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北齐帝业》 - 作者:拙眼 第一章齐主高纬   这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狂吼的北风裹挟着漫天霜雪,铺满了整个邺城。   邺城皇宫内的一处殿宇中传来一声惊呼,惊碎了纷纷雪幕,一个小太监提起衣摆踉踉跄跄的跑出殿门,对着值夜的太监宫女喊道:“快,快去传太医!你们——去禀报太后还有皇后娘娘,就说,就说陛下他……陛下他许是要不好了!”   宫女太监们纷纷行动起来,不管不顾的一头扎进这漫天风雪里,高举着火把,在夜色下仿佛一只只暖色的流萤从殿宇内窜出御道,然后往不同的方向四散开来。   不久,整个皇城都被惊动起来,火把,凌乱的脚步声、呼喝声,还有急急忙忙传太医的声音打破了皇城的静谧,火光在一刻钟之内照亮了整个皇城。许多人都面带震惊的神色朝东北角的殿宇奔去,消息就是从那里传出的。   短短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几乎所有人便都听到了风声,皇帝高纬偶遇风寒,一夜之间竟一病不起!   太上皇武成皇帝高湛龙御归天不久,如今今上高纬年纪轻轻,仅十四岁而已,竟也要驾崩了吗?这对于江河日下的北齐王朝来说可无疑是一场塌天大祸!后宫前朝,甚至是整个江山社稷都会动荡不安!   很快一个身披素色衣衫的少女脚步匆匆的赶来,明显是一听到消息就立马赶来了,披头散发的,一张素颜的小脸娇媚可人,只是或许是受到极大震动的缘故,脸色略有些苍白,她的后面跟着一大群宫娥,无声的跟在背后,少女刚停下脚步就匆匆忙忙向守门的小太监问道:“陛下情况如何了?!”   小太监哭丧着脸将少女迎入宫殿内的暖阁中,猫着腰侍从在左右,道:“陛下今早外出游玩,在皇城根子上吹了一阵子风,下午还好好的,谁知一到了晚间居然发起了高烧,奴婢一开始找了崔太医来看,崔太医说只是偶感风寒,灌了些药下去,那想到到了半夜居然更加严重了几分,现在居然神智不清,连气息也……”   他说不下去了。可凭谁也听得出小太监的潜台词,皇帝高纬怕是真的凶多吉少……   少女霎时便红了眼眶,咬牙道:“太医呢?太医们都到了吗!”   小太监恭声回答道:“太医院今夜值班的早早都到齐了,正在内间给陛下诊治,奴婢还命人出宫悄悄的通传其他几位太医,叫人赶紧把人送过来,一炷香后想必就会到……”   “消息都传出去了?”少女看向外面,纷纷夜雪中人影攒动,登时便狠狠瞪了小太监一眼,险些将小太监瞪趴下,“情况如此危急,怎么能把消息都往外传?你是存心的不成?生怕前朝后宫不乱?”   这一连串的反问让小太监惊出了一声冷汗,连忙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苦苦哀求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奴婢也是一时心急,没有想这么多,求娘娘开恩啊!”   “你的帐之后再算!”少女将目光移回,对身后的宫人吩咐道:“去,把本宫的凤印拿来,到禁军那里去,让他们封锁宫城,没有我或者是陛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不得向外传递消息,除了太极殿内宫人外所有宫人都不得走动,由禁军看管,违令者杀无赦!”   她杏眼中此刻冰冷一片,威仪具现,所有宫人都躬身下拜。这个少女正是高纬的发妻,元后斛律皇后,她出身北齐帝国一顶一的勋贵世家斛律氏,十岁左右的时候就嫁给了太子高纬(别问我为什么,人家就是结婚早),成为太子妃,高湛传位之后更是直接被册封为皇后,无论出身还是身份都是贵不可言,在后宫之中,除了皇帝和太后,没有人比她更加尊贵,她说的话,自然是要照办的。   她和高纬夫妻几年,虽然高纬并不是很喜欢她,成婚以来就没有碰过她,也极少往她的宫里走动,但是她从小饱读诗书,有些见识,知晓夫妻乃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况且高纬病重一事牵扯太大,搞不好会举国动荡,祸及斛律氏满门!她又怎么敢不小心谨慎?   将诸事都安排妥当之后,她方才疲惫的坐在榻上,两眼无神的盯着内间的阁门,烛光拉长了一排人影,太医们正在给皇帝诊治。她目光幽幽的望向这殿外的漫天飞雪,耳朵仔细听着内间的动静,捏着帕子的左手悄然握紧了……能做的她都已经做了,现在,就看老天爷的意思吧……   内间此时十分安静,各位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语不发。良久,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开口道:“如今该如何,大家就议一议吧。”一个青年医官涉世不深,不懂得如何做官,在众人都装聋作哑抬头望天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说道:“陛下这个病来的着实古怪,不像是染上了风寒,倒像是,像是……中了邪……风寒该有的症状陛下统统都没有,只是一味的发烧昏睡不起,这种病例,下官在邺城多年还从未见过……”   “胡扯!”一个中年医官大怒,“子不语乱力怪神,一句中邪又怎么能混淆过去,陛下现在还在床榻上躺着呢!”他压低了声音,“你这样的理由,又如何能让娘娘和满朝王公信服?你不要命啦!……”   老太医看着下方众人交头接耳,重重的叹了口气,只见那青年医官似是面上还有犹豫之色,开口问道:“仲怀,你还有什么办法吗?”   见所有人都陡然间看过来,那个青年医官终于鼓足勇气,咬咬牙,道:“在下见过一个家里收录的一个偏方,据说是对这种症状有效的,下官愿意试一试。”   大家又都面上浮现失望之色,道:“仲怀呀,偏方又岂能随便用,你还是再多想想,别向你叔父一般……”   他们这也是好心,之前那个诊断高纬是风寒的医官正是眼前这个青年医官的叔父,据说已经被投入大牢之中。   青年医官咬咬牙,道:“诸位前辈的好意在下记住了,只是叔父闯下这样的祸,牵连到家里是一定的了,我这也是迫切的想要将功赎罪,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了,还不如让我放手一试,或有转机,诸位放心,所有责任由我崔仲怀一力承担!”他把自己和大家分割清楚了。   “胡闹!你这……你这是……”方才那个中年医官气急,指着他便要怒骂,却被老医官拦下:“好啦,如今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不如让仲怀去试一试……”   他显然在太医院里颇有威望,回头对着所有人说:“你们听好了,仲怀是为了咱们太医署的上上下下去拼命一试的,若是仲怀有了什么差池,咱们要第一个站出来力保他,你们听清楚了没有!……”   所有人都恭声称是。崔仲怀定定的站了一会儿,迈动脚步,朝更里边的暖阁走去。   整个太医署上上下下能不能保全,全都看此一搏!   暖阁间,一个精美雍容的榻上,一个瘦弱的身影静静的躺在上面,被厚厚的蚕丝被裹着,俊逸的脸上面色潮红。   他觉得自己脑海里仿佛要炸开了,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像是游离于世界之外,凭谁的身体内有两种灵魂同时存在大概都是这般光景。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容二主。   高纬外出游玩的时候,一阵风把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游魂附到了他的身上,现在两个灵魂正在体内相互吞噬,拼命争夺这副身体的领导权。   崔仲怀将把脉的手放下,脸色凝重,他依然搞不清楚皇帝的病因是什么,不过他也只能冒险一试了……   他轻手轻脚的将煎好的药盛到碗里,黑褐色的汤药发出刺鼻的气味。顾不上君臣之别,撬开皇帝的嘴,将满满一碗汤药灌了下去。   此时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占据了上风,压着高纬的灵魂吞噬,而高纬的灵魂见大事不好,拼命抵抗,双方一时陷入了僵持。忽然间一碗浓烈的汤药灌入肚肠,高纬的灵魂一阵动荡,游魂瞅准时机,一口将他吞噬。   时机一分一秒的过去,崔仲怀紧盯着皇帝的面色变化,手心额头上全是冷汗。   内间里的太医们也纷纷肃立着,一言不发的看着那扇紧闭的门,静静的等待着好消息,或者是噩耗……   外间,斛律皇后的手帕都快要绞碎了,几刻钟前内间里太医官门的讨论她也是偶尔听见了一些的,知道自己夫君已经凶多吉少。但是一个医官已经去做最后的尝试了,尽管她知道可能性不高,但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她便不想错过,她双手合十,跪坐在榻上默默的祷告。祈求上天保佑她的夫君……   整个皇宫的注意里似乎都放在了高纬和崔仲怀的身上,这个年轻医官是他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崔仲怀的压力非常大。   在崔仲怀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游魂终于将原来的灵魂完完全全的吞噬掉,彻底夺舍了这个身体,悠悠然睁开了无力的双眼:   “来人,朕要水……水……” 第二章和士开   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高纬才幽幽醒转过来。刚刚夺舍了身体,不管是精神还是体力都是消耗极大,不过总算是彻底降伏了原主的魂魄,彻彻底底的跟自己融为一体了。   高纬看着头顶那华美的纱帐,刺目的阳光透过纱帐都陡然间变得柔和起来,高纬抬起白皙的、指节分明的手掌去触摸那阳光,很暖。   高纬眼中渐渐浮现了欢喜的神采,独自一个孤魂穿越时空在大地上到处游荡,像一个无根的浮萍,永远不知道归处,要不是碰到一个刚好和自己匹配的身体,他又怎么能再次体验到活着的感觉?……活着,真好。   他一偏头,鼻尖传来淡淡的香气,才发现一个女孩趴在床头恬静的睡着,侧着脸,露出半张睡脸,像牛奶一般嫩白的肌肤透出可爱的晕红,长长的睫毛还在睡梦中微微颤动着,一缕头发就贴在脸颊上。显然睡得很是香甜。   高纬记起来了,这是原主的妻子,北齐的皇后斛律氏,小名……啧,好像是叫婉儿吧?没有什么印象……原主委实算不得一个称职的丈夫……他暂时没有想要起来的意思,就……先看看他的小妻子长什么模样吧再说。   高纬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个今后会与他以夫妻的身份相处的女孩,眼中满是好奇的打量。   斛律皇后生的很漂亮,即使是以高纬那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挑剔眼光也无法挑出什么毛病来,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很美。不过高纬没有什么别的心思,毕竟年纪实在太小了,才不过十五岁左右的样子,他可下不了口。   光滑乌黑的秀发缎子一般在床头铺开,清新的发香在高纬的鼻尖漾开。   “居然附体到齐后主高纬的身上了……”他望着女孩,心里却在想别的,“这下不好办了,开局就是地狱级的难度……”   北齐的历史很短,仅仅二十八年,可在历史中北齐具有浓墨重彩的一笔,无他,只因为这是一个历史上臭名昭著、昏君奸臣迭出的“禽兽王朝”。在历史中,北齐被描述成了一个荒淫、残暴、不亡国天理不容的王朝,其凶暴腐朽可想而知。   成为这个国家的帝王,高纬有一种想要拔腿跑路的冲动,此时离北齐亡国没有多少年了。   “那么,这就是北齐后主的第一任皇后了?”高纬看着女孩的侧脸,心中了然,斛律氏是左丞相斛律光的女儿,出身高贵,十岁就嫁给太子高纬,后来高纬的父皇武成皇帝下诏传位高纬,她也就自然成了皇后。   说起她可能很多人都会迷茫,但说起她的父亲斛律光,在当时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是大名鼎鼎的北齐三杰之一,如果说在当今天下投票那个将军最会打仗,那票数最高的肯定就是在北方周齐二朝中有战神之称的斛律光了。后世美名远扬的兰陵王高长恭虽说刚刚散发出将星的光辉,可是在斛律光面前依旧是不太够看。   斛律光这一生鲜有败绩,是打仗的行家,说一句“功高盖主”毫不为过,就是他,多次打退了北周的进攻,就是他,压制的日益强盛的北周在灵璧寸步难行。   可是这赫赫声威的背后是君王的深深忌惮,历史上的那个高纬为了这个老丈人可是日日夜夜悬心呢,生怕那一天这个老丈人就翻脸,推开高纬自己当老板了。所以高纬对这个老丈人可是满满的猜忌和忌惮,斛律皇后明明生了一个女儿,可原主害怕老丈人不高兴,就告诉在前线的斛律光说生了男孩,猜忌到了这个程度,斛律光还能不死吗?   后来原主设计,将斛律光斩杀在凉风堂,斛律一族满门被齐后主诛杀殆尽,斛律皇后以往对皇帝醉生梦死的行径多有看不惯,时常劝谏,这导致了皇帝的不满,在斛律光被诛杀满门以后被废,后被勒令出家为尼……   如今历史中的人物竟又活生生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高纬心想,缘法,当真是妙不可言。   他苦笑一声,谁又能想到自己居然变成了赫赫有名的昏君高纬呢?   高纬看她这可爱的睡态,不由得生出了捉弄的心思,捏起一缕头发放在女孩雪腻的小瑶鼻前,发丝随着均匀的呼吸慢慢摆动,高纬笑着将发丝又递前了一些。   果然,睡梦中的小姑娘禁受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愤怒的睁开了大大的杏眼,刚想要发火训斥,待一看清眼前人的脸,立刻就哑火了:“……陛,陛下?”   高纬倒是丝毫没有做坏事被抓住的觉悟,一本正经的说:“都已经太阳晒屁股了,还在睡?”斛律婉儿被弄懵了,貌似她才是应该反问的哪一个吧?不过眼前这个男人既是她的夫君也是一国之主,她还是不太敢造次,况且……况且他说的也没有错……当皇后以来第一次贪睡就被抓了个正着,这让一向以母仪天下为自我要求的斛律婉儿脸上有些发烧。   “臣妾,臣妾……”斛律婉儿站起来,把秀发抚到颈子后面,脸红红的扭捏了半天,这才小声嘟囔了一句:“臣妾这是第一次睡懒觉……”   她的小嘴儿红嘟嘟的,嗫嚅的时候居然有着果冻一般的质感,看得人真想一口咬下去!高纬强行按捺住心中的心猿意马,脑子里不断的闪过“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你这个禽兽,她还是个孩子”等等等等……   这么一个丫头,美得冒泡,也不知道原主这个混蛋怎么下得去毒手?   高纬心里暗暗怜惜这这个历史上命运凄惨的女孩,脸上依旧要绷着,“怎么,不给朕更衣吗?”斛律婉儿刚想叫宫人把热水送进来,听到高纬的话身子陡然僵住了,“陛,陛下?……”她和原来那个高纬感情一直不是很好,高纬也没有在她的宫里宿过,两人没有什么联络感情的机会,所以高纬这一开口指定要她更衣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傻乎乎的模样……高纬眼底浮现了一点笑意,“愣着干嘛?更衣还要朕教吗?”   斛律婉儿呆呆的看着高纬,高纬大病初愈,脸色还有些苍白,不过精神头倒是很足的样子,漆黑的眼睛澄澈极了,眉间眼角都是笑意,她从未见过高纬有这样的时候……斛律婉儿低下了头,白嫩的脸颊上浮起两团酡红,结结巴巴的说:“哦,哦,那,那臣妾先服侍陛下起来……”   高纬在斛律婉儿的服侍下起床更衣,看得出眼前这个小姑娘很紧张,柔荑拂过胸前的衣襟的时候都是颤抖的,她还是第一次服侍自己的夫君更衣,虽然表面一幅镇定的模样,可是那颤抖的的手还有紊乱的呼吸出卖了她,转到高纬面前的时候也不敢抬头看他,小脸红扑扑的,像个可爱的大苹果。   高纬很想低头亲一亲她,还没有把想法付诸行动,门外就传来一声:“太后娘娘驾到!”   高纬原本微微往斛律婉儿倾斜的身体顿住了,斛律婉儿赶紧后退一步,对高纬说道:“是太后娘娘到了,陛下不出去迎接吗?”   高纬刚想点头答应,来人就已经迈步进来,一袭雍容华贵的凤袍夺目无比,只见一个美妇人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开口就道:“皇儿你昨夜可吓死母后了,一大早就匆匆忙忙赶来……怎么样,你还有那里不舒服没有?”   这个美妇人就是高纬的生母胡太后了,说起来倒也是一个传奇人物……   胡太后话还没有说完就一把拉过高纬左看右看,见高纬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其他都还好,这才放下心来。回头又把矛头对向了儿媳,不悦道:“你这个皇后怎么当的?皇帝生了这样重的病你也没有提前知道,要是皇帝有个什么差池,哀家唯你是问!”   斛律婉儿的脸色白了一白,微微弯着腰。高纬替她解围道:“是儿子的病来的太突然,倒不关婉儿什么事……”   “……”胡太后诧异的看了高纬一眼,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他可是一向都嫌弃斛律婉儿不像其他女子那样千依百顺,今日怎么……   她打量了一眼这两人,明显斛律婉儿刚刚是帮他更衣来着……虽然说小儿女感情来得快,但也没有见过这么快的。前几日还明明不喜欢斛律氏,现在倒是护上了……   高纬这才发现跟在胡太后后脚进门的人,此人面白无须,一身锦绣,长相柔和俊美,除了二十一世纪大陆上肆虐的韩流外,高纬第一次见到长相如此类女的男人。给人的感觉是俊美之中夹杂着妖媚,这种特点居然在一个男人身上,让高纬感到有些心里恶寒。   “陛下圣体躬安……”这个长得娘炮的男人果然开口也是娘里娘气的,嗓音中老有一股子阴柔的味道。令高纬这种直男分外不爽,他的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一下,旋即舒展开来,眉开眼笑的迎上去,热情道:“彦通你来啦!”   “小臣听说陛下龙体微恙,特意来看看陛下……”娘炮倒是不和高纬见外,很坦然的接受了高纬的热情。   “欸,不妨事不妨事,小病而已,偶遇风寒,咱们之间还搞得这么客气干嘛?您说是吧母后?”   胡太后笑道:“对的对的,彦通是和咱们一条心的自己人。”   “呵呵,你看看母后都这么说了……”   高纬那边和娘炮一幅相谈甚欢的模样,斛律婉儿这边气氛倒是冷淡许多,从这个阴柔的男人一进门开始她的一张小脸就紧绷着。   “这个天杀的奸臣又来蛊惑陛下了,陛下天天听这个奸人的,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呀?”她的一张小脸气鼓鼓的。眼珠子钉在阴柔男子的身上,仿佛要将他捅一刀才解气。一边恨阴柔男人天天来蛊惑陛下蒙蔽圣聪,另一方面又恨高纬没有主见胸无大志,次次受奸臣蒙蔽。   只是当她的眼睛转向高纬的时候,却发现好像有那里不太一样……   高纬面上倒是笑意宴宴,那一对漆黑挺直的眉都舒展开来,只是她眼尖,明明发现每一次陛下眼神转过他的时候都会变得不一样,那种深藏着的,仿佛只要一瞬间就会刺穿那一层伪装泄露出来,那种眼神她从来没有在高纬的眼中见到过,那样的寒冷、讥诮、锐利如刀!   高纬的确是起了杀意。   眼前这个妖艳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北齐史上有名的奸臣,和士开!也是给高纬的便宜老爹戴了绿帽子的家伙、胡太后的姘头,以臣子之身秽乱宫闱,罪行涛涛!北齐之所以亡的这么快这家伙绝对是出了大力的。   高纬的嘴角牵起,正发愁第一个不知道拿谁开刀呢,你就一头撞上来了……既然这是上天安排的,不杀你我都对不起自己,所以,莫怪我啊……   他笑盈盈的开口道:“哎呀,朕也是许久没有见到彦通了,最近忙什么呢?……” 第三章倒计时!   等到和士开与胡太后一同离开之后,高纬揉了揉笑得有些僵硬的脸颊,暗暗沉思,和士开虽然是幸臣,手中并无兵权等重要实权,可是和士开背后有一个大靠山,胡太后!   和士开当初是最早加入高纬的便宜老子高湛麾下的人之一,在高湛当初还是长广王的时候,和士开就已经是高湛府里的开户行参军。在武成帝高湛的麾下属于元老级的人物,深得信任。   和士开这个人大本事没有,溜须拍马蛊惑上级倒是一把好手,关于他为什么受到高湛的信任,那也是一个幸进之臣的典范了。   和士开很会投其所好,高湛很喜欢一种叫握槊的游戏,而和士开恰巧就很擅长握槊,每每与高湛玩乐都可以讨得高湛的欢心,和士开因此入了高湛的眼。   和士开表面乖巧,生性谄媚,善于阿谀奉承,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受到高湛的的亲宠。他曾劝高湛不要整天忙于朝政,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才是,结果高湛听了居然深以为然,从此更加懒得理会朝政,他还曾对高湛说:“陛下您不是天人,是天帝!”高湛想也不想就回答说:“卿也不是世人,而是世神!”和士开受到高湛的宠幸可见一斑。   两个人好到了什么程度呢?好到了高湛几乎一天也离不开他,北齐的开国之君高洋看不惯和士开这个谄媚小人,觉得自己弟弟和他混在一起迟早废掉,于是就以和士开荒唐过度为由,将和士开流放到马城,结果高湛不愿意了,软磨硬泡之下终于又把和士开调回京城。高湛继位以后,一顶“侍中”的帽子马上就丢到了和士开的头上,和士开的母亲去世,和世开回老家服丧,高湛十分不舍,甚至专门派禁军大将带着士兵全程护送,一直等到和世开服丧期满才离开。和世开还朝那天,高湛甚至专门派人用牛车接和士开进宫,流着眼泪,手拉着手劝慰了好久才让和世开回家。   到后来,甚至发展到了男男之爱的地步,野史上到处传唱,确实,偏爱一个人到了如此地步,说没有一点问题谁相信啊?更奇葩的是高湛明知道和士开私下里勾搭自己的老婆胡皇后,非但没有生气一怒之下把和士开拖出去剁了,而且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他们这样下去。难道说这个世界上最真挚的友谊就是把老婆也跟你分享?   嘶,这个逻辑真是让人想不通。不过没有关系,反正老高家的皇帝个个都像是有神经病的,除了高湛的老哥高演还算正常一点之外,其他的个个私生活方面都荒唐的够可以的。   不过和世开这个人是一个十足十的小人加白眼狼,你说高湛就算是养一条狗,狗也会在主人危急的时候哀嚎两声吧?可他没有。   高湛患有很严重的哮喘病,因为和世开与医治高湛的名医徐之才有嫌隙,所以想办法把徐之才给排挤走了,直到最后高湛哮喘发作,却已经无药可医,就这么挂了。   高湛死前和世开都和高湛不分你我,高湛一死,和士开马上就贯彻了这一原则,而且还深入贯彻下去了,他几乎把高湛的后宫都当成了自己的后宫,夜宿宫女这样的事情层出不穷。由于和士开后台足够硬,背后不仅站着太后,还站着后主,行事肆无忌惮,卖官鬻爵、欺压官吏,没有不敢干的,引起满朝公愤,可是和士开依旧逍遥法外,没人拿他有办法。   历史上那个和士开怎么死的来着?高纬皱着眉头想了想,好像记得这个家伙是被高纬的同母弟弟琅琊王高俨击杀的,说起这个高俨到最后好像是造反了吧……   高纬揉揉眉心,觉得真是脑壳疼,这么一大烂摊子的事情怎么就叫他给碰到了呢?别人穿越重生都是发红利,开局就被美若天仙的女匪给劫上山做压寨相公,怎么一到他这里就一下变成了地狱级别的难度,这个北齐被祸祸成这个样子真的还能救得回来吗?   高纬忽然觉得好委屈……心好累,前世的他就是国家纪检部门的纪检员,也因此“意外”因公殉职,难道重生一次还要继续和贪官奸臣斗智斗勇,心好累呀……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斛律婉儿见到高纬似乎很苦恼的样子,上前温柔问道:“陛下是那里不舒服吗?”高纬勉强笑道:“没有,我很好……”。斛律婉儿哦了一声,一边拿着毛巾替高纬擦拭脸和脖子,一边忍不住说道:“陛下都已经登基四年多了,怎么还我我我的?该说朕才是,否则让外臣听见了不就闹笑话了吗……”   没有想到这个小丫头这么活泼可爱的模样倒有一幅管家婆的潜质,不过还真是好可爱。   高纬眯起一对狭长的凤眼,对着她貌似不经意的说:“你又不是朕的外臣,你不是朕的皇后吗?我的小妻子……”   他把妻子两个字咬的格外重一些,身子微微前倾,温热的鼻息喷在斛律婉儿火烧一样的面颊上,让斛律婉儿觉得脸上马上就要烧起来了。   “陛,陛下……”斛律婉儿心里像是被重锤重重锤了一击,说话语无伦次的,慌了手脚,她那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她本来想说高纬这个样子不符合礼制,可是话涌到了嘴边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高纬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之前都是冷冰冰的,今天怎么忽然……不过这些话她好喜欢听……   高纬看着斛律婉儿脸红红的样子,心中叹道,太可爱了太可爱了,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斛律婉儿看见自己的夫郎脸上笑意吟吟的,知道被笑了,娇俏的给了他一个白眼,继续整理高纬的衣服。   “陛下,陛下从今还是少和和士开来往吧,他,他不是好人……”   高纬诧异的看着低着头的斛律婉儿,这样的视角下刚好看的到她圆润光洁的额头还有颤动的长长睫毛,她不太敢看高纬的脸色,以前她每次这么说高纬都要发火,长久的沉默,她猜想高纬现在一定是生气了,给高纬系上腰带的时候手都是颤抖的。   忽然有些难过的想哭,高纬好不容易对她这么好……   斛律婉儿的一系列变化都被高纬看在眼里,心里也是很感动,她长得这么貌美,原本应该受尽宠爱的才对,就因为劝谏原主,才被原主嫌弃,最后落得凄凉的收场。她明明知道原主不喜欢听这些话为什么还要这么说呢?大概是为了责任,为了江山社稷吧,也为了高纬……这么默默付出、为了他而义无反顾的女孩儿,他怎么忍心辜负呢?   “是不是你不愿意朕和他混在一起呀?”   斛律婉儿的脸白了白,最终点点头,“皇上果然又怪我了……”她难过的想,可她没有等来想象中的高纬的责怪,高纬回答的很爽快:“好。”   斛律婉儿本来已经委屈到了极点,听到高纬的回答,难以置信的抬起头,“皇上,皇上说什么?”高纬俯下身,拍拍她的脸颊,又重复了一遍:“朕说好,朕答应你了,以后再也不跟和士开鬼混,这下该高兴了吧?看看你刚刚的样子,嘴巴嘟得都可以挂油瓶了……好了,朕要去宣政殿了,朕大概有半个多月没有处理过政务了吧?”   高纬也很无奈,原主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昏君,什么不处理朝政之类的都是小儿科,他的便宜老子一死更是马上就放飞自我了。反正他都已经挂了,现在此高纬非彼高纬,但是他毕竟夺舍了这副身体,拥有了这个身份,也得承担相应的责任。也就只能勉为其难的去帮那个家伙收拾烂摊子了……   “皇上又笑话我,我哪有可以挂油瓶的嘴,那不是成了妖怪了吗?”斛律婉儿不依道。   “哈哈,不说自己是臣妾了?”高纬在她鼻子上点了一下,笑呵呵的出门而去。   斛律婉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尽在皇上面前出岔子。她看着高纬离去的背影,气呼呼的跺跺脚,都是这个不着调的夫君害的……   高纬转出门去,一股凌冽的寒气席卷了天地,外面已是冰天雪地一片,厚厚的积雪压在富丽堂皇的殿宇上,几根晶莹的冰柱悬下。越过黑色的城墙看向外面可以看见邺城的全貌,一股苍凉古朴的历史厚重感扑面而来,邺城,这个历经漫长岁月的古都就静静的盘踞在他的脚下。   高纬被这副场景震撼了,在现代是绝对看不到如此壮丽的城池的。它是那么的庄严、肃杀,趴在雪地里犹如一只欲择人而食的巨兽!   现在是武平元年,也就是公元569年,离北齐灭亡还有八年的时间。   八年……高纬的眼神渐渐坚定起来,虽然只剩下了八年的时间,可他仍然要拼死一博!   他转身离去,雪地里留下很深的脚印……   除了一群小太监之外高纬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一袭单薄的粗布麻衣,一个斗笠,整张脸隐在斗笠后面,如果忽略掉他身上那咄咄逼人的杀气,这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夫模样。   “刘桃枝,”高纬目光幽幽的看向这个北齐的皇家御用杀手,说道:“朕要你帮朕完成一件事……” 第四章落子!   天地昏暗,一灯如豆。昭阳殿内,高纬跪坐在一张乌沉沉的矮桌之后,一边扶额,一边翻看批阅这半个月原主留下的没有批阅的奏折和军报。堆积的如同小山一般高。半个月不上朝,北齐就已经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地方官吏不敢自专的,发上来,希望朝廷决断,朝廷内部也有许许多多的事要等皇帝点头,什么国库亏损了,什么官员调动了,弹劾那个官吏贪赃枉法啦,请求皇帝将其斩首啦等等等……统统都要上报给皇帝知道,要知道小学生半个多月不做作业,等着要补的时候也是欲哭无泪呢,更何况是每日都源源不断往皇宫里大车小车运送的奏折……   高纬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代这么多的帝王都热衷于当个昏君了,这么多的奏折山一样倒腾在你的面前,你就是个传说中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铁人也会惊呼一声“卧槽”的吧?   事实上高纬也真的生无可恋的吐槽了一句“卧槽”,而后听到那个脸上的褶子可以把眼睛给埋起来的老太监淡淡的回了一句:“这些是这个月下旬的奏报,最近几天的奏章还没有呈上来。”之后,他简直都开始怀疑人生了……如果现在是一个太平盛世,他觉得自己当一两年的昏君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   然而他不能,北齐没有几年了,现在的高纬要抓紧一切机会逆天改命!   他短暂的烦躁之后马上就投入到了这无聊的奏章之中。高纬的国文水平还是相当不错的,文言文是小意思,当初高考的时候用文言文写作还拿了满分作文,而且特别擅长文言文的翻译,也掌握了大量的典故,对一些特殊的语法问题也很熟悉,所以这通篇通读下来也不觉得很吃力。   就是有一点很郁闷,这个年代的官员写奏章的时候——尤其是在给皇帝写奏章的时候,老喜欢先拍一大段的马屁,用的还是战国到两汉时那种歌赋之类的形式,用了许许多多的典故,看得高纬顿时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而且这些文章他居然看不太懂,罕见的对自己的古文水平变得不自信起来……“这都什么花里胡哨的?”高纬嘴里嘟囔两声就直接跳过看正文内容了。老实说他对这个时代的古诗赋没有什么研究,也不会欣赏,虽然都是在拍马屁,可他却看得眼晕,没有一丝舒爽的感觉。   还好正文内容让高纬再次找到了感觉,马上正襟危坐,提起毛笔,聚集全部的精神高速批阅起来。高纬前世就在国家部门工作,短短四年被提拔到处级干部,其工作能力也是受到赞赏的,处理起这些奏章来倒也没有花费多大的功夫,结合原主的记忆常识还有前世积累的见识他很快就对下面呈上来的这些“难以判断”的事情做出决断,其实批阅奏章也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难,上奏要钱的,先考虑一下他的这个“项目”值不值得搞,确认之后,查看一些府库的账目,斟酌拨付下去,伸手要人的,也简单,原主虽然是一个昏君,但是所有新老官员的任命还是要经过他的诏书的,因此有些印象,只要绕开那些官声不好的,把一些考评好的官员安插在合适的岗位上即可。至于断案……那就更加简单了,证据确凿的可以直接判,虽然还要考虑背后的政治影响,可是也是很简单的一件事。至于证据不足,有捕风捉影嫌疑的,则驳回,勒令查清原委。至于一些媚上的官员,言所辖之地有祥瑞现时的,高纬则哭笑不得的写上几个大字“朕知道了”……   文案上的奏折流水一般撤换下去,又流水一般的送上来,高纬这一天忙的脚不沾地,连水都顾不得喝上几口,饭都是在批奏折的时候吃的,不仅是他的随身小太监,连那个从来都僵尸脸的老太监眼中也闪过惊诧之色。   这个主儿以往和他的父亲一样,都是看到奏折就头疼的,现在怎么忽然转了性子,变得如此勤政?他瞥了一眼小太监,见小太监并没有察觉到主上如此的转变有什么不对,反而傻呵呵的帮着搬运奏折,累得气喘吁吁……老太监默默的扭过头去,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抹自嘲之色,觉得自己真是关心太多了,主上变得勤政不好吗?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还关心这些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   直到深夜,高纬才把奏折给全部批完,此时已经是月上中天了,皎皎的月影撒在皇城中,铺下一地辉光。高纬嫌弃大殿里的地龙热,憋闷,于是命人打开大殿的门,此时一幅银装素裹的景色正好映入高纬的眼帘。   凉风吹着高纬的脸,并不冷,反而有一种很清爽的感觉,让高纬因为高强度工作充血的大脑还有被地龙被熏热的发胀的脸顿时舒服了很多。   高纬慢慢喝着一杯温热的水,片刻的休憩之后,脑子里快速的计算着今天的心得。   总的来说,今天很累,这是不争的事实,足足一车的奏折批完他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但是收获同样是十分巨大的,就片面而言,他已经充分了解了这个帝国的运行方式还有基本构架,主要统治阶层,那些具有影响力的人物等等等等,结合上一世的经验,他毫不费力的就迅速的对这个帝国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综合国力呀,武备呀,还有钱粮财帛呀等等这些都可以从这些奏折里的内容中初步反应和整理出来。   这些都是高纬必须要了解的,想要挽救北齐这个正在走向崩溃的马车,首先他得要了解这个帝国,才能够找出其中隐藏的弊病,然后彻底根治,就算有些举措已经来不及,但至少也可以给这个已经虚弱至极的帝国注入新的活力。时不我待呀!   作为一个理性的人,高纬自然不会太过于盲目自信,以为自己穿越户就是来救世的,这不是自信,而是自我催眠。一旦他真的那么想,那么他也就完蛋了。   要知道,“历史潮流,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句话在数千年的历史中被验证是至理。所谓天下大势,之所以要在前面冠以一个“天下”二字,并不是为了吸引眼球,而是为了说明这种随着时间发展而不断改变的“势”会对整个天下产生难以估计的影响。这种“势”是可以变化的,也许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就会使历史的马车偏向一个未知的角度。   比方说,现如今,自从司马氏式微,五胡荼毒中原,天下已经分裂了很久,经过几代更迭,已经变成了以北周、北齐、还有南陈为主旋律的天下之争,南梁只剩下一隅之地,不足为虑。南陈虽然富足,可是军力远远不如北方二朝,所以自保有余,却无力争夺天下,因此,最终整个天下的有力角逐者依然是北齐和北周,二者之间一定要分出胜负不可。   那么问题来了,建国时期北周的国力是不如北齐的,而不过短短几十年,情况却倒了过来,变成了北周压着北齐打。虽然北周成势时间尚短,可也足够对付北齐了。这种“势”的差距并不是北齐多打几场胜仗、多杀几个奸臣就可以挽回的,那也实在太天真了,崇祯皇帝不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吗?要想对抗北周,甚至反超,就一定要在中枢——在北齐本身——完成彻彻底底的变革!来让这个虚弱的国家机器重新焕发生机,脱胎换骨!   北周积累了“势”,那么北齐也可以积累“势”,只要北齐的“势”可以迅速壮大,那么这历史格局未必就不会改变……   高纬眯起眸子,将杯中温水一饮而尽。   那么,现在他就要好好考虑怎么救北齐,如何救北齐了。高纬思来想去,觉得当务之急,是要迅速树立自己的政治威望,建立起一个完全听命于自己的幕后势力!而他要砍下的第一刀也已经选择好了目标,正是身为尚书左仆射、侍中的和士开!   和士开和原主想来关系密切,原主之所以可以继承大统和和士开的帮忙有莫大关系,自己的这第一刀砍在和士开身上,他绝对想不到!   既可以除去在朝堂上权柄很重的奸臣,又可以拿和士开的人头立威,让一些忠义的朝臣归心,不管从那个角度来说,这都是一笔很合算的买卖。不过,原主终究是荒唐惯了,只依靠他自己的话到时候恐怕孤掌难鸣,他还需要一个盟友,或者说,打手……   高纬将压在镇纸下的一本奏章拿出来看了一眼,落笔的最下面赫然写着“臣高睿拜上”。   “赵郡王高睿……”高纬嘴里慢慢的咀嚼着这个人名,高睿这个人高纬自然是知道的,这是北齐皇族宗室,神武帝高欢之侄,说起来算是与高纬血脉颇近的皇族了,高纬得叫他一声皇叔。这样的身份在北齐朝堂上自然是很有分量的……高睿是尚书令兼太尉,这样的分量职权去抵挡和士开和胡太后也勉强够格了。   这本奏折是高睿弹劾和士开的,要知道和士开可是两朝帝王的宠臣,平常人只能巴结,绝不敢得罪,可这封奏折却对和士开毫不客气,直指他是一个奸佞小人,就差捅出他还是胡太后的奸夫那层窗户纸了,字里行间颇有愤慨之色。   高纬知道高睿这个人向来和和士开不对付,水火不相容,用这个人来扮倒和士开或许可行……那要不要再拉上几个人更保险呢?高纬想想,很快否定了这个方案,这是他的第一仗,许胜不许败!少一个人知道,那便多一份保险……   刚刚考量完,小太监就踩着小碎步上前,躬身道:“陛下,刘桃枝觐见……”   高纬眼睛马上亮了,“传!”刘桃枝迈步上前,走路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在烛火映照下更添了几分阴冷的气息,他也不言语,单膝跪地,把一本厚厚的卷宗呈上。高纬拿过扫了一眼,合上,丢还给他,笑道:“干得好,把这些东西给赵郡王高睿送过去,把这个奏折也还给他,他会明白的。” 第五章家的味道   既然自己不想动手那为什么不让愿意动手的人去干呢,安安静静的在幕后看戏不好吗?   总之高纬就是这么想的。这本卷宗里记载的全是关于和士开平日里的一些罪状还有他搜罗的一些党羽的名单,大的有,小的也有,全部加起来绝对足够让他掉一百次脑袋了!   当然,里面关于他和胡太后秽乱后宫的事情是绝不能记载在里面的,即便这个在当时已经是半公开的秘密也不行,这涉及到皇族的威严,谁敢把这个事情抬到明面上去说,那几乎就与叛国同等了。高纬可不会触这个眉头,也不会让高睿去碰的头破血流。   即使他相信高睿自有分寸,可是胡太后毕竟是他的便宜老娘,这要是让人完完整整的看下去,高睿会如何看待高纬这个为人子女的?皇族的脸面也让丢尽了。   高纬想了想,又拿上来翻看了一遍,提起毛笔,饱蘸墨水,将有关和士开与胡太后的内容给删去,又细细的看过一遍,觉得没有问题了,这才递给刘桃枝。   “清晨给赵郡王送过去……记住,不要惊动到他府里的人,悄悄的给他,嗯?”   刘桃枝下拜道:“臣明白!”高纬这才注意到刘桃枝的声音极其难听,像烟囱管子漏着风一般,沙哑低沉,仿佛喘气都十分艰难。这个刘桃枝自从高纬继位就一直跟在高纬的身边,他是高湛指派过来的,只听从于皇帝的命令,忠心耿耿,当然,他是否也帮助高湛监视高纬这个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个刘桃枝就是北齐皇家养的死士,皇帝让他往东他绝不会往西,武艺高强又十分狠辣,是一把极好用的刀!   刘桃枝是难得以一个死士身份在青史留名的人,不过他留下的不是什么好名声,被描述成北齐暴君的鹰犬,武功卓绝,侍奉了北齐五代君王,堪称是北齐皇帝御用的刽子手。无数王公大臣死在刘桃枝的刀下……宗王高政德、永安王高浚、上党王高涣、赵郡王高睿、以及北齐最后的支柱斛律光!   在刘桃枝的眼中没有任何人被他放在眼里,他忠心的只有皇帝一人,可一把如此锋利的宝刀却被后主用来自毁长城,实在可叹。“传说刘桃枝可不止是一个杀手,也是一个冲锋陷阵的猛将,人才呀,当杀手用是不是太可惜了……”高纬暗暗琢磨。   饶是以刘桃枝的沉稳镇定也被主子这目光看的心里发毛,为什么他觉得高纬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这个想法一冒上来,刘桃枝魁梧的身躯就止不住发抖,暗地里唾骂自己,想什么呢这是?不过主子的眼神真是好奇怪……   在刘桃枝被高纬看的就快绷不住的时候,高纬开口了:“老刘呀,你跟在历代先君面前效力算起来几年了?”刘桃枝不明白高纬什么意思,回答道:“臣不太记得了,文宣帝还在潜坻的时候臣就已经跟在身边了……”   文宣帝就是北齐的开国之君高洋,这个雄才与残忍、荒淫同样都是冠绝古今的多面帝王。   高纬“嗯”了一声,心道刘桃枝的资历还真不是一般的厚。而刘桃枝心里却在发毛,以为高纬在为他曾是高洋的旧臣而心里有意见。   高洋虽然是北齐的开国之君,可是在北齐,在北齐宗室的眼中尤其不受待见,无他,高洋这个人虽然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可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魔,他荒淫残暴、生性残忍,诛杀起自己的手足兄弟就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更不要说远亲大臣了。而且他还败坏人伦道德,对兄弟的媳妇甚至是父亲的小妾那都是抱着毫不客气的想法,把亡兄高澄的妻妾尽数收入自己的后宫,凌辱鞭挞(这可能是出于报复心理,因为高澄曾经强行占有了高洋的女人)更加令人发指的是他还开了一个“没遮拦”大会,命令宗室女子脱去衣衫与自己的宠臣淫乐,人伦被他败坏殆尽。后来高湛上台的时候也有样学样,把高洋的皇后李祖娥给强占了,这大概也是出于报复心理,因为高洋开的“没遮拦”大会上也有他的老婆……   高湛怎么对待高洋的妻子儿女刘桃枝管不着,反正高湛又没把他怎么样,大不了换一个主子罢了,反正他只听命于皇帝,谁是皇帝听谁的。可高湛怎么想的不代表高纬也是同样的想法……要是高纬想起来不舒服要翻旧账可怎么办呀?虽然高洋干的那些缺德事不关他的事,可毕竟刘桃枝曾是高洋的得力手下呀……   刘桃枝的背后慢慢被冷汗浸湿。高纬终于开口了:“老刘呀,那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个工作?朕觉得老让你干杀人的活实在太可惜了……比如替朕建立一个组织,专门培养和你一样的人才之类的……你觉得怎么样?”   “嗯?”刘桃枝一愣,没有想到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高纬压根没有想着除掉他。其实也不怪他瞎想,毕竟老高家的皇帝残暴起来那是六亲不认出了名的。高纬没有杀他他就偷偷的乐吧,他还敢说什么?当即只能答应道:“臣遵旨。”   高纬满意的点点头,道:“这样,过几日,你来拿朕的手谕,就以建立殿前仪鸾司的名头去禁军里挑人,一百还是两百都可以,负责保护朕的安全,明白了吗?”   “喏”刘桃枝答应下来,只是他心理有些奇怪,保护陛下的安全,那是禁军的活吧,为什么陛下要绕过禁军再选拔呢?想不透……不过这不是他刘桃枝该问该关心的事,陛下让他去做,那他就去做好了。   高纬看他想也不想就点了头,心里很满意,不愧是五代帝王都舍不得废掉的宝刀呀……真是听话……高纬这么做自然不是因为自己要找保镖这么简单,他是想建立一个完全听命于自己的组织。殿前仪鸾司……这个机构在北齐并不存在,而是来自一千多年以后的明朝,这是一个集暴力、密谍、军务于一身的势力,当然这不是它当时的名字,它后来的名字叫做——锦!衣!卫!   这个名字,每一个字眼里都充斥着无尽的血腥气。虽然靠它统治的确为许多士大夫不齿,颇多非议,可是谁也无法否认,依靠厂卫,的确是将皇帝的权力提升到了一个前无古人的高度!高纬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做一个独裁的皇帝很爽,而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北齐已经烂到了骨子里,犹如一个糜烂的泥潭,他必须要借助一柄快刀来将前面拦路的人和势力统统斩断,以此来达到迅速掌控整个国家的目的!   刘桃枝虽然很好用,可是刘桃枝毕竟只是一个人。而高纬需要很多把刀!   刘桃枝退下去后,高纬坐在榻上细细的考虑之后该怎么收尾,这时小太监来报:“陛下,皇后娘娘派人来请陛下回宫休息……”   听得这句话,高纬的思绪从繁杂的政务中收回来了,想起那个娇媚可人的小姑娘,心中一荡,看向外头的月色,想起她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左颊的小梨涡,微微一笑,道:“皇后可曾安寝了吗?”   小太监一愣,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貌似尚未安寝……”   高纬吩咐道:“那就去皇后宫里吧。”   “遵旨……”旋即,一大群人就簇拥着高纬离开昭阳殿,前往皇后所在的寝宫。   斛律婉儿果然还没有睡,捧着一卷手抄的佛经在读,一双纤秀小巧的天足踩着一双薄底的白色绣鞋,搭在精致小巧的火炉上,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皮裘,偶尔将手中的书卷翻动。烛光下,长长的睫毛眨动着,如同蝴蝶振翅。   “这么晚了还不睡?”斛律婉儿一惊之下险些将手中的经卷给抛出去,回头一看,见是高纬,惊奇道:“皇上怎么来了?”   高纬看她这一脸惊奇不似作伪,不由得好笑道:“怎么,朕的皇后的寝宫,朕反而倒不能来了?这是什么道理?”   斛律婉儿一听,虽然知道高纬这句话里还是打趣的意味多,可还是紧张道:“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紧张兮兮的,尤其那双眼睛,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奶猫一般。高纬笑着在她鼻子上捏了一下,道:“下次还敢不敢跟我问这样的问题了?嗯?”高纬有意用了第一人称,好让这个小丫头和他亲近一些。斛律婉儿可以体会道高纬的语气里并没有恼怒的意思,这副恶声恶气的模样只是装出来的,还有些宠溺的意味……心里热乎乎的,也很配合的摇头甩着捏在小瑶鼻上的手,瓮声瓮气道:“我不敢了,再不敢了……”   声音娇软和奶糖一般,又萌又甜,娇憨无比。靠近的时候一股闻着很舒服的甜香沁入高纬的鼻中,让高纬感觉自己都要醉了……高纬松开手,不经意的退后一步,心里暗道“惭愧”,自己的定力越来越不好了,刚刚就差点把持不住自己,虽然斛律婉儿现在是他的皇后,但她毕竟还小,高纬也还没有长成,要是顺水推舟任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对他们两个都没有好处。可斛律婉儿并不知道,她还以为高纬嫌弃她呢,低垂着头不说话。高纬还能说什么,总不能和她普及一下生理知识吧?于是尴尬的摸摸鼻子,问道:“你这儿有吃的吗?”   “皇上还没有用过膳吗?”斛律婉儿惊讶道,而后看向高纬身后的小太监,小太监都快被皇后娘娘瞪趴下了,想哭。他已经对这个比他还要小一些的娘娘产生了心理阴影了,只要娘娘一瞪他他就腿软。   高纬道:“行了,别为难小路子了,我吃过晚饭了,不过批了一天的奏折,消耗有点大,现在感觉又饿了……”   “那,那臣妾会做汤饼,皇上要试一试吗?”皇后的宫里有自己的小厨房,高纬自然是点头的。   娘娘那可怕的目光总算移开了,小路子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庆幸呢,就听娘娘吩咐道:“小路子你给本宫过来……”   小路子的脸马上垮了下来,弓腰塌背缩脖子,眉毛纠结在了一起,求救似的看向高纬。结果高纬抓起斛律婉儿放下的佛经,装模作样欣赏上面的字体,根本不理会小路子求救的眼神。小路子没有办法,只好委委屈屈的跟在娘娘背后等着挨训。   一会儿之后斛律婉儿做的食物就端了上来,高纬这才猛然想起所谓汤饼并不是某种饼,而是汤面,在古代,面条多以饼称之。从这一碗面就可以看出斛律婉儿的确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孩,一大碗汤面热气腾腾的端上来,汤清葱绿,面条不粗不细刚刚好,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皇上尝尝看。”   高纬用筷子挑起面条,津津有味的吃起来。这个冬日很冷,但高纬的心里,连同五脏六腑在汤面下肚的时候都热乎了起来。吃得很酣畅,热气升腾。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加美妙?你坐在这里跟猪拱菜地一样吃汤面,而爱着你的那个女孩笑盈盈的坐在对面看着你。   高纬心中仿佛有一股悠长又温暖的细流在缓缓流淌。   高纬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甚至是前世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如同坚冰一样慢慢在春风的吹拂下融化。像是宫门前挂着的冰柱,你以为它很锋利,很冰冷,坚不可摧,可是只要室内的热气溢出,它便慢慢消融了……   斛律婉儿看他只顾着吃却不说话,本来想听听夸奖的话,结果这个对于感情方面仿佛缺一根筋的夫君从头到尾只顾着吃了,也不夸一夸她,不由得有些不高兴了,主动诱导的问道:“怎么样?好不好吃,好不好吃呀?”   “嗯,”高纬埋头苦吃,斛律婉儿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含糊道:“好吃……再来一碗!”   “…………”   这种让人眼酸的感觉,大概就是——家。 第六章朝会   深夜又下起了雪,哀绝的朔风吹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   天光还很昏暗。高纬睡的正迷糊,却被一双小手给推醒:“皇上……皇上起来啦,该上朝啦……”高纬睁开眼便见到斛律婉儿已经和衣坐在了床头,催促着他去上朝。   “天光快大亮了,大臣们估计已经在太极殿等着了,陛下赶紧去呀……”   高纬迷迷糊糊的从床上爬起来,任由斛律婉儿为他洗漱、给他穿好冕服玉带,这几日高纬都处于一种亢奋的工作状态,常常在昭阳殿里通宵达旦的查看前朝高洋、高殷、高演、高湛的理政档案。高洋建国,高演也是少有明君,他们虽然崩逝了,可是他们遗留的政治遗产却传了下去,在他们治理国家的过程中不缺少一些能干的官员辅佐,然而很多却在和佞臣的斗争中落败,被贬谪被罢黜,高纬是为了做到心中有数,在扳倒和士开之后逐次将他们召回。   培养一个能臣需要花费的成本太过高昂,而且高纬也没有多少时间来等待他们成长起来。还不如暂时先用先君遗留下来的老臣,不仅对国家的状况足够了解,而且忠诚度是可以确定的,最关键的是他们对朝廷的运转情况熟门熟路,一召回就可以保证所在部门的正常运转,省精神的很。   斛律婉儿站远了看看自己的杰作,只见高纬身穿一袭玄色十二章的帝王冕服,头戴平天冠,面门前垂下十二串白玉垂珠,遮挡住了高纬的半张脸,使人看不清天子喜怒,愈发显得深沉如海。高纬虽然年纪尚轻,可也是身姿挺拔,被夺舍之后举手投足更是有难以言喻的从容气质。在斛律婉儿看来,这个从前一味荒唐胡闹的夫君仿佛一夜之间便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帝王,这种转变使她觉得猝不及防,却又令人心折,她多害怕这只是一场梦……   斛律婉儿将美眸中的痴迷眼神收起,低垂着头,躬身下拜,道:“臣妾恭送陛下……”   “平身……”高纬明白此刻斛律婉儿不是作为他妻子的身份在和他说话,而是在努力的成为一个可以时时刻刻规劝丈夫的好皇后。既如此高纬总要显得庄重一些才是,“朕去朝上,皇后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在斛律婉儿为他这句话而迷茫的当口,高纬身子前倾在她晶莹的耳垂边上说道:“今夜朕还来找你……”   这一句话让斛律婉儿面上如火烧,咬着殷红粉嫩的嘴唇娇嗔的白了高纬一眼,那霎时的风姿惊艳了高纬的眼睛。这几日高纬夜夜宿在她这里,虽然没有跨过最后一步,可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两人的感情相比从前升温了不少。   见到斛律婉儿终究没有绷住那副“贤良淑德、母仪天下”的样子,露出小女儿的娇态来,高纬哈哈一笑,一拂袖,转身出门而去。   雪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纷纷扬扬如同柳絮漫天飞舞。小路子急忙撑开华盖大伞,笼罩在高纬的头顶,身边几十个身穿蓝、红两色锦绣的武士按着刀,紧紧跟随在左右,宽袍大袖,衣服上的飞鱼图案若隐若现。高纬建立的殿前仪鸾司论服饰自然不比明朝时那样精美华贵,可是若论庄重威严,恐怕犹有过之,别有异样的风采。   “陛下……”刘桃枝,这个前日上任的殿前仪鸾司指挥使大人早已在前面等候,看起来等了有一会儿了,肩上落满了雪。刘桃枝跪倒下拜后快步上前,伏在高纬耳边道:“事情全部在往陛下控制的方向走,陛下可以放心……”   垂珠之后,高纬眯起一对凤眼,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笑意,只是“嗯”了一声,便大步向太极殿走去。作为前朝议事的专门场所,太极殿规模宏大,每一根支撑大殿的柱子都是如此的古朴巨大,如同擎天巨柱,连接天与地。气势恢宏。   白玉阶下,一群身穿朝服的臣子早已肃立,偶尔有几个人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不过大多数都静静的站着,闭上眼,如同老僧入定。   随着一声嘹亮的“陛下驾临,群臣晋见”。这就是专业人才,高纬很好奇这个老太监是怎么把阴柔的声音喊出皇皇正大的威严感来的?高纬从后殿转出,从容不迫的登上龙椅,坐下。目视着下方的群臣,群臣纷纷躬身行礼,道“吾皇万寿无疆!”   高纬只感觉有一股喧嚣热浪扑面而来,震撼人心。高纬一抬手,示意平身。   在这个时代,大臣面见君王并不需要下跪,只需要躬身行礼便可以。   高纬入座之后,臣子门也纷纷入座,按照品级上下尊卑的顺序入座。但还有一个空位,排的十分靠前,一些臣子把鄙夷憎恨的目光投向那里。这是尚书左仆射和士开的位置。   高纬不急着宣布开朝,就这么坐着,眼睛玩味的瞥向那个空座,右臂搭在座椅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扣着黄铜铸成的龙头,在安静的大殿里异常清脆,这越来越明快的节奏仿佛鼓点一样敲击在众臣的心头,似乎很愉悦,又仿佛带着森然的杀气。有的人面色变化了一下,踟蹰的看向高坐之上的高纬,可被珠帘挡着,谁也看不清皇帝脸上的表情。   一些臣子面色变换,皱着眉,不明白陛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和士开不来就不上朝了?   正在下方诸人各有心思的时候,高纬慢悠悠的开口了:“诸卿,可知侍中那里去了?”   话音刚落,下方就传来一声呼喊,道:“陛下,陛下!臣有本奏,臣要弹劾乱臣贼子和士开!”一个中年官员出列,一幅十分委屈的模样跪倒在地,摆出了死劾的架势弹劾和士开。   高纬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不是赵郡王高睿,这是高纬的舅舅,胡太后的亲哥哥胡长仁。按理来说有胡太后在,他应该和和士开是一个阵营的才对,他怎么会弹劾和士开呢?后来高纬似乎想起来了,胡长仁是一个无赖子,和和士开是一路货色。同样的两种人,一半的几率会惺惺相惜,而另一半的可能会是互相恶心。他与和士开之间就属于后一种。这些年胡长仁为了与和士开争夺权势可没少上演狗咬狗的好戏,胡长仁敌不过和士开,每每被和士开斩断好不容易培育的党羽,对和士开恨之入骨。   情况突然,高睿原本踏出的半只脚又不留痕迹的挪了回去。   “且听听这个便宜舅舅怎么说吧……”高纬心道,一幅十分关切的样子开口:“爱卿有什么委屈可以跟朕讲。”   胡长仁心里一转,心想还是外甥好啊,向着自己!于是赶紧低头,拿那藏在袖子里的生姜抹了一把眼睛,看上去更加凄惶,道:“陛下,您要为臣做主呀,和士开他,他欺人太甚!”   他又抹了一把眼泪,方才开口说道:“臣前些日子看上了一处宅子,本来已经交付金银将其买下,就要入住了,和士开的弟弟却从卖家的手里强抢走了臣的宅子,还打伤了臣的家人,臣找上和家理论,却被和士开的家奴威胁,拿着刀将臣赶出来……呵,臣身为国舅,还从未受到过如此的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   说道后来居然痛哭流涕,捶胸嚎啕不已,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令人不忍直视。高纬的嘴角抽搐,心想这个舅舅真是会睁眼说瞎话。他看上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花钱买过,不都是巧取豪夺过来了事吗?恐怕和士开抢他的东西是假,他看上的宅子被和士开捷足先登才是真吧?   看得他坐在大殿上毫无形象哭的那副凄惶样儿,高纬佯装惊怒的问道:“哦,真有此事?”   胡长仁心下大喜,险些绷不住笑出来,可是硬生生克制下去了,一张脸涨成紫黑色,看上去倒真像恨得咬牙切齿的样子……   “国舅此言差矣……”朝堂的末尾又站出一个人来,朝高纬恭声道:“陛下,臣以为国舅此言太过于儿戏,国舅和侍中大人都是国之肱骨,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宅子而反目成仇呢?朝堂之上应当以和为贵,在下相信以和侍中的品德,当不至于做出这样没有轻重的事,说不定是一场误会……”   胡长仁眼睛登时红的如同兔子一般,恶狠狠的盯着那人,怒斥道:“误会个屁!就是他亲口让人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高阿那纮,你愿意当和士开的狗也要分清楚场合,你算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分吗?!”   高阿那纮的脸色顿时铁青,指着胡长仁半天说不出话了,最后愤愤然一拂袖,上前道:“陛下,胡长仁满口胡言,在这朝堂上大放厥词,有辱朝廷体面,臣提议将胡长仁逐出邺城!”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来往,互相语言讥讽,一时间这议政的大殿竟被闹的如同菜市口一般。一干老臣厌恶的怒视这两个人,要不是顾及高纬的颜面估计早就让人将他们这两个不像话的给拖下去了。高纬的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高阿那纮……又一个奸贼!   “陛下,臣有本奏,臣,弹劾侍中、尚书左仆射和士开!”队列中又站出一个臣子。高纬认得他,吏部尚书、尚书右仆射冯子琮,说起来倒也和高纬有关系,因为冯子琮是高纬的姨父。他是胡太后亲戚里少数让高纬欣赏的人,为人机敏刚直,从前他为了保住自己,与和士开虚与委蛇,受尽了屈辱,才能挺到现在。看来如今他也忍不下去了,想要一举除掉和士开这个国贼!   “臣弹劾和士开七大罪!其一,谄媚惑主!其二,大批培植党羽,祸乱朝纲!其三,行事放浪,酒后颇多狂言,对先帝不敬!其四,收受贿赂,卖官鬻爵!其五,侵占民田,惹得邺城百姓民不聊生!其六,私自培养死士,圈养宾客,欲行不轨!其七,秽乱后宫,私自携带先帝宫人入府侍寝!其罪当诛!陛下,臣恳请陛下将和士开车裂,夷其三族,以儆效尤!”   “嘶!”满殿都是吸冷气的声音,大家纷纷看向冯子琮,心中惊骇莫名,这位也实在太狠了,和着你之前对和士开客客气气都是装的?就等着这一天憋着放大招!   高阿那纮及和士开的一众党羽坐不住了,别人不知道和士开干了什么,他们心里可是明白的很,就这些,还是往少了说的!和士开干的恶事远不止这么一点,可是……这么一些就已经足够致命啦!   和士开如果倒下了,那他们这些依附于和士开的又能有什么好下场?于是高额那纮急眼了,下意识看向高纬,指望高纬会如同往常一般斥责这些弹劾和士开的人。可是他注定要失望了,高纬端坐在龙椅上,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们吵,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高额那纮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大事不好的感觉,不过他刚才已经站了队,回不了头了。于是他上前质问冯子琮及胡长仁,冷笑道:“你们左一个要弹劾侍中大人,右一个也弹劾侍中大人,不知道你们可有什么证据没有?凭空污蔑朝堂重臣可是死罪!”   他这一番话又是质问又是威胁,让那些方寸已经乱了的和士开一党镇定下来。对呀,你弹劾和士开,但是你有证据吗?这满朝官员有一小半都是咱们的人,你拿什么和咱们斗?   冯子琮默然不语,正在高额那纮心里冷笑,要给冯子琮扣一个污蔑大臣的帽子时,又一个人站出来了。高睿手捧着一本厚厚的薄子上前,躬身行礼,压下了朝堂之上的喧嚣声,朗声道:“臣有本奏,臣高睿,弹劾国贼和士开!臣有证据证明,冯尚书所言句句属实!”   高纬一抬手,小路子下去将高睿手里的“证据”呈上。   高睿扭头过去,扫视和士开的一众走狗,冷声道:“你们要证据,那,老夫就给你们证据!” 第七章清算   高纬“仔细”将手中厚厚的薄子从头翻到尾,呼吸悄然间粗重起来,手掌微微颤抖着,像是隐藏着无穷的愤怒,一会儿之后才在众人注视下抬起头,冷声道:“和士开呢?”   下面鸦雀无声,方才叫嚣的最欢的和士开一党此刻个个脸色煞白,而一群老臣则面露震惊之色,精光外露的老眼不停的在高睿以及高坐在皇座之上的高纬身上逡巡,似要从他们的面部表情看出什么端倪来。每一个人都闻到了血的味道……   高纬冷峻的眼神注视到了高额那纮身上:“高额那纮,朕问你,和士开……他人去那儿了?”   高纬的声音低沉,咬牙切齿,字字嗜血。即使心里已经有了一些底,也准备好了一番可以圆过去的说辞,但高额那纮被高纬身上陡然散发、暴龙一般的气势给压倒,双股战战,一下瘫软在地,哆哆嗦嗦道:“臣,臣确实不知和……和士开在何处……”   他不再称呼和士开为侍中大人了,高额那纮此刻心中无比后悔,他当初为什么要讨好和士开,当这个出头鸟啊!安安静静的靠后边儿站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吗?同时心中也无限惶恐,大脑一阵空白,他知道自己的前途完蛋了!就算高纬不计较他,冯子琮、胡长仁还有高睿这些人能放过他吗?   “诸卿,你们都看看,看看我们的侍中大人在朝堂的这几年都干了些什么!”高纬将薄子抛下,高睿将之捡起,递给最前面站着的左丞相大人赵彦深,赵彦深翻开来细细的查看,面色凝重无比,翻到最后面,沉思了良久,若有所思的看了高纬一眼,然后迅速将眼神敛去,如针落进泥潭里,不着痕迹,这才递给已经等待了很久的高家宗室诸王……   “和士开不在……那朕就去找他!”高纬下令道:“刘桃枝!”   “臣在!”   “你去,给朕找到和士开……”高纬脸色阴沉无比,从牙缝里钻出一句话,“把他的双手双脚都给朕打断,再提上来见朕!”和党中的几个党羽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瞬间人事不省,竟是直接吓晕了过去,瞬间和士开一党的官员哗啦啦跪了一地。高纬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至于你们,统统扒掉官服,去大牢里等着吧!”   直到刘桃枝带着一大批穿着蓝红两色锦衣的武士下去,群臣这才回过神来,整个大殿如同一锅沸腾的水一般,议论声钻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以往和世开也不是没有遭受过弹劾,可每每都被武成帝和今上包庇,从来都是高高抬起,最后却轻轻放下。高睿一派为代表的勋臣和宗室诸王想要下手也没有办法,可如今却不知是怎么回事,今上没有像往常那样包庇和士开,而是如同雷霆一般出手,将和士开打落尘埃、万劫不复!   这中间的一系列交锋看得众臣目不暇接,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就结束了,分出了胜负。不过下面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有想明白其中内幕,讨论了无数次的结果就是:和士开这次估计真的要完!   无知的人总是最容易快乐的。和士开现在就很快乐,拥着美人,喝着醇酒,一派淫靡的场景。一众从宫里带出来的宫女穿着霓裳羽衣在下方翩翩起舞,那白嫩纤细的柳腰如同二月里随风摆动的嫩草,腰部以下的那一方浑圆在宽大的衣袍中若隐若现,充满了诱惑感。   和士开看得眼旸耳热,放下酒杯一把将面前的女子给抱住,那女子佯装挣扎了几下,然后娇笑着顺势坐进了和士开怀里,芊芊素手端起酒杯,一口饮尽,却不喝下去,含而不咽,将和士开的脑袋搬过来,诱人的的檀口覆上和士开的唇,酒香夹杂着美人的香津,这酒喝的真是香艳无比!   和士开哈哈大笑,扯开美女的抹胸,就往那两堆雪白扎进去,真想就这么醉死在温柔乡里一辈子不出来!   如今,权势、地位、女人,他和士开样样都不缺!从前作为一个商贾子的他受尽了多少委屈?又尝过了多少白眼?可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如今的他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之一,除了皇位,他享受着当初他主子高湛的一切,包括女人!   “就算没有那个皇座又怎么样?高纬软弱,正是需要我和士开给他撑腰的时候,他们那一对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他只能依赖我!哈哈哈哈哈……”   正沉寂在对未来的美梦中,一声惨叫惊破了这歌舞淫靡的气氛。和士开悚然一惊,从美人的酥胸中探出头来,怒道:“怎么回事?!”多年来养尊处优的他并没有意识到死期将近。   “大哥!大哥!刘桃枝带着人杀上来了!”一个人踉踉跄跄的跑进来,半张脸上都是血,头发松垂散乱,那与和士开有着几分相似的阴柔面庞带着无限惊慌。   和士开看见弟弟这一脸鲜血的吓人模样,惊慌之下一把将怀中美人扔到地上。立时就火了,谁敢欺负他弟弟?找死不成?!正怒火万丈之间,忽然反应过来:“你说谁来了?”   “刘桃枝!是刘桃枝!带了一大批军士上门,说是要捉拿大哥回去问罪,我本来想先拖着他们,回来给大哥报信的,可是刘桃枝根本不搭理我们,直接带人杀进来了,老四和老三已经死了……大哥!”和老二捂着流血不止的脑袋痛哭流涕。   和士开脑子里却一阵阵发懵,“刘桃枝?这个屠夫没事找上门来干什么?”   还不等他想出什么结果,院子的大门就轰的一声被踢开,身穿飞鱼服的军士海潮一般涌进这个大堂,将和士开围了起来。面对这些明晃晃的兵刃,和士开脸色发白,色厉内荏的喝到:“你们是干什么的?我是朝廷重臣,你们是想要造反吗?!”   “哈哈哈哈哈,和大人好久不见……”这些服饰怪异的军士往两边分开,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农夫模样的男人走进来。他的袖口处有几点新染上的血渍。   “刘桃枝!”和士开眼睛瞬间血红,恨不得生撕了刘桃枝:“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闯上门来,杀我弟弟?我告诉你,刘桃枝,今日你别想就这么算了!”   “呵呵,”刘桃枝依旧是一幅气死人不偿命的模样,笑呵呵的,一团和气的解释道:“嗨,别急嘛,刘某急于公务这才下手没轻没重了一点,有人在公堂之上弹劾你呀,我这不是想着赶紧赶紧告诉你吗?话说我也不知道那就是你的弟弟呀……难怪我说看着有几分像老和你呢……吓得我砍下去的时候手都哆嗦,生怕砍错了人,那多冤枉你说说哈哈哈哈……”   和士开被刘桃枝这一通不着调的胡扯给气坏了,手脚发抖,指着刘桃枝道:“好……好!某记住你了,咱们面见皇上的时候再论,看你有何等说辞出来!”   刘桃枝道:“正好,某就是来带你见皇上的……”   “是皇上让刘桃枝来的?”和士开如遭雷击,瞬间想明白了。刘桃枝是皇上脚下的狗。刘桃枝的作为,说不定就是皇帝的态度!皇上可从来没有对他有过如此苛待呀!究竟是何人在朝堂上针对他?   这一瞬间的功夫,和士开的心中各种心思千回百转,最后咬咬牙:“还是到了那里再说吧。”他自信高纬绝不会把他怎么样……   和士开瞥了刘桃枝一眼,阴阴的冷笑道:“走吧,刘大人……”可是刘桃枝没有动,更没有给他让路,只是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和士开恼怒道:“刘蛮子,你这是何意?”   刘桃枝怜悯的看了他一眼,道:“皇上有旨,让我打断你的双手双脚再带过去……”   …………   太极殿内,高纬斜靠在龙椅上假寐,食指敲打着黄铜浇铸的龙头,叩击的脆响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之中轻轻扩散开来。他的眼睛半眯起,计算着刘桃枝什么时候赶来。估计快了……   下方诸臣的看向高纬的眼神各异,有欢喜的、有骇然的、也有一些暗藏敌意的……不一而足,总的来说高纬今天唱的这出戏确实出彩,让所有人都是猝不及防。谁不知道今上与和士开关系十分好,今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武成帝宠爱琅琊王,眼看今上的太子地位不保,还是和士开力保今上,这才让今上坐稳了储君的位置。后来天降异象,又是和士开劝说高湛,高纬才坐上了皇帝的龙椅。虽然高湛以太上皇的身份依旧把持朝政,可是和士开对于高纬来说确实是立下了泼天大功。否则今日坐在龙椅上的就不是高纬而是琅琊王高俨了。   说起高俨……人们把目光投向那个低调站在宗亲群中的少年王爷,高俨如今已有十三四岁,模样和高纬有几分相像,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可是高俨却不同于高纬,少了几分秀气,多了几分英武之气,身量比哥哥高纬还要高出一点。脸上面无表情,虽然已经很低调了,可当人们仔细看他的时候依然可以看出他身上那股张扬的傲气。任谁看到这么一个英气少年恐怕心里都要喝彩,“好一个英气少年!”   然而高俨始终不说话,眼睛看着房梁,一句话也没有。   “罪臣和士开带到!”   “太后娘娘驾到!”   这两声通报几乎同时到来,引起一片喧嚣。今日这朝堂之上真是热闹的很。   “来的这么快?”高纬诧异,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坐正了,严阵以待。   也亏得他早预料到这种可能,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第八章和士开的末日   人未至,声先到。   “好啊你们,先帝刚刚驾崩没多久,你们就想合起伙来陷杀先帝的大臣了?!”胡太后风风火火的闯进来,背后一大批仪仗被落在了太极殿门外。她脚下不慢,嘴里也没有闲着,还没有站定就指着满朝王公开口斥道:   “你们这些人,不好好为国分忧,反而来网罗罪名构陷大臣!好啊,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翅膀硬了,以为先帝去了就无人能治你们了,现在先帝一死便一个个都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什么上下尊卑都被你们忘了!先帝呀,看看这些乱臣贼子吧……”   胡太后语带哭腔,借题发挥了起来,一顶“居心叵测”的帽子不要命的戴在一众大臣的头上,其中以高睿为首,被胡太后指着鼻子骂,整个人都快被胡太后的唾沫星子给淹没了。可是他根本不敢反驳——这是太后!就算高睿其实打心眼里看不起她,她也是太后,北齐最尊贵的女人,明面上的尊敬还是要有的,人家儿子还在上面看着呢!高睿被骂的一阵发懵,心里就算有火气也只能先忍着。   “高睿,枉先帝当年如此信任你,夸你知进退有法度,可如今看来先帝真是看走了眼!先帝如此信重你,你为何要陷杀先帝遗留的大臣?难道这就是你对先帝对陛下的忠心吗?”   最后一句成分就很重了,哪怕高睿铁了心要弄死和士开,他也断然不愿意担下这么一个对先君和君上不忠的名头。高睿语带怒气,极力压制愤怒,肃然道:   “太后娘娘此言差矣。非臣不忠,恰恰相反,臣就是太过忠诚于先帝和陛下才会提议陛下除掉和士开!和士开如今已经成为了我大齐不得不除去的蟊虫!如果不除去他,大齐危矣!”   “满口胡言!”胡太后柳眉倒竖。呵斥道:“和士开于国于陛下皆有大功,如今你称他为国贼,岂非颠倒黑白,让九泉之下的先帝寒心!”   这一句话胡太后说得倒是情真意切,可是下方的一众大臣却嗤笑,您都给先帝戴了绿帽子也不曾说先帝会寒心,如今要处死自己情郎了倒打出先帝的招牌来了……   “太后娘娘,臣想请问,和士开究竟于国家有何大功?他是给下方郡县兴修了桥梁水利,还是作战英勇打退了北周和突厥?莫非,太后所言的和士开有大功于国,是指和士开善于握槊弹琵琶,常常让先帝龙颜大悦?!”   冯子琮冷不丁的一句话让胡太后哑然,胡太后就像是被人狠狠在脸上扇了一个耳光!这句话轻轻松松就戳破了所谓和士开“于国于君有大功的”的言论,这让胡太后登时愤怒了,看着冯子琮,手脚都发抖,说不出话来。   “你,你这个奸贼,竟敢如此顶撞本宫?皇帝、皇帝……”胡太后被怼的晕头转向之际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皇帝儿子。   【好,你们嫌我是妇人没法说你们,那我就找儿子来,反正他是皇帝,他说的话你们还敢不听不成?】   此刻胡太后脑子仍没有转过弯来,直接朝高纬走去,高纬端坐在龙椅上纹丝不动的行为被她解读成儿子第一次经历这么大的弹劾场面,吓傻了。但是她并不怕,难道这些大臣还敢在大殿之上同时威胁太后和皇帝不成?看样子,竟是直接就要坐在高纬的旁边。   只是还没有等她坐上龙椅,小路子就已经搬了一张榻一张桌过来,放在高纬的龙椅右侧下方。太后瞬间懵了,以往高纬可从来没有让她坐在下位呀!她看着高纬,而高纬却却目不斜视的看向下方的一众大臣,连一声问安也没有……   台阶下的一方重臣总算全看明白了,这已经不是处不处置和士开的问题了,这是皇帝有要和后党比划比划的意思呀!那么,皇帝为什么忽然发雷霆之怒,又为什么一反常态没有阻止高睿的弹劾就一切都说得通了,从高睿的弹劾开始,这一切针对和士开的手段和布置根本就不是陛下临时起意,而是早就有谋划的!   胡太后难以置信,愣愣的看着这个儿子,明明眉眼五官依然和从前一样,斯文俊秀,像极了她,可是她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陌生感……高纬转过头,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道:“母后暂且宽心,还请先坐下歇息片刻,是非对错,待会儿自见分晓……”扭过头,转瞬脸上就阴云一片:“将和士开给朕押上来!”   在众人的注目之下,一众锦衣校尉将和士开押上,如同屠夫捆猪一般。和士开手脚都绑在一根粗大的木棍上,四脚朝天,腹朝上,脸简直被揍成了猪头,嘴里还塞了恶臭的抹布……   刘桃枝提刀轻轻一划,绑住和士开手脚的绳子断裂,和士开一下就摔在地上,腹背被重重砸下,和士开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嚎,只是他的嘴巴被抹布塞满,脸上通红,额角青筋暴起,那张脸上那还有平日里的斯文儒雅的样子?便是胡太后也几乎认不得他了。他此刻想惨叫也惨叫不出来,那被抹布堵住的哀嚎如同厉鬼哭嚎,让所有人心里都抖了一下。   和士开在地上扭动了半天,如同一只虫子扭来扭去。定睛看去时,却发现和士开的手脚软绵绵同面条一般,竟是四肢都被人打断了!胡太后惊呼一声,急忙提裙下阶,手颤抖着拔出塞在和士开嘴里的抹布,和士开咳了两下之后放声大哭道:   “娘娘……求太后救微臣!求太后娘娘救救微臣呐!”   胡太后刚想把他搀扶起来,却猛然想起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提起裙角后退几步。只是看情郎如今狼狈不堪,手脚尽断,躺在地上不断哀嚎的惨样,心里就像被狠狠的揪了一下,登时红了眼眶,怒道:“是谁干的?谁!”   刘桃枝下手的时候没怎么觉得,如今却有些心里惴惴,不过他是效忠皇上的,太后不是他的主子,咬咬牙,正准备站出来的时候,只听高纬在皇座之上风轻云淡一般道:“是朕让人打断了他的双手双脚……”   胡太后的气势猛地一滞,呆呆的问道:“皇帝说什么?”   高纬从皇座之上站起,一只手背在后面,下了台阶,直视胡太后的眼睛,轻声而坚定的说:“是朕让刘桃枝打断了他的双手双脚,也是朕,把和士开满门都杀绝了,接下来,朕还要诛杀他的三族……母后可听明白了?”   胡太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帝你……你为何要这样做?和士开当初可是帮过你的呀!”   “朕为何要这么做……母后怎么不问问和士开为何要这么做?”   这个太后实在太不知道轻重了……高纬的凤目中难以察觉的闪过一缕冷光,转向满脸痛楚之色的和士开,冷声道:“和士开,还是你自己说一说吧?先帝身边的宫女……味道如何呀!”   胡太后看向和士开,和士开挣扎的说道:“微臣冤枉、微臣是冤枉的……”   “不见棺材不落泪……”高纬冷笑,转身上了白玉阶,“刘桃枝,把人带上来!”   “喏!”刘桃枝转身下了大殿,马上就带上一批惊慌哭啼的宫娥来,正是方才在和士开府中歌舞的那一批。这一批宫女上了大殿之后,所有大臣的脸色都变了,他们虽然听闻过传闻,但是都没有想到和士开居然真的这般好胆!   “这,这…………”一个上了年纪的高家王爷指着那一批宫娥,气得手脚发抖。高家宗室的诸王自然都是见过高湛的贴身宫女的,又如何会看错?   高家的王爷们都愤怒了,须发皆张,用杀人的眼光看和士开,连带着看胡太后的眼神也很不善。公然招先帝的贴身宫女侍寝,这不是藐视皇族威严又是什么?   胡太后心中虽然也很恼怒,但还是先要救下情郎要紧。咬咬牙道:“这批宫女是哀家送给和士开的,怎么,哀家送几个宫女给臣子,还需要向你们解释不成?”   “意思这不是父皇身边的宫人咯?”   胡太后:“不是!”   任谁也看得出她的色厉内荏,高纬淡淡的开口问道:“陆郡君何在?”   陆郡君,就是高纬的奶妈陆令宣,可不要误会,她和陆贞传奇里面的那个不是一个人,这也是一个奸臣的典范,凭着一张口舌就成功弄倒高纬两任皇后的传奇女人,如果她知道自己在一千多年以后会通过某部电视剧成功洗白,大概做梦也会笑醒。   陆令宣虽然也是个大奸之人,可是她和胡太后的后党不是一路,双方存在着很大的利益冲突。况且陆令宣知道自己利益的根基来自于高纬,她和她的儿子骆提婆的未来和权势全都要依靠高纬,所以这个时候她才不傻,太后和高纬产生矛盾的时候她是一定要站在高纬一边的。况且,陆令宣可是掌管整个后宫事务的女官,没有谁比她在这个问题上更有发言权。   高纬心里有了成算,道:“陆郡君,你来看看,这是不是先帝身边的宫人……”   陆令宣“仔仔细细”看了看,道:“老妪可以确定,这就是先帝身边的宫人无疑。”   胡太后急了:“皇帝,和士开毕竟曾经助过你,你网开一面,放了他吧……”   “朕还要如何网开一面?!”高纬忽然咆哮道,将胡太后的亲情牌直接废掉,澄澈的眼睛中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刺骨的冰冷令人畏惧:“朕还要如何网开一面?嗯?母后你可知道每日朕收到的弹劾他的奏折有多少吗?朕告诉你,一车!整整一车!如果不是这些奏折,朕恐怕还不知道朕的江山已经被和士开这些人搞的岌岌可危了……”   “朕没有包容过他吗?朕没有暗示过他让他收手吗?可他丝毫不把朕放在眼里……母后想想这些年朕饶了这个狗贼多少次又替他担下了多少的骂名,就会理解朕……朕不会一次次的包容一个不知何为君臣的白眼狼来让先帝留下的江山一起陪葬!所以,母后在袒护他的时候不妨想想,您这样做,可算得上是对得起先帝?”   胡太后面色惨白,几乎要站立不稳。   “……这一次,谁拦着朕都没有用,谁拦朕,朕就杀谁!”高纬厌恶的看着和士开,“把这个贼子拖到菜市口腰斩!”   也许是知道必死无疑了,和士开反而神经质一般笑了,笑的如此癫狂,忽然疯狗一般骂道:“高纬……你好狠,你卸磨杀驴!你卸磨杀驴!呜呜!……”   刘桃枝将抹布塞回和士开嘴里,将他像死狗一般拖下去。那充满怨毒的哭嚎声还在大殿里回荡,让人不寒而栗。   高纬挪动步子就要宣布下朝,忽然顿了一下,对小路子吩咐道:“今日太极殿外所有当值的小黄门,杖毙!” 第九章君臣相得   此时和士开已经被押往菜市口,木头做的囚车行在邺城巷间,过路时经过无数亭台楼阁,那一砖一瓦都和十几年前仿佛一样,从未变过。   他想起他刚刚来到邺城的时候,他这个商贾的儿子对着宏伟的邺城,心中是澎湃莫名的。   那时他的父亲告诉他,他已经为和士开还有和士开的几个弟弟买好了官职,从今以后和家不再是低贱的商贾了,和家要在这邺城扎下根来。   那时几个弟弟都懵懂无知,只有他心里悄悄附和父亲的想法,他和士开,从今往后就不再是商贾了,他要成为这邺城之中的人上人!   于是他苦读诗书,但是到后来他发现这样没有多大的用,达官贵人赏识你并不是因为你的才华有多么出众,也不是因为你有多大的能耐,他们赏不赏识你仅仅看你能给他们多少的孝敬。所以他和士开就算有满腹才华也没有用,有些人从一开始就输在了起跑线上,他和士开就算再如何努力,到头来照样被骂成是商贾子。   从一开始他是很恨的,恨这个世界不公,恨老天为何如此不眷顾他,恨自己的父亲……为什么是一个商贾……   他发誓有一天要成为那人上之人。也许是上天终于开始眷顾他,那一年在邺城他碰到了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人高湛,高湛喜欢握槊,他就日日不睡苦练握槊,高湛爱听音乐,于是他便天天苦练琵琶,练到双手流血毫无知觉。他知道高湛的一切,他知道高湛不喜欢听人劝他勤政,于是他便反其道而行之,弄些新奇有趣的东西来讨好高湛。高湛每皱一下眉头他都能猜到高湛在想什么,他知道高湛恨高洋、高演,他也知道高湛看似铁血冷酷实际内心十分脆弱,他得要哄着高湛,顺着高湛……   就这样,他一步步取得了信任,在朝堂之中崭露头角,在高湛的庇护安排下慢慢跻身高位。他贪赃枉法、他秽乱后宫,可是他有恃无恐,因为他的背后站着全天下最尊贵的三个人,他怕什么?   胡太后与自己有染,高湛对他盲目信任,至于高纬……那就是一个不成器的孩子,为人小心怯懦,自尊但又极度自卑,老觉得自己比不过弟弟们,惶惶不可终日,生怕那一天高湛就将他废了,落得高殷与高百年那样的凄惨下场。这样的皇位接班人不正是最好的傀儡吗?于是和士开扶持了他,让高湛时时刻刻关心他,还劝说高湛疏远了锋芒锐利的琅琊王高俨。   最后高纬如愿以偿的夺得了大位,他原以为这辈子就高枕无忧了,谁想到……谁想到!   和士开这一路恍恍惚惚的,臭鸡蛋和烂菜叶子扔得他满头满脸但他没有一丝知觉,脑子里仿佛清空了一切,就只是在想:“高纬究竟是什么时候对我起了杀心呢?为什么我之前一点都没有察觉?难不成从前他的那些畏惧、软弱、畏缩……竟都是装出来的吗?”   恍惚间他被押上了刑场,下方是一张张怒视着自己的脸,似乎满邺城的人都来了,来看他和士开被腰斩抛尸荒野,看看他们愤怒的样子,恨不得吃了他,就算自己被抛尸荒野也会被他们剁成肉酱吧?他哑然失笑,到了这一步他又如何会在意这些蝼蚁的愤怒?不过就是死罢了……   铡刀被缓缓的拉起,和士开的眼中渐渐浮起安宁的笑意,说不出是解脱还是疯癫……   随着系着铡刀的绳子被砍断,巨大的铡刀轰地压下,那一具肉体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被铡成了两段……   和士开的半截身体痛苦的扭动几下,然后彻彻底底的死去了。   人群响起山崩海啸一般的欢呼声。   沸腾的人群中,一个穿着华贵的高大少年静静的伫立在人群中,眼中的神采变幻不定,有疑惑,也有嘲笑。良久,微微一叹,才钻进了身后不远处的马车中:“我们回府”,车厢里,少年静静坐着,感受着车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悄然攥紧了拳头。   一丝柳絮一般的白雪缓缓飘荡而下,黏住了地上那一滩血迹,慢慢消融在这一地殷红之中,渐渐不分彼此……   …………   高纬刚刚宣布下朝,还没有好好放松一下,小路子便通报说:“丞相大人来了。”   北齐设有两个丞相。一左一右,左丞相斛律光在边陲驻兵防御北周和突厥,那么这里提到的丞相自然就只能是右丞相赵彦深了。   赵彦深六十多岁的人了,瘦的只剩下一把老骨头,精神头看着倒是十分不错。耷拉着的花白眉毛和胡子说话的时候常常一抖一抖的,看上去颇具喜感。不过倒无人敢小看于赵彦深,赵彦深可以说也是北齐的朝堂支柱之一。   赵彦深这个人业务能力非常强,他十岁的时候碰到司徒崔光,崔光对他的评价很高:“古人看一个人的眼睛就能够知晓一个人,这个孩子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曾经是司马子如家中的一个低微宾客,后来高欢在晋阳的时候,向司马子如索要两个小吏,其中一个就是赵彦深,赵彦深被高欢提拔为大丞相功曹参军,掌管很多机密,他为人小心谨慎,上面交代的事情他总是务求完美,到后来,高演、高湛在国策上的决定都要先向赵彦深透透底,由赵彦深先来评价,这才敢放心的施行,赵彦深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朝廷大佬。   和士开一党虽然狷狂,但在赵彦深面前还是要矮上三分,除了赵彦深在朝堂的威望很高之外,还有就是高湛的态度,高湛虽然老和昏君一词擦边,但是高湛只是私生活乱,用人方面还是不糊涂的。虽然在他眼中和士开也算得上很有能力,可是他同样很明白,这个朝堂,和士开玩不转,还得是赵彦深才够分量,因此任凭一干小人吹枕边风,赵彦深屁股底下的位置依旧是雷打不动。   赵彦深在高纬面前站定,作揖行礼道:“老臣参见陛下……”   高纬对赵彦深很有好感,连忙上前将赵彦深扶起,笑道:“丞相大人找朕有什么事吗?”   赵彦深恭谦的笑笑,说:“也不是什么大事,老臣只是觉得皇上方才忘记了一些事情……”   “哦?愿闻其详。”   赵彦深对高纬这样谦虚和气的态度很满意,老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道:“皇上刚刚将和士开一党全部下狱,那么这些罪人留下的位置该如何补充呢?”   赵彦深这一提醒让高纬猛然记起来,刚刚光顾着和胡太后斗法了,很关键的一步却漏下来了,那就是填补和士开一党遗留下的空位。   和士开今日一倒,其门下的走狗也纷纷下狱,朝堂的中下级官员几乎倒了有一半,这是何等的肥肉!以陆令宣为首的东宫旧人党还有以胡长仁为首的外戚一党又怎么会放过这个可以迅速壮大自己的机会?待会儿,肯定会纷纷进宫找高纬开“诉苦大会”求名额。这些人虽然与和士开没什么两样,但是在高纬的政治威信还没有树立起来之前这些人依旧是他的依仗。如果他们开口跟高纬“推举”一些自己人上位,高纬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赵彦深想的太周全了!高纬目露赞许之色,拉过赵彦深,悄悄的将一张纸条塞给赵彦深,道:“惭愧,朕这几日只圈定这么些中意的人,剩下的一些名额丞相和太尉大人自己商量就好,给朕留下几个无关紧要的位置应付应付他们即可……”   赵彦深匆匆瞥一眼,只见高纬名单上的这些人都是平时官声还有政绩都不错的官员,再次对高纬另眼相看,道:“原来皇上早就心有成算……哈哈,是老臣忧心过度了,陛下放心,老臣绝对将陛下交代的事情安排的妥妥当当……”   只见赵彦深变戏法一般,从袖口掏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名字,道:“这是老臣记载的一些名单,都是触怒了和士开还有太后,被排挤出京的……老臣将他们的名字一个个记下来,就是为了有一天有机会把他们都召回来,所以日日夜夜带在身上……”   这个老臣子半辈子都花在了帝国上,难以想象一个这样的老臣,是如何绝望的看着自己参与建设的帝国在小人的败坏下日益腐朽,却依旧兢兢业业的坚守在岗位上的……高纬的眼眶有些湿润,道:   “丞相随朕来,朕直接在名单上盖上大印就是……这个帝国已经开始腐朽了,满朝上下数不清的蛀虫,朕有时候也分不清这些臣子对朕、对大齐究竟是忠还是不忠,但是丞相的忠心,朕却是知道的。”   老丞相一辈子见识了无数风风雨雨,意志极其坚定,但这一瞬间却为高纬这句话红了眼眶,道:“陛下过誉了……老臣何德何能……”   “丞相当得起……”高纬握住他满是茧子和老人斑的枯瘦手掌,“丞相不必再说了,还是赶紧办正事要紧……”   赵彦深用袖子擦拭眼眶,连连道:“对对,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随后便跟在高纬的后面入了昭阳殿,看着高纬亲自抄写好名单,安排岗位,然后盖上大印,交给赵彦深。赵彦深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整个人轻松了许多,自嘲道:   “臣其实也是有私心的,臣年纪大了,处理政务的时候有时候会觉得力不从心,就想着有几个得力的人可以来帮老臣分担一下……可是下面尽是和士开那样的人,臣心里真是累……这下好了,等这些人回京,老臣很快就可以放松放松了……”   高纬笑道:“丞相又开这样的玩笑,依朕看,丞相精神健旺,连朕看了都羡慕。起码还可以再活个二三十岁吧?丞相可不准撂挑子,等到八十岁了朕再批丞相回乡。”   赵彦深也摇头失笑道:“这世上百岁老人何其少……”   二人笑谈了一阵,高纬正色道:“依丞相看,如今我大齐有那些致命的弊病?丞相理政多年,必有可以指点朕的。” 第十章君臣奏对   “皇上竟然问起这些……”赵彦深的确没有预料到高纬的与他的第一场策问就是如此宏大的命题,但他毕竟在神武帝的时候就已经接触这个帝国的核心,若论对这个国家的了解,他自认不在任何一人之下。   捏着胡须沉吟半晌,缓缓开口道:“我大齐自文宣帝立国以来,至今已有二十余载了……但这二十年间,我大齐却是常常有国朝动荡的局面,如今国力、军力一日不如一日,倒反过来被北周压制,圣上可知其中缘故为何?”   高纬蹙眉,仔细思考,的确北齐曾有过一段时间的辉煌,在高欢当政直至高演为帝的时期国力是一度比北周要强的,然而就是在短短的几年间,北齐就被北周超越,他也常常想,北齐究竟是那里出了问题,否则又怎么会以如此快的速度就从巅峰跌落到了谷底。   在高纬仍在思考之际,赵彦深开口道:“老臣历经东魏及大齐,看过了许多,也时常会想这个问题,在老臣看来,我大齐所含弊政不在于贪官迭出,也不在于天灾地变,而在于我大齐人心不齐。”   “人心不齐?”高纬来了兴趣,问道:“朕愿闻其详。”   “这里老臣所说的人心不齐,非军士不勇,非官员不力,而在于国家内部最根源上的对立矛盾!”这一刻赵彦深浑浊的眼睛一扫阴霾,如同锐利的箭一般,精光外露。   “丞相是说,鲜卑人和汉人的矛盾?”高纬小心翼翼的问道。   赵彦深欣慰的看高纬一眼,道:“不错,在老臣看来,所谓北周、突厥进犯,所谓天灾民变都不足畏惧,真正可怕的是这一直隐藏在我大齐身上的隐患,它就像一颗毒瘤,不知道何时就会发作!”   赵彦深抚摸花白的胡须,看向殿外的满地白雪,似是陷入了复杂的思考之中,轻声道:“鲜卑人与汉人同处一地,却又矛盾甚大。一旦有国难,朝堂上汉臣和鲜卑大臣的也是分歧甚大,这就导致了大齐的力量不能完全使出来,这就是我大齐衰弱的真正原因!”   高纬沉吟不语,他明白赵彦深说的是实话,也知晓赵彦深说的句句在理,但是这个问题实在是牵扯太大了。   关于鲜卑和汉人的问题还要追溯道北魏时期。   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力推文化改革,南迁的鲜卑人在中原逐渐汉化。对于孝文帝改革,魏国上下也并不是一条心,支持汉化改革的不少,但是反对的却更多。当初为了防备草原上的柔然人,北魏在北部设立六个军镇拱卫边境,其成员以鲜卑人为主。这些人就是属于反对的那一批顽固分子,既然劝不动也杀不得,那么孝文帝采取的措施就是把他们留在北方,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随着孝文帝南迁改革,北方六镇军民成了被遗忘的人群。他们在朔风怒雪中过着穷苦的生活,地位十分低下。眼看着南迁的同族“擅山海之富,居山林之饶”,心中不平之感油然而生。   北魏末年,军民大规模起义,尔朱荣等枭雄乘机祸乱天下,六镇兵变,大批流民涌入中原。出身于六镇的高欢当时在尔朱兆的帐下,当时就想出了一个主意,劝说尔朱兆派一个得力的人去收编六镇流民,这个得力的人不用说,自然就是高欢他本人了。等到他掌控了六镇兵马,他马上就和尔朱兆翻脸了,进军中原,建立了东魏这个傀儡王朝。   东魏也就是后来的北齐自成立那一天就有一个致命伤。那些南迁的六镇军户认为北魏之所以灭亡都是因为听信了汉人那一套,而且将长久以来在政治上受到的不公转化为对中原士人的愤恨,因此固守鲜卑旧俗,蔑视中原文化。再加上这些勋贵坐倚拥立之功,所以对百姓“聚敛无厌,**不已”,鲜卑人常常将劫掠汉人当作是天经地义。   对于中原汉族百姓士人,勋贵们时不时还放出“一钱汉,随之死”‘“狗汉大不可耐,唯须杀却”等言辞。可以说是完全蔑视汉人,对于汉人那治国安邦的一套根本不以为然。   对于这些现象,执掌东魏政权的高欢都看在眼里。高欢本是汉人,由于累世在六镇之一的怀朔镇居住,因此自小潜移默化的就将自己作为鲜卑人看待。不管是在行政时还是行军打仗时,骨子里崇尚的都是鲜卑人那一套。   在六镇勋贵与中原士大夫冲突时,这位被追尊为神武皇帝的老兄做法就有些不靠谱了。为什么呢?因为他在处理两族矛盾的时候喜欢两边抹稀泥。   比如高欢面对鲜卑人说:“汉族百姓是你的家人,男人为你耕种,女人为你织布,你吃的用的穿的全都是人家供养你的,你干嘛还去欺负人家呢?”转过头又对汉人说:“鲜卑人是你的好朋友,他不过拿了你一些粮食一些布,可是人家替你挡住了敌人呀,你为什么还要仇视他们呢?”可是事实证明高欢还是过于天真了,六镇勋贵肆虐所造成的严重社会矛盾岂能被这种“语言艺术”消于无形?   高欢也不是没有做过实质性的努力。勋贵尉景贪得无厌,压榨百姓,高欢这种本来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告诫尉景说:“你可以收收手啦,别那么贪心。”尉景毫无惧色,大大咧咧地答道:“我跟你比谁贪的多呢?我不过从凡人上剥取钱财,你是从天子身上取啊!”高欢自己挟天子令天下是事实,但是勋贵面对指责,竟敢放此厥词,高欢也无可奈何。没办法,谁让他还要靠人家打仗呢?   高欢之所以无法下决心惩贪,其根本与他起家倚赖六镇流民之力有关。而且高欢也没有朱元璋打击勋贵,刚猛惩贪的魄力与手腕,没有李世民对华夷一视同仁,使胡越成一家的胸襟抱负。如此就导致了北齐之后发展的局限性。   面对不法勋贵,高欢更多时是纵容。   有一次,士人杜弼鼓起勇气,请求高欢除去内贼。高欢问内贼是什么人,杜弼说:“诸勋贵掠夺万民者皆是。”高欢听罢,命令鲜卑武人全副武装分两列站好,又令杜弼从中穿行。这几步路让杜弼走得魂飞魄散。高欢得意地说,他们没有舞刀弄剑,都把你杜弼吓得魂飞丧胆,他们都是在战场上百死一生的人,即使他们贪鄙,但是在战阵上所作的贡献大,对他们网开一面也不是什么难以做到的事情。   史称杜弼大恐,“顿颡谢罪”。   应该说这番心里话透露出高欢的苦衷。但说白了,高欢的逻辑无非是在非常时期不怕民心乱,只怕军心乱。可自古以来是得民心者得天下,岂有依仗武力,纵容墨吏而能长治久安呢?   这不是丢了西瓜捡芝麻吗?实在令人费解,为人深沉稳重的高欢为何会如此欠缺考虑?