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长公主和离之后   作者: 紫夭   简介:   玉昀喜欢了陆北乔七八载,陆北乔却依旧想要照顾他青梅竹马的表妹。直至父皇驾崩,皇权易主,婆母欺她失势,打起与陆北乔纳妾的主意。   和离之后,玉昀给自己寻了个新靠山。   她那位皇叔不是皇家嫡脉,却手握兵权。   玉昀看着她那新登上帝位的傀儡皇弟,与其叫大周江山毁在一个心智不全的小儿身上,倒不如买通她那位皇叔,皇弟她多的是,换一个也挺好。   **   起初,凌霆川不过是为了报复罢了。早年,他被老皇帝交给淑皇后抚养,受尽那个女人的屈辱。而那个女娃儿,却被老皇帝捧在掌心,宠如珍宝。   他不过想看看,若毁了那样珍宝,老皇帝的坟头会不会流出血来。   可后来才发觉,不堪一击的只是自己罢了。   他这一生,行的是恶鬼道。   而玉昀是一缕清澈的晨光,耀眼而煦暖。   纵使周身灼伤,他也要与她同衾欢享。   【长公主 X 摄政王】   内容标签: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凌玉昀,凌(霍)霆川 ┃ 配角:预收:《满庭春》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吾生挚爱唯二,盛世与皇叔。   立意:平常心 第1章   腊八时节。   今年的新雪还未曾落下,梅花却已开了两枝。粉色的骨朵从小轩窗里冒来妆台前。幽幽香气,盈盈在寝殿里。   妆台前,女子一身青色的小氅,雪白的狐毛茸茸蹙在领口,发髻将将绾了一半,正唤婢子寻些发簪来。   女子肤色瓷白,青丝垂落腰间,身形单薄了些,斜斜坐着的模样,温婉纤美。又因是久病初愈的缘故,两颊还没有什么血色。却掩不住眉眼之间的一派明媚。   这是先帝的长女,名唤玉昀,便也是本朝最得宠的公主。   可那,也是年前的事儿了。   自去年起,先帝便一直卧病在床,直至今年八月,终是没撑过秋日。   先帝早前待她甚好,因得至亲崩故,玉昀这一病,便从七月一直卧榻至如今,已有小半载了。   眼见下晌的日头已经斜了,婢子轻音撂下手里的玉梳,忙要去合上窗户。主儿病虽是好了,可未免病情反复,太医嘱咐过还得好生注意防寒。   却听主儿道了声:“留着它罢。”   轻音劝道,“主儿身子才好些,方还有些暖阳,眼下就要入夜了,便该要寒了。”   玉昀微微侧眸,“我打小便喜欢这北边儿来的风。这阵子你们人人都防着我。如今病也好了,总该由我一回。”   轻音知道拧不过主儿的喜欢,只好喊着阿翡来。“你再炭炉子搬近来些。”   两个小婢都是玉昀自幼带在身旁的。便也一同虽她出嫁来了陆府上。   阿翡只比玉昀小一岁,也早已长熟。端着炭火来的时候,又顺道儿传了话。“主母那边来了人,道是福安堂已去了好些人了。问主儿什么时候过去。”   “便就要走了。”话虽如此说,玉昀却没打算起身。夜里是腊八节庆家宴,长辈妯娌们都去,妆面儿可不能怠慢了。   她才将将出了病,身上还有丧孝,便不宜太过明艳。选了只淡紫色的胭脂,叫人觉着更有几分病弱之美。又挑了两支白玉梅花簪叫轻音戴上,配上朵白狐毛的绒花,衬着冬日的节气,方算是好了。   轻音又捧来衣裙,替主儿解了身上的小氅,打算侍奉更衣。   那身小氅自有些厚重,落了下来,才见少女内里的寝衣。冬日里,寝衣也作得有些厚度,可少女腰线轻盈,体态如山水淡墨,秀美温韵。也能稍稍看得清楚。   轻音却不觉有些心疼,“主儿这阵子瘦了好些,出了病,该要好生养起来才是。”   “自然会的。”玉昀淡淡应着。有谁又会不惜得自己的身子呢。   轻音拎起衣衫,水绿的袄子,月白的襦裙,一一替主儿穿上。衣面上的刺绣暗纹精致秀美,却并不打眼。贵气是贵气的,但得藏着。   陆府家主不喜奢靡,主儿自从皇家嫁过来之后,便也随了家风。至于那些青的白的,又都是驸马喜欢的。这两年来,主儿新添的衣物,便都是如此的颜色。   素是素了些,却也掩不住主儿的美貌。   想来仙去的皇后娘娘贺兰氏已是顶好的美人,主儿却更青出于蓝。不仅一双眼睛像极了皇后娘娘,眉眼之间,还多承了些许皇家英气。   多有人说,那是像了主儿的祖父孝武皇帝。因主儿自幼,便是在孝武皇帝膝下长大的。   听闻那时,先太上皇夜里批阅奏折的时候,都会让人将小公主接去养心殿,抱在膝上哄玩儿,后来又亲自教小公主读书写字。那份恩宠,自便养成了主儿这般性子。喜欢什么,便能轻易得了。   唯有一件,便是驸马陆北乔。自十岁时在马宴上见着陆家小公子,主儿便喜欢了许久。可直至大婚,也未曾将人捂暖。   福安堂里已是华灯初上。几个家仆见得公主一行过来,连连拜了拜。随后由管家福伯将人往里头引着。   入了院子,自要过两旁的抄手游廊,梁上雕梁画栋,以往还作的是四君子图,如今却是换作了八仙过海。玉昀草草一眼便就见着了,才问了问前头的福伯。   “看来是请人来修葺过的。”   福伯笑答,“前阵子公主病着不曾出过若水院,府里都已新修了一番。主母觉着原本太过素雅,便想换些喜乐的,添添人气。”   “是这样…”那些雕画栩栩如生,便知艺人功底不错。左右都是好赏玩的东西,玉昀看着便也觉着高兴。只将要入正堂了,便见游廊尾处挂着新来的鸟笼。里头一直雪白的鹦鹉,正佝着身子缩成了一团儿。   天太冷了,这处虽离正堂近,还有些烟火气;可鹦鹉也是怕冷的,玉昀逗弄了它一声,它却不大提的起来精神。   只草草道了两声,“来了。来了。”很是敷衍。   玉昀到底不和它计较。又叫福伯将鹦鹉照拂去了正堂里头。这才带着阿翡和轻音也进了那间屋子。   陆府三房人丁还不算兴盛,却也有主次之分。   主母宋氏容貌姣好,正端坐在主桌。只是眼角几道深浅不一的纹路,已是黄花半老的年岁。一身藏蓝的棉袍,暗绣浅银丝的灵鼠,簪着玉制的兰花头面儿。   簪缨之家,多注重雅致,并不凸显富贵。   同桌除了庶长子陆其松与儿媳秦氏,便剩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公子,亦同是庶出。其余的庶女与姨娘,便在次桌上规矩坐着。   见婆母身旁的两个主位都空着。玉昀便也知道,驸马陆北乔和公爹陆时行都还未归。不等她先行过去作礼数,柳姨娘便已笑盈盈地迎了过来。   “公主终于好了些,总该出来走走了。”   今年柳姨娘房里为陆府添了长孙,本是不大乐意说话的性子,如今也活络了起来。玉昀也浅浅道了声“姨娘好”。便见两桌的小辈们都起身与她合礼了。   “公主嫂嫂。”   她一一颔首,方行去主桌旁,与宋氏一福。“母亲可还安好嘛?”   她自幼是开朗的性子,更是讨长辈们喜爱。在夫君的母亲面前,便更就乖巧了些。却见宋氏起身来扶她,是要行君臣之礼的,她方合着手上去,拖起人一同坐下。   “今儿是家宴,便就都不必见外了。”   众人见状,是一派和气的模样。方也跟着安心落座下来。   宋氏笑容可掬,自问起她身子可好了。玉昀寒暄两句,目光却落在宋氏身侧,两个含羞的姑娘身上。   她这才想起方众人行礼之时,有两声“表嫂”之称。原也并未在意的,只这时候近了,方才留意到今日还有客人。   许是见她面色不大明朗,宋氏便先替那二位姑娘开脱起来。   “公主莫怪。今儿佳节,对面宋府上也有家宴,这两个庶出的姑娘,左右去不到兄长跟前儿,我便将人唤了过来,一同晚饭。不过是添个热闹罢了。”   宋三姑娘和宋五姑娘这才一道儿,“表嫂莫怪。”   玉昀心中暗暗有些不高兴,面上却是无恙。“母亲喜欢热闹,人多自然是好的。”   轻音和阿翡留在她身后侍奉,便也不约而同相视一眼。目光再看像那宋家三姑娘时,难免露出些许鄙夷之色。   别人或许还被蒙在鼓里,可若水院里,却都是知晓的。那位宋三姑娘如今已经及笄了,是与驸马陆北乔一道儿长大的。当年是玉昀的皇爷爷不知情,方钦指了这门婚约。算起来,到还是她拆散了人家青梅竹马。   面上再是客气,玉昀也会不自觉打量着那位三姑娘。一双杏眼含着春色,薄唇微微抿着,蹙眉低目的模样,很是惹人怜爱。以往见着还有些稚嫩,现如今已是娉婷美人了。   玉昀本也并未曾留意过这位宋家的庶女,还是因知道陆北乔那些往事,方叫阿翡去打听过人家的身世。   听闻三姑娘的生母是秦淮一带的歌姬,很早便就离了世。寄养在新来的姨娘房中,便也不受宋家家主的重视,却很是讨姑母的怜惜。是以玉昀嫁来陆府两年间,逢年过节,总能见着三姑娘身影。   这一回,本该也是要见怪不怪的。只是早前她身子落了病,却寻不见陆北乔其人。后来方听闻,人家去了宋府上探望三姑娘。   不巧,那阵子三姑娘将将也落了回水,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方才起身来。   玉昀虽早知道陆北乔和三姑娘有些过往,如此明确感受到自己的夫君心系他人,却还是头回。是以此下再见着三姑娘,她心中便也会隐隐有些膈应。   席间气氛一时有些微妙,其余人还未来得及察觉,宋氏心中却十分清明。便叫嬷嬷端了只锦盒来,当着众人打开,又握了握玉昀的手说道。   “公主早前落病的时候,我便叫人去作了这一对平安扣来。只是公主一直静养着,便也不好打扰,只好待你病好了,方拿了过来。这般的大病,还望以后都莫要再有了。”   锦盒里一并摆着两支平安扣,都是白玉作的,面上雕刻祥云与紫竹,是平安多福的寓意。下头坠着十字花扣的络子,月白的颜色,很是乖巧。   若只是这般,也并不出奇。可那对扣子并非一样大小。宋氏从盒子中取出略大的一枚,亲自送来玉昀手中。“还望公主不嫌。”   长辈送来的东西,玉昀只好接下。却又见宋氏看了看宋三姑娘,这才猜得几分婆母深意。   “萱儿早前也历了一劫,这只,是与你的。”嬷嬷将另一只送去宋萱手中,便见宋三姑娘起身谢过,又含笑着看向玉昀来。   “萱儿怎敢与公主用一样的东西…”话虽如此说着,那平安扣却合在手里拽得紧紧的。   玉昀着实接不上这姊妹情深的戏码,一大一小,意为妻妾和睦。若是放作以往父皇还在的时候,陆府许还不敢打这般主意。   可如今皇家大权落在她那从北疆归来的三皇叔手里,她没了母家的靠山。而三姑娘如今也到了年岁,婆母许是早已替人打算了起来。   玉昀只将平安扣草草撂在了桌边上,笑与人家道。“三姑娘钟灵毓秀,难怪讨婆母喜欢。”   只是说话之间,小厮便已入堂来报。“夫人,二爷回来了。”   宋三姑娘面上欣喜,便朝着门前的方向望了过去。玉昀不稍再与人做戏,这才暗自端起茶盏小抿了一口。   一身青色官袍从门边行了进来,乌纱帽卸了,被随侍陆聪端在手里。官袍上绣白鹇,是从五品。   那人剑眉星眸,挺鼻薄唇,虽是从的儒家仕途,身形却修得极好,挺拔俊秀。一双眸光中露着笑意,便一一打量屋内众人。只还未来得及行礼数,便见三姑娘已朝他小跑了过去。   “表哥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应该就是这版了。不会再改了,除了捉虫和细节。   求收藏。求作收。   ——努力更新的夭夭。   ----------------------------------   下一本写:《满庭春》求个预收   【文案:】付若水生母早逝,父亲迎娶母亲庶妹为续弦,弟妹满堂。于是自幼便知道要活得好,只能靠自己的道理。是以当她那娃娃亲的寒酸未婚夫从徐州求上门来的时候,她想了个法子,逼着人退了婚。隔着两月,便嫁入侯府作了世子妃。   然而不出三年,侯府落败。而当年的未婚夫江绪状元及第,平步青云。   付若水被侯府牵连入狱之前,只好去求了江绪。   她梳着最初见他时的双云髻,戴着当年定亲他送她的白玉梅花簪,捧着他最喜欢喝的金骏眉:“当年的事,都是我的不对。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江绪喝着茶,笑笑,“再怎么,你我也是有过婚约的。我怎能见死不救?”罢了,便给了她一条活路。   侯府抄家之际,付若水被接入江府为妾。   素来华冠美衣的世子妃,落为布衣小妾。若水原还以为,江绪是个正人君子,许过段时日,便会放她归家。哪里知道玉面温润的状元郎,夜夜缱绻,不知餍足。   清晨,江绪端着若水端来的金骏眉,一双长眸淡然,嘴角微微上扬,却道:“想什么,都不要想离开江府。新入门的夫人,还等着你来伺候。”   【虚荣鬼 X 伪君子】 第2章   三姑娘自幼便喜欢跟在陆北乔后头,在座众人见了,也并未觉着奇怪。表亲的兄妹,喜欢处在一处,以往也多是有的。   陆北乔见人,淡淡应声,自继续往堂中去。   两个姨娘起身称呼,“二爷。”   除了庶长子陆其松,其余的子女们也一一喊着声,“二哥哥。”   陆北乔一一应着,再往宋氏跟前一揖。“母亲。”   “父亲那边回了人传话。道是内阁里还有事议,便不回来了。叫母亲主持今日家宴便好。”   “知道了。”宋氏心中有数,皇城换了新主,老爷如今公务繁忙。又指了指玉昀身边的位置。“回来了,便来坐吧。公主都到了。”   宋氏说罢了,又招呼着众人开席。   玉昀顾着打量宋三姑娘的神色,便也没起身迎人。那人在身旁落座下来的时候,带着些许龙涎香气。那本是她父皇的养心殿里才用的东西,被她从宫中取回来些,便日日往他书房里供着。   早前还未落病的时候,她也尝往他书房里去。夜夜陆北乔读书,她便在旁作画或抚琴。人家虽是清冷的性子,可她也喜欢有人陪着。即便二人之间话不多,相处在一处,却也安好惬意。   如此一载有余,陆北乔待她再是冷淡,在多人的场合,也会与她几分薄面。眼下,便见他侧眸来问候。“公主身子可有好些?”   “早好多了。”她应得淡淡。余光正扫见三姑娘重新入了坐。   “嗯。”许是见她目光落在桌边的东西上,便听他又问起,“这是什么?”   “母亲有心,见我病愈,为我作来的平安扣。还未多谢母亲。”她心里不喜欢,且还顾着陆北乔的颜面。当着家眷都在,又怎好与婆母闹起来。   宋氏笑着,“中秋时候,正好在翠玉轩中见着了。想来公主那时病重,便叫他们收了下来。又寻着城外宝相寺的高僧开过光,望日后能公主身子平安才好。”   一旁三姑娘又接了话去,“是姑母疼惜人,就连我也有一只。表哥,你看。”   三姑娘举起手里的东西,朝陆北乔眼前摆了摆。陆北乔却是笑了笑,“好了,有你的便好。收好了才是。”   玉昀极少见陆北乔的笑容,更未听过这般宠溺的话。是以此下,心中不是滋味,只好寻着身侧秦氏怀中的小娃儿逗弄起来。   表兄妹在一旁寒暄。三姑娘说起今儿宋府上热闹,她凑不上去,与其清清冷冷的,倒不如和五妹妹来陪陪姑母。   陆北乔听得其话中的委屈,又安慰上来,“舅父喜欢你嫡出的姐姐,你若真要想,该与人家多学心性才好。”   三姑娘又推辞,“我怎样都是比不上姐姐们的。我有姑母便好了。”   说罢了,再往宋氏怀里靠了靠。宋氏膝下无女,便将这小侄女儿宠得紧。自是十分欢喜。   玉昀一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尽量与自己说,莫再往坏处想。却见秦氏怀里抱着的的小人儿,一双圆眼空空的,正咧着嘴与她笑着。小人儿是庶长子陆其松之子,方才将将满了五个月,正冒着第一颗门牙,笑起来滑稽得很。   玉昀戳了戳他脸颊上的馋兜子,小人儿攒在嘴里的口水泡泡从嘴角流了下来。   “哎呀,大郎流口水了!”她话是与秦氏说的。便见秦氏拿起帕子与小人人擦了擦,“日日里都攒着口水玩儿。今日是见到好看的人,才笑得这般高兴。”   玉昀笑道,“嫂嫂嘴真甜。”   一旁却不知是谁接了句。“诶唷,公主喜欢,便早早生一个嘛。夫人还等着添丁。”   “……”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没了。既然嫁过来府上,她便是打算好好作人家妻子的,添不添丁顺其自然便好。可大婚以来,她与陆北乔相处得最多的时候,便仅仅是在书房里。人家不乐意亲近,她也不好勉强一个男子。   若那种事儿都得用上皇家的威严,那可多没意思…   “姨娘也还年轻,大可为府上再添几位爷。”话是阿翡说的。大婚以来,主儿待驸马已是够好了,分明是驸马自个儿不急。怎还怪罪来主儿身上了。   阿翡自是替自家主子不平。   那说话的苏姨娘脸色顿时精彩极了,一阵红一阵白。方见得主母与公主和三姑娘送了对平安扣,苏姨娘方忖起来几分主母的心思。长孙的位置被柳姨娘那房占了去,可不是嫡出的二爷底下,还没个着落么?   玉昀落了筷子,自侧眸斥责了声。“姨娘再是不对,你也不好说道人家的。便就罚你一日饭食罢。”   阿翡噘着嘴,往后头靠了靠。玉昀着实也不打算真罚,不过是当着众人做做样子。只是话被人听了去,还是宋氏说了句公道的。   “公主病才将将好,怎就好提起这些事儿来了?你也是个不守嘴风儿的,下了晚宴,便自行回欣和院里禁足半月罢了。”   玉昀也不好往次桌的苏姨娘那处看了,手落在桌案边,却被陆北乔轻轻碰了碰。她这才抬眸对上那人的目色。那双眸中笑意不减,嘴角轻轻扯动着,话声不响,将将好能听见。   “不过一句妄言,你莫往心里去。”   “你如此说,到显得我小气。”她话里周正着,却觉难得陆北乔会来安抚自己。这般碰一碰手背的小动作,唯有在书房中一同读书抚琴才偶尔会有,当着众人之前还是头回。   “你自是不会的。”陆北乔勾起嘴角,很是放心继续用膳。公主虽是矜贵,可成婚两年来,温婉知礼,十分得体。   玉昀不自觉望了望三姑娘那边,却见三姑娘嘴角都沉了下来,面上自是落寞了下去。不过是些寻常的问候,三姑娘又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呢。陆北乔的温情,便也只这几句话罢了。   只等侍奉膳食的嬷嬷又送上节日要用的腊八粥来,三姑娘又捂着心口小咳了两声。陆北乔闻声望了过去,方与嬷嬷道,“那粥里落了桂圆和红枣,表姑娘秋日里犯了热咳,用不得那些热气的。便与她换一道燕菜白粥来。”   三姑娘面儿上这才重新有了些光彩。“表哥早前与我那些燕菜,怎么也吃不完。此下还在府上摆着,怎又要吃燕菜粥了?”   话里藏着几分娇气,却是玉昀不敢相比。她持着皇家的教养,到底做不出来这般。   还是宋氏笑了笑,“好了,他也是为你好的。”   秦氏也听出几分异样,抬手与玉昀添了添茶水。“公主也用些菊花茶,是清热的。”   陆北乔这才回眸来,“公主热咳也才将好,可也要用些燕菜粥?”   “不必了。”玉昀持起小匙,小口用起碗里的腊八粥。“腊八的节气,本就是要用这些的,暖身也是滋补。”   她自然不想与三姑娘混为一谈。即便陆北乔看起来更喜欢那样的,她也只能是她自己。   一顿饭,玉昀吃得并不大舒心。酒菜过半,宋氏见大家都歇了筷子,便先要离席了。这种场合,长辈不走,其余人是不大好走的。   陆北乔起了身,本还要送送母亲,却被支开回来。宋氏指了指一旁的三姑娘和五姑娘。   “两个丫头陪我回去便好。公主病将将好了,你陪着回若水院罢。”   “诶。”陆北乔答应的时候,瞧见母亲眼里的意思。又作揖。“我知道了。”   从福安堂里出来的时候,玉昀敞了敞披风的领口子。她心口沉甸甸的,吹吹冷风,方觉着轻松些。陆北乔走在身侧,自也规劝了两句,不宜吹风云云。   玉昀却是没有理会,目光直直落在脚下,不知怎的,话便脱口而出了。   “二爷确是喜欢三姑娘那样的?”   话说出口了,她方觉着后悔,怪自己不懂得隐忍,城府也不足,便就如此将心事道了出来。她忙去寻他的面色,却见他目光也正落在自己面上。   阿翡手中的灯火,不过一盏余光。二人面上都是暖色光晕,恍若将时光留在原地。   “萱儿却是乖巧,又是可怜的身世。宋府里容不下人,自幼母亲便让我多照拂一些。”   玉昀听着,又觉得放心了一些。许只是“多加照拂”的兄妹之情?可想起那枚平安扣,她便也干脆一并与他问问清楚。   “那可是母亲的意思,想将三姑娘说给二爷?”   “……”陆北乔一时沉了声。见她眸中颤动,话到了嘴边,却难以出口。只好道,“你多心了。”   “你犹豫了。”玉昀自问也不算聪慧,可男子若在这种问题上犹豫,那便多半是动了心思。“母亲方与我的平安扣,和三姑娘是一对。看来是想替二爷将人纳入来伺候。”   “……母亲只是,心疼萱儿。”   “她自幼没了娘亲,在府上也多受人欺凌。便就在这边,才有人待她好些。”   “所以,母亲是有留了话了。二爷,也是知道的?”话说到这里,玉昀也并不傻。看着陆北乔的脸色,便已得了想要的答案。   “那…二爷呢?”   借着微弱的火光,她看向对面人的眼里。她只是想问问,就算在皇子鉴中同窗五载,他且未有过将她放在心上的想法。那大婚之后呢?   书房里夜夜相伴,品茶同读,添香为乐,莫非也是不值一提罢了?   “二爷,也是想要纳妾么?” 第3章   夜里风寒。   陆府上引路的嬷嬷正将二位宋家姑娘送出了大门,便就要往回折返了。   三姑娘和五姑娘与嬷嬷说了别,又跟着自家的方嬷嬷,继续往宋府上去。   虽两家就在对面,可从陆府大门行过去,还有小段的距离。   五姑娘宋茵也是十四的年岁,过了冬日,便就要及笄。见一旁姐姐面上忧心,便就笑着劝人。   “三姐姐还担心什么,姑母都已替你打点铺路了。不似我,嫡母一心只有二姐姐和四姐姐的婚事,也不知会不会想起我来。”   宋萱这才回神些许,看了看一旁心思简单的妹妹,“也不知道表哥今晚,会不会和那位提起。你知道的,她如今虽是没了背靠,可毕竟还是皇家的人。表哥总碍着什么,都拖了小半年了。”   “早前还是因皇城里出了事儿,公主又一直病着。表哥不说,也是人之常情。”宋茵直道出来原因,又看着宋萱的愁容,不免觉着有些不妥,“三姐姐也太心急了。”   听妹妹帮着别人说话。宋萱只拧着手中的帕子,望着妹妹很是郑重。她们同为庶女,都不被父亲重视,以往都该是同一条船上的。   “你是知道的。我们都是没有法子的。若不是这样,嫡母便就随便与我们寻个人,打发嫁了。”   “我许还是没有法子的。可三姐姐你不是啊。”宋茵再是心思简单,却也见识过三姐姐的手段了。“你激着二姐姐将你推落水,惹得姑母和表哥都心疼得不行了。”   “……你快小声些。”宋萱拧了一把妹妹的袖口,又瞅了瞅前头引路的方嬷嬷。“这话,可不许再说了。”   **   “萱儿她,自是不及你的。”   话既已被玉昀说破了,陆北乔也没了退路。“若她真是过来了,母亲自会教导她谨言慎行,只是为妾室,你是公主,且还是陆府的嫡媳。府中上下,依旧尊你敬你。”   “你该要知道的,我问的不是这个。”她目光渐渐落下,若她问的是尊敬和位分,那她堂堂皇女,嫁来无公无爵的陆府上,又是何必?   “……”陆北乔也在原地恍惚半晌,方去牵了牵她的衣袖。“走吧,送你回去。”   女子侧颜的轮廓,如一尊精美的瓷器,在烛火下泛着微光。那双眼中的落寞,却早已不似初见的时候。   他十四岁时初见公主,那人便被孝武皇帝牵在身旁。那时的公主方才十岁,少女的身姿将将有了模样,一双明眸叫人过目不忘。正是年少矜傲的时候,仿佛要将世间万物都关切在眼里。   见他随父亲骑马,她也不堪示弱。   孝武皇帝亲自抱着人上了马。少女拉着马缰,走来他身侧。白净的面庞,一对笑靥迎着艳阳,眼里的光彩,如同晨雾中的光晕,煦暖可人。   “我的琦玉好看么?”   琦玉是马的名字,那马通身银色,皮毛在阳光下泛着缎面的光泽。孝武皇帝宠爱孙女儿名声在外,她的东西,素来都是最好的,又怎会不好看?   从宴上回陆府的马车上,父亲便问起他。   “北乔弱冠之后,若要娶妻,玉昀郡主可好?”   他且只见过人家一回,念及那个身影,如晨初的阳光。可惜,那只是父亲手上的一枚棋。   彼时朝中两党相争,父亲既攀不上外戚舒家的门楣,也未得太子看重。只好将希望放在了还在皇子鉴中读书的皇太孙身上。而公主那时,正是皇太孙嫡妹。   自那时起他便知道,娶了人家,只是为了陆家权宜。不论喜不喜欢,都得以礼相待。   回来玉檀阁的路上,玉昀一路无话。只等行来门前的时候,她方侧眸与他说。   “既是二爷和母亲都想到一处去了,那便早些打点吧。三姑娘也及笄了,再迟一些,许就要被别家定下了。”   陆北乔面上怔了一怔,却是不想,如此轻易。“你…”   “我也该休息了,二爷请回吧。”她眸中寡淡,与方停下来说话时,已然判若两人。   他温声劝了劝,“你才将将好了,睡眠可还安稳?陆聪寻了些孤本来,我叫他送来,与你读来听听可好?”   她病着的这些时日,总是睡不好的。陆北乔每晚回来,虽不留宿,却也会拿些孤本画册来,与她一同看看。画册她还能自己翻一翻,夜里灯弱孤本字小难读,便都是他讲来与她听。夜夜等她用了最后的药食,才好回去他的西苑。   玉昀病着,自然不方便留人。本打算病好了,再与他敲打敲打,不定那颗闷石头也会开开窍的。   可如今她病好了,人家心里却只有三姑娘的事儿。那她便也作罢算了。   “最近都是安睡的,便不劳烦二爷了。若二爷有心,孤本送去藏书阁便是了,待清闲下来,我自会去看的。”   陆北乔见人已转身往里去,他心中一时有些空落。   先帝驾崩的时候,他曾陪着人回宫丧孝,见她守着灵堂外不眠不休,又因着病体小咳不断,一贯清醒如他,也会忽提起想捂一捂她肩头的冲动。只叫她心中暖一暖。或是能让她止了眼泪也好。   眼前那道背影清瘦,烛火下,纤细脖颈的泛着淡淡的韫色,青丝如缎子般绾在脑后。便也叫人一时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怜惜还是…   他未再放纵自己往下想,只唤来陆聪挑灯往西苑回。却听那小厮一旁打趣起来。   “二爷该高兴的不是?”   “什么?”他恍神回来,便见陆聪一双圆眼骨碌转着。   “公主答应了三姑娘的事儿,二爷该高兴才对呐。”   他抿了抿唇角,倒吸了一口冬夜的凉气,“回了西苑,温盏酒来。”   **   玉檀阁里地龙烧得旺,一缕檀香淡淡燃着,殿内一时暖如深春。   玉昀甫一进来,轻音便已替她揭去了肩头的小氅。阿翡还有些愤愤,只扶着主儿往楼上寝殿去。   “三姑娘可怜,在宋府上受人欺凌。我怎么看,都不似。方都坐了那么久,也不见她得咳嗽,怎那腊八粥一端上来,便就犯起病来?”   “平日里以为二爷心里已开始念着主儿了,如今三姑娘一来,便都以人家为先了。还有,主儿怎就那么轻易的答应了?”   轻音拧了一把阿翡的袖子,“你且好生与主儿说话。”   玉昀已入了寝殿,便寻着贵妃榻上斜斜靠了落来。许是久病初愈的缘故,她已有些累了。   “人家都已经问上门来,便是铺好路了。我再与人为难,只会徒遭人怨愤,又是何必。”   轻音忙道:“也是。”见阿翡还要说什么,又忙将人支开预备沐浴的热水去。“主儿病将好,便不必管那些烦心的,顾着养身才好。”   阿翡的声响已去了屏风后头的净室,“谁要管他?我也不管了。”   玉昀听着,却望着轻音刚撂下的小氅发了一会儿呆。   她自幼便是喜欢暖色的,是什么时候开始,都换成了陆北乔喜欢的颜色,竟是自己也未曾察觉。   年少的时候喜欢一个人,便总想将所有心意都掏出来。   哪里知道,人家根本看不见呢?   她换作这些衣衫,他也未曾觉着欢喜。七年了,她有些腻味儿了。   “我还有几个衣箱都放在哪儿了?”她问轻音。   轻音泡好的参茶,将将送来她手上。“都在楼上放着。主儿是想叫人搬下来?”   玉檀阁是三层的小阁,一层会客,二层作的寝殿,三层便放些家什。玉檀宫是先帝与她的嫁妆,不过占着陆府半亩小地。   “都搬下来吧。”她饮了口参汤,又起身往妆台前去。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扶了扶头上两支玉簪。白玉雕梅花,已是最普通的款样。   公爹不喜奢靡,这两年,她连头面首饰都轻简了许多。镜子里的脸,清瘦得很,却也越发显得精致。长眉不稍修饰,如淡墨远山,眼尾悄悄吊起,却丝毫不显媚态。   想来三姑娘就来入府了,她却忽有些如释重负之感。   这几月在病中,她每日清醒也不过二三个时辰。精神不济,便也没有心力顾及别的。是以如今病好了,便愈发知道,人么,照顾好自己,已是足够难事了。   若总盼着别人度日,心也会累些。   待沐浴梳洗完,几个衣箱也被嬷嬷们搬了下来。她让阿翡一一翻开,便选了一身海棠红色的外襟,配嫣红的银丝绣牡丹襦裙,看着便也欢喜。“留着吧,明儿我用这个。” 第4章   玉昀着一觉睡得沉,翌日三竿方才起了身。   轻音边侍奉梳洗,“二爷早晨往翰林院去之前,来过了。听主儿还在歇息,便没让扰着。”   玉昀淡淡应了声。她病着的这些时日,陆北乔确是早晚都来。早晨一贯是陪着她用膳的。只偶尔她夜里咳嗽,若睡得晚了,起不来身,他便也就自己先去办公事儿了。   早前若知道他曾来过,她或还有些小欣喜,今儿起来,却是不剩什么。只唤轻音侍奉穿衣,又叫阿翡寻了件小匣子来。用了几口糕点,便就带着人出了若水院去。   她七月中旬入病,那时秦氏的小娃儿将将落地。后来宫中一直事忙,她又卧病不起,便也未曾探望过几回。昨儿见得那小人儿可爱,这才想起早前出嫁的时候,宫里几位望着她长大的老嬷嬷们,给她作了些小玩意儿。   绣着虎头的小鞋子,羊皮作的小手鼓,绣着荷塘锦鲤的小肚兜儿。   她母妃早逝,只嬷嬷们继续照料着她寝居。那些东西自是与小儿郎准备的,嬷嬷们一片寄望,只可惜,没能用得上。   晌午日头从花窗里漏进来屋子里,秦氏正将小人儿放在暖榻上哄玩。听外头来传话,道是公主来了,她忙迎了出去。只还未多走几步,便见人已行了过来。本还要作些礼数的,却被玉昀免了。   “我来寻个人说话,嫂嫂莫嫌弃才是,还做作什么礼呢?”   秦氏与她年岁相仿,出身书香门第,父亲礼部侍郎早前也是太子哥哥朋羽。虽只是庶出的女儿,却自幼被嫡母教养得温软谦和。   玉昀自喜欢这份儿谦和,庶出的女儿,却也少有这份不匮欠,不争抢。是以没落病之前,玉昀在府上便已和她走得近些。   玉昀在暖榻上落坐了下来,便见小人儿正趴着,伸出肥嘟嘟的小手,去捉着面前的布娃娃。玉昀将布娃娃拿起,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便朝她望了过来。一见她,小人儿便笑。   玉昀也被那颗小门牙逗笑了,她逗了逗人,方叫轻音将小匣子送了过来。   秦氏打开那小匣子。一一拿来里头的东西,见手工精致,用料金贵。单单是那绣虎头鞋上胡须的丝线,便是参着金丝作的。再看那羊皮的拨浪鼓,鼓身上镶着松石琥珀,哪里与街上卖的能一样。   “这般贵重,怎好就与了我们了?公主该留着的,不定就快了…”   玉昀没接那话,只道,“便作是我给大郎一点儿心意。”罢了,又叫轻音送来只红包,塞去小人儿手里。小人儿已颇能拿住东西,捏着红包便不撒手了。   秦氏忙道了谢,见玉昀今日不同,“公主早该如此打扮的,气色便就衬起来了。您是富贵的生相,与对面那位三姑娘不同。三姑娘清丽,才用那些青白的颜色,既是艳不起来,便素雅得好。”   提起三姑娘,玉昀也不再避讳。“不过是寻了些旧衣衫换上,艳色的,好祛一祛病气。三姑娘也是生得极好的,性子又温和,才叫母亲那般怜爱。”   听玉昀的口气,秦氏收了收面上的笑意,“昨儿母亲那般向着人家,便也就公主能如此大度。只是…我也是庶出的女儿,嫡母管得严,论亲的时候只敢守着份儿内的。我们攀不上高门嫡子,平嫁出去也作的是别家的正妻。与人为妾,终是不齿的。三姑娘若真是甘愿便也罢了,就怕…”   秦氏方才叫人看了茶,这会儿正递过来玉昀手里。   玉昀笑着将茶碗接了过来,“多谢嫂嫂提点了。”   “……”听玉昀不大在意的口气,秦氏顿了顿声,便见玉昀又喝起茶来。   纤纤玉指掀了茶碗盖儿,轻轻在茶面儿上抹着茶沫子。漫不经心的模样,到底叫人有些忧心。秦氏自拾起桌面上一对小银筷子,往玉昀面前的碟儿里,摆了只芋子糕。   这才继续道。“说起来三姑娘,近儿宋府上还有些传言。公主可听说了?”   玉昀抿了口茶,便当是家常听听,“嫂嫂便就别卖关子了。”   秦氏这才道来,“七月的时候,长平侯府摆宴,宋夫人便带着几个年岁到了的姑娘去吃席,本是想叫长平侯夫人看看嫡出的二姑娘。谁知道,三姑娘和世子爷在后院儿里撞上了,回来没多久,长平侯夫人便上门问名。听闻三姑娘是庶出,长平侯夫人便就走了,连二姑娘的名讳都未来得及听。再后来,便是两位姑娘在湖边起了口角,二姑娘将三姑娘推落了水。”   玉昀想起昨晚陆北乔的话,自淡淡道,“都说她在府上受人欺凌,许便是这件事儿了。”   “二姑娘是嫡出,宋夫人自是寄望不小。被妹妹抢了风头,许又担心往后论亲的声名。不过三姑娘么,也是巧了…”秦氏话没说完,弯着双眼对玉昀笑了笑。   玉昀如此听来,也觉是有些巧了。三姑娘心思该在陆北乔身上,又怎忽去招惹了世子爷?   秦氏话里没敢说明白,可三姑娘心思不简单,玉昀也并非看不出来。可再是不简单,那也是陆北乔喜欢的。他喜欢便好,又何必她去当个坏人。   她方与秦氏叹了叹,“好在没闹出什么大事。若不然,宋家姑娘往后论亲,怕是都难了。”   二人正还说着些家常,外头却来了嬷嬷传话。   “公主也在便最好了,夫人在梧桐居里摆了茶水,正想叫二位一便过去喝茶。”   玉昀听闻,便和秦氏一道儿起了身。往日除了早晚晚辈们去问安,宋氏并不常招呼这等茶水,这么叫嬷嬷来传话,定是有事要说了。   二人也不紧不慢,待秦氏将小人儿交待给了乳母,才一道儿捧着新灌好的汤婆子出了门。   梧桐居里设了暖堂。一间四方的小木屋子,四面儿都设了花窗。夏日取了木窗,便作凉亭用。冬日里将北边的窗户用被褥封了,剩下三面朝阳,都摆着一副暖榻,即便落日了,也能暖上整宿。   玉昀与秦氏进来的时候,宋氏已在南面的暖榻上坐下了。晌午的日头,正洒在大半面的木地板上。不必地龙与炭火,屋子里也丝毫没有寒意。   婢子们与二人取了肩头的小氅。玉昀方偕着秦氏一道儿过去问了安好。宋氏招待坐下,寒暄两句,方说起来正事。   “今儿一早,宫里便来了人送帖子了。是宋妃娘娘要办场赏冰宴。本该叫公主一道儿去府前迎宫里的人的,可念着公主身子才将将好了,便叫您多睡了会儿。我便先接了下来,这会儿再跟公主说说。”   秦氏听闻,自也不多做声。她作庶出的儿媳,以往进宫参宴,也不必她去。只是这回主母也唤了她一道儿来听,尚还不知是什么意思。   玉昀却知道,宫中设宴多有些名头。以往父皇还在,虽母后早逝,后宫设宴也都是以礼部的名义。宋氏那位后妃,虽育有一儿一女,却并非父皇跟前的人。   此回却以宋妃的名义办宴,看来往后宫中,大有由宋妃主持的意思。眼下当着同出于宋尚书府上的婆母,她自试探了声:“早前三皇叔不愿自己登基,宫中便还未立下新皇,听来该是宋妃娘娘要有福了。”   宋氏却是小心谨慎的:“这话且还说不得。我们只依着娘娘意思办便好。听那位送帖子来的公公说,娘娘是念着三皇子即将弱冠,便叫各家都协着女儿们出席。”   “你们也知道,我房中并无闺女。便只好带上大姑娘。她年岁还小,姨娘又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便只先与你们商量。”   玉昀听罢,与秦氏相望了一眼。若这赏冰宴是要与三皇子相看,那此后若真是三皇子登基,大姑娘便是要作宫中后妃去的。玉昀自幼见惯了宫中女子相争的事儿,大姑娘若真心甘情愿,便也罢了。若不是,对女子来说,也并非什么好事。   秦氏念起小姑子年岁还浅,性子也可人,便先开口与主母探了探,“也不知大姑娘她自个儿愿不愿意。”   宋氏道,“许也不是她自己能定了主意的。待夜里老爷回来,我且得问问那边的意思。”   见宋氏面上愁容,玉昀道,“母亲也不必太过忧心。我们都收了帖子,左右满朝三品往上该都收了帖子。若是这般,也便全听凭宋妃娘娘和三皇弟喜欢…”   她言下之意,大姑娘若要真去了,也不定非要入宫为妃的。大有可能,只是陪着众女一并凑个数。除非,是公爹真是有心铺路…   本朝女子的婚事,原也不能自己全拿了主意。如她这般被皇爷爷指婚给了喜欢的人,已是少之又少了。   只是话将将落下,暖房里又来了人。嬷嬷来不及禀报,便见三姑娘揉着眼睛,一路小跑来了宋氏身旁。哭着喊了声“姑母”,又一把匐倒在宋氏膝下。   “嫡母叫我陪二姐姐一道入宫去。也不知,是不是与三皇子相看…”   宋氏望着脚边梨花带雨的人,忙鼓起几分笑容,双手将那张小脸捧了起来。“傻孩子,这有什么好哭的。” 第5章   见那边母慈女孝,玉昀只淡淡看了秦氏一眼。秦氏微微摇头,抿了抿唇,端起茶碗喝了起来。玉昀也一道儿,二人便作是看场戏罢了。   却听三姑娘又说,“我,我自是不愿入宫的。可嫡母的意思也不敢忤逆。请姑母给我拿拿主意吧。”   宋氏见得她哭得心疼的模样,却一时接不上话来。目光却不自觉地,往玉昀这边望了一眼。   昨儿那般作态,玉昀已是见识过了。今日说要入宫,且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便也能拿来作了题目。眼下这姑侄二人一同为难着,便不是等着她一句话么?   她便继续端着茶碗,与那边二人道,“三姑娘早是要许给二爷的人了,宋夫人却还不知晓么?若是这样,母亲许该与宋夫人说明些了。”   三姑娘的哭声止住了些,却还望着姑母,眨了眨眼睛。   宋氏听得这话,心中已是有了些底。“公主…可是与北乔商议过了?”   分明玉昀才是被设计的,却还显得拿捏了别人。好在一旁只秦氏一人,若被些存了心思的传言出去,她苛待婆母的声名便就在外了。   “既都是为二爷好的,便请母亲主持纳妾之事罢。”   只话将将落下,暖房的门又被嬷嬷拉了开来。陆北乔带着一身冷风正从外归来。屋中几人收尽眼底,目光却独独落在那抹海棠色的身影上。   公主斜斜靠着暖榻上的小案,神情闲散,那海棠色暖,托衬起大气明艳的五官,便如一气呵成的画作般。平素那些淡色,尚且还让人觉着易亲近。今日见她如此打扮,竟生生添了些许距离感。   方她那一番话又说得及其坦荡,竟也听不出情绪。话说的都是为他好,他却一丝欣喜也提不起来…   “表哥回来了?”三姑娘从地上起来,袖口擦了擦眼泪。眼里几分恳切。他自知道她急切,又听母亲问道。   “你晌午该在翰林院的,怎忽回来了?”   “早前修书繁忙,下午得了半日休沐…”   宋氏笑了笑,“回来了便也好。公主才将将病好了,又替你应下了纳妾之事,你该多在若水院中陪着才是。”   “我…”陆北乔一时,也道不明心中为何不快。转眸望着另一侧暖榻上的人,公主正端着茶碗,掠着茶沫子,垂眸落在茶面儿上,却也没看他。   “便也不必了。方三姑娘受了些惊吓,正还哭着。二爷便留下来吧。”玉昀说着,方抬眸看了看对面的人。   她原喜欢他身上的书香气,恭谦温润,没有世家子弟的纨绔,也无别的恶习。还在皇子鉴的时候,小公子跟在太子哥哥身旁作陪读,辩机答问,文思敏捷,举一反三。便是后来秋闱中地探花郎,她也一并替他高兴。   可如今呢,望着眼前三姑娘轻挽着那人袖口的画面,陆北乔那些那些好处,似都已变了味道。   她撂下手中的茶碗,起了身来,再与宋氏道了声。“入宫去赏冰宴的事儿,便也请母亲主持罢。来日我一并随母亲出行便是。”   见玉昀要走了,秦氏也一并起来。“那我也随公主先去了。不扰着母亲了。”   从暖房里出来,秦氏方才与玉昀小声说道。“纳妾之礼且还未行,三姑娘那般,不是有些…”   听秦氏欲言又止,玉昀方道了声。“都是在母亲院子里,许便没顾着那么多了。”   可当着人前尚且这般了,谁知人后,又是怎样?   **   冬日晚夜,虽还未落雪,却格外冰寒。   一身黑色的披风上,沾了些霜露,灰灰白白的颜色,带着些许萧肃之气。时已过了亥时,宋氏方在梧桐居门前迎回了左辅陆时行。   “老爷回来得又迟了,可是近日前朝有什么要事?”   陆时行负手前行,一双深眸微微垂着,无意应了一声。“嗯。”   宋氏见人心思沉着,便只随着身后走着,没再说话。只待回来了寝屋,唤嬷嬷替人揭去了披风,一股奇怪的腥臭味道扑鼻而来。宋氏本还要亲自服侍人宽衣梳洗。也难免抬手捂了捂嘴鼻。   “老爷这一身是…”   这味道浓烈恶臭,却好似还经得烹煮。却见陆时行自己也拧着双眉,掸了掸肩头。   “是狼血…”   “老爷身上怎会有狼血的?”陆时行是文官之首,在前朝办公多也是与文人文书交道。宋氏难免出奇,又捂着鼻子未敢靠前。   “今日宸王设宴议事,殿上招待狼血酒,不慎洒了些在身上。”陆时行嫌弃着自己身上的味道,却望了宋氏一眼。“你离着那么远做什么?还不与我换衣?”   宋氏本也是文书之家养出来的小姐,自然有些不敢招惹那气味儿。听陆时行这般说,方往前凑去与人解了衣带来。   “那位殿下的行性,确是乖张了些。”   宋氏对那位皇亲也并无太多印象。先帝还在的时候,满朝也不大提起先帝那位年少的皇弟,只是早年间赐了王府,便一直养着病。   后来听闻钦天监卜了一卦,道其命格不详,太后娘娘方作主,将人遣去了北疆从军。一去三四载,再归来的时候,便是先帝驾崩之时。传闻那日夜里,锦衣卫叛乱,大开皇城之门迎了宸王殿下入主皇城。   陆时行却接了话去。“若只是乖张,便也罢了。”他自己宽了衣襟,又叫宋氏取了外衫,方去一旁盥盆里洗手。恨不得多洗几道儿,那味道却也散不去。“前方镇北王未经传召带兵归朝,正是军情紧急。今日,却还有心情赏歌舞…”   陆时行话正说着,却发觉自己失言。   一旁宋氏神情已有些紧张,“那,那如何是好?京都城可还安全?”   “……”陆时行自压下面上的忧心,“京都城尚有御林军镇守。暂且安全。你们且不必担忧这个。”前方军情吃紧,与宋氏说却也无用。他作为一家之主,只能先安抚情绪。   宋氏微微松了口气,“好在还有老爷。前朝的事,我们便且暂不去想了。”   “嗯。”陆时行洗了手,又叫宋氏取了干净的中衣来。   宋氏又问,“这炭火可还暖和?可要再添些来?”   “不必了,正好。”   宋氏这才提起白日里宫中来人的事儿,将宫中宴席,与要带女儿出席,都与人说道了一遍。“老爷觉着,我们大姑娘该如何的好?”   宋氏这般试探,自也想知道家主打算。若真盼着大姑娘被选中,许还得多方打点,她也得掏些银两,与大姑娘好生装扮。   却听陆时行只是冷冷笑了声,“三皇子…”罢了,他又嘱咐宋氏道。   “此行入宫,你且叮嘱她守着规矩便是。不可行差搭错,也不必出头冒进。”   宋氏一听,便也明了。这话便是未打算叫大姑娘入宫的意思。“我知道了。”   又说,“不过下响的时候,我过去了趟宋府。听闻那边二姑娘,最近常常入宫。与宋妃娘娘已是走得近些了。”   陆时行笑了笑,“他宋奇南倒是爱争那般风头。”   宋氏便也知道,自家老爷并未将选妃的事放在心上,于是不再提入宫参宴的事。   “倒是我们府上,许就要添门喜事了。老爷知道的,三姑娘素来和北乔亲近些。我也是看那姑娘没了娘亲,自幼便喜欢。如今公主应下了,我便与那边嫂嫂提了一声,与北乔房中多添个人。”   “公主应下了?”陆时行关注的点却是在这儿。   “嗯。今儿,也是听公主亲口说的。道多是为北乔好的。”   陆时行便也没说什么,他自己也纳了两房姨娘,就这么一个嫡出的儿子,本娶了公主是不该有这等打算的。可如今,太子被废,贬斥为淮南王;先帝又仙逝,剩一个孤女,与皇权甚远。那便就也无关紧要了。   “那你替北乔好生主持便是。”   宋氏得了许,自与陆时行又端着一盏安神茶来,“老爷用些,便早些歇息吧。”   **   第二日下响的时候,玉昀还在玉檀阁里挑着入宫的头面。方还叫轻音选了只金镶玉的来试试,便听阿翡来说,秦氏带着大姑娘来了。   想来大姑娘头回入宫,玉昀便随手挑了支银累丝的梅花簪子,方下了楼迎客。   今日秦氏一身鸭青的小袄,显得十分清雅。一旁大姑娘却难得穿了身粉嫩的,不过十四五的年岁,衬得人娇羞。瞧着玉昀来时,又微微抿唇笑了笑,才从怀里翻出来两本小字帖来。   “茹若没什么好东西,这还是早前叫兄长寻回来的。听闻公主嫂嫂也喜欢临帖,便就带了过来,与您看看。您别嫌弃才好。”   大姑娘虽是庶出,却也跟着兄长陆其松习书,温文乖巧,玉昀便也喜欢。招呼二人去了暖榻坐下,方听秦氏道明来意。   “母亲今儿一早便叫了大姑娘去,交代后日要入宫的事儿。道是得守着规矩,切不可出头冒进。想来宫中的事情,还是公主知道得多些,我便趁早带她来问问公主。可有什么该要小心的。”   玉昀自将知道的说了一遍,又道,“茹若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与母亲都一道去的。你自跟着便好。”说完,又拿出方带在袖口里的那只簪子,便当是回了那字帖的礼了。   陆茹若平素与这房里走得不近,这会儿方觉着,公主嫂嫂的好。“改日进宫的时候,有嫂嫂在前领着,茹若小心学着便好。如此,便也能安心了。”   几人又说了些家常,临近傍晚,玉昀才将二人送走了。   回来暖阁里,玉昀便翻起来大姑娘送的字帖来。也是巧了,大姑娘送的,正是她读书的时候也喜欢的瘦金。玉昀一时来了兴致,便唤阿翡添了一盏新香,又端了笔墨来。   日头已经斜了,夕阳透过花窗洒在暖榻的小案上。玉昀临着便入了神,一时便也忘了时辰。   阿翡一旁候着,自也不敢打扰。轻音便在外堂里,做着手活儿。只等再晚些,便要去小厨房与主儿取晚膳来。   一道影子斜斜入了外堂来。轻音停了手中的活儿,便见驸马一身官袍,已进了屋子。即便知道主儿这两日不大待见人,轻音也起身作了礼数。“二爷回来了。”   “她呢?”   轻音离得近,便就闻见他身上的酒气。“这般日头还没落山,二爷怎就…”   轻音还没完,却扫见他面上的醺意,那声音里,却仍是清醒的。   “我来寻公主,有些话说。” 第6章   人家还是夫妻,轻音也不好偏要拦着,只好将人领去了偏殿。   天色晚了,阿翡担心天寒,正挑了挑炭火,见火苗儿星子烧旺了些,方再往主儿脚边送了送。抬眸的时候,见是陆北乔进来。   没好气儿道,“二爷来做什么?”   罢了又望向陆北乔身后的轻音,“你便也不拦着。”   玉昀听得声响,微微回眸过来,果见陆北乔已是立着门边的。阿翡自幼和她一道儿长大,自多是护着她。   “既是都来了,便请二爷喝盏茶罢。”   阿翡轻哼了声,出了门口去。还是轻音接了活儿,与陆北乔送了盏茶来。   玉昀继续临着帖子,余光扫见陆北乔在暖榻对侧落坐了下来。她手中的笔未停下,慢悠悠地一笔一划写着。   对面的人却开口问道,“你是何时喜欢瘦金的?”   她不作多想,“幼时将将学会写字,皇爷爷便叫人拿着字帖来,问我喜欢哪样儿的。那时便就一眼选了最特别的。这般精细乖张,到底是头回见。后来,便在皇爷爷身边日日练着。却是认得二爷之后,才将原本的忘了,喜欢起了王羲之赵氏之流派。今儿大姑娘送了这字帖来,便就重新操起旧业了。”   陆北乔见其落笔规正,轻盈得当。临着字帖的模样,安然恬静。一双睫羽随着目光微微颤动,唇角微微翘着,心情似很是怡然。   只那两缕鬓角的发丝偶有垂下,他不自觉便想与人理开。一抬手,却唯恐碰触到那副美画,手便止在了小案前,去端自己的茶盏了。   偏堂外,阿翡仍是不平着。见轻音回来,指了指偏堂中陆北乔的影子。   “他都要将那三姑娘娶进门了,你还待他好做什么?”   轻音性子沉稳些,便道,“人家暂且也还是驸马爷,到底是你我管不上的。你且放心罢,主儿心中有数的。”   “我便是怕主儿再心软了。”   轻音忙拉着人,“你小声些。叫他们自个儿说吧。”   阿翡再是不平,也略微放低了声量。“七夕那日,主儿去了,他没去。害得主儿去了火场里寻人。若不是这样,主儿能病下那么久么?他到好,是去宋府上照顾人家三姑娘去了。”   “我本也以为主儿能拎得清些。可人家又借着陛下病逝的时候,待主儿好了些。原都以为等主儿病好了,便是修成正果了。谁知道呢?主儿一病好,人家便急着纳妾呢。”   那些事儿,轻音也再清楚不过。主儿约驸马往往绥安寺放灯河的小信,还是她送去翰林院的。   那阵子驸马在翰林院修书公务繁忙,几近小半月都未曾在若水院里落脚,主儿便想当着七夕的节庆,与人多相处一会儿。可谁知,信说是收到了,七夕那日却没见着人。   又不巧,七夕那日,绥安寺起了场大火。主儿虽未见人,却担心人在里头。迎着那些救火的水,往火场里寻了一遍,好在人是无恙,可出来的时候,身子便就不好了。   轻音想来,自也叹了叹,“主儿这回,许也不会再心软了。”   脚下的炭火烧得咯吱作响,玉昀一时觉着有些太暖了,停下手中的笔,将花窗支开了一道儿小缝儿。冷风窜了进来,深吸一口,很是畅快。   正再持起笔来,却见陆北乔起身去合上了窗户。回来的时候,带着几分冷气,“你病才将好,还是不宜吹风的。”   “二爷喝酒了?”玉昀却闻见他身上酒糜之香,只继续临着字。   “……是。”陆北乔笑得几分怅然。   翰林院放衙的时候,素来有同僚小酌的习惯。可今日也不知是谁,请来了长平侯世子齐靖安。那一副纨绔做派,翰林院里素来不耻,却拿了只精绣的香囊,道是宋家姑娘的东西…   陆北乔自记得七月时的事,二姑娘与萱儿起了争执,正是为了这位世子爷说亲的事。本以为萱儿只是无辜被牵扯其中,可见得那只香囊,他无意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确有七八分相似。心中一时不快,便多喝了几杯。   他深吸了口气,方再看向对面的人,“你这几日来不多言语,可是在生我的气?”   “二爷言重了。我又哪里在生气?”   陆北乔看这副闲散的样子,确是不像。更像是不在意,是不在意他了。   “你若真的不喜,纳妾的事,我们便再放一放。”   玉昀这方停下笔来,陆北乔眉间锁着,眸光中颤动几许,不似在玩笑。玉昀方用笔尖指了指他腰间的香囊。昨日她在婆母面前说了那些话,夜里他来问安的时候,便已戴上了。   戴着人家的香囊,还编排着将婚事推后。她便问道,“若是三姑娘知道了,该怎么肯呢?”   他却问:“所以,你是不喜的?”   若放作以往,她确不喜三姑娘。且不说和陆北乔的瓜葛,那位姑娘的作态,她也不敢恭维。可如今呢。她喜不喜,也不大重要了。   “二爷喜欢便好了。”   她抿了抿唇角,方垂眸下去继续写字。   “……”陆北乔沉了声息。他自幼与表妹相熟,又听着母亲的意思,对人多加照料。两家走动,表妹总是乖巧,一时跟在他身后,偶尔也作些小玩意儿与他开心。后来去了翰林院,他又尝用人家送来的羹汤,叫同僚见了,便也多会艳羡。   只是分明好事将近,他却了无期盼。来得公主这里,却又被她冷待起来,多有些不大轻快。   玉昀见他面前那茶盏也已空了,人却还留着未打算要走。便干脆将阿翡重新唤了进来。   “作晚膳的海鲜粥可好了?”   阿翡道,“该要好了,唤轻音去小厨房里取便是。”   若水院的饮食,素来都是由小厨房里打点。是宫中跟出来的御厨,出嫁的时候,父皇赏给她的。可陆北乔素来吃不得海鲜,一吃便会全身起疹子。   往日玉昀还盼着人过来一道儿晚膳,便也记不得多久没用过那些海味儿了。   如今这般节气,海水也寒了,正是虾蟹肥美的时候。今儿一早,她便吩咐了下去,想用那道海鲜粥。   “那便快些取来吧。我有些饿了。”她吩咐完,又与阿翡道。“二爷他用不得海鲜,便也不必请他多留在这儿了。许回了西苑,他更自在些。”   阿翡听得这道逐客令,顿觉出了一口气。这便走去陆北乔身旁,笑着请人了,“二爷便请吧。奴婢送您出去。”   陆北乔面上怔了怔,他原也是想来陪她晚膳。她还在病中那阵子,翰林院中公务繁忙,到底耽搁了。便只能夜里归来,再陪她读一读孤本。那时她还偶会问一问,“二爷若得闲些,早些回来陪我用膳可好?”   她是喜欢人陪的,这会儿,却急着叫他走了。   可阿翡已摆出了一副相送的手势,他自也不能再留。只好起身来再望了一眼那边认真写字的人。“那,我便先走了。”   却听她只淡淡“嗯”了一声,并未有再抬眸的意思。烛火下那道侧脸的弧度精致美好,却没了往日的温情。   他不觉已负手去了身后,方压下心口急气,跟着阿翡往外去了。   **   到了十五,便是进宫去赏冰宴的日子。   玉昀这日一早便起了,光是梳妆便用了整整一个晌午。宴席设在傍晚,下午便也会预备茶会,是以玉昀草草用过些许午膳,换上早早选好的命服,便与宋氏一道儿出了门。   陆府门外,停了四辆马车。两辆出于陆府,另两辆则是对面宋夫人带着姑娘们来了,是预备和宋氏一道儿往宫里去的意思。   宋夫人本姓徐,是原永昌侯嫡亲的孙女。家道中落了,才许给了宋尚书大人。可即便是中落了,却也还有些底气。今日一身命妇服的打扮,大方富贵,头上靛蓝配金玉的锦帽,更是端庄华丽。   玉昀自与宋夫人问候了声,方才看向一旁两位宋姑娘。   二姑娘与四姑娘一道儿与她作了礼数。二姑娘年岁长些,衣衫便也选作了深蓝的颜色,戴着三只累丝牡丹的金簪,更显沉稳。四姑娘则用了水红的袄子,粉色绒花作发饰,侧重活泼秀丽。   两位宋府的姑娘各有不同,陆茹若却是平平打扮。那位二姑娘一眼扫来,便就有些将人看低底意思。陆茹若又是庶出,自往玉昀身旁侧了侧。   玉昀便开口替人说了话,“母亲既要与宋夫人一道儿,那大姑娘便与我一道儿吧。我也好有人说说话。”   “那也好。”宋氏这才叮嘱了声陆茹若,“你且好生陪着公主便是。”   罢了,才见徐氏嘱咐自家姑娘们。“你们也上马车吧,我们这便要走了。”   一行车马从陆府大门缓缓驶开了。车中二姑娘方往前头望了眼。“对面儿那位大姑娘,竟只是那样打扮,也太不将宋妃娘娘看在眼里了。”   四姑娘笑道。“大姑娘只是庶出,姑母许也并未替她作什么打算。到是娘娘喜欢姐姐,母亲才特地为了宴席,给姐姐新作了衣衫。若得三皇子表哥他喜欢,姐姐日后许就是国母了。”   “嘘。”宋菡忙拉了一把人。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了几分。“母亲叮嘱过,今日入宫定得稳重。这些话,你莫再说了。”   玉昀的马车里,左左右右放着些汤婆子。今日只阿翡跟着她入宫,轻音担心她怕寒,出门前便就准备了许多。连着大姑娘一同也觉着有些热了,正解开身上的小氅来。   玉昀见她依旧低低着眉眼,不大爱说话,方劝道,“宋府上本就是宋妃娘娘的外家,宋夫人许早有所打算了,大姑娘不必拿自己与那边二位姑娘比的。”   陆茹若抬眸起来,却是笑了笑。“公主嫂嫂不必劝我,我自也没往那处想的。”她眉眼一弯,很是可人,却抬手摸了摸昨日玉昀给她的梅花簪子。   “昨儿公主嫂嫂给了这个,我便依着这般扮相。不必太打眼了,却也没失了礼数。该是那位二姑娘目光空高罢了。”   听大姑娘话中豁达,玉昀也不必担心了。昨日她那随手选来的簪子,确有几分收敛低调的寓意。许也是她无意中,也不愿见大姑娘入宫。   只因她那位三皇弟,确也不是什么好的归宿… 第7章   皇城的城门楼眼见便就在眼前,迎着冬日寒风,几分巍峨庄严。   入了宫门,便不能再用马车了。安定门前长长两行马车的队伍,是各家命妇候着一一落车。是以行来这处,马车便放缓了下来。   玉昀将将推开车窗,往外看了看,便已有小内侍们过来相迎。   为首的一人笑面盈盈,“大公主殿下,怕是得多等一会儿了。前头车马淤堵,还得些时候。”   她自知道今日来的京中富贵之家,招待停车卸马多有难处,“知道了。多等等也无妨的。”   小内侍笑着应下,又叫人送了些水果茶点来。玉昀方合起小窗,与陆茹若一道儿用了些水果。   陆茹若还是头回见这般的果盘儿,各样儿的新鲜水果切好了,用蜂蜜粘成了三层塔状,是宫中才这般作的。捏起颗葡萄落在嘴里,又点评道,“甜了些,还有些齁。”   “是了。也就模样好看些。”玉昀笑了笑,这宫中玩意儿,只是图个热闹彩头。说着,便也一道儿用了块苹果。   前头陆府的马车里,徐氏也将将接过了果盘来。目光无意间扫见对面马车里的人,顿时没了好心情。   那边长平侯夫人也嗤笑了声,又唤嬷嬷一把合上了车窗。   宋氏瞧见些许不对,便也听闻过七月时候那些传言,“嫂嫂和长平侯夫人…”   徐氏转背来,轻哼了一声,“险些坏了我家姑娘的名声,她倒还毫无愧疚之情。”   徐氏待几个庶女并不看重,可一旦牵扯到嫡女的婚事,那便不同了。为了早前的事情两家闹得不大愉快,是以小半年来,每逢京中宴会,长平侯夫人去的,她便都推了。便就是摆明的,不再交好的意思。   可今日带着两个女儿进宫,却是头等大事。不能推却了。谁知,冤家路窄,又在宫门前撞上。   待下了马车,却见长平侯夫人带着女儿也在旁侧下了车。徐氏也没给多少好脸色,便协着宋氏,要往里头去了。   那边长平侯夫人却先开了口。“宋夫人可慢走些,这是皇宫,别叫您府上的姑娘,又落了什么东西便不好了。”说的便是三姑娘在侯府上落了只香囊,被世子爷拿到了,落了口实。   那事情到底不好宣扬,徐氏一时便也不接话了。还是宋氏笑着道,“多谢夫人提点了。我们自是小心又小心的。这会儿还得去宋妃娘娘宫里问安,便也不好多留了。”   提及今日宴席的主人,宋氏到底替娘家撑起几分薄面。长平侯夫人也得念着如今宫中情势,给宋妃娘娘三分面子。“那便也不扰着宋夫人和陆夫人了。”   宋氏这才与徐氏一道儿往宫门里去。   玉昀和大姑娘跟着一旁。见着那位长平侯夫人的面上,还有几分不齿。一旁那位侯府的嫡小姐,却向着她们二人笑了笑。嫡小姐一双眼睛水灵,眉目宽阔,该是极少忧虑的性子。   陆茹若也礼貌着,与人回了一个笑容。便见嫡小姐抬手,塞了只什么东西来她手里。   待进了宫门,玉昀方见陆茹若展开手来,是只折好的千纸鹤。只是折得头重脚轻,颇有几分飞不起来的模样。   玉昀笑了笑:“看来那位嫡小姐,有些喜欢茹若。”   陆茹若也抿了抿唇,“可早前宋府上和人家交恶,母亲定不许我去说话的。”   “那,茹若你自己想么?”玉昀低着声量,边走边敲打着人。   陆茹若望向她来,一双眼睛眨了眨,“我、我可以么?”   临行来御花园,徐氏和宋氏便要往雨辰宫里去了。二姑娘和四姑娘也得一道去给宋妃请安。玉昀却是不必的。她是皇家嫡女,宋妃算来也不过是妾室。   她自与宋氏请了辞,要先往自己的玉檀宫里看看。又顺道替陆茹若开了口。   “大姑娘便随我一道儿可好?我也想有人陪着。”   宋氏先是顿了一顿,可看了看自家姑娘,又想起老爷嘱咐过不必冒进。此下宋家两个女儿去见宋妃,自是要讨着彩头的。自家姑娘去了,不过也是陪衬。倒是大可不必。   如此想来,宋氏便也松了口。   与宋氏和徐氏说了别,玉昀便带着大姑娘往方来的方向去了。临见着长平侯夫人带着嫡小姐过来,玉昀便迎了过去。   “长平侯夫人可还安好么?”   蒋氏见来人是玉昀,方忙带着自家姑娘作了礼数。“怎还劳烦着大公主殿下问候,方且是我失礼了。”碍着是与对家一行的人,蒋氏方不过草草行礼,便也未来得及问候。   “夫人客气了。婆母她们此下已往雨辰宫去了。早两天还在宫外,我便想起来些玉檀宫里的旧物,这会儿正要回去看看,可只有大姑娘陪着,便觉着少了些热闹。夫人若不嫌,我看着嫡小姐可人,便想着与大姑娘有个伴儿。”   蒋氏母家原也得过孝武皇帝提拔,家中老侯爷,也曾是孝武皇帝身边的大将。又知道公主自幼是被孝武皇帝捧在掌心里的,作派举止自然妥当。于是叮嘱女儿规矩行事,多听公主的话,便就放了人。   玉昀带着两个姑娘往玉檀宫里去。   陆茹若性子内敛些,不大好意思先开口。嫡小姐齐鸢鸢却是活泼得很。   “母亲给我选的这身衣裳,可重了。不喜欢。本要换一身的,她又不让。我到觉着你这一身好,清清淡淡的,和我平日在家中穿着的差不多。”   陆茹若这才好道,“便是不想太打眼了,我才这般打扮。我、我姨娘也不大管我,母亲只叮嘱着不必冒进。我便就作平日打扮了。”   “她们说,今儿我们来,都是给三皇子相看的!”齐鸢鸢撅起嘴来,“我才不想当什么皇妃王妃的。就想一个人自在。”   “我、我也觉着一个人好。”陆茹若声响不大,想了想,又忙补了一句,“不过,有个玩伴儿也行的。家中妹妹比我小许多了,婢子又不大能说上话…”   这么一说,陆茹若的手便被人家挽了过去,“那正好了。我也想。”   玉昀前头听着两个姑娘说话,却也叹息自己那位手帕交被许给了太子哥哥。这会儿该陪着哥哥,身处淮南。已是好些日子没见过了。   不知不觉,脚下行到了玉檀宫门前。几个老嬷嬷一时都迎了出来。   见得玉昀,全都忘了礼数。送汤婆子来的,扶着玉昀手来引路的。   “殿下回来了,您身子可都好了?”   “殿下可有什么想吃的,奴婢去小厨房里替您作。”   玉昀一一看过去,问候了人。方点了最爱吃的芋子糕,叫李嬷嬷去做了。随后,又带着二位姑娘去了自己的书房。那儿收着好些字帖,昨日她便想起,要给大姑娘看一看的。   **   虽是天寒,雨辰宫里却仍盛开着好些秋菊。   宋氏将将进来,便有所感慨,“这雨辰宫,比之陛下还在的时候,还要精神些了。”   徐氏早先便已来过几回,对宫中情形比宋氏清楚些。   “这些秋菊却也不算什么,在往里头去还有牡丹。都是内官监在暖房里种开了花儿才送来的。这是多亏了三皇子得宸王殿下赏识,娘娘也沾着光了。”   宋氏到底觉着,娘家风光了回。可当着宫中嬷嬷婢子们面前,便也避着锋芒。   “陛下那时看重皇后娘娘,再后来,又宠着碧云宫。娘娘也是苦了好些时候,方盼来的。”   二人说着,已入了暖阁。引路的嬷嬷退去了门边,扬了扬声道,“娘娘,是尚书大人府上和左辅大人府上,二位夫人带着小姐们来了。”   暖阁里,挂着一席长帐。虽是有些透光,却依旧遮挡着暖榻后头的情形。听那帐子后头一时无声,二人相视一眼,不知留的好,还是不留的好。   好一会儿,方才见有道身影缓缓支了起来。声音里还有几分喘息不平,“都、都来了。便叫姑娘们来给我看看。”   二人忙开口与宋妃作礼。却见两个婢子从外头进来,过去卷开了长帐。宋妃斜靠在暖榻一角,又见一红衣的内侍,凤眸薄唇,手中一柄碧玉的美人锤,正给宋妃揉着小腿。   宋氏还不大认得那位内侍,便只见自家妹妹面色红润,目光氤氲,白皙的脖颈上,竟还留着两道红印,加上胸口还急急起伏着,即便眼前内侍只是替人捶着腿,却也难免叫人浮想起方在帐后,到底是哪般春色。   宋氏一时语结,却念起宫中内侍,多有与人对食一说。目光望向宋妃时,便带着几许疑问。   徐氏却已往前一拜,对那红衣内侍拜了一拜。“掌印大人吉祥。”   宋妃这才开口道,“姐姐怎么了?可是行来一路累了?你们还不给客人们看茶么?”   外头候着的嬷嬷婢子,这才应声忙碌去了。   宋氏被招呼着坐下,方才恍神回来少许。又见徐氏领着两位姑娘去前头与宋妃看了。她方想起替自家姑娘交代了声。   “我们大姑娘本也是来了,却被公主要了去。她们年岁差不远,便也喜欢一道儿说话。我便就没勉强着她过来。”   宋妃面上的红晕已然退了些,笑着道,“她头回入宫,该是要跟公主好生学学的。便也无妨。”罢了,又看向宋家两个女儿。   “菡儿今日沉稳,果是大气多了。我显儿这会儿还在养心殿里议事,一会儿嬉冰的时候,你们多说说话。”   “茗儿今日活泼俏丽,果也是个大姑娘了。”   “都是教养得极好的,是嫂嫂的功劳。”   宋妃说着话,宋氏的目光,却不时在那位掌印大人上扫过。   宫中内侍多瘦弱,这般挺秀俊美的,却是少见。不过也就三十上下的年岁,那张脸,又是男生女相,比妹妹还显年轻了些。方那帐后屡屡清香飘来,在看妹妹说完话时,二人相交的目色,。   宋氏一时,便也更确定了些。   许是察觉得了什么,那人落了手中的美人锤。起了身来,“娘娘叙叙家常,宸王殿下那边还有些吩咐,杂家便就先不扰着了。”   宋妃微微颔首,又叫来贴身的婢子,“你且送掌印出去,外头冷,将我箱子里的狐裘拿来。”   那婢子照办去了。   徐氏忙是一拜,“那便恭送掌印大人。”   宋氏自也跟着起了身,却又有些难以启齿,“恭送…”   “恭送掌印大人。” 第8章   玉檀宫的书房里,玉昀正随手翻了一本史书来看。李嬷嬷带着婢子们进来,摆上了几道热腾腾的糕点。   “芋子糕是殿下爱吃的,奴婢记得,便早早就作好了。我又叫她们新学了炸奶酥和奶皮糕。都是北疆回来的厨子新教的。说是宸王殿下喜欢。殿下也尝尝鲜。”   “嬷嬷有心了。”   她出嫁已有两年了,玉檀宫虽还留着,却也遣散了些人。唯有几位嬷嬷不肯离开,便一直在这儿守着。每每她回宫,便与她作些好吃的。再问问有什么要用的,好吩咐内官监和司珍坊置办。   她便也不能怠慢了人,叫阿翡取了元宝来,打赏嬷嬷们。   皇爷爷许给她的嫁妆颇丰,父皇又替母后多给了一份。这些自然都被她打理经营着,是以她出手也不拮据,比之其余的后妃已算是大方了。   李嬷嬷便要退下。张嬷嬷又端了茶水来。   “是南边来的上好的红袍,宋妃娘娘记挂着殿下冬日里要用,特地与您留着的。”   她早已出嫁了,以往父皇若有什么赏赐,都是送去陆府上的。这会儿后宫已是宋妃理事,还记得留着她的喜好送来玉檀宫里。无非是与人恩惠,也想叫人心服。   “娘娘心意好,我自是记下了。”   张嬷嬷领了元宝,又看了看一旁玩心正盛的两位姑娘,方笑道,“那奴婢们便在门外候着,殿下若有吩咐,唤奴婢们一声便是。”   玉昀淡淡应声,便也见姑娘们正围着一角桌上那只大船的版样,爱不释手。   那是早前皇爷爷带着她去了趟天津大船厂私巡,见她喜爱,便叫人依着那大船的模样,与她做来的。里头的小零件都一模一样,木材也取得一致。若有那般大小的人来划桨,放在御花园的澄湖里,也定能启航。   齐鸢鸢看得最为仔细,从小窗口里,看完了船舱,又抬手去拉起了桅杆上的帆布。“连机关都设得一模一样。这也太精细了!”   玉昀道,“这个不好拿走,我那儿还有几只小的。你若不嫌,便作是我们的见面礼了。”   玉昀指了指一旁博古架上的小船,那小的,便只有巴掌大了。齐鸢鸢也不扭捏,只来与玉昀一福,“那我就不和公主客气了。”说罢了,便去博古架上,左看看右看看,又觉着每一艘都好看,难以割舍。那模样,像只认真觅食的小雀,很是可爱。   还是陆茹若去,点了点最右边的一只。“这个最像那艘大的,便就这个吧。”   “听你的!”这回齐鸢鸢便也爽快,取了那只来,与玉昀道了谢,又小心翼翼放进了袖口里,还不忘轻轻拍了拍。   得了好东西,齐鸢鸢更是话多了起来。一时与陆茹若说起她在侯府上存的好东西。   “我爷爷也与过我一座和田玉雕的雪山,冰白剔透,却说是还不及北疆的漂亮。真想亲身去北疆看看。”   陆茹若皱了皱眉头:“哪儿能呢?我还从未出过京城。最远便也就到京郊西山寺了。真要去,除非远嫁了。”   齐鸢鸢道,“我定会去一回的。”只是说起老侯爷,她便又道,“我爷爷年少的时候,跟着孝武皇帝和霍将军打仗。霍将军英武神勇,把狄国人打得找不着北。”   玉昀一旁听着,便也记得一些。皇爷爷领兵征战北疆的时候,她尚未出生。还是听皇爷爷身旁的江公公给她讲起的故事。   那位霍将军确是用兵如神,枪法又是及其厉害,只可惜在最后一场大战中战死了。现如今人家的灵位还在相国寺里供奉着。   一旁齐鸢鸢口若悬河,陆茹若听得点头如啄米。庶出的女儿,素来养在姨娘身边,父亲不大过问,虽也读书,见闻却是赶不上的。   齐鸢鸢便不同了,长平侯府的嫡小姐,父亲长平侯尚掌着御林军大权。老侯爷还在生,虽早不管事了,却尝将小孙女带着身旁。人一年长,便喜欢忆往昔沙场。齐鸢鸢便就全学了来与陆茹若听。   “霍将军又是生得俊朗不凡,不然,也不会娶了我们大周的大美人贺兰娘娘。”   “贺兰娘娘?”陆茹若望着齐鸢鸢,眼里几分小崇拜。兄长都及少与她说故事,嫡小姐那般小小的脑袋里,怎就装着那么多的故事。   “冀北贵阀贺兰氏。大周开国的时候,贺兰氏族出了不少力。那时便是高*祖皇帝身旁的大将。后来高*祖皇帝末了,便卸官退权,迁居冀州,娶了江南名族的女儿,便就一连出了几代大美人。”   齐鸢鸢说完了这些,又将陆茹若往身旁拉了拉。   “还有一个秘密,我只说给你听。”   玉昀见她们亲密,便也不听了,只又起身去寻了字帖来。陆茹若听完,却是一脸惊讶。等玉昀将字帖送去她面前时,还未恍神回来。   外头李嬷嬷却是来报了。“玉琼台的嬉冰开始了。殿下可要去看看?”   “去去去,我们去。”齐鸢鸢起了身,便来拉着陆茹若,又看似可怜巴巴地望着玉昀,“大公主,我们一道儿去看看可好?”   “自然是好的。”玉昀这才叫人来,将那些字帖包好给大姑娘带着,又见大姑娘喜欢她书桌上的碎金笺,便一道儿顺上。   却见齐鸢鸢从腰间取了只东西送来她眼前。“大公主给我那小船,我还未回礼呢。”   玉昀接过那小东西,是把巴掌大的小扇子。并不能扇风,只作装饰。白玉雕的扇骨,很是精巧。扇面儿却是顶好的苏绣,花团锦簇,十分华丽。   玉昀看着喜欢,便就也受了人家的心意。这才又带着两位姑娘往玉琼台去。   一路过去,便见夹道两旁,都是冰雕。虽都是些小物,却雕刻得栩栩如生。先是看过了十二生肖,临快到玉琼台了,冰雕又大了些。七层的佛塔,缩小的水榭。齐鸢鸢去了前头,每一样都要摸一摸,品一品。   陆茹若险些追不上人,只在身后嘱咐着,“四围的都是冰,你可小心脚下了。”   不远处的湖心高台,便是玉琼台。玉昀望去,便见婆母与宋夫人早已陪着宋妃在里头观赏了。宋府上的两位姑娘,却正往这边的小佛塔和水榭来。只是迎面还没到玉昀这里,便与齐鸢鸢和陆茹若撞了正面。   “原来大姑娘不去拜见娘娘,是来与嫡小姐作陪的。”宋菡本就看轻了人,此下话里便就没留余地。“大姑娘可得小心些,毕竟我那三妹妹,就吃过了她们侯府的亏。险些耽误自己的青白,还得连累家中姊妹。”   齐鸢鸢方还正玩得高兴,听得这话,脸上的笑意顿时没了。   “是你们三姑娘自己行径不检点,要别人小心做什么?别人再是不小心,可也犯不了她惹的事儿。”   宋菡虽也不喜宋萱,可当着外人,却要维护几分宋家颜面。“三妹妹不过落了只香囊,便被说成是留了信物。世子爷常年在烟花酒地里打转,便以为我三妹妹也和那些歌姬琴姬一般不成?”   “我、我哥哥虽去那些地方,也不过是官场应酬。他才没动过那些歌姬琴姬。那香囊,明明是你们三姑娘有意为之!”   玉昀听得那边起了口角,便加快了些许步子。谁知临着湖边的小路上,也结了些冰。脚下一滑,阿翡恰是不在身旁。她手中还捧着只汤婆子,根本来不及支撑自己。   本以为定是要摔一跤的,手臂上却被人重重扶了一把。脚下方才稳住,抬眸便撞入一双森冷的长眸里。   对面的人一身玄色锦袍,缃缣的衣襟与袖口上,暗绣龙纹。长眉入鬓,面色冷白。一双手负着身后,正冷眼旁观。   扶着她的,却是那人身旁的红衣内侍。“大公主殿下,可还好么?”   玉昀对这内侍多有几分印象,原是伺候在父皇身边的秉笔太监江随。自父皇崩逝,皇叔入主皇城之后,便被提拔作司礼监掌印了。   “有劳江公公了。”她应了话,脚下方站稳了,又向对面那人一福。“皇叔也来赏冰宴了。”   那身玄衫不是别人,正是她那掌着皇权的三皇叔。   却是江随接了话去,“回公主的话,宸王殿下这是正往养心殿去呢,并不是来赏冰的。”   她方抿了抿唇,“那该是玉昀冲撞了。”   那人方才淡淡开了口,“公主客气。”   声音沉着,却如清冷的钟罄很是悦耳。   不远处姑娘们口角之声愈发响了,陆茹若也替齐鸢鸢解释起来,似全然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形。   原本皇叔许还未注意到,此时,那人目光,却也缓缓看向了几个姑娘们。   玉昀有些担心,方替人解释。“姑娘们年少,起了些口角,也是寻常的。”   江随却在那人耳边道,“殿下,是长平侯世子的小妹。”   “过去看看。”   陆茹若嘴上还不大伶俐,到底说不过宋家姐妹二人。齐鸢鸢却很是能说会辩。   “三姑娘狡诈,谁知她想做什么。我哥哥且得了香囊,念着三姑娘又是好人家的,自叫母亲去问问。谁知呢,三姑娘那般无辜作态,将自称摘得干干净净的。反倒显得是我哥哥轻薄了。你们自家的姊妹是什么模样,唯恐是不知道的。如今还想提点于我们?”   这话将将说完,二姑娘与四姑娘齐齐停了口,就连面上的神色,也收敛了七分。一开始还是几分惊讶,随之低眉顺目,最后看向她的目光中透出几分认输保平安的意思。   齐鸢鸢自认是占了上风。“怎就不说了?下回可莫在我面前提三姑娘了。”   “邻牙利口,谁敢与你说呢?”听得身后的声音,齐鸢鸢已将来人分辨得出来。哥哥近几月都和那位宸王殿下走得近,还带着人回来过府上好多回。   她方忙回头过去,却见果真是宸王和公主一道儿来了。只忙就作了礼数。“……宸王殿下。”   哥哥待那人尚且敬畏三分,齐鸢鸢这般性子便也忙收敛起来。却又耐不住方才心口那气,“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行了。”   “宋府的人,都被你吓到了。”   他话里清冷,却有些不容置喙。   方二姑娘和四姑娘远远便看到了齐鸢鸢身后的来人,所以才沉了声。只看着那一身玄金的衣衫,便知他身份尊贵。方听又听着齐鸢鸢称呼那人,便就知道,是那位从淑太后手中夺了大权的宸王殿下。   此下,又听那人提及自己,除作了礼之余,哪里还敢接话。   气氛一时沉寂极了。   还是玉昀替几个姑娘们开了口。“扰着皇叔清净了,到底是不好的。玉昀替她们与皇叔赔罪了。”   那人这方微微侧眸过来。“公主言重了。”   “不过是见得嫡小姐也在,过来看看。孤还有事在身,便就先回了。”   见那人要走了,姑娘们这才又齐齐作了礼数,“恭送殿下。”   作者有话说:   缃缣:浅黄色。 第9章   玄色的身影渐渐走远,姑娘们方才松了一口气。   气氛恢复如初,二姑娘四姑娘嘴上说不过人,又知道嫡小姐有宸王撑腰,自是不再说了。   高台上却来了位嬷嬷,自称是伺候在宋妃娘娘身旁的,与二姑娘和四姑娘道,“三皇子来了。宋妃娘娘唤奴婢来,请姑娘们过去呢。”   二姑娘这方与玉昀一福,“方才,还未多谢公主替我们说话。娘娘传唤我们,我们便就先走了。”   齐鸢鸢冷冷嗤了声,“公主分明是替我们说话。便就快去见你表哥罢。”她待三皇子毫无寄望,便也没成就二姑娘话里的优越感。   如此,二姑娘带着四姑娘,有些愤愤的走了。玉昀才将人拉了来,“好了。我们去那边看看。”   一旁湖边的小台阶上,还放着些许冰刀。奴才们在那儿伺候,可以帮主子们穿上,多有贵女们跃跃欲试,还未曾敢下去湖面的。   玉昀却是不怕的,以往还在宫中,她每年都要与皇爷爷和父皇作嬉冰的节目。便也熟悉这门技艺。   