   男人像是这才察觉自己没收住力道,倏地收手,微微侧过身低声说:“你说。”   平喜不敢怠慢——这也许是他这辈子能见到的最厉害的人物了——他连忙从袖子里抽出那张从采石场里递出来的字条,双手捏着边角递往赫连恒:“这个,这个是他让人带给我的,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给你的……”   赫连恒接过,展开来看。   只看到第一个字,他便目光闪烁。   尉迟岚写得一手好字,尉迟府里挂的书法全是出自他手;宗锦的臂力不够,字却仍有那股气势。   他一眼便能认出来。   “继续说。”赫连恒一边看,一边道,“他在哪里,为什么会托你来找我。”   许是男人目光不再落在他身上,平喜稍稍放松了些,挠着后颈小声拣选着该说的说:“……他现在在采石场,就是……”“雍门君正在筹建新的宫殿。”“你怎么知道……”平喜下意识问出声,说完又自觉失礼,赶紧接着说下去,“宗锦,还有一个……叫景昭的,都在采石场。”   “接着说。”   平喜解开背后的包袱,从里面拿出来一柄刀。   他原是想把刀直接递给赫连恒看,可转瞬就察觉到这可是凶器,一旦被误会,他可能就会被眼前的人杀掉。他仓皇退后几步,用刀柄对着赫连恒,道:“不要误会啊,千万别误会,这是景昭的刀,他给我的……他说若是有身上带着这个……这个四棱纹的人出现,就替他去报信,用刀做凭证。”   赫连恒侧目一扫:“确实是赫连家的刀。”   “是吧……”   得到了赫连恒的肯定,平喜壮起胆子将采石场的情况,统统说与赫连恒听。只是关于脂云楼,还有他和宗锦之前那点“小仇”,他都刻意隐去了。   “……他就只递了这信出来,我怎么想都应该是给你的。”   然而赫连恒也看不明白。   信上写的像是个药方,既没有说这方子是作何用的,也没有署名。   平喜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可一手察言观色的本事极厉害;只看赫连恒的眼色,他便猜到对方定然也跟刚拿到信时的自己一样,全然不知宗锦是何意。他便将凌叔指点他的话照搬过来:“这信你肯定拿到就会知道是什么意思的,不然宗锦不会千辛万苦就送出来一张……”   不等他说完,赫连恒已然开口:“你可知道死亡谷?”   他发现了,这个赫连君,很喜欢打断别人的话。   但平喜不敢有脾气,只老老实实道:“知道啊,这还是我跟……”“你和景昭说了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和景昭说了……”“莫要闲话。”“就是,景昭问我有没有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东廷,我就想起死……”“那是什么地方?”“……就一个山谷,但是人和动物进去都会死……”“但有人可以穿行,不受影响。”   这赫连恒,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平喜这才恍然大悟:“对,对,我知道了,我知道这方子是什么了。”   “是过死亡谷的方法。”   “是过……哎对,是。”   赫连恒说得很淡然,但平喜却因为察觉到这件事后难以抑制的心潮澎湃——他爹还活着,看守带给他单薄的一句话其实并没有给他太多的实感;可这张方子不同,只有他爹才知道怎么过死亡谷。   他忽地想起小时候,在他们父子俩还没有分开之前,他经常在死亡谷附近等爹回来,因为他爹经常会进去弄一些动物尸骨出来,卖给药材行,或者做骨制手工的店。   “你叫什么。”男人突兀地问道。   “平喜,我叫平喜……”   赫连恒一翻手腕收了信,再度看向他:“你要什么?”   “啊?”   “做这些事的酬劳。”赫连恒道,“要银子或者其他什么我能许你的;只是出门在外,我带着的银钱也不多,你若要得多,就需等等。”   平喜喜上眉梢,当场就想开口要一百两银子。   若是有了一百两,他便可以找师傅去了他背后的罪人印,换个地界,从此以后不必再做贱籍了。   ——“我可以让你当乌城的城主。”   可那时宗锦有气无力的话语突然在他耳边回响。凌叔也说过好几次,这次是机会。   他思忖了片刻,说:“我能不能跟着你去救宗锦……”   “为何?”   “我爹也在采石场里……”平喜道,“我想救他出来……”   “可以。”   赫连恒当即答应,随后便招呼了他的人回来,继续吃饭休息。平喜站在那里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直至另一个男人端着盛满荤菜的碗过来,递到他手里:“我叫江意,你既要跟着我们,今日起便暂且听我命令行事;出门在外,赫连家的规矩你只需记得几条,第一不可对主君无礼,第二不可直呼主君之名。”   “记、记住了……”   “记住了那就快点吃了,”江意道,“吃完好带我们去死亡谷。”   光是听这些赫连家的人说话,平喜都心惊肉跳。他接过碗,丝毫不敢浪费时间,恨不得将饭菜直接倒进自己嘴里。赫连的队伍没有多余的马匹,平喜也不会骑马,他便安排跟某个精兵共乘一骑,走在前边带路。一路上他除了指路,再不敢多开口;而赫连家的人更恐怖,所有人一言不发,安静得令人恐慌。   “这,这里就是了……”   半个多时辰后,平喜仔细对照着临行前弄来的地图,确认无误后开口道。   他们面前不远处是笼罩着淡黄色雾气的深谷,周围荒无人烟,鸟兽皆无。 第一百八十三章 接近   “石水洞天”,这四个字之后,山蚁又诡异地不再出现了。   即便如此,采石场里闹鬼的说法并没有停止。更有甚者在悄悄议论说,采石场外头就是乱葬岗,不知道多少被折磨死的贱籍劳工,都被扔在那里,叫野狗把尸体都啃得缺胳膊少腿的,惨到了极点,这不就回来找看守管事报仇来了?   起初孙明海没放在心上,可是闲言碎语像疫病似的蔓延开来,就连看守私下都在议论;逐渐的,孙明海夜夜睡不好,不是无缘无故地惊醒,就是做些古怪的噩梦。   而采石场里称霸王的孙明海在因闹鬼之事夜不能寐时,宗锦和景昭却一日比一日心潮澎湃。   那之后再过了三日,夜里子时刚至,洞窟里鼾声此起彼伏,宗锦蹑手蹑脚地挪开水缸,钻了下去。平仁就跟在他身后,只不过平仁并不下暗道,而是在他下去后,替他将水缸无声无息地挪回了原位。   暗室里,景昭早就在等着了。   两人汇合,话都不必多说,对视一眼后默契地朝对方颔首,接着便往暗室更深处走。   那个画下了采石场地图结构的暗室里,如今还有一人站着——是在等他们的三九四。   听见脚步声,高大壮实的三九四立马回过头:“……来了。”   宗锦走在前头,虽然个子比起三九四小得都显弱气,可他气场强势,仿佛是什么大人物前来巡视,景昭走在他身后,就是大人物身边的小跟班。   “嗯,来了。”宗锦点头,“不是留了字么,三日后见。”   “是。”三九四认真地回应,看他的眼神有些炙热,“真没想到,采石场里来了你这样聪明的人物;我大半年一直在想,要如何才能跟所有人一同商量、一同逃走,结果这事在你手上竟然如此简单。”   “是吗?”宗锦笑道,“不过也不可能是全部人吧,总有那种胆小怕事的。”   看着他二人走近,三九四端起油灯,凑近了宗锦曾刻下“四二八”的那面墙:“你看。”   “嗯?”   ——在“四二八”“四三零”“三一”之下,墙上密密麻麻地刻下了许多数字。   火光印着那些深浅不一的笔画,宗锦嘴角越发地上扬。他不止是惊喜,还有种如他所料的愉悦。   肯定会有人能解读出“石水洞天”的意思,所以也肯定有人会发现水缸之下竟有人早一点点挖出了这暗室和暗道。而在这面画着地图的墙上,宗锦在地图之上还凿刻了句大大的“逃出去才能逆天改命”。这点点滴滴的惊喜会通过他人的嘴,传遍采石场,会不断有人找机会下来看看。   而他们都会看到刻在墙上的数,会知道这是留名。   这才有了如今他们眼前的这场面。   宗锦咧着嘴,笑意根本止不住:“这有多少人?”   景昭同样乐呵:“我来数数……”“有二百三十七人。”三九四道,“我数过了,没在这上面留名的只要有十七个人。”   “够了,这十七个人就不必管了。想必他们天生胆小,怕被牵扯其中会要受罚,甚至丧命;像这样的人,再怎么等也等不来的。”宗锦直言道。   三九四看向他:“那你的意思是……”“我们直接行动,等这十七人看见我们真的冲出了采石场,自然会跟上来;若是不跟,自个儿愿意为奴为婢,我倒也不会勉强。”   “你说的对。”三九四道,“那我便与你说说,我起初的设想……对了,我叫傅久山,还未请教?”   “我叫宗锦。”   “我叫景昭。”   “那宗兄,你看这里。”他抬手指向地图,用食指在采石场外的部分划过,“这周围据说有五百雍门君在值守,各个手持兵刃;但其实从采石场边缘可以看到外头的情况,我仔细算过了,五百人只是虚词,实际并非如此。”   他认真说起来,原本有些憨厚的脸竟突然有了些虎胆英雄的味道。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几处连着林间道,所以守着的人多些,这几处的边线各守着约四十人。而这里,这里,这两处一边通向乱葬岗,一边直接被山挡住,所以也没什么人值守。”   傅久山的手指停在靠北边的一个点上:“山道自然是不好走,但乱葬岗这边很方便。按理说只要是能出人的地方,就该都守住;但这批雍门军上面的人恐怕也不怎么管事,只当这是个闲差,因此管束十分松散。有人的时候,大概也就七八人守着;这半年以来,有四次,无人值守。”   “年节时?”   “对,中秋、重阳、除夕、元宵。”傅久山说道,“因此接下来的清明,他们很可能也不会守着。”   都不必傅久山一样一样说明,宗锦都能猜到他的想法:“采石场里一共四个管事,每个管事下十几人的看守;只要把里边的人都控制住,再从乱葬岗方向离开,兴许都不会惊动外面的雍门军。”   “是这个意思。”   见傅久山和宗锦暂且停下了对话,景昭才问道:“这些手铐脚铐怎么办呢……”   “钥匙在孙明海的房里。”傅久山回答道,“只要控制住了他,就一切好说。”   “……问题在于,正门处的雍门军。”宗锦垂头沉思着说,“若是里头不对劲儿,他们第一时间便会察觉。”   “确实是如此,所以必须在亥时二刻行动,亥时三刻他们会外巡一圈再轮值,大约两刻时间。”   宗锦抬眼看他:“你调查得如此清楚,计划如此周全缜密……为什么不自己逃走?”   “这采石场就是吃人的炼狱,”傅久山倏然握紧了拳头,“就不该存在。我若是有本事,我恨不得烧了这里。”   “你说得对,我也这么觉得。”宗锦道,“那便更简单了,清明是什么时候?”   “还有三日。”   “三日时间,你可否弄张弓给我。”宗锦道,“若是能弄张弓来,一切就包在我身上。”   “……我试试。”   ——   那方子上虽然有简单几笔画,可在平喜看来,那画比字还难认,他起初只以为是什么复杂的书法。直到赫连恒命人去买了要用的药来,遵循着方子上说的做出了成品,平喜才知道那原来是画。   且成品他再熟悉不过了——他爹以前便是这副打扮进死亡谷去谋生计。   赫连恒命人用黑布缝制成了面罩,面罩有夹层,方子上写的东西被打磨成细碎的粉末,塞在面罩的夹层内。那一行十几人,也包括平喜在内,都牢牢地系上了面罩,在死亡谷面前站定。   即便人可以这样进去,马匹也是不行的,就连靠近死亡谷附近,马儿们都十分焦躁不安。   “都准备好了?”赫连恒淡淡问了句。   后头便齐刷刷地回答:“是!”   这阵仗,光是整齐划一的声音,都能吓得平喜抖三抖。   接着赫连恒便看向他,目光沉静却足够令他心慌。他不解地问了句:“大老爷,您看着我……”“这方法既然是你父亲写的,那你便先进去带路。”   “什、什么……”   赫连恒缓缓抽出佩刀,指向他的喉咙:“进去带路。”   ——哪里是带路,分明是拿他来试这面罩是否真的能在满布瘴气的山谷中保命。   先前在过桥村时,看赫连恒说话并没有盛气凌人,他还以为这是个好人。没想到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些人上人,就是不拿他们贱籍的命当命,只会觉得他们是可以用来垫脚过河的臭石头。   平喜敢怒不敢言,小心翼翼往后退了两步,像是生怕赫连恒一个不小心,刀尖便会划破他的喉管。   看他犹豫,赫连恒眼神淡漠,口吻也平静地问:“你父亲的方子,你该相信才是。”   “我信啊……我爹不会唬人的,他宁愿不给,也不会故意害人的。”平喜说着,扭头便面向死亡谷,“我带路就我带路。”   语罢,平喜迈开步子,一脚踏进了黄雾弥漫之地。   那说是雾,又像是漂浮在空气中的黄沙,随着他的脚步,它们就如同薄纱似的荡开。平喜嗅着面罩中混合的草药气味,脑子里冒出以前他爹的话——不可急躁,不可深呼吸,慢慢走。他在心中默念着,往前走了好一丈远,瘴气包裹着他,他却没产生任何的不适。   而他身后也没有脚步声传来。   平喜回过头,赫连恒那群人已经被黄雾映得朦胧。   他道:“喏,我进来了,一点事也没有。”   赫连恒这才抬手轻轻一挥,十余人便脚步都几乎一致地往前迈进,跟上平喜。   死亡谷里的风景可不怎么样,遍地都是动物的尸骸,他们走过时不知踩碎了多少已经风化的骨头。其中偶尔还能看见人的头骨,就那么半掩在黑土中。进了死亡谷之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息敛声,不再说话。他们静默无声地在瘴气中行进了小半时辰,忽地,有只大雁从空中飞过。   那扑腾翅膀的声响在死寂的峡谷中格外引人注目,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抬头,就看见日光被覆上一层朦胧,大雁缓缓而飞。片刻后,它的双翅突然间垂下,就如同一片落叶般直直地坠下来。   “……不可急躁,不可深呼吸,慢慢走。”平喜随之开口,“……我爹说的。”   那笔直落下的大雁仿佛正提醒他们——   他们正处在致命的瘴气中,一刻也不得松懈。   【作者有话说:这一周估计都是隔日更,在推游戏,推完来爆更(臭不要脸就是我】 第一百八十四章 罪人   平喜自然也见着那雁子的下场了,不由地咽了咽唾沫。   他只知道死亡谷危险,却不知真正置身其中,是这般感觉。仿佛“死”亦有了实体,就在身边的雾霭里潜藏着;或者到处都是“死”,与他们如影随形。   “天黑我还没回来,你便自己回去,自己找饭吃。”   他想起以前目送亲爹迈步进入死亡谷的背影,现在才明白每回爹都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虽然是亲生父子,但一直情薄;平喜儿时还觉着爹不喜欢他,才会对他那么冷淡。也是后来雍门君修宫殿,大肆抓贱籍进采石场做工,他才知道为何爹会一直那般凉薄。   贱籍,光是这两个字,就如一座重山,压得他们随时会轻飘飘地死去。   这道理平喜懂,懂得不能再懂。若不是遇见宗锦,遇上这么一连串他从前想都没想过的事,他都以为他爹已经死了。现在不仅他爹没死,他身后还有大人物跟着,且还无人拿那种嫌恶的目光看他。   想到这里,平喜忍不住悄悄看了眼走在他斜后方的赫连恒。   对方原本相貌中就透着股冷,透着股不怒自威;戴上面罩只留一双眼在外后,赫连恒的气场变得更加骇人。尤其又是在这种死亡随身而行的地方,他仿佛就是从地府出来收割凡人性命的鬼神。   “有何话要说?”猝不及防的,赫连恒突然出声问道。   平喜吓得一哆嗦,连忙低下头:“……没什么没什么……前面,前面就快到了。”   “嗯。”   男人似一点也不在意他人对他的窥探,说这些话时连眉头都没动一动。   他们走了近一个时辰,正如平喜慌慌张张所说的,出口就在前头。那面罩里的药材味道几乎快闻不到了,不知是他们已经适应了这味道,还是药材的效果已经所剩无几。见赫连恒没有半点觉得他冒犯的样子,平喜又忍不住窥视,心里好些问题来回地转,就想跟大人物多说几句话,多见见世面。   又过了片刻,平喜才鼓起勇气道:“……赫、赫连大人。”   “有话直说便是。”   “……宗锦是贱籍的事,”平喜道,“你知道么……”   男人倏地侧目,一双威慑力极强的眼睛盯得他胆寒:“当然。”   “那大人……还,还特意来救他么……”话已经问出口,再打退堂鼓也有些晚了;平喜只好一鼓作气地问,“贱籍就是下等人,一条下等人的命大人还亲自来救……”   赫连恒并未即刻回答,反倒是收了视线,才平缓说:“贱籍不贱籍,在我赫连家,无人在意。”   “……那是大人不在意?”   “是我赫连旗下之地都无人在意。”赫连恒道,“他是他,与他什么出身,并无关系。”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   “你如是问我,”赫连恒轻声点破平喜的心思,“是因你是贱籍?”   “……”平喜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即便他作为贱籍已经生活了很久很久,他仍觉得自己身上流的是下贱的血脉,“我是……我爹也是……”   仿佛是因为已经快要走出这片恐怖地带,又或许是就快能见到宗锦,让赫连恒的心情比起之前那段时日好了许多,男人竟突然有心情和平喜闲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你可知贱籍是因何而来?”赫连恒问。   平喜摇头:“我只知道……爹是贱籍,那儿子也是贱籍……代代相传……”   “呈延国的第一代皇室,姓成;后来成家覆灭,改朝换代,有琴氏成了皇室。”赫连恒随意说着,平喜对这些名头丝毫不知,只依稀觉得好像曾在茶馆外听说书先生说过,“有琴氏定复姓为尊,而复姓或是祖上传承,或是应功赐封。唯独千代,不知为何被有琴氏视为贱民,极尽羞辱;后千代因看不惯有琴氏暴政而反。”   “…………”   前面那几个名字平喜还算听得明白,后续的话平喜一个字也听不明白了。   赫连恒仿佛也无所谓他是否听懂,自顾自地往后说:“千代皇室对有琴氏恨之入骨,便将有琴氏所有的族人定为罪人,赐罪人印,世世代代为奴。”   “……原来是这样……”   “所以说,”赫连恒一脚踏出了黄雾,淡淡然道,“若要说罪人印代表什么,只能代表‘输家’。而输赢,从不是定论,自然我赫连门下都不在意贱籍与否。……这样便进了东廷,宗锦现在人在何处?”   平喜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去,去乌城,就在乌城的城郊……”   他们走进死亡谷外的林子里,到听见鸟叫才止步。赫连恒不紧不慢摘下面罩,手稍稍一使劲儿,便将面罩拆开来。里头药材的粉末都已经染上了层黄,可见药效是真的。男人看向平喜,道:“你先去一旁歇着。”   “我不累啊,这才走多久,我不累的。”平喜道。   他刚说完,两个精兵便会意地上前,一人一边将平喜架住,拉住他往林间更深处走。   “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不会要杀我灭口吧……救命!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别杀我!……”   待到声音停了,赫连恒才转身看向其余人等,沉声道:“宁差。”   “在。”   “你从此处往北进湖西,要多久。”   宁差从怀里摸出地图,一边看一边道:“若是有马,一日功夫,没有马就……”   “一日,我给你一日,去通告西鹿,让他备六千匹马,两万人,三日后由北进东廷。”   宁差咽了咽唾沫,欲言又止,最后只能重重点头:“是,我马上出发。”他说完就走,不带任何犹豫,飞快便朝着北面疾行而去。   “江意,你回去通知戍边屯兵,六千人走死亡谷,其余人等三日之后直接轻骑进东廷。”   此言一出,江意的眉头便皱起:“主上的意思是……”   “雍门氏即将成为我赫连门下之臣。”   男人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拿出那张宗锦想办法递出来的字条,交到了江意面前:“你便按照方子带他们进来。这方子不许损坏,到时候要交还于我。”   江意有点无语,但很识趣儿地什么也没多说:“……是!”   “除了影子之外,其他人进东廷打探情报,”赫连恒继续道,“三日后正午在乌城西城门二十里外汇合。”   “是!”   若是凭自己的心意,赫连恒连三日都不想等。   他恨不得就现在,由着平喜领路,直插那个所谓的采石场。   看着手下人领命后纷纷行动,赫连恒不由自主地从怀中摸出红玉。红色的新月,摆在他的手心里只不过普普通通一块玉佩,在那人腰间时却好像会燃烧,带着艳丽绝伦的火,随那人的行动而摇曳。   想见他。   好想见他。   他们分别至今才一月,赫连恒从不知一个月的时间原来竟如此之长,长到叫人好似余生都已过完,再拖着这具身体也只是行尸走肉。   待到所有人离开,影子才走上前,在赫连恒身边道:“主上,当真是想开战?”   “是又如何?”   “拿下东廷,就没有回头路了。”影子道,“我们接连拿下枞坂、东廷,再往东的耕阳想必看这情势也不会挣扎什么,湖西也已是我们的盟友……皇甫淳不会坐视不理的。”   “我知道。”   “我们既然已经进了东廷,”影子接着说,“我有把握只身进那采石场,将宗锦救出来。”   “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折磨过宗锦的人。”赫连恒如是道。   跟着赫连恒此次出来的是影子甲,他与影子乙的功夫不相上下,但看待各家之间的争斗,影子甲眼明心亮,对局面掌握得颇深。赫连恒知道他说的有道理——比起带兵杀过来,悄悄潜入把人救走要简单太多。   他说出口的理由只是其一,还有没说出口的其二。   ——尉迟岚想要的是天下,他便会陪着尉迟岚去往最高处。   赫连恒自知如此行事,可谓幼稚;但他多年前,察觉自己心中住着另一个人的身影时便已经清楚。   他就是为情乱智,无法改,也不会改。   没等影子再开口,赫连恒便说:“不必多言,我心意已决。走吧,去乌城看看。”   “……属下遵命。”   待到平喜再见到赫连恒时,那些气势骇人的随从已经走得只剩一个了。平喜吓得够呛,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你不必害怕。”赫连恒道,“你既是宗锦的恩人,便是我的恩人。”   “?!”   这话简直把平喜说蒙了——他只以为宗锦是赫连主君的爱宠。可爱宠这东西,不就是一时玩得开心,过了那些时候,换个也就罢了。   更别说各氏族的家主,这样的大人物,家里只养了十几个都算是不爱玩的。   可从赫连恒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叫平喜甚至觉得他们是亲兄弟,是夫妻。   这话他当然不敢说,只能匆忙地点头,伸了伸手:“乌城往这边走……从这儿走过去,要小半日……”   “无妨,你带路便是。”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就见面啦】 第一百八十五章 你怎么才来啊   三日后。子夜。   “我总觉得傅久山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宗锦和景昭各自推着板车,并驾齐驱,正往废料坑走,“不仅耳熟,还有点古怪。”   “哪里古怪?”景昭不解道,“姓傅名久山,哪里古怪了……”   “是没什么问题,姓傅名久山,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姓名。”说着,板车在废料坑旁停下,宗锦一边回头观察,一边将板车倾倒着把碎石灰尘都倒进那个坑中。这点声响在采石场中聊胜于无,根本无人注意。不会有人过来多看一样,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注意到跟随灰尘一并跌进废料坑里的简陋长弓。   那个傅久山,还真有本事。   说要一张弓,傅久山就真给你弄出了一把弓。   二人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再一前一后下了废料坑。宗锦捡起弓,接着坑外面的微光稍稍打量——在这里面偷偷摸摸做的弓而言,虽然粗糙,看起来射不了几键就会报废,但至少有模有样的,应该能成功实现他们今晚的计划。   他将弓上面的灰尘拍去,景昭则背手从裤腰里摸出两根棍来。   严格来说,那应该算是箭——是他们偷偷用废弃的铁镐,接连削了两个晚上,才弄出了这么两根箭。箭头是敲打成棱形的石头绑上去勉强充之,杀人是指望不了的,能射出去多远都不太好预估。可在这日日都被许多双眼睛盯着的采石场里,能有一张弓,两支箭,已经很难得了。   二人没有半句多话,但却十分默契,就在废料坑里撕开了裤腿。两根长长的布条,被景昭拿着重新摸上坑外,在看守附近不远处,鬼鬼祟祟地塞进了油灯里,待到浸满了灯油,才拿出来跳回坑中。   而宗锦已经摸上坑的另外一边。   那边是棵树,树的这一边是废料坑,另一边则采石场的边缘,在简陋的篱笆外守着两个雍门军的兵士,谨防有人试图从这里跑走。   这里也是宗锦在此待了小半个月之后,发现他们这些劳工能上去的最高点。   下面当值的雍门军正在打瞌睡,若是锁链发出了些微声响,恐怕都能把他们吵醒。但这也难不倒宗锦——他将上衣脱了去,一点一点地将手铐上的锁眼全部塞上,再将它牢牢地缠住,变成像布棍似的东西。脚铐则被他绑在了脚上,这也就意味着他的脚基本上没有办法再做什么大动作。   这都在宗锦的预料之中,束住了脚也没有影响到他上树的动作。   紧紧靠着臂力与腰力,宗锦硬是挂上了树梢。   景昭急忙将浸满灯油的布缠上箭,一边弄一边紧张不已地看宗锦的动作。   宗锦隐匿得很好,一切几乎就跟他们之前在心中演练的一致,他很快便挂上了那棵树更高的树梢,然后两条腿夹着树枝粗壮的部分,无声无息地倒吊下来,对景昭伸出手。下头景昭刚刚好的将两根箭矢缠好,递到他手里;再有些冒险地爬回油灯处,拿了根小木刺点着,仓皇地跑回树下递给宗锦。   废料坑发生的所有无人察觉,采石场里还是跟平时一样,看守们打着呵欠昏昏欲睡,劳工们叮叮哐哐地敲打着石矿。可这只是表象——至少有两百人都在等到这晚的光降临。   宗锦重新调整好姿势,站在树梢上,用小木刺微弱的余光将箭矢点着。   火光刺啦地亮起来,躲在枝叶间闪动。   毫无准备的采石场一众看守们,竟无一人察觉到废料坑旁的异常。   两根箭矢架上简陋的短弓,火光闪动间,宗锦深吸了口气。   成败就在今晚了。   如果今晚的计划不能成功,那他,景昭,还有傅久山,这几个领头人,八成会被杀鸡儆猴,尸身还得挂在瞭望台上曝晒个几日。   他不知道赫连恒有没有收到他的信,又有没有收到景昭的报信,若是收到了此时又在哪里。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死在这种地方。   他想离开,想活着回去见赫连恒,哪怕是死之前交代几句遗言也好,总不能就这么连最后一句话都没说便天人两隔了吧?   宗锦如是想着,深深吸气,这瞬间他眼里再没有别的,只剩下那边孙明海的管事屋——那边是傅久山和其他人负责去办的,每个人偷些许灯油,然后趁人不备倒在房檐的干草上。   “你最好是能被活活烧死,”宗锦轻声骂出来,“不然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死无葬生之地……!”   “咻——!”   他一松弓弦,火箭便倏地飞出去,朝着孙明海的管事房直直飞去。   即便看守们再怎么瞌睡连天,也不至于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视而不见。有人立刻惊叫了声“什么东西”,紧接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循着残留的光,落在箭矢停留处。   放箭之人几乎看都没敢看,送脱手的瞬间便将弓扔了下去,自己也不管不顾地跳进废料坑中。   底下有景昭在接应他,短弓被埋进了废料伸出,宗锦吃了一嘴的灰,股也顾不上地往坑外爬:“如何?”   “不知道!”   那边直接不少人围过去,将孙明海的住处团团围住,让宗锦这边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只是一点,即便看不见他们也能判断——没有冲天的火光。   失误……了?   那种简陋的弓,简陋的箭,别说是原本就没有精心修习过箭术的宗锦,就算是赫连恒在这里,也很有可能会失误。   一瞬间,巨大的失望和自责以及不甘,灌进了宗锦的心口。   另一边,孙明海被外头的动静惊醒,骂骂咧咧地从屋里跑出来看:“怎么回事啊!大半夜的!要不要干活啦?!吵死人了!”   “孙管事,刚才有人……”某个看守说着,指了指他的屋檐。   孙明海一回头,就看见屋檐上正弱弱烧起来的干草,和两根简陋的箭:“这是什么东西?!到底怎么回事?!”   就在他开口的刹那,一阵夜风吹过。   “不知道从哪儿射来的……管事!!”   “啊?”   孙明海再一回头,就见火像噌的一声,猛烈地烧了起来。那些火就像有生命似的,循着房檐那一圈疾行,片刻功夫便将孙明海的整个住处弄成了火焰的顶。那势头吓得孙明海立即往后退了几步:“谁!谁干的!快点!快救火!!!”   “是……是!”跟孙明海关系最亲那个看守立刻跟着嚷嚷起来,“快,快来人救火!”   这声音在人群中如同引线,一瞬间“走水啦”的声音此起彼伏地闹了起来。   宗锦和景昭对视一眼,再顾不上多说什么,立刻往着火处冲了过去。他解开绑在锁链上的衣服,就这么光着膀子冲了过去:“我来救火!”   那些个看守,说是要救火,一个二个却害怕得很,都凶巴巴地等着劳工进去救火。然而采石场里并没有水源,他们平时喝的用的,都是轮班专门出去打回来的。而采石场里到处都是石头,若不是有人蓄意放火,就是天雷劈中了瞭望台,恐怕也很难烧起来。   就连这些看守会如何做,也全在宗锦的计算之中。   他冲进附近最近的一个石窟里,将衣服往水缸里一浸,带着水就那么裹到了身上,再直直冲进已经烧到里头去的管事屋。   与他先后脚进去的是傅久山。   火场里浓烟密布,不少烧着的草、房梁都掉了下来,砸得里头到处都冒火光。可浓烟挡不了宗锦的势头,他直冲最深处,想也不用想地踩上已经燃起来的卧榻。孙明海为人虽不谨慎,但却知道采石场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他自然担待不起,因此手铐脚铐的钥匙,全部挂在他床头的墙上,免得有人想趁他睡着时行窃。   墙上三大串钥匙,被宗锦取下来,转头便塞进了后脚赶来的傅久山怀里。   二人连交换个眼神的时间都没有,傅久山将东西藏着便冲了出去。   宗锦紧随其后,也顾不上自己裤腿被火烧着,直接往外冲。   他们的计划便是如此,趁着走水时的混乱,将钥匙直接明抢出去,再交到第三人手里,让第三人去交给其他人,把手铐脚铐都解开。等到这边火势能控制住了,想必全采石场里的劳工,都已经能行动自如。到时候,即便只看人数,劳工们都占据了绝对上风,再从唯一无人看守的山道,便能光明正大的出去。   只是在心中勾画接下来的计划,宗锦都忍不住心热。   很快他便能出去,便能逃出东廷;接下来是要报仇或是如何,还不是凭他的心意?   他紧跟在傅久山身后,一下子冲出了门。   但宗锦没想到的是,他们迎面撞上的不是新鲜空气——而是满满一板车的灰。   “咳、咳咳……”   宗锦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紧接着,在他前面首当其冲的傅久山倏地被人狠狠踹中肚子,霎时倒地。他怀里的钥匙清脆地响了声,直接砸到了地上。   不等宗锦反应过来,另一人从他身后按住了他的后脑勺,硬生生摁着他往地上砸。   “无端有人放火,你们这些贱奴还这么积极的救火,”孙明海笑眯眯说,“当我孙明海是吃素的?”   而宗锦身后,那些劳工也好,看守也好,没有任何人手里拿着水——手里拿的都是一筐一筐的灰,平日里开采时落得到处都是的灰。   ——是啊,灭火不一定要用水,就是这些灰全扑上去,也够将这原本就不大的火势扑灭了。   管事房周围也再没有别的可烧的了,墙和一些用具还都是就地取材用白石做的。   他怎会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忽略了?   宗锦半张脸被摁在了地上,就看见孙明海弯腰捡起那几串钥匙,接着道:“好大的单子,策划逃跑……还有三九四,又是你。”   “……”傅久山没有吭声,就那么伏身半跪在地上。   “上回教训还不够,这回又来触我霉头是吧?”孙明海说,“拿刀来。”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冷眼扫过周围或是看呆了,或是在救火的劳工:“平日里我好言好语,也不稀罕罚你们;现在倒是让你们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念头。下贱人就是下贱人,不在这里做工,就该去死。”   话说到这儿,已经有看守递了刀过来。   孙明海抽出刀,对着宗锦的脖颈:“今日都开始烧我的住处了,我就杀两个,好叫你们看看,想逃跑会是什么下场!”   ——这次恐怕是真的难逃一劫了。   ——其实死本身倒没有什么好惧怕的。   ——他尉迟岚纵横疆场近十载,从来都是将脑袋别在马鞍子上度日,又怎会现如今开始怕死了?   ——可他倒是真有些怕。   不远处景昭像疯了似的冲过来,他原本被安排在山道那边搭板车,好叫所有人都能顺利出去。现下这么跑过来,大约是看情况不对吧。   不,景昭是他怕死。   他冲锋陷阵奋勇杀敌守护久隆与商州那么多年,到最后对他忠心耿耿的,还就只有景昭。   死在这里,还有些对不起他。   刀已经提起,锋刃上映着火光跃动,就如同他尉迟家的家纹,三丛火。   宗锦挣扎不得,身后人直接用膝盖压在他背心中央,叫他根本不可能挣脱。   ——他倒是真有些怕。   ——是怕就这么死了,没来得及再见赫连恒一面。   “我也不喜欢折磨人,你二人别乱动,一刀下去保管能把头砍下来。”孙明海如是说。   宗锦上挑着眼,死命地盯着他。   若是眼神能杀人,此刻孙明海就该被他的眼神千刀万剐了。   那些在暗室里留名,想跟他们一起逃走的劳工,此刻都看着。有人握紧了拳头,有人捂住了嘴巴;但无人敢站出来说一字半句。   倒是傅久山,侧着脸对他低声说了句:“好像是败了。”   宗锦不置可否,只看着孙明海和他手上的刀。   终于,孙明海挥刀下落。   须臾好似被拉得无限长,一时间宗锦再听不到别的声响,只看着锋刃上汹汹的火光,过往的事从他少年时开始重现。他在天都宫偶遇过赫连恒,后来洛辰欢的背叛,再到后来他知道竟有人悄无声息地爱慕着他。一切好长,一切又很短。他来不及想,会不会这次死了又在哪个山沟沟里活过来;他只想得到赫连恒在马背上,与他一同厮杀时俊朗的身影。   “咚、咚咚!”   然而孙明海的刀,半晌都没落下。   宗锦奋力抬眼,就见一根箭矢从孙明海的心口穿出;接连着第二根第三根,扎穿了他的肺,扎穿了他的脖子。   明明第一根箭矢就足以叫孙明海毙命,可射箭之人仿佛不知,再是第四、第五……待到孙明海手中的刀落地,人也跟着朝前栽下去时,他的背上已如同刺猬,密密麻麻扎着箭。   马蹄声珊珊迟来——不,或许早就来了,只是他们被火场里的声音吸引了注意,才没有察觉到。   又一根箭朝着宗锦所在之处射来,他腰上的重压便跟着松开。   看守倒地,宗锦踉跄着站起身,就看见黑夜中,采石场的正门,有人骑着马,朝他所在之处狂奔。   男人的长发被吹得飞舞,眨眼功夫便有百余骑兵冲进了采石场。骑兵们就好像打算从这里过似的,一点要停下的势头都没有。   直至领头之人冲到了宗锦的面前。   “吁——”   缰绳拉紧,马高高撂起前蹄,近得就要踢中宗锦。   但宗锦没有躲闪,也没有害怕。   他忽地湿了眼眶,咬着牙问道:“……你怎么才来啊。” 第一百八十六章 我好想你   宗锦满身的灰尘,脸上黑一块白一块,身上的衣服也是湿的,那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但他仍然是那个宗锦,瘦弱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   马儿终于落蹄,马背上的男人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侧身下地,匆忙往前两步。他甚至还不忘脱下外衣,只想着给眼前狼狈的那人裹上。   宗锦全然没想过,再见到赫连恒时,竟然会是这般千钧一发的时候。就跟那次在尉迟府的地牢一般,若是再晚些许,自己便就逃不过了。男人偏偏就是能赶来,偏偏就是能救他,偏偏就是能不偏不倚地射中孙明海。   宛若宿命。   月光与火光交织着,映亮男人的侧脸。宗锦看得挪不开眼,只觉得这一幕好像是假的,是梦,是在采石场受苦受累之后生出的幻觉。直至男人绸缎的外衫披上他的肩头,重量压在他身上,他才反应过来这是真的。   “我来晚了。”赫连恒沉沉道。   这刹那周边所有的事都与他二人不相关联,无论是火,还是陆陆续续冲进采石场压制住看守的精兵,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了。   男人替他披好了衫子也没松手,转而握住了他的肩膀。   男人那双眼睛平日里总是淡泊如水,在战场上偶尔会迸发出些杀气;但这一刻,赫连恒看着他,满眼都是光。   “赫连……”   宗锦声音沙哑,像是有话要说,可又说不出来。   而赫连恒再朝他靠拢,想在火的映照下将宗锦的脸看得更仔细。宗锦没有实感,他同样没有;来东廷之前他已经从心急如焚到了绝望,来了东廷之后希望死灰复燃,倒叫他比之前更难熬。   就在这时,宗锦忽地打开他的右手:“……别看我。”   他猛地侧过脸,将右边脸颊藏起来——他险些忘了,他脸上还有耻辱之证。   在采石场里,倒没几个人会对他脸上的“贱”字另眼相看,而且还有些人同他一样,在脸上或颈上被人烙下了这份耻辱。比起贱籍受到的其他折磨,这贱字倒算不上什么了。   但,赫连恒出现了。   他的出现意味着宗锦终于可以逃出生天,也意味着他从被人奴役的局面中走出,回到了他原本的身份。   他曾是尉迟岚,现在和赫连恒情笃,亦是主君身边最锋利的剑。   可他脸上被人烙着“贱”字。   “怎么了?”男人轻声问着,手却抓得更紧了,仿佛是怕好不容易找到的宗锦会突然又离开。   他可以将口吻伪装得尽量平静,手上的力气却掩饰不了。宗锦削瘦了不少,肩头已无几两肉,他再怎么用力,掐到的都是硌手的骨头。这反而叫他心口像被人活生生剜了两刀似的痛。其实在看见宗锦的瞬间,男人就已经感觉到了这剜心刺骨的痛。   宗锦那样一个桀骜不驯的人,只是一月不见,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伤否?”赫连恒疾声问,下意识地再凑近,想看看他的脸,“还是怪我来得晚了?若是你气恼,你要如何都可以。……是不是脸受伤了?让我看看。”   “……没什么,你松开我……”   宗锦确实死命不肯回过脸,甚至越发用劲儿地想挣开赫连恒的手。   “到底怎么了?”   “我说你他娘的松开老子!……”   然而他这些时日吃不饱睡不好,又一直在做劳力,力量上怎么可能胜得过赫连恒。男人松了只手,称得上强硬地擒住了宗锦的下巴,硬是逼得宗锦扭回来。   那张脸瘦了太多,颧骨凸起,衬得眼睛更大了。他身上的狂傲如今渣滓都不剩,除了虚弱,还有几分惹人疼惜的可怜。宗锦却垂着眼,死也不肯与他对视。赫连恒仔仔细细地看,他脸上多了几道擦伤,多了几处细小的痂……最后终于到了侧边的下颌,已经变成黑痂的字映入男人眼帘,有一半被手指所遮住。   赫连恒的心往下沉了沉,慢慢挪开手指。   一个“贱”字,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宗锦趁着他惊讶失神的片刻,猛地推开赫连恒:“看够了吗?”   “……干的?”   “什么?”   “谁干的。”   男人眉头紧锁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问:“谁、干、的。”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关于脂云楼的事,宗锦却一个字都不想提,“外头还有雍门军,但凡一个人逃脱,消息立马就会传到雍门耳朵里……你从死亡谷进的东廷吧?那就不可能带上几万的兵马……”   宗锦话还没说完,影子已经骑着马到了他们身边:“报!采石场周围两百四十人、采石场内九十七名管事看守,已经全部镇压完毕!”   “…………”   “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说,”赫连恒道,“谁干的。”   他声音不大,但宗锦却听得出来在他平静外表下正燃烧着的怒意。   宗锦扫了一眼四周,果真就像影子所说的一样,大部分的看守和劳工都已经被压迫到了角落里蹲着,被赫连恒的人看管,还有些人如同孙明海,已经在地上成了尸首。   只有宗锦身后的火,还在静静燃烧。   就在这时,景昭终于从采石场的另一面跑了过来。   影子看见他的身影,都还未分辨出来是谁,便下意识地拔了刀,就要砍在景昭身上。   “别!那是景昭!”宗锦喊出声来,景昭和刀都猝地停下。   景昭隔着刀,一双眼却完全盯着他,脸上还挂着泪痕:“哥你没事吧?!孙明海伤到你没有?!”   “我没事……”宗锦道,“不许哭。”   “没哭,就是太激动了……”景昭吸吸鼻子,胡乱地擦脸,再朝着赫连恒所在之处单膝跪下,“见过主上。”   “不必行礼。”景昭忠心耿耿固然该赏,可赫连恒现如今的心思,满满当当都是宗锦,其余的事情他管都不想管。他始终没将目光挪开,已经不必再藏的“贱”字,几乎要烙进他的眼睛里。   赫连恒固执地再问:“到底是谁干的。”   “……一个臭女人干的。”宗锦垂着头,蹲身去捡孙明海身上的钥匙,先翻出了自己的,替自己将手铐脚铐都解开,再将地上趴着还没缓过神来的傅久山扶起来,将钥匙给他。   傅久山是聪明人,看这架势便已经读懂,这个愿意和他一起筹谋将所有人都放出去的四二八,背后竟然有如此大的势力。他对宗锦的态度顿时就变了,有些拘谨地接过钥匙点点头,转头去找那些被压制在采石场一隅的劳工了。   宗锦撕下一块裤腿上的布,蒙上了下半张脸,接着道:“仇我会报的,你不必过问。”   “你的事我为何不必过问?”赫连恒的语气越发重了,“到底是谁?”   宗锦却不再答一字:“……既然这里已经解决了,那就走吧,我一刻都不想再待在这个鬼地方。”   即便他这么说,赫连恒也并未挪步,反倒是扬声道:“景昭,他进这里之前,在什么地方,被什么人欺辱了?”   “这……”   “不许说!”   景昭进退两难,看看赫连恒,又看看宗锦,一时间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本应该高兴的——赫连恒终于率军前来,终于他可以把哥带出去了;可这问题砸过来,他要不知道还好,他偏偏知道。   景昭最不擅长说谎,他只能张着嘴,却半晌说不出来一个字。   “景昭。”赫连恒再唤了声。   这一声不大,却够吓人,吓得景昭直接闭上眼大声道:“是乌城的里娼街!一个娼馆的老板干的!大家管她叫柳爷!”   “柳爷?”赫连恒疑问地重复了声。   就这时候,顺着采石场的边缘,鬼鬼祟祟进来的平喜突然出现了。这三日他一直跟着赫连恒,见赫连恒率兵马冲进来要踏平采石场的架势,他是既害怕,又憧憬。他不敢跟着兵马冲,他甚至不敢骑马;因而他便一直在爬在树上看着,到此刻才敢下来。   平喜刚刚好听见这话,一边踉踉跄跄跑过来,一边搭腔道:“柳爷是雍门君的表妹呢……”   宗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很好,”赫连恒怒极反笑,“很好。”   “好什么好,”宗锦道,“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解决,不用你出手。”   “我不但要出手,”赫连恒说,“我还要亲手将此人千刀万剐。”   “……你不要管。”宗锦有些气恼了,“你这样我算什么?靠你赫连恒庇护的小倌?仗着你赫连家的势力耀武扬威的狗?”   这话说得有些越界,可却是他心中所想。   他爱赫连恒,也曾无法抑制地期待赫连恒能来救他;可他永远是他自己,只可站在赫连恒身畔齐头并进,不可跟在后面只受人庇护。   尤其是在脂云楼的那些屈辱……他不想提,更不想被赫连恒知道。   谁知道男人倏地拽住了宗锦外衫的衣襟,像是将他死死裹住那般,再拉扯着一下拽回了自己怀里。   影子马上扭过头看别处,景昭还未反应过来,却被平喜一下上来捂住眼往后拖。   “你做什么!你放开老子!别以为老子现在很狼狈,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你算什么?”赫连恒一把搂住他的腰,迫使二人的腰腹贴上,就是想往后退也退不了。   男人在他耳边呢喃似的说:“你算楚恒的夫君,妻房为夫君报仇,乃天经地义。”   宗锦顿时脸上烧起来,没等他回应,赫连恒便另只手摁住他的后脑,将他完完全全地抱进怀里:“我好想你。”   【作者有话说:呼,松了口大气。】 第一百八十七章 正合我意   “主上,时间紧迫……”影子在马背上都不敢多看赫连恒与宗锦一眼,只能保持着看向别处的姿势,低声提醒道,“至多半个时辰,雍门君就该收到消息了,须趁目下让他们措手不及。”   即便宗锦全然不知赫连恒有什么盘算,却一听这话便能解读出含义。   他连忙抬起手,撑在赫连恒的胸口,试图将人直接推开:“喂……你松……”   可赫连恒箍得太紧,丝毫没给他挣扎的空余。影子的话男人都听见了,但他仍是不动,将宗锦的脑袋死死摁在自己锁骨处,道:“既然外面的雍门军全部制住了,耽误片刻不算耽误。”   “是……”   “别耽误工夫了!”影子只能应声,但宗锦可以反驳,“你害不害臊啊赫连恒,有没有点廉耻心……你快点放开,他娘的我身上还有伤!很痛!!”   任凭他前头怎么辱骂,赫连恒都不为所动;可一听到宗锦喊痛,男人便立刻松了手。   但他只松开了宗锦的腰,两只手转瞬又落在了宗锦肩膀上,紧紧抓着他。他那副样子,宗锦都觉得诡异——就好像是赫连恒怕自己跑了似的,一刻不敢松懈。   “伤在哪里。”   宗锦将披在身上的外衫掀开,露出自己腰间破了口的衣服。   那衣服还湿着,但腰上有火烧过的焦痕,露出里面的肉。这是刚才在火场找钥匙时被烧伤的,里面的肉就这么会儿功夫已经起了泡,被赫连恒刚才的拥抱给压破了,里头的透明的水和血混在一起正往外流。   就低头给赫连恒看伤的功夫,宗锦随手系着的面罩滑下来了些。他连忙拉上去,将下半张脸完全遮好。原本微微伏身去看他伤势的男人,余光也瞥见了这动作;赫连恒动作微微一顿,重新站定后道:“我马上叫人来替你处理伤势。”   “我没关系,别浪费时间耽误……”“不耽误,”赫连恒强硬道,“耽不耽误,我心中有数。”   宗锦看着他的眼睛,突然之间竟不想再反驳了。   ——他着实累了,到东廷之后的每时每刻都处在煎熬的疲惫中。可他胸中吊着口气,一口要逃出去的气,一口要报仇的气,一口爬也要爬去轲州见赫连恒的气。当赫连恒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便忍不住长吁,连带着那口气也一并吐出。一直被压着的疲累,便倏地占了上风。   或许可以对自己的内心在坦率些。   他竟有种“只要赫连恒在”,自己就可以先歇歇的依赖。   ——   二人进了石窟中,宗锦坐在通铺上,先拿毛巾将身上的灰擦了一遍。男人站在他旁边,见他背手擦不到后背,不由分说地从他手里拿过毛巾,接替了他。   景昭守在外面,不让任何人进来,此处便只有他们俩。   粗糙的毛巾带着冰凉,擦过他的蝴蝶骨,再往下,擦过背心上的罪人印。赫连恒分寸拿捏得很好,既不会擦得他疼,也不会因为太轻而叫人发痒。只是宗锦的背后还有伤,在枞坂时被狼爪留下的三道印,如今已经成了凸起的粉色新肉。毛巾擦过时,新肉就在作痒,止都止不住。   宗锦咬着下唇忍耐,并不躲开。   待到赫连恒替他将手脚、后背都擦干净了,外头刚好江意带着军医到了。   军医先朝赫连恒施礼,接着才往宗锦身边走;而江意就站定一旁,和往常一样随时待命。   “替他看看烧伤,”赫连恒轻声命令道,“还有脸。”   “遵命。”   语罢,赫连恒走向江意,低声道:“字条呢。”   江意愣了愣,随后才想起来主君说的是什么。他匆忙从袖子里拿出小心保管的字条,递进了赫连恒手里:“……在这里。”   “你可以出去了。”   “啊……”   “有事?”赫连恒收了字条,冷漠问道。   “没,没事……”江意有些茫然地回答了两声——三天时间他回去带人过死亡谷与主君汇合,汇合了之后便直接夜闯采石场,到现在为止赫连恒都没问过他可有什么新的情报,路上可又有什么意外。他先是以为时间太紧,也未想太多;可目下既然要先等着给宗锦看伤,主君竟然还一句都不问?   江意很想直言进谏,但按照赫连恒的脾气,这时候硬说只会惹得主君不快。   “没事便出去。”   “……是。”   待到江意离开,赫连恒才回过头。   宗锦垂着眼,坐在通铺上任由军医抬着他的下巴,查看下颌处的伤势。   他只是瞥见那字迹,冲动便叫嚣着在胸中横冲直撞——想杀了乌城所有的人的冲动。男人在一旁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直至军医松开宗锦,他才突然回过神似的松开了手:“如何?”   “腰上的烧伤还好,不重的,三五日便能好。”军医道,“至于这脸上的……”   “……你就直说,”宗锦裹上赫连恒的外衫,“我没什么承受不了的。”   “伤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影响。”军医似有些难以启齿,眉间微蹙着说得很慢,大约是在拣选措辞,“……只是疤痕,肯定好不了,即便要淡去,也得是几年十几年才可能慢慢好转;且伤口里有油墨,已经长到肉里了,等痂落了,里头应该是……黑色的……”   “……呵,意料之中。”宗锦冷笑了声,“无所谓,小事。”   军医又看了眼赫连恒,等着赫连恒下命令。   男人脸色很差,顿了顿才说:“上药,包扎。”   “是……”   好一会儿都无人再说话,只有军医上药时的动静,和宗锦偶尔的抽气声。   他腰上被缠了一圈绷带,脸上却是不太好处理;军医只能先替他擦了伤药,再从脖颈开始缠纱布,一直到他的下颌,刚刚好将那处烙印完全藏了进去。   知道军医也在照顾他的感受,宗锦自嘲地笑了笑:“正好,先前的衣服也穿不了了,你干脆把我上身都缠上,就不必再花时间找衣服穿了。”   “这……”军医又看了眼赫连恒。   “听我的,”宗锦道,“我受伤又不是他受伤,你老看他干什么。”   “听他的。”   “……遵命。”   纱布和绷带自然是不必省着用的,没一会儿宗锦的胸口便被斜着左右轮换着缠了几圈。他将赫连恒给他的绸缎外衫披上,拿腰带松垮垮地系好;军医被赫连恒叫了出去,他则举着手将有些时日没打理过的头发重新梳了梳,系在脑后。   但若人长得好看,即便衣衫褴褛,也总是好看的。   正如宗锦如此凑合着收拾了一番,他也仍是美,有些张狂的美。他的裤脚被撕得只剩下上半截,赫连恒的外衫又长又大,在他身上松垮垮的,衣摆几乎将裤子完全遮住,显得他好像里头什么都没穿。而上身大片的胸口被绷带遮掩得严严实实,即便衣领大敞着,也不会露出什么来。   他抬手摸过下颌的绷带,顺着绷带的缝隙来回地摸。   凸起的字迹已经完全藏起来了。   确认了这点后,他便沉沉地叹息,坐在通铺上沉默了片刻。   “赫连。”他唤了声。   男人朝他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你若是想歇息,再歇歇也无妨。”   宗锦却没回话——他忽地伸出手,一把搂住赫连恒的腰。   赫连恒有些诧异,下一瞬便感受到宗锦朝他靠过来,额头一下贴上他的腰腹处。   宗锦抱得很紧,赫连恒的气息在他的鼻间飘;他深深吸气,将整张脸都贴上男人。   他坐着,男人站着;他抱着,男人摸过他的头发。   “……我以为我这次真是死定了。”他闷闷地说,“和你可能真的缘分已尽。”   “休得胡言。”   “你若没来,我便想着,到了阴曹地府,偷偷躲着等你寿终正寝,先同你解释几句再一起过奈何桥。”   “……”   “我有好些话没同你说,被孙明海逮住的时候我后悔死了。”   赫连恒道:“我们还有许多时间,可以慢慢说许多。”   “不行,谁知哪日你就死了,谁知哪日我就死了。”宗锦再抱紧了几分,像小孩似的,仿佛正在跟男人撒娇。可他说出的话太沉,意义太重,是劫后余生的恍然大悟,也是懂得惜命后的坦诚相对。   “那你说,我听着。”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少时见过那一面,你怎么就对我情深至此念念不忘了。”他说,“我又想,我这一生……我这两世吧,有恩必报,有仇更必报;有仇好说,杀了便是;有恩也好说,或是金银财宝相送,或是帮衬两把,总归是能报的。”   “嗯?”   “你的救命之恩我能报,你的情我怎么报。”   赫连恒垂眼看他,只看到他的头发:“莫要想这些多余的东西,我从不需要你报答。”   “我思来想去,除了真心相待,再也想不出别的了。”   宗锦似有些哽咽,却又硬撑着要将话说完、说穿、说透。   “赫连恒,今生今世,你我绝无背弃之时,”他说,“你可答应?”   “这算与我私定终生了?”赫连恒道,“既无三媒六娉又无八抬大轿,你未免太草率。”   “我只问你答不答应。”   男人忽地拉住他的手,轻轻将他拉开,再蹲身,与他四目相对:“正合我意。”   宗锦蹙着眉,搂住男人后颈,凶猛又放肆地吻了上去。 第一百八十八章 贱籍又如何   宗锦发疯似的索取,赫连恒也不肯相让。   这个吻如同一场激战,谁若是输了半分,便会一败涂地。   到他们松开彼此的唇,宗锦已经气喘吁吁,颧骨上还飘着淡淡的红。即便唇舌分开,宗锦却依旧搂着赫连恒的后颈,手指不自觉地像在把玩什么金贵的古董,在他的皮肤上轻轻摩挲:“……这么堂而皇之的带人来东廷,不止是为了救我吧?”   “是为了救你。”赫连恒似乎意犹未尽,倏然抓过他乱动的手,捏在掌心中,“其他的事只算能算是顺便。”   宗锦纤细的手指在他眼前,每每赫连恒注意到他的手,都会不禁在心中衡量——这样一只手,如何握得住刀。   可宗锦握得住,握得稳稳当当。   这些令人想不到,令人诧异的部分,也都是宗锦……都是尉迟岚的迷人之处。   男人难以抑制地再递上一个轻柔的吻,吻在他的指腹。   刚才明明有过更叫人羞赧的行径,宗锦的难为情却来得有些古怪,到这时才慌乱。他急急忙忙想要把手抽离,甚至忍不住道:“你做什么……知不知道廉耻啊……”   “你我之间,不讲这些。”赫连恒淡然说着,却还是松开了他。   正当宗锦以为这死皮赖脸的人要好好说话了,赫连恒竟就着刚才的姿势,蹲在他的腿边就那么伸手搂住了他的腰。   他惊慌到手都不知往哪里摆,赫连恒的头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地说:“总算是找到你了。”   男人总是能将话说得很淡泊,没有过多的语气可供人猜测他心中所想,因此除了相信字面的意思之外再没有别的选择。   宗锦最后只能用手撑着通铺冰凉的边沿,维持着自己的姿势别往后倒:“……现在说这话是不是晚了点。”   “嗯?”   “这不该是……”明明无人在看他们,可宗锦还是难为情地偏过头,看着石窟一角嘟囔道,“刚见面时该说的话……”   “现在说也不晚。”赫连恒紧紧搂着他,撒娇似的在他怀里说,“总算找到了。”   “……你以为我死了啊?”   “……我知道你不会死。”   “那不就是了,”宗锦道,“就算你今日不来……”   “我总会来的。不管你身在何处,我都会找到你。”   “……你真是不害臊。”宗锦低声说着,话语变得含糊不清,“所以接下来,你想做什么?”   “不是我想做什么,是你想做什么。”   “什么鬼话,”宗锦道,“别跟我弯弯绕绕的。”   “可我所言非虚。”赫连恒说,“无非就是和东廷开战,让雍门氏归于赫连门下……既然已经闯进来了,自然是要解决的。”   “……你其实只是想借机攻打东廷吧?”   “若不是你,恐怕还要等到秋收时。”   这话不假,秋收时开战是最阴险、也最赌的;打赢了可抢别人的粮食以战养战,打输了便是因没有人收割粮食连退路都不再有。   这很符合赫连恒的作风,因为赫连军打雍门,很难输。   唯一能威胁到赫连恒的,是东四家的联盟。   没等宗锦回话,赫连恒又道:“害过你的人,我不会放过的。”   “……这是我的事,不必你操心。”   “这不是你的事。”赫连恒道,“我心意已定,无人可改。”   “…………”   “倒是你,”男人终于抬起头,望着他一半藏于黑暗中的脸,道,“你想做什么。”   “我?我……”   宗锦垂眼与他对视,认真且郑重道:“若是我说我想让贱籍消失于世。”   “那便这么做就好。”男人说,“你要做的事,便是我要做的事。”   ——   许多劳工被这场面吓得不轻,直到手铐脚铐被解下,突然之间整个人都轻了几十斤,还有人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任谁都以为这次计划的集体逃走吗,在四二八和三九四被孙明海扣住时就已经宣告失败了。   谁都想不到,在那种紧要关头,竟会冲进来这么多兵士,还有那一看就知道是大人物的男人。   “……那、那个是,是不是赫连军……”有人抬着手,一边任由三九四替他解开手铐,一边呆呆地道,“……四棱旗,我、我听别人说过……”   原本毫无生气,只有叮当叮当凿石声的采石场,现在被一伙人马完全包围。他们各个不苟言笑,身上弥漫着杀意,每隔三丈便会有人举着竖旗,昏暗中旗帜上的四棱纹飘散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傅久山蹲在他身前,替他又解开了脚铐:“……大约我们这采石场里也藏了大人物吧。”   另一人似在听他们的话,又似没有在听,只是接上了句:“……我们就自由了?”   “……哪有什么自由……出了采石场又怎样……贱籍就是贱籍……”   不知哪里冒出了一句无比丧气的话。这已经是最后几人,傅久山终于将所有人的束缚都解掉,他站起身擦了擦脸上的灰和汗,不经意地往前扫了一眼,却因这场面怔住了——   坐在他面前的两百号劳工,谁的脸上都没有喜悦。   别说是喜悦了,就连轻松也没有。谁的脸上都笼罩着无法忽视的阴霾,他们一个个并没有因为可以离开采石场而喜悦,反而因为突然之间没有了压在头顶的胁迫,一个二个都变得不知所措。   茫然,无力。   采石场之外,仍是个贱籍被奴役的人间;即便认真反抗、即便逃离了采石场,之后又能如何呢?   傅久山抿了抿唇,张嘴想说点什么缓解眼前的这种氛围;可他张开嘴,喉咙却像干涸地河床般,挤不出水更挤不出言语。   “……是不是要打仗了……”   “是吧,赫连不是那个……很厉害……”   “打仗啊……”   “打仗征兵肯定会强迫我们去前线的……”   “……我不想打仗,我想活着……”   “……在采石场……不惹事的话……至少不会死……”   细细碎碎的抱怨如同有形之物,在众人的头顶汇聚成旋转着的阴云,随时要将这些苦命的人吸进去,搅得粉碎。   再不说点什么的话,他做的一切就算是徒劳了……傅久山心慌意乱地开口:“不是的,现在可以离开这里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大家敢反抗,以后就再也不会有‘贱籍’这种……”   “……啊,爹?”忽地,另一个声音闯进了这片阴云中。   傅久山仓皇转过身,就见十六七岁的少年从他身边快步走过。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少年抓住,追着少年的身影一路闯进了面前麻木可悲的人群里。少年倏地停在角落里某个中年男人面前,撑着膝盖微微躬腰喘气:“……爹,是爹吗?”   “喜儿。”   那个中年男人傅久山认识——就是这群毫无希望的劳工里,尾数不多在偷偷协助他的人,三一。他若是记得没错,三一的真名叫平仁;但三一还有个儿子的事情,傅久山浑然不知。   细看少年的脸,倒是看得出跟平仁眉宇间的相像。   平仁站起身,对着儿子道:“我不是让你自己好好生活么。”   “……是。”   “为何会卷进这些事里,又和那些人认识?”   少年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该有的父子相认的感人画面全然没有出现。平仁就如同平时做工时一般,几乎没什么表情,只是漠然地质问。   “……我也不知道……”少年看上去有些怕,转而又像是找到了什么底气似的,大声说,“但能把爹救出来就行了啊!而且他们说,东廷以外的地方,根本没有人在乎贱籍!爹现在自由了,我们一起去别的地方就可以……”   少年竟有些哽咽:“……去个没人在意贱籍的地方就可以好好生活了!”   少年自己并未发现,可周围那些在阴云笼罩下的劳工们,正被他的话所吸引,纷纷看着他。   就在这时,有人从附近的石窟里走出来。站在外面值守的兵士立刻齐刷刷地颔首道“主上”,声音之大,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傅久山与其他那些劳工都不约而同地朝那边看去。   两炷香之前还狼狈不堪的新来的劳工,突然摇身一变,身上锦衣华服也没好好穿着,露出下面的包着的绷带,反而狂野极了。而他身边的男人,气势上就已经足以让在座所有人都明白——是大人物。   还未等他们走过来,就有人急忙走过来递上两把刀。   一把到了男人手里,另一把则是递给宗锦的。   宗锦惊喜地接过,从刀尖到刀柄细细看了一遍,脸上的喜色不言而喻:“……丛火?”   男人道:“嗯,知道你在东廷,我便让人带着一并过来了。”   “不错,很善解人意嘛。”宗锦满意地笑,将刀别在腰间,手便顺着搭在了刀柄上,吊儿郎当地朝着他们走过来。   即便不知道宗锦的真名叫什么,但出逃的策划人是三九四和四二八,这件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眼看之前还脏兮兮又瘦又小的四二八,摇身一变成了这等人上人的模样,劳工们都看呆了。   谁都知道采石场里有大人物,才会将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家吸引至此;可真当看见跟自己同样的贱籍,能做如此贵族打扮,又是另外一种感受了。   宗锦只是站在他们面前,就仿佛在说。   ……任何人都可以,贱籍也可以,只要反抗、只要拼命,就能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   “诸位,”宗锦仍是那副狂傲不逊的模样,站在所有人面前气沉丹田扬声道,“雍门氏的暴政,采石场的奴役,平民的白眼……你们还没受够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像是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又像是被他的气势所震撼。   明明。。玉岩。。是在说这样激励人心的话,宗锦却咧着嘴,脸上的笑根本无意隐藏。   他接着道:“在东廷之外,贱籍根本不算什么;你们看我。”   他说着,肩膀一缩,原本就松松垮垮挂着的外衫便滑落,露出他被绷带缠着的身体。也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碰巧,他背过身,背后被什么东西的抓痕所划成两个半圆的罪人印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宗锦又侧过头,那只眼里像烧着无穷无尽的炽热的火,正在灼烧这些劳工心底最深处的想法。   “贱籍又如何,我仍是赫连家的将士,能靠自己的双手杀敌建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宗锦道,“诸位的命运就在诸位自己手里,若是想给自己挣个前程,那便跟着我们一起,解救那些跟你们同样,饱受折磨与欺凌的人;然后把那些自诩高高在上的氏族,踩在脚底下,看他们求饶。”   他说得激情愤慨,说得叫人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仿佛此刻他们并不是采石场里的劳工,而是即将踏上战场的将士。   不知谁第一个站了起来,往后两百余人一个个都站了起来。   宗锦笑得更加放肆,还透着股坏:“怎么样,要不要反抗,就像杀了孙明海一样。”   他重新穿上衣服,抽出腰间的长刀,指向被堆放在一旁的尸体。   孙明海就在其中,身上中的七八根箭矢也无法替他抽出来。   这些人的下场,就是在山里烂掉,被野兽啃食,俗称死无全尸。   宗锦没有继续说,反倒是他身边的男人,以更加上位者的姿态徐徐开口:“但凡有心报效之人,但凡想为自己建功立业之人,不问出身,我赫连家统统欢迎。”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不相欺不相弃   “没有多余的马匹了。”赫连恒骑回马背上,那副居高临下的模样叫宗锦好生不爽,“这些马匹是先到的,剩余恐怕还须再等等。”   宗锦歪着脑袋,双手抱胸地看着他:“那你是打算让我走着,跟在你后面?”   如果所有人都徒步,宗锦当然没意见,他也不是没有试过带着数万兵士徒步翻山。可当有了配比,有骑兵有步兵的时候,曾经身为家主的他,自然不可能跟在马匹之后小跑行进。   在宗锦的一席话后,那些劳工一个个都拿起了武器——赫连恒这么率人夜袭采石场,多少是在赌,也并未预先想到宗锦会刚好在今夜发起反抗,更不会提前准备好兵刃供他们使用。于是他们只能拿起采石用的铁镐、长钉、铁锤,当做武器来用。   傅久山自然而然变成了他们的领头人,零散地成了一个列队。   其中也有不愿意在搅合这浑水,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与他们久等的家人相聚。   此时此刻,赫连恒没有命令,就看着眼前一脸不爽的宗锦;其他的人也不敢有动静,纷纷安静等着。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宗锦身上,仿佛他是这尘世的中心。   然而宗锦本人对此毫无察觉,吊儿郎当地将头换了另一边侧,等候赫连恒的回答。   赫连恒朝他伸出手:“当然不是。”   宗锦倏地皱眉:“你什么意思?”   江意与影子各乘一骑,听见这话时江意的呼吸都停了——宗锦的性格他算是了解的,唯我独尊,没大没小。但从以往来看,他不像是没有分寸的人,在枞坂之时不仅出谋划策,还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   这种大战前夕,他难道还要因为缺了一匹给他骑的马而发火?   所有人都在看着,宗锦要是真的给赫连恒甩脸子,那就是不顾主君的脸面。   江意正在心里想着,赫连恒不仅不慢地回话:“来与我共乘的意思。”   “……”宗锦脸色微红,“现下只能这样了。”   “…………”江意在旁边翻了个白眼。   原来“什么意思”,就是字面意思,他这才明白。   众目睽睽下,宗锦伸手握住男人的手,巧劲一发,便上了马背,就坐在赫连恒身前。寻常男子二人要共乘一骑,多少会有些挤;但宗锦与赫连恒却刚好,他整个人像是缩在赫连恒怀中的娇俏姑娘。   所有人都有此感想,只有宗锦没有。   他的反应稀松平常,随意抓着马鞍道:“目下什么打算?”   “目下打算让人带我们去见见世面。”赫连恒说着,目光扫过江意。   对方会意地驭马往劳工堆里进了两步,那些人纷纷让开,好叫他通行。然后江意便寻到了平喜,从人堆里提起平喜的后领子:“上来。”   “诶?诶诶……”   江意力气不小,平喜身材不大,刚刚好他就这么被江意提起来,半是强迫地上了马。   此前平喜还在与平仁说话,不知现下是什么情况;他只能望着平仁,又唤了声“爹”。平仁却道:“我先去找你凌叔,到时再见。”   “……”平喜无言以对,他爹对他是真的很淡泊。   他只好回头看江意,紧紧抓着马鞍道:“……是要做什么?”   回答他的却不是江意,而是赫连恒:“先去雍门要修的天都宫看看吧。”   男人说这话的时候似笑非笑,甚至有些杀气潜藏在话语中:“比天都宫还气派的宫殿,我想见识见识。”   宗锦立刻便懂了他的意思,同样邪气地笑起来:“我倒是也想看看。”   ——   夜色深重,此时此刻还灯火通明的地方唯有两处——一处是乌城正中气势磅礴的雍门宫,一处是离采石场十五里远的新宫殿。   赫连恒做事向来谨慎,在率人闯进采石场之前,就已经让江意带斥候队花了一整个午后来探查外头戍守的雍门军具体人数。待到行动之时,采石场所有人员的数目都分毫不差。他们带着劳工离开采石场,偌大的地方便让给了雍门军与采石场的看守,一百人正守着被五花大绑的他们,叫消息一丝也漏不出去。   因而,二百骑与三百军正大摇大摆地往新宫殿走。   江意走在最前头,好叫平喜认路;赫连恒与宗锦跟在稍远些的位置,全凭江意身后系着的夜明珠指路。   影子则率人走在更靠后的位置,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动向,一边看顾着后面那些劳工是否有跟上。   距离拉得略微松散,若是不大喊大叫,前后说的话几乎全被夜风吞没。   宗锦在马背上颠簸着,一开始只是时不时靠在赫连恒胸口;一段时间之后,仿佛是因无人看得见他们此刻的模样,他索性靠上去,放任疲累的身体休息。   男人砰砰的心跳声跟他的合上,蔓生出微妙的安稳。   他小声问:“你就带了这么点人来么。”   “怎么会,”赫连恒道,“要开战的。”   “那你带了多少人。”   对他,赫连恒从不隐瞒,不隐瞒自己的计划,自己的筹谋……也不隐瞒自己的心意。   “一共六千人随江意进来,马匹却只有两百,剩下的人正在乌城和临近几所城池的郊外待命,说是把乌城围得水泄不通也不为过。”赫连恒轻声与他说着,那口吻并不像在商量战事,倒像是情人间的闲话家常,“还有两万人从大道杀进来。”   “两万六千人如何够?”   “白鹿弘会再带人来的。”男人顿了顿,语带笑意,“即便他不敢放手一搏,到底一万人是拿得出来的;一万人,五千匹马,对他而言不算多。”   湖西与湖东盛产马匹,五千匹马对其他家而言可是大数目,但对湖西湖东而言,即便是全失了也不会肉疼。   可宗锦一下子懵了。   他直接忘了马背上的空间有限,诧异地半扭过身体,回头看赫连恒:“白鹿弘??这里有他什么事?”   这一问,问得二人的鼻尖险些要撞上。   赫连恒面上平静如水,心却漏了一拍。他想也没想地低头予以一吻,感受宗锦柔软的嘴唇和半瞬慌乱。这吻来得突兀却又自然,一沾即走,没有过多的纠缠。   宗锦只当无事发生,转回身接着问:“……白鹿弘什么时候跟你结盟了?”   “朝见的时候。”赫连恒道,“我以为你知道。”   “……我只知道他要嫁女儿给你,还是湖西第一美人呢……其他的我不知道,要么就是我忘了。”   “无端端地提第一美人作甚,”赫连恒在他耳边无耻地问,“夫君嫉妒了?”   “……你是不是哪里有毛病。”   “嫉妒也无妨。”   “谁他娘的嫉妒,我怎么就嫉妒了,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又不是我胡编乱造的。”宗锦没好气道,“怎么一个月不见,你越来越无耻了?”   “哪里无耻?”赫连恒道,“我说的都是本心。”   “还不够无耻啊?你的本心就是无耻?”   “知愈加严耻也罢,无耻也罢,都是小事。”   “……是吧,眼下的大事的是……”“是我终于找回你了。”赫连恒又开始强硬地接话,“其他的都是小事。”“……我说赫连恒,你家里就没教过你什么叫非礼勿言吗?”“没有。”“……算你狠。”   见宗锦还活生生的在他面前,还跟以往似的能与他争口舌,赫连恒的心无声无息地放了些许。   没等宗锦说话,他接着道:“接着说你想问的事。”   “嗯,说。”   “白鹿弘本就有依附之心,不然为何要嫁女儿到我赫连家。”   “我看你根本就是惦记第一美人吧?”宗锦道,“我根本没想问他女儿的事。”   “你安心罢,要娶早便答应了,何须等现在?”   “什么叫我安心……”“好了不说这些了,等回了轲州,多少私话我都陪你说。”“……我什么时候说我想聊这些了?分明是你……”“我便顺水推舟,告知他我打算与皇甫争一争。”“赫连恒,你这不让人把话说完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二人在马背上小声说着,似争论更似打情骂俏。   前面要去的新宫殿也好,后面跟着的大批人马也好,天地间的一切好似在他们眼里都消失了。   只剩下彼此与夜,慢慢纠缠。   “白鹿弘不蠢,知道几十年的群雄征战就快到尽头了,他们西鹿没有能力争,依附一方反而能保全族人。”赫连恒淡淡说,“依附赫连当然好过依附皇甫。”   “确实,况且湖东与皇甫关系密切,他肯定不想跟东鹿继续做同族。”   “安排便就这些,说说你。”   宗锦茫然:“说我什么?”   “……怎么到的东廷,怎么进的那里,”赫连恒声音哑了哑,“还有北堂。”   一听见这话,宗锦浑身便僵住了。   片刻后他叹了口气,道:“我是不想说,但你若是问,我会说的。”   “我自然想知道。”   “先说北堂……”“先说你到东廷之后。”“……行。”   若是问宗锦,两情相悦是什么,他的回答定然会是不相欺不相弃。因而即便于他而言是不太想回首看的烂事,赫连恒实在要问,他还是会照实说,只不过会隐去一些细节。一些他自己都不愿意想的细节。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东廷了,是平喜从河里把我捞出来照顾的。”他低声道,“平喜是贱籍,在乌城就算老老实实做工也活不下去;因此他平日里还做些勾当,卖人去娼街窑馆,换取生计。”   赫连恒的语气顿时冷了下来:“是他害得你进了娼街?”   “嗯,不过我已经承诺过他不计较了。”宗锦道,“换句话说,他救了我,又害了我,又救了我,算起来也扯平了。”   “不是这么算的。”   “那你要怎么算?”   “不说这些,你接着说,后来?”   “后来娼街有个雍门君的表妹,想让我做倌儿接客,我宁死不从,她一气之下……”   宗锦停顿片刻,脑子里忽地闪过当夜的画面,脸上被绷带完全包裹住的刺青竟然生生疼起来,像千根针在扎。   “……就把我卖到采石场了。”   可这点停顿里瞒的事情,一丝一毫也逃不过赫连恒。   男人忽地腾出一只手,用指背轻轻抚过他的侧脸,从那刺青上而过:“这也是她所为。”   “……”   “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啊,谈恋爱真好】 第一百九十章 谋反   丑时已至,偌大的东廷若是还有灯火通明之处,那便只剩下两处。一处是夜夜笙歌的芷原,一处则是距离采石场十五里外的工事处。   还不等平喜说“快到了”,江意便已经瞥见灯火,慎之又慎地驭马停下,取下挂在后腰的夜明珠,在空中摆了几下。这里同采石场的风光相差无几,也是这么隔着大老远就能听见叮叮哐哐的工事声。   平喜小声提醒道:“……宫殿也有雍门军守着的,做工的也都是些……贱籍……”   话说到末尾时,平喜的声音小得叫人难以听清——他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这么多年都是身为贱籍活过来的,事到如今他忽然觉得“贱籍”二字那样难听,那样羞辱。   大抵是因为宗锦。   因为认识了这么一个非同一般的“贱籍”,他才豁然明了。   原来贱籍也不必像他那样苟且活着,这世上还有人背负着与他同样的印,却活得好过大多人。   江意并未在留神他所说的话,而是侧着头等赫连恒上前:“……前边就是了,是直接过去,还是……”   回话的并非赫连恒,而是仍坐在赫连恒怀里的宗锦:“你觉得雍门会派多少人守着?”   “这须得看工事修了多久。”赫连恒回答道。   听着三人的话,平喜倏然从自己复杂的心绪中出来,接话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五年了,比采石场晚了不几日开始的。”   他话刚说完,忽地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杀意。   平喜吓得身子震了震,循着感觉看过去,就看见大人物一半藏于黑暗中的冷脸。但那杀意就像是他的错觉,在他看过去的瞬间,赫连恒便柔声道:“据探来的消息,五年内从未出过意外,也无人出逃;在乌城的平民眼里,进了采石场和工事地,就同死了没什么分别。”   江意没听懂他这话的意思,有些茫然地等待着赫连恒下令。   宗锦却笑了——赫连恒做事便是这点好,这些看起来琐碎无用的情报,他从来都不会放过。他倒是坦率,侧过头便与赫连恒交换了个眼神:“所以直接杀进去,最好不过。”   赫连恒点头:“正是。”   二人之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叫江意身处这场面中都觉得自己好像是多余;可现下是要行动之时,其他的心思都得暂且搁置。他虽然不是很明白二人前后话中的关联,却能明白赫连恒的意思:“……那便上?”   “上。”   赫连恒轻飘飘的一句话扔出来,江意下一瞬便提起平喜的胳膊,将人扔下了马。他伸出食指弯成勾,含在唇间猛地一吹气,口哨声便做了讯号,后头原本安安静静行进的骑兵忽然之间凶悍了起来,马蹄声如同天边滚雷,气势磅礴。   平喜被扔下马,刚刚爬起来,身边便一匹又一匹马接连而过。他慌慌张张地躲闪着,好几次险些被撞到。待到所有的骑兵都走了,他才惊魂稳定地捂着胸口大喘气。可平喜没想到的是,骑兵走了,还有步兵;步兵之后,还有采石场里那些拿着铁镐的劳工。   “杀——!”   “杀!!!”   所有人都在叫嚣着,那声音好似能劈开深沉静谧的夜,好似能煮沸人心头的血。   往常莫说是与人起争执,就是平民与他擦肩而过,他都会抢在对方发难前作揖道歉,生怕惹祸上身。   可这一刻,他分明手无寸铁,胸口里却不知什么在叫嚣着,催促他跑起来,跟上其他的步伐。冲进尚未建成的宫殿里,把那些看守、兵士都打趴下去,以贱籍之身踩在他们的头顶。   这种感觉太复杂了,平喜根本没办法想明白;他只能跟着跑起来,往前头冲。   ——   看守采石场与工事地的活,可以说是最轻松的活了。既不必恪守军中的规矩,也不必训练,每日就是懒懒散散地在周围站着,两个时辰巡视一次,想偷懒的时候便可以偷偷懒,在附近打野味、闲聊、摇两把骰子都可以。反正上头的人也偷懒,里头的人都是贱明贱骨头,借他们几个胆子也无人敢逃走。   白日里还有好些个人做做样子,到了夜里子时一过,除了每日值夜的人之外,其他人都东倒西歪地围着篝火打瞌睡,里头叮叮哐哐的施工声都吵不醒他们。   因而,马蹄踏得大地震颤,碎石子跳动时,有些人还没完全从睡梦中醒来。   值夜大喊着“出事了”,可旧年不曾应对过紧急情况的雍门军,一个二个只知道跟着喊,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起来那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一片漆黑的林间凭空出现了好多人,凭借着夜色的隐匿,一时间根本看不出来那约有多少人。可他们怒吼着“杀”,气势磅礴如同千军万马,叫人本能地想躲开。然而对方却是连躲开的机会都不给他们,随着滚滚马蹄声而来的,还有杀气腾腾的箭矢。   破空声接连不断,驻守在新宫殿外头的雍门军毫无反抗之力,一箭一人地倒下。   来人训练有素,一鼓作气地冲到了工事的门前,并无半分停顿,就分成了三路。一路直直冲破工事的比人高的木栅栏,两路顺着边沿而去,或是张弓搭箭,或是拔刀相向地清理那些还睡眼惺忪的雍门军。   再有怒号着“杀”的步兵,高举着兵刃从被骑兵破开的大门冲进去。   唯独一马两人,在这其中悠然自得,不紧不慢。   “……好久没骑马,才这么一会儿就觉得颠得难受了。”宗锦说,“放我下去。”   “你有力气走么。”赫连恒轻轻抖着缰绳,马儿跑得也是不慌不忙,好似其他人是来打仗的,他们只是出来踏青的,“想来这些天,你也未曾好好休息过。”   宗锦嫌恶地啧了声:“……老子吃得好睡得香,用不着你来操闲心。”   “想走那便走走。”赫连恒只这么回应了句,随即拽住缰绳,控制着身下马儿乖乖停下。   仿佛刻意为之般,他二人刚刚好停在正门口。   宗锦轻巧地跳下马,左手像是无处安放般,自然而然地便搭在了刀柄上。赫连恒随后跟着下马来,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   一切都显得刚刚好,冲进里头的那支人马是江意所领,在他们踏进去时,骑兵们已经将里面的看守完全制住,留下好几百个同样戴着手足镣铐的劳工,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   “……还真不错,是有点天都宫的样子。”宗锦一边走,一边吊儿郎当地说道。   “私自模仿天都宫建殿阁,往大了说,可是谋反。”   “太费功夫了,”宗锦接茬道,“换了是我,何须再大费周章新建一个?天都城里就有现成的,都是谋反,何不干脆点。”   “你也太猖狂了。”赫连恒勾唇,“不过你一向如此。”   “实话实说而已。”   宗锦语罢,抽出长刀来,抬手指天,笑容狂野:“诸位,造反的时候到了。”   起先劳工们还不懂他这话的意思,可不过片刻后,一批显然与他们同样是劳工的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拿着铁锹铁锤冲了进来,他们便倏然懂了。   在宗锦说完后,赫连恒往前再走两步,朝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小个子青年道:“这里最残暴不仁的是谁?”   小个子还没从惊恐中缓过神,倒是他身后某个家伙,躲在人堆里嚎了声:“是姓龙的管事!”   不等赫连恒说话,江意已经跑到那些被他们制服的管事看守里询问了。面对眼下这情形,这些人贪生怕死,也不会讲什么规矩仁义,江意刚开口便有人指向角落里抱着头颤抖的中年男人。   “龙管事?”江意快步过去,礼貌性地问了声,反手提起人来,“我家主上要见你。”   “不是我不是我,我不姓龙……”中年男人哭丧着脸,语无伦次道,“你们、你们……我们可是奉雍门君之名督工的,你们这样,这样是要掉脑袋的!……”   “雍门?”江意冷笑一声,“即便同样是君,雍门君朝见的时候可不敢走在我家主上前面……你看清楚了。”   他抬手一指,示意中年男人往外看——方才赫连恒进门时那条路的两旁,赫连家的精兵悍将站成排,不知何时举起了四棱旗。   中年男人一怔,江意再道:“你可识得此旗?”   “……赫、赫连?”   “我家主上要见你,你是自己过去,还是我帮你过去?”   若是贱籍造反,那不过豌豆大小的事;可若出现在东廷腹地的是其他氏族的人,还是天下第一家的赫连恒,那这事可非同一般了。   这是战争。   中年男人不敢再藏,连滚带爬地到了赫连恒的面前,二话不说伏身跪下:“……小,小人……”   宗锦不知赫连恒想做什么,竟也没有打岔,只侧着脸注视男人,等候男人的话。   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早在不知不觉中,赫连恒不仅成为了他心上之人,还成了他身边最值得信任的生死之交。   他知道赫连恒不会无的放矢,也知道赫连恒所为一定是对的。   赫连恒垂眼看龙管事,微微太高了声音,像是故意要让所有人听见般问道:“你做过什么残暴不仁的事,说与我听听。”   “我、我……”   见那人吞吞吐吐,宗锦化身赫连恒身边最听话的打手,顿时拔刀,准确无误地夹在了那人脖子上:“我最讨厌口吃。”   “饶命,饶命!大人饶命,我说,我都说……”   龙管事此生都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能感觉得到,许许多多的眼睛冒着寒光,在他的背后,如同箭矢射向他。而他脖子上的刀刃,已经有些陷进肉里。他不知划破了没有,在死亡的威胁下他已然感觉不到疼痛;他只能说,只能遵照眼前这位传说中的赫连君的吩咐,如实说。   “……我,我杀过贱籍……还、还收了他们家人的银子,没给他们……克、克扣粮食钱,让他们吃、吃米糠……还、还……”   “还什么还,我看你这舌头也别要了,话都说不清楚,”宗锦凶巴巴道,“我说我最讨厌口吃,你听不懂是不是?”   “我说,我说,我全都说……”那人抖如糠筛,“才进来的那个小童,我、我〇暴了他……”   “好了,不必说了,够多了。”赫连恒道。   他口吻平静,也无过多的神情,仿佛对这些暴行并不惊讶。   当着众人的面,赫连恒朝江意伸出手,对方便会意地递过自己的佩刀。   那把刀被赫连恒扔在了龙管事的身后:“谁若是想杀他,现在便可以杀;怎么杀都可以,随你们高兴。”   龙管事惊恐万分:“不、不……”   然而这些话,这把刀,犹如魅惑人心的恶鬼,钻进了一众劳工的神智中。有人颤抖着蹲身提起刀,对着龙管事一步一停顿,迟迟不敢动手;另一人夺过他的刀,像疯了似的高喊着“你也有今天”,朝着龙管事的腰便捅了进去。喷溅出的血和他的惨叫就像是讯号,更多的人围上来,尽其所能地殴打他,毫无顾忌地往死里下手。   他们再看不见赫连恒,看不见周围站着的兵士;他们的眼睛里只剩下熊熊怒火,和按捺多时的恨意。   “……你还挺会,手段挺厉害。”见到眼前这场面,宗锦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我从未说过我是正人君子。”赫连恒说着,忽地看向跟随他们进来的采石场劳工,“该杀之人,我从不手软。”   宗锦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看见了被眼前场面惊呆了的平喜。   【作者有话说:游戏什么的不会再玩了,我戒了(第12232971次)】 第一百九十一章 呈延醋王赫连恒(上)   芷原街一如既往地热闹,好些个喝醉的男人晃晃悠悠从娼馆里出来。醉汉们满脸通红,依依不舍地看着门口嬉笑着送别的娼妓;两旁的各色娼馆丝竹乱耳,哪怕是没钱进去一度春宵的穷人,也会忍不住往门里窥探几眼。   柳音站在脂云楼的二层,手持烟管望着月亮,偶尔吞吐一口薄薄的烟,衬得她红唇都更添了些风韵。   “……要我说啊,这呈延国干脆就别成什么国了。”柳音轻声说着,像叹息似的,口吻慵懒而娇俏,“等表哥那个新宫殿建好了,干脆自立为王,何必还管什么千代。”   初儿站在她旁边,听见她这话,笑着回道:“哟,柳爷,这话可说不得,传出去可是谋反。”   “呵,”柳音冷笑了声,“山高皇帝远,千代能管得到我们东廷来?你说说,氏族打了这么多年,皇甫和赫连争来争去,还不是无人敢往东边下手。若是表哥称王,我也能算是半个公主了。”   听见此言,初儿立刻奉承道:“公主算得了什么,乌城里谁不知道柳爷您的名号,您又是雍门君的表妹,哪是随便来个公主可比的。”   “初儿啊,你知道我为何喜欢留你在身边么,”柳音侧眼冲他微微一笑,“你这张嘴可真够甜的。”   “这可不是最甜,”初儿道,“这叫心直口快。”   “行了你,再甜这会子我也不会给赏钱的……什么时辰了?”   “丑时刚过呢。”   “我得回去歇下了……”   柳音话还没说完,远处芷原的入口方向忽地传来一阵骚动。   二人不由地朝那边看去,却是被芷原成排的红灯笼迷了眼,什么也看不清楚。不消片刻,骚乱声便大了起来,好些人从入口那边仓皇地往里跑,还夹杂着娼妇的尖叫声。柳爷皱眉,目光跟着楼下某个惊恐逃窜的身影:“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吵吵什么……”   “我下去看看。”初儿连忙说,说完便转身进了楼里,急匆匆往楼下去了。   然而骚动越来越近,还不等初儿回去阁楼上回话,便已经好多家娼馆闭了门。下头吵啊叫的,具体叫的什么柳音半个字也听不清楚。不过芷原这地方,有人醉酒闹事,有人为情发疯,吵吵嚷嚷原本也是常事。只是今日这骚动来得太怪,时候太晚,动静也太大,叫柳音觉得心慌意乱,连右眼皮都开始跟着跳。   她心说着“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下头闹得更凶了,好像还混了马蹄声。   突然,有什么东西凌厉地朝她飞来!   “不好了不好了!柳爷!”初儿就在这时候大喊大叫着跑上了阁楼。他脚才迈出去一步,耳边便“噔”地响了声——一根箭矢就擦着他的鼻尖钉在了门框上。这根箭,再往左些便会射中柳音,再往右收收便能戳瞎他的眼。初儿的魂都险些被吓跑了,急促地僵在了原地:“打,打仗了……!”   柳音也被吓得不轻,烟管都没拿得住。   ——打仗了?   ——这几十年来安安稳稳的东廷,打仗了?   “下头,下头来了好多当兵的!”初儿道,“都不是雍门军!”   “什么?”   “下头的人都跑了,柳爷咱们也不该在这儿久留啊……”   柳音这才反应过来,听下面的动静,再看初儿这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恐怕真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就要来临。她连跌落地面的烟管也顾不上捡,想着立即随初儿下去:“你,你去,让护院把门窗都关了,快去!……!”   她话没说完,又是两根箭,像在愚弄她似的钉在了她和初儿中间,吓得她疾疾退后。   她不禁往箭矢来处望了眼,就见一人骑在马上,已经快到脂云楼的大门口。   而那人手里张着弓,不见箭,显然刚才那几箭都是出自他的手。   不等柳音看清楚来人是谁,来人已经扬声道:“柳爷,承蒙照顾,我来报恩啦。”   这声音好耳熟,一时间她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   初儿急切催促道:“柳爷,赶紧走!”   柳音点点头,提着衣摆便要趁这空档逃走。谁知道从另一处又飞来一支箭,此次已不再是愚弄或警告,而是来她的命。   那支箭的势头比前两次强了太多,肉眼还未捕捉到,箭头已经钉进了柳音的肩膀。   “啊!!”   射箭之人力气大极了,箭不仅插穿了她的骨头,还深深钉进了墙,一下子将柳音钉在了原地。   下头的人却喊了声:“你这是失手了?”   另一个男声道:“并未失手。”   初儿壮着胆子往下看了眼,竟一眼将认出了来人:“是那个,那个,那个贱籍!叫……宗锦!那个宗锦!他不是进了采石场吗?!他怎么出来了……”   对方这架势,一瞧便知是来寻仇;初儿快要吓破胆,哪里还顾得上鲜血直流的柳音:“我得跑了,不然,不然……”   说完他转身便走,头也不回,再没多看柳音一眼。、   “初儿!……”   宗锦?   谁是宗锦?   脂云楼里来来往往那么多淸倌,哪个是宗锦?   送去采石场那么多淸倌,谁又是宗锦?!   恐慌伴随着疼痛游走遍柳音全身,她另只手握住箭想拔出来,那箭却纹丝不动,钉得极深。紧接着,从脂云楼的一楼传来倌儿们惊慌失措的尖叫,还有打斗声和意味不明的吼叫。这些那些声音仿佛催命的鬼叫,让柳音越来越急,挣扎得越来越狠。   可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是徒劳无用,只会让血流得更快,伤口痛得更厉害。   咚咚咚的脚步声逼近,柳音疼得泪眼朦胧,在那人出现的瞬间还没能看清楚对方的脸。但很快她还是看清楚了,并且记起了那个宗锦是谁——那样一张世间罕见的漂亮脸蛋,她就是想忘也忘不掉。   而与刚进脂云楼时截然不同的,此时此刻的宗锦,锦衣加深,长刀配在腰间,比起当时简直判若两人。   “柳爷,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回来见你吧?”宗锦咧着嘴,笑容邪气诡异。   “你,你想怎么样?”柳音强装镇定,声音却因疼痛止不住地颤抖,“你可能还有所不知,我乃雍门氏出身,你若敢动我,你的下场只会比之前惨上十倍。”   “好一个雍门氏,”另一个声音从室内传来,男人不紧不慢自宗锦身后走出来,带着令人胆寒地压迫力,“只是雍门氏的旁系都如此张狂,雍门飞朝见时可对皇甫毕恭毕敬的。”   雍门飞正是柳音的表哥,也是如今东廷掌权之人,雍门氏的家主。   听见男人对自家表哥直呼其名,柳音喘着气看向这个陌生男人。但她还未看清楚男人脸,便先注意到了男人的腰带,以及宗锦身上松垮垮的华服。   四棱纹排布其上,叫人想不注意都难。   她想起来了,这个什么宗锦曾经身上穿的便是绣有四棱纹的衣饰。   她那时只觉得就算这贱籍真是赫连家的人,东廷与赫连四城相隔千里,赫连难道会为了个贱籍千里迢迢来的得罪雍门?   事实就在她眼前,与她曾经揣测的正相反。   柳音定了定神,抽着气忍痛,断断续续道:“赫、赫连,千里迢迢来东廷,不、不可能是为了,给一个贱籍报仇吧?……你留我一命,我与我表哥自小一起、一起长大,你大可以拿我的命要、要挟表哥,到时……”“要挟?”赫连恒没叫她说完,“你当真以为雍门也算大姓,便能和我赫连平起平坐了?东四家同气连枝时,我倒是有所忌惮;可如今,雍门飞若是向我俯首告罪,留不留你们雍门氏的血脉,还须看我心情。”   “……你今日话挺多,”宗锦打趣儿道,“是看到美人所以话多了?”   “我倒是今日才知你眼神不好。”赫连恒回道,“影子。”   他刚说完,影子便像是鬼魅般,从房顶上忽地跳下来,甚至把宗锦都吓了一跳。   影子欠身垂头,在赫连恒面前站定:“在。”   “把人带下去,传我命令,”男人道,“将这条街封了,无论是娼妓还是客人,不许伤人,也不许放走。”   “是!”   赫连恒说完,仿佛也嫌柳音碍眼,拉着宗锦的手便转回身重新走进了脂云楼中。   宗锦也没甩开他,好似已然习惯了亲昵,自不会再对肌肤相亲有什么太大反应。只是他走得不情不愿:“你这是要去哪儿?封街是做什么?……你别拽着我!”   “此等乌烟瘴气的地方,无须多待。”   “等等,等等,我还有事呢!”宗锦反手抓住他,“先别走,我还有事要做。”   “什么事?”   “见个人。”   宗锦一转攻势,变成他拽着赫连恒往二楼的深处走。   “见什么人?”   “一个倌儿。”宗锦道,“长得还挺不错。”   男人倏地沉下脸来:“我以为你在这里受苦颇多。”   “什么……?”   “不承想即便是这种花街柳巷的妓子,你也能看得上。”   赫连恒在说,宗锦一脚一扇门地将二楼的房间全都踹开:“哈?你在说什么东西?”   “你不明白?”   “我明白什么啊……啊找到了。”宗锦松开他,倏地钻进某间房内。他一次也没回头,自然也不知道赫连恒的脸色煞白,眉头紧锁。   他一面在房间内四处看,一边扬声道:“久容?久容?” 第一百九十二章 呈延醋王赫连恒(下)   赫连恒尚未走进那间屋子,就已经嗅到里头甜腻的香料味。   他不禁皱眉,在门口停住脚。而宗锦仿佛闻不到似的,又或者他原就不讨厌那种香甜,就那么往屋子深处走。可是内室里空无一人,宗锦一面喊着“久容”,一面将床幔、隔帘都掀开看。   “奇了怪了,”找了片刻,宗锦忍不住道,“我记得是这间房。”   “这间房?”   “我之前受的伤,就是在这房间上的药。”宗锦低声道。   “那人替你上的?”   “是啊,就是他替我上的。”   这话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是上药而已,不算什么越矩的事。更何况,宗锦的性格赫连恒比谁都清楚,他对情爱迟钝笨拙,对美色也没什么喜好;能吸引宗锦并非艳压群芳的花魁,而是一张好弓一把好刀。   虽然他知道,即便他知道。   赫连恒冷着脸,道:“……想来是已经逃了。”   “是吗,要是真逃了那倒没什么。”宗锦丝毫没察觉到男人脸色不好,还在内室里四处环视,不太相信久容能有这么快的反应。   从赫连恒率人攻进采石场,到再去解放里工事地里的劳工,再到如今冲进芷原里,前后不过两个时辰。