这个不得而知,也许是他想要打败北周之后再行动手吧,可惜他没有等到那一天就去世了,他的儿子高澄接过了大梁。   总而言之,高欢的偏袒和不作为使东北齐政权自建立那一天开始就埋下了定时炸弹,此后在北齐历朝中,六镇勋贵们依旧横行不法,与中原士人的矛盾日益加深,两方内讧,互相陷害攻杀,这是国家最可怕的内伤。   而高湛接掌帝国以后更加加剧了这一状况,大开历史倒车,原本虎踞中原。北周的入侵仅仅只是外观,真正导致北齐灭亡的其实就在于内政,两族对立不断的情况下,北齐根本无力抵抗北周,实力强大的北齐就在内讧和统治阶级的贪暴中一步步走向了灭亡。实在令人惋惜。   高纬自从穿越过来之后就明白自己迟早有一天要面对这样的局面的,可是当赵彦深把它明晃晃的摆在他眼前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觉得喘不过气来。要改变这一种情况,就意味着要和国家层面的大多数统治阶层为敌,意味着北齐从朝堂到军镇再到民间都要来一次彻彻底底的大换血!会有很多人倒在变革的屠刀下,也许,倒下的人会是自己!   高纬这几日也不免心存侥幸,带着惰性的考虑有没有不用大换血就可以让国家壮大的方法。而现在赵彦深的一席话彻底击碎了高纬美好的设想。   钱穆说过:“凡历史上有一番改进,往往有一度反动。”指望搞和平演变那一套,看来是不一定行得通了……   高纬苦笑,道:“丞相即知国事艰难若此,不知有何可以教朕的?”   “凡欲成就大事,都要有一颗坚决、永不言败的心,决定了就要不计代价、不择手段达成目的。”赵彦深直视高纬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昔日神武帝曾用一团乱线来考验诸子,解开方能算是过关,文襄、孝昭乃至先帝皆不能解,唯有文宣皇帝一人解开,陛下知道文宣帝当时如何做的吗?”   高纬微微一笑,道:“文宣帝提剑将这一团线给直接斩了,说:‘乱臣贼子皆斩之!’”   文宣皇帝高洋,这个雄才大略不输给任何一位君王的盖世枭雄!   高纬心中豁然开朗,变革的路途中流血是不可避免的!既然狂风暴雨终究要来,不如让他来的轰轰烈烈!   只是高纬心中仍然存疑,问赵彦深:“丞相为何相信朕可以去做这样神武和文宣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赵彦深脸上带着笑,眼睛却无比凝重,道:“因为大齐已经别无选择。”   高纬不由得就有些尴尬了,自嘲自己太自恋,道:“原来如此……”   赵彦深幽幽道:“不过陛下也不要太过于妄自菲薄,须知陛下就未必比不上神武和文宣……”   “丞相说笑了,朕哪能和神武和文宣皇帝比呀?”高纬轻轻的在茶面上吹气。   赵彦深直视他;“臣没有说笑,观陛下今日手笔,若说是临时起意这绝无可能,是早有谋划,谋定而后动,这说明陛下很沉稳。给和士开罗织罪名再将其斩首,这说明陛下看重法治。与太后一党争斗,懂得借势,且面对太后的威凌毫不妥协,这说明陛下有一颗枭雄之心还有大智慧,在臣与陛下交谈之中臣更加坚定了这一想法。因此对于陛下,臣只有两个字的评价……”   赵彦深微笑,轻轻的两个字如同惊雷一般落下:   “……潜龙!” 第十一章糟老头子坏得很   直到正午的时候赵彦深才神清气爽的出了昭阳殿,脚步轻快,浑然不像活了六十多年的快散架的老骨头,整个人身轻如燕,走路带风,比之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也差不了多少。   此刻赵彦深心中是十分愉悦的,还有什么事是比看到国家后继有人更加令他欣慰的呢?赵彦深是一个老臣,对于大齐一日不如一日,那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从前他也曾委婉的劝说高欢、高洋,但最终都没有被采纳,今日这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小皇帝倒是很赞同他的主张。   “我大齐中兴有望……中兴有望啊!”赵彦深一向沉稳,向来喜怒不行于色,可如今却一改平日里严肃稳重的样子,见谁都笑眯眯的,连带着一向不被待见的屠夫刘桃枝也被老丞相给赏了不少笑脸,让刘桃枝瞬间不知道该喜极而泣还是诚惶诚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那里放了……   今日,明明是白雪遍地,寒风刺骨,可老丞相赵彦深却感受到了春天一般的温暖……   宫城外,两架马车缓缓的停下,胡长仁和陆令宣同时挑开帘子,相互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神都是杀气腾腾的。今日,对于他们而言意义重大,能否接替和士开,成为新的朝堂巨擎,就看今日一搏了!陆令宣和胡长仁都明白,和士开一死,眼前这个笑容阴险(猥琐)的家伙就是自己最大的阻碍!   此刻宫人去通报了,打开宫门需要一些时间,陆令宣及胡长仁便先行下车。   二人相顾无言,偶尔对视一眼都是满满的火药味。   胡长仁城府不深,高傲的昂起头颅,斜着眼睛,做出一幅蔑视陆令宣的姿态,心道:“你个臭婆娘神气什么……不就是陛下的奶娘,会哄陛下吗?老子是皇上的亲舅舅!难道还不比你个糟老婆子更亲近?”   陆令宣脸上倒是谦恭的笑,提前过来跟胡长仁问好,见到胡长仁这一幅四十五度角抬头看天、鼻孔朝上的姿态也不免心里发火,暗暗冷笑:“老货嚣张得意个鬼!皇上如今连太后都不给面子,你得意什么?也不撒泡尿当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蠢样!皇上会听你的?做梦!”   两人都不说话了,考虑着待会儿是不是要先在皇帝面前告上一状,正各有心思的时候,宫门缓缓打开了,一个瘦弱的老头子从里面走出,笑眯眯的摸着胡子,看到胡长仁还有陆令宣,倒是不见外,赏了个笑脸,道:“哦,是国舅和陆郡君来啦……里面请,皇上正等着呢……”   “…………”长久的沉默,陆令宣、胡长仁互相对视一眼,都可以看见彼此严重的震惊神色,这老货平日里不是最瞧不起他们的吗?今日居然主动问好……这怕不是个假的赵彦深吧?   两人都觉得有这样的可能。胡长仁主动开口试探的问道:“……赵丞相?”   “嗯?何事?”赵彦深依旧是笑眯眯的,眼前这张和蔼的笑脸简直就要将胡长仁给逼得精神错乱。   胡长仁咽咽口水,先给自己压压惊:“无事……”   “哦,无事老夫就先走了……”赵彦深甩袖就要走,却又被胡长仁给出声拦住了,“赵丞相……”   赵丞相这回就有些不满了,把笑眯眯的脸色一收,吹胡子瞪眼,严厉道:“先前让你说何事你说没事,现在却又来拦着老夫,你这到底是何意啊?起开!老夫忙着处理政务呢,没时间陪你在这儿墨迹!”   说完一把推开胡长仁,就径自上了不远处的一辆牛车……   胡长仁揉揉被老头推搡的有些疼的胸口,指着背影道:“看来这是真的没错了……”   陆令宣:“……”   高纬前几日处理完了大批奏章,如今倒是清闲下来了,闭着眼思考着赵彦深向他进言的那些话,的确,现在北齐的两族对立问题已经刻不容缓了,多拖一日,就多一日的风险。变革是一定要的,但不是现在。如今斩杀和士开虽然让朝野上下的清流为之一振,但是这还并不足以树立起高纬的朝堂威望。   “看来,还得多拿几个人祭祭刀呀……”高纬思考这类问题的时候会下意识的眯起一对凤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本来那张清秀绝伦的脸看着还是挺天真无邪的,如今……啧啧,看上去甚是阴险……   刘桃枝只腹诽了一句,高纬的眼光就下意识瞟过来,唬得他赶紧低下头。   高纬刚刚想说摆驾去皇后的嘉福宫,门外就有小太监来报,说是陆令宣和胡长仁来了。   高纬无语了,“居然来这么快……”   不得不说,这所有苍蝇见到腐肉都是一个德性,要他们见好就收根本就是对牛弹琴,不拿到点利益捏在手里,你以为他们会就此罢手吗?   高纬下令道:“宣他们上来。”   胡长仁和陆令宣得到召见之后都同时检查一下衣冠,换上拘谨得体的微笑,这才迈步上殿,首先对高纬大礼参拜,而后才坐下。   “今日舅舅和奶娘怎么一块过来了?”高纬明知故问。   胡长仁与陆令宣沉吟一阵,最终还是陆令宣先开口了,道:“今日朝堂之上陛下大显神威,剿除和士开这个奸贼,真是可喜可贺……不过,不过,陛下除了和士开之后朝廷空下了好多位子。国家大事小事每日千千万……这一下少了这么多人,陛下理政会很艰难……所以,所以臣觉得应该向陛下推举一些人才,为陛下分忧……”   高纬喝了一口热水,笑道:“奶娘有心了……”   陆令宣的一颗心登时放进了肚子里,示威一般下意识瞥了胡长仁一眼,哪知高纬接下来又转向胡长仁那一边,道:“舅舅此来可是也想要为朕分忧?”   胡长仁刚刚正为陆令宣捷足先登而懊恼不已,正恨不得能用眼神把陆令宣给瞪死,结果高纬这一句问话让他大喜过望,连声道:“对对,臣,臣正是此意,臣虽然不才,可若论举贤,臣自认是绝不会输给陆郡君的!”   说着,朝陆令宣得意洋洋的望了一眼。   陆令宣此刻心中跳脚大骂,可也是无济于事,心里盘算道:“看来注定是要和这个无赖子共喝一碗汤了!也罢,待会儿我为自个儿多争取一些名额便是……”   高纬咂咂嘴,一脸无奈道:“你们对朕忠心朕心里是明白的,朕也想多给你们几个举荐贤才的机会,可是……唉……”高纬叹气,胡长仁与陆令宣相互对视一眼,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只听高纬痛惜道:“只是你们来晚了,刚刚丞相来宫里,把那剩下的名额全给拿去了,朕就是想拦着也没有办法呀……不过还好,朕还给你们留了几个下来,你们自己看看吧。”   陆令宣、胡长仁同时眼皮子抽搐,眼前悠悠然又冒上赵彦深那老头和蔼的笑脸,心里破口大骂:“难怪你看谁都笑眯眯的,原来是占了大便宜准备走人!你个糟老头子坏的很,好歹给我留下一小半来呀!只剩下几个怎么分啊?!”   正一个个心里后悔的直欲捶胸之际,高纬乐呵呵的笑道:“舅舅和奶娘不要着急,这个机会从今以后有的是嘛,何必苦恼呢……朕不是还在这里吗?……朕有几个月没有见着你们了吧,如今正好聊一聊,你们最近都忙什么呢?”   胡长仁和陆令宣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和高纬交谈起来,大殿里时常有笑声传来。   刘桃枝悄悄的朝里面看了一眼,只见高纬笑意吟吟的和二人交谈一些有的没的、家长里短的小事,相谈甚欢的样子。但是刘桃枝怎么看怎么觉得有那里不对劲……高纬看他们两个的目光太和善了,和善到了有点诡异。像是一个盯着两只肥鸡却正在发愁先吃那一只的黄鼠狼……   刘桃枝打了个寒战,扭过头肃立在殿前,却是下意识伸手紧了紧衣襟……今年的冬天为什么那么冷呢?   此刻,据邺城的城郊官道上,一队骑兵正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奔驰,踏碎了一地霜雪,朝邺城疾驰而去,这队骑兵跟守卫邺城的那些样子兵不一样,全身粗制的皮甲,背后插着代表着军情的令旗,狭长的腰刀挂在马脖子上,整张脸被布帛包裹的严严实实,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摄人心魄的血丝密布的眼睛,杀气凛凛,一看便知是边关百战的老兵!   邺城门口,守城的兵士刚想将他们拦下,可那队骑兵的速度实在太快,瞬间就冲到了他们面前,那名首当其冲的兵士顿时吓的脸色发白,可是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正在他惊惧的闭上眼等死之际,那排在最前面的骑士一提马的缰绳,两腿一夹马腹,那狂奔的烈马便吁地一声从那名兵士的头顶跃过去,后边的骑士变换阵型分开,从他身边穿过。   那名兵士傻楞了许久,才被其他人给搀起。觉得裤裆一凉,竟不知何时尿了裤子……   一队杀气腾腾的骑兵在邺城中疾驰自然引起了不小的骚乱,惊动了太尉府,在太尉高睿急匆匆的带着兵马赶来的时候,那一队骑兵勒马停下,撤下围在面前的布帛,一脸狂热的对着满街百姓大声道:   “左相斛律光在汾水大败周朝上柱国韦孝宽!斩杀数千!军报直抵京师!”   满城沸腾! 第十二章兰陵王   大概今日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一天,奸臣和士开伏诛,左相斛律光在汜水再一次打败周朝上柱国韦孝宽,北齐赢得了边关保卫战的胜利,两件可喜的事情接踵而来,让整个邺城都仿佛年节提前到来一般,有了喜气洋洋的生气,街道上,行人面色带笑,偶尔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谈天说地唠家常,但总的来说聊天的内容都是绕不开这两件事,有些大方的巨富之家还街道上散起了粥,远远望去给整个冬日的城池带来了如烟如雾一般的迷蒙气质。   欢快的气氛仿佛传染到了皇宫里,斛律婉儿早早的便听说高纬诛杀了和士开,起初便有些不敢相信,而后便又听说父亲在前线又打了一场大胜仗,大喜,当即便命人备下了好酒好菜,只等高纬晚间来,谁知斛律婉儿在嘉福宫中等到许久不见高纬人影,心中便有些疑惑,找来了小路子身边的得力助手小顺子,询问道:“陛下他们人呢?”   小顺子刚刚便是从昭阳殿那边换值过来的,了解一些情况,见娘娘询问,便如实回答道:“陛下自方才召集了一批大臣,此刻正在昭阳殿内议事……”   “这样啊……”斛律婉儿想了想,问道:“可知陛下是何事召集大臣吗?”   小顺子如实回答道:“奴婢不知道,只知道陛下听到左相大胜很是高兴,不过,不过……”   见他欲言又止的,斛律婉儿有些急了,问道:“不过什么?”   小顺子苦着脸道:“不过,随后太尉府随后又上了一道折子,皇上看见之后马上就召集大臣们开始议事了……具体的奴婢也不清楚,奴婢站在外间,只听到昭阳殿中的争吵声很厉害,其中赵丞相和太尉两人吵的最凶,唐大人、冯尚书还有一些王爷都在……”   斛律婉儿迟疑了片刻,想了想,觉得应该和自己的父亲没有多大关系,她是斛律家的女儿,读书明理,又自小聪慧,眼界和见识不是一般女人可以比的,知晓功高震主是个什么情况,父亲虽说打了一场大胜仗,一扫自武成帝驾崩以来朝野中笼罩的郁气,可是军功过盛反倒容易引起君王的猜忌,她也想着如今高纬该不是如此就容易猜忌功臣的人,但心中不免也存了几分小心。赵丞相和赵郡王都是懂道理、刚直的臣子,有他们在议事,商量的终归不会是对自己父亲不利的话……   如此一想,斛律婉儿心中便放下了一颗大石头,轻轻吐出一口气,回头对小顺子说:“好,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又对嘉福宫中的宫人们吩咐道:“重新再做一些饭菜,与桌上的一并给昭阳殿送过去。”   天色已近黄昏,天光已经渐渐暗淡,昭阳殿中让人上了几盆炭火,上好的木炭在铁制的火炉里慢悠悠的燃烧,幽蓝的火苗偶尔吐出一两点火星子,转眼又蛰伏下去。   高纬坐在上首,看着下方一个老头还有一个中年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唇枪舌剑的相互反驳。   老人自然是右相赵彦深,刚刚出宫没有多久就给高纬一道口谕给召进了宫,而后赵郡王高睿、尚书唐邕、尚书冯子琮、还有一干有领军作战经验的宗室王爷纷纷被高纬的诏令招到了昭阳殿,在众人纷纷摸不着头脑,猜测着皇帝因为何事搞出如此大的排场召集他们的时候,高纬将一封密奏给了众人看,这是斛律光的亲笔信,随着那一队骑兵一起入城,只是并未宣扬开来,而是上报给了太尉府,然后由太尉交给高纬。   不出赵彦深所料,斛律光是来要钱要人的。与北周的连番周旋大战,斛律光虽然胜了,但在人手和钱粮方面亏损甚大,汜水打败韦孝宽不过充其量只能算这些年以来和北周连番作战的其中一个小战役而已,总的来说,韦孝宽输了,可斛律光也同样是被打到肉痛,一面让小兵在邺城装了一回得胜归来的好汉,另一方面又催促着朝廷赶紧将钱粮、兵丁给拨付下来。   对此,赵彦深的态度是不想理会的,想用“朝廷方面也很紧张”之类的话应付过去,而赵郡王高睿则是对赵彦深的说法非常不认同,按照赵郡王的说法,军队是老高家立身立国的根本,老高家哪朝皇帝上台不是对军队重点照顾的?他觉得赵彦深这个老匹夫这样的做法会让皇族和边关十几万的将士离心离德,所以关于斛律光伸手要钱,朝廷是一定要给的。   赵彦深自有理由:“斛律明月那一次不是兜里还有钱就和朝廷哭穷说揭不开锅的?前年,先帝就一次拨付给他一大笔钱粮,边关这几年只有一些小仗,大仗几乎还没有打过,他那些钱那么快就没有了?反正老夫是不信的,告诉斛律明月。那些钱别在揣在兜里求保险起见了,让他先拿出来用,到时候朝廷缓过来自然会给他送过去的!”   赵彦深拿出在朝堂上的威势,这件事似乎就这么定下了,结果赵郡王高睿丝毫不给他面子,瞪眼道:“斛律明月用兵求稳何错之有啊?你们这些文人就只靠一张嘴,那能想得到行军打仗的不易?”   赵彦深大怒,道:“老夫就是一张嘴,怎么?有意见啊?有意见冲老夫来!再说了,朝廷上确实是没有钱了,这几年我大齐境内常有地动,两淮有有水灾,河东一路也有奏报上来,说是今年雨水少,山东几个郡县已经有大量灾民冻饿而死……”赵彦深摊摊手,几乎要指着高睿的鼻子骂,“难道说朝廷不要花钱去赈灾,不要花钱兴修水利开渠?你说说,你就说说……朝廷还哪来的钱,哪来的钱?!”   高睿和赵彦深吵的正不可开交之时,高纬咳嗽了两声,才让高睿及赵彦深安静下来,不过彼此都还是火气满满,虽然碍于高纬的面子,不好再吵,不过双方对视的时候眼中都是雷电交加,呈现冰火两极的态势……   高纬不想去招惹这两个目前处于暴躁状态的人,直接将目光看向了正襟危坐在赵彦深下首的唐邕,唐邕如今身为兵部尚书,对于前方战事也是很关注的,于是开口问道:“唐爱卿,不知道爱卿对于左相的奏疏有何看法?”   唐邕刚才碍于赵彦深和高睿正大吵不好说话,如今倒是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了,立即起身恭声道:“回陛下,从左相所奏明的情况来看,臣以为,这个钱是一定要给的……”   “哦,为何?”   唐邕坦然道:“诚然,这几年我大齐与周的确是没有爆发大规模的冲突,连续几年都是小打小闹,但是从力量对比来说,北周依旧压制着我大齐,韦孝宽及宇文护即知正面不能打败左相,所以才在边境陈兵数十万,只围不攻,恐怕打的就是步步蚕食的主意,表面上看北周没有大规模的发动战争,可实际上北周这一举动却给了我大齐极大的压力,双方都屯兵相对,左相不仅要应付十几万大军的钱饷粮草,还要动用军资护理城墙军寨,时刻提防着北周的进攻,所以从单就从这方面而言,左相那边的花销也决计不会比几场大战来的少,恐怕就算先帝给左相拨付的钱粮再多,臣估计……也是没有剩下几个子了……”   赵彦深并没有因为下属这一“吃里扒外”的行径不满,只是略有些沉默,很显然,这些他也是考虑到了的。   下面其余的几人也纷纷议论起来,商量着这钱到底该不该给,很快一个人上前作揖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唐尚书所言很有道理,这几年北周与我大齐大战没有,但小摩擦却不断,我军布置在灵璧前线的许多军寨险要都被北周侵扰过,而且北周常常来边地郡县劫掠、骚扰百姓,况且,这些年北周常常在前线增兵,往前线屯粮,又不断派出兵马压迫左相后退,想必打的不仅仅是步步蚕食的主意,臣觉得北周此举目的有三,其一,蚕食边境,压后战线。其二,破坏我大齐设置的军寨险要,为他们进军扫平障碍。其三,他们是想逼迫我军大规模集结,慢慢消耗我们的国力军力,然后等到一个他们认为成熟的时机,一举打垮大齐!”   “嘶……”殿上众人大多都是在军伍之中历练过的,听到这个话深思一下,马上就发现确实有这样的可能,而且是很有可能!他们的背后顿时冒出了冷汗,如果北周打的是这个主意,那么这一笔钱确实是得给呀,不仅要给,还得要多多的给!   所有人都看向这个人,他很年轻,长相俊美无比,比女人还要柔美好看几分,不同于和士开那种阴柔的气质,这个人的身姿十分挺拔,态度倒是十分谦和,乍一看也如同小家碧玉一般和顺,只是盯着这个人看久了你会觉得谦和只是这个人的表象,他身上有一股直指天际的气势,如同一杆锋利的长矛,举手投足之间怎么也遮掩不住。   这也是高家王爷中的一个,年纪轻轻就已经战功赫赫的兰陵王高长恭。   大概是处于后世的追星心理,他也被高纬放在召见的一大批朝堂重臣之中,没有想到居然头一次见就给了高纬这样的惊喜,通过一点点情报就可以把战局还有敌我两军态势分析的这么清楚,表现实在是可圈可点。 第十三章高纬的钱袋子   “盛名之下果然无虚士,不愧是兰陵王……”高纬目露欣赏之色,对于这样一个人才,他当然不吝于赞叹几句,道:“昔日,朕还是太子时,父皇曾私下里对朕说,兰陵王貌柔心壮,谨慎细心,对于本分之内的事情事必躬亲,又爱护兵士,每战必当先,是一个将才,再打磨历练一段时日,当可大用。”   高长恭一脸受宠若惊道:“微臣当不起……”   “呵呵,如何当不起?”高纬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又道:“朕记得乾明元年,那时朕还小……突厥进犯,爱卿时任并州刺史,是爱卿将突厥打败的。河清三年,邙山之战,北周大军兵围洛阳,眼看我军寸步不能行,斛律大将军一筹莫展之际,也是爱卿挺身而出,奉段大都督的军令,带五百死士冲杀北周军营,硬生生撕开了周军的阵线,驰援洛阳,将眼看就要倾颓的战局给逆转,替我大齐保住了洛阳重镇,。朕记得战报传来的时候,整个邺城人声鼎沸,其热闹胜今日十倍,当时朕就在想,朕的这个堂兄到了战阵之上究竟是何等的风采,怎会如此所向披靡呢?令人心向往之,呵呵……现如今,我大齐宗室之中,最能征善战者非爱卿莫属了……”   “父皇原本觉得爱卿的锋芒太露,怕天妒英才,想要再打磨爱卿几年,之后再留给朕大用,也因此将爱卿搁置了几年……可没有想到爱卿依旧拥有如此敏锐的军事眼光,这就不是简单的将才可以概括的了……呵呵,如今看来父皇将爱卿放在邺城还真是可惜了,白白蹉跎了爱卿几年的光阴,爱卿不会怪朕与先帝吧?”高纬目视高长恭,展开笑颜,很有亲和力,漆黑的眸子清亮却又沉静,仿佛一口古井,深不可测。   所有人都在等者看高长恭要如何回答,高纬这是明显的蜜枣带大棒,表达惜才之意的同时也是在试探高长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都不由得也暗地里为高长恭捏了一把汗,这要是回答的不好,高长恭吃不了兜着走!轻则是再被搁置几年十几年,重则是直接赐死,老高家的皇帝杀起自家兄弟可是少有手软的时候,虽然他们都多多少少有一些性格缺陷,但是在杀人方面个个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儿,说杀你就杀你,视人命如草芥,动手的时候那干脆利索的劲儿,才不管你有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更别说高长恭还不是高纬的亲兄弟,仅仅只是堂兄,血脉隔了一层动起手来不就更没有心理障碍了吗!虽然之前的高纬一向以软弱可欺示人,但是今日在大殿上诛杀和士开之后——谁信啊?这主儿怕不是之前一直在玩凶恶的大灰狼扮演纯洁无害的小白兔?   不得不说,高纬除掉和士开这一手也确实初步建立起了权威,让大部分本来对其怀有轻视之心的大臣纷纷开始重新审视他——龙就是龙,就算它表面看上去再善良无害,也改变不了龙吃肉的事实,没有去触犯它的时候它会跟你笑嘻嘻,一旦它饿了,或者惹怒了它,降临在你头上的就是一场血雨腥风!   高纬看着高长恭,眼底的笑意不减。和众人预料的不一样,高长恭紧张了一阵以后,从容答道:“臣,臣的确是有些小牢骚……”   高睿脑子嗡的一声,心里大叫道:“糟糕,这小子要完!”正准备站出来帮腔说几句的时候,高长恭接着说下去了:   “臣自小在军伍之中,从军打仗是家常便饭,这忽然回到邺城,过上了锦衣玉食、娇妻美妾的生活,一开始挺舒服的,之后就感觉浑身不得劲了,这邺城虽大,可大街上连让我跑马的地方都没有,舞个枪,弄个棒啥的都要小心以免伤到家人……于是就无事可做了,整日里看书睡觉看书睡觉,闲得无聊还帮忙王妃带带孩子,就这,王妃还嫌弃我带不会带孩子,常常把孩子弄哭不说,连换尿布也换不好……您说说臣一个大老爷们,在家带孩子算是怎么一回事儿?”   满堂哄然大笑,高纬也笑,他没有想到向来以小心谨慎著称的兰陵王居然也会说俏皮话,这一手轻轻松松把高纬的攻势的化解了,还瞬间让原本紧张的气氛变得欢快活泼起来,高纬打趣似的指点他,笑道:   “整日吃吃睡睡还不好吗?多少人羡慕你这样的生活都求不来,到了你这儿,你还嫌弃上了……也罢,朕就给你找些差事做,也省的你日日回去被王妃数落,哈哈哈哈哈……”   高纬笑声慢慢平息下来,想了想,道:   “朕本来想让你直接去边关效力的,可是年节将近,再加上,朕现在手里头无人可用,所以还真有些舍不得……这样,邺城北大营,那里原本是和士开控制的,他死了他的党羽也下台了,现在乱糟糟一片,正需要一个可以镇得住的人接管那片地方,爱卿可愿意去哪儿啊?”   高长恭想了想,觉得高纬的这个提议很是不错,北大营是拱卫邺城的五大营之一,兵员不下一万,而且,北大营时常被抽调换防到边关,属于边军的生力部队之一,这么想想,还是很不错的。虽然此前和士开掌管北大营,使得北大营风气乱糟糟的,五毒俱全,可是高长恭对于自己的练兵手段很自信,他觉得自己绝对有这个能力将这个乱糟糟的二流子集中营在半年之内就训练出战斗力来。   况且,他已经远离战场几年之久,昔日跟在他手下打仗的士兵都已经被其他将军给抽调了,没有剩下几个,如果直接空降到一支部队,那人家也未必听你指挥,与其到时候带一帮对他很陌生、没有认同感的兵,还不如从头练起。   这么一想,高长恭就已经接受了,好歹是一个编制不是……   “臣遵旨。”   高纬哈哈笑道:“好,从今日起你就是北大营的主将,领大将军之职,即日起,前往北大营赴任吧。”   众人哗然,对于高纬的这个决定感到不可思议,的确,高长恭之前就因为战功而成为尚书令,然而高长恭的这个尚书令只是一个摆设,一个虚职,并没有多少重要实权。但大将军就不一样了,不仅有调动兵马的权力,而且可以撤换其他州郡的换防,品级虽不如尚书令,但却是个大大的实缺!再加上,在老高家,弑兄杀侄篡位的事情常有发生,所以对于宗室亲王领兵总是小心提防,这就是为什么高长恭会被搁置几年的原因,所以高纬敢把大将军的职位交给高长恭绝对出乎常理。   高长恭楞了一下,犹豫着该不该接,抬头看时,却见高纬连眉间眼角都是喜气,充斥着信任的神色,不由得心中微酸,深深躬身道:“臣……遵旨。”   高纬大喜,勉励了几句之后就开始下面的正题,“右相,国库里还有多少财帛?”   赵彦深禀报道:“启禀陛下,前些月,臣统计了一下,发现国库中只剩下不足五百万贯,刨去朝廷运转所需,可以动用的不足两百万贯,如果明年还是这般光景的话,那么国库可不可以撑下去还是两说……”   高纬惊讶道:“怎会如此?”他确实是惊到了,难道说北齐的状况已经如此不堪了吗?   赵彦深拱拱手苦笑道:“陛下您忘了?今岁两淮大水,收成不好,河北又有地龙翻身,百姓伤财无数,再加上,嗯……,再加上皇上下诏修缮的晋阳八大殿靡费甚巨,国库里确实没有几个钱了……”   他下意识看了高睿一眼,道:“臣已经计划好要用这笔钱赈济灾民,那么,确实就是没有钱来给左相发饷了……”   深深的叹息,赵彦深已经竭尽全力,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使各方都满意。“尽力补救一点吧……”他心中如此想到。   “要不……,加税怎么样?”一个宗王小心提议道:“多征一些京畿百姓的赋税,来解决眼前危局……”   “不行!”赵彦深和高睿同时怒斥道,犀利的眼神简直要将他戳上十几个洞。   赵彦深怒道:“这是什么主意!今岁已经征收过一次赋税了,如果再征收一次,岂不是要闹得民怨沸腾?这是要动摇国本的!大齐的赋税已经是三朝中最重的了,如果还要加税,就不怕百姓纷纷背井离乡投向南陈、北周吗?”   那名宗王面色讪讪,不过不敢和赵彦深顶牛,只得负气坐下。   高睿站出来,道:“臣家中还有数千倾良田,可以先变卖一些,以解朝廷燃眉之急。”   高纬暗暗点头,心想:“不管高睿是不是行事太过迂腐,可这份对大齐的忠心的确是难得的。”   于是笑道:“皇叔放心,朕已经有了对策……”遂对赵彦深道:“传朕命,今日起晋阳八大殿立即停工,所有运输到晋阳的金银财帛悉数运回国库,从今以后,不得再建晋阳八大殿!另,命地方郡县立即做好灾民的安置工作,其间一应钱粮由地方先垫付,更多的粮食随后便到,至于左相催促的军费……朕来想办法!”   高纬怎会忘了他还有许许多多的钱袋子正在大牢里蹲着呢? 第十四章无题   军费的问题暂时告一段落,之后就有嘉福宫当值的宫娥列队将晚膳送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了,高纬总不好让大臣们饿着肚子回去,自然是都要留下来用膳的。   斛律婉儿想得很周全,每一个人都有足够分量的食物,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席间众人都从刚刚工作的紧张状态中脱离出来,连一直绷着脸的赵彦深也偶尔说两句俏皮话,众人又是一番笑谈,高纬听得有趣,偶尔也会追问几句,似乎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被冲淡了不少,饭后尚书唐邕、冯子琮又向接着向高纬汇报了一些情况,一直谈到深夜,高纬这才命锦衣卫士将诸位重臣、王爷给送回府邸。   高纬也累惨了,走在嘉福宫路上的时候脚下直打飘,一回到嘉福宫就直奔着床榻去了,把颓样把斛律婉儿吓了一跳,心疼的不得了,赶紧命人抬上早已备好的热水,解开高纬的衣服,脱去靴子,细细的替他擦洗身子。   “怎么这么拼呀?累坏了身子可不好,来,手抬一抬……”斛律婉儿嗔怪的看他一眼,然后接着心疼道:“朝政晚一些处理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朝政总也是处理不完的……”   高纬好笑的偏头看她,笑道:“嘿,我就奇怪了……从前天天让我不要偷懒,现在我倒是没有偷懒了,你又怪我处理的朝政太多,怎么讲都是你有道理,我多委屈呀我?”   斛律婉儿正给他按摩肩膀呢,听见这话,立即在他肩胛处的软肉恨恨掐了一下,而后马上又心疼的揉揉,嘟着嘴,道:“上朝是一定要的,就是别把自己给累惨了……你看看你这几天都瘦了……上回生病的时候都没见瘦,反而住在我这里的时候瘦了,别人会说我没有照顾好你的……”   高纬一对凤眼眯起,危险的盯着她,道:“如此说来你对朕这么上心,都是因为害怕别人说闲话咯?”   斛律婉儿跟他相处了一段时间,也算摸清他的脾性了,一点也不怕他,理所当然的说道:“对呀,还能是因为什么原因啊?”   高纬大怒,一把掀起被子将两人一同裹住,两人在被褥下纠缠打闹起来,被翻红浪,许久许久,被褥下传来娇喘的声音。高纬恋恋不舍的与斛律婉儿绵软香甜的唇分开,斛律婉儿的眼神都迷离了,羊奶般白嫩的面颊飞上两团红云,高纬饶有兴致的盯着自己的小妻子看,只见婉儿面色薄红,轻喘着望着他,眉间眼角都挂着一股媚意,小小的少女瞬间就仿佛褪去了青涩变得妩媚起来,艳色惊人。   婉儿见到自己的夫郎如此惊艳似的眼神,心中得意欢喜,伸出双手捧住高纬的脸,问:“想什么呢?”   高纬回过神来,嘿嘿笑道:“我在想……我瘦了不要紧,什么时候你可以胖起来才好……”   这个时代的女子同样是以纤瘦窈窕为美的,于是婉儿听了便有些不解,“……胖……胖子有什么好看的?……”   高纬露出意味深长的笑:“绝大多数胖胖的姑娘当然不太好看啦……我说的胖是指该胖的地方要胖,”高纬抬手覆在婉儿胸前的贲起,顺手捏了两下,道:“比如说这里……”   婉儿嘤咛一声,一把将高纬推开,卷起被褥将自己裹起来,转身面对着反方向,面色通红,高纬哈哈大笑起来,随即一个枕头就扔到了高纬的脸上。   “你要作死呀你……”   又是一场笑闹……   临睡前高纬忽然想起自己存在牢房里的存折该要提现了……高纬的嘴角勾起,将婉儿的小脑袋往肩上放了放,然后裹紧被子。   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雪了,今日天色稍好一些,皎洁的月光照进了牢房的天井里,洒下一地清辉,高额那纮此刻的心情比这月光还要冷。   刑部的大牢比普通的县衙牢房要更加宽敞一些,没有那么狭**仄,托朝廷官员懈怠,官官相护的福,也没有几个人待在这里边,刑部里关押的重犯死囚有都在秋季时处斩了,所以牢房还是颇为宽裕的即便与和士开有牵连的人都蹲了进去也还是显得空旷。   高额那纮坐在地上,抬头望天,漆黑的牢房如同一张巨口将他整个人生都吞噬的残渣不剩,灰暗无比,他此刻眼前闪过从前的一幕幕,他本是一介鲜卑平民,花钱为自己谋了一个出身,从军入伍,因善于骑射而被提拔,他本来已经是算比较有前途的那种,可是他嫌不够,于是他攀上了和士开这个大树。   事实也仿佛证明了他的大腿抱的很对,自从搭上了和士开的大船之后他的仕途一直顺风顺水,短短几年便已经官从四品。可是正在和党春风得意——他以为可以在朝中站住脚跟的时候,这艘一直保护他们仕途一帆风顺的大船却忽然翻了,皇帝的悍然出手将和党的野望给粉碎的干干净净!   高额那纮理政的本事没有多少,但是察言观色的本事却厉害,他只要稍稍一联想就可以想得到和士开出事并不是偶然,在皇帝高纬的推动下、有意无意的纵容下,和士开的灭亡已经成为了定局。   皇帝掩饰的真好……高额那纮心中开始后悔,后悔为什么当初明明察觉到苗头不对却依旧跟皇帝对着干,后悔为什么没有马上就跟和士开撇清关系,然后再狠狠踩上一脚把自己洗干净,后悔为什么没有早早的揣测出皇帝的用意……   然而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人这一生只要有一个错误就可能导致万劫不复,高阿那纮错误的结果就是现在蹲在大牢里。   “天心难测啊……”高阿那纮苦涩的喃喃自语。   “欸,欸,老高,要酒喝吗?”隔壁牢房的人低声问道,高阿那纮一愣,回头一看,见是自己的同僚,一个鲜卑贵族出身的家伙,也是和党的一员,被抓进来了。   此刻他一身囚衣,手里拎着一壶酒,得意洋洋的朝高阿那纮卖弄。高阿那纮也算服了这个家伙了,如今个个蹲在这个牢里,朝不保夕,惶惶不安,他倒是镇定,还自得其乐的喝起了酒,貌似在大殿上吓得晕倒了人里面就有他吧?   “你哪来的酒?”高阿那纮接过他的酒壶,里面只剩下小半瓶了。一看,居然是三勒浆,这可是寻常少见的美酒。   那个贵族出身的同僚嘿嘿笑道:“这酒嘛,自然是买来的了……”看见高阿那纮不解的表情,他笑嘻嘻的解释道:“刑部不比其他的地方,各种各样的规矩多,可是这历来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规矩管得了大官,可管不了小鬼……在这儿,嘿嘿,还是银子说了算!”   高阿那纮瞬间明白了,这酒不是他带在身上的,而是刑部大牢里的狱卒给他买的,他也曾经是小吏,知道小吏赚钱的便利。   高阿那纮倒也不客气,拔开塞子酒直接灌了下去,一股火辣的感觉直钻进喉咙里,暖洋洋的驱散了不少寒意,“好酒……”高阿那纮将酒壶还给他,他们平日里搞些蝇营狗苟的勾当,彼此之间也没少勾心斗角,没想到如今倒是有几分豪侠义气出来。   “你还担心呢?”   高阿那纮瞪他一眼,道:“废话,当然担心,都已经到这地方来了还怎么能不担心?”   “也是,”那人自顾自的喝剩下的一丁点儿酒,咂咂嘴,道:“听说和士开正午的时候被皇上拖到菜市口腰斩了……整整三族都被杀了个干干净净!”   是啊……高阿那纮眼底原本还带着希望侥幸的神采慢慢暗淡,“连和士开这么一个曾经权倾朝野的人都落得这样的下场,我们这些依附他的人还能讨得了好去?”这么一想,不由得惊惧莫名,心中灰暗一片。正在高阿那纮满心绝望之时,却又听得那同僚开口说:“不过你放心,我估计我们应该是没什么事的。”   高阿那纮一愣,问道:“为何?”陛下雷霆大怒之下还能有活人吗?   那位同僚慢悠悠的摸出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烤鸡腿,撕咬着。高阿那纮挪过去,靠在墙上,放缓了语气,讨好的问道:“这位兄台,你刚刚说咱们还有活命的希望……为什么?”   他放下啃了一半的鸡腿,笑道:“我问问你,咱们这些人主要都有那些人啊?”   高阿那纮想了想,回答道:“不都是一些大家族里出来的吗?……,咦?哦!……”高阿那纮恍然大悟,瞬间想明白了,原来所谓的保命机会在这里。   在大齐,真正的特权阶级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那些鲜卑勋贵家族,他们多是当初六镇随神武皇帝高欢起家的人,被高欢视为国家基石,如果皇帝贸贸然将这些人都杀了,那岂不是要惹得这些家族不满吗?虽然皇帝杀了他们,家族多半也不敢说什么,可是难道心里就不会有别的想法吗?皇帝对外用兵、对内镇压叛乱,难道就不需要依仗这些勋贵吗?对于看重兵权的高家皇族来说,勋贵的态度是不得不考虑的因素!   所以,即使和士开全家死绝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反正他全家都死了,不会有人站出来要求朝廷给一个“公道”,而这些勋贵子弟就不一样了,背后站着的是一个个庞大的家族,而这些勋贵家族又多在军中的鲜卑人里多多少少富有一些影响力,绝不是一个和士开可以比拟的,就算为了安抚这些勋贵,朝廷也万万不敢在他们头上祭起屠刀!   高阿那纮仔细想想,便将一颗心落进了肚子里,兴奋的笑道:“对呀,老兄,哎呀,是我钻进了死胡同,险些自己把自己吓死,哈哈,等我出去,一定为老兄送上一份大礼,亲自登门拜谢……”高阿那纮竟直接站了起来,对着那位同僚连连作揖称谢。那人也给高阿那纮面子,直接收下了高阿那纮的口头大礼,正在二人一个吹捧,一个听的舒爽之际,刑部牢房的大门“哐”的一声打开了。   一个农夫般模样的男人迈步进来,身边跟着脸色苍白、战战兢兢的牢头,接着大批身穿鲜艳锦衣的甲士便涌了进来,队列整齐,腰间的长刀散发着凛凛杀气。   牢房中静谧无声,落针可闻,高阿那纮刚刚放下肚子里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那个农夫一般的魁梧男人扫视了一圈,嗅了嗅,大牢里明显的肉香酒香弥漫开来。他露出了一个讥讽的冷笑,森白的牙齿在月色的映照下越发显得森冷残酷,令人不寒而栗。   刘桃枝冷笑道:“看来诸位大人在这儿还过的挺舒服的嘛,还有好酒好肉伺候……某奉陛下之命,带诸位转移到一个更加舒服的地方,诸位……请!” 第十五章赎罪银   殿前仪鸾司将刑部大牢中的和党转移的事情很快就传扬开来,很快整个邺城都知道了,那些得到幕后家族暗示的官员纷纷压下了已经写好的奏折,等待着看清楚皇帝究竟想要做什么。   在第二日正午之时,高纬发出了一道诏书,其大概内容是“这些人依附于和士开,犯上作乱,本来是打算一刀咔擦了事,可是现在国库里面没钱了,再加上这些人里面大多都是于国有功的勋贵后裔,真要咔擦了朕也不太忍心,这样吧,每人将这些年贪墨的钱财田产交出来,将功补过,解决朝廷的财政危急,那么朕就大仁大义、大发慈悲的放过你们。”   名字高纬都已经想好了,叫做“赎罪银”。   这道诏书一发布,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朝野上下,尤其是勋贵之间,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本来勋贵们这次是准备一起发发力,找些“有伤天和”之类的理由找高纬求求情,毕竟高家对勋贵阶级宽容一些也已经差不多成为传统了,这么多人一起发力,说不定正在暴怒中的皇帝也得松口。   也毕竟是“法不责众”嘛,陛下再生气也总不能将他们这么多人给一道收拾了吧?   可没有想到皇帝忽然给他们来了这么一手,确实出乎了他们的意料,皇帝确实是不打算杀他们了,但是也不是跟从前一样无限制的包容他们,这次需要付出一些代价,不过大概也不是不能接受。   随后他们就收到了由锦衣甲士亲自上门送来的“罚单”,上面的数额是由殿前仪鸾司根据每个家族情况计算出来的“合理估计”,不过从账目上来看,就这些便已经是天价了,看得不少勋贵牙酸不已。   有些虽然肉痛不已,但斟酌再三,还是老实的缴纳了罚金,还有些不信邪,先按兵不动,等着看看风向有没有转变的可能,确实这笔钱也是不小的数目,如果有可能不缴纳,谁会傻傻的白白将夹到碗里的肥肉再让出去的呀?   于是他们就先跑到殿前仪鸾司的衙门里探监,同时暗示自家子弟不要“轻举妄动,家里自有安排云云”。   对于这种情况,看守的锦衣甲士也是在上级的默许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纬的殿前仪鸾司不同于明末的诏狱,还是很人性化的,允许探监之内的,一切章程都按现代化走。   本来吓得脸色发白的一干和党以为末日将近,正哭爹喊娘惶恐不安,可在家里长辈的暗示之下,立即如同打了一剂强心剂,腰不酸了,腿也不抖了,镇定自若,看上去俨然一个个心理素质好的都可以去当飞行员。   后来他们发现这个监狱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上好的皮褥子供应,也会让人送来干净的换洗衣物,夜间还要烧的滚烫的炭盆,要是嫌弃监牢里的伙食不好,甚至可以让打杂的帮忙去酒楼里订做一桌宴席,简直不要太爽。如果不是周围的环境太过突兀的话,还差点以为这不是大牢。   见状,那些勋贵子弟便个个将心落回了肚子里,看来陛下没想对付他们,这不是对他们挺好的吗?   之前还以为刘桃枝在说反话,换了个牢房指不定得吃好一顿苦头,可如今看来,刘桃枝没有说错呀,确实是比那个地方舒服上了不少,忐忑了几日之后,牢房里就俨然一幅“朱门酒肉臭”的景象了。   “看来陛下到底是眷顾功勋家族的,我混在里面,大概也是安全的……”监牢里,高阿那纮通过几日的观察,心中放心不少,悠然自得的就着一片熟牛肉佐酒。   牢门外,刘桃枝无声无息的站在外面,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半个时辰之后,刘桃枝出现在昭阳殿向高纬汇报情况。   高纬正在阅读一卷史料,听完,放下书卷,不由得失笑道:“这些个二世祖还真把牢房当成自己家了?”   不得不佩服,心理素质还真是过硬,摇着头,心中感概了一番,刘桃枝请示道:“陛下,要不要现在……”   高纬抬头看看天色,暖暖的阳光落在一地白雪之上,发出钻石般闪耀的光泽,正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想了想,否定道:“不,现在还不是时候,别在这个时候收手,容易起不到作用……再找一个天气吧……”   “对了,以后他们有什么要求,你们别拦着,尽量满足他们……,他们要酒要肉,可以……,要女人,也给他们找来,每天要像伺候大爷一样伺候着,明白吗?”   高纬慢悠悠的铺开一张宣纸,提起毛笔,饱蘸墨水,悠然自得的落下了第一笔。神情专注,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   刘桃枝恭敬回答应是,就缓缓的退下了。   高纬收笔,放回笔架上,低头看去,宣纸上墨迹淋然,笔走龙蛇,上面赫然几个大字“欲擒故纵”,高纬静静的欣赏了一会儿,满意的点点头,“好字……”   忽然想到监牢里那些顽强的钱袋子,又不由得摇头失笑,轻声道:“恐怖分子都受不了这招,我就不信了,你们就可以?”   刘桃枝回去之后就立刻给大牢新增添了几项“服务”,从此牢里的二世祖过得更加滋润糜烂了,这个地方仿佛都不再是监牢,是人间天堂!一时间引得众人侧目,惊讶不已。为此高睿特地上了一封弹劾的奏折,弹劾刘桃枝“玩忽职守,辜负圣望”,高纬打了个哈哈,给了刘桃枝一个不轻不重的处分之后就没有下文了,唐邕、冯子琮等人暗暗腹诽,这样养着这帮二世祖,还不如给直接放回去呢。可是他们的折子上去很久了,陛下也没有什么表示,陛下这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想不通……   过了半个多月之后,斛律光又一封催促军饷钱粮的奏章到了邺城,而此时高纬所说的时机也终于到来。   时至十二月,朔风怒号,大雪纷飞,整个邺城都变成了森白的一片,气温比之前个月还要冷上许多。有些宅子的屋顶上,连瓦片也冻裂了。   一日深夜,殿前仪鸾司的大牢中,囚犯们正在被窝里睡的香甜,温暖的炭火在床榻边上燃烧。   忽然牢门被轰然打开,炭盆里的火摇曳了几下,而后拥着皮裘呼呼大睡的高阿那纮被忽然惊醒,睁开迷糊的双眼,只见到几个锦衣甲士杀气腾腾的走了进来。   “你们!……”高阿那纮震惊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嘴巴上就挨了一刀鞘,瞬间几颗牙齿就脱离了牙床,嘴唇青紫,鲜血淋漓,接着他就被人揪住衣襟提起,一把拖下了床。   高阿那纮惊恐的看着这些人将自己牢房里的火盆、被褥、还有外衣、皮裘、酒以及干肉给收走,转眼间牢房就被搬空了,一切吃的喝的,还有保暖御寒的东西都被收走,干干净净,只留下了一张草席。   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其他牢房,大批的锦衣甲士冲进牢房里,将所有“个人物品”都给收走了,也有反抗的,遭遇了锦衣甲士的严厉镇压,这帮二世祖那里是这些上过战场的老兵的对手,转眼牢房里就哀嚎遍地。   高阿那纮瑟瑟发抖的蹲在牢房的一个角落里,惊恐的看着这些明明今日白天还对他们有求必应的锦衣甲士,满脑子都是浆糊。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不停的转“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丝丝寒风穿过牢房,高阿那纮狠狠的打了一个哆嗦,浑身颤起了鸡皮疙瘩,刚刚处于惊恐的状态之中,没有感觉,可是现在稍稍镇定一点以后,刺骨的严寒就如同针蛰一般,刺激着他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   高阿那纮颤抖着缩成一团,将很快冻得发木的手掌凑到嘴边呵了几口气,然后使劲的搓动,前些日子有多舒服,如今他就有多难受,这种浑身上下泡在冰里的感觉真是叫人生不如死!   其他人的状况更加糟糕,有一位喜欢裸睡的老兄如今已经冻的说不出话了,他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拿走了,此刻光着屁股缩成一团哀嚎不已,“大,大人,能不能发发善心,把衣服还给我……,我,我快冻僵了……”   其他监牢的人也好不到那里去,前些日子烤着火盆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互相之间讲着荤段子不感觉如何冷,可现在一切御寒的东西都被收走身上只穿着一件或者两件单衣,御寒一说根本无从提起。   更别说,此时大牢的大门是敞开着的,空气流通,外面的朔风从墙上的小窗口呜呜然的钻进,将原本火盆烘烤出的一丝暖意给驱散的一干二净。众人现在连哀嚎都嚎不出来了,全身战栗,鼓起腮帮子,上下的牙齿咯咯的打着颤。   “诸位大人,在下这个牢房如何,够舒坦吧?”   刘桃枝双手背在后面,促狭的扫视几乎要缩成鹌鹑的众人。   “刘大人……,”一个家伙哭丧着脸,哆哆嗦嗦的开口,他也离冻僵不远了,“能否开恩将衣物还给我们,我们都,都快要冻死了……”   ”是呀是呀,开恩那……“众人有气无力的开口哀求道。   刘桃枝装模作样的叹口气,道:“不是某不愿意将衣物还给你们,某也是被逼无奈呀……,唉,你们在这儿好吃好喝的供着,我可惨了,在朝上被大臣们骂的狗血林头。本来陛下看在你们都是功勋之后的份上,是打算等你们罚了钱就放你们回去的,所以先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们,陛下都已经在圣旨里清清楚楚的写明白了的……,可你们也太不给陛下面子了,照样喝酒吃肉,却根本不提罚钱的事,我就这么跟你们说吧,你们现在就好自为之吧……”   说着转身就要走,却被叫住了:“是不是我们罚钱就可以把东西都还给我们了?”   刘桃枝道:“那是自然,你们都缴了罚金,难不成还让你们受着罪吗?”   “好,”那人咬咬牙,道:“我缴罚金,我缴……”   刘桃枝瞬间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脸,道:“好,来人,拿这位大人的罚单来给这位大人签字画押!” 第十六章胡太后   当所有人都觉得高纬这一招注定收不到预计的效果的时候,这些所有人都以为会继续在大牢里潇洒下去的二世祖出狱了,不仅出狱了,而且将拖欠的罚金给补齐了。   那些勋贵原以为锦衣甲士是靠了严刑酷法让自己的子弟就范,大怒之下想要上金殿告状。   但是这些人除了脸色被冻的发青之外没有任何的外伤,即便有,也不过是些皮肉小伤,他们想要告状也拿不出合理的说法。   难不成状告刘桃枝没有给人犯补齐被褥和火盆?   开什么玩笑,你要搞清楚自己的定位,你是犯人,不是大爷,监牢里,有一张草席就不错了,你还想咋样?   何况刘桃枝已经抢在前头说了:不杀这些人已经是皇帝开恩,想要释放,可以啊,缴纳赎罪银就好了。   赎罪银不想交,却还要享受大爷的待遇,这不是明摆着扇皇帝的耳光吗?皇帝已经拿出了充分的诚意,可你们非但不接受,还打算上朝告状,谁给你们的勇气?还要不要脑袋了,诸位勋贵计算了半天,发现现在自己家除了吞下这枚苦果,貌似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   于是便在几日之内将罚单上的金额给缴纳了,如此一来,高纬的财政危机迎刃而解,国库整整多出了一百多万贯的收入,可以暂时解决高纬的老丈人斛律光的需求了。   果然,这世上没有比明抢来钱更快的了。这些贪官的钱财是靠贪墨、或者掠夺百姓而来,高纬干脆就直接抢他们的,抱着“猪养肥了就要宰”以及“为民除害”的原则,高纬动手丝毫没有什么心理障碍。   但是明目张胆的抢当然是不行的,否则很容易引起一整个阶级的反弹,那样即使高纬的态度再如何强硬也是要吃一番苦头的。   得要讲究策略,让他们虽然肉痛无比但还是乖乖交钱,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被他们有一点借口指摘不是的地方。   于是满朝文武又见到了皇帝腹黑阴险的另一面,对高纬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然而高纬并没有因此而停下脚步,清洗完和士开一党之后,他把矛头对准了朝堂,在高纬的暗示、赵彦深的支持、冯子琮、唐邕及以兰陵王和安德王为首的宗室“力挺”之下,高睿又上了一封奏折,将整个朝堂都参劾了进去,高纬看完之后“勃然大怒”,授权给高睿,开启了严打贪污的整风运动。   当时北齐朝廷腐败现象很严重,要真是全抓了,那朝堂就剩不下几个人了。   所以高纬是有针对的,他早早就把目标定好了,那就是他的舅舅胡长仁。和士开倒台之后,胡长仁一党俨然成为了朝堂上最大的硕鼠、毒瘤,他很倒霉,将要成为高纬准备好杀鸡骇猴的那只鸡。   不过陆令宣暂时还是不能动的,因为陆令宣虽然和胡长仁、和士开没什么两样,但是陆令宣可是站在他这里的。   高纬如今威信还没有彻底的树立起来,不能够放弃任何可以为他所用的力量,所以哪怕他知道韩凤、骆提婆等人贪赃枉法,知道陆令宣这个人的阴谋算计比和士开、胡长仁加起来都要阴狠,他也只能先按下心中杀意。   同样陆令宣很清楚,高纬才是她权力的来源,只有依附于高纬,她才可以获得更多的权力,离开了高纬,她和她背后的东宫旧人党就只能万劫不复。所以但凡高纬的要求,她都会去完成的。   这是朝堂,不能够快意行事,朝堂自有朝堂的规则,那就是平衡。   老子云:“治大国若烹小鲜”,治理一个国家再如何小心翼翼也绝不为过,有的地方要猛火、有的时候要文火。小心的使用主料、佐料、火候才可以做出一道鲜美的美食。情况不同,所使用的手段也就各不相同。但终归逃不开平衡二字,拉一派,孤立一派,再打击一派,永远都要保证站在自己这一方的是大多数,接着大多数的优势来打击要对付的一小撮。最后是要打还是要保,也无非权衡而已。   …………   天还没有亮,朔风呼呼的吹过的殿宇之间的回廊,冷风如刀,夹杂着雪花,偶尔扬起,飞洒在高纬的衣领上。   高纬身披着一件华美的披风,缓缓的走着,小路子提着灯笼小心翼翼的随侍,晕黄的光照亮了高纬清俊的侧脸。这条路是通往胡太后寝宫的路。一路上遇到的宫人无声的跪在雪地里,偷偷的抬头看着这个年轻的帝王穿过千回百转的殿宇回廊,消失在了拐角的地方,这才“呼”地松了一口气。   自从诛杀和士开之后,高纬已经半个月再没有见过胡太后,胡太后仿佛淡出了所有人的视野,沉寂下来,不仅对高纬之后的做法不闻不问,而且连后宫中的一应事务也不再参与,像是心灰意冷。虽然胡太后这样做对高纬有利,高纬理智中也觉得这对他来说是好事,但是一方面,高纬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和一部分感情,胡太后虽然生活作风乱了一些,但是她对高纬的好绝对是无可挑剔的。   再者,无论古代还是现代都是很注重孝道的,在晋朝之后,更将孝作为考验官员的第一标准,是一个以孝治国的朝代。当然,不排除晋朝这样做是为了遮羞——司马家靠篡位谋夺天下,好意思以忠治国吗?但是也同样说明了古人如何的看重孝道,一个人如果违反了孝道,是要为天下所不齿的。   即便是帝王家,也大多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即使是疯狂如高洋,不也对娄太后毕恭毕敬吗?高洋酗酒,喝酒之后就会暴露出疯子的那一面,其实高家的子孙多有精神分裂的嫌疑,个顶个的聪明,在某一方面都表现出惊人的天赋,却个顶个的荒唐残暴,高洋尤其严重。   具体表现为喝酒之后就会行为无状,常常做出一些荒唐残忍的事情,有一次,娄太后看不下去,上前训斥高洋,结果反而被高洋打了,头破血流,高洋怒斥娄太后:“再烦我,我把你卖给胡人做老婆。”把娄太后气得浑身发抖。高洋酒醒之后后悔无比,连忙跑去跟老娘赔罪,发誓戒酒。但是高洋最终还是死于酗酒。   这么说来,就算是出了名不守纲常的北齐也是要尊重孝道的。   天大地大,还是老娘最大。   于是高纬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该去看看胡太后,不然实在是说不过去。   高纬走了有一段时间,才走到一个小佛堂前,据宫人说太后这几天都住在这里。   高纬仰头看着这个富丽堂皇的佛堂,心中五味陈杂,直到一个穿戴素雅的宫娥从佛堂内走出,这才低下头,敛去了面上的表情。“太后可在?”   宫娥微微福了一身,轻声道:“太后在佛堂内诵经,不让人打扰……”   高纬没有勃然大怒,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很快毫无痕迹的舒展开,问道:“就连朕也不能吗?”   宫娥低下头,不说话。于是高纬就已经明了了太后的意思了,太后并不想见他。   长久的沉默,高纬轻轻的吁了一口气。宫娥保持着屈膝礼,腿部微微酸麻,但并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垂头暗暗揣测皇帝的心思。高纬又问她:“太后这几日可有何不适的地方?”   宫娥答道:“太后这十几日来按时用膳、就寝,精神尚好,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不如从前爱说话了,日日只是诵经,那里都不曾去过。”   高纬“嗯”了一声,道:“如果太后有什么吩咐,你们就去嘉福宫找皇后,皇后会妥善处理好的。”   “奴婢遵旨……”   高纬深深的望了她一眼,她的头颅愈发的低垂下去,那一层厚厚的粉底犹如一张面具,看不清背后的真假。   最后,高纬只交代了一句,“好,你回去照顾太后吧,细心一些……”   宫娥倒退着回到佛堂,消失在了门后阴影的地方。高纬转身离去,小路子提着灯笼在前面,高纬漆黑的瞳仁里映着灯火,显得愈发幽冷了几分。在屋檐上,刘桃枝一跃而下,无声的落在雪地上,朝高纬拱手施礼,而后接替了高纬身边那个小太监的位置。   “太后在佛堂中干嘛呢?”   “臣潜入佛堂查看过,太后的确是在诵经祈福……”   高纬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道:“先帝都驾崩快一年了,还诵经做什么?”   刘桃枝闷声,不敢回答。高纬瞥了他一眼,道:“看来太后还是怨朕……,怨朕杀了和士开?”   虽然是疑问句,但高纬用得是肯定的语气。刘桃枝依旧不敢答话,通过这半个月来高纬的作为来看,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皇帝心里在想什么了,就像一口深井,你永远也看不清里面的深浅。   难怪都说伴君如伴虎,刘桃之服侍过北齐四代君王,除了废帝高殷之外,个个都是心性深沉之辈。   听到这里,不免有些忐忑,不知如何作答,索性装聋作哑。   高纬心道:“你若是因为这和士开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有些事情,就算千千万万的人拦在我面前,我也是要去做的!不管如何,你生养我,那么我就会尽到做子女的职责,护你一世无忧、尊贵荣华便是。”   高纬回头看了佛堂的方向一眼,压下心中莫名翻涌的情感,一头扎进风雪中。   该上朝了。   高纬离去后,那名宫娥到胡太后面前回复,道:“陛下已经离开了,走的时候特意交代奴婢等照顾好太后娘娘。还有,陛下说如果太后有什么需求,可以派人去嘉福宫找皇后……”   胡太后面向佛像,闭着眼,手里捏着一串佛珠,默默的诵经,仔细听着。直到宫娥没再说下去了,才睁开眼,问道:“没了?”   宫娥摇头,“没了……”   胡太后慢慢转过头,没有再诵经。眼底闪过一抹困惑的神色,心里忽然转过一个念头:   “纬儿他……,和从前太不一样了……” 第十七章问罪胡长仁   大殿上的光线有些昏暗,臣子们整齐的站在一起,偶尔有目光交接,而后就是微风一般的窃窃私语,无从捕捉,但总的来说,还是不离开今日要议事的内容。   皇座之上,一个身穿玄色冕服的少年静静的坐在龙榻上,一只手扶在黄铜的龙身扶手上,食指不经意的轻轻扣动,发出富有节奏感的清脆敲击声。   一个个臣子开始出列,将准备好了的奏折呈上,而后对自己奏折中所描述的内容说出来,进行了一番讨论。这些大多数都是地方政务,搞不清头绪的便提交上来由朝廷决定。   高纬便开始从懒散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仔细的在脑海里搜寻着这些折子里的内容,以及关于他想要如何处理这些事情的政策。   “洛阳今年旱情不容小视,自今年三月份起,洛阳便很少降雨,洛阳、邺城已经囤积了不少灾民,根据有司的估计,恐怕到了明年,洛阳的灾情还是会这么持续下去,臣恳请陛下早做准备!”   高纬几日之前便做了功课,心里已经有了底,沉吟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朕记得洛阳常设常平仓,储存了打量军需物资钱粮,动用常平仓的物资来赈济灾情,或许可行……”   马上又有一个臣子站出来,道:“启禀陛下,洛阳常平仓虽然储存了大量物资,但确实轻易动不得的呀!洛阳乃是我大齐在东边对抗北周的重镇,里面所有囤积的财帛钱粮都是用来补充军需的,不到万分危急的时刻,绝不能轻易动用!”   高纬皱眉,不过这个臣子所言不无道理,洛阳是北齐对抗北周的一个至关重要的重镇之一,对于整个战局来说起着一个定心丸的作用,对于北齐的重要意义仅仅在晋阳之后,连邺城也是不如洛阳那样具有战略地位的。   一般来说,北齐往灵璧一带的战场补充钱粮兵源的时候,都会选择从晋阳抽调兵力,而邺城及各方郡县补充主要粮草,二者都要有一个重要纽带来完成复杂的兵力、钱粮输出,而这个重要纽带,就是洛阳。   如果说邺城是北齐的老巢,那么晋阳就是根,洛阳就是北齐的胃。没有了洛阳重镇,再多的兵马钱粮也无法周转开,因为它再也无法运输消耗,吃不开,那么北齐东部全部沦陷几乎就已经成为定局。   在武成帝高湛执政的时候,就有一次洛阳差点沦陷,那时北齐已经阵脚大乱,北周围住洛阳,北齐大军简直寸步难行,后来多亏兰陵王率领五百死士浴血冲杀,硬生生撕开北周阵营这才解了洛阳之围,从而一举扭转了战局,北齐大胜。   也是凭借此功,高长恭正式挤入北齐的名将行列。   从头到尾,都说明了洛阳的重要。可如今高纬要用洛阳城中的物资来赈灾,那么洛阳该怎么办?一旦前方战事吃紧,那么洛阳城里的物资钱粮肯定都是要调往前线的。到那时如果洛阳拿不出物资,说不得就会引发一场大溃败!   所以,这个臣子的理由就是:赈灾,可,却也不可。朝廷应该赈灾,但却不应该用洛阳的钱粮来赈灾,怕引发军心大乱。   高纬微微一笑,道:“那朕就折中一下好了,朕先调集一部分的钱粮,先尽可能的安排灾民迁离邺城、洛阳,迁移不过来的,先安置好再说……你们觉得怎么样?”   赵彦深皱了皱眉,开口问道:“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安置这些灾民?”   如果朝廷一味的赈济灾民,恐怕财政也是负担不起的。   高纬道:“前些日子,朕想到一个主意。先把这些灾民聚集起来,打乱分配,然后迁移到各地,开荒、疏通渠道、修补城墙,有的是事情可以让他们做,这样朝廷就不算白养着他们,既可以达到赈济灾民的效果,又为朝廷增添一些进项,何乐不为呢?朕算过了,朕如果让朝廷出面做完这些事情,所要花费的银子可远远不止这么一点。”   高纬这是借鉴了罗斯福的手段。   在场的没有绝对的蠢人,,多数略一思索便可以领悟到背后的深意。赵彦深的老眼精光外冒,赞赏道:“好主意……这是个好主意,用这个法子,不仅可以赈济灾民、修补河道城池,更重要的是分散了灾民,给灾民找了事情做,这样就更不容易闹出乱子了!”   众臣深以为然。自古以来,只要朝堂不是昏庸透顶,那么基本都是十分重视各个灾情的。抛开各种所谓天命之类的言论,朝堂最提防的就是这些灾民。   每每到了大旱或者大涝又或者是地震灾害之类的时候,百姓失去了钱粮等赖以生存的物资,就会到处流亡,主要照顾的对象当然就是那些富裕的重镇,比如说邺城,又比如说,洛阳。   这些灾民食不果腹,且除了流亡没有事情可做。一旦聚集到了一起,贫困交加再加上饥饿带来的绝望感,很快就会有悲观之类的负面情绪。这时候如果有有心人在人群中一挑唆……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能不能压下暴乱还是两说,一旦灾民势力汇聚在一起,这是可以动摇国本的塌天大祸!   想想秦是如何灭亡的,再看看还没有出现的那个隋朝是如何灭亡的,很容易就可以得出结论。   如果有富余的钱粮养着,那么北齐朝廷倒是不用担心的,问题是北齐现在穷得叮当响,前几日高纬还差点考虑过要不要把高睿的几千倾田产给卖了……那有多余的钱和粮食养着这些灾民啊?   不过这个政策出台以后,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了,先期,先由朝廷补充一部分钱粮,让灾民迁移到各地,愿意开荒的开荒,愿意修建水利的修建水利,总归都有事情做,朝廷照样给发粮饷。那么之后朝廷就不需要补充多少了,那些去开垦荒地的,三四个月总有第一批收成吧?那行,这一部分灾民灾情解决了,不用担心,朝廷只需要供应一些种子和粮食就可以,至于少部分愿意给朝廷打工的,则按期发放钱粮,一旦灾情缓解,就可以自行离去,朝廷绝不阻拦。   于国于民,都是很便利的,双方都占了便宜,灾民不至于拖垮朝廷,还可以给朝廷带来相当的税收,何乐不为呢?   众人的面色变化,目中流露的都是欣喜的神色,赵彦深回到队列里,望着皇座之上的高纬,目光中满是欣慰和惊喜。   自从诛杀和士开这半个月以来,高纬表现出的睿智和治国手腕深深的折服了一干臣子,虽然高纬很多方面都还不清楚,施政方针也略显稚嫩,不过高纬学习能力很强,学的很快,也愿意听一些老臣能臣的意见,大事不糊涂,小事吃的准,这样就已经足够出色了。   不仅仅是他,就连唐邕及冯子琮等一些年轻气盛的后起之秀也对高纬充满希望和期待,平日的谈论里对高纬虽说不至于推崇备至,但都是尊敬了许多,都俨然将高纬当成了可以振兴大齐的一代英主。   不出一年,朝堂当可稳定……   于是赵彦深躬身道:“陛下英明……”   丞相都发话了,下面的官员还能不表示表示?于是群臣皆拜倒。   高纬的嘴角悄然翘起,显然也很是愉悦的,至于下面这些臣子里有多少是真心,多少是假意,他暂时不想去深究了,那些不服从他的,熬过了这段日子,他也有时间一个一个揪出来铲除干净!   在这个时候,一个高瘦的身影站了出来,对着高纬躬身一礼,朗声道:“陛下英明,然而陛下政令虽好,恐怕也无法达到效果。”   高纬的面色阴沉下来,问:“为何?”   这个人答到:“无他,朝堂、地方,贪官污吏甚多,陛下本是一片爱民之心,调集军资以赈济灾民,但臣恐怕陛下的钱粮还没有运送到灾民的手里就会变得一干二净。”   高纬的眼睛眯起,问道:“朕亲自过问,难道这些硕鼠也敢侵吞这些用于赈灾的钱粮不成?”   他冷笑道:“他们的眼中哪里有陛下的威严?他们的眼里只有银子,为了从百姓身上刮出油水,他们有什么事是干不出来的?……,   前年,山东大旱,先帝也拨付了钱粮下去赈济灾民,结果呢,照样民不聊生,险些酿成一场兵祸!……,   为何?因为拨付下去的那笔钱经过搜刮之后十不存一!皆为贪官污吏瓜分侵吞,臣当时为地方参军,这官官勾结的一幕幕都是微臣亲眼目睹!”   他的言辞锋利,语言中有无限愤慨之色。这是经过高睿举荐入朝的一个寒门士子,名为韩立。   高纬沉思了片刻,问道:“爱卿……指的是何人?”   那名韩姓官员挺直了腰板,面色坚毅,一字一顿道:“臣弹劾国舅胡长仁贪赃枉法,请陛下斩此逆贼,杀一儆百!” 第十八章听候发落   “臣请旨,诛杀奸佞胡长仁!”大殿之上,韩立的声音如同惊雷,再次炸响。   群臣惊愕,面面相觑,就在半个月之前刚刚诛杀了和士开三族,如今胡长仁也要步和士开的后尘了吗?有的人反应比较快,若有所思的扫过皇座之上的皇帝还有赵彦深及高睿、唐邕等一干重臣。   弹劾胡长仁看似是突如其来的一笔,实际上却是早就埋下伏笔。自和士开及其党羽倒台之后,今上就打着剿除和士开余党的名义再次对朝堂进行了清洗,里面还剩下多少和士开的人不得而知。   不过再此过程中,高睿和殿前仪鸾司的那些锦衣甲士是抱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得放过一个的”原则,查到行为极为不检点的贪官污吏,就顺手搂草打兔子的按了一个和党的名头捉拿入狱。   里面其实几乎都是高纬的舅舅胡长仁的党羽。而陆令宣那一派的多数人却得到了高纬的“口头关照”,暂时保下,那么,再联想今上和太后那日在朝堂之上的争锋相对,陛下针对谁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胡长仁这几日过得也是无比艰辛,整日忐忑不安。本来自从和士开被诛杀三族时他的感觉是十分舒爽的,面前的一块大石头被皇帝外甥给彻彻底底的扫平了,那自己不就可以平步青云了吗?   对于高纬一开始所说的追查和士开余党的说法他是相信了的,自己背后的队列里曾经有不少原来是准备投靠和士开的,那抓了也就抓了,胡国舅不稀罕那点墙头草。   可是接下来赵郡王和锦衣甲士的手笔、动作越来越大,不仅仅是一些墙头草,连胡长仁一手提拔的心腹也被拽了下来,胡长仁气势汹汹的跑去找赵郡王理论,却被高睿唾了一脸唾沫星子。   这时候胡长仁开始觉得不对了,连夜进宫找高纬哭诉,可是却被高纬的贴身内侍委婉的告知“皇帝偶然风寒,不便见国舅”,胡长仁不傻,皇帝摆明了不想见自己。想走太后妹妹的路线吧,可是那日第一个站出来弹劾和士开的就是自己,妹子指不定怎么恨他呢。   此刻胡长仁才意识到,摆在自己面前的可不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局面吗?于是胡长仁开始惶恐了,缩在家里不敢出来,但是一连几日,清洗也清洗的差不多了,却始终没有人上门来捉拿他,胡长仁渐渐放心了,觉得自己想太多了,他毕竟是皇帝的舅舅……   谁知道今日一上朝便遭到了弹劾,还一来便是要求诛杀……   要换成以前,胡国舅只会当这个人疯了。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摸不清楚这个皇帝外甥的脉了,想想高洋、高湛的喜怒无常以及狠绝,他便双腿发软,谁知道这个外甥是不是跟他爹一个德性?老高家的疯子可是说杀人就杀人的!   于是胡长仁闻言,吓的立马双腿一软,跪下嚎啕大哭道:“陛下,臣冤枉啊!”   高睿的脸颊抽了抽,默默的扭过了头。如果说满朝上下高睿最看不起谁,那绝对非胡长仁莫属了。   虽然说胡长仁奸佞的程度还没有和士开、陆令宣的高,但是奸臣也是分等级的。和士开是奸佞,但和士开好歹有才华,霸占着尚书左仆射的位置这么多年硬是没有出一点乱子;陆令宣也有满腹的城府,将宫闱上下全都打点的井井有条。要么说能当上大奸佞的其实都是本事不小的人呢?   可这位国舅爷不是,他能一步步爬的这么高,还要多亏了有一个好家世以及有一个当上了皇后的妹妹。他这个人大本事没有,就连小本事也是缺缺,平日里完全就是一幅市井流氓的无赖子做派,就连高纬的奶兄弟、陆令宣的儿子骆提婆这样的纨绔都看不起他,就更别提和士开了。   一个佞臣能够被满朝的奸佞都看不起还活得有滋有味,胡长仁绝对是第一人了。   不过这次不会有太后妹妹来保他了,皇帝外甥的大腿可一定要抱住才是!   “陛下啊……”胡长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在地上爬,用一双眼泪汪汪的眼睛的望着高纬,十分沉痛的一手捶胸,还真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味道,   “臣确实无辜呀,臣深受皇恩,岂能做出此等贪赃枉法卖官鬻爵的事,那臣还是人吗?!请陛下明鉴啊!!……”   说着就不等高纬反应,磕头如捣蒜,清脆的撞击声在殿宇间回荡,砰砰作响。   高纬的牙一酸,差点就把“你是不是人现在不是一目了然?”给说出了口,他承认自己被便宜舅舅给恶心到了。   胡长仁为了保命还真是豁出去了,拿出来当年做无赖的德行,大有“我就死缠烂打,恶心到你原谅我”的意味在里面。   高睿实在看不下去了,对着胡长仁大喝一声:“国舅!注意你的体面!……,身为国舅之尊,岂可拿出市井流氓的作风?实在是……实在是……”高睿憋了半天,才憋出那么几个恰当在朝堂上说的词,   “嘶,嗯……,有辱斯文,有损国体!你这个样子要是传出去了,朝廷的颜面在那里?陛下的颜面在那里?”   可是这依旧无法打动正嚎啕大哭的胡长仁,满口都是“冤枉”,正在满朝大臣都侧目不已的时候,韩立喝道:“国舅肃静!朝堂之上不是用来给你撒泼打滚的,注意分寸!空口无凭,你凭什么说自己就是冤枉的?”   胡长仁反问道:“那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不是冤枉的?”   一阵安静,韩立微微一笑,道:“不巧,下官还真就有……”胡长仁顿时傻眼了。   韩立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厚厚的奏章,朗声道:“陛下,臣这里有证据,参劾国舅胡长仁多条无视国法的罪行!”   高纬目光幽幽的扫过呆愣的胡长仁,一抬手,只吐了一个字:“念!”   韩立从容的展开这份奏折,开始从头念到:“天统元年初,河东大旱,朝廷拨款两百万贯,其中有一百三十万贯被胡长仁及各地官吏贪墨……河清五年末,胡长仁纵容家奴强抢民女,民女张氏不堪受辱、悬梁自尽……河清四年夏,胡长仁纵马御道,踩踏多名百姓,导致十一人伤……河清五年,胡长仁收受晋阳李姓官员二十万贯,谋夺朝职……”   胡长仁一开始是半跪着的,随着韩立宣布的罪行越来越多胡长仁的腰也就越发向下压,到最后竟直接趴在了地上。双手双腿直打哆嗦,头上冷汗涔涔。   韩立念完归列,只留下胡长仁一人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胡长仁屁股撅得高高的,恨不能地上忽然出现一个洞把脑袋给埋进去,他现在都不敢抬头看一看高纬是个什么脸色了……   高纬问道:“舅舅,你听听,这些事……,可是你做下的?”   他没有称呼胡长仁为卿,而是喊舅舅,这让胡长仁多少有了一点勇气。   谁料他刚抬头想喊一声冤枉,却被高纬冷冽的眼神给吓得缩了头。   只得哆哆嗦嗦道:“臣……,臣确实收了一些银子救急。可,可臣真的没有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臣就只是收了一些银子!……”   高纬沉声道:“你这般还不算大逆不道吗?!卖官鬻爵……克扣赈灾钱粮?!你也敢干得出来?!救急……你救哪门子急?!朝廷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穿?!我堂堂大齐的俸禄养着这么多大臣官吏,难不成养你不起吗?!啊?!”   胡长仁吓趴在地上,满心惶恐之际只听得高纬下令:“把他压下去,听候发落!” 第十九章太后责难   清洗了和士开之后,下一个目标胡长仁也锒铛入狱。人们这才恍然发现,以往他们厌恶不已的奸党不知不觉已经被扫除了大半,剩下的陆令宣为首的东宫旧人党孤掌难鸣,再也无法左右朝局。   而那些被清洗所剩下的空缺也被早已准备好名单的赵彦深所填补上,没有给任何势力壮大自己的机会。   人们这才惊觉,哪怕已经重新审视了这位陛下,可还是小瞧了他。   难不成前些日子邺城中忽然冒出的“潜龙在渊”的说法是真的?如果是,那这位陛下着实不能小看。   隐忍了这么多年,直到熬死武成帝高湛之后才对和士开、胡长仁动手,这份耐心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年郎该有的,或许,他们应该重新考量自己的立场了。   任何一位大略雄才的帝王都不会容忍朝堂之上有人拖后腿、掣肘,这些日子闹得满城风雨的整风运动恰好就说明了当今圣上也是这么一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一时间满城风雨,邺城中议论声不绝于耳,纷纷猜测着下一个被清理的是谁。   满城风雨中,高纬在昭阳殿内端坐着看一卷史书,对于刘桃枝所呈上的一些民间的“大逆不道”言论只是轻轻一笑便放过了,颇有些不动如山的沉稳气度。   “虽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但是堵不如疏。就算你管得了他们一时,也绝拦不住他们在心里揣测,你要是为了这个就将他们抓起来,那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一定会觉得流传的那些言论是对的,所以朕着急了,到时候恐怕更加麻烦……,还不如放开了,让他们说,说的多了,久了,就没有兴趣了,很快他们自然就忘了……,百姓嘛,不涉及到他们的茶米油盐他们总是记性不大……,通知下去,让你的手下收敛一些,订好稍就行了,其他的,不该他们管那就别管。”   刘桃枝“喏”了一声,顿了顿,又道:“臣奉命掌管殿前仪鸾司的衙门,这几日查出一点不对头……”   高纬的眉锋一挑,道:“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刘桃枝:“臣按照陛下的要求,审问和士开、胡长仁一党,却发现其中不单单有和士开胡长仁的党羽。臣细细的审问过了,里面有的是娄家提拔上来的,还有一部分是……,”他抬头看了高纬一眼,道:“还有一部分自称是琅琊王的门人。”   “琅琊王的门人?”高纬沉默了一下,脸上依旧不露声色,问道:“你确定吗?”   “臣对过口供,确凿无疑!”   高纬心中默默思量,娄家其实不太要紧,虽然当年娄太后权倾朝野,一言就可以影响君权废立,但娄太后毕竟已经死了,娄家在朝堂上的一些强力人物也被高湛清理的差不多了,就算只剩下一些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就是这琅琊王高俨有些麻烦。   琅琊王高俨可以说是除了他之外,最有机会坐那把龙椅的人。   抛开琅琊王和高纬同父同母的血脉渊源不说,当初武成帝高湛在世的时候也是很中意这个儿子的,高纬差点就被这个弟弟从太子宝座给掀下来。   高俨这个人年纪虽小,但是却很是果敢,十二岁的时候就领了尚书令的职权开始代父摄政了,在朝堂上的威望恐怕还要在赵郡王高睿、兰陵王高长恭之上。而那时的皇太子高纬在干嘛呢?高纬在慑于父亲高湛的淫威,装疯卖傻扮演小白兔,足足五年!在此基础上,两人在朝堂众臣心中的地位是有差别的。   高俨这个人处事非常老辣,性格坚毅。   高俨的喉咙经常患病(呼吸道问题大概),为了根治,他要太医用钢针直刺入喉,据说整个治疗过程中他的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   联想到关公刮骨疗毒,你们也许觉得没什么,我打麻醉我也行。   但是要知道,高俨在此时顶多十岁出头。想想你我在小学打预防针时的表现,这高俨简直就是神人!   这位琅琊王在老爹没死哥哥没权的时候就开始侵权干政,处理政务时的老成决断让一干王公大臣莫不畏惧,而此时的他,也不过十一二岁而已。   那时候要不是胡太后更加偏心高纬,还有和士开在高湛面前替高纬打掩护,恐怕高纬这个太子早就被废掉了。当然这也要取决于高湛,高湛不想废掉高纬谁也没有办法。   众所周知,历代皇帝都有一个不治之症,那就是疑心病。可能因为老高家的基因里有太多精神分裂的因子,所以老高家皇帝的疑心病格外严重。而高湛又是老高家里面比较严重的那个,高湛小时候虽说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可实际上却是老爹不亲、老妈不爱,从小没有受到多大的关爱又长期生活在能干哥哥们的阴影地下,整日战战兢兢,导致他的心灵十分脆弱敏感,疑心病很是严重。   当初他之所以立高纬为太子,是看在高纬长得更加像他以及天象的份上,之后是因为高纬这个人比较害羞,说得更加明白一点就是比较自卑,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在老高家,篡位是屡见不鲜的,高澄死的蹊跷,高洋死于酗酒后他的儿子高殷被高演、高湛联手篡了,高演死后,高湛接班,高湛又接着撕破和高演之前的盟约,把高演的太子高百年的活生生打死了……总之是一团乱麻。   那么高湛对于权力的维护就极为看重了,怎么办呢?简单,选一个老实孝顺的儿子接班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吗?   高湛就觉得高纬很是老实。而高纬也却是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自从登基之后,朝堂上的大事小事他都屁颠屁颠的跑去找高湛决断。哪怕高湛已经退位当上太上皇,可实际还是把权力牢牢攥在手心里的,高纬的这个表现自然让他很是满意,觉得高纬这个小子,没有因为当上了皇帝就飘飘然不把老爹放在眼里,很上道!   可反观高俨呢?从小就表现出了很强的权力欲望,大有要和高纬掰手腕子的苗头,有时候连高湛说的话他都敢阳奉阴违。这让高湛很不爽,大人最喜欢什么样的孩子?当然是最听话的那个!于是高湛开始有意识的打压高俨的力量,不仅在朝堂上清洗高俨的人,而且还把高俨的王爵从东平王改成了琅琊王,高俨从此淡出权力中心。   起码在老爹高湛还活着的时候他是不敢翻出什么浪的。   在历史中,高俨最后还是反了高纬,险些就造反成功了,结果被高纬镇压,满门上下连同四个幼子全部被高纬斩杀殆尽。   历史中的那个高纬也不能说是完全的废柴,智商还是很高的,曾经也英明过一段时期,论心机城府还要在高俨之上。   高纬和高湛不仅长得像,连遭遇都颇有些相似。高湛从小活在高澄、高洋、高演等一干哥哥的阴影下,高纬从小活在老爹高湛的阴影之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都是一样的装疯扮嫩,心里又怎么能不压抑?   压抑的久了就会走向极端,要么成为疯子,要么耽于享乐。高湛和高纬两样都占全了,只能说不愧是亲父子。你说说这两个人这么聪明,为什么就成了昏君呢?说到底还是家庭的原因,出身在北齐高家,是他们的不幸。令人唏嘘。   那么,现在的高纬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高纬,北齐的局面也已经慢慢的在发生改变,历史的那一幕会重演吗?高纬也心里没底,不过历史如车轮,具有惊人的巧合性与必然性。高俨如果蓄谋已久要造反绝不会因为哥哥忽然英明起来就停下脚步。   想到这里,高纬对刘桃枝下令道:“盯好琅琊王,他的一举一动,朕统统都要知道!”   不一会儿,小路子就急急忙忙的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启禀陛下,太后娘娘驾到。”   高纬眼神一凝,抬手示意刘桃枝退下,刘桃枝转身没入黑暗之中,这才说:“朕亲自去迎接。”   胡太后一袭素色的衣衫,还是那副风风火火的样子,远远的见到高纬,慢慢的停下来,调整呼吸,做出一幅很有威严的样子。   “儿臣给母后请安……”高纬对着胡太后恭恭敬敬的拱手。   胡太后眼中闪过一丝不快,问道:“纬儿,听说今日你把你舅舅给捉拿下狱了?可有此事?”   高纬平静道:“确有此事。”   胡太后极力隐忍着心中的怒火,问道:“为何?”   “因为舅舅违反了朝廷法度,当罚。”   高纬仿佛没有察觉到太后语气中所表现出的恼怒,敛眉淡淡的说道,仿佛被捉拿的不是他舅舅,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   胡太后想要发火,可是想到高纬是一国之君,硬生生忍下,只得说:“再怎么说他也是你舅舅,你小的时候他还抱过你,他那么喜欢你,处处维护你,你……他,他确实是有些爱贪小便宜,喜欢搜刮些钱财,可那也罪不致死啊!……你赶紧把他给放了。”   高纬很想告诉胡太后,按照《北齐律》,胡长仁干下的事情够死十几次了,可是最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道:“要儿臣就这么放了舅舅,怕是不能……”   还没有等胡太后爆发,高纬又说道:“儿臣倒是想就这么放过舅舅,可是朕已经把他压入大牢了,就这么什么也不表示直接放了未免不能服众。”   “这样吧,儿臣这里有一个法子,既可以顺势饶了舅舅,也可以让舅舅免遭皮肉之苦,又能服众,就是怕舅舅的体力不济呀……”   在太后疑惑的目光中,高纬淡淡的笑到,轻飘飘的丢出了一个提议。   像一只狐狸。 第二十章高纬的赏赐   因为胡太后跑来求情,所以胡长仁暂且躲过了一死,很快便要知道高纬对胡长仁的处罚究竟是什么了。   两天之后又一次朝会,吃了三天牢饭的胡长仁踉踉跄跄的走上太极殿,这几日他在大牢中担惊受怕,惶恐不安,生怕忽然就被锦衣校尉拖下去砍了脑袋。所以这几日他是睡也睡不香吃也吃不好,不过三日,便憔悴了许多。胡子拉茬,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青黑一片,不知道还以为得了什么重症。   他略过那些对他目露讥讽的朝臣,晃悠悠的走到大殿中央,刚刚能看清高纬的帝王冠冕,便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战战兢兢,连头也不敢抬,更不敢像几天前那样大喊冤枉,他明白自己能不能活全看高纬一句话。   高纬饶有兴趣似的看着下方跪着的胡长仁,良久开口问道:“舅舅,你可知罪?”   “臣知罪,臣知罪啦!”胡长仁磕头如捣蒜,高纬原本还想借题发挥拿捏他几下,可一看到胡长仁这么没有骨气的行为,心里也很是鄙视,暂时打消这个心思,直入主题道:   “舅舅啊,昨夜朕查了一下你家里的账簿,那可真是大吃一惊、大开眼界呀……光是铜钱就有整整数十万贯。你自己说说,这钱那里来的,朝廷好像也没有这个本事给你发这么多的俸禄吧?”   高纬笑笑,胡长仁一哆嗦,倒是全抖落出来了,“这些,这些银子都是下面人贿赂微臣的,还有,还有便是臣从民间弄来的……”他忍不住偷偷看高纬的脸色,见高纬脸色高深莫测,一颗心再次提了起来。   “好一个弄字……”高纬带有深意的点点头,扫视下方的一众大臣,“还有你们,你们中有多少人跟他一样朕暂时还不知道,是不是你们一想要钱了也会去百姓那里弄来啊?”   “臣等惶恐!”下方的臣子们哗啦啦跪了一地,高纬一拳砸在龙榻边上的龙头扶手上,喝到:“够了!朕不想听到惶恐二字,事情发生了一句推诿就可以掩盖过去的吗?那你们把朝堂、把律法当成了什么?!”   “来人,把东西都给朕搬上来,让列位爱卿也开开眼界。”高纬一抬手,一大群人便搬着大箱小箱上到大殿来,很快朝堂的廊道上便被这些箱子给堆满。   “这是?”赵彦深大概没有想到胡长仁土豪到了这个程度。   高纬又是一抬手,一个锦衣甲士上前,将箱子上的锁一刀劈断,然后顺势一倒,琳琅满目的金银便堆了一地,顿时整个大殿都变得金灿灿的一片,各种璀璨的光华晃花了人眼。   大家定睛一看,只见满地珠翠,各种玉饰金银不计其数。这还不算什么,另一口更大的箱子也被锦衣校尉一刀劈开,里面的金银珠翠哗啦啦倾倒在地,里面的东西更加华美珍贵。   胡长仁听着自己的宝贝被粗暴的倒在地上,心疼的脸上的肉都直抽抽,不过他不敢说什么,小命都要保不住了,还要金银干什么,你也得有这个命花呀!于是他干脆埋头在地上装起了鸵鸟。   “剩下的这几箱都是吗?”高纬问刘桃枝,刘桃枝回答道:“启禀陛下,剩下的箱子里都是这些东西,还有几个箱子还在大殿外面没有运进来。”   高纬暗暗吸了一口凉气,虽然之前他就已经清楚了这笔巨大的数额,但是当这些金银以一个具体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难免动容,同时心里也是恨的咬牙切齿,北齐之所以亡的这么快都是你们这些蛀虫造成的!   高纬随口说了一句俏皮话:“看来朕不用费尽心思给左相筹措军饷了……舅舅,这么说朕还要感谢你。”   胡长仁估计是吓得昏了头了,居然说道:“这,这是臣的本分。”   高纬怒极反笑:“你听不出好赖话是不是?要是每一个人都是像你这样守本分的话,那我们大齐早就完啦!……舅舅,从父皇登基到现在才几年啊?你怎么就搜刮了这么多的钱?嗯,说一说呗,朕很好奇为什么你是怎么在和士开的眼皮底下搜刮到这么多银子的?”   胡长仁瑟瑟发抖,根本不敢说话。高纬叹了口气,失望至极的说道:   “民为贵,社稷其次,君再次之。百姓可是比天高的存在,他们与朝廷的关系就好比舟和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你是皇亲,朕原本指望你们能够爱民,为朝堂诸臣做出一个表率,可你是如何做的?搜刮钱财、贪婪无度!视百姓如草芥、羔羊!你这样做,让百姓们如何看待朝廷?如何看待朕?!”   赵彦深、唐邕、冯子琮、胡长桀等一干大臣眼睛纷纷亮了,不是因为高纬表达出的对胡长仁的杀意,而是因为高纬随口说出的那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动容。   赵彦深心里更是细细的品味,“以君为舟,以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妙极,妙极!”   朝堂之上很多大臣都纷纷为这句话所动容,皇帝居然有这样不凡的见识,大齐甚幸!   不过胡长仁可没有心思去体察上意了,他现在脑子一片空白,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几乎要当场吓晕过去。就在他满心绝望等死之际,听得高纬叹了一口气,道:   “你这样的罪行,本来朕是想砍你一刀了事的,可是昨天母后来找朕求情,朕到底还是要看母后的面子,也罢,朕就再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   众臣都蒙圈了,陛下又要玩什么花样?胡长仁欣喜若狂的抬起头。   只看见高纬抬起手,指着一口大箱子,道:“你要是可以背着这个箱子,从宫门出了御道,再绕着皇城的每一条大街绕一圈,最后安然的把箱子扛回家,那么朕不但不杀你,还把这箱子里的财物赏赐给你,但你要是敢偷懒,少走了路程或者是路上休息了,那不管母后再怎么说,朕都是一定会杀了你,听明白了吗?”   胡长仁脑子懵了,愣愣的看着背后的大箱子,这口箱子虽说还不到膝盖这么高,里面装的是珠宝玉器,少说也得有一百二三十斤重,再加上这邺城大大小小的街道加起来也十分长了,高纬很够意思的给抹去了那些小街,可是剩下的大街也得有三四十条!全都走一遍还不重复,得有一百多里的路程!真是要了亲命了!   皇帝外甥这那里是开恩,分明是折腾人呐!   胡长仁满脸苦涩,不敢跟高纬求情,只得看向一干大臣有没有替他求情的,可是他失望了,由于他平时名声太臭,所以没有多少人愿意为他出头。再说了,胡长桀都没有出头,他们凭什么要为胡长仁出头呀?   胡长桀虽是胡长仁的堂弟,但胡长桀和胡长仁本质上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两个极端,就为这,胡长桀还曾经被胡长仁谗言排挤,被贬黜出京,这时候没有踩上一脚就不错了,又怎么会为他说话?   胡长仁是没有指望了,只能接受命运安排,俯首道:“微臣接旨。”   事实上,这么损的招数也不是高纬想出来的,而是大明那个最具有传奇性的号称史上最会玩的皇帝正德皇帝想出来的招数,用来惩戒大贪官还是挺管用的,不过高纬自认还是比正德仁慈多了,他只是让胡长仁背着箱子饶皇城一圈,正德让人家一路从京城背回老家!后来那位仁兄怎么样了忘记了,估计是累死在回家的路上了。   高纬满意的点点头,大手一挥道:“赵郡王,朕命你调集三千兵马沿街守护,以免人群冲撞到了国舅!”   这那里是保护胡长仁,这分明是叫满城百姓都来看胡长仁的笑话。   赵郡王高睿哭笑不得,还得绷着一张脸,道:“臣遵旨。”扭头似笑非笑的望着胡长仁,道:“国舅爷,背上陛下的赏赐,走吧?” 第二十一章游街   皇城大开,胡长仁背着木箱,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在齐整的青石路上,背后是一队锦衣甲士。   不过区区百八十步,胡长仁已经累的气喘吁吁,感觉老腰都要断了一般,手臂酸痛无比。可是他不敢停下来,因为还有人在后面盯着,一旦他停下了,这些人就会立刻将他直接扭送法场,皇帝外甥可是真干的出来的!   胡长仁将木箱再往肩上送了送,让木箱可以背得更稳一些,事关人头,可不得小心翼翼吗?   他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朝大街上走去。路边早有披挂整齐的兵士在路边队列成两排,将长街围得如铁桶一般,似乎满邺城的百姓都来看热闹了。   “看,那不是国舅爷吗?还背着个大箱子,哎呀,这是演哪一出啊?”   “你还不知道呢?国舅爷贪污受贿,被陛下罚背着金银珠宝绕邺城一圈……”   “背着绕邺城一圈,哈哈,这可真够损的……陛下怎么想出来的?”   “话说回来陛下这叫皇恩浩荡,就胡国舅干的这些子事,没有砍脑袋已经是便宜他了。听说若不是太后娘娘求情,那么……哼,呵呵……”   “嘘,小声一点,别让他听见……”   “怕什么?我又不是邺城本地人!”那人满不在乎的说道。   不是本地人,才不怕被胡国舅看到,更不怕报复,到时候我往邺城外一躲,他知道上哪儿找我?   “…………”另一人鄙视的望着他。合着您胆子这么肥,哔哔这么久,都是有恃无恐来着?   在两刻钟之前,就有太尉府的官员携带圣旨前往北大营调集兵马,圣旨的内容很快传开了,轰动邺城!   不可一世的胡国舅终于被皇帝惩戒了,让他背着一个大木箱子满城逛,有嫌弃罚的太轻的,胡国舅干的那些事就应该跟和士开那样满门抄斩才是。也有拍手称快的,皇帝抽冷子来这么一手,胡长仁的脸面怕是自此丢尽啦!杀人要诛心哪!   胡长仁低垂着头颅,慢慢的在长街上挪动着,一双小碎步四平八稳,百步不到的街巷居然挪了半天才走完。   人群中满是嘈杂,他不敢抬起头,仿佛一抬起头就会看到所有人对他现在狼狈的样子指指点点,而他估计的也没有错,所有人的确是在对他指指点点,言语间满是嘲弄不屑,如果不是有官兵在大街上站着,他们早就拿起臭鸡蛋、烂菜叶往他身上扔了!   “奸贼!”   “狗贼!”   这些嘈杂的声音自然也进入了胡长仁是耳朵里,他满心都是屈辱愤怒,这些卑贱的草民!他们怎么敢?怎么敢?!我是国舅,一人之下的国舅!你们这些贱民,老子迟早要弄死你们!   也许是木箱太过沉重,胡长仁的面色涨血,像一头卖力的公牛。他满心愤怒,可是毫无办法,如果他要整治这些嘲笑他的小民,那也简单,可是恐怕还没有等到他报复他们,皇帝就会把他的双手双腿都打断,就像当初的和士开那样。   和士开当初多牛啊?可是呢,还是落得腰斩弃市、诛灭三族的下场。而他胡长仁,恐怕在陛下心中得地位还不如和士开,一旦激怒了皇帝外甥,那绝对会比和士开死的更惨!   这几日在殿前仪鸾司衙门里,他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龙就是龙,是龙就是要吃人的,哪怕他是你外甥,他只要想弄死你,那你绝对活不了!   多么痛的领悟!   他为什么到现在才明白?   事实证明有一个皇帝外甥并不意味着有了金饭碗,还是太后妹妹靠得住!如果和士开还在……哪怕他再看胡长仁不爽,看在太后妹妹的面子上总是要帮他说一两句话的,陆令宣……指望不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还有些想念死对头和士开……   道路上的积雪被兵士很体贴的清扫到了道路两旁,但是青石路上还是有薄薄的冰,踩上去很容易滑倒。刚才胡国舅差点就一个不稳,险些摔倒,不过好歹是稳住了,胡长仁心有余悸的站稳,掂了掂背上沉重的木箱,压的手酸。好歹这个催命符没有落下,于是他继续开始背着箱子上路,步伐比之前更慢了,一片柳絮般的白雪从屋檐被吹落,悠悠然的落在箱子盖上,使得胡国舅的背影显得有些凄凉,像一只苦苦挣扎的龟。   在胡长仁还在背着沉重的木箱,缅怀自己风光的过往的时候,高纬则玩的十分开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变小了,心理年纪也会随之便小的缘故,他最近爱上了堆雪人、打雪仗。   也许是因为他前世是南方人,很少见到雪,所以看见这宫中满地的白雪总有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   于是这几日朝政不是那么繁忙,稍有空闲他就会跑到某个不知名的宫里闹上一闹,地点不固定。   他一个人玩,当然,还跟着一个咋咋呼呼的小太监。   “哎呦,陛下,您别再玩了,再玩下去被皇后娘娘和太后知道了又该责罚奴婢了。”小路子苦着脸。   话没有说完,一个雪球就砸到了小路子的脸上,小路子被厚厚的雪糊了一脸,砸蒙圈了,许久才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雪沫子。   高纬不满的拍拍手:“叫你陪朕玩你就玩,那这么多废话?皇后太后都不在,谁敢说你什么?不是还有朕给你撑腰吗?楞什么?跟个呆子一样……快点,不要让着朕,朕最讨厌别人跟朕玩虚的了,一点也不实诚……”   小路子的双腿直打抖,看着手上被塞过来的雪球,差点给高纬跪下了,“奴婢不敢哪……”   “你怎么就这么孬呢?”高纬拧着眉。   小路子委屈道:“奴婢一直都这么孬的呀,您让我拿这个砸您,打死奴婢奴婢也不敢啊……”   高纬叹了一口气,把雪球掏走,恨恨的指点着小路子:“你呀,真没胆子……”末了还觉得不解气,又骂了一句:“孬!”   小路子还敢说什么?只得低低的垂下头。   高纬是君,他是奴婢,奴婢怎么可以用雪球砸君上呢?这不是犯上作乱吗?   况且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陛下肚子里的水坏的很。现在在玩的兴头上,当然承诺保他了,可是一旦皇后娘娘问起来,陛下肯定第一个找他背锅,这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一个月以来,小路子已经练就了一条一看见皇后娘娘就会下意识趴到在地的反射弧。   高纬也是无奈,怎么找一个可以跟他玩的人就这么难呢?   一开始他倒是也拉过斛律婉儿一起,斛律婉儿不仅会玩,而且是此道高手,扔雪球百发百中,高纬每每被雪糊一脸。可是等到第二次高纬再去拉婉儿玩的时候,小丫头居然不愿意去了,理由是:   “臣妾身为后宫之主,天下女子的表率,不能这么随心所欲,昨日是臣妾忘形了……”   还有就是:“陛下乃天下之主,身系大齐气运,如此天寒地冻的,怎么好在雪地里玩,就是染上了风寒那也是塌天大祸,陛下还是去后宫逛一逛,看看歌舞也是极好的……”   估计是玩的太疯,小丫头忽然想起来自己是皇后,开始端起了皇后的架子,不仅检讨自己,还说教高纬,整整一个晚上!   