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农家科举》 成了大胖小子 早春时节,天刚蒙蒙亮,琼州文昌县潭牛镇天赐村的百姓们已经开始插秧了。biqugexx如今正是农忙,只要稍微能干点活儿的——不论是女子还是小孩都下了地,村里头大部分人家都空着,只有村东头传出了一阵阵嘈杂的声音。 “传荣媳妇儿,这可不行呐,你得再多使把劲儿!时间久了,大人孩子都受不了!” 说话的是这村里的唯一的接生婆王稳婆。从昨个儿晚上跑到这张家来给张老大的媳妇儿接生,足足忙活了三四个时辰了,这孩子还是没生下来,一家人都在外头眼巴巴瞅着、等着。 王稳婆心里头也是纳闷,这张老大的媳妇年纪并不算太大,今年还不到三十,而且也是生了两个娃的人了,怎么这一胎生的这么费劲呢?!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慌慌的端着水盆跑了进来,屋门处还有个小一点的丫头扒着门框,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这就是张老大的头两个孩子——都是女娃儿。如今这一胎不知道是男是女,院里头那几个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的,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住往屋里头瞟上两眼。 王稳婆还在床边忙活着,其实她能做的非常有限,生孩子这回事嘛,完全是凭借运气,稳婆也不过是多见过几回这样的场面,能稍微帮着推拿推拿的就算不错了。万一真的有事,她们也起不到丝毫作用。 王稳婆瞅着,这回张老大家这位估计是凶多吉少了。就是不知道,万一孩子生不下来,还能不能保得住大人。 屋里头还有一位年纪二十来岁的女子,穿着一身粗布的蓝褂蓝裤,忧心忡忡的站在床头守着,她见水端来了,忙把几块布丢进水里,一边拧一边回头道:“大嫂,你稍等等,我这就给你擦汗。” 王稳婆心里没底儿,对这二十来岁的女子耳语道:“老三家的,你在这儿守着点,我出去跟张老爷子和你大哥说句话。” 说罢,她又低声道:“你大嫂这么久都没生出来,怕是难产,也怪了,这胎位我摸着挺正的呀,怎么就是不出来呢?依我说,最好是请个郎中来,万一……万一……” 后面她也没说下去,就匆匆往屋外去了。这女子走到床前,一边帮躺在床上的李氏擦拭,一边给道:“大嫂,王稳婆说了,你这胎位是正的,就是孩子头有点大……” 说着,她走到床尾,一瞧仍没什么动静,而她的大嫂李氏已经有些力气不济,她心中着急,对床头的李氏喊道:“大嫂呀!我……我看见孩子的头了,快,你拉着我的手,快使使劲儿吧!” 外头院一群人当中,最显眼的是那两个壮实的庄稼汉,坐着的那个上了年纪,皮肤原本就有些黑,经过常年风吹日晒更显粗糙,他长着一张瘦长的脸,鹰钩鼻子,一眼看去是个有点沉默寡言但很有主意的当家人。biqugexx这就是张家现在的家长张成才。 张家是天赐村的外来户,前朝末年逃难逃到了这远离家乡的琼州岛上,刚逃过来的时候,还带了不少家当和银子,谁知后来到这岛上不久,岛上就刮起了台风,紧接着就是旱灾,刚出生的张成才勉强活了下来,但家里的积蓄却消耗掉不少。 本朝初建,每个成年的男丁能分到十五亩粮田,两亩菜地。张家吃亏就吃亏在人少,只有张成才一个,那时候还没有分地的资格。等他长大,半生颠沛流离的父母又接连去世了。他又没有兄弟姐妹,一个人在这天赐村日子并不好过。 好在,张成才到底是有点本事,他不禁凭着自己的勤劳把这十五亩地打理的有声有色,那两亩菜地也是年年丰收,就这么着,他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给自己赚足了娶媳妇儿的钱,娶的还是个人人艳羡的漂亮媳妇儿! 王稳婆这时候已经冲出来了,她往并不宽敞的小院里一瞅,先瞧见了站在那里的高大的张家老大,张传荣。这张传荣真是长得跟他娘一模一样,皮肤很白,眼窝深陷,鼻梁高挺,却又不像张成才那样勾着,让人觉得有点阴险。对,这张老爹本来长得也不难看,就是那鹰钩鼻子总让他显得阴恻恻的。 张传荣见了稳婆,焦急的迎上去问道:“王稳婆,我媳妇儿怎么样了?” 王稳婆为难的搓了搓手,道:“哎呀,传荣呀,我一直帮忙推着按着,这孩子就是出不来,我看,你们是不是那村里的林郎中过来瞧瞧,就是待会儿生了,我看你媳妇儿折腾了这么久,少不了也得开几服药补补。” 张老爹张成才站起身来,道:“已经让老四去请郎中了。这会儿怎么还没来?”他四处一望,老二和老三都上地里头干活儿去了,家里只剩下一堆女人。张传荣虽然有些不舍,但在守着媳妇儿和请郎中之间犹豫了一晌,他还是对自己的爹说:“爹,要不……要不我去看看?” 他话音刚落,屋里李氏的叫喊声忽然弱了。这是怎么回事儿,不会是李氏没劲儿了吧?王稳婆一听状况不妙,扭头又跑了进去。 大丫急匆匆端着盆走出了屋子,两人差点撞上。就在这一瞬间,李氏忽然发出了一声嚎叫般凄惨的喊声,院子里的人吓了一跳,心都不约而同的提到了嗓子眼儿上,片刻的寂静过后,“哇……”小婴儿嘹亮的哭声划开几近凝固的空气,在初升的朝阳霞光中回荡开来。 王稳婆大大松了口气。还好她赶紧来了,否则孩子生了她却在屋外头,那这待会儿钱她说不定就得少拿几文。她赶紧在大丫端进来的热水里净了手,准备剪脐带了。 李氏脸色惨白,在床上哆嗦成一团,她拉着老三媳妇儿的手,道:“弟妹,你快去看看,这孩子他是、是……” 老三媳妇儿姓周,今年二十出头,她和李氏是姑表亲,后来又一同嫁到张家,素来要好。她知道李氏的意思,赶紧跑到床尾一看。 这一眼可让她看得愣住了,话说家里也生过俩男娃儿和三个女娃儿,不管男女,生出来都是皱巴巴红色的一团,可大嫂这会儿生的这个小子又白又胖,亮晶晶的眼睛已经睁开了,正转悠着四处看呢,连头发都是漆黑漆黑的。 这么漂亮的男娃儿,也不枉她大嫂遭的这一回罪啦! 李氏见周氏愣在那里,心里不免一窒。还好王稳婆这会儿已经利利索索的把孩子擦净包好,笑眯眯的抱到李氏跟前,道:“我说传荣媳妇儿,你可真有福啊,是个大胖小子!” 李氏长长舒了口气,这次生产耗尽了她的体力,她有些支撑不住了。但看着怀里的孩子,她方才的疲惫和身上的疼痛似乎都消失了,从稳婆手里接过孩子,她心里涌上一阵暖流,把孩子抱的紧紧的。 消息传出屋子,外面也热闹了一阵,就都各自忙活去了。生孩子在农村虽然算是件大事儿,但也没多么新鲜,其他的日常活动照样不能耽误。 刚才灶上需要人烧水,还得准备一大家子吃的饭食,老二和老三一早没来得及吃东西就下了地,待会儿还得回来啃上几口杂粮饼,否则哪里有力气干剩下的活儿呢。 “这孩子长得可真好,刚才他三婶儿都看呆了。王稳婆也一个劲儿的说他有福气呢。”李氏虽然累,但望着自己的孩子,她忍不住对丈夫张传荣夸耀起来。 张传荣今年三十二岁,比李氏大两岁。他看着自己的长子,心中也非常高兴。他们家,现在他爹张老爷子已经上了岁数,大事小事都是他出力的多,但他自己的娘符氏死得早,家里的钱都握在后娘吴氏手里头,吴氏一进张家就接连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小女儿,对他这个前妻留下来的长子以及他们一家自然不可能一视同仁。 他虽然知道自己这个做大哥的应该多出点力照顾弟妹,而他确实一直以来对几个弟妹也非常照顾,但一想到自己没有儿子,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交了公,到以后都给了老二家那两个儿子,他还是有点不太乐意。现在,望着正在媳妇儿怀里香香的睡着的小娃儿,他心里觉得踏实多了。 张传荣想了想,对媳妇儿李氏说道:“这孩子……我看王稳婆说的有点道理,她老人家毕竟是见的孩子多了,能看出点儿门道来。这孩子确实看着是个福相,我看,就叫他张皓文吧。我回头跟爹说一声,看他老人家同不同意。” 李氏听着个“文”字,心里一动,道:“他爹,你是不是因为我前两天做的那个梦……” 张传荣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说了句“好好歇歇吧”就转身走出去了。剩下李氏望着怀里的小婴儿,又怜又爱的把额头贴在孩子头上,说道:“宝儿,你可真乖哟。往后,娘就指着你了!” 张皓文此时刚刚从震惊中缓过劲儿来。他没有听清关于自己性别和姓名的讨论,但是,他感受到了李氏怀抱的温暖,还有充满了关怀的爱抚。这一切都对他的心情恢复平静颇有帮助,他开始尝试着接受这个事实:他变成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为它丢了命 张皓雯,女,二十四岁,比现在的李氏小不了几岁。biqugexx她原本生活在二十一世纪,而且活的顺风顺水。她家中经营着一家不小的公司,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大学毕业后更是由于成绩出色,远渡重洋去了国外深造。原本以为自己毕业后或者留在国外拼出一片天地,或者回国帮助家里打理家业,谁知道父母却想让她早早嫁人,而且是嫁给能帮家里进一步发展企业规模的父亲的合作伙伴的儿子。 她心里知道,父亲是想把公司留给她那比她小十岁的弟弟。而她若是不服从父母的安排,进入公司或是另谋出路,都只会成为弟弟的威胁。她思考了一番,干脆离开家,自己跑到远离家乡的一线城市去找工作,很快,她优秀的背景就给她带来了许多不错的面试机会,而她也如愿以偿的进入了一所一流跨国集团公司的最后一轮面试。 在面试之前,她神使鬼差的觉得自己应该去买个什么东西给自己带来点好运气,这次面试对她而言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她终于可以离开学校,一步步实现自己的目标了。 进入大公司只是她理想中的第一步,她并不想一辈子给别人打工,等她在大公司积累够了足够的经验,她也想像父母一样开创属于自己的事业。 谁知,当她走向一家珠宝店想要买个小饰物的时候,街角的一个小摊的摊主却喊住了她。 “姑娘,这是你掉的吧。” 张皓雯以为是什么骗人的把戏,根本没有回头,谁知道那人却追了上来,手里拿着一枚小小的玉戒指,强调着:“姑娘,这是你的。” 张皓雯下意识的想和她拉开一点距离,以免被讹上,但她一看到那戒指,目光就被吸引住了。这戒指很小,显然她是戴不上的。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戒指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就像这摊主说的一样,这好像就是她的东西。 她忍不住就把手伸了过去,那戒指却在接触到她手指的一霎那发出了隐隐的光彩。待张皓文把它拿到手中的时候,她惊讶的发现,这戒指的尺寸,其实还挺适合她的。 “奇怪,刚才看着明明很小啊……”她试着把戒指往右手食指上套了套,刚刚好!她抬头想问问这戒指多少钱,毕竟这不是她的,要是买,她对玉石有点研究,这玉看着像是真的,温度和光泽都很不错,只要价钱不太离谱,她愿意买下来。biqugexx “哎,这个……”她刚一开口,却发现刚才的摊主和摊子都不见了。 张皓雯感觉刚才发生的事就像天方夜谭一样,不过,既然得了这么个称心的东西,她也不用去珠宝店了。她回头往自己的住处走去,谁知原本闪烁着绿灯的人行道上,从对面窜来了一辆急速行驶的失去了控制的大卡车。 就这么着,张皓雯捡了枚戒指,却把命给丢了。 这边刚出生的张皓文正舒服的依偎在李氏的怀里,后院灶火房里两个二十来岁的妇人却在一块儿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二嫂,你说咱大嫂咋这么金贵呢,生个娃还要杀一只鸡?你生了两个男娃儿了,当时也不过让我给你熬了点红糖水,再加个鸡蛋,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说话的妇人个子不高,也就二十出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略微有点龅牙,虽然如此,她的皮肤偏白,眉眼清秀,模样长的还是挺不错的。这就是家里头老四的媳妇儿王氏。她这一句话一落地,对面正拿着个木勺在锅里头搅和的老二媳妇儿刘氏眉毛马上竖了起来,咬牙切齿的抱怨道:“可不是嘛,人家是教书匠的女儿,家里个个懂得识文断字的!哪能跟咱们这些粗笨人一样儿?先前就两个丫头片子,大哥都快把她宠天上去了,你看我们家老二那只知道窝里横的货,莫说对我,就是对两个娃儿也动不动就拳打脚踢,也不想想是谁成天在家里累死累活伺候这一大家子吃喝……” 刘氏长得又高又壮,嗓门也大。她还没说完,王氏就在旁边轻轻咳嗽起来。刘氏仍在那咋咋呼呼的道:“他四婶儿,你这是咋了,大热的天儿,你难不成还着风了吗?” 刘氏往后一瞥,原来门口来了个瘦瘦小小的老太太,说是老太太,其实也就四十八九岁。这年代的人一辈子辛劳得很,五十不到看着就像半截入土的样子。老太太虽然又黑又瘦,长着一张四方脸,大鼻头,但两只眼睛射出来的光却寒飕飕的,让这两个年轻妇人一下子都闭上了嘴。刘氏怯生生的开口道:“娘,二嫂子这鸡汤快炖好了,要不……您先尝尝味儿?” 老太太吴氏拄着个拐杖噔噔走进了屋,脚步之快让人觉得她的拐杖其实是个摆设,而事实上,吴老太太的腿脚利索的很,拐杖更多起到的是震慑作用。比如现在,她就扬起拐杖对着老二媳妇儿刘氏一指,出声骂道:“你大嫂刚生了孩子,你在这儿嚼什么舌头,还编排起自家男人来了?传华什么时候无缘无故揍过你了,都是你自己这张嘴整日价瞎咧咧。” 说罢,她又瞟一眼刘氏,这个老四媳妇儿也不让她省心,看着整天温声细语,老实巴交,其实心眼儿最多,吴老太太“哼”一声道:“怎么着,炖个鸡汤还得俩人围在灶头上,饼子烙好了吗,待会儿男人们从地里干活回来,你让他们喝西北风?!” 一顿疾风骤雨般的训斥之后,老太太把拐杖一拄,慢悠悠走了出去,感受着自己的余威在这个小小的灶房里回荡着。身后两个儿媳妇低眉耷拉眼,赶紧老老实实干活儿去了。她们还没回过神儿,吴氏忽然又一转身,道:“炖好了就赶紧盛一碗到主屋来,你们爹也跟着忙活了一晚上没睡,他岁数大了,经不得折腾,得喝两口补补精神。” 刘氏傻愣愣站着,王氏赶紧应了一声:“知道了,娘,这就端去。” 一边说着,一边向刘氏示意,让她赶盛汤。刘氏这才回过神儿来,慌手慌脚端出个破碗开始往里头舀汤。 张皓文小憩了一会儿,很快就醒了,他是被饿醒的。李氏还在目不转睛的瞧着他呢,忽然看见自己的儿子伸出两只攥得紧紧的小拳头在空中晃了两下,紧接着哇哇哭了起来,李氏赶紧解开衣襟,开始给张皓文喂奶。张皓文吃饱喝足有了力气,比刚才感觉好多了。他隐约觉得,自己手里头有个东西。 这东西仿佛一直跟随着他,从现代到这里,张皓文感受着右手中那润润的一块硬物,猛地他明白过来了。这是那枚玉戒指! 他这会儿喝完了奶,精神十足。他试着活动了活动右手,那温润的感觉还在。趁着李氏整理衣服,他想把戒指拿到眼前看个究竟,却忽然感觉又是白光一闪,那戒指再次套上了他的右手食指,却化作浅浅的一道白色,仿佛成了他手指的一部分。 这戒指肯定隐藏着什么玄机,张皓文一心想弄个清楚,谁知却发现随着自己戴上戒指,他能看着眼前的东西了。虽然还是模模糊糊的,但凡是视野中的物品大致都有了轮廓。他正在惊讶,忽然看见门口人影晃动,进来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来的正是他爹张传荣,身后还跟着个小小的影子,张皓文估计是他的哥哥或姐姐。张传荣进屋后咳了一声,道:“我刚才去看了爹,咱们又给爹添了个孙子,他老人家心情不错。名字的事儿,我也跟他提了,我跟他说,孩子的娘希望他将来能识文断字,就叫他张皓文吧,爹也同意了。你身子弱,这阵子在家里好好歇歇。我去地里头瞅一眼,对了,灶上给你炖了鸡汤,你待会儿多喝点补补身子。” 张皓文激动的发现他听清了大部分张传荣所说的话。他的名字竟然还和前世叫法一样,虽然最后一个字是不同的。他能感觉到,这个“文”字好像还是他爹娘鼓足了勇气提出来的。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家,怎么连让孩子认字都是奢望呀? 这时,李氏又说话了:“哎,等等,咱娘……” 张传荣似乎停下了脚步,李氏接着问道:“咱娘没说什么?” 张传荣想了想,道:“哦,娘那时候不在屋里头,听说去灶上给你看着炖鸡汤去了。娘……她应该也是高兴的。” 说完这句,张传荣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张皓文却听见自己头顶上,李氏悠悠叹了口气。 张传荣走了,张皓文又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戒指上。他的右手食指有点发凉,他想拿到眼前瞧瞧,这戒指戴在自己手上,怎么他爹娘也没纳闷吗? 他刚凝神盯着 右手看了一眼,什么还没来及看清呢,他的身子就好像被那戒指吸了进去。下一霎发生的事让他震惊——他的视力完全恢复了,他不可置信的着眼前的景象——郁郁葱葱一片茂密的树林,脚下清澈晶亮的溪流潺潺流过,这地方虽说不大,但风景非常秀丽,恍若人间仙境。这让他深切的怀疑,自从自己遇到那个把戒指塞给他的人之后,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至于是美梦还是噩梦,这个一时半会儿他还难以做出判断。 鸡汤风波 令张皓文高兴的是,尽管他的手脚还是小婴儿的模样,但他已经可以随心所欲移动。m.biqugexx 虽然他并不是在走,而是整个身体在空间里飘荡,飘荡的速度也不尽如人意,但是他很享受这种重新拥有自由的感觉。 趁着视力恢复,他赶紧伸出右手,仔细的观察了一下,发现那里只有一道淡淡的白色,看来,这个戒指就是以这样的形式出现的,怪不得自己的父母都没有注意到呢。 他后退了一段距离,放眼望去,这好像是一座山吧。这山并非北方雄峻的崇山高岭,而更像是江南秀气的山丘,鸟语阵阵,空气中花果的清香悠悠飘荡,令他感到心旷神怡。 他抬头一瞧,原来自己所站的地方还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牌坊,这牌坊非石非木,竟然和戒指的材质差不多,也是用白玉雕琢的,看得张皓文忍不住啧啧称奇。 再往上瞧,牌坊上挂着一块牌匾,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四个大字。 “财……源……广……进……”张皓文从小喜欢传统文化,毛笔字也练了不少,这四个字笔力虬劲,绝对是名家之作,就是这内容让张皓文有点腹诽——这么一个如诗如画的地方,怎么挂着这么俗气的几个字呢? “财源广进就财源广进吧。”张皓文喃喃自语道。虽然暂且还不知道他出生的这个家庭的具体情况,甚至连现在是何年何月都不知道,但他有种感觉,自己这个新的家并不富裕。这戒指里应该是一个空间,有了这个空间,或许自己的生存就能多些可利用的资源,说不定家里的状况也会因此改善。 那道小溪从刚才起就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先来到小溪跟前,把手放在水中感受了一下温度,在他把手放进去的那一瞬,他马上感觉自己精神多了。穿越前他会游泳,而且现在进入空间的应该只是他的灵魂或者意念一类的东西,也不怕淹到,于是,他干脆把整个身体浸入了溪水之中,闭上眼睛,安安静静的享受着温暖而带着林中芬芳香气的水抚摸着他的周身。 可惜,他刚舒服了没多一会儿,耳边就响起了吵闹声:“不得了了呀,不得了啦!这么小的孩子就跑到灶上偷吃东西,大嫂,不是我说,你这是怎么教的娃儿,这鸡汤可是给你熬的呀!我给咱爹咱娘端一碗的功夫,怎么给你盛出来的那碗就空了?里面还有两块肉哩……” 张皓文顿时睁开了眼,他得赶紧回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该怎么回去呢?回想了一下他是怎么进入这个空间的之后,他集中精神,低头盯着右手戒指的地方注视了一会儿,果然下一刻,他又成了被李氏抱在怀里的小婴儿。biqugexx 只是这次再睁开眼,他的视力就好多了。或许,这就是那溪水的效用。张皓文一下子有点兴奋,这仅仅是山前的一道溪水就能让他有如此大的变化,那整座山上,不知道有多少宝物等待他去探寻呢? 可是眼前这一幕却没法让他继续高兴下去,只见屋门处站着一个高大的妇人,她虽然面色黑黄,看上去营养不怎么样,但她的力气却着实不小,把门口的地跺的咚咚直响。 张皓文又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娘。这是他第一次看清李氏的面貌,李氏长得略普通,细眉细眼,不过和门口的那个农妇一比,张皓文顿时就觉得自己的娘好看多了。 因为李氏的五官虽不出众,但气度温和,从容不迫,一看就有着良好的教养。面对对方的嚷嚷,她脸上也并无恼怒之色,而是一边轻轻颠着手里的孩子,一边侧过脸去说道:“他二婶,你说谁偷吃东西了?大丫这会儿在后头挖野菜呢,二丫才五岁,她连灶台都够不着,怎么偷吃?” 老二媳妇刘氏愣了愣,刚才她也没细想这个问题,只是见老四家的王氏慌慌张张告诉她,盛出来的那碗鸡汤没了,被二丫喝了。她本来就心中不忿,跑到这儿来找李氏讨说法来了。谁知却被李氏两句话就轻轻松松堵了回去。 她愣在门口喃喃的道:“那是怎么回事?他四婶说是见着二丫了,还能有谁?” 李氏一听,微微笑了笑,道:“算了,鸡汤那么香,可能招来那爱偷吃的黄皮子了也说不定吧。他二婶,辛苦你了,你也别忙了,我这会儿刚生,汤也喝不下,你快给男人们准备饭食去吧。还是他们这些在地里干活的要紧。” 张皓文听了,心里忍不住称赞起他娘来。自己运气不错,摊上这么个高情商的娘。几句话说的刘氏哑口无言,也没把火引到家里任何人身上。谁知刘氏刚转身想走,却听门外传来小女孩儿的哭声:“奶,别拽我。” 张皓文心中着急,他娘刚生了孩子,能不能让她消停会儿?不就是几口鸡汤吗?至于闹得这么人仰马翻的? 这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对于眼下琼州的农户人家来说,逢年过节可能都吃不上几口肉,有的人家的女儿,长到大别说是肉,就连鸡蛋都没尝过几次! 这回,张皓文发现李氏的表情不是那么镇定了。来的是估计是李氏的婆婆,他的奶奶,难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婆媳矛盾,他奶奶不喜欢这个大儿媳吗?那她至少应该对自己没什么意见吧,他上面两个姐姐,他应该算是长房长孙? 刘氏往旁边一让,见老太太吴氏拉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儿走了进来。那小女孩儿虽然瘦,长的可是让张皓文眼前一亮。 他定睛看去,见这孩子白皙的皮肤,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眼窝有点深,弯弯的眉毛,小嘴红红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美人儿胚子。就是穿的那身破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本什么是颜色了,不过倒是颇为整齐干净。张皓文看看他这个二姐,再抬头看看李氏,看看吴氏,这二姐长得和自己的娘,奶奶都不怎么像呀。 吴氏虽然个儿不高,但往刘氏旁边一站,高大的刘氏好像马上就矮了半截,喏喏的道:“娘……” 李氏一脸疲惫,强打精神也招呼了声:“娘。” 吴氏见李氏低眉顺眼挺谦卑的,脸色好像稍稍好了点,然后把手里那小姑娘往前一搡,道:“二丫,奶平时亏待你了么?为什么踩着凳子爬到灶头上偷吃?!” 刘氏这时候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二丫够不着,她可以踩着东西爬着偷吃呀!还是婆婆厉害,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李氏实在是很累了,但事关自己闺女,她只能暂时把手里的张皓文放下,对小姑娘招招手,道:“夏儿,过来。” 刘氏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庄户人家丫头片子,还叫什么名儿,皓春皓夏的,平时高兴了唤个老大老二,忙的时候直接拽过来干活就得了,老四家的说得对,大嫂这教书匠的女儿,就是喜欢在她们面前瞎显摆。 二丫张皓夏冲着自己的娘跑了过去,却被吴老太太的拐杖拦住了:“你说清楚,你是咋偷吃的,奶不骂你,不然咱就你爷你爹回来一块好好说说,惹了你爷,说不定你得挨揍!” 老太太的话好像对二丫没产生任何作用,她坚定地摇着头道:“我没偷吃!我一直在屋门口坐着呢。刚才四婶儿喊我,我还没走到后头,奶你就把我拦住了。” 张皓文对吴老太太也有点另眼相看,且不说她这强大的气场,就说她这一句话,威逼利诱的,幸好自己二姐没有上套。 眼看李氏精神不济,吴老太太斗志昂扬,刘氏一副在旁边看好戏的模样,张皓文有一种无力感,他现在不能说不能动……等等,有一件事还是他能干的。 “哇!”刚泡过了溪水的他精神十足的嚎哭起来。 这哭声实在是太嘹亮了,屋里所有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吴老太太手上一顿,李氏给了二丫一个眼色,二丫马上绕过拐杖跑了过来。 李氏趁机说道:“娘,二婶,皓文他饿了。我得给他喂奶。鸡汤的事儿,家里头不止二丫一个人呢,这孩子从小没有撒过谎,更是绝没有偷吃过一口吃的。我这个当娘的信她。您要是非要掰扯掰扯,那就等男人们回来之后再说吧。” 吴老太太一看李氏开始解怀喂奶,她也不想再待下去了。男人们回来后都饿得跟狼似的,谁有心思听她叨叨这些芝麻谷子大的事儿?她刚收拾了另两个儿媳,现在不过是想来敲打敲打李氏,别以为生了个儿子,又有老大撑腰,就不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头了。老大再怎么厉害,家里头现在做主的也还是老头子和她。至于鸡汤到底是谁喝的,她心里头有数。 李氏收起拐杖,三步两步走了出去。屋门外听着的王氏急慌慌往后一退,还是和吴老太太碰了个正着。吴老太太冷笑了一声:“老三媳妇儿呀,鸡汤是你二嫂子熬的,怎么味儿都跑到你身上来了呢?” 王氏赶紧摆着手,原本就讨喜的脸上堆起了笑,道:“哎呀娘,我刚才看二婶不在灶上,就去帮她看了一会儿。这鸡汤确实太香了,谁进那屋谁身上一时半会儿味儿都散不了。那可是正下蛋的鸡呀。大哥可真够疼大嫂的。咱爹也是好心肠。不过,到底是长子长孙不是,我听王稳婆说那孩子有福,以后您又多个孙儿孝敬您啦?” 她这几句虽然听上去都是好话,但句句戳在老太太的心窝子上,说的吴氏在外头拐杖敲打地面的声音都充满了怒意。张皓文隐约听见老太太哼了一声,说了句“咱可没那个福气……” 随着那拐杖敲在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远,屋子里外终于都安静了。 娘家来人了 李氏喂完张皓文,叫来二丫在一旁看着,自己沉沉睡了。biqugexx二丫笑着逗弄他:“弟弟,弟弟你长得可真好看!” 张皓文自从知道自己穿越成了男孩,对容貌就不怎么在意了。只要不是太差就成。不过看着自己二姐,他心里又多了点忧虑,人人都说他好看,他不会长的像自己二姐这样吧,男生女相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二丫到底是个小孩儿,她很快就忘记了刚才的事儿,瞧着这个新出生的弟弟,笑得越发开心,脸上露出了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小姑娘明媚的笑容让张皓文也心情大好,不过他想,这个姐姐漂亮是漂亮,就是太瘦了,脸色黯淡,头发也显得很枯黄,看来,自己得想办法用空间里的东西给她好好补补。 再瞧瞧这屋子——竹篾做的墙,茅草盖的屋顶,又窄又小,摇摇欲坠,一进门步子跨的大点就要碰到床沿。看他娘和他二姐的穿着打扮,他能分辨出自己穿到了古代,还是个偏远边穷的农村。从吴氏到李氏刘氏到二丫,全都是一脸菜色,半饥半饱的模样。 还好自己有这个戒指,张皓文心想,对了,不知道那神奇的溪水能不能取出来点,给自己的爹娘姐姐也分享分享,至于老太太和那其他的人……他还得观察观察,看看他们到底都怀着什么心思。 张皓文正琢磨着呢,忽然发觉门口好像又来了个人。他探头往二丫背后一瞧,是个挺清秀的妇人,至少比他那什么奶奶二婶顺眼。这妇人正是老四的媳妇儿王氏。她一边看着屋里两个娃儿,一边下意识的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听说看看漂亮的孩子,自己生的孩子也能漂亮点。王氏心想,要不是自己肚子终于又有了动静,搁平时,她还不真至于打那碗鸡汤的主意。 门外忽然一阵嘈杂,看来是在地里干活的男人们回来了。王氏赶紧扭头往后走去。二丫虽然对刚才王氏的出现有些意外,但听见门口熟悉的声音,她高兴的喊了起来:“爹,爹你回来啦!” 张皓文往李氏身上拱了拱,虽然吃饱喝足,又有溪水滋润,但他也需要睡眠。趴在李氏胸前,李氏的心跳声让他感到安定。李氏在睡梦中搂了搂他,张皓文依偎着李氏进入了梦乡,而随后进来的张传荣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满眼都是关爱和欣喜…… 就这样,一连几天过去,张皓文渐渐习惯了作为一个小婴儿吃吃睡睡的生活。m.biqugexx平时趁着李氏休息,他就到空间里去泡那神奇的溪水。现在,他已经完全能看清,能听清了。而且,有一天他的戒指无意间触碰到了山门处那巨大的玉质牌坊,对这个空间的情况和用途他也终于有了更多的了解。 原来,这称为“财源广进”的空间是一位修仙之人创造的。此人修炼到了大成境界,就将戒指抛入凡世,让它寻找有缘之人做主人去了。看来,不知道自己积了什么福,居然被这戒指选中,成了空间新的主人。 根据介绍,这空间应该大的很,他现在接触到的只是初级的部分,或者说,是这位戒指的原主人刚开始修炼的时候创造的。随着他本领的提高,他可以继续探索空间中更高级的地方。不过,据张皓文估计,这小山上的东西也够他用一阵子的。他不是个急功近利的人。尽管有了空间,他还是想稳扎稳打,一来时间太短,他对新的环境不了解,并没有什么具体的需求,二来嘛,他现在实在太小,若是他一下子耳聪目明甚至说起话来,那估计人家会把他当做妖怪。 家里的情况好像有点复杂,他可得提高警惕,别给自己的爹妈增添麻烦。 农家的生活平淡忙碌,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在偶尔的磕磕绊绊,吴老太太和几个儿媳的斗智斗勇之中,李氏终于要出月子了,听着自己爹娘那激动的语气,似乎自己即将迎来第一次出门见世面的机会——根据当地的风俗,生下来的小娃娃满月的时候要请村里的亲朋好友来吃“满月酒”,而被邀请来的人也要准备礼物前来庆贺。尤其是孩子母亲的娘家,得趁这个机会回来看看外孙,以示对女儿和孙儿的重视。 办满月前,家里头也没闲着,要给孩子起名上黄册,还得拜公婆神。张皓文的名字由张成才拍板定下来之后,张传荣就上报了村里。吴氏则趁着张传荣不在的时候跑到屋里瞅瞅李氏,又瞅瞅躺在炕上玩耍的张皓文,张皓文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她,让心里头更不痛快,她皱巴巴的老脸一板,问李氏道:“你爹说,娃儿的这名字是你起的?咱村里头习惯,娃儿起个贱名,好养活,要不,你两口子再寻思寻思?” 要是别人,肯定不会怀疑吴氏的说法,但李氏却道:“娘,给娃儿起名这事,哪是我一个妇人家说了算的,估计是咱爹和传荣俩人顺着老二家皓言、皓方两个的名字取的。既然他们定了大名,小名我就想叫他宝儿,他爹也同意了。” 吴氏发现没把李氏唬住,也就悻悻的转头走了。剩下的几天除了三婶周氏偶尔来找李氏说几句话,其余的时间再没有人来打扰他们母子。 转眼间,摆满月酒的日子到了! 这一日天刚放亮,外头几个女眷忙活着准备桌椅碗筷,吴老太太还狠心拿出几个铜板扯了点粗红布,稍微在院里装点了下。她是不想,但没办法,张老爹张成才是个极其爱面子的人,长子长孙,生的又是这么个漂亮娃儿,他在全村人前怎么也得好好显摆显摆。 李氏刚打扮停当准备出屋,门外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伯父,恭喜您抱了孙子,我带着青安来跟您贺喜,看看慧儿和我那小外甥。” 张皓文眼看着李氏眉眼马上溢满了欢喜,他娘今天也好好收拾了一番,发髻梳的整整齐齐,还插了根镀银的簪子。身上穿了件新一些的蓝布对襟短袄,下边也不像平日里穿着裤子,而是套了条布裙,张皓文觉得李氏长得也不错,至少算是清秀端庄。此时李氏笑着低头看了一眼张皓文,道:“宝儿,你阿舅来了!”然后把他抱在怀里,快步迎了出去。 张皓文方才就听见自己这个舅舅说话不像庄户人家,出去一瞧,门口站着个瘦高的中年人,和平日里他见着的张家人打扮很是不同。 这中年人穿了件赭色的长衫,虽然也是布的,但比李氏那一身要新了许多。因为他是男子,和李氏相似的五官长在他身上,倒显得他眉目舒朗,一表人才。张皓文顿时就对这个舅舅生出了几分好感。 而跟在一旁的那个小男孩,大约十二三岁,也是眉清目秀,彬彬有礼,和从屋里窜出来的老二家的那两个泥猴子一样的堂兄一比,感觉简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院子里,他的几个叔叔都在,婶子们则到后头忙活准备饭食去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这父子两人身上。 张皓文只见这男孩躬身一拜,又抬手对张成才打了个揖,道:“晚辈李青安,见过张阿公,小姑,姑父,和各位阿叔。” 张成才心里高兴,连声道:“好好,他大舅,青安,你们别在门口站着,进来说话。” 张皓文隐约听自己的爹娘提过几句,他娘李氏的爹原本是个秀才,在村子里头教书,先前他爹的亲娘符氏还在的时候,他爹张传荣还去读过一年的书,这李秀才对他爹格外喜欢,就做主让自己女儿和这张传荣定了娃娃亲。怎奈天意难测,符氏没过两年就去世了,张成才续娶了吴氏,接连生下几个儿子,家里一下子紧张起来,张传荣这书自然读不成了。而那李秀才也是命苦,一场伤寒夺去了他和他娘子的性命,剩下儿子李思和女儿李慧相依为命。 由于父母去世的早,李思也没有走读书科举的路,他原本就能识文断字,就到镇上想办法找工养活自己和妹妹,一开始他在酒楼做小工,后来老板见他为人老实规矩,还能认字,就让他试着记记账,最后不但让他做了账房,还给他说了一门亲事。 娶了镇子上的闺女,李思一家自然也不常回天赐村来了。不过,对于这个妹妹,他还是很关心的。当时他们兄妹两个孤苦无依,张传荣娶了李氏看似是他信守承诺,但其实,细究起来,张传荣这个老大说得好听点是长兄如父,说的不好听,拉扯着几个后娘生的弟妹,就是白出力,还得被继母时时刻刻堤防着。 张传荣和李氏成亲之后,李思时不时和张家走动走动,眼看张传荣确实对李氏很好,他才渐渐放下了心。现在李氏生了儿子,李思心里更踏实了,这么一来,至少张老爹张成才和张传荣更不会亏待了她。 李思看着李氏怀里的张皓文,见这孩子和张传荣一样长得皮肤雪白,一双有神的眼睛闪闪发亮,又继承了李家秀气温和的气质,在李氏怀中只是安安静静看着,一点不哭不闹,也没有因为见到陌生人而露出不安的神情,他心下马上觉得,这个外甥不同一般,脸上也露出了微笑:“起名了没有,叫什么?” 张传荣看一眼张成才,道:“叫张皓文,小名宝儿,已经上了黄册了。” 有人要砸场子 李思眼中笑意更深:“好,这名字好!宝儿,阿舅给你带了些东西,过来瞧瞧?” 说罢,他将自己手里一个大包裹还有一坛酒交到了张传荣手上,李青安也将他拎着的竹筐递了过去。biqugexx按当地风俗,满月时孩子的外祖家要准备衫裙、肚兜、红鞋、猫帽、鸡蛋以及酒肉作礼,以示对孩子的疼爱,这就是所谓的“做出月”。 这鼓鼓囊囊一个大包打开,里面簇新的衣帽小鞋一应俱全。李青安那个竹筐里除了鸡蛋之外,还有一个油包包着几条上好的猪肉,张家两个小子张皓言、张皓方看见鸡蛋和肉,眼睛都直了,那四岁的张皓方更是蹭蹭跑到李思跟前,一双漆黑的手扯着李思的长衫就上下一顿摸索,李思仿佛也习以为常,摸出几个铜板给他,道:“言哥儿拿着买点点心吃吧。” 李思虽说是个账房,但因潭牛镇是个小镇子,没有多少户人口,他的日子过得也不算宽裕,不过和辛苦务农的张家来比还是好一些的,知道张家这一大家子人的情况,李思每次来也做好了被这俩孩子搜刮一空的准备。只要这些人平时对自己妹妹好点就成! 几人还在门口说着,院子外面又热闹起来,似乎来的人不少。张成才示意张传荣出去瞧瞧,张皓文听见他爹喜气洋洋的开始欢迎那些乡亲,什么隔壁王家阿伯,周家老爹,一个个都来庆贺张成才添了孙子。只不过张家在本地除了几个亲家并没有同族的亲戚,来的人也不过是道贺一声,送点薄礼而已,还有的就是纯属好奇,来看看张家老大生的娃儿长什么模样。 张皓文眼看着一个个穿着破旧,面色黑黄的庄稼汉在自己眼前晃过,外面人越来越多,酒桌就摆在屋前,都快坐不下了,忽然外面安静下来,几个人的声音响起,道:“王里甲,您也来啦!” 张传荣对李氏使了个眼色,李氏赶紧把张皓文交到张传荣怀里,自己则转身回了里屋。张皓文一瞧,眼前这位被称为里甲的男子长方脸,一个扁扁的塌鼻子,和其他人一样脸色发黑,只是穿的稍体面些,一顶瓦楞帽,藏青的布衣布裤,乱蓬蓬的胡子闪着油光。 他望向张皓文的眼光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呵呵干笑了几声,道:“张老爹又添了孙儿,我做总甲的怎么也得来瞅瞅。呵,你这孙儿倒是长得气派。m.biqugexx” 说罢,他四下看看,问道:“咦,咋地不见你家老五呢?” 一听这话,气氛马上冷了下来。张成才冷着脸道:“王总甲,自打去年老五他伤着头,这还没好呢,在屋里头歇着,大夫说他暂时不能出来见人。” 王总甲这回脸上的笑容马上放大了几倍,嘴里却叹了口气,道:“唉!都知道你家老五是个伶俐的,你全家供他一个读了几年书也不容易,这一下子却给砸傻了,咱也替你可惜呀。要不然,说不定咱这村子里头还能出个秀才公呢!” 一听这话,张家老二张传华不干了,他今年二十三,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顿时就跳起来道:“王老三,你瞎咧咧什么,我五弟不就是因为我和大哥给你家大房盖房子,去给我俩送饭,在你家里头被砸着的,你王家赔的那几两银子还不够抓药,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张成才咳了几声,站出来阻止道:“老二,闭上你的嘴巴。王总甲,今个是皓文的满月酒,那些事儿咱都莫提了,您外头上座坐吧。” 说着话,老四家的媳妇儿王氏也迎了出来,王家是这天赐村的大族,张成才当时给自家老四挑媳妇的时候,就和吴氏商量着,娶个姓王的,以后在村里也不那么孤立,谁知王家早就对精明的张成才和吴氏看不怎么顺眼,那些王家近支的女儿都不让嫁,最后还是娶了个远支又穷的王姓女子,尽管如此,王氏和王总甲也多少能搭上点亲戚关系。他这会儿来了,王氏也赶紧上前叫了声:“三叔。” 王总甲王老三看了一眼王氏,发觉她在张家似乎过得还不错,长得嘛,看着也不像当年枯黄干瘦,还挺水灵的。这让他心里头更不得劲了。哼了一声,道:“嗬哟,我来给老爹你的孙子庆满月,你倒为你家老五的事儿怪起我来了。你什么意思,敢情他自己命不好还赖上我们大哥盖房子了?有本事,你去县里报官,看看县老爷怎么说。” 张成才忍着一肚子气,刚想答话,吴氏拄着拐杖出来了,道:“王总甲,您说得对,我家老五自己命不好,咱们怨不着谁,您今个是来瞧老五的,还是来庆满月的?要是来庆满月,咱们收下您的贺礼,您不嫌弃就坐下喝杯酒,要是来瞧老五,我领您进去看看。” 王老三一下子愣住了,他就是来奚落奚落张家,才不舍得带什么贺礼,要是说来看老五张传云吧,倒显得好像他们王家的不是一样,他嘴角抽了抽,后退两步,嘟囔道:“一窝泥腿,还敢问我王老三要贺礼?”说罢,瞅着张皓文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转身迈着大步走了。 这回村里乡亲都不忿起来,这里谁不是地里干活的一腿泥的庄稼人?!虽然姓王的多,但王老三他们这一族自从抢占了旁支的田地自己做大,又何曾想着照顾他们这些同姓?倒不如张老爹那荒年的时候,自己家几个半大小子喂不饱,还偶尔那点粮食周济那些断了粮的孤苦老人家。 “做人可得有点良心!”旁边几个阿婶皱着眉头议论了起来。 张皓文这时候瞧着自己这一大家子,心中对张成才乃至吴氏都充满了敬佩。他现在知道了,吴氏在老张家的地位绝对如泰山般不可动摇,不仅是因为她进门后陆续生下了四个儿子,也因为她精明能干,和自己的爷爷张成才算是强强联合。 至于自己那几个叔叔,如今他也趁机观察了一番:老二张传华和老三张传福两个人都二十多岁,看上去年龄相差不大,长得嘛,几乎是吴氏的翻版,不过倒是遗传了张成才的身高,健壮如牛,老二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老三表面上还算平静,眼里却也闪着愤怒的光。老四张传贵相比这两个哥哥则显得瘦弱矮小,估计他出生的时候家里正困难,没怎么吃饱,但他看上去比两个哥哥心眼多,这会儿正拉着王氏躲在张传华身后,不知道两口子在合计什么,还有一个老五张传云,并未见人,却是他们方才争吵的焦点。 王总甲一走,张成才便清清嗓子,道:“乡亲们,今天是我孙儿张皓文满月,承蒙各位乡里肯赏光,来我老张家喝一杯薄酒,我张成才在这儿谢谢各位啦!” 说罢,他自己从桌上端起一碗酒喝了一口,就让大家开始吃喝。大家都知道张成才平时话不多,等他一放下碗,都扯着嗓门纷纷开始贺喜。张皓文一瞧那桌子上,两盆看不出是什么原料的饭菜,还有几碗没半点油星的汤,这些人却吃的津津有味,用手抓着就往嘴里塞,那一碗碗闻着就呛鼻子的劣酒,更是让张皓文皱起了眉头。 村里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自然不可能跑到这儿来凑热闹,那些婶子和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一个个围在他娘身边,夸赞着他的好模样儿和安静乖巧的性子。 张皓文暗地叹了口气,然后,他假装睡觉,回到空间琢磨取溪水的办法去了。 浸泡在溪水之中,他思索总结着和现在这个家庭相关的一切,他已经弄清了,为什么吴氏不待见他们大房?因为张传荣并非吴氏亲生。而是他爷爷张成才的头一房妻子符氏留下来的。 他的二叔、三叔、四叔他都已经见过,还有那个悲催的五叔目前只是听说。这几个叔叔似乎对他爹张传荣和张老爷子非常尊敬,看起来只有四叔有点小心思,二叔脾气大,三叔和他爹性子最像,总体上来说都还算是不错的。 在农村,多个男娃意味着劳动力,也意味着话语权。正是因为这几个儿子,老张家如今在天赐村也是说得上话的人家。不过,同样因为家里人口多,加上年头不好,一家人的日子过得非常艰辛。张成才和吴氏费尽心思,才把这么多孩子都养活了。 听他爹娘的意思,前年家里加盖了两间房子,然后紧接着去年又碰上个荒年。他们家的四十多亩田,原本能产两石的田只产了一石半,今年家里紧张得很。可那房也是不得不盖,老大老二家的娃儿都大了,老三老四那儿也添了人口,这屋一哭,整个院里都吵的睡不着觉,主屋积年未修,摇摇晃晃眼看要塌,再不加盖,一家人实在是过不下去,可是盖了以后,吴老太太平时严严实实锁在炕头的那个小铁箱子空了大半。 张皓文从张传荣跟李氏的议论大概总结出,他们家大人每人每月大约能吃米三斗,小孩儿差不多需要一斗五升。折算下来,一年一个大人能吃三石半,小孩就算是减半。他们这个有着十一个大人,八个小孩的大家庭也要吃掉五十三石粮食。 他还隐约听见,他们种的田是民田,交的田赋好像低一些,但原因也是因为民田不如官田产量高。大概一亩田要交三升粮食。分夏、秋两次征收。这么算下来,他们交了田赋之后,基本上也就只能糊口了。 好在,农闲的时候,张家的几个弟兄还能去镇上打打短工。他们兄弟都挺能干,回来每人赚个几十文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张传荣和李氏谈论的,也就是这些一家生计相关的事情了。其他的事儿,则是偶尔他三婶周氏过来看望李氏的时候提起的。 白玉瓶 女人之间谈的事情可就细碎的多,张皓文得费点力气才能从中剥离出有用的信息。biqugexx听她们的意思,现在他四婶儿好像也怀了孩子,满了三个月,昨个儿四叔张传贵就在饭桌上说了,不过,这个消息带来的不是欣喜,而是一家人的担忧。 吴氏除了生了四个儿子之外,后来又生了个女儿张传翠,现在才十岁。和张皓文的大姐张皓春一样大。老二底下两个小子,张皓言六岁,张皓方四岁。老三那房只有一个女儿,今年五岁。老四这回怀上了,不论生男生女,也是一张要吃饭的嘴啊! 更何况,那个五叔自从被砸了一下子之后就呆呆傻傻的,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头,原本一家人寄予厚望的读书人成了个傻子,张成才和吴氏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就连张皓文听说这事儿的时候也觉得十分可惜。 他估计,以张成才这种好强和精明的性子,一定是不想让儿孙们世世代代务农的,可是,他们张家本来在村里就很招眼了,再出个秀才……说不定二叔张传华说的是真的,有人就看不下去了呢? 真是狠心,张皓文今天看着王老三那得意的神情和后来气急败坏的样子就觉得,张传云的事情他绝对不是无辜的。这笔账日后再算,现在,他得为这个家解决一下燃眉之急。 张皓文用手舀起一捧溪水,眼看那闪烁着光点水在他指缝中流尽了,又回到了小溪之中。溪水虽然能让他耳聪目明,修养精神,但不顶饿,他还得喝奶……关键是,这溪水取不出去,没有容器,不仅如此,以后在空间里发现的东西,能用的,总得有办法往外拿,不能让他一个人在空间里独享吧。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戒指。本来他只是想观察观察戒指,结果冷不防一下子又离开了空间。乡邻们还得忙活农活,大家风卷残云吃了一顿之后就走了,家里的男子也下了地,女眷们正在收拾。张皓文转念一想,忽然想到了那块玉质的大牌坊,既然这玉戒指能够因为他的意念而让他在空间内外来去自如,放着这么大一块和戒指一样的现成的材料,他是不是应该想个办法好好利用一下? 他往李氏怀里一缩,再次回到了空间里。biqugexx这回,他没急着去泡溪水,而是来到了在阳光下闪着莹润光泽的牌坊前,把手放在那宽阔的柱子上,他能感觉到戒指中有什么在丝丝游动,如同一缕白烟一样融入了巨大的玉石中,他两眼紧盯自己的手和玉石接触的地方,在心里想象着容器的形状,太大不行,太小也不行,他想到了一个白玉瓶,对,这个不错,随着瓶子的样子在他脑海中渐渐清晰,方才那缕白烟升起,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玉瓶! 张皓文心中大喜,待白烟散去,他忙伸着手一接,啪一声一个凉凉的东西掉了下来,落在了他的手中。张皓文一瞧,嘴角忍不住一抽……这玩意儿也太丑了,不知道是因为他刚才在心里勾勒的瓶子的样子不够准确,还是因为他的意念不够坚定,总之,手上这个玉质容器勉强可以称之为瓶,或者说是罐子,弯弯曲曲的瓶颈,下面两个瓶子肚像个长歪了的葫芦,张皓文叹了口气,看来,他还得提高自己的本事,才能带更多的东西出去。 不过,这白玉瓶——暂且把它称作白玉瓶好了,难看归难看,基本的功能还是能满足的。张皓文飘到小溪前,将白玉瓶浸在水中,看着瓶口咕嘟咕嘟冒起了气泡,一直到再也没动静为止,他便将瓶子从溪水中提了出来,抱在怀里,凝神看向空间的钥匙,他的戒指,然后顺利的再次回归现实。 时光流逝,转眼间已是两个年头过去,天气渐渐变得炎热,遥望着广大陆地的这一块小岛上稻浪翻滚,农忙季节又到来了。 “娘,我出去找大姐挖野菜去啦!”二丫张皓夏在屋门口喊了一声。 “等等。”坐在屋子一角织布的李氏叫住了她:“带上宝儿吧,他整日待在家里,都快养的像个女娃似的了,也该让他出门瞧瞧。” 这会儿,张皓文还在他的空间里头遨游呢。春天刚刚离开,他眼下满三岁了。李氏说的没错,张传荣甚至是张成才都对他特别爱惜,平日里很少让他出门,把他养的白白的,再加上有空间里的各种灵物滋润,三岁的张皓文就像年华上的福娃娃,粉嘟嘟的脸蛋,黑白分明的双眼,小胳膊小腿虽然看上去不算粗壮,但结实得很。 听见李氏的话,他急忙从空间中抽身出来,一咕噜翻身下了床。这会儿还早,但天已经热起来了。马上就要到了收夏税的日子,家家都在忙着收割粮食,就连张皓文的几个婶子都下了地。 仿佛是上天保佑,自从张皓文出生以来,年年遭受台风侵害的天赐村就没有再刮过台风,这两年收成不错,再加上李氏织布的得来的银子,一家子比平常年份赚的多了不少。 李氏生下张皓文之后半年,四房的王氏也生了个男孩,取名张皓亮,但那王氏身子骨弱,又因为房子寒潮,得了产后风,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才缓过劲儿来。老四心疼媳妇儿,跪着求得张成才和吴老太太给王氏去镇上一副副的买药,王氏的身子渐渐恢复,但吴老太太床头的铁盒子始终没能再满当起来。 而且,今年张成才和吴氏的小女儿张传翠和张皓文的大姐张皓春都十二了。在农村,这就已经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对于张传翠的婚事,吴老太太心中早有了个合适的人选,但家里的状况仍让她有些着急,珠宝首饰那是不用想了,衣服被褥总得拿得出手去吧。吴老太太做起活儿来是一把好手,从去年开始,她一有空就自己关在屋里替小女儿绣喜服,一心想让张传翠到时候风风光光的过门。 那边吴老太太发愁,这里李氏一样为张皓春的婚事操着心。张传荣每年打短工的钱都交给了张成才,大房自己没有一点积蓄。还好李氏嫁过来的时候还有她娘给她留下来的几件银首饰,虽然有些粗糙,但在村子里也能算是少见的好东西了。只是给了皓春,到时候皓夏又该怎么办?机杼刷刷作响,李氏在织机前苦恼的皱起了眉头。 张皓文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过去的两年中,他不断的尝试着,终于能以玉石牌坊为原料,随心所欲的变出各种各样的容器了。他甚至能制出一张薄薄的网,只要需要携带的东西不是太大,他都能把它运出空间。 不仅如此,张皓文把空间中这座小山丘也探索了个遍。山上其实有不少好东西,各种花果就不用说了,他没见过的山禽野兽也有不少,还有很多珍奇的草药。或许是因为山丘小,又或许是这位空间曾经的主人此时灵力还不高,这些动物体积都不大,性情也很温顺。可惜,他还没有带出去过任何活物,原因也很简单——张皓文发现自己生活的村子附近并没有什么山林。要是院子里忽然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动物,说不定又会在村里引起什么风波。 不过张皓文也曾听说,远一点的地方有两座山岭,那里面有不少珍奇的宝贝,自己的爹和二叔年轻的时候进过几次山,虽然没带回来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但也打了不少野味,一家人改善了生活,动物皮毛也买了点钱,就是进山比较危险,路途也远,一般人家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去的。 除了溪水之外,张皓文还用从山上摘取的各种各样的水果、花草配着溪水炼制出了一些能强身健体的灵水,时不时就往家里那个缺了口的破水缸里滴上两滴,这些东西的效用都是微弱而缓慢的,但是长久下来,张皓文还是观察到了一些变化,比如虽然吃的还是一样,但家里人的面色却红润了不少,张成才的腰杆子挺得更直,老太太吴氏脸上的沟沟壑壑也没那么明显了。 二丫张皓夏跑过来拉上张皓文的手,两个人刚想出门,却忽然听见院门口传来了两个细细软软的声音:“娘!”“三婶儿!”原来是大丫张皓春带着三房的三丫张皓秋回来了,在院里碰上了张皓文的三婶子周氏。张皓秋虽然岁数还小,但周氏不喜欢她在家里吃干饭,她早早起来跟就得跟大姐大丫一起去后山挖野菜,用谷糠喂家里头那几只鸡。野菜挖来了也得赶紧送到灶上剁碎了和面做饼子,或者是撒上一小把米煮汤,完全取决于家里的粮食多少。像现在这农忙的时候吴老太太就得狠心让儿媳妇们把饭食准备的扎实点儿,光喝汤男人们是没有劲儿干活的。 周氏好像是来找李氏商量事情的,她见自己的女儿回来,似乎也没什么心情说话,只是打发她去李氏灶上帮忙了,周氏自己则一转身,脚步匆匆迈进了大房的屋子。 婚事和徭役 周氏一进屋瞧见二丫皓夏,忍不住夸了几句。biqugexx她的女儿三丫跟着大房的两个丫头,也起了个皓秋的名儿。皓秋和二丫差不多大,现在七岁,不过长相可不如二丫——黑红脸膛,一张方脸,有点像吴老太太,好在没有吴老太太那大鼻头,还算是秀气,加上穿的整齐,比村里其他蓬头垢面的小女孩强得多了。 张皓文的大姐张皓春也跟在周氏身后进了屋。张皓春今年十三,个子已经不矮了,至于长相,她长得更像李氏一些,虽不如二丫那么白皙水灵,但由于这阵子张皓文偷偷添加的空间中的各种灵水的滋润,这个正值芳龄的女孩儿头发乌黑,面庞红润,每次村里的婶子们看见她都要在李氏面前夸上几句。 张皓春从外面回到家来,也不能闲着,她得跟李氏学绣花织布。由于是家里的老大,她不像二丫皓夏那么活泼好动,而是安静沉稳,总是闷头默默的干活儿。她一进屋就走到李氏身边,对她说道:“娘,你歇上一歇,我替你织。” 李氏欣慰的点点头,心中也觉得有点对不住这个大女儿。大丫从小勤快听话,二丫甚至二房那两个弟弟几乎都是她拖着看着长大的。现在她快该说亲了,家里却备不出什么像模像样的嫁妆,也还没有什么合适的人家来提亲呢。 在一旁的张皓文一看周氏的样子,直觉家里头出了什么事情,于是他拉拉二丫的手,在屋角坐下来让她陪自己玩张传荣用木头做给他刻的小人儿。二丫向来喜欢陪这个弟弟玩耍,她拿起一个活灵活现的小木人儿,跟张皓文一起玩了起来:“宝儿,这个男娃儿是你。这个女娃儿是我,来,咱俩上山玩儿去啰……” 张皓文一边手里拿着小木人应付着张皓夏,一边竖起耳朵,听周氏叹着气开了口:“唉,大嫂,大哥想必都跟你说了,今年夏税咱们家怕是凑着有点紧。老太太又一再的说她手里头没有银子。可昨天……” 说到这儿,她往李氏跟前凑了凑,小声接着道:“……昨天我隐约听见老四来跟老三商量,好像是说咱这琼州岛上四处都不太平,海边常有贼匪作乱,山里头黎人也不老实,县衙府衙里要征兵打仗呢。我就是怕到时服均工夫役的差事下来,老爷子会让老三去顶。今年新参的总甲是王老三他大哥,他们向来跟咱张家不对付,万一给咱派出去打仗,剩下我和三丫两个在家里头可怎么办呀?” 周氏的焦急不是没有道理的,以往服役,若是家里没钱,多半是老大张传荣自告奋勇前去。biqugexx无他,他是大哥,不能眼看弟弟们受罪,可是如今张皓文年纪还小,就算吴老太太再怎么看他们不顺眼,老爷子张成才心里也得掂量掂量。老二家两个男娃,一个七岁,一个九岁,虽然老二的媳妇刘氏蠢笨点,但吴氏对她生的第一个儿子还是很偏心的。老四的媳妇儿体弱,儿子又和张皓文差不多大,况且凭老四两口子嘴甜主意多,绝对能哄得老两口把老四留在家里头。说到底,就剩下老三张传福了。几个兄弟中,他和他大哥除了长相其他都颇为相似,豪爽能干,舍得为家里头出力,如果老爷子让他去,他也不会拒绝的。只是苦了周氏。 周氏正说着,门口传来了熟悉的咚咚咚的声音。张皓文指挥小木人儿爬山的手忍不住一顿,听这声音,他就知道是吴氏来了。 果然,门口响起了低沉沙哑的声音:“大白天的,这么些人窝在屋里头做什么呢!外头男人们累死累活盯着日头收稻子,老三家的,灶上的事儿要是忙完了,你就去地里帮帮忙,咱们老张家可不养那懒婆娘!还有你两个,纺个布用得着这么多人吗?大丫,你到灶上看着,让你三婶子下地干活去!” 大丫顺从的站起身来,往后面去了。周氏也赶紧低着头出了门。角落里张皓文冲着张皓夏“嘘”了一声,想尽量降低一下他们两个的存在感。他知道,吴氏这个时候来找他们大房,多半也和这什么服均工夫役的事有关。 张皓文一直觉得吴氏对待他们大房很不公平,不说别的,就说干活吧,张传翠也是十三,还比张皓春大点儿呢,她干的活可少多了,整天待在吴氏身边美其名曰学绣花,其实没见她绣成几样东西。只要灶上做了沾点肉星儿的饭,吴氏绝对会跑去要一碗端给张传翠,可怜大丫这么大了,肉根本没吃过几次。 不过,吴氏在对待外人的时候非常强悍,她对这个家的功劳也是有目共睹的,只要她没做出什么太过分的事,张皓文暂时不打算和她为敌,至于自己的大姐,他也只能偷着多给她点空间里滋补的东西补偿补偿了。 这回吴氏进来之后,几句话把一屋子人都骂的跑了出去,可她却没有针对李氏,这让坐在织机前的李氏更不安了。她恭恭敬敬的道:“娘,您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吴老太太在一张木凳上坐了下来,把拐杖往墙边一放,掰着一只脚搭在膝盖上晃了晃。她那双细小的眼睛瞅着李氏,半天方道:“李慧啊,上回你哥领着你那外甥到咱家来,带了不少东西,你爹说给他们备点回礼,我就想着来问问你,你那外甥……他叫什么来着?多大岁数了?” 张皓文听见这话,心里泛起了嘀咕,他舅舅李思来了这么多次,哪次不带东西,怎么这会儿家里头正紧张呢,吴老太太却想起送回礼来了?果然,李氏大概也觉得不对,便道:“娘,一家人何必客气,我哥他不是不知道咱家状况,今年咱家手头紧,传荣都跟我说了。况那些东西是给孩子们吃用的,什么回礼,您跟爹说一声,不必特地备办了吧。” 张皓文偷眼一看,吴氏那瘪瘪的嘴砸吧了两下,想说什么又没出口,张皓文见她放下脚丫子,缓缓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开口说道:“嗯,咱家这么一大家子人,手头上什么时候宽裕过呢,传荣他说的没错,我和老爷子都知道,传荣是个有孝心的,向来最照顾弟妹。我看刚才老三家媳妇儿出去,想必这功夫役的事儿,你也听说了吧,上两次咱都出钱顶了,今年实在拿不出钱来,你也是长房的媳妇儿,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呢?” 李氏眉头一皱,这是要把主意打到他们大房头上来了吗?她的声音低了下来,道:“娘,您看该怎么办呢?” 吴氏咂着嘴,道:“不好办呐,这次听说是去打仗,但凡有几个余钱,哪能让孩子们去送命呢?老二家两个小子不能没人管教,老三到现在还没落个根儿,老四老五就不用说了,一个病歪歪的,一个两年没出过屋子,我这当娘的心里头能好受吗?我看还是等传荣回来,让他爹跟他商量商量吧。” 李氏一听吴老太太这话,不就是想让张传荣去打仗吗?无论是海寇还是山匪,都是能要人命的差事啊! 她也激动起来,道:“娘,传荣这些年为家里付出多少,你和爹不是不知道,我整日里纺纱织布,也给家里赚了一份银子,不比那下地的男人挣得少多少,虽说我们大房确实该多担着些,您老也该为传荣考虑考虑,他今年三十五,可不是二十出头的壮小伙儿了,皓文才三岁,虽不是您亲孙子,但您就忍心他没了爹么?” 吴老太太厚厚的眼皮一抬,两道缝里精光闪闪,道:“唉,要说银子,也不是没办法呀。我这不是还挂念着翠儿和皓春她两个丫头的嫁妆嘛,要是翠儿能说个好人家,得一份聘礼,那这银子不就有着落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你那外甥李青安是在镇里的私塾读书吧?那些和他一同读书的后生小子难道就没有和传翠般配的?实在不成,李青安十四五了吧?听说还是个童生?你爹说他没说亲呢,老婆子我瞧着他和翠儿倒像是一对,你去跟你哥说说,他和他媳妇儿要是乐意,就找个人来提亲,再过两年翠儿满了十五,就能过门啦!” 角落里的张皓文听的心里抽了几抽,刚才还问叫什么名,多大年纪,这会儿连人家有没有说亲都清清楚楚了,要说这老太太先前没有预谋,他是绝对不信的! 李氏手上停了下来,满脸惊愕的转头望着吴老太太,那目光看的吴氏有点发毛,李氏涨红了脸,大声道:“娘,这绝不成,他两个虽然年纪相当,但是辈分摆在那里,青安还要叫传翠一声小姑哩!况且青安的婚事,我一个嫁出去的妇人插不上手呀!至于那均工夫役,这个差事传荣他不能去,要是咱家没钱顶,我去找他大舅借钱就是了!” 李氏很少顶撞吴老太太,这次她回答的这么决绝,说的吴老太太不禁一愣。回过神儿来之后,吴氏抄起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敲,喝道:“怎么着?跟你哥借钱?!老爷子什么时候同意你去借钱了,借钱难道就不用还?李慧,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咱们传翠配不上他李青安?他们将来到镇上过日子去了,镇上的人哪知道他俩到底是啥关系?!何况传翠她要模样有模样,人勤快又孝顺,李青安不也就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周正点的一个后生罢了,且不说他现在没考中秀才,就算考中,镇上县上难道就他一个秀才公不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是不是想把大丫配给他?我告诉你,翠儿的婚事定不下来,大丫她也别想说亲!” 鸡飞狗跳 李氏见吴老太太气的浑身发颤,干脆闭上了嘴,一句话也不再说。m.biqugexx默默地继续织起布来,吴老太太满肚子气没处撒,一转眼又看见了在角落里惊恐的蹲着的二丫还有一旁的张皓文,她顿时挥起拐杖就往二丫背上敲了过去:“懒丫头片子,你瞧瞧三丫她一天干多少活儿,你就知道吃吃吃,还不赶紧滚出去喂鸡!” 李氏猛一回头,见吴老太太那粗壮的拐杖就要往二丫身上落,吓得赶紧起了身,但毕竟她在床头,二丫在屋角,距离太远,慌张的李氏被凳子一绊,织布机都翻了。她脑子里嗡的一响,心想二丫这回定要遭殃,谁知一眨眼的功夫,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二丫已经被拉到了一旁,吴老太太自己却身子一趔趄,险些摔倒,已经起身的李氏一把扶住了吴老太太,道:“娘,您没事吧!” 吴老太太将将站稳,回头怒气冲冲的看着张皓夏和张皓文姐弟俩,张皓文已经把张皓夏护在了身后,漆黑的眼睛直直瞪着吴老太太,目光凛然,毫无惧怕,满是和李氏一样的坚定和倔强,这目光吓得吴老太太连连后退,嘴里头却嘟囔着:“没大没小的东西,跟你奶厉害什么?!” 李氏也惊讶的看了一眼张皓文,这会儿张皓文长长的睫毛垂下,方才凌厉的光不见了。好像一个受了惊吓的三岁孩童,紧紧抓着二丫的衣角,靠在她身边。反而二丫皓夏缓过劲儿来之后,“哇”一声大哭起来。 李氏满心愧疚的把他们姐弟俩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安慰着他们。这会儿大丫听见动静,也过来了,她见李氏眼里闪着泪,轻声问道:“娘,怎么了,是不是奶难为你了?要是家里头缺钱……前两天我听爹说王家有人来说亲事,你和爹要是同意,我也没有意见……” 李氏一听,马上背过身去把泪擦了,对大丫道:“没事,你快回灶上看着去吧。”说罢,她又顿了顿,压低声音嘱咐道:“王家提亲的事儿你千万别声张,这两天,你也别去挖野菜了,就在家干活跟娘一起织布。至于你的婚事,你爹自有主意,你不用操心。” 大丫懂事的点了点头,她自然不想嫁王老三的小儿子王栓儿,谁知那小子前些天从村后头瞧见她之后一直跟着她到了张家,还在家门口转来转去,王老三也真是宠他这个不成器的幺子,厚着脸皮跟张家老四媳妇儿王氏的爹娘透了透口风。biqugexx张传荣知道王栓儿是个什么东西,好吃懒做,十五六了还一事无成,当即告诉王氏,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 张皓文知道,自己不得不行动了。他看着手中两个小人,开口问李氏道:“娘,我听姐姐说爹和二叔上次进山带回来不少好东西,下次他们什么时候进山,我也想去!” 这时,李氏正吃力的去扶倒在地上的织布机,张皓文定睛看着眼前的一幕——和村里的大部分人家一样,李氏用的是一种三纱锭的脚踏纺车。如今纺车倒在地上,原本横着的纱锭都立了起来,纺纱机还在转个不停。张皓文心中一动,脑海里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他有主意了!这个主意将会让李氏纺纱的速度增快数倍,大大改善他们家的经济状况。不过,远水救不了近火,这个主意从他脑海中的画面变成现实需要试验,也需要时间,而现在,他还得鼓动张传荣再进山试试运气。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的把空间里的好东西拿出来。 李氏将织布机放好,有些惋惜的看着那些断掉的纱线。回想着刚才张皓文问的那个问题,她的脑子也活动起来,如今家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干活了,老四也不能因为媳妇儿病了,就整天拖着不下地,这样的话,说不定张传荣确实可以再试着进山一趟,虽然危险,但总比去打仗强多了吧。 晚上,夜幕初降,一名名满身汗水,满脸疲惫的庄稼汉扛着锄头,慢慢从田间往家里走去。老张家男男女女一行好几个人进了家门,院子里除了摆放桌椅碗筷的声音之外只有沉默,日头底下干了一天的活儿,实在是晒得累得让人难以忍受,再也没有任何力气闲扯。 况且,他们都听说了县里要征劳力去打仗的消息,男人们心里正忐忑着。由于这个季节又要收割,又要抢种,实在太忙,张老爹张成才也跟着下了地,老头子年纪大了,干活干的有些发晕,这会儿正坐在桌边喘气儿呢。他不开口,谁也不敢说一句多余的话。 吴氏吆喝着李氏和大丫从屋里端出了几盆杂粮饭,饭里头伴着油绿的野菜,是大丫、三丫从地里采的野茼蒿、马齿苋,老三媳妇儿周氏的烹饪水平在张皓文看来非常有待加强——这一盆饭煮的半生不熟,昏暗的天色下,看起来比猪糠强不了多少。紧接着大丫又端出了一摞微黄的面饼,还有两盆菜汤。菜汤飘着的是一种当地人叫做“曲毛菜”的野菜,张皓文目测这卷着叶的东西其实就是蕨菜,这两盆汤是为了泡面饼吃的,如果没有汤,这面饼实在是难以下咽。好在,还有一盘子腌菜,多少能为这顿饭提提味儿。 面饼子一上来,老二的两个儿子张皓言、张皓方顿时两眼发亮,像两头饿狼一样扑了上去。这俩小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所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他们的饭量几乎顶的上一个成人。张成才见他们太不像话了,把眼一瞪,张传华一个巴掌先落在了老大张皓言脸上:“你个混小子,给我放下,你爷在这儿还没动呢,怎么轮得到你先上手了!” “爹!我饿得慌!”张皓言也跟着下地了,尽管挨了一个巴掌,他手里还紧紧的攥着那个面饼,一边说一边往嘴里塞,只是面饼太硬,噎的他直翻白眼。刘氏赶紧舀了碗凉水送到儿子跟前:“皓言呐,喝口水再吃!” 张传华站起身来,噔噔的要去抢刘氏水里的碗:“俩混小子没有规矩,都是跟你这个当娘的学的!” 刘氏又怕又怒,把碗往桌上一扔,转身往后跑了,张成才本在闭目养神,这会儿缓缓睁开眼睛,喊道:“老二,给我停下,谁叫你动手打孩子婆娘的!” 张传华被他爹一叫,同时闻到了杂粮饭散发出来的气味,肚子里咕咕作响,也不打算和刘氏计较了,回来忿忿的往桌边一坐,端上碗扒起饭来。张皓言和张皓方见没人管他们,揣着饼子直接伸手就往饭盆里一把把掏了杂粮饭往嘴里头塞。坐在张传荣膝上的张皓文看着眼前的闹剧,心里深深叹了口气,他脑海中出现的是另外一幕。“王妈,这馄饨小辉吃了一个就不想吃了,闹着要吃芝士面,要不你再给他另做一份儿?” “对了,光吃面哪行啊?昨天的粉蒸排骨还有吗?炖上两块啊,记着别用微波炉热,热的太干。还有,你把那菜叶子切得碎碎的,稍微掺一点到面里头……” 等到芝士面端上了桌,桌旁和张皓方年纪相仿的男孩皱起了眉头:“王妈,里面这绿点点是什么?!你们又往里头搀菜了吧?挑出去挑出去!” “小辉,你尝一口,绝对尝不出来里边有菜。咱们怎么说的来着,你得吃上三口,吃完三口你要是实在不喜欢吃,那就算了……来来来,第一口……” 张皓文的回忆被张皓言惊喜的叫声打断了:“鸡蛋!奶,这杂粮饭里头有鸡蛋呀!你怎么不早说?!” 吴氏白了他一眼,却没有出言制止:“这不是想着这几日地里头干活干的辛苦,给你们添点荤腥嘛!” 张皓方也激动起来,跳上凳子就想看个究竟,张传华再次怒喝着挥起了拳头。 家里的几个女孩儿,包括终于从屋里出来的张传翠都一声不吭的坐在凳子上,等着吴氏给她们分饭,往往这就要看家里头的大人和两个男孩儿剩下多少了,要是剩的不多,她们就吃不饱肚子。在这样的气氛下,吴氏看看老头子,看看张传荣他们兄弟,暂时选择闭上了嘴。毕竟现在消息还没传出来,如果弄得全家大乱,说不定李氏马上就会去找李思借钱,她不想给大房这个准备的机会。 “娘真的来找你说了这事儿?”晚上漆黑的屋里,张传荣低声问李氏道。 李氏平静的道:“没错,二丫和宝儿都在屋里头听着呢。当家的,我绝不是说宝儿他小姑不好,我只是觉着青安的亲事,咱们真的不能插手啊。你也知道,青安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说亲,他不就是想着等考上了秀才,说一户像样点的人家吗?我那嫂子是个好人,我要是开了这个口,我哥再难也会同意的,但娶媳妇儿这是一辈子的事儿,哪能就因为咱两个有难处,就耽误了青安那孩子?!” 张皓文在黑暗中看着张传荣的脸色,见他的脸绷得紧紧的,沉默良久,也开口道:“娘是个明白人,但一到传翠的事儿上就犯糊涂!你说得对,青安应该在镇上,县里,找个知书达理的人家,想来他大舅也有些打算吧?何况他俩差着辈呢,这要是叫人知道了,背后会怎么议论青安?!就算没有这事儿,传翠那丫头,模样儿暂且不提,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掂个针她都嫌重,一辈子没出过天赐村,她配不上青安呐。” 张皓文心想,那叫糊涂吗,那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他抬头看看自己爹娘,两口子对坐了半天,谁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半晌,张传荣道:“要不,等收完稻子,我再进一趟山试试?” 张皓言听了这话,马上心动起来,从床脚爬到张传荣怀里,抬头望着他道:“爹爹,你想去哪座山?山里头都有什么,你再跟宝儿讲讲嘛。” 张传荣的决定 张传荣虽然平日里对两个丫头也算不错,但这小儿子是他的心头肉,只要张皓文开口,他向来不会拒绝。biqugexx此时听见张皓文发问,劳累了一天的张传荣仰面躺在床上,打起精神讲道:“咱这琼州岛依山傍海,岛上宝物可着实不少,那最稀罕的,都在琼中五指山里,那是黎人的地方,咱们汉人没领路的,自古来谁也不敢进去。” 张皓文集中注意力听着,可怜小村子里每天人接触到的事情有限,他只是大体根据村子里生长的作物和气候觉得自己穿越到了一个很靠南的地方,后来听到琼州二字,才明白自己这是到了海南。穿越前他家中在海南有个度假别墅,一年不忙的时候父母会带他们姐弟两人住上一阵子。他可从来没想到过,海南原来是这个模样,没有碧水沙滩,热带风情的椰子树和豪华的酒店,有的只是晒得又黑又瘦的庄稼人,贫瘠的土地和一座座风吹即倒的竹篾屋。 至于年代,满月酒时李思送他的一串簇新的铜钱上写的是永乐通宝,前一阵子又听说皇上驾崩了,至于驾崩的是不是那发动了靖难之役的永乐大帝,张皓文也搞不清楚,况且消息传到他们这些乡野小民耳朵里,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日子了。现在龙椅上坐的到底是在位仅十个月就撒手西去的仁宗朱高炽还是永乐大帝的“好圣孙”宣宗朱瞻基,不仅张皓文不知道,估计他爹张传荣、他爷爷张成才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张皓文对明史还算有些了解,他知道无论是仁宗还是宣宗,这都是一段相对和平的时期,他至少应该能过上十几二十年的安稳日子。 然而,这次县里抓人服役的原因却是要打仗,到底是和谁打?看来虽然大环境不错,但琼州岛上却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太平。张皓文又转念想道,终明一朝大大小小起义不断,况且正如张传荣所说,文昌在琼州岛的东部,中部和西部则是黎人和黎汉混杂居住的区域,尽管朝廷一直采取怀柔归化的政策,但地方的官吏却总是各怀心思,以至于汉黎之间的矛盾并没有真正得到缓解。 他们这次应该不会是去五指山吧?那地方可太远了,危险系数至少五星。m.biqugexx张皓文知道张传荣绝对不会带他同去,他还得想点小计策,如果是五指山那样的地方,他这三岁的身体就算是有十个戒指,也得交代在山上啊! 好在,张传荣话音一转,道:“咱们潭牛镇虽然没什么山岭,但附近倒是有两处宝地,一个就是抱虎岭,还有一个就是铜鼓岭。这两处我都去过,铜鼓岭离得近些,但那儿靠海,山势险峻,要进了山,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出不来的。所以,咱村里想去碰碰运气的去的都是抱虎岭,远是远了点,但那附近的村民常常进山采药打猎,山里还有炼丹修道的道观,想进山的话会容易一些。”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道:“不过这回,我想去的是铜鼓岭。” 好,张皓文暗自在心中赞叹了一声,他正好和张传荣想到一处去了。先前张传荣哄他和二丫的时候讲过几次,他还有点印象,那抱虎岭正因为平时去的人多,进山的那一片已经没什么上好的药物和猎物了。况且路又远,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路上。 张传荣对着黑暗中李氏诧异的目光,继续说道:“先前有人在铜鼓岭上挖到过沉香木,我总觉得上次我去的时候也闻到过香气,这次我想再碰碰运气,若是能挖到一块,咱们一家人就不用再如此的辛苦了!” 李氏忍不住开了口,她的声音中有些激动,也有些不安:“他爹,这‘寸香可获寸金’,我也是知道的,可是我听说那采香的人,都是十几人结伴进山的,还得冒着蛇虫毒瘴之险,往往……往往都是有去无回呀!他爹,宝儿还小,皓春就要说亲了,不说别的,你要是撇下我们娘儿仨进了山,万一,万一要是出事,你真忍心看着皓春嫁给王老三家的王栓儿?” 张皓文此刻就趴在张传荣的胸膛上,他抬头一看,张传荣的眼睛在黑暗中灼灼发亮。张传荣扭头对李氏道:“慧儿,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若是有危险,我不会冒然往深山里走的。况且就是在外面,多挖点稀罕的药,黄藤、白藤,我都还识得,还有山上的鹧鸪茶,回头我问问镇上有没有人收,那东西不难采,怎么也能把夏税和徭役的银子挣出来。” 说到这儿,他低头看一看静静听着的张皓文,脸上露出了个淡淡的笑容,接着说道:“这几年家里头先是出了老五那事儿,后来老四媳妇儿又病了,爹娘还有几个孩子实在是过得太苦了。爹整日里扭着眉头,我知道老五没读出个功名来,他不甘心呐!皓言、皓方都不笨,咱宝儿就不用说了,老四小时候也挺机灵,皓亮应该也随他,这些孩子,难道将来一个个,一辈子都做泥腿,在地里靠老天爷赏饭吃,看着王老三的脸色过日子?我这个做大哥的要是再不想些办法,孩子们都耽误了,咱爹也会抱憾终生啊!” 李氏见张传荣主意已定,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很快,张皓文耳边就传来了张传荣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李氏怔怔的望着茅草屋顶看了一会儿,也睡了过去。剩下张皓文一个表面上睡得香甜,其实却进入空间忙活了起来。 张皓文的眼前摆满了一个个玉瓶,不同形状的瓶子里头盛的是不同成分的灵水,自然也有着不同的功效。这些灵水的作用他都在山上的动物和自己身上试验过了,有的作用是持久的,有的作用是暂时的。空间的缔造者似乎深谙万物之间的平衡之道,作用持久的东西,譬如溪水,就需要持之以恒的服用,日积月累才能看出效果;但张皓文也发现,有些果子和草药,就像眼前这种半红半黄好像樱桃一样的小野果,吃了能让人夜间视力提高,但仅仅能维持半个时辰左右。 张皓文一直在试图配出一种能治愈他五叔的头脑的灵水,但似乎是缺乏某种原料,他到现在还没有成功,不过,他从来没有放弃,而且,说不定铜鼓岭中的药物正是自己所缺少的呢?张皓文越想,越觉得这一趟进山势在必行。 又过了几日,官府要征调役夫去打仗的事情在村里传开了,而且似乎得到了总甲王老大的证实。张家个个坐立不安起来,当晚,老二家的刘氏先忍不住了,在张皓言和张皓方上蹿下跳抢饼子的间隙中,对张老爹张成才道:“爹,他四婶娘家里头传出风声来,说是朝廷要抽人去服那什么均工夫役啦,您老怎么打算,该不会让咱们……让传华他们兄弟去吧?” 张成才抬眼往桌子跟前扫了一圈,没有吭声,刘氏更加坐不住了,着急的在打满补丁的粗布裤子上搓着手,道:“爹,娘,您二老给个话吧,咱家里头银钱到底够不够顶劳役的呀,若是不够,咱们怎么想着法子对和对和,也不能让他们兄弟去干那凶险事儿吧!” 张成才啪的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几块长木板拼的破桌子摇晃起来:“老二媳妇儿,吃饭的时候就吃饭,叨叨什么?!你们……”他说着一指张传荣弟兄几个,“在地里头好好干活,别整天学别人凑一块传这些闲话!” 这一句就打断了其他的人想要继续探口风的念头。老四张传贵一看,转了转眼珠子,问自己媳妇儿王氏道:“你三叔上次跟你爹提的那事儿,你到底有没有跟咱爹娘说呀?” 王氏瞅瞅张老爹,又看看吴氏,眯着眼笑了笑:“哟,我哪能瞒着爹娘,这不是,我想先问问大嫂子和皓春的意思吗?”说罢,她转向吴氏,道:“娘,是这么回事,王……王老三老三的幺儿王栓今年满十五了,他……他看上了皓春,那王老三就跟我爹娘提了一提,这王老三虽然跟咱家有点过节,但栓儿是真喜欢皓春,别的不说吧,他跟我爹娘说了,就光聘礼,他家肯拿十两银子出来!爹,娘……这,这够诚心的了吧?” 其实老四两口子心里头有数,李氏是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的,这话一在吴氏跟前说出来,势必要得罪大哥大嫂,不过现在他两人也不敢赌张成才和吴氏的意思,况且,能救一个大人的命,皓春牺牲点又算啥呢? 张传荣一听这话,目光马上往老四张传贵脸上看了过去,张传贵有点羞愧的把头低下了。张传荣放下饭碗,刚想开口,一旁的张老爹张成才忽然蹭的站起身来,哑着嗓子对张传贵夫妇的方向喝了一声:“我不同意!” 说罢,他饭也不吃了,转身大步往屋里走去。吴氏回头看了看张老爹的背影,又瞅了一眼吓得直哆嗦的老四两口子,安抚道:“贵儿,皓亮他娘,没事,吃你们的饭,我去看看你爹。” 张传荣知道这是他提出进山的时候了,他和李氏交换了一个眼色,紧跟在张老爹和吴氏身后进了主屋。 离开天赐村 “娘,为啥宝儿可以跟爹一起去镇上呀,我也想去!” 二丫撅着嘴,拉着李氏的胳膊晃来晃去:“我没去过舅家,也没去过镇子上,让我去瞧一眼嘛!” 李氏看了看张传荣,张传荣笑着在二丫头上轻轻一拍:“这次不成,带宝儿一个去,已经给你阿舅添麻烦了,要不是他非闹着要去,我也不想带他呢!” “等爹回来了,一定带你和你大姐去镇子上瞧瞧!” 外头天还是黑的,空中密密麻麻布满了星辰,闪烁的光芒连成一片,大丫抬头轻轻说了一句话:“要是天上的银子能掉下来就就好了。biqugexx” 院里大人哈哈大笑 ,但张皓文听出了这笑声中的辛酸。 他趴在张传荣身后的背篓中,两手扒着篓沿,他的目光在院子里扫过,看到了一张张表情复杂的脸,有不舍,有担忧,有愧疚,有崇敬,还有吴氏那张长方脸上,那一丝隐藏在平静下的洋洋自得。 张传荣走到张老爹跟前,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倒是平日沉默寡言的张老爹开口说道:“传荣呐,别的都是小事,当心自己别伤着了!” 张传荣眼眶一热,忍住泪点了点头。爹没让老三跟他一起去,但他不怪爹,老二到底急躁了些,家里还得有个主意正的人。 他正转身要走,院深处一间小屋木门吱嘎一响,众人回头望去,一个不到二十面色苍白的青年踉踉跄跄走了出来。 张皓文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他的五叔张传云,他见这个五叔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吴氏吓了一跳,赶忙过去扶着自己的小儿子,这一霎大家以为张传云的头好了,可惜,他只是看着张传荣的方向无声的笑了笑,然后一扭头又钻了回去。 不过,张皓文觉得,那不完全是一个痴傻之人的笑容。 迎着月色星光,父子两人就这么上路了。按照计划,他们会先到李思家里去拜访李思两口子,顺便张传荣在潭牛镇上办置点进山的东西,然后把张皓文放在李思家,张传荣一个人继续往东进山。 背篓里的张皓文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想把自己丢在潭牛镇?没那么容易! 天渐渐发亮,张传荣脚下的土路变的宽阔,他们周围的人也多了起来。biqugexx张皓文好奇的从背篓里探出头往外看去,说是镇子,其实就像一个规模不大的集市,路两旁卖吃食点心的一个个小摊不断有人吆喝,后面还有一排整齐的铺子,进出的都是衣冠齐整的“体面人”,尽管在见过世面的张皓文眼里这个小镇也算不得什么,不过他承认,确实比天赐村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张传荣常来打短工,认识他的人不少,时不时有人跟他打个招呼:“传荣,哟,这是你小儿子?长得可真俊呀!” 张传荣脸上的得意和骄傲遮掩不住,嘴上却还得谦虚几句:“哪里,没出过村儿的毛头小子罢了。” 张传荣为防万一,干脆把背篓背在了胸前,眼看着张皓文转着黑亮的眼珠四处瞅来瞅去,张传荣还以为他喜欢那些小孩儿玩儿的玩意儿,心里不禁生出愧意,安慰道:“宝儿,爹现在手上没有闲钱,等爹从山上回来,给你买糕点吃!” 张皓文回头冲着张传荣一笑:“爹,我不馋那个。” 张传荣对张皓文的懂事更感到过意不去了,这个年纪的小孩,闻见肉香味,看见一块块的糖糕,谁不是哭着闹着打着滚儿的让爹娘给买,看看张皓文,身上穿的还是过年的时候李思给他带来的小袄和裤子,胳膊腿儿的都短了,但也只能凑合着穿,这么一想,张传荣更加坚定了进山的决心。 李思一家就住在离集市不远的地方,一座不大的砖瓦小院,拾掇得整整齐齐,还有几株花草点缀,和张家那挤挤攘攘,四处充溢着鸡屎味儿的乡下人家一比显得格外清雅洁净。李思早就收到了信儿,一见张传荣和张皓文两人,欢喜的迎了出来,道:“哎呀,妹夫,我这一早上就让你嫂子准备饭呢,你怎么这会儿才来?!” 李青安也从东边厢房里头走了出来,见礼过后,饶有兴趣的看着张皓文,张皓文也打量着他,比起第一次相见时,李青安看上去成熟多了,十五岁的少年已经和李思差不多高,比李思更白皙些,眉目却和李思一样清秀俊朗,再加上从小李思夫妇对他寄予厚望,他饱读诗书,身上有一种浓浓的书卷气,张皓文脑海中浮现出了他小姑张传翠那铁锅底一样的大黑脸盘子 ……这两个人绝对是不般配的! 这边张传荣把张皓文从背篓里放出来,让李青安带着他到一旁去玩,他和李思则坐在院里石桌旁聊了起来。李思一听他这次进城的目的是备办东西去铜鼓岭,脸色变得沉重:“妹夫,这事儿慧儿和你爹他们都同意吗?我前两日还听说镇上有几个小子好奇,跑到山里半天没出来,最后还是当地的猎户把他们救出来的,其中一个掉了半条命呐。你……张家是不是有什么难处,我这个做大舅好歹也能帮衬帮衬,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张传荣不敢提均工夫役的事儿,只说这些年家里头太苦,他作为大哥想找点生钱的路子,见李思仍半信半疑,他只能拿出事先想好的说辞:“大哥,其实……我爹有让宝儿读书的意思,为了宝儿的前程,我这个当爹的少不得要费些心思了。” 这话倒是说的李思没了劝头,俗话说得好,救急不救穷,张传荣既然有这个主意,那他也不能再拦着,不过,心下一想,他进屋拿了点钱,叫上张传荣,打算到镇上一个老猎户那里探探消息,同时也为张传荣办置点进山的东西。 这会儿,张皓文随着李青安进了东边厢房,看来,李青安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屋子里头一尘不染,书本笔墨摆的整整齐齐。张皓文一向不太敢跟自己家人以外的人说话,生怕他行为举止不像三岁小孩,漏了馅儿,不过,对着李青安,他就没了那么多拘束,好奇的开口问道:“表哥,你什么时候去考试呀,我听娘说,你已经是童生了,童生是个啥意思?” 李青安看着这个漂亮又透着机灵劲儿的表弟,心里头对他也非常喜欢,便把他抱到自己的木凳上,把案头几本书放在他面前翻开,对他说道:“童生呀,就是科举路上的头一步,等你看完这几本书,名曰‘四书’,你就可以去考童生试试。” “那考完童生呢?”张皓文继续问道。 李青安见张皓文对此感兴趣,刚才他也听到张传荣说有心让张皓文也读书考科举,于是他也不管张皓文听不听得懂,就对他一层层解释起科举的整个过程来。等张传荣和李思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张皓文已经都听的明明白白的了。 不仅如此,从李青安的口中他还得知,永乐大帝刚驾崩不久,今年是洪熙元年,当然,皇位的变迁对他们这个大明最南端的小岛没有太大的影响,岛上的居民仍然在为着生计而苦苦奔波。 晌午时分,张皓文的舅母,一个身材微胖,脾气温和的妇人给他们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好好招待了张传荣和张皓文一番。张皓文多少心里还是有点激动的,穿越过来两年多了,他还是第一次吃到白米饭和炖猪肉呢! 吃饱喝足之后,张传荣和李思又议论起了今天在那个猎户那儿打听来的消息。“已经好些个年头没人从山里采到过香啦,现在为了取香,那些不要命的都去了琼中五指山,不知道那儿正乱着呢嘛!”李思摇摇头,对张传荣道。 张传荣则自信的笑了笑:“他大舅,你甭替我担心,我自有分寸。倒是宝儿,这段时间就麻烦你和嫂子照看了。” 其实,这次带宝儿出来,张传荣夫妇也是有私心的,他们想让张皓文在李思家里跟李青安多接触接触,尽管时间短,好歹也算见见世面,受受熏陶,比在天赐村吴老太太眼皮子底下待着强多了。 李青安笑道:“姑父,我看宝儿是个读书的料,方才在房里我跟他讲起了科举的事,他一直都听的津津有味呢!” 张传荣心里分外高兴,爽朗的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还是嘱咐张皓文道:“宝儿,你可别打扰你表哥读书啊,我听说,青安就要考那什么道试了,这个是个大事儿,宝儿平时还算乖,从来不吵不闹的,要不,我和慧儿可不敢这时候把他放在你们家。” 李思忙道:“无妨,无妨,我早知道皓文性子安静,读书写文章哪里在这一日两日呢,这段时间就让青安教教他认字吧。” 几个大人说说笑笑,张皓文心中感到了一股暖意,他爬下凳子,趁着众人不注意,将空间里他调配的一种增强记忆,令人耳聪目明的灵水整瓶倒进了李家的水缸里,尽管配置这瓶灵水足足花了他半年的时间。 青安表兄,虽然我想跟学着读书写字,但是,我不能在这儿陪着你啦。他心中暗想。没错,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等待他去完成。 进山 这天吃过晚饭,李思一家人早早安排张传荣和张皓文睡下,到了夜半,张传荣就起来准备赶路了。biqugexx因为晚上凉快,他走的快些,算着脚程,正好能赶到下一个镇子,龙楼镇,然后从那儿进山。李思的媳妇儿给张传荣准备了不少干粮,厚厚实实装满了一个布包。 由于东西太多,临来时的背篓不能用了,张传荣咬咬牙花三个铜板买了个更大的竹筐。张传荣勒紧了布带子一站起来,忽然发觉,怎么这么沉呢!他以为是李思又给他带了什么东西,心里不禁一阵感激:“大哥,这回实在是给你和嫂子添麻烦了!” 李思摆摆手:“说这些做什么呀,快去吧,大哥祝你一路平安。不管怎样,早点回来,我和你嫂子都惦记着呢!” 张传荣往屋里看了一眼:“皓文还睡着,你要是嫌他烦,就把他送回天赐村去。我都已经和慧儿说好了。” 李思一个劲儿摇头,说道:“不麻烦的。他一个小娃儿乖得很,你放心便是。”两人又说了几句,李思仍有些放心不下,出了院子锁上门把张传荣一直送到镇东头,才恋恋不舍的往家走去。 和李思分别之后,张传荣迈着大步,走向了他的下一个目的地,龙楼镇,他没注意到,身后的筐子里,张皓文如释重负的探出头来喘了口气——等到了龙楼镇,张传荣想不带他进山也不可能了! 趁这机会,张皓文玩命儿的把空间里的溪水,还有增强体力的灵水一瓶瓶取出来,浇灌在张传荣的那一大包干粮上。那些短期有效的灵水现在还不能使,得等到上山之后再见机行事。张皓文已经想好了,如果张传荣能采到沉香最好,如果不能,他就从空间里拿几株灵芝出来。琼州产灵芝,这个他是知道的,不过似乎没听说过有人在这铜鼓岭上挖到过,所以,解释起来恐怕还要费些功夫。 张皓文想过,不管是沉香还是灵芝,都无法彻底改变张家的状况。一夜暴富未必是件好事,他还得寻找长期性可持续发展的挣钱方式。那天李氏的纺织机已经让他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同时,他也注意到了空间里的一些适合在村里长期养殖的动物,譬如,空间中有一种特别肥嫩鲜美的鸡,这种鸡说起来也奇怪,既不打鸣,也不下蛋,但那肉是真的好吃!别问张皓文是怎么知道的,他实在是有一天馋肉馋的狠了,就对山上的鸡下了手…… 张家院前有两棵巨大的榕树,他们家院里院外常常落满了榕树籽,这榕树籽和空间里那种美味的鸡常吃的树籽看上去很像,等回到天赐村,他想把这种鸡从空间里拿出来试试。m.biqugexx 张皓文在竹筐里摇摇晃晃,禁不住就有点犯困,没过一会儿,他就在张传荣的脚步声中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宝儿!你……你怎么在这儿!”张传荣惊讶的叫声惊醒了张皓文,他睁开眼睛揉了揉:“爹,咱们到那什么龙楼镇了吗?” “到了。”张传荣着急的道。现在他们已经离天赐村很远了,他不能浪费时间再把张皓文送回去,可是回头他进山的时候,张皓文该怎么办呢? 张皓文看出了张传荣脸上的犹豫,他神秘的一笑,对张传荣道:“爹,你别着急了,我这回就是来跟你一起进山的。” “你?!”张传荣疑惑的看着从筐里爬出来的儿子:“宝儿,你……你没听说山里头多么凶险吗?不行,你阿舅一定着急死了,我得赶紧把你送回去才成。” 张皓文笑道:“爹,你别担心,我已经给阿舅留了字条,你就快点准备准备,带我一起进山吧!” 张传荣更奇怪了:“你会写字?” 张皓文道:“会,是昨天我让表兄教给我的,我让他教给我写‘进山了,勿念’几个字,还有我的名字……” 张传荣心里一阵抽搐,李青安就这么被张皓文耍了?不行,他不能带着宝儿进山,宝儿比他的性命还重要呢。他决不允许宝儿遇到任何危险。 张皓文神神秘秘的顺着背篓爬到了张传荣肩上,对他说:“爹,我做了个梦,梦里头有个好看的婶子,长得跟你好像呀!她问我是不是叫宝儿,还说让我跟你一起去,她给了我两颗药丸,说是这两颗药丸能保护咱俩。爹,你知道那个婶子是谁吗?” 一边说着,张皓文一边伸开手掌,手中是他用空间里的果子炼成的两颗晶莹红润的灵药。这种灵药的作用其实不大,无非是能让脚程快点,但看上去亮光闪闪,还是挺能唬人的。果然张传荣一见就瞪大了双眼,把张皓文拉到面前问道:“这药是梦里头的婶子给你的,那婶子到底长什么模样?” 张皓文看着张传荣的脸和五官,认真的描述道:“长的很白,大眼睛,眼窝深深的,高鼻梁,笑起来很好看。” 张传荣一听热泪盈眶:“宝儿!那是爹的亲娘,你的亲奶奶呀!你没说谎,否则你也没见过她,怎么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张皓文把目光从张传荣脸上收了回来,心想,我是没见过她,但是她长什么样子一点也不难猜啊…… 紧接着,张传荣从张皓文手中拿过一粒药丸,看了看,又还给了张皓文:“宝儿,你都吃了吧,爹不用这个!” 张皓文有点感动,但他还是坚持道:“不成,奶说咱俩一人一颗!” 既然如此,张传荣就拿了一颗,放在嘴里咽了下去。药一下肚,他顿时觉得身上轻快了很多,他惊喜的看看张皓文,心想,这回有了娘的庇护,他们是绝不会空手而归的! 龙楼镇或许是因为挨着铜鼓岭,比潭牛镇上的人多了一倍不止。镇子上也出现了许多像模像样的酒楼茶肆,还有不少住宿的地方。张家父子手上没有那么多钱,只能选择小点的客栈歇脚。说是客栈,其实不过是几块破薄板子隔开的两间小屋,板子和板子之间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张传荣对这样的环境已经很满意了,就是同住的那些三教九流的人让他感觉不太舒服。 这些人都是打算进山捞一笔的,而住在这样的地方,就说明他们手头也不宽裕,多半是附近镇子上穷苦的农户、猎户和住在海边上的渔民。没错,铜鼓岭已经离海很近了,镇子上的集市里也有不少卖海边捕来的鱼虾的摊子,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腥味儿。 每次他们一从这个客栈里进出,那些在门口啃着干饼的人都会用不怀好意的眼光打量着张传荣怀里的张皓文,张传荣早看出来了,这些人中不乏以拐卖孩童为生的人。这就是民间俗称的“拍花子”,张皓文长得伶俐漂亮,像个小仙童,张传荣怕是有的人已经打起了他的主意,这两天在镇上打听消息也打听的差不多了,夜长梦多,张传荣怕生出事来,打算明天就带着张皓文进山。 张皓文让张传荣给他做了一把小弹弓,他自己从空间里头挑选了一些小溪里的石子当做弹子。这些石子厉害得很,再加上张皓文从小饮用灵水,打出去绝不比张传荣那把劣质的弓箭射出去的箭杀伤力小。 而且,这几天张皓文一直在空间里配置驱散瘴气和解毒的药水,虽然人们传的神乎其神,但张皓文感觉岭上绝没有体积大的猛兽,唯一厉害点的可能就是野猪和蛇,但这并不意味着岭上没有危险,真正能对人造成生命威胁的是毒气和蛇虫。张传荣对他说过,尤其是产沉香的树周围,鼠蛙蛇蚁会非常之多,许多人就是因为被蛇咬到,丢了性命或造成终身残疾。 出发之前,张皓文再次将空间中炼制的灵水毫无保留的洒在了他和张传荣的干饼上。这回他又添加了一些短期有效的增强体力的成分。这不是吝惜灵水的时候,灵水都可以日后慢慢配置,他和张传荣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张传荣不顾天气炎热,一身猎装,裤腿袖口都绑得紧紧的,他也特地给张皓文买了一身这样贴身的衣服,还有不少驱逐蚊虫的草药洒在筐子里。张皓文打量着自己的老爹,虽然张传荣已经三十多了,但繁重的农活并没有摧毁他的身体,反而让他愈发健壮,这样一打扮,更显得这名高大的汉子挺拔出众,英姿勃勃。 出了镇子,张传荣背着他继续往东走去,随着天光泛亮,张皓文发觉两旁的树木越来越多,空气也变得凉爽了。张传荣吃了洒过灵水的饼子,健步如飞,没过一会儿两人就来到了山脚下。张皓文抬头一瞧,一轮淡红的日头正在蒙蒙的雾气中从山后缓慢升起,天有些阴,朝霞仿佛被层云笼住,只在缝隙里透出丝丝红色,落在眼前连绵的山岭上就不见了,郁郁葱葱的林木随着晨风摆动,林子漂浮着一层湿气,阻挡着试图从叶子缝隙钻入林中的阳光,为这片山岭罩上了一层神秘而令人畏惧的色彩。 张传荣深深吸一口气,将准备好的薄薄的湿麻布掩在张皓文脸上,盖住了他的嘴和鼻子,在他颈后打了个结,他自己也如法炮制了一番,两个人就这样走进了山林。 意外收获 一进林子,景色又和外面不太一样了。m.biqugexx随着他们往里走,草木越发繁茂,四周动静也多了起来。张皓文眼睁睁看着一只猿猴攀着藤条从他头顶上飞跃而过,鸟儿唧啾的鸣叫此起彼伏,脚下也窸窸窣窣动静不断,不知是蛇虫还是张传荣脚踏在厚厚的树叶上发出的声响。张皓文只能寄希望于空间中的灵水灵药,张传荣则聚精会神的一边探路一边在树上做好记号,这样他们才能找到出山的路。 或许灵水确实有用,张皓文清晰的看见几米外地上的落叶中一条粗大的蟒蛇扫着尾巴,对他们熟视无睹的滑了过去,他的心砰砰作响,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好在那蛇很快就不见了踪影,他才瘫在筐子里好好喘了口气。 两三个时辰过去,张传荣有了不少收获,他打了几只山鸡,还抓了一窝兔子。他不知道这是灵水让他视力提高,身手矫捷的结果,还以为自己那过世的娘亲在帮助自己和张皓文,中间两人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欣喜的对张皓文道:“宝儿,咱们这回真的有神灵保佑哩!” “是呀,爹……”张皓文话音未落,忽然发觉有什么黏黏糊糊的东西落在了自己的饼子上,惯性仍然让他把饼子往口中送,但他心下已经直觉有点不对劲儿了。他哆哆嗦嗦抬头一看,对上了两只黄褐色的铜铃般的眼睛。 “蛇!”张皓文把饼子一扔,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他刚进山的时候看见的那条大蟒,如今正盘在树上,探头往下看着他们呢!张传荣闻言一跃而起,背着张皓文两人往林子深处奔去,他腰间挎着一把斧子,但那斧子又旧又钝,一共才花了十几个铜板,这把斧子和蛇皮一比,他还是倾向于蛇皮更结实一点。 张皓文在背篓里回头一看,见那大蛇一瞬间已经从树上滑到了地上,正顺着地面嗖嗖的追赶他们呢。他强忍着内心的恐惧,从怀里掏出了张传荣给他准备的弹弓。摸出两枚空间中带出来的石子——他将弹弓架起,“腾”一声将石头弹向了离他们仅有咫尺之遥的大蛇。 唉!只差一点,石头擦着蟒蛇扁圆的脑袋飞过,嵌入了一旁的树干之中。虽然没有得手,但张皓文一试之后对力度和角度都有了更好的把握,他来不及害怕和惋惜,平息凝气,趁着蟒蛇稍稍减速的功夫,将第二枚石子也弹了出去。biqugexx 这回中了!虽然没打中蛇的双眼,但似乎打到了双眼之间的某个地方,大蛇停止了追逐,痛苦的在地上翻滚起来。张皓文忙叫住了张传荣,张传荣回头一瞧,见那蛇又想翻身上前,他也不管有用没用,抽出腰间的斧子,使尽浑身的力气对着那蛇头猛地一劈。 喝了灵水的张传荣在激动中格外有劲儿,蟒蛇身首顿时分做两处,身子仍在血泊中继续滚动着,那头颅上巨大的眼珠却已经不再转了,直直瞪着他们父子,让张皓文胸中一阵恶心,剧烈的咳嗽起来。张传荣连忙把他抱在怀里,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前,好言安慰道:“宝儿别怕,没事了,没事了。” 两人坐在地上喘了半天,这才意识到,原本就昏暗的树林里已经没了多少光线,天不早了。张传荣方才抓的那些猎物已经在两人逃命的过程中不知去了哪里,但这条蟒蛇可很值钱。蛇皮、蛇胆……根据张传荣初步估算,这条蛇怎么也能值十几两银子。 要是不想去服那均工夫役,张传荣已经打听过了,就得按照自家的田亩数多出粮食。他们家的粮食除了自己吃和种子粮之外不可能有剩余的,所以还要拿钱去买。别看张家有四十多亩地,在天赐村算多的,但他们家人也多呀。按上次的规矩,四十亩地大概要出粮八、九石吧,在镇上,买这些米至少得花五两银子。这或许还不够有钱人家摆一桌像样的酒宴,但却是李思小半年的月钱,是李氏辛辛苦苦纺织一年卖的布钱,也就是这五两银子,在徭役面前,能买回一条人命。 张皓文心有余悸的看着那条大蟒蛇血肉模糊的尸体,他小心地问张传荣道:“爹,咱们现在怎么办?” 张传荣吸了口气站起身来,稍稍将蛇身处理了一下,用筐子里的破布一包,整条蛇丢进了大筐。这样一来,他只能将张皓文抱在胸前了。他两人起身一看,却发现如今天色渐晚,而他们身处密林深处,回去的路不是那么好分辨了。 张传荣四处看看,自言自语道:“嗯?这儿怎么有些眼熟?” 张皓文眼前一亮:“爹,先前你是不是来过这儿?” 张皓文的话提醒了张传荣,不过,那是很多年前了,他靠在树上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干脆又坐下来道:“宝儿,先吃点东西吧。我估计要走出去也得好一阵子,咱们不能空着肚子。” 他从怀里掏出仅剩的两块饼子,和张皓文一起就着带来的凉水掰碎吃了。或许是因为他们喝的水里掺了灵泉中的灵水,那水和饼子掉在地上,引来了为数不少的蚂蚁和小虫,成群结队从树叶子下面钻了上来。 张皓文吓得站起来往张传荣身上爬,此时傍晚的微红的日光已经消逝,树缝里洒下来的是皎白的明月清辉,他们脚边落叶不断作响,张浩文再次低头看去,这些虫蚁的目标似乎不是他们手中硬硬的干粮,在月光下,他们好像相互约定好了一般,一起往林中的某个地方赶去。 张传荣的目光变了,变得有些灼热,他紧紧抱起张皓文放在肩上,同时将自己的绑腿又扎了扎。他对张皓文道:“宝儿,这儿多半有香树了,走,跟爹一起去瞧瞧。” 张皓文稳稳坐在张传荣的肩上,应了一声。方才他们喝的水里,他掺了些能让人夜间视物的灵水,效用大概是是半个时辰。希望在这半个时辰里他们能有收获吧。 张皓文的感官本来就比较灵敏,这会儿他集中精神,闭上眼睛,竟然真的闻到了微微的清香,此时正是八月,白天虽然炎热,晚上林中的空气却已经满是秋日的清凉,张皓文甚至感觉有些冷了。就在这样沁凉的气息中,一缕缕难以言说的香气从前方飘来,张传荣也加快了脚步,向葱葱密林中一棵并不粗壮,甚至也不高大,甚至看上去有些病恹恹的树木走去。 黑暗并没有影响到张皓文的视力,虽然有灌木遮挡,他还是能清楚的看到那棵树稍粗的主干和旁边一根根伸展的旁支。那主干上仿佛有一个个横切的刀口,像是人为留下来的。张传荣自然也注意到了,他激动地扭头对坐在他肩上的张皓文道:“宝儿,那就是‘香门’!是先前采香的人留下来的!” 张皓文多少也知道一些采香的事,沉香是因为香木的主干受了伤,在修复的过程中刺激树体分泌树脂而形成的。自然情况下只有树体受到虫蛀或者病菌感染才会生出沉香,但采香人为了让树木产香,往往会人为用刀在树上砍出缺口,俗称“香门”,这样数年后就可以来挖长好的沉香了。 这东西即使在现代也贵的很,张皓文自己家里没有收藏,但他父亲的一个朋友有一尊用上好的沉香雕成的观音摆件,那价格连家境殷实的张皓文听了都忍不住大吃一惊。 月色蒙蒙,那树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微风中轻轻摇动,林蛙咕咕作响,鸟儿扇着翅膀从他们身边飞过,溪水潺潺流动,若不是方才刚经历了那么惊险的事,张皓文还觉得眼前景色像是一处世外仙境。可是张传荣却没有什么功夫欣赏美景,他掏出准备好的刀,凑到近前在那香门上小心的挖了起来。 第二天晌午,一夜没睡的父子俩走出了铜鼓岭,他们的心情和进山时截然不同——张传荣不仅带着蟒蛇的尸体,怀里还揣着两块从树上挖下来的木头——现在他还不敢断定那就是沉香,但进山前张皓文的话让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他那已经去世的母亲在冥冥中的指引,这两块看似平凡的木头一定能改变老张家一家人的命运。 等他们回到龙楼镇上,张传荣当即决定,那个又脏又窄的客栈是不能住了,他得先卖掉那条大蛇,然后找个正儿八经的地方住下。经过一番打听,他来到了这龙楼镇最大的广安药堂,跨进药堂那阔气的大门,张传荣将那蒙在筐子上的布一掀,围过来的几个伙计瞬间瞪大了眼睛,他们看看张传荣,再看看张皓文,仿佛不相信竟然有人能把如此巨大的蛇打死并带出铜鼓岭来。关键是,前些日子还有人来打听有没有蛇胆呢,这会儿他们可不敢耽搁,赶紧跑到里面叫来药店掌柜,亲自和张传荣商议价钱问题。 那掌柜姓赵,五十出头,因为他保养得当,看上去也不过四十几岁。他打量着张传荣,又仔细查看过那条大蛇,回屋洗净了手,坐在一旁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方才开口对张传荣说道:“老弟,我不瞒你,你这蛇来的很是时候 ,如今正有人等着蛇胆入药呢,价钱嘛,咱们得好好商量商量。来运,给这位张老弟倒杯茶来。” 张传荣此时也观察着赵掌柜的脸色,卖蛇不过是个引子,他还要看看赵掌柜到底人品如何,以决定他那两块香木是否就在这里出手。 小赚了一笔 赵掌柜想了一会儿,开口说道:“若是以往,这条蛇我也得出十五两银子,如今我给你二十两,就算我看你这娃儿合眼缘,添给你父子做回程路费的,你看如何?” 张传荣见赵掌柜的态度诚恳,为人爽快,心里也很高兴,况且这价钱原本就比他预料中的高了一些,他也没有犹豫,直接点头答应了。biqugexx 尽管如此,张传荣暂时还不敢提起那两块沉香的事。张传荣不是头一次出村子的庄稼汉,他眼下确实急着先用这条蛇换点钱,好让他和张皓文找个好点的地方住下来,至于卖香木,他还得慢慢打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两块沉香若是早早拿出来,很有可能会给他和张皓文带来祸患,张传荣先以了解行情,以便继续入山采药为由,和赵掌柜的闲聊了一会儿,问他店中都经营些什么,还有什么药材短少,平时来买药的都是什么人家。赵掌柜也都一一相告,言语间对张传荣很是客气,两人正谈着,却见方才那个伙计急匆匆走进来道:“老爷,唐老爷又来催着问您那降气丸的事儿,您看小的要怎么回他?” 掌柜的眉头一皱,把伙计叫道一旁嘱咐道:“药方早写好了,只是那沉香那里有那么容易得来呢?我这几天已经让人进山去找。请他在客栈中再等几日吧。我先前就跟他说了,若是等不到,要么他自己另想法子去别处买这一味药引,要么我还可以用其他的药代替,只是效用到底要比沉香差些……” 说到这儿,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道:“罢了,我亲自去与他说,你在这儿陪陪这两位客人。” 说罢,他对张传荣父子俩道了声“失陪”,就快步往前面走去。 张传荣听的清清楚楚,便趁着伙计添茶的功夫,问道:“小哥,那位姓唐的老爷来头很大吧?难道是……难道是那什么攀丹的唐家?!” 伙计把茶壶往桌上一放,有点吃惊的看着张传荣:“想不到……你们竟然也听说过唐家啊!也是,唐家可是咱们琼州首屈一指的名门世家,祖上累代不知道出了多少举人和进士老爷!如今他家两位老爷在外头做着比知府还大的官儿,县父母见了他家的人也要从轿子里走下来行礼。biqugexx所以,人家都说‘天下无双唐氏,琼州第一攀丹’嘛!琼州岛上还有谁能和他唐家比呢?” 说到这儿,他又叹了口气,道:“唉,如今来寻药的不知道是他们唐家哪一房的亲戚,但听说也是有功名的,就是他们要的那沉香木太难找了,我在这儿住了二十来年,一共也就见着过两次,一次是我刚来这儿,七八年前,一个老猎户从山里头树上挖下来的,他还跟人吹嘘他留了香门呢,说是十年之后再去挖,他那是已经五十多了,前两年不知是不是死在了山里,再也没人见着他,谁又知道那树在什么地方呢?还有一回,就是三年前,还是老爷花了大价钱从琼中的黎人手上买来的,那可真是一片万钱呐!” 说罢,他摇摇头,拎着茶壶去了,张传荣和张皓文相对一望,却把他说的话都记在了心里。张皓文蹭蹭的拉着张传荣的裤管爬了上去,小声道:“爹,咱们也出去看看,那唐家的老爷是什么人物吧?” 这一趟出行,张传荣几乎不再把张皓文当做小孩看待了。他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往外走去。走到前头厅堂里一瞧,那掌柜已经把门关了,正和一名三十上下头戴方巾,身穿元色绸缎直裰的中年男子说话呢。那男子面容白皙,三缕长髯飘在胸前,长的十分端正文雅,只是面上带着愁容,正端着茶杯慢慢啜饮。那药铺掌柜正对他说道:“二老爷,您再宽心等上几日吧,等我雇的人从山岭里头出来,咱们再做计较。您这钱我先不能收着,到时候若是用别的药替,就花不了这么多银子了……” 见张传荣父子从后头出来,掌柜的停下来道:“您稍等等,我先和这位老弟把药材的钱结了。” 坐在那儿的唐二老爷抬头看了看张传荣和张皓文父子,这两人虽然衣着破烂,但一个相貌堂堂,一个机灵可爱,惹得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想,这山脚下一个小镇子里,竟然也有这样的人物,但转眼一想自己女儿的病,又忍不住的叹气起来。 