他们会深夜至此,本就是毫无征兆的事,久容就不可能是提前做好了准备。   难道是在接客?   想到这里,宗锦下意识道;“再去别的房间找找看。”   “你这么想找到他,想来那人对你非同一般。”男人道。   宗锦仍没听出他的话里有话,一心只在回忆这整个脂云楼的构造,因而连回话也回得略显敷衍:“是啊。”   “……”男人有些忍不住了,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你当真是看上了?”   “看上什……?”宗锦话未说完,角落里的木柜突然发出一声闷响。   二人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被那木柜所吸引,宗锦不由地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往那边走了几步。待到走得近了,他才看到——那木柜在抖。   木柜好似是久年没有修缮,一只柜腿磨损严重。刚才那声音并非是柜子里发出来的,而是不知什么东西在柜子里发抖,抖得木柜往短腿方向倒了倒才闹出来的。   这里头八成就是久容。   可剩余还有两成的风险,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是柳音手底下忠心耿耿的奴仆,在这里伏击来人。于是宗锦缓缓抽出丛火来,警惕地与赫连恒对视了一眼后,才伸出右手拉住柜门上的圆环。   宗锦稍稍用力,柜门立即开出条缝;他再猛地一拉,柜子里的模样便完全暴露在二人的眼前。   “别过来!别过来!!你们别过来!!!”   久容带着哭腔的吼叫立刻爆发出来。   柜子里,漂亮的淸倌儿穿着素净的白衫,手里紧紧握着烛台,尖刺对准了柜门外的宗锦。那烛台上还沾着血。楼下的嘈杂还未停歇,这屋子里却凝固了一瞬。   看清楚烛台的瞬间,赫连恒的反应比另外两人都要快。他猛地踏进内室,将宗锦拦在了身后;他另只手抽刀,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锋利的刀刃便抵在了久容的侧颈上。   “你做什么,你别吓唬人啊。”宗锦说着,去扒拉赫连恒的手。   久容原本就慌张害怕,脖颈上的凉意让他颤抖得更厉害了。   宗锦从赫连恒身侧硬探出头:“是我,宗锦,我来报恩来了。”   “宗、宗锦……”久容呢喃着看向他,随后才恍然大悟般的松开了手。   哐当地,烛台跌落地上,滚出去老远。   赫连恒的刀刃已然割破了他的皮肤,宗锦忙将男人拦开:“收了收了,他手无缚鸡之力,用不着防着。”   “这便是你要找的淸倌?”   “是啊。”宗锦俯身去拉久容起来,头也没回道,“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之一。”   “……宗锦……”   “别怕,我后面这位,是我的主君。”宗锦拉着久容的双手道,“也就是赫连氏当今的家主……我来救你出去了。”   赫连恒抿了抿嘴,什么也没再多说。   在宗锦的搀扶下,久容好不容易才站起来,双腿仍颤抖不已。他这副模样,不像是被芷原突如其来的变动吓坏了,倒像是还有发生了什么。   宗锦替他拍了拍膝盖上沾着的木屑,等他自己扶着木柜门了才松开手:“你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我,我……”久容红着眼睛,“我杀人了……”   “杀人?”   久容惊魂未定,下意识地瞥了眼床榻之下。没等他再说话,赫连恒已经大步走过去查看。那床榻之上明显有打斗过的痕迹,旁边的桌上也有磕碰过后脱漆的印子;男人一扫这些痕迹,也没有俯身去看塌下,只抬臂轻巧地划了两道,那木制的床榻便应声而断裂开,露出下面的情形。   有一具衣衫不整的男尸,在塌下的血泊中。   这屋子里为何气味如此甜腻熏人,赫连恒霎时间便懂了,想必正是为了遮掩下面的血腥气。   “那是谁……?”宗锦瞄了眼,问道。   “那是,那是……”久容泫然欲泣,羸弱可怜,丝毫不像宗锦当时遇到的模样,“那是雍门分家的二、二少爷……”   雍门分家?   宗锦疑惑地看向赫连恒,男人的刀尖挑过尸首身上的衣服,让襟口的绣纹露出来。那襟口绣着水纹,确实是雍门家的人。然而这更奇怪了——对于像久容这般沦落娼馆的人而言,能傍上有权有势之徒,反而是最好的出路。而雍门氏,哪怕只是个血统不纯的外戚,在这东廷都是人上人,更何况是分家的二少爷。   而久容却杀了他,这事怎么想怎么奇怪。   就在三人一尸站在内室里沉默无言之时,外头的嘈杂声终于消下去了,有人快步上楼,踩得阶梯噔噔地响。   这时候能上来的,必定是赫连恒的人。   宗锦没什么警惕,只往门口看了眼;采石场里那位人高马大的正人君子傅久山出现了。   傅久山喘着粗气,像是一路狂奔而来,脸都已经红透了。他扶着门,急促道:“久容,久容在不在这里?”   “哈?”   宗锦一楞,看回久容。   久容也惊愕了片刻,紧接着说出了更让宗锦猛然地一个字:“哥……”   “哈???”   宗锦看看久容的脸,又看看傅久山的脸,整个人都陷入了茫然中——二人除了名字中都有个“久”字以外,没有半分相像;久容身形瘦小,男生女相,傅久山却魁梧有力,长得不算俊朗,只能算五官端正。   没人来解答宗锦的疑问,傅久山刚踏出两步,久容便已经像乳燕归巢似的扑向了他。   二人抱在一起,久容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宗锦越想越想不明白,正要出声询问时,赫连恒忽地走回了他身边,手轻轻在他后腰上推了推:“人已经找到了,我们该去做别的事了。”   “……可是……”   赫连恒并不让他说完,带着他便出了那间屋子,留傅久山和久容二人上演久别重逢。   “……他们居然是兄弟,你看出来的吗?那是兄弟???”然而宗锦还在纠结这问题,“我与小崇多多少少是有些相像的,你跟赫连禅也是有几分神似,怎么他们……”“兴许是认的兄弟。”赫连恒道,“他们是否是亲兄弟,你很在乎么?”   “我不在乎啊,我就是觉得奇怪。”   该履行的承诺也算是履行了,宗锦这才回过头想了想,说:“你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   “我也只是觉得奇怪罢了。”赫连恒回道。   二人一前一后的下阶梯,楼下原本的四方桌好酒好菜都已经成了一片狼藉,无论是倌儿还是客人,都叫赫连恒的人制服,齐齐地蹲在角落里。所有人大约都深处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恐慌中,唯独他们俩闲庭信步,宗锦说话时还忍不住回头去看赫连恒:“是吧,他们俩是兄弟就很奇怪……”   “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是说什么?”   恰好走完最后一阶,赫连恒趁势欺身过去,在他耳旁低低道:“你居然称我为主君。”   “不然呢?称你为臣下?”   “倒也不必,称夫君即可。”   “……赫连恒你真是寡廉鲜耻。”   “是么?”男人重新直起腰,漠然开始熟络宗锦的罪证,“以前你便和北堂列厮混,和景昭也关系过密;分别一月,你又与淸倌有约。”   “……你在说什么鬼东西。”   “宗锦,这叫不守夫道。”   “……我听明白了,”宗锦本想反驳,忽地又咧嘴笑起来,“你是吃醋了?”   此言一出,赫连恒的神情一僵,竟侧过头去看向了别处。这还是宗锦头一回,见赫连恒这般难为情似的模样;他顿时来了神,硬是凑到了赫连恒面前去,非要逼着人与他对视:“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休要胡言。”   宗锦索性走到他面前,倒退着与他继续说话:“原来堂堂赫连恒,也会有如此小女子作态的时候。”   “……”   “等事情都了了,我补偿你便是,就别再吃醋了。”宗锦笑得很是得意,故意挑衅似的道。   怎知赫连恒却并未因他的话而恼怒,反过来问他:“如何补偿?”   “我……”宗锦刚开口,就语塞了——他无权无势还没钱,能怎么补偿赫连恒?   男人就在这时缓过了那阵难为情,要扳回一城:“那便拿身体来偿。”   这下轮到宗锦汗颜,只能恼羞成怒道:“……赫连恒你厚颜无耻!” 第一百九十三章 代价   两声鹰隼的嘶鸣一前一后划破夜空,引得宗锦忍不住抬头。   猛禽在夜色中振翅盘旋,接着便朝他们所在之处飞来了。他讶然抬起头,目光追着鹰隼问道:“……是江意的鸟?”   未等赫连恒回话,鹰隼已经低飞在屋舍间,随后其中一只便落在了离他们不远的江意肩上,另一只则停在某个房檐,仿佛在等什么。   “……我就说少了点什么,在采石场就觉得了,”宗锦接着说,“原来是鸟。”   “死亡谷人能过,鸟兽过不得,”赫连恒道,“不知江意是如何让他们过来的。”   “可惜景昭养的鸟,被采石场里的畜生给杀了……”“那就是景昭报信时的隼。”男人微微一扬下巴,示意他看房檐上停着的隼。   “真是那只?可我和景昭那时候见它叫人打下来了……这么说,你收到景昭的报信了?”   二人刚好在往江意所在之处走,宗锦边走边闲说着,又扭头四处看景昭在哪里。男人从袖口中摸出细长小巧的竹筒,递到宗锦手里:“这便是景昭送来的。”   “哦?我看看。”   里头的字条被宗锦抽出来展开,乱还丑的字迹立刻呈现:东亭,生,石,速来,死亡谷。   “…………”宗锦的表情都凝固了。   “若是他能写清楚些,我也能早几日到。”赫连恒补上一句。   景昭是他身边的人,这种时候往往也代表了他的脸面——就像赫连家的家臣各个能文能武,一身技艺,在外人看来便是赫连恒的脸面。   而他,曾经尉迟家的家主,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身边带着的人居然连“东廷”的“廷”都不会写。   “……回去之后你给他找个先生……”宗锦没好气地说,“至少东廷两个字得会写吧?!”   这边正说着,面前景昭就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正和江意说话。少年看见隼时,脸上的喜悦藏都藏不住;再看宗锦安然无恙地走在赫连恒身旁,景昭忍不住感叹:“这是不是就叫雨过天晴!”   “景昭!你过来!”   “来了!”   等景昭过来,宗锦便将字条拍在他胸口:“你看看你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这边宗锦数落着景昭,那边江意快步走到赫连恒身边,低声说:“收到消息了。”   “嗯?”   “宁差那边很顺利,已经在东廷边境等着了。”江意一边说,一边将刚收到的字条递到赫连恒面前。鹰隼无法跟着他过死亡谷,那里瘴气熏天,连大雁都躲不过;于是江意便在出发前,让鹰隼往湖西方向去了。此前他便给了宁差一只骨笛,好叫鹰能认人,能跟着宁差从湖西方向进东廷。   一切顺遂得叫人甚至觉得其中有诈,最开始跟着赫连恒潜入乌城的十几人,如今在城中各处要点站哨,他们各个身上都有以防万一的信烟,一旦雍门有大动作,便会用信烟来提醒赫连恒。   而直至现在,信烟都没有出现在乌城的上空。   “不用等了,”赫连恒道,“时候刚刚好。”   “主上的意思是?”   “我们的人也该到了,让宁差带人直接进来,一路上所有的城池都需拿下。”   “……我这就去递消息。”   看似一直在训景昭的宗锦,在江意刚扭头离开时,突然道:“你就打算这么大摇大摆地杀到雍门面前吗?”   赫连恒勾唇,淡然一笑,杀气十足:“有何不可?”   “可,太可了。”宗锦道,“我憋了一个月了。”   赫连恒笑意更盛:“我也憋了一个月。”   “是吧,你也想……不是,你说什么?”宗锦后知后觉地破口大骂起来,“我看你是脑子被驴踢了,我与你谈正事,你在这儿说些什么不干不净的?!”   景昭见状,立刻跑去找他失而复得的隼了,像是怕宗锦回过神来继续训他,又像是怕自己在这里打扰了他们。   整条芷原街的灯笼都还亮着,与平常并无分别。   可这条街的夜晚,从未有过这么安静的时刻。经营娼馆的人一个个蹲着,抱着脑袋,被好些兵士用刀对着不敢放肆;那些苦命的小倌,或是自愿卖身,或是被人骗进娼街的,被带到了另一处,面对如今的情形尚在不知所措中。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宗锦问道。   “这些人该如何便如何。”赫连恒说,“在我赫连治下只要不犯规矩,想如何都随他们。”   宗锦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可是东廷。”   “是东廷,”赫连恒道,“很快便是赫连治下。”   他们心情不错,可也有人心情郁闷——平喜从进了条街开始,便心惊肉跳。他这些年拐进娼街的漂亮男人有好几个,以前他们在娼馆里并无自由,平喜刻意不去想,只当没这些事。现在男娼都站在街道旁,不知道哪儿便会有与他有过节的。   做贼心虚,大抵就是这么回事了。   他鬼鬼祟祟地往宗锦所在之处走,好似本能般觉得宗锦能庇护他。   即便宗锦也因他而受了很多罪。   “宗、宗锦……”还未走到宗锦跟前,平喜已经弱弱地叫出了声,“我……”   宗锦循着声音转头看了眼:“是你啊,怎么了?”   “我不要报酬了……”平喜道,“你现在也平安了,我就走了……之前你说过的,我帮你你就……既往不咎……是吧?”   “想走便走,我允诺过的事我自然会做到。”宗锦道。   “他虽然允诺过你,”谁知赫连恒突然开口,“我却并未说过,会放你离开吧?”   这话吓得平喜一个哆嗦,也顺带让宗锦惊讶。   宗锦看向男人,提醒道:“我答应他了的。”   “你可以不计较,我不可以。”刚才还与他对视而笑的男人,霎时间将所有情绪都收敛了起来,只留下冷若冰霜的神情,“做错了事就必须要付出代价。”   “赫连,你不能杀他,你这样岂不是我言而无信?”宗锦道。   “我不杀他。”赫连恒说着,突然扬声,“影子。”   影子就神秘地从房上下来了。   宗锦对此早见怪不怪,但平喜吓得不清,腿软得走不动道。   影子躬身行礼:“主上。”   “把他的左手砍下来。”赫连恒说得很轻巧,“看在你带路的份上,我只要你一只手。”   这一下平喜是真受不了了,被吓得当即摔下去,跌坐在地上:“我,我知道错了……我也是被迫的,我下半辈子给宗锦当牛做马补偿……”   虽说一路上这位大人物都没有对他展露过任何恼怒,但平喜一直忐忑,觉得不安。这一刻那种隐隐约约的预感变为了现实,赫连恒果然不会放过他。   他就该直接跑的,就不该指望宗锦所言的“报酬”。   平喜豆大的眼泪往下掉,告饶了好几句后又猛地俯身跪在宗锦的脚边:“你知道的,你知道我是被逼无奈的宗锦,我不那么做我活不下去的,不是饿死就是被送进采石场,贱籍什么都做不了……我没得选的……你放我一马,看在我带人过来救你的份上……”   “你该死!”   回话的不是赫连恒也不是宗锦,而是刚从脂云楼里出来,正要来找宗锦的久容。   宗锦抬眼看过去,就看见久容愤怒的脸,他双眼还通红,一看便知是在楼上哭了好些时候才下来。   宗锦再看看跪在自己脚边的平喜,竟然有些于心不忍——他过去是睚眦必报之人,记仇得很,唯一宽容的就是对待自己的同胞兄弟尉迟崇。然而诚如平喜所说,在东廷这段时日里,他清楚得知道“贱籍”二字才是一切的元凶。   若是平喜本性恶毒,断然也不会相信他许诺的“乌城城主”,更不会为此冒着通敌的罪名去替他找赫连恒。   就连景昭,也是他带进来的。   平喜心性不坏,是被世道逼成了恶人。   杀了一个平喜没什么,不会影响到任何,更不会改变任何。   “……赫连,算了吧。”他说。   一向宽仁待下的赫连恒,却在此事上不给转圜的余地:“不行,只要一只手,已经是从轻发落了。”   “他害的是我,要怎么处置你应该听我的!……”“影子。”   还未等影子动手,久容突然发难。他捡起地上的一根箭矢,踉跄着朝平喜跑过来。影子的反应很快,却猜错了对方的意图,还以为此人是想刺杀赫连恒,下意识地挡在了赫连恒身前。   平喜颤抖着扭过头,连挪都没来得及,久容手里的箭便扎进了他的后背,从胸前贯穿而出。   “……!”   到剧痛袭来,温热的血疯狂往外涌,平喜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只低头看到贯穿了自己胸口的箭矢,紧接着周围的声音变得像无数苍蝇在飞舞似的,嗡嗡的,将他淹没。   ——怎么说呢,好像也没有太不甘心。   ——这是不是叫……罪有应得?   平喜只来得及冒出这个念头,随即便无力地倒下,在疼痛中昏死了过去。   “……”久容喘着粗气,像是被自己吓到了般退后了两步,喃喃地念着,“……他该死,是他该死……”   “快点叫大夫,芷原里有没有大夫?”宗锦连声道。   “我的军医在。”赫连恒忽地抬手,落在他肩头,轻轻将他摁住,“影子,动手。”   “是。” 第一百九十四章 雍门(上)   平喜被两个兵士抬去了空处,只余一只左臂,落在血泊中。   久容所伤之处并非心室,若是救得及时,大抵死不了。赫连恒也说到做到,让影子砍下他的手臂后,便唤了军医去救治,当真算得上“饶他一命”。   宗锦盯着那左臂,浅浅叹了口气。   男人漠然问:“你无须宽容。”   “不是我宽不宽容,是我不喜欢言而无信。”宗锦说。   “宗锦,世上之事都须讲一个公平,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赫连恒看向他,目光深邃,并不像是被愤怒蒙蔽心智,“我要他的手,是要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我没要他的命,同样是因他所为……他带我找到了你,这便能换他一命。”   “我知道。”宗锦说,“我无二话。”   接着宗锦便看向傅久山和久容。   久容整张脸上都写满疲倦,今晚发生了太多事,实在叫他冷静不下来。反观傅久山,倒是很平静,正垂头低声说着什么,约莫是在安慰就久容。   “仇也算报了,人我也如约救了,你二人也可以离开了。”宗锦朝他们道,“但我就是一事不明,想问问你。”   傅久山抬起头:“我么?”   “对,”宗锦说,“你姓傅名久山。”   “正是。”   “那你为何会在采石场?”   这问题来得突兀,却是宗锦在采石场时就已经想问的话了。傅久山此名,明明白白就是单姓的平民;而采石场里的都是贱籍,他如何会进去?   傅久山颔首作揖,道:“我确实不是贱籍。”   “哦?”   “我们傅家,原是雍门氏的家臣……”傅久山说得有些愤慨,“只因为雍门君,觊觎我家主母,寻了个借口,将我满门……贬为贱籍……”   宗锦又说:“……照你所言,傅家该是还有不少人才对。”   “是,可……”傅久山忍不住回头望了眼久容,更加艰难道,“可家中亲族,死的死,失踪的失踪……”   “可我记得你在采石场,是三九四,也就是进去……至多半年。”宗锦不客气道,“与你说的话,好像对不上。”   “实不相瞒,我进采石场,是因为我以为久容在采石场……”   傅久山便垂着头往后说起来,倒也没有遮掩的意思,将傅家的遭际和他这些年的经历都草草说了一遍。他与久容也非亲兄弟,久容乃是傅家旁系收养的孩子。傅家遭难后,大部分人不是被送进了采石场,就是发配为奴,给其他大族当牛做马。唯独傅久山逃出生天,后又回到东廷,隐姓埋名地想把所有家人救出来。   “所以你进采石场是为了……”   “是为了把所有贱籍都救出来。”傅久山道,“为何非要有贱籍,我们傅家是得罪了雍门君,可其他的贱籍,什么都没做,一出生便背负着耻辱之印,过的是猪狗不如的日子。赫连君,宗锦阁下,我知道我此言在氏族面前十足狂妄,可这都是我真心之语——世上就不该有贱籍一说。”   听闻最后半句,宗锦忽地眼睛一亮。   他扭头拽了拽赫连恒的袖子:“你把他收了。”   赫连恒垂眼看他,神情中有略微不解。   “东廷不比枞坂,你也不熟……之后他会有用的。”宗锦如是说着,又干咳了两声,有些装模作样地问傅久山,“那若是东廷易主了……”   傅久山道:“只要善待平民百姓,谁做主都没关系。”   宗锦对傅久山是有些好感的——在采石场里那样的环境,他冒着自己被折磨的风险也要站出来为七老头说话,悄悄地发动劳工挖地道,策划集体出逃,甚至因为其他人不肯参与,自己有本事离开也不愿走。   傅久山是个正人君子,至少比赫连恒要正人君子。   正当此时,北面的天空突然涌现一道红光。   “这不是乐正……”“我让原俊江照着做的。”赫连恒说着,取下了腰间小巧的竹管。   宗锦都没注意过他身上还系着这种东西,只见他用火折子点着了引线,很快一道绿光便升上空中。这东西确实是好用,在枞坂时宗锦就这么觉得了;他没和赫连恒提,赫连恒倒是与他想到一处去了。   “我跟你,还是英雄所见略同嘛。”宗锦说。   “非也,”赫连恒说,“这当算作心意相通。”   “……你可真是满脑子的情情爱爱。”   “嗯,我承认。”   厚颜无耻到这样理直气壮的程度,宗锦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击了。而赫连恒的行动并未给他思考措辞的时间,绿色的信烟在夜空中闪过之后,从西边到西南方向都升起了绿色的光,看光线的强弱,大概能判断出发信地与乌城至少相隔了一百里。   “那刚好,傅久山,”赫连恒一转口吻,认真道,“这里的善后,便你来;其他人,上马!”   “是!!!”   听赫连恒的口吻,宗锦便知道开战的时候到了。   要是换做平时,他该兴奋不已;但在这里他却兴奋不起来——因为赫连军的马不够。   与赫连恒共乘一骑他已经不觉得有什么了,可两个人大男人骑一匹马去开战,怎么想怎么丢人,怎么想怎么没气势。   赫连恒一声令下,赫连军全上了马,还有人专程将牵来赫连恒面前。男人动作利索,上马便拽着缰绳调转方向,留宗锦站在那里上去也不是,不上也很怪。   “要不然,”宗锦别扭道,“我带这些劳工,策应你们。”   “为何?”赫连恒问道。   “那不是马不……”宗锦话还没说完,已经有兵士再牵了匹马到宗锦身边。   缰绳被递到了他面前,他一头雾水地接下来:“……不是没有马了吗?”   “我让人去附近的马场借的。”   宗锦也没浪费时间,飞身上马,顺便接话:“……大半夜的,还有人给敌军借马?你是偷的吧?”   “还了便叫借。”赫连恒只这么道。   ——   雍门宫。   夜深人静,只有掌灯的侍从还在宫里走来走去地巡逻。   按常理而论,诸侯在封地的宅邸只能称为“府”,不能称作“宫”。宫乃皇室所居,外臣这么做,便可视为谋反。可千代皇室压根就没有实权去插手各个封地上的事务,即便知道了,也不会轻易动氏族,以免打破平衡。雍门氏便在东廷当了“野皇帝”,将府邸的大门修葺得金碧辉煌,还将匾额换成了“雍门宫”。   只是这样,如今的雍门氏家主,雍门飞,仍然觉得不够气派。   所以他才命人另修宫殿,直接照着天都宫的模样来,恨不得自己就住进天都宫里。   这时候雍门飞正在寝殿熟睡,戍守的兵士也有困倦着;忽然,一个小兵举着令牌从正门急急闯入:“紧急军情——”   戍守们看清楚他手里的令牌后,都立刻让出了道。   他一路冲到了雍门宫后院,吓得掌灯侍从差点叫出声:“……这么晚了,你怎么敢?!”   “……紧急军情!”那小兵喘着粗气道,“十万火急!”   “君上正睡着,能有多急?有什么事等明日再报,不然小心你的脑袋!”   “等不了——”小兵说,“真等不了,已经、已经到城门下了!”   “什么?!”   “君上!”小兵也不再与他多说,直接单膝跪地,垂着头大声喊道,“紧急军情!突然出现敌袭!从正北到西南,几万人突袭边城!!!”   听见这话,侍从的脸色顿时白了,再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连忙去叩响寝殿的门:“君上,君上,不好了……”   寝殿内,雍门飞正在他命人特制的床榻上酣睡着。   那床榻足足有寻常的床榻的三倍之大,雍门飞身边还躺着三个侍妾,满地都是酒壶与瓜果,还有凌乱的衣衫。外头的通禀声并未吵醒他,反倒是将侍妾吵醒了。   其中一个侍妾揉着眼坐起身,嘀咕了一句“这么大晚上,也不怕吵着君上”。但她很快便睡意全无了——“敌袭”二字如同惊雷,在她耳边轰地炸开。   “君上!不好了君上!”   外头的侍从还在喊,她连忙推了推熟睡的雍门飞,不敢太用力,又不敢不推:“君上,快醒醒,好像出事了,君上……”   另外两名侍妾也陆续被弄醒,都与她反应如出一辙。三个女人围着他不停地唤着“君上”,再过了好一会儿雍门飞终于不耐烦地睁开眼:“吵什么吵,一个个都活腻了?”   此言一出,三名侍妾立刻下了榻,颤抖着拉紧了薄纱制的里衣,在床榻边跪成一排:“君上,外头,是外头有紧急军情……”   雍门飞“啧”了声,顶着酒醉未醒的头疼坐起身。   他还未来得及询问,意识才稍稍清明些,外面通禀的声音便塞进了他的脑子。   ——敌袭?   ——哪来的敌?   ——他们东四家同气连枝,谁敢一次挑衅四家?   雍门飞揉了揉太阳穴,终于下榻。他刚迈腿,便叫其中一个侍妾拦了路;他索性一脚踹在侍妾肩头:“知道紧急,还不滚开!”   那侍妾被踹得摔下去,可却在地上不敢停留半刻,连忙挪着膝盖让开道:“妾身有罪,妾身知错……”   雍门飞没再多说,赤着脚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一把推开门:“什么敌袭?!”   报信的小兵双手呈上竹筒,大声道:“是赫连!赫连军夜袭边地六成!”   “赫连恒?他疯了吗他?!”雍门飞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竹筒。   谁知就在这时,又一个小兵匆忙闯入,跪倒在雍门飞面前:“紧急军情!!君上!!赫连军进乌城了?!”   “他赫连恒是会飞吗?刚还在袭击边地,现在都到乌城了?守城军干什么吃的?!”雍门飞怒骂着,抬腿又是一脚,踹在后来的小兵身上。   “报——急报——!!”   接连着,就像是老天不给他思量的机会般,又一小兵冲院内:“紧急军情!!”   “说!”   “西鹿君突袭北二所!!正往乌城来!!”   “什么??” 第一百九十五章 雍门(下)   危机来得毫无征兆,几个时辰前他还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现下兵士却告知他兵临城下。   “……”面对这个报信的兵士所言,雍门飞垂下了脑袋,竟就伫立寝殿门前,肩膀微颤几下冷笑出声。三名前来送信的兵士都被他的笑声惊得愣住了,唯有守门的侍从焦心上前,轻声询问:“君、君上……”   下一瞬,冷笑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疯子的怒号:   “他疯了吗?!赫连恒疯了,白鹿弘也疯了吗?!”   雍门飞嚎着,又是抬腿一脚。这次他没再踹送信的兵士,而踹在了廊柱旁摆放的盆栽。   花盆滚落阶梯,哗啦地碎了满地。   “他是要做什么,要做什么!!”   他那副模样,跟得了失心疯的病患没什么区别。兵士没太多机会与主君同出一处,自是不清楚雍门飞的性格,一时间都被他吓得大气不敢出。唯有侍从还算冷静,弓着腰小心翼翼地问:“君上作何打算……”   然而雍门飞根本不回应他,只转身推开寝殿门,大步流星走进去,留外头四个人不知所措。   转眼功夫他又出来,身上裹了件金线刺绣的黑袍,当外头的人不存在般,仍赤着脚仓皇往正殿方向疾行而去。   “君上!君上……”   侍从赶紧跟上,留那三名兵士留在原地,不知所措。   雍门飞要去的并非是正殿,而是位于正殿和后院之间的阁楼。那阁楼之上是口古钟,雍门氏在受封诸侯前已经是东廷的名门望族,这口古钟是先祖代代传下来的,到这一代也仍矗立雍门宫内。只有雍门氏的家主才可以敲响这口古钟,除了家主继位、家主离世此等大事之外,就只有十万火急时才可敲响。   行似疯癫的男人踉踉跄跄跑上钟楼,双手抓住木桩,狠狠地撞向古钟。   “当——”   “当——”   “当——”   沉沉的钟声响过三遍,像是要贯穿整篇东廷般震耳欲聋。   侍从不敢上钟阁,只敢在外面等着雍门飞。最后一次钟声余音还在,雍门飞又焦急万分地往从阁楼上下来。钟声反倒叫他冷静了不少,刚才那副狂躁发疯的模样已然不见,雍门飞一边快步往正殿走,一边迅速下令:“传我命令,让明宇率宫禁五千军先去对敌,说什么也要把赫连恒拦住!”   “是、是!”   雍门宫的古钟声便是讯号,不到半个时辰,雍门家如今掌事的五个人全数进了宫。   雍门飞的两个胞弟、分家的家主,还有跟随雍门氏多年的两名年事已高的外姓家臣,统统被钟声惊醒,连忙进宫。原本早已经熄了灯的长街庭院,一盏盏灯被点亮,映着每个人焦急担忧的脸。   议事殿里,雍门飞坐在堂上等待家臣到齐。   侍从沏了热茶过来,才端上几案,雍门飞猛地一拂袖,茶杯顿时飞了出去:“我现在还能有心情喝茶?!”   滚烫的茶水落在毫无防备的侍从身上,烫得他惊叫出声。   “滚,滚下去!别在我这里碍眼!”   茶杯的杯盖还在堂下的空处滚动,声响尚未停歇,外头却已经有脚步声响起。雍门飞抬起眼,见到两个着正装的胞弟时,眼睛都在放光。他们三人长得略有些相似,尤其此刻,满目愁绪的模样更是如出一辙。   “兄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是啊兄长,怎么赫连恒会突然动手……他是如何进来的?!”   雍门飞的额头上青筋鼓起,崩溃道:“我怎么知道?!我若是知道我还叫你们来作甚!”   三人才说上几句,外姓家臣与分家的家主雍门季前后脚地一并进了门。   “见过君上。”   “见过君上……”   “好了!不必行礼!”雍门飞仓皇站起来,“眼下如何应对?!”   外头的事自然他们比雍门飞更先知道,赫连军就如幽灵鬼魅似的,突然间出现在了乌城之内。他们都不是擅长行军打仗之徒,分家家主雍门季更是一直不服雍门飞——雍门飞既不会治理地方,也不懂带兵打仗,不过是托生在了本家主母的肚子里,就可以坐拥东廷,成为这里的主人……分家当然不服。可若是东廷成了他人囊中之物,他们分家也只会跟着遭殃。   雍门季扫了眼堂下其他人,道:“君上是否联络过两湖?”   家臣其中一人道:“湖西正在袭击北二所,显然是被赫连收买了!”   “湖东早就跟皇甫说不清了……”雍门飞的胞弟道,“要是这样,只能看看耕阳……若是我们地位不保,耕阳就是下一个,他们定然不想看到赫连独大的局面!”   “现下明宇正率军和赫连军对抗,”雍门季道,“想来赫连就算能无声无息潜入东廷,也不可能真的带上六万人马,他最多只敢调配两万人,不然后方空虚,会被皇甫钻了空子。”   “就是两万人……”另一名胞弟道,“咱们也打不过啊。”   这话就像一记铁锤,敲在每一个人的头上。   雍门军上下全军也就两万余人,可比起骁勇善战的赫连,他们自知在雍门飞的统领下的兵士,就和纸糊的一样不堪一击。   东廷不似枞坂,没有易守难攻的地形,也没有特殊的能力。   他们能在呈延国的版图上偏安一隅,不过仗的是东四家的联盟。湖东这几年和皇甫走得越来越近,可雍门飞并未当成是什么大事,继续做他的逍遥“皇帝”。   谁能想到,原来并不止是湖东有异心,湖西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赫连结盟了。   剩下巴掌大的耕阳,就是愿意抽调人手过来帮忙,恐怕也无济于事。   诸人七嘴八舌地说完这些,殿内短暂地沉默了片刻,雍门飞像是被焦躁惊慌逼得忍无可忍了,起身将整个几案都踹翻了过去:“你们倒是想法子!想法子!!我让你们来做什么的?让你们来想办法的!!”   雍门飞一向性子乖戾,暴躁易怒,这些人都见怪不怪。可突然掀了几案,那声响还是把其他人吓了一跳。外臣一晃神,话便从嘴里自己跑了出来:“……求和!为今之计,只能……先求和。”   说话的是一人,可约莫除了雍门飞,所有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若真拼兵力,雍门与赫连太悬殊,更别说现在还有了湖西的加入。   可大家都是大族,谁又会愿意屈居人下?   况且赫连到底是何目的,他们都尚未可知。   “报——”   殿外小兵的喊声将所有人从“求和”二字中震出来,齐齐看向殿门外。   那小兵狼狈得很,身上甲胄都染着血,衣袖上的雍门的家纹被刀口砍成了两半。他冲进殿内的势头太猛,下跪时腿一软,险些摔倒,膝盖在地上重重一磕地跪下,大声道:“明将军不敌,赫连军杀到宫门口……”   他大概是九死一生才冲回来报信的,说这两句话的功夫,血已经顺着他的膝盖在华贵的地毯上染出一片红。而外面的情形早已经坏得超出了雍门飞的意料——他以为明宇率五千人,说什么也能将赫连挡下几个时辰。可这才多久,一个时辰不到。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雍门飞念着,连发怒都没了力气。   众人面面相觑,亦不知该说什么。   或许他们也不必再说什么了,因为外面已经传来沉沉马蹄,和兵戎相接之声。雍门季脸色惨白,心里有千万句对雍门飞的指责与抱怨,到最后化成一声冷笑:“意料之中。”   “你说什么?”雍门飞倏地怒视向他,“你再说一遍?”   “雍门家交到你手上,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败局。”雍门季道,“这十几年你做了些什么,你和你父亲,成日只知道沉迷女色,还大动土木,削减军费去修宫殿……”   “雍门季,你好大的胆子!你敢这么对我说话……”   厮杀的声音越来越近,有人按捺不住恐惧,跑去关上了门;但现下做什么都是晚了,雍门氏剩下的近两万军都分散着守在边境各城,除了北二所正在与湖西交战,就是西边正在对抗赫连的大批人马。他们现在就是差人加急送信去调兵回来,也已然来不及了。   “雍门飞,你就是个昏庸无能之辈!”   “啪!”   雍门季刚骂出来,议事殿的门便叫人一脚踹开了。   “哇,都在这儿呢,好热闹。”宗锦扛着丛火,另只手插在衣襟里松散地吊着,就这么吊儿郎当地进了门,“哪个是雍门君?”   男人慢他两步走进殿中,淡漠道:“自然是衣衫不整那位。”   “赫连恒……”雍门飞不由地后退了两步。   “你认得啊?”宗锦问。   “自然,”赫连恒微微扬着下巴,明明站在堂下,身后那些厮杀声却将他衬上了最高处,“雍门君,朝见一别,甚是想念。”   雍门飞的脸都憋青了,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朝见时,赫连恒压根没有拿正眼瞧过他;虽说他们都是氏族的家主,是受千代皇室封赏的诸侯,可皇甫、赫连、尉迟这御三家,和其他人一直都是云泥之别。   雍门飞想不胆寒都难。   “今日登门造访,不请自来,”赫连恒微微一笑,却杀气腾腾,“还望海涵。” 第一百九十六章 登门礼   随着赫连恒与宗锦一步步踏进殿内,雍门及其两名外姓家臣不由地一步步后退。整个殿上变成泾渭分明的两边,面对赫连恒的蚕食逼近,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就如同外面纷乱的战局,六千赫连军压着雍门家的五千宫禁,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外面的声响也逐渐小了下去——还能站着继续打的雍门军已经所剩无几。   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殿门再度被人踏破。两队人自两侧小跑着冲进来,一个个满身鲜血,表情冷漠,手持刀刃地跑进来,整齐地列成纵队。他们身上那股肃杀之气足以叫平头百姓吓破胆,赫连恒站在其间,举手投足间尽是余裕,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而雍门是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   宗锦则站在他身侧,气势上竟也没输给赫连恒半分,看起来像是赫连一门双主,却又没有任何违和感。   待他们不紧不慢走到了殿上正中,雍门氏的五个人已经退到了殿上主座的位置。   刚才还在对雍门飞满口问责的雍门季,此时在赫连恒面前——或者说赫连军的面前——大气不敢出,警惕又小心,目光始终落在赫连恒身上。   倒是生性暴躁的雍门飞,仿佛是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只能虚张声势地大声嚷道:“赫连君!你这是何意?!”   “雍门君勿要多想,”赫连恒轻轻一抬手,“只是登门拜访,我还有件礼物,要赠与雍门君。”   这话一出来,宗锦都好奇了。   他不是好奇赫连恒有什么大礼相赠,他是好奇赫连恒还能怎么更气人。他多数时候感觉不到赫连恒长得有多俊美,也不太乐意承认对方计谋过人;唯独在气人这件事上,赫连恒若自称天下第二,那恐怕无人能做第一。   他们从娼街一路杀过来,雍门军疲软无力,根本不是赫连恒的对手。   不断有军情送到赫连恒耳边,男人也未曾避开宗锦,什么都让他听了个明白——赫连恒安排的两万人从正面来,湖西白鹿弘与赫连恒的另一名武将宁差在同一时间攻破了东廷北面的两处要塞。这里头唯一可能发生的变故,就是耕阳和湖东是否会插手。   然而就连这个,赫连恒也早做好了安排。耕阳那边只修书一封,湖东则安排了五十人的斥候队站哨,一有情况便用信烟报告。   诸侯中耕阳地方最小,人最少,根本没有大族将他们放在眼里。若不是靠着东四家的联盟,像耕阳这种小地方,随时被人攻破都不算稀奇。赫连恒一封书信便足够让耕阳打消援助的念头,更何况湖西已经倒戈,湖东与皇甫家恐怕早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合作……东四家的联盟名已然存实亡。   兴许在别人眼里,赫连恒是为情乱智,才会毫无征兆地攻打东廷。   但宗锦知道,如此缜密的计划,大约是几个月前男人便就已经构想好了的,不然又怎么会在朝见之时顺水推舟,让白鹿弘自己选边。   这一路到雍门宫,宗锦心里都忍不住想过好几次——好在他们已然不是敌人。   “什么大礼啊,我怎么不知道?”宗锦扭过头问道。   赫连恒同样偏过头,眉目中略有些笑意:“马上便知道了。”   见宗锦额角有缕碎发垂着,男人竟也不顾及现如今是在敌人的面前,很是自然地抬手,轻柔地替他拢到耳后。宗锦的脸颊被男人微凉的指尖碰触,瞬时激得他一颤,立刻偏开脑袋,自己再上头整了整头发:“这么多人看着,你搞什么鬼……”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看便看了。”赫连恒道。   正如宗锦所言,不远处的雍门氏个个看得皱眉不解,却又不敢多说什么。   而两旁的赫连军都自觉挪开了目光,仍保持着那股肃杀之气。   男人话音未落,二人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其中还夹着什么东西拖行的沙沙声。宗锦侧目看过去,就看见两个兵士拖着一具尸体……不,是拖着一个活人,朝着他们走来。他们绕过赫连恒,将那个动也不动、浑身血污的人扔到了赫连恒的面前。   宗锦盯着看,怎么看也看不见那人的脸,甚至都分辨不出这是男人还是女人。他只觉得那衣服有些眼熟,只是因血污,已然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这,这是什么意思?”雍门飞怒道,“赫连君,诸侯间不得随意开战,这可是,可是千代皇室定下的规矩!”   “诸侯不可称王,不得修宫,这也是规矩。”与雍门飞狼狈的模样正相反,赫连恒说话客气又温柔,但在这种情势下,只会更叫人生气,“雍门君私修宫殿,府邸称宫,这可是谋反。”   他说完,忽地取下了腰间的佩刀。   都不等雍门飞说话,赫连恒直接用刀鞘抵在面前“尸首”的身上。   那“尸首”因此猛地抖了抖,但却腾挪不了半分。   “这是我特意为雍门君准备的,还是先请雍门君过过目。”   男人说完,就那么用刀鞘拨弄了几下,将“尸首”翻了过来,终于露出脸。   “!”   无论是宗锦,还是雍门飞,都在看清楚那张脸时惊了惊,雍门飞更是倒抽了一口气:“……音儿?”   躺在赫连恒面前只出气不进气的,正是雍门飞的表妹,芷原脂云楼的老板,柳音。若不是雍门飞喊出这句,宗锦一时间都难以将此人与那个风情万种的柳音联系到一起。他之所以惊住,并非因为看出了这是谁,而是因为——那张脸上全是血。   在殿内的灯火中,柳音脸上深可见骨的痕迹曝露在众人的目光中。   那是刀刻出来的,一道一道,将她的美丽完全杀死的伤口。那些伤口并不凌乱,反而呈现出某种微妙的规整。宗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终于看明白了。   柳音脸上,是血淋淋的“贱”字。   就如同那烙铁在他下颌上烫进皮肉里的印记,柳音的整张脸被人用刀划出了一个“贱”字。   她无法去看雍门飞的方向,却好像听得出对方的声音般,突然扭动着挣扎起来。   赫连恒并不拦着她挣扎,殿上所有人此刻都看着柳音,看着她像蛆虫似的终于翻过身,朝着雍门飞的方向伸出手:“表哥……”   众人这才能看明白,她到底成了什么模样。   她的双腿朝着诡异的方向曲着,伸出的手已然没了指头,只剩下鲜血淋漓的掌。   这场面,就连宗锦看得都忍不住皱眉,一阵一阵地反胃。   他低声问:“……这是你做的?”   “我一直与你在一起,哪有时间。”“那这是……”“字是我差人写的,”赫连恒解释道,“至于剩下的事,是她楼里那些人做的。”“你要说便说清楚,不说便不说。”   赫连恒看向他,目光平静:“我只是将人交给了他们,说任凭他们处置。”   二人在此小声说着的时候,雍门飞按捺不住地朝柳音跑过去,踉跄着伏倒在地:“音儿,音儿……”   “表哥……表哥……”柳音哀求道,“救救我……救我……”   正如外界的传言,柳音与表哥雍门飞从小一起长大,兄妹二人感情深厚。若非如此,柳音也不能在东廷如此猖狂。见到自己的表妹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雍门飞霎时怒火中烧,再无理智可言。他倏地起身,手往腰间想拔刀,却又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带刀。他疯了似的扑向赫连恒,想从赫连恒手里硬抢。   只听得一声刀吟,赫连恒的刀并未出鞘,倒是另一把刀身上覆着火纹的刀,直接捅进了雍门飞的肩头。   “啊啊啊——”   那正是宗锦的丛火。   宗锦反手抽出刀,往旁一甩,刀上的血在地上甩出一圈飞溅的痕迹。他的动作没有半分停顿,接着便抬腿踹在雍门飞的腰腹:“滚。”   “雍门君是不是糊涂了,”赫连恒不紧不慢道,“礼不喜欢可以退回,怎的动起手来。”   江意就在这时候匆忙跑进了殿内,在赫连恒身旁停下。   他只扫了一眼大殿中的情况,便拱手作揖,垂头道:“启禀主上,雍门本家十七口、分家二十三口,已全部拿下。”   赫连恒淡淡道:“说清楚些。”   “雍门氏本家十七口!分家二十三口!连家仆侍从共计一百一七人!已全部拿下!!!”   不等雍门飞从地上爬起来,雍门季迈开步子,快步到了他们面前。他看也没多看一眼脚边的柳音,皱着眉低下头,作揖道:“……赫连君运筹帷幄,我等认输;雍门季携分家所有人,愿意投诚。”   “雍门季!!你!!你个废物!!”雍门飞怒骂道,“废物!!”   赫连恒微微勾唇,笑容温文儒雅,眼睛里却全是寒光:“看样子雍门君是不会归降了,那你们呢?”   男人看向被情况吓傻眼了的雍门飞的弟弟们,和另外两个外姓人。   雍门兄弟还在犹豫,外姓家臣却已经完全没了抗争之心:“……我等愿追随赫连君……”   这话一出来,那两兄弟也再不扛不住赫连恒身上的威压,腿一软便跪下作揖道:“我等也愿追随赫连君……”   赫连恒倒也没再多说,只是迈开腿,从柳音身边走过,从雍门飞身边走过。他朝着那四人走去,气势让那些人全都避让开,不敢拦他的路。   宗锦的目光追着男人,就见男人站在高堂之上,缓缓抽出刀。   那后面的屏风上,画着雍门氏的家徽,金线绣出的水纹。   男人提到,势头凌厉地劈下去,当即将屏风斜斜斩破:“你等有心投诚,我赫连自当欢迎。” 第一百九十七章 好好睡一觉   赫连恒安排的两万人、从北面直接杀进来的湖西一万七白鹿军,在天明时分便将东廷的边境完全占领。剩下的便是让他们慢慢蚕食进来,接管雍门军的位置而已。此战便轻轻松松地结束了,赫连恒不费吹灰之力占据了东廷中心的乌城,在悬殊的兵力面前,雍门氏族人连反抗的心思都没有,统统请降。   唯独家主雍门飞,死也不愿降。   雍门飞虽然不懂治理地方,也不懂居安思危,但他还算是个有骨气的。   即便情势已经如此明朗,哪怕赫连恒现下给他们机会去找人支援,他们也不可能赢;哪怕雍门家其他人已经认清现实,选择俯首称臣……雍门飞仍旧一副要手刃赫连恒的疯样。   宗锦想当然地认为,该杀了雍门飞当个范例,告诉臣民兵卒,东廷已然改姓赫连。   “江意,你亲自带人把雍门分家,还有几处外臣的宅邸看好,这几日让他们不得踏出府邸半步,违令者斩。”原本在殿内的那几个人已经被“请”走,赫连军将整座雍门宫占据,各个出口都有人把守;殿上唯独还留着的,便是半死不活的柳音,和被人摁在地上制住的雍门飞。   领了命令,江意重重点头后,便扭头离开。   殿内几十名赫连军伫立在旁,自然是不怕雍门飞现下再有什么不善之举。   “……那这个呢,”宗锦扬了扬下巴,询问道,“这个你想如何处置?”   赫连恒垂眼看着他们兄妹二人的惨状,目光中的不屑,如同他在看的并非是两个人,而是两只蝼蚁。他稍稍思忖了片刻,才回答宗锦:“按常理,自是该悬挂于城楼上。”   “可你另有打算?”   “只是雍门氏全族已归降,”赫连恒道,“面子总是要给的。”   “你要怎么做,你倒是说。”   他二人在此聊着雍门兄妹的下场,被人死死按在地上的雍门飞仍在挣扎,辱骂之语接连不断,恨不得将赫连家祖祖辈辈都骂一遍。柳音则在旁哀嚎着,来来回回都是“表哥”“救我”。   “我也还未思量好。”赫连恒道,“先关押吧。”   他这边刚说完,那边便有前来汇报的兵士进殿:“主上,雍门宫已搜查完毕!”   赫连恒眼也没抬,只伸出手,一份才绘制出来的雍门宫地图就递到了他手里。宗锦凑在赫连恒身边,跟着看地图。这雍门宫着实气派,宗锦觉得他在久隆四进四出的宅邸已经够舒坦了,可比起雍门,竟有点小巫见大巫——正院三殿,后院四居,另有两个别院,中庭还修了钟楼。   “既然有地牢,那正好。”赫连恒将地图合上,下令道,“把他二人押进地牢了,轮班看守,吃喝莫要苛待。”   “是!”   兵士尊令,上来四人,将兄妹俩一并拖了出去。   柳音的血在地面留下一条血痕,宗锦盯着看,直到痕迹蔓延出殿门外,兵士们拖着人下了阶梯,再看不见什么。   “在想什么。”赫连恒突然问道。   “没什么,”宗锦说,“这一个月倒像场不太好的梦。”   “你何时这般多愁善感了?”男人问道。   “……什么多愁善感,实话实说罢了。”宗锦看着殿门外,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仿佛是在确认这一切并非梦境。   这一夜很长,对一直在忙忙碌碌的宗锦与赫连恒而言很长,对雍门氏以及东廷的百姓而言更长。   此时此刻,殿门外的天已经不再漆黑,透出了些深邃的蓝。   男人说:“事情也算告于段落,该去歇息了。”   “去哪里歇?”宗锦道,“我眼下只想回家。”   “回家?”   “嗯啊,回家。”   赫连恒斜眼看着自己的身边人:“回久隆?”   “怎么可能,当然是……”宗锦下意识要回答,可话未说完又住了嘴——他脑中想到的家,居然是轲州赫连府。   “是哪里?”赫连恒像是不知,偏要问清楚。   “没哪里,与你无关。”宗锦糊弄道,“现在是要如何?”   “走吧,”赫连恒道,“待人将雍门宫清理干净,再找地方歇下。”   “哦……”   二人肩并肩地离了议事殿,时间刚刚好,天边云霞漂浮,日头刚在林间冒出零零散散的红。赫连军正在忙进忙出,宗锦一眼扫过去,便看见周围的高墙上,雍门氏的旗帜被拔下来扔落,改换了赫连的四棱旗插上去。   其实用不着他。   尉迟岚死了之后,若有人真能一统呈延国,取代现在的皇室,那便只有赫连恒。   作为主君,赫连恒身上几乎挑不出缺点,足智多谋,治理有方,宽厚仁慈……与他倒是截然相反。   “待到边境的人马进来,我们便回轲州。”赫连恒在他身边道,“这几日只能委屈你,回了轲州你再好好休养。”   “什么委不委屈的,采石场那种地方我都待过了,还有什么算得上委屈……”   他说着说着,声音便虚了下去。   一阵难以忽视的虚弱感突然间在他身体里爆发,紧接着眼前来来往往的赫连军都成了浮动的黑影,脚步声、说谎声都飘去了遥远处。他像是沉在水中,水流灌进了他的耳里眼里嘴里;窒息感紧随其后,叫他肺腑都烧着疼起来。   “叫你不愿的事,都是委屈。”   男人还没发现他的不适,说着话脚步也未停:“雍门氏安于享乐,如今也没有手段来反抗,我料想就这几日,耕阳该会主动请降……”   赫连恒看似目视前方,实则余光始终在宗锦身上。   他说着说着,忽然察觉到宗锦脚步停了,便匆忙停下:“宗锦?”   男人一回头,就看见宗锦两眼一闭,站不稳似的站在原地晃了晃。不等他伸手去扶,宗锦便直直地往前栽去。   “宗锦!”   见人直接倒下,赫连恒立刻慌了神,连忙回身让宗锦倒在了他怀里。   他双手扶着宗锦瘦弱的肩膀,就连摇晃也不敢太用力:“宗锦!宗锦!……”   宗锦无反应,完全昏厥了过去。   男人焦急地索性将他打横了抱进怀里,眉头紧锁着朝旁边在各自忙碌的军士喊道:“军医何在?!”   “启禀主上,军医在后院休息……”   赫连恒连话也未回,凭借着方才看过的地图,径直往雍门宫的后院走去。   他们时常行军打仗的人,早便习惯了夜以继日地赶路、作战;可军医许多都不是行伍出身,这一通宵折腾下来,赫连恒带来的军医早就没力气了,此时此刻正靠着庭院里的大树打瞌睡。   兵士们各司其职,没几个人注意到自家主君气势汹汹地抱着人往后远走的模样;赫连恒刚踏进院子,便注意到军医所在之处,他三步做两步走地过去:“军医!”   喻严喻严喻严   军医倏地惊醒,吓得一个激灵:“……?主上?”   “他突然昏厥,你快看看怎么回事。”   “是、是……”   这周围连个能躺的地方都没有,赫连恒也没有放人下来的意思,就那么死死地抱着。军医只好站在旁边,抓住宗锦的手腕,搭了搭脉,再掀开宗锦的眼皮看了看,轻声说:“无碍,就是操劳过度,累着了……”   “……”赫连恒怔了怔,“当真无碍?”   “当真无碍。”   他这才缓缓舒出胸中憋住的气,垂眼看看自己怀中人。   ——宗锦靠在他的胸口,嘴唇微微张开条缝隙,双眼合着,倒真有些像是睡着了。   宗锦清醒时身上总有几分遮不住的锐气,眼神更是锋利,举手投足尽是张狂与不羁。而睡着时,他便会像现在这样,有些可怜兮兮,有些柔弱,还有些少年气。   “……马上命人收拾出地方来,”赫连恒道,“让他休息。”   “我现在就去。”   雍门的妻妾同样被带进了雍门分家的府邸,于是后院的寝殿都腾空了出来,只不过还未来得及收拾。赫连恒一贯讲究,行军时风餐露宿可以,睡在这些人的床榻上却不行,因而江意老早便安排了人将这些屋舍里的东西都扔出去,换上新的。   这时候都还没收拾干净,可宗锦突然昏迷,赫连恒再顾不得那么多,只挑了间看起来稍微好点的屋子,抱着宗锦走了进去。   床榻上的被褥还很凌乱,保留着人曾睡过的痕迹。军医帮忙从橱柜中抱出两床新的褥子,一床拿来垫,一床拿来盖。   昏迷不醒的宗锦躺进了被褥间,赫连恒侧身坐在床沿,替他严严实实地掖好被褥:“……你去,开些药,再命人备好吃的。”   军医点点头,说:“旁边还有间卧房,主上先凑合着休息片刻?”   “不必管我,”赫连恒的目光不曾从宗锦脸上挪开,“知会江意一声我在此处便可。”   军医倒是想再劝两句,可赫连恒的脸色不太好,多说只怕会给自己找事。他只好应了声“遵命”,脚步放轻了退出这间偏房,留赫连恒与宗锦单独在房中。   男人徐徐叹气,握住宗锦泛凉的手:“……睡吧,好好睡一觉。” 第一百九十八章 白日不准宣   宗锦一睡便是两日。   赫连恒便倚在他床沿守了两日。期间他唤军医过来再看过数次,生怕宗锦的身体出了什么毛病;到第三日时他都有些怀疑军医的本事,差人找了乌城本地最好的大夫过来替宗锦把脉看诊。   然而无论是军医,还是另请来的大夫,都说宗锦并无大碍,只是累狠了,多休息几日是好事。   赫连恒只能守着,亲自喂水喂药,寸步不离。   拿下东廷可谓不费吹灰之力,后续的事宜赫连恒一早就盘算好了,全交由了江意去处理。   以乌城为中心,雍门氏的竖旗一面面倒下去,四棱旗一面面立起来。比起枞坂那时候,东廷的百姓更加无所谓雍门的覆灭——雍门飞主事的这些年疏于治理,下面的百姓大多过得都不好,更别说东廷的贱籍。东廷地广人稀,人口还不如独一个轲州;可其中贱籍占了三成,快赶上赫连五城所有的贱籍数目了。   而三成贱籍,自然不会为雍门氏抱不平或悲伤,他们拍手称快还来不及。   其他地方的贱籍赫连恒暂且腾不出手去管,只管乌城及附近村镇上的;约莫千人,被暂且安置在了乌城城外十里处,暂居临时搭起的草棚里。他们大多数人都是在采石场和工事地做工的可怜人,再有便是在芷原讨生计的娼。失去了一只手、尚还处在昏厥中的平喜也在那里,倒是傅家兄弟,摇身一变成了赫连军,在乌城里听从调遣。   一时间,乌城的街头巷尾,哪里都有赫连军的把守。   “……主上,”而雍门宫——现在应该唤做都府了,原本金碧辉煌的牌匾都已经叫人拆了下来劈成细柴火了——雍门宫的后院偏殿外,影子站在门外,低声汇报,“宁将军与西鹿君已到城外三十里。”   宗锦就是被这句“城外三十里”唤醒的。   他好似已经两辈子没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连梦都没做。兴许也有梦见什么,可他睁眼时一丝一毫也不记得,只觉得脑袋前所未有的清楚。   外头的日光透过窗纸,已柔和了许多;可宗锦在睁眼的瞬间仍被满目白光刺得眼睛发涨。   那些光照亮缓缓飘动的浮尘,好似连光都有了重量,窗棂的雕花在期间若隐若现。片刻后他的眼睛才缓过来,他便立刻注意到了余光中的影子。   那是人影,人的侧影。   光将那人的眉骨、鼻尖都清晰地勾勒出来,还模糊了距离。   宗锦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像在欣赏一幅绝妙的画卷似的,怎么看也不会腻味。   赫连恒守在他床沿,倚着窗框低垂着头,正浅浅地睡着。他是个没睡相的,也从来都是“大丈夫不拘小节”,不在意这些;但他不得不承认,赫连恒在这些“无关紧要”的方面真是太有涵养,就连睡着了的模样都如此温文儒雅。   等在外面的影子又重复了一遍“宁将军与西鹿君已到城外三十里”,这声音没能吵醒赫连恒,也没能将宗锦欣赏美人睡觉的心思打散。   他突然想抚摸赫连恒的脸,可手一动,他便察觉到了异样。   ——他的手被赫连恒紧紧攥着,就放在被褥的边沿。   宗锦立时不敢乱动了,怕自己手抽走会吵醒赫连恒。他后知后觉地才感觉到男人手心的温度,能握到他都未察觉,也不知道赫连恒到底握了多久。   他此时才算是体味到了那些情爱故事里,所谓“相守相伴”是种何样的滋味。   男人这么守在他床沿,他竟然有些按捺不住地得意。   就在这时,两日未进食的宗锦,胃突然抽了抽,接着咕出声来。巧的是外面影子也再度开门,甚至叩了叩房门:“主上……”   “……”   男人眉头皱起,像是有些难受般地稍微挪了挪头,再睁开满布血丝的双眼。   宗锦鲜少有机会看见这样的赫连恒,看见他睡眼惺忪,转瞬又恢复平时的模样。还不等男人开口说什么,他连忙抽走手,想稍微挪动挪动都显得艰难。   “……何时醒的,”男人沙哑道,“为何不叫醒我。”   宗锦慢吞吞地撑着床板,艰难坐起身;男人立刻抓了旁边的枕头来,替他靠在腰后。   宗锦垂下眼道:“刚醒的,我睡了多久……”   “两日。”   “真的?”宗锦讶然,“我都感觉我还能睡……”   “在枞坂的伤尚未痊愈就来了东廷,这月余都未曾好好歇息过,自然会睡得久些。”赫连恒替他拉起被褥,重新掖好,“大夫说的。”   “你不会这两日就守在这里看我睡吧?”   “是又如何。”男人没睡醒也就那么一刹那的事,三言两语过去就和平时一样。   赫连恒伸手提起一直温在脚边的汤药,边说边倒进小瓷碗中:“一个月不见,自然想多看几眼。”   汤药的苦味飘到宗锦鼻息间,他那饿了两天的胃顿时开始抗议,惹得他干呕:“……这什么啊……”   “自然是汤药。”   “……太难闻了,不喝。”宗锦道,“我又没病。”   “多少喝一些。”   “不喝不喝,拿走拿走,拿开点,难闻!”   “喝两口。”   “说了不喝……”   他们在内室里低声说着,一碗汤药递来推去,宗锦几乎都忘了外面还站着个等着汇报要务的影子。直到影子再度叩响了房门,再道:“主上,影子有事回禀。”   宗锦趁势从男人手里把药碗端走,放在榻边的几案上:“影子找你你没听见吗,刚不是他敲门把你敲醒了?还不快去处理公务。”   “不是影子吵醒我的。”   赫连恒知道他的性子,他不肯的事,就是杀了他也不肯。喝药的事男人只好作罢,转而站起身,稍稍整了整衣衫上的褶皱,说:“是你肚子的声音吵醒我的。”   宗锦万万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下子语塞,还觉得有点丢脸:“那你饿个两三天你肚子还不是会叫?!……快滚,去干活。”   “一会儿便让人上些吃的,再等等。”   “哦!”   男人不紧不慢地走去了门旁,开门后影子便要汇报;可赫连恒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再示意人出去。   房门很快合上,宗锦扶着后颈扭了扭,又试着握了握拳。他睡了这么两日下来,精神是养好了,但身体也是真的虚弱,现在恐怕连短弓都拉不开。   赫连恒与影子的谈话声隔着门板,隐隐约约传进来;具体在说什么宗锦听不清楚,但总能从之前影子喊的话里猜出来一二。   那晚赫连恒来得太突然,所有的事情都很突然。   他直到现在,看着窗外的天光,才有了那种自己竟然活了下来的后怕。   他活动了几下后,又重新躺回被褥里侧过身,看着床头垂下的幔帐。   小石头,七老头,平喜,平仁,久容,还有那个初儿,柳音……这些人的脸在他脑海里来回地转,有些人已经死了,有些人还活着。   明明他“上辈子”杀过数不清的人,却从没这样认真地记住过他手下亡魂的脸。   宗锦思忖着,缓缓背过手。   隔着衣衫,他摸到的是丛林狼留下的抓痕。抓痕长出的新肉凸起得很明显,恐怕这辈子这些伤都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他摸着摸着,摸到了中间那道伤,再上上下下地来回摩挲了几下。   那里有罪人印。   虽说印记不似伤疤那样明显,摸起来几乎摸不出什么痕迹;可他知道就在那里,此时此刻都仿佛在隐隐发烫。   说他经此一役,对那些贱籍都惨都感同身受了,那必定是假话。   他是氏族出身,在氏族里都是凌驾于别人之上的地位;尉迟岚从出生那日起,尉迟家的所有人便知道他只要不是个无能之辈,就一定会成为下一任家主。他从未把贱籍放在眼里过,因而也从不知道贱籍光是活着居然都如此艰难。   在久隆、商州也是如此吗?   在赫连四城也是如此吗?   宗锦不知,只因他从未注意过。   他想着想着,手撇得难受了,又缓缓回来,情不自禁地摸到了自己的下颌处。那些绷带并未拆掉,他身上仍是里衣也没穿一件,反倒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   ——兴许他这辈子都得做此打扮了。   下颌的耻辱,即便他能不在意,那些知晓他和赫连恒关系的人不可能不在意。   贱籍出身的小倌,脸上还被烙了“贱”字。   宗锦不由地叹了口气,然后便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响。他立马换了情绪,翻过身往赫连恒那边看:“你若有事要处理你便去处理,差人送点吃的来就行……要荤的。”   男人走回他身边,也不应这话,就突兀地在床沿坐下。   “听见没有,叫人送点吃的来,我饿死了。”   “听你的口吻不像饿得快死了,”赫连恒一边说,一边脱掉了长靴,“再饿一会儿应该也无妨。”   宗锦斜眼看男人:“你什么意思……?”   他话才问出口,赫连恒便突然像脱力了似的,整个人朝他扑过来:“……干什么干什么!大白天的!白日宣……”“你不是还能睡么,”赫连恒就那么伏在他身上,头埋在他肩窝里,“再睡。”“睡什么睡啊,你要睡你睡里面去……要不然我睡里面去……挪开!赫连!”“就这么睡。”“你给老子起开!”   然而宗锦说什么都没有用,赫连恒始终不挪一下,甚至就那么抱住了他。   “赫连!!”   “我累了,”男人说,“睡两个时辰。”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知怎的就戳中了宗锦内心的柔软。他反手搂住赫连恒的肩,摸了摸男人的头发,一路顺着摸到他的鬓角、侧脸。 第一百九十九章 饿鬼   “……我已经感觉不到我的胃了……”宗锦耷拉着肩膀,一手捂胃,一手搭在赫连恒的肩膀上,“好饿,好想吐……”   “到底是饿,还是想吐。”男人问道。   “饿到想吐。”宗锦道,“想必你肯定没有试过饿上两三日吧?”   “倒确实未曾有过。”   “想来也是,你这么喜欢留后手,自然不会把自己置身于那种绝境……啊,饿得我头都晕了。”   宗锦一边和赫连恒闲说着,一边垂着头看自己的脚尖。   他穿着双崭新的靴子,衣衫也换了新的。赫连恒会提前为他备好这些,他一点都不意外;他只是想不明白,衣衫的尺寸可以估算,鞋子是怎么做到如此合脚的。   “以后我也不会让你再置身绝境。”赫连恒回答道,“这是最后一次。”   “……一旦开战,怎么说得准,话别说太满……”   约莫是因为太饿,宗锦说话都有气无力的,越走腰佝得越厉害,手也从赫连恒肩上滑下来,落在了他的臂弯里:“……为什么还要出去吃,你不能让人送到房里吗,我这么虚弱……”   “太多了。”   “什么太多了?”   他们说着,刚好走出偏院,顺着白石铺成的长廊往正殿走。说来也怪,从他与赫连恒出了偏院的房间后,这一路过来宗锦连一个人也没看见。到底东廷还不是彻彻底底归属于赫连,四处竟然都没有人巡逻执勤,好像是太大意了些。   他正想问,却突然嗅到一股浓烈地香味。   是肉香!!!   是烤肉的香味!!!   这瞬间宗锦的口水几乎要从嘴角溢出来,他的腰都直起来了两分,再顾不上与赫连恒说话,急急忙忙顺着香味往前快步走去:“肉味……我闻到肉味了……”   “宗锦……”   赫连恒唤了他一声,但宗锦已经听不见了,他满脑子只剩下肉味。   顺着长廊,他越走越快,把赫连恒完全抛之脑后;他越走香味越浓,跟着一并袭向他的还有推杯换盏的嘈杂。   他终于走过转角,映入他眼帘的全是人和篝火。   正殿前的整个院子都被赫连军所占满,这小小的院子又如何容得下跟随赫连恒进乌城的六千人,雍门宫的正门开着,一眼瞄过去便能看到门外的长街都同样被人填满。   将士们满脸的放松,七八个人一圈地围着篝火坐着,鸡鸭鱼,甚至全羊全牛,全架在火上正烤着。把宗锦勾引得直吞口水的香味便是由此而来,还有好些人在其间走来走去,抱着酒坛送到兵士们的身边。   他悟了,什么叫装不下,那一个小房间确实是无法将这么多肉全装下。   原本他饿得已经想吃人了,可真的看到这场面时,他反而猛然不知自己该闯进哪个篝火堆里吃。   就在此时,一声热情洋溢还含糊不清的“哥”冒了出来。   宗锦朝声源看过去,已经换回了赫连军服的景昭就在不远处,正抱着割下来的羊排啃:“……哥你没事了吗?太好了……”   “景昭?!”   看见对方的吃相,宗锦更饿了。   他想也没想地朝景昭所在之处迈开腿,谁知还未走出去,他的后衣领突然被拽住。   宗锦回过头,就看见赫连恒的脸:“……你做什么?你放开我,我快饿死了……现在开始数十个数我要是还没吃到肉,你就可以通知人给我准备后事了……”   男人无奈地抿唇,耐心道:“你该去的是别处。”   “什么别处啊,我只想吃肉,在哪里吃不是吃,你赶紧的,放开……”   他说什么赫连恒根本不在意,男人就这么拽着他的后领子,往正殿方向走去。   宗锦试图挣扎,但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他恨不得当场揍赫连恒一顿,但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二人从人堆里走过,那些正在喝酒吃肉的兵士却好似没看见他们般,既无人注目,也无人对赫连恒行礼。也不知是赫连恒早先下过什么命令,还是他们对宗锦与自家主君的亲密早已经见怪不怪。   他们一路踏上正殿的阶梯,赫连恒才松开他:“你该在此处。”   ——正殿里,数名舞姬正在翩然起舞;江意、宁差,还有曾在天都城见过的白鹿弘,以及白鹿家的家臣将领,都坐在殿上。正殿的主位还空着,显然是留给赫连恒的。   宗锦怔了怔,当即转头就想跑:“我不想看歌舞!我只想吃肉……”“乌城有位琵琶女,很是有名,一会儿便要弹上几曲。”赫连恒眼疾手快,攥住了他的手:“……琵琶女也没用,我什么都不想听……”“殿内一样有吃的。”“赫连恒!老子就是不想规矩坐着,我就想……”   男人无奈,嗓音低沉道:“你不在我眼前,我不放心。”   “…………”   这话是什么意思,宗锦瞬时便懂。   他假模假式地挣扎了几下,示意赫连恒松开:“知道了。”   男人满意地朝他颔首,接着才走进殿内。   比起外头那些只顾着喝酒吃肉的兵士,坐在殿上的将领可不敢无视赫连恒。白鹿弘坐在客席的首位,也是率先站起身对赫连恒作揖的:“赫连君……”   “主上……”接连着江意那些人也纷纷起身,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间汇聚在他二人身上。   赫连恒只是点了点头,带着宗锦从殿上过,直至到了主座上才转身朝所有人道:“不必多礼,坐。”   宗锦忍不住多看了白鹿弘几眼。   按年龄辈分,这殿上该在主座的当然是白鹿弘;可他如今坐在客席上,表情中没有半点不悦。   他原以为此次湖西愿意施以援手,是因为白鹿弘与赫连恒结盟了;可如今看来,并非是同盟,而是君臣。赫连恒到底许了什么重诺,才会让白鹿弘愿意俯首称臣,宗锦想不到。   他与赫连恒落座,很快他便再没有心思想那些旁的——满桌子的大荤正在等他宠幸。   宗锦再没心情想那些有的没的,抓起烧鹅就啃,另只手还要找机会腾空,好去提酒坛。殿上的人都算有头有脸的,没谁专心致志在吃,不是在看歌舞,就是在闲聊。赫连恒也不例外,端起酒杯便和不远处的白鹿弘说起来:“此次若非白鹿君相助,东廷之行想必不会这么顺利,我敬你。”   “赫连君客气了,”白鹿弘道,“东四家的联盟早名存实亡,好在雍门飞是个无能之辈,今日不是我举兵进犯,明日便是他和东鹿联手对付我了。”   二人一杯饮尽,赫连恒才继续道:“东廷失守的事情很快就会传到皇甫耳朵里,不知他会如何举措。”   “据我们湖西的探子来报,最近皇甫家在晏州秦州的守军数量减少了许多。”白鹿弘道,“虽然不知到底是怎么了,但皇甫的性子,你我都知道。”   “皇甫精于盘算,定然是有何算计在其中。”   “我也如此认为。”白鹿弘神色微微严肃,“可尉迟、司马都已经与皇甫结盟,再加上东鹿……我实在想不到,他调兵会是打算做什么。”   “只能是针对我赫连。”赫连恒道,“可若是那样,人该全派到晏州才对。”   “正是。”   他们在那儿聊着战局,宗锦吃得狼吞虎咽,酒也未曾断过,却腾了只耳朵出来听:“那就是想造反。”   赫连恒侧过头看他:“吃慢些。”   “你在教我吃饭吗?”宗锦不爽道,“我说皇甫淳肯定是想造反。”   郁颜郁颜   “他如何造反?”男人饶有兴趣地问道。   “比如说,”宗锦瞄了眼其他人,自然地凑近了几分,在他耳边低声说,“和我一样,冲进天都城,直接把千代灭了。”   这话有些幽默——放眼天下,只有尉迟岚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挑衅千代,再与所有诸侯为敌。皇甫淳一向喜欢玩些阴谋诡计,这类人都最喜欢便是在明面上做得很君子,断然不会来硬的。   赫连恒笑了笑,就看着宗锦挪回去,一口啃干净了手里的羊排。   那人吃得太没章法,嘴唇上的油亮晶晶的,倒是给他补了点血色。   赫连恒按捺着给他擦嘴的冲动,转而端起酒杯,打算喝点。谁知酒杯还未到他唇边,一个酒坛就撞了过来,与他碰出清脆的响。   又有好酒,又有大肉,宗锦正咧嘴笑着,眼睛都弯成了新月:“敬你千里相救!”   他说完,也不等赫连恒回话,举着酒坛仰头大口大口地喝了许多。   澄澈的酒自他唇角流下,顺着他的下颌、他的喉结一路沾湿了衣襟。赫连恒眸色沉了沉,闷不做声地喝尽杯中酒,将翻涌上来的冲动悉数压回去。   “对了,宗锦,”男人放下酒杯,忽然认真叫他,“此物……”   宗锦吃得急,喝得也急,已然微醺,双颊泛红:“什么?”   男人从衣襟内摸出了什么来,在他眼前摊开了手。   掌心里躺着的是那块新月红玉。   那是赫连恒母亲的遗物,也是赫连恒的爱物,也是他赠与宗锦的信物。   “……你在何处找到的?”宗锦道,“我还想不知怎么和你交代,醒来之后就不见了,落在哪儿都没数……”   男人转手伸向他的腰间,修长的手指隔着衣衫碰触着他,慢条斯理地将玉佩系上:“景昭找回来的。”   那手在他腰间动弹的感觉太微妙,宗锦不由地僵住,不敢动也不拒绝,就那么由着赫连恒替他系玉佩。男人不仅系好了,还将玉佩正了正,让新月的雕纹朝向正面:“好好保管。”   “放心,我还挺喜欢的。”宗锦低声说,“会不会再弄丢了……嗝。” 第二百章 有些人就很倒霉   宗锦也是饿得太狠,在赫连恒身边胡吃海喝往死里塞,待到赫连恒差人请的琵琶女进殿时,他已经撑得动都动弹不得,肚子都撑圆了。琵琶女在奏乐,宗锦索性躺着,一只手支着下巴欣赏;赫连恒则与白鹿弘不知在商议什么,说了许久。   赫连恒倒也未有瞒着他的意思,只是宗锦吃得太撑,再腾不出精力去听他们在说什么。   他胃撑得难受,体力又尚未恢复完全,躺着躺着宗锦便合上了眼,在琵琶声与男人说话时的温柔嗓音中半梦半醒,好不惬意。   忽地,有兵士侧门入内,快步走到江意身边说了些什么。   江意喝了不少,神智还清明,但脸红了,起身时的动作也歪歪扭扭,不似平日里那样一举一动都谨慎小心。赫连恒正与白鹿弘边喝酒边商谈着东廷后续的事宜,江意绕过宗锦身边,在赫连恒身后弯腰耳语道:“主上,刚有消息递来。”   “嗯?”   “耕阳巫马君递了信来,说是……”江意道,“愿意投诚,望我们手下留情。”   此等好消息,江意说着说着,因酒劲而藏不住喜悦,忍不住笑了出来:“一切尽如主上的料想。”   “知道了。”   赫连恒瞥了眼躺在地上支棱着腿的宗锦,又道:“你先送宗锦回去休息。……派几个人守着他。”   江意嫌恶地“呃”了声——平时他心里的一百个不愿意都是藏着的——转瞬又收敛了,认真点头道:“遵命。”语罢,江意便蹲身在宗锦旁,伸手去扒拉他,试图把他叫醒:“宗锦,宗锦,醒醒……”   宗锦绵长哼哼,眼皮都没掀开,直接道:“……别动我,我吃多了,动着难受……”   那边赫连恒起身走下阶梯,白鹿弘也跟着起身。   “我见西鹿君有些微醺,不如出去走走,”赫连恒道,“还有些事想与你相商。”   “正有此意。”   殿前全是喝酒喝到横七竖八的兵士,赫连恒便和白鹿弘二人一前一后走往了殿后的中庭。   中庭里安静,只有偶尔有几个今夜负责巡逻的兵士经过。说是有事相商,可他们真顺着中庭走了盏茶功夫,赫连恒也没有开口。这种庆功宴,下头的人可以喝得烂醉如泥,但主君必须保持清醒。白鹿弘虽然喝了不少,但远远不到醉的程度;他刚好也有话想与赫连恒问。   雍门氏投诚,雍门飞被关押,东廷恐怕再难有什么变数。   于是眼下就有了更重要的事需要定夺——此后东廷到底该谁来管辖。   于情于理,他们湖西既然已经同意了向赫连家尽忠,这东廷打下来也只能算是赫连家的,自然由赫连做主。可湖西派了一万七千人,另有五千匹好马过来驰援,离倾尽全力也就差了那么一点。如今顺利地将东廷拿下,白鹿弘当然会想要些与付出相应的优待。   对湖西而言,东廷最诱人的,便是地方大。   当年白鹿分家,东鹿拿走了大片的地方;湖西虽然在地图上看起来不小,可近三分之二都是承天湖。地大就意味着百姓能活得更好,山石矿木更多,能养活更多人。   若是东廷能归了他西鹿,那他这次可真算是没白忙活。   只是这话,若是赫连恒提那便没什么;若是白鹿弘去提,就是越矩了。   于是白鹿弘走在赫连恒身侧,在这个比他年轻了十几岁的男人面前,犹犹豫豫还有些忐忑。   “刚才外面斥候递了消息来,耕阳巫马主动投诚。”赫连恒终于开口道,“东边算是稳妥了。”   “他此刻投诚,倒是聪明人。”白鹿弘回话道,“耕阳一直仰仗东廷的鼻息活,若非东四家的联盟,恐怕第一个被灭的就是他们巫马。”   “耕阳弹丸之地,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赫连恒忽地停了步子,侧身与白鹿弘面对面道:“我是在想,不如将耕阳并进东廷,也方便管辖。”   这话听得白鹿弘心下一惊,随即更觉得苦涩不爽——赫连恒不折一人,拿下了东廷不说,还顺势拿了耕阳。既然想把耕阳并进东廷,这么大的地方就归了赫连。   “是,确实……”白鹿弘心不在焉道,“先贺过赫连君了。”   “可赫连家暂时派不出主事之才。”赫连恒莞尔,“接下来皇甫肯定有大动作,我也无法长久地留在东廷治理。”   白鹿弘眼睛都睁大了两分,满眼的茫然:“赫连君的意思是?”   “西鹿君熟悉东边的情况,手下又人才济济,”赫连恒说,“呈延国东边的三地,不如都交给西鹿君来治理。”   “这……”   “我原是不打算这么早对东廷动手的,只是阴差阳错。……目下已经动了,当然须得好好治理。雍门氏手下也有万余兵马,应该够你差遣了。皇甫蠢蠢欲动,等东廷投诚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估计他与尉迟……”   赫连恒说着说着,忽地一顿——说起尉迟家,他的脑子里便只有宗锦的脸。   伤害宗锦的人都得死。   哪怕对方是尉迟岚曾经的左膀右臂,是尉迟岚的亲弟弟。   白鹿弘不知他怎么了,疑惑地看着他。   他瞬时又回了神,接着说:“……他们不会乖乖等着我们打过去的。所以东廷就交给西鹿君,我是这么想的,不知西鹿君意下如何?”   “……”   “当然我也会派些人手过来帮衬,大事都由西鹿君做主,如何?”   这话的意思就是:只要白鹿弘别想一些有的没的,赫连恒是不会管他的。   当初在天都城,他有心想和赫连恒平起平坐的结盟,谁知道赫连恒不近女色,对他的爱女无动于衷。后赫连恒让他俯首称臣,都是自古传下来的大族,白鹿弘心里当然一万个不愿。可氏族之间相互吞并的风头越来越盛,东鹿已经投靠了皇甫,他不可能坐以待毙,最后只能应了赫连恒。   白鹿弘怎么也没想到,他才第一次出手,赫连恒就如此淡然地将好处都给了他。   白鹿弘按捺着心中的激动与感慨,重重点头:“我定不负重托!”   “那便说好了。”赫连恒颔首,“时辰不早了,西鹿君早些歇息,我便先告辞。”   “您请。”   ——   另一头,江意半扛半扶地支撑起不愿动弹的宗锦,冷着脸往后头的偏院走。   谁知道宗锦喝得有些醉,人又不舒服而不愿意挪动,一时间反抗是没力气反抗,只能不停地骂江意:“你动我干什么啊,你能不能别动我了,我等会儿吐出来全朝你身上吐你信不信……”   “……是主上的命令。”要不是命令,宗锦就是倒在路边只剩下半口气,江意恐怕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然而宗锦根本没在听他说话,甚至没察觉他是谁:“……别动了,我真的要吐了……赫连恒……你怎么那么讨人厌……”   “我是江意,”江意只能道,“还有,不许对主上无礼。”   “你是不知道,写那封信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像也没那么烦人了;可一看到你的脸……哎,真的烦……”   “……”   “……放开我,赫连恒,我真的要吐了……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   “……”   这些醉话,江意只能努力控制自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然他真想把宗锦直接扔在地上——他一直以来无比敬佩憧憬的主君,被一个靠美色上位的小倌一顿数落,这谁受得了?   “……赫连,赫连……赫连恒!”   “……”   “楚恒!!”   身边人一直不回应,宗锦突然暴起,吼出这么两个字。   说是吼,但他实在是没劲儿,吼也吼不出多大的声音。   江意懵了懵:楚恒是谁来着?有点耳熟?   “楚楚!”宗锦接着喊,“哑巴了?夫君叫你你不回应,我可以休了你的……”   ……他不是伺候男人的吗?难道在乡下还有过了门的妻子?   江意无可奈何,只能抬高了声音,再强调一遍:“我是江意。”   宗锦挂在他身上,终于把话听进耳朵里了。小倌面色红润,抬眼看他,眸中的光都覆上了层朦胧水色:“……江意?”   “是。”   “玩鸟的。”   “……”江意咬牙道,“是。主上吩咐我送你回去休息。”   眼看再走几步路,就要到偏院了,宗锦就在这时候突然发酒疯,挣扎着一下甩开了江意的手:“那拉着我走什么走……”他摇摇晃晃地扶住了墙,想折返回去正院。   江意真想甩手走人。   可他不行,他有主君的任务。   江意只能连忙过去拦住他:“……主上说让你回房休息……”   谁知就在这瞬间,宗锦忽地往前一倒。江意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他,就见小倌两只手抓着他的手臂,头埋下去,整个人抽了抽。   “呕——”   他胸口顿时湿润了。   江意这辈子从没这么遇到过这么震撼的事。   宗锦言出必行,就那么抓着他的手臂,埋头在他胸口,将酒和食物的残渣全吐了出来。   “呕……”   江意僵在那里,迎来了第二波。 第二百零一章 定情信物   宗锦肠子都快吐出来了,最后扶着江意都站不住,只能蹲下身捂着胃继续吐,留江意杵在那里宛若一尊石像。他垂着眼看满身的污秽,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这可是宗锦,是主上的人;这可是宗锦,是主上的人……江意不断在心中满念着这句,拼了命地将抽刀杀人的冲动压下去。   很快宗锦就再吐不出什么了,却也站不起来,只能蹲在地上哀嚎:“水……有没有水……”   “没有水,你直接回房。”江意气恼道,“你若再发酒疯,别怪我下手没分寸。”   “……我感觉我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呕……”   宗锦自顾自地说着,扶着旁边的砖墙,想起来又使不上劲儿。   ——干脆把他打晕,先把人赶紧送回去,才能快点把身上衣服换了。   眼下只能这样了。   江意嗅着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酸味,抬手就要朝着宗锦的后颈劈下;恰逢此时,不远处突兀地传来一声呵斥:“江意。”   江意一听声音,便知道来人正是他家主君。   他只好收了手,带着满身呕吐物转头,朝赫连恒垂头作揖:“主上。”   “我让你送他回房。”赫连恒才走近,便叫江意身上刺激的味道熏到皱眉,“你怎在此磨蹭。”   “主上,我……”   江意一肚子憋屈正要倾诉,但宗锦没给他机会:“……赫连,有没有水……”   “有,跟我来。”赫连恒一边说,一边朝宗锦伸出手。   宗锦也不客气,握着他的手借力起身,直至已经完全站起来了也未松开。赫连恒轻轻一带,带着人到自己身畔:“喝多了还是吃多了?”   “都多了……”   即便是江意这等对于情事相当迟钝的家伙,都能读出赫连恒对宗锦说话时的语气。   对谁都冷漠得近乎无情的君主,唯独跟宗锦说话,会藏不住温柔。   而他,跟随赫连恒出生入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都从没听过主上对他语气如此柔和。江意心里甚至有点酸,但他只敢偷偷地酸,不敢酸到明面上。   接着赫连恒便偏过头看了他一眼:“……赶紧去收拾了你这一身。”   “是……”江意浅浅叹了口气,就看着赫连恒与宗锦手还牵着,往正院方向走了。   从他二人的背影里江意看不出一丝般配,只觉得别扭,但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他再低下头,看看自己被呕吐物浸湿的衣裤,只觉得人生好艰难,比打仗难多了。   ——   吐过最后虽然难受,但酒劲下去了不少。   走在赫连恒身旁,宗锦时不时地往他身上靠,恨不得现在叫几个下仆来扛着自己走。赫连恒也由着他蹭,就这么领着他到了长廊的拐角。这拐角后面只有一丈方的空间,建着一口井。宗锦立马扑倒了井边上,抓着绳将地底下的木桶一点点拉上来。   他就用桶洗了把脸,来回漱了好几遍口,最后再打了桶新的上来,吨吨吨地把一整桶井水灌进嘴里。   “……呼,舒服多了。”   男人就在站在一旁看他忙活:“你把江意弄得很难看。”   “我也不想吐啊,吐这种事情谁能预测?”宗锦满脸的水迹尚未擦干,几缕头发湿漉漉地沾在脸颊边自己都没察觉,“而且吧,要换了以前,就这酒,我一个人能干十坛,干完还能练一套刀法。”   赫连恒抬手替他将头发整理好,再道:“那现在可以回去歇息了?”   “可以是可以……”宗锦犹豫着望了望天。   今日不是十五,夜空中月亮缺了口,也不够亮,还有厚重的云慢慢浮游,挡住了一半的月。   可夜风不错,清凉惬意。   “我都睡了几天了,这会子反而没什么困意了。”   “那?”   宗锦斜眼看他,转瞬又咧嘴笑:“出去逛逛,吹吹风?”   “好。”   自他们在轲州被迫分开到现在,许多事还未来得及互通有无;接着这深宵散步吹风的机会,他们也能好好说上一说。   东廷的风景不比轲州,有山有水,可山不美水不清。   两人从雍门宫一路往外,沿途全是正歪七扭八酣睡着的兵士。再往外走上盏茶功夫,便可看见握着长枪站得笔直的戍卫,一丝不苟地注意着乌城里的动静。他们见到赫连恒,也不会放下兵器,只能颔首施礼,尊唤一声“主上”。   赫连恒在队长模样的人面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人会意地点头收声,站得更直了。   能打下东廷、枞坂这种氏族统领的地方,庆功宴也不会只开一日便罢;赫连恒一向喜欢分批次,让他的赫连军永远无空子可钻。   宗锦走在他身边,像他才是主君般巡视着这些戍卫,腰间的红玉一直随他的脚步而晃动,时不时地轻轻碰上他的大腿。他竟还有些不适应,总会不自觉地往腰间多看几眼。   ——仔细想想的话,这红玉也算赫连恒所赠,这是不是就叫定情信物?   宗锦琢磨着,不知不觉间便跟着赫连恒穿街走巷,到了乌城城郊。他还记得他刚至乌城时,夜里见芷原的热闹还有些惊讶;如今乌城的深宵安静得如同坟场,民房门窗紧闭,缝都不留,想必是害怕极了自己不慎而丢掉性命。   “赫连。”宗锦想了半晌才出声。   “想回去了?”男人问道。   宗锦将玉佩托在掌中,示意赫连恒看,再道:“这是不是定情信物啊。”   男人抿了抿唇,看起来像是难得的羞赧,实则在忍耐笑意:“……自然是。”   “还真是啊。”宗锦皱眉,又将红玉颠了几下,“可我听人说书,送定情信物都是有含义的……你这送的,可有什么说头?”   赫连恒摇头:“并无。”   “那你就是随便送的了?”宗锦说,“那也配叫定情信物?”   “……你要些什么说头?”   “我是在问你,你不要想把问题丢回来给我。”   说来也怪,宗锦未曾说过要去哪里散步,赫连恒也未提过半句此刻他们是要往哪儿走;可他们步调一致,就连转弯时也没有任何不协,每个分岔路口他们都默契十足地选择了同一边。他们就这么踏上了郊外的小山包,山林里安静异常,仿佛连走兽也没有几只,天地间被他二人包了场。   赫连恒许久都没回答,好似是在思忖。   宗锦吹着夜风,时不时往身旁看,已经适应了夜色的眼睛里映出男人俊朗的侧脸。   “……你不是学富五车吗,你现编一个也行啊。”宗锦调笑道。   “我何时说过我学富五车?”   “你赫连府,藏书阁、书斋里那么多书,五车肯定都还不够装。”   “我那是些什么书?”   “你那都是些不堪入目的话……本……子……”宗锦话说到一半才察觉到好像哪里不对,可再改口已经晚了,该想起来的事情他一点没少想。   男人又是笑:“你记得倒清楚。”   “…………”宗锦检不出话来反驳,只能道,“你不要想糊弄过去,我要的说头呢?”   赫连恒说:“那红玉佩环,是我母亲的爱物。”   “我知道啊。”   “是被你打碎了,后又经你调成了新月模样。”   “是啊,我又不否认。”   男人侧目看他,低沉道:“你非要个说头,那便是婆婆给儿媳的。”   “……胡说八道,你是妻,我是夫。”   “那就是岳母给姑爷的。”   “这还差不多。”   “满意了?”   宗锦伸着手抻了抻腰:“满意了,那就这说头吧,我记下了。”   这山包跟轲州的比起来当真是矮小,也不见什么高处;他们在林间走着,竟连一处能欣赏夜色的地方都没遇到。宗锦一抬头,看见的便是挡住夜与月的繁茂枝叶,着实算不上什么好风景。但他也不觉得烦闷——不知是林间夜风吹得太叫人舒坦,还是与赫连恒独处散步的时间太难得。   “……我那时还在想,”宗锦突然说,“你若是看不懂我的信该如何是好。”   “除了你,谁又敢如此唤我。”   “嗯?‘吾妻楚楚’?哪里说错了?”   “……”   宗锦笑起来:“我说赫连,你不是时至今日才觉着嫁给我委屈了吧?”   “你为何如此在意名分?”赫连恒问道,“是否是在怪我,不能给你一个名正言顺?”   “赫连恒你疯了吧?”宗锦讶然说,“我哪里在意名分了?我是夫你是妻,你难道有什么异议?”   “这么想做夫君?”   宗锦丝毫察觉到这话里的陷阱,步伐都跟着语调一起轻快:“不然呢,我可是男人,难道还委身给你做妻房?只能你做我的妻…不过你放心好了,虽然你我没有按俗礼成亲,但你一定是正妻;只要你一心一意对为夫,为夫应该不会是纳妾的。”   “纳妾?”   “是啊,大户人家谁不纳妾……!”   男人就在他话未说完时,突兀地捉住了他的左腕。宗锦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男人拽得转了半圈;紧接着他眼前天旋地转,后背倏然撞在某棵大树上,震得枝叶间飞出几只鸟,片片青叶像飞花似的往下飘落。   赫连恒低着头,鼻尖碰上他的鼻尖:“……原来你还琢磨着纳妾。”   “……我,”宗锦一怔,竟有点慌,“我没说啊,我说的是我应该不会纳妾……”   “应该不会,那就是有可能会。”   “……”   宗锦目光躲闪:“不会不会,我说笑的,你又不是听不出来。”   “我听得出来。”   “那你还……”   赫连恒声音沙哑,暧昧十足地故意偏了偏头,蹭得他鼻尖发痒:“寻个借口轻薄你罢了。”   宗锦先是觉得难为情,转而又忍不住咧嘴笑,最后索性抬手绕过赫连恒背后,勾着他的后颈蜻蜓点水地落下一吻:“……要也是我轻薄你。”   这点碰触实在是不够。   不够让赫连恒满足,却足够在他身心各处都点着一把火。   他再不想忍耐,放肆地擒住宗锦的唇,享受他的柔软,侵占他的甘美。   “唔……唔!!”   宗锦却不太配合,一直挣扎,试图推开男人。可赫连恒的力气比尚未恢复的他要大得多,怎会容他叫停。男人吻着他,食髓知味,越吻越难自拔,直至他们的呼吸纠缠得难分彼此,直至宗锦心擂如鼓,男人终于放他得以喘息。   “……你不会是……”在情事上宗锦难得敏锐了一回,“你别乱来啊……”   “你不是一直觉得我假正经,伪君子?”赫连恒道,“那即便我做什么有伤风化之事,也理所应当了?”   “……这可是外头!”   “无所谓,”赫连恒道,“影子会替我们守好的。”   “影子还跟着?!那你更不能……”   “他懂什么叫非礼勿视。”   说上这些话似乎都已经到了赫连恒的极限,他再不多言,有些暴躁地吻上他的喉结。他被逼得仰起头,深深呼吸,咬住了下唇。   “……这可是外头!”   “无所谓,”赫连恒道,“影子会替我们守好的。”   “影子还跟着?!那你更不能……”   “他懂什么叫非礼勿视。”   说上这些话似乎都已经到了赫连恒的极限,他再不多言,有些暴躁地吻上他的喉结。他被逼得仰起头,深深呼吸,咬住了下唇。   ——   那些遮掩用的绷带碍了赫连恒的事,他隔着绷带亲吻宗锦的喉结,感受到对方细微的颤动。他的手也没闲着,几乎称得上色急地扯开了宗锦的腰带。   “赫连……”宗锦的气息都在发颤,“要做下流事不能回去做吗……”   赫连恒却是连话也不回,索性再封住他的嘴,手在他宽松的衣衫下一路游走至后背。宗锦只觉得有什么冰冷锐利的东西触上他的肩胛骨,危险的味道在身体里蔓延开。   “唔……”   那东西轻轻一划,他身上紧紧缠着的绷带便倏然散开。   宗锦猛地反抗起来,手抵在赫连恒胸口,将人硬推开几分:“赫连恒!”   “嗯?”男人嘴停了,手却没停,掌中的薄茧蹭过宗锦背后的伤疤,那种痒几乎要渗进骨头里。   可宗锦却抬手挡住了下颌。   赫连恒动作一顿,说:“我看不清。”   “……”   “夜色太深,我看不清旁的,只看得清你。”男人说着,含住他的耳垂,再含糊不清地道出下半句,“且现在,我只想要你。”   宗锦这才知道,军营里那些说什么“名妓”,什么“一开口就让人骨头都酥了”,到底是何种感受。他前一瞬还因为屈辱的印记再度显露而心下难受,下一瞬便被赫连恒这话激得心潮荡漾。他抵在赫连恒胸口的手卸了力气,一点点滑下去,落在身侧;男人的亲吻从他的耳垂到他的肩窝,再到他锁骨间的凹陷。   仿佛醉意又涌上来了,宗锦喘着气,再提不起反抗地念头。   过往那些旖旎的情事一并挤进他脑子里,身体还记得那些销魂蚀骨的快感,下身便立马昂扬,一刹那便将欲火引燃。   男人柔软的唇舌拂弄过他的乳尖,呻吟闷在喉咙深处,却更叫人觉得销魂。   “……赫、赫连,”宗锦气喘吁吁道,“往下。”   赫连恒便吻过他胸下两寸的嫩肉。   “再、再往下。”   男人的舌尖绕着他的肚脐,留下一圈湿润。   “再,再下面些……”宗锦再按捺不住情欲,一手主动掀开下摆,将亵裤扯下来些微,那儿便跳了出来;另一只手则搂着已经几乎蹲下的赫连恒,带着他往前更近一步。   赫连恒会意地用嘴接替了他的手。   这瞬间宗锦呻吟出声,仰起头阖着眼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男人的嘴侍弄着他,柔软湿热的舌卷着他敏感之处,一进一出之间滋味诱人沉沦。他又睁开双眸,低垂着往下看,能看到男人被夜色柔和了的轮廓。   他原是少做这些下流事,自渎都屈指可数,哪能经得起赫连恒如此对待。   不消多时,宗锦便已经难以自已地挺腰,本能驱使着他只想再深入些,只想被更多的愉悦包围。   “……松、松开,赫连……”宗锦气喘吁吁道,“要射了……”   男人果真停下,仰头看他,薄唇还泛着水光:“这般快?”   “……你又有多慢?”宗锦不服道。   有件事宗锦早发现了,但每次都忘——赫连恒的本性其实与他有几分相似,一样的暴躁,一样的任性;只是他是打娘胎起就这样,不曾掩饰也不曾改。   赫连恒则是平时掩饰得很好,唯独在情事上,会原形毕露。   他才说完,赫连恒便又仗着自己体能上的优势,将抓着宗锦肩膀强硬地让他转身。   他下意识地双手撑住树干,免得脸撞上去;男人趁势贴上来,下身火热的东西隔着布料贴在他的臀缝上。   宗锦顿时急了:“赫连恒!你不要太过分!这可是在外头!”   “小声点,”赫连恒一把扯下他的亵裤,手在臀肉上捏了捏,“影子能够不看,却不能控制自己不听。”   “那你还……!”宗锦骂道,“你无不无耻啊。”   “无耻。”   “…………”   正当宗锦无言以对之时,男人的手指便陷进那条缝中,循着它找到密境的入口。   “做这等事,若还讲廉耻,”赫连恒低声在他耳旁说着,趁他听话时的些微分神,手指强硬地闯入,“那才是真的无耻。”   比起被异物入侵的违和感,他这具不争气的身体反而更渴望了。   身体知道接下来的是什么,接下来会进来的是什么,接下来会将他淹没的感觉是什么。   宗锦的脸在烧,他像是无颜面对似的垂下头,却看到的是自己在发颤的膝盖,和腰间摇晃的红玉。   男人一指在其中草草试探了几下,然后便两指并入,在湿润紧致的甬道中开拓。他伏下身,胸口贴着宗锦的背,再咬住他的领口,往旁边扯了扯。外衫便就这么滑了下来,露出宗锦整个背。   宗锦已然无暇顾及他在做什么,只觉得后穴深处难耐得厉害——只是手指根本不够,不够抵达他记忆中销魂蚀骨的境地。   赫连恒却能让他更要命。   男人的舌尖突兀地触上他那些伤痕,新肉敏感得超乎想象。   宗锦抖了抖,丢人地哼出声:“……别碰,别碰那些伤……”   “那可以碰哪里?嗯?”男人柔声问着,手指配合着话语,在他身体里探寻顶弄,“这里,或者这里,或者这里……?”   “……你,”宗锦咬着牙道,“你可真是个王八蛋。”   赫连恒的另只手又绕到前头,握住他硬得流水的性器:“夫君明明很舒服。”   “……你闭嘴。”   “连这儿都湿了。”   “…………”   然而男人的余裕也是装出来的,其实他早硬得胀痛,已到了极限。   手指突然间抽离,宗锦傻乎乎地“嗯”了声,紧接着男人的肉刃便顶上翕张的穴口,一点点碾入,直抵最深处。   “啊……唔!”   里头的快活地就这么狠狠地被男人顶到,宗锦控制不住地叫出声,却被赫连恒捂住了嘴。   男人捂着他的嘴,缓缓抽离再狠狠顶进,薄唇抵在他耳上低低道:“不想被影子听见,就别出声。”   可出不出声,早都不是看宗锦的心意了。   即便赫连恒捂着他的嘴,沉沉的喘息依然会漏出来;男人还喜欢顶进去时大力,更激得他喘息连连。   宗锦的膝盖在不停打颤,身后的男人却根本无所谓他站不站得稳;赫连恒掐着他的腰,带着他合上自己的节奏,一下比一下更深入,一下比一下更用力。   过激的快感自尾椎爬上宗锦的脑子,让他比喝醉酒时更飘忽,像踩在云端,充满了危险的味道。   将身体敞开接纳另一个人的进入,比刀架在脖子上更危险。   可这种危险,又叫人上瘾。   “夫君,”赫连恒低声问,“为妻干得你舒不舒服?”   “……”   宗锦偏了偏头,用力挣脱他的手:“你闭上嘴!……”   “怎么,平时喜欢我叫你夫君,”男人语中带笑,“现下我叫了,你又不喜欢了?”   “……闭、闭嘴,啊……”   赫连恒再度俯身,扳过他的脸,与他唇舌纠缠。   宗锦被吻得头晕目眩,可每到要昏过去的边缘,又会被重重操进他身体里的东西激得醒来。   他再无法想那些有的没的,只剩下快感与爱意,将他完全填满。 第二百零二章 吹吹夜风聊聊天   “……唉。”   “为何叹气?”   “丢人,真是丢人,”宗锦伏在赫连恒背上,下巴抵在对方肩膀,“丢人他娘给丢人开门,丢人到家了。”   赫连恒背着他,步伐稳当地顺着来时的山道往下走。他背得极稳,宗锦在他背上几乎都未感受到多少颠簸。   听见他的话,赫连恒微微侧头道:“有何丢人的。”   “……不丢人吗,有人在旁边听着你不嫌丢人吗?”   “影子听见了又何妨。”男人说话时都透着股满足,“你只当影子不存在便好,他既不会向外透露,也不会在你面前提及。”   宗锦简直想直接掐住赫连恒的脖子,问问他四书五经是不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但他一点力气也使不上,连走路都够呛,更别说跟赫连恒动手了。   ——刚结束的时候他腿都软的。   光是想想方才发生的事,宗锦的脸便开始烧得慌。   他换了个边肩膀靠,侧脸压在男人背上,看着身边缓缓退后的树木。   赫连恒就这么背着他慢慢走着,沉默了好一会儿,宗锦才开口问:“你不想问问北堂的事么?”   “问不问人都已经不知去向,你何时想说自然会与我说。”   男人这种态度,既可以说是对宗锦绝对的信任,也可以说是压根不在乎。宗锦不爽地瘪瘪嘴,说:“……你还记得左丘吗。”   “自是记得。”   “北堂家的人早死光了,在你身边呆着的,是左丘家的后人。”   宗锦抬起头,言简意赅地将话倒出。他还有些期待看赫连恒吃惊的模样,虽然现在到处都黑黢黢的,也看不见什么。   