总之高纬晕晕乎乎的出了门,再也没有提过要带婉儿一起玩的事情。   “真无聊。”高纬撇撇嘴,掌中的雪球抛飞。一个可以认真和他玩的人都没有,一昧的欺负小路子也实在太没有挑战性了。   他眼睛随意的扫过不远处堆着的大大小小的雪人,忽然愣住了。他做的雪人都很粗糙,勉强能看出胳膊腿已经是属于做的不错的那一批了,更别说对面部进行什么精加工了,所以高纬的雪人看上去就像两个大大的雪球堆在一起就了事了。   可是这个……明显不太一样了,鼻子那里用小石子镶嵌了进去,整个雪人看着灵气了不少。   高纬越看越满意,叫来小路子,“欸,小路子干的不错,这个雪人堆的挺好看。”   小路子一脸茫然,“这个不是奴婢弄的。”   高纬一愣,不是小路子?那这里还有谁在?   高纬的目光扫视了一圈,终于在回廊的一角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小人儿似乎还有些胆怯,探出白净可爱的肉嘟嘟的小脸往这边张望,一看见高纬望过来立马缩回到了柱子后面。   高纬的眼睛转了转,然后一对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和善的朝那边招手:“小妹妹过来,要不要一起玩哪?” 第二十二章小糯米团子和元韵   小姑娘有些拘谨,看高纬笑容和煦,不像是坏人,这才慢吞吞的从柱子后面挪出来。   高纬这才看清她的全貌,大概六七岁的样子,穿着厚实的小皮衣,梳着可爱的包包头,白白胖胖的如同一个糯米团子。   五官很精致,眼睛大大的,长长的睫毛微微卷翘,浓密如帘。身高才堪堪到高纬腰的位置,仰起头站在高纬面前站着呆呆的望着他,双手都不知道往那里放了。   像一个精致的瓷娃娃。   小路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宫中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宫女?一般来说,宫女都是从十二三岁的阶段开始选拔的,这个……小路子看着小糯米团子,心想,也实在是太小了一点吧……   高纬倒是自来熟的蹲下看着小姑娘黑黢黢的漂亮眼睛,问道:“那个漂亮的雪人是不是你堆的?”   他的眼神温暖和煦,眉间眼角都是笑意,本来拘谨的小姑娘慢慢放开了,脆生生的说:“是……”   “真的?真好看!”高纬不要钱的大夸了几句。问道:“你这个是跟谁学的呀?”   小孩子都喜欢被人夸,小姑娘有些小得意的说道:“这是元韵姐姐教我的……”   “元韵姐姐是谁啊?”   “元韵姐姐就是……”   她忽然刹住了车,觉得自己透露的有些太多了,马上改口道:“元韵姐姐不让我跟陌生人多说话……”   小路子听了立马条件反射,一声“放肆——”脱口而出,高纬回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面色不愉道:   “嘛呢?这就是一孩子,你跟她计较什么?”   那小姑娘似乎有些被吓到了,后退两步,眨巴着大眼睛,瘪着小嘴,眼看就要哭出来,高纬赶紧上前哄道,“别哭,别哭,你看我怎么教训他!”   回头就抓了一把雪扔到了小路子的脑袋上,小路子本来还想道一声屈,结果瞪大眼睛看着雪球迎面砸来,糊了一脸。小路子噗的吐出一口雪沫子,一脸委屈的看着高纬……   “连孩子你都欺负,活该……看我不整死你……”   他这样纯属媚眼抛给瞎子看,高纬对于小路子内心的委屈基本上视而不见,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手掌翻动,又一个雪球迅速的成型了,这下小路子学乖了,拔腿就跑!   “哪里跑!”高纬瞄准,扔出雪球,雪球在小路子的脚下炸开,小路子“啊”的护着脑袋惊声尖叫,在小小的庭院里兜着圈,跑得比兔子都快。   小姑娘不哭了,高兴了,用力的鼓着白嫩嫩的手掌,叫道:“打他打他,狠狠的打他!”   小路子一边抱头鼠窜,躲避着不知从何方飞来的雪球,一边在心里哭泣,“我招谁惹谁了?我这也是一片忠心啊我!”   高纬嫌一个人玩的不过瘾,塞了一个雪球到小姑娘手里,“你也来,用这个砸他!”   小姑娘一脸呆萌的看着雪球,再看看小路子。高纬满不在乎的说道:“放心,有我给你撑腰他不敢怎么样……”   扭过头,把和煦的笑脸一换,叫住正在抱头鼠窜的小路子:“站住,不许动,乖乖的让她砸,听到了没有?”   小路子脚步一僵,到底没敢违抗高纬的命令,哭丧着脸站在原地,小姑娘比了好久,最后还是凑上前去,仰起头盯着小路子看。在小路子的眼里,这个小姑娘圆圆的脑袋上慢慢的冒出了两个小尖角……   “欸,你蹲下,你这个样子我砸不到。”小姑娘不满道。   为什么你说的这么理所当然?小路子求救的看向高纬,可是高纬破灭了他的希望,淡淡道:“让你蹲下你就蹲下,那这么多废话……”   我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小路子内心凄凉无比,慢慢的蹲下,小姑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雪球摁到小路子的脑袋上,咯咯拍着手笑,看着小路子灰头土脸的样子觉得很解气。   高纬笑着上前,拍拍她的脑袋:“好玩吗?”   “好玩好玩!”小姑娘高兴的蹦蹦跳跳。   “要不要再来一次?”   小路子:“…………”   小姑娘歪着脑袋想了想,明显颇为意动的时候,一个焦急的声音远远的传来了:“媛媛,媛媛你在哪儿?”   明显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小姑娘的希望破灭了,吐了吐粉嫩可爱的舌头,说:“元韵姐姐来找我了!”   说着蹦蹦跳跳的准备离开。   这个小恶魔终于走了……小路子内心激动无比,充满感激的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个时候,那名呼唤小姑娘的女子从回廊的尽头露出了身影。   那是一个大概十六七岁的少女,身姿高挑,漂亮的眉眼显得很英气,一张俏脸吹弹可破,只是看着十分冷淡的模样,充满警惕的望着高纬二人。   “元韵姐姐……”那个名为媛媛的小姑娘欢喜的扑进了她的怀里。   “你这个淘气包又跑到了那里?”   这个名为元韵的女子显然很疼爱小姑娘,佯装生气的样子捏着小姑娘的耳朵。   媛媛的小脸蛋肉乎乎的,像面团子一样在元韵的手掌中变形,说:“我一直都在这里堆雪人玩呀……”   “下次别跑这么远……万一要碰到坏人了该怎么办?”说着,那黑白分明的清冷眸子还瞥了高纬二人一眼,明显意有所指。   高纬尴尬的摸摸鼻子,看着小路子,朕看上去就这么不像好人吗?   “他们一直在这里陪我玩。”媛媛很热心的跟元韵介绍起自己刚刚认识的“小伙伴”。   “哦,”元韵松了一口气,大大方方的上前见礼,道:“刚才我的小妹多有叨扰,还请二位公公海涵……”   “…………”高纬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行头,和小路子穿的一样,之前婉儿为他准备的那件金闪闪被他嫌弃麻烦,脱了。现在他无比想念那件看上去很土豪的金闪闪……   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一件太监的衣服想要穿出王霸之气基本属于小说里才有的情节……   高纬被认成是小太监了……   “不算叨扰,小姑娘挺可爱的,哈哈……”   不知者不怪,高纬犯不上为这个小事和一个宫女一般见识。   那名女子的面色舒缓了一些,和高纬二人客套了几句,高纬直夸小女孩聪明伶俐,元韵也是含笑听着。   最后高纬要送一些小零食给媛媛吃,让小路子拿了一些上等的糕点出来,元韵也没有推辞,客套了几句以后就收下了,然后牵着媛媛离开。   高纬依旧原地站着,目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离开。   “陛下,我们这回不用担心被娘娘说了,您看都没有人认出我们来,话说这冷宫附近的宫女怎么这么傻……”小恶魔走了之后小路子心情好了很多。   前几次他们到处堆雪人都被宫人认出了,后来斛律婉儿就知道了,谁知这次倒是没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以为这就是两个寻常的小太监,想想回去之后可以少吃一份挂落,小路子就觉得莫名的开心,阿弥陀佛,皇后娘娘的说教实在太吓人了……   高纬眼神难言的看了他一眼,无奈道:“人家才不傻,你才傻!你看看让你掏个糕点你都能把朕的玉佩给抖落出来,现在人家肯定知道咱俩是谁了,猪脑子啊你……你给朕捡起来!”   小路子急急忙忙的将落进雪地里的玉佩给捡出来。   高纬沉思良久,回忆着刚刚那个宫女的一举一动,现在想来都颇有深意。   “有点意思啊……”他呵呵一笑,轻声吩咐道:“回去之后你先去查查她们的底细……”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那个小姑娘……长的和高纬还颇有几分相似…… 第二十三章暗流(应读者要求,加更四千字大章)   深夜,胡府。   胡府内的一个暖阁里,灯还没有熄灭,胡长仁的妻子跪坐在胡长仁的身侧,小心翼翼的给胡长仁上药,胡长仁的背精赤着,后背和手臂肿起老高。忽然一个不小心,力度没有控制好,胡长仁便嘶地倒吸一口凉气,回头骂道:“臭娘们轻一点!老叫你轻一点怎么就下手没轻没重的呢?!”   胡长仁的妻子瞥了他一眼,说道:“你背上伤的太厉害,郎中说没有半个月你起不来,下手不重一点怎么把背上、手上的淤血给推开呀?”   “得得得,你自己看着办吧,下手注意一些……哎呦我的老腰呀,差点给折腾断了,几十多里呀,整整几十多里的路!我背着百四十多斤重的箱子,绕皇城一圈!那路又滑,差点没摔个倒栽葱摔死在那儿!哎呦……”   胡长仁呻吟不已,一方面,饱受身体上的摧残,一方面饱受心灵上的屈辱,今日在大街上游街,满城百姓对他指指点点,他胡长仁的脸面都给丢尽了!想想胡长仁都恨不得挖一个洞一脑袋扎进去,一辈子不要出来,或者干脆一头撞死得了,免得以后都走在大街上被戳脊梁骨。   当然,那也只是想想而已,他胡长仁才不会为了那么一点屈辱就去死呢。   古代那啥,越王还是吴王勾践来着?不管他了,为了活命把老婆都送给敌人暖床了,还亲自去尝夫差的大便,丢脸丢到这个份上了,人家都不去死,坚强的活着,最后大仇得报,他胡长仁凭什么要去死呢?   这一番心里斗争并不是说胡长仁有胆子造高纬的反,这只是胡长仁给自己找的“勇敢活下去”的理由之一而已。胡长仁只觉得字字珠玑,连他自个儿都被感动了……   “嘶……可惜了老子那些金银财宝,那可是老子好不容易给攒下来的呀!”   想起被高纬收缴充公的钱财,胡长仁就心痛的无法自已。   胡长仁的妻子无语的瞥了他一眼,狠声道:“钱钱钱,满脑子就知道钱,这次为了这些钱,差点被陛下给一刀砍了,你怎么就改不了呢?”   胡长仁振振有词,道:“你个败家娘们懂什么?你们吃的喝的哪一样不要钱?合着不是你当家你就不知道油盐贵!”   胡妻反问道:“我问你,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胡长仁犹豫了一下,但坚决道:“命……”   “欸……”胡妻刚想夸他几句,却听到接下来的话;“丢了下辈子还可以再来……这辈子没捞着钱,我死了也不甘心!”   胡妻听后脸都气绿了,狠狠在他背上捣鼓了几下,骂道:“你这辈子就抱着你的钱见鬼去吧!”   胡长仁痛的大叫,忽然听得管家在阁门外来报:“主君,琅琊王殿下来了……”   胡长仁和妻子都是一顿,胡长仁和妻子对视一眼,俱是疑惑之色,胡长仁妻子轻声吩咐道:“请殿下进来吧。”管家躬身下去了,胡长仁的妻子将胡长仁给搀扶起来。   胡长仁慢悠悠的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披上了,满脸困惑:“琅琊王,他来干嘛了?……”   …………   此刻在皇城内一处偏僻的冷宫中的小柴房里,小姑娘捏着有些陈旧的被褥,疑惑的问眼前眉目如画的姐姐:“为什么我以后都不能再去找他们玩了?”   语气里满是恋恋不舍,元韵叹了一口气,轻声哄着她:“媛媛不懂,这个世上有很多坏人,一旦他们知道媛媛和姐姐的秘密,那我们姐妹两个都活不下来了,明白了吗?”   媛媛被元韵那紧张的模样也搞得有些心里怕怕,道:“那,那小伟子还有小路子也会这样吗?”   小伟子自然是高纬哄小孩子瞎起的名字,元韵眼神变幻了一下,低下头飞快的掩去美目中的一抹恨色,随后平静道:“媛媛乖,他们虽然不一定会害我们,可是他们也不一定安全呀,如果有人通过他们知道了我们的存在,那不光是我们,他们两个也会遭殃的,媛媛一定不希望他们两个被无辜牵连对不对?”   媛媛想了想,有些难过的点点头,“那我以后就不找他们玩了……”   “小伟子和小路子给的糕点真好吃……”   元韵的眼眶莫名的有点酸,点点头,笑着说:“只要媛媛喜欢,姐姐可以去弄一些糕点来给媛媛吃。”   谁知小姑娘很懂事的摇摇头,说道:“去御膳房那里的话风险很大的,那里的人都好凶……”   元韵悄然湿了眼眶,道:“没关系,为了媛媛,要姐姐做什么都可以……”   “好好睡……”元韵给她盖好被子,在她小脸上亲了一下,吹灭了油灯,转身躺下。   许久之后,等身边的孩子睡熟了,元韵便又披上了衣服,悄悄的推开门出去了。夜深了,乌云密布,连月光也没有,四周黑漆漆一片,可是元韵却走的很平坦,完全不害怕在黑夜里摔倒。   她一直往西边走,西边是皇城内少有的荒凉之地,比冷宫更甚。寒风怒号,吹过小破佛堂檐角的时候如同鬼哭,元韵在小破庙前站定,望着这满目凄凉的破砖烂瓦,推门而入。   小破庙里残破无比,只有一尊佛,一盏灯,一个人。   那一身简陋灰色僧衣的女人停下了手中的木鱼,缓缓的转过头,平淡如水道:“你来了……”   她的面容依旧美丽,只是眼角已经刻上了一些皱纹,那美丽的眼中一丝光亮也没有,沉的像死灰一般。   “今天媛媛在冷宫附近和小太监玩堆雪人,玩的很高兴……”元韵说道。   “嗯,”那女子低下了头,慢慢的敲动木鱼,灯光太暗,元韵看不见她的表情。   “她开心就好……”语气里有一丝欣然,也有一丝疲惫,还有,深深的歉疚。   “那两个小太监有一个是假扮的,我仔细观察过了,那个人是高纬。”   女子手里的木鱼差点没有拿稳,忽然转过了头,声音颤抖道:“高纬……皇帝高纬?!”   …………   夜色更深了,宏伟的太昭殿内依旧灯火通明,高纬高居皇座批阅奏折,脸上笼罩着隐隐的怒气。   案上静静的躺着一本奏折,这是勋贵们联名弹劾宰相赵彦深及太尉高睿的奏折,弹劾他们“任人唯亲”、“图谋不轨”,其实这那里是在弹劾赵彦深和高睿?这是勋贵集团在表达不满!   “朕不过清洗了一些贪官,召集了一些能干的汉臣,他们就不乐意了?”   高纬漆黑的眼中锋芒锐利。   进过将近一个月的清洗,贪污、渎职严重朝臣纷纷被拉下马,除去和士开、胡长仁、陆令宣手下人马之外,其余的大部分都是六镇勋贵的安排的人,在把他们拉下之后,照例是下狱、抄家的步骤,这引起了勋贵们的不满。   而且最重要的是,勋贵们发现有越来越多的汉臣涌入朝堂,那些空缺大多数都被汉人的势力所填补了,鲜卑勋臣的势力遭到打压,朝堂上的力量对比已经隐隐向汉臣那一边倾斜,这让鲜卑勋贵怎么能够容忍?!   鲜卑人必须高高在上!   这是他们的想法。丝毫没有把皇族其实也是汉人的事实放在心里。   于是他们开始纠结起来朝皇帝发难,想要逼迫皇帝向他们低头……   欺人太甚!   这江山到底是你们的还是朕的?!   高纬几乎就要遏制不住自己的怒气,随后又慢慢压下来。眼底闪过一丝疑惑,这次勋贵们为什么如此团结?几乎每一家都联名了,须知勋贵里也不是铁板一块,想要统一的发声做一件事,在正常情况下这是绝无可能的!   他总觉得一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所以已经命刘桃枝去查了,他现在还在这里等着消息。   “陛下……”小路子将两张纸条递上来,这是殿前仪鸾司的密谍刚刚探得的消息。   高纬打开看第一张,挑了挑眉,道:“琅琊王?果然是他……”   他又拆开第二张:“琅琊王于子时潜往胡府,似有要事商议。”   高纬呵的冷笑了一声:“他终于忍不住了……”   随后小路子缓缓上前,恭声道:“白天陛下要奴婢去打探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说。”   小路子的脸色发白,轻声道:“今日陛下遇到的小姑娘,应该是……是先帝遗留的血脉。”   “什么?”高纬面色难掩震惊,“先帝的血脉,为何朕不知道?”   “因为,她的生母是文宣帝的皇后,李氏……”   “至于那个宫女,来历更是诡异,奴婢动用了一切耳目,都没能探听到任何消息,现在还在探查……”   “李皇后……”高纬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难怪……”   他挥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一个人坐在大殿上,明亮的烛火也照不亮他眉间的郁色。   “难怪我看见那个小姑娘就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原来她真是我的妹妹……”高纬脑海里闪过媛媛那张可爱的小脸。   文宣帝高洋的皇后李祖娥,可以说是一个很悲情的女子了。   高洋死后,她的儿子高殷被高演和高湛联手扳倒,高湛即位以后,出于对高洋的仇恨心理,强占了李祖娥。   本来李祖娥鉴于叔嫂名份,极力拒绝高湛的非份要求,但是,高湛一句话就让她放弃了抵抗,“你还想不想让你儿子活命?“。   李祖娥只剩下最后一个儿子高绍德。   于是李祖娥成了高湛事实上的嫔妃,高湛搂着嫂子这位绝色美人,夜夜春色无边。没多久,李祖娥就怀孕了,肚子一天天膨胀,渐渐行动不便。   对于肚子里这个没有名份的孩子,李祖娥既惊且惧。她整日闭门不出,也不许别人踏入昭信宫一步。高绍德思念母亲,上门探望,却被卫兵拦在宫门外。   儿子无法体谅母亲的苦衷,站在宫门外大声叫骂,“儿子难道不知道吗,母亲的肚子大了,所以不肯见儿子。“,李祖娥羞愧难当,忍不住泪流满面。   李祖娥和高湛的女儿出世了,史书上记载李祖娥“生女不举“,这个女婴很可能是被李祖娥掐死的。   高湛彻底暴怒了,他没想到这个女人竟敢弄死自己的女儿。   他马上叫人把高绍德押到昭信宫来,当着李祖娥的面,声嘶力竭地狂叫,“你敢杀我的女儿,我就杀你的儿子“,当场用刀柄把高绍德活活打死,李祖娥极力阻拦,却救不回儿子的性命。   高湛听到李祖娥的哭叫,更加怒火中烧,他扒光李祖娥的衣服,用鞭子狠狠抽打她的裸体,打得她血肉模糊,连声惨叫,昏倒在地。   后来高湛觉得还不解气,于是叫人把她装进绢袋,丢进沟渠,绢袋被李祖娥染得鲜血淋漓。过了很久,李祖娥才苏醒过来,此时,她已经万念俱灰。   听说,后来高湛让李祖娥出家为尼……再也没人见过她……   “原来朕的那个妹妹还活在世上……”高纬心中又是感概又是悲凉。   高澄死的蹊跷,高洋残杀手足,高殷被叔叔废掉,高演坠马而死,高演太子高百年被高湛活活打死……现在高纬的弟弟高俨也想推翻哥哥坐一坐那张龙椅。   高纬疲惫的闭上了眼:“帝王家……呵,此生恨在帝王家!”   “亲者为仇,爱人相杀……原来这就是皇家,这就是帝王!”   随后他又想到:“媛媛和元韵……那两个弱女子凭什么在宫里面存活这么久却从来没有人提起?有人在庇护她们……是谁呢?李皇后没有这个本事……是谁呢?”   “陆令宣!”高纬睁开眼,漆黑的眼中满是愤怒之色。   隐瞒公主的下落,隐藏一个来历不明且明显来头很大的女子……陆令宣,你这条老狗真是好胆!   “琅琊王……”   “陆令宣……”   长久的寂静,小路子不放心,悄悄探头看了一眼。   只见烛光下,高纬的眼神幽深如潭。自语道:   “朕倒要看看……,你们都会玩那些把戏!”   句句如刀,字字嗜血,小路子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第二十四章满意否?   天还未亮,便又到了该上朝的时候。   高纬掌权以来,一扫前代君王怠政的颓态,每一次上朝都必定到场。并且,将上朝的时间段,由十日一朝改成三日一朝。   大臣们一般在三四点钟起床,五点的时候就已经等在太极殿,七点正式开朝,这时候高纬必须提前到场,相对来说大臣们也不比高纬舒服到那里去。   嘉福宫内,高纬在斛律婉儿的服侍下更衣梳洗,嘉福宫外仪仗还有大批的小黄门及锦衣甲士早已在小路子的安排下伫立在门外等候,屏气凝神,一语不发,愈发显出了皇家的肃穆威严。   “陛下的手抬一下……”婉儿围着高纬团团转,刚刚睡醒没多久的娇颜上浮上两团酡红,煞是可爱。   昨夜到凌晨一点多高纬方才睡下,如今已经是凌晨六点钟左右,也就说,高纬才睡了三个多小时,不过高纬倒是精神的很。   “陛下昨日都没怎么休息,朝政虽然紧要,可也要爱护自己的身体呀……”   婉儿这是在委婉的抗议高纬的晚归行为,高纬苦笑一声,道:“朕倒是想偷个懒,只是朝堂上的事最近一出一出的,乱糟糟的,朕哪有空闲呀,要清闲下来,恐怕还要等过一阵子。”   他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苦大仇深道:“我算是明白为什么古来皇帝都爱做个昏君了……唉,明君难为呀。”   婉儿急忙呸了两声:“呸呸,陛下才不是昏君呢,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   高纬看着这妮子紧张的小模样,心里觉得颇有些好笑,他的那个前身可不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昏君吗?   看来之前高纬给所有人的那个荒唐印象实在抬太深刻了一些,小妮子害怕他一夜回到解放前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一个多月以来,高纬清洗朝堂,而且在治理国家方面展露了极其出彩的手段,这让许许多多的臣子对高纬的印象大为改观,当然,要完全消除之前的那种印象也是不可能的。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高纬的先前那些荒唐不堪的岁月落在有心人的眼中,自然而然就成了一个年幼皇帝在还没有熬死老爹之前小心翼翼、卧薪尝胆的可歌可泣的励志故事,只会让高纬的形象更加高大,更给人深不可测的感觉。   聪明人和蠢人的区别之一就在于碰到反常的事情的时候,蠢人会选择直接全盘接受,而聪明人则喜欢揣测,并且擅长脑补和联想,他们又没有看过网文,想不出穿越这种离奇且狗血的事情,那就只会朝“陛下之前是不是装的?”、“妈呀这也装得太像了……”之类的方面想,他们擅长脑补,于是他们就会发挥自己聪明睿智的大脑把前前后后许多异常的、不合理的现象串联起来,并且得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高纬还省了许多功夫去伪装呢,要不古装电视剧里都会有这么一句台词:“我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聪明人就是不一样,连理由和动机都能给你脑补的明明白白,看看你自己都以为这就是真相。   高纬乐得不解释。这样可以加深众臣心中自己那高深莫测的形象,那样的话有人想要搞事情总要顾忌一下高纬的感受。   但很显然,那帮鲜卑勋贵就属于不太聪明的那种猪队友,老爱和高纬唱反调。   早早晚晚要收拾这帮家伙……   “呀,陛下看着真是神气。果然还是玄色更衬陛下……”婉儿给高纬穿戴好,站远了,欣赏自己的夫君。   高纬年纪虽小,但是身形颀长挺拔,那张俊脸上虽然稚气未脱,但是眼睛深邃,鼻梁挺拔,一对剑眉斜飞将入两鬓,但却没有高湛那种咄咄逼人的感觉,而是多了一分温润之意,英气勃勃。穿上冕服之后,整个人都有渊停岳峙的气度,是一个真正的帝王了……   不光是婉儿,婉儿宫中的贴身婢女都脸飞红霞,低着头,时而偷偷的抬眼打量一眼,然后又悄悄的红了脸。   老高家很少有长残了的,大多是大帅比,史书上记载,北齐皇族多出俊男,当然,高洋显然长残了,其他的一个比一个帅,其中佼佼者要数高湛和高长恭。   都说外甥像舅,高纬得庆幸还好老爹高湛的基因强大。   高纬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收回,望着婉儿轻轻一笑:“娘子,朕拜托你一件事呗……”   斛律婉儿懵懂的眨了眨大眼睛,“陛下还有什么是需要臣妾帮忙的?”   …………   阳光破开乌云,撒在太极殿的金色瓦片上,交映着白雪,十分耀眼。   殿上的气氛很是紧张,以赵彦深为首的臣子和一些鲜卑勋臣分为两派,在朝堂上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每一句话里都暗藏杀机。   “右相所言,这些事情都是我们勋臣干的喽?莫说你无凭无据,光这个我们就可以弹劾你一个胡言的罪名,我们名下是有许多田产不假,可没有一个是巧取豪夺过来的!”   “右相还是先看看自己吧,不过半个多月,右相就已经推举了数十人入朝为官,而且都身居要职……卑职想问问右相,你这是何意呀?难不成,你要像将朝廷架空,和士开那样培植党羽,图谋不轨吗?”   经过半个多月以来的忍耐,勋臣们终于忍不住发难了,高睿他们暂时动不了,所以他们纷纷将矛头指向了赵彦深及唐邕、胡长桀等一干汉臣。   “胡言乱语,宰相依据考评从地方选拔官员入朝,原本就是职责所在,怎么到了你们嘴里,却成了右相图谋不轨的证据了?简直荒谬!”   “哼,卢锬,谁不知道你是赵彦深门下之人?要护着赵彦深,还轮不到你,你一个区区六品,有什么资格在朝堂上说话?当心老夫连你一起参劾!”   “你!”   “哼!”   “——陛下,臣恳请陛下将赵彦深捉拿下狱,赵彦深这样做,已经有动摇国本的嫌疑,臣以为,赵彦深不适合继续留在朝堂!”   一名勋贵出列请旨到,接着就是一堆人呼啦啦的跟着跪下请旨,看样子,这是不把赵彦深扳倒誓不罢休的模样。   他们紧紧的盯着皇座之上的高纬,不肯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这是要逼宫的架势,满殿哗然。   此时原本该站在高纬一边的陆令宣东宫旧人党一言不发。   高俨站在宗室王爷的末尾,抬眼看着这满殿喧嚣,又不着痕迹的移回目光,讥讽的看了皇座之上的高纬一眼。高纬面无表情。   “这下看你该如何收场!”高俨一派看好戏的样子,这次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输家,就只要看好戏就可以了。   面对勋臣的集体发难,高纬究竟要如何解决呢?   不料高纬只是一笑:“爱卿所奏倒也有理,不过,朕以为,赵丞相劳苦功高,捉拿下狱,怕是不妥,这样,将赵彦深罢免右相的职位,改尚书左仆射,参理朝政……”   又是满殿哗然,高纬的下一道圣旨轰然落下:“赵郡王高睿,除太尉之职,改任御史大夫,加太傅。”   “至于右相之职,就留给琅琊王高俨。太尉之职,授予安德王……”   高纬的食指习惯性的敲打在桌面上,言语间,轻飘飘的就将赵彦深和高睿拉下,换上了两个宗王。   “高纬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高俨的面色猛地一白。有些惊惧的望向高纬,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可高纬脸上只有一贯和气的笑,闻不到烟火气,却更加令人心中发寒。   正在高俨心中闪过无数猜测的时候,高纬忽然望了过来,   “琅琊王……,可满意否?” 第二十五章   琅琊王……,可满意否?”   这就像一枚石子扔进池塘里,惊起一片涟漪。   “琅琊王,原来是他在背后……”   众臣的目光变幻,许多想不通的现在一下子想通了,许许多多的臣子都若有所思的盯着高俨看。   而刚才还喧闹沸腾的勋贵们则集体呛声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   宗室王爷则不约而同的与高俨拉出一段距离,将隐藏在诸王身后的高俨给完完整整的暴露出来。   高俨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青的是气的,白的是吓的。   他没有想到高纬会忽然向他发难,到底是那里出了问题?不可能呀,他明明联系勋臣的时候都很隐蔽……   正在他额头隐隐出汗,脑子拼命的在想该如何向高纬交代的时候,高纬乐呵呵的说了一句:   “别那么紧张嘛,朕不过问问你愿不愿意做右相,想这么多干嘛?”   高俨:“…………”   勋臣们:“…………”   你这个样子想让我们不误会都难好吧!   把他们给吓的一背的汗……   他们现在看皇座之上的那个皇帝,怎么看怎么不靠谱。这个皇帝很坏呀……   高纬虽然现在不会动他们,但他不介意逗一逗他们。   很明显高俨和勋臣们勾结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了,想要靠这个,最多也就只能暂时弹压一下琅琊王,勋贵们是可以全身而退的,那样高纬要发火的话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能一棍子就打死,那高纬倒不介意先放过他们,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一并清算!   不过,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高纬的眼神瞄向勋臣里面那个蹦跶的最欢的家伙,脸色渐渐开始变得严厉起来:   “段德,殿前失仪,屡屡出言不逊,有失体统,着没收财产,降爵为安平县男,拖出杖责四十。琅琊王……亲自监刑!”   “这……”勋臣里又是一阵嗡响,又一次炸开了锅,不过现在他们的不满也只能堵在喉咙里,不敢宣之于口。   先前集体弹劾赵彦深的时候就已经落了高纬一次面子,如果这次再跟高纬顶牛,那就不是牛气了,而是傻气!你以为高纬就不敢动刀子?笑话,他可是毕竟姓高呀,老高家发起疯来可是自己家的人都照杀不误!   何况,也只折损了一个段德,其他人不都好好的吗?   人都是这样的,死道友莫死贫道。   所以他们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想法了,反正目的已经达到,赵彦深已经被他们给弄下来了,还连带着拉下了赵郡王高睿,这就已经可以了。   现在要考虑的不是什么“乘胜追击”,而是想想如何给陛下一个体面的台阶下。   别说只是夺段德的爵,罚没家产了,皇帝就是一怒之下想要段德的命,他们也不会阻挠。   用段德的小命来让高纬暂且消气,这笔生意还是很合算的。   当然勋臣里也有一开始就站在高俨这边的死忠,眼睁睁的看着高俨,希望高俨可以站出来驳回高纬的旨意,可是他们失望了,高俨没有,反而向高纬低头,说:“臣弟接旨。”   这顿时让一些原本抱有别样心思的勋臣暗地撇嘴,连抬杠你都不敢,还指望你能去篡夺大位吗?   看来跟着高俨是没有出路的……   还有一些摇摆不定的勋臣则暗暗心凉,谁都知道段德的背后是琅琊王,这次他们勋臣联合在一起朝皇帝发难,段德在其中的奔走劝说起了很大作用。   可是当皇帝要夺段德爵位的时候,琅琊王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还帮着皇帝打板子。   皇帝摆明了要断琅琊王一臂,可是琅琊王不敢不遵从,如此看来,二人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面对高纬的出牌,高俨是无可奈何的。   一方面,高纬的理由充分,师出有名,段德的确是多有出言不逊,全朝堂都看到了,高纬要拿下他,从道理上来说,一点毛病也没有,高俨拿什么去跟高纬顶?   还有,高俨绝不相信高纬今天这样是偶然的行为,这说明他或许知道一些事情,至少已经开始怀疑高俨。他现在为了一个段德和高纬翻脸,只会坐实了高纬的怀疑,为了自证“清白”,他不得不自断一臂。   另一方面,虽然折损了段德,可是他得到了右相的位置,这可是一个大大的实权,以后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培植党羽,干涉朝政,逐步的壮大自己,以后他如果要举事会方便很多!   从前,孝昭帝和先帝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虽然他不明白高纬为什么会把右相的位置给自己,但是这无疑对他是有利无害的!   虽然,折损了段德,一部分党羽必然会和他离心,心痛,但是很合算!   所以无论如何,高俨都必须要咽下这枚苦果!   先苦,才能后甜!   片刻之间,高俨就已经权衡好了利弊,段德被无情抛弃了。   “好胆色!”高纬不由得高看了高俨一眼,不得不说高俨真是枭雄本色,狠辣果决超出别人的想象。   但是高俨心里想的是什么高纬心中一清二楚,而高纬心里在想什么高俨却一概不知。   他会就这么将一个青云之梯搬给高俨吗?   做梦!   他的确从今天开始就是右相了,但这个右相的职位只是一张空头支票。   一个没有任何权力的右相有谁会把他当成一回事呢?   坐上这个位置,却没有任何人可以调动,没有任何权力可以兑现,只是当成一个摆设高高挂起……   于是高纬接下来又颁布了一道圣旨:   “近日,朕理政时发现在处理政务的时候许多部门的一件和处理手段都不一致,为了提高理政效率,避免地方出现疏漏,传朕命!   自今日起,朕在昭阳殿再建一阁,由赵彦深、琅琊王、赵郡王、胡长桀、唐邕、冯子琮六人组建内阁,凡五品以上,通过考核皆可以进入内阁辅政。   具体,帮朕阅看朝堂及地方政务,负责筛选、审批及执行封驳、草拟诏书等。   自今日起,凡地方及六部奏折,不经过内阁审批,一律不得下发!” 第二十六章枢密院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臣哗然,今日朝堂上可谓是好戏连台,状况频出。   先是勋臣和高纬对上,其次是琅琊王这个潜水的被高纬提溜出来,摆在了明面上。   然后高纬稍稍的处置了勋臣中蹦跶的最欢快的那个家伙,杀鸡给猴看,也给了琅琊王一个没脸。   最后又弄出一个什么内阁,这个内阁是什么?从前可是没有一点概念呀,不过听完高纬随后的解释,大家心里都渐渐明了了。这个内阁,其实不就是皇帝为了直接控制朝堂政务而构建的权力班子吗?   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着:从今日起,所有政令没有通过内阁审批一律不准下发。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从今往后,谁当宰相其实都无所谓了!因为从今往后,朝廷的权力中枢不再是宰相与皇帝二人而已,还多了一个整个内阁!   自古以来,宰相的存在就是为了辅佐朝政,还有一个重要意义,那就是制衡君王的权力。   宰相为百官之首,为百官表率,可以说是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和控制力不亚于皇帝的存在,一则宰相有权力对朝堂及地方政务做出干涉,二则百官都将宰相作为主心骨,视之为能和皇权抗争一二的人物。   其影响力非同一般,自古以来,相位交替都意味着权力场中的大地震。   原本琅琊王凭空被这么大的一张馅饼给砸中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情,可是如今看来,却已经变了味道。   这个年头,士人追逐的终极目标是什么?还不是“为官做宰”?因为宰相是权力的中心人物之一,传说中一点喜怒哀乐都可以影响一个国家走向的人物。   说到底,男人追求的是什么?——权力!、名望!   当宰相没有权力的时候,那宰相还是宰相吗?   况且琅琊王虽然做过几年尚书令,可是毕竟只是十来岁的毛孩子,能有多大名望?   那么,琅琊王的这个宰相貌似就有些可悲了,虽然高纬没有做的太过分,也让高俨入了阁。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这摆明了不待见琅琊王,不想让琅琊王进入真正的权力中枢。   琅琊王进了内阁也折腾不出什么来。   不然看看内阁里都是些什么人哪?   依旧是以赵彦深为首,其次是高睿、唐邕、冯子琮胡长桀,这些人屁股向着那边不用猜也可以知道,无论论资历、论能力、论势力、论在皇帝心里的位置,哪一方面内阁里琅琊王都说不上话,看来也就是注定要坐冷板凳了。   尤其是,高纬还耍了一个小心机,把赵彦深排在了琅琊王前面,这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了所有人   这么想想,琅琊王其实还有点可悲,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反抗的能力,也没有理由反抗。   抗议说这个右相的位置根本名不副实吧,可高纬又偏偏让他也进入了内阁,从说法上琅琊王依旧是权力中枢的人物呀,那么琅琊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高俨现在的表情像是吃了一百斤苍蝇似的。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本以为占着了便宜,却让高纬给反将了一军。   早知道如此,他就不该牺牲段德接受右相这个职位,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唐邕摸了摸下颌的胡须,瞥了高俨一眼,心里有些轻视,心性果敢有余,但是沉稳不足,成就有限,不过一介鲁莽武夫而已。   同时看看高纬,觉得真是奇妙,同样十四五岁,同样是一个妈生的,高纬就狡猾的像一只老狐狸。   先是假装向琅琊王和勋臣集团服软,然后递出一个蜜枣将他们引入坑里,结果就是他们全都出不来了。自己搬起的石头最后换了一个更大的砸在自己自己脚面上。   说起来也是颇为可笑。这次勋贵们原本来势汹汹,誓要逼迫高纬自断臂膀,可是恐怕谁都没有想到皇帝居然会抽冷子来这么一手,不仅将勋贵们和琅琊王憋了许久的大招化为无形,而且汉臣们的势力更加稳固了,更上一层楼,彻底的坐稳了权力中枢的位置。   表面上赵彦深和高睿都受到了处罚,可实际上呢?实际上连毛都没有损失一根!   人家照样潇潇洒洒的进了内阁!   勋臣们的面色冷的就像秋风一样。   敌人一个没杀着,自己先往里面搭了几千,丢人不说,从此以后他们恐怕还得看那些汉臣的脸色了,简直岂有此理!   高俨不爽的心稍稍的放下了一点,只要勋臣们对高纬仍然有意见,那么他就还是有机会的。   呵呵,高纬大量扶持汉家文臣,向北齐的汉人世家示好,不就是想排挤鲜卑勋臣,彻底把控朝政吗?   可惜呀,高纬忘了,北齐,到底是勋臣们的天下,连文宣帝都得承人这江山有他们一份,光凭那些文臣又能翻出什么浪?   自古以来,有兵就有一切,更不要说。北齐的勋臣掌控着这个国家一半多的武力。   到时候要是勋臣们不满的情绪堆积下去,高纬迟早压不下去的!   文臣照顾到了,勋臣那边高纬又怎么会忽略?他早就准备好了可以安抚勋臣们的筹码。   接下来,高纬一连点了十几个勋臣家族平日里名声较好的子弟进入了文职中的清贵衙门。   几乎每一家高纬都照顾到了,其次,高纬觉得这还不足以平息勋臣们的不满。   怎么办呢?高纬又接着下旨,建立一个掌管全国军事的机构——枢密院,负责参赞军事。   由斛律光遥领枢密使,远在晋阳的段大都督任副枢密使,由于这二者都不在朝中,再征召斛律羡及兰陵王代掌枢密院。至于其他职位,则挑选有资历的武臣。   “枢密院掌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出纳密命,以佐邦治。   凡侍卫诸班直、内外禁兵招募、阅试、迁补,屯戍、赏罚之事,皆掌之。”   群臣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捣鼓出一个内阁还不算,还弄出了一个枢密院?   勋臣们起先疑惑,到后来眼睛慢慢发出了光亮,原本他们如此反对汉臣,不就是怕汉臣掌权会排挤鲜卑勋贵吗?   汉族士子和鲜卑勋臣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水火不容,如果汉臣掌管朝政大权,那么勋臣势必遭到清洗,从前勋臣对待汉臣也是这样的。   因为害怕汉臣像从前勋臣那样对待他们,所以勋臣是说什么也不愿意汉臣抬头的。   可是自从这一道诏书下来之后,他们的怒火、惶恐就慢慢消散了,这说明了陛下没有打算让汉臣骑到他们的头上,分别设立内阁和枢密院掌管政务和军事,陛下摆明了就是在定下一个基调:   “自此之后,文不准涉武,武不得干政。”   这就让勋臣们放心了,虽然在文臣班子里他们损失了一些权力,可是从长远来说这样也很好。   不用担心文臣们对他们指手画脚,彼此之间没有了利益冲突点,就不怕会闹出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北齐立国二十多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勋臣们大多数都已经消磨了当年那一股一言不合意便拔刀相向的锐气。   他们也有家有小,得要权衡利弊。犯不上为了这么点迟早保不住的利益和陛下作对。   况且,陛下搬出了老丈人斛律光以及段大都督,如今满朝勋臣加一起都抵不上他们两位的重量!   他们是勋臣之中的表率,是顶梁柱。   既然掌管枢密院的是他们和斛律羡、高长恭,那么陛下就不会对他们这些勋臣怎么样! 第二十七章老丈人的名头真好使   高纬观察着众位勋贵的反应,不由得感慨老丈人的名头真是好用,一下就震慑了那些桀骜不驯的勋贵。   老丈人斛律光绝对是如今北朝武勋中的大哥大。   可惜呀,就是脾气臭了一点。高纬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和岳父打理好一下关系,上次将军饷粮草拨付下去的时候还特地送了一些礼物,可是斛律光怎么回复他的呢,信里面先是程序化的对高纬歌功颂德了一番,然后他就“委婉的”对高纬瞎送礼物的行为表示了批评:   诸位将士都没有,老夫怎么能有呢?陛下你考虑问题不周啊,一碗水要端平。   然后就是各种劝告、说教,“亲贤臣远小人”之类的话足足有一页纸,当然最后我们的左相大人还是给了高纬一个笑脸,称高纬诛杀和士开绝对是即位以来做的最英明的事情。   看看就让人火大……要不原来的那个高纬怎么老想干掉他呢,这种语气听上去确实让人很不爽!   高纬想起婉儿那副一说教起来就不依不挠、没完没了的模样,心里有些哭笑不得,这大概就是遗传吧?   就这样,婉儿还说自己老爹平时话很少的,只有一进入说教状态就会没完没了……   呵,高纬看完老丈人的信就直接扔火盆里烧掉了……结果回去又被婉儿说教了一通……   不过婉儿不管怎么说唠唠叨叨的也很可爱,她爹……还是算了吧。   你是我岳父不假,可你又不是我爹。   不过这个时候拿出来用可以起到这么个效果,高纬心中也是十分惊喜的,心里盘算着这个老丈人一定要笼络好。   于是他不仅将斛律光家里的老二给提拔了,还将斛律光的弟弟斛律羡给弄进了枢密院。   说起斛律羡,斛律羡如今是幽州刺史,在边境筑城设险、修水利、劝农耕、养马练兵,名震突厥。   就算是被哥哥的光芒所掩盖,斛律羡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才,由他来掌管枢密院是最好的选择。   最近斛律羡刚刚回到邺城述职,打算进宫里看看侄女年节后再回幽州,却猛地发现高纬朝他脑袋上砸了这么一个大烧饼。   枢密院……,斛律羡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个朝代拥有这么一个机构,不过这并不妨碍斛律羡理解这个机构的职权,这个部门一旦建立起来,这个国家的暴力机器都要围绕它旋转。   斛律羡很有才,也很希望可以做出一番事业,但是无奈他的哥哥和家世都实在太牛气。   斛律家的子弟都封侯拜将娶公主,还出了两个太子妃一个皇后,斛律光又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封了异性王爵,可以说荣宠之至了,但是历来烈火烹油、繁花着锦都不是什么好兆头,须知盛极必衰呀。   斛律光从前就觉得自己家里实在是恩宠太过了,所以历来以最严格的要求来约束家族子弟,甚至一直压着斛律羡,不让斛律羡出头,虽然知道大哥这是为了整个家族着想,可是斛律羡总是心里有些不甘,他真的就比斛律光差多少吗?   男人,总是想要证明自己的。   但是斛律羡一直得不到这么一个平台,只能缩在幽州小小的实现自己的抱负,如今这个机会来了!   斛律羡思索片刻,终于还是抵制不住内心的渴望,答应了下来。   回头一定要向侄女儿问一问,陛下对咱们家的态度如何……   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闯一闯。   高纬见斛律羡这么痛快的答应,眼中闪过几分赏识,这是一个知进退的人。   而知道进退的人大多都是有用的人。   今日在朝堂上,陆令宣一党面对勋臣的犯难,丝毫没有要站出来替高纬挡一挡刀子的念头,或许是估计勋臣的势力太大,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那么在高纬的眼里,他们已经不再是那么忠诚的了。反而是一向没有和高纬过多亲近的斛律武都以及斛律须达声援了高纬一下,帮忙堵了几个勋贵的嘴。   看来大舅哥还是要比奶娘、奶兄弟靠谱的多。   因此今日他将最大的蛋糕统统给了斛律家,陆令宣他们只能眼巴巴看着,高纬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有难不同当,还想分蛋糕?美的你!   高纬交代了各部门从今往后的职权之后就宣布下朝了。   朝堂上的一系列政策变动很快就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邺城,但凡有一点见识的,都为皇帝这两手折服。   “轻轻松松就化解了勋贵的发难,还架空了琅琊王,今上好手段!”   “自此之后,文不涉武,武不干政?文武分开互不干扰?嘶,陛下所图不小呀!”   “陛下摆出这么一个大阵仗,这大齐估计是马上就变天了!”   “这下勋贵的心安了,汉臣也保住了,陛下该不会再祭起屠刀了吧?”   “不好说,不好说,君心莫测呀……”   在满城议论的时候,皇后斛律婉儿已经命人将冷宫中的小女孩给接进了嘉福宫中。   一大一小两个小美女互相对视,坐在榻上,一语不发,气氛有些诡异。   眼前这个小糯米团子真是好可爱!白白的、嫩嫩的,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乌溜溜的,这让任何女性看到都会母爱泛滥的!   媛媛此刻已经换上了一身精致的宫装,一大批宫女围绕着她帮她梳洗打扮,忙忙碌碌的。   她的眼睛里还有些小迷糊,不解的看着面前这个满眼都是星星的漂亮姐姐。   今天早上一觉醒来发现元韵姐姐不在,正准备去找的时候,一大批的女官和太监就呼啦啦进门来了。   媛媛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些就呼啦啦的向她行礼:“殿下万福金安!”   媛媛觉得吧,这句话的每一个字她都认得到,可是怎么一旦连起来她就听不懂了呢?   这些人以往都是冷着脸的,看着很可怕,可是如今却满脸都是笑意,尤其为首的那个老宫女,满脸的皱纹都要舒展开了,像一朵残败的老菊花……   殿下?   谁是殿下?   媛媛小脑袋瓜转了一圈,房子里除了自己也没别人了。   “你们找谁呀?”   媛媛天真懵懂的问道,她被元韵保护的很好,还属于不明白世事的心理年龄段。   “殿下,我们就是找您哪?”   女官一愣,又满脸都是笑。   “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公主,我是媛媛,高媛媛……”   一个年少的小太监排开众人,朝媛媛和煦一笑。   他是小路子的得力助手小顺子,在调查媛媛和元韵的时候他全程参与其中,自然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是何等尊贵的身份。   他扫视了一圈,发现那个名为元韵的宫女不在,微微朝小姑娘躬身行礼,道:   “殿下,奴婢是奉陛下及皇后娘娘的旨意前来接殿下出冷宫的……”   “可是我不是什么殿下……”   小顺子笑道:“殿下不用疑惑,殿下的身份确凿无疑,这是陛下的旨意……”   “陛下昨日偶遇殿下,之后查明了殿下的身份,殿下就是六年前无端消失的嘉平公主……”   他想了想,又说:“殿下现在还是赶紧去见皇后娘娘要紧,殿下身世凄苦,陛下和娘娘都很挂念殿下……”   他缓缓的扭头看向后方众人,命令道:“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抬殿下上轿!”   于是一大批仪仗就这么把她抬进了嘉福宫。 第二十八章刺驾!   “你叫什么名字呀?听陛下说,你叫圆圆?”   斛律婉儿越看这个小姑娘便越是满意,粉嘟嘟、白嫩嫩,关键还很有礼貌。   一点也不怕生,点心瓜果之类的端上桌首先就问:“我可以吃一点吗?”   那大大的眼睛小鹿一般湿漉漉的,还有软萌软萌的语气简直要把斛律婉儿的心给萌化了,于是婉儿小手一挥,大方道:“随便吃!”   媛媛虽然不明白这个姐姐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可是小孩子的感觉一般都敏锐,她知道婉儿是不会害她的。   不过这些都暂且放到一边,这些糖糕实在太好吃了!而且还是新鲜刚出锅的,梨子也很好吃,还有各种各样她没有看过也没有听说过的糕点和水果。   小姑娘老早就把元韵教育她的“陌生人的东西不要乱吃”给放到了脑后,左手拿一个糕点,右手又攥着一颗葡萄,吃的不亦乐乎。   小孩子心思单纯,在小孩子看来,有好吃的、好玩的就是最开心的事情。   “我是叫媛媛呀……”她眨着懵懂的大眼睛,想了想,补充道:“是名媛的媛,不是圆滚滚的圆。”   这下斛律婉儿就有些惊讶了,她不过随口一问,小姑娘叫什么,之前是个什么情况她老早就通过小顺子给了解清楚了。之前这样问只是想找一个话题跟小姑娘好好亲近一下而已,没有想到媛媛倒是可以把自己具体叫什么给说清楚,这就很不一般了,这说明小姑娘是识字的。   而在宫中,即使是小顺子这个级别的贴身内侍也不一定认得到字,识字在这个时代是上层人的特权。   如果媛媛这是从小当成公主来培养,那么识字甚至精通诗词歌赋都没什么奇怪,可斛律婉儿知道媛媛从小就失去了踪迹,一直在冷宫那个犄角旮瘩里长大,那么别说可以接受教育了,就连混口饭吃都很勉强。   一个从小在冷宫那样的环境长大,饱经凄风苦雨的幼女,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又怎么会识字呢?   想想婉儿就觉得有些心痛,文宣帝的皇后李氏她是知道的。   关于后边高湛和李氏的一些传闻她也听说过。   她自然知道高湛和李祖娥曾经有一段不堪的孽缘,而且还有一个女儿。   只是这个女儿刚出生没多久就据说被李祖娥亲手掐死了,也因此惹得高湛暴怒,将李祖娥打得半死不活。   所以,今日她听高纬说那个小公主还活着的时候是难以置信的。   不过在一看到那个小姑娘开始,婉儿就心里清楚,这确实是高纬的亲妹子没跑了。   高纬的眉形笔直锐利,媛媛的眉形虽说更加圆融一些,可还是能看见与高纬相似的影子。   还有那鼻子、嘴巴都很像,那是高湛遗传的长相。   撇开这些,斛律婉儿有些想不明白。媛媛不是据说被李祖娥给掐死了吗,怎么又活蹦乱跳的活到了现在?   而且,当时媛媛还这么小,在讲究弱肉强食的宫闱是绝对无法存活的,更别说,媛媛到如今还是如此天真烂漫。   一定有人在保护媛媛,整个人是谁呢?   斛律婉儿心里暗暗警惕,她并不相信在宫里还有人会无偿的、冒着如此大的危险来庇护媛媛。   那么,那些人就一定会有自己的图谋,他们也许是想用媛媛作为一个筹码,来达成某件事情。   这是斛律婉儿绝对不能允许的!   斛律婉儿觉得自己有必要问一问。   “媛媛呀,之前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高媛媛小朋友眨着懵懂的大眼睛看着斛律婉儿。   “不知道……”   “可是昨天你哥哥……哦,也就是陛下,他可是一眼就认出了媛媛呢……”   “哥哥?”媛媛努力的想了想,不确定的问道:“你说的是小伟子吗?”   汗……,斛律婉儿再次被高纬给打败了,听到这个小伟子她就可以想象到媛媛和他到底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相遇的了……   这个夫君,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着调……   斛律婉儿心中已经无力吐槽,赶紧切入正题。   “媛媛啊,之前都是谁在带你呀?”   “是姐姐呀……”   “那个姐姐呀?”   “元韵姐姐……”   “她……还会教你识字?”   “会呀,元韵姐姐知道的东西可多了!”   说起元韵,媛媛满脸都是崇拜。   斛律婉儿可以感受道媛媛很是依赖元韵,那种情感类似于她对母亲的感情,舐犊情深。   斛律婉儿来了一点兴趣,“那你的元韵姐姐是一个怎样的人?漂不漂亮?厉不厉害?”   媛媛打开了话匣子,道:“元韵姐姐很好看,也可厉害了,可以一只手打十个,从前那边有几个老太监想抢我们吃的东西,都被元韵姐姐给打趴下了,从此之后他们就再也不敢来惹我们了!”   说话间颇有些洋洋自得的神色,仿佛那打趴太监的是她一样。   斛律婉儿默默无语,心想:“武功我也会……”   之后斛律婉儿又旁敲侧击的问了许多问题,都是离不开元韵的。   然而,越是问,斛律婉儿就越觉得迷茫,越是对这个名为元韵的女子警惕起来。   长得漂亮,读书识字,武功高强,收养媛媛,最关键的是来头不明,出身不明!   斛律婉儿越想越觉得这个元韵身上藏着大秘密,于是在宫女下来撤换糕点的当口,伏在宫女的耳边吩咐道:   “等一会儿叫小顺子来见我。”   而此刻,下朝的高纬并没有第一时间就跑到嘉福宫去,也没有去昭阳殿,现在他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打算去西北角的那个小破庙里看看李氏。   高纬的身边只带上了小路子还有刘桃枝,背后八名锦衣甲士按刀跟在身后。   “这么说,皇后已经将公主给接进嘉福宫了?”高纬此刻的心情还是不错的。   “是的,小顺子让人按公主礼制将公主接到嘉福宫的,路上并没有任何差池。”   “殿下十分玉雪可爱,娘娘很是喜欢她……”   高纬想起自己那个似乎从天而降的妹子,脸上浮起笑意:“要大宗正找的金册玉碟准备好没有?”   “陛下可以放心,这个大宗正一早就准备好了,只差进一步确认,加盖大印就可以确立殿下的身份了。”   高纬“嗯”了一声,忽然想到,“对了,那个元韵呢,她接进宫了没有?”   小路子迟疑了一会儿,道:“先前奴婢也让小顺子要留意这个叫元韵的女子,可是,据小顺子刚刚来报,说并没有见到元韵的踪影。”   “不见了踪影?”高纬皱着眉,如果说先前他仅仅是猜测这个宫女有问题,那么现在他已经可以确定她绝对有问题!   “朕倒要看看你究竟是那一边的人!”高纬心里暗道。   眼神冷冷的瞥向小路子和刘桃枝,“给朕查,查到她的踪迹为止。”   小路子和刘桃枝都是躬身应下,“喏!”   高纬刚刚转过头,一道黑影便从宫墙的檐上落下,一抹狭长的刀芒从天而降,劈向高纬的头颅。   “陛下小心!!”刘桃枝一把推开高纬,那狭长的刀芒从高纬面前划过,斩下了高纬的一缕发丝,在高纬的侧颊之上豁开了一道浅浅的血口! 第二十九章有惊无险   高纬失去了平衡力,一下向后栽倒,那蒙面刺客不依不挠,一刀没有劈中,连续出刀朝高纬斩去。   刘桃枝一番缠斗,总算是稳住了刺客的攻势,拔刀反击,锦衣甲士纷纷抽刀向前,列阵将高纬护在中央。   高纬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伤,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便定睛看着前方刘桃枝与刺客之间的对决。   刘桃枝方才为了救高纬,左臂硬生生的挨了一刀,半边斗笠都被劈开,刘桃枝嫌阻碍了视线,直接扯下斗笠,拔出腰间的长刀,转身,旋转,抡圆,一刀劈在哪此刻刺来的一刀上,迅猛无比!   如同一枚陨石迎面拍来!这一刀挥刀成圆,如同一轮满月,撕开了凛凛寒气。其势,不可挡!   刘桃枝眼底闪过疯狂的杀意,厚实的长刀斩向那刺客的腰际,要一刀将其拦腰斩断!   那刺客露出的一双秀眸微凛,一只脚尖踮起前滑,柔韧的腰部上抬,上身下压,脚下前滑,身体以一个十分惊人的弧度躲过了这一刀决杀,长刀撕裂风声从平坦的小腹刮过。   刘桃枝眼中刚刚闪过一丝诧异,耳边就传来尖利的破风声,他下意识的偏头,后退,那狭长的刀芒便贴着他的鼻子擦过。   好快!   刘桃枝将眼底最后一丝小觑都收了起来,虽是一个女子,可这一身武艺绝不比他低多少!   那刺客一身白衣,脸上被白布遮住,看不见长什么模样,只能看见一双明媚却又清冷至极的眼睛。   高纬猛地想起,这个女子,仿佛似曾相识……   刘桃枝向前挪了一步,长刀收势,那名女子眼中透出了更加浓重的忌惮之色。拳头收回去,并不意味着投降,是为了更有力的砸出去!   刘桃枝不愧是北齐皇帝御用的杀手,眼光锐利,出招狠辣,仅仅几步,他便找准了攻击的时机!   趁那女子有一步踏错,便顺势上前猛攻!   刘桃枝拳势、刀势、步伐皆是大开大阖,而那个女子的身法则是柔韧、诡异、不可捉摸,二人都是招招致命,刀刀狠辣!一时难分伯仲!   回廊的檐角下,只能看见两个战做一团的影子,还有那划破空气的锐利尖啸。   “陛下,赶紧撤离吧!”小路子苦苦劝解高纬。高纬不理会,显然,他暂时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要看一看这个刺客究竟是何人!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之间已经过了五十多回合,而那名女子也渐渐的显出颓势,刘桃枝则越战越猛,颇有势不可挡的意思。   刘桃枝一刀朝那女子的心口刺去,她脚尖一点地,便如惊鸿一般跃起,立在刘桃枝的刀面上,白雪一般轻盈,前腿微屈,一蹬刀面,再次借势跃起,左手的手肘架起,想要肘击刘桃枝的头部!   刘桃枝立刻将长刀丢弃,一只手掌托住砸向他脑袋的手肘,一只手向下托住了袭击他心门的膝盖,向前一推,刘桃枝便顺势向后滑了十几米,而那名女子则被抛出,在雪地里滚了几十圈方才单手撑住。   “机会就是现在!”   刘桃枝爆发了,趁那女刺客立足未稳,全力冲刺而去,衣角带出凌冽的风声。   那女子以手撑地,向上弹起,长刀直指刘桃枝,刘桃枝故意错开一步,抓住她握刀的手臂,另一只手腾出来,将她掌中的长刀给打飞,一脚踢得远远的。   刺客眼中闪过一抹狠色,顺势拧动身躯,一个秀气、却带着凛凛杀气的小拳头刮破风声而来,直接砸向刘桃枝的面门,刘桃枝悚然一惊,松开她的手,后退一步,可是立足未稳,另一只拳头便从侧面轰来,刘桃枝被一拳砸中,踉跄后退几步,脑子里一阵锣鼓轰鸣,还没有完全清醒,那女子便凌空跃起,一脚踹向他的面门!这要是真击中了,刘桃枝必死无疑!   刘桃枝身子向后倾斜了一点,在那一记鞭腿就要砸中他的脑袋的时候,忽然抓住了那一条修长腴润却又危险至极的美腿,然后猛地一转,将那女子砸在地上。她咳出了一口血,半晌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女人就是女人……”刘桃枝虽然心中忌惮,但是女人的武艺再高,遇上同样级别的男人的时候终归都是要吃亏的,这是体力方面的碾压,不是后期练可以弥补上的。   刘桃枝拔出腰后暗藏的短刀就要上去一刀结果了她的性命,却听得高纬发话:“我要活的。”   刘桃枝只得上前,在她的肩上点了几下,暂时让她的双臂失去知觉,然后将她五花大绑起来。   “陛下……”刘桃枝退到一边,接下来,就不是他的事情了。   至于那还在流血的左臂,他则完全没有当成一回事。   高纬居高临下的望着她,那女子愤愤然的瞪向他,面罩上淋漓的鲜血鲜红的刺眼,那双黑白分明的沉静眸子里充满了愤怒不甘,唯独没有恐惧。   高纬微微的皱了一下眉。   “朕看到你的眼睛就觉得你很眼熟……,刺王杀驾……,胆子不小!”   高纬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的眼睛看,“把她的面罩揭开,朕要看看她是谁……”   “喏!”锦衣甲士快步上前,将她的面罩揭开,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娇颜。   “咦……”小路子惊咦了一声,骇然的看着这个女子,这不是昨日那个名为元韵的女子吗?   高纬依旧面无表情,“果然是你。”   元韵再次咳出一口鲜血,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惨白了几分,她面色恨恨的盯着高纬:   “昏君,你究竟想把媛媛怎么样?!”   她拼命向前挣动,要扑向高纬,一名锦衣甲士一脚踢在她的肩上,将她再次踢倒在地。   她口鼻处不断的流血,眼睛却死死的盯着高纬,似要将他撕成碎片,像一头……绝望的母狮子……   “高纬,你究竟把媛媛弄到那里去了?啊?!你要把她怎么样?!”   媛媛不见,让她彻底失去了冷静和方寸。   “媛媛是天家血脉,朕能对自己亲妹子如何?倒是你们,私藏朕的妹妹,躲匿六年之久,朕还想问一问你们,你们究竟还有什么阴什么谋?”   元韵眼中闪过一抹震惊之色,“你,你怎会知道?”   说完眼底有些失神:“不可能,这不可能……你怎会查出来?”   “就在前日,朕找了一个由头收回了陆令宣手里的保管的凤印,从今往后,陆令宣再也不能掌控宫闱了……,”高纬眼神戏谑,“你们暴露出来,难道很奇怪吗?”   不等元韵说些什么,高纬便命令道:“将她关入宫中大牢内,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接触!”   风声渐渐平息了一些,小路子上前问道:   “陛下,咱们还去看望李氏吗?”   高纬想了想,道:“今日就算了,你去去招呼一声就可以了……”   “还有——”高纬叫住小路子。   高纬的面色有些歉疚,“将李氏迁出庙宇,找一个僻静舒服的地方安置吧,一应规制用度,和太后一样……” 第三十章皇族遗女   时近黄昏,一架马车驰行在皇宫门前的官道上,碾开了一地冰霜。   马车里一个贵妇人模样的女人抱着暖手炉闭目养神,一个少年人坐在一边,有些局促的望着她。   骆提婆知道这个时候的母亲是绝对不能打扰的。刚刚骆提婆和陆令宣入宫觐见皇帝,被皇帝拒绝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骆提婆一时有些慌了手脚,这时候只能指望母亲能够想到办法了,母亲总是有办法的。   武定五年,骆提婆的父亲骆超造反,被诛杀,陆令宣被没入宫廷为宫女,骆提婆也一夜之间从一位小公子变成了人人唾弃的贱奴,那时候真的很难,每天都在思考能不能坚持到明天。   陆令宣早出晚归,拼命的争取往上爬的机会,然后被分到了当时的长广王高湛的宫里当女官,后来,长广王的儿子高纬出世了,陆令宣又成为了高纬的奶娘,而后因为教导皇子有功,陆令宣被武成帝高湛封为郡君,这是唯一一个女子在朝中有实权的封爵。骆提婆又变成了他的贵族少爷,地位更胜往昔。   但是骆提婆并不是那么高兴,因为母亲从今往后的中心不再是他了,而是那个比他小三四岁的奶兄弟,天生的贵人高纬。在高纬还在六岁的时候,高纬觉得他弟弟不陪他玩,觉得寂寞,于是陆令宣把他牵到了高纬面前,陆令宣说:“从今往后你就是太子殿下的玩伴,他是你的主人,你要尽力让他开心,明白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陆令宣的表情和语气无比严肃,骆提婆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陆令宣回答说:“因为他关系到我们家的兴衰荣辱,就凭这个,你都必须要讨好他,向他妥协……,他是未来的王,他的一句话可以让你生,一句话让你死,一句话可以保你一世富贵荣华,这是你必须要做的。”   那是见到高纬的第一天,骆提婆记得高纬那时候刚刚换牙,虎头虎脑的,白净可爱,老是“哥哥哥哥”的围着骆提婆转,骆提婆一点也不喜欢他,但还是要陪他玩,满足高纬的一切要求。   因为母亲说了,这个讨人厌的小孩将来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他的荣辱生死,所以他必须讨好他。哪怕他根本不喜欢他。   事实证明母亲是对的,后来依仗着高纬,他们母子俩在大齐的地位越来越高,也有了不少官员巴结追随,不用依靠沙场上的生死搏杀,不用十年寒窗苦读,骆提婆依仗着高纬的扶持,一步步爬上了北齐的最上层。   他原本以为可以一辈子都这么下去,可是高纬忽然变了,变得陌生了。   不再是骆提婆印象里,那个自尊又自卑,聪明却又胆怯的高纬了……   今日,他和母亲一起前往宫门外祈求觐见,等来的不再是高纬热情的传唤,而是一道冷冰冰的旨意,“朕身体有恙,不便见郡君,郡君请回。”   陛下连表面上的热络都不愿意再装出来了,骆提婆此刻心中满心惶恐,联想起和士开及胡长仁,他才猛然发现,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奶兄弟也是可以这么可怕的,像一头吃人的暴龙。   他心中塞满了恐惧,他不知道高纬接下来会不会直接给他们母子二人如和士开一样的下场。   他的双手止不住的发抖,陆令宣睁开了眼睛,恼怒的瞪了他一眼:“慌什么?没出息的东西!”   骆提婆低下了头,期期艾艾的问道:“母亲,您,您说,陛下他会不会对咱们家怎么样?”   “我怎么知道?应该不会,毕竟,陛下现在还是需要我们的……”   陆令宣表面淡然,但那悄然攥紧的手出卖了她。现在不会动手,那以后呢?当高纬不再需要他们的时候会祭起屠刀吗?   陆令宣不敢赌,她在北齐这么多年,见识过了高洋的残暴嗜杀,见过了高殷的癫狂,见过了高演的城府,也见过了高湛的喜怒无常,她不敢赌,不敢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去赌高纬会念及旧情而放过他们,高家的子孙,历来无情……   可是她现在毫无办法,就在一个月之前,陛下像是忽然变了,先是诛杀和士开,而后是下狱胡长仁,接着清洗了朝堂。一开始陆令宣其实是无所谓的,因为和士开死了对她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陆令宣知道和士开对高湛高纬还有胡太后都有影响,就凭这一点,陆令宣就比不上和士开,和士开吃肉,她和胡长仁就只能喝点残汤,和士开终于死了,她很高兴,但是后来,陛下又忽然对胡长仁发难了,迅雷不及掩耳!   骆提婆和韩凤等人欢呼雀跃,可陆令宣却渐渐笑不出来了,心里慢慢升上一股寒意。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兔死狐悲。   和士开、胡长仁,他们都倒下了,接下来呢?陛下的下一个目标又是谁?这让陆令宣惶惶不可终日,终于在两天前,高纬从她这里收回了执掌后宫的穿宫腰牌还有凤印,陆令宣失去了她赖以捭阖后宫的资本。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高纬不再听她的话了……   想想她就觉得后背发凉,毛骨悚然,他们离开了高纬的庇护,下场就只会有一个——死!   所以今日高纬在朝堂上,面对勋臣势力发难的时候,他们并没有站出来说话,陆令宣想等到高纬实在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再站出来救场,反正勋臣们又不敢废了高纬,让高纬意识到东宫旧人们的重要性,再次给予他们权力……,还有,充分的信任。   但是陆令宣失望了,她预料中的高纬支撑不住勋臣的场面并没有发生,相反,高纬轻松的便化解了琅琊王和勋臣们蓄谋已久的攻势,不仅没有让勋臣们达到目的,还硬生生的拆下了琅琊王的一支臂膀,听说段德今日在千秋们外被施以杖刑,在琅琊王亲眼见证下,被硬生生打死了,血流了一地……   陆令宣知道,这不仅仅是打给琅琊王看的,更是打给所有勋臣们看的,自此之后,勋臣们怕是再不敢像今日一般逼宫了。   陆令宣苦笑,不知不觉陛下居然学会了如此高深莫测的帝王心术,她再也无从揣测陛下的想法了。   “怎么办呢?”陆令宣苦思退路。   “陛下变了……”骆提婆苦涩的说了一句。   陆令宣眼神黯然。   如今他们母子二人可谓是前途未卜呀。   马车忽然晃动了一下,陆令宣和骆提婆险些栽落在车板上。   “谁呀?”刚刚稳定下来,骆提婆便愤怒的揭开车帘,发现另一架马车便横在他们的马车前面,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对面,车帘揭开,一张脸露了出来,乐呵呵的看着他们:“呵呵,郡君呀,可否赏脸上来一叙?”   陆令宣楞了一下,惊咦道:“胡长仁?你来干嘛?”   “哈哈,别那么紧张,就是有事想找你聊一聊……”胡长仁的脸色颇有些不自然,打了个哈哈。   …………   傍晚,嘉福宫里烛光温暖,斛律婉儿特意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都放到媛媛面前。   她原本示意媛媛可以先吃的,可是媛媛到现在一筷子都没有动,   “媛媛先用膳呀,不用等你皇兄啦,他天天都很忙的……”   斛律婉儿夹了一筷子牛腩到媛媛的碗里,但是媛媛却摇摇头,将碗向前推开,“我想元韵姐姐……”   “媛媛可以先用膳嘛,你那个元韵姐姐我已经让人去找了,找到了马上就带过来好不好?”   “我要元韵姐姐陪我吃……”   婉儿轻声哄着媛媛,只是媛媛依旧不愿意吃,说看不到元韵姐姐就不吃饭。   斛律婉儿也是无奈,只得命人催促小顺子赶紧寻找,一边哄着媛媛吃饭:“媛媛快吃啦,饭菜都要凉了……”   忽然发现小孩子也不是这么让人省心,固执的叫人没脾气。   正在斛律婉儿准备放出绝招,好好教育一下小姑娘的时候,高纬迈步进了嘉福宫。   “怎么了,这么晚了还不吃饭……不是说不用等朕嘛?”   高纬任由宫女给他卸下披风,笑吟吟的看向在小桌子前赌气的媛媛。   媛媛看着随后进来的宫女,眼睛一下亮了,赶紧起来,小短腿跑得飞快,一下扑进了她的怀里:   “姐姐你去那里了?”   那女子轻轻的抚摸媛媛的小脑袋,笑着说:“姐姐没事,姐姐有事情出去一趟,没想到我们媛媛居然是小殿下呢?”   “就一觉醒来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媛媛已经大概明白殿下是个什么称号了。   那名女子身材高挑,容貌秀丽,穿着一袭素白色的宫装,看着十分沉静,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赫然便是元韵。   “是你哥哥我去把她找回来的,惊不惊喜?”高纬半蹲下,摸摸这个小萝卜头的脑袋。   “欸?你不是小伟子吗?”媛媛惊奇的眨巴着眼睛望着高纬。   高纬脸上的笑容一滞:“朕……,你哥哥我就这么像小太监吗?”   媛媛联想一下那天碰到高纬时的场景,点点头,“像。”   “噗嗤”婉儿已经忍不住笑了出来,娇媚的白了高纬一眼,道:“让你平日里不正经,这下好了,亲妹子都认不到你了!不过……”婉儿忽然发现了高纬的脸上有一个浅浅的血口,惊呼道:   “陛下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今天玩雪球的时候,不小心在树底下被冰刺给刮了脸,不碍事……,朕回头就把树给砍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那冰得多锋利呀,真是,你等着,我让人给你擦药。”   高纬颇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道:“先用晚膳再说,朕都要饿死了……”   婉儿白了他一眼,娇嗔道:“不治好到时候留疤,有你好受呢。”说着便赶紧下去了。   “男人留疤又没什么……”高纬无奈道,眼睛瞥向一边,只见元韵搂着媛媛说一些开心的话,媛媛嘴上离不开今天吃了那些好吃的,玩了那些好玩的,有元韵在身边她安心了不少。   高纬苦笑了一声,淡淡的对元韵说:“你跟朕来……”然后走出宫门。   元韵迟疑了一会儿,也走过去。   “看来媛媛还真是离不开你……”高纬瞥了她一眼,元韵恭顺的低着头,高纬看不到她的表情,“以后你就待在媛媛身边照顾她,不准害她,记住你的承诺,一旦朕发现你想害她,朕绝不会管你到底是不是前朝皇室,即使你是真的,朕也会将你抽筋拔骨、挫骨扬灰!” 第三十一章拷问   高纬言辞俱厉,杀气四溢。   然而元韵仅仅是低头轻声说:“我知道了。”便缓缓退下,竟连争辩也不敢争辩一句。完全没有了刺杀高纬的时候那胆大包天的样子,现在的她看上去甚至有些怕高纬。   仅仅半天而已,那个刺王杀驾的元韵就变了一幅模样,高纬对于她这个样子也不以为意,抬手让她退下。   直到回到媛媛身边的时候,元韵藏在袖子里的双手还是微微颤抖的,她偷偷的看了一眼站在殿外的高纬,轻轻的打了个寒战,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恐惧。   下午的经历让元韵彻彻底底的明白了,高纬就是一个暴君。比之屠杀了东魏皇族的高洋还要残暴的暴君!   元韵简直不愿意回想下午在天牢中的那一幕。   天牢里狭窄逼仄,空气中传来沉沉的腐臭气味,饿疯了的耗子在房梁上跑来跑去,光线暗沉。   元韵被绑在木架子上,根本就动不了。刘桃枝最后那两下封住了元韵的穴道,她现在四肢乏力,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绝望的等待着悲惨的下场。   刺杀皇帝,这是必死的罪。反正从她准备刺杀高纬的那一刻开始起也没有打算活着……大不了和媛媛一起死,这样躲躲藏藏的日子她已经过够了……   “你还是什么也不打算说吗?”天牢的门咔哧一声打开,高纬站在阶上,只看得见他清瘦的轮廓。   “哼……”元韵有气无力的哼了一声,冷笑道:“不过就是一死,没什么好说的……”   “看来你是一心求死。”高纬缓缓的迈步向前,在她面前停下,她甚至可以感受到高纬温热的呼吸。   “朕没有把媛媛如何,朕已经下诏,封她为嘉平公主,以往,朕和朕的父皇亏欠她的自然会一一补上。”   高纬凝视着她,她长长的睫毛搭在下眼睑上,皮肤白如细瓷,“现在,我们要讨论的是你的问题。你究竟是谁?”   元韵绑缚住的手指扣动了一下,可她挣脱不开来。高纬不去理会她这些徒劳的小动作,自顾自的说:   “你很奇怪,待在这个宫里十八年,冷宫附近的老宫女和老太监都知道有你这么一个人存在,也都见到过你,说你从小就待在这个宫里面。可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你叫什么,你的来历是什么……”   “你不必说朕也可以想得到,从小待在皇宫里,可是宫里招来的宫女全都是在十三四岁以上的,而据朕了解,很久之前他们就见过你,还有人说……你是文宣皇后身边的人。”   “那么你为什么会抚养公主也就似乎理所当然……”高纬顿了一下,“可是朕觉得这件事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如果说陆令宣给你们庇护是为了把媛媛掌控起来当作筹码,这个理由朕一开始是相信的。可是朕又觉得似乎不对,媛媛是个什么情况你也明白,一个丧父,母亲又失势的公主在这里会是个什么样的处境你不会不懂,媛媛的存在非但不能给陆令宣什么好处而且还会让她冒着得罪太后的风险。陆令宣向来不像是会做善事的人,她做每一件事的前提就是有利可图,媛媛不是她的目标,朕猜得没错的话,她要保护的人自始自终都是你,对吗?”   “所以朕很好奇,你的身份来头绝对不简单,在陆令宣的眼里你比媛媛更有价值,难道说……,你也是一个公主吗?”   “……”元韵闭着眼睛,静默着,什么也不说,但高纬很敏锐的发现元韵的娇躯下意识的崩紧了。   高纬笑了一下,说:“你不说可以,反正朕有得是办法让你说……”   “呵,用刑吗?”元韵嗤笑一声:“随便你了……”   “你就一点也不怕?”高纬戏谑的望着她,说:“也对,反正你既然敢来刺杀朕,那么想必也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放心,朕不会让你死的这么痛快的。”   “朕就知道一种刑罚,特别适合你。”高纬淡淡的说道:“先把你绑住,然后蒙上你的眼睛,这时候耳朵的听觉会特别灵敏。之后,就让人用小刀在你的手腕的血管上割开一道口子,用一个小木盆把你流下来的血给装起来,你只能听到流血的声音,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流了多少血,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高纬的声音有一种诡异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投入感,“想象一下,你绑在柱子上,听见血流慢慢流进木盆子的声音,感觉到身体慢慢变凉,慢慢的失去力气,整个人的生命都随着流走的血被慢慢掏空,直到后来,血流慢慢慢变小,血还没有流干之前你在就在恐惧中死去……”   元韵饱满的胸脯开始起伏,不像刚才那一派风轻云淡的样子。虽然她依旧闭着眼,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可任谁也可以感受到她在恐惧。   “哦?还是不怕?朕还有一个法子,梳头发的梳子你见过吧?朕可以让人用一个厚实的木板,上面嵌满铁钉,叫铁梳,然后扒光你的衣服,还是把你先绑住,接下来,朕会让人用沸腾的开水浇在你的身上,烫的翻皮肉烂,然后用铁梳子把你的死皮烂肉一条一条的给刮下来,不过可能不会特别细心,还是会有一些残肉黏在剩下的肉上,像一根根血淋淋的布条,然后开水会接着浇在肉上,铁梳会一直梳到可以看到骨头为止……”高纬的笑容阳光灿烂,但在元韵眼中却可怕极了,他说:“这一梳一洗,就简称梳洗。”   元韵依然咬牙坚持,努力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高纬描述的画面,可是那可怕的画面还是止不住的往她脑海里钻,接着,那该死的暴君又想出了一个点子:   “朕还想到了一个法子,残忍是够残忍,只是你一个女子用这个不太好看……”   高纬说:“把你整个人都埋进软乎乎的热沙子里,头发剃光,割开一道血口,然后往里面灌入水银,一开始你没有感觉,反而觉得很舒服,但是之后,你就会觉得越来越痒,浑身上下仿佛有一万只蚂蚁在咬一样,这时候你就会开始挣扎,忍受不了了,整个人就会从沙子里挣上来,然后,你的整张皮就剥下来了……”   “——别说了!!别说了,求求你!呜……不要说了……”元韵终于忍受不了那种恐惧,大哭出声来,待在这吃人的宫墙朱院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现在眼前这个笑的人畜无害的家伙是如此的恐怖。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元韵不怕死,可她怕生不如死。   元韵有生以来第一次,像一个无助恐惧的小女孩那样哭出来,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   高纬双手拢在袖子里,等待着元韵跟他交代,   “我,我是东魏皇族的公主……”元韵终于交代了。   “哦”高纬倒不是很惊讶。   高洋继承哥哥的事业建立了北齐,在此之前是东魏,东魏皇族是鲜卑拓跋,也就是元氏。   高洋建立了北齐,暂时放了元氏一马,但是高洋心里老是有一根刺。   天保十年(559年),高洋忽然问起大臣元韶:“汉朝光武帝为什么能实现中兴大业呢?“   元韶回答说:“这是因为当时没有把姓刘的杀干净。“高洋深以为然,想起自己虽然代魏建立了北齐,但北魏的皇族元氏还大量存在,他觉得这是一个隐患,便下诏将前朝宗室全部杀死。   元韶这个倒霉蛋也在那里面,他怎么可能想得到高洋疯到了这个程度?因为一句话就将北齐东魏的嫡系皇族给杀干净了。   高洋命人前后杀害721人,甚至连婴儿也不放过,放纵士兵用长矛将婴儿挑起,扔向空中作乐。元氏尸体全都扔进漳河,结果漳河两岸捕鱼的人剖鱼的时候常常发现鱼腹中残留人的脚指甲,恶心得漳河两岸的居民很久都不敢再吃鱼。   虽说对外说高洋杀尽了东魏皇族,但是漏网之鱼总是难免的。这个元韵显然就是那个漏网之鱼。   “你怎么躲过去的?”高纬问道。   元韵说:“高洋抄我家的时候,我母亲恰好就带着我在文宣皇后那里,我母亲跪下来求她救我一命,她心软,答应了……”   “……”高纬沉默,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李祖娥这个苦命的女人都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   “你父亲是?”   “出帝,元氏,名修……”   “你居然真是公主。”   “但是,这并不代表你有资格被陆令宣重视……”高纬皱眉,觉得元韵没有把话说完。   “我的族叔,是元文遥,还有一个舅舅,他是千秋门的守将,库狄伏连……”   元文遥,的确是皇族旁支,能力不俗,先前因为得罪和士开被贬为兖州刺史,最近被征召还朝,是赵彦深和高睿拟定的内阁重要人选。   而库狄伏连,麾下有三千鲜卑猛士,驻守在千秋门,直接可以通往皇宫要道。   陆令宣看重的不是元韵,而是和元韵有关系的元文遥和库狄伏连。   “陆令宣,你图谋不小呀。”   高纬沉默了一会儿,背后的铁门拉开,走进一个穿着僧衣的女人。   “她该说的都说了,陛下,遵照你的承诺,放她一条生路吧……”李祖娥双手合十,淡淡道。   对于李祖娥的要求,高纬自然不能说不,恭敬的点头道:“好,朕答应饶她一命……”   “但是,”高纬话锋一转,“朕怎么保证放了她她不会接着刺杀朕?她武功极高,刘桃枝也只能略胜一筹……”   李祖娥道:“你给她喂毒,每七天给一次解药,这样她就不敢再对你下手……”   高纬点头:“有理。”   “其实您不用说,朕也会遵守承诺的,毕竟她把媛媛平安带到这么大,朕感谢她……”   李祖娥悲悯的望着元韵,“孩子,我这也是为了救你的命,想想你母亲,她好不容易让你活下来……,那么多人都死了,他们已经成为过去了,就是灭你满门的侯尼干(高洋的鲜卑小名)也已经死了,还有什么仇什么恨是不能放下的?”   元韵的身躯颤抖着,良久,才说:“媛媛在哪儿?”   “朕说过你可以活下来……”但他并没有说她可以再靠近媛媛。   “媛媛在哪儿?”元韵执着的可怕,高纬的眼神渐渐冷了起来,李祖娥叹了一口气:   “陛下,你就让她和媛媛在一块吧,她和媛媛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感情很深,她不会害媛媛的……”   高纬看向元韵:“你能保证吗?”   元韵想也不想,“我保证……”   高纬仔细想了想,不管是根据他看到的还是听到的,元韵确实都把媛媛照顾的无可挑剔。   “记住你的承诺。”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然后对小路子吩咐道:“给她准备热水还有衣服。”   “陛下”高纬发现刘桃枝早早的便在门外等着了。   “何事?”   刘桃枝将一张纸条掏出来,递给高纬,高纬拆开了一看,半晌,笑道:“这么说来,现在朕的弟弟、舅舅还有奶娘都混在一起去了,呵呵……”   高纬回头看了一眼,正从木架子上被抬下来的元韵,轻声吩咐道:   “传消息出去,就说今日朕处决了一个叫元韵的女刺客……,声势不要太大,让琅琊王知道就可以了……”   “喏……” 第三十二章元文遥   昭阳殿内灯火通明,数十个小太监抱着沉重的书简奔驰来回,伴随着老太监的的轻声呵斥:“慢一些,别惊扰到了陛下和诸位大人……”   他花白的眉毛几乎都要遮住眼睛了,可眼睛倒是一点也不花,自从高纬在昭阳殿建立了内阁之后,昭阳殿成为了北齐最忙碌的地方。   每天都有一批又一批的臣子往来昭阳殿接受陛下或者是上官的传召问话,奏折流水一般送进去,又流水一般发出,几天下来昭阳殿当值的小黄门全都练就了一副好身板。   更前朝时候武成帝在世的时候那清冷的样子截然不同,今上是一个勤政的皇帝。   夜色中一队宫娥远远的走来,老太监定睛一看,知晓这是嘉福宫中的宫女,应当是送夜宵来了。   为首的那名叫穆黄花的宫女这一个多月来经常往这边跑。皇帝和阁臣批阅奏章时间久了,脑力用的过度难免会腹中饥饿,这也是嘉福宫那边的一片好心。   高纬搁下了笔,伸了一下懒腰,便将手头的公务停下来。满房间的阁臣埋头工作,没有人注意到高纬的“行为无状”。   高纬估计这个时候差不多到了每天晚上的饭点了,吃完这一顿就可以回去睡觉。当然,这一顿饭是要请臣子们一块吃的,是工作餐,也是奖励的一种。   经过几天的初步工作的分配和磨合,阁臣们已经确立好了自己在内阁之中的地位,分配好了坐次和任务,赵彦深和高睿自然是内阁班子的领导人物。论能力论资历就摆在那里,没有人有不服的情绪。   至于琅琊王高俨,所有人都有意无意的将他忽略了,因此他反倒是内阁中最清闲的人物。   此时已经走上了正常的工作轨道,就目前来看内阁的工作效率在高纬的预期之内。   这还是很令高纬满意的,下面各部门批阅的奏章、处理的方案等等都要呈上来经过内阁的最后一次审批、讨论、修改之后才可以下发。虽然程序更加复杂繁琐了一些,但是毫无疑问,效率提高了很多,内阁成员经过讨论之后,认为有必要让皇帝了解一下的奏章才会呈上来给高纬看。   高纬再也不像几天前累成狗的模样了,时不时吃点点心,看看风景,自在的很。   宫女们上前施礼之后,将食盒一一发放到各位阁臣的桌子上,然后才下去,不知道为什么那为首的宫女看高纬的时候总是眼神闪烁,悄悄的脸红,高纬也不以为意,挥挥手让宫女们放下食盒就可以走了。   他现在没有兴趣看宫女们青春美丽的面容和身材,满脑子都是刚刚看的奏折中的内容。自然也就不会注意到那漂亮宫女的失望眼神,更不会知道她的名字叫穆黄花。   宵夜很简单,一般都是一些温补滋润的食材,比如小米粥和一些清淡一些的小菜。嘉福宫里做出来的要比御膳房的好吃,也更加讲究。   高纬和臣子们一般的饭菜,虽然高纬没有特意这样做,可还是让一干臣子受宠若惊。   高纬吃完之后,下面臣子们就开始讨论今日的政务问题了,也就是相互交流的时候。   经过高纬几天之内的考察,表现出色的臣子还是有一些的,总舵全局的自然是赵彦深高睿等经验丰富的老臣,年轻人那一边最有能力的就是唐邕和元文遥。   唐邕就不提了,家世好,本身也是很有本事,年纪轻轻做到兵部尚书,可元文遥的表现甚至还要超过唐邕,就连赵彦深也是表现出了足够的欣赏。   “通过他们汇报上来的情况来看,两淮的粮食储备还是很足的,不过也有可能有的地方他们造了假,谎报上来。去年我在兖州的时候……”   元文遥容貌端正,一派正气,声音清朗,就事论事的时候有理有据,常常可以把一些疑难复杂的问题给辩论清楚,得出准确可行的解决方案。   这是一个人才,前几日高纬通过搜集上来的一些资料就是这么判断的,元文遥确实能力不俗。   所以高纬才会按下心中的杀意将他放进内阁,打算一边观察一边做出结论,看看他到底是应该除掉还是扶持起来,不过越是观察,高纬的杀心就越是淡泊,最后已经完全转化成了欣赏。   有能力的人,不管那个上位者都是欣赏的。   虽然,高纬并不确定元文遥的忠心,可是他认可元文遥的能力。   这两者本身并不冲突,忠心当然很重要,可能力更加重要。   高纬决定给元文遥一个施展的机会。用完膳之后阁臣们各自散去,被锦衣甲士护送回府,高纬将元文遥留了下来。   高纬先是寒暄问候了元文遥几句,再询问了他的工作状况和家人情况,这才进入了正题:   “听说爱卿是前朝的皇族,可有此事?”   元文遥心脏猛地一跳,平静道:“算是有些关系,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先祖都是拓拔什翼犍,不过臣的先祖只是北魏皇族的远支,若说跟东魏攀上关系,还是很牵强。”   不卑不亢,没有惶恐的意思。高纬再次露出了欣赏的神色:“别紧张,朕也就是随口那么一问。”   元文遥绷紧的后背稍稍放松了一下,还没等他喘过气来,高纬接下来又是一句:   “爱卿可有失落的家人在宫中?朕可以让皇后照拂一下。”   元文遥不明白高纬究竟是随口那么一说,还是意有所指,冷汗登时就冒了出来。   片刻,方才艰难说:“臣,的确是有一个远房侄女在宫中……具体在那个宫中臣也不知晓……”   “嗯,”高纬不置可否,喝了一杯温开水,咂咂嘴,道:“她的名字可是叫元韵?”   元文遥震惊的抬头,然后缓缓低下,艰难的吐出一个字:“是。”   “出帝元修的女儿?”   “是……”   “前几日刺杀朕的刺客恰好就叫元韵。”   “陛下。”元文遥有些慌了手脚了。   高纬抬手示意他坐下:“朕没把她怎么着……”   心里嘀咕道:“小路子还没有把消息给散出去呀……”   说到:“前几日,朕找回了朕的皇妹,就是她一手照顾长大的,所以她就是有天大的罪,朕也赦免她……”   “陛下……”   高纬再次制止了他,“废话就免谈吧,只要她老实本分,朕自然护着她。”   “听说库狄伏连是她的舅舅?”   “没错。”元文遥虽然依旧是心中惴惴,可得到了高纬的一句保证,心里安定了不少,如果高纬不是这个想法,几天前就可以杀了他。   “嗯,朕知道了……”高纬看着他,微笑道:“看来你除了一点私心,对于对朕还是有忠心的,这朕就满足了。回去私下告诉库狄伏连,之后无论琅琊王告诉他什么,要他做什么,都得做出一副深信不疑、绝对服从的样子,听明白了了吗?”   “臣明白了。”   “嗯,下去吧。”   元文遥低着头躬身退下。   温暖的烛光里,高纬望着空无一物的桌面,手指轻轻扣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三十三章库狄伏连的软肋   皇城东,琅琊王府内。   高俨重重的将茶杯摔在地上,碎片飞溅,散落了一地,“这么说,库狄伏连是不愿意让孤进宫平逆喽?”   高俨一脸不忿,这几日在内阁,他努力的为自己争取权力,然而没有什么卵用,高纬鸟都不鸟他。还有一干阁臣,比如赵彦深、高睿、冯子琮这些家伙就没有正眼看过他,也就唐邕这些人客气一点,然而也就是这样了,客气却疏离,颇有划清界限的意思。   而且琅琊王的属下最近被清洗了一些,政令发布用的是琅琊王的名义,琅琊王在朝中的根基遭到进一步的破坏。   这些投机小人!高俨气的又拿起茶杯摔在地上!他可是琅琊王!是当朝右相!你们的政务统统不上报给我,分明就是不把我当成一回事!   不行呀!高俨忽然意识到自己必须要马上动手了,否则的话自己将彻底变成案板上的鱼肉,任由高纬宰割!   可是现在有两个重要的问题,其一,库狄伏连不愿意和高俨站在一起,其二,他现在还师出无名。   只有第一个问题解决了,他才能够放心的去想第二件,否则一切都将会是镜花水月!   当初高纬高俨的老爹高湛在世的时候,削弱了高俨的权力,将他逐出朝廷的权力中心,可是高湛也怕高纬将来会对高俨下手,于是就将高俨托付给了千秋门的守将库狄伏连。   库狄伏连手下有三千鲜卑猛士,可以说这是北齐上下最能打的部队之一,素质很高,而且个个都武装到了牙齿。他们驻扎在千秋门,守护着皇城,如果高俨要造反,那么就必须过库狄伏连那一关。   可是库狄伏连只答应过高湛在高俨危难的时候保他一命,却没有答应过高湛自己从此往后就是高俨的人。   所以库狄伏连对于高俨各种暗示视而不见,装作没有听到。如果不是因为答应过武成帝,他真想马上就把高俨这么一个乱臣贼子给拿下来,可是他库狄伏连是一个讲信用的人。   对于库狄伏连的装傻,高俨也是无计可施的,所以只能在这里跳脚砸杯子。   半晌之后,胡长仁终于开口了:“殿下先别急呀,我觉得是不是咱们的方法不太对,殿下这么冒冒然的去找他,他可能想答应也会因为害怕被陛下怀疑而拒绝,明的不行,咱们还可以来暗的。”   高俨余气未消,怒道:“孤又何尝没有这样做过?孤给他送过美女,给他送过田产财帛,可是他全都一分不少的给孤退回来了!他就是没有胆子!跟着孤难道不比跟着高纬卖命强吗?”   “那,那许以高官厚禄呢?”胡长仁自以为聪明的拿出当初他结党营私的那套三板斧,陆令宣暗地里嗤笑了一声,这套要是可以笼络到库狄伏连那才有鬼了,谁不知道库狄伏连那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水火不侵,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上意和军法!这样的人拿什么去拉拢贿赂都是没有什么效果的。   “……”高俨无语的看着胡长仁,如果不是因为胡长仁和他的下一步计划有重要关联,他早就把胡长仁这么个猪队友给踢出去了!   “殿下不要着急,不可以诱之以利,那我们换一种方法也是一样的……”   “哦?”高俨有些兴趣了,目光灼灼的望向陆令宣,道:“愿闻其详。”   陆令宣已经站在了高俨那一边,自然要拿出一些真东西出来,否则一旦高俨夺得大位,自己这一边的人的地位会很尴尬。   高纬已经对她们撕破了脸皮,在站在高纬那一边迟早被清算,不如跟着琅琊王冒一次险,也好过成为待宰的羔羊。   反正在北齐,夺位的事情多有发生,即使后来朝臣们再如何不满,也是无济于事,琅琊王已经登基坐殿,再也没有人能奈何她们了。况且,就陆令宣来看,琅琊王这边的赢面还是很大的,他只是差一个机会而已。   陆令宣说道:“我曾经和库狄伏连有过一段交情,他拜托我照顾他在宫里的外甥女儿……”   “高纬还有那个女人是库狄伏连的外甥女?孤为何不知道?”   陆令宣道:“不是陛下的妃子,而是一个普通的宫女……”   高俨疑惑的挑挑眉,“宫女?一个宫女有什么值得看重的?”   “殿下有所不知,这个宫女不是普通人,是正儿八经的前朝贵胄……”   高俨变色:“是前魏遗女?”   “对,库狄伏连是她名义上的舅舅,所以库狄伏连频频向我示好,也就是为了让我保护好她的外甥女。”   “那又如何?”高俨自然明白前魏皇族究竟有多么巨大的能量,在一些鲜卑人眼里,北魏拓跋——元氏一族是神圣至高无上的。如果她有这层身份,的确会有一大批人愿意明里暗里的保护她。不过对高俨来说,也就这样了。   须知皇族也是分亲疏远近的,北齐的前身东魏,高欢扶持的原本是北魏孝文帝之孙,元修,这是正经的北魏正统,但是后来元修不满高欢让他做傀儡,一怒之下跑到关中投奔宇文泰去了,高欢没有办法,不想在名义上受到宇文泰的压制,所以又扶持了一个傀儡皇帝,这就是孝静帝元善见,他是北魏孝文帝之孙,清河文宣王元但的儿子。   不是嫡系不说,仅仅也就是个旁支,在那些鲜卑人眼里谁高谁低一目了然,所以高洋灭掉东魏灭的肆无忌惮,相反,北周灭掉元氏皇族的时候可是引起众多不满,为什么同样是杀了皇帝却有这样截然不同的反应?无他,在世人眼里,人家元修一边才是正宗的北魏血脉。   库狄伏连的侄女儿是元氏一族不假,但是也只是元氏的旁支,不足以说明什么,也难以有什么能量。所以他不认为她可以起到什么作用。   不料陆令宣神秘一笑,道:“当初元修有一个宠妃库狄氏,元修逃到北周之后,没来得及顾及自己的宠妃们,于是这些妃子就被神武帝送给了孝静帝元善见,库狄氏那个时候已经是身怀六甲……”   高纬动容道:“你是说……,那个宫女,其实是出帝元修的女儿?”   陆令宣笑道:“正是……”   高纬嘶的吸了一口凉气,谁不知道元氏一族在鲜卑人里号召力巨大,所以北周宇文氏篡位的时候一点血脉也不敢留下,将孝文帝一脉的嫡系皇族斩尽杀绝了,也就是说北魏真正的皇族,最后一点血脉也没有了!   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大齐居然还有一个真正的元氏皇族血脉藏在宫里!   即使是高俨也对这个女人所包含的巨大背景垂涎不已,得到她,便意味着得到鲜卑的支持!最重要的是得到库狄伏连的支持,他不信库狄伏连会将北魏公主置之不顾!   “此女你有办法弄出宫来吗?”高俨两眼放光,有些迫不及待。   陆令宣摇摇头说:“不可能了……”   “为何?”高俨皱眉。   陆令宣只是一笑,道:“宫里传来消息,前几日陛下处死了一个女刺客,那个刺客名叫元韵,正是那名北魏公主……”   高俨脸色一沉,而后就是难以抑制的狂喜之色! 第三十四章影帝库狄伏连   “哈哈哈哈!