这边掌柜的命人取出二十两银子,都是一锭一锭雪白的锭子,称给张传荣看了,封好交给了他。张传荣将那最后一锭三两递回去,对掌柜道:“烦请您把这一锭换些碎银子和铜钱吧,方便我父子住店,给小儿买些吃食。” 掌柜见张传荣虑事周全,对他更加另眼相看,试探着问道:“老弟这几日还进山么?要在镇上住到什么时候?” 张传荣惦记着自己怀里的香木,心想多半就卖给这家广安堂了。于是便答道:“没错,或许还会去碰碰运气,如果有什么收获,再拿回来给掌柜的过过眼。” 此时唐二老爷见赵掌柜有事要忙,也起身一拱手道:“赵掌柜,我过两日再来叨扰吧,或者进山的人有了消息,你随时遣人去荣禄楼上寻我。” 张传荣和唐二老爷一前一后走了出去,只见唐二老爷带了五六个人,都衣装整齐的等在院里,其中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穿着宝蓝色缎子的长衫,一见唐老二爷出门就迎上前去,几个人说着话沿着街往前走了。张传荣看着他们的背影,把张皓文举起来往肩上一放,问道:“宝儿呀,你想不想住荣禄楼?告诉爹一声,爹带你去见识见识!” 张皓文心想,穿越前国内外豪华酒店咱也不是没有住过,可现在只要是能有个地方让他洗个澡他就已经很满意了。他刚欢快的点了点头,却听见自己和张传荣的肚子里同时传来咕咕两声,他们这才意识到,两个人自打昨晚吃了那两块饼子之后,就没有再吃过一口饭了。 如今有钱啦!张传荣满面喜色,把扛在肩上的张皓文轻轻一颠,带他往闹市中走去。两边各种各样的吃食映入眼中,张皓文感觉自己是真的饿了。没走两步,张传荣瞧见了一个卖白面蒸饼的摊子,他停下脚步,问道:“这饼子……多少钱一个?” 张皓文穿越以来还没瞧见过这么白的白面做的饼子,看着那不住往上冒的腾腾热气,他竟然没忍住,咕嘟一声咽了一口口水…… 卖蒸饼的大婶瞧着张传荣和张皓文衣衫褴褛,又见张皓文眼睛直勾勾盯着饼子,起了怜悯之心,揭了一张饼子递给了张皓文:“瞧把这娃儿饿的,唉,拿个饼子充充饥吧。” 这是把他俩当成要饭的了?!张传荣脸上带着尴尬的笑谢过了那卖蒸饼的大婶儿,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和张皓文要是现在这幅模样,到了那什么荣禄楼只会被人用棒子赶出来,于是待张皓文抓着饼子啃了几口之后,回头对张皓文道:“宝儿,先吃两口垫垫,爹这就带你做身新衣裳去!” 等到了买衣裳的铺子里,张传荣看着那一卷卷色泽鲜艳的衣服料子,开口一问,就算是粗布,一匹也要一钱三分银子。 他父子两个一合计,决定现在怀里的银子最好还是省着点花,于是便挑了两匹潮蓝布,花了三钱二分银子,又一人买了一件现成的青布袄,虽然布料只是中等,大小也不是十分合适,但好在缝制的还算仔细,比他们原先那灰色的粗麻布好得多了。 张传荣打听了一下荣禄楼的方向,一手抱着张皓文,一手拎着买的布,穿过闹市,很快到了荣禄楼门前。张皓文一瞧,这酒楼气派的很,五开的红漆大门,底下整齐的摆着一张张八仙桌,上面走下来的人一个个都是像唐二老爷那样穿着绸缎长衫,身后跟着小厮,张皓文再低头看看自己那长了一截的布袄,心里对他们是不是能顺利入住有点怀疑。 好在张传荣上前解释一番,说是自己娃儿太小,这两日进山受了惊吓,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住上两三日,恳求那掌柜的行个方便。 掌柜的见他们衣着还算干净整齐,人长得也体面精神,便道:“好吧,我这里恰巧剩了一间房,是上房旁边的一个暗间,平日里都是给跟着老爷们的小厮住的,这家人出手大方,小厮也都安排在下房住了,旁边那暗间空着也是空着,你们若是出得起二两银子,我就让你们住上三晚,三晚之后人家老爷走了,新住进来的人怕是又要用这暗间,你们就另寻别的住处去吧。” 二两银子可不算少,张传荣当下有些犹豫,但是他又在心中暗自盘算了一下,就算这住宿花了二两,饭食上节省些,这一趟回去顶多再花个一二两,即使最后沉香木不能卖出钱去,剩下的钱也足够了,再加上张皓文迫切的看着他不住点头,他便开口道:“多谢掌柜的好意,那我们就住暗间吧。” 唐二老爷 掌柜的也很满意,这二两银子可是多出来的收入,不赚白不赚。biqugexx他当即招呼来一个伙计,带着张传荣父子上了二楼。暗间就靠着旁边上房,虽然没有窗户,也小了一点,但桌椅床铺一应俱全,样样都是簇新的。 张皓文第一个要求就是让伙计打水来给他洗个澡,在家的时候他每天都得用井水冲冲身子,出来之后自从离开他舅舅家他可一路上都没有沾过一次水,再加上在山里待了这么久,他身上的异味连自己都无法忍受了! 这次龙楼镇一行,张皓文最大的发现就是——这个时代的人们,正在渐渐变得富足。 没错,是有不少贫瘠如天赐村的乡下地方,也有着大批像张家人一样连一口白面一口肉都几乎没吃过的老百姓,但是,官员、乡绅、甚至是开国之初备受鄙视的商人,已经积累了不少财富,他们穿着绫罗绸缎,享受着平安盛世,脱离了几十年前那种朴素而平淡的生活。 这可是自己大赚一笔的好时机呀,张皓文泡在盛着温水的木桶里,琢磨着一个又一个的主意,空间里的那座山丘上的资源他都已经探索的差不多了,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座山丘,进入新的阶段?或许空间更高级的区域里还有效果更好的灵物,能治疗他五叔的傻病? 想到这里,他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对了,这沉香不是就有清神的效果吗?或许这就是他一直缺少的那最后一味药呢?! 张皓文从木盆中哗啦啦站了起来,把张传荣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开口问,两人却忽然听见旁边上房隐约有人说起了话:“爹,我早就说了,他们一个乡下的药铺子能有什么本事?连四两沉香木都找不出来,照我看,还是让人去五指山买吧!” 随后,一个熟悉的中年人沉稳的声音响起:“程儿呀,你真是胡闹,你不知如今琼中正乱着么?爹早命人打听过,这些年来咱们东边卖过沉香的药铺,就数这龙楼镇的广安堂了。他们每次收到沉香的消息一传出去,琼州、文昌这些地方的有钱人家都赶过来买,不到两三日就会一抢而空。这里没有,别的地方暂时也不可能买得到。至于赵掌柜能不能让人从山上采得到,那就要看你妹妹的运气了!” 张皓文一听,抬手指指张传荣紧紧拴在裤腰上的那个袋子。张传荣会意,将张皓文抱出来擦干净了,给他穿好衣服,轻声对他道:“来,宝儿,坐好了瞧着。biqugexx” 说罢,张传荣打开腰间的袋子,将那两块木疙瘩掏了出来,他解下腰间一把防身的小刀,轻轻削下一片,往伙计给他们端上来那壶凉水里边一丢,张皓文睁大眼睛,惊奇的看着,发现那薄薄的木头片竟然瞬间就沉了下去,张传荣方才满脸的紧张这会儿已经被狂喜所代替。他转身紧紧抱住张皓文,低低的声音却禁不住颤抖起来:“宝儿,这就是香!只有结了香的木头才会沉水,这回咱们家可再也不用愁啦!” 张皓文仍然有些疑惑,或者说,和坚信自己母亲显灵的张传荣相比,他还不太肯定他和他爹的好运气,如果真的是沉香,那他们这两块能卖多少钱?李氏说过“寸香寸金”,难道一块就能换一千两银子? 不过,看着平时稳重的父亲此刻激动的手足无措的模样,张皓文觉得张传荣的判断应该是对的。 他也隐约闻到了一丝药味,在昏暗的房间里透过空气,在他鼻尖转悠了那么一转悠,但很快又消失了。 张皓文抬眼往隔壁看去,显然,那里住的就是唐家二老爷,似乎还有他们家的一位公子。有了这突如其来的财富,他们急需一个能够替他们挡住各种麻烦的靠山,隔壁那“琼州第一”的唐氏,难道不就是他们最好的选择吗? 张皓文想,就算没有沉香,或许自己还可以用空间中的东西配置一些缓解唐二老爷的爱女的病症的灵水,好不容易有一个这样的机会,他们可不能就这么放过。 于是 ,他趴在张传荣耳边,问道:“爹呀,咱们这两块够四两不?” 张传荣脸上露出笑容:“这沉香是要从木头里取出来的,不过爹估摸着绝对不止四两,就这一块,少说也能取出四两来,何况咱有两块呢!” 张皓文心中一喜,又对张传荣低声说了几句。张传荣听后,惊讶的看了张皓文一眼,脱口而出:“什么?你说送给他们一块,这……” 随后,他捂住自己的嘴,低头沉思起来。没错,香是值钱,但想到先前他们家老五的遭遇,他心里明白,树大招风,与其一味求财,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宝儿这么有出息,将来肯定有用得着这唐老爷的时候啊。 想到这里,张传荣小心将其中一块包好拿在手里,另一块则收回了绑在腰间的布袋子中。对张皓文道:“宝儿等着,爹去去就来。” 张皓文本来想跟张传荣一起去,但水里那一小片沉香跃入了他的眼帘,于是,他对张传荣点了点头,道:“好吧,爹,宝儿就在这儿等你。” 张传荣打开暗间的门走了出去,张皓文则爬到桌上,伸手拿出水里的小片沉香,盯着戒指进入了空间。他有一瓶清神养气的灵水就快配好了,是他从这座山丘最深处采摘到的一簇像茉莉一样的白花中提炼出来的,他发觉那白花周围绕着淡淡香气,每次闻了头脑都格外清明,因此,他觉得这应该对他五叔的病有些作用。 如今多了一片沉香,张皓文心里更有把握了。他将沉香片放在溪水边一块平坦的大青石上,又从溪水深处捡了块特别莹润的石头作为工具,将那沉香片磨成了粉状,一点点加入了一个小圆玉瓶里。然后,他将玉瓶握在手里,用自己的意识静静感受着瓶中的变化,只觉手中玉瓶似乎有了温度,瓶口也溢出了一股其妙的香气。 就在这时,张传荣的说话声忽然传入了他的耳朵。张皓文赶紧将瓶盖盖上,然后抽身离开空间,回到了现实之中。 眼前,那位唐二老爷正满脸感激的携着张传荣的手,打量着他们住的这间小屋,看过一遍之后,他摇着头的道:“哎呀,程儿,快去叫掌柜的来,怎能让恩公住在这样连扇窗户也没有的地方?”说罢,又往坐在桌上的张皓文那里看去:“张老弟,你若是不嫌弃,就带着令公子,住到我们上房来吧,我那里里外两间,虽然不算宽敞,但也比你这儿多少明亮些。” 张传荣到底是个庄稼人,虽然偶尔出来走动,但唐二老爷这样的人他还真的从来没有打过交道,唐老二爷的客气劲儿一时让他不知所措起来,白皙的脸涨得通红,急忙把手抽了回来,低着头道:“不不不,小人怎敢打扰老爷……” 唐二老爷坚决拉着张传荣的衣袖,又命下人帮他收拾东西。张传荣父子并没几件行李,一会儿就被唐家的下人搬到了门外。赶上来的掌柜的看见这场面有些惊讶,唐二老爷身旁一名中年人上前解释了几句,那掌柜的终于合上了嘴,点头下去准备酒饭了。 张皓文跟着张传荣来到隔壁上房一瞧,顿时觉得唐二老爷方才那话有些太谦虚了,这上房三间正屋连在一处,香炉案几,雕花的窗格,丝绸的帷帐,外间镶嵌着大理石的花梨木八仙桌上头还吊着一溜精致的宫灯,大大超出了张皓文的想象。 唐二老爷几次三番请张传荣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坐下,张传荣始终不肯,唐二老爷只得命人搬来小凳,张传荣抱着张皓文坐了,唐二老爷命人端上茶来,将自己和身边几人都向他们介绍了一番。正如他们在广安堂里听来的一样,这位唐老二爷是攀丹唐家二房的当家人,名叫唐臣,他膝下有二子一女,跟他前来那位张皓文见过的蓝衣少年名叫唐安程,是家中老二,刚满十六岁,得病的是唐臣的小女儿唐安和,还未及笄,今年方才十三。 唐家在外做官的是大房的老爷唐舟,永乐元年曾经高中广东亚元,来年进京取了进士,几年后就做到了监察御史,又擢了浙江巡按,如今正在任上,确实是个出了名的好官。他的长子唐亮几年前也中了进士,如今三年考满,入詹事府升了主簿。 如今,唐家大房父子二人都在外头做官,唐舟还有一个小女儿年方五岁,由唐氏老太太带着养在家里。 琼州岛上出了他们这对父子进士,早就已经传为佳话,所以张传荣先前在镇上听见过不少关于唐家这两位进士老爷的事儿。不过他也是现在才知道,唐家家大业大,唐家这一支除了大老爷唐舟之外还有这位眼前的唐二老爷唐臣,他们还有个弟弟名叫唐旬,其他的旁支则连唐臣自己也难以尽数了。 唐家子弟考□□名不少,眼前这位唐臣唐二老爷就是府学的贡生,他的长子唐安穆前两年也中了秀才。只有老二唐安程性子不如他爹和大哥安稳,总是不愿坐下来读书,如今十六岁了,还不曾入场考过一次,唐臣这几年都为了小女儿的病四处奔波求药,也就没有多少心力管束唐安程了。 唐臣打量着眼前这对父子,方才再广安堂时他就觉得他们和一般普通百姓不太一样,尤其是那个小娃儿,看起来也就三四岁的年纪,那黑亮的眼珠转着,却好像个小大人儿似的有主意。 他命下人端上茶来,笑着开口问道:“我方才让身边懂香的人看过了,你这块香确是不错的沉香,虽说年份差了些,大约七八年,不如十年往上结的香稀罕,但你若是都卖给广安堂,少说也得千两白银。”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不瞒你说,我们唐家是书香门第,并非那些大富大贵的商贾之家,为了给我女儿治病,我这些年也没少花银子,这钱并非是个小数目,更何况药堂从你那里买来,再卖与我,还得再赚上一笔,说不定价格就要翻倍。如今你要将其中一块给我,我该如何报答你们呢?” 他的第一桶金 张传荣红着脸道:“咱虽然是庄户人家,但也知道您唐家两位老爷为官清廉,在咱这琼州岛上是人人称颂的……听说这沉香入药用不了多少,小人不是那贪心的人,就算给您一块,剩下这块卖的钱回去办置些田产,再让几个娃儿开蒙读书已经足够,小人不忍心再赚您这一笔了。biqugexx至于报答不报答的,小人哪里敢痴心妄想,让大老爷您报答呀!” 张皓文接着张传荣的话在一旁开口说道:“唐老爷,我听说‘意外之财,不可多取’,与其要银子,我们还不如结个善缘,结交您这一位贵人哩。” 唐臣一愣,捻着胡子望向张皓文,略一思索,他已经明白了张家父子俩的用心。他叹了一声,道:“好一句‘意外之财,不可多取’!唉!世上的人只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又有几个能明白这个道理?倒是你一个小娃娃想的清楚。都说‘三岁看老’,张老弟,我看你这儿子前途不可限量呀!” 张皓文故作害羞的笑了笑,道:“我是听爹爹说的。”又道:“唐老爷您不知道,我爹爹先前也读过一年的书,后来家里艰难,才没有再读下去。” 唐臣听罢,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片刻之后,他站起身来,对张传荣道:“你说不用,我却不能让你们白损失这一笔钱。这样吧,我给你一件信物,往后你和这娃儿若有用得着我唐臣的地方,尽管到攀丹唐家来找我便是!” 说罢,他对身后那中年人使个眼色,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递到了张传荣手上:“张老弟呀,这是我们老爷在家里头安排事情时候用的,如今给了你,你可要好好保存着呀。” 张传荣连声推让道:“这可不成,我咋敢拿老爷您这么要紧的东西?” 唐臣笑道:“无妨,我回去再命人另做一块便是,记住,若是往后你有什么难处,千万莫要忘了我这块木牌呀。” 张传荣不好再继续拒绝,便恭恭敬敬将那牌子接过,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 这时,荣禄楼的人已经布上酒菜,唐臣将张传荣和张皓文父子请到桌旁,陪着他们好好地饱餐了一顿。然后,唐臣对他们道:“那药方子里还有几味都是当地的药材,我下午还要去广安堂一趟,老弟你可否愿意与我同往?” 张传荣自然没有异议,他带上张皓文,随着唐老爷一同赶到了广安堂。广安堂的赵掌柜看见张传荣,却好像并不意外似的,对张传荣笑道:“张老弟,我就知道你还有好东西没拿出来呐!” 张传荣道:“并不是有意瞒着掌柜的,只是我们今早才从山上下来,这东西我也不知道是好是孬,别再惹得空欢喜了一场……” 说着,他将那两块树根似的东西从袋子里小心的捧出,递到了赵掌柜的眼前。biqugexx 赵掌柜一闻味道,两只眼睛瞪的溜圆,一眨不眨的盯那木头瞧。他也像张传荣那样,先是切了一小片放在水中试了一试,然后取出来烘干后又点着了,只见木片冒的是一丝丝细白的烟。他小心翼翼的用一个小锋利的小铁钩将四周碎白的木头刮掉,里面那黑亮油脂样的沉香看得愈发清楚了。 赵掌柜激动的道:“张老弟,你这两块香若是都卖给我,我愿意出比别家药房贵两成的价钱。” 张传荣瞧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唐老二爷,道:“既然我带到您这儿来,那就没有卖给别家的道理了,只是不知这位唐老爷千金的药需要多少香,这两块可还够吗?” 赵掌柜笑了笑,道:“哪里需要这许多?我看你这两块香木,一块能取出五六两沉香,唐老爷要配沉香降气丸,四两八钱足矣,剩下的都是老弟你的啦!” 说罢,他又眉头一皱,道:“不过,老弟你也不要听外面那些不懂的人以讹传讹,这沉香,本来也是分种类,分品级的。铜鼓岭上的香是土沉香,白木香,原本就不如琼中的香珍贵,你取的这块结了不到十年,也是有些可惜。不过,一两香我愿意出一百二十两银子,真的已经比外面贵了二成,也是因为如今琼中的香都运不出来,价钱原本就该贵些。这是稀罕的东西,老弟你若是愿意,就和我写个字据吧。” 写字据最好,张传荣和张皓文一起点头。唐二老爷一想自己女儿的病有了希望,脸上也终于露出了笑容。张皓文道:“等等,爹,咱们将那四两多沉香送给唐老爷,能不能请唐老爷派个人把咱们送回去呀,我怕咱俩带着这些银子路上不方便走路,万一让坏人盯上咋办?” 在场的人都哈哈笑了,赵掌柜道:“你这娃儿,这么多银子,自然是要给你们银票啦。” 唐臣却在一旁道:“不,这娃儿说得有理。”他转过身,对一直跟着他的那名中年人道:“梁管家,恰巧我这里有张帖子,是送给文昌县彭知县的。你陪他们去文昌走一趟,顺便把帖子送到彭知县那里。这位张老弟善良淳厚,家里却世代清贫,这回拿了卖香的钱,无论是买些田产,还是打算做个什么生意,希望他看在我唐家的面子上,平素也能照顾一二,让那些乡绅官吏不要和他们为难。” 张传荣一听大喜,赶忙起身拜谢道:“多谢二老爷啦!” 张皓文被几个大人笑了一回,方才知道,这大明朝此时也是有纸钞的,叫做大明宝钞,这样大数额的银子没法携带,纸钞就方便了许多。赵掌柜知道张传荣父子两人急着回家,忙让人把香称好,最后一共称出十一两三钱,除去唐家那四两八钱之外,还剩了六两多,卖了七百八十两整,赵掌柜唤出账房取了七百五十两的银票,三十两银锭子封好,一并交给了张传荣。 手里握着那厚厚一沓大明宝钞,张传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赵掌柜的在一旁开玩笑道:“张老弟可放好了这些银子,出了我们广安堂,老哥我就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啦。” 张传荣连连点头,张皓文也有点心潮澎湃,这时,唐臣把那梁管家叫到一旁嘱咐了起来,耳力好的张皓文隐约听见了“像这娃儿”、“聪敏好学”、“学堂”几个字,这更让他心情大好,虽然割舍了四两多沉香的利益,但换来的那块木牌却远远不止这几百两银子的钱! 因想着李思肯定还在为张皓文偷偷跟着张传荣走了而焦急不安,张传荣父子也没在龙楼镇多耽搁,第二天休息了一下就提出要回潭牛镇。梁管家带了两个强壮的家丁,雇了一辆牛车,和张传荣父子一同往潭牛镇赶去。张传荣一开始在梁管家跟前还有些拘束,后来便渐渐放开了些,梁管家开始问起张家的情况和人口,当听说张皓文的表哥李青安是个童生的时候,还惊讶的“哦”了一声。 有了牛车,他们赶路快了不少,只是当回到潭牛镇的时候,张皓文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走的时候他们满心忐忑,两手空空,如今回来,已经是怀揣着八百两银子的“有钱人”了。 有了这八百两,还和攀丹唐氏拉上了一点关系,这对他以后的发展大大有利。同时,他伸手往怀里一摸,那小圆玉瓶里的灵水经过这几天的沉淀,闻起来气味越发纯净,等回到家里,他一定要让张传云试试! 回头看了一眼坐在牛车上沉思的张传荣,张皓文知道他在想什么。若是在现代,发了财不想让人知道,大可以搬家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但在明朝这是不可能的,家家户户的名字都记在那黄册上,没有正当理由就拿不到路引,也不可能背井离乡去别的地方过日子。目前他们必须留在天赐村发展。 而这笔钱,肯定要盖房子,置地,剩下的,在张传荣看来,或许他们家还可以雇几个短工,再买头耕牛,农忙时候下地不用那么辛苦。 上好的农田二两多一亩,就算再添上一百亩也不过二百多两,想要再多的地,那也要看附近有没有卖主,或许一时半会儿无法买到。盖房子连工带料,花不了几十两银子,剩下这些钱到底该用到哪里,反而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张皓文拉了拉张传荣的衣角:“爹爹呀,这么多银子,你打算怎么处置?” 张传荣还没开口,张皓文就先说道:“爹,你若是想把这银子都交给爷,我也没有意见,不过你要想想,咱是为啥跑到铜鼓岭去卖命的?” 张传荣闻言皱起了眉头:“怎么,宝儿,你是让爹把这钱昧了?不成,我是家里的老大,总不能将来咱们穿金戴银,看着你那些兄弟姐妹们吃糠咽菜吧?况且这事要是传出去,让人知道我张传荣发了财就要跟兄弟们分家,今后我在天赐村还怎么过呀?” 张皓文摇了摇头,道:“爹,我可没说都留下,你说,这次上山,我是不是也出了力?” 张传荣赶紧道:“那是自然,对了宝儿,那蛇当时怎么就死了?我瞅着是被人砸死的?难道是你?” 张皓文神秘的笑了笑:“爹,我不是说了,这都是奶奶在天上护佑咱们两个吗?爹,你想一想奶奶的苦心,我也不让你多留,你就留下二百两,给我做创业启动资金,好不好?” 张传荣纳闷的往张皓文跟前凑了凑:“啥?创业……启动?这是个啥意思?” 张皓文收起笑容,正色道:“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在地里头干活的时候,吴氏可没少来找娘和我还有两个姐姐的麻烦,吴氏就算对待几个叔叔也未必能一碗水端平呢,更何况你不是她亲生的?” 眼看张传荣还有些犹豫不决,张皓文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爹,我就怕你把钱都交出去,到时候奶找这样那样借口,连读书都不让我读,读书可不是一时半时的事,你看阿舅供青安表哥,一供就是十几年呢,你难道想每次给我买个笔墨纸砚都去看奶的脸色吗?” 这句话说得张传荣动了心思,他眼前马上就浮现出了吴老太太斜着眼一脸不情愿的模样。 的确,就算他们留下二百两,剩的五百多两,怎么安排也还绰绰有余呢。他终于点了点头,道:“好,宝儿呀,这次爹听你的。” 大购物 回到潭牛镇之后,梁管家告诉张传荣,他打算在镇上停留一晚歇歇脚,张传荣可以和家人商量商量有没有什么要求,他去见彭知县的时候会帮他们传达。biqugexx 张传荣连声道谢,送走了梁管家,他带着张皓文急急火火的赶到了李思家,李思听说张传荣这一趟赚了八百两,还结识了琼州岛上唐家的人,自然大吃了一惊,但他是个本分的人,在他看来,张传荣赚了钱就是张传荣的,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听说张传荣打算给大房留下二百两,李思愣住了,在他眼里,以前的张传荣可不会干出这样的事儿来。 他更惊讶的是,张传荣拿出了一封银子递给他道:“他大舅呀,这三十两你一定得拿着,这不是给你的,是给青安的!” “这怎么成?!”李思连连拒绝。张皓文却在一旁道:“舅,你收着吧,从小到大你给我们买了多少次东西呀,数都数不清了。表哥明年考道试,以他的学问,定然能考中的。上次他对我说过,道试之后还要去府城,京城赶考,这银子就算是给表哥的路费嘛!”” 李思见他父子一再坚持,也就不再推却。担心了几天,现在终于心里踏实了,他让自己的媳妇儿去买了坛好酒,备了一桌饭菜,庆祝张传荣和张皓文平安归来。 酒喝到半酣,李思话也多了,对张传荣抱怨道:“这让娃儿上学呀,可不光是一件花钱的事儿。还得操心呐!咱们这穷乡僻壤地方,好的塾师实在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别说各个村儿里,潭牛镇上,也没什么像模像样的学堂啊!就算是有,皓文还这么小,你和慧儿忍心四五岁就把他送到镇子上来,人家也是不肯收的!” 张皓文坐在他爹张传荣的腿上,瞪着黑亮的眼睛认认真真听李思继续说着:“青安小时候,都是我带在身边教他读书,可我毕竟没进过科场,所以,他八岁的时候,我和青安他娘咬咬牙,就把青安送到文城镇上的私塾去了。” 文城镇离的远,李青安平日就不能回家了,李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乎他们当时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容易。不过,想起十五岁已经考中童生的李青安,李思话语中又有了一丝欣慰:“文城镇是文昌的县衙所在地,那私塾的的夫子不但是个秀才,还曾经被学道大人取过几次头名呢,虽然费用高了些,但教的确实不错!” 坐在张传荣膝上的张皓文一听,心里不禁有些担忧,他当然想快点开蒙读书,但是,他还太小,村里没有学堂,镇上的社学也不尽如人意,他是没有办法四处奔波去求学的。m.biqugexx 想到这里,张皓文灵机一动,对张传荣道:“爹爹,为啥咱村子里没有学堂呀?” 张传荣道:“学堂要有个地方开设,还要请先生,村里现在人人担心均工夫役的事儿,谁手上有多余的银子……” 他话音未落,李思纳闷的问道:“什么?均工夫役?这回摊派的是什么差事?我为何不曾听说过呢!” 此时张传荣也没了先前的忧虑,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李思,谁知道李思一脸愕然:“妹夫,你就是为了这个进山的?你……不会是听错了吧?” 张传荣和张皓文忍不住面面相觑起来,李思的酒已经醒了一半,他继续说道:“我也听说了琼中黎人作乱的事,但朝廷已经调遣了两广的兵力上岛剿贼,现在叛乱十有八九已经平定了,哪里用得着再征老百姓去打仗呢?” 原来如此!为了这不实的传言,他们差点把命赔上啊!不用说,这谣言肯定是王老三他们那一家子传播的。这样的恐慌会给他们带来不少好处,万一他们张家短了银子,再让王氏在吴老太太耳朵边上吹吹风,说不定王栓儿和皓春的事儿就成了呢?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多亏了他和张传荣,他们家不但没有着了道,反而因此赚到了第一桶金。 况且,张皓文转念一想,因为不用去服役,村里各家各户的银钱就没那么紧张了。到时候他们出个大头,其他人再象征性的垫点,在村子里办个学堂并非是天方夜谭。 于是,他对张传荣道:“爹爹,咱们能不能出钱在村子里办个社学?” “办社学?!那可是能上功德碑的好事呀!”张传荣脱口道,他刚才也在为张皓文读书的事情发愁,如果村子里头有个学堂,那不仅是宝儿,家里其他几个侄子也就能开始读书了。更重要的是,这样就能堵住村里人的嘴,以免他们在背后说三道四,盯着自己带回去的这些银子。张家人的名字上了功德碑,往后就更没有人敢欺负他们了。 这钱自然要从剩下的五百多两里面出,张成才应该是赞成的,就是不知道吴氏会不会反对。 张传荣正想着,李思听罢却皱起了眉头:“宝儿呀,办学堂容易,村头那观音庵,你外公先前办社学的地方,这些年荒废了,花几十两银子修修就成,你们现在也有这个钱了,可先生从哪里请呢?” 先生?张皓文对着张传荣一笑:“爹,看来明天咱们得去找梁管家啦!” 紧接着,他伸出了两只壮实的小胳膊:“爹爹,爹爹,咱们在龙楼镇上都没来得及给娘还有姐姐买东西呢,什么时候你带着宝儿去给她们买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吧!” 李思听了张皓文的话乐了起来:“这孩子倒是孝顺。明天,阿舅和你爹就带你买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去!” 第二天,张传荣和张皓文早早起来,先去了梁管家下榻的客栈,梁管家听后,笑着道:“我家老爷真没有看错人呐,你们不求财,不求地,竟然是要为村里筹办社学,好,这个忙我帮定了,你们就回家等着听信吧!” 紧接着,李思就带着张传荣和张皓文来到了谭牛村的集市上,这一回,他们直接绕过在外面摆摊的那些小贩,走到一家看上去颇为讲究的铺子跟前。 张皓文抬头一瞧,牌匾上写着“嘉湖细点”四个大字,想来应该是买点心的了。眼看李思进了铺子,那伙计招呼道:“李账房呀,您怎么今天得了闲?” 李思笑着道:“青安的姑父和表弟来了,带他们买点东西带回村里尝尝。”张传荣从没买过一次这么精巧的点心,他先前打完短工回家,最多也就是狠心花两个钱买点云片糕回去给家里孩子们嚼两片新鲜新鲜。这会儿看着一排排糕点,这个直爽的庄稼汉子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 张皓文知道自己的爹不舍得花钱,于是便伸出手指着台子上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叫什么名儿,一样来几块儿。” 那小伙计眉开眼笑:“糖糕、枣子糕、杏仁饼……还有这种果子外头包了糖的,叫松仁缠、还有里面是核桃的……还有这八珍糕,这可是好东西,里头有山楂、茯苓、还有山药、麦芽,哪个娃儿积食不爱吃东西的,吃两块这八珍糕保准管用!” 张皓文一想每天张皓言和张皓方抢杂粮饭抢的不亦乐乎的场面,就觉得这种糕对他们来说没什么用。于是就让小伙计把其余的一样包了几块,一共花了四钱银子,张传荣付了钱,小心翼翼的拎着纸包出了那“嘉湖细点”铺子的门。 买了吃的,穿的用的自然也不能少。没卖沉香片的时候张传荣买的那两匹潮蓝布,现在张皓文已经看不上眼了,李思带着他们找了家成衣店,张皓文给两个姐姐一人挑了一套细棉布裙袄,又给李氏挑了一套靛蓝的衣裤。 三钱多的平机布,以前他们张家是想也不敢想,摸也不敢摸的,这回张皓文做主买了几匹,回家让李氏和几个婶子自己动手给孩子们做衣服,这几个娃儿都长得快,就算买了成衣,很快就又短了小了,另外吴老太太和几个婶子一人一身新衣,男人们则是青布袄和裤子,最后一算,一共五两多,伙计笑逐颜开,颠颠的跑到后面为他们打包衣服和布去了。 一开始张传荣花着钱还有点肉疼,这会儿他已经想开了,回头办置了田产,待会儿还要去买牛,家里人个个有手有脚,难道还要指着这几百两吃一辈子吗? 况且,看看宝儿穿上新衣服多高兴?多少年没穿过新衣服的大丫和二丫到时候把这崭新的袄子穿在身上,应该也是高兴的吧。 想到这里,他溜达到旁边卖珠花的摊子前,给大丫和二丫一人挑了一套珠花,二丫从来就爱美,大丫再过几年就出嫁了,她们都应该好好打扮打扮。 两个大人一个小孩继续往前走着,前面一间店面忽然吸引了张皓文的目光,一本本书整齐的摆在铺子前的案台上,几个穿着长衫的书生手拿书卷一边翻看,一边议论。 见张皓文感兴趣,李思便带着他们走了进去,这几年张皓文并没有任何机会接触到书本,只是在李思房里瞟过一眼,如今看见这一本本竖排的古书摆在眼前,他心里觉得新鲜,但同时,尽快开始读书科考的想法更坚定了。 李思时常到这里来给李青安买几本程文,也就是科举范文选编,所以掌柜的与他还算熟识,两人寒暄几句,掌柜的就拿出几本新印好的程文让李思挑选。张传荣四处看着,也开口问道:“如今这文房四宝,笔墨纸砚都多少钱了?” 掌柜的指着案上摞成一堆的雪白的宣纸,道:“这是皮纸,一两银子一百张……” 见张传荣有些惊讶,他微微一笑,又指着角落里一堆黄色的纸,道:“这些便宜,是竹纸,就是粗糙了些。一两银子能买三百张……” 张传荣认真听着,最后狠了狠心,皮纸和竹纸各买了一百张,又添了三钱银子买了一支中等价格的毛笔、砚台、和五两好墨。笔倒是便宜,一支才一分银子,可墨和砚台却要二两多银子。不过,在如今的张传荣心里,再贵也得买,因为宝儿要读书了,这是谁也不能阻止的事儿! 咱回家喽 就这么在镇子上住了三日,又办置了些男人和女眷们用的东西,还花八两五分银子买了一头耕地的黄牛和一套全套的铁具,张传荣这才带着张皓文告别李思赶往天赐村。biqugexx 有了黄牛拉着车,两人不用再走夜路了。过了晌午,炎热的大太阳当空照着,张皓文透过让人目眩的阳光,沿着土路看去,已经看到了天赐村村头那两棵大榕树鲜绿的丛丛树叶。 回家啦!张传荣举起鞭子催促着老黄牛加快步伐走向了那一排竹篾搭成的围墙。 还没到家门口,就被蹲在树下捉蛐蛐的张皓言和张皓方两个瞅见了,他俩扯着嗓子喊了起来:“爷、奶,大伯回来啦!” 中午头实在太热,张成才熬不住,回来在主屋里喘了口气,一听见动静,他急慌慌下床就往院门处跑来,映入眼帘的是一脸笑容的大儿子张传荣,手里牵着一头膘肥体壮的黄牛。而牛车上张皓文满心的喜悦已经被晒的只剩了一半,他窝在后面车板上探出个头来,蔫蔫的喊了声:“爷。” 张成才这时才发现自己连双草鞋都忘了穿,看着安然无恙的张传荣和张皓文,还有甩着尾巴的牛和牛车上的东西,张成才眼中有释然也有惊喜:“传荣呐,怎么还买了牛了?宝儿,在你舅家可还好吗?” 张皓文和张传荣父子两人达成一致,打算不告诉其他人张皓文也上了铜鼓岭的事儿。张传荣含含糊糊的道:“都好,都好,爹,家里还好吧!” 这会儿,吴氏才拄着个拐杖,皮笑肉不笑的从屋里走了出来:“哟,传荣回来啦。”再一看见那头大黄牛和牛车上拉的粮食,她的目光先是一亮,然后却又暗了下去:“传荣呐,看来你这一趟没白跑呀。” 张传荣抱起张皓文平静的一笑,道:“爹,娘,托您二老的福,这回我确实运气不错!” 说话间,家里其他人也都出来看个究竟。村子前也凑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张传荣抱着张皓文进了院子,张皓文望着小院,心里感慨不小。三年来,他以为他已经习惯了这个窄小破旧,充满鸡屎味儿的院子,这回出去一瞧他才发现,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嘛! 不过,当李氏带着二丫张皓夏从东头那间竹篾房里跑出来的时候,李氏脸上那激动的泪水顿时让他心里一暖——镇上的房子再好,没有抚养了他三年的娘亲李氏和天天陪他玩耍的姐姐二丫,那也不能称之为家呀! 张传荣向李氏和女儿投去了一道抚慰的目光,两人渐渐安静下来,李氏走上前紧紧抱住张皓文,在他头顶轻轻亲了几下,低声说道:“宝儿呀,想死娘了。biqugexx” 二丫也蹦跳着道:“爹爹,我好想你呀,你给二丫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吗?!” 张传荣把牛在门口的榕树上拴好,然后叫上李氏和周氏,把牛车上的东西都卸了下来。吴老太太瘪着嘴小声嘟囔:“出去一趟,学会撒钱了哟。” 张传荣假装没听见,把院门一关,对张老爹张成才道:“爹,这次我上铜锣岭,运气好,挖着了两块香,赚了不少银子,走,咱们进屋好好商量商量。” 一听这话,张成才一愣,吴老太太还在蠕动的嘴马上停住了,整个人就好像冻住了一样,定定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半晌见张有才和张传荣前后脚进了主屋,她像一阵风一样抓起拐杖就向屋里跑去。 往地上搬东西的周氏和李氏两个人也呆呆望着对方,过了半晌,两人把手上的布匹放下,周氏这才问了一句:“哎呀,大哥买这么些布做啥?咦,还有粮食呐,咱用不了吃不了这么多呀!” 李氏倒是回过神来,道:“你咋忘了传荣是为啥走的,均工夫役的事儿是谣传,他怕是还不知道呢。这粮食,估计是他买回来充役粮的吧?” 周氏恍然大悟道:“呀!你说的有理,不过,还是大哥有本事……你瞧老四两口子算计半天,最后顶什么用呐……” 她一句话没说完,两人身后响起了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大嫂,三嫂,你们忙什么呢,我也来帮把手吧。” 周氏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老四家的王氏,她扶着细细的腰,手里拉着个和张皓文年纪相仿的孩子,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周氏转过身去嘴里不满的嘟囔道:“你走路可也出点声呀,吓死个人!” 王氏知道这两个嫂子不待见她,转身看见了坐在大房屋门口正在给二丫递红枣糕的张皓文,她满脸堆笑的凑了过去,问道:“宝儿啊,这回去山里你爹逮了啥好东西,卖了多少银子,跟四婶说说,嗯?” 张皓亮两只眼直直的盯着张皓文和张皓夏手里的香气扑鼻的糕点,他倒是比老二家那两个小子老实得多,没伸手来抢,只是咕嘟咕嘟一口口的咽口水。张皓文见他可怜,有心给他一块,但又想起之前老四两口子在饭桌上提起王栓儿的事,便把伸出去的手停下了,淡淡的道:“好东西多着哪,四婶你去主屋问问爷呗。” 王氏回头露着微微有点往外呲的牙冲李氏一笑:“这孩子怪机灵的,他肯定知道,呵呵,就是问也不说。大嫂啊,大哥是不是挖了什么稀罕的药了呀?” 王氏话音刚落,忽然听见主屋里头吴氏嚎了一声:“我的那个娘哎!” 随后,砰的一响,屋里慌乱起来,张成才老爷子嚷道:“快进来个人,你娘晕过去了!” 王氏一听,放下张皓亮,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去,周氏也赶紧放下粮食口袋,进了主屋,剩下李氏一个人望着那方向看了一会儿,走过来又抱起了张皓文,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张皓文抱住李氏的脖子吧唧亲了一口,又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李氏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但她很快就缓过神儿来,放下张皓文,紧张的在裤子上蹭了蹭手,道:“宝儿,和你姐在这好好呆着,我也过去看看。” 到了晚上,张成才把家中男子都叫进屋内,张皓文也趁大家不注意摸了进去,只见身高体壮的张家几个儿子挤主屋里,一下子显得主屋格外矮小昏暗,张成才和吴氏两个人在炕头坐着,其余的人在他们面前规规矩矩战成一排。 吴氏早已缓过劲儿来了,细细的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张成才虽然像平常一样沉默,但他脸上却有一丝不难察觉的喜悦,张老二张传华先着急的开口问道:“爹,大哥,门口怎么拴了头大黄牛呀,谁家的牛,那毛色真是油光水滑的,老三,你看见了没?” 老三张传福道:“二哥呀,爹还没说话呢,你让他老人家先说。” 张老四张传贵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陪着笑,对张传荣道:“大哥,你上山辛苦了,啥时候回来的呀,咋也不让人到地里叫我们几个一声。” 张皓文清楚得很,张传贵今天根本没有下地,而是在屋里头歇着呢。张传荣也没有戳穿他,只是答道:“刚过晌午就回来了。爹,您说吧。” 张成才这时才抬起头来,缓缓的道:“你们大哥这回进铜鼓岭,赚了五百多两银子回来!他在镇上买这牛还有给家里人办置衣服粮食,买牛一共花了四十多两,如今还剩了四百九十两在这里。” 他这话说出来之后,屋里几个汉子满脸都是错愕,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件事情。张传贵忍不住咳了一声,讪笑着道:“爹?您老怕是说错了?五百两?五十两吧?” 吴老太太抱着拐杖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老四,你眼界真浅呐,你大哥是什么人物,五十两算什么?” 说着,她转身打开床头铁箱,将拿出了一摞摞的宝钞,张传华一声惊呼:“娘!这是真的宝钞嘛?!” 张成才马上呵斥道:“老二,你给我小声点!我今天叫你们几个来,是想和你们合计合计这钱的花法!这个事儿上,我和你娘打算不太一样,你们咋想,也可以说出来听听。” 说罢,老头子对着张传荣道:“传荣,跟你几个弟弟说说。” 张皓文趁机观察起了几个叔叔的表情,张传华仍然在震惊中,张传荣此时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张传福则在一旁认真侧耳听着,而张传贵还是那斜着眼珠子,一副别有心事的模样。 张传荣道:“这银子回来的路上我想过了,虽说是我在山里头用命换的,但到底是个意外之财。所以,我想着,庄户人家,最重要的就是地和房子,所以,咱们肯定得先拿出一部分买地、盖房子,再给爹娘留些银子,剩下的,我想拿出来做一件事——” 他停下来看了看几个弟弟的表情,接着道:“咱村子里头也有百十户人家,却一直都没个学堂,村东头原来有座观音庵,如今没人供奉香火,但那土墙还算牢靠,咱爹也说了,那是个风水宝地,我和爹商量,这修学堂的钱咱出,请先生的馆金各家凑凑,这个学堂也就能起来了。” 他话音刚落,吴老太太便撇着嘴道:“传荣呐,你可要想好喽,你在镇上撒钱也就罢了,你要是在咱村里头这么干,那就是告诉村里这些人你赚了银子回来啊!” “这些人……”吴老太太说到激动处一起身把拐杖往地上敲了两敲:“都是见财眼开,要钱不要命的呀!他们要是知道了,咱家还能过上心静日子?” 张传华在一旁道:“……呃,对啊!娘说的有理,咱不能让别人知道大哥你拿回来五百两呀!” 老三则抬头看着张传荣,又转头看着张传华,开口说道:“二哥,大哥买了耕牛回来,回头咱家还要盖房子,还要买地,这些能瞒得过全村的人吗?除非咱们捂着一个字儿都不花,否则,他们早晚会知道大哥从山上赚了钱的!” 钱该怎么花 吴氏气呼呼地瞪了张传福一眼:“叫我说,那牛就不该买呀,家里头这么多人,买那牛干什么?一天要吃多少口粮不说,还不知道让村里头啥人盯上了。biqugexx” 老太太拍着胸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要买也不该这个节骨眼买,隔上三五个月,等农忙了再买,那时候他们也就把你进山的事儿忘得差不多了,你呀,跟你爹一样,就是爱显摆,这几个子儿还没捂热,你就要往外扔哪?办学堂?学堂是那么好办的?!传荣,听娘的话,你们几个也都记着,这钱的事儿都不准说出去,连你们的婆娘都不能交底!记住了么?!” 老二张传荣和老三张传福议论起来:“娘,买头牛好呀!下次耕地就能帮上忙了,到时候多产些粮食,这钱还怕赚不回来?!” “是啊!今年连我家皓言都下地帮忙了,累得他回来之后腿直打抽抽,娘……三弟说的也对,咱想藏着掖着也藏不住啊!” 吴氏“咚”的把拐杖往旁边一掷,两个儿子的声音都低了下去,张传贵眨眨眼,抬头看着吴氏说道:“娘,您心里头是不是已经有了打算呀?” 吴老太太坐直了身子,咳了一声:“唉!老婆子我和你爹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呀!都是你大哥有本事,不过,我到底是你们的娘,这个钱看着多,但你们得听老婆子我好好算算——盖房子买地,咋的也要花上二百两,剩下三百两摊到咱家一房房、一个个的头上,那就不算多了呀!咱家现在已经有快二十口人了,一人十几两又算得了什么?” 她斜着眼偷偷一瞟张老爷子,接着说道:“咱家盖了房子,气派了,那闺女们的嫁妆也不能少了呀,这十几两还不够办嫁妆的呢!况且,你们都年轻,往后少不了要再生几个娃儿。至于那上学堂的事儿,照我的意思……娃儿们要读书,那也不用都读吧?老大老四家的还小,咱家现在就皓方大了,也知道事了,他出去到镇上子上读上两年,回来再教弟弟们不就成了?!何苦要花钱办什么学堂呢……” 听到这儿,张皓文心里都明白了,他趁着众人发愣的功夫又溜着门边摸了出去。 院里此时黑乎乎的,孩子们在分享着张传荣从潭牛镇带回来的糕点。屋里的女人们虽然不知道到底张传荣带回来多少钱,但她们心里清楚得很,这回老张家要发达了。 张皓文躺在院中青石板上,抓出两个“缠松子”扔进嘴里慢慢嚼着,这便宜的糖浆包裹的果仁多少还有点清香,对他许久没有美食抚慰的味蕾来说,也算是聊胜于无吧。 他爬起身来,往后面那个最隐蔽的小屋走去,坐在矮矮的屋门外,他隐约听见一阵断断续续,音调怪异的声音:“呵呵…………君、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简而文,温、温……温……” 张皓文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相信,早晚有一天,他会把这些什么四书五经也背的滚瓜烂熟。biqugexx 在这个时代,光是有钱,钱再多也只能小心翼翼的过日子,要是想做人上人,那还得像唐家一样,考中几个进士,才能彻彻底底改变这什么“泥腿”的身份,过上真正‘财源广进’的生活。 “娘!娘你咋啦?!”……“爹,娘今天晕了两次,要不要请郎中呀?”“快点,把娘抬到床上去……” 主屋里嘈杂的声音响起,张皓文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刚才那一道道目光,尤其是吴氏酸溜溜的眼神。苦肉计都使上了?不把这老太太收拾的服服帖帖,张皓文总觉得心里头不踏实。 握着手中凉凉圆圆的玉瓶,他想:五叔啊五叔,你就再傻上几天吧,谁让你那个娘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张传荣兄弟几个心思各异的从主屋里走了出来。张传荣一回到屋里,就掏出二百两银票和那块木牌交给了李氏,又低声把这两样东西的来历对她讲了一遍。 李氏怔怔的看着张传荣,她心里头是说不出的惊讶和欢喜,一时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张传荣看了他一眼,只是淡淡的说了句:“拿着吧,万一以后宝儿有个用处,咱们也不至于再去求娘了。” 李氏平静下来之后,又问道:“那剩下的钱……” 张传荣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屋顶发呆,他庆幸自己听了张皓文的话,没有把钱全部交出去。一直以来,他可是为这个家,为这几个弟弟毫无保留的付出了一切,但面对着足以支撑全家人生活的银子,吴老太太竟然只想让张皓言一个人去读书…… 听见李氏问他,他回答道:“买地,盖房子,这些爹娘和兄弟们都没有意见,我的意思,是再掏些银子把先前爹教书的那个观音庵修起来,办个学堂让村里的娃儿们读书。” 李氏一向平静的脸上闪着光芒:“当真?那咱家宝儿岂不是很快就能进学堂了?” 她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宝儿可以开蒙识字了,她等的就是这一天。梦里那个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走过喧闹街市的身影在她眼前闪过,宝儿将来绝对会金榜高中的,李氏低头看着软软一团窝在自己身边的张皓文,心中充满了疼爱和期待。 这时,张传荣忽然在一旁斟酌着说了一句:“宝儿……说不定真的不是一般的娃儿……” 李氏惊讶的回头看着自己的丈夫,张传荣想了想,还是把上山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李氏,李氏听了连嘴都合不拢了,一再问道:“天哪,你是说,梦里有人给宝儿两颗红丹,还有宝儿跟着你上了铜鼓岭,这……这怎么可能呢?” 张传荣道:“宝儿是你生的,你还不晓得吗?他和咱村里头那些孩子哪有半点相像?不说别的,就说咱家这几个娃儿,皓亮就比宝儿小六、七个月,他这会儿连话都还说不利索哩,办学堂的主意,还是宝儿先提起来的,他在镇上见了那唐二老爷,一点不怕不慌,我这当爹不如他啊!” 说到这里,他却又微微叹了一声,道:“办学堂也没那么容易,娘死活也不同意,说除了盖房子买地,其余的银子要留着各房有事的时候再用……” 李氏的脸色黯淡了下来,宝儿聪明,现在已经可以开始认字了,爹先前说过,四五岁是开蒙最好的时机,但他现在太小,没法一个人去读书呀。家里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要上学,为什么吴老太太还不同意呢? 她试探着转过头去,问躺在身边的丈夫道:“……万一……万一娘坚持,你……咱们咋办?” “还能咋办?”张传荣的眸光在黑暗中一闪,咬咬牙,道:“实在不行,就……就分开过算了!” 李氏“腾”的坐了起来,刚想说话,却又慢慢往后一倚:“当家的,这节骨眼儿上咱两个开口提分家……他们会不会觉得咱们手里还掖着钱呀?!老太太肯罢休吗?再说分了家,爹还是爹,你那几个兄弟,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两人的脸色有些黯然,张传荣慢慢转过身来,低声道:“……慧儿,你莫想了,娘她也不可能总在床上躺着,眼下,还是得早点让她点头同意办学堂的事,明天,我跟传荣说说,再找个机会看看爹是咋想的,这么多年了,爹不是不知道咱俩有多辛苦……你快睡吧!” 张传荣和李氏正打算睡觉,冷不防,他们身边的张皓文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句:“奶……会同意的。” 张传荣和李氏好奇的看了张皓文一眼,不知道他为啥这么肯定,不过,他们两个都太累了,李氏把张皓文抱过来搂在怀中,一家人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张老爷子去了地里头,几个女眷也没闲着,昨天张传荣带回来了布料,她们得赶着给娃儿们做几身衣服,张皓言和张皓方长得快,已经有好久都没穿过一件合身的衣裳了。 张皓文把张皓夏叫到一边,对她耳语了几句。张皓夏满脸兴奋,使劲点了几下头,然后,她接过张皓文手里的小纸包,走到主屋旁边那间屋子门口,透过门缝往里看去。 屋子里头,张传翠懒洋洋坐在桌旁两眼望天,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她手边摆着几块碎布头,都是昨天做活儿做坏了剩下的,不过,这会儿她并没有心情继续干下去——早上起来就喝了两口粥,她现在肚子已经空了,正琢磨着该吃点啥,现在家里不缺粮食,可她不想喝粥,昨天张传荣带回来的点心,她还没吃够呢。 差不多每天大概这个时候,她都会会跑到正屋让吴老太太给她开个小灶,昨天张传荣带回来了不少点心,可是她也没捞着几块。张传翠揉了揉心窝子,脑海中出现了她大哥那英挺的身影。 唉,她心里叹了口气,娘整天说那李青安多么好,可她觉得李青安还不如自己大哥呢,看看李氏那整天耷拉着眼,半死不活的样子,还能找着自己大哥这么好的男人,她心中再一次下定决心,要是爹娘给她挑的男人不如大哥,她这辈子就不嫁了! 她正想起身去正屋找吴老太太,忽然听见屋门处有人叫道:“小姑,你吃点心不?” 张传翠一抬头,原来是大房的二丫,这小丫头片子她平时懒得搭理,不过顺着二丫的声音,她好像闻到了点心的香气。张传翠一下子蹦了起来:“二丫,你拿的啥?快给小姑瞧瞧?” 张皓夏嘴角微微一扬:“来,小姑,我这儿好几块呢,爹偷偷塞给我的,说是这里头有什么桂花粉,女娃儿吃了好,这脸呀,能变得白白细细的。” 张传翠看了一眼二丫,怪不得二丫这么白呢,说不定张传荣常常从镇上给她买点心吃,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问二丫道:“二丫,小姑白还是你大姐白呀?” 张皓夏看着张传翠那和吴老太太一般无二,跟锅底差不多黑的脸,捂着嘴乐了:“小姑你说啥呢,我大姐成天在地里头干活,她哪儿有你白呀!” 张传翠嘿嘿乐了:“……还有些啥,快拿来给小姑瞧瞧!” 一墙之隔的主屋里,吴老太太一个人躺在正屋的床上,望着房顶止不住的叹气,她昨天晕了两次,头一次是真,第二次是假,现在她的头不知为何,还是有些隐隐作痛。她一翻身坐起来,下了床,到床脚处扒开地上的灰土,正准备把昨天刚放进去的铁盒子拿出来再仔细瞧瞧,忽然间,她背后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噗噗噗的声音。 吴老太太以为是张传翠跑来要吃的了,连忙把盒子一捂:“翠儿啊,你……” 一句话还没落地,“啊……喔……”嘹亮的鸟叫声从吴氏耳边响起,她眼前是一只褐色的光秃秃的巨大的野鸟,拍着翅膀,伸着脖子就往她脸上啄。吴氏“嗷”一声窜起来往后退去,那鸟却不依不饶的围着她不断打转。吴老太太吓得抱着脑袋缩在床脚,扯着嗓子喊道:“李慧!周禾!刘二花!都死哪儿去了,啊……快来救命,救命呐!” 分钱?分家? 旁边竹篾屋里的三个妇人也听到了外面的声响,她们急忙往主屋赶去,把门一开,却见屋里空空荡荡,吴老太太一个人瑟瑟缩缩蹲在角落里:“天呐,妖怪呀!妖怪,妖怪……” 二房的刘氏疑惑的四处看着,开口道:“娘,咋了这是?哪儿有妖怪嘛,您睡蒙了吧?” 吴老太太小心翼翼斜着眼往后一瞅,咦?除了三个儿媳妇,屋里哪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她胆战心惊的起身推开刘氏又往院子里看了看,只见张皓文一个坐在台阶上拿着两块小石头丢来丢去,灰褐色的野鸟早就不见踪影了。biqugexx 吴氏揉着太阳穴,一瘸一拐的往床边走去:“怪事儿了!你们难道没听见动静吗?” 周氏看看李氏,李氏道:“是听见几声鸡叫,娘,您到底看见啥了?” 吴氏把脚丫子一掰,坐在床上琢磨着,野鸟入堂可是一件非常不吉利的事儿,一般都意味着当家的主妇德行有亏。她抬头一看满脸忧色的李氏,脑海中却浮现起昨天她提出把那银子几房分一分的时候,张传荣向她投过来的不满的目光。 “咳!没啥,许是鸡窝里的鸡没圈好,跑主屋来了!你们几个都是干嘛吃的?闷头躲在自个儿屋里头,也没人去看看后头的鸡,万一让人抱走了呢?咱家的鸡多肥?我看隔壁陈老头儿那俩孙子成天在在家院后转悠,说不定就是冲着咱家的鸡来的!你爹还说陈老头儿是个好人,好人歹人脸上能写着字儿嘛?哎呦呦……可气死我了……” 刘氏口直心快,还没等吴氏说完就道:“娘,咱家那几只鸡咋能一大早就关在鸡圈里呀?这会儿都在外头啄食儿呢……” 吴氏愣了愣,马上气呼呼的捶着床沿骂起来:“出去!还敢跟你娘顶上嘴了,我叫你去看看你就去看,哪儿来这么多话!” 说罢,吴老太太往后一仰,躺在床上不动弹了。几个媳妇面面相觑,不知哪儿又招惹了老太太,只能先退出主屋,回去忙活自己手上的事儿。吴老太太刚想歇会儿,忽然听见门边响起了一个悠悠的声音:“吴长凤,我儿他这些年可没少孝敬你这个后娘呐,你怎么忍心这么对他呀!” 吴老太太抬眼一看,却发现站在自己跟前的是张皓文,她还没反应过来,却见张皓文手里不知道捏着个什么东西往床边一掷,只听“啪”一声响,她那根粗壮的拐杖从中间断成了两截,顶上那一节马上就掉在了地上,下面一节晃了两下,也“咚”的一声栽到了一旁。biqugexx 吴老太太这回吓得屁滚尿流,一个跟头就从床上翻了下来,她顾不上喊疼,惊恐的看着向她逼近的张皓文。 张皓文耷拉着头,一步步好似木偶人一样冲她走来:“吴长凤,我也不想为难你,到底咱们都伺候过成才,传荣是个实心眼的娃,但他也不是傻子,你这么对他和她媳妇儿,再孝顺的人也会寒心的。” 吴氏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半晌才憋出一个:“我,我不是……” 张皓文停在吴氏眼前,盘腿在地上一坐,接着说道:“长凤,老五出了那事儿,不是别的,是你这个当娘平日里处事不公,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啦。你要是知道悔改,从今往后再不欺负大房,不把主意打到他们头上,我就能让传云好起来,说到底,那孩子也怪可怜的。” 吴氏一听,连忙跪在地上,一个接一个的磕起头来:“姐姐呀,你要是能治好了传云,别说不欺负传荣他们,就是把这个家都留给传荣和他媳妇儿管,我也愿意呀!我老婆子这么大岁数,惦记的不就是这些儿孙们嘛?传云他没做错什么,他不该遭这个罪呀!先前是我偏心,但那不是因为家里头穷嘛?如今传荣他带回来这么多银子,他说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再不在成才跟前给他使绊子了!呜呜呜……” 张皓文无声的咧了咧嘴,那样子吓得吴氏差点登时就背过气儿去,谁知张皓文这时忽然转过身,像方才一样一步一顿的往门外走了。吴氏刚想喘一口气,张皓文又猛地回过头来,凌厉的目光和吴老太太惊魂未定的眼神在空中相触,吴老太太两只眼睛往上一翻,和那半截拐杖似的,咕咚倒在地上没动静了。 张皓文这回嘴角露出了大大的微笑,他上前轻轻踢了吴老太太一脚,确认她是真的昏了,然后,他一边往门外退,一边喊道:“娘,二婶三婶,奶又晕啦!” 日暮时分,张家兄弟回到家里,张传荣对张成才说道:“爹,下午我和传华一块儿在外头看过了,已经相中了几处好地,其中有一片离咱家不远的,那可是正儿八经四五十亩上好的田,问了四周的乡亲,都说啊,那是王家二房的小子的地,自打他入赘到镇上之后,就一直没有人打理过了,要是咱买来,拉着牛好好耕耕,肯定比咱家这些地能产粮食!” 张成才点点头:“四五十亩地,不错呀。” 老二张传华道:“爹,大哥还没说完呢! 您也知道,咱村子里头没什么像样的地了,可是隔壁村有户姓常的人家,去年他二儿子中了秀才,一家人搬到潭牛镇上住了,家里百亩上好的良田正等着脱手,好送他儿子去琼州县攀丹学堂读书呢,大哥已经和他家老爷子谈的妥了,他愿意和咱一块儿到县里头去把地契办了!” 张传荣又道:“那地虽在邻村,确实是上等的田,县里头不是一直说要引河水给咱这几个村子浇田吗?将来要是开了渠,那田就在头一个渠口上,到时候地价还能涨上几分。您若是嫌远,那就从咱周围这几户人家手里头收,虽然他们也有想卖的意思,但这价钱却不好说,都是邻里邻居的,总是怕到时候谈起价来再失了和气。” 邻村的一百亩加上天赐村没主的四五十亩,老张家就能有将近二百亩地,往后再也衣食无忧了,张成才心里一阵激动,转身往主屋喊了一声,待吴氏巍颤颤走出来后,他开口问道:“老婆子,你怎么说?” 吴氏一上午的功夫,仿佛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就没了平日那股精神劲儿,听张成才问她,她畏惧的抬眼望了一望张传荣:“我……我一个妇人家,哪有什么话说,都……都听老大的就是了。” 几个兄弟见老太太精神状况大不如前,不仅面面相觑,心里头都有些奇怪。“那盖学堂的事儿……?!”老二张传华忍不住问道。 在一旁的张传荣心里有些紧张,他今天趁着吴氏还没找上老二老三,私底下跟他们两个商量过了,老二家两个小子,对办学堂的事儿当然最上心,两人都愿意站在张传荣一边。 张传荣还以为吴氏怎么也要再继续反对几句,谁知老太太这回连抬眼都不敢抬,往张成才身边一缩:“……也听老大的,听老大的……他爹,我、我回屋躺着去了,有啥事,你们父子们合计吧……” 吴氏没有了拐杖,脚步有些踉踉跄跄的,快进屋时一个不小心,险些跌在门口,张传贵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屋门旁,他窜上去一把扶住吴氏,笑着道:“娘,您想明白了?我就说嘛,办学堂是个好事,况且……观音庵也没全塌呀,咱就是把它修的跟村里祠堂似的,都用那上好的青瓦片,也用不了上百两银子吧?呃……这么一算,那……那……” 看着张传贵那支支吾吾的样子,张传荣心里很明白他想说什么,虽然不知吴老太太为什么换了个人似的,但他意识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现在不开口,什么时候开口呢?他接上张传贵的话说道:“老四,你是想说余下的钱该咋花吧?其实,昨个我回去琢磨了琢磨,娘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啊?!”众人都愣住了。“传荣,你是啥意思?”张成才首先开了口。 “爹,我本来就想跟您商量商量这事,既然老四惦记着,那咱们不如一块合计合计——我和宝儿带回来的银子快五百两,二百来两买地、修了房子、再盖上学堂,统共一百两也够用了,还能剩下二百两吧,这个钱……就像娘说的,摊到咱家一口口人身上不多。” 院子里的人疑惑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张传荣微微笑了笑,接着道:“爹,咱家一房房人越来越多,如今家里宽裕些了,娃儿们又上了学,这吃啊穿的比起先前,肯定会多出不少。先前,每次那一房花上几枚铜板都得找娘去要,现在,依我看,这钱您和娘留够了,剩余的,倒不如分到各房手里头吧——至于咋分,那当然是您和娘说了算,我们当儿子的绝没有二话!” 张成才吃了一惊,他抬起眼,表情复杂的看着张传荣。吴氏虽然低着头,但张传荣的提议显然让她感觉非常恐慌,却不知为什么一直死死忍着,没有开口说一个反对的字。 其余几兄弟的神色惊疑不定,大哥怎么忽然提起这个?当然,分钱是个好事,谁不想把钱攥在自己手里头,可是娘愿意吗? 张传荣却似乎下定了决心似的,他顿了顿,转过身对着张成才,接着道:“老四、老五……还有传翠……我这个做大哥的眼看着他们一个个都从跟宝儿一样这么丁点儿的娃儿长到了这么大,成家立业,一个个都有了小娃儿。爹,您和娘都上了年纪,不能再让您老两口为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操心了,我们几个也该学着自己过过日子……您说呢?!” 随他接着说下去,吴氏又没有吱声,老二和老四脸上的兴奋再也抑制不住,他们觉得这事儿十有八九能成!只有张成才背过身去叹了口气,因为他知道,张传荣这样的提议表面上是分银子,实际上无异于分家呀! 可看几个儿子跃跃欲试的模样,张成才想,老大说的对,娃儿们大了,一盘沙硬捏也捏不到一处,不如就让他们各家自己做主吧! 只是,老大最后那句话把分钱这样的事安排在到了他和吴氏头上,这钱咋分?张成才坐在主屋那土夯的台阶上,一言不发默默思索起来。 盖房、盖学堂 今天吴氏的反应也令张成才感到奇怪,平日里这老婆子没有哪一件事不是跟老大对着干的,怎么忽然间一下子就老实了呢?张成才瞅了吴氏一眼,道:“娃儿他娘,老大既然这么说了,你跟我进来合计合计吧。biqugexx” 吴氏明显又打了个哆嗦,跟在张成才身后走了进去。没过一会儿,张成才就出来了,脸上的神情和刚才相比,少了几分凝重,多了点释然。吴氏为自己养育了这么多孩子,所以,先前即使知道对老大有不少亏欠,但是,为了照顾婆娘和后面这五个娃儿,有些事他也不得不装聋作哑。 先前的张家一直在村子里站不住脚,如今娃儿们一个个都比自己高,自己也老了,他们各人的家,也该由他们个人去做主了。 一见张成才出来,院子里的人,即使是最沉不住气的张传华也不再做声。张成才站了半晌,方才说道:“先前咱们张家人少,你们几个又小,村子里没少人欺负咱们老张家。这些年呐,多亏得你们的娘辛辛苦苦,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嫁过来的时候带的一件半新不旧的布袄,缝缝补补穿烂了也舍不得扔,一天天的做针线活儿做到天都黑了,凑到窗户边上就着月亮那点子光接着做,一日日的这才把你们几个都拉扯大了,我张成才都记着呢。” 他顿了顿,接着道:“还有传荣,他比你们长了几岁,从小就知道替我这当爹的分担,原先书读的好好的,后来人口多了没法接着读也就罢了,不到十岁的孩子就得跟着我一块下地,水田里泡的腿都肿了,第二天还硬扛着接着干,咱穷人家的孩子真是苦啊,看他那样子,我这当爹的心里头实在难受!可是要不这么着,还能怎么办呢?但凡是有个法子,谁愿意让自己的娃儿受苦?老大媳妇儿,你原本是读书人家的闺女,嫁到我们老张家,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你也跟着受委屈啦!” 李氏方才觉出外面的气氛有点不太对劲,也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走了出来。张皓文看外面的架势,知道今天要出个大事儿。他拽拽张皓夏,两个人一块在大房门口坐了,李氏走到了张传荣的旁边,两口子听见老爷子说出这话,心里头都是百感交集。biqugexx这些年的苦日子在眼前一晃而过,张传荣默默低下了头,李氏的眼眶已经有些泛红了。 张皓文看着自己的爹娘,再看看张老爷子,他倒是有些好奇,老爷子打算怎么个分法。这时,张成才咳了一声,又开了口:“……这银子,都是老大从山里头带回来的,按道理,你们几个不该挂念着!可老大惦着你们是他兄弟,愿意让给你们一份,我和你们的娘商量过了,这样吧……该花的花了之后,剩下那二百两银子,一百两就还给你们大哥,皓春就要出嫁了,皓文也是个有出息的娃儿,将来读书少不了要花钱,这钱原本就是他挣得,你们谁要是在心里头对他这一百两想上一想,那就是不把我这个爹放在眼里!” 院子里头一片寂静,张成才的话一落地,他们确实没人敢打那一百两的主意了,可是,还有一百两呢? 张成才观察了一下几个儿子,对他们的反应还算满意,于是,他缓缓的说了下去:“至于剩下一百两,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还有传翠儿,你们五个一人拿二十两,拿好了,将来遇上个什么事儿,也能应对应对。不过,这个家,只要我张成才还有一天喘着气儿,就一天不能散,你们都记住了吗?!” “二十两,也不少哇!”老二张传华兴奋地瞪大了眼睛:“大哥,往年咱们俩去镇上打短工,一个月才几十个铜板哩!” 张成才嘴角咧了一咧,道:“是呀,老二,你和你婆娘人憨厚,但太老实了,容易着了别人的道儿,往后凡事还是跟你娘商量着,你两个娃儿要花银子的地方不少,千万别拿到手里没焐热就撒出去了!” 张传华还沉浸在兴奋中,不住地点头。这时老三张传福却开口道:“爹,娘……您两老自己不留,我们做儿女的咋敢拿这钱呢?” 张成才摇了摇头:“……老三呀你,你两口子孝顺,又本分,都是好娃儿。我和你娘这两把老骨头,还能再吃多少,喝多少,还能再活几年呢?要这些银子做啥?倒时候我俩腿一瞪眼一闭,你们兄弟就看着把我俩葬了就成,到那时候家里要是钱多就多花几个,要是钱少就往你爷、你奶旁边一埋,也花不了几个子儿。况且,我想了,咱家现在地多了,虽说往后干活还得一块干,耕地的牛一块使,但这地也都由各家自己管着吧!” “爹,您让我们自个儿管地?!”张传华惊讶的问:“这……这先前咱们几个只会种,哪会管呐?” 张传华说的没错,先前他们只会在地里头使苦力气,但每年咋个安排,种子多了少了,菜地种啥,粮食产的够不够一家人吃,啥时候插秧啥时候收,这些都是张成才和张传荣吩咐,其余几人卷起袖子直接干。如今张成才说让他们自己管地,张传华心里就有些没底儿了。 一直没开口的张传贵终于出声道:“二哥,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不知道可以跟大哥学呀?况且你如今有了银子,可以雇人下地,不用自己一脚泥一身臭汗的干了,还比先前省心了呢!” 张成才看了一眼张传贵,接着他的话说:“嗯,这个,也是让你们自己学着当当家,趁着我和你娘还在,还能指点指点你们,老四呀,你两个心眼最多,不过先前干的太少了,最该学的就是你俩。” “爹说的是,爹说的是!”张传贵一连声答应着。张成才见他态度诚恳,才接着道:“传荣和传华今天看的那些地,肯定都是好地,我也不用再打听了。我想着,先前咱家那些地就留给我和你们娘,做我俩养老的棺材本儿吧。咱村儿里新看的五十亩,要是能买下来就给老大。邻村的一百亩你们五个自己分了,就算你们再生几个娃儿,养活一家子也足够了!况且你们手里头还有银子,想再买地可以多买些,若是真有什么门道,想拿着做个小买卖,来跟我和你娘说,我俩也不拦着。” 张传荣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侧头看看李氏,李氏的眼里一片释然,不管怎么说,钱分了,地分了,尽管一家子还住在一起,但院子盖起来,各自的门一关过各自的日子,往后,她就不去再看吴老太太的脸色,小宝也可以专心去读书了! 张传荣对李氏点了点头,两人互相看着,都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与此同时,方才坐下了的张成才也站起身来,再次看了一遍站在院子里的儿子们,最后说了一句:“明天,你们跟爹到县城里头买地去吧!” …… 一转眼炎热的夏天过去,秋天到了。琼州岛上的秋天和暖而清朗,田间地头没有丝毫凉意。村民们刚收割完麦子,扛着镰刀三三两两往家走去,秋收就快结束了,忙活了大半年的庄稼汉们总算可以稍稍清闲上那么一段时间。 田埂上歇着的几个人望着村东头感叹道:“哎!这老张家也不知走了什么运,自从老大传荣上山回来之后,一口气买了百十亩地,房子盖得热火朝天的,最神的是他家那老五,在床上躺了两年多,现在竟然起来了,你说这怪不怪呀?!” 另一人正是住在张家隔壁陈老头的长子陈大柱,他拄着锄头站起身来,对那议论纷纷的几个人道:“这不叫走运,这是人家张老伯这么多年行善积福,老天爷赏给他老人家的,你们几个谁想盖大房子,就也学着人家多积点福吧,没听说吗?他们张家还要拿钱在村里头盖学堂哩!” “真的呀?”坐在地上的汉子们兴奋起来:“哎呀,我家两个小子也该识字了,要是村子头能有个先生,那他们岂不是不用出村子就能跟着先生读书呀?!” 另外一人也想搭腔,身后却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想读书也得有银子呀,你几个家里穷的叮当响,几个娃儿一条裤子换着穿,三天吃不上一顿干饭的穷鬼,也想让娃儿读书识字?!” 那几个庄稼汉愤怒的站起身往后看去,王老三背着手,身后跟着两个小厮,一脸讥讽的看着他们,继续道:“……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去吧!” 说罢,他一边恶狠狠的往东边瞪了一眼,一边跨着大步往自己家走去。 陈大柱冲王老三离开的方向“呸”了一口,道:“整天瞧不起我们,他王老三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说着,只见张家老二张传华匆匆跑过来,对他们道:“哟,大柱,还有你们几个都在呀,你们要是收完了麦子,这两天到我家帮着垒墙咋样?我爹说了,一天管两顿饼子,白面的!还有一个人五个钱的工钱,谁要是愿意,明天早上天亮了就到我家来,成不?” 夫子驾到 这几个人都已经忙活完了地里的活,听说有白面饼子吃,一下子激动起来:“张二哥,你说的是真的,我愿意去!” “我也愿意……!” 这一会儿,就聚集了四五个人,张传华满意地点点头,谢了他们几句,就回去跟张传荣交差了。biqugexx 张家的院子现在有些混乱,张老大张传荣正在院外刨着木头,做出了一根根笔直的木条,这是为了到时候做木框子用的,张老三指挥着张老四把新收割下来的麦秸切割成碎末,倒进其他几个人正在地头的大坑里搅和的泥土之中。 张皓文好奇的东看看,西看看,古代的农村人怎么盖房子他还是头一次见识,不免觉得有些新奇,正当他凑到他爹跟前,想问问这木头怎么做墙的时候,吴老太太推着一张带轮子的木椅,上面坐着一名苍白消瘦的年轻人,从院子里头走了出来。 一见他们,张家几个兄弟都停了手,道:“娘,五弟,你们怎么出来了?” 坐在木椅上的张传云虚弱的笑了笑:“屋里头闷得慌,出来晒晒太阳啊。” 张传云的神智终于恢复了正常,这是老张家一家人做梦都没想到的,只有吴老太太心虚的瞅着张传荣,在一旁讪笑道:“是呀,老五在屋里呆了这么久,说是想出来看看他几个哥哥干活。” 张传荣点点头:“这也好,老五,过几日我得了闲,给你做副拐杖让你拄着,多试着走走,你这腿要是多走走啊,保不准过一阵就好了。” 张传云叹了口气:“净给大哥添麻烦。” 张传荣抬手擦了把汗:“都是自家兄弟,别这么说!今天早上县里头大老爷差人送来信,说是给咱们村里头找了位教书的先生,是位秀才公呢!我听皓文他大舅说,明年就要考道试了,你在家里头好好读书,多去跟先生请教请教,说不定呀,也能中个秀才!” 张传云听了心里一阵激动,忍不住咳了起来,吴氏赶忙把他又推回去了,张皓文望着吴老太太那慌慌张张的背影,心里暗自发笑,还好,农村人就是迷信,上次把吴老太太吓了一跳之后,这些日子她老实极了,一到张传荣和李氏面前就低头耷眼的,全没了当初那颐指气使的模样。m.biqugexx正是因为如此,张家的日子平静了许多。 他们家农忙过后,一直在跟总甲王老大张罗着修观音庵,办学堂的事情,这自家盖房子的事儿反而耽搁下来了。眼下已经到了十月,眼看秋天就要过去,虽说琼州岛的冬天也不太冷,但他们还是想尽量在入冬前把房子盖起来。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张成才跟几个儿子商量之后,决定这房子还是盖成一个院子,往后要是添了人口,再往外扩建,以免一上来就兴师动众,让村里头的人以为他们老张家还有多少余钱似的。 按农村里一般的做法,坐北朝南的三间正屋自然是要留给张成才老两口,东边两间就给大房和三房,西边两间分给二房、四房,张传翠和张传云分别住在主屋旁边两个耳房里。 在张皓文的强烈坚持下,张传荣提出西南角盖一间单独的茅房,鸡窝改成鸡棚,盖在院后,要是搁到以前,吴老太太绝对会阴阳怪气问他为什么这么讲究,不过现在,一家人没有任何异议就一致通过了。 张皓文此时正在山丘上继续采摘令人强身健体的淡红色果子,最近家里人体力消耗太大,他不得不抓紧时间多炼制一些让他们能够保持旺盛的体力的灵水。 对了,回到家里之后,他还从空间中带出去两枚鸡蛋,然后告诉张传荣这是他在铜鼓岭捡的。张传荣虽然疑惑,却没说什么,就让他和二丫把鸡蛋放到鸡窝里孵着去了。 如今,鸡蛋已经孵化,虽然这两只瘦小的鸡仔一孵出来就受到了吴老太太的鄙视,但当吴老太太听说这蛋是张传荣从山里带出来的时候,她马上闭上了嘴,一句话也没敢再多说。 又过了几日,王老大在村里头前前后后的张罗了起来,据说教书先生已经到了,现在就住在学堂后头加盖出来的那间小院里。张皓文心里好奇,头天晚上就拉着张传荣问那先生是什么来历。 张传荣告诉他,先生姓韩,名叫韩景春。是永乐十二年的秀才。这些年一直在县里坐馆教孩子们开蒙识字,又因为字写得好,常在彭知县帐下做些抄抄写写的事情赚几个钱。如今年纪大了,想找个清净的去处,正好梁管家说起乡下需要个社学先生,彭知县就把这韩秀才派到天赐村来了。 临睡前,二丫羡慕的研究着张皓文的书篓,李氏则抱着他轻声嘱咐道:“宝儿啊,你还小,去听听就好了,别累着了自己。” 张皓文心里充满了期待,不过同时也有点忐忑,虽然他有空间,有灵水,有那些瓶瓶罐罐,但科举对他来说可是个陌生的领域。如果先生教得好,那他学起来就能事半功倍,如果是个严厉古板,学问平平的老头子……张皓文叹了口气,那他也只能先凑合凑合,等自己长大点再想办法啦!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张家小辈这几个兄弟就被大人从被窝里拽出来穿戴整齐——簇新的对襟蓝布袄,长短正合适的裤子,领口上还绣着如意云的花边,四个小子齐齐站成一排,准备去上学了! 看起来,王里甲的工作做得很到位,村里头除了实在家里穷的叮当响,吃不上饭的,差不多每家岁数合适的孩子都被父亲兄长领着,往这间曾经是观音庵的学堂走来。 学堂的门口,站着一位个子高高,又黑又瘦的人,他看上去五十多岁年纪,板着一张方正的脸,两道浓浓的眉毛,一双漆黑的眼睛闪着亮光,抿着嘴倒背着手,像杆子一样在大门前矗立着。村民们见了这不拘言笑的老秀才,心中又是惧怕,又是崇敬,纷纷按着孩子磕头拜师。 “不必多礼。”韩秀才韩景春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沉稳,“进去吧。” 张传荣作为一家老大带着张皓文和三个侄子拜过了韩秀才,韩秀才的目光在张皓文他们的脸上一扫而过,看到张皓文和张皓亮的时候,他开口问道:“这两个孩子几岁了?” 张皓文发现,来读书的人以六七岁到十几岁的居多。几乎没看见像他和张皓亮这么大的孩子。张传荣老老实实的指着张皓亮道:“回先生,这个小的四岁,这个大的四岁半了。” “不行,这么小的孩子坐不住,我这里不收,你把他俩带回去吧。”韩秀才斩钉截铁的说。 “这……”张传荣犯了难,张皓亮还没准备好,他们家里人都有共识,把他带回去没人会说什么,可张皓文呢?他张传荣之所以办社学不就是为了让张皓文早点读书吗? 张皓亮听说自己不用上学了,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赶紧往张传荣的裤腿旁边靠了靠,低头看着青石铺成的地面,可张皓文却不干了,他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先生,我年龄虽小,但我坐得住的,您就让我进去试着听一听吧,若是我表现不好,你再让我回家行不?” “你这娃儿怎么这么倔呀,我劝你和你弟弟,你们最好等到五岁再来。瞧瞧你这小手,现在你还不能握笔写字呢,凡事欲速则不达呀!”韩先生耐着性子拒绝了张皓文。 这怎么行?张传荣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韩先生他们和唐家之间的渊源,这时,张皓文又上前一步,开口道:“先生,你考考我吧,我虽然只有四岁,却未必比五岁的孩子笨呢。我现在写不了字,但读书认字总可以吧。” 韩先生被他缠不过,只得将他叫到一旁,说:“好吧,我说几句,你跟着读,让我看看你能记住多少。你这娃儿也别逞强,若是记不住了,就让我停下,” 张皓文赶紧点点头你,凝神站好,只听韩先生捻着花白的胡子,说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原来是三字经啊,张皓文松了口气,韩先生看着张皓文的反应,接着吟诵道:“……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 村里进进出出的大人孩子们纳闷的看着这一幕,学堂的墙根底下,韩先生在对着张皓文背文章,看热闹的人越凑越多:“咦,怎么回事呀,这不是张家老大那个伶俐的娃儿吗?这位……这位就是社学的先生吧,看着可是怪厉害的呀。” “厉害好,我家那小子像个猴似的,不是个厉害的老先生,我还怕制不住他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在这儿干啥呢呀?” 人们在一旁议论纷纷,韩先生见张皓文一直不喊停,诵完第一大段就停了下来。他喘了口气,道:“怎么样?记住几句?” 张皓文抬头冲他笑了笑:“先生,您听好了。” 入学 韩先生一开始见张皓文话说的十分流利,举止也彬彬有礼,心里对他有几分好感,本来有心收他入学,此时见他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又想到,这孩子未免有些太自大了,将来怕是不肯踏下心来念书。于是他故意板起脸来,道:“小子,你可知道,读书做学问,讲究的是循序渐进,你若真有把握背到十句以上,你就背一背试试,你若是没有记住十句,现在承认了,我也还愿意让你入学。但你若硬要逞强,又背不出,我今天可就不能收你了。” 谁知道,张皓文冲他微微一笑,闭上眼睛,流畅的背诵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 首孝悌,次见闻;知某数,识某文 …… 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 长幼序,友与朋,君则敬,臣则忠; 此十义,人所同!” “呀,背的好,背的好啊!”三字经简明易懂,张皓文的声音虽然还带着点奶气,但一字一句格外清晰动听,引得围观的人们拍起手来:“先生,这就是老张家的娃儿,这社学就是他们家出钱修的!” 韩先生还沉浸在惊讶中,听见这话,缓过神儿来,对着张传荣拱了拱手:“哦,原来你就是那位张义士,失敬失敬!你这娃儿……”他躬身轻轻摸了摸张皓文的头:“你这娃儿聪明的很呐!” 张皓文松了口气,他其实对自己能一次就背过这么多也有点意外。三字经前几句他当然记得,后面就越来越陌生了,他也是一边听这位韩先生读,一边在心中默记住的。哎呀,不知道是自己本身资质就不错呢,还是这三年来灵水的滋补,总之,有这样的记忆,他对自己的科举之路有信心多了! 张传荣忙道:“不敢不敢,那……那我就把皓文留下了。皓文,快叫先生。” 张皓文学着刚才那些孩子的样子,恭恭敬敬拱手打了个揖:“先生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好,好,起来吧。”韩景春的神情变得柔和了许多,原本他孑然一人,无儿无女,考了一辈子科举,人到中年中了秀才,本以为还能更上层楼的,谁知道呀,唉,现在五十二了,中举人为官的梦早已破灭,县城里县学、社学、私塾一家家都开的兴旺,他那个学馆好几年没考出一个秀才来,已经渐渐没人去了。 前一阵子县衙里来了位攀丹唐府的人,然后县尊就找到了他,把事情的始末对他一说,问他愿不愿意来这天赐村教书。县尊还对他说:“唐老爷的人一再嘱咐,说是那张家的娃儿天赋出众,将来说不定能成就一番事业。老兄你满腹才学,依我看,说不定和那张家的孩子正好有这么个师徒的缘分,万一他将来成了气候,你这做老师的岂不是也跟着发达了吗?” 韩景春当时就苦笑着对彭县令说道:“唉,县尊大人呐,晚生已经上了岁数,还有什么发达不发达的呢。您做父母官这么多年,可没少接济我,既然您好心举荐,我就去那天赐村便是。” 刚来到这村子里的时候,他见这村子树丛茂密,村子里头房子一栋栋窄窄歪歪,耕地也不甚肥沃,心里还颇有些失落。后来见到刚修好的学堂宽敞明亮,后面一间小院子干净整齐,心里知道这村子的人对这求学一事十分重视,对他这先生也是尊敬的,方才觉得好受了些。 如今见到了传说中的这位“张家的娃儿”,这孩子长得伶俐漂亮不说,竟然还有过耳成诵的本事呀,这他可倒真的没有想到,说不定,自己这一生怀才不遇,当不了官,就是为了能把学问传授给这个小神童的呢! 韩景春缓步走上讲台,环视一周,这些孩子虽然有的穿的破 烂,有的年纪都八九岁了,有的笔墨纸砚都没有,但他们一个个瞪着眼睛,认认真真,和县里那些游手好闲被父母送去打发时间的少爷们不一样,大概他们也知道,这是他们这一辈子摆脱“泥腿”称号的唯一的机会了吧。 韩景春再看一眼和两个兄长一起坐在最前面双眸又黑又亮闪闪发光的张皓文,他忽然间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希望,他拿起戒尺在桌上轻轻一拍,道:“尔等听好了,从今往后,你们就是这天赐义学堂的弟子,我就是你们的先生,我姓韩,名叫韩景春,字怀明。所谓先生,传道、授业、解惑者是也。望尔等从我这里,不仅能学会识字、做文章、也要好好学一学先贤的做人之道,这才是你们将来在世间安身立命的根本……” …… 斗转星移,数月的光阴转瞬而逝,天赐村的人们过完了腊月,正月,习习春风之中,原先摇摇欲坠的竹篾墙早已经被一排雪白的新墙代替,只有院前院后那郁郁葱葱的大榕树仍然像先前一样在蔚蓝的天空下伸展着茂盛的树枝。 张皓文就要满五岁了。他们刚放了不到一个月的“寒假”,今天是头一天回去上学。 张皓文起了个大早,心情愉快的迈出屋门,踏入院子,往右边一瞧,高大的堂屋映入了眼帘,整齐的青色瓦片,一溜三开的雕花木门,和先前那拥挤杂乱,臭烘烘的小院子根本无法同日而语。 “哥……”对面屋子里走出来的张皓亮小心翼翼的拉着张皓文的胳膊:“阿亮啥时候也能跟你一起去上学呀?” “就你这小泥猴子还想上学,哈哈,早着呢!”从旁边二房屋里跑出来的张皓方抬起手“啪”一声把张皓亮拨拉开了:“等你二哥什么时候心情好,也教你识几个字就不错了。” 张皓言也跟在张皓方后头走了出来:“皓方,你别动不动就打弟弟!还有,在学堂里头也老实些,先生都罚了你好几次了,你再不用心,我就告诉爹去!” 张皓方毫不在意,白了自己哥哥一眼,又钻进厨房从刘氏手里抓了个馒头,不满的迈着大步从院子里头出去了。 张皓文没空和他们闲扯,他先跑到后头看了看自己养的鸡。最开始那两只已经完全长成了,还有七八只小鸡也跟在后头摇摇摆摆的走着,他打算这两天就让李氏杀一只给大家尝尝鲜,到时候他们就知道,从“山里”带出来的这种鸡有多么美味了。 不仅如此,他的另一个计划也马上就要开始实行。可是,他眼下很缺帮忙的人手啊!自己家里人倒是不少,不过,五叔一门心思扑在科举上,听说学道今年五月按临琼州府,他的表哥李青安和张传云都打算去碰碰运气。 四房嘛,四叔张传贵近来倒是老实了很多,前一阵子鞍前马后的跟着张传荣置地,招佃户,倒是也出了不少的力,就是那个四婶王氏整天鬼鬼祟祟的,张皓文有两次都碰见了王氏的娘来张家看她,要知道,这老太太以前可是好几年都没上过一次门的。 老三张传福仍然和以前一样一心一意跟着张传荣为家里出力,而且,周氏最近怀孕了,这让张传福更有干劲儿,张传荣和张传贵在外面跑,地里头的事儿多半都是他在张罗着。 至于张传华,家里房子盖好了以后,干了这么多年农活的他好像一下子松垮下来,无所事事,张传荣已经平日在李氏面前已经流露出他对这个二弟隐隐的忧虑了。 张皓文觉得他爹的担心不无道理,穿越前中了彩票几年后就家破人亡的故事他没少听说,确实,要是不给这些人们找点事儿干,说不定他们就会在安逸中走上歧途。 张皓文简单喝了碗白粥,和张皓言一起往学堂走去。“宝儿,你背书怎么背的这么快呀?有没有什么诀窍?现在先生开始教《千字 文》和《千家诗》了,《千字文》真不好背,我怎么也记不住啊!” 诀窍?张皓文心想,自己的记忆力确实不错,但穿越前这么多年的学习经验也很有帮助。自己这两个哥哥嘛,要说张皓方是比张皓言聪明,张皓言和别家的孩子相比也不笨,他吃亏在九岁才开始读书认字,说实在的有点晚了。况且,从小干农活,忽然间就坐下来读书了,转变起来怎么也要一个过程。 “你平时是怎么背的呀?”张皓文反问他。 “我?”张皓言摸着脑袋:“我就是先生教的文章一遍遍的读呀,还能怎么背?” “你试试这样……”张皓文拿着手中的小石头在地上一划:“把背的文章分成一小段一小段,一、二、三……瞧见没,这是一柱香的时间,这个时间过去呢,你就重复第一小段和第二小段,然后过半炷香、半个时辰、一天,各自重复一遍……我回去给你画个表,你就知道了。还有,平时没事的时候多回忆回忆,不要背完了就放在那儿不管它……你这么背几天,看是不是比先前的法子好一点吧。” 这时张皓文先前用来背单词的方法,其实韩先生也是让他们在重复中学习,每天“温故而知新”嘛,只是重复的次数没有那么多罢了。“平时多回忆回忆……”张皓言陷入了沉思,两人继续往前走着,眼看已经走到了学堂门口,韩景春仍然穿着他那件陈旧却平平整整,没有一丝皱褶的长衫,站在门口等着学童们的到来。 借钱 一见张皓文,韩景春马上露出了笑容。张皓文和张皓言则赶紧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先生。” 韩景春对他们的要求很严格,不光是学习,平时的礼仪也非常注重,每逢朔望日,还要拜孔子像,每日在课堂前都要温习一张张如何侍奉父母,尊长爱幼的故事的图画,那些先前只知道疯玩疯跑的村里的娃儿,一开始读书之后马上就好像彻底变了个人。 “嗯,好、好,皓言,你进去读书吧,皓文,你跟我过来一下。”韩景春对他们说道。 张皓文把书篓往上背了背,好奇的跟着韩景春走进了旁边的斋房。这间小屋是当时特地加盖的,让教书先生在课与课之间休息,批改学生们的字帖、文章的地方。韩景春把张皓文叫到跟前,对他说道:“皓文呀,把你的手伸出来给我瞧瞧。” 张皓文纳闷的把两只小手伸到了韩景春的面前,韩景春把他的手拿起来捏了两下,点头道:“嗯,差不多了。” 张皓文一开始还不解其意,后来一转眼看到旁边的毛笔,他忽然明白了:“先生,您是不是要开始教我写字啦?!” 韩景春微笑着点了点头:“如今科举虽然以文章取士,但若是想让文章入得了大宗师的眼,一手好字非常关键呐!先前为师没有让你开始写大字,那是因为你人还太小,手劲儿不足,若是过早练字,未免会对你的筋骨不利。你人长得快,我看你这手已经可以开始握笔了,从今日起,你就随着大家一同开始练字如何?” 张皓文自然高兴,他穿越前也练习过毛笔字,不过,当他看见韩景春的字的时候,他心里那叫一个自惭形愧啊,韩景春的字工工整整,一笔一划既饱满,又圆融,秀丽中带着刚劲,华美中又有几分清隽,比印出来的字还要整齐,张皓文知道练字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他早就想快点开始了。 见张皓文不停点头,韩景春拿出一卷纸,打开一瞧,上面正是他为张皓文准备的一张张可以临摹的字帖。韩景春一捋胡子,有些得意的道:“为师虽然科名蹭蹬,一直考到这么大岁数也没中举人,但为师的字,却是几任学道都称赞过的。在文昌县彭县尊手底下,凡是重要的来往公文,县尊大人也都要让我誊写,就是因为为师这一手字还算过得去啊。皓文呐,你坐下来,我先给你讲讲咱们大明这‘台阁体’的来历吧!” “好!”张皓文激动地拜了一拜,坐在一旁听着韩景春讲了起来。原来永乐年间成祖朱棣下诏征工于书法之人入朝为官,一位叫做沈度的人因此被选拔为翰林典籍,后提升为翰林学士,他写出来的字乌黑方正,非常规整,气势恢宏,被成祖称为“我朝王羲之”,士子们争相效仿,到如今已经成了科举考试的标准字体了。 趁着孩子们晨读的功夫,在小小的斋房里,韩景春把着张皓文的手,一笔一划的教他写起字来。 “点为侧,如鸟之翻然侧下;横为勒,如勒马之用缰……捺为磔,笔锋开张也……” 一个大大的“永”字写在纸上,张皓文嘴角一阵抽搐,丑,太丑了!韩景春却笑着对他道:“皓文呐,你不要着急,练字,是咱们读书人一辈子不能间断的事,练字不仅仅是为了科举,若是你能写就一手好字,对你将来做官也是大有裨益的啊!” 一回到课堂上,坐在身后的张皓方就凑过来问道:“皓文,夫子叫你去做什么呀?” 对这个平时有点爱偷懒的二哥,张皓文没有多少好感,简短的答道:“没做什么,教我开始练字。” “练字呀?”张皓言也听见了,他把手中的千字文放下,说道:“练字是好事情,就是太费钱了。” 张皓言在一旁阴阳怪气的说:“宝儿怕什么呀,你没听见四婶说嘛 ,宝儿有钱,比咱们的钱都多得多呢!” 张皓文和张皓言同时瞪了张皓方一眼。张皓言先压低了声音,教训自己的弟弟道:“皓方,你别听四婶子瞎说,咱这钱都是大伯给的,要是没有大伯拼死上山,咱能有地方、有银子读书吗?好了好了,别闲扯了,你昨天回家都没背这千字文,你想挨戒尺嘛?!” 张皓方下意识的把了起来。 张皓文回过头去,心里却开始琢磨,看来,家虽然分了,但四婶子最近还是不肯消停。听说他们两口子不愿意种地,把邻村的地转卖给了别人,手里拿着四十两银子,现在也不知道打算做点什么。 不过,这就是分家的好处,往后,他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再也不关大房的事了。只是,张皓文不希望他们继续在家里兴风作浪,弄得一家人都不得安宁。 后面张皓方刚读了几句书,又凑到了张皓言身边窃窃私语,这回张皓文也留了几分神,只听张皓方道:“哥,昨天来的那老太太是谁呀?笑眯眯挺和气的。” “那是皓亮的阿婆,你可别看她表面上和气,她先前对阿亮和四婶子可不咋样。我听娘说,那时候四婶子得了产后风,想让她娘来照看几日,她娘死活都不同意……好了,我也不该跟你说这个,接着读你的书罢。对了,我听说她今天还来,你要是见了她呀,离她远着点……” 张皓文听着这些话,心中渐渐有了主意。这天他还没等到放学,就告诉韩景春家中有事,早早的回到了张家。张传荣正干着木工活儿呢,他说了要帮张传云打一副拐杖,终于得了空闲,就在院子里刨起木头来,张传华在一旁看着,张传荣时不时对他讲解几句。 “你瞧,这木头要刨的直,你的手可就得稳住了,一下子下去,不能抖……” “呦,传荣,传华……忙活着那?”张皓文一回来就在门口等着,这会儿他正在空间里捡果子呢,最近他和两个哥哥上学上的很费脑子,需要再加强一下精力和记忆力。山上的这种像葡萄似的果子效用不错,他想趁着这机会再做点灵水出来,不出他的意料,很快外面就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他抽身出去一瞧,见来的是个五十上下的妇人,这妇人虽然上了年纪,长相却甚是清秀,张传荣他们直起身来,喊了声:“婶子。”张老四也从屋里迎出来道:“娘,您是来看皓亮的?” 原来来的正是张老四的丈母娘,这妇人姓徐,长得和王氏几乎一模一样,她冲几人笑了笑:“传荣干活儿呐,过两天家里头忙活完了春种,我让盼兰她那俩弟弟来给你打下手,学学怎么干活,瞧你们几个,真是能干,兄弟心又齐,走遍了天赐村也找不出第二家来呀!” 张皓文瞅着这妇人满脸笑着往里头去了,心中却对她的来意充满了怀疑,她脸上的笑和她的女儿王氏一样,带着小心,又有点遮遮掩掩的,说的话虽然都是好听的,但总让人觉得不是那么对味儿,这一次一次的跑到张家来,她到底是来干嘛呢? 张皓文站起身往新盖好的四房屋子走去,坐在墙根儿底下,掏出两块小圆石头有一下没一下的往空中抛着,屋里很快就响起了细微的说话声,张皓文听力比别人敏锐,他凝神听去,只听徐氏对他四婶儿说道:“……盼兰,你就别让娘再跑一趟了,你弟弟好不容易捞着这么个来钱的差事,你如今……可得帮他打算打算。” 四婶子王氏一改平时轻轻柔柔的语气,压着嗓子对她娘道:“没有,一个钱也没有,当初你们把我嫁到张家的时候怎么说的?!嫁了我,是为了给阿桂娶媳妇儿,我说张家老四是个病秧子,他家人口又多,我不想嫁,娘你又是怎么说的?嫁不 嫁不由我说了算,要是阿桂娶不着媳妇儿,我就是王家的罪人!” 她似乎说的激动,停下来喘了口气,又继续道:“我来张家没带一分嫁妆,我婆婆为这个可是狠着劲儿磋磨了我大半年,我想死的心都有了,这会儿你又来找我要银子,别说我和老四手上没有,就是有,那也是张家的银子,除了花在皓亮身上,我是一分一厘也不能动的……他家老太太多精明你不知道吗?到时候我被张家休了,难道你和爹来养我不成?” 张皓文听了,却并不觉得意外,他这个四婶平时的所作所为,让他觉得这是一个极其没有安全感的女子,现在他终于知道了王氏这种性格形成的原因。虽说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有时候也相反,很多做事令人憎恨的人,确实也遭受过不公的待遇,只不过张皓文从来都不认为,他们的遭遇就理应成为他们算计别人的借口。 屋里徐氏干笑了几声,停顿片刻接着说道:“你这孩子,这是咋说的呢?你在家做闺女的时候,我和你爹可丝毫没有亏欠过你吧?咱家虽然穷的叮当响,但也算是对你不薄,你爹从镇上打短工带回来那什么云片糕,每次也有你一份哩,没见谁家对闺女这么好过!当时阿桂要娶媳妇,那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呀,况且咱们家能找张家这样的人家,已经算不错的了。要不是当年你三叔拦着你那几个堂姐不让嫁,哪里还轮得到你?再说了……你现在和老四这不是过得挺好的嘛!” 生财之道 这一番话过后, 王氏声音中的怒意似乎减弱了许多:“你刚才说什么?阿弟不过是跟着三叔去了一趟镇上,怎么回来就问你们要这么多银子?” 徐氏叹了口气:“唉, 你听娘慢慢跟你说呀, 自从田里清闲了些,他就说要跟你三叔家两个堂兄去镇上逛逛,逛就逛吧,你说他都十七八了,还从没去过一次镇上, 我和你爹也觉得怪对不住他的。谁知道回来之后,他就好像变了个人呀似的 , 整天魂不守舍,也不知道在想些个啥,结果昨天还是你三叔来到家里,说看阿松人挺机灵,天天在家里闲着也不是事, 就想帮着他呀, 在镇上梁掌柜那卖酒的铺子里头谋个活儿干。” 王氏听了, 冷冷的道:“怎么叫在家里闲着不是事?家里那么多农活要做, 他怎么就闲着了?三叔肯定没安好心,娘你以后不要让阿松再跟他那两个儿子往来了!” “啊呀!”徐氏一听就在屋里低声抽噎起来:“盼兰呀, 你可不能这么没良心,张家现在富裕了,帮帮你兄弟又算什么,瞧你和老四住着这石板铺的院子, 大屋子怪宽敞的,你爹娘和阿松还在一间屋子里头挤着哩!你爹上了年纪,这腿一阵阵的疼,我两个还能再撑几时,剩下一个阿松,实在是放心不下呀!阿桂他两口子又都是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的人,要钱没有钱,要主意也没有一个,我实在没法子才来找你了嘛。” 王氏半晌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声音变得闷闷的:“娘,你也不要指望我,现在张家是宽裕些个了,但近来老四对他大哥的话言听计从的,家里的钱我们也没有分着几个。皓亮明年就上学了,笔墨纸砚的可贵着呐。你知道的,我就皓亮一个,日后我也不能再生娃儿了,要是耽误了皓亮上学,我这当娘的心里头过不去不说,老四他也饶不了我。” “是是是,盼兰你说的都对,可皓亮上学不是眼前的事儿,况且你和老四手里头那余钱不也是没处使嘛?就先借给阿松用用,我和你爹给你写借条。这梁掌柜呀明年打算在隔壁镇子开个新店,他手底下还没有个可心的徒弟,说不定阿松到时候就当上二掌柜的了。到时候还怕他还不上你这五两银子怎么地?” 张皓文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听下去了。分家了,王氏手里确实有这个钱。不过,他并不觉得王氏那个好吃懒做的弟弟能入得了什么梁掌柜的眼。只怕这一切都是王老三的阴谋,而王氏这会儿正站在悬崖边上要往下跳呢。 俗话说,吃一回苦,学一回乖。这事儿他管不了,也没法管。更何况王氏和她娘家的关系如果是这个样子,还不如早早让她跌个跟头认清现实。 张皓文收起手里的石子,向高大的东厢房第一间屋子走去。这是如今他们大房住的地方。皓春这一阵子在跟李氏学习纺纱织布,这会儿她正坐在纺纱机前,李氏在一旁指点着她。 “娘,大姐。”张皓文走进屋子唤了一声,李氏欣喜的抬起头来:“宝儿呀,今个儿早回来了,怎么也不告诉娘一声。” “宝儿!宝儿!”二丫张皓夏也蹦蹦跳跳的从一旁的耳房里跑了出来:“走,跟我到后面去瞧瞧那里群鸡,我觉得它们好像又长大啦!” “好。”张皓文也正惦记着这事儿呢,“娘,今天不如就杀一只尝尝鲜吧!” 自从分了钱之后,一开始张家还一起做饭,后来随着张皓文他们几个上了学,晚上读书时不时需要加餐,一家人除了早饭统一熬白粥,中饭和晚饭就都各自分开吃了。后来吴氏又找人在火房里另起了一个灶头,这样各家做起饭来也更方便。 “宝儿想吃鸡肉啦?”李氏忙站起身来。如今他们别说是偶尔杀一只鸡,就是每天都吃鸡肉也吃得起,不仅如此,有时候张传荣到镇上办事,还会到李思做账房的酒楼 里买些炖好切好的鸭子,羊肉,甚至是鲜鱼,一家人开开荤。 生活改善了之后,张皓文发现,这个时代做饭的方法有点单调,大概一则琼州地处偏远,江南美食的做法自然一时无法传播到这座小岛上;二来这会儿各地战乱刚刚平定,百姓们一直都过着穷苦日子,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哪怕就是在铜鼓岭下唐老爷请的那顿饭,其中各种海味都是简单的蒸、煮等做法,虽然原汁原味也不错,但比起后来盛世已久时人们琢磨出来的那些五花八门的珍馐来还差了些。 也罢,今天这鸡肉,就让娘按他想的做法来做做试试,将来卖鸡的时候,再配上这方子,价格想必会提高不少吧! 张皓文凑到李氏耳边:“娘,平时炖的鸡,咱们都吃了多少回了,我跟你说个新鲜做法……” “哦?”李氏好奇的问道:“怎么做呀,宝儿你说来听听,只要你喜欢吃,娘都尽量做给你吃。” 张皓文一边说,李氏一边点头:“哎呀,做个鸡还要这么麻烦呀,宝儿,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好……嗯,娘这就给你做去。” 看着李氏出了房门,往后面伙房去了。皓夏笑嘻嘻的对着张皓文道:“宝儿呀,你不知道,今天咱们家来了不少人呢?” “是吗?”张皓文以为张皓夏说的是王氏的娘,也没有特别上心,谁知张皓夏躲在他身后,探着头对张皓春道:“大姐,你到底相中谁啦?当着娘的面你不好意思说,当着我和宝儿,你说来听一听嘛?” “二丫!”张皓春气的把脚一跺,不好意思的转过身去:“你瞎说啥呢?” 原来是皓春的婚事呀,张皓文对他大姐的终身大事当然关注,他在家的时候也听见张传荣和李氏议论过几次,如今的张家不比以往,来说亲的人当然是络绎不绝。只是那些媒婆都说的天花乱坠的,他们反倒更不知道该选哪个好了。 张皓文和皓夏都有一样的疑虑:“大姐,你难道真的没有中意的人吗?” 皓春却轻轻皱起了眉头,叹了口气,道:“我都说了,爹娘做主,我……我嫁谁都一样。” “大姐!”皓夏还想再问几句,却被张皓文一把拽住:“好啦好啦,二姐,咱们到后面瞧瞧咱们的鸡去,别在这打扰大姐干活了行不行!” 张皓夏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嗯,走!” 张皓文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张皓春坐在纺纱机旁,目光却越过院墙往外看去,张皓文顺着皓春的目光,却只看到了枝叶茂密的榕树和湛蓝的天空,自己的大姐到底有什么心事呢? 晚上,张家一房房都开了饭。张皓方不在对面二房屋里头,却扒着大房的门口一边流口水一边往里瞧:“大伯,好香呀?你们吃啥呢?我也想尝尝!” “皓方呀!进来吧。”张传荣招了招书都累了吧!来,给你也盛一碗鸡肉。” 张皓方盯着那盛肉的碗,不停的吸着鼻子,那模样活像见到了黄金,用手捞起一块就往嘴里塞:“香!好香呀!大娘,皓春姐,这是你们做的?!这是咱家的鸡?咱家的鸡哪有这么嫩,这么香呀!这肉咋没有骨头呢?” 张皓文心情好,也不想跟张皓方计较,放下勺子对他说道:“这鸡的做法虽然简单,但可是有讲究的,是要先把鸡洗净放在滚水中焯一遍,然后斩成块,用新鲜摘的椰子熬汤,把鸡块,姜片,红枣,椰汁椰肉一同在锅里小火煲一个时辰,才能熬出这种甜中带香,清新可口,肥嫩鲜滑的口感,关键是鸡,我和爹从山上带回来的野鸡吃了咱们附近的榕树籽,虽然个头小,但肉却很美味,怎么样,不错吧?” 实际上,比起二婶刘氏那一成不变、乏善可陈的厨艺 ,李氏做的饭原本就好吃许多,这次根据张皓文穿越前的记忆,李氏煲的鸡是张皓方从没吃过的鲜香,他狼吞虎咽的吃下一碗,跑到二房跟张皓言炫耀去了。香味儿在张家院子里久久飘荡,另外几房的人也忍不住食指大动起来。 “给爹娘也盛一碗吧。”李氏终于忍不住说道。 大丫张皓春应声站起身来,盛了一碗端着往中间的主屋走去。过了一会儿,她回来告诉张传荣夫妇:“爷和奶吃了,都说好吃。奶还说,那两只鸡生了不少小鸡,咱吃的这是刚长大的,最近又新孵出来一窝,她都小心看护着呢。” “好啊。”张传荣道:“这鸡咱们家里头多养几群,倒也是个生钱的法子。普通的鸡一只还能卖三四分银子呢,抽空我到镇上去找找皓文他大舅,看看他做工的酒楼里收不收这鸡。” “爹,你把娘今天这做法记住了,去做给他们尝尝,到时候,他们就肯多出钱了。”张皓文提醒他爹。 “这个好说,你爹我都已经记在心里头啦。”张传荣拍着胸脯道。 一家人正说着话,吴老太太满脸堆笑的走了进来:“哎呀,老大啊,我是来跟你们商量商量这养鸡的事儿的。老婆子我可是养了一辈子鸡了,你们听我的准没错。先前咱家鸡少,往后啊,咱可得把后头那棚子好好盖盖,鸡多了,怕是树籽儿不够吃了,这榕树咱们也得抽空多种上几棵……”吴老太太越说越兴奋,两只手在空中比划来比划去:“真没想到呀,老大你从山上还掏回来这么两个宝贝,呵呵呵……” “成呀,娘。都按您说的办吧。”张传荣也想开了,老太太愿意出力,到时候分给她一份钱就是:“这事儿我和宝儿他娘也不在行,这样吧,我们两口子负责卖,负责出钱建鸡棚,您呢,就负责照看,卖的钱咱们对半分,成不?” “成,成!”吴老太太笑的嘴都快咧到耳朵后边去了。她还愁着给张传翠攒嫁妆的事儿呢。虽然现在盖了房子和学堂,她手上还剩了十几两余钱,但她这闺女她自己知道,没有一样拿得出手去的,现在来说亲的上门都是提皓春,却没有一个提传翠的。唉!这可叫她怎么是好?只能多给她赔点嫁妆出门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张家上下又忙活了起来。先前家里鸡少,如今越来越多,原先的鸡棚本来就已经不够用了。趁着新的一窝鸡正在孵化,吴老太太指挥二房两口子和她一块在院子后头寻了块空地,抱着一蓬蓬的茅草搭起了新的鸡棚。 张皓文和张皓夏跑到后面看了一眼,张皓夏好奇地问:“奶,鸡呢?” 吴老太太呵呵的笑着,道:“我让传翠把它们赶到林子里头去啦。这是老辈人的养法,在林子里养鸡,鸡吃树籽、虫子,长得肥,那树没了虫,还有这些鸡平日里头拉的屎,也长得更好,先前咱家里头就这么几只鸡,还一天到晚病歪歪的,就让它们在家门口啄啄食儿算了,你爹带回来的这些鸡可金贵,亏得咱老张家院后头还有这么一片树林子,这些怕是还不够呢,我得让二叔多种几棵……” 老太太念念叨叨说个没完,张皓文该上学了,也没工夫再听下去,不过,看这样子,这养鸡的事儿,能慢慢做起来了。 昨天他又想了一想,虽然可以先卖到镇上试试水,但在潭牛镇,这鸡怕是卖不出多少钱,况且镇上的需求也非常有限,要卖,就得卖到文昌县衙所在地文城,甚至是琼州岛上最繁华的琼山,那里有不少有钱人,还有各地的商贾来来往往,他们识货,一顿饭吃上几十两银子也不会眨一眨眼,这样美味的鸡,长期供应给有名的酒楼,一只卖上一钱银子绝不是难事儿。 张传荣捡了两只个头适中,刚长好的鸡,打算到镇上去找李青安碰碰运气。张皓文把自己的想法给他说了一遍。张传 荣点点头,道:“嗯,宝儿说得有理,这样吧,我跟你阿舅城镇上瞧瞧!” “大哥,我跟你一块儿去吧!”张传贵听到动静,从四房屋里跑了出来:“这做买卖的事儿,我也想学着点儿。” “成。”张传荣点点头。带上老四也好,有个人商议商议。老四心眼活泛,又会算个账,说不定能派上什么用处。 张皓文往四房屋里望去,只见王氏眉头紧锁,抱着张皓亮坐在屋子门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张皓文心里叹了口气,看来,王氏的娘家这回是得逞了。 张皓文用过早饭,跟在张皓言和张皓方身后往外走去,却在转身的时候,隐约瞥见不远处的树下,闪过了一个藏青色的身影。 “王老三?”张皓文脚步一顿,再站住定睛看时,树下却已经是空空如也了。 “皓文,你干啥呢?快走呀。”张皓言在前头喊道。 张皓文加快脚步往前走去,心里头却充满了疑惑。 “爹,你看这一大早他们老张家就忙忙活活的,这是要干啥呀?!”张皓文转过院墙不久,树后有个十来岁胖乎乎的少年探着脑袋又往张家院子这边鬼头鬼脑的瞧了过来。 “走吧走吧,有啥好看的!”说话的正是王老三,“早晚叫你娶了皓春那丫头就是。你说你这小子也真没有福气,你大姨家表妹多好,你姨父开着那卖酒的生意,没有个男娃儿,往后铺子不都是你的!” “我不稀罕,爹,你看表妹的膀子,有我两个粗,嗓门大的像锣,我见了她心里头就打颤。皓春儿多好呀,那腰,那脸蛋,爹,除了皓春,我谁也不娶!” “你个小兔崽子,就知道给你爹找事!”王老三气呼呼抬手在王栓儿脑袋上敲了一下:“怕啥,我早晚让你堂姐给你想个法子,遂了你的心!” “堂姐?你说那个王盼兰?她是张家的人,咋会听咱的?” “蠢材!她难道不姓王?昨个她娘不是颠颠的把五两银子送来了,让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王阿松到你姨父铺子上做学徒?看来,他们老张家把钱分啦,一房房手里头还有不少呢!这次,咱就是先探个底儿,往后手里头握着王阿松,不怕你那堂姐不听话!” 王老三仿佛对自己的打算很是得意,嘿嘿奸笑两声,接着吩咐道:“对了,过了晌午,你就去镇上一趟,找着你那个不着调的堂兄王壮,你见了他,就跟他这么说……” “好、好,都听爹的!”王栓儿边听边点头,两眼放出亮光,最后更是高兴地拍起手来。两父子的身影终于在田埂上越走越远,渐渐消失了。 …… “学优登仕,摄职从政……读!” “学优登仕,摄职从政……”张皓文和两个哥哥来到学堂的时候,韩景春已经领着孩子们读起了书,他把学堂的学童分成了快中慢三组,最靠里的那一排都是岁数较小的孩子,他们还在读《三字经》呢;中间一排是年纪大些的,读的是《百家姓》;而最靠外一排,一共七八个孩子,已经开始读《千字文》、《千家诗》了。 张家这三个孩子都算学得快的,一来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比较聪明,二来有老五张传云在家里,也可以偶尔指点指点他们,不像大部分孩子家里的人也目不识丁,回到家之后就把书篓一扔,上树捉鸟,下河捕鱼,没人管教,就算拿出书本,遇到个不认识的字也没人去问,只能第二天再来问韩景春。 早课结束,孩子们纷纷跑到院里玩耍休息,韩景春却又把张皓文、张皓言和另外两个孩子叫到了斋房中。 “夫子,您要带我们去镇上?!”几个孩子高兴地跳起来问道。 “嗯!”