但赫连恒就是赫连恒,每次都可以恰到好处地让他失望。   男人脚步未停,态度也平淡,没有半分动摇:“……这便说得通了。”   “说得通什么?”   “说得通他为何背叛。”赫连恒道,“北堂跟随我时日不短,我了解他。”   “你展开说说。”   “他表面上不拘小节,但内里城府颇深,见事也明;他除了好吃,对钱财美人权势,都兴致缺缺。”男人淡淡说,“且他无亲无故,也无心上人;这样的人,收买或是威胁,都很难。”   “确实,我跟你看法一致。”   “自东窗事发后,我思忖多时,他若真为了什么而背叛我,恐怕也只能是因为……”赫连恒微微一顿,意味深长道,“你。”   “我?”宗锦懵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说笑的那些话,我都没当真,你不会当真了吧?”   他说是这么说,心却有点虚——他被北堂掳走那天夜里,北堂说的那些话他还记得很清楚。宗锦就是再不谙情爱,那话里的情真意切他也听得懂。只是北堂对他是否动情,和北堂为何背叛赫连并无关系,所以宗锦能不提就不愿提。   男人却是道:“他喜欢你。”   “你别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宗锦赶紧道,“你不惊讶吗,他是左丘家的人。”   “一点点。”   “看不出来。”   “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一切都更合理了。”赫连恒道,“他若是左丘家的后人,自然恨毒了赫连,毕竟是赫连,坐收了渔翁之利。”   “那是,要换了我,我也恨得夜不能寐。”聊到这儿,宗锦收敛了那些七七八八的念头,认真回忆起之前北堂与他说过的话来,“他叫左丘昱,据他跟我所言,左丘氏的灾祸,是因北堂一族想要叛乱而起。左丘夏是他的太爷爷,他爷爷一家幸免于祸后,隐姓埋名地生活,却一直记得此仇。到他这一代,才终于实施,先是杀了北堂家的后人,夺了凭证……再到你这里。”   “倒是合情合理。”   “可我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   “嗯?”   “无论是你,还是他,与我说起此事时,总绕不过一个姓。”宗锦道,“洛家,左丘夏偏宠洛家,致使北堂遭受冷落;北堂因此起了反心,求助于赫连。……不知是不是我想太多,但好像此事的罪魁祸首,该是洛家才对。”   “可洛姓在呈延,既非大族,也非罕见。”赫连恒说,“你是想起洛辰欢了。”   “……是。”   洛辰欢为何背叛他,他到如今都还不懂;可对于他来说,懂不懂又有何重要。   重要的是事实,事实就是洛辰欢背信弃义,对自己的主子痛下杀手,招致尉迟家跌落云端,如今明面是皇甫的盟友,实际上已被司马架空,完全成了附庸。   “不着急,”男人像是在安慰他,但更像是在筹谋些什么,“害过你的人,迟早都要付出代价。”   “那是,我不会放过洛辰欢的。”宗锦接茬道,“就算他告诉我他八十岁的老母亲被皇甫淳绑架威胁于他,他才背叛的我……我也不会放过他。”   赫连恒不禁莞尔,转而又说回北堂的事:“左丘昱,立于日下,却做的是些见不得光的事。”   “……没想到你还喜欢解字啊,这叫什么来着?附庸风雅?”宗锦打趣儿道,“那我的名字作何解?”   “岚,多见女子名。”   “……滚,”宗锦不爽道,“胡说八道,那‘恒’又是什么?”   “亘古一心,”赫连恒笑意更浓,“是专一。”   “滚滚滚……”   他伏在男人背上,与男人闲聊了这么些时候,山道也走完,已然到了官道上。宗锦忽地说:“行了,都进城里了,放我下来。”   “腿不软了?”   “……你存心气我的吧?”   “实话实说罢了。”   赫连恒这么说着,却丝毫没有放他下来的意思。   宗锦轻轻挣扎了两下:“放我下来啊。”   “夜深人静亦无人,就这么回去。”   “……你不累的吗?”   “不累,”赫连恒说,“你太轻。”   “我原本可是比你个头小不了多少……”“我知道,”男人抢过他的话道,“就是知道,才想将害你的人千刀万剐。”   他话说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夜。   宗锦的心却跳得极重,一声声诉说着包围着他的爱。   “……行吧,你爱背着你就背着,反正我乐得轻松。”宗锦故作轻松,转而又将话说回北堂,“那北堂……左丘昱……还是北堂吧,叫惯了。”   “嗯。”   “北堂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现下他行踪不明,我命人在河里打捞了近一个月,也不见尸身;大抵是同你一样,还活着。”赫连恒不紧不慢说,“我不找他,他也会来找我,不必着急,静候便是。”   宗锦在他背上点了点头,用下巴戳男人的肩窝:“同意。”   “所以无须挂怀他的事,”赫连恒道,“才拿下东廷,你身体也未恢复,这几日只需要好好歇着,不必想其他。”   宗锦靠着他,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哦……”   赫连恒当真背了他一路,一直背着他回了之前他住过的那间偏院里。说什么深夜无人,所以没事,都是骗人的;实际上赫连恒背着他经过戍卫面前时都光明正大。   他们睡回榻上,宗锦歪着脑袋抵在他手臂上。   这滋味太安稳,他不过片刻就萌生困意。   赫连恒趁着他昏昏沉沉时,将手穿过他颈下,很自然地拢进怀中;都已经“坦诚相见”过数次了,宗锦已然习惯他的碰触。   他就像个小孩似的,翻身侧对赫连恒,手脚并用的缠上去。   男人无声勾唇,继而在他额间印下亲吻。   ——   赫连恒虽然习惯起早,可在外征战,常常会有漏夜行军之时;战事之后睡到日上三竿时也不少见。   外头的日光照进屋内,恰好落在赫连恒双眼处。他不自觉皱了皱眉,翻身想避开那光,手便往身边一搭,怎料却扑了空。   男人倏地睁眼,顿时睡意全无。   宗锦不见了,他身边空空荡荡。   赫连恒立刻起身,一边穿靴,一边抓过搭在旁边小桌上的外衫,飞快披上身。   发现宗锦不在的那瞬间,仿佛有只手钻进了他的胸口,狠狠攥住了他的心。他几乎称得上慌乱,长发散着来不及整理,就那么推开了房门。   风顿时灌进屋里,吹疼了他的眼——   那人在枝叶繁茂的树下,手持长刀,一招一式地舞。风吹得他衣摆翻飞,红玉在他腰间随动作而摆动;赫连恒紧绷的心缓缓松懈下来,他倚着门框,专心致志地看男人舞刀的模样。从宗锦瘦小的身上,他仿佛能看到威风凛凛的影子,那是战场上的尉迟岚。   然而不管是那个尉迟岚,还是眼前的宗锦,都是他心上最重要的之人。   恰逢宗锦舞到转身,一眼便瞧见他。   “……早啊。”宗锦立刻收了架势,朝他咧嘴笑,“出来过两招。”   赫连恒微微眯起眼:“……你又赢不了我。”   “那可不一定,你来试试,我现在左手可已经彻底熟练了。”宗锦得意地挑眉,“快点,过两招去吃早饭,我饿了!”   “好。”   男人挽起头发,束成马尾,回身拿过佩刀,朝宗锦而去。 第二百零三章 清算   翌日。   “大夫来瞧过?”   “来过,江统领安排的。”门口值守的兵士道,“大夫说是死不了……就是他不怎么想活,每日送进去的饭一点都没动。”   “江统领?不是副的了?”   “这次论功行赏,江统领高升啦。”   “也该升了……我进去看看。”   兵士瞄着他腰间的红玉,恭敬地点了点头:“您请便。”   宗锦一看便知,定然是赫连恒跟下面打过什么招呼——譬如“见玉如见他”之类的。否则他身上既无受封,也没有一官半职,兵士怎会对他这般客气。   搞得像他现在狗仗人势似的,宗锦好生不爽。   但不爽归不爽,方便却也真方便;兵士与他打过招呼后便主动推开了门,宗锦朝他点点头,抬腿迈过了门槛。   屋子里带着股潮气,想必是因为这几日都不曾开窗通风的缘故。屋里光线幽暗,一合上门便什么都看不真切了。他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床榻上的影子,对方听见他进屋也没有半点反应,好似一具尸首般动也不动,毫无反应。   宗锦再往旁边扫了眼,果真与门口兵士说的一样,凉了的饭食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已经没了食物的香味。   他深深吸了口气,脚步沉稳走到床榻边,垂眼向下看——   平喜躺在褥子中,面朝天顶,双眼微睁,并未在睡着。   “没睡就别装的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宗锦勾起嘴角,有些不屑地笑,“以前受尽欺负你都过来了,现在就不想活了?”   他话说得有些毒,但平喜毫无反应。   宗锦看着他的脸,沉默了片刻,再突兀地掀开被褥。刚才还像个活死人似的平喜,突然间像被火烫了的虫,立刻惊慌失措地蜷缩起来,极力把自己团得小些、再小些。但即便这样,他也藏不住他的光秃秃的左肩。厚厚的绷带缠在他肩上,该延伸出手臂的位置如今空空如也;胸口上被久容刺穿的伤也被包扎好了,但仍有棕红的血迹渗到了外面。   “一条胳膊而已,没了就没了。”宗锦不客气道,“若真是想死,这上头有房梁,一头吊死也了难了。”   “……”   “还是你单手不方便,要不然我替你挂好布?”   “……”   平喜的动静也就那一刹那的事,过后又恢复成那副活死人的模样,既不动弹,也不做声,无论宗锦如何恶语相向,他都没反应。   宗锦有些不耐烦了,也不再拿话激他,索性直接上手,猛地将人扒拉摊开,就像在拆卷饼。几日不吃不喝,又身受重伤的,平喜哪还有力气去抵抗,三两下便被宗锦制服了。   少年眼睛红红的,噙着泪,极力忍耐过后还是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宗锦吓了一跳——他觉得平喜该是会发疯,任何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手臂少了一只都会发疯。但他没想到平喜会哭,还是这种写满绝望的哭法。   “哭什么啊,我最受不了就是大男人哭哭啼啼了。”宗锦啧了声,皱着眉道,“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想死还是想活?”   少年终于说话了:“……子……”   “什么?大声点,听不清!”   “骗子……”平喜说,“你这个骗子……”   宗锦愣是没想到他会说这话,一时间不怒反笑:“原来是在怪我没兑现诺言,怎的,你当真觉得自己的才识,能当乌城城主?”   “……你们还不如杀了我……非要如此折磨我……”   “哈?折磨你,你觉得这是折磨你?”宗锦道,“赫连留你一条命,就是因为我曾许诺过你,你救了我我会报答;不然你以为你还有命在这里折腾?”   “我宁愿死了……”平喜无话可说,只有这句不断重复,“还不如死了,你们杀了我还好些……”   宗锦的耐心也就在此刻消失殆尽了。   他一把揪住平喜的领口,将人硬生生从床上提起来:“你宁愿死了,那你怎么不自尽,这几日你一个人呆着,多的是法子可以去死吧?明明就是惜命,惜命得不得了,非要装出这副模样,是在给谁看?不就是一条手臂吗?你以为你的一条手臂能抵过你做的那些事?否则久容怎么会要亲手杀了你不可?”   一连串的指责,是最最无情的刀,插进了平喜的胸口。   少年顿时大哭了起来,眼泪汩汩往下掉:“你以为我想吗!我愿意吗!我不那么做我怎么活下去……”   “你想活,所以别人就活该去死了吗?!啊?!你说啊!还在这里振振有词……”宗锦吼着吼着,猛地又松开了他。   平喜重重摔在床板上,脑子都被摔得空白了一瞬,紧接着左臂的缺口便开始剧烈地疼,疼得他泗涕横流。   宗锦脸色铁青,伸手一勾缠在自己下颌上的绷带,将那个痂已脱落的黑色字迹露出来:“你以为这是拜谁所赐?我这还是只是受些屈辱,久容呢?还有那些你害过的人呢?”   “……我也不想的啊,我也不想……”   压抑多时的情绪如山洪般爆发出来,平喜哭着说了好些话,说得含糊不清,宗锦几乎听不出他说了些什么。但左不过就是那些怨天尤人,埋怨世间为何如此不公,埋怨为何自己生来是贱籍。   “……行了!别哭了!烦死了!”宗锦怒吼道,“我今日来看你,不是来看你哭哭啼啼在这儿抱怨自己身世坎坷的!”   他解下腰间挂着的荷包,“啪”地砸在桌子上:“最多再过三日,我们便会离开东廷;此后此地隶属赫连管辖,贱籍也不会再被逼得活不下去……是要现在死了,还是努力活下去越来越好,全看你自己。这有二十两,是要拿去吃喝玩乐还是做盘缠都随你,找你爹摆个地摊做生意也应该够你们父子活了……或者你若是想跟着我,也可以。”   平喜哭得失了声,宗锦也无须他回话,自顾自地将话说完:“我和你两清了,你不欠我我不欠你,你要死我不拦着,外头的兵也不会拦着,你好自为之。”   语罢,宗锦重新将摞在脖颈上的绷带拉好,将那个“贱”字藏回去;随即他便转身推开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平喜泪眼朦胧,只能看见他模糊的背影。   屋里很暗,外面很亮,他被光所包裹着,仿佛无所畏惧。   ——   宗锦大摇大摆地在乌城的街道上走着,身边经过的都是小心翼翼快步而行的平民,沿街每过半里便有六人的小队手持兵刃值守着。这里面宗锦算是引人注目的,他既未着军装,也不像个平民。   平民们偷偷看他,兵士们也偷偷看他。   宗锦被平喜那顿哭闹得心正烦着,他原是想顺便在乌城里逛逛看,现下却一点心情也没了,只快步往现如今的都府走。   一路上宗锦畅通无阻,就连进都府大门,都无人拦他。   虽说借了他人的势,这让宗锦很是不爽;但借的是自家妻房的,好像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   原本的正殿被赫连恒叫人加急改成了理事堂,一进正院宗锦就瞅见了赫连恒的身影。男人正坐在高堂上,桌上摞着两堆文书;有兵士进进出出,进去的手里都带了新的文书,出来的则两手空空。宗锦在侧门处多看了两眼,知道男人事多,他也对那些地方治理的繁杂琐事毫无兴趣,便想着干脆去找景昭偷偷摸摸去喝两盅。   谁知他刚准备走,里头便传出赫连恒的声音:“鬼鬼祟祟,所谓何事?”   宗锦这才走出来:“谁鬼鬼祟祟,我就路过,看一眼。”   “我是说午后鬼鬼祟祟去哪里了。”   “……”宗锦步伐轻快地入了内,朝着男人走过去,“午后那也不是鬼鬼祟祟,是光明正大。”   “那光明正大去哪里了。”   “去看了下平喜,给了他三十两银子。”宗锦道,“怎的这种琐事也要跟你汇报了?”   “只是问问。”   男人说着,放下了手里的文书:“晚上想吃些什么?”   “肉。”宗锦想也不想地回答,顺手拿走一本文书翻了翻,“我还以为你就开始治理东廷了呢,怎么在看这些地方志?人情风俗?”   “不看这些,如何知道该怎么治理。”   “之后你想安排谁来管东廷?”宗锦顺口问道,“你还有几个弟弟吧?安排他们来?那让他们来琢磨这些啊……”   “我已经和白鹿弘谈好了,东廷和耕阳,全权交由他来打理。”赫连恒说着,很是自然地牵过他的手,“只是趁着这几日看看,日后好心中有数。……对了,今晚我有事与你说,便不要出门了。”   “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   “不是什么大事,一点小事。”   宗锦也没往心上放,便乖巧地答应了:“哦,成。”   他一边说,一边瞄到了放在几案旁的一摞书信。他顺手拿起一封来看,里头写的都是外面探子写回来给雍门飞过目的时事,最近一封乃是半月前的。   “……‘皇甫军异动,天都城西三十里驻扎,疑有三万’?”宗锦念着,皱起眉头,“皇甫淳在天都城驻扎做什么……”   “让我看看。” 第二百零四章 刺青(上)   “喏。”宗锦把信直接扔到了赫连恒面前,看着男人好似短时间内也不打算离开的模样,他索性在赫连恒身旁盘腿坐下,随意扯过一本地方志,草草翻了几页。   “白鹿弘也跟我提过,说皇甫最近不安分得很。”赫连恒说,“我隐隐有些不安,皇甫淳不会无的放矢,他肯定是在盘算什么,只是我们尚未可知。”   那地方志无聊得很,宗锦看了两行便忍不住合上了:“随他算,就皇甫淳那点手段,还不够我消遣的。”   听他这般狂妄的言语,赫连恒按捺不住地勾唇:“不愧是你。……饿不饿?”   “还行,你看你的,不用管我。”   “看完了。”   宗锦一愣,抬手比划了下:“这里的全看完了?”   “嗯,除了雍门飞房里那些密信。”   这桌上少说有七八十册,赫连恒居然一天之内全看完了?宗锦想想都觉得恐怖。男人稍稍活动了两下脖颈,率先起身,还不忘伸手扶了宗锦一把。二人就着皇甫的事继续往下闲说了几句,肩并肩地往后院走了。   后院的一隅修了座凉亭,模样不如赫连恒家的院子一半好看,但在乌城里该称得上是处好风景了。   赫连恒带着他在凉亭里落座,唤人弄了些小食先端上来,其中还有碟瓜子。   宗锦一眼就看中了瓜子,抓起一把便开始嗑,一面嗑一面说:“……何时启程回去?”   “待你身体好些了再走。”赫连恒对这些小食貌似毫无兴趣,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喝。   “我?我好得很,”宗锦道,“你管我作甚。”   “回去车马劳顿,你须得再休息几日。”   “……哈,车马还劳顿?我从东廷走路回去,等到了你赫连府还精神奕奕,你信不信?”   “想回去了?”   “……一般。”   赫连恒浅浅一笑,再问:“一般是何意?”   “一般想,”宗锦解释道,“就是没有很想,但也不是完全不想,有那么一点想,也无法称作是想。”   “看样子是真好全了,”赫连恒笑意更盛,“口齿这般伶俐。”   二人聊着聊着,后厨的仆人端着刚出锅的饭菜上了凉亭的石桌。红烧蹄髈,清蒸鲈鱼,白果炖鸡,五香牛肉……果真一桌全是大荤,那香味嗅得宗锦口水直流,眼睛都在发光,菜还未上完,他已经拿起了筷子。   但宗锦没想到的是,最后端上桌的,是两碗热气腾腾的红豆汤。   他愣了愣,脑子里立刻浮现出无香的脸。   说来,在赫连府里,他相处最多的是赫连恒,其次便是无香了。以至于只是看着红豆汤,他都能想起无香平时不苟言笑的模样;还有那时无香的生辰,她穿的一身红衣白梅,好生漂亮。   他又放下筷子,先尝了尝红豆汤:“……没有无香做的好吃。”   “嗯,”赫连恒轻声说,“无香的手艺确实很好。”   “你怎么想起喝红豆汤了?”宗锦道,“不怕睹物思人吗?”   “听景昭说你喜欢,”赫连恒回答道,“睹物思人,在所难免,也没什么。无论想与不想,无香都已经死了。”   “你这话说得也太无情了……”   “是么。”赫连恒意味深长道,“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只有无能为力。”   男人意有所指,宗锦听明白了。   ——如今是无香去了,但在无香去之前,赫连恒一直因尉迟岚的死郁郁寡欢。那确实是毫无办法的,无论是伤怀还是继续朝前,是时时想念还是刻意忘怀,逝去的人终是不会回来。   二人沉默着喝完了红豆汤,等缓过那阵郁闷后,宗锦才故作轻松道:“红豆汤你可千万别请景昭喝了。”   “嗯?”   “他喜欢无香,你看不出来吗?”   赫连恒看着他,稍稍等了等才说:“是么?”   “……景昭喜欢无香的事,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吧?”宗锦只觉得不可思议,“他就差在脑门上写‘我爱无香’了。”   “他的事,我并未怎么在意。”赫连恒道,“我还以为他一门心思喜欢的是……”   “是什么?”   “……没什么。”赫连恒抿抿嘴,夹过几片牛肉进他的碗里,“吃饭。”   ——任谁看景昭对宗锦的所作所为,都会觉得他对宗锦一片痴心吧。只是宗锦一脸的坦然,倒叫赫连恒说不出来了。   “有什么你就说,欲言又止最是讨厌。”   这话对赫连恒是没用的,他若不想说,任凭宗锦如何激他,他都能一言不发。   “不说拉倒,不说以后都别跟我说话。”见男人沉默,宗锦不爽地骂了句,夹过蹄髈就往嘴里塞,一副再懒得搭理男人的模样。   赫连恒仍旧不吭声,慢条斯理地吃他的饭,模样优雅。   一顿饭从黄昏吃到彻底黑下来,凉亭的灯点亮了,还有下仆在旁掌灯,替他们照着路。宗锦狠话是撂了,可真当吃饱喝足了,他也忘得差不多了。他们俩也不再闲聊,就那么慢慢悠悠地在院子里散步。偶尔有巡逻的小队,见到赫连恒时中气十足的行礼再离开,宗锦被像是被勾起了什么记忆似的,突然问道:“你一向说是论功行赏。”   “嗯?”   “我在枞坂立了那么大的军功,你怎么不封赏我?”   赫连恒显然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你这是在讨赏?”   “什么叫讨赏,江意都从副统领升到正的了,我难道不该有封赏?”   “他那副统领原就和统领并无分别。”赫连恒解释道,“只是以前的正统领,舍生取义,用自己的性命换了手下几千将士的平安;江意心中有愧,才一直不愿升为正统领。”   “……原来如此……”宗锦道,“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我的封赏呢?”   “你是要赏钱,还是要封地,或者宅邸?”   宗锦坏坏地笑了笑,道:“我要权,至少得是个将军。”   听见此言,赫连恒竟然犹豫了:“……可你如今的身份,贱籍即便是军功在身,也不可能受封……”“那是千代的规矩,又不是你赫连的。”宗锦道,“天下迟早是你的,规矩也是你定,你若是想,谁能拦你?”   “……”赫连恒仍是犹豫。   宗锦又说:“不行?”   “……你身在赫连家,自然想如何都可以。”赫连恒说,“天下,如今还不是我的;我知道你一心想要天下,我以为,你是想为尉迟家……”   “以前是,现在不是。”   宗锦垂下头,脚尖踢得地上碎石滚出去老远。   他思忖了片刻才仰起脸,看着赫连恒的双眼道:“我就是想要,我就是不服,我就是觉得如今的呈延国烂透了,不可以?”   “可以。”赫连恒说,“那宗将军,宗上将军,宗统领,你喜欢哪个?”   宗锦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将军就行,论功行赏嘛,等我再立奇功,你再封上将军不迟。”   “主上!”   忽地,江意从他们身后方向来了。   宗锦转过身,在与江意对上视线的瞬间,他清楚地看见江意的脸色垮了下来。   ——他差点忘了,那天晚上好像醉酒吐在江意身上了。   饶是宗锦,心中都有些歉意。   但江意控制得很好,他努力只看赫连恒,忘掉对宗锦的嫌恶:“主上,人带到了。”   宗锦这才注意到江意身后还有人。   一个比宗锦还矮上些的中年人,留着山羊胡子,左肩背着类似药箱的东西,就站在江意身后。此人倒有些奇怪,见到这么多兵士,在赫连恒眼前站着,脸上也没有半分惧色,看上去满脸的漠然。   赫连恒问:“你便是吴夏士?”   山羊胡子点头:“正是。”   “那请吧,”赫连恒道,“去偏院。”   宗锦更疑惑了:“去偏院做什么?这是谁?”   还不等赫连恒回答,山羊胡子先开口了:“这位大人,我这儿做生意有规矩,先给钱再做事。”   江意貌似并不知情,呵斥道:“不得放肆……”“无妨,”赫连恒道,“听闻吴先生手艺冠绝天下,这才特地请吴先生过来,报酬吴先生随意开,我都无异议。”   “二十两。”山羊胡子说。   江意更不爽了:“二十两?你未免要得太多……”   “二十两黄金。”   只有宗锦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且越听越茫然,忍不住往赫连恒与山羊胡子中间一站,朝赫连恒问道:“这是谁?来做什么的?”   “他是东廷最有名的刺青师,”回答他的是江意,“主上命我请回来的……为了快,马都跑死了一匹……”   “刺青师??”   宗锦当然明白赫连恒的用意。   他脸上的耻辱,原来还有这样的法子能掩盖,宗锦从未想过。他有些楞,就那么愣愣地被赫连恒带着进了偏院的房里;直到山羊胡子收了二十两黄金,宗锦才反应过来:“……这是要在我脸上刺青?刺什么?”   山羊胡子道:“刺什么得看你的心意。”   “对,”赫连恒点头,“看你心意。” 第二百零五章 刺青(下)   “……那你出去。”宗锦稍加思忖后,冲赫连恒道,“你和江意先出去。”   闻言江意便转身想走,怎料赫连恒反问道:“为何?”   “没为何,”宗锦翻了个白眼,“不喜欢你二人站在我跟前,还需要什么理由么?”他说着甚至伸出手,推着赫连恒的背,把男人硬往外送:“出去出去,出去,你不是那么多事要忙,赶紧出去。”   男人差不多也知道宗锦为何如此,他只能往外走,侧着头看宗锦的眼睛:“那我便在院子里等你结束。”   “……行行行,随便你……”   宗锦连哄带赶地将人都推出了房门,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将门合上,还不忘落闩。他贴着门板眯起眼从缝里看了看,确认男人和江意真的往外走,才回头看向山羊胡子:“刺青,能刺在脸上?”   而山羊胡子收了钱,已经将他背着的木箱在桌上打开了:“只要你忍得住痛,刺在脚心都可以。”   他那箱子约莫是特制的,合起来时方方正正,打开后竟变成了长条状;宗锦好奇地往盒子里瞅了瞅,里面有一排粗细不一的针,一排瓷瓶,还有几个小盏和干净的丝绢。   “客官,坐吧。”山羊胡子转头在屋内的水盆里洗了手,一边擦一边道,“你既然如此问,那想必是要刺在脸上了?”   他的目光有些锐利,直直看着宗锦被绷带遮掩住的下颌部位。   宗锦竟有种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觉,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是,是要盖……伤。”   “刺青的,十个有八个都是为了盖住陈年旧伤,不稀奇。”山羊胡子道,“把绷带取下来吧,二十两黄金可不包括伺候你。”   “好你个山羊胡子,收了钱态度还如此恶劣……”宗锦啐了句,但还是依言将绷带拉下来,露出下颌上的“贱”字。   山羊胡子一抬下巴,示意他坐在床榻上。   宗锦刚碰着床,吴夏士的手便碰上他的下巴。   “你做什么……”“别说话!”吴夏士呵斥他一声,“嘴一动,形可就不一样了。”   “…………”   按照宗锦以往的性子,像这等嚣张又无礼之人,他不叫人拖出去砍了,也至少是个乱棍打出去。可一涉及到他脸上烙印之事,他就心神不定,甚至有些隐隐的恐慌。这些变化,他心里很清楚;赫连恒也清楚,才会命人寻了吴夏士来,替他消了这耻辱的印记。   吴夏士看得仔细,拇指在他的伤疤上摩挲,好半晌才道:“你这伤还没好全。”   “……怎么没好全,早八百年就好全了。”   “看上去是痊愈了,可内里的肉还未全然长好,”吴夏士道,“这伤应该是最近的伤的,不过月余。”   “你还有点本事。”宗锦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吴夏士,“没好全就不能刺青了?”   “能是能,就是会比寻常刺青痛些。”   “痛多少?”   吴夏士这才松了手:“痛一倍吧。”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去他的箱子里捣鼓了两下;宗锦还以为他是要取工具开始刺青,谁知道吴夏士竟把箱子合上了。宗锦连忙跟着站起来:“你收东西做什么?不弄了?”   “这刺青的痛,说痛也痛,说不痛也不痛,”吴夏士说,“但真在新肉上刺青,你肯定受不住……等你好全了再说,钱不退的啊。”   宗锦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哎,谁说我受不住?”   吴夏士一回头,嘲讽地笑了笑,还打量了下他的身板:“就你,一看便知是个养尊处优的,忍不住疼。”   “我告诉你,山羊胡子,”宗锦直接按住了他的手臂,不许他继续收拾,“就是一刀穿胸,我都没喊过一声疼,更何况你这刺青,不过绣花针的功夫。”   “绣花针扎在指甲缝里,也能疼死人的。”吴夏士笑得更嘲讽了。   宗锦方才那点不安和畏缩,霎时间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汹汹怒火:“那我就跟你打个赌!”   “怎么赌?”   “我要是不喊一声疼,你就得跟我作揖认错,说‘爷爷我错了’。”   “你若是喊了?”   “我便认你做爷爷!”   “好说。”   二人就这么达成了一致,宗锦索性就在桌边坐下,一副视死如归地表情:“来吧?”   “来之前还得问问你,你想刺什么图样。”   “什么图样?”宗锦不解,“你可看仔细了,这里刺着的是字,你得把这个字盖住,不是让你给我弄点什么花上去。”   “你当我吴夏士是什么人?若是不能将你这伤盖得毫无痕迹,我怎敢要价二十两黄金?”吴夏士说着,忽地瞄到他腰间别着的佩刀。   那刀看上去样貌平平,黑底浮雕,刀柄处隐隐像是火纹。   吴夏士看得并不真切,问道:“你这佩刀上雕的是什么纹样?拿来我看看。”   “看什么看,不许乱碰。”宗锦不客气道,“雕的是三丛火,三丛火见过没有?就是……”“尉迟家的家纹呗,见过。”吴夏士道,“赫连的兵,佩刀是尉迟家的……哈哈,有意思。”   “……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你心里就没什么想留在身上的?”吴夏士转而问,“若真没有,那我可随便弄了。”   “没有,你爱怎么弄就怎么弄。”   “行。”   吴夏士再隔空比划了两下那字迹的大小,转手拿过盒子里的瓷瓶,倒出黑色的墨在小盏中。宗锦就看着他拿起针,在火上烤过后再点进墨里。针头染成了黑,朝着他一点点靠近,很快就要刺破他的皮肤。   就在这瞬间,宗锦突然往后躲了躲:“等等!”   吴夏士一挑眉:“你不会还没开始就怕疼了吧?”   “不是!”宗锦道,“我想好了,就三丛火。”   他说着,缓缓抽出那把沉重的刀,刀身上的暗纹在他的动作间仿佛在摇曳着的火。   丛刃出了鞘,被宗锦放在了桌面上:“就刀身上这个。”   “好。”   针尖刺破他的皮肤,扎到内里还未完全长好的新肉上。痛,果真是痛,并非刀伤箭伤那种能让人死去活来的剧痛,却是持续不断的疼。吴夏士一针一针点着墨,在他的耻辱之上一点点地勾画着新的纹路。宗锦能忍住这疼,但控制不了自己额上豆大的汗珠正往外渗。   那些汗沾湿他的头发,顺着他的皮肤往下滑,滑进眼角。   宗锦尽量保证着不动,缓慢抬手揉了揉眼,视线便不自觉地落在了丛刃的刀尖上。   许多记忆就在此刻无端的浮现,他年少时在尉迟家的院子里练刀,弟弟尉迟崇跟在他身后左一句“兄长”右一句“兄长”。   还有父亲,还有父亲临终前的话。   “莫要让尉迟家这一脉绝后。”   他这辈子是和赫连恒分不开了,那自然无后;而小崇,小崇与司马太芙的孩子……算算日子,约是再有阵子便要落地。若是时局没有变化,这孩子虽然流着尉迟家的血,定然也会被冠姓司马,作为司马家的继承人培养。   ——若想不辜负父亲的话,尉迟崇的孩子就必得姓尉迟。   ——也就必得让司马家臣服。   想起这些事,吴夏士的针是如何密密麻麻地落在他肉上的,他几乎都已经感觉不到。他满脑子都是北堂列的背叛,神神秘秘的洛氏,还有洛辰欢与申屠文三,再加上雍门飞收到的密信。   一股不祥的预感在他胸口里乱窜,可又扑朔迷离得很,怎么也抓不住关键。   他隐隐觉得要变天了,数十年御三家和他们的盟友明争暗斗却维系着平衡的局面,就要改变了。   只是这改变并非因为赫连先后收服枞坂和东廷,而是因为别的什么,他们还未想明白的。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宗锦脸色都疼成煞白,可愣是没有哼过一声疼,甚至连抽气声都压抑着。   吴夏士敢要价二十两黄金,也正因为他拔群的手艺——不过半个时辰,刺青已经完成了大半。刚开始他除了点墨,几乎手就没有远离过宗锦的下颌;桌上的小盏排成了一条,红的黄的颜料在盏中,吴夏士来回换着针,蘸着不同的颜色。现下他开始做做停停,下针数十下,便要停下来离远了看一看。   他也会趁着这中间的停顿,偶尔瞥两样宗锦的模样——这小个子少年当真极能忍耐,嘴唇都白了,可却呼吸都没变沉,人也一动不动,垂着眼仿佛一尊石像。   再这么下去,他可要输了。   吴夏士这么琢磨着,在最后几针落针时,手稍微下重了点。   宗锦这才回过神,抬眼瞪他:“……你故意的吧?”   “那能呢?”吴夏士笑起来,“行了,我输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放下了针,转而去洗了把手:“我小看你了,是条汉子。”   “那是。”   “这样吧,要么我作揖管你叫爷爷,要么我们交个朋友,”吴夏士说,“你怎么看?”   “哈?你这是想赖账?”   “那可不是,”吴夏士擦了擦手,从箱子里拿出一面打磨得极其平整的镜子到他眼前,“我除了刺青,还做点情报生意,与我交朋友,百利无一害。” 第二百零六章 月下坊   镜子里映出他的脸,他因疼痛而流的汗还未擦干,脸色也煞白,看起来糟糕得很。   他看见的是自己是正脸,这张脸仍旧漂亮,他已不再对它感到陌生。吴夏士自然是让他来看看刺青如何,可宗锦却有些不敢侧头看。   从那晚烙铁烫伤他之后,他再没敢照镜子;即便是洗脸、喝水,哪怕只是路过水缸,他都会刻意地将视线挪开。   现下那块皮肤正火辣辣地疼着,因疼得太久,他也分辨不出具体是哪里在疼,好像下颌处大片的皮肤都在灼烧。他不敢看。他怕吴夏士的手艺不够好,也怕自己想得太好,怕花纹之下的“贱”字仍然明显。   吴夏士递了镜子便开始收拾东西,一根针一根针地洗净、擦干,放回原处:“怎么样,交不交我这个朋友?”   宗锦压抑着,深深吸了口气,终是没敢看,直接将镜子递还了回去:“情报生意?你能有什么好情报?你得说来听,我才知道值不值。”   他故作轻松地说着,提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已经不烫了的茶。   “呵,我的情报,可都是三十两一句,”吴夏士道,“你要觉得我不值得结交,那便罢了,叫声爷爷而已,又不会少块肉。”   “就是买货卖货,也得先看货。”宗锦随口答道。   他其实并不在意,对吴夏士所谓的情报也不抱什么好奇——赫连家有江意的斥候队,别的他不敢说,在情报上、情报的速度上,江意绝对算得上首屈一指。就如吴夏士觉得他性子有些意思,他也觉得吴夏士此人挺有趣,只是远远不到相见恨晚的地步。   “这么看来,你是对我的手艺不满意了?我做了这么多单生意,无论是刺青还是情报,都从未有过客人对我不满的。”吴夏士笑着道,“看货是吧,行啊,我想想……哦,尉迟,尉迟军两日前,派了万余人进了函州。这可是秘密行动,为了掩人耳目,尉迟崇特意选的夜行山道。”   宗锦的眼神都倏然变了:“此话当真?”   “我的情报,自然保真,”吴夏士道,“只是听说尉迟崇胆子小,特别迷信鬼神之说;他竟然还敢进函州,走不萧山,他亲哥哥尉迟岚,可是在不萧山上遭人暗杀了。至今都无人知道尉迟岚死于谁人之手,说不定就是尉迟崇……”   “不是,”宗锦下意识地否认,转而又改口,“你刚才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尉迟军上不萧山了?”   “信不信由你了。”言谈间吴夏士已收好了他的物件,背起木箱朝着宗锦拱手作揖,“行吧,愿赌服输,那我就喊了,爷……?”宗锦眼疾手快,双手上去抬住他的手:“你这朋友我交了!”   吴夏士立马眉开眼笑,再说:“那好,我与别人三十两一句,但我对朋友豪爽,只收十五两。”   “…………”   “你别这么看我嘛,朋友之间不得帮帮忙,照顾照顾生意?”吴夏士道,“只要你钱给的够多,我什么消息都能替你弄来;请我来那人是赫连的当家,我看你们之间关系甚密,你自然不差这点钱吧。”   他说着,还特别厚颜无耻地朝宗锦摊开手:“刚才那句算送你了,你再问点什么,照顾照顾兄弟的生意。”   宗锦这才明悟——吴夏士哪里是与他合得来,分明是在扩张他的生意。   宗锦的第一反应,便是将这个财奴轰出去;可他一转念,又开始琢磨他刚才说的话。   若是小崇真的秘密率军上了不萧山……那是要做什么?   不详之感越来越浓,宗锦的眼皮都跳了起来。   宗锦摸了摸自己腰间,却到处都是空空如也。他就问赫连恒要了二十两,全给平喜了,自己身上现在一文没有。他只能道:“行,一会儿我让人取银子给你,你先回答我。”   “好兄弟,问就是。”   “……皇甫淳率军在天都城外驻扎,是否是真的?”   “是啊。”   “那他现在也在军中?”   吴夏士呵呵一笑:“好兄弟,这可是第二句了,真要问?”   宗锦顿时来火了:“你这也太黑了,就说了两个字,就要十五两??”   “已经很便宜了,”吴夏士笑得更开了,“我在道上,外号可是‘一字千文’呢。”   宗锦是不差钱,只是这么来回的被人要钱弄得他心烦;他瘪瘪嘴,烦躁万分道:“给给给,你说就是,一会儿一起算!”   “那可不行啊好兄弟,我这儿的规矩是不能赊账的,不然那些个坏人,听了情报不给钱就跑,我岂不是太亏了?”   就是再好脾气的人,面对吴夏士这嘴脸,恐怕都要来火。更莫说宗锦的脾气一贯就很差,他突然发难,抓起桌上一直晾着的丛火,刀刃瞬时就架上了吴夏士的脖子:“你信不信我先给你一刀?”   “那不成啊,你要是砍伤了我,赫连恒的爱宠脸上被人烙了贱字的事情就会人尽皆知啦——”   吴夏士仍是笑,笑得自信满满,丝毫没有畏惧之意。   宗锦深深吸气,按捺住将人直接宰了的冲动,最后只能忿忿收了丛火,朝着房门走去。   他将门闩搬开,将门重重推开来:“赫连!”   然而赫连恒与江意就在门外不远处。   看到房门打开,江意不知小声与赫连恒匆匆说了什么,转身便离开了;男人则朝他走来,开口问了句:“可是结束了……!”   赫连恒的话并没能说完,便突兀地收了声。   宗锦站在门前,被檐下的暗黄的灯笼映亮了脸庞……这一幕看得赫连恒的心都跟着震颤了片刻。那张原本就完美的脸,右侧颌骨的位置上,红与黄交缠成飘动的火焰,衬得他像火中盛放的红莲,妖冶而迷人。   尉迟岚并非什么难得一见的惊世美男,但可这瞬,赫连恒觉得这便是他心中尉迟岚的模样。   时而桀骜,时而张狂,时而如幽幽火星易复燃,时而如熊熊烈火熄不灭。   与他脸上的刺青配极了。   灯火昏暗,宗锦并未看清男人的眼神,只自顾自地说:“赫连!给我钱!”   这话一出口,便将刚才那瞬间的气质给扑散了。宗锦就像个十三四岁少年郎,还是名门世家的纨绔子弟,回家便只会找父母要钱,话还说得相当理直气壮。   男人忍俊不禁,双眼微微眯起:“要多少?”   “不知道,先拿三十两?”   “好,”而赫连恒就是宠爱无度的家主,直接从腰间摸了两片金叶子出来,“身上并未带着银两,只有这些。”   宗锦一把从他手上抢走:“够了,有剩的我再还给你。”   “刺青已经结束了吧?”   “嗯!”   宗锦再次进屋,并未带上门;赫连恒便随他一起走进去,就见吴夏士正坐着自己给自己倒茶喝:“……赫连君来了?我见赫连君最近的势头,想必是有大动作,都说两军交战,情报第一,不知道……”“得了吧你,”宗锦无情打断他的话,将一枚金叶子拍在了他面前,“说,皇甫淳现在人在哪里?”   吴夏士喜上眉梢,拿过金叶子道:“皇甫淳人在天都城,乔装打扮了一番,几乎无人知道。”   即便赫连恒并不知道这吴夏士还有另一重生意在做,光是听二人的话、看宗锦的神情,他便也就猜出了大概:“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可是下一个问题了。”吴夏士说,“金叶子是值钱,最多也只能回答三文。”   “你只管说,”宗锦反手用拇指指了指赫连恒,“他有的是钱。”   “我是专门买情报的,自然有我的来源;若是我随意告知他人,那岂不是自砸生意?”   宗锦气得青筋暴涨:“你这说了跟没说有区别?”   “别生气嘛,我这说的也是实话。”吴夏士依然是那副从容的模样,“实话就是,无可奉告。”   “你在我赫连军中,若是惹恼了我,只怕离不开这地方。”赫连恒比他更从容。   “赫连君莫恼,我只能说,我手里的情报必然保真,若是不实,下次再见,再杀我不迟。”吴夏士捋了捋胡子,“我看你手里还有片金叶子,是不是接着再问三问?”   “好,那我问你。”宗锦说,“皇甫淳为何会在天都城,他在天都城做什么?”   “他在天都城是因为……”   吴夏士正准备说,怎料门外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引得三人同时向外看。竟然是宁差,穿着一身戎装跑了过来:“主上,主上,刚收到紧急消息!”   他险些就要脱口而出,却在看见吴夏士这一陌生面孔时犹豫了。   吴夏士看了眼宁差,反应快得离奇,一下从宗锦手里夺过剩余那片金叶子,然后气都不带喘地丢出一长句话来:“千代戎病危就在这两日皇甫淳早就得到了消息在天都城等着他死!呼——我说完了,钱我收了,下回再有什么想问的送你一问,好兄弟!”   宁差被震住了,呆滞地接话:“……对,千代戎病危……”   他话得极快,说完便像变戏法似的,突然跃上了房梁。   “不许跑!”宗锦反应很快,但却是慢了一步,伸出的手只够到吴夏士的衣摆一瞬。   他再抬头,吴夏士就像一阵风似的,从内室的窗户一跃而出:“月下坊!”   “赫连!赶紧派人追!此人知道的甚多!”宗锦一边喊,一边就要从窗户追出去,却被赫连恒抓住了。他回过头,没好气道:“拉我干什么?”   “追不到的,他轻功不错。”赫连恒平淡道,“原来他竟还是个情报贩子。”   宗锦皱眉道:“收了那么多钱,就说这么两句。……月下坊又是什么啊?”   “月下坊是茶楼,”宁差接茬道,“到处都有呢……不是,主上,大事不好了,千代戎病危了!” 第二百零七章 风雨欲来(上)   “雍门飞,就这么投降了?”   “东廷是什么情况,现在还尚未可知,”穿斗篷、戴斗笠的男人,站在屋内一角,没什么语气道,“只是东廷边境,北面、西面,都插上了四棱旗,想必乌城已经失守,赫连胜了。”   “雍门飞那火爆脾气,自己投降怕是不会,要么是被赫连恒杀了,要么是被软禁,总之是无用了。”   “是,不过东廷失守也是意料之中。”   “东廷归了赫连,耕阳自然也快了……不,说不准现在耕阳已经是赫连的了。”   “探子进不去东廷,安插在湖西的人手已经去确认了,只等消息传来。”   屋内原本该是窗的位置,叫人用木板死死钉住了;那上面如今挂着羊皮绘制的地图,上面各地的主城、小镇、隘口,甚至一些人迹罕至却易守难攻的地形,都被朱砂圈了出来,以黑色小字写着简略的注解。   与斗笠男说话的另一人,正是坐拥长洲、晏州、秦州三地的皇甫淳。皇甫家的势力,刚刚好将天都城以西近乎全部封死,长洲更是与天都城紧密相连,可以说是绝佳的位置——天都城接壤的有三地,可能随意将兵马驻扎在附近的,只有皇甫淳。   南面的轲州与乾安,刚好被两座斩崖挡住了进路;东北的湖东之地,则沙丘百里,一旦驻扎,立刻就会被发现。   皇甫淳越看这张呈延国的地图,越觉得时机已至。   地利他占了,人和他也有,一直以来等的便是一个天时。   而天时已然近在咫尺。   皇甫淳手里握着两颗大小几乎一致的核桃,他来回地把玩着,持续不断地碰出清脆的声响。他盯着耕阳的位置看了片刻,才漫不经心道:“都无须等消息来,巫马氏那几个没用的废物,恐怕刚知道赫连出兵,就已经起草好降书了吧。只是赫连……他到底是怎么进的东廷?”   斗笠男思忖片刻,不确定道:“也许……赫连恒早在东廷安插了人手,只需要将城门清理干净,也可以让雍门措手不及。以他的谋略,这么做不稀奇。”   “不不,”皇甫淳摇头,“你不懂赫连恒,赫连恒若是想征战,早就会趁尉迟岚死之时,抓住机会强攻久隆与商州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屋内来回地踱步,目光始终不离羊皮地图。   斗笠男当真不懂:“也许他另有图谋。”   “赫连是不想争,仗着兵强马壮,地广人多,只要不是一家独大,都不会敢轻易动他赫连。”明明是在说对手,皇甫淳的口吻却好像是在说某个老朋友,“不想争,又怎么可能早早安插好人呢。我着实是想不明白,他如何无声无息进的东廷……等等,好像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   皇甫淳算是喜欢闲聊的,常常说起一便想到二,无论谈什么正事,他都一副闲话家常的模样。   可斗笠男并不会因此而轻看他——那只是迷惑人的表象而已,皇甫淳的狡猾奸诈,在诸侯之间算是独占鳌头的。   “……我想起来了,中行。”皇甫淳接着道,“那时尉迟岚也是这样,三家围剿之下,他竟还敢分散兵力,在林间游走作战。结果那场暴雨……中行该是没想到,自己竟然输在一场雨上。”   “我听闻尉迟岚会卜卦算吉凶,有人说他是恶鬼现世,能呼风唤雨。”   “哈哈,恰恰相反,尉迟岚是个只懂得杀敌的莽夫。”皇甫淳笑起来,眼睛弯成细细的线,像是狐狸,却又有毒蛇正在窥探猎物的危险感,“如若不然,也不会放个眼线在身边十年,都毫无察觉。……对了,洛辰欢那边可有送消息过来?”   “有,司马太芙似有早产的征兆,现在尉迟家上下都由洛将军统帅,尉迟崇正忙着照顾司马。”   “好,很好,就等千代戎归西,”皇甫淳说,“也不枉我特意前来送他一程。”   二人正说着,门外有侍从轻轻叩响了房门:“君上,那人醒了。”   “哦?醒了?我还以为还得再等几日呢。”皇甫淳随手将手里的核桃放在桌上,“过去看看。”   斗笠男点头,转手替他打开门。   外面的侍从穿得一身看不出身份的便衣,只在袖口的位置隐秘地绣了朵小小的桃花。见皇甫淳出来,侍从低下头让出路来,并未跟上。倒是斗笠男,像是皇甫淳的贴身护卫般,腰间还带着佩刀,跟得十分紧。   “哦对了,”还未走出几步,皇甫淳突然回头道,“你去知会一声沙沙,就这两日,动作快些。”   “领命。”   此处乃是天都城里一间并不起眼的宅邸,二进三出,在别的地方算是大的,在天都城里却不算什么。皇城脚下,自然富商多,高官多,平民对此见怪不怪,自然也不会有人多加注意。而这宅邸,是皇甫淳好几年前便假借了天都城某位平民的身份购置下来的。   那位平民自然是欢天喜地拿了报酬银两出城去,要去别的地方另谋生路。只是他“运气不好”,出了天都城没多远,便遭了强盗,死在山沟里了。   皇甫淳走在前,斗笠男走在后,二人顺着廊下一路走到了偏院中,在靠近围墙处的厢房门前停下。   门口站着两名侍女,见皇甫淳来立刻施礼开门;而皇甫淳几乎都未多看她们一眼,直接入了内室。   房中点着几盏灯,床榻上只穿了一身里衣的男人正倚着床头,由侍女喂他喝药。侍女忙想起身行礼,皇甫淳却道:“不必,先把药喂了。”   男人却警惕:“皇甫淳……”   “正是。”皇甫淳道,“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我记得你的,赫连恒的得力心腹——”   “北,堂,列。”   在床榻上虚脱不已的男人,正是在洺河溺水后失踪的北堂列。   “……能被皇甫君记住,是我的荣幸。”北堂列不咸不淡地说,“不知皇甫君把我弄到这里来,是有何贵干?”   “瞧你说的,好似我命人把你绑来了似的。”皇甫淳浅笑,火光映得他半张脸明亮,半张脸藏匿于黑暗之中,替他的笑容添上几分危险的味道,“你是在河边昏迷不醒,被我手下的人救上来的。”   余彦征里   “……那可真是多谢了。”   “不必客气,我心很善的。”皇甫淳道,“只是北堂将军不在赫连君身边侍奉,却在河边险些丧命,是为何啊?”   “……意外罢了。”   皇甫淳早便知道他不会乖乖说出什么有用的情报,所以也不追问:“君臣之间反目,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北堂列并不回答,只是看着他。   “据我所知……”皇甫淳刻意地停顿了片刻,才道,“赫连君的爱宠一月前失踪,赫连在洺河寻了许久;刚刚好,北堂将军也是那时不见了,又被我手下的人在洺河边救起……这不可能是巧合吧?”   “就是巧合。”北堂列说,“不然呢,我总不可能在河里飘了一个月吧?”   “谁知道呢,也许北堂将军你,也是在洺河里找人找了一个月呢?”皇甫淳戏谑道,“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吧,北堂将军骁勇善战,我仰慕已久,此次救了你,也算机缘巧合,不如进我皇甫门下……赫连恒能许给你的,我双倍许你;赫连恒不能的,我能许给你。”   听见这话,北堂列张嘴想回应,却因为身体虚弱而咳嗽起来。   侍女在旁边倒水喂过去,好半晌北堂列才缓过来。   他擦了擦唇角的水,又说:“……皇甫君未必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未必不知道。”皇甫淳只道。   斗笠男闻言,直接从伸手进怀中,掏出一张书帛。他不紧不慢地摊开,亮在北堂列的面前;那书帛上并无字,只有简单几笔画,画的是个圆形的玉佩。   而那玉佩上的纹路,是一条首尾相连的蛇。   北堂列明显动摇,下意识地想去拿书帛,斗笠男却早有预料似的将其收回。   “北堂将军认得吧?”皇甫淳接着道,“放在今日恐怕没几个人认识,兴许赫连恒都不认识;我也是经过好一番调查,才知道这纹路是何意。”   “……你想说什么?”   “环蛇,北堂氏的家纹,自北堂谋反,赫连接管了御泉之后,这家纹便被清理的一干二净,连同左丘氏一起。……几年前,附近的有一户三口之家离奇死了,死状凄惨,墙上还有人留了血字,‘不忠之罪’。我一向喜欢些奇奇怪怪的案子,偶然间听闻,就差人调查了一番。那家人什么都没丢,只一样东西不见了……便是这块环蛇玉佩。”   皇甫淳说得很慢,像在同他说故事般娓娓道来。   北堂列却听得脸色越来越苍白,目光越来越凝重。   “你猜怎么着,就在那一年,那个灭门惨案发生三日后,”皇甫淳朝他莞尔一笑,带给他的却只有寒意,“北堂将军便进了赫连麾下,进府便是近卫统领,同年便当了将军。”   皇甫淳勾了勾自己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再问:“你说巧不巧?” 第二百零八章 风雨欲来(中)   “湘儿,你先出去。”   得了皇甫淳的吩咐,侍女立刻退避离开,留他们三人在屋内。   桌上的油灯,火光已微弱;皇甫淳起身去橱柜上拎起油壶,优哉游哉地替灯添上油,话也在继续说:“北堂将军,去岁尉迟岚的丧仪上,给我身边人递信说赫连恒会从三河口走水路离开的,是你吧?”   听着自己曾做过的事一桩桩被皇甫淳轻描淡写地数出来,北堂列的脸色越发难看。   自他追着宗锦跳下洺河后,仿佛是老天也觉得他背叛旧主、试图夺人所爱,实在是恶,这一个月他好几次差点死在时运不济上。先是落水后竟脑袋竟生生撞上礁石,直接昏死了过去;再在河岸边醒来时,自己身上的衣服、佩刀、钱财早已经不知去向。待他好不容易捉了几条鱼果腹,从鬼门关里回来,却又担心宗锦的安慰担心得夜不能寐。   这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在林子里如同野兽,一路磕磕绊绊摸回了轲州境内,却看见赫连军正在大肆搜河,他便知宗锦定然是失踪了。他再循着洺河往下游找,还得避开赫连的人马;可非但没有找到宗锦,反而是进了东廷附近的荒地中,北堂列在那儿险些饿死。   再醒来时,自己便就躺在了这间屋子里。   头几日他连坐起来都困难,身旁只有一个侍女在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可无论他问什么,侍女都语焉不详,更是不肯透露半句,此处是哪里,她主人又是谁。   直到方才,皇甫淳走进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北堂列低沉问道。   “我也是花了许多功夫,才调查到那遭人灭门的一家三口,究竟是什么来头。”对比北堂列,皇甫淳可谓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那是北堂家的后人,隐姓埋名在那儿生活;以‘不忠之罪’杀了他们……左丘血脉未绝,可喜可贺啊。”   北堂列并不否认:“那又如何。”   “你细想想,我们的敌人是一样的。”皇甫淳笑眯眯地说,“千代气数已尽,能与我为敌的只有赫连;而你身为左丘家的后人,一定很想手刃仇家吧?”   他说着,身边的斗笠男突然摘下了他的斗笠,露出面容来。   若是见到是皇甫淳救了自己,北堂列不算太吃惊;那么看见斗笠男的真面目时,北堂列便着实是惊讶了。   此人与他也有过一面之缘,北堂列刚刚好对这认人相貌的事很有天分。他一瞬便想起来了——“你是……乐正家……乐正麟的亲信……”   “北堂将军好记性。”和泉道,“在下正是。”   “这么说……”   “乐正辛也是我府上贵客。”皇甫淳道,“你看,大家都想要赫连恒的命,可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只要我们团结一致,赫连恒的死期便可由你亲手定夺。”   他不知道皇甫淳是怎么将这些对赫连恨之入骨的人,全搜罗到一起的;但他知道,皇甫淳绝非善类,这样的人当了皇帝,不会是好事。   然而时局给了皇甫淳信心,除了赫连恒,这世上已无人能和皇甫淳作对。   他与赫连恒的血海深仇,是改不了的。   皇甫淳并未急着要他回话,反而耐心十足,就那么坐在桌前,等着他的答案。北堂列却并未思忖太久,直言道:“即便皇甫君有心用我,又怎么能信任我不是赫连派来的呢?”   “你不说,我还真未想过,还有这种可能。”皇甫淳略略有些惊讶,随后赞许地点了点头,“但你说了,我更喜欢你了。”   “我与皇甫君不是同路人,救命之恩我感激,但我要复仇也会自己去,不劳皇甫君费心。”   听见北堂列如此直接的拒绝,皇甫淳也没有半分气恼。   或者说,北堂列会拒绝,早在他意料之中,毕竟是能得赫连恒重用的人,若没有点过人的心性手腕,那也不值得他要了。   “其实你知道的,”皇甫淳笑着道,“你没得选。”   “……什么意思?”   “你若是不从,那我自然不能放虎归山;你若是死了,左丘可真就绝后了。”   “……”   “况且,外头已经被赫连恒搅得天翻地覆了,你不想知道他这一个月都做了些什么吗?”皇甫淳道,“还有你们都在费心费力找的人……”“找到了吗?”北堂列下意识地问出口。   见他那副藏不住心思的模样,皇甫淳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就知道,北堂列能在赫连恒身边潜伏如此之久,却突然间暴露,其中必定有别的因由。他猜是为情乱智,却又觉得无论是北堂列还是赫连恒,都不似会为儿女情长而不顾大局之人;但他也有猜错的时候,见北堂列这反应他便可确定,真是为了情字。   皇甫淳微微停顿,片刻后才道:“若你愿意为我效力,我不仅会告诉你那人如今是死是活、身在何处;我还许诺你,赫连恒落马之日,我一定让你手刃仇人。”   “我……”   “不急,你可以仔细考虑。”皇甫淳道,“不急这一两日,就是我身边也不养无用之人,若是你考虑得太久,考虑到大局已定时,也许我也就不想要你了。……你好好养伤,我便不打扰了。”   皇甫淳说完便走,毫不拖泥带水。   和泉重新戴上斗笠跟随他一并出去,又换了侍女湘儿进来。正如皇甫淳所言,这间别院小屋周围安排了好些武艺高强的兵士,日夜轮番看守;莫说北堂列如今虚弱,就是他全盛之时,也插翅难飞。   二人往院子里走了一阵,和泉也不知皇甫淳现下又打算去何处,只是跟着。   但他没想到的是,皇甫淳竟绕到了后厨。   子时早过,已是深夜,后厨里也没有小厮仆人,只点了一盏灯。   “君上若是饿了,差人做好了送回房里便是。”和泉不解道,“何必亲自过来。”   皇甫淳却卸下了他平日里那副主君的架子,有些随意地揭了蒸笼的锅。里头温着八宝粥,就是平日怕主子夜里想吃东西,而特意温着的。   “在厨房吃和在屋里吃,味道可是截然不同。”皇甫淳一边说,一边拿过灶上的布,垫着手将八宝粥端出来,“就像人放在赫连那儿,和放在我这儿,用法也是不同的。……你也吃。”   “我不饿。”和泉摇头,就站在后厨门口没有踏入。   而皇甫淳,当真就端着八宝粥,侧靠着沾有碳灰的灶台,拿起调羹,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见他那副模样,和泉都不自觉跟着松懈了下来。他握着刀,双手抱胸地斜倚着门框,犹豫着突然问道:“我们这些人,都曾侍他主……你用着也放心?”   “……嗯?”皇甫淳头也没抬,“倒不如说,正是因为你们侍奉过他人,我才放心。”   “……何解?”   “所谓忠义,是最不可信的。”他放下调羹,认真道,“只是一句‘因为他是君子’‘因为他是忠义之士’,我便要信他,这不是太愚蠢了么?不会有人无欲无求地对另一个人忠心耿耿,氏族也好,庶民也罢,人与人之间不过因利而合……因利而合才最让我放心。”   这与和泉的想法大相径庭,可和泉却一时间找不出话反驳。   皇甫淳再吃了一勺粥,缓缓道:“你想杀赫连恒,我也想杀赫连恒;你一个人杀不了赫连恒,但跟我一起就有可能……在赫连恒死之前,这不是最牢固的关系么。”   “……但我过去跟随乐正麟,并非有利可图。”   “你错了,你有的。”   “我绝对没有。”和泉很坚定,“若非乐正麟身死,我也不可能在这里。”   “你只是不图钱财权势和女人,”皇甫淳道,“你图的不就是所谓忠君?乐正麟死了你也要替他报仇雪恨,不也就是想成全你自己忠君之名?”   “我……”“别骗自己了,”和泉的辩解也被他打断,“大家都一样,坦诚点好;我与赫连恒争天下,总不是我们想当个明君,让百姓安居乐业吧?还不是想要权势,还不是不服千代家这群废物什么都不必做,就能稳坐天都宫。都是恶人,偏要装得道貌岸然。”   “……”   “世人都说我皇甫淳阴险狡诈,生性阴毒;但他们才是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不如我诚实。”   皇甫淳的歪理邪说,和泉心有不服,可着实不知该怎么与他辩。   且有些事皇甫淳说的也并非有错,若全是靠忠义来维系关系,一旦谁不想再要忠义的高帽子,队伍便会土崩瓦解。反倒正如皇甫淳所言——在赫连恒身死之前,他没有任何理由背叛皇甫。   皇甫淳又道:“你替我去写个折子,就说摄政王病重,我去请安问候,侍侍疾,明日午后想进宫,望太后皇上恩准。”   “……这时候,恐怕太后不会批准的……”   “批不批准无所谓,重要的是表表忠心。”皇甫淳道,“他不让我进我就不能进了吗?等其他几家的兵马一动,那个老婆子会求我进宫的。”   “我这就去办。”   【作者有话说:忘说了,本来真的是想第四卷 就结束的!为什么有第五卷我也不知道!总之就顺着往下走啦!平喜还没杀青哈,那并不是他的结局。然后给银子这事儿,两次金额不一样是我写岔了,给大家磕头。】 第二百零九章 风雨欲来(下)   天都宫内。   宫中禁卫近来几乎不分昼夜地戍守,各处宫门与宫墙上更是足足添了一倍的人手。禁卫军中都有人暗暗议论:摄政王病危,就在这几日了。他们倒不知道千代戎若真一命归西,会意味着什么;但却能从加派人手执勤中感到些许不安。   呈延国似有要来一场豪雨,将时局冲洗干净,重新来过。   而天都宫里守卫最森严,进出宫人最多的,便是永宁殿。此处本是先代公主所居,公主出嫁后便一直闲置,直至近日才重新住进人——住进了重病的千代戎。千代戎本不住天都宫内,他的府邸在宫外;只因他病势一天比一天重,太后才命人将他接进宫中,表面上是为了方便照顾,实则是怕有人趁此机会暗害千代戎。   原已是夜深人静时,永宁殿却依旧掌着灯,好几个侍婢站在门外等候。   只因为太后正在里头。   太后虽说是太后,可千代爻年幼登基,她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她正坐在床沿,看着床上已经快要油尽灯枯的千代戎,满目愁容:“……近来可有感觉好些?太医伺候得尽不尽心?若是不好,哀家再着人请宫外的大夫进来伺候。”   千代戎面无血色,眼也浑浊,久病之下早已没了从前执掌呈延国上下的风采。   他也不过五十几,两鬓却已斑白,任谁都看得出他油尽灯枯之相,命数以至。   千代戎张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却先咳了起来,咳嗽时那模样好似肺腑都要一并咳出来似的,声音沉闷浑浊,听得太后一阵一阵的心慌意乱:“摄政王……来人,快,让太医过来看看……”   “咳咳……不必了……”千代戎却抓住了她的手腕,“咳嗽而已,小事。”   “你如今身子这样不好,怎还能说是小事……”   “多、多谢太后关怀……”千代戎说话很是勉强,气息紊乱异常,像是随时可能一口气未能上来便西去,“臣、臣自知时日无多,许多事……还需要太后……早做打算……”   “摄政王,摄政王现下该专心养病才是,莫要忧心国事……”太后担忧地说着,身旁侍婢立刻会意地离了内室,转而将太医请了进来。   千代戎着实病重,也无力再说多说什么,只能任由太医替他把脉看诊。   屋内安静了片刻,所有人的心思都系在太医身上,只等着他开口。   太医眉头紧锁,心中有了结果后,便将千代戎苍老的手放回被褥中。见状,太后当即问道:“如何,摄政王如何?”   “劳驾太后挪动尊步,微臣再细细回禀。”   “好……”“不必,”太后才启口,千代戎便抢过话,道,“有什么在这说,说与我听便是。”   “这……”太医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看向太后。   她这个太后,本就没有什么治理天下的本事,更不懂安邦治国。从前千代戎涉政,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在处理,她不过是后宫里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妇人。直到千代戎病倒,所有的事顿时砸在了她一人头上——皇帝年纪尚幼,连奏折上的字都还认不全,更遑论处理国事。   听见千代戎如是说,太后只能点头:“就按摄政王的意思。”   “是……”太医作揖道,“摄政王脉象虚滑无力……”“拣有用的说,”千代戎虚弱道,“直说本王还有多少时日?”   “……”太医犹犹豫豫,最终才直言,“摄政王病势沉疴,臣无能为力……”   “混账东西!”太后顿时怒骂出声。   “太后息怒!臣学艺不精,实在是束手无策……”太医连忙道,“若是用药石续命,至多也就只能、只能……”   反而千代戎,最是冷静:“直说。”   “至多一月……若是想痊愈,即便扁鹊在世,恐怕也……”   听见此言,千代戎竟然笑了。只是他尚未笑出声,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晌才停下。   “太后莫要担心,一月足矣。”千代戎道,“在我死之前,定会安排好,不会叫千代的江山有所动摇……太后只需好好将爻儿抚养成一位明君,我千代家定能……千秋万代……”   太后也分不清他这话是真,还是安慰。   她只能含泪点头,不再多言:“……你们万要侍候好摄政王。那哀家便先回宫,摄政王好生休息,有任何事一定要差人来禀……”   “恕臣失、失礼,无法相送……”   待太后离了内室,侍婢才重新上前,替千代戎掖好被褥。他侧过脸,望着窗外朦胧灯影,忽地问:“沙儿何在?”   侍婢道:“启禀摄政王,白姑娘今日去祈福寺上香,今夜恐怕不会进宫了。”   “传我命令,让她进宫伺候。”   “是……”   另一头,太后刚出永宁殿,她的贴身侍婢玉树便行色匆匆地迎了上来:“太后,外头传来的消息。”   “何事?”   玉树瞥了眼身后跟着的一串侍从,压低了声音道:“摄政王病重的消息,不知谁正大肆宣扬……现在诸侯应该都收到信了……”   “什么?!”   听见此言,太后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人立刻便站不稳了。   “太后,太后……”玉树急忙扶稳了,赶紧喊道,“传轿,快些传轿!”   “无事,只是眩晕而已,哀家受得住……”太后拦住了她,只道,“先回宫吧,回宫再细说。”   “是。”   千代戎病危的消息,她一直严防死守,在宫里三令五申,绝不允许露出去一点风——从尉迟家上一任家主动了将千代拖下来的心思后,氏族便在蠢蠢欲动;好不容易那尉迟贼人死了,反倒是将平衡打破,让皇甫与赫连两家有机可乘。若是千代戎病危的消息被他们知晓,那些原本还藏着的野心定然会堂而皇之的摆上来。   逼宫,也不是不可能。   回了自己的宫中,太后当即支开了其他的侍从,玉树便将才递进天都宫的书信奉上:“太后,才递进来的。”   她急忙展开,里面只草草写了几句:消息泄露,尉迟、司马、东鹿似有异动;赫连暂无消息。   她来回读了数遍,随后突然间暴起,将那字条撕了个粉碎:“是谁!!到底是谁把消息泄露出去的!!是谁!!”   “太后息怒!切莫气坏了身子!”玉树忙斟茶奉上,“永宁殿伺候的宫人,是断然不敢将这消息说出去的……”   “查!务必查出来!!”   “奴婢这就去安排,还请太后息怒,摄政王如今这个情形,若是太后再病倒了,那才是正中了贼人的下怀……”   太后捂着心口,一下一下给自己顺着气,翻来覆去却还是那句话:“查,永宁殿伺候的人都要查,一定要查出来……”   ——   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半扇,提着食盒、身着浅粉长裙的女子不紧不慢地走进天都宫,回身还朝替她开门的禁卫微微颔首施礼:“有劳了。”   里头有婢女正在等她:“白姑娘快请吧,摄政王非要见你。”   “我知道了。”   她梳着简单的发髻,身上的衣裙无半点绣花,头上更是只有素银簪子,看起来普通极了,宫里稍稍有些地位的宫婢,都穿得比她更华丽。即便打扮如此朴素,她美貌却依然惊人,一双凤眼勾人得厉害,让她既有些冷漠脱俗的疏离感,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娆。   宫婢领着她,替她掌灯,一路往永宁殿快步前行。   还未进殿内,千代戎的咳嗽声便已传出来;门后守着的禁卫与婢子都认得她,见着她时纷纷颔首尊敬道:“白姑娘。”   “辛苦各位了。”女子淡淡说着,点头回礼,再走进永宁殿。   领路的婢女先进去通报:“王爷,白姑娘到了。”   “咳、咳咳……让她进来……咳咳……”里头的咳嗽声更厉害了。   千代戎这病,乃是旧伤加痨症,不咳时还好,咳起来时听着像他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婢女手忙脚乱地去倒水,女子刚好踏进内室,不慌不忙将手中食盒放在桌上,按住婢女的手道:“我来伺候吧,你们都去歇一歇。”   “是,白姑娘。”   侍女们纷纷低着头退出,女子端着温水走至床沿侧身坐下,用玉制的小勺,一点一点地将水喂到千代戎唇边。   一杯水喂尽,千代戎才好受了些,道:“这么晚……唤你入宫……不高兴了?”   “没有,”女子道,“我原本就想进宫的,还做了些吃的,本想着找侍卫帮忙送进来。”   “这几日,就住在永宁殿吧,”千代戎说,“我时日无多,就想多看看你。”   “王爷这般,王妃心里想必不好受。”她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太多情绪,喂了水她有转身去揭开了食盒,从里头端出一盅汤,“王爷现下可有胃口?”   “吃点吧……”千代戎道,“难得沙儿肯为我下厨。”   “我先扶王爷起来。”   她叫白沙沙,是七年前千代戎从边关带回来的。虽没有名分,但她的存在并不是什么秘密——她是千代戎最爱的女人。   她将虚弱的男人扶起来,贴心地拿过枕头垫在他腰后,才回身去将汤盅里的参汤盛进碗里。   看着白沙沙的背影,千代戎竟露出了些欣慰之色:“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白沙沙说着,动作也未停,“王爷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我替你打算好了,”千代戎说,“城郊有三十亩地,我命人在附近建了宅子;就收收租,你下半辈子也不愁了。”   “谢谢王爷如此待我,”白沙沙仍是自顾自地盛汤,并不回头,“沙儿何德何能。”   她修剪整齐,染成桃粉的指甲在碗的边沿磕了磕,白色的粉末落进汤里漂浮。她拿着汤匙细细搅了搅,再端去了千代戎面前,盛满一汤匙后递到了千代戎唇边。   千代戎看着她,满眼都是不舍,喝尽汤匙里的参汤。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写错了,千代戎是摄政王,并非将军。(当场秒改了,但审核还没过,尴尬】 第二百一十章 先锋军主将   “千代戎病危??”宗锦眉间都皱出了“山”字,满脸不可置信,“不是说他那个病好好养着还能活两年吗,突然就病危了?”   宁差懵了懵,不知该不该回答宗锦的话——他是赫连家的家臣,要问话也只有赫连恒能问他;可这漂亮小侍从说话的口吻跟他主子似的,理直气壮,气势逼人。   就宁差懵着的这点功夫,宗锦已经不耐烦了:“你倒是快点说,千代戎怎么就病危了?”   “不,不知道……”宁差急忙说着,看向一旁的赫连恒,“消息是昨日传出来的,我们安差在天都城里的探子跑了一天一夜才将消息递过来。”   “千代戎要是死了……”宗锦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皱着眉细细思索起刚才吴夏士的话。   ——皇甫淳就在天都城,他是早知道千代戎就这两日可活了,正在那儿等着。   赫连恒这才开口:“……若是如此……”   宗锦猛地抬头,刚刚好与赫连恒对上视线:“大事不妙!”   二人之间再无一句多言,宗锦转头去拿起他的外衫,潇洒一挥披上了身;赫连恒则语速飞快地对宁差下令:“从江意麾下抽调三千人留在东廷,剩余人马上收拾行囊,半个时辰后启程;另外,从你手下调两千人给我。”   赫连恒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宁差就急急忙忙跟在他身侧,还不解道:“主上要两千人是……?”   赫连恒斜了他一眼:“我还需要向你解释?”   “不是,不是不是……属下失言。”宁差道,“我这就去办。”   “半个时辰后在乌城西城门列阵!”   “是!”   感受到眼下的事情可能十万火急,宁差也不敢怠慢,立刻小跑着去办事了。他前脚离开,宗锦后脚跟出来,手里还提着丛火:“现在就启程吧?”   “集合人马要需要点时间,”赫连恒道,“你累不累,若是身子还虚,便让他们再准备一辆马车。”   “你说的什么鬼话,”宗锦不爽地骂了句,“你当是出去踏青?还马车?能上战场的只有一种车,战车,懂吗?”   恰逢风吹过,他额间的碎发在脸上搔得作痒。宗锦无意识地抬手去拨头发,却没想到一抬手,袖子便擦过了下颌,一瞬间他的脸便烧了起来,疼得他倒抽一口气。千代戎病危的事太让他震惊,若不是这一下疼的,他险些将刺青的事都忘了。   赫连恒关切道:“疼么?如若不然,暂且还是用绷带遮住,免得碰疼了。”   这话只是字面意思,并没有过多的深意。可宗锦听来却好像是另外的意思——“也对,还是遮住,接下来你恐怕要和皇甫淳正面对上了,被他瞧见岂不落他话柄。”   他同样没什么潜台词,只是单纯地认为,吴夏士即便手艺巧夺天工,那么大的“贱”字也不可能完全看不出来。   听见他如是说,赫连恒疑惑地蹙眉:“话柄?”   “是啊,你身边带着罪人之后,自然是……”“难道,”赫连恒打断他的话,“吴夏士完成后,未让你看过?”   “让了,我没看。”宗锦眼神躲闪,似不怎么想面对,“有什么好看的,手艺再好,字迹难不成还会消失?……你做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赫连恒直接捉住了他的手,牵着他往院子一隅走:“跟我来。”   “去哪儿啊……喂,你别拽……去哪儿??”   偏院的角落里摆着一个大水缸,赫连恒牵着他到水缸旁,换而将手摁在他蝴蝶骨之间,带着他微微前倾:“看看。”   “我不想看……有什么好看的啊……”   “就看一眼。”赫连恒柔声劝道。   宗锦心说,这狗男人越来越会撒娇了,达不成目的口吻就会立刻柔软下来;而他刚刚好,吃软不吃硬,最不会对付这种伎俩。他只好依言往水缸里看,然后便看见他和赫连恒的脸,倒映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从正面看,下颌上的刺青只露出了些微,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也看不出来;他只看了一眼,便想离开:“我看了,行了吧……?”   男人就在此时,强硬地捏住他的下巴,趁他不备将他的脸扳向另一边。   猝不及防的,宗锦就撞进了赫连恒的眼波中。   男人在他鼻尖上亲了亲,手也不松,就那么制着他,低声说:“仔细看。”   “……”   宗锦实在拗不过,终于还是斜眼往水缸里看了眼——他与赫连恒的侧影落在水中,不知刚才谁碰到了水缸,一圈圈的涟漪荡漾着,将他们的倒映变得如同飘忽的梦。而在他的下颌,曾被烙下耻辱伤疤之处,现下正燃着妖冶的火。   是他们尉迟家的家纹,三丛火。   三丛火落在浮动的水中,反而如同真正的火那般,正在燃烧着。而在三丛火纹中,曾经的烙印居然一点影子也不剩。他看得惊住,不自觉去捉赫连的手,慢慢地挪开;赫连恒自然不会拦他,反倒趁他往水里看时,捡起地上一块尖利的石子。   石子被男人用巧劲儿甩出,直直朝着檐下的灯笼而去。只听见“哒”的一声脆响,灯笼与挂钩连结处便被石子打断了。灯笼直直下落,赫连恒伸手接住,动作行云流水还余裕。   宗锦却没注意到男人在做什么。   他只是撑着水缸边沿,脸几乎要贴到水面上似的,侧着头细细看刺青。   然而这大晚上的,灯火昏暗,他怎么也看不清楚其中细节。   正当此时,他身边忽地亮了。   赫连恒提着灯笼,凑近他的脸颊,再往水面靠近了几分,让三丛火的刺青完完全全显现,每一个细节都能看清楚。   那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胎记,周边虽然还有些红肿,可火焰的走向完全贴合他的颌骨,中心是朱红的,往外延伸成橙黄,到边沿时则微微发青,颜色过渡极其自然,宛若真正的火。其中还有些黑色的细线勾勒着轮廓,越靠近外围,颜色越淡。   这三丛火之下,哪儿还有“贱”字的影子?   吴夏士说是盖住伤痕,可这手艺,说是给他重新镶了块皮,他都会信。   赫连恒这才道:“这般好看的刺青,我倒确实是不想让别人看。”   “哈……?”   “你知道,你这张皮囊生得太好,不然也不会让北堂列都为你丢了魂。”赫连恒道。   “我怎么觉得你在变着法儿的骂我以前长得丑呢?”宗锦不爽道,“想不到你赫连恒居然也是个以貌取人的。”   男人抿着嘴,浅浅一笑:“可若我说尉迟岚生得美,你一样会气恼。”   “滚滚滚,我那是丰神俊朗,你懂什么!”   赫连恒说半个时辰,就无人敢耽搁,他们率先去了城楼上,等着人到,就看见一队接一队的人马陆续抵达城门外,在空处列阵,连闲聊都不敢。   宗锦一直在到处看,来一队人便要一个个看过去,好似在找些什么。   赫连恒在心中暗暗算着时辰,时不时地看他,时不时地看城楼下。直至景昭跟在江意身后来了,赫连恒又看向宗锦——宗锦居然还伸着脖子,在找东西。   男人终于按捺不住了:“从上城楼到现在,你一直在找什么?”   宗锦仍然在找:“没,没找什么。”   “那是在找什么?”   “没……”宗锦心不在焉道,“半个时辰快到了吧?人都差不多了?”   “嗯。”   “你没和白鹿弘招呼声?”宗锦又问道。   “我命人递了信过去,东廷与耕阳的事宜暂且都交给他安排,我们必须马上回轲州,在千代戎病逝之前赶到天都城。”   “你倒是信任他,”他虽然和赫连恒在说话,眼睛却还盯着城楼下新进来的队伍,“也不怕白鹿弘有二心。”   “他不敢的。”赫连恒说,“白鹿弘是个聪明人,知道赌局开了只能买定离手,没有两头下注的道理。”   宗锦倏地来神了,惊讶地看向男人:“你还会赌钱呢?”   “人天生就会赌,只是赌桌各有不同,赌局各不相似而已。”赫连恒草草说了这么一句,又道,“你到底在找谁?”   “就是看看平喜有没有来。”   “平喜?”   “嗯,守在他那儿的兵士撤离了,他必然知道我们要离开乌城,”宗锦道,“我去看他时让他选了,是跟着我,还是拿那二十两另谋生路……我还以为,他会想逆天改命,跟着我。”   “兴许他是恨我,”赫连恒的脸顿时冷下来,“恨我要了他一条手臂。……那已经是轻的了,望他知足。”   “算了,不来也罢,人各有命,随他去了。”宗锦道,“到时辰了吧?”   他刚说完,下面宁差举着火把,跟赫连恒比划了两下。   城楼之下,人已经乌泱泱地站满了,甚至延伸到了外头林子里,足足两万人,其中还有白鹿弘手下借来的五千军士。宁差站在他二人的正下方,身后两千人列成方阵,看上去极为壮观。   赫连恒这才转身下城楼,带着宗锦一并出现在那两千人面前。   “主上,不多不少,刚好两千人。”宁差满脸的不舍,“都是我亲自训练出来的。”   “好。”赫连恒颔首,接着扬声道,“这两千人,以后归宗将军麾下;宗锦从今日起便接掌宁差的位置,为先锋军;宁差接替北堂,掌辎重队。”   宗锦愣了愣,眨眨眼,隔了会儿才恍然大悟,咧嘴笑着冲赫连恒作揖道:“那就……属下领命!” 第二百一十一章 意料之中的伏击(上)   平喜是被外面马蹄声惊醒的。   他虽然没了左手,胸口也被久容重伤;但那军医处理得得当,门口负责照看他的人换药也勤快,他倒也勉强能扶着墙下地稍稍走动。半夜叫马蹄声吓得他睁眼,他下意识地往窗外看,就看到骑兵一闪而过的影子,一人接一人。   看这情势,好似是有什么巨大的变故正在发生。   东廷刚刚才经历过易主,现下还能发生什么?难不成又有别人率军打过来,要把东廷再抢走?   平喜好奇又紧张,掀开被褥慢吞吞地下了榻。他只是稍微动动,贯穿胸口的箭伤就疼得他龇牙咧嘴;可他只剩下右臂,想一边扶着墙一边捂住胸口都做不到。平喜当即湿了眼眶,感到一阵难以言表的委屈和耻辱。他扶着墙,一步一顿地挪了半晌才终于挪到窗边,然而外头的骑兵好似无穷无尽。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露出一只眼往外看——   都是赫连家的骑兵,身上穿的都是赫连的军服,偶尔还有旗手路过,黑白的四棱旗在夜色与火把的光交映中显得格外阴森。平喜下意识咽了口口水,心怦怦直跳,好似被骑兵身上的肃杀之气吓住了。   但很快他便察觉,赫连军大概是有什么急切的任务,且原本日夜守在他这间屋外的兵士也不见了。   少年调转方向,慢慢地挪过去将门推开。   最后一名骑兵就在这时经过,马蹄声如滚雷,扬起一片尘沙。平喜惊愕地看着骑兵从他面前过,一瞬便叫那兵士冷峻的面孔抓住了心神。以往见到当兵的,平喜都是绕道走——在乌城里那些雍门军,一年到头便只会守守城门巡巡逻,再不然就是帮着那些自诩血脉高贵的氏族,欺压霸凌他们这些贱籍。   他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兵士,即便只是驾马而去,却已有一往无前的气势。   平喜扶着门框,目光始终追着那些骑兵的背影,直至彻底看不见。   像他这样被马蹄声惊醒,悄悄摸摸出来看的还大有人在;一夜之间这些人就占领了乌城,现在好似又要一夜之间消失。   普通平民对赫连军几乎没有反感,而贱籍更是对赫连恒感恩戴德。   这一下见他们走了,竟还有人担忧地嘀咕:“……难道雍门又反击了?”   “……谁知道,他们这些人打来打去的无所谓,只要不冲我们就好了……”   平喜心不在焉地听着,突然想起宗锦的话——“这有二十两,是要拿去吃喝玩乐还是做盘缠都随你,找你爹摆个地摊做生意也应该够你们父子活了……或者你若是想跟着我,也可以。”   跟着他,便是这意思?   难道赫连军真要今晚就完全撤出乌城?   宗锦给他送的那二十两银子现下还摆在桌上。   听着旁边几户平民小声议论着今后乌城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平喜垂着头搀着墙又走回去,将门合上。   他才不会跟着宗锦那个骗子。   他就要拿这二十两,去找他爹和凌叔一起去做生意;也不在这该死的乌城呆了,去别处,去天都城。   ——   与进攻枞坂或东廷截然不同,千代戎病危的消息让赫连恒的两万兵马在山野中全速奔向天都城。   宗锦所率的两千人为先锋,出发比大部队早两炷香时间,为的是替后面的人马开路,以防路上有人伏击。如若皇甫淳此时当真已经在天都城,他便很有可能在东廷至天都城的路上设伏拦截拖延时间。   一旦千代戎真的归西,天都城内又无其他诸侯在场牵制……接下来事便是皇甫淳一人说了算。   那对于宗锦与赫连恒来说,便是最糟糕的事态。   “驾——”宗锦在狠狠抽了一鞭子身下的马,回头扬声冲赫连恒才拨给他的人怒号,“快!再快点!”   “是!!!”   宗锦是临时上任,这些宁差训练出来的精兵,即便心里对这么个瘦弱的人心怀不满,也不会宣之于口。他们只是跟往常一样,遵从命令,恪尽职责。这倒给宗锦省了许多麻烦,至少不用担忧手下人不听使唤。   从东廷赶回轲州,即便不眠不休,最快也要三四日;现在宗锦只能在心里祈祷:千代戎千万再撑久一点,可不要这两日就一命呜呼了。   夜间的丛林看起来相当瘆人,尤其是不知哪里就会突然冲出敌人。   宗锦一马当先,那势头仿佛他们并非在赶路,而是正在直插对手的大营。   时间在赶路中飞快流逝,天色从暗到明,再到晌午。直至午后他们才在林子里荫处歇息了两个时辰,后面的大部队即便全速行进,也要比他们慢上不少;待到远远能听见马蹄声传来时,宗锦便在树干上留了暗记,接着又开始赶路。   他与赫连恒自然也就无法在这种紧张的情势下见面,只能依靠宗锦每到休息时在树上留下的暗记沟通。   可宗锦总按捺不住地想:若是他没被北堂列掳走,没在东廷轻信了平喜,这一切就不同了。   赫连恒不必在此时率军攻打东廷,自然也不会丢掉先机,将自己置身于被动。   ——怪他,是他的错。   ——错了补回来便是。   他定要把皇甫淳的脑袋砍下来,送给赫连恒当弥补。   然而无论宗锦多么想再快些,这些精兵的体能又有多么好,马总是经不起这样连日跋涉的。赶路到第三日时,马已经全然不如一开始那般快;宗锦也只能延长了休息的时间,免得真将马跑废了,反倒陷入更劣势的局面。   郁颜郁颜   这一路他们并未进乾安境内,反而是顺着乾安与湖东的边界一路走,为的就是避开斩崖附近易守难攻的山地,也为了最大程度的避免埋伏。   第四日天将明未明时。   宗锦依然在最大的一刻树上,用刀刻下象征无事的暗记,转手撕了块布条系在枝头,好让赫连恒能迅速发现。“上马,出发。”他喊了一声,刚还在树下坐着满目疲惫的精兵,立刻便改换了面貌,齐齐上了马。   再有七八个时辰,他们便应该能抵达天都城附近;此时此刻还未有消息传来,就已经是个好消息。   越靠近天都城,宗锦越心热。   大半年之前,他踏上不萧山,便是想长驱直入,以一家之力对抗整个呈延国所有的氏族。也许在旁人看来,尉迟岚是有勇无谋之辈,才会痴心妄想跟天下作对;但他知道,那晚如果他真能进入天都城,他就一定能拿下千代戎,能在其他氏族赶来护主之前让天都宫成为他的寝殿。   若不是洛辰欢,若不是洛辰欢……   他不由地想起那些事,有一瞬间的走神。   也就刚刚好在这一瞬,一根箭矢破空而来,朝着宗锦的面门而来。他反应快得惊人,侧身一躲,箭矢就擦着他的鼻尖而过。第二根箭矢接上,丛火却已出鞘,“叮”地一声过后,藏在暗处的黑影纷纷摒弃了伪装,火光倏然亮起,烧得如同一片朝霞。   “敌袭!!!”宗锦狠狠拽住缰绳,大声吼道,“敌袭!!!”   果然,皇甫淳是不会放任他们赶到的。   这伏击来得并不意外,却足够让宗锦手下的兵乱了方寸。   他一边吼着,一边重新调整好势头,双腿一用力,夹紧马腹便往前冲了上去:“杀!!从这些杂碎的尸体上踏过去!刘弋带人抄右,弓手就位!”   他排兵布阵的反应之快,好似他根本不用思考,这些战事上的技巧都是与生俱来。   做这些安排的同时,宗锦的马已经到了敌人最前列的盾兵面前;他手里比寻常刀刃重了许多的丛火,狠狠砸在了那盾牌上,竟借着冲击之势将盾兵震得松了手。盾牌落地,他的刀也插穿了敌人的咽喉,往侧一划,溅出大量的血。他再用刀反手往地下一挑,厚重的盾牌竟然被挑起空中。宗锦接下,反手挡在自己身后:“……放箭!!!”   黑暗中赫连军根本看不清前面的情况,只能看到敌军的箭矢上燃着的火;听见宗锦嘶哑的吼声,弓手便停止了思考,朝天射出一轮箭雨。   叮叮叮地一串脆响,宗锦躲在盾牌之下,不知中了多少箭。   而若非列阵,张弓搭箭则会需要不少时间,一轮箭雨过后必定会有空档。他连这也算计在内,借着空档将手里的盾牌狠狠摔进了敌阵中,接着驭马便调转方向,往侧而去。   侧面有棵大树,宗锦便是奔着它去的。   身后敌人还未追上,燃着火的箭先朝着他袭来;可宗锦毫无畏惧,动作依然灵活,且令人意想不到——眼见他要中箭之时,他竟突然自马背上跳起,单手抓住了一根树枝,借势往前一荡,不仅躲过了追来的箭,还荡到了树梢之上。   他最大的杀器,就是他无所畏惧。   宗锦只觉得手心好热,心口也好热,想要把敌人踩在脚底的冲动正在叫嚣。   在高处才能把局面看得更清楚,他飞快扫了眼前方敌人的布阵,接着又跳下去,追着他的马儿奔走了几步,抓住马鞍如长了翅膀似的再飞回了马背上。   然而敌人又怎么会让他这么舒服,有弓手就掐着这个空档,朝他心口射出一箭。   宗锦到底背后没长眼睛,再一片厮杀声中也不可能再听见那些破空声;他俯身从袋子里拿出一枚信烟,借旁边燃火的树点着,朝着天上发射。   而那根致命的箭矢,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将军小心!”   一声惊呼引得宗锦回头,就看见一个将士骑着马冲向他,刀在空中狠狠一甩,挡下了箭矢。   【作者有话说:怎么感觉更的越多,评论越少……】 第二百一十二章 意料之中的伏击(下)   “……谢了!”宗锦回头吼了声,却是连半分停顿的时间都没有,直接拽着缰绳调转方向,重新朝着敌阵中央杀去,“姜成对吧?带人左侧截断他们!”   那将士愣了愣,立刻回应:“是!”   他并非震惊宗锦下令之快,而是震惊于宗锦居然记得他的名字——姜成与刘弋,还有几个原本就管理这两千人的队长,在赫连恒下达任命后,只是草草与宗锦打了照面,便急忙赶路了。这一路上连休息的时间都少之又少,宗将军更是除了下令之外,完全没与他们说过话。   但他竟然将自己的名字记住了。   再看此人方才临危不惧,只身杀进敌阵中,没有半分犹豫的模样,姜成心中暗生钦佩。   他立即驭马往左,唤了四队人来,依照宗锦的吩咐往左前进。可那处敌人并不多,敌人最多的是右侧,也正是宗锦第一道命令,让刘弋带人杀过去的位置。姜成心中有所疑惑,但多年行军所养成的习惯控制着他,不要问,不要想,不要犹豫……只要服从。   即便如此,他依然忍不住回头去看这位突然冒出来的主将。   宗锦只有一柄刀,身上连盔甲都没有穿;但他冲进敌阵中,一劈一挑都极为精准,动作行云流水,一刀杀一人,自己还从容余裕,能躲过混乱的箭矢。那些燃火的箭矢将这附近零零散散地点着了,到处都是跃动的火光;火光映着宗锦比寻常将士小一圈的身形,他脸上如同业火的刺青烙在了姜成眼里。   他不知怎的,遇袭的慌乱突然消失,反倒是斗志,被主将奋勇杀敌的模样给勾了出来。   四队不过六十人,姜成就举着刀,带他们冲到看上去敌人稀少的左翼。   ——左翼有缺口!   敌人的左翼留了一道口,姜成再往左看去,只能隐隐约约见到有影子正在朝这边挪动。   他能在军中当个小将领,也绝非泛泛之辈,一瞬间便读懂了——此处的伏击并非早已安排好的,恐怕敌人也算不准他们会从哪条山道来,在斥候已然发现他们的踪迹后才临时设的伏。而那缺口,正是因有人再不断将箭矢运送至此。   “带人左侧截断他们”,截断是这个意思。   “杀!!”姜成大吼道,“往左一路杀过去!!”   “杀!!!”   两伙人马打得十分焦灼,宗锦在里面几进几出,对方主将却还未曾露过脸。   这种缩头乌龟,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厉害货色。   宗锦在心中啐着,手上的刀攻防不停,脑海里却全是方才在树梢上草草一眼扫到的敌人阵型。人数不够多,此处伏击者不过一千,加上支援,保守些估计能有三千人都算厉害。然而赫连恒带进东廷的人马至少有两万,这三千人岂不是来送死的?不,那他们便不是想杀敌,而是想拖延。   也许对方并没有准备得那么周全,毕竟他们不知道赫连恒会何时动身,也不知赫连恒是回轲州还是直奔天都城,更不知道他们会选择哪条路。   宗锦在心里掂量着,眼前的千余敌军已然招架不住他们的势头,颇有些边打边退之势。   “给老子杀!!”宗锦扬声呐喊道,“敌军气势全无!!快随老子一起把他们主将的脑袋剁下来!!”   ——   天边已微微透出白光,再过不久就要天明了。   近两万赫连军沉默地行进,马蹄在林间留下纷乱的脚印。江意的白头鹰在刚回来不久,又被江意放出去,朝着天都城方向振翅高飞;倒是景昭的隼,乖巧地跟着列队,时不时在树梢上停留又飞走。   这四日他们几乎没怎么休息,眼下离天都城还有一日功夫,江意却未收到天都城的信。   也就是千代戎还活着,他们兴许能赶在事情变成最坏之前抵达。   远远的,赫连恒便看见树梢上正飘摇的布条;他却没有半分停下休息的意思,只是目光朝树干一瞥,见到暗记后便更加安心地往前行。   可也就在此时,一道光自前边约莫二十里外处升起。   “主上,那是……”   赫连恒当即抬头,是道绿色的信烟。   信烟只亮了须臾,浓烟便在黎明时分的微弱光线中变成了黑雾飘散开来。   “前面有埋伏。”赫连恒快速道,“往右绕。”   “是!”   他与宗锦约定好的,若是遇袭,便放信烟,绿色往右,红色往左,红绿一起便需要他们支援。这暗号只有他二人知道——有北堂列的前车之鉴,如今正是关键时期,赫连恒只能这般谨慎,将信任全交给宗锦一人。   且不止是信任他所递来的情报,更是信任他的能力。   路上会有伏击他们早便料到,而宗锦必然能应对。   浩浩荡荡的人马就在此处拐了方向,朝着右面的林间深入。才走出没多少时候,赫连恒忽地扬声道:“拨一千人过去支援宗锦!”   “遵命!”江意一拉缰绳,调转回头,沿着队列之侧奔走,给手下将领下达命令。   片刻后,队伍里便分出了一只小队,朝着原本行军的路线极速前行。   ——   宗锦势头正猛,因而跟着他的将士们也一路士气高涨。   左翼的支援当真被姜成所率的兵士们截断,剩余的人只能节节败退,不停地往后移动着阵地。   在宗锦眼里,只要敌军还在反抗,那这场仗便没打完;非要对方卸甲投降,他才会收手。如若不然,他们若是拿了点胜机就跑回赫连恒处,敌人追过来骚扰也好,暗中跟着他们去找赫连恒的位置也好,哪样都会致使败局。   而现下的情况来看,这些人并不想投降,仿佛手里还有什么倚仗。   宗锦看上去好像已经杀昏了头,心里却一直留着些谨慎。   眼瞧着敌军退到了地势较低的地方,宗锦不由地放缓了追击的速度。此时此刻,天已大亮;可山中有雾,虽不至于让人敌我不分,却也是实实在在挡了他们的视线。   “停!”宗锦忽地大喊,举起刀使劲儿晃了晃,“小心埋伏!”   在宗锦附近的兵士得了令,立刻收缰,随着他一并减缓了冲击之势。可山中的雾在这种时候,往往是不会站在任何一边的;稍微远些兵士根本看不清宗锦举刀,更遑论听见他的话语。   尤其是第一波被安排突击右翼的刘弋,只能听见模模糊糊的说话声,却听不清半个字,看不见半个人。   刘弋心下犹豫,不知是该朝宗锦靠拢,还是该继续往前追。   就在这刹那,飞奔的马儿突然往前重重的摔下去。   他顿时失重,狠狠往下栽,天旋地转间,就看到跟在自己身后的兵士们与他一样人仰马翻。此处本就是斜坡,马摔下去摔得大地都在震,一丝火药味裹挟在雾中,刘弋心说不好,却无法阻止自己往斜坡下滚落的势头。   “嘣!嘣!嘣嘣!嘣!——”   接连的爆炸声从右翼传来,惊得宗锦的马在原地高高撩起了蹄子。   果然还有后手!   浓烟掺进雾中,让视野被遮挡得更加完全。宗锦急吼吼朝右望,却是看不见半个人影,只听到哀嚎声此起彼伏,将这里渲染得如同地府。   他急急拉住缰绳,打横了奔过众兵士面前;丛火在地上划出锐利刺耳的噪音,随着他的动作留下一道沟。   “不许过这根线!!”   宗锦怒号着,只身往右侧闯。   浓浓的火药味呛得他呼吸都有些困难,他不得不放缓了速度,一点一点往爆炸声传来处逼近。但他还未进入中心,便已经看到了被炸得满身是血的尸体。   这一下他怒从心中来,再不多看一眼,驭马便往回:“传令下去!所有人!下马!!”   主将的命令藉由一张张嘴传到每个还活着的人耳朵里,浓雾中马儿不安地来回踏步,人则在旁边牵着缰绳,一点不敢放松。   宗锦骑在马背上草草往后绕了半圈,在他附近的约有五百人,剩余的兵士被浓烟阻隔在外……或是已经身死。   他可选择在此处等——等浓雾散去,烟也飘走,就能与敌人势均力敌地打。   但他若是等到晌午,可就追不上赫连恒了。   他们都不知道天都城现下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皇甫淳会安排多少人在城外截杀;他必须得和赫连恒并肩作战,要护住他的心上人。   宗锦逮住一个小兵,在他耳边道:“你往后跑,知会所有你见到的友军;一见树倒,就抽马屁股。”   “是!!”   他说完,捡起地上敌军身上的刀,随便找了颗大树,抡起刀便开始砍。   周边的兵士见他的动作都茫然了,不知要不要上前帮他一起。但宗锦似乎早有预料,他一边砍,一边说:“别动!刀要是坏了!怎么杀敌!给我站着!等,等这棵树!倒了!就让马!!冲过去!!他娘的!!跟老子玩火药!!皇甫狗贼!!我会让你生吞三十斤硝石!!”   捡来的刀没砍十几下便折断了,宗锦再去捡了把,如此重复,后来索性用盾牌当斧头使,硬是砍得自己满身大汗,那树也已经有三分之二的豁口。   整片林子里,就只听见他砸树之声,一声一声,十分骇人。   再过了半柱香时间,宗锦看着差不多了,丢掉了手中的盾牌。他擦了把汗,退后两步,接着冲向那棵树,抬腿便往死里踹。   一脚,两脚……树摇摇晃晃,终于轰然倒下,在地面砸出一声巨响。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统领,他们若是不进来,这可怎么好?”   “不进来便不进来,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拖住一部分兵马在此处,并非歼灭。”   宗锦一直未曾看见的敌方将领,是因为敌将压根就没有出现在伏击的队伍中。此次负责在这儿拦截阻击的,是皇甫氏旁系的子嗣,名叫皇甫烬,为人小心谨慎,还有些贪生怕死。皇甫淳最喜欢用这样的人,人若是不贪生怕死,那便不好控制。   这几日能否拖住赫连,可就决定了皇甫淳能不能坐上太辰殿。   皇甫烬心里很清楚,只要能成功把人拖住,日后加官进爵自然是少不了他的。若严格算起来,皇甫淳算他的叔父,他这位叔父城府极深,手也狠辣,但却是个言而有信之人,对家族亲人还算温和。   阻击任务发展至此,都算得上顺利;赫连恒的先锋军不仅被他们拦下了,还跟着深入到林子里——他们早便在此处挖了好几个大坑,将大量的火药埋于地下,坡上的树与树之间还系了麻绳,只要人冲进来,必定人仰马翻,他们再将引线点燃即可。   对方不会这么无谋的冲进来,皇甫烬是算到了的。   可他没算到的是,现下林子里哐哐哐的噪声。大雾和爆炸后的浓烟挡了赫连军的视线,同样也挡住了他的;他听着这声响,怎么也想不出来这究竟是什么声音,对方又在做什么。皇甫烬有些不安,可又觉得眼下的局面和他预先判断的没什么出入。   “那若是他们不进来呢,直接走了呢……”他身边的亲信问道,“那不是拖不住了吗?”   “不会的,”皇甫烬自信道,“他们走,则我们追,也不必厮杀,光是骚扰就足够让赫连头痛了……况且,我这儿只是第一道防线。”   哐、哐、哐……   皇甫烬眯着眼,一边思忖一边道:“那边还有他们的老熟人,在等着;我们做好眼前的事便是,他们不冲进来,我们就在这儿对峙,拖到叔父那边事成……”   那哐哐哐的声音就在此时突兀地听了,接着是更为沉闷更小声的噪声。