……”高俨仰天大笑,心里狂喜,道:“高纬呀高纬,这下你死定了!哈哈哈哈……”   元韵是北魏血脉,可想而知在那些暗地里保护元韵的人眼中她是有多么珍贵,库狄伏连又是元韵的舅舅,元韵被高纬杀了,北魏最后一点血脉被斩尽杀绝,库狄伏连又怎么可能不愤怒?   这下,只要高俨前去撺掇一通,库狄伏连势必站在他这一边!打开千秋门,任他斩杀高纬!   高俨马上做好了决定,道:“来人,给孤备好车架,孤要去一趟库狄伏连那里!”   他扭过头,对陆令宣露出了一个春风般和蔼的微笑:“郡君和孤一块去。”想让库狄伏连相信,总要有一个证人。陆令宣没有推辞,直接答应了下来:“遵命……”   “至于舅舅……,”高俨想了想,“您进宫去面见母后,争取让母后写下讨逆诏书,准我入宫平逆。”   “是……”胡长仁躬身答道,高俨双手背在身后,施施然出门而去,豪情万丈,仿佛大业已定。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讲故事,讲的什么呢?从前有座山……”   昭阳殿里,媛媛的两只小脚丫踩在火炉上,小手托着下巴,听着高纬给她讲故事。几天前高纬为了和她拉近一下感情,放出了大招——讲故事,在听了西游记之后,媛媛一发不可收拾,天天闹着高纬要听故事。   高纬没有办法,只好带上了小姑娘,省的她撒泼打滚的和婉儿闹,元韵静静的侍立在一旁,低垂着头。   有高纬在的地方她是不敢这么随意的。   高纬在她眼里已经升级为了披着人皮的恶魔。   虽然他确实很会讲故事……   不过今天高纬没有讲故事的心思,他还有奏折要看呢,所以也就有气无力的敷衍一下小姑娘,讲了个“三个和尚”的故事。   媛媛一开始是兴致勃勃的听着很快就烦了,撅着小嘴,道:“什么嘛?一点意思也没有……,我要听西游记,那个唐僧最后找到了孙悟空吗?”   “媛媛啊,你哥我还要批奏折呢……”高纬无奈的看着坐在旁边的小丫头,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要嘛,我就要听孙悟空……”   “媛媛……”   “不要!”   “媛媛……”   “哼!”   高纬投降了,“好好好,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不好,等我批完奏折就可以,马上……”   元韵偷偷的抬眼看着着不到几天就已经亲昵起来的兄妹,心里有些感慨,高纬对媛媛的好,自然是被元韵看在眼里的。她这些年见识了太多,自古天家凉薄,骨肉之间亲情极少,高纬能把媛媛封为公主已经出乎她的预料,更别说容忍媛媛的撒泼打滚、无理取闹了,有了哥哥的纵容和溺爱,媛媛调皮了很多。   不管怎么样,高纬这个哥哥显然是称职的。   “陛下……”一名锦衣甲士无声的出现了。   媛媛乖乖的闭上了嘴,她知道哥哥有事情的时候是不能胡闹的。   “何事?”   “琅琊王开始准备了……”   高纬“嗯”了一声,继续批他的奏折,道:“朕明白了,继续打探……”   “喏!”   很快小路子也匆忙上殿,高纬皱眉道:“何事?”   小路子恭敬道:“启禀陛下,国舅方才入宫请求觐见太后。”   笔尖一顿,晕染了一颗硕大的墨点,高纬叹了口气,舒展开眉眼,面无表情道:   “他们果然走了这条路……,也罢,随他去吧,别拦着他,让他进去,怎么说,母后也是他妹妹……”   说完将毛笔一丢,抱起媛媛坐在高纬怀里,高纬笑道:“不是说要听故事吗?我们接着讲西游记好不好?”   “好呀好呀……”媛媛欢喜的拍巴掌。   元韵悄悄的抬起头,望着这上面相似的、言笑宴宴的两张笑脸,心情略有些复杂,媛媛天真烂漫,全心全意的投入到故事里,没有察觉到这个刚刚认回几天的哥哥眼底居然埋着如此多的寂寞和疲惫。   库狄伏连府上来了两名不速之客,库狄伏连身上的铠甲还未卸下,不露声色的看着坐在上首的琅琊王,问道:   “不知道殿下莅临寒舍有何指教?”   库狄伏连四十有余,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身形高大,孔武有力,浑身上下包裹在精甲之下,只露出头部,即使已经远离战场,库狄伏连依旧保持着严谨的作风。   高俨仿佛没有听出库狄伏连语气中的不满,热情的迎上去,笑吟吟道:“哎呀,库狄将军换值了?”   库狄伏连对这一套不感冒,冷冰冰道:“不敢当,臣等一下还有要务在身,就不留殿下了……”   高俨眉心跳了跳,暗骂道:“真是不识抬举!”但脸上还要装作一幅热络的样子,“库狄将军最近用人可还顺心?孤听说最近斛律家又调集了上百名边军入宫为侍卫……”   “殿下到底想说什么?”库狄伏连皱眉道,高俨很显然在戳他的痛点,这些年,他掌管千秋门,而斛律光高睿等人却频频将宫中的禁军裁撤,换成边军,不就是为了提防他库狄伏连吗?这种不被人信任的感觉十分不好受。   陛下提防他,还不都是因为琅琊王?如果琅琊王老实一点,本分一些也就算了,但很显然,琅琊王并不是这么老实的人。库狄伏连眉间的川字纹更加深了几分,道:“殿下和陆郡君前来究竟是何事?”   高俨被这么赤裸裸的揭穿,脸上有些挂不住,强行压下心中的火气,道:“还是让陆郡君先跟你说吧……”   库狄伏连疑惑的看向陆令宣,陆令宣在他面前还是说得上话的,因为他的外甥女还捏在陆令宣手里,因此库狄伏连对于陆令宣的一些不太过分的要求也只能听之任之。   陆令宣脸上换了一幅凄然的表情,告诉库狄伏连,“库狄将军,那个,元韵,我们没能保住……”   “什么?”库狄伏连震怒了,一把揪住陆令宣的脖子,几乎要将她的脖子给捏断,喘着粗气,咬牙道:“你……,你给我说清楚!”陆令宣面露痛苦之色,脸上涨红。   眼看陆令宣就要断气,高俨上去搬开库狄伏连的手,道:“将军不要着急,先听她把话说完……”   库狄伏连松开手,将陆令宣扔下,虎目圆睁,低声怒吼:“还不快说!”   陆令宣狠咳了好几下,这才调匀呼吸,期期艾艾的告诉库狄伏连:“难道将军没有听到风声?前几日,陛下处决了一个刺客……”   库狄伏连皱眉道:“听到过此事……听说陛下命人将刺客大卸八块,扔到荒郊野岭喂狼了……”   说着说着,库狄伏连的眼睛渐渐睁大了,难以置信的看着陆令宣:“你的意思是?”   “那刺客就是您的外甥女……”   “什么?……”库狄伏连激动下一拳砸断了身前的文案,上前将陆令宣提起来,红着眼睛咆哮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怜的陆令宣抓在他手里就像小鸡仔一般,狂抖如筛糠,吓的脸色发白。   高俨好不容易把暴怒状态的库狄伏连给劝住,“库狄将军,听她把话说完……”   陆令宣“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库狄伏连,库狄伏连绝望的闭上眼睛,悲叹道:“韵儿呀,你死的好惨啊……嗬……”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居然哭的像一个小娃娃一般。看的高俨和陆令宣都不由自主的受到了感染。   高俨心中暗喜,心想:“看来陆令宣说的没错,那宫女果然来头不一般……”   而后一脸惋惜的上前劝慰道:“库狄将军,逝者已逝,不必太过难过了……”   劝了好一阵子,库狄伏连才从打击中回过神来,睁大血红一片的眼睛,瞪着高俨,沉声道:“我对陛下一片忠心,陛下却如此待我!……,殿下你说吧,想让我库狄伏连做些什么?”   高俨和陆令宣对视一眼,目有喜色,却没有发现“哀痛至极”的库狄伏连悄然将手里的生姜给藏进了袖子里。 第三十五章酝酿   冷风呼啸,丝丝缕缕的寒气如同针蛰一般往袖子里钻,长信宫前的回廊里,灯笼暗暗,如同长夜不寐的鬼火。回廊中空无一人,只有一道浅浅的影子在宫墙穿过。   虽然是大寒天,可胡长仁的背后却被冷汗给浸湿,他紧张的左右看看,拉开自己的衣襟,一份明黄色的帛书安静的躺在他的怀里。胡长仁闭眼呼了一口白气,收拾好心情,朝千秋门外走去。   废了半天口舌,太后妹妹总算是答应写下这份废立诏书,不管是太后妹妹还是他胡长仁,其实在倒向高俨的时候都是做出了一番思想斗争的。   其实就个人感情而言,胡长仁还是挺喜欢高纬这个外甥的,小时候他也可以跟自己尿到一个壶里,可是现在……唉,胡长仁望向前方飘渺的灯火,心里忽然有些悲凉。   【可是啊,琅琊王说得没错呀,纬儿如果不退位,那么我老胡家绝对会遭遇一场灭顶之灾!】   【为了保全自家,也只能牺牲一下纬儿了……】   “俨儿他想废帝?不行,这绝对不行,我不答应!”玉佛堂内,胡太后惊诧的大声反对。   二子相杀,这是她和高湛都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胡太后把矛头指向了胡长仁,“大哥,罔我叫你一声大哥,俨儿他生出这样的心思,你为何不劝阻他!你是非要看到他们兄弟阋墙、血流成河才高兴是吗?你究竟是何居心!”   胡长仁苦笑道:“这不是我要如何了?琅琊王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琅琊王手底下有十余个投靠的勋臣,如今千秋门的守将库狄伏连也快要被他收服了,你觉得纬儿他怎么能够挡得住琅琊王?”   “什么?连库狄伏连都投向俨儿那一边了?”胡太后几乎站立不稳,一只手扶住矮几,缓缓坐下,面色煞白。她几乎不敢想象,她和高湛老早就害怕会有这么一天出现,所以最终决定让高纬继承皇位的时候就一直有意打压高俨,就是为了防止会有这么一天,可是千防万防,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难道说,这就是宿命吗?】她心灰意冷的想。   “呵,俨儿准备的这么齐全……,怕是很早的时候就存着这份心了吧?……”她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了。   胡长仁默然不语,其实琅琊王的心思朝中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些年琅琊王也的确一心想要韬光养晦,尽量淡出高纬的视野,可是却依然被高纬识破,这让高俨不得不铤而走险。   虽然冒险,但是值得一试!赢了就赢了所有!   胡长仁语重心长道:“事已至此,也无可挽回了……妹子,你就答应下来吧……”   “哀家要是不答应呢?我要是到纬儿那里把一切都告诉他呢?”胡太后反问道,像是随口那么一说,可是自己的妹妹自己终归是了解的,胡太后这可不是开玩笑。   于是胡长仁捏着胡须,脸皱成了一个苦瓜,道:“妹子,你别这样,你这样做有什么用呢?你现在告诉纬儿那也来不及了,搞不好俨儿会提前动手……,再说了,就算纬儿有本事镇压俨儿,可这是谋反大罪呀!是要诛族的!纬儿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纬儿了,就算纬儿和从前一样,出了这样的事,纬儿能放过俨儿吗?”   “……这些日子纬儿做的那些事你也看到了,先是杀了老和,然后又得罪了勋贵,然后又差点杀了自己的亲舅舅,现在连陆令宣那个婆娘都已经站到俨儿这边了,即使是俨儿没有存着废立的心思,这个皇位纬儿也是坐不稳当的!”   “你自己想一想,纬儿他对你可还和从前一样吗?”胡长仁几乎动用了全身力气,这是他有生以来口才最好的一次,“纬儿他和过去不一样啦!他动手不会心慈手软的,照他这样下去,不仅仅是我们老胡家,迟早他会把刀架在俨儿的脖子上的!”   “妹妹,哥求你了,你就算不为咱们家考虑一下,你也为先帝留下的江山、为俨儿考虑一下吧!”   胡太后被打垮了心理防线,哭泣道:“那我能怎么办?纬儿赢了会杀了俨儿,俨儿赢了也绝不会放过纬儿的!”   胡长仁心中一动,说:“来之前我也这样问过俨儿,俨儿再三保证过了,说只要纬儿乖乖退位便绝对不会为难纬儿的,照样封纬儿做一个太平王爷。”   胡太后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希翼的地问道:“果真?俨儿真的是这么说的?”   【当然是假的……】这只是胡长仁为了骗妹妹赶紧写诏书编出来的鬼话,稍微理智一点的人都可以想明白,只不过胡太后此刻已经被伤心和恐慌冲昏了大脑,才会将胡长仁的话当作最后的救命稻草。   “大哥,你说得可是真的?俨儿真是这么保证的?”胡太后追问道。   胡长仁的眼底闪过一丝愧疚,飞快的掩去,面不改色道:“这是自然,我还能拿纬儿的命骗你不成?”   “……”胡太后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榻上,良久,方才说:“好……,我写,拿笔墨来……”   心里正在矛盾中纠结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千秋门外,守门的士兵连腰牌也没有检查,身也没有搜便放他的马车过去了,胡长仁撩起帘子疑惑道:“欸,今日千秋门怎么检查这么松啊?”   那平日里少言寡语的禁军兵士道:“库狄将军特别交代了,说是国舅爷的车驾可以不用检查。”   “哦,”胡长仁合上帘子。   【看来琅琊王已经把库狄伏连给说服了,果然,纬儿这次一定是赢不了了……】   胡长仁觉得自己站对了队伍,对车夫吩咐道:“去琅琊王府!”   此刻琅琊王府的一个暗室里,烛光明亮,琅琊王和十几个人正在密室中议事。   “你们在邺城里可以调集多少人?”   “殿下,臣等在西大营管着四千多人,可以全部抽调过来!”   “殿下,臣这边怕是不好办哪,臣可以调动的兵马现在都在北大营,北大营的上官是兰陵王,没有合适的理由,怕是不好调动呀……”一个人皱眉说。   “兰陵王……”高俨也皱起了眉,想了想说:“不必顾及他,兰陵王这个人领兵打仗有一手,可是如果让他参与朝政他是绝对不敢的,更别说,这废立之事,他决计不敢和咱们对着干的。”   这是兰陵王给人的一贯印象,事实也的确如此,兰陵王这个人,只要不是在战场上,一向都是温顺和气的,在朝中的存在感比他的弟弟安德王还要低,奉行的是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那一套,因此,如果说兰陵王会翻脸挡住他们的路,琅琊王是不信的。   “到时候拿出太后的密诏给他看,他如何敢拦住我们?”   “这么说来,殿下到时候可以调集不下万人!大事可期呀!”一个人惊喜道。   “殿下必成一代圣君!”   “错啦,该改成陛下了!”   “哈哈哈哈哈……”   “怕就怕左相呀……”一个人忧虑道:“听说近日左相就会回邺城。”   琅琊王道:“孤早就想好了……,孤会让母后下旨调太宰段韶回京,拥立孤登基,到时候大势已定,斛律明月(就是斛律光,明月是他的表字)就是有天大的手腕也无力回天了!”   “王爷,国舅爷来了……”老管家出现在密室门口,背后胡长仁迈步进来。   “殿下,这是太后的密诏。”胡长仁将诏书递给琅琊王,高俨迫不及待的夺过诏书,摊开仔细看,欣喜道:“天下是孤的了!”   “恭喜殿下!”所有人都拜倒。   “殿下准备何时动手?”   “免礼!”琅琊王此刻心中豪情满怀,却做出一幅从容的样子,说:“后天就是岁朝节,百官都会入宫朝见,那个时候动手,可以把百官都控制起来,再好不过……嗯,就是后天了!到时候派人调集一万人进邺城,孤亲自领着三千兵马进皇城和库狄将军汇合,嗯?库狄将军没意见吧?”   “臣没有什么意见。”库狄伏连恭敬道,似是完全被高俨收服的样子,高俨呵呵一笑,拍拍他的肩甲,道:   “诸位放心,孤夺得大位绝对不会亏待各位的!”   “呃?舅舅有什么想说的吗?”   “臣,没什么想说的……”   胡长仁想了想,终于还是将为高纬求情的话咽倒了肚子里。 第三十六章朝岁节   朝岁节是大日子,它在当时比之后世还要盛大隆重,是十分重要的节日,即使北齐上层基本鲜卑化,但也得遵从这样的习俗。   春节,最早可以追朔到先周时期,到了魏晋时期,习俗已经基本定下了后世过年的、最主要的雏形。   根据晋朝周处所著的《风土记》中记载:除夕夜大家各相与赠送,称为“馈岁”,长幼聚欢,祝颂完备,称“分岁”;终岁不眠,以待天明,称为“守岁”。在这一天,是祭祖及合家团聚的好日子。   当然,朝廷方面自然更讲究一些,皇帝守岁之后,群臣也接着穿着隆重鲜亮的朝服上朝觐见,这叫做大朝会。   各地手握重兵、牧守一方的诸侯、宗室王爷都要亲自或者派遣世子朝见皇帝,各方封疆大吏和王爵都要挑选最珍贵的礼品上贡帝王,在朝会上,对自己过去一年在地方的治理情况向皇帝做一个“述职报告”,这是必须的。   《孟子》有载:“诸侯朝天子曰述职,一不朝则贬其爵,二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军移之。”可见“大朝会”不仅是一种礼制,也是一种对于诸侯的约束。   尤其是,在当时的北齐有诸多王爵,也有许许多多的藩王,甚至还有不少异姓王,比如斛律光就被封为咸阳王,就连奸臣娄定远都可以靠裙带关系封为临淮郡王,可见北齐还有北周(北周和北齐这方面差不多)的王爵似乎不是这么值钱,但即便如此,也是有一部分藩王外出就藩,手握一部分权力,就更加不好节制,大朝会,也是君王试探藩王及各大臣的忠心的时候。   不管是高纬那一边,还是王公贵戚们而言,大朝会都是不可忽略的。   因此近几日内,从各地赶来的车驾塞满了邺城的街道,藩王们纷纷驾车从各地回来,其场面可想而知是如何的隆重盛大。   今日高纬睡到很晚才起床,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媛媛早就已经小跑过来等着要听故事,听婉儿说高纬还在睡觉,她便撅起嘴巴,嘟嘟囔囔的,大概意思是高纬真懒,睡到这个时候还不起来……   元韵对婉儿报以无奈的苦笑,婉儿倒也不太在意这些,这一个多月高纬确实很累,今日是节日,便让他多睡一会儿也没什么……,婉儿命人端出一些时新果子、糕点来给媛媛垫一垫肚子。   “你皇兄还在睡,等睡醒了我们就用早膳。”   “好吧……”媛媛转了转乌溜溜的大眼睛,伸手去抓果盘上的糕点吃,元韵轻轻在她肉乎乎的手背上拍了一下,于是媛媛就有些委屈:“我洗过手的……”伸出手给她看,“不信你看,都洗干净了……”   “哈,小孩子嘛,你让她多吃一些也没什么。”高纬从寝殿内转出来,斛律婉儿跟在他后边整理衣服。   “今日是重要日子,陛下穿的郑重一点儿!”婉儿无奈的跟在后边忙忙碌碌。   “怕什么?宴请诸王还有守岁不是在晚上吗?到时候又得换一次衣服,多麻烦?”高纬撇撇嘴。   “上早膳吧……”高纬在自己的座位前坐下,那个时候吃饭都是分食制的,大家并不坐在一起吃饭,但昨日高纬特别交代过了,换上一张大大的圆桌,大家坐在一起吃饭,跪坐的榻和蒲团也撤去了,换上了高纬设计打造出来的椅子。   “咦?”媛媛满脸都是惊奇,看着高纬四平八稳的坐在上面颇为有趣,于是也踮起脚尖,学着高纬的样子将屁股搁上去。   “咦?”媛媛感觉这样坐要比跪坐舒服很多,两条小短腿晃来晃去的。   高纬笑着在她鼻子上捏了一下,“是不是比从前那样舒服多了?”   媛媛点着小脑袋瓜,道:“比从前那样跪着坐好多了!”   “哼,”高纬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用膳,别晃来晃去了。”   “母后那边怎么说?”高纬忽然问道。   斛律婉儿明白他这是在问自己,于是说:“今日一早我就到玉佛堂请安了,母后把年例收下了,但还是不肯见我……”言语中透露出一点委屈,高纬于是劝慰道:“没事,知道母后身体还好就行了,今天晚上大宴诸王,还是可以见到母后的。”   媛媛倒是很活跃,也许是看出嫂子心情不好,于是叽叽喳喳的把各种“有趣”的故事说给她听,很多事情叙述起来的时候颠三倒四、没头没尾的,但是媛媛说的很开心,婉儿很配合的乐呵了几声,心情也好了一些。   高纬默默的喝干碗里的小米粥,脸带微笑的听着媛媛和婉儿两个扯皮,眼底却毫无情绪,他知道太后之所以不见他们,不是因为对婉儿和高纬还有意见,而是对高纬心存愧疚,所以才不愿意见高纬。   很多人其实都是这样的,心存愧疚,怎么办呢?不如不见,或者干脆把愧疚的对象再踩上一脚,万劫不复,亲手毁掉他,这样就不会再愧疚了,这是最好的选择……,人普遍都有的一个逃避心理。   【母后呀母后,你们就这么确信你们押对宝了?】   高纬看向殿外,天空一片浓云,惨淡晦暗的光景。   高纬轻轻吸了一口气,提起筷子夹了几片牛肉到媛媛的碗里。   【月黑风高夜,杀人的好天气……】   邺城笼罩在白雪之中年节的气氛给邺城增添了不少生气,街道上热闹无比,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   人流在街道的开头汇聚,又在岔路口各自散去,人生际遇大概就是如此。   街边卖饼子(类似于馒头)的小摊贩在叫卖吆喝,用不知道从那里听来的、文邹邹的话吆喝,夹杂着各种表达祝福的话语,听上去颇有些好笑。有贵人路过,便微笑让下人卖几斤饼子回去,还顺带批评几句说他这个祝词不伦不类的……,摊主便咧开了缺了一颗牙的嘴憨厚一笑。   天慢慢的便黑了,朔风呼啸,满城都点起了温暖的烛光,享受这宁静的温馨时刻。   宫里面,宫女太监如同潮水一般将整个皇宫妆点修缮一新,四处都可见醒目的红色。   皇城东,王公大臣们家里也早已准备好了一个个娱乐的节目,下棋,投壶,握槊,欢声笑语一片,所有人都暂时忘记了烦恼,安心的享受这难得宁静的团圆时刻。这时候即使周围有个别一两个宅子气氛诡异的平静,他们大抵也是不会注意到的。   一切都仿佛很正常、很美好。   他们还不知道有一个怎样巨大的阴谋已经开始萌芽。   到了更晚一些,千秋门便缓缓打开了,等候已久的宗室藩王们的车架经过巡检,一辆辆进了宫门。   琅琊王府内,琅琊王披挂好了一身铠甲,转身望向身后一干全副武装、面色潮红的下属,说:“三刻钟之后,我们进千秋门!” 第三十七章篡   宴会在太极殿上举行,这是高家宗族里的一次家宴,除了少数几个身体确实有恙的让王世子代劳之外,剩下的王爷几乎全部到场了。胡太后也在宴会之前盛装出席,在高纬的侧边摆了一张桌子。   高家一家老小,有爵位在身的几乎都在这里了,先是对着高纬山呼万岁,然后依次入席,胡太后偏头看高纬,只见高纬的脸上笑意宴宴,和煦温暖,胡太后心中猛地一痛,便偏过头不敢再看。   高纬环顾四周,奇怪的问道:“仁威(高俨的表字)怎么不见了?”   诸王也到处查找,没有看到琅琊王的踪影。不仅琅琊王不见了,连兰陵王和安德王也消失了踪影,只是高纬并没有发问,高家诸王也只当高纬另有安排。   胡太后连忙解释道:“俨儿他身体不适,说是要晚一些再过来……”高纬对于这种谎话也懒得揭穿,“嗯”了一声,说:“那就先不必等他了”,然后宣布上歌舞,开席!   宫女们浓妆艳抹的上到大殿来,赤着脚,露出一对对天足,在红毯上翩跹起舞,红菱漫天飞舞,恍若神人,比之后世的舞台表演高出不知多少段位,藕臂轻抬,纤腰只盈盈一握,看上去赏心悦目,舞姿亦是十分优美,高家人的音乐细胞被此激起来,有的抚着胡须看着歌舞,随口点评音律,还有的人已经开始用象牙筷子敲打着玉碗,如珠坠玉盘。   宴会的气氛一时间活络起来,从前的高纬也是一个音乐帝王,而如今他也只是赞了一声“好”,然后便慢慢吮着一杯滋味清甜的酒酿,不知道为什么,即使胡太后早已察觉到儿子和从前不同了,但还是感觉心中一阵发慌。   【纬儿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胡太后努力想要从高纬的表情看出什么东西来,但是高纬一派和乐的模样,她什么也看不出来。高纬察觉到胡太后在暗中看他,回过头笑道:“母后光顾着看朕干嘛?喝酒啊,一年可难得一次这么热闹!”   胡太后讪讪一笑,举起酒杯,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满堂皆喝彩。   【看来是我想多了……】   但是想到今晚可能发生什么,她心中还是心痛如刀绞。   【待会儿不管俨儿怎么说,我都不会同意他动纬儿一根毫毛的!】胡太后心想,却没有想过高俨究竟会不会将她说的话当成一回事。   无论如何,这一场厮杀都无法避免了!   高纬要借这次机会,一举拔掉琅琊王还有一切站在他身后反对高纬的势力,彻底巩固自己在朝堂上的根基!北齐的朝堂上只能有一个声音,一个人说了算!   只要能让北齐浴火重生,哪怕让他杀掉满朝上下一般的人他也在所不惜!   杀一不能敬百,那朕就杀百敬百!驱猛士十万,斩尽天下不臣人!   高纬当然知道北齐灭亡之后会发生什么,高家皇族会被屠杀,钉在耻辱柱上。   胡太后带着儿媳穆黄花沦为妓女!   成者为王败者寇!   因为胡太后是亡国之君的母后,所以她的不堪,她的丑闻被世人放大了无数倍来看待!   苻坚的母后不也是一个荡妇吗?   光明正大的养面首,那一样不比胡太后要出格?可是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为什么?因为苻坚是一个雄主,横扫北方的枭雄!除了他自己,没有人敢提起这事!   历史向来都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胡太后和穆黄花哪怕再如何不修私德,可是凭她们从前的身份,也绝不会自愿堕入风尘沦为娼妓!可是她们不敢,在北周宇文氏那里她们不敢反抗!连高氏宗族都被杀了,两个可怜的女人又怎么敢反抗!   宇文氏就是要让北齐最尊贵的女人沦为玩物,就是要扯下高家最后一点尊严,让高欢高神武一手缔造的王朝沦为千古笑柄!   宇文邕既狠且毒,但是北齐日益腐朽,毫无还手之力,支撑着北齐王朝军队的三根支柱在齐后主的手下一一倒下!   段韶病重而死,斛律光被满门抄斩,兰陵王高长恭被一杯酒赐死!   还有层出不穷的农民起义和天灾、鲜卑勋贵和汉人世家的内斗,以及北周、突厥与高句丽的侵扰,这些都是导致北齐由全盛不到三十年便轰然倒下的原因!   这一历史绝不能在他手上再次重演!绝不能!   高纬凝视着清亮的酒浆,酒面倒映出他幽深的眸子,握住酒杯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高纬仰面一饮而尽。   这口酒比暴风还要烈,比风雪还要冷!   “报!!……”一个宦着尖利的声音刺破了太极殿内的歌舞升平!   “启禀陛下,城中巡防营来报!琅琊王他反了!琅琊王他反了!啊!——”   宦官一声惨叫,背后,不知何时凑过来的一个身穿铁甲的禁军将长刀狠狠的捅进了宦官的后背。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淋漓的鲜血从刀剑上缓缓滴落了一地。   他将尸体一把推倒在地,将刀子拔出,脸上满是倨傲狂热之色。   接着满殿值守的禁军便都拔出了长刀,不是对准这个在太极殿内放肆的家伙,而是把长刀对准了满堂的王爷还有——皇座之上的高纬!   “你们!——”诸王惊怒的望着这些禁军,脑子先是一懵,然后明白过来,这些人是反贼!   他们要造反!   禁军们涌上来,将刀对准高纬。   胡太后脸色惨败着从座位上下来,颤抖着手按在高纬的肩上,说:“纬儿,你退位吧……”   满殿哗然!   【太后和琅琊王是一党!】诸王现在明白过来了,【太后帮着琅琊王篡位!】   高纬只是一笑,偏头望着胡太后通红一片的眼睛,问道:“朕要是不答应呢?”   高纬这洒然一笑,刚毅果决,似乎不打算低头了。只是在其他所有人看来,这笑容无比苦涩,带着深深的失望和勉强。   胡太后劝慰道:“放弃吧纬儿,你赢不了的……,我已经跟俨儿商量过了,只要你主动退位,他答应不杀你,你还可以做自己的太平王爷……”   “呵,”高纬笑的很讽刺,“太平王爷?母后是说像高殷还有高百年那样吗?”   高殷被囚禁而死,高百年被高湛活活打死。   退位之后高纬是个什么下场,难道胡太后不知道吗?!   “你,你放心,我就是日日把你带在身边也不会让他动你一根毫毛的!……”   胡太后焦急的说道,话音未落,一个人站起来,震怒的指着胡太后骂道:“疯妇!你是想让大齐倾覆不成?”   这人颧骨突出,骨瘦如柴,但精神很好,一双虎目中满是怒火,正是赵郡王高睿。   “大胆,你怎敢称太后为疯妇?!”一个禁军将领拔刀对准高睿,高睿丝毫不惧,指着他骂道:“你们这群乱臣贼子!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将领嘲讽的一笑,道:“我先送你上路!”抬起刀便要砍下高睿的头颅!   诸王都不忍心的闭上了眼睛,在钢刀就要砍断高睿的脖颈的时候,那将领的手臂忽然断裂,鲜血喷洒了高睿半个身子!那将领一声惨叫,而后惨叫声戛然而止,因为他的头颅被一把锋利的镰刀砍下了!   【怎么回事?】诸王抬起头,只见无数系着绳子的飞镰漫天旋转,呼啸飞舞,刺入禁军的咽喉、胸腹!在他们身上绽开无数血色的妖花!   …………   千秋门外。   琅琊王仰面看着这高大的城楼,库狄伏连大喊一声开关,布满铜钉的高大城门便嘎吱一声缓缓拉开。   前方是漆黑一片的宫道,只有几盏灯笼可怜的挂在两侧的宫墙上。   穿过它,可以直接通往太极殿!   琅琊王死死的攥住手中的青龙偃月长刀,向后扫视一眼,四千余人黑压压的站成一片,带着一股攻城摧山的杀气!   这些都是投靠他的各家勋贵养的私兵,今夜将随他入宫,助他完成大业。   “西大营和北大营动手了吗?”   “启禀殿下,按照时辰,估计已经动手了!”   “好,进入邺城之后首先将安德王和兰陵王拿下,太尉府的巡防营里可还有七千多的兵马,也是个麻烦。”   “喏,臣这就命人通知他们!”   “好……”琅琊王气势猛地升起,青龙刀前指,带着划破空气的震荡声,风雷赫赫,运足气,大喝一声:   “——攻!!”   “杀!杀!杀!!”这些人犹如潮水一般涌入了千秋门! 第三十八章皇座之争(上)   除夕,满邺城都笼罩在节庆的氛围中。   北大营的一处军帐中,觥筹交错,酒味弥漫,时不时有劝酒声和猜拳的声音传来。   高长恭作为北大营的主官今夜本可以在王府里好好休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来巡视了一趟北大营,于是高长恭手底下的一众将官们纷纷将高长恭围在中央劝酒。   本来高长恭接掌北大营之后纪律森严,平日里是绝对不敢饮酒的,更别说在军营中摆开架势大吃大喝了。可是今日是除夕而且也不是在战场上,可以破例一回,因此高长恭对于下属公然在他面前饮酒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他自己是决计不肯喝酒的,微笑道:   “你们喝吧,我就不喝了……”高长恭说着便要离去视察军营,却被下属给拦住了,那下属道:“欸……,王爷,您这样可就没意思了啊,大家都喝,你不喝,那让大家伙心里怎么想啊?您还是喝一碗再说,这也是末将等的一点心意……”   “对呀对呀,王爷您就喝一碗意思意思就行啦!”   “一碗都不喝,说不过去呀!”   “来,王爷干了这碗!”那人似乎还怕高长恭拒绝,还补充了一句:“王爷您不喝的话,末将等可就当您看不起我等了!”   不料兰陵王只是微微一笑,说:“不了,不是我看不起你们,实在是喝酒误事,我是主将更不能带头喝酒,否则将来这威信树立不起来,这酒你们自己喝就行了……”   “欸,王爷今夜是除夕,大喜的日子,喝点酒又怕什么?……”一部分人还想再劝,却忽然听得高长恭说:“对了,今夜西大营有些反常,你们听到动静没有?”   那些人相互对视一眼,纷纷打哈哈道:“没有啊,我们什么也没有听见,西大营哪有什么反常的,王爷您该不会听错了吧……”   高长恭:“哦,也许是我听错了,我还以为西大营那边在搞兵变呢……”   有几人惊骇的对视一眼,将眼中的惊惧之色深深藏起,笑道:“怎么可能?这天子脚下还有人敢翻天不成?”   “就是,王爷您这个人啥都好,就是太谨慎了一些,咱们还是先喝酒吧……”   一个人连忙将酒杯给递了上去,高长恭倒也没有推辞,接过了过去,凑到嘴边嗅了一下,那个人眼巴巴的盯着高长恭的酒杯看,高长恭嘴唇还没有沾着酒液呢,便又放下来,说:“你们老盯着我看干什么?莫非这酒里有毒呀?”   “没有没有,王爷您真爱开玩笑,我们给谁下药也不敢给您下药呀……”   “就是,王爷我们您还信不过吗?”   众人脸都吓白了,急忙辩解道。   高长恭一点面子也没打算给,说:“老实说,我还真就一点也信不过你们……”   “王爷您这话什么个意思?”一人的眉头皱起,硬邦邦的问道,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你耳朵聋了?我说我一点也信不过你们。”   众人都懵了一下,都说高长恭是温柔敦厚的性子,可是今日高长恭表现的有些反常。   高长恭将杯中的酒洒在地上,酒浆飞溅,瞬间浮起一团白沫。这是酒里掺了毒的表现。   高长恭“呵”的笑了一声,“看看,这就是你们给我准备的酒,量加的真足啊……,你们这是生怕毒不死我呀?我什么时候跟你们有这么大的仇,你们这样巴不得我死?”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高长恭扫视了他们一眼,道:“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敬酒是假,想把我灌晕了然后跟着西大营一起作乱才是真吧?!我告诉你们,有我在,你们想也别想!朝廷发俸禄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犯上造反的!听我一句劝,别做傻事……”   他们的意图被揭穿,也干脆不掩饰了,冷笑着说:“兰陵王,你想做一条狗也总得选对主人吧,昏君高纬残暴不仁,欺压武勋,这样的皇帝怎么可能支撑得起大齐的江山!不若你弃暗投明,跟着琅琊王殿下,我们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保你有个大好前程!”   “是呀,殿下,我们可是有太后懿旨再手,废立之事名正言顺!”   “西大营已经动手了,等他们杀到北大营来一切就都来不及了,你现在还有机会!”   面对这些勋臣的讥笑,高长恭眼底闪过一丝不屑,【这些蛀虫还不知死期到头了!真是狗胆包天!】   “太后懿旨?”高长恭反问道,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份明黄色的帛书,摊开道:“刚好我这里也有一份诏书,不过是陛下的……,和太后的懿旨恰好相反,那就请恕我不能遵从太后的懿旨了!”   “——来人!”高长恭高声喊道,十几名军汉从帐外闯入,甲上身,刀出鞘,一股历经过尸山血海的彪悍气息扑面而来。高长恭挥挥手,说:“奉圣谕,将这些反贼全部斩首示众!”   “高长恭你敢!”   “高长恭!……”   大帐中传来一声声不甘的惨叫声,而后就是四处狂飙的血迹,大帐中的勋臣们很快被屠杀一空。   【这些蟊虫在温柔乡里待太久了,连刀都拿不起来了……,就这样还想造反?】   高长恭不屑的撇撇嘴,合上帘子,转身走进黑夜里,命侍卫前去敲响聚将鼓。高长恭扯下黑色的披风,披风下是一幅精铁打造的铠甲。鼓声隆隆,惊破了大营中醺醺然的气氛,士兵们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本能的做出了反应。   “是聚将鼓!”   “是大将军在敲聚将鼓!”   “快快,清醒一些!迟了要受罚的!”   士兵们飞快的用雪擦了一下脸,让整个人都感觉清醒不少,然后麻利的穿上铠甲,带好兵刃,朝校场上跑去,短短一刻钟,北大营一万士卒便已经集结完毕。   高长恭端坐在战马上,来回逡巡着,打量眼前这个整整齐齐如同方块的方阵,整齐划一,个个都如同标枪一样挺拔,自有一股惊人的气势,凝视着这个方阵,你会觉得这并不是一支万人部队,这分明是一个人,分成了千千万万块血肉!   抛开战斗力不谈,这样具有纪律、绝对服从命令的部队,整个大齐都很难找出一支!   有了纪律,便可以有战斗力!   这就是高长恭练兵一个月出来的成果,高长恭很是满意。   【看来陛下说的没错,按照陛下的方法练兵,的确可以大大提高军队的素质和战力!】   高长恭凝视了一会儿,戴上了狰狞的鬼面,气势猛地变得恐怖,杀气凛凛。高举起手中的圣旨,朗声道:“陛下有旨!琅琊王高俨,犯上作乱,今调集北大营平叛,北大营全体都有,前往西大营镇压叛逆!”   …………   “妈的!”邺城太尉府内,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了半天的安德王高延宗从榻上坐了起来。   一把将额头上的湿毛巾给扔到了地上。   “琅琊王率兵入宫了没有?”高延宗问自己的副将。   “启禀大人,刚刚接到消息,琅琊王已经率兵入宫,直往太极殿去了!”   “这小子动手挺快的……”高延宗掀开被褥,“把老子的披挂拿上来!”   副将一愣,“您不是还在养病吗?”   高延宗翻了个白眼,道:“还养什么病啊?为了陛下一道圣旨,我都病了几天了!”   “我们走,赶在逆贼聚集之前封锁城门!”   …………   太极殿内,高纬缓缓的站起,上百名禁军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太极殿内,断肢残臂散落一地。   数不清的黑衣蒙面的武士跪伏在地上,朝着皇座之上的皇帝叩首,手中的飞镰还在往下淌血。   空气甚至都被喷洒的血给染成了红色,甚至将宴席上的酒气和胭脂的甜香都给压了下去,血腥气浓重的令人作呕。   胡太后扶着桌子坐下,脸色煞白一片。   高纬没有看她,也没有注意依旧惊魂未定的高家诸王,而是迈步走出太极殿,地上淋漓流淌的血迹将他龙袍的后摆晕染的一片血红。高纬就这么踩着尸体踏出了太极殿,负手站在太极殿外,居高临下,俯瞰着整个皇城!   在远处的宫道方向,黑夜中传来沉闷的、如同战鼓的脚步声,偶尔还有一声声惨叫哀嚎划破寂静的夜空。   高纬知道那是高俨来了。   可他丝毫没有畏惧的情绪,也许是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也许是高家嗜血暴虐的血脉在体内复苏。   即使是方才那血腥的场面也没有让他感到恶心。   他现在觉得很兴奋!   不受控制的开始期待这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场盛大的屠戮……   今夜会死很多人……   高纬双手撑在汉白玉的雕栏上,攥紧了拳头。   【来吧高俨,踏入我亲手给你准备的坟墓。】   【朕才是这北齐的主人!】 第三十九章皇座之争(中)   隆隆的踏步声惊破了这漫漫长夜,千秋门御道的尽头是一座座长廊殿宇,穿过它们,后面,就是太极殿。   几十个太监宫娥拼命朝太极殿奔去,他们面色惶恐,有得因为跑的太急而踉跄摔倒在地,但他们顾不得疼痛,立刻便从地上爬起来,边跑边惊声尖叫道:“琅琊王谋反了!琅琊王谋反了!”   “——啊!!”一杆长矛划破夜空,带着呼啸的破风声,一下将一个仓皇奔跑的太监钉死在宫门的台阶上!   紧接着,长矛如同雨点一般落下,接二连三的将拼命奔逃的宫娥和太监洞穿,长矛的尖刺从背后穿入,直接贯入到地面,血涌如注,大批大批的甲士如潮水般涌动,出现在宫门外,这里和太极殿之间还有一道宫门和殿宇,中间是大片的空地,一杆王旗顶天而立!   琅琊王向后摆手,所有人都停下,长矛平端,静静的伫立着,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琅琊王的决断。   琅琊王凝视着那杆伫立的王旗,黑色的旗面上用金线绣着一条金色的大龙,张牙舞爪,显露出帝王的威严霸气。这股威严几乎压的人不敢喘气。   琅琊王冷冷的注视着它,攥紧了手中的青龙长刀,迈步而行,青龙刀拖在地面上,沉重的刀刃与地面擦出火花。他仰面望着这杆王旗,拳头捏的嘎吱作响。   【高纬,这江山从此之后就是我的了!】   【不管你是不是不甘心,这一切都跟你无关了!】   【你无德无能,从小我就样样比你强,若不是父皇母后偏心,这皇位怎么会落在你的头上?只有我才能够打败北周、振兴大齐!】   【这皇位原本就该是我的!原本就该是我的……】   【我没有谋反,我只是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高俨的眼神锐利,挥动着青龙刀,一刀将旗杆拦腰斩断。   旗杆出现整齐的断口,轰然倒下,张牙舞爪的金龙黑旗飘落在地上,   高俨将青龙刀前指,后面的勋贵立即下令,“前进!!”   黑压压的人群开始发动,如同海潮,齐整的从宫道涌入这片空旷的的场地,随后又分开成几道人马整齐的踏入前方的朝天门,仿佛钢铁的洪流穿流而过。   朝天门的后面,太极殿露出了巍峨庞大的身影!   太极殿似乎依旧沉寂在歌舞升平的宴酣之乐里,烛光亮如白昼!   高俨深深的望了太极殿一眼,下令到:“攻!!”   四千甲士纷纷将长矛平端,大喝道:“杀!杀!杀!!”   而后朝太极殿涌去,人头攒动,在夜空下,就如同黑色的海潮在拍打着一块礁石,这一幕震撼若斯!   在他们就要杀到太极殿的台阶下的时候,前方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还有铁甲的碰撞声,声如战鼓,大地都仿佛在抖动。   “停!!”琅琊王停下,目光严肃的凝视着那一片黑夜,只见在太极殿烛光的笼罩下,身穿重甲,铁甲覆面的甲士露出了狰狞的身影!   他们踩着隆隆的脚步声,举起一人高的盾牌,提起长枪顺着台阶踏下,很快将太极殿下的一百零八道阶梯给占满。   “停!!”一道令下,重甲的兵士们猛地一顿,将手中盾牌重重地放在地上,长矛透过盾牌的缝隙平端着,直面前方的四千兵马。仿佛钢铁打造的城墙。   一个身穿银色铁甲的将领出现在太极殿前,面对着一众叛逆高声喝道:   “琅琊王,你纵兵谋反,其罪当诛,还不快束手就擒!”   高俨眼睛眯起,望着那个瘦削挺拔的身影冷笑道:“斛律羡!识相的赶紧给我让开!我保你们斛律家满门平安,不然……”   “看来殿下是不愿意投降了?可惜……”斛律羡根本就不理会高俨,下令道:   “推进!!”   重甲兵士如同一堵堵前移的城墙,要将前方这股乱兵压成齑粉!   琅琊王也下令道:“准备!!”   四千军士全都做出一个要将长矛掷出的姿势。   “——掷!!”   长矛划破长空,雨点一般,笼罩着前面的方阵,带着尖利的嘶吼声,朝着重甲兵士落下!   斛律羡大声喝令道:“——御!!”   除了第一排的兵士,后排的兵士整齐划一的将盾牌朝天举起,组成一个巨大的方块。   长矛雨点一般落在盾牌上,撞击出了一连串的火花,下方的重甲步兵死死的抵住,但还是有长矛从缝隙中落下,贯入兵士的前胸,血迹飙飞!   第一股堪堪挡住,很快第二股就来临了。   “——掷!!”   前排换后排,后排的士兵补上接着投掷长矛。   四五轮过后,掷枪才停止。   此时重甲兵士已经有数百人人死伤。   斛律羡向后一招手,很快又有新的重甲士兵补齐队列,踩着同伴的尸体将阵型补充完整。   四周散落的长矛,堆满了一地。这将近一千多根长矛掷出竟然没有给对方造成太大的损失,琅琊王怒火中烧,正要下令强攻的时候。   斛律羡命令道:“弓弩手预备!”   “——喏!!”、“——喏!!”喊声震天。   高俨心中猛地一寒,看向两侧宫墙,不知何时,宫墙上竟站满了全身披挂的弓弩手!   【他们一早就躲在那里?!】   “——控!!”   弓弩手们抽弓、搭箭、拉弦然后瞄准。   冰冷的箭头闪耀着寒光。   琅琊王心头犹如一盆冷水浇下,而后无穷的恐惧笼罩了他的脑海,他立即下令道:   “——撤,撤!!”   四千人纷纷掉头想要冲出宫门,如果不冲出去,他们所有人都要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就在最前排的士兵要触碰到宫门的时候,那一扇扇大门轰然关闭!   关门打狗!   琅琊王愤怒的发狂,大声骂道:“库狄伏连,你这个叛徒!卑鄙小人!”   斛律羡下令:“——发!!”   空气中传来一阵阵闷响,那是弓弦崩紧回弹的声音,如云层之后的闷雷一般回荡。   而后数不清的弓箭如同密密麻麻的蝗虫群一般飞出,笼罩着四千兵马,扑杀而下! 第四十章皇座之争(下)   箭雨瓢泼落下,两三轮之后方才停下了雨点,死尸铺满了一地,在宫门那里,许许多多的尸体还保持着拍门的姿势,羽箭将他们钉死在了大门上,睁大的眼睛空空洞洞的,还残留着这么多的恐惧、绝望、和不甘。   高俨推开身上的尸体,从死尸中爬了起来,他的肩上还有腿上都已经被羽箭射穿,脸颊也被羽箭划过一道血痕。   他将肩上外露的箭杆折断,然后吃力的站起来,望着这满目血腥的景象,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心里空落落的,只有这样一个念头回荡,【完了,一切都完了……】   四千多人活下来的不到一百,全部被弓弩射杀。   太极殿内,诸王静默无声,他们的脸色苍白,血色完全褪去。   凭谁亲眼见证这样一场激烈的厮杀还有血腥的屠戮都会双腿发软的。   所有人都明白了,琅琊王谋反,一切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琅琊王之所以可以制造出如此大的声势,根本就是陛下默许甚至纵容下的结果!   胡太后完全瘫软在了地上。   她面带惶恐祈求的望向高纬,指望高纬可以抬一抬手轻轻将高俨放过。   高纬却连眼角的余光也不给她,冷冰冰的,跟一座雕像似的。   “陛下,韩凤带到……”小顺子悄然从转角的地方出现。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身黑色劲装打扮的侍女,元韵。   “带上来。”   一个身披铠甲的年轻将领被羁押上殿。   正是原东宫统领,韩凤。   此刻韩凤浑身抖如筛糠,磕头如捣蒜,惊慌道:“陛下,陛下,这不关微臣的事呀,是陆郡君……是陆令宣胁迫微臣的……”   “你是禁军统领之一,她如今连穿宫腰牌也没有了,她如何能威胁你?”   小顺子鄙夷的望了他一眼,对高纬说:“启禀陛下,我们抓捕他的时候,韩凤正命人攻打嘉福宫……”   高纬的额角青筋一跳,可还是冷静下来:“嘉福宫没事吧?”   “禀陛下,按照路公公的指示,我们早就在嘉福宫调集了上百内卫还有禁军,所以嘉福宫内平安无恙……”   “那就好……”高纬看向趴在地上如一条够一样的韩凤,目光冰冷,一点情绪也没有。   然而这恰恰足以说明高纬愤怒到了极点,越是愤怒,高纬就越是冷静。   “陛下,陛下微臣知罪了,陛下……”韩凤朝前爬,想扯住高纬的袖子,被高纬一脚踢翻。   高纬眼底闪过厌恶的情绪,下令到:“斩了他。”   只看见一抹寒光,内卫手起刀落,韩凤的脖腔便一下栽在地面上,斗大的头颅骨碌碌滚落。   鲜血溅在高纬的下摆,高纬却丝毫不在意。   那种样子不像是愤怒,也不像是失望,反而像是无所谓,这种无所谓反而更加给人以恐惧的感觉。   “纬儿……”胡太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高纬抬手阻止了。   他对胡太后失望已极,连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   皇帝伫立在大殿中央,在内卫夜枭的拱卫之下踏出了太极殿。   尸山血海的气息扑面而来。   斛律羡对着高纬大礼参拜,“陛下万福!”   高纬只是虚抬一手,平静的说道:“起来吧……”   “谢陛下…”   “启禀陛下,逆党已被清理,您看……”   高纬望向那下方堆叠如山的死尸,道:“除了琅琊王,其余的都斩……”   斛律羡犹豫道:“会不会杀生太多了?……”   触碰道高纬冰冷的眼神,他赶紧将头颅低下,高纬反问道:   “朕能杀他们的人,难道还镇不住他们的鬼?”   “——给朕杀!”   “是!”   于是一队队甲士从队列中下来,在尸体堆里面翻找还有没有活着的人,碰上还活着的便用长矛挑死。   还有一队人慢慢的逼向琅琊王。   琅琊王拔出腰间的长刀便要自刎,却被他们联手按住。   “高纬!高纬!高纬有种你杀了我,高纬!”高俨如今万念俱灰,一心求死。   对着高纬怒骂,高纬一脚蹬在高俨的脸上,将他踢下台阶。   “朕的确想杀了你……”高纬冷冷的注视着他。   “你知道今晚会有多少人因你而死吗?他们——都是你害死的!”   “你以为你在朕眼皮底下搞的那些小动作朕都不知道?朕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特意布了今天这个局。”   “本来你如果看到那面王旗便退下,朕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一点事情也不会有。可是现在……”   “朕也只能处置你。”   高俨也许是打算破罐破摔了,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笑道:“说这么多,你还不就是想杀我……来呀,杀了我!”   “——不要!”胡太后提起裙子匆匆忙忙跑出太极殿,头上的发簪散乱。   “皇帝……”   高纬抬手制止她,“如果母后是来让我退位的,那么母后可以不用说了,因为朕绝对不会退位。”   “如果母后是来让朕放过琅琊王,那么母后也可以不用说了,因为朕绝对不会放过琅琊王。”   “谁要你可怜,你杀了我,快!”琅琊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胡太后跑到他面前扇了他一个耳光。   “闭嘴!”她转过头,红着眼睛看向高纬,道:“纬儿,你放过他吧,他毕竟是你弟弟……你们俩都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   “那母后问问他,如果他篡逆成功了会不会放过朕?”   高俨咧嘴一笑,满口都是鲜血,道:“假使我登上龙椅,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啪!”又一个耳光掌在他脸上,胡太后哭了出来,“你闭嘴,你不要命啦?!”   “纬儿,他满口胡说八道……,你不要听他的鬼话……”   “没事……”高纬话锋一转,道:“因为朕同样是这么想的……”   胡太后双眼彻底失去了神彩,身上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烂泥一般瘫倒在地。   梦呓一般自语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你们俩是兄弟呀……”   她看向高纬:“你想如何处置你弟弟?”   高纬面色平静的近乎冷酷:“按照齐律,谋反者当夷三族,他……,一个满门抄斩是跑不了了……”   “真的非要如此吗?”胡太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高纬默然不语。   面对这个女人,这个记忆里的母亲,他很难真正的硬下心肠来,高纬所幸不看他,因为看了会心软。   沉默代表了一切。   胡太后把脸埋在双手中,寒风吹过太极殿的檐角,发出呜呜然的声音,不知道是风声还是哭泣声。   高纬心里一沉,艰难的转过身去,却听得胡太后带着哭腔问道:   “皇帝,你这样下去不怕众叛亲离?你真要做一个孤家寡人吗?……”   高纬顿住了,缓缓回头,胡太后脸色煞白,眼睛通红一片。   高纬反问道:“朕难道现在不是一个孤家寡人吗?”   胡太后的脊梁像是忽然被打垮了一般,是呀,弟弟反他,母亲、奶娘还有舅舅都背叛他,可不算是众叛亲离、孤家寡人吗?   “纬儿……”胡太后眼泪长流,道:“是母后对不起你,母后错了,母后可以退位,可以去死,母后只求你放过你弟弟好不好?”   高纬仿佛没有听到胡太后哀求的话,僵硬的转身,迈步上阶,然后慢慢的停了下来。   “让朕不杀你也可以,反正朕真正的目的从来也不是你……”   高俨一怔,先是诧异高纬居然会亲口承诺不杀他,然后是对高纬后一句话有疑惑。   目的不是他?为什么说目的不是他?   高俨到底聪明,慢慢的反应过来,道:“勋臣……,你的目的是那些勋臣?你要借剿灭叛乱把反对你的勋臣一网打尽?!你——”   这个计划不可谓不深谋远虑,将所有人都装进了套子里,然后一网打尽。   自此之后高纬在朝中再无忌惮。   高纬彻底将琅琊王最后一点骄傲给打灭了,因为高纬的目的自始自终都不是他,高纬要对付的是那些顽固不化的勋贵,至于琅琊王,只是顺带而已。   高纬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下旨道:“琅琊王高俨,举兵谋逆,图谋不轨,贬为庶人。自此之后,圈禁在王府内,没有朕的旨意,不准见任何人,也不得出王府半步……,违令杀无赦!至于太后,年事已高,就在长信宫好好修养,颐养天年吧……” 第四十一章大朝会   今夜这一场叛乱刚刚燃起,便被镇压下去。前半夜,邺城还刚刚笼罩在欢欣的气氛之中,到了后半夜皇城方向便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普通人在家中喧闹沸腾,但也压不下那拔山摧城一般的震天吼声。   一瞬间喜悦的气氛便登时散去,满城惶恐,皇城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心中都隐隐有了概念。   这在邺城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难道说又要变天了吗?   一些人心想,普通老百姓纷纷将家中的烛火给吹灭,邺城一时间笼罩在黑暗之中,他们一夜未眠,忐忑不安的警惕着会有乱兵闯入家门,那可真是遭了无妄之灾,死了也白死。   百姓的想法很简单,谁来坐皇位都不重要,只要自己的小日子过的好就满足了。   没有多余的欲望,自然就没有多余的烦恼。也就自然不会去想这么深、这么远……   他们一边期待着天明,一边又恐惧着天明,不知道这巨大的变局到底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将在明日揭晓。   邺城有惊无险,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慌乱,更没有到百官惶惶的程度。   这其中也有赖于赵彦深的布局,兵变一开始,赵彦深便分批命人吩咐百官,让他们稍安勿躁。   赵彦深此刻虽然失去了右相之职,可赵彦深的威望毕竟还在,而且赵彦深是内阁的首位阁臣,本质上来说,赵彦深依旧是文臣第一。   百官安定了,百姓自然也就会跟风,不至于闹得四散奔逃,惶恐不安。   这个时间点掐的很巧,正在百官惊惧莫名心中纷纷猜测的时候,赵彦深以一个定海神针的姿态出现了,先让人告诉百官不要慌张,言语中隐晦的透露出这次兵变在控制范围之内,赵彦深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再者,能当上朝官的也大抵都不是笨人,一猜测便可以想得到这不过是陛下引蛇出洞的一个计策,虽然谁也不会说出来,可已经起到了安定人心的作用。   至于那些勋臣,有意谋反的都已经站到了琅琊王那一边,剩下一些没动静的都是一些不愿意谋反,还有观望的,当然,观望的站大多数,效忠谁不是效忠啊?反正都是高家的子孙。他们原来还有一部分人考虑要不要跟着琅琊王一块去搏一个功名富贵,将爵位再往上抬一抬,没准还能封一个什么公什么王之类的。   至于枢密院,的确是保障了勋贵们的特权,但那保障的是最顶层勋贵的特权。   枢密院名额有限,他们这些小角色又怎么能挤进去?   他们大多数都是伯爵以下的爵位,不高不低最好拿捏,文官无视他们,上层勋贵也只是拿他们充作棋子、马前卒。这样下去他们迟早要被文官们整倒,虽然不至于丢掉身家性命,伤筋动骨是一定的。   少不得要将从前吞掉的利益都给吐出来。   对于这些底层勋臣来说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不如去跟琅琊王博一个前程,如果推翻了高纬,那么他们就可以一举将那些汉人文官再次踩到脚底下。说不得,爵位还能上去,一举跻身高阶层的勋贵家族。   跟着琅琊王的勋臣绝大部分都是这个想法。   可是时间太仓促,有些摇摆不定还在观望的勋贵还没有做好决定,琅琊王就已经扯旗造反了。   还没等他们在心里叹息呢,安德王就将整个邺城封锁了,并派兵查封了琅琊王府还有二十七家勋贵的府邸。他们这才开始庆幸还好自己当初不是这么果决,否则可能现在已经人头落地了!   就算有个别人还有异样的心思,听到安德王那边的动静之后也熄灭了这个心思。   安德王为什么敢在情况未定的时候查封琅琊王府?   除非他有恃无恐,而且文官那一边传来的风声也验证了他们的猜测。   这原原本本就是一个圈套!   此刻坐镇邺城的安德王已经得到军报,兰陵王已经镇压西大营的暴乱,邺城免于一场兵祸。   就在刚才,皇宫里也忽然间安静了下来,安德王明白琅琊王高俨已经被拿下了。   【琅琊王可惜了。】这就是安德王的感受,虽然琅琊王为人心高气傲,可琅琊王这个人无论本事还是魄力都是不缺少的,假使他碰上的不是今上,那么他也许可以成功的。   【陛下的心智简直可怕……】   安德王作为高纬计划中的一环,不说全程参与此事,但也算是半个局内人,结合自己要做的,看看兰陵王要做的,再看看赵彦深在做些什么,大抵也就可以猜出这个计划的一个大概轮廓。   不想不知道,细想吓一跳。高纬的心实在太大了,为达到目的简直就不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当成一回事。   这万一没有挡住琅琊王呢?而且他就如此肯定他和兰陵王不会跟着琅琊王谋反吗?   想到这里,他若有所思的看看身边这个由陛下指派刚刚调到他麾下的副将,心中忽然了然了。   如果他敢有别的心思,只怕会死的比琅琊王还要快。   这个副将不仅是给他调用的,恐怕还有另外一个作用,那就是监视他,如果琅琊王敢靠拢琅琊王,那么副将就会取代他,“暂代”太尉的职权,安德王可以肯定类似的诏书说不定都已经准备好了,就藏在副将的身上也说不定。   所以也就是说有他没他对于陛下的全局来说都没有区别。陛下只是需要一个屁股不在琅琊王那边的人坐上太尉的位子就可以了……   正在副将被他看的有些不明所以的时候,安德王移回了目光,开始思考过几日是不是要上疏调离邺城,待在这么一个险要的位置上他心里总有一种不太踏实的感觉,天威难测呀……   “罪人们都看押起来了吗?”   “是的大人,二十七家勋贵全部被抄家,琅琊王的家眷被分开看押了。还有几个逃了,抄家的时候没有对到人,巡防营的人正在追捕。”   “好,盯紧一点……”   “喏!”   这时候兰陵王刚好平叛回来,身后有数百军士,也是羁押着一些将领模样的人。   这就是北大营和西大营那些意图制造兵变的人了。   此刻他们垂头丧气,完全没有了一开始那天下在手的骄傲模样。   “四哥!”高延宗欣喜的迎上去,他和兰陵王感情一向很好。   “五弟……”兰陵王摘下了面甲,笑吟吟的看向安德王,“你的差事办完没有?”   安德王道:“嗨,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这些勋贵可真是下够了本儿,为了支持琅琊王,把自己所有的私兵都借出去了,留在家里的大多都是老幼妇孺,他娘的,我的下属一路闯进去都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用陛下的话咋说来着……,对,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兰陵王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向来就是这样跳脱的性子,不过心思很缜密,让他办的事情一定会办好,但习惯性的、口头上还是要教训几句的,“还贫嘴,任务好完成也不是坏事,要是万一给你办砸了,陛下那里不好说,赵王叔你是知道的,他不得把你按地上捶死……”   高延宗撇撇嘴,高睿从前没少教育他。   “欸,你说陛下会怎么处置这些人,都杀了?”高延宗觉得很有可能。   高长恭瞪了他一眼,道:“说过多少次,不该你想的问题不要去想,陛下自有决断……”   他偏头看看,这些如丧考妣的颓败身影,又说:“这些人的满门上下……怕是难逃一死啊。”   兰陵王看看天色,黑黢黢的,但已经离天亮不到半个时辰了。   “走,百官都已经在千秋门外等着了吧?我们进宫复旨。”   皇宫里终于鸣起了鞭响,长鞭击打空气的声音在空旷的皇城中回荡。   千秋门缓缓拉开,群臣觐见,有序的进入千秋门,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百官们掩住口鼻,心情惴惴的踏过乱兵践踏过的殿宇回廊,脚下没有停歇,一直踏入到太极殿前这片空旷的场地。   血腥更甚,虽然这里被水里里外外的清扫了一遍,可那种血腥气依旧萦绕不去,脚下石板的缝隙中还隐隐可见发褐的血渍。无数身披铁甲的军士按刀提矛伫立在太极殿四周,一道身影站在太极殿前的灯火下,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们。诸王在太极殿的阶下肃立,无人敢上阶。   这个地方,高洋站过,高演、高湛也都在这里接受百官朝拜。   如今站在这里的人变成了高纬,北齐的未来会如何,取决于他的选择!   赵彦深深深的注视着仿佛伫立在九天之上的皇帝,撩起前摆,跪伏在地。   “吾皇万岁!”   百官、诸王、满地甲士皆叩首,山呼万岁,声震数十里。   史官伏在案边动笔如飞:朝岁宫宴,琅琊王俨反,帝平之,改元武平。   高纬感受着山呼海啸一般的“万岁”声,眼前的一切生灵都在他脚下叩首。   此刻他是这天底下唯一的王。   高纬眼神幽幽,长长的珠帘遮住了他的脸,他轻轻抬手,语气低沉应答道:“诸卿平身!”   北齐原本这驾本来奔向悬崖的马车,在这一天开始,悄然偏转了原有的轨迹。 第四十二章打铁要靠自身硬   浓云密布,冬日的清晨如夜晚一般。   高纬宣布:   “琅琊王高俨领兵谋反,本罪在不赦,但怜太后求情,着琅琊王高俨剥夺王爵,贬为庶人,终身圈禁琅琊王府,无诏不得外出一步,更不得私见外人,违令,即刻处死。”   “念及年节,不宜过多杀生,从高俨谋逆叛乱者,将校以上,皆斩,族中男丁大于十二岁者皆斩,其余家人贬斥为奴,军中士卒,没有参与此事的人可得赦免,同上官叛乱者皆斩!”   所有人都动容,不是因为这个处罚太重了,恰恰相反,这个处罚实在是太轻了。   按照惯例,造反最轻是要夷三族,最高可以灭九族,而今日这叛乱的阵势,北齐以往从未有之,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勋都已经做好了皇帝清算血流成河的准备,可没有想到皇帝的解决办法是只追究首恶,其余人等贬斥为奴,仅此而已。   诸王们也都哑然,即使他们只是一个局外人,但亲身经历过了叛变再到镇压的全过程,心惊肉跳!他们明明发现皇帝愤怒已极,将四千人在太极殿前诛杀的干干净净就是证明,如今却又为何轻轻放过,不仅琅琊王可得活命,就连勋臣也没有祸及家人,这实在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由得让人怀疑,这皇帝还是老高家的孩子吗?   不过皇帝杀生少终归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   而勋臣那边,原来沉默一片的气氛也开始活跃起来。   很明显为高纬的旨意触动,看起来皇帝没有打算搞追究牵连。   这让他们心里多少舒服了一点,他们原本以为皇帝一定会趁此机会扫灭勋臣集团,结果却是这样的结局。   看来皇帝的心多少还是更加偏向于他们。   不管怎么样,这让他们感动涕零。   然而事实说明他们实在是想多了,因为接下来高纬又发布了一道诏令:   “朕经过反思,今日之祸,原因有二,其一,琅琊王蓄谋已久,结党营私,纵兵为祸。”   “其二,勋臣养兵自重,无视朝廷法度。朕决定,即日起,各地守军要两年一换防,六品以上的武将不得独领一军超过六年,满六年不得再领此军。”   满朝哗然。   高纬接着说:“公侯之爵,不得养超过一百的私兵,公侯以下,家中私兵不得超过五十,违者,罚俸夺爵,情节严重者,处死。裁撤下来的私兵,送往巡防营,由巡防营统一调度。”   “陛下,敢问第一条,是何意?”唐邕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高纬扫了他一眼,“朕以兰陵王举例,兰陵王驻守北大营,所拥兵马过万,很快就要换防一次,由邺城调往洛阳、朔州、或者是晋阳。”   “反之,他所调换的一支守军则调换到邺城,北大营调换完毕,第二年就是西大营的调换,再过一年,北大营的军队再次调换,抽取其他地方的队伍来替代被抽调的北大营。”   “过了一年再如此调换一次,地点不固定,凡大齐版图上皆可调换。”   “兰陵王统领北大营满六年,这只军队就会被枢密院分派分散,重新打乱编排成军,调往各州,由枢密院再从中抽调一支军队给兰陵王,这样,你们听明白了吗?”   唐邕虽是个书生,可也知兵,仔细一想就明白了高纬的意思,他发现这真是一个好主意。   不仅可以预防主将的权威过大,抹除军队中的私人烙印,而且还可以起到练兵的作用,简直滴水不漏。   只是……   唐邕皱眉,恭声道:“陛下,此策虽好,但是我大齐各地兵马实在难以调度,其一,兵马分布不均,我朝兵马大部都聚集在晋阳、洛阳一线,如果按照这样的调度,势必会有些地方无兵可调,这样晋阳方面的兵马便无法从其他州郡调集完备,晋阳如果兵力不足,恐北周来攻。其二,陛下所说调兵范围实在太大,如果距离过远,也会造成城邑短时间内无兵可守的困境,不可不虑呀……”   高纬眼睛明亮,这个唐邕果然是个鬼才,一下子便理解透彻了高纬所说的话,并且举一反三,这些高纬也曾设想过,如今已经有了答案,本来想之后再交代给枢密院,但是他还是想听一听唐邕如何说。   “那么,依爱卿看,这兵马该如何完成换防为妙呀?”   唐邕略微沉思了一下,道:“臣以为,这兵马调换可行,不过要区分开来调换,军镇重地与另一个比邻的军镇重地调换,其他州郡与另外一个比邻的州郡调换,而且要分期限,臣以为两年一调换还是太过仓促了,而且靡费也不小,不如延长一些时日,军镇重地三年一调换,其他州郡六年一调换,或许可行。”   这厢斛律羡也不甘寂寞了,开口道:“臣以为此计甚好,但还有一点,各地兵马不可抽调过多,按照比例,分批抽调,一年抽调一批,以晋阳为例,晋阳拥我朝大军二十余万,我们把晋阳军队分为三批抽调换防,再将这一批分为多批,分散换防到其他军镇,其他军镇再按恰好合适的比例抽调出兵马换防,统一抽调到晋阳。不过就像唐尚书说的,要注意区域性,距离太过遥远的话,则不宜相互换防。按照这样的设想,周围其他州郡的兵马,照样可以换防到重镇中去,而重镇也将不用怕兵力变少,面临无兵可调的情况……”   高纬心中的赞赏之色几乎要控制不住流露出来。忍不住击节称赞道:“此言大善!”   “就依两位爱卿所奏,二位回去之后,再斟酌一下,共同草拟一份具体的章程给朕。”   高纬又看向唐邕,道:“依朕看唐卿在治军方面的才华要比治政更加出众一些,爱卿可愿跳槽到枢密院去做副枢密?”   “……”唐邕勉强听懂高纬是让他去做副枢密,可是跳槽是什么鬼?   “哦,跳槽,就是换个工作的部门,怎么样,爱卿可愿意做副枢密?”   唐邕欢喜的谢恩道:“固所愿也。”   不光是勋贵,诸王则面面相觑,这个方案不光是针对勋贵坐大了,他们还隐隐闻到了一些其他的味道……   军队换防,而且是全国军队换防,那不就是说他们的封地内也会面临军队抽调吗?   他们大多都有自己的封地和军队,虽然领土不大,军队不多,可也是一方土皇帝,军政大权一把抓,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也是说一不二的主儿。   这军队一旦换防,从前的部队不归他们管了,新来的肯不肯听他们的话还是另外一回事。   这样自己这封地里不就有看不服从他们的势力吗?   陛下这是何意?   难不成是要削藩?   他们心中犯起了嘀咕。   要是从前他们一定会反对,努力保障自己的权力,可是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受到的冲击太大,陛下刚刚镇压了一场叛乱,如今正在气头上,这时候出头说这个,谁知道陛下暴怒之下会不会直接将人拉下去斩了。   他们看着彼此,都希望有人先站出来反对,但是等了半天,没有……   高纬又看向赵彦深,问道:“朕上个月交代的事办理的如何?”   赵彦深出列,严肃的回答道:“启禀陛下,一应钱粮物资已经筹措完备。即可就可以开始按计划赈灾,上个月我们已经拨付出去一批,将灾民分散了,接下来,可以开始下一步了……”   高纬点点头,说:“好,内阁一定要盯好这件事。这对于我们大齐来说十分重要。”   “遵旨。”   高纬很看重这件事,能不能这今年之内彻底将旱灾、涝灾等等造成的饥荒问题解决,这决定着北齐能不能恢复元气,全心全意的攻略北周、南陈。   打铁还需自身硬,如果国家机器内部出现了问题,破坏力再如何强大都没有用。因为它随时会因为供能不足而停止远转。   他要尽快将北齐内在的短板给弥补上去!   北周拿下了巴蜀,粮草根本不用担心。而他们北齐呢?这方面就远远不如北周了。这是最主要的。   北齐的军队很能打,可是每次都受粮草的限制而不能进一步扩大战果,这很无奈,但就是北齐如今的现实。   现在高纬要为北齐这个饿的发虚的巨人慢慢的补足营养,拼凑血肉。   指望穿越者虎躯一震就逆转一个国家积累已久的颓势,那完全是痴人说梦!   好在,他还有时间…… 第四十三章高纬的威、德与势   今日,新年的第一日凌晨,高纬对着群臣宣布了对叛逆琅琊王等人的处置,以及初步的军制改革,更重要的是明确了新的一年里,北齐朝堂上上下下的工作重点——赈灾。   内阁通过十几日的努力,在高纬构想的基础上完善了赈灾方案,已经初步审核完毕,只需要再提交给高纬最后审批就可以实施了。   天还没有亮,高纬便宣布退朝,他是一点也不困的,还沉寂在刚刚那杀戮的扭曲快感之中,这使得他亢奋无比,这应该是高家血脉的缘故吧,喜欢杀戮、暴虐的基因。   而群臣毕竟不是他,一开始他们不困,是由于担惊受怕了一晚上,集中注意力紧盯着皇城那边动静,所以暂时不觉得困,可是一旦知道高纬无恙,琅琊王被拿下之后,他们的一颗心也就落进了肚子里。此时困意就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勉力听完高纬的几道旨意之后已经是极限,不能再支撑下去了。高纬也就长话短说,把一些不必要的繁琐礼节砍掉,劝勉了一番,然后就退朝了。   闲来无事,婉儿和媛媛想必都还没有起床,高纬便在宫中到处兜兜转转。不仅是太极殿,其他宫殿也遭到叛乱禁军的冲撞,大红的灯笼坠地,用来装饰的红色长绫被粗暴的撕扯,垂在地上,像一条软趴趴的死蛇,看上去有几分凄凉。   小路子去收尸了,刘桃枝带着锦衣甲士全城搜捕在逃叛逆,现在他身后就只跟着几十个内卫,还有一个冷冰冰的元韵……   “你不在嘉福宫里保护朕的妹子,跑这里来干嘛?”高纬被她跟的有些不耐烦。   “娘娘还有殿下都不放心你,叫我跟来看看,顺便保护你……”元韵一五一十的交代。   高纬一滞,不善的看向她,“好啊你,合着看看是主要目的,保护朕完全就是顺带?”   “还有解药,你上次给我解药是六天前,今天已经是第七天,我的解药呢?”   元韵伸出手,仿佛高纬给她解药是天经地义的事。   高纬促狭的眯眼,学出那副邺城里那些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女子的派头上前,道:“那你给爷乐一个,爷高兴了就把解药给你,怎么样?”   元韵绷着脸,面无表情。   “真没意思……”高纬面对这冰山一样的美人也没有多大办法,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倒出了一粒琥珀色的、晶莹剔透的药丸,递给元韵。   元韵毫不客气的拿过来,然后直接咽下,连水也不用,只觉得入口的一瞬间还有一点甜味……   不过这也仅仅是药而已,说是解药,可也只能保她七天,据说这种毒是北齐皇族秘制的毒,从彝人那边传过来的,十分诡异,服毒之后七日内一定要服下解药,否则便会肠穿肚烂而亡,服下解药也仅仅能保证七天,还是要接着服药,高纬便是靠这种药让元韵不敢做出偏激的事。   这个暴君这么痛快就给了她药让她有些惊讶,不过也就是这样了,说不定暴君今天铲除了对自己皇位有威胁的弟弟,心情更好也说不定。   反正解药都已经在她肚子里了,又可以保七天命……   “我走了……”   “欸,你不是来保护我的吗?”   高纬目瞪口呆的看着她转身打算走,这小娘皮也太现实了一点吧,太社会了!   “我不是说过吗?那只是顺便……”   “呵呵,朕就知道你和那些家伙一样,都是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高纬撇撇嘴。   元韵脚下一顿,转过身来,挑眉道:“搞得好像你不是一样。”   高纬眯眼笑,饶有兴趣的问道:“朕如何就是白眼狼了?”   “当初你的那点破事我可是听说了,以前的你简直就是烂泥扶不上墙,要不是和士开和陆令宣,你能不能平安坐上皇位都是两码事,可你一上台就把和士开杀了,下一步就将那个胡长仁和陆令宣给逼反,也给杀了……”   高纬:“你可别诬赖朕,朕只把陆令宣全家都杀了,舅舅朕只判了流放,已经很仁慈了,还想怎么样?”   元韵双手环抱“呵”的笑了一声,要不是亲眼见证高纬如何给胡长仁和陆令宣下套,她差点就相信高纬是个好人了。一幅“给你一个眼神自己体会”的样子。   “那也是他们先背叛朕的,而且这些年银子他们也没少捞,朕这叫做为民除害!”高纬费尽心思为自己正名。   不过这小娘皮话不多,却是牙尖嘴利,说道:“但那抄家的钱还不是落进了你的袋子?还说什么为民除害……”   “这个朕可没有骗人哪,朕抄家搜出的这些钱朕可是一分钱也没有花,全准备当作朝廷的经费上交国库了。还有一大部分要用来赈济灾民,为了这个朕在晋阳的八大殿都没有来得及修缮,荒废在那里,怎么到你嘴里朕搜出这些钱就是为了自己享受?”这个高纬可以指天发誓,苍天可鉴啊!   元韵理亏,瞥了他一眼,道:“这个倒还算你有点明君的样子,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乘此机会搂草打兔子,把叛逆满门都杀了,顺带勋贵也狠狠的敲诈一笔,反而只杀首恶,这不符合你的性格……”   【合着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动辄杀人的暴君、昏君?】   不过高纬也不是一个爱在口舌上斤斤计较的人,况且他还真拿元韵这个小娘皮没有办法,碍于妹子的面子上,高纬还不好把她怎么样。自从和高纬熟悉了之后,她说话就越来越刺人了,或许这就是她的本来面目。   不过这样也好,只要她不会当众让他下不来台,听话一些,那么说些其他的也不算什么。他不想做一个阴沉的暴君,再说,一个会在你面前表露出不满的人起码比整天木着一张脸的人更加让人放心不是?要元韵真是一言不发,一点情绪不露,高纬还要考虑是不是要让她“意外”暴毙。   高纬笑道:“朕为何要继续打压勋贵?打压到这一步,勋贵已经退让了很多了,不宜再打压,朕需要的是稳定的朝堂,不是一边倒的朝堂,要是勋贵都被朕料理干净,谁来替朕防范北周,谁来替朕制衡那些世家?”   “再说了,治理国家,不仅要让臣子怕朕,还要让臣子敬朕,让臣子怕,要威权,让臣子敬,要德行,朕将四千人在太极殿前杀干净,震慑宵小,这叫威,朕念及那些老幼妇孺,不予以过度追究,这叫德。他们既怕朕,又敬朕,朕才能将朝堂上下驾驭好,这叫做势。”   “朕想要有一番作为,既要有威,又要有德,更要有势!三者缺一不可,如今朕三者皆备,正好大展拳脚,这,就已经足够了!”   天还刚刚蒙蒙亮,元韵看着眼前身穿帝王冠冕的少年谈笑风生,言语间恣意不羁,但却有一股天然的霸气。高纬说完,笑了笑,说:“朕跟你说这个干嘛?走走,去昭阳殿,朕想好好睡一觉……”   【看来这暴君还是有点本事。】   元韵心情复杂,高纬已经走远了,她快步跟上去。   “为什么不去嘉福宫休息?嘉福宫离这里近。”   “哈,媛媛肯定再嘉福宫吧?回去之后不讲个故事朕还想睡觉吗嘛,还是昭阳殿好,清净……”   “奸诈。”   “……谢谢夸奖。”   “…………”   一点雪花悠悠然飘下,落在墙根下,慢慢消融了。   这大概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 第四十四章南陈来使,左相回京   阴风怒号,铅灰色的云浮在长江上空,阴郁的墨色几乎将要连成一片。   从北边吹来的风裹挟着棉絮一样的白雪,纷纷扬扬的落在楼船的顶上,刮进小木窗里,落在砚台中,和墨色融为一团。   案上的书页被风吹乱成一团,烛火几乎吹灭,徐陵阖上了木窗,然后坐回去,满是皱皮和老茧的双手摊开了自己所撰写的书本,里面还有一些不尽人意的地方。   徐陵是北方人,却在南朝入仕,家门显赫,早年就以诗文出名,八岁能撰文,十二通老庄,博涉史籍,当年文采风流,与庾信并称。入陈后,任尚书左仆射一职。   他此次要横渡长江,出访北齐。   铜镜悬在船舱的壁上,映出了那满头的苍苍白发。岁月不饶人呐,徐陵无奈轻笑,当年被大儒称赞为“天上石麒麟”、“当世颜回”的天才少年如今已经垂垂老矣。   如今在他生命里,最重要的无非是诗书琴画,还有身上那副重担。   徐陵这一生,见证了太多的离乱和战火,当年北方大乱,他原本以为梁朝可以振作北伐,可是没有。   等到北朝尔朱荣擅权,一代枭雄高欢以无敌之势横扫乱军,他以为乱世很快就要结束了,可是没有。   等到陈霸先崛起于长江以南,他也曾对陈霸先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够完成刘寄奴未竞的事业,可是陈霸先没有,纷纷扰扰这么多年,天下变得更乱了。   山河四分五裂,分为了北周、北齐、南陈,还有蜷缩在一隅之地苟延残喘的西梁。   这天下该何时安定,他看不太懂。一次次满怀希望,却又一次次失望,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看了一辈子的史书,也难以预测这天下风云。   还是吟诗作赋更加适合他,老死花酒间,多好。   可是他不能,他自信读书人存于乱世,就是为了匡扶天下,而现在乱世还远远没有到要结束的时候,没有……   如今北周日益崛起,军力、国力都日益增长,颇有打破三足鼎立这个平衡的架势,皇帝陈顼忧心忡忡,决意与北齐联盟,这次北上,他就是为了与北齐签订盟约的。   联众弱以攻一强,原本就是相对较弱的国家赖以自保的生存之道。北周军队的数量还有战斗力都不是南陈可以比拟的,唯一可以遏制住北周崛起势头的只有北齐,如果北齐能够牵制住北周,那么南陈既可以放心的腾出手来来消灭碍眼又挡道的西梁,又可以坐山观虎斗,等待扫平北方的时机。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如此,南陈才有统一天下的希望……   满耳都是寒风穿过还有波涛荡漾的声音,楼船砰的一声靠了岸。   岸上有北齐的守兵到来,警惕的望着这艘船。   “停下!!”   徐陵穿好朝服,手持使节所用的手杖出了船舱,整理一下仪容,这才慢悠悠的出现在了甲板上。   在微弱的天光下,徐陵苍白的头发异常醒目。   “某乃陈朝使节,特来与齐国皇帝共修盟好!”   …………   此刻离邺城不足四十里的官道上,一支不足四十人的骑兵策马奔驰,直往邺城而去。   这群士兵,都是统一的精制皮甲,刀上鞘,马脖子出挂着骑弓,在冰原上策马奔驰的时候犹如一支离弦而去的箭,带有一种锋利不可挡的气势,这一看便是从战场上千锤百炼出来的精锐。   中间一个骑兵提着一杆长矛,矛上挂着一面将旗,朔风中,将旗猎猎作响,可以清晰的看到两个笔力千钧的大字,上书“斛律”。   邺城门口,一队人正牵着一大群哭哭啼啼的妇孺孩童,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垂头丧气的在混杂在队伍里面。   胡长仁一夜之间便从国舅爷变为了惨遭流放的奴隶,他原以为高俨有了兵马有了密诏在手,这皇位肯定是十拿九稳,可谁想到……,谁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被一群如狼似虎的锦衣甲士从家中拖走的时候,家里那个黄脸婆依依不舍的对他说:   “是我将你和琅琊王的事情告诉刘大人的,你和琅琊王干了什么陛下都清清楚楚,你不要怨我,我总得要为你保下一点血脉,不能看着孩子们一样去死……”   “陛下已经答应过我不杀你,你这次就放心的去,大郎、二郎还有三娘我都会替你照顾好的……”   胡长仁一开始是恼怒的,恼怒家里那黄脸婆出卖他,而后就是庆幸,还好黄脸婆出卖了他,孩子们才能够活下来……   他刚刚经过菜市口的时候亲眼看到陆令宣和她儿子被砍掉了脑袋,周围百姓兴奋的大声叫好,而他却是满身冷汗,害怕的瑟瑟发抖,害怕皇帝外甥忽然改注意把他也推上去,他现在只想快点离开邺城,越快越好。   只是以后,这邺城的繁华还有黄脸婆凶巴巴的脸他再也看不到了。   胡长仁和家里那黄脸婆做了半辈子夫妻,最能明白她,她说会照顾好孩子们,那就一定会,虽然大郎和三娘并不是她亲生的。   “芸娘……,后悔当初没听你的呀……”胡长仁回头再望了邺城那雄伟高大的城楼一眼,满心悔恨,可也无济于事了……   “快走!”提着棍子的公人呵斥他,拽着系在他手上的绳子,像牵牛一样牵着他走,他刚抬起头,一棍子就落在了他背上,公人瞪眼怒骂道:“看什么看,还当你是国舅呀?快走,误了时辰就等着在野地里冻死吧!”   远处一队骑兵奔驰而来,踏碎了一地白雪,雪沫子溅到了胡长仁的脸上。   “吁!!”那名领头的勒住了战马,调转过头来,扬起鞭子指着胡长仁道:“你,抬起头来。”   声音雄浑洪亮,胡长仁觉得这声音很眼熟,惊讶的抬起头,那人看了他半晌,这才讶异道:“胡长仁?”   “斛……,左相?”胡长仁也是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几天前就有风声说斛律明月最近几天会回邺城,没有想到斛律明月速度这么快。   “欸,他是怎么回事呀?”斛律光指着胡长仁,对赶来的一名公人问道。   那公人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威武的将军是谁,可贵人他还是可以辨认的,眼前这个将军明显气势不凡,贵气逼人,不是那种斗升小民可以比的。于是恭敬的回答道:   “启禀这位贵人,昨夜琅琊王谋反,带着四千多叛军进了千秋门,胡国舅参与叛变,被陛下贬斥为奴了……”   “什么?琅琊王谋反?”斛律光大惊失色,急忙问道:“陛下如何?”   公人皱着一张脸,道:“这个,听说陛下无恙,琅琊王乱党皆被镇压了……”   斛律光松了一口气,喃喃道:“怎么回来一趟会碰上这样的事?”   “左相……”胡长仁仿佛看到了重获自由的希望,眼神希翼的看向斛律光,斛律光却根本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只说:“国舅爷,流放路上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呀……”然后便打马回到了队列前面。   “我们先进宫面见陛下!” 第四十五章斛律光   昭阳殿内,内侍们无声的肃立在墙边,几乎要被那正殿内两个端坐的人影给给压断了腰杆,他们大气都不敢喘,这个给予他们极大压力的身影一个是高纬,另一个是左相斛律光。   “爱卿真是劳苦功高呀……”高纬换上了刚刚脱下的冕服,他知道斛律光为人有时比较死板,再说了,接见功臣兼老丈人,当然要正式一些才好。   说起来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这位传说级别的将领,今日一见之下发觉老丈人果然是名副其实。   斛律光并没有高纬想象中的那样“身高八尺有余,豹头环眼,手持一杆长槊……”呵,总之和高纬想象中的那些无敌的名将还是有一点出入的。   斛律光身材并不魁梧,长相普通,也就是普通中年人的样子,可眼睛却很有神,目光转动是时候犹如一把把钢刀,要将人解剖开来看个清楚明白,在这种眼神的逼视之下,竟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使人不敢造次。下颌蓄美髯,少言寡语,威严肃穆。   斛律光抚摸下颌的美髯,道:“臣世受皇恩,四代先君照拂,如今上皇刚崩,国事艰难,岂能不尽心竭力,守护我大齐江山……”   说话间不卑不亢,没有丝毫的骄傲自矜,却又堂堂大气,高纬在审视他的时候,他也正用锐利的眼神打量高纬。   这,便是北齐的名将、高纬的老丈人斛律光了。   斛律光少年时就精通骑马射箭,而以武艺闻名于世。   北魏末年,跟随父亲斛律金西征,宇文泰的长史莫者晖这时正在行武中,斛律光看见后,骑在急驰的马上向他射箭,趁着射中的机会,将他活捉了过来,当时斛律光才十七岁。   斛律光得到高欢的嘉奖,擢升为都督。高欢的长子高澄做王世子时,任命斛律光为亲信都督,不久升为征虏将军,累加卫将军。   武定五年,封永乐县子。曾陪同高澄在洹桥狩猎,看见一只大鸟,正展翅高飞,斛律光拿起弓来,一箭就射了下来,而且是正中要害。这只鸟形状像车轮,旋转着掉了下来,一看是只大雕。高澄拿过雕来观看,将他夸赞了半天。丞相属邢子高感叹着说:“真正的射雕手。”当时人们都称他为“落雕都督”。   不久兼任左卫将军,晋爵为伯。武定八年,高洋建立北齐后,斛律光加封开府仪同三司,另封西安县子。天保三年,随从高洋的大军出塞,用兵库莫奚。   斛律光为先锋,打败库莫奚军队,掳获甚多,并且夺得了一些其他的牲畜。   回到京师邺城后,官加晋州刺史。   同北齐接壤的北周天柱、新安、牛头三戍之头目,经常招纳北齐的逃人,多次寇掠齐境。天保七年,斛律光率五千步骑偷袭了他们。又大败北周的仪同王敬俊等,虏获五百多人、杂畜千余头后返归。   天保九年,又领兵夺取了北周的绛川、白马、浍交、翼城等四戍。任朔州刺史。   天保十年,斛律光官拜特进、开府仪同三司。二月,统领万骑攻打北周的开府曹回公,并将其杀死。柏谷城主帅、仪同薛禹生弃城逃跑,于是斛律光就占领了文侯镇,立戍置栅后回京。   乾明元年,斛律光被封为并州刺史。   河清二年四月,斛律光率二万步骑在轵关西部筑建勋掌城,又修造了二百多里的长城,设置了十三个戍。河清三年正月,北周派大将达奚成兴等来寇掠平阳,武成帝令斛律光率三万步骑抵抗,达奚成兴等听说是斛律光迎战,不战而退。斛律光乘机追击,追入周境,俘获周军二千余人而回。   三月,迁任司徒。四月,率骑兵北讨突厥,获良马千余匹。同年冬,北周武帝宇文邕派遣柱国、大司马尉迟迥、齐国公宇文宪、柱国庸国公可叱雄等,率兵十万攻打洛阳。   斛律光率五万余骑急行军赶赴洛阳,两军在邙山大战,尉迟迥等人大败。   斛律光射杀了周将可叱雄,获首级三千多级,尉迟迥、宇文宪幸免一死,还缴获了所有的甲兵辎重,并将死尸堆成京观。   武成帝高湛亲临洛阳,策勋颁赏,迁任斛律光为太尉,又封冠军县公。   如今斛律光已经是北齐朝堂上数一数二的巨头、支柱。   除了段韶无人能跟斛律光比在军中的威望。而斛律光取代段韶也只是早晚的事了。   即使是高纬在斛律光的审视之下也产生了一种压迫感,不过高纬并没有畏惧的感觉,反而笑吟吟的道:   “左相在汾水大败韦孝宽,可以说是一下扫平了上皇驾崩以来朝中弥漫的衰颓之气,极大的振奋了军心民心,就凭这个,朕也得好好嘉奖一下左相。”   【想用气势压倒我?做梦!】   高纬现在明白这个老丈人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无害了。   这斛律光分明是在试探高纬的深浅,虽说这并没有什么敌意、恶意包含在内,只是单纯的考较意味,老丈人挑女婿的刺,天公地道,但这还是让高纬心中隐隐的感到不舒服。   高纬这一番话,不仅是对斛律光的嘉奖,更是对斛律光的警告。   就算你是我老丈人又有天大的功劳,可你别忘了君臣之别,王者,岂容你试探?   斛律光眼中闪过诧异之色,而后将那审视的目光收回,恭敬的对高纬说道:   “臣万万不敢当,这都是将士用命堆叠起来的战功,臣不敢厚颜居功……”   斛律光已经是异姓王爵,女儿又是当朝皇后,弟弟成为了枢密院的副使,掌管天下兵事,除了远在晋阳看北齐门户的太宰段韶,没有人的地位在他之上,斛律家正式走上了巅峰,升无可升,赏无可赏,如果再将功劳添上一笔的话,那就真是功高震主了。   高纬对斛律光不居功的表现很是满意,和颜悦色的说道:“战死士卒的家人,朕会每户赏良田二十亩,银五两,在此战中受伤的,朕也会命枢密院发足抚恤,此战中获得功劳的将士,每人美酒一坛,肉十斤,银二两!”   “陛下如此处置极为公道,臣替将士们谢过陛下了!”斛律光急忙谢恩,这在北齐已经是很高的赏赐了。   斛律光没有想到他明明离开还不到几个月,原先那个软弱、时常令他担忧的高纬就完全变了一幅模样,不仅气势足,而且从容大气,只是笑吟吟的坐在上面,就可以感受到天子的威严尊贵。   难道真如流言传说的那样,陛下就是那大齐的楚庄王,蛰伏十余年,只等今日?   斛律光并没有感到害怕,相反,他的一颗心欢喜的就要跃出来。   斛律光其实是一个心思很纯粹的人。   他为大齐奉献了一辈子,除了根植心中的那忠君爱国的立念,其余的不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它可以强盛起来,终有一日气吞山河吗?   可是臣子再能干,君王要自掘根基也是没有用的,一个英明的主上,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太重要了。   今日高纬的表现令他感到了惊喜! 第四十六章宜阳战事   “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厮杀,保卫的是我大齐疆土,朕理应感谢他们让后方的百姓避免了战火……”   高纬轻轻的叹口气,老实说,如今的北齐军队的待遇十分差劲。虽然鲜卑人为主要兵源,并且可以不事生产,因为汉人不参军,专门供养鲜卑军人,听起来很美,不过那也就是这样了。   北周实行府兵制,军队可以自给自足,但北齐就不一样了,北齐差不多就是雇佣兵制,雇佣鲜卑人等少数民族打仗,就是发钱给他们他们才给你卖命。   一开始北齐国力相当强,这点小钱根本不在乎,可是高欢和高洋等掌权者受鲜卑思想严重,居然大搞鲜卑化,再加上内政不明,鲜卑勋贵还有河北世家内斗,朝野纪律松弛、内政荒废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天灾,北齐到了高湛统治末期的时候已经穷的发不起兵饷了。   北齐的国力正在不断的消耗之中,无法给军队以更加优良的保障,其实无论从待遇还是发动战争的军力上看,北齐都在慢慢与北周拉开距离,这就是北齐军队后来越来越不能打的原因所在。   假如这是一家企业,你立下的功劳却没有得到相应的酬劳,整天数着那一成不变的千八百块钱过日子,你会有向上的动力吗?   兵其实也是一样的,当他们绝望的发现自己的上升渠道过窄,生活水平下降,还在沙场中冲杀浴血,朝不保夕,他们就会有绝望感,没有造反就已经不错了,还指望他们为你效死力吗?   没有足够的奖励还有保障制度,又怎么能够激发将士们打仗的热情?   看看唐朝吧,唐朝的士兵为什么怎么能打?甚至连不可一世的突厥都被灭国,原因就在于唐朝有初步完整的军队抚恤制度。   《唐律疏仪》就有那么几条,从军身死者不仅给钱给绢(绢在当时可以直接当成钱用)还由政府部门派人亲自抬着棺材到死者家里,棺材和寿衣都是免费的,并致以最诚挚的哀悼……   有了这么贴心的朝廷,他们就会激发出战斗热情,每次作战都有高昂的士气,一两万人都敢明目张胆的欺负对面十几万人。因为如果不幸战死的话,那么国家有抚恤,如果立功的话可以分到财物,那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搏出一个功名富贵来呢?   其实高纬还准备了一系列的军制改革,只是两相比较取其重,他要先将北齐国力衰退的事给解决了,其次才能考虑军制改革的问题,国力支撑不起,那还谈个屁的军制改革?这也是他暂时容忍勋贵那帮雇佣兵的原因,都给得罪了谁替他打仗?   既然不能立刻进行军制改革,那么就只能先从军队的抚恤开始入手了。这是对沙场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的一些补偿,于是高纬说道:“朕打算将这个写下诏书,今后所有参与大战,战死、受伤、有功的将士都可以按此领赏……”   “陛下隆恩!”斛律光单膝跪地,激动的两眼发红。   高纬搀扶他以来,说道:“左相何不与朕说一说宜阳那边的情况?”   关于宜阳方面高纬也是颇多关注,这次北周搞出来的动静不小,去年起,宇文护乘高湛死了,想要东伐北齐,韦孝宽来劝他也不听,一意孤行。   终于在去年八月,齐将独孤永业先下手为强,悍然出兵袭扰北周边境,拿下了孔城。   宇文邕下诏,命令齐国公宇文宪和上柱国李穆进军宜阳,修筑了崇德、安义等五座城池,断绝了齐军通往宜阳的粮道,包围宜阳。   十一月,宇文宪让庾信以陕西总管长史的名义写了“又移齐河阳执事文”送去给当时的洛阳刺史独孤永业,并送还了北齐被北周俘虏的原齐国夏州刺史,以及马驴兵械等,这是宇文宪再示好吗?   错了,宇文宪在诱使北齐做出“北周和平友好”的错误判断,宇文宪已经开始准备攻打洛阳。   很快,宇文宪、李穆便对洛阳展开了包围,攻打。   北齐对于这场大战准备不够充分,至今北周依然在围困洛阳。   这让高纬有些忧心,虽然明知这场大战北齐最后赢了,可心里难免不安。   “不瞒陛下,臣此次回邺城,就是为了和宇文宪大战做准备,请陛下准许微臣提兵解洛阳之围!”   斛律光马上又跪倒在地,言辞恳切。   高纬眼神一凝,道:“依爱卿看,该如何解除洛阳之围?”   斛律光道:“洛阳乃是大齐心腹,一旦周军突破洛阳,那么便可长驱直入,千里平原将再无地势可以借来抵挡北周,因此洛阳非守不可!”   高纬点点头,这个他是明白的。   斛律光接着说:“现在周国的计策已经很明朗了,周军围困宜阳,又紧跟着包围洛阳,可以说进可攻退可守,攻下洛阳,宜阳也保不住,没有攻下洛阳,宜阳则作为周军继续和我们周旋的筹码。臣虽然打败韦孝宽,但韦孝宽也只是小败,影响不了全局,周军此次的重点是宇文宪,要想解决宜阳的包围,必须解除洛阳的围困,打败宇文宪!”   高纬深思了一下,点点头,示意斛律光继续。   “若是将此次周军的攻势化解,短时间内,北周将不会再有大的动作。我军至少可得一年的时间恢复元气。所以臣的方略是臣领军解除洛阳之围,再逼迫宇文宪与臣在定陇决战,如此宜阳之围可解!”   高纬沉思了一会儿,斛律光这个方略太大胆,也太冒险,不过确实可行,在行军打仗这一方面,兰陵王都不是斛律光的对手,天下没有人敢说自己可以打败斛律光,斛律光既然提出这个方案,就说明了斛律光有把握取胜。   “爱卿要多少兵马?”   斛律光道:“臣需要兵马十万!”   “不行!”高纬断然拒绝,“朝廷的发布的公文你也是知道的,马上朝廷就要开始准备赈灾大计,如果这个时候抽调太多人力物力,朝廷是无法负担的。”   斛律光想了想,咬牙道:“两万,不能再少了!”   高纬说:“朕允许你抽调三万精锐步骑!还有兰陵王和他麾下的北大营,总共四万!朕命匠人打造的最好的兵刃和战甲优先分配给你这四万铁骑,如何?”   “这……”斛律光被这意外之喜给砸昏了头,他原本以为高纬是打算放弃宜阳,“臣多谢陛下!”   高纬苦笑道:“不瞒左相,如今朕国库里的钱全都用来赈灾了,朕还让河北世家捐了不少出来,已经是箭在弦上了,朕实在是养不起十万大军同时出征的靡费了,希望左相能够理解朕……”   “臣怎么敢对陛下不满,臣,臣……”   斛律光虽然没有多大的治政才能,却也不傻,高纬要大规模赈灾,又要支撑四万精锐出征的靡费,这四万人看似不多,但人吃马嚼,花钱也是如流水,高纬的国库有多少钱斛律光身为左相也是心中有数的。   “只是这样的话,陛下不就无钱可用了吗?”斛律光适时的表达了对高纬财政的关心。   高纬倒是乐观:“朕现在虽然穷,养个几万人朕还是办得到的,况且宜阳本就是我大齐的领土,神武帝打下的江山焉能在朕手里丢掉?”   “所以爱卿大可不必忧虑,放心作战便是,朕就算再穷,哪怕是将邺城皇宫还有晋阳的宫殿都给拆光搬空,砸锅卖铁,朕也会保证你们这四万大军有钱有粮!”   “陛下……”斛律光感动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将脑袋深深低下,来掩饰那湿润的眼睛。   “左相不必介怀……先起来吧,皇后已经在嘉福宫内备好了晚膳,爱卿同朕一道去吧。”   “臣,遵旨!” 第四十七章斛律家的教育   斛律光醉醺醺的被锦衣甲士抬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了,斛律羡和斛律光的长子次子武都和须拔早早就在门口等候了,见到斛律光的身影便赶紧上前将斛律光搀扶下马。   “大兄”、“父亲”,斛律光甩了一下手,笑道:“干嘛呀这是,我没醉哈哈哈哈……”   斛律光喝酒喝的红光满面,斛律羡看着醉醺醺的兄长,无奈的对着两个侄儿说:   “还不快将你们父亲搀回去……”   武都和须拔又赶紧将父亲给搀回正堂,早有下人准备好了茶汤还有热水醒酒。   这时候斛律光的发妻拓跋氏也上了正厅,看到斛律光这样子,知道斛律光喝醉了,不由得嗔道:“怎么喝这么多酒?”   斛律光笑着摆摆手,道:“没喝多,是陛下赐的酒,哎呀味道真是好,这辈子还不曾喝过如此好的美酒,喝下去就像钢刀掉进了肚子里,哈哈哈哈,真痛快!”   