韩景春不拘言笑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喜悦,经过这些日子的教导,这些孩子中有四、五个已经能看出资质不错,蒙学的“三百千千”对他们来说,很快就要不够用了。下一步,他打算开始让他们接触真正和科举考试息息相关的内容——四书五经。 在镇上的学堂里,经书往往都是一本本传下来的,可眼前的这些孩子是“天赐义学堂”的第一批学童,三百千千由韩景春写好挂在堂前口口相颂,孩子们自己抄写的。四书五经要抄起来就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了,虽然说四书都不算长,但加上朱子的注释,还有经义,韩景春不想让他们把时间都花在抄书上。 当然,这也要看各家的状况,他打算买上两套放在学堂里,若是有人实在买不起书的,那也可以每日借回去抄写,只不过要按时归还就是了。 这天晚上张传荣没有回来,而是让李思找人给李氏捎信说他和张传贵结伴去了文城镇。李氏虽然心挂丈夫,但张皓文带回来的消息让她心里格外振奋:“宝儿,先生真的说你可以开始读四书五经了吗?” “是呀,明日先生还要带我们去镇上书坊买书呢。”张皓文点了点头。其实,《千家诗》的内容不少,他还在理解和消化,但韩景春说,学习诗词是潜移默化的过程,不像记忆背诵《三字经》那样刻板,他们要在日后通过诵读、对对子慢慢学习。 韩景春还告诉他们,虽然大明朝科举不考作诗,但以后做了官,有不少场合要和同僚作诗相和,有些时候宴会上上级一发话,下面的人还要赋诗应景。况且八股文一股股讲究对仗工整,这些都是长期练习吟诗作对练出来的基本功。张皓文倒也不怕,“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嘛,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把半本《千家诗》都记在脑中了。 李氏从床下的小箱子里取出几块散碎的银子,包好了和张皓文明日要穿的衣服放在一处,嘱咐他道:“皓文呀,明个你和夫子一同去镇上,这银子可要拿好了,千万莫离开夫子身边,你年纪还小,别被坏人拐了去……” “娘,宝儿知道……”张皓文念了一天的书又练了半晚上的字,此刻已是昏昏欲睡,在李氏淳淳叮嘱声中,他打了两个哈欠,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宝儿的字,真是一日比一日写得更好了,李氏翻看着张皓文那已经写成的厚厚一沓纸,不禁感到一阵欣慰。她脸上淡淡的笑容中多了几分欣慰,把张皓文练字的那一张张纸都收在了旁边一个木头架子上。 同时,她又瞟了一眼已经所剩无几的纸和墨,回身走到床边,又掏出一小块银子和刚才的碎银放在了一起。 读书确实费钱呀。李氏心中叹了一声,想起如今身在文城镇的丈夫,希望他这一行,能给家里再带回些新的收入吧。 已经熟睡的张皓文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第二天兴高采烈的早早就起来了。昨日韩景春对他们说过,这次他要带四个孩子一起去。包括张皓文和张皓言,还有王老大的一个九岁的孙子,以及另一个七八岁的学童。这几个人都算是开蒙成效不错的,韩景春打算回来给他们单另开辟一个学室,专门讲解四书五经。 张皓方也吵着要去,但韩景春嫌他平素爱惹是生非,让他待在学堂里接着背千家诗,还惹得这张皓方老大一脸不高兴。 这么多人要到镇上,自然得借一辆牛车。过了春种没那么忙了,张家便把自己家的牛借了出来。张传华赶着牛车带着三个孩子到了学堂,就将牛车交给了韩景春。这牛,十一岁的张皓言也能赶了。张皓文坐在车上,听着韩景春重复着说了无数遍的话:“你们几个都是我韩景春的弟子,到了镇子上,千万要懂得礼数,不要大惊小怪,乱喊乱动,给咱们天赐村义学堂丢人。” “是!夫子!”几个孩子齐声答道。 …… 熟悉的潭牛镇,张皓文好久都没来过了。上次离开的时候手里头一回有了那么一笔钱,心中不能说不激动。即使是当时的他也无法想到,一切都进展的如此顺利,这才短短一年的功夫,他已经开了蒙,回去就要读四书五经,在他的科举之路上又往前跨了一大步。 一进潭牛镇,他们就直奔镇上的书坊而去。道试在即,镇上的举子们时不时就会聚在书坊门口,看看有没有新出的程文。韩景春带着几个孩子挤进人群中,想找到书坊的掌柜拿几套旧书瞧瞧。 张皓文刚刚站稳,就听一个年纪颇轻,瘦长脸的书生扬着一本书怪声怪气的道:“哎呀,这本程文一篇篇都是些陈词滥调,一本还要卖一钱二分银子,我的文章呀,那可是先生称赞过不知道多少次的,不知比这些文章强了多少呢。” 他旁边那个书生笑道:“王壮,你自己都名落孙山了,还有脸在这里对人家选的程文评头论足嘛?” 那年轻书生回过头来,一脸讥笑,道:“哼,我不过是一次道试折戟,哪比得上您老先生,回回落败,我若是您呀,早就死了这条心,回家抱孙子去啦。” 听见“回回落败”几个字,韩景春脸上露出了几分惭色,他带着几个孩子加快脚步往里走去,谁知那年轻书生似乎认识韩景春,提高声音道:“咦,这不是韩夫子嘛!弟子有些时日没见过您,听说您不在文城镇上教书了,弟子还以为您高中了呢!” 虽然隔的还有些距离,但以张皓文的目力,他清楚的看见,那年轻书生趁着众人往韩景春这里看来的功夫,把手中程文一卷,塞进了他自己宽大的袖子里。 张皓文摇了摇头,这书生虽然惹人讨厌,但他今天是跟着韩景春来买书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张皓文本来不打算管他。谁知这人不仅偷书,还想让韩先生出丑,那张皓文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韩景春轻轻咳了一声,不情愿的转过身去:“王祯,原来是你呀。” 看来,这人是韩景春在文城镇上教书时候的一名弟子。奇怪,别人叫他王壮,怎么韩景春称他王祯呢?张皓文眼看他一边摇摇摆摆的往这边走,一边道:“夫子,这么多年没见,您还是没什么变化。怎么,这几个是您的学生?您如今也不教童生,开始教这些乡下小娃儿开蒙啦?不过也好,您年纪大了,这差事清闲……” 张皓文早就握了块石头在手里,这会儿趁着那书生走近了,毫不犹豫的把石头冲着对方的手腕甩了出去。那书生“嗷”的一声,胳膊一抖,偷的书掉在了地上,人也蹲在地上捂着手腕惨叫起来。 围观的人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顿时有人怒斥道:“王壮,你怎么这么不长进,不好好读书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偷书、又言语侮辱教过你的先生,真是大逆不道呀!” 掌柜的闻声也走了出来:“快滚!你偷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都说什么读书人借不算偷,看完再还,从没见你还过一次!” 张皓文一听这话,心里头更加奇怪,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叫做王壮的书生,他倒是长得挺白,一看就没干过什么粗重活儿,长方脸儿,两道淡淡的眉毛,一双眼珠在狭长的眼眶里滴溜乱转,乍一看五官也算端正,但细细一瞧就觉得他贼眉鼠眼的,一副心术不正的模样。 被众人斥责之后,他脸上丝毫没有愧疚的神色,反而斜着眼反驳道:“哼,你们那只眼睛看见我偷书了呀,我又怎么侮辱了他?就凭你们几个,也敢教训起老子来了?乱叫什么王壮?我姓王名祯字永祥,你们都给我瞧着点,将来老子金榜高中,再回来跟你们几个算账!” 他正坐在地上滔滔不绝的说着 ,书坊的掌柜却看不下去了,站在铺子门口喝道:“永个头的祥,赶紧滚,年纪轻轻就气死了爹,还不知道悔改!再不走,我叫人报官去了!” 四周围着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张皓文很快就听明白了,原来那王壮是这书生的本名,他爹也是天赐村人,说来凑巧,还是王老三和王总甲的一个堂弟,在家中排行老大,名叫王大牛。 王大牛农闲时在镇上帮工,相中了开杂货铺子陈老头的姑娘,两个人不知怎地好上了,然后就有了王壮。陈老头无奈,不得不收了这个上门女婿,还把杂货铺子给了小夫妻两个经营。谁知道陈老头的姑娘身体弱,生下王壮不久就去世了。姓王的是个白眼狼,对陈老头非打即骂,老头很快也含恨西去,剩下王大牛带着王壮两个过活。 王大牛虽然对陈老头不好,对他这独生儿子王壮却疼爱的很,从小一点活不叫他做,送他去了镇子上韩景春的学堂读书,一心让他考取功名。这王祯的名字就是他嫌自己的名字上不了台面,央求韩景春替他取的。他倒也有几分聪明,二十出头考中了童生,前两年还去琼山考过一次道试,结果灰溜溜的回来了,如今他书懒得读,别的本事也不学一样,只知道骗他爹的钱来吃喝,天道循环,王大牛去年被他这宝贝儿子偷了钱没买成药治病,活活的挨了三天一蹬腿死了。 王大牛一走,王祯更是没人管束,到处偷鸡摸狗,胡混度日。此时张皓文身后,两个隔壁的生意人说道:“这小子倒是命硬,他爹死了以后,据说那热病也传给了他,他也是昏迷了三日,最后愣是熬下来了,不过,从那以后他更讨人嫌,听说现在还欠了一屁股赌债……不说也罢,往后见着他只管拿着笤帚往门外赶就对了!” 这人恐怕来头不小呢,张皓文瞧着坐在地上撒泼打浑的王祯想到。等等,这人是王家的亲戚……按理说王家有人在镇上而且年纪轻轻就中了童生,是件值得炫耀的事儿,怎么从来没听王老大和王老三在村子里头说过?他直觉事情有些不太对劲,但韩景春已经在招呼着他们往里面去挑选书册去了,他也只能瞟了王祯一眼,随着张皓言一起走了进去。 “程文一时卖得好,长久看却总是不如四书五经呀!”掌柜的把一摞摞有些泛黄的书本搬了出来,“韩夫子您要多少册,我这里倒是可以给您算便宜些。都知道县老爷开口给天赐村排了个先生去,今个一见,您果真是相貌堂堂,仪表不凡,您这几个学生看着也都很伶俐懂事呢!” 这掌柜的倒是蛮会做生意的嘛,张皓文听着他面不改色的说出这一串称赞的话,把个韩景春说的面色通红,连声道:“哪里哪里,掌柜的您过誉了……” 两人谦让一番,韩景春方才继续问道:“这一套四书,要多少银子?” “这个嘛,《大学》、《中庸》两册便宜,我算你五十文罢,《论语》这两本都是先前镇上的秀才做了注释的,一本一百二十文不算贵。《孟子》页数多,您也知道,这一本就得三百文了。” “这……”韩景春暗自算着,张皓文也在心里合计,这么说来,一套四书就得半两银子,确实不便宜,怪不得一般的孩子读不起书呢。当然了,对于现在的他,这半两银子也算不得什么了。 “夫子……”张皓文四处找着韩景春,想问问他自己能不能再买些纸墨,谁知却不见了韩景春的踪影,他四下一看,只见韩景春站在一排程文面前,手里拿着一本,面色复杂的抚摸着。 “夫子,您是不是想继续考科举做官呀?”张皓文走上前去拉了拉韩景春的衣角,小声问道。 “‘学优登仕,摄职从政……’”韩景春正在喃喃自语,听见张皓文发问,便放下书,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感慨道:“唉,‘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读书人哪个不想荣登科甲?不过……”他低头望着张皓文笑了一笑,“不过这人生的功名呀,有时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为师自知资质愚钝,如今只愿把自己所学传授给你们这几个弟子,看着你们一个个能早早高中,就不算枉活这一世啦!” “先生,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张皓文认真的道,“您忘了您教我们的三字经了:‘若梁灏、八十二,对大庭、魁多士。’ 梁灏他八十二岁考中状元,别人问他年纪,他作对道:‘白首穷经,还少伏生八岁,青云得路,只晚太公两年。’‘龙头属老成’嘛,先生您正值壮年,既放不下这桩心事,何不再试一试呢?” 韩景春见张皓文如此懂事,心中一暖,方才的酸楚减轻了许多,他虽然仍是摇了摇头,将手中那卷程文放下了,但张皓文的话却仿佛拨动了他心里早已沉寂的那粒火种——或许,他仍然有希望,哪怕中不了进士,如果能努力一把,哪怕是中个举人,不也比现在的处境好得多吗? 结账的时候,张皓文看见,韩景春犹豫着拿起了两本程文,向掌柜询问了起来。 回到牛车上,韩景春又恢复了平时不苟言笑的模样:“此番我带你们来买书,也是想让你们开开眼界……你们几个瞧见了没?仅一个潭牛镇上,读书人就数不胜数,县试的时候,我听说文昌县的举子把整个文城镇里里外外都挤满了。待你们回到学堂里,一定要格外用功,往后,我还会带你们到文城镇去见识见识县里的文会,当然,你们得先把四书读熟了,学会开笔写文章才成……” “县试?!县试都考啥呀?”“夫子你给我们讲讲呗……”孩子们七嘴八舌的问了起来,韩景春两眼望着前方,在微风中捋了捋胡子:“好,你们坐好了,我就把童子试的内容大致讲给你们听一听……” 一路摇摇晃晃回到家里,张皓文就坐着牛车直接回家了。刚到家门口,却听屋里传来了张传荣的笑声:“呵呵,这次多亏宝儿那方子,人家说了,要不是那椰汁熬出来的鸡这么美味,他们酒楼也出不了这个钱……咦,宝儿,你回来啦!” 新点子 张皓文一进院子, 就迎上了张传荣和张传贵欢喜的眼神。张传荣笑着把张皓文抱了起来,张传贵则接着讲道:“还是大哥会找呀, 一找就找到了镇上最热闹的酒楼, 叫满味斋,满味斋那叫一个气派!嚯,三层的高楼,咱镇子上那酒馆根本没法比,老板一开始还不乐意见我们呢, 派了个伙计出来对付咱兄弟两个……” 一家人聚精会神的听着,张传贵喝了口水, 继续道:“……后来大哥就当场把这鸡宰了炖啦,那味儿飘出去,整个酒楼的人都伸着脖子四处瞧,老板这才忙不迭的把我们请到后头,说是要买我们这炖鸡的方子。你们猜大哥怎么说……” 张传贵故意卖了个关子, 惹得老二张传华急得直跺脚:“老四, 赶紧的说呀, 咋还停住了!” 张传贵乐了:“二哥, 瞧你这脾气,大哥告诉他们, 光买方子不管用,关键是咱们这鸡,必须得用咱自家养出来的鸡,才能做出这个滋味儿。” “结果呢?结果呢?”这回吴老太太也坐不住了, 她在家里头折腾了两天搭鸡棚,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的费的这番劲到底值不值。 “结果那酒楼掌柜自然要买咱们的鸡啦,他们说了,光这方子他们就愿意出二十两,只要咱们别再拿给别家酒楼瞧。他们在琼山还有一间店呐。文城的海港我和大哥看了,那一天来往的客人,没有成千,也得几百,琼山更不用提,这鸡呀,有多少他们收多少,一只给咱一钱三分银子,比现捕上来的过了斤的活鱼还贵呢,怎么样?!” 院子里站的坐的人们一脸目瞪口呆的模样,一只鸡还能这么值钱,他们可从来闻所未闻!张传荣对着坐在膝上的张皓文笑了笑,把他放下来,起身道:“这样吧,明个我和传贵两个人把鸡棚搭起来,娘,你那用竹篾和茅草搭的不结实,我两个砍了木头,做个上下三层的,然后咱们再烧些贝壳灰洒着,防鸡瘟,这一窝长成的有二十多只,刚孵出来的小鸡仔也有三四十只了吧,先别卖,等它长长,多下点蛋,照我看,头个月就能卖出去三十来只,四两银子呢。” 四两银子可不是小钱,况且张传荣这还是比较保守的估计。养鸡要是养得好,就会越养越多,况且这才仅仅是个开始,往后将来他们张家养的鸡有了名声,供应紧俏,酒楼还会愿意再提高价格的。 吴老太太努力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回身看着懒洋洋从屋里走出来的张传翠把眼一瞪:“翠儿啊,你个该出嫁的姑娘往后可得勤快点儿了,你说让你织布你嫌累,让你绣花你嫌费眼,天底下哪有那么轻省就来钱的法儿?往后,打扫鸡棚的活儿就是你的,你再不准早上睡到日照三竿才起了! “啊?”张传翠苦着脸看着吴老太太,先前家里没钱,娘还不怎么指使她干活儿呢,如今有了钱,怎么她反倒要做这打扫鸡棚的事儿了呢?她气呼呼的往地上一坐:“娘,鸡棚里头臭着哩,我一进去就熏得头晕!” “哼哼,天天进你就习惯了,你给我起来……一个大姑娘坐在地上成啥样子?!”吴老太太把张传翠拽了起来。 张皓文看得心里暗笑,其实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呀,吴老太太不就是为了让张传翠自己动手攒攒嫁妆么?她要是早几年狠下心来让张传翠多干点儿活,也不至于把她养的又馋又懒嫁不出去了。 “成了,老四,这两天你也跟着忙了一场,这些银子你拿着吧。”张传荣看够了吴老太太和张传翠的洋相,从兜里掏出两块碎银子塞给了张传贵。 “哎呀,大哥,这可用不着……”张传贵嘴上推让着,却很快就把银子揣了起来,还是跟着自己大哥来钱快呀!张传贵的心念越发坚定,往后只要啥都随张传荣一块干就对了! “你是不知道今个在酒楼里, 我眼看着那一桌桌的酒席摆着,蒸笼上蒸着雪白的大馒头,喧腾腾的,要不是忙着办事儿,真想给你和皓亮带回来两个,这么肥的鸭子,滋溜溜的往下滴油,羊肉,鲜鱼,大螃蟹满池子爬,多少没见过的好吃的呢……”张皓文晚上起来上茅房的时候,听见四房里张传贵兴致勃勃的跟王氏描述着。 “呵呵,是吗……”王氏的声音一听就有些心不在焉,“当家的,我想跟你商量商量,你说咱手上这钱,暂时也没个用处,我爹娘那房子都快塌了,能不能借他几两再把墙垒垒?” “你说啥?是不是前两天你娘来跟你叨叨的?不成,我看他那房子还好着呢!”张老四一口回绝,“况且,她要钱怕不是为了修房子,是为了你那个弟弟王阿松吧?盼兰,你听我一句,你就别再管阿松的事儿了。我张传贵现在想明白了,咱这银子留着点儿,虽然这养鸡卖鸡的事儿咱沾不上多少光了,但往后说不定大哥还有啥来钱的法儿,你看皓文整日转着眼珠机灵着呢!等下回咱就拿着银子给他出个份子,到时候大哥肯定亏不了咱两口子的!” “大哥、大哥,就知道你大哥厉害,唉,睡吧!”王氏打了个哈欠,似乎是不想再说下去了。 张皓文蹑手蹑脚的离开了,张传贵现在倒是挺有眼色的,知道念着他们大房的好了。别说,这个养鸡的计划只要落实下来,他的下一个计划也可以慢慢展开了,到时候,谁愿意跟着一起发财,他也确实可以分给他们一杯羹。 …… 眼看到了五月,张传华动身送张传云去琼州府府衙所在地琼山县府城镇考道试去了。原本张成才想让老大张传荣去送张传云考试,可满味斋的人来了好几次和他谈买鸡的事儿,他一时走不开,只得由张传华替他走这一趟。 自从上次张传荣和张传贵从文城镇回来,满味斋每半个月都会派人来张家收一次鸡,随着那道菜在琼山和文城声名远播,他们家的鸡开始变得供不应求,价格也涨了一倍。吴老太太赶着张传翠天天认真打扫,起早贪黑的养鸡,现在鸡舍已经盖得有半个院子这么大了。 不过,虽然他们家的鸡越养越多,还是跟不上满味斋的要求。“一只、两只……三十、三十一……”张皓夏拉着放学归来的张皓文的手认真的数着:“四十二、四十三!这么多蛋呀,小姑,这些都能孵出来吗?” “能呀,”张传翠有气无力的答道,她趁着鸡在林子里头啄食的功夫,正按照吴老太太的要求打扫着鸡舍,因为他们家的鸡平时不怎么在鸡舍里拉撒,张传翠的任务其实并不算重,只不过她懒散了太久,才连这一点苦都受不了。 “哎哟,累死小姑了,皓夏呀,你帮帮小姑成不?”张传翠抹着脸上的汗,问道。 “哦,好啊,怎么干?”张皓夏兴致勃勃的问道。 “你就把这一个个格子都清理干净,里头不能有一点脏,然后给这放水的槽里倒点儿水,就成了……来,我跟你一块……” 趁张皓夏和张传翠在鸡舍里头忙活着的功夫,张皓文进入了自己的空间,这些日子,准确的说,是这近一个月以来,他发现空间里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随着他在小山上不断的探索,他好像已经摸到了这座山的尽头。山后面原来是一片朦朦胧胧的雾气,但最近那雾气越来越淡了。张皓文心里有些激动,很有可能,他就要突破空间第一阶段的束缚,开启更高级的区域了。 这回,他顺手取了些空间里的灵水,打算倒一点在鸡舍的水槽里。这样可以让这些鸡长得快些,不容易生病,味道也更加鲜美,省了给它们买药防鸡瘟的钱。 养鸡不过是个小小的开始,张皓文走进鸡棚,一边和张皓夏一起倒水一边思索,下一步他可是打算启动一个大计划,原 先,他心目中最适合为这个计划奔走的人是他的三叔张传福,可是张传福如今刚添了儿子,一时间走不开,地里的事儿不能没人看着,张传华整日不见人影,张传贵虽然心眼多,但张皓文暂时还不太信任他,更何况他那四婶又是个不确定因素,这让张皓文心里有些犯愁。 不过,他不想再耽搁下去了,他现在五岁,韩景春过一阵子就要教他们开读四书,这个小村子,他还能再待上多久呢?要想在离开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他必须现在就开始行动…… …… 晚上,李氏回到房里,惊奇的发现自己的纺纱机又不知道被谁碰倒在了地上,纺纱的纱锭立在那里转个不停。先前发生过一次这样的事,当时她为了阻止吴氏打二丫,并没有来得及多想,可如今这一幕再次出现,纺了十几年纱的她忽然觉得脑子里有什么被触碰了一下,隐隐约约有个想法冒了出来。 “娘,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把纱锭都竖着排,用一个纺轮带着走,那纺纱的速度不久快了几倍了嘛?”张皓文脸上带着微笑坐在床上,歪着头问李氏道。 改造成功 李氏惊讶的点了点头,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宝儿拨开了她头脑中的迷雾, 把她那个已经呼之欲出的想法清晰的说了出来。这时,张传荣也进了屋:“你们娘儿俩合计什么呢?” 李氏指着纺纱机,把张皓文的话重复了一遍,张传荣听了眼前一亮,他本来做木工活儿就是一把好手, 这主意和可能带来的巨大收益让他连饭都顾不上吃,马不停蹄的忙活起来。他把纺纱机搬到屋外, 开始了初步的改造,几个孩子也好奇的凑过来指指点点说个不停。 “大哥呀,我来帮你吧。”走过来的是老四张传贵,他先前也跟着张传荣学了些木工活,这时候倒是能帮上点忙。 天色越来越晚, 大人和孩子们渐渐散去, 只有张皓文还坐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看着张传荣和张传贵兄弟俩继续摆弄那台纺纱机。张皓文在心里再次计算着, 原本李氏每天纺纱, 大约可以纺成四五两左右,织一匹布却要用18到20两纱。有了纱一天就可以织出一匹布, 大量的劳动时间都消耗在了这纺纱上。若是纺纱效率提高,那么织布的利润会增加数倍! 当然,织布的工艺也有改造的余地,不过张皓文喜欢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的往前走, 这条发家致富的路才刚刚在眼前展开,未来还有无数个新的机会在等待着他们呢。 天色越来越暗,外面一片平静,只有田间树下偶尔传来的虫鸣声,明月的清辉撒了一地,张皓文靠着墙打起了瞌睡,李氏走出来,把他抱进了屋里。 第二天一早,张家老老少少起来的时候,院子里放着一台崭新的纺纱机。这台纺纱机最引人注意的是一个巨大的手摇转柄,在木框的支撑下,八个纱锭并排竖着排放,用手一摇就一起转动起来。 老二家的媳妇儿刘氏首先瞪大了眼睛,近来张皓文的三婶周氏刚刚生产,没法干活,在家里刘氏就李氏配合在一起纺纱织布,她最清楚纺纱的过程,她快步上前左看右看,惊叹道:“哟!大哥,你这是从镇上看来的?这可了不得啦,往后咱家就不用织一天布,停两天等着纺纱了,娘,大嫂,你们快来瞅瞅,我刘二干了一辈子纺纱织布的活计,可从没见过这样的纺纱机呀!” 张皓文在一旁想,是啊,不仅咱村子里没有,整个大明,甚至全世界这个时候都不可能有这种机器。如今是洪熙元年,大概是一四二几年吧,这种被后世称作“珍妮纺纱机”的机器,实际上要等到一七六几年,也就是三百年四十年后,才会在英国出现。 珍妮纺纱机最大的诀窍就是将横排的纱锭变成竖排,当然,还要进行一系列的调整,这样所有的纱锭就可以由一个纺轮带着同时转动,刘氏说的没错,从今往后,纺纱的速度很快就要赶上织布的速度了。如果家里头每天都可织出一匹布,根据镇上的布价,那就是一年四十多两银子。 况且织布不像种地,虽然也受棉花产量和价格的影响,但是整个琼州岛棉花的产量还是比较稳定的,个别地方受灾,也不会影响整体的供应。正因如此,琼州的棉价比较便宜,大约三斤棉织成一匹布,扣除棉花的成本,他们还能净赚二十五两,和先前相比,显然已经高了四五倍,甚至比一个壮劳力种一年地赚的多得多。 张传荣笑着揉了揉眼睛,道:“你们几个娃儿先别伸手摸,这就是个样子,现在还有几处转起来不顺当,等过两天我和老四琢磨琢磨,再改改,让宝儿他娘先试着用几天,要是能用,你们几个婆娘往后纺纱就用它吧。” 吴氏也惊讶的合不拢嘴了,看了半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传荣呐!你得赶紧把你这宝贝机子藏起来呀,现在咱家进进出出的那些打短工的人不少,这么好的东西,决不能让他们看了去,否则咱家还有的赚嘛?!老三,你傻站着 干啥,还不快点帮你大哥搬到屋里头去!” 张传福一听,马上撸起袖子:“大哥,我来帮你!” 兄弟两个一起动手,把这台改进过的纺纱机搬进了张传荣屋里。张皓文这会儿打着哈欠出来了,心里却是掩饰不住的喜悦,爹爹没有让他失望,往后,他还要继续和张传荣商量着改进这台机器。 八个纱锭可以变成十个,二十个,人力也可以变成水力,更重要的是,他才不满足每年二三十两银子的利润,他也不会把这纺纱机捂在家里。只要有销路,他想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 那就意味着要去琼州打开市场,可是这个节骨眼儿上,让谁去好呢?家里的事情越来越多,可靠的人就那么几个,已经有些安排不开了。 …… “诸姑伯叔,犹子比儿。 孔怀兄弟 ,同气连枝……读!” “诸姑伯叔,犹子比儿。孔怀兄弟 ,同气连枝……” 张皓文他们脊背挺得直直的,跟着韩景春齐声读道。韩景春又读了两段,点点头,道:“好,陈择梁,你来背这一段试试!” 课堂后面,一个脸膛黝黑的少年站了起来,他已经快十五了,个子高高的,浓眉大眼,长得非常精神。他是张家隔壁陈老头的孙子,原来没有大名,因为在他这一辈排行第三,所以家里人都叫他陈三。 韩景春开始讲课之前,已经为这些没有名字的孩子都取了大名,而陈三也就成了陈择梁。因为他家里穷,只他一个还算机灵,所以陈老头咬着牙把他送来了学堂。可他毕竟年纪太大,读了这么些日子还是颇为吃力,前几日总算背完了百家姓,这才坐到了外面一排。 “夫子,陈三昨天没温书,我看见他在地里捉蛐蛐儿呢!”张皓方在一旁幸灾乐祸的道。 “你胡说!我那是下地帮我爹和二叔干活去了!” 陈择梁愤然反驳。不过,他确实背的不怎么样,所以底气有些不足。韩景春转头严厉的看着张皓方:“张皓方,他背完了,你来解释一遍,若是有差错,你也要受罚!” 张皓方不服气的哼了一声,还想争辩,韩景春把戒尺一举,他顿时就闭上了嘴,悻悻的坐了下来。 “孔怀兄弟,同气连根。交友投分,切磨箴规。 仁慈、仁慈……”陈择梁背了两句,然后挠着头,再也背不下去了。 看着他窘迫的样子,韩景春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努力倒是努力,可惜好像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呀,知道他家里也不宽裕,韩景春有些犹豫,是不是跟陈老大好好说说,让这孩子去学个别的手艺算了。 “我就说他背不下去吧!”张皓方得意起来。虽然他也背不过,但是要让他解释,他倒是还能解释上来。他戳了戳张皓言,道:“哥,你说一句,我解释一句。” 张皓言不疑有他,一句句的读着:“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 张皓方高声接道:“仁,乃是仁义,慈,乃是慈爱。 仁义慈爱,恻隐之心,无论何时,也不能背离; 节义廉耻,谦让进退,穷困潦倒,颠沛流离也不可有亏……” “张皓方,伸手!”韩景春走到第二排,对张皓方怒目而视。 “夫子!你讲不讲道理?!我明明解释的对,你怎么要打我,陈择梁都没背上来,你咋不打他呀?!”张皓方气呼呼的背着手往后一退。 另外两排的孩子们也停了下来,往这边看着。韩景春的戒尺在桌案上敲了敲,咳了一声,对众人道:“你们刚入学的时候,我就对你们说过。县尊大人命我到你们这天赐村来,不是教你们读几句书、写几 个字,是让我来这里教化一村的百姓,所谓知书达理,不光要会读书,还要懂得孝亲敬长,友爱同窗这些做人的道理!” 说到这里,韩景春回头看着张皓方,沉声道:“张皓方,你方才那几句释义说的虽然不错,可你又真正知道那其中的意思么?!你不仅污蔑陈择梁,还对我出语不敬,先前你三番两次在学堂里惹是生非,你以为我没看见吗?你若是再不知道悔改,我可就要让你爹来把你领回去了!” “别,先生,我知道错了!”张皓方吓了一跳,赶紧伸出手来:“您打我戒尺吧,我以后不取笑他,也不胡乱说话了。” 韩景春看了他一眼,见他偷偷抬眼瞧着自己,叹了口气,道:“我不打你,你回去把这几句写上五十遍,明日拿来我看。” 说罢,又对陈择梁道:“择梁,明日叫你爹爹到学堂来,我有话对他说。” 由于社学就在村子里,晌午左右,小一些的娃儿都要回各自家里去歇一会儿,大一些的可以自己备些饭食,留在学堂继续温书。 张皓文知道自己现在还得好好休息长身体,所以一般中午回家里用过午饭后,他都会小睡一会儿,等到树下那块云板咚咚敲响,他再回学堂来完成下午的功课。 张皓言和张皓方都带了干粮,他们中午一般就不回去了。这是张传华的意思,张皓方虽然抱怨,却不敢偷偷跑回去睡觉,因为万一被张传华碰上了,说不定会狠狠的揍他一顿。 张皓文一个人挎起书篓出了门,到了学堂门外,忽然有人在后面叫道:“皓文,宝儿!” 帮手 张皓文回头一看, 原来是愁眉苦脸的陈择梁。他快跑几步跟上了张皓文,在他身边默默的走着。 张皓文心中奇怪, 问道:“陈三哥, 你今个儿中午怎么回家吃饭啦?” 陈择梁叹了口气:“宝儿,我要是像你就好了……先生让我叫我爹来学堂,你说,他会不会不让我读书了呀?” 张皓文侧身看了看这个精壮的少年,其实, 老陈家一家人确实不错,这些年来作为他们的邻居, 虽然两家人一样穷,但常常互相帮衬,现在张家富裕了,他们不但没有眼红,还帮张家挡住了村里不少的风言风语。 “陈三哥, 你想读书嘛?”张皓文试探着问道。 “我?”陈择梁苦笑了一声:“我……我并不想读书……可是我爹说……” 张皓文见他脸颊泛红, 心里不禁有些好奇, 故意逗他道:“咋了?你爹说你好好读书才能娶着媳妇儿?” 陈择梁笑了笑:“你个丁点儿大的娃儿, 还知道娶媳妇呢?” 可是,说完这句, 陈择梁停住脚步,蹲了下来,拉着张皓文,问道:“宝儿, 你大姐皓春……她最近还好不?” 张皓文瞅着陈择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转了转眼珠,道:“好啊,当然好了。先前呀,我爹娘总为大姐的亲事发愁,现在来我家说亲的人多得很,陈三哥,你说是咱村里陈老头的孙子好呢?还是镇上开香蜡店的刘大叔的儿子好?对了,王老三家的王栓儿也来派人来提亲了,我都没见过他们,你跟我说说……” 他一句话还没完,陈择梁早就气的双拳紧握,瞪着圆圆的眼睛:“别人我不知道,但那王栓儿是咱村里出了名的败家子!他早就对皓春没安好心,去年皓春在村后挖野菜,他就带着几个村里和他一样游手好闲的无赖在一边躲着偷看,还是我把他们赶跑了呢!” 说罢,他又举起一根手指头在嘴边晃了晃:“别跟张大伯、大婶还有皓春说这事儿,现在你们张家在村里头有了地位,王栓儿不敢乱打皓春的主意了。” 原来上次是陈择梁帮了皓春啊,张皓文对这个少年好感顿生,只听陈择梁接着道:“唉!宝儿,难道世上只有读书着一条路么?农闲的时候,我在镇子上打短工,听人说琼山那里来往的番禺人、倭人多得很,和他们做生意一本万利,我也想去闯一闯,等赚了钱,再回来风风光光的娶皓春……可是皓春怕是等不得了……况且我也没有那个本钱……” 眼看陈择梁低着头叹了口气,张皓文心中一动,上前拽了拽他的袖子:“陈三哥,你真的想挣大钱,娶我姐?” 陈择梁使劲点了点头:“想呀!要是这回韩先生不让我读书了,我就算是跪下来求爹和爷,也要让他们放我去琼山!” 陈择梁站起身来,拉着张皓文往前走去:“宝儿,不瞒你说,我先前在咱们镇上的卖布的铺子里头做小工,我听说啊,咱琼州人纺的布,向来都是供不应求的。咱村里不少人家纺纱织布,就是织的少,卖的价也上不去。要是……” 张皓文看着陈择梁,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要是能集中生产,加大产量,同时找到好的销路,不再经过镇上、县里布店的层层盘剥,这倒不失为一条好的生财之道,是吗?” 陈择梁一脸惊奇的看着眼前这个刚过自己腰际的小孩:“啥?你说‘集中生产’?这是个啥意思?” 张皓文摆摆手:“你先不用管这些,我会慢慢对你解释,你只要记住,等你到了琼山,想办法找到一个可靠且能大量收购布匹的渠道,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陈择梁对着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张皓文,心里竟然对这个孩子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信任:“那… …那就算我能找到,咱村子里的人也织不了多少布呀!” 张皓文对他神秘的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啦!这样吧,你先探探你家人的口风,看他们让不让你去琼山,要是你能让他们同意,十日之后,你吃过晚饭就到我家里来,我给你去琼山的路费,咋样?” “宝儿……你……?!”陈择梁半惊半疑,最后在张皓文坚定的目光中,他默默点了点头:“好!我一定说服我爹娘!那,那皓春那里……?” “至于我大姐,那就要看她自己的意思了。”张皓文冲他一笑,皓春是为家里人付出最多的,张皓文想,这件婚事,他想让皓春自己做主一回! 陈择梁听张皓文说遵从皓春的意思,咧开嘴笑了起来:“皓春肯定会同意的!” 看着陈择梁迈开步子向不远处的两家人并肩而立的院子飞奔而去,张皓文对着陈择梁的背影露出了笑容——陈择梁年轻有闯劲儿,人也踏实,和自己的那些家人相比,他无疑是个更好的选择。 何况,谁知道他不会成为家里的一份子?望着家里崭新的白围墙,张皓文脑海中浮现出了大姐皓春几次有意无意瞟向隔壁的眼神,现在想来,那其中又何尝没有几分羞涩和期待呢? …… 酷夏的暑气渐渐退去,枝头葱翠的叶子渐渐泛起了黄色,天赐村义学堂的诵读声依旧,只是读的文章早已变了。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韩景春在小斋房里,着。 这是昨日课堂上讲过的内容,韩景春放下书本,示意张皓文站起来解释这句话的意思。 张皓文把面前的《论语》轻轻合上,起身答道:“回夫子,这说的是,孔圣人说:‘可以在一起读书学习的人,未必可以一起寻求‘道’;可以一起寻求‘道’的人,未必能够一同坚持‘道’;而可以一同坚持‘道’的人,却未必能够一同权衡利弊,谋划事情……’” “嗯……”韩景春还是板着面孔,一副不拘言笑的模样,尽管这几个学生进步很快,他对他们却愈发严格了。尤其是对张皓文,虽然张皓文答的没错,但韩景春的语气里却听不出一丝赞赏:“你所答的,是表面上的意思,未免过于肤浅,你可知道,何为‘道’,何又为‘权’?……” “这……”张皓文思考起来,在别人眼中,韩景春实在是有些苛刻,可只有张皓文知道,韩景春是真心为了他好,为了怕他放松对他自己的要求,韩景春时时刻刻鞭策着他,不断提高着对他的要求。 又是半年的时光流逝,琼州人都说“年怕中秋,月怕十五”,过了八月十五,琼州岛上到官宦商贾,下到平民百姓,都开始准备“做年”了。再过几日,社学也要关门,学童们又可以享受大半个月不用早起读书,不用担心挨戒尺的日子。 这段时间,老张家又做成了一件令全村人瞠目结舌的事儿——张家居然拿出钱,购置了数十台纺纱机和织布机,他们将这些机器进行了神奇的改造,租给村子里家家户户,由他们提供原料,也由他们收走去卖。只要家里有剩余劳动力愿意干活的,租了这机器,除去租金,每天,纺纱的还能赚十文,织布的竟然能赚四十文,每个月一结,沉甸甸的铜钱拿在手里,他们都对张家充满了感激! “皓文!皓文!”云板一敲,孩子们都跑到了院子里,纷纷围着他说个不停。“你家的鸡能卖给我一只不?我娘说了,你家的鸡最肥最香,我家想阉一只腊月三十吃!” “皓文呀,我阿姐的布已经织好了,啥时候给李大娘送去?” “对了,说起这个,我小妹来年也想学着纺纱,皓文,你家还需要 纺纱的不?” 女孩儿五六岁就可以开始学着纺纱了,这有着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子都为了这个新的来钱手段兴奋不已。当然,他们领到的织布机和纺纱机上都刻着“张”字,而且也要和张家签订契书,不得私自把织成的布拿出去卖,否则一旦发现就要诉诸公堂。 全村人都知道老张家和彭县尊关系非同一般,这先生还是彭县尊看在他们的面子上派来的哩,所以,没有一家敢冒着得罪张家,失去饭碗的危险违反契约。更何况,就算他们把布拿到镇上去卖,费的事不说,价钱也并没有高多少,听说老张家的布都是直接卖给出海的大商户的,这样的门路他们自己可寻不来。 张皓文终于摆脱了那群围着他的同窗,和张皓言、张皓方一起往外走去。到腊月了,家里头也有很多事要忙呢。 “姓张的,看你们还能神气几天!”张皓文刚踏出学堂的大门,“呼”一声一滩泥巴就冲着他飞了过来。 “王金河,看我不揍死你!”虽然张皓方平时经常对张皓文冷言冷语的,但面对着外来的挑衅,这两个本来就浑身是劲没处使的哥哥马上达成了空前一致的团结,像两只豹子一样一起蹿了出去,揪着路边一个和张皓言差不多大的少年扭打起来。 家丑外扬 张皓文反应很快, 稍一侧身就躲过了那滩泥巴,这么幼稚和低劣的手段,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动了一阵子,韩景春见他不仅自己坐不住,还经常打扰其他学童,前两天坚决让他回家了。 如今王家还有一个孩子留在社学, 是王老大的孙子王金汇,王金汇和这个堂哥截然不同, 学的认真,一直进度很快,现在也进了小斋房,和张家兄弟一起学着四书五经。 这一幕马上吸引了从学堂里涌出来的孩子们的注意,王金汇也走了出来, 一见王金河和张皓言、张皓方正打的带劲, 马上上前喝了一声:“大家住手, 有话好好说。” 王金河见王金汇没有帮他的意思, 扯着嗓子道:“金汇,你咋不帮你哥呀!” “行了, 堂哥,我看,这多半是你的不是!”王金汇警告性的瞪了王金河一眼,“赶紧回家, 万一被夫子瞧见,让三爷爷知道了,你要挨竹棍哩!” 眼看王金汇拽着满身是泥的王金河走了,张皓言、张皓方兄弟这才拍拍身上的灰土,拉上张皓文踏上了回家的路。“哥,叫我说王家就是眼红咱们现在过得比他们红火,你刚才干嘛还手下留情,不多揍他几拳?!” “唉,皓方你是读书人,咋能跟他个不识字的一般见识?”张皓言日常劝说着他的弟弟。“要不是他冲着宝儿扔泥巴,谁会理他?对了,宝儿你没事吧?” “哦,我没事,没事。”张皓文赶紧道。他知道自己的两个哥哥虽然现在穿上长衫也是文质彬彬的学童模样,但打起架来村里可没几个孩子能干的过他们。所以刚才他根本就没有动手的必要,不过,他早就有这样的疑问,眼看着他们张家越来越富,王老三真的在一边袖手旁观吗? 好在他现在有了陈择梁,这个准姐夫特别给力,张皓文无法亲自得到的消息,他都能替张皓文打听的清清楚楚。先前开始做布匹生意的时候,其他几房包括张成才和吴老太太都拿银子出了份子,所以他们每个月也会分得相应的红利。随着手头上的钱越来越宽裕,他的四婶就忍不住开始偷偷补贴起娘家来了。 尤其是四婶的弟弟王阿松,自从到了镇子上跟卖酒的梁掌柜做学徒,正儿八经的手艺没学会一样,吃穿用度却大大增加,四房分红的钱都在王氏手里头,这钱已经源源不断的流到了王氏的娘家。 上次陈择梁回来时很着急的告诉张皓文,有人看见王阿松在镇上巷子里头赌钱的地方徘徊。张皓文听了心里咯噔一声,现在不得不采取行动了,他马上就做出了决定。虽然眼看要到年底,他真的不想在这个时候挑起事端,但时不时冒出来的王家的人和先前在书坊碰见的那个书生都让他心里头的不安感越来越强,他不能眼看张家被王老三的诡计带到沟里去。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个时候也只能忍痛割上一刀了。 “啥?宝儿,你说现在咱们应该……追加投资?”张传荣好奇地问道,不过当他稍微思考了一下之后,他也很赞同这个主意,刚开始村子里自然有很多人抱着观望的态度,但如今见其他人家都在稳定的赚银子,他们早就坐不住了,来跟张家打听还有没有活儿可干的人络绎不绝。 “嗯,那我就晚上跟他们几房商量商量吧。”张传荣下定了决心。虽然这个钱大房自己也是能拿出来的,但用张皓文的话来说,他希望能增强其他几房的“参与感”。他们投的钱越多,对这个生意也就越上心,而不是在那里袖手旁观。 果然,张传荣在主屋提出这个建议之后,张成才和其他几房都一致通过了。今年收成不错,每一房的地里收的粮食都卖了不少银子,四房虽然没有地,但他们为家里生意投的钱多,分的 红利也很可观。 张传荣面带微笑的回到大房屋里,刚想跟李氏说一下方才的进展如何顺利,却听四房的方向传来了张传贵尖利的叫喊:“盼兰,银子呢!你把银子都弄哪儿去了?!” 紧接着的是王氏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和辩解声,其他几房和正屋的张成才老两口都从走了出来,聚集在四房门口。 “传贵,开开门啊!”吴老太太慌张的敲着房门,“有啥事说出来让你爹你娘听听……”里面的声音越发混乱,夹杂着张皓亮的哭声:“爹,爹你不要打娘呀!” “哎呀,老四这是咋地了?”张成才也着急了:“不行,传荣、传华,你两个把门撞开吧,别让他两口子闹起来惹得邻里邻居都听见了。” 老大老二也没法子,只得合力一撞,四房的门开了,气的满脸通红,浑身发抖的张传贵披着衣服站在床边,王氏捂着脸坐在床上呜呜的哭着,张皓亮在一旁死死扯着张传贵的裤腿。 一看见外的张成才和吴老太太,张皓亮跌跌撞撞跑了过来:“爷爷,奶,快劝劝爹呀……” “老四,不准动手打婆娘!有话说话!”张成才低低的喝了一声。 “爹、娘,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休了她!” “啥?”老二家的刘氏一向和王氏关系不错,听见这话,赶紧上前劝说:“传贵呀,你可别说气话,再怎么说,还有皓亮呢,两口子没有隔夜仇,床头打架床位和嘛,你……” “二嫂!”张传贵微黑的脸气的青筋暴起,哆哆嗦嗦的抬起手指着王氏:“这个婆娘,这个婆娘把家里的钱都拿走接济她娘家去啦!要不是今个大哥提起让咱们再出钱多办置几台织机,我这找她一问,才知道,这几个月大哥分给我两口子的钱,是一个铜板也没剩下呀,呜呜呜……爹、娘,亏得我信她,把银子都让她收着,谁知道她竟然干出这事儿来呢……” 张皓文站在张传荣身边往屋里看去,只见张传贵已经彻底崩溃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这几个月所有的分红,那可是一笔不小的钱,虽然他们现在规模不算很大,有些织工、纺工还在学习阶段,但分给四房的至少也有四五十两银子,这些钱都被王氏拿走了,张传贵当然心痛。不过,张皓文估计,他最难过的不是没了银子,而是王氏背着他偷偷往娘家送钱吧。 张皓亮又转身跑了回去,面对在床下哭的爹和在床上哭的娘,他一时不知道该安慰那个,呆愣愣站在那里。张皓文看着张皓亮,心里头也有点不是滋味,他甚至有点后悔今天让张传荣提出追加投资的事儿了。 张传贵的哭声渐渐小了。张皓文心中的理智也重新占了上风,长痛不如短痛,只有这样,王氏才能认识到她娘家的真面目,也只有这样,他才能为张家消除这个潜在的隐患。 张皓文叹了口气转身往大房走去,一进门,睡眼惺忪的张皓夏从耳房探出头来问道:“宝儿呀,怎么了,闹这么大动静。” “没什么,睡吧……”张皓文自己爬上了床,张皓夏也揉着眼睛走回去了。外面还是一片哭闹和争吵声,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才重新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一早,张皓文和两个哥哥在院里吃着早饭,院门忽然响了起来。张皓言跑上去打开门一瞧,门外站着一个瘦瘦矮矮的老头,他不认识,另一个老婆子他们却都见过,就是王氏的娘徐氏。 听见动静,张成才和吴氏老两口迎了出来,他们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徐氏却一上来就陪着笑脸:“亲家,这大早上就把咱们叫来,是有啥要紧的事儿嘛?” 吴老太太蹭蹭走了上去:“徐芳儿,你别跟我呲着个牙装好人,前阵子你隔三差五的来,我寻思你也终于记起咱们这一 门穷亲戚了,知道来走动走动,看看你这大外孙子,谁知道呀!你是来挑唆这你闺女挖咱家墙角来了!你两个睁开眼看看,来,王老九你也来看看,这都是你婆娘白纸黑字给你闺女写的借据!” “你!你这老婆子咋还能干出这事儿来呢!”王老九似乎对此全不知情,当然他也不识字,亲家说是借据那就一定是了,他手里握着那几张纸气得直哆嗦。 “爹呀!”王氏哭的双眼红肿的从屋里跑了出来,扑通一声跪下了:“爹,您让阿松想个法子把这钱还了吧,呜呜呜,不然传贵要休了我哩,我可咋办呀爹,娘说阿松能还上的,我才肯借他呢……” “啥?”王氏的爹一听更生气了,身子一歪差点没倒在地上:“老不死的婆娘,你竟然为了那不孝的混账开口跟闺女借钱?你忘了上回他从镇上回来,怎么一把把我就搡到地上,我这条老腿差点给让他给折了?!哎呀呀!亲家,这真是我家门不幸呐!”王老九说着眼也湿了。 徐氏青白着脸,瞅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王盼兰,硬生生又挤出个笑:“哎呀,这是何必呢,长秀……成才……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你们张家如今家大业大的,接济我们穷亲戚几两银子,何必还闹得这么不可开交的,说出去平白招村里头人笑话。这钱是他们两口子的,那、那也有盼兰一份吧,拿几个给阿松花又怎么了,我们把闺女养这么大,给你们张家生了白白胖胖的孙子,难道闺女孝敬爹娘你也拦着……” 王氏一听自己的娘看着自己已是毫无退路,竟然还想把钱赖掉,不由得猛地抬起头来,两眼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娘,你当时跟我说阿松会还的呀……” 举神童 “哼哼……”吴老太太见徐氏东扯一句西扯一句说的全是些不着调的话, 干脆扯了把椅子坐在石桌旁边,把腿一翘, 掰着指头说了起来:“徐芳儿呀, 你既然跟我往前算,我吴长凤可得好好跟你掰扯掰扯,你说你养了闺女这么多年,咱们老张家捞着什么好处了?当年聘礼我和他爹一个铜板没少你的,你闺女嫁过来可又带了啥了吗?空空的两个箱笼, 几件破破烂烂的旧衣服……” “你们几个看啥呢?!”张传荣从屋里出来,发现张皓文他们几个正端着粥碗在一边听的津津有味呢, 皱起眉头开始催促:“快点喝了粥,拿上书篓子上学去!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儿,你们念书的娃儿听它做啥,快点!” 吴老太太的攻击力是全村人都知道的,她一出马, 事情就不可能往和平演变的方向发展了。张皓文把最后一勺白粥舀起来咽了下去, 擦了把脸, 背上书篓和张皓言、张皓方一起踏出了院门。外面已经有好几个听见动静的邻居, 还有那些路过这里去种地的村民,家里雇的短工在门口往里头张望, 指指点点的议论上了。 “宝儿,你说四婶会被休吗?”张皓言担忧的问。一向喜欢幸灾乐祸的张皓方眼神也有点茫然:“到底四婶儿拿了多少钱呀,四叔这么恨他?” “盗窃是七出之一,看奶那样子, 四婶儿在咱家是待不下去了。”张皓文淡淡的道。昨天半夜张传荣就跟李氏说过,张老爷子的意思,不管将来怎么着,现在是肯定要休了王氏,不然哪一房没有几个亲戚,据吴老太太观察,二房刘氏的那两个舅舅也有点蠢蠢欲动的意思。现在必须让人知道,张家的银子来的不容易,谁也不能打他们这辛苦钱的主意。 “唉,皓亮就可怜了……”张皓言叹气道。 是啊,整件事情当中,最可怜的恐怕就属张皓亮了,他本来打算过了年就开始读书,这下可好,读书的银子也没了着落,当然,张成才是不会坐视不管的,只是这一下子,他们张家这个年就过得没这么痛快了。 等他们三个来到学堂的时候,另外两个孩子已经端端正正坐在小斋房里了。王老大的孙子王金汇瞟了他们一眼,目光中的讥讽转瞬即逝,但还是被张皓文扑捉到了。这王金汇很像他的爷爷王老大,表面上和和气气的,但张皓文总觉得他和王老三、王金河一样没安好心。 果然,早课结束,王金汇对斋房里另外那个孩子低语了几句,那孩子凑过来笑着道:“皓言,今早你家院门口围着不少人呐,出啥事儿了?” “没啥呀,一早爹娘就让我们出来上学了,你说围着人,是来要棉花纺纱的吧?”张皓言也不傻,根本不搭理这茬。 “真的?我咋看见王老爹老两口子……”那孩子还想问,却见韩景春一脸激动的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对他们扬了扬:“都坐好,为师有件要事要对你们说。” 一年多的谆谆教诲,已经让这几个孩子都非常注重礼节,一见韩景春进门,他们就已经老老实实的坐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看着韩景春那少有表情的脸上掩饰不住的笑容,张皓文也好奇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韩景春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对他们道:“前几日,彭县尊遣人送来书信,询问咱们这社学的情况。为师自然是把过去这一年你们所学一一在书信中回报给了彭县尊。谁想到,县尊大人真是心系一方教化呀!方才他令县里的衙役送来口信,说是过了正月他要亲自来这里查看你们的学问!一则是想看看这义学是否可在其他村子推行;二则……” 说到这里,韩景春顿了一顿,咽了口唾沫:“二则,你们大概不知,我大明自来都有‘举神童’的惯例,凡是十岁以下的学童,若是资质出众,文采过人,即可入县学读书,无需经 过县试、府试两番磋磨,直接考道试,中秀才!” “您是说?彭知县是来选神童的?”一时间,几个孩子都满面欢喜,跃跃欲试。 韩景春点点头,道:“那差人捎的话中确实透露出了这个意思,只不过,为师觉得你们几人进学的时日尚短,四书又还不曾读通,就没有明着答复他。当然,县尊驾临,无论是否是为了举神童而来,你们都要好好准备,方不负他的一片苦心呐!” 韩景春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却一直瞧着张皓文。张皓文眼神清明淡然,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情绪。对比着其他人的反应,韩景春心里更加满意,刚刚一年就读起了四书,这几个孩子自然是聪明的,但能算得上“神童”的,恐怕只有张皓文一个了吧! “皓文呐,方才我当着你几个师兄的面没有明说,但他们也应该知道,咱们这个天赐学堂,最有希望被选为神童的,就是你了!当时,唐老爷对你大加赞赏,彭县尊也印象深刻呀。我想这次他本来就是有意来看看你的。要知道,若是县里能选出一个神童,将来入了府学,他作为一县的父母官,脸上也能增添几分光彩。” 回家的路上,韩景春的话不断回想在张皓文的耳边:“不过,为师也觉得,你年纪太小了,四书五经的功底还没有打扎实,县试、府试虽然略有些麻烦,但是,对后面的道试是很有帮助的,为师心里也在犹豫,无法替你拿这个主意,你还是回去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韩景春说的没错,张皓文穿越前考了一辈子试,他觉得,要想考得好,知识、学问是一方面,考场上的状态也很重要。况且,神童?他不过是靠着前世的学习经验和从小灵泉的滋润学起来比别人快很多罢了,但若是说起出口成章,文思泉涌,他还真的达不到那个程度。 他记得,明朝有位大才子,是谁来着?是写《东周列国志》的冯梦龙吧?他八岁被举神童,但后来一直到五十多岁都没考上举人,快六十了才补了一个贡生。虽然这个例子有点极端,但张皓文还是觉得,对于他这样一个还需要和这个古代社会磨合的现代人来说,有些步骤最好是不要省略。 如果他连县试、府试都过不了,那考什么科举,回家种地算了! 主意打定,他加快了脚步,往家中赶去。刚一进家门,就看见王氏的爹垂着头,叹着气跨出了院门,徐氏耷拉着脸跟在后头,张皓文兄弟三个往旁边让了让,见他老两口出来,刚想进去,却和后面的王氏撞了个正着。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王老爹和徐氏把王氏领走了。 “四婶真被休啦?!”张皓方小声嘀咕了一句。 张皓文踏进院子,发现家里的气氛十分凝重,看来,正如张皓方所说,张家把王氏赶回了娘家。 晚上,张皓文趁着家人熟睡,悄悄溜出院子,来到隔壁陈家,找到了等在那里的陈择梁。陈择梁在外面闯荡了小半年,整个人的气度举止已经和先前那个乡下的少年大不相同,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长衫,月光下整个人显得更加高大精神。他从这布匹生意中也得到了不少好处,大大改善了陈家的生活。 一个月前,陈老头已经正式找媒人来张家提了亲。虽然如今陈家的境况和张家还是不太般配,但是在张皓文的鼓励下,张皓春终于对李氏表露了自己的心意:她愿意嫁给陈择梁。 张成才和张传荣都很赞成这门亲事,老爷子亲自拍了板:“陈三这娃儿不错,他这半年可没少为咱家这布匹生意奔走,人也能干,又老实,我看皓春嫁他错不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陈择梁一见张皓文,赶紧上前带着笑意问道:“宝儿呀,你这么晚出来,你爹娘没问你吗?” “他们都睡了。”张皓文简短的道。这次他出来, 是因为他曾经嘱咐过陈择梁,王氏被休之后要注意一下,看看王氏家中都有些什么人出入。 陈择梁不负期望,马上就对张皓文讲起了他偷偷跟到王家之后看到的事情:“族里的老人都去了,王老大也去了,他们倒是都没坐多会儿就走了。” “嗯。”张皓文点了点头:“王老三呢?” “就是这个王老三!”陈择梁皱起眉头道:“他可是天黑了之后才偷摸进了王家的门的,我在他们家那破墙底下等了老半天才等着他,要不是你说他一定会去,我早走了。他们说什么我可没听见,不过,我在墙头瞧见他还把王氏的爹娘都赶到了院里呐,最后待了好半天才走!” “他不会死心的。”张皓文低声道:“不光是为了王栓儿和皓春,他这人心眼儿小,一直咽不下这口气!择梁哥,最近你多打听打听,镇上王阿松,还有王家那个亲戚都有什么动静,王氏那里也继续看着点,要是王老三再去,你一定得告诉我一声。” “你放心吧,宝儿。”陈择梁微微一笑:“这些我都吩咐我阿弟他们盯着就是了。他们整日在村里头疯玩疯跑,小娃儿嘛,谁都不会注意的。至于镇子上,我也找好了盯梢的人,你说的那个王祯,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镇上的赌场、青楼他都常常出入,王阿松多半是被他带去耍钱去了。” 拜见知县老爷 “王氏虽然被休了, 但还有皓亮在呢,我四叔和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 感情很深, 王氏又和我二婶经常来往……不管怎样,择梁哥,你还是想法子帮我多留意些,希望只是我多虑了。” “对了宝儿,”两人商量完王氏的事情之后, 陈择梁又道:“你知道,咱们村里现在织的布, 都是卖给琼山的广茂布行,虽说那掌柜的给的价钱也还不错,但他到底还是每匹多收了咱们四分银子,看现在咱村里,甚至还有隔壁两个村也有不少人对这织布的活计感兴趣, 往后咱织的布越来越多, 他拿的银子可就不是个小数目了!” “怎么?难道你找到了另外卖布的渠道?”张皓文的双眼也黑暗中也发出了烁烁光彩, “说来听听。” “是这么回事……”陈择梁对张皓文解释了起来, 原来琼山的府城镇上还有一家布店,这一阵子经营不善, 已经快要关门了,不过那家店是几十年的老字号,铺子的位置很好,就在离港口不远的, 最繁华的琼府街上。 上上个月,陈择梁还坐船去了广州一趟,在那里他打听到,朝廷现在有意加强海禁,私下里和海外买卖的惩罚将会越来越重,但是同时,广州市舶司对布匹的需求正在增大,若是能和市舶司搭上关系,往后他们的生意就相当于有了官府保驾护航,再也不愁当地其他铺子的排挤和乡绅的盘剥了。 成立一家属于自己的布店当然是件好事。只是,这就意味着他们要自己寻找客源。陈择梁说的倒是个机会,但其他更有实力的布行,比如广茂,能放过这样的商机吗? “宝儿,你放心,我知道这事儿不容易,我会再去一趟广州,慢慢打听的。不过买铺子的事儿,你还是抓紧和张大伯商量商量吧。” 陈择梁对张皓文道:“那铺子的位置确实不错,机不可失呀。而且,琼山的生意,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让张大伯和你三叔去盯一下?现在除了广茂布行,直接找咱们订货的也不少,咱们的布不仅出货快,而且平整结实,价钱公道,在琼山卖的可好了!” “好,择梁哥,你说的有道理,我回去跟爹点了点头,真诚的道:“你做的非常好。” 其实,陈择梁的表现可以说是出乎张皓文的意料,他庆幸自己当时选对了人。如果不是陈择梁,自己这个计划至少要推迟半年到一年左右,而且很有可能还没有现在这么好的收益。 “别谢我啊,宝儿,”陈择梁低下了头,“要不是当时你肯拉我一把,我被先生退了学,也就只能回家种地了。皓春……”他苦笑了一下,“更是不可能看上我。我要谢你才对!” 说到皓春,这个少年脸上又露出了一丝羞赧,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织的挺精致的小袋子往张皓文手中一递,还挺沉的。“这又是什么啊?”张皓文知道陈择梁每次都会给皓春带些小东西,却故意笑着问道。 “给你大姐的。”虽然已经定亲了,陈择梁还是很不好意思:“是镇上姑娘们用来洗脸的,滑溜溜的,我也不知道是个啥,让皓春拿着用吧。” 大概是香皂一类的东西,张皓文见陈择梁的脸越来越红,也不再逗他了,笑了笑,道:“好,一定带到。”说罢,他又嘱咐了陈择梁几句,让他一定看好王老三和王氏,然后便收起那个袋子往自家院里走去。 …… “哟,宝儿他娘,你们家的‘利是钱’都贴好啦?”眼看就到大年三十,张家来来往往的人流不绝。对穷人家来说,过年也意味着一笔不小的开销,因此最近那些织布的女子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都格外勤快,想着给自家的娃儿多挣几件来年的新衣,说不定还能送进村里的义学呢。 这会儿,一名穿着蓝布袄的妇人 抬头瞅了一眼张家大门上贴的那一溜红纸金字,象征着对来年的好运的期盼的“利是钱”,满脸带笑抱着两匹布进了东厢房的屋门。 “你这小子咋又跑伙房来偷吃!我忙活着呢,皓言!皓言你看着你弟弟点儿!”院里刘氏气急败坏的喊声还在回荡着,虽然家里现在从来没有短过张皓方一口吃的了,但他正长身体,还是一问着香味儿就想到厨房里摸点吃的,因此引得刘氏的叫骂不断响起。 院后边,则是吴老太太催促着张传翠赶鸡回舍,“啰啰啰”的吆喝,还夹杂着张家几个兄弟一起为了扩大鸡舍,劈木头搭架子的叮叮哐哐声。 这个年过的还算有年味儿。张皓文此时正坐在桌前练写大字,他的脸上却忍不住浮起了一丝微笑,好久都没过一次这么踏实,这么热闹的年了。头一回他对穿越到这穷乡僻壤生出些许感激,当然,他知道这年月要想一天天把日子越过越好很不容易,张家能有如今的光景,那也是他绞尽脑汁努力的结果,他们到底还是个没根没底的农户家,往后,还是的好好打算,事事小心才行。 “……不知咋就跟那王老三搞到一块儿去了……”张皓文回过神儿来,旁边那婶子和李氏的说话声传入了他的耳朵。 李氏听着这些风言风语,只是淡淡笑了笑:“多半是谣传吧,我看黄二嫂你也别太当真事了。” “啊呀,无风不起浪嘛,咱村就这么巴掌大点儿地方,啥事儿能掖得住,藏得住呐!”这黄二嫂四处一打量,见院里人影走动,便一抬屁股起了身:“这纱我拿着啦,过年这两天干不成了,到初三我再来送布!” “成。”李氏对她一笑,从床头的柜子里给她结了工钱,把这妇人送出了门。张皓文的心思又落回到了眼前的纸上,过了年,他就六岁了,之前韩景春一直觉得他还太小,不敢给他增加练字的强度,他的字虽然比起一开始写的大有进步,但离着他心中的期望自然还是差了很远。 张皓文每天写上一百个大字,手腕稍有酸痛就不敢再写下去了,但他会一直在心里揣摩和回忆韩景春教他的提笔落笔种种动作,以达到随时随地都能练习和提高的目的。 “你这一笔虽然工整,却不够刚劲,没有把力道融入在笔划之中,应当如此……”张皓文还在那里出神,却听见身后传来了韩景春的声音! “夫子!”他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恭敬的对韩景春行了个礼。他差点忘了,因为韩景春一个人无亲无故的,他和张传荣商议之后,就决定邀请韩景春到家里来“围炉”,就是在过年之前,一起吃顿饭的意思。 一般围炉那日一家人都会烧香祭祖,然后欢欢喜喜的围坐在一块儿吃一顿丰盛的饭。这一天村里家家户户都欢声笑语的,张皓文觉得韩景春待在学堂后头那院子里未免过于孤单凄凉,便把他请到老张家过年,也借此好好感谢一下他这大半年对自己的照顾和栽培。 韩景春今天穿了一件鲜亮点的宝蓝色直裰,带着新方巾,一张脸还是有些严肃,不过和在学堂里比起来和气多了。顺带又指点了张皓文几句之后,他坐下来开口问道:“皓文呐,你可曾跟你父母说过彭知县明年驾临天赐义学的事了么?” 知道韩景春要提起这事,张皓文答道:“说了。对于这举神童,他们都说,还是看我自己的意思。” “嗯,那你……又有何打算呢?”韩景春问道。 张皓文道:“学生是想,若是能举神童进入县学读书,固然光彩,但正如先生所说,学生年纪尚小,四书、五经又未曾通读,虽然或许有几分天赋,却根基太浅,尚需在科场上好好历练一番……”说罢,他又看了看韩景春,认真的道:“更何况,您对学生我倾囊相授,先生的学问,我还连皮毛都不曾学 到,县学中生员又多,教谕未必能如先生这般,手把手的教学生写字呢。况且到了那里,少不了又要结交同窗,人情往来,未必是什么好事。” 韩景春见他句句念着自己的好处,心里也很是欣慰,嘴上却道:“虽然你说的有理,但待彭知县来了,一切还是看他的意思为主。” 两人正坐在窗下说话,外面张成才、张传荣几个男人听说社学里先生来了,都匆忙从院后赶来,接连同韩景春施礼问好。张皓言、张皓方也束手束脚进来,毕恭毕敬拜见过韩景春,李氏则叫上周氏,和伙房里的刘氏三人一同忙活着准备饭菜去了。 在张皓文不断的指点下,李氏做饭的手艺越发高超,再加上如今张家的境况早已不同往日,张家兄弟时不时就要往镇上去一趟,带回来的都是原先只能对着流口水的食材。他们自家养的鸡更是声名在外,时不时就会有临近村里的乡绅派人来买上十只八只带回去办寿宴、酒席。 今个儿,李氏这鸡是白切的做法,皮薄肉嫩,虽然骨头上还带着丁点血丝,肉里却没有一点腥气,蘸料里却加了自家地里采的橘子的汁水,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酸甜,韩景春尝过后也止不住称赞:“哎呀,怪不得总是有人求着皓文要买你家的鸡吃,今日一尝,果然与众不同呐!” 李氏还根据张皓文的描述,用煮熟的豆芽、广州特有的柔鱼、冬笋、肉条拌着琼州那里买来的粉加上各种佐料,浇一点海蚌汤,再撒上地里摘得野菜切成细细的丝,冒着腾腾热气,却又鲜滑,又爽口,一家人老老小小都格外爱吃,瞬间一大盘粉已被一扫而空。 说说笑笑之间,夜色愈深,新的一年也越来越近了。张家这个年过得不同以往,前一阵子休了王氏给家里笼上的那层阴云已经在这顿丰盛而美味的饭菜中渐渐消散了,就连张老四一直紧缩的眉头都舒展了不少,搂着身边的张皓亮,不断给他碗里夹菜,话语中也多了几分轻松:“大哥,明年咱兄弟几个,就接着跟你一起发财啦!” “是呀!是呀!”其他几人也附和道。 张皓文看着之前还心思各异的兄弟几人都毫不犹豫的举着酒杯一饮而尽,就连吴老太太脸上都尽是讨好的笑容,心里不禁感叹,无论是哪个时代,无论是家里、村里、还是以后……不管到了哪儿,亲情血缘固然存在,但归根结底,还是实力说话啊!不过能达到眼前这样暂时的平衡和一致,对于他来说,已经够了。 而他的科举大计,也该正儿八经的提上日程了! …… 过了正月十五,又过了二月二,琼州春耕到来得早,百姓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可这天早上却没有一家下地,人们在村头那条原本并不平整,却在最近才重新翻修了一回的土路两旁,密密麻麻跪了一片。 不远处,两匹高头大马,跟着一队队黑衣箭袖的差役,举着牌子,“咚——”敲着锣鼓,一步步往村口来了。 恶有恶报 张皓文跪在韩景春身后, 心情却有些复杂,前一阵子陈择梁吩咐过的陈家老四偷偷告诉张皓文, 王老三最近往王氏那里的走动又频繁起来了, 好几次他还看见王氏在张家门口转悠,不知道是要干什么。 张皓文回去无意间问了在张皓夏那里说了几句,张皓夏也上了心,前几日她告诉张皓文,王氏瞅着家里人少的机会来了几趟, 结果也不是看张皓亮,而是把刘氏叫了出去, 俩人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 虽然知道王栓儿娶皓春无望,王家不会善罢甘休,但张皓文也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可恶,又把主意打到家里其他人头上来了。 看来,既然事情的始作俑者是王老三, 不让他彻底知道自己的厉害, 他是不会消停的, 更何况, 虽然张传云去年没考上秀才,但随着他身体好转, 他更加肯定当时在背后打他闷棍的人,就是那该死的王老三! 新仇加上旧怨,张皓文打定主意,正好趁着彭知县驾临天赐村, 好好收拾王老三一次! 王家是村里头的大户,如今王老大领着王家兄弟子孙都跪在路的另一边最前头,这边就是韩景春和社学里的学生们。人人不敢抬头,随着锣声越来越近,在王老大带领下,路那边都齐声呼喊了起来:“天赐村民,拜见县父母、青天大老爷!” 锣声戛然而止,还有一丝回音在树下飘荡。轿子缓缓落下,一位青袍银带的矮瘦男子从轿子里走了出来,他面色微红,三缕细细的长髯,随着风不断飘来晃去。待他走近了,韩景春方才躬身行了一礼,道:“学生韩景春,这些就是天赐学堂的弟子,见过县尊大人。” “嗯……”彭知县的目光从孩子们身上扫过,他第一眼就瞧见了张皓文。这是一个还不到总角年纪的孩童,生的面白如玉,眉似绵绵峰峦,眼窝略有些凹陷,鼻梁高挺,五官立体的很。他一直端正的跪在地上,韩景春话音落地,他方才抬起头来,不卑不亢的看向彭知县,深邃的双眸闪着耀眼的光芒。 彭知县不禁一愣,心想,山野小村之中,竟然有这么相貌出众、气度不凡的孩子,这一趟可真没白来呀!转念又想,这,应该就是和唐家结缘的那个张姓孩童了。 众人大气不敢出的跪着,却见彭知县驻足不语,心里都犯起了嘀咕,谁知这彭知县人虽矮小,声音却很洪亮,他忽然出声道:“诸位父老,都起来吧!” 这一声官威十足,吓得不少村民腿脚更加动弹不得,彭知县身旁的师爷、典史劝道:“知县大人叫你们起来说话。”接连数遍,一村的人方才扶老携幼的站了起来。 彭知县是来视察社学的,自然也不会在村里闲逛,他见过村中里正和几个里老人,就让韩景春带着这一行人往社学走去。改造过的观音庵年后又修整了半个月,一则是入学的孩子数目增多,原先的地方不够用了,有些本在邻村读书的,新年一过,就决定来韩景春这里求教,甚至原本住在邻村,如今来天赐社学的也不在少数。 二则自然是因为听说了彭知县要来的消息,里里外外早就修葺一新,甚至还单独盖了一间祭祀孔子的斋房,李思过年时来看了一眼,说比镇上的社学气派多了。 彭知县进了社学,其他村民想看热闹的都被挡在了外面。只听里面彭知县用他的大嗓门吩咐道:“韩秀才,叫他们各自坐好,如平日一般,本官想听一听,你们这社学平日里是如何教课的。” “哎,听说县尊大人这次是来选神童的,你说我家老二有没有戏呀?” “呵呵,你家老二?学问如何咱不知道,就那铁黑的脸,一个塌鼻子,县尊能看上他那才叫稀罕呢……要选也是选我家小五儿!” “就你们,谁敢跟老张家的宝儿比呀 !……” 不知道是谁这话一说出口,其他人都不吱声了,面对着一个个脸色铁青的衙役,小心翼翼抬着头,跷着脚又往里头瞅了几眼,赶紧三三五五回家扛上锄头刨地去了。 明亮的学堂里,韩景春正在和学生们一问一答。虽然知道县尊大人不感兴趣,但韩景春还是如平常一样从最靠里的那些新学童开始问起。 斋房里,包括张皓文在内的六个孩子肃然端坐,除了张皓文之外,其他人的眼中都混合着不安与希望——万一县尊大人赏识自己,他们就可以离开天赐村,直接前往文城镇读书,对于这几个乡下少年来说,这几乎算是一步登天了。 不过,若是在县尊大人跟前出了丑,那不但先前的努力都付诸东流,往后也很难在老师、同窗、家人面前抬起头来,这让那些一心想出出风头的孩子犹豫了。 张皓文心里想的却是另一桩事情。当昨晚他把听来的消息告诉他爹的时候,张传荣和李氏的脸上都流露出了难以抑制的震惊和愤怒。 张传荣不敢自作主张,马上叫来了张皓文的三叔三婶,大家一起商量对策。三婶手里抱着快一岁的娃儿张皓广,听后愤愤的皱起了眉头:“这个王盼兰真是太过分了!他二伯也是的,唉!怎么能上了这个当!” 周氏轻轻晃了晃怀里刚刚睡去的孩子,接着对老三张传福道:“他爹呀,宝儿说得对,你还是跟着大哥到镇上走一趟吧,万一家里头出了这事儿,这些娃儿们……都要跟着受牵连呢!” “可不是嘛!”张传福也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要不是二哥整日没事儿就到镇上去晃悠,总嫌家里头来钱慢,想一眨眼就发个大财,王盼兰能说得动他?!还有二嫂子,听见风就是个雨,这么拎不清,往后肯定要拖俩娃儿的后腿呀!” “好了好了,”张传荣挥挥手,打断了两口子的埋怨,道:“我看这事儿,还是得多叫上些信得过的人一块去,人越多越好,那是啥地方,就凭咱兄弟两个,到时候不让人轰出来就怪了。”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啊,韩夫子那儿,也得通个气,到时候在知县面前还得让他给咱们说说好话,人家到底是秀才公,见了知县不用跪,递个帖子就能进县衙的,有他一个,能顶的上王老三那一窝子!” “爹说的没错,”张皓文在一边赞成道:“必须得告诉先生,到时候让他给咱们做个证,就说二叔不是真心去的,是帮着村里捉坏人呢。” “好!好!就这么定了。”张传福拍了拍手,两兄弟一前一后走出房门,直接找韩景春去了。 现在,他们应该已经找到二叔了吧。张皓文估计着时辰,冷不防韩景春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对彭知县道:“这是张皓文,今年六岁。” 张皓文忙站起身,对着彭县尊恭恭敬敬一揖:“小子张皓文,见过县尊大人。” 彭知县方才已经拿着四书随便考问了王老大的孙子王金汇几句,见他虽然并非特别出色,但举止彬彬有礼,也是个不错的苗子,而张皓文的大哥张皓言更是为人稳重,经义背诵也很扎实。对于这些刚过十岁的小孩,他没有太大的期望,对韩景春的“教育成果”还算满意。 如今四海升平,仁宗、宣宗都和野心勃勃,好大喜功的成祖不一样,都是守成之主,对外减少了用兵,对内则稳定民心,发展生产,大力选拔人才,这社学的创办和推广都是不小的功劳,三年考满,自己说不定就有离开这穷乡僻壤的机会了。他还是两榜进士出身呢,可不想在这琼州岛上呆一辈子。 不过,今年他的运气似乎出奇的好,文教镇前两年就出了个格外聪颖的神童,整个琼州岛上都传遍了他的事迹,彭知县已经上报府衙,破格免了他的考试 ,将他补做了文昌弟子生员,若是好好培养,将来说不定能乡试夺魁。再看看眼前这几个孩子,往后不敢说,考个秀才应该还是问题不大的。彭知县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有些欣喜起来。 再一看张皓文,彭县尊更是高兴,不过,他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嗯”了一声,平静的问道:“小子,你才六岁就开读四书五经了?你是几岁开蒙的呀?” 张皓文拱书认字了。幸赖先生抬举,还有我这两位兄长提点,去年便和他们一起入了这斋房,开始读《大学》、《中庸》、《论语》,如今《孟子》刚开了个头,四书还算不上通读呢。” “不错,不错,”彭知县回头对韩景春道:“怀明呀,你这学生年纪虽小,倒是性格沉稳,不骄不躁的,是个可教之才。来,我先说几个对子,你对上一对吧。” 说罢,又看了看斋房里其他人,道:“毕竟这张皓文方才六岁,他若是对不上来,你们几个也可以试试。” 这一下,说的另外几人眼睛里都放起光来,他们每天放学前都会练习对对子,这在知县面前表现的机会,自然是谁都不想放过啊! 狡辩 彭知县捻着自己细细的长须, 不假思索的道:“本官来时见这天赐村村口的木棉花开得正好,便想起这么一句:‘木棉花开, 处处红花红处处。’” 随处可见的情景, 对起来并不算难,张皓方向来有些急智,听罢脱口而出:“榕树籽落,重重绿树绿重重!” “嗯。还算工整。”彭知县点点头,又出了一句:“静泉山上山泉静。” 王老大的孙儿王金汇指着学堂外的水塘道:“清水塘里塘水清。” “尚可、尚可!”彭知县脸上笑容益盛, 对着韩景春点了点头。 问话的主角张皓文还没开口呢,倒叫这两个孩子抢了先机, 韩景春一面有些为张皓文着急,另一面也还算欣慰,这些日子的功夫没有白费,王金汇和张皓方也都算是聪慧的孩子,他们年纪大, 下次县试说不定就得入场了, 在主考官彭知县面前露两手也是好事儿。 彭知县这时瞟了一眼张皓文, 见他神色淡然, 丝毫也没有因为别人抢了原本属于他的机会而焦躁不安,仍然站的直直的, 不仅心中一动,又出了一个对子:“荷花茎藕蓬莲苔。” 张皓方、王金汇听了,都抓耳挠腮的思索起来,这个对子可不是红红绿绿那么好对的了, 七个字全都是草字头,也不是他们生活中景色,其他几人都在苦苦琢磨,半天没有动静。 也不怪他们对不上来,他们这小村子里,哪有什么荷花莲蓬的?殊不知,这彭知县原本是江浙人,这些年在这小岛上做官没法回乡探看,心中却一直对江南夏景念念不忘。 不过,在张皓文眼里,这对子就没这么难了,无非是再想几个能与之相对的草字头的花嘛……他转转眼珠,便清声吟道:“芙蓉芍药蕊芬芳。” “哦?”彭知县脸上的表情和方才不同,明显的露出了一瞬间的惊奇,随即便响亮的笑了起来:“怀明呐,本官真没想到,这么短的时日,你这天赐学堂,已经是人才辈出了!哎呀,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一句……” 原本站在门外的差役、典史目睹这一场面,又见张皓文相貌十分出众,不禁对这孩子充满了好奇。彭知县还要出什么句子让他对?满屋的人都紧张起来。只听彭知县站起来把手一抬,指着韩景春道:“但以诗书教子弟!” 众人马上松了口气,这上联不算生僻,下联应该是“不以成败论英雄”嘛,一点也不难对,张皓方眼看就要出声了,张皓文却已经开了口,他自然知道“不以成败论英雄”也可以对,但在如今的场景中,这一对又有什么意义呢?彭知县既然赞扬的是韩景春,那他也应该接着这意思说下去才对。 之见张皓文微微笑着,说道:“县尊大人,学生以为,这下联应该是‘更可善德济苍生’,学生信口乱说,还望大人指教。” 彭知县看看韩景春,韩景春看看彭知县,两人相对大笑起来,彭县尊摆着手道:“这顶高帽子,我彭某可不敢带呀!” 韩景春望向张皓文的目光中有释然,也有欣喜,紧接着道:“学生更是惭愧!惭愧!” 彭知县快走几步,来到张皓文面前,又仔细低头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虽说只有六岁,那身板儿却很匀称结实,倒像是七八岁的模样,他刚想要再好好夸赞几句,却听学堂外忽然传来了嘈杂的叫喊和脚步声,“你两个老实些!” “放手!你个泥腿,看我爹来了,不好好收拾你们两个!” “好啊,知县大人就在里面,你要收拾谁,不妨当着县老爷的面说说!” 张皓文心头一紧,他爹和三叔把人从镇上带回来了!接下来的事情,就要看他和韩景春的了! 彭知县听见外面乱作一 团,不禁皱起眉头,喝道:“谁人在外喧哗?!” 他声音如洪钟一般,一传出去,外面马上没了动静,片刻才有个尖细的声音嚷道:“大老爷,冤枉呐!” 张皓文趁机说道:“县尊大人,听起来百姓有冤情上禀,您驾临我们这山野小村一次不容易,何不让他们进来,听听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彭知县见状,直觉事情并不简单。他回头吩咐了衙役几句,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将外面的人带了进来。 张皓文和韩景春交换了一个眼色,张家三兄弟都跟在韩景春身后走了出去。院里果然是声势浩大的一帮村民,绑着两个狼狈的年轻人提了进来。 那村民之中,领头的当然是张传荣和张传福,在他们后面站着明显也有些不知所措,眼底一片乌青的张传华,他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张皓文有些失望的看了一眼他这个二叔,张皓言和张皓方却着了急,在张皓文身后交头接耳道:“爹,爹这是怎么回事?大伯把爹从镇上带回来了?” 张皓文赶紧回头瞪了他们一眼,示意他们不要乱说话。两个人马上紧紧闭上了嘴巴,惶恐不安的四处看着,好在他们很快发现没人注意到人群中的张传华,隔壁陈家几个高大的兄弟已经把他挡的严严实实的,还有村里另外几家人愤怒的站在一旁,七嘴八舌的数落着绑在地上的那两个人。 “王栓儿,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家阿诚给你们王家打短工,做的累死累活的,你们王家只给他那几个铜板不说,你竟然还骗他,拉着他到镇上耍钱!一下子我们家就欠了你们王家五十文呐!大老爷,我娃儿年幼无知,都是被这王栓儿害的,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呀!呜呜呜……” 另一人也愤然出声道:“是呀!大老爷,这王家总是骗村里的年轻娃儿到镇上去耍钱,还假意借给他们钱,实际上都是利滚利的,没几个人还得起,最后不是输光了田地,就是把儿女卖到他们王家……” “竟有此事?!”彭知县一声喝,吓得王栓儿在地上缩成了一团,他虽然常常在村里吹嘘,但实际上哪里有见过什么县太爷呢?光是那青绿色的官服就晃得他两个眼一阵发晕,加之大清早被张传荣和陈家一帮人从赌坊里头揪了出来,现在都快晕过去了。 他旁边跪着的也是一张熟面孔,正是张皓文曾经见过的那名书生,王祯,这王祯虽然形容狼狈,却比王栓儿镇定多了,他直起上半身,扯着细嗓门道:“大人,学生有事要禀!” “哦?你又是谁?莫非还是衣冠中人?”彭知县看见王祯模样还算齐整,心里对他倒是没有那么厌恶,他抬起手对那些还在说个不停的村民比划了一下,他们顿时噤若寒蝉,王祯则马上得意的把头一扬,晃了晃肩膀,开口道:“大老爷,您可不能只听那一面之词。小人姓王名祯字永祥,乃是潭牛镇上一名童生。这位是我的族弟,名叫王栓。” 村里人都没见过这个王祯,见他口口声声说他是个童生,心里不由得对他多了几分敬畏,正在这时,门外又乱了起来,似乎是王家兄弟三个带着不少族人来了,正围在外头,一声声的要县老爷“给个说法”。 彭知县心中不耐烦起来,让王家派两个人进来说话。不出张皓文的意外,来的果然是王老大和王老三。他兄弟二人一进来就跪在地上长揖不起,连声道“冤枉呀!冤枉呀!” 他们来的如此之晚,肯定是合家商议过了。果然,王老三一起身就站在一侧,狠狠瞪了王栓儿几眼,手指头轻轻一摆,做了个让他不要随便说话的动作。王栓儿见自己的爹和大伯来给他撑腰,马上神色舒展开来,跪在那里也不抖了,低下头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 王祯见状,继续说道:“大老爷,小人就住在潭牛镇上, 日夜苦读以备下科道试。这几日,小人的族叔父让小人的这位族弟王栓来镇上探望,差小人在镇子上给这位族弟寻个铺子做学徒。小人和族弟正在镇上挨家问呢,不料走到长水街时,忽然冲出来这一帮天赐村的暴民将小人和族弟绑了,口口声声说我等挑唆他家兄弟赌博,让我跟他们回去见官老爷。他们无凭无据,就敢仗着人多施暴,目无法纪,藐视朝廷……” 这王祯一口气滔滔不绝说着,却被彭县尊开口打断了,道:“王祯,你先停一停,你两方的说辞,本县已经了解了。这一位……”他指着方才几人,道:“说你和王栓教唆乡众赌博,而你却说你不曾进过赌坊,我问你们,你们可有证人嘛?” “哼,这些无知乡民……”王祯藐视的瞟了院里的人一眼,说道:“大人呐,所谓三人成虎,他们向来欺我王家多钱财,一个个人又老实,因此才敢纠集而这一群人诬告我们,您不该问什么证人——全村看不惯我们王家的人只怕都会站出来作证,您应该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证据呀!” “你胡扯!”“王家老实?奶奶呀!公鸡都能下蛋了!”“王老三,你二儿子抢了我家三亩水田,你怎么说呀!” 一时间院里的村民们集体和王家清算起来,王祯眼中却闪过一丝洋洋自得,越是这样越显得全村人都和他家有仇,他们的证词,彭知县自然是不能采用的了。 打板子 “爹, 带来了么?”张皓文偷偷来到张传荣身边,小声问道。 张传荣镇定的点了点头, 张皓文顿时放了心。他趁着混乱缓步走到院中, 高声喊道:“诸位乡亲,我有话说!” 孩子的声音在杂乱的争吵中很有穿透力,一下子就传入了人们的耳朵,“谁?谁家娃儿呀?”村民们疑惑的左右看着,终于都注意到了站在院里彭知县前头的张皓文。 彭知县见张皓文出来说话了, 心中也有几分好奇,道:“都不准喧哗, 本县今日就在此处审理此案,若是谁再未经本县允许胡言乱语,做咆哮公堂论,杖二十!” 这句话很有威慑力,一下子人们又没了动静, 只听张皓文道:“乡亲们, 方才县尊大人已经开口, 今日问的是王栓、王祯两个赌博且诱骗村民到镇上赌博一案。各位乡亲, 谁家的孩子曾经被王栓儿骗到镇上赌过钱的,都站出来, 先不要说话,待县尊大人问到你们时再说!” 随后,他又加了一句:“其余冤情稍后再论,不要扰乱县尊大人断案。” 众乡民一听, 马上明白了,账要一笔笔的算,不能让王家浑水摸鱼,倒打他们一耙。 一瞬间,呼啦啦四五个人站了出来。 与此同时,一直沉默的张传荣也走到彭知县跟前,手里拿着一张纸,跪下来道:“县老爷,小人有事要禀。” 一见张传荣的相貌,彭知县马上就知道了他是张皓文的长辈,便点点头,道:“说罢。” 张传荣开口道:“大人,小人家里从去年开始经营布匹生意,我和几个弟弟手上渐渐有了些余钱。这王家知道此事,便想方设法想拐我二弟去县里耍钱。小人家人一向守法,且我二弟家中还有两个读书的娃儿,自然不会做此违背律例之事……” 张传荣近来常在文昌、琼山镇上各个铺子进出,和当时第一回见唐二老爷时截然不同,说起话来条理清楚,头头是道:“但后来小人听说,王家在村子里诱骗了不少无知的孩子,霸占了不少财物,便和韩先生商量着,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韩景春赶紧出声道:“没错,县尊大人,此事小人是知情的,可以为张家作证!” 彭县令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韩景春的人品他百分之百相信。看见事情又有了变化,王家人和王祯都觉得有些不妙,怎么着县学先生也站在张家一边了?!尤其是王老大,他看着不远处的王金汇心里想道,王老三自己挖的坑要埋了他们三房就罢了,反正他们三房也没一个有出息的,千万别把自己那宝贝的孙子王金汇也牵扯进去呀! 张传荣一回头,终于回过味儿来的张传华一脸的不自然被张传福拉了出来。刚才张传荣的话字字戳在他心头上,自己怎么就那么混账呢?!还有婆娘刘氏,看回去不打死她!什么瞧见王氏穿金戴银,就劝自己也跟着一块发财,唉!可惜自己这么大岁数,竟然被那个二十来岁的娃儿耍了,因他是个读书人就信了他,还问他借了一百两银子!幸亏大哥把自己带回来,不然……不然自己这条命赔上都不要紧,俩娃儿可咋办呐! 张传荣和张传福知道不能让张传华开口,便由张传福替他说道:“大人呐,我们张家和韩夫子一商量,觉得王栓儿十来岁的娃儿,他一个人哪能做得成这样的事儿呢?镇上肯定有人给他出点子呀!为了咱一村的乡亲着想,一定得把这昧着良心犯法的人揪出来!所以二哥他就跟着王栓儿进了赌坊,果然……” 张传福把手一指王祯:“这恶人和王栓儿搭伙,骗着我二哥赢了两把,就开始让他输钱,待那钱输光了,这什么王祯就写了张字据,要借给我二哥一百两银子……” “大人!”王祯不顾彭知县不让他 随便开口的命令,忍不住出声辩解道:“小人想起来了,这张传华确实借了小人一百两银子,可他说是去做买卖的,和赌博无关呐大人!” “哦?字据呢?”彭知县直接一伸手,对张传福道。 “字据在此!”张传荣双手把一张薄纸递了上去,道:“知县大人,此字据既能证明我二弟不曾向他借钱,又能证明这是在赌坊里立的,您一看便知。” 彭知县拿过纸来,略扫一眼,愤然将身旁桌案一拍,高声喝道:“王祯!你一个读书人,不知道好好做文章,光宗耀祖,却竟然做出如此危害乡里的事,你自己看罢!” 说罢,他将那纸递给差役,差役又拿到王祯面前,张皓文从前头一瞧,心里忍不住暗笑了几声,原来那一张纸是借据不假,可是本该张传华按手印的地方,却是鲜红的一个骰子印儿。 王祯方才就觉得有些不妙,心里一惊,方才记起,当时写罢借据之后,张传华一直犹豫不决,在场里头溜达,忽然张家兄弟就出来把他们几个拉到外面去了,恐怕就是在那时候,这张老大拿场里的骰子盖上戳了! 王祯颓然倒在地上,心里在止不住的骂娘,他原本也不是这大明朝的“原住民”,而是现代社会里的一个小混混,好在,他为人机灵,懂得左右逢源,捧高踩低,这些年已经越混越好,可惜不知道是不是坏事做得太多,竟然一天晚上出来喝酒的时候喝的醉醺醺的一下子被车撞飞了,等他醒来,就成了这个半死不活的王壮——王祯——王永祥。 眼下,他虽然嘴上还在不停的狡辩,气势却全都没了,在旁人听来,只是瘫在地上胡嚷嚷而已。 他瞟了一眼身旁的王栓儿、王老三,一群拖后腿的没用的家伙!都是他们害的!王祯喊累了,气的干脆趴在地上装起可怜来。 彭县令可不吃这一套,当即宣布道:“都给我听着,《大明律》规定,‘凡赌博财物者,杖八十!摊场钱物入官!’你等不仅自己赌博,还诱骗乡民入赌坊,罪加一等,杖一百!王祯童生名分革除,永世不得为官!” 这一句话刚一落地,王祯翻着白眼彻底昏死过去了。王栓儿先是一愣,随即杀猪般哀嚎起来:“爹呀!不能打我呀,一百棍子会把我屁股打烂的呀,爹!大伯……” 王老大见此局势,赶紧把王老三一拉,哆哆嗦嗦上前跪下,道:“大人呐,小人兄弟确实是让栓儿去找他堂哥学手艺的,咋……咋能给弄到赌坊去了呢?!大人明察,小人觉得,要论骗娃儿们赌钱,肯定是镇上这王祯的主意呀!栓儿他,他也是被骗的,他才十五,一百杖会打死他呀!” 反正王祯已经昏过去了,况且他爹是入赘镇上,把啥事儿都往他身上栽就对了,这样才能保住天赐村整个王家名声不受损害,娃儿们的前途不受影响啊! “是是是!”王老三如梦初醒,如捣蒜一般砰砰砰不停磕起头来:“大老爷明察,大老爷明察……” 彭知县倒是不相信他俩的鬼话,但看着外头黑压压一片赶来的王家族人,他不得不思量着做出了决定:“你二人言之有理,这王栓儿想来也是受害者,只是他助纣为虐,本官不得不惩戒一二,以儆效尤!就罚你们带回自家祠堂,打二十板子,然后再好好管教,至于王祯,你们几个将他带回县衙发落!” 衙役们把昏死的王祯拖了下去,王家也把王栓儿连拉带抬的弄走了,只剩下张家几人行礼之后,也跟在众人后面离去,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平静。 张传华步履蹒跚的被张传荣和张传福架在中间,可见他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不过经此一事,张皓文觉得,他和刘氏肯定恨透了王氏,而且再也不会随便上当受骗了。 “唉!”彭知县干脆遣散了 那些学童,和韩景春一起坐在斋房里聊了起来,韩景春只留了张皓文一个在旁边替他们端茶倒水,至于张皓言和张皓方,早就心不在焉飞也似跑回家看张传华去了。 “我这为官数载,也算是兢兢业业,谁知道治下竟然也有人私设赌坊,真是……”彭知县叹了口气,随后,目光又落在了仍然跟随韩景春身边的张皓文身上,张皓文方才的表现已经彻底让他忘记了这个孩子的年龄,彭知县又想起方才他在斋房里、院子中的表现,话音一转,对韩景春道:“……不过,正因如此,方才让本官对你这位小弟子更加另眼相看了啊!” 韩景春心中一喜,赶紧作揖道:“知县大人,别人我不敢妄言,但是张皓文,在学生教过的所有人中是最出众的……自从他四岁入了我这天赐学堂,半年就熟读蒙学的三百千千,如今四经中已经熟读了前三本,足以见他聪慧过人,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一直刻苦向学,早起晚睡,从来没有半分懈怠,大人呐,学生也觉得收了这么一个弟子,是学生的荣幸呀!” 彭知县呵呵一笑,转身问张皓文道:“张皓文啊,本县去年已经点了一位十岁的神童入县学读书,你想不想和他一样,随本官去文城镇上,让县里的教谕指点你的学问呢?” 家法 彭知县满以为张皓文会欢欣雀跃的叩头感谢, 谁知道这孩子却躬身一拜,说道:“多谢县尊大人的好意, 只是小人觉得,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有些事情是不可以走捷径的。学生打算再随韩先生好好学一学四书五经,两年后的县试,若是小人的文章能入得了大老爷的眼, 大老爷再送学生入县学不迟!” “哎呀呀……”彭知县又吃了一惊,韩景春应该已经对张皓文说过被举为神童的好处了吧?没错, 他年纪是小了些,读的书也不够多,把他选做神童,更多是为了村子、县里的名声着想,对他自己确实不一定是件好事。说不定, 张皓文已经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利弊, 既然他一个小小的孩子主意这么正, 自己还是遵从他的意思吧! 于是彭知县点了点头, 答道:“好!本官等着,到时候在科场上读一读你做的八股, 看看你是不是真如你的夫子说的那么聪明、有才!” 三人正说着,外面差役忽然来报:“大人,村中里正办置了酒席,想请县尊大人您去用些便饭, 不知您的意思是……。” 彭知县虽然打心眼里不想去这些庄稼人家里吃什么饭,但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他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道:“哎呀,各位乡亲父老盛情款待,我彭尚德也不便推却啊,你告诉他们,我这就过去!” 晚上,李氏和皓春、皓夏三个人在屋里忙忙碌碌收拾着村民们交上来的布匹。张皓文读了一会儿书,在床上盘腿而坐,好像是在闭目养神的样子。 实际上,他正在他那近来极少有机会涉足的空间里探索呢!随着他长大,手上那个白玉戒指的轮廓越来越明显,李氏和张传荣都曾经注意到过,但他们也没有过多追问,这个孩子身上有太多出乎他们意料的地方,反而使得他们对张皓文的反常之处都不再去细细深究了。 李氏看见张皓文半天没有动静,过来道:“宝儿啊,累了就早点睡下吧。” 张皓文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中却掩藏着一丝失望——为什么他始终没办法拨开山后的薄雾,看看空间的下一个区域是什么样子的呢?是自己的能力还没达到,还是缺少了什么东西呢? 张皓文顺从着李氏的意思躺了下来,却在张传荣走进来之后,听到了他和李氏之间的对话。 “阿慧,听说,今个宝儿颇得知县大老爷看重,老爷还要送他去县学读书呢!”张传荣开了口。 李氏一听,半是欣喜,半是忧虑:“真的?可是他还太小……我、我舍不得他呀!” 张传荣道:“不过,宝儿好像是婉言拒绝了他,说是想参加两年后的县试。” “噢……”李氏心里一松,却又紧接着问道:“那知县老爷不会怪罪的吧?” “这倒是没有,”张传荣道:“不过,宝儿离开咱家,也是早晚的事。” 说到这儿,两个人都有些伤感,宝儿太出众,怎么可能一直待在天赐村这一个小小的村子里呢? 李氏的眼中已经有些发湿,却听张传荣又道:“对了,娘留下来的那镯子,不如就给他带上吧,我听老人说,孩子太漂亮、太伶俐的,怕……怕老天动心收了他去,还是有个东西震一震的好。” 躺在床上的张皓文早就睁开了眼睛,看着自己父母在那里议论,虽说张传荣的话让他这个无神论者心里发笑,但看见李氏那凝重而惊惧的目光,他马上收起了不恭敬的心思,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孩子不聪明的整日着急上火,孩子太聪明也要担惊受怕。 他轻手轻脚爬了起来,扯了扯李氏的衣角:“爹、娘,你们说啥呢?我那有那么好,自古来聪明的娃儿多的是,老天才看不上我呢,对了,今天彭知县说 ,他在文昌另一个镇子上点的神童,那才是真正的出类拔萃……” 张皓文的话吸引了两口子的注意,李氏将信将疑的看着张皓文,在她心里,宝儿就是最好的,还有谁能比得上宝儿。她想着刚才张传荣的话,赶忙起身道:“宝儿等着,娘有个好东西要给你。” 听说这是张传荣的娘留下来的,张皓文心里也有些好奇,过了一会儿,李氏从她平日存放重要东西的那个木匣子里,掏了个黑红相间的布袋出来。袋子上系着的两根锦线解开后,李氏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开口的又薄又扁平的银镯子。 张传荣和李氏相对一望,他接过那镯子套在了张皓文手上,银质很软,在张传荣的挤压下渐渐合上了口,在张皓文的小手腕上绕了一圈半。张传荣对着他笑了笑,道:“宝儿啊,这是你的亲奶留下来的。先前你太小,咱家里头又穷,爹不想让他们看见了说三道四。现在家里头有钱了,你就带着吧,我看这镯子样式挺特别的,你个男娃带着也挺好看。” 张传荣说的不错,张皓文举起手腕一看,这镯子虽然看上去有些粗糙——刻着发黑的横横竖竖,不知道是什么花纹的装饰——但带在他手腕上却出奇的和谐,一点也不显眼,甚至还和他那个戒指还有点遥相呼应的感觉。 大房屋里一家三口正享受着片刻的宁静,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张传荣往外看了一眼,轻轻摸了摸张皓文的头,就起身走了出去,听动静,大概是张成才老两口在教训张老二呢。 张皓文略一思索,也跟在张传荣身后走了出去,院子里正乱着,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他往树下的石阶上一坐,看起眼前这场闹剧来——张传华跪在青砖铺成的地面上,流着泪一个接一个的打着自己的耳光:“爹、娘,我错啦,我不该进赌坊,要不是大哥,要不是大哥,我就得挨棍子啦……呜呜……娘,饶了我吧……” 刘氏跪在他的旁边,半边脸红红的,高高肿起,头发也散作一团,显然是跟张传华打了一仗,而且张传华下了狠手,把她打得不轻。 她一面拨拉着自己黄蓬蓬的乱发,一面大气不敢出的默默流泪,这次她可算完了,天杀的王家,可恨的王盼兰,竟然骗她说由那王童生带着,绝对只赚不赔,自己怎么也没想想呢?要是只赚不赔,当时爹娘赶她走的时候她能一文钱也拿不出来吗?! 还是贪心惹的祸!一听说能赚钱,就啥也不顾了。可张老爷子的一句话马上就兜头给了她一棍:“……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我两个孙子想想,你两个混账东西,听过那个当官的大老爷有个做赌棍的爹呀?!” 吴氏本来一直木然坐在一旁,这会儿也猛地跳起来抹了把泪:“天呐!我吴长秀做了什么孽,不让我消停一天呐!……”不舍得打自己儿子,她冲上去给了刘氏一个耳光:“刘二花,你这个蠢婆娘,传荣早晚让你害死……早晚让你害死!” “爹,娘!”张传荣见场面失控,便开了口:“这事儿是王老三有意害咱,二弟上当跌了个跟头,以后他该知道轻重了。” “唉……!”张成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张皓文注视着自己的爷爷,接连经受了四房和二房的打击,原本就满脸沧桑的他看上去越来越老态龙钟了。 张成才自然是满心气愤的,可同时又有些无奈,本来一家发达了,这是挺好的事呀!怎么先是四房媳妇儿闹出私藏银子的事儿,转眼这二房又上了人家的当呢?这个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头想起了“树大招风”这句话,心里头又接连叹了好几口气。 虽说老二已经尝到了教训,但家有家法,他早就对儿子们说过,一不准赌,二不准嫖,如今老二犯了,必须罚他。 他对着吴氏把手一伸,吴氏吓得哆嗦起来:“老头 子,你……你要干啥?” “我要干啥?我要收拾收拾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张成才怒喝道。 吴氏不敢劝,也没动弹,张成才自己站起身,蹭蹭进了里屋,拿出一根碗口粗的木棒子来:“老二,你给我趴好了!” 张传华吓得冷汗淋漓,但比起官府的板子,他宁愿挨一顿张成才的棒子,张成才不会把他往死里打,可官府的差人就说不定了。 吴氏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老头子,当着皓言皓方的面,你打他爹,这、这让孩子们看了去,心里头不得劲呀!” “哼!我就是要当着他们的面打,张家的子孙都得记着,不能犯这个浑!” 说罢,老爷子已经高高举起棒子,朝着张传华的背抽了下去,张传华这会儿倒是有了骨气,死死咬着牙,没发出一点动静。 “哎哟……当家的……”刘氏嚎啕大哭,张皓言和张皓方也在一旁默默流泪。 张皓文看着眼前惊心动魄的场面,他爷爷是下了狠手的,他能看出来,张传华脸上青筋暴起,明显是痛的狠了,几棒子下去,张传荣和张传福、张传贵也看不下去了,纷纷跟着求情:“爹,他知道错了,别打啦!” 张老头被三个儿子拉住,只得哐当把棍子往地上一扔,低低叹了声:“造孽呀!” 张成才扶着椅子喘了口气,忽然开口问道:“你、你手里头还剩下多少钱?” “多少钱……?”被打得半死的张传华稀里糊涂抬起头来,望向刘氏:“死……死婆娘,还有多少钱在你那里?” “七十多两吧……”刘氏哆哆嗦嗦的回答,去年丰收的粮食卖了不少银子,再加上卖布分的红利,这些钱是他们存下的。为了诱骗张传华上钩,赌坊里王祯和王栓儿两人自然不会一上来就让他输钱,反而还帮着他赢了几把,当他们就要让他签字字据借债的时候,张传荣和张传福及时出现了。 张老头子站起身来往主屋走去,临走前回头低声喝道:“把你这钱都给你娘管着,老婆子,这钱要投在老大那卖布的生意里头!不准他两个混账再乱花了!” “可是……大……大哥,你还让我跟你干吗?”张传华惊疑不定的看着正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的张传荣。 先前让投钱的时候,二房只是象征性的拿了二十两。张传荣当时就觉得二房不止这么些钱。现在,事实果真印证了他的猜测。不过,布匹生意确实需要银子,老二也得好好约束,张传荣不想跟银子过不去,况且,他一抬眼看见了树下的张皓文,张皓文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以前让他们投钱,还像是求着他们似的,现在呢?要想跟大房一起做生意,他们还得求着他呢! 县太爷的传唤 既然宝儿都没有异议, 张传荣也就开口答道:“那是自然,只要你两口子愿意……” “愿意……这还有啥不愿意的呢!”刘氏抢在张传华之前开了口。张传华也连连点头:“大哥呀, 你信我一次吧, 我绝不会再上当了!” “好吧,亲兄弟也得明算账,明个我让老五把字据写好。以后咱们还是按比例分成。”既然张成才开了口,张传荣也就顺水推舟的同意了:“对了,过几天我打算去琼山看看择梁他们新找的铺子, 传华你跟我一块儿去吧,先前都是老三跟着忙活, 往后你也多往琼山跑跑,长长见识。” “好!好……”张传华自然满口答应,当在学堂院子里听见彭知县那一声怒喝,还有“八十大板”四个字的时候,他差点没吓晕过去。一转眼, 又对上了张皓言、张皓方两兄弟焦急害怕的目光, 他的心彻底崩溃了。 没错, 先前是他太好高骛远, 家里稍有几个钱,一下子就飘飘然起来, 但他往后不能再这样啦,还有两个娃儿呢!万一真的出点什么事耽误了娃儿们的前程,他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老爷,那个……那个童生跑了!”彭知县这晚来不及赶回文昌县衙, 便带着随从们住在了潭牛镇上。 “什么?!”彭知县气的两眼圆睁:“你们几个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会好好的让他跑了?!” “老爷开恩呐……咱们这次又不是出来拿人的,没带枷锁,想把那小子带回去打板子,但谁知道他一出了天赐村就接二连三要求方便,他那个……那个臭气……小的们实在是受不了,只能躲远点儿,谁知道在树林里头他一会儿就没了人影了,小的几个沿路追赶,没有找到,只能回来禀报大老爷,求老爷恕罪!” “你们几个没用的东西,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看不住!唉!”彭知县气呼呼的把桌子一拍:“罢了罢了,他也不是什么要犯,你们回去让师爷找人四处张贴告示,悬赏捉拿吧!” “是、是……”两个衙役诺诺连声退了出去。 彭知县一走,村子里暂时又平静下来。王家彻底不敢在村里抛头露面了,据说,王家族里的老人开了祠堂,王栓儿虽然躲过了县老爷的板子,却在祠堂里被结结实实打了一顿,现在还躺在床上直哼哼呢。 张家的布匹铺子,悄然无声的在琼山县上开起来了。考虑到张家几个孩子现在都在读书,铺子表面上的所有者是陈择梁,凭借过去一年建立起来的各种关系和卖货渠道,铺子一开张就收到了不少订单,一批批白布源源不断的从天赐村运了出去。 张家新建好的宅子很快就有些不够用了,不时有人来送织好的布,大房需要一个堆放布匹的地方,粮食也越收越多,家里的仓库早已不够几家人用。张老爷子考虑一番之后决定,在老屋宅子的附近,由各房自己出钱盖新房子住。 这就意味着张皓夏和张皓文都将拥有自己的房间了!虽然张皓夏过几年就要出嫁,但是现在她也经常读书写字、绣花纺纱,很需要一个属于她的空间。 张皓文更不必说,之前他一直在大房的主屋里的小床上睡,现在他越长越快,那小木床渐渐显得太小,和父母睡在一个屋子里也让他觉得有些别扭。大房如此,其他几房也是一样,孩子们越来越大,一房一屋根本住不下一大家子人。 这一次,张家算是真正的分家了。 到了夏天,田野里阵阵蛙叫蝉鸣,大房的新院子首先盖了起来。二房、三房也盖好了大半。只有老四张传贵因为没了媳妇儿,孤身一人带着张皓亮,暂时没有另盖新屋的必要,就和张老头两口,还有张传云、张传翠两个仍住在原先的张家主宅里。 这回新房盖好,张 传荣免不了要请镇子上张皓文的舅舅李思来家里看看,张皓文的表哥李青安此时已经中了秀才,就在文昌的县学读书,听说姑姑家盖了新宅,也同父亲李思一起来送贺礼。 李青安年已十九,入学时行了冠礼,此时穿着簇新的直裰,带着方巾,真是翩翩然一个俊秀少年,引得乡下人都在他家附近探头探脑的看。 李思和李青安两人来到张皓文家中一瞧,只见主屋宽阔高大,东西两厢房也清净雅致,和一般村子里那些土房截然不同,殊不知,这正是张皓文出主意盖的,想到自己将来早晚也得向李青安一样有了功名,院子不盖大点怎么成呢?李思父子两人正称赞着,张传荣又带他们到后面瞧了放布匹的仓库,这一下子李思可吃惊不小,才多长时间不见,张家竟然就做起了这么大的生意! 李思对张传荣道:“既然妹夫你如今发达了,也未必要守在这小村子里头,将来宝儿说不定要去县里、府里头读书,你们在琼山有了布店,何不就在那里寻个地方,买下一处院子,将来阿慧照顾宝儿饮食起居,也更方便。” 这话倒是提醒了张皓文,不管什么朝代,买地、买房子总是没有错的。不过,他现在暂时还没有买房子的必要,毕竟就算他能入县学、府学,那也是两年后的事情了,生意需要用钱,不用把银子压在一处空置的房子上。 但长远考虑,早晚他们是要搬离天赐村的,他可以从现在起就让自己的准姐夫陈择梁代他好好留意,至少,陈择梁和张皓春很快就要成亲了,他们的家应该会安在琼山吧!将来如果能和自己的大姐比邻而居,相互之间有个照应,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正屋里,供奉着张传荣的亲娘符氏的牌位,李思和李青安拜过之后,李青安忽然轻声问自己的姑姑道:“原来皓文的亲奶姓符?莫非她……不是汉人?” “啊……?!”李氏愣了一下,好久了,家里一直不怎么讨论有关张传荣的亲娘的话题。李青安这一问让李氏心里有点感慨,在她还小的时候,她就倒是听到过村里的种种传闻,据说,符氏确实不是天赐村的人,是张成才出去捕鱼的时候从河边救起来的,结果符氏对这个汉子产生了好感,便以身相许嫁给了他。 至于李氏,她第一次看见符氏,是和张传荣定亲的时候。那时张家的家境刚有了些起色,张成才把张传荣送到了李氏的爹开设的学堂读书。李氏一见这位未来的婆婆,顿时就对她的相貌感到格外惊讶——村上的妇人大多数都是脸色黑黄,不是矮小瘦弱,就是肩宽背厚,体壮如牛,而她,张传荣的娘,却皮肤雪白,身材高挑匀称,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灼灼闪耀,活像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子。 李氏听自己的娘亲说过,张传荣的娘姓付,可后来婚后有一次张传荣却告诉她,不是“付”而是“符”,当然,那时候符氏已经故去,张成才续娶了吴氏,家里人丁越来越兴旺,张传荣却因为要养家糊口不得不离开了学堂。 符在琼州岛上并非一个少见的姓,但却是一个明显有着异族烙印的姓氏。虽然在许多黎汉混杂居住的村子,这个姓氏只不过意味着多多少少的黎族血统,但是李氏的记忆中,任何与这位符氏相关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李氏嫁入张家之后生活艰辛,她早就失去了对这些事情的好奇,也从不曾追问过,如今李青安一问,她曾经的记忆被唤醒了,的确,这位仅仅见过几面的婆婆从长相到言行举止都有些与众不同。 见李氏愣神,李青安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突兀,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了,几人一起来到院中,酒席早已摆好,张传荣和李思再次对饮起来。 “咱们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希望娃儿们都能有出息呀!”张传荣说出了从古到今的父母都爱说的话 :“往后呀,我们两口子就指着宝儿了!”李思则点头附和道:“是呀是呀!宝儿将来肯定比他表哥强!” 晚上,明月高照,新盖成的院子里洒落了一层淡淡的银色光芒。张传荣把李思父子两人安排在家里新盖的客房休息——若是以前的张家,他们是不可能留下过夜的,这就是单独分出来住的好处。而张皓文回到了自己的东厢房,躺在床上一直无法入睡,今天李青安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从前,他也没有过多的思考过,但是如今…… 他抬起手来,看了看腕上缠绕的银镯子,和月光一样闪动着银辉,上面那些奇怪的符号仿佛有生命似的,沿着刻痕轻轻流动游走。张皓文眨了眨眼,知道这不过是他的错觉,可是,自从有了这个镯子,空间里山后的雾气已经越来越淡了,有好几次,他已经觉得自己隐约瞥见了雾气之后的景色! 莫非手上这个银镯子真的有什么特殊之处?可是,就连张传荣对他娘的事情都所知甚少,张皓文一时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 送走了李思父子,又是大半个月的时间过去,张皓文和两个哥哥学完四书,韩景春已经开始给他们读八股,试着让他们自己开笔写写文章了。