皇甫烬觉着这局面下,就算赫连的将领全是战神转世,也只能乖乖被他们拖着,毕竟主动权完完全全在他们手里。可从方才开始的这些声响,无一不让他心慌,总觉得会有什么在他计算之外的事情发生。   然而很快,林子里便再无半分噪声了。   他下意识地屏息,侧耳仔细听着,却什么也听不出来。   皇甫烬低声冲亲信道:“去,让刺杀队悄悄绕过去看看,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是……”“轰——!”   亲信话音未落,一声巨响在不远处炸开,就连雾气与浓烟似也被这声音惊到,又似有只无形的大手在天地间搅着,搅得它们如流水般竟流动出了痕迹。这一声宛若讯号,不等他们缓口气,紧接着是马的嘶鸣,和滚雷般纷至沓来的马蹄声。   皇甫烬立刻喜上心头,听着马儿被绊倒时的惨叫此起彼伏,他扬声号令:“点火!!!”   细长的引线瞬时迸出火花,飞速朝着前方人仰马翻处逼近。也就一次呼吸的时间,爆炸声接连响起,尘土混着血肉在林子里下起了雨。皇甫烬抬手遮挡着自己的脸,心里却是说不出地松快——能拖住就算完成任务,能歼灭是更好,兴许他还能在叔父那儿讨到封赏。   光是听那马匹的悲鸣之大,他都能想到,对方定是已经急不可耐,想着全力硬闯,闯过他们设下的陷阱。   可笑,甚是可笑,都说赫连军骁勇善战,将领更是各个以一当百,原来只有武力而无智谋,这样的对手又有何惧?   待到最后一声爆炸声停,血雨还在下。   皇甫烬立刻下令:“左右包抄过去,清理剩下的人……不留活口。”   “是!!”   他往后躲了躲,索性站在某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避雨”,双手交叠着,只因获胜的喜悦而忍不住来回地搓,就跟他的叔父一样。   他的人才派出去,厮杀声便再度奏响。   皇甫烬听着这些悲鸣,只觉得悦耳——这仿佛就是他叔父坐上太辰殿时的奏乐声。他们皇甫氏做了这么多年的臣子,终于也该做做皇家了。   经过方才的爆炸,林子里的烟气更加呛人,更加浓郁,几乎已到一丈开外人畜不分的地步。   他隐约能看到不远处有人打斗的身影,但他却信心满满。   即便他面前的敌手不是赫连的先锋军,而是赫连恒本尊,也不可能在他设下的火药坑里毫发无伤。皇甫烬连刀都未出鞘,只站在原处作壁上观。就在此时,离他最近那处厮杀着的兵士,忽地喊了句不清不楚地话:“你等主将是谁?”   皇甫烬怔了怔。   另一人声音沙哑,费劲道:“皇、皇甫……烬……”   “你可以死了。”   ——等等,怎么会是敌人在问他的所在?   ——明明……明明是他们占了上风?   皇甫淳的心顿时被惶恐不安所席卷,他连忙拔刀,摆出防御之态;那人影在雾中越来越清晰,显然是在朝他靠近。他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团愈渐深邃的黑。皇甫烬虽说不是什么武功高强之徒,但也是从小习武,行军打仗的事也并非头一遭,若是对方单枪匹马前来与他搏斗,他是不怕的。   他定了定神,下意识地往四周扫了眼,想看看战局如何。   然而浓烟滚滚,他什么都看不见。   就在这刹那,黑影突然起步,瞬时如扑食的猛兽般朝他笨过来。皇甫烬下意识地架起刀,只听得清脆一声刀吟,对方的刀便已砍在了他的刀刃上,力气之大,让他两条手臂都在发麻。更恐怖的是他的刀竟完全招架不住,被对方生生砍出了个缺口。   皇甫烬咬着牙,试图抵开压下来的刀刃。   而那刀刃上的火纹就像在燃烧般,令人胆寒;他再看向持刀之人,竟看到的是一张如女子般清秀的脸。   他自不会在这种时候还有闲心想其他,更何况——那张脸再美,也盖不住对方身上浓浓的杀意。   不等他将对方推开,对方反倒突兀地收了势。皇甫烬反应不及,一下子力气未能收住,整个人中心不稳地往前倾。   那人怎么会放过这破绽,转手一挥,寒光由侧来;他再狼狈地接住,却无法压下对方的势头。   两把刀的刃擦出刺耳之声,那人从他身畔划过;紧接着一把匕首,狠狠扎进了他的后腰。剧烈的疼痛侵袭而来,皇甫烬急忙转身,不敢再将背后露给敌人。怎料就连他这应对的反应,都早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一道寒芒闪过,他只觉得脖颈一凉,映在他眼睛里最后的画面,是自己失去头颅的身体跪倒在对手面前。   和那人颌骨上如地狱业火般烧着的刺青。   ——   宗锦喘着气,手腕一抖,将刀尖往侧甩了甩。   敌人之血顺着刀刃滑出,在地上留下一道飞溅的印。然后他才看向皇甫烬跌落一旁的脑袋。他走过去,表情漠然地抓住脑袋上的发髻,将那颗头颅直接提起来:“皇甫烬已死,缴械不杀!”   “皇甫烬已死,缴械不杀!”   “皇甫烬已死!!缴械不杀!!”   今日倒是个十足的好天气,骄阳高悬,清风朗朗。那些火药炸出来的烟太浓,足足一个时辰才散去;宗锦抱着丛火,倚着树坐在地上闭目养神,直至姜成跑到他身边,毕恭毕敬地躬身作揖:“将军……”   “说。”他头也未抬,直接问道。   “刘弋,殉职了。”姜成话说得艰难,“此役共损失,兵士三百九十七名,重伤四百七十五名,轻伤二百九二,马匹……六百余。”   “死六百匹马,总比死六百个人好。”   宗锦一边说,一边缓缓站起来,还不忘提起身旁被布包好的皇甫烬的脑袋:“俘虏呢?”   “一百一十四人。”   “带两个看起来最软弱的,到我这儿来。”   “是!”   姜成仿佛早知道他要提审俘虏,不过盏茶功夫便扣了两名还在瑟瑟发抖的俘虏过来,压在宗锦面前跪下。俘虏们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低埋着头,只喘粗气。   宗锦也不废话,直接道:“皇甫烬在此处,是为了伏击赫连军?”   俘虏哆嗦着摇头:“不,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死,知道还能活。”他一边说,一边反手从姜成腰间抽刀,甩在他们面前,“我有言在先,缴械不杀,所以你们只能自尽。……说不说?”   “我、我……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就是……”这两个本来就是软骨头,既然已经投降,也没什么忠义好说的,“拖延,就是让拖延时间……”   “这些我知道,没有其他的了?”宗锦没什么语气,说得很冷漠;但就是这种冷漠,更叫人觉得打心底里害怕,“若是没有,那你们也没什么用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另一个俘虏仓皇开口,“我知道天都城外,阳斩崖北面的七十二峰,那里还有驻扎几万人……我们这边拦下一批,就是、就是为了削减兵力……好让那边……能、能能能……歼灭赫连……”   “很好。”宗锦说,“你们捡回一条命。”   见宗锦话已问完,姜成摆了摆手,兵士便将人带下去了。剩下姜成,凑近了宗锦问道:“将军,接下来?”   “点五百人出来,点的出来吗?”   “有点难……”姜成道,“那火药太猛,伤的太多……”   宗锦一面说,一面走向马匹,将缰绳松开来:“那好,这里就交给你了。”   “啊?”   “安排俘虏把尸体都掩埋好了,你带着剩下重伤者直接往轲州回去,”他说着,踩着马镫上了马,“我去支援赫连恒。”   “你一个人?如何支援?”   宗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一个人,可抵千军万马。”   他话音才落,便有小兵冲过来:“报!我方援军来了!!”   宗锦顿时眼睛都亮了:“多少人?”   “足有千人!”   “好,那就按照我刚才说的,”宗锦道,“这里一切交给你了姜成,我带一千援军直接去支援赫连!”   【作者有话说:援军:??我们到底支援谁??】 第二百一十四章 兵变(上)   与此同时。   千代戎重病了这么些时日,人看似总在榻上睡着,实则睡也睡不好,一日真正能睡着的也许不到两个时辰,多数时候他都被病痛折磨得既无法清醒,也不能睡去。有了白沙沙在旁守着,他夜里倒是安稳地睡着了一阵子,可天不亮又醒了。   醒时白沙沙就坐在榻边的地上,伏在他榻沿安静睡着。   他也才五十寿数,算不上老头子;但偏偏只有这点命数,真叫人无奈。   他醒了之后便再无法睡着,肺腑始终像有火在灼烧般作痛,无论如何大口吸气,总是觉得被谁人掐住了咽喉,随时可能窒息而亡。他就那么斜眼看着白沙沙的睡颜,看她绸缎般乌黑的头发,看她头上那根素银的簪子……看了许久,却也是看不腻的。   千代戎的嫡妻,是他的表妹。   他是本家嫡出,但非长子;既不能继承千代家做皇帝,却又要遵从家中的安排,必须娶自家的表妹为妻。千代戎对她毫无感情,夫妻二人在外倒是相敬如宾,在家便形同陌路,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即便如此,他也未曾娶妾——他原就对男女之事并不在意,也不求遇到什么心之所向。   后来他大哥早逝,年幼的千代爻登基,他也没什么意外的临朝摄政,维持着千代家的地位。   直至他在七年前边关,遇见白沙沙。   何谓一见钟情,何谓心之所向,千代戎直到不惑之年才在白沙沙身上读懂。她美丽,清秀,对权势钱财都无兴趣……也不爱他。他带白沙沙回来的第二年,便想纳为妾室;但白沙沙不愿,只愿意这么无名无分地侍奉他。那是因为他救了她一命,她便倔强地以身偿还。   人之将死,好像都喜欢将如烟往事再细细想一遍。   千代戎也不能免俗,他就这么看着女子睡着时安静的模样,慢慢回忆着许多从前的事。他稍稍呼吸得急了,便想咳嗽;可咳嗽又怕吵醒她,于是他便强忍着,憋红了脸。   就在这时,有人悄悄地将窗从外打开。   千代戎的目光顿时变了,有些凌厉地看向窗户。   而站在窗外的人,一身黑衣,脸也被包的只露出一双眼。黑衣人还未进来,便先与他目光对上,当即从腰间摸出一块紫玉令牌,亮给千代戎看。   令牌上是千代家的家纹,三头鸟。   紫玉令少有,千代戎只给了几个亲信。见来人是自己人,他稍稍安心了些许,颔首示意他进来。   黑衣人动作小心,进来得无声无息,在床榻前单膝跪下,双手抱拳道:“主子……”   “小声。”千代戎压低了声音道,“莫要吵到她……”   黑衣人点点头,凑近他耳旁小声道:“尉迟家与司马家共计四万人进了晏函谷,皇甫淳在西面长洲境内驻扎的亲兵动了,往天都城再近了十五里。湖东几乎将所有人马都派到了七十二峰……皇甫淳想兵变……”   “……他现在人在何处……”   “属下无能,尚未查知。”   “赫连呢……”   “赫连几日前讨伐东廷,如今不知动向。”   “看样子……皇甫淳是……志在必得……”千代戎有气无力道,“……去,去告诉太后……我府中书房墙上的挂画后藏有暗格,将里面东西取出,她会知道该如何做……”   “得令。”   黑衣人点头,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窗才合上,女子便动了动,接着抬起头,看向千代戎:“明明我就在此处,王爷该避着些。”   “吵醒你了?”   白沙沙没回答,只是用她那双凤眼看着千代戎的眼睛。   千代戎抬起手,朝她勾了勾;她有些疑惑,却依旧遵循了他的意思,凑近了几分。男人长满老茧的手抚摸过她的头发,带着她再度低头,接着如同未醒之时那般,靠在千代戎身旁。千代戎一边摸着她冰凉的头发,一边徐徐问:“听见多少?”   “皇甫要兵变,王爷早有防备。”   “你该说你并未听清。”   “听见了便是听见了,王爷若是求稳,杀了我也便罢。”白沙沙毫无波澜道。   就是她这性子,不把任何东西放在眼里,连性命也无所谓,最让千代戎着迷。他微微叹了口气,才道:“既然不躲着你,自然是信任你。”   “……”这话反倒叫白沙沙语塞,她不再谈论此事,只问,“王爷饿不饿,我去给王爷温些参汤过来。”   “先……咳咳、咳咳咳……”   千代戎才开口,咳嗽便止不住了。   他咳得在榻上快弹起来,一声比一声猛烈。   白沙沙难得有了些神情,皱着眉轻轻拍他的胸口,试图替他顺顺气。然而这是徒劳,千代戎已是油尽灯枯,怎么做都不会让他好受半分。外头值守的太医听见动静,急急忙忙地入内;千代戎捂着口鼻,刚停下咳嗽,便沉沉骂了句:“出去!”   “摄政王……”   “没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进来……咳咳……”   太医无奈,又不敢违抗命令,只能躬身退出去。   待到他离开,千代戎才松开手。白沙沙往他手心里一瞥,便看到发黑的血。她匆匆拿过自己的丝绢,替千代戎擦拭嘴角的血,又抓过他的手,将手心里的血污一并拭去。   千代戎又说:“沙儿,我命数将至,有些话要与你说。”   “王爷说便是。”   他另只手摸进衣襟中,在贴身的内袋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一块纯金的令牌,递到白沙沙手里:“若是太后与皇上有不测,你拿着这金令,去找千代奇,让他们另立新君……此令可以调遣五千宫禁,和两万千代军……驻扎西南边境的一万人已在回程……你收好了。”   “王爷,如此大事,莫要交给我。”   “不,不……”千代戎话未说完,又咳嗽起来,咳得涨红了脸,“我只信得过你。”   白沙沙看着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眉间,像是要把那些细纹抹去;末了又往上摸过她一直戴着的素银簪子,道:“我死后,你便自由了,可否留些东西给我,好让我在黄泉路上不孤独。”   白沙沙犹豫了片刻,却始终没有拔下那根簪子。   她侧过头,将同样素净的珍珠耳环摘下,放进了千代戎的手心里。   千代戎苦涩地笑,握紧了耳环,就在此刻闭上了眼。   “王爷?”   “王爷……”   她缓缓站起身,只因一夜跪坐,腿还有些发抖。   她就站在千代戎的榻前,看了他许久,才低声道:“……沙儿辜负王爷厚爱,若有来生,再来请罪。”   说完她便转身走向房门,轻轻推开,看着外面忧心不已守着的宫婢与太医。   “白姑娘……”“王爷走了。”她说,“去回禀太后和皇上吧,王爷走了。”   她说完,似也不愿意在此处多停留,低垂着头,走出了永宁殿。   众人都知她与摄政王的关系,又无名分,恐怕丧仪上她也不能出席,看着倒还觉得有几分可怜。且现下,他们哪还有心思关心白沙沙何去何从,太医连忙入内,宫婢们除了去禀报太后皇上的之外,其余的便在永宁殿跪成一片,嘤嘤啜泣起来。   白沙沙出了天都宫,便往小巷里左拐右拐,避开行人,直奔城郊。   宫里的人紧张不已,天都城外的兵马也正蓄势待发;可平民们丝毫不知,仍然像往常一样,有人大清早出摊,有人晨起买菜,街头巷尾一派和谐之相,谁也不知道也许几个时辰后,这里便会兵戎相接,伏尸百万。   她走得极快,眼却忍不住瞥过那些行人。   但她又比谁都清楚,这世上是平和还是战乱,往往都是由极少数人决定的。   白沙沙捂着胸口,一路到了城郊一座宅邸前,叩响了门环。大门之上的牌匾写着“白府”,不过片刻便有人打开了门,见到是她连问询都未有一句,立刻开门放她入内。她也不浪费半点时间,进了府邸便直奔后院的卧房。   皇甫淳刚刚好起身,正着一身里衣,拿着刀,要与手下的人切磋。   这是他每日必做之事,也不喜人打扰。   白沙沙知道,但她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乖巧地等在一旁。   “沙沙?你不是在宫里么,怎么出来了。”皇甫淳蹙眉,“这种时候来我这里,若有人跟着你而来……”   “无人跟着我。”白沙沙走至他面前,声音略微嘶哑,“千代戎死了。”   “什么?”皇甫淳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他反手将刀递给下属,“何时死的?昨晚?”   “就在刚才,”她从怀中拿出金灿灿的令牌,递向皇甫淳,“半个时辰前,断气了……这是他临终时交给我的。”   金令上的三头鸟吸引了皇甫淳的目光,他接下来仔细端详着,问:“这是何物?”   “这是他临终前交给我的。”白沙沙目光闪烁,道,“这金令可调动天都宫禁军,两万千代军,西南边境驻守的一万人正在回来的路上,也听从这枚令牌的调遣……他要我交到千代奇手里,说若有不测,便让千代奇另立新君……”   “……哦?”   “有。千代戎的书房挂画后有暗格,里面藏着他要给太后的东西,是什么他没说,只是让人这么去通禀太后。”   皇甫淳不禁笑出声来,来回摸着金令上的纹路。忽地,他一把搂住白沙沙的腰,将人拉进怀中,狠狠在她脸颊上亲了亲:“真不愧是我的女人……这些年辛苦你了。”   白沙沙有一瞬的怨怼,但也就仅仅一瞬。   那一瞬过后,她便靠进皇甫淳的怀里,闭上了眼。   香软在怀,皇甫淳却仍然不忘下令:“和泉,你立刻率人去千代戎府上……半个时辰内,我要拿到暗格里的东西。若有人胆敢阻拦,杀光就好。”   和泉皱着眉,颔首道:“遵命。” 第二百一十五章 兵变(中)   与此同时,久隆尉迟府。   司马太芙才醒来,婢女们已端着汤药在旁守着了。她挺着大肚子,没得人搀扶,就连从榻上起身都很难。   也不知怎的,她的肚子要比寻常孕妇的肚子大上一圈,每日诊脉时却没什么奇怪之处。司马家的医者特意跟在她身边侍奉,生怕她的肚子有什么闪失。   她这怀的,可是司马家未来的家主,还是同时拥有尉迟家的家主。   “近日总觉得睡不够,又睡不安稳。”   她不高兴地嘟囔了句,正替她穿衣的婢女立即担忧了起来:“……我这就请戚大夫来。”   “倒也不必。”   她微微皱着眉,好似满腹心事;婢女伺候她喝过安胎药,再用了些早点后,扶着她往院落里散步。虽说医者一直叮嘱,要她少操心旁的事,免得对孩子不好,可目前这情势,她又怎么可能安心养胎——皇甫淳的计划就在这几日,一旦千代戎归西,皇甫淳便会发动兵变。   面上看起来,他们司马与尉迟已经和皇甫是一方了;但司马太芙怎么会心甘情愿给别人做臣下?   从千代到皇甫,不过是换了个人压在他们头上,又有什么区别?   她想要的,可远远不止这些。   “东边有消息传来吗?”司马太芙道,“我们的联军发出也有四日了,这时候该在晏函谷了吧?”   “暂时没有消息传回来,”婢女道,“君上勿要操心,现在您的身子是最要紧的。”   “弟弟这次任联军的副指挥,我还有些担心,他办不办的好。”   “不是还有尉迟君么,想必一切都会如君上所愿。”   “若真是那样就好了。”司马太芙冷笑了声,“尉迟岚是个人物,可尉迟崇,不过是个废物罢了。”   他们的联军,在皇甫淳的计划中,就是最直白的威胁——司马与尉迟派出四万人,皇甫家三万兵马,再加上湖东的势力,近十万人围攻天都城,那黄口小儿千代爻,怕不是要吓得尿裤子。这里头的变数,唯有赫连;只要拖住了赫连,皇甫便胜券在握。   可四万人,几乎是司马与尉迟三分之二的兵力。   她怎么可能心甘情愿替别人做嫁衣?   此番司马太芙的目的很纯粹——借着皇甫淳兵变之际,让两家联盟的四万人直接杀进天都城,坐收渔翁之利。   为此她特意让自己的弟弟,司马太朔前去领军,为的就是要万无一失,哪怕尉迟崇这个没用的办不好,还有她弟弟能掌控住局面。   “皇甫淳自以为掌控了我们两家,却不想他千辛万苦营造的局面,最终是为我们司马家打工。”   她露出自信地笑,肚子里即将出世的孩子竟还动了动,仿佛也在为大好的未来而雀跃:“……啊。”   “君上怎么了,快叫大夫来……”   “无事,孩子动了。”她的手搭在肚子上,笑容更盛,“未来呈延国的君主,迫不及待要出来了呢。”   司马太芙正说着,忽地从院外急吼吼地进来一个人:“芙儿,芙儿……”   她抬眼看过去,就看到一身戎装的尉迟崇。   “……你怎么……”她一下子怔住,“你怎么在府里……你不是随联军去晏函谷了么……此刻你,你该在不萧山上……”   “你怎么还在院子里走动?!”尉迟崇比她更震惊,“不是说你即将临盆么?!”   “……什么?”   “我才出商州,便有下仆送了信来,说你即将临盆,请我回来……”尉迟崇茫然道,“还没临盆?还是今晚就临盆?”   “尉迟崇,你疯了吗!”司马太芙忍不住道,“你走了联军怎么办?!”   “联军,联军那边,申屠和洛将军都在,有没有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懂带兵打仗。”尉迟崇道,“还有你弟弟,你弟弟也在,不必担心……”   “你,你……”司马太芙顿时气得一口气闷在胸口,“我根本就没让人给你送过信!”   尉迟崇仍是不懂:“啊?那是谁送来的,莫不是你那个大夫?”   “尉迟崇!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司马太芙怒骂道,“中计了!!”   “什么计……”   “啊……”司马太芙惨叫了一声,接着便站不住地往下蹲,捂着肚子惨叫起来,“痛……好痛……”   “尉迟君快,快叫戚大夫来,我家君上这是要生了!!”   “啊?好好,我立刻去,你快将芙儿搀进屋……”   ——   天都城。   和泉办事着实是漂亮,快,且从不会节外生枝。   还不到半个时辰,和泉便拿着从千代戎书房中偷回来的锦盒,回了“白府”。而就算到了这种时候,皇甫淳仍是一副潇洒做派。和泉进后院时,皇甫淳换了一身描金刺绣的黑色华服,正坐在石桌前品茶;那位才回来的白姑娘,则在院中持剑起舞,好生漂亮。   若不是知道皇甫淳到底做了多少安排,和泉当真会觉得他不过是个胸无大志、只知享乐的庸人。   “东西拿到了。”和泉快步走到他身边,将锦盒摆在桌上。   白沙沙见他到来,立即想要停下。   皇甫淳却好似知道她的心思般,提前说道:“别停,接着舞,许久不见你舞剑了,想再过过瘾。”   她只能点头,然后继续起舞,宛若蝴蝶翩跹。   而这边皇甫淳也不耽误工夫,打开锦盒,将里面的书帛抽出。上面不过三言两语,却叫皇甫淳反复看了好几遍,才冷哼一声道:“没想到千代戎,这大半年来病成那样,竟还早想好了计。”   那书帛上写的是,若他千代戎过世,皇甫必定造反;届时需先发制人,在皇甫动手之前责令天下氏族讨伐反贼,以长洲、秦州、晏州三地为赏,谁若清除皇甫,便许入天都城,封亲王,予摄政之权。   若不是他早早忍痛割爱,将白沙沙送到千代戎身边,这计谋或许还真能叫他吃一大亏。   摄政之权?千代戎这老东西倒是狡猾,甜头给的这么大,自然会有不安分的氏族想来搏一搏;可实际上,天都城的兵权会因为那金令递交回千代家,到时再另立新君,这承诺自然也就不奏效了。   皇甫淳再看向白沙沙,欣赏着她的舞姿,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将书帛点着:“你去千代戎府上的时候,可遇见太后的人了?别到时候这东西有两份……”   “遇到了,”和泉道,“如你所说,杀了。”   “很好。”皇甫淳笑眯眯道,“你过去跟着乐正麟真是可惜了,早该跟着我的,我身边就缺你这样的。”   “君上,还请慎言。”虽被如此称赞,和泉脸上却无半点喜色,“我这一生只会侍奉一位主子,待我替主子复了仇,自会离开皇甫家。”   “可惜,可惜。”皇甫淳说着,倏地站起身,“现下太后肯定心乱如麻,我们也该进宫去替她排忧解难,顺便给摄政王上一炷香了。留两百个人,把这里保护好了。……沙沙,你就在此处等我。”   白沙沙终于停下,将剑背于身后,朝他颔首。   “待我将那黄口小儿拖下来,再接你入天都宫,”皇甫淳道,“我要把最好的,都给你。”   ——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太辰殿后面,延和宫中,太后焦躁得如同疯夫,大袖一甩,便将几案上成堆的奏折摔到了地上。其中最上面一封,也是被甩出去最远的一封,就是皇甫淳昨夜就命人递进来的请安折,说什么要来看望摄政王,要替太后皇上分忧;实则字里行间全是嘲弄,如同他本人在她面前笑一般令人厌恶。   千代氏本家、分家,来了七八人,其中最出色的莫过于分家与千代爻同辈的长子,千代奇。   然而除了震怒的太后之外,他们各个都面露哀色。   有人试着开口道:“无论怎样,摄政王的后事,定要好好处置。”   “后事,你以为哀家不想为摄政王举行丧仪吗?”太后怒道,“现在消息还未出天都宫,尉迟和司马,还有皇甫,三家的兵都已经到不萧山了!!!”   “确实,”千代奇道,“现在不能将摄政王薨逝的消息放出去,会引起动荡的。”   “是啊,奇儿,摄政王在世时就常说,你是千代家这一辈最出色的孩子,”太后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道,“你快想想办法……”   “办法……”千代奇有些为难,“办法是有。”   “快说。”   “奇儿并非有非分之想,但为今之计,唯一的办法……”他垂下头,作揖道,“只能另立新君,并且马上布告天下,皇甫造反,请天下诸侯共同伐之……若是如此,即便皇甫要兵变,天都城加上禁军的两万余人,应当能守住十几日;我们再放些好处出去,等诸侯前来襄助……”   另一人道:“这法子可行,只要太后调兵,将边境驻守也调回来,说不准还能再多撑些时候。”   “另、另立新君?”太后懵住,“哪来的新君?爻儿才六岁,哪来的新君?!”   “既然本家无后嗣,那只能……”   “不行!”还不等他们说完,太后厉声拒绝道,“这绝不可以!”   “那就算不立新君,也请太后速速调兵,”千代奇道,“只怕皇甫已在路上了。”   “哀家如何调兵?”太后道,“金令一直在摄政王手里,现下我已派人去王府取了,人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千代戎会就在这几日突然病危,更没料到千代戎人还未死,皇甫淳就已经按捺不住要动手了……一切都来的让人措手不及。   千代奇重重地叹了口气——谁让如今掌权的是眼前这个根本不懂时局的女人呢?   他又欲开口,往前稍稍走了一步:“太后莫急,只要找到金令,调动兵马,一切还有……”   “报!!”   外头一声急切地呼喊打断了他的话,众人看向延和宫的正门。一个黑影在门外,就要入内;但那黑影连门都没有碰到便倒下,只在门上留下一团血污。   门被人一脚踹开,皇甫淳梳着整齐的冠发,出现在众人面前。   “太后要找的是金令么?”皇甫淳笑眯眯道,“摄政王把它交给我啦。” 第二百一十六章 兵变(下)   来人的笑容足以让延和宫内诸人胆寒,而他手中纯金打造的令牌,以及令牌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三头鸟,更如同巨石,砸在他们的身上。   太后完全乱了方寸,更顾不得什么体面,抬手指着皇甫淳,指尖却颤动得厉害:“你,你……你是如何进来的?禁卫何在?!”   “太后这是在与我说笑么,”当着千代族人的面,皇甫淳负手而立,如在自家庭院中闲逛般,往宫殿正中走,“摄政王为保太后皇上的安全,将此金令交予我,好调遣宫中禁卫……若是太后有什么吩咐,吩咐外臣便是,外臣一定惟命太后之名是从……来人,太后宣禁卫。”   皇甫淳话一出口,禁卫和皇甫家的亲兵便鱼贯而入。他们各个手持兵刃,一入内便成两纵队,占领左右两旁,将其中千代族人团团围住。   这哪里是奉命,这分明是逼宫。   在场之人心里都清楚,可却无人敢将这话说出来;就连最六神无主的太后,都只能紧紧闭上嘴。   目下皇甫淳仍做着表面功夫,至少未伤及千代家的人。   一旦话说穿,皇甫淳也可以省事了,将他们都杀了便罢。   外头早有些谣传——没有千代戎,二十年前天都宫就该易主了。事实正应了这话,千代戎离世这才多久,皇甫淳的人已经杀到延和宫了。   太后站在堂上,哆哆嗦嗦再说不出半句话。   倒是千代奇,心神还略微镇定:“皇甫淳,你究竟意欲何为?”   皇甫淳左右手交叠在身前,一边来回搓弄着,一边慢条斯理地走过那些千代氏的面前。他并未马上回话,而是一个一个细细打量他们的脸,好似想把他们此刻的无助、恐慌、不知所措,全细细欣赏一遍。他就在众人中间走了一圈,甚至没将太后这个妇人放进眼里。   皇甫淳道:“我意欲何为?这不是显而易见么。”   千代奇再问:“你这可是……叛国谋逆!”   “奇公子话莫要说得这般难听,”皇甫淳道,“我明明是奉摄政王遗愿,前来辅佐太后与皇上。”   他说着,外头一阵小孩的吵闹声由远及近;太后的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一双眼因震怒和害怕而通红,继而渗出泪来。   “放开朕!你是谁,快点放开朕!……母后在哪里,我要母后!!……”   外面哭闹不已的,正是呈延国年幼的国君,千代爻。   “爻儿,爻儿……”太后忍不住往前迈步,怎料旁边皇甫家的亲兵毫不犹豫地拔刀,准确无误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啊……你做什么!”   “太后莫急,不过是把皇上也请到这延和宫来,好为摄政王的身后事做安排,”皇甫淳道,“不如大家坐下来慢慢说。”   他说“坐”,可又有谁如今能坐得下来?   眼看着无人动弹,皇甫淳有些不悦道:“我说,坐下来,慢慢说……”“皇甫君,爻儿尚且年幼,有什么你冲我来,勿要伤害我爻……”“我说坐下!”   他突然一声怒喝,吓得太后腿都抖了抖,险些就要摔下去。旁边的亲卫及时出手,粗暴地抓着她的手臂,硬生生把人提着不让摔下去。而刀已经在动作间割破了她的皮肤,渗出点点血珠。那妇人——如今只能算是个穿戴华贵的妇人,哪还有半分上位者的气韵——乱了发髻,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掉,却仍惦记着她的孩子:“不要伤害爻儿,求求你了皇甫君,不要伤害幺儿……”   “我说让你们坐下,”皇甫淳恢复平常的口吻,“你们听不懂吗?”   他话语刚落,千代奇身边的长者,胸口突然冒出一截刀刃。血并未喷出来多少,却已足够吓得在场诸人脸色煞白。   见此情状,他们除了颤抖着坐下,再无其他选择。   小小皇帝这时才被皇甫军扣着,拽进了延和宫里。他才六岁,根本不懂什么国事权谋,只知道方才突然有人闯进他的殿阁中,就拿刀对着他,将他粗暴地拖至此处。他一看到自己的母亲,就哭得更厉害了,眼泪鼻涕一股脑儿地往外冒,只想跑去母亲的怀里:“母后,母后救我,母后……”   他自然是跑不掉的,太后也只能跌坐在原地,被皇甫军挟持着不敢乱动。   看着这些千代氏的蠢货都乖乖坐好了,皇甫淳心情大好。   他竟走到了小皇帝面前蹲下,还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好了皇上,太后不是在这儿吗,不要哭了。”   他一边说,一边哄骗着将千代爻抱了起来:“你看,你叔叔伯伯哥哥,还有你母后都在这儿,哭什么。”   诸侯之中,御三家一直对千代皇室虎视眈眈,各家的家主也都是各有所长的能人。赫连恒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让人无法捉摸者;尉迟岚则是狂妄嚣张,杀人如麻之辈;而皇甫淳,他的可怕之处,便是他无论做的是什么伤天害理不仁不义之事,他都是笑眯眯的。   此时此刻的皇甫淳就像一位好脾气的父亲,抱着千代爻轻轻晃动,还不厌其烦地开口哄着他。   可在太后眼里,这就如同地狱绘卷。   她突然之间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趁着身边挟持她之人某一瞬的松懈,一下子拨开那把刀。但她并没有站起来反抗,又或是说些什么;她只是在地上狼狈地爬,厚重的华服在地面拖动,带翻了几案。女人泗涕横流,爬到了皇甫淳的脚边:“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她哀求着,紧紧揪住皇甫淳的衣摆。   旁边的亲卫想要动手,却被皇甫淳用眼神示意不必作为。   “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伤害爻儿,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皇甫君,求求你了……”   皇甫淳睥睨着她,笑容越发灿烂;他看看太后布满泪痕的脸,又看看在他怀里哭得气喘吁吁的千代爻,终于道:“太后哪儿的话。”   “我求求你了皇甫君,求求你……”   “我一早便说了,我是奉摄政王遗命,前来辅佐皇上和太后的。”皇甫淳道,“太后没有异议吧?”   “没有,没有,没有异议……”   他又环视四周,那些千代氏惨白的脸:“你们呢?”   “……”   “没有,他们怎会有?”太后仍匍匐在他脚边,如同疯妇,“玉玺,玉玺在我手里,我把它交予你,皇甫君……不,摄政王,从今日起你就是呈延的摄政王!”   “那我就,”皇甫淳道,“恭敬不如从命了。”   ——   好几名内侍高举着圣旨,自延和宫而出,往天都宫最外圈的回廊奔走着。   “奉太后皇上之命,封皇甫君为摄政亲王,赐居万泉宫——”   “奉太后皇上之命,封任皇甫君为摄政亲王——”   “奉太后皇上之命——”   诰封传遍天都宫各个角落,传到所有禁卫的耳朵里,还有皇甫淳的好几名亲卫,同样急忙离了天都宫,策马快速出城,往各个方向传去。   天都城内的百姓都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满心以为今日也不过和平常一样,未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搅在这场漩涡中的人,都知道已然变天。   最先一个出宫的亲兵,便策马去了城郊白府。   白府外戍守着两百人,几乎将整个府邸围得水泄不通。白沙沙在内,望着枝头的乌鸦出神,忽地就听见围墙外传来的高呼:“君上受封摄政王!”   白沙沙倏地站起身,始终悬着的心突然间安放了下来。   那亲兵进了府邸便直奔她而来,在她面前垂头作揖道:“我奉命前来知会白姑娘,君上已受封摄政王,赐居万泉宫。”   “我听见了……”白沙沙道,“好事。”   亲兵抬起头,喜悦根本藏不住:“是好事,君上特命我来接白姑娘入宫。”   “我晚些时候自会入宫,不劳你相送了。”   “这……”   “你与君上如实说便好。”   ——   不萧山上。   主帅的帐篷之外,兵士们都有些精神不济,不是在闲聊,就是靠着树休息。他们都是从久隆或是隽州出发的兵士,连日赶路至不萧山后,便再次遥望着天都城,且整片山都被他们看管着,任何人要是误闯此地,下场便只有死。   行军本身就已足够累,在不萧山上驻扎,无论白天黑夜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更让人累。   只因主将司马太朔治军严苛,即便累,也无人敢偷懒。但从昨日起,司马太朔就未出过帅帐;有些人先绷不住了,开始偷偷摸摸的休息。在军中一旦有人松散,便会像疫病般,火速让全军都变得提不起精神。   实际上这支司马与尉迟两家集结起来的兵马里,还有另外两个主事人。   一个是洛辰欢,另一个则是申屠文三。   而这二人,虽为主帅,却经常在帅帐中待着,并不巡视。   下头的兵士自然偷着乐,无人管制还有军饷可吃,算得上是件美事。就连司马家的兵马也未察觉到这里面有些不寻常。   洛辰欢端着茶杯,在帅帐中几案前坐着。   从到了不萧山开始,他便一直郁郁寡欢,睡也睡不安稳,眼下都浮出了乌青。申屠文三一边擦拭刀上的血,一边时不时地瞥他:“你究竟是怎么了,这次我们只消驻扎此地,都不需要动手,为何如此忧心忡忡的?”   “没有,你想多了。”洛辰欢却是看都没多看他一眼,只顾着看茶杯中自己的倒影。   ——他自然是不会说的,他自从得令要来不萧山后,闭上眼便全是尉迟岚的脸。   事情已经过去快一年,可尉迟岚的脸如此清晰,好像他们日日相见,从不曾分开。   申屠文三极为爱惜自己的刀,先是用抹布将血迹擦净,再用酒细细淋了一遍;这样反复几次,直至刀身光可照人,他才终于将刀收回鞘中。   听着刀入鞘的声响,洛辰欢仰头将茶水喝尽,终于看向帐中的尸体:“人都安排好了么?”   “安排好了,今夜子时,会有人来行刺。”   申屠文三瞥了眼尸体都已经凉透的司马太朔:“死的就只有这个倒霉的司马太朔。”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七十二峰(上)   皇甫烬那手伏击虽然对宗锦麾下的两千兵士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但宗锦身上只有几处擦伤,都无须处理。   他刚开始还庆幸有这一千援军,不然他最多只能带两三百人过去增援。这点兵马,在如今的局面中,那有和没有真的并无分别。那转念宗锦又想通了——哪来的增援?还不是赫连恒看见信烟时增派的。   那他为什么要增派?   宗锦在马上越想越气,想到忍不住咬紧了后槽牙。   赫连恒摆明了是不信任他,明明他给出的信烟,是让后面的人马直接绕右往天都城赶;若是他真觉得打不过、需要支援,他也不会在这种与死亡相伴的战事中逞强。赫连恒却自作主张,觉得他会对付不了皇甫家的伏击。   ——待仗打完,他定要把赫连恒臭骂一顿。   千人的援军在崎岖的山道上行进,宗锦在最前列,一刻不敢放松,时时注意着四周围的境况。   他们遇到埋伏之处,是在乾安的边境线,再往前最多一日,便能抵达天都城。遇伏时虽然情况混乱,宗锦在树梢上那一瞥,便将情况看了个明明白白,指了右面让赫连恒继续前行。   右面,便是从斩崖延伸出来的山脉,山脉无名,称七十二峰;七十二峰之名,是因为它当真有七十二座山峰,且那些文人雅客还一一给它们命了名。七十二峰起于阳斩崖,终于佛陀峰,绵延千里,将天都城的东边完全挡住。   七十二峰高低起伏,多处险峻,中间约平缓些的,也就只有金鸡峰旁的狭道。   赫连恒若想最快赶路,必然会从金鸡峰附近走。   宗锦虽然从未来过七十二峰,但却对这里的地形烂熟于心——他还是尉迟岚的时候,可是将呈延国上上下下所有关隘险峻、易守难攻之处全记下了,以备不时之需。   “停!”   天未见黑,宗锦已经率援军到了金鸡峰附近;他下令停驻,亲自下马往山林里四处看四处找。   他们这一路过来不见马蹄印,若是这附近还没有,兴许便是他猜错了赫连恒的心思。   后头的小将领见状,也跟着下来:“将军是要找什么,我们也来找。”   “不必……”宗锦头没回,只摆了摆手,“……有了!”   “什么……?”   小将领疑惑不已,宗锦也不解释,回身上马一拉缰绳:“驾——!”   小将领只能急急忙忙地跟着上马,领后面的将士跟上,根本来不及细看宗锦在找的是什么。援军的行伍又开始在林间山道上行进,小将领看着宗锦削瘦的背影,满心都是不明所以。   第一是不明,主上分明让他们去支援先锋军,怎么先锋军却要紧急追上主上的队伍。   第二是不明,这一路上也无暗记之类的东西,他怎么像完全知道主上现今在何处似的。   第二是不明……这么一个瘦弱的家伙,是如何变成先锋军主将的?   军中不乏喜欢听别人家里长短之辈,也就会有对打仗之外的事漠不关心者。他便是后者,压根不知道宗锦与赫连恒的传言,只是觉得不爽——他可是在军中踏踏实实熬了七八年的人,现在却被个女子般羸弱的主将带着。   不爽归不爽,宗锦这一路追赶,就只停留过那短短片刻。   山道里不乏岔道,还有些看似不能走,实则能走的小道……宗锦却想也不用想,每次左右选择时他都好像能看见主君身在何方似的,毫不犹豫。   小将领不免心想:莫非他们现下只是赶往天都城,并不是要去找主上?   就在他冒出这种念头时,山风吹来一丝血腥味道。   他对血的味道十分熟悉,也十分敏感,就那么些微的味道,已经能让他本能冷下心——打仗的时候,心必须要冷,最好是心无旁骛,什么都不想。   同样的,宗锦也嗅到了。   他突然高喝一声“加快!!”,接着便身先士卒地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天已经黑了,众人都举着火把,在山林中划出一道道光。   他们在狭窄山道中左拐右拐地再穿行了不到盏茶功夫,厮杀声便传进了他们的耳朵里。   小将领抬眼远眺,皱眉注意着前方的动静。   远处有些光亮,却不足以照明,只能看到些不详的厌恶……还有在疾疾飘摇的旗。   ——是四棱旗!   “宗将军……!”   “我知道!!”小将领才开口,宗锦便回话,“主君正在前方御敌,兄弟们再快一点!!!”   那俘虏所言非虚,且这的的确确就是皇甫淳的谋算。   知道赫连恒喜欢将人马划分先后,所以才特意在那边设伏;知道赫连君的情报之快异于常态,所以才在右面留下缺口,引后面的人马上七十二峰;最后在七十二峰布阵阻截……不,不仅仅是为了阻截,皇甫淳想要的,应当是赫连恒的命。   这计谋不复杂,也很好推测;可在如今情势下却是不得不中之计。   为了在千代戎死之前赶到天都城,赫连军不得不兵行险着,所以就必定会按照皇甫淳心中所想去行事。   论战场谋略、临机应变,皇甫淳在宗锦眼里连个毛头小孩都算不上。   可若要论及争权夺势的筹谋,皇甫淳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狡诈之徒。   马蹄踏过灌木丛,绕过最后几棵树,意料之中的战场在宗锦眼前铺开,如同一张画卷。到处都是浓烟与火光,有人站着挥刀,有人已然倒地。   敌人的骑兵在来回地冲撞,赫连军中却不见骑兵,只看到满地死去的马匹。   宗锦驭马冲进来,未有半分犹豫,也未有些微害怕。   他像是有勇无谋的莽夫,看见局面时竟连思索对策的时间也不留给自己,径直杀进了敌阵中心。一名兵士正和敌人对刀,身上还有负伤,力气也在下风,眼看敌人的刀刃就要压到他的肩膀。他甚至没有时间害怕,脑袋已然空空如也;他所知所想,只有将眼前这把刀推开,将眼前这个敌人杀死。   突然,马蹄声搅乱了对战双方的心神。   电光火石间,一人单骑从他身边而过,他什么都没看清楚,就感受到那瞬间他的脸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溅湿了。   上一刻还在与他角力的敌人,这一刻头颅便飞了出去。   那些喷溅在他脸上的,都是敌人之血。   兵士这才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从他身边经过的人。   那人左手握着刀,刀上染血,被光火映成棕黑,头也没回地继续往前奔。   ——   宗锦随手解决掉一个敌人,前头的山坡上一轮箭雨落下,就冲着他正面而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狠拉缰绳,拉得马急急转弯。   转得太急,马儿几乎要贴地倒下;宗锦却一丝不慌,将丛火当长枪使,在那紧要关头生猛地插地,以刀和他的力量,硬把身下马撑住不倒。箭雨眼看就要将他射成筛子,宗锦的马已然顺利地重新站起来,奔着旁边凸起的山岩而去。   山岩成了坚不可摧的盾,将宗锦和马护得滴水不漏。   箭矢叮叮叮地砸在山岩上,砸在地上,也敌我不分地砸在那些仍浴血奋战的人身上。宗锦听着这声响,只觉得怒气冲到了天灵感,想立刻就率军冲到山上去,摘下敌将首级泄愤。   谁知躲在这山岩后的,竟然不止宗锦一个。   一名穿着赫连军服的小兵,满身是血地蹲在阴影中,宗锦发现他时他抱着脑袋抖如筛糠。   “喂!你!”   “啊、啊……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那大约是个新兵,估计是叫战场吓破胆了,宗锦一出声,他便不断地念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这一轮箭雨停了,敌方张弓搭箭再射第二轮恐怕也就是瞬息之后。   宗锦并未急忙着出去,再度喊道:“老子在跟你说话!”   “我不想死……”   他手腕一翻,丛火的刀尖准确无误地挑起了对方的领口,隔着衣衫抵住了他的喉咙:“老子有话要问你,你这废物东西。”   他声音低沉,口吻更是凶得骇人。   那小兵被刀吓得一激灵,终于从碎碎念中醒来,睁着惊恐的眼望着马上人:“不不不不……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赫连恒在哪里?”   “不要杀我……我不想死……”   宗锦忍无可忍——他原就最讨厌贪生怕死之辈,麾下兵士可以战死,可以退伍,但决不能临阵脱逃——他不再与此人废话,直接用丛火狠狠扎进了他的肩膀:“赫连恒在哪里?!”   小兵被剧烈的痛吓哭了,但也终于说出话来:“在前面,都在前面……”   “什么在前面?”宗锦手抖了抖,刀就在他肉里抖了抖,“给老子说清楚!”   “……我们,我们遇到埋伏,留下三千人……其他的人往,往天都城继续走……别的我不知道了我真的不知道了……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没用的东西!”   宗锦狠狠骂了一句,却仍是收了刀,没有要他的性命。   果不其然,皇甫淳就是想靠提前站定了天都城的优势,一点点将赫连恒的人拨散。赫连恒明知道是计,却不得不中计,只能分出人马应对,以赶往天都城。   现如今摆在宗锦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不管这些苦战的兵士,直接往前追上赫连恒;而是收拾掉这些敌人,避免他们杀光眼前的兵士后再去从后包抄赫连恒。   而他整颗心,除了想杀皇甫淳之外,剩余的所有都装着对赫连恒的担忧。   就这点功夫,第三轮箭雨来了。   宗锦从马上下来,靠着山岩大声吼道:“先把弓手给我宰了!”   不远处另外的掩体后传来回应:“宗将军!金鸡峰太陡,马上不去啊!!”   “马上不去不会下马走上去吗?!”   “可是他们一直放箭,我们没有……”“猪脑子!”   宗锦怒骂着,在山岩的边缘蹲下,拖起附近一具尸体。   没在箭雨中丧生的兵士,都找着遮掩物伏低了身体。就在这几乎无计可施的局面中,一人像刀枪不入的杀神般,走进了箭雨的正中。   那是宗锦,他正扶着一具友军的尸首在自己身前,一步一步冒着无数箭矢往山上走。   “给老子把他们都宰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七十二峰(中)   即便是尸首,那也是友军的尸首。   咒人再狠,也不过一具死无全尸;拿友军的尸首做肉盾,实在是太残忍。   但援军之中并没有几个新兵,诸人都是曾浴血奋战过的将士,也看得明白眼前的时局——山上的弓手若是箭矢没用完,他们便没有别的法子冲上去;要是敌军在此处还有补给队,源源不断地送兵器与粮草过来,他们除了绕道而行别无他法。   然而七十二峰,除了这里,再没有地方能骑马通过。   千人或是在战场中心伏身躲避,或是在林间停住暂缓势头;这一刻他们都能看见,宗锦扶着比他自己还高大一圈的尸首,步伐坚定,迎难而上。他明明没有再呐喊什么,也没有以他将军的身份下令,他只是“不择手段”也要上去将弓手歼灭,要破解眼前的死局;但每个人都仿佛能听见他的话——“跟我来”。   不知谁是第一个,忍下心中的不适,扶起离自己最近的尸体,踏进了新一轮的箭雨中。   有第一个,便有第二个,便有第三个。   援军队伍纷纷下马,也顾不上马儿会否在这种乱局中逃走,就学着宗锦的样子,以战场的敌我尸骸为盾,朝着山上突进。   这场面,占据高位的敌人看在眼里。   他们显然是慌神了,弓手再不朝着远处放箭,而是直接朝着山下放,试图击退他们。   尸骸能挡住的位置有限,走在最前列的兵士仍有受伤,甚至还有死在上山路上的。就连宗锦,也叫迎面而来的箭矢擦破了大腿和手臂。这些都在他的计算之中,那点伤对他而言根本不痛不痒。   ——有被十年兄弟背后捅刀那么痛吗?   ——有被人在脸上烙字那么痛吗?   ——没有!这根本算不上痛!   眨眼间他们便登上了半山腰,箭雨开始来得参差不齐。宗锦这才扬声说:“他们乱了!!山上兵力不够!!他们怕了!!!杀上去!!!”   “杀——!!!”   “杀啊——!!!”   有人倒下,但加快步伐冲上去的人更多。弓手们瞄着近在咫尺的敌人,却无计可施;那些扭曲的、血粼粼的尸首在他们的面前,像前来索命的亡魂。   敌阵的将领大声下令:“撤弓!换刀!!滚木!!”   可惜,这将领临机应变的本事差了些,命令虽无错,时机却已晚了。   宗锦来得最快,弓手才拿起刀,他已经将插满箭矢的尸身狠狠推了出去。那尸体砸在前排朝他冲过来的弓手身上,当即砸倒了好几个人;宗锦哪儿能放过这样大的破绽,趁对方的列阵缺口,挥刀便将缺口两边的敌人砍伤,踩过面前被尸体压倒的敌人,继续往里冲:“主将何在!提头来见老子!!”   对方主将似在阵后,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哪来的无名小卒,竟赶着来送死!”   宗锦的刀法身形,称得上朴实;他未有什么花哨漂亮的招数,却一刀一个刀刀致命。在这打斗的空隙,他还能怒号者回话:“我呸,狗杂碎,不敢露脸你便躲好了,免得被老子片成一百零八块!”   比起那些冷嘲暗讽的阵前叫嚣,宗锦粗暴的话反倒更能鼓舞士气。   有些兵士甚至被他的辱骂逗笑了,一时间真有种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的感觉,眼前的战事变成了一局必胜的棋,他们只管下就是。   对方也曾想过赫连竟还有援军,宗锦的出现让他们手忙脚乱,再无对策可用。   战至此境,阵型、计谋都已变得不重要,拼的只是平日里训练了多少,体力有多足。   宗锦在其中,绝对算是最瘦弱的;可他杀的也是最多的。   他所过之处,敌军的尸体都横七竖八地摞到了一起。他似乎也没有想过什么计谋,只是一味的拼杀,一边杀一边唾骂着对方主将:“有胆子的出来,就你,还能做将领?……我府上养的狗都比你能杀!出来啊!……皇甫家的孬种!”   他一连骂了许多,也不知是哪一句伤了对方的自尊,主将总算露脸了。   那主将用的武器是斧,人高大威猛,盔甲把他脸都盖住了大半。他与宗锦面对面一站,宗锦更显得瘦小了,尤其他连盔甲都没有,只有手中一把丛火刃。   对方主将略略惊讶,接着便不屑地嘲笑道:“我还当是哪路豪杰,我吴提安不杀无名之辈,报上名来!”   他虽是这么说,但却口不对心,斧头已经举了起来,朝着宗锦劈下来。   宗锦反应极快,立刻架刀接住。   无论他再怎么厉害,力气总是会为体格所限,对方的斧头重,劲儿也重,劈下来的力道像要把他人都砸进地里。宗锦勉强支撑住,手臂因用力过猛而抖动,却仍是无法完全拦住对方下劈的势头。   即便如此,宗锦仍是要答:“记住了……老子是赫连家臣宗锦,是要宰了你的人!”   他这么说着,奋力将斧子推开了些微,趁势俯身后撤几步,拉开了距离。   “赫连家何时有你这么个‘小女子’?从未听闻!”   斧头被他耍得风生水起,见宗锦后撤,他双手握着斧柄,往侧一抬,再直冲过去,冲着宗锦的侧身下手。敌人斧,他是刀,本就力量差距不小,侧身过来更是不可能接住。这个吴提安,看起来像是个废物,实际上还是有些脑子的;宗锦急中生智,侧身躲闪的同时拔下身旁尸首上的刀。   那斧柄比一般的刀差不多长,横扫过来实难躲闪,两三步根本无法从它的威胁中躲开。   宗锦两手各持一把刀,倏地一转,将刀反手抓握架成十字,挡在身侧。下一瞬斧刃就披在了十字正中,宗锦几乎听到了刀身裂口的声响。   他的右手自从伤后,就再没怎么练过;现下突然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右肩的旧伤顿时痛起来,好似骨头要裂开。   宗锦咬着牙,拼尽全力地借势滑开;吴提安也不纠结于这一击,反手便再是一斧。   但快宗锦便发现了,吴提安刚才那大力,还并非是他的全力——眼见这种招数宗锦都能拦下,吴提安即刻改换了招数。他双手握斧,蛮横地往前冲,一边冲一边往宗锦面门砸;宗锦架刀挡住,他就借着那下力道收手再砸。   “叮!叮!叮!”   吴提安就这么使起了快招,招数死板,但胜在快和重,压迫得宗锦十分被动。   丛火是尉迟家代代相传的名刀,而他右手那一把不过是普通的刀刃。不容喘息地连续接下对方五斧时,捡来的刀直接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吴提安见状,再次劈下时力气翻了番。   接肯定是接不住了——宗锦的右肩疼得已然胳膊都抬不起,而承受了大部分冲击的左手也已经颤抖不已。   吴提安可以说是他这副身躯最难打的敌人,完全的以力量压制他,任何技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只能躲闪,利用自己身形小和灵活,闪避着吴提安的每一斧。   “叫嚣那么厉害,现在只一味躲闪,”吴提安笑着,攻击接连不断,“不过如此!”   宗锦表情凝重,眼睛不敢放过吴提安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没有时间回应对方的挑衅。   只要中了一击,便是死。   “若是不还手,那还有什么趣?”   “方才那般狂妄,现在是怎么了?”   “来啊。”   无论吴提安说什么,宗锦都不回答;他边躲边退,却没想到一棵树挡住了他的退路。   他的背蓦地撞上树干,这一瞬的分神,刚好迎来吴提安朝他面门的一击。宗锦猛然蹲下,那斧子狠狠砍进树干之中,足有三寸深。砍树都能如此,若是砍中他,恐怕能直接将他劈成两半。宗锦惊魂未定,狼狈不已地躬着腰往外跑开,机会便在这时降临了。   那斧子嵌得太深,吴提安抬手竟然接连两下使劲儿都没能拔出来。   宗锦哪会放过这机会,他前脚掌狠狠一抵地面,踩起土沙飞扬,借势调转回身,再猛地一跃,竟然像只猴子似的抱到吴提安背上。   吴提安当即慌了神,背后暴露在敌人的面前,通常就离死不远了。   他情急之下松开了嵌在树干中的长柄斧,反手去抓宗锦,刚好抓到宗锦的右肩。他也不知其他,只凭着本能狠狠捏住,想将宗锦从背上扯下来。   “啊啊——”   这瞬间的痛楚,让宗锦都忍不住惨叫。   可他叫归叫,右手仍然紧紧箍着吴提安的喉咙,死也不放。   吴提安索性往前猛地折腰,想将宗锦直接甩下来;但也就是这瞬间,宗锦的丛火落了地——他空出的左手从腰间抽出一把乌金匕首,用尽全力朝着吴提安的侧颈扎进去。   “啊啊阿啊啊——”吴提安的哀嚎声比他的要大十倍。   血喷薄而出,他再抽了匕首,伤口便如同喷泉般一股一股往外冒血。   吴提安因剧痛而狂暴地挣扎起来,活像要把宗锦抓下来撕成碎片。宗锦却再在同一位置再补了一刀,这回他不再抽刀,就这么一手箍紧了吴提安的脖颈,一手抓着匕首。   高大的男人像发了疯的猿,宗锦则像是绕颈的蛇,怎么甩也甩不掉。   但再怎么魁梧,终究还是人;人流血太多,就会死。   片刻后,吴提安的挣扎终于停了,直直往后倒。   宗锦想在他倒下之前跳下去躲开,却因体力不支而未能如愿。他先触地,然后被吴提安的身躯死死压住,肋骨好像都被压碎了一般,他的五脏六腑都因冲击力而剧烈疼痛。   但凡吴提安还有一息尚存,就能反手将他杀死。   ——没辙了,看命了!   宗锦脑子里冒出这念头,索性也不动弹了,打算一切交给天意。   而吴提安也不动了。   宗锦就这么被他压着,急促呼吸十数次,才确认——他赢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七十二峰(下)   吴提安的尸身还在流血,宗锦好半晌才将人推开,狼狈地从他身下爬出来。   痛,当真是痛,五脏六腑都在痛,右肩更是像再度被贯穿了似的痛。他连腰都直不起来,右手垂悬着无力地甩动。周围的厮杀声仍未停,他跟吴提安打完了,但吴提安的人还未被歼灭。宗锦佝着腰,先从吴提安的脖子上抽出他的乌金匕首,重新别回腰间,再捡起不远处的丛火。   ——如果可以,他想直接倒在地上睡一觉,缓过这阵痛再说。   但他不能,战事未完,他就不能停下。   吴提安死不瞑目,两只眼瞪圆了望着天,似乎全然没想到自己会输给宗锦。   宗锦替他合上了眼,丛火入鞘,他再去拔下长柄斧,提起最后那点力气猛地一挥,将吴提安的脑袋砍了下来。那斧子当真是重,也不趁手;他用完便扔,转而抓起吴提安的头发,提着血淋淋的脑袋往前方还在厮杀处走:“吴提安已死……”   他就连喊话也没力气了。   他只能慢慢一步一顿地往前走,努力地多吸几口气。   直至拼杀声近在耳边,宗锦将手里的头颅往前一扔。   那颗头滚了滚,滚到某个兵士脚下,吓得人后退了几步。宗锦就在这时候走过去,一脚踩在吴提安的头颅上,再拔出刀,指天喊道:“吴提安已死,缴械不杀!!!”   这已经是他最后一点力气了,喊得声嘶力竭,喊得周围的打斗都停了。   所有人看向他所在之处,或是吃惊或是恐慌——吴提安麾下兵士,自然清楚这位主将的实力;而看见手刃主将的竟然是这么个瘦弱的人,他们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惊讶还是该害怕。   这瘦弱男人的背后,像是有恶鬼之灵。   他们打不过的。   看着这一幕的皇甫军,统统冒出这个念头。他们惊愕地松开了手里的刀刃,哐当哐当的声响此起彼伏,宣示着投降。   赫连军的刀便与此同时地架上了他们的脖子。   ——很好,终于把这些杂碎收拾干净了。   宗锦想着,眼前的画面忽然扭曲模糊成斑驳的光;他握着丛火的手先无力地落下来,接着整个人往后一倒,就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吴提安的头颅边上。   “将军!!”   “宗将军!!”   行军时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小将领匆匆跑到他身边,担忧地喊:“宗将军!!伤在哪里!!你撑住!!我来替你处理!!……”   宗锦皱了皱眉,有气无力道:“没受伤……”   “什么?宗将军你说什么?”   “没受伤……”宗锦说,“我睡半个时辰,就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叫醒我,我们还要去……支援……赫连……恒……”   他说未说完,便昏睡了过去。   自东廷出发后,宗锦每日不过睡两个时辰;而到了天都城附近,更是接连两场仗。即便是铁打的人,也会疲累不堪;更何况吴提安确实是个棘手的敌人,他虽然没有外伤,但内伤估计不轻。   小将领吓坏了,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感受到他微弱但绵长的呼吸,小将领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也连忙看了看宗锦的身体,摸了摸他的手脚,确认那些血都不是宗锦的;但他也不敢挪动,不知道宗锦有没有什么内伤在身——吴提安那种魁梧大汉,宗锦竟然能正面对抗,还把人杀了,总不可能毫发无伤。他虽然没看到当时的场面,猜也猜得到这该是一场苦斗。   他立刻发挥他小将领的职责,将俘虏绑好,安排人去收拾尸体、清点人数,再让几个人围在宗锦身边,守着他睡半个时辰。   ——   就这半个时辰,宗锦竟然还做梦了。   他梦到了赫连恒,梦到赫连恒跟在他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他。而他不是宗锦,是尉迟岚,穿着盔甲,嚣张至极地说着他今后要如何如何。   他要灭了千代皇室,住进天都宫;他要废黜氏族的诸侯身份,真正统一呈延国;他还要大摇大摆地上摘星塔。   赫连恒听到这句才问他:“为何如此想上摘星塔。”   他远眺着夜色,这才察觉自己竟然站在山崖上,刚刚好能遥望天都城的山崖。他抬手指了指天都城的方向,夜色中便浮现出细如丝线、高耸入云的塔。   他说:“我就想看看摘星塔是不是真的抬手可摘星,若是真可以,我摘颗星送给你做聘礼好了。”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自己胸口伸出了刀尖,染着鲜红的血。   他回过头去看,看见的仍是赫连恒。   “……为什么?”他在梦中问,“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不是真心待我吗?”   赫连恒的脸就在这瞬变为洛辰欢的容貌。   洛辰欢仍看着他,只有苦涩一句:“是我对不起你……”   他却在梦里松了口气:“……原来是你,是你那就没什么关系了。”   刀贯穿了他的心口,他却感觉不到痛;但回头看见赫连恒时,心痛真切得叫他害怕。   原来是洛辰欢……是的,洛辰欢背叛了他。   他想着,洛辰欢的脸再度变回了赫连恒。   “不不不,不是赫连恒,不是赫连恒……”他念着,“不是……”   梦里的赫连恒却重复了那句话:“是我对不起你……”   “不是你!他娘的怎么可能是你!!”他在梦里怒号。   紧接着,洛辰欢与赫连恒的脸在他面前交替,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的恐慌随之加剧,心痛也随之加剧。   二人的声音也重合,不断的叫他的名字:“尉迟岚,尉迟岚……”   “宗锦,宗锦……”   “宗锦……”   ——   他猛地惊醒,全身都抖了抖,眼前是小将领的脸。   “宗将军?醒醒,宗将军……半个时辰到了……”   宗锦双眼都瞪圆了,惊愕地看着小将领的脸,好半晌才憋不住似的长长吁气:“……有没有水……”   “有,这儿。”   小将领早便准备好了,连忙扶着他坐起来,将揭了盖的水壶递到宗锦嘴边。他实在是虚弱,只能倚在小将领的怀中,仰头咕咚咕咚地将一整壶水都喝了个干净。   “呼,活过来了……”宗锦擦了擦嘴,将水壶退回去。   他这才撑着地慢慢起身,第一反应便是摸了摸乌金匕首和丛火。天已然黑透了,兵士生了火,另一头俘虏们围堆坐着,被绑得严严实实,一眼望过去约有五十几人。宗锦缓了缓神,右手全然使不上劲儿,胸口的疼痛倒是稍稍减缓了些;他又动了动脖子,这才注意到手臂和大腿上的擦伤,竟已经处理包扎上了。   “就这么点俘虏?”宗锦问道。   小将领点头:“一共五十四人,其他的不是死了,就是逃了。”   “我们的人呢?”   “有三千人在此对抗,但……现在重伤两百多人,轻伤三百多人。”   虽然小将领并未说完,可意思很显然——其他的人都战死了。   宗锦又道:“还有多少人能动的?”   “八百。”   “行,够了。”宗锦又开始四处看着找马匹,很快便瞅见在林子里拴好了的马,“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魏之渭。”   “我记住了,”宗锦一边说,一边朝马匹走去,“重伤轻伤留下,尸体处理好后直接回轲州;能动的上马,即刻出发。”   “是!”   援军再度出发,朝着崎岖山路下行。   此处下行,再往上,就是金鸡峰的主峰;翻过金鸡峰,接下来便是大片下山路,也就到了天都城的边缘。赫连恒若是此时还未到天都城,那就必定在这座山后。   他离赫连恒很近了。   宗锦仍旧一马当先,这段路不算陡峭,马虽吃力,但勉强能上,只是速度要慢了许多。他们这一路上去,竟花了快一个时辰。等到宗锦率先抵达高处,他突然“吁”地停下。后面长长的援军队伍就跟着停在山道上,等候宗锦下令。   魏之渭也不知怎了,有些好奇有些担忧地骑马到宗锦身边:“宗将军,怎么……”   他话未说完,就瞥见山下的场面——   遥望过去,有五处火光与浓烟,只因为林间茂密,具体的情势看不清楚,但却可以肯定,这都是战场。   对手大约是故意利用地形,将赫连恒身边的一万四千余人分散缠斗,才会出现眼前这种场面。   那么问题便来了,他们的主君,在哪一方战场?   从山上看,各处战场分隔不远;可真进到了战局中,恐怕也不是轻易能赶过去支援的距离。   “现在如何是好?”魏之渭问着,不确定道,“我们也分头行事?分成几对支援?”   “几千人的战场,两三百人进去能改变多少?”宗锦反问道,“动动脑子,我们只有八百人,最大的用场就是确保主君的安全。”   “是,可是现在我们……”   魏之渭话还没说完,宗锦却有了动作。他从马鞍上挂着的袋子里掏了掏,掏出来三支小竹筒模样的东西。魏之渭不明所以——宗锦的马鞍上水壶都没挂一个,但却挂了两个用布裹起来头颅;这东西是什么,他完全没有头绪。   宗锦飞快地掏出火折子,将三支竹筒夹在左手的指缝间。   他想用右手去点火,怎料右手抖得慌,根本抬不起。   “你来,点着下面的引子。”宗锦只好将火折子塞进了魏之渭的手里。   魏之渭点头,依言照办。   三条引线先后点燃,宗锦举起左手指天,短暂过后,红绿红的三束光在夜空中炸开。   魏之渭仍是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宗将军可曾跟主上定了暗号?”   “定了,绿色是右边,红色是左边,红绿一起是需要增员。”   “那红绿红是?”   “乱打的。”宗锦道,“他那么聪明,他一定看得懂。”   “…………”   盏茶功夫后,右边最靠天都城方向的战场爆发出两束光,一红一绿,升上漆黑的天。   “他在那儿!”宗锦道,“驾——!”   【作者有话说:激情联动:魏之渭是魏麟的祖宗。   顺带一提:感觉打戏写得还8错,精彩的话请评论夸夸我(只狼没白打)   】 第二百二十章 金鸡峰之战(上)   三个时辰前,赫连军便已至金鸡峰。   眼看天都城近在咫尺,饶是赫连恒也觉得心焦,只想再快点,哪怕早一刻赶到天都城都好。   千代戎久病之事不是秘密,只是他那痨症,若能好好休养,再活个四五年不成问题。而千代戎一夜之间病危,这事里的蹊跷显而易见。赫连恒是绝不会相信,皇甫淳的兵马在天都城附近驻扎、他人在天都城隐匿,是纯属巧合;恐怕是千代氏有心想隐瞒千代戎的病,瞒住了其他的诸侯,却没瞒住皇甫淳。   男人并没有那么在意谁当皇帝,但绝不可以是皇甫淳。   皇甫淳若是执掌大权,首当其冲的便是赫连家;以那奸佞小人的脾性,不知会扣多少脏水到赫连家,最差的情况,也许会变成其他氏族同仇敌忾,一起讨伐赫连。   无论如何,这都是赫连恒想避免的局面……这也是皇甫淳最想要的局面。   在尉迟岚身死、尉迟家交到了庸才尉迟崇手里之后,唯一能和皇甫一较高下的,便只有赫连。除掉赫连,就是除掉所有的威胁,呈延国就会成为皇甫淳的囊中之物。   因而,在金鸡峰附近第三次遇到袭击时,赫连恒毫不惊讶。   可他没想到的是,皇甫淳竟会下这么大的力气,派来如此的多的兵力——他们才下金鸡峰,便中了连环火药的陷阱;皇甫至少在此地埋下了数车火药,当即将赫连军的队伍炸得四分五裂,人仰马翻。   赫连恒一直领军在最先列,地底埋着的火药炸开时,他正居于爆炸的正中。   男人反应虽快,可再快都快不过火药爆炸时的热浪。他在瞬时跃下马,仍被热浪狠狠推了出去,后背还猛然撞到了大树。他当即就叫这一下的冲击力撞出了一口血,但万幸并未被扎伤。   可他身后跟着的那些赫连军,就没有如此好运了。   运气不好的当场便殒命,更有甚者被炸断了手脚,被炸得鲜血飞溅。   凭着直觉,赫连恒立时下令:“散开!”   也不知多少人听见了,多少人没听见;他的命令出口不久,又是新一轮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看样子皇甫淳并非命人阻击,而是命人来杀他的。   好在,皇甫家并不善于制造火器,火药阵只炸了两轮,便不再继续。但这两轮之下,赫连军损失超过四成,阵型也被完全打乱;他们还来不及重新列阵,敌人便从正西面天都城的方向涌了出来。   即便劣势如此之大,赫连军却依然展现出了极其强悍的实力。   被分散的了人马很快就在与敌人交锋中重新定下心,各处都有将领在临机应变指挥着;影子甲最快找到了自家君主,寸步不离地与他共同作战。三个时辰,他们足足与敌军交手了三个时辰,身边尸骸越来越多,可敌人的数目却不见少。   “……江意何在?!”男人挥刀斩下一名小卒的手臂,回身朝影子问道,“去,找到江意,让江意速放消息,调乾安的人过来!”   “可是主上!”影子鲜少有拿出兵器的时候,此时此刻,曾在枞坂为众人卡住吊桥锁链的重斧就在他手中,已完全被鲜血染成黑红,“影子的要务是保护主上的安危!”   “我以赫连家家主的身份命令你,迅速找到江意,将话带过去!!”   “可是主上……”   即便现在情报不足,他也无法纵观全局;可赫连恒依然笃定——在金鸡峰埋伏他们的人马,不会少于三万。以一万四对三万已经是几乎不可能获胜,更莫说那两轮火药的洗礼后,赫连军中此时能够站着与敌人厮杀者,兴许已经不足一万。   此等悬殊的兵力之下,除了调配离他们最近的乾安的兵马过来支援,再无他法。   影子犹犹豫豫,再宰杀了两个扑过来的敌人,仍是不愿意奉命。   他们是赫连恒的戍卫,是绝对忠于赫连家的人;但对于影子而言,守护赫连恒才是他的使命,是最重要的事。   赫连恒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已不知杀了多少人,身上盔甲也多了许多破口,俊美的脸上也染上不少血,将他衬得杀气腾腾。   “若是不听,赫连家便不需要!”男人厉声道。   就在此时,他们来时的方向突然冒出三道诡异的光,在夜色中迸开。战场上到处都是火与烟,一时间赫连恒还未注意到;倒是熟知他安排的影子,一眼便看到:“主上!是信烟!”   赫连恒当即抬头,就见红绿红三道光。   正朝他扑来的敌人见到此状,刀尖对着赫连恒的胸口就刺了过来。   但那小兵未能得逞,直接被影子反手一劈,瞬时殒命。   作为护卫,影子确实是无可挑剔的,也是值得信任的。赫连恒立时像是脱离了战局般,就站在原地,扯下两个系在腰间的竹筒。他不慌不忙地借了附近还在烧着的火点燃引线,将一红一绿两枚信烟同时发出。   影子不知这两次相呼应的信烟究竟是什么含义,但他也不多问,只专心致志地将所有试图杀掉赫连恒的人杀死。   ——从金鸡峰高处到他这里,若是骑马全力以赴,大约要一炷香时间。   赫连恒在心里默默估着,一边杀敌,一边时时回头,表情居然比先前松缓了许多。他也不再催促影子按他的命令行事,仿佛已然胜券在握。   实际上,战况并未有分毫改变;男人心里也很清楚,宗锦身边至多三千人。   三千人放进眼下的战局中,无异于杯水车薪。   可赫连恒还是整颗心都安定了下来。知道宗锦安然无恙地赶到了自己身边,于他而言比赢下眼前这场仗更重要。   江意不知现下在哪处与人交锋,倒是另一个宁差手下的将领在赫连恒附近。两处战场打着打着越靠越近,那将领在混乱中瞥见赫连恒的身影,立时高喝道:“主上!敌军实在太多,眼下如何对敌?!”   赫连恒却并未回话。   男人一招一式都比先前稳当了许多,甚至还有时间在杀敌的空隙擦掉脸上的血污。   一炷香的时间,赫连恒却觉得好久,久到他已经再斩杀了十余人,才听见汹涌的马蹄声。   “赫连!!”随即,宗锦沙哑地吼声也传来,“活着吗!”   影子回头瞥见他,立刻想回禀:“主上,是宗锦和援……”他话未说完,已看见赫连恒伫立在原地,望着骏马驰来的方向。   纵然是夜晚,纵然光线昏暗,赫连恒仍然能看清楚宗锦的模样。   他多少有些狼狈,身上脏兮兮的,脸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头发也散乱,一看便知此前经历了多少千钧一发的时候。可他在笑,就连眼睛里的光都在笑,仿佛丝毫没有为眼前的颓势而担忧。大抵他们想的都是同样的事——只要对方还活着就已值得高兴,毕竟在战争中,人都随时可能像头家畜般无意义地死去[注1]。   滚滚马蹄声不止赫连恒注意到,周围正在浴血奋战的将士都注意到了。   他们不知主君究竟做了什么安排,只是下意识地回望一眼便望见那些奔来的人马,和其中剧烈飘摇的竖旗。   “是我们的人!”有人高昂地叫了声,叫得声嘶力竭,“援军来了!!”   这声怒号立刻将士气拉了起来,有了支援,兵士们拼杀得更加用力。   下一瞬,宗锦骑着马,对着赫连恒直直冲过来。   赫连恒亦不躲闪,仿佛在等着他撞过来。   然而马是从男人身边过的,几乎擦着男人而过;那瞬间二人同时伸出手,明明从未商量过,也无言语交流,却默契得分毫不差。   男人握住宗锦的手,紧接着便如同长了翅膀似的飞身而起,倏地上了马。   二人共乘一骑,宗锦在前,赫连恒在后。   “现下是什么情况?”宗锦开口便道,“伤否?”   “中了埋伏,”赫连恒也不多说其他,言简意赅将态势说与宗锦,“皇甫淳埋了大片火药,敌众我寡,有些难办!”   “我在山上看见了!”宗锦一刀割破敌人的喉管,又说,“一共五处在打,至少有两万人。”   “不止这个数……”赫连恒正说着,忽地瞥见宗锦的右肩,“你受伤了?”   “啊?”   “右肩。”   宗锦抽出空来偏头看了看,这才察觉自己的右肩竟然肿了,还肿得很明显。难怪这么疼,看样子当初那贯穿伤仍旧没好全,不然怎会因用力过猛而红肿。   “我没事!”宗锦道,“但现在这局面……”   “嗯,赢不了。”   赫连恒淡淡地说着:“可已经没时间再耽搁了!”   “那就打!”宗锦叫嚣道,“没有老子打不赢的仗!”   恰好他们经过一具赫连军的尸体,赫连恒突然搂紧了宗锦的腰,往侧伏身,险些把宗锦都拖下去。宗锦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能拼命稳住身体:“你做什么!”   男人手里的刀在地上轻巧一挑,竟在土砂中挑起一杆棋。   那是赫连的旗帜,那具尸首是赫连军的骑手。   “你下马,”赫连恒道,“让援军散开各处,下令后撤三里重新列阵。”   “哈——?”   宗锦不解地回过头,男人却已经从他手里夺过缰绳,大手一挥将他推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注1]:引用改写自欧内斯特·海明威。原文:在现代战争中,你会像条狗一样毫无意义的死去。】 第二百二十一章 金鸡峰之战(中)   宗锦万万没想到,好不容易赶来赫连恒身边,下场居然是摔下马。   他熟练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减缓冲击,再顺势站起身,朝着赫连恒的方向追了几步:“赫连!!”   男人约莫并未听见他的呼喊,总之速度不减,头也不回,就直直往前冲。在敌我兵力悬殊之时,单枪匹马冲进敌阵中,无异于自尽。赫连恒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更不可能会去送死,宗锦很清楚。   那杆竖旗被赫连恒背手立于身后,变成了八尺枪。   有人拦在他的路上,或死于马蹄之下,或叫旗杆撞断肋骨;赫连恒不仅身手过人,骑术也了得,那马仿佛霎时间就与他心意相通了般,越过重重障碍,不断往前奔走。   此处已非金鸡峰上那种密林,越往前树木越是稀疏。   那杆四棱旗在赫连恒手中横扫而过,有意无意地扫过附近地面仍在烧着的火。旗帜被点着,在夜色中亮眼极了。   宗锦一边与敌人交手,一边不停地望着赫连恒所在之处,生怕丢了他的踪迹。   “那是赫连恒!!杀了赫连恒!!”有小兵被那燃烧的旗帜所引,高喊着朝赫连恒追过去。   ——谁准他拿自己当诱饵的?!   ——他是疯了吗!!他若是死了……   宗锦只觉得气血上涌,直冲天灵盖;想到赫连恒是在送死,他便忍不住想“那不如我先把他宰了”。周围原本还在源源不断往前拼杀的敌军走卒,突然间都奔往赫连恒,更有人在其中喊着“拿下赫连人头赏万金!!”   才万金,这皇甫淳也真够小气!   宗锦在心里骂着,一刀捅穿敌人的胸膛,再一脚踹上去将刀拔出,仓皇回头望了望。   影子这时候才追过来,在宗锦面前稍稍停顿:“主上呢?!”   不等宗锦回话,影子却已瞧见前面的带着火的身影。他立刻想追上去,却被宗锦猛地拽住:“放开!主上有危险!”   “他有他的打算!”宗锦嚎道,“你先告诉我江意在哪里,你再去追!”   “我不知道!放手!”   “那就去找江意!”宗锦嚎得更大声了,“让江意的鸟回去送信,调乾安的人过来,快!”   即便影子此刻为赫连恒的安慰而心焦不已,也仍被宗锦的话怔住了——就在一刻之前,赫连恒才对他说过几乎同样的话。   找江意,调援军。   他看着赫连恒奔驰而去的方向,一时间竟觉得混乱,不知道自己该贯彻信念、无论如何都要护住赫连家的家主才对;还是作为赫连家的人,无条件服从家主之令才对。就在这时,又有人朝宗锦挥刀,宗锦不慌不忙地将攻击挡下,反手予以对方要害一击,再猛地用刀柄敲在影子的腰上:“你还在磨蹭什么!若无援军!我们都得死!赫连恒也逃不掉!”   影子一咬牙,倏地回身,往混乱的战场跑去。   宗锦这才松了口气,但转瞬又开始担忧赫连恒会不会出事。眼见那面火旗越来越远,宗锦匆忙往附近找,然后便瞧见了魏之渭。   魏之渭仍骑在马上,同样气势汹汹地正杀敌。   他想也没想,拔腿便朝着魏之渭跑去,大喊道:“下马!”   魏之渭才躲过敌人致命一击,就听见宗锦这声命令。他虽不是什么战功赫赫的武将,却也在赫连家训练多年,参与过大大小小许多仗;魏之渭智谋平平,身手平平,但有一点过人——那便是服从。   他霎时放弃了自己的思考,什么都不管地侧翻下马。   无论是他,还是宗锦,都没料到此时会有敌人的暗箭射来,且还不偏不倚,刚刚好击中魏之渭的发冠。   “魏之渭!”宗锦下意识喊了声。   “无事!”披头散发的魏之渭牵着马缰绳,迅速地回身往宗锦这边跑来,“多谢宗将军救命!”   “…………”这纯粹是凑巧罢了,宗锦哪里知道会有暗箭正在瞄魏之渭;但他没多说,脚步也未停,冲过去一把抢过魏之渭的缰绳,“主上命令,全军后撤三里重新整列——让我们的人四散去通知,快!”   他疾声命令着,动作也不停半刻,翻身上马,腿夹马腹,一气呵成:“驾!”   “宗将军……”   魏之渭一句话也未能与宗锦说上,就看着宗锦骑走了自己的马。经上一役,魏之渭知道宗锦看起来虽然丝毫没有将领的样子,却是个狠角色;自然,他对宗锦所传达的命令也不会有所怀疑。只是战场分割成了几处,相距还远,想要快速下达命令并非是件简单事。   ——他的马还被征用走了。   战场情势瞬息万变,也不容魏之渭更多考虑。他只能边打边退,往其他援军处靠近,找到别的骑兵,学着宗锦的做派征用:“马让我!”   他骑上马,一手举刀指天,一手操控缰绳,大喊着:“全军后撤!主上有令!全军后撤!”   凭着在山峰上草草望过片刻的记忆,魏之渭一边喊一边驭马往其他战场走,不断重复着这几句命令。待他看见其他战场的局面时,才知道情况远比他们所想的更糟糕——紧跟赫连恒身边的人马还大多有一战之力,而其他几处,赫连军颓势明了,他们却仍在拼命,说是负隅顽抗也不为过。   “主上有令!全军后撤!!”魏之渭顾不上其他,只顾着挥刀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声下达后撤命令。   激烈的厮杀中,宁差满身是血,听见这话后便跟着重复:“后撤!!!”   这边魏之渭将后撤之令传到各处战场上,那边影子手持重斧,一路杀一路赶,四处找着江意的踪迹。他心急如焚,生怕因为自己不够快,而引发更坏的后果;但急并不能产生什么作用,这般混乱的战场上想要找到一个人,简直难如登天。   忽地,天上有鹰隼盘旋,振翅声落进了影子的耳朵里。   他抬头一望,接着便开口喊道:“江统领?!江统领——”   到处都是火药残留的气味,到处都是火光,寻常的飞禽走兽定然不可能会停留在战场;而作为赫连恒身边的人,看到鹰隼猛禽,能想到的便只有江意。   “江统领——!!”   他吼得声嘶力竭,却没得到江意的回应,反倒是引了几个不自量力的敌人提刀而来。这些人在影子面前就和纸糊的一般,不堪一击;他提斧将来者尽数斩杀,却仍然不见江意的踪迹。   “江意!!”   “江统领不在这儿!”蓦地有人同样嘶吼了声回应他。   影子想也没想,循着声音奔了过去。说话之人并非是什么无名小卒,而是影子见过的,住在赫连府的景昭,那个宗锦的亲信。   景昭身上受了些伤,手臂上还在冒血;但他依然在奋战,脸上也无任何畏惧之色。   影子飞速到他身旁,一斧将敌人劈倒在地,继而揪住了景昭的襟口,急切道:“江意在何处?!”   “我也不知……”景昭擦了擦脸上的血,“可能在,在那边……”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东南方向的另一处战场。影子闻言就走,步伐飞快;景昭看着他的模样,心中莫名有些慌乱。   与敌人厮杀他都不慌,但看着影子不在赫连恒身边,反倒是在此处找着江意,他心竟然慌了。   眼看影子在厮杀中穿行,接连被扑过来的敌人拦住脚步,景昭忽地喊道:“我能找到江统领!”他语罢,抬手将拇指与食指并成圆,含在嘴里使劲儿一吹气。   嘹亮的哨声响起,先前在上空盘旋的隼立即俯冲而下,在他附近扑腾翅膀,最后落在他肩上。   他又低声学了几下鸟叫,灰背隼再度高飞,就朝着东南方向飞去。   “你跟着它!能找到江统领!”   影子哪里知道这个看起来傻愣愣的小少年,竟还与江意学了手训鹰的本事。他在打斗的间隙朝景昭点点头,立时变得更加勇武,三下五除二便将围着他进攻的敌人全甩开,脚尖一点便腾空而起,跃上了附近枝头。他那动作实在是潇洒,宗锦望着,就只看到树梢间的叶片闪了闪;待他再看见影子的身影时,影子已出现在百步之外。   “真厉害……”景昭忍不住感叹了句。   他走神的档口,身侧有人一刀砍过来。景昭躲闪不及,手臂便叫刀子再划出一道深深的伤。   景昭再不敢想别的,又认真与敌人厮杀起来。   而影子追着灰背隼狂奔,越追越急,越急越暴躁。偶有不长眼的人朝他挥刀,他几乎一下都不躲,一出手便一定要取敌性命。饶是如此,他也几次险些被隼甩开,好不容易才跟着它从一方战场转到另一方。   “江意!!江意在何处?!”   他高声询问着,这次终于有人回答他:   “江统领受了重伤!”   “你说什么?”   应声的小兵再度回答:“敌军埋了太多火药!江统领被炸伤……唔!”   那小兵话未说完,一把刀从他心口捅出,当场要了他的性命。 第二百二十二章 金鸡峰之战(下)   前一刻还在说话的人,下一刻便死去……这在战场上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影子现下根本没有心力再去感到难受,一路过来看了太多的尸体,杀了太多人,他的心早已麻木。他甚至表情都没有变,只漠然地替他杀了动手之人,再继续找江意所在之处。   主君的意思他很明白——为今之计,除了让江意的鹰飞回乾安报信,再没有其他方法能反败为胜。   若是叫人现在快马赶回,先不说路上是否会横生意外,单单是翻山越岭就不知需要花多少时间。   影子鲜少有这般心乱的时候,他一面御敌,一面逮着人便问江意的下落。可战局实在混乱,赫连家的兵士被敌人压制得死死的,时不时还有冷箭射出;有人知道江意负伤,却无人知道江意现在身在何处。   “知不知道江意在哪里?!”   “江……!”   又一个兵士死在影子面前,这次是被冷箭射中了要害。   影子脸色铁青,将这些敌人一人不留杀干净的冲动在隐隐叫嚣。嘈杂中“嗖”地再一声,一根箭矢朝影子射来;他躲也不躲,一抬手便在咫尺处抓住了箭杆。   他稍稍用力,箭矢便折成了两半。   ——不,现在的第一要务是找到江意,传令,再回去保护主君。   影子正要将那箭矢扔掉,谁知他无意的一眼打量,竟在箭头的边缘,看到了细小的刻纹——是三个镂空的四角星。   他当即将箭头折了下来,别进了腰带中,转手再从面前尸首身上拔下另一根箭,仔细看了看染血的肩头。   同样有着三颗四角星。   皇甫家的家纹,是桃花纹,这一路上他没少看到桃花棋,这些敌军的盔甲上也有桃花模样的印记。可这三颗星是何意?   影子来不及细想,又有敌人冲上来与他搏斗。仿佛是发现了他身手过人,这一来便来了四个,将他团团围住。他也不惧,镇定自若地躲闪来袭,伺机还手,招招凶悍。他正交着手,又一声鹰鸣响彻夜空;影子不由地分神,抬眼一看,刚看到鹰隼的踪迹,敌人的刀便扎进了他的侧腹。   “!……”   影子反手将敌人斩杀,想也不想地将还留在他身上的刀劈断,留下半截堵在他伤口里并不拔出。   那鹰隼定然是找到了江意所在!   他疾疾跑过去,钻进了密林中,好半晌才找到一处隐蔽——一个兵士持刀守着,他身旁是树,树下倒着一人,人正是江意。   “江意!”   影子喊了声,那小兵立刻慌慌张张看过来,当即将刀尖对准他:“别、别过来!!”   “我是主上的随侍,”影子厉声道,“特奉主君之名来找江意!”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重斧亮了亮;那斧身上刻着四棱纹,在证明着影子的身份。那小兵恐怕守了江意已经好些时候了,见到四棱纹便一下松了手,刀瞬时跌落在地:“统领他,他受了重伤!”   “……”   江意侧躺在地上,显然已经没了意识。   小兵特意将人搬到了昏暗之处藏着,影子一眼看过去也不知道他伤在何处,只能凑过去蹲身仔细看——江意的四肢还在,胸口、咽喉、腰腹,几处要害也未见外伤。那小兵凑过来,已怕得哽咽:“统领伤在背后,那火药爆炸的时候,统领就在正中心,马都被炸得分尸了……”   顺着小兵的言语,影子轻轻摸上江意的后背,顿时摸到一手的血。   甚至那血还有些温度,恐怕江意现在还在流血。   影子的心顿时沉到了深渊之底。   即便有援军,他们也需要支撑至少一日,待到援军抵达才能应对;而若是没有江意,就没有任何手段能在最快时间内联络乾安的兵马……也就不会有援军前来。   他跟随赫连恒多年,却是第一次,陷入这样的绝境。   “照顾好江统领。”影子眼神一暗,提着重斧转身又往战场走。   谁知这时,嚎叫声一声接一声地传了过来:“主上有令!全军撤退!!主上有令!!全军撤退!!!……”   影子脚步顿住,又回头,蹲身将昏迷不醒地江意扶了起来:“……快,带着江统领撤。”   “是、是……”那小兵立即点头,帮着他扛起江意,退往丛林更深处。   ——   撤令一来,本就处在颓势的赫连军没有丝毫犹豫,纷纷后退。   敌军仍是在打,但却好似有所顾虑,不知该不该穷追。就像赫连军目的明确,为的是冲进天都城;他们的目的同样明确,只要能拦住赫连恒,便算是任务完成。   再者说,此处就在乾安与湖东的边际线上,若是他们追着追着,赫连家的援军从乾安冲出来,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然而宗锦丝毫没有心力再去注意那些,他骑着魏之渭的马,拼了命地往前追赶赫连恒。那杆四棱旗在男人手中不再是旗帜,而是杀器。旗帜燃烧着,不知多少人追着赫连恒而来,明刀暗箭纷至沓来,足以叫人眼花缭乱。可赫连恒就像是背后都长了眼般,旗杆如枪,横扫一挥便挡下数支箭,击倒七八人。   “赫连!!赫连!!”   饶是男人身手如此了得,宗锦仍是无法放下心地叫着他。   但对方似是听不见,又或者没有余裕回应他,一门心思都在杀敌上。   宗锦只能猛地夹紧马腹,试图让马跑得再快些。   越来越多的人围向赫连恒,那万金的悬赏似乎将他们的眼睛都糊住了,只看得见赫连恒而看不见宗锦。不过片刻,男人便被团团包围住;他仍挥动着火旗,凭借那火的威慑,让周围的人既想上来拿头功,又不敢随随便便地靠近,只能架着刀,摆出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前面的路被十数人持刀拦住,赫连恒不得不停,转而驭马在原地转了转,手中的旗杆也跟这划过一圈,吓得那些士兵不禁后退,将包围圈扩得更开。   “赫连恒!!!”宗锦只看得见他被人包围,和零星火光,“驾!驾!快点啊——”   即便遭遇如此困顿,赫连恒仍气势不减不分毫,扬声道:“我赫连恒今日就在此处,主将是谁,出来!若是想要我的命,目下是你唯一的机会!”   “哈,哈哈哈,好大的气势啊赫连恒,”回话之声居然从上方传来,还带着狂妄的笑,“那么多火药竟都没炸死你,运气不错。”   赫连恒的声音中气十足,也够让大片人都听清楚;而这声音更大更扎耳,就连宗锦都能隐约听清话语的内容。   而且这声音还有点似曾相似。   宗锦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这声音、这口吻,但却本能地感到危险。   眼见他离包围圈只剩下一点距离,那声音却引得他往上方看。这边的树木稀疏,且还是些树冠奇高的种类。夜色太黑,赫连恒手中的旗帜太亮,宗锦压根没去注意过这些树木。此刻他往上看,树上竟然隐隐约约有人影,且还不是站在树枝上,而像是凭空漂浮的鬼魂。   他即刻就能赶到赫连恒身边,替赫连恒杀出一条路来突破重重包围。   但也就在此时,鬼魂动了。   鬼魂突然从空中落下,就朝着赫连恒的背后一跃。   宗锦和包围圈就只有一步之遥,恰好将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他看见男人在包围中,右手握着火红的旗杆,伸在侧面,让右面的敌人退开了许多你。他亦看见下面的光将鬼魂的身形照亮,而那装束,那胡须,顺势便将他的记忆复苏。   宗锦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   乐正家那个像野人似的将领,驯养丛林狼,在枞坂失守后消失不见的乐正辛。   这次不在枞坂那样的丛林中作战,也不见丛林狼;但乐正辛从树上跃下的气势,仍像是饿狼扑食。他手握宽刃刀,恰好在赫连恒的视线死角中,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就要取赫连恒的性命。   “楚恒——!!!”   宗锦吼到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声音大得惊人,一瞬间竟把前面那些敌人的目光都强拉了过来。   赫连恒也驭马转身,讶然朝他看。   然而乐正辛的刀口已在他头顶。   电光火石间,宗锦脑子一片空白。他无法再去思考任何,就如同本能般地扯过马鞍子上系着的弓,竖着甩向乐正辛。   弓在空中飞速旋转着,只听见“当”地一声,那张弓撞在了乐正辛的宽刃刀上。   这一下根本不算什么,就算是砸在了乐正辛身上,也对他造成不了任何威胁。但改变宽刃刀的朝向却是足够了,乐正辛的手一歪,刀就贴着赫连恒的肩膀滑了下去。   接连着乐正辛稳健落地,男人毫不犹豫地挥动旗杆,横扫向乐正辛。   先前被赫连恒完全抓住了注意力的小兵们,这才注意到追来的宗锦,立即分出人手来围攻他。那边赫连恒在马上与乐正辛过招,这边宗锦拔出丛火,一刀一刀攻防兼备地处理敌兵:“赫连恒你疯了是吗!!……”   他就像是浪,冲进了原本已经停滞的湖泊中,那些追着他而来的士兵继而成了水流,涌动着却拦不住宗锦的势头。   宗锦硬生生闯进了包围圈,一步步奔到赫连恒身边:“你个混账东西!”   “跟过来做什么!”赫连恒燃火的旗杆当枪用,直直往乐正辛胸口刺。   可乐正辛竟然丝毫不怕火,只右手持刀,左手抵着刀背,将刀夹在身前为防。旗杆触及刀刃,竟被劈裂成两半,完全没能伤及乐正辛分毫。   “是你,我记得你,”乐正辛张狂笑起来,“正好,那晚没杀了的人,今夜都能杀了,痛快!” 第二百二十三章 后手   二人二马,被近百人围得水泄不通。   且此处已然十分靠近天都城,驻守的人手必不可能少,现下赫连恒敢冲到此处,源源不断有兵士朝着这边围来。那些刀枪对着宗锦和赫连恒,吓得他们身下马儿不安躁动得厉害;二人在原地转着,宗锦持刀,谨慎至极地看着虎视眈眈的敌人。   他时不时地偷瞄赫连恒,时刻注意着男人的安危。   那杆四棱旗从中列成两半,被赫连恒丢开,在地上余烬不灭。乐正辛将宽刃刀一扔,朝旁摊开手;一杆长枪便递到了他手里,红色的矜缨在动作间飘了飘,闪着光的枪头即刻对准了赫连恒。   长枪对长刀,赫连恒哪有胜算可言?   “当日你灭我乐正家,有没有想过会有今日,要死在我乐正辛手下?”乐正辛嚣张道,“赫连,我会把你的人头拿去我乐正神祠,告慰我乐正列祖列宗。”   他话音未落,长枪便如蛟龙出海,直指赫连恒的咽喉而来。   男人拔刀挡下,刀身与枪头猛烈相撞;乐正辛手腕一抖,长枪一退一进,再次出击……二人打得并不天花乱坠,招招朴实却也招招要命。只听到一串叮叮叮地碰撞,以刀对枪的赫连恒竟然没落于下风,甚至因他仍在马背上,竟还有种居高临下傲视群雄的气魄。   他们在过招,宗锦也没有闲着——身着皇甫军服的那些小卒,躲让着乐正辛的长枪,唯恐被误伤,反倒无法再对赫连恒下手,只能去找宗锦。   比起乐正辛那般气势逼人,这些小卒打起来不见章法谋略,各自为战地伺机往宗锦身上挥刀子。他或是躲闪,或是接下,应对虽然说不上轻松,却也不狼狈。只是无论他杀了多少敌,总有更多的敌人冒出来。然而就是再善战之辈,也不可能在这种局面下全身而退。   宗锦咬着牙,越打越愤怒;忽地有人钻了他的死角,刁钻一刀砍在他手臂上。   他疼得下意识缩手,迎来的却是那些人更加猛烈的攻击。   “赫连恒你个王八蛋!”宗锦骂出声,“老子要是死了,就都是你害的!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们隔得并不远,这骂语赫连恒听得清清楚楚。   男人还在与乐正辛交手,有来有回,势均力敌。听见宗锦的话,男人弹开刺来的长枪,不禁回望了眼宗锦所在之处:“……好,我认……!”   乐正辛原本就是好战之徒,他不仅能指挥丛林狼作战,自身也勇武过人。对手竟还有闲心与他人说话,这对他来说既是侮辱,又是机会。乐正辛反手一扫,长枪的枪杆在空中几乎成弧,挥出了残影,立时抽在了马前蹄上。   马顿时往前栽倒,赫连恒反应极快,在倒地前先从马背上跃下躲开。   乐正辛的下一枪便狠狠扎进了马腹。   “他娘的……”那动静太大,宗锦想不注意都难。他狠啐了一句,再顾不上有多少人正朝他举刀,只一拽缰绳,调头便往赫连恒身边冲:“挡我者死!”   拦路者被马蹄践踏,被丛火捅穿;许多人的血溅在他身上、脸上,他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天下可以不要,赫连恒不能死。   这一念头顿时占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策马狂奔,从赫连恒身边而过:“来——”   乐正辛的长枪也在此刻到了赫连恒的面前。   男人一把抓住马鞍,脚在地面泥沙中重重踩出坑,借力跃上马背。然而即便他身手如此矫健,仍没能从乐正辛的长枪下完全逃脱;乐正辛出枪的位置实在刁钻,枪头未能刺中赫连恒,枪杆便在下一瞬如同鞭子,狠狠抽在赫连恒的后腰。   宗锦只感到一阵冲击力,男人往前一倾,推动得他都伏下身:“赫连!”   “……没事,”赫连恒快速道,“正南五里,快!”   ——他果然有后手!   只是无论这后手是什么,都太过冒险;若是他没有跟来,赫连恒兴许就会死在乐正辛的长枪之下。宗锦一手抽动缰绳,一手御敌,将涌过来阻止他们的敌军统统杀掉,带着赫连恒硬拼着往正南方向冲。   “拦住他们!!”乐正辛的吼声传过来,“死也给我拦住了!”   然而这边排布的皇甫军,并没有骑兵队伍。不知是因为骑兵都分散出去与赫连军缠斗了,还是乐正辛本就没安排骑兵守在此处。但这对他们而言,是不幸中的万幸;蜂拥而至的走卒拦不住宗锦的马,那些想对马动手的人,在出手之前便会被赫连恒的刀取走性命。   二人共骑朝着正南狂奔,后面的兵卒穷追不舍,距离却仍被拉开。   眼见着到手的人头越跑越远,乐正辛将手里的长枪都折断了:“该死!”   他不信赫连恒能逃走,却不得不因为赫连恒这举措再多费一阵功夫——皇甫淳虽然将金鸡峰埋伏的决策权交给了他,那些兵马却并非完全听从他的,其中四分之三的人,另有人在指挥。之所以不见骑兵,正因为骑兵都在另一人的麾下,一直在山间高处躲着,并不正面应敌。   “给老子追!就是追到轲州,也要杀了赫连恒!”   宗锦什么也思考不了,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恍惚起来。   他感觉不到疲累,感觉不到恐惧,整个人仿佛都是愤怒填充而成,怒火烧得他快要炸开。   五里的距离在此等狂奔之下,转瞬便到。   面前的荒凉地中,突然出现了一座坟。宗锦正要驭马绕过,赫连恒忽地将捉住他牵缰绳的右手,带着他狠拉一把,让马停下。   “做什么!”宗锦下意识质问道。   男人却已经下马,动作飞快地将墓碑推开,下面竟然露出了一个深坑:“火折子给我。”   宗锦不明所以,却全然没有再思考的余力;他依言将随身带着的火折子递到赫连恒手里,看着男人吹燃火,然后将火折子直接扔进了墓碑。后面的追击声越来越近,气氛紧张而凝重;几乎就是一息功夫,深坑里立时涌出滚滚浓烟。