齐鸢鸢方也收了脾性,“嬉冰我也会的,但定不及公主好。”以往嬉冰节,她也被祖父带来参过宴,便见过大公主亲自排演的节目。此下,齐鸢鸢便也将方才的不愉快忘的干净,笑着凑来玉昀面前,“我还得和公主讨教。”   **   高台上,宋氏将将起了身来,见过那位皇家的侄儿。   三皇子凌成显一身青色刺金的锦袍,冠发上一支纯金雕龙头簪。穿着华贵,可肩头太窄的缘故,却莫名多显几分羸弱。   这会儿,三皇子手里持着只木雕,正一把匐倒在了宋妃膝边。   “母妃,您看看这鸠车好是不好?掌印使人寻回来与我的,是前朝的东西。”   宋妃忧虑着扶起儿子的一支手臂。“母妃今晨与你说过的,你可还记得?”   三皇子犹豫着看了看四周的人,这才起身来。对宋氏喊了声,“姨母”。随后又与徐氏招呼,“舅母。”而后,才重新看回宋妃面上。   宋妃满意笑了笑,又见二姑娘和四姑娘回来,指了指来处与儿子道,“你表妹们也来了。”   宋菡隔着三两阶台阶,便听到了宋妃的声音。她也并非头回见三皇子,这阵子母亲尝带着她来见见宋妃,便也偶有在雨辰宫中,撞见过三两回。   三皇子面相生得似先皇,而眉目则像极了宋妃。如此的长相倒也没什么好叫人嫌的,除了身板瘦弱了些,又因年少,性子还软着。其余便是顶好了。至少人家是皇子,而父亲也才正三品官职。   宋菡如此说服着自己,跨入高台小亭的时候,便也提炼起了三分笑意。   “三皇子表哥。”她盈盈一福。   “二表妹、四表妹都来了。”三皇子笑着迎来,又抬手指了指湖面上的冰橇。“母妃早晨便吩咐了,让我一会儿带表妹们去玩儿那个。”   “……”宋菡观其面色,能与三皇子多多相处,自然是好的。可观其面色,只觉那双目光中空洞了些。“多谢娘娘,多谢表哥。”   三皇子将将走近了些,却又提着衣摆跑去了栏杆旁。“诶!有人嬉冰!”   宋菡唯有跟着去了栏杆旁,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竟是嫡小姐正和大姑娘在冰上玩闹…   冰面上,齐鸢鸢正牵着陆茹若玩闹得高兴。   一旁不知是哪家的贵女道。   “看,三皇子正看过来呢!”   “许是看嫡小姐嬉得太好了。”   齐鸢鸢这才往那边看去,却见高台上果真立着一抹深青色的身影,还正往这边摆了摆手。她顿时没了兴致,面色也跟着沉了下来。“罢了,不玩儿了。”   玉昀见人缓缓滑回来岸边,方也往高台出望了望。她身上的命服不便,便就未曾下岸。只是与齐鸢鸢说了些门窍,又在岸边望着两个姑娘玩。这会儿见她们都回来,她方也收了收心。   “我先见见宋妃娘娘。鸢鸢与茹若,你们便再去别处逛逛?”   于礼数上,她虽是无需拜见宋妃。可如今形势,已有些显然。   宋妃娘娘主持后宫大事,而她那位皇叔,自从一干父皇幼子中,选中了三皇弟。她总该去见一见未来不久这皇城明面上的新主人。   齐鸢鸢显然无心与三皇子,陆茹若也是不想冒头的。玉昀便只带着阿翡,往那边高台上去。   只将将走来台阶上,便见凌成显已迎了出来。“皇长姐来了?那边嬉冰的是谁?怎未与皇长姐一起来。”   听三皇弟问起齐鸢鸢,跟在三皇弟身旁的二姑娘面色已稍沉了下去。玉昀方道,“便是一同来赏冰的姑娘。那是不及二姑娘仪容的。”   “好玩儿。”三皇弟却显然没将她的话听明白,“我也去玩儿。”   玉昀还未开口阻止,却是宋妃娘娘沉声开了口。   “好了。”   “成显还要带表妹们去乘冰橇,自也是一样的。”   凌成显这才见母妃面色不好,嘴角一瘪,便就不说话了。还是一旁侍奉的小内侍上前来,笑着道,“殿下,宋二姑娘,四姑娘,冰橇的码头在那边,请随奴才来吧。”   “不去,不去。我没劲儿了,歇会儿。”   宋妃一时气得起了身,那些不成气候的话,当着众人却也骂不出口。还是那小内侍通晓三皇子的秉性。“奴才方还叫人在那冰橇上备了牛乳糖,殿下若不去,那可吃不上了。”   凌成显这方重新打起几分精神。“有牛乳糖?”又看了看一旁母妃和宋家姊妹。“走走走,表妹。我请你吃糖。”   宋菡唯有一福,“那我和妹妹,便随着殿下。”   宋妃看着三人被那小内侍领走的身影,重重叹了声气。却见玉昀已上前来招呼,“宋妃娘娘可都安好?”   “大公主客气了。”宋妃淡淡与人寒暄。却在心中暗自打量着这位皇家的嫡长女。数月不见,人是清瘦了许多了,可那双眼睛却越发像起已过世的皇后。以往还有些许俏皮,如今这般安然处世的模样,也与皇后七分相似。   寒暄作罢,宋妃才招呼着玉昀坐下。   内官监大太监张元生亲带着人来添炭火了。都是上好的炭核桃,不生烟,火烧得旺。即便在敞开的地方,也叫人觉着暖。   玉昀方落座下来,便见张公公亲自来问了问,“大公主殿下的汤婆子,可也要换一换?”   “有劳张公公。”玉昀将手里的汤婆子送了过去,这个还是方从玉檀宫里带出来的,已然有些凉了。   见张公公亲从小内侍们手中挑了个暖的,送来面前。玉昀这才接了过来,又叫阿翡送上个元宝。“我不常回来,许久未见张公公了。这般小心意,张公公收着罢。”   张元生忙笑着接了下来。“奴才谢大公主赏。”   宋妃一旁暗暗打量。此时,夕阳正洒在玉昀面上,雪白的肤色被衬托得暖了起来。眉眼如画,薄唇挺鼻,便就静静坐着,也是极其美丽。   她却不禁想起,昨夜在镜子里见到自己的鬓角生出的白发…   只玉昀与张公公说话之间,湖面上却起了喧闹。贵女们惊呼,也有奴才们的慌乱。高台众人齐齐起身,往那边望去。却见冰面上漏了个大窟窿。   “有人落水了!”   玉昀定睛看了看,那水里泡着几个人,正拼命游着。方还在冰面上滑着的大冰橇,却是四周都寻不到踪影。   “啊呀,三皇子摔倒了!”那边凌成显正行到高台下头,听得自己要去乘的冰橇落进了冰窟窿里,脚下一个踉跄,一把摔到在了地上。   宋妃听得那边的消息,便顾不上冰面上的事儿了,忙起身叫奴才们去将三皇子扶回来。   玉昀唯有将张公公又喊了来。   “那边唯恐有客人落了水,还得劳烦张公公的人了。”   张元生自忙是一拜,“奴才知道,奴才这便叫他们去救人。”   “那湖面上不宜人多了,只选些年轻力壮的,去湖面上救人。你与他们说,若救得了人的,娘娘都有赏。其余的,分成两队。选些嗓门儿大的,将冰面上其余的客人都请回来。若不愿回来的,一会儿娘娘便要问责了。另外的人,便往御膳房去罢,煮两大桶的驱寒汤,再拿些干净的衣物被褥来。”   张元生只忙着去办了。三皇子也已被几个内侍重新抬了回来。宋妃一时忙着查看儿子的伤势,确认无恙后,方见玉昀行来与她道。   “娘娘方还紧着三皇弟,我便替娘娘拿了主张。还请娘娘莫怪。”   宋妃这才恍惚想起玉昀方吩咐张元生的话。不过短短几句,便已用人唯贤,赏罚有至。再看看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即便是个儿郎,却也不及别人稳重周到。   她唯有笑了笑,“公主是紧着大家的安危。嫔妾多谢公主还来不及。”   她只好一边安慰自己,这也不能怪她显儿,若当年被先太上皇宠着的是显儿,便也就不同了。   可惜,太上皇喜欢贺兰家的女儿。自己没能娶上,便叫陛下娶了贺兰氏作皇后。她的儿女,又怎能和贺兰氏的比呢?   宋氏想着,叹息得悄无声息。却见玉昀又走去栏旁望向湖面,那双目光中几分悲悯关切。   “娘娘可还好嘛?”这人来得悄无声息。却是恭身候着一旁了。   “掌印来了?”她方还有些慌乱,后来又替显儿不平。眼下见到江随,才觉着有些安心起来。先皇还在世的时候,她从未有过这般安心。那位从来不是她的夫君,只是她的主子,谨小慎微,才能得他一点点眷顾。   可江随不同。他是床帷好手,也是可靠同盟。   “杂家看来来迟了些,叫娘娘和三皇子受惊了?”   她挂起几分笑意,“不碍事,有大公主在。事情都处理妥当了。”   玉昀听及自己名号,方回眸过来。却见江随一双凤眸正看了过来,也未与她行及礼数,“大公主果是叫人放心的。”   这话里干净,没有其他意思。许只是对她方替宋妃分担理事之责的一点点谢意。   玉昀也道,“掌印过奖了。”   便见江随弯身,从地上拾起来什么东西,送来她眼前了。“这好似是公主方佩戴在腰间的?”   玉昀这才知道,是齐鸢鸢送与她那柄玉骨扇,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她接来,道了声多谢。便见张公公匆匆赶了回来。   “大公主,娘娘。方落水的客人们已都救上来了。是威远侯府家的夫人和小姐。这会儿喝下了驱寒汤,裹着被褥送去太医院了。”   玉昀只道。“如此是最好的了。”   却又是江随接了话去。“今日张公公有功,娘娘自要大赏。只今日还有宴席,天色也迟了。你等在此打点收尾。随后回内官监静待娘娘旨意便是。”   张元生忙道是,又对玉昀和宋妃作了揖。方才退下。   江随只与宋妃道,“这会儿天凉了。晚宴已设好在庆丰殿了。请娘娘下旨移步吧。”   “那便依掌印的意思。请客人们移步庆丰殿。”   宋妃说罢,便见江随抬手来扶。她也缓缓搭着手上去,随着人走去了前头,与客人们作个领。   江随这人手暖,扶着她的手时,也并不规矩。   宋妃悄声笑了笑,却问及他来。   “掌印看着大公主的时候,眼里有光啊。"   “娘娘聪慧。瞒不过娘娘。”   “兰秋和星瑜,掌印看来都画腻了?”宋妃见过他手下的丹青,栩栩如生,最擅美人。   “娘娘若是有新人,那该是最好了。”” 第10章   庆丰殿的地龙烧得盛,方从外进来的贵女们,一时都取了身上的披风小氅。本就是争艳而来,便就美得各有不同。   江随只扶着宋妃上座,听得那些雀语欢声,一一将人打量。最后的目光,却依旧只落在那身深蓝的命服上。   万花丛中,安然舒静。不争外在的装扮,却叫人无法忽视。   原是孝武皇帝最喜欢的小公主,夜里批阅奏折,都尚且带在身旁读书练字。那时还是活泼俏皮的性子。依方在玉琼台上的事情看来,如今已颇有太上皇的泰然之风。   江随正是有所感叹。宋妃却侧眸来问。   “掌印可知道,宸王殿下何时会来?”   江随道,“宸王殿下身子不适,留了话,道是不来了。还请娘娘主持宴席。”   宋妃道,“我看人都到了,便就开席罢。”   三皇子早在宋妃身旁坐了下来,方还受了些许惊吓,只闷声玩着手里的木雕鸠车。等江随上前与众人宣了开席,方听母妃喊着自己。这才收了收手里的玩意儿。   “显儿,母妃与你准备的玉如意,你可想好要给哪位姑娘了?”   提及这个,凌成显又起了兴致。忙对宋妃点了点头。   江随唤人捧上那柄玉如意。凌成显左右打量,把玩三番,只觉这东西通身翠绿,多带水色,是上好的料子。这等文玩东西,他是及其通晓。   江随见人只顾着手里的东西,方细声提醒,“殿下,宋妃娘娘还等着您呢。”   凌成显这才再看了看一旁母妃,见母妃面色不悦,他方赶忙起身去了。   玉昀的席位靠着上首。公爹位居内阁一品大学士,宋氏的位置便也安置在旁侧。可宋家即便是宋妃的外家,此回宋大人升迁,也不过正三品,徐氏协着女儿们便只好落坐在靠后。   却是一品长平侯夫人离着陆府的席位近些,如此一来,齐鸢鸢便又能寻着陆茹若说话了。   玉昀身子将将好,是不宜饮酒的。她以往也喜欢多用些,毕竟酒过愁肠,能使人忘忧。可将将过了半年卧榻的日子,便愈发知道身子要紧。再烈的酒,也是寒凉。   方来侍奉甄酒的内侍便被阿翡支了开来。“奴婢与主儿去取些红袍热茶来。暖着胃才好。”   玉昀点头叫她去了。却见三皇弟已从上首起了身,手中持着一柄玉如意,正往这边走了过来。   这是皇子相看宴的习俗,若见着了心仪的姑娘,便会许人一支玉如意作礼。明面上看上去,是觅得佳人,心有属意;可以过往的情形来看,被这柄玉如意许下去的姑娘,却也多是已得了宫妃和皇帝的许可,才让皇子们在宴上,给众人些许提示。册封皇子妃的旨意,便就依此而定下了。   如此,玉昀便也心知,三皇弟此下该是要往宋二姑娘那里去。可人行到长平侯府的坐席前,却往嫡小姐那处看着。   齐鸢鸢将将饮了两口酒,并未多在意三皇子要许人玉如意的事。她自也是知道,人该是要往宋家二姑娘那儿去的。可撞见三皇子一双眸光中,透着笑意,又一把拧开了小内侍的手,跌跌撞撞匐倒在自己桌前。一旁端坐着的母亲,都一把起了身来。   “哎哟。殿下怎如此客气?”   长平侯夫人着实并无冒犯的意思,不过是见一位皇子殿下匍匐在自己席位之前,颇有些惊慌失措。又忙拉着女儿一并起了身。“鸢鸢,快与殿下行礼。”   “不必不必。”凌成显嬉笑着,目光却看都没看长平侯夫人一眼。只盯着齐鸢鸢道,“我下响见你嬉冰嬉得好,何时教教我。”   “……”   大殿之上,众人悄然,本都正等着三皇子许下玉如意。却听得人如此问于长平侯府嫡小姐,玩乐不羁,毫无仪态,不禁有人交耳起来。   齐鸢鸢却只依着母亲的意思,起身与人一福。待礼数周全了,方道。   “华庭轩擅嬉冰的技人许多,殿下大可寻人来问学。臣女技不如人,下响不过与人玩闹,不值殿下记挂的。”   齐鸢鸢话还说着,众人便见一抹红色身影,从上首宋妃身旁,急急走了下来。   “我、我分明见你…”凌成显正还要说什么,却被那红衣内侍一把搀着提了起来。江随弯着一双凤眸,“殿下,您手里的玉如意,还未送出去呐。那位姑娘的席位还未行到。杂家扶您过去。”   “掌、掌印…”凌成显面上的笑意陡然沉了下去,忽起了几分敬畏。   江随提着人,却见他因方在地上跪了一通,衣领还耸着。只叫身后方扶着凌成显的小内侍来,再与人整理了一番衣襟。方将人扶去了宋府席间。   齐鸢鸢终松了一口气。一旁玉昀,也跟着放下心来。   若三皇弟果真要将那玉如意,许给了长平侯府。玉昀也会替嫡小姐不值。若方江随未有及时出手,她已打算好,要去扶一把三皇弟。   此下,长平侯夫人带着女儿落座回去,陆茹若便一旁,忙拉了拉齐鸢鸢的手。细细声道,“好了。好了。”   齐鸢鸢望着人,抿了抿唇。“不是我,哪儿能是我呢?”   众人注视之下,江随终将三皇子扶到了宋府跟前,将那柄玉如意许给了二姑娘。   事已落定,宋菡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在此之前,母亲与她议过几回亲事。从四品侍郎家的公子,门楣太低,却也举止妥当,文质彬彬。长平侯府世子爷,虽流连烟花之地,好歹俊朗风流。   而她这表哥,以往虽有几面之缘。却是今日相处些许时候,方知道是如此秉性。她此下,多有些羡慕起齐鸢鸢来…   可事已至此,哪里还有反悔可言。   她不自觉望了望母亲,母亲也温声来劝。“不碍事,殿下只是年岁还浅,过几年,会好的。”   “……”   江随回了上首宋妃身边,方听宋妃道,“可多亏了掌印。”   江随笑道,“娘娘言重。杂家只是替先皇与娘娘,照拂着三殿下。”   宋妃自端起杯酒来,敬了江随一杯。只待人喝了酒,方又悄声凑到他耳旁。“掌印想要的人,臣妾已吩咐替您打点去了。”   贺兰氏的女儿,与其留着碍眼,不如毁了。便也能叫她觉着公道一些。   那双凤眸中忽闪过一丝光亮:“杂家便先谢过娘娘了。”   **   阿翡捧着玉檀宫里取来的大红袍,将将走来御花园,便见一位年长的公公迎了过来。   “阿翡姑娘,大公主叫奴才来传个话。夜里,她有些畏寒了,想叫姑娘您在玉檀宫,再取一件狐裘来。”   阿翡认得这位崔公公,是多年侍奉在庆丰殿宴上的人。又念起主儿将将病愈,方傍晚又吹了些湖边的冷风。   “主儿她可还好么?可是发热反复了?”   那崔公公笑道,“大公主还无恙。只是要件厚衣衫来。”   阿翡只忙谢过。“有劳崔公公了。劳您告诉我家主儿,我这便回去取了来。”   “诶。奴才这便回去了。姑娘您慢走。”   崔公公客气,阿翡也赶着办差,便往玉檀宫中回了。   庆丰殿内,玉昀到底没喝上阿翡要取的大红袍,却是有内侍见她不多饮酒,侍奉来了茶水。   亦是上好的乌龙茶,虽不是她特用那几片茶园的,除了少了几分花香,味道便也无二。宴上牛羊肉多,点心也是及甜。一番用食下来,便觉那茶味儿解腻。她便也多用下几口。   一旁侍奉的内侍,又来与她满上。如此几道茶后,背后不觉浮起一层热汗。眼前景象竟也开始模糊。她未有饮酒,却也奇怪为何会如此。   “嫂嫂怎么了?”陆茹若就在席旁,已起身来问了问。却听上首宋妃开口道。   “那是陆左辅家的大姑娘吧?”   宋氏一旁,忙接了话去。“是大姑娘。今儿是来了,一直跟着公主身旁呢,便还未见过娘娘。”   宋妃招了招手,“好孩子,快过来给我看看。”   陆茹若无法,只好先往前去。玉昀知道自己身子恐是不妙,方与一旁宋氏道,“我有些不适,母亲。”   “公主可还好?不如,先回玉檀宫歇息?”   上首宋妃招呼了大姑娘,方也开口吩咐着自己的贴身婢子,“大公主不适,你便带几人内侍,将她先送回去玉檀宫罢。”   玉昀只觉呼吸逐渐有些紧了,与早前卧榻之时症状相似。许是方在湖边吹了冷风,旧疾又发作。见宋妃身旁的婢子来,便也就跟着人起了身。她身上已了无气力,便也顾不上与在座一个交代,只随着那叫花岚的婢子,从旁侧小门,出了庆丰殿去。   “大公主殿下,您脚下小心些。”   玉昀眼前的光亮只剩下几盏灯笼之火。在眼前虚晃着,便也看不清楚。只听得身旁花岚的声音,她方扶紧了花岚的手臂。   “阿翡…她怎还未回来。”此时她已有些后悔了。这种时候,身边没有贴心的人。虽是宋妃使人送她回去,却也并不那么妥当。   花岚道,“许是手上的活儿耽搁了?殿下莫要忧心,奴婢送殿下回去便好。”   “有劳…”她晃了晃脑袋,方看得清楚些许花岚的面貌。是一副清秀的生相,正待她浅浅笑着,好似也并未有什么可疑。只这么一眼的功夫,视线便又模糊起来,花岚的面容也变得重叠,她唯有不再费神去看了。只斜斜靠在人身上,脚下也渐渐失去了知觉。   再次看到光亮的时候,她已是躺在一张小榻上。眼前烛火明朗,两个婢子正都在忙碌着什么。   “星瑜,掌印喜欢的松墨你可取来了?”   “这便去了。你且好生照看着人,若醒了,便再与她一杯清茶。”   “我自是知道的。且不能坏了掌印的事。”   “那便有劳你了,兰秋。”   那身浅紫色衣衫的婢子说着便出了门去。玉昀的视线,这时也重新清晰了几分。却发现自己并未在玉檀宫。   这里是养心殿后殿,是皇祖父用来下棋读书的地方。她儿时的黄昏多在这里度过,便是再熟悉不过了。只是除了她身下的棋榻,四周摆设早已变了模样。   不远处博古架上的兵书行志不见了去处,全然换作了些画轴。南北两面大墙上的画也换了。原来的锦绣山河图,换作了西子浣沙;而达摩苦行图,换作了贵妃出浴…   至于殿中的熏香,这时,她方也缓缓察觉得出来。原沉稳的龙涎,换作了一缕合花香,轻佻暧昧。   她恍惚着,身上的热意还未全退去。却见方那叫兰秋的婢子已凑了过来。   “大公主,您醒了啊?” 第11章   兰秋将她稍稍扶起。只是一番动作,玉昀眼前的东西,便又模糊了几分。兰秋的面容,也因此而看不清楚。只知道声音很是温婉,听来,便又叫人昏昏欲睡。   “殿下便先喝杯热茶吧,也好醒醒精神。”   玉昀一时未来得及细想,兰秋已将茶碗送来嘴边。回神过来少许,便看清了墙上那副西子图。眼前兰秋的面孔也清晰得几分,竟有十足的相似。连兰秋眼角那颗泪痣,也与图中一模一样…   她这才将方才两个婢子的话和当下情形联系起来。无力的手指,也终拾起几分气力,将嘴边的茶碗推开了去。   “撤下罢。”   兰秋却又再劝着,“殿下该得再喝一些。”   “不、不必了。”   她这回气力更足了些,捉住的是兰秋的手腕。方才多饮下几口,脊背上那股暖意,便又窜了上来…   兰秋这才没好再勉强。“那,殿下再睡一会。掌印这便就要回来了。”   “……他回来…做什么?”   外头忽有内侍在说话,“兰秋姑娘,星瑜姑娘唤你去库房一趟。道是掌印的松墨寻不见了。”   “我这便来了。”兰秋回了外头的话,方将手里的人扶回了棋榻上躺好。   “总之,大公主您先歇息会儿。奴婢去去便回来。”   玉昀望着那抹模糊的身影走远,心中暂且松了一口气。掌印、松墨,两个长相美艳的婢子,以及墙上的美人图…她隐隐已琢磨出来些许,可眼下,身体的状况却叫她的思绪着实难以清明。   然而有一点,她很是清楚。   这间后殿,显然已被鹊巢鸠占,如今此处,是江随的地方。而她正神思不明,四肢无力地躺在榻上,还正等着江随归来。   再往后的事情,她没再往下想。不管怎样,这里都不是安全的地方。   她从榻上支撑起来,门外显然还有人在看守。庆幸的是,这间后殿她很是熟悉,大周世代君王的书房,为以防被人刺杀,曾留过后路。博古架后的小门,能通往后院。   不管怎样,她都要先离开这里再说。   兰秋从外头回来的时候,话里还有几分埋怨。   “松墨怕潮,这般湿冷的天气,我素来替掌印收在樟木小箱里。你又怎会寻不见?”   星瑜却拍着兰秋的手背,软软道,“好姐姐,我下回定是知道了。此回是劳烦您了。”   二人推门进来,却是齐齐一愣。   棋榻上的人不见了,殿内空空如也。   “糟了!”星瑜惊出声来。   兰秋转头便去问守在门外的两个小内侍,“人呢?你们可看见人出去了?”   小内侍也顿时紧张起来。“没、没有啊。兰秋姑娘。”   玉昀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从后门小道走出来的。此刻,她脚下几乎没了气力。好在这道后门通往后院的小别院,是专为遇刺转移准备的。寻常时候并不启用。   身上的热意再次袭来,脚下最后的气力,将她送进了屋子。   目光所及,只有一张圆桌,却不知何时,放着一只汤碗。   她双手支撑在桌上,指甲扣入了陈旧桌面的木漆之中。热汗顺着脸颊低落在桌面上,就在身子倒下的一瞬,耳旁一声脆响。那汤碗被她拂倒去了地上,砰呲地一声,其中浓黑的汤,便洒落了一地,却还腾起几分热气…   怎么会…有热的东西?   此时思绪已很是迟钝,来不及想明,身子已倒入一团绵软里。本能地用手拽住什么,目光却撞入一双长眸里。   深重的瞳色在微弱烛火中闪着微光,如一方不能见底的深井。   玉昀却同时听闻了急切的喘息声,不是自己的,那就是…   她被人一把推了开来,便就靠着身后的木柱,缓缓滑落去了地上。石作的地板,却是暖的。这别院里,竟还生着地龙。再认得出来眼前,一只手撑在桌面坐得歪歪斜斜的人,便也知道自己闯入的是什么地方了。   “皇叔…”   她虚弱唤出声来,那声响却叫自己都羞愧不已。于是,请人家恕罪的话,便也不敢再说了。   “你…怎会来这?”   那盏烛火,及其微弱。却衬得原本就瘦削的面庞,愈发轮廓分明。即便光是暖的,那人面色却依旧惨白。薄唇上,亦是一丝血色也没有。   自己是怎么了,她心中已有所猜测,可当着一个不大熟悉的男子,依旧无法开口解释。   她竭尽全力地控制着自己,让声音尽量冷静下来。   “皇叔…又是怎么了?”   对面人也似正极力控制着声息,指了指地上的黑乎乎的液体。“你、你说呢?”   “……”   玉昀这才意识到,方才她打翻的那碗,对他来说,许是极为重要…   愧疚延续不过顷刻,便被涌上来的热意覆盖了过去。她唯有本能地寻着身后暗处去,将自己团进了角落。“皇叔、还是别过来了…”   此下若是无人,便是最好。可显然是她闯入了别人的领地。   四周似有火焰袭来,一寸寸爬过她身上的肌肤,直至蔓延过了额顶,意识早已无法控制。被火焰淹没之际,她触碰到了一丝冰凉。   那人的手,是冷的。冷得没有一丝人类的温热。就连身上的衣物,也带着几分从身体里透出来的冰凉。她面上的灼热被少许缓解,却也起不了多少作用。抬眸却正望见精炼的下颌线条,和微微蠕动的唇线。   她已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将脸埋入他胸*前的衣物里。   那里也是冷的。冷得正正好好…   **   眼前温软的光线袭来,比方才她昏睡过去之前的更光亮了几分。意识逐渐恢复,视线也逐渐清晰起来。   她侧身窝在被褥里,一旁天青色的丝帏垂落在床边。床边坐着一人,正握着她的脉象。   “殿下醒了?”   那人的声音很是陌生,却能依稀是个和气的长者。   “嗯…”她声音还沙哑着,却已没了早前那种令人羞愧。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裙还在,只是林乱不堪。   “您、您是?”   她不常用尊称,可大周也不乏需让她敬佩的长辈。   “殿下客气了。鄙下是宸王殿下的随侍,通晓些许医术。方斗胆与殿下请脉,殿下似是中了一味合欢之药。”   “……”她一时脸颊滚热。好在前方还有床帏作挡。依方她那些症状,自己也都猜得八、九。当在宴上,便已有所发作。如此想来,是宴上的茶水食物出了状况。   “鄙下冒犯,已让您服下解药了。”   玉昀这会儿已恢复些许气力,撑起来自己半身:“还得多谢您了。”   她衣襟之处,有被人翻动迹象。却也记不清楚,是自己弄的,还是…   她方忙将被褥往上提了提,却听得帏帐之外,细细咳声传来。   她这才这才依着床帏外的烛火望见去,便见方才那张圆桌旁,还坐着一人。只一身纯白的中衣,雾青的发丝散漫落在腰间。与下响在湖边见着的那尊冷面神像,早已判若两人。   “皇叔…也还在?”   听她问起对面那人,床帏外的长者便已起了身。“少主与大公主说话,霍苓便先告退了。”   “嗯。”那人声响淡淡。待长者退出门外,方才再向床帏里道。“大公主看来,得罪了什么人。”   “……”她怎么会。   就算待着不喜欢的人,也只是少与往来罢了。皇祖父素来教导,与人为敌,便是与己为敌。可若真到不得已之时,那就得做得果决。   “托皇叔的福,宋妃娘娘主持宴上饮食。玉昀只是多喝了几杯。”   对面那人声音里也顿了顿,许是没想到,会被她怪责上来。可如今主持大事之人行事不端,确也是掌权者任用偏颇。   他道:“下响的时候不觉,大公主也是口齿极为伶俐的。”   “皇叔赞誉,玉昀不敢。”   “大公主既是已好了,便就整好衣衫回去罢。孤这里,也不是好留人的地方。”   “……”玉昀只觉脸上一阵滚辣。她分明是不得已。却背上了赖着不走的罪名。于是定了定心,赶忙整理衣带,却不见了最外头的襟子。往床脚翻找,左右也寻不见。   帏帐外的人起了身,撩开半边帐子,却将那件深蓝的外襟送了进来。重彩的丝线,刺绣一双交叠的凤尾,暖光之下被骨节分明的指头握着,显得及其晦涩。   玉昀不敢再作多想,外头那人也只立着一旁,负手缓缓转身过去。   她方寻得自在的功夫,将自己好生打理了一番。这才重新撩开帏帐,下了床来。   “扰着皇叔了。玉昀便先告退。”   却听侧身的声音冷冷道,“外头都在寻着公主,公主如何出去?”   “……”方才清醒的缘故,竟也忘了自己的处境。这里还是养心殿,那位掌印大人,定还在使人寻她。她只好回身来望了望身旁的人。“还得、还得有劳皇叔。”   三皇弟、宋妃、掌印江随。都是皇叔的幌子。他自己不愿冒名不正言不顺之晦,便任了这些人,替他免去骂名。眼下情形,能送她出养心殿的,确也没有第二人了。   对面那人却缓缓抬手过来。眼见距离拉近,玉昀只本能往后躲了躲。   那人的手停在半空,指了指她的发髻。“你不用理理妆发么?这般出去,容易遭人妄议。”   “……”玉昀抬手碰了碰自己发间,真是有些乱了。便见那人用目光指了指花窗前的小桌。上头果摆了只不大的妆奁。   她这才垂眸走了过去妆奁前坐下,拾起桌上的木梳。却见上头留着细细青丝,镜子里映着身后人精致的侧脸,早已恢复些许血色,便又能寻见几分冷面神像的影子… 第12章   后殿里,一行内侍并两个婢子,统统跪在堂中。   还是江随的小义子江槐,将情形述说了一通。   “义父,我等寻不见大公主的影子,可也未曾见人出去。除了…除了宸王殿下下响歇息的别院。”   江槐说完,微微抬眸余光扫了一眼义父的脸色。被那双凤眸一扫,脊背上顿时染上一股寒意,便再未敢做声了。   “娘娘送来的人,你等看不住便也罢了。还惊扰了宸王殿下,若是殿下问罪起来,杂家交谁出去的好?”   江槐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也不敢再言。早前小婢子兰青在宸王面前打翻茶盏,便被义父赠去殿下别院里。抬出来的时候,脸面几近没了血色,便又发配往辛者库,作粗活儿去了。   一旁跟着的兰秋和星瑜,此时也一言不发。更莫说那些江随都记不清楚名字的内侍。   江随撂了手中茶碗,方淡淡吩咐下去。   “都跟杂家往别院门前请罪去。”   玉昀重新梳妆打点好,方见皇叔也披上了一身墨色大氅,正拉开了寝殿的房门,唤了人来。   迎来门口的少年,一身深青的蟒袍,补子上刺绣麒麟。年少还未长高,眉目之间却是英气十足。“少主,什么吩咐?”   玉昀却也奇怪这般称呼,若是皇叔身旁手下,总该称呼一声殿下才是。少主之词,多似江湖山匪之流…   “外头怎起了火光?”   那位小将军答道,“江随等人在外候着,道是与少主赔罪来的。”   皇叔这才侧眸过来,与她道,“是在恭迎着大公主呢。”   “……”玉昀合掌在一双袖口里,走了上去。她方已将自己打理得妥当,与从陆府上出来时无二。心中便回复了些许底气。“皇叔也请。”   别院大门被小将军一把拉开,十余盏灯笼候在门外。为首的一人,红袍玉面,一双凤眸似很是忧虑,见二人出来,忙是一揖。   “扰着殿下清净,奴才等人有罪。请殿下轻责。”   从傍晚见江随陪同在宋妃身边起,玉昀便未曾见过如此低眉顺眼的掌印。   只是话落之间,江随便已抬眸打量了一番二人神色。   宸王面色沉冷,下响的时候,还是发了寒病,此时似早已康健。   大公主端庄矜贵。方那些合欢之物,哪里像是有过作用。   却听宸王开口道,“掌印得罪的,是大公主。该请大公主轻责才是。”   江随一怔,方忙笑着看来玉昀面上,“是奴才等不知好歹,未曾伺候好大公主。还请殿下轻责。”   “……”不说江随便是皇叔的人。且说,当着这么多不知底细的人叫她来问责,她又能问责什么呢?是要她亲口道出自己方有多么不堪么?   玉昀洞悉处境,便只先将事情抹平:“是本宫借掌印的地方歇息片刻,掌印何罪之有。方扰着皇叔,下了一局棋的功夫,这会儿已有些乏了,便就请掌印使人送本宫回玉檀宫吧。”   这也与江随意料无二。当着众人,大公主便难以问责。他忙已应下声去。“那奴才这便让人送殿下回去。”   宸王又道:“孤也乏了,便不送大公主了。霍广替孤送客便是。”   那称呼作霍广的,正是那身蟒袍的小将军。江随再是不臣,待皇叔却依旧敬畏。有皇叔的人相送,玉昀倒也放心些。   从养心殿里出来,北风又烈了几分。那叫江槐的小内侍送上个汤婆子。玉昀却不敢再碰了。只往小将军身旁贴了贴。又加快了些许步子,回到玉檀宫,方算是安全。   别院门前,江随还在候着,唯恐主子还要怪责。然而宸王目送走了大公主,便转身往别院回了,并未多多说什么,他方忙恭候着道了声,“殿下慢行。”   一旁婢子兰秋却从地上拾起什么东西,送来跟前。“掌印,好似是大公主身上的东西。”   白玉雕骨的小扇,下午的时候,他便拾过一回给人了。正要从兰秋手中接回来,却见主子停住了脚步。微微侧眸来,目光正落在兰秋手上。   江随也只好将那玉骨扇接来,亲自送去宸王眼前。   “殿下,确是大公主身上的小饰物。”   宸王抬手来,从他手中将东西接了过去,苍劲的指节在玉骨上细细摩挲,最后落在扇柄顶端那枚焦黄的琥珀上。轻按下去,便有寸长的小匕首弹出。   江随略有吃惊,不知这东西竟藏着机关。   却听主子缓缓道,“是给女子作来防身的东西。”   罢了,又见那双长眸看向他来。其中意味不明,却透着十足阴寒。   “这东西烈性,你是拿不住的。”   “孤便先替你收下了。”   “诶。”江随忙是一应。亦知道主子话里有话,笑道,“不过一柄小玩意儿,听凭殿下处置。”   **   时已过了亥时,庆丰殿的宴席便也早散了。宫中此时早该已宵禁。   那小将军脚下快,玉檀宫又离着养心殿近。不过走了少许时候,便已到了玉檀宫门前了。   玉昀正还思忖着,婆母若是寻不见她,也不知会不会留在宫中。便见玉檀宫门前齐齐候着十余盏灯笼,摇摇曳曳在北风中。见得这边的灯火,阿翡带着两位年长的嬷嬷迎了过来。   三人皆是一脸忧心。   “主儿可还好么?他们说您旧疾又犯,奴婢回到庆丰殿的时候,却已寻不见您人了。”   “且都是好的。”玉昀点头,又往玉檀宫的方向看了看。“先回去再说罢。”   阿翡算是放下些心来,“也好。”   玉昀回头,与那位小将军道,“还望小将军替我与皇叔道声多谢。”   “大公主的意思,霍广自会告诉少主。大公主已到了,我们便不作多留了。”便见他拱手一拜,带着一行养心殿的内侍们转身回了。   李嬷嬷忙又送了件狐裘,来与玉昀捂着。“殿下可莫再受寒了,快进去吧。”   几人护着玉昀入了玉檀宫,便直往后院的寝殿里去。寝殿地龙烧得旺,是阿翡唯恐她发热,又在冬夜里走失,便叫嬷嬷们早早准备好的。   李嬷嬷和张嬷嬷去小厨房端食水。玉昀落在软塌上,宽去了身上的狐裘,方寻着阿翡问起。   “婆母可是回去了?”   阿翡拧了拧眉,话中几分怨愤,“夫人和宋夫人本也在玉檀宫门前等了会儿。可她们也是事不关己的,便就见宋妃娘娘遣了人来,道是宫门就要宵禁。又说这皇城是主儿的娘家,必然不会出什么大事。便由得几位雨辰宫里的公公送出宫去了。”   “奴婢方替主儿取了红袍送去庆丰殿的时候,遇着了钱公公,便听他说,您在宴上犯了旧疾,要添件狐裘保暖。这方耽搁了些时候。可谁知,拿着那狐裘回到庆丰殿,人便都说您早就被扶着回玉檀宫了。可玉檀宫里哪里见着主儿了?”   “来来回回磨蹉了许多时候,终究是未寻着您。可庆丰殿宴上已散了,去了雨辰宫中想寻宋妃娘娘,可临到门前,便听内侍说,宋妃娘娘已睡下了,不再见人。”   玉昀一时感叹,宋妃到底用心良苦。使人支开阿翡不说,连婆母和徐夫人,都被遣出了宫去。她此回若真在养心殿里折了脚,宫中许是连个能叫冤的地方都没有了。   又想想那两个侍奉在养心殿后殿里的宫女,江随许不是想要将她也豢养在那儿…   想来这皇城里,已由这二人遮了天。她方与阿翡道,“这宫中我们不多留了。只明儿一早,便就预备着回去罢。”   阿翡关切望着她,只默默点头。“可主儿这快两个时辰,到底去了哪儿了?”   “……”她中的那一味药,已是难以启齿了。更莫提险些要被个太监…   “只是去了趟养心殿,与皇叔下棋。”外人看来,皇叔且是她的长辈,这许已是最好的借口。可阿翡素来与她贴心,这般没与人家说了实话。玉昀也几分过意不去。   “那,您身子可还好么?他们说,您是被扶着出去的。”   听阿翡话里担心,玉昀微微叹息了声。“在皇叔那里,得了位大夫请脉。喝了些暖胃的汤,便已全好了。”   如此,阿翡方才放心了。又记挂起主儿的习惯。   “玉池里已放好热水了。嬷嬷们打点的,便是担心主儿回来受了凉,泡个热燥,好散散寒气。”   玉昀这才起了身来。这两年她的起居虽是清简了不少,可每日都得沐浴的习惯,却是改不了的。   阿翡来扶着人,玉池就设在寝殿后。便是太上皇专让人修葺来与主儿用的。从小到大,都是她侍奉主儿沐浴。可今日临到了帏前,却听主儿将她支了回去。   “我还想用些姜茶,你叫嬷嬷们备着来吧。”   阿翡多有不愿,却也只能依着吩咐去办。   玉昀见人走开,自己宽起衣带来。方在别院里,她也难以记得做过了什么。唯恐身上留着什么痕迹,若叫人看到,那便真是说不清了。   只是将将解开中衣,便见肩头的咬痕。那些模糊的画面闪过,到底触目惊心。冰冷的下颌磕在她的肌肤上,齿间砸磨,气息喘急,似兽类一般低低吟着…   “主儿,姜茶来了。”   阿翡声音传来,她忙将身子沉入水里。一时清醒几分,方回眸接了那茶水过来。“多谢阿翡。”   阿翡却是一声惊呼:“您腕子上怎么了?”   “……”她目光这才落在自己的手腕上,果见一道红红的掐痕。“昏昏沉沉的时候,没站稳。被婢子扶了一把。那小婢子不似阿翡温柔,下手得重。”   阿翡不置可否,又问:“主儿的脸色,怎会这么红?”   “大概,是水太热了。” 第13章   天方光亮,时辰却不早了。冬日里便一直是这样。   玉昀夜里睡不沉,起来得早。这个时辰,便已梳洗完了。   玉檀宫里还收着她许多旧衫。昨日那身命服太过稳重,她便叫阿翡拿了件雪青的外襟,衬着里头刺绣昙花纹路的月白裙子。便是轻便多了。   正已打算要往宫外去,李嬷嬷却来报,道是宋妃娘娘过来了。   原本昨夜的事情,是不好轻易放过的。可她自己也牵连其中,便不好声张问责。是以当着养心殿一干人等,她也不好在皇叔面前,问责江随。   这一早,宋妃便赶过来。若不是要落井下石。那便是听闻了昨夜养心殿的消息,过来善后。她到宁愿是后者。   李嬷嬷往外引路,绕过游廊,出了垂花门。便是前殿。   宋妃来得声势不小,殿外已候着一行内侍婢子。见玉昀来,齐齐作了大礼。   玉昀却念起昨夜与她引路的婢子,如今便也无心叫人免礼了。只淡淡与地上的人道,“也好,都跪着吧。”   大殿里,宋妃将将用了一口茶,见玉昀进来,撂下茶碗忙起身迎了过来。   “大公主来了?”只说话之间,便见宋妃已经面露难色,“昨儿是那叫花岚的丫头办事不力。臣妾已替大公主将人惩治了。怎好将您引去了养心殿,还惊扰了宸王殿下?”   宋妃说着,指了指一旁的太师椅。“公主昨夜还病着,快坐下说吧。”   玉昀却未打算坐下,只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妇人。   宋尚书家擅出美人,婆母隐约也还有几分美艳的影子,宋妃则更未年轻一些。在宫中又保养得宜。即便面容稍显倦态,眉眼却依旧精致精明。   只是那双杏眼微微垂着,说话的时候也未曾打量她的面色。玉昀便也知道,人家是做足了准备来的。   “娘娘客气。娘娘的消息到是颇为灵通的。”   “是掌印叫人来问的话。说是,怎将公主引去了养心殿?”宋妃已忙指了指角落里跪着小婢子。“这不,我便将人也带来了。大公主若还觉着晦气,我便将人交给玉檀宫了。”   那小婢子佝偻着身子被两个内侍押着,这般苍冷的天气,身上只一件单薄的中衣,还布满了血色的痕迹。显然是已被鞭刑过一回的。   玉昀到底没有要再将人责问的心思。一个婢子,不过是听主子的话办事;而这位好主子,便正在这儿演戏呢。玉昀只道:   “既然扰的是皇叔的清净,那人便送去养心殿,听凭皇叔处置的好。”   宋妃是皇叔的人,她又怎好当面为难。若那小婢子还能问出什么话来,叫皇叔听到,总比让她再转达的方便。   宋妃面上一怔,侧眸看向那边的花岚。又只好吩咐内侍们道,“那便听大公主的意思。一会儿,你们将人送去养心殿。听凭宸王殿下处置。”   只是说话间,花岚面上几分惊恐,身子也不住发抖起来。想说什么,却吐不出字来。玉昀便也知晓,唯恐被罚之时口无遮掩,花岚的喉咙许是已被人动过手脚了。   “我已是打算出宫了,还劳烦娘娘亲自走一趟。既都已说清了,娘娘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如今玉檀宫中,也就几个老嬷嬷了。日后还望娘娘多多照拂。”   她话说得体面,不过一个小婢子,便将两宫之间的误会解清。不到万不得已,那般和气体面是不能失了的。   “大公主大度,玉檀宫中,臣妾自是会好好关照的。”   玉昀已打算送人。却见张嬷嬷领着一人从外进来。   那一身蟒袍,朝气精神。行来便与玉昀和宋妃一拜。   “宸王有令,叫霍广来送大公主出宫。”   宋妃顿时低眉顺目,“那臣妾便不耽误大公主出宫了。”   玉昀干脆顺水推舟,指了指角落里跪着的小婢子。“还请小将军,将此人送去皇叔别院。娘娘说,昨儿便是她引错了路。要我问责。我又有什么好问责的?便请皇叔一并发落便好。”   霍广回身,对跟来的一行侍卫吩咐:“那你们便先将人押去养心殿。”   随后,又替玉昀送了客:“宋妃娘娘先请。”   宋妃瞥着霍广的面色。战场上下来的人,眉目英武。便是她那些喇砸手段不敢招惹的。于是垂着眸色,只领着一行内侍婢子往外去。   从玉檀宫出来,便见门前已备好小舆。身旁的嬷嬷眼力儿尖,“娘娘,那好似是宸王府的车马。”   怎不是呢?车马上都挂着宸王府的家徽。宋妃冷笑道,“想给掌印添个人罢了,倒是添去宸王那儿了。也不知昨夜的滋味儿,好不好受呢?”   “可宸王,和公主…”嬷嬷欲言又止,望向宋妃面上时,眼里有多加了些许晦涩。   “你入宫得晚,是不知道的。”   “那位殿下,可不是孝武皇帝的骨血。若不然,皇位又怎轮的到我的显儿?”   嬷嬷面上震惊,却见宋妃抬手扶了扶头上的金簪,又叹声道。   “走吧,我等还得去养心殿里候着。若是花岚真被问出什么来,我等还得给个说法。”   嬷嬷还未缓神回来。宋妃已是不大耐烦了。“你还等着做什么?”   嬷嬷这才应道:“奴婢、奴婢与娘娘引路了。”   **   正是下了早朝的时辰,三皇子凌成显被江随领着,从金銮殿上下来。回到来养心殿,手里的木雕鸠车还在把玩,又有些腻味儿了。   “掌印,你那可还有什么别的?”   “这东西我都拆了又装,好多回了。”   见三皇子一脸渴求,江随只笑了笑。“殿下莫急,自然是有的。只是殿下今日该要习字了。习完字,杂家再与殿下去宝库里寻寻。”   “宝库?掌印的宝库在哪里。可否带我去看看?”   江随道,“宝库杂乱,殿下是不宜去的。殿下想玩儿什么,杂家每日与殿下选些来,便是。”说罢,又命人端来纸墨,请三皇子道,“三殿下,请吧。”   凌成显倒也不排斥习字。只是舍不得鸠车,摆在宣纸前时不时还望两眼。随后便如江随教的,练起字来。   江随这才退去门边,本是要往别院去,看看宸王有什么吩咐。却见那边霍苓正引着宸王过来。   一身玄金的锦袍,将肤色衬得雪白。负手行来江随面前,便问起,“这是下朝回来了?”   “是。三殿下正在习字呢。”江随说罢,又问候起,“殿下身子可好些了?”   霍苓一旁答了话去,“少主昨日饮了药,已是好了。掌印有心。”   只二人说话之间,宸王已入了大殿。   凌成显听得声响,见是皇叔来,笑容绽开,忙捧着将将写好的一整张小字,跑来皇叔面前。   “皇叔,看显儿的字写得好不好?”   宣纸上的字迹排了三行,依次为,“如拟”,“知道了”,还有任命官员时,要朱笔在名字上画的圆圈。朝中奏折送来养心殿,内阁多已票拟,皇帝不过用朱笔披红,又何须识得太多字?   宸王一眼扫过,勾了勾嘴角。“显儿写得很是不错。”   三皇子眼中飘过一丝不快:“那为何陆左辅说,显儿的字写得不行?”   未等宸王问起,江随便已解释道。“今儿早朝,陆左辅奏上一本。道是三殿下早是要读书辩经的年岁,不能只写这些字了。”   宸王听得不大经意,只寻着一旁太师椅,斜斜坐下。方语重心长对凌成显道,“陆左辅?他又知道什么。显儿是天命之子,袭承皇位,乃是天意。只要顺天而为,学识便能过人。何须再费那些周章?”   凌成显眉心舒展开来,又笑起,“那今日我便练到这儿了。一会儿便去耍着玩儿。”   宸王将将默许,小内侍江槐从外进来,“掌印,宋妃娘娘来了。”   江随一早便使人去了雨辰宫里传话,宋妃是该要往玉檀宫里请罪的。若此时还要来养心殿,便该是大公主未曾领情,事情仍要闹来宸王这里。   江随一时也不敢多言,便听宸王与三皇子道。   “你母妃来了,还不去迎?”   不多时候,宋妃被三皇子牵着进来。一旁几个宸王府上侍卫,又将那叫花岚的小婢子押了上来。三皇子满不知情,便被宋妃支开来。“显儿,先和小江公公去玩儿吧。母妃有话与皇叔说。”   三皇子还闹了一阵,诸如为何他不能听云云。宸王却已在旁,饮了一会儿茶。宋妃观其面色不明,只赶紧将儿子搪塞了,又叫江槐将人带了下去。方来躬身与人行礼。   “昨夜里,是花岚与大公主引路。也不知那丫头是怎么想的。竟惊了殿下用药。臣妾知道得迟,一早便命人带着她,往大公主那里请罪了。可大公主说,让花岚来听凭殿下处置。”   江随一旁小心听着,宋妃话中虽不提自己。可养心殿后殿里养着兰秋和星瑜,夜夜欢歌,饮酒作画。宸王又怎会不知道。   却见上首太师椅上的人饮着茶,笑了笑,“谁又没个嗜好?娘娘用心良苦了。下回动作干净些便是。”   “……”宋妃不想,宸王这是不打算计较,方大松了一口气,“臣妾,臣妾谨记。”   江随忙也跟着一揖,“殿下宽宏。”   宸王却扫了一眼那被鞭得周身血印的小婢子。“这人,既是大公主叫你送来的。孤便收下了。”   宋妃顿时又提心吊胆起来。深怕还要深究。   凌霆川才没心思为了这事儿审人。“留着给霍苓,作个药引罢了。”   宋妃的心肝胆儿便又落了回来。她自知道宸王寒病缠身,每每月圆,要用人血为药引,才能缓解身上寒症。唯有口中支吾道,“那便是花岚的福分了。”   **   车马从玉檀宫里出来,由得霍广护送,一路往宫外去。   小舆里摆着炭火,闷在铜壶里,滋啦作响。临出了安定门,玉昀便有些耐不住热气了。唤阿翡支开车窗,好透透风。只将将行出不远,便听得身后有人唤她。   “是公主嫂嫂。”   听是大姑娘的声音,玉昀往后看了看,果见得陆茹若一路小跑着,跟在马车后头。她方忙叫人停了车。落了车,将人招呼过来。   “天这么冷,茹若怎来了?”   陆茹若忧心着,“昨儿本想在宫中再等等公主,可母亲不让。道是宋妃娘娘落了旨,要再宵禁前出宫。今儿一早,我便和二哥哥一同来了。”   听她提及陆北乔,玉昀这才再往那边望了望。   安定门前候着一辆陆府的马车。马车前,陆北乔负着一手,正往这边赶来。一身青色儒服,衣角在风中飞舞。   临到她跟前,方见得他一双眸中了无笑意。眼下乌青,眼角散步着红丝。该是未曾休息好的缘故。   “公主终于出来了。昨夜可都还安好?”   作者有话说:   这周会更一万字。   上榜后日更 第14章   昨夜的事情,如今又怎好与陆北乔说呢?   她只冷冷道了声,“二爷有心了。”方又看向大姑娘,“正要往府上回了。我车上暖,茹若便同我一车罢。”   她说完,只管拉着大姑娘的手,重新回了车上。又与一旁候着的霍广道,“有劳小霍将军多等,可以走了。”   车马缓缓行开,陆北乔还立在车下。便见陆聪也赶来,“二爷,这会儿还冷着,我们也回车上吧。可以回府了。”   玉昀吩咐阿翡合了窗。   “二爷还不走么?”陆聪望着那马车走远,又问了声。   陆北乔这才回了回神。“走了。”   方车里敞了会儿冷风,铜炉子里的炭火被阿翡挑旺了些,不过一晃便又暖了起来。   陆茹若是忧心人的,却没开口问起玉昀昨夜的去处。“嫂嫂昨夜病得急,如今可都好了?”   “已是无恙了。”大姑娘不问,玉昀也暂且未提。左右回到府上,该还有人要问起,便就到时候一道儿解释便罢了。   “嫂嫂不知,二哥哥夜里等着嫂嫂。没见人,一夜没睡安稳。今儿一早便去请母亲拟了帖子,想要进宫寻你。母亲起初还不愿,说是不好扰着宫里人清净。宋妃娘娘如今也是百忙的人了。二哥哥在梧桐苑里立了整个时辰,母亲实在不忍心了,方才将诰命的章印拿了出来。好在帖子将将送进去,便见你出来了。”   陆茹若絮絮说着,玉昀听得有一句没一句。   陆北乔如今再是上心,也不知还有什么用。回想来昨夜情形,若她沦为内侍玩物,陆府也该要未免玷污了清明,和她划清干系。也不知陆北乔那时,会怎么看她?   “啊。嫂嫂的手是怎么了?”   陆茹若注意到玉昀腕上的痕迹。红红的一道,在她如冷玉的肌理上,很是鲜明。   阿翡昨夜虽将信将疑,此下却忙着替主儿解释。“昨儿主儿昏昏沉沉,被宋妃娘娘身边那小婢子扶着。那人下手也没个轻重。这会儿已在养心殿里被宸王殿下问责了。”   陆茹若到将阿翡的话全全当真了去:“我上回崴了脚,房里还留着些扭伤的药。一会儿到了府上,我便与嫂嫂拿来。”   玉昀这方道,“多谢茹若。”   马车行来陆府门前,便缓缓停落下来。车门被人从外拉开,霍广已候着门外一拜。   “公主已到了府上,霍广便先回去与少主复命了。”   玉昀由阿翡扶着,落了马车。才与人家道了声多谢。   陆北乔正赶来,也跟着玉昀与那小将军道了声谢。见那挂着宸王府上家徽的马车,被霍广一行领走。陆北乔方问起玉昀。   “公主看来,是得了宸王照拂?”   玉昀并没有心虚的意思,昨夜若非闯入别院,她许也回不来陆府了。可陆北乔又哪里知道他那位姨母和掌印江随的龌龊打算。   “得皇叔怜惜,赐了车马回府。”   “我有些乏了,便先回去若水院了。”   “怜惜…”陆北乔却不自觉地咬着字眼。又见玉昀要走了,忙要来扶着,“我送你回去。”   玉昀便忙寻着阿翡搭了手过去。“二爷诸事烦身,不必了。”   “……”陆北乔怔了一怔,却还是跟在了身后,将她送回了玉檀阁。   轻音正候在玉檀阁的大堂里,见人回来,又是惊喜,又是松了一口气。“奴婢就说,主儿万福,该是没事儿的。”   宋氏昨夜晚归,轻音本也在门前候着人。宋氏本只说公主要在玉檀宫中留宿一宿。还是大姑娘偷偷过来若水院,说起玉昀在庆丰殿晚宴上,被人扶走之后不见踪迹的事。   轻音这才去东苑寻了陆北乔。是以陆北乔整夜未眠,一早,便去了梧桐苑里与主母对峙。拟了帖子要去宫中接人。   玉昀安慰轻音道。“都是安好的。”罢了,便扶着阿翡往楼上去。又说,“我是真的乏了。叫二爷回吧。”   陆北乔抬眸仰看着正上楼的人,“公主,可要寻许太医来请个脉象。”   “……”玉昀脚下顿了顿。许太医素来知道她的身子,而她昨日方用过那味不堪的药,若叫许太医诊出个蛛丝马迹,便是什么都说不清了。   “二爷近日在翰林院,很是悠闲么?”   这话轻飘,似是有些关心。可温声之中,仔细琢磨,便能听得几分不大耐烦的意思。   陆北乔一时语结。她素来都觉着翰林院修书太过繁忙,念着他为何不能早归。如今却是一刻都不愿他多留的意思。   他唯有垂眸答道:“不是。只是听闻,公主昨夜复发旧疾,还是请许太医来探探的好。”   他别无它意。不过是一夜未眠,眼前全是她病中惨白的唇色,直至天明,方迷迷糊糊睡着了一会儿,耳旁却总响起她那阵子的小咳之声。   醒来,他便隐隐知道。   他待公主,许是早就放不下心了。   可此时却只听得楼上话语声冷冷淡淡传来。   “二爷多虑了。我说了不必了。二爷请回吧。”   玉昀没再理会身后人的面色,她是真的有些乏了,又哪里还有精神应付于他。只将将上了楼,叫阿翡宽去外衫,换上寝衣。便侧身将自己窝去了床里。   阿翡知道她一宿未曾安睡,疼惜着人,将床帏放下。   只是将将合眼,眼前又是昨夜那些模糊的画面。   起初,只是兰秋和星瑜美艳的脸,还有墙上的两幅美人图。她又恍惚看到,三皇弟拿着鸠车坐在殿中憨玩,又被江随扶了起来。   随之,梦境停留在被废弃堆在一角的兵书和行志上。那里许多孤本,都是皇爷爷最喜欢的。留给了父皇,她也曾见他仔细翻阅。   儿时的她,不多能出京城。知晓天下,便是皇爷爷与她看的那些行志。她知道大周疆土之大,横跨土地南北,四海临疆臣服,朝拜入京,又都带著书上所记的物产。   皇爷爷许是不会知道。   皇城心脉所在的养心殿,如今沦为内侍寝居,豢养美色夜夜笙歌;而大周的皇冠,正落在一个心智不全的小儿头上,被宦臣钳制。   又或许,他会知道呢?   只是一个念头,足以可怕到将她从梦中惊了起来。   额上已是一层薄薄的细汗,拽着被角的手心,也是滚烫。眼前却是皇爷爷那双及其英朗的眉眼,不怒而自威。   自儿时有记忆起,那位万人面前高高在上的长者,在她面前是难得的亲和。她读书辩经,书法画艺。得他亲自指点,虽是宠着,却也严格。   一位出色的帝王,眼光和要求颇高。而她自也理所当然,要去迎合。她庆幸有这么一位长者青睐,督促她事事精进。可也偶有达不成他的寄望,感到委屈无力的时候。   而她许是自己都未曾察觉,自从皇权易主,那般同样的感觉萦绕其身,又在昨夜里从养心殿中出来之后,渐渐浮出表面。   可她又能怎样呢?   皇叔的生母被皇祖母嫉恨,是以自幼被皇祖母苛待。如今他从皇祖母手中夺了大权,便定是要报复的。皇祖母被他囚禁,就连早前预备接替父皇位置的二皇兄也不见踪影。只是皇叔的报复许不止于此。   一路想到这里,眼睫便又觉沉了起来。   既是无力能改变的事情,多思便也无益了。帏帐内缓缓飘来清香,是阿翡在外替她点了安神香。她只合眼继续尝试入睡,这一回,便也没有恶梦了。   玉昀这一觉,直睡到午后才醒来。神思清明了些许,便也没再去想那些烦心的。阿翡端来茯苓粳米粥,道是补气理气的。侍奉她用下了,又暖了一壶安神茶。   入宫一趟,多是伤人精力的。如今得闲下来,便就好好养着。   她从玉檀宫出来的时候,带了好些孤本小册。下响太阳正好,靠在暖榻上,作作闲读。支开花窗一道儿小缝儿。便有花香缓缓飘来。   “今年的梅花开得真好。”窗缝中望去,便是那颗玉檀阁前的老梅。花色是浅浅的黄色,颗颗点缀在二层的小檐上,很是惹人喜欢。   玉昀的话是与阿翡说的。阿翡便提议起来。“奴婢与主儿采些来,研墨入画可好?”   玉昀想了想,“入画是好的。只是未免辜负了这满枝的春意。还是算了。”   话落之间,轻音上了楼来。道是主母来探望了。   本是一派好心境,便如此被打断了。可念起她回来府上,还未与人报声平安,玉昀也只好从暖榻上起了身,往楼下去。   她身上寝衣还未换,玉檀阁里地龙又旺,便也没打算再披什么衣衫。只将将行来楼下,便见婆母是带着三姑娘来的。见她从楼上下来,婆母带着三姑娘客气来迎了。   “公主可算是平安回到府上来了。”宋氏将将说完,三姑娘也与她一福。   “二爷和姑母都担心了公主好些时候了,如今平安便是好的。”   玉昀自也很是客气。“多叫母亲担心了。三姑娘也有心。”说罢,又叫轻音看了上好的乌龙茶。“乌龙暖胃,母亲尝尝我这里的。”   宋氏道了多谢,又将三姑娘拉来身旁坐着。玉昀自去了主座上,便见阿翡又端了些糕点来,小声只在她耳旁道。   “奴婢早晨去如意楼买了主儿喜欢的栗子糕来,主儿昨日受累,便多用些吧。”   玉昀见那竹制的锦盒,上头雕刻四君子,阿翡一双纤手,将竹盖儿掀开。其中又是十全十美的数目。栗子糕上同样是四君子的图案,鲜明又生动。加诸栗子浓香,在冬日里尤为诱人。   她便又与阿翡道,“你便与母亲和三姑娘,也各自分两个吧。其余的,往柳姨娘院子里送去。嫂嫂和大姑娘该也喜欢。”   阿翡待那位三姑娘还多有怨愤,便也不大情愿。还是轻音来接了竹盒过去,“奴婢知道了,这便去办了。”   这边动静小,宋氏和三姑娘也并非没注意到。阿翡那一双吊梢眼,再往三姑娘那儿一瞥。三姑娘便也就心知肚明了。   可人是公主房里的人,宋氏也并未说什么。只轻抚了抚自家侄女儿的手背,眼神轻道了声“罢了”。   待轻音侍奉了二人糕点,宋氏这才道明了来意。“公主昨日病得急,到底叫人揪心。也不知道,公主从庆丰殿出去之后,是去了哪里?”   玉昀早有说辞,比之昨夜与阿翡解释的时候,已然轻松了许多。   “本是打算回玉檀宫的,却被请进养心殿和皇叔下了局棋。不过两盏驱寒茶的功夫,后来往玉檀宫回的时候,身子便也好了。”   “是宸王?”宋氏面色几分吃惊,又隐隐有些不快,随之很快复了和悦,只笑了笑道,“还得多谢那位殿下了。” 第15章   几人又闲说了些话,轻音却引着另一人进来。   玉昀本就没什么心思应付婆母的,这会儿见得大姑娘来,便就忙起身去迎了。   “茹若怎来了?”虽是问话,话里却很是高兴的。   陆茹若见母亲也在,忙福了礼数。“我来与嫂嫂送药的。”说着,果从袖口里拿出只白瓷的药瓶子。   玉昀忙接了过来,叫轻音收下了。   宋氏听得是送药,便又问起,“公主是哪里伤着了?可要叫太医来看看?”   见婆母目色寻来,玉昀稍稍掠了掠衣袖,“昨日那小婢子下手重,只是稍稍淤青,便也不必了。”说着,又拉着大姑娘一道儿来坐,便问起秦氏。   陆茹若道,“昨夜里大郎发了热,嫂嫂忙着没睡。便也没好精神来探望公主。只叫我来问候。”   玉昀自又问:“那大郎可好些了?”   她们二人说着话。宋氏与三姑娘倒被撂在了一旁。   宋氏自也知趣儿:“我来了也有些时候,见公主无恙便好。梧桐苑中还有些紧要的事,便先回了。”   玉昀起身送人。见三姑娘碟儿里的栗子糕没动,便换轻音拿了油纸来,给人包上。见二人身影出了门,便干脆招呼陆茹若上了闺楼。   陆茹若走在玉昀身后,不禁叹了一声,“嫂嫂今日可好看。”   玉昀回眸过来,“嘴上乖巧,定是和嫡小姐学的。”   陆茹若忙摇摇头,“自然不是。”只是眼前那身浅黄的寝衣,薄薄贴在少女的身姿上,窈窕轻盈。雪白的肤色,不施粉黛,只脸颊上被地龙熏得两团绯色,美得浑然天成。   “嫂嫂本就好看。若我是二哥哥,看嫂嫂都看不过来了。怎还顾得上三姑娘。”   提及陆北乔,玉昀心中再无波澜。只淡淡道,“各花入各眼。他喜欢便是了。”见陆茹若面上迟疑了几分,便又干脆错开了话头儿。   “茹若和嫡小姐昨日是一道儿出宫的么?该也不是。母亲该带着你去玉檀宫了,到底是被我的事情耽搁了。”   提及这个,陆茹若面上盈起了笑意。“才不会的。”说着,便从袖口里,拿出一方娟帕来。   碧色的帕子上金丝线刺绣兰花,姐妹金兰,君子如兰,意头是好的。只是那颗兰花绣得歪歪斜斜,针脚也不大齐整。玉昀笑了笑,“这倒像是嫡小姐亲手绣的。”   陆茹若点了点头:“今儿一早,便是长平侯府的嬷嬷送来的。还与母亲也留了话了,道是半月后老侯爷生辰,宸王殿下替老侯爷在昆山行宫庆生,让母亲也带我一道去。”   陆茹若说着,又翻开那枚娟帕,其中放着一支青玉的兰花簪,雕刻如画,十分精巧。   “嫂嫂说,我该回什么礼的好?”   “既是茹若的手帕交,我又怎好提议。茹若觉得呢?”玉昀拉着姑娘在暖榻上坐下,又将花窗再推开了些。梅花香味儿顿时借着冷风飘入小阁。   “我,我也想买支簪子与她。这般,才算是交换了。可我攒着的银钱不多,便怕她会不喜。”   “又怎么会?茹若尽了心意。嫡小姐自然会知道的。”当年文家小姐与她交换信礼,自然也有过思前恐后,怎么也觉着不妥的时候。可选来的粉色珊瑚小螃蟹发簪,十分稀贵,看着便也知道用极了心力。她很是喜欢,日日戴着过了小半年,方才舍得换了款样。   用心待人,同样用心的人自然会知晓。又何必太过在意身份高低。   看着眼前满脸踌躇的姑娘,玉昀只道,“我与翠玉轩老板娘相熟些,你若想,改日便一道去看看。”   陆茹若笑着:“可得有劳公主嫂嫂。”   **   宋氏将将出来若水院,面上的笑意已然沉了下去。虽只是稍稍的表情变化,却也被宋萱看在眼里。   “姑母是怎么了?公主如今安好,到底是好事。”   宋氏这才再提起几分精神,对自家侄女温声道。“是好事。北乔也该要放心了。”   姑母脸色不好的原因,宋萱自也猜着了些许,“二爷晌午若真是忤逆了姑母,萱儿替他赔个不是。他许也是担心公主,有些心急了。”   宋氏轻轻哼笑了声。“还是萱儿贴心些。”   陆北乔素来孝顺,向今日早晨那般责问她欺瞒公主在宫中失踪之事,从未有过。他要入宫寻人,她本是不愿。人既是在妹妹手上不见的,她又怎好伤了妹妹的颜面。只是儿子是亲生的,这么大寒的天,就那么单薄一身衣物在院子里立着。到底看不下去,她这方叫人拿了章印来,让他自己拟帖去了。   方见着公主无恙,还与大姑娘谈笑,念起今早立在庭院里的儿子。宋氏心中便更有些隐隐不平罢了。   只是如此想着,却听萱儿提了一声。   “可一个女子,夜里喝了酒,还走错了地方。也不知道…”   宋氏不觉拧了拧眉。昨日她就在公主身旁的席间坐着,自知道公主出去的时候,目色迷离,双颊绯红,再远些的人许还以为是饮多了些酒,又夹杂旧疾之类,她却觉着并不是。被宋萱这么一提,宋氏方再恍惚了一阵,口中不觉也跟着念念道。   “那腕子上的伤,又怎似是个小婢子能掐出来的?”   宋萱小心瞧着姑母的神情,知道已是有所怀疑,方也不再往下说了。“姑母莫忧心了。忧心伤神。”   **   玉昀在若水院中再修整了几日。每日不过看看闲书,临些字帖,作会儿小画。再去秦氏院子里探望将将病好的小人儿。   主母院子里又来了人传话,道是家主陆时行要出行往昆山行宫,与老侯爷祝寿。她身为嫡媳,便也得请与陆北乔一道。   若只是陪着陆北乔,玉昀称病不去也罢了。可念着大姑娘往日出宴不多,此回是要去会嫡小姐的,她便也唤嬷嬷去主母那儿回了话,道是正也预备着了。   这日下响,又想起早前答应过大姑娘的话,玉昀便领着大姑娘来了翠玉轩选簪子。   翠玉轩的老板娘姓叶,原在宫中司珍坊中当差,手活儿也得各宫娘娘喜欢。到了年岁出了宫,便嫁了位夫婿,一起经营起东街上的店面。来往客人多都是京中权贵,只因叶姑姑精通宫中款样。佩戴起来,往宫中参宴,便就添个脸面。   玉昀这两年多是叶姑姑这里的常客。她以往的头面太过华贵,出嫁来陆府后,多数都收了起来。便只好托叶姑姑,与她作些寻常人家用的。   小二见是玉昀来,忙笑着迎人去了二楼雅间。茶水也不敢擅自伺候,便去请了老板娘来。叶姑姑笑着进来,热闹寒暄了数句,便问起玉昀喝什么茶。   玉昀方笑道:“叶姑姑这里有什么茶?我也是带着大姑娘来,涂个新鲜的。”   叶姑姑自也知道,公主不是好说话,而是为人亲善。“今年的夏茶都久了,便不拿出来让公主见笑了。只彩云之南的普洱,配上两朵西子湖旁的白菊,才是新鲜。”   “叶姑姑越来越讲究了。云南和西湖都是好地方,又哪儿能不喝呢?”   叶姑姑方还有些担心公主眼光高,这么一听,便也放心了。又亲自侍奉茶水。   玉昀带着大姑娘品了品茶,方与叶姑姑要些新鲜款样的簪子来看。待叶姑姑出了门去,陆茹若方有些担心了。   “东街寸土寸金的,这般的地方,我平素都少来。簪子,会不会太贵了?”   玉昀宽慰道,“叶姑姑这儿虽有贵的,倒也有寻常人家用得起的。茹若只管看看便是。”   只话落之间,却听旁座的雅间也进来了人。翠玉轩多是女子来,旁边却听得是男子的声音。大姑娘说的没错,东街寸土寸金。即便是雅间,也不过是靠着窗台的小房,又隔着一张竹制的高屏风。是以男子的话,也听得十分清楚。   “老太爷近日玩起来钟罄,早前在翠玉轩见着好的,便想着领殿下来看看。他老人家是随太上皇打过仗的,又在侯府上养了这么些年,眼光自然高些。”   男子说着,似在打量对面的面色。“当然,殿下的眼光也是极高。若是这儿的看不上,我再领您去别处看看。”   这晃儿,对面屏风后开了窗。一阵风从窗外来,带着特别的气息,钻入鼻息。   那是浓重的药味,玉昀却觉着十分熟悉。可不必仔细回忆,令人养心殿那晚那种难堪的感觉又再袭来,脊背上便也似再起了一层细汗。   她太热了,用手扒着自己的衣襟,男人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试图阻止。那掌心里凉,却也起了细汗,手上的力道时紧时轻,似也是极力与什么东西作着对抗。   “公主嫂嫂?”   “是怎么了?”   听大姑娘在旁唤她,玉昀方回神过来几分。手腕上的那道痕迹,却不自觉的疼了一下。   “只是,茶有些凉了。”她开口之间,屏风后亦是一声脆响。随之便是方才那男子起身来的声响。   “诶,碎碎平安,大吉大利。”   “殿下可有伤着?”   便听那一直沉着声息的人,终开口了一声。“无事。”   冷如钟罄的喉音,沉着些许沙哑。玉昀一时脸颊滚热。眼前自是自己那夜里散开中衣,被人捧在怀里,肩头重重一疼。却听他喘息不平,不甘愿地问了声,“你可还好么?”   那人也是道,“无事…” 第16章 (虫)   这会儿,玉昀已想寻个地方将自己埋进去。一旁大姑娘丝毫不知其中波澜,忙起身寻一旁的茶壶,添热水去。   回来的时候,大姑娘面上亦是一惊,“嫂嫂脸色怎么,怎么这么红了?”   “……只是有些热。”旁侧两扇竹屏风的小缝里,那人将将端起的茶水,也一时顿在半空。玄色衣袖,缃缣袖口,指节苍劲,捏着那白瓷茶碗,明显地紧了一紧。   陆茹若一时不明,又说茶凉了,又说热。可见人不好,也只能起身替她将窗户敞开了条小缝。“这般可好些?”   “好多了,多谢茹若。”   屏风另一侧,长平侯世子齐靖安同时察觉些许异样,望了望屏风那边,又拉低了声量问起,“那边厢房里,殿下…认识?”   冷面的人忽拧了拧眉,不过一晃便又抹平了下去。齐靖安也是聪明的,得了答案便也不问了,只抬高了些许声量。“我方已叫他们去拿些上好的玉罄来,怎还不来,我去看看?”   说罢,果真往门口去了。   凌霆川握在手里的茶,这才重新送回嘴边。两片屏风之间的小缝里,那双手正一同捧着茶碗,海棠色泽的袖口不深,正好能见雪白腕子上的掐痕。虽已淡了许多,还是在的。   那夜香软在怀,还自己取衫。他本只是要阻止她的手,可隐隐之火,压着身上的寒病袭来,下手便就重了些。心绪难平之际,却又见那道小缝中的人,端起茶盏送到嘴边。   唇珠灵秀,色如浅桃,那日夜里是未曾看清的。眼下浅浅唇瓣微微张合,抿了一口茶水,又顺着白皙的脖颈轻轻滑落。   他方也将茶盏送到嘴边,大饮了一口。压下无名的躁动。   屏风的缝隙里晃过一道身影,是与她同来的女子正往门边去了。“我去看看,叶姑姑怎还未回来。”   叶姑姑确也去了一盏茶的功夫了,大姑娘念着与嫡小姐的簪子。玉昀便也未阻止。只大姑娘将将出了门去,便听屏风后,茶碗落在桌上。   随之,那人冷冷开了口,“公主别来无恙。”   “……”隔着屏风不过两句话,他也认得出来自己。她自也本着礼貌问候:“皇叔,也还安好嘛?”   却听指尖敲着桌板,吭吭作响。从小缝中看去,便见那修长的指节,一下下似无意识地在轻敲,“老板娘的菊花茶不错,公主若是火大,可多用一些。”   “……”她哪里火大。又念起大姑娘方提起她脸红…“杭菊寒凉,玉昀早前大病才将好,不宜用多。劳烦皇叔费心了。皇叔若喜欢,便自己多用些吧。”   分明是还在服药的人,对她下手也不轻,待她落了衣物,还在肩头下了狠口。那便该也是火大。   对面沉了声,手指敲在桌面上的声响却没停。   大姑娘却领着叶姑姑回来了。   叶姑姑笑着忙又与玉昀赔不是,“那边还有一位贵客,我且叫家中那位闲人去招呼了。叫公主久等。”   屏风那侧的人,握拳小咳了声。便又听叶姑姑的夫郎朱老板,带着世子爷推门进了厢房。   “可叫宸王殿下您久等了。这边是我们店面中所有的玉罄。殿下尽管看看。”   陆茹若这方想起进宫那日,在湖边训话嫡小姐那位。不自觉的肃然几分,小声对玉昀道,“是宸王殿下。”   叶姑姑忙将端来的簪子摆来了桌上。“我这儿地方小,可叫两位贵客都遇上了。实在是失礼。还望公主见谅。”   “凑巧罢了,叶姑姑客气。”玉昀说完,自也不打算理会那边了。便见叶姑姑端来的簪子,多是兰花款样,便是金兰之交的意头。   陆茹若自选了一支银作的,一支白玉的。正问玉昀哪一支好,目光却又落在最角落里的翡翠桂花簪上。   黄为翡,绿为翠。那簪子又作得十分巧妙,将黄色的部位全雕成了桂花,及其逼真,翠的部位,作的是桂枝,便如真真折下来的桂花一般了。玉昀瞧见陆茹若的目光,便替她将那支拿了来。   “茹若看来喜欢这个?”   大姑娘一双眼睛眨了眨,“可嫡小姐会喜欢么?桂花会不会小气了些?”   “我到觉着,桂花灵动和嫡小姐有些像。”   屏风后,齐靖安听似是提及妹妹,方也往屏风缝隙之中望了一眼。他自幼跟着老侯爷往宫中去得多,见那抹海棠色的身影,便也认得出来是大公主。又见玉昀身旁的姑娘,年岁与自己妹妹相仿。   又想起妹妹这两日来寻他,总提起大公主和陆府的大姑娘。如此看来,对面厢房里的,便就是这二人没错。   只再打量了一番宸王的神色。便见那人指尖在那些新来的钟罄上一一划过,却终是没选出来个心仪的。于是抬起茶碗,淡淡抿了一口。随后,往屏风小缝中扫了一眼。   齐靖安撞上那人回来的目光,忙嘿嘿笑了两声。打趣道,“殿下相熟的,原是大公主啊?可要过去招呼一声?”   没等宸王开口,大公主的声音便从屏风那边传来,“今日已与皇叔问安过了。我们已是选好了,便与皇叔请别了。”   宸王唯有侧眸道,“公主慢走。”   陆茹若已选定了那支翡翠桂花簪,与桂嬷嬷讨要了个合适的价钱。听着公主隔着屏风与宸王说话,好似没了上回的客气。可当着宸王也在隔壁,自然没好接话。只从翠玉轩中出来了,方才好问起。   “嫂嫂与宸王,可是出了什么过节了?”   过节,也不能算是过节。上回到底还多亏了人家。只是被他那么调侃,她自不能由得人家。这方话中重了几句。   “哪里有呢?皇叔是我的长辈,从来都是尊他敬他。”   听玉昀话里周正,陆茹若也打消了心头猜疑。只跟着玉昀一道儿上了马车,便往陆府上回了。   **   楼上雅间里。   三行玉罄还摆在桌上,朱老板费力地一一介绍了一遍。从玉材出产地,到工匠名气,再到雕刻工艺有何讲究。   齐靖安打量宸王面色,早已失了兴致。便叫朱老板暂且退了下去。   “殿下和大公主,许是上回在宫中见过了。”   当年宸王被淑太后遣往北疆作镇北王舒长卫的副将,一去便是三载,京城里的人,许都已不甚熟悉。   “见过了。”对面的人喝着茶,从身后的窗户里望向街上。“她是许给了左辅陆家?”   齐靖安的目光,跟着扫向窗外,便见陆府的马车,正缓缓行开。   “正是。当年太上皇替公主在皇子鉴开设女子学堂,陆府公子那时正与太子作陪读。许是那时候,二人便相熟的。后来便有所听闻,太上皇钦指了婚约。”   宸王道:“老皇帝待孙女到很是不错。”   “可不是么?”   “听老太爷说,宫中的好东西都往玉檀宫里送。不止是这,太上皇私巡几回,都将人带着身边。皇子鉴里又是翰林院大学士在教书辩经。不曾有哪样亏待过。”   “哼。”对面的人冷笑出声来。   凌霆川过往不堪。即便养在宫中,与宫中皇室子女却极少往来。唯有去过几回家宴,便都见那姑娘被老皇帝牵在身旁。他自幼体弱,尚且未能去过皇子鉴上学,老皇帝算是有心,吩咐过几个翰林来教他读书辩经。   那几个翰林,收得淑皇后好处,上课便只是教他习字。千字文习了不下千遍,再无其他。在老皇帝那儿却禀报道是,四书五经都已讲过,奈何他天资不高,不得要义。   老皇帝子女虽不算太多,可眼光却甚高,听得几个翰林的意思,他读书之事,也再未亲自问过。此后,便由得淑皇后一手遮天。唯有那时的江随,被老皇帝身边的掌印太监江敏看中,选入了内书堂上学,便与他送过几本书经看罢了。   到底,亲孙女是不一样的。   “真叫人羡慕。”   齐靖安听得对面的话,却见得那位端着茶盏的指头,压着白瓷泛起了红色。隐隐觉着,这一声羡慕中,还带着些许恨意。   他待这位殿下尚且不算相熟,不过是受了老太爷吩咐。几番相处下来,便也知道这位平素算是温和。只是朝中那些传言也不假,淑太后落马后,京中外戚舒氏一族,几被宸王屠尽了。   是以淑太后兄长镇北王舒长卫,才会带着兵马从北疆杀回。信誓旦旦要取宸王首级,为舒家满门报仇。   冀州情势紧张,齐靖安本也颇有些慌了。可奈何老太爷站在宸王一边,两人又都是如此漫不经心。   就比如,老太爷如今日日在院子里敲钟罄,请得宫内外几位乐人,来与自己同奏。   而宸王呢,正来给老太爷挑新钟呢。   当家做主的人尚且不急,他们作晚辈的,便也没什么好怕的。   齐靖安如此想来,便接了话去。   “诶,这般际遇,莫说女子。大周又有几个男子能相比的?确实叫人羡慕。”   楼下陆府的马车走远了,对面的人方收了目光回来。又在桌上摆着的三行玉罄上扫过,便随手点了两只白玉的。   “便就这两只,给老侯爷添添乐子。”   作者有话说:   内书堂:宫中设立的内侍学堂,培养秉笔太监。教学与世家子弟无二。 第17章   “听说了么?镇北王带兵打回来了。冀州都失守了。”   “诶。能走就走吧,好些店家都急着出城了。”   “镇北王要的是宸王的人头,与我们有何干系。早些囤些粮食才是。”   陆府的马车只将将行过东街,陆茹若在车中听得声响,方推开车窗往外望了望。   玉昀在车窗另一侧,同样瞥见车外光景。西街门店关了大半,比来时添了几分荒凉。唯有富贵粮坊门前,排着长长一条队伍。动乱当前,百姓口粮要紧。小二吆喝着再高的价钱,也被哄抢空了几大米缸。   “是真的么?”陆茹若看向玉昀,一边掩上了车窗。   玉昀这几日未曾出门,便也是头回知道这样的消息。可外戚舒家被宸王抄斩的事,早在父皇下葬之后,便已落定。   她虽是嫡出的女儿,可自幼与皇祖母也不甚相亲。后来窥斑见豹,知道了皇祖母对待皇叔的那些手段,便就更是敬而远之。   至于舒家借着皇祖母之势,预备扶持二皇兄继位,诬陷她太子哥哥欺君罔上之罪,害她们如今兄妹分离。那也是政客相争,胜者王败者寇,自没什么好说的。可想来如今,二皇兄不知被皇叔囚在了哪里,太子哥哥许因祸得福,还躲过了一劫。   见陆茹若脸上的忧心,她只道:“若百姓都知道了,那便不是捕风捉影的事儿了。”   若是冀州都已失守,那兵临京都城下,也不过四五日脚程。而两军对峙,脚程之事却并非唯一的考量了。毕竟京都城尚有十万亲军守卫,兵权正在长平侯手中握着。掌管着火*炮的神机营更不是摆着看的。   陆茹若却道,“可我们不是还要往昆山行宫与老侯爷祝寿?”   “还是皇叔亲自办宴。他自也会同去。”玉昀只觉此事蹊跷。昆山行宫地处京郊北边。原是皇族夏日避暑的去处。冬日山中森冷,极少启用。眼下已近新年了,朝臣们被宴请往深山中除岁,便也是头一回。   “不定,就是去躲开兵马之乱?”陆茹若一旁猜测着。   “或许,是请君入瓮…”   一国都城,自然有重兵把守,镇北王又岂会轻易攻城。可仇人若是身处在京郊的小山头上,擒贼拿王,再反攻京城,那便容易多了。   玉昀在皇爷爷那里看过几本兵书,无非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之术。最上乘的,自属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道法,自古往今,却也并无几人做到。   陆茹若却没得过如此熏陶,只是心思愈发焦虑起来。“那我们跟着爹爹也往昆山上去,该如何是好?”   “便如平常自处就好。”玉昀说着笑了笑,试着开解姑娘的紧张情绪。“茹若不是都已选好簪子了?给嫡小姐的手帕,可绣好了?”   提起这个,陆茹若果真放松了几分,这才从衣襟里翻出一块娟帕来。“早就好了。嫂嫂替我看看罢。”   “这般嫩黄的颜色,到与那支桂花簪子很是相称。茹若的手红,却也比嫡小姐做得好多了。”   陆茹若得了夸赞,垂眸下去笑了。“只是如嫂嫂说的,什么都得尽心力罢了。”   说话之间,车外忽地一声马的嘶鸣。二人身下的马车也跟着缓缓停了下来。   陆茹若替人推开车门,往外望去,便见一身蟒袍骑在高马之上。小少年一身英气,已打马上下来。