拓跋氏白了这个酒鬼一眼,道:“什么样的美酒没见过,你就吹吧。”   斛律光说:“这是真的,这酒真是极品美酒!酒色清冽,滋味醇厚,入口回甘,后劲大,要不老夫怎么会一壶不到就给放倒了?最最关键的是,这酒液是透明的!反正你是绝对没见过的,要不怎么说妇人头发长见识短?……”   好嘛,酒壮人胆,连平日憋在心里的话也给说了出来,气的拓跋氏暗暗咬牙,要不是小叔还有儿子都在这儿,她真想一下掐死这个臭屁的家伙。   “对了,出宫的时候陛下还让咱闺女给送了两坛,回头,二哥还有武都、须拔也尝尝!小三还有小四都还小,就算了……,对了,小三和小四呢?”   “等你等了一天没见你回来,困了,我就让他们先去睡了……”   “明日我们就尝尝,那我们先下去,就不打扰大兄休息了……”   斛律羡想着斛律光刚刚从宫中喝酒回来,想来也已经困了,于是示意侄儿跟着他下去。   斛律光喝下一口茶汤,用热毛巾擦了脸,觉得身上更加松快了一些,脑子也清醒了一些,于是道:“欸,不着急,你们是有什么话要跟老夫说?”   拓跋氏看斛律羡还有武都、须拔都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男人们有正事要商议,于是就先退下了。   “听说陛下和大兄谈了很久,陛下还留大兄在内宫用膳?”斛律羡想了想,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嗯,正是,怎么了?”   “那大兄可曾见过皇后娘娘?”这才是斛律羡的主要目的。   “嗯?这个自然是见到了,我带回来那两坛酒还是娘娘赐的。”   刚才还没有清醒,顺口说了一句“咱闺女”,醒了之后自然不能再犯这个错误,得要恭敬的称“娘娘”,就算斛律婉儿是斛律光的女儿,可斛律婉儿毕竟是皇后,是君,地位是要超过斛律光的,如果一口一个“闺女”的叫会被人指摘说他们家不懂上下尊卑。   “陛下对娘娘的态度如何?”这才是斛律羡最关心的事。   “陛下对娘娘好得很。”斛律光皱眉想了想,觉得高纬对自家闺女的宠不像是造假,他还听说如今高纬的后宫只有婉儿一个人,都这样了还能奢求什么?   “二哥为何问起这个?”斛律光觉得问这个实在没有必要,但是老二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所作一切都是有的放矢,从来不干没有用的事。   “唉,说起来娘娘出阁嫁给陛下也已经有四年多了吧,这四年多,娘娘那个……为何还是没有动静?”   斛律羡说得隐晦,但斛律光还是听明白了斛律羡的问题,斛律羡是说斛律婉儿嫁给高纬还没能怀上子嗣,感到忧心。   “是啊……”这么想想斛律光也有些担忧。不过也没这么重要,琅琊王不也还一个儿子没有吗?   斛律光不由得感到好笑,“你在幽州几年,怎么脾气变得跟你嫂嫂一样婆婆妈妈的?老爱瞎想,陛下和娘娘都还年少,总有机会的嘛。”   “大兄!”斛律羡加重了语气,“咱们家如今是烈火烹油、繁花着锦,可是就是因为荣宠太甚,所以我才感到忧心哪。”   他接着说:“您如今是左相又领着大军,我在枢密院任副枢密,武都和须拔也进了朝廷清贵衙门,侄女儿又是皇后,那真是荣宠之极,古来少见呐!可登高易跌重,我是怕……,怕……”   “你怕有一日陛下对我们家起了猜忌,落得和士开、胡长仁那样的下场对不对?”斛律光淡淡道。   斛律羡默然不语。   “你们也是这样的想法?”他看向自己的长子和次子。武都和须拔不说话。   斛律光嗤笑一声,“你们呀,不该想的瞎想,该想的不想。老夫的确是位高权重,二哥你也是朝廷大员了,还有一个女儿成了皇后,大郎和二郎又都尚了公主,我斛律家的子弟个个封侯拜将,看上去确实是危险的很。”   “不过今日进宫面见陛下,我这心反倒比从前安稳了一些,按我看来,陛下圣明的很,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猜忌臣子的事。没有这点心胸,怎么能够成就大业呢?”   “我也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你们担心咱们家荣宠太过,将来堪忧,想着让婉儿早些为陛下诞下皇嗣,这样娘娘在后宫的地位就稳固了,咱们家也就多了一层保障。可是,二哥,大郎还有二郎你们都给我听好了!”   斛律光陡然严厉起来,道:“咱们家,都是沙场上封爵的!断然没有指望依靠女儿受宠维持满门富贵的道理!”   “做事,务求堂堂正正,问心无愧!”   “别说陛下如此信重咱们,就是陛下猜忌咱们又如何?咱们做臣子的,就应该为陛下排忧解难!”   “更何况,陛下也是个大度的英主,绝不会为了什么莫须有的事而降罪臣子!”   “别说我们忠心耿耿。那琅琊王谋反,陛下不也饶了他一条性命吗?”   “你们都把这点心思给收起来,好好做事,咱们的忠诚,陛下自然会看在眼里!”   “况且,陛下也不是没有为我们家考虑,武都和须拔为什么由武臣调到文臣去了,你们知道什么意思吗?”   斛律羡道:“这是陛下的恩典,也是……压制……”   “陛下既然不愿意我们家短时间内再出个将军,那么我们就遂了陛下的心意好了,况且这是恩典,十几年内我们家不会再有一步寸进,这是陛下压着咱们,却也是在护着咱们!你们看不明白吗?”   他语重心长的叹了一口气,看向长子和次子,说道:“你们的性子恬静,从军入伍不适合你们,当个清贵的文官也好,好好干,多做少说。”   “明日我就要去枢密院一趟,三天后准备出征!”斛律光最后交代了一句。   “洛阳?”斛律羡身为副枢密,对于前线的情况自然是一门儿清。   “对,陛下给足了钱粮,明天就会有圣旨下来,三日后,老夫为主,兰陵王为副,率精锐步骑四万,兵发洛阳!”谈起这个,斛律光身上陡然豪情万丈。 第四十八章铜雀台阅兵   三日后,这是高纬诏令大军出征的时日。   宫城西,铜雀苑铜雀台前,群臣望着下方黑压压的四万大军,心情是极为动容激荡的。   这四万人站成一片整齐的方阵,如同一块块拼接起来的铁板,仿佛坚不可摧,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统一的军械,统一的鞍鞯,统一的铠甲,统一的战旗,甚至连站姿都一模一样。   这种气势实在太过惊人,铜雀台下仿佛变成了钢铁的海洋,只要风云动,便会掀动惊涛骇浪将一切粉碎!   这个时候的北齐铠甲和兵刃都并未统一,一些士兵参军的时候都穿着祖上传下来的铠甲,有的甚至穿着草原皮裘便上了战场,服侍不统一的还有小部分,但这里的四万人服饰,战甲,以及兵刃都是“官方标配”的,看上去精气神好了很多,光是这整齐划一的气势也足以让人胆寒。   不仅如此,高纬还命人打造了马镫和马蹄铁,大大提高了骑兵作战能力。至于铠甲,则以板甲为主,腹部双层加厚,提高了防御性能,军旗则以黑色为底,红色为章。   饶是以勋臣身经百战,在战场中见识过不少行军作战势如山崩的场景,可还是觉得震撼。   斛律光的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去了,两天前他去枢密院参赞军事,结果翻来翻去也没有看到陛下想要调那支部队来给他,他心里正纳闷呢,上折子去找高纬问了一问,结果高纬只说了一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虽然有心里准备,可斛律光还是觉得这惊喜来的太突然了!   陛下从哪儿弄来这些兵的?   不止是他想问,勋贵们也同样想问,尉相愿第一个忍不住了:“敢问陛下,如此雄兵,究竟是从何处调来的,臣等闻所未闻呐?”   如果那个勋贵手底下有这么好的兵他们会不知道吗?   高纬微微一笑,道:“前方第一个万人方阵,这是兰陵王管辖的北大营,其余的,都是你们的家卫裁撤下来的,给朕调到这支军里去了……”   “…………”勋贵们想想都是一阵肉痛啊,难怪他们看这支军队像是难得的精锐,原来都是他们的家卫被裁撤下来之后组建的。   琅琊王谋反那晚,攻入皇城的军队就是支持琅琊王的勋臣们东拼西凑,用家中护卫给凑出来的。可别以为给勋臣看家守院的是什么家仆之类的小角色,人家可是正经行伍出身,都是多多少少立下了战功的。   这些人往往都是勋臣们以往在沙场上追随在他们身边建功立业的,等到封爵之后以各种名义抽调到自己身边作为安保力量,说白了,这就是一群大兵,绝对的沙场余生的精锐。   别说他们了,就说斛律家,斛律家是如今北齐朝堂的勋臣第一,斛律家里财大气粗,养了家仆婢女上万,其中这样的老兵就养了将近两千左右。   可惜,被高纬一纸诏令下来,给抽走了绝大部分,只剩下一百多的私军,这还是给面子的,其他公侯可是被抽调的不到四五十。   也有像隐瞒的,可是当安德王手拿圣旨带着巡防营一家一家的搜人的时候,他们也完全拦不住,虽然还是没有准确上报,可家里的打手还是被砍掉了百分之八十多,让勋臣们心痛不已。   要知道,勋臣们养着这些武艺好的私兵才不是为了当打手看家护院这么无聊,这些私兵是可以追随他们上战场的,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有这么一对强力的、忠心耿耿的人马拱卫在身边,不说一定要建功立业,命还是大可以保的。   斛律光交人交的痛快,只问了一句打算怎么安排这些人,当安德王说先编入巡防营的时候他就暂且安心了,起码巡防营的待遇不比在军中差,也算得上是对得起这些曾跟着他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可斛律光打死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领导他们。   他怎么可能想到高纬会将巡防营给编入战斗序列?   陛下说会给他四万精锐果然是四万精锐,高长恭的兵虽然貌似没有见过血,可是军纪十分好,行动之间颇得军令如山的真谛,其他的队伍则分别由綦连猛、傅伏、以及薛孤延为大将。   薛孤延自不用说,这是北齐赫赫有名的猛将,在与西魏大战的时候,他一战砍坏了十五把刀,高欢赞叹说:“薛孤延乃能与霹雳斗!”,足见其勇武若此。   傅伏虽然如今名声不显,但高纬却知道傅伏是北齐难得的忠臣,本身又骁勇善战,所以高纬决定给傅伏一个建功的机会,如果建功了,高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为他安排一个平坦的仕途,作为汉人武将的代表,要好好鼓励一下才行。   綦连猛就比较没节操了,先是投靠了尔朱荣,后来又投奔尔朱兆,最后跟着尉景混,不久之后尉景就将这小子推荐给了高欢,綦连猛人品不咋地,但是讲义气而且很能打。   所以这小子的仕途就跟坐火箭一样,天统五年,除并省尚书令,领军大将军,封山阳王,也算很显赫了。   不过这货最近倒霉了,因为赵彦深参与高纬给勋臣挖坑,赵彦深觉得光是文臣单干是不行的,得要安排一个自己人,而赵彦深就觉得綦连猛属于勋臣中少数几个他“看得惯”的人,所以私下里就眉来眼去上了,赵彦深含蓄的表示:“你跟着那些勋贵干什么?跟他们混没前途,不如跟着我们吧,我们这里可是站着大老板,干得好可以在圣上面前举荐你。升官发财哦……”   綦连猛信了,所以每次勋臣弹劾赵彦深找毛病的时候,綦连猛都站出来义正词严的指责勋贵们,勋贵们就懵逼了,你特么站在那边的你?   于是綦连猛没来得及等来赵彦深的举荐,却不幸的等来了勋臣们的一顿毒打。   勋贵们怎么能容忍胳膊肘往外拐的人呢?   【你以为你爹是斛律光、段韶那两个老小子呀?】   于是很快关于綦连猛贪污、克扣士兵军饷的情报就递给了高纬,綦连猛被降爵夺官了……   果然糟老头子的话是不能轻信的……   不过这次他还有机会跟着斛律光捞军功。   事实上高纬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了,这才想起了綦连猛。   綦连猛好歹身上也有闪光点不是?有能力就行,其他的计较这么多干嘛?   斛律光怎么看这支大军怎么满意,这可是北齐目前最豪华的阵容了!   【不过三万多人是不是太多了?】   他自己是知道的,勋贵们哪怕是加起来也不可能养两万多的私兵,那这三万人怎么来的?   “陛下,这数目是不是对不上,似乎太多了……,勋臣们也养不了这么多兵呀……”   高纬淡定的“哦”了一声,说:“里面有差不多一半多人都是河北世家们让出来的私兵,没多大区别……”   河北世家?!   那些汉人?!   勋臣们脑海中瞬间天雷滚滚,铜雀台中立刻喧嚣了起来! 第四十九章誓   “陛下,臣以为汉人不善战,不可以委以重担!”尉相愿立刻站出来表示反对。   勋贵们相互对视一眼,很快就有几个分量不低的勋贵站出来表示了对汉人从军的忧虑。   “陛下,汉人不善战,这是众所皆知的,行军打仗是鲜卑男儿的本分,汉人只需要种好田就可以了!”   “臣愿率所部两万,请求陛下撤换出这支大军中的汉人!”   这边山东世家们又不乐意了,这些兵壮可是河北世家纠结了许久才决定让出,获得皇帝对世家入仕的扶持,里面很多都是死士或者是家族商队的护卫,战斗力又怎么会差?   清河崔氏的一个官员气的发笑,道:“我们汉人不善战?当年匈奴何等猖獗,还不是被汉武一股而灭!若不是司马氏内斗坏了江山,你们这些胡奴,有机会入中原吗?你们——就只配做剪径的强盗!”   老神神在在的赵彦深猛然睁开了双眼,喝道:“崔平慎言!”   那出自清河崔氏的年轻官员心不甘情不愿的闭上了嘴,高纬的眼神幽幽然的落在他身上,道:   “崔平殿上失仪,杖十五,罚俸半年。”   高纬没有给勋贵们更多撕开裂口的机会,先下手处置了崔平,这让本来打算抓住机会狠狠参劾的勋臣心落在了空处。   看来陛下还是更加偏向那些世家!   他们心里虽然不忿,但也不好表露出来,不过原则上的问题是不能变的,鲜卑从军,汉人供养鲜卑,这几乎已经是祖制了,从神武帝到武成帝从未更改过!   他们不能让这个苗头冒芽,于是道:“臣恳请陛下,请陛下以大局为重,撤出其中汉军!”   “就是,汉人守卫边塞都已经很勉强,论攻城野战,汉人又怎么会是我们鲜卑男儿的对手?”   这下不光是出自世家的官员,连汉人的一些寒门士子以及偏汉化的鲜卑官员都听不下去了,勋贵们这话里话外根本就不带拐弯抹角的,更有甚者,甚至说:   “汉人无用,只会嘴上说,到了战场上,还不是一无是处?只有咱们鲜卑人,勇武善战,可保国家无虞!”   “庶子敢尔!”……   “够了!!”高纬一拳砸在乌木案上,怒视着这满堂吵嚷的群臣。   “朝堂是议事的地方,不是泼妇骂街的菜市口!你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   “什么鲜卑、汉人?你们看看自己,再看看他们,看出什么没有?有什么区别吗?你们就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大齐人!”   “天下兴亡,匹夫尚且有责!而你们,却在这朝堂上乱战,拉帮结派、内斗不休!你们要毁掉这大齐江山吗?汉人怎么了?汉人便不能有守家卫土的职责吗?!”   “朕已经明旨下诏,难道你们要让朕当着天下人的面食言?!”   “臣不敢!”尉相愿带着一大批勋臣呼啦啦的跪下,高纬深沉的目光从他们背后扫过,并未叫他们起来。   “朕待诸卿亦亲厚,甚至连谋反,朕也只诛杀首恶,并未牵连老幼妇孺,就是不愿意看到功臣后代凋零。可你们要明白,朕不光是鲜卑人的帝王,更是大齐的君主!大齐上也远远不止有鲜卑人!还有汉人!”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一个国家,没有包容并进的气度,就不能成就什么伟业,因为它的力量太过分散,众人不齐心,不能将力量拧成一股绳子!面对敌国就无法发挥出最大优势!”   “周国屡战屡败,为何周却是进攻的哪一方,你们想明白了吗?”   “当初赵卿与朕谈论国家弊政,首先就说,我大齐如今最大的问题并不是北周入侵,也不是天灾地变,更不是突厥寇边,大齐,其实最大的弊政就是——人心不齐!”   “鲜卑欺凌汉族,汉族藐视鲜卑,无法团结一致,彼此之间相互争斗,所以我大齐越来越弱!”   高纬努力的使自己平复心情,道:“说来也是可笑,神武文宣之时,我大齐明明强于周,如今却越来越弱,你们却没有深思其中根源……”   “臣等无能!……”群臣呼啦啦跪了一地。   “曾经孝昭帝可谓中兴之主,我大齐在孝昭帝的带领下蒸蒸日上,但孝昭帝驾崩,大齐便不再强盛了。”   “孝昭虽然许多法令都大大的改进了政令的弊端,但大齐却依然在衰弱下去。”   “……大齐人口逾数百万户,整整两千万人!周占据关陇、巴蜀,人众不过千万,南陈则更加不堪。我大齐,富有山川,得天下灵秀!为何会输给周,你们有想过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在沉思,以往北周来攻,都被大齐打败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都是北周大规模调兵攻打北齐,却少有北齐主动调集大军进攻北周的时候,是军士没有胆气还是周军太过强大?   都不是,是因为这些年,大齐的国力越来越虚弱了。   在过去,他们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往往归咎于天灾人祸,却忽略了他们本身的问题,似乎连他们自己都相信了大齐国力衰退只是暂时的,等天灾过去,很快又会回到大齐的强盛时期。   直到今日,他们才猛然发现,原来大齐的衰弱,从神武帝就已经埋下伏笔了……   众臣默然,高纬接着说下去:“就凭周比我们大齐更有包容之心,让汉人与鲜卑齐心协力,而我们大齐强盛的国力却消耗在内斗之中。在这样下去,大齐迟早是撑不住的……”   高纬按着桌子站起,杀气腾腾的逼视众臣,道:“因此,朕已决心摒弃那些旧俗,从今往后,朝堂之上,不得以鲜卑和汉相互攻讦,亦不得煽动百姓,朕已决意,谁拦着朕,谁就是朕的死敌!”   他一脚踢翻文案,大步走出铜雀台,一片肃杀无声的军阵映入高纬的眼帘。   高纬抽出斛律光腰间长剑,指着前方军阵,大声道:   “你们中,有汉人,有鲜卑人,还有高车人!朕今日再次宣誓,无论何族,只要是大齐子民,朕都一视同仁!功有赏,过有罚,死伤有抚恤,绝不因族类区分,厚此薄彼,若有违此誓,天厌之!” 第五十章出征(上)   功有赏,过有罚,死伤有抚恤。   无论鲜卑、汉、与高车,一视同仁,等同视之。   绝不以族类区分,厚此薄彼。   有违此誓,天厌之!   下方喧嚣起了一片热潮,所有兵士都懵了,这是什么情况?   皇帝当众立誓,要将汉人、鲜卑一视同仁?   鲜卑士兵哗然,要知道行军打仗向来都是鲜卑人的专利,汉人不过负责戍边还有种田罢了。   汉人也讶异,高家皇族向来都有很严重的鲜卑情节,这个他们是知道的。   今日皇帝立誓要将鲜卑与汉一视同仁?   还不等他们做出什么反应,高纬又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自今日始,大齐将招收汉人从军入伍,与鲜卑勇士一同选拔,通过考核,则可入军中,一切待遇,暂稍次鲜卑一等!”   “但凡参军,家中老小,皆脱奴籍!”   “参军入伍者,家中减免赋税,在战中不幸阵亡或伤残者,给予抚恤,田二十亩,银二两,绢三匹!”   “家中有军士出征的人家,受地方郡县优先庇护,凡私自上门侵害兵士家属者,立斩不赦!”   “只要你们一日是兵,汝等妻子家小,吾养之!”   满朝哗然,下方四万人就如同沸腾了一般,那方阵摆出的如山威严被高纬几番话一扫而空!   这就不止是汉人了,连鲜卑士卒也动容不已,说实话,如此优厚的抚恤和待遇,他们也是闻所未闻。   要不是军中待遇不咋地,他们还会去给勋臣做打手吗?   这下没有人再纠结心中那份鲜卑人的骄傲了,每个人都望向高台上的皇帝,这一刻高纬在他们心目中比左相还要威严。   汉人士卒也是激动不已,自北齐建立以来,大肆选用鲜卑士卒,汉兵根本就没有上升进阶的途径。功名马上求,这个谁不知道?可是他们从一开始就因为汉人的身份而注定与军功无缘,因为军中上层皆是鲜卑,汉人无出头之路,而如今不一样了,汉人也可以征战沙场博取功名了!   更别提,他们曾经只是世家豪族养的私兵,看家护院的存在,这辈子原本要为奴为婢度过,却不料有如此机遇!   现在他们不再羡慕那些被世家留下的人了,一个是奴籍一个是军爷,待遇也许好不了多少,也不比世家里待的舒服,但是名声上却是一个天一个地!   他们也可以去战场上立功,光耀门楣了!   如此好的待遇,如此高的抚恤,可以说做梦也没想到,更别提,皇帝金口玉言,参军者全家脱离奴籍。   这意味着他们再也不用跟在世家底下为奴为婢!   人都是这样,不为自己计,总要为子孙后代计吧?   他们自己愿意跟在世家做死士,因为他们是家仆,是世家从小就培养的私军,可他们愿意自己的孩子也跟着他们一样,为人奴仆吗?   但凡有一丝希望,便不会有多少人愿意为仆,总要为子孙博出一条路来!   朝堂内的世家子弟则微微变色,他们帮助高纬,是因为高纬对河北世家开放了朝廷补缺的名额,让更多优秀的世家子弟可以跻身仕途,以往勋贵们把持朝堂的时候,世家是没有多少这个机会的,所以世家投桃报李,捐助了大量的钱粮财帛,还将族中私军给抽出一半给皇帝调用。   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家中子弟进入朝堂,做出一番成绩,不仅会大大的提升家族地位,还可以扩大世家的影响力。   钱粮财帛,没了也就没了,名望和长远利益才是他们最看中的东西。   而且,那些私兵,他们的卖身契还有家人的卖身契都还捏在自己手里,说到底还不是世家的人?   结果皇帝抽冷子给他们玩这一手,参军入伍者,全家脱离奴籍。   这就是说,这些卖身给他们的私兵以及他们的家人从此之后跟他们再无关系了!   他们再也不能调用这些人,也不能再用他们的家人来拿捏他们,这直接砍掉了世家好大一块肉!   而且还不能用什么小手段,威胁逼迫之类的,皇帝刚才说了,侵害兵士家属者,立斩不赦!   世家的确可以让下面的人去做,可只要州郡官府介入,朝廷关注,他们虽然不怕,但也会惹得一身骚。   如果他们还是自己的私兵,那么皇帝也拿世家没有办法,但现在这些兵的名义上是属于朝廷的。   皇帝想给他们什么优待就给什么优待,包括脱奴籍,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一万多的私兵,到底还是要让出去……   他们暗暗咬牙,即使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了。   这个世上最气人的事就是这样了,你想钻空子,他却给你锁上了门,关上了窗,连烟囱都给你堵上了!   难不成你还要去钻墙缝?   皇帝这三板斧无懈可击。   这样一来,这些私兵还想回到世家里那才叫有鬼!   高纬一抬手,满殿的喧嚣还有下方沸腾的人声渐渐平复下来。   数百名锦衣甲士拖着几十口大箱子上来。   高纬示意刘桃枝打开。   刘桃枝抽刀,一刀劈断锁链,将箱子里的东西倒出来,满箱金玉!   下方四万士卒纷纷吸气,瞪大了眼睛看着高台上拿亮闪闪的宝贝。   如果胡长仁在这里一定会觉得这些宝贝很眼熟。   “统统倒出来!”   锦衣甲士将财宝一箱一箱的倾倒在铜雀台上,铜钱银两珠宝,如同小山一样。   此刻校场内落针可闻,安静的连苍蝇飞过都可以听清楚。   每一个人都被这财富给晃花了眼睛,心脏如同被猛然攥住一般。   高纬指着身旁这些黄澄澄的财物,“这些,就是你们功成归来的酬劳,只要立下军功,这些——统统都是你们的!”   没有反应,四万个汉子都惊呆了。   高纬刚刚有些尴尬的时候,老丈人斛律光很贴心的站出来解围,吹胡子瞪眼:   “一群蠢蛋,还不赶紧谢恩!”   綦连猛很有眼色的带头大吼道:“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下方这片钢铁的海洋发出如同山崩海啸的呼喝声。   声震邺城,山河变色。 第五十一章出征(下)   铜雀台上风声凌冽,铜雀台下甲士威猛。   人人都挺直了腰杆,挺拔如标枪,巍峨若铁塔。   这就是这支军队本来的面目,一支可攻伐天下的雄兵!   没有人会怀疑,只要主将一声令下,无论前方阻路的是什么,他们都会将其轰然压垮,碾为齑粉!   勋臣们放弃了通过军中影响力让鲜卑士卒排斥汉人的想法,因为很明显,下方这支军队并不是他们可以施加影响力的,斛律光都没有说什么,他们如何敢置喙?   况且,皇帝方才说的明明白白,谁敢坏皇帝的大计,他就镇压谁,如今的高纬再也不是从前软弱可欺的形象,太极殿前的四千死尸证明了这个年少的帝王有和他先祖一样的残忍狠辣。   “杀一不能儆百,那朕便杀百儆百!”   这是太极殿内,流传出来的皇帝的原话。   有些老勋臣不由得心情复杂,他们原以为高欢、高洋死后,再无人可以让武勋感到死亡的恐惧。   高殷优柔寡断,高演心性温和,高湛虽然嗜杀成性,却依旧依仗勋臣。   只有高纬,让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冬,年少却理智,嗜杀却克制,外表温和却深有城府,步步杀招。   除了好色之外,简直就将高家神经分裂的基因给完美的继承。   心思深沉,爆发时却比谁都要疯狂残忍。   太极殿那晚的血腥至今想起来胃部都会抽搐。   他简直就是第三个高欢!   第二个是高洋!   不过这个少年帝王明显要比高洋更像高欢,颇有青出于蓝的架势。   这让他们又是敬畏又是恐惧,不敢过度惹毛高纬,谁知道那一句话点了炸药,下一秒就钢刀临头了?   再说,高纬也退让了一步,汉军允许参军入伍,可是终究待遇还是要比鲜卑稍次一些。   他们这样安慰自己,既然大势不可逆,何不顺从呢?   如果北周有一日压垮大齐,那他们的功名富贵终究还是留不住。   世家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心理,谁都看得出,高纬如今已经无人能制衡了,何必为了那么一些蝇头小利和皇帝过不去?   世家不做亏本买卖,即使损失了一些私兵和仆役,那也不过是小事。   家族子弟的仕途、家族苦心经营了百年的声望才是最重要的,这是世家立足的根本!   而在朝堂上成功立足,并且做出一番事业的世家子,就可以为家族带来声望。   但首先,他要活着,活着才能为家族带来利益。   高家人可是出了名的疯子,发起怒来别说杀个四千人了,再乘以十他都不在乎,可世家哪有这么多子弟来让他杀?   钢刀在手,不顺从,那就死!   高纬注视着下方四万铁甲,心潮澎湃,这是北齐第一支完全由自己组建,听命于他的部队!   将来还会有更多!   “左相,宣布出征吧。”   高纬不再说下去了,把舞台让给了斛律光。   斛律光将宝剑收回鞘内,锐利的目光扫过黑压压的军阵,这一刻他普通的相貌上陡然升起山一般的威严。   “老夫斛律光,老夫不想说自己的什么战绩,也不想再说什么鼓励,老夫站在这里就是为了告诉你们!宜阳之战,我们——只能赢!四军合军之后,高长恭为监军,綦连猛、傅伏、薛孤延悉听节制,也是一样,按照军纪,功有赏,过有罚,谁犯了错,无论鲜卑与汉,都绝不会手下留情!上了战场要勇猛杀敌,争一个封妻荫子的机会!男儿生于天地间,有几多这样的机会?想要军功,自己争取!现在,出征!”   战甲隆隆,无数的甲士潮水一般涌动,有序的离开铜雀台,如同一条缓缓流动的钢铁河流。   黑底红章的军旗被寒风扯开,猎猎作响。   满邺城的百姓看着这踏过街道的滚滚铁流,惊诧莫名,心情激荡。   “这是我们大齐的兵马?!”   “废话,难不成还是别家的?”   “乖乖,如此威武的雄师别说听了,见都没见过!”   “恐怕只有晋阳段大都督那里才能找到这样的强军吧?”   斛律光还有四名大将被铁骑簇拥着出了邺城大门。   高长恭面甲狰狞,完全看不出摘下面甲时那清秀如美女的模样,尸山血海里浸染出的彪悍气息摄人无比。   綦连猛高大威猛、傅伏老道沉稳、薛孤延肃穆如海。   斛律光如一座山一样安坐在马背上,眼睛向后扫过这大齐最豪华的阵容,冰冷锐利,目光最后落在高长恭的身上,“监军,到时候练兵事宜便交给你了,你可不准给老夫藏私呀。”   纵然高长恭是亲王之尊,可在军中,主将的威严大于一切。   斛律光观察了高长恭的北大营,杀气稍缺,但个个精神饱满,令行禁止,深得军令如山的真谛。   斛律光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是十分高明的练兵之术。他的队伍并不缺战力,如果要是能在听令上再训练一下。做到攻如山崩,退如海潮。   那么对上北周的时候,哪怕对方兵力是他们的十倍,斛律光也自信天下无敌!   “末将不敢!”   高长恭躬身应道,心里苦笑,原来老将军是瞄上了他的练兵之法。   说实话,这个练兵之法的基础还是高纬给他的启发,再经过高长恭的仔细推敲这才拟定的一套较为完整的方案,本来他也没有打算藏私,结果斛律光生怕他藏私先开口了。   “哈哈哈哈,那就好,如此我大齐此战必胜!”   斛律光见高长恭这么痛快,看高长恭也不禁又多了几分欣赏。   【不藏私,小伙子有前途】   斛律光打定主意要好好提携一下他。   可惜高长恭已经有王妃了,要不然斛律光还想把自家的女儿嫁给他……   綦连猛、薛孤延还有傅伏也都对高长恭的练兵手段感兴趣,纷纷凑过来,打算取取经。   结果斛律光回头一瞪,他们顿时不敢言语了。   反正同在一军,到时候套话的机会多的是……   出了邺城门,满原的白雪比前几日稀薄了一些,露出一点青绿的草皮。   东南风来,万物生发。 第五十二章世家的力量   大军一开拔,高纬的赈灾大计便开始实施了。   如果就是平常的赈灾,那么高纬大可不必计划这么久的时间,直接将粮食下发就可以了,但是这次不一样,高纬将要有大动作。   高纬不仅仅要解决灾情,还要将北齐上下的主要河道交通修理一下,开几条渠,修几道水利,让南北交通更加方便,同时保证北方一些容易干旱的地区保证运水,豫州的水路便利一定要利用好。   而这些灾民,就是最合适的劳动力。   一个月前,高纬运用“以工代赈”做了指示,赵彦深很快就将命令下达,一个月之内,各地流民已经被分散打乱,聚居在各大郡的城邑之外。历史上那种大规模的流民暴乱已经减轻了很多。   在赵彦深在国库里翻箱倒柜以及世家的支持下,高纬凑齐了实施方案所需要的一应钱粮。   开春,便是开始实施的时候。   这次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便是江淮北部和山东。   首先,高纬要将流民分为三部分。   也是绝大部分,这里面也分为两批,第一批北上幽州、平州、燕州以及朔州垦荒,第二批则就近原则迁往江淮一代,高纬准备主要将流民迁往豫州还有合州,这里水路发达,而且土地利用率还远远未达到饱和。   也就是不愿意到外地垦荒的那批的一部分,高纬会将这些流民分配到各地,让他们兴修水利,开渠、修补城墙之类的,等到旱灾结束自然可以回到家乡。   是属于自愿的那一批,如果他们愿意,并且通过选拔,就会由分配这些灾民的官员将他们送到邺城大营内,训练过后,则调往晋阳、洛阳、幽州等地守边。   当然,由于条件限制,他们的待遇要稍微比正规部队次一些,不过在军中待满三年边可以转正。   最大程度上合理的利用灾民的力量,既可以避免灾民群聚造反,又可以兴修水利交通,北齐地势好,尤其是江淮,河流较多,如果北齐可以疏通河道,开渠将河道联通,那么其产生的价值将是不可估量的。   此次赈灾所需要的人选高纬也早已经选好,山东一路,由赵郡王高睿前往主持,坐镇豫州那边的,高纬则选择了白建。   白居易就是白建的后人,白建这个人虽然历史上名声不显,可确实是一个业务能力十分强的人,他最大的优点不是比别人聪明,而是他老成持重、兢兢业业。   高纬特意把他从内阁摘出来,就是为了灾情可以迅速稳定,白建虽然比不得唐邕、元文遥的理政天资,但是白建胜在经验丰富,高纬也是考察了许久才将白建纳入名单。   有负责坐镇的自然便也有负责总理全局的,高纬苦思良久,最后选中了胡长桀,历史上的胡长桀早死,可是不知道什么缘故胡长桀到如今还是生龙活虎,也许历史上的那个胡长桀其实是郁闷死的也不一定。   高纬也同样对胡长桀考察了一番,胡长桀怎么说呢,业务能力一般,但胜在有长远的眼光,平衡能力——也就是统筹全局的能力不弱于赵彦深,可以让每一个和他合作的同僚都发挥出长处。   高纬没有选择一些年轻激进的臣子,反而偏向于老臣,这便足以说明高纬求稳的态度。   年轻的臣子诸如元文遥之类的,虽然很有天赋,也的确对政务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但毕竟缺乏历练,性格也不够稳。   除了元文遥,还有十几个出自世家的官员高纬很看好,所以高纬大笔一挥将他们个个都分配了任务,到高睿等人手下协助赈灾,尤其是最严重的高睿那边,如果有世家子协助,难度会小很多。   世家在当地的影响力可不是开玩笑的。   世家在科举还没有盛行之前,影响力是无与伦比的,俗话说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   世家的名头有时候比圣旨还管用。   其中北齐便有著名的七望五姓中的六望,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还有一个是陇西李氏,李渊都要腆着脸往陇西李氏那边认亲戚,人家还不见得待见他,可想而知世家地位多高。   而从那“捐”出来的一万多私兵则可以窥见世家所拥有的巨大能量。   高纬这次之所以可以拿他们当刀子使,是因为在高纬执政之前,世家在朝堂的力量很孱弱。   世家子弟遭到鲜卑勋臣的压迫、排挤,北齐本身又亲近鲜卑,很多管理部门都换上不懂政务的鲜卑人。   那些鲜卑人并不会管理民生不说,还平白的挤占了官位名额。   世家子弟也面临就业危机,而高纬正好需要一个强力的力量来帮助他。   赈灾、人才、制衡勋贵。没有比世家更好的助力,所以二者一拍即合。   世家子弟能力的确值得认可,部分下放到地方为官,很快就将前任鲜卑官员留下的烂摊子治理的井井有条。   可是世家壮大的威胁也不是没有,那就是世家传承悠久、根深蒂固。   他们有的甚至可以追朔到春秋战国时期,一代代官宦出自世家门第,造就了如今这样的庞然大物。   在科举还没有大行于世的时代,世家几乎垄断了所有政治资源。   也不是无人尝试过打破世家垄断,如汉代的举荐制度,魏晋的九品中正制度,可是推行来推行去,这些选拔人才的政策最终都变成了世家子弟的角逐场,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其由来如此。   高纬也担心世家坐大的后果,但是他目前只能选择世家。   无他,因为如今满朝文官大多都是出自于世家,即使有少数寒门,也鲜有不依附于世家的。   不是因为世家用了卑鄙的手段,而是因为寒门学子面临一个很尴尬的处境,那便是无书可读。   那时候书籍是十分贵重的,寒门绝不可能有这样奢侈的东西,这些书籍大多都被世家捏在手里。   没有书读的寒门子弟不依附于世家,那么就没有学习的资源。   更别说,你想巴结人家,可你有这个人脉吗?   不是所有的寒门学子都会这么幸运。   首先在知识上,寒门学子便已经落后于世家子弟,而知识便从一方面决定了一个人的能力高低。   因此就算给寒门学子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寒门学子也是斗不过世家子的。   在科举初次开启的隋唐,中举的也多为世家子弟,寒门很少有中举的机会。   至少高纬目前还没有发现有能力卓越的寒门士子。   不过要制衡世家,保持朝堂上寒门和世家的一个平衡,也不是没有办法……   要不来一场科举?   高纬想了想,最终也只是轻轻一叹,还不到和世家翻脸的时候……   【那,规模小一些总可以了吧?】 第五十三章寒门寒门   春寒料峭,虽然积雪依旧没有消融的迹象,可是那大树的灰黑之中冒出的一点鲜活的青绿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人们,春天的确要到了。   邺城的城南的一家客店内酒气熏天,几个人趴在案上,酒杯狼藉。   愁最好的解药便是酒。   掌柜的站在柜前,一边吩咐小二活计,一边拿手飞快的划拉着算盘。锐利的三角眼还时不时瞥过那这满店的客人。   “这些日子住店的人越来越多了,掌柜的,咱们的客房恐怕不够呀……”店小二忧心忡忡。   店老板连脑袋也不曾抬起,道:“这有什么怕的?客房不够,那便腾出来就是。”   “腾出来?从哪儿腾呀?这都住满了……”小二的声音在掌柜的注视下越来越小。   掌柜的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你傻呀你,把这些穷酸书生给丢出去不就得了?”   小二怔住了,“掌……,掌柜的,这,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掌柜的哼了一声,低声告诉他,“听说南朝使节要来邺城了,到时候契丹、突厥、高句丽都会派使节进邺城,到时候邺城的人会多的不得了,所有客店加起来都不一定够住。咱们多腾出几个客房,到时候涨价可以多挣几个钱!……”   掌柜的吩咐他道:“等这几个酒鬼醒了,你就告诉他们,我们客店要加价了,如果他们肯付钱那就可以接着住下去,如果付不起,乘早给老子滚蛋!”   “哦……”小二挠挠头,望了那四个醉醺醺的人影,都是一派文静的儒生模样,但衣服都不太光鲜,还有一人的身上打满了补丁。   这是流连邺城的读书人,来这里博一个功名。   就如同后世的北漂,这些读书人也可以称之为邺漂。   他们大多出自寒门,怀揣的雄心万丈,希望可以得到贵人赏识,一步登天,出朝入相。   古来像这样怀揣着这样的理想的读书人不知几多,但可以实现者寥寥无几,比鲤鱼跃龙门还要难、还要苦。   他们没有家世,没有门路,只有靠家里传了十几代的破旧书本带来的知识,希望为自己博出一个一世荣耀。   理想总是与现实背道而驰。   事与愿违是常态。   有些人或许天资不凡,但从一开始便输在了起跑线上。   寒门子弟如何斗得过世家豪阀?   天真,可叹!   店小二跟着掌柜的打理客店这么久,像他们这般的士子不知见过多少,大多都是怀揣壮志而来,满面颓败而去。   小小的客店迎来送往,不知住进多少、也不知走出多少这样在希望的道路上苦苦挣扎的读书人。   寒门无贵子,这大概便是命吧……   所以店小二就算再不忍心,也只能去告知他们这样残酷的现实。   或许这样也好,早点击破他们那不现实的美梦,早早的回家看看妻子儿女,不要再在邺城这样的繁华之地蹉跎光阴。   店小二虽然想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但心里为他们不值得。   他见过太多太多了,这样的路非常难。   待那张桌的客人悠悠然醒转,他上前躬身道:“不好意思几位客官……我们客店今日起便要加价了,从每日三十文钱涨到每日五十文钱,酒食另算……”   那本还有些熏熏然的书生一听便酒醒了,难以置信的问到,“你说多少?”   能读书的,显然都不是真正的穷苦,否则又如何有本钱在邺城这样的销金窟徘徊?   他们中大多都是小地主阶级的家庭,可是唐代有一种说法:“长安居大不易。”,反映过更早之前的邺城上也是一样的,想要在邺城扎根也是一样烧钱,比汉唐长安不遑多让。   他们带来的钱财对他们来说不算少了,可是一到邺城,简直就是不值一提,给贵人们买个看得过去的见面礼便可以一下掏空一半他们带来的钱财。   更别说,要在邺城久住了。   小富之家是绝对支撑不起的。   五十文钱不算少,在这个时代,三文钱便可以买下半斗糙米,而这五十文钱仅仅是他们的房费,还不算他们平日里的饭食花销。   省吃俭用,却依旧是坐吃山空。   他们经年流连邺城,身上已经剩不下几个钱了,有很多甚至放下身段给豪富人家算账、抄录文书赚钱。   就是为了能在这里支撑下去。   可是忽然间被告知房租暴涨。   他们是无论如何负担不起的!   他们没有被权贵们的拒绝给打倒,没有被世态炎凉给打倒,却要因为支付不起房租而被迫离开邺城了吗?   这已经是邺城最便宜的酒肆了呀!   所以乍一听闻他的反应才会如此大,眼睛红的跟兔子一样。   其他人也被他惊醒,嘟囔着起身,问道:“子川,出了何事?”   那名表字子川的士子指着店小二说:“他说这客店的房租很快就要涨到五十文钱一日了!”   “什么?!”   所有人的醉意都一扫而空。   “昨日不还是三十文一日吗?为何一下竟涨了将近一倍?”   他们语气焦急,死死的盯着小二。   “几位客官不知道,南朝还有契丹、高句丽都要来使节了,到时候会有很多行商来邺城,客房不满,掌柜的说,要加钱,不然咱们跟别的店比起来就亏了……,还请各位原谅则个……”   小二都不敢看他们通红的眼睛。   “欺人太甚!”   一名士子猛锤桌子,道:“你们掌柜的竟如此见钱眼开,这价钱涨的如此离谱,那个人住的起?”   “早闻商人逐利,如今方知!”   那边掌柜的慢悠悠的过来了,摸着胡子道:“如果付不起钱,那就对不起了,各位,小店也是要赚钱的。”   态度和煦,却坚决无比。   今日如果他们交不起租,那么无论如何也要将他们扫地出门。   他可不愿意做赔本生意……   大家也冷静了一些,想了想,一人强笑着,问道:“这个时候掌柜的要涨价自无不可,只是这价钱是不是……,高得太离谱了?”   掌柜的眼皮也不抬,硬邦邦道:“本店的价钱可是很公道了,诸位去看看,这附近还有比这儿价格更低的地儿吗?”   “唉……”一人闭目,痛苦道:“本来还可以多支持些时日,只是这价钱,在下实在支撑不起……”   “寒窗苦读多年,不料梦断于此……可悲……可叹!”   “不如我们回去吧……”   有人将他们此刻的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只能如此了……”   一人痛苦自语,他们满怀期望而来,居邺一年,还没有成功。他们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正在他们要做出抉择的时候。   一个同样寒酸士子打扮的人兴冲冲的闯进来了,“子川、文兴,你们快去城楼哪里看看,到处都贴满了,今上要开考举,广纳在邺贤才!”   所有人都怔在了哪里,鸦雀无声。 第五十四章青云之梯   “你说什么?”   “考举?考举是何意?”   几个人几乎同时发问。   半是震撼,半是疑惑。   满脑子都被那句“广纳在邺贤才”给塞满。   “仲川兄所言为真?”一名士子迫不及待的上前抓住他的袖子,激动之下太过用力,险些将他的衣襟给扯下来。   不过那人也并未怪罪,一脸兴奋道:“哎呀你们还愣在这里干嘛,想要知道那就自己去看看呀!就在城楼下贴着呢!还不赶紧过去看!”   “哦,对对对,你看我都高兴糊涂了,去看看,——我们去看看!”   一群士子脚下一刻不停的朝南边跑去,平日里素来注重仪表的他们丝毫没有在意自己现在仪容不整。   如果哪位朋友说的是真的,那么真是苍天眷顾!   南面城门口,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时不时传来阵阵欢呼声!   人群里一个老汉,挤开前面的人,眯起眼看着榜上那密密麻麻的字,好奇的问到:“这上面写的啥呀让你们这么高兴?”   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不识字,所以需要别人讲解。   不过没有人表示指责,说出“你有眼睛不知道自己看”之类的话。   这年头就算是有殷实的经济基础也不一定可以读书识字,这是上等人的东西。   也许是心情实在好极了,被他挤开的一个士子并没有因为被他推这一下而感到不满,反而喜笑颜开的说道:   “你不知道,今上要开考举了,广纳在邺贤才,不论南朝、伪周,只要有才,便可一试才华!我们寒门子弟终于有出头的机会了!”   那老汉看上去有些阴翳的眼睛似乎冒出了一点精光,沉吟了一会儿,道:“给我念一念。”   这完全不像是一个无知老汉崇拜读书人的模样,倒像是……,命令?   仿佛给他念文书跟抬举他了一样……   那士子怔了一下,心里纳罕:   “这老头怎么比我还傲?”。   但还是给他念到:   “朕闻,国欲兴,必得贤才辅助,然前代选用,皆州郡察举……至于如今,不胜其弊……寒门、世家皆不得尽其才,彼辈流连邺城,有青云之志,然不得良机一展胸中所学,为生计奔波,屈于市井,可叹,是以置州府之权而归于礼部。招天下之人,聚于京师考举,考举得中者,不论士族寒门,皆赐功名。”   这份诏书并没有什么华丽的词藻,也没有卖弄深奥文采,而是平铺直叙的表达出了一个意思:   “朕这里缺乏人才,如果你觉得自己是人才,那就来试一试。”   但是没有一个儒生会觉得这份诏书粗鄙。   众所周知,皇帝高纬最讨厌在批阅奏章的时候看到这些东西,讲究简洁明了。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皇帝不喜欢这样的文章,那么他们在上疏的时候总是要将自己奏章中的空话、屁话、套话给删了又删改了又改,即使是在拍马屁,也力求“拍马于无形”的境界。   一时间,北齐文坛便彻底掘弃了那些词藻华丽洋洋洒洒的文章风格。   因为皇帝觉得这里面废话太多,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高纬给臣子定下的标准就是,只需说清楚,何人、何地、何时、何事、该怎样解决就可以了,不达标都要受罚。   老子花钱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给朕看这些没用的东西的。   看的脑子疼,没事还要翻翻典故,不然人家在里面骂你,你还乐颠颠的拍手叫好。   所以北齐上下有志于功名上士子立刻改变了文风,比之汉代古文更加简洁有力,写文章力求一针见血。   当然这点高纬是没有想到的,想到了也许也不会太过在意。   再说了,这是好事不是?你写文章文笔再好,用典再高明,可是通篇废话,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谁愿意看你呀?   后世那些迂腐儒生大多都是这样,写起文章天花乱坠,结果要他拿出真东西的时候一点本事也没有。   以才考取功名一点错也没有,可也要看什么才,诗琴书画本身就是以陶冶情操为主,胸中有山河才是最重要的。   虽然不可否认诗文写得好是可以给一个读书人增加一层闪亮的光环,但是诗写得再好有什么用?它是可以当做策论用,还是可以抵御外敌?   文以载道,文章不应该停留于表面那点浮华的东西。   大道至简,这是最明白不过的道理。   这份诏书明明白白将另一条路摆在了寒门子弟的面前,从今往后,他们大可不用在权贵们低声下气,照样有攀上青云之梯的机会!   他们看了又看,生怕会有一字错漏。   终于有人心情难以自抑,嚎啕大哭起来,许多人看着那段“彼辈流连邺城,有青云之志,然不得良机一展胸中所学,为生计奔波,屈于市井……”也是眼眶湿润。   是啊,为了等那么一个机会,他们付出了多少艰辛?其中苦楚难以想象,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他们还是抱着那一点点一天天逐渐削弱的信念死守在邺城,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实现人生理想吗?   苦心人天不负!   有的士子士子激动大呼天子圣明,还有一个干脆面朝皇宫跪拜,额头砸在黄泥路上砰砰作响。   “彦夫兄快起来,你额头都破了,再磕下去磕坏了脑子还怎么考举呀?”   “对对对,不过且容我再拜一拜!”   那个表字彦夫的士子从地上爬起来,毫不在意衣衫上的灰尘。看着十分清瘦的脸上面有菜色,如今却是神采奕奕。   “今日起,吾等寒门亦有进阶之梯了!”   “是极是极,当今真神明天子也!”   ……   “子川、文兴,咱们还离开邺城吗?”   那几个落魄书生站在人群外围也是一脸激动。   摸一摸钱袋子,干瘪的很,估计也没剩下多少钱了。   那子川是这几人里的主心骨,他掠一思索,咬牙道:“留!当然要留在邺城,如此好的机会不去试一试身手,以后如何能够甘心?”   他环顾左右,道:“反正我是决定留在邺城了,哪怕是给人当做猪狗一样使唤也要争上一争,诸位呢?”   “哈哈哈哈,我们一样!”   “就是,活人还能被几文钱难倒不成?”   “我与子川兄同去!”   人群中,那个一只眼睛带有阴翳的老者默默的转身离去,藏在袖子里、已经有了皱纹的手掌缓慢而坚决的攥起。   “如此好的机会,又怎能少的了我祖珽?”   “老夫也定要再次登上这青云之梯!” 第五十五章使臣   天子不忍大贤遗野,诏命广纳在邺贤才,一时间传遍邺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不仅是寒门、平民百姓,连世家也为此而震惊。   古来都是地方向上举荐人才,虽然大多都是招收一些世家子,可也首先问德,其次问才。   不然当初谢安为何养望呢?   有了足够的名望,为世间所追捧推崇,让世人都知道你。   有了足够的名望再出山,可以一下压倒不少竞争对手。   这样谢安出山为官之时自然便是无人可挡,他有了足够的名望,出山便身居高位自然就不会有多余的闲话议论他究竟配不配这个位子。   因为之前他是“大贤”的言论已经流传开来了,那么在那些普通人看来,谢安有如此才华,身居高位也就成为了理所应当。   所以你看两汉魏晋时期,那些入仕的人首先要有一定的名望便可以理解了。   名头太大,人家不敢看轻你。   反之,如果你的名头太小,人家听都没有听过,那么对方自然就轻视你,觉得你是庸才。   那么那个时候之所以会有这么多“风流倜傥”的风流名士也就可以想明白了。   要成功,首先要装的一手好十三。   这个与其说是“德”,不如说是一种“势”。   你养出了一定的名望,让很广范围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头,那么别人在举荐贤才的时候就不得不考虑你,即使你是真的名士也好,假的隐者也罢,他都不得不顾忌外面的流言而推举你。   有了德望,就有了步入仕途的敲门砖,只要再有了才,那么从此便是坦荡仕途。   这在从前是世家子弟入仕必须的一个步骤。   世家拥有这样的平台可以让自家的子弟美名远播,寒门就没有这样的硬核条件了。   后台不够硬,怎么办呢?他们往往都只能皓首穷经,等到成为声望极隆的一代大儒。   这时候别说世家子弟,就是朝廷也要给你三分面子。   可是有几人能够耐得住寂寞,韬光养晦如此之久,蹉跎光阴呢?   背后没有世家站脚,那么想要踏入仕途将会极其困难。   之前已经说过了,世家是大部分政治资源的分配者。寒门想要有进阶的机会,得要看权贵世家们赏不赏识你。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进阶之途就摆在他们的面前,那便是考举!   不用有太大的名望,不用背靠世家权贵,把才摆在第一位,谁有才便可以获得青云直上的机会!   这等机会简直就是天赐良机,他们怎么甘心错过?   那些穷困潦倒的士子仿佛一下子就恢复了活力,兴冲冲的回到客店,将钱袋子里的钱一股脑的都倒在目瞪口呆的掌柜面前。   “我们还要接着住!这半个月没事不要打扰我们,把饭菜送来便可以,其他的不用你们管了!”   他们现在什么都不愿意想了,只想赶紧冲回房间里拿出那些珍贵的手抄本复习。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只留下一个个年轻孤傲的背影。   掌柜的觉得这帮人出门看了一次榜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比来之前还要牛气!   反观世家那边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在他们看来,今上这是破坏规则的玩法。   他们也有身在内阁的子弟,有封驳诏书的权力,本可以阻止这份诏书下发。   在内阁商议“票拟”的时候才堪堪压倒赵彦深、高睿,好不容易强行封驳诏命。   可是今上那边的态度强硬无比,一连三次,将原来的诏书原封不动的下发,再敢阻止就要好好考量考量后果了,内阁中的世家势力也只能无奈屈从。   还好,考举的范围仅仅限于邺城,而且陛下也在诏书中说了,寒门、世家子分开考试,世家子占录取名额的七成,而寒门子弟仅占三成。   寒门还是不能骑到他们头上来。   这么想想,他们便瞬息做好了决定,赶紧提笔写下了一封封家书,和本家说明此事,让家里赶紧将家里藏着的子弟给送到邺城来大比。陛下所说的考举半个月之后就要开始!   从前只要动动嘴皮子的功夫便可以授予官职,今日之后,恐怕就再也不同了。   今上开了这个口子,怕是之后世家子也要在笔杆子上博取功名了!   此次世家、寒门名额皆固定,他们的竞争对手可不止是寒门,寒门他们管不着,再说了,陛下将寒门世家区分开考举,这样一来,他们的主要对手便不再是寒门,还有其他世家!   虽然世家之间同气连枝,但也存在不少的竞争关系,错过了今次机会,可就要打破头抢这个名额了!   “哼,考举也好,让你们看看,世家永远都是世家,寒门永远都是寒门,我们世家有这么多传承,永远不会缺人才!”   这边寒门世家开始摩拳擦掌的准备一场大战。那边太极殿内高纬得到了南朝使节徐陵五日后便要到达邺城的消息。   虽然不日高句丽和契丹、突厥使节也要到来,但是在高纬眼里他们就只不过是南陈的陪衬。他们没有那么重要。   但是如果他打算从南陈这里捞更多的好处。   这些在北齐朝野看来上不得台面的使节就会发挥十分重要的作用。   南朝国书的内容其实他已经知道了,对于南陈这样的态度也并没有感到出乎意料。   三国之中南陈的确是弱了一些,尤其是北周日益势大的情况下,南陈又怎么能不忧心忡忡?迫切想要与北齐尽释前嫌,与北齐联盟也是南陈遏制北周发展的一种手段。   南朝瞄上了北齐强大的军力,高纬又何尝没有看上南陈那丰饶的物资呢?   如果南陈真的有这么坚定的联手想法的话,那么想必如果高纬找他们借粮食他们也是不会拒绝的吧?   更何况高纬为南陈准备了一块大大的蛋糕。   应该可以从南陈的嘴里把他想要的物资给撬出来!   高纬想了想,对下方的鸿胪寺卿道:“几日后使节会陆续到达邺城,你知道该如何做吗?”   鸿胪寺卿也苦思一会儿,道:“按照往年惯例迎接?”   高纬翻了个白眼,北齐接待所谓“贵客”的方式向来简单粗暴,更别说是接待与北齐有仇的国家使节了。所谓惯例绝对是在结仇!   真是奇了怪了,无论突厥、契丹或是高句丽、南陈都跟北齐干过仗。   “不,”高纬谆谆教诲道:“朕的意思是使节到来你一定要隆重接待,南朝使节要尤其隆重,一定要让他们感觉到宾至如归,明白吗?”   “啊?”鸿胪寺卿傻眼了,陛下怕不是拿错剧本了,南朝、突厥还好说,像契丹、高句丽,北齐何时在意过他们?   【这货的悟性太差了!】   高纬微微皱眉,道:   “总之你照办就是!”   “臣,遵旨!” 第五十六章后知后觉的徐陵   徐陵来到邺城的时候是四天之后,比预料的还要早一天,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面见这个北齐刚刚掌权的帝王了。   从前听说高湛退位给太子高纬,所有人都没有当成一回事,因为大家都知道,高湛信天象,那年天有异象,有人说君王之位将要变动。   高湛便退位,让九岁的太子高纬登基,自己做了太上皇,可却依旧是他自己在把持着朝政。   简而言之,高纬就是一个傀儡,高湛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这样一个年幼的傀儡皇帝,显然不太可能获得太多的尊敬。南陈也就没有太过关注他,后来听说这个皇帝的所作所为,也大概明白了这个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聪明,却胆小怯懦,自卑成性,一个活在高湛阴影底下被活生生养废了的孩子。   再者,这些年北齐一日不如一日了。   徐陵听说北齐着几年面临着来自于北周和突厥两面的压力,国内又有天灾民变,北齐朝堂也多是和士开、陆令萱这样的佞臣。徐陵当时还在心中感慨,如此下去,国祚岂能长久?   也就是如此,徐陵才极力向陈顼进言要联齐克周,就当废物利用,让北齐多拖北周几年也好。北齐拖北周拖得越久,陈朝就越有时间。   他来北齐的时候,也是准备好了与北齐在某一些方面的合作,开出的价码很是优厚,但总的方面,都是他们大陈朝能够得到更多。   他自信他们那边开出的价码足够让北齐上下动心。   可是到了齐境内他发现自己的预判可能有误,不是说北齐连年遭灾吗?可和他想象中萧条的模样不同,北齐的民生虽然的确下降了一些,但是却没有那种天灾来临的惶惶不安的模样。   不管是日常的农耕还是州府的工作都在有条不紊的运作着。   这不是一个国家大乱,该有的迹象。   【也许是因为这里是较为繁华是豫州,所以没有见到那种民不聊生的景象也是正常的。】   当时徐陵是这么给自己看到的反常现象下定义的。   可是越到北面他就越是吃惊,因为路途中那种流民聚集的景象他也没有看到。   从徐陵听到的情况来判断,北齐山东还有江淮北部的灾情应该是最严重的,可是他的车驾路经江淮,擦过山东的时候,也没有见到面黄肌瘦的流民聚集的景象。   【这不可能,这么重要的情报怎么可能会出错?北齐绝对是遭受了重大的灾害,可是那些饥民哪里去了?北朝居然有这样的本事,将数以百万计的灾民给藏着不成?】   越是看,徐陵便越是疑惑不解。   终于他在一处河道上看见了大批年轻力壮的流民聚集在河道上,貌似在修缮水利。   他找借口让行进的车驾停了下来,上去仔细的观察是怎么一回事。   他发现这些流民并没有被逼迫的愁苦麻木的表情,也没有灾民标志性的面黄肌瘦、骨瘦如柴,反而个个精神奕奕,很是壮实。不像是饥饿的灾民。   还有几个公人在一旁监督,旁边搭了一个大棚,升起炊烟袅袅。   更加奇怪的还在后面,有几个不知是不是体力不济的暂且放下锄头退到大棚里休息,一个公人走了过去。   没有想象中的公人愤怒的挥鞭斥责打骂,那公人走了过去,似乎和他们说了一些什么,然后公人便下去他们劳作的工地上看了一遍,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些白条,上面似乎还盖着淡淡的、红色的印章。   然后那几个人便千恩万谢的离开了,走的时候手上还拿着几个热乎乎的大蒸饼(馒头)。   徐陵疑惑的跟上去,走了大约有三四里,一处小城邑外,屯着一个帐篷群,都是用颜色杂乱的破布缝成的,破旧,却很整齐。   男人们带着吃的东西进去,呼喊了一声,于是就有一些帐篷里钻出几个小小的身影,欢快的扑入父亲的怀里。   伸出小手去抓那热乎乎的大白蒸饼,欢声笑语一片。   徐陵愣住了,这与他预料中的,北齐境内民不聊生的情况完全不同。   他原本就是想以此为基础,进一步诱使齐主在联盟的时候退让出更大的利益。   可是如今北齐这样的情况,比之预料之中的要好很多,那么齐主还会理会陈朝的要求吗?   徐陵也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仔细推敲,忽然发现北齐管理灾民的方式很是不凡,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出来的手笔。   他知道灾民肯定不止那么一点,可他并不知道,这些灾民都被迁移到哪里去了。   按理来说北齐受灾如此严重,流民数以百万计还是轻的,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流民肆虐已经很惊人,更别说如今北齐境内完全是一片安详的场景,这不是一个王朝末路该有的景象。   【也许北朝出现了一个了不得的能臣。】   徐陵暗暗思索,不然就凭和士开怎么可能把这件事处理的这么漂亮?   赵彦深?   徐陵觉得也只能是他有这样的影响力,可他对齐主的影响力可以超过和士开吗?   也不怪徐陵还不了解这些事情,北齐与南朝虽然只有一江之隔,但实际古代消息是很闭塞的,更何况,北齐与南陈关系向来紧张,北齐曾想吞并南陈,结果被陈霸先打败了。   北齐被打的有些痛,这下双方撕破脸了,双方都对对方防范的很严密。   而高纬斩杀和士开,不过一个多月之前的事情,事情还没有传到徐陵耳中也很正常。   想要直接去打听吧,那些负责护送使节的卫队都是少言寡语的,而那些平民百姓,他们只关心自己的锅灶,对于国家大事更是一问三不知。   等到临近邺城的时候,徐陵的下属总算给他打探回来有用的资讯。   “什么?和士开被齐主诛杀了?”徐陵简直难以置信。   下属也是满面复杂的说道:“嗯,下官还打听到,齐国舅胡长仁还有齐宫女官陆令萱因为参与琅琊王谋反一事,琅琊王被圈禁足,胡长仁被判流放,陆令萱被齐主满门抄斩了……”   “尚书,看来齐主不像我们以前看起来那样昏聩无能呀……”   徐陵抚这胡须闭眼沉思,很快睁开眼,问道:“离邺都还有多远?”   下属恭敬回答道:“还有半日路程,我们休整一晚,明日正午可到达邺城……”   “——不必!”徐陵打断下属,说道:“那就赶一夜算了,某也想早日见一见齐国皇帝究竟是何许人!” 第五十七章天下第一雄城   徐陵到达邺城鸿胪寺安排的下榻之所时正好是天明,还未下榻,徐陵便将国书递给了前来迎接的官员。   那北齐的鸿胪寺卿倒是对南陈使节很礼遇,一应规章制度都按照较高的规格来,这让南陈上下都有些猝不及防,以往北齐对待使臣可没有这么客气,尤其是南陈使节,连一个笑脸都缺乏。   可如今不仅是礼节足够隆重,一应用度需求也立刻被解决的妥妥当当,跟从前简直是两种态度。   徐陵第一次出访北朝,倒没怎么觉得,因为南陈接待来使的时候也是这般的,虽然北齐的形式走的要格外隆重,当然在徐陵这种讲究的人看来甚至有些蹩脚,但这好歹代表了北朝对于大陈的一个态度。   貌似并没有像传闻中的那样差,他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是他注意到下属们的神情有些奇怪,像是惊异,他不由得有些好奇,这些下属可是数次出使过北齐的,总不至于如此惊讶吧?   后来他细问之下,下属们终于道出了实情:   “尚书容禀,以往我朝使节出使北朝的时候,北朝可从未对我朝使节有过如此礼遇,那些北虏……,那些北人个个孤傲,且不知礼为何物,向来看不起南人,以往我朝使节可没少受到羞辱,如今北齐朝堂却如此隆重礼遇,我们实在是……没有什么准备……”   那下属的脸色一红,本来他都已经做好了来邺城第一天就被摆一个下马威的准备,甚至来之前还不停的给徐陵暗示,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徐陵“哦”了一声,这才明白这些下属的表情为何如此奇怪,也大概明白了为何下属前些时日跟徐陵提起北齐不知礼,这是怕他一个半百大儒不堪受辱,提前做好心里准备呀……   徐陵摇摇头,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他一个一只脚迈入棺材的老头子了,对于荣辱这种的东西已经看得很淡了,假如北齐朝堂真的敌视南朝,故意给他一个下马威,他也不会太过放在心上,心里鄙夷大齐朝堂上下“如此粗鄙不通礼,岂是长久之道”罢了,别的倒没什么。   不过听下属这么一说,他也想起来这并不符合以往北齐对待敌国的惯例,羞辱倒谈不上,不过也别想有什么好脸色。   今日为何态度大改?他想了想,心里猜出了一个大概,可还未最终下定结论。   因为他发现自己还是没有看明白北齐上下,也不好做出什么判断,那样只会让错误进一步放大,于是对于之前一股热血上头便要马上面见齐主的心思也淡了一些。   他想要先观察几日,搜集一些关于近来北齐朝堂的变动再下一个定义,这对于他们的下一步至关重要,不了解对方,便不可能将利益最大化。   徐陵想要先拖几日,抽出时间先全面了解一下北朝再去面见齐主,反正他星夜兼程往邺都赶,齐主也不至于连休息的时间也不给他便要面见他吧?   果然下午,鸿胪寺卿便带着齐主的口谕,先是劝勉了一番南朝使节,对于南朝来访表示欢迎之类话语,然后表示先让南朝使节休息几日,三日后再让南朝使节觐见皇帝。   这恰好是徐陵想要的,徐陵下午接待完鸿胪寺卿便换上一身常服到大街上,想要看看邺城风光,此刻离天黑还很早。   想要了解一个国家的状况最直观最有力的证据就是观察这个国家的百姓的生活。   邺城作为北齐的国度,或许地位并不如陪都晋阳重要,可在当时也是当之无愧的天下雄城。   邺城南接安阳,北距邯郸,始筑于春秋齐桓公时,东汉末年,长安早已败落,洛阳焚于战火,邺城作为北方重要的城邑,有自己得天独厚的地理、政治优势,曹魏、后赵、冉魏、前燕、东魏、还有北齐先后以此作为都城。曹丕代汉建立魏国之后,将邺城与洛阳、长安、许昌、谯并称为五都,足见邺城地位。   相比之下,南朝时代都以为都城的建康虽然也声名赫赫,可若论起来,建康与邺城对比还是缺乏一些底气。不说别的,光说那邺城远远望去的堂皇大气便不是建康可以比拟的,建康虽然也是一座宏伟雄城,可建康比起邺城多了几分风花雪月、醉生梦死的气质,却少了几分刀光剑影、岁月积淀的底蕴。   只一眼,徐陵便被这座雄城给震撼了,抚须自语道:“这便是曹魏武风吗?”   邺本有二城。邺北城为曹魏在旧城基础上扩建,东西七里,南北五公里,北临漳水,在邺城西北处,自北而南有冰井台、铜雀台、金虎台三台,作为阅兵还有大宴文人骚客的场所,至今留有建安风流的余韵。   更别说,高欢再将邺城扩建,将之扩建为东西六里,南北八里六十步。   邺城可以说是古代标准城市的典范了,全城强调中轴安排,王宫、街道房屋都整齐对称,结构严谨,分类齐全,这种建筑模式是后来的长安、洛阳乃至北京兴建的标准范本,具有很高的水品。   邺城作为北齐都城,人口也是众多,大约超过百万之数,商贸较为发达,很是繁华。   徐陵走在街道上看着来往的人群,不由得心怀震撼,这在建康也是不容易见到的景象,一时间对于自己曾经做出的北齐将衰的判断产生了质疑的想法。   但是,光看这个未免也太过片面,邺城作为一国之都,有这样繁华发达的景象不是很正常的吗?   他决定再看看,再多看看,多听听,说不定就可以看到一些自己预料中的状况。   徐陵作为一个从小读书明理的人,虽然不说是那种自视甚高的人,但对于自己做出的判断还是自信的,北齐这些年支撑朝堂的支柱一个个倒下了,从各方面都在衰退,北周已经逐渐强于北齐,这是不争的事实,那么他为何没有看到丝毫的大厦将倾的迹象?难道北齐和当年高欢在的时候一样强盛?   【这不可能!】徐陵心道,他再次沿着街道向前走去,今日,他便要看看北齐究竟是怎么样的!   徐陵来到城南的一家酒肆里,早些年他也曾留恋于酒肆中,深知酒肆是三教九流的汇集之地,天南地北的事情,无论雅俗与否,上到朝堂,下到百姓家的琐事,都可以从这里听到。   尤其是京城之中,这里更是充斥着更多的消息,有心去打听,总能打听到一些事情的。   徐陵找了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扔出一枚银饼子给早已目瞪口呆的掌柜的,微微一笑,道:   “把你们这里最好的酒食都端上来,其他事便不用你们管了。” 第五十八章打听   那掌柜的被这枚银饼子给一下镇住了,而后怎么看这个老人怎么像是一个贵人,可这么一个贵人不应该来这么一个没有名头的小地方呀,虽然惊喜,可也不由得为难道:   “这里实在太嘈杂了,怕影响了贵人的雅兴,要不,贵人移驾去楼上,楼上有歌姬唱曲,也更加肃静一些……”   “这个不必了……,老夫就喜欢热闹,热闹些好。”   徐陵笑着回绝了掌柜的一片好意,掌柜的劝不得,也就只好允了他。这家酒肆也就是一般,其间嘈杂一片,人来人往,由于开春,加之各国使节到来,邺城的人流量大了一些,这些地方往往人满为患。   徐陵佯装喝酒,两只耳朵悄悄的听着周围人谈天,他自小耳力过人,虽然老了,可这些声音瞒不过他。很快有一桌的人谈话的声音被他注意了。   “兄台这几日准备如何?”一人略带笑意的问道。   那被问道的士子苦笑着摇摇头,道:“不好说,在邺都漂泊一年,许多学识都忘却荒废了,要捡起来还真不容易,我看阁下像是成竹在胸的样子,看来此次考举定有把握了?”   那士子脸上的笑意几乎掩饰不住,可还是客套道:“那里那里,还早的很,还有十日便是礼部考举了,吾等当勉励呀。”   另一名士子似是慨叹的说道:“多亏当今圣明,否则似我等寒门学子,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呀。”   这引起了徐陵的注意,于是徐陵笑着走向那一桌,道:“看两位似乎是饱学之士,老夫愿备下酒食一叙,不知二位可否赏光?”   这两个士子见一个气度不凡的老者向他们走来,怔了一下,而后见这老者态度诚恳和煦,令人如沐春风,不由得心生好感,欣然答应,于是便到那一桌去一同饮酒。   席间,老者的谈吐还有表现出来的学识都令这二位士子心折,对视一眼,敬佩的问道:“老先生此番来邺城,也定是为考举而来吧……,不瞒老先生,我游历二十余年,似老先生这般饱学之士,可是见得不多呀……”   徐陵佯装讶异道:“考举?何为考举?”二人又是对视一眼,这老先生竟不知考举为何?   徐陵也就笑吟吟的解释道:“我本南朝人,今日方路经邺城,确实不知二位所说的考举为何事?”   二人都是心里松了一口气,假如这个老者也是同他们一堂考举,那他们面临的压力简直不要太大。   知道这个学识渊博无比的老人家不是来和他们竞争的之后,他们心里的那点小心思也悄然收了起来,道:“先生初来乍到,不知道也是有的,四日前,陛下下诏,开考举,广纳在邺贤才,只要通过考核,不论南朝、伪周,皆赐予功名,这对于天下寒门士子,可是一个天大的好事呀。”   徐陵眼角悄然抖动了一下,心里叹道:【好气魄!】   很快便收敛起震惊之色,与这两名士子攀谈起来,聊些文章、微言大义,其间总是不着痕迹的打听北齐朝堂上的一些事,他想要听一听他们对于北齐朝政的看法。   他们谈到齐主的时候,毫无例外的给出这样的评价:“雄主”、“明君无疑。”之类的话。   徐陵不过稍稍的露出了一些质疑的意思,那两名士子便皱眉道:   “当今镇压勋臣,选用贤能的臣子,将朝堂上下整肃一清,琅琊王谋反,今上只诛杀首恶,其余老幼妇孺不予追究。如此手腕,如此气魄,如何当不得明君二字?”   徐陵心里苦笑,齐主开考举,为天下先,不说天下,至少已经赢尽了这些在邺士子的心。不过徐陵还是疑惑道:“老夫曾听闻,齐主怯懦,守余尚且不足……”   “——那完全是道听途说,不足为据!”那士子矢口否认,“当今有那些传言之时,先帝尚再,当今虽为天子,有雄心壮志,可难免会受制于太上皇,况且琅琊王等一干乱党又时刻盯着当今,当今如果一个不小心,那便会为太上皇所废,如此情形又岂能不小心翼翼?”   “正是此理,”另一个士子也很赞同的点点头,说:   “那时候先帝为和士开等一干奸佞所惑,当今若不忍辱负重,与这些奸佞虚与委蛇,又如何能从容登上这大位?况且,今上一掌控朝堂便诛杀了和士开这等奸佞乱党,足见今上并不是昏聩之君,恰恰相反,观陛下这一月的所作所为,我便可以断定,今上乃是那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庄王!”   他的同伴频频点头,很是赞同。徐陵苦笑一声,赔罪道:“如此看来,却是老夫孤陋寡闻了,老夫自罚三杯给各位赔罪。”   然后徐陵便饶有兴致的听他们讲齐主这一月内做了什么,细思之后常常拍案叫好,当听说那齐主诛杀和士开,他本已是惊讶,再到后来,听说齐主想出“以工代赈”的计策,并架空琅琊王、太后建立内阁,将朝野之权集于掌中,这便让他更是惊讶的无以复加。   【如此作为怎会是昏聩之主,又怎么会有亡国之象,是老夫看走眼了啊!】   徐陵长叹一声,略有些歉疚的起身道:“想不到大齐之主居然是如此雄才,看来大齐堪为君者不独神武、孝昭呀……,先前是老夫孟浪了……”   徐陵自负可看清天下大势,然而却频频看走眼,这让他羞惭无比,一时有些意冷。   那二位士子不知徐陵心思,只以为徐陵是对先前的自己的唐突感到歉疚,于是纷纷缓和了脸色劝勉,然后又向徐陵讨教诗文之道,徐陵推脱不得,只得将他们的诗文都看过了,然后一一给出中肯的点评。   “……这位小友的诗文虽然文辞精美,本是一首精品,可太过于专注辞藻,浮华居多,不够凝练,这让诗文失色了一些,写诗讲究言雅而不艳,这个需要注意……”   “唔,这位小友的诗作虽无甚特别精彩之处,然而胜在中规中矩,立意也算深远,可为中上之品……”   接着徐陵又很细致的为二人讲解了一些写文章的诀窍,虽然有的地方徐陵仅仅是轻描淡写了几句,然而听在二人耳中还是令他们觉得震撼不已,这个老先生肚子里的学识真不是盖的。   所以等到徐陵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二人再三请求徐陵留下一两句诗作,徐陵沉吟一会儿,摸着胡须道:“如今已是初春,那我便已春为题吧,嗯……,名为《春日诗》如何?”   二人表示洗耳倾听,徐陵没有思索,便咏出一首:“岸烟起暮色,岸水带斜晖。径狭横枝渡,帘摇惊燕飞。落花承步履,流涧写行衣。何殊九枝盖,薄暮洞庭归。”   二人细细品味,皆称善,徐陵谦逊的说了两句,然后便告辞而去了,出门的时候听到一声隐约的、带有不屑的冷哼:   “呵,我还当有什么佳作出来呢,也不过如此……”   徐陵忙着赶路,听见了也当作没有听道,只是出门的时候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眼睛阴翳、看上去比他要年轻一些的老者坐在角落里,一脸不屑。 第五十九章突厥使臣   三日后,南朝使者徐陵以及突厥、契丹、高句丽使节在同一天被齐国皇帝高纬召见。   初春的早晨有一些薄雾,笼罩在这座雄伟的宫城上,在千秋门的墙根边上,早有其他使臣的车驾在那里等候,礼部的官员陪同在一旁与各位使臣搭话。听到车辙声,便纷纷扭头,带着或是好奇或是冷漠的目光看着这辆白雾中慢慢驶近的车驾。   “唔,是南朝使节来了……”新任的礼部侍郎房彦谦负责在此招待各位使臣,看见这驾车,认出这是南朝使节的车驾,于是便带着礼部的两名员外郎迎上去,“贵使请下……”   徐陵撩开车帘,露出了一张和蔼的笑脸,道:“有劳房侍郎了……”   房彦谦微微一笑道:“不敢当,这是在下分内之事,尚书特地吩咐过我等照顾好几位贵使,怎敢不放在心上?等一下宣召的黄门便要来了,贵使还请稍歇,在此等候一会儿便是……”   “好……”徐陵在下属的搀扶下下了车,定睛看向前方三名使臣还有他们的随从。   那个站在中间的,长相、穿着与中原人相似,却又有别于中原人,肤色较为白净,颧骨略高,然而却总是弓着腰,望之颇有谄媚之色,这应当是传闻中的高句丽使节。一见到徐陵便点头示意、问好,徐陵回以微笑便令他喜不自胜。听闻高句丽举国上下皆仰慕中原文华,此言看来不假。   而高句丽使节旁边的是契丹使臣,穿着皮裘,头顶的发剃光,只在后脑和两鬓留下一缕,看上去甚是怪异。居于左边的突厥使节白肤绻发、披发左衽,鹰钩鼻,眼窝深陷,眼睛是灰绿色,服饰与契丹使节相似,然而却满脸孤高之色,不与高句丽以及契丹使节站在一起,似是瞧不上他们的模样,看见徐陵过来,他也只是斜乜一眼,然后不耐烦的对着房彦谦说道:“贵国皇帝还不召见我吗,再这样下去,我便不再等下去了!”   咄咄逼人,在场的人都是微微皱起了眉,房彦谦耐心道:“贵使不必着急,陛下总要洗漱完毕才好召见诸位,还请各位耐心等候一会儿……”   那突厥人叫嚷道:“方才你也是这般与我说,可都过了不下一炷香的时间,你们那个小皇帝还是不召见我等,莫不是看不起我们突厥大汗?!”   突厥是新兴的草原霸主,平灭了老牌草原霸主蠕蠕(也就是柔然),成为了类似于匈奴那样的巨无霸,风光无两,这些年因为与北周的联姻关系联手压制北齐,时常聚集十数万胡人寇边,自以为不再惧怕北齐,气焰嚣张。   【这帮锻奴,真是放肆!】这些突厥人原本只是柔然人帐下锻奴,如今一朝势大,也敢不将中原天朝放在眼里?!房彦谦眼中闪过一抹怒色,脸色顷刻间便肃然起来,盯着那突厥使臣道:“贵使还请慎言,莫要再对我朝皇帝不敬,否则后果自负!”   那突厥使臣丝毫不以为意,哈哈大笑道:   “我倒是想看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我突厥乃是大国,木杆可汗更是草原上的雄鹰!   可汗一道命令就有百万控弦之士聚集,攻城略地如同饮水一般简单,转瞬便可平灭一国!   狼群尚且要匍匐在雄鹰的脚下,而我是雄鹰的使臣,天下谁人敢对突厥不敬?”   房彦谦微微皱眉,还是那副冷峻严肃的腔调,道:   “贵使今日状态不佳,还是改日再朝见陛下吧……”   “我状态不佳?我状态好得很!”   突厥使者大大咧咧的,果真是气焰嚣张,道:   “我此次带了可汗的国书,不见到你们那小皇帝我是不会罢休的!”   “贵使再敢出言不逊,便会被逐出邺城了。”   可那突厥使臣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道:“怎么,难道我们可汗的国书还值得你们那小皇帝出宫相迎不成?”   【果然好胆!】几个使臣都看向房彦谦还有那位突厥使臣,徐陵轻抚胡须,饶有兴致的在一旁看着,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想看看房彦谦究竟会如何解决这件事。   即使是那契丹使臣也对此感兴趣,此时契丹还处于八部落联盟的情况,并未统一,且时常遭到突厥的勒索,因此他们向来是与北齐亲近的,但今日发生这样的事,他们也想看看北齐能不能压过这个气焰嚣张的突厥人。   假使不能,那么北齐今日便会丢人丢到家了。   不料房彦谦却是蔑视的笑道:“突厥之先,平凉杂胡也,姓阿史那氏。魏太武皇帝灭沮渠氏,阿史那以五百家奔蠕蠕。世居金山之阳,为蠕蠕铁工,金山形似铁盔,俗号铁盔为突厥,因以为号……”   他看向那神色僵住的突厥使臣,道:“阿史那氏生性残暴,不知怜恤生民,此之谓不仁,武平时,承诺不寇边,然前岁又来犯我边境,不守信用,此之谓不义,阿史那得蠕蠕庇护才得已苟活,却背主将蠕蠕赶尽杀绝,此之谓不忠,阿史那氏为争汗位时有杀兄弑父之事,此之谓不孝,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君主还敢与我朝天子相提并论?谁给你的胆子?!”   语出惊人,所有人都震惊了,没有想到房彦谦居然会说出反驳的如此直接、如此犀利,一下戳破了突厥草原狼的本来面目,直指突厥可汗不配齐主郑重礼遇相待。   徐陵抚摸胡子的手一顿,望着房彦谦的目光复杂、欣赏交杂,不一而足:   【北朝真是人才济济呀……,不说别的,光是那气性便要比我朝的文人要强上不少……】   徐陵扪心自问,若是此事发生在南朝,南朝的臣子大多会愤怒,可也就是仅此而已,敢怒不敢言,谁又会冒着挑起两国战事、之后被拿来顶罪的的危险誓死维护主上的尊严呢?   【只是这样一来,房侍郎的下场堪舆呀……】   徐陵隐隐为房彦谦担忧,那突厥使臣更是恼羞成怒,道:   “你竟敢如此辱我突厥?!”   说着便抽出随从的弯刀上前,千秋门上的守卫纷纷举起弓弩,瞄准他,只要他敢再上前一步便要将之射成刺猬。   房彦谦神色若定、岿然不动,淡然道:   “贵使还是想清楚,贵使携带国书而来,若是因为贵使的一两句狂妄言论而未将国书递交,你们可汗固然会对我大齐心生不满,可他第一个怪罪的人必然是贵使,为了贵使的前途,还望贵使不要冲动,想清楚再说……”   那突厥使臣脸色青了又青、白了又白,终于咬咬牙,将弯刀扔到地上。   木杆可汗老了,喜怒无常,如果知道因为他的一个愚蠢举动而让突厥上下颜面无光的话,那么木杆可汗一定会将他的脑袋砍下来,并且将他全家上下全都贬斥为奴隶的!   此时千秋门终于打开了,一个两个小黄门从里面走出来,后面跟着全身披挂的禁军,扫视了一眼各国使臣,尖着嗓子道:“陛下有旨,宣陈朝使节觐见!” 第六十章南陈的价码(修)   “陛下宣陈朝使节觐见!”那小黄门对着徐陵微微躬身道:“贵使,请随咱家来……”   徐陵整了整衣冠,这才对那小黄门道:“有劳了……”   小黄门谦逊的躬身,道:“不敢当,贵使……,请。”   徐陵跟在小黄门的后面,在浑身铁甲的禁军簇拥下进了宫道。   那突厥使臣再次勃然变色,怒道:“为何这个鸟人也可以比我早些受到传召?”   房彦谦连眼皮也懒得抬,只淡淡道:“陈朝使节比贵使要早一日抵达邺城,按照礼节,本就应当是陈朝使节先面圣,贵使暂且耐心等待便是……”   宫道宽敞,两边宫墙巍峨,小黄门默默在前面引路,后方十几名禁军按刀跟在身后,幽长的宫道只听得到铠甲碰撞的声音。   听说自从琅琊王兵变之后,齐主就将宫内宿卫的禁军全部裁撤了,换上了从晋阳抽调上来的精锐边军,并且一张诏令将库狄伏连升任为镇远将军,出任镇守幽州。   这三日徐陵将各方消息都打探了一遍,最后整理出来这个齐主的所作所为,越分析便越是让人心惊,现在他已可以断定,从前齐主之所以会有懦弱昏聩之名,定是在藏拙无疑!   如此年龄便明白如何保护自己,并且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来达到目的,稳坐皇位,接掌大权之后更是锐意进取,一改勋臣擅权的状况,称一句年少有为之君不为过!   嬴政与冒顿莫不是这般早慧深沉!   徐陵望着薄雾朦胧的天色,脚下居然有些踌躇了,他不确定自己要求联合北齐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了……   前方的小黄门似有所感的回头,道:“贵使还是快些吧,莫让陛下等急了……”   小黄门领着徐陵穿过一个个长长的回廊殿宇,见到的宫人全都向着这一行人行礼。   一路肃穆无声。   高纬对于前殿的要求格外严格些,从这里到太极殿昭阳殿这些地方都不准宫女太监嬉笑玩闹,违令者严惩不贷。   这让这诺大的宫殿看上去很是空旷,一股如山威严时时刻刻悬在他的头上,仿佛随时会轰然压下!   徐陵在南朝也是深得陈顼信重,没少被传召出入宫闱,可没有一次有这样的压迫感,压抑的人连呼吸也不敢大声,徐陵暗暗的握紧了拳。   这大冷的天,他的背后居然冒出了许多冷汗。   小黄门领着徐陵到达了昭阳殿,高纬早已在昭阳殿内等候,让门外甲士搜身之后方才将徐陵放入。   高纬身穿正式的十二章冕服坐在皇座之上,在珠帘的掩映下依稀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徐陵一看到那人影便躬身拜到:“陈朝使臣、陈朝尚书左仆射徐陵携带我朝皇帝国书,特来拜见齐国皇帝陛下!”   高纬看着这白发苍苍的老头,微微一抬手,道:“贵使免礼……”徐陵起身,这才敢直视这个年少的齐国之主。   怎么说呢,隔着十几丈远,而且高纬头戴帝王冠冕,珠帘垂下,徐陵看不到他长什么样子,只能依稀看到一个清秀、棱角分明的轮廓。   明明身量并不如中年人高大,但坐在上面便如同一尊山一般,你只能仰望。   徐陵当时便生出“天骄当如此!”的感觉。   高纬注意到他的目光,看过来,他便又悄然垂下了头,直视帝王乃是大不敬。   高纬上上下下打量了他片刻,开口道:“贵使从建康远来,辛苦了,贵国皇帝的意思朕已经知道了……”   徐陵的心暗暗提了起来,高纬接着说道:“朕可以答应与陈朝联盟,只是陈朝又能够给我大齐什么支持呢?”   高纬这一单刀直入,连半点多余的客套也没有,饶是以徐陵已经做好了准备也觉得猝不及防。   徐陵诧异了一下,便答道:“我朝陛下听闻齐国正面临百年不遇的天灾,可以支援贵国粮草四十万石……”   高纬“呵”的笑了一声,道:“四十万石粮食对于我朝而言只是杯水车薪,贵国也未免太过小气了一些。”   徐陵眼角抽搐了一下,道:“假如陛下觉得不够,那么我国可以按照低于市价七成的价格将粮食卖与贵国。”   “条件?”高纬单刀直入,徐陵的节奏被高纬打的一塌糊涂,只得硬着头皮道:   “我朝请求陛下以战马等与我朝交换……”   说完便低头不语,战马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十分紧缺的物资,尤其是,南陈与北齐交恶,与北周又隔着一个西梁的情况下,即便南陈开出天价也不知道该从那里买,可如今不一样,北齐缺少粮草,他们的条件便是以战马作为交易,只要齐主肯开放战马这一块,那么南陈便可以以极其廉价的价格将粮食卖给北齐。   北齐去岁遭了灾,但南陈倒是风调雨顺,各地大熟,根本就不缺少粮草,可战马不一样,战马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有了充足的战马南陈平灭西梁便是如虎添翼,或许有朝一日,可以窥伺江淮!   长久的沉默,高纬心中暗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的嘴角悄然牵起,而后断然拒绝道:“不行!战马是重要军资,岂可卖于他国!”   徐陵劝道:“陛下容禀,北齐与南朝联盟有利无害,   此刻贵国最大的危机并不是周军围困宜阳,而是齐国内部的饥荒,   如果不能够平稳过渡,那么齐国必将国祚不稳,陛下要三思呀。   我朝与贵国联盟,提供给贵国充足的粮草,那么今后假使齐国再次发生饥荒,也可以平稳度过。   甚至贵国用于抵御北周的粮草也可以用战马交换,齐地广大,并不缺乏战马。   只要将战马卖于我朝,那么我朝绝对会不断的给贵国输送粮草,皆按市价七成之下交换,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陛下也不用担心,我朝既和贵国联盟便不会做出那等背信弃义之事。   这些战马绝不会用来对服贵国,老夫可以性命担保!”   高纬听完气乐了,【这个老头子看着道貌岸然的,原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高纬要是答应了,那以后一应钱粮不就统统受制于南陈了吗?   要是某一天南陈把脸一翻,不要战马了,那高纬怎么办?   把裤子当了吗?   还说不会用这些战马来对服南陈,还以性命担保?   你个死老头还能活几年啊?   高纬真想提刀一刀砍死这个糟老头子!   高纬可是记得历史上,差不多就是两年之后,南陈便命大将吴明彻用水攻攻下了北齐寿阳。   还敢说你们对北齐没有想法?蒙谁呢?   信你的就是智障!   高纬鄙视的望着徐陵,当然隔着珠帘徐陵是看不到高纬的表情的。   高纬想了想,忽然笑道:“贵使这个提议,听上去很不错……”   徐陵心下一喜,却听到这个年少的齐主提议道:   “不过贵使还需要答应朕一个条件,只要答应了,今后南朝想要有多少战马,朕便给多少战马……” 第六十一章互市   “朕这里还有一个条件,只要贵使答应了,那么从今往后,贵国想要有多少战马,朕便给多少战马……”   昭阳殿内如同一枚石子落下惊起了片片涟漪,徐陵蓦然抬起了头,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说实话,其实今日他也是没有什么底气的,北齐如今在世家的支持下虽然依旧缺少钱粮,但远远没有缺乏到徐陵预计的那个程度,所以徐陵可以打出的牌也无非是从阐述北齐获得南陈那么一个盟友对于抵抗北周、突厥是多么重要而已。   北齐与南陈交恶不是一天两天了,想要依靠些许支援和让北齐暂且放下一些戒心尚且不容易,更别说他徐陵要求的是用战马这样重要的战略物资交换了。   因此想要以这个理由让齐主开放战马的交易简直是比登天还难,现在南陈的谈判陷入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那就是南陈很需要战马,而北齐却未必需要南陈的这份所谓的友谊。   南陈先前准备的重价如今看来却是并没有他们自以为的那么重要,那么要以粮食换战马就比预料中的还要艰难了十倍!   徐陵手忙脚乱之时,高纬却给徐陵带来了这样的好事,即使知道齐主另有所图,可徐陵还是不由自主的问道:“究竟是何等条件?”   高纬的和煦的笑道:“我大齐与南朝不和多年,如今南朝皇帝遣使来访,晓之以情、动之以礼,朕觉得结盟一事自无不可,不过……”   徐陵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只听得齐主笑道:   “大齐与南朝不和多年,连两边百姓也皆是知晓,江淮百姓多遭南朝兵马袭扰,多有不满。   况且,南朝与我朝结盟于民间并无益处。   朕若贸贸然便允了贵使这些条件,恐怕百姓也会对朝廷心存怨怼……”   徐陵的眼角再次抽搐,这个皇帝看着年少,怎么像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油条?   睁眼说瞎话的时候连草稿也不打……   南陈与北齐的确是打了许多年,可是那都是南陈在自卫,而北齐才是进攻的那一方。   这些年要不是北周、突厥给北齐的压力过大,恐怕北齐和南陈还在接着干架。但在人家的地盘上,自己又有求于北齐朝堂,心理即便有诸多不满,可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徐陵强忍住想直接摔袖子走人的想法,道:“请陛下明示……”高纬道:“贵使别急,朕接下来说的这件事并不是想要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这个也不是什么坏事,相反,对于你我两国而言都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高纬顿了顿,道:“朕欲开放巴州、霍州、合州、南谯州、还有海陵等郡县,作为北齐与南陈互市之地……”   徐陵再次一脸懵,“这,陛下……,敢问互市是何意呀?”   高纬解释道:“是这样,朕想和南陈结盟首先也得要得到百姓的支持不是?   朕是愿意结盟,可百姓却未必乐意,因此朕想出了一个主意,可以让百姓消除不满……”   徐陵:“便是这互市之策?”   高纬点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互市之策。”   徐陵沉吟了一会儿,小心的问道:“不知这何为互市之策,请陛下解惑。”   高纬道:“这互市之策,便是朕开放边缘郡县,让我朝百姓商人与南朝人加强交流、互通有无的所在。”   见徐陵面上仍有疑惑之色,高纬接着解释道:“我朝的百姓商人可以携带货物在这些州郡贩卖。   同样,贵国的行商也可以带着货物、财物来我大齐采买、贩卖,这对于两国不是有利无害的事情吗?”   “贵使想一想,如果我大齐与南朝开放商道,让南北货物得已流通,那么便可以极大的促进民生!   比如南边的美酒、稻米可以拿到大齐贩卖,大齐也可以将马匹牛羊贩卖给南朝,既可以消除民间不满,又使两国都富裕起来,合作则两利,这是共赢之策。   贵使总不会拒绝这么好的条件吧?”   徐陵的眼睛一亮,道:“陛下这是答应将马匹卖与我朝了?”   高纬点头:“这是自然,只要贵国答应支持我朝在边界开放的边市,那么贵国一应需求都可以在边市满足。”   “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从今往后,朕开放民间对南朝贩卖马匹,南朝如有需求,可以在边市用合适的价钱购买。   不但如此,今后南朝商人只需要按照货物多少,缴纳一定的出入税,取得相关凭证,便可以自由出入各大边市场,进入大齐州郡。   南朝商人如果遇到什么不公正待遇、或者危险,可以凭此凭证寻求地方州府的庇护。   不仅如此,朕还将命人制定一部商律,保障南朝商人在我大齐境内的合法权益,如何?”   高纬所说的“加强交流”在这个时代是一个从未出现的词汇,不过倒是很好理解。   徐陵问过疑惑之后,细思之下总算是明白过来了齐主的意图,高纬的意思是要求南陈与北齐加强商业方面的合作,这也算是间接造福了民生社稷。   徐陵不是那种迂腐的书生,自然明白若是商业发展,会对两国的民生起到何等的积极作用!   更别说,齐主保证会让南朝商人在北朝拥有一定的权益,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政策。   如此南朝不仅可以得到想要的战马,而且还可以极大的促进国内经济,再好不过。   但不知为何,徐陵心下总有些不安,可徐陵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有对南朝不利的地方来……   怎么看,这对于南朝都是一件好事。   徐陵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还是先报与陛下知晓,请陛下决断……】   徐陵沉吟片刻,做好了决断,心情复杂的望了珠帘之后的齐主一眼,心道:   【北朝有如此年少的英主,不知对于南朝来说究竟是福还是祸呀……】   徐陵躬身拜到:“此事牵扯太大,容我回去先禀报我朝皇帝知晓,方才能做出决断……”   高纬笑吟吟的一摆手,示意他平身,道:“无妨,此事是大事,要禀报于贵国皇帝知晓也是应当的,贵使是一个中正能干的臣子……”   “那下臣便先行退下了……”   “今夜太极殿会有一场宫宴给诸位使节接风洗尘,还望贵使一定到场。”   徐陵恭敬道:“陛下一片心意,下臣莫敢不从。”   高纬点点头,看着徐陵躬身退下。   高纬抿了一口温水,问一旁侍立的小路子:“契丹、高句丽使节都在宫门外等着吗?”   小路子道:“是呀陛下。”   “那突厥使臣呢?”   小路子踌躇了片刻,方才将听闻的宫门外发生的一切告知了高纬。   当高纬听到突厥使臣放言让自己出宫迎接的时候剑眉一挑,当小路子说了房彦谦的表现之后,高纬方才舒缓了神色,道:   “房彦谦是治政之才,待在礼部浪费了,找个机会,把他调到吏部吧,仍为侍郎,加青光禄大夫!”   “喏!”   “宣契丹、高句丽使臣入宫觐见!”   “陛下……”小路子为难道:“那突厥使臣?”   “让他在哪儿等着,等朕有空闲了,自然会召见他的,现在,朕便晾他一晾!” 第六十二章大忽悠高纬   徐陵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了宫门,脚下深一脚浅一脚,心不在焉。   方才与齐主的谈判的场景还在他脑子里打着转,先是单刀直入打了徐陵一个措手不及,逼得徐陵不得不将底牌提前亮出来,而后又直接拒绝,直到后来才勉为其难的给徐陵留有一线生机。   这是很老辣的手腕,徐陵将手中的底牌全都打光了,剩下那么一点零头根本就不够资格和齐主谈条件!   徐陵满怀信心而来,却陷入被动!   不管这口咬下去是蜜糖还是毒药,为了南朝梦寐以求的战马,南朝都必须将这颗果子给吞下去!   徐陵苦思良久,潜意识觉得不能够答应,但理智的思考却不能不承认,高纬的提议对于南陈来说诱惑力很大,就徐陵个人看来,一旦这个能够达成,那么对于南朝的意义将不下于获得上万战马!   他有些迷茫了,徐陵得要回去将情况对陈顼说清楚,陈顼才是南朝之主,让他来判断该不该答应北齐的条件!   徐陵思索间便已经走到宫道的尽头,千秋门缓缓拉开,众人出现在他的眼前,视野一下开阔了起来。   “尚书……”下属见他神情恍惚,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上前搀扶住徐陵,问道:“事情顺利否?”   徐陵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顺利……”   依旧在低头沉思。   下属有些看不明白了,“既然顺利,那尚书大人为何还愁眉苦脸的?”   徐陵苦笑一声,道:“就是因为太顺利了,所以老夫这心里呀,不太踏实……”   下属:“……”   这次是另一个小黄门随同徐陵一同出千秋门,道:   “高句丽、契丹二位来使请随咱家来……”   那二位使臣对视一眼,整肃了一下衣冠,随同小黄门进了千秋门。   突厥使臣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出来,指着契丹还有高句丽使臣的背影,悲愤的叫嚷道道:   “这次为何又是别人先进去?刚才那个南朝汉人比我要更早上国书也就算了,可是这个,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他们排在我的后面的!”   房彦谦面不改色道:“贵使不要着急,南朝与我朝结盟,且态度诚恳,我朝自然要格外看重,至于高句丽、契丹,地位不如突厥远矣,陛下岂会如此慢待突厥,只是在我们中原有一个规矩,越是尊贵的客人便越后出场,这叫做压轴……”   突厥使臣语塞,道:“中原还有这般规矩?”   房彦谦心道:【本来没有,可是后来陛下几次上朝迟到之后就有了……咳咳……】   房彦谦表情真诚,道:“这是自然,贵使不曾看见这两国的使臣是一起进去的吗?这说明陛下把他们安排到一块见面了,而贵使你,则是单独面圣,与刚刚的那位南朝使节一样,这,还不足以说明贵使你的重要性吗?”   突厥使臣点点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也是,那个猴一样的高句丽人还有契丹奴怎么可能比他地位要更高?要是他也跟他们一起进去那岂不是丢了面子?   于是不再多言,只好耐着性子在门口静静等候。   房彦谦肃立在千秋门外闭目养神,只觉得突厥人还真是傻的可爱,陛下分明只是要晾着他而已……   高句丽使臣和契丹见到邺城本已经无比吃惊,进了皇宫后比之徐陵远远不如,其宏伟大气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   宫墙如山一般巍峨,禁军肃立,宫娥踩着轻灵的节奏成群穿过殿宇间的回廊,但都是静默无声的.   