男人没有半分磨蹭,点了火再度上马;这次他索性收了刀,两手从宗锦身侧而过,抓着缰绳一抖:“驾!”   他们继续逃,一路往南不管不顾地狂奔。   从此处往正南,便是轲州;可真要到轲州,至少要两三个时辰。追击之声越来越远,若他们真能一直向南逃,恐怕真能将乐正辛的追兵甩开,一路逃回轲州境内。然而,即便他二人能撑住疲劳,能不管满身的负伤,马也已经到了极限。   一段小小的陡坡出现在他们面前,马却突然前倾着栽了下去。   二人连惊呼都没有一句,就如此仓皇地摔下了马。两人一前一后地落地,顺着陡坡滚下去,地上的裸石树枝给他们再添新伤,甚至磕破了宗锦的额头。   半晌他们才停住势头,也不敢躺着松口气,马上就爬了起来。   宗锦额上的血往下流,迷了他的眼睛;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擦,赫连恒却一下捉住他的手臂:“走!”   他眯着一只眼,被男人拽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跑。   宗锦模糊的视线中,只剩下男人的背影。   ——说不定他们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往前走轲州还远若天边,身后还有豺狼虎豹猛追不弃。   就在这时,他们面前的路又断了,此处恰好是高低地势,大树的根都长出了土,是个半人高的小悬崖。男人就拉着他跃下,接着便不再往前,反倒是按着宗锦背贴树根地藏了起来。   “赫……”“嘘。”男人捂住他的嘴,与他紧紧靠着,“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就安全了。”   宗锦讨厌极了这种有话不说清楚的做法,却又知道敌人很快便会追到这附近,一点声响都有可能暴露他们的所在。这树根附近长了些半人高的野草,他们躲在其中,倒真有可能就这么躲过敌人的搜索。赫连恒不可能早知道这里有地方可躲,只可能是在看见的瞬间做出的决断。   事实上这决断宗锦也很难说是错的——没有了马匹,他确实也没有更多的力气再跑下去了。   男人就这么在他面前蹲着,视线穿过他身侧,谨慎地望着追兵的方向。宗锦只能看到他的脖颈,他的下颌,他染血的盔甲。   时间一点点流逝,追兵的动静时不时传来,已经开始在附近搜索了。   这种将一切交给天命的感觉,宗锦并不讨厌;但他仍觉得愤怒,自他追着赫连恒深入敌阵起,愤怒就未曾下去过。   半个时辰,他们一句话也未说,只是躲在草丛间,狼狈如丧家之犬。   忽地,宗锦听到隐约的马蹄声。   他下意识地往后靠,侧耳贴在了泥土上;马蹄声变得清晰,大地也在颤动,动静还越来越大。   “有人来了……”他小声道。   赫连恒点头,忽地慢慢站起身:“嗯。”   来人极快,且光听声音都能分辨,来得不是一两百人,少说有几千人。宗锦扶着树根,跟着赫连恒慢慢站起身,就看见赫连恒正望着正南方向。他一并看过去,先是看到夜色中的草木,以及零星几点敌人手中的火把;可不过眨眼,他便瞥到了更多的光,正奔着他与赫连恒所在的方向而来。   紧接着,一杆四棱旗映入他的眼帘。   “……援军……”他说,“哪来的援军?”   男人道:“我一早便安排了五千人在这附近秘密驻扎。”   “他们怎么……”“我点了狼烟。”赫连恒抬手一指背后,他们逃来的方向。宗锦回望过去,夜色中那狼烟虽不似白日明显,却也能看得清楚。就这两句话的功夫,五千人的骑兵已快到他们附近,亦有敌人发觉突然出现了大批人马。   宗锦怔了怔,紧接着攥紧了拳头。   “赫连恒。”   听见宗锦叫他,男人转身看向他。   然后宗锦牟足了剩下的全部力气,冲着赫连恒的脸,一拳砸了过去:“你个王八蛋!”   【作者有话说:啊,没写好,提前磕头】 第二百二十四章 撤离   赫连恒躲闪不及,宗锦的拳头重重砸在他颧骨上,当即砸得他偏过头去,还站立不稳地往后退了两步。   “你……!”男人正欲说什么,回头怒视宗锦时却看到一双发红的眼。   宗锦满身的伤,脸上脏兮兮,头发也凌乱。   他仍握着拳头死死看着赫连恒,通红的眼睛里蕴着叫男人不可忽视的湿润。   好不容易逃出升天,却叫身边人无缘无故地打了一拳,哪怕赫连恒再好的脾气,那瞬也觉得来火。可看着宗锦的脸,他那点怒气转瞬便烟消云散了。   男人也未再多说,伸手搂过宗锦的肩,猛地把人摁进自己怀里:“是我的错。”   “……混账东西,他娘的……”宗锦闷声骂着,倒也没挣扎,就靠在男人胸口,“你既喜欢送死,不如我一刀杀了你,免得你死在别人之手……”   二人并未能多说几句,援军已纵马而来。   听着马蹄声到了咫尺处,宗锦蓦地推开赫连恒,和没事儿人似的抬手将脸上的灰抹掉。   大片人马吸引了零散搜山的敌军注意,但这时候再找到他们也是晚了。领军而来的将领是个宗锦未曾见过的,他远远便看见赫连恒,急匆匆驭马到他们跟前,动作间都有些慌,称得上连滚带爬地下了马,在赫连恒面前抱拳施礼:“主上!属下见到狼烟便立刻过来了……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怎的主上如此狼狈……其他人呢?”   也怪不得他吃惊,赫连恒与宗锦这会子的模样,九死一生就明晃晃地写在脸上。这将领跟着赫连恒时日也不短,一直都在轲州边境戍卫,见赫连恒的次数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他每次见到男人,男人都是那副上位者的气魄,余裕从容,天命不凡。   “路上遭遇埋伏,其他人已往乾安境撤退。”赫连恒言简意赅道,“此地不宜久留,挪两匹马,马上回轲州。”   “是!”   这将领办事极快,当即将自己的马让了出来,又牵了副手的马来,把缰绳交到了宗锦手里。   宗锦也无多话,拉缰上马,跟着赫连恒的动作一并调转了方向,往轲州方向奔去。   虽说乐正辛带的那些人,都靠着双脚在追击他们,要说他们如今上了马背,该是不必再担心什么。可这次伏击的队伍里,明显有至少万人的骑兵;谨慎起见,他们应当马上离开,免得再叫敌人算计。   五千人马跑成长长的列队,踏起一路飞沙走石。   宗锦与赫连恒早已经累过了极限,反倒感觉不到疲劳,有些麻木地往前奔驰。   金鸡峰上这一夜,长得令人发指。   到天边泛白时,兵马终于踏入了轲州境,见到了缓缓流淌着的洺河,男人便下令在阴斩崖附近休整片刻。进了轲州境,纵使离戍边的营地还尚有些距离,他们也算是安全了。宗锦疲乏地下马,蹲在洺河边捧水洗了把脸,又索性再喝了几口河里的生水。冰冰凉的生水下肚,凉得他一个激灵,但也从之前那种提心吊胆中重新活了过来。   忽然,一块灰白的毛巾递到了他眼前。   宗锦接下,一边擦脸一边侧过头去看——赫连恒也稍稍收拾了下,身上的伤已简单处理过,好几处都扎着绷带。   他有些后知后觉,却又是发自真心道:“……伤得重不重?”   “都是小伤,没什么大碍。”男人说着,又将手里的干粮递给他,“气消了?”   一提宗锦又来气,恶狠狠地抓过干粮,像要把赫连恒拆骨入腹似的凶巴巴咬了一口:“……没消。”   那干粮是粟米做的,没什么味道,却能够饱腹;他正在筋疲力尽的边缘,能吃点东西恢复体力可谓是再好不过。   “那要如何才消?”赫连恒站在他身畔问道。   宗锦头也不抬,专心啃着干粮:“……让我砍你两刀,兴许能消。”   “现下不行,”赫连恒认真道,“待事情都了了,你若还想动手,我绝不还手。”   听着男人煞有介事的口吻,看着河面上倒映出的他二人的影子,宗锦重重呼了口气。若是说消气,其实那一拳也消得差不多了。他没再回话,静静地吃干粮,将粗粝的干粮块来回咀嚼数十次才咽下去。   其他人也都在休整,吃东西的吃东西,喝水的喝水;唯有赫连恒守在他旁边,只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宗锦才道:“你不吃些?”   “我先前吃了点。”   “嗯。”宗锦将最后那点干粮塞进嘴里,拍掉手上的灰,慢慢站起身,“说吧,接下来如何是好?”   “我也不知。”赫连恒蹙眉,“只能先回轲州再做打算。”   “那他们呢,你下令后撤三里,他们现在应当还在金鸡峰……”宗锦也跟着严肃起来,“你总不会打算将他们弃之不顾吧?”   “自然不会,都是我赫连家的兵,我都看重。”   “那就只能率人回去了?”宗锦道。   赫连恒却摇头,语气中也有些微不确定,像是在说服自己:“……那处往后退三里,就能进乾安境;若是宁差和江意得了命令,又不见我,应当会一路撤回轲州。”   “……”   “…………”   二人相望着沉默了片刻,赫连恒还是扬声叫了句:“秦秩。”   这批援军的将领立时快步走来:“主上有何吩咐?”   “你率一队轻骑,去金鸡峰附近找剩下的兵马,带他们回轲州。”赫连恒下令道,“对方人马众多,万万小心。”   “是!”秦秩点头,“属下这就出发。”   秦秩率人出发,赫连恒便领着剩下的兵马,放缓了速度继续往轲州前行。   一旦人缓过来了,身上的伤痛疲劳便出来了。宗锦骑马跟在赫连恒身边,被马颠得实在难受,索性找赫连恒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以分散注意力。   “……你何时在这附近安排的戍卫?”宗锦问,“还这么多人。”   “出发去东廷前。”   “为什么?你早算到这情况了?”   “皇甫淳突然有了动作,算也是算不到的。”男人随着马的动作前后地轻轻晃着,顺势偏过头与宗锦四目相对,“只是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你明明胸有成竹。”宗锦不悦道,“不然怎么敢单枪匹马闯进敌阵中心?”   “……你也不该跟来。”男人说,“我原就准备点着早先预备好的狼烟,让秦秩带人过来;人马虽不多,但多少也能让我们的局势稍微好些。”   “所以说,你是想,一个人冒险去点狼烟,好让其他的人能顺利撤出三里。”   “……嗯。”   听见肯定的回答,宗锦简直想再给赫连恒脸上来一拳。但他很快又不气了,反倒觉得心口堵得慌:“……你是觉得你死不了吗。”   “我……”“还是觉得你死了也不要紧?”“我并非这么想。”“可你的做法,就是这个意思。”宗锦低声说着,突然又抬头,望着头顶那些枝叶,和缝中的天,“算了,你自有你的道理。”   “……我是冒险了。”男人说,“未曾料想皇甫淳竟还有那么多兵马。”   宗锦不语,也不知是否在听;但赫连恒仍看着他的侧脸,一点一点解释:“皇甫淳有两万人在天都城附近,以他的性格,天都城里至少也有万余他的兵马;再分出人来镇守金鸡峰……我猜想至多一万人。”   宗锦还是不说话。   “见他们在金鸡峰如此设伏,我便更加确定,那里戍守的人不够多。”赫连恒说,“只是我没想到,金鸡峰竟然有两万人以上……甚至还有余力在后方设下拦截线。”   男人说得诚恳:“我并非送死,只是算错。”   宗锦就像哑巴了似的,一声也不回。   “我猜,乐正辛应当是归顺了皇甫,但镇守金鸡峰的兵马,并不是乐正家的残部,也不会是皇甫淳的人。”赫连恒自顾自地接着道,“你觉得,会是谁?”   男人故意地往他身边靠了靠,一副等他解惑的模样。   宗锦一不留神就被战局勾走了心神,下意识地开口:“湖东,只可能是湖东。”   “我也这么想。”   “湖东与皇甫已经联手,加上司马和尉迟,四家兵力恐怕超过十二万;你手里八万人,湖西不可能将全部兵力抽空来支援你。”聊起这些,宗锦瞬时认真了不少,“千代戎病危,皇甫提前跑到天都城,你说能是做什么?”   “当然是逼宫。”赫连恒道,“现下的时局,不是我的,便是他的,他自然也不会再在乎什么谋逆之名。”   “那他手里,就还有宫禁的禁军,甚至……”   “甚至千代手里的兵马。”   情势之严峻,他们心里都很清楚。   现下唯一能指望的,便是千代戎还未归西,能给赫连恒时间,折返轲州后带人从轲州直接往天都城去。   偏就到这最关键的问题,二人都没有开口提,仿佛是怕一提,情况就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隔了会儿男人才开口道:“但有你在,即便刀山火海,也不算困境。”   “是吗?是。”宗锦自问自答,扯起嘴角冷笑了一声,“区区皇甫,不足为惧。……我还给他备了点薄礼,可惜马折在乐正辛手里了,希望他能替我带过去,让皇甫这个老贼能乐一乐。” 第二百二十五章 回府   金鸡峰。   “废物!”乐正辛一脚踹在前来回禀的副将肩头,“这样都抓不住,要你们有何用?!”   那副将正单膝跪着,乐正辛下手凶狠,踹得他险些往后倒,却还是稳住了:“实在是我们两条腿,跑不过他们四条腿啊……”   “那些人呢,轻骑都在他们那边,难道派他们过来就是站在高处看戏的?”乐正辛骂得更凶了,“该死!”   “乐正将军,他们不受我们驱使,是杨将军说……他们的任务只是阻击赫连,并不是追击……”   副将知道乐正辛的脾气,知道他火气上来,就是一刀落在自己人脖子上也不奇怪。但他被皇甫淳安排到乐正辛手下,君令不可违,他就是有苦也不能说。见乐正辛这副想杀人的模样,他赶紧再补了句:“但,但天都城那边传来了消息,已经事成了!赫连就是削尖了脑袋挤进天都城也晚了!”   “谁管天都城如何!”   怎料乐正辛更加恼怒了,愤恨不已地抽了刀。他总不能将手下副将当场宰了发泄,于是那宽刃刀便落在了附近的尸首上:“老子想要的是赫连恒的命!还有他身边那个兔崽子的命!”   “……”   副将不敢再多说,也不敢拦——他不知乐正辛从前是何种性格,但乐正辛到了皇甫家之后,给他的感觉便是“随时会发疯的恶徒”。他只能在旁看着,看乐正辛一刀一刀将那尸首折辱得不成人形;好一阵乐正辛才停下,喘着气将刀猛地插在树干上,双手叉着腰,在原地踱步了片刻。   “……他们肯定已经回了轲州。”乐正辛像是自言自语,“该死,下一次,下一次再出现在老子面前,老子一定要将你们大卸八块……”   其实莫说是副将,旁边的走卒也躲得远远的,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惹恼了乐正辛。   就在此时,有小兵拎着两个圆滚滚的包袱走过来,还带着些羽箭及其他:“……将军,这是,这是从赫连恒的马上搜到的。”   乐正辛一听那三个字,额上的青筋就暴了出来:“都是些什么?”   “是,是……”那小兵吞吞吐吐,像是难以启齿般,将东西全放在了乐正辛面前,“是人头……”   乐正辛皱眉,没有丝毫敬畏或胆怯:“给老子解开。”   副将离得最近,便连忙上手去解包袱。那被血污凝得已经硬了的布料散开来,一个血淋淋的脑袋出现在众人眼前;他又去解另一个,在看清楚那脑袋的相貌时,竟惊讶得出声:“怎么会!”   “啊?怎么,这两个脑袋是什么人?”   副将咽了咽口水:“一个是吴提安,一个是……是……皇甫烬……分家的少将军……他们都是负责在沿途伏击纠缠赫连军……”   “……呵。”乐正辛冷笑一声,“人没怎么拦下,反倒是自己送了命。”   “君上是皇甫烬的叔父,这人头……”   乐正辛摆摆手:“你收着吧,给他带回去。”   “那乐正将军,现下是……”副将小心翼翼问道。   “还守在金鸡峰做什么?赫连恒是傻子吗,知道此处设防还往此处走?猪脑子。”乐正辛骂着,从树干上拔下他的宽刃刀,“回天都城!”   ——   轲州。   他们天亮时分便进了轲州境,到正午才终于抵达主城。   大老远看见城门,宗锦便问了句:“这附近没什么驿馆吗?”   “有,”赫连恒道,“怎么了?”   “你不先去驿馆收拾收拾?”宗锦从上到下地打量了赫连恒的全身,“你这副模样,叫你轲州主城的百姓见了,怕是不好吧。”   哪怕是尉迟岚那么不拘小节的人,在久隆时也从不会愿意让平民百姓见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原因很简单,主君越是一副人上人的模样,他们越会对主君有信心,越是会心甘情愿的臣服。   而赫连恒此刻,虽不至于像乞丐,但一眼就看得出来他这绝非是得胜归来。   他盔甲上的血迹并未擦掉,在洺河附近时倒是将脸洗净了,可脸上的擦伤仍是在;男人平日里梳理整齐的头发,此刻也有些凌乱,额旁有碎发飘着,更显风尘仆仆。还有他身上以白色绷带草草处理的伤,无一不再说他才经历过一番苦战,结果还并不好。   “我以为你从不在意这些。”赫连恒轻声回话。   二人本是并驾齐驱,闻言宗锦便歪了歪腰,往男人身畔靠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我到底也是尉迟家的家主,我若是一副战败了的晦气样,手下那些将士如何有信心?没有信心如何真心实意地效忠于我?”   “是这个道理。”男人颔首,“但轲州的百姓不会在意我们是否战败。”   “哈,你以为呢……”   赫连恒侧目看他一眼,接着道:“他们与我赫连一样,世世代代居于此地;他们无需对赫连效忠,只需要为他们自己,守护好这片土地便罢。”   宗锦一愣,张嘴要反驳,却犹豫了片刻。   这话说的……好似也没有任何错处。   宗锦只丢了句“懒得管你”,便干脆闭上了嘴。   他们驭马进城门,戍卫的兵士各个站直了腰,在赫连恒经过时毕恭毕敬地喊一声“主上”。而再往里走,见如此多的兵马进来,行人纷纷避让出道路,在两旁看着赫连军踏走进街市。周围的目光全落在他们身上,赫连恒却好像感觉不到似的,在马上目视前方,神情漠然。   宗锦跟随他身旁,时不时听见周围悄声的议论,无非是议论主君是在何处征战归来云云。   他不动声色地偷偷看那些平民百姓的神情——还真就如同赫连恒所说,他们的脸上,竟没有一丝对赫连家失望的模样。看着赫连恒并未得胜而归,他们也是只是看着,仍对赫连恒抱着该有的敬畏。   正当他打量时,赫连恒突然说:“不必担心。”   “我又没担心什么……”   “我赫连家治下所有人,上下一心,不需要百战百胜来证明什么。”   护送他们回来的五千军,大多都留在了城外驻扎;只有一队人随着赫连恒一并回了赫连府。府里也没收到任何风声,不知赫连恒会此时回来,门口下仆见了赫连恒,一个个都匆匆忙忙地上来,该牵马的牵马,该禀报的禀报。   从前那个训斥过宗锦的管事,暂时接替了无香的活;赫连恒才刚踏过大门,他便急步走出来:“主上……”   “准备些吃的,唤大夫来,再照顾好那些兵士。没有要紧事暂时不要搅扰我……”赫连恒正吩咐着,忽地却瞥见从偏院同样急忙走出来的女人。   过去赫连府里连伺候的婢女都没多少,能进进出出的女子,只有无香一个。   可无香已经死了,死在她真心爱慕的北堂列之手。   约莫是太累,赫连恒有片刻晃神,脚步都随之一顿。   然而走出来的女子,是漆如烟。   她着实漂亮,现下身上穿得虽然是粗衣麻布,脸蛋却依旧明艳动人。然而她的神色却复杂,有些不情不愿,却又藏不住担忧。   她先往赫连恒身后看了看,后才惊慌地瞥了眼赫连恒,接着又偏过头去,转身要走。   “漆姑娘,有事便说。”赫连恒淡淡一语,又叫她停住了脚步。   漆如烟低声问:“江意……回来了么……”   “兴许再过几个时辰,或者明日,该是会回来了。”赫连恒道,“漆姑娘自便。”   他说完便走,带着宗锦从漆如烟身边而过,又接着跟管事交代:“若有天都城传来的消息,第一时间回禀。”   “小人知道。”   那些兵士被管事招呼着去了东偏院歇息,赫连恒与宗锦便往中庭走。宗锦忍不住问道:“那漆如烟居然还在这儿。”   “她与江意有情,”赫连恒道,“愿意留便留下罢。”   “看出来了。”宗锦道,“我回去了。”   ——他的房间在下人房附近,和赫连恒的居所并不在同一处。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宗锦也累得够呛,现下只想回去倒头大睡。他正要往右转向,男人却捉住了他的手腕:“今后你就住在我的卧房。”   “啊?不去不去。”宗锦摇头,作势要把手抽走。   可男人抓得很紧:“为什么不去?”   “你定是还要进青雀阁好好泡个澡,我实在没劲儿折腾了,我脸都不想洗,恨不得现在就躺在院子里睡一觉……”“你错了,”赫连恒说,“我也乏得很,此刻只想好好休息,不想讲究什么。”   “那成。”   ——   天都城,白府。   “……白姑娘打发了奴婢去烹茶,待到奴婢端了茶水过来,房门落了闩……”婢子跪在皇甫淳的脚边,瑟瑟发抖着道,“奴婢还以为白姑娘是想歇息……谁知道,谁知道……”   皇甫淳就站在房门口,望着里头,一言不发。   “奴婢从门缝往里看,就看见白姑娘已经……悬梁自尽了……”   她穿得比平时还素净,一身的白衣,身上一件首饰都没有,像是在帮谁服丧。皇甫淳站在门前,其他的戍卫也进不了门,更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帮忙。   只有和泉紧跟在皇甫淳身旁,此时此刻也一言不发。   婢女禀报完了情况,也未得到回应,反倒是更加害怕了,不住地磕头,三两下就磕得额头见血:“奴婢照顾不周,君上恕罪,君上恕罪……”   像是被婢女吵得烦了,皇甫淳这才道:“我让你负责照顾沙沙的饮食起居,你就是这样照顾的?”   “君上饶命,君上饶命……”   “罢了,”皇甫淳深深吸气,道,“拖出去打死。”   “君上,君上……”戍卫立刻上来,一左一右将跪地求饶的婢女拖往外面,“君上饶命啊……”   等到婢女的声音离得远了,皇甫淳才终于踏过了门槛。   见他快走到白沙沙身边,和泉这才进去,刀光一闪,便将白布割断。白沙沙就这么落进了皇甫淳怀里,他抱着已经失去温度的尸首,慢慢蹲下身。   和泉往屋里打量了一眼,就见旁边的桌上摆着跟素银的发钗。   他轻巧走过去,拿了发钗递到皇甫淳面前:“该是遗物。”   皇甫淳缓缓抬眼看,依然抱着白沙沙,腾出手去接下:“……跟我这么多年,就收过这点东西;现在人走了,东西也要还我,女人当真无情得很。”   这种时候,恐怕皇甫淳只想和那女子单独呆着。   和泉便说了句“我出去守着”,然后替他们将房门也掩上。   他在门外站了许久,里面半点声音也无。直至有皇甫家的亲卫急忙进了院子,见到和泉便道:“……乐正将军回来了,等着君上传召……”   “君上现在有些私事在忙……”和泉下意识地回答,却没想到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了。   皇甫淳走出来,神情冷冷地看着亲卫:“乐正辛要见我?”   亲卫点头:“此刻人在郊外营中。”   “知道了。”皇甫淳看向和泉,“她的后事,你去替我料理了吧,好好安葬。”   “……好。” 第二百二十六章 情即破绽(上)   天都城外的营地称天狼营,是才建起来的,地方不大,统共只能容下五千人,就连操练场都未建设。但这里足足有一万五千的兵马驻扎于此,不仅仅是为了防着赫连恒从东廷直插过来,也为了伺候天都城外正南与正东的巡防,以确保天都城外没有异动。   皇甫淳七八名亲卫,策马出城,直奔天狼营。   营地里闲着的兵卒正伐木除草,往东扩张修建营地,营内到处都插着皇甫家的桃花旗,营门还挂着写有“天狼”二字的牌匾。见主君前来,兵士们纷纷停下手中活计,向着皇甫淳扬声问候:“君上!”   但他没有丝毫停顿,驭马进了兵营,直至帅帐前才停下,叫兵士连通报都来不及通报一声。   跟着他一并前来的亲卫齐齐下马,迅速站成了两纵队,在帅帐前把其他的人都驱赶出中间那条道,仅供皇甫淳通行。这般大的阵仗,引来了天狼营下属的几名副将,却没引出乐正辛。   皇甫淳掀开帐帘,才看见正一边让军医包扎、一边喝着酒的乐正辛。   有亲卫跟着皇甫淳入内,见乐正辛这副模样,便喝道:“大胆,君上亲临,还不行礼?”“不用,”皇甫淳抬手拦下,神情比起平时要稍冷几分,“乐正将军一贯不拘小节。”   乐正辛这才让军医停手,就裸着上身站起来,挪到几案侧边再坐下:“摄政王上座。”   他能给皇甫淳这点面子已属不易,皇甫淳也不计较,大步流星在主座坐下。   “你派人传令来说要见我,”皇甫淳问着,亲卫已上前奉茶到他手边,他垂眼看着浅红的茶汤,轻轻吹了吹热气,“有好消息吗,还是坏消息?”   “你不会以为,赫连恒能从我手下安然无恙地经过,闯进天都城吧?”乐正辛不客气道,“本是有些好消息的,只是那些人,面上服我调配,在战场上却根本不听军令……赫连恒差点死在我手里。”   “差点,那就是没有。”   “是没有,他早算计好了,点了狼烟,叫了援军来。”乐正辛勾了勾手,那军医又上前来替他继续包扎,“但那援军,该不是针对我们的。”   “何以见得?”   “赫连恒是让援军来掩护他逃命,若是他早算到飞狼营的兵马,怎么可能这么安排?”   乐正辛身上的伤并不重,只有几道擦伤。唯独手臂上,有一处一指深的刀伤,是与赫连恒交手时受的。现下军医就在替他包扎手臂,那药粉敷上红肉翻出的伤口,乐正辛连眉头都不皱,好似没有感觉般继续与皇甫淳道:“赫连恒和他手下那个小杂种,这次没能死在我手里,都因为白鹿……”“他不听话,定是上面让他不听话,”皇甫淳喝了两口茶道,“这次没杀得了也便罢了,总有机会。”   乐正辛冷笑一声,竟是连尊称都不叫了:“皇甫淳,我与你联手的目的,只在赫连恒;你不要以为我现在穿着你皇甫家的军服,就是你手下随便差遣的狗了……少敷衍我!”   听他这般言语,皇甫淳仍是不恼:“……乐正将军不用动气,你觉得赫连恒会光看着我皇甫一家做大吗?他会送上门来的,到时候那颗人头,乐正将军想拿去做什么,就拿去做什么。”   “哼。”   帅帐内沉默了须臾,乐正辛也没再继续黑脸。他随意瞥了眼帅帐的角落,这才想起来般,道:“……对了,我还带了两颗人头回来。”   “哦?是宁差的,还是江意的?”皇甫淳轻笑道,“他手下那个江意,可是十足难缠。”   “摄政王误会了。”乐正辛随口说着,一扬下巴,便使唤了军医去把角落里的两个包袱拿了过来。   “那是谁的脑袋?”   乐正辛直接上手解开,露出里头的两颗头:“我也不认识,听下面人说,这是摄政王的侄儿。”   即便那两颗脑袋已是乌遭一片,可皇甫淳还是一眼便认出来了,那确实是他侄儿皇甫烬。当时指派皇甫烬在路上奇袭,他便叮嘱过不要硬碰硬,能稍微拖延就行;现在人头摆在了他眼前,想来是压根没有听他的话。但到他看清楚旁边那颗人头是谁,他便知道事情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   此次的局,皇甫淳可谓是慎之又慎,不仅把手头能用的三分之二的人手都调去了金鸡峰,还不惜下血本,把皇甫家火药库里的大半都搬了出来。从东廷出来到天都城这一路,四处隘口他都设了伏击队,为的就是削减赫连恒的实力,叫他们决计无法在事情尘埃落定前闯进天都城。   因而,除了皇甫烬之外,他还安排了手下一个得力亲信吴提安,放在重要位置上。   吴提安不仅对皇甫家忠心耿耿,还一身武艺了得,力大如牛,生猛如虎,一个打十个绝不夸张。   可如今,吴提安的脑袋就在他面前。   “我都不知摄政王还在路上安排了其他伏击队,”乐正辛道,“但又有什么用,赫连恒到金鸡峰时身边至少还有万余人,这伏击队恐怕连他的毫毛都未伤到。”   “……”   “且赫连恒的援军还不止一批人,打到中途我见了金鸡峰上有人放了信烟。”乐正辛一面说,一面稍稍回忆了下当时的事,接着道,“就是那个小杂种带人过来的,后来也是他,跟赫连恒一起从老子手底下跑了,若没有他!”   乐正辛一想便恼火,话到途中,一拳砸在了几案上。   皇甫淳摆摆手,让亲卫将人头收起来;忽地他又想起什么,问道:“你说的那个小杂种?”   “嗯?我在枞坂时就见过他。”乐正辛没好气道,“那次也是,赫连恒差点要死,是他跟在赫连恒身边……要不是他,赫连恒当时就死了,更不会有后面的事!”   “赫连的家臣,除了那些个治理地方的之外,领兵打仗的人才并不算多。”皇甫淳数起来,“江意北堂列自不必说,袁仁与宁差也算是好手,要再往下数,也没什么名将了。你说的是哪个?”   “我怎知道?他们又不会把名字写在脸皮上!”乐正辛说,“……那小杂种很瘦,约莫这么高,骑术了得,伸手也不错,且还是左撇子。”   “左撇子……”皇甫淳皱眉沉思起来,“未听说赫连家有什么左撇子的将领……”   “好像叫,宗什么的。”乐正辛又说,“要还有什么特征,就是长得像个娘儿们似的……还有刀,他的刀不错,比寻常的刀长几寸,刀身上有纹样……像是火纹。”   “火纹?那不是尉迟家?不可能。”   “我怎么知道是哪来的野崽子?我只能说,要是没有他,赫连恒就是有九条命,也要死在金鸡峰!”   听着乐正辛的话,皇甫淳忽地陷入沉思。   尉迟、身材消瘦的男人、跟在赫连恒身边的男人。   他总觉得这些特征,好似能让他联想到某个人,记忆却混沌,半晌也没能想起来究竟是谁。   “长得跟个娘儿们似的”。   皇甫淳突然间来了神,看向乐正辛,急切道:“那个人是不是生得一张特别漂亮的脸?性子应该还挺猖狂,嘴巴脏得很?”   “是,确实漂亮。”乐正辛道,“金鸡峰的时候倒没听他多说什么,只听到他喊赫连叫……”   乐正辛善战,却不善记忆这些琐碎事。   他皱着眉思索了半晌,皇甫淳也不催促,等着他想起来。   “‘楚恒’,好似是这个。”   这定是赫连恒的小字。   大半年之前,在久隆参加尉迟岚葬礼时的事一瞬间在皇甫淳脑子里复苏……是赫连恒身边跟着的那个狂妄嚣张的随从!   且还不止如此,他在长洲时就没少听说,赫连恒养了个小倌,宠得不得了。   就是他,乐正辛口中所说的那个碍事之人,就是赫连恒的男宠。   不,“楚恒”二字就已说明,不止是男宠而已。   ——赫连恒对那下仆有情。   皇甫淳的手在几案上敲了敲,敲出了马蹄奔走的节奏声;他忍不住发笑,甚至先前心头的阴霾都稍稍淡去了一些:“……好,好个‘楚恒’,太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往外走:“乐正将军辛苦了,飞狼营上下的事还仰仗乐正将军统辖,我还有要事在身,先告辞。”   “摄政王走好。”   出了帅帐,那亲卫便忍不住凑到皇甫淳身边,不悦道:“乐正辛也太嚣张了……”   皇甫淳上了马,坐在马上居高临下道:“丧家之犬,狂则狂矣,由他去吧。”   “可是他这性子,日后万一不服管教……”   “他哪里的日后?”皇甫淳笑了笑,低声道,“鸟尽弓藏,等赫连恒死了,没用的东西当然会一并清理了干净。回宫了,千代戎的丧仪还等着我主持呢。……罢了,你回长洲一趟,把烬儿送回祠堂,丧礼让夫人好好操持,不要让分家的人心里不痛快。”   “是,属下即刻去办。” 第二百二十七章 情即破绽(下)   天都宫里四处都挂着白布,把守宫禁的禁军也在盔甲之外披上了素衣。   纵然皇甫淳得了太后的“手谕”,成了呈延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千代戎的丧仪还是得大办特办,极尽哀荣。毕竟千代戎曾经率军击退外族,一直操持着大小事务;虽然呈延国上下不可说是国泰民安,但至少这些氏族征战的乱局中,平民百姓还是活得下去。这些都是千代戎的功劳,门面功夫必须得做好。   为此,皇甫淳进宫时还特意去换了身纯黑的丧服,倒显得他对千代戎敬重有加。   太后,千代爻,还有千代家的几个重要之人,也包括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千代奇在内,统统被皇甫淳圈禁在了永宁殿。千代戎的灵堂也设在那里,皇甫淳深夜回宫时,依然遥遥能听见永宁殿的哭声。   人都死了,哭又有什么用?   丧仪原就是办给活人看的,哭亦是哭给活人看的。   况且他们哪里是在哭千代戎之死,他们在哭的,是没了千代戎的庇佑,千代皇室已经名存实亡,等到时机成熟,皇甫淳连他们的“名”都不需要了。   他在天都宫的长廊下望了眼永宁殿的方向,转身便往晏清宫走了。   晏清宫就在太辰殿后面,是历代皇帝的居所;皇甫淳来之前,晏清宫亦是千代爻的住处。   而如今,他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天子居所,天都宫上下无人敢多说一句,反倒是宫婢们见到他时都须毕恭毕敬地施礼,唤一声“摄政王”。四位婢女在晏清宫门前掌灯,皇甫淳进了踏过门槛,随行的亲卫便替了宫婢的位置;他再进了内堂,另有宫婢上来要侍奉在侧。   “下去。”皇甫淳道,“等等,我有些饿了。”   “婢子立刻吩咐膳房……”   “拿些下酒菜,温壶酒便是。”皇甫淳推开窗,望见外头弦月,“……你们在外室伺候即刻,不要进来。”   “是……”   ——   和泉深夜才回天都宫,见晏清宫里灯火幽微,还以为皇甫淳已经歇下了。   他身上虽没有安排,却还是戍守在了晏清宫门口,与其他的亲卫一并站在廊下。谁知临近子时,还有宫婢从屋内出来,一副匆匆忙忙要去哪处的模样。   和泉随口问了声:“摄政王还未休息?”   宫婢摇摇头:“摄政王吩咐婢子去温酒。”   和泉便也不再多说,依是站回原处,持着刀双手抱胸,倚着朱红的廊柱打算稍稍歇一会儿。怎知里头突然传出声疑问:“是和泉回来了?”   “是。”   “进来吧。”   听见吩咐,和泉没在回话,当真依言推门而入。宫婢们全站在外室垂着头守夜,烛火幽微,只有内室稍有些动静。和泉未想太多,以为皇甫淳又有事情要吩咐,撩开帘帐便走进了内室中,当即看到皇甫淳独坐窗边,手里端着酒盏,正望着外头的月亮。   “有何吩咐?”他道。   “倒也没什么吩咐,”皇甫淳并未回头看他,“就是一个人喝酒实有些无趣,你过来陪我喝两杯……坐。”   皇甫淳扬扬下巴,示意对面空着的位置。   和泉并不是畏惧权势之人,或者说正相反,他对权势从无在意,虽然投奔了皇甫门下,却从未有一时半刻将皇甫淳当做君主。他当真在皇甫淳对面落座,自己便给自己斟了杯酒。   皇甫淳这才看向他:“一直未曾问过你。”   “何事?”   “你姓什么?”   “我还以为你会问白姑娘之事。”   “那你先说说沙沙的事。”皇甫淳一边说,一边垂着头为自己倒酒,倒满才停,停下便喝,一饮而尽。   “我已将白姑娘安葬好,就在天都城西郊的……”“停,”皇甫淳立时打断他,“别告诉我葬在哪儿,我不想知道。”   和泉显然没想到他会如此说,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我以为你对白姑娘……”   “真心是吗?”皇甫淳摆摆手,再斟一杯酒,“就是有,才不愿知道。”   “这是什么道理?”   皇甫淳的左手一直置于腿间,听见和泉这么问,他才忽地将左手放上了几案。而他的手里,攥着一支素银的簪子;和泉瞥见些反光,好似是沾上了皇甫淳手心里的汗。   那簪子上的雕花也不怎么细致,看得出来并不值钱,像是平头百姓平日里会戴的首饰。   皇甫淳把玩起来,细细看着,好一会儿才开口。   “我与沙沙,认识也有十几载了。”他大约是有些醉,话说得略略口齿不清,“初见她时她才十三,被亲娘卖到了窑馆,年纪太小,做了头牌身边的侍奉丫头。……那时皇甫家的继承人,也并非我。氏族间那点破事你应当也有所耳闻,我是本家的庶子,按理与家主无缘;嫡母逼死了我生母,还算计着要把我过继给分家……我差点成了烬儿的亲叔叔,哈哈。”   他笑得很是随性,全然不像平时那副痞笑肉不笑的模样,仿佛自己当真说了个有意思的笑话。   和泉只是听着,一面听,一面小酌着凉了的酒。   “那时我也并无指望,偶尔去窑馆听曲儿,遇见了沙沙。……你觉得她好看吗?”   和泉一愣,点头道:“算美的。”   “错了,是绝美。”皇甫淳道,“十三岁,已经是人人见了都要惊叹的美貌。我一眼便中意她,时常去找她伺候的那个窑姐,每次去都会打赏她一二……不过后来才知道,那些银子都让窑姐拿走了,她一分也未曾得到。我问她要不要跟我,她反过来问我,是给我做妾,还是给我做奴。”   “窑馆里出身的女子,不可能嫁到氏族做正妻。”和泉道。   “是,她与我都心知肚明,但她还要这么问,其实是看不上我。”话说到这里,皇甫淳勾着嘴角无声地笑,将那枚素银的簪子翻来覆去地看。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期间婢女端了新温的酒上桌又离开。   “很快过了一年,老鸨要卖掉她的初夜;我想赎她走,老鸨拿了两百两,欢天喜地让我接走她……你猜怎么?她不肯。她说那钱是给老鸨的,不是给她的。我以为她是有何难处,想要银两,二话不说拿了五百两去找她,她却闭门不见,说错了。我又买了金玉首饰,送去给她;她仍是不见我,说,‘错了’。胭脂水粉,锦衣华裘,金银玉石,我什么都送了,她什么都不要。”   “那她是不愿为人妾室?”   “我也这么想,但那窑姐见我几次碰壁,于心不忍,跑来告诉我。”皇甫淳道,“女子若是不要珠宝不要权势,那要的,就是真心。真心你知道吗?小女子总喜欢说真心,但真心到底是什么,几文一两?价值几何?何处可买?无人说得清楚。我一气之下,拿了二两碎银子,做成了发钗,拿到她房门前,破门而入,硬塞到了她手里,说‘这就是我的真心’……她就跟我走了,进了皇甫家,做了我的贴身侍婢。”   故事很长,皇甫淳说得很缓,似乎随着自己的言语正重将回忆梳理一遍。   和泉喝着酒,静静听他说。   “后来,兄长得了重病,父亲有意将皇甫家交到我手里;嫡母恨透了我,下毒杀我。我只好先下手为强,送我那重病的兄长早点启程。再往后,分家的人闹了起来,觉得庶子都能继承,分家有的是优秀的孩子,为什么不能是他们。无奈之下,我娶了大族的女儿为正妻,好稳固自己的位置;分家的老二看上了沙沙,跟我开条件,只要把沙沙送给他,他就会支持我继位家主;约莫小半年后,沙沙毒死了他……再往后,我送她去了边关,她就戴着这只簪子,和刚得胜归来的千代戎遇上。”   皇甫淳握紧了簪子:“所以说,真心,也就是二两银子。”   “……你既然对她真心,难道今后都不打算去祭拜她?”   “人活着的时候没做什么,人死了,再做什么都是假的,都是演给别人看的。”皇甫淳叹了口气,“错了便错了,错过了便错过了;没了她也好,没了她就不会有人能拿住我。”   他将簪子收了起来,转手端起酒盏,轻巧地与和泉碰了碰,再问道:“现下该你说点什么来听了吧?你应当不是贱籍,和泉是名,姓是什么?”   和泉犹豫了片刻,终还是说:“……有琴。”   皇甫淳挑眉,目光都变得亮堂起来:“想不到,有琴家还有后人。那你又怎么会跟着乐正?你这般想,千代是你灭族仇人,而我,是即将灭了千代的人……你应该忠于我,而不是继续忠于已经输了的乐正。”   “……乐正麟对我有救命之恩,况且我对有琴和千代的恩怨并无兴趣。”   皇甫淳再次叹息:“我倒有些羡慕乐正麟了。”   “此话怎讲?”   “……大概就是那么回事吧,你自己琢磨。”皇甫淳说,“说起来,我也找到赫连恒的破绽了。”   “是什么?”   “他身边有个貌美的侍从,”皇甫淳笑了笑,“只要抓住他,赫连自会不战而败。”   “你的意思是……”   “所谓真心,就是最大的破绽。”   【作者有话说:皇甫爱情故事(不是)】 第二百二十八章 整军再发(上)   回了赫连府,躺在了赫连恒的卧榻上,这一觉宗锦睡得昏天地暗,什么梦都没做。   他足足睡了一整日才醒,睡时男人与他同榻共枕,醒时男人正在替他上药擦身。   “……”宗锦揉了揉鼻根,也不阻止男人的行为,“你何时醒的?”   “半个时辰前。”   冰凉的药膏抹上宗锦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他的右肩已经被包上了厚厚的纱布,也不知上了什么神药,右肩虽还有些肿,但却凉凉的,全然不疼了。他慢慢起身,扶着脑袋缓了好一阵;赫连恒看起来倒是精神不错,身上那些七七八八的伤也已处理过,看起来像是趁这半个时辰还去洗了个澡。   宗锦垂眼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衫换了,敞着的胸口和从衣摆中露出的双腿都干干净净。   “……你给我擦过身子了?”   “嗯,”赫连恒道,“你腿上的伤,不好碰水。”   “你呢,你身上呢?”   男人也不藏,直说道:“外伤没几处,只有后腰淤伤稍微重些,但也无碍。”   “我看看。”宗锦不由分说,拉过男人的手臂,接着便将人衣衫扒开,又索性将人搂进怀里好看看后背。   赫连恒的后腰处,有一道手腕粗细的淤伤,紫得透黑,中间还有些皮下渗出来的血斑块,看着极其骇人。他想去碰,又知道这种伤碰不得,恐怕现在那处已经没了知觉。他还记得,这是乐正辛下的手——他知道乐正辛会驯狼,会用宽刃刀,却没想到乐正辛枪也耍得这么狠,从这伤都能看得出来他当时力道有多恐怖。   若将长枪换成了刀,这一刀便可要了赫连恒的性命。   他垂着头,嘴唇印在男人的肩头,眼睛盯着淤伤,越看越觉得恼怒,以至于都没察觉到他们此时哪里像是在看伤,分明是有情人正享受肌肤之亲。   事实上也是,他在看伤,男人则索性搂住他的腰,埋头在他颈间。   “……乐正辛最好别落在我手里,”宗锦忿忿道,“不然我会把他脊梁打断。”   “嗯。”   男人撒娇似的应了声,却一点都未松开宗锦。   “擦药了没有,”宗锦又问,“跌打酒有吗,揉一揉,好得快点。”   “不必管,淤伤而已,小事。”   “那怎么行,去,拿跌打酒来,我替你揉……”   宗锦还未说完,卧房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来人快极了,他们俩甚至还没来得及松开,门就叫人大喇喇地推开了:“急报!有急……报……”   来的是秦秩,手里还抓着竹筒,应当是飞鸽传回来的奏报。   而屋里,赫连恒裸着上身侧坐榻沿,宗锦则是松垮垮一件里衣披在身上,两人还抱在一起。   赫连恒斜眼,不悦地看过去。   秦秩顿时愣住,继而震惊,再背后冒冷汗——通常而言,打搅了主君的男女之事,都是大罪。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那个跟在主君身边、如随侍亲卫一般的宗将军,竟然和主君是这种关系。抢在赫连恒问责之前,秦秩先退了出去,将门“啪”地合上了。   “咳咳,”秦秩在门外清了清嗓子,重新道,“主上,紧急奏报——”   赫连恒觉着被下头人看到也没什么——他原本就无心遮掩,若非宗锦是男儿身,他应当早就三媒六娉迎娶宗锦过门了。如果他情愿的话。   但宗锦不这么觉得。   他瞥见秦秩震惊的神情,立时觉得自己脸都丢光了。   他推了推赫连恒,压低了声音凶道:“……还不赶紧松开老子!”   “再抱一会儿。”男人说得理直气壮,“再紧急也不急这一时三刻,他回禀他的,你无须管。”   “赶紧的,松开,像什么样子!”   赫连恒却不再理会他,索性扬声道:“说——”   秦秩似已从刚才的慌张中出来了,又或者他刚拿到手的消息实在是让人轻松不起来:“天都城传来的消息,两日前,千代戎病逝;太后亲自任命皇甫淳……为摄政王,许他长住都内!”   奏报如同一盆冷水,泼在了宗锦和赫连恒头上。   赫连恒又说:“宁差等人回来了么?”   外头又道:“尚未回来。”   “我知道了,”赫连恒道,“你先退下……下回记得,不得擅闯。”   “是……是!”   待到秦秩的脚步声走远了,赫连恒仍没放开宗锦。   秦秩带来的消息,他们心中都早有预料——金鸡峰安排了那样大的阵仗,皇甫淳总不可能还给他们留机会。两日前千代戎便病逝,他们昨日还在试图闯入天都城,这才像皇甫淳的心机,不仅让事情已成定局,甚至在大势已定后还要留些时间出来,以免生变。只是当真听到确凿的消息,局面的劣势、他们的挫败,如同巨石压下来,压在他二人的头顶。   宗锦也再没心情去管他与赫连恒是否还抱在一起了,就着方才的姿势低声问:“你说,皇甫成了摄政王,下一步会做什么?”   “自然是寻个借口,让各家宣誓效忠。”   “然后你肯定是不会的。”   “他便有了借口,联合各家兵马,出兵讨伐赫连。”   他们一人一句,将现在的情势说得清清楚楚。   大争之世,不争便死;哪怕没有宗锦,赫连恒也绝对不想看到皇甫一家独大的局面。   宗锦则更加了——他一想到一统天下的人是皇甫淳,他就恨得牙痒痒。   “……你先松开,”宗锦又说,“我替你揉揉后腰,接下来多的是硬仗要打。”   男人约莫也是抱够了,终于松开他,还乖巧地转过身去。跌打酒是和那些外创药膏一并送来的,就放在床头;赫连恒起先坐着,宗锦嫌不好用力,又推搡着让他趴下。   跌打酒的味道有些微刺鼻,宗锦熟练地往手心里倒了些搓揉开,再用靠近手腕处的肉,按上赫连恒的伤处。   男人侧着头斜眼看他,嘴唇紧抿着,大约是在忍痛。   宗锦却也没心情故意折腾他,当真只小心翼翼地替他将淤血揉散。   “……你平日里看着瘦,脱了衣衫又不觉得了。”宗锦轻声说,“痛你就说,今日不取笑你。”   “不痛,”赫连恒说,“你很熟练。”   “那是,我从小就经常受伤,给自己擦跌打酒就跟吃饭似的。”   话到这儿便没继续往下说,宗锦专心地替男人揉着腰,男人则侧着头专心看他认真的脸。那吴夏士的手艺确实是好,且越看越好;宗锦下颌上的刺青有几分妖艳,又有几分猖狂,叫人一见就挪不开眼。   约莫过了盏茶功夫,秦秩又来了。   这回他记着敲了门,也没擅自推门进来,只在外头说:“主上,有消息了!”   闻言,赫连恒忽地抓住了宗锦的手,没在叫他继续。他倒也没所谓,停了手就去塞上跌打酒的塞子,转手又去拿架子上搭着的外衣,无比自然地穿起来。   赫连恒一边起身拢上里衣,一边看宗锦穿衣,一边回话:“说。”   ——宗锦垂头穿衣的模样,就好像在他这儿已住了十年,看得他情不自禁勾起了嘴角。   宗锦偏着头将披散的头发从衣领中捞出来,转手便熟练地捞上,扯过发绳一圈圈绕上。   “乾安快马来的消息,宁将军他们就快到轲州了!”秦秩在外头激动道。   赫连恒收了心,下榻系腰带:“回来了多少人?”   秦秩的口吻顿时变了:“……三、三千余人。”   ——金鸡峰之战,参与的将士足足有一万四千人。   方才那点岁月静好,顷刻间变化为齑粉。   未听见里头的回应,秦秩想再汇报得详细些,正要开口,门却开了。已然穿戴整齐的二人出现在了他面前,与之前衣衫不整的模样大相径庭。宗锦就连头发都束好了,赫连恒稍显得随意些,一头长发还披在脑后。   “三千人,伤者几何?”赫连恒问道。   “重伤……四百余,余者都是轻伤……”   这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三人皆因为这数字脸色煞白,赫连恒重重叹了口气:“你去备马,安排五百人出城去迎。”   “得令。”秦秩点头,立刻转头去办了。   “宗锦。”男人唤了声。   “嗯?”   “你就在府里歇息,吃点东西。”   “那怎么行,我跟你同去。”   二人一边说,一边出了房舍,往正院走去。宗锦说要同去,赫连恒也没有再劝阻什么;秦秩办事很快,他们才到大门附近,外头已有马匹在等着了。魏之渭也在出城相迎的队伍中,见到他们时,还不忘跟宗锦点了点头。但他们没料到的是,门口还站着一个人。   漆如烟就站在门旁,不住地往外四处看。   她一时还未察觉到赫连恒过来了,直至秦秩说了声“主上,人马上就齐”,她才仓皇地回过头。   那时在雍门宫里名为献艺实为刺杀的女子,现下脸上只剩下担忧。   漆如烟抿着嘴,眉头皱得很紧,憋着一口气对赫连恒低下头,再道:“……是不是江意要回来了?”   “嗯。”赫连恒应了声,脚步却不停,就要从她身边走过去。   谁知漆如烟竟追着他往前走,再问:“你是要去接他么?”   “我们去接的是沙场将士,不是江意一个。”回话的是宗锦,“你没别的事,就不要别在这儿耽误功夫……”“我也去!”漆如烟连忙说,“带上我吧,我会骑马,不会碍事的。”   宗锦忍不住侧目,开门见山道:“你喜欢江意?”“不是!”漆如烟又急急忙忙否认。宗锦再问:“那你跟去干什么?还是你会医术?”“不会……”“行了小美人,你若是不喜欢江意,就别耽误人家。”宗锦认真道。   漆如烟憋红了脸,却仍是要跟,大有一副“就是跑也要跟着过去”的架势。   怎料最后还是赫连恒开了口:“想跟着便跟着……秦秩,再替她也牵匹马来。”   说完赫连恒和宗锦便各自上了马,在城中石板路上慢行着往城门走。赫连恒忽地说:“你是故意那么说的?”宗锦一时还未反应过来:“什么故意?”“方才对漆如烟所说的那些。”“……那不是实话实说吗,不喜欢跟去做什么。”“她分明对江意有情。”   宗锦往后看了眼,漆如烟正上马。   他又说:“有情就要说,不然谁知道她是有还是没有?”   男人笑了笑:“嗯,那你对我……”“有,不用问了,有。”宗锦抢话道,“快点吧,我心里不安得很。” 第二百二十九章 整军再发(中)   即便秦秩已经将情况之坏据实禀报,但真当他们迎出城,在斩崖附近见到垂头丧气的四千兵士时,还是被那场面看得胸闷不已。   重伤之人已在乾安简单地包扎过,不是丢了手臂,便是失了腿。他们躺在简易的担架上,被那些说是轻伤但身上左一处右一处包扎着的兵士抬着。能在担架上昏迷不醒,却还算是件幸运事;更多的重伤者,被痛苦折磨得不住哀吟。   饶是宗锦与赫连恒都早已经看惯了战场上的残酷,面对手下的残兵败将垂头而归,也无法全无动容。   领头的是宁差,骑在马上神情低落。   起先他还未注意到不远处前来相迎的赫连恒,是宗锦急忙忙地驭马奔过来,他才注意到:“……宗锦?主上……”   “你怎么样?”隔着一两丈的距离,宗锦便下了马,快步跑过去,“景昭呢?江意呢?”   宁差也跟着下了马:“我无事,江意他……”   迟来几步的赫连恒到了,在马上接着这话问下去:“江意如何?”   “主上!”回话的不是宁差,是后头焦急走上来的影子。他走到赫连恒跟前,便立即单膝跪下:“影子失职,万幸主上无恙……”   “起来。”赫连恒道,“既然我无恙,你便不算失职。”   男人虽这么说,影子却还是一副自责不已的模样。   宗锦每回见到影子,都是那副脚不沾地的幽魂模样;如今影子甲满身狼藉,斗篷上血污泥沙的痕迹都未曾收拾,他反倒觉得比之前可爱多了。他们主仆说着话,宗锦便循着队伍边缘往更后面走,左顾右盼地找着景昭的踪迹。但景昭没找到,他先瞧见了魏之渭。   “魏之渭!”   “宗将军……”   魏之渭骑着马在侧翼,想来虽然这一路都是赫连的地盘,但还是怕突然冒出歹人来,才让他带着些尚且行动自如的兵士,行戍卫之责。见到宗锦,魏之渭像是松了口气,即刻下马道:“万幸宗将军无恙。”“有没有见过大概这么高的少年,十六七的模样。”宗锦直接问道。   “宗将军说的可是景昭?”魏之渭说着,往后看了眼,“他一直守着江统领……”   “行,我先去看看。”宗锦话才出口,腿已经迈开了;他走了两步又退回,再冲魏之渭补充道,“后来的具体情况回营后你再跟我汇报。”   “末将遵命。”   虽说这里全是为了赫连家在战场上拼死拼活的将士,可事有轻重缓急,人也有分量之分——这里面分量最重的,必然是江意。   赫连恒手下的能人悍将不少,可在呈延国各个氏族间有名有姓的,便要数江意和北堂列了。   江意虽然所率是斥候,但他出色的潜入能力、暗杀能力,还有情报交递速度,各家不是想要他归于自己麾下,就是想杀了他。杀了江意,就等于戳瞎了赫连恒的眼睛;而在战场上没有眼睛,与卸甲投降并无分别。   队伍在轲州郊外的山林中继续慢慢走,宗锦和赫连恒几乎前后脚到了队列的正中。   江意趴在一辆推车上,由两个兵士推着,十分小心地慢慢走着。推车上还立着一只白头鹰,就守在江意身边。而令宗锦和赫连恒都说不出话的,是江意的后背——他的盔甲已经脱了,底下穿着的布衣也被剪开,露出里头的肉。他半个后背都是血痂,里面还凝着泥污,甚至还有插进肉里立着的刀刃碎片。就算是宗锦,看了这后背的伤势,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哥……主上……”景昭果然就守在江意身边,见到宗锦安然无恙时他眼睛稍稍亮了亮,但转瞬又被担忧之色占据,“江统领他……伤得很重……”   “……”赫连恒沉默了片刻,厉声质问道,“为什么没替江意处理伤口?”   宁差跟在他身后,脸色亦是难看得很,又自责又无可奈何道:“……我们退回乾安,也是在荒郊野外;军营里的大夫只能草草处理,但……但江意伤势太重,大夫根本不敢动手,说,只有马上请乾安有名的大夫来治……”   赫连恒冷眼看向他:“那为什么不请。”   “那大夫赶过来,一来一回快马加鞭也要两日;我就是擅自做主了,先把江意带回轲州……”宁差道,“末将有罪,请主上责罚!”   宁差这一路背了多大的压力,赫连恒与宗锦都估算得到。   ——赫连恒虽下令“后撤三里”,可入乾安境后究竟是驻扎观望,还是直接撤军……这需要宁差判断。同样的,江意身负重伤,是等两日让乾安的大夫来医治,还是先赶回轲州,这亦要宁差的判断。尊令有所为,只需要中心不二;而无令自作主,是更加煎熬人的。这一路上考验的不止是宁差作为将领的判断,还考验他与赫连恒君臣间的默契。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宁差做的都是有功无过。   赫连恒重重舒了口气:“起来吧,回轲州再说。”   “是!”   那些赫连恒带来的兵士,七手八脚地接替了轻伤者的活计,抬担架的抬担架,搀扶的搀扶。江意如今这情况,也当真只有带回轲州再说;见他那骇人的伤,一般的医者大抵是不敢下手治的,也只有赫连家养着的几个厉害医师,能指望一二。   他们正打算重新上马时,漆如烟这才追到了他们身后。   女子虽说会骑马,可并不熟练,骑术也差,只能跟在队伍后面慢行。因而宗锦他们下马时,漆如烟还不知晓;到那些兵卒都下去帮忙,她才意识到已经迎到了人。   她脚步匆忙,脚步声引得宗锦和赫连恒回头;但她还未能跑到小推车旁,便愣在了原地。   “意哥哥……”漆如烟含糊不清地叫了声。   别说她声音如此之小,现下就是在江意耳边放炮仗,江意也听不见。   下一瞬,漆如烟便称得上放肆地从宗锦和赫连恒中间挤了过去。她一下扑在推车上,眼泪夺眶而出,微微颤抖着看江意的伤。她想碰,却又不敢碰,手便在空中僵着,一阵阵发抖:“意哥哥,意哥哥……”   刚要启程的队列便因她的到来而停下。   但漆如烟那副想嚎啕大哭但硬生生憋住了的模样,实在是叫人心软。美人本就让人不忍拒绝,更莫说美人落泪了。片刻之后,宗锦别开眼道:“……还是先启程,江意伤成那个样子,耽误不得。”   “嗯。”赫连恒点头,“把她拖开。”   宁差点头,上去便拽住了漆如烟的胳膊;推车的兵士便趁着她被拉起来的空档,连忙推着车往前行。   “你放开我!放开我!”漆如烟奋力挣扎,一双美目死死盯着推车上的江意,“意哥哥,意哥哥……”   宁差也不能一直负责抓住她,便挑眉示意景昭来帮忙。漆如烟被交到了景昭手里,挣扎得便更厉害了:“你放开我!”   “姐姐!姐姐……”景昭一边喊,一边死死扣着她手臂,“你这样只会耽误功夫,也就耽误了给江统领治伤……”   漆如烟不听不顾,依旧挣扎得厉害。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景昭有些拿不住了她,一着急便冲着漆如烟大吼了声,“你别在这儿碍手碍脚了!!”   这一声吼得不小,漆如烟被他吓得愣住了。   景昭立马收了声:“……不是,就是……姐姐,江统领还活着,真是不能耽误了。”   “……”   “我知道,姐姐心里头难受,”景昭微微皱眉,“我见她最后一面时,比你还难过……”   ——   轻伤在轲州军营中修养,由军医照看;重伤则由营中兵士临时再搭起了个营地,暂时让他们先在营地中养伤。江意被紧急送回了赫连府,三个大夫围着替他治伤;漆如烟在榻前听着大夫们的吩咐,帮忙替他清理伤口。   乐正辛设下的火药,第一轮便炸伤了江意。   他半个后背都是炸伤和烧伤,碎石和刀片嵌在肉里,稍稍清理,血便混着脓液往外冒。   漆如烟一边掉眼泪,一边替他擦掉,全程一言不发。   整整两个时辰后,医师才松了口气:“……性命当是无虞。”   他这边处理了多久,赫连恒与宗锦就在房中守了多久。医师擦着手上的血污,对赫连恒道:“性命没有大碍,但江统领伤得很重,失血太多,至少半个月动弹不了。”   “他何时会醒?”赫连恒问道。   “若是没有意外,今晚应该能醒过来。”   “辛苦了,”赫连恒点点头,“这几日你们也住下,方便照顾他。”   房里医者、下仆还有漆如烟,都在照顾江意,里面实在拥挤,赫连恒便轻声唤了句“宗锦”,带着他一并出去。   此番,说是赫连恒完败也不为过。   折损超过一万五千名兵士,甚至他左膀右臂的江意也身负重伤;另一边皇甫淳却以替自己冠上了摄政王之名,名正言顺地住进了天都宫。   宗锦心里憋得厉害。   若是可以,他现在就像率军打进天都城,就如同他一年前想做的一样。   但行军打仗也好,权谋交战也罢,需要的是细致的计划,具体的筹谋,而不是凭着人多就能取胜。况且如今,天下已经一分为二,一派是以皇甫淳为首,一派是以赫连恒为尊。   论兵力,论位置,赫连恒都处在完全下风。   他二人沉默着在院子里走动,两旁栽植的树木叶片已见黄,昭示着秋日已至。   良久赫连恒才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怎么把皇甫淳的头砍下来。”   “这么巧,”赫连恒微微一笑,“我也是。”   “你打算怎么做?”宗锦认真地望着他问。   “还须商议。”赫连恒说着,朝不远处戍卫的兵士道,“……让宁差,秦秩,罗子之,还有分家的禄少爷,一个时辰后来我书房。” 第二百三十章 整军再发(下)   书房里加了张长桌,陆陆续续不断有下仆端刚出锅的大荤进屋。   而书房原本占满正面墙的书架,现下被木板子遮住了大部分;木板之上钉着羊皮制成的呈延国地图,上面详细地标着所有城邦地形。   赫连恒端着刚沏好的茶,站在地图前闷不做声地看着那些勾画出来的山川河流。   但屋里并非静悄悄的,反而杯盏之声不断——宁差,还有宗锦和被宗锦带着混入其中的魏之渭、景昭,四个人正埋头狂吃,连多说两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唯独正常些的就是秦秩,他坐在长桌一角,看着眼前这些人的吃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除了宗锦,其他人实在是饿狠了。   从东廷出来他们便一直吃的是没什么味道的干粮,遭遇金鸡峰大战后,就连干粮都没得吃了;在乾安他们倒是多少吃了些,但等走回了轲州,又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只有宗锦,是看着满桌子大菜馋得不行。   罗子之原是在靠近函州方向的军营中,负责函州与轲州两地的调配,急急被赫连恒召回府,他赶急赶忙,也是将将好一个时辰才到。尚未进书房,罗子之就已经闻见了肉香;进门看见围着长桌正扑食的“饿狼”,他惊得在门口怔了怔。   “进来吧,先坐下。”赫连恒招呼道。   罗之子立时回过神:“……听闻此次主上吃了不小的亏,可有受伤?”   “我无事。”赫连恒扫了一眼长桌,“还要等禄儿,你先坐。”   赫连恒仔细看着地图,手边还有许多贴着各色纸笺的长钉。他们还在津津有味地吃,赫连恒则一根根将长钉插上了地图。很快约定好的时间便到了,桌上的残羹剩菜被下仆端了出去,宗锦他们吃得一个个肚子胀圆,喝着茶一言不发地等着。   “……什么时辰了?”男人突然问。   罗之子道:“申时一刻了。”   “影子。”赫连恒忽地扬声,影子二人便从内室的角落里“嗖”地出现了。   二人还是跟之前一样,身着斗篷,单膝跪在赫连恒面前,齐声道:“主上请吩咐。”   “去看看禄儿怎么还没过来。”   “是……”“我这不是来了吗。”一句口吻嚣张的话吸引了书房内所有人的目光,“就是来晚了点。”   宗锦饶有兴趣地往外看,就见玉冠华服的少年,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书房内。都无须赫连恒开口,他便在主位上坐下了——那主位该是为赫连恒留着的,谁往上坐那都是大不敬。   但赫连恒竟然什么也未多说:“你又来迟。”   “那从分家过来,本就远得很。”少年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给自己斟茶,从头至尾都没正眼瞧过在座的其他人。   男人皱了皱眉,倒也没再问责。   影子二人也未再隐匿,索性站在了书房两个角落里,如同戍卫。   在座的其他人,好似对那少年的做派见怪不怪,都无人多打量他两眼;唯独宗锦和景昭,斜眼看着少年好一阵,直至景昭傻乎乎地问:“他是谁啊……”   “你问我,我问谁?”宗锦不耐烦道。   ——他最讨厌这种不懂礼数的小鬼,过去是讨厌在他面前不尊不敬的,现在还得添上不敬赫连恒的。   但他多少也从赫连恒唤他的口吻里听得出来,这大抵又是赫连分家的公子,赫连恒的堂弟。他倒是没听说过,赫连恒家还有什么能力拔群的小辈;只是赫连恒特意唤他来,该是有几分本事。   “叫各位过来,是因为现下的情势,已到了千钧一发时。”赫连恒开门见山,“都说说,眼下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方才闲散的气氛便烟消云散了。   男人稍稍往侧挪了两步,让其他人都能看清楚地图。那上头插着的长钉,以颜色将各方的势力全数标明,还有些重中之重的隘口,也同样用四棱状的徽记标好了。   眼下的局面究竟有多么劣势,这张地图上一目了然。   整个西边,完全是司马与尉迟家的地盘,中部乃至天都城,被皇甫淳一手囊括,再往上还有居于东北的东鹿家。呈延国已被一道斜斜的线一分为二,看起来赫连恒掌控的势力并不逊色于皇甫;但兵力上,悬殊得叫人还未开战,便已有了撤退的念头。   最先开口的是宁差:“金鸡峰处,皇甫家的兵卒至少有三万,不萧山又三万,再加上长洲与秦州的兵马,还有天都城……皇甫淳手里可能捏了八九万的兵力,弄得不好,数逾十万。”   而赫连八万兵马,如今只剩七万;枞坂、东廷和耕阳,虽然归顺了赫连,可他们的兵卒不仅暂时派不上用场,赫连恒还不得不暂时分出人手在三地打理,免得生出什么变数。   “湖西手里三万兵马,可做考虑。”罗之子道,“湖西既已投靠我们,想必是绝对不想看着皇甫淳做大的。”   宁差却道:“湖西的兵马即便要调动,也会先被湖东察觉,不好算在我们手里。”   “正是,”赫连恒道,“湖西之事,暂不纳入考虑。”   他说完,目光便投向了宗锦。   宗锦沉思,微微蹙眉要张口道:“但……”“司马与尉迟跟皇甫联手的事已经人尽皆知了,皇甫淳若是手里捏着十万兵力,那再加上尉迟与司马,至少有十五万人供他调遣。”赫连禄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打断了宗锦的话,却将宗锦想说的话几乎全数说了出来,“据我所知,自从尉迟岚死了,尉迟家的事明面上是尉迟崇在做主,实际上却全是那个什么……”“洛辰欢。”宗锦看着赫连恒道,“洛辰欢在做主,而洛辰欢是皇甫淳的人。”   少年闻言,挑眉看了眼宗锦:“原来不止是堂兄的新欢,还有些本事。”   “休要无礼。”赫连恒冷声道,“现在在说正事……”   赫连禄与赫连恒长得有五分像,性子狂傲不羁,与赫连禅如出一辙,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见赫连恒语带愠色,赫连禄也没接着还嘴,只端起茶喝了口。   眼下是谈正事之时,宗锦也懒得跟这种毛头小子计较,虽心里不爽,但他什么也没说,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他不是我新欢,”赫连恒又说,“实在要算,那便算你新嫂。”   “噗——”宗锦一口茶全被这话吓得喷了出来。   他连忙抬手擦嘴,一脸想骂人的表情,死死盯着赫连恒:“赫连,你是不是……”“好了,今日是谈正事的,其他的事休要再提。”赫连恒出声打断他,接着先前的话道,“就算把四地的兵马抽空了,也就只有六万人;十五万对六万……”   “主上。”影子甲忽地开口,“属下有言。”   “说。”   影子甲从腰间摸出一枚不知道什么东西,放在了长桌中央:“这是金鸡峰之战时,敌人放的暗箭……这上面,有三星的刻纹,应当是湖东的箭矢。”   宗锦头一个拿起来看,当真如影子所说,箭头的边缘有三颗不起眼的星。他将箭头递给宁差,让他们轮流看;影子接着道:“那晚动手的全是皇甫家的人,但在暗处放箭的却是湖东之人。”   箭头转了一圈,终于到了赫连恒手里。   魏之渭有些拘谨地出声:“主上,我也有些看法……”   “说便是。”   “我们撤离之时,并无人追过来,可见他们接到的任务,只是拦截,而非歼灭。可只是拦截,路上两批人拖延脚步,到了金鸡峰却布满了火药阵……主上觉不觉得,这整个局,不像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我也有这种感觉,”宁差连忙道,“像是两批人,在各自为战。”   “白鹿尘河一直心高气傲,就是与皇甫联手,也不见得真心顺服。”罗子之道。   房里沉默了须臾,宗锦道:“所以皇甫淳手里,也不见得有那么多兵马。”   可就算皇甫家没有那么多人,尉迟与司马联手支持皇甫淳是板上钉钉的事,三家的兵马再怎么样都倍于赫连,硬碰硬只怕是不可能打得过。更莫说,现下皇甫淳所代表的是皇室,天都城的禁军也都尽数归了他。   宗锦才说完,书房外有人叩响了房门,低声道:“主上,天都宫发来的书函……”   “拿进来。”   其他人暂时收了声,就看着兵士进门,将装有信函的锦盒交到了赫连恒手里。   男人打开锦盒,将里面的黄缎拿出来;书帛嵌在黄缎之上,意味皇室之令。男人垂眼看了看内容,短暂过后倏然将黄缎扔在了长桌上:“你们看看吧。”   宗锦第一个拿过来,其他人便凑近了一齐看上头写着的东西。   上面废话很多,重要的话只有两句——亲王千代戎之丧礼,设立八月初三,诸侯需前来谒见观礼。且不得带兵,亲卫侍从不可超过十二人。   “皇甫淳在做梦吗?”宗锦冷笑道,“他是活腻了!”   这种时候,赫连恒若是依照皇命前去天都城,便意味着他们赫连家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可若是只有我们不遵,”罗子之为难地说,“只怕是给了皇甫淳借口,出兵讨伐我们。”   “就是……八月初三,还有四天;若是去,最迟后日就便得动身。”宁差接话道。   围桌而坐的人都愤愤不已,只有赫连禄,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好像全然没有把这皇命当回事:“……这还不简单?初三之前我们就带兵打进天都城,当是遵令了。”   “兵力悬殊,要怎么打?”一直未曾出声的秦秩道,“只怕是不好打。”   “堂兄,其实你心里已经有主意了,不是吗?”赫连禄突然起身,走到赫连恒身旁,指了指羊皮地图上东廷、湖西与耕阳三家交界处,“湖西的兵马是不好动,但联合耕阳与东廷,让之前巫马氏和雍门氏的旧部一起,林林总总只能凑出五万人;五万人从湖西进,绕天元湖进湖东,直接硬打。”   他虽然年纪尚小,可说起这些排兵布阵,那副自信的模样像是早在战场上军功卓著的老将。   “湖东一乱,皇甫淳必定要调遣兵马过去支援,”赫连禄接着说,“若是支援,就得分出长洲与秦州的人马;若是不支援,湖东战败,对我们有莫大的好处,至少想进天都城就变得很简单了……我若是皇甫淳,我绝对不会让湖东出事。”   他说得得意,一眼扫过其他诸人,手再一挪,指向了不萧山:“不萧山和晏函谷这两个隘口,皇甫淳命人在那驻扎,也算断了我们的西征的路,但我们还是可以从秦关下手,从秦关一路进商州,直插久隆,先灭了兵力都放在不萧山的尉迟家……”“我知道你的意思。”男人冷不防地打断了他,“不必往下多说了。”   “堂兄?”   罗子之道:“不萧山到秦关一路平坦,我们攻打秦关,皇甫淳不可能坐视不理,怕是打不进久隆的。”   “这自然是要想些万全之策才行,但要跟皇甫打,只能先将与他联手的几家除去……”   “先停一停。”赫连恒忽地扬声,“我命人熬了冰糖雪梨羹,暂且歇息片刻,容后再议。”   这话来得突然,众人皆不明白是怎么了。唯有宗锦和景昭,二人垂着头,脸色有些发白。赫连恒语罢,影子便出门去知会下人了;他往门旁走了几步,又突兀开口道:“宗锦,跟我来。”   宗锦垂头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向他。 第二百三十一章 江意与漆如烟(三)   二人自书房离开,也未往中庭走,倒是循着长廊往居所的最深处而去。   在青雀阁旁,还有一处狭小的庭院,院中栽植了些长青木,冬日下雪时也算一景。此时才至初秋,小院并没什么好欣赏的;赫连恒却领着他,在小院旁的廊下站定。   男人眉头微蹙,认真看着宗锦的脸:“你可曾想好?”   “想什么……”   宗锦仍未抬头,赫连恒看不清楚他的双眸,只能看到他侧颌上烧着的火。   “便是看你的刺青,也知道你心里……”赫连恒低声说着,“放不下尉迟。”   “怎么可能放得下,换做是你,你未必能放得下?”宗锦这才抬眼与他对视,但只一瞬又挪开,转而看向庭院里苍翠的树。   ——终于还是到了两难抉择又不得不选的时候。   倘若赫连恒不管尉迟家,跟皇甫正面抗击,那赫连必输无疑。倘若赫连要赢,那方才赫连禄所说的,实为唯一之策。   唯一之策便是先将尉迟连根拔起,顺势将司马家收拾妥当,最后再进天都城……这一切需要将消息封锁好,做得无声无息;又或者让皇甫淳满心只以为赫连恒会从东边来,玩一手声东击西。   赫连恒语塞,顿了顿才开口道:“你若是不愿……”“若是不愿你该当如何?不打了?臣服皇甫淳?”宗锦自嘲地笑了笑,“明明是没有别的路可选。”   “我更看重你。”赫连恒道。   这话是感人,可放在当下,只会让两难的抉择变得更加两难。   其实也没有两难——在宗锦决意要为赫连恒一统天下时,他就已经与尉迟岚毫无瓜葛了。可真当要率军攻打生他养他的久隆,要将尉迟之名从呈延国中剔除,他仍是觉得胸闷难当。   “皇甫淳想对我动手,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可以从长计议……”男人又道。   宗锦忽地深深吸进一口气,再对着庭院里的秋色吐尽。   他再回头与赫连恒对视,眼眸中不见半点迟疑,只有无所畏惧的决意:“是尉迟背弃了我。”   “宗锦……”   “其实我早就想明白了,什么血肉至亲,什么生死之交,都是假的。”宗锦道,“洛辰欢背叛我,申屠也背叛我;我的亲生弟弟数次想暗杀我,甚至为了从我手中夺权,不惜偷偷摸摸与司马联姻……就连久隆那些平民百姓,尉迟家的几万兵卒,真的有人忠于尉迟岚么。我虽混账,可一心为了尉迟家;我虽狂妄,但却将尉迟三地护得周全;我固然不是个值得万人称颂的明主……”   他握住赫连恒的手,说:“但我自问,二十几载,无愧于尉迟。”   赫连恒从未听他提及过这些,提及他满腹的怨怼。不,说是怨怼都侮辱了他;他只是在平静地说着上一世所知所感所想,而无其他。   “我与尉迟,一刀两断。”宗锦淡淡说,“声东击西,先灭尉迟的计谋我也赞成……只有一件事,你须得答应我。”   “你说。”   “不让尉迟家绝后,这是我父亲临终前交代我的……不想辜负。”   “好。”   男人回答得毫不犹豫,伸手搂过他的肩,将他往自己怀里带。宗锦下低头,索性额头抵在男人肩上,只靠了片刻便离开,转而道:   “我有办法,可无声无息进久隆……甚至进尉迟府。”   ——   江意伤成那样,自然是没办法躺,只能昏睡不醒地趴在榻上。   他后背的伤口已经清理干净,有些已经凝结成痂的地方也不得不重新弄破,好将肉里的脏污清出来。上了药又包扎好,没过多久血便渗出来,浸红了厚厚几层绷带。   漆如烟就侧坐在榻沿,一双美目现下又红又肿。她一边忍着泪,一边拿着拧得半干的毛巾,细细地替江意擦拭。他的手、他的脸,到处都是黑灰和血;漆如烟就一点点地替他擦干净,那副强忍泪水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心疼。   虽然大夫已经说得很确凿,江意性命无虞,只是伤重虚弱,也许要修养好一阵子才能痊愈。   可漆如烟就是难过——她光是看着那些狰狞的伤,就觉得难过;她光是看着江意毫无血色的脸,就觉得心痛。她小心地将江意指甲缝里的泥污清理出来,指缝、关键处,哪里都没有放过。眼见外头天色黑了下来,下仆已将汤药和肉糜汤熬好端来,却因江意仍旧未醒,只能另提了炭炉来在房门外温着。   “漆姑娘……”有下仆端了新鲜饭食来,“你也该先吃点,吃好了才有力气照顾江统领……”   漆如烟却好像听不见似的,一声不吭。   清理完了手上脸上的污迹,她又一点点清着江意发间的脏物。   下仆再劝了几句,仍没得到回应,便只能叹着气,将饭食原封不动地又端了出去。屋里安安静静,只有漆如烟寸步不离地守着。   突然,床榻上的人指尖动了动。   漆如烟守得累了,一时间还未发现他的动静;那指尖再抽动了两下,江意的眼睛徐徐睁开。   “唔……”   “意哥哥?意哥哥!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漆如烟几乎要弹起来,一下子连坐也坐不住了,弯着腰凑近了问,“意哥哥……”   江意有些迟钝地动了动眼珠,在看清是漆如烟时,他的眼睛倏地便亮了:“燕燕……你怎么会在这儿……”“是我,是我……”“这是哪儿……”“这是赫连府……”漆如烟说着,豆大的眼泪又砸下来,落在江意的脸上,“你醒来了就好……”   “……莫哭……”见她这般,江意都有些慌乱;他想抬手替漆如烟擦擦眼泪,可一动手,背后的伤便疼得令他皱眉。   “你别动,大夫说你不能乱动……”漆如烟胡乱地抹掉眼泪,“我去给你端药来……”她说完便转身要出去,谁知江意竟倏然捉住了她的手。   “你为我流泪,”江意声音嘶哑,还有些难为情地说,“是不是说明,你有意于我?”   漆如烟一愣,仓皇挣脱他:“我去端药。”   江意只能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再回来,忍不住嘴角上扬。   他暂时坐不起来身,只能趴着,任由漆如烟一勺一勺将苦涩的汤药喂进他嘴里。漆如烟喂得认真,江意却始终盯着她的眉眼看,好似怎么也看不够。一碗汤过后,漆如烟拿着丝绢替他擦干净唇角的药渍,江意才低声说:“……你比小时候漂亮多了。”   “我小时候长得丑么……”漆如烟反问道。   江意点了点头:“有点。”   “……”漆如烟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弹,“不会说话就别说话了!”   “……我还以为你定是,已经离了赫连府了。”江意道,“我特意跟他们嘱咐了,若你要走就假装不知道,让你走……”   “我……”漆如烟一时语塞,声音都弱了下去,“我想等着你回来,再光明正大地走……”   “别走了。”江意说,“等战事结束了,论功行赏,我置办间宅子送给你,你就在轲州住下……至少轲州很安全,有我在,可以护得你一二……”   “你自己都伤成这样了,还护我……”   “只能说我尽力……”   这实诚的回答,叫漆如烟哭笑不得。她又起身,道了句“我去拿些吃的过来”,江意却摇头道:“我不饿……对了,其他的人回来了么?还有主上,主上如何?”   “不知道哪些人回来了,但你主没什么大碍。”漆如烟道,“他比你先回来,后来再率人接你和其他人回来的。”   “那就好……”   江意浅浅叹气,当真是高悬的心放下了。这模样看得漆如烟心下不痛快,忍不住凶了一句:“你就知道你主,自己的伤你怎么不问问?”   “我的伤……反正没死,没死慢慢地伤就好了。”江意道,“燕燕,现在什么时辰了?”   “子时三刻了。”   “你是不是一直,守着我?”   漆如烟偏过头,不愿与他对视:“……没有,我才过来,就随便看一看。”   “可我朦朦胧胧听见你哭了,还替我擦身,帮我整理头发……”“闭嘴,你是伤糊涂了,都是做梦!”漆如烟抢过话道,“你不是惦记你主吗,我去告诉外头守着的人,帮你去通报一声……”   “等等,我还有话想问你……”   江意说着,伸着手想牵她的手;只可惜她站得稍远了些,手交叠在身前,根本牵不到。江意只能退而求其次,两指扯住她的衣裙。他这点力气,拽是定然拽不住的;但漆如烟站在原处没再迈步,便是已经在等着他将话问完。   江意抿了抿嘴,难为情道:“……你要不要嫁给我。”   “什么?……”   “我是说……”江意更难为情了,脸上红了一片,耳根子也跟着红,“我想娶你……”   “…………”   “等我们与皇甫打完了,我能娶你么?”   先前那点暧昧,霎时被“皇甫”二字给吹跑了。漆如烟没好气地转过身,骂他一句“你先等你能从榻上下来再做梦吧”。   谁知江意就借着她转身的机会,一把抓住她柔弱无骨的手腕。   紧接着,他眉头拧巴成麻花,另只手一撑床板,竟忍着剧痛爬了起来。   “你做什么,你不可以乱动……”   “我愈加严先下来,嘶……”江意咬着牙抽气,硬是不管不顾地下了榻;只是他根本站不直,只能佝着腰,可怜巴巴地站在漆如烟面前。   “我下来了,你能不能答应?” 第二百三十二章 久违的泡澡   氤氲水汽像薄薄的雾,宗锦背靠光滑的石头,手边是一壶青梅酒。   他一手搭在石头上,一手端着酒盏,望外面的夜色。   新月如钩,薄云缥缈,再配上青梅酒酸甜香醇……宗锦泡在青雀阁的温泉水中,已经不知多久没这般享受过。男人与他动作相差无几,就坐在他对面,长发也未刻意收着,就落在肩头,飘荡于温泉水中。白日里商讨那些计谋决策,话已经说得太多;这会子二人倒没什么闲聊的欲望,只静默地品酒赏月。   身上惬意了,心里便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过去。   宗锦看着天边薄云缓缓飘,想起的尽是年少时策马出游,或是和弟弟,或是和洛辰欢,打猎畅饮,不可说是不开怀。后来在许多人口中听到赫连恒,在秦关之战见到赫连恒……若是那时谁来与他说,“你以后会和赫连恒一同泡温泉”,他定然把人毒打一顿。   想到这儿,宗锦不免发笑,但又抿着嘴不愿笑出声。   但赫连恒敏锐,立时出声问道:“在笑什么?”   “没什么,”宗锦轻飘飘道,“就是觉着赫连恒和尉迟岚一起泡澡,说出去当是无人信。”   “我们一起做过的事多了,说出去大抵都是无人信的。”男人道。   “你满脑子都想的是些什么脏事……”   “你想的什么,我便想的什么。”   换做平时,宗锦定然会被怼得来气——他在言语官司上从来就没赢过赫连恒,相处这么多时日下来,他竟都有些习惯了。从被北堂列强行掳走,到流落东廷,再到赫连恒前来营救……休息是休息过,可这般放松当真是许久未有了。   这前面他们将要迎来的是你死我活的大战,因而眼前的片刻安宁显得尤为珍贵。   宗锦没反驳,只伸手将酒盏递出去;男人会意地与他碰了碰,清脆一响。   “……你若早几年去久隆找我,把你那污秽心思说一说,兴许一切都不同了。”宗锦饮下一杯酒,懒洋洋地说道。   “是么,”赫连恒望回外头的新月,“我若是那时去向你表明心意,只怕你会杀了我。”   “也不无可能,哈哈。”   笑过之后,宗锦仰起头,靠着石头安静了下来。   兴许只过了片刻,兴许过了很久,青雀阁中温泉流水声汩汩不断,模糊了时间流逝之感。宗锦泡得浑身发红,侧颌上的刺青颜色便更艳丽了;赫连恒一边品酒,一边欣赏“美人沐浴”,良久才说话:“我一直想问你。”   “趁我现在心情不错,你问。”   “……当年三家联手围剿尉迟,你究竟是如何赢的。”赫连恒道,“我想了许多年,始终未能想明白。”   宗锦还以为,赫连恒定是要问些肉麻的情爱之事;听见“三家联手”时他都怔住了,转瞬便憋不住地笑起来:“哈哈哈哈……”   “不说?”   “……说,哈哈,说,又不是什么秘密,告诉你便是。”宗锦倏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盏,像小孩似的往前一滑,凑近了赫连恒。   二人的距离瞬时拉近,宗锦几乎全身都泡在温泉水中,只留一个脑袋在男人面前:“大概的事你应当都知道,三家围剿到久隆,在边境线外二三十里处大大小小扎了许多营。八万大军对阵我尉迟两万人,任谁都觉得尉迟必输无疑了。”   “嗯,大概知道。”   “……但其实,氏族之间的联盟都是靠不住的;就像湖西虽向你投诚,这次的计划,仍然不能把湖西算在里头。所以三家各怀心思,都不想吃亏;中行就想了办法,一齐将久隆团团围住,逼尉迟投降。”   男人点点头,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其实那日,我已经准备投降了。”宗锦道,“八万对两万,怎么可能打得过?”   “然后呢?”   “然后那天早晨,下了一场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雨。”宗锦勾着唇笑道,“那雨下的,便是连路都看不清,斥候和岗哨顿时就瞎了。我就感觉‘啊机会来了’,然后便让两万人拆成了二十只小队,逐一击破,杀得中行措手不及。”   “接着说。”   “接着便是最玄的时候……对方没了斥候,我们也一样,唯一比他们厉害些的,就是我多熟悉久隆啊,哪里有小山坡、哪里有树洞我都一清二楚。我也只是猜测,那块有个洼地,紧靠着小山,最适合扎营。等我带人过去,中行家当时的家主就在那里。都说擒贼先擒王,可我是真没料到,撞也能撞到贼王脸上。”宗锦说得兴起,笑得合不拢嘴,眼睛都微微眯起,配上他红润的脸,好似正微醺,“更可笑的来了,你知道中行那老头子,耍得什么兵器吗?”   “我记得,他该是善用枪。”   “对,就是枪,还是特制的长枪,比他人还高出一尺。且那长枪,通体漆黑,都是上好的精铁打造的。”说到此处,宗锦神神秘秘地一笑,再往前凑了凑,几乎凑到了赫连恒眼前。   男人不得不垂眼看他,越看心跳得越快,小声试探着问:“中行该不会是……”“就是!”宗锦道,“他被雷劈死了!”   闻言,赫连恒情不自禁地勾唇,先是浅浅地笑,须臾后好似忍不住了般,摇了摇头,笑得更加厉害。   “笑什么,天是站在我这边的,这也是实力!”   “我想了许多年,尉迟岚究竟是怎么从那种绝境中逃脱,不仅将敌人击退,甚至反攻打到了商州,将中行氏灭族……却是没想到,”赫连恒突然抬起手,绕过他肩头,一下扣住了他的后脑,“原来是命。”   “命怎么了,命好也是厉害。”   宗锦话刚说完,赫连恒突然垂下头,凑上去轻轻吻了吻他的唇。   一起泡在青雀阁里,宗锦不觉得羞赧;但赫连恒突然亲吻他,他的心就控制不住地砰砰跳。   像是喝醉了,宗锦既没有躲闪,也没有后退,就着二人鼻尖抵着鼻尖的距离,低声地问:“……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一并问。”   “好,”男人沙哑地应着声,再亲了亲他,“若是得了天下,当了皇帝,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我没想过。”宗锦轻声答,回敬似的又吻上男人的唇角,“……大概就是,废黜贱籍?再就是……”   “就是什么?”   “上摘星塔看看。”   “看什么?”   “看是不是能……”宗锦说得慢,越慢越勾人。   男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再没耐心等他说完,就将方才那些断断续续的触碰变为唇舌交缠的吻。   谁知这吻才开始,青雀阁紧闭的门外透出了黑影。敲门声把宗锦倏然从那种朦胧中叫醒,他立即往侧挪了挪,背对着门佯装若无其事。   然后他就听见赫连恒很轻很轻地“啧”了声。   兴致叫人搅和了,赫连恒倒也未任性,扬声询问外头的人:“何事?”   “江统领醒了……”外头的兵士道,“漆姑娘让我来通传一声。”   “知道了。”   男人立时站起身,带起大片的水花落下。宗锦还没反应过来,男人已经裹上了长袍:“我去看看江意,你再待会儿无妨。”   “……我跟你同去。”   ——   宗锦和赫连恒踏进江意暂居的屋子里时,江意正侧坐在榻上,用没伤着的那一边靠着摞起来的软枕。而那坏脾气的美人漆如烟,端着肉糜汤,称得上乖巧地坐在榻沿一汤匙一汤匙地喂江意吃。   他二人一时还没发现宗锦他们的到来,宗锦小声对赫连恒道:“你不打算赐个婚什么的?”   “若是江意来求,我定会给这个体面。”   赫连恒说得低声,但动静还是传到了床榻那边。   漆如烟仍是不喜欢赫连恒,回头一见他便仓皇地起身,将没吃完的肉糜汤放在桌上:“我要去休息了。”她说完便走,就直直从赫连恒身旁离了屋内。江意急忙叫了声“燕燕”,但并没能留住漆如烟;他又朝赫连恒颔首施礼道:“……主上。”   “醒来了便好。”赫连恒在榻沿坐下,淡淡道,“医师说没什么大碍,就是要修养一阵。”   “我没事,就是点皮外伤……那日我被炸伤昏过去,后来如何了?主上赶上了么,皇甫淳……”“皇甫淳已经入主天都宫了。”宗锦言简意赅道,“金鸡峰之战我们输得不轻,现下千代下了皇命,要氏族都去都里参加千代戎的丧仪。”   “嗯,大致是这般情势。”赫连恒点头肯定道。   江意的神情顿时便难受了,眉头紧皱着,一时间甚至说不出话。他缓了缓才倏地低下头,对着赫连恒道:“江意失职。”   赫连恒轻轻摇头,说:“不算失职。医师说醒了便没大碍了,你醒得倒是快。”   “本就是小伤,劳主上挂心了。”   “我的意思是,你醒得正是时候。”赫连恒认真道,“我已下令,明晚整军出发。”   “我……”   “你不必跟去。”   “那怎么行,”江意道,“即便我无法作战,但至少,斥候队我还是能带的,主上……”“我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赫连恒道,“你须得快些好起来,决战之期已在眼前。” 第二百三十三章 硝石箭   翌日午后。   赫连恒写完最后一个字,轻轻放下笔,转而拿过暗格中藏着的印章,在书帛落款处盖上。墨迹晾了片刻,书帛便被叠起来,放入了油纸袋中。   “……交给禄儿,让他贴身带着,要亲自交到白鹿弘手里。”男人一边说,一边将油纸袋封口黏上,又封上红蜡,以四棱纹阳刻印落在其上。守在一旁的影子乙佝着腰上前接下,颔首道了声“得令”,飞快离了书房。还剩影子甲留在书房,见赫连恒好似没有其他吩咐的样子,他便主动替赫连恒斟了杯茶。   “我在想,此次你们二人,不如跟着禄儿。”赫连恒端起茶杯吹了吹,低声道。   “主上不可!”影子急忙道,“属下就是为了护主上安全而生的,此次出征危机重重,无论皇甫还是尉迟,都盯着主上的性命,我们怎能去跟随禄少爷?”   “但若是禄儿失败,我这边同样要失败。”茶喝了两口,赫连恒又看向身后已经被标上了许多重点的地图,“禄儿有些目中无人,遇事容易冲动,才能倒是有的……我想让你们跟着他,一是为了保护,二也是为了在有必要的时候拉住他。”   “主上……”   “我心意已定。”   影子确实是赫连家一直培养着的死士,他们的职责就是保护家主,是家主的眼睛,家主的耳朵,家主手中的利刃与盾。他们既应当贴身保护赫连恒,又应当无条件地遵从赫连恒的命令。听见赫连恒的口吻如此坚定,影子脸色难看,犹豫片刻才道:“如若不然,我跟着主上,他跟着禄少爷……”   “一个人拦不住禄儿。我已经想好,不必多说。”赫连恒道,“宗锦呢,还睡着么?”   “半个时辰前午睡醒了,便出门去了。”   “去了哪儿?”   “说是去郊外看望故人。”   “独自去的?”   “和景昭同去的。”   ——   宗锦和景昭一起策马穿过郊外的密林,隔着老远便瞧见赫连家的兵士正戍守着。那附近拉了简易的篱笆,每隔几丈便有两名兵士站着,不许闲杂人等进出。   听见马蹄逼近,还不等宗锦喊话,兵士便已经迅速地叫了其他戍卫过来;到宗锦他们抵达篱笆前,六个兵士拔刀相对,大喝道:“前面是军机要地,不准靠近!”   宗锦也不恼,直接下马,扯下了腰间挂着的红玉。   “我是先锋军主将宗锦,”他道,“奉主君命令,前来处理要务。”   虽然军中大部分人都未见过宗锦,可此次赫连恒铩羽而归,军中带回来的消息他们还是有所耳闻的——新委任的将军,脸上有火纹的刺青。   那兵士看看宗锦的脸,再看了看红玉,立刻让开道:“宗将军请。”   “谢了。”   景昭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提着食盒,瞧着眼前不远处的小院,小声问道:“哥,咱们这是要去见谁啊……”   “见个能人。”宗锦道,“今晚就要出发,只能趁着现在过来。”   “什么能人啊……”   “你怎么这么多话,见了不就知道了。”宗锦不耐烦地说道。   他们面前的小院,像是最普通的民居,只有两间屋子一个正院。通常的三口之家住在这房子里应该还算余裕,院子里能种些菜、养点鸡,再晾晒些衣物。但这个院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口井、一个大水缸。院子附近也有人站着值守,但大约看见了宗锦进来时的模样,并没有人上前来阻拦。   宗锦推开院子门,大喇喇扬声道:“原师傅,我来看你了。”   里头立马有个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的男人推门出来,一见是宗锦,脸色都不太好:“宗先生,是你啊……我听说了,这次赫连吃了败仗归来,就想到你应该也回来了。”   此人正是原俊江,那个私制火药后被宗锦搭救了的人。   宗锦一点不在意对方写在脸上的冷待,反而破天荒地作揖鞠躬,模样老实得连景昭都惊讶。   “上次托原师傅的福,我才险象环生,今天特意过来道谢。”   “只要不是又来让我做些那种事就好,”原俊江道,“进来吧。”   景昭跟在宗锦身边,实在是憋不住好奇,又问道:“到底是谁啊……”   “枞坂之战,还有这次我能和赫连恒联络上,多亏了他。”宗锦道,“他善制火药,那些信烟也是他照着东廷的东西依葫芦画瓢做的。”   “哇这么厉害……”   屋里跟屋外差不多,算不上简陋,也不富贵。宗锦连忙从景昭手里拿食盒,放到桌上揭开:“我特意从赫连府带过来的,还有青梅酒。”   “谢了,也谢谢赫连君。”原俊江不咸不淡道,“坐,我去洗把脸。”   宗锦还挺热情,趁着原俊江洗脸的功夫,将带来的菜品糕点都摆好,青梅酒也给原俊江斟上。景昭在旁看着,怎么看怎么觉得反常,干脆问道:“……哥你这是无事献殷勤非……”“闭嘴,”宗锦拿着筷子在他脑门上敲了下,“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景昭吃痛,当真捂着额头乖乖闭上嘴。   原俊江虽然把脸和手洗干净了,但衣衫上的灰却没管。他不介意,宗锦自然也不介意,一边热情似火地给原俊江夹菜,一边闲聊着在东廷的遭际、脸上的刺青;末了再若无其事地说:“……这么长时间不见了,有没有整出什么新花样?”   带来的菜说是赫连府的,其实是轲州主城中最好的酒楼里买的。   原俊江尝了尝菜,点着头道:“上回那个信烟,我又做了些,不过我总觉得红绿二色实在是太少,就试了试做点别的颜色。”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去旁边的橱柜里拿了几个竹筒出来:“……这是黄的,这是黑的。黑的恐怕夜间是派不上用场,不过仔细瞧还是瞧得出来,所以我又在里面弄了些爆竹,放的时候声音比其他的大些。”   听见他这么说,宗锦眼睛都亮了,拿起竹筒仔细翻来覆去地看,像捡到宝似的。这竹筒和之前的信烟几乎一模一样,从外表上也看不出什么来;唯独引线变了,变成了白色的棉线。宗锦耐不住地问道:“这下面怎么是棉线啊……”“……唔!”原俊江正喝梅子酒,赶急忙慌地放下杯子道,“别扯!千万别扯!”   “怎么……”   “我想着信烟总要拿火折子点,万一赶不及点就麻烦了,琢磨了两个月才想出这个法子。”原俊江边说着,边捻了块卤牛肉塞进嘴里,起身道,“你跟我来,我给你放一个你就懂了。”   “好,好。”宗锦忙不迭地点头,立马跟上。   景昭还在吃蹄髈,见这架势,只能抓着蹄髈一并跟过去。   如果说这居所前面和寻常百姓的房子没什么分别,那后面就是别有洞天了——后院足有十个前院大,树木被砍了个干净不说,地上坑坑洼洼,到处都是焦黑的痕迹。这大约就是原俊江摆弄他那些火药的地方,宗锦饶有兴趣地四处打量,待原俊江说了句“你看啊”,才将目光放过去。   原俊江左手拿着竹筒冲天,右手抓着棉线,然后使劲儿一拉——   “咻——”   黄色的信烟猛地升空,声音不大,烟雾却浓,显眼极了。但这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这信烟竟然不用点?!宗锦忙跑过去:“这么厉害?都不用点?”   虽说原俊江对他们拿火药征战的事心怀不悦,可被人这样真诚不做作的夸奖,他仍是难掩得意:“这样的话,就算是情况紧急,也不至于放不出信烟了。”   “你做了多少?”   “这个挺麻烦,我做的不多,一种颜色十个。”   “够了,太够了……”   景昭这才知道这个原俊江竟然如此厉害,跟着夸赞道:“太厉害了,你是神仙吗?”   “都是,都是点小心思,也没有那么厉害……”原俊江不好意思地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对宗锦道,“对了,你能开多重的弓?”   “我?六钧没问题。”宗锦道。   “那好,你等我一下,我给你看个大宝贝!”   原俊江立马小跑去了旁边的架子,拿下一张弓一支箭,递到了宗锦手里:“你站过来些,对着那个小山包。”   “……你还会制弓箭?”宗锦惊讶地看了看手里的物件,“但你这箭头太大,飞不远的。”   “不是,你先听我的!你对着山包射一箭试试!”   宗锦将信将疑,却还是照做。   他虽然右手还没好全,但拉弓射一箭没什么问题。那弓果真是张重弓,没点力气恐怕都拉不开。宗锦也未瞄,箭矢搭上去,拉满放箭,一气呵成。那箭矢飞出去,果真和宗锦预测的一样,速度虽快,但下降之势比寻常的箭矢厉害得多。   好在他离得不远,那箭以猛烈的力道撞在了山石上。   诡异的事就在此刻发生了——只听得“嘣”地一声巨响,那箭矢居然炸开了!浓烟飘上天,还惊了林子里的鸟;待到浓烟散去,目瞪口呆的宗锦和景昭,就看见山石上被炸出来的凹陷。   “这是什么好东西?!”宗锦惊讶道。   “我叫它硝石箭!只要箭头被足够大的力道撞上,里面的几种火药粉就会混到一起,继而炸开。”原俊江得意道,“只是开弓的人必须是箭术高手,不然不但不能把硝石箭射到想要的位置,还有可能伤了自己。”   ——有了这东西,赫连的七万人,恐怕能与十万人正面作战。   宗锦开心得顿时忘了原俊江的心性,张口便道:“果真是宝贝,有了这东西,我能把皇甫家杀得片甲不留!”   原俊江的脸瞬间黑了下来:“我就做了一根,你用完了,没了。”   “别啊原师傅……原神仙!”宗锦连忙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打仗,不想用这些东西伤人,但……”“你说什么都没用,我就只做了这一根,没了就是没了。”原俊江都不让他把话说完,转身便要回屋子里。   宗锦把弓塞进景昭怀里,立马追上去:“原神仙,你听我说,你先听我说——”   他索性张开双臂拦到了原俊江面前,再捉着他双臂道:“我换句话问你,若是有人要打进轲州,只剩你这东西能退敌,你用不用?”   “……”原俊江别开头,并不回话。   “那我再问你,今日不打,明日不打,待你死了,敌人带着十万铁骑踏平轲州,你怨不怨?”   “……你这都是些无意义的比方!”   “不是,原俊江!”宗锦认真道,“枞坂之战我知道你不愿意看着你做出来的火药伤及人命,但现在情势不一样了……皇甫家已经杀进了天都城,圈禁了皇室,当了摄政王。名为摄政王,其实就是背后皇帝……”   “你骗我,怎么可能!”   “我没骗你,不信你上街去问问,千代皇室早就昭告天下了!”他说得急切万分,“赫连恒打算凭七万人马,孤注一掷,与皇甫淳十几万兵马决一死战……但有了你这个硝石箭那就不同了,我们就有胜算了你知道吗?”   “一定要打仗吗……”   “一定要打,因为我们不打,皇甫也会举兵进赫连四城!但若是我们赢了,赫连恒当了皇帝,”宗锦看着他的眼睛道,“百年之内,不会再有战乱!”   “……你怎么保证……”   “我用我的命跟你发誓!灭了皇甫,呈延国百年之内不再会有战乱!”   他说得认真,还很霸道。   原俊江心里何尝不知道——火药就是会害了人命,这东西出来,便是会用到战场上的。他只是喜欢火药,喜欢研制火药,并不想伤人性命;然而这其中的矛盾,只怕是没有人可以平衡。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我只做了三十支。……这东西不好控制,一个不小心就会炸伤自己……”   “八百支,”宗锦道,“八百支你多久能做出来?”   【作者有话说:宗锦:我们是火箭队~】 第二百三十四章 二战秦关(上)   赫连府的操练场上,精兵整整齐齐地列队站着,各个端着酒碗。