对于张皓文来说,这又是一个新的挑战。八股八股,顾名思义,文章由八个部分组成,构思极为严谨,每一句话都必须模仿着圣贤的语气,一点也不能逾越。 这天早上,张皓文正在和八股的第一步——破题做着斗争,学堂里忽然来了两个眼熟的差役。韩景春与他们寒暄几句之后,便对斋房里招了招手,道:“皓文,县太爷有事传你,你随为师去县衙一趟。” 委以重任 “怀明呐, 不瞒你说,我这个知县做的, 真是里外为难, 前几年五指山的黎人刚消停些,今年这刚一过年,金鸡岭的黎人又闹上了,这次知府大人不愿意再向朝廷借调狼兵,而是打算让各县集中兵力围剿, 唉……文昌这几个卫所哪有什么能上阵打仗的兵?难道真要抽调民壮吗?……” 潭牛镇离文城镇不远,一行人紧赶慢赶, 很快张皓文就再次见到了这位文昌县的父母官。彭知县的面色和前一阵子比起来充满了忧虑,不过,看到张皓文之后,他眼中仿佛闪过了一道充满希望的光芒。 彭知县这一番话过后,韩景春和张皓文两个人都陷入了沉思。张皓文想的是, 原来琼州岛上的黎人又造反了, 可是彭知县为何要让他和韩景春来呢? 而韩景春这些年都在教书, 这些家国大事他也关心的少了, 况且琼州岛上的黎人时不时就反一反,人们从某种程度上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不过, 想起天赐村那些对他恭敬而友善的村民,他小心翼翼的道:“唉,县尊呐,虽然弟子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但这抽调民壮……一来执行起来并非易事,恐怕延误战机;二来难免耽误农时,农时一过,老百姓后半年的日子就艰难了……” 彭知县也叹气道:“本官又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呢?因此,本官另想了一个办法,希望能拖上一拖!” 话音刚落,张皓文就觉得彭知县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彭知县 “呵呵”一笑,对张皓文道:“张皓文,前一阵子在天赐学堂,你的文采和机智都让本官印象深刻呀!本官见天赐村近来户户家有余财,人人知书达理,知道你们村子里肯定是出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派人一查,原来是就是你这个小娃儿,又养鸡,又带着一村人织布,这才使得你们天赐村今非昔比,现在人人一提文昌县,都会想到你们村子的鸡和布匹,你们天赐村是声名远扬了!”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唉!自从年后这些黎人闹起来,如今战事一再反复,就连广东省的巡抚大人都坐船驾临琼山府衙了!知府大人一纸行文送到这里,让咱们文昌县鼎力支持琼山剿匪……” 他看了一眼张皓文,见对方认真在听,便道:“……知府周大人政令严明,我自然不敢违抗。不过,要调集兵马粮草还需要时日,因此,我给琼州的唐二老爷写了一封书信,希望他在知府大人那里帮我周旋一二,想来想去,能送这封信的人,只有皓文你了!” 张皓文看着彭知县从袖子里掏出了封好的信,心道,送封信让谁去送不行,为什么还非得找他呢?显然,这个时候,唐家作为琼州首屈一指的士绅,唐二老爷的意见知府、巡抚肯定都会非常重视,彭知县和唐家的关系未必深厚到能让他们出面为他求情的地步,所以彭知县才故意找了张皓文,希望唐家能卖他这个面子。 彭知县见张皓文面露迟疑之色,赶紧又道:“张皓文,本官见你有致富之法却不忘乡里,便知道你是个有良心,心系百姓的孩子,你若是能替本官送这一封信,就相当于救了文昌的三千子民呀!” 张皓文最近一直琢磨着怎么能想个办法多了解一些和黎人有关的信息,彭知县让他去唐家,他其实很愿意走这一趟。只不过他不想太快答应,毕竟彭知县还提到了他命人去查张家的生意的事,在张皓文听来,这不是一种赞美而是一种威胁。 他怕自己若是有求必应,以后这位县父母对他们索求无度,动不动就把他推出来挡刀。张家往后会越来越有钱的,但是,离下一次道试还有几年,在那之前,他们张家都是白丁,在知县大人甚至是他的手下面前,他们丝毫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想了想,他抬起头来,对正在紧张等待的彭知县道:“知县大 人,我可以去。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尽管说来!”彭知县这时候有求于人,当然不介意答应张皓文的条件,更何况,他也想看看,这个孩子会说出什么话来。 “大人您既然查了,想必知道,我们张家卖布,是为了帮助天赐村的百姓。对那些孱弱不事生产的女子,张家出钱租给他们纺纱织布的机器,然后付给她们工钱,把那些布运到琼州去卖。按理说,买卖布匹所得银两有一部分是要缴纳赋税的。可是,我们张家才刚刚开始,所赚不多,更何况为了支付这些女子的工钱,还要继续购买织机,一时难以周转,还望县尊老爷能免去我们头三年的赋税,这个要求应该不算过分吧?” “这个,本官早已有所耳闻,这本是你们张家的义举,本官应该支持才对!”彭知县又不知不觉的伸手揪起了自己的胡子,说实话,他手下的师爷曾经提醒过他,这张家招了个上门女婿,还在琼州开了铺子,肯定赚了不少银子,要是盘查起来,能收到一笔不小的买卖税呢。 哎,银子怎么都能敛,眼下的危机却必须马上解决,他狠着心把头一点,道:“就依你,这三年,你们都不用交税了!” “好!县尊大人金口玉言,小人谢过大老爷!”张皓文不卑不亢的抬手一揖,然后方道:“老爷,只要您做好了准备,小人随时都可以启程。” “这个张皓文……真不好对付……”张皓文走后,彭尚德一个人坐在衙署里嘟囔着:“你们几个赶紧备好车轿,让他明天快点起程!” “老爷啊……”底下一名差役左右看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有何事,快点说!”彭知县这一早上应付张皓文已经应付的有点头疼了。 “老爷,小人听说现在琼州那里很不太平啊,黎人已经占了几个村子,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您让小的们备轿子,怕是有点太引人注意了吧?依小人看,不如就派几个好手,扮成做生意的商贩,带着他偷偷上路吧?” 说话的是快班的班头黄老爹,他常年在外追缉犯人,颇有江湖经验。彭尚德一听吃了一惊,他也没想到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怪不得知府三番两次派人来催呢。 虽说有些腹诽,但他还是很爱惜张皓文的才华的,绝不希望他在路上出事,赶忙道:“你说的是,限你今日从三班之中挑选出二十名得力的衙役,好好装扮一番,前后护送那个张皓文上路!” 张皓文看着眼前的架势,马上就意识到路上并不像彭知县说的那么太平。一帮精壮的小伙子穿上了普通商贩的衣服,但一个个眼神里还都是马上就要蹦起来抓人的凶狠。他对着彭知县摇了摇头,道:“老爷,您让他们跟我一块去,是怕人看不出我们是官府的信差吗?” “这……”彭知县也有些语塞,只听张皓文又道:“知县大人,您只要挑两个老弱的差役与我同行即可,若是遇到危难,我们自会躲避的。” “好!就依你吧!”彭知县终于咬着牙把脚一跺,同意了张皓文的请求。 …… 一出文昌,张皓文他们马上就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原本比潭牛镇宽阔繁华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就算是有做生意的,也都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不少店铺都紧闭着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与张皓文同行的两个差役一个姓吴、一个姓方,姓吴的是个老捕快,背都有些弯了,姓方的那个才十六七岁,看着文弱,听说功夫还是挺不错的。他们只带了点简单的行李,假扮成带着书童和老仆去琼山探亲的书生,一路上小心翼翼,并没遇到什么阻碍。那姓吴的老捕快见了这街上的光景,对他们道:“看样子,这镇子最近好像遭过贼人的洗劫,咱们还是找个 人问问的好。” “琼山是府治所在,竟然还能有这种事?!”方捕快诧异的道。 “唉!你没瞧见吗?这些人的目标就是琼山呐!”吴捕快忧虑的四处看看,最后道:“不成,咱们今天必须的赶到个大点的镇子上住下,琼山我去过几趟,前边不远有个叫三江镇的,听说驻扎了不少兵力,咱们要是能赶到那儿,就安全了!” 张皓文对吴捕快的经验还是很信赖的,三人开始加快赶路,谁知天公不作美,到了下午时分,轰隆隆一阵雷声在天空中炸响,竟然下起瓢泼大雨来,三人猝不及防被淋得湿透,眼见林子后面有一处山村,只能跑到村里避雨。 暴雨之中,方捕快使劲拍打着村头一户人家的家门,过了半晌,方才有个男子警惕的拉开了斑驳歪斜的木门,探出头来,看见他们的模样,知道是过往的客人遇雨,打量着他们有老有幼,还有个书生,便把他们让了进来。 张皓文进屋一看,这屋子倒是十分宽敞,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主人给他们找了些干净的布擦拭,自己就出了屋子不知道哪里去了。张皓文怕淋了雨湿着衣服感冒,赶紧从随身防雨的油毡包里找出衣服替换,再悄悄一问吴捕快,县太爷的书信还在,也未曾淋湿,方才放下心来,坐在一旁竹编的床铺上休息。 谁知大概是一路辛劳,张皓文躺下之后,一合上眼就睡了过去,他正睡的沉,忽然耳边响起了吴捕快焦急的声音:“快起来!” 张皓文慢慢睁开眼睛,发现吴捕快的一张脸在他眼前晃着,他揉揉眼坐起来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吗?” 吴捕快把一根指头放在嘴边晃了晃:“小点声,我看这家人不对劲呐!” 救了个人 “怎么回事?”张皓文一下子清醒过来:“刚才那个人去哪儿了?” 吴捕快在张皓文旁边坐了下来, 一连十几日的相处让他对这个孩子非常信任,甚至在无意中还时不时征求他的意见。现在情况有点棘手, 他决定跟张皓文好好商量商量。 “你看看这户人家, 雨停了半晌了,这会儿也快到晚上,这家人怎么没有一点烧火做饭的动静?那男人方才和我打了个照面,我想跟他说几句话,他却转身走了。”吴捕快在张皓文耳朵边上嘀咕着。 此时, 在屋门口往外张望的方捕快也走了过来,加入了两人的讨论:“我刚才他听见外头有动静, 好像又来了个人,他两人说起话来,叽叽咕咕的,我根本就没听懂,吴老爹, 这琼山话和咱们文昌话差别这么大吗?” “你说什么?”吴捕快和张皓文一起反问。 “我说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啊……”方捕快道, “不过, 他们也就在门口说了两句, 马上就进到那边主屋去了。或许是我听错了吧。”他也有些拿不准的摇了摇头。 刚才进屋的时候淋着雨,非常仓促, 张皓文也没看清这家主人的模样,但是张皓文能感觉到他身上有种和自己经常打交道的庄稼汉不一样的感觉。 是什么呢?他琢磨着,忽然间意识到,就是一种对他们三个忽然闯入的警惕和防备。他开门的时候似乎特别紧张, 但一看三个人老的老小的小,好像又松了口气似的,这才把他们领了进来。 吴捕快说的有道理,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农家。这栋房子,甚至这个村子里头,肯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张皓文想了想,对另两人道:“都这会儿了,天眼看就黑啦,咱们肯定不可能在这荒郊野岭连夜赶路。今天晚上还得睡在这儿,不管怎么样,我看那男人没有害咱们的意思,咱们留下来静观其变就是了。” 吴捕快也点了点头,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听天由命。 又过了一会儿,天彻底暗了下来,方才的男子对方捕快比划了比划,把他叫了出去,片刻之后,方捕快端来一个大木盘,上面放着热腾腾的白米饭,还有几碟腌鱼,一块块的蒸糕,看上去倒是让人食指大动,张皓文他们肚子早就咕咕作响了,这会儿毫不犹豫的端着碗吃了起来。 “喝酒不?”他们吃过饭后,吴捕快随着方捕快出去想要对那男子表示一下谢意,却见那人拎着一个小酒壶走了进来,对两人晃了晃。这是他头一次开口,声音显得有些干涩。 方捕快刚想拒绝,吴捕快却拉住他把酒壶接了过来,笑着谢了一番,那人也笑了笑,转身就出去了。 他离开之后,三个人凑在一起,把那酒壶打开问了问,似乎非常香醇,也没闻出不对劲的地方。吴捕快倒出一杯,没敢喝,而是倒在竹床的角落里了。 张皓文睡了一下午,到了晚上也没有睡意。三人说好轮流值班,但吴捕快年纪大了,轮到他的时候,张皓文也不忍心把他叫起来,一个人坐在床边盯着院里的动静。眼看月上中天,院外刚下过雨的清爽气息随着晚风吹入屋内,让张皓文的头脑越发清醒,就在这时他,他听到了院门处传来的轻轻敲击声。 大半夜的,是谁来了?张皓文轻手轻脚的从床上起来,挪到了屋门口。只听外面很快就响起了脚步,随后院门吱嘎一响,传来了低低的交谈声。 张皓文竖着耳朵听去,他惊奇的发现,这两个人说的根本不是琼州官话,甚至也不像是当地方言,但是,他们的话他竟然能够听懂! 或许是灵水的效果吧,他渐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想到了自己出发前临阵磨枪配置的各种各样的灵水,不知道是哪一种起了作用。不 过不管怎么样,这让现在的他心里有底多了。 “……一个老头,两个孩子……探子……不是他们。” “……现在就去吗?走吧。” 张皓文赶紧跑到床上躺好,做出一副熟睡的样子,果然听见屋门响了一下,似乎有人站在门口,正在审视他们,他甚至感觉到了投在他身上的视线。他装作翻了个身,门口的影子一闪,很快就关上门离开了。 张皓文一咕噜坐起身来,从门缝往外望去,只见两个健壮的男人打开院门,不知去哪里了。 张皓文来不及叫醒两名捕快,从空间里摸出增强晚上视力和行动敏捷度的灵水一饮而尽,飞身跟了上去。 这村子里树木葱葱,晚上能看清楚的他想找地方藏身并不困难,那两人走得很快,一边走一边说着:“……官兵不敢……她还关着呢……” 他们抓了一个人质?!张皓文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多。谁知没走几步,成片的树影忽然消失了,眼前是一片空地,空地上站着密密麻麻装束奇怪的人们。 他吓了一跳,赶紧躲在最靠边的几棵树后,悄悄往前看去,只见那些人围成一圈,举着火把,一个个都是满脸愤怒,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火把圈的中间站着一名老人,这老人大约五六十岁年纪,手持弯弯曲曲一根藤木杖,头上披着色彩鲜艳的绣花头巾,还插着一溜银簪子,两个硕大的耳环垂在肩上。 她转过头来,张皓文惊异的发现,她原本就沟壑纵横的脸上,纹满了青色的线条,让她的脸看上去有几分神圣,又有几分狰狞,张皓文虽然自觉胆子不算小,但是乍看之下还是吓了一跳。 这老人稳稳站在一堆火前,把木头藤杖高高一举,闭上两眼,晃着头不知道在念诵什么。那两个银耳环和她颈前一层层的银项圈叮咣作响,四周人们的话音马上就在这金属撞击声中减弱下来。他们开始躬身,跪下,对着那老人安静而整齐的不停叩拜。 “先祖呀……”那老人终于开口了,声音极低沉,又暗哑:“……引来这灾祸的汉人,该受到惩罚!我们的族人献上祭品,保佑……保佑我们……” 老人的藤杖呼一声从火堆上划过,那火焰蹭蹭烧的更烈了,老人挥动着藤杖,忽然往张皓文的方向一指,张皓文手脚冰凉的站在那里,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难道他被发现了吗?他一动不敢动的站在那里,就在这时,他身边的树丛沙沙作响,一队人从那里钻了出来。 张皓文终于松了口气,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那一队人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儿! 这女孩儿的穿着打扮和村民截然不同,一身剪裁合体的蓝色缎子袄裙,只是衣裙已经脏了,原本扎成两个羊角髻的头发也有些散乱,清秀的小脸满是泪水和泥污,她惊恐的瞪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一群奇怪的人。 老人的藤杖对她一指,仿佛知道要发生什么似的,这女孩在片刻沉默之后,忽然张开嘴大喊起来:“救命!救命呀……” 这孩子到底是谁?张皓文来不及多想了,只知道自己必须得想办法把她救下来。他故伎重演,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到了空间里,飞奔上山挑了一只看上去颇能唬人的色彩斑斓的大鸟,一把把它裹在白玉网里带进了现实。 空间里的动物都性情温顺,但这鸟刚才还在觅食,现在一把被张皓文揪了出来,一脸茫然,不情不愿的瞅了张皓文一眼,长长的鸟嘴晃了晃,忽然叫道:“嘎……” 鸟的叫声非常响亮,张皓文趁势把手一伸,那鸟冲着黑暗中唯一的一个光亮之处——那一堆篝火就飞了过去,在火焰上不停的盘旋着。 “神鸟!”众人的眼里充满了崇 敬和恐惧,纷纷又开始磕头。 手举藤杖的老人一辈子做法祷告,大概从没有收到过这么好的效果,一时间也有点不知所措,只能喃喃道:“祖先的神灵降临了……” 张皓文正转着圈的靠近女孩被拴住的那一棵树,想着怎么趁着混乱把她救走,谁知道这回的鸟却没有上次那么配合,它好像被这些村民吓到了,四处寻找着熟悉的人——张皓文。 当它看见张皓文的一瞬间,它马上就冲过人群飞了过来,然后,兴高采烈的落在了张皓文的肩上。 张皓文这时候离那女孩只有咫尺之遥了,他甚至已经掏出一块磨得尖利的石头,准备解开女孩手上的绳索,结果下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他不仅暴露了自己,计划也泡汤了。 还好,那鸟欢喜的落在张皓文的肩头,这让这群人对张皓文产生了一种敬畏,至少,他们暂时没有把张皓文当做敌人,张皓文灵机一动,想到,或许自己可以装成神鸟的化身,让他们把女孩放了,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吗? 该说什么?乡亲们……?张皓文有点不太确定自己应该怎么称呼这些奇怪的村民,但是当他就要开口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怎么称呼并不重要,他虽然能听得懂他们说话,但是,他并不会说他们的话呀! 她是谁 见张皓文迟迟没有动静, 几个年轻的村民脸上恭敬的神色渐渐褪去了,面目重新变得狰狞起来。那个手持藤杖的老人见状也皱起了眉头, 手举藤杖一步步的走向张皓文。 张皓文努力抑制着自己想要后退逃跑的欲望。虽然以他现在的本事逃出这个村庄不是特别困难, 但首先眼前这个女孩肯定就要丧命了,其次和他同行的两名捕快还在村头的屋子里呢! 眼看老太太那画满了青色纹路的脸离他越来越近,张皓文急中生智,扯开嗓子学着那鸟儿方才的动静高声叫道:“嘎……!” 这一声吓得向他靠拢的村民都停止了脚步,趁此机会, 张皓文一步跨出树丛,而那只鸟还稳稳站在他的肩上。他两步走到蓝衣女孩身边, 用手指了指她,然后,指着火堆摇了摇头。 既然是神鸟的化身,那说鸟语不就成了?反正他们也听不懂啊!张皓文虽然一脸镇定,但两条腿却在微微打颤。他也不知道这些人到底对他这一人一鸟的信任度能有多少, 但是, 为了增强效果, 他高高举起双手, 学着那老太太的模样,使劲的边比划边道:“嘎嘎嘎……” 谁知, 那老人看着张皓文抬起的双手,目光却忽然间变了。张皓文发现,她的目光直接定格在了自己左手腕上。只见她忽然把手中的藤杖丢在了地上,跌跌撞撞的朝自己走来。 张皓文心里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了好几个念头, 最后方才意识到——镯子!让这个老人如此激动的,应该不是别的,而是他手上套着的那个银镯子。 这时老人已经走近了,张皓文听见她嘴里念叨着:“阿绫……阿绫呀!” 张皓文并不知道这老人口中的阿绫到底是谁,他只是觉得,自己现在绝对不能退缩,于是,对着老人那复杂而充满期盼的眼神,他缓缓的点了点头。 方才火堆旁围着的村民们都在渐渐靠拢,聚集在了那堆燃烧的火焰周围。蓝衣女孩被人推着挤着,已经快和张皓文两个人靠在一起了。趁着人们议论纷纷的功夫,他转头低声对那女孩说道:“别怕!” 女孩方才双眼中溢满的惊恐之色此时已经褪去了大半,眼前这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孩穿着一件月白色长衫,跳动的火焰照耀着他如玉的面色和深邃的眉眼,他肩上停着一只色彩斑斓的怪鸟,可他眼中却带着一点微微笑意,让她觉得分外安心。 女孩喘了口气,也不再徒劳的哭泣和挣扎,靠着树干恢复着体力。张皓文则面对着走到自己对面的老人,再次指着女孩摇了摇头。 “阿绫?你想让我们放她走吗?”老人瞪大了双眼,一眨不眨的瞧着张皓文。 “奥雅都!不能放走她呀!我们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她从唐家抓来!”一名袒露上身,满脸愤怒之色的村民拨开人群走了出来:“这些忘恩负义的汉人!从来不曾兑现过他们的诺言!先前屡次派人来打探我们的消息,上个月,我们救了那个姓王的,他转眼就去琼山告发了我们,如今听说他们的大官已经派军队来了,就算不把她献给神灵,也得把她留在这儿,不然,咱们哪能再平安回到金鸡岭去?!” 张皓文意识到,“奥雅都”是他们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妇人的敬称。而身边的这个女孩,似乎是唐家某一房的千金,琼州此次的战事,似乎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黎人一路从金鸡岭赶到这里,占了这村子,又绑了唐家小姐,似乎还和一个姓王的人有关。 然而,这老妇人眼里似乎只有张皓文的银镯子,那村民的话似乎一句也没有传入她的耳朵,她再次打量起张皓文,同时喃喃自语道:“阿绫,阿绫回来了!” “奥雅都!”那人似乎很不甘心的又喊了一声,却见老人把手一摆:“不用说了……帕石 ,你把这孩子带回去吧!” 人群中传来了一个熟悉的低沉的声音,正是张皓文他们歇息的那个屋子的主人,他的名字叫做帕石。不过,张皓文估计,那屋子本来不属于他,甚至这村子也只是他们暂时的住处,他们应该是反叛的黎人中的一支队伍,要赶往琼山附近和大部队汇合的。 虽然老人还在凝视着他,而张皓文也很想从她那里多了解些关于自己奶奶的信息,但他不会说他们的语言,和老人无法交流,于是,他决定保持鬼神特立独行的形象,转身跟着帕石和那女孩往他们歇脚的那处院子走去。 在他身后,村民们似乎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张皓文听见了些只言片语,都是围绕着该怎么处置这女孩发生的。有一部分人认为这女孩本来无辜,就不应该抓她来献祭;而另一部分人却信誓旦旦地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死去的魂灵”得到安息。 张皓文暂时决定,在了解到关于这些村民更多的情况之前,他不能轻举妄动,而至于如何才能打探到更多的消息……他的目光落在了在前面缓缓走着的帕石身上。 “帕石?你……会说官话吗?”张皓文快走几步跟上了拉着捆绑住女孩的绳索的男子,小声问道。帕石深棕色的脸在月光下看着有些犹豫,半晌才慢慢点了点头。 停在张皓文肩膀上的鸟一会儿看看帕石,一会儿又看看张皓文,最后把长长的鸟嘴伸到了唐家那位女孩儿的面前,大声叫着:“嘎……” 经过一晚上的折腾,或许,在这之前已经不知道受了多少惊吓,这女孩现在看起来又困倦,又狼狈,鸟儿的叫声吓了她一跳,却好像也唤醒了她的意识,她又开始小声啜泣:“我……我想回家。” “你……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落到这里来的?”张皓文轻声问道。 女孩惧怕的看了拉着她的帕石一眼,又看了看张皓文,好像有些不敢开口。 “没关系……”张皓文指指帕石:“他是好人。” 帕石有些意外的瞟了张皓文一眼,却并没有说什么。那女孩此时已经对张皓文的话言听计从,张皓文让她说,她便抬手抹了抹眼泪,说道:“我……叫唐娟,我爹在外头做官,我随着祖母住。上个月,我得了点小病,祖母带我去琼州城外庙里拜佛,后来我、我好了,祖母就带我去还愿,谁知道……谁知道半路忽然有人把我们车队冲散,把我带走了……呜呜……祖母年纪大啦,还有喘症,一着急就会发作……” 谁知道,此时帕石忽然问道:“你说什么?你爹在外头做官,他叫什么?” 唐娟看了看张皓文,张皓文方才听了她的一番话,已经心中了然,替她答道:“你们本来是想绑唐家二房的女儿吧?她是唐家大房的孩子,你们绑错了!” 帕石疑惑的回头瞅着唐娟:“你爹不是唐臣吗?” “不是呀……”唐娟这会儿也没那么害怕帕石了,摇了摇头,道:“唐臣是我二叔,他早就去了琼山,我爹叫做唐舟……” “唉!”帕石叹了口气。他们并不知道唐家几房都是做什么的,只知道有个唐二老爷经常帮着琼州知府出谋划策,这次围剿黎人,也是由他出面号召琼州的乡绅富户出钱出力……原本以为绑了他的女儿,就能让他说服知府退兵,结果谁想到绑错人了! “这怎么办?我得去告诉奥雅都还有族人们!”帕石焦急的转过了身。 “等等!”张皓文叫住了他:“如今你告诉他们,又有什么用处呢?难道让他们再去绑唐家二房的女儿回来吗?如今唐家大房孩子丢了,肯定已经上报了官府,官府正愁不知道如何缉捕你们呢,这会儿他们肯定早就做好了埋伏,如果你们再出动,会被官兵抓住沦为俘虏,严刑拷 打,说出其余人的下落的!” 帕石又不说话了,似乎是有些左右为难。这会儿,他们已经来到了村口院子前,帕石把门一开,头上就挨了一闷棍。 “哎哟!”他吃痛的大喊一声,晃了晃,却没有倒下。门后两位捕快跳了出来,见张皓文平安无事,心倒是放下了大半,又一看还有一个女孩,一只怪鸟,两个人眼中的惊讶暴露无遗。 “皓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吴捕快拦住了手提棍子要继续上前和帕石扭打的方捕快,开口问张皓文道。 “说来话长……”张皓文对他们使了个眼色,赶紧问帕石道:“你没事吧?” 帕石痛的挤出了眼泪,不过他还是摇了摇手:“还好。” 张皓文对神情各异站在院子里的人道:“现在情况确实复杂的很……帕石,还有你们两位,唐小姐,咱们得一块商量出个对策。不如这样,我们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再想办法,你们看如何?” 吴捕快和方捕快自然同意,唐娟虽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说的,但也点了点头。帕石捂着脑袋想了想,却先问道:“你不过在我这里住了一天,你刚才……为什么跟她说我是好人?” 探子 张皓文对帕石笑了笑, 说道:“虽然咱们素昧平生,但是, 你一开始见我们淋雨, 就肯让我们进屋避雨;后来见我在你们的集会上站了出来,你明明知道我的来历,却没有开口戳穿;还有方才……” 他伸手一指唐娟,道:“奥雅都让你带走她,显然是知道你会保护她, 看来,你们族里的人意见不一, 有些对汉人仇恨更大,有些却像你一样,并不是一心要跟汉人打仗的。” “唉!”帕石又叹了口气:“谁想打仗?都是被逼无奈。我们是从琼州南边来的,那里有山岭,有大海, 海底盛产珍珠, 镇守的官儿见我们那里粮食收成不好, 交不上粮, 就干脆不让我们种地了,每年都派兵押着我们黎人下海采珍珠, 因为我们常年生活在那里,水性比他们好得多。可采珠是极其凶险的事情,往往有去无回。下海采珠之前,我们都要和家人诀别, 而守在船上的人只要是看见水面飘上一丝鲜血,就知道……就知道下去的人已经被鱼吃了。” 说到这里,帕石愤怒的攥起了拳头:“我们一个村子,年轻能下海的已经死了快一半,那姓高的官儿还不满足,抓了我们的女人孩子,逼着我们下海,我们实在无法忍受,就一哄而上,杀了官兵和那个县令,集结附近十几个村子反了!”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喘了口气,接着道:“谁知,这消息传到琼州,琼州附近,还有五指山的黎人也开始陆陆续续结成队伍,和官府作对,官府就把罪名都安插在了我们头上,派了许多官兵去抓我们,我们只好躲进山林,一路往北跋涉,好在琼州山岭多,黎人也多,不少人沿路接应,跟随的人越来越多了……” “……所以你们就杀到这儿来了?”方捕快问道。 “说是杀,其实是一路逃避官兵的追赶。”帕石道:“我说了,我们的族人除了帕风他们几个铁了心要和官府作对,其他的人都只想再回到家乡,好好生活。可是……可是我们已经造反了,现在……现在想回去也不可能了!” “这……这也不是你们的错……”唐娟经过一阵休息,已经镇静了多。她同情的看着帕石,劝说道:“错的是那些贪官,不如……不如你们主动向官府自首吧?!你们走到这儿容易,再往琼州里头走,可就都是官兵了,我听说,还要从琼州岛各县调兵呢!到时候,你们都被围在这儿,也跑不掉了呀!” “不能自首!”帕石说到这里,忽然有些激动:“前两年琼中黎人造反,官府调了广西的狼兵上岛一番屠戮,无论男女老幼都砍了头。我们的族人就算死在自己人手里,也不能遭受这样的侮辱!” 张皓文觉得帕石说有道理,但或许如果他们手上有了足够的筹码,是可以试着和官府谈一谈的,毕竟看琼州官府的阵势,应该对这次黎人造反也很头疼,如果能早日结束这种局面,对两方都是一件好事。 “好了,事情的经过我已经了解,再说说方才他们提到的探子和姓王的汉人的事情吧。”张皓文接着对帕石说道。 “说到这个……”帕石皱起了眉头,接着道:“一直以来官府都不信任我们黎人,屡次派探子来查看我们的动向,从我们这里刺探消息。至于姓王的汉人,是上个月我们绕过文昌附近的时候,族里的人救下的而一名汉人,他虽然不会说我们说的话,却不知为何说服了奥雅都,让奥雅都以为他知道奥雅都几十年前失踪的妹妹阿绫的消息。奥雅都就同意了他的请求,让他跟着我们的族人一起往琼州走。谁知道后来……” “后来他去琼州告密了,是吗?”张皓文问道。 “没错!”此时几人围坐在院子里,帕石非常愤怒的站了起来,低声道:“这个忘恩负义的汉人!我们还没进琼州的时候,琼州的黎人派人来给我们 送信,说明了他们的地点和聚集的地方,谁知这王祯不知怎么打听清楚了这些之后,当夜就逃跑了,后来……要和我们汇合的黎人遭到了官府的袭击,只有一小部分活着跑了出来……”说到这里,帕石一副心痛和难过的神情。 “王祯……果然是他!”张皓文冷笑了一声,只有他才干的出这么背信弃义,厚颜无耻的事情,不过,他又不懂黎语,到底是谁把具体的情报告诉他的呢? “你们族里……”张皓文斟酌着道:“还有官府的探子。” “没错!奥雅都也是这么说的。”帕石道:“可是……现在族人本来就一个个心神不定,奥雅都说了,不让我们互相猜疑。” “嗯。老人的话也有道理。”张皓文说,“不过,如果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你们不是仍然很危险吗?这样吧,你告诉我,你们族里都有谁会说官话?” “会说官话的人其实不少,但都是只会一点,会的多的,除了我以外,还有帕风,因为他先前也被族里派到黎汉混居的地方住了好些年,对汉人的官话和生活习惯都很熟悉。另外一个,就是奥雅都的孙女儿拍依,她年纪还小,今年十五,总觉得汉人的事情都很新鲜,常常跟我和帕风打听。” “帕风……帕石……你们是兄弟吗?”唐娟好奇地问道。 “不是。”帕石摇了摇头,“这是我们黎人的规矩,男人称作‘帕’,女人称作‘拍’,后面这个才是我们的名字。至于姓氏,我们一个村子只有两大‘番茂’,就是家族,姓氏一般称呼起来是不用的。比如帕风,他的姓其实是拉海,我的姓是德旺。帕风和奥雅都是一家人。” 唐娟满意的点了点头,张皓文却思索起来,要想把具体的情报向王祯说明白,只懂一点官话是不行的。那么,肯定是这三个人中的一个。至于他们是长期向官府送信,还是被王祯说动而临时起意,这个一时半会张皓文就弄不清了。 “帕石,你是怎么会说官话的?”张皓文忽然问道。 “哦,我啊,哎,我曾经娶了个汉人的婆娘,就慢慢学会了官话。后来……后来她得病死啦。”帕石似乎还有些伤感,低下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们正说着,忽然院门处响起了轻轻的声音,这声音好像是敲门,却又不是那么理直气壮,仿佛是在试探似的。 “有人来了!”帕石警惕的往外看去,示意其他几人赶紧进屋,然后自己站起身,往院门处走了两步,用黎语问道:“是谁?” 半晌,门外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帕石,我想来看看那个女孩。” “拍依,这么晚了,你快回去吧。”帕石丝毫没有开门的意思。 拍依?屋里的张皓文一听,这不就是奥雅都的孙女儿吗?他一心弄清这个村落里的秘密,这个女孩儿,他也想快点见上一面。 于是,他走出屋子,来到门口,对帕石道:“可以让她进来吗?” 黎人之间并没有像汉人那样从七岁起就男女大防的观念,方才在林中空地上,女子们也和男子一起围聚在火堆旁呐喊着,而这个族里最受尊敬的是一个老妇人,张皓文怀疑黎族甚至还保留着某种母系氏族社会的传统。 “你不让我见一见她,我是不会走的!”拍依的敲门的声音大了,语气也越来越坚定。 帕石略一犹豫,抬起手来慢慢拉开了门闩。一个和张皓春差不多大的少女穿着布衫,梳着长长的发辫,灵巧的从门缝里一闪身钻了进来。当她看见站在帕石身边的张皓文的时候,楞了一下,道:“是你……” “帕石?”这叫做拍依女孩抬头望着在一旁站着的帕石,问道:“他真的是神灵吗?” 帕 石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对女孩道:“你不是要看唐家小姐吗?她在屋里。” 拍依有些好奇的回头看着张皓文,迟疑的往屋里走去。帕石却和张皓文一起留在了屋外。这时,唐娟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惊奇的看了看拍依,又看了看站在院门处的张皓文:“你……你们两个很像呀!” 张皓文看见拍依的时候,心中对她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熟悉感。当门打开的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见到了年长一点的张皓夏呢!自己的奶奶真的如那位“奥雅都”所说,也曾是这一族黎人中的一员吗? 趁着拍依愣神的功夫,张皓文走上前去,开口问她道:“你会说官话吗?” “咦?你也会说官话?!”拍依对张皓文的印象还停留在“嘎嘎嘎”上,听见他吐字清晰的开了口,不禁吓了一跳,抬手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不过,她看了看唐娟,又看了看张皓文,对这两个漂亮文静的孩子很有好感,想了想,反问道:“你不是神灵,你是从哪儿来的?” 无论是帕石还是唐娟都没来得及问过这个问题,拍依一开口,他们两人的目光也都停留在了张皓文身上,没错,这个孩子忽然出现在这个村子里,但从他露面的那一瞬间,所有的事情都因他而改变了。 信送到了1 “我叫张皓文, 是文昌县人。此次是受了县太爷的嘱托,来给唐家二老爷送一封信的!”张皓文话音刚落, 帕石的面色马上就变了, 拍依也慌慌张张的伸手指着他道:“你……帕石……他是官府的人!” “拍依,你说错了,我不是官府的人,只是因为先前我与唐二老爷有过一面之缘,彭知县便委托我去送这封信。实不相瞒, 屋里头那两位确实是官府的差人,不过, 他们不通黎语,无意刺探你们族人的消息,也只是为了一路上护送我才与我同行的。至于信中的内容,我们三人都不知道。” 张皓文望着眼前两人,见他们似乎一时还无法相信自己的话, 于是接着道:“彭知县倒是对我透露过, 知府大人下令命我们文昌县也尽快出兵。可我们县里许久不曾有过战事, 彭老爷有意让唐二老爷替我们文昌县在知府大人面前求情, 求他给我们老爷宽限些时日……帕石你说的没错,没有人愿意打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全是因为几个贪官而起,我们还是要同心协力,寻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才对!” “不行!”帕石忽然激动的站了起来:“先前我肯收留你们,又没在奥雅都前揭露你, 是因为我不知道你们是官府的人!现在你们都找到我们落脚的地方来了,谁知道你们不是像王祯一样,是要害我们的呢?!把你们的信拿出来!我要看看里面写了什么!” “帕石!”拍依也站了起来,同时低头看了张皓文一眼:“咱们族里没人认识汉人的字,看了又有什么用……我相信这个孩子!况且,” 说着,拍依对唐娟一指:“咱们的刀是用来捕猎的,不是用来杀人的,自从离开金鸡岭,咱们的族人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现在事情已经闹大了,再往前走只有危险,为什么我们不能放了她,回到金鸡岭去呢?” 帕石和拍依还在低声争辩,张皓文却坐在一旁思索起来,这两人还有帕风,其中有一个肯定是官府的密探,但是,这个人到底是谁? 还有……他抬起手来看了看腕上的银镯子,难道自己的奶奶真的是奥雅都的妹妹,他和拍依一样身上流着“拉海”一族的血液吗? “……谁也不能离开!”帕石和拍依争吵了几句之后,他好像发了火,对拍依的态度也不如一开始那么和气了。拍依神情复杂的看了帕石一眼,又看了看院子里其他的人,叹了口气,转身跑出了门。 而院里的帕石低头站了一会,等他再抬起头来看向张皓文他们的时候,已经比刚才平静多了。 “我不能放你们走。”他对张皓文和另外那两个捕快说道。“不过,如果你们没有什么对我们不利的举动,我也不会把你们的底细告诉族人。至于你……”他一指唐娟,“还要留下来听从奥雅都的宣判。” “我……”唐娟的脸色又重新变得满是忧虑,她已经被绑来快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里每一天她都在担惊受怕,如今她再也忍受不住了,颓然坐在地上,抱着膝呜呜的哭了起来。 帕石别过脸去,大步走进了旁边的屋子,过了一会儿拿了两条薄薄的毯子扔给了他们,就再也没出现过了。吴捕快和方捕快惊魂未定,围着张皓文问起了他偷偷离开后发生的事情,张皓文对他们说了一遍之后,他们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怪不得老爷看重这个小娃儿,他还真的有两手呢! “好了,我的打算是这样的——”张皓文对两人道:“这些人中有官府的密探,我打算先想法子把这个人找出来,然后再和奥雅都好好谈谈,让他们放我们去送信,带唐小姐回家。”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这些黎人造反的缘由,我们也要一一禀报知府,让要想让琼州岛恢复平静,光靠着一再派兵镇压是不行的,还 得像先前那样,罢免贪官污吏,派人教化百姓,让他们安居乐业才是。” “张小相公,你说的对,可他们一个个穷凶恶极的,咱们怎么才能让他放咱们走呢?!”方捕快愁眉苦脸的问。 “这个嘛……”张皓文道:“我现在就出去打探打探,你们两个替我好好守着帕石,万一他醒来,你就把这只鸟儿放出去。” 见张皓文起身要走,刚哭了一阵子的唐娟忽然抬起头来,问他:“张……皓文,你、你真的会送我回家吗?” “当然。”张皓文伸手拿出一瓶灵水递给唐娟:“把这个喝了,好好休息休息。” 唐娟打开白玉瓶毫不犹豫的将那略带甘甜的水一口喝了,头脑中混乱的声音忽然变得安静下来。她蜷缩在屋里的小竹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张皓文又回到了院里,趁着天还没亮,他想再出去了解一下这个村子的情况。谁知道他的手刚摸到门栓,却忽然听见墙头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张皓文赶忙躲在院里的一棵树后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墙头上似乎有个人影在东张西望。张皓文定睛一看,那正是他想要寻找的帕风!帕风见院中无人,敏捷的用手一撑,整个人轻轻的落在了院子里。 张皓文连忙又往树后躲了躲,只听帕风轻轻叫了一声:“帕石!” 见院子里仍然寂静无声,他轻蔑的笑了笑,开始沿着屋墙往屋里摸索。 “那该死的孩子锁在哪里?!”张皓文听见他嘟囔了一声,马上就知道了他的来意。只听屋门一响,帕风刚跨进屋里,就和守在门口的方捕快打了起来。 张皓文赶到门口一瞧,帕风手里拿着一把短刀,正和方捕快打的难舍难分,吴捕快大概也意识到帕风要对唐娟不利,拉着她一步步绕开正在打斗的两人,小心翼翼的退向门外。 方捕快经过这一番折腾,半宿没睡,本来精力就不如帕风,手上又没有摸到合适的兵器,渐渐的落了下风,看见吴捕快和唐娟就要离开了,帕风不顾方捕快向他挥来的木棍,直接挥刀向唐娟砍了过去。 马上就要退到门边的唐娟吓得发出了一声尖叫,谁知转眼之间,那刀却在她面前缓缓落下了,正是张皓文见帕风铁了心要害唐娟,匆忙中掷出了一把石子,不仅打歪了帕风手中的刀,还打在了他的手臂上。帕风的手顿时血流如注,加上背上挨了石捕快一棍,痛的眼前发黑,摇摇晃晃的到了下去。 “出了什么事!”帕石也醒了,着急的出现在了门口:“帕风,你怎么在这!” “我怎么在这?!”帕风愤然喊道:“帕石!我早就知道,你就是官府的奸细!要不是你一再护着这唐家的人,奥雅都早就把她烧死了!不杀了她,怎么对得起我们死去的族人?!” “她杀过你们的族人吗?”张皓文忽然站了出来,用官话问道。 “她……没有,可是汉人从官到兵,一心想致我们于死地!我们离开金鸡岭这么久了,运气一直不好,现在如果不用鲜血祭祀我们的祖先,他们就更加不会保佑我们了!” 帕风这时才意识到发问的是张皓文。那只色彩斑斓的鸟还歪着头站在屋里他,帕风惊恐的看了看鸟,又看了看张皓文,问道:“你怎么会说官话?这两个人是谁?!” “你走吧。”张皓文说:“不过,从此之后,你不能再靠近这个屋子,否则就不止断手断脚这么简单了。” 帕风见自己的手臂一直流血,也着急回去找奥雅都医治,他不甘心的站了起来,瞪了帕石一眼,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看着帕风的背影,方才吓得不知所措的唐娟忽然盯着帕风高大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说 道:“我……我好像见过他似的!” “你从哪里见过?”张皓文赶紧追问道。 “我和祖母出城拜佛之前几日,”唐娟回忆道,“家里雇了几个短工修葺花圃,其中好像就有这个人……” “哦,”帕石听到这里,便道:“因为王祯逃脱之后,官府似乎加强了防备,开始搜捕逃到附近的黎人,我和帕风就经常出去打探消息,帕风自告奋勇要到附近镇子上摸摸情况,他人机灵,又会官话,比我走得远一些。大概就是那次回来之后,他提出了绑你们唐家的人的主意。” “不光如此,”唐娟却接着道:“干活的人很多,我也不能一一记得,我之所以对这个帕风有些印象,是因为,后来二叔来劝祖母不要出城,我似乎还看见二叔和此人在花园里说了几句话呢……” “二叔?”张皓文听了唐娟的话愣了一愣,唐娟的二叔就是唐臣,他应该正忙着和知府商量对付黎人的事情,怎么会有功夫和一个修花园的短工说话呢? “对……”唐娟还在回忆着,“他比一般的短工都黑,个子也高,我记得很清楚呢。” 莫非向王祯透露消息的是帕风?张皓文思索起来,这样,他要杀死唐娟的原因也很明显了,不过,张皓文总觉得还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比如,帕风眼里对汉人的仇恨,在张皓文看来真真切切,是很难伪装出来的。 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屋里的几个人都有些疲倦,正在这时,院门又不知道被谁敲响了。 帕石皱起了眉头,似乎从这敲门声中,他已经辨认出了来的人是谁。 “拍依,你又有什么事情?”帕石站在院门后问道。 “我不是来找你的,开门!”拍依继续敲着:“奥雅都要见那个男孩儿。” 帕石无奈的打开了门,往旁边一让。拍依跑进来拉起张皓文的手:“走,你跟我一起去见阿达。” “达”是黎人对外婆的称呼,张皓文点点头,对屋里的人投去一道安慰的目光:“我去去就来。” 说罢,他对屋里的那只鸟把手一伸,鸟儿乖乖展开宽大的双翅,飞过来落在了他的肩上,嘎的叫了一声。张皓文对拍依道:“我和你去。” 信送到了2 拍依满意的点点头, 看也不看帕石,拉着张皓文走出了屋子。 后面院门一关, 拍依好奇的低头看着张皓文, 对他说道:“奥雅都说你是阿绫的化身,你真的是吗?” “我不是,但我可能是她的后人。”张皓文决定实话实说,“你能告诉我和阿绫有关的事情吗?” “嗯!”拍依点了点头。“阿绫是奥雅都的妹妹,听说以前是我们族里出了名的美人, 村里村外甚至镇子里头的汉人都想娶她,后来, 镇上一家人官老爷威胁要是不把阿绫嫁给他,他们就要加收我们村子的粮食,我们村子本来一年到头就产不了多少粮食,这下全村人都愁坏了,既不想把阿绫交出去, 又不想和官老爷作对, 后来阿绫听说了这件事, 就自己离开了。” “她走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吗?” “没有。”拍依摇了摇头:“奥雅都只有这一个妹妹, 她很伤心,这些年一直在寻找阿绫呢。” “你见过这个吗?”张皓文把手上的银镯子伸过去问道。 “见过见过!”拍依不住点头, 同时还把自己的手举了起来:“我也有一个!这上面画的是‘拉海’家的图案,你……你真的和我一样,是拉海家的人呀!。”拍依忽然高兴起来:“待会儿见到奥雅都,你把这件事情告诉她, 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两人一鸟快步穿过村落,绕过那仍然闪着余烬的火堆,来到里面一间很不起眼的小院子门口。木门一开,院子里聚集着几个和奥雅都一样脸上纹着青灰色线条的上了年纪的女人,当他们看到张皓文的时候,都在暗暗私语:“阿绫,他像阿绫呀!” 屋内一道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屋外的谈话声:“拍依,人来了吗?” 屋子的门有些低矮,张皓文不得不把肩上的鸟拉下来抱在怀中,跟在拍依身后走了进去。昨晚那名老人正坐在桌边,双手压在弯弯曲曲的藤杖上,见到张皓文,她本来有些浑浊的双眼忽然亮了一亮,低声用官话问道:“孩子,你到底是谁?” “您会说官话?”张皓文有些意外。 “唉!拍依天天在我耳边念叨,我怎么能不会呢?”老人的声音中有些宠溺,也有点无奈。而面对眼前穿着打扮都十分陌生的老人,张皓文心中忽然涌上一阵莫名的感慨,比起从小在一个拥挤而杂乱的院子里天天见面却整天板着脸的吴氏,他觉得眼前的奥雅都与自己之间的关系更加亲近。 他顺着老人的指引在她身边的矮凳上坐了,恭敬的有些虔诚的把自己那只银镯子从手腕上取下递给了她。 “阿绫呐……”老人的眼眶里已经溢满了泪水,“孩子,你过来,这上面刻的就是拉海家的图案,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拉海家的人。” 张皓文知道老人肯定想了解到“阿绫”离开故乡后方发生的一切,可是,他也所知甚少,只能把自己家里现在的情况一一告诉了老人。 “原来阿绫这么早就不在了。”老人低声叹了口气,然后,她又略带慈爱的抬起手来摸了摸张皓文的脸:“不过,有你这么好的孙儿,她的魂灵应该也算能安眠了吧!” 说着,老人缓缓站起身来,握紧了手中粗壮的木杖,对张皓文道:“你也看见了,我们如今被官兵追赶,躲在这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琼山的黎人虽然输了一仗,但他们逃出来的人说,就算只剩最后一个人,他们也不会投降的!” “奥雅都,我想听听先前那个叫王祯的汉人在这里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到底是谁把琼山黎人要和你们汇合的消息告诉他的呢?” “是官府的探子!”奥雅都缓缓上前几步关上屋门,阴暗窄小的房间里只剩下她和 张皓文两人。“汉人太奸诈了,村子里会说官话的,帕风、帕石、甚至拍依,都有可能上当受骗,成了给官府报信的人……” “您连拍依也怀疑?”张皓文没想到老人竟然会说出自己亲孙女的名字。 “拍依一直不想只呆在山里,她还年轻,先前官府派来的人接近她,跟她讲了许多汉人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对那些事情着了迷,动不动就去找帕石学官话,唉!拉海家的孩子虽然很多,我还是很喜欢拍依的,我也不希望是她呀!” “帕石和帕风呢?”张皓文又问。 “帕石的婆娘是个汉人,我早先非常怀疑她就是官府派来的探子,可是帕石坚持说不是,还跟我吵过一架。后来,她的婆娘死了,我也就没有再追究下去。” “至于帕风,他小时候很机灵,我们送他去镇子上学官话,打听汉人的动向,谁知道呀,后来他就被那些官老爷说动了,上一次官老爷抓走村里的孩子和女人,逼迫男人们下海采珠,就是帕风帮他们报的信,但是那次采珠死了很多人,包括他的哥哥……从那以后,他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说往后再也不相信汉人的话了!” 原来帕风曾经做过官府的探子,却被官府骗了,还因此死去了亲哥哥。怪不得他这么痛恨汉人。张皓文又转念想到了唐娟的话,帕风后来又出现在唐府,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呢? “那个叫王祯的逃走以后,有人在他住的地方捡到这个……”奥雅都忽然巍颤颤的转过身去,从床头的匣子里取了一小块纸片出来。 张皓文一瞧,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汉字,他想了想,对奥雅都道:“您不如把他们三个都叫过来问问,还有,帕石家里有两个我的同伴,也叫他们来一趟吧。” 说罢,他伏在奥雅都耳边,对他小声低语了几句。奥雅都听罢点了点头:“好,我这就让拍依去找他们……” 片刻过后,帕风、帕石,还有两名捕快都来到了奥雅都居住的木屋,屋子里头一下子变得特别拥挤。奥雅都方才在张皓文面前那副慈爱的面孔完全不见了,又恢复了昨天那种神秘威压的模样:“听说,你们两个身上有官府的密信,交出来吧!” 其余几人听了都有些吃惊,帕石皱着眉摇了摇头,示意这不是他告诉奥雅都的,而帕风充满仇恨的目光投向了两名捕快:“快交出来!”他用官话怒喝了一声。 张皓文对吴捕快使了个眼色,吴捕快假装不满的辩解了几句,最后把信交给了帕风。 “打开读给我听。”奥雅都对帕风吩咐道。 帕风将火漆封好的信揭开展平,却迟疑着交给了奥雅都:“您知道的,我只会说汉化,不认识字。” “帕石,你来。”奥雅都示意帕风将信交给帕石。 帕石早就想验证一下信中的内容,他着急的拿了过来,略略一看,好像是松了口气,对众人道:“文昌知县说了,他们县里准备不足,暂时无法发兵,请求唐二老爷替他们在知府面前求一求情,宽限几日。” 和帕石放松的表情相比,奥雅都和张皓文的神情却变得比方才更紧张了。奥雅都攥着木杖的手抖了一抖,对张皓文道:“孩子,你没猜错。” 帕石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他低下头慢慢把信折好,恢复了张皓文一开始见到他的时候那种淡然和沉闷的样子。奥雅都把方才给张皓文看过的碎纸片递了过去:“这是你写给那个叫王祯的汉人的吧?” “没错……”帕石平静的回答。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变了,片刻之后,帕石忽然愤怒的抬起头来,低声怒吼道:“和我联系的人从一开始就想知道琼山那些黎人的动向,他们曾经许诺过,如果我能把消息提供给他们,他们不 会伤害那些黎人,而是会尽量将他们招降。况且……我以为官兵一出动,就能打消族人进入琼山县的念头,可是我没想到呀!官府这次竟然如此狠毒,集中了所有兵力围剿他们!” 帕风显得比帕石更加激动,不住的用手捶打着身侧木屋斑驳的墙面:“这就是汉人呀!他们从来没有把我们当人看过,只想着如何赶尽杀绝,你到现在才明白,已经晚啦!咱们……咱们都得死在这儿!” “汉人也不都是坏人!”帕石忽然抬起头来,反驳道:“阿夕就不是!虽然你们总说她别有用心,但她却是真心想和我过日子的!奥雅都!有时候我觉得,拍依说的没错,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琼山?去了那里,只有死路一条呀!我们还可以回金鸡岭,也可以在这附近找个山林继续躲起来过日子……!” “你真傻!躲在深山里,回到金鸡岭,不都是一样,没吃没喝,只能给汉人卖命,早晚还不是被人家捏在手里,让你进山你就进山,让你入海你就入海?还不如学着琼山的黎人拼死一搏,反正也是没活路了!” “帕风,还没问你呢,如今盘查这么严,你前一阵子怎么混进的唐府?”张皓文趁着帕风情绪激动,忽然出声问道。 “我……哼!”帕风一攥拳头,说道:“帕石,你没想到吧?官府追捕琼山的黎人竟然追到了这里,被我发现了,我本来想杀了他们,但后来我灵机一动,告诉他们,我就是那个向官府提供消息的探子,他们竟然相信了我!” “你本来以为他们会带你去见官府的人,谁知道官府的人根本不敢出面,只是让你见了唐府的二老爷。不过,在唐府你见到了唐娟,因此你打算先说服族人绑了她作为和官府谈判的筹码,但你真正想的是杀了她,一来是为了泄愤,二来是要让族里这些不想继续和官府为敌的族人退无可退,只能和你一起硬扛到底。”张皓文一番话说完之后,帕风仍然连声冷笑:“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倒是有点好奇,你和唐二老爷说了什么?”张皓文并没有继续询问帕风的想法,反而又问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任何真话!”帕风一昂头,道:“我告诉他我们还有很多族人,我可以带着一部分人投降……哼,让他等着去吧!现在,他恐怕正在为他女儿的生死担心呢!让他们也常常失去自己亲人的滋味!” 信送到了3 “你绑错了!唐娟不是唐二老爷的女儿, 她是唐家大房的孩子。唐家大房父子二人都在朝廷做官,而且还是大官, 唐娟是他唯一的女儿, 这件事情如果传出岛去,你们的处境只会更糟!” “什么?!”帕风一愣:“这孩子不是唐臣的女儿?!” “帕风!帕石!”奥雅都心痛的用藤杖敲击着地面:“你们两个难道都不知道自己犯下的错吗?!” 两个汉子有些羞愧的低下了头。帕风还在争辩:“奥雅都,族里的人摇摆不定,您不能再坐视不管了呀!如今咱们除了和琼州的黎人一起打败官兵,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吗?!” “打败官兵?官兵可以源源不断的从琼州各地, 还有从岛外调集道琼山,你们族里只剩了这几百人, 还能再坚持多久呢?!”张皓文打断了他:“奥雅都,请您尽快让我去送这封信。到了琼山,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官府撤兵的!” “让官府撤兵?”屋里的人都有些不敢相信,甚至连两个捕快都露出了惊奇的表情。 “帕风, 你不是说过, 你告诉唐老爷你要带人投诚吗?” “没错, 我那是随口说来骗他的!”帕风不屑地道。“不过, 他倒是信以为真,想和我约定日子和地点, 我告诉他要过一阵子再通知他。到时候如果官府的人再来了,我就杀死他们!” “不,我们可以这样安排……”张皓文拉过奥雅都,对屋里的人认真交代起来。听后, 帕风疑惑的道:“这样……能骗过官府的人吗?” “官府如今的处境也不比我们好多少,对峙下去只能两败俱伤。虽然你们不该绑来唐小姐,但这倒让我们有了扭转局面的机会。奥雅都,试一试吧。”张皓文劝说道。 “好……你身上流着阿绫的血,就凭这一点,我愿意信你一次!”老人缓慢的合上眼睛,轻声回答。 过了晌午,张皓文告别了奥雅都,匆匆踏上了去琼山的路。这回,陪伴他的只有方捕快一个人,吴捕快被留下来保护唐娟。树丛遮掩下,这个村庄和任何一个村庄一样平静,张皓文却从来没想到过,他能在这里解开自己身世的秘密,甚至碰到除了张家人之外的亲人。 “皓……皓文,等等……”张皓文离开村子之后不久,拍依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在后面喊住了张皓文和方捕快。 “拍依?”张皓文赶忙停住了脚步,拍依热情爽朗,相貌酷似张皓夏,总是让张皓文对她有一种亲切之感,想到日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这些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黎族亲人,他心中不禁也涌上了几分失落。 “这个送给你了。”拍依手中捧着一个小木匣子,递给了张皓文。 “这是什么?”张皓文好奇的问道。拍依示意他打开看看,张皓文便把扣住木匣子的银扣打开,一瞧,里面竟然是一捧黑漆漆的泥土。 “这是我们家乡的土,也是你的祖母阿绫故乡的土。”拍依郑重其事的道:“我们虽然被官府逼着下海采珠,好多土地都荒废了,但是,我们一直都想着,回到家乡,再过以前那种自给自足的生活。你没有去过金鸡岭,这个送给你了。土地里也有先祖的神灵。它会保佑你的。” “谢谢你。”张皓文小心翼翼的收起木匣子,抬头对拍依微微一笑。 “我们离开家乡,总要带些家乡的东西保佑族人。不过奥雅都同意让我把这个送给你。”拍依又加了一句。 张皓文再次道了一声谢谢,这一次和这些黎人相遇,冥冥中总让他有一种天命指引的感觉,虽然奥雅都和拍依都觉得张皓文给他们带来了与官府和解的希望,但实际上,张皓文从他们身上得到的比他们想象的要多得多。他不禁终 于知道了自己那神秘的祖母的来历,而且也收获了亲人的祝福。 “拍依,你放心,等我到了琼山,一定想办法让你的愿望实现……还有,你和帕石会幸福的。”张皓文看着拍依,真诚的说道。 “你……你怎么知道……?”拍依慌张的摆了摆手:“嘘……我还没敢告诉奥雅都呢!” “对于黎人来说,官话很难学吧?让一个女孩这么不辞辛苦的坚持下去,除了爱情还有什么呢?”张皓文笑着眨了眨眼睛:“不过依我看,帕石也喜欢你,只是他还没有从亡妻之痛中走出来,将来,他会慢慢明白你的心意的。” 拍依羞红了脸,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又看了一眼张皓文,有些不舍的转过身,朝村落的方向跑去。在枝叶繁茂的绿树丛中,她停下来对张皓文挥了挥手:“再见啦,库因!” 库因是黎语里对弟弟的称呼,算起来拍依确实是张皓文的堂姐,张皓文心里一阵发暖,也抬起手来对她挥了挥,告别了这个对他来说又神秘,又亲切的村庄。 除了这来自遥远地方的土壤之外,张皓文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在离开之前,奥雅都用一根藤条刺破了自己的皮肤,血滴进了张皓文镯子上的凹槽,让银质上的黑色更加暗沉了。就在那一瞬间,张皓文忽然发觉,一直和银镯子遥相呼应的戒指,仿佛也闪起了暗暗的光芒。 当他们终于走到附近的三江镇的时候,他迫不及待趁着傍晚停下来用晚膳的功夫,进入了自己的空间里,这一下子,他发现山后那片薄雾果然已经散去了! 他满心激动的沿着山丘飞奔到了山下,只见他的眼前是一块整齐的田地,这块地不大,地里一排排秧苗随风摇摆,空气中漂浮着一阵淡淡的香味。 这些到底是什么作物?张皓文仔细辨认了一番,却并没有分辨出来,这让他的高兴劲儿有些冷却,难道这只是一块普通的地吗? 不过,他也没有灰心,应该是他暂时还没发现第二个区域的使用方法罢了,现在他关心着奥雅都和她的族人的安慰,至于这个空间的奥秘,以后他还有探索的时间。 “仕成老弟,你先暂时不要忧虑,我已经派了得力的差人四处搜寻去了,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绑架朝廷大员的女儿!” 说话的是府衙内堂中一名身穿常服的中年人,他体态偏瘦,平平两道眉毛,略微下耷的眼角,方正的脸,此时他正手持茶盏端坐在黄花梨木的太师椅上,一眼看去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却又好像隐藏着几分不安和忧虑。 这人姓周名颐,字宗夏,是江南宜兴人,琼州府现任的知府。虽然他尽量保持着平静,但他的心情其实和在旁边走来走去的唐臣一样糟糕。 这个节骨眼上,他很怀疑绑走唐娟的是闹事的黎人,这样,一来这就意味着那些骁勇善战的野蛮人已经脱离了他所控制的范围;二来,他后面的计划很有可能失去琼山势力最大的唐家的支持,这让原本就节节不顺的他更觉头疼不已,忍不住抬起右手轻轻揉起了已经有些胀痛的太阳穴来。 “周老爷,您有所不知呀,若是绑了小女……我……我或许还不致如此,可是,他们偏偏绑的是我大哥的女儿呀!我大哥临行前把阿娟托付给我,她又由家母带大,是她老人家的掌上明珠,如今家母已经卧病不起,小弟家中也乱作一团,哎呀,知府老爷,我可如何面对家兄和家母呀!”唐二老爷脸上的忧虑已经难以掩盖,本来儒雅从容的气度荡然无存,也少了几分往常在周知府面前的谨慎和恭敬,焦急的在厅中转来转去。 唐臣所说的这些,周颐哪儿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可是,前一阵子他们虽然根据那个叫王祯的家伙提供的信息突袭了一个黎人聚集的村落,杀了不 少黎人,但他们自己的官兵也着实损失不少。 他开始有些后悔当时听从下属的建议,没有向朝廷请求加派广西狼兵,可是幕僚们说的不无道理,狼兵一来,更是四处抢掠,危害百姓,阵势闹大了,朝廷又要派人来盘查黎人造反的原因,他虽然没有直接的过错,但也难免得个失职之罪,平叛的功劳又落在狼兵头上,唉!想想确实不怎么合算。 与此相比,丢了一个小女孩儿这样的事情,他实在是不想太过兴师动众,但为了安抚唐二老爷的情绪,他只能一遍遍的说着车轱辘话,保证指挥使亲自点派人手,一定把这位唐小姐毫发无伤的带回来。 “老爷,唐老爷!”外面忽然有人急匆匆走到了堂前,在阶下朝里面禀报道:“文昌县的彭县令派人送信来了!只是,来的是个……” 那差役支吾了半晌,周知府早就不耐烦了,大喝道:“到底是谁?!快带上来!” “……是个八九岁的孩子!”那差役终于一咬牙说出了口,“他还说,他这信其实是带给唐二老爷的,但去了唐府之后,打听到唐老爷在府衙里做客,就找到这儿来了。因他身边还有文昌县的一个官差,小的们这才敢把他放进来呢。” “什么?彭尚德竟然派个总角小儿来送信,真是笑话!”周知府一日之内连遭打击,也有点沉不住气了,刚想呵斥几句,却听身后的唐臣自言自语道:“……八九岁的孩子……难道是张家娃儿?慢着……知府大人,这孩子我或许认识,况且彭知县并非不知轻重之人,还是请他们进来见一见吧。” 周知府渐渐平静下来,开口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差役忙答道:“快寅时了,老爷。” 周知府挥挥手道:“带他们下去等一等吧。艾巡抚晌午派人来传过话,寅时在府衙后堂商议对付黎人之事,待本官回来之后再见他们。” 府衙1 唐臣此时急于见一见差役口中的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个人可能是张皓文, 他就对打听到唐娟的下落多了几分希望。毕竟, 这个孩子上次给他的印象太深了,好几年过去,他仍然无法忘记那一对父子虽然贫苦却十分朴实的举动,还有那个小娃儿亮闪闪的眸子。 “周老爷,不如我先去见一见他们。”唐臣开口说道。 “也好、也好。”周颐急着去见巡抚, 按照明朝地方的官制,一省事务由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司三司管理, 而巡抚是凌驾于三司之上的角色,就算是一省的布政使大人见了艾巡抚也要恭恭敬敬,更别说他一个小小的琼州知府了。 这次事情紧急,一府上下的官员包括琼山指挥使都会来府衙赴会,他早已无心搭理两个从文昌赶来的普通差役, 巴不得把他们交给唐臣接待。 周颐脚步匆匆的走了出去, 果然在门口瞥见阶下站着一个总角的孩子还有一个年轻差人。那孩子相貌出众, 神色淡然, 双目闪着亮光,看见他之后, 从容的跪下行了个礼,周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碍于眼下有事在身,他抬手对做了个“不必多礼”的手势, 脚步未停的往前厅走去。 “皓文,果然是你!”唐臣紧跟在周知府身后走了出来,一见曾经记忆中胖乎乎圆嘟嘟的小娃儿已经长成了身材修长结实,双目透着和他的年龄有些不太相称的聪慧的光芒的孩子,他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有些惊喜,“彭知县怎么会想到让你来送信呢?” 张皓文将同行的方捕快介绍了一下,然后随着唐老爷走向了府衙旁边的一间待客的小斋房。他们刚走了两步,张皓文就低声对唐臣说道:“唐老爷,我们这一路上经历了不少事情,长话短说,您现在一定很担心您的侄女唐娟小姐的下落吧,我们来时见过她!” “什么?!”唐臣惊讶的停下了脚步,激动的俯身抓住张皓文的双肩,问道:“皓文,你……你怎么知道阿娟的?她如今身在何处?是否……是否安然无恙啊?!” “唐老爷放心,想必您和周知府已经猜到了吧,令侄女确实是被一群黎人绑走的,但是……但是那些人待她不薄,她并没有吃过什么苦头!” “哎呀……”唐臣抬起袖子擦拭着脸上的汗水:“快……快点……”他抬起手对跟在身后的小厮招了招:“你马上回去禀报老夫人,告诉她、我已经打听到了阿娟的下落,她……她眼下性命无虞,让她万万不要太过担心!” “好!”小厮知道些日子家里因为大房小姐丢了,已经闹得沸反盈天,老太太茶饭不思,在床上躺了好几日了。这个大好的消息,他一定得快点带回去。 “不过……”张皓文接着道:“唐老爷,此事还需暂时保密,只有你我、你这位小厮,还有老太太几人知道即可。” “好,好。”唐臣回头吩咐道:“听见没有,回去千万不准声张,只告诉老太太一个人就好!” 那小厮赶紧点了点头,忙不迭的转身走了。唐臣这才再次回过身来满脸感激的看着张皓文,道:“哎,我们唐家和你这娃儿真是颇有缘分,每次都能蒙你相救,这次若是能救出娟儿,我唐臣一定要好好谢你一番。” 张皓文彬彬有礼的抬手一揖,道:“唐老爷,那些事情回头再说,我方才见周知府脚步匆匆往前面去了,莫非战事又有什么变化?” “哦,这倒没有。”唐臣干脆就在院里一棵树下对张皓文和方捕快两个人说了起来:“不知你们是否听说,前一阵子官兵围剿了一伙琼州的黎人,虽然那些黎人死了大半,但几个卫所也损失不小,况且,琼州各地其他的黎人都在蠢蠢欲动,岛上各地烽烟频起,如今巡抚艾大人召集琼州官员,正要商议对策呢 !” “原来如此……”张皓文道:“唐老爷,不知道您能否带我们两个去面觐知府和巡抚大人,将我们所了解的情况一并禀上呢?” “当然……当然!”唐臣一口答应:“原本巡抚也是召集了我们这些琼州士绅的,可我如今心里挂念着娟儿,哪里有什么心情去商讨对敌之策呀!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了娟儿的下落,你还见过那些黎人,理当尽快禀报诸位大人。不过……娟儿的事,还望你先对我交个底,我也要想想我们唐家该如何应对才是……” “那是自然……”张皓文一边跟在唐臣身边赶往巡抚召集众人议事的地方,一边对他讲道:“老爷,是这样的,我们半路未到三江镇时,因天降暴雨,躲雨时误打误撞进了一个村子,谁知道,这村子里竟然都是从金鸡岭赶来的黎人。” “哦?!竟有此事?”唐臣对这次琼州全岛的黎人之乱前后始末都了解的清清楚楚,一听那些黎人是从金鸡岭来的,马上难以相信的瞪大了眼睛:“金鸡岭离此处千里万里,他们如何跋涉到这儿来了?!” “说来话长,”张皓文简短的把帕石对他讲过的族人造反的原因说了一遍,唐老爷听了神色也有些黯然:“知府大人只知道此事是由高县令横征暴敛而起,却不知其中还有这样的缘由。那高县令如今也被他们杀死了,唉!如今两方都是骑虎难下,只是积怨已深,不知该如何化解才好呀!” 张皓文又问道:“唐老爷,前些日子黎人中一个官府的探子,曾经对您提过要带着族人投诚,您可曾将此事告诉周知府么?” 唐臣点了点头:“当然!虽然此人的话我也没有全信,但事情重大,我怎能隐瞒不报呢?巡抚大人也早已知晓了,不过,大部分官员的意见都是黎人性情暴虐,反复无常,又久受屠戮,绝不会老老实实归顺官府的,不如假意答应他们归降,然后将他们围而歼之……此次或许他们就是要制定歼灭这伙黎人的具体策略的吧……” 张皓文的心不禁一沉,他停住脚步,对唐臣道:“唐老爷,您可知道,唐小姐就在他们手里!” “唉!我早有此猜测呀!”唐臣叹了口气:“那黎人称自己一直是官府的探子,但我们也未查证此事,况且他出现之后没有几日,阿娟就不见了,这让我怎能不怀疑他呢?可官员们虽然也担心阿娟的下落,但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女童,万一……万一将来出了什么事,也是我们唐家的家事,家兄和家母只会怪罪在我一个人头上,他们怎么会和艾巡抚、周知府他们为难呢?!” “唐老爷您说的没错,所以,待会儿到了议事厅,我们还需如此说……”张皓文伏在唐臣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唐臣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了些,道:“也好,倒时候……就看皓文你随机应变了,我在一旁一定鼎力相助!” 两人正说着,前方已经渐渐看到了被衙役一层层护卫着的议事厅。唐臣对守在门口的人说道:“文昌县派来的两位差人有重要军情禀报巡抚和知府大人,你快进去通报一声。” 那人不敢迟疑,赶紧往议事厅里走去,不过片刻已经出来,对他们道:“艾老爷有请。” 张皓文先前只见过文昌知县彭尚德,唐二老爷虽然是琼州岛上赫赫有名的乡绅,但毕竟没有官职在身,又因为一直对张家心存感激,张皓文和他相处起来还算轻松,想到如今就要觐见整个琼州府的父母官还有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张皓文心里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不过,想到守在树林里的奥雅都、拍依,甚至还有满脸泪水的唐娟,他马上有重新有了勇气,跟在唐臣身后跨入了气氛肃穆的议事厅。 “巡抚大人呐,这行兵贵在神速,如今我们既然知道了那伙黎人的下落,为何您迟迟不下令剿灭他们呢?!”张皓文刚一进 门,就听见了里面传来的争论声,此时开口的是一个身穿武官服的中年男子,他中等身材,面色黝黑,身材并不粗壮,却看上去非常精干。想来是位领兵的将官。 他话音未落,另一为人又出声说道:“王指挥使,你说得容易,但此番与上次不同,上次那些黎人聚集之处,还有他们的人数我们都摸得清清楚楚,但这次我们对对方一无所知啊!上次你说万无一失,但还不是损失了一名千户,两个百户,我们自己死伤惨重,周围的百姓被误杀、误伤的也不在少数,若是此事重演,在下怕琼州的百姓也要大乱呀!” 两旁坐满了琼州府的官员,堂上坐的则是一位五十上下,面色白皙,有些清瘦的男子,他虽然上了年纪,但看起来保养得仍然十分得当,胸前长髯修理的整整齐齐,听见底下的官员争吵,他慢条斯理把手一抬,阻止道:“王指挥使、郭同知,你二人先坐下,让外面两位差人……” 此人就是如今总督两广军务兼巡抚广东的艾广,字德远,是永乐八年的进士,他的目光触到站在廊下的三个人时忽然一愣,唐臣他这段日子见过不少次了,但他身旁怎么跟着一个小孩儿?难道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文昌派来的差役?艾广惊讶之余,心里生出一丝好奇,他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开口问道:“你们二人就是文昌彭知县派来送信的吗?” 方捕快此时有些紧张,一时两条腿打颤起来,还是张皓文上前一步,躬身拜道:“正是,小人张皓文,这位是文昌县衙的捕快方大福,见过巡抚老爷,见过各位大人。” “嗯、嗯……”艾巡抚背着手往前走了走,仔细打量了两眼张皓文和方大福,方大福是个普通的差役,没什么看头,张皓文这孩子看上去可就有点不太寻常了。他有多大?七岁?八岁?这么大的孩子就算是向他艾广一样出身官宦世家,见了这么满屋子的官儿,不慌不怕的也不多见呀。 府衙2 不过, 如今形势危急,艾广对张皓文带来的消息比对他本人更感兴趣, 还不等他开口问, 却听张皓文起身拱了拱手,声音清朗的反问众人道:“诸位老爷,小人是文昌县的张皓文,小人此次收了县尊嘱托赶到咱们琼州的府衙所在,一路上见了不少从前没见过的事情, 小人想斗胆问上一句,咱们琼州岛上的黎人率次揭竿而起, 到底其中有何缘故呢?” “这还能有什么缘故?”那位王指挥使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呀!当年太祖皇帝对他们,向来以招抚为主,洪武二十九年,朝廷便开始授以琼州各处顺服的黎人首领巡检司的职务。时日一多, 这琼州岛上的黎人, 便渐渐分为居于深山的‘生黎’和与我们汉人交好的‘熟黎’。” 说到这里, 他举起手边的茶杯饮了一口喘了喘气, 接着道:“朝廷还颁下懿旨,令琼州官员从熟黎中挑选兵士, 让他们当差,招抚生黎归顺,到了成祖时候,咱们琼州这里就有位熟黎的寨民招抚了三十余个生黎村落, 朝廷还授了他世袭的官衔的事。” “这……”张皓文听罢,继续问道:“小人也记得,学堂里先生曾经讲过,太祖皇帝确实有过‘天下一家’之说,那小人就有些不解了——朝廷对这些黎人如此宽大,他们为何还要滋事?莫非是别有用心的人从中挑唆?还是那些黎人部族首领贪得无厌,屡屡要求封赏?” 艾广清瘦的脸变得阴云密布,忍不住默默的摇了摇头,洪武、永乐年间的政策虽好,如今已经改朝换代,新皇登基没有几年,未必还能关注到这个大明最南端的小岛,而对于一直待在琼州岛上的官员来说,时日一长,当时的种种善政未必还能贯彻如初。琼州一带官员还能稍稍收敛,但南端的崖州等地,官员们面对着许多利益,早就难以抑制心中的贪婪,不知道做了多少天理难容的事情,如今闹到这种地步,他这个巡抚也难辞其咎! “老爷,”张皓文观察着艾巡抚的表情,忽然开了口,“小人想斗胆问您一句,您此次驾临琼州,看了您治下的子民,心中有何感想呢?” “这个……”艾广收回思路,回味起来,说实话,广东其他地方和江南相比虽然不算富庶,但比起琼州还是强得多了,即使是在琼州岛上最繁华的琼州,也有不少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人。“穷山恶水出刁民”——看来这是永远也无法摆脱的规律啊! 见众人都沉默不语,张皓文继续说道:“学生家境贫苦,深知身为一阶平民,生存之艰,先前我们一家二十几口一年到头日夜无休,累的汗流浃背,不过也是为了能多收几斗米,多吃上一口白面。县尊老爷,试问,若是有丰衣足食的日子过,百姓连感恩还来不及,又为何要提着脑袋和官府的官兵作对呢?” 坐在一旁的周知府听到此处,忍不住道:“唉!你所说的极有道理,本官和艾大人又如何不知?朝廷也屡屡派人教化黎人百姓,教他们耕种识字,只是他们那些山野之人,总是不懂朝廷的苦心,不肯乖乖听从安排呀!”周知府口上虽这么说,心中却对张皓文能说出如此一番话感到十分惊讶,或许是童言无忌吧,这些日子他们讨论来,讨论去,谁也不敢触及这些最根本的问题,谁想到,今日竟然被这小娃儿一针见血的指出来了?! 其余官员还在愣神,张皓文却话音一转又道:“琼州地方贫瘠,灾害频生,周知府您竭尽心力为我们百姓谋求福祉,我们又怎能不知道呢,不过,说到这里,小人想起了先生前些日子刚教过我们的几句话。” 这时候,一直没有开口的艾巡抚忽然出声:“说来听听。” 张皓文顿了一顿,道:“此话出自《论语·颜渊》,一篇,文曰:‘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 在座的人不是进士,就是监生,自然都对《论语》耳熟能详,只听张皓文继续说道:“子贡又问道,若是粮食、兵马、民信三样不能同时做到,哪一样最重要呢?” 这时,方才和王指挥使争吵的琼州同知郭泰和若有所悟,起身缓缓走了几步,停下来道:“‘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张皓文道:“大人您说的没错,如今黎乱不休,想来是因为当地的官员背离了朝廷原先的意愿,苛政盘剥,对百姓失信之故吧!如今我们若是再以暴制暴,琼州只会越来越乱,最后变得无法收拾啊!” 艾巡抚习惯思考时抚摸着着自己整齐而浓密的胡须,听见张皓文这话,手上不觉一抖,竟然把几根胡子扯了下来。 这一疼,却把他自己给揪醒了,他忽然意识到,这场仗不能再打下去了,黎人神出鬼没,动不动就钻进山林,不见人烟,似乎永远都无法赶尽杀绝,而岛上越来越多地方有人揭竿而起,到时候朝廷要是怪罪下来……想着想着,他头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孩子,你说,你叫张皓文?”艾广问道:“你的见识,倒是高过了我们这些在官场浸淫多年的人啊,只是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是不是一心为朝廷效力,无暇去细细思索这其中的缘故了呢?” 这话一出,底下的官员们也不安起来,这明明就是说他们急于立功,不体恤民情嘛。指挥使王偊的脸色更是很不好看——上次功劳都被狼兵抢了,这次他想指挥着琼州各卫所的士兵多杀些黎人,谁知道自己的手下毕竟不如狼兵凶狠,黎人又怎么杀也杀不完,他现在只能打肿了脸充胖子,不断要求各县派兵支援,到时候援兵一到,多剿灭几个黎人部落,多少也能为自己挣回几分颜面,至于伤亡的兵士,再慢慢招敛便是。 “这孩子说的没错,”艾广掷地有声的道:“‘民无信不立’,你们,包括本官,可曾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呢?若是按你们所说,假意招降黎人,却又将他们杀死,那往后这琼州岛上的黎人该如何安抚,如何治理?你们当中也有身为熟黎的亲人、下属吧?难道将来要将生黎熟黎一并赶尽杀绝吗?!” “老爷……”张皓文又开了口:“方才是小人的一番胡言乱语,若是有不妥之处,望老爷您不要追究小人的责任。小人此次确实有军情要禀——这次来的路上,小人见到了那伙要投诚的黎人!” “什么?!” 王偊有些坐不住了:“他们有多少人,驻扎在何处?” “小人离开的时候,他们也已经举族迁移了,如今到了哪里小人也不知道。不过,他们人数很多,大部分都是精壮的男子,看起来非常凶悍,这一点,方捕快可以作证。” “没错!”方大福终于回过神来,他卷起袖子,露出了和帕风交手的时候不慎被帕风划破的右臂:“小人在文昌县衙里也算是身手不错的,可那黎人一个个如狼似虎,小人连一个普通村民都打不过,还被他划了一刀……” “这……这……”王偊本身是习武之人,自然看得出方大福看似瘦弱,衣衫下的肌肉却很紧实,再想想自己手下那些丝毫无心恋战,被他七拼八凑组成的队伍,他竟然没有忍住当着众官员的面叹了口气。 一看王偊的反应,众人也都心知肚明,这仗,没法再打下去了。 虽说如此,该怎么下这个台阶,却仍然是一个摆在艾广面前的难题。众人的目光一时又落在了张皓文的身上,这个孩子又站了出来,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 “大人,虽然黎人凶悍好斗,但他们前些日子提出要归降的事情,却是真的。”张皓文这句话一出,在场的人无不认认真真竖起耳朵听了起来,从这个孩子身上,他们终于看到了让琼州重归平静的 希望。 “……事情就是如此,他们将小人和方捕快放了,但吴捕快和唐小姐却被扣了下来,他们说下月初三会再派人到唐家去商谈归降的地点,至于他们要谈什么条件,小人就不知道了。” “这……是件大事。你们要好好准备。”艾广一转身踱步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黎人到底会提出何种条件,你们琼州岛上的官员和他们打交道这么多年了,也该能猜到一二吧?”艾广又抬眼看了看张皓文:“你最近刚和他们接触过,若是你有什么想法,不妨特说来让大家听听。” “小人倒是觉得,与其在此猜测黎人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不如诸位老爷一起商议一下,到时候若是他们归降了,应该怎么安置他们,如何帮他们安居乐业呢。虽说‘信’很重要,但让百姓建立对官府的信念,让他们能吃饱喝足也是很重要的,小人以为两者是相辅相成的。” “相辅相成……嗯。”艾广点了点头,心想,这孩子倒是个可塑之才。看他说话间引经据典,想来也上了几年学了,但打动艾广的并不是张皓文能背出几句论语,正相反,艾广见过的从小读书的世家子弟也不在少数,张皓文不光是言行举止出众,而且既不迂腐,身上又有一种浩然之气,这两者的结合恰到好处,这大概就是《中庸》当中所说的“不偏不倚,天下正道”吧。 艾广心有所悟,又抬过不少书,将来也必是衣冠中人,往后在本官面前,你不必一口一个‘小人’,就自称‘学生’好了!” “是,学生谢过巡抚老爷。”张皓文忙道。虽然只是个口头上的称呼,但张皓文也算捡了个大便宜。来年县试、府试上,谁敢跟他这个巡抚大人的“学生”为难呀?! 府衙3 “既然如此, 诸位就来商议一下招降黎人的具体事宜吧……”艾巡抚对众人招了招手,将一卷地图在面前铺开。张皓文知道, 他的任务暂时完成了。 躺在周知府为他们准备的驿馆里, 张皓文又钻进了自己的空间,那块田地看上去很有意思,但任凭张皓文如何往地里浇灌灵水,那地里种的东西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他也试着拔出了几根秧苗观察,却仍不知道种的到底是什么, 而且,还不等他把秧苗带出空间, 那小小的绿禾在他手中就已经枯萎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张皓文心里非常纳闷。他之所以这么着急,一方面是好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帕石对他讲过的引起族人反叛的具体原因,还是因为琼州岛上作物有限,椰子、槟榔, 这些东西一来难以养活岛上的居民, 二来难以化成商业利益, 总而言之, 缺乏容易推广的,产量大且能为百姓带来实际好处的作物。 张皓文努力回忆着以前记忆中海南出产的各种各样的东西, 头一个在脑海中冒出来的,竟然有一次在网上买到的“板栗红薯”。这种红薯个头很小,但比一般的红薯更加糯软,又带了一点板栗的甘甜香味, 当时自己在网上买的时候还特意看了一下,根据网上的介绍,它的营养价值也很高,纤维素和维生素的含量都超过了普通的红薯。 哎呀,这个时代连普通的红薯都没有,哪儿去找什么板栗红薯呢?要到万历年间,闽南人才会把红薯引进到明朝来。 张皓文拍拍手上的土站了起来,低头看了那块农田一眼,继续转身到前面的山丘下的小溪里挑水回来把地浇灌了一番。他从来没有见到空间里下过雨,所以,他有点担心这块田地干涸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白操心,但他觉得,这空间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只要好好照料这块地,将来肯定会有回报的。 经历了这些天的辛苦奔波之后,张皓文在空间里好好休息了一下,自从刚才想到了板栗红薯,各种各样奇怪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在现代人的眼里,海南是个宝岛,绝不似如今的琼州这么贫瘠,这当然一方面和琼州本身的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有关,另一反面当然也脱离不了现代人用现代的方法对农时和农作物进行了合理的调整、安排。 现代的海南,有各种各样可以发财致富的产品,比如橡胶,比如山柚、黎人的山里往往还长着像沉香那样珍贵的药材,各种茶叶……说到茶,他又想起了咖啡,现代的海南据他所知已经有不少专门种植咖啡的园区了。 听帕石他们的描述,金鸡岭附近有山有海,排水好,温暖湿润,应该很适合种植很多热带特有的,其他陆地上无法种植的作物,只是那些作物多半是后来从热带地区引进的,现在想要种植,也没有种子呀! 张皓文的思维越来越发散,在溪边盘腿思考着,把时间都忘记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有人在空间外不停喊着他的名字:“皓文!唐老爷,这孩子怎么了?” 糟了,自己半天不醒,肯定把大家吓坏了吧。张皓文赶紧抽身离开空间,等恢复意识之后,慢慢抬手揉了揉眼睛:“是方捕快啊,这是什么时候了?” “已经是辰时啦!”方捕快见他醒了,马上长长舒了口气,门口的唐老爷也一副慌张的样子:“皓文,方捕快说你昨晚连晚膳都没吃,就一直睡到现在,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有些累了。”张皓文赶紧道,“唐老爷,出了什么事吗?” “哦,没有,只是……家母早就听闻过你的大名,这次,你又带来了阿娟的消息,家母想请你到家中见上一面,备些酒菜,聊表谢意,不知你意下如何?” “嗯……”张皓文有点犯难,这会儿其实唐娟在黎族的族人手里呢,他暂 时不愿意跑到唐家,唐老太太面前邀功,于是便婉言拒绝道:“唐老爷,老夫人她一番好意,我实在不该推却,但您也瞧见了,我一路从文昌县赶到琼山县,身体略有不适,怕在老夫人面前失了礼数,况且如今唐小姐还没救回来,若是谢我,不如……不如等唐小姐彻底脱险之后再说吧?” 唐臣略一观察,张皓文确实看上去仍然有些疲倦,便道:“也好,你放心歇着,我会回去好好回禀家母的。”说罢,他又道:“只是这些日子府中为阿娟的下落着急,家母听说她安然无恙,消息竟然是又是你带来的,就忍不住想见见你了。” 张皓文点点头表示理解,他却不知道唐老爷心中也正打着算盘,整个唐府谁人不晓,唐老太太最在意的就是她从小看大的宝贝孙女唐娟,唐娟虽然才七岁,但这并不妨碍老太太一门心思为她物色一位日后理想的夫婿,如今她想想要见一见张皓文……会不会……她是想亲自考察一下张皓文呢? 可是……唐臣看着眼前气质文雅,举手投足之中丝毫没有一点农家孩子模样的张皓文,心中浮现出的,却是自己小女儿唐安和那乖巧可爱的模样。虽然整个唐家靠了大房的荫蔽不少,但身为父母,谁能没有一点私心?世家大族的女儿嫁人和儿子娶妻不同,想想自己的两个儿子,娶的都是琼州门第相当的书香之家的小姐。可唐家的女儿,一般都会挑选寒门中颇有潜力的子弟为婿。 好在,他们年纪都还小,日后还有的是机会。唐臣已经打定了主意,对张皓文态度格外和善,又坐下和他们寒暄了几句,嘱咐张皓文好好休息,然后方才起身告辞而去。 方捕快见张皓文醒了,马上推开门,给两人备办早膳去了。他们眼下住在官府的驿站里,一日三餐齐备,不过是要下去吩咐一下送饭上来而已。 独自一人留在驿馆中的张皓文打开窗户,清晨的天空中仍然隐隐可见一轮如薄云一般莹白缥缈的明月,离家许久的张皓文脑海中浮现出了“月是故乡明”这句古诗,自己思念家乡和家里的亲人,奥雅都、拍依、帕石……不知道现在的他们是不是也在怀念着千里之外的山岭呢? 想到拍依,他忍不住打开了临行前拍依给他的那个匣子,里面漆黑的土壤看上去很肥沃,也很湿润,张皓文觉得那个遥远的地方,他的祖母的故乡应该是一块宝地,只是没有找到适合的作物推广和种植而已。 自己的家人种了一辈子的地,张皓文想起他爹张传荣说过:“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这庄稼也是一样,不同的地,长不同的庄稼,不同的树木,就像咱们文昌,长椰子树,也长榕树,海边上长的是红杉林,咱们这儿就没有。哪怕是村后头那一片野菜,也有他们各自生长的地方,只有在适合它们的土地上,它们才能生根、发芽,才能活下来,一点点长大。” 要不要把这些土壤洒进空间的田地里,看看能长出点什么呢?空间是神奇的,或许会孕育出他想象不到的作物。张皓文心里一阵好奇,马上就开始了尝试。他那些玉质的容器都不太大,于是他掏出了一个玉瓶,尝试着将一点土倒进瓶中,带进了空间。 进入空间之后,他急匆匆赶到山后一看,那块田地和昨天相比没有任何变化,灵水仿佛也没起到什么作用,但当他把那一小瓶泥土撒上去的时候,奇迹忽然发生了,那些秧苗在张皓文眼前发生了变化,快速的生长起来。 张皓文满心惊喜,赶紧将更多的泥土运进了空间,正当他打算坐下来研究一下这些秧苗的长势的时候,外面忽然响起了方捕快的声音:“皓文,吃饭啦!咦……怎么又睡着了?” 张皓文的肚子确实已经咕咕作响,他看秧苗长得正好,没什么可担心的,就赶紧抽身回到了现实中。他装作有些困倦的揉揉眼睛睁开了眼:“ 方捕快,是你呀!刚才累了,打了个盹儿。” “哦,快,快起来吃饭吧。你这几天也累的不清,多吃点!我看今个驿站里没什么好菜,就特地去琼海酒楼买了一份白切鸡,听说是这琼州的名菜呢!” 哈哈,这不就是自己家里养的鸡嘛!看起来还真的挺受欢迎的。张皓文看着方捕快吃起来赞不绝口的样子,心里感到格外高兴。他也夹了一块香香滑滑的鸡肉送入口中,那熟悉的味道让他更加想念自己家那个温馨平静的小院子了。他要快点解决这里的事,早日回家和家人团聚! 夜色渐深,房间另一头方捕快的床边传来了呼噜声。张皓文迫不及待的闭上眼睛进入了空间,这回让他大吃一惊的是,田里的绿苗都已经长成了一棵棵的树木,整齐的排列在并不算大的一块田地里。 “这到底是什么……”张皓文喃喃自语道。这些树木笔直而挺拔,好像记忆中的白桦树,但树干却摸上去更加光滑,也比桦树更高,一条条树枝缀满绿叶往上伸展,在空间那略带着清香的微风中不停摆动。 等等……张皓文略一沉思,忽然想起了穿越前在国外曾经参观过的一个橡胶园,这种树看起来非常像那里种植的三叶橡胶树! 他这回简直有些欣喜若狂了,他记得当时参观时园主曾经介绍过,三叶橡胶树能生产出大量的最好的天然橡胶,但对生长的环境和土质要求却极为苛刻,必须是在高温、潮湿的台地或山岭地区,每天都需要充足的光照,一旦出现霜冻就会马上死亡,如今看来,金鸡岭的土壤就非常适合! 进考场1 张皓文现在经常随身携带着空间里的石头, 现在他就拿出一块,选择了一棵粗壮的树干, 在上面轻轻一划, 果然流出了乳白色的胶汁,一点也没错!这就是在未来将会被称之为“黑色黄金”的天然橡胶。 至于它的用处,在目前,至少可以用来制造各种防雨用具,比如雨衣、雨靴和雨布, 还有鞋底!这些不仅对老百姓来说非常有用,对行军打仗更是不可或缺。更广泛的用途, 不用说,就是制造轮胎了,虽然现在没有汽车,但最早期的充气轮胎就是用在自行车上的,橡胶制成的轮胎防震, 防滑, 比木头轮子要好用的多。 明朝的官员出行, 一般都是坐轿子, 但马车也并不少见,运粮、运载各种贡品、物资, 还有女眷出行,很多都是乘坐马车,琼州岛上就有不少马车,若是放在全国范围之内, 橡胶推广应用起来,对整个国家的影响绝对是不容小觑的。 不过,就算自己把种子提供给奥雅都和拍依,橡胶树在现实中成长起来可不会像在空间中这么快,怎么也要几年的时间,眼下他们的温饱问题还是没法解决…… 张皓文想来想去,忽然一拍脑袋——自己怎么忘了嘛,黎人十分灵巧,一向善于织布,据说当年名满天下的黄道婆的纺织方法,就是从琼州岛的黎人这里学去的呢!现在,是时候再把新的织布技术普及回黎人之中了。 在文昌县,张皓文没有办法把这些纺纱织布的妇女集中在一起开办一个类似现代工厂的东西,这是明朝大部分地方的礼法规矩所不允许的,但是黎人没有这样的限制,他们完全可以从种棉花到采摘,弹线,纺纱、织布,形成一条配合紧密的流水线。到时候,那儿将成为他们张家集中生产布匹的基地,天赐村附近的产量就没那么重要,只用来应急也就够了。 …… “什么?!我乃是有功之人,你们不能把我交给那伙蛮人呐,我要见周知府,我要见艾巡抚!” 张皓文听说招抚黎人的事情已经谈妥,便询问去驿站看望他的唐臣能不能见一见来洽谈的黎人。唐臣一口答应,这天一早便带着张皓文来到了府衙门口。 谁知他们刚刚绕过大堂,就听见后面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哭喊声。张皓文和唐臣一起停住了脚步。 只见几个差役从二堂方向拉出来一个身穿长衫,面色惊慌的年轻人,张皓文一看,原来是一位老相识,王祯!这家伙气呼呼的扯着手上的铁链:“快放了我!” “少废话!”那差役不耐烦的把他往前一搡:“我们老爷早查清楚了,你是从文昌逃脱的重犯,彭知县那里还记着你八十大板呢!你还想问我们老爷讨要赏钱,真是做梦!” “什么?那是误会……误会呀!”王祯辩解的声音渐渐弱了,被差役们连拉带扯的拽了出去。 “唐老爷、张小相公,原来你们已经到了呀!”前面急匆匆走来周知府手下一名幕僚,他站在唐臣和张皓文面前略一拱手:“老爷与艾大人正在二堂等你们呢,快去吧。” 唐臣点点头,随他往前走去,两人说起王祯的事,那幕僚摇头道:“唉!这就是前一阵子来告密的那个书生,他日日来府衙请赏,老爷正头疼呢,谁知就是前两日吧,不知是谁在府衙门口投了封书信,说他曾在文昌挑唆乡民赌博,被那里的县老爷革了功名,要投进大狱的!昨日黎人派来一名信使,头一个条件指名就要把这王祯交给他们处置!老爷派人四处寻他,却发现他又去赌坊了!真是死不悔改!” “现在呢?老爷决定把他交给黎人?”唐臣问道。 “没错!他这种屡教不改的人呀!活该如此!”那人摇了摇头。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二堂,里面坐着一名 健壮英俊的黎族汉子,正是前些日子和他们在村落中朝夕相处过的帕石。 “张皓文!”帕石看见张皓文,咧开嘴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你还好吗?” 周知府也站起身迎上前来:“这位……帕石正提出要见一见你,想不到你就来了!也好,我们该谈的已经谈妥,你二人还都没有来过琼山的府城县吧,我这就叫人带你们去四处看看如何?” “多谢知府老爷。”帕石在周知府面前还有些拘谨,按理说他对在琼山游玩并无太大的兴趣,但他想到了与他同来的拍依,或许拍依喜欢呢?况且这是周知府的一番好意,想到这里,他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张皓文想的却是另一番事情——这些日子因为商谈暂时没有结果,他也一直没有机会去自家在府城县的布店瞧瞧。这回他不但可以前往,而且还能带着帕石一起去,或许还有和帕石一同前来的黎人,这样,他就可以好好跟他们商量一下橡胶树的事还有在金鸡岭开办生产布匹的工厂的事情了! 离开府衙之后,唐臣也再次向张皓文提出了邀请,唐娟已经被毫发无伤的放了回来,这次他再也没有拒绝唐老太太的理由了,此时正是八月上旬,唐老太太一再叮嘱唐臣,八月十五的唐家家宴,让他务必把张皓文也带来。 八月十五,张皓文当然想和家人一起度过。但府城县离天赐村不近,就算他现在紧赶慢赶也赶不回去了,唐臣的好意他也不能一再拒绝,只能点头答应了下来。 此时,张皓文带着打扮成普通百姓模样的帕石、拍依,还有另外两个黎人一起离开驿馆,略一打听,就找到了鼎鼎大名的琼府街上。虽然天气炎热,但街上仍然人来人往,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操着各地口音的客商络绎不绝。 最高兴的要属拍依,先前在金鸡岭住的时候,她极少离开山林,后来他们一路北上,却又总是东躲西藏,她一直所向往的汉人的集市、酒楼反而离她更遥远了。这会儿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从前见所未见、琳琅满目的货物,还有整齐高大的店铺、屋舍,拍依惊奇的睁大了眼睛四处瞧着,生怕漏掉了什么——香气四溢的点心,色彩斑斓的布匹,甚至连街头那些精巧的小孩玩意儿,落在这个黎族姑娘眼里都特别新鲜。 张皓文放慢脚步,往海港方向走了一阵,还没等他再次找人询问,就听见街旁一个铺子门口有人高声喊道:“宝儿?!宝儿呀!真的是你吗?” 张皓文抬头望去,他有点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是一幢不亚于他记忆中的荣禄楼那般气派的三层高的店铺,门楼和砖瓦看上去都有种百年老店的古朴,但那门前挂的那一块“昌恒布行”的牌匾却是崭新崭新的。 陈择梁已经拨开人群,挤到了张皓文的面前,半年没见,这个少年好像又变了,比从前个子更高,也显得更为稳重成熟。或许是以外的见到了张皓文,又或许是因为婚期在即,他看上去意气风发,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张皓文还在打量着自家的铺子,他却已经快步走到几人跟前,和张皓文互相问候之后,又与张皓文的几个同伴寒暄起来。街上人多,张皓文并没有详细介绍帕石他们的身份,只说是自己在琼山新结识的好友。 “走!进去说话吧!”陈择梁一听他们都是和张皓文相熟的人,变的更热情了,把众人领进铺子,他问张皓文道:“皓文,要不要我带你四处看看?” 待会儿还要和陈泽梁觉得还是应该先把帕石他们的身份和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对陈择梁好好说说。他对陈择梁道:“先找个坐下来说话的地方吧。” 陈择梁点了点头,把他们带到了二楼一间布置雅致的房间里,又命人端来茶水干果,请众人坐下之后,问道:“ 皓文,家里的信中只说你被彭县尊传到县衙,你怎么会来到琼山?方才我看了几遍,才敢确认是你呢!” “我正是要跟你说一说我这一路上的经历……”张皓文简明扼要的从他和彭知县的约定说起,又说道一路上巧遇了帕石一族人,当说到他和奥雅都之间的关系的时候,陈择梁恍然大悟的道:“怪不得,自小你和张大伯就与我们村子里的人长得不同,还有这一位……”他抬手一指拍依,“和你还有皓夏长得也太像啦!” 张皓文笑了一笑,又继续道:“如今巡抚、知府体察民情,知道黎人揭竿而起是事出有因的,所以前些日子已经和黎族的百姓们达成了协议,让他们返回金鸡岭生活,可是那个地方能谋生的手段有限,因此,我想着……” “把生产布匹的地点转移到金鸡岭去?!是吗?宝儿,要是这样的话,咱们生产的成本可就大大降低了,而且金鸡岭靠海,可以通过海运直接运到琼山,比走陆路还方便呢!还有,这样一来,咱们的布也可以在琼州南边试着卖一卖了,真是一举三得呀!” “不,是一举四得,这样还可以帮助奥雅都和她的族人们,让他们多个谋生的手段!”张皓文接着说道。 “织布?”拍依对这个话题很是关注:“皓文,我们那里的姑娘都很会织布的,不过,我们都是织了自己穿,没有人来买我们织的布啊。” “我们负责卖。”张皓文一句话就打消了她的疑虑,“你和族人们只管织就好了!” 陈择梁见拍依的神情仍然有些迷惑,笑着道:“你还不知道吗?这个铺子就是宝儿的呀!他才是这里真正的掌柜,他说从哪里进货我们就从哪里进货,他说往哪儿卖货我们就往哪儿卖货,既然你们会织布,那就皆大欢喜了,卖布的事,交给我陈择梁就成!” 进考场2 “哎呀, 帕石,你听见没?”拍依高兴的转头对帕石道:“这样一来, 族里的姑娘们也能为自己挣嫁妆啦!” 拍依的话本是无心, 但听到嫁妆二字的帕石却双颊微微泛红,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再次来到楼下,铺子里的伙计们看见张皓文年纪小小却气质不凡,都好奇的停下手上的伙计,问道:“东家, 这几位是?” 陈择梁认真的指着张皓文对他们道:“我说过了,我不是你们的东家, 这一位……才是你们真正的东家呢!” 伙计们全都满脸惊愕的看着眼前的孩童,但是,当张皓文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的时候,他们都不自觉的站直了身体,这孩子的眼神如此凌厉而威严, 让他们对陈择梁的话深信不疑。 临别之时, 陈择梁又对张皓文悄悄道:“对了, 那市舶司太监的事, 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老太监姓刘, 在此处坐镇已经七八年了。听说原先他先前在宫里根基极深,差事办的又好,所以虽然龙椅上的皇帝换了两次,他却一直守着这份肥差。他没什么特别的嗜好, 从来最爱收集南珠……” “南珠?”张皓文头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不禁有些好奇。他这一问,却被拍依听见了,眉头一皱,道:“高县令逼着我们族人下海采的,就是这南珠,怎么,如今又有谁打起了南珠的主意吗?” 说着,她略一抬头,从颈边拉出一条细细的彩线,解开后递到了张皓文手中。张皓文一瞧,顿时就想明白了为什么这个时代的珍珠如此珍贵难得——这会儿没有人工养殖技术,所有的珍珠都是天然生产出来的,自然个头有大有小,形状也不会特别圆润。而拍依拿出的这一颗,绝对可以算得上是南珠中的精品,它光洁细腻,散发着柔和却耀眼的光芒。 陈择梁一见,赶紧将几人拉回铺中,嘱咐拍依道:“拍依姑娘,这么贵重的珍珠,你日后万不可在人前拿出来呀!我们汉人对这样的珍珠趋之若鹜,因此你争我夺,丧命的也不在少数!” 拍依却毫不在乎,撇撇嘴道:“所以我说,这些都是害人之物,你说采上来之后为了抢这珠子有人连性命都不要,为了它,采珠时我们半个村子男人的命没了!你们若有什么用处,就直接拿去吧!” “什么?!”陈择梁惊呆了,他见到珍珠的时候确实想过,这珠子若能送给刘太监,事情多半就成了,见拍依随身携带,他以为这是拍依的心爱之物,本想出个高价购买,却没想到,拍依竟然直接把它送给张皓文了。 谁知,张皓文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更出乎他的意料:“拍依,我本来就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既然你给了我这个,那么我这份礼物就算做回礼吧。” 拍依的好奇心又被挑了起来,长长的睫毛闪动着,带着几分急切看向了张皓文。张皓文嘴角微微一挑,拿出了拍依曾经给过他的那个木匣子。 “这不是我给你的泥土吗?!”拍依纳闷地问。 “没错,就是那些泥土,让我种出了珍贵的东西。”张皓文将盒盖一掀,里面是一颗颗圆鼓鼓的,浅褐色和深褐色交织相间的种子。别人都是把种子种进泥土,张皓文那神奇的空间中的秧苗却能根据不同的泥土长成不同的作物,这在眼下的农耕社会里实在是一个太有用的功能了,张皓文为自己的好运感到庆幸不已。 拍依脸上的疑惑却没有消散,她没见过这种东西,不知道张皓文如此看重的种子能长出什么。张皓文微笑着迎上了她的目光:“把它在金鸡岭上种下去,过两年我会告诉你它的妙用的!” 拍依相信张皓文,她的嘴角也慢慢翘了起来,伸出手接过木盒子,郑重的点了点头。张皓文又把自己从前听来的关于橡胶树种植的知识对他 们详细讲了一遍,然后方才和他们一起离开了昌恒布行。 仲秋已至,琼州岛上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唐家这样的名门望族,都举家团聚,欢声笑语不断。家中的老人享受着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年轻人等待夜晚到来,去靠海的沙滩上赏月、放天灯,孩子们最期待的当然是各种各样平时难得享用的美食。这本该是个愉快而放松的日子,张皓文却因为要到唐家做客而有些不安。 不过,唐老太太提前就让唐臣转告张皓文,这次所谓的家宴,不过是在大房那边,陪着她和唐娟吃顿饭罢了。唐家大房父子在外做官,唐娟的母亲早逝,唐娟的父亲也已经续娶了一房妻子,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唐家老太太执意把唐娟留在了她的身边,这些年一直亲自抚养着。 虽然自己家里人口多,乱七八糟事情也出了不少,但张皓文知道,他们到底是农户人家,那点矛盾和算计与豪门大户根本无法相比,所以,唐家的事情,他不想过多了解也不愿意费心思去猜测,只是他到底也算和唐家有些缘分,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你……就是张皓文?”面前的老人有些微胖,一脸慈祥,眼睛微微眯起,带着和气的笑容上下打量着张皓文。在她身边,是张皓文早就见过的唐娟,张皓文离开时她还在黎人的村子里,模样颇为狼狈,如今梳洗打扮的干干净净,上边穿了件杏黄薄衫,下面是一条淡黄滚边的缠枝花白纱裙子,称的她粉脸桃腮,既有几分大家小姐的文雅矜持,也带着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特有的柔美。 张皓文对唐老太太行礼之后,也对唐娟笑了一笑,唐娟有些不好意思的把头低了下去,唐老太太对他们道:“我上了年纪,平常睡得早些,所以早早就把皓文你接了过来,外面饭菜都摆好了,你们两个随我随便用些吧。” 张皓文谢了几句,跟在唐老太太后面往院中凉亭走去,丫鬟上前扶住了唐老太太,唐娟和张皓文一起落在了后面。张皓文停住脚步让了一让,唐娟却测过身子,低声问他道:“你……你怎么没有回文昌呀?” 张皓文刚想回话,忽然听见又有几名丫鬟从前院走了过来,道:“二老爷带着少爷、小姐,还有小少爷来了。” 唐老太太眉头微微一皱,随即道:“好吧……让他们进来便是。”话音刚落,唐臣身后跟着一行人匆匆赶了过来。唐老太太命人换了大桌子,摆上碗筷,继续备菜去了,唐臣笑着道:“娘,我知道您前几日为了阿娟的事情烦恼,这几天想清静清静,不过今日是仲秋,想来想去,我还是怕您和阿娟这儿冷清,所以带着他们兄妹还有谦儿来看一看您。” 唐老太太笑呵呵的说道:“谁说我这里冷清呀,你不是给我请了位客人来吗?” 张皓文方才就一直候在一旁,这会儿赶紧起身相见。唐臣也趁机介绍起他的一众儿女来。他的大儿子唐安穆二十五六年纪,身材挺拔,彬彬有礼,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的的男孩,想来就是方才唐臣提起的“谦儿”。 二儿子唐安程几年前张皓文在铜鼓岭下见过,他这会儿已经行了冠礼,模样和上次相见时倒是没有什么区别。他只是瞥了张皓文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显然他对张皓文这个农家小子没有丝毫兴趣。而跟在唐臣身边的,就是他的小女儿唐安和,唐安和比唐娟小一两岁,细细的柳眉,一双杏眼,虽然面色中还露出一丝苍白,大概是前几年的病还没有好透,仍在修养,却也能看得出将来长大了肯定是个俏丽的美人。 唐臣呵呵一笑,拉着唐安和走了过去:“娘,其实是安和一直说想要来看看您,我才把他们带来的呢!” 唐安和性格也比唐娟活泼外向,马上接道:“是呀,我还想来找阿娟姐姐玩儿呢!” 被两个孙女儿 一左一右的簇拥着,唐老太太的脸很快就布满了笑容:“安和到底是想祖母,还是想你堂姐了?” “都想呀!还有祖母这里的桂花糕……”唐安和一本正经的回答。 “哈哈哈……”一时偌大的宅院里,溢满了孩子们和老人的笑声。 虽然唐老太太早早离席而去,张皓文却在唐宅又逗留了大半个时辰方才离开。唐臣对张皓文的功课格外关注,接连询问他打算何时参加科考。这个问题张皓文早就思索过了,今年四月间考了道试,乡试也刚刚结束。按照以往三年一轮的规矩,县试、府试离现在只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府试之后来年又是道试,张皓文现在四书很快就能读完,好好练上一年文章,一年后的县试、府试他是一定要参加的。 