往车下一拜。   “大公主殿下留步。”   玉昀见那来人是霍广,想来上回得他相送方才安稳出宫,自有几分亲切。“小将军怎来了?”   霍广手中握着个药瓶,正捧来玉昀眼前。“少主知道您手腕上有伤,让霍广送药来。”   “……”玉昀一时有些接不上话来,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当着一干陆府家仆,还有陆茹若。   那人也未免太明目张胆了!   霍广将药送入车中,转背便打马走了。马车重新上路,陆茹若方将那白玉的药瓶拿来摆弄一番。平素药瓶都是青瓷的多,富贵人家,用的是白玉金边,瓶肚子上再临上些名家小物,便算是好的。用玉来作药瓶,未免奢贵了些。   “该是嫂嫂那夜去宸王殿下那儿下棋,宸王殿下也留意到嫂嫂的伤了?”   “……嗯。”那就算是吧。   陆茹若看完,又将那瓶子塞回玉昀手中。“嫂嫂这位长辈,也很是疼惜嫂嫂。”   玉昀的嘴角稍稍有些笑僵了,“……怎不是呢?”   **   不过才三日,一场大雪纷纷落下。   昆山之行,虽还有些不大明朗。却并不耽误玉昀一番赏雪心境。   清晨起来,玉檀阁的小檐上已累起了厚厚一层雪色。从妆奁往外的花窗望去,便是京都城的皑皑的屋顶。再远处皇城的肃红,也笼在了一派洁净之下。梅花三两支,粉红的、嫩黄的、素白的,从宫墙里争艳出来。   今日是要出行的。玉昀前两日便唤轻音与阿翡收拾好了行装。起身来,又念着窗外雪景,与自己选了一身织棉双色的裙子,殷红与粉红交织着,远看虽只是艳丽些。可其中编织颇有精巧之处,是江南织造每年叫名匠手工编织,只出两匹的料子。   那些素雅的头面,早被她弃在一旁。银镶玉的五凤绒花簪,倒与今日这身颇为相称。   只临从楼上下来,正要出门了,便见陆北乔候着玉檀阁的大堂里。   “府上备着马车不多,我与公主同行可好?”   玉昀倒也不记得,多少日未见过他了。前阵子他早晚都来问安,轻音和阿翡还都来与她交代一声。只听她日日都拿些理由推挡了,轻音和阿翡自也不再来请她的意思,许是将人遣走了,又许是陆北乔自己也识趣儿。   “二爷有心。可我早与大姑娘说好了。轻音和阿翡也要一道儿,便就坐不下多一个人了。”   将将大婚之时,二人一同陪婆母去西山寺祈福,还是她叫轻音去东苑里请他同车。陆北乔不大情愿,称是在车中有书要读,与她分了车。那会儿往往西山寺去的一路,她便也没了好心情。   眼下见陆北乔面上闪过的失望,玉昀便觉着有些好笑了。只唤一旁的嬷嬷来,“往山中去冷,请杜嬷嬷与二爷灌一壶新的汤婆子来罢。”   陆北乔听来,这话便似仍有些关切在其中。失望之余又提起一丝虚无的希冀,见玉昀扶着阿翡往外去,他自也与嬷嬷说了一声“不必”,方加紧几步跟了上去。   陆府门前,三辆马车早已候着。   陆茹若辈分最低,便也来得最早。这会儿却见宋府一行两个嬷嬷,领着三姑娘来了,便就浅浅招呼了一声。   “三姑娘可是来寻母亲的?”   三姑娘倒是十分乖巧,与她见礼,又称呼了一声姐姐,才道。“姑母说要往昆山行宫过除夕,让我陪着一道儿去的。”   陆茹若到底是不曾伺候在宋氏身旁的。宋氏虽膝下无女,待她们几个庶出的不亲,反倒将宋府的侄女儿看得重。这般情形,她自幼便也见惯了。左右自己也不愿往母亲那儿凑,便也说不上羡慕三姑娘。   只是三姑娘说话时,到底有几分优越。陆茹若也认了,她本就是不如人家得母亲看重,便也未去计较。   只这会儿,见是玉昀带着阿翡和轻音从府上出来。陆茹若便也先迎了过去。“嫂嫂来了?”   玉昀牵着陆茹若过来,“婆母他们看来还没来呢?”   “方我去问过了,母亲说与父亲一道来。”   听大姑娘说完,玉昀这才看到一旁的三姑娘。陆茹若又道,“三姑娘是来,陪母亲一道儿去的。”   玉昀听她这么说,便也大概猜到。宋府上该是没收到侯府的请柬,母亲却想带着三姑娘一道儿出席了。这回往昆山行宫,要住下个四五日。许是三姑娘舍不得陆北乔了,又许是,陆北乔舍不得人家。   见身后陆北乔正跟了过来,她方与人道,“二爷怎会没地方安置呢?三姑娘都来了,二爷与母亲的马车一道便是。”   “……”陆北乔脚下却是顿在原地,扫了一眼对面的宋萱,方压下一声气息与玉昀道,“母亲那边多是女眷,不大方便。若公主那里没我的位置,我便与父亲一道罢了。”   玉昀笑了笑,“还是二爷考虑得周详些。”   正说着,家主陆时行与宋氏也一同从府上出来。宋萱往二人那儿请了安。宋氏又忙着替侄女在陆时行面前解释,“是我叫萱儿来陪着我的。身旁只带了个嬷嬷侍奉,有她便也多个人说话。”   陆时行只淡淡应了声,当是默许了。看来玉昀这边时,却不觉拧了拧眉头。   “公主,也是预备好启程了?”   “我便打算,一路带着大姑娘说话呢。”玉昀故意没看陆北乔,只是与陆茹若说话。却见公爹不大情愿抿了抿嘴角。“便听凭公主的意思。”   玉昀自知道公爹为何看起来不大高兴。满眼望去,门前的婢子嬷嬷,小姐夫人,素雅又清淡。就连宋萱这般为了讨巧,也只是稍稍穿了一件嫩黄的小袄。   而她呢?浓彩重墨,重锦巧织,头面儿也是及其风光了。   陆府家风极戒奢华,以往她还念着陆北乔的份儿上,守着家风。   可如今,她又何必当回事儿呢?   太子哥哥还在京城,她还得给陆时行几分面子。可如今,太子哥哥才离京不多时候,陆时行已是宸王幕僚了。   一行马车上了路。陆北乔与父亲同车,方听父亲问起。   “公主今日的妆扮,你可劝谏过了?”   “……”陆北乔这阵子连人都见不着,哪里还说得上什么劝谏。他自也知道父亲方才见公主打扮,便多有不喜。可以往公主也并不这样。若是她还念着自己是陆府儿媳,便该不会心无忌惮。只恐怕…   “是我疏忽了。待去了行宫,我再与她好生说说。”   父亲听得,方似是平了平心气。只后头马车之中,却忽传来丝竹之声。   琴声合着箫声,一旁似还有人敲着手鼓。女子们奏乐欢笑,轻松快活。仔细听来,不止有公主,还有自己那庶妹。阿翡也颇通琴艺,正还与公主斗曲儿。   这一行还未出得京城,便在东街上引起不小的动静。   陆北乔只见父亲的面色陡然又沉了下去。 第18章   马车行在城外往北的官道上,轧着新雪咯吱作响。   玉昀本是不大乐意饮酒的,可难得今日兴致好,又被阿翡劝了劝,便叫轻音温上了一盏果酒来。   大姑娘素来也不饮酒,吃得几杯落肚,便就昏睡了过去。马车里少了打手鼓的人,奏乐便也暂且停了。   玉昀一时被酒意熏得燥热,忽有些清净下来,便唤阿翡开了小窗。   夹道两旁银装素裹,远山盖雪,空气冷彻。只吐出两口白气的功夫,便觉身在这份美景之中。这般天地广阔,自是京都城里不能有的。   只痛快不过一小会儿,阿翡怕她受凉,便起身要合上来小窗。   马蹄“嘚儿”“嘚儿”声从远而近,女子骑马赶来,走来车旁俯在马背上,朝小窗里看了进来。   “大公主,我爷爷喊您留步呢。”   玉昀认得来人,方寻来窗前笑道,“嫡小姐今日好不飒爽。”   齐鸢鸢今日一身雾白的骑服,马尾高束,银冠朱簪。长平侯府上两代侯爷都曾是沙场大将,也不怪乎嫡小姐亦是十足的英气。   “方他们在后头,听得公主这儿的琴声。便叫我来喊您了。爷爷那儿有本乐谱,便想叫您去看看呢。”齐鸢鸢说着,又忙问起,“茹若可也在这儿么?”   玉昀让了让身位,齐鸢鸢方看到马车里正酣睡的大姑娘。“啊呀,她怎这样了?”   “不过尝了我三杯果酒罢了。”玉昀笑着说完,方将马车旁的家丁喊来,吩咐往前头与宋氏交代一声,她随着长平侯府的嫡小姐,去探探老侯爷了。   家丁应声往前去了,玉昀方吩咐马车稍稍停下。齐鸢鸢也一跃从马背上跳下,便往车上来看陆茹若了。   陆茹若倒在轻音肩头,眼睫已是沉了下去。小嘴微微张着,面颊上两朵酒晕。十四五岁的姑娘,酒后憨态十足。齐鸢鸢没忍住笑了声,又与玉昀小声道,“才三杯果酒,她酒量也太差了!”   “许是平日里不沾酒的。”   雪后的树林里,声声雀鸣。松鼠出了树洞,在素净的积雪上踩过一串小脚印。又抱着只新鲜的松果,窜回了树上。   不过等了小会儿的功夫。长平侯府的车队便从转角处缓缓行来。玉昀远远听着几声钟罄重响,自想起那日在翠玉轩,有人替老侯爷挑玉罄的事。心中隐隐闪过一丝念头,不等她多想,齐鸢鸢便已拉着她的腕子往车下去。   那最首的一辆马车,是驷马的大舆。还未行来面前,老侯爷便从车窗里探了出来。   “老臣见过公主了。”   长平侯府这位老侯爷,曾是皇爷爷麾下大将。如今已是耄耋之年,面色依旧红润。多年不事朝政,便是自在的性子。以往尝往宫中来陪着皇爷爷下棋,皇爷爷便一声“三千老儿”地称呼人家。只因在战场上的时候,老侯爷只领三千精骑,多了必败。   是以玉昀自幼便也随着皇爷爷的口吻,喊人家一声:“三千老爷。”   “诶唷,老臣哪儿还当得起?”老侯爷面上笑起了褶子。话说着,一行车马便也缓缓停了下来。   老侯爷便朝玉昀又招了招手,“老臣腿脚不灵便了,便不下来了,公主上车来可好?”   “多久没见三千老爷了,自是要陪您来说说话的。”玉昀说着,便与齐鸢鸢一道儿上了马车。   只将将登来车中,便见一侧坐着另一人。   一身兰青的儒服,比之前玄金的配色少了些肃然。手中持着一柄木锤,方还在车中摆着的一行小钟罄上敲了两下。   “齐伯父面子足,将公主请来了?”   “……”玉昀方才心中猜测,果真是落实了。可为时晚矣。老侯爷已招呼着她坐了下来。   老人家面上得意,指了指车里摆着小套编钟,“公主讲究,替老臣看看,这东西怎样?”   战场上的人卸甲归京,还需融入文臣之流。是以原皇爷爷还在的时候,老侯爷便喜欢摆弄乐器,尝被人说是附庸风雅,老侯爷却全然不在意,只道是儿时便想学门乐器,老了也不迟。   玉昀知道老侯爷那门心思,眼下话便将话说得讨巧。方上车来不过见了两眼,她便也认得出来,钟罄是出自宫中名匠之手。只尾上的那几只白玉的,是为了高音才另外采买来的。她将东西夸赞得一番,话中处处中地。将老人家哄得连连点头。   只再扫了那身兰青的儒服一眼,她方点了点他手中正持的那柄木锤。   “桐木重漆,雕刻金龙的。该是前朝皇庭里的东西了。三千老爷这儿,最金贵的,怕是那样了。”   齐鸢鸢忙笑道,“都听爷爷讲了好些回。公主却一眼便看中了。”   老侯爷自是古玩老手,被玉昀这么一提,兴致便起来了。“公主这眼光似太上皇,准得很了。”   罢了,老侯爷方将那木锤来历与众人说了一遍。果是前朝工匠作的,经得皇帝之手,颇为喜爱,动乱之时,还不忘带着逃难,是以流落了民间。也是前些年方被老太爷从古董商行里领了回来。   这会儿的功夫,齐鸢鸢已在一旁小案上沏了茶,送来玉昀手中。   宸王却听得不大经意,手中的木锤,又在最末的两只玉罄上敲了两声。只等老侯爷落了声,方看向玉昀来。   “方才一路奏乐,公主玩儿得可还高兴?”   “自然。”她儿时随皇爷爷往昆山行宫避暑,嫌一路乏味,且带着三五乐师。今日还得自己操刀,真是今非昔比了。   齐鸢鸢道,“我们一路跟着公主后头,便听了一路了。”   便见老侯爷捧着本乐谱来,“臣老了,这谱子一段缓一段急的,敲不来,还得与公主请教。”   玉昀扫过那乐谱的封皮,看乐谱的名字,她是曾读过的。只是她通晓的是琴乐合部,编钟合部便只是见宫中艺人敲过。可稍稍翻开两页,便也大致知道其中要义。随手要去寻木锤来试试。那东西便已被人送到手边了。   “公主是在寻这个?”那声音沉着就在耳边,将东西送来她手中时,指尖在她的虎口位置划过。那人的手指如他的声音一般,好似都是冰冷的。   玉昀接来木锤,就着乐谱在编钟上轻试了试,却是走了神。   她幼时往皇祖母那儿请安得勤,便见过尝在坤仪宫后院里跪着的小少年。同是这般大雪的天,北风刺骨,单薄的身子,不过一件薄薄的寝衣,就那么跪在厚厚的积雪里。膝上的衣物都被融化的雪水沁湿了,嘴唇也隐隐泛起紫色。   可坤仪宫里却无人敢靠近。她念着还有皇爷爷撑腰,自是不怕得罪皇祖母的,缓缓走上去,拉起他的小指摇了摇。“皇叔是哪儿得罪皇祖母了?”   少年面色比雪还要惨白,一双长眸里燃起恨意,嘴角却咧出笑容来。只短短与她吐出两个字:“活着。”   少年阴寒的笑意在她心中挥之不去。儿时尚且不知那话里的意思,可后来见多了皇祖母是如何待人家的。自然便就知道了。   他那样的人,单单只是活着,便已是得罪皇祖母了…   “公主这里敲错了。”   眼下,他声音淡淡。那些恨意许并不会抹平,只不过是多年过去,小少年早已学会如何掩盖情绪。   见那修长的指节轻点在一行乐谱上,玉昀方也往那儿瞧了瞧。   “是错了。”她方将节律改了改,钟音便如溪上月光,倾泻而下。   只是一小段乐曲,车中顿时欢快如斯。玉昀悄悄打量了一番那人的面色,却见他目光也正落在自己面上,声音低沉得只有她一人听见:“很是悦耳。”   她一时也不敢看他了。只稍稍再看回钟罄上,齐鸢鸢一旁正随着音律拍起掌来。一段音阶敲完,老侯爷已是喜笑颜开了。   车外却有马蹄声走近了,便听小将军霍广的声音在车窗外道。   “少主,冀州来了急信。”   宸王随即沉声吩咐了停车,方与众人道了一声,落了马车,寻霍广往后头的小车上去了。   玉昀这才想起冀州的情况,自问起那边还在翻着乐谱的老侯爷来。   “三千老爷可知道冀州的事?”   老侯爷却仿佛满不在意,手中还敲着钟罄。“舒长卫那小儿寻仇来了。哼,谁又欠了他们舒家?”   是啊,谁又欠了他们舒家?   皇祖母在位这些年,就连父皇也并不算亲政。外戚独大,右辅舒长青权倾朝野,与皇祖母内外勾连。若这些且都还是国仇,那当年那个小少年又做错了什么?不过只是活着罢了… 第19章   昆山风光与别不同。不似再往北处的山脉,陡峭延绵。却更似江南山水秀丽。若不是正值隆冬,山顶还有溪水倾泻而下。远在山外,便能见一道如虹的瀑布,从天而降。   来到行宫门前,已是午后。玉昀陪着老侯爷早在车中用过几口午膳。落了车来,便见公爹一行也正在候着。   陆时行只是收到消息,道是宸王此行与老侯爷同路。方又听宋氏说起,公主去了后头长平侯府的车队里。干脆便没入行宫,在门外候着宸王。   这会儿,却先见着了老侯爷。老侯爷前半生军功赫赫,陆时行即便位列一品,尚也得给老侯爷些许面子。是以此下,正带着家眷上去招呼。   只说多两句,老侯爷便将齐鸢鸢拉来,“我这孙女儿想与你家闺女作手帕交。我们今儿便与小辈们些方便,共一间别院可好?”   陆时行听宋氏提过一回,自知道陆茹若上回入宫,与嫡小姐交好之事。“老侯爷都开了口,又难得她们小辈们爱处在一处。又有什么不妥的。”   陆时行又望了望玉昀身旁的陆茹若,心中颇为满意。长平侯府位高权重,大姑娘能与嫡小姐交好,到是有几分能耐的。   玉昀却也想起,这昆山行宫地界不大。建造的时候,也只考虑着皇帝带三两妃嫔出行,是以只有四间小院。这回宸王带着幕僚和官眷前来,自然会住着拥挤些。只是以往,她都随皇爷爷住在正中的山海院。这回恐是要去偏院里住了。   只陪着老侯爷与公爹寒暄的功夫,宋氏身旁立着的陆北乔又与三姑娘说到一处去了。玉昀本也不想留意,只是当着众人,三姑娘拉着陆北乔衣袖,娇嗔了声。“才没有。”   不止是玉昀,老侯爷与陆时行也都听见了。小辈们喜欢打闹,原也不是什么奇怪事。可陆北乔毕竟是驸马,当着玉昀也在场,老侯爷便也不大看得下去,笑与陆时行道。   “那边是北乔吧?”   陆时行回头看了一眼儿子。“还不来与老侯爷请好?”   陆北乔忙将三姑娘的手从自己衣袖上撇开,赶着两步上前来,与老侯爷问了声好。   上了年岁的人,素来不大爱与人翻脸,只是话里多有提点。“太上皇可是把掌心窝窝里的人都交到你手上了,怎公主都随我走了一路了,也没见你人呐?”   陆北乔听着,又抬眸打量玉昀神色。“是北乔疏忽了。”   “倒也不怪他,我车上姑娘们多,他来了反倒不方便。”她只是懒得应付,便先替人家寻了个借口。想来陆北乔也不会喜欢被人按着头来讨好她的感觉,那便各自放开一些好了。   正说着,一道冰冷的声音从身后来。   “这便是陆左辅家的公子?”   陆时行闻声见人,忙带着家眷作拜。“殿下一路可还安好?”   “陆左辅客气了。有公主一路奏乐之乐,怎会不好?”宸王说罢,又看向陆北乔。“大驸马说是么?”   “……”陆北乔一时愣在原地。不知那人是何用意。只被父亲拉了拉衣袖,方连连称,“是、是。”   却听宸王又道,“公子翩翩,恭谦温润。不愧是公主看中的人。”   “……”话是好话,可于玉昀听来,却极其嘲讽。“皇叔过誉了。他哪里当得起呢?”   那双长眸扫来她面上,虽是笑着的,总觉着别有深意。陆北乔的事,也不知他知道多少。   只这会儿,行宫里的内官们已浩浩荡荡出来迎人了。以往帝王出行,内官们素来会早两日来行宫打点布置。   两行灰白的人影之间,一个青色的身影却走得踉踉跄跄,与一干有条不紊的内官步伐太不相容。那人走近了,便笑嘻嘻称呼起人来。   “皇叔!”   “皇长姐!”   玉昀便也与他招呼:“成显也来了?”   “母妃不愿孤来。可孤得来与老侯爷祝寿。”凌成显话虽如此说着,却一下都没看老侯爷,目光反倒是飘向老侯爷身后的齐鸢鸢身上。   内官们中间,却又匆匆行来一人,正勾着身子对宸王一拜。   “臣迎驾来迟了。殿下恕罪。”   来人身宽体胖,大腹便便。是教坊司司正舒启山。若说舒家还剩下什么人,便是这位早年间被舒长卫赶出家门的后辈。因早与舒家断了往来,才未被殃及池鱼。舒家倒台之际,反倒被提成了司正。   玉昀认得其人,还是因此人早前与阿翡有过些过节。阿翡是华庭轩戏子之女,那会儿还是见不得光的。舒启山早年是华庭轩的歌舞伎戏子之流的长官,见小姑娘声得俏丽,险将人玷染了。还是玉昀将人救了下来,后便一直带在身边了。   这会儿,阿翡扶着她的手也是紧了紧。玉昀方稍稍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他动不了你。”   见宸王已往里去,舒启山连连跟着后头。“这会儿的大殿还有歌舞和酒菜,殿下可要去看看?”   “也好。”   齐鸢鸢与陆茹若正说话,也要跟着一行人往行宫中去。凌成显却寻了过来。   “齐小姐。孤请你去看歌舞,可好?”   未等齐鸢鸢开口,玉昀已将三皇弟拉了过来。“我那儿有件波斯进贡来的好东西。以前皇爷爷赏的,舍不得拿出来。今儿正好带来了,成显可要一起看看?”   她自知道三皇弟无心与老侯爷祝寿,而上回相看宴上,三皇弟的婚事便已定下了宋二姑娘,又何必再让嫡小姐牵连其中。   “真是?”三皇弟一脸惊喜,显然已被她口中的新鲜玩意儿吸引了过去。玉昀只牵着人,也跟着宸王身后入了行宫,回眸看看嫡小姐时,便见她与自己福了一福,当是谢过了。   **   山海院的书房里,地龙烧得正旺。   凌成显趴在书桌上,左左右右正看着玉昀叫人拿来的波斯木琴,不时抬手拨下琴弦。音色雀跃,入耳很是舒适。   “皇长姐的东西好,孤看完了。”   显然,这等小玩意儿,不足以让他的心智停留太久。还没过一炷香的功夫,凌成显便已呆不住了,“孤还是去寻齐小姐,一道儿赏歌舞去!”   玉昀斜斜靠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正抿了一口轻音送来的大红袍。“成显近日的功课怎样?父皇虽是不在了,我们作皇室子女,事事都须不时精进,知道么?”   玉昀自是见过三皇弟在皇子鉴被大学士训斥的模样。他天资不高,与一干皇子皇女相比,总是最后。是以那时一旦被问及功课,便如呆若鹌鹑。   玉昀不过学着大学士口吻问问,便果见凌成显搭隆起脑袋,顿在原地,也不答话了。   玉昀方接着道:“书法和文章,都拿来与我看看吧。”   凌成显听着,自去了一旁取功课。即便出行行宫,他每日也必要作功课的。只将宣纸捧去玉昀面前的时候,颇有些一改往日的挫败,目光里却多了几分自信。   “皇叔与掌印都说我习得极好了,皇长姐!”   玉昀接来那宣纸,便见上头只数行大字,横无骨,竖无锋,歪歪斜斜,说是鬼画符也不为过。再翻下去一页,依旧如此。“如拟,知道了,依办…”   江随师出内书堂,曾是上一任掌印江敏的得意门生,年岁浅浅,便已作了父皇的秉笔太监。只是这般的书法,便能说是极好。那定是在愚弄她这位三皇弟了,谁又不喜欢听好话呢?   至于皇叔,他要的不过一个无能傀儡。又怎会让三皇弟精进什么?   “皇长姐?你快说呀,孤的功课作的好不好?”   “自然是极好的。”那道冰冷的声音从书房门外来。兰青儒服走近了,只从玉昀手中接过那几张宣纸看了又看。“嗯,显儿的字,是越写越好了。”   “……”这般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夫,也是叫玉昀极为佩服的。“皇叔可真是觉着好的?”   那人这才放下手中宣纸,“显儿的字,苍劲有力。颇有风范。怎又不好了?”   他目光循着她看着,嘴角勾起笑意。便就是一副无赖模样,非要指鹿为马。只再看看她那三皇弟,得了夸赞,这会儿很是满意自己的杰作,从皇叔手中接过那些宣纸,便又自我欣赏起来。   “孤也觉着,甚好!”   玉昀快被气笑了。她能说什么呢?三皇弟本就是被人培养的傀儡,又是心智极其稚嫩之人。她说什么自是都不会有用了。唯有将面前盯着她不动的人称赞一番:“您用心良苦了。”   “公主客气,都是孤分内之事。”   他说完,便又负手去了身后。“湖心起了戏台,齐伯父正问起公主何时过去。”   “老侯爷要去听戏?”提起这事儿,三皇弟自又兴奋起来。“那齐小姐可也会去?”   凌霆川看向那小儿,“齐小姐不会去。显儿功课虽好,可方舒启山与孤说,你今日的还未做完,便就在书房习字罢。”   “……”凌成显面色陡然垂了下去,可看着皇叔那似笑非笑的面色,不敢忤逆,只好退去一边,自个儿寻纸墨去了。   玉昀随着那人出来,待走远了,方开口道。“您可真替大周选了位好皇帝。”   “孤自问眼光不赖,不想公主也英雄所见略同。”   “……”身侧,那人的目光垂在她面上,笑意几许。迎着夕阳的光彩,那人脸颊的轮廓是及其精致的。只那副嘴脸,很是可恨。   作者有话说:   玉昀:皇叔是什么时候瞎的?   皇叔(指着陆北乔):公主又是什么时候瞎的? 第20章   戏在湖心高台上。天空晴朗,一轮皎月挂在夜幕,山中气息冷冽,叫人很是清醒。   坐在角落的陆北乔,此时却十分不想清醒。   两桌开外,玉昀正陪着老侯爷坐着,听着台上那出《穆桂英挂帅》。老侯爷面色红润,喜笑颜开。宸王也正同桌饮酒。   方舒启山上前敬酒,道是与公主有些过节,想一杯泯恩仇。陆北乔自知道,今日酒烈,公主是不吃的。本要过去替人推挡,宸王却出面替人推辞了。他自也不必再过去。   且不说上回从宫中回来,公主便是得宸王相送。这两日他又在若水院几个马夫那儿听得,三日前公主与庶妹从翠玉轩回来的路上,宸王的人将马车拦了下来,与公主送药之事。   若是真的叔侄,他许还会放心一些。可他素来也听闻过那位殿下的一些身世。当年骠骑大将军霍景年战死北疆,太上皇却将大将军夫人贺兰氏纳入后宫。那时的贺兰氏便已有了七个月身孕了。   后来贺兰氏生产之时难产,诞下这位小皇子便仙去。太上皇方将小皇子交到淑皇后的坤仪宫中,与太子一同抚养。   是以京中稍有些积淀之家,便也都知道。宸王并非皇室骨血。   灯火中,他远远望着他们二人身影重叠。手中又灌下自己一杯酒。不知不觉,数杯落肚,心口的气息却愈发不平。   凭什么?他才是驸马,凭什么公主要同那人一桌?   “表哥在想什么?”耳旁却是萱儿在喊他。   “没什么。”他砸磨着唇齿,又一饮而尽了。   “表哥可还是不信萱儿么?”   “……”下响在行宫门外候着宸王的时候,萱儿便来问过他一回。“表哥这阵子可是在躲着我?”   那回在翰林院外与世子爷见过一回后,他便不愿多见她,许是自己也未曾察觉。是以方才他当面与她提起世子爷身上的香囊,可是她送与人家的。便听她话里冤屈,“才没有。”   眼下,表妹一双眼里泛起雾气,眼泪便那么顺着面颊流了下来。人便已起了身,小跑着离了席。一旁母亲喊了喊人,没能将人留住,只又将目光抛来他身上,“还不快去看看,万一出什么事儿呢?”   陆北乔只好起身追了出去。   临到一片小树林前,便见人已是哭的梨花带雨。听他追来,微微侧眸过来,怨气道,“你还来做什么?”   “你这般出来,母亲会担心。”   “姑母担心,那你呢?你应着要娶我,到底只是对姑母孝心,还是待我喜欢?”   听他不答,萱儿的眼泪便更止不住了。不过小会儿,便又抽泣起来。他到底头一回见人哭得如此。再加上她早前小咳未愈,这会儿吸了凉气,又犯了旧病。   “我们不在这儿说了。你身子不好,我送你回去。”   萱儿应得很是顺从。顺着他扶过去的手,将自己挽来他怀里。一双杏眼含情仰视着他,“不管表哥喜不喜欢,萱儿都是喜欢表哥的。”   他心头有些软,紧了紧裹着她的手臂,触及怀中的香软。眼前闪过的却是方在席间公主和宸王相视一笑的影子。   一路回去绿水院,四下无人。官眷们都去了戏台看戏,院中自然清净。萱儿的房间正在最角,他将人送去门口,却又被她一把牵住袖口。   “你能不能不走?”   酒意上头,却念起这些时日不得相见,夜夜难眠,眼前全是公主在病中,他尚能守在她床边的时候。   屋内熏香浓重。浓郁的花香有些刺鼻,一时叫人有些昏沉。萱儿只在桌前坐下,便提起桌上的酒壶自饮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酒…眼前姑娘对他笑得甜。   他心中闪过一丝报复的快感。有什么不可以的?   **   玉昀不喜欢烈酒,却用了很多葡萄。   北疆来的紫玉葡萄,每年产量不过二十斤,送来京城都装不了一辆马车。以往年年父皇都会赏些来她的玉檀宫的。今年父皇过身,自然便被疏忽了。   方还是皇叔让人送来,她才解了回馋。   戏台上落了幕,老侯爷也乏了。玉昀起身送老侯爷回别院。宋氏见方二人出去未回来,便也坐不住了。道是与玉昀和老侯爷一道儿回去。   见公爹还在与皇叔说话,玉昀便也未去打扰。只扶着老侯爷往绿水院回了。   长平侯夫人这日伺候在老侯爷身旁,这会儿正和玉昀一道儿跟老侯爷回绿水院。见得宋氏,便也打探起来。   “陆夫人,方还见三姑娘在一同吃席的,怎不见了?”   宋氏也听闻过自家侄女儿与长平侯府上的过节。长平侯夫人为了萱儿还去过宋府上问名,只是萱儿早和她解释过了,那香囊不过是她落在了侯府花园,被世子爷拾到了。却被世子爷误会,说是她刻意留情。   “姑娘家,还坐不大住。方许是提早回去了。”宋氏说罢,又替侄女儿说了说话,“萱儿她早前,若是得罪了夫人和世子爷,我便替她赔一句不是了。还望夫人莫再记挂以往的事了。”   长平侯夫人听儿子说的,却是另一个故事。方在行宫门前见得三姑娘与陆北乔那般模样,想来也是好事近了。又与他们长平侯府还有什么关系?   “陆夫人言重了,我还记挂着三姑娘的事儿作什么呢?”   玉昀与老侯爷走在前头,却也被老侯爷问了起来。“那什么三姑娘,便是方行宫门前,与陆北乔拉拉扯扯的?”   “是宋府上的三表妹。与二爷一同长大的。庶出的女儿不得家主看重,婆母怜惜,便尝带在身旁了。”   老侯爷又问:“那可是要许给他的意思?”   玉昀也并不避讳。“二爷和婆母都喜欢,我总不好拦着。”   “呸!”老侯爷自是不平。“皇帝才过身多久,他们陆府上便要纳妾了?”   玉昀自与老人家顺气儿,“我都不计较。三千老爷何必为了这事儿动气。都算了。”   “这般大度,反倒不像你。在皇子鉴那会儿,可是日日追在人家后头的。”   “许是年岁长了,反而看清了些人罢。”玉昀淡淡说着,脚下便已跨入了绿水院。   刺鼻的味道直冲入了鼻子,眼前飘过几缕白烟。四下陆府和侯府的家仆多有些慌乱,有人见这边主子们回来了,正过来禀报。还未来得及走到面前,便听院子里已经有人生高呼着。   “动作都给我麻利点儿。三姑娘房里走水了!” 第21章   为了躲开三皇子,齐鸢鸢拉着陆茹若一道,没去湖心看戏。两个姑娘在绿水院的房中说话,只说起家中姊妹姨娘,儿时境遇,两个姑娘便已大不相同了。便各自感叹各自难处,又欣喜着日后,多了个人分享。   桌上摆着的瓜果吃得差不多了,齐鸢鸢一时兴起,便要拉着陆茹若去外头堆雪人。只临经过外头的厢房走廊,便闻见烟火味儿。齐鸢鸢警觉,忙一间一间查看过去,果寻得一间屋子里冒着火光。   武侯家的小姐,遇着事儿,便就是不怕的。先是叫陆茹若去喊人了,看着火势未大,便寻着隔壁厢房里的被褥,在地上裹了一把雪水,冲了进去。   好在燃火的只是几片帏帐,齐鸢鸢先用被褥盖住了烧在地上的,便听到帏帐后头有人声。床上,女子咽咽呜呜,男子道了声“别怕”。   齐鸢鸢忙朝里头喊了声。“着火了,你们快起来。”   床上的人沉了声,似是惊吓到了。齐鸢鸢一时还未意识到怎么回事儿,陆茹若已经带着两家的家仆来帮忙了。   陆府上管家福伯此行没来,来的是儿子福安。福安素日在府上便也是半个掌事,此下带着人进来,便就直冲入帏帐后头救人去了。   齐鸢鸢也顾不得其他,另从衣柜里翻出了一张被褥,便也跟着福安冲了进去。   浓烟滚滚,众人都被呛得咳嗽。齐鸢鸢虽习过屏息之术,也难免跟着小咳了两声。用手驱散了些许浓烟,方看清楚床上的情形。   男子与女子卷在一处,肉糜光洁。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难免觉着不堪。忙用手挡住了眼睛。却听得一旁福安呼出声来。   “诶呦,二爷,三姑娘。你们这是…”   听得三姑娘的名讳,齐鸢鸢方反应过来。不就是上回害的兄长有理说不清那位宋三姑娘。再看向床上的二人。三姑娘躲着男子身后不愿见人,而那男子,便是大驸马陆北乔了。   “你们…”齐鸢鸢一时也呆了。   一旁陆茹若也遮住了眼睛,只对那边的人道,“二哥哥快带着人出去再说罢。”   齐鸢鸢将手里的被褥扔去了床上,又见外头已涌进来好些家仆,而火势也被扑灭了些。她方拉着陆茹若小跑出了屋子。   “这也太…”难听的话齐鸢鸢实在说不出口。那三姑娘本就不是什么好的,怎么就跟公主的夫婿滚到一起去了。   陆茹若也道,“二哥哥素来知道礼数,怎么会这样?”   陆茹若虽知道兄长要纳妾之事,可这会儿也还未行过大礼。方又当着两家下人都在救火。她自想起父亲极为重视门楣家风,这事儿若是传去父亲耳朵里,恐是不得太平了。   二人还余惊未平,便见陆北乔只一身寝衣,用被褥裹着三姑娘踉踉跄跄从屋里出来。前头福安还护着人,“二爷可要用些茶水压压惊?”   “先将三姑娘安置好再说。”   陆北乔自念及方才帐中香软,靡靡悱恻,再是不堪,萱儿如今也是他的人了。只是话落之间,却听得脚步声匆匆从外回来。   宋氏方在外头听得消息,脚下便有些发软了。这会儿赶来火场门前,便见火已被扑灭,方放心几许。又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侄女儿和儿子,本是欣喜,还在心中大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萱儿,北乔,你们都没事儿便好。”   可再看到二人发髻凌乱,儿子衣衫单薄,而萱儿被被褥裹着,白皙的脖颈还露在外头,上头隐隐泛着几道红印。宋氏方猜到发生了什么。   “怎、怎么回事儿?怎会着火的?你们可是在一处?”   “……”陆北乔一时未答,却在人群中寻见了玉昀。   那双眸光中颤抖着,一时有些怔在原地。他方才再打量了一番自己身上,虽是随手捉来的一件寝衣,可并不是自己的,此下也因那寝衣破了,又是太小,衣不蔽体。他眼前飘过方在帐中,撕破萱儿身上这身衣服的情形。   “公主…”他这才放开手中萱儿,要过去解释。“你听我说…”   “二爷不必过来了。”玉昀只是淡淡,脚下却不自觉往后躲着。若非要寻些词语来描述心中的感觉,那便只有“恶心”二字。   年少轻狂之时,春风明媚,秋月无边。在皇子鉴时的四季年华,因为有陆北乔,什么都是美好的。她盼着与他一道儿上课,盼着春秋两季的出游,盼着辩经会因要与他辩论能说上好些话。盼着后来,能嫁给他。   即便他素来冷淡,却也磨灭不去那些发光的时光。未来可期,自然美好。   可如今,那些又算是什么呢?   这般北风刺骨的天,三姑娘被卷在被褥里,光洁的脚下踩着积雪,已被冻得发紫了,面上却依旧挂着两朵红晕。杏眼垂着,楚楚可怜,盈盈道了声,“求公主姐姐恕罪。”   她还需要恕什么罪?   她此时,是什么也不想管了。   老侯爷用手中拐杖重重锤了两下地面,又将玉昀往身后挡了挡。方问向一旁宋氏,“你们陆家,真是待人不薄啊!”   宋氏这会儿早已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原本就是要相许的两人,若这事儿是在陆府后院里,许是欺瞒欺瞒,待将侄女儿娶进门来,便也算了。可如今是当着侯府上下都在,那便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事儿了。   且不说三姑娘还未出阁,即便是庶女,那也是宋府上的姑娘,宋府上若被这事儿牵连起来,那二姑娘定选三皇妃的事儿,许也会受了影响。   原本驸马纳妾,便有些说不过去。难得公主大度,这会儿还未行礼数便与人勾连。老侯爷早前又是太上皇跟前儿的人,这般到底是将脸面都丢尽了。   “老侯爷息怒。公主息怒。他们二人有错,我、我定会重罚的。”   老侯爷冷道,“罚什么?怎么罚?陆府如今是硬气了,欺负到皇家头上来了。”   宋氏连连低头对老侯爷拜了拜,“我们怎敢?是北乔不懂事,姑娘也不懂事。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又对不住公主。可事儿已出了,要罚什么,陆府上绝不会手软。可如今也得请侯爷顾全大局呐。”   宋氏知道事情躲不过去,便想先稳住老侯爷。这事儿若传去京城,陆府清名扫地,家主陆时行也得惹得一身骚气。   “哼。”老侯爷冷冷一笑,他才不管宋氏那般嘴脸。“什么是大局?皇家便是大局。你们若不给公主一个说法,老臣便让京都城里都来看看。陆时行教了个什么样的好儿子。”   宋氏连连低头道,“还,还得请老侯爷手下留情…”又看向一旁玉昀,“还请公主,也劝劝老侯爷罢。”   玉昀却只冷冷吐出两个字来:“好笑。”   “……”宋氏已要过来牵她的袖子,“公主嫁来府上,素来亲和,待人宽宏。如今又怎会要让陆府声名具毁呢?老侯爷也是心中有日月的,不过是一时气过了,公主也该替北乔说句话啊。”   “所以母亲是说,如今还是我错了?”   宋氏眉头一皱,忙又挂上几分笑意,“公主您若还念着与北乔的情分,便饶过他们这一回吧。左右您也是答应了北乔纳妾的事儿的,不过是早晚的事儿,今儿谁又知道会走水呢?”   玉昀也笑了:“那母亲便说说看,我与他,有什么情分?”   宋氏到底一噎,半晌儿方想来几句话,“你们曾也是皇子鉴同窗,先皇病逝的时候,北乔还颇为护着您的感受,后来您病了,他也守着您好些日夜…”   “可他钟情的,不是三姑娘么?”   玉昀却没看宋氏,话是对着陆北乔说的。“三姑娘文秀可人,自幼便是与二爷一同长大的。二爷许是早就情根深种了。是以七月三姑娘落水的时候,还去宋府上照顾了人家三个日夜。又哪里顾得上我呢?”   陆北乔话在嘴边,却无力说出口来。   玉昀望着他面上神情,眸中颤抖,唇齿紧紧咬着,便更是觉着好笑了。   “母亲让我替你说说话,那我便替你说说话。今日这事儿传去外头,惹人口舌,还得耽误陆府上的名声。再来,又会有人说我,容不下一个妾室。”   “你既与三姑娘两情相悦,便就早日将人迎娶进门罢了。”   玉昀说罢,这才看向宋氏,“这是母亲想要我说的么?”   宋氏一时怔怔,公主面上笑着,是失望至极了。“这…这…这怕是仍有所不妥。”说着,又去打量老侯爷的面色。   老侯爷已是动了大怒。战场上下来的人,怒目圆睁,举着手里的拐杖指去了天上那轮月光,“你们怎么敢?”   玉昀见不得老人家动怒,只将人拉了过来,又替人从背后顺着气。   “您就别为了我的事儿伤神了。与他们计较,再不值当。”   “他们、他们。欺人太甚了。”老侯爷手中拐杖紧紧握着,终在地上重重杵了两下。   “确是欺人太甚了。”那道声音冰冷着,从院门的方向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见两道身影从门外回来。宸王话里冰冷,却是轻佻。一旁陆时行的脸色则已沉如深潭了。 第22章 (下一章入v)   宋氏见得来人,已是又惊又怕。叫家主见着这等场面,岂不是她疏于家风之责。再看看一旁宸王,那位本就是一张冷脸,此下当然也看不清楚情绪,只那微微勾着的嘴角,似笑非笑。到底是公主皇家的长辈,哪里又是好欺瞒的。   便听走近来的陆时行与陆北乔开口道。“你这是什么样子?”   陆北乔笑了,笑得几分悲戚。父亲素来严厉,他自幼是顺从他的意思,从未忤逆。他是嫡出,在几个兄弟之中,便更受父亲看重。今日,莫说看重,尊严许是都不剩了。   他不自觉再看了看一旁的宋萱,姑娘脸上这会儿已冻紫了,望着他的眼里,还泛着几丝泪光。   他方还有些心软,可当着父亲在前,头脑清醒了许多,此下便就生了疑。   方他在房中,他分明闻见了些许异样的味道。一个姑娘家屋子里又怎会藏酒?   只是这会儿,父亲没给他机会深究。   “跪下。”   只单单两个字,已是足够重了。而他又再看了看对面的宸王。那人负手在身后,作壁上观。他输的一败涂地。   未等父亲再开口,他已当着众人跪了下来。   父亲这才与老侯爷开了口,“犬子不孝,确是不堪。是我疏于管教,还请老侯爷莫怪。这几日,我定会叫他给公主一个交代。”   换作旁人,许还要给左辅大人几分薄面。可老侯爷一把年岁了,先皇还在的时候,也得忌惮三分。自然便不必给陆时行留什么面子。   “你们陆府上亏欠又不是长平侯府。与我个老头子说有什么用?”   陆时行话里顿了顿,思忖片刻,方压下一口气息,转来与玉昀一拜。“还请公主宽量。”   不等玉昀开口,却是宸王接话去。   “出了这等事,还叫皇家宽量?陆左辅说的很是轻巧。”   陆时行忙道,“是臣用语不当。还请公主消气,这等丑事,自然不能就此放过。”陆时行说着,侧眸看向跪在一旁的陆北乔,牙缝中磨出三个字来,“得严惩。”   玉昀带着阿翡和轻音从绿水院中出来的时候,北风又冷冽了几分。出了这样的事儿,绿水院里一片狼藉,于她而言又更是污秽之地。就连老侯爷也留不住,道要与他陆时行分院而居。带着一干侯府家眷,搬去隔壁青山院与张侍郎同住了。   玉昀便也被皇叔带了出来。方也是他开口与公爹要人,道是皇家是公主的娘家,陆府上若容不下人,便先回山海院里养养精神。   这会儿那人负手走在前头,一旁跟着舒启山与霍小将军,也不曾回头顾她。   她本也没什么心情再开口说话,踏着脚下的青石板路,眼前全是些零碎的影子。   从十岁初遇,到皇子鉴同窗;从皇爷爷指婚,再到他病榻前陆北乔应下会要照顾她。他那会儿也不过十余的年岁,哪里知道话里之重呢?许也只是就着公爹的意思,叫皇爷爷临走前放心罢了。   至于再想起嫁来陆府之后,三姑娘屡屡跟在陆北乔身旁的情形。便会与方才那般不堪的场面联系在一处,她便干脆不愿去想了。   不过走了小会儿,被乌云遮盖的月牙儿,又再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月光洒在地上,依稀明媚光洁。   跨进山海院的一瞬,恍然仿佛回到了儿时陪着皇爷爷来这里避暑的时光。那时还没有陆北乔,日子也同脚下的月光一般,明媚光洁。   走在前头的人这会儿才回了回身。“公主住在那边矮阁,方他们已去整理过了。孤便不送公主了。”   玉昀与人一福,道了声多谢,便见他带着二人走开了。   这山海院玉昀很是熟悉,找来矮阁并不难。如皇叔所说,寝殿内已被人打点过,虽没有地龙,却燃起了三炉炭火。已很是温暖。   阿翡心中不平,却也不敢开口怨愤。只顾着往净室里烧热水,好侍奉玉昀梳洗。轻音端了杯热水送来玉昀手中,方轻声问了句,“主儿可还好么?”   “我很好。”   玉昀放下茶碗,推开矮阁的花窗往外看去,月光洒在洁白的积雪上,仿若一切回到初见的时候。   或许,她还得感谢三姑娘呢?   如今她心中空空彻彻,便如窗外满庭月色,再无杂质。   **   翌日便是除夕。   晌午,世子爷齐靖安匆匆从京城赶来与老太爷祝寿。将将去了趟青山院里,听闻母亲说起昨夜里的丑事,这便赶紧来与宸王请安了。   山海院本是帝王居所,背靠高山,面临湖泊。寝殿更是院中之正,只稍稍立着殿外大理石的廊上,便见一派美景。   齐靖安来时,宸王一身玄色武服,正立着大理石的栏前,眺望山下景色。   “殿下,我替老太爷来向您问安了。”   “老侯爷言重。”那人侧眸来,又叫他免礼。“从京城来,一路可顺利?”   齐靖安忙笑道,“诶。昨儿有些事儿耽搁了。今儿起了早。一来便赶来见您了。”   “老侯爷昨日说,他今夜里想去镇里逛逛。稍晚些,你与霍广同护着他去便好。”   “自然。自然。”齐靖安应下差事,方转了话头儿,“我方来时,见大驸马他还跪着山海院外头呢。昨夜里该是扰着您清净了?”   宸王冷道,“到是看了场热闹。”   “也是,那等小事儿,哪儿能扰着您的心思呢?”齐靖安说起此事,还有些感叹。“陆北乔那小儿,怎就不受人敲打。我分明已是好意提点过了,他倒还是上了那宋三的道儿。”   “哦?”宸王话尾上扬,自是要听他说来的意思。   齐靖安便接着道,“早前宋家夫人带着几个女儿往侯府上作客,不巧,我也见过了三姑娘。那会儿见她独自一人在后院廊中,也没个婢子跟着。我自好意提点了声家宴的方向。那三姑娘许是认得出我,又与我说起她和姐姐起了口舌。我看人家那副嘤嘤啼啼,便就安慰了两声。人家说完起身要走,便留了个香囊与我。”   “我待她无意,自将香囊交给了母亲。请母亲去宋府上归还。谁知那宋三翻脸不认人,当着宋夫人的面,说香囊是她无意落下。反倒叫宋夫人误会,是我特地捡了香囊来,羞辱于他们宋家。”   “后来才知道,宋二姑娘正议亲,那日,本是来侯府相看的。因为这事儿,险些丢了清名,二姑娘气不过,便将宋三推落了水。这不,陆北乔心疼,往宋府上照顾了人家三日。”   “后来,我便好意提点。带着那香囊去翰林院赴宴。便是想告诉他,那宋三心思不纯。可陆北乔哪里又往那里想了。这回好,终是上了人家的套。”   齐靖安说完,却见宸王又望向山下远景,只冷冷道,“装睡之人,岂能唤醒?提点他做什么?”   **   玉昀醒时,已是午时了。   阿翡笑着在榻前守着,“主儿可醒了,饿不饿?奴婢替您去小厨房里要吃的。”   玉昀这一觉从昨晚亥时睡到眼下,自是有些饿了。   这会儿撑起身子,想起外头大雪的天,肚子里的馋虫便要压不住了。   “想吃烤羊肉,酱肘子,清蒸扇贝,松子鲈鱼…”   “哪儿有这些啊?”阿翡叹气道,“主儿怕不是忘了,我们这会儿还在昆山行宫,也不知道跟来的御厨备了什么食材。主儿方说的,奴婢记下了。只去小厨房里看看,有的便与您拿回来。”   “也是。那便有劳阿翡了。”   玉昀说着已起了身来。   轻音特地与她留了一面窗,外头是艳阳天,阳光扑面而来,真实又温暖。   帝王居所,自然居高临下。山海院正如其名,背山而望“海”,虽只是一片湖泊,此时清冽的风从湖面来,带着温暖的水汽,充满了生机。   比之绿水院里那一摊子喇杂事儿,玉昀此时却想,还有件更重要的事儿去做。   正从行装中选了三本典籍要出门,却听轻音来道,“主儿许是不想听的。可昨儿夜里,二爷便在山海院门前跪着了。这会儿还在呢。主母亲自来了几趟,说想要见公主的,都被宸王殿下派人将人挡回了。我看二爷面色都发紫了,许是已快撑不下去了。”   “是陆时行自己说的要严惩,我们又怎么做得了主呢?”玉昀冷笑了声:“若主母再来,你便去回了声。叫她不必来求我了,我没叫二爷他跪着。让她去问问陆时行便是。”   轻音到还是头回听公主如此称呼陆家家主。那可是当朝一品左辅大人,自右辅舒大人被宸王斩了,陆家家主便已是内阁头位说得上话的人了。   只看公主怀中抱着三本厚厚的典籍,便已往门外去。轻音忙应了声“是”,方又忙着与她寻了件狐裘来披好,才问起,“主儿这是要去哪儿?”   “去教三皇弟读书。阿翡回来,便叫她将饭菜送来书房吧。”   **   虽是除夕,凌成显却觉着今日晦气极了。   早晨起来漱口,便被茶水呛了一口。再接下来,吃饭被排骨磕掉了颗板牙。这会儿外头天气正好,蹴鞠的局都叫小内侍江儒攒好了,皇长姐却临时赶来,将他堵在书桌前读《资治通鉴》。   “史如明镜,能知人,能鉴己。是以,读史养德,古今便是天下。成显既要为人君王,便该早早通读这几册书卷。父皇和皇爷爷,都是精读过不下三回的。”   “这些书都有小山高了,皇长姐!”凌成显十分不情愿,“今儿是除夕,孤想玩儿蹴鞠。”   “蹴鞠能健体,也是好的。只是从今日起,成显每日作什么,该好好规划。既要精进学业,也不能耽误身体康健。为天子不易,本就该比寻常人更为辛苦些。”   “皇长姐说的不对。”   “皇叔说,孤乃天命之子。顺应天意便能万事精进。不需如此努力。”   “……你确定皇叔不是在框你?”   凌成显一脸茫然,“皇叔怎会框孤?”   “孤既要显儿作皇帝,又怎会框他?”那道冰冷的声线从书房外来,一身玄衫负手出现在门边,勾着嘴角与玉昀道,“公主多虑了。”   “……您可来的真是时候。”玉昀本想着,三皇弟再不生性,好好教导定也能有所成效。不求他与皇爷爷和父皇一般,只叫他能明辨是非该是不难。   若是这样,待他再长成一些,便该知道皇叔与江随如此待他的目的,自然会醒悟一番,不甘作人傀儡。   可眼下看来,她这般的打算,定是会有所阻力的。   便见皇叔已走去凌成显身旁,扫了一眼桌上的典籍。   “哦。你皇长姐是叫你读《资治通鉴》?”   凌成显似求得救命稻草,起身来迎。皇叔来了,他便能出去玩儿蹴鞠了。“皇叔,今儿除夕,我还喊了小儒子他们…”   未等凌成显说完,宸王便打断了话去:“《资治通鉴》是好书,是该好生读。”他说完,寻着一旁暖榻上坐下。“我便与你皇长姐在此陪你读书。”   “……”凌成显顿时蔫了。一旁江儒正候着,听宸王如此说,便也忙将人扶着坐下。“三殿下,奴才侍奉您读书罢。”   玉昀倒是几分惊讶,却听皇叔叫看内侍了茶,又自己寻了本小册,在软塌上随手翻了起来。她便也作无事,在软塌另一侧坐下。   “有劳公公,也与我一盏茶来吧。便与皇叔用同一味茶便是。”   伺候在侧的老公公却似有所犹豫,“这…”   “公主想用,便也无妨。”宸王摆了摆手,吩咐老公公去办了。   只茶水将将端上来,玉昀却见那茶色浓黑,浅浅尝了一口,便险些吐了出来。苦的,太苦了。   对面的人却也将用下一口,满脸若无其事,“孤这味药茶,是驱寒的好东西。可惜公主是用不惯的。”   玉昀只将茶碗往旁推了推,方也有所猜测,“皇叔的身子可还好么?”   “劳公主费心,还存着口气。”   “……”玉昀自想起,父皇登基之时,皇叔便被皇祖母赐下府邸,在外传言他身体并不健朗,日日与药常伴。那日在养心殿里,便见他病发之状,周身发寒。此下,竟连茶都是药茶。   “您身体不好,本是该多休养生息。这凛冬之日,又何必来昆山呢?”她话中试探,自是想问镇北王舒长卫寻仇的事。   “给长辈贺寿。”   他指的自然是老侯爷,这般滴水不漏,好似毫不知情。玉昀暂也不打算再问了,左右也该是问不出什么的。   等阿翡端了几样小菜与米饭来,她方觉已是饿极了。顾不得皇叔也在,便挪去了圆桌旁用饭。   阿翡在旁布菜。虽没有清蒸扇贝,松子鲈鱼,烤羊肉到很是鲜美。酱肘子一口咬到嘴里,汁水满溢。不饿的时候,吃得讲究;饿的时候,撕咬和果腹的快感简直不要太痛快。   凌霆川自在一旁饮药茶,又看着那人用食。本以为皇家的闺女娇贵得很,吃饭该得矜贵得极。这般狼吞虎咽,到底是饿极了。   “公主是为了昨日驸马之事,方废寝忘食了?”   “……没有。”她嘴里还囫囵着,如此吃得没有仪态,已是许久没有过了。咽下一口肘子肉,方回眸去解释,“反倒是睡得太过安稳,便没起身来用早膳。”   “那便好。大驸马在山海院外跪了一夜,到方才孤来之前,已发热病倒在门前了。公主可要见人一见?”   玉昀手中吃食的动作没停,“不必了。还得有劳皇叔,将人送回绿水院。”   话方落,便听他吩咐一旁的内侍,“你们听见公主的意思了?照办吧。”   “诶。”为首的内侍应声下去,带着人去办了。   这会儿另一人从门外进来,在二人面前便是一拜。却是对宸王道,“殿下,冀州来了秘信。”   信被宸王接了过去,展开读了起来。那双长眸中闪过一丝光亮,很快又沉了下去。却打量了一番面前腰滚脸圆的舒启山,“孤听闻,你右手两指,是被你叔父断的?”   舒启山眸中闪过一丝恨意。“当年不过为了三千两白银,舒长卫便当众断了我两根指头,将我逐出家门。这仇我定是要报的。”   “很好。那今日夜里,孤还得仰仗你了。”   **   夜幕落下。北风萧瑟,拂过森森林木。   湖水边灌木丛中,一行黑压压的人影,正在疾步前行。涂了墨汁的铠甲在月光下偶漏出几丝微光。其中三人身形虽身附银甲,却多披了一层蓑笠。远远望去,似缓缓移动的小山。   一人从兵士手中接过小信,举起火折子读了一遍,便将小信拧成纸团,塞进嘴里。随后三两步赶上前去,与镇北王一拜:“王爷,山上来了消息。凌霆川那小儿确是身在山海院里。”   “哼。他怎有脸住在帝王院。”   “听闻,三皇子也在。”   “不成气候的阿斗,如何能与二皇子相比。也就是为了成全凌霆川。他想狭天子以令诸侯,我们便营救三皇子,除之而后快,也算是名正而言顺。”   “那我们何时动兵?”副将庞越一拜,请着眼前主帅。   镇北王勾着一双鹰眸,望向天上瘦削的月牙,冷冷笑道。   “他身上寒疾,每逢初一十五发作。今日除夕,待子时一到,便是他赴死之时。”   作者有话说:   预收:《和离后前夫重生了》求个收藏呀。   文案:付明歌及笄那年,嫁给了青梅竹马的永康侯世子陆恒。   婚后三年之间,永康侯府从龙有功,位及人臣。而君位易主,付家落为五品从官,贬离京城。明歌失去所依,陆恒也渐渐露出本性,原来当初与她成亲,不过是想借着付家在朝中声誉,助永康侯府步步高升…而他陆恒心念着的另有其人。   明歌放不下这份自年少起的情分,对陆恒在外的事情装作不知,贴心陪在他身侧,只等那个与她一同长大的公子,终有一日会回心转意。然而某日夜里,她被一场大梦惊醒。   梦中,她终究没有等到陆恒回头,为了与公主成亲,陆恒与了她一纸和离书,将她弃于冰冷的外宅。而她数年隐忍终郁郁生疾,孤身病亡于陆恒与公主大婚之日…   醒来之后,明歌恍若隔世。等回彻夜饮酒未归的陆恒,明歌递上一纸和离书,“便就到此为止吧。”   她不爱他了,她会为了自己好好活着。   **   陆恒庶子出身,步步为营,连婚约都只是他上位之路的垫脚石,最终袭承侯府世爵,位及一品人臣。然而风光了半生,临居高位,却日日夜里梦回明歌还在他身边的那些年…   浮华到手,却早已索然无味。   他所念的,唯有一个明歌罢了。   他死在了明歌去后的第二十个年头。再睁眼,却回到了大婚后的第三年。付家被贬往西南,明歌在京城失去所依。他发誓,这辈子定不会再让她受任何委屈。   然而,将将回到家中。明歌却与他递上来一纸和离书,要与他一别两宽… 第23章 (虫)   绿水院。   厢房里烛火微弱。宋氏坐在床前, 正守着床上还在昏迷的陆北乔。一旁宋萱跪着的榻边,正拧了块帕子送来宋氏手中。   “表哥从下响昏睡到眼下,姑母, 可要寻太医来看看?”   宋氏叹了声, “你以为我不想么?可太医侍奉在山海院里, 老爷又还在气头上,哪里肯出面去请。”   宋氏说罢, 却听宋萱抽泣起来。如今却几分不耐烦了,“哭什么?本就是定下来的事儿, 你急什么?待大礼完了不成,非要在这个时候。陆府的声名, 可都是与你无关的?”   宋萱泣不成声, “我、我知道错了姑母。可如今…还是先顾着表哥吧。”   床上陆北乔眉头紧锁, 面色惨白如纸,紧咬着嘴唇,吐出两个字来, “公主…”   宋萱一怔,哭得更伤心了。   宋氏自然疼惜儿子,可看着侄女儿哭成那般模样,又恨又心疼。“这行宫地处偏僻,下山都得个把时辰。今日又是除夕, 又怎么好请人。”宋氏说着,将与陆北乔将将擦完额头的帕子交回给宋萱,又叫宋萱去外头接雪水来。   陆北乔一路高热, 便都是用雪水降热。宋萱正从地上爬起要去了, 二人却忽见外头燃起火光。院内家仆躁动起来, 有人哭喊道, “不好了。不好了。”   宋氏赶忙起身,与宋萱一道出门看看。   漫天火光,从行宫墙外压来。将半边天色映得如同白日。   “怎么回事?”宋氏见福安跑来,忙喊人来问。   “夫人…听闻、听闻是镇北王带兵从山上杀上来,找宸王来寻仇来了。好多人,他们方看行宫外头好多人…都是带刀枪的。”   宋氏踉跄退了两步,“那、那怎么办?老爷呢?老爷在哪儿?”   “老爷随张侍郎他们商议去了,还不见人回来。”   “……”宋氏想了想,止住心中慌乱,方与福安道。“你叫人去屋子里,先将二爷护出来。”   福安照办了,带着几人,将床上的陆北乔用被子裹着扶了出来。只临跟着宋氏要出来绿水院,便见陆时行匆匆回来。   陆时行面色沉着,却也难以掩饰眼中忧虑。   “你们都出来了便是正好,我与张侍郎商议过,山上的寿安寺易守难攻,便都往那里去。”   见得家主,宋氏心中稍稍安稳几分。“好。”   **   从寿安寺的七层高塔往下望去,行宫墙外已满布火光。玉昀凭着高栏,迎着北风,正也有些忧虑。   而身后皇叔,靠着门边坐着。身下是铺好的羊皮与蒲团,手里有酒,一口一口喝着。   黄昏的时候,书房中的凌成显便已没了精神,手里还捧著书便趴在书桌上睡了过去。皇叔便说,要来这寿安寺来看看。玉昀与他一道在寺中用过些许斋饭,而后登高来了塔上。   “皇叔是打算,就如此坐以待毙?”玉昀终是没忍住,与人挑明了。   那人却笑了笑:“公主害怕了?”   行宫的大门正被人撞破了,一行火光涌入大道。若说玉昀心中一丝波澜也没有,那定也是假话。“皇叔难道不下令救人,叫大家一道抗敌么?”   玉昀说着,自望向下方的四处别院。这会儿别院中的人,已都慌乱着跑了出来,举着火把,正往寿安寺上来。   却听身后的声音冷冷道,“公主仍在记挂陆府上下?”   “……”玉昀自也说不上有多记挂陆府,只不过老侯爷今日虽早早就下山了,一行还带走了霍小将军与世子爷。可那些别院中住着的,也都是朝中重臣及无辜家眷。“镇北王带着这么多兵马,都是带着刀枪的。下头官眷们手中没有兵器,若生了冲撞,便就是生生的人命了。”   “替孤挡着舒长卫,那便算是他们衷心了。”   “……”这话着实让玉昀一惊。   京城百姓都已听闻的消息,陆时行一行官员又怎会不知。陆时行尚还认宸王作主子,是以这般除夕的节庆,带着家眷陪着宸王一道来与老侯爷贺寿,许是并不知道镇北王会带人杀来昆山,不过是以表忠心罢了。   而皇叔呢?他一路已收了好些冀州密信。是真不知道么?或许只是并没将陆时行一行的的命放在眼里。   行宫中火光越来越多了。玉昀回身往塔下去。“不能再等了。官眷们入来了寿安寺,这里居高临下,我们尚还有可守的余地。”   临行过门旁,腕上却被那人拉了一把。“既不是为了陆府,其余人与你什么关系?”   “皇家食万家米粮,他们也是大周子民。”   玉昀拧开自己的手来,便带着阿翡下了高塔。   只临下楼来,便见舒启山左手持剑,右手拿刀候在塔前。前前后后还有数十歌舞姬妾,柔柔弱弱的女子,这会儿也寻得武器防身。玉昀这才想起午时皇叔的话,叫一个官妓掌事抵挡真枪真马的镇北王大军,岂不儿戏?   他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还是在拿所有人的命开玩笑?   舒启山见得玉昀,赶忙上前来拜了拜。“您怎么下来了?可不是陪着宸王殿下么?您可放心,这儿交给臣了。”   “……”事到如今,这人依旧一脸谄笑。只拿着刀剑的手握得紧,紧得都有些发抖了。   玉昀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歌舞姬妾,又看了看山下赶来的官眷。行吧,能用的,便也只有这些人了。   舒启山手中的长剑,被她一把夺了过去。“你若还知道害怕,便听我说。”   舒启山本就发了软的膝盖顿时绷不住了,直一把跪去了地上。“诶。大公主您只管吩咐,臣一定照办。”   陆时行带着人赶来寿安寺,尚且气息未平。人群中小娃儿绷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便将宋氏吓得一把摔在了地上。   陆时行齿尖磨出恨意:“你慌什么?”   宋氏的眼泪早就绷不住了。方从绿水院里出来,听闻身后的重重的脚步声,便早如惊弓之鸟。这会儿不过是一声小娃儿哭,便将紧绷的弦拨断了。   “老、老爷。您想想办法,让北乔出去吧。今日我们都死在这儿没关系,可北乔不能啊。”   “闭嘴。”陆时行呵斥一声,方与身后众人道,“莫听妇人胡言乱语。宸王殿下定早有所部署。”   人群之中嘈杂顿时低了下去。此话一出,到底叫人心安定一些。只是陆时行此刻也没有底。虽已为人臣半载,可宸王的心性,他并没有把握。又怎么知道今日镇北王杀来,宸王到底知不知道,又打算如何安置他们以及家眷。   可此下已想不得那么多,他又要吩咐福安,暂先将人安置。只是这时,一行人从高塔处赶来。为首的舒启山,腰滚脸圆,手中不大顺当地握着一把长刀。话却说得十分妥当:   “陆左辅,我奉大公主命来。接您与诸位大人去高塔上暂歇。”   当着众人,舒启山这话到底帮了他一把。人心稍稍安定,便见那些歌舞伎已走去与众家眷引路。   陆时行这方问起舒启山,“宸王殿下呢?”   “殿下在塔上,只叫我等守在塔下。”   “……”陆时行自知道舒启山不过是个替主子们寻乐子的角色,当着众人却又不好发作,只低声问起:“殿下此行就没带多几个锦衣卫?长平侯也没派人护老侯爷周全么?”   “这、这小臣也不知道啊。陆左辅还是先随我去见大公主吧。”   陆时行一时也无法。随着舒启山身后走来塔下,果见公已在等着。那身红衣似血,挺拔娟丽,手中持着长剑,早已蓄势待发。   只念起昨夜的事,陆时行还不大提的起来脸面,可此下生死当前,也并非计较的时候。他只忙上前,请了声,“公主。”   “陆左辅来了便好。我正物色个人,不知陆左辅心中可有人选。”   “公主想要什么人?”陆时行问。   “身形与宸王相似,头脑灵光,身手还算不错之人。”   陆时行暂不知公主想做什么,只是提及身手,陆时行心中便有了两个人选。“威远侯上两位公子,先后都是当朝武举人。”   舒启山一旁听得,已去威远侯家眷之中寻人。不多时候,威远侯林家两位公子便被带来玉昀面前。   长子林弘身形魁梧,问及用惯的兵器,原是重刀与铁锤。次子林凯则更未矫捷,善剑法,也善短兵暗器。   眼看漫天火光已快要烧来寺中,玉昀当即一道点了二人,“便请二位公子一并随我来吧。”   **   山海院。   镇北王舒长卫正立在庭中,四下兵士正在搜寻,副将庞越已来复命。   “王爷,四处别院都只寻见落单家丁。再无其他人。这行宫四周都不见军卫,似是无人看守。”   舒长卫此时却已觉着事有蹊跷:“且不说那三千老儿来这儿过生,凌霆川还带着三皇子同在。不说长平侯派亲军保护,竟是也没见着一个锦衣卫?”   庞越道,“现如今看来,的确是这样。”   舒长卫眉头紧锁。这方想起在北疆之时,他们一行精骑兵险些被狄国围困。凌霆川独自一人出马,在狄国人面前使了一出空城计。狄国忌惮是陷阱,方未敢逼近,将歼灭大周精锐骑兵的最好时机生生放过。   妹妹将人交来他军中,本也并未想叫人活着回京。可那一场大战后,他也不得不承认,霍景年之子在战场上的确天资过人。   只是如此想来,他只嗤笑一声:“又想在我这儿唱一出空城计么?”   庞越忙问道,“王爷的意思是?”   “不必理会他。翻遍整座行宫,也要将凌霆川那小儿和三皇子找出来!”   一旁几个小兵又来回报了,“王爷,将军。找遍了山海院,也没见着宸王和三皇子。”   庞越听得,抬眸望向远处高塔上的火光。“王爷,那便只有寿安寺了。”   “跟我走。”舒长卫一挥手中长剑,下了军令。   庭中兵士们顿时阵型收紧,跟着那身银甲身后,行出了山海院。   寿安寺门前,三颗劲松。舒长卫领军走来,却见十数人正等在了门前。   女子一身红衣,肩覆狐裘白领,一手背在身后,秉着一把长剑。见他来,正招呼道。   “多年不见了,舅公可还好嘛?”   舒长卫一笑,“是大公主呐?”   皇家长女,素来被养在老皇帝膝下。只知道入了皇子鉴随皇子们一同上课,文章道理自是精通。如今日这般飒爽,到是头一回见。“大公主也是来与老侯爷祝寿?”   “是,也不是。”玉昀说着,自叫林弘将人提了上来。“逆贼凌霆川,谋害我皇祖母和二皇兄,如今还挟持三皇弟,把持朝政。知道舅公要来,我自替舅公先将人拿下了。”   “哦?”舒长卫看向玉昀身旁被五花大绑的人。黑布蒙着头,身形同是瘦削,高度亦是不差。只是,大公主如此说,似轻易便已将凌霆川捉拿住了,他自也将信将疑。   玉昀打量着对面的老者。数年征战在北疆的人,一双鹰眼十分老道。她与一旁林弘道,“还不将人送去与舅公亲自查验。”   舒长卫警觉,只与一旁庞越道,“你去查验。”   玉昀心中紧了紧,方才她叫林凯穿上一身玄衫,假扮皇叔,若能贴近镇北王身边,便用近身短兵将人捉拿。擒贼先擒王,胜算不大,可也只能一试。   眼下,镇北王果真还存有戒心。见林弘已将人送去那身形健硕的副将身旁,便也只能寻机应变。   林弘一手复负去了身后,摸了摸腰间短刃,已在心中打算。若弟弟被人识破,那他便也随时准备出手。“庞将军,请验人。”   庞越目光打量的着林弘,缓缓接来林弘手里的人,只稍稍揭开黑色布袋一角。眉头微紧,很快又舒展开来,嘴角挂起笑意,方回身与镇北王一拜,“王爷,确是凌霆川小儿没错。”   “……”林弘不料会是如此,面色却压着未变。   玉昀同是出奇,便见镇北王果真大笑了三声。“果真是你这小儿。今日将你大卸八块,也不足以报舒家满门之仇。”   镇北王说罢,快步跨了过来,一把掀过林凯的黑布头盖。只见一双圆眼中透出狠意。哪里是什么凌霆川?   “你!”意识过来不对的时候,已是三把兵刃同时朝他刺来。   林凯一双飞刀,林弘一把短刃,而副将庞越,手中长剑正直攻他心脏…   舒家一代三个子女,都是精心培养。女儿早与四皇子定了娃娃亲,成亲之后四皇子登基称帝,女儿自然成了皇后。   长子舒长青读书过人,借着皇后东风,不惑之年,已位居内阁之首。次子舒长卫不精文书,便也早早拜入霍景年旗下作副将。早年间霍景年战亡,便接替其手中兵权,又借着皇后之势,封了镇北王。   眼看被三人攻来,舒长卫虽是节节败退,身法却仍旧稳当。拔出长剑,接下三人招式。又对身后兵士道,“你们还不给我杀?”   庞越却是一声,“淑太后迫害霍将军幼子,舒长卫助纣为虐。你们且还要帮他?”说罢,一剑又朝舒长卫喉间刺去。   舒长卫这才明白过来。“我倒是没想到,你是凌霆川那小儿的人!”   庞越双眸一勾,狠狠道,“我是霍家军的人!”说罢剑下攻势愈发凶猛。   镇北王带来的兵士顿时分成两派,一派力挺庞越,一派极力护主,两方撕打起来,又有人将目光抛向玉昀。   “是大公主要谋害王爷。杀了她!”   玉昀身旁只有十余带剑的世家子弟,此时,也极力将她护在身后。可情势着实太乱。两个兵士已突破围攻,直朝玉昀杀来。   玉昀曾与皇爷爷学过些许防身剑法,尚能接下两招。可她毕竟比不得多年在战场上厮杀的兵士。只应付下来数回,便已被逼倒在了寿安寺门边。   一兵士见状大吼一声,“捉拿大公主,保护王爷!”   这话一出,身后又有数人朝玉昀杀了过来。她手中长剑被击落在地,再无回转余地,眼前一道剑光闪过,直朝着喉咙刺来。   玉昀合上双眼,本以为今日便该要了结在此了。耳旁却是一声刀剑相拼的脆响。   手臂上猛地一紧,她又被人重新捞了起来。那人持着剑的身影轻飘,却不知他是如何将敌人逼退的。数个回合下来,玉昀身旁兵士已全被击退,知道暂且安全,她方紧着那人手臂:   “皇叔也是尚有些怜悯之心的。”   “闭嘴。”凌霆川侧眸回来,却见一抹血色。方虽帮她挡下一剑,却依旧见了红。他咬了咬牙,望向空中渐渐消失的那抹月牙,寒意已从脚底漫爬上了脊背。   又一个不怕死的兵士冲来,被他一剑击下。   玉昀这才看清他的剑法,及其轻巧,却是正中人骨骼关窍。许是因他体弱,若与人拼蛮力,定是不及,方才将剑法用得轻快精准,与别不同。   那兵士倒下之前,却大喊一声:“王爷,凌霆川在此!”   舒长卫以一敌三,尚有余力。循声望来,鹰眸中似要燃起火焰,齿尖磨出数字:“你终是肯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已经尽量写了。反正,就每天我尽量写多点儿吧。   不会太长,女鹅事业线会有,甜甜的也会有。   感觉女鹅厉害的地方,才刚刚写到。 第24章   未等玉昀反应得及, 她已被人一把推去门边。   舒长卫杀来,凌霆川剑上挽花,迎了上去。可没出三招, 那人已然节节败退。   舒长卫将人击退, 又嘲讽道, “你的剑法是我教的,还怎么赢我?”   舒长卫气势汹汹, 玉昀也听信了。那般在战场上厮杀了二十载的人,皇叔本就体弱, 怎么敌得过他?   “我怎不能赢你?”   他话里依旧轻佻,月光下, 那双长眸也变得冰冷, 仿佛沉入深井一般。手中长剑却是换了招式, 三下出剑,剑剑索人性命。   舒长卫正是出奇,这剑法他是从未见过。只挡下两剑已觉吃力, 又听身后人声重重,刀剑相交,朝自己涌来。   是原本守在行宫之外的副将闻锦,被逼了进来,正对舒长卫喊道。   “王爷, 此行有诈。我们遇伏了。”   舒长卫接招之余,方朝那边看去。便见闻锦带着的千余兵士,竟生生被人逼来了寿安寺下。   对方的兵士身披铠甲, 胸前皆有一个御字。其中更有几个将领, 身穿飞鱼服。果真是御林军与锦衣卫。舒长卫这才恍然大悟, 哪里是什么空城计, 这是一出请君入瓮。   凌霆川这小儿,竟然算准了他会借他寒毒发作之机,前来寻仇。   门外忽又有人长笑了声。“舒长卫,今日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舒长卫自然认得那把声音:“三千老儿!”   未等老侯爷现身,舒长卫面前又闪过一阵剑光。凌霆川一剑已挑断他胸甲肩带上的细绳。一边胸口直布露人前。战场破甲,乃是大忌。舒长卫正觉不妙,一道黑影从天而来,一把尖刀直朝他攻来。   霍广逼退其人,方靠来凌霆川身边。“交给我了,少主。”   凌霆川此时已是气力不济,寒气已漫入胸口。脚下几乎失去知觉,方根本只是在靠意志撑着。“你自己小心。”他说罢,收剑后退。   “想走?”舒长卫却是不让。他此下已是被团团围住,唯有破釜沉舟。死也要拖人一起。   只是霍广身形敏捷,一把拦住舒长卫的攻势。随后连发数招,又快又重,势如破竹。舒长卫身法虽是老道,可方与众人纠缠,体力已是不济。很快便被霍广逼去角落。   玉昀见凌霆川脚下凌乱,忙小跑去将人扶了下来。   “您可还好?”   那人身子却重重沉了下来,几近是依赖在她身上,方能勉强站住。   老侯爷带兵杀了进来,世子爷也持剑杀敌。闻锦的人拼死抵抗,最终也不敌御林军攻势,战死的战死,被俘的被俘。老侯爷笑道,“闻锦,我且劝你归服朝堂,你可要知道,舒长卫领兵五万,皆是以往霍家军子弟。庞越比你看得清楚。”   闻锦自是不服的。又看了看那边和霍广撕打在一处的镇北王,也有力乏之势。“别人我管不着。我誓死效忠王爷。”说罢,持刀朝霍广攻去。   霍广将将占了上风,此下却又要以一敌二,还未稳住身形。玉昀却忽见身旁闪过一个影子,那人身形肥胖,脚步细碎,根本不似习武之人。看清楚了,却是那舒启山。   舒长卫得了帮手,将将缓了口气上来。又配合闻锦,将霍广逼入死角。凌霆川此时已无力支援。却见霍广额角青筋浮现,手中将将接住闻锦一剑,舒长卫又再攻来。   舒长卫下手狠辣,一剑直指霍广心脏。咧嘴笑道,“乳臭未干,也想杀我?”   只话音未落,舒长卫的嘴角渐渐沉了下去。低头只见自己胸膛被一把匕首穿过,正是方才被凌霆川挑落铠甲的位置。   “王爷!”闻锦一声惊呼,这才看见偷袭舒长卫的人。   正是那腰滚肥圆的舒启山。   舒长卫捂着胸口的伤,回头过来:“你、你这个逆子!”   “叔父当年不仁,怎能怪我不义?”舒启山笑着,手中匕首狠狠一把拔了出来。血迹顿时四溅。   闻锦还要持剑杀舒启山。却被霍广一挡。舒启山只是一把滚到地上,又将自己撑了起来,对舒长卫大笑道,“这么些年了,我那断指之仇终于报了。”   舒长卫捂起胸前伤口,可已太迟。那匕首贯穿心脏,血似小泉一般汩汩涌出。不过少许,他四肢已然乏力,直直跪了下去。却用剑指着地上的舒启山,“当年、当年断你两指,到底是我错了。我早该杀了你。”   说罢,又剑指着凌霆川。“你…”   话未完,气已落了。   闻锦被霍广拿下。老侯爷领人制服其余兵士,气势正盛。大笑三声,对天道,“三千老矣,尚能饭否。”   镇北王气势殆尽,玉昀终松散几分精神,这才感觉道自己脖颈上的疼。抬手摸了摸,血不多,在她白皙的手指上却很是打眼。该是方才得皇叔救她的时候,被那兵士划破的。   靠在她身上的人,却越发重了起来。   火光之下,却见他眸中已然失了神,嘴唇上已染上了一层白霜。玉昀忽想起在养心殿别院那夜,他同样也是如此面色。   “皇叔是又发了寒病了?”   却听他哼笑了声,“还存着口气。”只是将将说完,人便又猛地咳嗽起来。玉昀知道不能再耽误,与老侯爷交代了声,便扶着人往山海院回。   世子爷还得留在寿安寺门前,帮老侯爷收拾残局。霍广将闻锦交给几个兵士,见玉昀扶着那身形颀高的人是走不动的。只一把将人从她手中接了过去,背着往山海院送。   玉昀走在他们二人身侧,方连连问起霍广。“上回那位会医术的长辈可有跟来?眼下怎么办?他可带着药了么?”   小将军话不多,“没有。有药。”   “那就好了。”玉昀听得有药,松快了些。跟着霍广一路将人送回寝殿,便见霍广将人扶去床上躺下,又果真从腰间取了只药瓶,倒出一颗药丸送入那人口中。   “我去取热水,有劳大公主看着少主。”   玉昀忙点了点头。“那,小将军快去快回。”   月光从窗户洒在地板上,北风呼呼从缝隙中灌了进来。寝殿里没生炭火,很冷很冷。床上的人已缩成一团。上回玉昀自己也是迷迷糊糊,这一回,她到是头一回看清他病发是如此模样。   她走去将窗户的小缝合上,方又从柜子里翻了一床被褥来,与他盖上。   可于凌霆川而言,多一床被褥根本于事无补。他的五脏早就被寒毒浸透,由内而发,蔓延于皮表。此刻,每一寸骨头都承受着冰寒的刺痛。虽是早已习惯了,可仍然煎熬。   他意识早已有些模糊,只是一抹鲜血气息盈入鼻息,方叫人稍稍清醒了些。   眼前女子的轮廓恍惚,声音也似乎离他很远。可脖颈上那抹鲜红,却十分清晰。喉咙里燥热袭来,难以压制。   他本也不知道人血能缓解寒毒。只是两年前,舒长卫派他领兵赴天山抗狄,却被敌军困在一处山巅。兵士四面楚歌,直至冻死饿死在山上,也不见舒长卫出兵救援。他那时候便知道,舒长卫跟淑太后,根本是一气同根。   他们都想要他的命。   正当寒毒发作支撑不下去之时,却有几员小兵,将身上暖血取给他饮。果真叫他撑过了那回。   “血…”他目光呆滞,眼下唯有那样东西可以缓解身上的痛处。   许是听得他的诉求,女子的脸庞渐渐清晰起来。她眸光明媚,肤色细腻白皙,唇齿蠕动着,话似是说得很慢。“皇叔…想要血么?”   他在心中冷笑,她还不知道…   老皇帝捧在掌心里的人,血是什么味道?喉间干咳肆意起来,他便也放任不理。撑起半边身子,一把将人拉来面前,将头埋入她的深颈。   玉昀有些被吓到了。脖颈上的疼痛传来,让她更清楚的知道,那人在干什么。将将凝固的血液,又被吮吸重新突破。她感觉到他冰冷的薄唇,听到他重重的喘息,还有液体滑落喉咙的声音。   可她没有动,也没有出声。耳旁好像有个声音,在向她求救。眼前便又闪过那个跪在雪地里的小少年的身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靠在她肩头的位置,终于恢复些许温热。脖子上的气力,也被缓缓松了开来。玉昀试着推了推人,那人却全身无力倒了下去。她方忙一把接住,将人扶着躺下。   待小将军回来的时候,皇叔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只是霍广端来的热水,皇叔并未用上,反倒是送来玉昀手中。   “看来,公主都知道了?”霍广陪在榻前,问起玉昀。   “知道什么?”她还有些恍惚。方才,她被人吸走了些许血液,可并不致命。   “少主自幼便被喂下寒毒,每逢初一十五发作。也是两年前,机缘巧合,方发现人血能缓解发病时的痛苦。方才许是看公主见了红,便没能忍住。少主许也并非想要伤害公主。”   玉昀捧着手里的茶碗,喝下一口,这才稍稍缓和过来。她只知道皇祖母苛待他,罚人跪在雪地里,当众人羞辱于他。却不知道还有这一回事。   “那他身上的寒毒,还能解么?”   霍广叹气道,“这便得问霍苓了。”   作者有话说:   回到京城就和离。 第25章   一场乱战, 镇北王死后,其余军士溃散不堪。只被御林军收编,只等回了京城再作发落。   只是一场大战后, 山海院外的动响一直持续到凌晨。而皇叔因寒病, 也到了那会儿方才睡沉。玉昀回到自己的寝殿, 睡下不过一会儿,便又被外头的声响惊醒了。   新年的阳光透过窗棱洒在床帏一角, 好似精神满满。   外头是世子爷路过时的说话声。“闻锦这厮诡计多端,昨日险些给他逃了, 你们都看紧些。”   玉昀听了一会儿外头的动静,是世子爷带着闻锦来面见皇叔, 便也知道皇叔的病情应该已经无恙了。   她便又合上了眼, 接着补觉了。   **   陆北乔醒来的时候, 已是黄昏时候。宋氏还守着床边,见他醒来,面上神情终于松散几分。   “你可算是醒了。”宋氏重重叹了声气。昨日家眷们被困在塔下, 陆时行一时也看不过去儿子发着高热,这才答应去请太医来。   