最前列站着的是宁差等将领,其中独独缺了江意——他尚不能行动自如,自然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宗锦就站在宁差旁边,终于不再穿常服,而是换了身与他们款式相同的盔甲。   他同样也端着酒碗,比起一年前出现在赫连府的他,如今他站在那里,凝重而沉稳,让人很难联想到他曾是那个当着氏族家主的面都能破口大骂的人。   他望着赫连恒,心中什么都没听,只听他开口所言:   “……今次出征,时间必须分毫不差,半分耽搁就会落入败局,诸位都记清楚了么?”   台下诸人齐生回话:“记清楚了!”   男人手里同样端着酒碗,随着他说话时的细微动作,酒碗里的酒微微晃荡,洒出来几滴,却无人在意。   他说:   “我们与皇甫,迟早都有一战;现在便是最好的时机,与其等皇甫举兵进犯,不如我们主动出击!……诸位都是在我赫连家忠心不二的将士,有你们在,我自然无所畏惧,这杯,我敬诸位——”   男人仰头,大口将酒一饮而尽,下面的将士们也同样举碗。辛辣酒水入喉,宗锦闭上了眼,过往种种在心头闪过,继而下沉,沉进看不见的地方。   赫连恒将酒碗一砸,再道:“赫连,必胜!”   台下将士们同样砸碎了酒碗:“必胜!必胜!必胜!”   齐刷刷的呐喊响彻夜空,他们气势如虹,好似刀山火海都能踏过。   即便已经不知征战过多少次,宗锦还是会被这种万众一心的感觉触动,只觉得胸口盘踞着力量,只待在战场上发挥。   “出发!”   男人一声令下,将领即刻上马,带着自己麾下的精兵出发了。   赫连禄与秦秩自后门走,往东直奔城外的军营;罗子之与宁差则从正门走,往西出发,函州与御泉的兵马已整装戒备等着他们。   剩下赫连恒与宗锦,他二人稍迟一步走,领着轲州城内的五千守备军,从正南边的城门离了轲州主城。   这五千人被装备成了轻骑队,各个骑的都是以前从湖西湖东买来的好马;为求行动隐蔽,五千轻骑手持火把,在赫连恒的带领下往枞坂方向前行,直至到了枞坂与御泉的交接处,早已经接到通知的赫连禅已经率军等在那儿了。   “堂兄!”   “禅儿,”赫连恒一打手势,宗锦便带着身后轻骑队停下,“多少人?”   “一共一万六千人,”赫连禅道,“只调得出这么多了。”   “足够了。我信中所说都记好了?”   “堂兄放心,我不会绝不会出错;枞坂也有袁仁留守打理,万无一失。”   “好,到时候天都城见。”赫连恒说完,再是一挥手,便带着身后兵马往西边奔去。自枞坂而来的赫连禅的兵马与他们方向正相反,两批人各自举着火把策马,与彼此擦肩而过。那场面实在算得上壮观,但却无人有闲心去欣赏。   若是从上空来看,就如同两条火龙,在山林间蜿蜒游走。   赫连恒前一天便飞鸽传书给了赫连禅——这次他们说是要和皇甫决战,但其实,是在跟四家氏族对峙。饶是喜欢留后手的赫连恒,也无法再保留实力。只要是能用之人,就必须得用上。   ——   司马太芙那一动胎气,所有人都以为她即将临盆。   然而她疼到医师与稳婆都来了,却都不见要生的迹象。整个尉迟府都围着她,没日没夜地轮番值守着,生怕半夜三更的时候她突然要生,没人侍奉可就完了。尉迟崇也守着,饮食起居都待在卧房侧面的暖阁里,无时无刻不在关心自己的妻房。   直至今夜,司马太芙疼了近三日,终于是发动了。   “啊啊——痛……好痛——”   “君上,君上吸气、呼气……坚持一下君上,用力……”   “我不生了,我不生了……”   尉迟崇不方便进产房,只能在暖阁里来回踱步,紧张又焦急地等着。他身边侍从茶水都递了两次,可他怎么喝也压不下忐忑不安的心。   “主上,这种事急不来的,您宽宽心……”   “我怎么不急,那可是我的孩子……”尉迟崇没好气地说了句,几次站到了过道旁,想冲进卧房看看情况如何,可又顾及规矩不好入内,“怎么还没生出来啊……”   “女子生产,拖延个好几天都是常事……”   里面忙得不可开交,外面突然有人急匆匆地跑过来,掀开门帘进了暖阁中:“主上,都里传来的信函……”进来的兵士手里捧着两个一模一样的锦盒,显然一个是给尉迟崇的,另一个是给司马太芙的。这锦盒是千代皇室特用的,尉迟崇一看便知。   此刻司马太芙叫他心神不宁,开锦盒时手都在哆嗦。   尉迟崇细看了看里头黄缎上的字,又烦闷不已地将东西塞回锦盒里:“……我妻子生产,发函来让我去参加千代戎的丧仪?什么晦气玩意儿……”   “……”侍从提醒道,“皇甫淳现在当了摄政王,寻个由头把诸侯都叫去天都城,应该是想立威吧……”   “知道他是摄政王……”尉迟崇心里一直对此事暗暗不痛快,可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不痛快——他们两家加上司马家,联手已经不是一两日的事;但尉迟崇从来都没想过,皇甫淳真的能如此之快地进了天都城,甚至还看起来轻而易举的,就取代了过去千代戎的位置。   尉迟崇有种被骗了的感觉。   “……我现在也去不了,芙儿还在生孩子,我怎么去?”   他恼怒地说着,话音还未落,外头又来人了。   另一名兵士拿着书帛进来:“主上!不萧山来的紧急奏报!”   “怎么偏偏就是今晚,什么事都赶到今晚……”尉迟崇一边骂,一边打开书帛看,上面赫然是洛辰欢的字迹,“……司马太朔死了?不是说只是驻扎不萧山吗,不是说不打吗?……不行,这事无比得要保密,千万不能被芙儿知道……”   “可主上,奏报上说,遗体已经发回黔州了,瞒不住的……”   好像一夜之间,所有的事都齐齐冒了出来。尉迟崇焦头烂额,心里的不安一再扩大,甚至眼皮都开始跳。里面司马太芙的产程也极其不顺,亥时便开始,现在子时已过,也没有好消息传出来。反倒司马太芙的叫喊声越来越小,像是已经没有力气再折腾了。   “你们俩先出去,有什么等夫人生了再说!”   “是!”   待到二人出去,尉迟崇又开始在那来回地走;侍从隔一阵便劝他几句“莫要着急”,但仍是无法稳下他的心。时间慢慢过去,尉迟崇越呆越觉得难熬,好几次忍不住扬声问里面情况如何,得到的答案却是——“夫人难产了”。   “哎,哎……”他除了叹气,什么也做不了。   时至卯时二刻,尉迟崇迎来的不是自己刚出世的孩子,而是又一个匆忙前来兵士。   “主上、主上……”   听见外头这急匆匆的声音,尉迟崇就上火:“……又是什么事?!”   前来报信的兵士被他吓了一跳,进门都慢了半拍:“……是、是秦关,秦关传来消息……”   “秦关怎么了?!”   “赫连家大批人马顺着洺河进秦关了!”   尉迟崇做梦也没想到,这三更半夜的时候,更是在他妻子生产之时,赫连家竟然突然就动手了。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挑中这一夜来了,接二连三地砸在他身上,砸得他不知所措。他下意识便想说“马上让洛辰欢过来”,可刚一张嘴,他就想起洛辰欢和申屠,现如今正带着尉迟家的一万兵马守在不萧山上。   ——哥哥还当家的时候,尉迟足有六万兵马;论实力他们是天下第一,论兵力他们也与当时的赫连持平。自从他继承了家主之位,分家明面上没有再来找麻烦,心却并不服他,像是与本家不想多来往似的冷漠。就连下面的兵卒、将士,也走了好些人……如今的尉迟,满打满算能上战场的,不过四万人。   “……马上传我命令,让商州的守将过去镇压,”尉迟崇道,“探到对方多少人了吗?”   “尚未可知!”   “……不管了,先让守将去,商州有两万多的兵马,赫连再怎么发疯也不可能倾巢而出来攻打我们!”尉迟崇道,“快,快去;再派人去不萧山上报信,告诉洛辰欢,他自当想办法对敌。”   “遵命!”   兵士离开,尉迟崇像是再也忍不住了般,声音都哑了,朝着卧房喊:“生了没有啊!!”   “出来了,出来半个头了!君上再用点力!别睡过去!千万别睡过去啊——”   听着里面稳婆的呼声,尉迟崇的担忧到了顶点。他突然间整个人都沮丧了起来,脑子里不停地再想方才来报的消息。天都宫要所有诸侯八月初四觐见,还有两日,他现在启程才能勉勉强强暗示抵达;赫连家突然发疯,竟率人来攻打商州,而他手里可用的将领现在都在不萧山。   ……他没有办法不想,“要是尉迟岚没死的话”。   尉迟崇使劲儿摇了摇脑袋,将愚蠢的念头抹掉,继续等着他的第一个孩子出世。 第二百三十五章 二战秦关(中)   不萧山。   夜已深沉,篝火噼啪地烧着,值夜的兵士一个个都有些犯困。此处驻扎的近三万余人,几乎都知道,仗是打不动了——皇甫淳已经做了摄政王,只差两日后借着千代戎的丧仪昭示天下;又有哪个不长眼的,会在这时候来挑衅?   他们此刻镇守在此,也不过是为个以防万一而已。   申屠文三起夜,跑去林子深处解决了后,慢吞吞地往帅帐走。然而帅帐后的篝火堆旁,洛辰欢竟然独自坐着,还未去睡。他有些疑问,便干脆走了过去:“怎么没歇着?”   洛辰欢认出他的声音,并未抬头:“……睡不着。”   他亮了亮手里的小酒坛子,又顺势仰头喝了一口。   申屠文三走到他身边,不紧不慢席地而坐,还捡了根枯枝,随手伸进火堆里扒拉木柴:“军中禁酒,你这是可是带头违反军规。”   洛辰欢抬眼瞄了瞄他,接着便苦涩地笑起来:“尉迟军哪还有什么军规。”   “哈哈……”   “反正都是我做主,偶尔喝一点,又能如何?”洛辰欢随意说着,将酒坛往他那边递了递,“你也喝点?”   申屠文三摇头,洛辰欢倒也不勉强。   “其实我们现在驻守此处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吧。”申屠文三说,“主子已经赢了,赫连就算有心要反抗,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本事以一敌四。”   洛辰欢并回话,申屠文三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子,饶有兴趣地注意他的表情,又试探道:“……赫连就是要耍什么手段,也不会从不萧山下手,你怎么不跟主子提一提,现如今驻守此处真是没什么意义。”   洛辰欢虽然在喝酒,但最多只算得上微醺,脑子还是很清醒:“你错了,赫连恒如果要反抗,一定会从西面下手。”   “我若是他,反正打不赢,要鱼死网破,不如直接闯进天都城。”   洛辰欢摇头:“若是赫连真没有赢面,皇甫……主子就不会将飞龙营和我们一起放在这儿了。”   “……我总觉得吧,”申屠文三说,“好像来了不萧山之后,你便心事重重的。”   “……”   “随口一问,不想答就不必答。”   洛辰欢抬头望天,但他们在不萧山的半山腰上,仰头只能看到繁茂的枝叶,看不到夜空。可他还是望着,提起酒坛再喝了一大口,徐徐道:“来了不萧山,就总想起以前的事。”   “你是说……尉迟岚?”   洛辰欢不说话了。   申屠文三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当初的事,我也知道一些……是你亲手杀了尉迟岚吧。”   “……”   “其实你大可不必想这么多,我们的主子,是皇甫淳;你杀了尉迟岚,是奉命行事,根本谈不上什么背主。”   申屠文三刚说完这句,便听见盔甲的响动。他敏锐地回头看,又手下兵士匆匆忙忙赶来,在帅帐前停住脚:“紧急军情奏报——”   他抬手挥了挥:“在这儿,什么事?”   闻言,洛辰欢深深吸气,收了之前那副满怀心事的模样。   兵士跑过来,都来不及作揖,直接道:“岗哨那边发现,赫连的兵马正在往秦关!少说有两万人……”   洛辰欢倏地站起身:“果然,赫连恒不可能没有动作。”   “你早预料到了?”申屠文三跟着起身问道,“那现在……”   “传我命令,”洛辰欢扬声说,“立刻整备全军,阻截赫连!”   原本安静的不萧山,霎时间便有了动静。此处镇守的三万人,其中一万是尉迟军,一万是司马军,剩下一万是皇甫淳调来的飞龙营。正如申屠文三所说的,他们在此处,起先是作为让皇甫淳顺利入主天都城的威慑,好让千代家的那点兵马不敢轻举妄动;其次便是为了今日这情况——赫连恒若是想反抗,必然会先从尉迟家下手。   三万兵马,兵种齐全,轻骑重骑弓手枪兵样样都有,随着洛辰欢的一声令下,他们举着火把下山,光亮连成了长河,从不萧山上下去,直奔商州东面的第一关隘,秦关。   ——   “按这个速度下去,再有一个时辰,我们就能到秦关了!”   宗锦伏身在马背上,随着颠簸时不时调整着自己的位置,整个人都在备战状态中。虽说只在轲州停留了两日,但前一晚在青雀阁泡的温泉,着实是好,将他这两个月身上累积的疲乏都驱散了。他们刚进入尉迟家的地界,已经踏入了商州的最边缘,眼前的草木山石宗锦熟得不能再数,自然引路提醒的事便由他来做了。   听见他的话,领军在最前列的男人用手中火把转了两圈。   后面的人跟着他做出一样的行径,原本在全速行进的五千轻骑,倏然间便慢了下来。   宗锦的马便往前追上,与赫连恒齐头并进。   他又说:“接下来一共有四个岗哨,每座岗哨六人。”   “先等等,等那边妥当了,我们再往前。”赫连恒道,“应该很快了。”   他们放缓了速度,就像是出来夜游山林似的,慢慢悠悠地往前走了一阵;眼见就要进入尉迟家岗哨的范围,宗锦当即举起火把,队伍就在此处彻底地停了下来。随即,轻骑队中有二十人下了马——他们是之前江意手下的斥候队,且还是斥候队中的佼佼者,景昭也在其中。江意之所以在其他氏族中也小有名气,正是因为赫连家的斥候队并非只负责打探消息。   他们偶尔还负责暗杀,且每次都做得很完美。   二十人小跑到赫连恒面前列队,宗锦立刻跟着下马,抽出乌金匕首蹲身在地上画到:“我们在这儿……正西方向十里,是第一个岗哨。”   他飞快地在沙土上划出位置,二十人的小队围着他仔细地看。   “从这个岗哨,往西南、西北,同样是十里,各有两个;”他略略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景昭,“再从第一个岗哨继续往正西,约二十里,是最后一个。”   宗锦抬手,稍微往右挪了挪,又开始画:“岗哨上面两人,下面四人;狼烟在上面,只要不点燃狼烟,其他的岗哨就不会知道有人入侵。位置记住了吗?”   众人低声道:“记住了!”   “出发!”   斥候小队……不,现在应该称作暗杀队。暗杀队回话后,当即开始飞快地脱下盔甲;一件件胸甲、腿甲落地,露出他们里面穿的纯黑的衣衫。暗杀队不浪费一点时间,换好行头便分散成了四队人,行动隐蔽地朝西边去了。   宗锦这才站起来,用脚尖将地上的痕迹悉数抹掉。   赫连恒还在马上,就那么问他:“若是尉迟崇已经将位置换了……”“不会的。”宗锦望着久隆方向,肯定道,“他不会,洛辰欢更不会。”   “为何?”   宗锦顿了顿,说:“因为这些位置,是把守秦关附近的最好的位置。”   宗锦并未说得很详细——这个四个位置是他定的。实际上就算能避开这四个位置,也是无法进入商州腹地的。再往里走还有好几处岗哨,只要有一人看见了动静,狼烟就会将消息递给整个商州边境守军。   只是对他们这五千轻骑而言,绕开这四处便已足够。   他们还须等暗杀队回来,赫连恒下了原地休整的命令,随后也下了马。   宗锦找了处地方坐下,男人递了水给他,他很是自然的接下来,喝了两口再递回给男人。   “我记得就是在秦关,你偷了我的匕首。”宗锦突然道。   这话瞬时勾起赫连恒的回忆,他忍不住勾唇,缓缓道:“……你还咬了我一口。”   “留疤了吗?”   男人摇头:“不曾留。”   宗锦咧开嘴笑:“那是我咬得不够狠,下回我狠点。”   三言两语过后,北面突然有束光亮在夜空里炸开,转瞬便消失,只剩下烟雾。虽然烟雾不易看清,但宗锦和赫连恒都注意到了——这是罗子之和宁差的讯号,他们和商州的尉迟军交上手了。   宗锦下意识站起来,望着信烟所在的方向:“从不萧山到秦关,只要半个时辰。”   “嗯,也许会更快。”赫连恒道,“若我是皇甫,定然会算到,我们只能从商州下手,就必定要过秦关。所以不萧山上的兵马,大概正等着我们打过去。”   宗锦嘲讽地笑起来:“皇甫淳就是神算子,也算不到还有个我。”   ——还有尉迟岚,最熟悉久隆与商州的人,清楚尉迟家所有布防的人。   这五千轻骑,本就是赶路了五个时辰才到了此处,一切都和赫连恒在轲州时的计算相差无几,暗杀队前去清理岗哨的时间,他们正好在此处休息,喝几口水,吃些干粮补充体力。很快便过了小半个时辰,从正西方向冒出一些黑影。他们很是谨慎,在赫连恒注意到他们的同时,吹了两声哨。   暗杀队回来了。   他们自黑暗中慢慢出现,身上带着血的腥气。   景昭也在其中,待走到宗锦与赫连恒面前时,他开口道:“清干净了,斥候队折损四人,轻伤两人,灭敌二十四人。”   少年还是少年,但又成熟了许多。   赫连恒点头,按了按他的肩膀:“很好。”   就跟说了似的,第二枚信烟就在此时升空——它意味着不萧山上的兵马已经到了秦关,与宁差、罗子之所率的赫连军正面交锋上了。   “时辰到了,”赫连恒道,“准备出发。” 第二百三十六章 二战秦关(下)   天都宫。   天边才泛起鱼肚白,晏清宫的内殿中,和泉站在幔帐外,低声唤了几句:“君上,君上……”   “……嗯?”皇甫淳虽还睡着,但他一贯浅眠,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便会醒,“什么事?”   “不萧山传来军务,”和泉言简意赅道,“如你所料,赫连昨晚率两万余人进了商州,现下正与商州守军交战。”   皇甫淳“嗯”地拉长了音,隔了会儿才突然坐起来,揉着额间道:“……洛辰欢去了吗?”   “尉迟家在商州的守军不算多,为保险起见,洛辰欢已经带不萧山上的联军支援去了。”   他这才掀开幔帐,赤着脚踏在内室光洁的地面上,快步走到了和泉面前。对方会意地将手里的书信递了过去,让皇甫淳细看。   皇甫淳早就知道了——那封有关千代戎丧仪的皇令一旦发出,赫连恒必然会在初四之前有所动作。   赫连恒此人,看起来好似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也一向对千代皇室礼重有加;但皇甫淳知道,那都是假象,都是赫连恒演出来的。   赫连世代都是诸侯中实力最丰厚的,那种氏族的高傲会作用在他们族中每一个人身上。   赫连恒也不会例外。   明明一切都在皇甫淳的预料之中,他脸上却没有半分的喜色,反倒皱眉思忖着什么。   和泉道:“飞龙营和尉迟司马的联军共三万人,加上商州的守军,赫连就算倾巢而出也要一番苦战……你看起来并不高兴。”   “两万人……”皇甫淳拿着那封紧急送来的书信,往另一头的茶室中走,“两万人,未免太少。”   他拿起茶壶,都懒得再倒上一杯茶,索性对着壶嘴喝了一大口:“……呼,不对,赫连恒手里至少有六万兵马。”   “他大概也不敢全军行动,”和泉跟着他,分析道,“也许是怕我们趁他打秦关时,攻打轲州和御泉。”   “不,不不不,两万人能顶什么用……白鹿尘河手里都有两万人。”   皇甫淳想了片刻,突然道:“不对,声东击西……好个赫连,这种浅显的招数也敢跟我玩。”   和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等待他发话。   皇甫淳又喝了口茶,索性坐下,在坐塌上盘着腿,道:“让人去飞狼营传话,告诉乐正辛,全军往乾安进十里……如果我没有猜错,赫连家的主力,现在应该已经在乾安边境了。”   “我这就去。”   和泉虽然善战,也善谋,为人还谨慎;但他并不似皇甫淳那般,了解赫连恒。   枞坂和赫连家的地盘紧密相连,但过去几十年都是两厢无事毫无往来。若不是赫连恒突然率军进攻枞坂,也许他一生都在乐正麟麾下,只专注着枞坂内的明争暗斗。   即便皇甫淳说得那般笃定,他仍然不认为赫连家的主力军会从乾安打到金鸡峰,再进天都城——金鸡峰有三万布防,赫连恒已经知道了,还吃了大亏;若换了他,是断然不会再这样正面打来的。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就遵从皇甫淳的吩咐,立刻出宫往东城门去了。   等和泉策马抵达飞狼营时,天已经大亮了。他手里有皇甫淳令符,进营地一路都畅通无阻,直接骑马到了帅帐前。   “……辛将军,君上有命令。”他在外面提醒了一句才撩开帘帐,乐正辛正躺在卧榻上呼呼大睡,模样放松得丝毫不像是备战的主将。   和泉与他算旧识,他一直是这个德行,也不曾改。   “辛将军,辛将军?”他伸手推了推,“乐正辛。”   “谁?好大的胆子……”乐正辛皱眉醒来,显而易见地恼怒,“这才什么时辰,就敢搅扰我休息……”   “是我,和泉。”他说,“我奉命过来,君上让你马上带飞狼营的人往乾安方向进十里,赫连军要打过来。”   “哈,赫连军?赫连恒他敢吗?”乐正辛顿时醒了,“上次没能杀得了他,他还会主动来我这儿?找死?”   “总之命令是这样,你马上动身吧。”   无论是乐正辛,还是和泉,都觉得金鸡峰一战赫连恒吃了大亏,即便想对抗皇甫淳,也不会再选择从重兵把守的东边来。   可两个时辰后,新的军情就传进了皇宫内,传到了永宁殿里。   “……乾安边境赫连军约三万余人,正在与飞狼营交战,主将貌似是赫连禄。”   “果然,果然……赫连禄,我记得……是赫连分家的,赫连恒最小的堂弟?呵,连幼弟都派出来用了,赫连恒当真是气急败坏。”皇甫淳说,“听见了么,皇上,太后?”   他坐在桌前,很是自在地喝着才端上来的燕窝粥;而他询问的两人,原本该是这呈延国里最尊贵的两人,现下母子抱在一起,面露恐惧地缩在另一边的坐榻上。   太后畏畏缩缩开口想说点什么:“赫连君他……”“是反贼赫连,”皇甫淳却直接打断了她的话,“他现在可是在造反。”   ——造反的是谁,明明所有人心知肚明。   太后心里如此想,却不敢宣之于口。就在这永宁殿里,所有的禁卫都替换成了皇甫淳的亲卫,不仅佩刀,甚至连盔甲都穿着。   皇甫淳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燕窝粥,左手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   那儿放着一块黄缎,黄缎上缝着并无一字的书帛;旁边还有一张书帛,写着好几行字。   “就先不提赫连恒的事了吧,反正以他赫连家的兵力,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了。”皇甫淳道,“太后,我不喜欢威胁人,能商量的还是商量为好。丧仪上要昭告天下的‘皇太后慈谕’我已经写好了,就是有劳太后亲笔誊写一遍。如果太后实在不愿意的话……”   他故意不将话说完,周围守着的亲卫齐刷刷地拔刀,对准了太后和小皇帝。   “皇、皇甫……摄政王,”太后哆嗦着道,“即便、即便我愿意写退位让贤的诏书,千代家其他人是不会肯……”“这就不必太后操心了。”皇甫淳道,“你只需要照我说的做,我保证,太后和皇上此后能在天都宫里安度余生。”   “……”   “对了,还得再有个口谕,”皇甫淳笑了笑,“赫连恒肆意征战,草菅人命,杀戮无度,倒行逆施,戕害诸侯氏族,违拗皇命,实为乱臣贼子,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   五千轻骑就这样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在商州最南边的林中前行。   一个时辰前,他们看到了第三次信烟。   这与赫连恒出发之前安排的时间完全吻合,也就意味着至少昨夜的局面正按照他们的心意而动。   “……照这么过去,午时不到我们就能到蜈蚣山,”没有被岗哨发现的顾虑,宗锦策马在赫连恒身旁,说话全靠吼,“比原定的时间还早了小半个时辰!”   “有何不便么?”   “反正都要在蜈蚣山休息到夜里!”宗锦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起来,“现在皇甫淳,该是在金鸡峰积极应战吧?”   “不见得!”马蹄声持续不断,男人也不得不大声回话,“皇甫淳心思深重,就算认定我们是在声东击西,也一定会留后手!”   “他留任他留!”宗锦笑道,“反正他输定了!”   所谓的“声东击西”,只不过是第一层。   昨晚的第一道信烟,是罗之子和宁差已率部到秦关,尉迟的商州守军自然上来应敌;第二道信烟,则是敌方援军的到来——罗子之和宁差的任务,就是将商州守军连同不萧山上的联军拖住;而第三道信烟,是从枞坂赶来,故意晚到一些的赫连禅。   一共三万六千人,对阵约五万人。   乍一眼看这兵力的悬殊,都会觉得赫连军必败;可若他们的目的本就不在赢呢?他们三个拖个两日,轻轻松松。   就这些排布,还只是“声东击西”中的“声东”。   再晚一些进入敌人视线中的“击西”,正是赫连禄所率、前往乾安边境挑衅金鸡峰戍军的三万人。虽然没了江意,他们无法再像过去似的,借用鹰隼来传递消息;但赫连恒很清楚自己这个年纪最小的堂弟,虽然嚣张不羁,本事却大得很。   三万对三万,输赢难以预测。   但——   他们亲率这五千轻骑,才是计划真正的关键。   这五千人绕过秦关之下,仗着宗锦对布防、地形之熟悉,也因秦关正在开战,悄无声息地便已经顺着商州的边境到了久隆附近。   这条路能直接通到久隆东南面的蜈蚣山。   蜈蚣山不似七十二峰那般高低起伏,地形险峻;蜈蚣山乃是连绵百里的山脉,并没有令人望而生畏的高峰,但却自有它的特点——蜈蚣山的地形极其古怪,靠南边的山间常年浓雾,进去必然会迷失方向。也正因此,尉迟家从未安排过人戍守蜈蚣山,一是因为商州已有数处岗哨,二是因为这天然的屏障。   无论皇甫淳怎么工于心计,怎么老谋深算,他都不可能算到尉迟岚借尸还魂,站在了赫连恒的身旁。   远处,蜈蚣山模糊的轮廓已经映入宗锦的眼中。   他觉得熟悉,又不那么熟悉。   熟悉是因为他不知上过蜈蚣山多少次,不那么熟悉则是因为……他亦从未自南面山后而来。   “再有十五里!有瀑布!”宗锦扬声道,“就在那瀑布下面休整!”   赫连恒想也不想,完全信任:“好!” 第二百三十七章 蜈蚣山下菩提庙(上)   蜈蚣山南面确实有瀑布,但不是什么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大瀑布,而是山腰上的一泉水落下断崖,成了瀑布;瀑布又在下面汇成了一池湖泊,确实是个适合休息的地方。   他们从轲州一路赶过来,前一天晚上到第二日午后,几乎快一整日没有休息过。   轻骑在那湖泊周围伐去了一些树,饮水生火,吃些干粮,便三三两两地靠在一起睡了。即便宗锦十分确定,此处不可能有人来,赫连恒还是留了些斥候,放出去十里地,以防万一。   看着马已经都安置好,兵士们都开始休息,宗锦也到了小湖泊旁,蹲在岸边弯下腰,双手捧起一口水喝了下去。山间的泉水凉而甜,在刚进入秋日还有些热的午后,这一捧水滋润让他浑身舒坦。他再捧了些水,狠狠洗了把脸;荡漾着的湖泊倒映着他如今的面孔。   他早就不觉得这张脸陌生了。   可他还是会时不时想起“尉迟岚”。   倒影在飘摇中逐渐变了,他好像又看见了年少的自己——知道蜈蚣山的后面有瀑布、瀑布下有温泉,是他十六岁的事。那时陪着他一起在雾中迷路了近两日,险些累死饿死渴死的人,现在在秦关作战。   尉迟岚与洛辰欢,一是君臣,二是挚友。   记忆还很清晰,他和同样还年少的洛辰欢,狼狈地跑到这湖泊边上,就在他现在的位置。洛辰欢本就斯文,即便那时已经饿极累极,仍然会蹲着用手捧水喝,就像他现在这样;而尉迟岚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把脸埋进湖里大口大口喝救命的水。   后来他索性下去洗了个澡清凉的澡,洛辰欢不肯下去,却也被他拖得摔进池中,好不狼狈。   宗锦看着水面,一时有些愣神;等他回过神来,倒影中多了赫连恒的脸。   他蓦地扭过头:“怎么来了也不出声?”   男人不紧不慢地蹲下,也学着他的样子,喝了一捧水:“……见你好似在想事,想等你先想完了。”   “你不累啊?抓紧时间歇一歇吧,今晚还有得忙活呢。”宗锦道。   “你呢?”   “我也休息啊。”   宗锦一边说,一边就在湖泊边上坐下了。就在旁边还有些大石头,他在石头边坐,男人竟跟着一起坐下。宗锦从不是讲究人,在哪儿都能支着脑袋睡过去;可赫连恒一贯讲究,见男人如此,他忍不住问:“……你就坐这儿休息?”   “嗯。”男人说着,搂过他的肩,突然使力地将他摁得侧倒。   然后就倒在了男人的腿上。   “……”宗锦仰面朝天望着他,“……当着你这么多精兵的面,你当真不觉得害臊?”   “不觉得。”赫连恒腰后倚着石头,就这么低头注视着他,“好好休息,莫想太多。”   男人的大腿虽然不够软,但在这荒郊野岭能有东西枕着脖子,已经是享受了。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赫连恒相处多了,这种突如其来的亲昵他也已习惯。于是宗锦索性闭上眼,真打算好好睡一觉。耳边流水声潺潺,偶有风吹枝叶的沙沙响,再配上几声鸟叫……像极了以前他在尉迟府的屋顶上午睡。   想到尉迟府的屋顶,就会再想起洛辰欢。   多数时候,他这种不着调的午睡,都是洛辰欢站在庭院里叫醒的。他只要睁开眼,便能看见有些书生气的好兄弟,正站在下头对他微笑。十年里,这种画面上演过无数次,便是想忘记,也很难忘的。   “……好像是累过了,又不那么想睡了。”宗锦倏然又睁开眼道,“不如你睡,我去……”   他话未说完,就见男人垂着头的睡颜。   宗锦忽地无声发笑,有些惬意地双手抱着胸,重新闭眼休息。   ——   “生了、生了!生了位小公子!”稳婆的惊呼,把暖阁里等到睡着的尉迟崇惊醒了。   早间一直不停有军情传来,秦关处两万余尉迟军和突然进犯的赫连军打得焦灼;不萧山上的三万联军下来帮衬,眼见赫连不敌,怎知从御泉又来了一万多人,将战事搅和得一时之间难分胜负。他本就对这些行军打仗的事一窍不通,光听着战报,心中一点主意都拿不出来;且司马太芙难产了一整夜,更是让他心焦得坐立不安。   直至晌午时,尉迟崇终于是累得受不住了,坐在椅子上歪着脑袋睡过去了。然而他也就睡了盏茶功夫,稳婆的高喊便来了,直接将他吓得抖了抖,从椅子上弹起来:“生了吗,是生了吗?!”   侍婢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跑进了暖阁中,激动道:“君上生了!是位公子!”   这一夜的担忧在此刻散去了大半,取而代之涌上心头的是难以言喻的狂喜。   尉迟崇连忙上手想去抱,可又不敢随意乱碰,最后只能将包着孩子的褥子掀开看了看:“……是儿子,真是个儿子,我……”   他的侍从立刻作揖:“恭喜主上喜得公子!”   “是喜事,大喜事,大喜,”尉迟崇语无伦次道,“快,接生的所有人,赏!重赏!……芙儿怎样了?”   侍婢还未说话,里面又传来一声稳婆的惊呼:“还有一个!夫人肚子里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   产房里仍在忙活,尉迟崇伸着脖子想看看里面如何,却只能看到一重又一重的幔帐,和端出产房的血水。   见这态势,尉迟崇哪儿还敢再休息,就眼巴巴地等着。   好在生了头一个之后,后面的产程也顺利了起来,盏茶功夫不到,喜报便再来了:“生了生了,是位小公主!”   “龙凤胎,居然是龙凤胎……”尉迟崇忍不住拍了拍自己胸口,“好,太好了,这一下我就儿女双全了……”   稳婆等人洗净了手,侍婢们将已经虚弱昏迷的司马太芙照顾好后,幔帐终于拉开,让尉迟崇能见里头的景象。两名侍婢各自抱着刚出生的孩子,稳婆和医者纷纷跟他道喜;尉迟崇虽满脸倦色,可仍是笑得合不拢嘴。   他看看女儿,又再看看儿子:“快,让奶娘把孩子抱下去,照顾好了……”   房中血腥气还未散尽,尉迟崇快步走近床榻边,看了眼司马太芙惨白的脸,扭头又问医者:“芙儿没有大碍吧?”   “夫人身体底子好,虽然产程曲折,但性命无虞,”医者道,“就是难产太久,此刻体力耗尽了;之后须得好好休息、好好进补,修养个一年半载,应该能将亏损补回来。”   “好,好,你们伺候得好,下去领赏吧。”   “主上也守了快一日了,现在夫人无碍,主上快去歇一歇吧。”侍从在旁边提醒道。   尉迟崇点点头,又叮嘱了一句“你们务必照顾好芙儿”,才起身往外走:“……对了族谱,你去把族谱找出来。”   侍从愣了愣:“小的不知在何处……”   “在,在兄长……”尉迟崇话说到一半又不说了,摆摆手,“罢了,等我睡醒了自己去取。”   ——   日落后。   宗锦虽然睡没睡相,但却有个特殊的本事——若是后头还要大事要做,即便没有人叫醒他,他也总会按时醒来。他睁眼时还未到预订出发的时间,赫连恒仍坐着浅眠,他也仍枕在赫连恒的腿上,只是远处能看到的大片天空已成了深蓝。   周围他们生的火还亮着,虽然才是初秋,入了夜的山里已凉得很。   宗锦打了个寒颤,正想悄悄起身活动两下,却不想惊醒了赫连恒。   “……!”男人像是做了噩梦,一醒来神情便不对头,还低低唤了声:“宗锦……”   “嗯?”宗锦懒洋洋道,“怎么,堂堂赫连君,还会做噩梦啊……”   男人缓了缓神,用力地眨眨眼,往后又道:“……是人便会有所畏惧,诸侯也好,皇族也罢。”   “说笑而已,这么认真做什么。”宗锦边说边爬起来,坐在男人身边伸了个懒腰,“……呼,你还可以再睡会儿,还不到时辰。”   “已经睡够了。”   他二人醒得早,其他的兵士仍在休息中,随着夜幕降临,蜈蚣山更加安静了。   宗锦活动着手足关键,低声与赫连恒说:“你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入了夜才能进蜈蚣山吗?”   “不是为了,趁夜进久隆么?”   宗锦摇摇头,将原是他们尉迟家家主才可知道的秘密坦然说与男人:“因为蜈蚣山上终年浓雾,只有亥时到子时之间,雾会散去一阵。所以没人能从蜈蚣山闯进久隆,但尉迟却可以从蜈蚣山悄无声息地出来。”   “原来如此。”   他说到这儿便没再继续说,可赫连恒看得出来——纵然宗锦早有了觉悟,真到率军去将曾经自己引以为傲的家族击溃时,宗锦无法无动于衷。   男人想了想,忽地问:“你可曾想过……”   “嗯?”   “若你重新姓尉迟,重建尉迟氏……”赫连恒道,“你才是名正言顺的尉迟家主,这一切不过是把已经被歹人所占的家业,重新拿回来。”   “……你是说……”   “你可以改名为尉迟锦,”男人道,“若是你想,呈延国都可改姓尉迟。” 第二百三十八章 蜈蚣山下菩提庙(下)   赫连恒的话宗锦未置可否,他们在山脚下再吃了些东西;待到亥时将至时,五千轻骑队重新恢复了备战状态。   蜈蚣山不高不陡,若不是因为山间雾,策马进出毫无困难。   “……所有人必得跟上,火把拿好了。”宗锦在马背上,举着火把扬声嘱咐,“一旦脱节,就可能迷路,务必记牢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是——!”   兵士们的回答惊得许多鸟从枝丫间飞走,那气势之磅礴,说是万人都不会夸张。   此次出征的所有谋划,可以说都是为了这五千人;而他们的成败,会决定赫连家的成败。   宗锦说完,拽着缰绳调转方向。他侧过头,看了看男人,男人也正在看他;二人对视了片刻,不约而同地朝对方颔首。   事已至此,什么都不必想,只管做。   “驾!”宗锦轻喝一声,驭马往山上走。平日里他会顾及赫连恒主君的身份,即便是同时出行,也不会走到赫连恒前头;但这一次他无所顾及了,他既是领路之人,也是这座山这片土地曾经的主人。   他前行得并不快,蜈蚣山大小也是座山,想如在平地上一般跑起来是不可能的。后面的轻骑便牢记着他的叮嘱,速度完全与他保持一直,二人为一排,在狭窄的山道上连成了逆上的水流。   等上了半山腰,赫连恒知懂宗锦所言非虚了。   说是亥时到子时雾会散去,实则薄雾依在,过了半山腰林子便雾蒙蒙一片。他一边跟着宗锦前行,一边回头看了眼后面的列队,隔了两人便就看不清楚了,连火把的光都被晕成模糊的圆。然而宗锦并没有减缓行进的速度,过了好几个岔道口,又转了数次向后,赫连恒都已有些辨别不了方向。他抬头试图凭借星月认清方向,但蜈蚣山上的树木茂密,根本无法在林间看到天。   可男人丝毫不慌,心也安安稳稳——因为他只消往前看,就能看见宗锦。   轻骑队顺着山道上了近一个时辰,地势才开始往下。然而子时也快到了,正如宗锦所言,山中的雾气开始变的浓稠。再过了一盏茶,那些雾好似数十支狼烟在同一处燃烧般,浓得赫连恒看宗锦,都开始看得不真切。   也就在这时候,宗锦忽地举起右手,将手里的火把高高举起。   后面的人依葫芦画瓢,将火把举过头顶,好让后面的人能看得更清楚。   下行了再有小半个时辰,雾稍淡了些,一路沉默的宗锦突然发话:“前面十里就到了!”   赫连恒会意地点头,扬声将他的话传了便:“十里后修整!”   视野被雾气阻挡,自然不能像平时那般打暗号来指挥;后面的人依次重复着这话,飞快将命令传到到了队列最尾。   五千人在蜈蚣山北面的半山腰以下停驻,宗锦又传令点了魏之渭和景昭出来。   “景昭,你和魏之渭带剩下的人马,”宗锦快速道,“你认得路,到正北的山门待命。”他说着,从自己的马鞍上扯下枚竹筒,交到了魏之渭手里,又说:“如有意外,就放信烟,使劲儿把下面的棉线扯出来便可,无须点燃。”   宗锦在交代,赫连恒就安安静静地在他身边听着,一时间二人像换了立场,宗锦才是主君,他也甘愿跟随。   “如我们事成,山门正对的南城门就会打开,”宗锦接着道,“我也会放信烟,红色为撤退,绿色为进攻。记清楚了吗?”   “记清楚了!”景昭道,“哥你放心,我记得路的!”   “好,去吧!”   “是!”   四千五百人继续往北,宗锦与赫连恒带着剩余的五百人下了马,直接就近把马都拴好,改换成徒步。就在这附近,宗锦带着人七拐八拐地走了片刻,一座年久失修,已经一半塌陷了的庙宇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庙宇不大,里头的佛像早已经横倒,佛像的裂缝中甚至长出了许多杂草,还有诸多藤蔓爬在上面,处处显露荒凉之感。   宗锦站在佛像前,“啪”地双手合十,闭目了片刻。   “……你听说过尉迟是如何成为诸侯的吗?”宗锦突然问道。   赫连恒稍稍思索,道:“我依稀记得,原本久隆也是分给了中行,后来中行管辖不利……”“差不多,尉迟本来只是普通的氏族,”宗锦说着,动手开始扯掉那些藤蔓与杂草,像是在给佛像整理,“但是再更之前,我们……尉迟的祖上是关外来的。”   “哦?”   知道宗锦不会在这种时候浪费时间,赫连恒一挥手,身后那些兵士便上前来,帮忙一起清理杂草。   宗锦接着道:“尉迟是关外的游牧,就在蜈蚣山附近居住,靠打猎维生;后来,第二任家主做了个梦,梦见佛说杀生太多,折损后嗣福寿。他就在蜈蚣山上修了一座庙……”“就是这里?”“嗯,就是这里。”话语间杂草就被扯落了大部分,宗锦退后两步再看了看整座荒庙,“称菩提庙,保佑尉迟长盛不衰,千秋万代。”   他用手比了比方位,再走到佛像身边,朝西南方向量了十二步。   那处是破庙的一角,依稀看得出来,该是供奉油灯的位置。   宗锦在原地踩了两脚,突然蹲身,扒拉开地上的灰尘。该是平整的砖地上冒出了一小点凹陷;宗锦伸手扣住,猛地往上一拉,好几块地砖化作一块,被他拉了起来,露出下面的黑漆漆的暗道。   “狡兔三窟,”宗锦拍了拍手上的灰,说,“打猎多了,也就学会了。”   “这里离尉迟府那么远……”赫连恒道,“好大的手笔。”   “这可是久隆,可是尉迟家的地盘,”宗锦忍不住勾唇,“论兵力赫连是厉害,可论有钱,尉迟才是最富庶。……所有人,火把熄了,就堆在佛像旁。”   五百人遵照命令行事,周围霎时变得漆黑。   宗锦吹亮自己随身带的火折,第一个跳下暗道。须臾过后,暗道里冒出光;宗锦探头往外,勾了勾手:“来。”   赫连恒便想也没想地跟着下去。   ——在轲州时,宗锦下定决心后,便告诉了赫连恒,尉迟家的暗道。前次他们在久隆时,见过了从尉迟岚书房一路通到尉迟陵园的暗道;他以为还是需要想办法进了久隆城,才能实行后面的计划。男人全然没料到,蜈蚣山上竟然也有暗道。   这暗道看起来便已存在了很多年,地上都是积年的灰,好似也没有蛇虫鼠蚁出入。暗道两旁每隔一段便有油灯,先前的光亮正是宗锦点亮了最靠外的两盏灯。   五百人一个接一个地跟进暗道中,宗锦一边走一边点灯,替后面的兵士照明。   赫连恒走着走着,赫连恒突然疑惑地问了句:“狡兔三窟?”   宗锦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他,咧嘴笑了笑:“你还挺聪明的嘛。”   “所以……”   “尉迟家一共有三条暗道,菩提庙,陵园,和久隆界碑附近的荒井。”   “这些事说与我听……”“你人都是我的,”宗锦用只有他们俩能听清楚的声音道,“几条暗道而已,有什么关系。”   赫连恒亦跟着笑:“从东廷回来,你乖巧了很多。”   “乖巧个头!少乱用词。”宗锦说,“所以,若是三家围剿真的打进了久隆,尉迟岚也不过换个地方从头来过而已。历代家主死之前都会将暗道的具体位置告诉下一任继位者……所以谋权篡位的,是活不久的。”   ——   尉迟崇一觉睡到了丑时才醒,侍从倒是机敏,早早地安排厨房温着汤羹,好让尉迟崇醒来时便能享用。   他倒确实饿,前一天被军情和难产折腾得心力交瘁,东西也没顾上吃几口。现在孩子已经平安降生,司马太芙也没有性命之忧,他的心放下了一半——另一半还被秦关的事给攥着。   他一边喝汤,一边还得看在他睡着之时送过来的好几封奏报。   秦关的战局还算稳定,赫连军兵马少于联军的总和,虽然暂时没显露颓势,但撑不了两日,赫连必定会败。   司马家发了急信来,一问司马太芙如何,二问为何司马太朔会被敌人暗杀。   这信本该交到司马太芙手里,但尉迟崇再怎么蠢笨,也知道尸首发还黔州之后,司马家必定会来兴师问罪;他便早早知会了手底下的人,在司马太芙出月之前,所有的消息都须得瞒着,只能交到他这里来。   他这一觉就睡到了八月初三,再有一天便是千代戎的丧仪。   这事定然要去,不去就是谋反。   “……你去备好车马,天亮就出发去天都城。”尉迟崇安排道。   “可是,现在秦关还在打仗……”“那不走秦关不就是了,若是不去……那就是不给皇甫淳面子,还违背皇命。”尉迟崇说着,端起碗将剩下的汤羹喝掉,“你不必跟着了,我去兄长的书房看看。”   “是……”   若不是孩子出世,他抓心挠肝地想给孩子取名,他绝对不会进尉迟岚的书房。   或者说,自去岁哥哥离世后,他就只进去过一次,还是为了拿族中一些重要的东西。按理说,那间居所并非是尉迟岚独有的,而是历代家主都用这间书房。在尉迟岚之前,便是他们父亲;而现在尉迟崇继承了家族,却不敢住进去。   ——他光在站在门前,都心里怕得很。   明明兄长之死不是他所为,明明那人死了都一年了……他就是怕,怕得厉害。   尉迟崇在那间房前站定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踏入。   里面的陈设还跟尉迟岚在世时一模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墙上挂着“我即大义”的字画,壁橱上摆了好些漂亮的摆件。就是那把尉迟家的世代传下来的丛火刃失窃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内室,灯也不敢点,只敢借着窗外的光找族谱。   他才翻到族谱,正准备赶紧离开;安静的房里突然冒出“噔”地一声轻响。   尉迟崇倏地回头,室内什么都没有。   好巧不巧,从他的位置回过头,正对的便是墙上尉迟岚的亲笔字画。   ——该、该不会是……闹鬼吧?   正当他冒出这念头而胆寒,那字画之后,墙壁之内,又传出一声仿若叩门的声响。 第二百三十九章 兄弟(上)   尉迟崇原不是偏信鬼神之说的人,可自从同胞哥哥死后,他时不时便要梦见兄长。要么是梦见年幼时做错事,被兄长骂得狗血淋头;要么是梦见兄长满身的血,胸口还留着一截刀,问他为什么要谋夺家主之位。   梦的次数多了,尉迟崇就信了——他总觉得哥哥的鬼魂压根就没转世托生,还在这偌大的尉迟府里转悠。   说来是有些丢人,但平日里司马太芙跟他在一起,他便觉得没那么怕。   而现下夜深人静,他独自呆在兄长曾时常在的书房里,恐惧便压也压不住了。   “咚、咚咚。”   仿佛是为了故意告诉他,这书房确实不干净似的,那声音又响了几下。   尉迟崇吓得往后退,脚后跟撞在装饰用的一层阶梯上。他霎时失去平衡,猛地往后倒:“哎、哎哎哎……”族谱掉在地上,尉迟崇摔得狼狈,整个人跌坐地面。就在这时,那副置于他正对面屋子里的字画之下,有什么东西忽地动弹了,即刻冒出一块黑影来。   “……鬼、有鬼……”尉迟崇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看见一个大概黑影,先是脑袋大,然后便凭空而生,成了一个黑黢黢的人影。   他怕到嘴唇颤抖,连叫都叫不出来。   但他心里,一直有声音再不断地喊:是哥哥,是哥哥,是哥哥来找他问责了……   尉迟崇在外面天光的笼罩中,黑影则站在暗处,是比暗处更深的黑。   “……我料想大半夜的书房应该无人,”那黑影居然说话了,“却没想到一来就看到你这个不成器的……”   这声音虽然与尉迟岚的声音没有半分相似,可这口吻、这言语,活脱脱就是尉迟岚死而复生,来骂他来了!   尉迟崇更怕了,双手撑在地面上,慌张后退;但没退几步就是书架,他便整个背撞在书架上,磕得生疼。书架上堆满的那些书籍文献,甚至还有古文竹简,被他这么一撞,跟下雨似的落下来好多。尉迟崇只觉得背后一痛,接着便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砸了一身,吓得顿时哇哇乱叫,拼命摆手像是要赶走什么:“……别过来!别过来!我没有害你啊,哥哥,我真的没有……”   “……唉。”黑影居然还会叹气!   只是尉迟崇根本没有余裕再去想其中的诸多不合理,他怕得双手挡住脑袋,嘴里碎碎念着那几句告饶的话。   最近梦见兄长的次数太多了,不安也太多了;待到现下不得不踏入兄长曾用过的书房里,他完全被恐惧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感所侵蚀。   在宗锦的计划中,这间书房应当无人。   他太了解自家弟弟了——尉迟崇绝对不敢使用他曾使用过的书房——但他没想到,从地上的暗道口出来,弟弟竟然就在屋里。弟弟跌坐在书橱前,窗外的光勾勒出他的轮廓;宗锦有一瞬间五味杂陈,但也只是一瞬。   他大步流星朝尉迟崇走过去,边走边拔出丛火。   抽刀时的声响让尉迟崇抖了抖,却仍不敢放下手来看。   宗锦想也没想地将刀尖一下钉进书橱的木头中,锋利的刃从尉迟崇的颈间擦过,留下一道血痕。   尉迟崇下意识地往旁躲闪,在惊恐万分中看清楚了宗锦的脸。   ……不是兄长。   尉迟崇依稀觉得眼前这人眼熟,现下却完全没有余力去想。他这才反应过来,哪里是什么鬼魂来索命,分明是有人从密道侵入了!饶是尉迟崇各方面都不及他的兄长,但出身尉迟家,又是本家嫡出,平日里习文练武是必不可少的。他一认清事实,不动声色地摸向自己的腰间:“……你是,什么人?”   “……”这话却把宗锦问住了。   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亲生弟弟这问题。   但他看得很清楚,尉迟崇正暗暗想要拔刀,他很了解。自家弟弟不擅长用长刀,习惯用特制的柳叶短刀;于是他猛地抬腿,以雷霆之势,一脚踩在尉迟崇的右肩上,阻止了他进一步的动作。   “唔!”尉迟崇眉头紧皱着要叫,“来人……!”   “我就知道你要叫,”下一瞬宗锦便俯身掐住了他的下颌,将他的嘴完全捏得无法动弹,“真是毫无长进啊……可以出来了,你运气不错。”   随着宗锦的话语,先前黑影凭空冒出来的那块地里再冒出新一人。   尉迟崇这下才完全明白了——有人从尉迟家的密道偷偷进来,若不是自己刚好在书房里找族谱,他们应该是会悄悄暗杀掉戍卫,将尉迟府完全控制,到时候也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但现在情况也没有好转,反而是他直接撞在了对方手里。   身为时任家主的他都不知道密道的位置,这些人是怎么知道的?!   宗锦完全不给他一丝一毫反抗或者叫人的机会,转手便将丛火拔出来,就那样一脚踩着尉迟崇的右肩,弯着腰低声对他道:“你不用想着叫戍卫来,戍卫来之前我肯定能杀了你。”   他语罢,将手松开了些,尉迟崇才勉强能吐出些话:“……你究竟是谁,你怎么知道密道……”   而男人就在此时走到了宗锦身后:“在下赫连恒,又见面了,尉迟君。”   “……你不是,不是在秦关……”   尉迟崇话还未说完,便自己住了口——只说是赫连军在强攻秦关,与他们三家的联军打得焦灼;可从来无人说过,赫连恒本人便在战场之上。   饶是尉迟崇再蠢,也想明白了。   什么强攻秦关,就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从密道绕到后方,直取久隆。   但想明白了也无用,他现在已经在对方手里了。   尉迟崇壮着胆子,强装镇定道:“你、你……赫连君,你我同为诸侯,现下、现下争逢千代戎离世之时,你此时举兵进犯,岂不是……”“谋反?”赫连恒笑了笑,“正是。”   “你!……”   “小声些。”尉迟崇险些叫出来,立马便被宗锦狠狠掐住,“若是不想死,就照我说的话做。”   尉迟崇含糊不清地说:“……就、就算你们两个……进来了……又能……做什么……外面有五百戍卫……城里还有近万的尉迟军……”   若是旁人说这些话,宗锦只会狠狠嘲讽回去。   可说这话的人是尉迟崇,他顿时觉得恨铁不成钢,甚至收不住自己的情绪:“你个废物,都到这时候了,还想靠着人多来吓退敌人吗?你千辛万苦地当上尉迟家的家主,就是为了亲手把家业败干净的……”“宗锦,”男人立时打断了他,“说太多了。”   “!”宗锦怔了怔,转手掏出他的乌金匕首,强硬地抵住弟弟的喉结,“照我说的做,不然你就会死在这儿。”   那匕首不止是抵上去而已,刀刃直接嵌进了尉迟崇的肉,温热的血霎时往下流,宗锦只要再重一点,便能轻而易举地将他喉管割开。   果不其然,尉迟崇慌了:“……你说,你说,要我怎么做?”   “下令开南城门。”宗锦的道,“将西城门附近的布防派去秦关支援。”   “什么……”   宗锦再用力了两分,更多血涌出来:“照我说的做。”   赫连恒偷偷看宗锦,明明光线幽微,看不清他的神情,更看不见他的目光。   但男人就是感觉得到,这一刻宗锦心口不一。   尉迟崇即便想得明白他们到底是要做什么,也没有任何选择;眼前威胁他的人,虽然长得与他死去的兄长没有半点相似,身上的那股狠劲儿却是如出一辙。   “快点!”   “好、好……”   尉迟崇死死盯着他们,哆嗦着扬声喊道:“来人……来人!!!”   外头好一会儿才有人过来,站在房门外问:“主上,有何吩咐?”   “去……去告诉洛将军,开南城门!”   外面的人好似没有听清楚:“……什么?”   宗锦恶狠狠地用气声道:“大声点!”   尉迟崇只能往后退,但身后有书橱挡着,他退无可退:“……让洛将军!通知南城门!开城门!”   外面的人道:“是——!”   宗锦不由地往房门外看,确认人影离开了,才重新将目光转回到尉迟崇身上:“洛辰欢不在不萧山?”   “……不,不在……”尉迟崇道,“你先,你先把匕首拿开些……”   宗锦自问不是心软之人,此次进入久隆,他也已经做好了亲手毁掉尉迟一族的准备。可真当自家那个无用的弟弟,在自己面前如此胆寒畏缩时,他心里竟然仍有不忍。   不忍心杀他,亦不忍心吓唬他。   他没有回答,但手上的匕首确实稍稍松了些。   尉迟崇继续道:“赫连君,你们、你们难道……想凭仅仅两人,就跟我尉迟家作对吗……”   “我们……”“是又如何?”赫连恒没让宗锦回话,只模棱两可道,“你想如何?”   “你们若是现在离开,我可以……可以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就在这时,他们正上方的瓦片突然冒出了“哒”地一声。二人下意识地往上看,尉迟崇逮住这一点点空隙,猛地换左手,反手拔刀,用柳叶刀狠狠将脖子上架着的匕首推开。   而宗锦与赫连恒都来不及管他在做什么,就见房上瓦片被撞开,骤然间连续跳进来好些人。   这些都是尉迟家的亲卫,宗锦再熟悉不过了。   来人的刀刃只往要害处下手,他和赫连恒被隔开,一共六人进来这狭小的地方与他们交手。尉迟崇就借着这空档往门边退,边退边道:“把他们杀了!不用活口!都杀了!!” 第二百四十章 兄弟(中)   宗锦和赫连恒虽然不曾料到,尉迟崇竟还有这智谋,与方才外头那人打了什么暗号;但就这点人,又如何能将他们俩摆平。   更莫说,暗道之中还有待命的五百人。   看着尉迟崇就要逃出门,赫连恒想也未想,在他刚去拉门锁之时便将手里的刀当暗器掷了出去。这一下狠辣,刀从尉迟家的戍卫之间穿过,就贴着尉迟崇的脸颊,猛地插进了门闩。   “……啊!”尉迟崇惊叫了声,吓得抱头蹲下。   紧接着,地上还敞着的暗道口,人像流水似的涌出来,片刻功夫便多了十几人,加入混乱地战局中。尉迟崇只想赶紧推门,唤外头的戍守进来帮忙——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只因心虚,来书房时支走了附近所有的戍守。然而他没能得逞,赫连恒倏地提起他的后衣领,硬生生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尉迟崇挣扎两下,那钉在门闩上的长刀便被抽了出来,再度架上他的喉结。   “尉迟君,还不让他们停手?”男人余裕道。   “停,停,都停手!”这次尉迟崇再不敢耍什么花招了,“都给我停下!!”   亲卫听见自家主子的高喊,一个个只能停下,架着刀十分警惕:“主上……”   也就是这时候,书房外也来了人,听脚步声约有好几十人正围过来,恐怕都是被先前的动静所吸引过来的尉迟府戍守。尉迟府日常有一百余人负责内外的戍卫,而在尉迟府的北面,正是久隆的驻扎营地,能容纳好几千。久隆主城中日常的戍卫,便是由他们轮番负责的。如果他们在这儿僵持得太久,事情就会变得不好办起来。   见尉迟崇被赫连恒制住,宗锦直接走过去,一脚踹开了书房的门。   他胸中有些无名火,这一下力气也大得惊人,竟然将门闩硬生生踹断了。   书房门突然打开,外面正赶紧赶忙围过来的尉迟军懵了。   赫连恒与宗锦的默契,早已经无需言语,也能在各种突***况下领会对方的意图。门一开,赫连恒便挟持着尉迟崇转身,刀刃紧贴着他的皮肉,先前流下的血迹就犹如他割下来的一般。男人比尉迟崇高出半个脑袋,也从容冷静得多;在尉迟崇被他的动作吓到闭眼时,赫连恒直接带着他踏过门槛:“若有人轻举妄动,尉迟君就会丧命于此。”   围过来的兵士面面相觑,却真不敢再乱动。   宗锦则呵斥着,将书房的窗也两刀拆了,然后将里面隶属尉迟的人一个个胁迫着赶出去。   “尉迟君,如若你不依照我的话做,”待到两边泾渭分明,赫连恒挟持着尉迟崇道,“我是不会手软的。”   “……要我做什么……”尉迟崇发着抖道,“你要是想灭了尉迟家……我,我怎么也不可能……”   “把黑玉印交出来。”宗锦直言,赫连恒与他就像是早写好了话本子似的,接着他的话再威胁:“否则无论尉迟会不会灭门,你都会死在此处。”   “黑玉印不、不在我身上……”尉迟崇道。   “放屁!”宗锦骂道,“你怕是连睡觉都要攥着吧?!”   他这一句怒骂,不仅说中了实情,更是让尉迟崇忍不住侧目去看他。   纵使这些话是谁都能说的,可每个人说出口的感觉确实不同的。尉迟崇在宗锦身上找不出半分能与自己兄长对上,可这句怒骂顿时叫他想起以前,想起兄长三天两头斥责他无用时的光景。   尉迟崇有些懵,竟然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当真在腰间摸了摸,拿出那枚象征家主的黑玉印。   宗锦眼疾手快,一把抢了过来。   男人则挟持着尉迟崇,一步步往外走。居于暗道中的剩余人等慢慢出来,五百人飞快地将尉迟家围起来,值守的兵士、服侍的下人,无一例外都被因为家主的安危而放弃反抗。短短盏茶功夫,这凭空冒出来的五百人,便将整个尉迟府从里往外,几乎称得上无声无息地控制了下来。   府中四处的灯火安静燃烧着,赫连恒与宗锦一左一右地站在尉迟崇身边,尉迟崇脖子上的刀就没有放开过。   那些尉迟府中的戍卫,一个个被扒了衣服,只穿里衣地绑在一起;还不断有新的下仆、侍婢被抓住,同样扎堆绑着。   “……我知道,我知道赫连君是、是不服皇甫……”见情况越来越差,自己的又处在威胁中,尉迟崇告饶道,“若是赫连君放我一马……我和芙儿……尉迟与司马两家,就不再跟皇甫为盟友……”   他说得诚恳,可赫连恒连回答都不回答。   尉迟崇接着说:“我可以马上派人,派人去天都城辱骂皇甫淳!整个西面都不会再支持皇甫……”   结果他只说到一半,就有赫连恒的人马揪着两个妇人出现了:“……主上,这……”   妇人并非重点,重点乃是她们怀里,还抱着两个襁褓婴孩。   “!”   一见妇人,尉迟崇便腿软了。   他险些要摔下地,被赫连恒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尉迟崇惊恐万分,赫连恒则面露笑意:“看样子,我们来的正是时候。”   “这难道是……”宗锦慌忙走过去,“司马太芙生了?”   负责搜府的兵士道:“司马太芙就在府中,目前昏睡不醒,我已命人看住那附近了。”   “报——”另一名兵士急急过来,“尉迟府上下三百零二人,已全部镇压。”   “宗锦。”赫连恒喊了声,让宗锦继续下一步的计划。   谁知道宗锦竟然像听不到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妇人怀中的孩子。他甚至忍不住问:“男孩,还是女孩?”那两名妇人胆怯哆嗦道:“是、是龙凤胎……”   “龙凤胎……”   “宗锦。”赫连恒再唤了声。   他这才回过神,转身朝着其他人厉声道:“换上尉迟家的衣服……你,快马往南城门,命令他们开门。”   他将黑玉印递进被点名之人的手里,对方接了命令,立时便行动。   久隆城里安安静静,一如往常,谁也不知道就在这平静的一夜,天已然变了。   ——   一道绿色的信烟划破夜空,在蜈蚣山菩提庙再往前十几里处的山门下,四千五百人的轻骑队,突然间一个个都打了精神。   景昭与魏之渭在最前列,看见信烟时还有些不确定。   “……绿色是顺利,对吧?”景昭呆呆问了句。   魏之渭倒是记得清楚,很肯定地点了点头:“该行动了……”“可南城门没有动静啊。”景昭道,“这里离南城门就只有百步,南城门要是开了门,肯定会有声音的……”   “……若是如此,难道宗将军的意思,是让我们强攻?”   “强攻?那就准备强……”景昭说着就准备跟身后的骑兵打信号。   “等等等等!”魏之渭连忙拦住他,“我们没有攻城锥啊……”   先不说到了城门下,上面的戍卫打他们如同打活靶子;单单是厚重的城门,若没有攻城器械,是决计闯不进去的。他们这五千轻骑,为了保证行动迅速且无声无息,就只有各自身上带了兵器与干粮,压根没有辎重队。   景昭傻乎乎道:“那怎么办,直接爬上去?”   “什么都没有,如何爬得上去?”   “那怎么办?”   魏之渭算是明白了,与自己一起负责这四千五百人的景昭,不止是外表看起来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心智也差不多。   就在轻骑队陷入两难之时,突然,轰鸣声从他们正对的方向传来过来。   景昭倏地来了神:“是开城门的声音!”   “……你对这些倒是挺敏锐,”魏之渭低声道,“野兽的敏锐?”   他这句话景昭压根就没听见——城门大开,就意味着他们应该出发了——他只顾着抬手亮出刀,气沉丹田大喊道:“杀——!!”   “杀!!!”   原本静谧的蜈蚣山,就在此刻像被点燃了一般,轻骑队在黑夜中挥舞着刀与旗,直奔正缓缓敞开的南城门。   出发前,宗锦与赫连恒特意叮嘱过:不许用火。   像这样的入侵之战,直接点火也好,用燃火的箭矢也好,都是常见的手段。虽说不知道为何上面会如此下令,但景昭和魏之渭仍然谨记着;四千五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就以刀以箭,攻进了久隆主城内。城墙上不明所以地尉迟军被射成了筛子,他们动作之快,让负责报信的锣鼓兵连铜锣都没来得及敲响。   景昭对久隆主城极为熟悉,率人进城后,立即奔向东边城门,从里头将城墙戍卫清理了个干净。他们一刻不停,杀伐决断,半个时辰内,三处城门的戍守便被杀了个干干净净,沿途遇到的巡逻兵也一个不留。   天不见亮,他们已到了尉迟府的大门口。   景昭和魏之渭下了马,大步流星走进已经被完全掌控的尉迟府中:   “主上!久隆城内所有尉迟军!镇压完毕!”   “我们无一人伤亡!”   而府里也同样,尉迟崇已被五花大绑,赫连恒与宗锦站在前院中,仿佛在自己家一般闲散。看见景昭和魏之渭归来,听到他们的汇报,宗锦抿了抿嘴,目光有瞬间的黯淡,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他扫了眼已经彻底放弃挣扎的弟弟,又看向男人:“看样子天也站在我们这边。”   “当然,”赫连恒道,“天意如此。” 第二百四十一章 兄弟(下)   之所以不许点火、不许用燃火的箭矢,是为了“保密”。   久隆不似轲州那般地广,主城之外只有七八个小城小镇,城与城之间也无百亩树林相隔。因而,久隆主城里若是冒出火光来,其他城中的戍卫兵士,便会察觉到异样。更莫说就只离了二十里不到的尉迟分家……若是惊动了分家的人,即便他们挟持着尉迟崇,情况也会大相径庭。   正如赫连恒算计好的,尉迟家大部分的兵力都被拖在了秦关,面对他们内外夹击,尉迟家毫无办法。   而且他们确实是走运的——司马太芙才生产,洛辰欢等一干将领均不在久隆,从他们翻过蜈蚣山那一刻起,胜局便已经开始书写。   时至寅时三刻,深邃夜空已开始泛蓝。   赫连军的兵士来回忙碌着,将位于地下的兵器库几乎搬空。他们连审问尉迟崇的功夫都省了,尉迟岚死了一年,府里的事、岗哨的事,乃至尉迟军上下的分级规制,什么都没有变。这要归功于尉迟崇确实是个毫无主事之才的人,他虽然被人挑唆得一心想当家主,却压根没想过什么改变。   府邸里的兵器库只是一部分,在商州还有更大的一处……但对宗锦和赫连恒来说已然足够。   一套又一套甲胄、兵刃被搬出来,铺在尉迟府正院的地上,逐渐堆成小山包。   “轻骑队五十人一组,换上这些!”   “是!”   所有人依言照办,拿起甲胄便往旁边别院里走,给其他人腾出地方。就连宗锦和赫连恒也没有例外,同样换上了尉迟家的军服。三丛火的纹样绣在衣襟袖口,背甲上还有刻印似的家纹;宗锦看着自己重新穿上这身衣服,感慨在心头翻江倒海。   他不容自己多想,便望向赫连恒。   男人一贯穿得都比寻常兵士好很多,骤然间换上这么朴素的装备已让宗锦觉得新奇;更莫说男人身上还各处都彰显着“尉迟”二字。   他倏地勾唇笑起来,忍不住道:“我看赫连并入尉迟,挺好的。”   “嗯?”   “这不比你们那四棱好看多了?”   赫连恒也笑,但却皮笑肉不笑:“你有时眼神是不大好。”   “滚蛋。”宗锦轻声骂了句,没再继续说笑,而是收拾好了心情朝他被五花大绑的弟弟看过去。   ——他能做的,无非就是放弟弟一条生路,再无其他;也算是没辜负父亲临终前的交代。   ——尤其是尉迟崇已儿女双全,他们这一脉便不会再绝后了。   轻骑队轮番换衣装,时间一点点过,到启明星闪烁时,早换好了军服的景昭走进来,对宗锦道:“哥,马车准备好了!”   “好,”宗锦道,“先把司马君和那两个乳娘带上去。”   “知道了!”   景昭正准备转身离开,坐在树下动弹不得的尉迟崇突然说:“我见过你……”   景昭一愣,看向尉迟崇,却没有说话。   “你是给,给……”尉迟崇半认命不认命,话说得极其哀怨,“给兄长牵马的那个小孩……难怪,难怪赫连君会知道暗道……一定是兄长告诉你的是不是?你如此背叛尉迟家,对得起我兄长的在天之灵吗?”   “你胡说!”景昭反驳道,“你才对不起我哥……对不起你兄长!你联合洛辰欢那个叛徒杀害自己亲哥哥,你才是背叛了尉迟家……”“景昭!”宗锦厉声呵斥,“现在是吵嘴的时候吗?”   “……”景昭闭了嘴,却是满脸不服,最后还是乖乖去办事了。   可他的话,在场不少尉迟家的亲卫都听见了。   一时间好多双眼睛都看着尉迟崇,好似许多疑问,但无人敢问。   尉迟崇就看着自己一双儿女被带出了大门,自己还昏厥着的妻子也被带了出去;他嘴里喃喃地念着:“不是我……我没有害哥哥……”   事情抵达今日这一步,他才算认清楚,自己当真没有在这乱世里安身立命的本事。   只是他那个在战场上狂妄不羁,可以呼风唤雨的兄长,已经死了,这是无可更改的事。   四千“尉迟军”,和两辆马车,在天亮时分出了久隆的北城门,向着商州最北的要地江陵出发。   前一辆马车上,两个乳娘抱着孩子,加上昏睡不醒极度虚弱的司马太芙坐在上面。那马车够宽敞,里面还坐了赫连恒与一名精兵,刀也不再收入鞘中,始终威胁着她们不许轻举妄动。   而后一辆马车上只坐了两个人,被绑着的尉迟崇,和宗锦。   宗锦就侧坐在马车的小窗边,时不时会掀开帘子看看外面的情况。他们手里有黑玉印,穿的还是尉迟军的军服,到青天白日也可大摇大摆地在商州境内通行,压根无人敢阻拦。商州的另一边还在激烈地交战,他们途经城中时都可看到百姓人心惶惶的模样。   还有一日。   明日就是初四,就是千代戎丧礼之时。   若是皇甫淳再有何明面上的手段,就必定会在丧礼之时布告天下。   他们的计划便是要抢在那之前,瓦解掉皇甫淳的势力,率军攻进天都城。   此刻他们正往江陵去,待到入了江陵,再贴着边境往渝州,将渝州驻扎的尉迟军调遣往司马家的地盘。渝州与商州虽然相邻,可被河流完全分割开,若不靠专人联络,渝州的尉迟军是不可能知道久隆与商州正在发生什么的。只要能调动这批尉迟军,接下来他们可靠着尉迟崇与司马太芙的关系,不费一兵一卒,深入黔州腹地。   看守尉迟崇这等小事,原不必劳驾宗锦来做;是他自己与赫连恒要求的,负责看守他的弟弟。   宗锦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要揽下这活,好似他那丁点的手足亲情突然复活了似的。   为了防止闹出些什么意外来,尉迟崇不仅被五花大绑,嘴也被白布塞着。但这也许是白担心,因为从久隆到江陵,这一路走了四个时辰,尉迟崇都没有吭过声。   他们在江陵城外的河边暂时停驻休整,宗锦下了马车去洗了脸,稍稍确认了一下赫连恒那边的情况,又回了马车上。   他将刚打满的水壶揭开盖,递到尉迟崇嘴边,再抽出了对方嘴里的白布。   “……唔……呼,呼……”尉迟崇喘着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水壶,“你们不会想毒死我吧……”   “那干嘛不一刀杀了你呢?”宗锦微微皱着眉,不客气道。   从半夜到第二日的午后,尉迟崇确实又饿又渴,还困倦难当。他衔住水壶的嘴,宗锦便稍稍抬高了喂给他,一口差不多到尉迟崇想停的时候就刚刚好停了,接连着又是第二口。连续喂了半壶水后,宗锦从怀里掏出干粮,耐心十足地喂给尉迟崇吃。   他依稀记得,以前也有过。   那是太久以前了,尉迟崇还年幼,生病时爱撒娇,就是要兄长照顾。那时候他也是如此,耐着性子慢慢地给弟弟喂水喂药,耐心得好似另一个人。   “……”一路无话的尉迟崇垂着眼,突然说,“真的不是我……”   “什么?”   “我兄长的死,真的与我无关。”   宗锦不明所以——主要是不明白他为何要和一个“陌生人”解释——眉头一高一低地拧着,顿了顿才问:“……为何要跟我说。”   “……我也不知,”尉迟崇目光黯淡,与其说他是在和宗锦解释,倒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芙儿明明和我说的是,只要他进不了天都城,我就能借口逼迫他退位……洛辰欢也这么说……”“你说清楚一点,”宗锦道,“你和司马太芙是何时搞到一起的?”   “去岁夏末,芙儿悄悄来了久隆,她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她是谁……我们就是……”   宗锦这才明白,他的傻弟弟,从头到尾都是被人算计了。   恐怕司马太芙早就已经和皇甫淳结盟,和尉迟崇的“两情相悦”,乃至婚事,都是计划的一环。为的就是除掉他尉迟岚之后,能将尉迟家的实权名正言顺地掌控在自己手中。而且就连宗锦,都险些被骗了——去年的葬礼上,那状况看起来分明像是洛辰欢篡位失败,实际上是给了尉迟崇一个跟司马家结盟的理由。   若是宗锦猜得不错,这所有的事情,都是皇甫淳策划的。   为的就是不让尉迟家的家主落进分家人的手里,在他们看来,尉迟崇才是最好控制的。   “……我就是突然想起小时候……”尉迟崇自顾自地说着,又说得不清不楚,“若是我死了,在阴曹地府跟兄长见面,他定会骂死我……可我,我再怎么样……也没有想杀了哥哥……”   这一声“哥哥”,几乎把宗锦拉回了过去。   他忍不住叹息,也没有心情再喂尉迟崇吃干粮了。   外面都是伪装成尉迟军的赫连军,尉迟崇和司马太芙是绝对逃不了的。如此想着,他索性把绳索解开,剩余的干粮直接塞进了尉迟崇手里:“你自己吃,老子懒得喂你。”   尉迟崇看着干粮:“……我兄长也是,总嫌我麻烦……”   “……闭嘴,快吃。”   “你能不能让我见见赫连恒……”尉迟崇说。   “见他做什么?”   “想求求他别对我妻儿下手……”“你安心吧,赫连恒不会连襁褓婴儿都杀……没人想杀了你们,我们只是不能让皇甫淳这么舒服罢了。”“当真?……”“你以为真要杀你们,你们还能活到现在吗?”宗锦说,“没有司马太芙,我们怎么能进黔州?没有你那对龙凤胎,司马太芙这臭女人怎么会乖乖听话?蠢笨死了。”   尉迟崇似懂非懂地看了看他,然后垂头吃起干粮来,不再多言。   宗锦坐了片刻,将水壶放在尉迟崇身边,自己转身离了马车。   ——即便尉迟崇不说那些话,他也知道,洛辰欢背主弑君之事,和他弟弟无关。   ——只是他恨铁不成钢,但更恨那些算计他、算计他弟弟的人。   ——且若是他没有一意孤行要去天都城,没有对洛辰欢深信不疑,好好平衡族中势力,一切就不一样了。   ——他自己未必无错。   他下了马车,往河边走了几步,就看到男人正在和魏之渭说着什么。他也不避讳,就那么走上前;恰巧赫连恒交代完了事,魏之渭回头见到他,颔首打了个招呼后便往另一边走了。   “……怎么愁云满目的。”男人问道。   “没怎么啊。”宗锦道,“我俩侄儿你可看好了,别伤着了。”   “现在乳娘正在喂。”赫连恒眉眼温柔,低声说,“我仔细看了,侄女与你从前长得有几分像。”   “……我跟小崇是一母同胞,自然相像。……对了,我有事想问你。”   “问。”   “待事成之后,你打算将小崇如何处置?”   赫连恒道:“你不该问我,该问你自己。”   “我?”   “嗯,当然是全权由你决定。”   “……谢了。”   突然,他们背后传来声马的嘶鸣之声。   二人倏然回头,就看见后面那辆马车旁,尉迟崇竟然下来了。他还不仅仅是下了马车而已,趁着无人注意,他竟然偷了轻骑队拴在树上的马,自己骑了上去。   在此处休整,本就是为了松缓一下赶路的疲劳,其他人喝水的喝水,休息的休息,根本来不及反应。   “驾!!”尉迟崇在马背上猛地一抽马鞭,那马便疯了似的朝树林子里跑去。   立刻有兵士想去追,但都慢了宗锦一步。   宗锦跑过去随便牵了匹马,骑上去便朝赫连恒方向吼道:   “我去追回来!你们不必管!交给我!” 第二百四十二章 尉迟崇之死   “主上……”“他说不必追就不必追。”男人只道,“该做什么做什么,马匹看好了。”   赫连恒既然都如此说了,在周围休整的精兵果真就放下了担忧,继续休息恢复体力。接下来的计划还需要尉迟崇,或者说需要尉迟崇在他们的手里;宗锦当然是知道这一点,才会立刻追上去。   至于为何尉迟崇能挣脱麻绳……男人隐隐知道。   ——倘若宗锦真向他开口,要放尉迟崇一马,他定然不会拒绝。   望着宗锦追去的方向,赫连恒亦没有再多说什么,活动了片刻后便和其他兵士一致无二地找了地方,静坐着休息。   另一边,宗锦策马追进茂密的树林子里,这下再怎么熟悉地形也不会有什么用,在林子追逐,拼的只是个反应,和胆气。他全然没料到,自家弟弟竟然会选择抛下刚出生的孩子们,就这么自己逃了;如此没有担当,怎配做他尉迟家的男人,还身为家主?宗锦火冒三丈,目光锐利如鹰,紧盯着前方的动静,拼了命地甩动缰绳,激着身下马爆发出惊人的速度。   等他逮住这个没用的弟弟,必得要一拳砸在他脸上发泄发泄自己满肚子的气恼!   尉迟崇不仅拳脚功夫不行,骑术也不怎么样,不过片刻,宗锦就已经能稳稳跟住他。看着茂密枝叶间时不时露出的尉迟崇的背影,宗锦怒气冲冲地吼:“尉迟崇!!你给老子停下!!”   尉迟崇没回头,但显然听见了他的声音,动作更加慌乱地狂抽着马屁股。   真的想要马儿如心意动,反而不能这么不停地抽打。   几下之后,距离果真被稍稍拉开了写,但马的动作也显而易见地乱了,开始像发疯似的乱跑。   尉迟崇全然是慌不择路,方寸大乱;马颠得他险些要摔下来,他惊叫着想抓住马鞍,却在颠簸中整个人往后仰:“哎……哎哎!”   “小崇!!!”宗锦情不自禁地大喊出声。   然而尉迟崇没有摔下马,他好说歹说是稳住了,俯身抱着马脖子。但他却因为这声称呼,忍不住回过头——他所能看到的,是穷追不舍的宗锦;可方才他听见的分明是……是兄长唤他的口吻。   面对发了性了马,尉迟崇崩溃地落泪:“为什么阴魂不散啊哥哥,害你的人不是我啊为什么要来找我……”   “夹紧马腹!”宗锦已然什么都想不了了,本能似的大喊,“抓住缰绳!拽紧了!!”   这种危急的情况下,尉迟崇又怎还有余力听懂他在做什么,更遑论照着他的法子做。   更大的危机就在这时候降临了。   前方是天然的山沟,过了山沟还是下行的长坡;那马也并非什么训练有素的好马,在山沟处全然没能跳起来,前蹄倏然往下踩了个空,连带着就要翻倒。尉迟崇则更加,顿时从马背上被甩了出来,恰好甩过了山沟,重重地落地,顺着坡往下滚。   其实别说是身处危险中的尉迟崇,就连紧随其后、看着一切发生的宗锦,都吓得冷汗只冒。   从马上摔下去,伤筋动骨都是轻,因断骨刺破内脏而亡的事比比皆是。更莫说眼前尉迟崇的情况,可谓是正在鬼门关上打滚。   就在宗锦的马一跃而起,要过山沟时;他突然高高跃起,不要命似的跃过了山沟。   那马倒是比尉迟崇的马稍微厉害些,勉勉强强越过了沟壑,但宗锦已经没影了——他追着往山坡下滚的尉迟崇,自己也因落地不慎而滚下去。   在这种山里滚下去,最危险的并非撞上山石树木,而是不知哪处就会冒出陡崖来。   江陵已经在黔州边缘,并不是久隆商州那般多丘陵的小平原;黔州的崇山峻岭,不少就是从江陵开始的。好在宗锦身上着了甲胄,并不会被那些碎石树枝划出外伤。他慌过那一瞬,倏然便在滚动中冷静下来,立刻从腰间拔出匕首,大力插进地面。   “噔”的,乌金匕首像一枚楔子,将他滚落的势头掐断。   宗锦却是连匕首都来不及拔,从地上踉跄起身就往前跑。他是稳住了自己,尉迟崇却仍在往前滚;宗锦一边没命地追,一边遥望前头——是断崖。   即便不知道这断崖有多高,但可以想见的是,尉迟崇摔下去必死无疑。   “小崇——!!”   他几乎忘了,尉迟崇曾经被人撺掇得来暗杀他。   他几乎忘了,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早就不是儿时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幼童了。   他狂奔着,追上尉迟崇完全失控的身体。   断崖近在咫尺,宗锦就像是要冲出悬崖那般;他竟然跑得越来越快,以惊人的速度赶上了尉迟崇。   “……啊啊啊!”   腾空的那一刻,尉迟崇爆发出声失控的尖叫。   即便他根本没有时间去看下面有多高、是水还是陆,他也已经知道自己正在接近死亡。   但,跟失重感同时来临的,是一只手。   尉迟崇紧闭着眼,却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拽住了;他整个人如同风中的残叶,正在晃动,随时都可能因为一阵风而掉下去。   他猛地抬起头,便看见宗锦咬牙切齿的脸。   ——再慢一瞬,宗锦的手便会抓空,尉迟崇便会掉下去。   但宗锦抓住了,他整个人依然扑倒在了地上,右手抓住了悬崖的边缘,左手则抓住了尉迟崇的手。意识到自己抓住了弟弟,宗锦第一反应便是破口大骂:“你这个蠢东西!!抛下妻儿自己一个人跑!!还是男人吗你?!!抓紧了!!!”   尉迟崇却懵了,茫然地甚至忘了自己现在生死只隔一线。   “……哥哥?”他这么问道。   ——无比熟悉的口吻,无比熟悉的脾气,还有在林间追逐时那两声“小崇”。   顶着与他哥哥完全不同的脸,宗锦使劲儿将他往上拉:“……是——另只手也给我!快!”   “……是哥哥的冤魂吗?”尉迟崇却说,“对不起,对不起……”   “现在没工夫说这些!!手给我!!!”   宗锦大声吼着,试图将尉迟崇吼醒。尉迟崇试着抬起另一只胳膊,但才动弹了些微,巨痛就让他表情扭曲。   “给我啊!!”   “……断了,手……”尉迟崇哆嗦着,大约此时此刻,他已觉得自己是在与亡魂对话,眼前的面孔也幻化成了兄长,“不是我设计害你的,真的不是;我不知道到底是谁下的手,哥哥……”   “我知道不是你!!”宗锦怒吼着,不肯放弃地将他往上拖,“是洛辰欢!是洛辰欢害我!背叛我!我就是要寻仇!要是找他!不是你!!上来!!!”   即便他吼得青筋暴起,一只手臂断了、正处于极端混乱中的尉迟崇,也使不出一丝力气往上爬。他甚至抓不住宗锦的手,完全是靠宗锦抓着他。他望着宗锦,突然露出很难过的表情:“对不起,我现在信了,我真的没本事……”   “小崇!!你他娘的!!你上来!!!”   “我把尉迟家毁了,都怪我……对不起……”   “小崇!!!”   他握不住弟弟的手,只能看着尉迟崇往下滑,从手腕到手掌,最后到指尖。而在断崖之下,不是万丈深渊,也不是湍急的河流;下面是苍白的石头,离崖上不过七八丈高。可在此时,七八丈,才更令人绝望。   “别松开!尉迟崇!!别松开!!!小崇——”   宗锦只觉得手腕一轻,指尖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趴在断崖处,就眼看着他的同胞弟弟摔下去,离他越来越远。   “咚——”   轻飘飘的一声,尉迟崇摔在了石头上,脖子与手脚都呈现扭曲的姿态,再没有任何动静。他身下,血缓缓渗出,将石头染红,将他浸在里面。   宗锦良久都没有从地上爬起来,最终除了狠狠一拳砸在地面之外,他什么都没有做。   ——   赫连府。   “你一定要亲自去吗?我不让去你去!你伤还没好啊……”在后院一隅的马棚旁,漆如烟死死拖着江意的手臂,试图将他拦住,“赫连府那么多人,一定要你去吗?我不许你去……江意……”   可凭着她的力气,是压根拖不住江意的浴盐读加。   从江意下榻换衣服,到走来马棚,漆如烟一直没停下过拦他,但除了让他走得没那么快之外,没起到任何作用。   眼看江意都要开始牵马了,漆如烟忍无可忍地将他胳膊甩开:“你一定要去是吧?”   江意一边解缰绳,一边为难地看向她:“主上的吩咐,我必须得做。”   “你背后的伤还没好,你怎么骑马啊;从轲州到东廷乌城,你知道有多远吗……”“既然能下地了,就没什么问题。”江意认真道,“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漆如烟脸色铁青,一手叉腰,一手倏地揪住了江意的衣领,再无半分之前名妓起舞的模样:   “那你便去!最好死在东廷!”   “燕燕……”   “别叫我!你若是要找死,那你就死,刚好省了我的事,不用再嫁给你了!”   江意一怔,立刻捉住了她的手:“……你是说你愿意嫁给我了?”   漆如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情急说错了话。她连忙要抽手,怎料江意抓得很紧,根本不给她逃走的机会:“你都要去东廷送死了,我愿不愿意有什么意义!”   “燕燕,”江意认真道,“我有任务在身,必须要完成;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会平安回来。”   “……”他这副模样,竟让漆如烟心跳蓦地快了起来。   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一句“那我等你”,但又念及江意半个后背的伤,道:“……你那伤,都还没结痂,怎么能骑马啊,又无人照顾你,你连上药都上不了……”   “不必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若是非要去,”漆如烟忽地口吻一转,“那我跟你同去!” 第二百四十三章 决战前夕(上)   天都宫。   几名宫婢正围着皇甫淳,小心翼翼地忙活。他面前摆着一人高的铜镜,正映着他自己此刻的模样。   他摊着双臂,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宫婢们正在替他穿戴刚刚送来的华服,有手贴着他的腰腹,仔细地将衣衫展平,系上腰带的内扣。这套华服是以黑色为主,金色点缀,是皇甫淳平日里钟爱的颜色,却也是象征着皇室的颜色。   明日,在千代戎的丧仪过后,他便要受封摄政王。   这套华服便是为了册封礼特意赶制的,三十几位绣娘不眠不休地在外衫后面绣上了栩栩如生的金龙,旁边还有同样金线所绣的桃花作陪。   单单这一身衣衫,放在之前,便可算做“谋反”。   千代皇室所用家纹图腾是三头鸟,在呈延国境内,三头天鸟便是象征皇权的唯一标识。而桃花纹,乃是皇甫家的家纹,桃与龙金光闪闪,就是在赤条条地告诉所有人——千代皇室命不久矣,龙桃皇甫才是天命。   “……不错,就是赶了些,”皇甫淳道,“刺绣若是再精细点就好了。”   旁边负责此事的内侍官汗都被吓出来了,畏畏缩缩地擦了擦额间下巴,道:“那摄政王的意思是……”   “重做怕也是赶不及,”他斜眼一瞟,“可将就将就。”   这一眼扫得内侍官腿都软了,险些没站稳。   倒也不怪他如此害怕,从皇甫淳率军进入天都宫之后,宫里当值的宫婢、内侍、禁卫,少说死了上千人。其中不乏一些掌事之人,皇甫淳随便寻个借口便把人杀了,再换上皇甫家的人过来接替职位。   皇甫淳并非喜欢滥杀无辜,但他信奉斩草要除根。   这身华服做起来麻烦,穿起来同样麻烦;还没等宫婢替他完全整理好,和泉突然进了晏清宫。   “……前线的消息送来了。”和泉在外室面无表情地汇报道,“秦关赫连增派了万余人,但不是联军的对手,正在节节败退;赫连打得很小心谨慎,边打边退,已经快退到御泉了。”   皇甫淳从铜镜里与他目光相接:“赫连恒在秦关吗。”   “不在。”   “金鸡峰那边呢?如何了?”   “也不见赫连恒的踪迹,倒是赫连禄,有些本事。”和泉道,“前线送来的消息说,金鸡峰附近的战场赫连君至少派出了三万余人,和我们兵力相当,目前我们有些被动。”   “这就近七万人了。”最后一件外披的大氅上了皇甫淳的肩,那重量让他忍不住心生快意,“赫连不愧是赫连,前几日才折损了近万人,手里竟然还能调出七万人。”   “这么说,轲州和乾安应该防御空虚才对。”顺着皇甫淳的话,和泉分析道,“现在派兵往轲州,就可以袭击后方,还能截断往金鸡峰的补给。”   “那可不行。”皇甫淳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笑意不减,“且打着吧,不管怎么打,赫连恒也翻不了盘。”   和泉稍微一理,便听懂了皇甫淳的意思。   现下皇甫淳手里的兵马,只有天都城内的万余人,和驻守长洲的一万五千人。现在若是把长洲的兵马调去支援金鸡峰,大张旗鼓不说,天都城里要是出了什么异动,皇甫淳就会陷入被动里。秦关的联军是五万打三万上下,而金鸡峰是三万对三万;怎么想也是皇甫淳的赢面更大。   况且赫连恒现在都没出现在战场上。   “……赫连恒善谋略,”皇甫淳又说,“摸不清楚他的意图,不如等他先动了。见招拆招,我手里十三万兵力,难道还怕赫连恒吗?”   ——   宗锦去得有些久。   赫连恒不知这附近是什么地形,因而也难以推断,宗锦是出了什么危险,还是一路追出去太远。   但大战当前,宗锦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将人带回,定然也不会再离开时强调他一人足矣。赫连恒只能静坐着等他,心中暗暗算着有可能发生的各种意外。他信任宗锦,知晓宗锦的能力……但却无法不担心。   就在赫连恒焦躁地起身,准备唤人过来进林子里找时,马蹄声先到了。   片刻后宗锦满身狼狈地从树林中钻出来,引得好些兵士看向他。   但他身后再无其他人,也不像是还有人跟着他回来的样子。   赫连恒迎上前了几步,很快便看出来宗锦的神情不太对劲儿——他微微抿着嘴,眼睫低垂,下马时甚至没往男人多看一眼,表情称得上死寂。   赫连恒还未说话,宗锦落地先道:“带不回来了,他死了。”   “……”   “遇上断崖,他慌不择路,我没抓得住。”宗锦淡淡说着,嗓音嘶哑,像是大吼大叫过,“我的错,你按军规处置我即可。”   “为何是你的错?”   “因为笃定他不会跑,给他松了绑。”   “确认他已经死了?”   “确认。”   赫连恒问一句,宗锦便答一句;从他那种漠然而冷静的语气里,赫连恒能猜得到一定发生了些什么,足以影响到宗锦的事。   可他不好过问,或者说至少现在,不应该过问。   没等男人再开口,宗锦先道:“等打完,你再罚我;眼下能不能借我两个人。”   “做什么?”   “替他收尸。”宗锦像是在极力调整,深深吸气后又说,“没了他,渝州的兵马不知道还能不能调得动……”   “无妨,即便不进渝州,我们一样有筹码。”   男人没有再多问什么,对宗锦来说就是最大的照顾。   赫连恒立刻叫了两人过来,宗锦交代了几句方位,沿途他还做了标记,那二人便出发去寻尉迟崇的尸首了。他们将会把尸首就地烧了,只带骨灰回去轲州,不必再参与此次的行动。   该是休息的时间,宗锦却没能怎么休息;但赫连恒的计划时间紧迫,不容拖延,他又蹲在河边飞快地洗脸洗手,稍稍整了下自己,轻骑队便再度踏上了行进之路。   他们原本该往渝州去,现在却不必要再去渝州了。   尉迟家在渝州驻扎着的一万人,也是此次赫连恒计划中的一环。他原定将那一万人调去长洲,给皇甫淳找些麻烦。而现在,仅靠着黑玉印,一些陌生面孔去调动兵马,实在是惹人怀疑;未免打草惊蛇,赫连恒索性放弃掉渝州,直接从江陵前往黔州,也就是司马家的所在。   ——   若不是孩子们的哭声,司马太芙都不知自己何时才会醒来。   从尉迟家被人抱上了马车,再到这一路的颠簸,她其实一直都知道。只是难产后的虚脱让她根本无力睁开眼,只能保持着朦胧的意识,像仍处在昏厥中似的动也动不了。直到她拼着性命生下来的两个孩子,不知怎的大哭起来。   “喔,喔,小公子,不哭,不哭,喔……”   乳娘抱着孩子一边哄一边轻轻拍着,即便她极其想维持镇定,害怕也在声音中,藏也藏不住。一个孩子哭起来,另一个孩子便跟着开始了;马车里突然变得吵闹不休,吵得人头疼不已。   在那哭声之下,昏睡了近一整日的司马太芙终于睁开眼。   她脸色惨白,嘴唇都已没了血色,发髻更是凌乱散开,哪里还像是个高贵的氏族之女。乳娘们一开始还未发现她苏醒,只顾着认真哄孩子;到她虚弱地用手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   乳娘惊得低声“啊”了句,下一瞬便紧紧抿住嘴:“……夫人,夫人您终于醒了……”   这两个乳娘都是久隆之人,服侍于尉迟,自然称她为夫人,而不是君上。   光是坐起身,司马太芙已是满额头的虚汗;她粗气直喘,斜斜靠在马车冰冷坚硬的夹角处:“……嘘,莫要声张……”   乳娘惊恐地点头,怀中小儿哭声依旧,她们却也顾不上去哄了。   司马太芙斜眼看了看自己拼尽全力、险些死亡才生下来的两个孩子的脸,眸中有须臾的委屈与心痛,但转瞬便镇定下来:“先回答我,尉迟崇呢?”   乳娘低声道:“主上被、被俘,坐在另一辆马车上……”   “好,”司马太芙接着道,“现如今是在哪儿?”   “我们也不知道啊夫人……”另一名乳娘道,“他们不许我们下车,还是那个赫连君,亲自看管我们……”   “方向,大致是什么方向,走了多久?”   “大概、大概……”乳娘面露难色,认真地想了片刻,“大概是东北方向……”   “对、对,东北,先往北,再往东,又往北……”   三两句话的功夫,司马太芙气喘不止,脸色越来越差:“走了多久,快告诉我……”   “走了大概,大概快一日了……”   ——外面有流水声,声音不小,可见不是什么小溪。   ——从久隆出发先往北,再往东,再往北……   她脑子里即刻浮现出地图来,这要多亏了她生在司马家,司马家的女人从来只把军国大事放在心里。   只是她太过虚弱,身上虚弱无力,就连脑子也一并被带着转得慢起来。她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忽地抬起头,想明白了她现在大概在什么位置:“这是在……”   “是在江陵,马上就要进入黔州。”不等她说出论断,车帘叫人从外面掀了起来,赫连恒不紧不慢地走上车厢之中,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对司马太芙道,“我亲自送司马君归家。” 第二百四十四章 决战前夕(中)   两个乳娘吓得手都抖了抖,抱孩子的力道都重了两分。   反倒是司马太芙,一见赫连恒,便更努力地拿出气势来。只可惜,无论她神情装得如何镇定,也无法控制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和额上黏住碎发的细汗。   她道:“……一直以为赫连是君子,没想到偷鸡摸狗,无恶不作。”   听见如此恶语,赫连恒也没有任何波动。   他只是在已经很显拥挤的马车之内抽刀,毫不留情地架上乳娘的脖子:“带着孩子下去。”   那乳娘吓得一缩,孩子仍是哭,哭声在这场面下尤为凄厉。乳娘想躲也无处可躲,眼泪汪汪地看了眼司马太芙。这种情势之下,乳娘何去何从,已经不是司马太芙能决定的了——赫连恒那张漠然的脸,就是在说明,若有不从,立时杀了乳娘、杀了她的孩子也没什么关系。   司马太芙没说,赫连恒的刀背抵住了乳娘的下巴。   乳娘短促地惊叫,只能瑟瑟发抖地下马车。   “你也一并下去。”赫连恒再轻轻瞥了眼另一位乳娘。   此次便是连刀刃威胁都不必再使,那乳娘胆小如鼠,连忙跟着下去。   马车里倏然只剩下虚弱万分的司马太芙,和赫连恒。马车之外有兵士的厉声呵斥,与孩子的哭声逐渐远去。司马太芙深深吸气,拼了命才稳住自己的语气:“……你若是杀了我两个孩儿,你手里可就什么筹码都没有了;我死了不要紧,我死了司马家还有我弟弟,尉迟家和司马家的合计近八万的兵马……”“尉迟崇已死,尉迟家即将易主。”“你说什么?!”   “尉迟崇已死,”赫连恒又重复了一遍,“你现在是寡妇了。”   司马太芙张着嘴愣住,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   ——她对尉迟崇虽不似话本子里的缘定三生非他不可,她之所以会选择与尉迟崇这个不成器的男人结合,看中的还是尉迟家的势力。可这么多时日的相处是真的,尉迟崇对她好也是真的,她拼了命都一定要生下来的两个孩子是真的。   骤然间成了寡妇,她不知所措。   尉迟家的势力很可能就此落进分家的手里,她更不知所措。   赫连恒不紧不慢地收了刀,又道:“你是聪明人,如今局势紧迫,我也不想拐弯抹角。”   “……什么?”   “我赫连和皇甫已是不共戴天,如今我予你机会,改换门庭,归于赫连门下。”男人淡淡道,“先别着急拒绝……若是你拒绝,你那两个刚出世的孩子便会死,即便我兵力弱于皇甫淳,攻下黔州倒并不是问题,现如今白鹿弘已经得了我的消息,会率东廷、耕阳与湖西三地的兵马从天元湖直插湖东,再入秦州。到那时,进隽州强攻黔州只是举手之劳。”   “……”   “尉迟崇身死,若我推断不错,尉迟家的兵马大部分都是在洛辰欢手里;你定觉得皇甫淳不会放任司马家出事而不管,你们俩家唇齿相依,他必然要助你。”   “……”面对男人不紧不慢说出的这些,司马太芙压根说不出话来。   她一直都知道,赫连恒是个真正的谋士,他最恐怖之处在于,他有冠绝天下之智,却还有傲视群雄之武。   且她的心思,她能想到的,赫连恒早就看得透透的了。   “但若是我告诉你,现下秦关,皇甫淳调派了联军五万人在与我赫连作战,天都城外七十二峰,还有三万的兵力在跟我赫连纠缠……你觉得他还有余力支援家主被俘的司马么?”   “……”   “最重要的是,”男人勾唇一笑,笑容谦逊有礼,看不出半分讽刺,却足够叫人胆寒,“皇甫淳还不知尉迟崇死了,不知你与你的孩子在我手里,更不知我人已在黔州之境。”   这三个“不知”,才是关键。   不知就意味着无法做出反应,等到皇甫淳发觉之时,她和她的孩子大约早就命丧黄泉了。   且尉迟崇倘若身死,没人比司马太芙更清楚——尉迟家在渝州和久隆的兵马就无法调动了,一下子人数便要减去两万。尉迟分家的人还一直不服尉迟崇,要扶刚降世的孩子上位,请求分家的扶持,纯属无稽之谈。   “……”司马太芙艰难道,“皇甫淳许我司马家函御枞三地,你能许我们司马什么?”   “皇甫淳此人的心性,你比我清楚;倘若他真的自立为王,还需要维持如今的诸侯分封么?”   “……”   赫连恒刚说完这句,马车便开始颠簸着往北。   “若是尉迟支持,他兴许还有所顾忌;没了尉迟,司马可是连御三家都排不上的……小门小户。”“你!……”“我并非要司马与我联手,”赫连恒忽地抬眼,直视向她,“是要司马臣服于我……湖西已经这么选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司马太芙不明所以:“你说的臣服……何解?”   “若是我能顺利将皇甫淳击溃,千代皇室自然是要退位的。”男人口吻平常,“而我赫连掌权,第一件事便是废黜分封诸侯,从此呈延国境之内,只有皇权,没有其他。”   “你未免想得太美……”司马太芙道,“这对我司马没有任何好处……”   “好处当然有,你们不为诸侯,仍为大家,世代传承,可千古不朽;若你们要做诸侯,就是和赫连为敌,即便赫连战败,皇甫也不会真的将土地双手奉与你。”赫连恒道,“要知道,千代皇室为何衰败?正因为权利分散,兵力空虚,才会空有皇室之名,只能靠着诸侯间的内斗勉强维持平衡。……你觉得皇甫淳那样的人,会允许自己走千代皇室的老路么?”   话说到此,司马太芙背后的衣衫都湿透了。   她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因为气不顺而猛地咳嗽起来;这一咳简直快要了她的命,好像随时都会因为喘不上气而死去。   赫连恒也不催促,就安静看着,等待她的回应。   好半晌过后,司马太芙才勉强开口:“……那,那你要我们司马家,为你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做。”   “什么……”   赫连恒道:“什么都不做,就够了。”   “你的意思是……”司马太芙道,“不萧山的联军已经在战,我也无法下撤令……你的意思是不管皇甫淳再给我什么命令,我们都……”“都当做不知即可。”“……”   “什么都不做,就能得了最大的好处,这不好么?”赫连恒再道,“想想乐正、雍门,还有过去的中行与左丘。要争就要担负风险,不争方可一劳永逸。”   其实都不必赫连恒这样跟她把话摊开了说,她在昏迷中知道是赫连秘密潜入了尉迟府,便已经心中有了个大概。   皇甫与赫连相争,来得好像很是突然,可却是谁都不意外的局面。   过去还有尉迟岚这一号人物,御三家面前可维持平衡;尉迟岚死后,皇甫和赫连便是谁赢了对方,谁就可夺得天下。千代戎的死只不过是个契机罢了。若没有和尉迟的联盟,正如赫连恒所说,司马家在诸侯争雄中能算什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庸之辈而已。   “……好,我以司马家家主之名,”司马太芙慢慢坐直了身体,即便虚弱得厉害,仍朝着赫连恒认真地躬身低头,“愿臣服赫连之下……你可以把我的孩子们还给我了。”   “这个暂时不行。”   “为什么?!”   “自然是用来威胁你。”赫连恒笑着道,“我不信任你,你也不信任我,威胁反倒比疑心对方来得更方便。”   “赫连恒……你这么做……未免太无耻……”   “是么。”