那之后呢?道试和县试府试不同,不仅要考四书,还要考五经。五经之中,每个考生都要挑选一部作为自己的本经。到了这个时候,一般的社学学堂对学生就没有太多帮助了,况且,根据张皓文的观察,自从上次从潭牛镇回来之后,谭景春一直在默默准备科举。张皓文心里有种预感,这位对自己如师如父,认真负责的开蒙老师,应该不会在天赐村里一直待下去。 这就意味着,张皓文要另外找地方读书,府试过后,他也快十岁了,完全可以离开天赐村,找一个更好的地方学习。 在琼州岛上,还有哪个学堂能比唐家在攀丹开的攀丹学堂更有名气呢? 说道攀丹学堂,唐臣和张皓文彼此都有些心照不宣。唐臣越观察,越觉得张皓文将来前途无限,当然,如果他能快点取个功名就更好了!像自己那小儿子唐安程,小时候人人也都说他是聪明的,可结果呢,到现在快二十了,下场考了两次,到现在也不过是个童生。当然,唐安程那时候的言行举止比起张皓文来,还是差得很远…… 进考场3 唐臣一边暗自思索, 一边看似不经意的问着张皓文家中的境况。张皓文也没有隐瞒,将自己家后来养鸡买到琼州各地, 又做起了布匹生意等等一并告诉了唐臣, 唐臣表面赞扬着张皓文有生意头脑,心里却早已惊讶的无以复加了。 张皓文离开唐府的时候,外面天色一片漆黑,府城街方向传来了人们的喧闹声,他心念一动, 来到了靠海的沙滩上,只见那里聚集了不少百姓, 人们手持一柱柱香,围成了大小不一的圈子,他们点燃手中的香或是蜡烛,用水果、花朵拜祭着月神。 对于琼州人来说,出海离岛都是很凶险的事情, 所以他们往往会借此机会祈祷出入平安, 同时在沙滩上赏月观海, 在这热闹的气氛中, 张皓文却想起了那两句诗——“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回家!张皓文对那个小村子的思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 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 …… “……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 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韩景春读到这里一顿,对几名少年略一示意,下面的人齐声继续背诵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嗯,这《孟子》一书比起《大学》、《中庸》、甚至是《论语》来,不仅篇幅长,内容也更深一些,向来若是碰上《孟子》中的题目,作答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譬如‘达则兼济天下’一句,若是破题,你们几人如何做?都说来听听。” 琼州岛上向来少见料峭的春寒,只有阵阵春风,吹拂在天赐学堂院子里点缀着绒绒新绿的枝头,在屋子里认真听着韩景春讲解《孟子》的学童们,却已经不再是一下课就追逐打闹的小孩子了。眼下正是宣德六年年初,张皓文已经满了八岁,虚岁九岁。过完年县里贴出告示,二月十八,是文昌县举行三年一度的县试的日子。 “皓文,还有一个半月就要考县试了,平日里怎么也不见你准备呀?”云板敲响,学童们纷纷走出了社学的大门,张家兄弟几个一起往外走着,张皓言好奇的问张皓文道。 “人家宝儿还用准备什么?”张皓方又在一边接上了话:“知县大人都要求着宝儿办事的呀,说不定早就把宝儿暗地里定为县案首了。” “皓方,这话可不能乱说!”张皓言听见张皓方又酸溜溜的嘀咕起来,刚板起脸想斥责他几句,张皓文已经开了口:“二哥,你想说什么?知县老爷坏了县试的规矩?!万一叫人听见,咱们几个都不用考了,这责任你能承担吗?!” “就是!你要再乱说一句,看我回去不让爹打断你的腿!”张皓言听了张皓文的话也怕了,语气比方才严厉了许多。 “哎呀,哥,我知道了,这不是没别人嘛,你瞎操心什么?”张皓方自知没趣,讪讪的辩解了几句,又故意扯开话题道:“哎,对了,皓亮呢?怎么没见他?最近他总是受欺负,打又打不过,净给咱们张家丢人!” “哎哟,怎么把他忘了?”张皓言也是满脑子县试,忽然间发现方才张皓亮没有跟他们几个一起出来,三人又转身往回走去,还没到门口,就听见旁边林子里传来了张皓亮的哭泣声和辩解声:“我、我哪有银子啊!” “你没有,可以找你爹要,不成的话,还可以找你娘要呀,听说你娘这回嫁的不错,虽然是给人做小,但到底不用待在咱们村里受人白眼啦,哈哈哈……” “你胡说!”张皓亮的声音忽然尖利起来,随即就伴随着对方“哎呦哎呦”的叫喊声。 “这小子敢打我?!仗着张家有几个臭钱,了不起了呀?揍他!……”林子里的人话音未落,就抱着头四处逃窜起来。原来 是张皓文兄弟三个及时赶到了,他们捡着地上的石头、泥块噼里啪啦的冲着那几个欺负张皓亮的孩子扔了过去,顿时就砸的他们哭爹喊娘,屁滚尿流。年纪最大的张皓言站出来冲着他们喊道:“再敢欺负阿亮,我们三个揍死你!” “皓亮,你没事吧……”张皓文刚走过去伸手想拉张皓亮,张皓亮忽然从泥潭里坐了起来,把张皓文的手一拨:“不用你管!呜呜呜,不用你们管我!” 说着,他连书篓都不要了,爬起来一边哭一边朝树林外跑去。 “瞧瞧他,没出息!”张皓方不屑地摇了摇头。 张皓文知道张皓亮这段时间日子过的不太好受,他如今和自己一样八岁了,正是敏感的时候,自己有张传荣、李氏和两个姐姐疼爱,去年三月李氏还给他添了个弟弟,起名张皓广,现在也快一岁了,所谓家和万事兴,布匹生意越做越大,鸡也越养越多,光去年一年,除去给金鸡岭奥雅都他们提供织机、购买棉花,还有琼山的店铺、雇佣伙计们的成本,光是棉布他们大房就净赚了四五千两银子。其他几房还有已经成亲的陈择梁、张皓春夫妇各自分的的红利也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更不用说自从去年春天开始,张皓文就把自己整整一冬在空间那块地上尝试着种出来的作物推广到了自家的田地里,虽然一开始张传荣还有些将信将疑——别的他相信张皓文,可种地这事儿,张皓文从小都没干过,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种子完一部能长出东西来,那不是白白浪费了地,少产了粮食吗?但到了秋天,丰收的瓜果、蔬菜一担担挑到集市上,转瞬就被一抢而空! 其实,张皓文去年只不过还是很保守的“试种”了几样东西而已,其中,包括蜜瓜、水瓜、四角豆、苋菜、茼蒿……这些都是原本村里就小规模种植过的东西,只不过在空间里收获的种子再种回去,会长的更茂盛,产量更高也更鲜美可口。张皓文不是不想种他记忆深刻的板栗红薯、甜糯玉米、辣椒、胡椒、香蕉什么的,但当地人对新的食物接受度并不高,他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和精力来向大家普及这些东西的好处,现在,他暂时没有这么多的时间,这些计划只能暂时放一放了。 不仅是大房,现在张家每一房的收入都足以让他们在这小小的天赐村过着富足的生活,可是对于张皓亮,这大概永远也没法补偿王氏的离开给他带来的打击。如今全村的人都知道王氏嫁到了琼山一家富商家里,不过,没人知道她嫁的到底是谁,因为是给那家做不知道第几房小妾,对方只是派了几个人来一顶小轿把她抬走了,王氏的娘没少明里暗里吹嘘自己的女儿换来了多少彩礼,但却绝口不提对方的年纪和王氏离开前在张家四房院门口哭了半天要见张皓亮的事实。 尽管张皓文对张皓亮颇为同情,但他知道,人生有些坎儿是别人没法帮忙跨过去的。至少现在他衣食无忧,还可以去学堂,总比先前每日两顿永远都煮不熟的拌着野菜的杂粮饭、像张传荣和张皓言那样不到十岁就要下地,一天到黑累的连腿都站不直要好得多。 “张皓方,为师这也是为了你好,你虽然也作了几篇八股,但你四书读的并不扎实,文章的理法也不甚清楚,为师当年头一回入场之前,少说也做了几百文章,读的程文更是不下千篇,你今年才十二岁,往后还有的是机会,为何必须得今年去考呢?” 眼看县里的告示已经贴出来几天了,韩景春开始和天赐村的里正、各家族长商量起了给今年应考的学童报名的事情。天赐学堂第一次送学童去考县试,村里的大人简直比应考的孩子还要激动。虽说村子里现在的情况想送几个人去考都可以,但依韩景春的意思,能够正儿八经做上几篇八股的,也只有张皓文、张皓言、还有王金汇三个人。虽然韩景春完全是根据现实情况提出的建 议,但却也正好照顾到了村里现在势力最大的王家和张家两家的脸面,不过,韩景春也说了,如果谁家的孩子一定要去试试,见见世面,他也不反对。 谁知道,张皓方一听就不干了:“……为什么?为什么皓言能去?皓文才八岁他也能去?我就不能去呀?我和他们一起开读四书,虽说文章没他们作得多,但……但先生你本来平时让我读书的时候多,做文章的时候少,现在又说我做的文章不够……” 韩景春见他死活不服气,也不再劝说了。他想了想,把本来已经伸出来的戒尺收了回去,叹了口气,道:“好吧,既然你想去观场,我也不拦你,那就随你大哥一起去试试吧!” 张皓方这才满意的坐了下来,听韩景春讲起了报名的具体事宜。其实,这些东西韩景春早就和他们的父母商量过,都已经准备妥当,打算过两天就带着他们一起到县衙门里放去填写报名的材料,购买答题的试卷纸。 转眼时间飞一般的过去,二月十八仿佛在他们翻过几页书的功夫,就悄然无声的到来了。天气回暖不少,不少人都换上了轻薄的棉袍。张皓文他们兄弟三个在张传荣的带领下,提前一天就来到文成县住进了客栈,等待第二天黎明入场参加他们科举人生中的第一场考试。 张皓文并不紧张,但眼前的场面还是让他颇为惊讶,作为童子试的第一关,文昌又不是那么富裕的县,这次考试的场面可以用混乱不堪来形容,数百的考生提着装满文房四宝还有散发着各种气味的食物的长耳考篮堵在县衙门口,其中有刚到总角的小孩子,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每个脸上都流露出一丝不安的神情,彭知县高坐在县衙门外的一处临时搭建的台子上,天光微亮时咣咣几声锣声,彭知县那极有辨识力的大嗓门当空响起:“不得喧哗!开始点名入场了!” 首战告捷1 乱哄哄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 县衙门的胥吏站在门前,翻着名册开始点名, 听到点名后上前应答的不仅是考生, 还有替考生作保的廪生。 作保的廪生有核对考生信息的责任,必须保证考生没有冒籍、父母丧事的情况,也没有顶替别人或随意更改姓名、家事清白等等,一旦考生查出了问题,替他作保的廪生还有联保的其他考生也要倒霉, 所以,县学的廪生都不会随意出面替人作保。此次, 替他们作保的县学廪生不是别人,就是张皓文的表哥李青安。 韩景春自己入场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这回送自己这几个得意弟子进场考试,他心里似乎比学生们还要忐忑,还在拉着张皓文他们的手嘱咐道:“你们几个切记, 虽然这考卷上写着座号, 但并非一定要 按照此号入座不可。一入考场, 大家都是哄抢靠前的位子, 皓文你年纪小,皓言、皓方, 你们两个要帮他抢一抢呀……对了,不要坐第一排,那第一排就在房檐下,风吹日晒, 万一下了雨,试卷被打湿了,那可就糟了……” 张皓文他们几个听着这番已经听过数遍的话,还是认真的点了点头,点名大概是按照报名的顺序来的,他们村子离文城不远,告示刚贴出来就报了名,很快他们就听见胥吏在前头喊道:“张皓言!” “到我了,皓方、皓文你们两个也快了,一起跟着过来吧!”张皓言紧紧握住自己的考篮,拉上两个弟弟一起推开人群走了过去,剩下韩景春和张传荣两个在衙门口心情忐忑的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张传荣道:“唉!韩夫子,尽人事、听天命吧!走,咱们两个找个地方喝一杯,待会儿过来等他们出场!” 这个时候,只有杯中物能稍微缓解一下他们的紧张了。素来不贪杯的韩景春也点了点头,和张传荣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拥挤的衙门口。 “头发解开!脱衣服!”衙役催促道。 “是、是……”张皓言对此早有准备,不过众目睽睽之下,还是有点别扭,况且二月毕竟是冬寒未消,他脱了外面的棉袍,解开衣带的手就有些哆嗦起来。 “哦,你就是张皓文?”后面的衙役打量了张皓文两眼:“你年纪还小,县太爷嘱咐了,不用解衣,把考篮拿来看看就成。” 张皓文点了点头,两年前他为了给彭知县送信可是差点连小命都丢了,虽说他自己也收获不少,但回来一说,彭知县对他的态度大变,更为另眼相看了,对于张家的布匹生意,他也在他这个文昌知县的能力范围之内提供了最大的庇护,当然,虽说棉布的税暂时还没有收,但是逢年过节他们张家也没少“孝敬”这位县尊。 这就是官场,最好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利益之上,没有永远不变的恩情,也没有隔夜的仇恨。还没有考过一场试的张皓文清楚的认识到了这一点,这些形形色色的官员们给他上了韩景春所不能传授给他的生动而实用的一课。 虽说不用像张皓言那样脱得只剩一条裤衩,但衙役还是象征性的在张皓文身上摸索了一番:“好了!进去吧!”一句话就让张皓文得到了解脱,他再次挎上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考篮,等两个哥哥穿好衣服以后,三人一起进了考场。 所谓考场,其实就是文昌县的县衙大堂。文昌的大堂和府衙一样,当然没有府衙那么宽敞,前后一共五间,每间又隔成前后两卷,一共有十间,摆满了长条桌椅,有些明显看得出是从附近的饭铺子里征用来的,还闪着油光。 “这是什么味儿呀?”张皓方又开始吐槽了:“怎么臭烘烘的?” 张皓文和张皓言都没有搭理他,后面的考生已经陆陆续续进来了,他们得赶紧找个好位置。三人谨记韩景春的教导,快步跑到第二间的第二排靠边的地方坐了下来,这 儿既有阳光,待会儿又不会太晒,桌椅还算干净,三人长长舒了口气,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小心放好试卷纸,认真的摆放笔墨纸砚,等待考官彭县尊出题。 看来,文昌县的文风越来越盛了,大半个时辰过去,大堂才坐满一半。桌椅都是按照报名的人数准备的,可见还有不少考生等在外面呢。一拨拨生童走进考场,一番番哄抢,衙役们大声呵斥,考场里乱作一团。 这些生童,很多都不是像张皓文他们这样早早就来到文城镇住下,而是住在城外,或是从附近的村子连夜赶来的,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已经连连打起了瞌睡,张皓文甚至听见不远处传来了某位仁兄的呼噜声。 “都起来!你,别睡了!县尊大人要出题了!”又等了半个时辰左右,原本空荡的大堂终于坐的满满当当的,张皓方已经趴在桌子上流着口水睡着了。衙役在旁边空出来的过道上走来走去,不断提醒着考生们:“坐好坐好!给我起来,别让县尊大人看见你这幅丑样!” 张皓方赶忙直起身子抹了抹口水,把压得略微发皱的卷子展平,问自己哥哥道:“啥时辰了?” “不知道。”一向很沉得住气的张皓言等的也有点焦躁:“你快坐好了吧!” “这是什么?你小小年纪,不说在场下好好读几篇文章再进场,怎么还敢夹带呢!”一听见“夹带”两字,旁边的衙役们全都瞪起眼睛,朝后面看去,靠近的两人快步走到一条长桌面前,把一个十来岁的童生拉了出来。 “差爷,不是夹带,这是我这破棉袄里的棉花破了,你瞧……”动静闹得太大,张皓文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那少年手里揪着一把破棉絮给差役们看。那两个差役面面相觑,又似乎是对他有几分同情,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警告性的瞪了他一眼,沿着过道离开了。 “……本县奉学道大人旨意,开科考试,为圣上选拔人才……尔等即为读书人,当知礼义廉耻之重,须得尽你们先生所授,平生所学,好好做这两篇八股,不得交头接耳,不得故意喧哗,……誊抄时不得涂改、不得添注、若有错字,举子点断不清,不予录取……!”彭县令高声宣读完了长长的注意事项,然后一撩官袍坐了下来,旁边书吏递上笔墨纸砚,他抬起笔来,在考生们紧张不安的眼神中,挥笔写下了两个题目。 写罢,他自己站起来念叨:“第一题 ,《中庸》——‘天命之谓性’一节!” 略一停顿,继续道:“第二题,《孟子》——‘圣人之忧民如此。’一句!” 下面的考生陷入了片刻的寂静,随即又响起了细细碎碎的各种声音,有的得意,有的抱怨,更多的人都一边磨着墨,一边开始苦思冥想起来。 为免有人没听清楚,衙役们把这两题贴在两块木牌上,举着木牌在场中来回走动着。张皓文都听得清清楚楚,此时已经开始构思了。第一题不算偏,场上每个人应该都至少试着写过一两篇习文吧?不过他们前几个月几乎一天都要练习写一两篇文章,这个写的早,已经有些记得不太清楚了。第二题来自《孟子·滕文公上》,《孟子》篇幅长,有些学的不扎实的人,比如张皓方,连这句话的出处都有点记不清了,这会儿正在抓耳挠腮的拼命回忆呢! 考场的纪律并没有张皓文想象的那么严,大家你挨我,我挨你的坐着,衙役根本没法管,也管不过来。不过,县试只是初级选拔,过了县试,连童生都不是,没有真才实学,很快就会在后面的考试中被淘汰。 “哥,这一句哪儿来的?”最后张皓方放弃了,开始低声询问张皓言。张皓言被他缠不过,只得说了句“滕文公上”就不再理他了。 张皓文平息凝气,开始回忆着写起了第一篇文章的破题,虽然觉得 自己的水平过县试问题不大,但他想争取早点交卷,头十几个交卷的人都有面试的机会,作为主考的知县大致看一下文章,就会当场宣布结果。 一般来说,对于先交卷子的人,考官的态度都是很宽容的,尤其是那些年轻的童生,只要人长得齐整,字写得好,文章的句子有比较通顺,有些可取之处,一般知县就会把他取中。 张皓言和张皓方还在思索,张皓文的笔已经落下,认认真真写了起来。 快到晌午,日头挂在当空,天热了,挤在一起的生童们忍不住抱怨起来,有人碰了旁人的墨,有人踩了隔壁的脚,差役走来走去,满头大汗的平息着各种纠纷。 “……盖试忧民之忧焉,以观其暇与否也!”张皓文此时已经誊抄到了最后一句,额头上也冒出了薄薄一层汗。写完草稿之后,他已经检查了好几遍,这两篇文章虽然算不上做的花团锦簇,但也算是工整严谨,通过县试足够了。他四处一看,还没有人起来交卷,便想在稍等一等,谁知就在这时,后面又传来了差役的骂声:“唉呀!方才还想给你留上几分面子,瞧瞧,这是什么,你还敢狡辩么?!” “我……这……”原来是刚才那少年又被揪了出来,他确实在棉袄里藏了不少细小的纸条,可惜他自己翻来找去,居然有一张掉在了外面,被巡视的差役拾到了。这下子他脸色惨白,流着眼泪被差役拖了出去。 场中众人纷纷摇头,这一下子,就是永远不得入场了呀!断了科举这条路,他只能回去种地、打短工……总而言之,一辈子都没办法跻身令人羡慕的官场了。张皓方更是出了一身冷汗——他就因为自己《孟子》还没背熟,本来还想带几张纸条进来呢,这人的下场直接给他敲了一记警钟,他赶紧埋头写了起来。 首战告捷2 不过, 经过张皓言一提醒,他也记起了第二题的出处, 再加上他这人向来还有点小聪明, 这一会儿东拼西凑,居然也做出了一篇文章。他也牢记着韩景春的话,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彭知县还记得自己,他的字写的不错, 人也还算精神,只要能争取一个面试的机会, 他被取中的希望就很大了! “哎呀,张皓文,本县正等着你交卷呢!”彭知县和张皓文也算是老相识了,见到他第一个把卷子送进来,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还捻着自己那细细的长须对他露出了和气的笑容:“快拿来我看!” 张皓文仍然恭敬的行了礼, 把写好的文章递给站在一旁的书吏交了上去。 “嗯‘《中庸》明道, 原于天而备于人, 必详言君子体道之事也。’——破题不错,不错!”彭知县高兴的提笔画了一个红圈。 虽说十拿九稳, 但毕竟是第一次入场,张皓文心里也不是一点都不紧张的,看到自己第一题的破题得到了彭知县的肯定,他的心还是微微落下了些。只见彭知县挥笔往下判去, 前前后后画了不少圈,他才越来越放心了。 就在这时,后面又传来了脚步声,陆陆续续,几个年轻人来交卷了。他们看见头一个做完文章的竟然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都好奇的打量着张皓文,不过,当他们看见张皓文从容的模样,还有彭知县那满意中甚至还带着几分兴奋的表情的时候,他们也都释然了——人和人不同呀,这孩子长得俊秀,又有文采,得了县尊大人赏识,估计这就是文昌的下一个神童了! “好!好一个‘试忧民之忧焉,以观其暇与否’!两篇好文章!准你进学!”彭知县把笔一放,高声宣布道。张皓文赶紧跪下道:“学生多谢知县大人提拔!” “你先在那一旁坐一坐,待本县看完这几份卷子,放你们一起出去!”彭知县指了指一旁的空位。这也是县试的规矩,要等到晌午时分有一批人交了卷,才会第一次开场放人,又是还会敲锣打鼓相送,叫做“放头牌”,再往后就随交卷随放人了。 张皓文也想看看和他一起参加县试的人都是什么水平,于是便规规矩矩走到彭知县指定的座位上,观察起这几个早交卷的人来。 彭知县马上见来的人多了,马上拿过下一份卷子看了起来,就在这时,张皓方也捧着卷子走了进来,看见张皓文坦然的坐在一边,他有点纳闷,愣了一愣,便把自己的卷子交给了书吏。轮到他时,知县见他面熟,年纪又小,不禁放松了语气,和颜悦色问道:“今年几岁了?先生是谁?” 张皓方忙回答道:“学生今年十二,先生是韩景春。大人忘了吗?前几年大人驾临韩先生学堂的时候,还问过小人话哩?” 彭知县微微皱起了眉头,县试的考卷毕竟都糊了名,虽说这面试一关,考生和考官若是认识,糊不糊名已经不重要了,但众目睽睽之下,他还是要表现出绝对的公正性的,就连张皓文和他如此相熟,他也没有丝毫流露出张皓文必定会被取中的意思,文章也是认真看过方才宣布结果。不过,彭知县念在他年纪小,人长的也算精神的份儿上,没说什么,低头看起他写的文章来。 张皓方心里打鼓,脸颊显得有些发红,彭知县看了一遍,笑道:“你的文章还早呢,回去好好再读上两年的书,十四岁再来考吧。” 张皓方心里一惊,又不死心,扑通跪下道:“大人,小人原先家里头穷,开蒙晚了些,可韩先生说了,学生天赋不错,学东西学得快,让弟子进场试试,求大人让学生过了这一场,府试的时候定不让大老爷失望!” 其实,这张皓方的文章虽说理法上前后有些不清楚,但才气是有的,尤其是第二篇的破题,还算可圈可点,彭知县不过是 见他人有些心浮气躁,想挫挫他的锐气,此时见他苦苦哀求,便开口道:“我考你个对子吧——庖丁解牛久练而技近于道。” 张皓方急中生智,站起来喊道:“荀子劝学博学则青胜于蓝。” 彭知县知道张家今天有三个孩子来考县试,方才听他说少时贫困,又见他进来后时不时扫一眼张皓文,估计他可能是张皓文的两个哥哥之一,心想,这孩子潜质尚可,只是聪明有余,沉稳不足,不过论情论理,今天都的取他,于是便笑着一点头道:“嗯……对还取得,你回家好好读书去吧,别忘了,做学问,贵在一个勤字,你得耐得住性子,日后才能高中。”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张皓方欣喜若狂,也跑到张皓文身边坐了下来。 彭知县看了看,也有十来人等在一旁了,便站起身对衙役们道:“准备放头牌吧!” 衙役齐齐应了声“是”,等了半天的张皓文方才被领了出去。一到门口,他和张皓方就开始搜寻张传荣和韩景春的身影。张传荣身材高大,站在那里十分显眼,他和韩景春说是去喝几杯,实际上坐下后谁也没有心情,勉强吃了点东西,还是回到县衙门口来巴巴的等着了,两个时辰不到,他们这外面等的比里面考试的还要焦急,一会儿怕孩子们身体不适,一会儿又觉得该多穿些,想来想去,两个大男人也急出一身汗来。 “爹!先生!”张皓文眼尖,一眼看见了张传荣,他这会儿也没有了往日的沉稳,一路飞奔跑了过去。张传荣欣喜的从他手中接过考篮,想问问结果,见张皓文不说,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得道:“宝儿饿了不?待会儿想吃点什么?” “我过了!爹,皓方也过了。”张皓文很快恢复了平静,他不想让张传荣和韩景春担忧,赶紧把结果告诉了他们。 “哎呀!好!好啊!”张传荣一下子高兴的拍起手来,韩景春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不错,不错,不负为师往日对你们的教导呀,对了,考的是什么题目……” “‘天命之谓性。’、‘圣人之忧民如此。’”张皓方拖长声调答道,他明明和张皓文一起出来,这两人却只知道围着张皓文转悠,这让他有点不爽:“我哥还没出来呢,咱们要不要等等他。” “当然、当然。”韩景春道:“不过,皓言的功底是扎实的,我不担心他。”韩景春又加了一句。 “要不这样吧,孩子们也饿了,韩夫子你带他们去方才我们两人去的那个酒楼去吃点东西,待会儿我接了皓言,到那儿去找你们如何?” “如此甚好!”韩景春赶紧点了点头。这会儿正是晌午,他们两个现在就出来了,显然在里面没吃东西。况且作为先生,韩景春想趁着他们刚出考场,问问他们文章都怎么做的,也好给他们点评一下,为他们下一场府试做准备。听了张传荣的提议,他一手一个拉住两个孩子,往刚才的酒楼走去。 …… “哎呀,韩先生,我来给你道喜啦,金汇这次能过县试,全仰仗您平时的指点呀!”王老大带着满满一驴车的粮食布匹,来到了韩景春住的斋房前。 “哎呀,金汇他爷,你这是作甚,教书育人是我的职责,这些东西你拿回去吧。”不到半月,张家和王家都打听到了消息,县衙里卷子已经看完了,再过两天就要贴榜,张家三兄弟和王老大的孙子王金汇都榜上有名。王老大高兴坏了,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准备好了礼物来感谢韩景春。 虽然这时候已经放学了,但韩景春还是把四个考过了县试的孩子留了下来单独辅导。面对着王老大和他的谢礼,韩景春坚持不受,最后只是象征性的拿了两匹布。 “哼,这韩夫子真会装模作样!”见王老大把东西又拉了出来, 等在外面的王老三不耐烦的说。 “闭上你的嘴,老三!”王老大再一次训斥他这个弟弟。“你有本事让王家出个秀才吗?我那俩孙子早先就送到邻村的都没取中,就金汇一个取中了,你还敢在这里嚼舌头,真是不知好歹。” “哼,他是有本事,但他怎么不收我家金河呀?张家三个娃儿都中了,咱姓王的就金汇一个,大哥你还敢说他不是偏心嘛?!”王老三不服气的辩解道。 王老大四处看了看,问道:“行了老三,前两年栓儿挨了打,我知道你眼不下这口气,大哥心里也不痛快,你别看张家这两年富的流油,我告诉你,这叫飞得越高,跌的越狠。你听了大哥的话吧那个王盼兰送走了,这一招棋走得不错吧!” 听见王老大又提起这事,王老三还是有些不痛快,但只能默默点了点头:“盼兰送信说了,琼山他们几个大户早就不满张家那间破布行独霸着市舶司的生意,早晚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好、这就好呀,老三,你要记得——‘没有敲不响的钟,没有锯不倒的树’,关键是力气要用对了地方。我这就再派家里几个人去琼山打听打听,看还能有什么给他们那些大老爷帮上忙的……” 虽说王老三腹诽了几句,但王金汇考过县试毕竟是件好事,王老三收起了他那一肚子牢骚,陪着笑跟王老大两个人又闲聊起来,他们没注意到,身后的树丛中闪过一个单薄的身影,原来张皓亮为了躲避几个讨厌的同窗的讥笑和追打,干脆躲在了学堂边的树丛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谁知道一睁眼,就听见这两人议论起了张家的事。 张皓亮的第一个反应是告诉张皓文,告诉张传荣,但想起在学堂里,在家里,每次爹、爷爷还有夫子提到张皓文的时候满眼宠溺欣喜的样子,他心里就格外不是滋味。明明都一样姓张,明明他只比张皓文小了半年,可是在张皓文面前,他就好像一个隐形人……谁也注意不到他也很聪明,他学的也很卖力,他娘已经没了,爹每天都跟着大伯在外头忙活,一回家就是:“你看人家宝儿……” 首战告捷3 唉!他的日子为什么就过成了这样?!娘在的时候, 多么疼爱他呀!为什么他们都不肯给娘一点机会,让娘回到他身边, 回到爹身边呢?张皓亮想着王氏每次看着自己的时候慈爱的笑, 眼泪默默流了出来。这个家富了,对谁都是好事,只有对他张皓亮来说好像掉进了地狱一样,他擦拭着不断流出的眼泪,最后把头埋在膝间呜呜的哭了起来。 …… “不得了了, 张阿伯!张阿伯呀,榜贴出来啦!”隔壁陈择梁的幺弟从镇上回来一趟, 一进村就往张家跑着喊了起来。 “七儿,啥事儿喊这么大声?”张传荣不在家,李氏纳闷的探出头来问道。 “哎呀,取中啦,都中啦!”陈七儿把手里的布褡裢往地上一扔, 道:“婶儿, 让我进去说话!” “啥事儿闹这么大动静?”村里的人也都十分好奇, 再次聚拢在张家门口。 “都让让!”谁知说话间, 村头来了一队官差:“张家名皓文的,是哪个?你中了案首, 我等特来报喜!” “哎呀!”李氏惊喜的声音响了起来,陈七儿刚对她说了一遍,她赶紧准备赏钱去了。听见门口差役高声宣布出了张皓文的名次,李氏把怀中的张皓广交给了张皓夏, 带着张皓文迎出了门。 “差爷辛苦了,这几个钱给您二位喝点茶吧。”李氏有些发福的脸上满是红光,把手里的碎银粒递了过去。 两个差役眼前一亮,笑呵呵的道:“恭喜恭喜!县太爷特意嘱咐我二人跟张小相公传一句话,说是让小相公好好准备府试,不要辜负县尊大人的期望。” “多谢县尊大人,张皓文记下了。”张皓文对自己中了县案首有一点意外,忙拱手答谢。两人见状十分满意,又问道:“张皓言、张皓方是你的兄弟吧?也有他们俩人的喜报。” “哦,我们张家分家住了,旁边就是二房。”张皓文抬手一指,张传华今个儿在家,早就急匆匆的跑到门口等着了:“差爷,我家这两个不成器的排在几名呀?” “张皓言小相公是第三!”差人笑着答道:“张皓方虽然稍靠后了些,也是榜上有名的,你们自己看吧。”那人把喜报递了过去。原来文昌县此次共取了九十八名,张皓方排在八十二。张传华原本高兴的脸色稍微暗了些,抬手冲张皓方甩了个巴掌:“瞧瞧你哥,瞧瞧宝儿,一个第一,一个第三,你这八十几名,府试咋办呀?!” “唉哟……!”张皓方本来高兴着呢,冷不防挨了一下,气得他转身跑了,两个差役也有些面面相觑。 张成才和吴氏两个听见动静,从二房的宅子里走了出来,说了许多好话,给了赏钱,哄得差役眉开眼笑的上了马,提醒他们道:“府试的日子也贴出来了,四月二十。县老爷已将你们这些取中的人名字编成册,送往琼山去了!我这还有一份喜报要送,先走一步啦!” 两名差役一走,周围的村民们纷纷七嘴八舌对着张老爹到起喜来。张皓文看着那些人满是羡慕和崇敬的眼神,心里明白,如今张家这几个娃儿虽然还暂时没有功名,但在天赐村民的眼中,他们已经俨然脱离了人们心目中原先的印象,变成了和普通百姓截然不同的大家大户——张家刚开始挣钱的时候,还有几个人偶尔说句风凉话,可现在,差距越来越大,人们已经彻底习惯了对张家的仰视。 “好、好……”张成才笑的脸皱成了树皮:“老婆子,拿几个钱,请乡亲们喝酒。” “唉呀,这刚算了工钱,哪有银子呀……”张家的地现在都是雇人耕种,分家时牛也分给了大房,吴老太太拿钱给二房又买了两头牛,一头耕老两口的地,另一头耕邻村二房分的地,否则牵来牵去太麻烦,虽然这 点钱对现在的吴氏来说是小钱,但她抠唆的习惯一时还是难以改变,为了这两头牛心疼了好一阵子。 不过,孙子们考过县试是件好事,她虽然埋怨了几句,还是进屋拿了一串铜板,回来分给了几个乡亲还有那些看热闹的孩子。 “好啦,张老哥,回头就等看你家宝儿做高头大马状元游街啦!”隔壁陈老汉笑着说道。 “哎呀,状元游街……那不得在京城嘛?陈老伯你还能看得着?!”几个年轻人也和他打趣。 人们说说笑笑,一会儿就散开了,张皓文拿着那大红的喜报,心里对科举两个字生出了更深一步的感觉,这确实是一条能让你平步青云的路啊!自己现在只是站在这条路的最低端罢了,要往上走,还得加倍努力才成! 三月底,张传荣带上张皓文和两个侄子,一起出发前往琼山县的府城镇了。张家上到六十多岁的张成才,下到张皓文刚两岁的弟弟张皓广,全部聚在院子里,为他们送行。与他们同去的还有韩景春。县试只不过是最初步的选拔,府试与县试相比,虽然考察的形式和内容完全一样,但意义要重大的多。 整个琼州府所有的生童聚集在一处,场面是这些来自乡村和小镇的孩子们从没见到过的,况且,府试和明年的道试一样都是在府衙所在地举行,府试就相当于是道试前的一次“观场”、“模拟考试”,重要性不言而喻,韩景春作为对他们寄予重望的夫子,这样重要的场合自然不能缺席。考完府试,生童变成了童生,他韩景春的任务差不多也就完成了。 “爹,咱们这次是不是还要去看看大姐和姐夫呀?”张皓文上了牛车,想起去年搬到琼山安家落户的张皓春、陈择梁,心里不禁有些期待,虽然张皓春从来说话不多,看起来不如活泼的张皓夏和张皓文那么亲近,但张皓春总是帮着李氏默默照顾一家人的饮食起居,张皓文对她很是挂念,不过,陈择梁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时不时就提一两句张皓春的事。知道姐姐在镇上过得平静富足,他顿时觉得安心不少。 上一次陈择梁来信,还说他给张传荣、张皓文准备了一个“惊喜”,让张皓文好好考试,考完试就知道了,到底是什么?这还真让张皓文有些好奇起来,忍不住想从张传荣这里探探口风。 “呵呵,当然要去看你大姐了!”张传荣道,“不过,眼下啊,宝儿你先别想这些个,还是好好准备府试吧。” “知道,爹,我心里头有数。”张皓文回答道。 另一边,张皓言和张皓方却在商量:“咱这些银子也不知道够不够,不好让大伯和宝儿一个人掏钱呀。”说话的事张皓言,张皓方得意的又掏出一个小蓝布袋:“奶又给了我二十两呢!不过,大伯要出就让他出嘛,他和宝儿那么多银子,还跟咱计较这一点儿?咱家的生意,不就是他们吃肉,咱们喝口汤嘛!” 张皓方自以为声音很小,殊不知张皓文听力过人,在牛车前头听的清清楚楚。这两个哥哥虽然是一个娘生的,但性格迥异,张皓方虽然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有时候嘴碎点,说话惹人烦一些,但他目前还没惹什么祸,不过,若是日后他任由他这样的性子发展,像他爹一样招上什么麻烦……危害到张家尤其是大房的利益……张皓文想,自己是不会手软的! “曾提学,我们这琼州府虽然不如广州、潮州文风盛,但近些年来,下面各县也都尽力兴办社学,请塾师,为那些贫寒的士子提供饮食,居所,督促他们早日进学。几年下来,已是颇有成效了呀。” 琼州府衙里,周知府正满脸笑容的坐在新任提学佥事曾鼎对面,对他大力吹嘘着自己的功绩:“我们琼州眼下,名满天下的唐家就不说了,那些寒门之中,可是也出了不少有名的学子,其中几个在下见 过,确实都是少年才俊呀!” 曾鼎刚被派到广东不久,也是前几天才来到琼州岛上的。出身江西的他没怎么坐过海船,昨天晚上刚从晕船的恶心劲儿中缓过来,现在两腿还有些发软,面对着热情的周颐,他面带微笑,尽量从容的点了点头:“全赖周大人您心系百姓教化,文昌方才像如今这般人才辈出呀!” 他说的也不尽是场面话,在广州的时候,琼州的神童他还是听过一两位的,譬如文昌有位姓邢的孩子,十岁就做了“勉学诗”,另一名姓丘的孩子就更神了,六七岁的时候便曾为了琼州盛景五指山作诗一首——想到这里,曾鼎忍不住站起身,朗声诵道:“‘五峰如指翠相连,撑起炎州半壁天……岂是巨灵伸一臂,遥从海外数中原!” 周颐见他听过这首诗,心中更加欢喜,道:“哎呀,连曾提学你也听过这首诗呀,说实话,在下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只觉得这诗一气呵成,最后一句更是气吞山河,志向高远,在下都自愧不如呀!” “没错、没错。”曾鼎点了点头:“本官也只是略知一二,想来你们琼州还有不少出众的人才吧?过几日就是府试,还请周知府带本官去考棚瞧瞧如何?” 考棚虽然可做府试之用,但最大的用途还是提学官主持岁试和科试的时候的临时衙门,府试只不过是借这个衙门一用罢了。曾提学要看看他的办公地点,这当然无可厚非,周知府马上吩咐人下去准备,他正打算和曾提学一同前往,门口的师爷却走上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老爷,那几个布商又来了,说是今天必须见到您,您看,如何回复他们?” 府试的插曲1 “几个刁民!仗着家里有些银两, 就跑到府衙来大放厥词,挟持官府, 真是无法无天了!”周知府转过身去, 气呼呼的一瞪眼:“这么点事儿何须一报再报,有什么事写张状子呈上来,本官自会秉公料理,还有琼山知县呢!让他们先把状子递到县衙去!” 师爷早上收了那几个富商一封银子,在他们面前打过包票, 这会儿被知府骂了一顿,有些不甘心, 但见曾提学还在一旁,只得讪笑着退了下去,恒昌布行这些年不知怎么搭上了广东的市舶司,生意越做越兴旺。当然,他们也都多少捞了点好处, 但不能让这一家铺子独大呀, 现在另外几个琼山本地的富商已经越发不满, 再这么下去说不定会出事, 师爷暗自琢磨着,心想过会儿再找个时间把缘由细细禀告给周颐听。 周颐见师爷闭上了嘴, 赶紧命人备好轿子,和曾提学两个人一同查看考棚去了。 ……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哥,这是啥呀?咱们拿着个干啥?”张皓方见张皓言手里拿着一盏奇形怪状的高脚灯笼进了他们住的院子,不仅好奇的凑上来问道。 这次来考府试, 陈择梁给他们租了一个离府衙颇近的安静的小院子,让他们可以好好休息,认真备考。原本陈择梁是想让他们住在家里的,但是张皓春年初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陈择梁也物色了一处新的宅子,打算等张皓春生了孩子之后一家人搬进新宅,他现在的家不算大,他怕这么多人进进出出会影响张皓春养胎和休息。 “呵呵,皓方,这你就不懂了。”陈择梁上前接过那灯笼倚着墙放好,对张皓方道:“我打听过了,现在府试的人实在太多,又是天不亮就得在府衙门前等着,考生们怕和廪保、家人走散,黑暗中不好找,所以就会买这些灯笼以便能随时随地找到人呀。” “哦……”张皓方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张皓文也算是开了眼界,如今的琼山县,府城镇和上次来的时候大不相同了,到处都是来府试的考生,客栈、驿馆早被这些考生和送他们来考试的家人、师长挤得满满当当的,甚至连那些街边的杂货铺、小吃铺里,也经常能看见儒生们进进出出。因为没有地方住,这些店铺也喜欢把家里多余的地方租给这些考生,算是身在府城能捞到的一份额外的收入。 府试的内容和县试一样,还是两篇八股,张皓文对做文章不太担心,更何况,他是县案首,一般来说府试的时候是不会把县案首淘汰掉的,这不相当于是打县太爷的脸嘛?张皓言县试第三,就算府试十个取一个,问题也应该不大,至于张皓方嘛,什么人有什么命,张皓文是懒得替他操这份闲心的。 不过,等到了四月十九那一天,府衙附近人山人海的考生还是让张皓文感到了一丝压力。半夜时分,浩浩荡荡的队伍就开始向府衙聚拢了,像他们这样几个人来的还是少数,大部分都是一个县里的教谕或者塾师带着考生们一同前来,只见一盏盏形状各异的灯笼浮在漆黑的夜空里,乌压压的人跟在后面,往同一个方向不断靠近。 一次次的考试不仅是对考生的考验,同样送他们来的先生和家人也饱受煎熬。经历县试那一遭之后,不仅张皓文的心理素质提高了,张传荣和韩景春都镇定了许多,再加上陈择梁此次也跟着一同来了,他年轻开朗,时不时和张传荣他们说笑几句,一行人虽然心里仍然有些忐忑,但气氛比上次轻松不少。 “澄迈县!澄迈县的生童都在哪儿?!”几个考生和自己的县的队伍走散了,正焦急的在人群中穿来穿去,还有不少挑着担子卖吃食的,在考棚前的大院里头高声吆喝,杂乱的声音在张皓文脑海里嗡嗡作响,他干脆靠着墙坐了下来,对张传荣说了声:“爹,我歇一会儿,待会儿到了点叫我。”然后就钻进空间里呼吸新鲜空气去 了。 出发前,他们已经吃了东西,而且这次入场早,怕是等不到中午就饿了,陈择梁给他们买了些白面饼子让他们带着在考场上充饥。张皓文给这些饼子都洒了灵水,希望到时候万一真的累了、困了,也能给他们几个稍微提提精神。 考前的等待永远是漫长的,等到张传荣的声音在空间外响起的时候,张皓文已经在空间里小憩了一会儿了。空间中的空气让他精力充沛,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他睁开眼睛,只见考场前架起的高台上,已经出现了一个穿着大红色官服的身影。 “别嚷嚷,知府老爷来啦!”考生们互相提醒着,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数百双眼睛一下子落在周知府的身上,周知府清清嗓子,照例嘱咐两句,就宣布府试开始入场了。 陈择梁提前使了点钱,让他们进考场里来看过一回。这府试的考场也是为了道试而准备的,所以自然比县衙大堂气派许多——过了周知府点名的穿堂大厅,就是一个极其宽广的青石板铺的大院子,院中正面是大堂,考官就在里面监考、休息。 院子一东一西盖了两个大敞棚,各十一间,后面还有穿堂、上房、甚至是厨房、书房,到时候道试完毕,提学官和他的一众幕僚就直接在这些房间里判卷子。在张皓文看来,有点高考结束后封闭判卷的意思。 这一回,考生们就不能随便乱坐了,不过因为他们的名字是一起送上来的,张皓文兄弟三个还有王金汇都挨在一起。王金汇今年十三,和张皓方差不多大,不过他比张皓方老成多了,平时和他们兄弟虽然不是特别亲近,但也总是客客气气的。和在自己右边动来动去的张皓方相比,张皓文这会儿觉得安安静静坐下磨墨的王金汇实在是好得多。 府试的桌椅都是统一打造的,张皓文强烈怀疑府衙的人收了回扣,这一排排长条的桌椅脆弱不堪,稍微一动就吱嘎作响,现在整个考棚都是此起彼伏的藤条摩擦声。 张皓文刚想开口让张皓方不要再动了,张皓言已经先他一步受不了了,转头对自己的弟弟说道:“皓方,你再动来动去,这藤条断了,咱们还怎么考呀!”张皓方这才老实了点。 好在府试毕竟人手多些,维持秩序的差役也多,考生们很快就入场坐好,周知府也提着笔准备出题了。两张纸写罢,最前面的书办替周知府大声宣布道:“《论语》题:‘群居终日。’《孟子》题:‘乃若其情。’”说罢,便将纸交给下面的衙役,糊在牌子上举到考棚中间走来走去,让那些没听清的考生有充分的机会把题目看清楚。这回,连桌椅的挪动声都彻底消失了,所有的考生都平息凝气的思考起来。 “太好了!”张皓方在旁边得意的嘀咕道。张皓文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高兴——这两道题,都是韩景春让他们练过的!尤其是第一题,就在出发前韩景春还详细的讲解过这道题的破题呢!这下子张皓方也不用向张皓言求助了,他们四个人纷纷动笔刷刷的写了起来。 押题押对了的感觉真好,张皓文此时心里对韩景春充满了感激,因为彭知县和周知府都在琼州待了不少年月了,韩景春自打去年起就使劲琢磨这两个人出题的思路,把他们出过的考题和批示的文章都让张皓文他们好好研读了一番。张皓文当时还有些纳闷,这种“投机取巧”的事,以前的韩景春应该是不屑于做的呀? 他试探着问了一下,韩景春却告诉他道:“唉!皓文呐,为师年轻的时候心高气傲,可没有少吃这个亏,你可知道京城会试的时候,人人都会猜测主考官到底是谁,那几个可能的人选所有的诗集、程文都会被一抢而空。我呀,以前仗着平常岁试、科试,学道取了我几次案首,说我的文章有才气,总是觉得只要文章好,哪个考官来判又有什么区别?” 他叹了口 气,继续道:“这么多次乡试落选,我也没有扭过这个劲儿来,如今方才开了窍——环肥燕瘦,各有所爱,就算不去特意迎合考官,模仿他的文笔和句子,至少也要知道他的喜好,若是能让他一眼看上去就觉得舒畅,岂不是事半功倍么?” 韩景春原先就是府学的廪生,周知府有时候出题目考察生员,就特别喜欢挑那些和性情啊,善恶啊有关的题让他们写文章,这回两道题都押中,虽然有运气的成分在,但韩景春下了足够的功夫让他们做准备才是主要的原因。 尽管文章都记在脑中,一字不差,张皓文还是先打了草稿,认真检查没有错字、别字之后才开始往试卷上面誊抄。不过,等他抄完之后再一抬头,大部分人都还在奋笔疾书或埋头苦思呢。张皓文已经在这个考棚里呆够了,肚子也有些饿,于是便站起身来,准备去交卷。 他往两边看了看,王金汇一向比较谨慎,抄的慢些,这会儿才抄完第一篇文章,张皓方根本没打草稿,第二篇文章都快写完了,张皓言也仍在一丝不苟的抄写。他估计,这回张皓言说不定能和他们一起,放头牌的时候就出去。 看见这么个小娃儿早早站了起来,马上就有一名差役走到桌前,问他道:“你有何事?” 张皓文将两篇写的工整漂亮的文章往他眼前一递,那差役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不过,他又打量了打量张皓文,忽然觉得他有点眼熟——这不就是前几年替巡抚大人和知府摆平了那些闹事的黎人,又把唐家小姐救回来的那个小相公吗?想不到两年不见,他长得更挺拔俊俏了,那件事情之后,张皓文的名声传遍了整个府衙,这会儿不少人认出了他,都在一旁窃窃私语。 眼前的差役脸色也马上变了,变得满面笑容:“你跟我来,老爷在大堂呢。” 府试的插曲2 张皓文跟着差役往高大宏伟的考场大堂走去, 这里就是考官临时判卷子和面试考生的地方。看见第一个交卷的是张皓文,周知府先是眼前一亮, 随后命人拿上他的卷子读了几句, 又“呵呵”笑了起来,指着他对身旁一众人道:“都说‘龙头属老成’,不过我倒是觉得,后生更可畏啊!小友,你几岁了?” 张皓文躬身答道:“回知府老爷, 学生今年八岁。” 周知府略一回忆,上次没问过张皓文的年纪, 看他长得高大,以为他已经七八岁了,原来他如今才八岁呀,那真是名副其实的“神童”了! 他点了点头,对旁边的人道:“他年纪小, 赐他坐下吧, 这两篇文章, 本官要好好读读。” 说罢, 他提起朱笔,一句句圈点起来, 还不时在一旁批注几句。张皓文见周颐读的这么认真,心里也有几分感激,他毕竟是进士出身,对八股文的精通程度远远高于自己的业师韩景春, 能得他提点两句,也是这次府试很大的收获。 周知府这两篇文章慢慢批着,外面又有几个交卷子的人走了上来,其中就有张皓方。他沾沾自喜拿着写好的试卷,心想,这回童生是肯定能中的了!五叔十五岁得中童生,当时县里县外都传遍了,自己才十二,除了张皓文这个从小就和平常人不一样的家伙之外,自己也应该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神童了吧! 他正得意的想着,却听周知府把笔一放,笑着道:“你到前面来,我出个题目,你做首诗,若是做得好,我就让你进学。” 作诗?张皓文稍愣了一愣,一般只有考官举棋不定的时候,才会当场让考生做个对子,或是吟两句诗,他的文章应该没有不过的道理,知府为何还要让他作诗呢? 张皓文不知道,周知府此时已经打定主意把他的名字排在前面,但周颐到底比彭尚德老练许多,怕一个八岁的孩子名列前茅,有人质疑他这个知府的公正性,更何况,现在镇子上那些布店纠葛不断,若是有人有心去查,很容易就会查出张皓文和恒昌布行之间的关系。他快三年考满了,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岔子,他得让外面的考生都心服口服才行。 张皓文见周颐抬眼望着外面,隐约也猜到了他的心思,赶紧道:“是,学生自当尽力一试。” “嗯,好……”周知府说着走下大堂,站在阶前往考棚的方向看了看,日头此时生的高了,院子里泛着晃眼的阳光。不过,四月天还没那么热,他低头一瞧,墙边石阶的缝隙里,冒出了一丛丛青青的苔藓,称着青灰色的石头,显得格外生机勃勃。周知府有心闹出点动静,于是便把张皓文叫了过来,道:“你就用这青苔为题,做首诗吧!” 这会儿,另几个等着交卷的人,面色各异的往这边看了过来,有人嘴角露出了讥讽的笑,心想,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想第一个交卷,结果被知府为难,要在大家面前丢脸了!有的人则暗暗担心起来,不知道一会儿知府会不会也让自己用这么生僻的题目作诗,万一做不出……明年的道试就化为了泡影,十年寒窗苦读,科考路上一步一个关卡,哪一个都会刷下不少人来,让后来人一个个走的战战兢兢…… 张皓文没空管那些人的反应,他盯着这一从青苔,脑海中努力搜寻着相关的诗句,现在他们家的院子宽敞明亮,很少见到苔藓,他小的时候,张家一家人挤在一起,阶下墙边到处都是绿丛丛的,家人也无暇去管,只有他和张皓夏偶尔会扫一扫。哎呀,想想自己,从那个窄小的张家小院里走到现在,几年间仿佛经历了穿越前一辈子经历的事情,虽然他现在还是一个地位低微的农家小子,但没关系,很快,整个琼州,甚至整个大明,都会传遍他张皓文的名字,他要在这个原本陌生的时代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 想到这里,他忽然脑海中灵光一现,转身离开了阳光刺眼的大堂门口,往里走了一步,吟道:“炎炎白日未到处……盈盈春意恰自来!” “不错!”已经快要走到堂上的周知府忽然停住了脚步,点了点头。 正说着,张皓文又往里走了一步,接着道:“莫笑苔花如米小……” 方才看热闹的,忧心的,讥笑的,那几个考生还有衙役一下子都好奇起来,盯着张皓文,见他两步走到周知府身旁,吟出了最后一句:“……争过亭上牡丹开!” “好句,好句呀!”廊下立着的几个考生之中,先响起了赞叹的声音,这些人能这么早交卷,除了张皓方这样押中题目,都是颇有真才实学的。这个时候他们方才明白,知府不是在考察张皓文的学问,而是有心让他露一手,想明白这一点的几个人更加纷纷夸道:“四步成试!比曹子建更胜一筹!” “嗯……”周知府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把自己方才判的的卷子举起来晃了晃,只见上面都是红圈,最后写了一个“可”字。他又看了张皓文一眼,意味深长的道:“过几日就揭榜了,留在府城等着看榜吧!” 这就是说他府试也通过了!虽然出了一点小插曲,但结果还是在他预料之中的。如县试的时候一样,他立在廊下,等着其他人交了卷子之后再放头牌。后面几个人的文章,周颐就读的快多了,这次参加府试的人学问都还算不错,这让周知府心里颇为欣慰,想来明年学道大人驾临,又能为琼州选出不少生员,这些人里头要是能出上一个半个向唐家大房父子那样的进士,自己将来在官场上多了几个门生,对自己的仕途也大大有利呀! 看着看着,就轮到了张皓方的文章,彭知府见又是一个年纪小的孩子,心里本来有几分欢喜,但拿起文章一读,起承转合上,总觉得和张皓文的文章有些相似,他也早就打听过了,张家今年三兄弟都来考试,在看看张皓方,虽说和张皓文乍一看一个黑一个白,但眉眼间多少有点相似的影子。 彭知府沉吟起来,问他道:“你多大了,下笔怎么这么老成?这个破题是你自己做的,还是先生的主意?” 张皓方自己一共没写成几篇文章,这破题当然是韩景春“指点”他做的,周颐忽然一问,张皓方愣了愣,心想,要是说是先生做的,那知府岂不是觉得我不是凭自己的本事?这可不行。况且,张皓文比自己还小,他的文章都能被取中,自己应该也没问题,于是他把头一抬,答道:“是小人自己做的,小人自幼好学,读书早,虽然今年才十二,但做八股好几年了,因此先生总说我比起同窗那些十五六岁的做的破题还老练哩。” 彭知县听他言语间颇为自满,不禁有些不快,继续往下看去,忽然皱起眉头,道:“你这文章可曾仔细查看过了?怎么一连几个错字,你勘查的时候都没瞧见吗?是‘饥而欲食’不是‘机而欲食’是‘安能尽识’不是“尽织”……你自己瞧瞧,一连三四个错字,叫本官如何取你进学呢?!” “啊?”张皓方一听,就知道坏事了,他为了快点交卷子,像上次一样通过面试被取中,所以连草稿都没打,直接就写在了试卷纸上,本来以为刚刚练过的文章,自己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不会写错,也不会涂改,想不到却写了几个错字,把自己的前途断送了。 “大老爷,学生……学生一时慌张……”张皓方看着稳坐在一旁的张皓文,更着急了,宝儿过了他没过,回去说不定他爹又得揍他一顿,他跪在地上上前几步,道:“大老爷,求大老爷看在学生年纪小,文章还有几分可取之处的面子上,让小人参加明年的道试吧!小人回去后一定好好读书,仔细做学问,再不这般鲁莽粗心了!” “哼……为 官之道,在一个‘慎’字,做文章要慎之又慎,做学问要慎之又慎,做官,也要慎之又慎,你什么时候明白了这个道理,再来考吧!”周知府把卷子往旁边一推,喊道:“下一个!” “这……我……”张皓方满脸是汗,急的语无伦次,明明今天就能摇身一变,称为村子里除了张皓文之外最年轻的童生,可大老爷轻飘飘一句话,他就得回去再等三年,他最没有耐心,最讨厌等了,他懊恼的捶着地面,满心后悔,早知道刚才就像张皓言一样先打一遍草稿了,其实也没有省多少时间啊! “你干什么!知府大人已经看完了,你快起来!”两个差役见张皓方行为已经有些失控,干脆上前把他拉了起来,往张皓文身边一按:“老实坐着!等着放头牌!” “八、九……再收一个,就放人吧。”周知府看了半天文章,也略有些累了,开口吩咐下人道:“要么……先把他们放出去也成……” 他话音刚落,张皓文就见张皓言远远的来了。他手里小心的捧着试卷纸,一进大堂就恭敬的跪下行了个礼,把试卷纸交给了身旁的衙役。 周知府一瞧张皓言,再次觉得十分面熟,他看了看旁边的张皓方,这两人长得挺像的,只是眼前这个敦厚老实些。周知府拿起文章一读,道:“嗯,不错,圣人的语气把握不错,文章也很质朴严谨。尤其是后面这两股……这可是你们先生给你改过了的?” 府试的插曲3 “大老爷英明。”张皓言老老实实的回答, “学生原本写的是‘终日所言,非有及于义也。幽僻之说, 仅为小慧之所流, 而彼且津津矣。’先生说,孟子他老人家善辩,学生这么写语气太弱,给改成了‘拘于小慧,何津津之有哉?!’且让学生回去好好揣摩这两句话的不同, 学生确实觉得,还是先生改过之后的好些。” “确实如此。”周知府点了点头, “俗话说‘人如其文’我一看你的文章,就知道你是踏踏实实做学问的人。你被取中了!” 说罢,他看了一眼垂头丧气坐在一旁的张皓方,又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是知也!’本来我们为朝廷取士, 取的不仅仅是学问, 也是人品, 所谓是非、羞耻、善恶之心都没有的学生,本官是不会取他的!” 随即他起身吩咐道:“放头牌吧!” …… “宝儿, 知府大人真的让你当场作诗了?”张皓春看着一年未见的张皓文,发觉自己印象中那个圆圆润润,粉雕玉琢的小娃儿已经长成了沉稳健壮的少年,不仅心中也有些感慨,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要是自己肚里的娃儿像宝儿这么好看就好了,可惜她没有遗传到张传荣出众的相貌,陈择梁也只是五官端正……不过,看着坐在自己身边一脸笑容,精壮能干的夫婿,张皓春心里已经很满足了。 “哎,也没什么,大概我年纪太小,知县不敢直接取中我的文章,想让别的考生心服口服吧。对了,大姐,你……你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不告诉家里一声呢?”张皓文看着张皓春隆起的腹部,在一旁问道。 “我早说了要告诉爹娘的,可皓春非说娘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来照顾她,那皓广怎么办?她不想让娘为难,所以我专门买了两个使唤丫头,还请了个烧火做饭的婆子,在家里专门伺候你大姐,你还算满意吗,东家?”陈择梁开玩笑的问道。 张传荣也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自己的外孙或者外孙女再过几个月就要降生了,看看自己的长女皓春眼看就为人母,而宝儿已经过了府试,虽然消息还没有正式公布,但他童生的身份是跑不了的了。张传荣一时激动,眼眶竟然有些湿润。 “这就是你所说的惊喜吗?”张皓文问道,凭他对陈择梁的了解,虽然皓春怀孕确实是件大事,但暂时先不告诉家里是皓春的决定,陈择梁肯定还有别的消息要告诉他们。 “呵呵,皓文,你不是说过,让我给你留意一下府城的宅子吗?”陈择梁终于开了口,“我和你大姐算着,你这次过了府试,是不是就要到城里来读书,备考道试了?所以我俩打从去年就开始合计这事儿,已经看好了一处宅子,就等你来拍板了!” “真的?!”张皓文这几个月全身心的投入在县试、府试里,根本没机会想这么多。但是他心里也很清楚,韩景春这个夫子恐怕是做不长的。明年不光要考道试,还是“大比之年”所谓“大比”就是乡试,考举人。韩景春最近一年来除了帮他们准备考童子试之外,自己也一直在准备明年的乡试,张皓文衷心希望自己的老师能够离开天赐村,把他的满腔才学和一片热忱用在治世安民上。 况且,道试和县试、府试不同,除了两篇四书文之外,还要考一篇五经文,这就意味着,他必须要开始选择自己的本经了。 韩景春的本经是《诗经》,这也是附近的考生首选的本经,但是张皓文对《诗经》兴趣不大,他想有更多的选择,而不是被禁锢在唯一的选项上。 “唉哟……择梁,这宅子……得多少银子呀?”张皓文随着张传荣、陈择梁和陈择梁手下几个得力的伙计一起走进了一条宽敞而安静的巷子,在巷子尽头,安静的耸立着一座砖雕门楼,张皓文上前仔细打 量了一番,见这门楼虽然不大,但雕镂精巧,雅致而秀丽。陈择梁命人打开大门,一进院子张传荣就忍不住感叹起来:“这两边还有回廊呢,院子后头是……?” “这是三进的院子。”陈择梁带来的房牙子恭恭敬敬在一旁介绍道:“这一进院子不过是个外院,您身后这是一溜倒座房,老爷您住的正房在后头,过了这垂花门就是了。” 这是外院?张传荣有点惊讶,家前两年新盖的院子在他眼里已经够气派的了,当年王老大家里头盖房他也去了,比自己家现在的院子还差的远哩,谁知道这琼山城里头的房子竟然还有这么多讲究呀!看着外院,那可比当初张家盖的房子的主院小不了多少呢……虽然不会在房牙子面前流露出自己的想法,他还是颇有感慨的摇了摇头。 张皓文不用多看,一瞧就对这新宅子非常喜欢。这宅子从外面一看不显山不露水,里面空间却非常宽阔,正是张皓文心目中理想的住处。陈择梁也看出了张皓文眼中的满意,对他说道:“宝儿,这房子最里头是个花园,虽然不大,但一直有人精心打点的。对了,还有个跨院……” “跨院?”张皓文有些奇怪,抬头往一旁看去,院墙的另一边郁郁葱葱,和眼前高大的树木遥相呼应,张皓文心中一喜,问道:“你和大姐住隔壁?!” “哎呀,还是宝儿聪明呀,我刚才特意没说,等待会儿你们看着那跨院的时候就知道了,哈哈。”陈择梁说到这儿,还是有些掩饰不住的得意:“宝儿,要买座宅子不难,府城里头官宦商贾来来往往的,经常有人卖宅,但这有花园,又两间临着带跨院的嘛……谁要是能找到第二个,我倒是要佩服他了!走呀,咱们在这儿待着干嘛,我带你去瞧瞧!” 其余的人都被陈择梁打发着陪张传荣去了,张皓文并排走着,张皓文问道:“这两栋宅子,花了多少银子?” 陈择梁嘴角一挑,道:“买的早不如买的巧呀,我打听也打听了小半年了,早就知道就这么一处三进的宅子,至少也的三四百两,不如这个大,也不如这个僻静。这两座宅子原先就是知府老爷府衙里头郭同知住的,他家里头人口多,便把隔壁宅子也买下来了,做了这个跨院,前两年平定了黎人,他也算是有功,调到别处做知州去了,如今在那边安顿妥当,就要转手卖这宅子,可他这宅子两座通着,一时间不好卖,他在那里又急等着用银子,还是周知府托我帮忙打听的呢!我带人来一看,这还要卖给谁呢?!咱们两家住最合适了!” “原来如此。”张皓文点了点头,陈择梁说的没错,这宅子两栋一起买太贵,单买一栋又要找人费力去修墙,对一般的人来说怎么都不合算,所以很少有人问津,倒是便宜了张皓文他们了。 “他找人传话来说要七百五十两银子,说是当时四百多两一座买的,他还要亏钱。我瞧着确实值这个钱,就跟他还到六百八十两,他同意了。”陈择梁终于把价钱说了出来。 张皓文哑然失笑,还到六百八,这数字可真吉利,看来古人也讲究这个。不错,眼前的小花园芳香阵阵,绿叶荫荫,将来皓广、皓春和陈择梁的孩子在这儿乘凉玩耍,李氏和两个姐姐在一旁有说有笑,想想这些场景,张皓文就觉得满心温暖,虽然离开了天赐村,但亲人们团聚的地方就是他的家呀,说到底,自己拼死拼活考科举,做生意的初衷,还就不是为了让家人们过的原来越好,再也不会为吃穿用度发愁了吗!想到一家人欢欣的笑脸,张皓文对搬到琼山之后的生活充满了期待! 不过,想起周知府在府试的时候对待自己还有两个哥哥的态度,还有四处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张皓文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问陈择梁道:“姐夫,你方才说郭同知升官调到别处去了,周知府呢?” 陈择梁起身在院里走了走,小声道:“听说艾巡抚也替他报了功的,但因黎人刚平,还需要人在这里坐镇,朝廷为他加了几个虚衔,估计这两年也要调走了。” “那……会不会对咱们的布匹生意有什么影响呢?”张皓文问道,“我看你这两月送来的账本,咱们的生意好像越做越大了,这虽说是个好事,但咱们如今根基还不牢固,主要就是靠着周知府帮咱们周旋一二,不知道其他的布商那里有没有什么怨言?” “嗯……这个,”陈择梁道:“做生意嘛,本来就是看谁物美价廉,因为咱们的布都是自己产的,从金鸡岭运来,一匹匹织的紧密光滑,比他们的白布更受欢迎,所以不但市舶司刘老内相那里一直从咱们这边订布,琼中几个县的布行也都开始找咱们供货了。广茂的掌柜找我谈过两次,但他们自己不肯压低价格,又嫌咱们卖的便宜,呵呵,难道让咱们抬高价格迎合他们?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张皓文听罢,皱起了眉头:“这个……广茂布行是最开始帮咱们销布的铺子,也算是咱的老东家了,能让利就让一点吧,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我看咱们上个月四千五百两净利也不少了,琼州的生意,不行就让一些给他们吧。生产太多,金鸡岭那边供货也是个问题。” “这倒是。”陈择梁点了点头,“但咱们可以再在天赐村附近招人织布呀,织机再做几台就是了。宝儿,有钱干嘛不赚呢,再说,等到了夏天海上动不动就刮台风,不趁着现在多赚点,后面几个月能赚多少可不好说。” “让我再想想吧。”这是张皓文第一次和陈择梁的意见产生分歧,这更让张皓文觉得,自己有必要快点搬到琼州,好好的和陈择梁一起商量商量他们下一步赚钱的计划了。 书院 “皓言, 你当真不打算和宝儿一起去琼山吗?”五月初的天赐村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张家大房新盖好的院子里堆满了箱笼, 外面停着两辆马车, 张成才和吴氏,张家兄弟还有几个小辈都守在院口,为连中县试、府试案首的张皓文送行。 张皓文其实刚从琼山回来不久,他一来是有些生意上的事情要和陈择梁商量,二来也是听从周知府的嘱咐留下来看榜, 一直待到前几天才回到村子里。 被取中府试案首,对张皓文来说, 最大的好处就是减轻了明年道试的压力。和府试一样,道试也不太会淘汰府试中取中案首的考生。不出意外的话,他明年是肯定会中秀才的,但这并没有让减缓张皓文前去琼山求学的步伐,因为他知道, 凭他现在的水平, 要想在一年之内专攻哪怕一门经书, 研究到精通的地步, 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张皓言和张皓方兄弟两个都随着张传华来了,张皓言也通过了府试, 张传荣和张传华一起去琼州读书,张皓言考虑了一番,还是拒绝了, 他有点放心不下自己的弟弟,打算留下来跟着韩景春学习《诗经》。 张皓方自然是落选了,这对他打击不小,张皓文回家后好几天都没出房门。今天被张传华从床上提起来给张皓文送行,他怕挨揍,只得忍住一肚子的不情愿,蔫头蔫脑的站在张传华和张皓言的后头。 李氏抱上小儿子张皓广,和女儿张皓夏指挥着来接他们的人把东西抬上马车,一家人一起出了院门。张皓文和张传荣此时已经在院外与村子里的亲友们话别了。 待女眷们上车之后,张传荣回头把门一锁,钥匙交给了站在他身旁的三弟张传福:“老三,虽说家里头也没什么东西了,你还是有空的时候来瞅瞅啊!” “你放心吧,大哥!”张传福使劲点了点头。 张皓文望着眼前站着的张家人和围在一旁那些从小看他长大的村民,许久不住在一起,张成才和吴老太太的脸现在看上去对他来说都有些陌生了。这些人中,他唯一有些不舍的是张皓言。这个忠厚踏实的哥哥在学堂里一直很照顾他,给了他不少关怀和庇护。张皓言略带一丝羡慕的面庞落在张皓文的眼中,张皓文上前拉了拉他的袖子,对他说道:“皓言哥,你好好跟韩先生学,明年道试,我在琼山等着你。” “好,宝儿,一言为定!”张皓言也有点激动,在张皓文肩膀上使劲拍了拍。 “走了,宝儿!”张传荣在他身后叫了一声,张皓文转身回到张传荣身边,张传荣把手放在张皓文的肩头,对着张成才和吴氏鞠了三个躬:“爹、娘,我和宝儿走啦,等过年的时候,我们带上皓广回来看您二老!” 说完这番话,张传荣拉上张皓文,回身向等待着他们的马车走去。 眼前一望无际的田地还是如去年前一样插满了翠绿的秧苗,在仲夏的暖阳下蓬勃生长着,对张皓文来说,这一幕将是他对天赐村最后的记忆。 …… 攀丹村离着府城镇很近,张皓文到达府城镇的新家安顿下之后,打算第二天就去攀丹义学堂“报道”,他中了府试案首的事情在他没离开府城镇的时候就传遍了,唐臣还派人前来送了一份贺礼。这贺礼虽说没花一分银子,对张皓文来说却重于千金,这就是琼州岛上的士子人人向往的“攀丹义学书院”的荐书。 有了这么一份荐书,张皓文和家人读书方便,但另一方面也可以更好的照料生意,最后一点虽然没人提起,却是张传荣和李氏一致的共识,张皓夏今年十三,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琼山的府城镇是琼州岛上最繁华的地方,在 这里,他们能认识到更多在天赐村无法认识的人,为张皓夏说一门好亲事。 第二天,张皓文起了个大早,在张传荣的陪伴下带着准备好的束脩六礼,天未亮就出了家门,赶往攀丹。攀丹是府城镇下的一个村子,村子不大,出了府城东门外的青云桥,约莫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 一靠近村口,张皓文就感受到了攀丹村和一般村庄的不同之处,村前虽然也栽着一片和天赐村口一样高大的榕树,但树下竖着一块高大的青色石碑,上面笔力苍劲的写满了字,听说是唐氏先祖为训诫后代子孙所立。如今经过数十年的洗礼,碑角已经有些发灰,带着几分沧桑,但却为这村子平添了一层岁月沉淀后的质朴和厚重。 进了村子,张皓文和张传荣打听清楚,直奔书院而去。一路上,所见到的不仅仅是扛着锄头的农夫,竟然还有几个戴方巾的士子,似乎也是赶往书院方向去的,还有人则在榕树林里书的吗?!” “爹你说的没错。”唐臣给张皓文的那封信上,简单的介绍了一下攀丹义学书院的信息。原来这书院叫做攀丹义学堂,近几年由于名声响亮,来读书的不少都是县学、府学的秀才,周知府方才跟唐臣商量着,改了个“书院”的名字。这样一来,更是引得琼州士子纷纷前来读书,一时间竟然无法容纳,去年年底还由府衙出钱扩建了一番。 不过,如今想入攀丹义学书院读书,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由于前来的士子太多,唐家制定了一套严格的考核策略。首先,最基本的要求是必须考过县试、府试,成为童生,所以张皓文考过府试之前,即使他救了唐娟的性命,唐家也不会让他入书院读书的。其次,还要经过书院里的先生的考核,最后是山长的面试,才能入学。 这么一来,进攀丹书院读书的,不仅仅有童生,还有已经考过了道试的生员。县学和府学只需要三年两次考核,并不用天天按部就班坐在那里读书,所以,府城里的生员在这儿读书的,确实不在少数。 “那小子最精,又不好对付,你给三叔盯好了他……” 眼前是长长一道围墙,长的几乎看不到尽头,只见那深灰色的堆砌得整整齐齐的层层方砖不断延伸,融入了绿葱葱的榕树林中。 围墙的正中间,隆起的飞檐下悬挂着牌匾,阶下停着一顶软轿,旁边围着几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只言片语落入张皓文的耳朵,让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和张传荣停住脚步,往前看去,又是那讨厌的王老三,他的身边正是和张皓文、张皓言一起考中了童生的王金汇。 在这两人身后,还站着一个张皓文没见过的男子,他岁数不小了,胸前的长须已经有些斑白,身穿一件价值不菲的褐色杭绢长袍,个子不高,倒背着手,微胖的脸上挂着和气的微笑,看似漫不经心四处扫视的目光中却带着一丝生意人特有的精明。 看见张皓文走近了,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打断了王老三的话:“呵呵,送下金汇就好,有什么话,回去说吧。” “是,是,郭大老爷!”王老三对这微胖的男子十分恭敬,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仿佛这位“郭大老爷”屈尊来送他们叔侄两个,对他们来说是个天大的荣幸。 一转身,王老三看见了张传荣父子,他似乎并不惊讶,呵呵笑着走上前来,盯着张皓文道:“哟,这不是咱们琼州府今年的府案首么?金汇,过来,你和皓文往后在这书院里又是同窗了,虽说现今你们张家赚了大钱,搬到府城镇上住了,你两个娃儿到底是一个村子头出来的,要互相照料些呀!” “这位……”王老三说着抬手一让:“就 是府城镇上广茂布行的郭大老爷,说起来,和你们张家还是同行呢!” “原来是郭掌柜,久闻大名了。”张传荣对郭掌柜拱了拱手。要是几年前,他见了郭掌柜这样的人,是绝对不敢平视的,不仅如此,还得弯着腰向他行礼,低着头喊他一声“大老爷”。 如今他家里做起了生意,不再以务农为生,最关键的是,现在他们张家已经有张传云、张皓言、还有张皓文三个童生,张皓文还是今年府试的案首,他张传荣就算是在琼州府首屈一指的富商面前,也是直的起腰杆来的。 “呵呵,哪里、哪里。”郭掌柜仍然是一副笑模样,拱手回了个礼:“原来这位就是名扬琼州城的张小相公,哎呀,今日一见,真是相貌出众,名不虚传呀。他三叔,我铺子里还有些事情,咱们先回去吧。有空你们二位到我那里坐坐,随时欢迎。”说罢,对那两个抬轿子的随从招了招手,又对张传荣连声道:“失陪,失陪。”就坐上轿子朝村外去了。 “他就是广茂布行的掌柜?”张传荣有些疑惑的回头看了看,张家的布刚开始往琼州卖的时候,都是陈择梁在张罗,张传荣也没见过这位广茂布行的郭老爷。后来他在琼州倒是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传闻,不少人说他先前是靠和倭人私下里做生意发家的,只是一直没人抓到过证据罢了。 “嗯,应该是他。”张皓文打心眼里觉得这郭老爷看上去平易近人的很,其实一点也不好对付。不说别的,他……为什么和王老三一起出现在这里?! 奇怪的人 日头渐渐升起, 周围的空气变得有些闷热起来,张皓文拉了拉同样在沉思的张传荣:“爹, 不早了, 咱们赶紧进去吧。” 张传荣望了望郭掌柜和王老三离开的方向,点了点头,随张皓文一起往里走去。到了门口,张皓文拿出了唐臣的荐书,王金汇则报出了自己的名字:“王金汇, 童生副科。” 看来,王金汇一直留在琼山等待府试消息, 得到结果之后,就来到书院报了名,还通过了书院的选拔。张皓文并不是特别意外,毕竟,韩景春教的不错, 他们几个, 包括他和张皓言、王金汇的四书功底都是很扎实的。只是相比于他们家, 王家可没有这么厚的家底, 王老大把他这个孙子送到这儿来读书,看来也是咬着牙, 发了狠劲儿的。 当然,这其中也不排除那位郭掌柜的指点和在财力上的支持。 张皓文有荐书在,他也不知道要不要接受考核,书院的门子带着他往里走去, 大门一关,夏日的燥热仿佛就被挡在了身后,眼前的院子脚下是平整干净,一尘不染的青砖,四周栽满了郁郁葱葱的参天绿树,安静的只能听见唧唧啾啾的鸟鸣声。 门子向张皓文介绍道:“这边是学生们每日要参拜的孔夫子庙,过了二进门才是学生们念书的斋房,先生和我们山长平日里休息的斋房在最后头。” 张皓文随着他继续往前,跨过二道门的门槛,东西排列的几间房舍里现在还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来的早的学生。不过,无论是坐了人还是空着的桌椅都规整的摆放在斋房之中,早晨的阳光正透过窗棂,洒落在那些翻开的书卷上。 张皓文眼前浮现出原先天赐学堂每天早上孩子们跑来跑去,嬉笑玩耍的场面,和眼前的景象一对比,他顿时意识到,那种无忧无虑的乡下生活一去不复返了,往后伴随他的,就是这书院里的朝阳、晚霞,还有书篓的四书五经以及那一卷卷的程文了吧。 “你就是张皓文?”一间斋房里走出了一位十来岁的少年,他上前自我介绍道:“我姓邢,名恕,字克宽,也是文昌人。” 两人互相行礼之后,邢恕又接着道:“我是童生正科、副科的经长,书院山长吩咐过,若是你来了,便带你去后面精舍找他。” 张皓文点点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姓邢的少年,只见他皮肤微黑,方脸颊,两道浓眉微微挑起,一双眼闪着刚直坚定的目光,不过,面对着比他小几岁的张皓文,他还是很友善的,笑着问他道:“听说你今年才八岁?你是几岁开蒙的?”又跟张传荣寒暄道:“伯父初来琼山,可还住的习惯吗?” 三人说着话,已经绕过斋房,来到了第三进院落。只见这院落东边是一溜像方才的书斋一样整齐的斋房,西北角却层层叠叠的种满了花卉。群芳掩映之中,隐约楼,旁边是个小小的池塘,池塘之后还有一幢白墙灰瓦的小楼,一眼看去甚是典雅幽静。邢恕抬手一指:“那是我们书院的藏书楼,池边就是山长的精舍了,来,你们跟我从这边走。” 张皓文赶紧跟上,跨过一座木桥,对面就是方才远远瞧见那那幢小楼,雕花黑色木门微微开着,上面的牌匾上写着“克明峻德”四个字。门口站着两个身穿青袍,和张皓文年纪差不多大的童子,见邢恕来了,相互一望,道:“山长等在里头,你们进去吧。” 楼门一开,里面一缕淡淡的青烟正迎着楼外的阳光冉冉上升,楼里并无桌椅,低矮的案台旁,一老一少两个人正在面对着面下棋。一名童子走在前面,把他们一行人领进楼内,案台右面那名三十出头的人笑着将手中棋子往旁边小竹筒中一放,说道:“帅六平五……没想到您会下这一步,您赢了。” “呵呵……”那老人拢手站起 身来:“你有客人来了,咱们改日再下吧。” 山长是这位年轻人?张皓文有些意外,在他心目中,那位身着青灰色的道袍,一副世外高人模样的老人应该才是这书院的山长啊,不过,外界对攀丹书院的山长是谁一向都知之甚少,只是听说是由唐家族内学识渊博,德行出众的族人担任。唐臣的信中也并未提及,张皓文看着那老人慢悠悠走到一旁盘腿而坐,轻轻拨动着铜炉里的香灰,仿佛眼前这几个人都不存在似的,心中的好奇不禁又加深了几分。 此时邢恕躬身一揖,然后默默退了出去。张传荣忙将备好的束脩六礼递到了那名三十出头的男子面前:“小儿尚且年幼,还望山长大人好好教导他呀。” 对方和张皓文想象中严苛古板的书院山长不同,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气质儒雅,虽然举止沉稳,但却给人一种平易近人之感。他打扮的也十分简朴,一顶儒生巾,淡褐色的长袍宽宽大大,除却腰间丝绦上挂了一块淡白色的玉佩,身上并无一件别的装饰。 他一招手,示意旁边的小童将竹篮接了过来,另一名小童拿来两个麻编的蒲垫,让张皓文父子坐了下来,那人方才开口道:“在下姓唐,名旬,是这攀丹书院的山长。”说着,他又抬手拿起旁边一张纸,边看边道:“张皓文,八岁,今年琼州府的府试案首,听闻你在府试中四步成诗一首,此事在琼山士子之中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了。” 这张纸上写的是他的履历了吧,透过反光张皓文能看到那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其中的信息想来远比唐旬简简单单这几句话要多得多。张皓文拱手谦虚了几句,却听唐旬又问他道:“吟诗作对,想来都是你的长项,我也就不考问你了。至于文章,你县试、府试的文章我也看过,虽说还有几分生涩,但才气是毋庸置疑的……” 说着,他站起身来,透过小楼的木门看望前面二进院子,那里已经响起了学生们一阵阵的读书声,唐旬收回视线,对张皓文道:“不过,攀丹书院之中,也不乏天资聪颖,勤奋好学的少年名士,方才那位邢恕,早先就选神童入了文昌县学,去年知府大人派去县学的学官见他才学出众,又在知府大人面前举荐,将他补为了文昌县生员。还有一位名叫丘洵的,和你年纪相仿,呵呵,此子常常语出惊人,不过说到博闻强记,就连那些生员们也比不上他呀。” “张皓文,你为何要来攀丹学堂求学?”唐旬从门前转过身来,忽然问道。 张皓文跪坐在蒲垫上,脑海中转过千百个念头,他为什么来琼山读书?这好像是个自然而然的决定,从他收到唐臣那封荐书的时候就决定了,但除此之外呢?荣登科甲?济世报国? 想了想,他干脆据实答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学生如今刚刚考过府试,眼下心里没有别的想法,只是一心要为明年的道试好好准备。为了能把四书五经学的更通透,更扎实,学生不怕跋涉,宁愿选择到琼州岛上最出名的攀丹学堂来读书——因为书经中的学问如此浩瀚,只有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一览海上的风光,看见彼岸的景色,而不是被眼前的浅滩所困,以为自己所见就是大海的全部啊!” 唐旬听见这个回答,稍微愣了愣,他的视线越过张皓文往后看去,只见香炉一侧,那位老人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对唐旬微微点了点头。 “好了,张皓文,我要问的,仅此而已。”唐旬回到案边,指着案上一摞厚厚的书对他说道:“这些,都是给你的,这是我们攀丹书院的传统,离开的士子看过的书,会传给下一个进入书院的人。这套书的主人两年前乡试中举,入国子监读书去了,望你也能如他一般勤学好问,早日高中!” “多谢山长……”虽然张传荣的身份早已今非昔比,在这些“读书人 ”面前他还是有些不太自在,他自己那不幸夭折的求学生涯永远是一道阴影,至今仍横在他的心里,不过,看看聪明懂事的宝儿,他仿佛看到了无尽的希望,连忙拉着张皓文对唐旬深深一揖,道:“谢过山长吉言,宝儿呀,你听见没有,要好好跟着先生们读书、做学问,早早考过道试,中举人!” “举人……呵呵……”身后的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张皓文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虽然似乎只是几句耳语,却清晰的飘入了他的耳朵:“这是将来要大魁天下的人啊,区区道试、乡试又算得了什么……” 张传荣显然没有听见,方才和大名鼎鼎的攀丹书院的山长同处一室,让他脸上冒出了一层薄汗。张皓文安慰的拍拍他的书去了。” “好、好宝儿,等学堂散了学,爹再来接你啊!” 张皓文跟着引领自己的小童,抱着摞的高高的书本往前走着,不出意外,唐旬把他分在了童生正科,张皓文估计这是童生中水平比较高一点的班级,以专攻五经,做八股准备道试为主。他刚刚踏入斋房的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了一个高谈阔论的声音:“……你们说什么是天下之本?依我看,不是农,也不是你我这些读书的士……” 张皓文往里一瞧,不禁哑然失笑,一个比他大不了一两岁的小孩儿站在椅子上,对着下面众人侃侃而谈,这孩子和早上迎接他的邢恕截然不同,邢恕面貌端正,举止得体,这孩子却怎么看怎么让他觉得有点……奇特。 敌人还是朋友 这孩子正说着, 一抬头看见了正往门里走的张皓文,他愣了愣, 随即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道:“你就是张皓文,这次府试的案首吧?” “正是在下。”张皓文直觉这孩子看向他的目光中有几分挑衅,刚进书院,他绝对不想树敌,便谦逊的拱了拱手, 问道:“在下是?” “我姓丘,名洵, 字见深,是琼山人……”丘洵刚说完,方才那些听他谈论的童生们却有些等不及了:“丘见深,你快接着说呀,不要每次都卖个关子好不好?!” “好……”丘洵见大家对他讲的很感兴趣, 不免露出了几分得意, 不过, 他刚想开口, 却眼珠一转,看着眼前的张皓文, 道:“咦,你们何必总是听我说,府试案首在此,咱们为何不听听他的高见呢?” 丘洵打量着张皓文, 张皓文也打量着对方,丘洵像大部分琼州岛上的人一样,肤色黝黑,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个大脑袋,和相形之下显得有些瘦小的身材。他的五官虽然不算丑陋,但乍一看去,在他的脸上却好像挤作了一团似的。细看之下,他的两道眉毛高高挑起,问张皓文话的时候一动一动,给他的表情平添了几分滑稽,不过,他那双眼睛却闪着狡黠和早慧的光芒,让张皓文忽略了他相貌的不足,对他顿时生出了一丝敬意。 张皓文也和其他人一样,很想知道这位山长口中总是语出惊人的神童会说些什么,至于他,还不着急在大家面前展示自己的学问,他是来学习的,不是来显摆的。于是,他斟酌了一下,答道:“《管子·小匡》有云:‘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柱石也。’就像支撑这间屋子的四面墙壁,缺了哪一面墙,这间屋子都无法为咱们遮风挡雨,依在下看,这四者缺一不可,同样重要。” “呵呵……”丘洵晃着脑袋重新走到众人中间,瞟了一眼张皓文,说道:“所谓案首之才,看来也不过如此!《管子》说的乃是春秋时候的事,如今距离那时候已经过去近两千年了,所谓治理天下,难道不应该‘因时变而制宜适’吗?” “那么依丘兄看呢?”张皓文并不因为他语气中的不善而露出半点怒意,而是非常从容的问道。 “嗯,你还算是孺子可教……”丘洵记得张皓文比他还小上两岁,本来走过来想拍拍张皓文的头,结果发现张皓文比他还高一点,他尴尬的咳了一声,转过身去,对众人道:“你们记住,‘食货者,生民之根本也!’刚才张皓文说起《管子》,你们可知道管子说的最有名的那句话——‘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就连孔圣人都说‘先富后教’,不能‘分财布利通而有无’,如何能国实民富呢?” “难道你是说,‘商’最重要?”一名童生惊讶的道:“可是太祖皇帝曾经规定,商是贱业,商人只能用绢、布,而不得衣绸、纱之服……商人向来重利轻义,狡诈贪婪,怎么能和我们读书人比?” “我说了,要因时制宜,”丘洵面对众人的诘问,仍然胸有成竹的侃侃而谈:“你瞧瞧,如今百姓们过的,还是太祖皇帝那时候的日子吗?那个时候,一家人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如今呢?不说别的,就说你穿的这身杭绢的袍子,要是没有商人出海运来,你就算是有银子,也只能穿家里头你娘给你织的粗布。相反,咱们琼州物产富饶,盛产许多陆地上没有的宝物,若是不能运到那些江南的士大夫家里,换成你我吃穿用度,那这些东西在岛上的需求永远都是有限的,剩余的只能浪费,无法换成任何有用之物,这么一想,你还会觉得‘商’是可有可无的吗?” “更重要的是……”丘洵因为身材矮小,干脆又重新跳到椅子上,继续说道:“民富才能国富,富国才能强兵,才能扩展疆土,教化夷民,就如成祖皇帝派郑和下西洋,远播我大明的天 威一样,唉,只是可惜……” 这会儿,众人都认真听着,有的学生甚至颇感赞同的点着头,丘洵却又停了下来,大家着急地问道:“可惜什么?” “唉,可惜之处有二……明天再和你们说吧!”丘洵欣赏着众人失望中又充满期待的表情,边跳下椅子,边道:“该晨读啦!你们不赶紧坐好,要挨骂的。” 学生们叹息着散开了,丘洵则背着手,晃悠悠走到最前面一排坐了下来。张皓文四处看了看,大家都已经坐下,只有丘洵旁边那一套木桌椅是空着的。 张皓文打心眼里想和这位姓丘的童生多打打交道,见状便走过去坐在了他的旁边,小声问道:“方才听了丘兄一席话,真是受益匪浅呀,丘兄,能不能对在下透露透露,到底郑和出海有何可惜之处?在下实在是等不及到明天再听了。” 丘洵虽然是故意停住不讲的,但是实际上,他也想找个人一吐为快,见张皓文一脸崇敬的看着他,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张皓文把手一伸:“张贤弟,想让我提前对你吐露一二,倒也不难,不过,我刚才讲了半天,已经讲得很辛苦了……” 丘洵往张皓文的书篓里看去,目光落在一把精致的折扇上,那是早先陈择梁送给张皓文的,说是从倭国来的好东西,不仅制作精美,画工细致,扇起风来还有阵阵香气,张皓文颇为喜爱,原先在天赐村的时候因为这东西有些扎眼,他从来没拿出来用过,如今到了琼山,士子们打扮穿戴自然不是小山村里能相比的,张皓文也就把这扇子带出来了。 如今眼看丘洵对这扇子感兴趣,张皓文打算忍痛割爱,毕竟东西再稀罕也是可以想办法去买的,结识一个向丘洵这样脾气有点古怪,却又聪慧过人的朋友却并非易事。张皓文把扇子拿了出来,递给丘洵道:“虽然今日第一次相见,小弟却和丘兄颇有一见如故之感,这把扇子就送与丘兄,做见面礼吧。” 谁知,丘洵把那扇子拿在手中,打开仔细观赏了片刻,又递了回来,面色严肃的问道:“张贤弟啊,倭国已经数年没有来我大明朝贡过了,你这把倭国的和扇……是从哪里弄到的?” 张皓文闻言一愣,这十岁的孩子真够神的,怎么一眼就看得出这是倭国之物呢?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似乎还是陈择梁刚到琼山替他跑生意的时候,因为感激张皓文对他的信任而送给他的,那应该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们的恒昌布行还没开业,替他们卖布的是他们的老东家,广茂布行。陈择梁一个刚到琼山的少年是不可能结识倭人的,这扇子,多半就是广茂的郭掌柜赏给他的。 “你也不必担忧。”丘洵忍不住开口道:“明年,倭国会派人前来朝贡的,到时候,你这样的和扇也就不是什么稀罕物了。不过眼下,你还是少把它拿出来的好。毕竟如今朝廷是禁止私下与海外交易的,若是别人看见了,难保不会给你惹来麻烦。” “多谢丘兄提点!”张皓文接过扇子,将它放进了书篓。此时,在第一排的两人同时注意到,门外一位身穿元色直裰的中年人缓步朝这边走来了。“这就是咱们童生正科的先生唐乾之,他很严厉的,快坐好读书吧。”丘洵一边说一边掏出自己的书开始诵读,不再和张皓文说话了。 张皓文也连忙整理好自己的书篓,将那扇子放在了最下面,把唐旬给他的那些书卷在案上排列整齐,从五经中挑出一本看了起来。 转眼间夕阳西沉,院中那棵粗壮的榕树上挂着的云板敲响了,声音传遍整个攀丹书院,宣告士子们一天的学习结束了。 张皓文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书篓,走出了斋房的门——攀丹书院的学习强度显然超过了他的想象,晨读过后,由各斋的先生讲五经,先是粗读,再挑一门精讲,下午则是由先生出题 目,学生练写八股,写完后先生评点,学生之间也有半个时辰的□□时间,然后再复习一下早上学过的五经内容——到了这个时候,大部分童生就已经有些精疲力尽了。 以前在天赐学堂,孩子们进展都比较缓慢,一篇文章读上几天的时候也是有的,就算是他们几个进了韩景春的斋房的学生,韩景春也是挨个辅导,根据他们自己的理解接受程度,会适当的调节进度,而现在的童生正科,一个斋房里有二十多个学生,童生副科的学生更多,至少三十几个,先生不会一个个挨个询问你听懂了没有,对于五经暂时还不如其他人读的熟的张皓文,一天下来他积攒了不少问题,只能回去自己查找琢磨了。 等他走出学堂的时候,他有些意外的发现来接他的是陈择梁。“姐夫,你怎么来了,爹呢?”张皓文问道。 “哎呀,出了点事,你先上来吧。”陈择梁扶着张皓文上了马车:“过了晌午,二叔来送布了,布倒是都没什么问题,只是……只是他把皓亮弄丢了!” 选择 “什么?”坐在马车上的张皓文差点没惊讶的跳起来:“皓亮怎么跟着二叔一块来了?” “唉, 这个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皓亮这一阵子总是在学堂里受欺负, 心里不痛快, 就想跟着二叔来琼山看看,玩两天,谁知道二叔说,他先去铺子里交布,那会儿我也正好不在, 皓亮老老实实在铺子前头坐着,结果二叔跟伙计把布都搬上去之后再回来一看, 门口早没人了!人来人往的,谁也没瞧见他去哪儿了,你说,这可咋办呢?” “姐夫,你别着急。”张皓文闭上眼睛倚在车内的横栏上, 努力思索着, 张皓亮为什么要来琼山?张皓文耳边回想起张皓亮的哭声:“谁说我没有娘!”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问陈择梁道:“对了姐夫, 王盼兰到底嫁到哪一家做妾去了,你打听清楚了没?” “哼哼, 说到这个,我正要告诉你呢。”陈择梁的目光也沉了下来:“就是广茂布行的掌柜——郭守鑫!这老头子五十多了,家里妻妾成群,不过, 宝儿你说,王盼兰长得虽有几分姿色,也不是黄花大闺女了,又被休过,哪里能入得了郭大老爷的眼呢?” 张皓文早就猜到了这一点,郭守鑫娶王盼兰,当然不是为了王盼兰那几分姿色,只怕还是冲着他们恒昌布行来的。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件事要是处理得好,往后他们布行方才能平安发展,至于他四叔和张皓亮说不定还能有一丝家庭团聚的机会——当然,这都要看他们个人最后的选择了。 “没事,皓亮会自己回来的。你派几个人在布行门口等着他就行了。”张皓文睁开眼睛,对陈择梁说道:“不过姐夫,这件事结束之后,布行往后怎么做生意,咱们是不是还要考虑做点别的生意,咱两个得好好商量商量。” “真的?”陈择梁有些意外,问道:“皓亮他会回来……”他一抬眼,迎上了张皓文坚定的目光,就是这样的目光让他在几年前毫不犹豫的选择相信了当时才只有六岁的张皓文,事实证明了他是对的,张皓文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他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来自眼前这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陈择梁垂下眼帘沉思起来,他开始思考的是张皓文后面两句话,没错,自从上次张皓文提醒他之后,他也渐渐意识到了布行所面临的危机。市舶司那个老太监,一直都是那么贪得无厌,自己能用那宝珠收买他,但只能管得了一时,他的胃口已经越来越大了。 更何况,其他的琼州布商,还有两广的几家商号这几年也在拼命讨好巴结他……恒昌本来就只是几个供货的布商中的一员,能不能一直享有这样的特权,陈择梁也实在无法确定。 关键是,他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周知府很快就要升官被调走了,面对这段时间府城镇县衙里不断收到的状纸和知县三番两次的传唤,陈择梁早就有些力不从心,只是他一直舍不得放弃手上那些让银子源源不断流入腰包的客源呀。 “宝儿,你说得对,都是我的不是,这一年来我有点太心急了。”陈择梁终于做出了总结:“我不该贪心跟郭守鑫他们抢琼中的生意,等这次渡过难关之后,我一定听你的,把手从琼中收回来。” “姐夫,你不必自责。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钱总是要赚的,只不过,赚钱的方法有很多种,这个咱们回头再说。眼下,你派人盯好了郭家的动向,要是有机会,就收买几个他们家里头人,看看能不能套到什么口风,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对了还有,你家里新雇的那些丫鬟婆子还有布行的伙计你也得好好查查,郭家把天赐村的事情都打听的这么详细,说不定他们早就从咱们布行内部下手了。” “是,这个我最近也开始留意了。”陈择梁点了点头,又道:“对了宝儿,看眼下这情势,你的安全还有家里皓春 他们的安全也是个问题,我打算找几个会功夫的人跟着你还有爹,还有替咱们守着布行和院子,你看你每天来来回回的,万一有个不测,这可叫我们怎么办呀?” 陈择梁的想法和张皓文不谋而合,不过,张皓文想的更多一些,他不禁要找几个保护自己和家人的人,他也打算找机会学点功夫,他从小饮用空间里的灵水,身手敏捷,反应也很快,但是仅仅如此似乎还不够,本来明朝的士子就要学习射箭、投壶,只不过现在许久没有战事,一般的学堂和书院里也渐渐撤掉了这些课程,可是对于张皓文来说,往后他肯定要离开琼州岛,一路上不说别的,就是遇到个把匪盗,他也得能对付得了才行。 “姐夫,如果能找到会功夫的人最好,如果不能,就找个教武的教习,再买几个年幼的孩子进府,从小开始暗地里训练他们习武吧,将来咱们用得着这些人的地方多着呢。”张皓文嘱咐道。 陈择梁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心里开始盘算如何实施这个计划。而张皓文确实有些疲倦,在马车的颠簸中,他再次闭上眼睛,到空间里去修养精神去了。 “皓亮,你这娃儿!”张皓文踏进家门的时候,就听见了张传华气呼呼的吼声:“你跑哪儿去了,把你大伯二伯吓坏啦!唉!大哥呀!我就不该带他来琼山!这娃儿在家老老实实的,怎么一出来倒到处乱跑起来了……” “哎,老二,你别嚷嚷,把孩子吓着了。”张传荣看着瑟缩在角落里的张皓亮,把张传华往一边拉了拉:“先吃口饭再说吧。” 张皓文对陈择梁使了个眼色,陈择梁走上前去,蹲在怔怔的坐在一边的张皓亮面前,小声问道:“皓亮呀,你到底去了哪儿?跟三哥说说?” 陈择梁一直和张家这几个孩子关系不错,张皓亮对他还算比较信赖,听见陈择梁跟他说话,他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说道:“我……我没去哪儿,我就是瞧见有个卖糖人的从铺子前边过,我、我看着新鲜,就跟着往前走了两步,后、后来我就不知不觉走远了,不过我还记得铺子叫啥,我就一边问一边又找回来了……” 张皓文盯着张皓亮的表情,只见张皓亮一边说,一边偷偷瞟两眼张传荣和张传华。 “好了,我念了一天的书,肚子饿了。你们也都累了吧,爹,咱们先吃饭吧。”张皓文开了口。 “哟,宝儿回来了。大哥,开饭吧。”现在张家上下对张皓文都有点又敬又怕,张皓文一开口,张传华也就不在追问张皓亮了,和张传荣、陈择梁坐在一旁说起铺子里的事情来。 因为张皓文一家人搬进新居,也因为张传华的到来,李氏带着张家和陈家的下人准备了满满一桌饭菜,在后面花园旁的跨院里摆开酒席款待众人。 张皓春穿着崭新的天青色盘领茧绸褙子,月白的缎裙,头上插了三四支小银簪走出来帮着李氏前后张罗,张皓文仔细一瞧,只见自己的姐姐虽然腰身粗了许多,但面容却更比出嫁前更红润娇艳了。看来,她确确实实嫁对了人。 天色渐渐暗了,朦胧的月影透过树枝树叶,变成了斑驳的光斑落在石桌上,男人们推杯换盏的喝着酒,张皓文则简单用了些饭菜,就打算回屋看书去了。张皓亮也一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没多久就离席走向了前头的客房。张皓文对陈择梁小声说了几句,便跳下石凳,跟在张皓亮身后沿着走廊往前走去。 张皓亮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从自己的怀里摸索着,不知道掏出来一样什么东西,在灯光下看了起来,不料此时门口却传来一个声音:“皓亮,我能进去吗?” 张皓亮抬头一看,原来门口站着的是张皓文。他拧着眉头把手中的东西往袖子里一塞,低声道:“我要睡了。” “皓 亮,你在想你娘,对吗?”张皓文忽然出声问道。 张皓亮猛的抬起头来,双眼直直盯着张皓文,他压低了声音,满是恨意的道:“你管我做什么?!我娘不就是你赶走的?!从小到大,人人都说你听话、你懂事,可是我也有好好读书,为什么都不曾有人夸我一句?!” “张皓亮,你可以恨我……”张皓文把门一关,缓步走了进去:“每个人都会遇到不公平的事,这是你无法控制的,但你并非没有选择。你娘也并不是被我赶出张家的,只是她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总要受到相应的惩罚……” 眼看张皓亮跳起来要反驳自己,张皓文按住他的肩膀制止了他,接着说道:“……你想帮她?帮你自己摆脱如今的困境吗?!” “怎么帮?!”张皓亮一下子泄了气,坐在床沿低着头,哽咽的自言自语:“现在已经这样了,人人都说我是没有娘的孩子……呜呜呜……娘已经不会回来了……” “你娘在郭家过得不好,你今天没发现吗?!”张皓文的下一句话一下子让张皓亮惊异的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张皓文,张皓文那熟悉的脸一下子显得那么陌生,他的堂哥,真的只比他大半岁吗?!为什么他在堂哥眼里看到了那种大人才有的沉稳和冷静?甚至还有一丝高高在上的威严? 张皓亮的声音开始发颤:“她……她没有说……但是……”张皓亮停住了话头,没错,娘身上手上戴的金光闪闪,跟从前在家里的时候判若两人,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娘,她脸上的愁容在自己面前是如何掩饰也掩饰不住的…… 还有那个满面笑容的郭掌柜,张皓亮一想起他心里就忍不住泛起一阵恶心,他爹虽然不算高大俊朗,但也算是斯斯文文、干干净净,和自己的娘多么般配呀,那郭掌柜看着比爷爷岁数还大,怎么还能站在娘身边一口一个盼兰的叫呢?! “皓亮,要不要把今天发生了什么告诉我,是你的自由,但是,你若是做了对的选择,不仅能救你,还能救你娘!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现在好好想想,明天早上告诉我吧!” 本经 “等等……!”张皓文刚起身, 身后就传来了张皓亮的喊声:“你……我……你等等,我告诉你………” 张皓文慢慢转过身坐了下来, 张皓亮紧张的看了他一眼, 半晌才开口说道:“我、我那一天在学堂门口隐约听着王老三和王老大的话,说是什么琼州……琼州的布商要对付张家,还、还跟娘有关系……后来,我是从大舅舅那里打听出来,娘她确实是嫁到琼山的一个大布商家里做……做妾去了, 那个布商……姓郭……所以这次我缠着二伯来,就是想来找我娘的……” “是你自己打听到那姓郭的布商家里去的吗?” …… 张皓亮一开始面对张皓文还有几分不情愿, 后来在张皓文的引导下,他一咬牙,毫无保留的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走的时候,那姓郭的让我以后多到他家里去玩,他还找了个人把我送回来, 可是娘……” “嘘!”张皓文忽然低声止住了张皓亮, 轻轻一跃, 在窗户下对张皓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半晌过后, 屋里哗啦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下一刻,张皓文的声音响了起来:“皓亮,我不过是说你两句,你摔东西做什么?!” “说我!你凭什么说我!”张皓亮发抖的反驳声响了起来, “我爹都不会这么教训我的,你不过就是考中了个童生嘛,干嘛就对我指手画脚?!” “哼!真是不知好歹呀!”“哎呦,你敢打我……!” 乱糟糟的声音传出屋子,房门“啪”一声被推开了,张皓文和张皓亮扭打着从屋里跌跌撞撞一起滚了出来,动静传到后面,走廊上很快响起了脚步声,还夹杂着大人们的不停嘀咕“这咋地了?”“俩娃儿怎么吵起来了?”。张皓文停下来扶着院里的树干躬身穿着粗气,眼角余光却往院墙边上斜瞟了几眼,一个身影正匆匆忙忙的转过身,跳进廊下的花圃里去了。 “算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张皓文走过去伸手拉起了张皓亮,同时对他微微眨了眨眼:“谁让我到底比你大呢!” 张皓亮起身的时候,张皓文却对他小声道:“就按我说的做,记住了没?!” 一众大人赶来的时候,张皓亮拉住张皓文的手站了起来,他看似对张皓文的话没有什么反应,但张皓文却感觉到张皓亮拽着他的手紧紧握了一握,最后才松开了。 “没事,没事。”张皓文对赶来的张传荣摆摆手:“爹,本来皓亮说要请教我几句经义上的话,不过我有点累了,这两天他要是还住在这儿,就等我明日散了学再说吧。” “哦,是这么回事呀!”张传荣看着张皓亮闪躲的目光,多少有些不太相信。不过张传荣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只是帮他两人扯了扯皱巴巴的衣服,便道:“也好,那皓文你就赶紧回屋歇着去,皓亮呀,你今个也累坏了,睡吧。明天一早让你姐夫带着你到外头转转,你要是还住的惯,就在这儿多住两天,你跟宝儿有啥要说的话,慢慢说就是了。” 第二天,整个张府又重新恢复了平静,张皓文早早起来赶往攀丹书院,不过,还是比昨天晚了些,等他赶到书院的时候,大多童生早已坐在案边开始了晨读。看样子,丘洵今天已经发表完他关于郑和下西洋的高见了,他的认真呢。 张皓文知道丘洵憋不了太久,肯定待会儿就会把昨天没讲完的事情告诉他,因此他不慌不忙的把书篓往脚边一放,将自己的书也掏了出来。 昨晚,张皓文要想的事有好几件,其中一件就和自己身边这位言行举止都有些异于常人的同窗有关。 张皓文自然不相信什么“未卜先知”的神话,丘洵能够准确的“预言”一年后发生的事 情,这肯定不是因为他能掐会算……张皓文转头瞥了一眼丘洵乍看之下有些滑稽的大脑袋,心想,这个问题,他还要在丘洵身上寻找答案。 “皓文,听说你明年想去考道试,你选好了本经了嘛?”丘洵果然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凑过来问道。 “没有。”这就是张皓文昨天思考的第二件事,按照现在攀丹书院的学习强度,他只要尽快从五经中选出一门精读,到明年四五月间参加道试时间应该是充裕的,可关键是,该选哪一本“经”呢? 或许自己可以征求一下丘洵的意见,张皓文坦率的摇摇头:“我五经读的都还不够深,最先读的是《诗经》,因为为我启蒙的业师,他的本经就是《诗》。不过,琼州的士子选《诗经》的太多了,我不想凑这个热闹,更何况,虽说诗词歌赋这些,可以娱情养性,但‘当今天子重文章’,八股文沾上太多诗赋气,恐怕大部分考官都不会喜欢吧。而且《诗经》在其他几经中都多有涉及,花太大时间去研究,我觉得也没那个必要。” 丘洵点了点头,好像很同意张皓文的看法。张皓文顿了顿,又接着道:“至于《春秋》嘛,我倒是很喜欢读,但《春秋》一经配了三部传:《左传》、《公羊传》、《谷梁传》,篇幅实在是太长了,一本本仔细研究起来,恐怕数年的时间都未必能够将其中的关键都一一记住,我想明年去考道试的话,选《春秋》时间上怕是就来不及了。” “你该不会想选《尚书》吧?”丘洵把脑袋一歪,斜着眼睛瞅着张皓文:“《尚书》是上古之书,艰深晦涩,难懂的很,有些篇章就连我至今都不是很明白呢!” “是啊,丘兄你说的没错,《书》太艰涩,实用性又不大,我不想选,”张皓文很有同感:“至于剩下的两部当中,选《礼》还是选《易》,在一直下颇为犹豫……对了,丘兄,你选什么?” “我嘛……”丘洵晃了晃脑袋,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我丘见深三岁识字,五岁作诗,诸子百家无不涉猎,只要我想读的书,我无论想尽什么办法都要读到,五经我现在本本都能倒背如流了!选什么对我来说并无太大差别。” 张皓文对丘洵的自信已经习惯了,但他知道丘洵并不是胡乱吹嘘的人,丘洵每次开口,都会给他提供很多有用的信息,果然,丘洵接着道:“……不过,虽说这攀丹学堂五经各有先生讲授,但唐家士子的本经,主要还是《易》和《礼》。” 说完这句,丘洵神秘兮兮地趴在张皓文耳边,小声道:“只是随着唐知州靖难后下落不明,唐家读《易》的士子已经越来越少了,现在的唐门子弟,多以《礼》为本经。” 听到靖难两字,张皓文不禁愣了一愣,眼下虽然离多年前那场残酷的政变越来越远,永乐之后的两任皇帝又都以仁慈宽容闻名于世,靖难中获罪的臣子后来也有些洗清了罪名,继续入朝为官的。但毕竟龙椅上的人换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很多士人从那之后就和曾经的皇帝一样,销声匿迹,下落不明了。 张皓文听罢慢慢挪回椅子,坐在自己案前思考着,他知道丘洵口中那位“唐知州”是谁,那就是传说中唐家第一个出仕,应该也是琼州在这一朝第一个通过科举做官的唐珏,他曾经在山东做过一任知州,靖难时成祖带兵南下经过山东,命官员们随他一同进京,唐珏拒而不从,后来成祖登了基,问起罪来,将他贬了官,后来,他就不知道去哪儿了,如今琼州岛上的人对这位唐知州已经知之甚少,他的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无人提及,现在几乎成了一个传说。 对张皓文来说,这倒是有点可惜,他确实慎重的考虑过选《周易》来着,《汉书》上都说了:“孔子读易,纬编三绝,而为之传。”书院的先生也说过,《周易》是“大道之源,群 经之首”,可不论他怎么想学,没有前辈引导,那就相当于是瞎子摸象,很难摸到大象的模样。看着丘洵手中的《礼记》,他在想,难道自己就剩下这一个选项了吗? “见深,你说皇上这次派郑内监出使南洋,是最后一次了?”到了中午,张皓文和丘洵两人结伴去后面的斋房里用午膳,却被邢恕叫住了。邢恕是生员,并不和他们两人在同一个斋房读书,不过看样子,他早上也来听丘洵讲郑和下西洋的事了,而且还听的听意犹未尽的。 丘洵虽然对书院里别的同窗都不怎么搭理,但是张皓文发现他对邢恕倒是挺热情的,听见邢恕发问,丘洵点了点头:“是啊,虽说下西洋确实有些劳民伤财,不过,一旦我们不再出海,难保那些番邦能永远臣服于大明呀!更何况,你们可别小看那些夷狄之邦,自古来周灭商,秦统一中原,哪个不是偏远地方的部族征服了中原大国?唉!希望我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不,见深你说的有理。”邢恕点头道:“可是昨天你说有两件可惜的事,除了以后不会再派人出海之外,第二件是什么?” 打起来了 后院的斋房是学生们用膳之处, 这里的饭食在大部分人的心目中都已经很不错了,但张皓文看着那一盆炖的稀烂的肉, 心里还是有点怀念李氏的手艺。张皓文打算回去后跟陈择梁商量商量, 在府城镇附近的村子里买两块地给他做“试验田”,他打算好好利用空间的优势,尝试着在地里种一些更加美味,或者是更高产的作物。 正当张皓文一边进行‘头脑风暴’,一边继续听丘洵和邢恕聊郑和下西洋的事情的时候, 旁边的桌边传来了几个讥笑的声音:“瞧瞧那个小猴子,只知道哗众取宠, 谁不知道三宝太监年纪大了,这次出海听说也挺勉强的,当然没有下一次了!”“就是嘛,我看他也没什么学问!进书院这么久了,都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文章, 不信你们等明年道试之后看看, 他肯定名落孙山!哈哈哈……” “‘食不言, 觉不语’你们几个在这斋房里喧哗本就不对, 若是再口出狂言,诋毁同窗, 我就要请训导来了!”邢恕站起来走到旁边桌前,对着那几个童生斥责道。 邢恕是今年学道和知府选□□的生员,年纪又比张皓文、丘洵大几岁,童生们见他开口, 都老老实实闭上了嘴,开始吃饭。丘洵却咽不下这一口气,他脸色发白的站起来指着他们道:“谁有学问,不是你们几个说了算,是考官说了算的。名落孙山的滋味我是没有尝过,不过几位仁兄应该已经很清楚了吧!要不然这样吧,若是我考不中道试,我就离开书院,你们几个也是一样,你们敢跟我比一比吗?” 