陆北乔前日在山海院外跪了整六个时辰,太医说是寒气入体,方发了高热。膝下也因渗了雪水,恐是会落下病根。   见儿子已撑着身子要起来, 宋氏方亲自扶起了人。却听儿子咳嗽着问起。   “昨夜好似生了什么事,公主可还好么?”   “你都自顾不暇了,还问她做什么?”宋氏几分怨气, 儿子病成这样, 从昨日到今日, 公主连一声问候都未曾有过。“她好得不得了, 还陪着那位宸王殿下身旁,守着人家整夜。”   只是这话一出,陆北乔愈发咳嗽得厉害了。   “陪着宸王?”   “为何?”   宋氏忙给儿子在后背上捋着,“你昏睡过去了整整一日,定是不知。昨夜镇北王舒长卫来找宸王寻仇。险些将我们都给牵连了。唯是公主带着威远候两个公子去拦人。我等妇人,也不知到底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镇北王被那教坊司的司正正法了。只是,宸王不知是受伤还是出了什么事,公主护着人回了山海院,听闻整夜都没出过寝殿。”   “……”   宋氏听他不语,却见他眉间却锁成一团,手中拧着被褥,拳头的气力似快要将被褥压碎才行。   宋氏愤愤:“她做出这等事,你还念她做什么?叫你吃了这般苦头,这等儿媳,不要也罢了。”   “不要?为什么?”陆北乔这会儿才一字一顿道:“是我先负她…”   “这又与你何干。”宋氏正在气头上,索性将早前在宫中的事也道了出来。“三皇子相看那日,她分明有些酒醉,面色绯红,神识不清,方被扶出了宴席。后来又说,是去养心殿与宸王下棋。一个酒醉的女子,与人家下了大半夜的棋,如何还说得清楚。”   “什么?”陆北乔这一声问得很是虚弱。   宋氏这才将话直接挑明了:“她和宸王共处一室,早非第一回 了。”   陆北乔一双眸中颤抖,唇齿却气得发抖。一把掀开被褥,便从床上起身来,往外头去。任由得宋氏要拦也没能拦得住。   宋萱端着药食从外头进来,也被他一把掀翻在地。   “表哥、表哥是怎么了?”   陆北乔理都没理,便直冲出了门去。   宋氏自己拦不住人,只忙不跌喊宋萱。“还不拿披风给他披着。将将才止了高热,寒气还未退,再受一回凉如何是好?”   陆北乔从绿水院出来,直寻来了山海院。   夕阳已经斜了,玉昀下响睡醒,还不大有精神。   阿翡与轻音正伺候饭食,便见驸马一身单薄的寝衣闯了进来。二人俱是一怔。   阿翡却很快沉了脸。“二爷还来做什么?怎不陪您那好表妹去呢?”   话正落,宋萱也捧着到披风跟了进来。轻音原不是惹事的性子,可前日见得那等场面,这回也忍不住了,随着阿翡的语气嗤道,“三姑娘也还敢来我们主儿这,脸面可是树皮作的么?”   宋萱弱弱道了声,“我、我来给表哥送披风。”   她方一路小跑,也没跟上陆北乔。男子步幅本就大些,更何况陆北乔走得太快了。这会儿,她正将手中的披风送去表哥面前。却被他呵斥了声。“不必。你先出去。”   “……”宋萱到底是头一回被他这样凶着。心中虽然委屈,可见表哥的目光燃起恨意,她也只能照办了。   玉昀手中停下的筷子,又重新开动起来。   今天厨房送来的小笼包,一共两种口味。荠菜猪肉的,还有蟹肉蟹黄的。玉昀更喜欢蟹肉的,沾着陈醋,送进嘴里。   吃小笼包不能在乎仪态,必须一口一个,不然其中的汤汁儿流出来,便是暴殄天物了。   “公主没有话要跟我说么?”陆北乔说着还有些小咳。   方宋萱出去,门还敞着。玉昀理了理自己的领口,“我有些热。轻音,将花窗打开,通通风吧。”   轻音自然照办。   冷风灌入殿内,顿时一阵凉爽。看着陆北乔那本就不大稳当的身子又踉跄了两下。玉昀方笑了笑回了他的话。“我有什么话要跟二爷说呢?”   陆北乔稳住脚下,一双眼中愤愤看向她来。“公主与宸王,可是已经发生过什么了?”   “二爷自己做了那种不堪的事儿,便以为其余人都与你一样不成?”玉昀这话几近不假思索。即便她与皇叔曾共处一室,可却也是遭人算计,也并未真的发生什么。   陆北乔却依旧不依不饶:“我与萱儿尚且有约在先。公主呢?公主在宫中那晚,枉我还整夜难眠担心你出事。公主又做过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   被人如此责问,玉昀话里自也不再轻巧。端到嘴边的茶水,又重重落回桌面上。   “母亲说你退下宴席的时候,已是酒醉。还是公主自己说的,是被人扶入了养心殿,和宸王下棋。是真的下棋,还是另成其事?”   “母亲倒是告诉了二爷不少。”玉昀觉得好笑。婆母看来已是豁出去了,连这等话都告诉陆北乔,便是没再与她留余地。   那她也不需要什么余地了。   “不怕告诉二爷,我将将病愈,那日宫宴上本是不喝酒的。却是宋妃娘娘待我不薄,在宫宴上换了我的茶水。又唤她的婢子将我送去养心殿。”玉昀冷冷笑着,“二爷可知道,如今养心殿是什么地方么?”   陆北乔眉间紧锁,压着气息,“什么地方?”   “养心殿的墙上,如今挂着西子浣沙和贵妃出浴,都是掌印江随的丹青图。养心殿里,还豢养了二位美妾,伺候掌印江随,又被江随入画。二爷觉着,您那位姨母,将我送去那儿,是想做什么的?”   一旁轻音与阿翡听着都难免一怔。主儿这事儿藏着心里,已是多久了…   陆北乔却踉跄着退后了两步,那日他心神难安,果真是她在宫中出了事。   “公主…公主被掌印…”   “拖二爷的福,我却是躲过一劫。只是我闯入皇叔别院,方被皇叔身边的大夫解了药性。若这是二爷想知道的,那便就只是这样了。我也再编不出别的故事来。”   陆北乔没有怀疑,玉昀从未骗过他。可自己姨母陷害于她,叫她名节不保,为宦臣玩物,只叫他更为不堪。   他眼中有什么在颤动着:“公主…为何当时没告诉我?”   玉昀依旧冷冷道:“二爷忙着顾着三姑娘的婚事,我与二爷说什么呢?你我走到如今,也是什么脸面都不剩了。你有你的不堪,我也有我的说不清楚。彼此磋磨,又是何必?我从前也是爽快的人,临到了自己的婚事上,却又装着糊涂了好些年。若早知道二爷和三姑娘总归是要在一处的,我宁愿从未嫁过你。”   “别说了。”   陆北乔声音中已在颤抖,玉昀却不是听话的。   “都到这一步了,说不说出来又有什么区别?人心若变了,一纸婚约早已无用。”   “……公主再给我些时日可好?”陆北乔抬眸看来,眼里全是哀求。“且让我再好生待你一回。陪你看书、作画、一起读孤本。公主去哪里,我便去哪里。陪你同车,与你添茶。只要再多一些时间便好。”   玉昀见他眼中盈出泪来,却是淡淡道,“那便就今日吧。”   “到亥时之前,二爷还有两个时辰。只是我今日精神不好,不想读书作画。想出去走走。”最后的时间,便当是告别。   马车从昆山行宫出来的时候,已挂上了两盏灯火。   玉昀没再为难人,临出来之前,叫人在车中摆了两炉炭火。   陆北乔也早换了一身青色厚袍。说来惭愧,方才他在自己寝屋里寻衣服的时候,却发现并不知道玉昀喜欢看什么样的款式。他这才发现,他不知道的太多。   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甚至不知道她喜欢用什么茶。即便是以往在书房里相处,一年四季,都是他喜欢的铁观音。以往看来,好似无关紧要。可是如今,他已经时日无多。   于是他开口问对面的人道,“却是没陪公主去逛过灯会,今日正是好时候。”   “今日是初一,不是十五,不一定有灯会的。”玉昀从车窗缝隙里看了看外面,“七月的时候,我到是约过二爷去放灯河。可惜,三姑娘落了水,二爷没赶上。”   陆北乔眉头一紧,“公主约过我?”   玉昀将视线收了回来,见陆北乔面上迟疑,方解释说,“那阵子二爷在翰林院修书,每日都回来得晚。七夕那日,我便叫轻音送了小信去翰林院。二爷没收到,那便是错过了。”   “……错过了。”   他错过的又何止是一次七夕。过了今晚,他错过的便是她。   她太确定了,喜欢一个人,便喜欢得太满,叫他不知道,有一天他也可能会失去她。可如今他知道了。   马车停在山下的小镇前,已是过去了半个时辰。   玉昀落了车,她今日换上了一身青绿的锦裙,若是陆北乔喜欢看的颜色,便叫他高兴最后一回罢了。见他一同下了车,她又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二爷,走吧。”   她心情很是轻松,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陆北乔看着那般清澈的笑容,只是有些呆了。   “还不走么?”   她在催促,他方紧跟了上去。   很可惜,镇上果真没有灯会。大年初一,街道上连人影也没有几个。唯独一家寺院门前,还挑着个面摊儿。两人只好在小摊上坐了下来。   玉昀点了一碗臊子面,是给陆北乔的。只是知道他方才昏睡醒来,又不愿吃药吃饭。她从来不是狠心的人,即便是分开,也可以保持体面。   陆北乔将面吃得很慢,一根一根,一口一口,像一根细细的长线,在心脉处一点点缝合裂开的伤口,却又留下难看的疤痕。   “公主不吃么?”他问。   “方厨房送来的小笼包吃饱了。”玉昀将手中的汤婆子捧到了桌上,挑了点儿小碟儿里的辣酱来尝尝。“味道不错,二爷可要加一些?”   “不必。我不太食辣。”陆北乔说完,却见她嘴角沾着一点辣酱,红红的,挂在笑靥位置。他自觉地,拿出帕子给她擦掉了。   玉昀有些猝不及防,却并没有闪躲。看到陆北乔手帕上沾着的辣酱,又将帕子接来,自己再蹭了蹭。帕子弄脏了,索□□给轻音。“洗好了再还给二爷吧。”   陆北乔的手还停在半空,却见她已完成了一系列的动作。   面摊儿的油灯很是昏黄,灯火下,女子的容颜如泛着光泽的美玉,叫人不可移开目光。不知用了多少时候,他方才用尽了最后一根面条。她呢,早坐不住了,去了角落里喂猫。   那只花猫看起来很小,她却问老板买了一碗鱼肉面去喂它。   那抹青色身影蹲在墙角,方被他碰过的笑靥,灿如夜星。   眼前的画面,一笔一划,他都想刻在心里。只等她在回来,却与他提了起来,“已经不早了。我们回吧。”   是啊,时日不早。还有半个时辰便是亥时。他的时间,快要结束了。   马车咕隆咕隆再往山上去。车中摇摇晃晃,他的眼皮却有些抬不起来。额上重新发了热,她只伸手来探了探,又说。   “等回了行宫,二爷还是好好用药吧。若生了大病,落下病根,母亲定会记恨于我。我自也走得不安心。”   听得那个“走”字,他心中那道伤口又似裂了开来。本能地捉住面前的手腕,“公主,能不能不走?”   却见她轻轻摇头:“我们回不去了,二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5 00:21:18~2022-06-05 22:5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南特困生 5瓶;4022486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推基友文文《穿成残疾反派的寡嫂后和他he了》喜欢的宝宝可以移步搜索看一下哦。   【文案:】姬芜天生神力,穿成了残疾反派褚岁寒的寡嫂。此时的反派只有十六岁,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可怜。   书中原主大婚当天就死了丈夫,被村民认为克夫,原主因此迁怒反派。原主嫌弃褚岁寒腿有残疾,对他百般虐待,结果被他长大后反杀。   姬芜看着缩成一团的褚岁寒,被小可怜萌的心都化了。   于是,当村民来找茬吃绝户时,姬芜扛起他们,把他们抡的虎虎生风。   雪天,当小可怜腿疾发作疼痛难忍,她连人带轮椅扛在肩上,一脚深一脚浅的去找大夫。   直到某一天,小可怜长成了清俊的小少年。   小少年揽着她的脖子,不住的在她耳畔哀求:“姐姐……姐姐,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正公主抱着小少年的姬芜:可以是可以啦……但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排雷:男女主差三岁 第26章   次日一早, 宸王一行,已从昆山行宫出发。   舒长卫余党落网,正落在最后, 被世子爷和庞越一同押送。舒启山立下大功, 骑马走在队伍最前, 风光无限。   这会儿玉昀与三皇弟同车,整整两天过去, 三皇弟的资治通鉴才读了两页。玉昀看着眼前的凌成显,眉目生得似宋妃, 一点都没有父皇影子。自然,便也就没有继承一点父皇的聪慧。   凌成显看一会儿书, 眼睛又滋溜看看一旁皇长姐。这书难啃, 单一卷陈胜传, 就叫他头大。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是未来天子,自然是有种的。   “简直是一派胡言。”凌成显已是颇不耐烦了,直将书扔出了车窗外。回来看到皇长姐的脸色, 他顿时又有些后悔了。   “对不起,皇长姐。孤实在是看不下去。”   玉昀倒也没生气。却是有些开始怀疑自己。就算她想给大周培养一个好皇帝,可也得找个好些的苗子不是?以凌成显这样的天资,等到他读懂小山高的资治通鉴,能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解, 会不会都已经是下辈子的事了?   然而凌成显并不知道,玉昀在心里将他编排了一顿。皇长姐的脸色,只是波澜不惊, 就已经让他足够害怕了。   “孤、孤叫他们停车, 把书捡回来?”   玉昀只是淡淡道, “不必了。成显不是想玩儿蹴鞠么?一会儿回到京城, 便尽管玩儿吧。”   “……”凌成显不敢说话了。只又找了第二册 的资治通鉴,装模作样读了起来。   玉昀却抬声吩咐了停车。   只将将落了车,便见陆茹若来找她。“嫂嫂,我想跟你说两句话。”   这两日绿水院里不太平。陆北乔一直病着没起来,宋氏忙里忙外照顾儿子,看儿子病得厉害,自然心情不好。就连宋萱都说不上话。只是府上随侍婢子,又多见过那日出的事儿,背后的小声议论,便就没断了。   玉昀带着大姑娘回了自己马车上,自听她问起,“嫂嫂这两日都未回过绿水院,今日可还随我们回府么?”   玉昀自是不愿再回陆府的,可她又能去哪儿呢?回皇宫么?皇宫里还有宋妃和江随,比起那里,可能还是陆府上更安全些。   “我该是要回的,只是,许也呆不久了。”   “……嫂嫂要去哪儿?”   “寻个新地方落脚罢了。”玉昀拉起大姑娘的手来,“茹若不必担心我。”   “嫂嫂,是真要跟二哥哥和离么?”这两日绿水院里风声不断,一来是主母宋氏多有怨词,二来,便是昨日夜里二哥哥踉踉跄跄回来,又独自喝了好些酒。直至今日早晨上路的时候,又病得更重了。   玉昀看着大姑娘眼里颤动的泪光,“自三姑娘要进门起,我便在想了。如今,倒是最好的时机。”   陆茹若听得,虽是十分失落。却也并未劝人。“二哥哥和三姑娘的事,确是过分了些。母亲如今还站着三姑娘那边,我自是不敢有微词的,可心里也知道对嫂嫂您不公平。您要走便走,我还替您高兴。只是日后,我在府上便少了个人说话了。”   “茹若如今有嫡小姐了。嫡小姐那般活泼的性子,茹若日后定不会觉着孤单的。”玉昀笑着说着,又听车下有人叫卖。原是在官道转角,有一对农家夫妇在卖糖炒栗子。那香味儿都跑来车里了。   只还未等她下令停车,整支马队都已缓缓停了下来。玉昀便见最前头的马车里下来了人。是霍广去了转角,问那对农家夫妇买糖炒栗子了。   霍广捧着糖炒栗子回到马车上,一行队伍才缓缓重新上路。   栗子还是滚烫的,被霍广捧去了凌霆川面前。“少主,趁热吃。”   凌霆川捏来一个,只是指尖稍稍用力,栗子壳便顺利裂了开来。里头焦黄的栗子肉,香气扑鼻。   许多年前,那个大雪后的清晨。女娃儿的小脸蛋儿,恍若正朝他靠近过来。   “皇叔是哪里得罪皇祖母了?”那双眉眼皓皓,一如秋夜的月光。一双肉嘟嘟的小手,捧着满满一纸袋的栗子糕送来他眼前。   “我请你吃栗子糕,你可别委屈了。”   老皇帝的每一次偏爱,都会换来淑皇后的报复。   乳娘被那个女人折磨致死,照顾他起居的大宫女也消失得悄无声息。那女人说,都是因他不祥。   他的心早像石头一样没有知觉,所以并不知道委屈。   可眼前那张笑脸,生生刺得他疼。像平静的冰面被强光晒出了个大窟窿,缓缓淌出的水,浸润过了溃烂得早已没有知觉的伤口…   “滚开。”   女娃儿皱了皱眉头,却又很快翘起嘴角。小手将那只纸袋子搁在了他脚边。   “那,皇叔记得要吃。”人已经走开了,还没忘回眸交代着,“我好不容易才叫他们从宫外买回来的…”   雪后的阳光,从那只幼小的身形后照耀过来。柔光中女娃鬓角的发丝在微风中飞扬,那双眸中的色彩,恍惚比阳光还要刺眼。   可恨…   “少主?”   “少主?”   眼前有只馋猫在喊他。许是见他走神,少年眉宇正拧着一处。见他看过来,霍广抬手指了指他拿在手里的糖炒栗子。“内个…赏我两个,行不?”   他这才将纸袋子放在小案上,“你自己拿。”   馋猫吃一个,揣着一个。吃完了,又来拿。   纸袋子里的栗子一只只变少了,馋猫饱了,靠在窗边打了个饱嗝。   他这才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吃饱了,便替孤去办件事。”   **   将将过了午时,车队行入京城。大年初二,街道上尚且没什么百姓。掌印江随却早早带着一行内侍,候在北边城门口,迎接宸王和老侯爷回京。   陆时行落了马车,带着一行官员家眷,目送走了宸王和老侯爷,这才宣布各家可以回府。   陆府的马车转入北城小道,玉昀自也跟在后头。待马车一行缓缓停在陆府门前,大姑娘扶她一道落了马车,便见一身蟒袍骑马而来。   陆时行见是宸王身旁小将,正上前问了句,“小将军来,可是宸王殿下传话?”   霍广与陆时行一拜,方从怀中拿出块玉牌。“少主叫我亲手交给大公主的。”   “……”陆时行一怔,唯有侧了侧身,与霍广让了道儿。   玉昀接过那东西打量了番,是一块青玉的牌子,上头刻着只“霍”字。她尚未见过是什么东西,却听霍广道。“少主说,这东西精贵,还望公主好生留着。公主有了这个,出入京城不在话下。去到哪里,若遇着霍家军,见得这个也会帮扶一把。”   玉昀只先道了声多谢。自想起那日晚上,她的血算是救了他一回。许当是答谢吧。   天又下雪了。鹅绒般的大雪,纷纷飞飞了整整一夜。   陆北乔病得昏昏沉沉,即便被人扶回了若水院,也依旧神识不清,倒下去便一觉睡到了清晨。   睁眼的时候,是陆聪将他扶了起来。   “我睡了多久了?”   “昨日从昆山行宫回来路上,二爷便一直没醒。到眼下,已有整整一日一夜了。”   陆北乔此时依旧头疼欲裂,摇晃了一下脑袋,又用手捏了捏额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公主呢?可跟我们一道回府了?”   提起这个,陆聪却是不敢答话的。陆北乔抬眸看着人,“怎么了?”   “二爷您别急。”陆聪说着,嘴角扯了扯,明明是想叫气氛轻松些,却略显得有些滑稽。“公主昨日是回来过了。可傍晚的时候便又走了。”   “走了?”陆北乔一把掀了身上的被褥,“去哪儿了?可留了什么话?什么时候回来。”他正要下床,却见陆聪双手捧了一只信封送来眼前。   “公主,只留了这个。叫我务必交给二爷。”   “……”看着眼前“和离书”三个大字,陆北乔一时愣在了原地。虽然早就猜到了,可他却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快。他没伸手去接,却问起陆聪。   “她可跟主母说过了?可跟父亲说过了?”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陆北乔迅速地起了身,只吩咐陆聪道:“穿衣,洗漱。我得出去。”   小半刻钟之后,一身灰白大氅冒着小雪从若水院中匆匆出来,穿过府上小径,直入了梧桐苑。   宋氏正在暖房里给侄女儿上着药,便见陆北乔从外闯了进来。   “公主可曾来寻过母亲?”   “……她何曾来寻过我什么?”宋氏见儿子面色已经好转,到底心安几分,只是祸不单行,儿子将将好些,宋萱昨日回到府上,却又被宋家家主鞭笞了一顿,赶了出来,道是日后不再认这个败坏门楣的女儿。   却听陆北乔愤愤道,“母亲可是还不知道,公主走了?”   “什么?”宋氏的确不知道。昨日到今日,她来回在宋府和陆府之间,在宋家兄长面前替三姑娘说话,这会儿又才将将把三姑娘安顿了下来。“什么走了,去了哪里?”   “我还以为她至少回来与母亲说别…”陆北乔冷冷笑道,“没有…她没有。”   宋氏道,“她走了,你来问我要什么人?你表妹在宋府上挨了鞭子,你可问候过一句?”   却见陆北乔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哼,问候…”边说着,他边往门边退去。却也未曾看宋萱一眼,便又转背出去了。   宋萱委屈起来,扑进姑母怀里。“姑母,二爷定是在怪我。”   宋氏心中五味杂陈。公主走了,儿子竟是那般模样。哪里还有心思管宋萱,“你若不做出那等事,哪里会这样?你且看他平日里待人冷淡,可那也是七八载的情分。如今他变成这样,你便开心不成?”   宋萱一时也不敢委屈了,只忙收了泪光道,“我知道错了,姑母。”   陆北乔又去了柳姨娘院子。捉着大姑娘和秦氏问了一顿。   陆茹若自早知道嫂嫂要走,却不想会这么快。秦氏到底唏嘘,“我和公主才将将处近了些,本还等着她生养了娃娃,好还她给大郎做的人情呢。这下还怎么还?”   陆茹若一旁看着兄长,却也几分恨其不争。   “二哥哥这会儿才知道要找人了不成?嫂嫂昨日与我说,自打您和母亲定了三姑娘的事儿,她便就打算要和离了。这会儿已是太晚了。”   “……怎么会?”陆北乔眼前空空的。只想起前阵子她的冷淡,方知道许是为时已晚。   夜里雪停了。玉檀阁已是人去楼空。   陆北乔走来的时候,只是发现她常用的物件不见了。其余摆设,家私,全都带着嘲讽般地一成未变。   他将自己裹在她的床上睡着了。   那里的被褥也被收走了,空空的,硬硬的。冷得和冰窖一样…   **   清晨的日头还未升起,宸王府的马车已备好在门外。   凌霆川一身玄金朝服,正从门里出来。便见大驸马陆北乔候着门外。   天很冷,带着些冬日独有的萧瑟。那人一身灰白的大氅,发丝零乱,染着一层白霜。面容已是十分憔悴。   “殿下…”没等他先开口,陆北乔已行来一拜。“求殿下让下臣再见见公主。”   “……大驸马许是找错地方了。大公主未曾来找过孤。”   陆北乔抬眸扫见那张冰冷的面孔,只觉希望又渺茫了几分。“怎么会?她、她不大可能回皇宫。不在殿下这里,她还能去哪儿?”   “你们二人才是夫妻。你都不知道,孤又怎会知道。”   凌霆川挥袖负手去了身后,自往马车上去。“孤还赶着往朝堂去,大驸马若在翰林院里清闲,孤大可与你升个官,叫你繁碌些。也好忘了情伤。”   “……”陆北乔这才知道躬身作礼,“殿下言重。是下臣唐突。”说罢便也不敢再拦着人,往旁边靠了靠。   凌霆川见他那副模样,自又将话说明了些。   “大公主虽未曾来寻过我。可早有人来回报,她离开京城了。”   “离开、离开京城了?”陆北乔早已恍惚,只好重复着听到的话。   “城门楼的御林军回的话。昨日傍晚,大公主带着婢子家眷,从南城门出京。至于去哪里,无人知道。”   马车缓缓从王府门前行开,陆北乔还怔怔立在原地。   凌霆川只叫霍广合上了车窗。   霍广回来方问起,“大公主去哪儿了,少主真不知道?”   凌霆川冷道:“南下寻淮南王罢了。”   霍广恍然大悟:“是先前那位太子殿下?”   老皇帝养出来的孙女儿,怎么可能看着凌成显那样的人登基坐视不理?   “她会回来的。”   **   玉檀阁的梅花全都谢了。黄的、粉的,落在二层的小檐上,伴着积雪,便是一副美画。   陆聪将将推开窗户,看着小檐上的景色,松散了松散低迷的心情。身后脚步便蹭蹭蹭地过来,一把将窗户合上了。   “不许开。”   陆聪不过是想透透气罢了,却见陆北乔眼里十分执拧,眼尾因为多日休息不善,泛着猩红。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也不曾打理。   陆北乔已有整整三日未曾出过门了。玉檀阁里残留的香气,叫他一步也不想走开。“淡了、散了…不许开,知道么?”   陆聪从未见过二爷这样,到底被吓到了些。“二爷,公主都走了好些时候。早就没有味道了。”   “有。”   “怎么会没有?”   “她还在这里,她没走。”   “……”陆聪没敢答话。公主将东西收得一件不剩,连个念想都没留。也怪乎二爷只能来玉檀阁寻些气息了。   “二爷,公主都走了,您自个儿也得注意身体才是。”陆聪只劝了劝人,却又见那人扑去了书桌上,翻起那封和离书来。   “没有别的了。没有别的了。”   陆北乔疯了似的,一字一字读着那封和离书。玉昀的字迹隽秀,却字字诛心,“一别两宽,两生欢喜。”最后那枚落印,大婚之后她陪他在书房的时候,他亲眼见她刻的。   “玉昀…”   陆聪这还是头回听二爷喊公主的闺名,却见二爷似忽的想起什么,三两下凑来捉起他的手来。“信…她说七夕的时候,曾去过翰林院给我送信。信呢?”   她的东西,早已剩下不多了。陆北乔去过藏书阁,连藏书阁里与她相关的古籍都被清走得干干净净。若还有一封信,那他定要找回来。   陆聪这才想起,好似是有这么回事。“那日…那日三姑娘正去翰林院里给您送汤,轻音姑娘送了公主的小信来,我便将信给她了。”   “……你给她做什么?”陆北乔心有怨愤,却忽想明了一件事。“公主送信,是说七夕在绥安寺一起放灯河…你将信给了萱儿,我却从未看到过信。”   “……”陆聪好像也有些明白了。“二爷、二爷这么说,好似确是三姑娘收走了公主送来的信。七夕那日,二爷送三姑娘回府,顺道又拜访了宋大人,之后三姑娘便落了水。二爷方才没赶上去绥安寺,而不巧公主在绥安寺里遇到大火,也受了惊吓,随之一病不起。”   陆北乔恍然大悟,唇齿间砸磨出二字:“宋萱…”   夜色浓重,虽还是新年,梧桐苑里却丝毫没有新年的喜庆。   宋萱这几日无处可去,只好被宋氏收留在客房。身上的鞭伤虽然不多,可即便上了药,也反反复复了几回。   宋氏将将在一旁,看着婢子给侄女儿上过了药,见人面色依旧不大好,又规劝了声。   “你先养着伤,好了,再去寻他吧。他这几日将自己锁在玉檀阁里不出来,到底还是念着些许同窗和夫妻的情分。给他些时日,过去了便就好了。谁又能记挂着谁一辈子呢?”   宋萱心里自然知道,陆北乔这回是将公主看重了。可她哪来的本钱计较?只与姑母点了点头,正打算躺下休息,房门忽的被人一把从外推开。   冷风从外灌了进来,陆北乔一身单薄的寝衣,冲来她面前,质问道,“信呢?”   “……表哥要的是什么信?”   宋氏见陆北乔的气势,唯恐吓着还在病中的侄女,忙一把拉着人。“北乔你做什么?萱儿病还没好。”只是话还没完,手上便被陆北乔一把掀开,她脚下跟着踉跄两步,只忙自己扶着桌子,才立稳住了。   陆北乔却没工夫理会宋氏,直直望着床上的宋萱:“七夕,轻音送来翰林院的小信。公主亲手写的。陆聪给了你,为何不见你给我?”   “……”宋萱一时怔住了,不想这档陈年旧事还会被人翻了出来。她那日正设计了二姐姐推她落水,想叫表哥和姑母心生怜惜,将她从宋府上搭救出去。   可谁叫公主要这时候来送信呢?表哥若去了绥安寺,那她怎么办?   可看着眼前疯魔似的陆北乔,宋萱却觉得十分嘲讽,她自幼费尽心机讨好的人,怎就变成这样了?“没有了。我把信烧了。”   “……为什么?”陆北乔眼里腥气落幕,唯剩失望。   “为什么?表哥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和公主幽会么?表哥迎娶公主为妻的时候,可有想过我的感受?”   陆北乔却是冷笑了声。“你的感受?”   “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长平侯府故意留情与世子爷,便想坏了二姑娘婚事。之后又刻意叫她推你落水,好叫母亲怜惜,替你和舅父开口,好嫁入陆府为妾。公主送去翰林院的信险些坏了你的好事,你便私自扣下,不予我知道。”   这话一出,宋萱登时没了话。一旁宋氏也恍惚了半晌,方才缓缓问出口来,“萱儿?可真是这样?”   宋萱望着姑母,一时摇头,一时又说不出话来。   陆北乔指着人笑道,“母亲如今知道了,一直以来,你怜惜的是什么样的人!”   宋氏看着床上的人,又想起绿水院里那般丑事。“你真是用心良苦了。”   “姑母…”宋萱哭着从床上下来,扑倒在宋氏脚下。“姑母我错了。”   “你说宋府上苛待于你,可二姐姐是宋府嫡出的女儿,你坏了她的婚事,又能得了什么好处?”宋氏冷冷笑着,又指了指一旁的陆北乔,“你表哥自幼照拂你,原是待你不薄的。你如今非要让他和离,是想做什么?想做陆府嫡媳么?”   “我、我不敢。”宋萱垂眸下去,却不敢再看宋氏。宋氏一语中的,她本就是不平。她生母为秦淮歌姬,临死前只是叫她,定得寻个好人家为妻。可她不得父亲看中,只能替自己打算。   “不敢?我看你是敢得很的。”宋氏一甩衣袖,将抱在她膝上的人推开。“你也莫再求我。待你伤好了,便回宋府上去。你的事情我且不管了,也该由回你嫡母处置。”   宋氏说罢,冷笑一声出了门去。宋萱眼巴巴又爬来陆北乔脚下,“表哥,表哥不要赶我走。我已经是你的人了,这般回去宋府上,定会被父亲打死的。”   却见那人缓缓弯身下来,一把捏起她的下颌道。   “怎么会?萱儿你待我一往情深。我的妻子,不会再有别人了。你放心,我会和母亲说,我们择日完婚。”   宋萱却见,陆北乔虽是笑着,眼中却全是狠辣。以往的谦谦公子,变成眼前这般模样。即便话里说要娶她,宋萱却觉毛骨悚然。   “不,不用了。表哥。我再不扰着你和公主了。”   “公主…”那人眼中燃起恨意,“你没有资格提她。”   **   今年的倒春寒来得格外早些,只是正月十二,雨水混杂着雪水一并落下。   若只是下雪还好,马车里生一炉子炭火,便就能暖和起来。可一旦下雨,冷气便直往车里钻,又从领口渗进脖子里。玉昀只好将领口又往上提了提,方能抵挡夜里的寒意。   阿翡过来捂起她一双手来,“主儿若觉着冷,便先寻个地方落脚吧?我们明日再来寻宸王殿下也不迟。”   轻音也说,“是啊,若是殿下今夜留在宫中不回呢?主儿可要在门外等上整宿?”   玉昀也给自己双手哈着气,“再等等看吧。”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一辆马车从街角匆匆回来。主仆三人听得声响,终于燃起几分希望。阿翡推开小窗望了望。雨雪在昏黄的灯烛映照下,像一根根断了的细线,稀稀落落洒在地上。   马车缓缓停在宸王府门前,阿翡便一眼认得出来那位小将军,方忙一把钻下了车去。   “殿下您可回来了,我家主儿在这儿等你好久了。”   霍广自然见过阿翡,方望了望王府门前停着的数辆马车,才与车里的人道,“少主说的果真没错,大公主回来了。”   玉昀已有些冻僵了,听阿翡过去自报家门,还未来得及动身,马车门便被人从外缓缓拉开。   那身玄金的锦袍立在车下,霍广撑着纸伞,挡着雨雪。他肩头依旧被雪水沾成了灰白的颜色。   “孤还以为,公主会带着人回来。”   玉昀哪儿还有功夫和他斗嘴,搓着手道,“实在太冷了,皇叔,可以先借您的地方歇歇脚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5 22:56:35~2022-06-07 22:15: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星星 3个;同载酒 2个;阿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南特困生 2瓶;4022486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玉昀脚都有些冻麻了, 前头那人的脚步却一点儿也没照顾她。   阿翡和轻音也比她好不了多少,虽是扶着她的,可也走得很慢。   凌霆川终于发觉些许不对, 这才回头看了看。便见玉昀被两个婢子架着, 已落得他身后有些距离了。他这才稍稍停了停, 只等那三人一并走近,方望着玉昀打软的膝盖道。   “公主可是想行什么大礼?”   “……”玉昀都快僵住了, 只求赶紧进屋子可以抱着炭火烤一烤。他竟还出言嘲讽。“便先给皇叔行个大礼,快叫我暖暖吧。”   那人听闻, 这才转身继续引路。   客房里的地龙才将将烧起,凌霆川又叫人捧来了两炉子炭火。看桌前玉昀捧着面碗连着汤底都干了干净。他方开口问起。   “为何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玉昀用帕子擦了擦嘴, 又去端茶来喝。“回来得急了些, 没顾上寻地方歇脚。”   “公主这些时日不在京城, 去哪了?”他只是有所猜测,却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回来。若真要去到淮南,说服废太子回京与凌成显争一争, 没有三两月是回不来的。   玉昀却也没遮掩什么。“本来想去淮南投靠嫡兄谨王哥哥,只是走到一半,便反悔了。”   “反悔什么?”   “受不了路途之苦。只好回来京城,投靠皇叔。”   “哦?”对面的人一同饮了一口茶。   玉昀只接着解释:“我只是高估自己了。皇叔怕是不知道,只是出了京城不远, 便已大不相同。全是土堆儿似的小房子,乞丐身上都是烂疮,客栈床上都是臭虫。哪里又来的莺歌笑语, 街头艺人的二胡都不能成调。饭食粗寡, 难以下咽。我虽听闻过, 可也是头回知道是这般情形。”   她原也不想矫情, 可出了京城,确是如此。以往与皇爷爷同行,那些官员打起八竿子精神将一路打点得干干净净。莫说乞丐臭虫,苍蝇都难得见两只。这回她私自南下,才真算是见到民间疾苦。   若只是这样,便也罢了。   途中路过小镇,好不容易新鲜着逛了回集市,买了块胭脂,却涂烂了脸。吃了碗热豆腐花,又窜了稀。   第二天爬不起来床,又被跳蚤咬了四五个大红包。   想来一路都要受这般苦难,她便当即与轻音和阿翡道,“我们还是回京城罢。”   她原本是想去淮南。与太子哥哥从长计议,可如此看来,不等她走到淮南,许已经命丧途中了。可再一想,即便她能劝得动太子哥哥,却也不是症结。   到底大权是仍在皇叔手上拿捏着的,她又何必舍近求远。   却听皇叔问起:“那一路还是苦了公主了?”   玉昀只掀起袖口,露出白花花小臂,那几个跳蚤包依旧红红肿肿的没消掉。可不就是她受苦受难最好的证明?   “您看。”   “……”凌霆川一时也无话可说。他算得到开头,算不到结局。谁又知道老皇帝养出来的女儿,压根吃不得皮肉之苦?   “那公主该回陆府上,来孤这里做什么?”   “……”玉昀不想他这人翻脸无情。“陆北乔在行宫作出那等事的时候,皇叔还替我说过话,怎这时候还要将我往陆府上赶?我是不会回去的,和离书都给出去了,我这般模样再回去陆府上,可不叫他们快活?便以为我真是没有母家作背靠的。至于皇宫,您也知道我是回不去的。不是?”   凌霆川却也知道,叫她如此回去皇宫,颇有羊入虎口之势。是以上回他才会命霍广亲自送她出宫。未免再和江随与宋妃有多纠缠。   他只淡淡喝了口茶,方道,“公主便暂在客房歇脚也无妨。”   玉昀得了许,自然轻快了些。又与一旁候着的轻音阿翡道,“皇叔都有话了,你们便将我的行李都搬进来。”   轻音阿翡这会儿出去张罗了。   玉昀吃饱喝足身上也暖了。腿脚终于恢复些许知觉。自然起身来四下看了看新鲜的环境。   从客房花窗看出去,积雪还未化,仍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宸王府占地宽阔,从外看去与其他王府无异,中规中矩,然而园子里,却是空空荡荡。连花园都未曾修葺。客房不过是在西边。主殿则在北边正中。中间大片的距离,想来退去积雪,不过是黄土罢了。   玉昀这才知道,皇爷爷过身那年,皇祖母替皇叔赐下府邸,便就是这样。   “皇叔住得还习惯么?”   “有何不习惯的?”他没人家那么矫情。比之被困在坤仪宫小厨房后的柴房中,这般空阔已是那女人的恩典。   玉昀望着窗外,负手在身后,方开始指点江山了,“这般宽敞的地方,皇叔大可叫他们挖个湖泊,再在那边堆起个小山,然后修个小亭,夏日里上那边乘凉。我方进来的时候看,东边角落里还空着,不妨修个小佛堂,在府上供养一位高僧,也好日日为您诵经祈福。南边儿靠着门,养个戏耍班子也不为过。若有人来拜访皇叔,还能拉出来添添颜面。这般冷冷清清的,也没个人气,住起来未免凉薄了些。”   “……公主只是来作客几天,大可不必为了孤的府邸劳心。”凌霆川说着起了身,正往外去,却见轻音阿翡带着一行家丁,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入了房间。再往外看,还有长长的一队。他这才想起方才停在门前的四五辆马车。   “你…东西怎么这么多?”   玉昀道,“已经很是轻简了。玉檀阁里的摆设都没敢带,好些都是古董玩意儿。藏书阁里的古籍只拿了一半,其余的,只好算是赏给陆北乔了。”   她自小养尊处优,东西自然多,也都是精品。临从陆府上出来之前,取舍了好些时候,方定下来带走哪些。光是乐器乐谱就装了两大车,其余穿的用的看的把玩的,自然也是不少。   “……”凌霆川不自觉紧了紧眉头,看着那边似笑非笑的人,只将心头烦躁生生压了下来。“那公主走的时候,记得带干净。孤不需要什么赏赐。”   玉昀见人出去,便唤轻音送送。她自个儿则拉着阿翡,将东西都搬去好的位置。一旦住下来,自然得住好些。   这宅子虽做了客房,却好在是全新的。只是疏于打点,多多少少有些不干净。可到底比南下路上的跳蚤窝要好太多了。   凌霆川从客房出来,见轻音还跟着。方微微回身吩咐道,“不必送了。”罢了,正继续往自己的寝殿去,却又忽想起什么,将轻音唤了回来。   “西南角上是霍苓的药庐,你去问问那里的药童,取些治虫咬的药膏再回去客房。”   “诶。”轻音只应声,方去办了。   **   天色还未光亮,宸王府上,早已灯火惺然。   辰时未到,霍广便已引着主子从寝殿里出来。正往门前停着的马车上去,却见客房门前灯火正盛。   一行家丁搓手搓脚,弓着身子,排着长队。围着个小不大的小摊儿,正看着摊主儿耍饼。   那摊主儿霍广却也眼熟,日日早晨都在王府十几步开外的巷口上摆着摊儿,卖朝食的。一手做饼的功夫练得不错,面团儿揪好摊平,甩了三下便是一张大饼,放在铁盘子上烙,辣酱葱花出炉,边边角角被烤得咯嘣脆,中间细软带着咸味儿。   只这街头的东西,今儿怎么进了王府来。恐怕也不稍多想了。   霍广只去寻了寻自家少主的面色。便见那双长眸中闪过一丝烦躁。   “少主,该是大公主请的人。可要将人请出去?”   “不必了。”凌霆川叹息得无声,只撂下话,便直往府外去。   玉昀早早便被饿醒了,许是前几日消耗得太多,饿的快。一早叫轻音出去寻吃的,厨房却只备着宸王的吃食。便叫阿翡出去采买。   尝尝觉着甩饼好吃,干脆将摊主儿请了进来,看看热闹,还请宸王府的家丁们一起用。此行南下虽是受了磨难,可她银子不少。耗费得起。   这会儿玉昀正在坐在客房正中,看着摊贩而甩饼的手活儿,用着大红袍。便见皇叔一行正往外头去。她只吩咐轻音跟了过去。   凌霆川上了马车,本已预备要走。却见昨日那小婢子追了出来。又捧着两张甩饼从车外送来。“殿下慢行,这是公主要奴婢来给您的。”   “……”刚想说声不必,东西却被霍广接了下来。   “我替少主多谢公主,劳烦轻音你了。”   待轻音走远,霍广方一边将饼子揣进胸前,一边看了看身后的人。“少主不喜欢这个,我来便好。公主大气,自然不必退了。”   凌霆川只自己合上车门,又冷冷道,“待下了朝,你出去跑跑。寻间干净安全的宅子给她。”   “……诶。”   **   时值正午,内阁气氛正是火热。   陆时行的火气也快要烧到房梁了。从养心殿传回来的奏折,早被他一把抚去地上。   “岂有此理。北疆军务要职怎能交给一个官妓牌坊掌事?”   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在一旁候着,这会儿也不敢说话。翰林院大学士文清,也略有不平。   “想必是江随欺主。”委任镇北大将军的折子送去养心殿的时候,尚未曾有舒启山的名字。内阁票拟过的人事任职,养心殿里素来只会在第一个名字上画圈,以示同意。   可今日回来这一封,却被加多了个名字在最末,红笔圈上的,也不是内阁所定人选。而正是原教坊司司正舒启山。   户部尚书也道,“那舒启山刺杀镇北王,确是有功没错。可也不至于能被任命镇北大将军一职。若狄国人知道北疆兵权落在此人手中,难免再生心思。”   陆时行冷冷笑道,“好一个掌印。”   只话将将落下,书房房门却被人从外一把推开。一身绯袍负手从外进来,“陆左辅,好似对三皇子的任命颇有微词?”   陆时行见人进来,难免要多给几分薄面。“掌印来得正好,内阁票拟的人选,为何不合三皇子心意,该也要与我们一个说法。”   江随笑道,“陆左辅言重了。不过就是舒启山这几日一直伺候着三皇子殿下,三皇子念其辛苦,又挂其有功,这便赏了人一个镇北大将军做做。”   “……”众人皆是一怔。   唯有文清尚替陆时行说了句话,“内阁任命人事,素来严谨。兵权之事,又是重中之重。如今舒长卫被正法,兵权空置。票拟之中,原骠骑大将军之子魏前正当壮年,又是久经沙场。该当最佳人选才是。”   “最佳人选?自然三殿下喜欢的,才是最佳人选。文大学士读圣贤书,怎如此糊涂?”   见众人面色僵着,江随方笑着行去陆时行身旁坐下。“诸位不必多礼。杂家此行来是问问,三皇子的登基大典,预备得如何了?”   一番沉默之后,礼部尚书上前回了话。自将典礼预备与章程与人说了一遍。又取来几本小册子,好叫江随带回宫中,叫三皇子熟读领会,以免登基当日出什么岔乱。   待送走了江随,陆时行方闷闷从书房里出来。   却听户部尚书张挚叹气道,“这般下去,养心殿里怕是也用不上我等了。”   陆时行未回话,只沉沉行着。   张挚观其面色,又问起,“左辅大人近日气色不佳,可是家中事情还未了断?”   陆时行顿了顿气息,只道,“有劳张大人挂心,已是无碍。”   张挚笑了笑,“昨日便听有人说,看到大公主的车马回了京城。如今看来,定是与大驸马和好了。这可不是,小夫小妻的,床头打架床尾和。还得恭喜陆左辅您了。”   “……大公主回来了?”   张挚被自己的话一噎。“您还不知道?”这会儿好,大公主回了京城,却没回陆府,他这嘴是惹什么乱子。   见陆时行仍是一脸讶异,张挚方接着道。“下官也是听闻。可不曾核实过。”   “公主回了京城,张大人的消息从哪儿来的?”   **   下响的日头斜了,玉昀方午睡醒来。她这几日蹉跎得厉害,今日虽起得早,精神却也恍恍惚惚。修整到这会儿,方才觉着身子有了气力,活动自如了,便想着出去走走。   正带着阿翡轻音出来王府,便见陆时行已候着门外多时了。   这会儿见她出来,人便已行来她面前一拜。“公主,回了京城,怎还不回府上?北乔还在若水院中等着您呢。”   “陆左辅这话何意?”   “还在昆山的时候,我便与陆北乔说清了。如今和离书也给了他,我还回去陆府作甚?”   “……早前是北乔对不住您。他自是知道错了。还请,还请公主再给陆家一次机会。”   陆时行这副老脸能拉下来也是不易。   午时得张侍郎那话,他便寻人问起,听闻公主回到京城车马便停在宸王府前,候着宸王回来。他便过来寻人了。   玉昀却道,“陆左辅说这些,可与陆北乔商量过?和离书上有我的章印,他只需拿去京兆府,盖上自己的章印归档便好了。又哪里还有您说的这些纠葛。”   陆时行这才道:“公主走后,北乔他一蹶不振。将自己锁在玉檀阁中已有小半月了。翰林院的差事都荒废了,还是臣拉着老脸与文大学士替他告了大假。臣着实是不知道,他要消沉到什么时候。”   “那,您便让他再消沉些时候。待他想清楚了,自然会好的。”   “……”陆时行一怔,却不想公主回绝得如此干脆。只还想再开口替陆北乔说些什么。便见宸王马车已缓缓在门前停了下来。   见那位落了马车,陆时行方往前一拜,“殿下回来了。”   凌霆川打量了翻眼前的陆时行,又看了看玉昀。“怎么,陆左辅是来接人的?”   “诶。公主尚是陆家儿媳,还得请殿下将人还给府上。”   凌霆川冷冷一笑,“说得好似是孤抢了陆府的人。”   陆时行心道了声,怎不是呢?   他却不敢言于表。原在昆山行宫,他便觉着宸王带公主回山海院暂住有所不妥,毕竟二人血缘上并无瓜葛。这回公主回来,便直奔宸王府邸,实在于礼不合。这才敢稍稍出言顶撞。   玉昀道,“陆左辅这般说话,到是污了我的声名。我如今早不是陆府儿媳了,若是需要,我再写封和离书给陆左辅可好?”   “……不、不必了。”陆时行老脸难堪。“可公主住在宸王府,又哪里妥当。若是不嫌,臣在北城还有一座府宅,公主若暂且不愿见北乔,大可搬去那里先做落脚。”   “也好。”   “不必。”   “……”   “……”   二人几近异口同声。   陆时行看看公主,又看看宸王。便使着眼色,想叫宸王替自己说说话了。   “皇叔若想赶我走,大可寻别的理由。住去陆左辅的私宅上,我又算什么?”   她那话里带着怨愤,真是急切了。凌霆川再是不想人住在王府,此下也只好压下口气与陆时行道,“公主的意思,陆左辅听到了。孤这里暂且先留着她,便不劳烦陆左辅费心了。”   他说完,也懒得再与他们纠葛,只转背往府中去。玉昀自也没了出门的心情,只跟着他一道往回。   陆时行一时连别礼都没来得及作,便见他二人已是走远了。一旁随侍陆才走来,问及可要回府。他这老脸哪里还挂得住,只将陆才骂了一顿出气。   “皇叔走这么快做什么?”玉昀紧着步子,却也跟不上人。“如意楼出了新菜,我请您吃饭?”   前头那人头也没回,只走入正中寝殿方扔下一句话。   “你若有闲,便可花些功夫预备出席三皇子登基与大婚庆典。长公主殿下。”   玉昀这才恍然。离父皇驾崩已有半年之久,三皇弟与朝臣们推推就就的客套戏做完,正是该要登基了。而寻着礼部旧习,封后大典该就在登基同日举办,之前定下宋家那位二姑娘,如今便该要是皇后了。   而她身为今上皇姐,自然便是长公主殿下。   **   正月十五,京都城的街道上,万民齐聚。   金銮殿上的登基大典将将完毕,帝后乘舆往大相国寺举行大婚。百姓争相观望,都想看看车中皇帝什么模样。先见着的,却是宋府上与皇后娘娘送行的十里红妆。   洋洋洒洒红色丝缎,即便在冬日里,也十分喜庆。红漆染着樟木箱子,一连便是数十只。见不着其中宝贝,却更引起了一番谈资。   皇帝的大舆上了东街,百姓齐齐拥着来望。   凌成显也正好奇,这么多人来看他,他也是头一回。只稍稍推开小窗,见得扎堆的人头,便随手将早晨带在手里把玩的小玉壶扔了下去。   “赏你们的。”   正看着人群哄闹去争抢,高兴得紧,车窗却被人一合。   江随温声劝着人,“陛下,您如今可不是能和他们玩闹的了。”   凌成显这才拉下脸来,见江随又拿出了戒尺。他方坐得笔直了。   入夜,和盛园内烛火鼎盛。百官齐聚,恭贺帝后新婚。   玉昀的车马来时,已是很迟了。却见一身青色官袍候着门前。   “听父亲说,公主已经回京。怎也不曾叫人来通传一声?我在玉檀阁里等公主回来,很是辛苦。”   未等玉昀开口,一旁阿翡已拦在二人之间。   “主儿和你早没了干系。还有何好通传的?”   玉昀只将阿翡往身后拉了拉,方看向那人,“陆大人有心了。我们再昆山行宫已是说好,陆大人看来记不清了。那便听我再说一回。你我已经再无瓜葛,陆大人往后还是放宽心的好。”   玉昀说罢,只绕开人往和盛园里去。却隐隐知道陆北乔正在身后跟着。   那身青色官袍仍是挺秀,只是那人的脚步却愈发的沉了。方看他面色,不复早前意气风发,却多有沧桑之感。原本一双笑眸,此下深深凹陷,再寻不见笑意,反倒是透出几分阴寒来。   “主儿,他还跟着。”阿翡往后头望了望。   “不必管他。”她身旁,又哪里还有他的席位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7 22:15:47~2022-06-09 23:41: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瓜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南特困生 2瓶;4022486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大殿内灯烛恍若星辰, 乐曲升平歌舞之欢飘来耳边。   腰滚肥圆的人跌跌撞撞从大殿里磕碰了出来,落在玉昀脚边,抬起眼方认得出人来。   “大、大公主。”   “哦, 不对。如今该叫长公主殿下了。”   舒启山今日一身武官朝服, 补子上刺绣麒麟。倒让玉昀也颇为惊讶。昆山行宫那夜, 舒启山刺杀反贼,虽是有功。可一个官妓牌坊的掌事, 当上将军之职,恐怕祸及百姓。   来不及等玉昀细想, 那人已从地上爬了起来。“您是要入席,下臣与您引路。”   “不必了。”那日在寿安寺下, 玉昀只是无人可用, 方才与他说了两句。可若真要与此人结朋为羽, 那也大可不必。   舒启山嘿嘿笑了两声,“那,下臣便不拦您的路了。”那人说罢, 却瞄了一眼玉昀身旁阿翡。   “阿翡长大了,越发出挑了。”   “与你何干?”阿翡愤愤,自不想再与他拉上什么干系。又唯恐他动手动脚,不自觉往玉昀身旁贴了贴。   阿翡虽是奴婢,去也是及其出挑的生相, 一双吊梢眼,水灵精致。只是当年舒启山对她上下其手之时,她也方才七八岁。年幼时的伤痛, 便总会忌惮一辈子。这些年阿翡虽是被玉昀照拂着, 可见得其人, 也难免心中发颤。   玉昀挑着眉毛, 又扫了一眼舒启山。方见他闷闷地退去一旁了。   玉昀这才拉着阿翡继续往殿内去,“都过去了。莫怕。”   新皇登基,宴会自然热闹。除了百官协家眷恭贺,就连宫中久居未曾露面的太妃皇子也一同出席。宋氏如今贵为太后,正在新皇身旁上座。见玉昀进来,宋妃自也起身,领着众人相迎。   只玉昀将将走来自己席间,却见一只白色的猫儿窜来脚下。琥珀色的眼睛,长长白毛,温温顺顺蹭着她的鞋面儿。玉昀将将抱起猫儿,便见五皇弟小成尧寻了过来。   小少年与她作了礼,“皇长姐。”   “成尧是来寻它的?”玉昀看了看怀里的猫儿。   小少年点头道,“琥珀扰着皇长姐了,我替它给您赔不是。”   “并没有。”玉昀弯身下去,将琥珀送去他面前。“你母妃可来了?”   小少年回头指了指身后,“母妃也来了。”   玉昀远远望去,便见云妃正也起身与她作了礼。她便也微微颔首当是回礼了。   若说起父皇生前的枕边人,母后过身之后,便该算是云妃娘娘。宋妃受宠不过几年,便被皇祖母忌惮着。是以叫舒家送了几个美人进宫。云妃生得貌美,性子却也柔顺,自然被父皇留了下来。宋妃的恩宠自然断了,而云妃自也在父皇身旁侍奉到了寿终正寝之时。   小少年寻着了猫儿,这会儿才再与玉昀作了礼,跑回母妃席间了。   玉昀正落座,那身玄金的袍子,在成显的皇座旁高冠而危坐。那双长眸愈发精锐,在烛火之中,闪着星辰。玉昀自也与他一福,“皇叔万安。”   “长公主不必多礼。”   玉昀这才落座。却见凌成显起了身,磕磕巴巴招待众人开席。言语草草,态度嬉笑。皇家出了如此子嗣,在皇爷爷眼下,定还得藏着多加教导。如今,却是临于众人之上,成了大周君王。   只是在座众臣早就见怪不怪。玉昀自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琥珀喵呜一声,打断了凌成显的话。只这么一声,大周君王的注意力,便被只猫儿吸引了去。猫儿一窜,从侧门跑出了殿外。   “诶,怎么跑了?”   凌成显正要去追,却被宋妃一声喝住了。“显儿。”   凌成显这才回转了几分神情。宋妃却是嗔怒不止。因先皇跟前承宠的事儿,她本就与碧云宫中不大对付,这会儿自然将气都撒在了云妃那里。   “你又是如何教导成尧的?这般场合,带着只猫儿成何体统?”   云妃忙起身认了错。“是臣妾大意了。扰着大殿上的礼数。”   成尧却是等不及了,“母妃,琥珀出去了。我得去看看。”   云妃来不及拉住儿子,便见小少年已跟着琥珀身后,从侧门跑了出去。这会儿,宋妃的脸色更难看了。忙起身作了别礼,“臣妾教导不当,还请太后娘娘恕罪。臣妾且先带成尧回碧云宫去闭门思过。不敢再扰着娘娘和陛下的庆典。”   宋妃这才消气些许,许了云妃退下。   玉昀看着那边将将收敛了神情的凌成显,只淡淡抿了一口热茶,又看了看上座的皇叔。却见那人端起酒盏来,与她一敬。   也是,如今大周的脸面,有谁还在意呢?   只是不多时候,阿翡取了新的汤婆子,匆匆从侧门外回来,话中也几分急切。   “主儿,您可要去看看?五皇子出事了。”   **   玉昀走得很快,阿翡却在后头不愿跟着。   “你怎么了?”玉昀回头过来,看了看阿翡。   “我、我还是不去了。”   玉昀也不知她是怎么了,可这会儿事情紧急,只好由得阿翡。“你在外头等着,我和轻音去。”   具阿翡说,五皇弟出事的地方,是在殿外马棚。玉昀与轻音赶来的时候,却见几个宫人围在外头。云妃衣冠不整,被推到在马鹏的圆柱旁。琥珀摔在地上,舌头都吐了出来,看来已经不行了。   而小成尧,却被腰滚肥圆的人堵在角落。小少年双眼惊恐,正嘶喊着,却无一人敢上前。   玉昀来不及想别的,眼前的画面,已经足够让她想起阿翡七岁那年受过的委屈。舒启山这人,好娈童。   玉昀一把揪起舒启山的玉冠,却险些被他反手掀倒。   “奶奶的,谁敢动老子?”   舒启山双眼猩红望向玉昀,这才被一惊。“长、长公主殿下…”那双眼里的猩红,顿时退却成了惊恐。“您、 您怎来了?”   话未完,一个巴掌落在他脸上。“我留着你的狗命,看来是留错了。”   玉昀后悔了,舒启山欺负阿翡那回,她就该当机立断。可那时舒启山尚是舒家的人,还在皇祖母鼻子底下办差。她尚且不能擅自处置他。留得如今,竟是害了成尧。   玉昀只一把将拉来怀成尧里,见小少年满眼惊恐,玉昀赶忙扯下身上小氅,捂在了成尧肩头。这次才方吩咐四周宫人。   “你们今日看到了,也当作没没看到。若有人嘴风不严的,叫我日后在宫中听到如此传言,我便亲自来追责,知道了么?”   一行宫人早就跪在地上,此时唯唯诺诺道,“知道了。长公主殿下。”   玉昀又道,“此人冒犯五皇子,视为谋逆。锦衣卫不在此,你等去叫锦衣卫来,将他压入内官监大牢,听候发落。”   众人却僵着不敢上前,唯有一人从人群里跪着往前了几步,“奴、奴才,愿替长公主殿下寻人。”   玉昀打量了一番那小内侍。小内侍生的眉目清秀,身形瘦削。“你叫什么名字,本宫今日记下了。”   “奴才名叫魏五。”小内侍说完,已从地上爬了起来,“那奴才这就去了。”   人还没走,舒启山已在地上求饶了,“求、求长公主殿下饶命。”   玉昀看了看一旁摔着的宋妃,又紧了紧怀里的小成尧,“你胆子是肥了,皇子都敢动?”   “下臣、下臣酒醉。酒后胡作为非。有罪…”   舒启山着实是醉了,可却也不是全醉。宋妃素来与云妃不和,而他如今又是新皇心腹,一个即将被赐封地的皇子,又算作什么?   “可、可下臣如今将将当起镇北大将军之职,殿下想要惩治下臣,恐怕还得问过陛下和太后娘娘。”   “……镇北大将军?”玉昀冷冷一笑。“我大周朝堂是无人了么?”   “这…这可是陛下亲许的。”   “内阁也票拟定下了。”   玉昀望着眼前那张小人得志的脸,浑身却是深深的无力之感。凌成显胡闹便也罢了,内阁陆时行也是撒手不管。她只将成尧拉来身后,方弯身下去与人道。   “那便请舒大将军看看,您这战场还上不上得去。”   玉昀撂下话来,魏五已请了锦衣卫统领庞铎回来。   “此人酒后忤逆五皇子,推搡宫妃。云妃娘娘受伤,五皇子受了惊吓。有劳庞统领,将人压入内官监大牢,听候审问。”   庞铎却是一拜,“长公主,此事可需问问陛下和摄政王?”   “是我的话,不够管用?还是此人罪过,不够欺君罔上?”   庞铎只道,“臣已让人去请了摄政王。”   只话将落下,便听宋妃的声音悠哉飘来,“镇北大将军乃是陛下钦点,长公主又何必与人为难呢?”   玉昀望着那边行来的妇人,深蓝的翟鸟宫服,庄重沉稳,妇人面上却挂着一丝得胜的不屑。   却听庞铎与众人齐齐作礼,“太后娘娘。”   云妃已被人扶了起来,当着宋妃面前,却也只能再跪了下去。“太后娘娘。”   小成尧将要随着母妃作礼,却被玉昀扶了起来。玉昀这才与宋妃道,“太后娘娘,看来是想徇私偏袒?”   宋妃却笑了笑,“此人是犯了什么过错,长公主可要说来与哀家听听,也叫庞统领的人听听?”   “……”玉昀不能开口。成尧已经紧紧拉着她的衣袖。却见皇叔负手已从侧门出来。   “舒将军何罪之有?长公主未免大题小做了。”   只是轻描淡写两句,玉昀只觉胸口郁气难舒。   “皇叔此下还要护短,未免难以叫众人心服。”   一旁云妃却已跪着挡来二人面前,“都是臣妾没看好成尧,长公主不必再说了。”云妃只将小成尧从玉昀手中牵了过去,又与宋妃一拜,“都是臣妾的错,不敢连累镇北将军。臣妾这就带成尧回碧云宫,闭门思过。还请太后娘娘不予计较。”   “云妃娘娘…”   “殿下不必再说了。您的恩典,臣妾记下了。可成尧不好再在这里了,臣妾只求,能早些带他回宫。”   玉昀不好再留人。却看了看一旁负手而立,冷眼旁观的人。他从来都是那般事不关己的人,又怎会为了成尧出头?   玉昀只与那人一拜,“是玉昀过激了些,还请皇叔恕罪。宋妃娘娘和成尧受了惊吓,请皇叔命人送他们回碧云宫歇息可好?”   却听那人冷冷落了旨,“庞铎,你亲自护送云妃娘娘与五皇子回宫。”   庞铎领了命,只与二人指了指路。“云妃娘娘,五皇子,请跟末将来。”   小成尧跟着云妃走了,临走前,一双星眸看了看玉昀,又狠狠盯了一眼地上腰滚肥圆的人。玉昀只目送走了二人,方也懒得再理会这一地狼藉。   “玉昀乏了,便不扰着皇叔与太后娘娘用宴。先行告退了。”   她没看那人,也没理会宋妃。只带着轻音往宫外去。却见阿翡早在一旁候着,见着方才舒启山欺辱成尧的情形,阿翡一双眼睛已经红了。   玉昀只拉起她的手,一并往外去。“我定会与你们要回个公道。”   **   月明星稀,东街上依旧热闹非常。穿过繁华街景,玉昀一路只是沉着无声。   阿翡这才敢出声愤愤道,“为何舒启山命那般好?以往是有舒家撑腰,如今又有新帝和摄政王。他那般草驴一个,还能接替镇北王,作了边疆大将。”   玉昀手中汤婆子已有些凉了,将东西撂在膝边,方抬手推开车窗往外望了望。   “只怕他有命去,没命回。舒长卫是起了反心,可原在战场上也是一身功勋,方能将狄国骑兵镇在大周边境三十里开外。他舒启山又有什么?”   轻音却问起,“可,若真是这样。大周北疆还能守得住么?”   “他又哪里在乎?”   玉昀正说着,一眼扫见正转角处的车马。小将霍广骑马护在马车身旁,马车里便该正是那人没错。玉昀想来他方护着舒启山那般说辞,只一把合上了车窗。   凌霆川只远远见前方马车里的人探出半边小脸,扫见他的车马,便又迅速合上了窗户。他也不紧不慢,合上了车窗。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东街上百姓接踵而游,其乐融融,可于他来说,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日子。   马车行回宸王府,将将落下马车,寒气从脚下席卷而来,已爬上脊背。   “少主,今日正月十五。霍苓又不在,可要与您预备着人来?”   “不必了。”   他身上寒疾半月发作一回,早习以为常,可每年上元节,寒病最为凶狠。上一年还在北疆,他全身被冻僵,饮人血也无用。这一次,得换个方法。   “热水…去准备热水来。”   滚烫的热水被一桶桶端来寝殿,他将自己整个沉在了水下。霍广正已要出门,方听人从水面稍稍浮了上来。   “将人撤走,孤今夜不想见人。”   霍广应声退了出去。寒意袭来,连水汽之热都无法抵挡。他在滚烫的热水中发着颤,只再次一点点将自己埋入水面。   玉昀只是气不过。她少有如此沉不住气的时候,可想起方从小成尧临走前,舒启山嘴角的笑意,她便再也坐不住了。   凭什么?凭什么由得宋妃一手遮天?而他凌霆川分明能管,却不闻不问。   临寻来那人寝殿门前,却见灯火零落,只剩主殿中一盏微弱的光。唯有霍广一人候着门外,神色似有几分凝重。见她来,霍广只与她一拜,“公主来了?”   “我来见见皇叔,他可已睡下了?”   霍广只略微犹豫,方道,“少主在里头,公主请。”   “多谢小将军。”   霍广的见人往身后寝殿中去,方闷声与自己道了声。“对不住了,公主。”   去年此时,他还与少主一同在天山寨中。少主发病,取人血为饮,伤了好些寨中兄弟。是以今年方叫他屏退众人。可少主将自己关在寝殿,也并非解法。公主…公主进去看看,或是也好。左右上回,少主也已用过一回公主的血了。   寝殿内很静。玉昀推门进来时,猛灌入屋内的冷风,将最后一盏烛火都吹烬了。   月色冷冽,落在脚下的石板上。丝丝水迹从屏风后流出,一时竟叫人有些恍惚,似是带着鲜血般的浓稠。   玉昀支起几分胆量,直往那屏风后头缓缓走了过去。   一只浴桶孤零零地摆在屏风之后,水面被风吹起,荡漾起一圈圈波纹。   “皇叔?”   玉昀四周打量,到底不见其人。身后的屋门却忽被人一把合上。霍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少主畏寒,末将便先替公主将门合上了。”   “……你们少主…”在哪儿?   玉昀话没问完,脖子上忽的一紧,身子已整个被人拖下了水面。   烫…水很烫,却堪堪将能忍受。那人的身体却是极其寒凉,仿佛能从肌理之间结出冰来。   如此之间,她方想起今日是什么日子。   十五月圆,他身上寒病该又是发作了。   “活该…”将自己从水面挣扎出来,玉昀却直说出了心里话。那人匍匐在桶边,气息发颤,齿尖发抖,唇上已浮出了一层白霜。一双长眸带着冷意,瞟来玉昀身上。   “你来做什么?”   她只攀着桶延往外撑着自己,“本是想来问问镇北大将军之事…此下看来,是我不该扰着皇叔了。”   “滚。”   他只吐出一字,方又将自己沉进水面。   玉昀从桶中出来,身上已是全湿了。衣物太重,难以挪动步子,更莫说还要顶着外头的北风,走回自己的客房。见那人还在桶中并未出来,她唯有去一旁翻起他的衣箱,给自己寻了一身男子的衣物,才好换上。   浓郁的药香幽幽飘进鼻息,那些衣箱中,全是同一种味道。玉昀选来选去,除了中衣,几乎全是玄色。也不知他到底是有多喜欢这个。   可将将给自己换好衣服,便听屏风后传来水声。她循声望去,却见方还冒着热气的木桶,已结了一层薄冰。而那人正翻出木桶,重重摔在了地上。   凌霆川不剩什么清醒的意识。他已冷得几近麻木。却见一双湿透的绣鞋缓缓走来眼前。那人缓缓弯身下来,一双明眸映着皓月光辉,嘴角微微翘起,话中却是嘲讽。   “皇叔,很冷么?”   他磨着后齿,话已无力说出口。他不需要怜悯,她也没有给他一点。这样很好。最后的意识被吞没之前,他只见玉昀已重新撑起身子。   “真是天道好轮回。看到你这样,成尧的委屈也该要消解些。”   他在心里冷笑。她还在为了她那皇弟出头。到底是老皇帝的好孙女,悲悯于众人,唯独…唯独没有他。   很好。   玉昀起了身,见他已将自己摊在了地上。地龙烧得暖,那里许已是最温暖的地方了。他身上没着多余的衣物,皮肤上的水却也结成一层白霜。   活该。   她心再道了一声。便就要去拉开房门回客房。却听地上的人呢喃之语。   “别留我一个。”   “……”玉昀回眸去看,却见他双眸紧闭,眉间紧锁,是已昏睡了过去。瘦长的身子,在月光下蜷成了一团。像一只无人可依的小兽。   玉昀自想起,狄国前来进贡的那场秋猎。   皇祖母与狄国将军约定比试,大周分明已赢了两场,却将他推去与狄国三皇子比试第三场。他那时分明就已瘦弱不堪,而狄国三皇子宽肩横腰,显然不是能胜的。而狄国三皇子显然还是为了一雪前两场惨白之耻而来。   在狄国叫嚣声和大周臣子们的唏嘘声中,他输的一败涂地。   玉昀那日夜里,偷偷拿着药膏去探人,便见他也是如此蜷缩在角落里,周身都是淤伤,嘴角淌着血迹。   想到这里,玉昀只咬了咬牙,又缓缓朝那副扭曲的身子走了过去…   凌霆川再醒来的时候,身上已披上了一层薄薄的单衣。窗外风声呼啸,屋子里却灯火欣然。他还很冷,身在地上。地龙的暖意沿着身上的被褥爬上身子,可身上的寒意却未曾缓解太多。   眼前那张漂亮的脸蛋,却已显得有些苍白。灯火下,她披散着的头发,也已稍稍干了,却端着一碗什么东西,凑来他眼前。   “皇叔?”   “你还没走?”   “是皇叔说,不要留你一个人。”   “……孤没有。”他怎么可能?自记事以来,他便是孤身一人,从来并不需要有人相伴。   “那不重要了。”玉昀强撑着精神,端着手中的碗靠近过去。“血还是暖的,你快用了。”   “哪里…”哪里来的血?   话还未问完,他便已闻见血的腥气,向暖的欲*望愈发点燃,再也压制不住求生的本能。只抢来她手中的瓷碗,一饮而尽。暖意在身体里肆意,一点点再次吞没了意识。   窗外渐渐透出鱼肚白色,凌霆川方再次缓缓睁眼。胸上传来一股沉重,发丝早已干了,不知是自己的还是…直至他看到趴在自己胸上的人。   记忆的碎片冲撞而来,浓郁的血浆,一碗接着一碗,他到底用了多少,恍然之间,已是心有余悸。手脚早就不僵了,他忙将胸前人扶了起来。   小脸贴在他怀里,唇上惨淡得如白纸一般。手腕上缠着的白布,又隐隐透出血色。   “……该死。”   他齿尖砸磨出来二字,方将人一把抱起放回床榻上。又高声唤了两声霍广。   霍广推门进来,便见少主一双长眸扫来,带着几分阴狠的寒意。“是你放她进来的?”   “霍广不忍看少主独自一人挨着。少主需要人血…”   “你!”   小少年垂着眸色,单膝跪地,已是请罪之状。凌霆川却也知道,此时还不是能怪责人的时候,只吩咐道,“去趟太医院,请许太医来。”   午时的阳光透过窗棱洒进寝殿,玉昀方觉着身上恢复了少许气力。却见床前是许太医守着,还正与她请着脉象。   “殿下醒了?”   玉昀打量着四周,她还在皇叔的寝殿里,皇叔却已不在了。   “我是…”她缓缓开声,却发现声音嘶哑。   “殿下失血过多,须得好生调养。”   玉昀的目光这才落在自己左腕已重新包扎好的白布上。“有劳许太医了。”   “殿下起来用些汤药的好。一会儿,我再教轻音做些食膳替殿下补血。”   “也好。”   待送走许太医,玉昀才叫轻音与阿翡将她扶回了客房。   “昨夜我和阿翡见主儿没回来,还去过寻主儿。那小将军却不让我们进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主儿怎会受了伤?”   阿翡问起:“可是摄政王他下的手?”   “不是。你们不稍胡乱猜了。”玉昀话毕,也不再多说。只淡淡服了药膳,“我还有些乏,便先在睡会儿。”   主儿不肯透露的事儿,轻音和阿翡也不敢再问了。只见人面色不好,有些心疼,便就伺候着人重新躺下。   玉昀这一觉下去,醒来已是入夜。如此修整了整整一日,身子仍是没有气力。只将将被轻音扶起,便听外头霍广来传话了。   “长公主殿下,少主请您过去,一道用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9 23:41:05~2022-06-12 23:00: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瓜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同载酒 32瓶;西南特困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饭食设在偏殿。玉昀被小将军领进来的时候, 凌霆川早已在桌旁坐着,喝着他的药茶,见她来, 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公主坐。”   正是晚膳的时辰, 玉昀到底饿了。可一扫桌上的饭食, 到底没几样是她喜欢的。   清汤枣鸡、清蒸排骨、清蒸白鱼。就连最为滋补的鹿肉,也是清炖……   “皇叔是有多喜欢吃清蒸的东西?”   “……”凌霆川自顾自起了筷子, “清炖养身,厨房特地与你做的。”   “……”这也, 大可不必。玉昀身子还虚,胃口却还不错。看着清炖的东西, 着实难以下咽, 又想起昨夜里成尧的事儿, 见得眼前那人面上一副若无其事,胃口干脆就全没了。   “皇叔自己先用吧。我还记挂着如意楼的新菜,还是出去一趟。”   只将将起了身, 脚下虚浮,被人扶了一把手臂。“站都不稳,还想出去?”   玉昀撇开他的手来,“馋了。”又瞥了一眼桌上的饭菜,“跟您的口味又吃不到一块儿去。”除了口味, 看人许也看不到一块儿去。   “药吃了,才能走。”   他手里递来只白瓷瓶子,垂着眸子盯着她。目光冷冷, 却一动不动。玉昀接来, 方听他说。   “霍苓特制的补血药, 一日一回, 一回三颗。服用三日 ,可缓解血虚之症。”   “看来用人作药引,皇叔已是轻车熟路了。”玉昀自也没计较,她那场大病生得急,自然惜命。拧开瓶口倒出来药丸,借着桌上放着的一碗清水,便服下三颗。   “药引是公主自己送上来的。可是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起初也并未想救您。”   “知道了。”他答得淡淡,又落座回去。   “霍广会替公主备着马车,如意楼想吃什么,算在孤账上。当是谢过公主的药了。”   玉昀却也受之无愧,只与人浅浅一福,才出了门口。便见霍广迎了过来。   “昨日之事,霍广有错。今日给公主赔罪。”   玉昀这才想起,昨日却是小将军放任她进了屋子。他是那人的贴身随侍,又怎会不知道他正在寝殿中发了寒病。   “小将军想救人,方让我入了寝殿?”   霍广只重重点了下头,没敢答话。   “小将军待他算是有心,可药引难倒非我来作?”玉昀也并别的意思。只是那人每每半月发病一回,总该是有别的准备。   “正月十五不同寻常。会厉害些。去年此时,因这事儿死了两个霍家军的兄弟。少主今年十五方才下令,不许人靠近。”   “……那小将军就不怕我死在里头?”   玉昀想来,只觉后怕。这小将军看上去英朗不凡,唯恐与里头那位不过一丘之貉罢了。   “这…霍广有错。您只管怪责便是。”霍广说罢,却又低声与自己嘀咕了句,“少主照拂着您这么多回,许也下不去手。”   “……”玉昀听见了,也作没听见了。   “他说让小将军护送我去如意楼。账挂在宸王府上。”   “知道了。霍广这就去办。”霍广正走,又回头来笑了笑,“您慢些走。这会儿还风大,叫阿翡在暖个手炉的好。”   “……”   待马车出了王府,玉昀方从车窗里再问向骑马走在旁边的人。“早前有位长者,不是还照拂他的寒病。如今怎不见了人?”   “公主是说霍苓?”霍广问。   “应该是。”   霍广道,“少主身上寒毒,原是南疆一味蛊毒。霍苓正往云南去,走访些许世家。想寻得解药。”   “那,可曾问过太医?”   “太医…也未曾见过这种见不得光的门道。听闻当年,淑太后是借着舒家便利,寻了位南疆术士,才要来这种邪门歪道,祸害少主。”   “……”玉昀沉了沉声,方叹息了句,“到底还是皇家欠了他。”   霍广也未再做声了,只骑马走去前头。   玉昀用了顿好饭,方从如意楼里出来。身上恢复了些许气力,干脆没上马车。东街往北城官宅里去,也不过小段路程。昨夜十五上元夜没赶上热闹,正月十六东街上依旧热闹。   她今日一身便服,便也无人认得出来。只带着轻音和阿翡,一路逛逛小摊儿,边往北城去。   京城的小摊贩到底和外头的不同。价格贵些,东西却也好些。就比如眼前的糖葫芦,冰糖裹得薄,山楂从秋日里留到眼下,还是冰窖里出来的,最是新鲜。   玉昀要了三只,轻音,阿翡,自己一人一只。正要叫轻音付钱了,玄金的袖口在眼前一晃,却是抢先了她一步。   玉昀这方见身旁那双长眸,低低扫视下来。   “孤说过了,今日公主饭食算在孤账上。”   玉昀却也没什么好受之有愧的。只带着轻音阿翡先去了前头。不多时候,那人缓缓走来她身旁,她方开口问起。   “皇叔就那么爱用舒启山那种人?”   说起他身边的人,江随尚有才学城府,宋妃且也是一宫之主。世子爷虽背着纨绔之名,却也是将门之后,昆山行宫一战,没给老侯爷掉面子。可舒启山凭什么?   那人负手在身后,一旁走着,“孤用人唯亲,不是好人,公主大可不必贴着王府住,宅子已叫霍广找好了,就在北城角上,闹中取静,又离东街近。公主随时能搬过去。”   “昨日那十余碗血,皇叔到底撇的干净。只用一顿饭食便要将我赶走了?”   那人话里却也一顿。凌霆川着实不知道自己用过多少,听得这个数目,心中也难免沉了一拍。她这般的身板,确也不是什么健朗之辈。又想起昨日怀里那张惨白的小脸,他方清了清嗓子道。   “公主若不想走,再住住也无妨。”   玉昀得胜一子,自然便想要更多的。“大周不乏能人武将,为何非是舒启山?”   他继续负手行着,“孤入主皇城那日,是庞铎替孤开的皇城门。淑太后还带着一行宫妃在养心殿外吊唁皇帝。唯有宋妃带着三皇子来迎。舒启山也在旁,替孤引了路。昆山行宫,他又亲手杀了叔父,递上投名状。孤为何不用如此衷心之人?”   “……衷心,也得他能够。”   “他年幼嗜赌,方被舒长卫断了两指,轰出家门。只能求得皇祖母,在华庭轩谋得一官半职,管自己温饱。身无武艺,也无领军之德,不过是凑巧替皇叔杀了舒长卫。皇叔便放心将大周疆土交到一个这样的人手中?”   “大周疆土?”他只冷笑了声。   玉昀自然知道,大周愧待于他。他又哪里在乎什么大周疆土。   却听他又笑道,“公主此下责问于孤,也于事无补。任命舒启山的旨意是陛下下的。舒启山侍奉在他身侧,教他赏歌舞,阅美人。人自然也是陛下喜欢。”   玉昀到底听出些许关窍来,人是凌成显任命的,他不过是事不关己。既然如此,她又何须介怀于他?   想到这里,玉昀只将手里的冰糖葫芦送去他跟前。“皇叔可要尝尝这个?”   “……不必。”他轻咳两声,装作视若无睹。   “我怎记得,皇叔喜欢吃甜食?”   “糖炒栗子,薄荷松糕,桂花饴,我送去您那儿的,可都没剩什么。”   “……你怎知道?”他只有些惊讶。那会儿他吃食少,有得什么新鲜的都是稀贵的。可说来,她不过来坤仪宫中探过他几回,回回都是带着糕点。他自然收得起来,不叫淑皇后看见,一一用尽了。   只还未等来回话,糖葫芦便被她塞来嘴里。   “江随那会儿跟着您,嘴风最是不紧。我看这人,皇叔也得好生提防。”   “……”凌霆川自然想起,江随那会儿还是他的随身内侍,跟着在坤仪宫里伺候。看来他那些小动作,早就被人说漏嘴了。   只是那糖葫芦糖衣薄,一咬下去全都碎了,山楂酸甜可口,唾沫便不自觉往外冒。老皇帝的孙女儿,选好吃的能耐都比别人厉害。   他唯有将那糖葫芦接了来,吃掉几个。见她不时望过来,又拉不下来面子,递给霍广去。   “咳咳。”玉昀清了清嗓子,看向别处。   只这几句话的功夫,二人已转入了北城小巷。迎面却与一身青色竹服遇了上来。   陆北乔远远便见二人的影子,此下行近了,方才确定了。只望着那一高一低,并肩而行的二人,他一手不自觉负去身后,面上尽管还剩些许儒雅,才与人称道。   “王爷,公主。”   玉昀这才看清来人,“真是巧了。”   凌霆川自顾自侧身往前去,“公主若有话与陆大人说,孤且在前头等你。”   “我与陆大人还有什么好说的?”玉昀没理会,只跟着那人一同走开了。   陆北乔仍是作着礼的动作,待二人行去身后,一双眸中闪过恨意,手掌也紧成了拳头。   “糖葫芦…”   **   清晨,早春的气息,压着最末的寒意袭来。吹绿了一地春芽。   玉昀起身来时,已是三竿时分。见外头难得出了暖阳,自叫轻音扶着出去看看。   一眼望去,偌大的王府依旧空空荡荡。唯独一抹淡淡的绿色,浮在脚边的泥地里。   便见门旁缓缓走进来个人影,被家丁领着走近了,那人方与玉昀一拜,“长公主殿下也在?”   玉昀见是世子爷,方也与人招呼,“借着皇叔的地方住上几日。世子爷怎来了?”   玉昀与陆府上的事儿,齐靖安近日来已听闻一些,说是要和离了,人也出了京城好些时日,方才回来。   齐靖安只也道明自己来意,“老太爷听闻得舒启山被任为镇北大将军之事,叫我来问问摄政王,可还有回转的余地。您也知道,今上的心智…”   齐靖安的话没再往下讲,便听玉昀道。   “世子爷来问他,他也是不闻不问。那位的性子,您是知道的。”   齐靖安的面色几分为难起来。宸王的性子,他又怎会不知道。若真要做的事儿,自然会滴水不漏。就比如算计舒长卫来昆山行宫寻仇,早在镇北大军进入冀州,便已开始叫人部署。散布消息,又随之以老太爷的寿辰为名,将自己作了诱饵…   可若是不想管的事儿,那便是高高挂起,谁劝许也无用。至于大周边土的安危,恐怕尚属于第二类。   玉昀见世子爷面色凝重,方也道,“世子爷与其来寻他的意思。倒不如,与我谋算。”   “怎么谋算?”齐靖安忙问。“老太爷今日一早,听闻舒启山的事儿,险些气病了。这会儿还叫太医来请了脉象。公主若是有主意,到不妨说来,我也好看看是否合适。”   玉昀道,“不瞒世子爷,这事儿昨日我已试探过皇叔一回。他只是不理,却也并非他的意思。我自是在想,既然今上都已如此作为,司礼监一手遮天,那我们又何必太守规矩?”   “公主是想…”   玉昀道:“舒家如今就剩了舒启山这么一个不成气候的。今上宠幸,也不过是被色相所惑,不得长久。他这种人,许根本不该再留在世上。”   齐靖安叹道,“不瞒公主说,老太爷也有如此意思。”   玉昀这会儿,只屏退了轻音,方再与齐靖安道。   “如此,世子爷也不必再寻皇叔了。”   “不妨先斩后奏,依着三千老爷的意思。鸩杀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2 23:00:28~2022-06-13 22:38: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瓜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时已过了亥时, 小殿内灯火重重,舞乐升平。   凌成显望着台上跳舞的胡姬,看痴了一晃儿。胡姬脚下灵动, 臂展如风, 只舞来凌成显脚边, 一双媚眼惑得人心间儿直颤。凌成显便一把扑腾在了石榴裙下。   凌霆川一旁淡淡饮着药茶,边望着那边舒启山将人扶了起来。   小皇帝显然未经美色, 那胡姬姿色不过平平,只少许用了些魅惑之道, 便将人迷得神魂颠倒。小皇帝将将被扶了起来,又追去了胡姬身后。扯着人家的衣裙, 不肯放开了。   凌成显才将将弱冠的年纪, 虽已迎娶宋菡作皇后, 却没怎么动过人家。   宋家二表妹虽生得不丑,可新婚之夜却好似不甚想理会他。他如今贵为天子,又怎肯在宋二面前低头。是以男女之事未成, 又还念想着长平侯府上的嫡小姐。心中郁郁多日了。   好在舒启山知道他的心事,在旁出着主意,将他领来了自己在城南的小园子。   京城分南北二城,以皇城前的午门大街为界。北城多住达官显贵,南城则是花柳之巷, 三教九流的安身之所。   舒启山在南城的这座园子。其中小门通往街市,夜里街景热闹之时,随意牵一支戏班子入园, 便是新鲜的乐子。   凌成显早已在此玩乐了两日, 乐不思蜀。这日下朝, 便叫舒启山又将皇叔请了过来, 一道儿饮酒赏歌舞。   一曲舞毕,那胡姬已被凌成显抱着去了怀里。市井艺伎,阅人无数,一眼便知道眼前这小公子家财显贵。她们本求着一份安乐,若得权贵豢养,便是归所。得凌成显眷顾,舞姬自然欣喜。一边与人喂葡萄,一边由得人家上下其手。   凌霆川扫见那边的情形,嫌有些污了眼睛,只起身要走了,却见舒启山又领着二人上前来。   “方那些胡姬,殿下若是不喜。这儿还有两位江南的琴娘。”   舒启山领上来二人,纤腰袅娜,一人抱着琵琶,一人捧着古琴。舒启山那张嘴脸仍是谄媚,“殿下要走了,也可带回去府上伺候。左右人,下臣已替您买下来了。下臣不日就要北上,为大周镇守边土。就当是下臣临行前的一点点心意。”   “你算是有心。”   凌霆川望向那二人。若真只是江南艺伎便也罢了,只听方才舒启山称呼自己,那二人脸上便是笑意盈盈。眼下,又争抢着与他道。   “殿下可有喜欢的曲,碧儿弹给您听。”   “殿下可是累了,玉儿与您垂肩。”   凌霆川一时只觉心烦,府上那位长公主已是赶不走了,再多几人,实在吵闹。可霍苓尚不知何时回来,又念及若是再发病,得要留个后手,养几个药罐子也无妨。   他方叫了霍广来,又对舒启山道,“人,孤收下了。”   霍广一旁一怔,却记不得少主何时好上这一口了。等护人从园子里出来,方听着他道,“那二人养在霍苓药庐里,喂些补血的药材,待初一十五取来用便是。”   霍广这才松了口气。交代属下驾车将二人领回王府上。   那碧儿玉儿却很是高兴。   “也不知那位是哪位殿下?生得是极好看的。就是凶了些。”   “听闻这宅子是教坊司司正舒大人的。他如今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你可听说了?当今虽是三皇子登基,可大权还在摄政王手中握着。那是北疆回来的人,一身煞气。”   “听闻,是杀了外戚舒家满门那位铁面阎罗?”   “……可那人看起来,却还面善。”   **   玉昀这几日早睡早起,身子到底养好了些。只是起得再早,也没有要上朝的人早。起身来的时候,凌霆川早已不在府上了。   只是将将用完早膳,外头便来了封小信。   信是长平侯府送来的,信上可喜。如早春湿润的气息浸入胸肺,人心开朗。   “是什么天大的好消息?”阿翡见玉昀嘴角翘起的笑意,忙试着打探。   玉昀道,“还不是能说的时候。不过,也快了。”   只是这会儿的功夫,便听外头喧闹起来。两个女子笑着,走来了客房。一旁还有王府家丁劝着。   “二位姑娘,霍将军交代过,您二位不能出药庐的。”   “我们可是舒大人送来伺候殿下的,怎就不能出来看看?”   “这偌大的宅子,什么也没有。看也看不到什么。你且紧张什么?”   二人话还说着,便已跨入客房门槛。见着玉昀坐着桌旁,又将她上下打量了翻。   那绿衣的女子道,“什么铁面阎罗,看来也是个风流的,除了我和妹妹,这儿还养了个美人。”   白衣却埋怨起来,“王爷也好意思叫我们住在那草庐里。我看这儿的客房不是挺大?”   不过两句话,玉昀也将二人来历听出个大概。她那位好皇叔,还多有闲情雅致,在府上养起美人来了。只是将二人穿着打量了翻,便也知道并非良籍。   还未等她开口,那绿衣的已走来她身旁坐下。   “姑娘如何称呼。我叫碧儿,那是我妹妹玉儿。若是一道儿在府上侍奉王爷的,我们日后可得好生处着。便先来与您打个照面儿了。”   那叫玉儿的,也一并坐了下来。   玉昀将将用完早膳,轻音正从厨房端了茶点回来。见来了两位客人,不动声色的将东西都摆来圆桌上,又看了看主儿的眼色,便就小心候着一旁了。   玉昀指了指桌上茶点,“二位姑娘,不嫌弃的话,一道儿用些点心?”   碧儿果真不客气,只轻描淡写说了声多谢,便兀自动手,与自己和妹妹倒了茶。又捏了块糕点来,小口品着。方问起玉昀道,“姑娘是哪间栏儿里来的?也不知我们的妈妈可曾认得?”   未等玉昀回话,阿翡已听不落耳了,“怎自己是勾栏地界儿出来的,看别人便都是一样的不成?”   碧儿听着,想了想,“不是我们那儿来的?那,可是教坊司里来的?姑娘还有人伺候着,该是什么官家罪女,还是有些身份的。”   玉儿也笑道,“我们身份低些,王爷该喜欢您这般的。”   阿翡还想说什么,却被玉昀先了一声。“姑娘们多虑了,我只是王爷的侄女儿。在京城没了去处,便暂住在王府上。”   碧儿玉儿这才相视一眼,觉着方才的话有些丢人了。结结巴巴和玉昀道歉起来。   玉昀笑道,“二位也该是初初来,今儿中午王爷该要回来用膳的,不妨便一起罢?”   碧儿玉儿昨儿被带回来,便没再见着人。霍苓的草庐实在简陋,早膳也没吃上很什么好的。听得的要再侍奉王爷,自然高兴,忙与玉昀道谢。   午时,会客的偏殿里摆上了满满一桌的菜。碧儿玉儿抱着琵琶和古琴在旁候着。一席三人正等着凌霆川回来。   家丁二人被玉昀支来王府门前候着,待凌霆川回来,便将人引去偏殿用膳。二人心里却打着鼓,一旁小声嘀咕着。   “王爷清早上朝去,素来得傍晚才回。怎今日公主就笃定主子会回来午膳了?”   “是呀,昨日夜里,还是亥时之后才回到的府上。”   “……”   还正说着,却见自家主儿的马车果真在王府门前停了下来。二人忙收了话,迎上去接人落车。二人只觉今日主儿身上多了些肃杀之气,便也不敢抬眸看人了。却听他问起,“长公主可在府上?”   “诶,长公主殿下已在偏殿设席,说是待王爷归来,便请王爷过去用膳。”   凌霆川冷笑了声,“她倒是算得正好。”   玉昀候着人,只喝着茶,吃了几口凉菜。这会儿见人进来,碧儿玉儿便已迎了上去。   “王爷您可回来了?”   “您累不累,我们候着您多时了。”   “表姑娘给您点了如意楼的新菜,您快尝尝罢。”   “酒是南城乌衣巷里的桂花酒,表姑娘听闻好饮,特地叫人给您去打的。”   “……”凌霆川一时头大,看了看眼前花枝招展的碧儿玉儿,方再往席间看去。   玉昀今日一身鲜嫩的黄色,到是与早春时节颇为相称。那人淡淡喝茶,迎上他的目光,只微微颔首当是作礼,连身都未打算起。   他便也只负手行去她身旁坐下。   “公主今日,可是在庆贺什么?”   玉昀一笑,“我怎有什么好庆贺的?不过是上回在如意楼吃过些好菜,便念起叫他们买回来与皇叔也尝尝。”   碧儿玉儿一时傻了眼。   “公主?”   “不是、不是表姑娘么?”   凌霆川这方又问玉昀,“表姑娘?”   “我与二位姑娘说,是您的侄女儿。可不就是表姑娘么?”   “……”碧儿玉儿话都提不上来,只一把跪在地上。想来今儿晌午在客房放肆过的那些言辞,将大周长公主说成教坊司勾栏之辈,手脚顿时冰凉。脑袋都不似自己的。   玉昀这才再问向凌霆川,“不过,皇叔果真比以往回得早些。”   那人却是冷笑一声,“如公主所愿,舒启山昨夜在南城锦绣园,中毒暴毙。孤回来便是想问问,公主可知道此事?”   玉昀喝了一口茶,且没作答话。地上二人听得她们那舒大人暴毙的消息,碧儿直直瘫软在了地上。玉儿到底镇定些,看向宸王和玉昀。   “舒大人…舒大人死了?”   凌霆川没多余的耐性,“你等不必伺候了。回药庐里去。”   二人颤颤巍巍相扶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正跟着家丁往外去,又被凌霆川喊了回来。   “日后,若非有孤的话,便不必出来药庐了。”   碧儿玉儿齐齐应声,方才走了。   玉昀这才起了筷子,给凌霆川夹了菜。“如意楼新来了厨子,皇叔尝尝这荔枝烧鸡如何。”   “……”凌霆川这才打量起她面上神色。方听得舒启山亡故的消息,她面上波澜不惊,嘴角还浮起淡淡笑意。再看看这满桌还热乎的菜肴,便知她是早有准备。他自然也不必多问了。   “流草之辈,死了也无妨。倒是污了公主的手。”   玉昀忙道,“皇叔怎如此猜测,我毫不知情。还是方听皇叔说,才知道舒大人已去了。”她说着,又与他添茶。   “真是可惜。我大周日后便少了一位封疆大将。陛下也少了一位好帮手了。”   凌霆川只用下她沏好的茶,食了一块鸡肉。方道。   “是啊,可惜。” 第31章 (虫)   养心殿。   一行太医候在寝殿之外, 肃正垂首,不敢多言。寝殿内却传来太医院院正孙茯被太后训斥的声音。   “朝廷养着你们,你们便是如此报效朝廷?陛下如此模样, 如何才能救回来?”   孙茯年已是天命之年, 白发银须立在龙榻之前, 看着地上盘膝而坐痴痴傻傻的小皇帝,却是十分无奈。   “回太后娘娘的话, 陛下昨夜里受了惊吓。臣以为,暂且不必用重药。待过几日陛下将舒大人惨死的情形淡忘些许, 便就能够自己痊愈。是以,臣只先用一味安神草与陛下调理, 才不好伤及根本。”   太后宋氏只此一子, 皇宫森冷, 母子二人自幼相依为命。昨日儿子被人从南城带回来,便已被吓得痴痴傻傻。宋氏唯恐儿子就此落下病根,原本就不全的心智, 再不剩些许。那日后临朝,她们孤儿寡母,岂不任那些文官们拿捏?   孙茯从寝殿出来的时候,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侍君如侍虎,方才他解释过后, 太后又将他训斥了一顿。他也一把年岁,在太医院内颇有名望,如此被怀疑医术, 已是许久未曾有过。   孙茯望着门外候着的一干门生, 只叹了声气, 默默生了告老还乡的念头。   宋氏好不容易将儿子安抚睡下, 却觉心口抑郁难舒。   儿子临朝以来,第一回 任命大将,便被人毒杀。昨日那般惨状她虽未见到,却听皇帝身旁的大伴江儒说起。七窍流血,双目爆出。仵作验过尸身,说是鸩毒所害。   宋氏那会儿将儿子抱着怀里,尚且心有余悸。这回只是鸩杀一个舒启山,若是稍有偏颇,下一回便是她的显儿了。   可谁又要杀舒启山,再明显不过。   “娘娘可莫再忧心,陛下这会儿已是睡下了,许醒来便是好了。”江随走在她身旁,正又劝了一声。   宋氏这才将手放去江随的袖腕儿上,由他扶着。   “我总是在想,舒启山这事儿,本就有迹可循。这阵子与舒启山生过冲突的,不就那么几人么?可摄政王今儿晌午的话,却不痛不痒。似根本不想还舒启山一个公道。”   江随淡淡一应。“摄政王要一个证据,我等且也没有证据。那毒落得利落,根本无迹可寻。京都城里有这般身手的人,无非是御林军与锦衣卫。那可都是摄政王的人。娘娘,杂家得劝您一声。这事儿,可不好再追究了。”   “……”宋氏压下一口气,“可还得多谢掌印提点了。”   只从养心殿里出来,江随回了司礼监。宋氏嘴上虽是答应,心口之气却依旧难以下咽。一旁嬷嬷问起,“娘娘,可是回寿和宫了?”   宋氏冷笑了声:“那日五皇子受了惊吓,也不知好了没。哀家得去碧云宫一趟,也好探望探望。”   玉昀用过午膳,也回了趟皇宫。   那日成尧匆匆被庞铎送回碧云宫,也不知后来怎样。如今她算是与人家有了交代,便打算去碧云宫探望回人。也好叫云妃与成尧日后能安心。   只是将将走来碧云宫门前,便听得里头沉闷的鞭声。   门前候着的几个内侍与她作了礼,“长公主殿下。”   她方觉这几人眼熟,“你们,如今是在寿和宫中当差的?”   几个奴才连连称是,稍年长些的,已经要往后退去禀报。“奴才、奴才替您与太后娘娘传话。”   “不必了。”玉昀将人喊了回来。“这里是碧云宫,又不是太后的寿和宫,本宫与太后娘娘都是来探望云妃和五皇子的,还传什么话?”   年长的内侍被喝住了,立着没敢动。玉昀自带着阿翡轻音走了进去。便果真见正殿前,两个内侍正在行鞭笞之刑。而太后宋氏正襟坐在大殿门外的太师椅上,手中端着玉盏,喝着茶,看得别有兴致。   而被绑在木架上的人,正是云妃,身上已是伤痕累累。而一旁小成尧哭着,求太后娘娘放过母妃。   宋氏却好似一个字都未曾听见。她心中有恨。叫成尧看看这个,便也尝尝她的显儿昨日受过的惊吓之苦。舒启山之死,都是因她们母子而起。摄政王袒护那位长公主殿下,那便由得她们来偿债。   宋氏喝下一口茶的功夫,正远远望见从宫门外来的玉昀。   那道瘦削的身形走得很急,该是见着了云妃惨状,要来与她理论。一旁嬷嬷凑来,小声提醒了句,“娘娘,好似是长公主殿下来了。”   宋氏懒懒打了个哈欠,又起了身,“哪里有什么长公主?哀家乏了,往里头歇息一阵。你且叫他们继续打,不准停。”宋氏往里头转了身,方又狠狠叮嘱道,“谁来了,都不许停。”   玉昀将将走近,便见宋氏已带着嬷嬷转身入了大殿。大殿的门啪嗒一声被人合上,宋氏竟是与她摆了一道闭门羹。   小成尧一旁哭着,喊出一声皇长姐来。玉昀又看了看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云妃,便也站不住了。   “谁若再敢落一鞭,本宫定叫他百倍还与云太妃娘娘。”   可那两个执鞭的内侍压根当做没听见。显然,是宋妃临行前下了令。   云妃虚弱道,“公主不必理会我,带、带成尧走吧。不能让他看到这些。他素来胆子小,会害怕。”   成尧方十一二岁的年纪,这会儿哭喊着,“母妃我不走。皇长姐…”   成尧求她的话未说出口,玉昀便已箭步冲了上去。两声鞭响狠狠落在长公主身上,那两个执鞭的内侍,方才一惊。停了手中的鞭子,又相互看了一眼。一旁年长的公公却撺掇了声,“太后娘娘可没叫你们停。”   “许公公?”玉昀望向那年长的内侍。分明就是伺候在太后身边的人。   许公公却笑得几分阴狠,“殿下,您可不能怪奴才们。奴才们也是受了太后娘娘的旨意,不能停啊!”   执鞭的内侍又落下两鞭,重重打在玉昀肩头。鞭尾一翘,直甩来她脸颊上。便是一道血痕。阿翡轻音看不下去,忙来拉着主子,却也被那两个内侍甩了两鞭子来。   “不要了,不要了。”成尧哭着,“不要求情了,皇长姐。”   玉昀此下,只觉肩背上火辣。她自幼被人捧着,还从未有人对她动过鞭子。只眼看轻音阿翡也被打伤了,便更是忍不了。只将人护来自己身旁的功夫,又是两鞭子落了下来。   “你们且以为太后娘娘便能护着你们不成?”她只抬眸狠狠望向众人,笑着道,“今儿在这儿的各位,你们的脸,本宫都记下了。”   只这话落的功夫,一道阴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都给杂家住手了。”   听是掌印,一行内侍齐齐跪下。那许公公见状不妙,已连连爬去了江随脚下,“掌印,掌印。”只跪着近了,方再看到江随身旁,沉无声息的一身玄衣,“摄、摄政王殿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5 21:30:09~2022-06-16 00:15: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瓜瓜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江随只问起匍匐在脚边的许公公, “你家主子呢?”   “娘娘,娘娘说是身子不适,去了殿内歇息…”许公公边说边叩首。在宫中当了多年的差事, 为人早已油滑得极, 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江随这方看了看一旁凌霆川的面色, “殿下,可要叫人去请太后娘娘出来?”   凌霆川一双目光正落在玉昀身上。此下春意不深, 衣物尚且厚重,即便如此, 玉昀肩背的衣物上也透出几道血痕。心头莫名升起些许躁意,又听江随正问话, 他便只冷冷笑道。   “不必了。”又转而问玉昀道, “方以下犯上一干人等, 公主想如何处置?”   这话一出,方执鞭二人,已连连叩首起来。   “奴才不过是听命行事, 还请长公主饶恕。”   “都是,都是许公公传太后娘娘的话。奴才不过是执行娘娘的旨意罢了。”   许公公听得这话,更是在地上跪得五体投地,话也不敢再说了。   玉昀直走去,一脚蹬在那老奴才的肩头上, 方觉解了恨。   老奴才不受气力,被这么一脚,方还是跪在地上, 这会儿整个翻身滚在了地上。活像一只被掀翻了龟壳的老乌龟。   “长公主, 饶命。饶命。”   “饶命?”玉昀笑了笑, 方又看向身后宋氏留下的嬷嬷。方那老嬷嬷立在一旁, 虽没说话,可却是她给许公公送的眼色。“若此回轻饶了,日后宫中可还有规矩?今日寿和宫一干奴才,鞭笞太妃娘娘,忤逆犯上。一人领三百鞭子,以还云太妃娘娘公道。”   “三、三百……”许公公麻溜滚了回来,求在玉昀脚下。“三百鞭子是要了奴才的老命啊。”   三百鞭子不少。孝武皇帝在位的时候,曾鞭刑过一个忤逆老祖宗的内侍,不过三十鞭子,人便已经不行了。那嬷嬷这会儿也才起了声,“长公主,三百鞭子,便是直要奴婢们的命了呀。”   “嬷嬷是觉着,你们方犯的忤逆之罪,不足以丢命?”   玉昀话将将落,方还紧紧合着的大殿门,已经吱呀一声被人缓缓拉开。宋氏这会儿垂着眸色,已连连走来凌霆川面前。   “王爷,是出了什么事儿?本宫方还在里头歇息,怎就听闻,长公主要鞭刑我寿和宫的人了。还一打就是三百鞭子?”   “太后娘娘终肯出来了?”玉昀也走近了些,方指了指那边还被绑在木架上的云妃。“您的人在碧云宫里滥用刑法,如此对待云妃娘娘。太后娘娘还想袒护不成?”   “这…”宋氏忙着捧上一支段成两节的玉簪。“这百鸟朝凤簪子原是先皇赐给本宫的。方来了这碧云宫里,云太妃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将这簪子打碎了。本宫只是觉着,这是对先皇大不敬,又是大凶之兆,方才对人小以惩戒。”   “罢了。”凌霆川没功夫看什么百鸟朝凤簪。也没精神理会那边被绑在木架上,无关紧要的什么太妃。只玉昀单单薄薄立在那儿,一身都是血痕,还正与人据理力争,已经足够叫人心烦。   “寿和宫一干人等压入内官监,等候发落。”他说罢又喊来霍广,“公主身上有伤,护送回王府再说。”   “王、王府?”宋氏恍惚了阵,以为自己听错了。   江随也是一怔。到底不知道其中关系,只是与宋氏四目相交之际,忙用眼神示意了声不好再计较。   玉昀却道,“皇叔,我若这般走了。云太妃娘娘恐是熬不过今晚了。还有成尧…”   凌霆川这才冷冷与宋氏道,“太后娘娘身为后宫之首,自然知道如何照拂后宫女眷幼子。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她又如何交代得过去?太后娘娘说是么?”   “是、是。”宋氏此时只低眉顺目,连连将人敷衍了过去。   凌霆川又给了霍广一个眼色。霍广方先派人将木架上的云妃扶了下来,又吩咐将寿和宫一干人等压去内官监。   玉昀见状,忙去将方被压在地上的小成尧扶了起来。又给小皇弟抹了抹眼泪。又吩咐碧云宫的奴婢们,将云妃扶进去寝殿。才将身上令牌留了下来,给小成尧。   “是宸王给的令牌。若有什么事,你们只管寻宫中锦衣卫来守着碧云宫。”   小成尧连连点头,方还抽着气儿,愤愤不平。这会儿情绪已逐渐平静。“皇长姐放心。我来守护母妃。您身上还有伤,快也叫太医看看。”   “嗯。”玉昀笑着应了声。眼前小少年眼中仍有星辰,她便也好放心。   霍广又来了寝殿外头请人,“公主,马车已备好了。少主有令,请公主回府上。”   玉昀起身的功夫,便见太医已被请来了云妃寝殿。这才放心跟着霍广出了碧云宫。   小舆已备好,玉昀上来车上,方见轻音和阿翡都在。二人身上都还有伤,却也没吭声。只将她扶着来坐下。   小舆缓缓行往安定门去,她方觉着肩背上隐隐作疼起来。方在碧云宫中与人据理力争,疼痛被忽略了些许。这会儿身子静了下来,才知道鞭伤是什么滋味儿。   那几道位置,又辣又痒,仿佛将皮肉暴露在外,任由侵蚀。   轻音见她面色已是不好,忙问起,“主儿身上比我还多几道,可好么?”   玉昀只强撑着笑了笑,“还行。”   阿翡已要去寻她的伤了,却被她拉了回来。“待回王府再说吧。在外多有不便。”   那些地方,已疼去了肉里。叫阿翡看了,徒增心疼。“一会儿太医来,涂些药膏许就好了。”   **   凌霆川从碧云宫出来,方被江随领去了养心殿。舒启山暴毙,内阁自要重新票拟镇北大将军人选。小皇帝昨日受了惊吓,陆时行几人,便叫人往宸王府送了话。   进来的时候,内阁几人带着兵部尚书与侍郎,早已候在殿内。几人与他做过礼数,方提议起合适人选。   “原镇北王副将庞越,也已身经百战,臣以为,可以一试。”   “庞越为副将多年,未曾做过主帅。到底欠缺一层。到不如去冀北贺兰氏挑人。贺兰氏虽已隐退,这一代长子却曾为前太子殿下所用,联合福建民匪,阻击倭寇。建下功勋。”   “臣到以为,不如任用威远候北征。威远候曾也是大将,膝下两位公子初长成,若跟着一道上战场历练,定是日后大周猛将。”   “……”   众人滔滔不绝,江随一旁却暗自打量着摄政王的面色。   摄政王只是听着,却好似有些心不在焉。一时端着茶盏的手指,还下了狠劲,指腹都被他自己捏成了惨白的颜色,也不曾察觉。   江随自知道今日如此提议下去,许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这才与众人道。   “诸位大人所提议之人,都是上选。只是如此口述,未免有些草率。不如由兵部将今日人选拟定成折,择日送来养心殿,也好叫摄政王好生考量?”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陆时行看穿了江随的用意,方与众同僚道,“那便如掌印的意思。由兵部拟折,内阁审过,再送来与摄政王和陛下商议。”   众人应声。陆时行方领着众人与摄政王请别,从大殿退了下去。   江随这才小心提起方在碧云宫的事。“殿下。昨儿陛下在南城锦绣园里受了惊吓。太后娘娘该是心疼陛下,方一时迁怒了云妃娘娘。许也并非出自本意,还请殿下与娘娘留些颜面。”   那人叹息了声,方才冷笑道,“掌印是觉得,孤与她留的颜面还不够?”   江随忙垂眸下去一拜,“怎会。殿下扶持三皇子登基,已是给太后娘娘最大的颜面。”   “那便是了。”凌霆川起了身,已是要往殿外去。   江随忙跟了上前,“奴才叫他们与您备马车。”   听那人未开口回绝,江随方忙喊人来去办了。跟着那人出来养心殿门前,方又小心打探,“太后娘娘误伤了长公主,确是不妥。这会儿,该已在寿和宫中训斥其余宫人,日后千万小心行事。”   那人缓缓回眸来,“掌印待太后,还真是情深义重的?”   “不敢…”江随忙退后了些。“奴才还得侍奉着陛下,自然是替陛下孝顺太后娘娘。”   凌霆川冷道,“说得很好听。既你都已问到这个份儿上,那便替孤与太后传句话。”   “诶。”江随恭敬听着。   便听那人道:“听话的人,可不只她一个。”   江随送走了人,便紧着步子往寿和宫里去。匆匆入了宫门,穿过回廊,便见宋氏正在大殿门前踱步。   “掌印来了?摄政王如何说?可真是要惩治哀家宫里的人?”   江随望见宋氏眼中不切实际的期盼,便不自觉紧了紧眉头。“娘娘,摄政王未曾迁怒于您和陛下,已是大幸。您该得惜福才是。”   “……掌印为何如此说话。哀家只是看不过显儿被人害。那长公主曾因云太妃与舒启山起过冲突,舒启山之死定与她脱不了干系。”   江随见敲打不成,只自顾自行入大殿坐下。“娘娘若如此执迷不悟,杂家日后可真不知道该如何保护娘娘和陛下了。”   宋氏这才收敛情致,唤下人端茶水来,又亲自温顺与江随捏起肩头。“掌印可不能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我们有得今日,还得多靠着掌印提点。哀家只是,只是一时气不过。日后定会小心行事,不叫掌印为难。”   宋氏自然记得,显儿能被宸王选中,便是因先皇驾崩那夜,江随带着她们母子二人去德胜门前迎了人。   江随年少时本就是宸王身旁的贴身内侍。那会儿淑太后苛待宸王,江随却用心待了人。是以宸王夺权之后,方如此器重江随。她和显儿便也一同沾了光。   江随听来这话,方觉着顺心了些。“日后,咱可得多加小心长公主了。杂家也会替您盯着。您也听到了,那位如今,可是住在宸王府上的人了。”   **   凌霆川回到王府,已是日落的时候。只临经过客房门前,便往那边望了望。方问起霍广,“公主回来了?”   “诶。霍奇方办的差事。将人送回来了客房,又请了许太医来请脉。”   “许太医怎么说?”   “这,霍奇没说。少主可要去自己去问问?许太医这会儿该还在客房里。”   “不必。”舒启山之事,他尚未与她计较。若非她自己生事,惹人记恨,也不至于要受这等皮肉之苦。他只紧着脚下,回了正殿。又传了晚膳去书房。   待厨房家丁端来膳食,他方问起,“为何没有羊肚汤?”   他素来畏寒,冬日每逢傍晚都要用一碗羊肚汤方好入睡。   “羊肚汤本是掉好了的,可却被客房的轻音姑娘要去给长公主了。听闻长公主今儿下响从宫里回来,便就发了寒。那羊肚,每日就采买来一个,给了长公主房里,便就没了。这才没给王爷送来。”   “知道了。”他只应了声。方叫人退下。自顾自用了一小碗饭菜,便就落了筷子。家丁见状,又送来药茶。只淡淡饮下一口,便听闻外头起了动响。   客房那边,似有人小跑着出来。不过片刻,又有人端了热水进去。房门紧紧一声合上,里头烛火攒动。他望了望,方寻了本书来看。只是不过少许时候,客房忽又安静如斯,没了声响。   书上的字清晰可见,却一个字也没读进去。他这才干脆撂下书来,往客房里去。   玉昀着实没想到,不过四五道鞭伤,便是要人命的。清洗上药疼得不行,好不容易轻松了,身上又发了寒。多厚的被子裹着,都有些于事无补。只用过一碗羊肚羹,才算是有了困意。   分明已是昏昏沉沉,身上的伤口却总叫人清醒几分。只是迷迷糊糊之间,喉咙里便不自觉哼哼。   也不知是谁在旁说了句。“强与人出头,可还好玩儿么?”   “……”那人声音冷冷,不稍睁眼也知道是谁了。只是她一时也分不清楚,是不是在梦中。缓缓半睁了眼,果见那道玄色身影坐在床前。她身子着实不大舒服,便也没了平日和他斗嘴的心情。   “我才不想管那些乱事…”   她声音很弱,却难免透着些许倔强。   床榻前那道身影却道:“不想管也管了。这会儿好受么?”   “……不好受。”她声音依旧很弱,弱得都快哭了。不好受是真的,身上又冷又疼。喉咙里还火辣辣的,像是要咳嗽了。   茶碗被轻音端来,被那道身影接了过去。她肩头被人握住,又被一把扶坐了起来。靠在他肩头的感觉,有些奇怪。分明是熟悉的,却很难如此靠近。   “把水喝了。”他声音沉冷。   她确是很需要水。想一口气喝尽碗里的,却不觉呛了呛自己。那人的掌心在她后背一下下顺着,触碰到她伤口的位置,她只倒吸了一口气。却听得头上的人,也跟着重重呼吸了一声。背后的手掌,也顿时收紧成了拳头。   他掌心其实很冷,隔着中衣,也能触及寒意。玉昀却觉着几分暖意。到底那般冰冷的人,肯来探探病,也已是不易。   “您还是疼我的?”   “……”凌霆川一时不知如何答这话。只静静看着肩头的人睡得熟了。她方才还紧锁着的眉心,这会儿也缓缓打了开来。一直紧紧抿着的唇瓣儿,这会儿微微松开。灵动的唇珠,泛着惨淡的白色。一时间便也没了原先的美感。   片刻,他方想起如何答话。   “你想多了。傻丫头。”   作者有话说:   昨天崽子晚上吵睡,没睡好。今天就这么多了。 第33章   春日晌午, 阳光透过云层,还有些晦涩。湿润的气息从泥土里漫爬来窗棱,方将人也唤醒几分。   玉昀在客房中养伤已有三日, 这日晌午方觉好些, 宫中却来了人。   那小内侍名作魏五的, 手持着那日她给成尧的令牌,来了宸王府上寻她。   “是五皇子叫奴才来, 说是云太妃娘娘病重了,想请殿下您回宫看看。”   “病重了?”玉昀将将放下手中的药碗, 心中自然吃紧几分。那日她还是见得太医已经到了,方才放心出了宫。怎才三日, 云妃便就病重。   玉昀自吩咐阿翡唤人备车, 由魏五领着回了趟宫。   只将将走来碧云宫, 便觉气息沉沉。那日宋氏带人来一闹,碧云宫早就不如往昔。入来云妃寝殿,便听得小成尧的哭声。   再进来, 便见云妃伴卧在榻上,拉着小成尧的手,交代着些话。见玉昀进来,云妃面上浮起淡淡笑意,“您来了就好。我身子不好, 是果真起不来与公主作礼了。”   “娘娘无需介怀这个。到底是怎样了?”玉昀后一句话,是问向旁边年太医。碧云宫中的脉象,素来都是年太医调理。   年太医此下毕恭毕敬, “回殿下, 早前先皇病逝的时候, 云太妃娘娘便就操劳伤怀而伤了根本。早几日那场鞭伤到底又是极重的。这几日一直夜不能寐, 食不能安…太妃娘娘的身体,如今已元气枯竭,许是就这几个时辰了。”   “……”年太医是太医院院正孙茯的首席弟子,落了这样的诊断,便该是真的药石无灵了。   一旁小成尧听得这话,只哭得更厉害些。又紧紧拉起云妃的手来。“母妃莫走,留下我一个。”   云妃却对小成尧笑了笑,“我走了。你还有皇长姐。”话落,云妃又看向玉昀来。“若非先皇生前眷顾,太后娘娘许也不会如此介怀于碧云宫。臣妾只怕我走之后,太后娘娘还会与成尧计较。还得有劳公主,多多照拂成尧。”   玉昀这几日也曾听闻。宋氏那日上碧云宫来生事,是因舒启山暴毙吓坏了凌成显。可究其根本,父皇还在的时候,宋氏本也有几分恩宠,可自云妃入宫,父皇便也不大往雨辰宫里去了。许是自宋氏当上太后,便对碧云宫动了心思。   舒启山之事,不过只是个契机,或是宋氏给自己的借口。   玉昀见云妃面色惨淡,只应声下来。   “娘娘放心。我自会看好成尧,不叫寿和宫中欺辱于他。”   云妃听得这话,方缓缓合了一会儿眼。“多谢公主了。”   午时过后,云妃忽有了胃口。玉昀吩咐御膳房做了些江南菜来。云妃是江南人,早年被皇祖母寻来与宋妃争宠,虽是得了父皇眷顾,却不曾真的争抢过什么。父皇走后,小成尧便是她唯一的生念了。   云妃很喜欢那些饭菜,用了两碗米饭,又喝了小碗牛肉羹。小成尧也陪着母妃,见母妃好转了些,又请年太医请了趟脉象。   年太医虽知是回光返照之兆,却只笑着安慰了一番小少年。“娘娘能吃便是是不错的征兆。”   成尧又在床榻旁,守着云妃午睡。直至午后三刻,云妃气息渐渐虚弱,在梦中安睡着去了。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一场春雨,小成尧的泪水,便也如雨水一般,细细不绝。   临近傍晚,玉昀方从碧云宫中出来。只由得阿翡撑着伞,临行到前殿外,便见霍广候在道旁。   “公主,少主来了。”霍广说着,指了指道旁的观雨亭,“正请您过去。”   玉昀收拾些许心情,方跟着霍广去了道旁小亭。   亭子里燃着一味藏香,浓郁的药味,很是熟悉。那人正静静坐在石桌旁,似是等候多时了。见她进来,那人指了指石桌一侧的小凳,“坐。”   玉昀如他所指的坐了下来,才与他道,“云太妃娘娘去了。”   “孤听闻了。”   云太妃病重,早已有人去过养心殿内禀报。他本是不来的,却又听来人禀告,长公主也来了碧云宫。眼前玉昀眼中还泛着些许红色,他只微微蹙眉,又问起,“你与云太妃很是相熟?”   “父皇后妃之中,唯她身后没什么外家,便也格外真切些。大周女子,依父亲和夫婿而生。父皇去后,小成尧便是她的念想。不过是想从饿狼手中,护着自己的念想,在这后宫中,原也是不行的。还得小心翼翼,当心得罪了人。”   玉昀声音低着,有所感叹。她平素也不将情绪挂在面上,今日确真是心中沉沉,提不起来。   “那…那你节哀。”   凌霆川难得安慰一声。他自幼被锁在坤仪宫中,少和皇家家眷往来,与这些人没什么瓜葛。话落,便听她问起一旁候着的内侍。“御膳房可有酒,送些来这儿吧。”   “公主,想要什么酒?”那内侍应了差事,又询问起细节。唯恐办不好。   只话落了,便被凌霆川打断了去。“去御膳房准备些饭菜送来,酒便免了。”   那内侍一时犹豫,看看摄政王,又看看长公主,这到底该听谁的呀?   “玉琼酿。烈酒。”玉昀坚持道。   “你伤还未好全,喝酒引风。难好。”他简单几字,便又开口将内侍支开去取饭菜了。   玉昀讨不得酒喝,心中到底闷闷的。只饮了一口茶,方觉不是那味药茶了。“皇叔的茶换了?”   “嗯。喝了许久,也没见成效。干脆换了。”   “是大红袍?”   凌霆川细细咳嗽两声。“嗯。”   天色渐渐沉了,取饭菜的内侍不见回来。却是太后宋氏听闻云太妃过身的消息,寻来了碧云宫。只临进了宫门,便见道旁摄政王与玉昀在喝茶,宋氏只忙来请罪了。   “哀家这回,真是罪过了。”   凌霆川打量一番来人。冷道,“娘娘何罪之有?”   “哀家着实不知云妃身子孱弱成这样了,不过是几十鞭子,便就没能挨得过去。若是早知道这样,哀家那日定不会下鞭笞之刑,只叫她禁足抄经,为皇帝祈福便好。”   玉昀却道,“人都已经没了,还说这些,太后娘娘未免有些事后诸葛了。”   “长公主定是有所误会。哀家着实是疼惜她的。不然,这几日,也不会叫人送了好些补品来。可谁知道云妃她…”   话到这里,玉昀也懒得接了。有人非要将黑说成白,自然是说给那位听的。她无需宋氏来讨好,又是心知肚明的。宋氏此下虽是低眉顺目,说是来探望亡人,可一身绛色锦裙,华丽非常,头面上金银朱簪,一样不少。玉昀只觉虚伪。   凌霆川却也不瞎,“太后娘娘,节哀。”   宋氏忙是一揖,“多谢殿下宽慰。”   凌霆川只接着道,“云太妃病逝,到底令人悲切。若娘娘不介意,便叫先前被压入内官监大牢的寿和宫一干人等,与云妃娘娘殉葬。也好添个喜头。”   “……”宋氏忙抬头望了那人一眼。这话说得十分轻巧,仿佛寿和宫那十几人,不是活人,只是些摆设。“添、添喜头?”   去听他解释道,“云太妃仙去,陪伴先皇。到底是宗白喜事。太后娘娘,您说是么?”   “……”宋氏话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日被压入内官监大牢一干人等,都是她的亲信,不然也不会带来碧云宫中,惩戒那对母子。其中应嬷嬷,更是年少便随她入宫的,伺候在身旁已有二十载。如今那人一句话,便要他们给云妃殉葬。凭什么?   摄政王却又问起:“娘娘觉着不妥?”   “没、没有。殿下安排妥当。”   凌霆川这才笑了声,“那便好。云太妃还在后殿里,娘娘既是来送人的,便先走吧。孤与长公主还有话说。”   宋氏憋了一肚子委屈,也只好退了下去。   凌霆川这才看向玉昀,“如此,公主心里可好受些?”   “云太妃都已去了,殉葬多少人,也都于事无补。”玉昀说罢,便就起了身来。袖腕却被人拉了一把。   “公主去哪儿?”   “去看看成尧。”谁知道宋氏去探望云妃遗体,又会不会对成尧使什么绊子。手腕儿上的力道这才松了开来。却听他吩咐霍广,“你陪着公主去。”罢了,又嘱咐回来玉昀身上。   “你快去快回。孤在此等你一道回府。”他只是念起,她这两次回宫,都是险难重重。   玉昀只往大道上去,边回眸答着话:“皇叔有事便先回。我打算这几日在玉檀宫中住下。”   “……为何?”   “云太妃新逝,我担心成尧,便在宫中陪他几日。”   “……”   玉昀跟来后殿,礼部也一并来了人,正商讨云太妃后事。   宋氏虽是心中不快活,可念着就在摄政王眼皮子底下,到底不敢做出什么来。只是听着礼部提及的章程,一一点头应着。便全权交与礼部去办。   待送走了宋氏与礼部的人,玉昀方将小成尧拉来身旁。   “成尧节哀。若真是触景伤情,今日夜里便随我去玉檀宫中住可好?”   小少年此下早已止住了情绪。“成尧多谢皇长姐。可我想多陪陪母妃,再送送她。”   “那也好。我这几日都留在玉檀宫。成尧若有事,便来寻我。若是心中不快,也可来寻我。”   小少年抽着鼻子,点了点头。“皇长姐好意,成尧记下了。”   玉昀从后殿出来的时候,特地再望了望道旁的观雨亭。亭中早已空空荡荡,皇叔果真已走了。只是霍广仍在一旁与她引路,直至被人送回玉檀宫,玉昀方发现宫门里外,都是锦衣卫的人。   后宫之中如此守卫,还是头一回见。   “小将军,怎么这么多人?”玉昀只问向霍广。   “少主吩咐了庞统领,多加人手。公主这两日在此,大可住得安心些。” 第34章   凌霆川回到府上, 已是将近亥时。暮色沉沉压下来,几束月光洒在庭院里,冷冽非常。   他素来是习惯了这样冷清的。早年间在坤仪宫住下, 身旁便就无人。因淑皇后让人传言他不祥, 皇子皇女都不与他来往。   后来被软禁在这四方大宅, 倒是觉着松快了。淑皇后没功夫管他,便没人克扣他口粮, 也没人再动辄罚他跪着。是以即便是冷清,也是极好的。   只是今日, 冷清忽也有些不对了。   霍广见人侧眸望着客房的位置,方笑着来打趣儿, “少主若是想, 可以住在养心殿的别院呐。也不稍两地…”两地分离。   话没说完, 便被人狠狠盯了一眼。霍广当即沉了声儿,话也不说了。只送人入了寝殿,方送上一本折子。   “出宫的时候, 掌印给的。道是任命北疆大将的折子内阁票拟过了。这回,先给您看看,再让皇帝圈红。”   凌霆川广袖一拂,“孤有什么好看的?”   他只是冷冷笑了声,“叫皇帝定便是。”   摄政, 摄政。这政,他是真不想摄的。   大周姓凌,他可不是。   **   云妃的棺椁在碧云宫中停了七日, 方由礼部主持, 迁往皇陵下葬。   出殡那日, 宋氏也来了, 抽着鼻子抹着眼泪,道是送别陪伴多年的姐妹。那般样子,做给礼部和后宫其余宫妃看,玉昀与成尧却都是不买账的。   自打玉昀上回在碧云宫里挨了鞭子,脸面便也撕破了。   “云太妃娘娘本是好好的,亏了您赏下鞭子。太后娘娘这般送别,很是别致。”   后宫风儿紧。那日云妃在碧云宫里受私刑的事儿,本就没传出去。被玉昀这么当众一说,才有人小议了起来。新皇登基作宴那日,众后妃原也见云妃是好好的,只才不出半月,便忽就病逝了,到底出奇。   今日听得长公主的话,大家方大抵猜着了。是有人当了高位,报当年夺宠之仇来了。   只是后妃之中,若有皇子的,都也将被遣往封地。若只有公主的,也都预备往皇陵旁的玉山庵堂里礼佛修行了。多半知道自己的命数,无人敢说宋氏什么。   只是陪着一同来的皇后宋菡,听闻得这事儿,到对这位姨母刮目相看了番。便不由得在想,若小皇帝将来后宫万千,她会不会也变成与姨母同样的人。只是想想,便已足够叫人害怕了。   小成尧跟着棺椁后头,也没抬头,只行来宫门之前,便见太后要回了。众人皆与太后行礼恭送。他此下,却是跪不下去了。   只垂首立在母妃的棺椁前,也不说话。   宋氏看着那瘦小的身形,觉着碍眼,面上却挂上几分笑意,宽慰起人来。   “成尧今日戴孝,便就不必大礼了。你且好好送你母妃上路。”   本该要听着一句“多谢娘娘。”却是没有。那小少年是不领情的,怔怔立在那里,一双眸子缓缓抬起来,饱含着的恨意,已是将要溢出来。宋氏只觉脊背发凉,嘴角的笑意渐渐沉了下去。只又扶了扶一旁新换来的内侍,“回吧。”   玉昀这才将成尧拉扯了过来,只听着礼部的人喝了声,“云太妃娘娘起驾。”玉昀才与成尧一并上了马车。   “方也太过显眼了。”   玉昀只望着眼前的小少年,话中带着几分斥责。小少年眼里泛着光,泪水在打转,话却说不出来。   玉昀自知道他是恨的。又怎么会不恨呢?   “将情绪写在脸上,且是最无用的。这是皇爷爷的原话。”她边说着,便见两颗泪珠子顺着小少年的面颊滚落下来。她只伸手去握住小少年一对肩头,那儿还很窄,不够宽阔,莫说其余人,连自己的命途许都是担不起来的。   “今日你是如何想的,便就此埋在心里,揉烂了,腐败了,也不好再在人前表露出来。知道了么?”   小成尧鼻子里抽了一声。摇头。   玉昀拧了拧眉,又狠道,“只等你的仇人死了。才再叫人知道。”   小成尧两下用袖口抹掉了泪珠。“知道了。”   **   宋氏从安定门回到寿和宫,人便就不好了。   许是春日风邪,又许是成尧方那双眸子太过渗人。宋氏只觉三魂七魄,被人夺了一魄。心口气提不起来,沉沉压在里头,脚下便就不稳当了。   内侍请了孙茯来。孙茯诊为肝郁气结之症,开了药,却也没好。一倒下去便是三五日。   这日江随来探人,便听着新来的嬷嬷说起太后的病情,“都是被五皇子给吓的。”   江随笑笑,吹着滚烫的茶面儿,神色很是松散。“嬷嬷才将来,便给娘娘教坏了。”   那嬷嬷连连跪了下去。掌印那般笑面的老虎,她哪里敢要得罪。只是在望了一眼床上的太后娘娘,便瞧见主子一个眼神儿,她方忙低下头去,将错儿给认了。   “奴婢、奴婢只是心疼娘娘。哪儿是娘娘教的呢?掌印可莫怪错了娘娘。”   江随将将喝下一口茶,撂下茶碗,也不理会那地上的嬷嬷,便看向宋氏。   “与娘娘处了这么些时日了,娘娘有话直说便好。还叫下人们绕弯子,到底是看低杂家了。”   宋氏听着这话,心中方有了些底。只是身子着实是不好的,又小咳了两声,方将自己再支起来些。   “云妃是怎么死的,掌印是知道的。那五皇子一路眼睁睁看着,那日云妃出殡,那小儿郎一双眼里,便就直直写着报仇之意。就算还不成气候,将来若长成了,必是要回来寻我的。”   “五皇子素来羸弱,哪里来的那般心思。娘娘可是多虑了?”   宋氏听着这话,更是抽了两声气,“掌印那日是不在,若是在,便就该要知道了。”   江随一笑,“那,娘娘想要怎样?”   宋氏停顿了会儿,又叫人来与江随添了茶。“云太妃下葬,五皇子虽要守孝,可也得往封地去。这一路凶险,有天灾,也有人祸。五皇子该是回不来京城的。掌印您说是么?”   江随道,“为着娘娘安康,当然得是的。”   **   玉昀叫人将玉檀宫的的东厢收拾了出来。   玉檀宫是皇爷爷特地与她建的,其中布局与其余宫苑大不相同。碧云宫中还带着丧事,小成尧独自在那边,触景伤情。玉昀便将人接来,姐弟两人一同住下,便也有个说话的伴儿。   只是相处得几日,玉昀便渐渐发觉,小成尧是个可教的。   玉昀与太子哥哥、二皇兄都曾一起在皇子鉴里上学。多有世家子弟作他们二人伴读,自是见过不少聪慧的。小成尧若论天资,许只是中等。单单通晓文章要义,道出前后关系不在话下。可若要辩论作文章,前后关键,分量多少,轻重如何,语气如何。便还有待练习了。   然而贵就贵在,少年克己勤免。每日辰时起身,亥时前必定入睡。没有恶习,早晚该做什么,都早早有了想法计划。做事能入定,心也是沉的。单是这几点,已将凌成显比退了几条街去。   云妃那时受父皇宠爱,该是二人日夜相处之间,成尧也得过父皇些许教诲。人之为人,便是一道气。气正了,从了天道,人自然便生聪慧。   玉昀这会儿,正在书房里,看着小成尧读书。淡淡抿了一口茶水,便起了另外的念想。   时候正是午后,早春的寒意退散些许。微微湿润的风从花窗飘来,似要叫人心底里都发了芽儿。   她手里也正举着本行至,姐弟二人无话,只这么相互陪着读书,也很是惬意。   李嬷嬷端了两碟儿芋子糕来,又笑着传了话,“外头来人说,摄政王来了。”   成尧停了手中的书,抬眸望了望李嬷嬷,眼里自然有些生怯。皇叔于他来说是陌生的,那个趁着父皇崩逝,将皇祖母拉下马来的人,到底有些可怕。   玉昀只与李嬷嬷道了声儿,“请皇叔来书房吧。”方又看到小少年的脸色,“无事。你继续读书便好。不必管他。”   一身玄色长袍出现在书房门边的时候,玉昀自起了身去迎。   “皇叔来了?”   那人负手行了进来,“公主在宫中看来住得挺好?”他是没见着还有别人,便如往常一般说话。有些调侃,莫名又有些怨气。   玉昀却是没听出来什么,只回道,“是挺好的。”说完,又领着人去一旁暖榻上坐下,再叫嬷嬷看茶来。“小厨房里作了芋子糕,皇叔也尝尝。”   玉昀说着,亲自送了一碟儿过去。   这会儿,凌霆川方注意到书房里还有别人。成尧也忙起身,给他作了一礼。“皇叔万安。”   “你母妃去了,你节哀。”他素来懒得作这些寻常问候,只见着玉昀一旁摆了只芋子糕来他面前的碟儿里,方给了几分薄面。   成尧只道了声,“多谢皇叔。”便又回去书桌后头读起书了。   “皇叔怎有闲暇来了?”玉昀自个儿也拾起个芋子糕,送来嘴里。就着人家面前,却也并未见外。   “从养心殿下来,便往你这里来望望。”他话答得随意,好似真就如此随意似的。只撞上玉昀的眸色,目光一闪,又看向外头。“你这玉檀阁格局不错,地界不大,开朗。”   “是皇爷爷叫老工匠来作的。取了一小半儿的江南园景,又借鉴了东洋那边传过来的格局。”玉昀说着,指了指外头,“您看,花儿都开了不少。”   借着那人望向窗外的功夫,玉昀又将小成尧喊了过来。“成尧这几日在这儿读书,都觉着阔然一些。心性沉了,什么都能看落去。”   说着,又撺掇着成尧,“昨个儿成尧与我说起辛弃疾的诗词,道是很是佩服,正与你皇叔也说说。”   成尧原还害羞,不愿说的。却看见玉昀的眼色,方只如昨日说过的一般,将自己的感悟在凌霆川面前又说了一遍。   那人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懒散坐着,喝茶,望花,看着外头的小荷池,修剪得规规整整的矮松。待成尧说完,玉昀方问起那人,“皇叔觉着,成尧见解得怎样?”   凌霆川笑了笑,“公主觉着好的,自然是不差。”   只是再细看了一番眼前的女子,发髻是随意绾着,只簪了一支红珊瑚的螃蟹簪子。迎着春日暖阳,那双眉目愈发明媚,透出十足的暖意来。   “那皇叔觉着,成尧与成显比,怎么样?”   这话他便不好答了。她话里意图显然并非简单相比之意。到底不能随意,便寻了个理由,“年岁相差得远了,如何比?”   玉昀却将话挑明了,“可不止是年岁,心性、习惯、言谈,读书,都相差得不知一点儿半点儿的。这小皇弟,讨我喜欢。便想问皇叔求件事儿来。”   “你说说看。”他虽说着,心中多少有些着数。   毕竟方从养心殿里出来,江随便与他提过一嘴,既然新帝已经登基,其余皇子便该发配往各自封地,其余太妃太嫔,也可随皇子一同走。若是实在无子嗣的,便可去玉山庵堂里修行。如此安排,是大周惯例。   “我将和离了,又没有亲故。早前还答应过云太妃娘娘,要好生照拂着这小皇弟,便也不好叫他独自一人上路,去那西南封地。往西南去一路艰险,若是平安,我倒也是无愧于人的。可若在路上生了什么意外,将来我便就愧对着云太妃娘娘了。”   “玉昀想留着成尧在身旁,也好有个照应。如今我们姐弟暂且住着宫里,待长公主府修好,我便带着他过去。”   这到也没出他所料。只是其中原委和意图,却并非如她所说那么简单。   他只笑了笑,又看向那边放下书来听着的小少年,“成尧的意思呢?”   “成尧也想陪着皇长姐。”   那是自然,姐弟二人,窜同一气。凌霆川又看向玉昀,她嘴角微微翘起,正是一副有恃无恐,试探他,试探得明明白白。好气又好笑。   “公主喜欢,便留着成尧也无妨。”   凌成显才登基多久,她便想给大周换个皇帝了。那便换换看,嫌不嫌乱。   有了这话,玉昀心中便也落了底。自也不再说别的。李嬷嬷又送了点心来,客客气气与那位道,“公主说起您喜欢吃糖炒栗子。这宫里炒栗子的铁砂不好找,便只好蒸熟作了栗子糕。与外头如意楼里的一个味道。您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公主有心。”他只捏起一只栗子糕来尝尝。到底是叫人得了好处,这糕点甜口的,甜得钻了心。   二人又再闲扯了些话,玉昀方说,要去看小成尧练武,便要送人走。   凌霆川扯了扯嘴角,却也起了身。   玉昀只牵着小少年一齐走,将人送出玉檀宫,便见他的小舆在外候着。   “皇叔先回吧。我且先走了。”   却见那人神色有些不大愉快,一双手负在身后,只淡淡应了声。方兀自上了马车。   玉昀见马车开动了,便叫人摆驾往小岚山下的骑射场去。既是要扶人一把,自然文武都得两全,将来才衬得上皇祖父的英明。   将将走来了,便见马倌儿来迎。小成尧在这儿是养了马的。马倌儿牵马来,迎着小成尧骑着跑开。   日头已然有些斜了,小少年骑在马上,身影虽是瘦削,气息却是十足。玉昀身上,那种连着数月以来的无力感,终于消散了些许。   年少的时候,她也曾这样的骑马。那会儿,皇爷爷便在马场旁看着。她哪里做不足,他定是一眼便看穿了。可是落了马来,他却不说。只说,玉昀又长进了些。   真的么?她总会问。皇爷爷的话会骗人,眼睛却不会。玉昀一眼便能看到,他眼中更高的期盼。   小成尧骑了两圈,方也落了马来问她。“皇长姐,我总觉着,腰上不够直。您看到了,您说是不是?”   “比之上回,已是好了许多。成尧又长进了。”   她做不到皇爷爷所期盼的,叫他失望了。正如如今的皇庭,也定不会叫他满意。可至少,她有新的希望了。   成尧落了马,又去一旁射箭了。   玉昀忽觉着小少年身子单薄了些,那身雾白的骑服,便又叫她想起凌霆川来。   那回与狄国三皇子比试,他和成尧差不多高。那日北风烈得很,她远远望着,总怕他倒了。与狄国的比试,大周早已赢了两场。大可不必再比这最后一场,但凡皇祖母还留着些慈悲怜悯之心,也不会叫一个羸弱的少年,孤零零地面对壮如牛马的狄国人。   玉昀眼前只又浮起那沾了血渍的雾白骑服来。   “糟了…”她忽的想起来什么。   轻音跟着一旁,忙问,“主儿怎么了?”   玉昀只又吩咐道,“趁着日头还没落,与我备着小舆出宫吧。我得回宸王府看看。”   轻音正走开了,玉昀又喊了一旁锦衣卫来。这几日在宫里,都是这位小长官护着。玉昀便也叫得出来人家的名字了,“有劳张统领,一会儿护着五皇子回玉檀宫。我今夜出宫一趟,明日一早回来。”   那张统领应下了。   玉昀方带着轻音急着走了。   轻音又问了声,“主儿怎忽又要回去宸王府了?”   “今儿是二月初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7 23:16:25~2022-06-21 21:5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四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玉昀回到府上, 天色已然全暗了下来。却没直往正屋里去寻人,只是回了自己的客院。   她虽是回来了,担心今夜那人会不会发病, 却想来上回在那间寝殿里, 凌霆川那般发寒的身子, 多少碗血好似都救不回来,她脚下便有些发软。   只是坐了小会儿, 喝了口轻音端来的热茶,便听得寝殿那边响起了琴曲儿。她这才想起, 府上还有碧儿玉儿两位呢。   凌霆川回到府上,便被霍广塞了两个人进来寝殿。二月初一, 不是什么好日子。那两个琴姬养在府上, 原本也是作这个用的。   只是二人是带着琴与琵琶来的, 一进来,便耐不住养了小半月的憋屈。   “殿下万事繁忙,这才想起我们来了?”   “琴曲儿日日都练着, 便就等着殿下回来听听。”   他没答话,叫了一壶热酒来暖身。只两个琴姬的乐律是极好的,江南味道,该是得过不错的乐师指点。只是听了小会儿,眼前便又是方在玉檀宫中坐下的情形。   女子说话的时候, 眸子里发着光,自己却好似不知道。那芋子糕好吃,她便吃得嘴角都挂着。他也没提。只等她自己拿帕子擦了嘴, 方才罢了。   只这会儿, 霍广从外头进来, 与他一拜。“少主, 人回来了。”   “也没个头尾,什么人?”   端在嘴边的茶盏忽也顿了顿,到底是自己先反应过来了,是什么人。只霍广便先答话道。   “长公主啊,这几日少主没怎么见着那位。”   “……”   凌霆川看看身后的二人,忽的皱了皱眉。方吩咐霍广,“送回去药庐的好。”   碧儿不乐意,“才没一会儿呢,殿下怎就急着赶我们回了?”   玉儿随着姐姐道,“就是呀,叫我们多陪陪…”   话还未落,便见那人一双冰冷的目光幽幽飘来,玉儿打了个寒颤,后头殿下二字忽都堵在嗓子眼儿里,说不出口了。   碧儿见妹妹被吓着,只拉了拉人,方好起身与人福了礼。“殿下不乐意,我们走便好了。”   霍广只将二人送了出去,回来寝殿方问起,“可要唤公主过来?”   “不必了。”   听人话里冰冰冷冷的,霍广一时压不住,“怎就不必了?少主今夜寒病再发如何是好?”   凌霆川看了看药庐的方位,“养了有些时日了,取两碗血,也亏待不了她们的身子。公主身上的伤方好…”   说到这里,他也不说了。这话听起来,自己都觉着变扭。   霍广诶了一声,只出去办了。临出来屋门前,望了望那边客房的方向,灯火都熄了,好似也不打算过来。   霍广叹息一声,回都回了,怎就不见呢?   药庐里取了血回来,伺候着主子饮下,便也见人传了水来洗漱。没多少时候,寝殿的灯火也熄了。   天边才露了鱼肚白,轻音便去打了水。玉昀早早起了身,便是要回宫里去。后宫如今全权是宋氏掌事,成尧一人在里头,她毕竟是不放心的。   昨夜里,也未曾听得寝殿中有什么动静。想来,那人若要发病,许也有些法子的。她见过两回,自也知道他是挨过去了。   还是四更天,她用过些茶水漱口,便换好了衣衫出了门。   临行来王府门前,便正撞见了凌霆川。那人一身玄金袍子,正由得霍广引路,也往外去。   “公主回来,这么快又要走了?”他冷冷笑着,到底将她打量了一番。   玉昀也没什么客气的话好说,只道,“皇叔昨夜看来是大好的。碧儿玉儿伺候得可还好么?”   “公主话里酸得很。”   “……”玉昀只定了定心,“姑娘们伺候得好了,我自也心安一些,又哪里来的酸味儿。您怕是听错了。”   “不管怎样,还有劳公主惦记着。”   玉昀也不留着原地了,只往自己的车架上去,“您身子是怎么坏的,我总觉着是皇家亏欠着您,也不为别的。”   只等她上了马车,那人还立在车下,负一双手在身后,笑道,“公主的话,孤信。孤往金銮殿去,不大同路。公主先请。”   “那,皇叔也慢走。”   怎就不同路。分明是同路的。   玉昀唤轻音合了车门,方又从车窗里见他回身上车架了。看着到底心烦,便又吩咐阿翡,“合着小窗吧,有些凉。”   回到玉檀宫,已是过了辰时。玉昀问起成尧昨夜吃食睡眠,李嬷嬷都说好。只是又道,“殿下不知。今儿一早,五皇子便被太后娘娘传人唤去寿和宫了。”   玉昀一惊,“你们怎就让了?”   “太后娘娘来唤人,奴婢们怎敢拦着。”碧云宫里的主子是怎么没的,李嬷嬷也是知道的。只有忙道,“不过殿下莫急,张统领是跟着的。另有便是,太后娘娘也并非只叫了五皇子一个。只过几日要往封地去的皇子们,都是一并去的。想必,太后娘娘也不能为难什么。”   听嬷嬷这么说,玉昀方将心思放下些许。只又想起自己方语气重了些,李嬷嬷年岁长了,到底是她失礼于人的。   “是我心急了些,嬷嬷莫往心里头去。”   李嬷嬷忙笑着道,“奴婢哪儿能与您计较呢?您这般已然是没什么亲故了,如今唯认下了五皇子,奴婢还替您高兴。这会儿您可快去瞧瞧吧,莫出了什么岔子。”   玉昀应了声,也来不及坐下了。便带着轻音和阿翡出来。可想起上回在碧云宫里吃的鞭子,便又唤阿翡拿着霍家令牌去寻庞铎。   早年庞家便是霍景年的家奴,只霍景年去后,一支继续随着镇北大军,镇守在狄国边界。另一支则随着孝武皇帝,回了京城统领锦衣卫。   玉昀想,即便是不见凌霆川的人,庞铎见着令牌,该也定能帮着她些。   从玉檀宫去寿和宫不过小段路程,临行来门前,却见六皇子与七皇子宫中的宫人都在门前候着。如此,玉昀倒也没那么担心。这般阵仗,宋氏该也不会在自己的宫苑中,当着众人闹出什么。   一旁小内侍见她来,忙上前来问了安。再往里头传话去了。不多时候,小内侍回来,便请了她进去。   行来大殿,却见太后宋氏高坐在上,六皇子的生母丽嫔,和七皇子的生母瑾嫔都带着小皇子们坐在两侧。小成尧则是由张统领陪着的,独一人坐着靠外的位置。   见玉昀来,小成尧便也坐不住了,起身小跑过来,牵起她的袖口,“皇长姐。”   小少年一双眼中带着笑意,玉昀这才放心,又看了看一旁的张统领,微微颔首。这才领着成尧往前去,与宋氏道了一声好。   “听闻您喊了成尧过来,便赶着来看看。娘娘早前落病,如今看来已是大好了?”   宋氏笑道,“长公主到底是怕哀家为难人家吧?”   玉昀也懒得与她避讳,“成尧如今孤零零一个,到底叫人揪心的。这会儿还好有张统领跟着,若是他不慎得罪了娘娘,张统领也好将人看着了,可别再冲撞了娘娘。”   一旁丽嫔瑾嫔竖着耳朵听,二人之间剑拔弩张之势,呼之欲出。只是又念着自家儿郎,到底不必再在太后眼皮子底下,若去了封地,天高皇帝远,惹不得她老人家眼,平安就好。   宋氏听着玉昀那话里的意思,威慑多于客气,心中便觉着气堵。“长公主哪儿的话?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都是要往封地去了,日后见不着了。哀家今儿叫他们来,只是想再看看这些儿郎,又还得多嘱咐一声,去了封地也莫坏了皇家的名声,到时候叫皇帝为难,便也不好了。”   宋氏又扫了一眼玉昀身旁的成尧,那小儿郎一双眼里闪着光,看着便叫人脊背发寒。宋氏不易察觉地深吸了一口气,心想,待人上了路才好办事。若是在皇宫里,同云妃那回一般,便是要惹得自己一身骚。   玉昀只牵着成尧坐了回去,宋氏是如何编排的,她尚且不知,只是将昨儿皇叔答应的事儿道了出来。   “太后娘娘叮嘱众子,到底有心了。只是我们成尧,不往封地去了。”   “……”宋氏喝到嘴边的茶,险些喷了出来。“长公主是什么意思?”   玉昀扫了一眼成尧坐旁的茶盏,是没动过的;方淡淡回话道,“昨儿皇叔应下了,成尧如今孤身一人,正巧,我也是单着一个儿。我们姐弟日后在一齐,便也不比劳烦娘娘再管成尧的言行。我自会看着他的。”   “你…”宋氏心中那盘如意算盘,掉在地上啪啪直响。“摄政王可并未与哀家说过。”   玉昀见宋氏面色,便觉着好笑,“娘娘是叫皇叔亲自来与您交代么?娘娘若想知道,许还得亲自去问问他呢。”   丽嫔瑾嫔不敢说话,一旁偷偷瞧着太后面色,此下如张白纸一般。方还训着他们话的雍容一点不剩,到底将“急了”二字匆匆写在脸上。   先帝分来她们这儿的本就不多,宋氏原也不比她们好到哪儿去。这不是攀上掌印,方有了位置。又亏了那凌成显是个心智不全的,做个傀儡正好。谁又是真心心服的呢?   此下二人虽是不敢言笑,却是暗着乐的。七皇子却愣愣道。   “太后娘娘方说,想留我们在京城。为何五皇兄要留下来了,娘娘反倒是不高兴了?”   七皇子方才四五岁,又哪里知道症结。瑾嫔忙一把捂起七皇子的嘴来。   “七皇子、七皇子他词不达意,不是那个意思。娘娘您可莫和他计较。”   宋氏嘴都笑歪了,当众哪好计较。   玉昀只起了身,又叫成尧与宋氏作别,“那我与成尧便先退下了,不扰着您清净。”   丽嫔瑾嫔见势不妙,也一并起了身。“娘娘方才的教诲,我们都记下了。这会儿六皇子正要回去读书了。”   “七皇子他、他身子不好,还得回去用药。”   宋氏面色如铁,还想留着二人发作一番。却见庞铎带着人从外来了。见玉昀,忙与玉昀一拜,“长公主,可是被什么绊住了?”   玉昀远远望了一眼宋氏的位置,方与庞铎道,“也不曾绊住什么,不过庞统领来得及时。五皇子正要回去玉檀宫中读书的,有劳您护送。”   碧云宫出事之后,庞铎便受过凌霆川的命。庞铎只向上首宋氏一拜道,“那末将便送长公主与五皇子回宫。”   瑾嫔丽嫔忙跟着道,“我们也一并随公主走了。”   待众人退下,宋氏只觉脸面不存。可脸面且尚且是小事。若摄政王真应下成尧留了京城,她日后哪里还能安生。   从寿和宫里出来,玉昀带着成尧与丽嫔瑾嫔说了别。待二人走远了,成尧方摇了摇玉昀的袖口,“皇长姐,皇叔可真算答应了么?”   成尧只是记得,昨日皇叔那般闲谈,也不知道当不当真。   玉昀牵着小少年往回去,“成尧若不放心,我们稍后去养心殿里,和他说说话。”   **   巳时已过,陆时行跟着摄政王与小皇帝身后,从早朝下来。随着二人入了养心殿。封北疆大将的折子已递上去多日了,即便方他还领着众官在大殿上再提醒了一番,小皇帝那边依旧没有回音。   入了养心殿大殿,小皇帝往上首书桌后一坐,便又由得江随伺候着,开始练字。对北疆之事一概不提。   “陛下,北疆来了军信。仅此小半月,狄国已有三回冒进边土。北疆封将之事,已是迫在眉睫了。”   小皇帝将将写了两行字,听得他的话,烦躁起来。一把将笔下宣纸拧成了团儿,掷去了地上。“朕指派的镇北大将军,不如你们的意思。如今还要朕指派什么?朕再指派一个,万一又要没了。”   小皇帝说着缩了缩鼻子,竟是委屈起来。   陆时行受够了哄骗小娃儿的日子,此下拧了拧眉头,又将目光抛向一旁摆弄着九连环的摄政王。   那九连环,方上朝的时候就被小皇帝拿着手里玩儿。这会儿下来了,又由得摄政王来解。两叔侄,到底没一个上心。   陆时行只好笑着问人道,“摄政王殿下觉着,该要如何是好?”   凌霆川到是扫过一眼那封折子的,北疆进犯,到底是大事。越是大事,便越要拖着,若不然,要他做什么呢?   “还是等陛下心情恢复些,再定也不迟啊。”   “……”陆时行一时也不知如何办。只是叫手下门生,再将那封军情急信当着二人跟前读了一遍。一人练字,一人解谜,没一个听上心的。   这当会儿,却是内侍来传话了,道是长公主带着五皇子来了。   摄政王也不避讳,叫将人传上来。待人上了大殿,陆时行方忙是与人作礼。   却见玉昀一身海棠色的锦裙,华贵非常,发间凤簪,金玉相辉。他方觉着喉咙里被什么噎了一噎,这才想起,早年间公主被养在孝武皇帝膝下的时候,便就从未轻简过头面。   皇家捧在掌心中的女儿,又怎会怠慢了装扮。自然是怎么华贵怎么来的。唯有嫁入陆府的两年,清淡寡素,不复以往。那会儿公主在府上待他,却也是谦和有加,恭敬孝顺。她是有心循了他的家风,只是他也太过习以为常罢了。   “公主…五皇子。”   陆时行招呼完,便听玉昀道。   “陆左辅不必多礼了。我可是扰着你们议事了?若是,我迟些再来寻皇叔便好。”   陆时行未敢答话,却听摄政王开了口。   “哪里扰着。公主来得正好。”摄政王口气里几分如释重负。便见他也起身来,要往后头去。“这儿便交给显儿了,孤请公主去别院喝茶。”   陆时行心中又是发了愁。哄骗着小皇帝披红,着实不是什么好差事儿。   出了大殿,凌霆川在前头走着。玉昀牵着小成尧跟着他身后。只稍稍几步路,便见他缓了缓步子,将手里的九连环送来成尧面前。“成尧会解么?”   小少年道,“皇叔叫我试试看。”   凌霆川轻道了声“好。”   别院里格外清净,又熏着厚重的药香。客堂里打扫得干净,玉昀寻着张玫瑰椅将自己安置下来,成尧也坐在一旁,解起九连环来。   便见凌霆川也在对面坐下,叫人看了茶。   方陆时行在殿内所说的事儿,玉昀在门边听着了些许。又听那位兵部侍郎,读起边疆来的军情,到底是吃紧的。   玉昀道,“成显也不愿作陆左辅的主,皇叔便将我作救命稻草了。”   “公主看轻自己了。你既都来了养心殿,孤不该出来说话么?和他们搅着一处,到底没什么好说的。”   茶水送到跟前,玉昀端来饮了一口。   “早晨的时候,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只是闲谈着两句,成尧便已凑了过来。小少年嘴角挂着笑,将那九连环送到凌霆川眼前,“皇叔,解开了。”   凌霆川接来,微微翘起嘴角,“成尧到底要聪慧些。”可惜,大周用不上这般的聪慧的皇帝。   却见小少年又从胸前掏出一枚白玉章印来。“成尧近日与老师学刻章,练了好几回,与皇叔刻了一只。也不知道皇叔喜不喜欢。”   那章印送来眼前,白玉通透,章面上是“宸王玉印”四字。书法端正,笔画苍劲。全然不似出于一个这般年岁的少年之手。   “真是成尧作的?”   小少年点点头,眼中满是真挚。这般的真挚,难得看到。却轻易带着些许讨好。   “真不错啊。”他感叹着,又道,“那孤便多谢成尧了。”   玉昀一旁看着他们二人说话,指尖在茶碗边上摩挲。要讨人欢喜,本也不是难事。便只怕,聪慧是大忌,人家并不需要。   这会儿的功夫,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些仓促,又有些着急。一抹明黄的身影闯进大殿来,便一把匍在凌霆川膝边上,“皇叔怎独个儿来了,也不唤朕一道?朕还等着皇叔教朕解九连环…”   话还说着,凌成显的目光已落在被凌霆川放在小案上的九连环上。“解开了啊?”   凌成显大喜。“朕就说,皇叔最是厉害。”   凌霆川笑笑,没说话。又看了一眼成尧。成尧只忙掩住锋芒,往玉昀身旁退过去了。   江随却从外进来,与凌霆川道,“陆左辅已带着人走了。”   凌霆川客客气气的:“你叫人送送他。”   “诶,已叫江儒去送了。”江随说完,又指了指门外头,“不过,太后娘娘来了。道是来与您请安的。”   “哦?”凌霆川这才看向玉昀来,“公主想见么?”   玉昀道,“今儿在寿和宫,我和成尧,已和太后娘娘见过的。再来一道儿喝喝茶,也是无妨的。”   凌霆川这才转向了江随,“那便请娘娘进来说话。”   ***** 第36章   江随转身出去请人了。凌成显这才留意到玉昀身后的成尧。   “五皇弟?”他笑着从地上爬起来, 去玉昀身后寻人。“你来了,怎也不与朕说?朕正是嫌没人陪着玩儿。这养心殿里空落落的,除了陆时行那些, 每天见不得别人。整日整日只能练字, 朕都快要闷死了。”   碧云宫与雨辰宫素来走得不近, 成尧与他这位皇兄却也从来不亲。四皇子夭折,二人之间尚且隔了些许年岁, 更何况还有云太妃的事儿挡在前头。成尧自然往后躲了躲。   却是被玉昀撑着腰杆推了出去,“成显想不想知道, 九连环是如何解的?”   凌成显看着玉昀,忙是点头, “朕解了整一个早朝都未解好, 是如何解的, 皇长姐可知道?”   玉昀笑了笑,“我是不知道的,成尧知道。叫成尧与你说说?”   “好啊!”   成尧还担心锋芒太露, 皇帝会不喜欢。这会儿才知道,自己是多虑了。只回头望了望玉昀的神色,见皇长姐眼中是要他与皇帝多处一会儿的意思。便就如此做了。   成尧走去小案旁,拿起桌上的九连环,拉着皇帝一起玩儿。   他是碧云宫独子, 原本还有个内侍作玩伴儿的,只父皇驾崩之后,碧云宫里失势。彼时后宫动乱, 淑太后没了, 原本当权的大宦与嬷嬷一一被宸王压入内官监大牢。那内侍原也是淑太后叫来看着五皇子的, 自然一并被处置了。   这会儿虽与皇兄一道儿, 成尧却依旧提着几分心思。他随着母妃侍奉过父皇病体,自也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像父皇那般仁爱慈善的皇帝,也有不合心意大发雷霆的时候。更何况眼前这位皇兄,心智不全,性子乖戾。   成尧便很是小心,将九连环的机关合上,又一步步地拆解给皇帝看。   宋氏被江随带进来的时候,便见皇帝与成尧正玩在一处。而玉昀陪着摄政王,坐在一旁喝茶。宋氏眉头一锁,见摄政王看来,只好上前作了礼。   “太后娘娘这个时辰来了?”   “诶。”宋氏应声,又看了看那边的儿子正被成尧教着解谜,一愣一愣学着,却也很快就要解开了。她收回来视线,又看向摄政王,“哀家本是想来看看皇帝,听着您也在,便更要来问声安好了。”   却听上首那人淡淡道,“娘娘有心了。”   玉昀看着她面色,笑着抿了一口茶,却也没说话。   宋氏草草扫了玉昀一眼,她本也是为着这个来,想亲口问问宸王,却不想玉昀与五皇子都在。   “娘娘还站着做什么呢?”上首那人先开了口,“坐下试试孤这儿的新茶。”   宋氏只依着那人的意思落了座,这方笑着开口试探道,“五皇子也在啊,可真是巧了。晌午的时候,哀家还正摆了些茶点,与几位皇子说话。他们正往封地去,皇帝许下的封赏也丰厚,到底也是带着皇家颜面的,便不好失礼于百姓的。”   “娘娘办事儿妥当,孤便不稍多加过问了。”   宋氏听着摄政王这话,一点儿也没提五皇子留在京城的意思,一路过来提着的心思,方觉松散些许。不觉身子都往椅背上靠了靠,又抬眸望向玉昀,多有些许安了心,得了意。   宋氏又看向那边的皇帝和成尧二人。方与儿子招了招手,“显儿,快过来,今儿还未给哀家看看呢。”   凌成显却是一动没动,“母后先坐坐,孤解开了九连环再与您请安。”   “……”当着众人,宋氏忙轻咳了两声。没见人动,又重重咳了两声。   凌成显眉头一拧,知道母妃快要发作,这才放下手中的九连环,上前与宋氏请安。   宋氏这才满意几分,唤人在身旁坐下。又问候起摄政王身体。   