一路上看到的太极殿等宏伟巨殿更是如同巨龙一般,压得他们不敢抬头。   等转到一处偏僻的角落,高句丽使节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   “早就听闻中原天朝上国,强盛无比,今日方才得见,这皇宫比我们大王的居城还要大上百倍!   随便一个殿宇便是整个高丽都无法建出来的。”   言语间又是敬畏又是嫉妒,契丹使臣也好不到那里去,不过并没有说什么,在他看来北齐要比高句丽、契丹加起来都要强大是理所当然的事,从来没有过攀比的想法,自然也就不会有太多的感慨,只是震惊为何北齐的皇宫可以这么雄伟,其余的倒是没什么。   不过是心里小小的鄙视了高句丽使臣一番,高句丽虽然要比契丹强,但也是一个小国,跟中原王朝相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云泥之别!萤火之光也敢妄言与皓月争锋?   小黄门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二位贵使且先少言,昭阳殿很快就要到了……”   二人立刻闭口不言,之前便已经听说齐国皇帝陛下不喜欢多嘴多舌的人,多言者皆重惩,还是少说一些的好。   也就是几盏茶的工夫,他们便看到一座雄伟仅次于太极殿的雄伟宫殿,红漆黄铜钉的大门外站着许多雕塑一般的锦衣甲士,高句丽使臣看看锦衣甲士身上的服饰,在看看自己这身,不由得自惭形秽,心道:   【齐国果然很富饶强大,连一个侍卫都穿得比我堂堂一国使节要好】   要知道,他可是高句丽王族一员,这身行头还是高祖那一辈传下来的,平日宝贝的不得了,如果不是因为要出使齐国,要拿出来撑门面,他可舍不得拿出来穿。   【在高句丽做士大夫还不如为齐国都中一小卒……】此刻他心理忽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在经过锦衣甲士搜身之后,方才将他们放进昭阳殿内,昭阳殿内又是一番天地,经过八道重门,八处搜查,方才到达空旷的内殿。   地砖是黑色光洁的玄武岩,大而厚重,十分光亮,低下头时可以将自己的模样看的清清楚楚。   柱子也是雕龙画风,气势恢宏。内殿的正壁的墙上,一条黄铜打造的古朴大龙镶嵌在墙上,苍劲虬结,每一片鳞爪都仿佛可以带起赫赫风雷!   龙目怒瞪,龙口大张,仿佛要将这二人一口吞噬!   龙头下放着一张乌沉沉的龙案,身穿十二章冕服的齐国皇帝看向他们,问道:   “你二人便是高句丽、契丹使臣?”   那高句丽的使者还有契丹使臣只觉得有两道利剑一般的目光注视在他们身上,如同泰山之重。   那龙案后端坐的皇帝虽然并不高大,可是在下方二人看来却时却是巍峨的如同一座山一般,天威赫赫!   他们脑海里仿佛有惊雷炸响,向下叩首道:“下臣叩见齐国上皇帝!”   高纬微微一抬手,道:“平身!”   这次高纬便没有那么之前见徐陵是那样和蔼的模样了,南朝是北齐的盟友,是平等的关系,而契丹和高句丽,在北齐上下看来都只是不入流的小角色,只能在幽州以北蹦跶两下。对待他们,高纬并不用这么客气,要端足上国皇帝的架子。   想要忽悠人,不端出架子怎么可以?演员的自我修养看过没有?当然,库狄伏连这种看似老实,实际上很不老实的家伙除外。   这些日子经历了这么多,高纬才真正养成了国家最高决策者的威仪。   看着下方二人诚惶诚恐的模样,高纬很是满意,看来之前的种种布置都没有白费,环境是可以无形的改变人的心态的。   之前的种种景象一步步在他们心里埋下天威不可触怒的模糊概念。在见到北齐皇帝本尊之后这种敬畏感自然就会爆发出来。   要是你穿着粗布麻衣蹲在茅屋里叫人家拜你,那可能吗?道具还有优秀的群演是很重要的!   高纬平淡的望向二人,用标准化的官方语言道:   “二位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接下来就看他如何连哄带骗把他们忽悠瘸…… 第六十三章夜宴   黄昏时分,在皇城西边,铜雀苑冰井台中正举行一场盛大的晚宴,用来给来访北齐的四位使臣接风洗尘。   徐陵穿着只有在隆重场合才会穿的朝服前来,在冰井台上早已有许多的北齐朝臣列次而坐,放眼望去,满朝朱紫之色。有些认得徐陵的,见到徐陵到来,纷纷点头示意问好。   抛开徐陵使节身份不谈,徐陵声名远播,即使在北齐也是多有人耳闻其名,徐陵对于这些善意的问候极有君子风度的回应。显然对于这种场合徐陵已经是驾轻就熟。   徐陵是德隆望尊的大儒,受到这些礼遇是常有的事情。   徐陵在宫娥的带领下找到自己的位置,排位很靠前,安排在赵彦深还有一干在京宗王的后面。   徐陵抬头看看,只见突厥使臣就安排在他的左后方,而高句丽以及那名契丹使臣则稍微靠后一些。   高句丽使节还有那契丹人正眼珠乱转,四处打量着这宏伟的殿宇,嘴里啧啧赞叹着什么,徐陵听到的无非就是夸赞北齐宫城多么宏伟、富丽堂皇的之类的,尤其是那名高句丽使节,形容尤其不庄重,左顾右盼,丝毫没有代表一国尊严的使臣的模样,举止轻佻,叫人一见便在心里看轻几分。   徐陵心中暗暗好笑,【果然是那等小国出来的,即使是仰慕中原文华,也改不了骨子里的小家子气……】   那突厥使臣倒是颇有定力,目光也仅仅是在那轻纱蒙面、身姿窈窕的宫娥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而后便移开了目光,询问晚宴何时开始。   徐陵心中疑惑,今日白天他记得高纬是提前召见了高句丽还有契丹,反而将这突厥使臣给晾在了后面,按理来说这突厥使臣应该是要动怒才是,事实上突厥使臣也的确动了怒,甚至当场质问房彦谦。   可现在徐陵丝毫看不到他脸上有怨恨愤懑之色,反而可以看见一丝喜气,这……徐陵就有些看不懂了,房彦谦或者是齐主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让他这样高兴?   至于高句丽还有契丹使臣,徐陵并不是很在意,凭他们的地位还不足以让徐陵重视他们、观察他们的举动,否则徐陵也会从他们脸上看到几乎掩饰不住的洋洋喜气。   在人员都到齐不久,门外传来一声:“陛下驾到!”   声音刚落,齐主便从正门进入了这殿内,所有人都是肃然起立,对着皇帝躬身拱手。   高纬笑容和煦,道了一声:“平身”便径自走向皇座,徐陵这才看清齐国皇帝长什么模样。   现在的皇帝并没有戴上帝王冠冕,穿着一套黑色绣金的窄袖襕衫,腰上系着羊脂白玉点缀的腰带,脚下是一双薄底软靴,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如青松,如果不是那一派极尊贵的气度,徐陵几乎不敢信这个俊秀的少年便是北朝之君。   诸位使臣还有满朝文武都是楞了一下。   待到高纬入座之后,宣布坐,他们方才坐下。   高句丽使臣连连小声惊叹道:“这便是上国天子?真天人也!”   早先他们都被高纬的威严压的喘不过气来,那里敢仔细看看天子长什么模样?   如今高纬身穿常服出席,倒是让他们见到了庐山真面目。   就是突厥使臣也呆了好一会儿,刚才那一眼,他几乎都要以为那是高湛复生了。   高湛年少之时容貌俊逸、气度很好,乘马车路过草原,远远望见的人都以为这是仙人。   他也曾经见过一眼,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当然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高湛的赫赫武功,高湛在位其间曾数次打退北周与突厥的联手进攻,杀的人头滚滚,即使是向来以凶暴著称的突厥人也胆寒不已。   可以说是死尸堆积起了高湛“武成”的谥号!故此高湛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一面是敬畏,一面是恐惧。   与高湛温文、俊秀的外表不同,高湛是一个十足十的暴君,比之高洋也不遑多让。   在这种矛盾、极端的对比下,他没法不对高湛印象深刻。   刚才那一眼,高纬给他的感觉就如同高湛一般,甚至比高湛还要恐怖!   先前他听说齐主的同母弟琅琊王谋反,但齐主放过琅琊王,当时他还笑齐主妇人之仁,成不了气候,可如今他却觉得,高湛和高纬这两父子不仅是长得相似而已……   草原上艰苦求生的草原狼对于危险总是有敏锐的认知。   他感觉到,这个少年皇帝虽然看上去和气,可是身上却藏着滔天戾气!   来之前听说高湛死后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继任皇位,突厥本来联合了北周,打算再狠狠在北齐身上割一块肉!可是如今看来,这或许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在他沉思之间,高纬和煦的吩咐众人开始宴饮,一团和气。而突厥使臣只觉得心里发寒……   赵彦深带头,对各国使臣的到来表示了礼貌上的欢迎之后,歌舞便上来了。   窈窕秀美的宫娥踩着优雅的步伐,在下方排列开来,开始了歌舞,舞姿曼妙,赏心悦目。   朝臣中有精通音律的风雅人合着空灵却大气的音乐缓缓打着拍子,歌舞当然很好看,可徐陵更感兴趣的是演奏音乐的东西。   究竟是何人可以演奏出如此仙乐?   他眺望过去,只见殿下根本无人演奏,只有两排铜人在缓缓律动着,那音乐便是从铜人的腹内传出来的。   【这便是高神武当初命人打造的可以演奏乐声的机括吗?简直巧夺天工!】徐陵心中震撼。   高家人对于音乐总是十分偏爱,相传当初高欢命人打造了可以自己演奏音乐的精巧机括,乐声如同仙乐,如今方才见到!   等到歌舞散去,高纬举杯站起,很有亲和力的笑道:   “四国使节今日齐至,乃是一大盛事,饮盛!”   说完便将酒饮尽。   皇帝都这么做了,群臣哪敢不给面子?于是纷纷起身饮尽杯中酒。   各位使臣也是照办以示恭敬。   高纬将酒杯撤下,道:“今日朕要宣布一项盛事,今日,朕与南朝、突厥、契丹及高句丽使节商议好。   朕,决定,我朝将开放部分边城作为互市之所,向北开放安州、建德郡等边缘郡县,   允许突厥、契丹、高句丽使节在开放区域进行商业活动,   向南,朕将开放合州、巴州、霍州、南谯州、海陵郡,允许南朝商人北上与我朝进行商业活动。   另外,朕还将命人制定一部商律,保障互市可以正常运行!”   高纬看向各位使臣,道:   “等到诸位回去跟自家主上商议之后再来报与朕知晓,最迟今年六月底,朕要知道答复。”   众人哗然,不过一日皇帝便又搞出了一些名堂。   互市是什么?为了维护它还要让人特地打造一步律法?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和这些国家做交易,他们能给大齐带来什么?   况且,他们可是听说了,南朝此次来是来要战马的!   不过看内阁大佬赵彦深等一干成员都是一幅淡定的模样,很显然是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那么皇帝所做出的决定也明显是通过内阁商议的。   一些臣子这才暂且按下反对的想法,打算之后再向内阁要一个解释。   在高纬制定的规则里,内阁并不是绝对的说一不二,朝野群臣也有参劾内阁的权力,这已经写进了刚修撰的齐律里。   这么重大的事情,事先内阁一点风也没有透出来就让皇帝直接宣布了,搞得他们都很意外,可以说猝不及防,这让一些老臣感到很恼火,等到下了宴会非要让赵彦深、冯子琮等人给个解释不可!   但高纬显然不是让人放心的主儿,很快又一个重磅炸弹抛了出来,   “朕已经批准,允许由朝廷将马匹卖入南朝。   今后突厥、契丹、高句丽、南朝只需在地方州府按规则缴纳赋税取得相关凭证,便可以自由出入互市开放范围。   如果在我大齐境内遭遇到危险、迫害,皆可以凭此凭证到地方州府寻求庇护!”   众臣又是一阵愕然,而徐陵惊讶不已,这才明白为何突厥使臣不怒,反而面有喜色,原来得到这个优厚条件的不仅仅是南朝。   在北边和南边统一开放互市,齐国皇帝好大的手笔!   突厥和契丹、高句丽国家离中原富饶之地偏远,许多物资都紧缺,往往需要靠劫掠方才可以满足族群需求,可是如今不一样了,开放了互市之后,很多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与邻国多了一份利益纠缠,从某种角度来说,便相当于将它们绑上了自己的马车。   突厥倒不容易掌控,可是契丹、高句丽却是可以从中获益许多,毫无疑问,一旦契丹、高句丽答应下来,并且尝到了甜头,从此对于北齐只会更加支持而不是选择和突厥站在一边。   即使是突厥想要动一动北齐,也要考量考量这样做会给自己产生多么巨大的损失!   惊叹于齐主气魄的同时,徐陵也暗暗放下心来。   既然不是只给南陈这么好的待遇,那么他就放心了。怕就怕齐主只对南朝许出这样优厚的条件。   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北齐和南陈虽然有盟友之名,可谁都知道这是为了抵制北周的势头不得不进行合作的权宜之计,双方还是有着深仇大恨的,齐主忽然对南朝这么好,不让人怀疑才有问题。   可是现在没问题了,因为北齐给其余国家也是一样的待遇。   如果说齐主想要算计南陈他相信,可是如果说齐主想要同时将这么多国家给装进套里,他是决计不会相信的!   理由很简单,没人会这样妄想!除非是疯子!   可是他恰恰忽略了,高纬的基因里还真就有疯子的一面。   而且……他胃口好得很! 第六十四章指点   晚宴散去。赵彦深出冰井台的时候,正是月上中天,皎洁的月光洒下了一地清辉。   许许多多的朝臣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纷纷停下拱手一礼称赵相,赵彦深微笑着点点头算是回应,而后一个人踱步慢慢的走在后面。   一些朝臣原本想要请他同驾一车,可是却被赵彦深婉拒了,见赵彦深执意要一个人离开,他们也不好再劝,于是各自离开了。   赵彦深的步子拖的很慢,远远的落在了许多人的后面。   “赵相……”背后传来一声呼唤。   赵彦深回过头,只见吏部尚书、尚书右仆射冯子琮就在他后面。   赵彦深摸摸胡须,道:“子琮是你啊,你为何还不走?”   冯子琮一派淡然,反问道:“赵相为何还不走?”   冯子琮明显意有所指。   赵彦深苦笑着摇摇头,道:“待会儿他们必定要先寻老夫,你不走怕是要陪老头子一同被唾沫星子给淹死,不值当……,你还是赶紧先回去吧。”   冯子琮倒并不在意这个,道:“先前那桩事情,咱们桩桩件件都参与谋划了,一起挨唾沫星子不是应该的吗?”   赵彦深无奈道:“你呀你,这性子真是倔……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左右不是和赵相学的,赵相也不必怕担责任……”冯子琮挑挑眉,如果不是依旧板着那张千年不变的面瘫脸,这话说出来倒还真有几分幽默感。   对冯子琮,赵彦深向来没辙,冯子琮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说他刚烈不懂得明哲保身,他偏偏可以放下身段假意投靠和士开;说他圆滑,可他偏偏对于一些事情十分执着,属于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对于这样的下属每一个上司都会头疼。   赵彦深笑着伸出手指点他两下,最后索性不理他,他爱跟着便跟着吧……   “二位等等我!”   又是一个人影蹿了出来。赵彦深看清他的模样,讶异道:“德远?你,你方才不是走了吗?我明明看到你从那边离开……,你为何还在这里?”   元文遥笑道:“二位这是在等常御史他们?别等了,他们都已经走了。”   “走了?”赵彦深楞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道:“你把他们给支走了?”   赵彦深和冯子琮这才发现此刻的元文遥看着确实有些狼狈,衣襟还有朝服的袖子皱巴巴的,明显有被拉扯过的痕迹。   不用说,刚刚元文遥定是被御史们拉扯着好一通臭骂!   赵彦深哑然失笑,难怪他等了半天都没有等来人与他理论质问,原来火力都被元文遥给吸引了。   “你大可不必如此,老夫掌着内阁,就应当让老夫来与他们理论才是,哪有让你们出面的道理?”   元文遥笑道:“赵相太抬举我了,您以为下官不想跑?   不是下官不想跑,下官也想赶紧回去的,谁知道时运不济,被他们给逮住了。   把我好一顿臭骂!   早知道你们俩都在后面,我就犯不上跑,还要挨上这一顿骂……”   三人皆笑,冯子琮指指他,道:“他们没逮错人,的确该骂上一顿,敢拿上官给你顶罪,还真是……”   说是骂,本质上其实还是善意的玩笑话。   二人都知道,元文遥所说的偷溜被逮住是假,给他们跑路的机会才是真,虽然嘴上骂,可是心里还是很熨帖的。   赵彦深欣赏的看了一眼元文遥,元文遥这个人,有能力,会抗事,是他很看好的一个青年俊彦。   他几次跟陛下提起元文遥,可是不知道为何陛下却对元文遥态度不明。   认可元文遥的能力,却并不给予充分的信任。   这次赈灾本来赵彦深想提携提携元文遥,让他下放到地方去历练历练,涨涨资历的。   可是陛下最终没有批准,似乎还存着接着考察的意思。   赵彦深想了想,回头看看他二人,道:“这里就咱们几个人,正好,老夫有要事要和你们商量一下……”   冯子琮、元文遥都收起了玩笑的神色,面色严肃的跟在赵彦深的身后,冯子琮问道:“赵相要与我们商量的,可是互市的事情?”   赵彦深道:“这只是其中一件事,老夫要与你们商议的不止这些……”   “赵相但说就是……”   “还是从互市说起,基本的草案敲定没有?”   冯子琮、元文遥相互对视一眼,都是无奈道:“赵相,这件事实在太仓促,我们一时间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草案……”   “直到南朝来使的消息传来,陛下才与我们说起这互市的想法。   虽然我们已经大致了解陛下的意思,可是这互市之事牵扯许多。   很多地方政务都要划分清楚要做,这也是不小的工作量。   如果不提前解决,后续根本施展不开。”   “对,这互市并不是想开便能够开的,还要一阵子的准备时间给我们理清楚……”   赵彦深看了他们一眼,认真道:“那你们可要快些,还有五个多月的时间,尽快安排好……”   “赵相,下官以为和南陈互市并不妥。”   元文遥提出了不同看法。   赵彦深饶有兴趣的问他,“哦?说说看……”   元文遥说道:“这商业之道,向来都是有人赚便会有人赔,如果我们仅仅是和契丹、高句丽、突厥交易,那么到没有什么,因为我们大齐有的物资,他们大多都没有,而这些恰恰都是他们需要的,这样我们可以赚到。而反观南陈那边,南陈物资、粮草、货物都很丰富,我们大齐有的他们大多都有,我们大齐没有的他们照样有,除了马匹,南朝几乎什么也不缺,如此一来,我朝又可以获得什么好处呢?”   赵彦深抚着胡子,带有深意道:“你既然考虑到了这些,为何当初不跟陛下说呢?”   元文遥沉默,赵彦深道:“德远呀,在内阁这些青年俊彦里,其实我是最看好你的……,你明明有能力,那一方面都不比胡长桀差,可是恰恰就是胡长桀得到陛下另眼相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元文遥低头沉思,赵彦深道:   “不是因为你是北魏拓跋后裔,陛下若是因为这个忌惮你,当初为何把你从兖州提拔进内阁来?   陛下既然如此做了,那么便是认可你的能力,也是打算重用你的。   可是你看看你自己,虽然能力不俗,但是你扪心自问,真的做到了对陛下绝对的忠心吗?   德远,人要藏拙没错,可如果因为害怕锋芒毕露引来猜忌,很多事情明明可以做却不去做,那么,你让陛下如何看你呢?   那时候陛下怀疑的就不仅仅是你的能力了,还有是你的忠心!   你本该有一番作为的……老夫言尽于此,你慢慢体悟吧。”   赵彦深接着道:“至于这个问题,你们大可不必担心。   老夫已经与陛下商讨过,对于陛下的计划已经有了全盘了解。   我大齐搞这个互市,绝对是百利而无一害。   你们不必担心南陈会从我大齐这里捞到什么好处,做好你们分内的事情就可以了。   更多的东西,该让你们知道,到时自然就会让你们知道。   好了,现在我们来说一说考举的事宜。   还有十日便是考举了,礼部准备的怎么样?”   冯子琮被高纬调任礼部尚书,这件事是由他来主要负责的。   冯子琮早有准备,道:“这次考举,我们准备了七千多人的名额。   选定的考官会在考举前一天公布,并提前一天入场……”   赵彦深点点头,道:“这件事一定要盯好咯。这可是亘古未有的盛事。   多少寒门子弟可以鲤鱼跃龙门,就看这一日!” 第六十五章祖珽   春寒料峭,皇城东边是皇族还有达官贵人聚居的地方,夜里寂寥无声,刺骨的寒风吹过街道,一道拄着拐杖的瘦削的身影走在街道上,衣衫的长摆扫过街角松垮的积雪。   他走过一座座庄严肃穆的王府,每到一个地方,便站在大门前,借着灯笼微弱的光,努力辨认这牌匾上的字,他的一直眼睛有阴翳,另一只眼睛也并不好用。他再三仔细看过之后,失望的叹了一口气,继续朝着下一家走去。   这寒风刺骨,长夜漫漫,一家一家去找,对于一个眼睛不好的老人家来说的确是一种折磨。   可他并没有放弃,依旧一家一家的找,然后辨认牌匾上的字。锲而不舍。   终于他在一座府邸前停了下来,从门口的威武狰狞的石狮子还有仪仗来看,这是一座王府。牌匾上五个金字,“东安郡王府”。   他顿了一下,转到另一侧墙院的侧门前,上前叩响了侧门上的铜环。   “谁呀……”侧门咯吱一声打开了,一个门房模样的人揉着朦胧的睡眼打开侧门,只见一个拄着拐杖的瞎眼老头站在门口,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带我去见娄睿。”   门房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一股穷酸相的老头,撇嘴道:“你谁呀?张口闭口就要见我们家王爷?还有,你竟敢直呼我们家王爷的名字,活腻歪了你?”   那瞎眼老头又道:“告诉娄睿,如果他不见我,那他就死定了!”   这话硬邦邦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味道。门房很想讥讽他几句,但看那老头的样子,又不由得踟蹰了一下,最后咬咬牙道:“你等着,我过去禀报!”说完“哐”的一声关掉了大门。   那瞎眼老头背过身去,拄着拐杖,两只眼睛“望”向幽蓝天幕中的皎皎月色,虽然他只能看见一层朦胧的光晕,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这美丽的月景。   约摸三柱香的功夫,大门又缓缓打开了,这时门房换上了恭敬的态度,躬身道:“贵客请进……”   与方才呵斥老头“活腻歪”的态度截然不同了。门房身体害怕的瑟瑟发抖,没有想到这老头居然真的是自家王爷的座上宾,东安郡王娄睿刚刚准备入寝,听到门外一个瞎眼老头来访,立刻便命人出来迎接。   那门房跟在老者身边引路,战战兢兢,想起刚才自己呵斥他“活腻了”的举动便在心里一阵阵发寒。   这可是连王爷也要郑重对待的客人,自己却差点将他驱逐。他现在只希望这个老人不要将刚才那一幕放在心上,把他当个屁,放了。否则他绝对是下场凄惨!   老者没有理会他偶尔转过来的哀求眼神,也看不到这门房在哀求他。   他自经磨难之后,瞎了一双眼睛,不知道遭受了多少白眼还有冷嘲热讽,这些对于他而言,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情,不过是所经历的大风大浪中的一个小插曲而已……   他的脚步轻缓,拐杖拄在错落有致的石子路上,发出铿锵有力的清脆声响。   不一会儿,门房便将他带到了一处装饰华美的小暖阁中。   一个矮胖臃肿、腰金衣紫的老者正跪坐在榻上,听到拐杖拄地的声音,睁开慵懒困顿的双眼,望向这个一步一步慢慢赶来的老人。   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讽,道:“先前听说你眼睛瞎了,我还不相信,现在看来你眼睛是真瞎了……”   那矮胖老者瞥了暖阁内侍立的管家一眼,管家打了一个手势,便带着一众侍女缓缓退下。他自然便是东安郡王、神武帝皇后娄太后的族中子侄娄睿。   “呵,是瞎了……”那老者丝毫没有感到娄睿言语中的不善一般,笑道:“当初我被押入甲坊,他们挖了一个大坑来招呼我,整日枷锁不得离身,还用芜菁子熏瞎了我的眼睛……”   “还好,我还能看见一点,不算是个完全的瞎子。否则我只能一路问路来找你这东安王府了……”   “你这家伙向来目中无人,自比范增、张良……呵,你为何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今日?”娄睿依旧神色讥讽,“怕是你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是这般凄凉的结局吧吧?”   “老夫只是奇怪为何你还活在这世上!先帝还是太仁慈了,当初就不该只是熏瞎你的眼睛,该把你杀了才是!”   那老者也带起了一些怒气,道:“娄睿,你少给老夫玩不阴不阳的那一套,老夫来是要你帮老夫做一件事……”   娄睿阴测测的盯着他,吐出一个字,“说”。   “我要你帮我弄到一个考举名额,这,不成问题吧?”   “考举?”娄睿虽然已远离朝政多年,可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考举一事他还是听闻了的。   “你要这个名额干嘛?”娄睿疑惑的望向他。   “我要名额,自然也是要去参加考举了……”他风轻云淡的说道。   “你要参加考举?呵,这可真是……”娄睿愣了一下,哑然失笑。   “你都一只脚踏进了棺材里了,不在家颐养天年,跑来争这个干什么?莫非你也想与那些士子一道鲤鱼越龙门,为官做宰?哈……”   他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看着他这沉默的样子,微微皱着眉,道:“你不会真想回朝堂吧?”   “你只要说你能不能弄到名额,其他的,少给老夫管!”   娄睿玩味的看着他,笑道:“哎呀……万万没想到,你这老头儿还真是人老心不老,被杖责两百棍,还废了一双眼睛,怎么还想着要回去?”   “你究竟能不能弄到名额?”   娄睿道:“这个怕是很难,礼部现在是冯子琮在那儿管着,严的很,怕是弄不到名额……你想要名额,干嘛不自己去报名?他们不是会录入很多士子参与吗?”   “我废了一双眼睛,他们不肯给我这个名额,否则我为何要求到你头上来?”那老人语气里满是愤懑不平。   “这怕是不好办呀……”娄睿刚想推过去,却听见那老者说:“你若不帮我且试试看,看看你的下场是不是会比我更惨!”   娄睿的额角上猛然爆起了青筋,眼睛死死的盯着老者,道:“你以为老夫怕你不成?老夫已经没多久可以活了,还怕有把柄在你手里不成?你未免太小看我娄睿!”   他冷笑道:“你信不信,我要是把你杀了,绝对无人能够知晓!”   瞎眼老者不屑的冷嘲道:“从前你就只会拿这一套来唬人……等老的快死了还是这副德行!   你要是敢杀我,马上你从前做的那些事就会人尽皆知!   老夫倒要在黄泉路下看看,你究竟还能不能稳坐这太平王爷!   你是快要死了,可你还有子孙在呀,你不会想牵连他们一起死吧?”   娄睿凝视他一会儿,“都是些陈年旧事了,那点把柄能把我怎么样?”   “哦,这些确实是动不了你,可是老夫手里还有很多呀,比如……当初文襄帝究竟是怎么死的,这些事老夫可是也略有耳闻……”   “够了!……”娄睿低声喝到,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老夫答应你就是,定会给你一个名额!”   瞎眼老者微微一笑,转身准备离开,道:“那老夫便在家中静候佳音了……”   “祖珽!”娄睿望着他的背影,幽幽道:“你这又是何苦呢?今上跟从前不一样啦。你去了,就算考中,今上也未必会用你这么个被先帝废掉的庶人……”   瞎眼老者顿了一下,道:“我祖珽才华不输范增,若是就这么荒废,老夫不甘心!……”   “老夫要告诉天下人,我祖珽……,有那个匡扶天下的能耐!……” 第六十六章考官人选   待各国使臣准备归国,轰动天下的考举也要拉开帷幕了。   不过短短十几日,邺城里的客店内已经是人满为患。   许许多多有些才华、并且离邺城不远的士子都听到了考举的风声,纷纷提着行礼前往邺城。   徐陵的车驾离开城门的时候,见到许多带着小包袱的士子脚下飞快,争先恐后的往城门处挤进去。   由于人流量太大,城门官不得不下通牒,马匹等驮运牲口还有车驾这段时间不能进入城门。   于是他们到了城门口便只能停下,带好行礼,步履匆匆的挤入涌入邺城的人流之中。   其中不乏一些世家子弟,也与一些平民以及寒门士子挤在一起。   无人嫌脏嫌臭、嫌苦嫌累,这个时候赶紧进入邺城取得报考资格才是最要紧的事。   离考举不到二日,报名便要宣布结束,便是后续还有一些士子赶来,要求重报,也已经无济于事了。   因为这些名额都是要提前一天统一上报给礼部、吏部的,等到第二日宣布考官名单,一切便已经成为定局。   此时离限定其间还有最后两天,披星戴月赶来的人不在少数。   何人会错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通过考举,那么将无异于一步登天,从此将不再是一介白身,也可以出朝拜相、腰金衣紫。   就算前路万里迢迢,他们也是要赶来的。   徐陵的马车慢慢的踱出拥挤的人群,看着下方这一张张或年轻或老迈,满面风霜却依旧精神抖擞的面庞,心里无限感慨。   齐主这一手,不仅收纳了一批贤才,最重要的是令齐境所有读书人归心。   徐陵毫不怀疑,消息一旦传到南朝、北周,传遍天下,那么北齐邺都将会成为天下读书人心向往之的所在。   【这就是人心所向啊……】徐陵放下了车帘,脑海里浮现了这么一个想法。   徐陵的见识毕竟要广一些,在他看来,齐主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需要寒门来制衡世家这么简单,最重要的目的,是显示北朝海纳百川的气度!   就事实而言,寒门之中虽然也有人才,可是与世家相较便要差上一些。   因为世家子弟从小获得的资源、教育、熏陶都是寒门子弟所不能比的。   无论眼界、能力,总体上来说都要比寒门子弟要强上一些。   即使齐主开考举,收纳的寒门士子能不能比世家子更加优秀可以说已经可以预料。   如果齐主将世家子还有寒门子弟放在一堂考举,那么世家子的赢面是很大的。   可是齐主没有这么做,他把世家和寒门区别开来考举。   世家子要出示族籍还有相关人的证明才可以取得考试资格,没有以上条件的,统一被划分为普通士子的行列。   据说要按照不同的比例录取,世家寒门皆有固定名额,那么这就可以看见齐主的偏向究竟是什么了。   这对于两边来说看似都很公平,实际上对于世家是并不公平的。   世家寒门名额都是限定的,这就意味着,世家之间只能相互竞争,这样最终的结果就是有很大一批世家子会名落孙山,却给寒门子弟开了后门。   有了这一出,北齐将会获得一大堆地方豪族的支持!   因为这些士子多出自于地主阶级的行列,而不管在那个王朝,世家或许是金字塔顶层的存在,但这些兴起的庶民阶级才是一个国家的中坚力量,取得了这些人的支持,那么便等于将王朝的凝聚力推向了一个顶峰!   【看来南朝之敌不独有周,几年后齐也会成为南朝的心腹大患……原本想让齐再拖周几年,如今看来,齐隐隐有中兴之象,那么南朝与齐联盟究竟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徐陵独坐在马车中,苦思良久,最终一叹,   【北周势大,如今的齐主看来也是一代英主,南朝的前路究竟在那里?到底该……何去何从?】   马车摇晃着,路边的树上冒出了新芽,一只麻雀驻足在枝头上,偏头看着这支沉默地赶路的队伍,“啾”的一声振翅飞走了。   昭阳殿内,高纬正在批阅奏章,一名锦衣校尉正在禀报一些最近打探到的消息。   高纬听到感兴趣的地方便抬起了头,“哦,赵相果真是这样跟元文遥说的?”   “锦衣打听的清清楚楚,不可能有错……”   “那元文遥什么反应?”   “元侍郎什么也没有说,据说闭门了几日,不见外客……”   高纬手中的笔顿了一下,“难道,他对朕心怀怨怼?”   锦衣校尉额头上微微见汗,道:“这倒是不曾,不过元侍郎也确实是消沉了好一阵子,听我们的人说,他这几天一直面壁思过……”   高纬不知可否,心里暗暗思考:   【这样下去会不会将元文遥压的太狠了,人才难得……,看来是时候给他一个出头证明自己的机会。】   高纬想了想,让那锦衣校尉先退下,召冯子琮进来,问:   “考官人选你准备好没有?”   冯子琮回答道:“启禀陛下,臣和赵相已经草拟好了名单……”   “呈上来。”   冯子琮将一本花名册呈上,高纬翻开一看,里面都是删了又删,改了又改。开头主考官那一块用蓝色的笔写道‘平鉴’。   “你们选得居然是他?”高纬问道:“朕记得他可是有五六十岁了吧?精力跟得上吗?”   冯子琮回答道:“启禀陛下,臣等认为,考举一事,事关重大,必须要挑选一名年老德昭的人来担任主考,如此才可以服众。   平公少而聪敏,求学于大儒门下,又有豪侠气概,是当年追随神武帝起家的元老了。   而且,平公在任上多有建树,地方百姓为其立碑颂德,足见其才德。   因此我们认为,让平公担任主考,定可以压服众人!”   高纬转目看到副官的位置,只见排名第一的是郎茂,这个人高纬也有印象,新提拔上来的太常寺卿。   据说是和徐陵一样的少年天才,七岁诵《骚》、《雅》,在当时是很有些威望的学者,不过高纬记得貌似他的年纪比平鉴也小不了多少……   于是笑道:“主考副考都是一些老人家,威望是有了,但是他们毕竟年纪大了,这么多事务,他们照顾的过来吗?”   冯子琮不禁犯了难,听陛下的意思,对此不是完全满意,可是如果现在要改的话已经没有时间了呀。   于是只得硬着头皮问道:“那该如何选定考官?”   高纬想了想,道:“最近元文遥不是挺闲的吗?朕看,让他当担任副考官很合适……   嗯,就这么定下了,平鉴为主考,郎茂、元文遥为副考,元文遥负责考举期间的一应事务,就这样吧。”   【陛下这是给德远机会!】   冯子琮马上明白过来,“臣遵旨……” 第六十七章考举(一)   二月春风似剪刀,还不到二月,邺城便好像春意提前复苏了一般,大街上走动的人群带起的热浪将残留的积雪都消融了。   今日是考举的第一天,满邺城的士子都齐聚铜雀苑,等待着大门打开的那一刻。   铜雀苑的大门缓缓打开,足足四十余名考官出现在大门后,胡子花白的主考平鉴站在最前面,他的身后是郎茂、元文遥,其余都是负责各个不同考场的考官,穿着朝服,肃然的站在三位上官的身后。   士子们一见,整齐的拱手行礼,“学生见过考官!”   平鉴点点头,抚着花白的胡须,犀利的目光扫视着面前这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士子。朗声道:   “今日,臣平鉴奉圣谕!于一月二十七日,开科取士!尔等汇聚于此,或为功名来,或为匡扶社稷来,进入这个大门,就有这样的机会!现在,请郎寺卿宣布考举规则!”   郎茂上前三步,庄重的取出藏在袖子里的布帛,摊开,道:“考举第一场,算学!共七千人入场!取其三千,其余淘汰!考举第二场,经学,共三千人入场,取一千!考举第三场,时政!共一千人入场,取三百!考举第四场,策论!共三百人入场,取五十!”   “考举共五场!第五场由圣上亲自出题,五十全取!最终排名结果由圣上决断!”   “考举时间为五天!   每场考试时间为两个时辰,考举期间,一应饮食住宿,借由公人安排,不得离开公人安排的区域。   更不得串通作弊,违反者,罚铜三百斤!终身不得再考!   当天的考试结果,会在第二日公布!   榜上有名者留下,榜上无名者退场!”   “七千……只取五十?”   “这……”   众人面面相觑,都感到头皮发麻,这简直就像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等于一百四十人里才能杀出一个!要连过四场不被淘汰才可以算是最终胜利!   七千士子,也就只有五十人可以脱颖而出,寒门占二十个名额。那么获取功名会更加艰难!   世家子弟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参与考举的世家子将近一千多人,虽然绝大部分都不是嫡系,仅仅是旁支,可好歹也挂着世家的名头,而且相互之间水平差不多,这要是想要脱颖而出,难度不比那边寒门子弟差上多少。   “请问考官!”一个士子上前问道:“寒门世家如何区分开来?”   “很简单,”元文遥道,“你们报名的时候都报了各自的籍贯,我们按照族籍区分。   等一会儿还要带上族籍,按批次前往前苑核对信息,核对无误以后,考官会发放准考证明。   世家子证明上是蓝色,普通士子的红色,拿到蓝色的,进了大门,前往左侧考区,按照准考证明上的给出的号码找到相应考场,相应座位。   红色的,前往右侧考区,步骤流程和刚才一样!   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好……”平鉴道:“焚香祭天,拜孔圣!你们,可以按批次入场了!”   很快就有百余名公人从后方上来,将这些士子以百人为一批安排入场。   平鉴焚香祭天,神情肃穆,元文遥看着这一对对进铜雀苑的学子,心里感慨莫名。   “怎么?元侍郎有意下场与他们一道较量吗?”平鉴眼睛透着些许促狭之意,与方才威严肃穆的样子判若两人。   元文遥自嘲笑道:“老大人说笑了,这七千多学子才能杀出五十人,我可不敢下场比试,否则要是落榜不是丢人丢大了吗?如今在下有功名在身,何必去趟那趟浑水呢?”   “赵彦深还真没有说错你,你这人还真是一副惫懒的性子,落在老夫的手上,老夫非要磨磨你,叫你这惫懒的性子收敛一些……”   “平公说笑了,哈哈哈哈……”   郎茂也好笑的看过来,看向元文遥,道:“德远不要被他给骗了,这人说的好听,要磨你的性子,其实心里想的还是怎么撂挑子把事情都推给你。   这个老头,自从新娶了一房小妾之后就越发的懒了,还好意思说别人,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   “嘿,你这家伙莫不是眼红我的主考官位置,特意来找老夫的不痛快不成?”   “老夫用得着羡慕你吗?少在那儿小人之心!”   “你再给老夫说一句!……”   “我说你怎么了?”   “二位,”元文遥无奈道:“都说我性子惫懒狷介,你们怎么比我还不着调?陛下开考举,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二位请吧……”   “诶,你少来,陛下诏书里说得明明白白,我二人只需要坐镇,具体事务是你负责才对,我二人就先行一步,元侍郎先去忙吧……”   “个个都倚老卖老……欺负我呀这是……”元文遥看着他们两个拉拉扯扯着离开,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他驻足片刻便朝前苑走去,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去多盯着点儿,以免出岔子。这是他元文遥一个难得的证明自己的机会!   此刻高纬正在铜雀台内,驻足远眺过去,有种天下英才尽入掌中的感觉。   这考举也算是他为这个时代所做出的小小贡献,让它提前了几十年面世,而且,这场考举的规模远远大于隋唐时期的规模,虽然太过仓促,也并不是那么规范,可是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七千人取五十,看起来很残酷很严格,但是高纬已经开放了足够的名额。已经可以说给了寒门士子一个充足的进阶机会,要是放在明清时期,科举的道路要比这要艰难十倍不止!   对于科举,隋朝只是正式设立进士科,并没有允许士人怀牒自荐,甚至可以说到唐朝,以科举出身的官员都是少数。   每年也就录取二十多人,没有门路和关系真的很难中举。   三品高官子弟以恩荫入仕起家便是从七品下的【宣义郎】,从五品官品弟子可以从八品下叙阶,科举甲第的士人仅从从九品上起家。   而唐代进士很少获得甲第的。而在唐朝散官阶的升迁以考课和泛阶的积累为标准。   有门荫的话可以在科举的基础上加阶。   绝大多数士人还是以门荫起家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科举延续了士族的生命。   可以说高纬给出的标准和条件绝对要比隋唐要好上许多。   最起码提供了一个公平公正的进阶之梯。   只要寒门士子考中,那么势必会带起天下的向学之心,高纬再顺势推出活字印刷,慢慢降低读书成本,普及知识文化,那么久而久之,世家的威胁自然渐渐淡化。   事实上,隋炀帝推行科举,废黜九品中正不仅仅是因为忌惮世家做大,架空王朝,其本质是由于从晋以来,门阀力量在衰落,已经不足以支持一个大一统王朝的运转,而此时庶民地主阶级却在不断壮大,即将取代门阀作为国家的中坚力量,可以说,开科取士是大势所趋!   虽然高纬的考举制度由于各种原因限制,并不完善。但是没有关系,随着时机一步步成熟,他会逐渐更改这个制度,让它趋于完美。   况且,高纬也并不在乎那一两个士子,他要收买的是全天下庶民地主阶级的心! 第六十八章考举(二)   铜雀苑因铜雀台而得名,但事实上铜雀苑里不仅仅只有铜雀台等著名殿宇。   铜雀苑作为皇家园林,占地面积很广,里面有不少空置的亭台楼阁。   到了这一日便全都空出来,作为考举的场所。   祖珽取得的是红色的凭证,被分配到右侧第八考场第二十七号座位。   于是在众人诡异的目光之下,这个眼睛不太好使的老头一路靠问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祖珽这个模样没法不惹人注意,头发花白,满脸沟壑纵横,一看就饱经岁月沧桑,虽然衣衫很干净整洁,可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寻常士子参与这么重大的考举起码还要穿的光鲜体面一点。   更重要的是这个老头走个路都要拄着拐杖到处敲敲打打好一阵才能辨别方位,这不是明显眼睛不太好吗?这样的一个老头也来考举?   众人心里泛起了嘀咕,可是也没有人多说什么,考举即将开始,谁会在意一个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人呢?只当是碰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罢了。   在公人的搜查之后,所有考生陆续进了考场,祖珽一路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这个倒是很容易,上边是标注了号码的。   祖珽嘴里喃喃念了几遍自己的号码,确定了这就是自己的座位之后,这才坐下。   案上放着三只毛笔,一方砚台,就再也没有其余的东西了。   考举规定由公人统一分配笔墨纸砚,不得自带,另外所有发放的纸张都要署名然后回收,这是为了防止有人作弊。   每个考场会安排一个考官监考,另外还有四个公人全场巡视,从这就足以看出考举的严格性还是很高的。   祖珽对此很满意,不严格一点怎么可以检验出每个人的真实水平呢?   更何况这场考举对于祖珽来说可是至关重要!   本来如果陆令宣没死的话他是不用和一堆人争的,他和陆令宣也还有些交情,他之所以可以出狱是因为陆令宣保他出来。   陆令宣原本还承诺助他重返朝堂,而后陆令宣却被今上诛杀了,靠陆令宣回到朝堂这条路算是断送了,所以他能不能翻身就看这一次。   祖珽除了感到有些可惜也没有别的感觉,本来陆令宣那女人是很狡猾的,可以在高湛这么挑剔的人眼皮底下存活并且逐步壮大,到最后把持整个后宫,她是千百年来独一份。   从这就可以看出陆令宣是多么狡猾和八面玲珑,这是一个很会玩弄权术的女人,而且对今上也很有影响力,他如果想要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少不得还要跟陆令宣打好交道。   只可惜陆令宣那臭娘们儿死了,还是造反、被自己亲自奶大的今上给下令诛杀了满门。   祖珽这心里又是郁闷又是庆幸,郁闷的是陆令宣还没有成功帮自己回到朝堂就这么死了,庆幸的是还好陆令宣没有来得及把自己塞到今上面前,否则少不得被今上打上一个标签,说不定陆令宣一挂自己还得陪着一起死。   陆令宣聪明一世,可关键时候犯了糊涂,居然跟着高俨一起混,这女人果然再聪明也有限……   要是为了她搭上自己,那可是大大的划不来。陆令宣的一条命能有他祖珽重要?   所有人刚坐下不久,考官便从门外进来,环视一圈,高声喝道:“肃静!考举第一场算学马上开始!”   一个公人抱着一大沓纸做的考卷一一下发,另外一个公人负责发放一张空白纸张,另外还送上一盒算筹。   公人发放到祖珽这一桌,祖珽将准考证明拿出给他看,公人对了一下,将已经写好名字卷子发给他。   随后一盒算筹就放到了祖珽案上,公人面无表情的将一张空白的大纸放在他面前,指着纸张的左上角,轻声道:“在这里写好自己的名字、籍贯,纸张不得损毁……”简单交代之后就离开了。   之所以发放算筹是因为此次考的是第一场算学,对于学子的习惯来说,有了算筹做题会更加方便一点。   然而众人的注意里却不在这算筹上,而是在这纸张上。   祖珽抚摸着细白如绢丝的纸张,露出惊讶赞叹的神色,居然还有这般好的纸张?据公人说这是给他们打草稿用的。   这纸薄如蝉翼、滑如绢丝,而且柔韧非常。   拿这么好的纸张来给他们作为草稿纸,饶是以祖珽的见多识广也不得不赞叹这真是大手笔。   造纸技术虽然早在东汉时期就发明了,但是由于技术的问题,质量好的纸张很少,大多做工都很粗糙,在书写的时候常常出现毛细现象,写出的字不好看,所以即使纸张问世这么久,可人们还是更加认可帛书和竹简,这样好的极品纸张是非常罕见的。   同样眼热不已的还有很多人,如果不是因为纸张必须要署名上交,他们简直都想将这纸张收藏起来,那里舍得用掉它?   不过毕竟考举更加重要,人们很快收下了对这张纸的赞叹,将注意力集中道考题上。   只是第一眼,便让大多数考生失声,有的考生目瞪口呆,“这……”   这个时代要比明清时期更加看重算学方面的问题,而且南北朝时期还有隋唐时期也多有人编撰出算经之类的学术著作,这个时期,事实上很多文人都精通算学。   南北朝是算学的蓬勃发展时期,但凡是读书人,对于算学方面也是不反感的,至少都会使用算筹,也多多少少读过一些诸如《周髀算经》、《孙子算经》、《算术记遗》、《九章算术》之类的算学著作,有的水平高涉猎广的还学过祖冲之的《缀术》。   但是绝大多数学子也仅仅是学过而已,并不是精通,更何况这张卷子上足足记载了有二十多道算学大题!都是需要一一解答出来的!而且每一道都是中等难度以上!第一题便是令人头疼的鸡兔同笼问题!   这就让不少士子头上冒出了汗。考举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   见这考场中嘈杂声乱成一片,考官皱着眉低声喝道:   “安静!再敢喧哗,逐出考场,取消考举资格!”这才勉强将声音给摁灭了。   这边祖珽快将考卷贴在脸上了,总算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看清楚了上面的内容,   “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   目光转到下一题,“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祖珽兴奋的手几乎都在发抖,强行镇定下来,再看向下一题,“今有鸡翁一,值钱五;母鸡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凡百钱买鸡百只,问鸡翁母雏各几何……”   祖珽几乎要控制不住仰天大笑,【这些题目不过尔尔,老夫全都会做!】 第六十九章考举(三)   祖珽答题对比起其他士子简直堪称神速,不到半个时辰便答完一多半的题目,这还是在花费了不少时间看题目的情况下。   祖珽眼睛不好,看题目要很久才可以看清楚,但是祖珽记忆力十分惊人,看一遍就已经记住了题目,根本就不存在忘记题目要求而回去审题的情况。   而且这一场考试下来,他连装算筹的盒子都没有打开过,全凭心算便将答案给计算出来。   这一番表现在抓耳挠腮、拼命掰扯算筹的一众士子中简直堪称神人!   考官还有几名公人频频从他那里路过,目光老是盯着他。   “他老凑这么前干什么,该不会在舞弊吧……”   “应该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他拿出什么东西来,而且进门搜查的时候可是我们亲自检查的,连鞋底都查看过了,绝对没有问题的……”   “真是奇了怪了,这个老头这么厉害……”   “就是,我看他的眼睛好像还不太好使……”   “瞎子?嘿,瞎子也可以混进来考举?报名处的那帮家伙干什么吃的?”   “不是真瞎,多少还是看得清一些的,不过跟瞎子也没什么两样了……”   四个公人在那里窃窃私语,考官经过那里,皱着眉,道:“肃静。”   四个公人立刻噤若寒蝉,不敢再言语。   考官瞪了他们一眼,然后慢慢在考场之中踱步巡视,又一次“路过”祖珽旁边的时候,发现祖珽已经就剩下最后三题了。   只见祖珽将卷子“看”了又“看”,放下卷子,思考了一下,后面的几道题还是颇有些难度的。   不过这也难不倒从小有天才之称的祖珽,祖珽略微思考一会儿就得出了答案。   而且祖珽的字迹很漂亮,俊逸非常。考官看着这道题的时候,也在心里默默的心算,最后结果也就是这个答案,但是比祖珽要慢上一些,还用手指掐算了一下。   考官将目光从卷面上移回,心情有些复杂的看了祖珽一眼,然后离开了。   祖珽根本没有功夫理会他,他正在努力攻关最后一道题目,最后一题,只差一题他就要答完了!   可是这最后一题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没有任何相似的题目可供参考。   他屏住了呼吸,专心致志的思考这道题目,但是过了一刻钟他还是想不出来,   “一个口子进,三个口子出,三个口子大小不一,流速不同……问什么时候装满?这……这简直太难了一些,谁出的题目?”   不过天才的自尊心不允许祖珽就这么放弃,就是要有难度才能显示出他祖珽的本事!   祖珽深吸一口气,取出了整场考试都没有动用过的算筹还有草稿纸,一笔一笔的在纸上写划,终于在考试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终于斗出了一个完美的答案。   没错,是依靠推演斗出来,而不是心算算出来,这已经超过了祖珽所接受的算学知识。   祖珽听见考官宣布离场收卷,一块大石头也刚好落地,不管怎么样,总算是得出了一个满意的结果……   第二日一早,各个考区的榜已经张贴出来,祖珽在第一位便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而不在榜上的是大多数,没有在榜上的人纷纷面露失望之色,收拾好东西在公人的安排下离场。   他们都倒在了第一堂考试之下。   其他幸存下来的士子目送他们离去的凄凉背影,心里多少有些戚戚然。   好不容易从算科里挺过来了,那么下一场还有什么再等待着他们,这让他们心里又是兴奋又是忐忑。   祖珽倒没有什么感触,只要他通过就行了,至于别人,有这么重要吗?   他直接拿着自己的准考证明去了前苑,通过第一场考试的要重新取证,分配下一个考场。   很快第二场考举也拉开了帷幕,考经学。   祖珽原以为会很容易就通过,结果发现经学还要比算学要更加难一些。   这已经不是寻常经学考察方面的背诵问题了,里面很多题目都需要思考、理解。   而且很多题目都来自于经书中某个不起眼,寻常根本不会注意到的地方!   题目五花八门,而且繁杂,足足有一百多道!   祖珽从小阅遍群书,且记忆力、理解能力超乎常人,这些题目他是不怕的。   但是题目实在是太多了一些,这对于他的眼睛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   但祖珽还是坚持答完了题目,这次又是踩着点。他听着身边一片哀嚎的声音,心若止水,   【大浪淘沙,留下来的才是真金!】   第二场毫无疑问的过了,祖珽马上又要准备第三场时政。   时政和前两次考试比起来简直不要太简单,无非就是讲述一些朝廷这些年一些政策的好处和弊端以及邻国的动向之类的。   当然,该拍的马匹还是要拍,批评也不能太过激烈,好处和弊端都要写得清楚明白,这才是考试的灵魂所在。   高纬准备这道题目,其实就和高中文科生的政治考试一样,答出多少个点,只要言之有理便可以酌情给分。   祖珽很快就领会了这场考试的精髓所在,将自己的想法一条条列举,写满了卷子,要不是考试时间不多还有卷子限制他还可以写下去!   结果第三场他又过了,终于等来了第四场考试,考策问。   祖珽思索了一夜,想到了各种可能考问的方面,   【今上有励精图治、横扫天下的雄心,这次策问,想必会问如何壮大国家的力量。   但是朝堂此时情况实在堪舆,勋臣世家对立、鲜卑人欺压汉人、朝廷过于依赖鲜卑人导致赋税过重民不聊生、世家豪族在地方掌控力过大、下层官吏贪腐过重、泰山郡乱民谋反……这些都是问题!   今上虽然惩治了贪腐,诛杀了乱党,还初步安插了汉人的力量,可是这些还远远不够。   汉人地位依旧低下,吏治还是存在普遍的腐败问题,   远的不说,这次考举胜出五十余人可以安置,但是以后呢?   以后录取的人不安排在地方安排在那里?   可如今朝廷只有任命地方主官的权力,比如任命县守郡守,   可是一些有实权的小吏却是由当地世家豪族把控的,朝廷对于地方的影响力远远不足!   并不足以做到高度集权!   该怎么办呢?怎么办才好……】   祖珽思索了一夜,第二日依然精神抖擞,看见考卷的时候只见卷面上只有一个问题:“强国策!”   祖珽微微一笑,自信的提起毛笔,饱蘸墨水,在洁白的纸面上工整的写下自己准备了一夜的腹稿。   【这次考举的佼佼者,定是我祖珽无疑了!】 第七十章谁?   考卷内容在祖珽预料之中,但是祖珽却并没有麻痹大意,毕竟这事关他能否重回朝堂。   第五场考试基本就是去陛下面前混印象的,并不会真正的黜落某个人,所以也就是说只有这第四场考试才是重中之重。   没有通过这第四场,并且取得最好的成绩,那么他祖珽也就基本没戏了。   所以这场考试无论如何也要小心再小心!祖珽下笔每一个字都是用十分工整娟秀的正楷书写,而且下笔前,每一句话都要在脑子里再三斟酌,确定言简意赅,立意鲜明,符合陛下的审美,这才下笔。   然而这也并没有浪费祖珽多少时间,洋洋洒洒千言,一挥而就!   祖珽再三检查,确定没有错字和遗漏,当然以他祖珽的水准怎么可能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他检查也不过就为了求一个心安而已。   【此次考举,我祖珽定能够一举夺魁!只要在此次考举中让陛下印象深刻,陛下自然会想起我!   当初陛下可以提前登基,我祖珽可是出了大力的!   陛下想建立千秋帝业,不能没有能臣辅佐,只要我显露出足够的才华,陛下一定会重用我!   我祖珽这么多年来吃的苦就都值得了!】   考官宣布考试结束,带着公人一个一个下去收卷,将姓名密封,然后存入一个密封的匣子里。   当然由于收的匆忙,那位官员并没有关注名字。   门外早就站着一排身披重甲的禁军,等着一路护送这些考卷去昭阳殿,给内阁诸位大人批阅。   考举是国家甄选人才的大事,这些考卷如果在他们手里有什么闪失,那就是死罪!   考官将点了三次数,确定全都在这里面之后,这才小心翼翼的交放到了带队的禁军统领手中,禁军统领向后一挥手,马上就有几名禁军将密封的匣子给装入一辆马车里。   马车是铁制,严丝合缝,连一丝风也透不过去。禁军统领看了一眼这考场中陆续走出的士子,这三百人可以通过三场考试,无疑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但是三百人里最终也只能留下五十个,他们能不能鲤鱼跃龙门,就看他们的考卷能不能打动内阁,甚至……打动圣上!   或许,未来的宰辅就在这三百人中!   禁军统领深深的望了一眼这些天之骄子,跨上雄峻的战马,一扬手中的马鞭,喝道:“列阵!”   铁甲武士们迅速摆出阵形护送着马车远去。所有士子都伫立在那里,静静的望着马车远去,心里的一颗石头还未放下便又悬了起来,今夜是决定他们命运的一夜。   黄昏时分,昭阳殿几个暖阁里,纸张翻动的声音如同风吹过一片树林,哗啦啦作响。   阅卷的考官都是由内阁成员担任,此时他们都埋头批阅着卷子,负责将一些优秀的卷子给甄选出来,然后递给内阁大佬还有主考副考批阅审核。   三百张卷子,二十余人批改,每人都要过目一遍,并打出评价,优等划三角,中等划圆,劣等画框。   事实上可以杀入这最后一场考试的基本上都没有弱手,大家都各有千秋,这时候就只能综合所有考官的评价,给出总分,将总分前一百之列的卷子再移交给内阁和主考副考,由他们来最终判断该录取那五十个人。   “这份卷子文采尚可,可言辞实在太过偏激了,而且手段酷烈……就中等吧……”一名属官提笔在卷子上方画了一个小小的圆,传到下一个属官手里。   “我觉得他答得还是很不错的,有理有据有节,而且他说的很对嘛,非常时期就该行非常手段才对……优等!”   传给下一个属官,看了一会儿便皱着眉,“这什么玩意儿?想当然、狗屁不通!劣等!”   一张卷子,个人有个人的看法,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思考问题的角度也就不同。   每一个批阅卷子的考官都有自己的审美和看法,合乎他们看法的自然就是优等,不和合他们看法的就是劣等,不需要商量,每一个考官都要给出自己最真实的评价。   于是这一番挑剔下来,很少有卷子可以获得大多数好评,只有一张例外,前面一溜的三角形,只有最后几个标注了圆或者框,显然这还是后面阅卷的考官刻意为之。   “这张卷子是今晚发现的最好的一张卷子了……”一个考官将那张事实上已经取得一致好评的卷子,拿起来欣赏,嘴里啧啧赞叹。   “行文干练,观点新颖而不失沉稳,有文采,这字也是极为漂亮,看上去就雍容大气!确为一篇上佳之作!”   “谁说不是呢?若非这张卷子太过好,你们都给了高分,我又怎么会将他往下压,只给一个中等呢?其实依我看,优等他的的确确是当得起的……”一个考官也感慨到。   “卷子是红封,看来这位士子出身普通……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是呀是呀,可惜我等只能批改,并没有拆封的权力,不能第一时间看一看这个人到底是谁,可惜了……”   “事不宜迟,既然批改完了,那我们赶紧将卷子挑选好送到几位尚书大人那里去!”   “好……”那名考官再次赞叹的看了手中的卷子一眼,将这张卷子放在了最顶上。   等到卷子挑选完毕,送到了冯子琮的文案上,冯子琮看着这厚厚一叠卷子,好奇的问送卷子的属官:   “批阅完有没有发现特别出色的考卷?”   考官微微一怔,笑道:“不瞒尚书大人,下官等还真就发现了一张极为出色的考卷,无论策论还是文采都是上上之选,才华横溢,令人佩服!”   冯子琮眼睛一亮,道:“哦?这么高的评价?在那里拿来我看看……”   属官将第一张卷子捡起,递给冯子琮,冯子琮接过,带着一种具有挑剔色彩的眼光去检验这张被一众属官们夸的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的考卷,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冯子琮便拍案而起。   属官吓了一跳,怔怔的望着冯子琮,冯子琮死死的盯着这张考卷,向来板着的面上浮现震撼之色,回过神来,对属官说:“你现下去吧,我去见赵相还有几位主考……”   说完便拿着那张卷子步履匆匆的离开了。   暖阁内,赵彦深、元文遥等一干内阁高官正在翻阅奏章,而平鉴、郎茂则在一旁的矮墩上坐着饮茶,轻声谈论,见到风风火火推门而入的冯子琮都小小的惊讶了一下。   “子琮如此匆忙,可是前面已经批阅完了吗?”赵彦深搁下笔,疑惑的看向冯子琮。   冯子琮顾不得行礼了,对一种内阁大佬说:“有一张考卷,大家都应该好好看看!”   “冯尚书不要着急,卷子可以等一下再看,难道这比国事更加要紧不成?”一位阁臣笑眯眯的、小小的表达了一下不满。   “是下官唐突了……不过这张考卷的确是发人深省,做出此文的士子有惊世之才!”冯子琮嘴上说着歉疚的话,可脸上却没有一点歉疚之意,迫不及待的拿出了那张让他惊为天人的考卷。   “既如此,便拿来看看吧,让我等看看是怎样的一份考卷,竟可以让一向沉稳的冯尚书失态至此……”   大家纷纷放下了手头的活计凑了过来,赵彦深拿过考卷,仔仔细细的看过之后也蓦然瞪大了眼睛,其他人见到赵相尚且如此震惊,不由得好奇心更重了,纷纷催促赵彦深。   赵彦深又看了几眼,这才深吸一口气,将卷子递给他们,轻声叹道:“不怪子琮失态……这等才华见识,确实不同凡响呀!”   不一会儿那边也看完了卷子,全都是寂静无声。   良久,一名阁臣叹道:“实在难以想象,世上真有如此惊世之才?”   “此等美文,想被埋没也难呀!”郎茂也是啧啧赞叹,虽然他对朝政革新之类的并不擅长,可也能够看出这个文章的价值。就算是以纯美文的角度上来看,他也挑不出一丝毛病!   “真是惊世之才……”一个阁臣喃喃自语,显然也还在震撼之中,他提议:“我们看看这个人到底是谁吧,得要恭贺圣上得到了一个大贤辅佐,不料考举竟然真的可以见到如此文华惊世的文章!”   “对,拆开看看……,老夫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们有拆封考卷的权力。在众人的注视下,考卷被拆开。他们小心翼翼的撕开封,盯住卷面上那个名字,都是瞪大了眼睛,“居然是他!”   …………   昭阳殿内,高纬刚刚用完晚膳,正在等待内阁将优秀的卷子遴选出来。   在这之前高纬便在位置上翻看史书,时间久了不免疑惑:【内阁为何还没有将考卷遴选出来?】   刚想让小路子去催一催,便听到外面内侍传报,说赵彦深来了。   高纬问赵彦深:“卷子遴选完毕没有?”   赵彦深答道:“启禀陛下,考卷已经遴选完毕。”   “可有发现大才?”   赵彦深顿了一下,答道:“也有……”   能被赵彦深承认,自然是有些水准的,高纬很是高兴,问道:“何人?”   高纬此时的注意力在新鲜出炉的贤才上面,并没有注意到赵彦深的表情很奇怪。   只见赵彦深脸色不自然了好一会儿,这才说道:“这人是祖珽,祖孝征……”   高纬顿了一下,“你说谁?” 第七十一章奇葩祖珽   这世上总有人就是这么神奇,堪称矛盾集合体。祖珽就是这样一个人,有才却道德败坏,反贪但自己就是大贪,家世显赫却盗窃上瘾。   这些矛盾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怎么看怎么矛盾,这在一般来说是不可能的。但祖珽,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祖珽,字孝征,范阳遒人,和祖冲之同宗。他出身书香世家,天性放纵,聪明过人,天资过人,无愧于天才的称号,号称什么都精通什么都会。   在文学、音乐、语言、占卜、医学等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   首先他文学素养高,写一手好文章,文辞华丽,举世闻名!曾经为芒山寺、定国寺书写碑文,时人称绝。诗文写的很好,连大文学家魏收也自愧不如。   而且祖珽音乐水平也很高,搁在今天可以称为音乐大家。   祖珽抱琵琶奏乐,和士开跳胡舞,成为高湛宴乐上的一道独特风景。   他有语言天赋,天南地北的语言都难不倒他,鲜卑语说的贼溜。   他通阴阳占卜,善于相人,当初通过骨相看出高湛是一支潜力股,于是拼命巴结,取得了不少政治地位。   他还有一个爱好是给人看病,没事翻翻医书,给人扎上两针,结果一不小心成了名医。   而且他还会一项技能,那就是炼丹!   除了德,其余的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然而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么一个样样通样样精的才子,却有如此多不堪入目的一面。   贪财好色,贪污受贿,风流放纵,道德败坏。简直就是坏的头顶长疮脚底流脓!   他口味独特,与一个老寡妇通奸,人前人后的公然肉麻地叫“娘子”。要是换成你,估计是早就受不了,想都不敢想那画面,但是祖珽爱得死去活来。   祖珽平常所乘老马,起名也很拉风,称作“骝驹”。   为此,时人凑成一联绝对:“老马十岁,犹号骝驹;一妻耳顺,尚称娘子。”祖珽“美名”满邺城皆知。   他留恋舞榭歌台,妓门娼馆,为了女人,常常不惜一掷千金。而且一肚子坏水。参军元景献的妻子出身高贵,他能有办法去让她给大家做三陪。   他的名言是“丈夫一生不负身。”什么意思呢?大丈夫活在世上就是要快意人生!   他还有个爱好是当小偷,喜欢偷名人的东西,可惜技艺不行,不是正宗的空空门,他偷东西基本没有成功过。   据说他曾至参加胶州刺史司马世云家的宴会,看中了人家的铜迭,就顺手牵了两面揣到怀里,刺史大人着急上火了,全然不顾宾客们的颜面,让手下对客人们挨个进行了搜身,结果从祖先生怀里取了出来。   这样的事不止一次,还有一次高欢宴请僚属,饮酒用的金叵罗丢了,高欢的东西也敢偷,真是活腻了!为了找出这个人,将军窦泰直接下令让所有人都把帽子摘下来,结果那个东东就好端端的在祖珽的发髻上插着。   后来,祖珽又利用提拨令史的机会,收受了十几个人的贿赂。事情败露后,被双规了。   祖珽这个人的才华还是很高的,很多时候他做出出格的事情都是别人看在他确实有才的份上放过他。   比方说高洋吧,高洋从来不把别人的命放在心上,但祖珽是个例外,尽管他屡次做出这些令人不齿的事情挑战高洋的极限,高洋还是放过了他,事实上倘若这些事要放别人身上,早就被大卸八块了!要知道高洋可是有大锯活人的爱好。   不久,高洋再一次启用祖珽,而且安排的是起草诏书的工作,这个活一般只有皇帝的亲信才有福气做。   高洋也爱开玩笑,看见祖珽就“亲切”的招呼“贼来了”。   祖珽的确爱当小偷,可是祖珽也有自尊心呀,被高洋当众这么说,祖珽心里也很不舒服。   小人惹不起,因为他们会记仇。最终,祖珽报了仇。   高洋作为北齐的开国君主,最初几年文治武功,打柔然,破突厥,打的北周和陈朝老惦记着要迁都,但几年后开始骄傲了,嗜酒如命,杀人如麻,奸淫宗室,荒唐不堪。   祖珽知道高洋这个样子是不会长久的,于是开始在高洋十几个弟兄中中物色下一任的主子,他选择了长广王高湛。应该说这是个聪明的选择。高湛有点艺术品味,祖珽发明的绘画技法很合他口味。于是祖珽就这么搭上了高湛那边的关系。   高洋死后,高洋的儿子高殷即位,没多久孝昭帝高演篡位,又过了两年,高演从马背上摔下来死了,按照高演、高湛哥俩的协定,高湛接了班。   高湛没忘了祖珽,祖珽迎来了宦海生涯的又一次高潮,觉得自己引来了人生新的巅峰总要干出一番大事来才对。   不久他就做了自己引以为傲的两件大事,那就是改文宣谥号和传位东宫。   高洋统治时期,对这些弟弟们非打即骂,说杀就杀,给心灵脆弱的高湛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高洋死后谥号为文宣,祖珽就引经据典地按照谥号的含义对高湛说:“文宣帝性情粗暴,怎么能称‘文’?又没有开创基业,怎么能称‘祖’?”。   祖珽的话简直说到了高湛的心坎里,不久高洋就变成了威宗景烈皇帝。   平心而论,对高洋而言,谥号景烈是恰当的。作为开国皇帝,称祖却并无不当。   当时太子是高纬,而高俨更加强势,眼看高纬太子地位不保。祖珽一看,他的机会又来了,一个靠山那里够?扶持好这一个主子,巴结好下一个主子才可以放心享受人生!   碰巧天象有变,彗星出,太史报告说是“除旧布新”的征兆。   祖珽一看机会难得,于是串通和士开上书:“陛下虽贵为天子,却非极贵。宜传位东宫,令君臣之分早定,且以上应天道。”   有了好基友和士开的铺垫,高湛很容易就采纳了祖珽的意见。   高纬即位,祖珽拜秘书监,加仪同三司。   祖珽是一个上进的人,被两代皇帝宠爱,祖珽又想进步了。   开始觉得和士开这个曾经的好战友碍眼了,他要更进一步,就要搬开和士开!于是祖珽在高湛面前大声弹劾和士开,高湛怎么能够坐视呢?于是大声质问祖珽。   祖珽也厉声道:“和士开对我有提拔之恩,本来不该说他,但陛下既然问,我也不敢不实话实话。   和士开、赵彦深等人专弄威权,控制朝廷,卖官鬻狱,政以贿成,陛下不以为意,臣恐大齐要亡了。”   高湛气的半死,问他是不是诽谤他了,结果祖珽大声说:“没有诽谤,臣说的是事实!听说陛下将一个女子弄进宫了,可有此事?”   高湛的回答也真是秀,“当时她在大街上面如菜色,楚楚可怜,朕只是好心收留她而已!”   祖珽充分发挥了不怕死的精神,翻白眼道:“人家饿成这个样子,你想的不是开仓放粮,而是把人家接进宫?”   高湛恼羞成怒,拿刀环捣祖珽的嘴,命左右鞭杖齐下,要立马宰了他。   祖珽一看不好,十分机智的说道:“不杀臣,陛下得好名;杀了臣,臣得好名。陛下若想得好名,就不要杀臣,我可以给陛下炼金丹。”   高湛想想,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于是放过了他。   可是这人啊,一旦要作死真是挡都挡不住!祖珽刚刚捞回一条命,居然还没长记性,嘟囔了一句:   “陛下有一范增却不能用。”   皇帝闻言火又上来了:“你以范增自诩,以为我是项羽吗!”   高湛瞧不上功败垂成的项羽,听见祖珽这么打比方很生气。   祖珽掰扯着手指头跟高湛数,道:   “项羽一介布衣,五年而成霸业。陛下您不过藉父兄资,臣以项羽未易可轻。   至于臣自比范增也算不了什么,纵然是张良也不一定比得过我呢!   张良作为太子师傅,请出来四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才保下了太子!   臣位非宰相,但凭一片忠心,劝陛下禅位,使陛下尊为太上皇,保全了两代君主!   张良怎么跟我比?!”   好嘛,高湛看不起项羽,现在高湛连项羽都不如了。祖珽在抬高自己的时候还不忘踩高湛几脚。   这下高湛更加愤怒了,让左右抓一把土塞到祖珽的口里,祖珽边吐边喊,一幅忠肝义胆、不怕死的架势。   高湛打了他两百鞭之后还觉得不解气(这货真抗打),挖了个深坑坐地牢,披枷带锁,晚上用芜菁子烛熏眼,祖珽的眼睛就这么坏的。   不看祖珽的动机,光看祖珽的行径,所有人都会觉得这哪里像是个佞臣啊,简直就是天底下最正值的臣子!   然而他这一番壮举却是为了抢班夺权,这就让人苦笑不得,恨不得在他脸上踩上两脚!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这个人有才,人品却低劣到不行,高纬是要用还是直接砍了呢?   如果杀了吧,未免太可惜,毕竟这家伙据说是真有才!   可是不杀吧,高纬又莫名的手痒,怎么办呢? 第七十二章争论   “祖珽居然也来参加考举,他的眼睛不是被先帝给废掉了吗?”高纬哭笑不得。   按照常理来说,眼睛废掉了,唯一可以给他支持的陆令宣也死了,祖珽多半是要从此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高纬调查了解了祖珽的状况之后也没有再搞什么动作,默许让他自生自灭。可他没有想到祖珽不仅回来了,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再次登场。   高纬倒是没有什么,但这可着实让之前赞叹他“才华惊世”的赵彦深狠狠的恶心了一把。   抛开赵彦深和祖珽的对立矛盾不谈,赵彦深对于祖珽的品德行径极为不齿,和他呆在同一个屋檐下就觉得难受!   不仅赵彦深对祖珽是这样的看法,高纬的老丈人斛律光也看他很不爽,内阁大佬里对他印象不佳的一大把!   按照他们的意思就应该直接黜落这个卑鄙小人,省的他再回来恶心他。但是,他虽然身为内阁首位阁臣,权力、地位都很大,可也不敢将祖珽直接黜落,那样可就是僭越了。   应该将这件事告知陛下,由陛下定夺才对。   他就不信了,以陛下的英明会起用这么一个品行低劣的小人!?   高纬苦笑着想了想,最后道:“你们将祖珽的卷子给朕拿上来,朕也想看看他都写出了什么样的东西让你们发愁成这个样子?   把他们所有人也一并叫来吧。咱们一块议一议,该不该录取这个祖珽。”   赵彦深缓缓退下,很快拿着一张被捏的皱巴巴的卷子上来了,后面跟着的是一众阁臣。   其中就有在外阅卷的考官。此刻他们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当他们得知自己给予高度评分的家伙是谁之后就一直是这样的表情。   祖珽这个人虽然他们大多没有见过,但也曾经听过这个“美名满邺城”的家伙。   对于祖珽的种种做派更是“惊为天人”、“叹为观止”。   没有想到他们录取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家伙,难怪内阁大佬们看他们的表情都有些不太对。   冯子琮的冰块脸差点把他们给吓趴下,你说祖珽这个家伙,人品不行好好在家里窝着不好吗?非要出来露脸,关键是这文章写的真特么的好!想要违心的给个差评都很难!   高纬接过卷子,摊开细细的看,发现这文章真是写的不是一般的好,而且条条框框、门类分明,提出了很多新颖但不失平稳的举措,很好的抓住了高纬历来“首先求稳、稳中求胜”的中心思想。   所以,即使是知道写这篇文章的是人品低劣的祖珽,高纬也还是忍不住要赞叹一声有才。祖珽的才华还真不是盖的!   高纬看完,也是忍不住赞叹道:“真是一篇好文章呀,如此才华……这可真是……”   高纬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能叹一声:“可惜了……”   赵彦深和诸位阁臣相互对视一眼,看来陛下还是被祖珽的文章打动了。   他们绝对要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于是众人相互对视一眼以后,一个分量重的阁臣出列,道:“陛下,此等文章确实见识不凡,但是祖珽其人,人品低劣,虽然有才,可是向来恃才傲物、行事放荡!当初他忤逆先帝被鞭二百,投入大狱,臣以为应当黜落此人!”   “臣附议!郑尚书所言句句在理,这祖珽时常违法乱纪,贪污受贿、党同伐异!臣以为就是直接将他斩了也不为过!如此奸佞怎能录用?臣恳请陛下将其流放!”   这是平鉴,平鉴这个人跟祖珽并没有什么矛盾,但是他跟和士开有矛盾!   和士开曾强行索要他的爱妾,而没有祖珽在背后给和士开出主意,和世开能混到这么高的位置吗?   所以平鉴对于祖珽的意见大了去了。曾经是和世开的人,那么即使后来反目了也是平鉴的敌人!   跟和世开混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有了户部郑尚书表态还有平鉴发言之后,内阁其他成员也纷纷表态了,统一口径,都是提议黜落祖珽!   高纬见状不由得眉头微蹙,内阁太过团结一致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即使赵彦深这个人忠心,但是内阁太过抱团对于高纬的影响力扩张是一个限制。   他眼睛不经意的扫过赵彦深,心里叹了一口气,   【赵彦深五朝元老,威望太大了。当初朕为了打压勋臣抬高赵彦深的影响力,但是如今赵彦深的威望不宜过高了……】   高纬悄然收回目光,面无表情的说道:“当初朕下诏考举,为的就是可以引进天下有才之人,连伪周和南陈来的士子朕都可以容忍,那么朕又为何要跟被先帝贬谪的旧人斤斤计较呢?   况且,朕诏书中说得清清楚楚,不论出身、不论威名,只论才华,朕要是因为他从前的过错就这么黜落了祖珽,天下人会怎么说?”   “陛下大可不必担心,祖珽其人,臭名远扬!邺城一个三岁小儿都知道他做下的丑事,陛下若是黜落他,没有人会说陛下和朝廷的不是。相反,如果朝廷真的给了他名额,那才是丢了朝廷的颜面……”   户部郑尚书又开始谏言,言辞温和,却将高纬找出的一个理由给破解了。   将话头给堵死,可供选择的选项就无疑少了很多。   他这是在逼高纬表态,也坚决表示了反对祖珽取得功名的立场。高纬眼中闪过一丝利芒,淡淡道:   “既然你们坚决反对他获取功名,那朕便不给就是了……”   还没有等他们面露喜色,高纬便吩咐锦衣甲士,命令道:   “去铜雀苑,找到祖珽,接进宫来,朕要见他!诸卿如果没有别的事,那就散了吧!”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愕然的望着皇帝离开的背影。   元文遥叹了一口气,无奈的看向郑尚书,道:“您不该这么逼陛下的……”   陛下看来是被撩起了火气,要跟内阁对着干了。   那郑尚书也是一脸苦涩,道:“老夫这也是不愿让一个奸佞再次回到朝野呀……”   赵彦深抚着胡须,道:“看来咱们内阁又要多出一个人了……”   “什么?”阁臣们都是大惊失色,忙问缘故。赵彦深不愿再多说,摆摆手一个人独自离开了。   祖珽昨晚一夜未眠,白天又忙着考试,精神上的损耗还是很大的,于是早早便睡下了。   睡得香甜的时候,隐约听到外面一片嘈杂,有谈话的声音传来。祖珽刚刚睁开眼,便见几道影子站在了面前。   锦衣甲士硬邦邦的问道:“你可是祖珽祖孝征?”   祖珽心中惊疑不定,但又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谨慎的回答道:“……没错,正是老夫。”   锦衣甲士道:“陛下有旨,宣祖珽入宫觐见!”   什么?!   祖珽愕然的张大了嘴。 第七十三章下马威   上百支烛火将宏大的殿宇照的亮如白昼,高纬坐在龙椅上,十几丈的远的地方,一个枯瘦佝偻的身影在下方跪着。   高纬冷冷的看着他,道:“……没想到呀,你居然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连考举的名额也可以弄来。朕还真是小瞧你了!”   那下方跪着的人正是祖珽,祖珽被吓得面如土色,连忙解释道:“陛下,草民也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呀!草民一心想为陛下效力,故此才参与这考举,不求闻达,但求能为陛下分忧解难!”   祖珽也万万没有想到他跟皇帝一见面就是这样的开局。   原本来的路上他还在哪儿琢磨呢,该怎么跟陛下拍马屁,该如何诱使陛下产生好奇心,该如何表现自己的学识。   可是一见面祖珽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给发怒的陛下给吓趴了。高纬没有夸他,也没有多问什么,上来就问祖珽的考试名额那里来的;祖珽也鸡贼,上来就痛哭流涕说参加考举是为了给高纬分忧解难,一幅“陛下你不理解我,我很委屈”的模样,忠肝义胆,无可挑剔。   高纬心里暗笑,对祖珽的无耻程度有了一个直观的认知,不过面上还是绷着,那满满的杀气,就算祖珽是个瞎子也感觉的出来,于是把脑袋埋得更低了。   如果地面上有一个坑,他也会毫不犹豫的一头扎下去!   高纬冷笑一声,道:“你不说朕也知道,是娄睿!”   祖珽的身躯猛地抖了一下,背后冷汗涔涔直冒,高纬又道:“不过朕很好奇你到底跟娄睿达成了什么交易,他都到这一步了他还肯帮你,看来他有不少的把柄落在你的手里啊。祖珽你真行,眼睛不好使了,本事倒是见长!”   祖珽浑身抖如筛糠,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双脚,连这个陛下都知道,这满邺城的大事小事还有什么是陛下不知道的?   祖珽吓得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平日里的口才全都失去了效果,他现在心里已经被恐惧给填满了,如果是高湛他还不至于这么怕,因为高湛他太了解,高湛不会杀他,而眼前这个他原以为自己了解,实际上又很不了解,也许他很温和,也许他比高洋、高湛还要暴戾,可能说错一句话立刻自己就会人头落地!   祖珽张口结舌了半天,最终也只是结结巴巴的说:“草民惶恐!”   “惶恐?朕看你是有恃无恐!娄睿到底什么把柄在你的手里,让他这么听你的话?”   祖珽吞咽了半天唾沫,这才说:“娄睿……曾经贪污了数百万贯军饷……”   “祖珽,”高纬目光幽幽的看着他,“你可得给朕想好了再说话,朕再问你一次,娄睿究竟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让他对你如此忌惮?”   大冷的天,祖珽额头上沾满了汗水,最后他咬咬牙,对高纬说:“陛下,娄睿……娄睿他,曾经……,曾经参与弑君!”   高纬的手微微抖动了一下,眯起眼睛看着祖珽,指着他道:“你刚才……说什么?”   祖珽膝行两步,道:“回陛下,草民之所以可以让娄睿给草民弄到考举名额,其实是因为草民曾经听说过一件事,刺杀世宗皇帝(高澄)的那个膳奴……其实是显祖皇帝(高洋)的人!这件事娄睿也有参与,就是他将这膳奴安排进了队列里,一击刺杀了世宗皇帝!”   “……”高纬望着他,抓着书案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目中满是震惊。   即使曾经心里也有过猜测,可是那毕竟也只是猜测。   被追尊为文襄帝的高澄,在将要受禅的前一天晚上被膳奴给杀死。东魏险些大乱!   当时全天下都以为是东魏皇帝元善见干的!却忽略了之前毫不起眼,却“临危受命”接过东魏大梁的高洋!   高纬看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本已经有了猜测,可是他并不相信当时无兵无权的高洋能干出这样的事,直到后来,通过研究高洋的治国政策,才发现这个高洋根本就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物,光看他行军治国的手腕,还有对手足兄弟的残忍,就可以看出来,这样的事情他真能干得出来!   【这样的事情,简直恐怖……】   高纬深吸了一口气,盯着他,一字一顿:“你……胡,说,八,道!”   祖珽慌忙解释:“陛下,草民没有胡说!”   “——你胡说!”高纬指着祖珽下令道:“来人,将这个欺君的贼子拖出去斩了!”   锦衣甲士纷纷抽刀上前,双手按在祖珽肩上,就要将他拖出去斩首,祖珽一个惊吓之下,马上清醒过来,趴在地上猛抽自己的嘴巴:“草民该死,草民胡说八道,拿出一些市井流言来蒙骗圣上,请陛下饶过草民!”   抽的鲜血淋漓,枯瘦的脸颊转眼间就高高的肿了起来。   高纬的怒气这才平息下来,目光幽幽的看向他,道:“话不能乱听,更别瞎说……”   见皇帝并没有要杀祖珽的意思了,锦衣甲士退回门边,将长刀收入鞘中。   祖珽几乎吓瘫了,战战兢兢的跪着,见皇帝开口,连连称是,根本就看不出当初那股跟高湛抬杠的豪气。   想起刚才自己说出了什么蠢话就想抽自己的嘴巴,这话能乱说吗?   如果这种言论传出去,会让全天下耻笑皇族,甚至全天下都会大乱!   就算这话是真的不能再真的实话,高纬也绝对是零容忍!   高纬是皇帝,皇帝是不会错的,高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既然皇帝没有错,那么错的就只能是他祖珽!胡说八道、欺君罔上的也只能是祖珽!   高纬凝视着他,忽然冷笑道:“娄睿的事朕先不管,朕就来谈谈你……你祖珽天生天赋异禀,但是却不走正道,更是知法犯法,屡教不改!   光是高祖、世宗、还有显祖都不知饶恕了你多少次,可你……毫无改过的想法!   在任二十余年里,便违犯法纪超过一百多条!其中贪腐最为严重,光这一条都足以砍你几十次脑袋!”   祖珽刚想请罪便被高纬喝住,“在先帝之时,你忤逆先帝,先帝也没有处死你!   你后来搭上了逆贼陆令宣,也是陆令宣把你从大牢里捞出来,这些事,桩桩件件,你以为朕不知道吗?   朕本来看你眼睛瞎了,不与你多计较,可你呢?又敢浑水摸鱼,妄图回到朝堂!   ……勾结陆逆,还胆敢欺君!祖珽……,朕念你四朝元老,可以给你留一个全尸,你选一个死法吧!”   祖珽听到全尸二字便感觉大脑一片空白,而后急切道:“陛下,陛下你不能杀草民啊!”   高纬冷笑了一声,反问道:“朕为何不能杀你?朕又不吃丹药……”   祖珽脑袋里闪过一丝亮光,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道:“陛下,陛下草民有一肚子才学,这些都是真的呀!草民……草民可以助陛下成就千秋大业!”   那边,高纬眼底闪过得逞的促狭笑意,冷冷道:“哦?那你就说说,那如何助朕成就大业?” 第七十四章武平元年   “陛下不要杀草民,草民,草民还有满腹才华可以为陛下所用啊陛下!”   祖珽如今已经顾不得许多了,急急忙忙的展现自己的价值。一个有价值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会被人看重的。   祖珽想让皇帝不杀他,最最重要的就是让皇帝看到他治国安天下的本事!   于是祖珽豁出去了,拿出浑身解数:   “陛下,如今我大齐有三大患,不可不谨慎哪!   其一,权力不集中,地方政务多由下方小吏总揽,这些人多是世代承袭吏位,为地方豪族把控,朝廷虽然有志于改革弊端,然而若下方人不尊号令,阳奉阴违,对百姓横征暴敛,最终损失的是百姓的元气还有朝廷的威信!   此等情况并不是第一次发生,朝廷对地方下达的命令是十五税一,他们就敢对外宣称是十税一,乃至五税一!   百姓缴纳的赋税多是落进了这些人的口带!   而且这些人目无法纪、蛇鼠一窝,相互勾结,将州府的粮仓钱库当作他们自家后院,任由其吃拿索要!   河清年间,也是大旱,朝廷命人要打开地方郡县的粮仓,接过朝廷的官员未到,州府的粮仓钱库就率先失了火!   陛下,这那里是失火,这分明就是有人故意纵火!   最终朝廷也只是抓了几个替罪羊,贬谪了上官了事,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人盘踞在地方作威作福多年,又有地方豪族撑腰,越发的肆无忌惮,连上官也敢不放在眼中!   长此以往,国家的根基必为此等人败坏!   陛下要将大齐上下清洗,这些人就是陛下的阻碍!陛下不可不慎重呀!”   高纬眼中闪过一丝精芒,高睿如今在泰山郡面临的麻烦就是这个,于是道:   “朕已经知道,接着说。”   祖珽信心足了一些,接着说道:“其二,便是朝中,陛下引进汉官接替不通政务的鲜卑官员,扫清了许多政务上的阻碍。   只是陛下这样做有一个致命的弊端,那就是导致了文武对立!   文不干武,武不涉政,互不干扰,原本是一个顶好的政策。   只是如今朝堂之上,武这一方多是鲜卑勋臣,而文官则多是汉人。两方互不相容、势同水火!   陛下赫赫天威,压下了文武之间的矛盾,可是如果这样下去时间久了,那么文武对立,甚至是鲜卑与汉的对立将会愈发矛盾,最终不可调和!不可不慎!   依在草民所见,陛下应该在鲜卑之中挑选读书明理者选任文官,再让汉人也可以从军入伍、沙场建功!如此,大患可解!   还有就是要提防朝臣威权过盛,党同伐异。   如今赵彦深为文臣之首,斛律光为武勋之首,本已功名显赫,但是陛下又任命斛律光为枢密使,赵彦深为内阁首辅,如此,无疑将他们的威权进一步加深!   或许现在他们对朝廷、对陛下忠心耿耿,可谁能担保以后呢?   若任由其发展,恐有王莽之患!草民建议内阁与枢密院都按设立任职时长,一人不得独掌内阁、枢密院逾五年!”   祖珽感觉得到高纬目露欣赏之色,胆子大了起来,主动说下去,“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鲜卑与汉人之间的矛盾不能再拖下去了……,鲜卑人将欺压汉民当成是天经地义之事,常常有命案发生。   臣建议陛下应该使用强制性手段逼迫鲜卑人守纪!杀一儆百!   将鲜卑欺压汉人的风气镇压下去,如此,国家方能稳定,朝廷也就能得到更多汉民的支持!   我大齐的国力必将大大增强!”   高纬扬起了下巴,看向他,问道:“就这样?”   祖珽激动的神色一滞,“草民,草民还有一些谏言……”   高纬摆摆手,道:“不必了……,你方才说鲜卑与汉之间难以相处,朕问你,你可有法子解决这个问题?”   刚才他之所以避重就轻,在这个问题上不做过多的纠缠,就是因为这个问题实在太麻烦,而且牵扯太广,谁敢打包票说自己一定可以解决?   故此祖珽只是抛出了这个问题,并且给了一个靠谱可行的建议而已,其他的,他可不敢担保。   高纬依旧看着他,面色平淡如水,等着听祖珽如何回答,假如祖珽答不出,或者还是向刚才那样,那么这个人对于高纬来说,意义也就那样了,留着也没意思……   祖珽噎住了,顿了半天,咬咬牙道:“草民有办法!”   高纬言简意赅,“说。”   祖珽回答道:“鲜卑与汉民矛盾,其根源在于鲜卑不认可汉人文化,两族相互看轻,相互仇视!   要想让鲜卑人学会规矩,不仅要加以德,更要凌以威!   朝廷要大力惩治不法鲜卑,整顿法治,使天下人都遵守齐律……”   祖珽额头见汗,这绝不是杀几个鲜卑人就可以做到的,到时候会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朝野将会动荡!   “还有呢?”高纬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有将这样做的后果放在心上。   祖珽继续道:“草民请陛下推行汉化!让鲜卑人也和汉人穿一样的服饰,摒弃草原蛮人的流俗,鼓励鲜卑与汉人通婚,鼓励鲜卑与汉人一样从事生产!命令在幽州、并州一代的鲜卑、高车部落内迁!”   高纬点头道:“朕早就想要做到这一点,但首先,朕要把泰山、江淮的灾情给安排好,这样朕才能够有力量,其次将汉人也编入军伍,左相还没有取得大胜,朕暂时并没有这么大的威权做到后面几点,不过朕可以保证在大齐,无人敢明目张胆的违反法律!”   祖珽忍不住提醒道:“可是陛下,如果真的按照草民说得去做,那么必将引起鲜卑勋臣的大反弹!朝廷都会有倾覆的危险!陛下三思呀!”   当初高欢都没敢做到这一步,这是最凶最险的一招!   可是如果不解决这件事,那么北齐依旧会衰弱下去,即使高纬再如何改革吏治,但根本上的问题却无法解决!   高纬眼中闪过一抹狠色,道:“难办?……,难办难不成就不办了吗?这些年,因为这个问题,我大齐已经是危如累卵、病入膏肓了,如果不痛下决心刮骨疗毒,那么,我大齐早晚会垮,绝不可能长久!”   高纬平静下来,“况且,朕想做,但是朕并不是失去了理智,如果贸贸然便推行汉化,势必导致勋臣那边的暴动。   所以朕在做之前还是要求稳为主,一步步积累大势。等左相在前线打了胜仗,山东、江淮灾情解决,朕就有了足够的威权去引导这件事。这个不能着急……一口吃太饱会撑死人,这个道理朕懂……”   高纬看向祖珽,面色冷峻,道:“祖珽,你这个人虽然德行不好,但确实肚子里有货……朕赦免你了。   而且朕让你官复原职,拜秘书监,加御史大夫,仪同三司!你先去看眼睛,明日一早,去内阁报道吧……”   祖珽激动的泪流满面,跪在地上哽咽不能言语,“臣……谢主隆恩!”   高纬下了龙椅,临走的时候对锦衣甲士吩咐道:“送一壶御酒给东安郡王……,朕要你们亲眼看着他喝下去!”   正感动不已、嚎啕大哭的祖珽狠狠的打了一个哆嗦。   武平元年一月,皇帝高纬扫平叛逆,下诏命斛律光率四万铁骑驰援洛阳,同月,下诏考举,河北士子云集邺城。   月底,高纬录取士子五十名,开考举之先河。   同日,东安郡王娄睿暴毙家中,齐主准许娄睿以亲王之礼下葬。   内阁又迎来了一个新成员,祖珽官复原职,任秘书监、御史大夫、仪同三司,正式进入内阁。   斛律光率四万大军逼近洛阳,此时洛阳已经坚守三月有余。 第七十五章独孤永业   天灰蒙蒙的,下起了细小的冷雨,雷光在云层之后闪动。   洛阳的城楼上,是一片残败的景象,两个时辰前,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   阴风从城垛上吹过,盖过了墙根下隐约的痛苦低语。   独孤永业身披重甲从城楼上巡视而过,跨过满地散落的兵刃和死尸。   雨点滴落在他那张阴郁的吓人的脸上。   在城垛之下,有着许许多多的人或坐或躺,眼神呆滞,头盔已经摘了下来,散乱的头发覆盖住了半张脸,身上的衣甲残破,沾染了斑斑点点的血渍。   三个月,北周便进攻了两个月,他们已经整整在城楼上坚守了两个月。打退了周军数十次大规模进攻,可是城下的周军丝毫没有退去的迹象,反而有越聚越多的趋势。至于洛阳之前的河阴、河南二郡,早就被周军切断了联系,有没有陷入敌手还是两说之事。   现在他们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洛阳城被攻下,要么等待到朝廷派遣大军救援。   士卒们听见铁甲碰撞的声音,立刻抓起武器要站起来,这两个月来面对周军的不断侵扰,听见异动便暴起成为了他们的本能反应。   “莫要慌,是老夫……”独孤永业一只手按在士卒的肩上,拍了拍,让他们坐下。   独孤永业继续向前走,拍着城垛,看向城外旷野,周军大营如同铁桶一般,里三层外三层将城池围绕的水泄不通。   独孤永业收回目光,问站在身后的副将:“估计一下,周军何时会再次攻城?”   副将恭敬的回答:“回刺史,末将估计不会太远,大概明日就会再次攻城。刺史……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独孤永业叹了一口气,道:“我也这么觉得,城中粮草还剩几何?”   “回禀刺史,城中粮草还可以支撑四个月!”   “还有四个月……”独孤永业沉吟一会儿,抬头道:“足够了,四个月足够我们守住洛阳!”   “刺史,您真的这么确定朝廷会有援兵到来吗?”副将迟疑了一会儿,问道。   独孤永业奇怪的看向他,略有些不满的皱起了眉,道:“你这是什么话?   朝廷若不派大军驰援洛阳,难不成坐等洛阳陷落,让周军长驱直入吗?   况且,左相还有太宰又岂能坐视洛阳落入周军之手?   若是洛阳陷落,那么我大齐的一半门户就塌了!朝廷必来救援!”   “可是若是朝廷驰援那也要有时间啊,宇文宪大军已经在城下屯兵,这几日还有增兵的迹象。   攻城规模越来越大。末将是怕咱们撑不到援兵到来的那一刻……”   副将无奈道。   独孤永业怒视他,喝道:“怕什么?两个月李穆都没能攻下洛阳城!老夫还怕再坚守个两个月?   哼,想要攻破洛阳,他李穆也得有这个本事!”   “可是这领军之人是宇文宪哪,李穆经验老道,宇文宪虽说稍显年轻,可颇具才干,极受器重!   ……我军守城两个月,已经有了疲态,若是宇文宪命李穆倾尽全力,我们恐怕抵挡不住……”   “挡不住也要挡!宇文护那老贼,亡我大齐之心不死。老夫就要他在这洛阳城下磕一个头破血流!”   独孤永业看向副将,严厉道:“什么‘挡不住’之类的话,以后少让老夫听见,否则以动摇军心论处!”   然后独孤永业便下了城楼。   独孤永业的大帐就设立在城楼下,方便周军攻城的时候指挥战斗。   他挑开门帘,他的儿子独孤须达正在统计今天的损失。   “父亲……”独孤须达见到独孤永业进大帐,惊喜的叫道。   独孤永业冷冷的注视着他,独孤须达这才反应过来,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对着独孤永业抱拳行了一礼,称道:“刺史。”   独孤永业教子如同治军,在军中不得称呼他为父亲。   独孤须达第一次随从父亲征战,一时间忘了规矩。   独孤永业“嗯”了一声,坐下,问独孤须达:“今日战损几何?”   独孤须达一脸凝重道:“启禀刺史,末将已经统计过了,今日一战,我军战损八百余人,弓箭器械等靡费还在统计之中,是两个月来损失最大的一次……”   独孤永业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忙,记得安抚好将士……”   “末将遵令!”独孤须达抱拳行了一礼,然后退出了大帐。   独孤永业连铠甲都没有卸下,便疲惫的倒在了榻上。   这两个多月来李穆不断的攻城,力度很大,他也并没有多少休息的时间。   一听到风吹草动就要上城楼指挥战斗。刚刚又一场守城大战落下帷幕,北周军又一次退去,他已经是身心俱疲。   去年,他便听到风声说宇文护打算东伐大齐,韦孝宽也阻止不了宇文护,于是他便起了先下手为强的心思,在去年八月二十三日夺取了北周孔城,将守将给杀死。   可谁会知道北周反应居然这么快,超乎独孤永业的想象。   北周皇帝宇文邕命宇文宪和李穆反击,不仅包围了宜阳,切断了宜阳的粮道,宜阳、洛阳都是危在旦夕。   独孤永业有心去救,可是自己尚且自顾不暇,那里能抽调出兵力去救宜阳呢?   独孤永业并不自责,单从北周的反应上来看,他们东征是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的。   即使独孤永业不攻打孔城,北周该东侵还是会东侵。   他只是叹息自己并无余力去解救宜阳,【但愿左相和段大都督可以及时赶到,否则老夫万死难辞其咎……】   独孤永业将脑海里的想法抛开,沉沉的睡去。   