该说的赫连恒已全部说完,他再度掀开车帘,起身出去,“我们会亲自护送你回去,你好好休息。”   男人说完便出去了,不给她再多问一句的机会。   但司马太芙知道,赫连恒绝不会是闲来无事特意送她归黔;现在这支名为护送、实为胁迫的队伍,必定是去黔州还有何事要做。   这么想着,她体内血气翻涌得厉害,小腹疼痛不止,手脚也完全使不上力。   她理智上知道赫连恒没有必要骗他,尉迟崇大约是真的已经死在了他们手里;可感情上,她仍有些期盼,期盼赫连恒所言真假掺半,只是兵不厌诈而已。   司马太芙费劲儿地挪动着身体,靠近侧面的小窗,掀开帘子往外看。   外面闪光水色她无心多看,只看紧紧跟在马车旁的骑兵,和前后的队列。   他们无一例外,都穿着尉迟家的军服。   司马太芙看了许久,也想了许久,才想明白赫连恒为何要去黔州。那些话、那些利弊,以及赤裸的威胁,都在她的脑子里徘徊;身为司马氏的现任家主,她远没有自己口头答应得那么干脆——能坐一境之主,谁又甘居他人之下?   可她无论怎么想,都饶不过被挟持在赫连恒手里的两个孩子。   要么,舍弃他们,待到回了黔州,那还不是天高任鸟飞?   要么,为了他们,只有安安分分臣服于赫连……   司马太芙重重地叹了口气,最后胸中浮现的,唯有“大势已去”。 第二百四十五章 决战前夕(下)   “……还痛不痛?”   “不痛……”   “怎么可能不痛,都渗血了……”火堆旁,漆如烟一手拿着药膏,一手用干净的纱布蘸着药在江意背上抹开。   江意垂着头,右手还举着串了野鸡子的树枝:“真的不痛。”   骑行几个时辰下来,天黑不久,漆如烟便要他停下来看看伤。江意拗不过,也怕她太累,只得在林子里找了块地方暂且休息,顺手打了个只野鸡子回来烤着吃。伤疼不疼,当然是疼,寻常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都是常事。但江意常年习武征战,身体硬朗不说,还很能忍痛,这一路骑马疼着疼着他都麻木了,不是漆如烟说他背后在渗血,他自己恐怕到了东廷都发现不了。   他赤着上身,等漆如烟替他重新上好药,又小心翼翼地帮他重新绑上纱布。   女儿家的纤纤玉手绕过他身侧,拿着纱布到他胸前,再从另一侧离开,如此循环。江意忍不住垂眼看,看了又觉得难为情,随后耳根子便红了,脸也烧得慌,只能假装自己是被眼前的火堆给烤热了。   待到他的伤收拾好,野鸡子也烤熟了。   江意想也没想,将整只鸡连着树枝递到了漆如烟手里,自己则飞快拉起衣服:“快些吃。”   “你不吃么,你先吃吧。”漆如烟道,“我吃的少,你先吃。”   “没事,你吃,”江意道,“吃剩下的给我就是。”   漆如烟还想推辞,江意却已经拿起水壶,还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干粮啃了起来。香嫩的野鸡惹得漆如烟食指大动,她知道江意的性子,再推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终于乖乖张开咬在了野鸡上。二人静默地吃着东西,小半只鸡下了肚,漆如烟便饱了,将剩余的递还给江意;江意则把水壶给了她,两个人默契十足,跟小时候在山里游猎时一模一样。   待到吃饱喝足,江意不敢耽搁,二人再度出发。   从轲州到东廷,若是行伍行军,最快也要三日;换成两个人赶路,两日差不多能到。可眼下他们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天再亮时便是八月初四,这一天若是过完,一切就来不及了。因而,江意负伤出发,就没打算过中途休息。他们在出乾安时特意在驿站换了马,为的便是不眠不休赶往东廷。   但这次定然没有上次那么远,上次他们须抵达的是乌城;这次只要到了过桥村便可。   ——赫连恒早修书命人送去了东廷,让白鹿弘集结三地所有人马,在湖西耕阳东廷三地的交界处。而在过桥村,他们布上了狼烟与岗哨,江意须得赶在子时点燃狼烟,以此为进攻的讯号。   若是各处战场,都能如赫连恒的安排,分毫不差;那么在千代戎的丧仪之上,正午叩拜奠仪时,三地战乱的消息便会送进天都宫。   “驾——”   漆如烟虽然看起来像是那种柔弱少女,但性格强硬倔强,说要跟着江意一同前往,便就要一起;一路上除了那一次休息,她再没有多耽搁过一分,一直手持马鞭,紧跟在江意身后,陪着他翻山越岭。   夜色深沉如墨时,过桥村旁,一男一女纵马而来。   有火光在暗处闪动,紧接着化为比夜色更浓的烟,升上东廷的天空。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狼烟接连而起,连成一条路,直到东三家的交界处。   “……是狼烟!”   白鹿弘站在数万兵士面前的高台上,看向狼烟,随后轻唤了声:“棠儿。”   在他身后,有湖西第一美人之称的白鹿棠,怀抱着琵琶,坐在简陋的长椅之上;而白鹿棠的身后,战鼓编钟,好不气派。   白鹿棠狠狠扫过琵琶弦,连扫数下,再是一串如昆仑玉碎之声来,战鼓猛然敲响。   年过半百的白鹿弘,身着盔甲的模样丝毫没有老态;伴随着琵琶与战鼓的奏乐,白鹿弘中气十足地对着台下将士们宣言道:“……皇甫淳胁迫天子,强占天都宫,自命摄政王;我等为了大义,今日出征,势不让奸佞魍魉安居高台上!!”   “是!!”   琵琶与战鼓也奏得凶猛,为他们的士气更添颜色。   白鹿弘高举起手中的刀:“出发!!”   这边集结了东三地近七万的兵马,顺着边境线直奔湖东,那边江意与漆如烟却在看着更多狼烟升起后一刻都不敢多停留,再度上马调转回头,朝着斩崖方向狂奔。   这些事若不是江意来做,赫连恒还放不下心——他身边带着的这些将领中,最恪尽职守的必然要数江意。   只要人没死在途中,江意就必定不会有任何耽搁,必定会完成他的排布。   他此番不仅是为了点燃狼烟,告诉东三家的联军出发时间,还为了潜入天都城。   顶着背上的伤痛,和十几个时辰赶路的疲倦,江意领着漆如烟顺着水道抄近路,从两座斩崖中间的峡谷赶往天都城。   以往这条峡谷都有赫连军在镇守巡视,而今日他们通行之时,哪里都不见人。   ——如今赫连家,凡是还能喘气的,不是在战场上厮杀,就是在轲州御泉严阵以待。   偏偏这种时候,因为自己的躲闪不及而受了伤,上不了战场……江意心中要多憋闷有多憋闷。他的憋闷便只有发泄在赶路上,不停地让身下马儿跑得快些、再快些。远处有些厮杀之声隐隐传来,漆如烟也听见了,还忍不住回头望。   她一边追赶着江意,一边扬声问那是怎么回事;江意却不答,只是更加专注地朝着天都城行进。   那些厮杀声,是他们赫连的战士,正在拼劲全力御敌。   天亮时分,二人二马到了天都城西面的城墙下。   无论外头,氏族间如何争强斗狠,皇城脚下的庶民总是过得要好些。城门还未开,但城墙外已经汇聚了好些人,推着车或者背着行囊,大部分都是城外村子里的人,早起进城来做做生意赶早市。他们俩下了马,就牵着马,混进那些平头百姓里——江意一开始就穿的是粗衣麻布,避免被人认出他是赫连的人;而漆如烟用随身带着的丝绢覆面,将她那张太引人注目的漂亮脸蛋藏了起来。   即便如此,漆如烟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也已足够美丽,引得不少男人往她处看。   辰时二刻,天都城正东的城门缓缓打开来,城门看守身着盔甲、手持兵刃,小跑着出现,驻守城门两旁。这城门看守的人数,可比之前他随自家主君前来朝见时要多得多;而且细看之下,便能发现他们的盔甲是千代军的样式,下面穿的衣衫却并不是。   衣衫袖口上,都绣着小巧的桃花纹。   这些都是皇甫淳的人,或者说皇甫军现在已经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整个天都城了。   江意细细想着,不由担忧其中会有认得出他长相之人,继而低下头,藏在人群这种。然而到第一个推车的小老头要进城门时,问题便来了——城门看守要查看通关符。江意小心翼翼地往前看,天都城的通关符是巴掌大小的竹雕所做,上面的纹路复杂异常,是三头鸟的刻纹;底下还有字,想必该是姓名。他再悄悄往身边四周看,除了他与漆如烟,所有人手里都拿着通关符。城门看守查得还异常严格,不仅要看通关符,还要盘问询查,显然是在防备。   这时候若有心怀不轨之人想进天都城,那便毫无疑问,是皇甫的敌人。   漆如烟站在他身侧,小声问:“……你有通关符么……”   “没有。”江意一边说,一边将自己那匹马的缰绳塞进了漆如烟手里,“我去去就回。”   漆如烟惦记着他身上的伤,可又知道事情已到了关键处,可谓牵一发动全身,容不得出错。她便没有再吭声,只重重地点了点头。   江意做惯了潜行暗杀的任务,从自发列成队的人群里钻出去,转瞬便没了踪影。   漆如烟则跟着队伍慢慢往前,时不时地探头看后面,有些心焦地等着江意归来。眼看就要轮到他们了,漆如烟越来越着急,眉头都紧紧皱着,生怕江意赶不回来。但江意就是江意,从不出错,从不耽搁,是赫连军中人人称道的江统领,也是赫连恒最得力的副手。   漆如烟前面一对背着包袱的老夫妇刚走到看守面前接受盘查,江意便悄无声息地重回了列队中。   漆如烟险些都没注意到他,被他这突然出现给吓了一跳,好在有丝绢的面巾替她掩住了神情。   “拿到了?”   “嗯。”江意将将一枚通关符嵌在手心里,再牵住她的手,就这么隐蔽地递了过去。   那通关符上雕刻得确实是三头鸟,漆如烟手里那块写着“于贤”,一听便是个男人名字。   江意大抵是忘了考虑,跟他同行的是个女子——他只是到队列最末挑了两个不起眼的人,将人拖到草堆里打昏,抢了通关符再道声“见谅”,然后迅速回了漆如烟身边。   “下一个!”   现在也没有别的什么退路了。   漆如烟拿着通关符走上前,被左手边的看守盘查;江意则是被右手边的人一边看一边问话。   “你一个姑娘家……”果不其然,那看守看了好几遍通关符,又看了好几遍漆如烟的脸,“怎叫的这名字?”   漆如烟面不改色,将丝绢摘下。   她看着粗衣麻布,再寻常不过;而丝绢之下竟然是张貌若天仙的脸,看守霎时眼睛都看直了。   漆如烟微微欠身,朝人嫣然一笑:“家父喜好求男只得我一女,便取了这名字;军爷若是有什么疑虑,不如跟着我回家询问家父。”   “好啊……不是,”那看守险些丢了魂,“我看你也不像个空口胡言的,进去吧。”   “谢谢军爷。”漆如烟再欠身,笑盈盈地朝对方眨了眨眼。   全然被美色所迷住的看守,丝毫没察觉他放进城的这个女人,和她身边的男人,会让天都城变了天。   二人踏进还未开始热闹的街道,连日的晴朗也终于到了头,一片厚重乌云,自南而来,飘在天都城之上。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一纸抵万金   天边刚露白,五千“尉迟军”便到了黔州最南一座城的城门下。看守城门的兵士一听见马蹄声就警醒了,上报的上报,在城墙上监视的监视,很快便见一队人马不紧不慢往他们城门下走;领头的几个兵士之后,紧跟着的是气派的马车,上面也同样有尉迟家的家纹。   司马君下嫁尉迟之事并不是什么秘密,但尉迟的车马来此,城门将士并未收到任何消息。   因而他们不能随意打开城门,却也不敢随便放箭退敌。   车马轻骑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到了城门下,城楼上兵士大喊:“可有通关手令——?”   马车里,穿着尉迟家衣饰的赫连恒轻飘飘说:“听见了么,需要通关手令。”   “……这是自然,”司马太芙仍脸色煞白,但中途吃过些东西喝过了水,好说歹说是比先前那半死不活的虚弱模样要好多了,“你可要信守承诺。”   “这是自然。”赫连恒原话奉还,替她拉开了车帘,像随侍一般,等着她下马车。   司马太芙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眸中有不甘,有怨恨;她却没在多说任何,当真就像这些人马都是来护送她的一般,强装着镇定如往常地下了马车。   城楼上见到马车上下来一名女子,心都跟着慌了慌。   女子衣着虽素,但看得出来衣料之名贵;而女子站在城楼下,微微抬头上看的模样,更是气质不凡,叫城楼上的兵士脑子里都情不自禁冒出同样的猜测——莫非是司马君?   “唤你们有龙城守城将出来见我。”司马太芙也不多说,开门见山道。   上面兵士立时回话:“綦将军随后就到!你们先在城下等着!勿要轻举妄动!”   “你只派人告诉守将,若是来晚了,”司马太芙道,“后果自负。”   “……”   她下马车之事,赫连恒也跟在后面,此时就立于她身侧,说是假扮随从,倒更像是种威胁——只要她欲行不轨,赫连恒会在即刻将她拿下。   郁颜郁颜   轻骑队在城门下安静等候,司马太芙有意无意地往四处看,时不时隐蔽地回头,仿佛在找什么。   就连这点动作,也没能逃过赫连恒的眼睛:“……是在找另一辆马车吗?”   “……你说不会伤害我孩子的!”司马太芙低声质问道。   “襁褓婴孩,我当然不会伤害。”赫连恒道,“只是战场上情势千变万化,刀剑无眼,我已命人将他们护送回轲州。”“你!……”“我?”“赫连恒,拿幼子要挟,你会遭报应的!”司马太芙狠狠道。   但赫连恒又怎么会在意这等小事,只当没听见,连话都不再回应了。   就在此时,城楼上蓦地冒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只因举着火把,反倒灯下黑的叫下面看不清他的面孔。   只听得那人中气十足道:“我乃有龙城守将綦云辽,城下何人?!”   司马太芙扬起脸,皱眉回话:“不认得我?”   “……是君上?怎的这时候……”“废话少说,开门。”   “是!”   随着守将的回应,城门处的机簧立刻运作起来,厚重的城门启开一条缝,随之缓缓打开。   守将也匆忙下城楼来,在司马太芙面前躬身作揖道:“外臣不知君上回程,有失远迎,让君上久等了……”“客套话免了,”司马太芙说着,看了眼赫连恒——男人也看着他,目光里的威胁之意丝毫不假掩饰——再道,“我累了,先去邦府休息片刻;你来引路,再唤邦司来见我。”   司马家虽然在过去名列不了御三家,但若要排出第四位,那必定是司马。   司马家强就强在治理之法,这法子还是司马太芙的母亲所设立,司马太芙加以改进的:黔州与隽州两地共有二十七城,司马家为二十七城设了“邦府”,再设立“邦司”官职,来管理城内大小事宜;另立守城将与巡将两名,三权分立,互为辖制,避免分权在外不好把控。而“邦司”这一文官的官职,必定由司马家的子弟来担任。而尉迟等其他大家,是万万不肯将手中实权分散出去,怕分家的谁得了权便开始心生异妄。赫连家倒是更近似这种机制,只是因为江意的本领,过去赫连四城的所有兵马,都只由赫连恒一人统领。   但如果……他手中要管的不仅仅是赫连四城,而是呈延国整个天下,那司马家的法子反倒显得像是最善之策了。   赫连恒这么想着,在司马太芙语毕后轻声提醒:“请君上先上车。”   司马太芙什么也没说,只是狠狠看了他一眼,转而重新回归马车之内。   她才刚坐进去,身上的力气便卸了,只能倚着角落勉强支撑身体,呼吸也乱得厉害。马车再动起来,门帘晃动间,她能看到赫连恒假装车夫赶车的背影。   饶是她进了黔州,手里有再多的法子,也不可能反抗赫连恒了——这该死的男人将事情做得太绝,除非她放弃她那一双儿女的性命,否则她将永受赫连的辖制,直到她想出法子来,将儿女夺回。   在守将的领路下,五千轻骑浩浩荡荡进了城中,将邦府四周围的地方围得严严实实,方圆十里都无人可通行。司马太芙坐上了邦府大堂的主座,赫连恒依然伪装成尉迟家的随侍,紧跟在她身边;不过盏茶功夫,眼下乌青、双眼充血的邦司便来了。   他走得飞快,还有些踉跄,见到司马太芙便作揖:“长姐……长姐你怎么来了……我听说长姐这几日生产,可是无碍?”   司马太芙干咳了一声,违心道:“无碍。”   “那就好,那就好,”邦司道,“是小侄儿还是小侄女?”   “是龙凤子,”光是说出这话,司马太芙都觉得胸口抽痛,“日后定会带回黔州,到时能让你看看。……我此番前来还有急事命你去做。”   “长姐请说——”   司马太芙深吸一口气,看向身旁赫连恒,咬着后槽牙道:“从兵械库调五千套盔甲出来,再命人回本家,将我书房中的信笺拿来,你有龙城里最好的玉匠立刻诏来,我只给你一个时辰。”   “长姐,其他的都好说,可现在回本家拿书信……”   “我只给你一个时辰,如若不然,你这邦司也不必做了。”   “……是,我这就去办!长姐请在此休息,有何需要使唤邦府的仆从即可!”   待邦司奉命下去安排,赫连恒不紧不慢替司马太芙关上了门。司马太芙怨恨地看着他,最终只问出一句:“……你满意了吧?”   “司马君日后绝不会后悔今日决定。”   “那我就只有……拭目以待了……咳、咳咳咳……”   司马太芙咳得脸色发青,捂着胸口也捂不住那沉闷的声响。她咳得几乎坐不住,很快上身便伏倒在几案之上。她伸手想去够旁边的茶水壶,却因为咳得太狠,手不住的抖。   赫连恒冷眼旁观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替她倒了杯茶,置放在她手边。   虽然司马家并没有江意那样能驯服猛禽的能人,但飞鸽传书还是能做的;一个时辰之内,果真五千套盔甲与司马太芙房中的书信都送到了他们眼前。外面天已大亮,城里的平民们晨起便见多了这么多尉迟军在城内,纷纷议论猜测这是出了什么大事。   那些书信,都皇甫淳曾写给司马太芙的书信。   上面不知是否为皇甫淳亲笔,但印章却是皇甫家的印。先前被召来,等在偏殿的玉匠便有事可做了——赫连恒守着玉匠一点点在玉石上雕出刻印,顺手拿纸笔写下了一道调令。那玉匠有些本事,一言不发,手极稳极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将书信上的印复刻了出来。   “好了,司马君。”赫连恒比对过印章后,将书信收进了袖中,“我就不继续叨扰了。”   司马太芙虚弱得厉害,仍不忘讽刺道:“……你可不要死在皇甫淳手里了。”   “一定。”   看着赫连恒离开的背影,司马太芙捂着心口,只觉得血气翻涌得厉害。邦司刚好此时端了些吃食回来,与赫连恒擦肩而过。   只因司马太芙表现得极为正常,邦司对赫连恒没有半分疑心,就由着他离了邦府。   “长姐,我命人准备了些食物,长姐脸色不好,先吃些东西吧。”他一边说,一边将吃食放在了几案上,“不知道长姐此番突然赶回来,是打算做什么?是不是与太朔的死有关?”   “你说什么?”司马太芙猛地睁大了眼,“太朔的死?”   “长姐莫非不知?”邦司道,“就在昨夜,太朔的尸身从不萧山上发还……说是被贼人偷袭,不幸……”   听着邦司之语,司马太芙气喘得越来越厉害。   许多事她即刻便想明白了——不萧山上三万联军,哪来的贼人?非要说的话,洛辰欢、申屠文三,都是尉迟家的人,只有司马太朔,与他们并非同一个阵营。   洛辰欢与皇甫家勾连甚深她早就知道,当初也是为了平衡,才敲定此三人领军。   ……所以申屠文三,也早就背叛了尉迟家?   被赫连恒算计,挟持了儿女,死了夫君;现在又被联手的皇甫算计,杀害了她的同胞弟弟。   突然,一口鲜红的血自司马太芙嘴里喷出。   “长姐!你怎么了长姐?!长姐!!!”   ——   “……到处都是白布……”天都城的大街上,漆如烟一边四处张望一边低声问着,“那些巡防的兵,是平日里就这样的?”   江意摇头:“……因为今日是千代戎的头七,天都宫要举行丧仪,行国礼。”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漆如烟再问道。   天都城的大街上,几乎十步就能碰上巡防的禁军,看得出来正在警惕着什么。漆如烟和江意虽然牵着马,但打扮着实不起眼,一路走过来并未惹人注目。可他们时间不多——若是那两个被打昏之人醒来,跟城门看守说他们被抢了通关符,照现在天都城内的架势,必然会全程搜捕他们。   江意没有再回答,但片刻后脚步停下:“就是这儿。”   漆如烟一抬头,看见身旁一茶楼,门房未开,还挂着告示打烊的木牌。她再往上看,才看见上面的招牌:“……月下坊?”   “嗯,主上就是要我来这里。”江意低声说着,不动声色看了看四周的情况,“燕燕,你去叩门,我去把马拴好。”   漆如烟点点头,依言上前叩响了门。   她一连叩了好几下,门里才有脚步声响起。   月下坊的门打开,门缝里露出还在打呵欠的小厮的脸:“小娘子,我们还没开门呢……”   漆如烟也不知江意要来这月下坊做什么,急忙扭头找江意;江意动作也快,来得刚刚好。她就见江意的手从她眼前而过,插进了门缝里:“我找你们老板。”   那小厮作势要关门,却顾忌着他的手:“我们老板不在,没开门呢,客官你明日再来。”   “明日?今日都不开门?”漆如烟问道。   “今日开什么门,行国丧,谁找死会来茶楼听书啊?”小厮道,“这位爷,还有这位小娘子,我们今天不开门,您请回吧啊。”“……我们不喝茶,”江意道,“你们老板不在,那我找吴夏士。”   小厮一愣,关门都没那么积极了:“找我们头儿……不是,你怎么知道我们头儿是他?……不是不是,没这个人,您上别处……”   “行了,开门做生意呢,赶什么人。……你是那个,赫连?”   另一个男声冒出来,江意立刻抽手,对着门缝作揖道:“……吴先生,又见面了。”   吴夏士往外瞄了瞄,哪里像是月下坊的老板,反倒像一个做贼的:“……进来说。”   一进去,他们便能看到许多倒扣在桌上的长椅;吴夏士跟上次在东廷的打扮没什么两样,看起来像个穷苦的江湖骗子。好在江意见过他,不然此刻必然怀疑自己是否找错了人。吴夏士一路带他们进了后院,没睡醒的小厮忙去烧水烹茶,招待他二人。   进了屋,吴夏士立马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天都城的?”   “我不知道,”江意实诚道,“我家主君说的,你必然在天都城。”   “哟呵,那他怎么知道的?”   “我家主君说,天都城即将打乱,吴先生这等神人,必会在天都城观望。”   被恭维了这么一句,吴夏士捋着胡子笑起来,好不得意:“那是,我早就算到天都城要易主了。”   热腾腾的茶水上了桌,小厮替他们一一斟茶;这一路过来漆如烟早就渴了,立刻将掩面的丝绢扯下,低头饮茶。而吴夏士一下就看傻了眼:“你不是那个,那个,东廷的如烟姑娘吗?”   “你认得我?”漆如烟道。   “不认得,有幸看过一次如烟姑娘的舞,那可真是,翩若游龙,宛若惊鸿,沉玉落雁……”“吴先生,”江意冷着脸打断他的称赞,“我还有正事要与吴先生说。”   “不着急这一时半刻的……”“我家主君说,吴先生若能鼎力相助,酬金任由吴先生开。”   吴夏士立马就不看漆如烟了:“请讲。”   “我家主君想要……”江意道,“一首童谣在天都城唱起来。”   “哦?什么童谣?”   “‘龙不吟,虎不啸,秋来桃开是妖兆;马无主,车无轮,明辅暗挟为乱臣’。”   吴夏士笑起来:“这事好办,也不贵,三千两,保准全天都城一个时辰之内人人会!”   “还有。”   “还有?”   “我家主君还想要,”江意从怀里摸出一把银票,先放了三张到吴夏士面前,硬生生要把吴夏士的口水馋出来,“天都宫的布防图。”   “这……”吴夏士的目光立刻挪到了他手里那些银票上。   “怎么?吴先生难不成没有?”   “嚯,你可别门缝里看人,我吴夏士手里,什么秘密都有,一张布防图而已,怎么可能没有?”   “那就麻烦吴先生把布防图给我。”   “可以,就是价钱……”   “吴先生请说。”   “一万金。”吴夏士道,“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作者有话说:童谣是改写的,没有经过考证,搜索出来说是唐朝刘晏出对子骂奸臣。】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丧钟之声   “皇甫君,外面大臣几乎都到了……”   皇甫淳还站在他的寝殿里,一面看新挂上墙的呈延国地图,一面把玩着核桃。宫婢垂着头站在一旁禀告,却没能得到皇甫淳的回应。   八月初四,是个上上吉日。   今日他便要在千代皇室那两个无用傀偶的昭告下,继承千代戎的位置,成为呈延国背后真正掌权之人。他还会用这崭新的权势,宣告赫连藐视君王,乃乱臣贼子;这些大大小小的氏族,在他面前除了臣服,再无他选。   想到这些,皇甫淳便打心底里觉得痛快。   好似身上每一寸骨肉都在叫嚣着愉悦,好似天下就如同他手里的核桃,任由他摆布。   权势,是这天底下最迷人的东西。   眼看即将到丧仪开始的时辰,皇甫淳却身着华服,丝毫没有赶着过去的意思。那宫婢颤颤巍巍,紧张地再启口:“……皇甫君……太后命我来请皇甫君……”   “你在催我吗?”皇甫淳回过头,笑眯眯地看她。   宫婢当即吓得站都站不稳,险些跪倒:“婢子不敢,婢子不敢……”   “倒也不必这么害怕,我又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暴戾之徒。”皇甫淳道,“最多打发你去刑房住几日。”   “摄政王饶命,摄政王饶命……”   皇甫淳还想再说什么,怎料和泉突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他鲜少有这种仓皇狼狈的模样,无论发生什么,和泉总是一副看穿了世上万事的漠然神情。皇甫淳不禁打趣儿他道:“如此匆忙,不知道的还是以为你娘子被人掳走了。”   但和泉根本没有心情听他的揶揄,单刀直入开口道:“……出事了。”   “什么事?”   “白鹿尘河命人加急来的消息,说白鹿弘带了五万人,已经打到天元山了……”“什么?你再说一遍?”“不止如此,”和泉接着道,“天都城里的乞丐突然开始到处唱童谣。”   “什么童谣?”   “龙不吟,虎不啸,秋来桃开是妖兆;马无主,车无轮,明辅暗挟……为乱臣。”   这童谣虽没有明言“皇甫”二字,却字字都在说他皇甫淳。桃,自然指的是皇甫家的桃花纹;而明辅暗挟,正是在说他这位新封的摄政王,是在挟持皇室。这若只是有人看不惯他皇甫淳,出言辱骂也便罢辽,但全城的乞丐都在唱,这童谣自然会闹得人尽皆知……民心在皇甫淳眼里一向是最无用的,可他又不得不承认,有时民心所向真的能改变局势。   “是谁传出来的?把人找出来,马上让禁卫把人找出来,”皇甫淳脸色铁青道,“还有天都城内凡是唱这首童谣之人,一律关进大牢!”   “马上要行国礼,现在抓人,恐怕不妥……”   和泉说得在理,若是在行国礼时让街上的禁军抓人,那不就等同于告诉天都城里所有百姓,那童谣说的乃是真的。   皇甫淳负手而立,转而看向地图。   秦关在打,七十二峰在打,现在连湖东天元山也在打。几处战场连成了三角,将天都城锁在里面;可几处战场又离得远之又远,他的人马除了留在天都城的,其余人等皆在战场上,只剩下长洲还有一万守军。   他稍稍冷静了会儿,再问:“确定是五万人?白鹿尘河那儿还剩多少?”   “……湖东只有一万残兵……”和泉道,“剩下的人都由乐正辛带着,在七十二峰作战……”   “乐正辛这个废物!”皇甫淳一甩袖子,忍不住怒骂了声,“若不是他之前放走了赫连恒,哪还有这么多事?现在带着三万人在七十二峰,却连赫连家那个分家的小子都治不住!……你现在去下令,让长洲的守军……!”   皇甫淳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倏然再看那地图——   “中计了!”皇甫淳道,“赫连恒手上还有人!”   “……”   “去,马上让秦关的五万人撤回来,到天都城西面二十里,赫连恒必然自西来……”   “联军所有人么?”   “不,让洛辰欢带一万人回来;尉迟和司马的人我信不过。”   皇甫淳刚说完,外面又有宫婢急匆匆地进来:“摄政王……丧仪马上就要……”“知道!”皇甫淳怒斥道,“滚,本王自会过去!”   “是、是……”   不管怎么说,只要太后在丧仪上宣布封他为王的消息,赫连恒再打进天都城,那就是乱臣贼子、是叛国!   先前来报信的宫婢还垂头站在原地,皇甫淳这才道:“你还在这里愣着做什么?不是丧仪就要开始了么?还不来替本王更衣?”   宫婢发着抖,腰也不敢直起,急急忙忙地拿了白衣,到皇甫淳身旁替他披上。   ——   永宁殿前。   若是皇帝驾崩,丧仪就会在太辰大殿上举行;千代戎虽未摄政王,还是千代族人,但君臣尊卑有别,便只能在这永宁殿行丧仪。近百位臣下已经披麻戴孝地列于殿前,太后与小皇帝为首,面对着大殿中临时设立的灵堂,和千代戎的棺椁。   太后以及千代家那几个被软禁之人,脸色都极其男人——他们原以为皇甫淳至少会在臣下面前做做样子,却没想到,丧仪大典这么大的事,皇甫淳竟然都不提前过来。眼瞧着时辰便要到了,皇甫淳却还未出现;当着一干臣下的面,分明是全然不把皇室放在眼里。   “皇甫君到——”   一众人等皆回过头,就看见一身白的皇甫淳带着几名随侍,闲庭信步般地缓缓走来。   看见他身上白衣,太后还暗暗松了口气;但仔细看看,皇甫淳的衣襟之下分明还有华服……太后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屈辱地别开眼。   皇甫淳嚣张地从众臣面前走过,甚至略过了千代那几位族人。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略过太后皇上,直接站到最首时,皇甫淳却站定了在太后身侧:“臣来晚了,望太后皇上恕罪。”   “……时辰刚刚好,”太后道,“那便开始吧。”   “是。”皇甫淳微微颔首,站进了队列中。   随之,司仪官在旁敲响青铜罄,扬声念起悼词,将千代戎身前所立之功一一道来;再是群臣叩拜合掌,行三跪九叩,众人齐齐跪地哭起来,只剩下太后和小皇帝还能站着。   而这场上诸人,又哪有一个人是真心想哭呢?   皇甫淳应付地抬手抹了抹“眼泪”,已在等着小皇帝与太后宣诏。   “……戎亲王薨逝,皇上尚且年幼,不可无人辅佐,”眼见时候差不多了,早接到了皇甫淳示下的文官出列禀报道,“还请太后做主,选立合适之人,辅佐君王。”   “微臣以为,皇甫君可堪此大任。”   “臣附议。”   “臣也附议。”   群臣之中立时出列好几人,明明白白地支持皇甫淳。   ——饶是没有这些小把戏,太后及一干千代族人也没有第二条路可选。现如今,千代家的金令都到了皇甫淳的手里,手无兵权的皇室,又能算是什么皇室呢?   太后在心里唾骂了一句皇甫淳之无耻,但面上只能顺着群臣的提议往下说:“哀家乃深宫妇人,不懂国政,确实无法辅佐皇帝安邦定国;皇甫君一直是我呈延国肱股之臣,此番戎亲王骤然离世,放眼诸侯,唯有皇甫君可担此大任……”   “太后过誉了。”皇甫淳起身出列,作揖道。   “为了呈延国,还请皇甫君切勿推脱。”太后道,“此先哀家已昭告天下,封皇甫君为新任摄政王;今日戎亲王之祭上,当着众卿之面,另加封皇甫君为淳亲王,世代承爵,守护我呈延国千秋不灭。”   有了亲王的名头,皇甫淳便是名正言顺的“内臣”了,甚至可以说是千代的自家人。   这诰封自然也是皇甫淳的要求,为的是以后能自然而然地……坐上太辰殿的龙椅。此等大事,还必得要在千代戎的丧仪上,方显得他为正道,是顺应太后皇帝之请。   “皇甫淳,叩谢皇上太后隆恩……”他说着,正欲行叩拜大礼。   就在此时,一名皇甫家的侍从身着军服,急忙跑进了丧仪的列队中。   “君上,紧急军情!”   在千代戎的丧仪上,有人擅闯本该是死罪,可在场无一人敢有异议。他们就看着皇甫淳的侍从上前,在皇甫淳身旁耳语了几句。   皇甫淳脸色凝重了几分,道:“大声些。”   “……是。”侍从站直了腰,依言大声道,“赫连军与我皇甫军交战金鸡峰,我方不敌其威势,敌军已到天都城东十里处!”   “诸位,听见了吗?”皇甫淳忽地张开手臂,宽大的袖口带起一阵风,“本王早已发现赫连君图谋不轨,欲率军打入天都城;现我皇甫家的兵士正在浴血奋战,对抗敌军……本王在诸位面前起誓,誓死护卫皇室,定要灭了乱臣贼子赫连恒!”   宫中内侍官敲响了丧钟,钟声响彻天都城,城中所有平民兵士全都垂下了头,为千代戎默哀。   然而却还有乞丐用竹竿敲着地面在唱:   “龙不吟,虎不啸,秋来桃开是妖兆;马无主,车无轮,明辅暗挟为乱臣!”   有平民小声的嘀咕:“那唱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身旁友人更小声地回答:“这还听不懂啊?桃是什么?那就是皇甫啊!皇甫挟持了皇上!他想自己做皇帝!”   “那不是……造反?”   “就是造反!没听说吗,赫连和皇甫好多兵马在金鸡峰打着呢!赫连是要赶回来救皇上啦!” 第二百四十八章 轻骑过长洲   皇甫家长洲境。   靠着伪造的“皇甫淳亲令”,身着司马家军服的轻骑队顺顺利利进了长洲。靠近黔州方向的几座城池,想必因皇甫与司马的关系,查得并不严格;赫连恒都未将伪造的文书拿出来,只看他们是“司马”的人,便轻轻松松地放了行。然而越靠近天都城,城门的布防便越严格,就连皇甫淳的手令他们都要细细查看好些时候。   即便如此,有龙城的那位玉匠手艺当真是不错,盖下来的红印丝毫没叫人看出破绽来。   现在,天已经大亮,但却不见日头。   远处天都城的上空,放眼望去,全是大片的乌云,似有一场豪雨蓄势待发。   下一座城门近在咫尺,赫连恒还是按照先前的法子,隔着七八里便抬手示意缓行,轻骑队顿时变成普通的马队,慢慢靠近城门。过了这座城,还剩下最后一处,他们便到天都城了。   按赫连恒的筹划,待他们抵达天都城之时,要么皇甫淳已将最后的兵马调去湖东;要么皇甫淳不做任何应对,白鹿弘所率的联军便能在湖东与秦州搅个翻天地覆。   也正是这时候,有人单枪匹马地从侧面的山林中冲了出来。   “赫……是我!”来人大喊着,奔向赫连恒。   “一切顺利?”赫连恒不由地停了,在原地等着他。   眼下轻骑队所有人穿着司马家的军服,唯独来人仍是一身尉迟家的装扮——来的正是本该在轻骑队中的宗锦。   赫连恒并未欺骗司马太芙,两个孩子和乳娘,确实在马车上,被送往轲州。   而自告奋勇护送他们先进御泉境内的,便是宗锦。他知道决战在即,他若是赶不回来,定会出事;因而他一刻都不敢耽搁,送了马车入境便折返,穿过皇甫家两地,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长洲。倘若换了其他人,想在皇甫境内出入无人之境,必然是做不到的;但宗锦可以,他可是将整个呈延国的地形烂熟于心的人。况且现今,皇甫的兵力不是在秦关与赫连军作战,就是在天都城镇守,根本没有足够多的岗哨掌握每一处的情况。   “自然顺利!”宗锦道,“就是你穿这身,真是难看。”   “我倒是觉得雷云纹也还不错。”听见他这么说,赫连恒陡然放下心来。   ——看见尉迟崇坠崖而亡时的宗锦,说不担心是假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尉迟崇与宗锦的关系,可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自小又是一起长大,即便兄弟间经历过许多阋墙祸事,也终究无法抹去血缘所带来的手足之情。   宗锦飞快到了他身侧,紧跟着赫连恒的骑兵顿时会意地让出些位置,让宗锦进了列队中。轻骑队再度启程往前,宗锦又问:“我不也换一身司马家的衣服?”   “不必,司马与尉迟结亲天下皆知;司马的兵马里有尉迟家的人在,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赫连恒道,“那两个婴孩……”“可爱极了!”宗锦抢话道,“尤其是女儿,粉粉嫩嫩……司马太芙可真会生。”“我答应事成之后,将孩子还给她。”   宗锦一路赶来渴得厉害,一边骑行一边取了赫连恒马鞍上挂着的水壶,一连将里头的水喝光了才停下:“……那是我尉迟家的孩子,凭什么还给她?”   赫连恒不禁勾唇:“她可是孩子的母亲。”   “司马太芙心机深沉,不择手段;有这样的娘,只怕把我孩子教坏。”   “你孩子?”抓着宗锦的口误,赫连恒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   “……我尉迟家的孩子,自然是我孩子。”宗锦强词夺理道,“你管我?”   “既是你的孩子,那便是我的孩子。”赫连恒不清不楚道。   “什么?”   宗锦却压根没听清,张口再问时,眼前已经是高耸的城墙。宗锦倏然收了声,目光也锐利起来,听着身旁赫连恒开口道:“我乃司马家轻骑营将领司马琮,奉司马君与皇甫君之令前往天都城——”   城门原是开着的,那些城门看守见他们这架势,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作揖道了句“我先起禀报,请在此等候”。   看着那些桃花纹的军服,宗锦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很快此处守将便来了,赫连恒并不废话,直接亮开伪造的书信:“我奉命去天都城,请将军放行。”   “摄政王若是要人去天都城,也该让我们长洲的兵马先去。”那将领却很是谨慎,在细看过文书上的红章之后,又带着疑心看向赫连恒,“司马琮,我没听说过。”   “我确实不是什么司马家有名的将领,”赫连恒如是道,“我也觉得怪,怎么突然之间要我们隽州的轻骑来天都城。……只是主君之令,我也不敢过问,不过是听令行事罢了。”   听见赫连恒的话,守将仍是一副心有疑惑的模样。估计是皇甫淳与靠近天都城的几座城邦早已经打过招呼,这几日不可随意放大批人马出入。宗锦不动声色地和赫连恒对视一眼,下一瞬他的手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丛火的刀柄上,随时准备拔刀而动。   就在这时,守将身边的小兵低声道:“可听说湖东现在正战乱……会不会……”   “闭嘴!”守将呵斥道,“只要君上的命令没到我手上,哪一家的兵卒都不可能从我这里通过!”   他说着,手中的长枪倏地往下一磕,重重砸在地面,震起不少尘石。   “这么说,将军不怕承担后果了?”赫连恒道,“贻误军机的罪,你担得起么?违抗上命的罪,你又担得起么?”   “兄弟,大家都是战场上提着脑袋活下来的,想拿这些屁话吓我?”守将不为所动,“我说不放行,就不放行……来人,把拒马挪过来,此路不通了!”   听此一言,立刻有人去挪动两旁原本斜摆着的拒马,想将整体路横断,不许兵马通行。   就在宗锦握紧了刀柄,要动手的瞬间,一个小小的黑影从赫连恒与宗锦的中间飞过,直直射向毫无准备的守将。那是箭头,被掐断了箭杆的箭头,便和飞刀没什么两样,可以要人性命。那守将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眼疾手快地一挥长枪,箭头便被“叮”地弹开。   拿箭头当暗器用的,是景昭——他望见宗锦的刀拔出了半寸,便先下手暗算,想起来个攻其不备。而在暗算失败后,双方也不必再多说任何,只凭手里的刀说话。赫连恒与宗锦双双跃下马,二人一左一右夹击守将;他们身后轻骑队中,魏之渭率先下马,带着人立时砍向正在腾挪拒马的小卒。   即便此处全城的城防能有几千人,一处城门之下也不过百余人在镇守。   眼见这些司马军果真有不臣之心,守将一挥长枪,挡下二人的攻势,回头大喊道:“关城门!鸣锣!”   城楼上负责鸣锣的小卒立刻就要敲响手里的铜锣,谁知城墙下景昭骑在马上张了弓,第一声啰音还未出来,羽箭便疾疾而去,准确无误地插中了鸣锣兵的喉咙。景昭却是看都不看,直接再上箭,一箭一人。他虽然没跟赫连恒学过一手神乎其神的射术,但他却跟了江意许久——江意不止会驯猛禽,还很擅长暗杀。   有了景昭做榜样,后面善射的兵士也跟着清理城楼之上的人;城门看守们也不可能这般任人宰割,立时开始点着羽箭往下射。下面全是马匹,一遇火便慌乱撩蹄,场面愈发变得混乱。拼杀之中魏之渭斩下数人,将一排排拒马推至犄角旮旯里,替马匹开出路来;可不断有皇甫军冲出城门外,与他们交战。   就在城门口,那守将挥动着长枪,或是上挑或是突刺,不断与二人交手,试图将他们赶出去些。他若是持刀,恐怕打不过宗锦和赫连恒;但他手里的是长枪,威慑力因距离而生,一番交手之后经逼得宗锦与赫连恒后退了几步。也就趁着此时,守将再次高喊:“关城门!”   城楼上拉动机簧的人已经没了,剩下的便是兵卒,两两一起用蛮力去推那厚重的城门。   “这家伙好生烦人!这里太窄了根本施展不开!”宗锦骂了声,双手握着丛火,重新摆好架势,又准备再上。   他身旁不远处,赫连恒也皱着眉,像是因被耽搁了时间而怒火中烧。   就在这时,上头一个畏畏缩缩躲在墙后的弓手,忽地探出头,对着正下方的赫连恒飞快出箭。   那一点破风之声赫连恒也未曾忽略,动作极快地抬刀,倏地挡下那根箭矢。这等手段想伤到赫连恒,那也太天真了;可战场上从来不是英雄对英雄的决斗,只要能杀死敌人,什么手段都可用,什么机会都不能放过。赫连恒挡箭之势那样明显,守将又怎会放过;他握着长枪,猛地朝赫连恒下盘刺去,那枪头因他的手法而微微旋转,一般人就是想躲、想挡,也会因看不清而失误。   这时机抓得实在是精准,赫连恒即便是余光看见了,也没办法立刻收势躲开。   “他娘的……让开!”   宗锦便在此时高喝一声,直接用肩膀狠狠撞在赫连恒身上。   “宗锦!……”   赫连恒被他的撞得往侧跑出几步才稳住,立时狼狈地回过身,想去救宗锦。可他哪儿还能来得及,那守将手里的枪势头如蛟龙出海,又凶又快,眨眼间已到了宗锦面前。   躲不过了。   不仅赫连恒觉得这一击宗锦是躲不过了,就连那守将都自信满满,此一枪是伤不了对手的性命,但却能废了他的腿。   谁知就在那一瞬,宗锦侧身一躲,一条腿跟着抬起,竟然硬生生躲过了。守将见刺空,下一击便是侧打,用枪杆抽在宗锦腰上;然而宗锦不止是躲过,更是完全将其招式看破,抬起的那条腿竟然在守将有下个动作之前狠狠踩了下去,准确踩在锐利的枪头上。   守将哪知他会有如此厉害,一抽二抽都能没抽动长枪,反倒让自己失了平衡。往后抽不走,守将便牟足了劲儿往前,就想一枪把宗锦直接铲倒。可那瘦弱的尉迟士兵,好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将他这些想法看得透透的——宗锦就在他使劲儿往前的事,突然松开了脚。守将力量太过,想停也停不了,就踉跄着往前冲了几步。宗锦看准了时机,贴着守将的身侧转身,仿若起舞般地与守将骤然换了位置,二人由面对面,成了背对背。   守将是被动成这境况,宗锦却占据了主动。   他比守将仅仅快不过毫厘,丛火锋利的刀刃便已经划过守将的后腰。   赫连恒又岂会只在旁边看着,这一系列的动作不过是眨眼时间,稳住了自己的架势后,赫连恒亦是一刀过去,在守将的胸口斜斜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   两处袭击来得几乎同时,守将不敌而倒地,接着便再没有任何还手的机会,被宗锦一刀插穿了喉咙。   宗锦与赫连恒没有停顿,也没有问对方一句“有没有事”;他们却像是早就说好了般,再不多看守将一眼,双双闯进即将关上的城门内,一刀一刀将正在关门的走卒全数斩杀。   “上马!”赫连恒扬声道,“闯!”   就这点守城之兵,根本不是五千轻骑的对手。别说是几百人,若是地势得宜,赫连恒这支选拔出来的精兵轻骑,就算敌人倍于他们,也不是轻而易举能击破的。他们飞速上了马,此刻既然已经暴露,便再无有顾忌。轻骑队闯入城中,惹得平民百姓惊慌失措,纷纷逃窜;呼救惊叫声此起彼伏,却没有任何能阻挡这支轻骑队的势头。   此城并不大,轻骑队横穿而过,仅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正对着天都城的西城门。   沿途好些巡防兵士发现他们这般大张旗鼓的闯入,都来不及逃走或反抗,便被轻骑队杀光。   守城将死在了东城门,西城门处剩下一些不成气候的杂兵,根本拦都无法拦,只能看着轻骑队一路杀出去,嚣张无比地出了城。   还剩下最后一城,他们便能离了长洲境。   但没料到的是,众人在马上驰骋过山林,即将要到最后一城时,赫连恒突然问道:“宗锦!”   “啊?”   “长洲有没有地方能绕过此城?”赫连恒如是问道。   宗锦皱起眉,霎时便了然于心——轻骑队纵然快、纵然狠,却有致命的缺点,那便是无法攻城。倘若最后一城收到了消息,又或者皇甫淳早有预料,命他们城门紧闭;那即便赫连恒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将五千轻骑都带过城。   他沉思了片刻,脑子里闪过长洲的地图,将周边的山川河流全部想了一遍:“……有!跟我来!”   宗锦拉紧了缰绳,猛地右转;赫连恒抬手示意身后的精兵,整条轻骑队都跟着一并往右。   他们此刻往右,朝向便是正南,恰好是函州方向。函州与长洲紧邻,靠得是不萧山与九晏山两座天然屏障,让函州和晏州泾渭分明,除了晏函谷一地之外无法通行。但也就是在九晏山的山脚下,有一洺河的支流,直通天都城。   宗锦带轻骑队所向的,正是那处。   五千人从轲州到久隆,再由久隆至黔州,最后横穿长洲到此处却不折一人,简直称得上神乎其神。他们循着流水,再度往东;不消多时,宗锦再抬头时,竟已能望见摘星塔。   上一辈子霸业未完,便惨遭背叛;这次不过一年,他竟又到了此处,甚至比上次更近。   宗锦的眉头再未松开过,神情凝重,眼睛里却闪着野心的光。   不远处遮天蔽日的乌云,似也在此时再承不住重量,陡然一声惊雷,在天边炸开,倾盆大雨说来就来,风也跟着呼啸起来,吹着豆大的雨点,迎面淋湿宗锦的脸庞。   眼见最多还有十五里,他们便能到天都城的高墙外,簌簌雨声中竟冒出如滚雷般连续不断的嘈杂。   正领路的宗锦下意识循着声源看过去——另一支兵马浩浩荡荡而来,气势之磅礴,强于他们数倍。大雨落得如一层层纱,宗锦只闻其声,却看不清到底是有多少人。   顶着磅礴大雨,宗锦大声问:“你可安排了人此时抵达?!”   “并未!”赫连恒回道。   “那就是皇甫淳调了人!”宗锦道,“看方向是不萧山来的!”   三言两语间,另一批人马靠得越来越近;宗锦眯着眼,视线叫雨水所模糊,好半晌才依稀看清楚正朝他们奔来的人影。   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而在宗锦看清楚那些人之前,对方好似是先看清楚了五千轻骑的装扮:“……前面是司马家哪位将军!未得调令!怎会来天都城?!”   这声音宗锦再熟悉不过了。   他恐怕余生再活一百年,也不会忘记这声音。   ——那是洛辰欢。   【作者有话说:宿命之战来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杀器   金鸡峰。   “我还以为能阴了我堂兄的,是什么厉害角色,原来不过如此。”站在战车上,看着全局作战的赫连禄无比嚣张道,“别说是拖住了,就是直接从他们主将身上碾过去,都轻而易举。”   影子甲就在他身边,手里抓着四条缰绳,为主帅赫连禄操控着战马。   他原是不善做这些事,可为了主君的命令,他只能任由赫连禄差遣,寸步不离地保护他的安全。和赫连恒截然不同的,赫连禄不喜欢冲锋陷阵;前面已经杀得遍地尸骸,他却和军鼓军旗队站在一起,安安全全地在高处指挥作战。   对方的主将乐正辛,正带着兵士在战场中心奋勇杀敌;可他无论多么神勇无敌,赫连军总像是无穷无尽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涌过来——这都要归功于赫连禄的运筹帷幄。   “左翼重骑现在包过去。”赫连禄下令道,“三营弓箭手就位,就往正中央射!”   他话一出,旁边扛着沉沉牛角号兵士便猛地吹号;沉沉号声一响,下面正鏖战的兵士中,各个统领都不约而同地往上看自家主帅。双手握着赫连四棱旗的三个兵士拼尽了力地挥旗,三人的动作、方向却各不相同,正是依照赫连禄的命令,正给下面的统领们打旗语。   战场上乐正辛刚砍下一人的头颅,对方的重骑兵突然发了疯似的前冲。他顺着方向猛然回头,见到的便是刚才的战斗中出现的豁口;而豁口之后,是他手里的弓兵。弓兵如何能扛得住重骑,若真硬碰硬,重骑碾过去就能活活将弓兵撞死、踩死。   “回防!!中锋营左防!!!”乐正辛仰天下令道,“不能让他们闯进弓兵阵!!!”   “回防!!回防回防!!”   即便乐正辛的应对并无错误,反应也已极快;可居于战场中心,无论如何也不会如赫连禄那般将局势看得清楚。一旦进入他攻我防的情势中,他们便会越来越被动;这种被动会让所有的将士疲于奔命,士气越打越疲乏……必须要找机会打乱赫连军的节奏,哪怕强攻一处也比现在这样被迫回防要好。   可该往哪儿强攻,乐正辛心乱如麻,难以下决断。   还不等乐正辛给出下一道命令,忽地箭如雨下,就朝着他所在之处而来。   “将军小心!”   他身旁的走卒立刻举盾,环绕着乐正辛摆出防御阵,将他牢牢保护在其中。箭矢叮叮叮地砸在盾牌上,乐正辛心头有火却无处可发——那赫连禄像是没有自尊的无胆鼠辈,自始至终都不亲自提刀来,就站在他刚好能看见,却又无法直接率军打上去的高处观望。   乐正辛所率兵马已经和赫连军打斗了近一日,战场局面始终焦灼,难分胜负。   赫连禄那句“轻而易举”,也只不过嘴上占些便宜;乐正辛虽然是他最看不上的那种莽夫,但实力不容小觑。   战车上,见下面盾阵护住了乐正辛,赫连禄忍不住嘴角上扬,立时要下第二道令:“先锋营马上……!”   “轰隆隆——”   “!!”   一声惊雷在不远处炸开,紫色的闪电直接劈在了金鸡峰上,霎时点着一大片树木。   赫连禄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抓住了影子的斗篷。   影子不明所以地回过头,看到的是赫连禄突然间白了的脸:“禄少爷……?”   “……忽地打雷了,”赫连禄胡言乱语道,“该死,偏偏是这种时候……”   紧接着滂沱大雨落下,浇灌在尸横遍野的金鸡峰之上。   顶着暴雨,赫连禄还紧紧揪着影子的斗篷,好似怕他跑了似的。影子甲实在不明所以,只能问道:“禄少爷莫不是怕打雷?”   “……休得胡言!”赫连禄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再高声下令道,“重骑继续压上!前营掩护!先把对面的弓兵全给本将军杀了!”   四棱旗与军号同时动起来,后方突然冒出一人,骑着马高喝:“禄将军!属下奉命前来!禄将军!属下奉命前来!”   赫连禄回过头,便看见雨幕中一名赫连家的兵士,身上背着很大的包袱,朝他逼近。   影子立刻下了战车,脚尖在地上轻点几下,便如长了翅膀似的,飞到了后头。来人果真是赫连家之人,见影子如此,即刻下马,踉跄着朝影子跑来:“……属下斥候队白原柳,奉江统领之名命送东西过来,要交到禄将军手上!”   “什么东西?”   “属下不知!”那兵士将包袱取下,再从胸口摸出一封已经被打湿了的书信,“这是江统领的信函,若有疑虑,还请过目!”   影子只接信,不接包袱,飞快将其打开,拿出里面墨迹还未完全晕开的书帛。上面是不是江意的字迹他认不出,但下面赫连家的各个统领的印章他认得,印章角落里小小地写了个“江”字,可见对方所言非虚。   “东西交给我。”   “是!”   影子一面往回走,一面解开包袱的一角看了看;里面竟还有油纸做的隔层,像是怕水。他再看了看信上所写,立时脚步都变快了:“禄少爷!”   “什么东西?”   赫连禄拿过信,迅速看完:“……好东西啊……这是真的吗?”   那包袱里,被油纸仔细包裹住的,竟然是羽箭。这些羽箭用厚厚的牛皮隔开,每一支都被棉线缝死在了牛皮上,不让它们因为策马的颠簸而相互碰撞。赫连禄迅速拆下来一根,影子会意拿起长弓递到他手里——赫连家一直善射,即便他没有堂兄那般出神入化的射术,也比一般人厉害许多。   张弓,搭箭,赫连禄对准了脚下约莫七八丈远的山石,用最大的力道将箭射了出去。   “轰——”的一声,宛若雷鸣,山石被硬生生炸出了一个缺口;若不是大雨滂沱,恐怕旁边的树木草花都要烧起来,立刻就能燃起大火。   “……堂兄竟然叫人送这个来,那意思便是……”赫连禄兴奋道,“可以赶尽杀绝了?……去传我令!最善射的弓手,唤十人来……等这场暴雨停,就是那些皇甫走狗的死期。”   ——   秦关。   阴云密布,战场上那些厮杀搏斗着的将士就在昏暗的天光中流着血。比起前一日,赫连军节节败退,现如今两边势均力敌,甚至赫连要稍占上风。   赫连禅后面带来的万余人虽然训练不及赫连家的亲兵那么厉害,但此等战场上,人多便是实打实的优势。   赫连禅与宁差、罗子之都是老相识了,三人默契不错,在战场上相互率人配合着行事——若不是赫连恒交予他们的任务是拖住,而不是击溃;他们三人恐怕真能用谋算将三家联军打痛。   “人确实是少了对吧……”战斗的间隙,宁差喘着粗气向亲卫确认道,“他们那个长得跟书生似的主将,是不是带人撤走了?”   亲卫同样气喘不已,刀从敌人胸口拔出,手便没了力气,只能耷拉在身旁:“……是,是,那是洛辰欢……看不出他带了多少人走,总是不会少于五千……”   “完了,”宁差道,“这可如何是好,主上要我们拖住的……”   不是他们体力不好,而是因为这场仗实在是打了太久;从他们受命来此作战,到现在,已经过了一日又一半的时间;他们水米不进,还一直在与敌人厮杀,还要时时想着情势变化,跟敌人你进我退、我退你进地拉扯……任体力再好的人,也肯定吃不消。   但他们不得不撑住,尽可能地将兵马拖死在秦关,赫连恒那边才有机会直捣天都城。   突然,自御泉方向传来一声骨笛的声响。   兵卒们是抽不出精力再注意到这些,可宁差、赫连禅,以及罗子之,三人分散在战场上三个方位,却在骨笛声传来之时,不约而同地看向御泉方向。小卒们是不知道的,但他们三人对这音色极其耳熟——这分明是江意驯鹰的骨笛声!   莫非江意来了?   可江意在金鸡峰身受重伤、险些殒命之事,他们都知道。   那会是谁,带了江意的骨笛前来?   罗子之离那骨笛声最近,他此刻还在马上,想也没想地挥刀撩开挡在他马前的敌人,拽着缰绳猛然转身,朝着骨笛声跑去。   带着骨笛前来的仅是一人,罗子之视力极佳,一下子便能确认那并非江意。   可江意的骨笛,是从他传说中师傅手里传下来的,绝不会轻易给别人。   罗之子一边保持着警惕,一边跑向那人:“来者何人?!”   “属下斥候队之人,奉江统领之命前来!!”像是怕自己被误会成敌人的细作,那人的马鞍上竟还系了四棱旗。   二人在战场的边缘处停了,敌人却不会给他们如此舒坦地说话,仍然有小卒扑杀向他二人。罗子之一面御敌一面问:“江统领要你来做什么?!”   “送东西!里面有江统领的书信一封!”那人说着,取下身后的包裹,直接抛向罗子之。   罗子之稳稳接住,打开来果然先看到了一封书信。   他没着急看信,倒是先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在油纸之下,竟然是缝在牛皮上的羽箭。一支羽箭才多少钱,怎可能用牛皮来装?罗子之想着,先将包袱绑上背到了自己身后,躲过扑上来的敌人后,才腾出手来看信。   信上是不是江意的字他不知,但红色的盖印确实是他们这些将领的标记。   “……硝石箭?”罗子之念着,倏地露出阴森的笑意,“兄弟们,不用再憋着了!把这些乌合之众全杀了!!!” 第二百五十章 宿命之战(上)   天都城西城门外十五里处。   “是洛辰欢!”宗锦咬牙切齿地对赫连恒吼出这句,“皇甫淳察觉到了!”   “不见得!”赫连恒回应道,“若是知道,怎会问我们是谁?”   雨幕成了最好的遮掩,天地间其他的声音在雨声下都显得微弱。赫连恒的轻骑队人少,后面追来的洛辰欢率领的人更多;虽然两者来的方向不一、目的地却相同,但真要追上来恐怕还需要些时间。   宗锦他们马不停蹄,依然在往天都城狂奔,大雨也无法拖住他们的步伐。   赫连恒忍不住侧过头看宗锦。   ——这世上,恐怕只有他一人,知道洛辰欢对于宗锦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虽然看起来寡情淡泊,到底也是被自己曾信任之人背叛过;他失去的是堂妹无香,宗锦失去的确实身为尉迟岚的一切。   ——这种滋味,常人大约是理解不了的。   然而他侧过头,看到的只是在雨幕下微微垂着脑袋的宗锦;他的神情,他那双眼睛,都藏在难以言说的阴影中,唯独下颌上的刺青,在黯淡的尘世中的唯一色彩。宗锦在马背上颠簸,那刺青便晃出了残影,仿佛在雨幕间化开来了。   赫连恒再问:“宗锦!”   “……在!”   “我们既然已经在此,”男人大声道,“就不差一时三刻!”   “什么意思?!”   “你若想手刃仇人,便就在今日!”   此言一出,宗锦猛地拉紧了缰绳;马儿吃痛,嘶鸣着撩蹄,险些将宗锦直接摔下去。赫连恒与他一齐停下,怒号着下令:“左翼敌袭!杀过去!”   命令一声一声往后传,五千人竟训练有素至像一人般,齐齐转向,对着洛辰欢的兵马冲过去。   洛辰欢原在秦关的正面战场上,清晨鏖战时收到的天都城急信,才飞速赶了回来。皇甫淳要他率尽可能多的兵马回天都城,可赫连军当时那难缠的程度,他若真的抽调太多人走,只会让赫连军乘虚而上,招致更不好的结果。因而现下,洛辰欢所带的,不过八千余。   他遥遥望见另一支轻骑队时,还觉得皇甫淳另有后手;可等他们靠得近了,能依稀看清楚那是司马家的军服后,洛辰欢又觉得不太对劲儿——不萧山上联军驻扎之时,司马太芙明显留了后手,只肯派遣一万人出来;现下赫连军有了动作,他们竟然愿意再调派人手出来?   然而待他问出那句话后,他竟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尉迟家的人。   并非是两家的军服相似,而是在那列队的领头处,有一人穿得与其他人并不相同。   洛辰欢的疑心便由此加深,可在疑心之外……浓烈的不安,正在他心底蔓延。这不安来得毫无根据,即便这一路司马家的兵马来意不明,皇甫淳的布置、天都城的布防,加上他现在带着的八千人,难不成还会怕眼前这点骑兵?   即便理智下他能这般考虑,不安却仍在扩散。   突然的一瞬,就在他不远处的那支骑兵竟调转了方向,奔着他们而来。原本两批人马的距离都不远,只是因大雨才互相看不真切;他们并未停下,那边转向过来,就只数次呼吸的时间,双方便在大雨中要迎面碰上了。   司马家的军服可以骗得了其他人,却骗不过洛辰欢——他见过赫连恒,清清楚楚地记得赫连恒的相貌。   看清面前的司马军,领头人竟是赫连恒时,洛辰欢的心沉了沉。   他行军打仗近十载,有些判断和应对是刻在骨子里的;他瞬时解下了挂在马鞍子上的弓箭,想也不想的朝赫连恒射过去:“敌袭!!!前面的是赫连军!!!准备应敌!!!”   他就看着赫连恒稍稍侧身,准确无误地躲开了那支箭。   ——若是连着都躲不过,那就不是赫连恒了。   赫连恒虽躲了箭,可并未停止进攻之势;下一瞬他们便已面对面,洛辰欢拔刀,气势凶狠,挥刀便砍向赫连恒。   比起洛辰欢身上迸发出来的凛冽杀气,赫连恒却好像只是在与他切磋,不紧不慢地抬手,刀在刚刚好的时机架在眼前,与洛辰欢的刀相撞又弹开。这一声刀吟就是讯号,洛辰欢与他擦肩而过,接连着后面的兵马便在大雨中厮杀了起来,各个都下手狠辣,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敌人。   洛辰欢扯住缰绳,调转回头,想继续与赫连恒交手。   可他没想到的是,待他转回头时,奔向他的并不是赫连恒……而是敌阵中唯一一个,身着尉迟家军服之人。反观赫连恒,竟停在了刚才交手之地,在马上余裕地看着他。   ——这是何意?   洛辰欢摸不透了。   迎面朝着他而来的“尉迟”,手持长刀,身形削瘦,并不像任何一个他记忆中赫连家需要注意的将帅。   “赫连!勿要插手!”那人高喝着,“这是我的仇!我自己报!”   ——仇?什么仇?   雨幕致使他看不清眼前疾疾而来的人,只凭着多年在战场上所形成的感觉,在敌人的利刃即将刺进他血肉之时,洛辰欢横刀挡下。   “当!”   这一声比刚才的声音大了不知多少,这刀上传来的力道重得令人心惊。可最叫洛辰欢心神动摇的,是他眼前一闪而过的火纹。不是一簇火,是好几簇火,滂沱大雨中它们仍盘踞于刀身之上,好似正在燃烧。别人兴许只会觉得这刀上火纹妖异不吉,但在尉迟家待了十数载的他又怎会不知道——这分明是尉迟家代代相传的宝刀,丛火。   丛火比寻常的刀要长出三寸有余,更是比寻常刀刃重一半不止。   尉迟岚喜好快刀,只因为丛火太沉,一直不怎么喜欢,便像摆设似的挂在了自己的书房内。洛辰欢曾见他拔过丛火,见他于庭中舞刀,只一人气势却如千军万马,一挑一劈皆可掀起万丈风浪。   此刀却在尉迟岚的丧仪过后失窃,他们原都以为,是当时趁乱有人浑水摸鱼,盗走了至宝。但尉迟崇只能用用短刀,这丛火刃原本也对他而言没什么用处,失窃案便没有往下再深究。   洛辰欢从未想过此生还能看到如此场面。   司马家的军服是青黑色的,而尉迟则是纯黑,只有衣襟袖口等位置是紫色的封边,上面会有黑色的三丛火刺绣。即便现在暴雨乌云,天地间黯然失色,那一点点紫色洛辰欢也看得很清楚。   兵刃相接的一瞬间,洛辰欢已思及万千;一瞬过后,来人气势之凶、力道之重,让洛辰欢竟在马背上失了平衡。他虽看起来书生气,但身手在尉迟家中数一数二;否则喜武厌文的尉迟岚不会那么爱重他,视他为兄弟手足。   只见洛辰欢后仰着落下马,却在空中短短须臾已调整好了姿势,蹲身落地踩起一片水花飞溅。   马儿被这一下拼刀惊着了,嘶鸣着跑进了混乱的战场中。洛辰欢连忙站起来,就见雨幕中那唯一一个尉迟家的人,左手长刀点地,在地上划出深深的沟壑,一步步朝他走来。这身影明明很陌生,洛辰欢却没有由来地感觉心头坠了千斤锁,沉得他连脚都抬不起来。   两边在雨中厮杀搏斗,刀剑之声叮叮当当,惨叫与怒吼交缠。   “……你是谁?”洛辰欢嘴唇微动,也不知自己为何,竟无声问出这句话来。   对方的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穿过重重雨幕,直至跑起来,提起丛火一刀直指他咽喉而来:“洛辰欢——!”   洛辰欢提刀接下,反手便是进攻,刀尖划向对手的侧腰。对方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以丛火斜斜抵挡住,顺势卸了他刀上的劲儿;两刃相交,划出一片电光火花。他退他进,他攻他守;一次起势,二人手中的刀竟相撞了十几次。最后一下洛辰欢猛地往前推,自己则往后退了半分,对方的做法与他一模一样,这才将距离拉开了些。   大雨已把他们都淋湿透,动作间甩起的头发都显沉重,刀光之中亦有水光闪动。   ——纵然对方使的是左手刀,洛辰欢仍然能认出来,这是尉迟家的流派。   不等他想再多,对手再次提气突进,又与他交手起来。   这第二轮打得仍是难分高下,他的招数对方全能看破,见招拆招,对应得极好;而对方的进攻在他眼里是那么的熟悉,一招一式都与他脑海中某些画面能完美重叠。   洛辰欢再是一刀下劈,劈在了丛火的刃上。   那削瘦的“尉迟”竟然能稳稳接住,抵着刀往前推,竟要与他比实打实的力气。   更惊人的是,洛辰欢居然真被推得呈守势。   二人的距离便在此刻拉到了最近,洛辰欢终于看清楚对方的模样。   这长相他曾在哪儿见过,一时间却想不到确切是何时;对手眼露凶光,眉毛与睫毛沾满了雨水。那些雨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洛辰欢有片刻的幻觉,仿佛看见对方脸上流下的并非雨水,而是血。   较量在相接的刀刃上进行,时而洛辰欢占上风,时而来人占上风。   他再次问:“……你是谁,尉迟家的谁?”   对方就在此时,右手在自己腰间摸过,一抹深沉的黑光泛着金色出现,对着洛辰欢的腰再一划。见此状,洛辰欢本能地卸了力,疾疾后退,踩起大片水花。   但,能双手用根本不是什么稀罕事。   让洛辰欢心间震颤的是,那匕首他认得。   几年前与赫连家在秦关对战时,他从前的主君,丢失了一把最爱的乌金匕首,为此还恼怒了好些天。   “……哪来的?!”一贯温文儒雅的战将嗓音嘶哑,怒吼般质问,“你究竟是谁?!这乌金匕首是哪儿来的!!”   “我是谁?”那人邪气一笑,再度挥刀而上,“我是来找你报仇索命的鬼!” 第二百五十一章 宿命之战(下)   洛辰欢这一生,上对得起先祖,下对得起百姓。   唯独对不起一人,还是用尽余生也洗不净的罪。   世人只知,左丘氏与北堂氏君臣反目,是因洛家人谄媚邀宠、挑拨离间,只当洛氏是奸佞小人,无人在意左丘灭后,洛氏族人是死是活,还在不在这个世上。洛辰欢便是左丘洛氏的后人,还是唯一的后人。当年他的太爷爷见左丘不敌,知道北堂灭了左丘,下一个定然不会放过他们,便携洛家剩余的男丁,及老弱妇孺三十几口人逃往长洲。   恰逢皇甫家主在长洲巡查,顺手搭救了他们;知道他们是左丘洛氏后,不仅替他们建了新的宅邸,还让他们安然于长洲住下,愿意庇佑这剩下的一家子。   谁知好景不长,几年后尉迟家举兵进犯,与皇甫交战与长洲。   洛家上下三十几口人,只剩下洛辰欢的爷爷一个。若无皇甫庇佑,他爷爷也早死在那场征战中;自那时起,他们洛氏便发誓,对皇甫忠心不二。然而仿佛天不容洛氏,洛辰欢的爷爷早逝,只留下一个男丁,两个女儿;洛辰欢的父亲更是死在了皇甫委派的任务中,当时洛辰欢还在他母亲的肚子里。   他是遗腹子,除了母亲和两个姑姑,再没有别的亲人。   皇甫上任家主仁厚,不仅让他跟着皇甫家的小少爷们一起习文学武,还让他搬进了本家。   他感念皇甫厚恩,便更加努力为皇甫办事。   时至皇甫淳长成,以庶子之身在明争暗斗中赢过了所有兄弟,成了皇甫的家主。   他被皇甫淳看中,年仅十五便得了一重要任务——进入尉迟家,为皇甫家探听尉迟的情报。   ——   “报仇索命的鬼”,此言如一根铁锥,狠狠钉进洛辰欢心头。   他因这话而动摇了些微,对手便抓住了机会,一刀又一刀地袭向他;他失了架势,防御也变得狼狈起来,很快手臂便中了招,被割开条深可见骨的伤。   洛辰欢吃痛,捂着手臂再次退:“你究竟是谁?你是主上……”   “主上?你一个背主求荣大逆不道之人,还记得自己有什么主子吗?”那人怒骂着甩掉丛火上的血,“你不过是个丧家之犬,当初是我父亲怜你,才收入你府,以礼相待,重用于你……”   这话中的每个字,都是拧动铁锥的手,一声声在他耳里像庙中的摇铃,在细数他的罪孽。   “……你可知什么叫忠?什么叫诚?什么叫义?”   那人质问着,不见一个脏字,却字字如唾骂。   那些交战着的兵士正在远去,洛辰欢慢慢松开手臂,缓缓握紧了刀;对方也不再继续说,再度冲过来,刀刃对着他的面门而来,丛火上的那些暗纹在他眼睛里真真正正在燃烧。   是正在燃烧着的,灼烫的罪。   若是只论身手、论力气,眼前这削瘦之人,再怎么天赋异禀,也只能算与他旗鼓相当。   可要论杀意,论战意,在对方说出那些话时,洛辰欢便已经占了下下风。   他看着对方冲向他的姿态,却在对方身后看到一道虚影——他好像看见了那个人。   ——   “我见你是个练武的料子,既是无家可归,就来尉迟府吧。”   他伪装成乞丐,在尉迟府附近乞讨了好些天,才撞上尉迟家主出门;其实他哪里知道要怎么潜入,要怎么才能让尉迟府收他进去,只能乱来,装成不小心冲撞了贵人的乞丐。   十年来,洛辰欢从没忘记过先代家主那句话;也没忘记在旁双手抱胸一脸不悦的少年尉迟岚。   他站起来行礼作揖,尉迟岚却道:   “你也是个男子汉,怎的点头哈腰这么熟练?”尉迟岚对他说,“站直了,要做我尉迟家的人,就得像个男人一样。”   听见这话,他原以为尉迟岚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子;但尉迟岚的性子,从来就如天候难琢磨。   下一瞬他的少主人便笑了,一拍他肩膀道:“不过我跟你有些眼缘,以后就跟着我。”   他木讷地点头,几乎忘了自己是奉命而来,还以为他的的确确是这久隆城里的乞丐,得上天垂怜,才遇上了尉迟岚。   自那之后,朝夕相伴。   尉迟岚爱喝酒,且还不爱一个人喝,总拉着他在尉迟府的房上一边赏月,一边喝酒。   尉迟岚还爱射猎,时常带他进山打猎,时不时还会闹出迷路的笑话,只得在荒山野岭风餐露宿。   在他心里,尉迟岚三个字,就是清风朗月,是高山流水,是逍遥人间。   若没有皇甫淳的一纸杀令,得君如此,已是他三生有幸。   ——   “当!叮!当!”   对方来势汹汹,洛辰欢却因为心乱了而招架仓皇。他每一刀都接得狼狈,被逼得步步后退;直至他身后是巨石山口,再退无可退。对方的刀却不会因这种事而放松,反倒以更大的力道朝他劈下来……不,不是劈下来,是砸下来。那人哪里还觉得自己手里是有刃的刀,仿佛已经将丛火当成了棍。   “洛辰欢——!”   对方怒号他的名字,砸下这最后一击。   他依然是本能地举刀防御,谁知手中的刀竟发出一声脆响,硬生生被丛火劈断了。锋利的宝刀自洛辰欢脸颊边划下,削落他一缕湿发;丛火砍在了巨石之上,对方的手竟没有半分颤抖,反手上提,便用刀刃抵住了洛辰欢的咽喉。   “……”洛辰欢立时定住,看着眼前蕴有怒火的双眸,“……岚少爷……”   “哈,”那人笑了,“我便知道你认得出我!”   “……果真是你?”   “是我又如何?”   ——原来世上真有冤魂不灭,终是要将人间罪一一清算。   洛辰欢只觉得鼻头发酸,但此时落泪,泪水也只会融入雨水中。他看着眼前这张漂亮但陌生的面庞,仿佛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昔日自己和尉迟岚的身影。   他再问:“果真是你么……”   “许你杀我,不许我死而复生?”那人一边说,一边嚣张地抖了抖手腕;丛火嵌进他皮肉里几分,痛却来得并不明朗。   “你若不信什么死而复生,就当是你背主求荣,老子看不惯你,就要杀你……”“我信,”洛辰欢略略仰着头,眼中布满血丝,哽咽道,“我信。”   这话倒是把来人说懵了:“……老子是来杀你的!”   “若真是你,那便杀吧。”   整整一年,一年时间并没有抹去洛辰欢心中之愧,反倒令他越发耿耿于怀。他无数次梦回不萧山上,梦见尉迟岚指着远处摘星塔,对他说了好些心中的宏图。   无人比洛辰欢更清楚,尉迟岚看起来狂妄自大不可一世,心事却总习惯于自己藏着,无论悲喜,尉迟岚都可一一接纳。唯独对他洛辰欢,尉迟岚时不时会吐露些真心。   他常说,“你我兄弟,没有虚言”。   可洛辰欢别无他法,除了亲手杀了尉迟岚,他没有任何选择。   ——   “一定要杀了岚少爷么……”   “不杀他,他迟早会杀到天都城;千代皇室好对付,尉迟岚可不好对付。怎么,洛辰欢,你莫非是……分不清你是谁家养的狗了?”   “……属下没有。”   “太爷爷收留你们洛家,可不是为了养闲人。况且你忘了?洛家现在人丁凋零,是拜谁所赐?”   “……是尉迟。”   “你倘若是洛家的孝子贤孙,就该为他们报仇雪恨。”   “……”   “况且你母亲现在病势沉疴,我可一直是在为你好好照顾她的。”   “……”   “但要是尉迟岚不死,我寝食难安,自然也抽不出余力,替你照料年迈的老母了。”   ——   “你别以为,你摆出这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我就会手软。”那人说,“我是一定要杀了你的,不萧山上那一刀的仇,我是必定要报的。”   果真是他。   洛辰欢虽然难以相信,这世上当真有借尸还魂、死而复生的事,可却能从他的口吻、他的眼神、他的一招一式里感受到,现在在他眼前的,就是尉迟岚。   天上天下独一无二的尉迟岚。   任何人都可能认错,但洛辰欢不会。   “……岚少爷……”他呢喃出声,不知是在叫眼前人,还是彼时人。   “别那么叫老子!”那人怒号道,“你若还记得我是你主子,记得我尉迟家对你有恩,你就不会对我暗下杀手,夺我尉迟兵马,去给皇甫当狗!”   “我……”   洛辰欢很想说“我有苦衷”“我是被逼的”“我别无他法”,可真当他启齿时,才发现这些话原是说不出来的——若是要说,那便是他从一开始就是心怀不轨而来,那些把酒言欢的过往也只会变成令人恶心的记忆。若是如此,倒不如不说,倒不如他只是中途生了异心的龌龊小人。   “你什么?”那人厉声问着,雨水将他的面容模糊,让洛辰欢就好像在看着当年意气风发的尉迟岚,“我视你为手足,而你背叛我;我没想到我能死而复生,你也没想到吧?”   那人猛地收起刀,手指灵活一动,丛火便调转了方向,刀尖朝下。   “啊——”   丛火上不见半分犹豫,对方使得宛若匕首,高高抬手后直接将刀捅进了洛辰欢的肩,捅进了锁骨与肩膀骨头的缝隙中,捅穿了他的右肺。   洛辰欢一声惨叫,那人立时再拔了刀,就见他猛地前倾往下跪。   手中的半截刀不足以支撑他,他确实是跪下了,重重跪在了眼前“尉迟岚”的脚边。   那人脸上却不见半分快意。   “为什么背叛我?”宗锦轻声问。   “对不起……”洛辰欢口中呕出鲜红的血,落进地面的积水中,慢慢飘散在水中,“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你杀了我吧……若能,若能消你心头一丝怒火,你便杀了我;若是不够,你只管折磨……”   宗锦的刀尖指着他的心口,仍是一句怒骂:“跪地求饶,算什么男人?!”   “不愧是你……”   ——十年前,你也是如是说。   洛辰欢闭上了眼,已做好身死的准备。   倒不如说,此刻能死了,他反而是能从绵延不绝的愧疚与悔恨中解脱了。他原以为此生,无人能给他解脱;现在看来,到底上天是对他优容的,到最后竟是另一个尉迟岚来杀了他。   “洛辰欢,你背信弃义,不念恩情,”宗锦说,“但我不是。”   他惊愕地睁眼,缓缓抬起头,却怎么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十年之谊,背叛之仇,这一刀便清算了。”宗锦一甩手腕,刀上的血飞溅出去,“下次再见,我必要了你性命。”   宗锦说完便转身,当真一副前尘往事不再计较的样子。   见洛辰欢之前,他曾想过许多次,要将此人折磨得求生无门求死不能。但见到洛辰欢后,那句“对不起”印上他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他忽然间气消了。   也许只是他自己一直未能察觉,他确实心软,一如父亲临终时所言。   可心软又如何,他已站在通往至高之处的阶梯上,又何必再记恨接下之下的蝼蚁。   嚣张狂妄是他,心软亦是他。   宗锦提着刀往还在激战之处走,在不管身后的人有什么动静;可也就在此时,他看见了赫连恒。   瓢泼大雨之中的赫连恒,纵使浑身湿透,依然有股风雨不动的气势。但赫连恒手里,张着弓;弓弦之上,搭着三根羽箭。   那羽箭正对着宗锦,杀气仿佛有形之物,扑向他,带给他一阵胆寒。   “赫连……?”   他还没喊出声,赫连恒倏地松了弦;三根羽箭破空而出,直直朝他而来。宗锦甚至来不及躲,或者说他已被这太过突然的事所吓怔住了。   然而羽箭并没有射中他,只是从他身畔而过。   宗锦这才意识到什么,遽然转身。   第一根羽箭刺穿了洛辰欢的右肩,第二根插在他腰腹上,第三根则是腿。宗锦望着洛辰欢狼狈的模样,愣愣在原地没有动弹。接着再是三根,再三根,再三根……洛辰欢跪在那里,身上插满了箭矢,无一在致命处。可这样多的箭,洛辰欢活是不能活了,很快便会流血而亡。   宗锦就站在那里看着,看着他带着满身的箭矢侧身倒下。   “宗锦。”一声低沉的呼唤搅碎了此刻他的五味杂陈。   他再回身,赫连恒收了弓,正走向他。   “你可以原谅,但我不能。”   宗锦沉默了片刻,忽地卸了力似的,无声发笑:“……想杀便杀,哪来那么多说辞?”   “你心太软,我只能擅自替你做主了。”   “……你才心软,我杀你的时候我可从来不心软。”宗锦道,“没时间废话了,赶紧清了这些杂碎,皇甫淳已经洗干净脖子在等我们大驾光临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一人之阵(上)   天都城外,西三里坡。   瓢泼大雨仍未停歇。   江意额前的头发在淌水,背后的衣衫已经浸出了斑驳的血点,但他好像并无察觉般,始终站在一棵大树上,眺望着正西方向。若是所有的计划都稳步实行,那么此刻,轻骑队应当已经到了这附近,马上便会抵达。   漆如烟就站在树下,用江意的外衫包着头;见他那副执着的样子,想劝说他换药休息也开不了口。   她不知赫连恒到底有什么卓著功勋,也不知赫连家到底是恶贯满盈还是善恶分明;只是她看着江意如此忠心耿耿,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管不顾,心里对赫连也有几分其他的感觉——正如江意曾与她说的,若是赫连当真残杀百姓,如此不堪,江意又怎么会这般?   豺狗即便因利而合,也改不了本性中的恶;她知江意是何种人,便能窥见赫连并不似她曾经像的那么恶。   江意仔细看着周围那些树木,暴雨让人很难分辨那些动静是雨水所致还是人为。他毕竟没有鹰的眼睛,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仔细盯着。   突然,南面的树木有了些明显异与雨打的摇晃。他想也没想,厉声道:“燕燕,躲起来!”   漆如烟点头,不愿给江意造成半分麻烦,马上钻进了先前找好的树丛中。   江意也蹲下身,躲在茂密的枝叶间,紧盯着南面的动静。   时间一点点过,江意的隐匿可以说是无可挑剔。雨被枝叶挡住了许多,他的额角却仍有水在往下滑——那是汗,因为太过集中而流下的汗。原定的计划里赫连军应该直接从长洲以最短距离过来,必然是从正西方向;现在冒出动静的确实南面,这里便能延伸出两种可能——一是赫连恒临时改变了计划,二是南面有别的人马正往天都城来。   整个呈延国都已经陷入了一场看起来不那么腥风血雨的战乱中,来的人不是赫连,那就只能敌人。   汗水从江意耳边滑落,他根本无暇去考虑后背如火在烧的疼痛。   动静越来越近,他却只能看到一些枝叶在动,看不见下面的人。   马蹄声阵阵,由远及近,越来越明显。   地上的小石子都在颤动,至少三四千人,才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江意屏息凝神,眼不敢眨地盯着;三次呼吸之后,来人最前领军之人,在江意的视野里一闪而过——是他的主君!   他立刻伸手进唇缝间,吹响一声鹰哨。   来人也同样做出反应,疾行的马蹄声停了。   江意这才跳下树,踩得积水飞溅,急急忙忙地朝他们跑过去:“主上!”   虽然只打过几声雷,但这雨大得过分,短短几步路他便被从头到脚淋得湿透。可江意丝毫不在意,见到马上的赫连恒,他立时单膝跪下:“主上!”   “一切顺利?”纵然被淋得衣着狼狈,赫连恒仍是赫连恒,气质丝毫不减。   “一切顺利!”江意道,“主上这一路如何,顺利么?”   五千轻骑到这里,比原定地慢了近半个时辰——这还是因为他们在黔州时省了些时间。与洛辰欢的人撞上,在赫连恒的嘴里则变成了轻飘飘地“遇上了些虾兵蟹将,耽搁了”。但那支前来天都城支援的队伍,仍给轻骑队造成了些损失,有四百人丧命,近千人不同程度负伤。五千对八千,这战绩似已经值得炫耀;但这五千人,各个都是战功在身的精兵,一下子损失近千人,不可谓不心疼。   江意从怀里掏出羊皮的图纸,递到赫连恒手中:“东西在这儿。”   旁边宗锦又道:“我托付给你的呢?可带来了?”   “带来了。”江意回头大喊道,“燕燕!”   漆如烟这才从草堆里出来,踉踉跄跄地跑向他们。   在前列能看到她的精兵,眼睛都看直了——哪怕浑身湿漉漉,头上还盖着男人的衫子,漆如烟的脸蛋也是这豪雨和战乱中的一道风景。   她小跑到了江意身边,蓦地露出自己怀里的包袱。   这并非是临时送来的,而是他们出轲州时便带着的。宗锦一见包袱便两眼放光,嘴角斜勾着,笑得像极了恶人。漆如烟本意是要将包袱递给江意,宗锦一伸丛火,直接将包袱从美人怀里钓走了。他迫不及待地打开,赫连恒却在旁浑然不知:“这是什么?”   “硝石箭!”看见里面精心用厚实牛皮隔开的箭矢,宗锦兴奋极了。   “便是你跟我说起的那个……”   “对!”宗锦目露凶光,朝天都城方向扬了扬下巴,“现在便可以试试它的威力。”   江意和漆如烟牵出二人的马,但漆如烟会在场,却是计划之外的事。因而预先准备好的盔甲只剩下一身,江意想也没想,将厚重胸甲直接套上漆如烟脑袋:“你穿着,重是重了些,但至少能挡挡箭矢。”“那你怎么办……”“我很强。”江意道,“燕燕,我比小时候强十倍不止了。”   他们也没有时间再多说什么,轻骑队已经朝着天都城再度出发。   这场大雨碍了他们不少事,但也给了他们不少助益。   老天总是事不关己的,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雨声将轻骑队的动静遮掩了大半,到赫连军能看见天都城城门朦胧轮廓时,那些守城的禁军才听见马蹄之声。   “敌袭!!”立时有人高喝,想来早已经接到了皇甫淳的命令,“关城门!!”   男人松开缰绳,身下马不减狂奔之势;他张弓要搭箭,眯着眼已经锁定城门口正指挥的那位。就在这时,旁边伸过来三支羽箭:“用这个!”   “什么?”赫连恒先接下,再问道。   宗锦道:“往门上往地上都可以!”   赫连恒只听宗锦提过,这是种威力极大的箭;中间到底暗藏什么机关,宗锦并没有言明。此刻明明情势危机,不容有失,他却盲目信任,当真将三支箭搭上弓弦。男人在马背上脊梁挺得笔直,张弓的姿势优雅而充满杀机。只听得“咻”的破空声,三支箭射出去,就冲着正在缓缓闭合的城门。   “嘭!嘭嘭!”   连环爆炸声起,城门下的禁军即刻变成残肢与血肉,被爆炸之势冲得飞出去,蓬开的血混进雨中。   ……宗锦说的,竟是这般恐怖的杀器,赫连恒都未曾预料。   “哈哈哈,”宗锦在旁忍不住大笑,“城门?就是石头造的,也扛不住硝石箭!”   硝石箭的浓烟散得很快,立马便露出了被炸出深坑的城门。   “赫连,这东西只有在你手上才威力大,”宗锦一边策马一边道,“我自问箭术不如你,拿着也无用;这里只有三十支,原俊江只赶得出这么多,全给你!”   镇守城门的禁军哪能预料到这种场面,当即被炸得措手不及,无人再能去关城门。   就当着城门上上下下禁军的面,赫连恒与宗锦策马狂奔,带着大批人马硬闯过了天都城的大门。他们知道今日是一定会有一场大战,皇甫淳也知道;可天下百姓不知,天都城的百姓更不知。轻骑踏上城中石板道,暴雨中平民慌乱不已,惊声尖叫着四散逃走,还有许多离城门进的摊贩,当场被战马掀翻。   天都城乱了。   早已得到命令的巡值禁军,各个手持长枪,英勇无比地过来拦截,赫连恒却以雷霆之势再射出硝石箭,对着他们面前的石板地拉满弓,让炸开的火药将他们掀起,再无法拦路。马蹄踏过尸体,往天都宫奋进;赫连恒一面迎敌,一面扬声问:“布防记下了吗!”   “记下了!”   “你南我北!”   “太辰殿见!”   二人言简意赅说完,在下个路口顿时分道扬镳;后面的轻骑也跟着变成两股,像是分流的河水。   天都城原有的禁卫军至少有万余人,加上皇甫淳带进天都城的势力,保守估计总兵力超过三万。以三五千轻骑对抗三万装配齐全的禁军,赫连恒与宗锦纵有惊世之才,也不可能拿这点人马与三万人硬碰硬。轻骑的优势在于快,穿街走巷足够灵活;所以赫连恒才不惜让江意花重金,拿到天都城的布防图。   本就不多的轻骑队,再拆成两股,此刻便变得更加灵活了。   若是有人能飞天遁地,此时在天都城的上空往下看,便能看到两支骑兵呈对称之势往天都宫走。但他们并非走最近的路,而是东拐西拐;天都城的大批巡值兵正扑向他们,他们却能在关键的位置转向更安全的道路,就这样不断逼近天都宫。   天都城四四方方,东南西北的道路修得完全对称;天都宫亦是如此,宫门与宫门几乎都是一样的布置,一样的正对方位。   赫连恒奔向北北宫门,宗锦则去往南宫门;按照布防图上所绘,南城门是防御最薄弱之处,只因为此处设有祭台,专供皇室在节庆之时,展现与民同乐的心胸。平日里这祭台是不可开放的,禁卫也只能从两旁侧门出入,不能像随意出入祭台高楼。   宗锦带着人,马不停蹄地朝南城门而去,沿途避开了所有的追击过来的禁卫,速度之快,令人瞠目。   很快那祭台便出现在他眼前,他举起丛火,大声吼道:“杀!!杀进去!!”   祭台两边,皇家禁军鱼贯而出,向他们袭来。   然而宗锦就像是没看见他们般,直直往祭台的正门冲。马儿迈上阶梯之时,他闭上了眼;只听得一声战马嘶鸣,他和他身下马就这么以身为刃,撞开了祭台华丽典雅的门。里头的佛像祭品霎时被掀翻成一片狼藉,轻骑队硬闯过去,须臾不停,再冲破连结天都宫的门,就这么闯进了天都宫中。   真正的作战此时才开始。   “跟我杀——”宗锦呐喊着,狂奔向宫中长廊。   这次不再是闯入而已了,轻骑队各个持刀,将沿途那些还未反应过来的禁军杀得手足无措。   另一头,赫连恒与他几乎步调一致,到了北宫门。   这里没有祭坛,有的是实打实的宫门。   男人张弓要再试试硝石箭的威力,怎料宫门城楼上,有人忽地跃下,重重落地,双脚踩在北宫门前的石板地上,激起水花无数。   马竟都被这动静吓得扬蹄,赫连恒不由地收了手。   狂风遽然而来,吹得雨幕斜出轮廓;对方一人而已,手持长刀,潇洒伫立。   “赫连恒,”那人说,“好久不见。”   “确实,”赫连恒竟勾唇浅笑,“我还以为你已经死无全尸了,赫连家的叛徒……北堂列。”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一人之阵(下)   “话不能这么说,主上,”来人正是重伤才愈的北堂列,或者说左丘昱,“我到底没有帮着别人害你。”   “那你现在站在此处,莫非是来帮我领军的?”   北堂列缓缓抬起手,刀尖对准了马上赫连恒,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凝重:“我是来找你寻仇的。”   “哦?”   “我左丘氏,遭奸人算计,被赫连乘虚而入,夺我封地,灭我族人……这仇,我是一定要来报的。”他一边说,目光一边在赫连恒身后的轻骑队里搜寻着,“皇甫确实要我为他所用,但我不愿。我左丘一族也是受千代皇室诰封的诸侯,怎可为他人座下奴仆。”   “你倒还有几分体面。”赫连恒淡淡说着,丝毫不见怒意。   仿佛面前的北堂列,也只不过是赫连家万千敌人中的一名,并无特殊。倒是他身边,还负伤在身的江意,看见北堂列的瞬间便叫愤怒冲昏了神智,一夹马腹就打算只身冲上去,找北堂列讨个说法。   赫连恒太清楚,北堂列的背叛在赫连军所有人心中,都是不可饶恕之罪。   就在江意要冲出来时,他忽地抬高了声音:“全军行止,谁都不许轻举妄动!”   闻言,北堂列依旧拿刀指着昔日主君,却轻轻笑了笑:“果然是赫连恒,虽非君子,却是男人。”   “过奖。”赫连恒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他,“只是北堂,你赢不了。”   “那要试试才知道。”   北堂列说着,身后北宫门的大门被人缓缓推开,露出里面乌泱泱的禁军。他再道:“皇甫淳命我率军于此应敌,说你若进了天都城,必定会往北宫门;皇甫淳虽然不讨我喜欢,可运筹帷幄,当真不输你。”   “然后呢?”   “赫连恒,你我之仇,今日要做个了断。我与你单独较量,若我输了,我身后三千禁军自当让出道,迎你进宫;若我赢了,你赫连家剩下的人要怎么做都随便你们……只赚不赔的买卖,你意下如何?”   “我亦知你是想,亲手为你族人报血海深仇。”赫连恒说着,竟潇洒下了马。   他没有拿他擅长的长弓,手里只有一把刀,同样缓缓抬手,以刀尖指向北堂列:“我给你这个机会,但今日不是你为左丘一族报仇,而是我为无香雪恨。”   男人再厉声下令道:“凡我赫连麾下,若我二人无人倒地,均不准动手!”   纵然他们再想群起而攻之,杀了眼前的叛徒,也无人敢违抗赫连恒的命令。   两个男人身穿战甲,手持兵刃,对望而立。也不知是谁率先迈出了一步,另一人的反应如出一辙,保持着进可攻退可守的距离,往侧谨慎地迈步。二人的目光始终落在对方身上,空荡天地间,只剩下雨在肆无忌惮地下。   率先出手的是北堂列,他的脚在地上猛然发力,借着这一下推进的力量,挥刀砍向赫连恒左肩。   男人反应迅猛,不输他分毫,侧身一闪,如翩翩公子雨中起舞般,轻飘飘地躲过。躲的同时,赫连恒一抖右肩,手臂便发力带动长刀,刺向北堂列的胸口。北堂列一刀挥空,反抬左手,用手臂上的铠甲弹开赫连恒的刀尖;他右手一收,直接以肩为武器,重重顶上去,顶得赫连恒往后退了一步。这便是北堂列的机会,他再接一手反手刀,横扫过赫连恒腰腹处。   若换了常人,定会在被撞开的瞬间乱了架势;后面这一刀就必然接下,无法抵挡。   可那是赫连恒,是天塌下来也依然冷静自持之人。   他反应极快,竟瞬时以左手解下刀鞘,硬碰硬地拦下了北堂列的攻势。   短暂交手过后,二人同样选择退后,再度拉开距离;这一轮交手下来,竟谁也没有占据上风。   赫连恒却突然开口,说:“我见你先前在找人,可是在找宗锦?”   “!……”   “倒也不必找,他不在此列。”赫连恒莞尔,语气温和极了,“我怎会舍得他出生入死?”   “……拿宗锦刺激我么?大可不必。”北堂列话虽如此,手却明显地颤了颤,“你会为情乱智,我不会。”   “哦?是么?”   赫连恒做作地看了眼左手的刀鞘,补上一句:“这左右开弓的伎俩,还是宗锦教我的,着实好用。”   哪怕北堂列再想装得不为所动,也无法骗自己。   ——他是在找宗锦,从赫连恒出现开始他便在找宗锦。   ——皇甫淳告诉他,宗锦安全了;可他想用自己这双眼睛去确认,而不是偏信他人之语。   可他没能如愿,宗锦不在这里。   北堂列不再回话,换了双手持刀,改劈为刺,极快极狠地刺向赫连恒。劈下来的刀好接,不过拼的是个时机和力量;刺过来的却没那么好接住了,刀身那般窄,想要准确接下对方的突刺,倒不如躲开更实在。然而北堂列敢这样进攻,是因为他够快,即便赫连恒预测到了他的攻势,也难以同样的速度避开。   电光石火间,赫连恒左右手配合着,在面前夹起斜十字。   他动作看似随意,实则精准无比,北堂列的刀尖当真就刺在了十字的正中。   他二人打得沉稳,旁边看着的轻骑队却是心惊肉跳,见到这一幕时纷纷倒抽一口气,心高悬着担忧主君安危。   赫连恒挡下了,北堂列也早有后手——刀尖在十字中央一点即退,退也只退半寸,再接着一记突刺稍稍往上,斜着刺向赫连恒的心口。赫连恒再收刀去守已经来不及了,北堂列这一招二段突刺用得神乎其技,狠辣无比。   男人乱了呼吸,当机立断地侧身,以手臂硬接刀尖。   盔甲没能挡住北堂列的力道,这一刀直接刺伤了赫连恒左臂,血立刻浸透了衣衫,染红战甲。   见此情况,北堂列趁势而上,一刀一刀下劈上挑,攻击变得密集而迅猛,让赫连恒不停招架,完全陷入了被动。   刀吟不断,雨水在他们一招一式之间被斩出了片刻断裂。   局面上赫连恒完全被北堂列压制住了,可除了突刺那一击实打实伤了他之外,剩下的无非是敌攻我防的把戏。北堂列是想用一下接一下的进攻,击溃赫连恒的守势;然而赫连恒却目露杀气,不见半分颓势。   只见北堂列再次下劈,刀身触上赫连恒的刀刃后,被那一下双方的力道弹开;而这次他没有再硬来,手臂一手将刀提在空中,朝着赫连恒的喉咙再是一次迅疾凶狠的突刺。   机会来了。   赫连恒的机会来了。   他竟像是早有预料般,突刺到来之际,他手里的刀猛地朝北堂列的刀打过去。这次不是硬接,而是靠得瞬间的反应与力量,北堂列的刀生生被他打得方向偏离,于赫连恒身侧而过。还不止如此,赫连恒并未收手,而是加重了力道,压得北堂列往下,霎时间像是往他腰上撞一般,踉跄着往前多走了半步。   然而就是这半步,半步便可决定败局。   赫连恒借势与他移形换位,正如宗锦踩下那守将长枪一般,顺着力道起舞般转身半周。他不擅长用反手刀,但他却可以给予身后人一记力道十足的肘击。北堂列只觉得腰眼处遭到重击,接连往前在踉跄了两步,也没能稳住势头。   待他终于回头想再与赫连恒对刀时,闪着光的刀尖,已经指着他的喉咙。   “你败了,”男人说,“是要垂死挣扎,还是就此认输?”   “……呵,挣扎会如何?认输又会如何?”   “倘若你认输,”赫连恒郑重道,“我会给你个体面。”   ——   这一路都顺利,进了天都城更加顺利。   宗锦自己都没料到,仅靠着一张布防图,他们这一千多人的轻骑队竟然能打出神挡杀神的气魄;沿途遇到的所有禁军都被他们杀得手足无措,根本无力还击。   他正奔往太辰殿。   据赫连恒对皇甫淳的了解,他一定会在太辰殿,一为了彰显自己已经是摄政王的气魄,二是因为太辰殿附近好几处可供禁卫藏身之地,最适合埋伏入侵的敌人。只要能杀到太辰殿,他们便只差临门一脚——就差秦关和金鸡峰、天元湖的三路人马杀到天都城了。   自然,他们不必进城,只需要在天都城外,就已经足够让皇甫淳束手就擒。   两兵交战,有时并不需要杀至最后一人。   他正想着,领军杀光了长街上的禁卫,在长街尽头狠拉缰绳转向。   变数就在此刻袭来,宗锦甚至脑袋空了一瞬,他身下的马突然往下跪,连带着将他甩到了半空中。他在半空中看到埋伏在转角的大批禁军,再看见自己刚骑着的马已经重重摔倒,还有转角处贴近地面绷紧的麻绳。人仰马翻,毫不夸张;宗锦狠狠摔在地面,五脏六腑仿佛都被这一下摔碎了般剧痛不已。   他连滚了几圈才停下,然而还没能撑地爬起来,两把长枪便交叉着锁住了他的喉咙。   “又见面了。”貌似禁军中的统领,在他旁边说道。   紧接着,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还记得吗,你咬死的乐正麟,”那人道,“我是他的随侍,和泉。在枞坂没能杀了你,今日你还是落入我手了。”   和泉一边说着,一边抓住他的头发,狠狠一拉,拖着他露出左颌:“果然是你,脸上多了个刺青……说起赫连恒身边如花似玉的侍从,我便猜到是。”   “要报仇了?”忍耐着剧痛,宗教嘴角一勾,冷笑着道,“你倒是来!”   “你还有用。”和泉说着,用眼神示意禁军松开长枪,然后便硬生生将宗锦提了起来。   跟随着宗锦冲过来轻骑兵,有的如宗锦一般被麻绳暗算得无法再站起来,有的越过了麻绳,正在与长枪兵交战。   和泉掐着宗锦的脖子,冲他们道:“若是不想他死,就缴械投降!”   “别听他在这儿放屁!!”宗锦嘶哑着,吼得青筋暴起,“杀到太辰殿去!!!”   “你话太多了。”和泉说着,一记手刀毫不留情地劈在宗锦后脖颈上。   他只觉得两眼一黑,霎时间身上气力一泄而空。 第二百五十四章 似是故人来   “我就知道,定然是有人泄露了天都城的布防,不然怎么可能一万多人围追堵截,都逮不住四千。”   太辰大殿之上,天都城内的文官武将不见一人,只有千代奇等千代氏的族人,沉默着站在殿中。高台主位上,小皇帝缩在太后母亲的怀中瑟瑟发抖,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皇甫淳身上。   正因为金鸡峰的军情来报,丧仪很快结束,文臣武将一律回府,整个天都城的兵马,都归皇甫淳一人统辖——或者说凭他手里的千代金令统辖。   “赫连恒会往南北宫门下手,可见不仅仅是天都城,他对这天都宫,也熟悉得很呐!”   皇甫淳猛然一转身,恼怒地甩了甩手,华服的衣袖被甩出了响声,吓得殿上胆小些的人一个激灵。两旁还有些皇甫家的死士持刀镇守着,在宣读过诰封亲王的上谕后,即便他此刻把殿中除了小皇帝之外的其他千代氏都杀光,也不算什么。   他只差个皇帝的头衔,实则已是天都之主、呈延之主。   “说,到底是谁?”皇甫淳怒斥向千代奇,“只可能是你们几个千代家的,不然谁还能拿到天都城的布防?嗯?”   “……”   殿上殿下无一人敢回话。   皇甫淳平日里那副永远笑眯眯的嘴脸已不见踪迹,他眉头微皱着,眼神阴郁可怖;他平时喜欢盘的那对核桃倒是还在他手里,随着他偶尔转动,碰撞出清脆之声,这却已是大殿中唯一的动静。   见千代奇他们不言不语,他愈发认定千代族中有人在和赫连恒勾结。皇甫淳一扬下巴,如同雕像般的死士们便突然动了起来,倏地到了千代族人的身后,刀不客气地架上他们的脖子。胆子小的,瞬时连站都站不稳;胆子大些的如千代奇,倒还能勉强镇定:“……摄政王,我等怎么可能将天都城的布防给外人;更何况,这天都城的布防图,也不是我们可以随便拿到的……”   “那你觉得谁可以拿到,还能偷出宫去,交到赫连恒手上?”   千代奇别开目光,当真思索了片刻:“……布防图原本在禁军统领和戎亲王手中,各执一份;可现在……”   现在千代戎死了,禁军统领早在皇甫淳刚进天都宫时,便被皇甫军拿下,突然“病逝”。按理说,布防图这般重要的东西,他二人不可能再交给其他人;至于赫连恒手里有布防图,也只是皇甫淳的推测,千代奇心里是不信的。   但皇甫淳笃定,不仅笃定,还笃定是他们其中有人做了背叛之事。   “你的意思是,赫连恒在轲州好好坐着,便能得知天都城的布防?”