张皓文瞧了一眼,只见那几人当中,就坐着和自己同村的王金汇,其余的人穿着打扮明显比身着蓝布长袍的丘洵、邢恕讲究许多,他们一个个都穿着光滑鲜艳的绸缎长袍,腰系丝绦,脸上带着几分不屑看向丘洵和张皓文。王金汇也时不时往张皓文这里瞟上两眼,不过,他没有了在天赐村是昂首挺胸,高人一等的模样,一脸谨慎小心的坐在这一群人当中观望着,显出了几分底气不足和寒酸。 “哼哼,我知道你们也没这个胆子,郭处逊,你今年都二十了,还是个童生,我好心替你出个主意,你还是让你那卖布的堂伯替你出银子捐一个生员,否则到了明年跟我和皓文一同入场,我俩的岁数加在一处还没你大,到时候放榜出来你再考不中,我怕你脸上不好看呀!” 丘洵从来没在打嘴仗上吃过亏,几句话就把郭处逊气的七窍生烟,一推桌子站了起来:“你……我的童生好歹是自己县试、府试入场考出来的,你不过是做了几首歪诗,骗的县太爷把你选入了县学,你不在县学好好呆着,又跑到攀丹书院里来天天妖言惑众……再说,谁不知道你是个家徒四壁的穷鬼……”郭处逊越说越气,几步跑到这边桌旁,挥起拳头就要打人。 邢恕赶紧起来阻拦,但郭处逊身高体壮,邢恕毕竟才十几岁,一时没有拦住,丘洵慌得把头一缩,往一旁躲去。谁知郭处逊的拳头还没碰着丘洵,他就两脚一歪,“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还被丘洵坐的木椅子磕破了头,鲜血涌出,这下子学生们纷纷慌了,马上就有人跑出斋房,叫来了今日当值的训导解决这场纠纷。 训导唐乾之一踏进斋房,就看见郭处逊捂着脑袋坐在凳子上哎呦哎呦的叫唤,那几个童生副科的学生站在他身旁,一个个满脸气愤的瞪着丘洵。丘洵见训导来了,急忙上前申诉道:“唐先生呀,方才吃饭的时候,这郭处逊在一旁辱骂学生,学生气不过辩解几句,他就站起来挥着拳头要打我,结果自己把头磕破了,不管学生的事!” “胡说!” 郭处逊身旁一人道:“明明是你们几个推了郭兄,要不他怎会跌倒?” “都闭嘴!”唐乾之的脸拉了下来,眼前的乱象让他非常气恼,这不是攀丹书院一个以教书育人而闻名整个琼 州岛的书院应该出现的场面,而这一切发生在他当值的时候,让他顿感脸上无光。 他严肃的出声斥责道:“你们都给我抬头看看,这斋房的牌匾上写的是什么字?!‘持静斋’就是告诉你们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失了身为一名士子的礼仪风度,再看看你们几个,竟然在用膳的地方吵吵闹闹,大打出手,成何体统?!你,还有你……你们都到我斋房里来,其余的人赶紧用膳,下午的课若是有谁误了,经长都给我记录在册,月末奖罚升降时一并处置!” 攀丹书院管理严格,在张皓文看来大概类似于积分制,若是表现出众,尤其是月中月末的考核成绩优异,就可以得到相应的分数,相反,若是不遵守学规,迟到早退甚至是有什么不符合礼仪的言行举止,经长也要记录下来,每个月末,季末,训导和山长就会根据这些记录的分数的高低决定是否将一个学生从副科升到正科,正科的学生由于表现不佳降到副科也是可能的。 “皓文,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丘洵走在后面张皓文身边,小声问道。他隐约看见张皓文冲着郭处逊抛了个什么东西过去,白光一闪,郭处逊就跌倒了,不过,他当时急急慌慌也没看清楚,更没想到事情会闹到唐先生这里: “丘兄,你放心吧。”张皓文一脸镇定,转头对丘洵笑了笑:“他自己先是言语挑衅,然后又动手打人,难道还要怪到你我头上来吗,你等着看就是,训导那里自会有公断的。” “我看他们这伙人,好像是早有准备呀……”丘洵仍然十分不安,皱着眉头说道。 张皓文还没来得及答话,他们已经到了最后一进院落先生们休息的地方。唐乾之把张皓文、丘洵、邢恕,还有童生副科那一众生童叫进屋内,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们,半晌方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邢恕,你说来听听!” 邢恕躬身对着唐乾之行了个礼,然后把他所见的事情经过,从郭处逊出言嘲笑丘洵开始说了一遍,最后又道:“……他挥着拳头过来要打见深,不知怎的就摔倒了……” “胡说!” 郭处逊捂着脑袋圆瞪双眼,一梗脖子道:“谁看见我要打丘见深了?!是这小子……是他说话实在是太气人了,而且训导啊,他整天擅议时事,其中不少言语纯属毫无根据的胡说八道,可气还有不少同窗对他说的话深信不疑,学生是觉得,这种歪风该止住了,就想着好言好语劝他两句,让他以后注意着点,谁知道,谁知他竟然嘲笑起学生上次落第的事情……学生气不过,上前想和他争辩两句,结果……” 说到这里,他竟然一指张皓文:“就是他旁边这个小子,竟然趁我不备,把我绊倒了,训导,您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郭处逊说完之后,他身旁那几人也纷纷出声附和:“是啊,是啊,丘见深平日里太狂妄了,张皓文才来两天,就仗着自己是今年的府试案首,直接入了童生正科,眼高于顶,不把我们几个年长的童生放在眼里,训导,咱们攀丹书院的院规不是‘正身明德’吗?这两人实在是身不正,德不明,不配待在咱们书院呀!” “不是这么回事!”邢恕连忙替他们辩解道:“先生,确实是郭处逊先动手的。” “他可以作证!” 郭处逊一把把王金汇推了出来:“他是张皓文的同乡,总不会向着我说话吧?训导您问问他,是不是张皓文故意绊倒我的?!” 郭处逊这一下子跌的不清,现在捂着伤口的手一拿开,脑门上鲜血淋漓的一片,看着颇为吓人,加上他满脸义愤,乍一看还真的挺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王金汇躲躲闪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唐乾之看了看他,却没问他话,而是打量起张皓文来。山长说这孩子非同一般,让他平时多注意一下张皓文的言行举止。谁知道,第二天张 皓文就和同窗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不过,唐乾之也有些纳闷,丘洵的性格他是了解的,从来没对哪个新来的同窗这么和气过,平时见他都是独来独往,也就是邢恕平素里还能跟他说上几句话,这张皓文到底有什么本事,竟然能让丘神童对他高看一眼? 唐乾之想了想,直接对张皓文道:“张皓文,你自己说吧,到底你有没有绊郭处逊?!” “唐先生,”张皓文也恭敬的行了个礼,接着道:“整个斋房的学生都看得见,我离这位郭兄至少有两三步的距离,就算我的腿再长,也不可能绊的倒他。” “你……”郭处逊本来以为张皓文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能有什么见识,肯定两句话就被吓得哭了,谁知道张皓文不慌不忙,应对的十分从容,倒让他自己的阵脚先乱了几分。 张皓文早看明白了,这伙人看不惯丘洵是个事实,不过,这位郭处逊和王金汇望向自己时那阴冷的眼神让张皓文觉得,他们主要的目标,恐怕未必是丘洵呢! 金鸡岭特产 “先生, 就算我跌倒是个意外,那……那您也不能对书院里有些人妄议时事坐视不管呀, 自从他来到咱们书院, 这书院里每天早上晨读的时候,生员、童生四个斋房的人都跑去听他一个人胡言乱语去了,晨读的寥寥无几,就算学生想坐下来静心读几句书,也被他们吵的读不下去了。先生……”郭处逊见一条路走不通, 又转头攻击起丘洵来。这两个人今天他必须先扳倒一个,剩下那一个就好对付了。 “嗯……”唐乾之沉吟着, 其实,他本人还是很喜欢丘洵这个孩子的,他本来只是唐家的旁支,因为年纪轻轻就考中了举人,这才被唐家二房三房看重, 请到这里来做了一位训导, 地位仅在唐旬之下。这些年他也教了不少学生, 贫富贵贱各种出身的都有, 这位丘洵所发表的见解经常让他眼前一亮,只是, 书院到底是个做学问的地方,要是书院里的议论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传播开,恐怕还是不太好的…… “先生,学生的看法, 倒是和郭兄有些不同。”正当唐乾之思考的时候,张皓文忽然开口了:“学生来攀丹书院读书,并非完全是为了学习四书五经,应付科举考试,科举是为了做官,做官是为了治世安民,咱们琼州岛本来就地处偏远,消息不甚通畅,若是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那将来离了岛,做了官,却只知道引经据典,搬弄书上的学问,这又怎么能做个扬名千古的好官呢?” “那依你看,应当如何?”唐乾之不自觉的站了起来,走到张皓文身前问道。 张皓文往窗外一指,院中大榕树的枝叶正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学生以为,作为一个读书人,应当做到‘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学生昨日听丘兄谈论皇上派人下西洋之事,受益匪浅,况且学生听得清楚,丘兄言语中绝无针砭时弊之意。先生,依学生愚见,虽然道试只考八股,但乡试中,不也要考‘治国之策’吗?不妨以此为由,每隔一段时间就开一节‘策问’课,由山长或训导选择几个题目,让大家发言讨论,一来可以为乡试时写策论做准备,又满足了大家对时事的兴趣;二来这样的课上,您和其他训导可以在一旁指引,也避免我们私下议论有什么不当之言,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好!”当听张皓文说道‘事事关心’的时候,唐乾之眼中的神色就已经变了,后来,张皓文建议书院里开‘策问’课,唐乾之心中一下子明亮起来,如今的世道已经变了,先前成祖刚刚平定天下,对士子们的管辖比较严苛,如今已是太平盛世,读书人越来越多,若是再向以往一样干巴巴的讲授四书五经,恐怕学生们会觉得越来越无趣,十年,几十年之后,琼州岛上的攀丹书院还会是士子们最向往的求学之地吗? 这时,唐乾之看看张皓文,再一看一旁郭处逊几人神态各异,不知所措的模样,此事到底谁对谁错,他已经心中了然,不过,郭处逊的大伯平日对攀丹书院资助不小,郭处逊又确实在书院里受了伤,他还要将此事上报唐旬,看看他要怎么处置。 “哦?这个建议是张皓文提出来的?”后面精舍之中,唐旬听了唐乾之的话,望着外面陷入了沉思,当然,这么做还是有风险的,不过好处也不言而喻,当一个书院所传授的不再是死的知识,而是活的思想的时候,攀丹书院,甚至是唐家的影响力才能在琼州岛上真正发挥到极致。 “没错,他后来还私下里提议,咱们也可以开设一些投壶、骑射之类的课,帮助学生们强身健体,您也知道,咱们琼州地处南端,士子们往往不够高大健壮,到时候考乡试还要坐船出海,长途跋涉,往年因为体力不支病倒甚至一去不返的人也不少呀!”唐乾之见唐旬似乎很感兴趣,心里也更有底了,说的越发流畅,对张皓文也赞 不绝口:“山长,还是您看人准,这孩子乍一看文质彬彬,性子沉静,想不到却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呢!” “不是我,是三叔公眼光好呀。”唐旬放下手中书卷,低声说了一句:“对了,他可曾选了本经?” “没有,”唐乾之摇了摇头:“据我所知,他大概想选《易》,可如今我们书院里以《易》为本经的先生……” “我知道了……”唐旬道:“三叔公自从回到攀丹,从没有再收过弟子……不过或许,这是一件好事,对他来说如此,对三叔公来说,也是如此。” 两人一起望精舍后面看去,那窗外就是一片广袤的农田,无论是官府办的义学,大家族的学堂,还是像攀丹书院这样介于私学、族学、官学之间的书院,大多需要田产来供应平日的开销。书院后的这块田属于唐家,就是唐家专门用来支持攀丹书院的“学田”。 田埂旁边,立着一座十分不起眼的草庐,庐前一道篱笆围着,隐约可见院里一位老人弯着腰慢悠悠打理花草的身影。 两人同时收回目光,互看了一眼,唐旬先开口道:“书院是学生们求学之地,仗势欺人的歪风不可滋长,你先回去,对那几个在斋房里故意生事的童生,不论是谁,一并从重发落,如有再犯,就让他们的父兄来把他们领回去吧。” “至于张皓文……既然他确实是个可造之材,那你就好好教导他便是!” 琼山靠海,夏日的炎热总是在白天结束时随着西沉的太阳悄然逝去,月光下拂面而来的微风中总是一丝海水的清凉。张家一家人用过晚膳,围坐在花园中的卷棚下喝着茶闲聊。张皓春产期将近,半躺在藤椅上,李氏轻轻为她按摩着她有些肿胀的腿脚,而在另一边,张皓文正和陈择梁、张传荣一起聊着琼山城里最近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事情。 “周知府调任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就在年底。”陈择梁低声对另两人道:“要派来的到底是谁,我还没打听清楚,不过,要让这新知府也像周知府一样对咱们的生意关照着些,那就要重新打点一番了。”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张皓文点了点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希望到明年,我和皓言,还有五叔能考中秀才,有了功名,至少这些官老爷会对咱们客气些。还有,咱家那么多地,每年交的田赋不少,考中秀才就不用交田税了,也能省下一笔银子。” 想到田赋,张皓文又问道:“姐夫,我让你在府城镇附近买几块地,可有什么合适的吗?” “唉,琼山有钱人多,良田早都有了主人。”一向很有办法的陈择梁这回也皱起了眉头:“而且,前些年闹过一次台风,海水倒灌,不少地灌了海水以后没办法种田了,都荒废着,这样的地倒是不少,可咱们买来也没用呀。” “哦?你是说台风造成的盐碱地?”张皓文忽然来了兴趣。 “盐……算是吧,反正没法种庄稼,因为这个还饿死了不少人呢。”陈择梁道。 张皓文闭上眼睛思索起来,现代社会中已经有不少改善盐碱地的办法了,盐碱地上也并非什么都不能种,如果能把盐碱地的土壤弄到空间里,说不定能长些特别的作物出来呢? “这样吧,姐夫……”张皓文刚想开口让陈择梁去勘查一下府城镇附近的盐碱地,谁知后院的院门一响,陈择梁的贴身小厮忽然急忙忙走进来,对三人行礼之后,道:“来了位客人,名叫帕石,说是从琼南金鸡岭来的……” 他话音刚落,张皓文“腾”的坐了起来,满面喜色的道:“爹,姐夫,咱们快去瞧瞧。” 三人随小厮来到前厅,张皓文一看,帕石那熟悉的高大身影正等在院中,他脚边放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木头箱子。一见 张皓文,帕石古铜色的脸上也露出了高兴的神色:“皓文!” 陈择梁见过帕石,这几年他也没少去金鸡岭收布,两人已经很熟悉了,见面后亲热的寒暄了一番。张传荣则是头一回见到黎族的人,当帕石得知他是张皓文的父亲,奥雅都妹妹的亲儿子的时候,感叹道:“若是奥雅都能见到你,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呀!” “奥雅都还好吗?”这一年来张皓文忙着读书考试,都是陈择梁和他们打交道,张皓文对黎人们的情况知道不多,想起在村子里度过的短暂的时光,他心里不禁涌上一丝怀念:“这次是你一个人来的吗?” 帕石淡淡一笑:“奥雅都今年早些时候已经过世了。不过她说,能在离开之前见到阿绫的孙子,她这辈子没有遗憾了。至于拍依……我们两人去年成了亲,她……她原本一心要跟我一起来看你,不过她有了身孕,不能长途跋涉了……”说到这里,帕石目光中闪过了即将初为人父的幸福的光芒,还有一点不好意思,低下头笑了笑。 “哦对了,皓文,”帕石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指着 脚下的箱子对张皓文道:“这次,我是特地来送这个的。” 口角 一下子, 张传荣和陈择梁的脸上都充满了好奇。张皓文虽然大致猜到了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但他也有点忍耐不住想快点证实自己的猜测。他们眼看帕石把箱子上的锁打开, 掀开盖子, 里面装着的,竟然是大小不一的数个黑色的圆球。 “这……这是什么?”张传荣首先发出了疑问。 “爹,你拿出来瞧瞧。”张皓文说着,自己先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个拳头大的黑色的球。他把那球往院外一扔,那球居然腾一声落在青石板地上, 然后在另外三人的注视下高高弹了起来,落到一旁花丛中不见了。 张传荣一脸惊异, 又低头拿起了一个大一点的球,用手按了按,这大一点的球似乎有些发软发粘,但也和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一种材质都不一样,他疑惑的问帕石道:“帕石兄弟, 这……这是哪儿来的。” 帕石笑着看向了张皓文, 张皓文开口解释道:“爹, 这是金鸡岭的一种特产, 这个,叫做橡胶。它和木头不一样, 是有弹性的,帕石如今带来的这些球都是天然橡胶凝成的,还有一些缺点,经过改造之后, 它的作用大着呢!” “对了帕石,你是用我教给你的方法取这些橡胶汁的吧?”张皓文转身问帕石道。 “当然,都是按你当时给我们的那张纸上所写做的。”帕石点点头:“这东西也真神奇,族里的人现在把这些树都尊为圣树了。”帕石带着几分敬畏看向了那几个球:“我们在树干上割开一个浅浅的口子,这些粘粘的汁液就会往外流,刚开始的时候是白色的,后来就变黑了。成了你们现在看到的样子。” 说到这儿,帕石的表情又变的激动起来:“皓文说得对,这东西用处特别大,我们族里淘气的孩子把脚伸到放着这些汁液的桶里,结果脚上就沾了一层白色的汁,等干了之后,既不怕水,又不怕石子,比草编的鞋子结实多啦!这东西沾在衣服上,下雨的时候水就顺着衣服往下流,比镇上买的油衣还好用!” “还有……”帕石低头捡起了一个大一点的球:“孩子们都喜欢用这球踢着玩,不容易坏,又能蹦来蹦去,比石头、木头都有意思!” “呵呵,这不过是橡胶一些最初步的用途罢了。”张皓文说道。他回忆着以前记忆中参观橡胶园时听到的有用的信息,天然橡胶有着各种局限,比如冷天会变得很硬,天热的时候又会发粘,这种情况其实并不难解决,只要加入适当的硫磺,让天然橡胶成为硫化橡胶之后,就可以得到接近现代橡胶的硬度和弹性了。 “姐夫,你去找请几个炼丹的道士,让他们和帕石一起回金鸡岭,我要把这种橡胶改善一下,然后,咱们就可以用他做鞋,做雨衣了,如果这两样东西能成功的话,我们还可以尝试着生产橡胶轮子。” “做鞋?”陈择梁回味着方才帕石说的话,他似有所悟,不过还是疑惑的看向了张皓文。 “准确的说,是做鞋底。这样的鞋底不怕水,还能持久,因为有弹性走起路来也更舒服。”张皓文耐心解释道:“其实,这种橡胶底的鞋在将来行军打仗的时候是很好用的,或许……或许有一天它能派上更大的用场。” “有道理……”陈择梁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木屐,一般的百姓不论春夏秋冬都穿这个,绝不是舒服,而是木屐不怕水,也不怕泥,民间也把它称作 “泥屐”。在两广还有琼州,除穿用木屐外,平民经常穿用的就是草鞋和蒲鞋,虽然价格低廉,但过不了多久就磨坏了,而且草鞋的底太软,木鞋的底太硬,走路时间稍微长一点都就很难受。 有身份的人所穿的,一般都是靴子,普通的靴子靴底往往不能沾水,到了雨天还得换上特别的“油靴”,万一哪天忽然下雨——在南方这种事情经常发 生——一双靴子穿到家中可能就彻底坏了。 想到这里,陈择梁兴奋起来:“宝儿,这个真的能做成鞋底吗?那人人都用得着呀!肯定能赚不少银子!对了对了,咱们可以用不同的料子来做鞋面——一般人家穿不起那么好的,咱们就用普通的蒲草,有钱人家就得做的精细些,可以用绢,用布,用兽皮……” “择梁说的没错,先做出几双试着拿到琼州这边卖卖,看看会不会像咱家的布这样人人稀罕。”张传荣这会儿看那几个黑漆漆的球的眼神也和刚才不一样了,好像是看着什么宝贝东西一般。 “爹,姐夫负责布匹的生意,暂时还要在琼州待着走不开,我想,你要不要和帕石一同前去金鸡岭,盯着做鞋的事儿?”张皓文见张传荣感兴趣,不禁开口问道。确实,陈择梁虽然年轻体力好,但这会儿铺子里忙得很,皓春产期又临近了,他不能离开琼山。 帕石一听,也开口道:“这是个好主意,虽然奥雅都不在了,但族里的人一直都很想见见你呢。” “好!”张传荣点了点头:“村里那些织布的人家,有老二老三管着,出不了岔子,就是老四和皓亮他们……”说到这儿,他有些欲言又止,看向张皓文的目光带着几分担忧。 “没关系的,爹。”张皓文对着张传荣微微笑了笑:“皓亮其实是个聪明的孩子,要想让他娘回到他身边,他知道该做什么的!” “帕石呀,你赶了一天的路,早累了吧!”张传荣见天色已晚,开口道:“宝儿,择梁,有啥话明个再说,今天先让帕石在我们这边歇下吧。” 说罢,他吩咐小厮去打扫房间,亲自带着帕石往客房走去。 屋里只剩下张皓文和陈择梁两人,他们还都有些兴奋,没有去睡觉的意思。陈择梁忽然想起了什么,好奇地问道:“宝儿,你让我找炼丹的道士做什么?” 张皓文笑了笑,对他解释起来,要把橡胶硫化并不太难,难的是想到往橡胶里添加硫磺这种办法。这个朝代虽然没有化学家,但却有一群天天和硫、汞、铜、银……这些金属打交道的人——道士,只要稍作交代,让他们尝试不同的比例,温度和时间,假以时日,肯定能制造出性能良好的硫化橡胶。 虽然陈择梁对什么硫化橡胶不太理解,但是道士炼丹他还是很熟悉的,他马上一口答应,明天就去镇外的道观里请一位最有炼丹经验的老道,让他随帕石一起前往金鸡岭。 “宝儿,还有一件事情我想跟你刚站起来要去休息的时候,陈择梁又开口了:“上次你说咱们人手不够,让我去买几个岁数小一点的孩子留着使唤,人我都已经从人牙子那里挑好了,过两天就能领回来,不过找人教他们功夫的事儿,有点困难,我打听过了,镇上没有什么合适的教习呀!” “琼山附近不是有好几个户所吗?难道没有教士兵练武的教习?”张皓文有点奇怪。 “唉,先前是有的,不过这些年除了平乱黎人,没打过什么仗,老教习岁数都大了,平日他们练兵也就是做做样子,要不前几年还用请广西的狼兵来吗?”陈择梁无奈的摇了摇头。 “那……那就慢慢查访吧。”张皓文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只能暂时先这么吩咐陈择梁道。 “上月七日,皇上派遣使臣,下诏黎氏代理安南国事。若是策论以历年安南之乱及如何治理为题,你们如何应对?”唐旬接受了张皓文的建议,每月两次开设策论课,原本只是要求生员们来听的,想不到却大受欢迎,每次都座无虚席。 “学生以为,皇上此乃爱民之举,先前成祖大举用兵,如今国中疲惫,远征无益,不如召回守卫,休养生息……” 生员们你一言我 一语的议论起来,张皓文他们这些童生坐在一旁听着,不过令张皓文有些意外的是,平日总是有很多话要说的丘洵这次并没有站起来发表意见,而只是在一旁低声叹着气,摇头道:“唉!如今大明之患,不在南,而在北呀!” “见深,方才讲策论的时候,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中午大家一起走向后面用膳的斋房,张皓文还没来得及发问,邢恕先开口了:“自打皇上两年前亲率铁骑击退了胡人,他们一直老实得很,从来不曾进犯中原呀!况且我听说去年五月,薛将军在开平卫附近修筑城墙,加固守卫,如今应该是高枕无忧才对……” “唉!正是此举不妥啊!”丘洵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把另外两人吓了一跳:“他确实修筑了开平卫附近的工事,可是,他也建议皇上将更北边的边防守卫撤回,以便减轻粮草供应,如此一来,几百里的土地无人可守,将来那些骑兵长驱直入,京城则岌岌可危呀!” “这……见深你有些杞人忧天了吧?”邢恕听丘洵说得这么严重,不禁皱起了眉头,但他心里却并不相信丘洵的话:“成祖屡屡征讨,确实是劳民伤财,方才那位同窗说的没错,如今之计,应该休养生息,不宜用兵……” “唉呀!怎么总是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呢?!以前如此,如今还是如此!”丘洵又气又急,干脆连饭也不吃了,绕过斋房,往书院后面通往义田的门跑了过去。 一局棋 剩下的两人见状, 也没了吃饭的心情,跟着一起往书院外走去。那扇小门虚掩着, 一推就打开了, 当看到眼前一片田地的时候,张皓文有些惊讶,他只知道后面是唐家的义田,却不知这田地竟然如此广阔,几乎占了小半个村子。 张皓文才刚离开天赐村没有多久, 望着稻田和在田埂上忙碌的人们,张皓文心头生出一股熟悉感, 忍不住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口气。比天赐村略感湿润的空气中,充溢着即将成熟的稻麦的淡淡清香。 在他们前面的丘洵也愣住了,脚下越走越慢。听见身后邢恕的喊声,他回头看了看, 再一转身, 却险些撞到迎面走来的一位老者身上。 “哎呀!老人家, 你没事吧!”丘洵吓了一跳, 赶紧伸手搀扶。 “无妨、无妨……”那老人身穿长袍,手拄藤杖, 一点也不像农夫,丘洵打量了一番老人的模样和他的打扮,好奇地问道:“老人家,您是……?” “呵呵……”老人只是笑了笑, 并未答话:“既然来了,你们都过来坐一坐吧。” 说着,他伸手往前一指,丘洵和赶上来的张皓文、邢恕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离田埂不远处的那座草庐。 张皓文有点疑惑的看着这位第二次见面的老人——头一回是在他被唐旬招录进书院的那天,老人在唐旬耳边夸了他几句,好像说的是“大魁天下”之类的话。老人仿佛看出了张皓文的心思,对着他微微笑了笑,白色的长须在胸前颤动着。 和老人的坦然相比,另外三人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邢恕停住躬身打了个揖,道:“老人家,山长说过,让我们不要乱闯到后面义田这里来,以免打扰村民耕种,今日的事,实属意外,若是您不怪罪,我们……我们还是……呃,不打扰您了……”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张皓文和丘洵,可另两人都是一副一定要解开心中疑团的模样,把他这个经长的话当做了耳旁风。他也只好讪讪的跟着两人,一步步往草庐走去。 “哎……”老人靠近草庐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小童从篱笆围成的院子里走出,问道:“您有何吩咐?” “院落窄小,你们去搬来桌案木凳,我们就在这边坐吧。”老人说着抬起手中藤杖,指了指田边一棵高大的榕树:“呵呵,好久不曾和你们这些年轻的士子对弈,你们可否愿意陪着老朽下一盘棋?” “我来吧!”丘洵自告奋勇的道,这倒让张皓文松了口气,虽然穿越前对不少领域都有所涉猎,但象棋他真的接触不多,穿越后一家人,不,是一个村子的人连饭都吃不饱,那种“闲敲棋子落灯花”的场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经长邢恕又觉得有些不妥,他四处看着,小声提醒丘洵:“见深,别忘了下午还有课呢。” “你去书院通报一声,就说他们三个在这里陪我下棋呢。”老人年纪虽大,耳朵却一点不背,马上如此吩咐身边小童道。 邢恕见状,拱了拱手,站到一旁不说话了。 张皓文和丘洵一样,也一心想解开这位老人身上的秘密,他知道,这就是丘洵一心要留下来的原因。他和邢恕一道站在旁边的树荫里,看着丘洵和老人对坐,两人一个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另一个则是一脸云淡风轻,眼中带着几分笑意望着对面的丘洵:“该你了。” “兵五进一……”丘洵一举起手中的棋子,平日的倨傲都已经烟消云散,认认真真的落了一子。 “观棋不语真君子”,尽管棋艺不佳,这个道理张皓文和邢恕两人还是懂的。时间在张皓文眼中过得有些漫长,但他还是一言不发的站在原地,两眼盯着棋局,他能感觉到,两人已经过了开局时的互相试探,进入了 紧张激烈的厮杀阶段。 丘洵果然不愧他神童的名声,棋艺着实不错,虽然老人有意相让,此时也不免为丘洵敏捷的思维感到惊讶,这种对后辈的赏识赞叹很快又变成了棋逢对手的欢喜,一来一往间连张皓文也禁不住屏住了呼吸。 “相五退七……你,你这是‘解杀还杀’之法,又叫做‘起死回生’啊,小小年纪,你的棋艺竟然在我之上,小子!你到底是何人?!”老人把手中的棋子往树下一扔,满眼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丘洵。 “知州大人……老先生……”丘洵腾的从那小小一个木头圆凳上站了起来,双膝跪地,拜了三拜,道:“老大人明鉴!学生实在是……是死而复生之人呀!” 说罢,他的脸色忽然轻松了许多,仿佛这个秘密已经让他憋了太久,这次终于找到了宣泄的机会。 他接着叩首道:“老大人啊,您有所不知,如今我大明宣仁二君宽以待民,看似一片歌舞升平,可比‘文景’、‘贞观’ 之治,可不到二十年后,瓦剌大军将长驱直入,掳我君王,屠我百姓,学生日日梦见当时的惨状,却不知如何才能扭转局面,救民于水火,防患于未然,还望老大人指点一二!” 张皓文着实吓了一跳,他没想到今日机缘巧合,竟然让丘洵把他的来历说了出来。当然,他早就觉得丘洵不寻常了,一直在琢磨这‘万事通’的家伙到底是重生还是和自己一样穿越来的,但如今一盘棋局,老人和丘洵都猜出了对方的底细。 当然,张皓文早就料到了,这老人应该就是唐家第一位出仕之人,靖难之后下落不明的唐珏。 “果真如此吗?”老人闻言也是一惊,但随即神色又渐渐变得平淡,似乎生出了几许悲悯。他抬起藤杖缓缓扫过棋局,指向不远处的农田:“《周易》之中,丰卦有云:‘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乎人乎!’……而况乎国乎?小子,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死而复生’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天时轮回,世道循环,盛极必衰,这正是万事万物的规律。你想要改变它,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呀!” “我……我就怕是如此!”丘洵颓然倒在地上,抬手拍打着身下的泥土:“可是难道我重生一世,就是为了再看一遍这样国破家亡,血流成河的景象吗?若真是如此,那我的执念又有何意义呢?” “不,怎么能说没有意义呢?”张皓文忽然走上前去,一伸手把瘫在地上的丘洵拉了起来,他自己却再次弯下腰,掬了一捧地上的泥土,递到唐珏面前,对他说道:“老大人,《易》中还说,天就是乾,地就是坤,‘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有人说《易》是‘巫术之残余’,学生是不信的,正如老大人您所说的那样,《易》之中,包含着人生的哲理,万物的规律。不过,凡事凡物的发展,并不都是注定的,这也正是孔子读易,韦编三绝的原因吧?” “呵呵,”唐珏抚摸着自己的长须,接着张皓文引用的那段话自言自语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 “没错,学生从先前那几句中读出的,是人这一世,须得以静为动,如地一般博大广阔,坚守住自己的位置。而后几句所说,就是所有的变化并非发生在一朝一夕,凡事都有着他的源头和根由,坏的事情可以早早扎根,好的事情也可以如春风细雨般播散,二十年之后的事,如今仍然有改变的机会,就看我们能不能找到那些关键的契机,努力去寻求破解之法,您说对吗?” 张皓文一口气说出的这一段话,让在场的几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唐珏抬头往远处望去,那 些村民们认出了他,都恭敬的向他弯腰示意,然后转身继续忙碌着。就在这一瞬间,唐珏仿佛悟到了什么,迎着正午的烈日,他的满是沧桑的脸却显得有些落寞,他喃喃道:“瞧瞧这些百姓,兴亡成败,王侯的雄才大略,万里江山多少次化为灰土,这块土地上的百姓却仍然生生不息!——‘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地并不是为了顺应天而存在,而是为了和天一同孕育万物生长……这个道理,我也是方才才意识到啊!” “孟子所说的‘民贵君轻’,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邢恕也若有所思的道。 “你们三人……”唐珏重新坐回案边的木椅上,重新审视了并排站着的张皓文他们几个,缓缓地道:“唉,我是真的老了,大明的百姓和江山,将来若是有你们这样的后辈守护,我有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丘洵,张皓文说得有理,既然上天肯让你重新回到一切的起点,你口中那场二十年之后的祸乱,也并非就是不能改变的啊!不过,我送你一句话‘括囊,无咎无誉。’扎紧袋子的口,不要让不该流出的东西流出去……尽管你提前知晓了天机,但是你绝不可随意泄漏给他人。包括你这两位同伴的命运,你都不能告诉他们,你明白了么?” “……这个……”丘洵出乎意料的苦笑了几声:“不瞒您说,这一世重来,很多事情都变化了,比如张皓文,我上一世根本就没有遇到他呀!” 拜师 “不过, ”丘洵镇定下来,继续道:“看来这一世, 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正如皓文所说, 变化并非发生在一朝一夕,或许现在就已经有了苗头。要想避免祸乱的发生,就不能等到那时候再想办法,必须早早行动……” 唐珏点了点头:“没错,我早对你们的山长说过, 你们三人都是栋梁之才,若能早早入朝为官, 想必能琢磨出扭转时局的办法。邢恕,我听说你选择的本经是《尚书》,张皓文,你呢?” 张皓文一愣,自己不是一直想要选《易》作为本经吗?眼下就是一个绝好的拜师的机会呀!他连忙深深一揖, 道:“弟子有意选《易》做本经, 但书院之中并没有合适的先生指点, 因此一直犹豫不决。” “呵呵, 这有何难,从此之后你就是我唐珏的关门弟子了!”老人一抚胸前长髯, 抬手扶住了张皓文:“天下事如日月运行交替,都有必然的道理,可这其中也有难以预料的变数,如果真如丘洵方才所说, 他在上一世并不曾见过你,那么,你就是这个时代的变数了!” 说罢,他把张皓文领进草庐,让他行了拜师礼,并且与他约好,往后书院早课开始之前和下午的课程结束之后,他到后面来随着唐珏学习半个时辰的《易》,然后再到书院读书或是回家。 这会儿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三个人肚子里咕咕的响声此起彼伏,唐珏笑着让小童备了饭菜,和他们一起树下用了午膳。临走前,张皓文来到田埂上,趁着另外两人陪唐珏说话的功夫,从义田中取了一点泥土,撒入了空间的田地里——暂时买不到更好的地,他想先用义田的地试试。 很快,炎炎夏日眼看就要结束,书院里一次又一次的朔望考让张皓文无暇顾及家里的生意和他的试验田,一心扑在了四书五经八股文上。皓春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取名陈璋,小名小宝。原本有一个两岁的张皓广就已经够热闹的了,再加上刚出生的小宝,家里更是难得一刻平静。 不过,张家和陈家的人都似乎很享受两个孩子带来的欢乐。远在金鸡岭的张传荣一接到消息就赶回来看望张皓春和他的外孙了。当看到陈璋和自己六七分相似的脸庞的时候,他一下子记起了当时张皓文出生时的场景,时过境迁,想想张皓文出生后这些年家里头的变化,这个年近四旬的汉子竟然有些眼眶发酸。 “这些就是刚做好的第一批橡胶底的布鞋。”晚饭过后,张传荣命人扛上几个箱子来。“宝儿,择梁,你们瞧瞧怎么样?我在附近镇子上请了个专门做鞋的老师傅,跟他一起商量着做的。” “看,”眼看下人捧上来一只鞋,张传荣用手指按压着靴底:“这就是宝儿说的搀了硫磺的橡胶。说来也巧,我带去的那两个道士试了好多遍,都没成功,正赶上有一天,他们不小心把丹炉碰倒了,房子着了火,大伙儿都忙着救火,后来火灭了之后,第二天早上,他们清扫的时候才发现几块烧剩下的橡胶,就跟宝儿说的一样,既不粘,又不硬!那两个道士一琢磨,慢慢就掌握了火候,后面烧出来的越来越好了!” “辛苦你了,爹。”张皓文接过那鞋子观察了半天,只见和当时的读书人脚上穿的布鞋十分相似的黑色鞋子底部,涂着厚厚的一层橡胶。他穿在脚上走了两步,虽然这鞋子太大,不合他的尺寸,但他能感觉到脚底橡胶的弹力,果然比自己整天船的木屐舒服多了。 陈择梁那边也换了一双橡胶底长靴,他颇感新鲜的在院子里转了几圈,这两天琼州刚下过雨,待他回到屋里脱下鞋一瞧,鞋底的水都顺着胶底滑落了下来。陈择梁不禁惊叹道:“爹,这什么橡胶也太神了吧!” “这样吧,”张皓文坐下来想了想,对张传荣和陈择梁道:“咱们不如先做一批,不要 太多,在布店里当成赠品送给买咱们布的客户试试,看看他们反响如何,然后再投入市场。还有,爹,那个老师傅能不能做档次高一点的,给达官贵人穿的靴子?布鞋的价格咱们不能定的太高,还得靠把鞋卖给有钱人来赚钱。” “好,我都记下了。”张传荣点了点头,“过两天我就动身回金鸡岭,先让他们做上四五十双布鞋,再做几双靴子试试!到时候,我就不来回跑了,让送布的船一块给你们送来,怎么样?” 又开启了一个新的赚钱方式,张皓文心里当然是高兴的。另一件让他高兴的事,就是他的试验田又丰收了!义田的泥土撒入试验田之后,很快就长出了两种不同的作物。一种高高矗立在地面上,一棵挨着一棵,另一种却只露出了层层绿叶,覆盖着黑色的肥沃土地。 琼州气候温暖,眼下虽然已过仲夏,夏季的粮食已经收割,但只要不是土地太过贫瘠,这时候还可以再种一波甘薯、薯蓣,以弥补稻谷收成上的不足,帮助百姓度过冬季。 从宋朝以来,琼州人就有这种‘薯蓣为粮,杂菜作粥’的习惯。张皓文刚听说的时候还颇为惊讶,难道这个时候已经有了地瓜?后来他才发现,这种“薯”其实不是地瓜,而是芋头和山药一类的根茎作物。虽然营养和充饥的效果也很好,但产量还是不如番薯那么高,而且年年耕种同样的东西,土地肥料更不上,产量也会逐年降低。 这次,张皓文心想,他一定要让唐珏说服那些村民,种一种他这两种新作物试试! “‘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象传有云: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这日一大早,张皓文照例来到唐珏的草庐中,跟着他继续学习《易》。快结束的时候,唐珏忽然问张皓文道:“皓文,你年纪虽小,但以你的学问,明年考过道试应该不成问题,做了生员,就算是有了功名,你可否想过现在取个字呢?” 张皓文早就考虑过这件事,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只见互相称呼都是称呼对方的字,张皓文眼下没有字,大家“皓文”、“皓文”的叫他,让他感觉自己在同窗眼里还是个小孩子。既然唐珏提起,让他为自己取一个字,是再合适也不过的了。 “先生,还请您为学生取字吧。”张皓文恭恭敬敬的拜了一拜。 “我也是讲到这一段的时候想到的,皓文,那天说起‘坤’卦的篆辞,你见解独到,让老夫也有茅塞顿开之感,正因如此,我才决定收你为徒。如今重读这‘含章可贞’四字,老夫心中颇有些感慨。你的名是‘皓文’,本来就是个好名字——皓,光大也,文,‘坤为文,文即章’。今日我恰恰选到这一卦,此卦为内卦,文在内,故言‘含章’。阴爻处阳位,阴中含阳,有动有静。文而成章,本是外露之意,却含晦章美,说的正是你内含美质,因此方得‘可贞’二字。不如你的字就叫‘可贞’吧?你看如何?” “多谢先生!”这一段读了多遍,张皓文早已耳熟能详,他不禁喜欢前边这几句,也很喜欢象传的分析:从王事,知光大——正是辅佐君王建功立业的意思。 唐珏笑着点了点头:“快开始晨读了,你先去吧。” “张小相公,您的小厮来了。”张皓文正想着家人怎么还没把东西送到,唐珏的小童忽然从屋外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张家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那小厮手里拎着一个食盒,还隐隐冒着热气呢。 “先生,这是学生用自家种的菜蔬做的,您尝尝吧。”张皓文从小厮手里接过食盒,打开以后,是黄澄澄的一叠小饼,还有一碗清香四溢的粥。 “哦?这是什么?”人上了年纪有时候也会贪嘴,唐珏正是如此,闻到那香中带甜的气味,他忍不住有些食指大动。 “您先尝尝?”张皓文竟然卖起关子来。 “呵呵,你这小子!”唐珏先是舀起了一勺粥送进嘴里,嗯,用的是琼山特产的粳米,不过熬的火候把握极好,米顺滑粘糯,粥浓而不烂,更让他惊讶的是,粥里似乎还掺杂着一块块带着微微甜味,不知是瓜还是薯的东西,唐珏慢慢品尝着,半晌好奇地问道:“皓文呀,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这东西叫做红薯。”张皓文见唐珏似乎对这碗粥非常满意,得意的解释道:“这可不是我们琼州人用来充饥的薯,而是另一种很好种,长得快又结的多的薯,要是遇上荒年,它可是能救不少人的命呢!” “哦……原来如此!”唐珏将手中粥碗放下,若有所思的道:“皓文呀,咱们的义田割完稻子,该想想种些什么了,不知这红薯可否在咱们的义田里种呢?” 措手不及 张皓文等的就是这一句, 他心想,这就是用义田的土培育出来的, 种在义田里最合适也不过了。于是便赶紧道:“那是自然, 我这就让人来交给村民们培育之法。对了先生,还有这玉米烙呢,您也尝尝?” “哎呀,老夫有些饱了……”唐珏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忍不住把筷子伸了过去:“呵呵, 不过既然是皓文你一片好心,我就尝一口好了……” 张皓文心中偷笑, 原来美食对唐珏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呀,自己以前倒是没有发现,只是每次晚上读完书之后偶尔唐珏会让人给他备些点心,都比外面的精致可口一些,让他觉得这位老先生在吃上还是挺讲究的。 唐珏虽然私下里收了张皓文做关门弟子, 但是坚决不收他的束脩礼还有银子, 理由是张皓文已经进了唐家的书院, 自己不过是在尽一个唐家长辈的责任。这下好了, 张皓文终于找到了一个“孝敬”自己师父的好办法。 “不错、不错!”唐珏刚尝了一点,就放下筷子, 赞不绝口:“这又是什么?香糯爽口,甜而不腻,皓文,难道这也是你家乡的特产?” 张皓文刚要解释, 忽然外面传来丘洵的声音:“唐老先生,皓文,你们在吗?” “让他进来吧。”唐珏对着门外挥了挥手。丘洵闻声,几步跨进了院子,他一进来就注意到了屋里的香味,他吸吸鼻子,又瞟了一眼张皓文的小厮和桌上的食盒,笑着道:“皓文呀,你可真会讨好老先生,这么香,是什么好东西,改天能不能让我们也饱饱口福?” “我正在跟先生说呢。”张皓文把在义田里试着种新作物的事情跟丘洵说了一遍,丘洵也十分惊讶,道:“真的?皓文,你可不能把这么好的粮食捂在琼州岛上,我记得,再过几年,江南将有大灾荒,若是你这两样好东西引种到淮、扬,不知道能救活多少百姓呢!” “见深说的没错!”唐珏从玉米烙的美味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你们两人,明年一定要考中生员,然后我自会让你们山长写一封书信,无论下半年乡试是否通过,都可以举荐你们留在广东的府学读书,咱们书院在这琼州岛上虽然还算不错,但若真的与广东诸州、乃至江南的士子相比,还是差了一些呀!” 去广州读书?张皓文自然是向往的。唐珏说的没错,在不少人心目中,琼州还是一块荒蛮而未开化的地方。大明开科举到如今也有百年了,琼州中进士的也只有区区十余人左右,大部分还都是三甲末尾的名次,这么一想,张皓文觉得自己这个所谓的府案首就没什么可炫耀的了,相反,他还怕离开琼州之后,他的文章就拿不出手去了呢。 虽然在唐珏的提点,丘洵和邢恕的帮助下,张皓文的五经和八股文都进步不小,但毕竟时间太短,对明年四月份的道试,他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眼看早课就要开始,张皓文便吩咐小厮收拾食盒,要和丘洵一起离开了。丘洵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张皓文道: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听说周知府要提前卸任了,你不是一直很关注此事吗?我特地来告诉你一声。” “什么?!”张皓文很是惊讶,自己和陈择梁这边竟然完全没有听到任何风声,这让他感觉非常不对。他忙让小厮回家传个口信,让陈择梁好好查查周知府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卸任。这几个月,恒昌的生意略有收缩之势,但随着布匹赠送的新式的鞋子却广受好评。上到达官显贵,下到平民百姓,许多先前不是恒昌的顾客的人都回来到铺子里 ,问上一句:“我不买布,你们送的鞋能卖给我一双吗?我愿意出银子!” 张皓文也跟陈择梁商量过了,他们考虑等新的知府来了,就把“珍妮机”的制作方式交给官府,让新知府在琼州岛其 他地方一并推行。这样一来,新知府有了政绩,投桃送李,自然也会对他们的生意继续提供一定的保护。 而且,恒昌如今的牌子已经很响亮了,也有了稳定的客源。陈择梁说过,岛外对琼州这织的光滑紧实的布匹的需求大大超过了他们的供应,不妨让其他百姓也跟着分一杯羹。不仅如此,据丘洵透露,明年日本使团将会前来纳贡,只要保持好和广州市舶司的关系,明年凭着销往日本的布,他们可以大赚一笔,那时候,新机器还没有在琼州岛上普及开来呢。 可是眼下,一切还没有准备就绪呢,只差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们的计划却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周知府是引病提早离任的,朝廷授了他户部的官职,他说是上任前要先回乡修养一段时间。”晚上,陈择梁把消息打听回来告诉了张皓文,两人一起商量着对策。 “这个老狐狸,说不定他收了郭守鑫的银子,又不想得罪咱们这边,才想出来这么一个办法!”陈择梁愤愤地道:“不然,为什么这个月初我见他的时候,他一点口风都没透露给我?!他想早点离任是众人皆知的事,但在这个节骨眼上……!”陈择梁把手中茶杯咣的往桌上一放:“这不是明摆着给咱们找麻烦吗!” “好了好了,姐夫,事已至此,周知府这边咱们管不了了,郭守鑫那里呢?他最近可有什么动作吗?”张皓文也很头疼,一手按着额头问道。 “哼,他最近老实的出奇,不过,没有白花的钱,我买通了他最近受宠的一房小妾房里的丫头,打听出不少事情来。”陈择梁放低了声音。 “哦?什么事情?”张皓文凑了过去。 陈择梁不屑地道:“哼,他又给王家送了点银子,千里迢迢的,对这便宜丈人家,他可真是好得很呀!” “他待王氏如何?”张皓文忽然又问。 “都是做样子,你想一想,他另几房小妾不是年轻貌美,就是青楼花魁,王氏一个村里来的半老徐娘,他看了哪会有什么兴趣……” 说到这里,陈择梁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小舅子还不到十岁,顿时觉得自己方才出口的话十分不妥,赶紧改口道:“他……他倒是时常去看王氏,但是家里人多口杂,什么事能瞒得住呢?他去王氏那儿都是在外间看账本什么的,把王氏一个人关在屋里头。” “好啊。”听了陈择梁这几句话,张皓文心里忽然镇定下来:“看来他们快动手了,咱们千万别乱阵脚,等着接招便是。” 张皓文回到房中,他的书童递上信来,道:“韩老先生那里来的。” 这书童就是陈择梁先前买来的几个孩子其中之一。琼州府城镇虽然还算富饶,但旁边村子遇上荒年,卖儿卖女的却不算少。陈择梁在人牙子那里精挑细选,最终选了十个七到十岁的男孩儿,领到家里,张皓文又从中挑了四个格外清秀伶俐的,两个留在自己书房里,两个放在陈择梁身边。 虽然没有找到什么武艺特别高强的人,但陈择梁私底下还是请了个原先卫所里的老教习,来家中每日看着他们站桩扎马,练些简单的功夫。但在府里的人眼中,张皓文身边这两个孩子的身份都是他的书童。 张皓文伸了起来。他曾经派人给韩景春送信,让他好好照看张皓亮,就如当时照顾自己一般。他知道韩景春的本经是《诗》,因此平日书院里先生们讲《诗》的时候,他都会认真去听,还要把抄下来的经义还有八股文的程文也送给韩景春一份,帮助他备战明年八月的秋闱。 韩景春不负张皓文的期望,每个月都会写一两封信详细的讲述张皓亮的学习进展,甚至张皓言和张皓方的情况也会提起几句。 其实正如张皓文观 察到的那样,张皓亮是个挺聪明的孩子,只要他稳下心来,旁边再稍微有人时不时点拨两句,将来他就算不能进学做官,也能凭借自己的学识谋个不错的出路。发觉到韩景春对他的关照之后,一直被忽略被欺负的张皓亮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又有了希望,一心扑在了读书写文章上。 不过,这次韩景春的信中说,张皓亮最近总是心神不宁,好几次都没来学堂。张传贵被张传荣叫到金鸡岭帮忙去了,家里张成才和吴氏两个上了年纪,管不了那么多事情,对张皓亮有没有去上学根本一无所知。 “啥?宝儿?这个节骨眼上让阿亮来?你确定他不会和姓郭的串通了害咱?”当陈择梁听到张皓文的决定的时候,不禁有些惊讶。 “我说过,皓亮知道该怎么做。”一觉醒来,张皓文看上去比昨晚更从容了:“姐夫,你派人去跟二叔说一声,让他过两天来时,把皓亮也带上吧!” 应对 “都准备妥当了吗?”约莫又过了大半个月, 这天傍晚,府城东街尽头一座高大华丽的宅院中, 几个人的身形被烛光照着, 在窗上影影幢幢晃个不停,里面传出了郭守鑫低沉的声音。 府城东街可和一般城里的街道不同,住在这条老街里的多半是琼山经营了百年以上的大商贾,如今无论再怎么有钱也难以再买到这里的一栋宅子,当真算得上是身份的象征。 “郭贤兄, ”一人指挥小厮把箱子放在屋里黄花梨木圆桌上,面带犹豫的开口道:“陈择梁那小子年纪虽然不大, 他可狡诈的很呐!这一次咱们若是不能把陈择梁的罪名坐实了……将来新知府面前,咱们……咱们又该如何自处呢?” 另一人也小心翼翼地道:“方兄说得有理呀,更何况,恒昌已经从琼中退出来了,一定……一定非得让陈择梁去坐牢嘛?” “哼, 方掌柜, 吴老弟, 陈择梁算什么?他不过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 不知好歹的狼崽子罢了!你我出生入死出海做生意的时候,他还穿着开裆裤玩泥巴哩!” 说话的正是广茂布行的大东家郭守鑫, 他平日里脸上始终如一的笑容此时已经消失殆尽,阴沉沉的带着一丝歹毒:“这琼州岛上,只能有我广茂一家布行说了算,什么时候轮到陈择梁那混账小子来赏我生意做了?!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经过风浪的人, 这次不是他死、就是咱们完蛋!你们都给我想清楚了!” 听郭守鑫把话说得这么绝,另外几人吓得纷纷打了个哆嗦,不敢再说话了。此时,郭守鑫却又呵呵一笑,语气变得缓和下来,抬手拍了拍身边两人的肩膀:“二位尽管放心好了,人证、物证咱们一应俱全,你们就不要再杞人忧天啦!” “好,如此最好。”其余人只得应道,同时眼看着郭守鑫啪一声打开一个箱子,用手将里面的东西哗啦啦拨来拨去,满意的检查了一遍,道:“天晚了,各位请回吧,过几日等新知府到了咱们就依计划行事,一切都包在愚兄身上!” “老爷,听说那个张皓亮又从天赐村跑到镇上来了,老爷您真是神机妙算呀,就知道他肯定听话!”几人走后,郭守鑫的一个伙计走了进来,鬼鬼祟祟的在郭守鑫耳边道:“那乡下小泥腿子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上次老爷好吃好玩的招待他,我看他呀,早乐的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嗯,别掉以轻心。”郭守鑫板着脸吩咐道:“我总觉得,陈择梁那小子不足为惧,倒是那个什么府案首……一脸人小鬼大的样子,让书院里头那几个人看好了他,不妨给他点厉害看看,尤其是事情到了紧要关头,最好让他在床上躺上几天,省的他跟咱们捣乱!” 远在府城镇另一头的张皓文正坐在案边读书,不知怎的鼻子一痒,“阿嚏!”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天凉了,张皓文起身将两扇窗户掩上,重新坐回去拿起案上书卷,可他的心思却不在那一篇篇文章上。 “……哥!”门口传来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原来是张皓亮来了。他身后还跟着陈择梁。 “快进来吧。”张皓文揉揉鼻子,对自己的两个书童做了个手势,那两人小心的把屋门关上,退了出去。 “院子里的人没看到皓亮和你一起过来吧?”张皓文开口问道。 “哼,那家伙被陈亨、陈通两个灌醉了,正在后头厨房做美梦呢!我让他们盯紧了他,让他绝没机会再四处听墙角了!” 陈择梁拉了把椅子坐下,气呼呼的说道:“也怪我,当时刚买下这宅子的时候,没好好查查他的来历就请他来做了门子,谁想到他竟是郭守鑫的人!” “好了姐夫,也幸好你发现得早,没让他听去什么。对了,皓亮,你来说 说你今天去郭家的事吧!”张皓文向张皓亮投去了一道鼓励和安慰的目光。 “我、我还没机会劝我娘,姓郭的找了好几个人看着呢!不过临走的时候,娘塞给我这个……”张皓亮把一直紧紧攥着的右手伸了出来,手心里躺着一枚有些残破的“永乐通宝”。 “这,你娘给你这个干啥?”陈择梁皱起了眉头,把那枚铜钱从张皓亮手中拿了过来:“宝儿,你看看,王……皓亮他娘到底是啥意思?” 张皓文并没去接,他只是在心里揣测着王氏如今的想法,说起来,或许是因为穿越前的性别,他对王氏一直留有一份同情。王氏背着张家人拿钱补贴娘家确实不对,张皓文当时只是想把王氏赶回娘家一段时间,让她认清娘家人的真面目,等张传贵后悔了,说不定她还有机会再回到张家。 想不到,王氏的娘家人竟然这么狠,先是闹出王氏和王老三之间不明不白的传闻,王氏所有的后路一下子都被堵住了,后来又发生了王氏教唆二房张传华进赌坊的事。最后事情败露,他们竟然把王氏送到琼山郭家做妾,到底是受了郭守鑫的收买还是胁迫,张皓文一直也不清楚,不过他相信,王氏就算一开始没回过味儿来,现在也早就把肠子都悔青了。 这也是因为事情最初发生在张家的生意刚刚起步的时候,张皓文还没有太多和这些人周旋的经验,他不允许事情有任何的差错,只能暂时把王氏先推了出去……谁知道,这步棋一落,如今的结果已经超出了他当时的预想。 不过,现在郭守鑫到底想怎么对付他们?张皓文还是不太确定。按理说,如今恒昌的生意有一部分已经从琼中转移出来了,下一步,他们打算把商铺开到广州去,再慢慢往南方诸地扩展,可是周知府的提前离任,让张皓文感觉到郭守鑫并没有不计前嫌,和他们各走各路的打算。 “姐夫,广东那边的宅子和店铺办置好了吗?”沉默半晌之后,张皓文忽然开口问道。 “好了。”陈择梁说这话的时候却没有看张皓文,而是往张皓亮那里看去。 “我……?”张皓亮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娘真的……只给了我这枚铜钱,不过、不过过几天她说了还想再见我一回。” “这个,是准备给你娘的。”张皓文接过陈择梁手中地契,递到了张皓亮手上:“这宅子不大,不过好在地方清净,也很安全。若是到时候你娘离开了郭家,想找个地方容身,她可以住在这里。” “还有广东的生意,”张皓亮震惊的目光中,张皓文接着说了下去:“爹、姐夫还有我一起商量过了,打算让四叔过去打理。你也可以一起跟着去广州。到了那时,你和你娘……” 张皓文还没说完,张皓亮已经两眼通红,呜咽起来:“皓文哥,谢、谢谢你。我真的只想多见见我娘,但不是在那姓郭的眼皮子底下……我知道,娘之所以今天落到郭家那个火坑里,都是外祖母,都是二舅干的好事!我不该怨你们,要不是皓文哥你,我哪里还有书读呀!我……前几日姓郭的让我想办法来府城镇,我……我还没全想明白,可我心里知道,不能像娘那样,一步错,步步错!” “好了皓亮,你别伤心了。”张皓文道:“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往后咱们好好打算便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赶紧摸清楚郭守鑫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说着,张皓文终于拿起桌上那枚铜钱,仔仔细细研究了起来。 “这枚‘永乐通宝’看着可有年头了呀!只是……怎么造的如此粗糙呢?!”刑恕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中的铜钱,又解下自己腰间荷包,取出一枚 永乐通宝仔细比较着:“恕为兄才疏学浅,实在看不出这铜钱有何异常之处,咱们还是等见深来了问问他吧。” “嗯?还有一个‘治’字,这是……?”刑恕用手指着铜钱背面,问张皓文道。 “成祖时开铸永乐通宝的钱局共有六处,但造出来的铜钱之间的差异却是微乎其微的。”两人背后忽然传来了丘洵的声音:“张可贞,赶紧把你这枚铜钱和你那扇子一块藏好了,这两年之内,都不要随随便便拿出来!” “什么意思?”张皓文心中一凛,赶紧拉着丘洵坐下了。 “你瞧……”丘洵耐心的拿起邢恕那枚铜钱,对两人解释道:“大明六处钱局造的通宝铜色紫红,真书直读,光背无文,且铸工精湛,整齐划一,钱文秀逸,是自古来少有的精美的官铸铜钱!再看你这一枚,无论是边缘还是字迹,都比真正的官钱相去甚远,你们想,这是从哪里来的?!” “私造的!”邢恕一脸震惊:“但怎么会……造的这么差呢?” 丘洵一开口提起先前折扇之事,张皓文就已经明白了,现在听邢恕问的这么直接,他忽然觉得有点好笑,想了想,替丘洵答道:“大概……大概是那里没有像大明这么高超的铸钱技术吧!” “没错,”丘洵估计张皓文已经猜出了这枚铜钱的来历,指着后面那个‘治’字,道:“永乐九年之后,官府并未再铸造永乐通宝,民间私铸铜钱由来已久,因此绝无如此粗劣的铸钱之法。若这些还不足以断定此钱来自倭国,那这一个‘治’字就是铁证!” 意外受伤 “《易》中, 六为阴,九为阳, 九月初九, 日月并阳,两九相重,故而叫做‘重阳’。”傍晚时分,张皓文又来到唐珏草庐中补课。此时,唐珏正端坐案旁, 对面前手捧书卷的张皓文解释着《易》里一段和九九重阳有关的话。 张皓文抬着头,眼看着草庐墙上挂着的那太极阴阳图, 如同两条小鱼一黑一白,首尾相接,在天地之间旁若无人的互相追逐,自由自在的游动这。这不就正如阿拉伯数字的6和9吗?张皓文一时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有点惊讶。正在发愣,却听唐珏问道:“皓文呀, 重阳节的时候, 你要回文昌祭祖么?” 岭南一带的人向来有重阳祭祖的习惯, 虽然张皓文一家如今都已经搬到了琼山, 但理论上九月初九他和张传荣是要回天赐村,随张成才一起祭拜祖先的。自从前几日丘洵一眼看出那枚铜钱是来自倭国的仿造的永乐通宝之后, 张皓文和陈择梁就一直在琢磨郭守鑫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动手,连越来越近的重阳节都差点忘记了。 这段时间,一直留在张皓文家里的张皓亮也“偷偷”跑去了郭守鑫家两次, 虽然他和王氏的见面仍然在一众人的监视下,而且王氏每次都会对他讲许多张家的不是,但是她说的时候,总会把张皓亮的手拉入自己的衣袖之中,手指在他的手心里轻轻划来划去,好像在否定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 母子连心,张皓亮也在衣袖中回握着王氏的手,仿佛在告诉她,自己明白了她的意思。 “重阳节……”走出空无一人的书院,张皓文一眼看见了自家的马车。他的两个书童一左一右,恭恭敬敬垂手站在车旁,等待张皓文的出现。 “辛苦你们了。”张皓文一脚踏上车槛,其中那名身材高大些的书童抬手扶了他一下,趁机在他耳边道:“公子,前面有人等您,都是些不速之客呢。” 张皓文顿时了然,微微笑了笑,问道:“可有准备?” 书童点点头。张皓文道:“那就好,咱们不打无准备之仗。张吉,你也上来吧。” 张皓文先前给这几个贴身伺候他和陈择梁的孩子起了名字。明朝官方是不允许买卖人口的,买来的孩子都要跟着主人姓,表面上是被主人家收养的。张皓文的两个书童一个叫张吉,一个叫张祥,陈择梁那两个小厮则叫做陈亨、陈通,取的是他正在学习的《易》中泰卦的解释“吉祥亨通”四字。 张吉今年十岁,比和张皓文同岁的张祥沉默却更稳重些。他跟着教习练武,是所有孩子中最能吃苦的一个,加上张皓文总是会多赏给他们一些灵水,几个月下来,他的力量和敏捷度都有了明显的提高,一般看家护院的家丁偶尔和他较量较量,一竟然一时半会儿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攀丹书院在府城镇外,和别处不同,府城镇的官道两旁,长的是高大挺拔的木棉树,此时正值木棉开花的时节,团团簇簇的深粉色花朵挡住了他们头上的天空。平日每次踏上这条路,张皓文都会吩咐放马车放慢速度,让他能稍稍享受一下一整天学习结束之后这短暂的悠闲时光,可这次,张皓文吩咐张吉、张祥关紧车门,马车隆隆向前驰去。 “张贤弟留步!”不知何时,另一侧也驰来一辆马车,车内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王老大的孙子王金汇。这小子什么时候也坐上马车了?张皓文心里一阵冷笑,不过,他早有预料,探出头去对车夫道:“慢些。” 张皓文的马车往旁边一侧,后面那辆马车赶了过来,和张皓文的马车并驾齐驱,一同放慢了速度。那马车上帘子一掀,王金汇探出头来抬手拱了拱,有些不自然的问道:“张……贤弟,你可打算重阳时回天赐村么?” “王兄啊,”张皓文也拱手回了 个礼,“祭祖乃家中大事,自然要回去的……” 他话音刚落,王金汇又道:“呃……张贤弟,咱们刚入书院那会儿,为兄多有得罪,想向贤弟陪个不是,能下车说几句话么?” 此时两匹马都走得慢了,张皓文盯着王金汇的眼睛,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一丝不安和慌张。王金汇见张皓文两眼直直看着他,越发不知所措了,生硬的扯着嘴角笑了笑:“贤弟,你我都是同村,将来少不得也要共赴乡试,万一为兄有幸,咱们同登金榜,还要彼此多多照抚……” 就在王金汇紧张的就要语无伦次的时候,张皓文忽然嘴角挑了挑,道:“好啊,停车,我要和王兄叙一叙旧。” 官道两旁本来自古就多送别之处,木棉花树之下,每隔一段就有个简陋的亭子,为那些依依惜别的人遮风挡雨。张皓文刚下车走到道边,王金汇开始左顾右盼,话还未出口,就见树后晃晃悠悠走出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对着张皓文和王金汇笑嘻嘻的道:“两位小相公,瞧你们衣着光鲜的,拿点银子出来,给我们兄弟花一花吧?” “你……你们是谁?!”王金汇扯着嗓子喊道,他的声音倒是不小,只是少了几分应有的意外和惊慌。 “我们也是琼州的百姓呀!也是这几日手上没了银子,逼的没法,才让两位小相公接济接济,快点,实在不成,把你们这两套袍子脱下来,也能去当铺里换几个铜板,吃顿饱饭呢!” 张皓文的车夫腾一声从车上跳了下来,带着张吉、张祥两个往这边走来,他手中的马鞭刷的一收,鞭柄处闪过一道金属寒光。 张皓文用眼神对他们示意,暂时不要靠近,他们都有些不安的停住了脚步,靠在不远处王金汇的马车旁边,王金汇的车夫早已不知去向了,只剩下一匹马呼哧呼哧穿着粗气。 “光天化日,你们敢拦路劫财?”张皓文厉声道。那几人没想到张皓文人虽小,却满身正气,眼射寒光,为首的那乞丐被他吓得一愣,随即回过神来,笑道:“不,这算是借,暂时借小相公你几个钱花花,快点,你两个也急着回家见爹娘吧,要是因为这几个钱见不着爹娘了,那岂不是因小失大?你们读了一肚子书,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得,难道真是读书读傻了,哈哈哈……” “算……算了,皓文,钱财乃身外之物……还是给他们吧……”王金汇一把扯下了挂在腰上的钱袋。 眼看张皓文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领头的乞丐和王金汇交换了一下眼色,低声道:“动手教训教训他!” 说罢,其中一人一步窜了过来,伸手就要拉张皓文的袖子。张皓文这时仿佛真的怕了,一转身,往自己的马车这边跑去。 张皓文的车夫和两个书童赶忙回身赶往车旁,那几人也追了过来,只剩王金汇一个哆哆嗦嗦站在路旁。张吉先一步跳进车厢里,对张皓文把手一伸:“公子,咱们走!” 张皓文也像张吉似的,用力往车上一跃,谁知他一脚跨上车槛的时候,不慎脚下打滑,往车下跌去,跟在他身后那几个乞丐见他抬手去扯旁边的车帘,将车帘哧一声撕开了一道口子,整个人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公子!”张吉跳下车,抬手扶住了张皓文,张皓文却“哎呦!”一声痛苦的喊道:“我的腿!” 后面几人面面相觑,仿佛想上前看看张皓文的伤势,谁知那两个书童迅速的把张皓文搀上车,叫了声“快走!”车夫就拼命把马鞭一甩,整辆车扬长而去了。 “大哥,您看那小子是不是真的摔着了?”留在原地的几人疑惑地问那领头的道。 “看样子不想作假,况且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娃儿,这一下轻则崴到脚,重则摔断腿,怎么也要在床上躺上 几日,走吧,老爷说让他回不去文昌就成,咱们可不想害他出个好歹,那什么陈家也不好惹,万一陈择梁找咱们算账咋办!” 说着,那领头的人一脸蔑视的瞥了一眼旁边的王金汇,将手中钱袋掂了掂,却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丢了进去,抬手一扔,啪一声掉在王金汇的面前。 “赏你的。”几人大摇大摆走进了旁边的树影之中,连一句废话都没对王金汇多说。 王金汇艰难的弯下腰,从满是尘土的路面上,两手发颤的把那已经脏乎乎的钱袋捡了起来。 “来来来,你们瞧瞧这是什么?”张皓文面对着眼前意外来访的两位同窗,带着几分欣喜也带着几分无奈双手抱胸倚在床前,眼看丘洵挤眉弄眼的伸手往书篓里抓了两抓,提出一只双耳酒壶来。 “你我喝两杯也就罢了,哪能让皓文喝?”邢恕瞪起眼睛:“再说,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祖父那里,你放心,这是菊花和糯米酿的,好处大着呢!”丘洵恢复了一本正经色的神色,把酒壶往桌上一放,又从袖中掏出三个木头酒杯来,摇头晃脑的说着:“西晋人早就知道:‘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为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花酒。’我还能害你们两个不成?不过皓文,你这腿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一天两天都不见好呀?” 新知府审案 “我这腿呀……”张皓文冲两人笑了笑, 往床下一跳,裹的厚厚的右腿竟然和左腿一样活动自如, 两步就走到了他们坐的桌旁:“它没好是因为时候没到, 时候到了就好了。” “你……”两人惊讶的看着张皓文:“原来你没事儿!” “没事,不过这酒我还是不能喝,拿出去给张吉、张祥他们喝吧。”张皓文的屋前,两个书童如小小的石像一般巍然而立,警惕的看着院子四周的动静。 “我就说嘛, 重阳节已经过了,你还闷在家里不肯出门, 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丘洵忽然若有所思的压低声音:“莫非和那枚倭国的永乐通宝有关?!” 张皓文点点头,算是默认,但也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接下来几天,你们要是听到我家里吃了官司, 千万不要着急, 也不用为我四处奔走张罗, 先生那里, 要替我好好安抚,告诉他这边很快就会没事的。” 丘洵和邢恕吃惊的面面相觑, 但张皓文平静的模样却让他们很快安下心来,丘洵皱起眉头琢磨半天,道:“张皓文……这一世你让琼州岛热闹多了!” “知府大人有令!”丘洵还想再接着说些什么,却被外面传来的嘈杂混乱的脚步声和一声高喊打断了。 “大人有令, 现有人状告陈择梁经营的恒昌布店通倭,人证物证具在,陈、张两家皆有嫌疑,所有人不准喧哗,不得出府,陈择梁、张传荣跟我们到府衙走一趟!”外面的声音继续喊道,其中竟然还夹杂着兵甲簌簌声。 “怎么回事?!”丘洵和邢恕比方才更震惊了,一起望向张皓文。 “公子!”屋门一开,张吉面带几分慌张,一步跨进来道:“公子,徐知府来拿人了!” “过来,把我这腿上的布拆了!”张皓文对张吉招招手道:“爹不在家,我要和姐夫一块去见新知府。张祥,你去问问他们,能不能放我这两位好友回家,他们只是来拜访我的,与我家的事毫无干系。” “好!”随后进来的张祥明显不如张吉那么沉稳,他往外看去,脸上尽是不安,但张皓文对他的话就是命令,他调整了一下心情,转身跑向了门外。 “皓文呐,我们和你一起去如何?”丘洵转转眼珠,忽然提议道。 “去对簿公堂,又不是去登高踏青,你们俩凑什么热闹呢?”张皓文摆摆手:“你们都是书院的学生,邢大哥还是生员,外面的人不会为难你俩的,多谢你们这两日来看望我,现在快点走吧!” 丘洵的脸上又露出每次剧透的时候心痒难耐的表情,伸手把邢恕往身前一拉:“呵呵,你别小瞧了我俩,我丘见深……” 张皓文哭笑不得:“好了丘兄,我知道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但这不是策论课呀!不是你高谈阔论的时候!” “让我们去吧,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万一能帮上你的忙,早点帮你解决困局不是更好吗?”就连一贯沉稳的邢恕也开了口。 “这……”张皓文正要继续想个办法拒绝他们,结果房门哗啦一响,被两个差役一把推开了,为首的人张皓文看着还有些面熟呢,原来正是先前镇抚黎人叛乱的千户长王偊。 “张小相公,得罪了。”王偊冲着张皓文拱了拱手。张皓文也是一愣,没想到来的竟然是琼山卫所的千户,估计是因为通倭的罪名比较严重,新上任的知府不敢掉以轻心,所以才调动了卫所的兵力。 “您的书童说了,您这两位朋友是来看您的,若是他们想要离开,请便。”王偊还记得张皓文在招降黎人中起到的巨大作用,对他十分客气。 “我们没打算走。”丘洵气定神闲的背着手走到 了王偊面前,他虽然身材矮小,貌不惊人,但双眼中的精光和一丝威严看得王偊这个武人不觉后退了一步:“这……这位……” 丘洵和邢恕分别上前表明身份之后,邢恕也道:“皓文他们家肯定是被冤枉的,如今伯父外出了,皓文年纪还小,他家中又没有其他成年男丁,我们也跟着一起去吧,若是有需要的话,也可以为皓文作证。” “那……”王偊有点犹豫,新知府的脾气他们谁也没摸透呢,不过,反正张皓文的爹张传荣也不在,这几个人陪张浩文上公堂,帮他造造声势也好——虽然根据之前的呃记忆,他觉得张皓文并不需要太多帮手。 “那就走吧!”他终于点点头,抬书人,不用绑了,直接带走!” 熟悉的府衙大堂里,明珠高照,堂上坐着一名陌生的中年人,他一张略长的脸,下颌方方的,眼角吊起,两道浓眉高挑,和先前出身江南士族,举止文雅,瘦小精悍的周颐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一眼看去就很不好对付。 这就是琼州府新任的知府——徐鉴。 陈择梁早被带了上来,此时正跪在一旁,大概先前有人给这位徐知府汇报过了,张皓文是县案首、府案首,且又是主动来的,跟来的这两位也是童生、秀才,徐知府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宽和,开口道:“你三人不用跪拜了,问你们几句话就可以回去。” 然而,当他目光投向陈择梁的时候,马上就严厉起来,士农工商,商人在大明虽然不是贱籍,但也常为士人们所不齿。徐知府把脸一板,道:“陈择梁,有人前来报官,说你家人趁着村中家家户户忙着重阳祭祖,将数箱铜钱埋入你岳丈张传荣的空宅之中,而这铜钱……” 徐知府抓起案前一个不小的布口袋往地上一扔,哗啦啦一阵响,铜钱从没有扎紧的口袋中洒了出来,有几枚滚到了陈择梁和张皓文他们的面前。 “这劣质的铜钱看上去很眼熟吧!”徐知府怒喝道:“陈择梁,你身为大明子民,竟然违背律例私下通倭,你可知罪吗?!” “大老爷何出此言?!”陈择梁的表情又惊又怒,抬头辩解道:“小人刚从天赐村赶回来,确实曾经去岳丈的宅子里打扫了一下,却是小的一人前去的,哪里有什么搬着箱子,私藏铜钱之说?!敢问老爷,报官的是谁?小人愿意与他对簿公堂!” “好啊,带上来!”徐知府一声怒喝,差役牵上来一名看着有点面熟,面黄肌瘦、畏畏缩缩的年轻人,这人张皓文以前见过,是村子里头一个光棍,姓孙,叫啥没人知道,人人都喊他孙癞子。他家里没有了田,就靠平时农忙给有钱人家打打短工,听说干活也不怎么卖力,经常吃一顿没一顿,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看来,王家知道,告状的事,不能让自家的人去做,因此便找了这么一个缺钱又不怕事的家伙来打头阵。 “老爷,是小人财迷心窍,见陈家往张老大家搬箱子,就想去看看是不是什么好东西,结果等他们走了,小的大着胆子挖出来一箱看了看,竟然都是钱呐!小的……小的实在家贫,就……就拿了一袋子,但到了镇上一问,有先前出过海的老人告诉小的,这铜钱呀可有来头,都是倭人那边来的!小人虽然穷……但也不能眼像陈老三这样的人私通倭贼呀老爷,听说前几年倭人攻打咱们文昌,害死了个千户老爷呢!”孙癞子越说越理直气壮,临末了还义正辞严的瞪了陈择梁一眼,只不过在他那皱巴巴的脸上,这种眼神显得很不和谐,让人看的哭笑不得。 “所以,本官就让人前去查看,果然!在张家宅子里挖出了十箱铜钱!”徐知府这下子更是怒不可遏,喝道:“全是倭国的铜币!陈择梁,你有何话说?!” “知府老爷,可 否容学生说一句话!”陈择梁还没回答,却见张皓文身边的邢恕一拱手站了出来,躬身问道。 旁边的琼州同知在徐知府身旁耳语几句,徐知府点了点头:“邢秀才,你说吧。” 张皓文以前只是听说邢恕对审案子的事很感兴趣,常常抱着本大明律看来看去,一转头,对上了丘洵那一副看好戏的目光,他一下子好像明白了什么,想起了丘洵坚持要来的时候说过的话,丘洵虽然不怎么对他们说以后的事情了,但是,从现在这个状况来看,莫非……莫非邢恕将来是个断案高手? 邢恕立在公堂之上,双目灼灼发亮,一身青袍加上他少年人高挑却略有些削瘦的身材,带着凛然正气,显得格外挺拔出众,他又拜了一拜,开口道:“小人方才听了此人证词,心中有个疑问。我常听皓文说,他在老家有座宅子,但因为他们一家都来了琼山,那宅子里常年空无一人,全村都知道此事。既然是有人往宅子里非法私藏铜钱,应选在夜深无人之时,前些日子琼山一直阴雨连绵,文昌的天气大老爷应该一查便知,如此黑夜之中,你是如何看清那些搬箱子的人是谁的呢?不能因为他们把箱子搬进张家空宅,就认为此事和张家、陈家有关吧?” “哎,你……你个后生你可不能乱说话,不是他们陈家的还能是谁?我、我认得那几个人,都是陈家的人!错不了!”刘癞子也早就想好了对策,虽然一上来就被这个不认识的少年质疑,他还是很快就开始反驳。 “抬十箱铜钱,那可不只是几个人就能做到的呀。”邢恕紧接着问道:“所有抬箱子进张家的人,你都看清楚了吗?” 人证物证 “你……你怎么这么啰嗦!我当然没有一一看清, 但走在前头的是陈择梁的大哥还有他弟弟,这我看得清清楚楚的!剩下的就是他们家的家丁吧?大老爷, 这小子是谁?他怎么敢在您面前审起我来了……”刘癞子打心眼里觉得不太对劲, 马上开始转向徐知府:“大老爷,我不想和他废话,他一看就和张皓文是一伙儿的呀!” 这会儿,徐知府的脸色却和刚才不太一样了,开始的怒气似乎消散了些, 仿佛也对邢恕的问话产生了兴趣:“邢秀才,你还有何要问的吗?” “有, 还有很多,这整件事情连我一个局外之人一听都觉得十分蹊跷——大老爷,您想,他说看得清清楚楚,那想必是天色还早, 陈家这么多人浩浩荡荡抬着箱子进张家, 难道就无其他村民看见吗?张家长期空着, 箱中又是钱财, 他们怎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行事?难道就就不怕被人惦记上?你……” 邢恕回头一指目瞪口呆跪在地上的刘癞子:“到底是什么时辰看到此事的,除了你之外, 又有谁能证明领头的人是陈择梁的大哥和弟弟?他们将箱子埋在何处?是如何埋的?你当时又身在何处?你到镇上之后又询问了哪些人,到底是谁告诉你这枚钱币来自倭国?这些你若不都交代清楚,你的话又如何让人信服呢?” 邢恕一口气说完,丘洵在一旁兴致勃勃的抬手拍了两下:“邢兄说的好呀, 这样的铜钱,不说别的,就问问座上诸位,有几个能知道它的来历?朝廷早有规定,民间可是‘片甲不准入海’的,你说的‘出海的老人’是谁,不如说出来让知府大人也把他传来作证吧?” “这,这这……”潭牛镇上哪有什么认得这铜钱的人?刘癞子一下子有点发慌,两只眼睛开始四处乱扫。郭守鑫可没跟他说过,知府会盘问的这么详细,而且还说若是有人在堂上问出什么刁钻的问题,自有人会出面替他周旋。他所要做的,就是时时刻刻保持镇定,不能让知府看出端倪。 于是,他赶紧收敛心神,开始想办法应付,不过,他要是有这个本事,那也不至于整天吃了上顿没下顿了,直觉自己额角的汗水不停往外冒,刘癞子抬手胡乱抹了抹,整个人显得越发狼狈。 “知府大人,”阶下一名幕僚走了出来,道:“这几位读书人虽然说的有些道理,但刘癞子的证言也并非全不可信。他乃是一介乡野村民,偶瞻大人神威,心生恐惧,具体的事回想起来一时怕是有些困难,不如这样吧,先把他们几人都押下去,小人和同知大人再慢慢审问这刘癞子,把所有证词都记录在案,您看如何?” “择梁哥,我记得你说过,你大哥随我爹去金鸡岭了,因为有事耽搁,根本没有赶回来过重阳节,是不是?”张皓文此时站了起来,开口说道。 刘癞子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解放,谁料张皓文忽然说出这话,彻底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他顿时忘了郭守鑫的嘱咐,跳起来道:“……啊?不可能呀!我明明那天早上见过陈老大的!你……你骗人!” 张皓文一言不发,冷冷的看着刘癞子,刘癞子似乎也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何不妥,反倒是那幕僚走了过来:“好了,公堂之上,不要吵来吵去!成何体统!刘癞子,你回去好好回想回想你所见的事,待会儿说清楚些,不要像这般前言不搭后语,否则叫大人如何审案?!” 张皓文抬眼往台上望去,正对上徐知府满眼疑惑,又带着几分威慑的两道目光。这目光在张皓文脸上稍作停留,又将台下众人扫了一遍,最后方才缓缓道:“好,今日就审到这里吧,刘癞子、陈择梁都带下去,暂做关押,张皓文你们三个,跟本府到二堂来,本府有事要问你们!” 张皓文看看邢恕,又看看丘洵,邢恕方才说了那么多话,一直都很镇静, 这会儿却显得有点紧张,额角覆着一层薄薄的汗,丘洵则好像在想什么似的,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三位请吧。”从台上走下来的琼州同知对他们一伸手,带他们往后堂走去。 “你,让我带的人把府里进进出出的门都看好,不准任何人离开,出府报信。”张皓文他们几个落座之后,听到徐鉴如此吩咐一直立在他身后的一名下人。 “是!”那人身影一闪,几步跨出了这侧厅。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呀!”徐知府方才在大堂上满脸的严厉随着他一杯茶下肚而渐渐消散,再次望向张皓文他们几人的时候,方才严厉的目光中已然带上了几分赞许。 “邢恕,举神童入县学,十四岁被学道拔为生员。丘洵,三岁识字,五岁作诗,琼州岛上有名的神童、才子。”徐鉴放下茶杯,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看着他们几人,接着道:“张皓文……我听艾巡抚提起最多的就是和你有关的事了,小小年纪便得了唐家青睐,还立下大功,令琼州汉、黎百姓化干戈为玉帛,实在是‘英雄出少年’呀!” “最令本府惊讶的是,以你的才华和名气,直接入县学就可以了,你却坚持要自己参加县试、府试,结果一举拿下两试案首……本府倒想问问你,你为何不愿意接受举荐呢?”徐鉴一脸好奇的看着张皓文。 “这个,也不是学生坚持不接受举荐。”这问题回答起来有点困难,毕竟面对着都是举神童出身的丘洵和邢恕,张皓文不敢说不是自己考出来的怕不能服众,只能道:“小人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农家子,虽说蒙业师照顾,开始读书比别人早些,但总觉得自己和‘神童’二字还相去甚远,所以便想着入场试试,毕竟科举之路还长,万一小人的文章有什么不足之处,也能尽早发现,尽早改正嘛。” “你这孩子倒是实在的很。”徐知府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和你们兜圈子了。本知府初来乍到,就遇上你们这一桩棘手的案子,若是不能办得彻底让人心服口服,接下来本府的政令就难以在琼州推行下去。邢恕,方才你问那一番话,本府已经看出来,刘癞子是在编造事实,至于指使他的人是谁……张皓文,你和你的家人想来应该是知道的吧?” 张皓文一愣,他没想到徐知府竟然问的这么直接,他还没想好如何作答,徐知府却对着他把手一摆:“你现在不用说出来,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办案子讲求的是人证物证。我打算现在放你们出府,让你们去寻找这些证据!” “大老爷英明。”张皓文起身一揖:“既然大老爷对学生们这么坦诚,学生也就实话实说了,小人不但知道这往小人家里藏匿铜钱的人是谁,连他打算往学生家里藏钱这件事,学生也早早就知道了。” “真的?”这回轮到徐知府愣神了:“那你为何不加以阻止呢?” “知府老爷,”张皓文话音一转:“现在您至少应该相信,我姐夫他没有通倭,整件事是刘癞子编出来的瞎话了吧?……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恐怕就是——这十箱倭国的永乐通宝,它到底是哪里来的呢?!” “琼州不和海外通商久矣!”丘洵缓声道:“但在数年前,还是有很多商贾暗地里和倭人做生意的,或许就是那时候积攒下来的呢?” “不可能!”邢恕却开了口:“这么些年的时间,他们早就把铜钱熔了重铸了,这些是通倭的证据,他们自己也知道啊,哪能一直留到现在?” 还真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啊!张皓文开始庆幸自己这次带上了丘洵和邢恕,他们三言两语就解开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让事情变得越发清晰了。 “这还不是最值得担心的。”丘洵干脆也和站了起来,对众人道:“自从永乐帝时日本将 军和大明交恶,两国已经数年互不往来,偶尔打打交道,一般都是倭人进犯沿海,抢掠货物。如今四海大治,天子圣明,日本的将军们对大明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想来皇上已经在重新考虑允许倭国来朝贡的事情了吧?” 平日丘洵没少叨叨这些事情,但不知道他的来历的书院学生们大多是听个热闹,只有张皓文和邢恕从来都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张皓文望向徐鉴,想看看这位知府大人的态度,想不到徐鉴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咳了好一阵子才渐渐恢复了平静,把张皓文他们几个吓得手忙脚乱,正要叫人,却被徐知府制止住了,他扶着胸口缓缓道:“生长于如此闭塞的岛上,还能对国事了若指掌……我真是小瞧了你们这些后生晚辈呀!” 张皓文他们三个还在因为丘洵差点一句话把徐鉴呛死而心有余悸,却听徐鉴又道:“那你们可否知道,倭人……正在准备大举进犯广州?” “什么?”这下子轮到丘洵喷茶水了,他的记忆从来不曾出过差错,但这件事……再次偏离了前世的轨道! 不得不入虎穴 “怎么办呀, 张皓文,徐知府让咱们来取人证物证, 没让咱们来郭家爬墙头啊……”丘洵脚踩在邢恕肩头上, 扒着郭家的墙哆哆嗦嗦:“你怎么动作这么快?莫非你常常来他家爬墙……?” “丘贤弟,我实在是……坚持不住了……”墙下传来邢恕断断续续的声音,随即轰一声响,丘洵的脑袋在墙头消失了。 张皓文顺着墙根往前摸索,又听见墙那一面邢恕喘了半天气, 开口问道:“再试一次?” 正当两人面面相觑的时候,“吱呀”一声, 墙边一扇窄小的木门被往外推开了。 “快跑!”邢恕当机立断,一把把丘洵从地上拽起来拔腿就要跑,张皓文在后面低声喊道:“是我!这里有门,快回来,不用爬墙了。” 跑在前面的两人脚步一顿, 同时瘫在地上。丘洵抱怨道:“这知府大人也真是的!让我们帮他查案, 却不给我们提供半点方便!” “徐大人肯替我们掩护就不错了!”邢恕说着把丘洵拉了起来:“此事非同小可, 徐知府手里还没有半点证据, 况且又是初来乍到,实在无法动用官府之力, 这不才找上咱们三个的吗?” “好了好了,先进去再说。”张皓文一手撑着门,另一手冲他们招了招:“方才我给你们喝下的药水效用只有半个时辰,咱们得快点。” 为了让丘洵和邢恕行动起来更方便, 张皓文也给他们服下了夜视和让他们行动更敏捷的灵水,两人对张皓文十分信任,拿过来一饮而尽。只不过他们并非如张皓文般从小就饮用灵水,吸收起来还稍微需要一点时间。 张皓文也并未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自从张皓亮拿回那枚铜钱,张皓文就知道郭守鑫要栽赃他家和陈家,而家里那栋空无一人的宅子自然是他们藏东西的首选之地,他自然可以随时派人守在那里不让他们得逞,但一来这样会暴露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计划,二来若是此路不通,他们还会想别的办法,别人在暗处,他和陈择梁在明处,时时刻刻的提防会消耗他们打量的人力和物力,搅的他们心神不宁。 然而,张皓文想过,要想陷害恒昌布行,一枚两枚铜钱是不管用的,大量的劣质永乐通宝,郭守鑫从哪儿弄来?他直觉这件事情又不想他们暂时看到的那么简单——这些铜钱就像一把双刃剑,可以斩向自己,也可以斩向郭守鑫,或者是郭守鑫背后的人。 “引蛇出洞,这主意也不错。”听张皓文把自己先前所想的都说出来之后,邢恕赞同的点了点头。 “与外番通商利润巨大,这件事人人知晓。”丘洵分析道:“眼下的倭国,虽然将军有意与大明通好,但他手下的人未必是这么想的,咱们大明这里也一样,若是倭国恢复了正常的朝贡,倭国私下对咱们大明各种物品的需求就会减少了,下到布商,上到曾经为这些布商提供保护的人,都难以再继续谋取暴利,若真如徐知府所说的那样,在这个节骨眼上倭寇进犯,那皇上……” “皇上就会对允许他们前来朝贡的事情三思了……”张皓文说完这句话,也陷入了沉思。集结的倭寇并没有逃过广东海防的搜查,但当官府想要举兵与他们一战的时候,他们却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一夜之间渡海南下,在大海上消失的无影无踪。 坐镇广州的巡抚艾广再次感到了一阵阵的头疼,他绝不相信这些倭寇的出现是个偶然。艾广的座师是如今内阁三辅臣“三杨”中资历最老,最有声望的杨士奇,若不是杨士奇遣人转告他皇上有和倭国恢复“堪合贸易”之意,这件事也不会引起他如此的重视。 好巧不巧,周颐也屡屡来信,说自己背疾复发,在琼州湿热之地难以痊愈,要提前卸任,这一系列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终 于让艾广再也坐不住了。 “皓文,他们家怎么这么大?这、这得多少银子?”三个少年小心翼翼摸着墙边往前蹭,丘洵在张皓文后头小声嘀咕道。 张皓文摇摇头,回身对丘洵做了个“嘘”的手势。张皓亮之前把他对郭府的了解全盘告诉了张皓文,更何况郭家在张家安排了眼线,张家也没有坐以待毙,除了郭守鑫小妾身边那个丫头之外,还有一两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在这里那里一点一点的帮他们收集信息。 这么一想,张皓文倒是记起了前几天其中一人对他和陈择梁回报的消息,此人在郭家的厨房里头帮忙,他说最近每个月总有一两天,郭守鑫会留下他的几个朋友在他宠爱的那个小妾那里喝酒,会命令他们多准备些精致的饭食和酒菜,但是,那个小妾的丫头却并没有提过此事。 “你确定他们说的都是实话?”丘洵听后问道,“会不会有个人在撒谎?” “应该不会,”张皓文摇了摇头:“这郭家宅子里头肯定有咱们不知道的事儿。” 院子的最后面一进是柴房、火房,再往前就是后院,是有人把守的。远远一望,四五个家丁持着火把走来走去,警惕的前前后后四处打量。 “这么大阵势,是防贼呢还是防……”丘洵又忍不住吐槽。 “……还是防官兵?”邢恕轻声替他说了后半句。 “现在防的是咱们。”张皓文远远看着,心想,这样他们恐怕是再难前进一步了。 这么一想,他还觉得有点不甘心:“你们两个在这儿等着,我去瞧瞧。”张皓文回头嘱咐丘洵和邢恕:“若是打了三更的鼓,你们还不见我出来,就赶紧去找徐知府!” “我说皓文,你看那是什么?”丘洵忽然指着墙边道。 张皓文透过一从正在盛开的金灿灿的菊花往墙根处看去,他的视力犹如白天一般,顺着丘洵指的方向,他马上就看见了,白墙根底下挖空了一块,显然是……一个狗洞。 “怎么样?”丘洵把袖子挽了挽:“我估计我是没问题,就是邢恕……” 邢恕已经十五了,个子甚至比大多琼州男子还要高些。他虽然清瘦,但骨架摆在那里,这狗洞不大,对他来说有一定的难度。邢恕谨慎的比划了比划,摇头道:“不行,我看那洞太小了,我爬不过去。” “要不这样吧。”张皓文想了想道:“咱们也需要一个人在这儿放哨。邢大哥,就如我刚才所说,你要是等不到我们,就赶紧去府衙,记住了?” “好!”邢恕显然有些不太放心张皓文和丘洵,他紧皱眉头看了两人一会儿,低声嘱咐道:“你们小心!” 张皓文和丘洵跌跌撞撞从狗洞里钻了出来,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臭味。 “这该死的狗!怎么能在自己进出的门边拉屎呢?!”丘洵话音刚落,还没直起身来,只见两只铜铃般的眼睛带着几分好奇,直直盯着他的脸。 “啊……”丘洵喊声还没出口,一把被张皓文捂住了:“去捡!”张皓文另一只手抓起一根粗壮的树枝往远处一扔。 “汪!”那狗显然不是看家护院的品种,兴奋地蹦向半空,汪汪叫着捡树枝去了。 “笨狗,你这蠢货,就知道乱叫,有本事你把老爷叫来呀!”根据张皓亮对王氏住处的描述,他知道郭守鑫的几房妻妾各自都有自己的院子。根据受宠程度院落大小和复杂度不尽相同,估计他们现在身处一房不太受宠的小妾的院子角落里,而那女子百无聊赖坐在院中挥着团扇,见狗忽然蹿了出来,气急败坏的举着扇子对那狗打了几下。 “真是扫兴!”见狗仍然绕着自己转来转去,女子站起身,一提裙摆走进屋里, 吩咐丫鬟把门插上了。 “你等着点。”张皓文见那狗耷拉着脑袋一直呜咽,感觉它可能有点饿了,于是定住神,钻进空间里拿了点有灵气的野果。丘洵见张皓文忽然不动了,大惊失色,抓住他使劲摇晃了几下,刚钻出空间的张皓文差点被他摇晕。 张皓文对着狗晃了晃手中果子,抬手往院外抛去。狗果然兴奋的摇着尾巴,一转身跳出院门。张皓文拉住丘洵,两个人终于也离开了这间院子。 “老爷今晚怎么这么高兴?”“你没听说吗?张家被新知府抄家啦!”“听说陈择梁挨了五十大板呢?”“是吗?张家那小子呢……” “你们几个都给我闭嘴,老爷那里要人伺候,你们赶紧过去!” 张皓文和丘洵躲在柱子后面,听廊内几个小厮胡乱议论着。是啊,今晚官兵闯入张家带走了陈择梁和他们几个,剩下的人都被看收了起来,这件事情郭守鑫这里肯定早就得到了消息。不过看样子,郭守鑫并未放松警惕,而是看管的更加严了。 最后出声训斥他们的,似乎是平时跟在郭守鑫身旁,伺候他的一个心腹,那几个小厮慌慌张张要跑,郭守鑫的心腹却又出声叫住了最后一人:“你!有桩差事要你办,你给我过来。” “是、是!”那小厮点头哈腰走了过来:“您尽管吩咐。” “哼,你……你不是常去城里那……那什么南风馆吗?明个晚上,老爷要找个听话漂亮的孩子伺候,你现在就去好好给我打听打听,不论花多少银子,务必明日给我请一位回来!” 这小厮一开始以为自己偷偷跑去南风馆的事儿要被问罪,如今一听是让他去找个人来伺候老爷,不禁愕然:“啥?老爷他要……” “蠢货,闭嘴!自然不是老爷,是上头来的那位……”漆黑的夜色下,张皓文却清清楚楚看见郭守鑫的手下对着小厮在自己身下比划了两下,把手一摊:“你要是敢透露半分,就让你跟姓陈的一起蹲大牢去!” 里应外合 “不, 你可能连蹲大牢的机会都没有……”那人发出一声狞笑,满脸警告之意, 张皓文感觉自己身边的丘洵都吓得打了一个哆嗦。两人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半晌过去,才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小厮和郭守鑫的心腹各自走了。 “咱们……咱们跟哪个?”丘洵小声问道。 “当然跟去找郭守鑫那个……难道你想去南风馆?!”张皓文小心地把丘洵挡在身后,跳下回廊,拉着他沿着花园往前摸, 旁边那些枝枝叶叶在他们身上戳来戳去,丘洵不住在张皓文身后低声哀嚎。 好在, 没走多远,前方忽然变得灯火通明,让习惯了黑暗的张皓文的双眼一时有些不太适应。可是,守在阶前的家丁一个挨着一个,他们再也没法前进一步了。 张皓文心里有些焦急, 根据他的估计, 半个时辰很快就要过去了, 眼看郭守鑫可能正和什么人在里面议事, 自己离他这么几步的距离就能揭开事情的真相,可他和丘洵却无能无力, 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这还有个狗洞让咱们钻吗?”丘洵边说便四处看着。 张皓文苦笑这摇摇头,这里又不是外院,墙都不见一堵,哪里来的狗洞?不过他们也并非毫无所获, 至少,方才郭守鑫的手下的话给他们透露出一个线索,这件事果然不是几个琼州布商一拍脑袋决定的,还有一位“上面的人”在时时刻刻关注着他们。 而且,这人明天要来郭家,郭守鑫还特地要从“南风馆”请人来陪他。 有了这两个消息,张皓文觉得他们这一趟狗洞也没白钻,“走吧,别让邢大哥等急了。”他回身对丘洵说道。 “是谁!”随着张皓文转身时脚下树枝咔嚓一响,所有的家丁都往这个方向看来。张皓文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正在慢慢凝固,怎么办?万一这个时候被抓住,谁来将他们探听到的消息告诉徐知府? “跑!跑啊!”丘洵一跺脚,和回过神来的张皓文一同半弓着身子,穿过花丛往来时的方向跑去。没跑几步,张皓文感觉有一团热乎乎的东西从对面冲来,差点把他撞倒在树下。 “汪!”原来是他们进后院时遇到的那只狗,估计是循着张皓文的气味继续来问他要吃的了。 “吃去吧,吃去吧!”张皓文怀里还揣着几个果子,赶紧往身后扔了过去。 “哎呀哎呀别追了,五娘养的狗!”几个家丁都松了口气:“这狗也真是的,好好的跑到前院来干嘛,万一老爷看见又得挨骂!” “人都管不了谁还管狗呀,赶紧回去守着吧!”议论声越来越远,张皓文和丘洵紧紧贴在廊下一动不敢动,家丁一走,他俩比刚才那狗喘的还厉害。 “铛!”更声划破黑沉天幕,在郭宅上空不断回荡着。张皓文他们惊魂未定,差点又被吓了一跳。“铛!”又是一声,他们俩都意识到,必须回去和邢恕汇合了。 好在这时大部分人都汇聚在前院书房附近,没人往树影摇曳的花园里来。两人一路上只遇到几个丫鬟。而后院边上,就在邢恕满心焦急,转身要走的时候,狗洞那里一声轻响,灰头土脸的张皓文和丘洵爬了出来。 看见邢恕还等在那里,张皓文心里松了口气,他先让丘洵、邢恕从小门离开,然后把门闩插好,踩着柴堆一翻身上了墙,稳稳落在两人身边,三人忍着疲惫和困倦,一路往府衙方向跑去。 “呵呵,这差事我肯定是不行的了,就我这长相,一看就露馅了。”丘洵又看着张皓文和邢恕,开口问道:“徐知府,您干嘛非得盯着我们几个呀?您的手下……我看他就挺合适!” 徐知府哭笑不得地看着身旁那个五大三粗的侍卫,摇头道:“此事……此 事正如我和艾大人所料,他们背后果然是有人指使的!正因如此,我们行事必须格外谨慎,不能打草惊蛇。此人不知是何来历,万一他要是见过这些官府中人,那你们昨夜的一番辛苦岂不就白费了!” 徐知府想了想,转向张皓文道:“你可有何良策吗?” 张皓文昨天晚上在郭家东躲西藏待了大半夜,这会儿打着哈欠,脸上还带着横横竖竖树枝划的印子。听见徐鉴问他,他自言自语道:“当郭守鑫的手下提到“上面的人”的时候,做了这么个手势——”说着,他对众人比划了两下:“你们说,这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邢恕和徐知府还有丘洵都一边想,一边重复着张皓文的动作,邢恕第一个恍然大悟,道:“他……他说的是宫里的人!” 众人马上停了下来,徐鉴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当朝皇上英明神武,又有仁爱之心,不过他到底不是像太祖、成祖那样历尽艰辛才坐上宝座,天下太平,他自然也不想每天累死累活,所以,为了方便处理政务,他做了一件违背祖制的事情——教宫中的太监们读书写字。而且,从民间选拔太监时,也会挑些懂得诗书的人,这一下子,太监能管的事儿就更多了。 “会不会是广东市舶司刘老太监派来的?”丘洵半信半疑地问。在他的记忆里,终宣宗一朝,宫里的那些太监们都没有激起半点风浪,原因无他,宣宗还是个很懂的御下的皇帝,他恩威并施,把身边的人都管的服服帖帖的。 “他?。”徐知府身旁的一名幕僚面露几分疑惑:“和倭国通商对市舶司大有好处。刘老太监又一向还算尽忠职守,他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张皓文却道:“市舶司是个肥差,他在广东坐镇也有快十年了,难免胃口会养的越来越大,况且他年纪已经不小,皇上随时随地可能把他召回,派个年轻的太监来了。就算明年、后年倭国来朝贡,他也未必能收到好处,还不如趁着卸任之前好好赚上一笔……” 这都是明面上的理由,实际上刘太监的异常张皓文和陈择梁早就发现了。陈择梁一直觉得,市舶司这两年不仅从恒昌进货,似乎也从琼州其他布庄收购了不少布匹,但恒昌的白布是那些番邦指名要买的,他们供应的量也足够了,刘太监还从其他人那里买布做什么,他又是把这些布卖给谁呢? 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造成倭寇大举进犯的声势,皇上必然会对开放朝贡的事有所顾虑,这样一来,受益的就是刘太监,还有私下向他供货的那些布商。 “可恶!”徐知府也很快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干系,气的抬手在案上一拍:“这些阉人,真是贪得无厌,竟然凭着皇上的信任,在这儿私通倭匪,中饱私囊!欺负本官初来乍到,就挑唆这些奸商诬告良民!好,今天晚上咱们就看看,到底郭守鑫要好好伺候的那位大人是谁!” 下午好好睡了一觉之后,天色一黑,张皓文和丘洵又来到了老地方——郭家后院。这回他们轻车熟路,很快就从郭守鑫第五房小妾的墙边钻了进去。府里处处眀烛高照,他们小心的躲在院边,等着邢恕来找他们。而就在离此不远的另一座院子门口,一个穿着单薄的少年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随着昨日郭守鑫那个手下往里走去。 “先跟你说好!”那人对走在前面的那个少年把眼一瞪:“里面那位公……那位老爷不是你们能惹得起的!要是他不满意,你一分钱也拿不到!还得挨棍子,都给我小心着些,懂吗?!” 少年赶紧点了点头,随着那守卫继续向前。他身后的小厮却放慢脚步,仔细观察起这院子来。 原来这院子进来之后,旁边的回 廊看似通向正屋旁边,实际上走了一段便分作两个方向,走向正屋的很快就拐向一旁,另一条花丛掩映中的路却往院后延伸而去。 “磨蹭什么!快点!”前面郭守鑫的手下低声怒喝,两人急忙又加快了脚步。这一路上却黑漆漆的,没点一盏灯,过了半天,路尽头的矮墙后,才露出几点如豆的烛光。 矮墙前面,一左一右站着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卫,这两人一瞧就和郭家的家丁不同,显然是受过正式而专门的训练,专门为了保护里面的人的安全而守在这里的。 见来了两个孩子,一名侍卫阴着脸,在他们身上搜查了一下,然后把他们放了进去。不过,半晌之后,那名小厮忽然走了出来,对侍卫们道:“我们……公子忘了一样东西,我要回南风馆去替他拿来。” “你等着,我叫别人去给你拿。”那侍卫依旧冷着一张脸答道。 “不成,那东西只有我知道放在哪儿。”小厮焦急的恳求道:“我去去就回。” 黑暗中,两名侍卫打量着眼前的人,目光诚恳,一副生怕耽误了事的模样,两人对望一眼,心想反正府内府外都有人把守,于是便道:“好吧,你去吧。” 听见这句话,扮做小厮的邢恕心中一松,赶紧道了声谢,转过身,加快脚步往院外走去。 抓人 “你说他怎么还没来呀?”“会不会是那个太监看上他了?”张皓文一边忍受着蚊虫的叮咬, 一边听着丘洵的唠叨,实在是身心疲惫, 还得小心翼翼的蜷缩在墙下的黑影中。 正当他快要坚持不住了的时候,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邢恕的身影从旁边的院子里一闪而出,朝他们这里走了过来。 “原来他就在隔壁呀!什么时候进去的?”丘洵纳闷的问道。 “看来那院子里另有玄机。”张皓文道,这会儿邢恕越来越近,开始放慢脚步四处寻找他们的身影了。 “在这儿……”张皓文低低唤了两声, 邢恕抬眼往墙下看来,终于三个人又汇合了。 邢恕简单的对他们讲了事情的经过, 又道:“待会儿我离开这里,去给徐知府报信,等我回来之后,咱们一起进院子瞧瞧,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通倭的证据。我想, 郭守鑫应该把重要的东西, 都藏在了那个隐蔽的院中院里。” “好。”张皓文点点头, 邢恕刚起身想走, 张皓文忽然又叫住他道:“等等,邢大哥, 你看没看清那太监长什么模样?” “他?他长得白白净净的,开口就是之乎者也,像个读书人。”邢恕努力回忆着,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见到传说里的“公公”, 那人和他的想象其实不太一样:“不过,他两个眼珠骨碌骨碌乱转,一看就并非良善之辈!”邢恕一想到那个年轻太监的眼神,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我走了,你们两个小心点。” 邢恕的描述在张皓文心里敲响了一记警钟,他想起了上次挑动周知府剿灭黎人的王祯,可他应该已经死在金鸡岭的黎人手里了,张皓文摇摇头,否定了自己这个离谱的猜测。 邢恕刚走,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来人不少,张皓文和丘洵赶紧往墙后缩去。“快走!”这声音让张皓文心中一凛,来的是郭守鑫本人! 他小心翼翼探头往外一看,郭守鑫脚步匆匆,带着几个人,身边拉着一个孩子,那孩子的手被绑在身后,嘴里还塞了什么东西,呜呜咽咽的不断哭泣着。 张皓文看得清楚,险些从墙后跳出来——被绑的孩子是他的弟弟张皓亮! “那是谁呀?皓文,怎么看着眼熟……”丘洵见过张皓亮,这会儿也纳闷的问道。 “小子,你要是听话,不,应该说,你和你娘要是听话,按我说的去做,金银珠宝,少不了你娘儿俩一份,要是不听话,我就先把你娘沉塘,再收拾你!” 张皓亮口中的布团一取出来,他哭着骂道:“老坏蛋!我不会听你的话的!你害我、害我们张家、害我娘,就算我听你的话,你也不会放过我和我娘!” “既然你知道……”郭守鑫身后一人开了口:“那就争取跟你娘一块上路,走的痛快点!” 张皓文在墙后气的握紧了拳头,同时,对张皓亮不愿背叛张家又有一丝欣慰。他知道,府衙一天没什么动静,郭守鑫有些狗急跳墙,想要让张皓亮或者是王氏出面指证张家。三人成虎,众口烁金,他一个新来的知府绝不敢拖着这么大的案子不办,让琼州城里这些大户指指点点。 “我得去救我弟弟。”张皓文对丘洵道:“你在这儿等着,千万别走!” “哎……”丘洵话音未落,张皓文就沿着墙边朝一旁的院子跑了过去,郭守鑫已经把张皓亮扔进了院里,不知道从他身上拿了个什么东西,去要挟王氏去了。 张皓文来到院门处往里面一瞧,那里大概是个废弃的仓库,估计张皓亮人小体弱,又被绑的结结实实,门口只有一个家丁守着。张皓文这段时间也跟着教习学了不少功夫,但他还是不敢托大,躲在黑影中,使足力气,从 空间里掏了块拳头大的石头,找准角度朝那家丁掷去。 “哎呦!”那人正百无聊赖的倚在门口打盹儿,一下子被砸中脑门,顿时眼前发黑,咕咚一声往一旁歪去。张皓文等了一会儿,见他并无苏醒的迹象,便从藏身之处跑了出来,解下那家丁的腰带将他绑住,然后小心的推开了一旁的木门。 开门一看,张皓亮正眼泪汪汪在墙角抽泣呢,见了张皓文,他满眼惊喜,挣来挣去往张皓文这里靠。张皓文赶紧解开捆他的绳子,兄弟俩齐心合力把外头那个家丁堵上嘴扔了进来,重新把门插好,贴着墙回到了丘洵这边。 张皓亮腿软脚软,一到墙角处就瘫在地上动也没法动了。等到邢恕回来,发现多了个张皓亮,不免有些惊奇。还未等张皓文和丘洵开口解释,他便对两人道:“没时间了,咱们得快点去那院子里好好查查,徐知府那里已经集合了一队精兵,只是为防走漏风声,他们还不知道要要对付谁,等咱们一旦拿到证据回去报信,他们就来抓人!” 张皓文看看张皓亮,心想,待会儿肯定不能带着他,于是便道:“皓亮,你好好躲在这儿,无论有什么事,除非是我叫你,你都不要出来,听明白了吗?” 张皓亮使劲点了点头,邢恕便带上张皓文和丘洵,往那个隐秘的院子走去。 黑暗之中,院门处的守卫见邢恕去而复返,还带了两个更小的孩子,以为这是郭守鑫的安排,并没有过多询问,但走上藏在花丛中的小路之后,越往前,他们的脚步越慢,邢恕道:“你们先等在这里,那两个人可不是郭家的家丁,没那么好对付。我会想办法让他们进屋,等他们进屋之后,你们再进里院。” 说着,邢恕走上前去,对那两人道:“东西我拿来了,快让我进去吧。” “怎么这么慢?!”其中一人不满的道:“老爷都催了好几次了,快点,快点进去!” 邢恕进去之后没有多久,里面忽然传来一声低呼:“哎哟!怎么解不开了!” “两位大哥,你们进来帮帮忙吧!”邢恕探出脑袋,对门口那两人道。 “你进去吧,我在这儿守着。”其中一人对另一人指了指门里。 这会儿张皓文和丘洵已经到了靠近院门处的一圈竹篱笆旁,借着屋里的灯光,他看见纸窗上人影晃来晃去,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 “还有一个人,怎么办?”丘洵紧张的盯着那个一动不动挡在院门口的侍卫道。 张皓文也无计可施,正想着实在不行从空间里掏只兔子出来吸引一下对方的注意,里面忽然有人喊道:“快点快点,进来帮帮忙!” 那人犹豫了一下,却听见里面又传来了一声怒喊:“快进来帮忙呀!想勒死我嘛!” 门口的侍卫终于一转身,走了进去。 张皓文和丘洵松了口气,趁机快走两步,踏入了这间神秘的小院。 