独孤须达从外面进来,见父亲鼾声如雷,于是上前脱去战靴,给他盖上褥子,然后轻手轻脚的出去。   这些日子他跟在父亲身边,成长了许多,父亲的确是太过幸苦了,守土之责压在父亲的肩上,只要一丝风声不对父亲便会惊醒。   他按刀站在大帐之外,默默的守护。斜风吹着冷雨刮进他的脖领子里,刺骨的冷意弥漫全身,但他岿然不动。   天色慢慢的暗了下来,雨也平息了一些,天幕之下变成了黑黢黢一片,除了风声一切都很安静。   独孤须达闭目养神,忽然在风雨声中他仿佛听到了别的什么声音……   像是厮杀还有惨叫的声音!   城楼上也忽然传来了阵阵惊呼。   大帐的帘子被一下掀开,惊醒的独孤永业红着眼睛看向城楼,惊疑不定,道“周军又来攻城了?” 第七十六章悍将薛孤延   “怎么回事!”独孤永业拔出腰间长刀匆匆冲上城楼,发现城楼上跟他想象中的血肉横飞的搏杀完全不同,所有人都站在城楼下惊讶的向下张望,那震天的厮杀声就是从城外周军大营里传来的!   “刺史,有人……,有人夜袭周军大营!”一个士卒连说话都开始结巴了,原以为周军打算乘着夜色攻城,可谁想到居然是有人夜闯周军大营!   城外的火光照亮了那士卒的半边脸,城外亮如白昼!   独孤永业上城楼的时候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这次喊杀声只在北面传来,并没有以往周军四面齐攻,满城杀声震天的的场面。   当时独孤永业心中就猜测,【莫非……,莫非是有援兵赶到,而且已经撕开了周军的外围防线,一路厮杀到了洛阳城下!   不过动静也太小了一些,周军大营里可是有兵员十万!   听喊杀声,夜闯周营的人马不会超过两千!他娘的,这到底是那个疯子?】   一念及此处,独孤永业便扒开凑在城垛上的士卒,探头看去,无数点火光照亮了他的眼睛,如同昏黄的星海。   独孤永业蓦然惊叹了一声,“真是一群不要命的疯子!”   他重重的一拳砸在城垛上,扬起一阵尘灰。半是因为激动,半是因为惊叹。   漆黑的夜幕下,大地呈现出铁铅色,从上往下俯瞰,可以看到一支亮着火把,在夜空下仿佛一条银河一般的长龙狠狠的贯入了周军大营!   一个火把飞扬出去,落在了周军的帐篷上,紧接着无数支火把从天而落,仿佛下了一场火雨,火势向周围其他帐篷蔓延,转眼间就升起了万丈大火,在夜空下如同一把参天火炬,将空气都灼烧的扭曲起来!   长龙贯入周军,后背燃起了火焰的周军惨叫着从帐篷里滚出来,一个骑兵飞驰而至,一杆长矛掷出将周军士卒钉死在地上,而后又跑马而过,顺势将插入周军小腹贯入泥土的长矛拔出,朝大营中央杀去。   “——快!快!赶紧通传中军大帐,齐军袭击北营!!”   一个参将顶盔贯甲从大帐中传出,望着在大营中横冲直撞肆意烧杀的铁骑,目眦欲裂。   在手刃了几名惊慌失措的周军士卒之后,他剑指齐军杀来的方向,   “所有人——随!我!迎!敌!!”他聚集了一批周军,朝齐军拦截而去。   就仿佛一把烧红的刀斩进凝固的猪油里。周军猝不及防,齐军又悍不畏死,黑甲红绦的铁骑在周军大营横冲直撞,肆意砍杀,一时间居然无人抵挡!   一个齐军铁骑冲来,将长矛贯入周军的胸腔,一个周军士卒提起长枪想要将他从马背上挑下,结果又一个铁骑从他身边飞驰而过,刀光亮起,一颗斗大的头颅滚落在地!   类似的场面在到处上演着,雪亮的钢刀在昏暗的夜空下挥舞,借着速度和力量斩进血肉里,劈开了肌肉和骨骼,如同砍瓜切菜一般。肢体头颅乱飞,血腥无比!   周军数量很多,一个倒下,很快又有更多的人填补上位置,随即又被狂怒汹涌的铁流给撕开好不容易结好的阵形,只留下一地残缺的尸体。   铁骑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减速,就这么直接撞进周军的阵营里,瞬间人仰马翻,北齐士卒从马背上滚落,刚打了几个滚,几杆长枪就从头顶上方落下,刺入了没有防守的咽喉。   但这根本就不能阻止齐军的前进,那名齐军士卒用命撕开的缺口成为了严密的周军大阵中的一个致命弱点,虽然很小,但是足够了!   更多的齐军铁骑从那个缺口冲进去,不断的砍杀,将缺口撕开、撕开、再撕开!   付出了十几个铁骑的代价,竟活生生凿穿了周军阵形!   周军的几个参将聚集起上万步骑朝这支肆无忌惮的齐军铁骑杀去,同时周军架起投石车、拒马之类的拦住营中的交通要道,看这架势是要活生生困死齐军。   那领头的齐军将领远远望见,非但没有选择暂且避其锋芒,远远绕开,反而将数百铁骑聚集起来,爆喝一声杀,数百个气息彪悍的骑兵便朝前方猛冲而去。   周军领头的将领悚然一惊,不可思议的望向冲杀而来的齐军,这里聚集的周军有上万之数,比当初围困洛阳时还要多,不过区区上千人竟然也敢朝上万人发起猛攻?   这是在藐视他!   周军将领拧起了眉头,指点那支数百人的齐军,下令道:“上!”   两侧的步卒听闻,纷纷涌上,长枪前指,朝冲杀而来的齐军压上。   在两支军队就要撞在一起的时候,那领头的齐军将领腿一拍马腹便调离了方向,与周军的长枪大阵擦肩而过,其余数百骑兵也都是如此,没有正面撞进周军阵营里,整支兵马画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弧。   怎么回事?   在周军士卒纷纷搞不懂什么情况的时候,周军参将大吼一声,“——小心!小心!他们要射箭了!”   那支刚刚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骑兵从挂在马脖子上的袋子里取出了一张骑弓,还抽出了几枚羽箭,侧身、张弓、搭箭、扣弦、朝天瞄准,密集的箭雨就如同蝗虫一般朝周军的长枪大阵扑杀而下。   骑弓较之步弓要小,杀伤力也相对小,适合在近距离射杀。   刚才齐军之所以冲杀过来又偏开角度,并不是因为害怕了,而是想要拉近与周军的距离,达到最大程度的射杀!   羽箭如同雨点一般,将前排的周军给射灭了,几轮射杀下来,周军倒下了一大片,周军大阵陡然空出了很大的一个口子。   那只齐军马不停蹄,又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弧,再次冲杀上来。   周军阵脚大乱,周将喝道:“补上!快补上!”   可是那里来得及?转眼之间齐军就已经冲上来,撞入了缺口之中,将大阵撕扯的破碎不堪!   周将也骤然间惊慌失措,长刀指向齐军,“杀!给我杀!”   可是周军聚集起来的气势已经被齐军打断,唯唯诺诺不敢上前。   周将咬咬牙,领着千余骑兵,迎敌而上。两支骑兵在火光笼罩的夜幕下厮杀在了一起。   离周军大营不远处的山上,一队人马静静的在山上看着下方的局势。那披着狐裘的青年男子马鞭扬起,语气中带有惊疑,问:“这支齐军领军之人是谁?”   旁边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将虎目微眯,摇头道:“不知道……”   那穿着狐裘的男子叹道:“这支军队当真是精锐无比,天下都难寻,那领军之人也是悍勇至极,数百人就敢冲杀进数千人的大阵,实在是勇不可挡!除了高长恭,齐居然还有此等悍将……”   他心情复杂的叹了一口气,“上苍真是偏爱北齐……”   那老将抱拳道:“殿下莫急,这齐军只有千余人,我军定能擒杀此人!”   那老将很有威严,乃是北周柱国将军李穆,曾经数十次沙场建功,还曾舍身救主,颇有影响力。   然而此时他却对这青年人毕恭毕敬,这青年人的身份已是昭然若揭,正是北周齐国公,皇帝宇文邕的弟弟宇文宪。他十六岁掌军封柱国,在北周有着很重的地位。   宇文宪想了想,同样觉得这支齐军虽然悍勇,但是闯入有着近十万军卒的周军大营里,被吃掉也只是早晚的事情而已。   “可惜了,如此良将……”宇文宪将目光收回,对着李穆说道:“让东西两侧大营的兵马往北营聚集,区区千余人,竟将北营搅弄的天翻地覆……如果不能够摆平,我就要将四大营主将一同治罪!”   “遵命!”李穆抱拳行了一个军礼,宇文宪双手背在后面,望着营地中的战斗。   齐军将领一刀将周军将领斩落马下,人人都杀成了血葫芦,厮杀还未停歇,敌人仿佛无休无尽!   在齐军正面打败了千余骑兵之后发现有越来越多的周军聚集上来。   然而铁骑还是在一刻不停的朝洛阳城靠近,刀如匹练,鲜血四溅,在前进的路途中不断的有人被周军挑落马下。   也有更多的周军被一杆长矛钉的肠穿肚烂,或者被一刀砍去了头颅!   齐军如同一块礁石,周军如同一片汪洋,汪洋汹涌,卷起的波涛随时都会将礁石淹没。   独孤永业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切,明亮的眼睛慢慢暗淡下来,心中微微一叹,【可惜了,他们逃不掉了……】   随着人潮越来越拥挤,骑兵的优势慢慢被削减限制,速度慢了下来,然而骑兵一旦停下来,就只能成为案板上的鱼肉!   独孤永业几乎可以想象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周军会淹没齐军,然后把他们撕成碎片!   可是这一幕并没有发生,齐军在领将的军令下抛弃了战马,拔出腰间的长刀进行步战。   领将怒吼着挥刀,双手刀如匹练,撞进周军群中肆意挥斩,鲜血飙飞!   剩余的七百余兵士紧紧跟随左右,结成阵形平推过去,所到之处人马尸骸惨不忍睹,断肢残臂散落一地,满地被鲜血浸染,敌我难分。   齐军倒下了不少人,但是他们依旧在朝洛阳城门靠拢!   “我的老天啊!”独孤永业终于惊叹出来,“百人破万阵……,除了兰陵王居然还有人能做到?!”   北周的士气正在渐渐涣散,终于让齐军杀到了洛阳城下,独孤永业连忙命人聚集三千兵马,并且将索桥放下。   那领头的齐将摘下了头盔,一张脸上鲜血流淌,沾满了花白的胡子。   他仰起头,中气十足的对着城楼大喝道:“老夫薛孤延!左相再过一日便到洛阳!命你们坚守此城!”   满城沸腾!   山上,宇文宪面无表情听着洛阳城中的震天呼喊,微微一叹,扭头对李穆道:   “通知下去,今夜开始拔寨,斛律明月要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们不在这里和他们打……”   他又回头看了洛阳城一眼,道:“可惜了,这么一块肥肉,没来得及吃下去……” 第七十七章宇文宪的后手   武平元年二月一日夜,齐将薛孤延率兵千余解洛阳之围,北周齐国公宇文宪退走。   第二日傍晚,斛律光率三军抵达洛阳。征旗猎猎,残阳如火,黑色的钢铁河流一眼望不到边际。   残阳的光晕照耀在铠甲上,使得那殷红的红绦愈发红的刺眼。   但这并不给人以花哨的感觉,反而平添了许多肃杀之意,没有人说话,只是昂着头默默的行军。   整齐划一的行军队列给人一种如山如海的压迫感,静默无声,可一旦发动就可以将面前一切敌人全部摧毁。   独孤永业出城之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他当时就张大了嘴巴,讷讷说不出话来,薛孤延就在他的身边,笑着解释一句,“这是陛下组建的一支新军,尚未命名,不过当得起天下雄军的称谓……”   独孤永业心中愈发震撼,一支新军也可以练到如此程度?   要知道,一支部队,就算是在沙场上待够两年也很难培养出这样的杀气和素质。   一支刚刚组建的新军?薛孤延绝对是在逗他。   于是在独孤永业的再三追问下,薛孤延说出了实情,当听到和世开被诛杀的时候他已经是惊讶无比,而后又听到陛下平定琅琊王谋反,借机将勋臣私兵全数网罗的时候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如此说来,这支兵马其实是那些家伙的私军凑成的喽?”   独孤永业指了指那条行进的钢铁河流,心里了然了,勋臣门的私军都是从前跟在他们手下、立过战功的百战悍卒,所以才能被勋臣收为家卫,家主出征一般都会带上家卫,在战场上,有战争经验的悍卒是无比珍贵的,因为这些人百战余生、作战勇武,存活率高,战斗力强劲。   陛下用这些悍卒组建军队,那么,有这样的杀气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说话间只见一个骑士朝他们跑来,綦连猛策马跑出军阵,爽朗的哈哈大笑:“哈哈哈哈,独孤别来无恙否?”   綦连猛还是独孤永业记忆中的老样子,高壮的和狗熊的一样,就是微微有些发福了,两鬓也多了几缕白发。   独孤永业心里感慨莫名,一拳砸在綦连猛的肩甲上,“哈哈哈哈哈……武儿别来无恙?”   綦连猛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狠狠的瞪了独孤永业一眼,如果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綦连猛真想一拳打死独孤永业这个老混蛋。   綦连猛,代人,先祖姬姓,秦朝横扫天下的时候出塞避难,世居祁连山,以山为姓,但是世人语误,祁连变成了綦连。   綦连猛有一个很尴尬的小字,叫做武儿,听起来就像是“吾儿”一般,北齐军中将领老喜欢以此打趣綦连猛,口头上占些便宜。   不过这些年随着綦连猛的爵位越来越高,慢慢没有人再提起此事,现在独孤永业又提了起来,搞得他很是尴尬。   独孤永业并不在意綦连猛那点面皮,听说綦连猛最近在朝中摊上了事,被陛下给降爵了……   再说了,就算綦连猛没有被陛下给降爵,独孤永业说了也就说了,綦连猛又能拿他怎么样?   綦连猛旋即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怀好意的看看独孤永业,笑道:“独孤刺史,请吧,左相在中军等候多时了……”   独孤永业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斛律明月想见我?”   他没有称呼斛律光为左相,直接说斛律明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独孤永业事实上并不待见斛律光。   薛孤延听了就知道独孤永业心中对于斛律光还有很大的意见,因为斛律光也同样很不待见独孤永业。   斛律光这个人那里都好,就是太傲气,独孤永业虽然一向低调,可也不是甘愿为人驱策的主,同样傲气。   两个差不多性格的人,只有一小部分几率会惺惺相惜,更大一部分可能就是互相恶心,独孤永业和斛律光就属于后一种情况。   斛律光也不是没有尝试过跟独孤永业打好关系,毕竟都是袍泽,没有什么大矛盾,于是就找了一个借口要独孤永业的两个美婢。   其实斛律光也不缺独孤永业那两个美婢,但是古代嘛,好朋友之间送两个婢女、美妾之类的都是很寻常的事情。这说明哥俩铁,你送我、我送你可以增进感情。   但是独孤永业断然拒绝了,这让斛律光觉得很没面子,让斛律光没面子,斛律光能看他顺眼吗?   斛律光这么骄傲的人,最好的就是面儿。   像上次高纬给老丈人送礼物,斛律光表面上谦虚说不要不要,还说教了高纬一顿,可是实际上呢?身体还是很诚实的照单全收了。当然,心里可能还有些暗爽。   忽略掉斛律光行军打仗的才能,斛律光也就和普通的老丈人一样,好面子,偶尔也会对女婿干的一些事看不惯,挑这挑那,吹毛求疵。   他又不是圣人,还不允许他对别人有什么看法了?   因为这件事,斛律光对独孤永业有看法了,于是独孤永业在朝中的前途越来越窄了,直到最后终于被弄到了洛阳这么个犄角旮瘩。   于是这就导致了独孤永业对斛律光的感官很矛盾,一方面佩服斛律光,一方面又觉得斛律光这个人气量狭小,不能容人。   还别说,被斛律光这个臭脾气给逼到对立面的还真不少。   比如说,祖珽就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祖珽原本和斛律光无冤无仇,但最终祖珽与斛律光交恶,原因是斛律光有在办公的地方对着大门静坐的习惯,祖珽不知道斛律光在那里,骑马路过,斛律光顿时就看祖珽不爽了,觉得祖珽狂妄,祖珽真是没地方说理去呀!   但是得罪就是得罪了,祖珽从此之后就想尽办法在高湛和后主面前上眼药,直到最后编造谣言,成功将斛律光给整死。   就是这脾气,导致了斛律光人缘不好。不像段韶,有本事,有威望,还会做人,勋臣们个个都服气,没有人说过段韶半个不字。而反观斛律光,勋臣们服他,却未必敬他。   独孤永业要是就这么去见斛律光,少不得要被斛律光给训一通,追究打孔城的时候“贪功冒进”的责任。   但是没有办法,军令难违,独孤永业即使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还是要忍住火气去见斛律光。   四万大军就在洛阳城下扎下军帐。傍晚,斛律光的大帐中燃着幽兰的炭火,火塘边上慢炖着两瓮肉汤,乳白的汤汁翻滚。   斛律光背着手看着帐面上挂着着的一张地图,上面标注了许许多多错综复杂的路线。   独孤永业揭开帘子走进,不情不愿的对着斛律光行了一礼,“左相……”   斛律光偏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嗯,来了就坐下吧……”   独孤永业这才注意到军帐里还有两个人,那个看上去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他并不认识,但是坐在他前面的那个俊美至极的不是兰陵王高长恭又是那个?   先前他看到薛孤延和綦连猛就已经够惊讶了,却没有想到高长恭也在这里。   【圣上真是大手笔呀!……看来陛下这次所图不小……】独孤永业心里惊叹,这支军队足足有三个王爵、一个国公,堪称近年来北齐最豪华的阵容了。   而高付出为了什么?就是为了高回报!陛下摆出这样的阵势,应该是要狠狠给北周一个教训。   陛下刚刚亲政,正是需要立威,扩大影响的时候。   独孤永业想到这里,心思也活泛了一些,盘算着是不是有机会参与进去,到时候在陛下面前露个脸。   等到綦连猛和薛孤延也入座之后,斛律光这才转过身来,对着五人说,“宇文宪很聪明,赶在我们来之前就跑了……”   他的面色平淡如水,不知道的还以为跑掉的不是宇文宪,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卒。   “现在,大家来说说看,宇文宪这个小王八蛋想要干些什么?”   “还能是因为什么?自然是不能敌过我们,逃命去了呗……”綦连猛大大咧咧的说道。   独孤永业暗暗翻了个白眼,这綦连猛有时候挺机灵,有时候说话又不带脑子。   傅伏想了想,谨慎的答道:“宇文宪退的这么快,根本没有和我军对战的打算,表面上看是怕了我们没错……,只是……只是末将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宇文宪这个人用兵颇有章法,既然纠集了十万余众围攻宜阳、洛阳,连打也不打就这么退回去,这并不合乎情理……”   独孤永业表示赞同,“对嘛,就算是老夫,知道打不过总还是想碰碰运气的嘛,更何况他宇文宪有十万大军!完全不怵咱们!”   綦连猛醒悟过来,正在后悔之际听见独孤永业来了这么一句,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里破口大骂“马后炮!”   高长恭想了想,说:“末将在来之前分析了一下,北周如今弄出这样的阵势,绝不可能是在洛阳城下小打小闹就了事了,况且宇文宪这个人颇有才能,末将觉得宇文宪退走,应该是还准备了杀招等着我们。”   斛律光不置可否,只是看向高长恭的眼中隐隐带有欣赏之色,“那你来说一说宇文宪都准备了什么给我们?”   高长恭起身,斛律光后退一步,将地图让给他。高长恭严肃的望着地图,指着一个地方说:“末将觉得,宇文宪的后招在这里!”   众人纷纷定睛看去,之间高长恭指点的地方正是宜阳以东——定陇!   斛律光顿了一会儿,问道:“如此推测有何凭据?”   高长恭道:“宇文宪在宜阳四周筑城,将宜阳孤立,而后顺势攻打洛阳,洛阳如果丢了,宜阳也保不住,洛阳要是保住了,宇文宪还可以退回宜阳跟我军周旋,这就是所谓攻敌必救,宇文宪弄出这么大的阵势,此行一定不会想要无功而返,他一定要有后招在等着我们,就等我们去救宜阳,他就会在这里和我们决战。此战他若胜,不仅我大齐士气全无,而且他还可以乘着大胜之威回军,一举拿下洛阳!”   綦连猛等人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宇文宪居然图谋这么大?!   连一向稳重的独孤永业也是皱起了眉,“左相,定陇是北周腹地呀,囤积了许多兵马,我们若是跑去那里与周军决战,形势怕是于我军不利……”   斛律光毫不在意的挥手,看着地图豪迈大笑道:   “怕什么,老子就是要打进他们的老家,狠狠扇他们的耳光!   腹地?再给老夫几万人,老夫敢一路打到长安去!”   他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看向众人,脸色变得严肃无比,“你们都听好了,第二天一早命令所部开拔!   宇文宪想要在定陇灭掉老夫,老夫就要给他一个难忘的教训!” 第七十八章宇文宪   寒风吹过定陇的黄土,带着一股子泥腥,钻进人的鼻孔里。   昨天的好天气转眼就消失了,乌云堆积在定陇的上空,老天阴郁着脸,不知何时会降下怒雷,将一切都碾为齑粉。   终于轰隆的一声响,冰凉的雨滴混杂着米粒大小的冰雹劈里啪啦的落下,将大帐打的砰砰做响,此时正是倒春寒闹得最厉害的时候。   这几日刚刚回升的气温骤降,比之隆冬还要严寒,那冷意几乎要沁到人的骨头里。   大帐内燃着篝火,宇文宪坐在火塘的边上,伸出手,借着火焰的辐射出来的热烘烤着冻僵的双手。   这是宇文宪的老毛病了,天生的血脉不活络,一到天寒的时候就难受的不行,手脚冰凉僵硬。   平常还可以多添一件皮裘,但是这个时候,加再多的衣服也是不管用的。   宇文宪搓着刚刚烤暖的手掌,白皙修长的指节上布满了冻疮,被升腾的热气烘烤的瘙痒难耐。   然而宇文宪就只是随意的将血推活就不去管它了,因为这样的事情他早已习惯。   十多岁的时候宇文宪入军伍,与将士同吃同住,穿山越岭、爬冰卧雪,条件比现在要艰苦十倍,他不是照样熬过来了?   小小冻疮的折磨,虽然恼人,但是宇文宪并不觉得有什么。   宇文宪出身高贵,却并没有享受到什么,很小的时候,他就和哥哥宇文邕一同被送到了臣子的家中抚养,直到六岁多才见到他们的父亲宇文泰。   十多岁的时候又被宇文泰送到军营,在宇文宪的记忆里,小时候就是在书堆里还有一群军汉之中长大的。   在宇文宪小时候,他就表现出了非同凡响的一面,从小就聪敏、有气量。   在宇文泰的一干儿子里,如果说宇文宪比谁差,那么也就仅仅是比他四哥宇文邕差了一些。   一次宇文泰赏赐给儿子们良马,让他们自己选择,所有人都挑选了颜色纯的马匹,只有宇文宪选择了毛色杂乱的那一匹,宇文泰饶有兴趣的问宇文宪为何这样选,宇文宪回答说:“这匹马颜色特殊,在马群中很起眼,如果从军作战,底下的人容易辨认。”宇文泰高兴的说:“此儿见识不凡,可成大器!”   原本该当一个纨绔的宇文宪就这么入了宇文泰的眼,那么从此之后他也就跟纨绔无缘了。   宇文泰表达看重的方式并不是宠爱,而是加倍的磨练。   从哪之后,宇文泰就一直有意无意的给宇文宪各种考验,给宇文宪历练的机会。   在一次次打磨中,宇文宪渐渐磨出了锐利的棱角,看着圆润平滑,一派君子之气,实则是锋利逼人,不亚于倚天宝剑。   宇文宪真正进入崭露头角是在宇文泰拿下了巴蜀之后。   巴蜀是天下险关,宇文泰并不放心派武将前去镇守,于是询问儿子们谁愿意去。   宇文宪自然而然就自告奋勇了。宇文泰其实也是中意宇文宪的,但还是故意问他:“刺史要做的事情很多,比如抚众安民,你年纪太小,你做不到,按年龄来算,这应该是你的哥哥们要做的事……”   宇文宪马上据理反驳了宇文泰,说:“才用有殊,不关大小。试而无效,甘受面欺。”   宇文宪就这么又争取到了机会,而他也没有辜负宇文泰的期望,将蜀地治理的井井有条。   一步步的磨砺,宇文宪如今已经跻身北周最顶级的权贵之列,而这,绝非侥幸。   火塘里的木炭被烧得噼啪作响,宇文宪漫无目的的捡起一根木叉子拨弄着炭火,暖煦的火光也掩盖不住他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里藏着的寒冷。   大帐被人揭开,一个高大的人影进入,李穆对着宇文宪躬身抱拳,道:“启禀殿下,据斥候来报,斛律光在汾北屯兵……”   宇文宪“嗯”了一声,将木叉子给丢进了火里,拍拍手,从地上站起来,看向帘子缝隙露出的天色。   依旧是阴雨绵绵,雨雪不断,柳絮一般的白雪从天上飘荡而下。   “看来斛律光是打算和我们打持久战……”   斛律光明明可以一举打过来,但却在洛水以南汾北附近暂且止步了。   宇文宪看着着天色,微微皱起了眉,连手上的冻疮都没能让他如此着恼这天气。   要不是这天气,或许斛律光会星夜兼程赶过来和他决战,但现在他的计划不得不暂且落空了……   李穆见状,知道殿下心有不快,于是问道:“殿下,情况有变,是不是可以让他们先撤回来?”   宇文宪想了想,回过头,道:“也好,这样的天气,斛律明月决计不能行军的,让宇文桀他们先撤下来,不过不要放松警惕,小心斛律明月耍诈……”   李穆躬身抱拳应是。   见宇文宪的眉宇间依旧是一片郁色,李穆又道:“殿下可还是在忧心什么?”   宇文宪皱眉摆摆手,坐下,道:“我能忧心什么?我只是想到一些事情,心里有些感概罢了……”   宇文宪从火塘边上抓起酒囊,酒浆已经滚烫,宇文宪喝了一口,酒浆入腹,在胃里翻滚着,酒浆的霸烈勉强将心里的焦躁给镇压下来。   他将酒递给李穆,看着李穆喝下,这才说:“我只是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突然……”   “……就跟上次邙山大战一样,我们本来已经就要拿下洛阳,结果不知道从那个犄角旮瘩里杀出一个高长恭,导致我们大败!说起来,那天的天气和今天真是一模一样……”   李穆对于宇文宪这样的心情并不理解,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于是劝慰道:   “殿下莫要多想,此次各种局面都在我军掌控之内,宇文桀等人也都不是庸才,此次当万无一失才对……”   宇文宪无奈笑道:“哪有什么万无一失……说实话我这次也只有六成的把握,斛律明月要是不上当,那我的布局就全白费了,唉,我老觉得我们挑选的这个时机不对……”   “殿下的意思是?”李穆有些疑惑的看向宇文宪。   宇文宪回答道:“我老觉得斛律明月并不是冲着宜阳来的,你看他一来就屯兵汾北,丝毫就不担心宜阳被我们拿下,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我总觉得还有什么被我们忽略了……”   宇文宪双手背在后面,不安的来回走动,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脸色古怪的看着李穆:   “你说……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是冲着宜阳来的?”   ”——报!!“话音刚落,一个参将便匆忙赶来,满身的泥泞,“启禀殿下、将军,齐军袭击了张掖公所部,张掖公不敌,请求支援!”   “——你说什么?”李穆顿时勃然变色,而宇文宪的脸色也陡然阴沉了下来。 第七十九章斛律光的盘算   铅灰色的云笼罩在平原上空,冷雨混合着冰雪落下,殷红的血混杂着雨水流淌在沟渠里。   在这个阴雨天里,定陇要道鹿卢交上演了一场血腥的屠戮。   周军张掖公宇文桀、中州刺史梁士彦、开府司水大夫梁景兴所部在傍晚的时候遭遇了齐军的袭击,屯军此处的两万军卒死伤惨重。   宇文桀带着千余被打残了的部队,狼狈的打马在平原上狂奔。   冰雨狠狠的拍打在他们的身上脸上,但他们此刻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强烈的求生欲望使他们的身体分泌各种让人亢奋的激素。脑子里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快跑!   他们知道斛律光迟早会打到北岸来,却没有想到斛律光居然来的这样快、这样猛。   按照常理来说,斛律光既然没有选择度过洛水,那就是想要和他们做好持久大战的准备。   况且这样的天气,稍微理智一点的人都明白是不可以大规模行军的!   可是斛律光这个疯子,竟然直接冒着雨雪渡河,朝宇文桀发起了猛攻!猝不及防!   实在是大意啦!   斛律光屯兵汾北,给了宇文桀等人一种“斛律光短时间内不会渡河”的错觉。   就在宇文桀还在大帐之中休息的时候,千余齐军就杀进了大营!   战马浑身都被雨雪打湿,马鬃无精打采的耷拉的垮在一边,鼻翼里呼呼的喷出两团淡淡的白气。   显然马匹已经达到了奔行的极限。   宇文桀狠狠抽打马臀,恨不得这该死的马可以一步跑到天边去。   后方不断有惨叫的声音传来,齐军的追兵正在后面穷追不舍,一个个周军士卒给他们追上,齐军干脆利落的抽刀,一道窄长的寒光扫过脖颈,尸体便软软的倒下战马。   尸体被荒草覆盖,冰冷的雨滴沿着草尖滴落在那一张张惊恐的脸上。   没有人在乎被齐军追上的人是什么下场,所有人都只顾着埋头逃命,祈祷着、希翼着胯下的战马可以快一点……再快一点!   忽然宇文桀的耳边传来一个锐利的破风声,一支羽箭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在他耳朵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斜插进了前方的草丛里。   宇文桀回头一看,只见齐军都架好了弓弩,射杀着周军,方才那支箭之差一点点就要了宇文桀的命!   周军已经开始有人大喊,“——散开!都散开!”   对方骑兵近距离在马背上射杀周军,如果聚集在一起会导致更大的伤亡。   宇文桀回头大吼道:“谁敢!?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擅自离开!否则以逃兵论处!”   有一伙周军没有听他的,打马散开,朝不同的方向跑去,而很大一部分则是咬着牙留了下来。   他们知道宇文桀之所以下令不准他们散开是想要用他们当挡箭牌,逃命的那些人那些人无妻无子,没有牵累,自然可以毫无顾忌的逃命,而这些人却不一样,有家小在州府户籍上,一旦他们做了逃兵,那么家小都会受到牵累。   宇文桀抽打马鞭的力道更加大了,马鞭上沾染着一抹血渍。   齐军与他们的距离还在一点点拉近,从容不迫在后面抽弓搭箭,几乎每一个瞬间都有几个周军应声落马。到后来羽箭几乎已经贴着宇文桀的肩膀飞过。   正在宇文桀满心绝望的时候,两队人马从天而降。   准确来说是逃跑的时候逃到了一起,一样的狼狈不堪,正是梁景兴还有梁士彦。宇文桀的大营遭到袭击的时候,梁士彦和梁景兴也面临着一样的状况。   三支人马汇合在一起,足足有数千人,倒也不再害怕追兵。   宇文桀回军怒不可遏的想要反击这帮齐军,结果齐军见到形势不利,于是策马逃了。   宇文桀此时刚刚生出一点逃出生天的喜悦,转眼就被愁思给笼罩。   梁士彦朝宇文桀拱拱手,喘着粗气道:“齐军袭击了我部大营,我这里损失惨重……”   梁景兴也是摇头叹道:“完全没有防备,转眼间齐军就悄悄的渡上了河岸,我们连个像样点的抵抗都没有,齐军就铺天盖地杀过来了……”   宇文桀看看身后的兵马,三部加起来一共两万多人,可如今跟着逃出来的不到三千!   “齐军只有数千,如果当时我们可以组织起军队,绝对可以将他们给逼回河里……”   宇文桀轻轻一叹,只觉得一阵眩晕涌上大脑。   “有什么用?到最后还不是败了?唉,还是想想如何向大将军交代吧……”   宇文桀环视左右,最终无奈道:   “既然都已经输了,还不赶紧将军情禀报给大将军,说明原委,说不得还可以获得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其余二人点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于是他们聚集起剩下的残军,一路朝北而去,雨一直下,而鹿卢交的盛大屠戮还没有落下帷幕。   大营中充斥着血腥气还有惨叫、哀嚎的声音。   一个灰扑扑的影子从军帐中滚出,在泥水里挣扎,一名黑甲从大帐中出来,提着长矛漠视着他。   这个人的小腿已经挨了一下,皮肉翻开,正汨汨的往外冒血,齐军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长矛就捅入了他的后心,然后拔出,转身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将军军令上说得明明白白,碰到抵抗的就杀干净,普通兵士的思维当然不愿意把简单的步骤复杂化,去区分什么抵抗不抵抗。   在他们看来,只要是周军,那么杀了便是,反正只有死人才会记功。   俘虏——除非是参将之类的大鱼,否则对他们而言也没有多大意义,这并不能给他们的功劳簿上添上多少笔,还不如一刀一刀来得痛快。   屠杀整整经过了两个多时辰才渐渐平息,北周军士在经历了一阵慌乱之后也自发阻止起了抵抗,但是并没有多大作用。   失去了主将的周军就好像一群无头苍蝇没头没脑的乱转,主动迎敌齐军,那只会让齐军杀戮的速度变得更快而已。   傅伏按刀伫立在小山包上,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下方的几片杀戮场,周军大营中的厮杀声还有吼声已经平息下来。这次乘着雨雪袭击周军大营的行动是由他来执行的。   “将军……”一个鲜卑副将恭敬的上前拱手道:“周军大营已经被清理干净,我们是不是可以通知对面大营那边渡河了?”   傅伏看着他的副将,副将赶紧将头颅低下,“末将不敢干涉将军的决断,只是左相之前有交代,一旦肃清敌营,便让大军渡河,将军……,如果大军再不过河,一旦宇文宪反应过来可就前功尽弃了。”   经过了十几日来的相处,这个鲜卑副将已经知道了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主将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看上去沉默,实际上却性烈如火的人,像一座火山,最好不要招惹,否则说不定下一秒他就会把刀架到你的脖子上。   傅伏在自己管辖的区域内,从来都是说一不二。   也有几个鲜卑将领不服傅伏这个汉人的领导,暗中使绊子,甚至于违抗军令。他们原以为傅伏会吃下这个哑巴亏,毕竟鲜卑人欺负汉人已经是传统了,忽然一个汉人坐在他们的头上,即使这个人据说是今上看重的人,可是傅伏并没有什么出色的战绩,那么他们心里有想法也是难免的,傅伏敢下手吗?他们都很好奇。   可谁想到傅伏竟然连喝问都没有,只是将人叫过去,询问了几句,就在他们以为傅伏已经妥协、心中正鄙夷的时候,傅伏直接命令护卫将人拖到辕门斩首,还将头颅挂在将旗上示众。   此次渡河,傅伏也是第一个冲过河岸,冒着周军的箭雨带队杀进了周军大营,下令动手的时候也往往是雷厉风行,当算则断,从来不拖泥带水。   就这样,傅伏喜怒无常、铁血冷酷的印象就在所有人心里扎下了根,傅伏在最短的时间内树立起了在军中的威信,没有下官敢在他面前放肆。   傅伏立的规矩很多,比如在战场上,下属可以建议上官该如何做,却绝对不能绕过上官干涉命令就是这其中一条。刚才副将险些犯了大忌。   傅伏眼睛扫了变得有些拘谨的副将一眼,淡淡道:“让人传讯,让左相可以开拔了……”副将后背冷汗直冒的退下。   很快斛律光就率领四万大军渡河而过,就在宇文宪扎营的地点旁边安营扎寨。   帅帐中燃起了篝火,映照得斛律光一向严肃的脸也有些喜气洋洋的味道。   见到前来复命的傅伏,斛律光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道:“此战你立下了大功!没有想到你还是沙场上的一员猛将,先前我们都看错你了。”   斛律光虽然没有其他勋臣那么极端,但这并不代表他对于汉军、对于汉军将领没有意见。   当初碍于高纬的脸面,看出高纬想要提拔傅伏,斛律光也不好明着反对,心里对于汉军乃至于汉军将领的能力还是保持怀疑态度。因此一路过来对于傅伏也并不是很热络。   可是此战,傅伏给了斛律光一个大大的惊喜,这个傅伏或许比薛孤延、高长恭要差上一些,但也堪比綦连猛,在沙场中绝对是不可多得的悍将!   看来汉军可堪大用!汉人并非不会打仗,只是被鲜卑人压制太甚,堵死了沙场建功的路子而已,给汉军一样的条件,鲜卑士卒可以办到的事情,汉人一样可以办到!   斛律光抛开了这些芥蒂,对于傅伏也就热络了很多。   就算是薛孤延和綦连猛也得认同傅伏的功绩。   这一战可以说是让斛律光的计划提前了一些时间,对于整个战局的影响有不可忽视的作用!   高长恭带着善意的望了傅伏两眼,请示道:“左相,我们要不要立刻行军,将宇文宪的部署打乱再说……”   斛律光摆摆手,道:“不了,宇文宪这个小娃娃你我还不了解吗?当初他跟尉迟迥打洛阳的时候,那后招可是一套一套的。   鹿卢交离宇文宪扎营的地方不远,他现在肯定已经做好了准备,冒着这么大的雨雪跑去和他作战,我们占不了便宜……不划算!”   高长恭接着说道:“那我军就就地扎营,和宇文宪先耗着?”   斛律光一拍大腿说道:“老夫正是此意,方才命令将粮草辎重全数运来,也就是为了这个,我们要跟宇文宪在这儿先耗着才能开打!   宇文宪这小娃子花肠多,一肚子弯弯绕绕,不看看他还有那些准备就跟他决战,老夫觉得不妥……”   “可是宜阳那边?”   “不用管宜阳了!宇文宪明明可以将宜阳一股脑儿打下来,却现在也没有放出一个闷屁,摆明了巴不得我现在就去救宜阳,想要靠人多压死老夫!老夫才不上这个当!”   綦连猛忍不住开口了,犹豫道:“可是我们明明可以救宜阳却没有去救,反而在这儿跟周军打拉锯战,要是陛下知道了,恐怕会怪罪……”   斛律光盘腿坐着,心里暗笑綦连猛这个傻大个脑子不太灵光,但也不想多做解释,于是道:   “宜阳……是一定要打回来的,宇文宪不就是想要在宜阳上面做文章和老夫过过招吗?   老夫准了!老夫原本想要夺回宜阳,重挫了宇文宪之后就撤军便可以了,可是这些天老夫忽然改了主意……,这次老夫要干一场大的!”   斛律光眼中冒出了刀剑般的清光,比火焰还要摄人,看向众人,缓缓道:   “这次我们要吃就吃一笔大的!宇文宪还有宜阳都不够塞牙缝!……你们觉得雍州怎么样?”   大帐中寂静无声,木炭啪的一声脆响,火星蹦出,所有人都被斛律光的这个想法震惊了。   高长恭道:“左相你这个目标……”   斛律光一抬手打断了高长恭劝阻的话,“老夫心中已有成算!你们不必多问!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就可以了!   宇文宪估计已经急眼,领着大军来这边了,你们都做好做好接战准备!   要是有半点差池,坏了老夫的大计,定斩不饶!” 第八十章宜阳——汾北之战!(一)(修)   宇文桀、梁士彦、梁景兴鹿卢交一败战损万余周军士卒。回到大营的时候宇文宪火冒三丈,一脚将宇文桀踢翻在地,揪住宇文桀的衣襟,眼中含煞,咬牙切齿:   “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不到,你就把大营给丢了?!”   由于太过激动,宇文宪白皙的脸上潮红一片,指节的红疮也因为攥得太过用力而变得煞白一片。   他知道鹿卢交迟早会丢,这也在他的计划之内,可他没有想到鹿卢交居然丢得这么快!   宇文桀这个废物!   他一眼瞥见李穆腰间挂着长剑,便抽出,当即要斩杀宇文桀。   “殿下不可!”李穆匆忙上前拦着宇文宪,让宇文宪将手松开,“殿下,阵前不宜斩将,否则会影响我军士气……”   可宇文宪依旧死死的攥住宇文桀的衣襟,提剑的手气得发抖,锋利的剑锋在宇文桀的脖子上豁开一道浅浅的血口……   薛孤延千人破周营都没有让他感觉这么愤怒过!   “殿下!……”李穆加重了语气,“斩了宇文桀如何向大冢宰交代?”   一个宇文桀当然不要紧,可是宇文护会过问。   宇文宪虽然假意与宇文护亲近,但是宇文护并不十分信任宇文宪,早就想要将宇文宪压上一压,只是一直苦于没有借口。   宇文桀好歹也是宗室中人,要是斩了他,宇文护定然会拿此事做文章。   宇文宪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松开了手,手中的剑擦着宇文桀的脖子插入地面。   宇文宪好不容易压制住心中狂躁的怒意,背着手,居高临下望着他,冷冷道:   “宇文桀身为主将,临阵脱逃,乱我军心,致使三营大败,罚领八十军棍!   梁士彦、梁景兴同罪!领八十军棍,夺去统兵之权,降为参将,以观后效!”   宇文桀险些被杀,早已吓懵了,同梁士彦、梁景兴等人一同被军士拖出大帐。   而后棍棒的破风声还有棍棒落在肉体上的声音传来,宇文桀等人痛苦的闷哼着。   宇文宪顾不上坐下好好平复一下心情了,疲惫的揉揉眉心,下令道:   “命令全军各寨拔营!命拓跋显敬统领前军压向齐军!先稳住阵脚吧……”   他又看向李穆,道:“还要麻烦老将军为我军坐镇后方了……”   李穆恭声应是。李穆从军多年,向来用兵稳健,由他来坐镇中军是最好的安排。   “只是殿下您……”   “我亲自率兵与拓跋显敬汇合,光凭他,不是斛律明月的对手……更何况,对面还有一个薛孤延!……”   宇文宪脸上浮现一抹狠色,“斛律明月这个时候渡河……这个时候……我不信他看不出我要干什么。   只是现在,我有点吃不准他在想什么了……”   他说:“我先去探探齐军的反应,然后再决定接下来该如何做!”   “殿下……”这在李穆看来是个危险的选择,齐军战力强悍,宇文宪身为一军主帅亲临前线,他忧心也是难免。   宇文宪闭上眼,缓慢、却又坚决的一摆手,道:“老将军不必多言,我意已决,这是军令,执行吧……”   李穆顿了一会儿,不再多言,拱手一礼,缓缓退出了军帐。   宇文宪面对着火塘,枯坐着,暖煦的火光将一道斜斜的影子拉长。   在李穆的眼中,这个背影已经如同山峰一般巍峨。   “我大周,终究是后继有人!……”   在这个落着冰雨的黑夜,老将军如此感慨……   四万齐军扎营鹿卢交,第二日就迎来了北周军队的猛攻!   鹿卢交地势险要,有许多山崖,斛律光依仗优越的地势与周军做着纠缠,周军围困齐军大营逾十数日,久攻不下。   鹿卢交的西大营是綦连猛的领军所在之地,这些天綦连猛部遭遇到的攻击是最多的,几乎正对着周军的锋芒。   好在地势险要,綦连猛还可以支撑下去。   傍晚时分,綦连猛又打退了一次周军的进攻,今日有三处寨子被周军给拔掉了,綦连猛亲自带着数百人冲杀,总算是将落入周军手中的关隘给夺回了。   綦连猛肩膀上中了一箭,但是被肩甲给挡住,只是划破了皮肉,并没有伤到肌肉和骨骼,但就算是这样,他也杀的一身是血,长矛都几乎扭曲了。   綦连猛在军阵中冲杀,长矛将面前的一个个周军捅了一个血窟窿,长矛折断之后他直接抽出腰刀,在护卫的掩护下一路砍杀,齐军后来大军压上,总算是将周军杀退。   带着一身血污回到军帐,主帐那边的副将就来传令了:“将军,左相命将军到大帐中议事!”   綦连猛连铠甲也没有卸下就跟着副将前往斛律光的中军大帐。   斛律光扎帐在一个高地,正好可以俯瞰全局。   大帐四周防守十分严密,綦连猛略过军士们的问好,掀开帘子进入了大帐,发现除了左相还有兰陵王,薛孤延和傅伏已经到了。   他们也好不到那里去,全身都是发褐的血渍,身为三大营的主将,他们这些时日面临着不小的压力。   薛孤延连胡子都被染红了,傅伏看着更加恐怖,整个人都如同血罐子里捞出来的,护臂上还挂着一小节沾着血的、粉色的东西……饶是綦连猛司空见惯也不免感到一阵恶心。   可傅伏除了脸色白了一些以外,根本就没有反应,好像一个木头人。   綦连猛舒心的笑了笑,看到他们都这么狼狈他心里隐隐有些窃喜,原来并不是只有他承受着前方的压力……   这些日子被周军按着打的那点心里不平衡也消除了一些。   “几位在前方战况如何?”   薛孤延人老成精,一看綦连猛这笑容就知道这人在想些什么,不由得气道:“总之不会比你更轻松!老夫这些日子砍坏了十六把刀,比当年还要多一把!”   綦连猛看薛孤延生气了,恬不知耻的凑上去讨好的笑道:“老薛你别生气呀,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你看你还当真了……”   边说还边用胳膊肘去拐薛孤延,揽着肩膀,一幅“哥俩啥关系”的笑容。   薛孤延被綦连猛的厚脸皮给打败了,翻了一个白眼道:“懒得跟你计较……”   傅伏也是别过了头,綦连猛这个人不知道该如何说,说他蠢笨,可是他识时务,好几次“弃暗投明”都抱对了大腿,说他脑子灵光,他总喜欢整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来。   能打硬仗、会拍马屁,所以綦连猛这小子升官升爵特别快。   佞臣里面最会打仗,武将里最会拍马匹,两边双赢,无往不利。   就是被赵彦深给坑了一把,不然他现在还好好的当他的山阳王……   “我们东大营这十几天遭遇了周军不下五十次进攻,几乎每天早晚周军必到,这些天我们大营战损惊人,好几个寨点被周军打破过……”   傅伏觉得自己有义务将话题拉回正轨。   薛孤延也是正了正脸色,道:“不独你们,我们北营也是被周军围困了好几次!”   傅伏点点头,道:“我在小山包上都看到了,你们那边周军虽然人少,但是周军用了投石器和强弩,靠着手头上那点人要守住很不容易。”   薛孤延抚着胡子叹道:“是呀,宇文宪亲自压阵,周军攻寨都下死力!”   綦连猛也是叹道:“唉,要不是高长恭把我们手里的兵马都抽调了,我们也不至于守得这么幸苦,才几千人要挡住拓跋显敬几万人的围攻,当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要我说,我们就应该集中所有人马,然后直接杀向拓跋显敬!哼哼,我们这支兵马可是天下雄军!还怕干不过一个拓跋显敬吗?再加把力气,说不定连宇文宪那小子都给逮回来!”   言语中透出深深的不满。   高长恭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将他们手里的军卒大半抽出来,在这里做冷板凳也不派上战场,只抽出了五千预备队充当救火队。要是那剩下两万精锐还在,他们至于打的这么幸苦吗?   可是綦连猛也没有办法,陛下金口玉言,除了左相,其余人等悉听高长恭节制。   高长恭长得和娘们一样,可是下起手来是真狠。别说只抽调了一大半,就是将军队全抽光了,只要左相不反对,綦连猛就不敢说一个不字。   “想这么美……”薛孤延嗤笑一声,斜乜他一眼,道:“这些天你也看到了,宇文宪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要真有这么简单就收拾了他,老夫早就请命了,那里轮的着你?”   傅伏点点头,道:“这些时日宇文宪的布局大家都看到了,环环相扣,根本就不打算给我们喘息的时间,打算拿人压死我们,对敌人狠,对自己人更加狠,宇文宪的确不是浪得虚名……”   綦连猛猛翻白眼耍赖道:“照你们这么说反正我们是斗不过宇文宪了,只有让高长恭来,高长恭不行再让左相上?可是我们都被周军压着打了这么些天了,高长恭他在哪儿呢?”   薛孤延和傅伏都是皱眉,不满的看向他,还没有等他们开口,大帐的帘子就被掀开了,全身甲胄的斛律光和高长恭走了进来,察觉到大帐中的气氛有些异样,斛律光眉头皱了一下,扫视众人。   “末将参见左相,见过监军……”綦连猛也对着高长恭行拱手礼,不过看上去并不是那么情愿。   “这些天我军被周军围攻,宇文宪同时从三个方面发起进攻,诸位压力很大,老夫都看在眼里,辛苦诸位了……”   斛律光嘴上客套着,接着说:“这些天诸位也打烦了,损失很大,周军也是同样的情况,一样都是打烦了……连攻十几天连一座寨子也没有攻下,想必此时周军军心已经有些不稳……   老夫决定,明日一早,我们就去碰一碰周军!”   斛律光轻飘飘的就决定了这么一件大事。   “宇文宪那小子揍了我这么多天,不给他点厉害的瞧瞧,他还以为我是泥巴捏的……”   “高长恭为中军,傅伏、綦连猛为侧翼,薛孤延为前锋,总领两万大军!   老夫亲自在后方压阵!定要狠狠揍宇文宪这个兔崽子,打通通往宜阳的要道!   此战——必须在开头拿下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胜!”   “末将遵令!!”诸将都是大吼,连带着在帐外站着的一圈副将、参将也都是激动大喊。   “好,你们先下去休整吧,小心周军夜袭……”斛律光摆摆手,吩咐高长恭留下,其余诸将出了大帐。   綦连猛左思右想,疑惑地问傅伏:“不对呀……左相不是说不想管宜阳吗?怎么又叫我们打通宜阳的通道,左相这是……又改主意了?”   傅伏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道:“左相叫你打哪儿,你打就是了,那里来的这么多话?”   说完就在副将、参将的簇拥下离开了。   “你!……”綦连猛指着傅伏的背影半天,咬牙切齿了一阵,最后狠狠的甩下了手臂,“我们回营!”   大帐内,斛律光略带歉疚地看着高长恭,道:“还要再委屈你一下……”   高长恭摇头温和的笑道:“没什么,他们都不知道具体计划,怨末将是肯定的,过几日他们会更加怨末将……为了大齐,累些名声算得了什么?”   斛律光欣慰的点点头,道:“我们先要赢,然后要打一场败仗,原本他们就已经心里有了意见,从宜阳撤回后怕是会对你意见更大。你要做好心里准备……”   “末将明白左相的苦心,只有这样才能引来宇文宪。”   “你明白就好……,方才老夫收到了消息,独孤永业已经在安邺做好了布置。   韩孙贵、呼延族、王显也在相继调兵赶往安邺,一切都在计划之内。”   “至于在同州给宇文宪压阵的宇文护,还有汾北玉璧的韦孝宽,老夫已经有了计较……   你不必过于忧心,明天打一场大胜仗,过几日再全须全尾的撤出来……”   高长恭顿了一下,道:“左相,我还是觉得您把目标定在雍州,实在不妥。”   斛律光沉默了一下,道:“我也知道这太冒险,只是我们大齐这么多年都没能挨到雍州的边,现在有了机会,即使希望渺茫,但如果不试一试,老夫不甘心……”   他又笑道:“你放心,老夫并非莽撞之人,如果实在是事不可为,老夫会退而求其次……好了,你先下去吧……”   高长恭退下,帐外山风凌冽,仿佛厉鬼的哀嚎。   斛律光的大帐中,一道人影默默的坐着。   这十几个日日夜夜,高长恭亲眼见证了左相是如何布下了一个欺天大局。   现在他们要做得就是按照左相的思路布局,放长线,耐心等待,忍受暂时的失败……   一旦功成,他们就能将小半个北周都网罗其中,无论成与不成,这一战注定会震惊天下!   天明时分,周军再次来攻打齐军大营。   跟往日齐军大营风声鹤唳的场面不一样,今日的齐军大营静悄悄的。   拓跋显敬疑惑的打马来回走动,眼睛看向齐军大营的方向,胯下的马儿不知为何躁动起来,蹄子不住的在地上磨蹭,就是不上前。   拓跋显敬刚举起马鞭要下令攻打寨门,整个寨子的木墙就从里面被推翻,无数甲胄在身的齐军在背后露出了密林般密集的身影。   他们手里攥着长矛、长刀,静悄悄的看向周军……   拓跋显敬的心脏仿佛在一瞬间一只手给攥住了!   满山盈野,两万余周军此刻都是呼吸为之一滞。   齐军军阵中央,薛孤延抽刀在手,指向面前的周军,大喝道:“——攻!!!”   齐军整齐划一的迈步向前,长矛斜斜前指,如同一片荆棘的汪洋。   齐军居然主动出击了!   拓跋显敬大惊失色,急忙下令骑兵压上,冲垮齐军。   薛孤延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大喝道:“稳步上前,列阵,两翼靠后!后军——稳住阵脚!”   前排的齐军将长矛斜插入地面,将身体弯下,死死的攥住长矛,矛头对着千余呼啸而来的周军。   拓跋显敬蓦然瞪大了眼睛,想下令撤退已经来不及了,周军借着马速向炮弹一样撞入了齐军阵形,长矛斜刺,笔直的从马腹贯入了周军的胸腔!断矛与血雨齐飞!   远处,伫立山头的宇文宪脸色铁青看向前方。   “殿下……”   副将担忧的看向他,只听宇文宪下令道:   “传令崇德、安义的守军,让他们做好守城的准备,其次,告诉李穆,让他立刻调集八万兵马驰援……”   “可是殿下……”副将刚想劝阻,一道马鞭就狠狠的抽在了他的脸上,力道极大,抽打的那副将脸上顿时皮肉翻开,鲜血淋漓。   宇文宪捏着马鞭的手臂上青筋贲起,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快去!!” 第八十一章宜阳——汾北之战!(二)   鹿卢交两军交战,北周便两次大败,齐军乘着大胜之威一路扫荡周军,追亡逐北,一路朝宜阳各要道猛攻而去。   不过宇文宪到底是宇文宪,马上做出了反应,命李穆调兵八万,调集兵马八万,沿途修筑城寨和齐军周旋。   高长恭派出零散的部队不断袭扰刺探周军大营,另一面,派遣出力攻打驻扎在宜阳各要道上的周军大寨,还有安义等城池。   北齐这边穷追猛打,北周这边严防死守,两边打得不可开交。   高长恭下得是死命令,北齐纠结精锐一路拔掉了周军一半的军寨,宇文宪不惜拿人命来填补,不久这些城寨又都被周军夺了回去。   双方一时陷入了胶着状态,齐军、周军都打得很是吃力。   第三日,高长恭亲自上阵督战,齐军一鼓作气又拔掉了八座军寨,击溃了十数次前来袭扰的周军,初步稳定胜局。   宇文宪终于被惹急了,估算了齐军储备之后,下令坚壁清野,同时写信给远在玉璧的韦孝宽,要求韦孝宽在汾北断了齐军的粮道。   在周军的强力驱逐下,百姓不管愿不愿意,都只能带上少许的干粮离开聚居的地方。   此时就快要开春,正是该农耕的时候,此时驱逐百姓离开自己的家园,对于百姓们来说无疑是一场大灾难。   背着年幼的孩子、带着孱弱的妻子,扶着父母双亲,就这么离开自己的家园,小小的每个人身上都鼓鼓囊囊的,把能带上的都带上了,面有哀色,看着官军蛮横的推倒家里的土墙,一把火烧干净,百姓们纷纷失声痛哭。   而周军的校尉还在大声催促、斥责:“……毁掉!统统毁掉,把每一片砖瓦钱粮都烧干净,不要给齐军留下一丁点儿东西!不要留下一个可以庇护齐军的地方!”   百姓一时间对于周军,尤其是周军统帅宇文宪咒骂不已,而宇文宪听说也只是充耳不闻。   虽然这些百姓都是大周的子民,这样做会让民心丧失,但是在宇文宪看来,损毁了的百姓的利益可以后来补偿,眼下,没有比打败齐军更加重要的事情!   他和斛律光、高长恭的对决已经进入了白热化,每天的战损和消耗都很惊人,这个时候他连一点点的仁慈和错误都不能有!   在战争之中谈人性,实在是一种很天真也很奢侈的事情。   而且,就算他没有将百姓驱逐,等到齐军军中缺少粮草的时候,还是会去百姓家中“取”的……   他这样做……没有错!   现在只能祈祷韦孝宽的动作够快够狠,将齐军粮道给截断,否则不等高长恭衰落下来,周军的战局就要绷不住了!   只要没有了粮食,齐军的战力一定会慢慢丧失,变得毫无斗志。   只要宇文宪再死死的拖住斛律光,到时候再亮出底牌,胜局便可定下!   宇文宪看着前方雪片一般飞来的告急战报,咬了咬牙,提笔回复了四个杀气淋漓的大字,“死战不退!”   高长恭与几名副将望着远处的乡野间升起的黑烟,微微一叹,感佩道:   “宇文宪真是人杰,当断则断,这样一来,我军的粮草就无法从百姓那里补充了……真狠!”   几个副将忧心忡忡,“将军,那我们?……”   “命令傅伏、薛孤延、綦连猛等部,接着攻击!”   “可是将军,碰上这种情况,我军不应该暂且缓下攻势,等待后方供给粮草吗?”   高长恭那一对清亮幽深的眼睛扫视过来,面无表情道:“去下令!”   副将沉默了一瞬,最终还是听从了命令,“遵命!”   宇文宪与高长恭的拉锯战到了十几天之后,事实上已经演变成了消耗战。   虽然被齐军拔掉了不少军寨,齐军的战斗力也十分彪悍,但齐军事实上并没有从周军那里占到多少便宜。   周军且战且退,渐渐带入了战争节奏,和齐军周旋,进退之间颇有章法,到后来两军又陷入了胶着状态。   綦连猛最后忍不住和高长恭反映了这一情况,高长恭只是让綦连猛小心备战,之后便没有了下文,綦连猛怒气冲冲而去。   齐军渐渐显露出不足的一面,而周军将领们见到形势差不多已经稳定下来,纷纷建议宇文宪大军压上,迫退高长恭,而宇文宪也只是沉吟不语,没有赞同,却也没有否认。   他明白现在或许还不到时候。终于又过了几天,斛律光似乎终于忍不住,悍然出手了!   宇文宪双眼绽放出亮光,他一直等待着的时机终于成熟了!   齐军大营,斛律光经过十数日的观察之后,似乎终于按捺不下心中的躁动,悍然将剩下的兵马尽数投入战争,对着定陇、宜阳一线的周军大寨发起了气势磅礴的进攻!   无数的攻城车、撞锤从地平线上整整齐齐的亮出身影的时候,守城的周军将领几乎是绝望的大喊,   “——全军戒备……准备作战!!”   四万身披黑甲的齐军塞满了安义城上周军的视野!   在齐军军阵之中,三十多头牛吃力的拖拽着高大的攻城楼车缓缓压上,城楼上下的周军拼命的举起弓箭朝着那些楼车攒射,楼车已经变成了刺猬一般,但仍然没有停下脚步。   周军看着这些比他们的城楼还要高大几分的楼车缓缓压上,心脏仿佛一下掉进了冰窟里,讷讷的说不出话,连扣拉弓弦的姿势都僵住了,眼睁睁看着攻城楼车的影子将他们笼罩……   楼车上的木匣门板一下被推开,密密麻麻的齐军端着长弓瞄准了了城楼上站着的周军。   周军将领张大嘴巴愣神了一瞬间,忽然尖声大喊道:“——蹲下!蹲下!!”   齐军张弓、扣弦,密集的箭雨便遮蔽了阳光,蝗虫群一般铺天盖地落下!   无数的箭簇插入周军的身体之内,惨叫和箭簇刺入肉体和骨骼的声音令人心底发寒,几轮攒射下来,安义城楼上已经没有几个周军可以站起来。   高长恭面无表情的看着楼车靠倒在城楼上,看着云梯架在城垣上,看着楼车上的齐军纷纷登上了城楼,看着周军拼命涌上城楼,看着更多的齐军一拥而上与周军血战之后将城楼成功打开,这才下令道:“把这座城拆了!”   一日之内,两座周军好不容易建造起来、用于围困宜阳的城池被高长恭拆成白地。   宇文宪听说齐军将安义给拆了之后,并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魂不守舍,反而是欣喜若狂。   “哈哈哈哈哈!苍天助我!”宇文宪哈哈大笑,在诸将疑惑的目光之中,宇文宪道:   “看来齐军的粮草已经尽了,所以斛律明月才会不惜一切代价的要解救宜阳……可惜呀……,已经晚了!”   宇文宪当即下令:“传我命令!让其余驻地的兵马稳守,后军剩余七万士卒可以调动了,全军压上!不要让齐军给跑了!我要活活困死斛律明月!”   “——遵令!!”周军的动作很快,几乎就是齐军快要将宜阳附近的据点全部拔除的时候,后方傅伏所部就传来军情,周军再次大举进攻齐军营寨。   高长恭命令三大营主将收缩兵力,但周军的压力还是越来越大。   于是齐军再一次陷入了胶着的状态。退回到了从前周军驻扎的营地之中,不过短短一个月不到,发生在周军上的压力也降临到了齐军的头上,让人不由得感概战局真是瞬息万变。   鏖战,开始了!   终于高长恭下令全军聚集,准备撤下,所有正在和周军纠缠的齐军全都要在鹿卢交汇集。   几乎一夜之间,齐军就将所有营寨给拆除了,朝不同方向有序的撤往鹿卢交。   綦连猛听到军令之后,愤怒的一脚将营帐给踹翻了,怒骂道:   “高长恭这个小子,就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原本应该顺风顺水的一场仗,在他指挥之下,硬生生被打成了这个样子!左相英明一世,怎么就偏偏选了这小子抗大梁!?”   副将也是叹气,劝阻道:“将军事已至此,就听从主帐那边的安排吧,至于高长恭,这次吃了败仗,他难辞其咎!   等我们撤出,可以好好的在左相面前弹劾他!……现在,我们还是应当以撤军为上。”   綦连猛依旧是郁气冲天,愤愤的点头,道:“等我冲出去再找他算账!现在命全军,拆掉大营,准备后撤!”   周军察觉到齐军的异动,也同样派出了大量的兵马围追堵截。   定陇、宜阳一代打的如同一锅粥,一团乱麻。   天明时分,綦连猛的部队与周军不期而遇,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形下,綦连猛的马军就对周军率先发起了冲锋!   至于两军先下战帖,互相致辞,再一顿砍杀的玩法在春秋时期就已经绝迹了,要打就打,谁爱跟你多商量?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主将想要开战,那么就可以开战!   三千余骑兵从远处拉开架势,蹄声如雷,结成一个巨大三角的锥子形状,而这个巨大的三角则由上百小锥子组成,十余个骑兵为一组,数千骑兵为一军,朝周军猛冲而去!   前方两翼的骑兵缓缓散开,从马腹下垂下了一条条树枝,树枝拖在地上,扬起漫天灰尘,一头撞进了周军的整形之中!   周军被滚滚的烟尘迷住了眼睛,齐军的骑兵又冲入了阵形,后方的兵马根本就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被前方的人一推,竟压得周军整个阵形硬生生后退了数百米!   阵形隐隐出现松散的迹象……就是现在!   綦连猛向后一招手,马军便从中间笔直劈开,分成两股,朝周军的两边撞去!   “齐军来了!”   “稳住阵形!咳咳……,快稳住阵形!!”   周军来不及反应了,綦连猛的骑兵经过五里地的加速,已经达到了最大的马速,攀上两侧山坡,再朝周军两边轰然压下,势不可挡!   天幕下,齐军就如同两把锋利的弯刀,狠狠地刺进了周军的血肉之中,将周军从中间拦腰斩断!   齐军冲进周军之中肆意砍杀,校尉还有队正在十余名骑兵的簇拥下不断的下着指令,避开了几支斜刺过来的长枪,回头看了一圈,这个小阵形还保持完好,扯着嗓子大吼:   “所有人,跟着大队!把周军给老子分开!老子要一颗颗砍下他们的脑袋!”   齐军的马队随着大部人马,却又灵活独立的分割开,像一把把小刀子将周军这个巨人的血肉切开撕碎,然后一口吞进肚子里。   綦连猛借着马速,长矛洞穿两名周军士卒,奋力抛开将边上围上来的周军给砸倒在地,马蹄狠狠的蹬在周军的腹部,瞬间肠穿肚烂。   綦连猛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大声喝道:“儿郎们,随我杀!!”   此时剩余的齐军步卒也冲入了乱军之中,砍杀声一片。   周军处于劣势,组织起的几次反抗都被齐军瓦解了,一时间气势全无。   很快,又不知从那里冒出的一支齐军大军冲来,内外联合,将这支周军兵马给吞了个干干净净!   綦连猛砍下最后一刀,马背上周军参将的尸体软软的从上面倒下。   綦连猛看向眼前的援军,一个带着狰狞鬼面的骑士上前。   綦连猛顿时眼睛通红一片,连方才遇上周军他都未曾有过这么大的反应,仿佛眼前的是他的杀父仇人一般,“高长恭!此次战败你难辞其咎!我定要狠狠的向陛下弹劾你,将你治罪问斩!”   高长恭依旧端坐于马上,毫无反应。   綦连猛气结,当时便又提起那早已被砍成了锯子的长刀,要将高长恭从马背上揪下来。   高长恭的副将、护卫纷纷抽刀上前,綦连猛的军士也纷纷拔刀相向,双方相互怒视着,只要有一个人先动手,转眼又是一场大战!   “放肆!住手!”高长恭喝止了两边军士,摘下了鬼面,露出一张俊美无比的脸,对着綦连猛说道:   “等大军全数撤往鹿卢交,你大可在左相面前弹劾我,我无话可说,只是现在,我们要做的是立刻撤离!”   綦连猛依旧死死的盯住他,将长刀收入鞘中,道:“哼,我看你这次如何推脱责任!” 第八十二章宜阳——汾北之战!(三)   凛冽的夜风吹过山崖,斛律光依旧是一幅铠甲在身,眺望着远方。   山崖下,默默行军的齐军宛如一条钢铁的河流。   高长恭恭敬的后方行礼,“左相……”   斛律光转过身来,看向高长恭,“唔,你来了……”   高长恭身披黑色的甲胄,腰间的系带上挂着一张狰狞的鬼面,随着高长恭的步伐,晃悠悠的。   暗弱的火光照亮了他略有些苍白的侧脸,高长恭的嘴唇紧紧的抿着。   斛律光看向他,道:“这些日子实在是幸苦你了,和宇文宪周旋很不容易吧?   刚好这些日子你先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让老夫来就可以了。”   高长恭这些日子不断的发布命令,指挥着大军的动作,耗费了不少心力。   这次战败,綦连猛在斛律光面前狠狠的参劾了高长恭,高长恭被剥去监军、大将军二职。   不过高长恭倒对于这些并不在意,他知道自己还有出头的机会,于是淡然道:   “谈不上辛不辛苦,不过宇文宪的确是不好对付,撤出围困的时候,我军的伤亡不小。”   斛律光若有所思的抚了抚下颌的胡子,喟然一叹道:“宇文宪确实是一代人杰,不料宇文泰居然还有如此出色的儿子……,   这些日子他在前线那些动作我都看在眼里,进退有度,时机也把握的很准,可造之才。”   斛律光想了想,笑道:“就是经验差了一点……”   高长恭也是笑,宇文宪确实不错,但是在斛律光这样经验丰富的名将面前,到底还是差了一些,斛律光已经让他顺利入套。   “其实在老夫看来,你比宇文宪还要优秀一些,谋略、武功都是顶尖的,就是有时候太过谨慎了一些……   虽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可是这打仗,不能太瞻前顾后,要有魄力,这方面你就不如宇文宪了……   你看看宇文宪,当断则断,必要之时一大半的力量都可以当做赌注给压上去!   打仗,谨慎还有谋略当然很重要,可到最后,说到底还是刀子说了算。   有时候谁更加狠,谁就掌握了先机,谁就决定了胜局!”   高长恭点头应是,大大的满足了斛律光教育后生的虚荣心。   于是斛律光看这小子愈发顺眼,拉着高长恭给高长恭传授了许多行军打仗的窍门,这些都是斛律光从军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   律光见高长恭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沉思,时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心情也很是舒畅。   高长恭在这方面很有天赋,磨练也足够,只需要稍稍一点拨,就可以想通很多问题。   斛律光看了暗暗点头。斛律光虽然没有著书立说,但是斛律光对于战局的判断和把控都是超乎常人的,堪称兵法大家。   他也常常和弟弟还有儿子们灌输,可是到最后只有斛律羡还有小四儿听进去了,搞得斛律光时常郁闷不已,斛律羡因为他的原因注定不可能受到大用,而小四儿还年少,过几年才能上战场历练,慢慢熬资历的话还不知道要几年呢。   于是他干脆就把肚子里的那点货教给高长恭,谁让他看高长恭顺眼不是?   二人远远的缀出队列之外,一对护卫跟在几十步之外守护。   斛律光讲解了从前的一些战役,从宏观到细节,一步步抽丝剥茧摊开给高长恭看。   之后又谈起他年轻时候军旅生涯中的趣事,谈到兴致起来的时候手臂用力的挥舞,有时候也咬牙切齿。   到最后干脆骂骂咧咧的骂开了,“他娘的,当初那宇文泰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结果那守着关卡的废物也不知道是不是眼睛瞎了,居然就这么眼睁睁的放宇文泰大摇大摆的过去了!   我们当初听说宇文泰已经回到对面去,个个都悔青了肠子!   当即窦大将军就一口气将所有守在那里的官兵全给军法处置了!”   斛律光面皮涨红,下颌的络腮胡子几乎都要像刺猬一般张开。   那时候的陈年往事他现在想起来还是气愤不已。   差一点,就差一点!只要他们抓住宇文泰,北周就输了,大齐早就一统北方了!   如果当初那几十个玩忽职守的废物再次站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拔出剑砍死他们!   高长恭也是无奈,这个巧合也的确是无法忘怀的一件事,当初宇文泰乱军之中误入东魏军领地,东魏将帅听说之后,派出许多兵马在领地搜查,本来宇文泰完蛋了,可凡事就是这样戏剧性,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宇文泰乔装打扮,居然轻轻松松的骗过了东魏的守军,等他们反应过来人家宇文泰早就跑远了。   一些老将现在谈起这件事还是痛惜不已。   高长恭也是慨叹了一阵之后,道:“宇文泰是个有大气运的人……”   斛律光的表情滞了一瞬,也是叹道:“是呀,数十次于危机关头扭转战局,把西魏从生死关上拉回来,也不得不说,他确实有些本事……”   “要不是横空杀出这么一个宇文泰,我大齐早已横扫天下了,那里会有今日这般时局,这时运真是玄之又玄,叫人费解呀……”   斛律光张开双臂道:“长恭你还记得高皇帝吗?那真是盖世英雄!   多少豪杰败在了高皇帝的手下!连尔朱兆都在高皇帝的铁蹄之下灰飞烟灭了!   本可以横扫天下,可惜时运不济,止步在了玉璧!   几次被宇文泰重挫!从此不得寸进!   老夫恨呀!”   他两眼发红,道:   “从年少从军之时,老父就曾告诉我,身为臣子,当一心完成当初先辈们未能完成的夙愿!   匡扶社稷,助陛下平定这锦绣江山!   如今我有四万天下至锐在手,又有独孤永业、呼延族、王显等人协助,整整有十数万之众!   又是一番幸苦筹谋……足够吞掉宇文宪了!   可是,如果仅仅是这样……,老夫不甘心!”   斛律光望着西边的方向,默然无语,他的目光仿佛越过了宜阳,越过了同州、和州,落在了雍州之上。   那里是大齐二十多年来一直想要触摸到的地方。   斛律光眼神蓦然变得冷冽起来,扭过头,策马狂奔在无尽原野上,对着所有齐军将士高声大喊:   “——所有人——加紧行军!天亮之前我们要到达安邺!”   …………   在这个夜晚,不仅仅是齐军在加紧行军,周军也在紧急行军。   一个在撤,一个在追。   曾被齐军用于扎营的山道上,马车在崎岖的十字路上颠簸着,咔哧作响。   马车里烛火还亮着,宇文宪手里拿着一本兵书在看,颠簸的马车也没有让他的手晃动哪怕一下。   兵书已经翻的很陈旧了,页面暗黄,边上还起了毛,显然是经常翻动的缘由。   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许多注解,全部用得是工整的隶书,一如宇文宪平时的作风一般,一丝不苟。   宇文宪垂眸,借着灯光看书,即使这本书他已经看过很多遍,连每一个注解都可以倒背如流,可是他还是认认真真的看着。   又翻过一面,马车外传来侍卫的通传声,“殿下,李穆老将军到了……”   宇文宪放下书本,轻声道:“让老将军进来吧……”   于是马车的帘子被挑开,一个老将站在马车外对着车上的宇文宪恭敬行礼,道:“殿下……”   宇文宪揉揉眉心,和煦的笑道:“老将军怎么来了?上车再说话……”   李穆没有推辞,直接上了马车,在侧边的矮墩上坐下。   宇文宪和煦的笑道:“老将军此来可是有什么事要与我商量?”   “殿下……”李穆犹豫了一阵,终于开口了,道:   “殿下,末将还是觉得其中恐怕有蹊跷,不可不慎,我军是不是应该先整顿,静观齐军动向再做决定……”   宇文宪揉着眉心,微微一笑,道:   “老将军过于谨慎了,斛律明月、高长恭本来可以再一鼓作气与我们作战。   凭齐军的战力,完全不用怕我们,更无需撤退。   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显现出颓势,但就是在他们的攻势最猛的时候,他们撤军了……   那是不是正是说明,齐军其实已经粮草快断绝,快要支撑不住了吗?   此时我军便不该再瞻前顾后,当一鼓作气,挫败齐军,否则不是错失良机吗?”   李穆默然,他左思右想,道理的确是那个道理,一点毛病也没有。可是他心下还是隐隐的觉得有些不安,不知从何而来,似乎,这次他们赢的有些太顺了?   于是又道:“可是殿下,用兵打仗,当小心稳妥才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老将军说的是,这一次,我断断不会疏忽大意,狮子搏兔尚且用尽全力,更何况是要对上的是斛律光和高长恭,这些道理,我都是明白的……”   宇文宪点点头,貌似很谦逊的样子,可是李穆知道他并没有多放在心里去。   他知道宇文宪之所以还能好好的坐下来听他说话只是因为宇文宪如今的心情十分好。   斛律光选择了逃跑,四万齐军精锐从宜阳定陇一线撤退,这些全都在宇文宪的掌控之内。   在宇文宪看来,这都是自己算无遗策才最终导致的结果。   宇文宪以为已经掌控了局势,很快就快要彻底打败斛律光,所以这些话,宇文宪听不进去了……   宇文宪天之骄子,向来心高气傲,这次齐军攻势如此猛烈,但最终被他全数化解,并最终反败为胜。   如果这个时候告诉他,他做得一切可能都是错的,取得的胜利也可能仅仅只是斛律光抛出的一个诱饵,只是在引诱周军主力上钩而已,宇文宪能够接受吗?   李穆想了想,最终只能说道:“殿下万事小心便是,末将先告退了……”   “嗯……”宇文宪看着他,点头道:“夜深了,老将军就先行下去休息吧……”   “末将告退……”宇文宪点点头,便继续低头翻动着书页。   一会儿方才放下,揭开马车的车帘看向外面,周军举着火把穿行在原野之间,一眼望不到尽头……   宇文宪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将帘子缓缓放下了。   仔细想想,其实李穆所言也不无道理。   按照平时,宇文宪肯定会小心谨慎,宁愿放弃这一次大好机会也不会冒这样的险。   可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   他喟然一叹。   【这次确实是不一样呀!】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为了四哥,也为了宇文家,他不能放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些年大冢宰宇文护的权柄越来越大了,废立了两位君王,提剑穿履上朝,面君可不见礼,位同半君,如今四哥宇文邕的皇位也是岌岌可危。   若非四哥一直在宇文护面前小心翼翼,让宇文护放下了些许防备,也许四哥早就被被宇文护毒杀。   这些年四哥是如何小心翼翼的他都看在眼里,身为君王却对宇文护一介臣子优容有加,侍奉宇文护的母亲如同侍奉自己的母亲一般,而且从来不过多插手朝政,就是怕引起宇文护的不满。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四哥也渐渐到了该亲政的时候,朝野中也慢慢有了还政于四哥的呼声,宇文护难道心里难道就一点都不忌惮吗?   恐怕宇文护对四哥动手取而代之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四哥也早有想要铲除宇文护,为两位皇兄报仇雪恨。   只是宇文护大权在握,军政大权尽握其手,宇文邕想要铲除他十分困难。   【还是因为没有军权呀……】宇文宪攥起了拳,指节捏的发白。   宇文邕这次不顾宇文护的阻挠,下诏他领军,就是希望他可以干出一番大功绩。   如此宇文邕才可以名正言顺的从宇文护那里索要一部分兵权。   只要有了一些兵权,哪怕只有数万人真正属于宇文邕,那么他们几兄弟就敢和宇文护争上一争!   宇文泰一脉……真的是已经危在旦夕,拖不起了!   宇文宪深吸了一口气,开口了,“来人……”   “殿下有何命令?”   “命大军加紧行军,最迟后日,大军要抵达安邺!” 第八十三章宜阳——汾北之战!(四)   玉璧,兵家必争,北齐欲取北周的必经之路,天然的战争堡垒。   玉璧的一处府邸内,一个方脸的男人跪坐在榻上,闭目养神。   他的面庞略圆,显得有些富态,两鬓也有了星星白发。   如果不是因为唇上那刻板而威严的胡须,只怕会被人当成一介富家翁。   闭目的时候,自有一股威严的气度,令人不由自主的心生恭敬。   这个男人正是玉璧守将、北周柱国上将军韦孝宽。   下了几日冰雨,屋檐上的缝隙中还留着一溜冰碴子,几只早来的春燕缩在檐下的窝里瑟瑟发抖。而韦孝宽却命令下属将门户大开,似是完全感觉不到寒冷。   适量的寒冷刺激可以让人随时随地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   “将军……”一个穿着劲装的军士恭敬的拱手,静静地站在檐下,手中捏着一封信函。   信函的封面上用火漆烫了几个印记,这说明这封信函十分重要,十万火急。、   而韦孝宽却并没有叫他进来,也似乎对于这封信函里面的内容毫无兴趣,只是闭目养神。   良久,方才道:“是那里发来的信函,齐国公……还是大冢宰?”   声音舒缓却威严,军士的额头上微微见汗,道:“启禀将军,这封信函是从同州发出来的,想来,该是大冢宰最新发布的军令……”   韦孝宽陡然睁开了双眼,看向他,“拿上来我看看。”   军士恭恭敬敬的递给他,韦孝宽接过,拆开来看,说拆开也许并不贴切,因为韦孝宽是直接将信封从中间撕开的。丝毫不怕损坏大冢宰的军令。当然,他也许并不是很在意。   韦孝宽看了看,露出一个似乎是“果然如此”的表情,用一种很微妙的语气道:“大冢宰决定出兵了,命同州、和州、勋州等五洲刺史出兵,准备等齐国公打败斛律明月之后夺取洛阳……”   军士看了看他,恭敬的问道:“那大冢宰可有明言我军做何行动?”   韦孝宽看完之后就直接扔在了桌子上,但是军士并不敢去捡起来看。   “唔……,有,”韦孝宽斜乜着被他像废纸一样扔在桌上的军令,语气有些讥诮:   “大冢宰让我军整顿,随时准备出兵北上进攻晋阳,牵制住段韶……”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马上执行?”   “不,我们不必理睬,继续坚守此城,除了出去截击齐军粮道的兵马,其余兵马一律撤回!”   “这……”军士目瞪口呆,道:“大……大将军,这并不符合大冢宰的军令吧?”   韦孝宽微微一笑,没有否认他“违抗军令”的事实,“大冢宰想要乘胜追击,趁斛律明月战败夺取洛阳,东伐齐国,这一点错也没有,要换成我我也会这么干。不过这要建立在斛律明月被齐国公一口吞下的前提下才能成立,否则就只能是妄想。你们真的以为此战齐国公能赢?”   “这……这,齐国公殿下前些日子不是刚刚打的斛律明月四万精锐大败吗?如何赢不了?”   军士有些疑惑不解,韦孝宽笑道:   “斛律明月没有这么简单,我和他做了十几年的对手,深知他的可怕……   从前他只领兵万余就数次打败我军,更何况他这次领的是齐主调拨的四万精锐。   我看了前方斥候来报,这支兵马的确是非同凡响,四万人同时和十余万人攻城野战,居然占了上风,将齐国公逼得举步维艰……”   “可是斛律明月不也是被齐国公逼到了安邺方向吗?”   韦孝宽笑得有些古怪,似笑非笑的:   “你确定是齐国公把斛律明月逼到了安邺,而不是斛律明月将齐国公引诱到了安邺?”   军士的脑袋里如同惊雷炸响,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一切都是一场计划好的!   “大将军为何这么说?”   军士的背后冷汗直冒,直觉上觉得韦孝宽是对的,却并没有立刻便被韦孝宽给镇住,反而开始反问韦孝宽。   韦孝宽看了他一眼,道:“道理很见简单,斛律明月把你们全给骗了……”   “首先,斛律明月目标不简单。如果他真的想夺取宜阳的话,他根本不用跟齐国公做纠缠,先跟齐国公两军对垒,然后再寻找合适的战机,这样他也不会被我军截断粮草的供应,陷入险境……,可是他没有。   看看他是怎么做的呢?他冒着冰雨渡过洛水,奇袭了鹿卢交,然后又接着打败了拓跋显敬,又急不可耐的命令高长恭死命攻打宜阳诸要塞,胶着了一个月之后却在最后一步的时候撤走了,你心里就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那军士皱眉道:“可斛律光的风格向来都是如此呀,一鼓作气打败对手,正符合他平时的一贯作风,况且,他是因为粮草缺乏……再加上齐国公方面给他的压力太大,这才撤退的,这并无不妥……”   “没有不妥?”韦孝宽的面色陡然变得严厉起来,“没有不妥恰恰就是最大的不妥!”   “你们……,统统都不了解斛律明月!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你们跟斛律明月作战这么多年,却一点也不了解你的对手!   斛律明月不是一个只有匹夫之勇的莽夫,从前他之所以讲究一击必杀,甚至亲自上阵,是因为他别无选择!北齐朝廷给他的支持远远不足以支撑他进一步扩大战果,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如今斛律明月手握四万铁甲,堪称北齐至锐,又身居枢密院枢密使,有权节制各方兵马,他所可以动用的力量空前强大!   那么,这样看来,他这么急于冒进,最后被齐国公逼退,不就显得有些诡异了吗?   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他的目标真的是宜阳,那么他可以和宇文宪隔岸对峙,然后慢慢攻坚扭转战局,这样就不会将战线拉的过长,也不会被我们截断粮草,可是他没有!   而且斛律明月真的是粮草不济吗?不见得吧,我观察过齐军押送粮草的车辙印,可以断定斛律明月储备的军粮足足够三个月消耗的!而现在,不过才一个月而已,齐军又怎么会缺粮呢?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原原本本就是一个圈套!斛律明月想将宇文宪引过去,然后一口吃干净!”   “既然如此,那为何大将军却不跟大冢宰言明?”   韦孝宽几乎被他气笑:“跟大冢宰言明有用吗?去年,我就跑到长安去劝他不要攻打宜阳,因为即使拿下了宜阳我们也绝占不了多少便宜!损失的恐怕会比得到的还要多,可是大冢宰听我的吗?   一旦斛律明月打败了宇文宪,那么无论他的目的为何,为了消除隐患,他都是一定会围困玉璧的。   唯今之计,我们只能等,等宇文宪战败……到时候,想必大冢宰也能理解我为何不遵军令……”   军士默然,大冢宰宇文护大权独揽,这些年行事越发急躁,渐渐听不进劝了。   他看向军士,语重心长道:“处道呀,你有这个天资,心性也是上佳,可是还是太缺少历练了……你的父亲把你送到我这里来,就是想让你历练一番,可是这两年我也一直找不到锤炼你的机会……”   韦孝宽沉吟了一会儿,抬头道:“去准备准备吧,过几日这玉璧也要不太平了,这刚好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让你看看,真正的战争是不是像纸面上写的那样简单!”   等那年轻军士走远,韦孝宽才又闭上了双眼,看上去有几分疲惫。他和斛律光交手十几年,十几年的生死大敌,简直就可以引申为知己了。他将这战局抽丝剥茧,耗费了许多心力,总算是将斛律光的算盘给看透了,不过也只是看透了一半,尚不完整,他还需要好好想想……   【斛律明月的目标不在宜阳,也不是宇文宪,他的目标在那里呢?和州?勋州?玉璧?抑或是宇文护囤积了重兵的同州?……呵,总不可能想要插上翅膀去打雍州吧?】   韦孝宽摇头失笑,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可是笑着笑着,他的表情慢慢凝固了。   【难道说,斛律明月想要打穿同州,直逼雍州?那宇文护调集各州兵马,岂不是正中他的下怀?!】 第八十四章宜阳——汾北之战!(五)   韦孝宽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但他什么也改变不了了。   宇文宪还有他所统领的十五万周军已经抵达安邺,一场大决战即将拉开帷幕。   天是苍青的颜色,笼罩在这片天空上的乌云没有退去,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风雨在云层之后酝酿。   沉闷苍劲的鼓声在大地上回荡,大地都仿佛在这灭世的鼓点声中在颤抖。   安邺的郊外,黑压压的军阵比天上的乌云还要浓烈,十五万周军列阵在原野上,如同洪荒的巨兽。   斛律光打马在两军阵前,望着这一大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周军,欣喜若狂!   来了,真正的对决终于到来了!   要想挑战宇文护,那么就必须打败宇文宪,绕开韦孝宽!如此,齐军才有可能直取雍州!   但是这太困难,眼前的宇文宪有着数倍于齐军的兵力,如果宇文宪一直守在自己划定的战区内,跟斛律光打持久战、拉锯战、消耗战,那么,斛律光短时间内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于是他自导自演了一场大撤退,为的就是将战场转移,把宇文宪引出来,看到周军如此大的阵势,宇文宪的帅旗高高伫立在军阵的最中央,他知道他成功了!   他看向自己的后方,齐军占领着一处较高的地势,黑甲红绦的甲士漫山盈野,他们沉默的望向周军,静静的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浑身笼罩在厚重的铁甲之中,仿佛镇妖的铁塔。   这是一场残酷的战役,主角已经披甲上阵,每一个鼓点都像是巨人的心跳声。   所有人都在这鼓声中慢慢积蓄力量、仇恨、还有勇气。   斛律光听了这么多年的战鼓声,从未厌倦过。   在这隆隆的鼓声中,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复苏,灵魂都仿佛在这鼓点中受到了洗涤。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感觉自己胸腔之中的血还是热的。   斛律光从齐军阵前打马而过,目光扫视着每一张面孔。   这里面,有鲜卑人,有汉人,有高车人,也有契丹人……   面对着着周军大阵,他们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紧张之意。   那么的沉默,仿佛一团深渊之下的火,斛律光知道,越沉默,爆发的时候就越热烈。   斛律光见过这种眼神,这种眼神只属于百战的雄师,这支兵马是他敢于冒险、挑战雍州的资本。   即使是高长恭那刚刚编入战争序列的北大营军士,经过一个月的鏖战,也都见过了血,褪去了稚嫩和青涩,看到左相的目光扫来,他们高高的挺起胸膛。   斛律光打马走了一圈,深吸了一口凉气,张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   也什么都不用说,他相信他们能懂……   斛律光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在阴暗的天色下,长刀的刀芒闪烁着寒光。   窄长的刀面上映出了半张坚硬的面孔,眼神如同鹰隼。   “——綦连猛……,骑兵冲阵!!”斛律光选中了綦连猛。   綦连猛虽然不如薛孤延的名头响亮,但也是一位勇猛无匹的悍将,跟随尔朱兆、高欢的时候,破阵杀敌是家常便饭。   “遵令!!”   綦连猛端起长矛,策马前驱,他浑身上下连同马匹都被铁甲包裹着,头盔左侧的链甲扣在右面,遮住面部,只露出了一双闪着寒光的眼睛。   那嘻嘻哈哈、痞气十足的綦连猛消失了,此时的綦连猛像一把锋利的宝刀,万夫莫当!   綦连猛看都没有看后背一眼,提矛上阵,“——重骑——随,某,冲,阵!!”   背后的三千重骑闻声出列,都是一样的浑身铁甲,整张脸都被链甲遮住,露出眼睛。   策马前驱,殷红的羽在头盔上摆动,如同跳跃的火焰。   举起的长矛朝天斜刺着,如同布满荆棘的密林,让人感觉灵魂都在颤抖。   这是一群恐怖的怪物!   他们列阵上前,慢慢的分散开来,将綦连猛拱卫在正中央。   他们两腿轻轻的夹住马腹,胯下的战马便开始加速,先是缓慢的跑动,然后慢慢加速。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之间的距离慢慢拉开,有序的拼凑、组成一个个锥子状的阵列,到了全力加速的时候,整支重骑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锥子,朝周军大阵猛冲而去。   周军的瞭望台上传来一片惊呼声,重骑兵他们也有,只是像这般的在整个北周也难凑出一支来。   在何况这支骑兵训练十分有素,从配合到阵形就可以看出,这根本就不是寻常重骑可以比拟的。   寻常的重骑只不过是保持距离,然后一股脑冲进敌阵,借着马速还有盔甲良好的防御性能肆意一顿砍杀而已,很少有什么阵列的讲究。   但是这支骑兵不一样,配合十分默契,在出阵到战马加速的过程就已经完成了阵列的重组,这是十分困难的。   锥子的阵列是为了冲阵的时候给予己方最小的损失,而给敌人带来最大的破坏。   充当锥子头的那个骑兵最容易在冲阵的第一瞬间就死掉,就算一点死伤也没有就撕开了敌军的阵形,可是在冲撞的一瞬间之后,排头的骑兵就会慢下来,重骑兵一旦不能再跑动就是致命的!   几乎就只能原地等死。   但是这个军阵不一样,让一个人先在前面开路,只要最前排的重骑兵撕开一道口子,其他人便可以从他撕开的口子中进入,进一步撕开敌军阵线。   毫无疑问,这把捅入大阵中的刀子又很快会分散成一把把小刀子,借着巨大的惯性冲杀,对上他们的周军大阵将毫无疑问会被他们撕碎!   点将台上,宇文宪手掌死死的攥住剑柄,一些将领望着势不可挡的齐军,已经有些脸色发白。   宇文宪淡声道:“宇文桀,我命你率本部两万,拦住齐军重骑!”   宇文桀惊诧的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了一阵,刚想反对,却见宇文宪扭头冷幽幽的看着他,清冽的目光中带着凛凛杀气,他的所有不满就都堵在了胸腔里,吐不出来。   他毫不怀疑,只要他敢说出一个不字,宇文宪就会立刻砍掉他的头颅。   “末将……遵命!”宇文桀艰难的吐出了几个字之后,便脸色发白的下去了,转过身的时候眼神有些忿恨。   宇文宪接着下令道:“梁士彦、梁景兴,各率兵一万,等宇文桀拦下齐军重骑,便准备冲击齐军大阵……”   “末将领命!”二人出列,异口同声道。   宇文宪之后便不再言语了,迈出几步,看着这苍凉的天景。   雷光在云层之后闪耀着,却迟迟没有一滴雨落下。   今天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死在这里。   周军阵前,两支万人方阵出阵,合军为一,将长枪拄在地上朝前斜刺,要将齐军重骑拦下。   而齐军如同一柄锋利的长矛,在空旷的原野上奔驰,蹄声如雷,与周军的距离在一步步拉近。   周军士卒悄然的咽了一口唾沫,将手中长枪攥紧了;齐军在端平了长矛,矛尖微微朝下。   三里……二里……一里……前排周军士卒的面孔越来越清晰,前排第一个齐军重骑兵死死的攥着长矛,在周军惊恐的注视下,一杆长矛挑开了长枪,如龙一般钻进了他左侧的胸腔之中。   苍凉的天幕下,黑甲的重骑像一柄巨大的锤子,狠狠的砸进了周军大阵,翻起了滔天血浪! 第八十五章宜阳——汾北之战!(六)   “战马从起步到奔驰,再到最后的全速奔行,至少需要几里地的奔行,何况是重骑兵……”   “斛律明月把军阵的位置选在地势高的地方,占据了天然优势,不到半里,就可以让这些重骑加速到全速,全力奔驰的重甲骑兵一旦跑动起来,那简直是势如山崩,无可抵挡……”   “他们可以用重骑兵来攻打我们,我们却无法依托重骑兵去挑战他们,一来斛律明月就占据了地利……”   宇文宪听着周遭众将的小声交谈、议论,面无表情,直视着前方战场……宇文桀与綦连猛交手的那片战场。   马蹄声几乎掩盖了天地间的一切杂音,齐军如同奔涌的大河,汹涌澎湃的穿行而来,拍击着周军用血肉组成的河堤,冲开了一道缺口。   大河从缺口中奔流而过。宇文宪站在高台上,看不见血色,只能看着两团黑色的阴影疯狂的撞击在一起,翻出了壮美的浪花。   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阵势,就是两支军队在正面放对厮杀。   在冲阵的一瞬间,有几个骑兵被斜刺而来的长枪贯穿了马的胸腔,破竹一般贯入了小腹。   周军死死的抵住长枪,抓住长枪,齐声大喝:“起!!”用力的抬起长枪,长枪聚积着两边的压力,几乎弯成了一道圆弧,终于将齐军骑兵挑翻。连人带马,如山一般轰然倒下。   不过还没等他们来得及庆幸,一个高壮如铁塔般的披甲壮汉便策马奔来,速度快的不可思议。   凶兽一般暴躁的战马抬起前蹄,一下踏在周军的胸腔上,那个周军几乎可以听见自己胸腔坍塌、胸骨碎裂的声音,然后他就笔直的飞出了十几米远,直接死在了当场。   那壮汉依旧奔行着,疯狂的挥舞着长矛,在周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长矛毒龙一般穿过周军的心脏和胸腔。   綦连猛愤怒的发狂,在这片地方他手底下的齐军重骑至少损失了十几个人,也就是说差不多一个队被这群杂碎给灭了,他幸幸苦苦在高长恭那里弄来了练兵之法,练出了一支精锐,是让这帮杂碎暗算的吗?!   十余个重甲跟随在綦连猛周围,拱卫着他们的主帅,跟随着綦连猛破阵。   周军的抵抗并没有想象中的这么脆弱,一个周军在腹部被长矛洞穿之后,死死的攥着长矛不让齐军拔出来,那齐军眼神一凝,当即拔出马鞍下悬挂的长刀,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无头的尸体软软的倒塌在地,齐军士卒这才拔出长矛跟上队伍。   齐军铁甲在战场上左右奔驰,砍坏了长刀便从马袋中掏出了链子锤,砸在周军的脑瓜上,瞬间脑浆迸裂!   这个场景,在战场上处处上演,齐军重骑如同一把把小刀子,将周军分开撕碎。   周军兵败如山倒,抵抗了一会儿之后就四散溃逃了。宇文桀打马跑在最前面。   宇文宪看着这一幕,眼神闪过一抹凶戾,回头看了拓跋显敬一眼。拓跋显敬点点头,便按着剑下去了。   綦连猛在乱军之中厮杀正酣,周军的军心已经溃散。   就在他准备一鼓作气,聚集起兵马再次破下一个军阵的时候,耳边传来了蝗虫一样的嗡响。   周军大阵那边忽然腾起一道阴云,铺天盖地而来,这一方天地霎那昏暗起来。   这当然不是周军在做道法,这漫天阴云其实是一场箭雨。   满天的箭黑压压一片,就像是蝗虫群一般,叫人心惊胆战。   高速飞行的箭簇撕破空气的尖啸声,就像死神阴冷的笑,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了这片战场。   綦连猛蓦然睁大了眼睛。   一场由成千上万支箭簇组成的滂沱大雨就这么在他们头顶轰然压下。   “——藏在马腹下面!”齐军一些有过类似经验的士卒立刻翻身下马,躲在马腹下,将双层铁甲覆盖的后背暴露在外面。   就在那一刹那,箭雨落下,无论时齐军还是周军都在覆盖范围之内。   箭簇入体的声音的“噗嗤”将马蹄声和惨叫声给覆盖了,只能看见人仰马翻的残酷场景。   周军难以置信的望着这漫天落下的箭雨,不敢相信周军本阵居然完全不顾他们的死活。   “苍天啊!!”一个周军凄厉的惨嚎着,半是因为痛苦,半是因为不甘,一支羽箭贯入了他左侧的脸颊。而后更多羽箭覆盖了他,他在这无边的绝望之中倒下了。   周军大多穿着防御性能较差的皮甲,面对这密密麻麻的箭雨,根本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在天幕之下他们没有地方可以隐藏,只能成为待宰羔羊。   齐军的铁甲都是精铁打造的,腹部、背部还有头盔都是双层加厚,反应快的已经躲在了马腹底下。有些来不及反应的就这么暴露在了周军的箭雨之下。   箭簇钉在黑色的铁甲上,如铁锤敲击着铜钉一般,哐当作响。黑色的铠甲上瞬间留下了无数道或深或浅的印记。   他们倒还好说,铠甲很厚,只要护住脖子还有眼睛方面的要害就没有多大的事。   毕竟周军是在一百多步开外射的箭,到了这里的时候弓箭的威力已经削弱了一些,凭借这铠甲的优良防御性能并不会伤到要害。   当然,胳膊腿这些没有双层铠甲的地方更加脆弱,受伤是免不了的。   战马身上披着的甲相对来说就要更加脆弱一些,有些箭簇射入了战马体内,刺穿了皮肉。   原本就在狂奔的战马这下更加停不下来了,嘶吼着奔驰在一地箭簇之中。   面对弓弩,这些骑兵或许不怕,但是在这种情况下齐军却是感受到了畏惧,战马已经失控。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摔下马,那么不死也是重伤。   最可怕的情况是战马被射中要害,连人带马都会失去控制飞出去,往往是人马俱亡。   而随后一些跟上的骑兵为了躲避箭簇,一般都是以极限速度奔跑,这个时候他们就顾不得落马的战友了。踩死甚至踩伤都是无法避免的。   尤其是重骑兵,一旦遭遇了这种状况,那么伤亡将以几何倍数增长!   【真是狠啊!!】看见这一幕的无论是齐军将领还是周军将领都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宇文宪实在是太狠了,对敌人狠,对自己人更加狠。   斛律光看到这一幕,“呵”地笑了一声:“真有意思……”   宇文宪将目光从那一片战场上移回,几番攒射下来,任齐军再如何训练有素,也会乱上一阵。   短时间内,綦连猛对他再也无法构成威胁了。   于是他接着下令道:“命令拓跋显敬,大军压上,围杀綦连猛……”   “命,梁士彦、梁景兴率兵攻击齐军本阵!” 第八十六章宜阳——汾北之战!(七)   梁士彦、梁景兴各自率兵万余攻击齐军本阵,就像是巨人伸出了两只手臂,朝齐军奔去。   