皇甫淳勾唇一笑,眼神冰冷,“千代奇,不要以为我留着你们千代氏,是因为我还需要你们的名位;我的耐心有限,若是叛徒不站出来,那我只能一个个全杀了,以绝后患。”   “……叛徒?”千代奇竟忍不住笑,“……没想到,能从摄政王嘴里听到这个词。”   皇甫淳恰好站在一根朱红描金的顶柱旁,听见千代奇的口吻,他突然一掌拍在了柱身上。   随之,他手里那对盘得圆润光滑的核桃应声而碎。   小皇帝被他吓得不清,哭声越发大起来。   “好,好,胆气不小。”皇甫淳连连点头,道,“杀了他。”   “不要啊摄政王,奇儿,奇儿不是有心顶撞的……”   “摄政王网开一面……”   告饶之声此起彼伏,唯独千代奇不为所动。他斜眼看着皇甫淳,负手而立,昂首挺胸道:“不就是一死,我数百年千代皇室被你这等奸佞所毁,实乃我千代之不幸;今日我死于这太辰大殿上,不是因你威势震天,是因为我千代奇愧对列祖列宗,没能铲除奸佞重振朝纲。”   他说完,竟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刀尖正对自己的喉咙:“皇甫淳!你以为坐上太辰殿就是呈延之主了?我告诉你,终有一日,你亦会死在太辰殿上,死于他人之手,为你的所作所为赎罪!”   千代奇说完,狠狠用匕首捅穿了自己的咽喉。   千代族人一个个悲愤交加,却连过去扶一把都做不到,那些死士还用刀威胁着他们的性命。   “拖出去。”皇甫淳却不为所动,嫌恶道,“真以为随便说几句,便能逆天改命了?所以说你们这些只会掉书袋、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就是命短。”   上来两个死士将千代奇的尸首往外抬,迎面便撞上扛着人进来的和泉:“摄政王,有意外之喜。”   听见和泉的声音,皇甫淳挑眉看过去:“那是什么人?难不成是赫连恒?”   “如摄政王所料,南宫门进来的人要少得多,只有千人;剩下的该是在北宫门。”“北宫门已经有人去替我看着了,不着急。”“南宫门率部的是,那个……”和泉一面说,一面将昏死过去的宗锦扔在了地上,“就是那个赫连恒身边最受宠的男娼。”   “哦?”   皇甫淳连忙走下阶梯,仔细看倒在地面上的人:“……是他,就是他,我记得的,在久隆时这个小东西就对我出言不逊;怕是仗着赫连恒宠他,无法无天不识礼数惯了。……这么一美人儿,还能带兵打仗?”   “我看他一路过来,杀心很重,身手也不差。”和泉道,“正是他杀了我主乐正麟。”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能忍着不把他宰了。”皇甫淳道,“甚好,甚好。……你们先下去,好好想想布防图是怎么到赫连恒手里的,等我收拾完赫连,我再来审审这个案子。”   ——   那一记手刀看似将宗锦完全劈晕,实则非也;他是控制不了身体,却仍有一丝神智残存。   他能感觉到自己被扛着走了好些时候,被人又摔到了地上。他甚至能听到周围有人说话的声音,只是听得模糊不真切,总也无法彻底地清醒过来。   和泉,他还记得这个名字。   在枞坂时若非赫连恒及时赶来,以他超高的箭术将和泉打伤,恐怕那时候他已经命丧枞坂了。   只是宗锦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在天都城里再次见到这个和泉——而且还站在了皇甫淳那边。天下之势,现在已成黑白两界,不是站在赫连恒这一边,就必然站在皇甫淳那边。   “……政王打算怎么做?”   他拼命地听,拼命想让自己清醒过来,终于艰难地听清楚了一句。   这便是撕开了个口子,周边的声音全顺着口子涌进了他的意识中。他仍是动弹不得,可却能听清楚有孩童在哭,外面豪雨不停……还有两个人,就在他身旁咫尺对话。   “赫连恒那样宠他,自然是要好好利用了。”这声音有些耳熟,他定是在哪里曾听过。不过也不需要他绞尽脑汁去回忆了,只稍稍听他们对话的内容,宗锦便知道了——是皇甫淳。   “我来的路上听见战报,北宫门有三千人。”和泉说,“摄政王打算怎么做?”   “我早猜到,就算赫连恒还有什么后招,手里也不会有多少兵马。”皇甫淳的声音离得极近,好似就在他面前说,“不过四千人,他胆子真是大。……即便我们不做什么,四千人又能做多少事,只要拖下去,猫捉老鼠的戏码能上演多久?迟早是会被禁军击溃的。”   “那……”   “他可以留在我们手里当个玩意儿,随时拿出来,随时给赫连一个惊喜。”   他们俩在说,宗锦恨不能此刻从地上跳起来,一刀插在皇甫淳心口,要了他的狗命。   可他做不到,他连动动手指都做不到,好似身体与魂魄已经分割,他控制不了。   正当皇甫淳要和和泉继续说什么的时候,外头有脚步声逼近;很快第三个声音便加入了:“……禀报王爷!前线传来的紧急消息!”   “说。”   “洛将军率八千飞龙营骑兵回城,路上被司马家的兵马袭击,在长洲边界……战死了!”   “你说什么?”皇甫淳轻声问了句,“洛辰欢死了?”   “是……”“没用的东西!”皇甫淳怒斥道,“让他带人回防,在路上就被人宰了?司马家的人怎么会在长洲?嗯?怎么会在长洲?”   “属下不知……”   “报——长洲紧急军情!”又来一人,小跑着进了大殿中。   “说!!”   “长洲寅兰城被一伙司马的轻骑硬闯,守将元明宪战死!”   “司马太芙是想做什么?!……”   “报!金鸡峰不敌,乐正将军请求驰援!!”   “报——!湖东告破,东边五万大军正从天元湖赶往天都城……”   谁知皇甫淳的脾气还未发出来,又有新的消息递了进来;一切就像是算计好的,一股脑儿的全涌了进来——不,不是像,这就是算计好的。   这就是赫连恒将行军安排得极其严密,每处的动作都要求在定好的时辰开始、在定好的时辰结束的原因。   因为只有这样,才会在皇甫淳迎接到现在的局面。   四面楚歌,腹背受敌。   “一个二个都在干什么!干什么!没用的东西!司马太芙反水了是吧?这个臭娘儿们竟敢在这关键时候给我添堵,我看黔隽两地的人是都活腻了!!!”   皇甫淳暴怒地骂出来,接着不知是踹倒了什么,发出碎裂的响声。   他气得气喘不已,宗锦却躺在地上听得好爽。   就是要这样,就是要这种局面,就是要让皇甫淳方寸大乱。   可皇甫淳到底是皇甫淳,很快他便冷静了下来:“……你,你去,传我号令,让长洲和秦州的***马上往东,斜插过去,阻截东边的五万人;你,马上八百里加急去秦关,撤军,回防天都城!”   和泉突然道:“……我见南宫门的骑兵都是司马家的衣着。”   有小卒立时搭腔:“对,对,北宫门也是!都说是司马家的骑兵队冲进天都城了。”   皇甫淳疑惑了片刻:“……可此人穿的是尉迟家的军服。”   “我也不知是为何,但大致可以推测……”和泉一边思忖着,一边慢慢道出猜测,“倘若秦关之战开始的时候,赫连恒调拨了轻骑,从秦关下方,绕过眼线,直接进了久隆……再从久隆,进了黔州;司马太芙既然反水,想必是得了好处,或者受了威胁;这支轻骑便可以,以盟友的身份,深入长洲腹地。”   躺在地上的宗锦暗自感叹:这和泉倒是个聪明人,几乎都猜中了。   “久隆是他们想进去就能进去的吗?尉迟崇这个废物!!”皇甫淳长长吐息,口吻稍稍冷静了些,再问,“北宫门的情况呢?”   “我即刻派人去查看。”和泉道,“……你去看看。”   跟着和泉一路进来的小卒连忙点头作揖:“遵命!”   “……这个男宠,能派上大用处。”皇甫淳说,“若是赫连恒当真如此宠爱他,那就……把他挂在宫门城楼上,让赫连恒好好掂量,是束手就擒,还是带着他那点骑兵不得好死。”   被委任去查看情势的小卒一面往外走,一面偷偷地听着里头的话。他刚走出太辰殿,就抓着禁卫道:“你快些去看看北宫门的情况,再来汇报。”   禁卫不疑有他,点点头即刻跑向北面。   小卒转而躲在太辰殿的门外,小心翼翼隐匿身形,探听里面皇甫淳和和泉的对话。   ——宗锦啊宗锦,我真是到哪儿都遇得到你。 第二百五十五章 人质   按照皇甫淳来看,赫连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湖东、司马、尉迟、皇甫,再加上天都城,直接连成一大片,占据了呈延国的五分之三;赫连恒就算有再大的能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足够多的兵马,又哪来的一战之力?正如皇甫淳所预料的,光是金鸡峰和秦关两处,就能拖死赫连恒,让他再抽调不出人手来进攻天都城。   他根本不需要花什么心思去对付赫连,在他已经成为摄政王的今时今日,赫连面前的选择只有臣服或毁灭。   所以即便突然冒出来一支五万人的东部联军,皇甫淳心里也并没有那么惊慌失措——天元湖到天都城,中间可崇山峻岭,五万人即便没有辎重队、粮草队,全部轻装上阵,想要打到天都城来至少要三四日。   可赫连恒——就算现在从南北进来的只是司马太芙的人,区区数千人,能成什么气候?   赫连恒躲在后面操纵着局面,如同恼人的兔子,四处冒头,抓却抓不住。   ——没什么好怕的。   仿佛是想给自己一剂强心针,皇甫淳叹息似的浅浅道出一句:“……区区赫连,不足为惧。”   太后和小皇帝还在,地上千代奇的血还在;皇甫淳却并不顾忌,话说得很是大胆:“千代都这样了,他一个诸侯,能成什么器。”   “……”和泉看了眼宗锦,道,“只是不知道赫连恒到底是什么盘算。他既然是赫连恒的爱宠,也许能从他嘴里撬出点消息。”   一听见这话,宗锦的心都沉了——若是真想审问,他免不了又要受折磨。   “不,事已至此,不需要知道赫连恒到底想做什么了。”皇甫淳,“无非是不愿意臣服于我,他若喜欢打,那我就陪他打;尉迟当年也算兵强马壮,尉迟岚还不是被我算计得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皇甫淳丝毫没有避忌,既不在乎被手下人听见,也不在乎已经只剩下名位的小皇帝和太后。   自然,他更不会去在意地上躺着的宗锦。   在他看来,不过是做一身尉迟打扮的男宠而已,别说现在还昏迷不醒,就是清清明明站在他面前,也不过是贱如草芥的蝼蚁。   “尉迟岚那么聪明,还不是被洛辰欢一刀要了命?再厉害的人,也厉害不过刀枪棍棒。”   听着皇甫淳的话,愤怒在宗锦胸口蔓延开;可他怎么努力也无法彻底醒过来,只能听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勉强知道自己还活着。   和泉道:“……洛辰欢,是你一早安排的人手?我还以为他是……”   皇甫淳的声音稍稍远去了一些:“他是早年左丘洛氏的后人,我爷爷收留了他们洛家,好吃好喝的养着,不过是想留着以后能派上用场。不过洛辰欢还算是可用,到底是把尉迟岚杀了;洛氏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情义。我让他潜入尉迟家,他竟然对尉迟岚有了主仆之情?要不是他那个病恹恹的娘还在我手上,这天都宫哪还有我的一席之地?早被尉迟岚那个狂徒打下来了。……可不是说笑,赫连恒我一向是没放在眼里的,聪明人最好算计;反倒是尉迟岚这种无谋莽夫,只知道打,还很擅长打,最是难对付。我自信赫连恒不是我的对手,可倘若是跟尉迟岚对决,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皇甫淳碎碎念一般说了许多,可关于尉迟岚如何如何的话,宗锦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听到的只有洛辰欢。   ……原来是这样。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背叛,从一开始洛辰欢就是皇甫淳的人。   ……原来他曾不愿意对自己下手。   这一瞬宗锦心绪万千,已不知是悲伤还是唏嘘,还是愤怒。洛辰欢已经死了,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宗锦都当已经了解,却不想会从皇甫淳的嘴里听到更多真相。   不管他此刻想起洛辰欢是怎样的感情,但有一件事是不会错的。   皇甫淳该死,该被千刀万剐,该被他亲手宰了。   ——   小卒听了半晌,那被他叫去查看情况的人终于小跑着回来了。眼见同僚要冲进太辰殿,他一把又拽住了人,拖到一旁问:“北宫门什么情况?”   “……左丘将军在跟对方将领决斗!”那人喘着粗气道,“对方将领好像就是赫连恒!”   “知道了,你去歇着,我去禀报!”语罢,他都不给同僚机会,直接扮作刚跑回来似的,气喘吁吁地冲进太辰殿:“报——”   “说,北宫门那边是什么情况?”   “对方将领是赫连恒!左丘将军正在与他决斗!”   “决斗?”闻言,皇甫淳眉头都皱起了,“决什么斗?我拨给了他六千禁卫,他去决斗?”   和泉低声道:“果然是赫连恒,看样子司马是已跟赫连联盟;那尉迟家的人恐怕也不会再支援秦关了……”   “要什么紧,就算洛辰欢死了,秦关还有四万人,难道打不过赫连家区区三万军?”皇甫淳说着,忽地竟开始笑了。   他垂眼看向地上的宗锦,笑得满面春光:“是赫连恒那不是更好了吗,他的宝贝可在我手里。”   小卒在心里暗暗叹了句“这个背时鬼”,明面上却是连腰都不敢直,就维持着作揖的姿势,在和泉身后默默等着。   “走,和泉,我们去会会赫连恒。”   和泉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点点头,低声对身后小卒道:“把人绑了,带上,跟我们过去。”   小卒重重地点头,俨然一副被主子使唤是无上荣耀的样子:“是!”   他从后腰解下随身带的麻绳,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皇甫淳和和泉,一边将地上的宗锦像煎饼似的翻了个面,先绑手再绑脚,动作熟稔。待到人绑好了,他再扛起来,跟着往太辰殿外走。外面的雨竟然小了些,看样子再有一炷香就要停了。   和泉为皇甫淳撑伞,后面还跟着两排人,也不避风雨,各个神情冷漠。   小卒与门外站着的其他禁卫一起,一人扛头一人扛脚,跟在了队伍地最后。   雨把他们都浇成了落汤鸡,小卒负责的是头那边,走不了多久他便要腾出手来抹去脸上的雨水。   若是有人注意看他,便会察觉——他擦汗的手,戴着黑色的皮套。   宫里若是贵人出行,通常会乘轿撵;但皇甫淳也是武将出身、地方诸侯,没那么多讲究。从太辰殿行至北宫门,走了两刻功夫,远远他们便能看到在宫门口守着的禁卫,乌泱泱的,几乎把路给堵死。   “摄政王到——”   随行的内侍官掐着嗓子提醒,禁卫们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赶急赶忙地让出一条道。   皇甫淳脚步飞快,从禁卫让出的道中通行,一直走到北宫门旁的阶梯,一步步登上宫楼。这与外面的城楼构造并无而至,平日里也是禁卫轮番值守,外面有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此刻摄政王大驾光临,禁卫们纷纷收了神,在皇甫淳面前垂头躬身,唯恐失了礼数,惹摄政王不快。   虽说才是秋初,大雨落下来还真有些凉;皇甫淳生来怕冷,不自觉地便双手插进了袖子中御寒,姿态也像是出来看热闹的,而不是像是要来干什么大事。他就那么走在城楼边上往下看,片刻后竟冷笑了声。   小卒有些好奇,却不敢怎么大张旗鼓地看,只能偷偷往下瞟——   北宫门外乌压压地站了好些骑兵,各个人高马大,穿青黑色的军服。他们一个个虽是一副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开战的模样,可却一个个停得极稳,在雨中如同石像。而在他们面前,城楼的正下方,刀与刀相撞地声音不绝于耳,竟像是乐曲,但却是煞气逼人乐曲。   下面两个正在打斗之人都做主将装扮,其中一方是天都宫的禁军将领。   而且,禁军将领正在节节败退。   那二人打得实在激烈,一招一式都朝着对方的要害,无论回防还是攻击,都极具美感,好似一场舞刀的表演,可又蕴藏着表演中不可能有的咄咄杀气。下面看着的骑兵都很是认真,竟都无人察觉城楼上多出来的这些身影。   “他是怎么回事,要跟赫连恒比一比身手?”皇甫淳问道。   有一直驻守在城楼上的禁卫军连忙回答:“左丘将军有令……不许我等动手。”   皇甫淳意味深长地“嗯”了声,又转回头,侧身在城楼上欣赏下面的打斗。   雨越来越小,天光也比先前亮堂了许多,原本压在天都城上的大片乌云,已经向着北面飘去了许多。   “……把他挂上去。”小卒看得正起劲儿,皇甫淳突然淡淡下令。   他立马回了神:“是!”   他与另外一个禁卫齐齐动手,麻绳扔过上头棚顶的梁木再落下,最终与绑住宗锦双手的麻绳系到了一起。   就在这时,宗锦的手指突然略略动了动。   小卒敏锐地发现了,但他并未声张,反倒是接着将人立起来的机会,半搂着宗锦在他耳边道:“……是我。”   宗锦紧紧皱着眉,仿佛在使劲儿睁眼。   “我是平喜,”小卒低声道,“又见面了哈。”   他说完,另一人已经开始拉绳子,很快便将宗锦吊上房梁,在空中半旋着晃荡。   【作者有话说:你们也太聪明了!!都给你们猜完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筹码(上)   “倘若你认输,我会给你个体面。”   “事已至此,我怎么可能还需要你给的体面,”北堂列冷笑一声,看准了机会,倏然伏下身,鼻尖就蹭着赫连恒的刀尖而过,“赫连家对我左丘家的做的事……”   到底是多年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北堂列蹲身快步走,竟就在须臾间绕到了赫连恒的后方:“难道讲过半分体面?!”   他几乎快出了虚影,赫连恒敏捷回身时,他的刀已经劈了下来。   在其他旁观者的眼中,北堂列这一套行云流水、改变局面的做法,不可谓不令人惊讶;但他的对手是赫连恒,一个不仅在身手上不输给他,还对他十分了解的男人。   男人原就给他留了一线余地,此刻见他反攻也无任何惊慌,侧身躲闪的同时抬刀上挑,硬碰硬地与北堂列撞上。   激烈而又精彩的打斗再度开始,谁也没工夫再多说一句话,光是迎击、防御、反攻,就已经让他们应接不暇。那些赫连家的轻骑兵,既紧张担忧赫连恒的安全,又被眼前眼花缭乱的招式看傻了眼。随着刀吟剑啸叮当叮当,下足了俩时辰的滂沱大雨竟有了停止之势。   雨势渐小,他二人的交手却越来越激烈。   哪怕是在这种生死搏斗中,赫连恒依是神情自若,对比起来,北堂列的招架逐渐乱了起来。   就见北堂列抓住了机会,蹲身扫腿,要让赫连恒失了平衡;赫连恒却好似将他所有伎俩都已看穿,在最关键时倏然起跳。他这一下屈膝收腿,直接跃过了北堂列的头顶;北堂列再警觉失策已为时晚矣,不等他收腿起势,男人的脚尖竟在他脑袋上重重一踩。   借着这一下的力道,赫连恒在空中滞留一瞬,跃到了北堂列身后。   而北堂列吃痛,还失了平衡,踉跄着往前冲出两步,疾疾回头要再劈向赫连恒。   男人看得太透、猜得太准,他手才刚往上发力,赫连恒的刀便已经敲在了他手腕上。这一下确实是敲,而不是砍;只因男人用的刀背,而非刀刃。   看着赫连恒动作好似轻盈,实则这一击能敲得常人骨头震碎。   即便是北堂列,手腕上还覆着战甲,也被赫连恒当即敲得松了手。   他手中刀自然而然地跌落,赫连恒趁势而上,刀先一横,敲在北堂列侧颈,再往下,改用刀刃下劈,直接砍进了北堂列肩膀肉里。硬抗下这一击的话,赫连恒将他小半边身子削下来都不无可能;北堂列只能屈膝往下蹲,只为将力量卸去……甚至于跪地。   旁人只能看个招式,感受不到这其中一点一滴的博弈;在他们眼中,北堂列便是不敌赫连恒,甚至仓皇跪倒在了赫连恒面前。   男人刀也不收,再问:“你服不服?”   “不服,我不服,”肩膀血流如注,北堂列下意识用手抓住了刀刃,想将它推开,但只换来手掌也被割破,更多的血低落地面,在水洼中散开,“无论你的实力是否在我之上,我都不会服你。”   “为了左丘?”   “是。”北堂列决绝道,“今日你若不在此杀了我,来日我不管用出什么下作手段,都必将手刃仇敌。”   过去的君臣,今日的仇敌。   男人垂眼看着他,他亦始终扬着脸,与男人对视。   许多话便无声在二人目光中,传到了彼此心间。   ——若是北堂列真可以不择手段,那何不像洛辰欢一般,下毒,暗杀……方法有太多了。   ——可北堂列并未这么做,也许是念了君臣之义,也许是念了“手足”之情。   那些暗地里曾泄露给皇甫的消息,当真可以动摇了赫连的根基?不,动摇不了。利用景昭当真能杀了赫连恒?不,凭景昭的身手杀不了。那北堂列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蠢笨之人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不,他今日站在这里,愿与赫连恒一较高下,就将许多复杂的心绪说得明明白白了。   仇,是世仇,报仇是为了对得起先祖前人。   而光明正大地报仇,是为了还赫连恒曾信任重用他的情。   也许北堂列也曾无数次犹豫过,要不要继续报仇;他也曾利用皇甫来一再试探,一再出手。   可到了结末,他跪在赫连恒的面前,只有这一句:   “杀了我。”   北堂列这么说着,握着刀的手当真像是无知无觉,一点不惧疼痛。他硬生生将赫连恒的刀从自己的骨肉里推了出去,然后握着它挪到了自己的胸前:“你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也不必惺惺作态,杀了我,以绝后患。”   男人微微皱眉,道:“北堂列,你我君臣一场,原可以不必如……!”   他话未说完,北堂列却猛地往前倾。   那刀便刺穿了胸甲,刺破骨肉,捅进一代名将的心脏中。   北堂列张口呕出一大口鲜血,直至闭上眼。   赫连恒还未有动作,倒是那些轻骑,见此情况,不由地高喝:“赫连!赫连!赫连!”   不管左丘与赫连有多少恩怨,在左丘家的最后一人死在天都宫的北宫门这一刻,都一笔勾销了。赫连恒缓缓抽出刀,就见北堂列胸口的窟窿不断涌出血来;他已然死去,失去了刀的支撑,便往前栽倒在赫连恒的脚边。那些血不断涌出,不断汇进地面上的雨中,往两旁的沟渠流去。   在兵士们的高呼声中,赫连恒甩去刀上的血,转而缓缓收入鞘。   刀合上的那瞬,高呼也戛然而止。   接下来他们只需要闯过这扇宫门,与宗锦所带的队伍在太辰殿前汇合,再杀进太辰殿中,取了皇甫淳的项上人头。   可赫连恒没想到的是,在雨已细微的此刻,他背后的北宫门城楼上,忽地响起鼓掌之声。   “啪!啪!啪!”   “好,好!真是好!”恼人的声音一并而来,“真是场精彩的较量,我都感动了。”   赫连恒倏地转身,就看到城楼上竟不知何时,多出了许多人。   金线刺绣的华服加身,皇甫淳站在城楼边缘,就像是在看戏园子表演的达官贵人。而他的身边,那些禁卫已经换了弓箭,一根根箭矢正对下面的“司马军”。   “我以为赫连君向来行事磊落,却不想还有今日这般,偷换了身份,小心潜入的时候。”皇甫淳说,“但你们刚才那场‘昔日君臣今日反目’,着实演得不错,我看着都觉得感人肺腑。”   旁的不说,气人这事上,皇甫淳还是挺擅长的。   赫连恒正因北堂列的死而心气郁结,回头便听他一番讥讽,纵使是脾气再好的人,恐怕也忍不了。   他二话不说,将手里的长刀当成飞刀般掷了出去。   那长刀就朝着皇甫淳而去,不仅准,力道还大,竟真的飞上了三层高的城楼,眼见就要伤了皇甫淳。赫连恒却是看都没多看一眼,直接回身上了马。   皇甫淳也不躲,站在原处看着刀飞来;紧跟在他身边的和泉连刀都未拔,连着刀鞘一并挥过去,准确无误地击打在飞来的刀身上。那刀就这么在空中调换了方向,反而飞了回去,在半途落地,直直插进了地面。   “你心情不好,我不怪你。”皇甫淳笑眯眯地扬声道,“可不能就这么动手了,行动之前是不是得好好看看局面,看看处境?”   他话一说完,身旁的禁卫便散开来。   赫连恒刚骑上马,便看见在那些散开的禁卫身后,一个熟悉的影子在空中微微摇晃。   “……!”   ——是宗锦,双手双脚都被捆绑着的宗锦。   他预想过宗锦有可能会失手——南宫门好闯,自然皇甫淳就更容易猜到,也更会有所防备。但他没想过宗锦会被俘,以宗锦的身手和谋略,还有性格,即便是当场战死,也不可能任由别人俘了他做人质。   赫连恒的脸色霎时间就白了。   “吊起来些,挪出来些,好让赫连君看个清楚。”皇甫淳不满道。   负责绑宗锦的两个小卒便连忙依言,将栓绳往外、外下拉,直至宗锦就吊在城楼屋檐的边缘,双脚离围栏都有两尺高,样子岌岌可危。   “最近宫里也不知怎的,总有些老鼠四处蹿,抓也抓不到,费了我好些心。”皇甫淳一面说,一面拔出腰间挂着的匕首,闲庭信步地走到宗锦身边,“好不容易,就抓住了这一只。”   他说着,目光牢牢锁着赫连恒,手却高抬,蓦地用匕首狠狠扎进了宗锦的大腿外侧。   “啊————”   “宗锦!!!”   那一瞬,血和惨叫和赫连恒的呼喊同时而起。   一直未曾真正清醒过来的宗锦,也终于醒来了。剧痛让他霎时间浑身冒汗,惨叫过后整张脸都扭曲了,好半晌都没有缓过来。   “怎么?赫连君认识这只老鼠?”皇甫淳假模假式地问,“这也太巧了吧?”   “……皇甫淳!”赫连恒抬高了声音,“有话直说!”   “直说,嗯,直说什么呢。”皇甫淳将匕首扔给了下属,又搓着手顺着围栏来回踱步,时而看下面的赫连恒,时而看他背后的骑兵,时而又看看血流不止的宗锦,“其实赫连恒,你我也算神往已久。”   “……”   “今日你站在这里是何目的,我们彼此心里都清楚。”皇甫淳道,“大局已定,千代已臣服于我;你这几千人,也只能像过街老鼠似的窜来窜去,真打起来,如何打得过天都城两万禁军?”   “……”   “你是倚仗你天元湖那些乌合之众吗?即便司马和尉迟倒戈,我手里仍有十万雄狮,你如何赢我?”   “……”   “但我比较善良,不喜欢赶尽杀绝,你看这样如何?”   “……怎样?”   “你即刻跪下,行叩拜大礼,向我俯首臣称;轲州仍归你赫连,诸侯王位我也许你世代承袭,但……”   “但?”   “但赫连的私兵必须归于朝廷,除轲州之外的封地也要收回。你仍是轲州之主,只要你老老实实上税纳贡,听命于朝廷,此次的事我可以权当不曾有过。”皇甫淳道,“这么大的呈延,我一个人,也管不过来,不是么?”   【作者有话说:因为现在作话只能写500字了,所以提前唠叨些话。   大概从金鸡峰之战开始,我的BGM一直是《兰陵王入阵曲》-柳青瑶,实在是振奋人心,很有战争之感,大家闲着没事可以去听听。从这儿开始换成了《华之乱》-石田范胜,就写得超带劲儿。写到这儿呢,很多战略谋划其实差强人意,只能说我确实是尽力了,前期没能把局面布置得更好些,伏笔也明显得基本上大家都猜得出来谁在偷偷摸摸干什么,局可以怎么怎么破。不过打戏,我觉得我成长了!如果是老读者,可能也看过我以前写的打戏,那叫一个干瘪;前段时间偷偷去打动作游戏《只狼》了,被折磨得很惨,但!武术概念被指导了!像宗锦与斧头哥的打戏、长洲城门守将的打戏,还有赫连恒和北堂列这一段打戏,都是被游戏狠狠指点了!不知能否让各位画面感十足,但我自己还是挺满意的,甚至有点小骄傲。尉迟崇与北堂列这两位的死,多少处理得不够好,看在此文实际字数已过85w,远远超出我的预计的份上,还请各位海涵(抱拳)。到此其实局面已定,马上就要结局,我也火力全开,尽量就这两日给它整明白!】   寓小言 第二百五十七章 筹码(下)   “……呸!”   然而回答皇甫淳这番提议的,并非是赫连恒……而是吊在他身边流血不止的宗锦。说是回答,却也不止是回答;宗锦竟一口唾沫吐在了皇甫淳身上。   皇甫淳瞅瞅衣袖上的脏污,抬眼看向旁边这位人质,就见一双正冒着熊熊怒火的眼睛。   此时的宗锦实在算不成什么美人,脸上沾着不少泥污,头发也湿成股,歪歪扭扭地贴在他额上、脸颊旁。就连他下颌处最叫人挪不开眼的刺青,也因为尘泥而显得暗淡。可他眼神吓人,凶狠得厉害,哪里像是被绑起来的俘虏,倒像是来找皇甫淳麻烦的。   比起愤怒,皇甫淳心里更觉得有些疑虑——这小贱人当真是赫连恒的爱宠?莫不是只是个武将,赫连恒总带着他,才叫旁人起了这种误会?   “臣服于你?行叩拜大礼?”宗锦咬牙切齿地骂道,“做你娘的春秋大梦!你这种无耻小人,只配叫赫连恒碎尸万段……”“堵上他的嘴。”皇甫淳轻飘飘道。   小卒——也就是平喜,立刻踩着围栏上去,将破布塞进了宗锦的嘴里。   骂声顿时变成嗯嗯唔唔,再听不清楚半个字。   “他这嘴这么脏,赫连君,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皇甫淳再朝下问道。   赫连恒这才回应他一句:“……放了他。”   “哦?放了他你便臣服?”   “……如此大事,”赫连恒为难道,“总不可能一时三刻便下决定。你既觉得我赫连败局已定,又何必以人质要挟,我此刻就在这里,可以等着禁军包过来……”   “原来如此,这当真是你的爱宠啊。”皇甫淳立时笑了,“我原还不信你赫连恒是为情乱智之人,没想到,当真如传言一般,此人对你而言如此重要。”   “唔!!唔唔唔!!……”   宗锦拼命挣扎,却像只虾子似的,只能扭曲,无法摆脱。他的目光却不在城楼下的赫连恒身上,亦不在皇甫淳身上——他垂眼看着下面,看着站在他脚边那位平平无奇的卒子。   ——别看着我啊。   平喜在心里骂了一句,拼命低着头,只当不认识宗锦。   ——   失了一条手臂,来了天都城,平喜那时候只想早日发财,最好以后腰缠万贯时再能见到宗锦,也为他自己长长脸——怎么,他平喜才不需要什么别人许诺来的城主,他就是只靠自己,也能当人上人!   于是平喜的父亲平仁,和在东廷时一直暗巷里卖牛肉面的凌叔,二人又在天都城的偏僻巷子里卖起了牛肉面;他只有一条手臂,忙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成日到处晃荡,想找点自己能做的活计。自然,独臂的长工谁家都不要,即便父亲和凌叔在郊外砌了房子,垦了块菜地,平喜却连种种菜都做不了。   说是饶他一命,可要了他的手,与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就在这种诸事不顺中,平喜碰运气地到了月下坊,见茶楼里还招端茶倒水的小厮,便想着去试试。   ——即便是茶楼,也不会想要他这种四肢都不健全的废人。   平喜抱着这种想法,倒像是先给自己兜了底,即便被拒绝也不会太伤心。   可谁知道,好巧不巧,他没见到月下坊的老板,倒是见到了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吴夏士。   “……你这断了只手,还想做什么?”吴夏士说话不留情面,知道他来月下坊的目的后便如是说。   平喜憋屈,当即赌气道:“坑蒙拐骗,无恶不作!”   但也就是这句话,把吴夏士逗笑了,竟留下了他。他后来才知道,其貌不扬的老头,原来是呈延国最大的情报贩子兼刺青师兼月下坊背后的老板。有什么比会茶楼更鱼龙混杂呢?又有什么地方能比茶楼的小道消息更多呢?吴夏士收留平喜后,还找来了个匠人,替他精心打造了一截足以以假乱真的义肢。   然后平喜就被送到了天都宫里,做了值守永宁殿的禁卫,实则继续为吴夏士办事。   例如,从久病缠身的千代戎那里,偷一张图纸出来。   ——   吴夏士给平喜的工钱,可不是一般人敢想的。   照他现在挣钱的速度下去,不管天都城是否易主,当权的是皇甫还是赫连,都跟平喜没有半毛钱关系,不影响他将来购置三进三出的院子,再取妻生子,纳三个妾。   因而见着被和泉抗进太辰殿的宗锦时,平喜恨不得转身就跑路,千万别被宗锦认出来。   他和宗锦,只能说是孽缘,妥妥的孽缘。   起先失了手臂,他是恨极了宗锦和赫连恒,甚至也有偷偷想,有朝一日这些家伙落进了他平喜的时候,他定要好好报复。可吴夏士找人替他装了义肢,让他能如常人那般行动自如后,那份恨也跟着烟消云散了。他若真是个善恶不分之人,当初也不会带着景昭进采石场,更不会只身去过桥村遇上赫连恒了。   平喜是个小人,也是个真小人,比伪君子多少要好上一些。   现在可好了,宗锦又落进他手里了。   “……”即便平喜不抬头,也能感受到对方火辣辣的目光,摆明了就是让他去帮把手。   可眼下城楼上,这么多禁军站着,谁要是胆敢有可疑之举,当场便会被杀了。皇甫淳的心狠手辣,这些天他在宫里“当差”,可没少见少听。   大雨来得快,停得也快;三言两语间,雨便几乎停了。   日光慢慢亮堂起来,虽还不见太阳出来,却已可感觉到雨水带来的寒气正在消退。   “赫连,我没什么耐心,”皇甫淳仍站在围栏边缘,“让我等得久了,你这爱宠可能就会变成我军中奖赏了。”   随着他的话,禁军们纷纷猥琐地笑起来,更为这话添了些威慑力。   平喜生怕叫人看出他与宗锦有什么,只能站在宗锦身旁尴尬地跟着笑。   怎料这笑声反倒激得宗锦恼怒,他一个劲儿地靠着腰力动来动去,似乎想凭借体重弄断梁木,又或者崩断绳子。可就他那点体重,如何能撼动天都宫的梁木?梁木不为所动,麻绳也毫无反应;但宗锦的膝盖曲着,时不时地晃荡着顶在平喜背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平喜一边尴尬地笑,一边抬眼怒视宗锦,以目光警告他别再动弹。   二人目光相交,宗锦又是满脸脏污的狼狈模样。   平喜倏地想起第一次见这个人,便是躺在河岸被泡得皮肤惨白的模样;第二次则是在芷原,在脂云楼的格子间里,他虽经过了一番打扮,美艳妖娆,可人虚弱无力,随时要都断气似的;这是第三次在意料之外碰上宗锦,这次宗锦仍没好到哪里去,还是一样的惨。   可他眼神依旧,透着狠,透着狂傲,透着一股令人下意识便会想要退避三舍的怒气。   平喜心头滋味复杂,只觉得脖子上的脉搏他都感觉到。   不,不止是脖颈在搏动。   他全身上下都在搏动,好像在提醒他风雨欲来,又或者时不我待。   皇甫淳一抬手,笑声戛然而止。   “赫连,你意下如何?”   赫连恒带着他的轻骑仍在北宫门的城楼下,不敢进一步,却也未曾退一步。听见皇甫淳一再地问,他像是再等不了了般,终于问道:“若是我允了,你便放了他?”   “那是自然,我对他又没什么兴趣。”皇甫淳道。   “那若是我不允……”“下一刀便会开在他胸口。”皇甫淳有些不耐烦,“赫连,现在禁军差不多已经将你包围起来了,我一声令下你就会身首异处;我给你机会活,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时间,挑战我的耐心。”   平喜虽然不知道赫连到底做了什么安排,但他知道皇甫淳说的是实情。   天都城上上下下所有的兵马都归皇甫淳管,几千人的骑兵想在这里搅出什么水花是天方夜谭。   “好,皇甫君既然如是说了,我便也实话实说。”赫连恒扬声道,“我是在拖延时间。”   “哦?难不成你还觉得可以翻盘?”   “我手下刚有人抓到了几个天都宫禁卫,”赫连恒一边说着,一边轻飘飘地往旁使了个眼色,“好像是有急报要上奏皇甫君,不巧被我的人拦下了。”   话音未落,一大群轻骑纷纷开始动,那场面引得城楼和泉都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然而赫连恒并未采取什么强攻措施,那些轻骑只是让出了一条道。有好几人,身穿蓑衣、戴着斗笠,从轻骑面前走过;他们一个个叫人看不清长相,一人还拖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禁卫,仿若牵狗似的走到了赫连恒身旁空处,亮相于皇甫淳面前。   ——这些都是江意一早来天都城中,就已经安排好的人。   他们各个来自于斥候队,在新岁朝见时跟随赫连恒到了天都城,此后便乔装打扮成平民猎户的模样,再未离开过天都城附近。说是斥候队,他们也不全是为情报而生的;他们做得最多的活计,是暗杀岗哨。   现下他们出现在这里,还带着被抓获的禁卫,自然不会是什么无用功。   皇甫淳一看见这幕,脸色就变了,低声问询和泉:“这些是谁,你可有印象?”   “好似只是一般的禁卫……”和泉不确定道,“没有印象。”   皇甫淳再度扬声道:“赫连,别卖关子。”   “这几位,是负责联络金鸡峰、秦关、天元湖各处信使的。”赫连恒道,“自然是给皇甫君带来了前线最新的战报;我见他们动作不够快,就命人一起带过来了。……你们几个,还不向皇甫君汇报军情?”   赫连恒话音未落,蓑衣者立即齐刷刷地抽刀,架在了被俘的都城禁卫军脖子上。   第一个人最先道:“报、报告摄政王……金鸡峰……”“这般小声,皇甫君怎么听得见。”赫连恒打断道。   他说得淡然,蓑衣者却将背后的意思听得明明白白,手腕一翻,刀便从禁卫肩头滑下,直接将一条手臂卸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我说!我说!”那禁卫鬼哭狼嚎起来,撕心裂肺地喊道,“金鸡峰不敌!!乐正将军!逃了!!!……”   “你说什么?”皇甫淳怒号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   “赫连禄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好像是火药,炸得飞狼营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禁卫继续嚎道,“乐正将军眼见事败,率领余下四百人跑啦——”   赫连恒深深吸气,缓缓吐出,适时地接话:“接着说,还有呢?”   “赫连军已经杀到西城门了……”   禁卫说完,蓑衣者便直接要了他的命。到下一人时,已经吓得无须赫连恒再指挥、再恐吓,迫不及待便带着哭腔,大声喊道:“是火药,就是火药,秦关落败了!申屠将军已被斩首!!三万赫连军上了不萧山!!最多半个时辰能到天都城……别杀我,别杀我……”   “白鹿尘河求饶倒戈了……现在湖东所有城门大敞,任由东联军通行,已经到天都城外十五里了……”   即便后两人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也没能留下性命。   他们的血洒在赫连恒的脚边,是对城楼上、宫门内所有禁军的一记猛药。   若因利而合,必会因利而散。   禁军忠诚于皇室,那便还有些所谓的忠义可图;忠诚于皇甫淳,不过是人趋利避害的本性。可若是皇甫淳大势已去,他们又怎会心甘情愿地替皇甫淳卖命?   三处战场接连战败,倘若赫连恒的人已经到杀到了天都城外,将皇甫淳拉下来只是时间的问题……那他们,真要为这没有胜算的战事去送死?   城楼上的禁卫还稍显镇定,宫门内等着随时要冲出来的那批禁卫立时开始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人人惶惑不安,心生动摇。   谁知就在这时,赫连恒却道:“你现在放了他,我可以答应撤军。” 第二百五十八章 终局(上)   撤军,这两个字意味着呈延国即将分裂成两股势力。   一股是以皇甫淳、天都城为首的“王军”;一股则是与赫连恒同气连枝的氏族。无论自此战役中损失了多少,只要能给皇甫淳时间,便是给他重新部署的机会,鹿死谁手也就有了二话。   目前的局面,无论怎么看,都在告诉皇甫淳——半个时辰之内赫连军就会从四面八方杀进天都宫,而皇甫淳手里根本没有那么多兵马能对抗。   赫连恒已经赢了,赢得还很漂亮。   唯一的变数,便是还挂在城楼上的宗锦。   皇甫淳倏地侧过头,看向被绑着的宗锦,忍不住笑出声:“当真是大好的胜局都能为他放弃了?”   赫连恒没有回话,他再度拔刀,对准了宗锦:“那你说的不对。”   “……什么意思?”   “你为了你的男宠,连这样好的局面都可以不要;可见他一个人,抵得过千军万马。”皇甫淳说着,匕首一下子抵在了宗锦的肚子上,“条件轮不到你开,赫连恒;我还是那句话,你若即刻向我叩首,我就不杀他。”   “……”   “若想我放了他,你就自裁于此。”   “唔!!唔唔唔!!”   一直被挂着听完了他们所有话的宗锦,突然间像发疯了似的剧烈挣扎起来。那匕首原是压在他腹部吓唬他,被他这么一闹,刀尖立时摁进了他的肉里,惹得鲜红的血往外流。   他大腿上才被扎了一刀,身上已是处处血污狼狈不堪,这下就变得更加吓人了。   皇甫淳哪里在乎宗锦受不受伤,他只盯着赫连恒,看对方的反应,一丝一毫也不愿意错过。   果不其然,赫连恒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好像随时都会失了理智,直接朝城楼上动手似的。   赫连恒越是这样,皇甫淳越知道,自己手里的这个“把柄”,有多么重要。   “赫连恒,我数十声,你若是还……”“唔唔!呸!呸呸!!”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宗锦竟然把口中塞的白布给吐了出来,“赫连恒!!!宰了他!!!”   “宗锦!!……”   宗锦吼得实在大声,吼得皇甫淳都不由地退了半步。   皇甫淳本就憋着火——他辛辛苦苦布了多年的局,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这一步,赫连恒却好像是什么都已经算计到了般,见招拆招地让他陷入败局中。被宗锦这么一吼,他顿时连捂嘴都嫌烦了,反手再是一刀,划开了宗锦的小腿。   “啊啊啊——”   宗锦吼得撕心裂肺,脖颈上青筋暴起,脸上、身上一片涨红。   但他仍然没有闭嘴的意思,竟扯着他已经嘶哑的嗓子继续吼:“他娘的!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动手啊!!!再帮我一次!!你绝不会后悔!!动手啊……”   听着宗锦的话,皇甫淳立刻看向城楼下的赫连恒,唯恐他突然动手。   任谁都会觉得,宗锦的话是在对赫连恒说的;其目的是想让赫连恒不用顾及他的生死,直接和皇甫淳做个了断。因而,皇甫淳乃至他身边的亲信,各个都绷紧了,谨慎至极地看着下方,唯恐赫连恒突然使出什么招数来。   毕竟,两处战场均已失败告破,赫连恒没有任何出奇制胜的法宝,皇甫淳是不信的。   火药?谁家没有点火药?光凭火药就能决定战争的胜负?怎么可能!   那肯定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能让赫连家战无不胜的东西。   “……动手……咳!咳咳!!咳咳……他娘的……”   宗锦还想再说些什么,喉咙却已经经不起他这么折腾,话才开头他便猛烈地咳嗽了好一阵。   此时此刻,皇甫淳深知,不能再让赫连恒多想。   一个男宠和万里江山,孰重孰轻,谁都想得到。若是再让这男宠多说些,赫连恒当真一不做二不休,他天都城里的兵马,又怎么可能挡得下四面楚歌?   “赫连恒!”皇甫淳高喝着,将匕首扔掉,换而从身边禁卫的腰间抽出一柄长刀,倏地对准了宗锦的喉咙,“我数十下,你若不自裁,那便是他死!一!”   “皇甫!”   “二!”   赫连恒明显地动摇了。   他人虽然没动,马却不安地原地走了几步。   见此情状,皇甫淳更加大声地念道:“三!”   “不!”赫连恒吼出声,“皇甫淳,你败局已定,再杀了他,我更不可能放过你!我赫连八万兵马即将涌入天都城,只要你放了他,你就可以保住你摄政王的名位……我赫连恒在此起誓,只要你放了他,以洺河为界,我赫连上上下下绝不会有人踏过洺河一步……”“四!”皇甫淳却不为所动,“……五!”   “动手……”宗锦在城楼上气若游丝地喊着,好像已经无法思考,不知自己此时的声音根本传不到城楼之下,“快动手啊……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六!”   宗锦血流得太厉害,这才多久,竟然已经眼前发黑浑身冰冷。   可他仍然在说:“快动手……你若选错了……你定会后悔终生……”   “七!”   “皇甫淳……”   “八!”   “快动手……”   “九!”皇甫淳数着,手中刀蓦地一抖,刀刃便划开了宗锦的皮肤,鲜血顺着刀往下滴,显眼极了,“赫连恒,你既然不从,那我就……”   “慢!”赫连恒厉声道,“慢着!”   他刚说完,便拔出箭筒里一支羽箭,倏然用箭头抵住了自己的喉咙:“你放了他!我即刻自裁于此……”   宗锦爆发出他最后那点力量,大吼道:“帮我!!!”   “他娘的!为什么!我为什么一定要帮你啊!!!”另一声骂语自皇甫淳身后爆发而出,惊得所有人齐刷刷向后看。   包括皇甫淳在内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想到会有如此场面——   一个平平无奇毫不起眼的禁卫军,突然朝着宗锦掷出一把袖珍的飞刀,准确无误地将麻绳割断;他时机抓得也足够准,像是早在动手前便已经在脑子里演练过十遍般,宗锦下落的瞬间猛地往前跑,硬生生把毫无防备的皇甫淳撞得往侧倒。   城楼上顿时乱了套,皇甫淳稳住身形再度挥刀,可宗锦已经不见了。   不止是宗锦不见了,就连刚才那个禁卫也不见了——平喜狠狠撞在宗锦身上,直接往围栏扑,就这么带着宗锦冲出了城楼,往下摔去。下面赫连恒的轻骑队一个个都看傻了眼,他们前一瞬还心乱如麻,唯恐赫连恒真的为了“美色”不顾自己、不顾赫连家;后一瞬便看见城楼上落下的两个人影。   皇甫淳自继承皇甫家起,不知道在各个氏族中安插了多少眼睛;他自己在这方面是最谨慎的,任何有可能是别家探子的人,都不可能担任什么重要的事物。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天都城的禁卫里赫连家的人?!   “千代家的人都是饭桶吗!都是废物吗!”他气得怒骂出声,和泉在此时往前跨出一大步,一个闪身便到了围栏边上,弯腰伸手要抓住麻绳。   可事情来得太快、太出人意料,即便是和泉,也没能赶得及。   他只看到满身是血的人质,直直掉下去的画面。   与宗锦坠落同时有了动作的,是骑在马上的赫连恒;他反应快极了,一夹马腹,马儿便会意地往前冲了出去,就朝着宗锦所坠之处。   但,即便赫连恒反应再快,马跑得再快,又怎么可能快过下坠的速度。   跟宗锦一并坠下来的禁卫,在空中便已经与宗锦分开了,像是早有准备,手里拿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狠狠凿在了城楼的墙缝中,阻止了下坠之势。而被束缚着的宗锦,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由着自己身体自由下坠。   赫连恒心跳异常迅猛,一眨眼的时间却像是过了千年;宗锦下坠的模样都变成了慢动作,他甚至能看到宗锦的表情。   那个满身血的人,居然看着他。   不仅仅是看着他,还在冲他笑。   那表情就像是在说,“皇甫淳怎么可能抓得住老子”。   ……   …………   “宗锦!!”   赫连恒再度怒吼出声,但他没有挥动马鞭,没有抽动缰绳,反倒是以雷霆之势张开了弓。隔着十步之遥,三根羽箭搭上了弓弦,连瞄准的时间都没有,下一瞬便飞了出去。   “咚!咚咚!”   三根箭矢略有先后,以可怖的力量射出,穿过宗锦飞起来的衣服,钉在了城墙上。   ……将他人就这么挂在了城墙上。   宗锦只觉得自己突然被一股力量拖着往后飞,接着便贴上了粗糙的城墙。他不敢相信地往上看,就看到自己的衣领和袖管都被钉在了墙上,细细的羽箭正支撑他。然而赫连恒就是再厉害,也无法将弓箭当钉锤使,那箭矢钉进城墙的砖石不过半寸,挂住宗锦这么一个大活人,纯属无稽之谈。   宗锦感受到细沙落在他后颈,须臾后他便再次往下坠。   ——哪怕赫连恒长了翅膀会飞,恐怕也救不了他了。   ——他只求别摔成残疾,当场死了都比残疾好。   心中冒出这些念头,宗锦索性闭上了眼,等着坠地那刻的剧痛袭来。   然而,赫连恒总是会来救他的。   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里,赫连恒总是会来救他。   箭矢停下的那片刻已然足够,赫连恒纵马赶往城楼之下,在宗锦二次下坠时准确无误地接住了他。他只觉得身体一轻,有什么将他托住了;等他再睁看眼,看到的便是赫连恒气喘吁吁、狼狈惊慌的脸。   “……这都能接住?”   赫连恒气喘不止,顿了顿才说:“接不住便只能以死谢罪了。”   “……我……”宗锦还想说点什么,可身上几处伤在痛,他头晕眼花。   “剩下的你都不必管。”   赫连恒站在城楼下,抱着宗锦抬起头,怒视向城楼上同样愤怒惊慌的皇甫淳。他气沉丹田,近乎咆哮般地喊出一声:“杀!!”   “杀!!!”身后几千轻骑立时回应,喊出了几万人的气势。   先是要命的箭雨往城楼上皇甫淳所在之处射去,再是直接往北宫门冲的轻骑;他们好像不知道里面有万人禁卫在等着他们,好像也不知道天都城内的兵马正集结在北宫门外不远处。他们只是往前冲,要以肉身撞开宏伟宫门般一往无前。   城楼上,皇甫淳被禁卫护着往后,避开那些箭矢,匆忙下令:“关宫门!!快点!!不能让他们进天都宫!!”   “是!!”   巨大的宫门缓缓合上,眼看就要将轻骑兵全数挡在外面。   江意这才骑着马到赫连恒身边,伸手道:“把他交给我!主上!”   赫连恒目光冷冽,还有些敌意。   “我伤势未愈,帮不上忙,”江意认真道,“但宗锦我会替主上照顾好!”   “……你要……”“我会用我的性命保护好他!”   赫连恒不再多言,小心翼翼抱着怀中人,慢慢交到了江意手中。把人放下那一刻,赫连恒身上的气势就变了——那是让周围的人都能感觉到冰冷刺骨的杀意。   他驭马往宫门处冲,从马鞍上另一包袱里再摸出三根箭矢。   与先前的箭矢不同,这三根箭矢明显“头重脚轻”;男人张弓搭箭,在轻骑冲到宫门之前,松开了弓弦。   “嘣!嘣!嘣!”   爆炸声接连而起,一时间硝烟弥漫,巨大的宫门门缝处被硬生生炸出了一个缺口。赫连恒再是一箭,从那缺口而过,在宫门之后炸响。   “杀!!”男人扬声道,“挡我赫连者,格杀勿论!” 第二百五十九章 终局(下)   那爆炸声响起之时,整座城楼在轻微颤动。   若是寻常的火药,至少得在宫门口埋上半斤,才能有此效果。而且即便是真有半斤火药,也不见得能将城门炸出窟窿来。然而赫连恒做到了,天都宫的宫门外全是一尺见方的青石砖铺好的路,根本不可能有人提前埋火药进去而不被察觉。很显然,赫连恒手里的箭不是寻常之物。   皇甫淳一瞬便联想到了金鸡峰和秦关的败局,报信的卒子所说的“火药”,约莫就是这样的东西。   快,狠,出其不意,威力巨大。   然而此时能看破赫连恒用了什么法子,已经太晚;战事在一瞬间爆发,皇甫淳被和泉等人护送着飞快下了城楼,往太辰殿方向撤退。   他倒也不没有说谎——天都城内的禁卫军已经追到了北宫门和南宫门两处,宫里的禁卫更是早以严阵以待;仅凭着三千人的轻骑,想在天都宫里横冲直撞也是不可能。   可赫连恒的人,仍像是不计生死般,勠力同心一味进攻,被炸出窟窿的宫门几息功夫间便告破。   那些轻骑踏过门后已经被第一轮爆破炸伤炸死的禁卫军,高喝着往里冲。   赫连家的旗帜凭空而现,在轻骑队里迎风飘动。   “……快,让人拖住了!”皇甫淳急忙走着,仍不死心,不愿承认自己已经败落,“只要杀了赫连恒,局面就会颠倒!在金鸡峰和秦关的人杀进天都城之前杀了赫连恒,就有还有机会……长洲还有兵马,立刻调他们过来……”   有护卫他的侍从得了命令,即刻转头去实施;唯有和泉跟在他身边,既没有因为事败而生出怯意,也没有任何惊慌。   在一众禁卫和和泉的守卫下,皇甫淳总算回了太辰殿里。   ——然而小皇帝和太后已经不见踪迹。   “……他们这是,这是跑了?”皇甫淳气急败坏道,“快,去把千代那个小兔崽子给我抓回来!”“……现在不该再这么做了。”和泉道,“正如你所说,只要杀了赫连恒就还有机会;现在应当集齐所有人手,全力击杀赫连恒,他们毕竟只有三千人。”   “难道就要我看那小兔崽子跑了吗?谁知道他们又会干出什么来……”   “千代已经输了,输得彻底,他们就算现在投奔赫连恒,难道赫连还会称臣么?”和泉冷静道,“你该镇定些。”   “……镇定,呵,镇定……”   皇甫淳倏然冷笑出声,陡然间仿佛卸了力般,肩膀耷拉下来:“你们出去守着,令所有禁卫,只要能斩杀赫连恒,赐万金,封诸侯!”   “是!”   偌大的太辰殿中,转眼只剩下他们两人,和地上千代奇的血。   皇甫淳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是被和泉的话开导了,当真冷静了不少。他徐徐踏上阶梯,一步步坐上了先前小皇帝所坐的王座。纯金镂空的三头鸟在椅背,螣蛇的首尾作为扶手,脚下所踏的是绝品黄玉……这便是呈延国的皇帝,日日所坐的位置。   皇甫淳的手抚摸过螣蛇的头部,点了点它的蛇信;他再抬头,看那栩栩如生的三头鸟。   “千代在这把椅子上统治数百年,我一向只知道三头鸟与螣蛇象征着呈延,最多不过是想在镂金中添上几朵桃。”他说着,慢慢坐上去,“但真的看见的时候我又觉得无所谓了……只要能坐在最高处,是三头鸟还是十里桃红,又有什么区别?”   和泉握着他的佩刀,站在高台之下,微微扬着脸,平静无波地看着他,好似早知道皇甫会有今日败局,既不觉得惋惜,也不感到诧异。   皇甫淳侧坐着,不停抚摸那些精美典雅的纹样。   “你说得对,我该镇定些。”他低声说,“其实别人看来,身为皇甫家的家主,我拥有的已经足够多了。”   “确实很多,”和泉道,“一族之长,已经是人上人。”   “可我就是觉得还不够,特别不够;一想到有那么多人对我有威胁,一想到我还要给这个小兔崽子卑躬屈膝,我就不痛快。”他突然间咬牙切齿,“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骑在我头上;人若不能站在最高处,活这一世又有什么意思?”   和泉不知他这话背后可还有什么含义,但想想皇甫淳作为庶子一步步走到今日,又觉得差不多明了。   ——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的,人追逐权势,就像兽争一头猎物一样天经地义。   ——只是“争”,就会有输赢,谁输谁赢,都有可能。   和泉忽然像是累了,慢慢走到皇甫淳身边,将手里的刀递了出去:“算了吧,已经输了。”   皇甫淳缓缓抬头,与他对视。   恰逢此时,外面有远远传来的爆炸声。   人数能压制住赫连恒,已经完全属于是在白日做梦——手里有那种不讲道理的箭矢,又怎么会畏惧兵力之差?即便和泉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大致也能猜到,大批冲向赫连恒的禁卫,只会迎来特殊的箭矢;只要一箭,就不知道能让多少禁卫人仰马翻、命丧当场。   而这样的箭矢,赫连恒手里不知道有多少。   “……你为什么还留着,”皇甫淳说,“我已无法为你杀了赫连恒。”   “我没想过这些。”和泉道,“没有你,我只要活着,我仍不会放弃刺杀他;只是现在你还算是我半个主君,我自当护卫。”   “半个……”   “我主乃乐正氏公子麟,此生不变。”   “得你这么一个臣子,是乐正麟之幸。”   几句话的时间,外面的爆炸声越来越近,好像快杀到太辰殿门口了。   和泉的意思,皇甫淳懂。   与其被赫连恒生擒,将来跪于高台,作为乱臣贼子被枭首示众;倒不如此刻自刎留个全尸,保全掩面。   就在这大殿之外,赫连恒即将杀进来,凭着他那点兵马,搅乱整座天都城。不得不说,那是天生的领军者,谋略,布局,武力,赫连恒样样都有了。而他皇甫淳,又或是险些要杀进天都城的尉迟岚,他们都差了些,差了那么一点点。   输,倒是输得也不冤。   皇甫淳从腰间慢慢摸出一根素银簪子,他垂头看了看,摸过簪头粗陋的雕花,又蓦地握拳,将其牢牢攥在手中。   “……我既是你半个主子,那便再交待你一件事。”   “你说。”   “我死后,若是可以,将我葬在沙沙附近,”皇甫淳道,“我不想回皇甫宗祠,也不想曝尸荒野;不必同穴而眠,能在附近就好……生前没好好陪着她,死后就守着她吧。”   “……好。”   皇甫淳垂下眼,不紧不慢地起身,从和泉手中抽出刀来。   好巧不巧的,厮杀声已经到了太辰殿门前。马儿嘶鸣,人在哀嚎,已在他的面前。   ——   “你倒是先替我松绑啊!姓江的!”在江意怀里没待片刻,宗锦便哑着嗓子道,“绑着我像什么样?”   “……我若是替你松绑,你一定会追进宫。”江意皱着眉,嫌恶道,“我也不想抱着你。”   “……你难道不想进去看看?”   江意抱着他躲在了宫门外一间紧闭的店铺中,说到这句时才刚刚好到桌子前,将宗锦放下。漆如烟也跟在宗锦身边,还将同样摔下来伤得不轻的平喜搀扶进了店铺中。这里店平时是会开的,今日因战乱,主家不知跑去了哪里,现下空无一人,倒正好给他们暂避风头了。   刚在桌面上坐下,宗锦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在流血的腿,顶着头晕道:“你不让我进去看看,我就是现在死了,我都不闭眼的……你怎么跟赫连交代?”   “……我要带你进去了,出了什么意外,我更无法交代。”   平喜被搀扶着坐下,重重叹了口气,也是疼得不怎么想说话。   倒是漆如烟,在这种时刻显得极为理智:“……还是先松绑吧。”   “松绑他会跑的……”   “我腿伤成这样我怎么跑?!”   “松绑了好包扎一下,”漆如烟道,“包扎完了再说其他的……这么流血下去……”“对,这么流血下去,我就死这儿了,”宗锦倒是还想吼,只可惜他现下吼也吼不出几分力气,话说得软绵绵,“那你还不是失职。”   “…………”江意无言以对,反手抽刀,三两下便将宗锦身上的麻绳全部割断了。   也没有医师在旁,漆如烟只能从这铺子里找了些干净水和布来,给宗锦把腿上两处伤清理干净。   疼是不算疼——最疼的时候已经过了——可疼起来,宗锦就两眼发黑,随时都有可能昏过去。   然而他心还悬着,没看到赫连恒旗开得胜,他如何能安心昏倒?   为了转移些注意力,他只能对平喜开刀:“喂,你怎么会在天都宫?”   平喜满脸不爽,他不仅被迫做了自己不想做的事,还摔得腿肿成猪蹄:“……要你管?”   “我当然得问,”宗锦道,“不然怎么论功行赏?”   平喜倏地看向他:“怎么赏?”   “主事之才你是没有,赏你些银子还是可以的。”   “嘁,谁要你的臭钱……”平喜小声骂道,“你说话根本不作数,以前说有报酬,最后呢?我才不会上第二次当。”   “爱信不信,”宗锦也不爽,“你若真帮着皇甫淳害我,你现在都死在城楼上了。”   “谁帮皇甫淳啊?!我他娘的是吴……”“吴?”“我懒得跟你说!”   二人正吵着嘴,漆如烟说:“包扎好了,血暂时止住了……”   “谢了啊,江家媳妇儿。”宗锦说着,就要扶着桌面下地,“包扎好了我跟进去看看情况……”   一句“江家媳妇儿”直接将漆如烟的脸都说红了,倒是江意,不为所动,连忙去拦:“不可以!”   “你少管我!”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马蹄声阵阵像打雷一般,吵得人连话都说不出。   江意警敏地立刻跑去窗边,戳破纸窗往外看——   赫连家的兵马如潮水涌入,一面面四棱旗在雨后初晴的苍穹之下飘扬。领头人的背影江意一看便认得出,宁差;但宁差并未注意到这家门窗紧闭的店铺,他正率大批兵马叫嚣着冲进天都宫。   胜负已分。   这一刻,身为赫连恒身边近臣,却不能在旁看着,对江意而言也实为一种遗憾。   “是不是其他人马到了?……”“宗锦,”江意倏然回头,“我带你进去可以,你只能与我共乘一骑。”   宗锦眼睛一亮:“没问题!”   “燕燕,”他再看向漆如烟,“你就在这店里藏好了,事了了我就回来接你。”   漆如烟偏过头,并不看他,有些娇俏道:“我才不用你操心,你要做什么,便做好了!”   ——   “……嘣!”   一声意料外的爆炸声响起,赫连恒满身浴血,手中的弓竟稍微停了停。他下意识抬起头,接连着又是一声“嘣”地爆炸声从远处而来;随即,灰蓝的天空中升起两束绿色的烟,叫风吹得弯弯扭扭。   这是他们原定的讯号——待金鸡峰和秦关排布的人赶来天都城,便以绿色的信烟为讯号。   他眼前便是太辰殿,他的精兵正在与禁卫厮杀着。   兵荒马乱中,唯独他忽地停下,与其他人仿佛身处两个人间般,收起了弓箭,缓缓探出一口气。   他取下马鞍上挂着的信烟筒,对着头顶拽掉棉线。   “嘣——”   第三道绿色的烟柱出现。   赫连恒再度开弓,但搭上的并非硝石箭,只是普通的箭矢。江意带来天都城的硝石箭并不多,主要是用来攻城,而非开路;但挥军至此,已不再需要硝石箭。   赫连恒在马背上,无数禁卫朝他扑来,可他们或是被赫连家的骑兵要了命,或是在半途被赫连恒的羽箭穿心,连靠近都难如登天。   自北宫门到太辰殿这一路,禁卫的尸首堆满了长街,血将青砖都染成黑色。   终于,镇守于太辰殿前的近千人,也被斩杀至一个不留,男人翻身下马,随手从尸首身上扯下一柄长刀。   马背上的兵士纷纷效仿,纷纷跟在他的背后,到他们的主君迈开步子,踏上太辰殿的长阶。   ——若非尉迟岚,他此生都不可能率军踏上太辰殿。   ——若非尉迟岚,他余下半生都将碌碌无为,守着赫连家的家业,不进不退地过去。   ——若非尉迟岚……   男人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在鼓噪,他并非如外表看起来那样平静。或者说,在这乱世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走到今日这一步,走到今日这个位置,都不可能波澜不惊。   诸侯征战的七十载,今日便要结束在他的手中。   太辰殿的四扇门紧闭,赫连恒提着刀,一步步走近,再一脚踹开那扇朱红的门。   殿内再没有禁卫,只有站在王座前的皇甫淳,与他身边的亲卫和泉。   “皇甫淳,”赫连恒踏入殿内,“你输了。”   跟随他上来的精兵自他身旁两侧鱼贯而入,各个手持长刀,仍旧警惕此间会否有埋伏。   而皇甫淳拿着刀,宽大的袖子遮住了他的手;他依旧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勾着唇角在笑。   “成王败寇,输就输了,”皇甫淳道,“赫连恒,输给你,不算丢脸。”   他说完,倏然抬手,横起手中的刀。   与赫连恒、尉迟岚这些自小习武的人氏族子弟不同,皇甫淳的拳脚功夫只能算会,断然是打不过赫连恒的。因而见他如此,赫连恒也没有惊慌,或是警惕。   下一瞬,刀光闪动,皇甫淳狠狠一拉,那刀刃便从他侧颈划到喉结,鲜红的血喷洒而出。   “皇甫……!”   刀先落地,皇甫淳失重后仰,倒在了王座之上。   血染透他的华服,缓缓滴落。   而他身旁的和泉,弯腰捡起了刀,目视着赫连恒,将刀收入了鞘中:“赫连,你到底赢了,赢过了所有人,赢得了天下。”   他说完,脚尖一点,倏地跃上了梁木。   立即有精兵要追上去,但却慢了和泉一步。他直接撞破了天顶的瓦片,飞快离了太辰殿内:   “赫连恒,你且好好活着,终有一日,我会取你性命,以告慰我主在天之灵——”   “不必追了!”赫连恒抬手一挥,如是道,“他若有本事,自会再来。”   男人话音刚落,身后便有大批马蹄之声响起。   自不必说,是他赫连家的兵马到了。   谁知,竟有人驭马上了太辰殿门前的长阶也不停,直接骑着马就要往大殿里闯。要知道,诸侯觐见都无人敢骑马乘撵,哪怕是赫连恒,方才入殿之时也是下了马徒步而行。   赫连恒转过身,就看见马停在了殿门口,手下精兵下意识要出刀阻拦,可在看清楚马上的江意后又愣了。   ……而还有一人,跳下了马。   多少双眼睛之下,他一瘸一拐地走,朝着赫连恒走去。   “……他死了?”宗锦问。   “死了。”赫连恒答。   “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他走到男人面前,余光瞥过皇甫淳的尸首,又看向赫连恒的脸。   那瞬间,赫连恒看到他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嘲弄的笑,不是狂妄的笑。   那个人只是笑了,甚至有些满足有些天真,灵动美丽的眼睛弯成新月的模样。   紧接着,宗锦拖着他重伤的腿,坚定而缓慢地单膝跪下:“恭迎我主,入主天都;赫连万世,永存不灭——”   赫连恒赶忙想去扶他起身,可手才伸出,长刀落地的声音便此起彼伏。不止是殿内精兵,就连殿外赶来得晚了些兵士也同样如此。恢弘壮阔的声音响彻整个天都城的上空——   “赫连万世,永存不灭!”   【作者有话说:yeah!】 第二百六十章 尾声(上)   “……这皇甫老贼,挟持天子,毒杀戎亲王,名为辅佐,实为谋权篡位……”   “……若无赫连揭竿而起……”   “……只见千钧一发之际……”   “……千代气数已尽,要想呈延之江山稳固,百姓安居乐业,唯有贤才能士登上大统;当今天下,除了赫连,无人可行……”   雨过天晴后,天都城的天都比以往更蓝了。   两日功夫,平民都蜗居家中不敢出门;然而外面战事来得快,结束得更快,兵卒们并不骚扰百姓,只训练有素地将城中尸首一一收拾出城,集中焚烧,以免疫病殃及百姓。再过了几日,天都城外也有消息传来,据说长洲等地的皇甫余孽皆被俘获,于八月十二在天都刑场上枭首示众,告诫臣民上下,这便是谋反的下场。   平喜撂着腿,坐在天都城的月下坊内,一边听上面说书先生说话,一边嗑瓜子。   倒不是他想歇着不愿意做事,只是那日从北宫门城楼摔下来,摔断了的骨头,这会子他的腿被包扎得严严实实,还绑上了木棍,以免到时候骨头长歪了,腿也跟着废了。   半个月前,说书先生还在夸赞皇甫堪当大任,辅佐小皇帝;如今就已经换了说辞,全是褒扬赫连恒的。   平喜暗暗在心中不屑这帮人倒戈如翻书那般轻而易举,看着自己还无法行动的腿,更觉得不爽了——说什么必有回报,现下那些“达官贵人”住在天都宫里,还不是把他这力挽狂澜的人物抛之脑后了?   ——所以说,就不能指望那什么宗锦能兑现承诺。   好在他还有吴夏士这个老板,月下坊这个容身之处,能舒舒服服听书喝茶嗑瓜子。   茶楼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平喜正想着,突然门口进来俩禁军——自然是赫连家的禁军,不过现在是王军了——吓得有敏感的小老百姓立马往桌下钻:“打仗了!又打仗了!”   霎时间这地方就被恐慌席卷,平喜下意识也想溜,抱着自己的伤腿往桌下挪。   可还没等他拄拐站起来,王军便扬声道:“不必惊慌!是私事!各位不必惊慌!!”   语罢,那王军便走向了平喜。   ——不会是来计较他之前出言不逊的吧?!   平喜心下一惊,就见王军在他面前拱手作揖,点了点头:“这位可是平喜大人?”   “大……人?”   听见他并未否认,其中一人便从怀里摸出了两个锦盒,在平喜面前打开来,放置于桌上:“这是奉上面的命令给平喜大人送来的。”   平喜整个愣住:“呃……”   “这是地契和房契,”那王军指了指左边一份,“北郊外十亩良田,以及吉安大街的宅邸。”   “宅子?多大宅子?”   “三进四出,是吉安大街那一片最大的了。”王军笑着,又指向另一份,“这是委任状,委任平喜大人入新设司邦府,为副邦尹。”   “什么?!”   平喜吓得顿时站了起来,紧接着腿便锥心蚀骨疼起来,疼得他哇哇乱叫。   王军还以为他是没听明白,再道:“这司邦府是新设的官职,城以上的为司邦,下设司县、司镇……”   “不是,我是……”平喜语无伦次道,“我是还没做好准备,怎么就当副城主了?!”   ——   “快点快点,要赶不上工期了!”天都城西郊,宁差褪下了戎装,穿着一身黑色的劲装,站在人来人往中指挥着,“搞快点啊,一个个怎么回事,没吃饭啊?”   小兵们也不敢多说,只能勤勤恳恳地做事。   眼前是一整片的被铲平了的地,正有人不断将石砖铺上去。而在地的中央,好些人正用麻绳、圆木,拖着巨大的黑色石碑往正中挪。那石碑上刻满了名字,虽然是这几日赶工出来的,但匠人都请了二十几个人,倒也精细宏伟得很。   兵士们喊着“一、二、三”地号子,来回重复,巨大的石碑在他们的调整下缓缓立起来,足有二层楼宇高。   “轰——”   一声巨响过后,石碑终于落地。   宁差仰起头,从上到下将上面的名字一一看过。许多都是他不认识的,但也有些是他认得的——这些都是在此次战事中牺牲了的兵士之名,密密麻麻,足有上千人。他们的尸首几乎都找不到了,能找到的也面目全非,不宜发还本家。而在其中,赫然还写着“北堂列”。   正巧抬棺木的兵士来了,宁差回头看了眼,问:“谁的棺?”   “是北堂将军的……”   “行,往后放,轻点。”   看着金丝楠木的棺椁从他身边过,宁差徐徐叹了口气,转而又去指挥其他人做事了。   主上到底是给北堂列留足了体面,不提左丘之名,也不说背主之事。北堂列倒好像是与其他的兵士一般,为了赫连而牺牲。若不是如此,主上也不会安排他来——这原是江意的差事。只是江意仍没原谅北堂列,自然也不愿意替他办这身后事。   到底是结束了,雨过天晴后,生前事,莫计较。   而在天都城东郊的半山腰上,亦有人在替人处理后事。   皇甫军的尸首几乎都拖去乱葬岗烧了,皇甫淳也未有例外。倒不如说,赫连恒准许他就这么轻松的火葬了,已是种仁慈。历代君王,谁不对争权之敌恨之入骨,死后也不会放过。不然有琴氏也不会凭白做了几百年的贱籍罪人。   和泉戴了顶斗笠,站在两座相守望着的无碑坟前,静默无语了许久。   他手上还有挖过泥土留下的脏污,但他也不在意。   “……说是半个主君,事我已毕,”良久后和泉低声道,“此后两不相欠,再无瓜葛,别了。”   ——   处理这些剩余的事,要花不少功夫;天都宫里原有的内侍官员,赫连恒并未全换了。其中便包括专职祭祀的司祭官,据他所算,八月十六是个好日子,宜加封。   于是赫连入主天都城,千代戎的退位仪式、赫连恒登基大典,都定在了八月十六。   太后和小皇帝被找到的时候,母子二人狼狈不堪地躲在内侍下人的房里,还躲在衣柜中。那模样,比起灾荒时的难民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见过的人都难以忘怀。因而,千代家退位的话,是太后自己提的;她只怕走了皇甫又来了赫连,都是贼人都要他们母子的性命,为了活下去,皇位已经什么都算不上了。   “……江意封王军左统领,罗之子封右统领;禄儿和禅儿赐王爵,封亲王,白鹿弘亦封亲王……”   司宵阁中,内侍官正手捧着文书,站在暖阁里细细念着受封的草拟;宗锦歪歪扭扭地躺在坐榻上,受伤那只腿很是放肆地搭在男人的膝头。他拿着半个石榴,时不时弄出些石榴籽往自己嘴里塞,时而又往男人嘴里塞,一副闲适惬意的模样。   这是天都宫内偏处的一间小院,离太辰殿不近,但风景甚好,推开窗便能见后院中满枝澄黄的金桂树,香味浓得叫人陶醉。   “……你叫他来念这些作甚?”宗锦听得不耐烦,一边吃石榴一边问道。   “怕有遗漏,便叫你听一听。”赫连恒道,“巫马与司马两家还叫管着原来的地方,只不过不称诸侯了,称邦府。”   “那不是司马家的路数?”   “正是,”男人垂眼看着他,嘴角微微扬着,竟有些柔情似水,“好的便学来用。”   “刚念了那么多,有没有魏之渭的封赏?”宗锦问道。   内侍官小心翼翼地翻阅文书片刻:“回禀将军,并无此人;按照皇上的意思,军中立功之人,均按军功办……”   “还未登基,就不要称‘皇上’。”赫连恒不咸不淡道。   “……是,赫连君……”   “魏之渭此人,有些本事,和我性子,把他送我吧。”宗锦道,“让他去江陵带兵。”   “好。”   “还有景昭,景昭就……”   “留在你身边,做副将。”   “很懂嘛。”宗锦笑眯眯地说着,往赫连恒嘴里塞了把刚弄下来的石榴籽,“奖励你的。”   他虽腿上也有伤,但并未伤及筋骨,倒是比平喜伤得轻多了。躺得久了,宗锦也嫌难受,终于把腿从赫连恒膝上挪开,转而盘着腿给自己倒茶喝。   赫连恒问:“不问问你自己?”   “我?”宗锦摆摆手,“你难道还敢亏待我?”   “确实不敢。”赫连恒笑了笑,转而对内侍道,“下去吧,不必伺候。”   “是……奴才告退。”   没了内侍的打扰,宗锦刚斟好的茶,就被赫连恒端去喝了。他一脸不爽,但却没发作,继而又给自己倒茶:“算了,看再你又救我一次的份上,这杯茶当是我报恩了。”   “那怎么行,救命之恩,必得以身相报。”   “你少得寸进尺!”   二人对视一眼,然后便忍不住都笑了起来,片刻后赫连恒才忽地问:“……过去你那般想要天下,如今天下有了,你为何不想自己做皇帝?”   宗锦摇摇头:“没兴趣。”   “没兴趣?”   “征战是征战,当皇帝是当皇帝,”他道,“你这么会管事,你来当呗,我可不想操那份心,成日里待在天都宫,有什么趣味?”   “原来是脏活累活,便要我来做了。”   “那可是当皇帝,又不是叫你去当奴隶!”   见宗锦那副模样,赫连恒心如擂鼓,便是忍也忍不了,索性伸手捧住宗锦的侧脸。   宗锦一愣,却也没有挣开,由着男人凑过来,二人隔着小方桌,轻柔却缠绵地吻了吻。   外面恰好秋风吹过,金桂漫天飘舞,如诗亦如画。   “……我已命人去轲州了。”男人好半晌才松开他的唇,鼻尖蹭鼻尖地对他道,“尉迟崇的孩子们,不日就会接到天都宫来。”   “……真不还给司马太芙了?”   “你不是不愿意么?”   “是,可那是孩子的娘,我……”   “今晨递来的消息,前夜里司马太芙病逝了。”   宗锦眼睛一亮,蓦地拉开距离:“这么说……”   “孩子便只是尉迟家的了。”   “那就是我的了!”宗锦道,“那就是我的一双儿女!” 第二百六十一章 尾声(下)   “文臣进殿——”   “武将进殿——”   文官倒大部分都还是千代手下的文官,武将却几乎全部换了,都是赫连家的忠臣能将。他们各个卸下了戎装,换上官服,进了太辰殿中。文官武将之间泾渭分明,各居一侧,等着天子进朝堂。   宗锦站在最前列,他腿伤未愈,但站得笔直,明明个头也是一干武将之中最矮的,却没有任何将领会对他站在那里有所异议。他在此次战事中屡立奇功,配得上赫连第一功臣的位置;然而像江意这些,更早便知道宗锦能力的人,不会忘了当初在枞坂,就是靠的宗锦一手舍生取义才扭转乾坤。   江意不得不承认,他早不是那个以色侍人的小倌。   宗锦是真真正正的战场豪杰。   “恭迎皇上太后进殿——”   内侍扬声传言,文官武将纷纷撩动衣摆,规规矩矩地朝着殿上高位跪拜行礼。只有宗锦,他整个人不情不愿,动作都比别人慢了半拍——要知道,尉迟岚从来就没跪过父母先祖以外的人,他一万个不愿意给千代小儿下跪。但他还是跪下了,为的是皇帝即将退位,他心爱的男人就要坐上那把金碧辉煌的椅子。   小皇帝和太后从侧走进殿中,却是连坐都不敢坐,直接道:“众卿家平身……”   “谢皇上太后——”   内侍官退居一旁,小皇帝牵着太后的手,深深看了自己的娘亲一眼,终于道:“朕尚年幼,自知无才无能,一不能平定四海,二不能使百姓安居乐业,朕深感不安;思前想后,为了呈延万代不朽,朕决意退位让贤,将皇位传于赫连君……”   “宣,赫连君进殿——”   宗锦倏地往后看,甚至嘴角已经控制不住地扬起来了。   赫连恒身着华服,头戴玉冠,褪去了翩翩公子之感,添上了几分威严与自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他却目不斜视,表情冷峻地朝前走。直至他看见了宗锦,看见宗锦正看着他笑;男人似有些忍俊不禁地抿了抿嘴,终是到了太后皇帝面前,行叩拜大礼。   “外臣赫连恒,叩见太后皇上。”   宗锦叹了口气——这车轱辘话和有的没的礼节可真有够烦人,他今日起得晚了些,连早点都没得来及吃,才没迟来;这会子他胃饿得直抽搐,恨不得登基大典赶快结束,好回去吃早点。   可真当内侍拆下了小皇帝头上的金冠,转而将另一副打造的金冠戴上赫连恒头上时,他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了。   当皇帝的,是他的妻房。   虽说这话不可往外说,可是他的妻就是他的妻,别说是皇帝,天王老子那也得乖乖叫他一声夫君。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叫人得意的?   小皇帝亲手将金叉插进赫连恒的发丝中,内侍官开始宣读登基之词;赫连恒慢慢站起来,随着最后一句转身看向文武诸臣。   “……新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赫连恒抬手示意:“众卿平身。”   内侍官再开口,送走了“先皇”和“先太后”,众人便这么看着,赫连恒一步步走上高位,坐上那把象征皇权的椅子。   而他却看着宗锦,宗锦也看着他。   “朕初登基,处处需倚仗各位忠义之臣;此次皇甫祸乱,不少臣子战功累累,现论功欣赏……”   内侍官宣读奉上的手谕,念得宗锦肚子直叫唤;他原是已经听过了,再听也就是那些,实在是无聊得很。谁知内侍官停嘴,那些受封之人谢过恩后,赫连恒冷不防地点到他的名字。   “还有一人,此次祸乱中当为功臣之首。”男人道,“宗锦。”   “啊?外臣……不是,臣在。”   “封宗锦为定国将军,封地久隆,可长居天都城;朕还要赐姓,”赫连恒铿锵有力道,“赐姓尉迟,更名尉迟锦,爵位同亲王,世代承袭。”   宗锦愣了愣,甚至忘了他此刻须得谢恩。   但赫连恒并不等着他,反倒是继续道:“也借由此,颁布第一道诏令,呈延国上下,废黜贱籍;凡贱籍无姓氏者,赐封大姓有琴。”   “吾皇隆恩浩荡——”   ——   “……你为何不早跟我说,害得我吓了一跳!”下了朝,赫连恒便往司宵阁去了;刚进门就被正在吃早点的宗锦一句质问,“你突然就赐姓尉迟,我,我……”   “我可是皇帝,”赫连恒笑着道,“你也太放肆了。”   “皇帝怎么了,皇帝还不是我妻子,得意什么?”宗锦不客气道。   男人在他身边坐下,旁边侍奉的宫婢立刻会意地离开,留他们二人相处。   “别吃太多,今日还有得吃。”   “嗯?”   “我已赐婚,江意和漆如烟,今日便要成婚,”赫连恒道,“你不去看看?”   “哦?那我肯定要去凑热闹,”宗锦一下子就忘了刚才的事,眼睛亮亮地看向男人,“哎,你可是皇帝,这种热闹你也凑不了了,你都出不了天都宫……”“谁说的?”赫连恒道,“我是皇帝,我想去哪里都可以。”“那种叫什么来着?昏君?”“也无人规定我必得是明君。”“你可真不要脸。”“那也是皇帝。”   二人拌了好一阵嘴,赫连恒还真没开玩笑,果真唤人拿了便服来,又传了马车来司宵阁门前,和宗锦偷偷摸摸上去。   “登基第一日就偷溜出宫的皇帝,你可是第一人。”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才值得名留青史。”   江意的宅子就在天都城里,同样是三进三出的大院,称得上气派。婚宴在从晌午开始,他二人乔装到的时候,已经不少武将到了。见到赫连恒,宁差那些人便下意识地要跪;赫连恒抢在前头道:“今日是赫连家的君主,不是呈延国的。”   “那也得讲规矩不是……”   “我说免了,就免了。”   “是,主上……”   红灯笼挂满了府邸,下人们各个穿着喜庆的红衣,宗锦四处看,一下子便看见了正在门口帮忙迎宾客的景昭:“景昭!”   “……哎?哥?!”   一见景昭,宗锦便将赫连恒直接晾到了一旁,快步走了过去:“……帮着张罗呢?”   “是啊,那江统领也算我半个师傅……”景昭打量打量他的腿,“伤好了么?”   “差不多了吧。”   “哥又可以称尉迟了,真好。”   宗锦笑起来,抿着嘴道了声“是啊”,转而又在景昭肩膀上拍了一掌:“江意都成家了,你什么时候成家?”   “我?我……”   “无香走了也小半年了,你总不可能……”   “我知道,我知道,”景昭苦笑道,“有合适的我就跟哥说,到时候让哥给我主婚。”   “好。”   二人正说着,外头吹锣打鼓的乐声已经来了。   “新郎新娘到——”   宗锦连忙跑出去看,竟没看到花轿——迎亲队里没有花轿,倒是两匹骏马系着红花,江意一人牵俩缰绳,新娘戴着红盖头,也在马背上。   他看得起劲儿,赫连恒不知何时跑到了他身边,突然凑在他耳边低声道:“……若是你我婚礼,怕是也只能省了花轿。”   “……那不成,”宗锦道,“我娶妻,可是要八抬大轿的。”   众人簇拥中,江意下马伸手扶住漆如烟;新娘子一个不稳,险些要摔,却摔进了江意怀中。于是他干脆抱着漆如烟跨过了门槛,脸涨红一片,一直将人抱到了正厅中。江意实在是紧张,都没察觉到赫连恒与宗锦来了;正厅中高堂之位空着,主婚人宁差站在一旁,一脸坏笑地看着江意喊道:“拜堂啦!”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新人对拜着,宗锦有瞬觉得心中鼓噪难安,好像是还有许多未完之事没有做。他不动声色看向身旁男人的侧脸,男人竟难得地没有察觉;他细细打量了好一阵,最终垂下眼笑了笑。   婚宴从晌午吃到晚上,一群带兵打仗的男人,喝起酒来简直要命。   江意被灌得稀里糊涂,说话都不利索了,才被他们放过——真灌倒了可怎么好,今晚可是要洞房的!   酒足饭饱后,宗锦和赫连恒没再去凑闹洞房的热闹,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宗锦稍微喝了点,最多是个微醺,远远不到醉的程度。他一路撩着车帘,看外面夜色下的街景,好似心事满怀,却难掩欢欣。赫连恒就看着他,即便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就已经觉得满足。   看着马车进了宫门,到了司宵阁附近;宗锦终于放下车帘,就打算下去。   谁知马车根本没有要停的意思,他才站起来,又被颠得坐下:“……怎么不停?这都到了……”   “去个地方。”   “哈……?”   宗锦歪着脑袋看他,满脸疑惑,很是可爱。   男人忍不住搂过他的脖子,在他额头上吻了吻。   “……干什么干什么,害不害臊了?”   “一时情难自已,夫君莫怪。”男人笑着道。   言谈间马车降下速度来,不过片刻便停下。随侍替他们拉开了车帘,赫连恒先下车,还不忘去扶有些醉意朦胧的宗锦。   “这是哪儿……”宗锦一边问,一边四处看,“好眼熟……好像来过……”   “你当然来过。”   赫连恒牵着他便不再放开,领着他往灯火点点的花园中走,直至走到某棵树下,才终于松开宗锦。   突然间松了手,宗锦反倒是更不解了:“哈?怎么又不牵了?”   男人往后退了两步,突然拱手作揖,十分认真地对他施礼道:   “在下赫连,还未请教。”   记忆瞬间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十几年前,他和赫连恒第一次见面,便是在这天都宫的花园里。赫连恒与他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句。   只是他那时候正在气头上,怕他生出事端,那时陪同他的侍从没让他说出话来,便将他拉走了。   故地重游,往日再现。   宗锦瞪大了眼,然后有些傻地笑起来:“……在下尉迟岚。”他一边说,一边歪歪扭扭地作揖,嘴里的话开始没边没际:“年二十八,尚未婚配,见你眉清目秀,还算顺眼,不如嫁给我当妻房?”   “荣幸之至。”   男人勾着唇角,再度牵起他,引他往旁看——   高耸入云的摘星塔,就在他们身旁。   尉迟岚一生就想知道一件事,摘星塔有多高,是不是真的手可摘星辰。为此,他征战不休,率军直攻天都城,无所谓他人口中的“恶鬼”之名,更不在乎什么谋反叛乱之罪。   他只是想上去,无论多少人与他说,此乃皇室祭祀之地,外臣不可入……他还是想上去。   哪怕他后来猜也猜得到,所谓摘星只是个修辞,他仍是想上去。   而他穷极一生没能做到的事,如今他的另一生,终是能做到了。   是赫连恒一路领他至此,陪他至此。   男人似引路人,带他推开了摘星塔的门,一股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好似将宗锦带回了十几年前。   他们踏上螺旋朝上的阶梯,一步一步,很慢却很稳。   这阶梯仿佛无穷无尽,宗锦所踏过的每一步,都好像是他人生的缩影。   从少年气盛,到万人之上;从光环满身,到众叛亲离;从孤身一人,到与他人生死与共。   摘星塔中只有二人步调一致的脚步声,他不知向上走了多久,但却不知疲倦,直至看到穹顶的光,直至踏过门槛,走进那夜色中。   “这就是摘星塔……”望着眼前的景色,宗锦喃喃感叹道。   整个天都城都在他的脚下,抬眼能看到一轮圆月,好似真的比在地上看更大更近了。远处有几颗星子,闪烁着微光,映在宗锦的眼里。他忍不住伸出手,向着那些星,仿佛真的触手可及。   “你可如愿?”男人在他身旁问。   宗锦听着心间鼓噪,笑道:“也摘不到星星嘛。”   “失望了?”   “倒也不是。”   他忽地转过身,扬起脸,在男人唇上一碰。   “是……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完了T_T,我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原本打算35w写完的文,硬生生写到了86w,(还有番外)我真的太苦了。本来感觉自己会有很多话想说,但仔细想想又没什么好说的。这是一篇很多瑕疵的文,很多经不起考究的设定,还有些小BUG。但怎么说呢,还是觉得自己尽力了,尽力写完了,也尽力将故事讲得很圆满了。这篇文对我而言算是……有头有尾吧。17年我在寒武纪年发表了《将军急急如律令》,被编辑看中,邀请我签约入站,一晃已经过去四年。白给的世界观其实和将军是一体的,发生在将军故事的数百年前,甚至有些人物是将军中人物的先祖。为什么会说有头有尾呢,因为毛肚好吃的写作生涯就在此画上句点啦。这几年很多朋友陪我一路走过来,支持我,鼓励我,甚至养活我,真的无上感激;没有你们,我一定没有办法写出这么多字。迄今为止我总创作字数逾700万,不管我成绩如何,至少这个字数已经是我努力创作过的证据了。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和喜欢,今后会不会再写文不一定,但至此,毛肚是要真的跟大家告别啦。   祝愿大家今后事事顺利,看文总能遇上自己喜欢的,永远不踩雷!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诸位看官,有缘再见~】 第二百六十二章 圣诞小番外   初入赫连府的夜晚   男人的吻落在他颈间的嫩肉上,湿润的酒意自那薄唇中飘出,落在他的身上。他只知道自己是尉迟岚,是那个称霸了西边的恶鬼,是要率军直入天都城、将当今天子拽下来的人。   可他却不知原来性欲可以来得这般凶猛。   是要将人吞噬的野兽,是幽暗无底的深渊,是飞溅三尺的高山流水,是滚滚天雷。   他情不自禁地仰头,凸显的喉结正因为吞咽津液而微微颤动。   那处脆弱就这么摊开在男人眼前,赫连恒的唇碰过,舌尖舔过,再往后便是有些暴躁地啃咬与吮吸。   “……别咬,混账东西。”宗锦朦胧地骂了句。   但这只会让男人吸得更用力。连绵的舔吻从他喉咙到锁骨,再到胸口殷红的乳尖。男人的手也没闲着,扯开腰带,探入下摆,在他柔弱大腿的缝中揉捏。宗锦瘦弱,身上唯一能摸出些肉感的便是腿根。那里皮肤细滑,男人覆着薄茧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抚过,痒意仿佛渗透了皮肉,没入骨髓。   男人的舌尖撩拨着他的乳首,宗锦倏然皱眉,喘息阵阵,偶有几声呻吟,被他半压抑着,反倒更叫人觉得诱人。   宗锦屈起的膝盖在赫连恒腿间,有意无意地蹭过丝滑布料下的火热;这实在太放肆,让男人不得不腾出手,制住他的腿。   “……你倒是会,”赫连恒喘着粗气道,“看样子被人调教得很好。”   他尚在醉意缱绻间,其他的事无暇思索,时而看身下的人是尉迟岚,时而又想起这不过是白日里管家新寻得的贱籍小倌。若换了往常,主动爬上他床的人一律按奸细处置;可换成今夜,换成酒不醉人人自醉时……赫连恒偶尔也想随性一回。   但对方却不同——欲望攀升得极快,已让他忘却自己的遭际,只觉得自己还在久隆,在金丝镶边的软榻上。被人擒着腿,宗锦相当不快,他水润的唇微张,话说得轻软似呢喃:“调教?啊……老子没有那种癖好;你只管把老子伺候好了。”   他一边说,手一边在身侧爬着,一点点爬过去,扣住了赫连恒的手:“怎么你手……比我还大。”   宗锦蹙眉,转瞬又对此无所谓了。   男人柔软微凉的长发在他颈间,有些淡淡的香裹挟在酒香中,缠着他的神智。他捉着赫连恒的手,热切奔往自己胯下昂扬的性器。那只手刚隔着布料触上,他便舒服地叹出声:“你摸摸,伸进去摸摸……放心,我虽不打算娶妻生子,但定不会亏待了你。”   男人当真依照他的使唤,手伸进他的亵裤中,握着那处玩弄。   “唔……”宗锦哼唧着,无意识地侧过头,鼻尖抵着男人如漆的发,深深呼吸,“你好香。”   “是么。”赫连恒只觉得有趣得紧,倏然加重了些力道。   宗锦便如他所料的,眉头皱得愈发厉害,呼吸也凌乱。那儿渗出些湿滑来,宗锦像是嫌他不够热烈,微微挺送腰,性器蹭在男人掌心里,将清液涂抹开来。   性欲烧得旺盛,赫连恒只觉得眼前漂亮的眉眼变得飘忽,难以触摸。转瞬那张脸就变了,变成另一张英气勃发的面容,眉尾的伤痕带着股艳情的下流。   “尉迟,”赫连恒沙哑着说,“摸这儿舒服么,还是这儿,或者这儿?嗯?”   他一边问,一边按捺不住地亚下身,亲吻在他眉尾的伤疤上。   宗锦已不知今夕何夕,呻吟着连连点头。   小倌只觉得身上如同叫人下了咒,前头舒服得直淌水,后面那处与性事无关之地,竟也不知怎的有些痒。他几乎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再蠢蠢欲动,仿佛等待着什么闯进来,诡异得厉害。   ——我是尉迟岚。   ——我是……尉迟岚。   ——我是……谁来着?   男人的手忽然抽离,快感骤停,宗锦费劲地撑起上半身,看向男人的脸:“嗯?”   他未等来回答,只等来男人突然褪去了他的亵裤。   光裸的腿就这么呈现在赫连恒的眼前,灯火幽微,映衬得这双腿白璧无瑕。只是赫连恒心焦——认定这便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一位,他便像是理智尽失、仅剩本能的野兽,再不愿等待——他顾不上细细欣赏,手顺着大腿肉一路滑进根部,在紧致的臀肉间寻得紧窄的入口。   那处像是期待着男人侵入,有些微的湿润,小口翕张似在呼吸,含住了男人的指尖。   与此同时,宗锦不安地缩了缩。   这并未能阻止男人的进犯,他也未竭力拒绝——他脑子还剩半点清醒,都知晓那里跟性事无关;可这半点清醒已不够控制这句放荡的身体。   肉欲在催促着快点,最好有什么现在就贯穿他的躯壳,要足够危险的,要杀机四伏的,要在被人掌控的恐惧里调合最强烈的刺激。   赫连恒便给他这份刺激。   “啊……”   男人两指并进,微微曲着,探进了翕合难耐的肉穴中。宗锦便克制不了地叫出声来,半是惊慌半是性欲得到了小小满足后的叹息。   “若你是女子,我便娶你为妻,”男人的手在甬道内进出,找寻着能让身下人喘息连连的快活地,嘴上的话却只关乎情,无关乎欲,“若你情愿,我八万赫连军便皆是你的同伴。”   宗锦一个字也听不见,好像五感全被关进了盒子里,还剩下性欲如凶猛的浪潮,在男人一进一出间咆哮。   “尉迟……”   被人侵犯进体内原来是如此感受。   宗锦在方寸朦胧间感叹,很快便又察知只是手指,断然不够。这具躯壳像永不餍足的饿鬼,渴求着什么来熨烫,最好将魂魄都烫得融化。他几乎已经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将所有交予本能。   宗锦的手摸索到男人胯下,胀大的性器在他碰触的瞬间难耐地搏动。   都不需要任何思考,剎那间宗锦便知道身体想要的是的什么。   尉迟岚对女人兴致缺缺,喜欢骑马射箭打仗,一有时间便在射猎,爱把自己折腾得精力全空,连自渎的次数都少得可怜。   因而此刻,他根本不懂怎样撩拨,不懂男人怎样才会觉得舒服——他甚至连身上这个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太出来,像是满脑子只剩情欲的色胚。他就那么笨拙地握住对方的性器,隔着里衣搓弄。那里渗出薄精,湿润透出来黏在他的指腹;但他不管,只一味地玩弄,捋动着逐渐合上手指操弄他肉穴的节拍。   “你倒是快点,嗯,唔……”他口齿不清得哼着,“那里好,啊……那里很爽。”   “这里?”赫连恒迎合着他,指腹顶在柔软膣道的某处。   宗锦反应大极了,霎时间绷紧瘦弱的腰,咬着牙却也拦不住溢出口的呻吟:“嗯啊……就是那儿……”   小倌全身泛红,眼尾湿润,眸中似有星光,看着赫连恒懒散地露出个妖冶的笑:“用这个,别用手,快点,是男人就痛快点。”   他一边说,一边牵引着对方。   对方也极其配合——赫连恒自然配合,他已忍得那里胀痛发酸。   男人粗长可怖的肉刃便被领着到了宗锦两腿间,前端刚抵上湿润的肉穴,穴口便热烈欢迎着吮吸。   ——完蛋,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只想爽。   这邀请太盛情,赫连恒掐住了小倌的细腰,长驱直入,钉进小倌的体内。   柔软的肉褶伴随宗锦抽搐似的呼吸而疯狂颤抖,包裹着他,吮吸着他,挤压着敏感的顶端,用快感勾引他继续深入。交合让他的心似阵前擂动的战鼓,既宣布开始,那便再无手下留情一说。   言语已显得多余,男人横冲直撞地在膣道中反复开拓。   宗锦只觉得下身胀痛得厉害,未等他缓过去,男人的孽根便开始抽动。每一下都足够用力,每一下都要刺穿灵魂。他“啊、啊”地叫出声,再无余力压抑,只能被动地跟着摇晃,时而感觉自己宛在湍急的洪流中,时而又如置身火上,又痛又热。   对方掐他的力道也没什么收敛,掐得他很痛,可和灭顶的快感比起来那简直微不足道。   约是嫌这姿势交合得还不够深,不够满足男人的占有欲;赫连恒忽地搂住他后腰,将人硬生生拉起来,坐在自己身上,让他的性器嵌到最深处。   尉迟岚,尉迟岚,尉迟岚。   他此生最想要的,便是那个狂妄之徒。   小倌在他耳边的喘息与呻吟,都好似那人的叫嚣,像在挑衅,让他再放肆些,最好交媾到狼狈不象话,像不懂得礼义廉耻的兽。   赫连恒一面深深吻着他的颈窝,有几分真切的悲戚;一面又托着他的臀,带着他起身再重重跌下,用后穴乖巧地吞吐男人所有的情欲。   宗锦的腿根被撞得发红发紫,却又爽得随时要泄出来。   明明醉酒到神智全无,甬道还敏感得能感知到男人性器的形状。那是毒蛇,是楔子,是刀俎,不断地侵犯他,要将他弄得支离破碎。   是谁先在这疾风骤雨般的快意里缴械投降的,宗锦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脑浆都被冲成了一锅稀粥,射出的精液甚至飙到了自己的下巴;紧接着赫连恒搂紧了他,快要将他绞死似的在他耳边低沉的喘息。   身体里不断搏动的性器在吐露欲望,要将他填满。   他还睁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   他在颤抖,在痉挛。   而男人该死的东西还坚硬如铁。不等他缓过那阵几乎将人逼死的快感,那东西又动起来,柔柔试探数下便复归刚才的势头。   “别,别……”宗锦脆弱惊慌地喊了两声,“等等,我……”   可赫连恒听不见。   像是第一次如此的食髓知味,赫连恒只想再来,还要来得更痛快。   刚刚才泄过的身体异常敏感,男人几下便弄得他半死不活。有精水在动作间溢出来,淋淋漓漓落在二人的下体,还有些便留在里面被男人反复顶弄搅和,粘腻作响。   宗锦无处借力,只能抱着男人的脖子。   他一边喊着“别”,一边无法自已地抠着男人的后背,指甲随着他身体的起伏而在男人后背留下一道道渗血的抓痕。   男人也没和他客气什么,将他的拒绝置若罔闻,在绵延不断的激烈性事中,不由自主咬住了宗锦的颈肉。   痛也在肉欲中被同化,变成肉欲的一部分。   膣道内经不起顶弄的快活地,被男人一再施暴;第二次高潮来得令人恐慌,宗锦甚至不知道男人泄没泄,只知道自己离死还差一步之遥。   他的性器在起伏间甩动,精水一股股从小眼里渗出来,已没了之前的力道。   “别,我射了,我已经射了……”他茫然地喊着,声音里夹杂着柔弱的哽咽,“射第二次了……”   他这才察觉到自己脸颊上也有湿润,竟也不知是何时开始的。   赫连恒只是咬着他,声音沙哑,字字含情:“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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