张皓文进了院门一瞧,那屋子里乱哄哄的,不知道再忙活什么,于是他便拉着丘洵往屋后走去。 两人都知道这是关键时刻,于是便尽量放轻脚步,屏住呼吸,绕到屋后一看,眼前是整整齐齐一排低矮的厢房,没有窗子,只有一个窄小的门。 张皓文示意丘洵替自己把风,他走到其中一个门前,掏出锋利的匕首一划,门上的铁链哗啦啦几声清响,掉落在了他的脚下。丘洵也忍不住走上前来,两人把门一推,只见里面整齐的堆满了布匹,张皓文将几匹布一挪,露出了铁箱子的一角。两人将箱盖努力抬起,丘洵险些发出一声惊呼,里面装的满满的,都是他们见过的那种劣质的铜钱! 张皓文伸手掏了一把扔进了空间里,随即把箱盖一合,对丘洵道:“快 走!” 丘洵慌忙点头,两人一起退出门外把铁锁链搭上,拔腿跑向院外。正在这时,张皓文忽然听见屋里有人尖着嗓子喝道:“……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我王永祥一定要好好收拾你们!” “大老爷饶命!”那少年先开口哀求道。 “王永祥……”张皓文满心震惊回头想看,却被丘洵拉着袖子往前拽着跑去。守门的家丁还没缓过劲来,就见两个少年一溜烟从眼前跑远了。 “站住!你们给我站住!”一个家丁张口大喊。 “里面是不是出事了?”另一人警惕的道:“你去追他们,我进去看看。” 张皓文和丘洵顾不得许多,一路疾奔,到了那墙角处,背上张皓亮,顺着来路跑去,张皓文先是把张皓亮推出狗洞,然后让丘洵先走,追赶而来的家丁气喘吁吁的闯进院子,指着张皓文道:“你们几个闯了什么祸,快跟我回去向老爷交代!” 随后他转念一想,好像觉得有点不对,这两个孩子是哪儿来的,正当他愣神的功夫,张皓文掏出一块宝贵的玉石,啪一声打在了他的两眼之间。 “出什么事儿了?”屋里郭守鑫的小妾终于听得外面乱糟糟的声音,打算出来看看,她睡眼惺忪的披上一件外衣,一出门就看见了躺在院里的家丁。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张皓文的身影也在墙边消失了。 “老爷,官兵来了,怎么办?”郭守鑫的手下慌慌张张来到前厅门口,“赵师爷不是说知府在审陈择梁吗?怎么一转眼……” “闭嘴,跟我出去看看,派人守住后院,别让官兵进来!”郭守鑫虽然也有些意外,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起身往门口迎去。 就在这时,后院的小门被王偊带领的官兵一脚踢开了,家丁们刚跑到门口,就被手持刀剑的卫所兵士一拥而上绑了个结结实实,王偊留下几人看管他们,剩下的则跟着张皓文一起往那个隐蔽的院子跑去。 道试 “皓文!”王偊和张皓文等人还未到院门口, 就撞上了从对面跑过来的邢恕:“不好了,那个太监跑了!” “什么?!往哪儿跑了?!”王偊叫来几个手下:“跟这位邢秀才去追!务必活捉!” 剩下的人随张皓文闯进院子, 只见和邢恕一起来的那个少年被打昏在院门口, 几个家丁正欲四散逃跑,却被全副武装的官兵两下制服了。屋后的门一开,王偊也和张皓文、丘洵当时一样,被满屋盛满铜钱的箱子惊呆了。 “都给我带走!”王偊一声令下,那些官兵马上开始收拾现场, 清点过后,搬着箱子往外走去。 “大老爷, 我知道您初到琼州,一心想要为朝廷立功,可您有没有想到,周知府为何匆匆离任?您虽然是高高在上的读书人,知府, 我是个低贱卑微的商人, 但您和我, 都有自己追逐的目标不是吗?您追求的是名, 我追求的是利,当然最好的, 就是名利双收了对不对?” 郭守鑫一脸从容的跪在一旁,对坐在堂上的徐知府侃侃而谈:“大老爷,不是小人不知天高地厚,妄想和您谈什么条件, 但您也知道,琼州并不富饶,一州的吃穿用度,都靠我们这些琼山的商贾在撑着,您从陈家搜出了铜钱,从我家搜出了铜钱,您去别人家里搜,一样也是有的,难道您要把全琼山的殷实之家都翻个遍吗?我奉劝您一句,就此收手吧!和周知府一样,平平安安任满升职不是很好嘛?” “他胡说!那铜钱是他派人搬到张家,陷害张家的!”郭守鑫话音刚落,门外王偊就带着一个妇人走了进来,妇人身后,正是张皓文和张皓亮两兄弟。 “见过知府老爷。”几年不见,王氏变得非常清瘦,整个人好像一片单薄的树叶。她拉着张皓亮的手走上前去,福了一福,道:“老爷,我姓王,名盼兰,是郭守鑫的第八房小妾……” 王盼兰将自己的来历讲了一遍,又颤抖着拉起张皓亮的手,给两旁的官兵看张皓亮手上绑过的痕迹,她流着泪跪下来道:“大老爷,郭守鑫见您那里迟迟没有发落陈择梁,便让我出面作证,污蔑张家早就和倭人勾结,否则就要杀了皓亮,他区区一个卖布的商人,竟然想害我们母子的性命,老爷,他背后一定有人指使,您千万要好好审审他呀!” “你这个贱人!我供你吃供你喝,让你穿金戴银,你竟敢在老爷面前胡说八道!”郭守鑫见王氏出面,气的蹭一下站起身来,指着王氏骂道。 “抓到人没有?”门口邢恕和王偊的手下一进门,王偊便上前低声问道。 郭守鑫见那守卫两手空空走进来,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回头又对徐知府道:“大老爷,我方才说的话,您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吧……” “老爷,您看这是什么?”他话音未落,却见邢恕走上前去,递过一块金灿灿的腰牌,这牌子形状如钟,上窄下宽,最上部刻着浪纹,系着一串宝珠,上书“广东市舶司”五个大字。 众人皆神情严肃的盯着那块牌子,徐鉴厉声问道:“郭守鑫,你瞧瞧这是什么!” “这……”郭守鑫一时语塞,只得道:“小人、小人不知……” “这就是你家里招待的‘大人’吧?”徐鉴冷笑道:“本府还不知道,你区区一个琼州的布商,竟然也有接待广州市舶司官员的资格了?你给我老实交代,我还能留下你一家人的性命!” …… 数日之后,府衙中徐鉴正在奋笔疾书,外面有人报道:“邢秀才他们几个来了。” “快请!”徐鉴这回满脸欣喜的站了起来。 门外来的正是张皓文、邢恕、丘洵三人。事情结束,陈择梁早已经被放回了家,郭守鑫却被关 了进去。案情审的差不多了,考虑到郭守鑫在琼山的影响力,徐鉴并没有打算将他处死,而是定了个“把持行市”的罪名,杖八十,发边卫充军。其余人一概不问。那些躲在家里惴惴不安的其他布商们,听到这个消息终于又敢出门走动了。 “这件事,你们几个功劳不小!”徐鉴一边说一边将手中信笺封好,递给了站在一旁的手下,“这回,市舶司和与他们勾结的倭寇,应该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市舶司那里……?”邢恕试探着问道:“大人可否要上禀艾巡抚?治他们的罪?” 徐鉴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这件事情既已平息,我不想再生事端,动摇皇上重新允许倭国前来朝贡的决心。这也是杨阁老的意思。” 丘洵也道:“况且,市舶司的太监是皇上指派的,独立于三司之外,就算是艾巡抚也拿他无可奈何吧?” “确实如此,所以,方才本官把那块牌子封在了信中,转交给了艾巡抚,毕竟他人在广州,至于他打算怎么处理,本官这里就不必再担心了。”自从头一次见到这位知府大人,他一张脸就绷的紧紧的,这回终于露出了一丝轻松,笑着对几人道:“你们可想要什么赏赐吗?只要是在本府的能力范围内,都会答应你们的。” “大人,赏赐不敢谈,不过倒是有几件事情想跟大人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 “哦?尽管说来。”徐鉴估计张皓文想跟他说家里布店的事,毕竟这回得罪了刘太监,市舶司那边很有可能就不会和恒昌继续合作了,当然,如果刘太监识趣的话,他应该早早提出回南京养老,他也六十多了,虽然艾广管不着他,但这么个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又断了和倭人私下交易的可能,再在广州待下去,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到时候新的镇守太监派来,他们这些地方官员倒是可以想想办法,让市舶司继续从恒昌布行这里买布,再说,郭守鑫一旦充军,恒昌也是会从中得利的。 徐鑫正盘算着,下面有人来报:“知府大人,恒昌的掌柜陈择梁求见。” 徐知府连忙请他进来,只见陈择梁身后还跟着几个人,抬着一台纺纱机。陈择梁跪下行礼,道:“老爷,您或许听人说过,我们恒昌织的布和别的布行都不一样,这台纺纱机,就是我们恒昌织布又快又好的秘密所在,此次大老爷做主,为小人和恒昌洗清了冤屈,小人愿意把这织布机的制作方法交给官府,令琼州岛上所有的以织布为生的人都可以因此获利。” “什么?!”徐知府大吃一惊,走下阶来,问道:“陈掌柜,你此言当真?这可是你们陈家发家致富的根本呀,你把它拿出来,你们……你们不就……” 徐知府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张皓文便在一旁道:“老爷,您也听郭守鑫说了,琼州地方贫瘠,支撑赋税和百姓生活的银钱,很大一部分来自这些布匹,等到我们和倭国互通往来之后,这些白布势必广受欢迎,需求大增,若是琼州百姓都能因此变得富足,假以时日,岛外的人也不会再以看南海蛮夷的目光来看我们琼州人,反而会渐渐因这些物产而渐渐了解我们琼州,对我们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这这……”徐知府一时有些语无伦次,他又转念一想,若是这种新型纺纱机能在琼州推广下去,不但恒昌和其他布行之前的矛盾会马上缓解,他这个知府也会因为此事而得到布想要看到的结果,既然如此,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他对陈择梁拱了拱手:“陈掌柜,你如此深明大义,真是令人佩服呀!好!那本官就答应你。这样吧,此事应归工房和户房管……你手下可有什么得力的人,让他们去工房那里报个到,马上 开始在各地推行这种新的纺纱机!” 其实,之前郭守鑫也曾经屡次试图探出他们纺纱机的秘密,可这纺纱机都是经过张传荣和张传贵多次改良的,不可能看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金鸡岭他们去不了,村子里的纺纱机他们也搬不走,况且能靠这个赚钱的家家户户都会把机器看好,他们最后狗急跳墙,才想出了个栽赃陷害的法子。 经此一事,徐鉴终于坐稳了他知府的位子,除了帮陈择梁把他的大侄儿安排进了府衙户房做了个吏员之外,他还让王偊将陈择梁的另一个弟弟补了个百户的职务。这下子,琼山再也没人敢打恒昌布行的主意了。 一转眼秋霜阵阵,群雁归来,弹指间落叶归于泥土,凉爽的海风也化作了琼州岛上和煦而温暖的春风。宣德七年四月的道试,终于离张皓文和他的同窗们越来越近了! 四月初,张传华和张传云带着张皓言、张皓方来到了琼州府城镇,张传云看起来比前几年身体健壮多了,只是说话时还有些中气不足,他这次也是来参加道试的,三年前那场道试他刚刚好转,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如今养精蓄锐了这么久,终于又可以重进考场了。 一年多未见,张皓言仍然稳重沉默,个子倒是又窜高了一截,看上去已经是十足的大人样子。张皓方上次没过府试,没有参加道试的资格,但他求着张传华和张皓言,一定要带他来府城镇瞧瞧。 市舶司的密谋 这一次, 参加道试的仅张家就有张传云、张皓文、张皓言三人,除此外还有张皓文书院里的同窗好友丘洵。 邢恕已经是秀才了, 他虽然不用考试, 但这一次,他是众考生的廪保。因此,考试前一晚,为了避免奔波劳苦,张皓文干脆将自己厢房隔壁打扫了出来, 让丘洵还有邢恕住下,等着第二天大家一起同赴考场。 四月份的琼州天气已经十分湿热, 李氏一再叮嘱好张吉、张祥好好照顾张皓文,两人在床边轮流挥着扇子,却半点没有扇去凝滞在空气中的燥热。张皓文起身来到院子里,从前院吹来的过堂风带着几丝花香,倒让他觉得舒服了不少。大考在即, 想起这是他博取功名真正的第一步, 他的心跳还是难以避免的加快了。 “皓文, 你也睡不着吗?”张皓文身后传来声音, 原来是丘洵。 “唉!我又做噩梦了。”丘洵一脸怏怏不乐坐在张皓文一旁,忽然问道:“皓文, 你相信命吗?” “子不语怪力乱神。”邢恕似乎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也推开门出来坐到了两人对面:“不过,命这个东西,好像也不全是和鬼神天地相关的吧。你说呢, 皓文?” “和‘命’相比,我更相信‘运’,”张皓文知道丘洵在烦恼什么,不仅他们的科举之路充满了不确定性,这个国家的未来也令人担忧,尤其是发生了郭守鑫勾结太监的事,让他们隐约感到,冥冥之中,那些看见的看不见的种子,似乎正在暗自生长,慢慢萌芽…… 他抬头望了望明朗的夜空,只见满天繁星,仿佛一潭被微风吹皱的湖水,漾着闪闪烁烁的光芒。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陌生的朝代,是为了体验一把古人的生活,发财致富,科举做官,还是老天另有什么别的安排?一下子,即将到来的道试不知为何在他心里显得十分渺小无谓了,穿越后所经历的一切从天赐村到琼山,反而在心里一幕幕清晰起来。 他想了想,继续道:“譬如出生在哪里,哪个朝代,是男是女,这些都是命吧。有人生来穷困潦倒,有人锦衣玉食,是你我都没有办法改变的。‘运’就不一样了——财运、国运……有昌盛的时候,也有衰败的时候,‘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虽然命摆在那里,但天助自助者,只要好好应对,就像这次我们齐心协力对付郭守鑫一样,还是很有希望改变既定的命,等到时来运转的一天。” 丘洵和邢恕听得认真,张皓文又道:“老师曾经说过,任何事在发生很久以前就已经有了征兆,等道试结束,我们就去寻找这件事情发生的源头,看看能不能扭转时局吧。” “好了,”邢恕站了起来拍了拍张皓文的肩膀:“快去睡吧,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待到道试你们高中之后,我们一起离开琼州岛,就会有更多机会探索丘洵所说的真相了!” 虽然只是短短聊了这么几句,张皓文心里却比一开始平静了不少。邢恕说的没错,道试又是一个新的开始,想着唐珏说过的要举荐他们去广东读书的事,他心中又有了新的期待! “提调官进……”考场外面黑漆漆的天幕下,灯火、烛光却连成一片,将整个考场四周照的恍如白昼一般。道试比地方性的县试、府试正规许多,由专门的官吏任“司仪”,在高台上宣布着监考官员们的入场顺序。 担任提调官的是琼州知府徐鉴,自从去年秋天他在张皓文等人的帮助下将郭守鑫通倭一案顺利了结,又及时安抚了百姓商贾,张家的纺纱机开始在各个城镇制作推行,番薯和玉米在那些原先寸草不生的贫瘠土地上长势喜人,一时间琼州上下对他极为拥戴。远在岛对面广州坐镇的艾巡抚也对他赞誉有加。 虽然时间及早,但徐鉴仍精神百倍,满面红光的走进了考场 。他对着北面大厅内一位高高瘦瘦,身穿大红官袍的年轻官员抬手作了个揖,那官员虽只有四十上下,举动却翩翩然颇有名士之风。此人便是主持琼州道试的提学官曾鼎。 张皓文早就发现,虽然这个时代科考极其严格,考中进士的人凤毛麟角,但这些官员都是意气风发,年富力强的中年人,他们考中进士时的年龄应该也就三十上下。可见,大明选士的制度至少在早期,选的是一等一的天资过人,聪明能干的士子,那种像靠一年年死磕八股,考到五六十岁才金榜题名的考生,他估计在这个时期几乎是不存在的。 丘洵也曾经证实过他的这个猜想:“要想名列三甲,不仅看年龄,还要看长相呢!明朝可和唐宋不一样,太祖都曾经将相貌英俊不凡的吴宗伯被拔为状元,而原拟为状元的郭翀只能降为榜眼了,……我当时……唉!不说也罢!” 张皓文和邢恕估计,丘洵大概因为他的长相吃过亏,没能排上很好的名次,不过看他自信满满的样子,张皓文知道他的名次肯定也不会差就是了! 只不过重来一次,一切还会和丘洵所知道的一样吗? 此时提学官曾鼎站起身来,向知府徐鉴还了一礼,然后司仪高声传第一个参考的县和学校教官进去,琼山县作为琼州首县,自然排在第一。最后传廪保进,邢恕和一众廪生排列整齐走入场中恭敬行礼,这次提学官则高坐不动,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众人进场。 接下来就轮到了文昌县,县学教官等人依次入场,随后则是临高、澄迈……比上次府试更加声势浩大,就连一向很有耐性的张皓言都忍不住抱怨起来:“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呀?!” “快了、快了。”身为叔叔的张传云自己也出了一头汗,但面对两个侄子,他也只能不住出声安慰:“提学大人驾临,规矩自然是不一样的,待会儿入场搜查也会查的严些。现在再等两个县学官进去,就该咱们这些考生了。” 正所谓‘仓廪足而知礼节’,今年徐知府在各地劝课农桑,琼州家家户户致富有道,来应试的学子数目众多,比张传云三年前那一次道试足足翻了一倍,仅琼山县、文昌两县就有百名考生,点到张皓文时,已经天光微亮了,士子们饥肠辘辘,等在考棚两旁买早点的那些小贩又足足赚了一笔。 张皓文和张皓言也饿了,抱着刚买的热饼子正啃呢,忽然听见点名,张皓文急忙举起手来,喊道:“这儿!这儿!” 周围众人见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娃娃手里拿着饼子,肩上背着考篮往里挤,不禁哄堂大笑:“哈哈哈,小子,你毛还没长全呢吧!待会儿写不出文章,别急的尿裤子呀!” 张皓文嘴里叼着饼子抬头淡然一笑:“‘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谁尿裤子,还不一定呢!”说罢,趁着他们发愣的功夫,他三步两步拨开人群,走上台阶去了。 府衙的差役们一大半都认识张皓文,不过这次曾鼎坐在台上,谁也不敢懈怠,所有考生一律脱衣解发,考篮里所有东西一样样拿出来,连饼子都被掰成几块,确保没有纸条藏匿其中才肯放行。 经历了这么一番折腾,考生们的表情已经趋于麻木了。张皓文开始庆幸自己去年进过一次考场,里面的那巨大的考棚和吱嘎作响的桌椅依然记忆犹新。文昌县的考生都被分在东边考棚里,只是这一次,座次严格按照府试时的名次排列,他和张皓言离得远了,四周都是不认识的人。 四书题:“《大学》:‘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孟子》:‘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 这两题都不算刁钻,张皓文听了,悬着 的心放下了大半。不过,他本来就对四书题比较有把握,毕竟在韩景春指点下学了好几年,府试县试都考得不错,说明他的四书功底是过关的。他更担心的是五经题,虽然唐珏可以说是琼州岛上最好的老师,但他跟着唐珏学《易》的时间太短了,只能说是学到了些皮毛,不知道这位提学的本经是不是《易》,万一是的话,文章到时候入不了他的眼,自己落选事小,给唐珏丢人事大呀! 四书题宣布完毕,场中一片寂静,曾鼎大笔一挥,又写出了一道题目。一旁司仪读到:“五经题,《诗》:‘邦畿千里。’……” 就在数百名琼州学子焦急等待的时候,一道海峡之隔的广州市舶司里,一名年过花甲,面容白皙的老人端坐堂上,底下几个小太监忙忙碌碌,正排着队把一个个箱笼往门外的马车上搬。 “爹,您这就要走了,可教儿子如何是好呀?!”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穿青绿色的曳撒,头戴内使官帽,腰系绦环带,着一副改良过的橡胶底的皂皮靴,着急的跪在老人跟前,拉着他的衣摆尖着嗓子哭道:“莫非您还在怪罪儿子去年办事不利,让郭守鑫家被抄了?那是郭守鑫他自己愚蠢,儿子一向小心翼翼,都是按爹爹您的吩咐办事的呀!” “唉,你起来吧。”老人咳了一声,把跪在地上的年轻人搀扶了起来:“若是我嫌你办事不利,也不会把你留到今日了。只是人嘛,聚聚散散都是缘分,咱们今个缘分尽了,往后,我对你的前途自有安排。” 年轻人一听这话,马上面露喜色,起身道:“爹,当时要不是多亏了您,我被金鸡岭那一帮野人擅自施了私刑,又扔到荒郊野外,早就葬身狼腹了!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您怎么安排,儿子我一定都听您的!” “好!”老太监刘顺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王祯缓缓的道:“宫中教太子读书的王内官,向来与我交好,他手下缺几个办事得力的孩子,我如今要离开这市舶司回老家养老去了,就把你推荐给了他,正好你也姓王,从今往后,你跟着他,将来混出个名堂来,可别忘了你爹爹我呀!” “不过,他的名讳和你相冲,从今往后,你就用你的字,称王永祥吧,反正咱们做内官的,也不需要什么字啊号的,留个吉利的名字,在宫里叫着顺口就成了!” 临别叮嘱 “说起这位王太监呀, 他可和咱们这些从小入宫的内侍不一样,他原先和你一样, 也是个读书人呢!”刘老太监对着王永祥讲了起来:“虽然你年纪大了点, 但你脑子机灵,做事嘛,也懂得看人眼色。何况俗话说得好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看你小子的命硬得很,宫里边可不比市舶司, 想害你的人到处都是 ……不过话又说回来,陪太子读书这活儿,要是干得好,往后,那可是前途无量呐!” “儿子我知道啦!”王永祥跪在地上, 一个劲儿的磕头, 自从他在金鸡岭的荒野里醒过来并发现自己已经被愤怒的黎人们处以当地私刑之后, 他确实经历了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打击, 但痛定思痛,他并没有把自己的遭遇归咎于他一路来坐下的那些坏事, 而是转念想道,如今是明朝,太监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呀! 正逢那时陈择梁将布匹生产基地搬到了金鸡岭,刘太监有些不放心, 亲自去金鸡岭查看织布的状况,以确保往后市舶司的白布供应,阴错阳差的就和正欲逃出琼州,开辟新的职业道路的王祯碰上了,两人一拍即合,刘太监收留了王祯,并且替他调养好伤口,让他实现了成为一名太监的光荣梦想,王祯也死心塌地的跟着刘太监,开始为他办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比如和琼州其他布商联手,在市舶司的保护之下,牵线搭桥,和倭人还有各个番邦私下里做起了生意。 “唉……”刘老太监看着自己经营了十数年的市舶司,不觉发出了一声叹息:“永祥呐,咱们两个这次,到底是栽到谁手里了呢?他区区一个徐鉴,怎么一上琼州岛,就折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咱家真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呀!现在,你那牙牌还在艾广手里头,要不是他三番两次当众给我颜色看,我这位子,还不想这么快让出来呢!”老太监眼看最后一箱金银珠宝也搬上了马车,有点意犹未尽抚摸着自己没有胡须的两颊:“不过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爹我能全身而退,已经很满足了,只是你呀,你还年轻,往后遇到徐鉴、艾广他们,你可要小心呐!” “哼!徐鉴哪有那么大的本事!”王永祥咬牙切齿的道:“肯定是他,那个姓张的小子,当时,我听他带着人来抓我了!爹您说得对,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先把这小子解决了!” “嗯嗯……”刘太监是上了岁数的人,他起了个大早,现在已是昏昏欲睡,他一边在另一个小太监的搀扶下挪进了马车车厢,一面点着头,打着哈欠道:“记住,‘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对那些有心害你的人,千万别手软呀……” …… “呵呵,宝儿,你考得怎么样呀?我听说道试不比府试,提学可不像周知府一样认识你,更不会因为看你面熟就给你个案首,对了,这么早,你不会没答完就出来了吧?”张皓文和丘洵一起出了考场,却迎面对上了张皓方那讨厌的面孔。 “你个混账小子,再胡扯八道,看我不揍死你!我带你来是让你见见世面,跟你哥,跟宝儿好好学学,不是让你上这儿来说风凉话的,你要是不听话呀,我就马上把你送回天赐村去!”张传华感受到了一旁张传荣的不悦,马上挥起拳头在张皓方的脑袋上比划着。 “哎呀哎呀爹,我这不是跟宝儿开个玩笑嘛,宝儿还没生气呢,你嚷嚷啥?!”张皓方把头一缩,躲到一旁去了。张皓文脸上的笑容也渐渐褪去,倒不是他真的有多么生气,而是他早就发现,面对张皓方这样的人,不能有任何忍让和退避,否则会让他更加得寸进尺。 “皓方,你这两天也不用读书,也不用考试,天天出门,想必也去了镇上的不少地方了吧?我们平时都很少出去,你去哪儿了,跟我和丘兄说说呗。”张皓文不知道张皓方平日都在干嘛,但他知道张皓方这样的性子,肯定不会 在家里老实呆着。果然,他这么一说,张传华就警惕起来。他自打来了府城镇,都在忙活着张皓言考试的事儿,把这个爱惹祸的二儿子忘在了脑后,联想到自己上一次被骗进赌坊的经历,他顿时瞪起眼睛,怀疑的看着张皓方。 “还有,上次皓方在你随身的包袱里翻来翻去呢,二叔,你是不是回去好好查查,看看皓方有没有错拿了什么东西呀……”张皓文趁热打铁加了一句,然后拉了拉丘洵的衣袖:“爹,我和丘兄饿了,咱们先吃点东西去吧!” “好!”张传荣刚从金鸡岭回来,他们继续改善着橡胶的性能,又在张皓文的指点下生产出了雨衣、雨靴等等不少令人称奇的东西,各种橡胶底的鞋子也越卖越好,几乎成为岛上不论贫富人家的必备品。恒昌布店的旁边干脆开了一家恒昌鞋行,由张传荣亲自打理,生意蒸蒸日上。 一想自己和宝儿花费了这么多的心血,张皓方却在家里好吃懒做,还有脸这么对宝儿说话,张传荣顿时感觉自己身为张家老大的威严也受到了挑战,他拉住张皓文的手,回头严厉的看了一眼张传华,道:“老二,你可别只是说说,皓方要是在府城不学好,我看啊,你就早点把他送回去得了。还有,金鸡岭那边也需要人书,我可以在那里给他安排个位置,让他也跟着历练历练,他四叔身体那么弱,还整天和黎人们一块干活,改善咱们的鞋和那什么雨衣呢,皓方可不能小小年纪就养成这么不劳而获的性子。” “哎呀大哥,你说的是!皓方……皓方你上哪儿去了?!”张传华回头一瞧,张皓方早已不见了踪影,气得他七窍生烟,跺着脚四处找人去了。 张皓文留下张吉等着张传云和张皓言,自己带着张祥,和张传荣、丘洵,叫上替他们作保的邢恕,一起去酒楼大吃了一顿。 “邢兄,皓文他可真是命好,你知道《易》考的什么题目——”丘洵还没等邢恕猜呢,忍不住说了出来: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一句可是唐老先生亲自看着他做过几次文章的,所以面试的时候,提学大人一看就从头圈到尾,还跟我说呢:‘可惜呀可惜,本来看你的文章已经是极其难得的通达大气,但和这位一比,文法虽然精湛,气势上到底有些不足呀!’唉!看来我的道试案首就这么输给皓文啦!” “既然你们都已经面见了提学大人,那……那……”张传荣虽然没进过科场,但张传云早已对他讲过一遍,道试和县试、府试一样,早早交卷的很有可能会被提学当场取中。张传荣心想张皓文和丘洵也真沉得住气,怎么到现在还不赶紧把结果说出来告诉大家呢! 殊不知,在张皓文他们心中,道试的名次可能还有些悬念,但结果却没什么可猜测的,张皓文笑着对张传荣微微点头,道:“爹,您难道对我和丘兄就这么没信心吗?我们两个是最早交卷的,学道大人说了,准许我们两人进学!” “哎呀真的!你可是我们老张家头一个秀才呀!宝儿!爹真的是太高兴了!”张传荣所言非虚,他虽然一直觉得张皓文与众不同,但秀才这样的殊荣对于他来说还是十分遥远,张皓文真的这么小就能考中秀才吗?他隐隐觉得这需要奇迹的发生,虽然张皓文本身就算的上是一个奇迹,但是……但是有时他还是觉得这一切太难以相信了! 面对着欣喜若狂的张传荣,张皓文赶紧开口安抚:“好了爹,这只是提学大人口头答应,到底名次如何,还要等红案发出来才知道嘛。还有丘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咱们不过是早早交了卷子而已,后面还有那么多的考生,焉知不会有人更胜一筹呢!” “五老爷和皓言少爷接回来了!”张吉一掀帘子,满脸疲惫的张传云和张皓言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相比于丘洵和张皓文的意气风发,他 们的神情中更多的是忐忑不安——张传云已经二十五了,现在还和张传翠跟张老爷子还有吴氏住在一起,这次若是再考不过,他并不打算再考下去,而是想在家里的布店鞋店谋个差事,娶一房媳妇,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再靠爹娘养活了。 这次他做的文章,虽然比上次好些,但到底能不能让提学大人朱笔一圈,把他圈成秀才?他心里并非那么有底气,再看看张皓言,前后的衣襟已经被汗浸湿了。张皓言一向觉得自己的资质不如张皓文,甚至还不如张传云,都是靠着一股埋头苦干的劲儿才过了县试、府试,这次道试要是能过最好,要是不能过,他就踏下心来再学三年,到时候他才十八,他打算再试一次!皓方整天游手好闲的,他可得给二房争一口气! 出海 8195 “喜报!喜报!”虽然仅仅过了十多天, 但对于众多在府城镇等待消息的童生们来说,真可算得上是度日如年。今天听说琼山、文昌两县的童生头一晚已经倒出卷子来拆了号, 府学里已经在做刻板, 印“红案”了,有门路的考生提前一天就派人前去探听消息,陈择梁本来也派了人在府学守着,却被张皓文一句话叫了回来,他说命中有时终须有, 没必要弄得一家人惴惴不安,徒增紧张情绪。 张传云和张皓言也算镇定, 都起了个大早,在院子里头等着。天刚亮,就听见外头噼里啪啦放起了鞭炮,张传荣亲自打开大门,却见那报信的也激动地满脸通红, 一副语无伦次的模样:“中了!张老爷, 你家小少爷中了案首啦!” 张皓文会考中, 全家人都没有意外, 不过,道试案首却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惊喜。这意味着张皓文连中了“小三元”, 举神童入学的邢恕和丘洵都没有这样的殊荣。张皓文心里也多少有些期待,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却仿佛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一般,从张吉捧着的木盘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一串沉甸甸的三百文铜钱递了过去。 “不、不会光宝儿吧, 我哥,我哥呢?”张皓方挤出来拉着报喜的人问道。 那人一面满面笑容的把铜钱往褡裢里塞着,一面道:“莫急、莫急,红案在这里,你们自己拿去看吧!” 那所谓红案,就是府学里印好的红色的新科秀才的名册,张皓方抢了过去,张皓文在旁边一瞧,只见上面写着,琼山县取了五十二名,文昌县取了三十七名,第一名就是他,第二名是丘洵,再往下看去,翻了一页,张传云的名字也赫然在册,是文昌县的第七名! “五叔中了!五叔你也中啦!”张皓方扯着大嗓门喊了一声。张传云方才还在张传荣身后平静着情绪,一听这话忙上前一步:“皓方,你看清楚了吗?” “没错!”张皓文也回头道:“五叔,你是文昌县第七名。” 张传云长长舒了口气,扶着身旁的石凳往上面一坐,叹道:“中了,我真的取中啦!”一瞬间,张皓文见他额边冒着虚汗,生怕他再晕厥过去,赶忙示意张吉上前将他搀住,他却摆摆手,道:“没事,我是心里欢喜呀!这个秀才,迟来了十年,不过,终于是来了!” 这时候,张皓方已经翻完了正本红案,却再也没有出声。张皓言知道自己落第了,怅然若失的站在一边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没事,爹,皓方,我三年后再考就是。” “不对呀,大哥怎么能不中呢!”张皓方还不死心的翻着红案:“送信的,这东西到底准不准,是不是最终结果呀?!” 报喜讯的人显然常遇到这种情况,他呵呵一笑对张皓方道:“这个就是府学印出来的,出不了错,您要是不信呐,下午府衙门口贴榜,您亲自去看看吧!” “不可能……”张皓方嘟囔着,张皓言却上前安慰他和张传华道:“没事,你们想想,我府试的名次就很靠后,这次文昌县才取中三十八人,这里面可不光是去年考过府试的童生,还有像五叔这般先前考过的前辈,我这次不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等我回去再好好读上三年,跟皓方你一块来考,只要家里别嫌我再白吃三年的粮食就成!” “哎呀皓言,你这是说什么话!”报信的人已经走了。张家欢天喜的派出小厮们,去镇里打银花,买红布,给张皓文和张传云定做生源的蓝衫。张传华对大儿子寄予厚望,虽然张皓言没考中,但张家到底一口气出了两个秀才,这已经足够燃起他心中的希望火种了,如今他们二房跟着张传荣和张皓文赚了不少钱,不再是从前那被两个儿子吃穷的庄户家,张皓言还小,往后的日子还长,而且他 荣辱不惊的表现也大大出乎一家人的意料,众人向张皓文和张传云道喜过后,也都夸赞安慰起张皓言来。 “皓言,你想不想留在攀丹书院读书?”张皓文早有此意,他觉得张皓言是个很知道进退的孩子,就是顾忌着张皓方,不想和二房走得太近,不过想到先前张皓言对他回护不少,如今张皓言也越来越成熟可靠,他再不帮一把手,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好。”张皓言这回没有拒绝,而是点了点头:“这样吧,我住在书院,费用我们二房负担,爹,咱们家的钱支付我在书院的吃穿用度应该够了,别给大伯和宝儿这里添麻烦。” “宝儿你呢?”等众人渐渐散了,张皓言问张皓文道:“你打算入府学读书,还是想去试试今年八月的秋闱?” 张皓文没有回答,而是道:“皓言哥,下午你和我一起去拜访一下我的老师吧,下一步到底该怎么走,我想听听他的指点。” “书院?你要带我去书院?”张皓言有些激动:“你的老师是哪一位先生呀?” 兄弟两个正在院中说话,外面忙忙碌碌的仆从们已经把整箱的衣衫鞋帽搬了进来,好奇的张皓方,仍然沉浸在喜悦中的张传云,甚至还有刚学会走路的摇摇摆摆的陈璋、张皓广都来到了前院,一时间欢声笑语,让整个院子溢满了洋洋喜气,张家成了整个天赐村的传奇,府城镇的大户们羡慕的对象。 “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从坤变乾,阳长到二爻,卦变为临,此卦有两意:一来你们三个都已初露锋芒,如同龙在将升未升之时,不必在继续韬光养晦,潜藏于深渊之中,可以离开师长,去做一番大事业了;” “二来,你们瞧……青龙七星现于田埂之间,到了夏季,方才会冉冉升起,你们此去必遇贵人,不必担忧,放心的出发吧!” …… “这就是琼州港!”面对着眼前的滔滔波浪,张皓文感叹道:“在府城镇住了这么久,还没有机会到海边来看一看呢!” “呵呵,皓文啊,你可别看这大海波澜壮阔,景色壮丽,这一道海峡,向来是琼州学子赴考的障碍呀!”丘洵在一旁正色道:“自古以来,为了赶考而葬身鱼腹的生员不计其数,甚至连带着学生去赶考的县学官员和知县,也曾有不少葬身鱼腹呢!” 张皓文自然知道听过不少传闻,这次他们出海,找的都是一等一的水手,还挑选了十余名功夫好的家丁护送。海上险恶的不仅是风浪,还有一些穷凶恶极的水匪四处流窜作案,他们甚至还常常绑架家境富裕的士子,向他们的家人索取大笔的赎金,因为他们将人绑在海上的船中,官府根本没法派出官兵和他们交涉,大部分时候只能劝那些富户早早交钱将家人赎回了事。 “丘秀才说得对,皓文呀,先生知道你找的船肯定是最好的,不过,你如今家大业大,琼州肯定也有不少人眼红你们家的生意吧,你可得小心点,船工都得挑自己的人呐。”张皓文身后走来一名身穿元色直裰的老秀才,原来是韩景春。这次他打定主意,也和张皓文他们几个孩子一起去对岸的广州考举人。 至于天赐学堂,刚考中秀才的张传云自告奋勇接替了韩景春先生的席位。面对吴老太太的不解和询问,张传云表示,自己经历了一番劫难之后,将来科举做官的心思已经淡了,加之他身体不好,长途跋涉未必能吃得消。况且,家里这么多小辈个个都比他出息,他想留在家里,教侄子们还有村里的孩子读书,陪伴着爹娘,娶一房媳妇安安稳稳的生活。 “你这傻娃儿,可别后悔哦!”吴老太太见劝不动他,只得丢下这么一句,就随他去了。 张皓文听说这事,反而挺赞成张传云的决定的。秀才功名在天赐村,甚至是 潭牛镇已经很了不起了,镇上好几户殷实人家的姑娘都想嫁给这个年轻秀才,与其拖着病弱的身体四处奔波,还不如在家里过这样恬淡的日子呢。 港口的人越聚越多,张皓文见家人已经准备妥当,便和韩景春、丘洵、邢恕一起登上了船。岸边,他们的家人望着这几个前途远大的孩子,心中既为他们骄傲,又充满了不安和担忧。张传荣和李氏带着皓广、皓夏,陈择梁和皓春抱着陈璋,依依不舍的看着甲板上的张皓文。二儿子和已经长大成人的皓夏的陪伴多少减轻了李氏对张皓文的牵挂和内心的难过,但是面对自己曾经最爱,最心疼的宝儿,她脸上的泪水还是难以抑制的流个不停。儿行千里母担忧,她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宝儿是去考试当官的,自己不能拖他的后腿,等他考中了功名,他们母子很快就能再见了…… “娘,别哭了……”张皓文隐约听见两个姐姐的劝告声,“别让宝儿心里头惦记呀……” “宝儿!一路平安……”对着已经撑离岸边的船,陈择梁跳上码头边的青石,使劲挥着手:“多让人捎信来,别让爹娘挂念着!” “好!”张皓文使劲喊道,他的声音却在一阵阵海风中,很快就被吹的散了。 这条船宽敞而坚固,上下两层,底下一层是准备饭食的地方,也堆放着不少货物。两个身穿短打的男子正在里面窃窃私语:“什么时候动手?” “快到岸边的时候再说吧,现在海上人多,记住了,只要那个穿蓝衣裳的小孩儿的命,其他人一概别管,否则事情闹大了,咱们可都得把命搭上!” 海上风波 “要是赶上顺风呐, 半天就能到对岸,我看这天色应该问题不大, 两位小相公别担心了, 回到舱里头等着去吧!” 张皓文点点头,和丘洵一起往舱内走去,自打开了船,他就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这是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对危险一种本能的反应, 或者说是第六感吧。船上人多眼杂,张皓文只能再次回到舱内, 关好舱门,让张吉和张祥好好守在外面。 “船家怎么说?”见他们两人回来,邢恕和韩景春也纷纷问道。 “他们都说很快就到了。”丘洵回答,“咱们坐下等着就成。” 有韩景春在,他们讨论的话题一直围绕着接下来的乡试, 张吉进来给众人端茶的时候, 丘洵忽然兴致勃勃的道:“皓文啊, 我看你这两个书童好像很壮实嘛, 他们是不是会功夫?在哪儿学的,我也想跟着学两手!” 丘洵身材瘦小, 在书院里经常受人嘲笑,他一直因此耿耿于怀。张皓文也理解他的心情,明初士子们崇尚骑射,他们在攀丹书院一直没有机会去好好学习, 张皓文也想等到了广州,或者是将来进了京,能找个师傅好好教教自己。他笑着道:“他们两个不过是跟着师傅学了些普通的拳脚,依我看,咱们将来还是学学骑射,万一有机会能为国效力……”他话说到一半,忽然船身猛的一晃,舱内桌案上的杯盏书本全都哗啦啦掉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张皓文赶紧站起身,想出去看看,谁知道似乎是海风倒灌,一扇舱门竟然怎么打也打不开了。 海上风云变幻莫测,张皓文也没办法埋怨船家判断失准,只能寄希望于自己找的都是老练的船工,遇到这种情况,能妥善的应对,外面张吉高声喊道:“少爷,你没事吧?” “没事!”整条船晃来晃去,张皓文只能凑在门边,两只手死死抓住窗框,对外面张吉喊道:“你们两个去找船家,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屋里另外三个人已经摔得东倒西歪,这会儿都学着张皓文抓住身边的船舷,窗框,生怕在被抛出去,不知道甩到那儿去。外面风声呼呼作响,张皓文用力撑开一点窗户,这才发现,整个天空都变了颜色,青黑的乌云聚集,整个海面犹如被黑夜笼罩,瓢泼大雨砸在甲板上和窗棂边。 “暴风雨。”张皓文关上窗户,对舱内的人道:“只要不是台风,咱们就没有性命危险。” 众人一听,都松了口气,果然船身又荡了几荡之后,渐渐晃动的幅度变小了。张皓文这时才稍稍松了松手,又打开了一点窗户,想看看外面的情景。 “救命!”这回一看,映入眼帘的是靠他们船只不远的一艘小船,那船好像是仓促出海的,甲板上空空如也,船帆被吹得破乱不堪。喊救命的是个四五岁的孩子,他身旁横躺着一个大人,看样子已经昏过去一阵子了。 “救救……呜呜呜……”那孩子不断着急的喊着,眼看风浪渐渐平息,张皓文打开窗户喊住一个船工:“把那两个人给我救上来!” 船工面露犹豫之色:“咱们的船还不知道能不能修好呢,这还有一个时辰的才能靠岸……” 张皓文毫不犹豫掏出一锭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把他们救上来,这是你的。” 那船工看见银子,迟疑了片刻,从船上拿起一条缆绳冲着那孩子晃了晃:“我扔过去,你绑在船上,绑紧了!!” 小船离着不远,那船工将绳子掷了过去,船上的孩子却仍是急的直哭:“我、我不会绑……” 船工转过身对张皓文摇了摇头,意思是这他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冒着风浪,跳到海里去把他们两个拉过来吧。况且那个大人看上去身材又高又壮,看样子又晕了,根本不 可能救得上船来。 这时船舱里的几个人也都凑到窗口,担心起那孩子的安危。正如孟子所说,看见小孩子要掉进井里丧命,人都想要想办法救助,这就是人生来就有的恻隐之心吧。 又是一个浪头扑过,小船倒是靠他们又近了些。丘洵和邢恕着急的探出头,对张皓文道:“这怎么办,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 “你能拉住绳子吗?!”张皓文想了想,如果没人愿意下海,那就只能这样试一试了,想不到孩子低头看了看昏迷中的大人,大声喊道:“行!你们拉吧!” 邢恕和韩景春两人钻出窗户,打算帮着船工一起拉绳子,那孩子虽然力气不大,但倒很聪明,把绳子在船头固定船桨的铁环绕过,又在自己腰上缠了几圈,然后死死抓住了绳子的末端。 这边大船上众人齐喝一声,几人拼命拉了几下,很快就将小船拉到了大船船边。船工跳了下去,先是把那孩子绑住了,让张皓文他们拉了上来,然后又绑好大人,自己爬上船,几个人一起用力,终于将这昏迷的大人也拉上了甲板。 “血……”这时船工伸手一看,自己的手上沾满了血迹,不仅吓得哇哇大叫,幸好船上其他人都在混乱的修补船只,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这个给你,不准乱嚷嚷,不准对别人说,记住了吗?!”张皓文把银锭子往他手里一塞,指着船后道:“去帮忙吧,要是有人问你,你就说不小心擦伤的!” 船工哆哆嗦嗦的点了点头,朝后面跑过去了。张皓文这时才转过身,认真打量着自己刚刚救下的的这两个人,刚才打眼一看,他就觉得这孩子好像很不寻常,他穿的衣服虽然破烂,但根据张皓文的认知,这绝对不是一般的布料。而这个还在昏迷之中的大人身体健壮高大,身上的袍子早已破成了布条,他的上身布满伤痕,血正在从伤口中一点点渗出来。 “阿舅……救救他!”那孩子又哭了起来,试图去搬动躺在地上的人,但他年纪太小,一副出来逃难好几天没吃饱饭的模样,使不出力气,只是一个劲的哭泣。 张皓文他们几人小心翼翼将这人抬进舱内,丘洵家里世代行医,他对一般的小伤小病都能简单处理处理,张吉这时候也回来了,发现自家少爷救了两个人,不免有些惊讶,张皓文便让他去向船家索要一些丘洵所需的药物,替这男子清理包扎伤口。 天色渐暗,船又开始顺利行驶,这一折腾,估计就要天黑之后才能到港了。不过,风暴过后,海上恢复了平静,凉爽的海风吹进船舱,舱内的男子还没有醒来,那个孩子一个人缩在角落,茫然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的几个人。 “吃点东西吧。”外面船家敲响了舱门,“晚膳备好了,你们要过去用,还是送进来。” 张皓文怕有人看见这一大一小两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便答道:“我们过去用,不必费心送来了。” 经历几遭变故,几人都已经饥肠辘辘,邢恕、丘洵和韩景春出去用晚膳了,只有张皓文一个人守在舱里。张皓文看着那孩子可怜巴巴的模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话音未落,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张皓文警惕的回头一看,只见屋门被人一推,随即一道寒光如流星般朝张皓文这里落了下来。张吉身上带着匕首,忙把张皓文往旁边一推,自己拔出匕首挺身迎了上去。 张皓文心里大惊,眼看着这人的身手,绝对不是一般的毛贼,张吉毕竟只有十来岁,力气不足,学艺时间也短,没过几招就占了下风,张祥负责看守行李,家丁们这会儿也都在用膳,没人想到会有人来船舱里偷袭。况且,张皓文也拿不准,这人到底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是冲着刚救上来的这孩子和大人来的? 不过,他很快就没有心思琢磨这些了,张吉连战连退,直接挡在了张皓文的身前。 “滚开!”那人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短剑,对着张吉大喝一声:“不然连你也一起没命!” 旁边的小孩一开始吓得愣住了,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忽然缓过劲儿来,拔腿朝着屋外跑去求救,却很快就被门口的另一名大汉拎住衣领,像扔小鸡一样一把扔进了屋。 “等等!”张皓文现在一心想拖延时间,见那人挥刀要砍,忙出声道:“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什么要杀我,若是求财,我将身上银两全给你们,你们留我主仆两人两条命吧!” “呵呵,我们当然是求财了,有人花大价钱买你的命,你身上那点银两算得了什么?!你就乖乖送死吧!” 他话音刚落,却发出了一声惨叫。张皓文只见面前这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大汉两眼圆睁,不可置信的瞪着自己,扑通一声,他忽然倒在了自己面前,背后插着一把金柄的短刀。 “你是谁?怎么回事?”张祥和家丁们回来了,看见有人鬼鬼祟祟在门口防风,马上一拥而上,谁知对方见势不好,后退两步,一转身跳进海里去了。 “少爷,您没事吧?!”众人一拥而上打开房门,只见血泊中躺着那个刚才试图杀死张皓文的大汉,张皓文、张吉和一个孩子在一旁发愣,墙的另一边,站着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男子,他上身大部分地方都被白色的布包裹着,双目射出两道寒光,将张皓文他们扫视了一遍,然后低声道:“清儿,过来。” 捡到的保镖 那孩子小心翼翼的看看年轻男子, 又看看张皓文他们,小声嘟囔道:“他……他们不是坏人。” 张皓文见状, 把家丁们都赶了出去, 只留下张吉、张祥两人在屋内。这时,方才去用膳的丘洵他们也回来了,见这男子醒来,几人都颇为好奇的注视着他,丘洵先开口问道:“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那男子低头看了看, 反问道:“是你给我处理伤口的?” 丘洵点头,这男子意识到自己身无一物, 只能抬手拱了拱,算是答谢。张皓文这时方才开口问道:“你……你叫什么?这孩子说你是他的舅舅,你二人打算去哪儿?怎么会落到海中的呢?” 男子看了看张皓文这一行人,似乎在判断着他们的可信度。张皓文见状,便将自己和丘洵他们的身份来历都介绍了一番, 知道他们都是读书人, 从琼州去广东赶考的秀才, 这男子的脸色放松了不少, 同时,对于这几个孩子这么小就考中秀才, 他似乎也有一点惊讶。 大概是身上的伤口还很疼痛,他艰难的靠着墙缓缓盘膝坐下,开口答道:“我姓胡,家中排行第二。你们称我胡二便是, 这是我的外甥女,名叫清儿。我们本是山东人氏,因家道中落,欲往琼州投亲,谁知一路上遇上匪徒,我受了伤,财物也都丢失了……” 张皓文看了看丘洵和邢恕,见他们也都面露疑惑之色,不知道别人对“胡二”这番说词相信了几分,但张皓文总觉得他还是隐瞒了大半。他功夫这么好,一般的劫匪怎么能伤他伤的这么厉害?况且他说这孩子是个女孩儿……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从小和张皓夏一块长大,张皓文总觉得这孩子看着虽然确实文静娇弱,但一举一动却不太像是个女孩子的样子。 韩景春倒是马上就动了恻隐之心,回头望望张皓文,道:“皓文呀,你说这可怎么办呢?要不待会儿吩咐一下船家,让他们把胡老弟和这孩子送到琼州去,你看如何?” 张皓文注视着胡二,胡二毫不闪躲,也回视着他:“这船,是去哪里的?” 张皓文没回答他的问题,反问他道:“胡大哥,你确定你现在还想去琼州吗?” “嗯……”胡二沉思起来。张皓文想的是,他两人肯定是在躲避什么人的追杀,而看这样子,对方肯定知道了他们的目的地是琼州,这个时候上岛,无异于自寻死路,如果折返回广州的话,说不定还更安全些。 另一方面,张皓文也想着自己方才那有惊无险的一番遭遇,他现在可以确定,对方的目标不是胡二和清儿,就是他张皓文,是谁和自己有这么大的深仇大恨?张皓文想起了郭守鑫院子里那个尖细的声音。他去了哪里?张皓文一直都没有得到消息。说来也是,自己多少次破坏了他的好事,而且听说在金鸡岭,黎人们对他施了私刑,把他扔进了山谷,如果他还活着,如果是他买凶要杀死自己的话,张皓文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在真正的杀手面前,自己的家丁和张吉张祥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实在是太不值一提了。张皓文觉得自己现在需要一个真正高手的保护,而且,他和丘洵、邢恕将来不知要面对什么事情,求人不如求己,他们都想正儿八经学点功夫。 “我……我们行李都失落了,就算去投亲,别人也不一定收留我们。”胡二一伸手把清儿拉到自己身边,斟酌着道:“你们……你们去了广州打算在何处落脚?可否带上我们两人一起?” 丘洵看看胡二,指着张皓文道:“有钱的主儿在这,他要是点头,我们就带上你。” 张皓文正想留下胡二保护自己,虽然这可能会给自己带来一些麻烦,但是临行前唐珏那句“利见大人”还在他耳边回响,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两人非富即贵, 将来会对自己有很大的帮助。 “可以倒是可以。”张皓文做出有些为难的样子:“你也看见了,方才那两人是冲我来的,他们被你打退了,暂时应该没有危险,不过等我们到了广州,人生地不熟的,我可不想还没考试就成了刀下鬼。所以,若是你伤好了之后,能贴身保护我们几个,那我可以留下你,还可以给你月钱。” “好。”胡二丝毫没有犹豫,微一颔首:“不过,我们可能随时会离开,你不能阻拦我们。” 张皓文心想,我也得拦得住你啊,他也点点头:“自然,到时候去留随你,我照样会把当月的月钱给你。” “清儿,你看如何?”胡二转过身,恭恭敬敬的询问起那孩子的意见来。 “可以、可以。”清儿似乎对能和张皓文他们几个待在一起,不再南下琼州十分高兴,使劲的拉了拉胡二的手:“阿舅,我想跟这几个哥哥去广州。” 胡二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微笑,又看了张皓文一眼,意味着他们已经做出了决定。 “那好。”张皓文也笑着点了点头:“胡大哥,我这就命人安排一个单独的舱房,让你好好养伤。” 不多时,张皓文指挥着家丁们把那个来杀他的大汉的尸首直接抛进了海中,张吉端详着那人背上拔出的刀,啧啧称赞道:“少爷,这可是把好刀呀!吴教习那刀和这一比,简直就是一块钝铁!” “等等……”方才去替胡二包扎伤口的丘洵回来了,见几人围着那刀看来看去,他仔细看了看,皱着眉头道:“这刀,看着眼熟。” “还有这个……”邢恕忽然拎起一块沾满血迹的木牌,在丘洵眼前晃了晃:“见深,方才给他换衣服的时候,我发现了这个……” “这!这可不得了!”丘洵赶紧对张吉使个眼色:“关上门!” “邢大哥你怎么又捡到好东西了?”张皓文不禁想起了上次邢恕发现王祯的市舶司的腰牌的事,那腰牌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在艾广手里。张祥递上一块干净的布,丘洵把那块木牌擦拭干净,只见上面写的是“府军前卫百户胡……”最后一个字似乎在水中浸泡太久又沾了血迹,有点辨认不清,不过前面的字却是真真切切的。 丘洵两眼放光的打量着那木牌,对他们道:“你们可知道,这府军前卫是干什么的?” 见众人仍然满脸疑惑,丘洵一字一顿的解释道:“府军前卫乃是二十六卫亲军之一呀!咱们大明朝的禁军,分为守备京师的京营及卫戍皇城的上直二十六卫亲军两部分。二十六卫都属于做亲军都指挥使司,不属五军都督府管辖……” …… 又过了近一个时辰,张皓文的双脚才终于再次踏上了坚实的地面。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琼州那个小小的岛屿,来到了广袤的中原大地。码头上忙忙碌碌的人们仿佛和琼山港没有太大差别,然而张皓文却知道,这是他真正开展新的事业的地方。天赐村、府城镇都已成为了历史,新的道路就像眼前更宽阔的青石板路一样在他眼前向未知之处延伸。 而正在此时,遥远的北方京城内,天早早就黑了下来。此时离永乐大帝迁都此处不过十余年的时间,之前,北京不过是一处偏远的北部边城。而经过永乐帝多年的努力,这里方才成为了大明朝最终的都城所在,也成为了由天子把守的大明北面的重要屏障之一。 宣德皇帝朱瞻基虽为守成之主,却一样兢兢业业,乾清宫里灯火通明,将宫前露台两侧的江山社稷亭照的闪闪发亮。然而北面皇后所居的坤宁宫中,却笼罩着一层紧张不安的气氛。宫女们大气不敢出的守在宫门处,这一天之中,因为大大小小事情挨骂、挨罚的人已经不少,孙皇后如今有孕在身,情绪起伏不 定,她们谁也不想成为下一个触了皇后娘娘逆鳞的倒霉蛋。 “走,去长安宫看看。”殿内传出一个柔美而清润的声音,然而熟悉这声音的人却听出了其中的三分怒气,并不像是身怀龙子的不安和焦躁,反而好像真的有什么事情让这位皇后娘娘彻夜难眠了。 长安宫,是朱瞻基的废后胡氏的清修之地。自从四年前“自愿”让出后位之后,曾经的胡皇后便在长安宫中修道,号为静慈仙师。搁在平时,孙皇后是绝对不会去那个地方的。 今晚,她已经打听清楚,皇上正在彻查内宫太监以采办珍宝为名,四处掠夺财物之事,最近都不会到坤宁宫来歇息,这些日子派出去的人没有丝毫动静,终于让她再也难以安心养胎,打算趁此机会,找到那位曾经位尊于她,如今却只是一名道姑的女人把事情的真相问个清楚。 “皇后,我劝您一句,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啊。”长安宫内,一位身材高挑清瘦,面容端庄秀美的女子身穿灰色道袍,平平静静的对孙皇后道:“您虽然腹中怀了龙子,可不到最后,谁又知道结果如何?您不正是凭着有了那个孩子才登上皇后之位的吗?如今又何必这么早早除掉他呢?” 曾经的胡皇后仿佛不是在说她因孙皇后被宣德帝废掉的那一段经历,而是说的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可听的孙皇后却顿时秀眉紧颦,一双美丽的杏眼气愤的瞪着眼前的“静慈仙师”。 不过,她很快就止住了怒气,微微一笑,道:“唉,我不是仙师您这样的世外高人,对自己的亲生骨肉,我总是要多替他们打算些的。您的大女儿顺德公主年纪大啦,过几年就该婚配,我这个做母亲的,也要开始物色物色合适的人选了;至于永清公主嘛,眼下那孩子不知去向,好在和他年龄相貌相仿的,还有永清啊……” 治病救人 胡氏听到这里, 终于面色一变,问道:“你想让永清顶替他?” “是啊。”孙皇后见胡氏终于不再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得意:“虽然人人都知道他卧病在床, 但皇上时不时的还要见他,我总得对皇上有个交代,当然……”话说到此,孙皇后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子凭母贵,原本他的母亲就是名低贱的宫女, 他也不配享有这太子之位。如果你不想让永清成了他的替死鬼,那你就好好想想, 怎么帮我把他找回来!” “吉人自有天相,该回来的时候他会回来的,别的我也不愿多言……”胡氏此刻恢复了镇定,转身坐下,一眨不眨的注视着孙皇后, 看得孙皇后不安的别开了眼睛, 只听胡氏继续道:“我还是想劝告皇后, 世事难料, 到底是母凭子贵还是子凭母贵,都不是你我说了算的。给自己留条后路, 好过到时候连最后的这一点筹码也失去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悔之晚矣啊!” ……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何不利之有?……”张皓文等人所乘坐的船先到达了离琼山最近的雷州府,下船之后,他们在当地休息了数日,待胡二伤口稍稍恢复了些,便从陆路向广州府的治所番禺县进发。八月乡试在即,广州道十府加上一个直隶州所有要参加乡试的士子从四面八方涌入番禺,城内变得十分拥挤,热闹非凡。 之前张家已经把生意做到了广州,也办置了几处房产,虽然不如琼山的住处那么宽敞,但让他们几人落脚足够了。张皓文和众人住进了一处僻静的四合院子,一边温书,一边等待着乡试的开始。 对于胡二和清儿的身份,一路下来张皓文和丘洵、邢恕也多有猜测,可是最终仍然不敢确定。平日里他们偶尔试探一下清儿,却总是被一旁的胡二拦住,不让他们和清儿过多接触。 这一日张皓文正坐在阶前读书,读了两句,却忽然发现清儿在一旁听的认真,还若有所思的重复几遍:“君子藏器于身……君子待时而动……皓文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呵呵,清儿啊,你也读过书吧?”一旁的丘洵好奇地问道:“大户人家的孩子都三四岁就开蒙读书,你父母可曾为你找了先生?” 清儿刚想点头,胡二却从屋里走了出来,淡淡的道:“不曾。你们说笑了,清儿是女孩,这么早读书做什么?” 张皓文早已习惯了胡二冷淡的态度,却知道他其实也不是多么不讲情面的人。这一阵子虽然张皓文没有再次遇到危险,但有了胡二这么好的资源,张皓文本着不用白不用的心态,让他每天都教他们三个一些简单的功夫,胡二都教的认认真真。 其实,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想跟胡二学学骑射之术,奈何院子空间有限,他们还有胡二有都不愿意抛头露面到城里的骑射场去,这骑马射箭的事情只能暂时搁置了。 除此之外,大部分时间胡二都闲来无事,他总是把自己和清儿关在屋里,房门闩得紧紧的。 偶尔,他也会让清儿和他们一起习武,但清儿毕竟年纪小,身体底子又好像有些弱,不一会儿就累了,胡二就会让他先进屋,自己接着教张皓文他们练习。 之前好一阵子,张皓文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试验田上,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尝试着配置过空间里的灵水了。 如今暂时没有可以让他试着种庄稼的地,他们又都需要提高体力,张皓文又开始回到那条小溪附近,摆弄起他的瓶瓶罐罐来。他手上的那个戒指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明显,已经能隐隐看出戒指的形状,不过以他的打扮,身上有一两件饰物也不足为奇,就连日夜相处的丘洵、邢恕都不曾询问过他这个戒指的来历。 丘洵曾经给清 儿看过脉象,说他似乎有轻度中毒的症状,好在毒性不曾侵入肺腑,说明服用有毒之物时间不长,但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大夫,一时也难以判断到底是什么毒,只是说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时间一长这毒应该会自己渐渐排出体外,只是毒素排清之前中毒者身体会比较虚弱,就如同清儿现在这样。 胡二在一旁认真的听了丘洵的诊断,也找了两个大夫来看过几次,当然,他的月钱早就花光了,都是张皓文掏的腰包,大夫所言也和丘洵相差不多,但第二个大夫看着他们这一屋子人的模样,似乎已经起了疑心,怕清儿是从哪里拐带来的小孩,还是张皓文多塞了几锭银子,那大夫才答应绝不对别人提起此事。 所以,张皓文抽空就在空间里忙活着配置灵水,想看看能不能早点解除清儿身上的毒,张皓文总觉得自己和清儿挺投缘的,不想眼看他白白遭罪。 可是,理论上,他应该先在空间里的动物们身上解毒试试,毕竟那些动物本身有灵力,比人恢复的快,但不知毒从何来,这就让他没法着手实验,也就没法子配置相应的灵水解毒。 “皓文,眼看就要考试了,等考完试,这两位……两位客人你打算拿他们怎么办?”这天晚膳过后,丘洵凑过来询问张皓文。 “老师曾经说过,乡试过后,不管咱们能不能考中,他会托人送咱们去国子监读书。”张皓文摊开书本,泰然自若的道:“至于胡大哥和清儿,我和胡大哥说好了,他们什么时候想走就走,如果他们想继续和我们一起,那我也还养得起他们。” 话音刚落,屋门处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邢恕上前把屋门一拉,胡二面色焦急的站在门口,对他们道:“清儿晕过去了。” 张皓文赶紧带着另两人来到胡二和清儿住的房里,这屋子不大,但被胡二打扫的干干净净,床上铺着一层软纱,清儿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躺着,看样子胡二也曾经试了些简单的办法,却并未能将他唤醒。 “恕我直言,清儿中毒已久,胡大哥你应该早点找人替他医治啊。”丘洵把脉之后,严肃的道。 “我又如何不知?可上次那两人来了之后,并未曾有什么说法,一次次的折腾清儿,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我只希望能挨到他早日回家的那一天,实不相瞒,清儿出身富贵人家,他父亲若是有心替他医治,肯定能够找到人清除他身体里残存的毒的。”胡二叹了口气,语调忽然缓和了些,低声道:“别的恕我也无法相告,知道的太多,对你们几人也没有好处。” “我试试吧,丘兄,你说如何才能将清儿体内的毒取一点样本出来?”张皓文想了想,只能这样问丘洵道。 “样本?呃……这个……”丘洵略一思索,道:“你是要取些他所中的毒?可以放点血……” “不行!不能随便放血!清儿之前也曾经昏过去几次,说不定等一等他也会醒的……”胡二又激烈的反对了起来。张皓文见状只得劝说道:“胡大哥,救人如救火,如今清儿已经昏迷了,若是不快点想办法救他,万一他有什么不测,将来他父母那里……你打算怎么交代?况且这次你既然来找我们,说明他的昏迷和前几次不同,你自己想必也知道这其中的凶险吧?” 胡二这时也恢复了镇定,他低头盯着清儿的脸庞看了一会儿,说道:“好,你们可以试试。”他抬眼看了看张皓文他们三个,又加了一句:“我相信你们。” “我也相信你。”张皓文道:“我们不必知道你和清儿的身世来历,你曾经在船上救了我的命,这段时间又一直尽心尽力教我们功夫,我们会尽力相救的。” 胡二终于离开了清儿的床边,走到一旁坐下,双手抱胸,开始闭目养神。张皓文知道,这就 意味着他把所有的决定权交给了自己。丘洵看着张皓文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个白玉瓶子放在他的面前,对他道:“取这么一点,就够了。” 片刻过后,张皓文拿着那一小瓶清儿的血液进入了空间,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牺牲品”,不过,看着空间里那些动物,他又有些于心不忍,思来想去,他抓来一只白绒绒好像兔子一样的小动物,抹了一点血在自己手上,让那小动物仔细闻了闻。 果然,似乎感受到这血液里有什么令人不适的成分,这只“兔子”猛烈的挣扎起来。张皓文把心一横,将那血液在它身上蹭了蹭,它马上挣脱了张皓文的控制,一蹦一跳的跑向了山丘深处,来到一丛浅黄色的细草前,在那里不住的嗅来嗅去…… 过了近一个时辰,张皓文方才满头大汗的回到屋里,手里仍然拿着一个白玉小瓶,只不过,这里里面装的是一瓶清澈的液体。 胡二再次站起身来,紧张的等在一边,眼看着那液体一点点滴进清儿口中,清儿的喉咙微微动了动,似乎是下意识的将药喝了下去。 张皓文也有些不安,握紧白玉小瓶的手心里满是汗水,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正当他心怀忐忑,想着要不要再回空间里配点清神的灵水试试的时候,清儿的睫毛微微颤动几下,随即圆圆的眼睛缓慢睁开了! 乡试1 八月的天气十分炎热, 即便京城中也是如此,孙皇后轻轻挥着手中团扇, 这宫扇上书两行潇洒劲透的两行小字“扫却人间烦暑, 招回天上清凉”,正是宣德皇帝御笔,然而孙皇后丰润的脸庞上还是不停渗出汗水,整个人看上去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她十岁出头就在如今张太后的母亲彭城夫人的举荐下入了宫,自小伴在宣德帝朱瞻基左右, 两人可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感情一直不错, 孙氏早就以为,将来的皇后之位非她莫属。谁知道朱瞻基十九岁那年,成祖为当时还是皇太孙的朱瞻基择亲,却选定了锦衣百户胡荣的的女儿胡善祥为太孙妃。孙氏仅被册立为太孙嫔。此事让她很是难过了一阵子,不过她很快发现, 胡氏端庄持重, 虽然很受长辈们的喜欢, 但朱瞻基对她却并不是特别宠爱, 只是碍于面子,对胡氏表面上保持着应有的尊重。 孙皇后闭上眼睛, 这些年发生过的事情如同走马灯一般在黑暗中闪过——朱瞻基的父亲仁宗皇帝即位不到一年就溘然长逝,后宫皆言这乃他沉溺女色所致,孙氏当时还有些沾沾自喜,一来朱瞻基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 对自己情意深重,和他的父亲相比,他身边并没有多少女子环绕;二来朱瞻基比预想中更早坐上了皇位,自己虽然不能入主中宫,但凭借自己如今在朱瞻基心目中的地位,胡氏是无法和她一较高下的。 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了现实的严峻性,朱瞻基做了皇帝,和当太子时不可同日而语,后宫佳丽三千,个个想着办法向他邀宠,他很快也像仁宗皇帝一般,尽情的流连于花丛之中,虽然孙氏从小与他相伴,在他心目中仍然和其他的嫔妃不同,但她年岁渐长,也能感觉到,皇上的心渐渐不全在她身上了。而胡氏和朱瞻基虽然若即若离,却先后为朱瞻基诞下了两位公主,且仍然受到朱瞻基的母后张太后的喜爱,她的皇后之位一时很难被孙氏撼动。 青春易逝,十岁出头就入了宫的孙氏一想到这些过去的事情,心中就不免涌上丝丝苦涩,不过,很快微笑就浮上了她的面庞,上天对她还是有所眷顾的,就在朱瞻基屡屡抱怨自己没有子嗣的时候,给她送来了一个现成的儿子,凭借这个孩子和朱瞻基对她这么多年的感情,她终于逼得她一直以来十分讨厌的胡皇后“主动”让位,顺理成章的登上了皇后的宝座。 她睁开眼睛,低头看了看隆起的腹部,心中充满了忧虑,先前太医都说这孩子健康得很,心跳沉稳缓慢,应该是个男婴无疑,可是为什么临近产期,他们话语中又躲躲闪闪,仿佛不愿意对自己多说似的? 或许,那该死的“静慈仙师”说的没错,自己有些太心急了…… 孙皇后站起身来,示意身边宫人搀扶着她在外面走走。花园之中,她小声问道:“近来尚书局王公公可曾又来问过太子的事吗?” 那宫人点点头道:“王公公是圣上指派给太子陪他读书的老内官,太子病后体弱,他隔三差五就遣人来询问几句,都让奴婢挡回去了,娘娘您不必担心。” 孙氏点了点头,皇上那里还好搪塞,听说最近政事繁忙,他很少来自己这坤宁宫里,一开始孙皇后还想造成太子久病在床的迹象,但后来却发现皇上对太子还是很重视的,隔三差五就让太医前来诊治,孙皇后怕事情败露,赶紧让太子早早康复了。如此一来,皇上就不再过多询问,只是派人又送来了些滋补的药品,嘱咐孙氏不要因为有孕在身而忽略了太子的身体。 更让孙皇后烦恼的是,打从去年开始,尚书局老太监王振被宣德皇帝指派了个陪太子读书的差事,他为人小心谨慎,又因为先前是个教官,性子在一群太监里显得颇有些迂腐,不过,正因如此,他才被宣德皇帝高看一眼,得了这个差事。 可在孙皇后眼 中,这老太监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一个五岁的孩子有什么可读的,只是做做样子罢了,他却还总是不依不饶,每天都要来派人前来打听。 孙皇后缓步走在花园之中,却听见不远处有人尖声道:“哎呀,你怎么如此不明白事理呢?王公公尊贵还是皇后尊贵?如今皇后娘娘怀着龙子,咱们却一再的去烦她,万一凤体有恙,她踩死我们可不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呐!” “永祥,那你说怎么办?”另一人问道。 “咱们就在这儿转上两圈,回去告诉他没见着皇后和太子不就得了!”那尖细声音得意洋洋的道:“他也不能把咱们怎么样,大不了再派别人去就是,好了,快起来走吧!” “嗯,这小太监倒是机灵!”孙皇后嘴角微微挑起,对身旁的宫女说道:“去打听打听,他叫什么名字,是何时进宫的,让他到坤宁宫来一趟!” …… “三年大比,以诸生试之直省,曰乡试。中式者为举人。”小院里,丘洵正对清儿解释着,他晃着手中的书卷,还真有点为人师表的意思。清儿托着两腮听得认真,听完后又好奇问道:“那,你们几个考过了乡试,就可以做官了吗?” “其实,确实是有这个可能。”丘洵点了点头:“如今大明人才紧缺,中了举人之后为官的不少。如今国子监祭酒贝泰贝老先生就是举人出身,一样把北京的国子监治理的井井有条呀。不过,天下承平已久,年轻士子越来越多,考中进士的也越来越多,我想,往后要做官恐怕仅有举人功名就很难了吧。” “没错,而且只有参加会试、殿试,名列一甲、二甲,方才有机会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观政,这样的机会,是天下所有读书人都梦寐以求的。”邢恕也在一旁补充道。 清儿的身体在张皓文和丘洵的悉心调养下,正在很快康复,他见张皓文他们每日读书备考,渐渐也对这四书五经产生了兴趣,天天坐在一旁听他们读经讲文章,虽然听的一知半解,但还是一直坚持着,乐此不疲。 每当这时,胡二也会坐在一旁默默看着,最近他闲来无事时一直在修理他当时随身带的那把短刀,刀柄处似乎因为用的日子久了已经有些松动脱落,经过他不停摆弄,如今用起来顺手多了。 而打从他们住进这个小院开始,张皓文他们就都跟着胡二学了些保命的招数。张皓文和邢恕天资高些,最近胡二又开始教他们打斗中退敌致胜的诀窍。张吉、张祥更是对胡二的本事连连称赞,说若是胡二早些时候能教教他们,他们就不会再船上被两个水匪逼的险些走投无路了。 “待将来你们去了京城做官,你们若是想学骑射,我也可以教你们,只是我许久不练,也有些荒废了。”胡二斟酌着道。 “哦?原来胡大哥你是从京城来的?”张吉好奇的问。胡二却只是笑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张皓文能感受到,胡二和清儿有时候似乎有意无意想要向张皓文他们透露些什么,尤其是自从上次张皓文将清儿从昏迷中救醒之后,清儿对他们几个更加依赖了。 他们也早就看出清儿不是女孩,不知道一开始胡二是不是想以男女有别为借口,让他们几个读书人离清儿远些。但清儿毕竟是个孩子,一个人彷徨无措的离开了家,总是想忍不住想和张皓文他们亲近,这是胡二拦也拦不住的。 只是如今乡试在即,整个番禺气氛都变得紧张起来,张皓文他们陪清儿玩的机会也变得越来越少。据说主考官已经驾临,乃是广东布政使所从朝中聘请来的一位翰林,保密起见,到如今为止,士子们也并不知这位翰林到底是何人。八月初七,主考官和提调官等官员都入驻了广东贡院,张皓文等人也准备就绪,只待四更入场开考了! 与此同时,一叶扁舟载着一队打扮成商贩模样的汉子,正沿江南下,已经到了广东清远。这几人都身材魁梧,规规矩矩站在甲板上,双目中透着阵阵寒气望着江面,只有坐在船头的那名年轻人斜倚着桅杆,翘着一只脚晃来晃去,嘴里还哼着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小调。 此人正是王永祥,他望着两岸熟悉的景色,不禁心情大好,他没想到自己这一次进京,虽然没有在刘太监的老相识王振那里讨到什么便宜,却阴错阳差入了孙皇后的眼,一上来就派给自己一个这么好的差事。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一队随自己前来的锦衣卫,他对自己此行更有信心了。 刚生产完的孙皇后那憔悴的模样和微弱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着:“听说你对广州那一带颇为熟悉,正好,我刚刚收到消息,那姓胡的和太子没有上琼州岛,他们很有可能就落脚在广州!如今广州乡试在即,要找他们恐怕的费些功夫,我要你帮我兄长手下的人帮忙查找他们的下落……” 乡试2 说到这里, 孙皇后抬眼望了望襁褓中的公主,目光中有几分怜爱, 更多的却是不甘和惋惜, 她声音沙哑的叹了口气:“唉!那些庸医误事,也是我自己不争气,太子、太子你还是要给我好好地带回来,那姓胡的就不必让他回京了,我未能诞下龙子, 说不定、说不定就是他的好姐姐在长宁宫使了什么妖术所致!”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罢了, 这都是命,如今皇上心系太子,永清还不能出什么差错,但那姓胡的在宫外,他自己回不来, 可不能怪罪到我的头上, 况且……皇上对他姐姐不闻不问很久了, 他一个小小的府军前卫百户, 是死是活,根本就传不到皇上耳朵里……你拿着我这一件信物, 去找我的长兄锦衣卫指挥使孙继宗,让他派人助你行事……” 一想到身后这些彪形大汉是孙皇后派来“助他”的,王永祥顿时觉得自己底气十足,神气起来。他站起身把手往后一背, 指着其中两人道:“你们两个快点帮忙划船,不要在那里呆呆站着,万一耽误了行程,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那几人一路上对这阴阳怪气的太监颇多忍耐,但碍于皇后娘娘面子,只能拉着脸去划船了,王永祥见状更加不可一世,趾高气昂在这艘不大的船上转来转去,其中一人实在看他不顺眼,将船桨一偏,看似轻巧的在他的腿弯处蹭了一下,王永祥整个人却像中了箭一般往前倒去,扑通一声落入了江中。 船上数名锦衣卫见状,都觉得十分解恨,低声笑了起来,谁知那王永祥虽是琼州人氏,却不通水性,落水之后只知道嗷嗷乱叫,没过一会儿眼看就要沉底。船家先沉不住气了,劝道:“诸位,你们这掌柜的不会水,你们到底要不要救他?” “哼!他这般人也配做我们的掌柜?!”那为首的锦衣卫冷冷嘀咕了一句,不过,他仍是将前襟一摆扎进腰中,纵身跳了下去,不多时便扛着浑身湿透,喝了一肚子水的王永祥爬上了船。王永祥经此一遭,再也没劲指使别人了,躺在甲板上有气无力的直哼哼。 “再、再往前可就进番禺了。”眼看天光微亮,船家指着前方对众人道:“你们的路引可准备好了?今年是大比之年,可查的严着呢!尤其是像你们这般的高大汉子,要是没有路引文书,休想踏入番禺一步!到时候,说不定我这载你们来的也要跟着遭殃……”船家低声嘟囔着。 那锦衣卫对船家的话毫不在意,而是把众人召集在一处,其中一人将王永祥也拖了过来,王永祥头晕脑胀,只听他们议论道:“指挥使前几日送来消息,说主考广东的是翰林侍读学士陈循,这老家伙是个硬骨头,我们一定得小心行事,千万别惊动了他……” 听到这里,王永祥实在坚持不住,吐了一口水,脑袋一歪晕过去了。 “嗬,原来他是今年广东的主考官呀!”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张皓文瞥了高高坐在台上那位身着红袍的官员一眼,见他年近半百,须发已经斑白,他在高台之上肃然端坐,令整个高台之中充斥着一股浩然之气。 张皓文虽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一望,心中却已敬意顿生,不须再问丘洵,他也意识到了,这位官员一定是如今有名的一位大儒。若是过了乡试成了他的弟子,应该也算是一件幸事吧。 参加乡试的,都是已经身有功名的生员们,一样,丘洵曾经告诉他们,贡院又称“荆院”,就是因此而来。考生们挤挤攘攘,不小心蹭一下便痛的嗷嗷直叫,让这场面更显得混乱了几分。 况且,八月的广州热得很,虽然天还未亮,热气已经从四面八方升腾而起,让这些焦急等待的士子们仿佛身处一个巨大的蒸 笼中一般,稍胖些的人已是汗流浃背,韩景春年纪大了,也觉得有些头晕眼花,扶着张皓文的手大口喘着气。好在这时,贡院里一声炮响,官差已经开始分地域点名,贡院的三个大门一同敞开,准备放士子们入场了! 广东下辖十个州,每州的士子排成一队,在差役们的引领下恢复了秩序,开始等待门口的差役喊出自己的名字。先被点到的是韩景春,一想到这次入场或许可以圆了他这数十年的梦想,他顿时有了精神,重重咳了一声,挺直身子,应道:“有!”然后提着考篮大步往门前走去。 随即点到的,就是张皓文。张皓文费力的背上考篮走向贡院门口,考篮里却一直在叮哐作响,让他十分头疼——乡试不比先前的三场“童子试”,不仅要考三天,而且每一天的考试强度都非常大,最重要的首场就要做七篇八股文,再有才气的考生也不可能半天就交卷,所以,考生们都要自带锅碗瓢勺,在贡院里解决自己的午饭,所以,考生们都要自备锅灶,来对付中午甚至是晚上两顿饭。 张皓文的考篮李,不仅有锅,还有下人准备的饼子,他计划尽量不要生火,随便啃几块饼子对付对付。估计写了半天文章,脑袋都是晕的,谁还在乎吃到肚子里的到底是什么呢?只要能吃饱就成了。 为了保护参加乡试的士子们的安全,广东衙门调来了大量的兵士,这些人可不会因为张皓文年纪小就给他留什么情面,三下两下就把他全身上下扒了个干净,考篮里所有的东西也被翻过一遍,饼子都被掰碎了,这样一折腾,方才汗津津的衣服倒是凉了下来,不过一穿到身上还是难受的很,况且一身的汗忽然着了风,三扇大门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打喷嚏的声音。 跨入贡院,一道大门横在眼前,正是所谓的“龙门”,一进去两边楹联出自当朝首辅杨士奇之手,写的是: 号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射斗。 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 张皓文还没来得及仔细瞻仰杨老先生的手书,马上就被赶进了他要待上整整三天的“号舍”,实地一瞧,张皓文完全看不出什么“两道文光齐射斗”的昂扬潇洒,只能感受着“一毫关节不通风”的闷热潮湿。广州虽然比起琼州来说富饶不少,但仍然地处大明南端,科举又兴了不过几代,中间断断续续,贡院的设施还是相当落后的。地上连砖石都没有铺,全是泥土,窄窄一条巷子被考生们踩来踩去,已经变的泥泞不堪。 张皓文被领到自己的号舍坐下之后,耳边还不断响起成团的蚊子嗡嗡的叫声。他赶紧从空间取出灵水洒在四周,又将那几块破板子擦扫干净,等待着考题送到跟前。 乡试首场,三道四书题,四道五经题,各做一篇八股,在张皓文看来,这考的不单单是学问,也是考生们的体力。就算是悠悠闲闲在书院里做七篇文章一天尚且紧张得很,更别说是在这环境恶劣的号房当中了。 张皓文折腾了一早上,此时也有些精疲力尽,他往摇摇欲坠的砖墙上一靠,开始仔细回想唐珏曾经嘱咐过他的话:“应试之文,起笔决不可太高,也不能太低,太高则声希味淡,太低则庸俗可厌,你的文字总是读来让人感觉颇有才气,但仅仅如此,恐怕还是难以令主考官对你高看一眼。你一定要做到内含韵味,外露精光,初读令人拍案,掩卷一思却仍有余音绕梁之感,方才能一举夺魁呀……” 就在这时,巡场的差役已经开始挨个叫醒在打盹儿的考生,一遍遍重复道:“快起来,考题来了,考题来了!” …… 这一回,眼看夕阳西斜,贡院里才零零散散走出几个人来。张皓文和丘洵、邢恕结伴出了场,却仍不见韩景春的踪影。他们来到贡院对面的茶铺坐下,确是谁也无力再多说一句, 只是要了壶茶默默喝着,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才看见韩景春摇摇晃晃出了贡院大门。 张皓文他们结了茶钱迎上去,韩景春一脸苦闷,摇头道:“这么多年没有进过科场,果然生疏了呀!况且十二、十五还各有一场,如此连日奔波可该怎么是好呢?” 张皓文早料到韩景春不堪奔波之苦,已经让张吉在附近给他定下了一间客房,之前怕韩景春嫌他破费,一直没有告诉他,如今见韩景春确实体力不支,这才把自己的安排告诉了他。韩景春这时果然不再推却了,他好好感谢了张皓文一番,便跟在张吉身后去客栈歇息了,而张皓文他们三人还是回到了平日所住的小院中。 接下来一连两日,张皓文他们三个几乎都躺在床上休息,八月十二和八月十五还各有一场考试,不过考试的内容不如首场重要,分别考的是诰、表一类公文的写作,还有策论。一般乡试过后,八月底就要放榜,如此短时间内考官要将众人所写的文章一一读过,根本就不太现实,所以,考官最注重的是首场、首篇八股,只要首场首艺做得好,其余文章又没有太大问题,十有八九就能过关。 张皓文直觉七篇文章虽然不能说做的花团锦簇,但是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尤其是首篇四书文“为之者疾,用之者舒。”他的破题是“王者生财,有用心于为与用者焉。” 扪心自问,他觉得这应该能达到自己的老师唐珏所说的那种内含韵味,外露精光的要求了。想到自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从一个对四书五经毫无基础的现代人达到如此境界,张皓文心中对自己的两位恩师韩景春和唐珏充满了感谢。所以,他也真心希望,这一次韩景春能实现他的理想,中举人甚至在明年的会试、殿试中脱颖而出。 迄今为止,他已经进了四次科场,大明读书人前仆后继,一心科举的架势他是彻底见识到了。这条路有多么难走,他也已经有了深刻的体会,可比起这个,他更担忧家里这两位“不速之客”的和自己的人身安危…… “谁?”张皓文自从跟胡二学习武艺以来,小时候灵水滋养灌溉的潜质仿佛一下子被激发出了大半,各种感觉敏锐了许多,夜晚寂静之中,他仿佛听到房顶上,传来了一丝和风声不太一样的沙沙的脚步声。 张皓文来不及叫醒张吉,翻身下床,摸到前段时间胡二给他们三个挑选的匕首,轻轻推开门来到院子里往房顶望去。他隐约看见一个黑影闪过,瞬间就消失在了墙后。他后退两步,纵身登上围墙跳了过去,外面的街道却空空如也,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少爷,少爷……”墙那面响起了张吉焦急的叫喊。 乡试3 张皓文应了一句, 绕到门口敲了两下,张吉马上把门打开了, 看见张皓文手持匕首, 他赶忙问道:“少爷,怎么回事?有贼来了吗?” “没有。”张皓文仍然满心狐疑,但考虑到自己这两天正受着乡试的折磨,他感觉自己大概是有点神经衰弱了。明天还有一场,为了不让其他人担心。他对张吉摆摆手, 道:“我听见房顶上有声音,或许是猫, 你这两天不要随我去考场了,就在这里和胡大哥清儿守着院子,小心一些。” 张吉点了点头,张皓文又回身嘱咐:“哦对了,这件事不要告诉丘兄和邢兄, 以免他们担心。” “怎么回事?”胡二已经警觉的发现了外面的异样, 他也来到了院中, 问张皓文道:“有人来过?” 面对胡二, 张皓文不想有所遮掩,便道:“我听见屋顶上似乎有人。胡大哥, 最近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胡二下意识的想摇头,不过他还是迟疑了一瞬,这个表情落在张皓文眼里,他马上就起了疑心:“胡大哥, 眼下清儿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你若是发现了什么,一定要告诉我,不要隐瞒。” 胡二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缓缓叹了口气,在阶前坐了下来,对张皓文道:“此事我也暂时不敢断定,初九那日你们去考试的时候,我就发现有人在院子周围转来转去,不过,据我看,来的人不止一个,且他们的本事和我都不相上下。你不要怕,这些人并不是冲着你来的,而是冲着我和清儿来的。” “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再隐瞒了。你们想必知道,如今皇上膝下,只有两位皇子和两位公主,两位公主都是胡皇后所生,一直到宣德二年,皇上身边的妃嫔都不曾诞下皇子,宣德二年十一月,皇上最宠爱的孙贵妃忽然诞下一子,到了宣德三年,胡皇后因自己体弱不能生育为由,自愿退居长安宫修道,将后位让给了孙贵妃。是以如今孙贵妃成了孙皇后,而曾经的胡皇后号为静慈仙师,潜居于长安宫之中。” “哎,胡大哥,你说孙贵妃‘忽然’诞下一子?这是什么意思?”张吉听得津津有味,这时却开口问道:“这女人生孩子都是怀胎十月嘛,哪有突然生孩子的,少爷,你说是吧?” “呵呵,你小子还知道女人生孩子的事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丘洵从屋里出来了,披着一件外衣走到庭中,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两眼放光的道:“原来,传闻是真的呀?” “什么传闻?”张吉越听越糊涂了:“丘相公,我怎么没听说过呀?胡大哥,你快把事情说完好吗?” “哎呀,宫内尽人皆知,孙贵妃是夺宫人之子为己子呀!那孩子,根本不是她的亲生骨肉!”丘洵一句话惊呆了张吉,他和张皓文都不约而同的看向胡二,似乎要从他那里找出答案。 “没错,丘小相公,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此事的,但这就是事情的真相。”胡二忿忿的道:“可怜家姐自认德行无愧,却因为不像孙氏那样一味迎合皇帝的心意,屡屡劝诫他不要沉溺女色,像先帝那样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惹得皇帝对她生了倦意,就这样听信孙氏挑拨,将她的后位废除了!” “原来,胡皇后是你的姐姐。”之前张皓文和丘洵、邢恕对此也多有猜测,如今终于得到了证实。只见胡二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朝中百官多对此事不满,认为皇后无故被废,并非贤君所为,但皇上一意孤行,率召内阁大臣商议,他们也没有办法呀!还有,张太后知道孙皇后心机颇重,不想让她如此作为,但……” “儿大不由娘……”张皓文摇头道:“从孙氏进宫的那一天起,这样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孙氏年轻貌美,又和皇上一起长大,虽然如今后宫其他佳丽或许分去了她的宠爱 ,但比起让一个宫人做太子的母亲,皇上还是选择了孙氏,这样一来他可以摆脱时不时向他进言的胡皇后,二来他的长子的太子身份有了保障,唉,只是可惜了你姐姐胡皇后。”张皓文话音一转:“不过,对于孙皇后来说,太子并非她亲自所出,这想来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吧!” “唉!”胡二叹了口气:“正是如此呀!所以自从去年年底孙皇后有了身孕,如今的太子就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加之宫内太医皆言她所怀的是个男胎……” “孙氏如今已为正宫,若是太子早夭,那按照古训,有嫡立嫡,无嫡才立长,她的儿子身为嫡子,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做太子了!”丘洵沉吟道。 胡二点了点头:“家姐虽然退居长安宫,但她原先在坤宁宫的侍女们发觉孙皇后有毒害太子之意,不敢擅自隐瞒,又不敢告诉皇上,就将此事透露与她,想寻求个保住太子的办法,家姐感叹‘稚子何罪之有,竟无辜遭此祸患?!’因此趁孙皇后诊脉安胎之际,连夜唤我入宫,让我带太子出宫暂时避开孙皇后的迫害。” “且姐姐说过,孙皇后命中无子,我们只需暂避一时,很快就能回宫,但谁知道孙皇后却派人一路追杀我们,逃到广州遇见你们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我要葬身海底了。”胡二看着张皓文和丘洵,对他们道:“你们不仅救了我,还救了大明的未来,这份功德,胡某永世难忘。” 张皓文虽然对大明的未来将会如何仍然不太确定,但胡二的话有他的道理。看样子,孙皇后被太医们忽悠了一把,太子还是太子,而只有保住太子,她才能稳坐皇后之位。别忘了,皇上还有一个儿子呢!太子出生之后不久,朱瞻基身边伺候他的宫女又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那宫女因此也被册封为妃子,想来孙氏夺宫人之子,也是因为当时知道了吴氏怀孕的缘故,生怕吴氏在自己之前生下儿子吧! 不过,吴氏地位低贱,性情柔顺,对于已经有了太子的孙氏来说,似乎构不成什么威胁,可要是没有太子,如今她也已经年长,皇上的宠幸难以持久,将来她的后位如何,那可就很难说了…… “长话短说……”胡二站起身来,对张皓文道:“一开始我发现宅子周围有人打探消息,也很紧张,但现在看来,他们并无伤害清儿之意。我算这日子,孙皇后应该已经生产了,想来姐姐说中了,她所生的并非龙子,而又是一位公主,那么这些人,应该是来把殿下接回去的。” “那他们为何不动手呢?”丘洵闻言皱起眉头:“现在城里都关注着乡试的事,他们带走清儿……不,太子殿下,不正是个好时机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如今全城守卫森严,他们想等到乡试之后再动手?又或许他们另有他意?反正,我是不会随便把太子交给孙皇后的人的。我想亲自把他带到京城。”胡二说罢,又道:“原本和你们相处了这些日子,我……我觉得你们年纪虽小,却是个个都是有识之士,不想因为此事耽误了你们的乡试,所以最近发生的事我也没有告诉你们,现在看来,也该是你们知道真相的时候了,或许以你们的聪明智慧,也可以帮我想想办法,看如何把太子平安送回京城……” 张皓文思量一晌,低声开口道:“眼下我们得先出了番禺再说……不知道胡大哥你信不信我,你要是信我,我可以试一试。” 胡二早就发现,张皓文颇有些别人没有的本事,首先,他是这三个孩子中最年幼的,但正如丘洵所说,这些人的吃穿用度却都是张皓文所提供,可他又不像一般出身雅,为人大方坦荡,况且上一次他竟然拿出奇药救了“清儿”,这让胡二彻底对他刮目想看了。 张皓文也和胡二想的一样,他觉得,这些人一定想等待 乡试过后,生员们大肆庆祝,城内守备松懈的时候再动手。若是不想引起他们注意,送太子出城的最好时机,应该就是在这几天! 张皓文转动着手上指环,思考着自己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他从不曾把一个活人带进空间,但是好在对方是个孩子,一来体积很小,二来不会对他在空间中的经历太过大惊小怪。他甚至可以让对方暂时昏迷,这样就不会暴露空间的秘密。 但是,这就意味着他要跟着一起北上,而且是在乡试结束之前。张皓文转向胡二,道:“让我先和丘兄商议一下吧。” “皓文,你想干什么?难道你想做什么偷天换日的事,亲自送太子出城?那、那你的乡试怎么办呀?”丘洵仿佛看出了张皓文的想法,皱着眉头开口问道。 “丘兄,你说,咱们读书做官是为了什么?”胡二进屋之后,张皓文坐在了胡二方才坐过的石阶上,他望着黑沉沉的天幕,不远处更声响起,在两人的耳边回荡。张皓文这一句话,好像是在问丘洵,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唉!以前我总是以为自己才智过人,又因为我从小早早丧父,没少受欺凌,便立志一定要做高官,名垂青史,让母亲和祖父以我为傲。可是后来我入朝为官,眼看大明大好河山几经变故却无能为力,我也问过自己,读书做官是为了什么?”丘洵也低头思考起来:“每朝每代,都有许多读书人耗尽心血想要平步青云,可你问问他们做官是为了什么,又有几个人能说得清?” “我又何尝不是呢?”丘洵说完之后,张皓文也低声说道:“小时候,我家中穷的连饭都吃不饱,因此我一心要早早入学堂开蒙读书,就是为了早日摆脱这样的困境……” 一场补考1 张皓文顿了一顿, 又接着道:“……可是后来,我离开天赐村之后, 眼看琼州各地的百姓仍然像当初的天赐村一样贫苦, 后来遇上从金鸡岭来的我外祖母族中的黎人,他们被当地的官吏逼迫下海采珠,全族不知有多少年轻人就这么死于非命。就在不久前,你我亲眼所见倭寇、富商、市舶司相互勾结,徐知府、艾巡抚却拿他们无可奈何, 可见,如今虽是平安盛世, 其实却已经危机四伏,我们刚刚踏上这片土地,该知道的事情,我们又知道了多少呢?” “你是说……你想先四处游历一段时间?你说的倒是也有些道理,不瞒你说, 我上一世做官之后, 总是有人攻击我, 说我虽然读书多, 但实际经验太少,有些意见也只能作为参考……可是大部分士子从小为了考试消耗了太多心力, 哪有什么体察民情的机会?不过……不过话说回来,你也不能考了一场就半途而废吧?况且那个什么太监还想害你呢,谁知道现在广州内外有没有他的人呀?……” “你是说王永祥?他眼下还不足为惧,不过长久来看, 他这人做事没有底线,心狠手辣,来历也很可疑,他越往上爬越是危险。他想除掉我,我也不想留着他继续危害百姓。等下次碰上他的时候,我不会放过他的。”张皓文答道:“至于乡试,以后还有机会,可护送太子北上这件事不能拖下去了。” 听了张皓文最后这几句话,丘洵仿佛也下定了决心似的,点头道:“好吧,如今江南正闹粮灾,你在琼州种的那些东西若是能推广到南方各省,定能救活不少百姓!现在,你到底打算怎么做?依我看,胡大哥必须留在这里,万一他离开番禺,那些人一定会起疑心的!可若是我们带着太子走,又如何能躲过他们的眼线呢?” 张皓文对丘洵耳语几句,丘洵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色,他略一思考,道:“我和你一起离开吧!虽然……虽然唐先生不让我透露以前发生的事,但你想,我们竟然在这里遇到了太子,或许这正是天意!这实在是个太难得的机会了——这次我们救了太子的性命,又和他朝夕相处了这么久,说不定他能听进去我的话……等回宫后好好提防该提防的人呢!” 张皓文本来不想把丘洵的乡试也耽误了,但是他既然这么说,张皓文觉得自己也无从阻拦,只得点了点头。况且,丘洵什么都知道,送太子回京事关重大,有了他在,张皓文就多了一份把握。 “这么大的事,难道你们想瞒着我吗?”两人正说着话,身后传来了邢恕的声音。他正色道:“皓文,刚才你问做官是为了什么?你读的本经是易经,其中说过,为了高官厚禄而走上仕途,仕途也不能长久。你在琼州做了这么多事,不就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苍生吗?如今宫中乱象丛生,废贤后,夺人子,原本就并非吉兆,幸好老天保佑,让太子这次逃过一劫,太子的安危和国运息息相关,这可比我一个人,一次乡试的成败重要多了!” “好!”张皓文原本因放弃乡试略有些低落的心情,此时也变得平静而坚定。一时的得失不再让他感到困扰,反而倒让他好像终于卸下了一副重担。他笑了笑,对另外两人道:“既然这样,那事不宜迟,我们从明天就开始安排……” 八月十二乡试的第二场结束之后,城内的紧张气氛终于缓和了些。第二日八月十三,本来就临近仲秋,进出的百姓多了,再加上重要的首场已经考完,最后一场策论并不能决定是否取中,有些士子也按捺不住,三两结伴,有的在城中酒肆小酌,有的到城外道观闲逛一圈,只等八月十五一场考完,在与亲友一起好好庆祝。八月十三一大早,张皓文和丘洵他们也夹杂在出城的人群中,沿着官道往北走去。 “你们几个!快把那个小子抓住!他肯定有问题!”城门边一家茶肆里,本来无聊的 靠在窗边的王永祥忽然把桌子一拍,瞪着两眼跳了起来:“你们不是说过吗?和胡瑄他们同住的是三个应考的士子,只有十多岁,是不是他们三个?!” “王永祥!你又发什么神经?我们已经忍够了你了!”一名和王祯同来的锦衣卫把桌子一拍,愤然对另一人道:“自从一进广州,他就开始疑神疑鬼,听说我描述了胡瑄带着殿下住在何处,出入的都是些什么人之后,又一口咬定那几个孩子有问题!我这几日也没少进出查看,他们不过是从琼州来参加乡试的士子,最小的那个才十岁出头,最大的那个十五岁,还有个老秀才,最近住到贡院附近的客栈去了!” 听他说话的那人似乎是他们这一伙人的头儿,他沉着脸,不满地看着王永祥,道:“你为何一直让我们抓那个孩子?难道你与他父母私下有仇?” 王永祥刚想反驳,另一人又道:“我在那院子里见过殿下两次,他精神奕奕,身体健壮,比离京的时候好多了,待我们解决了那个姓胡的,只要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礼,他肯定可以随我们顺利回京!” 那锦衣卫头领略一点头,道:“到时候乡试结束,考官和官员们关了衙门判卷子,外头的警备也松懈了,咱们就赶紧动手,好在我们人多,只要我们趁着夜晚潜入宅中,我和你二人亲自将胡瑄制住,剩下的人找到殿下,用迷药将他迷晕带出城,第二日我们在城外汇合!” 其余的人纷纷点头,对这人的安排表示赞同,只有王永祥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在他耳边说道:“皇后娘娘既然派我和你们一起来,你们就得听我的!过两天还得考试,他们这个时候出城干什么?况且你们只顾盯着胡瑄,有没有想过,万一胡瑄让别人带太子出城,他留在那里吸引你的注意力,到时候就算你抓住胡瑄,太子也早就远走高飞了!” “大哥,别听这姓王的胡说八道!胡瑄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他不会把太子托付他人的!”另一人一把揪住王永祥衣领将他像拎小鸡一样拎到了一边,往地上一扔,道:“这个时候,可不能节外生枝啊!你看太子殿下并不在他们一行人当中,且他们随身又没带行李箱笼的,王永祥,你要污蔑别人,也得说得出个理由来吧!我们奉的是皇后娘娘的密旨,可没有皇上的谕令,万一惹出事来,惊动官兵,难道由你来应对嘛?” “好了,别吵了!”领头的人把手一挥,站起身来,道:“王永祥,我不是信你的话,也不是想给你什么面子,只是我也感觉那走在前面的孩子有些……” 他斟酌了一晌,也没想出什么合适的词,按理说那少年除了确实一眼望去器宇轩昂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过人之处,可当他第一眼看到张皓文的时候,心里还是不觉一震。这孩子风度翩翩,举止沉着镇定,实在不太像一个十岁的少年,而他身边那个黑瘦的小孩,乍看之下更是一副胸有丘壑的模样。他当即就觉得,这几个孩子绝对非同寻常,只是他们和自己现在要执行的任务是否有关系,一时他还难以做出判断。 他顿了顿,绕过桌子往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继续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王永祥,你既然这么笃定那几个人有问题,那你就随我一同去会会他们!” “啊?我?!”王永祥刚才在地上摔了一下,现在才慌慌张张的站了起来,一手还揉着自己的屁股:“我、我就不去了吧!” 那名锦衣卫首领二话不说,瞪着王永祥将腰间短刀刷一声抽出半截,把王永祥吓得浑身打抖。随即,他又伸出一只手将王永祥往外一推,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去。 张皓文并未带一名家丁,而是只带了张吉、张祥两人,在丘洵和邢恕的陪伴下,往城外的道观走着。 “几位,请留步。”在即将 跨入道观的门的一瞬间,张皓文的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低沉的声音。 从刚才起,张皓文就一直注意到了身后很多的脚步声。但他并没有提醒另外两人。所以,当那名男子推搡着王永祥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丘洵和邢恕都十分惊讶。 张皓文望了一望眼前的王永祥,一时也被吓了一跳。当晚在郭守鑫院子里,他并不曾见过此人,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当时府衙里王永祥被绑了送到黎人那里去的那一刻。这一年多过去,王永祥看上去更奸猾、更面目可憎了。此时,王永祥不情愿的甩了甩袖子,将自己的衣襟拉直,躲在那名锦衣卫头目身后,对张皓文尖着嗓子道:“哎呦,这不是连中了小三元的张才子吗?怎么乡试还没考完,你急忙忙要上哪儿去呀?” 张皓文没想到跟着他的人竟然是王永祥,但看见王永祥的时候,他心中忽然涌上了一个主意。他大惊失色的拉住身边的丘洵和邢恕,对两人道:“丘兄、邢兄,就是这个人一直要害我呀!他本来是个逃犯,后来不知怎么投靠了市舶司的刘太监,因为我两次坏了他的好事,不,算上原先在天赐村让他被彭知县抓住那次,已经是三次了!他一直想要报复我,咱们在船上遇到的那个杀手,十有八九就是他派来的!” “真有此事?!”邢恕完全记得王永祥的声音,虽然不知道这人跟着他们三个做什么,但他马上就配合起张皓文来,想赶紧把事情闹大:“买凶行刺考乡试的士子,这可是大罪一桩!皓文,我看我们得赶紧找人禀报学道衙门,把这人抓起来好好审审!” 一场补考2 随王永祥一起来的锦衣卫头目扫视了这几人一遍, 再次确定其中没有太子的身影,而听这几人的意思, 王永祥确实和这叫皓文的少年有仇, 他顿时断定王永祥是要公报私仇,这也符合一路上来他对王永祥的印象。 他们此时已经把道观的门拦住了,后面来上香的百姓和读书人都指着他们几个,开始议论纷纷,锦衣卫头目见势不妙, 马上冷冷的把王永祥往身后一拉,对张皓文抱拳道:“小相公, 你方才说这人是市舶司的太监,我正是来查此事的,方才就是想与你核实一下他的身份,既然你也认出了他,那我就带他回去候审了!方才打扰了你们, 实在抱歉!” 说罢, 他推搡着王永祥, 往阶下走去。丘洵和邢恕还在后面不依不饶的道:“皓文, 这就是想加害你的那个人,咱们到底要不要去报官呀?” “不必!此人已经伏法, 巡抚大人会亲自审问他的!至于你们所说的买凶害这位小相公性命的事情,我也会如实禀报,绝不让他逃脱惩罚。”锦衣卫头目这下也有些惊慌,他原本只是听说王永祥是个熟悉广州情况的太监, 是皇后派来协助他们办事的,没想到,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是此时再不离开,万一官兵来了,他们一旦被扣押,这两天可就哪儿都别想去了! 眼看两人越走越远,张皓文才发觉自己的手心里也渗出了汗水。王永祥身边那人他从没见过,但他给张皓文的感觉和胡瑄几乎一模一样,这就意味着,他应该也是宫中的侍卫,胡瑄曾经对张皓文他们说过,大明为了避免重蹈前朝外戚干政的祸患,选择入宫的女子来自并非显贵的军户人家居多,他的姐姐胡皇后和如今的孙皇后都是如此,而皇后的兄弟一般都会奉命守卫皇城,比如他就入了府军前卫,而孙氏的兄长弟弟都在大名鼎鼎的锦衣卫中供职。 对于安分守己的皇亲来说,这个职位多半是个虚衔,可孙氏深感自己在宫中危机重重,暗地里也尽力扶持她两个兄长的势力。加上一开始宣仁皇帝对她比较宠幸,对两个“国舅”也没有太多约束,她的哥哥们手下也渐渐有了一些能够调遣的人手。方才那人,很有可能就是孙皇后的哥哥手下的一名锦衣卫。若是应对不当,引起那人的怀疑,他们的计划恐怕就无法实行了! 如今警报解除,张皓文一行人匆匆走进道观,来到后面张吉提前为他们安排好的禅房,其余的人守在外面,张皓文则盯着戒指进入了空间,结果他往小溪旁边一望,顿时大惊失色,原先熟睡在树下的太子已经不见踪影了! 张皓文赶紧跑过去,在附近寻找,空间里向来都微风和煦,四季如春,可张皓文此时竟然感觉自己满身大汗,直到他听见有人在山丘上小声叫着:“皓文哥哥!” 张皓文上前几步,终于发现了躲在树后的“清儿”,他早已知道,“清儿”真正的姓名是朱祁镇,一路上为防别人起疑,胡瑄将他打扮成女孩模样,且以自己外甥女永清公主的小名“清儿”来称呼他。 张皓文躬身一拜,问道:“太子殿下,时间到了,我要带您离开这儿,咱们走吧。” 朱祁镇皱起眉头,道:“这是哪儿?我是不是在做梦?舅舅呢?” 张皓文看着眼前这个孩子,他虽然身份尊贵,却因为后宫的倾轧,一出生就失去了自己真正的母亲,如今又不得不颠沛流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皇城。张皓文心中生出一丝怜悯,上前轻轻拉着他的手,告诉他:“殿下,您想不想早日回京?” 朱祁镇脸上露出一丝迷惘的神色:“回京?回到孙皇后身边吗?她不是我娘,她对我……” 说到这里,他也有些语塞,孙氏一开始对他很好,可后来她有了身孕,态度慢慢就冷淡了下来,父亲总是忙于政事,与他 相处的机会也并不多。偌大的宫中,真正和他朝夕相处的,只有身边那些太监宫人。 张皓文见他发愣,轻轻叹了口气,用白玉网将他罩住,盯着戒指心念一动,两人同时出现在了禅房之中。张皓文望着目瞪口呆看着禅房四壁的朱祁镇,心想,这个法子太冒险了,以后绝对不能再用。 他拉着朱祁镇的手,轻声对他说道:“殿下,为了让您能安全离开广州,这是胡大哥和我们一同想的办法。方才那个地方是您的梦境,如今醒了,您要走您该走的路了。那个地方的事情,您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记住了吗?” “好……”朝夕相处之下,朱祁镇对张皓文他们,早就和对胡瑄一样信任了。他疑惑的想了一会儿,最终答应了张皓文。 方才王永祥的出现虽然让张皓文颇为惊讶,但镇定下来之后,他又有了一个新的主意…… 八月十四,城中尽是一片捣衣声,随着中秋到来,乡试的最后一场策论也马上就要开考了。那名锦衣卫首领从道观回来之后,怒斥了王永祥一顿,威胁他若是再胡说八道,干扰他们抓人,就要将他扔进粤江,让他自己想法子游回北京。王永祥再也不敢废话了,只得任由他们几个按他们的计划行事。 谁知道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最后一场还没考完,胡瑄竟然大摇大摆的离开住所,带着张皓文的小厮张祥,走进了广州知府衙门! “与我同住的三名士子无故失踪了,我要将此事上报学道衙门。”差人们一听胡瑄的话,马上警觉起来,问他道:“你可有什么凭证吗?” “有!”张祥连忙将早就准备好的张皓文他们等人的考试凭证递了上去,对那两名差役添油加醋的说了一番:“……就是那个王太监,带着个彪形大汉,把我们少爷拦在道观门口,少爷让我先回来准备最后一场考试的东西,说是他们在道观住两天,八月十四晚上回来,谁知我们两个等了一晚,到现在也没见着人。” 