玉昀也将成尧唤了过来,便见凌成显一双目光看着成尧,手中还比划着方九连环的姿势,是一会儿再一齐玩儿的意思。借着宋氏问候完人的空挡,玉昀方有意无意问了声凌成显。   “若成尧穿厚留在宫中,陪着陛下,可好?”   “好!当然好。”凌成显听得这话一跃起了身。他也是雨辰宫中的独子,以往皇子皇女不喜欢与他玩儿,如今当了皇帝了,弟妹们又都要远走去封地。留着个伴儿一起玩儿才好。   宋氏忙在一旁重重喝了一声:“显儿!”   凌成显嘴一噘,重新规矩坐了下来,也不看宋氏,也不敢说话。   宋氏忙道,“成尧如今封了王,是要去封地的。去了封地,自然独当一面,为一方君主。显儿怎好留他?”   “到也不是。”玉昀接话道,“昨儿皇叔还说,要留成尧在京城呢。”她说罢,侧眸看向凌霆川,“皇叔说的,可还算数么?”   “人是公主要的,公主留着便好。”凌霆川倒也答得干脆。淑皇后虽苛待于他,可有一样却十分严谨。淑皇后答应的事儿,是十分守信的。   比如,跪到四更天便可起身。那么次日清早,江随便会奉命来接他起身去做粗活。再比如,若是投壶中了三只,便有饭食吃。那么他只需勤加练习,便能顿顿用上馊饭。   是以此下,他也十分记得自己说过的话。看着眼前玉昀,端着茶盏微微抿了一口,看向他来的目光,带着点点谢意。   老皇帝的女儿,想闹出什么来呢?他到想看看。   宋氏一听,心气儿顿时卸了一半。这会儿再看向玉昀身旁的五皇子。小少年却也正看着她,与上回不同的是,小少年眉目谦顺,嘴角还挂着乖巧的笑容。那双眼里不见了对她的恨意,宋氏却更是难以安心。   许是小少年还不甚擅长掩盖情绪,又许是她自己到如今还心有余悸。她只暗自领会到,那个乖巧的笑容,不过是伪装罢了。   她看了看一旁摄政王,方小心提了一句:“只是,这怕是于礼不合?”   玉昀一旁笑了,“太后娘娘私刑宫妃,与掌印一同吃食儿,便觉着自个儿于礼很合么?”   宋氏脸都绿了。江随立着一旁,也忙行来摄政王面前跪了下去。   凌霆川袖口一挥,落了茶盏,方看着眼前的宋氏与江随,“公主不过玩笑于你们罢了,紧张什么?这事儿便如此说定了,太后娘娘觉着可好?”   “……”宋氏哪里敢再说什么,只好应着,“好。自然是好的。”   凌成显一听,便跟着叫好。“五皇弟留着京城。朕日后有伴儿了。”   宋氏垂着眸,恨自己生了个蠢货。   凌霆川却喊了江随起来。又叫人多看了一盏茶。“掌印也该乏了,坐下一同喝茶。”   只几人如此一直待到午时,方各回各宫。   下响的时候,玉昀安置了成尧读书,便带着轻音阿翡去了趟华庭轩。   掌事太监吴敏来迎着,笑着问,“长公主殿下来,叫奴才受宠若惊。殿下是想来赏歌舞,还是赏杂技的?”   玉昀道,“华庭轩如今是什么样子,本宫都许久未来看过了。只想与您借两个人来用用。”   吴敏边将人往里头引,边笑着问,“殿下想要什么人?”   玉昀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只道,“本宫欠摄政王一个人情,想问您借两个美人,送去他跟前儿伺候着。”   吴敏听着,忙是一揖,“这可难不倒奴才了。华庭轩中燕瘦环肥,也不知摄政王喜欢什么样儿的?”   玉昀也没做多想,“本宫也不甚知道,便一样选一个送去好了。”   吴敏重重诶了一声,便就将一众歌舞伎子都喊来给玉昀看。他自摸不清楚摄政王的喜好,唯恐办坏了差事儿。那位摄政王殿下名声在外,他可不敢动老虎的胡子,只由得长公主担待着。   玉昀着实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儿的。只是见碧儿玉儿伺候得不错,便挑了四个有些琴技和舞蹈功底的。   凌霆川午时从宫中出来,齐靖安便将他的时辰安排得满满的,叫他见了两员老侯爷身旁的副将,又走访了一回相国寺,去高塔祭拜国之先烈。   北疆的事儿总僵着,小皇帝没主意,老侯爷是元老,自是坐不住了。牵线搭桥,自想给他选个好的。   回到王府,已是傍晚。   门前一行马车候着,一个内侍已迅速过来请好。   “摄政王殿下您可回来了。奴才是华庭轩里的,这会儿奉长公主的命,与您送了几个人来。还请您笑纳。”   “……”他一时不解,却见那内侍一拍掌,后头两辆马车便由得人拉起了门帘来。一车两人,皆是盛装浅笑的女子。一眼扫去媚俗淡雅尽收眼底。   那内侍又谄媚笑着问,“摄政王殿下,可还喜欢嘛?”   “长公主倒是十分有心。”他险些气笑了。不止有心,还十分小气。昨日便就见了一回琴姬,她便记到如今了?   “那,奴才叫她们下来,随您回府吧?”那内侍说完了,便要往马车上引人了。   凌霆川只将人喊了回来,“这些孤用不上,养着反而恼人。你送回去给公主便好,就与她说,孤府上图个清净,有两个琴姬便足够了。”   “……”吴敏听着,这差事儿算是黄了。原本还打算复命的时候,从长公主那儿领些赏钱的,看来是落了空。此下也只好恭恭敬敬一拜,“诶,您的话,奴才记下了。这便回去给长公主复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4 22:14:46~2022-06-26 22:52: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瓜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玉檀宫里的晚膳别样丰富, 成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玉昀特地嘱咐过御膳房的。江南菜、西北菜,两湖菜, 样样都带着些。   玉昀又给他夹了一块东坡肉, “再用多一块吧, 你太瘦了。”   成尧没拒绝,只依着玉昀的意思吃肉。玉昀却有所察觉, 她和成尧同桌吃饭已有好些日子,却看不出来他喜欢吃什么。每日用食, 成尧总量吃得不少,可每样都不贪。   这是君王才有的习惯, 未免怕人看出喜好, 也未免有人居心否侧在君王喜欢的菜肴中落毒。成尧小小年纪, 却好似是被教导过了。   “成尧可有喜欢吃的菜?”玉昀试探着。   小少年点点头,又看着玉昀,“东坡肉就很喜欢吃。还有江南菜, 母妃是江南人。”   “那为何不多用一些?”   “父皇教导过,即便是喜欢的,也不可多食,不能叫人看的出来。”小少年道。   这果真和玉昀猜的一样。   说起来,云妃并不算命好。她进宫来的时候, 父皇已有些年岁,虽是常伴在人身侧,赏赐与用度, 却都很是低调。那时前朝太子哥哥与二皇兄争斗颇凶, 皇祖父在时, 已为太子哥哥培养了不少羽翼;而皇祖母又将心思全然放在了二皇兄身上。成尧虽是常伴在父皇身旁的, 便也从未被推去人前,被政客们看到。   而父皇却私底下对小少年教导有加。旁人只以为是个宠妃之子,自然没有太子和二皇子打眼。而云妃不过皇祖母从江南找回来的美人,没有什么外家。这般,小少年更是不露锋芒。   只是玉昀相处的越久,越发现小少年身上的优点。像一枚清透的玉璧,只需慢慢打磨。   “皇长姐怎不吃了?”   被成尧问起的时候,玉昀方发现自己走了神。“只是想起父皇了。”   “我也尝尝想起父皇。”小少年说着,一双眉目已沉了下去,“有时候,还会梦到父皇跟我说话。”   玉昀继续持筷,给自己也夹了一块东坡肉,笑着与小少年打趣道,“父皇他说什么了?”   “叫我好生照顾母妃,叫我好好读书。他说男子不必太过志向远大,只保护好身旁的人,便已是足够了。”   “……是么?”玉昀想想,保护好身旁的人,又何尝不是志向远大?身在皇家,保护好身旁的人,便已是不易了。父皇自己怕是都想不到,他驾崩之后,云妃娘娘会被如此对待。或许再大的志向,一开始也只是想保护好身旁的人呢?   话还说着,便听李嬷嬷来说,吴敏来寻她复命来了。   玉昀叫将人请来,便见吴敏一脸难色,与她作了一揖。“殿下,奴才将您选定的人都送了过去,可摄政王说喜欢清净,府上那两个琴姬便足够了,又叫奴才将人退回来了。”   她那人情,他不收。那便先欠着好了。   “看来是没着他的心意了。”玉昀笑着,又唤李嬷嬷取了银两来打赏吴敏。   吴敏说着不敢收,推推攘攘的,可最终还是拿下了,又与玉昀大道了声万福,才自行退下。   小成尧已用好了晚膳,玉昀便也叫人撤了席,又叫人点起书房里的烛火,与成尧一道儿读书去了。   如此清清淡淡度了些许日子,宋氏却在宫中筹办起来一场宴席。六皇子与七皇子即将往封地去,道是替他们送行。   玉昀本是带着成尧打算避开,临开宴之前,却收到陆时行从宫外送来玉檀宫的小信。   已是二月中旬,天气渐渐暖了起来。傍晚的时候,天边烧起了绯色的云彩,一丝丝的染来玉檀宫门前,忽叫人觉着空旷又新奇。   玉昀今日穿了身鹅黄的薄裙,本就是春日的宴席,便懒得再多戴宫花。倒是清清淡淡的,与薄薄的春色辉映。   成尧一同也穿得及其素淡。淡蓝的一身锦袍,配着镶嵌青玉的腰带。   玉昀特地早了些来了庆丰殿。因是与两位皇子送行,邀请的官员并不多,只原教习过两位皇子的老师,还有些许相熟的官眷。陆时行早年间也在皇子鉴任教,多少与两位皇子有些接触。陆时行便带着自家的家眷出席。   宴席还未开始,皇后宋菡已在庆丰殿后的小阁设了茶宴。难得宫中办宴,宋菡便特地请了宋奇南与徐氏一道儿来坐坐。   宴上摆了一桌的点心,都是春日里时行的,一同还有冰窖中取来的葡萄,去年进贡来,珍藏着的。   徐氏许久未见女儿了,又碍着礼数不能如以往般。只静静坐着喝茶,又说起些许家常。户部尚书宋奇南将将升迁,这会儿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挨着女儿一道儿,却也只说上了两三句,便就出去了宴上,跟其余到宴的官员寒暄去了。   宋菡见父亲出去,便有屏退了几个不相熟的婢子嬷嬷,这才好和母亲问起,“妹妹们的婚事都如何了,母亲该都有数了。”   “自打冬日里你进宫的事儿定下来,来相看的人便多了。你五妹妹心气儿平,到底容易些,只选了张侍郎府上的庶子,便叫姨娘与我说了。张家原本是清流之家,如今好歹是开始识时务了,你父亲倒也欢喜。难的是你四妹妹,府上就这么一个嫡女了,如今攀上来的人也多,你父亲便想着,要选个日后能为靠背的。”   宋菡喝着茶,一一点头。“四妹妹的婚事到底珍贵些,父亲慎重也是对的。”   徐氏却问起,“到是菡儿你,与陛下怎样了?陛下待你可还好么?”   提起这个,宋菡只觉手中的茗茶都不怎么香了。“他今日玩鸠车,明日玩九连环,后日又要去华庭轩看歌舞。哪里有功夫来待我呢?”宋菡说着,却是冷笑了声,“不来也好,我也不大想见他。”   “这怎么好?”徐氏皱眉,“你是要与皇庭繁衍子嗣的,总不好等陛下纳了个什么歌姬,还要坐在你前头。”   “说来,母亲也该是知道的。陛下的心智,根本只有七八年岁。他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了,我如何讨好都是无用的。更何况,他还心念着侯府那位嫡小姐呢。”   徐氏听着,又是恨其不争,又是心疼女儿。只好再嘱咐了一声,“那、那也是急不来的。你独自在宫中,多注意自己的身子。多往你姑母那里走走。其余的事儿,也只好再说了。”   宋菡这会儿才露出几分笑意,却想起来什么不对的地方。“母亲方说起四妹妹与五妹妹的婚事。三妹妹呢?她不是也及笄了,如今长公主与陆北乔都和离了,三妹妹总该讨个名分回来了。”   徐氏忙扯了一下女儿的衣袖,“你这话,可莫叫你父亲听见。他是铁了心不认这个女儿了。自打从昆山行宫回来,你三妹妹便被赶到陆府上了。你那大姑母本还好生待人的,也不知陆北乔与她说了什么,如今人也不管了。”   宋菡也几乎吃了一惊,“大姑母平素不是最疼三妹妹的?”   “谁知道呢?那丫头心不正,在昆山行宫,竟当着老侯爷与长公主的面儿作出那等的事儿来。谁又知道私下里还做过些什么。你且记得往长平侯府上吃宴那回,她到底将自己撇清了,此下再想起来,我们不定是错怪世子爷了。”   提起这个,宋菡到底多有些怅然,“若不是她从中作梗,我许也不会嫁来皇家…”   徐氏也跟着叹了声气,小小声道,“长平侯掌着兵权,到底也不比这心智不全的小儿差的。”   宋菡又问,“那三妹妹如今人呢?”   “还在陆府上呢。你大姑母不管人了,可陆北乔却也不放她走。道是,还是要留著作妾室的。”   宋菡只当是闲话听了,却又觉着好笑,给母亲再夹了只糕点,“他到底很是专情的,确是耽误了长公主这些年。”   徐氏吃着糕点,眉色一挑,又问起女儿,“我在宫外听闻,长公主是与摄政王…”徐氏话没说完,一对大拇指却勾了勾,意思暧昧极了。   “到是没见他们二人尝在一起。只是听闻,摄政王特许叫五皇子留下来了。特地留给长公主作伴儿的。”   “这样啊?”徐氏听着,便又想起什么,“那你太后姑母如何说。”   “自是不高兴的。”   “不过,也拿他们没法子。”   **   庆丰殿外的小亭里,玉昀正叫人给陆时行添了一盏茶。   玉昀打量了番人,方问候着,“许多时日不见,陆左辅憔悴了。”   陆时行恭敬着,“北疆告急,陛下又迟迟不肯封将,臣也是实在无法,只好来求公主了。”   玉昀却道,“前朝的事儿,我怕是爱莫能助的。”   陆时行左右看了看,见没有其余的人,方道,“您还是陛下的皇长姐,许是有些办法?太后娘娘不理会,掌印也不打算开口劝人。摄政王他…他更是不上心的。”   玉昀只问,“封将的帖子,您可送去给摄政王看过了?”   “送过了。看没看,臣也不知道。次日便被原封不动送回去养心殿里了。也没个回信。内阁票拟过的折子,人选都已列好了,多半最先那位就是最胜任之人。原本也只等陛下点个头,司礼监一个圈红。这般,已拖了整整一月了。”   成尧一同坐在桌旁,用了两只糕点填肚子。“皇兄性子便是如此,若是害怕的事儿,便就绕着道走。儿时,南海进贡了只会说话的鹦鹉,父皇赏下给雨辰宫了。只是下人们没养好,叫鹦鹉死在了游廊里。皇兄那会儿忌惮极了,整一年都没过那游廊,每每进出都走的远道。”   玉昀笑了笑,方看向陆时行,“陆左辅听见了。陛下便是如此性子。”   陆时行眉头一拧,“诶。”   “不过我们倒是可以试试。”玉昀道,“叫成尧试试。”   成尧到底一噎,“我哪里行的,皇长姐?皇兄虽是不厌烦我,可定也不会听我的话。”   “你试试才知道的。”玉昀对小少年道,“你只需问问陛下,要不要看一场比武。”   话说着这里,陆时行也似明白了。“公主是想,叫陛下边玩乐边定下?”   玉昀点头,“还得看成尧。”   陆时行眉头这才舒展开来些许,“那臣便候着公主佳音,若有用得上陆府的,公主尽管开口。”   “陆左辅客气了。”   话还说着,小亭外张统领拦下来了个人。陆时行闻声看去,便见是自己儿子,转眸在看向玉昀,方是一拜。“北乔、北乔今日也进宫了。寻来这里,许是有话与公主说的。”   玉昀却见,陆北乔一身绛色长袍,看来是新衣。只是那眉眼倦态,早已不复公子容貌。好似一下老去了数年。她这才看了看张统领,“让人进来,也无妨的。”   陆时行这才忙是一揖,“那,臣便先退下了。不扰着公主说话。”   一旁成尧见状,也起了身。“我方还寻着道儿旁生了新的花束,这会儿正好去仔细看看。”   玉昀叮嘱着人,“成尧须得带着张统领一道儿去。”   皇宫毕竟还在宋氏的眼皮底下,如今成尧又被特地留了下来,若宋氏起了什么坏心,后悔便就来不及了。   成尧应声,便带着张统领一并走了。   陆北乔跨入小亭,方与她躬身一拜,“公主,可还好么?”   “还好。你呢?”玉昀淡淡问候。   “我…”陆北乔深吸了口气,“也还好。”   玉昀却看了看他脚下,“春日湿气重了,大可不必再穿棉鞋棉袜了。该捂坏的。”   陆北乔素来是讲究的,陆府家风严格只是一方面,他自身也格外注意仪表与仪态。一年四季衣衫布料皆不一样,不止面料,连刺绣纹路也会注意应景。可如今天已暖了好些时日,那棉鞋棉袜还在脚上,且只稍稍留意,便能见上头还有泥巴痕迹。   玉昀只是觉着,他那句“也还好”怕是假话,毕竟此下走近了,还能见他衣领下揉乱的中衣。原本不苟一丝的公子,如今竟狼狈起来。   陆北乔只看了看脚下,好似才注意到似的。“失礼公主了。”   “倒也不碍事。可要坐下喝杯茶?”   “嗯。”   旁侧到底没有别的婢子。方玉昀与陆时行说话的时候,便都已将人屏退开了。玉昀抬手与人添了茶,便听他说起。   “听闻摄政王许了五皇子留在公主身边,臣还未恭喜公主。”   “是碧云宫母子惹人怜悯,云太妃走了,我也不放心成尧独自上路。”玉昀话中虽是没提太后宋氏,可早前有关云太妃之死的传言,早已遍布朝野。想必人家也是知道的。   陆北乔只道,“臣许得替姑母说声不是。”   “人都走了…”玉昀话只说到这儿,便已又几分怨愤在其中。   陆北乔听她停顿,方接着道,“人都走了,道歉也是于事无补。”   玉昀只心想,更何况,人家还没有道歉呢。只是看着眼前是陆北乔,她便也知道守着口风,并不多言。“二爷这话不必再说了。”   陆北乔却抬眸起来,其中生起几分星火:“若是早前公主未受姑母所害,被送入摄政王别院,我们会不会…”   “不会。”玉昀回得干脆,到底一丝余地也未留。   “好,我知道了。”陆北乔冷笑了一声。“公主是介怀宋三的事。”   玉昀抬手给自己添茶,“若说介怀,那也是年前的事了。如今好似已经过去许久了。反倒是该谢谢二爷。”   陆北乔眸中疑惑,“谢臣什么?”   “我年少钦慕于你,到底也是得过好些好处的。问着皇爷爷,要与皇兄们一起上皇子鉴;为了讨你注目,偷偷练字、读书、辩经。都是将自个儿修行得更好了。如今虽是离了二爷,这些到也一并跟着。自然是得谢谢二爷了。”   玉昀说完,淡淡喝了一口茶。方望了望远处的宫廷小径。柳条将将发芽,夹道垂落在小径两旁。玉昀指了指那边,“二爷还记得那儿吗?”   陆北乔寻着她手指方向望去,却想起年少的时候,玉昀尝伴着太子一同在那处钓鱼。他作太子伴读,也一同在侧。这会儿方明白,小姑娘家的,哪里喜欢钓鱼,许也不过是想离他近一些罢了。   “我还学会了钓鱼呢。”玉昀笑着,手中茶碗放回到桌上,人也一并起了身。“该走了,庆丰殿中宴席要开始了。”   陆北乔没再说什么,只见她起身,鹅黄的坎儿子,碧色裙摆,轻巧柔和,与那会儿在太子身旁的小姑娘,却也并无二样。可他却不是了。   玉昀只起身走来小径,便见一抹玄金的身影缓缓靠近过来,身旁是霍广护着,身后还跟着一众内侍与锦衣卫。玉昀只候着一旁,待人走近了,方带着成尧与人作礼。   “皇叔来了?”   凌霆川颔首,又看了看她身后跟着的人。陆时行这才带着陆北乔与他作礼。他看了看玉昀,又看了看陆北乔。“公主这是与人叙旧?”   “今儿左辅大人带着家眷来了,便说了两句话罢了。”玉昀话落,便见那人已走去前头。她方跟了上去几步,便听他小声问起。   “怎么,公主还未放下早前的事?”   “哪儿有呢。”她也不提陆北乔,只问起,“上回华庭轩吴总管送去的美人,皇叔一个都不喜欢么?”   “吴总管周到得很。可惜孤府上住不下。养着两个药罐子,已是叫人心烦。公主日后,大可不必替孤考量。”   “药罐子?”玉昀看了看人。却见他嘴角浮着一抹笑意,“不然公主以为?”   二月初一那日的事,玉昀本也有所猜测。那两琴姬养在府上那些时日,便是那日才与他献艺,到底是有所取的。   “成尧的事,本还想着还皇叔一个人情。看来皇叔不喜欢那些。那一会儿由得成尧敬您杯酒吧。”   凌霆川没答话,只负手在身后,加快了些许步子。玉昀见他嘴角笑意未泯,便知道人是应了,方也紧着跟了上去。   陆北乔跟着陆时行身后,却远远望着那二人说笑身影,窝在绛色长袍中的手,都已然拧成了拳头。   大殿中人几近已经齐了。只见摄政王与长公主一道儿进来。便齐齐起身作礼。   摄政王那身玄金长袍,到底显得人修长精炼。长公主今日这一身春装惹眼,没有太多的修饰,反倒显得整个人气色极好。   官眷们啧啧称叹了一番,方有人注意到身后吊着的陆北乔。   “那不是原先的大驸马。怎憔悴那么多了。”   “听闻是惹了风流债,非要娶宋家三姑娘为妾。长公主方写了和离书。那位后悔着呢,翰林院的差事儿都不大去了。”   “……”   太后宋氏正在上座,见摄政王来,也只得起身。见那人入座,长公主也跟着坐在身侧坐席,宋氏方重新落座回来。只淡淡抿了一口茶水,又唤身旁江随来。   “掌印看。成尧与他们一齐呢。摄政王如今紧着长公主,成尧的前程,许是比我显儿还要好了。”   江随躬身笑道,“哪儿能呢?娘娘多虑了。三皇子如今已是皇帝了。成尧如何相比?”   话还说着,凌成显带着大伴江儒上了殿。一路小跑着来,与上首宋氏和凌霆川作礼,而后转身与众官眷们道了句平身,便已在四下里寻人了。好一会儿,没寻着自己想找的,方叫了江儒上前问话。   “长平侯呢?长平侯怎没来?”   “陛下,今儿是与六皇子与七皇子送行,长平侯府上没受邀呢。”   凌成显顿时失了兴致,从怀里取了九连环来玩儿,这会儿方才留意到一旁成尧到了,便朝人招手,“五皇弟,你快来。上回教给朕的,朕忘了。你再来教一回。”   成尧起了身,先与上首作了礼数,方走了上去。只跪在龙椅一旁,“成尧替皇兄看看。”   “你跪着做什么?”凌成显笑着,拍了拍龙椅上多余的位置,“快来,跟我一道儿坐。”   “成尧不敢。”   宋氏脸色已然铁青将要阻止,玉昀却抢险了一步,起身与皇帝道,“这定是行不得的,折煞成尧了。”   凌成显看看太后,又看了看皇长姐,方自个儿从龙椅上挪了下来。拉着成尧一道儿坐在龙椅下头。“这便不就行了?”   官眷们虽早已习惯了皇帝的儿戏举措,可着实也再次被惊了一惊。谁若要登了帝位,必然忌惮自己的龙椅坐不稳,哪里有人会叫自己的兄弟同坐呢?   成尧却也很是知道自己的处境,在太后与掌印的眼皮子底下,只小心侍奉皇兄,丝毫不敢造次。只再教了一次如何解那九连环。   凌成显这回方算是学会了,待成尧教完,恢复机关,又独自完成了一遍。正是大喜。“五皇弟真聪明,朕得赏你。”   “成尧不敢。皇兄用得上成尧的,只管说便是。哪里需得赏赐。”   “不行不行。”   “将好南疆进贡了好些早春果子,稀奇古怪的,朕也吃不得。便都给你。”   宋氏一旁抿着茶水,听得心烦。那些东西,她尚且未做主分给官眷与后宫。皇帝便轻易赏给别人。   成尧忙是谢过皇恩。见人高兴,方提起另一件事儿来。   “那些果子,皇兄还是留着孝敬太后娘娘吧。皇兄若想赏,成尧想求您另一件事儿。”   “尽管说来听听。”   成尧这才道,“这会儿正是春日里了。以往父皇在的时候,都叫武官们比试比试,也好散一散冬日里的沉气儿的。成尧眼馋了,今年也想看看。皇兄不妨就赏成尧看一回比武。”   凌成显笑道,“那可容易。便叫江儒去办好了。” 第38章   三月春光明媚, 柳絮纷纷扬扬。   比武的马宴就设在小岚山的骑射场,春风盎然,皇城已是满眼绿意, 好不精神。   凉棚就支在马场旁, 一并十余顶, 便是内阁与武官们在观局。皇家的三顶凉棚却设在高台,将马场与射箭场一览无余。   比武场上, 正开始第一轮比试,赛马。参与比武的一干武将, 品马选马,御马而赛, 夺魁者为胜。   凌成显拉着成尧同坐在一顶凉棚底下, 看得正是起劲。   “五皇弟看好谁?”   成尧被玉昀支来伺候皇兄, 克己而谨慎,“成尧也不敢乱说,只稍稍会看马。庞越将军选的那匹马是西域名驹, 品相最好。贺兰将军的,稍稍逊色,可也是一匹宝马。再次之,便是威远候的。不过威远候自己好似不大想比试,正叫大公子去呢。”   凌成显不知道门路, 被成尧这般一说,心中方有了些大概。“庞越将军的马最好,那朕便看好庞越将军。”说罢, 他又起身朝马场上的庞越挥手。   成尧又在旁小声劝着, “将军们都望着陛下呢, 陛下大客不动声色。只赏赐得胜的将军便好。”   凌成显这才稍稍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领, 清清嗓子,重新坐下。“你说的对。”   玉昀正坐在一旁的凉棚里,见成尧投过来的目光,朝小少年微微点了点头。二人都是皇子,可分明成尧比之坐在龙椅上那位的,更为沉稳一些。   “公主看中的人,果是不错的。”凌霆川就在她旁侧坐着。成尧与小皇帝说的话,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   “也就比皇叔看中的,好一些罢了。”玉昀说着,便听场上已是一声鞭响。“皇叔看好谁呢?”   凌霆川望了望远处:“如成尧所说,庞越的马好。”   罢了,又看向玉昀,“公主呢?”   “不如与皇叔作赌。”   “赌什么?”   “随意些,赌如意楼一趟席面。”   “那有何不可?”凌霆川落了茶碗,答应得爽快。“孤便说,是庞越赢。”   玉昀道,“我赌贺兰将军赢。”   玉昀先前也在太子哥哥那里看过比武,太子哥哥还曾叫贺兰将军教过她一回。贺兰将军一身骑术精湛,平素里中等的马,都能被驾驭得极好。她自是心中有底。更何况,人还是她舅舅。   这会儿马已经跑开了,庞越一马当先。凌成显大声呼好,“快,庞将军,再快一点!”   赛马这事儿,凌霆川素来不大上心,可难得今日与人打赌,方看得仔细了些。只淡淡抿了一口茶的功夫,方发觉,庞越的马好,可贺兰亦的马术却在众人之上。身下的黑马资质虽只中上,却正一点点赶上庞越。   他这方侧眸看了看身旁的玉昀,“公主看来,是有备而来的。贺兰将军骑术精湛,怕是其余几位都不及。”   玉昀端起茶碗与他敬了敬,“那如意楼的席面,皇叔该是欠下了。”   凌霆川再看向马场,颔首道,“欠下了。”   眼看庞越已被贺兰亦追上,凌成显顿时急了,捶胸顿足朝着马场上喊着,“庞将军,你快点!快点儿。”   可转眼间,庞越已然被超了过去,贺兰亦的那匹黑马傲然众人,直奔终点。   凌成显丧气极了。成尧方忙认了错。“皇兄莫气,成尧只是觉着马好,可不知道贺兰将军的马术更好。”   玉昀自见凌成显还在气头上,方替成尧将话头儿岔开了。“显儿气什么,你皇叔与我打赌,可输了一顿如意楼的席面呢。往后他兑现的时候,显儿可要一并去吃?”   “如意楼!”一听是宫外的地方,凌成显的注意力顿时被转移走了。“去去去,皇叔什么时候作席,朕一定去。”   凌成显话还说着,目光又飘去一旁长平侯府的凉棚里。老侯爷今日都来了,嫡小姐却一直不肯露面,待出了宫,他得去长平侯府上看看。   玉昀哪里知道小皇帝心里编排着什么,只看了看成尧。成尧袖口里,还藏着陆时行早些时候送来的折子。封北疆大将的事儿,不过一笔圈红。庞越、贺兰亦、威远候,谁人当任自然都不输舒启山。   只是内阁票拟,也早早将贺兰亦的名字写在第一个。一面,贺兰亦曾执掌东北与高丽的战事,立下战功。另一面,陆时行早年在太子羽翼下谋事的时候,曾也与贺兰亦有些私交。知道此人心性精纯,又饱读兵书。便自然予以更多的信任。   接着两场比武,庞越与贺兰亦不相上下。庞越在北疆多年,原在霍景年麾下便是掌的弓箭部,早就练了一身百步穿杨的本领。是以比试射箭这一局,贺兰亦便逊了庞越一箭。   而在没有刀枪的搏击当中,贺兰亦则一一败倒众人。他身高肩宽,正当壮年。比之其余小将,身法招数又更为沉稳,其中又兼顾兵法,有时用心计,有时用巧招。   威远候身在比试之中,却也看得很是清楚。虽是有些自愧不如,比试之中还是尽了全力。而后输得心服口服。   眼看已是最后一场,贺兰亦与庞越的对决。成尧方试探着凌成显。   “这一场,皇兄看好谁?”   “不看了。不看了。”凌成显此时已有几分气馁。第一场他看好庞越,庞越输了;第二场他看好贺兰亦,贺兰亦输了。“这还看什么?朕看好谁,谁就不能赢。”   成尧劝道,“皇兄大可两个都看好。”   “两个都看好?”凌成显迟疑。   “庞将军与贺兰将军都是陛下的臣子。皇兄大可两个都看好。这样,谁赢了,都是皇兄赢了。”   听着这么个道理,凌成显也不较劲了。“诶。你说的是。那朕便两个都看好。谁若赢了,朕便封谁作大将军。”   凌成显一时口快,不过学戏本里的话罢了。成尧道,“皇兄一言九鼎,可要作数。”   凌成显起了身,往那比武场上喊了声,“镇北大将军不是还没人么?谁赢了,便替朕镇守北疆。”   成尧看看玉昀,便见玉昀微微颔首。   对侧凉棚里的太后宋氏,一时也有些惊讶儿子的举动。那镇北将军一事已拖了许久,儿子不肯落笔,她也懒得犯后宫干政之大不晦。只成尧这么陪着皇帝玩耍了阵子,儿子竟便开了金口。   宋氏只一面望着比武场上,贺兰亦与庞越的比试,一面喊着江随来,小声道。   “你看看,咱五皇子是多大的能耐。教他皇兄,比你我都教得好。”   江随嘴角勾了勾,望向那边的皇室兄弟二人,“五皇子到是颇为精通为君之道。”   宋氏听着,眉间便蹙了起来,“掌印也觉着?那我显儿,日后如何是好?”   “娘娘莫急。还有的是时日呢。”   “陛下定会好好生性的。”   比武场上,已比试了数百招式。庞越已然力有不济。而贺兰亦却越战越勇。庞越亦是在战场上闯荡过的,自然知道自己身形、力量、包括用计心力都不及对方。若是硬战,只会输的更难看罢了。   于是庞越寻着时机,便干脆败下阵来,与贺兰亦一拜,认了输了。却道,“贺兰将军在我之上,庞越心服口服,若贺兰将军征战北疆,我愿作您副将。”   凌成显只呼好,“看了整日比武,朕终于赢了回。”   成尧方从袖口里祭出封将的折子,送到小皇帝面前。“还请陛下圈红,任命镇北大将军。”   披红的笔也一并被内侍送了上来,凌成显随手一圈。这般的小红圈,他已练字不下千回,唯有这一次,圈得最是爽快利落。   坐下一干臣子,齐齐起身,又跪在地上与他拜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权利在手,原是这样的感觉。即便心智有缺,也不耽误他领会此时这种为人君上,主宰生杀的快感。   只等从比武场上下来,凌成显心中却又失落起来。方那般封将之感,唯有片刻,不足以长久满足他这些年来的自卑与亏空。于是他想起来舒启山在南城的大宅。   舒启山死后,将家财留给了独子。那南城的大宅,凌成显却很是喜欢。   山清水秀,湖泊雅阁,最重要的是,从后门便能通往南城花柳巷子,美色与杂技,触手可得。   这日晚上,他便下令将南城的大宅充公,占为己有。舒家独子没了当官儿的爹,原也才十岁的年纪。皇帝要从他们舒家手中拿东西,他自然不敢有异议。只将大宅拱手奉上。   凌成显来不及的内官们去清点打扫,便带着人兀自去了一趟。没有了上回的繁华升平,偌大的宅子一时空空荡荡。叫江儒去南街上牵了一支艺伎回来。看着歌舞和杂技,耳旁却依旧是些许空空回想之声。   他不高兴。他一言九鼎,说封将便封将;想要一间宅子,只需说一声,臣民便得拱手奉上。可他喜欢的女人呢?   凌成显看着殿上的歌舞,笑了。   这宅子是好地方,是养美人的好地方。   **   比武之后,镇北大将一事总算有了进展。连日来晦气沉沉的朝堂,竟也添了几分生机,兵部忙着招募新军,礼部忙着封将大典,户部忙着筹备军饷,吏部忙着替新任镇北将军招募侧将。如此拟定的奏折一一送到养心殿,凌成显竟都亲笔披红过了。   这到让玉昀尤为吃了一惊。她叫成尧设计凌成显观看比武,原也只是想将封将一事早早定下。凌成显爱玩,便寓教于乐,叫他当场圈红,定下主帅。却不想他却因此事,对朝堂之事皆上心了十分。似是变了一个人。   如此,玉昀便有些犹豫。成尧毕竟还小,若凌成显稍稍教导便能胜任,又何必叫成尧小小的肩膀却挑起一国重担。   然而这日一早,世子爷拜访的帖子便从宫外送来了玉檀宫里。   后眷不便在宫内接见男宾,玉昀便将成尧交给张统领,方出去安定门,打算寻个茶馆子与世子爷说话。   可临来了安定门前,却见陆茹若也在。   多日不见大姑娘,人格外地出挑了些。玉昀高兴着,拉起陆茹若的手,左左右右打量。“下巴尖了,眉眼都明瑞了好些,茹若变漂亮了。”   陆茹若却来不及说谢,面上愁容挥散不去,只道,“公主可来不及夸我了。嫡小姐她,不见了。”   “怎么回事?”长平侯府的嫡小姐,京城里还有谁敢动?也不怕老侯爷带着十万禁军端了府邸么?玉昀如此想,又看了看一旁世子爷。   齐靖安却道,“昨儿与陆姑娘约着去胭脂铺子,出来的时候,被人劫了去。好在陆姑娘没事儿,来了侯府报信。老太爷听着了,叫人去查了。只是一查,方发现是被一行大内一行内官接走,送去了南城锦绣园。”   这园子的名字玉昀只觉熟悉,很快便想了起来,“是舒启山那座园子?”   “是。”   “舒家人只剩下舒启山一个幼子,他捉人做什么?”玉昀不明。   齐靖安方道,“公主许是还未知道,陛下早两日问舒家人将那座园子占为己有。是以将鸢鸢劫走的不是别人。”   “是皇帝?”玉昀想起凌成显早前对齐鸢鸢的痴态,“嫡小姐还未出阁,如此怎好?这事情还有谁知道?”   “老太爷吩咐不叫人说。可就怕,陛下当真待鸢鸢作出什么。”   玉昀也没时间多想了,便叫阿翡带着令牌去寻庞铎。带着锦衣卫出行,怎么都方便一些。   午时的日头已然有些毒辣,锦绣园沐浴在阳光下,一草一木都显得格外轮廓分明。朱门上雕梁画栋,锦绣园三字又是新上的金漆,不及皇城巍峨,却胜过多数京都宅院。   朱前守着两个蓝衣的内侍,见是玉昀来,方来请话。   “长公主殿下。这是陛下的私宅,您不好进去。”   玉昀只道,“陛下今儿晌午便出宫了,我来看看他。还得请二位公公传句话。”   二人相视一眼,又看到玉昀身后的锦衣卫,唯恐是拦不住人的。只好先进去了一人传话。   园子正中的锦绣阁被装点一新,春风灌入二层的寝殿,带着裁剪成丝丝缕缕的软烟罗,多有几分飘飘渺渺的气氛。   齐鸢鸢却是一身明黄又厚重的袍子,被安置在花窗前的小榻上。闹了一整晚,早就乏了,这会儿周身都没了精神,便就坐得十分安静。   凌成显就与她同坐在小榻上,二人中间单单隔着一张小案。他今晨下了早朝才赶了过来,这会儿面颊上还有两朵红晕。   “这袍子是皇后的。朕问她借来给你用用,你觉着好看吗?喜欢吗?” 第39章   “不喜欢。”   齐鸢鸢自打从赏冰宴回来, 已是十分收敛。只陪着祖父去了一趟昆山行宫,还是与老人家贺寿。其余宫宴与官家私宴,也一一不敢露面了。唯恐再遇着凌成显。   她不比宋菡。宋奇南还需借著作太后的妹妹, 方攀上了尚书之位。于是又将女儿送去宫里作皇后, 保着自己平步青云。   大周侯爵, 自开国以来便是世袭的功勋。父亲是长平侯,祖父是孝武皇帝时的重功之臣, 齐鸢鸢生来便已自由许多。谁又真想嫁给凌成显呢?   看着眼前小皇帝的痴傻模样,齐鸢鸢一时竟也猜到些许他心中那些龌龊想法。好在从昨日被捉来, 她便没吃过什么东西,这会儿方没能吐得出来。   “怎就不喜欢了?表妹很是喜欢!”凌成显却是不解, 表妹虽待他没个好脸色, 可却很是喜欢这身明黄的凤袍。挂在寝殿中, 日日睡觉都要要看着。这凤袍,用的是天底下最好的料子,上头编织镶嵌着最名贵的宝石, 早几日他叫南巷里那些歌舞伎子看了,那些女子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那又怎会有女子不喜欢?   “我自幼便不喜欢这般的黄色。这些珠宝,我平素都是不戴的。重得很,惹眼且麻烦。更何况,这凤袍是皇后娘娘。我这已是犯了大不晦了。”齐鸢鸢垂眸落在自己交叠在膝上的双手上。“陛下的好心, 臣女心领了。可陛下既已娶了皇后娘娘,便该待人好。”   “朕…”凌成显一时语结。“朕如何待她不好?后宫里最好的东西都往她那儿送,坤仪宫中二十几人一并服侍着她。”   “皇后娘娘喜欢的东西, 陛下随意便拿来与臣女用, 便是待人好了么?”   齐鸢鸢一语中的, 凌成显顿觉颜面不存。只一把从小榻上起身, “待她、待她、待她。为何你和母后一样,都叫朕待她?那个皇后根本不是朕选的,母后喜欢她,她自己待她便好。与朕何干?”   他说着,一双眼睛直直盯来齐鸢鸢身上便不肯动了。“朕本就要将玉如意给你的。”   “给了臣女,臣女也不会要的。”齐鸢鸢别开脸来,只看向窗外,“只求陛下让臣女回去。臣女还的孝敬祖父也父母,并不能入其余舞姬一般,作陛下玩物。”   话道这里,凌成显已是大悟了。“你、你和他们都一样!”   “……”齐鸢鸢听着他语气里的不同,方微微打量了人一眼。凌成显眼中满是戾气,压抑多年的自卑与孤立,此时一并喷发而出。还未来得及反应,她肩头便被人一把握住,小皇帝只捉住她,一把将她捂在胸膛里。   “可你是朕的,是朕的。”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外头来了人,是个蓝衣内侍,听得皇帝发了火,来传话时已是一把匍匐在地上。“陛、陛下,长公主来了。在门外求见陛下。”   怀中人在挣扎,凌成显也忽又几分恍然,声音中带着几分怯懦,将齐鸢鸢松了开来,“皇长姐…她来做什么?”   “像、像是为了嫡小姐来了。还带着世子爷和锦衣卫。”   “不见!不见!”   齐鸢鸢只趁机将自己缩去了角落,却见凌成显说完回眸来,嘴角还挂着些许笑意。“皇长姐!她也和那些人一样,他们、他们都看不起朕。朕如今已是皇帝了,朕不怕她了。”   玉昀等了些许时候,方见那小内侍回来传话了。   “长公主殿下,陛下说、说是不想见。”   小内侍颤颤巍巍,已是颇为为难。为难这些小奴才,着实无用。玉昀方与身后庞铎道,“将这二人绑了!”   “……”二人连连一同跪下。“奴才们也是奉命、奉命办事儿啊。殿下。”   “我自是知道的。这园子我是非得进去的。所以叫他们将你们绑了,在皇帝那里,便也怪责不到你们。”   二人相视一眼,方认了。由得锦衣卫绑住手脚,堆在门内墙角下坐着。   玉昀又问着那个去传话的,“嫡小姐如今可是和陛下一起?”   “是,是。”   “就在园中锦绣阁。”   玉昀望了望世子爷,便见那为人兄长的已然呆不住了,比玉昀还先一步冲进了园子。   一路假山园林,风景如画。一行人脚步匆匆,来不及注目。   临到了锦绣阁下,齐靖安便听闻得妹妹急切呼救。门前还有三五内侍守着,齐靖安也管不了了,他没佩剑,只拳脚功夫拧走两个,先只身闯了进去。   玉昀赶来,便见锦绣阁楼下大门敞着,三五内倒了一地,哎哟呼痛。   小皇帝胆子大,出皇城寻欢竟也没带锦衣卫。这会儿庞铎见了,紧了紧眉头。“这,陛下未免也太不将自己的安危当回事了。”   “好在如今也只是世子爷来。”玉昀叹息一声,方寻着世子爷身后一并进了阁楼。   齐靖安一脚踢开二层寝殿的门,便听得哎哟一声。不是齐鸢鸢的,到是小皇帝的。只是绕过屏风,便见齐鸢鸢将自己缩在小榻旁的角落里,凌成显一手紧紧捂着额头,已缓缓渗出血来。   齐靖安一时也有些惶然,可见妹妹似受了欺辱,依旧三两步过去,先将人护在身后。方跪下与皇帝请罪。   “鸢鸢若得罪陛下,只管问责于我罢了。她少不经事,更是还未出阁…”还未出阁便遭人轻辱。齐靖安一时也只敢在心中将小皇帝骂了一遭。此事若皇帝追究起来,怕是要追究鸢鸢伤了龙体之罪。   玉昀赶来时,便见世子爷护着齐鸢鸢,正跪在凌成显面前请罪。而凌成显捂着自己额头的手终于松了松。手落到眼前,却又被自己的血吓得不轻。“血、血…”连忙往后退着。   玉昀喊来一行内侍,“你们是如何伺候龙体的?还不去请太医来。”   江儒这才匆匆从门外赶来,身后还跟着如意楼的堂倌们,带着一趟席面,正还打算摆到寝殿里的圆桌上。见得如此情形,江儒也一时不知所措,一把跪倒在地上,叩首起来。   “奴才有罪,是奴才未曾看好陛下。”   玉昀看了看江儒,自吩咐道,“这会儿也不是追责的时候,一会儿太医来了,叫他看过陛下伤势。你等再护他回皇城去。这等南城宅院,日后陛下不必再来了了。”   江儒应了声,已忙去扶自家主子。   凌成显方听得玉昀的话,“这宅子是朕的,朕为何不来?齐鸢鸢,你…”   他说着,又看着嫡小姐,眼中充斥着情绪,愤恨与渴求集结在一处,难以分辨。   “是、是臣女配不上陛下。这身皇后娘娘燕居服,臣女这便退下来。陛下还是带回去,交还给皇后娘娘吧。”   齐靖安这才有功夫留意到妹妹身上的衣物,更为吃了一惊。玉昀也几分惊叹,凌成显这般,那中宫作皇后的宋菡,又该如何自处。   “荒唐。”玉昀冷冷嗤了一声。   凌成显这才循声望了过来,“皇长姐…”   方才还充斥着愤恨的目光,顿时怯懦了几分。凌成显怕她。便像是年少的时候当着皇祖父面前,他从来不敢出声。深怕多说一句,叫皇祖父听见,那般轻蔑、嘲讽地看着他。   在一众皇子之中,他分明就是个笑话…   玉昀只深吸了一口气,“陛下受了伤,便先行回宫修养吧。嫡小姐也受了惊吓,便先由世子爷带回侯府上歇息,待陛下好些,老侯爷再替嫡小姐入宫与您赔罪。”   玉昀也没理会凌成显可否,便与世子爷道了声,“请世子爷带嫡小姐回府罢。”   庞铎也已进来寝殿,见小皇帝流了血,忙是一拜,“末将来迟,请陛下恕罪。”   凌成显还正眼巴巴望着被齐靖安带走的人,哪里理会得上庞铎。只待人走远了,方觉一身松散,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渍。方他不过想摸摸手罢了,便被齐鸢鸢一把推在了小榻旁,额头撞个正着。   什么东西,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为何他能主宰大周命脉,却得不到一个齐鸢鸢?   **   入了夜,寿和宫中却久久不能平静。   宋氏知道儿子受伤,干脆将人接来了自己宫中养伤。看着儿子额上,铜钱大小的血口子,宋氏便更觉心口堵得慌。   “这一个两个的,都算什么?”   “一个侯府之女,伤了皇帝。长公主她不替皇帝将人拿下便罢了,还能作了我儿的主,将人就这么放了?”   凌成显将将喝下汤药,神色却依旧怔怔,靠在床角,一字不说。   江随一旁见小皇帝的神色,便也未曾开口劝人。只与宋氏道,“娘娘,息怒。”   这会儿,外头来内侍,手中捧着明黄的衣物,到了几人跟前儿来。   “陛下、娘娘、掌印,这是长公主宫中送来的。道是长平侯府上还给陛下的东西,请叫陛下还给皇后娘娘。”   “……”宋氏望着那小内侍,何须仔细看,便也一眼认出,那是皇后的燕居服。她作人妃嫔的时候不敢觊觎,唯有叫自家侄女作了皇后之后,才好在近处看一看。上头宝石璀璨,刺绣精湛,妃嫔都尚且不敢念想,凌成显却将这东西,给了长平侯府?   她只回眸来望着儿子,“你说说,这东西是如何去到长平侯府上的?这不是该在皇后的宫中么?”   凌成显望着那明黄的燕居服,这会儿一双眸中终于扬起些许精神,反问宋氏道,“朕是皇帝,不能娶自己喜欢的皇后么?”   “你!”宋氏愤愤,望着皇帝额上透着血的白纱,狠话却也说不出口了。“罢了,罢了,我不管你了。”   宋氏说罢,只摔门而出。留着江随陪在凌成显身旁,给他顺着后背,又扶着他靠回去床角,“陛下息怒。娘娘也只是,心疼自家的人。您可是娘娘心尖儿上的肉,娘娘哪儿能怨您呢?陛下也大可不必怨恨娘娘。她也是一心为陛下着想啊。”   凌成显这一刻,却是格外清醒:“她是做不了皇后,便叫自家的侄女来。是哪里为朕着想过?”   “陛下啊。”江随叹息着,“陛下您登上大统,可须得有人帮扶。那长平侯自把自卫,哪里会与您撑腰呢。还不得是顺着血亲的人,方才最信得过么?”   “血亲?”凌成显望向江随。   江随笑笑,方道,“宋尚书,不就是与您顺着血亲的人么?皇后娘娘,可不是与您一脉相承么?”   “胡说!朕是皇家的人。朕与皇长姐才是一脉相承。”凌成显也不知怎的,这话竟是脱口而出。他后知后觉,方才发现,皇长姐那般的人,在他心中原是颇有位置。   在祖父面前,在父皇面前,一众皇家子女之中,皇长姐便是最为出众的。五皇弟也是皇长姐的人,是皇长姐使着五皇弟来和他玩儿,又叫他知道,为人君王是什么样的感受。   “您这可是伤得重了?”江随却是望着他,眼中全是怜悯,“怎说胡话呢?陛下忘了,今儿是谁将嫡小姐从您的宅子里送出去的,是谁坏了您的好事儿啊?”   “……是、是…”凌成显眉眼抖动,竟有些难以说出口了。   “长公主殿下,野心大着呢。”   “您以为,她将成尧接来身边,是想做什么?”   “想、想做什么?”凌成显忙问。   “养着成尧,好将陛下您取而代之啊!”   “她、她,怎么会?”凌成显不信,他摇着头,“她养着成尧,是看他没了母妃,可怜他罢了。”   “您是这么以为的?”江随却是一笑,“您别忘了,她是孝武皇帝最疼的人,不止是如此。她还像他。您以为鸩杀舒启山的是谁?皇城之中,天子脚下,谁能杀了人还了无踪迹,一点线索都不曾留下?”   “……谁?”   江随望见小皇帝眼里的腥色,便知道那答案已经有了。“您说呢?”   **   次日一早。老侯爷便进宫了。   玉昀早早得了消息,便去宫门前候着。虽说事是皇帝挑起的,将一个未出阁女儿家拐来私家宅院,不是什么占理的事。   可那也毕竟是皇帝。嫡小姐还将人伤了,这事定会落人口实,日后御林军兵权之争,难免有人不会拿出来大做文章。   老侯爷一身功勋,如今还能将自己抬出来挡挡刀子,可若百年之后,小皇帝还记得这事儿,整个长平侯府许都无法安生。   长平侯府的马车缓缓停在宫门之下,玉昀方过去迎着老人家,“还让您亲自跑一趟,玉昀替皇家先与您赔一声不是了。”   皇家与侯府,除了君臣,还是世交。往后若是因此事生了嫌隙,也不知如何与皇爷爷交代。   老侯爷一双眼里红红的,显然有些未休息好。“公主言重了。”   玉昀方问起,“嫡小姐可还好么?”   “身子倒是无恙,只是这闺女家的名声…”老侯爷叹气道,“她说着,要快些将自己嫁出去,若不然,怕皇帝还有别的心思…”   “如今正在风口上,她怎好在这时候议婚。”玉昀边引着人往宫门中去,“我与嫡小姐出个主意,也不知嫡小姐愿不愿意。”   老侯爷侧眼看了看玉昀,“公主有办法,便别卖关子了。若是好办法,老臣便叫丫头依着去办了。”   “京城城西的虚弥庵堂里,收纳的都是本朝烈士遗孀。其中主事的师太,是寡居的翊王妃。这些年经营下来,不止是收留遗孀,还多了些无人可依的孤女。嫡小姐若过去了,认王妃作一声干娘。便当是孤女一般,清修一阵。待风头过去了,再议亲事也不迟的。”   老侯爷听得,面上终添了几分喜色,“诶。这倒是,既避了风头;清修中的女子,皇帝也不好再…”   话到这里,老侯爷便不说了。只拱手与玉昀一拜,“多亏了公主。”   玉昀笑道,“本就是皇家亏欠了你们,何必呢。我早年与翊王妃有些私交的,一会儿我拟张帖子给您。嫡小姐的事儿,也好顺理成章些。”   老侯爷只锤了锤胸口,“公主这情分,长平侯府是记下了。”   “这重话可说不得。您是元老,还是我长辈。我要您记得什么呢?是替皇爷爷报恩罢了。”   玉昀说完,方再问起些侯府的情形。侯府就这么一个女儿,侯夫人自然是痛心疾首的。世子爷陪着妹妹,到底一夜未眠。长平侯又恨又忧心,一面担心女儿的前程,一面又觉着皇家不会善罢甘休。   再听闻得齐鸢鸢说起,皇帝将皇后的燕居服都祭出来,逼着她穿了一遍。众人更是觉着,这得罪的怕不只是皇帝了,还有太后与皇后。   玉昀听着,便觉老侯爷不易。“您一会儿也不必太过卑微的。到底是皇帝不对在先。”   老侯爷没答话,只目光幽幽望着脚下的路。   时已快要入夏,养心殿门前的老樟树,被风吹得沙沙直响。门前候着的几个内侍见是老侯爷来,忙去里头传话去了。   不多时候,多了一个人出来,是江儒。   江儒恭敬着,“陛下请您老进去呢。”   昨日玉昀叫人护送皇帝回宫后,皇帝便被太后接去寿和宫了。她没再见着人,便以为皇帝还在情绪里,许还会为难于老侯爷。可看着江儒这般的态度便也不像。   玉昀正与老侯爷一道往里去,却被江儒拦了拦。   “长公主殿下,陛下只说见老侯爷。没说要见您呢。您还是回玉檀宫先候着吧。”   “……”小皇帝的胆子肥了。玉昀看了看老侯爷,也没与江儒争辩。江儒也是做不了主的,她也不好擅闯养心殿。只目送老侯爷跟江儒进去了,她方叫人寻着庞铎来问了问。   “摄政王今日可在养心殿?”   庞铎道,“摄政王早朝完,好似去了澄湖钓鱼。”   *   凌成显正玩弄着一架新的鸠车。是宫中司珍坊寻人替他新作的。借着上回江随替他寻回来的前朝模子,作了一架真真够一人能坐下的。   江随一旁候着。却见小皇帝不那么高兴。若换作以往,人定是已经钻入鸠车,乐此不疲。   “陛下怎么了?”   凌成显双手拢在袖口里,难得安静,在一旁望着那辆鸠车。“不好玩儿了。”   他很是怅然。一面是为人君王的快感,一面是得不到齐鸢鸢的自卑与无助。鸠车又哪里好玩儿呢。   “陛下,长平侯来了。”江随的声音就在耳旁,凌成显这才恹恹看向来人。   “老侯爷来了?”   “鸢鸢呢,鸢鸢可还好么?”   “……”老侯爷面色却是很不好,只看向他来,又与他一拜。“老臣请陛下金安。”   “平身平身。”凌成显一时很不耐烦,可又想着昨日的事,老侯爷来,会不会是替齐鸢鸢带话的。“你年纪大,坐下说话。”   “老臣不敢。老臣此行是替孙女儿与陛下请罪。”   看着老侯爷放低的姿态,凌成显这才想起自己额上的疤。“不关她的事。是朕自己跌倒的。”   昨日他也是这么和母后说的,可母后并不信他。奈何他一心护着齐鸢鸢,不能叫母后拿下把柄,一口咬定了不能叫人追究。可面前的老侯爷,却好似并不打算买他这一笔账。   “是鸢鸢犯了大不晦,叫陛下您受伤。”   “老臣此行来,便是奉上金牌与陛下,好与陛下一个交代。”   金牌是大周开国的时候,高*祖皇帝赏下的,能替侯府挡一回的大罪,视为免死金牌。这回老侯爷是开了仓,豁出去了,也得保住孙女儿平安。   可凌成显看着那金牌,却不接,“朕、朕没怪责她。更何况,朕还想与老侯爷提一回。朕若要封她为贵妃怎样?”   老侯爷一把跪去了地上,动作之迅速,以及身形之颤颤巍巍,叫旁人似都听到几声骨头脆响。“这使不得,陛下。”   “怎又使不得?长平侯掌着兵权,朕与鸢鸢结亲,日后也算是有个照拂。”   “实属长平侯府高攀不上。”老侯爷未抬眸,只将那金牌捧着高高举过头顶。   莫说侯府攀附的是凌霆川,而非这小皇帝;且说长平侯府上世世代代的功勋,恐怕这少不更事的小皇帝,也无法匹及。长平侯府给皇家打仗,建功立业,气数绵长不尽,便是要保后代福泽。可如今这后宫呢?   太后要扶持自家侄女,自然不会给别家女儿好处。老侯爷素来看重那小孙女,齐鸢鸢也被养得野性得很,又如何舍得。   凌成显的目光在那金牌上扫过,又看看老侯爷,“朕是真心想娶她。她如今许是不好过的,待朕拟定了封妃的折子,便叫江随去府上宣旨。迎娶她入宫,自然便无人敢说她半分不好的。”   老侯爷只忙道,“陛下您这,您这是折煞鸢鸢了。”   “折煞?”凌成显冷笑了声,“朕看你就是不想将她嫁给朕。你和皇长姐一般,你们都是一样。朕如今是皇帝了,你们也依旧看不起朕。”   这火气一发,在场众人都跪了下来。江随却是没动,只将自己隐在角落里。小皇帝终于有火气了,也是好事。只是不巧,叫长平侯府撞着枪口了。而长公主呢,还在外头作壁上观么?   老侯爷此时已是五体投地了,手中的免死金牌却仍在头顶上举着。“请陛下息怒。老臣绝无此意。”   那金牌被凌成显广袖一挥,拂去了地上。清脆的一声响。“你用这鬼东西来敷衍朕!”   话将落了,外头起了脚步声。众人看去,方见一袭玄金的颜色,负手从外进来。那人身形颀长,面颊很瘦,比早前更瘦了几分。   “显儿在生什么气?与孤说说。”   玉昀赶在这人身旁,一并入来大殿。见老侯爷跪成那般样子,着实几分心疼。再瞥了一眼旁侧的凌霆川,方见他眉间不悦,只是一闪,很快又挂上一副伪善的笑意。   玉昀方才直去了澄湖请人。   这日阳光好,凌霆川寻着树荫半躺着,举着鱼竿很是闲散。他本是不来的,也是听闻老侯爷亲自来了。别的不说,老侯爷算是他的叔父,也是霍景年当年的生死之交。到底是不能坐视不理的。   可一进来,便见是这般情形。能按捺住脾性,带着笑与凌成显说话,已是不易了。   凌成显显然没能意会到他皇叔脸上的不悦,又在那免死金牌上踩了两脚,“他们长平侯府,尽会搬出祖宗们来欺负朕。”   皇家祖宗,凌霆川是不在意的。可长平侯好不容易从皇家祖宗那儿得来的免死金牌,那就不一定了。   玉昀却道,“老侯爷一把年岁了,还是先请起来说话吧。”   “不许!”凌成显看来玉昀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狠辣。这让玉昀颇为吃惊。凌成显素来待她恭敬着,即便是继位登基,也依旧称她一声皇长姐。他虽是心智不全,可原先却也知道长幼尊卑。如今却似是变了一副模样。   这么想着,玉昀将目光抛向了江随。江随立着角落里,眼里笑意未泯。撞上她的目光,方忙垂眸拱手默默作了礼。   凌成显只接着道,“皇长姐,这殿上是朕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小皇帝竟是要自己做主了。玉昀自也得让着三分,“您是陛下,自然是陛下说了算。”   “那朕便说,不许他起来!”   玉昀只往旁的地方靠了靠,便也不说话了。老侯爷仍跪得五体投地,她自然不信凌霆川能看得下去。   凌霆川兀自寻着最前的一张太师椅,懒散靠了下来,又挥了挥衣袖,叫来江随。“快要入夏了,养心殿里喝什么茶?”   江随忙上前来道,“喝的明前龙井。”   “正好,孤也尝尝。”凌霆川说罢,便见江随亲自去斟茶了。这会儿方又看向凌成显,目光一扫地上的人,“老侯爷是如何得罪陛下了,与孤说说。”   “朕…”凌成显面色顿时憋得通红,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正经玩意儿。只因正经玩意儿,从来都轮不到他。可如今轮到他了,皇位已是他的,嫡小姐分明触手可得,偏生有人不让。如此想来,他眼中恨意又燃起了几分。   “朕要迎娶齐鸢鸢,朕要封她为皇贵妃。”   “这老家伙便拿出免死金牌来,要替她推挡。”   “哦。”凌霆川冷冷笑了声,“为了个女子。”   “那个女子有什么好的,叫陛下如此上心,孤也想知道。”   “她,她。”一时间,凌成显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赏冰宴上只是一眼,那姑娘灵动活泼,冰冷的澄湖都似要融化了。可母后不许他多看,也不许他上去搭话,他手里的玉如意,只能送去表妹手中。“她是极好的,是极好的。”   只此两句,没有再多了。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   江随捧着茶盏回来了,凌霆川接了过去,茶碗略了略茶面儿,方淡淡抿了一口。“痴情啦?”   他忽的抬眸,看向小皇帝。   凌成显被那目光一扫,竟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他讨厌皇长姐,不想叫她再管他的事儿。可皇叔…他不敢。他这个皇帝,说来还是皇叔赏的。   凌成显话里终于收敛几分,一双手垂在身前,紧紧相互捏着,“朕、朕心悦于她。”   “很是痴情嘛。”凌霆川话说得很慢,话尾轻轻挑着。没再看小皇帝,只随手将茶碗一撂。   便听小皇帝又道,“朕、想娶她。皇叔说可以么?”   “你是大周皇帝,娶谁有什么不可的?”   这话一出,地上老侯爷的身子明显地抖了一抖。玉昀立着一旁,只好竖着耳朵听。   凌成显将喜悦写在了脸上,“朕就知道,皇叔会向着朕。”   玉昀低着眸色,不自觉的紧了紧眉头,又望了一眼凌霆川的方向,便和他的目色撞得正着。那双眉目中几分寒意,凌成显该是没看清楚。   便听凌霆川道,“娶谁都可,那又何必钟情一人。依孤看,陛下是该要广为选秀,充盈后宫,以慰孤寂之苦。”   “……”选秀一事,劳民伤财。从地方到京都,未曾出阁的女子,经过层层筛选,才到皇帝殿前选立妃嫔。多有女子们为了避开入宫,将自己草草嫁了。也有官员滥竽充数,虚报数字邀功,将幼龄女子或寡妇也一并报上名去,惹得百姓无法安生。   皇家已有几代未曾选秀。便是因边土战事频繁,百姓尚需休养生息。皇爷爷与父皇更是不忍再大肆操办这等事。只是近臣与各地巡抚家女,已足够后宫所用。充盈后宫,更是得修葺宫殿,增加费用。而大内开销,又何尝不是算回到百姓头上。   玉昀只是想他出面,免了嫡小姐嫁来皇家的婚事,谁知道他这是不嫌事大了。   “不要。”凌成显撇开脸去,也不看凌霆川了。“朕不要后宫,朕就要齐鸢鸢。”   凌霆川笑笑,未答他的话,只吩咐一旁江随。“先将老侯爷请起来说话。”   “这…”江随扫了一眼小皇帝的脸色,却见小皇帝偷偷往这边瞥了一眼,又将目光挪开了。   江随这方去地上扶着人起来。   老侯爷跪着多时了,腿脚早就酸了,这会儿不大站的稳当,又被江随扶去一旁太师椅上坐下。   凌霆川又吩咐江随,与老侯爷沏茶来。方与那边面朝墙壁站着的小皇帝道了一声。   “人么,总不能万事都如意的。显儿虽是天子,却也是一样。”   “若要当天子,便不能钟情一个女子。若要钟情一个女子,便不必作天子了。显儿想要哪样?”   那边的人一动未动,留下一对小山状的肩头,起起伏伏。气息似是急了。   听人没说话,凌霆川换了个姿势,仍是斜斜靠着太师椅上,“不答话,那孤便当显儿选了。”   “选了…”小皇帝忽的回头过来,“皇叔当朕选了什么了?”   凌霆川看着人,笑笑,“你不是还自称为朕么?”   “……”凌成显垂眸下去。拧着眉头,不敢再说话。   “这自称都习惯了,又怎么好改?为了个女子,不值当。你说是么?”   凌成显的耳尖已然都憋红了,半晌方当着众人点了点头。   凌霆川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看向一旁老侯爷,“给您添麻烦了。这孩子还小,不懂事。您不予他计较。”   老侯爷颤着双腿起了身,“老臣有罪,将个孙女养得太野。可那也是我齐家的一条命。她那般的性子,老臣只是怕她入了宫,再伤着陛下,又再自个儿作傻事儿。”   “女儿家的,性子烈的好。”凌霆川说着,与老侯爷一并起了身。“走吧,孤送您老出宫去。”   见人要走了,玉昀方也一并随着,“我也随您去侯府看看鸢鸢。” 第40章   侯府上, 陆茹若被长平侯夫人接来陪着齐鸢鸢。两个姑娘家在一处,将昨日的惊险都说了,便也没什么再藏在心里的。如此修整来一日, 齐鸢鸢便就好了不少。   只是连累得爷爷一把年岁, 还得入宫与皇家赔罪。是以打早, 齐鸢鸢便拉着陆茹若在侯府门前等着老侯爷回来。   将近午时的时候,才见晌午出去的马车回来。   齐鸢鸢早早迎了过去, 却见是长公主与老侯爷推开车门。后头还跟着辆马车,是宸王府上的。   见一行人都下来, 齐鸢鸢方拉着陆茹若给摄政王和长公主作礼问安。   凌霆川免了众人礼数,方送老侯爷进府上歇息。   在养心殿里跪着那么久, 老侯爷腿脚不大好, 走路的时候还一拐一拐的。齐鸢鸢看着心疼, 忙问了声,“您这是怎么了,可是皇帝他为难您了?”   老侯爷忙是摇头, “小事儿,小事儿。”说罢了,又看了看身侧的凌霆川与玉昀,这才对孙女儿道,“今儿是好日子, 咱府上人都来齐了。可不都是为你吗?你快些将你月例银子拿出来,去喊套席面来,留着摄政王与长公主在这儿吃顿便饭。”   齐鸢鸢听老人家话里还能玩笑, 忙也是一笑, “那定是自然的。”于是, 也看了看玉昀与凌霆川, “还没多谢长公主昨儿救我。今儿摄政王也来了。我请你们吃松月楼的荷花宴。”   将要入夏,京都城各家食馆子都使出了浑身解数。这荷花宴年年都是松月楼中的夏季招牌。一桌席面十几道菜,都得用荷花来作文章。年年都有,却又年年都不同,是以新奇,小姐夫人们不好去外头吃,叫来府上便有专人来送。   这会儿将快到了午时,玉昀也想多陪老人家一阵,便没走。一旁凌霆川更是闲散得不行,不过寻了个新地方喝茶。   哪个摄政王当得这么轻松啊?他左右是不想理会,全权交给江随和小皇帝了。   不多时候,松月楼的席面便送了过来。即便每年菜样儿都要变一番,那道荷叶烧鸡定是不会少的。玉昀吃过几回,鸡肉嫩,带着荷叶清香,其中调味则重咸味儿,落了些许茱萸,又辣得恰到好处。   听闻小妹请客,世子爷一并也来了。老侯爷在小辈面前不怎么摆谱。齐鸢鸢招待众人便也自在。众人自也没提昨日的事,便当是陪着老侯爷吃一顿便饭。   玉昀喜欢荷叶烧鸡,将鸡翅夹来,用筷子拆骨分肉。再一丝丝地送进嘴里。   见她用得如此的矜持精心,一旁凌霆川低声笑了笑,“看来宫中伙食不错,公主近日是养好了。”   “……”玉昀当他面,吃过几回饭。一回是在昆山行宫,那会儿将和陆北乔闹开了,整晚没用过东西,自然用得没顾什么仪态;后来出京城回来,投靠宸王府,城外吃食粗糙,难得遇到京城好菜,吃起来更是赶紧。   这会儿是真真养好了,胃里不空,见着喜欢吃的,也知道慢嚼细咽,讲究极了。这般教养,还是宫中嬷嬷教的。不过也看场合,民以食为天,吃食为本能,实在太过狼狈的时候,便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不仪态的。   “皇叔客气了。在宫中,吃得的确比宸王府上好一些。”宸王府厨房作食多是清淡的,只因府上主人还得养病。   “那自然是的。”   “以往是孤委屈公主了。”   “可不么?”玉昀垂眸继续吃着自己碾好的鸡丝,也懒得看他。“王府的厨子最好换一个。”   “那便不必了,孤觉着挺好。左右公主日后便迁往长公主府了。不必再忍受王府厨艺。”   “是是是。那您随意便好。”   话给玉昀说尽了,抬眸方见众人持着筷子,不大敢做声。世子爷忙咳嗽了两声,给齐鸢鸢夹菜。“你多吃点。”齐鸢鸢笑了笑,“茹若也多吃。”   陆茹若到底慌了,只好埋头吃齐鸢鸢夹来的菜。   只是那般冰冷摄政王,平素事不关己,却调侃起长公主的胃口。长公主也是个胆儿肥的,还评价起王府的厨子,还建议摄政王换一个。众人都看得提心吊胆的,长公主却好似习以为常了,最后一句话竟说得有些不耐烦。摄政王也不恼…   老侯爷却没众人那么提心吊胆,看得清清楚楚的,笑着与玉昀又夹了个鸡腿,“公主喜欢,便多用一些嘛。可不用听他的。”   玉昀没跟老侯爷客气,又将鸡腿上的肉都拆成了鸡丝,继续吃着。凌霆川抿抿唇没说话,自顾自端了碗荷花露来饮。玉昀正好吃辣了,耳朵都红了,正好扫见他手中的东西。   凌霆川将要送去自己嘴边的荷花露,只好端到她面前。又自己再去端一碗来。   这般小动作,众人看着眼里,也不敢说什么。只待用完午膳,二人一道走开,去书房陪老侯爷下棋了,齐鸢鸢方拉着陆茹若问着,“你嫂嫂…不对,是前嫂嫂。摄政王是不是…”   陆茹若将将喝了口淡茶漱口,囫囵一口咽了咽,“你也看着是?我也觉着是。”   “阿兄侍奉摄政王好些时候了,哪里见他近过女子呀。端荷花露的时候的眼神,啊呀…我都不好意思看。”   陆茹若点头如啄米,“公主好似没在意似的。可摄政王看她好多回。”   “……”   说起这种小情思,两个姑娘家便停不下来了。一会儿又扯到时行的话本上去了。   书房里,凌霆川陪着老侯爷正下棋。玉昀则寻著书桌,替齐鸢鸢拟帖子。   方在席上说起去虚弥庵堂里修行的事,齐鸢鸢也觉着正好。她这会儿若要议亲,别人也得担心会不会得罪了皇帝。更莫提那些关乎她名声的事。   玉昀左右都出来了,便干脆在侯府将帖子拟了。也省得再叫人送一趟。阿翡替她磨墨,便持着小狼毫打了遍草稿,又再纸上重新落稿。写好了,自从腰间取出自己的章印来,借著书桌上的朱砂,落了款。   翊王是父皇的堂兄,早年间便战王了。翊王妃便与父皇请命,立了那间庵堂,一开始只是想来替翊王守寡。后来便成了收留遗孀的地方。再后来,干脆在庵堂里,又建了学堂。专收养些孤女。与其将人送去教坊司或者南城巷子,到不如教人读好了书,替庵堂里经营些田产生意的,一行人也好过日子。   也因为这样,虚弥庵堂里修行并不算苦修,反倒与平常官眷府上作姑娘没什么两样。以往若姑娘家犯错,也是可以送去的,就看翊王妃乐不乐意收。若是收下了,便也跟着翊王妃学学东西,读书、经营,往后再嫁去夫家,都是能用得上的技能。   玉昀很快拟好了,那边的棋却还未下完。凌霆川却似是听得了动静,往她这边瞥了一瞥。很快,目光又重新落回到棋盘上,手指捏着的棋子,也一并落了下去。   玉昀将帖子搁在书桌上,方起身寻着老侯爷身旁坐下了。老侯爷正发愁呢,不知该往哪儿落。   玉昀却也规规矩矩的,观棋不语,以往陪着皇爷爷没少与老太爷下棋,她自都是不说话的。只寻着桌角上摆着的一篮盐渍的杏子,挑了几颗饱满的来吃。咬一口,便觉着有些咸了,遂扔去了自己的茶碗里,作梅子茶饮。   盐是贵的,用来泡杏子,也唯有京城里才这般用。   凌霆川见她喝着梅子茶,便问起,“好喝么?”   她没看他,吹着茶面儿上的热气:“好喝的。”   听她如此说,那人端着自己的茶碗,揭了碗盖儿送来她面前,“有劳公主。”   “……”玉昀看着,是问她要杏子的意思。便就去篮子里又挑了两个大的,捏着落进了他的茶碗里。   那人很快尝了一口,点评道,“有点儿咸了。”   “那,叫阿翡换过一盏来吧。”玉昀看了看阿翡,阿翡正来了,却见他将茶碗撂在桌上,用手背将茶碗往里侧挡了挡。   “罢了,都快用完了。”   “……”阿翡只好往旁的地方站了站。   玉昀将人支开,“去与我添盏茶来。”   这局棋下得久,小半个时辰,方才算是分出胜负。老侯爷是精神乏了,方小输了半子。凌霆川只道是运气,见老侯爷精神不好,便提起要走。   玉昀也不多留了,随他一道儿出来,往侯府门前寻各自的马车去。   “今儿不管怎样,都是要多谢皇叔的。显儿如今的性子,是被养的越来越乖戾了。好在老侯爷未被怎样,若不然,我也不知如何与长平侯府上交代了。”   凌霆川负手行在一旁,也未侧眸,只道,“小皇帝要立威了,也是公主教的。后悔么?”   “……”玉昀自也知道这话里的意思。原本凌成显还算是乖顺,在马场上尝过一回封将的快意,便真要当家做主了。可他哪里会?“后悔,却也谈不上。大周的边土还是需要镇北将军的。我觉着,贺兰将军很好。显儿的眼光,也很好。”   “哦?”旁侧的人这才看了看她,“还很是护短?”   “却也不是。不过是皇叔不想理会的事情,我替皇叔办了。”   凌霆川哼笑了声,“还是那么牙尖嘴利。”   “过奖。”   说话之间,二人已行出侯府。各自马车都在候着,便就分道扬镳。   临上马车之前,玉昀望了望对面车里。却见那边的车帘被人霍广缓缓放落了下来。凌霆川在车中,也望着她这里。撞上她的目光,于是微微颔首,当是别过了。   **   半月后,已是入了夏。皇城里待久了闷,好在礼部给小皇帝筹备了一场点将大典,正给镇北将军送行。   原舒长卫带回来的旧部,还有些残余。待舒长卫死后,便也知道舒家大势已去。等贺兰亦重新到了军营,便又加紧操练,将卒之间已然默契有加。加上兵部新筹的新军,统共五万余人。这个时节,正往北疆出发。   大军驻军在京城开外三十里,一日马程方能赶到。   玉昀带着成尧也一并出行。帖子是陆时行给的。经得北疆封将一事,内阁三人对玉昀颇有些感激之心。治国不易,做贤臣不易,服侍一个心智不全的小皇帝,更是不易。   玉昀却没那么重的包袱,今儿出来,便是带着成尧散散心。只是沿途风光,并不叫人愉悦。即便走得是官道,路过些许驿站小镇,依旧能望见难民踪影。   如此走了一路,成尧也有所察觉。   “皇长姐,可是京郊出过什么大难了?为何这样?”   玉昀在京中呆了几月,却也并未听闻过什么大难。内阁几人也未曾提起过,许是早前封将之事已足够让他们保持忙碌,而京郊这般模样,却还无人知道。   午膳在马车里用,是御膳房提前备好的干粮。白米磨粉落红糖红枣蒸成了糕点,带着红糖与红枣的焦香,十分香甜可口。玉昀吃了几口,便听车马外头起了人声。   脚步声凌乱,是难民围了过来。几声苦叫,几声哀怨。不是别的,饿的。   玉昀落了马车,成尧的蒸糕还在嘴里吃着,顿时也不香了。   齐靖安一旁与凌霆川同车,这会儿也落车来看看情况。见那边被锦衣卫拦下的难民还向着食物往里头涌动,齐靖安拧了拧眉头。内阁几人也一并齐了,便要一道去问个大概。   成尧只将剩下的几个蒸糕都从车上带了下来,往陆时行面前递了过去。“陆左辅,我这里还剩一些,你要过去,便给他们都散了吧。”   “五皇子,这可使不得。”陆时行只将那食盒子推了回来,“这几个蒸糕定是不够分,如此散步,只会引起动乱。若要施粮,还得一步步来,急不得。”   玉昀这方将成尧牵了回来。“那便罢了。”   待齐靖安并陆时行一行走开,玉昀方指了指一旁树下。“食盒子你留在那儿,待我们走开了,他们自然会寻来吃了。”   小少年笑了,依着办了。   少许时候,一行车马重新上路。齐靖安这会儿也正回了马车里头,见凌霆川独自用着茶点,方回报了声。   “那些百姓,道是家中土地被官府占用了。无田可耕,无家可归。方落为流民。”   凌霆川抿着茶,淡淡应声,“知道了。”   见人听得漫不经心,齐靖安也只好默默叹气了声,又望向窗外,好在陆时行已去长公主那儿报话了。   “陆左辅是说,百姓耕地被官府占了?顺天府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玉昀一手撩开车窗上的小帘,正问着车下小步跑着的陆时行。   “这事情蹊跷,臣还得叫人仔细查查。”   成尧一旁听着,只待陆时行说完,方道。“没饭吃,会死人。天也越来越热了。”   “是。可眼下,只能待点将大典完了之后,回京城在打算赈灾之事。”   玉昀听着成尧话里的意思,自与陆时行解释。“我想五皇子是说,若不能及时处理那些难民的尸身,这样的天气,怕是会起疫病。”   陆时行这才恍然,“公主与五皇子担心得是。看来,还得先问太医院。” 第41章   军营地界十分宽广, 临着官道扎的营地,三面环山,云飞雾绕。只是众人赶来的时候, 日头已快要落山。绯色的晚霞也只露了一面, 便匆匆沉入暮色。   点将大典还在明日朝早, 众人入了营地,各自散开歇息。   整日奔波, 玉昀也是累了。与成尧一道儿用过些许晚膳,便早早入睡。   一开始营地里还有些嘈杂, 是外头兵士们在清点马匹与粮草。玉昀窝在被窝里,帐子里留着一盏微弱的灯。阿翡和轻音靠着边角上支了的地铺。   许是遇到新的环境, 玉昀并未睡得很沉。眼皮子一合一合的, 望着帐顶上, 将将才息落了些许的人声,忽的又抬了几声。倒也不怕将人惊醒了。   那声音里有些哭腔,男子的, 阴柔而哀怨。是以听起来便觉着有些奇怪。随之而来的碎碎念叨。   “好多人。好多马。好多火啊。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疼了,不疼了。去哪里,要去哪里?”   像是个将将从深渊里打捞上来的人,重新遇见了新奇的世界。   玉昀觉着有些奇怪了, 睁圆了眼在听。又听那人喊了两声,“皇祖母,皇祖母, 救救我。”她方一个挺身从被褥里撑坐了起来。   那声音不是别人的, 是她那位二皇兄。   玉昀急着穿鞋袜, 随手拎了件披风, 便要出门。   “主儿去哪儿呢?”阿翡惊醒了,揉着眼睛问她。   轻音也跟着撑起来身子,见她这一身打扮,忙要起来了,“这么晚了,外头凉的。”   玉昀着实头发也未梳,披风下头只是一身单薄的中衣。脚下是轻绣花的白鞋。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得出去看看。你们先睡吧。”   阿翡和轻音哪里还睡得着,麻溜爬起来换好衣衫,便跟着玉昀身后出来了。一人拿着厚披风,一人挑着灯笼。   玉昀走得很快。她是寻着二皇兄的声音去的。那声音越来越远了,却愈发地有些歇斯底里。   “要做什么?我不去。我不去。我是该当皇帝的。我才是该当皇帝的。凌成显那小儿算什么?”   外头有些疾风,那声音在风里,一晃儿尖锐,一晃儿又很是模糊。几个兵士在营地里巡逻,举着火把见着这边的人,方来劝了劝。   “殿下,外头已经宵禁了。您还是在帐子里呆着的好。”   玉昀初来,并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可此下也不是计较规矩的时候。她没理会那为首的兵士的话,却问起,“那边是什么人?要被带去什么地方了?”   为首的兵士看了看身后的人,却守口如瓶。“这个,我等不能说。”   “嗯。”玉昀不叫人难办,“那,你们退下吧。我还有些事情办,若上头纠办起来,你们便说是我不听劝。”   为首的兵士一时也不敢再劝谏什么,只好低头往后退了退,叫玉昀走开了。   绕过几顶帐篷,便见远处的大军帐。这边尚是贵宾营地,帐子小且精,不必远处的一顶大帐,里头可能住下三十人。白色的帐篷顶,沿着一条小溪水排布有秩。几颗火把排成一线,正穿插在帐篷之间,往最深处的山窝里去。   玉昀跟了过去。沿途几个兵士,多知道是那边的贵宾,问了几声,却也没敢多作阻拦。玉昀顺利跟来那行人之后,方见这里,是军营的大牢。   凌霆川入主皇城的时候,二皇兄便与皇祖母一并被押走了。今日,还是玉昀头回知道二皇兄的下落。而这会儿将人押来军营大牢,那位又是想要做什么?   只是在门外踌躇了小会儿的功夫,便又听得里头一声惨叫,还是二皇兄的。随之,更是求饶之声。门外还有人把手,玉昀行到跟前,便被拦下来了。   “军营重地,不得擅闯。”长脸的小兵面不改色,也不管来的是谁,只说官话。   玉昀与人道,“可否劳烦您通报一声摄政王。就说长公主求见。”   那长脸小兵这才看了看旁边的人,“你看好了,我进去传话。”   虽是军营大牢,声响却还能从里头传出来。   玉昀听见几声二皇兄的哀嚎,“凌霆川你这小儿,你害我皇祖母。你不得好死。”   “托她的福,这点毋庸置疑。”凌霆川声音缓缓传来。   玉昀只寻着方才长脸小兵进去的缝隙看去,便见凌霆川斜靠在一张冰凉的铁椅上,手里端着碗血水,正往二皇兄面前送。“尝尝,是什么味道?”   凌成昱是不肯的,本能的将头撇去一旁。“你、你休想得逞。”   江随在一旁候着,见状,只将凌霆川手里的血水接了过去,又一把捏起人的下巴,笑着问,“二皇子怕是忘了,兰嬷嬷是如何死的?”   提起兰嬷嬷,玉昀也只是从母后身旁的蒋嬷嬷口中知道的。   当年贺兰氏怀着霍景年的孩子入宫,便将兰嬷嬷从将军府上一并带了进来。