三名士子同时失踪不见,这可是个大事,衙役们拿着张祥交上来的文书,赶紧进府衙禀告知府去了。 “等等!”胡瑄又叫住了他们,对他们把张皓文在海上遇刺的事情说了,最后道:“希望知府大人严密控制这些天来进出广州的人,若是有人绑了几位少爷,可别让他们趁着乡试结束的混乱逃脱呀!” 差役严肃的点了点头,道:“放心,我们马上就将此事上报学道衙门,待知府大人和陈大人监考回来,他们会传你两人问话的,你们就留在衙门里吧。” “胡瑄这是耍什么把戏?!”盯梢的人将消息传送回来,那几名锦衣卫凑在一起商议着:“听说他和这次的主考官陈循有点交情,难道他想让陈循出面?” “不可能,”那名锦衣卫头目马上否定了这个猜测:“太子出宫的事,他绝不敢让一个侍读学士知道,那样对他对陈循都没有好处!况且,你们都看清楚了?他是一个人进府衙的?” “不是,还有一个书童跟他一起,那书童十多岁了,绝对不可能是太子扮的!他们什么也没拿,真不知道是耍的什么花样。”去探听消息的锦衣卫答道。 听到这里,那锦衣卫头目似有所悟,马上站了起来:“胡瑄离开之后,你们可曾搜查过他们住的院子?” “这……没有,我们不知道里面还有些什么人,况且那地方前后都是住户,咱们没有搜捕证,也没有皇上手谕,不敢私闯民宅呀!” “糟了!太子可能真的已经离开了!”那人的表情忽然起了变化:“跟我来!” “我呢?”王永祥发觉这些人要一起出动,急忙站起身来,不安的问道。前两天张皓文威胁要报官的事还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他在宫中的大好前途 还未开始,他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又被广州的知府抓起来盘问。 “你就在这里老实呆着,等我们回来!”锦衣卫首领看着王永祥,越看越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不过,为防万一,他还是回头嘱咐道:“若是我们三日未归,你也不要在这里逗留了,赶紧回京将事情禀报皇后和孙指挥使,你明白了吗?” 说罢,还没等王永祥转过神来,他们已经迈着大步,从屋里走了出去。 …… 过了十数日,张皓文等人已经沿江北上,到了韶州,这是他们与胡瑄约好的汇合地点,他们离开之后广州发生了什么,张皓文暂时并不知道,只能在韶州找了个地方住下来等着胡瑄来寻他。好在没等几日,守在码头边的张吉就把胡瑄带回了客栈。 “果真如你所料,一听三名应考的士子同时失踪,知府马上派人将你们住的院子围了起来,将随后赶到的皇后派来的人都抓住了!”胡瑄说起在广州发生的事,还是有些心有余悸:“这真是一步险棋呀!好在我们还是赢了。” “你说都抓住了?其中可有一名太监?”张皓文问道。 胡瑄摇头道:“这个,我倒是不曾细问。不过现在广州城中还在四处搜寻你们的下落呢。张祥在府衙等候消息,我看,你们还是早日回去,了解这一桩案子吧。”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朱祁镇对他们三人有些依依不舍,他上前细声细气的问道:“你们……你们不和我还有阿舅一起回京城嘛?” “殿下,”丘洵这时候才想起自己还有一句话没告诉朱祁镇,连忙将他拉到一旁,对他说道:“等您回到宫中,有一件事一定要记住:皇上会给您派一名教您读书的太监,名叫王振,您一定要想法把他赶出宫,千万不要让他留在您的身边呀!” 朱祁镇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道:“王公公,我对他有点印象,怎么?难道他不是好人吗?” 一场补考3 张皓文这时才明白了丘洵的用意, 他对未来的事情当然不如丘洵知道的那么清楚,但王振这个明朝历史上出现的第一个专权宦官, 他还是有印象的。正是此人撺掇着眼前的朱祁镇在未来亲征瓦剌, 结果酿成了一场二十万大军有去无回,无数大明英才葬身荒野的惨祸。 丘洵咬牙切齿的道:“没错,殿下,您回去之后一定得离他远远的,千万别让这个宦官左右您的决定。” “我记住了!”小朱祁镇对丘洵笑了笑:“回去之后, 我会禀告父皇,自己另择一名教书先生。” 未来的祸事真的能通过这种方式避免吗?张皓文心中不禁有些怀疑。为什么一名皇位的继承人, 竟然会对一个宦官如此信任,以至于事事交给他来决断呢?他还没来得及多想,胡瑄就拉起朱祁镇的手,对众人道:“多谢你们,不顾自己的前程, 把太子安全护送到了这里,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吧。” 他顿了顿又道:“主考陈循大人告诉我, 他之所以扣押了那些锦衣卫, 四处搜寻你们的下落,是因为你们三人的前两场文章都做的非常好, 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他说,他原以为你们都是久经科场的科举老手,想不到你们竟然是这么年轻的俊秀后生。他很想见一见你们,你们快回广州去吧!” 朱祁镇和胡瑄两人的出现和离开, 给张皓文未来的行程投下了一道不可知的阴影。他们从中窥到了高于云端之上皇家的秘密,也因此变得忧心忡忡起来。一方面,张皓文希望事情像原来那样发展,朱祁镇能顺利登上皇位,而另一方面,正如丘洵屡次提起的那样,他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那场灾祸仍会发生。 这些想法始终在张皓文脑海里盘恒,一直到他们进入广州之后都没有消散。虽然考试已经结束,马上就要揭榜了,但张皓文他们进城的时候,士兵盘查的比前一阵子更加严格。 “出了什么事了?”几名出去做生意回城的人拉住老百姓问道。 “听说三名秀才公不见了,学道衙门正四处找人呢!”人们七嘴八舌的道,“瞧,墙上挂着他们的画像呢!” 张皓文往城墙上一瞧,不禁哑然失笑,这都是画的什么呀,跟他们三个一点不像,要是照着这个去找,能找到才怪呢!不过,想来这应该也是胡瑄和张祥商量好了,用来浑水摸鱼的计策之一吧。 张皓文对张吉耳语几句,张吉走上前去,开始揭下那几张画像,旁边的官兵连声呵斥他道:“住手!你这小子想干什么?” “这是我们少爷的画像呀!”张吉往张皓文的方向一指:“前几日他们为了躲避歹人追杀逃出城去,连乡试最后一场都耽误了!唉!最近听说知府大人已经把那些歹人都绳之以法,我们这才赶了回来!” 差役疑惑的看看张皓文他们,虽然样子不像,但年龄相符,他也不敢擅作主张,赶紧把他们三个都请到了府衙。这几天府衙关了门在判卷子,迎接张皓文的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广东巡抚艾广! 艾广见到张皓文,抚髯笑道:“呵呵,我见人前来报信,早就有所猜测,这不见的秀才就是你,张皓文!可惜 呀可惜,你知道吗,你的首场文章本来被陈大人点为了会元,结果这么一折腾,你第三场缺了考,他也无力回天,不能让你中举人了!” 张皓文笑着打了个揖,道:“大人,中举人不如命重要呀!不瞒您说,这次我被人追杀,可跟先前安抚黎人的事有关系呢!” “哦?”艾广若有所思,吩咐了下人两句,那人带上来一块内官的腰牌。张皓文接过来一瞧,正是当时王永祥遗落在郭守鑫家里那一块。 丘洵见了,也开口问道:“大人,这个太监作恶多端,这次也是他带着人来害张皓文 的,您可曾将他一起捉拿归案呀?” “这……我们一共抓了十二人,他们一口咬定自己和你们失踪的事没有关系,其中……其中也并没有一名阉人,或许又被他逃脱了吧!”艾广听罢遗憾的道:“不过,张皓文,你们这次到底卷入什么事中了,我看那胡瑄和陈大人先前还是相识呢……”他试探的看了张皓文一眼,随即似乎意识到事情的复杂可能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又把目光收了回来:“罢了,如今知道你们安然无恙,我也对陈大人有了个交代,否则他钦点的会元在我们广州下落不明,那我们可就难逃其咎了呀!” 眼看已到晌午,贡院里仍然紧闭着门,主考陈循面前放着张皓文他们三人的文章,这几天里,他已经把他们的第一篇八股读了好几遍了,张皓文的文章才华横溢,丘洵的老练通达,邢恕的则条理清楚,议论严谨,用词精到,这样的人才若是不能被选为举人,那他这个主考官真是白千里迢迢跑到广州一趟了!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吩咐手下请来巡抚艾广,刚想开口和他商议此事,艾广却满面喜色,对他道:“陈大人,您一直挂念着的那三名士子,今早都已经平安归来了!” “当真?!”陈循站起身来,激动的问道:“他们可都安然无恙吗?” 艾广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又叹气道:“唉,他们是为了躲避贼人的追杀逃出广州的,可惜一时迷了路,未能及时赶回来参加最后一场考试,真是遗憾呐!陈大人,我从未曾出任过考官,不知道这样的事情,还有没有补救的可能呢?” 陈循也在努力思索,他身旁一名请来判卷的属官见状,在一旁道:“大人,我看此事也不难嘛,他们只是误了最后一场策论,这策论本来就不太影响最后名次的择定,只是走走形式罢了。如今他们既然都在府衙之中,那就单独设一场,让他们再做一篇文章不就成了?” “嗯,你说得有理,可是策论的题目如今已经传了出去,若是让他们再做,岂不是有失公允?”艾广沉吟道:“乡试可和童子试不一样,向来管理严格,参加的士子有不少在各府都已经小有名气,若是其中任何环节又让人诟病之处,我和陈大人恐怕都难以自保,这次乡试的结果也会作废的。” “这个,我倒是有个办法,”陈循想了一会儿,对众人道:“如今乡试策论已经考完,他们自然很可能已经知道了题目,为了保证公平起见,就由我和艾大人一起重新拟定一个题目,将他们三人招进贡院,让他们当场写文章,如此一来,应该就不会有人诟病了吧?” 他又紧接着道:“乡试过后,我打算把前十名的文章在发榜的时候一起贴在贡院门口,艾大人,这三名士子的文章您想必也读过了,他们的文章一旦贴出去,还有谁会不服气呢?!” 艾广想了一想,也觉得张皓文这次乡试不中十分可惜,便对陈循道:“好吧,不过我想,先把此事写一本奏折,上奏京师,将事情的缘由解释清楚,你看如何?” 还有两天就要放榜,事不宜迟,艾广当即和陈循一起商量着写好了奏章,又开始商量策论的题目。所谓策论,论的都是士子们对时事的看法。而这一年广东乡试的策论题目,取自于这年年初,皇帝派使者东渡日本,提出可以让日本继续来大明朝贡一事。这件事情和沿海百姓生活息息相关,日本朝贡队伍一来,广州、琼州许多家中的布行,也早早为之做起了准备。 说要重新出题容易,但要想出一个和之前的策论题十分接近,但又不同的题目,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陈循左思右想,很快想到,去年朝廷派多次下西洋的老内官郑和再次出使海外,听说最近就要回航,何不就以此为题让他们做对答呢?和艾广商议之后,他提起笔,在纸上仔仔细细,将郑 和出海一事写成三道问题,封好交给艾广保存起来。 张皓文和丘洵、邢恕等在府衙之中,半天不见艾广回来,心中难免有些忐忑。四下询问,方才知道艾广去贡院了,正当他们疑惑的时候,艾广的随从回到府衙,对张皓文他们道:“考官大人有旨,你们三人因故耽误了乡试的最后一场,甚是可惜,如今给你们个机会,让你们把策论题补上,若是你们做得好,还是有被取中的机会的!” 这对于张皓文他们来说,自然是个意外的惊喜,他们赶紧随着那人赶到了贡院门口,又被领到一间把守的密不通风的房间里,坐下一看,眼前正是一段策论题目,和三道问题。张皓文他们匆匆赶回来,以为他们早就和举人功名无缘了,谁也没有费心思再去打听最后一道策论考的什么,如今一看题目竟然是他们在书院中多次议论过的出海之事,张皓文心中的意外甚至超过了高兴,他略一思索,不慌不忙提起毛笔,在面前的纸上仔仔细细做起答来。 …… “什么?他们被知府抓起来了?”孙皇后听过王永祥的回报之后,着急的皱起了眉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来与我听听!” 王永祥转着眼珠子,斟酌着到底该怎么把过错推到那几个锦衣卫身上,思索片刻,他小心翼翼的开口道:“皇后娘娘您有所不知,奴婢一再劝告他们,说那个姓胡的诡计多端,肯定早就把太子送走了,可他们死活不相信呀,一定非要盯着胡瑄,结果乡试还没结束,胡瑄就跑到府衙告状,说他们几个绑了参加乡试的士子,还有那几人的书童作证……皇后娘娘您想想,正是广东乡试的时候,那几人又没去考试,怎能不让人起疑呀!”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孙皇后听的心烦意乱,挥了挥手。刚想把王永祥赶出去,他却又开口道:“不过,小人一路探查,终于还是访到了太子的下落!” 新旧更迭1 张皓文他们补考了这一场策论之后, 仍然要回到府衙协助审理当日的案件。这些京城来的锦衣卫没想到竟然会栽到一个孩子手里,事到如今, 他们才相信王永祥当日的断言也有几分道理, 只是可惜自己太过自信,才让太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张皓文此时缓步走上前去,认真将几人都看了一番,才对艾广说道:“大人,您应该知道, 想要害我的是当日市舶司里那名太监,这几人……”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 溜达到当日随王永祥一起在道观前堵住他的那名锦衣卫首领面前。那人怎么猜,也猜不到事情的真相,不过,看这样子,太子应该安全回京了, 只是未能杀掉胡瑄让孙皇后一解心头之恨, 回去之后, 恐怕他们要面对孙皇后和她兄长的责罚。 张皓文转过身去, 摇了摇头:“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我的院子附近出现,但他们并非当时随王永祥一起在城外追杀我的人。” 艾广也并不惊讶,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有些奇怪,让他觉得背后大有文章。尤其是听说那名前来报案的男子来自京城,还是府军前卫中一名小头目的时候,他深感这件事情或许和最近京城中一系列的变故有关。 当年孙皇后夺宫人之子, 抢在吴贤妃之前“诞下”太子,逼得胡皇后让出后位,这本来就引起了不小的议论。如今孙皇后再度产子,虽然事后证明生的是一位公主,但宫内朝外不少人从孙皇后怀孕开始,就为这位被寄养在她名下的太子捏了一把汗。 虽然不知道张皓文为什么又被卷入了这件事当中,但艾广深知自己一点也不想掺和进去。听到张皓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厅内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 此时,贡院中所有卷子都已经判完,只待拆号后调取墨卷,写乡试榜了。张皓文等人所做的策论也被抽中的考官判阅完毕,和其他人的策论混在一处,等待拆号。拆号写榜的时候,不仅是主考,学道衙门的各位官员,包括提学官曾鼎也来到了贡院,刚审完案子的艾广得到消息,也匆匆从府衙赶了过来。 一众官员齐聚大堂,个个屏息凝气,等着书吏们则将墨卷一份份拆开在堂上铺好,将五经魁的试卷放在正中,首先拆开查看,然后,正主考陈循将墨卷卷面的右边将录取的名次一一标注,再将考生的姓名和籍贯写在草榜上,站在一旁观看的书吏便开始唱名,唱名过后,还要把草榜在众人之中传看一遍,方才交给监试官填真正的乡试榜。 到了写榜的时候,气氛马上轻松了许多。按照往年的规矩,填榜的人从第六名开始抄起,然后是第七名……一直到写完了最后一名,方才把“五经魁”从第五名开始填上。所谓“五经魁”,就是五经中各取做的最好的一名。提学官曾鉴和巡抚艾广虽然方才已经听唱名的书吏报过名次,此时还是一左一右站在填榜官员两旁议论着:“不知陈大人是何用意,竟然没有取他做解元呀?” 陈循在一旁听到,回头笑道:“二位大人真是独具慧眼,我原本也想将这一份以《易》为本经的卷子判做头名,可思来想去,却觉得这篇文章太过于才华横溢,反倒不忍心将他判做第一名,又不忍将他判到十名之外,就将他排做第九好了。” 艾广听罢,好奇的道:“既然此人有才,为何不能让他做解元呢?” 陈循又笑了笑,道:“我选做解元的这位士子所做的文章,文风已成定式,如同一块玉佩,精雕细琢,没有半分瑕疵。可这第九名的文章,却仿佛是一块天然的璞玉,将来会做出一件怎样的玉器,就连我这个工匠也看不出,既然如此,何不留给他一点继续磨砺的机会呢?” “哎呀,还是陈大人高见呀!艾兄,陈大人的意思是说,若是让这名才子中了解元,他说不定一 时骄傲,就不再用心钻研文章了,反而要将他的名次排的靠后一点,这样他心里不服,会更加发奋努力嘛! ……”曾鉴做了三年的提学官,对陈循的安排十分赞同,在一旁开口解释道。 张皓文还不知道,判卷官们就这样决定了他的命运。拆卷的过程十分漫长,此时天已经全黑了。大堂内外点满了蜡烛,将贡院照的上下一片通明。这里官员们守在厅中,在一旁推杯换盏,享用酒菜,等待正榜抄写完毕,可贡院外面,还留在城里等待消息的百余名士子早就等的急不可耐,如同考试那天一样,把贡院门外围的水泄不通,不停拉着门口的差役询问什么时候才能放榜。 张皓文他们三个自然都没有去凑这个热闹,韩景春本来想去瞧瞧,也因为人多而最终作罢了。和三个年轻的后辈相比,这几乎是他人生中最后的机会了,若是这次不能中举人,他就打算留在广州做个账房之类的谋生,不再教书,也不再接触和科举有关的事了。 快到黎明时分,远处隐约传来了隆隆炮响。仍然等在院中,却已经昏昏欲睡的众人马上打起了精神,放榜之后才会鸣炮,这就意味着贡院里已经发榜了! “放榜了!”几乎就在同一时候,外面传来了张祥的喊声,他沿着巷子,边跑便喊道:“中了!” 韩景春忙扑上去把门拉开,只见张祥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手里头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浸满了他的汗水。他倚在门框处对大家点点头,道:“一共取了五十人,丘相公第一,少爷第九,邢相公十七名,韩先生,您是四十二名!” 韩景春手里还拿着那张张祥抄写下来的纸,瞪大眼睛一遍遍看着自己的名字,他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这个结果似的,毕竟之前他自诩年轻有才,却屡屡入场,屡屡铩羽而归,如今他已经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想不到,居然还能圆了曾经的梦想,虽然名次不算靠前,但举人的功名已经到手了! 张皓文他们反而比较镇定,围过来向韩景春庆祝。张祥还在边喘气便道:“少爷,听说明天设什么鹿、鹿鸣宴,还有不少东西要备办呢!我问了门口的门子,也抄了个单子回来。” 张家从前没人中过举人,张吉、张祥自然也没有什么经验。丘洵却拿过那单子看了一遍,点头道:“没错,咱们每人都要给主考等官员准备礼物,最好是绸缎之类,还要备好挚仪,因为是陈循陈大人取中了我们,从今往后,他就是我们的座师,我们就是他的门生,将来在官场上,都是要互相照应的。” 张皓文听的半懂不懂,问了一下,才知道挚仪就是红包,当然,举子们有的家境富裕,有的贫寒,这红包只是个意思罢了。不过,中了举人之后,很多当地的商贾都会来拜访你,送钱送物,甚至送宅子,送美女的都大有人在。 宣仁皇帝这一朝所立的规矩,新举人朝见官员,要身着青衫,有别于贡生们所穿的生员长衫,张皓文家中开的就是布店,早已为众人准备下了,这时名张吉拿出来各人试穿了一番,直到试穿衣服的时候,他们方才相信,乡试已经结束,而这一个院子里,就出了四个新举人。 这时,巷子里传来一阵敲敲打打的声音,这是官府派来送喜讯的差役到了,况且丘洵中了解元,送喜讯的规格比其他士子都要高些,衙役骑着高头大马,了一遍。韩景春从差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和名次,刚才那种不真实的感觉方才渐渐散了,两眼一阵发酸,泪水沿着脸颊不住往外涌了出来。差役仿佛也见的多了,下马扶着他,将手中的榜又给他看了一遍,张吉在一旁笑道:“韩先生,这是千真万确,跑不了的了!” 韩景春整好衣襟,对着贡院方向拜了三拜,这名将他提拔做了举人 的陈大人,可以算得上是他生命中最大的贵人了。天气炎热,张皓文怕韩景春情绪太激动,忙让张吉、张祥扶他进屋休息,又给报信的差人们发了赏钱,看着他们吹吹打打往下一户去了,院子里才重新恢复了平静。 没过一会儿,恒昌铺子里的掌柜知道东家中了举人,也赶紧带着礼物,前来祝贺了一番,在他身后,还跟着怯生生的一个少年,张皓文看着对方熟悉的面庞,笑着问道:“皓亮,你最近还好吗?” 自从上次破了郭守鑫的案子之后,张皓文便将王氏送到了广州,给她在广州新开的鞋店里谋了个差事。这里没有人认识她,只以为她是张家一个远方的亲戚。这布店如今是张传贵在负责打理,只是他常常去琼州进货,很少待在店中。 后来,张皓文听说张皓亮思念爹娘,也跟张传荣要求,让张家把他送到了广州,王氏面对失而复得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她曾经告诉张皓文,若是王家的人问起她,就告诉他们,王盼兰已经死了。 当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王氏的母亲徐氏呆愣愣的站了一会儿,就转身进屋去了。而王氏的父亲则放声大哭,没过多长时间,也得病离开了人世。 这些事情,张皓文不知道王盼兰是否听说过,但看着眼前面色红润,眼中带着欢喜的张皓亮,他深深觉得,至少他这算是做了一件好事,让张皓亮和王氏都重新有个机会在继续母子的缘分。 张皓亮带着几分崇敬看了看张皓文又看了看院子里的其他人,小声问道:“哥,听说你中了举人了,是真的吗?” 张皓文点点头:“没错,不过我可不是最厉害的,这位姓丘的哥哥,他是举人第一名,叫做解元,皓亮,你将来也要好好读书,像他一样名列榜首,给你自己争一口气。” 新旧更迭2 张皓亮低头笑了笑, 说道:“皓文哥,家里有你这样一个有出息的哥哥就已经够了, 我只想守着爹娘, 过我自己的生活。爹虽然常常不在家,但他有时候回来看望娘,我知道,他心里还是有娘的。” 说罢,他又对门外两个小厮挥挥手, 那两人抱着两个黑乎乎的轮子走了进来。 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张皓亮说道:“哥, 我听你说过橡胶可以做轮子,我和爹一直在不断尝试把橡胶裹在木头车轮上,然后又发现这样弹来弹去难以控制又容易坏,于是又在车轮上做了一些凹槽,过两天你试试, 看能不能用。” 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 张皓文早已把什么发展橡胶用品的事情忘到了脑后, 想不到, 张传贵和张皓亮却一直记得。看着这近似于现代自行车轮的橡胶轮子,张皓文再看向张皓亮的目光充满了赞赏:“好, 皓亮,我这就让张吉去找人试着做出你所说的那种马车,改天咱们一起乘马车到郊外去玩。” 张皓亮认真的点了点头,又接着道:“爹说, 要是这轮子里头不是木头,而是空的,走起路来就更平稳了,只不过怎么做中间是空的轮子,我和爹还没想出办法。” “没关系,你们做的已经很好了。”张皓文真心称赞道:“把广州这里的生意交给你们父子,爹和姐夫还有我都很放心。” 张皓亮更加不好意思了,低着头一直不敢再说什么,后来小厮们才拿来几个包裹,是王氏给张皓文他们几个做的衣服。张皓文谢过张皓亮,命人把东西都放了起来。 八月的最后一天,新举人们身穿簇新的青衫,整整齐齐列队来到府学明伦堂前,按照取中的名次一个个走进去,谒见主考、副主考,提学官还有地方官员,将自己准备的礼物一份份呈上去,然后方才在吏员们的带领下坐到席上,等待宴会开始。 轮到张皓文的时候,他抬眼看去,看到了一个个熟悉的身影,还有一位乡试时匆匆瞥过一眼的相貌堂堂的中年官员,正是此次乡试的主考官陈循。 张皓文拜了三拜,将礼物奉上,却见艾广和陈循似乎看着他低声耳语了几句,又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张皓文再回一礼,方才走到旁边的桌案旁坐了下来。 想起数百人赴考的盛况,再看看如今明伦堂上坐着的这五十名士子,张皓文感觉自己无疑是幸运的,只是这幸运中凝聚了许多人的汗水,还有父母亲人们对他的期盼。趴在张传荣背上入山采药的事情仿佛就像昨天一样,而今日,他就已经身穿青袍,登上了多少人一辈子也没有办法企及的高峰。四处望去,其他新举人似乎也有同感,望向主考的目光都流露出了一分深深的感激。 陈循把手一挥,等待在旁的乐师们手按管弦,悠扬的乐曲声响了起来。士子们闭上眼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欣赏着一曲久有盛名的《鹿鸣》之歌。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 “好文章!”坤宁宫内,孙氏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坐在一旁的皇上朱瞻基,朱瞻基此时正值壮年,虽然有些微微发胖,但他也曾经亲自带兵驰骋疆场,又精于书法绘画,自然气质超群,卓尔不凡。 孙皇后百感交集的盯着眼前的皇帝,心中却颇有些不是滋味——皇上好不容易来坤宁宫一趟,孙皇后本来满心欢喜,可很快她就发现,朱瞻基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和她重叙旧情,而是来处理公务的。他前脚踏进宫门,后脚就来了一个捧着一大堆奏章的太监。 虽然孙皇后不太高兴,但她多年和朱瞻基朝夕相处,深谙如何讨他的欢心。她此时已经生产了一段时间,可以 下地走动了,于是便抱着刚生下来的小公主缓步走到皇上身边,笑着问道:“皇上,奏章不都是议事的吗?怎么还有做文章呈给您御览的呢?” 朱瞻基这时才放下那些奏折,把目光移到了孙皇后怀中的小公主身上。他本来就子嗣不多,眼下只有胡皇后生了两个女儿,还有太子和吴贤妃膝下的次子,孙皇后这次产子,虽然不是男孩,但也多少弥补了他膝下的空虚。他心中高兴,笑着道:“前些日子乡试刚刚结束,广州出了一件奇事,据巡抚当地的官员回报,又三名士子同时失踪不见了,结果错过了最后一场乡试,但他们三人的首场文章实在太过出色,其中一人还被拟定为头名!” 孙皇后一听见“广州”二字,心里顿时一惊,她身后的小太监王永祥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越听越两腿发软。好在,朱瞻基还拿着那奏章翻来覆去的看着,没有发觉到他们的异样,过了一会儿又道:“巡抚和陈循两人爱才,决定再给他们三人一次机会,让他们补做策论。皇后,当时朕读书的时候,你也一直陪在朕的身边,来,你也一起来看看这三人做的文章,真是大明难得的奇才呀!” 孙皇后勉强笑了一笑,将那文章接了过来。王永祥从后头一看,果然上面写着张皓文的名字,不过他又转念一想,朱瞻基既然如此谈笑自若的说起这事,可见皇后派人去广州的事情并没有败露,只是那个讨厌的张皓文,不论在哪儿都少不了要掀起风浪! 王永祥看着朱瞻基略有些发肿的脸,他这段时间可没少听孙皇后唉声叹气,他心中知道,繁忙的政事和频繁的取乐,已经渐渐掏空了眼前这位帝王的身体,这让他再次想起了刘太监临行前嘱咐过他的话——若是能得到机会照顾太子,那才是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呢! 前段时间,朱祁镇已经回到了宫中,只是胡瑄先把他带到了长安宫胡氏那里,孙皇后不得不把一直在东宫扮做太子的永清公主归还给胡氏,胡氏马上就以永清公主身体虚弱为名,将她送出了宫廷,让胡瑄把她带到自己母家抚养去了。虽然胡氏失了后位,但他的父亲和兄弟仍然在京城中有着一席之地,又因为他们都处事低调,为人忠厚,京城中的达官显贵对他们还是颇为敬重的。 孙皇后虽然是中宫之主,但毕竟不如太子年纪小,好控制。王永祥绞尽脑汁琢磨着,到底应该怎么才能凑到太子朱祁镇的身边。正在这时,皇帝开口问道:“对了,镇儿读书读的怎么样了?前段时间朕事务太过繁忙,等过了这一阵子,朕打算亲自考一考他的功课。” 朱瞻基一来,孙皇后马上就命人去找太子朱祁镇去了。皇上话音刚落,朱祁镇就来到了坤宁宫的门口。看见了自己的长子,朱瞻基满面笑容,招手道:“镇儿,过来,朕正想问问你呢,先前给你指派的那个先生,王振,你对他可还满意吗?” 朱祁镇深深记着分别是丘洵嘱咐他的话,但他没想到,朱瞻基上来就问他这个。他毕竟年纪小,一时不知到底该怎么说,才能让自己的父亲把他赶出宫外,因此面色露犹豫之色,半天没说出什么话来。朱瞻基见状,便开始问起他一些简单的问题,想通过考察来看看他的功课学的怎么样了。 在一旁的孙皇后见状,也开始动起了心思,这次她没能再生下一个儿子,她还是只能把宝压在朱祁镇身上。但王振迂腐可憎,要是由他来教导朱祁镇,朱祁镇将来怎么还会听她的话呢?孙氏先前没有办法将王振从朱祁镇身边调走,只是因为朱瞻基一直对那个老太监印象不错。况且没有王振,又该让谁来补这个缺?孙氏先前还没有什么合适的自己的人可以向朱瞻基推荐。 这时,站在一旁的王永祥忽然看见了自己人生中新的希望,他赶紧趁着帮孙皇后端茶的机会,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自、自羲 农,至黄帝;号三皇,居……居……”朱祁镇这段时间都在宫外流亡,胡瑄哪里有时间教他读书写字呢?朱祁镇问着问着,眉头禁不住就皱起来了。 “‘号三皇,居上世。唐有虞,号二帝;相揖逊,称盛世……夏传子,家天下;四百载,迁夏社。’”朱瞻基不愿当着儿子的面发作,命人把他领到旁边去用些点心,然后方才满脸忧色的对着孙皇后道:“……皇后呀,镇儿从小聪慧的很,开蒙也不算晚,怎么如今连这几句都还记不住?你说是他年纪太小,爱玩好动,还是那几个师傅教导不严呢?” “陛下,您终于问起这件事了,您想想,如今您给他指派的那个先生,什么东宫局郎王振,我听说,他不过是个久试不第的老举人,他能有多少学问?况且,他岁数又那么大了,教不了两句就要打瞌睡,镇儿年幼,他哪里有精力好好教导镇儿嘛!”孙皇后趁机往门口一指,接着说道:“皇上,这是先前伺候王振的太监,也姓王,名永祥,这段日子,我看他倒是挺尽忠职守的,又很机灵,镇儿也喜欢和他一起玩,上次我便问了他几句,原来他年纪轻轻,入宫之前也还是个秀才呢!陛下若是不信,何不把他召过来问问他的学问怎么样?” “哦?果真如此?”朱瞻基对王振的教学成果也很不满意,不禁认真考虑起孙皇后的建议来。等朱祁镇用完点心回到朱瞻基面前的时候,朱瞻基又问道:“镇儿,你到底觉得那王先生教的如何?若是不合你的心意,父皇可以给你换一个先生。” “我,我不喜欢他!”朱祁镇这会儿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马上斩钉截铁的答道:“父皇,您赶紧把他送出宫吧。” “好。”朱瞻基回头望了望孙皇后,终于做出了决定,对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老太监金英道:“王振入宫已久,如今他上了年纪,派他去南京领个闲差养老吧。跟着他的那个小太监王永祥学问不错,从今往后,让他陪着镇儿读书好了。” 新旧更迭3 “少爷, 这是老爷从家乡给您来的信。”一晃已是三年过去,转眼到了宣宗十一年。张皓文已经快十四岁了, 跟随在他身边的张吉、张祥也都从稚嫩的少年郎, 长成了高大健壮的青年人。三年前的乡试过后,陈循便把张皓文叫道堂后,嘱咐他道:“你刚刚离开琼州,踏上这一片土地,不要急着攫取功名, 否则,你的才华就会在俗事之中被磨砺殆尽。” 说罢,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荐书:“前两日,我就收到了唐家老先生的信,说你有意去国子监读书。国子监虽然远在南京,但那里集尽了大明的英才,你和你的两位好友不妨沿江北上, 去江南看看, 然后, 在国子监踏踏实实读几年书, 参加三年后的会试、殿试。” 张皓文原本也有此意,想到唐珏对自己的关照, 还有眼前的陈循的点拨、提携,他满心感激,双手接过荐书,对陈循拜了三拜, 回到家中收拾行装,和另两人一起踏上了北上南京的路。 不过,他们并没有直接前往南京,而是像陈循所说的那样,在江南好好游历了一番。张皓文每到一地,就将那里的泥土放入空间,待种出,江南各地虽然比广州、琼州富饶,但因为赋税累累,百姓和土地都得不到休息,生活并没有比别的地方好多少。丘洵感叹道:“虽有天时地利,不如人和呀!” 邢恕也道:“政通方能人和,如今皇上已经想办法减轻了对外用兵所需的消耗,并一再派人减轻各地的赋税,假以时日,江南也会重新恢复以往富庶丰饶的样子的。” 待他们几人到了江浙,方才发现,巡抚当地的竟然是琼州唐家那位声名显赫的唐老爷,唐舟。更出乎张皓文意料的是,当时他救下来的唐舟的女儿唐娟,此时也离开琼州来到了她父亲的身边。珠帘之后,当着唐舟的面,唐娟对张皓文拜了三拜,感谢当日的救命之恩。 唐舟设宴款待张皓文他们的时候说道,自己的母亲年迈,去年已经病逝了,唐娟在琼州无人照顾,于是便被送到了她父亲这里。按理说,唐娟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唐舟看着前来拜访的张皓文他们,心里自然是有些想法的。 三人之中,他最看重的是张皓文。张皓文年轻俊美,又和唐娟之前有如此的一段渊源,自然让唐舟对他另眼相看,可是他也隐约感觉到,也正是因为张皓文年纪尚轻,他似乎还毫无成家之意,况且,自己二弟的书信中,话里话外都是想把二房的女儿唐安和许配给这个叫张皓文的新举人的意思。 在外做官多年的唐舟看得清楚,唐臣恐怕是要失望了。张皓文连自己的女儿都看不上,怎么会看上仍在琼州的唐安和呢? 他不知道,张皓文他们三人离席之后,丘洵就变得神不守舍起来,丘洵一改往日事事成竹在胸的模样,疑神疑鬼的拉着张皓文问道:“皓文,你说你当时救了唐娟,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呢?” 张皓文和邢恕和他相处已久,见他忽然对这件事情这么关系,都有些奇怪,张皓文把事情从头到尾对他说了一遍,丘洵却站起身来,对着张皓文深深拜了下去。 “咦,见深,你这是干什么呀?!”邢恕见状吓了一跳,问道:“皓文救了那个姓唐的姑娘,这、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嘛?” “关系大了。”丘洵直起身子神秘兮兮的道:“这位唐小姐是我未来的妻子!要是她当时香消玉损,我后半生岂不就是要孤身一人了嘛!” 张皓文到底前世是个女孩,当时在席上看见平时滔滔不绝的丘洵变得十分沉默安静,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后来,回想起唐娟在珠帘之后行礼的时候,丘洵那慌乱不安的神情,他马上就猜到了两人之间可能的关联。听到这 儿,他干脆开口道:“丘兄,我看如今唐小姐也该许配人家了,你刚刚中了解元,何不就趁此机会向唐老爷提亲呢?” “这……”丘洵犹豫了一晌,方才道:“唐先生不让我对你们说将来的事,那我说点已经过去的事,应该无伤大雅吧?其实,前世我自诩才高,反而蹉跎了很多光阴,我在家乡早早就娶亲了,十七岁才外出游学,二十五才考中举人,至于中进士嘛……现在还没发生,我也就不说了。因此,唐小姐并非我的发妻,而是后来我的妻子因病过世之后我所娶的续弦。如今……” “以前是以前,如今你早早中了解元,又未娶妻,邢大哥都有婚约在身了,你再不向唐老爷提亲,我看,或许他就会将唐小姐另嫁他人了!”张皓文故意说道。 丘洵一听,果然大惊失色,马上就提笔写信,将此事告诉自己的母亲和祖父。第二天他便登门拜访唐舟,向他提出了这门亲事。 其实,唐舟昨日经过一番思索,并且暗地里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自己的判断没错,张皓文才十二岁,并无成亲之意,邢恕也早已有了婚约,反而是看似貌不惊人的丘洵,出身书香世家,又刚刚中了解元,所谓郎才女貌,他和自己的女儿最为相配,于是,唐舟当即就答应了丘洵的请求。 张皓文回忆着这些往事,嘴角不禁露出微笑,不过,当他动手拆开眼前的信件的时候,手指却忍不住停了一停,最近,家里可没少询问他的“个人问题”,这封信不会又是来催婚的吧,他略一犹豫,把信递给了张吉:“我有些累了,看看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有的话就读一读,没有的话就放在一边,留待我明日再看吧。” 张吉顿时领会了张皓文的意思——如果是催婚或者介绍那些琼州名门闺秀的,就略过不读,这是他们主仆二人早已达成的默契。他将那封长长的信扫了一遍,讪笑着道:“少爷,那、那您就明天自己看吧。” “皓文,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迟迟没有会试的消息呢?”邢恕刚从国子监归来,忧心忡忡的问张皓文道。按理说,每年的这个时候,举子们都会奔赴京师,准备参加会试、殿试,如今他们在国子监读书,消息最为灵通,可一直到昨天为止,会试的通知却仍然没有下来。 每次张皓文和邢恕就此事询问丘洵的时候,丘洵总是支支吾吾的,不肯对他们说太多,但他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今年的会试很有可能考不成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突发状况,会导致会试延迟不考,张皓文心中也很纳闷。不过,结合丘洵的态度,这件事就不难猜了。如今四海升平,边疆也没有什么变故,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很有可能和朱瞻基的身体有关。 张皓文猜得没错,此时宣德皇帝的生命,正在铜漏滴答中无声的消逝,殿外风雪连天,浮现在朱瞻基脑海中的却是那两句话——“翦烛添香欢未极,但惊铜漏太匆匆。”他才三十七岁,可他英明神武的一生,却很快就要走到尽头了…… 朱瞻基心里有许多担忧的事,太子朱祁镇名义上已满九岁,实际上,他连八岁还不到。幼主临朝,自古就会为江山增添许多的不安定因素,更何况,朱瞻基生于平安盛世,并不像他,也不像他的父亲一样,经历过真正的战场硝烟。将来,大明朝在他手中将去往何处呢? 明年是丙辰年,今年未曾举行的会试,大概会在明年补试一场了。他本来还想看看那三位做出如此锦绣文章的琼州才子,是不是如他想象中一样丰神俊朗,才华横溢,可现在看来,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撑过这个寒冷的冬天了。 出乎朱瞻基的意料,时间流逝,这一年的春节就在一国之君病重卧床的沉重气氛中度过了,京城里谁也不敢大肆庆祝新的一年到来,南京国子监大门紧锁,不能回家的监生也 都在后面的屋舍中烧起炭炉,关进房门,默默等待远处的钟声响起。 还没出正月,国子监里的监生们就开始议论纷纷,很快,四处传播的消息得到了证实,宣德皇帝朱瞻基已经于正月初三的凌晨驾鹤西去,留下他治理了十年的大明江山和不满八岁的太子朱祁镇。 国子监的士子们皆为“天子门生”,遇此国丧,全都换上了素缟,一连三日齐聚国子监随国子监祭酒一起诵祷经文。不安的气氛到处蔓延,有人说因为太子太小,众臣和张太后有迎立藩王入京的打算。消息从北京传到南京,总是需要一定的时间,他们还不知道,就在朱瞻基丧礼结束七日之后,太子朱祁镇已经由三位阁老和张太后扶立为新皇帝,来到华盖殿,登上了那个对他来说太过高高在上,太过宽大的宝座。 登基之后,新皇定年号为正统,并宣布,这一年二月份的会试照常举行! 在这之前,有许多其他地方的举人早已赶赴京城,却没想到,先等来的是皇帝驾崩的消息。从南京到北京,并不像在南方偏远之地跋涉那么困难,所以大致一算,张皓文觉得他们还是赶得上会试的。 由于已经有了举人身份,进京赶考的时候无论是坐船还是骑马,是住客栈还是借宿道观佛寺,他们都会受到特殊的优待,自古来鼎鼎有名的京杭大运河上,更有许多船只自告奋勇想要捎上他们这些赶考的士子,因为运河一路有着数不清的钞关,但只要你船上有一名举人,那就不用交这个“过路费”了。就这样,张皓文和自己的同伴一起,又踏上了北上的旅程。 会试的前奏1 “你们可不要以为会试和乡试的格式一样, 就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应对,我们虽然能在广东脱颖而出, 但会试聚集的是各地的才子, 不说别的,就说咱们在国子监遇到的那几个江西的同窗,他们的八股文有时候连我看了都自叹不如呢!” 张皓文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二月份赶到了京城。听说,这一次入京考试的举子一共有两千多名, 只不过,由于来参加会试的都是有身份的举人, 自然不可能像乡试的时候那样,背着书篓,穿着长衫在街上晃来晃去寻找住处。张皓文和丘洵、邢恕一到北京,就住进了京城中来自广东的商贾名流集资兴建的“会馆”中,享受着和国子监的艰苦条件天上地下的居住环境, 等待乡试第一场的开始。 三年前年纪轻轻就考中解元的丘洵, 自然成了一众士子们追捧的对象。厅中坐满了人, 他们正聚精会神的听着丘洵为他们解说乡试和会试之间的不同之处。张皓文和邢恕坐在一旁, 也一样听的认认真真。邢恕还开口问道:“见深,会试首场也是七篇八股文, 这和乡试到底有何不同呢?” “这个,你们就要听我好好说说了,考的形式还是一样,只不过, 会试考官注重的不仅仅是学问,还有文风!若是在文风上稍加注意,最后的效果就会事半功倍的!” 丘洵站起身来给自己斟了杯茶,举着茶盏面对众人侃侃而谈:“这其一嘛,自然是要揣摩主考官的意思;其二,八股文也称作时文,这是为何?时者,‘与时皆行’也。大明初建之时,民风淳朴,天下大乱已久,刚开科考试,考官们都喜欢简洁明快,义理清晰的文章。可如今呢?文风已经变得越来越华丽,甚至篇幅也比明初长了许多。道试、乡试的时候,每个地方的主考或许各有偏好,可这里是京师,天下饱学之士齐聚于此,大明的文脉就握在这些人的手中,尤其是广东各州地处偏远,未必对当今流行的时文那么熟悉……” …… “都打听好了?他们现在住在广东会馆中?”乾清宫前的台阶上,一名年近三十的太监倒背着双手,一步步往殿外踱去。在他身旁是一名年纪稍长的太监,但面对着那名年轻太监的时候,他却是一脸恭敬的神色:“王公公,都按您说的相貌、年龄打听过了。怎么?您想现在就动手嘛?” “嗯……”那年轻太监沉吟起来,他刚想说话,忽然后面殿门一开,传来了小皇帝惊慌的喊声:“王伴!王伴去哪里了?” 年轻太监马上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往里跑去,其余的人都低垂着头,目光中带着几分羡慕和恭敬的神色。自从三年前先帝命王永祥代替王振成了太子的陪读太监之后,他说话做事无不把小皇帝的喜好揣摩的清清楚楚—— 孙皇后见自己求子无望,渐渐也对这个寄养在自己名下的儿子重视起来,平时教导难免就严厉了些,而王永祥总是能在太子心灰意冷的时候适时给他安慰。先帝对太子颇多管束,王永祥靠着自己在民间生活多年,想着各种法子从宫外弄来新鲜玩意儿逗太子开心。比如什么从南方来的橡胶做的蹴鞠,两个轮子加上横梁可以骑着到处跑的小车,把闷在深宫,却活泼好动的太子哄的高高兴兴,对王永祥这个更像是“陪玩”的“陪读”也越发依赖。 宣德帝一死,太子本应顺利即位,可朝臣们一想到他年纪尚小,心中总是颇多犹豫,宫内宫外传言四起,都说张太后有立她的另一个儿子,以贤明著称的襄王为帝的意思。 朱祁镇未登基的时候,偶尔也听到过宫人们私下的议论,虽然他还不到八岁,但是这些年经历的种种明枪暗箭,已经足以让他意识到他的处境是多么的严峻,这一切都让他心里充满了恐慌。他的叔叔会当皇上吗?如果这是真的,那他这个“太子”该怎么办?会不会被 一辈子关在凤阳?面对着同样忧虑的孙氏,朱祁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将这些苦恼都说给了一直陪着他的“王伴”。 深夜里,孙氏和朱祁镇一起,被召进了后宫深处的清宁宫,榻上半卧着一位身着白衣的老妇人,她虽然上了年纪,可眼神清亮,不怒自威,和孙皇后雍容华贵,娇美动人的气质不同,这老人眼里尽是高高在上的庄严,投向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对他们“母子”二人审视的意味。 “听说镇儿替他父皇守灵的时候打起了瞌睡,皇后呀,可有此事?”老妇人盯着孙氏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问道。 相比于孙氏,朱祁镇更怕自己的这位祖母,她曾经是张太后,可如今已经成了太皇太后。朱祁镇紧张的发现,她仍然称孙氏为皇后,可现在,已经没有了皇帝,孙氏还不是太后,正如自己还不是皇帝一样,他们这曾经并不算和谐的一对母子现在的命运却紧紧系在了一起。 “母后,母后您听我说,镇儿他实在是哀思过度,昨夜几次哭醒又睡去,所以今日守灵精神不好,没能坚持下来,是我没有照料好他的起居,都是我的错呀!”孙氏诚惶诚恐的叩首答道。 朱祁镇身后的王永祥更是在青石板地上把头磕的砰砰响:“奴婢也有错!是奴婢今日太早把太子叫醒了,本来因为昨日丧服穿起来费了些力气,结果……” “好了,你们都不必说了,这孩子,还是太小了呀……” 王永祥脑门都磕出了血,这会儿见势不对,横下心来跪着蹭蹭往前几步,带着哭腔道:“太皇太后呀,当日皇上驾崩的时候,拉着太子和您的手,把国体托付于太子,又把太子托付给了您……” 他还没说完,张太皇太后心中一震,想起了朱瞻基临死前焦黄的脸和望向朱祁镇不舍的眼神,一瞬间,她再看朱祁镇和孙氏的时候,心中也多了几分亲情,但是面对这个小太监,张氏却觉得他太逾越了,顿时板起了脸,唤来宫女,以失职为由,狠狠的抽了他二十鞭子。 张太皇太后并没想到,王永祥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太子已经对他已经快到言听计从的地步了,可是还缺那么一点同生共死的交情。王永祥在挨鞭子的时候哀嚎的格外悲惨,听的朱祁镇眼中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张太皇太后见状,皱起眉头,让外面的宫女停了手。然后,她语重心长的对孙皇后道:“唉,我呆在这清宁宫,本来就是想图个清静,可外面的朝臣们却坐不住啊,太子的一言一行,从今往后你要格外注意,正是因为他年幼,他才更要拿出点九五之尊的样子,如此方能服众呀!还有他身边的人,你也要好好管束。不要让他整日和太监宫女混在一起,听说先帝让太监为他开蒙,往后,不如和杨阁老商议商议,多请翰林院的学士们为他讲讲课吧!” …… 此时缩在龙床上的朱祁镇脸色惨白,不知是做梦还是回忆,那日在清宁宫发生的一幕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了。看见王永祥一阵风似的跑进了殿中,他心里头感觉安稳了许多。王永祥上前磕了个头,接过宫女手上的帕子给小皇帝擦了擦汗,和声细语的道:“皇上,奴婢方才去和下面的太监商量商量,您这几日太辛劳了,什么时候再找上次那几个侍卫进宫,陪着您演练排兵布阵,破阵杀敌,您看如何?” 前一阵子,朱祁镇听学石门讲课的时候听了自己父亲和爷爷先前北击鞑靼的英勇之举,屡次询问王永祥,他怎么才能像先辈一样立下功勋,王永祥对小皇帝的要求向来尽力满足,现在是和平岁月,打不了仗,他就找来几个和朱祁镇年龄相仿的孩子,让他们陪着朱祁镇在宫里过过当将军的瘾。 朱祁镇望着安静而空旷的宫殿,心里的恐惧终于渐渐变淡了。毕竟,他现在已经登上了皇位, 天下是他的,他不应该再害怕任何事,任何人。可是,相比起这个了无生气的皇宫,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怀念温暖而和煦的南方的微风,一个树荫遮蔽满是光点的青石板铺成的小院子,还有院中偶尔想起的,清朗动人的读书声。 他吸吸鼻子坐起身来,拉着王永祥问道:“王伴,你……他们说你原先是从琼州来的,是吗?” 王永祥很怕别人提起他的过去,听见这话不禁一愣,到底是谁又在皇帝面前嚼舌根子?他心里惴惴不安,但表面上仍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对朱祁镇道:“没错,不过我考中秀才之后,就离开琼州,去广州继续求学了。皇上,您想不想听听渡海的事情……” 渡海对朱祁镇来说是另一个噩梦,闻言他打了个哆嗦,摇了摇头。不过,也真是因为渡海,他遇到了张皓文他们,并且和他们一起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日子,还有最后做的那个梦,梦里闪闪发光的溪水,还有山丘上带着香气的微风,这一切都不停的再次出现在他的梦里,可是,却都没有他和张皓文在一起的时候感觉真实。 “如果能回到过去就好了。”朱祁镇百无聊赖的叹了一口气:“王伴,你知道吗?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嗯?”王永祥估计皇上又要对他说一些小孩子无聊的想法,什么在后花园发现了两只蛐蛐之类的,但是他马上做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毕恭毕敬的坐在一旁听着。 朱祁镇两眼微微闪着光芒,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圆凳,示意王永祥坐下,然后对他说道:“曾经我……我微服私访,在广州遇到过一个很有才气的读书人,他,他姓张……” 王永祥一听,下意识的觉得这件事情和张皓文有关系,朱祁镇的下一句话更是让他大吃一惊,差点没从凳子上摔下来:“我觉得,他有一件宝贝,当时他带着我躲避坏人,就躲进了那件宝贝里头……” 会试的前奏2 “睡吧……”王永祥轻声哄着小皇帝, 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合上了,他刚起身要离开, 龙床上又传来了轻轻的嘟囔声:“……戒指, 玉戒指……” 王永祥心头思绪翻涌,过去许多没想明白的事情忽然都有了答案……别人可能以为这孩子只是南柯一梦,只有王永祥知道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为什么张皓文这么小年纪就足智多谋?他也问过王老大、王老三,得到的说法都是张皓文生来就聪明,愣愣让他们一家泥腿脱胎换骨, 成了琼州远近闻名的“耕读之家”,为什么只有他家里能喂出那么肥美的鸡, 为什么只有他能做出纺纱比别人快数倍的机器,王永祥的目光落在花园角落里那个黑色的皮球上——橡胶球,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东西,竟然都被张皓文用来发家致绝不是像王老大他们说的那样天生聪慧, 他身上有一件“法宝”, 一个朱祁镇口中的白玉戒指! 王永祥回头望着耸立在黑暗中的乾清宫, 偌大的宫殿在两旁灯火照耀下, 显得格外瑰丽而壮阔,他早就厌烦了每天陪着小孩子踢球扮士兵的游戏, 虽然朱祁镇在他的影响和照看下一天天的长大,可是清宁宫那个老太后,还有虎视眈眈的孙太后,内阁垂垂老去的三杨仍在, 若是他没有别的帮助,他就得等着他们一个个老死,那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可是,如果他有了张皓文身上那个宝贝呢?张皓文虽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但是他和这个时代那些读书人一样迂腐,只知道用这宝贝来搞点小发明小创造,听说他还在琼州和江南种了不少“板栗红薯”、“甜糯玉米”这种只会造福老百姓的东西,他都没有想到用这戒指好好干一番大事业吗? 王永祥意气风发的走在丹陛旁边的汉白玉台阶上,他还记得小皇帝登基的那一天,就是被明黄色的銮车抬入了殿中,下面身穿大红色朝服的官员,对他不屑一顾的内阁辅臣毕恭毕敬的低头齐列阶下,高呼万岁,这样的场面是多么让人心潮澎湃呀,站在皇帝身后的他一时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们跪拜的不是眼前这个七岁的孩子,而是自己。 “王公公,您看……”方才那名太监一直等在角落里,这会儿见王永祥从乾清宫出来,马上又满脸堆笑的迎了上去:“您吩咐查访那几个举人的事儿,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王永祥被从美梦中唤醒,这反倒让他一下子有了主意,张皓文肯定是动不得的,每次和他直接交手自己都会失败,而且损失惨重,王永祥现在一想起张皓文心里就不自在,但是等等,他身边不是还有两个不知好歹的同乡吗?那两人估计可没什么法宝护身,就算有,那也敌不过他手上的人呀? 现在,他可不是当时那个在东宫委屈求全,无名无姓的小太监了,早有人发现了他在皇帝身边独一无二的地位,开始向他献起了殷勤,他略一思索,对那太监道:“前些日子想要来拜会我的那两名锦衣卫首领,你可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吗?” “记得记得,”那人连连点头:“有一人姓王名山,自称是您的侄子,怎么,难道您有事情要交给他去办?” “没错……”王永祥点了点头,伏在那太监耳边低语起来。 “丘洵、邢恕……小的记下了。”那太监点点头,转身要走,王永祥却又在他身后唤道:“等等,千万不要惊动会馆里其他的人,若是他们两个不能一起抓住,抓一个也可以,记住,一定要稳妥,避开那个叫张皓文的小子,他最麻烦!王山若是能把这事儿办好,我就认他做我的侄子!” “是、是!”那太监忙不迭的点着头,沿着宫墙跑了。 此时张皓文正在会馆之中,提笔给家中写信。从南京到北京一路,他给家中送信很少间断,家里的消息也陆陆续续传来,有好有坏 ,但大部分都是喜讯——去年道试、乡试,张皓言也中了举人,只有张皓方仍然不务正业,四处游荡,一开始在张皓言的看管下他还稍稍注意些,去年因为张皓言自己专心举业,张皓方跑到赌肆里赌了两把,欠了一屁股债,债主追上门来,张传华一气之下,让陈择梁把他带到金鸡岭做苦力去了。 至于其他人,张传云中秀才之后,镇上来提亲的不少,最后他自己相中了一个老儒生的女儿,那家人虽然家境贫寒些,没有多少嫁妆,让吴氏抹着眼泪哭了小半个月,但张传云却坚持己见,在学堂后头盖了一间小房子,带着新媳妇单过,听说现在那女子已经有了身孕,马上就要生产了。 许久以来,张家都不曾有孩子降生了,皓夏、皓秋都早已出嫁,嫁的人家虽然境况各不相同,但过得也都算是平平安安。只是张传翠那时非吵着要嫁个相貌比她大哥张传荣还要出众的读书人,一直挑挑拣拣到现在,今年二十四了,还留在张老头子和吴氏身边。 吴氏原先为这件事满是沟壑的脸上不知道又添了多少皱纹,现在她好像也想开了,儿子们个个都离开了他,剩下这个女儿,或许还能为他老两口养老送终吧。只是张传翠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的,到时候他们都走了,难道要把她托付给兄弟们照料?一想到这,吴氏决定也不再和小儿子张传云置气,时不时就到学堂后面那小院子里走动走动,终于和两口子冰释前嫌,也不再整日对张传云的媳妇儿恶语相向了。 不过,张传云虽然不打算再考科举,他接任后的天赐学堂反而在文昌一带名声越来越响亮。因为张传云年纪轻,教的又认真,人也和气,附近好几个村子的孩子宁愿多走些路,也要到天赐村来听张传云讲书。再加上张家还出了两个举人,一下子人们对张家的敬畏更甚了。 来到北京,张皓文终于把前一阵子家里寄来的那封信读了一遍,李氏认字,也通文墨,这信是她写的,除了对张皓文的思念之外,正如张皓文预料到的那样,李氏含蓄的提起了张皓文的婚事,毕竟皓春的孩子陈璋都已经七岁了,张皓广也八岁了,皓夏出嫁后生了个漂亮的女儿。张皓文这个年纪,在乡下,也可以考虑考虑自己的婚姻了。 张皓文将信放好,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母亲的好意,当然,他可以等到中了进士之后在考虑,但眼下马上就要考试了,考试一结束,这个问题就会变得越发迫切,到时候,他又该拿什么来搪塞家人呢? “古代人结婚真的好早早早啊!”张皓文望着会馆外面空旷的街道,内心郁闷的抱怨着,不是他不想结婚,他还没有意中人呢!大概是穿越前被迫相亲留下的阴影,他更想自己去寻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不过在这个时代,这可能吗? “皓文,你怎么面色发沉呀,没睡好吗?”第二天一出门,丘洵就瞅着张皓文的脸嘀咕道,不过随即他又道:“哎!走走走,我听说京城里来了个唱琼戏的戏班子,我带你们几个去瞧瞧,看他们唱的怎么样!” “见深,还有几天就要考试了,你哪里来的这个闲情逸致?”邢恕却在一旁出言劝阻,道:“你看看会馆里其他人……” “走啊,丘解元,你不去听戏吗?”邢恕刚想说其他人还在埋头苦读,就见会馆里的琼州士子们三三两两结伴往门外走着,一边走还一边招呼他们三个:“这次演的可是《琵琶记》,很有名的本子,你们在琼州可能都没听过呢!” “谁说不是啊,听说现在京城里的达官显贵也爱听南曲,哎,这戏班子,说不定还给皇上唱过!”举人们有的从去年就来到会馆备考,这么长时间的等待已经让他们有些疲惫,正因大考在即,他们才想要好好放松放松。 “……这……好吧好吧,我就随你们两个一同去看看。”邢恕也 不好再说什么了,跟在丘洵和张皓文身后一起往外走去。 张皓文确实没有睡好,还琢磨着家里催婚的事儿。听说去听琼戏,他也不想扫了丘洵的兴致,被丘洵拉着就出了会馆的门。 “看了吗,就是他们三个!”拐弯处的的角落里,几个平民模样的男子站在墙下的阴影处,眼睛直直盯着张皓文他们几个。“王千户说上面让抓两个,实在不行就抓一个,你们看抓谁好?” “呃,那个个子高的肯定不成,我看他走路的模样,估计还会点功夫呢,看他年纪也有二十多岁了,咱们不一定能一下子制住他。”另一人看着邢恕的背影说道。 先开口那人把手中几张画像翻了翻:“嗯,那就抓那个黑瘦的,那个小白脸不能抓,这都是上面的吩咐。王千户已经安排好了,待会儿先演《琵琶记》,然后再演一出《槐荫记》,他们到了酒楼肯定要吃要喝,在他们喝的东西里下点药,等他们出来方便时候抓人,别抓错了!” 另外几人齐齐道了声“是”,随即慢悠悠走出小巷,随着人流一起,跟在张皓文他们身后往前走去。 张皓文进了酒楼,忍不住上下打量,其实,他也有在京城开一家酒楼的打算。当时买下的几个孩子,帮家里做了几年生意,都被张传荣教的规规矩矩,也可以派出来做点事情了。开酒楼的好处,一来可以满足他自己的口腹之欲,二来还能听到来自各地的人的议论,说不定其中有什么有用的消息。读万卷书他是做到了,行万里路虽然没有那个机会,但听听来自四面八方的人的见闻也是挺好的嘛。 会试的前奏3 这么一想, 张皓文的头脑清醒了点,认认真真“考察”起来。见几人穿戴都颇为讲究, 酒楼里的人马上把他们领到了二楼。二楼的一张张桌子正对唱戏的高台, 将喧闹的大厅也一览无遗。张皓文和丘洵他们坐了下来,伙计不用吩咐,就送上一盘盘点心干果,还有一壶泡好的茶,给他们每个人都斟了一盏。 丘洵见另外两人也坐下了, 神秘兮兮从怀里掏出一个薄薄的小册子,在他们眼前晃了晃。张皓文早就注意到丘洵在干什么了, 所以只是一笑,邢恕却好奇地问:“这是什么,难道是这两出戏的本子?” “不是这两出戏的,却比这两出戏好多了,你瞧瞧……”丘洵往邢恕面前一丢。邢恕拿起来翻开往下读去, 不一会儿就读的津津有味:“见深, 这是你写的吗?” “没错, 怎么样?不过, 万一我将来为官,我可不想用我丘见深的名字, 皓文,你们帮我想个名字吧?” “不错、不错……”邢恕看着看着竟然看上了瘾:“后面怎么没了,见深,这三人打败了倭寇, 下面是不是该出海了?” “没错,他们要先找到曾经随郑和一起出海的老内官王景弘,然后……”丘洵忽然警惕起来:“咦,你在套我的话,我怎么能先告诉你呢,等我写好了,你再看吧!” “你们说什么?出海?!”张皓文听着丘洵和邢恕的争论,拿起茶水刚想喝,旁边八仙桌旁,忽然传来了一个好奇的声音:“怎么,难道你们几个秀才也出过海吗?” “笑话,我们可是从海上而来的呢!”丘洵笑着道:“怎么,你也看过这本《南海月明》?” “当然,这可是京城里最受欢迎的话本了!”张皓文这时抬头一看,方才发现说话的是个年轻的书生,这书生相貌有几分熟悉,不知为何让他想到了几年前搭救的太子……不,现在已经是皇上了。不过,他的眉眼比朱祁镇清秀许多,小巧的鼻子,红润的嘴唇,倒是有点像……有点像个女孩儿。 “来来,这位贤弟,你坐下,跟我说说你觉得这话本中可还有什么不足之处吗?”丘洵抓到了一个读者,很想像他征求点反馈意见。这书生低头一看,和张皓文目光相对,两颊竟然一下子红了。 张皓文也莫名有点不好意思,他站起身来,把自己的椅子往一旁搬了搬,拱手一让:“初次相见,不知道这位贤弟姓名是……?” 那书生莞尔一笑,也回了一礼,道:“我姓胡,名……名清,你们叫我阿清吧。” “阿清?”凭丘洵的聪明,他马上就生出了几分疑惑,不过,和读者的交流现在对他来说更为重要,他请这位书生坐在一旁,和他议论起书里的几个情节来。 “我最喜欢他们三人出身海岛,在岛上生活的点点滴滴,因为我久居京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去南方看看,所以,难免会对南方的而生活有些向往吧,对了你说你们也去过那里,岛上的椰子树,真的有那么高吗?”他们坐了半天,戏还没开场,阿清则拉着丘洵好奇的问个不停。 张皓文往旁边看去,只见和阿清同来的还有两个男子,他们却没有随阿清一起到这边桌上来说话,只是在原来的桌旁目不转睛的看着这边的动静。 “啊……秋灯明翠幕,夜案览芸编。今来古往,其间故事几多般。少甚佳人才子,也有神仙幽怪,琐碎不堪观。正是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 “……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 “开始了开始了!”丘洵将话本收回怀中,众人都屏声息气,上下三层的宾客鸦雀无声。只见一个小童手持护板,歌喉婉转的把这开唱几句清唱了出来。 张皓文原本是想来打个盹儿的,但这 抑扬顿挫,清丽动人的曲子竟然让他听的颇为入迷,一时也忘了昨天没睡好的事儿,认真品味着曲中的韵味,一幕谢场,四周爆发出阵阵掌声和叫好声,更有人将银票扔上台子,比现代的追星族还要疯狂。 “张、张相公……”张皓文正等着下一幕开演,身旁的阿清忽然小声问道:“你,你也是琼州人?” 方才阿清刚在张皓文身边坐下的时候,张皓文忽然有点紧张,握着茶盏的手心里湿漉漉的。听了一回戏,他暂时忘记了阿清的存在,这时回过神儿,又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可是看阿清的样子,张皓文隐约感到阿清和他一样不安,两人互望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笑,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丘洵疑惑的看着他们,对邢恕道:“你看他俩脸怎么一个比一个红?到底皓文,你今天从早上起就不对劲呀,要不要你早点回去算了?!” “不不……”张皓文很像把丘洵的脖子扭过去,让他好好对着舞台看戏,可丘洵意味深长的眼神还是在他两人身上打转。 “唉!你看看皓文,今天早上还不想来呢,现在让他走他又不想走了……”丘洵拉着邢恕,对他嘀咕道。 邢恕只觉得丘洵这话说的莫名其妙,比起张皓文和清儿,他对丘洵的话本更感兴趣。眼看邢恕拉着丘洵讨论起了话本,张皓文对邢恕的感激又深了一层。 清儿也一眼就瞥见了那手写的话本,惊讶的道:“什么……难道这本子是你写的?!” “嘘……别嚷呀,我最近要考会试了,已经耽误了好几月都没更新,书局的人在屁股后面追着,千万别让他们知道我又写了几段……”丘洵虽然这么说,还是把话本递了过来。张皓文一直就注意到丘洵在写这些东西,但并没有拜读过他的大作,这会儿和清儿凑在一起读了两段,确实写的不错,令他几度想要拍案叫绝。怪不得丘洵常常有些额外的银钱入账呢,原来他的“副业”和他的举业一样,还挺蒸蒸日上的。 “我不喜欢这一段……”清儿忽然开口说道:“为什么这位黎族的姑娘听见心上人要扬帆远去,却只是‘心碎欲绝’,而不和他一同离开呢?她手中握着黎族世代相传的宝物,可以保护他们不受邪魔侵扰呀!” “这你就不懂了……大家喜欢看的就是这种‘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感觉嘛!”丘洵耐心解释道:“况且,他的心上人马上就要遇见另一位姑娘,是那是才色双绝的金陵名妓……哎呀,等这一段写出来之后,肯定会大卖的!” “怎么?难道女子就要在山林里孤独终老,而她的心上人却可以朝秦暮楚,见异思迁?”阿清秀眉皱起,不满的问道。 “现在的话本都是这样写的,嗯,不过考虑到你的反应,我可以安排他回来之后在和这位黎族姑娘相遇,带着她离开海岛,将来大家在一起生活。”丘洵琢磨了一会儿:“这书就送给你了,慢慢看吧!” 阿清好像对丘洵的改动仍然很不满,她嘟着嘴拿起案上的茶一饮而尽,却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她的杯子,她慌慌张张的道了声失礼,将丘洵的书收了起来。 听他们议论了一会儿“剧情”,张皓文忽然觉得眼前的“清儿”和他以前接触过的人有点不太一样,别人看到这一段,甚至连张皓文自己,也没有觉出任何问题,只有清儿坚定地认为,那位黎族姑娘和她的心上人一样,有获得幸福的权利和资格。 想到这儿,再看清儿,他秀美的五官在张皓文眼中变得亲切多了。张皓文不自觉露出笑容,心里也不再紧张,和清儿一句句聊起天来。 清儿告诉他,自己的母亲不受父亲宠爱,因此早早出了家,他也因为体弱多病,回到了母亲的娘家居住,好在有外祖母和两个舅舅照顾 ,一直以来过得也还算不错。只是从小没有父母的陪伴,总是让她有些寂寞。 她叹了口气,道:“我小的时候,后母不仅不喜欢我,连和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也不喜欢,甚至想要害他,我母亲听说之后就想办法把哥哥送走了,结果后母怕爹找不到哥哥唯她是问,就抓来我让我假扮哥哥。我们那时候年纪小,长得很像,爹竟然没有发觉,而我不见了几个月,他也丝毫没有问起我的下落……” 张皓文心中一痛,想起了自己穿越前的经历。女子在很多人,甚至是他们父母的眼里,就是这样可有可无的吧。只有儿子才是孩子,只有儿子才能继承家产和姓氏,千百年来,难道人们还不能抛弃这样的陋习吗? 阿清叹了口气,想接着说下去,忽然脸色一变,道:“我……我去去就来。” 这时,丘洵不知为何,一张脸也扭成一团,哎呦哎呦的叫道:“怎么回事?难道这茶我喝多了,我得去方便方便,你们等着我……” “……女萝松柏望相依,况景入桑榆……”台上两人唱的凄切,张皓文却仍然在回味着清儿方才那几句话,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清儿和丘洵都已经离开一会儿了,可他们两人一个都没回来。 “糟了!”张皓文望了望眼前空了的茶盏,只有邢恕那杯还不曾动过。张皓文回头问跟来的张吉道:“丘相公去了多久?” “也有一盏茶功夫了。奇怪,他和那位小秀才怎么都急匆匆就走了呢?”张吉说罢,回头往一边张望,只见邻桌两个汉子中有一个似乎也刚回来,两人面色焦急的交谈几句,目光落到了张皓文他们身上。 “借一步说话。”其中一人走了过来,对张皓文道。 “这是……”邢恕似乎也发现形势不太对劲。他们一众人离席往楼下走去,却迎面碰上了捂着脑袋往上跑的丘洵。 “糟了、糟了!”丘洵跳着脚道:“刚才有人把清儿姑娘掳走了!” 金榜题名1 张吉和邢恕一愣, 紧接着又恍然大悟,方才那名身穿长衫的年轻“秀才”根本不是个读书人, 而是个清秀的姑娘。张皓文只觉自己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他扶着丘洵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也受伤了?” “他们、他们好像是想绑我,我和清儿姑娘同时离开打算上楼的时候,不小心撞在了一起,这时旁边忽然冲出两个人来, 一把拉住清儿姑娘就跑,我拼命追上去, 却听有一人道:‘不对,不是那黑瘦的小子么?不管了,两个一块抓走!’” 丘洵顿了一顿,接着道:“不是我贪生怕死,可我若是被抓走了, 谁来向你们报信?因此我拔腿就往回跑, 结果还是中了一棍, 好在先前咱们都跟胡大哥学过几下拳脚, 我拼命反抗,动静大了, 酒楼里的人也赶了过来,他们就只带着清儿一个跑了。” “这,这可该怎么办?!”清儿的那两个随从也急的团团转:“咱们得赶紧回去禀报老爷。” “你们老爷是谁?是不是姓胡?”张皓文试探着问道。 “既然事情和你们有关,我也就不隐瞒了。这样吧, 我们带你去见他。”那两人低声做了个请的手势。 “皓文,怎么是你们?!”半个时辰过后,张皓文和胡瑄在城东一座简朴典雅的宅子里见了面。胡瑄仍然身姿提拔,一副武人装扮,刚脱下的袍服和刀放在一边,匆匆迎了出来。 “二老爷,不好了,小姐出事了!”张皓文还没来得及开口寒暄,阿清的两个随从就把事情的经过对胡瑄说了一遍。 张皓文沉声道:“胡大哥,对不起,我看这回他们又是冲着我们几个来的,可丘兄前几日刚到京城,谁会和他过不去呢?” “这个……会试在即,听说见深在乡试中得了解元,是不是有人不想让他参加考试?”要知道阿清的下落,就必须弄明白对方的用意,胡瑄马上吩咐手下四处搜寻,然后就和张皓文他们坐下商议起来。 “我看未必,”邢恕推断道:“若是想害得见深不能考试,那他们为何说要‘绑’他?又为何选在酒楼这么人来人往的地方行凶?打他一闷棍让他受伤不起不就行了?看样子,他们这些人是另有所图。” “邢兄说得有理。”丘洵也道:“他们一人带走了清儿,另一人在后头追我,可那人追我的时候并没有要对我痛下杀手的意思,只是想把我带走,你们说,我一没有钱,而家里也不是什么权贵,他们绑我能干什么呀?” 张皓文越想越不对劲,他甚至有了个不太好的猜测,虽然觉得自己想的有点离谱,但救人如救火,他还是开口问胡瑄道:“胡大哥,这些年,你可曾听过宫中有一个叫王祯的人?” “王祯?”胡瑄皱起眉头,想了半天,叹气道:“自从姐姐住进长安宫,我们胡家的势力一天不如一天了。我和哥哥也不过在府军中有个虚衔,哪里有什么入宫的机会?等等,之前的时候,先帝为太子制定了一名太监给他开蒙,这人叫做王振,难道你说的是他?” “王振?!”丘洵忽然道:“他还没有被赶出宫吗?” “你怎么知道他被赶出宫了?”胡瑄也有点意外,“没错,三年前太子回来不久,就把他赶到南京去了,然后,先皇又提拔了个年轻的太监,听说颇得皇上欢心,现在日日伴在他的左右,说来也巧了,此人也姓王……” “王永祥。”张皓文一字一顿的道。 “就是他!皇上现在称他为‘王伴’,宫里其他人都尊他一声‘王先生’,唉!皇上如今年幼,身边都是一些这样的人,太皇太后年纪大了,杨阁老他们也已经年逾古稀,将来他们不在了的话,我……我真不知道镇儿他能不 能撑起这大明的江山呀!”和张皓文他们有着生死交情,胡瑄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忧虑,把话直接说了出来。 “是他……”张皓文眉头紧皱,慢慢站起身来,道:“看来,今天的一切,包括这场琼戏,都是他在背后指使的,可是,我怎么也想不通,如果他的目标是我,他为什么要绑丘兄呢?” “他不是想杀你,他是想威胁你。”邢恕说道:“他知道丘兄是你的挚友,绑了他,你绝对会答应他的要求。” 张皓文闭上眼睛,努力的回忆着自己和王永祥的几次交锋,当他们渡海的时候,王永祥可没有半点手软,直接收买了两个不要命的杀手来取他的性命,可是现在,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变化,让他对自己的命不感兴趣了? 或许,他有了一件更感兴趣的东西…… 张皓文回想着那一天出城前里的场景,天快亮的时候,众人以为朱祁镇正在沉睡,张皓文来到他的房中,坐在床边,谁知此时朱祁镇已经醒了,他以为张皓文要和他玩什么有趣的游戏,于是就闭上眼睛,假装还在睡着。 张皓文又看了一眼朱祁镇,低低唤了两声“殿下”,朱祁镇觉得更有趣了,决定装睡到底,于是只是稍微动了动,眼睛丝毫没有睁开。 可是,在张皓文放心的转过头去的时候,朱祁镇却小心翼翼偷眼看去,只见张皓文侧着脸盯着自己手上一个白玉戒指若有所思,然后,他轻轻摊开双手,屏住呼吸,闪着光芒的白玉网从戒指中倾泻而出,在两人面前如水流般晃动着,朱祁镇他感到一股温暖而柔和的风包裹住了自己,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就是那条神奇的溪水和仙境般的小山了。 “糟了,陛下可能知道了这个秘密。”张皓文喃喃的道。说起来,他一点也不后悔当时用这个办法救了朱祁镇,不管他是天子还是贫民,他总不能眼看着对方遇险而袖手旁观。况且朱祁镇年幼,心地纯良,就算他猜到了什么,张皓文也不是特别担忧,可是他身边的人,这个王永祥……他绝对没安什么好心。 “走,咱们回会馆。”张皓文对丘洵和邢恕道:“既然他是想要挟咱们,那肯定会把条件开出来。胡大哥,您放心吧,一时半会儿清儿不会有危险的。” “好,若有什么需要,你们可以随时派人到这里来找我!”胡瑄站起身,把他们往外送:“我也会派人在城中暗地搜查,如果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我就让他们到会馆中去通知你。” “咦,皓文,你们回来啦!”住在张皓文他们隔壁的一位士子见张皓文等人回来,迎上来道:“方才有人给你送来了一张纸条,还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可能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你快看看吧。” “多谢!”张皓文心急如焚的接过纸条展开一看,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一行字:“用戒指来换人命。子时,城外,十方普觉寺。” “怎么回事,写的什么?”丘洵和邢恕马上凑了过来,看见那行字的时候,都惊异的问道:“戒指?!皓文,他要你的戒指做什么?” 丘洵和邢恕,甚至张皓文的家人都不知道他这个戒指的秘密,即使是当时带走朱祁镇,张皓文也只是告诉众人他会奇门遁甲之术,还当着他们的面变出了几样东西。不过,他也告诉他们,这种法术是非常消耗精神的,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使用。众人当时一则别无他法,二则都绝对相信张皓文的人品,因此才同意一试。 而且,张皓文估计他们十有八九觉得教自己法术的就是唐珏,毕竟他是唐珏的关门弟子,唐珏又以研究易经闻名,只是他们都默契的没有开口询问,张皓文也就没有过多的解释。 事到如今,戒指的秘密瞒也瞒不住了,面对两位好友,张皓文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 出来。 两人虽然有些惊讶,但此事发生在张皓文身上,不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倒让他们更能接受一些。此时的关键不是刨根问底,而是解救被绑走的清儿。而且,张皓文很清楚,只要他交出戒指,王永祥绝对不会留下他的性命。 天色渐渐变黑,夜晚降临了。听了一天琼戏的士子们在楼下议论纷纷,张皓文他们几人却待在各自的房间里,一个个都没有胃口吃晚饭。过了明天,后天就是会试的日子了。张皓文的心却不在考试上,他眼前浮现出清儿凑过来的时候粉扑扑的脸,还有她和自己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点羞涩,又带着一点喜悦的眼神。 自己一定要去,可是戒指不能交给王永祥。这么多年过去,那个戒指终于由一道淡淡的白痕变成了一个货真价实,温润而光滑的指环。张皓文把他摘了下来,又戴上,试了几次,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怎么皓文,你想自己一个人去?”张皓文刚蹑手蹑脚的走出房门,就被站在门前的丘洵和邢恕堵住了。 “只离子时还远呢……”张皓文确实是不想让丘洵他们跟他一起涉险,可是看现在这样子,他们也不会让他一个人贸然赴约。 “好吧好吧,你们和我一起,不过说好了,万一有什么变化,你们不要太顾及我的性命,救阿清。”张皓文认真的对他们道。 “想不到,赶走了个王振,又来了个王永祥,命运轮转,难道怎么也躲不过吗?!”出城的路上,丘洵唉声叹气的对张皓文抱怨。 “我更相信老师说的话,事情的开始和终结都有它的原因,既然有了滋生杂草的土壤,拔了它还会再长出来。”张皓文也跟着叹了口气:“没有王振,就有王祯,想想太子、永清公主的经历,你就会明白,这样的事情不是偶然的了。” 金榜题名2 “我现在有个初步的想法, 但能不能成功还要看你们的帮助。”张皓文放慢脚步,对他们道:“这个秘密, 我想王永祥肯定不会希望太多人知道, 所以,他会亲自来,但他不会一个人来……张吉,你去找胡大哥,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让他派些可靠的人来城外寺院接阿清。” “可是……谁来保护您呢?”张吉有些犹豫的问道。 “你留下来,能打得过他手下的那些锦衣卫吗?”张皓文朝他挥了挥手:“去吧。你只要及时带胡大哥来接应我们, 我们就会没事的。” “敢问几位施主这么晚了是来找谁?”一个小和尚从寺门后露出头来,哆哆嗦嗦的问道。 “我们是来等人的。”张皓文深吸一口气,尽量镇定的道。 “哎呀呀,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呀!”他话音刚落,身后就响起了熟悉却又陌生的尖细的嗓音。说熟悉, 是因为这声音张皓文一直记在心里, 很难忘记, 说陌生, 是因为这个可憎的语调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听过了。 如果可以选择,张皓文宁愿永远都不再听到王永祥的声音。可是现在, 他知道,要想实现这个愿望,就必须跟这位早已今非昔比的“王公公”面对面较量一番。 他们转过身去,身后一排手举火把的卫兵, 那腾腾火光照亮了他们眼前沉重而古老的寺院大门,也照亮了寺外深灰色的天空。 空中阴云密布,被二月的寒风驱赶,正在他们头顶不断聚集,那颜色越来越深,仿佛是没有调过的墨块,等待谁用笔把它晕开一般。 “我知道你肯定会来,张皓文。”王永祥躲在两个人高马大,身穿黑衣的侍卫身后,推着他们和自己一起朝张皓文靠近:“原来在琼州的时候,为了那些素不相识的黎人,你就可以孤身一人跑到府衙替他们求情,虽然他们绑错了人,但你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没错。”当王永祥离他只有咫尺之远的时候,张皓文反而不害怕了,坦然的道:“这就是你和我之间的区别。” “你绑的那个人在哪儿?”邢恕也上前一步,沉声问道:“先让我们看一看。” 张皓文他们三人事先对王永祥的了解,这样只会让事情更加复杂,阿清的处境也会更危险。 张皓文仔细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只见王永祥嘴角一挑,回头望了一眼树下的马车:“把他带出来吧。” 他身后一个侍卫应声而去,马车的帘子掀开,不断挣扎的阿清被从里面拉了出来。她的双手反绑在背后,嘴里也塞了布条,当看见火把照耀下的张皓文等人的时候,她眼中满是震惊,愤怒的试图把身边两个卫兵推开,她的激烈反抗反惹得王永祥发出了一连串得意的笑声:“张皓文,你看看,你要是不配合的话,这个无辜的人可就要倒霉喽。所以,你可要好好想想清楚,怎么做才能让我王永祥满意。” 张皓文一瞧,阿清看上去安然无恙,只是脸上满是泪痕,长衫有些发皱。他一下子放了心,对王永祥道:“王公公,您看清楚,我们可是什么都没有带。我身边丘兄、邢兄都对此事的内情一无所知。若是你真的想要那件东西,就让邢大哥带着那名秀才先走,等我估计他们安全回到了京城,我自然会将东西交给你的。” 王永祥对身边侍卫低声说了几句,那侍卫走上前来,在张皓文他们身上摸索了一番,确实没发现任何武器,便回身对王永祥点了点头。王永祥见状好像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逐渐放大,又对两名侍卫做了个手势,他们一步上前,把手按在了丘洵和邢恕肩上。 “别紧张,两位举人老爷,我只是想和张贤弟说几句话。”王永祥晃动着他那瘦 长的脑袋,冲着张皓文把手一招:“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傻嘛。你过来,我要你把你那宝贝怎么用好好对我解释清楚。” 张皓文从手指上褪下戒指,在王永祥眼前晃了一晃,正当王永祥伸长脖子要看个究竟的时候,张皓文把手掌一收,火把下莹润的光泽消失了,他眼前只有张皓文握的紧紧的拳头。王永祥气急败坏的把脚一跺:“张皓文,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清?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你这几个朋友还有那个家伙才有命离开这儿!” “我也说的很清楚。”张皓文道:“让邢大哥带她走!我和见深留下!王公公,据我所知,你如今虽然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但还没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吧?!京城里的府军和锦衣卫不全是你的人,张太皇太后对你的一举一动也很关注。我如果是你,就绝对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什么事来!” “你……你……”王永祥气语无伦次,指着张皓文的手不断发抖。当然,就凭他手下的人,把戒指抢过来不成问题,但这戒指怎么用呢?这就只有张皓文一个人知道了。 夜色愈深,寒风如刀般刮过他们的脸颊,蹭的张皓文脸上生疼。乌云并没有被风吹散,反而聚在一处,将火把的光映的更加明亮,远处也隐约传来了隆隆的雷声。 “府军前卫百户胡瑄,此乃我等出城巡视的凭证,快开城门!”胡瑄牵着马,带着一脸焦急的张吉和十数名侍卫,沉声对守城的士兵说道。 “开门!开门!”那几名士兵毫不迟疑的打开了沉重的城门。胡瑄对身后众人把手一挥,出城一步跨上了马,将马鞭一挥,一行人迎着零星飘落的冰冷的雨滴,朝城外十方普觉寺的方向奔驰而去。 “你想威胁我,呵呵,张皓文,你也不看看你如今有没有这个资格。”王永祥一把夺过身旁侍卫的佩刀,把它架在了丘洵的右臂上:“若是闻名天下的琼州才子没了胳膊,那他后半辈子可就没法写文章,没法做官了。张皓文,这儿除了你,可有三个人呢。你……” 他话还没说完,头顶忽然一道强光闪过,随即轰一声巨响,天空仿佛要裂开一般。王永祥险些被吓破了胆,嗷的尖叫了一声,手里的刀也随之落了下来。丘洵侧身一躲,刀落在了被雨点打的满是泥泞的地上,溅起的泥水打湿了他们的衣袍。趁此机会,张皓文又张开手,再次提高声音,对王永祥喝道:“放走他们,否则你什么也得不到!” “好……好……我看你也翻不出什么花样!”王永祥气急败坏的对邢恕道:“你!去给他解开绳索,你们两个快滚!” “多谢王公公。”张皓文越发镇定,眼看阿清不情愿的被邢恕拉着越跑越远,张皓文一颗心反而落了地,只剩他和丘洵了,丘洵是广东乡试的解元,声名在外,虽然王永祥刚才拿着刀瞎比划,但是张皓文相信他绝不敢真的对丘洵动手。 张皓文缓缓展开手掌,毫不畏惧的走到了王永祥的面前,王永祥反而面色有些慌乱,往后退了一退。张皓文微微一笑,道:“王公公,您不是想知道这戒指的秘密吗。我这就演示给你看。” 说罢,他侧过身去,注视着戒指,从里面掏出了一瓶灵水,递给了王永祥:“喝了这个,即使是在黑夜里,也能把周围的一切看的清清楚楚。” 王永祥白了张皓文一眼:“你先喝一口。” 张皓文倒进自己嘴里几滴,然后递给王永祥。王永祥仍不肯自己喝下,而是将瓶子递给了身旁侍卫。那侍卫本来就身体强健,灵水在他身上很快发生了作用,他惊奇的道:“我、我真的能看见远处了,就如同身处白昼一样!” 王永祥瞪大了眼睛,向那戒指伸出手去。然而,他马上又皱紧眉头,对张皓文道:“哼,你这一瓶莫名其妙的水,你就想换你们 两个人的命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这是戒指里头是个空间,该怎么出入,你告诉我,否则你们还是死路一条!” “王公公,你既然感兴趣,和不跟我一起进空间里看一看?”张皓文抬头问道。 “嗯?好!”王永祥兴奋起来,马上就要进入那个充满灵力的空间了。听起来,那里面如同仙境,可以让人得到智慧,也可以得到力量,甚至各种各样的别的本事。至于那些可以种庄稼的田地,他要好好控制,而不是像张皓文这样随意挥霍。在荒年,在灾年,他可以用这个空间为自己挣来无数的财富。他还可以训练出更加强壮的卫兵,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 丘洵扶住张皓文,张皓文进入空间,他抬头看去,原来矗立在山下的那高大的白玉牌坊,如今只剩下极小的一块,而在他眼前是一张铺展开来的白玉网,如丝绸一般光滑柔软,随着张皓文心念的转动,收入了他的手掌之中。张皓文睁开眼睛,白光从他手中流出,将王永祥罩住,两人一起进入了空间。 “这就是陛下所说的仙境?!”王永祥望着眼前的溪水,这景色确实优美,可在他眼中,和皇宫后苑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不过,想到溪水里可能有的灵力,他心中还是有些激动。这一切就要成为他的了。 他回过头,却见张皓文站在他的身后,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嘴角上扬,渐渐浮出了一个笑容。这笑容中有几分不屑,却也有几分悲悯。张皓文看着他,朗声道:“易经系辞有云:‘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小人以小善为无益而弗为也,以小恶为无伤而弗去也,故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王公公,你既然这么喜欢这个戒指,那,你就留在戒指中好了。” 王永祥如遭雷击,整个人愣在那里,他扑上前去,却扑了一个空,被张皓文躲开了。张皓文继续往后退去,接着道:“当时殿下他将此地视为仙境,是因为他心地纯真,能从这一草一木中感受到充盈的灵气,而你,看到的只是继续作恶的工具罢了。” 王永祥脑海中的念头一个个转过,他慌慌张张的咧开嘴,道:“不、不要让我留在这儿,皓文,你我还是同乡呢,你……” 金榜题名3 他咬着牙想冲到张皓文跟前, 却见张皓文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在那里, 他还没看清楚的那枚白玉戒指, 在他眼前发出了最后一道夺目的光彩。 “不……”张皓文的耳膜仍然在王永祥充满了惊恐的吼声中震动着,但他感觉到了寒冷的雨水落在自己面颊上的温度。 与此同时,丘洵也意识到自己手中张皓文的手指略微动了动,在他的瑟瑟发抖的手上轻轻一按。 丘洵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充满希望的把目光投往城门方向, 果然没过多久,不远处就传来喊声:“那边是怎么回事?!” 丘洵听得出来, 这是胡瑄的声音。张皓文马上睁开眼睛,和丘洵一起往远处看去,喝了灵水的他们看得真切,胡瑄带着张吉和一众兵士,朝他们的方向飞奔而来。 “就是你们几个, 胆敢绑架皇亲, 胁迫三名备考会试的举人。王千户, 你真是大胆的很, 不知道是谁在你背后撑腰?”胡瑄跳下马,指着站在王永祥旁边的那名中年男子道:“任何一条罪, 都足够你赔上一条命的了。” 听到绑架皇亲四字,那名千户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不过,他很快就认出了眼前的人, 一下子态度又变得放肆起来:“我说是谁?原来是国舅爷呀……哦,不对,你姐姐如今已经不是皇后了,早就不是皇后了!胡老二,你不要得意的太早,等王公公醒了……等王公公醒了……” “他不会醒了。”张皓文和丘洵一起,在胡瑄手下的保护中走到胡瑄身边,对那名惊慌失措的王千户说道:“如果你们现在赶紧回去,假装今晚什么都没看见,或许,太皇太后永远也不会知道你们的存在。可若是你们想和王永祥一起背上我方才所说的那些罪名,想要和我的手下比试比试,我也愿意奉陪!” 胡瑄把手伸往腰间,刷的一声,长刀出鞘,直直抵在王千户的颈边:“记住,皇上刚刚登基,会试在即,没有人希望这个当口出什么岔子,你想从这名已经遭到天谴的阉人身上得到荣华富贵,恐怕是不太可能了。” “王……王公公!您醒醒!”王千户俯下身去,拼命摇晃着王永祥的身体,王永祥却始终不肯睁开眼睛。王千户抬起头来望着再次亮起闪电的天际,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恐慌,他所做的这一切,真的是会遭到报应的。 “你……你们是奉太皇太后的旨意而来?”王千户再开口的时候,语调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原先的嚣张。 “我们奉了谁的旨意你不用管,你只要知道,如今的大明朝上宫内比你脚边这个太监说了算的人还有很多就可以了!”张皓文也开了口:“张太皇太后,杨阁老,辅国公……哪一个不能要了你们的命!” “这……走……!”王千户稍加思索,马上就意识到张皓文提出的并不是一个选择,他们顿时决定抛下昏迷不醒的王永祥,沿着寺庙的院墙四散而去。只有王永祥一个人还躺在地上,在泥泞里,被冰冷的雨水无情的冲刷着,很快就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二月二十五四更鼓响起,北京贡院的大门缓缓打开了。这一年因新皇即位仓促,会试的时间比往年足足晚了十多日。然而,考中的人将会成为新天子的第一批“门生”,这无论对可能会迈入官场的考生还是对于仍然年幼的天子来说,都是十分意义重大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理应代替如今朝堂上那些垂垂老去的官员们,效忠这位不满八岁的小皇帝,为这个国家的运行注入新鲜的血液,让这台机器更有力、更顺畅的运转下去。 “脱靴即可,不必解发解衣。”眼看前面那名应试举人要解开网巾,负责搜查的官吏客气的制止了他。紧随其后的张皓文见状,心中感叹乡试和会试的待遇果真不同。丘洵早向他们科普过,会试 不会搜查的特别仔细,殿试更只会象征性的翻翻考篮就罢,向之前道试时候那样让人斯文扫地的披头散发,脱光衣服的事情,是不会在会试的时候出现的。 “张皓文,广东琼州文昌县人。”站在朱红的大门前,千名应试举人安安静静的,随着队伍往里走去。张皓文望着贡院深深的一条条巷子,仅仅发生在一天前的那件事似乎显得不太真实。可是,他一闭上眼,总是能看见城外十方普觉寺前那空旷而泥泞的土地,撕裂青色天空的闪电和倾盆而下的暴雨,白玉戒指闪烁的光芒,还有王永祥那贪得无厌,凶恶狠毒的眼神。 这一切终于成为了泡影,那天夜里,宫中乱作一团,朱祁镇命人四下寻找着自己最宠信的“王伴”,甚至惊动了清宁宫的太皇太后,还有三位内阁老臣。会试的前一日,城里锦衣卫进进出出,禁军到处搜查,别人都为这不同寻常的阵仗好奇。只有张皓文他们三个知道,王永祥的失踪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昨日傍晚时分,禁军在城外的泥地里把王永祥扒了出来,二月的北方仍然寒冷入骨,雷雨后的泥水冻成了冰。百姓们看着被抬进城的那具冰冷的躯体指指点点,却没有人想象到之前在城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虽然还有些疲惫,张皓文的头脑却非常清醒。由于贡院太大,试题都是由监考的官员分发道每一排号房的兵士们手中,再由他们转给士子们。会试和乡试一样,首场考的是三道四书题,四道五经题。不过,题目纸拿到张皓文手里的顺序,却是五经题在前,四书题在后。士子们各自的本经是会试中的“首场首艺”,此乃洪武年间名太祖亲自定下的规矩:“发题先五经而后四书。”丘洵也一再嘱咐他们,童子试中四书最重要,可越往后,自己所选的五经就会越重要。会试之后还有殿试,为了能赶上殿试的时间,让士子们不至于在京城过多逗留,会试判卷子的时间只有二十多天。所以,时间紧张的时候,判卷官往往只能将第一篇文章认真读完。 张皓文深吸一口气,打开题目纸审视着这道决定他命运的题目。从天赐村到京城他实再走了太远的路,再加上南京三年养精蓄锐的时光,这次会试,他绝不能空手而归。 况且,就读国子监的士子都有功名在身,也不需要天天去读书,张皓文和丘洵、邢恕一有机会,就会去南方各地游历。南方虽然富饶,但因开国初期定下了江南各地收取重税的规定,百姓的生活并没有比那些贫瘠的地方好多少,甚至抛弃土地,离开家乡的大有人在。 天灾虽然可怕,更可怕的是人祸。来自朝廷的一道命令,就能彻底改变一方老百姓的命运,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见过了这些大大小小,心思各异的官员之后,本来只想做个富家翁的他,仍然选择了苦读四书五经走上明知道将会充满艰辛的官途。 “益:利有攸往,利涉大川。”这就是《易经》题的第一道题目。张皓文闭上眼睛,开始思索——此卦的彖辞有云:“益,损上益下,民说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利有攸往,中正有庆。利涉大川,木道乃行。益动而巽,日进无疆。天施地生,其益无方……”而象传则云:“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 《易》的卦象有吉有凶,张皓文也知道,全国性考试,绝不可能考兆头不好的凶卦,因此准备的时候凡事以此为本经的士子也都有侧重。张皓文回想着唐珏对这一卦的解说:“以此卦拟国家,卦义以‘损上益下’为‘益’,正是告诫君主和臣子:不要吝惜自己的财物,不要盘剥自己的子民,不要只为了自己一时欢愉,而把百姓的劳苦抛诸脑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被小人蒙蔽,忘记了百姓,早晚会被百姓所抛弃!” 贡院里一片寂静,士子们略经思考,都已经开始在草纸上酝酿着写下了各式各样的破题句 ,然后再重新审读原题,再进行揣摩和比较,会试诸多忌讳,士子们的破题既要有新意,又不能脱离了所谓‘正宗’的解释,显得太过标新立异。更何况这场的主考官是五朝元老杨士奇,他的诗词风格被当时的人称为“台阁体”,文风平正典雅,大家为了迎合他的口味,都试图将自己的文章写得老成而大气。 张皓文一开始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是后来,想想如今朝堂的新旧交接官员逐渐老去,对朝局渐渐失控的事实,已经在朱祁镇全城搜寻“王伴”的下落的时候露出了端倪。为什么灾祸来临之前众人都丝毫没有警惕呢?大概就是在这种“颂圣德,歌太平”气氛中,人们已经把“居安思危”的古训抛之脑后了吧。 “毋私尔财,毋剥下以奉上,毋足国以贫民……有国家者所当凛凛也!凡民情莫不欲无损而有益,有益则喜,喜则悦,益愈宏,悦愈众,所谓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其悦也,诚有悠久而无疆者矣……” “皇上呀!”几天过去,朱祁镇仍然失神落魄的待在乾清宫,听说阁老杨士奇求见,他本来不想见他,但七十二岁的老臣跪在门外,他也没法铁下心来让他吃这个闭门羹,只得整理衣冠,走出殿门迎接。杨士奇原本也不想趟这滩浑水,他早该致仕了,回家写写诗,做做文章,继续歌颂太平,但也得有太平可歌颂才行呀! 他的精力早已不如从前,坐在贡院里阅卷仅仅是走个形式。判卷时三天一大宴,五天一小宴,保证他下头的官员们有足够的精力来读成千上万篇各种各样的八股文。新天子开设的第一场考试到底能网罗到什么样的人才,即便是这位五朝老臣也很好奇。 “哎呀,我今天读到一片易文,那也是真敢写呀,‘毋剥下以奉上,毋足国以贫民……有国家者所当凛凛也……’你们说,这文章当如何判?” “哦?”刚喝下两杯酒的杨士奇闻言,精神不觉一振,很久都没有听见士子写出如此振聋发聩的句子了,最近一直困扰他的,似乎不是他日益不济的精神,而是宫中的种种动静,杨士奇亲眼看着小皇帝长大,虽然他不是东宫的属官,但对这个刚登上皇位的孩子还是有感情的。他算得上聪明,也很善良,就是有些软弱,容易受身边的人摆布,可这也和他成长的经历有关,不能完全怪他呀! “把文章拿给我,我亲自判!”杨士奇下了命令。 尾声(完) “皇上……”杨士奇巍颤颤的跪下去想要磕头, 朱祁镇却赶紧让人搀住了他:“杨阁老,您不是在贡院判卷子吗, 怎么到朕这里来了?……快坐, 不用多礼。” “确实如此。”杨士奇恢复了平静,在宫人的搀扶下坐在了一旁:“您也知道,这第一批进士,将来都是您的门生,老臣自当好好为您效劳, 不敢有丝毫懈怠,皇上呀, 如今天下人才辈出,长江后浪推前浪,老臣也是自认不如啊。这次,老臣是因为读到了一篇文章,颇有些心得……您也知道, 老臣年纪大了, 因此便想趁着自己还记得清楚, 想来将自己的这一点体会说与陛下听听, 以免日后没有机会了啊!” “哎呀,阁老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朱祁镇最怕杨士奇发表什么他已经来日无多之类的言论, 要威慑百官,处理政务,他还指着眼前这位老人呢。谁知道,杨士奇今天不肯放过这个话题, 他抚着自己苍白的胡须,颤声道:“皇上,人上了年纪,总是喜欢回忆从前的事情。您今日若有空闲,可否听老臣说一说呢?” 自从王永祥被抬回来以后,宫里议论纷纷,一来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晚跑出宫,二来人人都说他死的无伤无痕,蹊跷的很,这一切都让朱祁镇既伤心,又惊恐,十分不安。再也没有人想方设法的陪他玩、讨他欢心了,他这两天过得实在是无聊得很,虽然不知道杨士奇又要唠叨什么,但时间他现在有的是,因此,他点点头,道:“杨阁老,您说吧。” “皇上您有所不知,老臣刚一岁的时候,老臣的父亲就去世了,只剩下我和我的母亲相依为命……”杨士奇入内阁已近四十余年,以前的事很少再有人提起,在朱祁镇心中,杨士奇永远是一副起他一岁就死了父亲的时候,朱祁镇心中不禁有些惊讶,他一时忘记了失去“王伴”的伤痛,认真听杨士奇继续讲了下去。 “……臣的母亲只是个平凡的女子,为了能抚养臣长大,她改嫁给了当时一位姓罗的同知,臣小时候,就是在这位罗同知家中长大的……”杨士奇接过宫人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继续缓声讲了下去。听杨士奇说起他幼年就寄人篱下的这段经历,朱祁镇不仅叹了口气,原来,和一出生就不知道母亲是谁,在孙皇后的猜疑下长大的他一样,这位如今老小时候日子也不太好过。 “臣年幼时,见罗家祭祖,不禁想起自己早逝的父亲,于是便有样学样,也做了个土像来祭祀杨家的祖先,臣的所作所为被罗同知瞧见,他不禁没有责罚我,反而觉得我还算有志气,于是便让我恢复了我的本姓杨……不过,他很快就因为得罪权贵,一家人被罚戍边陕西,我和我的母亲只能再次回到德安谋生,从那时起,臣就开始自谋生路,养活自己,侍奉母亲……” 朱祁镇听着杨士奇漫长一生中种种起伏,就像在听一个传奇的故事,不觉听的越来越入神。说到最后,杨士奇道:“老臣这次替陛下您出会试的题目,不仅就想到老臣年幼时这些经历,天下百姓就如同地里的庄稼种子,陛下您就是天,只要您赐给他们和风细雨,他们就能茁壮的生长。若是哪一年老天疏忽了,冬天没有积雪,春天没有下雨,土地就会干涸,庄稼就会枯萎,天下人就将流于冻馁,因此,这次五经中的《易》,老臣选的是‘益’篇,治国之道,总在‘益下’二字。您看这位应试举人所写:‘毋私尔财,毋剥下以奉上,毋足国以贫民,毋耽小乐而忘大忧,亲小人而损万民……有国家者时刻勿忘其危……所当凛凛也……’” 朱祁镇虽然年纪小,但天天有学富五车的翰林院学士们给他讲学,他听杨士奇这一番话,竟然也听懂了大半。想起自己和胡瑄南下的那一番经历,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自从回宫以来,在孙氏态度的转变下, 在王永祥的陪伴下,他已经自动屏蔽了那一段不愉快的经历,甚至救了他性命的胡瑄、胡皇后,甚至那个和他同父异母,代替他在宫中承担这一切危险的永清公主现在何处?他竟然从来没有问起过他们。 杨士奇偷瞄这小皇帝的神色,知道他已经听了进去,趁机又道:“皇上,老臣曾经给您讲过《左传》,您可还记得那一段话:‘禹、汤罪己,其兴也悖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万世以来,天子圣明就是百姓之幸运,老臣为您选出这一代可以助您成事的臣子,希望您在他们的辅佐下,能够做一位明君呀!” 朱祁镇听到“其亡也忽也”这句话时,脸色一变,马上站起身来对着杨士奇拜了三拜,道:“杨阁老,朕知道了。” 转眼冰雪消融,三月的京城似乎有了更多美景可供众人欣赏,会试早已结束,不安的等待着消息的士子们,也都纷纷出外踏青,以此缓解紧张的心情。 广东路途遥远,来应试的举人们都没有回家,纷纷结伴出游,作诗饮酒,也免不了要猜测几句排名。大家都认为乡试时候排名第一的丘洵这次肯定稳居榜首,但丘洵却神秘的摇头,告诉他们,会元到时候肯定是另有其人。 张皓文也想跟丘洵他们一起出门游玩,可会试之后,或许是之前那晚在郊外淋雨的原因,他病倒了。这让张皓文有些郁闷,明明身体更弱的丘洵都没事啊,不过他也心存庆幸,会试那几天他的病竟然没有发作,否则,他还真不知道,他是否能如此顺利的写下那一篇篇他还算满意的文章。 明天就是会试放榜的日子。一千多人中,按之前的规矩,应该会取中一百人。别看会试之后还有殿试,殿试的排名才会影响到最终官职的任命,其实,会试的排名也十分关键——殿试结束之后几乎是马上放榜,而一甲的文章还要一一交给首辅甚至皇上审阅,所以考官们会优先在会试拍的靠前的应试者当中挑选殿试的前几名,这已经是如今不成文的规定了。 离放榜的日子还有两三天,张皓文终于感觉身上轻松了些。他换上稍轻薄些的衣服,带了张吉、张祥两个人,打算在京城里走走看看。说起来,他还没怎么好好逛过这个国家的“首都”呢。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会馆中……除了去听琼戏的那一次…… “这位相公,我家主人有请。”张皓文刚转了个弯,打算进酒楼吃点东西,却被两个人拦住了。张吉刚想上前询问,却见他们掏出了一块木制的腰牌,张皓文登时想起了胡瑄那一块,他一抬手将张吉拦住了,对那两人道:“我随你们去。” 张吉有些担忧的看着张皓文,张皓文却对他微微笑了笑:“无妨,我是去见一位故人。” 乾清宫中,朱祁镇托着腮看向窗外,自从王永祥死后,照顾他的成了老太监金英。金英忠心耿耿,伺候过太宗、仁宗、宣宗三朝皇帝,如今即位的英宗朱祁镇已经是他的第四个主人了。先前王永祥会讨朱祁镇欢心,金英只好事事相让,如今朱祁镇再回想起这位老太监来方才发觉,他把自己照顾的也挺周到的。 “你说,这个张皓文他会来吗?”朱祁镇等得有些百无聊赖,一边拨拉着宫扇上垂下的流苏,一边问金英道。 金英垂首笑了笑:“皇上呐,那位张相公是个聪明人,您要召见他,他怎么能不来呢?” 正说着,殿门处传来了一个虽然不大,但十分清澈好听的声音:“草民张皓文拜见陛下。” 朱祁镇抬头看去,张皓文和印象中不一样了,当时他倚赖的少年已经长大,行过了冠礼,就像整天围在他身边的那些翰林学士一样,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儒雅之气。朱祁镇欣喜的跳下龙椅跑了过去,金英生怕他跌倒,紧随其后,到了跟前,两个人相对一望,脸上都露出了释 然的笑容。 一开始,张皓文还有些怀疑,皇帝是不是来找他兴师问罪的。但看见朱祁镇的脸色之后,他顿时放下心来——朱祁镇虽然看上去有些落寞,但却多了一分以前他身上一直缺少的从容和坚定。 虽然过去很长时间之内朱祁镇都没有再回想过那一段经历,可是看见了张皓文,当时院子里其乐融融的生活马上涌上心来,两人一起回忆了不少之前的事,朱祁镇还感叹道:“哎呀,我很喜欢丘见深给我讲那些古人轶事呢……”说罢又趴在张皓文耳边小声道:“他比那些大学士们讲的有趣多了!” 不过说罢,他又小心的打量起张皓文来,张皓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朱祁镇盯着自己的右手看了一会儿,却见那里只有一个淡淡的印记,曾经的戒指已经不知所踪。他有些疑惑的问道:“当时……当时为了让朕脱困,朕记得你带朕去了一个仙境,虽然你告诉朕那是一场梦,但朕真的还想再去那儿玩一次,你能带朕去吗?” 张皓文方才答话时站起了身,此时他半蹲下,平视着朱祁镇的眼睛,轻声对他说道:“皇上,所有的法术都有时间期限,美梦也总是有醒来的时候,但您如今是人间天子,如果您想的话,可以把眼前的天下治理的风调雨顺,花和日暖,就像您在您梦中看见的一样,您愿意努力试一试吗?” 朱祁镇睁大眼睛看着张皓文,仿佛在分辨他说的话是真是假。想了半天,他对张皓文道:“杨阁老也是这么说的。” 说罢,他拿出一块木牌递给张皓文,神色中却多了几分黯然:“杨阁老还说,朕身边那个王永祥,以前就是广东市舶司的太监,屡次犯法,不知道怎么进了宫,如今他死了,是天意所致,让朕以后不要再亲近这些佞臣了。” 不过,当他再次看向张皓文的时候,眼里又重新有了笑容:“以后你们做了官,也可以到宫里来,多给朕讲讲外面的事,这样,朕就不会太无聊了。” 张皓文连忙起身深深一拜,道:“小人遵旨。” 数日之后,天子亲策于廷,第二天便是入宫等候宣布黄榜之日。张皓文起了个大早,和丘洵、邢恕一同离开会馆往外走去。能参加殿试的已经叫做“中式举人”,不会再被淘汰了,因此国子监早早送来了让他们参加这“传胪大殿”的特制的衣袍。这虽然不是官服,但已经和官服有些接近了。况且今早过后,他们就会被授予官衔,所有的中式举人不论老少,看上去都是一派意气风发的模样。 张皓文慢慢走在还没有几个人的京城街上,过往种种映着将亮未亮的天光,在他心头一幕幕不断转换——小时候他刚开始读书时李氏惊喜的笑容,铜鼓岭上死里逃生时张传荣流着汗的后背,沉香燃烧时冉冉青烟,天赐村学堂里的朗朗书声,奥雅都见到他时激动的泪水,唐珏的草庐,繁茂生长的一块块田地,许多的话语和不同的色彩交织,却好像这个原本对他来说极为陌生的时代,在他耳边奏响的一曲激荡人心的歌。 马上就要走到宫门处的时候,丘洵突然抓住了张皓文的袖子使劲一拉。张皓文惊异的回过神来,抬头看去,原来在不起眼的一条小巷旁,站着一个窈窕的身影,背着光的她仿佛融入了初升的朝阳之中,让张皓文的脚步一顿,他的心仿佛也漏跳了一拍。 “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 丘洵拖长了声音说了一句,这声音似乎传到了正在等待的女孩儿耳中。 她仍然穿着那天初见时的一袭长衫,脸上的笑比朝霞明亮,比春风轻柔,她虽然有些羞涩,却勇敢的望向这边,丝毫没有躲开的意思。 “沅有芷兮澧有兰……张皓文,我就在这儿,等你金榜题名再见!” 完!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