可是后来贺兰氏难产而死,凌霆川便是被兰嬷嬷养大的。   后来,兰嬷嬷却因护着凌霆川,得罪了皇祖母,皇祖母便下了令,将其放血而死。二皇兄那会儿便在场,叫人接了兰嬷嬷的血来,叫凌霆川喝。   说起这事儿的时候,蒋嬷嬷叹息得深重。道是那会儿的凌霆川方七八的年岁,一双眼里的猩红,仿佛要流出血来。紧紧闭着嘴,却还是被二皇子灌下几口。   是以,玉昀也不难猜到。今日的血,是皇祖母的。   眼下二皇兄眼里都是恐惧,“你们、你们将皇祖母怎么了?”   凌霆川笑笑,“放心,她死不了。她又怎么能得好死呢?往北疆去,还有她受的。那会儿,你们便相依为命。”他缓了缓口气,方往凌成昱面前凑近了些,“她素来疼你,你可要记得尽孝。”   话将落,江随手中的血水便狠狠灌落下去。   玉昀只是窥见一角,看着二皇兄嘴角边上淌出来的浓黑的汁液,不觉脊背也会发寒。   “长公主,摄政王说传您进去呢。”   “……”玉昀脚下已有些发软了。轻音与阿翡更是不敢往前。   “咳咳。”她给自己提了提胆儿,方吩咐轻音阿翡留在外头。“我自己进去吧。”   轻音阿翡本还不让,玉昀安慰了两声。摄政王若要动她,早就下手了,也不会等到如今。她们只是被吓着罢了。   玉昀说完,便随着那长脸的小兵身后,进了大牢。   凌成昱喝了一半,吐了一半。江随一放手,便掐着自己的脖子跪在地上吐了起来。“我有罪、我有罪。”   凌霆川一肘撑在膝上,一手把玩着样戏珠,静静看着。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时候,乳母死时,他吃的血在胃里翻滚,那腥甜的味道,竟叫人甘之如饴。他那时便觉着,身上罪孽深重,不可饶恕。这般罪孽之感,一直缠着他直至出行北疆,方被更残忍的战事磨灭了些许。   这会儿,小兵带了个人来。   一身浅色的披风,就那么单薄地立在大牢里,披风没掩住纯白的裙角和干净的鞋袜。她从来便是这样,和罪孽深重四个字,仿佛毫不搭边。如雪后初霁的阳光,无法被任何污浊玷染。是以最为可恨。   “公主来了啊?”他侧眸过去,话里轻佻。却听她问起。   “皇叔在做什么?”   那声音里很是安静,分明是早已清楚了,还明知故问。   “你说呢?”   地上凌成昱也看到了玉昀,顿时见到了希望,只从地上一把摸爬来玉昀脚下,一把抱住玉昀的膝盖。“玉昀。玉昀。你来了!你救救我吧,救救皇祖母。他不动你,他喜欢你啊!”凌成昱抬手指着凌霆川,抬眼巴望着玉昀。   凌霆川笑了,却没应声。   玉昀想挪开脚下,却动不了,只好对脚下的人道。   “二皇兄,早知道今日,何必当初呢?”   “皇祖母不喜欢他,尚能说得过去。你呢?既然落井下石了,如今我又如何替你说话?”   “……”凌成昱恨恨,“你也是个吃里扒外的!”   “你且是想和他过吧!”他说着大笑起来,“他那种孽障,亏你也瞧得上。也难怪大驸马喜欢个庶女都不要你!”   话还未落,一个巴掌红印便落在凌成昱脸上。凌霆川不知何时起的身,方还挂在嘴角的笑意已然沉了下去。那张脸冷峻极了,一双长眸盯着地上的人,渗出十分的阴寒来。   片刻,方见他重新笑了笑,才望向玉昀道,“公主替孤说句公道话,孤便替公主打个嘴巴子。很是公道。”   “……”玉昀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多谢的话。   凌成昱并非父皇亲生。只是翊王早逝,就留下这么一个孤子,翊王妃虽还在,早早不愿管事。皇祖母便替父皇将人过继来,养在膝下。父皇作了多年太子,羽翼已丰。皇祖母独独养着个嗣孙,便是与舒家铺的前路。   可惜,算是养坏了。   父皇的仁慈半点没学到,却将皇祖母的霸道与狠辣袭承得很好。   玉昀便问,“您是打算如何处置他?还有、还有皇祖母呢?”   “你是想她了?”他问,话里冷冷的。   “只是想知道她的下落。也好在心中有个交代。”再怎么样,那也是位亲人。皇祖母再多的不是,至少并未待她不好。她愿意知道她的去处,虽然大致已经猜到凌霆川为了报复,很可能会下狠手。   凌霆川负手去身后,“随孤来吧。”   玉昀点点头,脚下的人却还抱着不肯放手。江随三两步上前来,一脚将人踢开了。   牢房里十分潮湿,四周都泛滥着腐臭的味道。前头的人走得不快,玉昀却觉脚下似是灌了铅。她不常来这种地方,可以说,是头一回。好在牢房不大,不过几步,便到了尽头。   皇祖母是靠在墙角下的。四肢完好,身上干净体面。听得些许声响,抬眸看了过来,“你来了啊?”   她嘴角安静地挂着笑,眼中却十分憔悴。玉昀一时觉着,很像。此时的皇祖母,瘦弱得像皇叔;而皇叔说话,不觉也透着皇祖母以往的乖戾。   “玉昀也来了?”她问。   玉昀福了一福,“您看起来安好。”   “安好。是安好的。你皇叔待我不错。”她话中柔和,只是没了以往的底蕴与气力。   玉昀看了一眼一旁的凌霆川,“明日大军北行,您是要送她走?”   凌霆川看了看地上的人,冷道,“只是想叫母后看看孤当年看过的北疆风光,当然,得带着与孤一样的病痛。”   “……”   地上的人却哼了一声,“你得放过昱儿。哀家从未动过霍家和贺兰家的人!”   “哦?”凌霆川冷冷问了声,“那兰嬷嬷呢?”   皇祖母眼中骤然一缩,“你、你想怎么样?”   “母后放心,兰嬷嬷的命,孤是算在母后头上的。您那么喜欢昱儿,孤怎能让您孤苦无依地上路。他得陪着您。”   “他如何去得了那种苦寒之地?”皇祖母眼中已然盈出泪来,又看向玉昀,“玉昀,你替我劝劝你皇叔呀。”   玉昀并未开口。她无法开口。   那人身上的病痛,许只有他自己知道。既然是为皇祖母所害,她若跟受害者替施暴者求情。岂不可笑。   凌霆川只笑道:“淑太皇太后。您明日好走。孤便不送了。”   **   从大牢出来的时候,月亮已被云彩掩去了半边面庞。留下些许清冷的余晖,将军营打扮得有些隐晦。   玉昀行在凌霆川身侧,轻音与阿翡,落在后头跟着。   他今日分外安静了些,气息也是沉的。一双长眸打量在脚下,似是望着自己的影子,被靴子一回回踩过的模样。安静的,又漫无目的。   “皇叔,该是了却一桩大事了?”   玉昀没想到的是,在他手中,皇祖母尚且能安好。至少看起来是的。她本以为,他该会报复,将自己儿时那些痛苦与屈辱,一一报复回去。可是没有。他只是将人流放往北疆了,像是一同流放了一段不堪的过往。   凌霆川这才抬眸起来看了看前路,“不等天明点将,牢房中人便会先行上路。这一路往北疆去,风光大好,山川巍峨,流水蓬勃。北疆的这个季节,花开满地,绿草绵绵。即便是战乱,如此天景也是极好养人的。”   他说着,缓了缓口气,“这是她当年的恩,孤得还!”   他称她一声母后,自然便是当人作母后。乳娘只是乳娘,他便也没有别的母亲了。只是母亲不喜欢他,那他便让她最喜欢的儿郎陪她。   他前半生活在泥泞里,往北疆虽是带着病痛,却是极好的时光。北疆风光养人,他见识大涨,在战场上崭露头角,寻得父亲旧部,而后休养生息,方有带人杀回来皇城的一日。   只是或许,这不是淑皇后所想。她不过是以为他撑不过去罢了,谁知道他会在父亲旧部中,遇到了霍苓。霍苓,本是姓孙的。   月亮露出了另外半边脸来,脚下的路也渐渐明朗了。   他侧眸看了看身旁的人。“公主说,是么?”   “难得皇叔不计。”   她话里没有多余的意思,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凌霆川扫着她肩头的位置,那里多了些许水珠,是山谷中的露水。他抬手替她掸了掸,又幽幽地道。   “你的母后是极好的。让孤很嫉妒。”   “你说,老皇帝是多喜欢贺兰家的女人?得了一个你,便得了整个天下似的。他养孙女很是勤恳。”   他边说,边打量着人。像是用老皇帝的眼光,在审视一样珍宝。冷冷的月光扫下,愈发衬得她肤色瓷白。发髻都只梳了一半,其余长发入水般垂在腰间。唇上是暖玉般的颜色,唇珠微微翘着,便透着些不谙世事的倔强。   干净的人。难怪老皇帝喜欢。不似他,带着老皇帝的不甘,带着生母的屈辱,带着害死兰嬷嬷的罪孽。他周身都很脏,不似她干净。   那干净的人,却忽的停下了脚步。   洁白的袖口从披风下露了出来,过来牵起他的袖口:“您若是想,我也可以勤勤恳恳养养您的!”目光中几丝颤动,月光下,很是显眼。   罢了,便觉好似话说得太过,脸颊泛起来红晕。“勉、勉为其难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5 23:06:11~2022-07-06 22:36: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瓜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玉昀承认, 她是可怜他了。   什么叫嫉妒她母后好,什么又是皇爷爷养她很勤恳。便就是他自己没有罢了。若当年贺兰氏没被皇爷爷接入宫呢?他许也不会遇到皇祖母,便也没有这一身病痛。   说到底, 都是皇家欠了他。   对面的人却笑了笑, 又看向远处山峦, 月光下山脉轮廓悠悠绵长,宛如蜿蜒的长龙盘旋在四周, 气氛一时有些奇妙。   “不必了。”他话里很是轻松,却好像暗自叹息了声, 并不想叫人听见。“公主不亏欠孤什么。”   他扯开自己的袖口,继续负手往前头去。   玉昀跟上来两步, “皇叔真不给人面子。”   那人侧眸过来笑了笑, “你都勉为其难了, 孤还要给你面子?”   “……您就不多考虑一下?”她说养养罢了,不过是送些吃的喝的,她又不能跟个小婢子似的, 照顾人家饮食寝居。她哪里会啊?   凌霆川哼笑了声,“公主的玩笑话,孤就不当真了。”   **   次晨一早,凌成显亲去了点将大典。因得早前齐鸢鸢的事,他精神显然并不大好。成尧见状上前劝了劝, 却被他一挥袖口挡开。早前几日,皇帝尚且对成尧十分信任,近日来却是刻意疏远, 不时还带着几分小脾性。   玉昀在旁, 见成尧被推挡下来, 只将人牵来身边。再看看江随抛过来的眼神, 便也不难猜到,到小皇帝是因为齐鸢鸢的事情,对她生了怨愤,因而一并迁怒于成尧。   凌成显著实是提不起来精神,可临立于恢弘的大军之前,却终究露出几分笑意。朱笔一抬,便在贺兰亦的盔甲上点上金墨,当着五万大军与满朝重臣,如有手握天下之感。   那感觉只是一瞬,在身旁寻到皇叔的目光的一刻,他便忽的醒悟过来,他哪里是皇帝,不过是一颗任人操纵的棋子,行尸走肉一般,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无法得到。   于是他喊来江随,“朕日后都不想见到成尧。你传朕的旨意,叫他们避让。”   话声很小,旁人听不见。江随低垂着眸色,抿着笑意道,“陛下圣明。”   从点将大典上下来,玉昀回了帐子用早膳。   军营不比在皇城,饭食十分粗糙,只是几个白面的馒头,便已是极好的东西。玉昀却也没怎么用过这般口感的馒头。宫廷之中,也尝作馒头之类的糕点,御膳房却做得十分精致,白面之中还要夹杂些许粟米粉,口感便更为松软一些。   今日这实实在在的白面,咬在嘴里劲道极了,就着蛋花汤与酸杂菜,便就别有一番风味。   玉昀吃得高兴了,临上路前,叫轻音去问了问做法儿。   玉昀的帐子离营地中间不远,是以将将出来,便正巧撞见摄政王一行也从帐子中出来。   霍广在前领路。凌霆川如往常一般,负手行在后头,只是身旁多了一人。玉昀虽只见过人一眼,却也认得出来。是霍苓。   霍苓回来了,玉昀记得小将军说过,霍苓是去了西南替皇叔寻药。若是这样,那他的病许是已寻得治法儿?想到这里,玉昀心中竟也跟着轻快几分,紧了几步过去,先与凌霆川一福。   “皇叔也正往马车去?”   凌霆川淡淡应了声,指了指车马的方向,“公主请。”   玉昀跟去他身侧,一并往车马处走。借机与霍苓也招呼了声。“霍先生回来了?”   “有劳公主挂心,去了趟西南,才将将回来。”   玉昀瞧了瞧凌霆川的脸色,见他也没看过来,方继续问着霍苓。“那霍先生可寻着药了?”   旁侧凌霆川的脚步稍稍顿了顿,给了霍苓一个眼神,方继续往前去。霍苓便笑着与玉昀回话,“霍苓此行去西南,药材买了些,将西南的医书也集了些,也不知公主问的是不是这个?”   玉昀问的自然不是这个。只是看他们主仆二人用眼神打着哑谜,便知道霍先生的难处,她自也不再多问了。只颔首道,“那便好。看来霍先生此行收获颇丰。”   霍苓躬了躬身,“诶。还算是不错的。”   玉昀这方问向凌霆川,“霍先生回来,皇叔的身子也该要好些。”   “是。日后也不必劳烦公主挂心了。”   “……”   他话里有些冷,像是要拒人千里。玉昀一时还未察觉得出来,只临到车下,见他侧眸来说别的眸色,也是一并冰冷的。“公主先请。”   那人素来声线便是这样,可原本话里的轻佻不见了,眉宇间却多了一抹肃然。   玉昀这才察觉异样。   “皇叔…今日可是心情不好?”   “并未。”凌霆川只是淡淡两个字,侧眸扫了一眼,方自行往自己的座驾去。   从军营往京城去,同是一整日的行程。玉昀将将在车中坐定,世子爷便在车下敲了敲车门。   “公主可有些空闲,有些事情与公主一说。”   玉昀唤轻音推开车门,便见世子爷躬身在车下候着。玉昀道,“世子爷有话不妨来车上说。”   长公主的座驾不小,其中能放下一张四方小案,容下四五人也不嫌拥挤。车窗小帘尚且未曾放下,从外头看来敞亮。   齐靖安将将坐下,方将昨日到今晨御林军打探来的事与玉昀都说了。   “那些流民所言非虚,我让人特地去附近村落查看,土地确都被占为私有,却并非在顺天府名下。而是借着官府的名义,收归在一间名作富贵的绣庄底下。原本地里种的都是粮食,如今全换作桑田,养蚕结丝。”   “世子爷是说,有人用官府名义,强占民田?”   齐靖安应声道,“是。富贵绣庄的底细,得回到京城,我才方便叫人细查。”   “许也不必等回到京城。”玉昀指了指远处正集结在一处分粥食的难民,“寻两个识得些字的,我们一道问问。”   齐靖安也望了望远处,方回眸来点头道,“公主说的是。我这便去安排。”   一众大军已经上路。玉昀的车架却远远落在后头,只由齐靖安身旁的一什亲军护卫,便往方才被施粥的难民中去了。   军营旁的难民本就幸运些,虽军粮也十分紧张,每日总能作多几碗粥施舍出去。今日大军已经上路,便也是最后一回,来的人也格外多些。   齐靖安与玉昀在半山上寻了间小亭,喊来的两个难民,都如玉昀所说,都是会识字,会说官话的。   玉昀挑着身形最壮硕的先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如何落难为流民的?和我说说。”   “小的名叫李旺。原是隔壁小村里的农户。原本日子也算过的不错的,农活自己做一些,也请人作一些。只是开春的时候,将播种下去的禾苗便被官府的人骑马践踏了。说是要收地。若不肯,便上鞭子。我们都是老实庄稼汉,不敢忤逆朝廷。地收了回去,我带着一家老小便也没地方住了。”   “那官府来的人,若叫你再看到,你可认得?”   “认得,化成灰也认得。”李旺说起来,牙磨得痒痒的。   玉昀又看向年纪最小的。“你呢?”   “小的名叫吴文池,本是要参加秋闱的。家中的农田,是供我读书所用。与李大哥一样,被官兵强行收走。母亲气不过,在农田中被他们踢了一脚,没撑过去春日,去了。”吴文池说着眼里几分怨气,“那会儿一气之下,想来若朝廷是如此对待百姓,那秋闱我不考也罢。便散尽了银两,买了几顿粗粮给他们吃。自己也沦为流民了。”   那行人,看来不止是强抢土地,还犯了人命。竟然也能只手遮天,无人上报。玉昀只在问吴文池,“那为何不去京城告状?”   “路被他们的人守着,一旦过去便要挨一顿狠打。”   玉昀冷嗤了声,“他们考虑得到很是周到。”于是唤来世子爷,“将他们二人带回去吧,借侯府的地方养着。待查出来富贵绣庄的后幕,看看他们能不能佐证。”   齐靖安应声,叫人将二人带下去了。   玉昀这方重新上了马车,往前头赶皇家车马。   临着正要下了小山头,便见一片杨梅林。一间简谱的小农屋立在果园旁边,一个三十上下的女子,正要挑着担子去摘杨梅。   正是初夏,杨梅已是熟了。清香扑鼻而来,便叫人口水都止不住往外淌。玉昀便也干脆不忍了,唤轻音与那女子去买些来。   马车又停了小会儿,方重新上路。轻音捧来新鲜的杨梅,叫玉昀尝了一口。   汁多肉满,酸甜爽口。一旁阿翡都看得直吞口水。   玉佩笑了笑,唤她们二人一道儿来吃了。见世子爷在车下引路,又叫阿翡送了一布袋子给人。   午时,皇家车马在驿站歇息。玉昀也终于赶了上来。   用过一碗素面,方想起口袋里留出来的杨梅。问驿站官兵要了些盐,将那杨梅用盐井水又泡了一回。井水冰凉,盐泡过的杨梅,又冰又甜。玉昀喊着轻音与阿翡一道吃,看见那边摄政王已要重新上车。玉昀便叫轻音往那边也送些。   凌霆川将坐入车内,便见轻音捧着食盒子来。   “是什么?”   轻音手中的食盒子没做盖儿,稍稍抬过头顶,便叫凌霆川看到了。“是公主唤奴婢与您送些果子来。”   “孤不食酸。你拿回去吧,与你家主子留着。”   “……”轻音微微一怔,只好将食盒子又收了下来。   一盒杨梅被原封不动带回来玉昀面前,她方又往对面马车里看了看。凌霆川侧颜冰冷,端坐在车中,似正与霍苓说话。话到一处,又似是察觉到什么,微微侧眸往这边一扫,撞上玉昀的目色不过一瞬,顷刻又挪开了。   “主儿,摄政王今儿好似不同了。你可觉着?”   轻音都察觉得出来,玉昀自然能感觉得到。以往打趣说笑,送去的东西,都是受用的。“许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儿了吧?”   她随意说着,挑了一颗食盒子里的杨梅放到嘴里。好东西不能浪费了,不然暴殄天物。   将从驿站出来没多久,便落雨了。夏日的雨一来,似天开了口子,倾盆而下。车马几近走不动,只得寻着一旁的树荫底下躲会儿雨。闷热闷热的,人心也跟着堵得慌。   左右被困住不能走,玉昀方捧着没吃完的半盒杨梅,叫轻音撑伞下了车。   地上满是泥泞,她的鞋很干净,挑着干净的草皮走,也还是沾湿了。   摄政王的车架里,齐靖安正陪着人下棋。外头雨大,车里却很是闷热。是以车窗是敞开着的。落下一子的功夫,齐靖安侧眸从车窗看去,便见轻音撑着伞,正护着玉昀过来。   齐靖安试探着与对面的人道,“长公主好似来寻您了。”   凌霆川手中棋子顿在半空,扫向车外,果见伞下那人提着裙摆,踮着脚尖,步步轻巧正往马车这边来。像只落在雨中的白兔。   只草草两眼,目光便又落回棋盘上。手中的棋子落了,又与齐靖安道,“该世子爷了。”   外头是霍广的声音,“长公主来了,道是与少主一道避雨。”   他也不拦着,“知道了。”   玉昀上了马车,方见世子爷也在。食盒子很是自然搁去了棋桌脚下,她才与人一福,“皇叔。”   凌霆川轻应了声,只道,“公主来了,坐。”   玉昀将自己安置在窗边,随手捏着杨梅放到嘴里,又看了看桌上的棋局。“才将将开局,看来得下很久了。”   “公主若嫌久,大可回自己的车架。”   玉昀怔了怔。一旁世子爷也扫了一眼凌霆川的面色。   她才将将坐下,他便开口赶人走了。早前也未曾这般。   “我哪里敢嫌久。只是这雨得下得久,我便是,看看世子爷下棋。也不扰着皇叔。”   杨梅顿时也没了原先的鲜味儿,玉昀索性不吃了。再看看那人冰冷的脸色,顿时又觉着车里闷得很。   只等齐靖安落了几子,玉昀干脆起身说别了。“乏了,我往自己车中睡觉去了。皇叔和世子爷尽兴就好。”   她多有等着那人话的意思,若是话重了,这会儿说些软话,她留下来也行的。   谁知凌霆川依旧是冰冷道,“便不送公主了。”   临近傍晚,雨才小了些。一行车马重新上路,回到皇城,已是过了亥时。玉昀带着成尧回玉檀宫,有些难以安眠。   床上翻了几个身,便被榻脚上的轻音听见了。“主儿是睡不着么?”   “是、下响在车里睡多了。”她搪塞了翻说辞,将自己卷去了床里侧。却听轻音又问。   “摄政王今儿好似心情不佳。主儿莫多想了,许也不是对着主儿的。”   “嗯。”玉昀答了声,望着贴着墙面的床帏,却隐隐有些不好的猜测。   “轻音,你说是不是霍苓回来了。给了他什么消息。”   轻音的声音在身后问着,“什么消息?”   “许是关乎他的病。”玉昀道。霍苓是去西南替他寻药的,依着他今日这般心情,便许不是什么好消息。   “摄政王往日里,就与主儿话多。奴婢哪里能知道。主儿若想知道,不如直接问问。”   “……”听得身后轻音话里打趣的意思,玉昀方回眸看了看,“你可也是胆儿肥了?”   轻音笑笑,“奴婢哪敢啊。”   玉昀收回来视线,暗自叹息了声。也只好改日再去问问。   **   夏季一来,阴雨连绵。   小皇帝多日不得出门,闷坏了。眼看雨依旧不停,小皇帝起了兴致,在玉琼台设宴,命华庭轩在雨中歌舞杂耍。又请了众文武大臣,偕家眷同来赏宴。   窗外的芭蕉叶被雨水打得啪嗒直响,玉昀正坐在寝殿的凉榻上读行志。南疆大理,湿瘴气重,民以酸料草药抵御瘴气。虫草丰盛,多能入药。此外,还有盛传蛊毒一说。   只读到此,玉昀怔了一怔。   皇祖母当年让人从西南寻药害人,该不会就是这么一说?她思绪远了,又想起年幼见过皇祖母罚人的那些场面。只是念想起那个小少年瘦削的背影,便觉着心口沉沉的,似是被压着什么。   “皇长姐在想什么?”   成尧将做完了功课,凑来了眼前。许是见她走神,方来问起。   “没什么。这本南疆行志说得离奇。道是异族养蛊,能害人终生。到底叫人唏嘘了些。”   成尧也拧了拧眉头,“那些害人的东西,该都除了才是。怎还留在世上?”   “……”玉昀没答话,却听外头起了奏乐,是从玉琼台来的。越过芭蕉叶的绿色,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雨跟着奏乐,竟有些欢快起来。   成尧道,“是皇兄在玉琼台办的观雨宴。”   “你可想去看看?”玉昀问起小少年。   “嗯。我功课都做完了。”成尧一跃从凉榻上下来。   玉昀也跟着挪了身子。   她今儿原未打算出门,只在自己宫苑中,便是一身浅绿的薄裙,陪着淡粉的帛子。便干脆也不换了,只是带成尧去凑凑热闹。   从玉檀阁里出来,轻音与阿翡与二人撑着伞,一并几个内侍跟在身后,便往玉琼台去。   御花园早几日新开的花儿都被雨水打落了,叶子被雨水一淋,绿油得发光。穿过深深浅浅的绿意,澄湖便在眼前。玉琼台高高在上,其下临着湖水,也早就搭好了一列雨棚,是与官眷们用的。   只是走来宴席旁,玉昀却被一行内侍拦了下来。   “长公主殿下,陛下在玉琼台用宴,您不便过去。”   玉昀自有些奇怪了,“为何本宫不能过去?五皇子正去与陛下问安。”   “这…是陛下亲自下的令,说您与五皇子日后,不便在陛下面前出现。我等也只是奉命办事。还请殿下海涵。”   “……”   成尧扯了扯玉昀的衣袖,“罢了,皇长姐。我也不想看了。我们回吧。”   高台之上,人影微小。玉昀远远望见小皇帝提着酒壶,仰头畅饮。一旁玄金的袍子坐着,正喝茶。   她本还想去问问看的,看来小皇帝还因上回齐鸢鸢的事,迁怒于她。自然便也连累了成尧。   “我们回吧。”她自也不勉强,牵着成尧走了。   高台之上,凌霆川正饮了一杯烈酒。酒伤身,他是极少碰的。只是往后不同了,人生在世,须尽欢,须放肆。   远远望见高台之下,那抹绿衣带着小少年走开了。一旁江随正与小皇帝回报,“陛下,已叫他们将长公主与五皇子支回去了。”   “好!”凌成显已是醉醺醺的。“朕不见他们!叫他们有多远滚多远。”   凌霆川又灌了自己一杯酒。听见小皇帝这话,眉间不觉紧了一紧,目光却悠然随着那抹绿衣远去了。   玉昀回来御花园不远,便听闻身后有人唤她。   “公主。”   来人是世子爷,先是作了礼数,方道,“早前公主要查的事,已有了眉目。”   玉昀瞧了瞧四周,方将人往自己的玉檀宫中引。“我们回玉檀宫再说话。”   玉昀叫李嬷嬷往偏殿上了茶点,招呼世子爷用着。齐靖安只先饮了一口茶,方笑道,“公主这儿的茶好。”   “是安徽来的观音。”玉昀点了点一旁点心,“世子爷也试试我这儿的芋子糕。李嬷嬷手艺好,仅此一家。”   “多谢公主。”   寒暄了一阵,世子爷方说起那间富贵绣坊的情形。   “我叫人去查看过,在外看来,并无什么异样。不过一间经营丝绸布料的寻常铺子。只是纺织的丝绸,都从京郊来。那些良田,确都改成了桑田,而后集结妇孺,替他们纺丝成布。”   玉昀只问,“那么多的农田改了桑田,那些丝绸在京城卖,都能卖掉不成?”   “价钱比其余几家都便宜些,自然好卖。”齐靖安说着,又喝了一口茶,“可公主所说也是一点,我寻人暗自去查看过富贵绣坊的账目。其中大量丝绸,并非在京都城里售卖。而是运去广州,卖去了海上。”   “那么远?”玉昀道,“倒真是一笔大买卖。”   齐靖安颔首:“自打陛下登基,我朝便实行新政,桑田赋税比农田要少一半,而丝绸卖沿水路运往南洋,价钱却是粮食的数百倍…”   玉昀道,“懂得利用赋税谋取私利,生意还做得如此广脉。世子爷可有查过,富贵绣坊的老板是谁?”   “那人名叫徐楚,祖籍苏杭。可名不见经传,也是今年才在京城新开的铺头。”   “新开一间铺头,便作了如此大的生意。往南海通贸,收刮民田,集结妇人养桑纺丝。不可能是独他一人所为。”   齐靖安道,“我与公主看法一致。是以正在叫人细查徐楚的底细。”   玉昀却望向窗外,“那城外的流民,内阁可有议论?可有接济的法子了?”   “陆左辅正与陛下上奏施粮之法,可陛下…”齐靖安话里停顿了番,“公主今日许也见着了,终日饮酒为乐。摄政王…也一并陪着饮酒。”   “……他饮酒做什么?”玉昀极少见他饮酒,王府的菜食都是清淡的。   “这,还得公主劝劝。我是劝过了,摄政王也并不听。”   “……我知道了,我明日便去看看。”玉昀想了想又道,“如今陛下也不见我与成尧。内阁的帖子想要披红,许得想想别的法子。”   齐靖安叹息道,“若只是一两回便也罢了。若是往后都如此,也不知内阁如何处理朝政。”   玉昀一时也无话,只静静望着窗外雨景。芭蕉叶上滴滴答答的声响,有条不紊而十分安静。片刻,她方重新开口道,“或许,也不会太久了。”   **   清晨的宸王府,沐浴在一片雾气之中。大雨接连下了多日,今日一早,终于给了人些许喘息的时机。   小舆停在宸王府门前的时候,玉昀正见华庭轩掌事太监吴敏,带着人从府上出来。玉昀只将人喊来问了问。   “吴总管,怎又往宸王府来了?”   吴敏忙作揖答话,“回长公主殿下,昨日玉琼台雨中歌舞,摄政王颇为尽兴。陛下叫我等与摄政王送了三位舞姬过来。”   “……”这事儿玉昀早两月也办过一回,凌霆川却没收人,叫吴敏将人带回去了。她问,“摄政王将人都收下了?”   “诶。”吴敏躬身道,“这回,摄政王收下了。”   “我知道了。”玉昀答了话,又让轻音许了些打赏,方放人走了。   落了马车,还是轻音提着食盒子,与玉昀一道儿往王府里去。门前报事儿的家奴前去传话了,却并未拦着玉昀。玉昀只走来庭院,便听正主的殿内,传来声声舞乐。与昨日在玉琼台听见的,到是十分相似。   走近了,方见凌霆川靠在上首正坐的大椅上,正饮酒。殿内几个舞姬欢快跳着,一旁还有伴乐的琴师与敲磬的钟匠。歌舞升平。   “公主来了啊?”   见她进来,那人笑看了过来,这回话里到是轻挑着。   “这还是白日里,皇叔这儿便就如此热闹了。”   “是陛下孝心,公主不嫌,也一道儿赏赏歌舞?孤记得,昨儿公主是没能看上的。”   玉昀寻着一张玫瑰椅,将自己安置了。“这舞虽是好看,可没了雨,便没意思了。不看也罢。”她望向上首,“我只是记得您,以往是不喝酒的。”   他只冷冷笑了声:“喝酒喝药,也没什么区别。”   “……”   玉昀只是在旁坐着的功夫,那领舞的舞姬跳完了,从旁的小案上捧着碟冰镇的杨梅,送去凌霆川眼前。“您要用么?”那话里妖娆,笑意妩媚,玉昀一个女子看了都不觉有些怜惜之情。   便见那人目光扫过那些杨梅,还未应声。舞姬纤纤玉手便从碟子里捏了一颗,送去了他嘴边。他指头在舞姬脸颊缓缓划过,像是在仔细欣赏那番美色,随之微微张口,将那颗梅子含入口中。   玉昀只垂着眸,也不看他了。目光落在低处轻音手中的食盒子上,便也懒得再拿出来。   那舞姬愈发贴在人身边不走了,又再斟了一杯酒,送去人嘴边。   玉昀自记得今日的来意,可如今这般情形也不好相劝了。只起了身来,与他说别,“您高兴也是好事。可酒是伤身的,还望您珍重身体。”   那人只缓缓笑道,“孤知道了。公主慢走。”   从大殿里出来,轻音方将手中的食盒子紧了紧,“主儿,这些吃食怎么办?”   “哪里比得上人家秀色可餐?”迎面见几个早前伺候在客房里的婢子走来,玉昀便吩咐轻音,“赏给他们吧。”   轻音依着办了,方见主儿已走去门边了,只好忙紧着步子追了过去。   主殿内的歌舞被凌霆川喊停了,舞姬又斟了一杯酒,满面笑意捧来凌霆川面前,“殿下,再喝一杯吧。”   却见那双长眸中阴寒极了,方还扬起的嘴角,不知何时已然沉了下去。舞姬这才察觉得那人面色冰冷,忙也不敢凑在人眼前,忙一把跪去地上。   “奴、奴错了。您是不想喝了。”   凌霆川也没理会地上的人,只一挥衣袖起了身。往外去了。   只出来庭间,便见客房前头几个婢子家仆聚拢在一处,正分着吃的。那食盒子他一眼认得出来,方被玉昀身旁婢子提仔手中,却没送来他这里。   小婢子阿冉年岁还小,梳着羊角辫儿,啃着一个白面馒头。“阿娘,这比外头买的香多了。”   一旁的妇人也狠狠再咬了一口,“是加了白糖。公主从宫里来,什么都舍得放。”   几个家仆也吃得欢,却见地上缓缓靠近了个影子。长长的,安静的,背着一双手,仿佛影子里也能透出冷意。   妇人回头过去,便见是自家正主,忙一把跪去了地上。“王、王爷。”一边说,又一边拉着女儿也一同跪下。“这,这怪不得我们。是长公主方临走前赏的。”   “哦?”凌霆川静静看着已经被分空了的食盒子,“好吃么?”   “……”妇人也只敢如实回话,“好、好吃。”   “好吃便好。”   **   小舆悠悠荡荡,正往皇城里回。轻音见主子心情不佳,便也未曾开口相劝。只临行到东西街的交界口,马车外起了人声。很是嘈杂。   玉昀撩开车帘往外望了望,边见南城门处人潮涌动。而城门正在缓缓合上,外头的百姓正熙攘着的挤进城门里来。   “怎么回事?”   轻音也不知。玉昀方也顾不上了,唤马车往城门口去看看。   临到城门下的时候,城门已然被全全合上。玉昀落了马车,便拿出霍家令牌,寻了城门处的余统领来问话。   “为何关城门?城外百姓不能归家,家人如何能心安?”   余统领只道,“是司礼监下的令。接连半月大雨,城外起了疫病。西山寺已然死了好些流民。朝廷担心疫病传入京城,这才下令立刻封城门。”   玉昀望着城楼深吸了一口气,“果真还是起疫病了。”   点将大典往军营去时,成尧便已预见些许征兆。天时不逢,朝堂不作为,流民依旧饥饿,终于,是糟了天谴。   她只问:“司礼监是谁下的令?可有说,城外疫病流民如何处置?”   “是掌印亲自下的令。”   “掌印并未说如何处置流民。”   “……我知道了。”玉昀回身上了马车。   轻音见着这般情形,也有几分心慌,“此回是出了大乱子了,主儿打算做什么?”   玉昀望向车外惶惶不安、脚步凌乱的百姓,“先去长平侯府。寻世子爷商议。” 第43章   夏日晚夜的风, 还带着白日里的闷热。   金銮殿外的宫道上,到了这时候,素来都已要冷静下来。今日夜里, 却是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片人影。   最前的是陆时行带着六部九卿跪在门外, 请旨往城外赈灾。其后, 则是长平侯带着一行御林军军官,求见皇帝往西山寺救人。   翊王妃听闻城外连日流民成灾, 私下叫庵堂中备了食粮,便带着一干女眷去了西山寺步粥施粮。不巧, 撞上疫病之始,被困西山寺。而齐鸢鸢也正在其中。长平侯府听闻如此消息, 便早也坐不住了。   原本, 百姓就是要救的, 更何况,其中还有侯府的掌上明珠。   养心殿里的烛火,烧得人心灼热。   凌成显在殿内来回踱着步子, 原就生的不算宽彻的眉毛与眼睛,生生拧在一处。   “怎么办?掌印你说怎么办?”   “鸢鸢还在城外,朕得去救她!”   江随作了一揖,“若开了城门,城外时疫传入京城, 危及百官家眷与陛下性命啊。嫡小姐福大命大,又是和太妃娘娘一道去城外施粥,如此善心, 冥冥自会有神明保佑。陛下大可放心。”   “放心…”   “放心…”   凌成显显然不大满意这样的答复, 看向江随, 将桌上的砚台一把掀翻, 便已要往殿外冲出去。“如何才能放心?”   砚台落地清脆一声,随之是江随处变不惊的冷笑,“那,陛下是想要出城救人么?那些流民感染瘟疫,全身溃烂,高热流血而死。陛下若要去也可以,那便待杂家与摄政王禀明一声,替大周另立一位新皇。”   凌成显已行到门口的脚步忽的停顿了下来,回眸看向江随,便见那双老辣的眼中,依旧含着几分笑意。   “掌印…”   “陛下可想好了?”   “要齐鸢鸢,还是要皇位?”   “……”   养心殿外的老樟树,被风吹得沙沙直响。玉昀合手立在风中,正等着殿内回话。   午后从长平侯府回来,得知翊王妃与齐鸢鸢被困城外的消息,她与成尧便就如此在等着。想来皇帝会因为齐鸢鸢心存善念,下旨出城救人。   成尧一旁曳着她的衣袖,“皇长姐,为何还不见人出来?”   玉昀垂眸望着小少年,一时也不知如何答话。   成尧道,“皇兄不是最吃紧侯府那位姐姐么?为何一点反应也没有。城外还有那么多人等着救治。成尧虽未挨过饿,可却生过病,生病最是难受。他们且还都没有药吃,没有太医可以看病。”   话还说着,里头出来了人。玉昀忙往前迎了两步,见是江儒,忙问,“陛下可有旨意了?”   “殿下,陛下没有别的旨意。”   “只说,叫您与五皇子先行回宫歇息罢了。城外的事情,明日自然有内阁接管。”   “……许是我的话,还说得不够明朗。事已至此,已不能耽搁。陛下可睡下了?江公公可否让我见见他?”   江儒摇头。“陛下说,不想见您与五皇子。”   “……”从午后到如今,玉昀已生生在此站着有大半日了。而德胜门外的文臣武将,也一并跪着等着求见。玉昀看看江儒,他是做不了主的。又看看朱门上那养心殿三个大字,方笑了一声出来。   这里,也早就今非昔比了。   “有劳江公公了,我这便带着成尧,先回玉檀宫歇下。”   江儒也是一怔,硬生生“诶”了声。方见人转背走了。   风好似凉爽了些许,玉昀脚下步子紧着,成尧也被她牵得紧紧的。   “皇长姐,我睡不着。我不想歇息。”   “我知道。我们不回玉檀宫。”   成尧抬眸望向玉昀,清冷的月光洒在她半边面庞上,冰凉而冷静。“那我们去哪?”   “太医院。”   **   “找到了,找到了。”小药倌叶谷捧着药籍,一路小跑着送来人前。“师爷,您要的这一味,看看对不对?”   太医院院正孙茯将药籍接来,借着烛火仔细瞧了瞧,苍白的眉宇渐渐散开,看向小徒孙点了点头,“没错。”罢了,又写了一味药材的名字,“与我再去寻寻这个。”   叶谷应声,拿着纸条儿跑开了。   一旁太医左襄翻着本医书,正往孙茯面前一拜,“老师,我依着这回城外疫病的症状,寻着相似的几处医案,您可得闲?我与您讲讲。”   孙茯点头,“高宿在后头医书阁里,也快回来了。你们一会儿一齐说。”   小药倌从外头来,是传话的。“院正,是长公主来了。”   “这个时辰?”孙茯摩挲着自己的胡须,“本是该已宵禁了。”   小药倌解释着:“长公主带着令牌,无人敢拦着。”   孙茯拧了拧眉,老迈的手撑在藤椅的扶手上,缓缓站了起来,“迎吧。”   夜色越来越深,风也越来越凉。小成尧的袍子被风割的响,玉昀身上的绸缎,却迎着风飘得很是飒爽。   一行人影从太医院门里行了出来,红衣的行在前头,绿衣的行在后面。为首的一人,官帽未戴,已是白发苍苍,走近来时一双眼中炯炯,深沉而忧虑。   “长公主殿下。”   玉昀伸手去扶老人家,“孙大人请起。”   孙茯忙随着玉昀动作,自己起身。虽未多问话,莫名却隐隐有些默契,仿佛已经知道玉昀来意。   “我是为了的城外疫病而来。也不知道,太医院可有好的见解,能不能帮一帮百姓?”   孙茯拜了一拜,“疫病情形,臣只有些耳闻。暂也只能带着他们在此,借着值夜的时候,翻翻典故医案,寻着法子。可行医施药讲究望闻问切,许还得见着了病人,才知道如何医治。可如今情形,许是也无人能出京城。而城外的人,更不敢放进来啊。”   “您最是德高望重的。这个时辰,还费心力带着他们翻看典籍。”玉昀说着王向德胜门的方向,“内阁与御林军,也都不是作壁上观的。唯有养心殿,此下还能睡得下,岂不好笑。”   这话寻常人是不敢说的,孙茯身后众人听得,只忙往后退了一步。唯有孙茯立着没动。人老了,腿脚不便了,心便也不容易摇摆。   “长公主若有办法。臣愿意出城看看病情。”   玉昀不想,老人家如此爽快,忙道,“您身子不便了,只唤三两可信的便好。又何必自己去?”   孙茯往后看了看众人,“我这一身把戏,早就都教给他们了。本想着早些告老还乡,给他们腾腾位置的,这会儿,可不是有更好的去处了么?”   “老师。”   “师爷……”   众人已然都跪了下来。   孙茯一双花白的眉头顿时展了开来,“别急别急。是出城看病,又不是去赴死。别一个二个哭丧似的。还没去呢。长公主既然来求此事了,我一人自然是不够的。高宿,你内科最精,随我出城。左襄,你主持大局,留在太医院坐镇。其余人,我便不勉强了。”   只话声落下,小药倌叶谷从人群中走上前来,“师爷也带上我吧。您老夸我手细,我能替您搭脉。您夜里睡不沉,我的安神茶调的好,您老惦念着呢。”   孙茯笑了笑,“城外惊险着呢,傻孩子。”   “只要是随着师爷,我便就什么都不怕了。”   ……   玉昀领着太医院众人往德胜门去,亲自将孙院正搀扶着。边迎着风走,玉昀边打趣着老人家,“我看您老是偏心的,可是想将位置传给左太医的?高太医这般被您带出京城,可不要怨气你我才好。”   “公主说哪里的话。”   “他一个医痴,能去城外见识,求之不得的。若叫他留在太医院里,他才会怨我。左襄就不同了,他善察言观色,善为人,也善御人。正好借此回锻炼一番运筹帷幄之术。”   玉昀笑笑,“您是打算得极为周全的。”   话说着几句,一行人已行至内廷大门。护着城门的守卫还打算上前来问明情形,见是玉昀带着霍家令牌,只先行放行,而后,叫人寻庞铎报话去了。   越过金銮殿,便是德胜门。   时已过了亥时,风越发地凉了。这对在德胜门外跪了大半日的内阁阁臣来说,多少是有些清爽的。只是那扇大门紧紧的合着,便如城外紧张的情形一般,依旧压得人心中沉甸甸的。   “陆左辅,我等真要在这儿跪上整宿?只怕明日一早陛下醒来的时候,我等都已经累垮了。”   陆时行侧了侧眸,“你说的也是。你带着其余人先行回去,我在此继续候着。城外流民之事拖到如今,陛下不予回应,方才会有天谴。若我等也如此不了了之,陛下怕是更不会上心了。”   “……您如此说,我等还怎好走。”   “只在此等陛下开窍,落旨去城外赈灾。”   隆隆一声响动传来,众人本都已消沉的精神,忽的重新振作了几分。希望袭来,本以为会是一袭中红或是明黄的衣袍,带着天子旨意,兼济苍生。   而来的,却只是一身单薄的青丝薄裙,裙摆被风吹得四处飘散。   一旁牵着的小少年,身上锦帛的衣衫,多了几分厚重,竟给这幅画面去除了些许飘零之感。   众人忙也一一拜下,“长公主殿下安康。”   上首传来的声音,温和而坚定。   “有劳诸位久等了。陆左辅早有备着出城赈灾之事,便请内阁依照之前进谏连夜筹办物资。还请长平侯暂借我一千兵力,出城施粮赈灾。太医院孙院正,正也愿一同查看城外疫病。”   陆时行看了看身后的长平侯,便见长平侯已然拜了下去。“有长公主一句话,臣赴死不辞。”   他方也领着内阁众人,与上首拜道,“请长公主主持大局。”   **   宸王府   庭中候着的齐靖安已然有些昏昏欲睡了,听得钟楼传来四更天的鼓声,方是一个警醒。   不远处的宸王寝殿,还是那么一盏微弱的烛火,仿佛有,又仿佛没有。   昨日下响,他与公主商议过后,公主入宫求小皇帝广开城门,想叫朝廷布粮施粥,并设法整治疫病。而他则折往宸王府,二人担心小皇帝不敢做主,江随一手遮天,便先行通传摄政王,才好叫事情顺利进行。   然而齐靖安到宸王府,便听闻摄政王正养病,不接见外客。便只好在庭中候到了现下。   身后起了脚步声,沙沙作响,王府门丁匆匆进来,往那寝殿中去到传话了。门丁瘦小的身影,只在窗户纸旁说了句什么,即刻便又折返回来。齐靖安将人拦下,忙问了一嘴。   “小哥,外头是谁来?摄政王可醒了么?”   “外头来的说是锦衣卫统领。王爷还没醒呢,只与小霍将军说了声。道是,叫他们一并候着。”   “诶。有劳小哥了。”   日头在屋檐顶上将露了半面,寝殿内方渐渐忙碌起来。两个婢子捧来了盥洗的水和冷茶,厨房里送来了七荤八素的小碟儿作早膳。凌霆川且还是一身寝衣,在桌旁坐下,他的膳食素来清淡,还是霍苓回来之后,方叫厨房改了一改。   也不管油腻不油腻,养生不养生了,新奇的,好吃的,能做得来的就做来。嘴上管好,至少他还向生。   这会儿将将抬起筷子,便见霍广来报了。   “外头世子爷从昨儿下响一直候到现下呢。庞统领也来了,还带着…带着五皇子。少主您见是不见?”   “五皇子?”他话尾不自觉轻轻上扬。   “是。”霍广方也去问过回庞铎了,“五皇子素来都是跟着长公主的。可城外流民的事儿闹大了,长公主昨儿连夜出城去了。方叫庞统领带着五皇子来,托您照看照看。”   “……她出城做什么?”   话里有些急,霍广看了看人,那双长眸中闪动着什么,全然没了往日的漫不经心。   “听闻,是问长平侯借了一千兵力,出城赈灾,又带了太医院的人,去看疫病。”   “疫病…”他急咳了几声。拳头已在桌板上轻捶了一下,随之强行将声线沉了下来,“什么时候的事?”   霍广忙道,“还是叫世子爷来与您说说?”   “好。”   **   京都城外,官道是走不通的,夹道都是席地而坐流民。没病的扶着病了的,三五簇拥在一团。五月的天很热,却好似很冷。   玉昀一行是从小道上的西山寺。夹道难民少,千余御林军护着米粮行去山上,尚有余力。   只是寺中的情形不太好,染病的流民无处可去,被主持收留在前寺。玉昀赶来之时,便见遍地都是病人。肌肉腐烂的气息,夹杂着清晨的泥土味道,顿时不可分辨。   一身红色袈裟从人群中鱼行穿插来玉昀面前,忙作了礼。   “不知长公主殿下来,贫僧来迟了。”   “您不必如此多礼了。”玉昀与这位年轻的主持颇为相熟。儿时随着皇爷爷身旁,往相国寺祭天的时候,便见方觉在墙角下,替只金龟子超度。   那年的方觉还是个小和尚,蹲在墙角下,手中捏着个法势,双眼合着,念经十分用心。   而那金龟子,不过指甲盖儿那么大小,背上漂亮的甲壳在阳光下,还泛着漂亮的光泽。   皇爷爷只是一瞥,便觉这幅场景十分虔诚。叫江敏公公赐了小和尚一只玉佩,算是钦点了下一任的相国寺主持。只是老主持还在,小和尚也尚需磨炼,多年之后,小和尚被送来西山寺先任主持,便是眼前的方觉方丈。   方觉忙道,“如今城外如此情形,殿下怎还亲自来?若出了事,贫僧不好与皇家交代。”   玉昀看了看身后,“便就是知道您的难处,才带了两位太医来看看。外头还有些粮车和药材,待我们安顿好了,这几日便能施粮赈灾。”   方觉忙又一揖,“贫僧替他们多谢殿下。”说罢了,便喊来身后小僧,“快整理些厢房出来。”   后寺地方不大,客居原本都打已打算给流民落脚。这会儿却是住着翊王妃一行人的。玉昀被方觉领来时,便见翊王妃带着齐鸢鸢迎了出来。   清晨的阳光将将露了一面,便被厚厚的云层遮掩了过去。天闷闷沉沉的仿佛已又要落雨了。   玉昀拉着齐鸢鸢,“老侯爷与世子爷都急坏了。”说着,又叫轻音将包裹送来人手上,“长平侯叫我拿来与你的,怕你不够用度。你收好吧。”   虽是被困在这般的西山寺,齐鸢鸢却仍是开朗的。“他们便就是看我看得太紧了。我与娘娘在这儿布粥救难,都是积福的事。这几日我过得甚好,比以往都好,用方丈的话说,欢喜。”   “那也是好的。”玉昀又笑着试探她:“便就一点儿也不想侯夫人?还有老侯爷?”   齐鸢鸢这才垂了垂眸,捏着自己的手道,“夜里无人的时候,也是想的。”   小丫头嘴硬,玉昀笑了笑。方拉着她与翊王妃往院子里去。   “这会儿好了,我来了,与你们一道儿欢喜。”   一夜未睡,玉昀将将入来屋子,便已是乏了。孙茯与高宿一夜跟着,也该是累了。玉昀便下令,叫众人先行修整,精力饱满了,才好处理外头的狼藉。只待用过午膳,再作赈灾施粮的打算。   **   午后三刻。紧闭的西山寺大门,敞开了一道儿口子。三辆小车从里头推出,上头的桶子,还腾着十足的热气。   新鲜的米粮被煮熟了,香气飘来,仿佛带着勃勃的生机。   早已饿的瘫软在地上的流民,纷纷从地上爬了起来。看清楚了寺门前的情形,流民们压在脸上的阴霾,终于换成了笑意。   “施粮了!施粮了!”   “今日施粮了,好似比以往都多些!”   不过少许时候,流民涌来寺门前,熙熙攘攘。却被那黑脸的大胡子军官一声大吼。   “都给我排好队。长公主有令,若有抢粮抢他人位置者,革除领粮资格。染病的,去最左边排队。妇孺老者,在最右边排队。各处都有御林军看着,谁想浑水摸鱼,拎出来,板子伺候。”   那些御林军披着银甲,各个挺拔。流民们本已都是饿极了,如今有口粮吃,无不遵守秩序的,一一按照吩咐,上前来领粮。   孙茯坐在病人那一队旁,查看疫病情形。寺院中的病人,他都已大致查看过,如今只是搜集更多的脉案与症状。   玉昀则在妇孺那一队亲自施粮。乱世灾情,妇孺才是希望。谁不想叫自家的小娃儿活下去,可越是这样,越容易事与愿违。女子在这般脏乱的情形下,最容易染病,而小娃儿呢,命途紧紧依靠着母亲。   玉昀在寺中便见多了染病的妇孺,因此特地交代他们,施粮的时候,待妇孺格外照顾。有孕与哺乳的女子,还有长身体的小娃,都能多拿一个肉包。   “娘娘给我一个包包吧。”   男娃儿不过才到玉昀膝盖,两岁上下,眼珠子黑黝黝的,发黄的皮肤衬托下,愈发显得晶亮。眼旁两道泪痕,像将将才擦干的。望着玉昀的模样,像是在求让他活下去。   玉昀捏了只肉包,喊着一旁御林军拿药水给娃儿冲手。“包包是给你的,可是手得洗干净了,才能吃包包。”   洗手的水,是孙太医特制的。防控疫病最忌不洁。   黑乎乎的小手洗干净了,笨拙地再次朝玉昀伸来。   玉昀将肉包放进他手里。包子太大,两只小手有些捧不住。“你拿好了,不要掉在地上。娘亲呢?叫娘亲剥给你吃。”   说起这个,那双晶亮的眼睛里,便滚出泪水来。“娘亲没有了…”   玉昀的鼻子也酸了一下,又把包子重新拿了回来,掰开一半才放回到那双小手中。“你先吃着,吃完了,再问我要。”   肉香气四溢,油汤就快要从白面里溢出来了。小娃儿捧得小心翼翼,先去吸那里头的汤汁,一点也不敢浪费。粮食,是珍贵极了。更何况是肉呢。   玉昀见人吃得香,方也觉着几分欣慰。手中的半个包子还替他拿着,腕子上却忽的一疼,撞上一双凶狠而饥饿的眸子,身子也跟着往后倒去。   “主儿!”   轻音方还在给人盛粥,不过眨眼的功夫,便见玉昀被人扑倒了。阿翡手脚快些,已去拉人了。可那人不知死活似的嘶喊着,从玉昀手中抢了半个包子,便滚在地上拼了命地将包子往嘴里塞。   御林军也一拥而上,将人拉扯起来。包子也不叫人吃了,一把踢去了地上。那人饿极了,又挣扎着要去捡。   玉昀手臂摔得有些疼,这会儿方缓过神来。看清楚对面的人,便觉着眼熟。   那人身上衣物虽脏,却看得出来,是上好的料子。海棠的衣裙,早已失了原色。脸上的泥尘之下,能看到的肤色姣好。只是脸庞略瘦削了些,一双眼睛也深深地凹了下去。不难看出,原该是一双好看的杏眼。   打量到这里,玉昀已然想起一个人来。   “你是……”   “宋三姑娘?”   “不是。”那人摇头,“不是。”   怎又不是?那双眉眼虽是布满惊慌,却总也改变不了轮廓。如今落得这般狼狈,却也依旧有几分清丽的影子。便该是宋萱没错了。   玉昀这会儿方被轻音扶了起来,却看对面的人顾左右而言他。   “我、我不认得你。”   玉昀自也懒得与她争辩什么,方吩咐御林军不必追责,只将人收入寺中,待将来回程,再将人送回去陆府。   宋萱听得要回去,连连摇头,挣扎得更凶了:“我不回去。求求你们,我不回去。”   玉昀一时也不明,可后头还有要来领食物的妇孺,便也无法在宋三身上浪费太多时候。只叫人再给她拿了一份口粮,方压入寺中去了。   队伍前恢复几分清净,玉昀方继续叫人派粥。那边的小娃儿吃完了一半的包子,又蹲蹲跑来问她要了。   “娘娘,还有包包吗?”   玉昀又掰了一只新的包给他,“有的,快吃。”   一双小手将包子接了过去,小娃儿吃得香,方才那一半尚是吃的狼吞虎咽的,这会儿小口、小口一点点地咬,好似是深怕吃完了,没有了。玉昀弯着腰,嘱咐道,“快吃完吧。不怕,晚上来,还有红薯和玉米。”   娃娃一双眼睛又泛起泪光。“谢谢娘娘。”   玉昀揉了揉他温软的头发,“不谢。”将要支起来身子,眼前却走来一双黑色官靴。靴子旁金色的裙摆,与如今这般苍白的地界显得格格不入。那人身上的药香飘来,仿佛又多了几味药材。   玉昀起身来,果真撞入那双长眸里。冰冷得没有一丝温热。   “您来这儿做什么?”她转背便往粮车去,昨日的事还生着脾性,自然不打算多理会他。   背后的人话里冷着,一来便是压人的官话。“公主擅自带人离京,连陛下都被蒙在鼓里,可知是欺君之罪?”   “皇叔若是来捉拿我回去伏案的,可否宽限我几日,待灾情好些再说。也叫我死得其所。”   “……借着一千兵力便敢出城赈灾。齐靖安说流民数量不下一万!”那人声音不再冷着,反倒是听出几分吃紧来。   “总比整个朝堂无人作为的好。”玉昀走到粮车旁,拿碗打算舀粥。手臂上却是一紧。   “无人作为,也不必你亲力亲为。”   她抬眸便见那双长眸颤动着,他素来负在身后的手,正持着她的手臂。玉昀被他碰着方摔倒擦破的地方。嘶地一声疼。   那人的手方忽松了松,看向她的右臂:“伤着了?”   她没说话。   “伤着了。”他话里确定了几分,又喊来身后霍苓。   霍苓忙上前来,“鄙人与您瞧瞧?”   玉昀看看霍苓,又望了望那份冰冷的眸色,方应了。循着霍苓的意思,在一旁长凳上坐了下来。没等霍苓动手,自己掀开衣袖,手臂上果真狠狠几道擦伤的痕迹,还泛着血光。   一旁轻音看见了,不觉倒吸了一口气。阿翡已起身往寺院里头去。   “我先去打些清水来!”   霍苓从药箱里取了瓶药粉,方借机看了看立着一旁的自家少主脸色,望着公主手臂上的伤,已是铁青得不像话了。霍苓只垂着眸回来,等方那进去的小婢子端新水来。便听玉昀说起。   “您来了可好。还能与孙太医有个商量。一会儿我与你们引见引见。”   霍苓笑了笑,“鄙人与孙太医是老熟人了,便不麻烦公主了。此回来,也是想看看城外疫病,一会儿鄙人自己过去问候孙太医便是。”   “你们相熟的?”这到底叫玉昀有些吃惊。想了想,方说,“想来也是。您二位都是医者中的翘楚,自然有过交道。”   玉昀话说得漂亮,却见霍苓抿了抿唇,笑得很是谦逊。   一会儿,阿翡便回来了。霍苓方用干净的帕子沾了清水,与玉昀清洗伤口,而后上药。上药有些疼,玉昀哼哼着两声,便也忍过去了。待霍苓与她包扎完,便又是轻轻松松,预备去一旁施粥了。   将拿到手中的碗,却被玄金的袖子接了过去。她自然被挡在后头,施粥的事儿便由摄政王殿下亲自办了。外人看起来,到圣颜冷面,手上的行径却别有一番慈悲。   “皇叔的酒喝够了么?”玉昀念起昨日的事,开口问起这个。   那人侧眸回来,长眸中闪过一丝无奈,“喝酒误事,以后不喝了。”而后只继续施粥。   霍苓收拾了药箱,果真去寻孙太医了。   待聚集在寺前的流民都领到了一份口粮,玉昀方吩咐御林军回寺,并与一众流民宣扬,西山寺中夜里还会供应一趟口粮。流民多有在地上叩首的,饿到这个时候,一口米粮便是一条人命。那些是家有妇孺的,更是眼中盈着泪,无以言说。   回到来寺中,那尊冷面活佛还在身后紧紧跟着。玉昀便叫轻音,引他去方丈方觉那里安置。   回到客院,好不容易歇下来些许时候。便见轻音又引着人回来了。   “主儿。方觉方丈说,其余院子都安置病人了。只好叫摄政王来这儿,挤一挤。”   “……”   那人清冷开口:“与孤几间角落里的屋子便好。不扰着公主。”   玉昀唤轻音去办了,也没个好脸色。“也不是扰着我,翊王妃的人还在这儿,怕是要扰着她老人家了。您怕是还得与她老人家说一声。”她说着又起了身,领着阿翡往外头去。   袖口被那人拉了一把,便听他问起,“去哪儿?”   “往孙太医那儿看看病人。”   听完,他便又一并跟着。   外头虽是水声火热,寺院中,却是一切静好。菩提树与老榕树交相辉映着,将几座金顶的佛殿都笼罩在一片绿油油之中。微风袭来,带着寺院的香火气,四下无人,却很是热闹。   “还以为公主来这里受苦,不想此处颇有闲情雅致,地方不错。”   他话里又起了调侃的意思,玉昀也不示弱,“西山寺这地方,从前便是古刹,自然是有神佛庇佑,是以乱世之中才能庇佑苍生。于您来说,是来闲玩儿的。于外头的流民却是能救命的地方。”   那人微微侧眸来,“公主若要一直这般说话,孤便无话可说了。”   “……”玉昀心中有怨气,便就是对他的。一人当权,而不问世事。叫江随那等不知疾苦的太监只手遮天。“皇叔大可待在王府声色犬马,来此蹉跎自己做什么?”   他的话接得很快:“你说呢?”   玉昀撞上那双长眸里的星火,便也干脆不应他的话:“不知道。”   阿翡轻音跟着二人身后,见他们一走一停的,闹得有些动静。只没吵几句,又会一并并肩走路。   “主儿今儿脾性大,摄政王倒是不恼的。”轻音道。   “何止不恼,还非得粘着。你可发现了?”阿翡说。   轻音道,“这可不稍我们说。城外如今这般情形,长平侯都只是借兵,百官也无人敢出动。那位素来作壁上观的主子,来这儿做什么的?”   阿翡眸子一转,“自然是来寻主儿的。”说着,便看向跟着一旁的霍广。   霍广嘴里嚼着新摘来的薄荷叶子纳凉,也没接阿翡的话,只道,“世子爷也一并出城了,不止公主一个。少主自然是放不下的。”   “放不下什么?”阿翡凑来,嬉笑着问。   霍广将早嚼烂了的薄荷叶子往旁一吐,“放不下城外流民。”看阿翡脸上失落的神色,霍广笑笑,“不然,阿翡姑娘以为少主放不下什么?”   “当然是…”阿翡话到嘴边,也不说了。人家不肯认,她替人家着急什么?   一行人走来前寺,玉昀便直去了大雄宝殿。病人们被依着病情轻重,被孙太医安置在不同的佛殿。而这间大雄宝殿里的则是病情更为典型的,好叫孙太医与高太医拟治病的办法。   叶谷见人来,笑嘻嘻迎着来。“公主来了!摄政王也来了!”说着,便去端药茶了。“这是叶谷新熬的,能强身健体,防范未然。请公主与摄政王喝下。”   玉昀接来药茶,便一饮而下了。有些苦,却并不难喝。   凌霆川也跟着喝下。方打量了一番四周情形,寻见了孙茯身旁的霍苓。“霍先生,可有些许看法了。这疫病好不好治,怎么能治,多久能治好?”   霍苓起身,正要来说话。孙茯也一并起身来,与凌霆川作了君臣礼。   “我与孙太医正寻着些许办法。这回的情况,不大明朗。患病之后,病人身上先起红疹,若病情加重,则肌肤溃烂,死于高热和咳喘。以往虽在医案上见过类似的症状,可诸症并发,倒是头一回见。”   凌霆川又看向一旁孙茯,“有劳孙太医了。世子爷正疏散流民回各自村落,如此,也能避免人皆聚集来西山寺,人多更易染病。孤看这药茶不错,夜了世子爷派人来与药童学如何煲煮。发放去各自村落,也好防范未然。”   孙茯忙是一拜,“摄政王筹谋妥当。下臣照您的话办。”   玉昀本是想用施粮的名义,引病人来西山寺中就医,倒也没想到聚集更易染病的道理。“皇叔说世子爷疏散人去了村落?这么多的流民,如何好办?”   “公主只有一千兵力,自然不好办。”   “若动用御林军三千,便很好办。只需叫流民各自回家,在家旁设立集中管理的官营,发放粮食与药材便就可以。若有人染病,再由御林军送来西山寺中隔离。”   他话中十拿九稳,便是已叫世子爷如此去做了的意思。这般处理,确是更为妥当,一来流民有家可归,二来疫病也能阻断传染。玉昀自也觉得甚好,不予他争拗。   只是目光看去那些染病的流民手臂上,有些尚且是些许红点,另一些则开始溃烂发臭。人肉腐臭味道传来,玉昀没忍住,由得午时的饭菜涌了上来。抬头便是法相庄严,只好小跑出了大殿,寻着角落里解决。   吐完了,脚下也有些轻飘。背后是被人轻轻拍着。回眸便见凌霆川跟了过来,嘴角挂着几分笑意,多有嘲讽的意思。   “在京城待腻了,这样好受么?”   “好受。”她很是坚定的,从袖口里拿出帕子擦了擦嘴。“总比看您吃葡萄好受。”   “……”凌霆川怔了半会儿,恍然明白了什么,方笑得很是无奈。“葡萄挺好吃的。你也该尝尝。谁叫你走那么急的?”   “嗯。挺好吃的。”她掀了掀他的手。“那您回去多吃些。”   他笑:“你这话酸得很。”   “……”她便也不说话了,只往回去。走到大雄宝殿外头,又拍了拍胸口,压了压那股逆行的胃气,方寻叶谷去了。“药茶是如何熬的,你也教教我和轻音阿翡。一会儿世子爷的人来了,我们与你一道教他们。”   叶谷连连应是。   凌霆川负手在殿外看着,也不靠近了。不多时候,霍苓来问候。“少主歇息去吧,霍苓在这儿看着公主便好。”   “也好。”他又看了看那边青色的背影。窈窕轻巧而又带着十足的生气。而后摊开自己的手掌,看向自己被青色染满的脉络,微微叹息。方又将掌心合上,紧紧捏成了拳头。   作者有话说:   病了好几天,有点更迟了。后头也是这样更大章,一万字一更。写好就更。 第44章   玉昀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看不见凌霆川的。直至晚边的时候, 世子爷果真带着人来了。她方喊来轻音与阿翡,将白日里学会的煲药茶的法子,教会世子爷的人。   世子爷坐实了白日里凌霆川说的, 与其将人聚集来西山寺, 不如将人安抚回去各自的村落。虽然官府强行收买田地的事情还在查, 御林军却在每间村落设置了营地,好叫流民暂且落脚。而只有已经染病的人, 才会被送来西山寺中,集中治疗。   如此一来, 便不怕疫病扩散。确是一条好办法。   事情都办完了,世子爷带着药材便要回去村落中。凌霆川也未见出来。玉昀想来, 方寻着霍苓去了。   “霍先生可知道皇叔去了哪里?”   霍苓道, “许是回屋歇下了。昨儿夜里少主病情反复, 今儿本还是要卧床修整的。”霍苓说着,边观望着玉昀的面色,见那双眉头紧紧蹙着, 方忙添了一句。   “是念着公主在城外,才赶忙带着世子爷出来了。少主的意思,觉着一千兵力太少,这担子大,公主您独个儿抗不下来。”   “……”玉昀却也没想过这么多, 当时那般情形,没能叫小皇帝下旨,她独自一人当着欺君之罪, 自然不好再牵连太多人了。一千人, 能护送灾粮, 能运送药材, 能步骤施药,对她来说已是足够。却没想过凌霆川所用的,将流民分散管理的法子。   可什么叫“念着她在城外”。凌霆川是又病了。   “昨儿不是十五,也不是初一?”她问向霍苓。   霍苓叹息了声,却也不多说了。“是啊。还是有所反复。公主若是担心,不妨去看看?”   玉昀送走世子爷,方赶忙带着轻音阿翡回客院了。原本清理出来了几间屋子,是给宸王府一行用的,这会儿也寻不见他人。问起其余家丁,也说不知道。   “主儿,摄政王不在,可要再找找?”轻音一旁问着。   玉昀深吸了口气,“不必了。他有手有脚的,不在院子,便是还有气力。管他做什么?”   她饿了。下响到现下,也没用过东西。于是让轻音去寻些吃的来。自个儿回屋子梳洗了。   她是最喜欢干净的。以往日日都要沐浴,如今这情形,用水也格外珍贵一些,便就免了劳师动众。只用清水擦擦身子便是。   衣物也得换一身新的。阿翡一面替她取了旧衣物,一面擦着身。两盏烛火晃动着,有些昏昏沉沉的。阿翡手中帕子一点点滑过白皙的肌肤,却在玉昀手臂上停了一停。早前包扎好的地方,还是完完整整的。   阿翡问:“可要问孙太医换一趟药么?”   “今儿下响才换好的,晚些时候吧。孙太医他们该还忙着。”玉昀说着,目光却停留在另一只手臂上,她肤色洁净,自幼是什么痣痦都没有生过的。如今作弊上却多了三颗红点,在洁白的肤色上,额外打眼。   玉昀忙借着烛火,再仔细瞧了瞧自己。不过少许,她神色渐渐凝重,方缓缓道。   “阿翡,我怕是不好了…”   **   西山寺中没有什么牢狱之地,唯独隔出了一间小屋,是玉昀吩咐安置宋三姑娘的。宋三的神志显然不大清明,因此,御林军便从安置,变成了看守。   只是此时,凌霆川来了,御林军更格外打起了三分精神,在门外守着。   “光有些暗了,霍广,去添一盏烛火来。”凌霆川吩咐罢了,方凑往角落里,看了看蜷在一团的宋三。   “孤记得,宋大人养女儿,是颇为厉害的。若不然,宋府上也不会出了一位皇后娘娘。如今,又要再出一位世子妃。”   宋菡嫁入皇家之后,宋茗也与文昌侯定下婚约,不日嫁去侯府上,便该是世子妃了。可眼前宋三,与流民为伍,蓬头垢面。凌霆川只是听闻,此人被陆北乔留在府上作妾室,却并不知道下文。更不知道一个官家小姐,如何沦落成这般模样。   这会儿,屋子里有些阴冷。宋三身上发着恶臭,叫人鄙夷。   凌霆川袖口遮了遮口鼻,自问起地上的人。“和孤说说,那么远寻去长公主那里推人,是什么用意?”   地上的人缓缓抬眸起来,看着凌霆川发笑,“她该死。我如今这样,都是她害的。”   “哦?她如何害你?”   他冷笑了声,宋三与陆北乔苟合,玉昀方与陆北乔和离。那会儿在昆山行宫,不止是他,长平侯府和张侍郎府上都看着。宋三如今却还倒打一耙。   “她…”宋三笑得更是阴寒了几分。“和离了,她和离了也不放过陆北乔。陆北乔惦记她,惦记得快要疯了。玉檀阁里都是她的画像,香和茶,都是她喜欢的。我不过是误闯了她的藏书阁,陆北乔他…”   宋三的话忽的止了,陡然变成了嘤嘤的哭声。好一会儿,方再抬起眸来,看向凌霆川。“都是她害的我。”   “所以你从人群里冲出来推人?”凌霆川早已靠了回去,玄金的袖口依旧遮掩着口鼻。下响的时候,别人许并未多留意宋三。可他赶来的时候,便正远远撞见事发,因此看得格外清楚。   “不、不是。”宋三摇着头,许是在凌霆川眼中看到了什么,她眼里也多了几分恐惧。“我只是太饿了,我想吃包子。她手里将好有包子!”   “哼。”他冷笑一声,又哪里信这种胡话。“宋三姑娘。官家小姐不好当么?本朝女子婚配,明媒正娶,即便是庶出也能寻个不错的夫婿。为何非得是陆北乔?你真那么喜欢他?”   “我…”宋三眼中恨意几许。“不错的夫婿?谁家?我娘亲早没了,嫡母又哪里管过我。我母亲勾栏里出身,被父亲带回来那年,嫡母的脸色就没好看过。二姐姐四姐姐嫁得好,与我什么关系。我自幼便知道只能靠自己,便只能去讨好姑母。表哥是我唯一的希望了,我本是要作他妻子的,说起来,还不是公主横刀夺爱。”   凌霆川扶着额角,着实有些头疼。“罢了。你们那些旧账,孤也懒得替你们算。孤只是来告诉你,你作的事情,是要还的。”   “什么?还什么?”她又央求起来,“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陆北乔他,他当我作公主。叫我穿她的衣裳,作她的打扮,我如今,已是连表哥都没有了。”   凌霆川拧了拧眉,“这样啊?”   “可你今儿推了人,公主跌倒摔伤,流了血。此事若是在皇宫,定也不是如此便完了。不过,你既说你什么都没有了,便拿血肉换也好。”   话还说着,霍广回来了。提着一盏新的油灯,叫屋子里终于亮堂了几分。   “血肉?什么血肉?”宋三不自觉地往后退。灯是暖的,对面那人的脸色却是冷极了。方那话说得多轻巧啊,可话里的意思却生生叫人发寒。   “别怕。只是叫你先欠着。”凌霆川与霍广挥了挥手。霍广方上前去掀开宋三袖口,手中活儿快,还未等人反应过来,已在宋三手臂上印上了个记号。记号不大,只手指那么大小,却已能叫人辨认清楚。   霍广道,“人情债,血肉还。是山寨的规矩,你如今便是霍家寨的犯人了。”   霍广话落,目光却落在宋三手臂上,几处溃烂的伤痕,忙问,“这是如何伤的?”   宋三冷笑起来,眼里燃起恨意,“您说呢,小将军?这伤口,你们不陌生吧?外头闹的什么病?我是不知道的,我这身子也坏了,给您与摄政王添个喜头。”   “……”霍广一把用袖口捂着口鼻,退却三步。   “少主,她染疫病了。这儿不宜久留。”   凌霆川起了身,又望见宋三手上的伤痕,忽的想起什么。于是低声吩咐霍广,“回客院看看。”   夏日晚夜,西山上的风有些疾。霍广只觉前头少主脚下比风还疾。客院就在不远,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行到了。却见院子里聚了几人,近了,方认出来是阿翡与轻音。   没等他先上前去打探,少主自个儿开口了。“怎都在外头,为何不进去伺候?”   阿翡与人一福,“是主儿唤我们都出来,不好与她贴近。”   凌霆川眉间紧了紧,“怎么回事?”   轻音一旁道,“主儿身上起了红疹,正叫高太医来看了。担心自己是染了疫病。”   凌霆川没接话,径直往屋子里去了。   轻音忙跟了上去,“您怎么好进去?”   阿翡也想去拦着人,“是啊。主儿说,若她染了病便不好再染给别人。更何况,男女…”男女授受不亲。   阿翡话未完,便见那双冰冷的长眸扫来,顿时脊背都发寒了。轻音只将阿翡拉了一把,小声道。“罢了。也不是第一回 。”   上回玉昀在碧云宫里受了鞭伤,摄政王便也是如此闯入客房的。   凌霆川没再耽搁,只一把推开房门,绕过朴素的麻布屏风,便见高宿坐在床侧,正与人诊脉。   玉昀将自己规整在床上,十分周正,一手轻覆在小腹上,一手搁在帏帐之外,与高太医诊脉。从发现红疹到现下,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一开始她尚且在想,她素来是及其爱干净的,孙太医给的药茶也喝了,手也是常洗的,不过是接触过几个妇孺,怎么就这么容易染上疫病了呢。后来,她连后事都打算过了。若真是不济折在这西山寺里,她也好落个赈灾济民的名头,不叫皇爷爷太过失望。   至于大周的前程,凌成显能不能作个好皇帝,她怕是看不到了。   于是从方才起,她便在想着,见着了皇爷爷,如何与他老人家解释。她是真的尽力了,可谁叫天公不悯。   高宿在帏帐外几近沉了声,玉昀便也不大敢问。却听房门被人一把推开,那动静很大,与其说房门是被推开的,不如说那人是闯进来的。   “如何了?”   来人声线冰冷沉着,话里却多了几分急切。仿佛比她还想知道答案似的。   帏帐外高太医起了身,正与那人一拜,“摄政王来了?”   “孤问,公主脉象如何了?”   高宿看那人面色不好,只也急着道,“脉象还算是安康,可公主手臂上的红疹,确是疫症征兆。”   “……”那人也跟着沉了声,少许时候,声音柔和了些,又问高宿:“这疫病如何能治,可已有了说法?”   隔着帏帐,玉昀也尖着耳朵在听。却听高宿叹息了声。   “昨儿臣便与老师询问过那些流民。这疫病未经得医治,不过十五日,便会病发而亡。可若经得医治…许能拖延些时候。臣尚且只有三分把握,还需与老师再作研习。”   “十五日。”玉昀轻轻念了声。帏帐外头那人,也跟着往这里侧了侧眸。   高宿又道,“公主许不好再继续住在别院。疫病易染给其余人,臣一会儿往前寺打理间佛殿,公主还是随臣先搬去那边的好。”   “……”   从客院里出来的时候,玉昀将轻音和阿翡都支了回去。她面上蒙着一层轻纱,身上有了不干净的,到底不好染给其余的人。   “我们跟去前寺里侍奉主儿又怎样?”阿翡道,“阿翡的命都是主儿给的,主儿有什么,阿翡定是要陪去陵寝的。”   “嘘!”玉昀食指指了指嘴中,“你咒我什么呢?你家主儿还没死呢。”   她也只是染病,太医还在想办法呢。“先去前寺,是为了大家都好。那边还的离孙太医他们进,诊脉吃药也是方便的。”   阿翡这才收了收泪光。轻音稳重些,送来个包裹。“还有些芋子糕,下响的时候,我与主儿作的。一直寻着井水冰着的。主儿早些用吧,不然就要坏了。”   玉昀接来包裹,“好吃的,我就不客气了。多谢轻音了。”   见她二人神色仍不轻松,玉昀方又笑了笑,“好了好了。我走了。”罢了,果真转身就走,再不走,许真是自个儿都要哭了。明明她才是最害怕的。   高宿在前头领路,玉昀跟了上去。却见凌霆川还在旁跟着。   “您还不回去么?怎就赖上我了呢?方没好说您,那是我的闺房,您说闯就闯。”   凌霆川笑了笑,“孤没来京城之前,是山寨头头。粗鲁了些,公主见谅。”   什么时候了,他还挺有心情打趣。天上月色正好,是将近满月了,又因天热和云彩,泛着淡淡的红光。玉昀看了会儿月亮,心情舒朗了些。毕竟只是染病,她现下也没有很明显的不舒服,许还有转机呢。   可将走来前寺,见得满院子倒在地上,相互依偎着的病人。多有咳喘之声不绝于耳,又因那些红疹溃烂,还有几人发出惨痛之声。   玉昀脚下不觉便被吸引了过去。眼前那些病人仿佛不是别人,就是自己。十五日后,她也该如他们一样…   她忽的有些慌乱了,很不想得这个病。谁又想直面死亡呢。她素来是爱干净的,还要死得如此不堪…   手上却忽的一紧,掌心已被人支开,又扣去了另一只手掌里。玉昀垂眸看了看,却见一抹玄金的袖口。凌霆川正牵着她。   她忙要挣脱了,“皇叔做什么?你这样也会染病。”   话落了,却见他伸来另一只手,缓缓展开手掌,迎着月光,手掌中发青的脉络清晰可见,“染不染病,于孤来说已是不重要了。”   “……”玉昀这才恍然。昨儿分明不是初一十五,他也发病。而自从霍苓回来,他便就冷着她。冷极了。   “你…你怎么了?”   他勾起嘴角,苍白的月光下,整个人都显得十分坦然。“与你一样,时日无多。”   玉昀被他扣着的手,忙是紧了紧。“你说什么呢?怎么会,我们都好好的。会好好的…”   高宿打理出来安顿玉昀的佛殿,是偏处的观音殿。好在没有别的病人,只是朝西的缘故,前阵子下雨,如今还残留着些许发霉的味道。霍广送来的被褥是新的,铺在南边的墙角下,还算是干净。   玉昀窝着被窝旁,凌霆川的手还紧紧扣着她的,二人便一同靠在墙角下。   对面的窗户是支开的,菩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直响。透过一层薄薄的树叶,便能望见那一轮将满非满的月亮。   “皇叔你这算是什么?”玉昀目光还流连在好看的月亮上,话里淡淡问着身旁的人。   “什么?”身侧的人好似是累了,沉冷的声音里,也是懒懒的。   “我手都快麻了!”玉昀话尾上扬,几分埋怨的意思。   凌霆川这才侧眸看了看自己扣着人家的手,不过一眼,又重新看向外头的月亮,却将掌心又扣紧了些,拉来自己腰间放着。“那给你换个姿势。”   “……非要等我也时日无多了,您才肯待我好些?”她话里有些委屈。早前那小半月,被他拒之门外的委屈,这会儿一下都涌了上来。   那双长眸看了过来,里头几分颤动。“抱歉。”   “抱歉没有用。您得还。”   他笑笑,“怎么还?”   玉昀左手本就被他牵着,干脆右手也抱去了他腰间。“反正时日无多了,咱们干脆一些。”   “……不许乱摸。”玉昀的右手却被他拉了过去,“你如今连矜持都不要了?”   “都要死了,矜持有什么用?”   “你也是要死的人了,怎还如此木讷!”   “……你想做什么?”   长眸中闪过一丝不安,似是被她吓着了。玉昀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捧上那张脸颊摸了摸,从额角到下颌,拇指又在的浓黑的长眉上细细摩挲了番。那毛发很是温顺,浓密又精致,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双长眸上。   那双眼睛生得明亮,长只是轮廓精致,眼尾吊着些许慵懒。仔细看来,是十分经得起推敲的美貌。   于是玉昀给与这副尊容几分肯定:“生得很是不错,我眼光不算太差。”   眼前的人瞬时勾了勾嘴角,没等她将话说完,便一把翻身起来将她抵在角落。   “……你、你想做什么?”那股气息很近,带着浓浓的药香,其中热气嘈杂,蒸腾得人脸都要烫坏了。   “不是你说,时日无多了便要干脆一些?”   “……”轮到玉昀接不上话了,可也不必接上话,唇上已被人吃咬了一口。吻落在她唇珠的位置,温柔又克制。玉昀没敢抬眸,目光却落在对面滚动的喉结上。她片刻方反应过来,于是寻着个借口想推挡开人,“该、该要染上疫病的。”   对面的人压着急喘的气息,没理会她的话,又寻着她的唇瓣去。还是落在唇珠上,尝了一口便不知餍足,寻着她的唇齿去。那气力很大,带着急促的不容置疑,玉昀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舌尖将将沦陷,她腰带被人轻巧一拉,散了开来…   恍然之间,她推了人一把。“你、你这是……”   那双长眸中星火颤动,气息急急,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又去寻她的衣襟。“时日无多了,公主!其中滋味即便仅有几日,孤心足以。”   “……”天知道她说了什么,竟然落他口实。她一双玉臂此时正勾着他的脖颈,目光又落在自己左臂的红疹上,便心想,管不了那么多了。于是也动手去寻他的衣襟。   那身玄金的衣物也不知怎的会那么厚,里头还有中衣,中衣其中还有亵衣。三层宽开,方触及里头的温热。其实是有些凉的,心口的位置,尤其是凉凉的。玉昀的手寻着过去的时候,却被他一把捉住。“这样不好。”   “怎又不好了?你是男子我是女子,就只许你占我便宜?”   “……”他声音沉沉,已有些沙哑了,“也不是。你若喜欢,便随意。”   “我喜欢。”她挺确定的。这幅身子并未因生病而变得孱弱,反倒是十分有肉的。肌肤也因在北疆的历练,光洁而紧实,触及底下的温热,便似读到北疆的广阔,与他那番不曾与人说过的故事。   却听他话里犹豫:“和陆北乔比呢?”   “……您能再扫兴点儿么?”   “那不说了。”   “到是我得扫兴了。”玉昀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勾着他的脖颈,直直望向他眼里。“您会娶我么?我和离过了,不过陆北乔没动过我。您嫌弃么?”   “……不嫌弃。若你我撑得到大婚,我定娶你。”他话里气息急,月光下女子肌肤冷白,如光洁的美玉,哪里会叫人嫌弃。只是说起陆北乔没动过人,到叫他有些吃惊:“陆北乔。”他冷笑了声,“是个蠢货。”   玉昀衣衫已被他扯开了。窗外月光森冷,背后法相庄严。她极力控制着声响,又觉着自己狼狈极了。那人动作却不减,似寻得什么重要的宝贝,紧实地将她占有着。   凉风习习而来,吹散了玉昀额角的细汗,方叫人更清醒了几分。   她细声地问,“您就不怕佛祖么?”   那人压着声息,沉沉道了二字,“不怕。”   **   清晨的薄雾从窗口飘进来佛殿,带着丝丝凉意。玉昀这方惊醒过来,又因觉着冷了,将身旁的被褥往身上扯了扯。肩头覆上来几分温热,男人掌心在她肩头扣了扣,有要将她揽过去的意思。   玉昀没动,那人的手掌便寻来她腰间,将她紧紧往身后扣了扣。玉昀这方回头看了看。便见那双长眸垂着,目光正落在她面上。眼尾含着笑意,“醒了?”   “本是不想醒的,还没睡够。被您扰的。”   “我们时日无多,你的尊称还是少用。”他说着,指尖在她下巴上掂了掂,玉昀的脸被他轻轻抬起,唇上又附上一片温热。片刻方被他放了开来,“皇叔也不必叫了。左右我也不是你皇叔。”   “那我叫你什么?”玉昀往他胸口贴了贴,问着话,手指在他敞开的胸前轻轻划着。   “你寻着喜欢的叫便好。”他笑笑,又点了点她的鼻子,“玉昀。”   听得自己的名字,她抬眸望了望人,确认是他在叫自己,方又重新靠回他胸前不动了。“你的名字不好叫,再让我想想。”   天渐渐光亮起来,僧众们起来扫地了。外头响动大了,玉昀睡了一会儿,便也睡不沉了,捂着衣物起了身。凌霆川一旁陪着,叫霍广打水来梳洗。二人打点好自己,玉昀方给自己重新戴上丝帕,出了佛殿,往大雄宝殿寻孙太医去问问病情。   世子爷一早便来了,昨儿没见着凌霆川,今儿是来禀明各村落情形的。   玉昀在一旁替孙太医给病人们发药,便见他二人在殿内寻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世子爷是带着人来的。到说起各村落如今都安顿妥当,也无人惹事或是不服的。唯独几个在村落上替人家管桑田和绣坊的,见情形不妙,要开溜了,被世子爷捉拿了回来。   其中一妇人身宽体胖,是绣坊的管事。平素里管着绣坊中的女工,都是拿人银两办事儿,却也没见过上头的人是什么模样。只是每月有个账房来村里运丝绸走,而后再给她们结工钱。工钱她拿大头,女工们拿小头,能管口饱饭。   另一身高马大的中年男子,则是管桑田田庄的。一个村里,就两人管。与妇人一样,每月有个账房来与他结账,他再雇些年轻劳力去桑田里。   世子爷一旁听二人说完,方与凌霆川一拜,“如此说来,那个账房先生到是关键。”   凌霆川正端来一碗药茶饮,边喝边叫霍广给世子爷端来。   “既然知道首尾,便拿人罢。我们没多少时日,还田于民,这场动乱方能平息。”   齐靖安忙是一揖,“有您一句话,我便带人回城办差了。好在如今京城封了城,那富贵绣坊的人走不远。拿下了,便就好审问上下脉络。不定能牵出一条大鱼。”   凌霆川从怀里拿出令牌来,“拿人审问的事,你把握分寸便是。不必再劳师动众来这里问孤了。”   “是。”齐靖安应声,方接了那令牌去。抬眸便见摄政王的目光已挪去了别处。   大殿外,长公主一身青色衣裙,蒙着半面,正提着药壶给病人们药碗里沏药汤。   对面摄政王便也挪不开目色了。   齐靖安方小声问着,“听闻,长公主也染了病?”   对面人的目光方缓缓挪回来,“是染了病,好在现下还无大碍。孙院正和霍苓,正在想办法。”那人说着,微微叹息了声。齐靖安一时竟也听出几分别的意思。也不知摄政王是望着这办法想得出来的好,还是想不出来的好。   世子爷将退了出去。僧众便端来了早膳。用的是酸菜豆腐的包子和山芋粥。   玉昀寻着后殿一处安静的桌椅坐着,朝那边立在孙太医旁的凌霆川招了招手,便见那道颀长的身影缓缓行了过来。   “一道儿用早膳。”她心情不错,又取出昨夜里轻音塞给她的包裹。里头是几只芋子糕。她拿筷子一个个夹了出来,摆着凌霆川面前的小碟儿里三只,又摆着自己面前的小碟儿里三只。   凌霆川负手坐下,见那小巧的糕点,捏得及其精致。到与一旁的三五大胖包子颇为格格不入。他笑了笑,寻着包子吃去了。   玉昀旁若无人似的,先将自己碟儿里的芋子糕都吃完了,方要去拿包子。对面的人却将自己面前的芋子糕,又一只只摆回来她的碟儿里。“吃吧。”   “……你不喜欢?”她抬眸问他。   他道,“你喜欢。留着与你用。”   玉昀自问也不是贪食的,“芋子糕日日在宫里,李嬷嬷都与我作。便也不稀奇。”只是望着那一只只精致可爱的小糕点,肚子里馋虫又闹了闹。于是抬起筷子,往凌霆川碟儿里夹了一只。“给你尝尝的。其余我吃了。”   她吃得很是矜持,一只小糕点,还得小口小口的咬,不时总觉着对面的人在看她。抬眸刻意想撞上他的目光,便见他又看着别处。碟儿里那只孤零零的芋子糕,被他一下送去嘴里,一个囫囵便没了。   她便又吃得愈发小口了些。   李嬷嬷的手艺,她许日后也尝不到了…   殿前孙太医那边起了些许动静,似是与人吵起来了。玉昀往那边望了望,也没见着孙太医是在与谁吵架。他老人家一把年岁了,徒子徒孙都能叠龟龟了。又有谁要跟他吵架?   玉昀落了筷子,便起身往那边去。临行与凌霆川道了声,“我去看看。”   绕过佛像,玉昀方见与孙太医吵架的是谁,忙走了过去,将二老拉开了些。   “孙太医,霍先生…有话慢慢说呀。您二位都是泰斗,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   孙茯也没顾着玉昀,指着对面霍苓,“一把年岁了,他还是死性不改。用药过急,伤人根本,如何可以成医?”   霍苓也毫不示弱。“老顽固。你用你的缓药,等人都死了,后悔去的好。”   孙茯气急了,跺了跺脚,“你是忘了玉竹了。她便是吃了你用的药。”   “玉竹的身子全是在你手上耽搁的。原本她还有几年大命,你们太医院温吞无能,方叫她含恨而终。”   玉昀一旁听得好似明白了些,他们二人是旧相识,医术见解颇为不同。可又依旧有些不明不白:“霍先生,孙太医。玉竹是谁啊?”   二人指着对方异口同声:“你问他。”   “……”这她能问谁啊?两位老者平素看着性子颇为温和,凑在一块儿便似要喷火似的。   玉昀只好叫来叶谷,先将孙太医请开了。一旁高宿则去寻着霍苓,悄悄声的道了一声,“先生的药好,我觉得可以。”   霍苓喜笑颜开,“我就说,他就收了你这个好徒弟。其余的都和他一样,老顽固!”后头那句话,明显地大声了些,是叫人听到的。   玉昀支开二人,也不做多问了。大夫的事儿,他们自个儿清楚。商讨药方有个摩擦也是好的,摩擦了,才能出来好办法、好药方。   只待凌霆川寻了过来,霍苓方收敛几分,称呼了人一声“少主”。   凌霆川对人道,“该用的便用,我们也不必问过太医院。何必再争吵?”   霍苓应了声,“是。”说罢了,目光又瞥向孙茯那边,“只是提及旧事,脾性便起来了。”   凌霆川笑了笑,“难得见霍先生发脾性。”   他们主仆打着哑谜,玉昀也不懂。只等他说完了,她方被凌霆川拉出来了大雄宝殿。   “你也染着病,不必太过操劳,回去观音殿歇下便是。”   玉昀应好,又与他打探,“霍先生与孙太医,是什么旧事,你是知道的?”   “听闻过一些。不多。”   玉昀问,“能与我说些么?”   那人垂眸笑笑,“你没发觉,他们的名字原是一味中药?”   玉昀随即反应了过来:“茯苓?”   “茯苓健脾祛湿,补中益气,是百姓都能用得起的好药。”   “霍先生原也姓孙,与孙太医同出太医世家。只是后来,霍先生去了北疆,追随…霍将军。霍将军战死之后,方改姓入了霍家军,称呼自己霍苓。”   “他们…是亲兄弟?”玉昀问。   凌霆川往殿内再望了望,“都是天资顶好的医师。这疫病,许是有望的。”   “……”玉昀从他话里听出几分心酸的意思。“那,你的病也会有望的。”   凌霆川回眸过来,眼前那双眼睛很是明媚,嘴角微微翘着,是果真满怀着希望。“大概吧…”   下响的时候,玉昀便发觉自己有些不对劲了。喉咙里滚辣的,总想喝水,又想咳嗽。在大雄宝殿外给病人们添药茶的功夫,脚下又有些发软,好似多动一下,便就支撑不住了。   只是立在原地恍惚了顷刻,脚下便是一轻,身子被人抱了起来。   凌霆川脚下很快,将她往观音殿里送。“说过了,你尚得多作歇息。是听不懂么?”   他话里是生气的,她也没力气答了,窝着他胸前,细细声的,只他一人听见。   “我不甘心。”   “嗯?”他迟疑看向她来。   “我们才、才一日晚上。就这般病倒了,那我亏大发了。”   “……还知道玩笑,那便是没事。”   “放心,亏不了你。”   午后的观音殿笼着些许热气,门窗都合上了,好叫人清净。阳光从屋顶洒在佛像上,肃冷的佛面上,顿时多了几分生机,正应了横楣上那四个大字:慈航普度。   一席薄被,淌在佛像脚下。光线昏暗,几丝阳光扬着尘土洒来玉昀面上,映照出一层薄薄的汗渍,闪着微光。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坚实的肌肉上,刻出些许红印。缱绻之余,男人唤她的名字。“你轻点。”   “……”玉昀被他的话噎了一噎,明明是她疼,手指上方下了狠劲,扣在他肩膀的位置,“说得,好似是我欺负你了?”   “不是么?”他问。话里依旧是几分调侃的意思。“是你说,莫亏待你了?”   “……也没叫你这样!”   “这都第几回了?”   “时日无多,是谁说的?”   “又是谁说不甘心的?”   “……那你快别说话了。”   “……”   傍晚的斜阳穿过窗棱,洒在被褥上的时候,玉昀方恢复了几分气力。凌霆川趴在一旁,眼睛还合着,光洁结实的后背,在一呼一吸间起起伏伏。   玉昀撑着坐了起来,阳光太过刺眼,她忙用手挡了挡。   一旁凌霆川似是听得动静,声音沉沉地问了声:“醒了?”   玉昀没答话,寻着他声音望去的时候,温和的斜阳也正洒在他的手臂上。他肤色原是很苍白的,因此注意到那几个红点的时候,玉昀已然知道事情不妙了。   她忙又躺回去他身侧,细细摩挲着他手臂上新起的红疹。   那双长眸原还合着,似是察觉到她的动作,方缓缓打了开来。“怎么了?”   玉昀声音里透着虚弱,一点点摩挲过他的手臂,“你也病了…”   那双长眸这才定在自己的手臂上,看着那几处红疹,嘴角却漏出一抹轻蔑的笑意。“也好,妇唱夫随。” 第45章 大结局(上)   已是日上三竿了, 玉昀醒来得昏昏沉沉。观音殿内的光线依然很暗,身旁凌霆川的位置却是空空的。隐隐听着殿外有人声,是世子爷在说话。   “昨儿从富贵绣坊拿了人, 我问了遍, 那掌柜的话有些骇人。得叫您来听听。若不然, 这背后的人,御林军都是不敢动的。”   玉昀撑起身来, 循着声响往外头望去。她的被褥是在佛像背面,那边两道人影就在佛像前头。凌霆川倚在座椅中, 便见世子爷叫人领着人上来了。   想来是关乎流民的事,玉昀起了身, 缓缓走了过去。她脚步轻, 那边该是还无人察觉。   世子爷捉来的人, 生得清秀,是有几□□姿与气度的。称呼自己做徐曹。见凌霆川上座,手上口上礼数齐全, 看来便该真是有过些许见地的人。   “徐曹?”凌霆川听着那名字,手指在药碗边沿摩挲着。“江苏人。什么时候来的京城?”   “回王爷的话,今年过了大年便来了。”   “自己犯的什么事儿,自己清楚么?”   徐曹低眉顺目,这会儿一丝反逆都没有, “清楚。清楚。可小的也只是个掌柜的,每月只管从各村桑田庄子里收成丝绸。上头、下头的生意,也只是从小的这里经手。小的知道的不多, 怕也不是王爷您想要的。”   凌霆川笑了笑, 搁了茶碗, 又问, “家里什么人,来京城,是投靠谁的?”   “……”徐曹方还从容应答,被问起这个,神色多了几分慌乱。“家里,就我与我婆娘,还有个小儿。来京城,是来投靠表姐…”他说着,特地观摩了一番对面人的神色,撞上那双冰冷的眸子,也不稍人家再问,忙又如实招来了。   “我表姐是尚书宋大人的夫人,那边府上出了位皇后,族里都指着宋大人沾光。”   “宋奇南?”凌霆川扬了扬声,方看向一旁候着的齐靖安。   齐靖安知道这是审到点上了,又叫人押了一人上来。凌霆川看着地上颤颤巍巍的人,自也认得。四品往上需上早朝,他虽不怎么理事,却也见过此人。“卫旬啊?”   “臣、臣参见摄政王。”户部侍郎卫旬,官拜四品,正是宋奇南的下属。   “说来听听,京郊流民之灾,富贵绣坊改农田为桑田,将丝绸运往广东海外牟利,这事情,和户部是什么关系?”   “……”卫旬昨夜里,已被关在御林军中整夜。想了一宿,也想明白了。便就如实道,“其实,宋大人也并未落明令。只是、只是牵连着一干官员,他们想了这法子,便与宋大人孝敬了一番。这京郊农田的事情,一经打点,户部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凌霆川冷笑了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好,如今孤也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惜你们遇着长公主,她眼里容不下这沙子。”   他说罢,又端起药碗来探了探温热,确定是凉了,方饮了一口。“那边掌柜的说,不过是表亲的徐府上,都指着他宋奇南发达。那宋奇南到底收了多少好处?”   “这。”卫旬犹豫着,是在心里估摸,这数目是怎么报的好。“这若是论顶多的报,恐怕臣也是算不清的。除了银钱,还有好些名贵之物。如长白山的人参,前朝的孤本名画。若是往臣知道的报,唯恐只是冰山一角。臣所知道的,也只有顺天府送来的万两银子。”   “顺天府。”凌霆川不紧不慢地喝着药,“还有呢?”   “还有、还有些许下属官员,也是分了一杯羹的。是以早前卖出去南海的几批丝绸,收成多半纳入富贵绣坊,大头也是送去了宋大人那里。”   “很好嘛。”   “你们这事儿办得很是周详。”他强调着,“比替大周办事要周详得多。”   卫旬已然跪得五体投地。“臣,臣着实也只是附和他们。昨儿世子爷一与臣说起您在亲自看着这案子,臣便什么都说了。臣心是向着大周的,奈何官场湍流,臣无法独善其身啊。”   凌霆川自也不追究了。“孤且信你的话。若此回诸人落网,能清缴京郊流民的案子。便也作罢了。若你说的不实或有遗漏,那便也不能怪孤了。”   卫旬连连在地上叩首,“都是实话。都是实话。若有不够周详之处,臣想起来,定再与世子爷禀明。”   齐靖安已去地上提人,又叫人将卫旬徐曹二人都带了下去好生看管。而后方上前来与凌霆川问道,“您看,现下我们能拿人么?”   凌霆川撂下药碗叹息了声,“往年舒家也是外戚独大。宋二那皇后的位置方坐上多久?世子爷觉着,能容么?”   齐靖安听得那话里的意思,自接了一句,“不能容的。”   凌霆川接着冷道,“那便以贪墨之罪、强占民田谋取私利之罪,结党营私之罪,拿宋奇南归案。”   只话落了,便听得身侧有人的脚步声。玉昀脚下正碰着个蒲团,哎地一声,便见凌霆川已起身过来了。她手臂被他扶了过去,便趁机打趣人。“难得见你这么正经办事儿。还以为,那是皇后外家,你会网开一面。”   凌霆川笑笑,“那事儿难道不是你要办的,不过假借孤的手罢了。”   “……”玉昀是要办的。若不是如今她身体难受,自然是要想了法子也得与世子爷办的。如今他出手了,到底叫她省心。   齐靖安见玉昀来,方也忙作了礼数。“听闻公主也病了,到底拖累了公主。早知道,公主不该出城来。”   “我若不来,太医院又怎么来。如今孙太医和霍先生都在,该是很快就能有防治疫病的方子了。”她说着,正有两声小咳,身子也不自觉往凌霆川身上倾了一倾。   凌霆川扶紧了人,便与世子爷道,“病了,便不多和你说了。你如今知道孤和公主的意思,回去京城安排便是。”   “是。”齐靖安忙应声,又偷偷瞥了一眼那二人。摄政王的手都牵着公主的了,这般,他还该道声恭喜的。可望着那冰冷的眸色,话到嘴边又打住了。“臣,这便去办了。”   **   入了夜,京都城里忽染上几分肃杀的气息。即便正是盛夏,风却已凉了下来。   隔着条小道,陆府上下也有些鹤唳风声。两个婢子急急往梧桐居里报信,边走边相互安慰着。   “可吓死人了。那么多的官兵,各个都穿着银甲。”   “宋府上不知是犯了什么事了,中宫还有皇后娘娘呢,都庇佑不到这里么?”   “叫夫人知道了,也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呢。”   宋氏正喝下一碗安神茶,打算歇息了。听着外头响动,一不留神,茶碗从手边滑了下去,碎了一地。两个婢子正从外进来,便被宋氏呵斥得正着。   “什么时辰了,在我这里喧哗。”   梳羊角髻的小婢子道,“夫人,我们是来报信的。宋府那边起了好大的火,来了好多的官兵,好似将人都要带走了。”   “什么?”宋氏从软凳上惊了起来,“怎么回事?”   “好似是御林军来拿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宋氏慌慌忙忙,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了一阵,方吩咐贴身的嬷嬷,“寻命妇服来,我得进宫请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做主。”   **   早朝将毕,凌成显却仍被困在金銮殿。   知道宋奇南因流民之事落狱,又见其同僚被牵连了数十人,其余百官急着撇清和自己的关系,人均上奏宋奇南一本,深怕落在后头,被打为宋奇南同党。凌成显便是因为那些人,一本一本的递着私帖走不开,渐渐便有些不耐烦了。   还是江随替他道,“你们的衷心,陛下都知道了。帖子送去司礼监,司礼监替陛下审阅完了,自会有你们的公道。”   众人心中松了一口气,这才应声给小皇帝让了道。   只是将从金銮殿上下来,回到养心殿,外头又是一层人。太后与皇后的身影,叫凌成显望而却步,便转而往华庭轩去。“不去了,不去了。都没完了。宋奇南也不是朕下令抓的。一个二个,都来找朕有什么用。”   说着,又看向江随,“皇叔呢?长平侯拿着他的令牌押的人,他如今在哪?”   江随一揖,笑道,“诶。摄政王还在城外,与长公主处理疫病之事。”   “皇长姐,哼。”凌成显也笑了,“宋奇南之事,不定就是她在皇叔那里煽风点火。”   江随道,“摄政王这几日都与长公主在一起,陛下说的,确是大有可能的。长公主不喜欢宋府,您是知道的,大驸马不就是偏要纳个宋府的庶女为妾,他们二人方才和离的么?”   凌成显砸磨着后齿,“掌印说得没错,皇长姐和宋府还有过过节!她如今是风光了,朝中上下都念着她出城赈灾。朕呢?她可管过朕?朕如今都不知如何面对母后与皇后!”   “那,便叫杂家替陛下去劝劝太后娘娘。陛下不必太过忧心,往华庭轩解解闷子便是。”   江随说着又是一揖,见小皇帝连连称好,方转身往养心殿回了。   太后宋氏见是江随来,面色已然压不住了。“掌印,陛下呢?怎么说抄家便抄家,哀家与皇后还在后宫,便当我们都是死了么?”   “娘娘,这回是长平侯亲自拿的人,是摄政王下的令。”江随先说明了一番,便听宋氏一声迟疑,“这…这也不曾知会陛下么?”   “不曾。”江随又指着养心殿里头,“这儿不方便说话,娘娘里边儿请。杂家与您慢慢说。”   **   午后的风是热的,大雄宝殿四面的门窗,都落了遮光的帘子。殿内有些暗,玉昀让人挑开了一角的门帘,借着漏进来的光,正学着一旁霍苓手里的动作分药包。   原本药材她识得不多,经得霍苓这两日教习,常用的便已能认得不少了。这会儿正往每一包药材里,添着茯苓。   玉昀手上还没有轻重,说是二两,还得拿一杆小秤称一称。一旁霍苓则利索极了,随手一抓便知道分量,连秤都不用,便往每个药包里分发着。一旁叶谷看得都痴了,“霍师叔爷好厉害。这般的手法,太医院都没几人会的。”   霍苓手里动作没停,头也没抬,“太医自然不会。药都是叫别人替他们拿。实则药医同源,不知道药材好坏根本,病便治不好。”他是及其强调要自己过问药材的,以往山寨中进的药材,来处、产地、气候、制法,一一都记在账上,最是清楚。   玉昀笑了笑,“霍先生最是认真。这里我弄好了,您看看分量对不对。”   霍苓果真来看了看,查看得很是仔细,指了指最旁边的一处,“这里,好似少了一味桂枝。”   玉昀跟着过去看看,发现真是自己大意了。这会儿正去寻小秤,便见霍苓随手一抓,便是一两桂枝添去了药包里。   这回用的药材都是寻常药材,百姓也用不起太精贵的,更何况,是这么多的人。霍苓便说,精贵的药材多半也没有必要,大多时候,普通药材便能医治百病。而遇到急症,才需几味贵药吊一口气。   玉昀一旁听着,便又打探起来,“那,摄政王的病呢?也是普通药材可以医治的么?”   “……”霍苓手中的动作明显地停了一停。“他身上蛊毒离奇,鄙下暂且也还未寻得办法。”   玉昀忙又问,“那可有什么可以续命的贵药?”   霍苓长长叹息了口气,“续了又续,已是三五年了。”   “……”玉昀心口不平,暗自怨恨起皇祖母来。便听身后起了脚步声,又带着几声小声的咳嗽。   “霍先生的药分完了么?孤问你借人。”   霍苓忙是一拜,“少主哪里的话,公主有心,帮着霍苓分药。药早就好了,霍苓也不阻着少主和公主。”   身后那人行到玉昀身侧,手便摸索过来,将她的握了过去。那人目光落在她面上,迎着下响的斜阳竟泛起几分暖意。那到底是玉昀不常看到的,便格外珍惜了些。她便也笑着迎了上去,“借我要去哪儿?”   他嘴角也微微上扬:“随我来便知道了。”   西山地处京郊连山山脉,占地广阔,风光无限。夏日的知了鸣个不停,晚风也起了,带着北边而来的丝丝凉意。一路松石为伴,虫鸟交鸣;树荫洋洋洒洒在山间小道上,傍晚的夕阳显得柔和又安静。   二人走得不快,玉昀原还被人牵着。一时又被小道旁新开的鲜花引了过去,便干脆挣脱开他的手,更加散漫了些。一会儿看看花,一会儿望望远。京都城就在不远处的脚下,此时,显得格外渺小。   临着半山腰,玉昀便有些乏了。寻着块大石将自己安置下来,擦了擦额角的汗。凌霆川也没勉强,只说是带她上山来看看景色。   玉昀边看着那边高处的路,边与人道,“山顶我是去不了了。走不动了,还有些咳喘。”玉昀又看了看他,“你呢?你不累么?”   “倒是还好。”他话里懒散,是负手立着一旁,也正望着山下远景。   玉昀道,“这里的景色,已是顶好了。”   便听他问,“想好了么?”   “什么?”她侧眸过去,有些后悔没带上一面团扇,走了一路上来,汗都顺着额角流下来了。   凌霆川走近了些,弯着一双长眸问:“你要,称我做什么。”   “……哪儿那么好想呢。”   “你我还什么都不是呢。”   “……什么都不是?”他话尾上扬了几分,似有些不信她说出这样的话。   “不然呢?提亲,纳彩,你哪样做过了?”玉昀很是理直气壮,是以也不去想改称呼他什么的问题。改口是很难的,皇叔叫多了,换成其他的称谓总觉着奇怪。心中虽已不是当他作长辈了,可一时也想不出来该怎么称呼。   那人没接她的话,却负手望向远处,“这场大难不知什么时候过去。到时候再说罢。”   玉昀不多勉强,也不提他的病。却望着一旁坠满枝头的野山桃。“摘桃子吃吧。”   凌霆川应声,果真去了。桃子熟透了,十分饱满。轻轻一掐便似能掐出水来。只是皮上多毛,入口会涩。他又寻着溪水洗干净了,方回来寻人。   玉昀却是半躺在大石上睡着了。   凌霆川走近来,寻着她手里的帕子将桃子包好。方将人扶回来怀里。女子眼线狭长,眉如轻柳。鼻骨似隽秀的山棱,唇…唇最是好看。却见她蹙了蹙眉,往他怀里钻了钻。   “不舒服么?”他轻声问起,又抬手去探她的额头。触及那里的滚烫,他方知道不对,一把起身来背着人往山下去。   傍晚的风有些凉,回到观音殿的时候,天色已然迟了。   霍广方还跟着二人身后,一回到寺内,便被凌霆川支去请霍苓和孙茯来。   玉昀睡得昏昏沉沉,只知道自己是匐在凌霆川背上的,一路多有颠簸,他气力稳当,她睡了一半,醒了一半。醒着的时候也没与他说话,在他脖颈间闻见熟悉的药香,便好似与他说了一番话似的,也不觉着是一个人了。   入了观音殿,又闻见几缕藏香。方觉十分讲究寺内的卫生,这般发疫病的时候,早早嘱咐僧众将各殿内的檀香,换作了这一味藏香,说是能防病强体的。   她没多清醒,却也知道自己回来了。凌霆川将她放在了被褥上,她便又开始发了寒。那人的手掌在她额上探了探,她方缓缓打开眼来,烛火下,凌霆川的影子有些模糊。她又伸手去摸了摸,确认了是那副瘦削的轮廓没错,便发现他下颌上起了些许胡渣。   “脸好像脏了。”她说,话里有些嫌弃。   “寺里不好打理。你若不喜欢,明日我修整了再来见你。”   那人话里温柔极了,玉昀又缓缓合上了眼,嘴角依旧弯成了一道弧线。“好啊。”   凌霆川抚着她脸上的线条,看她缓缓睡去,又见那些红疹有些溃烂,更有些许已爬上了她白皙的脖颈。他眉头紧了紧,忽然有些后悔。他或许不该就这么放弃她的,她该能活下去。   霍苓悄声进来,虽是十分谨慎,却依旧有些脚步声响。   “少主…”   凌霆川的目光流连在女子温和的面上,少许时候,方缓缓回头,抬眸望着霍苓。“你与孙太医,可有法子应对疫病了?”   霍苓道,“请少主借一步说话。”   绕出来观音殿外,孙茯也一并在候着。见凌霆川出来,孙茯同是一拜,“摄政王。”   凌霆川免了礼数,便问起他二人,“霍苓的意思,该是有了新进展。”   霍苓道,“只是有了个方子,还得先试。我落下狠药,虽有孙太医的底方端着,却仍是怕,病人体弱,撑不过去。”   “……”凌霆川听得眉间已无法舒展,“你有几成把握?”   霍苓一拜:“五成。”   “那便试。选些年轻的病患先试。若是太过,也还有余力和机会调整房子。”凌霆川落了话,却又问,“公主呢?她的脉象,还能等多少时日?”   霍苓叹息了声,“公主脉象算是健朗,不过早前好似有过一场大难。那药,她是不能先用的。还得等前一批的病人有了结果才好下药。如今人已发了几回高热,那些疹子是血上的热毒,看来,也已快要蔓延全身了。推算来,慢则七八日,快则只有三五…”   话没完,便听得对面人几声轻咳。霍苓忙去扶人,“少主的身体也是强撸之末,如今又染了疫病。霍苓该与你新开一副方子调理。”   他挥挥手,“罢了。我便就用你新试的方子。”   “……少主。”霍苓望向那双长眸里,几分不可置信。   “我这副身子若是都能抗过来,她便该也能。”   霍苓劝道,“药是狠药,若您撑不过来…”   凌霆川摊开左手,露出灰黑色的脉络,“若撑不过来,孤本也时日无多。”   孙茯立着一旁,见得那些脉络,也是一惊,忙道,“摄政王这是…”   凌霆川看向孙茯,也没什么好藏着,“是淑太后当年落的蛊毒。”   孙茯心有悲悯,垂眸一拜道,“毒已深入五脏,这是造孽啊。”   凌霆川合掌回来,与二人道,“那便就如方才说的,与孤试药。”   **   玉昀这一觉下去,便不知道时辰。再睁眼的时候,只觉天也是灰蒙蒙的。身上气力似都被抽干了,抬起半面身子,便耗费了好些气力。   看身旁的位置是空空的,她心中也有些空空的。这连日来,凌霆川都是在这儿睡的。如今不在了,她便要起身寻人了。   夏日的艳阳高照,在玉昀眼中,却似蒙了一层灰色薄雾。所有的光鲜都好似淡然了些许,就连佛殿的金瓦红墙,也仿佛退去颜色,显得有些苍白。   霍广是候在门外的,见玉昀扶着门边出来,忙上前来扶了。“公主起身了?霍广与您打水来。”   玉昀看了看霍广,自觉得有些不对,方问起,“你家少主呢?”   “少主服了药,正在偏殿里歇息。”   “服药?他怎么了?”虽知道他身子不好,是需要服药的,可以往却也没说过,服了药是要歇息。玉昀与他同处了几日,药都是霍广端来当着她的面喝,喝下便是喝下了,也没见什么异样。   霍广只道,“是霍苓与孙太医初拟了疫病的方子,药性有些烈,少主他坚持替公主先试药。”   “他在哪儿呢?带我去看看。”玉昀急着往外走,脚下有些虚浮,也理不了了。霍广扶着人的手一紧,深怕人跌去了地上。   玉昀因心急,咳喘了两声,“他那般的身子,还与我试药做什么?”   霍广脚下引着路,边劝着,“那边有霍苓看着少主,公主莫急,小心脚下。”   这么听着,玉昀方觉着嗓子眼中那颗心脏落回来几分。随着霍广寻去偏殿里,方见佛像后头,铺了一张被褥。霍苓虽是守着一旁的,凌霆川却是将自己蜷在一角的,被子紧紧被他拉扯在身上。玉昀忙靠近了些,便见他唇上惨白,额角还渗着细汗。   “是什么药,非得他来吃?你们也是惯着他的?”玉昀话里有些重了,问的是一旁守着的霍苓。   霍苓此时答得不紧不慢。“是西域七草。鄙下早年游历北疆,是从西域药谱里翻出来这一味草药。此药剧毒,治血毒之症却有奇效。”   “我不听你那些药理。他怎样了,抗的过去么?”她话说着,已跪坐在褥子上,将那人上半身抱来自己怀里。   “这,是少主坚持的。”   “霍苓依着他的脉象,调理过药效轻重。希望无碍。”   “什么叫希望?”玉昀望向霍苓。   “希望就是,还有些冒险…”霍苓自然感觉到玉昀的紧张,却依旧只好照着道理答话。“这些年少主的身子都是霍苓在调理,如今已是退无可退。霍苓自然不能拦着少主做他想做的事。想必少主是想,他能保住公主平安,便也不枉…不枉此生。”   霍苓的声音听起来几近麻木,平淡得过分了些,好似那些生生死死的,在他们主仆二人之间早已成了既定的事实。可玉昀不是。她嘴上虽说那些同病相怜、时日无多的话,她心中却还是向生的。   她额上还发着热,身子也在发寒,可阳光虽是蒙着一层灰雾,也依旧叫她向往。   她还不想死,是以也不想他死。   她素来是独个儿惯了的。虽有轻音阿翡,后来还有了成尧。人都是贴着身,却不能全贴着心。她虽也曾利用他手里的权势去解决自己想做的事。可也喜欢和他斗嘴,习惯了旁侧有个人打趣。她依旧是向生的,那便希望他也是。   如此两人在一处,便不觉得额外地孤单了。   看着怀里的人紧闭着的眉眼,玉昀伸手去探着他脸颊的轮廓。   “什么叫不枉此生啊?”   “我到宁愿看你事不关己的样子。”   怀里的人眉头微微蹙了一蹙,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只是他的脸颊很冷,用手摸起来,这般的夏日里也同冰块一样。玉昀又寻去了他的薄唇,那里的温热,她昨日还尝过,此刻已然都退去了似的。   她心中也跟着一阵冰凉,方缓缓抬眸看向霍苓。   “你与他吃的什么药?便也不必试了。左右都是要过这一关的,便也与我一碗。”   “……公主。”霍苓话里终于有些哽咽。   “也不必劝我了。你既劝不动他,自该知道,也劝不动我。”她说着,扯了扯地上的被褥,将怀里的人裹紧了些。“他这一身的病痛,若能了结了,我也会觉着轻快些。只是,我记得他是怕冷的,我得陪着他。”   霍苓行医三十载,自问是看惯生死的。此刻,喉间也不觉哽咽,接不上话来。候着片刻,见公主也不再言语。他方缓缓起身,“霍苓,这便替公主熬药。”   待人走了,玉昀方将怀里的人重新放下。又自个儿钻进了他的被褥里。那人的肩头宽阔,她揽不住,她更喜欢将自己贴着他怀里。她身上也正发寒,好在他的胸膛很坚实,只剩下一点点暖意,也是好的。   不知多少时候,霍苓终端着药碗凑了过来。“公主,药好了。”   玉昀将自己支撑起来,接来药碗的时候,很是坦然。只嘱咐了一声霍苓,“若我与他都醒不来,还请霍先生照料成尧。莫叫他再回皇宫,出去京城,闲云野鹤也好。”   “霍苓知道了。”   那碗药汤,不苦也不甜,仿佛没有了味道。玉昀一口喝下,便重新躺回那人怀里。霍苓的脚步声渐渐的远了,灰蒙蒙的天色,也好似渐渐沉了下来。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回到了多年前那场马宴。母后还在,她靠在母后怀里,正看狄国人供奉的马匹在场中赛马。母后的怀抱温暖,父皇望着她的眼神,也很是煦暖。皇爷爷不在,皇祖母正喊着人去将凌霆川请来,观赏马宴。   她不知怎的,便坐不住了。直行去皇祖母面前。   “三皇叔他病了,今儿不便来。皇祖母便叫他好生歇息吧。”   皇祖母的面色难看极了,却伪善地道,“玉昀都替人开口了,本宫便不勉强了。”   玉昀这才觉着心安,退回去母后身旁,吃起狄国人贡奉来的葡萄。葡萄皮薄汁甜,她小心翼翼地揣了一串在袖口里,而后寻着营地的帐子去了。   小少年一身玄衣,在帐子里捧著书读。那书卷页脚都被翻烂了,是内书堂里流传出来,内侍们都不要了的抄本。他却看得仔仔细细,视若珍宝。   “您要吃葡萄么?”她凑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从袖口里拿出那串私藏的葡萄。“我试过了,好甜。”   帐子外的太阳十分明艳,没有蒙着灰色。天很兰,云朵很白。如同映照在新生婴儿的瞳孔中一般清澈。   玉昀心中却有些发沉。她若早些来,该多好啊。他该少吃些苦,她也不必再遇见陆北乔,蹉跎了七载。他们便能有大把大把的时光了。   睁开眼的时候,烛火在眼前虚弱地摇晃着。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幽深的长眸。他声音有些沙哑,与烛火一样的虚弱,却问着她。   “好些了么?霍苓说你不肯等我试药醒来。”   “你呢?你还好么?”她反问了回去。   上方的人勾起唇角笑了笑,“我很好。”   “骗人。”她是不信的。就算疫病好了,他身上的蛊毒也已是很难医好了。   “我怎么敢骗你啊?”他笑笑,将自己半靠去了墙边,又伸手来揽着玉昀的肩头。“只是做了很长的梦。”   “嗯?”玉昀抬眸看他。男人的下颌线在半明半暗的烛光下,硬朗又鲜明,好看极了。“什么梦?”   “梦到很多的事。”   “小时候被淑皇后罚跪,你来给我送炒栗子。还有偷偷去皇子鉴看你们读书。再后来,和狄国人比武,我伤得重。是你来看我。”   “所以我想,老天留着我的命到今日,是来还债的。”   “……”玉昀没接话。只是有些怅然。那些场景一幕幕地,在她眼前闪过,他那些卑微的日子,都是皇家造成的,他还还什么债?   “人,但凡受得别人一点点好,都是要还的。”   “即便是一点点,也会在心里生根发芽。”   “从北疆归来再见到你的时候,我本是想报复老皇帝的。可就因为那一点点好,叫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想来想去,便也想不出来个合适的法子。现如今才知道,我哪里是回来报复的,是来还债的。”   他说着笑出声来。玉昀也跟着噗嗤一笑。   “你知道便好。”   “你欠着的还多着呢,得慢慢还。”   凌霆川垂眸看来女子面上,烛火的光晕下,女子的面色十分柔美。他只缓缓凑去她唇边,轻吻了一下。“对,还得慢慢还。”   **   日头还未完全升起,凌成显已从金銮殿上下来了。   他脚步很急,面色不悦。江随跟在身侧,面上却藏着些许笑意。   只等小皇帝走回来养心殿,果真终于忍不住了,忧心忡忡问向他来。   “掌印,这回怎么办?皇长姐要回来了。皇叔也要回来了!”   早前宋奇南之事,便已叫小皇帝难堪。太后与皇后还坐镇中宫,对那位大理寺昭狱中的国舅爷,却起不到丝毫作用。即便江随替小皇帝,将太后与皇后安抚了一番,太后与皇后最终还是去了小皇帝面前哭诉。   宋氏与小皇帝道,“如今尚是中宫形同虚设,摄政王他眼里只有长公主,日后哪里还有陛下您的位置呢。长公主如今捧着成尧呢。”   皇后宋菡,亦是帮着太后道。“臣妾嫁与陛下,并不求陛下什么。本是想替陛下分忧,打理后宫。只是如今,父亲都落了昭狱,百官也不知如何看待臣妾与姑母。”   小皇帝心烦归心烦,看着最亲近的两个女人哭成泪人,也一同流了两滴眼泪。“朕、朕若连母妃和皇后的保护不了,还做什么皇帝?”   江随那日在一旁冷眼看着,便也在想着自己的前路。摄政王那身子,时日无多了。若长公主真要趁着这段时日,亲近摄政王,将成尧捧了上去。那可不止是小皇帝和太后皇后,连他都得一锅端了。   本听得长公主患上疫病的消息,小皇帝还重新高兴了几分。   可这日晌午,城外传回来了消息,道是孙院正与摄政王身旁的那位医师一道研制成了对付疫病的药方。长公主服下,已然好转。长公主与摄政王带着百姓走出这一场疫病之灾,指日可待。   于是,小皇帝方有了那么一问。   江随面上也跟着露出几分忧心。“陛下放宽心。摄政王与长公主归来,许才会问过宋大人的事,不定,要还宋大人一个清白呢。”   “……掌印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小皇帝自己坐不住了,“宋奇南这一回,是真犯了大事了。昭狱都不稍用刑,已有城外流民指认,再加上户部侍郎卫旬作证。他此回想分说都难了。”   小皇帝啐了一口,“朕当初就不该听了母后的话,娶什么宋家表妹作皇后。如今皇叔看不起朕了,到底要捧成尧来坐这皇位!”   江随只一旁听着,便见小皇帝如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在殿内踱着步子。“成尧?成尧呢?朕得先下手。朕不能让他来抢朕的位置。”   江随亦是作忧心状,“成尧如今在摄政王府上住着。御林军把手着,我等哪里能见着他的人呢?”   凌成显眼鼓如珠,都快落下来了。“他如今都住在皇叔府上了?”   “是啊。”江随这方掐准了时机,“陛下若任由这般下去,摄政王看重成尧,怕是迟早的事了。”   “那怎么办?”凌成显慌乱起来,“掌印看起来,是有办法的?”   江随笑着,“办法自然是有的,便就看陛下愿不愿意去做了。”   凌成显应声得极快:“愿意。当然愿意。”   “掌印有什么办法,便直说吧。”   江随看了看殿外的方向,“事到如今,只好斩草除根了。”   “斩草除根?”凌成显见江随目光中的狠辣,脚下直往后退了两步,“掌印想做什么?”   “自然是替陛下摒除异己。”   “如今御林军听摄政王的,摄政王听长公主的。陛下只需杀了长公主,摄政王自然会再度看重陛下。”   “杀、杀了皇长姐…”凌成显几分不可置信,“不行、不行。那是朕的皇长姐。”   江随道,“陛下还念着人家是皇长姐,长公主可从来没念过您是她皇弟。她和碧云宫中走得近,从头至尾,她便是要扶持成尧的。”   凌成显目光中忽也闪过一丝狠辣,“她、她喜欢成尧。她看不起朕。”说罢了,又紧紧盯向江随,“掌印说得对,朕早该杀了她!怎么就等到了现下?朕要杀了她,杀了她!”   江随心中颇为满意,只微微点头的功夫,便见小皇帝又左顾右盼。“可朕怎么杀她?锦衣卫听皇叔的,御林军也听皇叔的…朕、朕只有你了,掌印!”   江随笑了笑,将声音拉低沉了些。“陛下可还记得当初跟着舒长卫回来报复凌霆川的那些死士?”   “闻锦?”凌成显自然记得。   “舒长卫死的那天,庞越都反了,唯独闻锦宁死不臣。他、他也是条汉子。”   江随这方继续提点:“陛下莫忘了,舒长卫的死,长公主也是有份的。”   作者有话说:   想一次性写完,可是没写完。   明天发(下)吧。   感谢在2022-07-20 10:45:32~2022-07-23 20:59: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同载酒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大结局(下)   下响的西山寺, 一派生机勃勃。   玉昀已然不发热了,身体也恢复了气力。因为如此的缘故,眼前那层灰蒙蒙的雾气也一并散开。阳光下, 寺院的金瓦红墙, 在劫后余生中显得格外鲜艳。   霍苓与孙茯正在院中散药。其中几个先试过药的流民已然康复了些许, 也在一旁打着下手。   玉昀身子很是轻松,此刻懒散在院子慢慢走着, 没有目的,也没有杂念。只是望着阳光洒在地上, 静静享受着庭院里的风,任由生命的气息蔓延过全身。   凌霆川搬着张藤椅坐在树荫下, 听着霍广从京城里得来的消息。   “世子爷说, 宋奇南已拿下了。不稍用刑, 已全招了。太后与皇后到是去求了陛下,陛下是没见的。如今,一干官员已经伏法。至于村落里, 将田地归还流民还得些许时日。未免有人浑水摸鱼,世子爷办得额外公道些。”   凌霆川笑笑,“齐靖安到底是个能办差的。怎早前就得了个纨绔的名声?”   霍广见少主轻快,便也跟着笑了笑,“您没回来之前, 世子爷确也没得长平侯看重。这回许才算是将人用好了。”   “行了。公事便说到这里好了。”   “齐靖安能干,便叫他多办一些。你也好省省精神。”他说着,起了身, 寻着庭院中那抹青色的身影去。   玉昀正看望过几个生病的流民, 几人是今早吃下的药, 已然见好。见玉昀来, 王福领着家中老小在地上连连叩首。“多亏了您,多亏了您。小的不会说话,带着他们给您磕头了。”   玉昀忙去将人搀起,“不必不必。大家见好,便是好事。”   话虽如此说了,王福一家子仍是跪着没起。玉昀也知道,再立着这儿只会压着人了,她身份在这儿,再怎么亲和也是叫人害怕的。手上却是一紧,熟悉的掌心与温热传来,不必回头便也知道是谁了。   凌霆川拉了拉人,“饿了,寻吃的去?”   玉昀跟着他走,也没多想,便见他往寺外去。“那边哪里有吃的?”   “寺中斋菜你还没吃腻味儿?”他说。   “腻味儿了,可斋菜养身。”玉昀摇了摇他的手,“你身子还得养着。”   他笑笑,“养着,也不差这一顿。带你开一顿荤。”   “……”大病初愈,玉昀胃口虽不说顶好,却也是嘴馋的。清早起来,寺中供应的米粥,她都多喝了两碗。若能吃顿肉,自然是好。只是如今流民才将将回到家中,疫病也才治了一半。又哪里能有肉买?   不明所以之间,凌霆川已又带着她去后山了。   小溪潺潺,从山顶倾泻而下。溪水里鱼儿活跃,一晃眼便见着好几条。玉昀方回神过来,他说的肉是什么。便见那人已挽起来袖口与裤腿,挑着他那柄轻剑下了水。   不多时候,两条肥鱼被他挑上了岸。他又忙着捡柴生火。鱼清理了干净,串在木头上,架着在火上烤了起来。   玉昀倒是惊讶:“你还有这等手艺?”   “我手艺不多,就这些了。”他修长的手指拨动着火上的木棍,又说起些许往事,“在北疆的时候,与他们在寨子里,北边河水里的冷水鱼最肥。烤着吃,鱼皮都是抢着要的。一会儿你试试。”   玉昀便去寻他闲着的左手,十指相扣,很是自然。   凌霆川侧眸来,“你做什么?”   玉昀干脆靠着他肩头去了,“反正没人,占便宜啊。”   那人嘴角一勾,便寻着她的嘴唇来。玉昀没反应得及,被吃咬了一口才想推开人。那人却不让,齿尖砸磨道,“占便宜,得公道些。你说的?”   “……”   鱼肉香气飘来,鱼皮被烤得恰好,香而不焦。凌霆川洒了些盐,方挑着一条肥的送来玉昀手里。   “这便算是开荤了?”玉昀问他。   凌霆川笑笑,“你知足吧。御膳房和京城里都吃不到。这是霍家寨特产。”   “……”她也没计较,先吃鱼皮。鱼皮被冷水浸过,方才上火烤。外头喷香,里头爽滑柔嫩。口感及其美妙。鱼肉入了盐味,肉质鲜美,“就是刺有些多。”   凌霆川也就听着她的牢骚。她自幼养得矜贵,宫廷中的鱼都是鲈鱼类的海鱼,自然是没有刺的。“那些海鱼是没有刺,可定不及这山野间的养人。”   玉昀小心一点点理着鱼刺,方看看他,“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吃过了肉,凌霆川寻着树荫打盹。风从山上来,凉入心肺,玉昀靠着他的臂膀上,正拿着根鱼刺签牙缝儿。手忽的被他打了一下,手中的鱼刺便是一抖,掉了。   “什么呀?”她撑起来半身,望着他。   “难看。”他垂着长眸,像是半合着眼眸的神明。“公主的仪态呢?”   “在你这儿还用计较仪态呀?”   “那算了,我先回了。”   她便要起身,手腕上却被他一拉,身子不稳,便落入他怀里。   又来了…男人的动作很迅速,一双臂膀将她环住,吻落下来的时候,光线都看不见了。玉昀有些慌张,却难以遏制被他挑弄得动情。   于是羞怯地小声问他,“你做什么呀?”   “你说呢?”男人声音嘶哑,便随手将她一卷,滚去了一旁的草地上。   “在、在这儿么?”   “看过了,很干净的。山野之中只有雨水和阳光,自然而然。最是干净。”   **   回到寺中的时候,玉昀脚下还有些发软。紧紧抱着那人的手臂,走得轻飘飘的。太阳已然落了山,她吃饱了,是以寺中送来的粥食也只再用了两口。   观音殿内点了一盏烛火,她将进来,脚下便是一轻,凌霆川将她横抱了起来,送去了褥子上。   玉昀勾着他脖颈,没肯放。“你也歇下吧,不累么?”   凌霆川看了看殿外的方向,“一会儿便回来,霍广有事寻我。”   玉昀这才好作罢,只在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一口,方松开手来,躺了下去,“那你快些,我等你睡。”   “好。”凌霆川说罢,方再给她折了折被角。她说等他睡,也不过那么一说。左右是太乏了,将躺下去,便侧着脸合上了眼。   凌霆川见她睡熟,方起了身寻着殿外去。   霍广已在寺内候着些许时候,“少主,下响动捉住个人,在寺外鬼祟。少主可要见见?”   “什么人?”凌霆川边问,边随着霍广往外去。   主仆二人走得很快,不过须臾便已行至大雄宝殿旁侧的小堂。跟着霍广的人不多,却都是霍家寨里带过来的亲信。几人聚集在小堂里,烛火点得很亮,因此屋子里多了些许闷热。小堂正中绑着一人,身材精瘦,面色苍白,五官平平。看向凌霆川来的时候,目光中却透出几分狠辣。   不需要人家开口,凌霆川已然领略到了那目光中的意思。   “孤仇家不多,你是替谁来的?”   那人冷笑着向地上啐了一口,“你也配知道?”   凌霆川也笑了,“是苦头没吃够,还是嫌命太长?”那人身上已刀了些许伤痕,显然是霍广命人审问过了,却依旧没有说法。   那人却道,“底下爬上过来一回了,谁又怕死?”   “很好。”凌霆川冷道,“十分有骨气。”   “不过,孤也不需要你来说是谁。”   他说着,只上下打量了番那人,又探了探那人被绑着的手掌。“常年驻守北疆,还惹了满脸的冻疮。手上是拿□□的,是以食指根部与合谷都老茧。你是舒长卫的人?”   “啐!”那人狠狠,却没接他的话,“我谁的人都不是。就是来杀你。”   “哦?”他话尾上扬,于是笑着道了声,“多谢。是舒长卫余党,正筹谋杀孤。”   “你!”那人又气又急,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全被他猜中了。   凌霆川看那人面色,则更为确定了些。“你不过是个来探路的,孤便也不勉强你。你如今还算是有功,孤留便你一条性命。”   说罢,他方喊来霍广,主仆二人悄声说了些什么。霍广方是一应,“霍广明白。”   时值五月,又是十五。一轮满月挂在正空,被山野的凉风一吹,多了几分箫肃的冷意。经得十余日接济难民,今夜的西山寺,终于恢复了几分平静。   夜幕下,一只只单薄的黑影,从寺院的红墙上一跃而下。黑影一点点,从墙下又一点点蔓延去了观音殿外。随之,将整间佛殿团团围住。   为首的一人,身形高挑,手持长剑。虽是蒙着面,一双鹰眸深刻着饱经牢狱的沧桑,一扫身旁的属下,问起,“凌霆川小儿在里头?”   “是,下响来打探的时候。听僧众说,摄政王和长公主住在这里。”   蒙面人一笑,“临死了,还风流了回。便宜他了。”   话落,他手中持剑一挥,命身后众人道,“杀进去,一个都不放过。”   无人应声,众人却已持剑冲进观音殿内。殿前无人,绕去殿后,便见两个蜷在一处裹着同一张被褥的身形。众人持剑过去,其中一人正要一剑刺下,另一人却将被褥一掀。   “等等。好似是顾老三!”   闻锦此刻也行近了,便见那被褥下二人,确是一男一女。借着手里仅有的火光,便也不难认出,男的是自己门下的弟兄顾老三。而那女的,蓬头垢面,身上衣物隐隐能辨认是一抹淡红色。   “长公主养尊处优,即便是染过病,也不该这样。”他说罢,叫人将男女各自提拎了起来。   顾老三嘴里被塞了块脏布,被人松开,便忙与闻锦道,“副将军,人跑了。带着长公主一并跑了。”   闻锦剑指了指一旁的女子,“这又是谁?”   顾老三看了看那边的人,“是凌霆川小儿的障眼法。说是,说是宋家三姑娘…”   “什么小儿?”闻锦冷道,“那是只老狐狸。”   玉昀这一睡,睡得很沉。隐隐约约觉着,耳旁的风声有些烈。渐渐的便又觉着身子是颠簸的,缓缓打开眼来,方发觉自己正伏在凌霆川背上。   “怎么了?这么晚了,我们往哪儿去?”   他脚下很快,气息有些喘急。玉昀忽也意识到,是遇到了什么急事。便听他道,“西山寺已不安全。我们回京城,与世子爷会和。”   “……怎么个不安全的法?”   话方问完,便听他又轻咳了两声。他脚步顿在原地,也不走了。霍广察觉异样,忙回身来问,“少主,怎么了?”   只见那人抬眸起来的时候,嘴角挂着一丝血渍,霍广抬眸望了望天幕上的月色。“今儿是十五。少主?”   听霍广提起这个,玉昀方恍然。双手都去探了探他的脸颊,果真在他嘴角触及的几分湿热,借着霍广手中的火光,便见自己指尖也染了他的血色。   “你怎么了?快放我下来。”   便听他自己也开了口,“霍广来。”   “……不必。我自己能走。”玉昀执意挣扎了几下,方被他放了下来。脚下方落了地,便见他捂着心口的位置,猛地咳嗽起来。   “是蛊毒发作了?”她问。   凌霆川轻“嗯”了一声。方看了看霍广,“继续走。孤不碍事。”   玉昀扶着他,手里紧紧的。边问着,“为什么走得这么急,要回京城,过两日不行么?也可以等世子爷来迎啊。”   他唇色发白,渐渐地染上了一层霜色。霍广忙替人接了话道,“今儿下响,我们在寺外捉到个舒长卫的死士,怕是有人要动手。少主方急着送您回京。”   “……动手什么?杀人么?”玉昀惊愕,“这还是京郊,天子脚下,竟有人如此明目张胆寻仇不成。”她想了想,又问霍广,“可是舒长卫的人,在昆山行宫不是都已拿下了?”   霍广道,“就怕是有人故意将人放出来寻仇。”   “……”玉昀一时语结。舒长卫余党被关押在大理寺深牢,谁有这个权力,能将死囚放出来,放出来寻仇,那便是冲着凌霆川去的!那些死士,定会为了舒长卫寻仇。   火光下,凌霆川的面色愈发惨白,玉昀方在一行队伍中寻人,“霍苓呢?霍苓没跟着么?”   霍广道,“霍苓还在寺中与孙太医处理疫病首尾。少主没让跟着。”   “……那他现下怎么办?他不能再走了。”玉昀只是想起正月他发病时候的情形,今儿又是十五,如今他病情还愈发重了。   “孤,能走。”凌霆川咬着牙。   “不走了。”玉昀很是坚持。“是谁要来寻仇,正好叫我看看。”   凌霆川强撑着不让齿间颤抖,“若是御林军在到是无妨,此回不比昆山行宫。我们只有十余人。他们若是势在必得,来的定不是这个数目。我的人,护不住你。”   “他们来寻你的仇,叫你护我做什么?你叫他们护着自己便是。”玉昀将自己摘得清楚,舒长卫的人,动她做什么?没有道理的。   凌霆川一双手紧紧握住了她的肩头。“死牢里的人,谁能放出来?你可想过了。”   “……”玉昀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承认罢了。死牢里的人,除了小皇帝怕是无人敢放的。便见眼前那人一双冷眉拧在一处,平素淡然的长眸,也一时提起些许星火。   “若真是皇帝下的令。那要的便不止是孤的命。”   “你此回带人出城赈灾,锋芒太盛。小皇帝资质浅薄,忌惮你与成尧已久。动了杀心的,恐不是别人。你懂么?”   “……”玉昀一时从未见他如此紧张过。即便在昆山行宫迎着舒长卫五万大军压来,他也依旧处变不惊。许是受他感染,她终也有些害怕。于是又将人扶紧了些。“可你能还走么?”   “……”这话凌霆川没答。他脚下已似被寒霜禁锢住,一步都难以迈出。   玉昀自看出他的异样,“既然这样,那我也不走了。我们寻处地方起火取暖,等你熬过的此回病发,再做回京城的打算。若是…若是真有人杀来,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他们两条命都要,那一起给他们便是。”   “……浑话。”他咬着唇齿,方能吐出两字。他的命早就一半都交给阎王了。而她的将将才从阎王那里捞了回来。他不会放弃的,她得活下去,还得活得好。深吸了一口气,他方应声,虽有些虚弱,可却坚持着。“我能走。我们寻小道走。从林间去,他们不好找。”   玉昀点头,“好。”   便又见他笑笑,“你得扶紧些啊,夫人。”   “……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占便宜。”她手上自然紧了紧,可却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倾倒过来,他脚下的步子,也似是十分艰难。可却是强撑着在走每一步。   “所以你想好了么?”许是听她呼吸凝重,凌霆川又开了口,“该称呼我什么?”   “……”   夜色浓重,一抹乌云遮盖了月光。仿佛是老天将最后的光线与温暖都收了回去。   玉昀扶着人,走得很慢。他脚下很沉,仿佛每每迈出一步都得花费极大的意志。如凌霆川所说的,霍广带着他们穿行在小树林之间。火光只留了一盏照路,极力地掩人耳目。   然而临出了小树林,正从山腰望见不远处的京都城门,身后便起了一阵阵脚步之声。玉昀都能察觉到,霍广自然早就派人去刺探敌情。回来的近卫报上了死士头目的大名。“少主,是闻锦带人寻仇。”   凌霆川冷笑,“那便是小皇帝的手笔了。”于是转向玉昀,“我与你的令牌可还在?”   玉昀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发僵,忙点点头道,“在的。”   “那便好。”   “你若能寻回西城门下,用令牌叫他们开城门,迎你回宸王府。”   “什么叫若我能寻会西城门下,你呢?不是一起走么?”   他咬牙推开她的手,扶着一侧树干缓缓坐了下来,又笑着,“我只能到这里了。此后,听天由命。霍广护你过去。”   “……”霍广忙是一声,“少主。”   “我不走。你休想赶我走。”玉昀寻着他身侧,也靠着树干坐了下来。“我正好也累了。”   将坐下来,那人一双手便捧上她的脸颊。一双长眸格外执拧,便将她又狠狠地吻了一遍。当着众人都在,那吻却不容置疑。“好了。你得走了。”   “……”玉昀到底奇怪。他好似没听见她的话似的。便见他与霍广使着眼色。   霍广便走来,一把将她扛上肩头。便直直朝着山下的方向小跑而去了。   玉昀挣扎,却无济于事。霍广身形虽小,手上的气力却很大,将她捂得死死的。   即便脚下很快,霍广气息却有条不紊,果真比凌霆川是要好多了。许是察觉她不肯消停,霍广又紧了紧手臂里的力气,“公主莫动了。霍广脚程快。将您送去西城门下,交给御林军,还能赶回来接少主。”   “……”玉昀这才没动了,又静静答了一声。“好。”   树林那边起了刀剑声,一声声闯进耳朵里,仿佛割着她的血肉似的。她只是念起昆山行宫的时候,凌霆川持着轻剑与舒长卫厮杀的模样,轻快又潇洒。于是,又在心中默念着,“百无禁忌…”   临近城门楼下的时候,耳旁的风声停了。霍广叩开城门,持着她的令牌,将她交到了长平侯府世子爷手中。方再往城外去。   见玉昀还留在侯府门前,望着霍广远去的背影。齐靖安劝了劝:“公主回来便好。便先请回府上歇息一夜吧。我这便叫人去清理客房。”   玉昀愣在原地,好似魂儿没了似的。眼前还是方才的小树林,还有那人持剑的模样。   “公主…”世子爷在耳旁再道了一声。   “我睡不下。”玉昀看向身旁的人,“可否有劳世子爷,带我去西城门上看看?”   城门楼上的夜风,一吹便是一夜。   玉昀脑子里乱极了。一时是年幼时单薄少年的影子,一时又是皇祖母阴阳怪气责怪他的声调,一时是方才他那霸道的一吻,一时又是下响的时候溪涧旁的荒唐…   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霍广的身影方出现在远处的转角之处。玉昀喜出望外,只是却没见着凌霆川的。心好像不是自己的,慌乱极了。   或许只是受了些伤,或许又是寒毒还未退呢。所以在城外某处歇息,所以才没跟着霍广一道回来。   如此想着,玉昀面上终于扬起几分喜色,看向一旁世子爷,“开城门吧。他们回来了。”   “诶。”   霍广的身影缓缓行近的时候,玉昀望见他衣衫上被枝条划破的痕迹。身后依旧没有凌霆川的影子,只是几个受了伤的近卫。她都有些面善。   “他人呢?”她也没了素来的客套,只问着自己想知道的。   “少主…”霍广一双英朗的眼中不由泛起水光。“少主与闻锦厮杀落崖,未寻见人…”   “怎么落的?从哪里落的?你们为何会叫他与闻锦独自对战。他可是发着寒病的人呐。你们怎么敢?”   玉昀最后的问话几近嘶喊。   霍广垂着眸色没敢看她,“霍广赶回去的时候,人已经落了崖…闻锦带的人实在太多,近卫也只剩下这几人了。”霍广说着,微微回眸看着身后,几个近卫已都跪了下来。   其中一人声音哽咽,“是我等护主不利,是死罪。”   玉昀却连这些话也好似听不见了,目光直直望向远道的绿色。“我得去寻他。霍广,你带我去。”   ……   御林军在树林断崖下寻了整整三个日夜,并没有给玉昀带来好消息。她也不知,这三个日夜是怎么过来的。   起初,是怎么也合不上眼的;一日夜后,撑不住了,方就寻着崖边树下睡了过去。   梦中全是零碎的影子。观音殿后的云雨,小树林中的暂别。一时,好像回到王府,她倒在他怀中缱绻;又好像去到了建成的长公主府,他名不正言不顺地闯进她的寝居,便就当自己是主人般地住下了,一时又称她一声夫人。   人都没影了,还在占她便宜…   醒来之后,她与御林军一道去了崖下。每一丝若有若无的痕迹,都仿佛是新的希望,膨胀了起来,又慢慢破灭。   第三日的时候,玉昀终于不找了。   她立在断崖边上,看着霍广领她来的时候,指出地上打斗和滑落的痕迹,发了一会儿呆。方才就着山间来的凉风,看向脚下一片绿色。   “公主,回吧。”世子爷在旁劝她,“若再有消息,御林军会回报的。”   她静静呆着,没有马上答话。缓缓张开手来,风中的凉意,仿佛就是他来了吧?   霍广也行来身后,“公主。少主早前交代过,若他…若他有一日真的走了。将这个交给内阁陆时行。霍广觉着,如今交给公主也是一样。”   玉昀微微侧眸回来,便见霍广手中捧着一明黄的书卷。她接了过来,缓缓打开,便看到末尾父皇的御印。只是上头字迹陌生,并不是父皇的。她没见过凌霆川的字,可却能看出几分苍劲与潇洒,如他的剑法一样。   读完书卷上的字,玉昀只淡淡看向霍广,“是父皇遗诏?”准确的说,是凌霆川伪造的父皇遗诏。   世子爷听得,正上前一拜,“是先皇遗诏?”   “早前霍家军破皇城,确有遗诏这么一说。可遗诏是拿在摄政王手上,便就依着他的意思,扶持三皇子登基…”   玉昀怅然一笑,又接着看向远处,“他那般一手遮天,却还留了条后路给我。的。”手中的书卷,已被世子爷接了过去。   齐靖安一字字读完,见见面露惊讶之色。“这遗诏…是叫五皇子登基?”   玉昀回眸过来的时候,目光已赫然坚定了些。“世子爷,还得请长平侯府,再帮本宫一把。”   **   时隔半月,天又下起了雨。不似早些时候戚戚沥沥,这日夜里,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雨夜中的皇城,格外安静。一抹青色的身影,怀抱着大小两个包裹,正匆匆要从安定门出城。   守城的人问:“已快要宵禁,你这般出去是做什么?”   青衣拿出司礼监令牌,“是替皇上办事。明日朝早便回。”   “司礼监?”守城的是锦衣卫,听着这般名号,笑了笑,“庞统领有令,今日夜里,谁也不能出皇城。司礼监,也不行。”   “笑话!”青衣阴阳怪气起来。“他庞铎以为自己是谁?敢忤逆陛下的意思?”   锦衣卫已然看出些许猫腻,笑了笑道,“掌印大人,今日如此狼狈,是为何?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还望掌印莫怪。”话落,已是三五锦衣卫一同上前压人。   江随察觉不对,也不再遮掩,掀开雨帽,便见几人同事向他扑来。手中包裹也不要了,金银珠翠散落一地。他想往城门外冲,却直直撞入几人手中。挣扎未果,叫人生生压着跪在城门之前。   那锦衣卫小统领一声令下,“先压去镇抚司,听候长公主发落。”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皇城的宁静也到此结束。   德胜门与安定门大开,御林军冲入皇城,直逼养心殿。   玉昀领在众人之前,由得霍广一脚踢开了养心殿的大门。   凌成显将从大梦惊醒,便见漫天的火光,被人压出来前殿之时,便见皇长姐在等着她。   “您,您回来了?”小皇帝话里颤颤巍巍,眼中却又几分讨好。可眼前的皇长姐一身素衣,发髻高束,簪一支玉簪,玉簪后是两朵白花。小皇帝再笨也看出些许异样,“朕、朕也听闻了。皇叔他在城外遇刺身亡。皇长姐这么快便将孝衣穿在身上了。”   “遇刺…”玉昀冷笑了声,“显儿倒是很清楚嘛?”   “朕、朕也只是听掌印说的。”小皇帝说着,四下里寻人,“掌印呢?皇长姐来了,他怎还不来迎?”   “本宫已命人将江随压入镇抚司审问刺杀摄政王一事。陛下大可放心。”   “……掌、掌印被压入镇抚司?”小皇帝抬眸起来,打量起玉昀的神色,那双明眸中温和慈善仿若已然消失,如今却多了几丝狠辣。   玉昀寻了张太师椅将自己安置下了,见小皇帝还扑倒在地上,也不多叫人起身。“是啊,掌印身上的罪责,镇抚司自会替本宫问明。那,显儿的呢?显儿可曾做过什么事,还是本宫不知道的,早些说来,本宫许会轻责。”   “……皇长姐。我、我没有。都是掌印的意思。”   “哦?”玉昀一双眸中挑起几分兴致,“什么,都是掌印的意思?”   “都是江随,是他说此回皇长姐与皇叔一同都在城外,是最好的时机。他说你们都没了,我才好作真正的皇帝。”凌成显说着,往底下啐了一口,“呸,什么到叫我作真正的皇帝,分明是他自己想独揽大权,一手遮天。皇长姐您最是知道,我什么也不会,什么都不会做。以往披红,任人,全都是江随的意思!”   “哦?江随是这么与显儿说的?”玉昀淡淡,往前靠了靠,直看向小皇帝眼里。那双眼中充斥着慌乱与恐惧,临到了这个时候,小皇帝却很是拎得清了,知道该怕谁。“那,闻锦一行是谁从大理寺死牢里放出去的?”   “……”许是望见她眼中的狠辣,小皇帝明显往后退了一退。“这,这也都是江随!”   他一口咬定,玉昀却笑了。“显儿到是将自己摘得干净。可不管怎样,江随是仆,显儿才是主子。人长大了,都是要给自己的行径负责的。”她说着,已又扶着椅边起了身,踱步到凌成显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都是本宫的错。本宫为人皇长姐的,若早些叫你知道这个道理,你也不至于犯下如此重的事。”   “……”凌成显不敢说话,直又往后退了几步。便见玉昀从霍广腰间拔出一把剑来。   那剑轻,玉昀一个女子用起来,也毫不费力。是御林军从山崖下寻回来的。剑尖直直指去了凌成显喉间。“皇叔死了,你得给他陪葬。”   “……不、不。”凌成显已然跪不住了,往后一仰,直摔去了地上。“我…不,朕,朕还是皇帝。你怎么敢?朕是百官拥戴登基的皇帝!”   霍广袖口里翻出明黄的书卷,往凌成显面前一抖。“先皇遗诏,是要叫五皇子登基。若不是少主,你怎么坐得上这个皇位?如今是你自己,自掘坟墓。”   话方落,御林军从外来,将太后宋氏与皇后宋菡一并压了上来。二人还是一身寝衣,从雨中来,头发与衣物全都湿透了。   宋氏见儿子被剑指着,便难以平气,看向玉昀喊道,“长公主要谋害陛下,这是谋反,你等还不将她拿下?”   “谋害陛下?”玉昀冷笑,剑又指去宋氏喉间,“他算是哪门子陛下?您这作态,又算是哪门子太后?宋奇南为一己私利,叫城外流民成灾瘟疫横行。您以为,这与您无关么?笑话。”   宋氏这才消了声息。宋菡却一语惊人,“那长公主如今,又是什么作态。陛下与太后如此这般跪着您,您受得起么?本宫父亲再不是,也还有大理寺和司礼监,不到您来问罪。”   玉昀侧眸看向地上的宋菡,嘴角勾着一抹笑意,“皇后父亲的罪,叫大理寺和司礼监来,怕是都问责不起的。他得罪的是民,民便是天。天公不怜,横降灾祸。天意都已明了,皇后还与他狡辩?德不配位,如何为国母?”   牙尖嘴利,是凌霆川说她的。她素来不用这些话来伤人,那是教养,是给谁都留着一番情面。可如今还要什么情面?“皇帝不仁,皇后不慈。真是天生一对!”   玉昀将剑扔去了地上,宋菡听着那剑响,便是一惊,也不敢再言什么。   玉昀道,“放心,本宫尚留着你们的命。待五皇子登基之日,再拿你们的命祭奠摄政王与百姓亡灵。”   **   六月初一,晚夏的热意延绵不散,京都城大道上的百姓,便也如天气一般,热闹非常。   不过时隔半载,万姓又迎来了一位新的君王。   与上回不同,新皇在龙撵中正襟危坐,四面车窗窗帘有条不紊地束起,好叫百姓参拜新皇容颜。   新皇虽是年少,一双眉目却肃然而有神。嘴角微微沉着,手中持着遗诏与玉印,龙撵虽是摇摇晃晃,新皇身姿挺拔如松,看似有些瘦削的身板,却撑起帝王的稳重。   新皇身旁,一身深蓝华服的女子,衣襟端正,上头刺绣一双凤凰。裙摆宽阔,却整整齐齐摆在座椅之下。裙摆由数十小面拼成,每一面上,都刺绣一双凤尾,金丝银线,端重非常。   “早前是摄政王扶持小皇帝。这回,是长公主又带着个更小的…”   “是啊。上回那个,根本不似皇帝。当着众人扔玉如意。”   “这回不同拉。你们未听说么?这回流民之灾与疫病之灾,是长公主力排众议带着太医院与御林军出城赈灾,方才平息。”   “我看龙车里的新皇,年纪虽小,可比上回那个,沉稳多了。”   “哎,来年有望。”   “是啊。希望否极泰来。”   “……”   午门之外,却不如东街上的热闹。几只乌鸦飞过,带来些许苍凉。   大理寺刑官一声,“时候到了,行刑。”   凌成显腿脚便不由自主地发颤起来,他望着天,“父皇,皇长姐好狠的心。您救救我吧,救救我吧。”一会儿又看向身旁的宋氏与皇后。“母后,母后救我。表妹…表妹你给皇长姐服个软吧。你若不顶撞她,我们许还能多活些时日。”   不过几日,宋氏面色苍白,已然失了向生之意。望着儿子,唯有虚弱地笑了起来。“儿啊。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我现如今才是后悔了,你本就不是坐上皇位的材料,叫你归去封地,我们母子才有后福。”   宋菡到底年轻些,她还向生。她又犯了什么错,不过是依着母亲安排,寻了个“如意郎君”罢了。可父亲却是重罪,祸及全家。母亲,也正跪在她身后…   一声声鸦鸣在午门上空不绝于耳,血色染红了刑场。齐靖安立在刑官旁,观完了整场行刑,方跨上一旁马背,往大相国寺中赶去。   玉昀牵着成尧,立在大相国寺的金瓦红墙之前。一旁礼部侍郎又来催促了便,“长公主,陛下,吉时到了。”   玉昀看了看对面一身袈裟的相国寺方丈,只淡淡道,“再等等。”   不过片刻,齐靖安骑马赶来。翻身一跃下马,往玉昀与成尧面前一拜。“长公主殿下,陛下。三皇子、宋奇南与闻锦余党,都已经在午门正法。江随昨日夜里在镇抚司也已受了凌迟之行。”   玉昀笑了,连日来的心口的沉石,似一点点正在消散。一席大雁从天边划过,带着几声凄美的长鸣。玉昀望向天边的方向,方与候着一旁的礼部侍郎道,“请礼部主持大典。”   成尧从她手中挣开,又回头望了望她。“皇长姐。”   玉昀嘱咐小少年道,“去吧。皇长姐在这儿等你。”   小少年点点头,转背随着礼部侍郎一步、一步往前走去。玉昀望着那道清瘦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   凌成显死了,宋家也没了。   她的心,如水一般平静而坚韧。   往后,万事有成尧。他那单薄的身躯,由她来撑着。   她将是大周的长公主。   只是偶尔想起那个人,她的心也还会疼。   大典结束,成尧被主持请入别殿讲经。   玉昀也正被高僧引去一旁客房歇息。只绕过一小片竹林,便见幽静之处的小屋。面前的去路,却被一抹青色身影遮挡了视线。   陆北乔今日的官袍穿得格外规整,面色如新,一双笑眸多了些许淡然。行来玉昀面前一拜道,“摄政王的事,请公主节哀。”   玉昀笑道,“陆大人有心。”罢了,方正要问齐靖安说些什么。陆北乔却忙接了话去,“可否请世子爷借一步?臣…臣有些话想与公主说。”   陆北乔躬身,一双眸光向上望来玉昀面上。却见她一笑,“不必了。本宫没有话与陆大人说。”罢了,又继续吩咐齐靖安,“早前从闻锦余党中寻得的宋三姑娘,请世子爷送还给陆大人吧。三姑娘是陆府的人,且受疫病所害,如今病好了,本宫尚网开一面,未叫她牵连入宋奇南之案。”   齐靖安应了声,“是。”   玉昀抬步继续往里头去,绕过陆北乔之时,被他握住衣袖一角。“公主…”   陆北乔的话未说出口,便见玉昀垂眸看来,那双明眸中如今只剩下几分冷淡,却听她道。“陆大人用的还是那味檀音啊?”   陆北乔应声,“是。”檀音是玉檀阁里的香,往日玉昀还住在府上,便叫人往他书房里送。   玉昀只接着道,“还是原来的味道。只是,已十分之陌生了。”   陆北怔然在原地,手上牵着她袖角的气力却还未松开。便又听她问,“陆大人还想要什么?”   陆北乔忽的恍然,他想要的,已然走得很远了…   **   秋高气爽,凉风习习。   新葺好的长公主府,门庭若市。   小皇帝将下了早朝,便带着世子爷来报着喜讯。   “皇长姐,北疆大捷。贺兰将军拿下狄国三皇子首级,将狄国大军击退三十里开外。如今以贺兰将军在北疆的大名,不光是狄国,其余异族怕是都得掉头就逃了。”   玉昀喝着茶,将小少年牵了过来,“确是好消息。可成尧也不必如此欣喜。喜怒…”   “喜怒哀乐,切记展露人前嘛!”话没完,成尧便已自己将话接了过去。“可是您是朕的皇长姐啊,朕心里高兴,便寻您来说。是真的高兴,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知道了,知道了。”玉昀笑着又唤人给皇帝斟茶,“成尧是有分寸的。”   成尧还未亲政,跟着翰林院一干学士,自将这些为人君王的道理,习得很是通透。只是偶也有大悲大喜,便来寻玉昀吐露。玉昀自也不能太苛责人家了。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她是着实地乏了。只等过两年成尧熟悉百官人脉,又能独当一面,她自然交出大权,叫他亲政。   那时候,她便该能和凌霆川当年一眼,做个闲散的长公主了!   成尧呆了不过片刻,就要回养心殿练字读书。玉昀让世子爷将人送走,方见华庭轩掌事吴敏寻了过来。   吴敏身后跟着数个男子,只与玉昀一拜道,“长公主,这几个是新寻来的乐师与才子。您可要看看?”   玉昀放下手中书卷,自打量了一番吴敏身后的人。那些男子都是颀高的身材,各个身着玄色长袍,冠发高束,眼睛大小各有不同,却有用胭脂特地将眼尾拖长的。   玉昀笑了笑,又重新读回手中的书卷。“吴公公有心了。这些人本宫看过了,叫他们回去吧。”   吴敏叹气一声,又往身后看了看众人。看来,还是不合长公主的眼缘呐。   秋风凉爽,下响玉昀与自己寻了三分闲工夫,便换上了便衣,拖着轻音与阿翡往东街上去逛逛。天儿一冷,街角的小摊儿便热乎了起来。   炸糯米糕的,卖糖葫芦的,还有…糖炒栗子…   阳光有些斜了,小巷口的老者,抹着花白的长胡子,手中持着大铲,一下一下翻着锅里的砂石。栗子的浓香飘来,整个街角都是香的。   轻音问:“主儿,可是想吃糖炒栗子了?”   阿翡没等她答话,已从腰间掏出碎银了。“我去吧。”   玉昀便随着她二人一道去,“一起去吧。”   “老公公,要三两栗子。”   老者得了生意,面露笑意,手中动作麻溜,从炒好的栗子堆儿里包了些许来秤。秤好,又往纸袋子里添了些许。“三两半,送姑娘几个吃。”   轻音数银子,玉昀便抬手去接。   老者手中的纸袋子,却抢险一步被人接了过去。   雾白的袖口,在袋子口上一抹,便见他兀自拿了颗栗子塞到嘴里,咬得咯哒一声响。   轻音阿翡见得来人,下巴都合不上了。   玉昀也一时愣在原地,见他囫囵咬着那颗栗子,又从纸袋子里捏了颗出来,送来她眼前。“姑娘,不吃么?”   “……”那双长眸素来冷淡,如今全然没有了,只剩下些许戏谑。他嘴角勾着,笑得竟有几分喜气。玉昀却生气极了,生气着,生气着,眼眶便跟着湿了。   她转背便走,栗子也不要了。   骗子。   骗什么不好啊,偏偏拿生死作文章。   那人的声音跟在身后,一如冷冷的玉罄一般。   “在下霍川,大病初愈。赶来京城,举目无亲,无人可依。听闻姑娘家中府邸大,人丁单薄,在下求姑娘收留…”   作者有话说:   终于完结拉。后面番外可能更吧。可是重心还是会放到新文上。   下一本开的是《和离后前夫重生了》,专栏可以预收。大概十天后就开,到时候见。   暂别大家,么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