斛律光看完宇文宪这一番如同行云流水一般的老练狠辣的手法,感慨了一声,“真是后生可畏呀……”   两支周军行军到一半的时候,两军整合为了一个整体,骑兵冲前,后军步卒跟上。   周军如同一团黑云压上。   齐军大阵中,牛角号声再次响起,齐军的弓弩手列阵在前,斛律光暂避到了军阵之后,隐隐的,齐军将领的吼声传来,“上箭!!……”   弓弩手从背后的箭囊之中取出了一支羽箭,端弓、扣弦、瞄准,一气呵成,他们集中手臂和腰部的力量,将弓弩微微下,一只眼睛微微眯起,面对着坡下隆隆奔行的战马。   步卒使用的大弓要比骑弓大上几分,弓的骨架也要比骑弓更加结实一些,羽箭更加长,更加粗,箭簇要更加锋利,自然杀伤力也会相对较大。   步弓是在步卒在战场之中有效克制骑兵的一大杀器。   “——发!!”齐军之中传来这样的命令。   齐军军阵前仿佛忽然便腾起了一片黑云,蝗虫群一般遮天蔽日朝周军落下。   “挡住!!”周军之中下达了这样一个命令,士卒纷纷举起皮制的盾牌,遮挡住上身和头部。   紧接着,箭雨就遮天蔽日的落下了,钉入血肉的“扑哧”声还有惨叫声响成一片。   后方的步卒还好,前方的骑兵是受到弓箭袭击的主要目标。   许许多多的骑兵根本没有可以防御的地方,箭簇就这么射入他们的体内,不一会儿就连人带马滚落在地上,由于这是一片比较陡峭的陡坡,骑兵和战马滚下的时候很自然的便从坡上滚落。   这下后方的骑兵可就遭殃了,前方的骑兵倒塌在地,阻挡住了他们前进的路线。   这个坡上本来可以腾挪的空间就很小,战马又受到了惊吓,再次往后退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前进,但是前方的路已经被堵死,这样状态下的战马被绊倒在地几乎就是必然的结果。   果然周军的骑兵倒下了一片,后继的骑兵纷纷勒住战马,不敢继续上前。   骑兵只能止步于此了,短时间内再也不能向前一步。   不过周军骑兵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选择回射了一轮,也举起骑弓对着不远处的齐军扫射。   只是由于他们阵形散乱,射出来的箭凌乱不堪,威力大打折扣。   齐军阵营之中依旧在嘶声力竭的大喊,“——上箭!!……”   在这指挥之下,连几位将领都忍不住抽出弓箭,按照指令扣弦,瞄准了下方的周军。   “——发!!”又一片箭雨落下。   周军再次进入了被弓箭困扰的噩梦之中。   也不知是梁士彦还是梁景兴,终于急眼了,左右高呼:“顶住!顶住!我们冲上去!”   可是齐军根本就不给他们喘息的时间,一轮箭雨刚刚落下,又一轮箭雨又升起了。   周军虽然在前进,但是前进的十分困难。   斛律光在军阵的中央,冷冷的注视着下方的这宛如胡闹一般的攻击,心里也不知道在想写什么。   他听到左右有两个齐军将领在嗤笑:“这样的攻击不是在找死吗?”   斛律光目光淡漠的扫了他们一眼,若有所思道:“或许,宇文宪就是故意让他们来找死的呢?”   他撇过头去,想了想,叹道:   “宇文宪……,不得了呀,今天要不能将他彻彻底底的交代在这里,我大齐又要多一个令人头疼的大敌!”   斛律光解读了宇文宪的手法。   宇文宪明明知道斛律光占据的这个地方易守难攻,可是又为什么要让梁景兴还有梁士彦来送死呢?   其实不是,梁景兴、梁士彦在这里损失很大,可周军也照样堵住了斛律光前进的道路。   况且前方又有綦连猛陷在拓跋显敬的包围之中,危在旦夕,斛律光救还是不救呢?   如果是齐军军力损失了,斛律光还随时可以从朝廷还有洛阳等重镇抽调补充。   但是陷入阵中的并不是一个小卒,而是北齐山阳王綦连猛!   损失了綦连猛,即使齐军这一场是大胜,那也绝对是一场惨胜!   綦连猛这支队伍的战力虽然彪悍,在整个北齐的马军中,实力都是数一数二的,但是对面拓跋显敬的人数要多出数倍,还有拥兵数万,坐镇中军的宇文宪压阵,綦连猛拼不起的!   这跟薛孤延千人破周营和傅伏袭击鹿卢交的战役都不一样,这个的难度要远远大于前两场战役。   远方的周军越聚越多,綦连猛的部下,很多人都已经抛弃了战马,下马与周军步战。   再过半个多时辰,綦连猛绝对会被周军连皮带骨的吃进去!谁也救不了他!   【又玩这套攻敌必救……,不惜拿人命来填,宇文宪,够狠,你小子跟你那个死鬼老爹不遑多让!……】   斛律光慢慢收起了对宇文宪的轻视,如果说前些日子,宇文宪还不足以让他正视,那么现在宇文宪的表现已经足够让他感到惊艳!   若非这次他准备十分充足,估计也没有绝对的把握战胜宇文宪。   【这小子不比兰陵王差!老夫险些就轻视了他,看来这场仗不会像想象中的那样顺畅……】   斛律光真正的认真起来了,脸色肃然,下令道:“左军!右军!长矛预备!!”   左军薛孤延、右军傅伏,各领军卒一万。   参将虽然不明白左相为何如此重视这场小打小闹一般的战役,但是还是下达了左相的指令。   很快,最前面的三排弓弩手忽然展开阵形,朝两边扩散,每两个人中间都露出容一马通过的通道。   架着长矛的士卒,有序快速打马的从弓箭手的阵列之中穿过,朝下方的周军冲杀而去。   在距离周军三十步的时候,齐军已经加速到全速,再次变阵,形成一个菱形的冲击阵形,居高临下,威力极大,这使得杀伤力成倍增长。   待到齐军士卒与周军交锋,弓弩手迅速撤下了。   两边黑甲的齐军步卒缓缓压上,长矛朝天前指,巨大的方阵朝周军碾压而去。   斛律光的目光飘向了远方,目光越过了正在周军之中浴血冲杀的三千铁甲,降临在了中军之上。   中军的最中央有一个瞭望台,那里有一杆军旗伫立。   【宇文宪,你要老夫掏出家底,那老夫就遂了你的心意!】   中军大营之中,宇文宪远远的望见黑压压一片铁甲狠狠的冲击着梁景兴、梁士彦的阵形,眼睛顿时一凝。   诸将纷纷劝宇文宪赶紧驰援梁景兴等人。   宇文宪一摆手制止了,道:“让他们二人撤下!”   “殿下?”诸将纷纷不解,宇文宪一字一顿的重复着:“我说,让他们撤下!放齐军过来!”   宇文宪眼中含煞的望向那片高地,其实早在一开始宇文宪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   在定陇宜阳一线,斛律光和他血拼这么久,即使是精锐之中的精锐,也折腾不起这么大的损耗。   但是斛律光自始自终都保持着一个满员的状态,这难道不奇怪吗?   莫非这个安邺其实就是一个圈套!?   ……是斛律明月亲手给他布下的一个圈套!   但是宇文宪并没有撤军,反而就打算在安邺和斛律光打上一次,看看,究竟是谁赢谁输!   宇文宪在宇文护、宇文邕的默许下,手握周朝布置在汾水一线的多数兵马,这就是绝对的实力!   他才是这场战役的掌控者!   他要堂堂正正打败斛律光!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的谋划都是笑话!   “斛律明月……我倒要看看,你还有那些后招!……” 第八十七章宜阳——汾北之战!(八)   三月,邺城一些宅院中的树上已经抽出了青绿的枝条,冬天的影响正在慢慢减弱。   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   一些女子低着头上街行走,头上带着锥帽,面纱遮住面部,合体的襦裙下那款款摆动的柳腰勾起了人们的遐思,令人惊觉春日已到,无限遐想。   邺城依旧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场景。   此时的昭阳殿内,高纬的心思并没有那么美妙。   他肃然的端坐在皇座上,看着下方的臣子们唇枪舌剑,争论不休,偶尔还有一两句粗口给爆出来。   声音之大,引得边上暖阁里办公的阁臣们也是小声议论:   “枢密院那帮家伙在里面干嘛呢,要将这屋顶都给掀开不成?”   一个矮胖的阁臣皱着眉看向内殿,那里被七道重门遮掩着,却还是有声音清晰的传了出来,像是骂人的声音,语言粗俗,引得一干内阁文臣连连嫌恶的皱眉。   骂人声音传这么远,那帮人还能不能消停一些?   “今日是怎么了?”   冯子琮从小山一般的奏章中抬起头来,略带疑惑的看向看着自己的属官。   属官也只能苦笑着摇头,并不知道内情,只能含糊其辞的说:   “陛下也是一刻钟前刚刚诏令枢密院诸位院使,说是有要是相商……”   “应该是斛律明月的战报传过来了……”   另一边,正在听属官念奏章的祖珽微微一笑,神情略微有些傲然的看向冯子琮。   祖珽被治好了一只眼睛,但是还是不能长久时间盯着文书看,看累的时候就由属官给他“汇报”工作。   祖珽天资聪颖,一下就想明白了怎么回事,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挑衅似的看向冯子琮。   这可是赵彦深手底下最受重用的人呀,如果可以挫败他,那是一件多么有成就感的事情?   可是冯子琮对于祖珽的“挑战”根本就是视而不见,“哦”了一声便闷头看自己的奏章去了,丝毫不见有什么挫败感。   就像一个高手,聚积了全身内力,要打对方一拳,但是人家根本就不接招,祖珽心里那个气呀。   有气当然要拿下属撒撒气了。于是祖珽的那个属官就又倒霉了。   刚刚来得及舔舔自己发干的嘴唇,祖珽便皱眉道:“停下来干嘛?接着念!”   属官额头见汗,但还是不敢懈怠,语速流利,深情并茂的朗读者奏章的内容。   他来自于世家,跟那位考举时要求剥夺祖珽考举名额的郑尚书同来自于荥阳郑氏。   祖珽听说了之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将他调任成了自己的属官,从此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因为祖珽朝九晚五的都要他跟在自己身边,只要在内阁上班,那么他就必须出现在祖珽五步以内。   沏茶倒水,抄文书之类的活计不断,最最折磨人的就是念奏章了。   如果只是这些倒也没有什么,熬上一熬,总能过去。   可是问题是祖珽这个人不但名堂很多,而且特别挑剔。   什么“煮茶的时候葱放少一些,姜放多一些,   欸……你怎么煮的茶?你放这么腻是想恶心死老夫吗?重新煮过!”   还有就是读奏章的时候:   “你读成了什么玩意儿?什么口音?洛阳腔会不会?连句读都不会吗?   老夫没有听清楚,重新读过!”   他刚刚调任成内阁的属官,直接从底层朝官到了内阁,虽然只是给各位内阁大佬跑腿的,决策什么的根本就没他什么事,但也是一个熬资历的好地方,前途无限,不知道有多少同僚对他羡慕呢。   可是他当值没几天就很不幸的碰到了这个祖珽,也只能怪自己的倒霉了……   连那位族叔也是救他不得,慨叹的拍拍他的手安慰道:“你且再忍忍吧……”   可怜他胡子都长出来了,还是像小孩子一样被祖珽欺负,这真是……心酸无比呀……   小属官捏着奏章,心里绝望的哀叹。   此刻的高纬也对下面这群人无语了。   枢密院除了高纬直接提拔的人之外,其他的都是靠着资历上来的。   当然大部分都是勋臣之类的。   这些人里也就唐邕、段深、斛律羡等少数一些人读过书,素质更加高一些,其余的都是军伍里打滚多年的厮杀汉。   这些年虽说身居高位,要注意一下仪容仪态,学文明人,都收敛了不少,但是争论急了就原形毕露了。   意见一致,皆大欢喜;意见不一致,就开始骂娘了。   有几个老汉开始撸起袖子就要在高纬面前干架。   高纬额头上的血管跳了跳,昭阳殿内侍候的老宦官,上前一荡拂尘,威严道:   “肃静!有话一个个说,你们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枢密院一干臣子这才注意到失礼,纷纷收敛,朝皇帝施礼。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臣开口道:“陛下,臣以为左相的做法绝不可行!   宇文宪在宜阳,宇文护在同州压阵,大后方还有一个韦孝宽!   臣觉得,我军只需要将宜阳的通道打通、收回失地便可。   根本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将宇文宪引到安邺去。   更不赞同左相准备进攻同州直逼雍州的计划,这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老臣无法想象左相居然想出的是这么一招!   且不论能不能胜,万一输了呢?   不光是宜阳丢了,宇文宪、宇文护就可以乘大胜之威攻击洛阳!   臣恳请陛下驳回左相的计划,命左相退居洛阳,再另寻时机!……”   另外一批人不干了,反驳道:   “另寻时机?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况且,宇文宪这一次动用如此多的兵马,其目的肯定不止是想要拿下宜阳这么简单!   我看,宇文宪的目标是汾北!   等到宇文宪把我们布置在汾北的城池全数攻下,使洛阳、晋阳首尾不能呼应的时候再另行打算吗?   到了那个时候,我军要想取得胜利难度会高出十倍百倍!”   “——那也不能就这么莽撞的就胡打一气呀!”   “你说何人莽撞?左相领兵多年,深知战阵之道,他还用你教吗?”另一些人立即回敬。   两边谈不拢,眼看又要掐起来,却听到“砰”的一声脆响,他们纷纷扭过头,看向皇座。   地面上,一个精美的漆盘已经碎成了好几片。   高纬放下抬起的手,“手滑了……”   高纬不想理这些人,眼睛瞥向一直安安静静的唐邕。   “唐卿也看过了左相、兰陵王的奏章,觉得这个方案如何?”   唐邕嗫嚅了片刻,方才道:“说实话,臣也觉得左相这个方案实在太过冒险……”   一些本来就持反对意见的臣子喜上眉梢。而另一批勋臣则是怒目而视,觉得唐邕这个小白脸书生真是朽木不可雕。   “不过……”   唐邕很神奇的来了一个转折,“臣觉得,左相的方案虽然很惊险,但却毫无疑问,是正确的选择!”   勋臣们的情况顿时倒了过来,支持斛律光的喜上眉梢,反对意见的看着唐邕的眼神类似于“朽木不可雕”。   高纬悄然挑了下眉,问道:“何以见得?”   唐邕道:“臣这些日子都有仔细观察前线战报,心里一直有些疑惑……   宜阳,只是一个小地方,即使伪周占下来了也伤不了大齐多少分。   对于我大齐而言,顶多就是少了一个前哨而已,无关痛痒。   丢了,我们还可以从汾北一线找回来。   但是宇文护、宇文宪又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聚集兵甲十数万呢?   臣推测,宇文宪的根本目的,根本就不是宜阳。   他就是要引诱左相大军上钩,想要拖垮我大军……”   斛律羡拧眉沉思,沉声道:   “说的是,根据战报来看,宇文宪在洛阳城下屯兵十万之众,却根本不与左相大军做纠缠,早早便退回了定陇、宜阳一代,并且在诸多险要之地修筑了城池。   而且只防守,根本不与我军攻城野战,保存实力。   而且我军的大后方时常遭到周军侵袭,长此以往,我军粮草供应一定会受到威胁。   看来宇文宪是要依靠自己人多势众,拖垮我军……”   “说下去……”高纬冷静的思考。   唐邕接着分析道:“左相想要彻底打败宇文宪,但是宇文宪依仗地利和我军纠缠,他要是不倾尽全力,我军根本就拿他没有办法……   所以,左相和兰陵王选择在安邺和宇文宪决战,也绝非多此一举!   宇文护所图甚大,我军从定陇宜阳败退,宇文护一定会想着乘胜追击!命宇文宪东出洛阳,命韦孝宽牵制住晋阳。   如果不将宇文宪彻底打败,那么危及的就不止是宜阳、洛阳了。   我军在汾北多年布置也会灰飞烟灭,我大齐将会处在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   斛律羡倒是和唐邕很有默契,补充道:   “是呀,不让宇文宪、宇文护栽一个大跟头,不仅宜阳保不住,在汾水我们也不会占到多少便宜,周军随时可以抽调兵马北上支援……   汾北有许多我军修建的城池,是用来对付玉璧的钉子。   宇文护一定不会想要留着这些钉子,一旦周军得势,这些钉子被拔除就是迟早的事。   到时,我军就很难对玉璧产生威胁,而周军出入我大齐边境将如入无人之境!”   “只是,左相这最后一步,实在是过于冒险了……   臣认为,有必要驳回左相!   让左相退居汾北,警惕韦孝宽,而不是打雍州的主意!”   唐邕摇头苦笑道:“他要打雍州,同州的宇文护岂不会与他拼老命?   万一韦孝宽在背后给咱们来一下,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一个问题!”   “来不及了……”   斛律羡叹息了一声。   他最了解这个哥哥了,斛律光递上这个奏章并不是来征求枢密院的意见的,而是来通知他们的。   现在斛律光恐怕已经是箭在弦上了,没有人可以阻止他!   他叹息一声,对皇帝谏言道:   “陛下,唯今之计,我们只有让段太宰出兵坐镇了……   有他在,无论左相与宇文宪此战是胜是败,也当可稳住局面!”   高纬思索了片刻,道:“准!……”   此时远在安邺城郊的一场战役,两边人潮疯狂碰撞,翻出了美丽的浪花。   厮杀声鼎沸,盖过了云层之后的雷鸣。   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 第八十八章宜阳——汾北之战!(九)   “呵……”宇文宪望着前方,那里滚滚的铁流从地势高的地方倾泻而下,猛烈的冲击着梁景兴、梁士彦的所部,周军已经呈现溃败之势。   梁景兴和梁士彦抵挡不过,在宇文宪的军令之下且战且退,被打的狼狈不堪。   宇文宪笑了一声,转眼那张脸就好似又被冰封住了一般,下令道:   “命拓跋显敬赶紧解决掉綦连猛,如果吃不下,那就围死他们,抽调出大部兵力,准备迎战!”   “遵令!”   “命宇文英、韩延、越勤世良令中军左侧二军,准备支援梁景兴、梁士彦。   待拓跋显敬的前军与齐军交手,便三面合围,压倒齐军!”   “遵令!”   接着,宇文宪又看向李穆,颔首道:   “请老将军为我坐镇后军,以防斛律明月还有援兵突袭……”   他的语气放和缓了一些,“斛律明月为何敢与我在此决战?我料他必有依仗。   等到战局胶着的时候,肯定有援军来袭后方还有左右两翼。   如果没有老将军为我坐镇后方,我不放心……”   李穆这时候已经不想说什么了,虽然他依旧觉得倾尽所有和斛律明月决战实在太过于冒险,可是如今宇文宪已经做好了决定,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替宇文宪坐稳这大后方,让宇文宪全神贯注的对付斛律光。   李穆按剑走出大帐,打马前往后军,要拿着宇文宪的手令,接管后军的控制权。   后军有也有周军四万,多以辅兵为主,虽然单兵战力稍差,但是也是经过锻炼的,用的好不比训练有素的府兵差。   最起码,抵挡齐军一阵子还是可以做到的。   宇文宪望着那被凉风吹动的帘子,觉得自己的心跳如同战鼓。   他深吸了几口气,将心底的忐忑和兴奋给压制下来,又回到了绝对冷静的状态。   战场上,一道军令失误,就有可能导致成千上万人葬送此地,甚至全军覆没!   所以他一点也不敢马虎,一丝也不能懈怠!   宇文宪再次凝视着前方战局,这个时候齐军已经和宇文英的左翼部队猛烈接触,翻动起了由人组成的海潮,浪花飞舞!   一瞬间,这片旷野就如同一锅烧沸的油,猛地浇入了一瓢冷水,油花炸裂的声音四响。   喊杀声,长矛刺入体内的穿刺声,羽箭撕破空气的尖啸声,弓弦颤动的声音,战马与战马碰撞的声音,盾牌与盾牌撞击的声音,长刀和长刀互砍互砍的声音,还有,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战争就是如此残酷。   薛孤延、傅伏压阵后方,并没有急着投入战斗,而是先有条不紊的发布命令,指挥着部分重甲骑兵分散,按照常规,首先攻击周军防守薄弱的两翼,从那里打开缺口。   而后主力骑兵还有两万步卒,则是集中全力,大军猛撞,从正面撕开周军。   这正中宇文宪的下怀,宇文宪最早的策划就是全军在战斗前中期都以防守为主。   他判断,战争规模一旦扩大,斛律光肯定会以主力部队直接打垮前军,进而冲击中军,打乱周军的指挥节奏,然后两翼展开,玩一个中间开花,一鼓作气将周军打垮。   所以宇文宪布置全局的战略也是具有针对性的,他按照常规加强兵力,侧重一边的羽翼,中军用来阻击齐军,将齐军拉入泥潭,而后侧翼包抄齐军,中军支援,将齐军一口吞下。   而斛律光又怎么会让他如意?   表面上看这恰恰符合宇文宪的需要,但其实斛律光的战略中心并不是歼灭周军,而是拖住中军,打乱齐军的部署。   他知道宇文宪善用兵,即使他手底下的是精锐,但是宇文宪也不是说打垮就可以打垮的。   所以斛律光没有指望自己的主力尽出就可以歼灭宇文宪,好在他手头不止一张牌。   齐军、周军战略角度的不同,造成了周军短暂混乱。   薛孤延、傅伏手下的两千骑兵分成了十几股,排成了冲击进攻的阵形,沿途骚扰着周军大阵。   周军侧翼分出兵马追击,他们便迂回穿杀。   要是周军侧翼收拢兵马,他们便主动上去挑衅,侧边近距离射杀周军。   周军侧翼一旦分出大队人马,他们又赶紧跑路,让周军不胜其烦。   像个虱子一样,跳来跳去,给周军放血。   原本宇文宪打算让侧翼对齐军采取包圆战术,但现在看来并不怎么顺利,齐军这样无赖的骚扰战术拖慢了周军的脚步、拖散了阵形。   让原计划对齐军大部进行包抄的周军的包抄行动莫名其妙的变成了反骚扰还有追击行动。   眼看前军就要支撑不住,韩延咬了咬牙,狠声道:   “不要理会这些齐军,我们继续迂回包抄!”   于是这些齐军就汇聚在一起,组结成一个大部,开始朝侧翼的周军发起了猛攻!   统领着这支打法无赖的骑兵的正是独孤永业的长子,独孤须达。   这是他第一次上阵历练,薛孤延将所部的部分骑兵分给了他。   本来齐军有两部攻向侧翼的齐军,但是原先拦截韩延的部将前不久死在了周军的乱箭之中。   两相比较取其重,那边周军兵力少,不能对薛孤延、傅伏构成有力威胁。   真正有实力包抄齐军就是韩延的这一支偏师!   于是独孤须达果断放弃了自己那边的战场,率领马军过来与这边骑兵汇合,意图拦下周军,为中军取得时间。   斛律光看向这边战局的时候自然将这一幕收入眼底,淡笑道:   “独孤永业的儿子倒是明白人,嗯,可堪造就……”   虽然有斛律光在后军压阵,韩延不能将薛孤延和傅伏的后路的给截断,但是拦截住韩延还是很有必要的,这也将省去斛律光不少功夫。   独孤须达率领骑兵,像一把锤子一样,一锤一锤的砸在周军的侧翼上,将钉子嵌入周军心腹。   周军急于包抄齐军,阵线就显得拉得过长了。   这时候独孤须达聚集起数千兵马从中间拦截,那简直是要命!   这时候收缩兵力已经是来不及了,扇形阵势已经铺开,要收拢岂是如此容易的事情?   况且韩延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了。   这时候。独孤须达的存在,就如同一枚钉子,牢牢的钉在韩延的腹部,让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韩延顿时怒火中烧,命副将统领大军,自己领兵数千朝独孤须达反杀回去。   计划原本狠严密的包抄行动,被一个卑鄙的搅局者给破坏了。   独孤须达虽然紧张,但还是很快就做出了反应,命令骑兵立刻收拢,分为,两部,一部继续骚扰、冲杀周军,另一部集合成一个菱形的阵势,朝韩延冲杀而去。   双方激烈的交手!   独孤须达的部队凿在周军侧翼的中间,并且死命的的往前杀进,希望可以凿穿侧翼,将周军侧翼给截断。   而侧翼的后方也急眼了,开始集结起阵势,要打败这支恼人的齐军,与前军汇合,达到对齐军大部实现包围的目的。   一旦独孤须达真的凿穿了阵势,那么大包抄就会变成彻头彻尾的笑话!   而且这时候如果齐军再出动一支偏师,那么他们反过来被包抄都是有可能的!   现在的周军面临的就是这种局面,这让韩延大为恼火!   周军里,由于梁景兴、梁士彦的带兵回撤,周军暂时补充了中军的兵力。   然而这对于至今还围困在周军中央的綦连猛来说却是致命的!   原本周军就因为兵力的抽调,已经松散了一些,綦连猛也带着铁甲步战,一点点逼近了周军中央大阵。   可是如今綦连猛带着残余的千余人马还在浴血冲杀,三千铁甲已经战损过半,披着铁甲的尸体散落着。   此时的綦连猛战意高昂,眼睛血红的冲进周军之中奋力砍杀!像一头暴怒的猛虎!   綦连猛奋力一刀砍掉了面前周军士卒的脑袋,回首狂吼道:   “结阵!随——我——冲!!”   于是齐军的队形再次聚拢,紧紧跟随在綦连猛的后面,像一把长矛,不断的穿凿着周军的敌阵。   他们纷纷卸下了头盔和多余的肩甲臂甲,只在上身套着板甲,大冷的天气,赤裸着胳膊,满身都是血迹,浑身汗汽蒸腾!   他们没有选择突围,而是笔直的杀向了中军宇文宪所在的地方!   在他们身后,是一条由无数断肢残臂铺开来的血路!   宇文宪终于注意道了这边的情况,见到这支骑兵还没有被吞没,不由得感慨:   “听闻齐国有百保鲜卑,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悍不畏死,如今方知所言不虚……”   参将有些担忧的看向那里,“殿下?……”   宇文宪带着遗憾看了这些逐渐要被周军淹没的人影,道:   “告诉拓跋显敬,再过一刻钟,我要看到綦连猛的脑袋。否则,我就砍掉他的脑袋!……”   此时,齐军和周军都是陷入了苦战,齐军猛攻周军,周军依靠数倍于齐军的人手填补着差距。   周军侧翼想要包抄齐军大部,但是却被一小股骑兵给拦住了,短时间内也无法吞下齐军。   宇文宪淡笑着命令中军三万大军,可以准备投入战场了!   与此同时,一直带着一万铁骑观望的斛律光也亲自领着军队下了坡,压向战场!   宇文宪心中狂跳,悄然攥紧了剑柄,【个人的勇武,是扭转不了大势的,此战,我必胜,齐军必败!】   他坚定了信念,将除了后军之外的所有人都调入了战场。   斛律明月终于动用了所有的牌,他环顾战场,好几杆齐军将旗伫立着。   綦连猛、薛孤延、傅伏、斛律光、独孤永业……   但宇文宪总觉得似乎是少了一些,少了谁呢?   这种感觉令他莫名的感觉到不安……   【高长恭!?】   宇文宪猛然站起,环视战场四周,没有那个鬼面遮脸的身影!   瞬间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高长恭……会在那儿呢?】 第八十九章宜阳——汾北之战!(十)   齐军吹起号角,宣示着大总攻的开始,齐军要孤注一掷了!   旋即,周军中军也全军压上,只留下数千人马守护本阵。   斛律光还有宇文宪,此刻就像是两个脱的赤条条的赌徒,开始了一场豪赌!   斛律光在军中大声呼喝:“左翼变阵!右翼——推进!!”   斛律光还有薛孤延等将领的身边此时只剩下一队护卫,所有的人马都已经派上了战场,开始了一场白刃战!   齐军士卒们三五成群的与多出几倍的敌军厮杀,薛孤延双刀挥洒如满月,所过之处血浪飙飞。   战场上喧嚣一片,号角声甚至压过他呼喝的声音。   他在亲卫的掩护下纵马狂奔,穿插进敌军密集的地方,大喊:“杀!杀!杀!!”   更多散乱的齐军看见他们的将军骑马狂奔,顿时找到了方向感,朝那个方向杀去。   周军很快明白了齐军的做法,一旦齐军再次聚集在一起,要围剿就得付出惨重几倍的伤亡!   依照齐军的战力,一旦让他们找到了统一的号令,战力会更加可怕!   周军以人数堆砌起来的优势很快就会荡然无存!   于是大家不顾死活,一拥而上,试图将散乱的齐军和齐军大部给分割消灭。   刀、枪、箭,手里头有的武器全都招呼了上去。   一个齐军参将被抛下战马,几杆长枪瞬间就刺入了他的肩头,那参将大吼一声从地面上打了一个滚,爬起来,一刀将后面凑上来想要占便宜的周军士卒给劈成了两半,从肩上一直劈下去,直到钢刀卡在了胸骨里才停下来,旋即就被一支箭从后面给射穿了咽喉,长箭透过脖子,从下颌钻出来。参将轰然倒地。   还没等周军欣喜的冲上去抢功,便听到隆隆的马蹄声,一支浑身裹在铁甲里的骑兵纵马奔来,抬起长槊,挥舞环刀,一个扫荡便将这些周军给屠杀的一干二净!   笔直的刀弧上布满了豁口,血肉的细丝粘连在刀身上,这显然是杀了太多人的原因。   领着重甲的先头骑士大喝一声,然后他们继续奔驰在战场上,寻找下一个目标……   綦连猛依旧在周军之中奋力厮杀,他的全身上下如今已经没有了一处完好的地方。   豁开的刀口到处都是,正汨汨地向下淌血。   他回首一望,跟随在他背后的齐军已经不足千人……   他们紧紧的跟随在綦连猛后面守卫着他,跟随着他冲锋陷阵,他们都是大齐的勇士!   从一开始所有人都明白的,他们这样的部队,存在的意义就是在战场上以命相博,为自己的大军取得更多的胜利或者存活的机会!   全军上下,所有战斗序列里,他们的死亡率都是最高的!可他们义无反顾!   但这就是百保鲜卑的荣耀!人终归要死,军人、高傲的鲜卑勇士,为荣誉而死,死得其所!   綦连猛看着他们,他们也看向自己的主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被鲜血涂满了,一双双眼睛沉静无比,但是綦连猛知道,这眼底埋藏着的并不是绝望,而是一团火焰……它在燃烧!   綦连猛重重的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看向众人,再次提起了沉重的战刀。   “兄弟们……坚持住!左相和兰陵王马上就要打败宇文宪了,   让他们看看,即使我们没了甲,没了马,没了矛,我们照样是那支天下无敌的重甲!”   綦连猛怒吼一声,上前,砍断了拦路周军的长枪。   他们的脚下,是一片尸山血海!   【我綦连猛是贪,但老子不是个废物!】   【抵挡不住也要挡住,不然不是让高长恭那小白脸看扁了吗?】   【……高长恭……高长恭!……】   綦连猛一抡刀将面前的周军砍翻,仰天咆哮:   “高长恭我去你的!你怎么还没有动静!!”   忽然,在他们的前方,也就是周军后军的那边,响起来一片人仰马翻的碰撞和惨叫声,喊杀声震天!   綦连猛瞬间露出了狂喜的神色,“他娘的,他憋了这么久,总算舍得动手了!   将士们,随我冲!别让小白脸捡了便宜!   老子要第一个把宇文宪的人头砍了!   谁也不准跟老子抢!冲!”   宇文宪提起剑,匆匆的转身看向后方,齐军如同潮水,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远处的小山包上,一个带着鬼面的将军端坐在马背上,汹涌的洪流从他身边两侧川流而过。   察觉到远处投来的目光,他抬起了头,和宇文宪遥遥对视。   【高长恭!】   宇文宪紧紧地攥住了拳头,记得邙山大战的时候,就是他,让十余万的周军在洛阳城下损兵折将!   大周耗费了无数钱粮才筹备起来的一场大战就这么付诸东流!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今日,他也能这样成功吗?就像邙山大战那样?   宇文宪咬咬牙,给了下属一个眼风,下属满面复杂的退下。   齐军几乎在一瞬间就冲进了周军的后军大阵,将整个周军阵线都压得向后推动。   小山坡上,一个魁梧的中年将领踏了上去,朝高长恭拱拱手,道:   “殿下,四路兵马已经集结完毕,全放在后军上面是不是太可惜了?”   兰陵王扭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透过两个眼洞,仿佛一盆凉水,将中年男人从头浇到了脚。   “不分兵,集中全力,拿下宇文宪的后军。”   高长恭将那令人胆寒的目光移回,不咸不淡的下令。   “末将明白……”王显冷汗涔涔的退下,本来他是想要请战邀功的。   在他看来,破开周军的后军,只需要万人足矣。这个功劳和几个人分,太不值当了。   还是前军厮杀功劳比较大,所以他就动了分兵的心思。   可是兰陵王一句不准就堵死了所有的路。   他当然可以直接跟兰陵王抬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这个人用面具挡住了脸之后,他就根本无法在他面前硬气起来,带上面具的高长恭让他感觉到了无边寒意。   “攻!!”齐军前军抬起长矛,笔直的向前推去。   后军,李穆看着涌上来的齐军,那干枯的脸上简直可以刮下霜来。   齐军果然有埋伏,宇文宪和齐军在安邺决战,现在看来,并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不过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别的路好走了!李穆眼神一凝,拔出剑,厉声大喝:   “稳住阵形!不要让齐军冲进来!”   李穆敏锐的察觉到敌军中军右翼侧面的兵力比较少,有五十步左右的空间。   这个距离刚好可以让马匹跑动起来,所以他当即下令,让几个部下先带着兵马跑到最远处,马上有几个骑兵冲出来拦截。部将一刀砍死了齐军士卒,对着自己的部下大喊道:“集结!集结!重整队列!快快重整队列!”   远远观战的齐军将领都是疑惑的看过来,不明白周军想要干什么,不过很快他们就明白了。   因为周军的后面缓缓压上了一支重甲骑兵,足足有数千人!   这些骑兵,宇文宪从头到尾都没有动用,不曾想却是留在了这里!   “原来宇文宪早有防备,这些重甲就是来对付我们的……”   高长恭冷声道。诸将都是楞了一下,呼延族等人面色凝重起来。   他们并没有可以抵挡住这支重甲骑兵的条件,现在命令大军回军结阵根本就不现实,如果任由周军重甲在这个地方冲杀,齐军定然会遭受重大损失!   周军重甲的反应很快,马上就集结好,前面的阵列的周军呼啦啦一下朝两边散开,周军重甲骑兵如同猛兽一般冲杀出来!   没有綦连猛那样精锐的气势,但是对于完全没有阵形抵挡的齐军而言,也足够致命!   “糟了!……”呼延族喃喃自语,脸色很是难看。   “我来破他们……”他的话刚刚说完,身边的兰陵王就打马出来,下了小山包,数百穿戴着精制皮甲的骑士悄然上前将他簇拥在前。   他将鬼面扶正了一下,让它戴得更加结实一点。   也是全身精制的皮甲,和周围的骑士一般无二。   唯一不同的就是他那腰后挂着的绿色鲨鱼皮做鞘的长刀。   隔着鲨鱼皮鞘都可以感觉到那阴冷的嗜血杀气。   他的亲卫将一杆长槊递给了他,那是一杆碗口粗大的长槊。   长槊那窄长尖锐的刃上被打磨的锋利无比,一些小小的刮痕里还有极其细微的淡褐色,这是血留下来的痕迹,怎么洗也洗不掉……   高长恭平静的接过长槊,挥动了两下,好让自己重新熟悉使用它在千军万马里的感觉。   入手又沉又凉。   高长恭握紧了长槊,喃喃自语:   “老伙计,又要用上你们了……”   几年了,他没有再踏足过战场,如今再次回来,这杆长槊依旧锋利!……   他双腿一夹马腹,胯下的大黑马开始跑动起来,数百骑兵紧紧的跟随在后。   他们冲击的方向,赫然便是那数千重甲!   王显惊诧的瞪大了眼睛,道:“老天……,他,他不要命啦!?”   呼延族沉吟不语,眼睛死死的盯住战场。   当初兰陵王可是用五百死士就杀穿了四座周营,不知道今日,能不能一睹风采!   周军骑兵正在人群之中肆意砍杀,横冲直撞,忽然见到远远的一对轻骑杀来,人数不过数百,便纷纷大笑着集合兵力去剿灭他们。   虽然在他们眼里,这不过是一群小虫子,但是虫子有时候也挺烦的,不如杀了算了……   百步……七十步……五十步……四十步!   高长恭向后一振臂,数百骑兵便迅速的散开,手里牵着绳套和铁链,像渔夫铺开大网,朝周军重甲扑杀而去。   周军还没有反应过来这种奇怪的打法是怎么回事,一个绳索就飞来,套在他们的脖子上,齐军顺手一拉,就将重甲给拉下马。   “不好!小心他们的绳索!”周军将领大呼,高长恭的大黑马奋力的蹬蹄,转眼便杀至眼前,他举起刀想要将面前这个带着狰狞鬼面的人给杀了。   刀子还没有来得及伸出,一道黑色的流光便从他眼前闪过,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忽然空了,准确来说,是碎了。   高长恭握住长槊,在捅入他心脏的一瞬间反手拧动一下,将他的心脏给绞碎了。   那周将瞪大了无神的眼睛,无法想象这个世上居然还有人能将长槊用得如此快。   高长恭顺势将长槊带出,尸体还端坐在马背上,没有来得及倒下。   他领着数百骑兵朝周军中央杀去,李穆就在那里……   就像烧红的刀子切进了凝固的猪油里面。   高长恭在后军冲杀,势不可挡!手下无一合之将。   一杆长槊舞动的如同幻影一般,在周军的咽喉、心脏留下了一个又一个血洞!   王显等人嘴巴张得可以放进鸡蛋,无比震惊。   呼延族赞叹道:“早就听说兰陵王得到了高敖曹遗留的真传,不料竟是真的!……”   所有人听到高敖曹这个名字的时候都是沉默了一下,高敖曹是个旷古罕见的绝世猛将,有再世项羽之称!   当初若不是高永乐公报私仇,高敖曹又岂会惨死周军之手?   当初高敖曹可是和世宗皇帝有一段交情,就是因为世宗皇帝才让高敖曹最终选择投入了神武帝的麾下。   而兰陵王是世宗皇帝的第四子……   如此说来,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众人恍然大悟。   战场上,高长恭那略显单薄的影子和从前那个高大的人影渐渐重合起来。   一杆长槊引出了风雷赫赫,在乱军之中左右驰骋,盖世无双!   在周军之中冲杀一阵,高长恭终于逼近了李穆,李穆也冷冷的看过来,他没有跑。   “兰陵王!早就听说你盖世无双!老夫倒想领教领教,你究竟是如何个盖世无双!”   高长恭看向中军,那里的高台上已经是空空荡荡,宇文宪已经跑了。   高长恭回过头,冷漠地注视着他。   李穆呵呵一笑,“有本事,你就杀穿这么多人过来!”   高长恭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在周军之中左冲右突,不多时,竟教他真个杀穿了防线,转眼间就来到惊诧的李穆面前。   【来的好!】李穆老眼中闪过一抹凶光,趁高长恭立足未稳,手握铁棍朝兰陵王的脑袋砸去!   兰陵王用长槊挡住了铁棍,正在李穆要一鼓作气,用尽全力敲碎高长恭的脑颅的时候,兰陵王手中的长槊猛地一荡,将李穆的铁棍弹开!   两匹战马错身而过,高长恭横肘在前,雪亮的刀光在李穆脖颈间亮起,一颗斗大的头颅从李穆的脖腔中飞出!   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沉默了。   带着鬼面的将军斜挑长槊,将李穆的首级挑起,殷红浓稠的鲜血从颅腔内不断涌出,沿着槊的长杆淌下,染红了那白皙修长的指节。   高长恭居高临下,看向他们,淡漠的说道:   “降者不杀!……” 第九十章惊蛰日   安邺,齐军在战场中往来穿梭,大战已经落下了帷幕。   空气中浮动着一层淡淡的红色,血腥气浓重的令人作呕。   死尸堆叠如山,血水流淌成了一条小河,沿着一方土坡缓缓的向下流淌。   斛律光踏过这片尸山血海,被鲜血浇灌的松软的泥地瞬间陷了下去,一层从地面渗出的、浅褐色的血水染红了靴子的薄底。   斛律光此时的神情仍然不见疲态,还没有从战争的兴奋感中缓过来。   “左相……”高长恭在身后抱拳,“末将已经命人确定,那确实不是宇文宪的尸体……”   “宇文宪跑了……”斛律光神情有些复杂,“四面夹击,他都可以跑掉,这小子真是和宇文泰一样走运……”   斛律光摆摆手,道:“继续搜索,将斥候全都派出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高长恭顿了一下,抱拳道:“遵令!”   其实他们都明白,宇文宪已经逃掉,再找到的可能性不大。   此一战,周军大败,至少六七万周军四散溃逃。   宇文宪混杂在这些乱军之中,只要他自己不愿意现身,谁可以找到他?   高长恭倒是可以理解斛律光的做法,这一战,所有人都看到了宇文宪不凡的统兵能力,若非斛律光、高长恭稍稍技高一筹,那么这场战争谁笑到最后还是未可知的事情。   招招致命,刀刀狠辣。   宇文宪表现出来的战略高度,已经足够让二人对他平等视之。   若是任由这个人回到北周,那么大齐未来必将多出一个大敌!   宇文宪活着,他们心里终究是难以安定……   “命大军原地休整一日,第二日出兵定陇,我们要赶在宇文护那老贼还没有布置好之前,尽快将定陇以东的通道打通,要快!……”   直到听完高长恭的汇报,斛律光才感觉浑身松懈下来,这时困意才如潮水般涌上。   他揉揉眉心,努力的将困意驱逐了一些,接着下令道。   十几个日日夜夜的筹谋布局,即使是斛律光也感到了疲累,他毕竟已经不再年轻了……   “左相,这会不会太仓促了一些?我们才刚刚打败宇文宪,这时候正是需要全军休整的时候……”   高长恭试图劝说斛律光,从本质上来说,他还是不赞同斛律光从定陇打穿同州,进逼雍州的计划。   然而斛律光对此却表现出了惊人的固执,第一次对高长恭露出了严厉的表情。   “本帅命全军休整一日,第二日,出兵定陇!”   马鞭扬起,几乎要指着高长恭的鼻子。   前几日还与众人说笑、谈笑着指点着后辈的斛律光此时就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呼吸悄然粗重起来,眼睛泛起了血色。   “本帅说的话,就是军令,不容置疑,你想让本帅听你的,除非有一日,你成为了本帅的上官!   ……在这之前,本帅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   高长恭谦恭的低下头,斛律光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可知道,这对于我大齐来说,是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   过了这一次,老夫恐怕再没有机会可以拿下雍州了……!”   过了半晌,斛律光方才这般说道,语气和缓了一些,不过仍是有些生硬。   “可是左相您想过没有,韦孝宽袭击我军后方、威胁汾北已经是注定的了,左相率领大军与同州的宇文护对峙,如何能保证自己在韦孝宽攻取汾北之前可以打败宇文护?”   高长恭并没有就此被斛律光的气势压倒,冷冰冰的与斛律光争锋相对,令人难以相信这就是平日里谦和无比的兰陵王。   斛律光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盯着他看:   “……先前我军从宜阳撤退,宇文护这老贼,以为我军大败,便让宇文宪趁胜追击我军。   老夫料想,宇文护以为宇文宪吞掉我们是十拿九稳,必定会抽调和州、同州、勋州各州府兵汇聚在定陇一带,就等宇文宪大败我军的消息传来便出兵东进!   老夫此时击败宇文宪,在宇文护立足未稳之时奔袭定陇,当可大破周军!……”   “左相似乎想得过于简单了,”高长恭凝视着斛律光的眼睛,“宇文护收缩在同州,无论兵力还是物资都远远不是我军可以比拟的,我军要东进,少不得要和当初对战宇文宪一样,先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没有充足的粮草是行不通的。   我军的粮草损耗过半,洛阳方面,又急于收复河阴二郡,那么想要继续获得充足的钱粮,就只能让汾北各军镇支援。   但是汾北并不安全,只要韦孝宽出兵响应宇文护,那么我军的粮道便会受阻。   韦孝宽绝对不会让这笔钱粮全须全尾的运过来,等到我军在同州之下和宇文护形成了对峙之态,又当如何?”   高长恭叹了一口气道:“左相,末将可以明白你的苦心,但是你所图过大,并不是我军如今可以办到的事情,左相还是派兵屯兵宜阳、定陇,再做打算……”   “——这些早已在老夫的计划之内,你不必再多言,我意已决!”   斛律光冷冰冰的打断他的话,侧过身,闭目不再看他。   高长恭眼底闪过一丝怒意,道:“左相究竟是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还是明明知道却有意避开,一意孤行?”   “放肆!”斛律光猛地睁眼怒视着他,高长恭毫不示弱,倔强的盯着斛律光的眼睛。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才慢慢的吐字道:“既然你并不愿意跟着老夫前往同州,那么你就率领你那北大营万人驻扎汾北好了。”   “提防住韦孝宽袭击汾北,保障大军的钱粮运输,如果粮草出现了半点差池,老夫唯你是问……!”   说着,斛律光便大步离开了。   高长恭立在原地,依旧保持着拱手的姿势,慢慢地,方才将手放下。   良久,天空下飘下一丝凉意,落在额头上,微冷。   高长恭这才发现青灰的天幕下竟不知何时落满了牛毛般细小的雨丝。   如针如绵,丝丝缕缕,哀转久绝。   雨势慢慢变大,不一会儿牛毛细雨便变成了米豆大的雨点,冲刷着大地。   “将军……”副将将一件蓑衣披在了高长恭的肩上,“当心着凉……”   高长恭仰起脸,任由雨滴冲刷在他的脸上身上,一会儿方才转身最后看了远处的大营一眼。   “通知下去,等明早雨停,我们便与大军分开。让所有人收拾好,准备开拔。”   “我们去哪儿?”副将下意识的问。   高长恭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满地血水里,淡淡道:“汾北。”……   无边的旷野上,群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无数道狼狈的身影在雨幕中瑟缩着前进。   他们身上穿着统一的,而且并不算单薄的底衣,有的身上还披着松松垮垮的战甲,有得干脆连靴子都跑丢了。   显然这是一群逃兵,此时他们再也没有上下级的分别。   所有人的精气神似乎都被这雨给浇凉了,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漫无目的的在雨中行走。   在这旷野之中,连一棵可以挡雨的树也找不到,他们就这么暴露在天幕之下,任由冰凉的雨浸透衣衫。   逃兵之中,有一个不起眼的小群体,他们和这群松散的溃兵格格不入。   虽然同样蓬头垢面,但是这些人的气质明显与其他溃兵不一样。   他们的神情并不像其他逃兵那样颓丧,行走的时候将一人牢牢的守卫在中间,一些有心的士卒看见了,心里暗暗纳罕,觉得这应该是那位大人物随着乱军一块逃出来了。   宇文宪穿着小兵的衣服,在亲卫的簇拥下逃出了生天。   雨势渐渐平息,前方隐隐约约的可以看到乡镇轮廓,看到的乱军们欢呼一声,前仆后继的朝那里奔去,紧接着,所有逃兵都加快了脚步。   一名按刀的壮汉恭敬地对一身小卒打扮的宇文宪说道:   “殿下,前方不远处就是一个乡镇,我们加快速度,可以在那里休整一下……”   宇文宪点点头,咳嗽了几下,苍白的脸上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红,双腿一软,几乎要仰倒在地。   “殿下……!”亲卫惊呼一声,连忙扶住宇文宪,只见宇文宪有昏厥的趋向,并且浑身发烫。   “来人,来人,赶紧抬着殿下去前面寻郎中!”   “不要……!”宇文宪按住了他的手,道:“扶我起来,我还可以走……”   “殿下……!”亲卫两眼发红,焦急的喊道。   宇文宪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涣散,虚弱道:   “……齐军一定还会派斥候追击,你们这般对我,又岂能不显眼?快放我下来……!”   于是亲卫只好将他放下,宇文宪晃动了几下,好歹是站稳了。   便在亲卫的搀扶下行走,边走,边吩咐道:“大部溃兵,应该会在前面那座城邑集结……,   等到晚上的时候,你拿着我的印绶,命他们将所有兵马集结好,清点人数,不准他们乱跑,先稳住局面再说……   咳咳……咳咳咳……”   宇文宪说着说着,便剧烈的咳嗽起来。   亲卫见状,愈发焦急,“殿下,我们还是先在就近安顿好,等养好病回到同州再说这个事……”   “不能回同州!”宇文宪努力保持着脑子里的些许清明,道:“不能回同州……   不回,我或许可以保住这条命,要是回了,我这条命就由不得自己了……”   亲卫怔了一下,明白宇文宪说的对。   此番大败,大冢宰定然怒不可遏,会将帐统统都算在宇文宪的头上。   可是不回同州,他们又能去那里呢?   于是他疑惑道:“那我们怎么办?”   宇文宪虚弱的笑了笑,道:“集结兵马之后,我们挑出两万人,剩下的抛弃……我们去汾北!……”   “汾北?”亲卫不解,有些担忧的说道:“只怕大冢宰那边会追究殿下……”   宇文宪努力的牵起一丝讥讽的笑容,道:“大冢宰……呵,再过几日,大冢宰自己都要自顾不暇了,那里有功夫理我?”   “……我之所以选择去汾北,是因为那里,还有我翻身的机会……!扶着我……”   渐渐停息的雨中,宇文宪踉踉跄跄的朝前方迈去。   昭阳殿内,烛光暖煦,淅淅沥沥的雨挥洒在殿外的地面上。   龙案上静静的躺着一个锦盒,锦盒之中有一枚蜡丸。   高纬捏起那枚蜡丸,捏碎,里面显出一张字条。   “这是前线的最新消息?”   刘桃枝单膝跪在下方,恭声道:“启禀陛下,确凿无疑,锦衣密谍一查实消息便用信鹰送来了,比最快的军报还要快上几日,绝对可信!”   从洛阳到邺城,八百里加急也不过三日路程。   用信鹰传书,一日可到。   高纬“嗯”了一声,略有些紧张的掰开字条。   这是他掌权以来的第一场战争,影响深远。   说不紧张,不期待,那是假的……   高纬定睛一看,慢慢的舒展开眉眼,笑道:“甚好……!你退下吧……”   这一场战争意义深远,不仅是高纬树立权威的重要一步,而且还影响到了之后几年的战局。   现在他要做的便是一步步撬动天下格局。   但说到底,对于这场战争,他心里还是没有十足十的底气。   斛律光和高长恭纵然是当世名将,但是那边的韦孝宽还有宇文宪也都不是省油的灯。   况且北周这次有备而来,兵力、钱粮都要胜过齐军,这胜败还真是难说之事。   这次斛律光并不是在打稳妥保险的拉锯战,而是和宇文宪十数万大军决战,这又超出了历史的轨迹。   如果输了,那后果将难以预料……不过还好是胜了……   【还好是朕胜了……!】   高纬心情极好,背着手走出内殿,路过内阁的时候赵彦深讶异道:“陛下?”   以往皇帝不在内殿处理完政务是绝对不会出来的,有事情也是直接传唤阁臣和枢密院院使,今日是怎么了?   高纬微笑着一抬手,示意免礼,道:“今日惊蛰,政务繁忙,赵相还要好好注意身体,且早早先回去歇息吧,朕也要去歇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与朕说……”   说完便在一大群宦官和甲士的簇拥下离开了昭阳殿,前往嘉福宫。   此时婉儿刚刚命人准备热汤水,却见高纬一脚踏了进来。   “陛下?”皇后呆呆的看着破天荒早归的丈夫。   高纬哈哈一笑,过来抱紧了婉儿,在她的小脸上重重的亲了几口。   “陛下什么事这么高兴啊?”婉儿脸红红的推开高纬,娇嗔的白了他一眼,这么多人看着呢……   高纬促狭的笑着捏住她挺翘的小瑶鼻,动了动,“你猜……”   婉儿摇摇头甩掉他那只作恶的手,“哼,不猜……”   “一点也不乖……”……   惊蛰日。蛰虫惊醒,万物复苏,天气转暖,渐有春雷。   天下大吉。 第九十一章火龙烧仓!   惊蛰过后,又接连下了几日的雨,之后便是一派晴朗的天气。   本是细柳抽芽,鸟语花香的动人时节,但朝中诸臣却根本没有心情去感怀这温暖的春天。   太极殿上的氛围比隆冬还要肃杀。   朝臣们穿着厚重的朝服,背后却依旧冒出了涔涔冷汗。   没有人敢吭声,四周侍立的小黄门还有锦衣甲士都垂下了头颅,全都是屏息站立,生怕呼吸得稍微粗重了一些便会引来皇帝的震怒。   一语断人生路,一言致人死地。这,便是至尊的权柄……!   太极殿的皇座之上,高纬余怒未消,冷着脸观察臣子们的反应。   白玉阶下,一本奏章被扔在那里,纸张摊开,长长的足有三四十页。   高纬环视众人,淡声道:“诸卿,可有良策……?”   高纬在就泰山民乱一事问计于群臣。   斛律光安邺大胜的消息没有几日,高纬便接到了高睿的加急奏报。   泰山郡的问题比高纬想象之中的还要严重!   高睿在泰山郡举步维艰,忙碌了月余,也只是堪堪压下民乱进一步扩散而已。   一个多月以来,赈灾工作并没有多大进展。   高睿是内阁赈灾计划的主导者之一,由他坐镇泰山郡,按理来说应该得到更好的成效才是,可是并没有。   从上个月,高睿刚到泰山郡就任开始,第四日,便写了一封奏报,对泰山郡的状况表现出了担忧。   内阁一些人并没有太过重视,毕竟内阁草拟的章程十分完善,准备也相对充足,他们以为只要稍微加大泰山郡方面的援助程度就可以了,所以内阁并没有进行讨论便将高睿的奏章下发了,与此同时也调集了更多的钱粮前往泰山郡。   但是高睿的麻烦并没有就此停息,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高睿的奏章上的愈发勤快了。   乱民肆虐,州官贪腐,等等问题层出不穷。   内阁才渐渐发觉苗头不对,将情况上报给皇帝。   高纬命内阁加大了对泰山郡的援助。   貌似事情就这么渐渐平息了,计划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在高睿已经将流民打乱分散,可以开始推行朝廷政策的时候,从天而降一把大火,将朝廷在山东各郡县的十余座常平仓给烧了个干干净净!   三月时节,正是南风起,阴雨绵绵的时候,居然会无端冒出大火将常平仓给烧了……?   蒙鬼呢??!!   但是州官却煞有介事,在奏章之中言道说是“火龙烧仓”,绘声绘色的描述了当时的场景,巴不得赶紧撇清自己的关系。   紧接着高睿的请罪奏章便上来了,因为没有足够的粮食,山东部分地区,乱局又起!   一个月以来好不容易建立维持的秩序就这样忽然间摇摇欲坠!   高纬几乎都被气笑了。   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这并不是什么火龙烧仓,而是因为这些常平仓之中早就被地方官员胥吏给掏空,为了掩盖真相,撇清自己,所以故意纵火!   【呵,火龙烧仓……又是火龙烧仓……   你们这些蟊虫,把朕当成了傻子!   你们莫非……欺朕钢刀不利吗?!】   常平仓,就是古代政府为了调节粮价,储粮备荒以供应百姓官兵生活需要而设置的粮仓。   主要是运用粮食流通等方面来调节粮价,避免“谷贱伤农”、“谷贵伤民”的情况。   避免了社会动荡,满足了百姓的需求和生活平稳,对一个王朝的巩固具有极大的促进作用。   在收成不好的年景,常平仓也往往用来赈灾。   但是泰山郡的十几个常平仓被烧了,如果帐面上记载的数字是准确的话,这一把火将近百万石粮草烧了个干干净净!   高纬听到火龙烧仓如此荒谬的理由之后愤怒的只想杀人!   河清三年,高湛还在的时候,他们玩了一招火龙烧仓,然后他们的上官被贬官流放。   这次朝廷忽然说要开仓赈灾,他们见遮掩不住了,又想要这样玩,让赵郡王高睿给他们背锅!   高纬对这些蟊虫杀意暴涨的同时,对高睿也有些失望。   他身为堂堂郡王,内阁大臣,却没能摆平泰山郡的乱局,辜负了高纬对他的期望。   原本他选中高睿去泰山郡这个灾情最为严重的地方,就是因为高睿资格够老,身份也尊贵。   高睿身为神武皇帝之侄,堂堂郡王之尊,理应可以压服这些宵小才对。   但是高纬显然高估了高睿的能力,也同样低估了这帮蟊虫的胆量……!   高纬心中已经想好了对策,但是习惯性使然,他还是想听一听朝臣们的说法。   “陛下,”赵彦深出列,道:“当今之际,最紧急的便是要赶紧命人镇压泰山一带的乱局,将流民重新收拢,以防生变。”   赵彦深的建议是首先求稳,这也最符合高纬的第一思路。   他接着说道:“同时,陛下应该马上命邺城、幽州,胶东郡等地将常平仓打开。   而后加急力度,将泰山郡无法容纳的流民统统转移到胶东、幽州以北垦荒。   如果这些乱民聚集在一起,有居心叵测之人一蛊惑,那就会引发更大的动乱!   臣以为,朝廷不能再用温和的手法了,得用强制性手段,将乱民强行分散,驱逐到各地,以防不测!”   “赵相此言,臣不敢苟同!”话音刚落,朝臣里面就出现了一个唱反调的。   不用看高纬也知道那是祖珽。   祖珽自从进入重回朝堂之后似乎是铁了心要跟赵彦深杠上了,只要赵彦深提出一个观点、一个建议,祖珽马上就会站出来反驳。   高纬当然不会允许他只是单纯为了反对而反对,那样不就是杠精了吗?   他要一个杠精干嘛使呀?   “说说理由。”高纬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但其实心里是有些期待的,对他接下来会说出什么比较感兴趣。   经过一个月的考察,高纬发现祖珽这个人的确是才华横溢,很有才干,一个人可以当三个人使,一目十行都只是小意思,工作效率十分高。   对于一些同僚的举措,他往往可以举一反三,批驳的对方哑口无言。   就是贪了一点,骄傲自大、目中无人了一点,人缘也差了一点,手脚还不干不净了一点……,咳咳……其他没毛病!   高纬现在是手底下实在缺人,就连元文遥和库狄伏连那样跟前朝余孽挂钩的家伙他都敢用,祖珽那点毛病实在是不算什么。   有才,可以凑合着用就可以了,该防范还是会防范着的。   但祖珽显然不知道高纬对他的看法,他将赵彦深视为了竞争对手,逮住机会就要狠狠的落一次赵彦深的面子。   现在陛下这是在赈灾,不同以往。   若是他可以表现的比赵彦深更好,赵彦深之后的内阁首辅的位置还会有第二人选吗?   祖珽打定了主意,要让陛下眼前一亮!   于是祖珽挺直了腰杆,慢条斯理、颇具压迫性的说道:   “赵相此言,看似有理,实则大大不妥!泰山郡乱民数以十万计,足足四十万之众……   请问赵相,究竟想要将多少人给迁徙到幽州?   且先不论幽州能不能负担得起,要多少人力物力,单就论这分散镇压乱民……”   祖珽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道:   “常平仓失火,民心本就不稳,赵相再让人暴力驱逐镇压,怎么能保证不激起民变呢?   到时局势若进一步败坏,你赵彦深便是罪人……!” 第九十二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没有人说什么,就是赵彦深自己也是沉默了。   他们所有人都明白,祖珽说得并没有错……   强行将乱民打乱,将他们迁徙幽州以北,的确是下下之策。稍有不慎,就会引发更加严重的动乱!   祖珽仅剩的一只浑浊老眼闪过一抹得意,接着乘胜追击:   “下官也不知道赵相究竟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先前山东、江淮各郡早已将十数万乱民迁徙到了幽州、胶东以北,每日耗费的钱粮无数。   朝廷在北疆的垦荒大计才刚刚开始,正是急需钱粮的时候。   赵相这个时候将几十万灾民统统迁徙……啧啧,这可并不是个好时机呀……”   “幽州、营州、平州、建德、渔阳……足足十余个州县,都有朝廷储运的钱粮,用于垦荒,如何就不能将泰山郡的乱民迁徙?   这本是我们民部的职责,老夫身为民部尚书,难不成,你比老夫还要清楚幽州等地的储粮有多少吗?”   民部尚书郑宇出来帮腔了,语带不屑:   “祖大夫掌管的是秘书省还有御史台,任务繁多,有些事务,恐怕祖大夫并不了解……   所以,下官还请祖大夫不要大放厥词,说出一些不切合实际的话……!”   这些话的成分就很是严重了,表面上没有指摘什么,实际上却是讥讽祖珽“不懂事”。   不了解实际情况,也敢对上官的指令指指点点?   这个事件的性质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构陷上官,往大了说,却是祖珽故意在朝堂上大放厥词,有欺君之嫌!   祖珽浑浊的老眼瞬间变得锐利无比,深深的看了一眼郑宇。   郑宇怡然不惧,只留给他一个冰冷的侧影。   朝堂之上又是一阵安静,而后一些臣子便开始面面相觑了,这是内阁大佬们掐起来了?   郑宇是去年十二月被赵彦深举荐、皇帝下诏征兆入朝的,已经是五十余岁的老人,能力不俗,和皇族也有沾亲带故的关系,故此很快就在内阁站稳了脚跟,地位不低,说话向来很硬气。   在上个月考举之时,拼命阻止祖珽获得功名的人就是他。   这次祖珽弹劾赵彦深,他便忍不住出手针对祖珽,先给祖珽定下了性质,不可谓不狠辣,分明是经过无数次险象环生的官场捭阖的老手。   这一场朝议似乎悄然变了味道。   高纬微微蹙眉,却并没有说什么。   祖珽望着郑宇,面上浮现出一抹阴狠,很快又迅速敛去,淡笑道:   “幽州、渔阳、平阳、建德等地,共有常平仓八十余座,储粮大概在六百万石左右。   但因为朝廷许久没有平价收购粮食,所以刨去垦荒所需的种子之外,可用的粮草大概仅有三百万石。   即使这几个月朝廷已经筹集了粮草补仓,但也仅仅只是多出了两百万石不到……”   祖珽如数家珍,将如今幽州等地常平仓之中的情况一一罗列,十分娴熟,而郑宇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祖珽接着说道:“况且,在此之前,朝廷已经从江淮等地抽调了一大批灾民北上。   这些粮草供应这一部分灾民的花销尚且是捉襟见肘,又怎能再负担得起几十万人的用度呢?”   祖珽呵呵一笑,道:“老夫年轻时也曾在民部任职,对民部有多了解,算不上,但是这些最基本的情况,老夫还算是了解的……”   仿佛一个耳光打在了郑宇的脸上,郑宇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紫,羞怒交加。   祖珽这是什么意思?是在嘲笑他不够资格吗?   郑宇方才就讽刺过祖珽不明白民部的情况,转眼间祖珽就用事实扇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年轻的时候也曾在民部任职……”   祖珽话里话外都透着对郑宇的调侃和讥讽,看似不带一丝烟火气,但在郑宇听来十分刺耳。   “够了……!这是朝议,都注意分寸……!”   当郑宇颤抖着手指着祖珽,准备开撕的时候,高纬阻止了接下来无休无止的争端。   他看向郑宇,微微蹙眉,淡声道:“郑宇殿上失仪,罚俸一月……”   还没等祖珽脸上浮现得色,高纬又将矛头指向了祖珽,“你也一样……!”   祖珽马上焉了,合着这是各打五十大板呀这是……   祖珽原本已经准备好措辞,要狠狠弹劾郑宇这般维护赵彦深,有结朋党的嫌疑,却被高纬打断了,他只能偃旗息鼓。   虽然心里仍然是不服,但陛下已经表明了态度,明摆着不想让他们闹下去,他也只能将内心的想法给按下。   眼睛却偷偷瞄着赵彦深的反应。   赵彦深沉思良久,方才道:“老臣也明白这是下下之策……,但是目前已经没有了更好的办法……”   他不紧不慢的阐述着自己的看法。   似乎对于他而言,方才郑宇和祖珽为了他争锋相对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有解决眼下泰山郡将要面对的麻烦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高纬看向他,神色悄然变得缓和了一些。   不管怎么说,赵彦深毕竟是忠勤体国的老臣……   但是赵彦深的这个办法并不合高纬的心意。   赵彦深所言,是想要先暴力镇压下民乱,将乱民强行拆分。   昔日高欢、高洋之时,刘盘陀、史明耀作乱山东,杜灵椿作乱濮阳,这些人都是流民,被名将高季式一股而灭。   死伤无数不说,治标不治本,一旦到了灾害频出的时节往往又是烽烟四起。   杀戮并不可以平息灾民的怨愤,反而会让他们对朝廷愈发仇视。   别说如今高季式已死,就算高季式还活着,高纬又能对这些人大开杀戒吗?   除非真正到了万不得已,高纬绝不会将屠刀对准这些无辜的百姓!   高纬刚想抚慰赵彦深几句,然后提出自己的办法的时候,祖珽又站出来了。   “启禀陛下,赵相所言,臣不敢认同,解决灾情,并非没有其他路子可走!”   这一言十分引人注意,高纬顿了一下,其余所有人都是看向他,等着听听他怎么说。   郑宇虽然觉得他哗众取宠,但好歹分得清楚场合,没准祖珽真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于是他皱着眉,到底忍住了喷他的冲动。   只听祖珽慢悠悠的说道:“把屠刀对准平民自然是不行的,这不是自掘根基吗?   我认为,朝廷要成功镇压这场民乱,要另辟蹊径!”   高纬默不作声,只是盯着他看。   “……山东民乱起于地方政治腐败,源于山东那些官员将常平仓倒卖一空,关键时刻没有粮食可以调用   ……可这是他们捅出来的篓子,却想要让朝廷给他们承担责任!   事后,朝廷也不过是斥责他们一顿,这,未免太过便宜这些人了……   长久下去,这些人必然会愈发骄纵,更加肆无忌惮!”   高纬一对好看的凤眼眯起,注视着他,“你的意思呢?”   “朝廷当然不能助长这些人的气焰!”祖珽看上去有些激动,“这次朝廷若是不能将这些人问罪,如何能给百姓,给天下一个交代?臣曾听闻陛下说过‘君舟民水’,深为触动,陛下乃一代圣君,怎么会容忍这些蟊虫戕害子民……”   “——说重点!”高纬打住了祖珽的拍马:   “你的意思是说,杀了这些人,平息民怨?”   整个朝堂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山东胥吏不知有多少人参与此事,要统统追究吗?   祖珽尴尬的一笑,讪讪道:“臣……,的确是这个意思……但是陛下,这是绝对行之有效的办法!”   祖珽生怕皇帝不信任自己,连忙解释道:“这些个月,陛下打击了腐败问题严重的官员,将朝廷的风气整肃了一遍,使朝野上下焕然一新!   但是朝廷整肃了,地方的问题却依旧十分严重!   此次山东这般糜烂的局势,皆源于吏治腐败!   追究这些贪官、庸官,不仅可以给百姓一个交代,取信于百姓,而且还可以解决粮草问题!”   高纬心中了然,却依旧追问了一句:“怎么说?”   祖珽偷偷看着高纬的脸色,斟酌道:“这些人贪腐多年,家中必然有十分丰厚的积蓄,反正这些银钱也是贪腐得来,何不……?”   一些朝臣勃然色变,刚欲出声弹劾祖珽,祖珽便先行跪倒在地:   “陛下,不破不立,不破不立呀!   要想让地方重新焕发生机,朝廷必须要动刀子了!   况且,这些人为祸地方多年,个个都是死不足惜!   朝廷这般行事,并无不妥!”   “你的意思是……抄家?”高纬看向祖珽的目光中隐隐带了一点欣赏。   众臣哗然,心里都觉得不妥,这些人的确是死有余辜,但是若是都杀了,地方政务如何开展?   但是听陛下的语气,明显是对祖珽的提议动心了!   别人不能理解陛下的想法,但是阁臣们可是知道的。   自从朝廷准备赈灾以及支持左相东征,皇帝的国库就空得可以跑老鼠!   陛下现在是穷疯了,没准真会打这样的主意!   “陛下,臣以为不妥!”一个老臣子站出来:“这些人固然死不足惜,但是若是杀了,地方政务何人来打理,短时间内,州官又从那里找人填补他们的空缺?”   祖珽呵呵一笑:“我们怎么会无人能填补空缺?   这年头,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但是打破脑袋要做官的可是一抓一大把!   你信不信,只要朝廷贴出告示征集官员,马上愿意去山东的可以从邺城排到洛阳!”   “况且,我们考举胜出的五十名士子不是还在等待着补缺吗?”   祖珽面带不屑,轻描淡写就将一个重大问题解决。   众臣哑口无言。   高纬想了想,颔首道:“可行……”   祖珽心里乐开了花,马上趁热打铁,道:   “不过陛下,这并不是等闲可以办到的,我们还得再做一番计较……”   “有话便说。”高纬蹙眉。   祖珽说道:“这次要解决这些人,他们必然不会束手待毙!   臣以为,朝廷有必要派一位够分量的朝臣前往,才能镇住那些人的反弹……”   说着,眼睛微不可查的朝赵彦深那里瞄了一眼。   高纬心中“呵”地暗笑了一声,祖珽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他说的这个够分量的臣子自然就是赵彦深了。   朝臣们之所以反对杀掉这些人,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这些胥吏很多都与他们或者他们的家族有着一些关系。   世家结好地方官员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有些干脆就是他们自己扶持起来的代言人。   若是杀了这些人,他们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损失。   赵彦深之所以可以坐稳这个位置,除了在朝中多年的威望之外,还有世家的支持!   祖珽让赵彦深去做这个事,无疑会让赵彦深开罪世家,削弱赵彦深的影响力。   这样他通往的首辅宝座的路途不就又少了一些阻碍吗?   一箭双雕!既在高纬面前混了一个头功,又将矛头指向了赵彦深。   难怪在历史上名头这么响,这政治手腕真不是盖的!   高纬有些玩味的望着他,道:   “爱卿说得很有道理,那么这次,爱卿就代表朝廷去山东,定要好好这些贪官惩治贪官。   按照齐律办事,该杀就杀,千万不要手软!”   祖珽脑子懵了一下,“陛……,陛下……!”   高纬一抬手阻止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惩治贪官,这是御史台的责任吧?   山东局势糜烂至此,爱卿难道不愿意替朕分忧吗?   还是说爱卿觉得自己堂堂秘书监、御史大夫不够分量?   朕意已决,爱卿此次就代表朝廷去山东办理此事,勿负朕望……!”   高纬说完就直接宣布退朝了。   祖珽还呆呆的站在原地,跟霜打了茄子似的,神色很是茫然。   群臣带着各种怪异的目光望着他,他现在却只想静静……   【等等,等等,老夫要好好捋一捋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一步的……】   【我提出让朝廷派出一个有分量的臣子,陛下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询问我该派出何人吗?   怎么直接就点名让老夫去了呢?   那老夫这样……岂不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祖珽一巴掌糊住了自己那一张老脸,心中顿时无比后悔! 第九十三章无题   看着别人倒霉和预测自己会有多倒霉从本质上是不同的。   前者让祖珽身心愉悦,后者让祖珽犹如哑巴吃黄连,一肚子苦水却倒不出。   他费尽心思要给赵彦深挖一个坑,等着赵彦深跳下去,结果赵彦深没有跳下去,他自己却被陛下一脚给踹进沟里去了。   不仅赵彦深没有坑着,还搭上了自己。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了算计赵彦深,他走的是最阴最狠的路子,把这个沟挖的太深了,如果是看着赵彦深掉下去,他当然是很乐意看到的,这是他的初衷。   对付敌人,这个坑当然是要挖的越深越好,最好赵彦深可以永远也爬不出来!他自认为这个主意简直完美,天衣无缝,赵彦深绝对会被坑得吐血,但他没有考虑过自己会不会掉进去的问题,于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追悔莫及……   “唉,当初这又是何苦呢?何苦呢……?”   祖珽走过太极殿前的回廊,一次次抚着额头,悔不该当初!   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陛下已经将他所有的路给堵死,不去就是抗旨,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老老实实照办。   “唉……”祖珽无视一些朝臣嘲笑的神色,落寞的走出太极殿的宫殿群,往昭阳殿的方向去了。   祖珽有内阁文牒,行走在太极殿、昭阳殿等宫宇都是一路畅通无阻的。   不出所料的话,陛下应该还在昭阳殿内……   昭阳殿内,高纬看着面前的这个小萝卜头哭笑不得。   媛媛坐在一个矮墩上,眨巴着大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哥哥,两只小手局促的绞在一起,看上去委屈极了。   “还敢装可怜?说说看,为什么将我的东西给弄成这个样子……!”   高纬一个指头点在她的小脑袋瓜上,佯装恼怒的问道。   昭阳殿内,各种东西散乱一片,砚台被打翻,羊脂玉的镇纸狮子被小姑娘当作玩具抛来抛去,奏章也扔得满地都是。   至于毛笔,上面那上好的狼毫简直都快被拔秃了!只剩下一撮毛可怜巴巴的耷拉在笔端上……   这就是高纬进入昭阳殿看到的景象。   这是昭阳殿被土匪洗劫了?   小路子和一干小宦官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手里握着的拂尘给纠结的拧巴到了一起。   龙案后的那个顶着两个可爱包包头的小姑娘抬起头来,看见高纬过来了,惊喜的欢呼一声扑到高纬的怀里,   “皇兄皇兄!快来看看我的大字写得怎么样?”   说着献宝一般将一张纸摊开给高纬看,小路子等人都是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高纬龙案上放着的还没有批阅完的奏章!   只见那精心裱糊好的封面被撕下,纸张皱巴巴的如同梅干菜,上面到处都是毛笔涂抹的痕迹。   在奏章的末尾,还学着高纬的腔调,歪歪扭扭的写下三个大字:“朕准了!”。   “……”高纬半晌无言,看着小丫头充满希望的眼神,高纬强笑了一声:   “……嗯,朕觉得,写的还不错……”   “真的?!”小丫头眼睛欣喜的可以冒出星星,“皇兄你看看,我这里还写了很多呢!”   她小手指向龙案,那里还有许许多多被祸害了的奏章。   高纬:“……”   于是接下来高媛媛小朋友被高纬按在腿上打屁股了。   现在可怜巴巴地坐在矮墩上等着向哥哥交代作案动机。   “我好久没有看到你,想来看看你嘛,你去上朝了,那个老公公又不在,我就一个人进来了……”   泫然欲泣,可怜巴巴。   不过高纬早就知道这个小魔王的秉性,才不会让她这么容易逃过去。   “高敏不在,那元韵呢?服侍你的宫女内宦呢?他们也不在?”   “元韵姐姐去帮皇嫂办事了……”   高纬盯着她看。   “宫女小翠、喜儿昨日吃坏了东西,今天都拉肚子了……”   高纬神色更加不善。   高媛媛被他看得心慌慌,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还有,还有那几个小太监,我的香囊不知道丢在那里了,打发他们去找了……”   高纬面色淡定,“真丢了……?”   “千真万确,我那里敢骗你呀……”   小丫头忽悠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高纬一把给拉过来,往怀里一掏,一个小小的、粉色香囊就出现在了高纬的手上。   小姑娘怔了一下,而后讨好的望着高纬。   高纬的脸绷着,经过长期以来的锤炼,卖萌这招已经对他不管用了!   “你真是长本事了……撒谎都不眨眼睛了……!”   每说一句高纬就在她脸上捏一下,一张粉嘟嘟的小脸硬是在他手上揉出了面团的感觉。   “等我告诉你皇嫂,看她如何整治你!我让她把你锁在自己宫里,那里都不准出去,我还要让你皇嫂天天教育你……!”   高媛媛还是孩子,又从小在冷宫之中藏匿,和元韵相依为命,其中艰辛可以想象。   高纬出于对高氏皇族的罪孽给予一点补偿的心里,对她难免纵容了一些。   导致她现在的性子越来越跳脱,无法无天,简直就成为了宫中的一霸!   不管跑到那里都是鸡飞狗跳的!   好在心地纯良,害人的心思到说不上,就是这闹腾劲特大,让高纬十分头疼。   比如她向听故事,那么她就会一天八个时辰跟在高纬身边,高纬不给她讲故事她就不走,直到高纬给她讲故事为止。   但是小魔王也是有克星的,高媛媛小朋友不怕高纬不怕元韵,也不怕她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她只怕一个人,那就是皇嫂斛律皇后!   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婉儿的那一开口就没完没了的教育足以让任何顽劣的熊孩子崩溃!   高媛媛一听,立刻抱住高纬的大腿,拼命摇头,一脸真诚的说道:   “不要呀皇兄,不要告诉皇嫂,我下次一定听话,再也不调皮捣蛋了!”   高纬丝毫不为所动,摁住她的脑袋瓜将她推开。   “少来,上次,还有上上次,你都是这么说的!   结果呢?高媛媛你少给朕来这套,朕已经看透你了!”   高媛媛极为无助的看着他,扯着高纬的袖子扭来扭去:   “皇兄你真要告诉皇嫂……?不要嘛……!”   “你就算把身子给扭成绳子,这次也不顶用了!   回去,好好接受你嫂子的教育,多看看书,学学针线女红什么的,别整天蹦来蹦去的!   ……你们,送她回宫!”   高媛媛见高纬的态度十分坚决,重重“哼”了一声,嘟着嘴巴出去了。   那边祖珽刚刚到昭阳殿门口,正等待着内侍进去通传呢,就见到一个宫装、玉雪可爱的小女孩气呼呼的闯出来。   祖珽自然认得到这是公主殿下,是所有兄弟至亲里最得今上宠爱的。   于是上前躬身问好,“老臣参见殿下……”   不料公主只是气呼呼的“哼”了一声,“好什么好?让开,你挡住我的路了!”   而后踏着小蛮靴一下走远了。   紧跟在背后的几个小黄门歉疚的朝祖珽笑了一下,也紧紧的跟随而去。   留下祖珽呆立半晌。   今日他这是招谁惹谁了这是?   随后一个小黄门出来,恭声道:“祖大夫,陛下宣您进去……”   “哦,好……”祖珽连忙再次整理了一下朝服,而后踏进昭阳殿内。   “臣祖珽参见陛下!”高纬手臂虚扶,淡声道:   “起来吧,刚刚散朝你便寻朕,想必是有要事要与朕说,说吧……”   祖珽道:“臣这次来是向对陛下禀报一些公务。   臣如今掌着秘书省还有御史台,公务繁重,臣此去山东,不知道这公务……”   “秘书省还有裴世矩帮你打理,至于御史台,就先让冯尚书先帮你照看着,冯子琮你还不放心吗?”   祖珽嘴角抽搐了一下,言不由衷道:“冯尚书奉忠体国,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只是此去山东还有许多事情要准备,臣怕出了什么差池,辜负皇恩,因此来与陛下商讨一二……”   高纬问道:“你来是想要钱,要人,还是要兵呀?”   听到高纬单刀直入,祖珽苦笑了一下,刚准备开口,高纬便说道:   “要钱朕这里还有一些,要人,你可以把半个御史台都带过去。   要兵的话……山东州府的兵并不可靠,确实麻烦。   那你就从西大营抽调吧,告诉尉相愿,他会配合你的。   另外,朕还给你找了几个帮手……”   高纬看向重门之后,三名腰间挎刀的锦衣武士无声无息的出现在那里。   “这些,都是仪鸾司的校尉,你此去山东,难度不轻,得要拿住把柄,占住大义,才有名义斩杀他们。   这些人手下都有锦衣密谍,可以帮到你,你要搜集什么人的罪证,就让他们去做……”   三位校尉对着祖珽拱手行礼,这一次去山东,他们就是祖珽的下属了。   “只是有一样,让他们搜集罪证可以,但不能用做其他用途……”   高纬最后交代了一句,“惩治贪腐,本就是你们御史台的事情,朕从前用锦衣治贪,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之前查贪,动用了许多锦衣的力量,但那是因为那时高纬还没掌握朝局,御史台的人对他而言并不可信。   如今御史台重新完备了,却还没有一件拿得出手的政绩,这像话吗?这对于高纬之后的布局不利。   而且,这也是高纬在有意压制仪鸾司。   明代锦衣卫,虽然在查治贪腐方面卓有成效,但得来的却更多是骂名。   无他,因为这个怪兽除了皇权,无人能制,造成的危害要比建树更大一些。   高纬要让天下局势稳定,就要稳中求进,不能够破坏规则。   而锦衣卫,恰恰就破坏了这个规则。   他要在这个怪物还没有壮大到明代那样之前将它锁进笼子里!   况且,刀子只有在鞘中才能让人畏惧。既然治贪是御史台的事,那就让御史台去做好了! 第九十四章且看龙虎斗   三月时节阴雨绵绵,刚刚回升起来的气温骤降,昨夜下了一场雨,大雨降下的时候,建康城仿佛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白雾之中。   初春时节的雨并没有夏日这么喧闹,显得寂寥许多,带着冬日的寒意,那是浸透骨子里的凉,如针如绵,丝丝缕缕的寒气无孔不入一般,钻进徐陵的皮袄子里。   建康城历史久远,孙吴之时名为建业,西晋末期改名建康。东北依钟山,西北临长江,丘陵起伏,东南有清溪与秦淮河环绕,历来便是形胜之地。六朝古都。   马车进入台城的时候,徐陵挑开车帘看着御沟两旁发青翠杨柳,柳树抽出了嫩芽,在微风的拂动下轻轻摇摆。建康城烟雨迷蒙,总是带着一股让人沉醉的气质。   马车穿过由规整的青石板铺成的御道,而后便是一片开阔的地带。御道的尽头,便是宫城所在,宫城也是以当初孙吴的遗留下的宫城作为基础朝外扩张。过去叫昭明宫、苑城,如今叫做建康宫。   有宫墙三重,外周八里,远远望去便令人在精巧之中看出一丝恢宏大气。数百年来,南朝帝王,无论宋齐梁陈,帝王居所,莫不在此。   徐陵下了马车,很快就有禁军上前搜检,在问明这是陛下宣召的人物之后,很快恭恭敬敬的将他放进了宫门。徐陵脱下皮裘,整肃一下衣袍,一边在内宦的指引下慢慢进入宫中,一边心里暗暗思忖待会儿要如何与皇帝谈论起在北朝的所见所闻。   他半个月前便已回到建康,但是皇帝陈顼偶染风寒,不便处决国家大事,故此徐陵在府内空闲了十几日,向太子陈叔宝上表之后便在家中等候皇帝传召。   昨日,他等到了皇帝的传召。徐陵跟着内宦兜兜转转,来到一处偏僻的殿宇内。   与其说这是宫殿,倒不如说这是一座精致些的暖阁,其间摆放着许多珍稀古玩,还有奇石异木。   徐陵一抬头,便看到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围绕着一株青翠欲滴的矮木修修剪剪,一袭燕居常服,看上去很是轻松闲适,对着一旁站着的少年人说道:   “……其实呀,这治理国家也是一个道理,你要想修剪的好看,少不得要到处兜兜转转,从不同的角度去找找看没有没有瑕疵。   等到在心里有了一个完整的轮廓,知道自己要剪成什么样子,这时候再动手修建才能十拿九稳,欲速则不达,身为一国之君,更是丝毫也不能马虎……”   他的眼神专注,缓缓的压下剪子,将一截树枝给剪下,“枝叶再茂密,长在这树上,它不好看,长得再好也是徒劳,这时候,就看你要怎么选,是留下更好看,还是舍弃更好看,也无非舍取而已,在下剪的那一瞬间,就得马上做好决断……这世上可没有这么多的后悔药可以买……”   他很有耐心的拿着剪子在边上修建着树枝,慢慢地,一个赏心悦目的成品便出现在了大家的眼前。徐陵微微一笑,出声赞叹道:“陛下的手艺又精进了,这原本普通的一株矮树,在陛下的修建之下也变得如此挺拔俊秀,昂昂然一派君子之气。就是老臣看了也是挑不出毛病……”   那中年男人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摇头失笑道:“徐卿究竟是在夸朕,还是在夸自己呀……你这老货,年纪越大倒是越爱自夸……”这南朝,感说徐陵是“老货”的人不多,眼前的就是一个。皇帝陈顼。   他走到一边的榻上,坐下,然后看向徐陵,“爱卿何不上来说话?”   “这……”徐陵踟蹰了一下,看向一边的太子陈叔宝。陈叔宝谦和一笑,抬抬手示意徐陵不必介怀。   于是徐陵脱掉了靴子,跪坐在那男人的对面。几位宫娥踩着轻灵的脚步上前,煮起了茶水,跟换了香料。   一会儿便有袅袅的青烟升起,檀香慢慢蔓延开来。   “听闻陛下染上风寒,不知如今状况如何……?”徐陵开口关切的问道。   “欸,无妨,小小风寒,静养几日便足矣。倒是爱卿,长途跋涉千里之遥,实在辛苦了……”陈顼与徐陵客套了几句,便开始切入正题,“爱卿此去北朝,可有所获?”   徐陵饮了一口茶汤,道:“禀陛下,臣此去北朝,所获甚多。北朝齐主高纬,已经答应与我朝结盟,共抗周国,并允许我朝在齐国南疆货运战马……!”   “嗯……”陈顼点点头,这个他自然是知道的,“爱卿见过齐主,印象如何?”   关于北齐答应以战马作为贸易物资,陈顼已经知道了,这已经明明白白的被徐陵写在了奏章上,上面关于互市之类的政策,他还在斟酌之中,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让人心动的条件,他已经答应了。   不过今日他传召徐陵并不是为了听这些,今日他对于齐主的兴趣要远远高于对战马的兴趣。   “齐主嘛……,该是一代天骄俊杰……”徐陵的眉头微不可查的轻皱了一下,而后给出了这么一个评价。   陈顼显然听出了徐陵语气中的无限慨叹,问道:“怎么说?爱卿曾与齐主当面对谈过,齐主真是一代英主?”   “臣与突厥使节都是单独受到齐主传召,齐主与臣就互市之事商谈许久,而且臣在邺城的这些日子也听说了不少,故此臣也算是对齐主有一个了解……”   徐陵认真的说道:“齐主绝非什么昏聩之人,相反,臣以为从前之所以会有那样不堪的传闻,皆是昔日齐主刻意掩饰的缘由。”   陈顼的眼睛一凝,明显开始感兴趣起来,问徐陵缘故。   徐陵便将建立枢密院、内阁制度,剿灭叛逆、以工代赈、垦荒、整顿吏治,还有开考举等事告知了陈顼。   对于枢密院、内阁,以工代赈,还有那个什么考举,在陈顼听来都是新鲜事物。在陈顼询问了一些之后,他的面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很多政策都是令他耳目一新,犹如醍醐灌顶。   “所以说,他之前表现得那么昏庸怯懦都是为了掩盖世人耳目?”陈顼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在桌上,看上去显得和气温润的眉慢慢显露出锋利的弧度。   他在一点点分析齐主布局的先后过程和动机:“先布局,再引诱弟弟和一干乱党上钩,他就正好借此机会先杀一批威胁皇位的人,树立威望,震慑宵小,而后对朝堂势力重新洗牌……”   “将乱军诱入宫中,然后命人封锁城门,将城外乱军与城内乱党给分割开来,不能够相互呼应,一举打垮!”   “平定叛逆之后马上着手插手军制,防止勋臣拥兵自重……一环扣一环,滴水不漏。   杀光乱党之后,又立刻克制住自己,对造反勋臣家眷网开一面。   看似优柔,实际却是最稳妥的做法。对勋臣们连敲带打,偶尔还给一点恩典以示恩宽,拉拢勋臣的心。   若是换成朕,朕肯定忍不住杀心,他倒是时时刻刻都看得清楚明白……   从头到尾都是计划好,整个局面都按照他的计划在走……”   “嗯……”陈顼显然对于高纬的做法很是赞同,“爱卿说他是天骄,就现在看来,的确不假……”   高纬是皇帝,陈顼也是皇帝,只有皇帝才能清楚地猜到另一个皇帝在想什么。   他看向一旁站着的太子,感慨道:“朕如今算是明白为何高湛当初死活不愿意废太子了,他倒是看这个儿子看得比谁都明白,原来他倒是没全疯,看走眼的不是他,是其他所有人……”   “说真的,朕都有些佩服他了……”   “生子如羊不如生子如狼……”   这句话落下,陈叔宝一张白皙清秀的脸上顿时涨红,局促的站在那里。   陈顼深深的看了太子一眼,“即知其中差距,那你就该更加努力才对,否则等朕百年之后,朕如何放心将这江山交给你?叔宝,当勉力才是……!”   这话虽是勉励,但更是敲打鞭策。在一向对儿子温和的陈顼口中说出来,已经是很严重的斥责了。这让陈叔宝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要知道,齐主高纬可是比他还要小两岁呢……   陈叔宝深深的将头埋了下去,恭声道:“儿臣多谢父皇教诲……”言语间多少有些言不由衷。   陈顼不想再说什么,看向徐陵,“看来齐主也是一代英主,依照他的年纪,当可大有作为呀……”   言语中多少透露出来一些忌惮,徐陵知道皇帝也对于与北齐结盟产生了一丝顾虑。于是道:“陛下,要不这场结盟……?”   陈顼摇摇头,道:“不妥,结盟一事,本就是我朝先提出来的,现在齐国已经答应,若是我朝再行反悔的话,齐国如何看待我朝,天下人又将如何看待我朝?”   “况且,我朝与齐国结盟,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战马,我们若是现在拒绝,今后就再也找不到这样好的机会了……”   “现在周国仍是天下最强,局势尚不明朗,宇文护也是一代枭雄,齐主想要遏制住北周东进,怕是会很困难,因此我们还是要站在齐国这一边,这才是最稳妥的选择……我们,且看龙虎斗……!”   徐陵点点头,想了想,道:“其实我朝与齐国的关系还可以更进一步……”   陈顼疑惑的看向他,“怎么说?”   徐陵拱手道:“据臣所知,齐主宫中现今只有一位元后,六宫形同虚设,不如……”   “联姻么?”陈顼的眼睛亮了一下,沉吟了片刻,而后颔首道:“可行……” 第九十五章突厥   与南方的烟雨迷蒙不同,三月,北方的风依旧寒冷刺骨。   从高空俯瞰下去,视野里还带着一些单薄的苍白颜色。我们的目光从建康移开,越过滚滚长江,越过一片片苍茫原野,越过一座座铅灰色的城墙……   河流、植被越来越少,视野渐渐开阔,一股苍凉大气的感觉占据了所有的感官。到最后,定格在一片辽阔的草原上。   阿史那燕都坐在马背上,眺望着面前静静流淌而过的河流,越过这条河,再走上百里,便是齐国境内。   这条河从北齐境内流出,原本叫潮河,河流穿过长城和漠南,投入大草原的怀抱,盘绕曲折,草原民族赋予了它新的名字——闪电。然后这条河又朝南边拐弯,流入滦山一脉,称为濡河……   这天下大势就如同这条河,善变,你永远也猜不到在那里它会忽然拐过另一个方向。   阿史那燕都眺望着滚滚逝去的河流,碧蓝的眼睛中满是光阴的刻痕,他的脸颊像干枯的树皮一般皲皱,沟壑锋利。虎已老迈,但余威犹存,那山一般的威严让胯下战马都不敢大声嘶叫。   夕阳快要落下了,微风从草原扫过,翻动起野花野草的清香。天气还没有完全变暖,但让人实实在在的感觉到,冬天,确实已经过去了……   远处传来一阵笑闹声,还有就是战马奔腾的声音,随着一声尖锐的、鸣嘀划破长空的声响,几百位披发左衽的突厥勇士在草原上竞相驰逐,十几只野羊在旷野上拼命逃窜。   马蹄将浅薄的草皮踢飞,扬起了阵阵尘烟。   阿史那燕都听到动静回头望了望,微微皱起了眉,这些杂音打乱了他的思路。“可汗……!”几个挎着弯刀的壮汉扶手在胸前,躬身拜到。这些都是木杆可汗阿史那燕都汗帐之中的附离。   “大逻便和庵逻他们在干什么?”阿史那燕都的语气平淡,但是跟随可汗多年的附离却听得出这问话中蕴含的恼怒之意。于是附离恭敬的回答道:“大逻便和庵逻还有摄图几位少主正在比赛猎野羊……”   “猎羊?”阿史那燕都的眉毛又慢慢拧起来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闹出这么一场,这里离齐军大寨还有契丹人的地盘很近,离奚人部落也不远,万一将怀有异心的人引来了怎么办?简直胡闹……!”   阿史那燕都的马鞭扬起,指着南边低声喝道,斥责附离没能阻止几位少主的意气用事。附离虽然知道可汗在意的并不是这个,木杆可汗若是在意这个,又怎么会仅仅只带两千骑来到这个地方呢?   但木杆可汗既然这么说了,那他也只能唯唯诺诺的应是。   “好吧,现在说说看,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比赛猎羊?”木杆可汗发泄了一通怒气之后,神色缓和了一些。   “启禀可汗,前些日子奚人送来了十三个美女,大逻便少主和庵逻少主都想将这些美女抢回帐篷里,谁都不愿意少抢一个,所以就起了冲突……”   他看木杆可汗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连忙说道:“不过摄图少主站出来劝和了,建议用比赛来分出胜负,大逻便少主还有庵逻少主已经同意了,这才有了这场比赛……”   “哦?”阿史那燕都明显感兴趣起来,“十三个美人的确是不好分……摄图要是拿走一个,其他让他们分,摄图那里也不好看,用比赛的方法倒是不错的主意……摄图怎么说服他们的?”   附离微微一笑,道:“总共有十三个美女,摄图少主就让人准备了十三只野羊,谁猎得多少只羊,那么就分得多少美女……”   “原来是这样,哈哈哈哈……!”木杆可汗开怀笑道,随后点评了一番,“中原人都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放到我们这里其实也是一样的,要想让帐下勇士归心,最重的就是公平二字!摄图提出用一场比赛来分出胜负高低,是最公平不过的做法,摄图在那儿呢?”   “摄图少主和大逻便、庵逻几位少主一起狩猎。”   “摄图也上场了,有趣有趣!说起来我这个做叔叔的也是许久没有见到摄图纵马射猎了……,我还记得……,他还在这么小的时候,我天天抱着他教他骑马……”这时候木杆可汗的笑容就多了几分真诚的味道。双手比出了一个大小,几分欣慰,几分感慨:   “这些年让他统领自己的部落,他还那么年轻,我还担心他能不能胜任呢……如今他变成了一个睿智的草原勇士,我也算是对得起死去的乙息可汗了……!”   马队中,几群骑士将他们的少主人簇拥在中间,相互驰逐,争夺着野羊。野羊被勇士们的阵形围在中间,飞速的躲避着从各个角落之中飞来的羽箭。   木杆可汗方才眼底的寒冬仿佛一下烟消云散了,笑眯眯的看着孩子们在草原上策马奔腾,英姿勃发,豪情万丈。“草原的男儿就该这样!”他笑着说道:“走,我们去看看这群狼崽子们的箭术长进了多少!”   左右附离恭声应是,木杆可汗驱策着胯下战马跑动起来,打算近距离观战。   摄图正率领着骑士对着几只拼命窜逃的野羊实行包围,冬天的严寒还没有完全褪去,而他穿得却很单薄,皮裘向两边敞开,露出小麦色的结实的胸膛。那张白皙的脸上已经隐隐冒出青黑的胡茬,眼窝深陷,紧紧抿着的嘴唇显露出了一抹刚毅之色。   “——你们,两边散开!包抄这些野羊,把它们往土坡上赶!”摄图边拉开弓箭边飞速的下令,“前队到后边去,看着大逻便还有庵逻那些人,不要让他们趁乱捡便宜!看我如何将这群羊给射穿!”   他拉开弓弦的手猛地撒开,羽箭射出,一只跑在最前面的野羊双膝一软,巨大的惯性让它迎面打了是几个滚才停下,那支羽箭命中了的它的后脖颈,笔直没入,锐利的箭头从野羊的口腔穿出来。   几个附离大声叫好,冲上前弯腰一捞,战利品就被驮上了马背。   “再这样下去我们一定会输。”有些肥胖的庵逻勒住战马,示意大逻便停下。大逻便警惕的望着他,问道:“你要干嘛?”大逻便摇摇头,说:“我没有要继续针对你的意思,野羊都快被摄图给猎光了,你就没有别的想法吗?”   大逻便嗤笑道:“我能有什么想法,当初可是说好了,谁猎到多少只野羊,谁就赢得多少美女,你总不会是想要耍赖吧?”   庵逻摇摇头,说道:“我不是那种人,不过是几个美女而已,下次我直接到奚人还有契丹人的部落里要,你以为他们敢不给吗?我的意思是说,要是再让摄图这么赢下去,那咱们就太丢脸了……”   庵逻的下巴微微扬起,向着远处木杆可汗的队列,“喏,你父汗还在旁边观战呢,你总不会想让你父汗失望吧?”   大逻便看着自己的父汗,木杆可汗正在聚精会神的观看者摄图的精彩表演,偶尔还笑着赞叹,浑然没有注意到这边。   大逻便轻轻地咬了一下下唇,低下了头。庵逻仿佛可以看穿他的心思似的,手搭在他的肩上,道:   “放心,我知道你跟摄图关系好,但这只是一场比赛,他上了场那就是你的对手,你找一个盟友合作打击对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摄图也会理解,他不会介意的……想想你父汗,他一定很高兴看到你打败摄图吧?”   大逻便终于被庵逻说服,“那好,我们结盟,不过到了场上,你得要听我的!”   庵逻眼睛悄然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说:“这是自然的,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那好,我们开始!”大逻便双腿一夹马腹,带着自己的附离闪电一般冲进摄图的手下围出的领地之内。庵逻随即命令手下的骑士,朝着那个方向一同冲过去,两支骑兵混合在一起,撕开了摄图的防线。   野羊群找到机会,四散奔逃开来,本来摄图稳赢的局势被打乱了。野羊从圈里逃出去了。   “哈哈哈哈……,哥哥你看,大逻便这小子下手真不赖,一下就让摄图前功尽弃了,哈哈哈哈哈……”木杆可汗的弟弟阿史那库头也上来观战,对着木杆可汗夸了大逻便几句。   木杆可汗表情难辨的笑道:“我是大逻便的父亲,我了解他,他想不出这样的主意,这应该是你儿子庵逻教他的……”   没等阿史那库头说出什么反驳的话,他就又把目光移回了狩猎场:“耍这些小聪明有什么用?大逻便和庵逻还是要输……”   果然,摄图的阵形刚被冲散打乱,摄图马上就变换了阵形,他手下的骑士马上分散成三批,不与大逻便和庵逻做过多的纠缠,而是甩开他们,朝着四散奔逃的野羊群疾驰而去,要将它们接着聚拢在一起。   “好!”木杆可汗抚掌赞叹了一声,“摄图不计小节,专注于自己的目标,心思缜密,这才是做大事的人,在我们阿史那家族的这一代子孙里,摄图是最有出息的!”   大逻便和庵逻的人马穷追不舍,继续死死缠住摄图这一行人。摄图虽然动作足够迅速,但还是跑掉两只野羊,一时间他竟然无法抽身去追。大逻便还有庵逻抓住机会,都要这两支野羊雪耻,三支人马又冲撞在一起。   正在大逻便还有庵逻抓住时机,准备抽弓搭箭的时候,身后传来尖利的尖啸声。一道黑色的残影没入了野羊的腿部,野羊轰然倒下,下一瞬,又是一支羽箭暴掠而来,命中了最后一只野羊。   所有人都惊诧的回头,看见木杆可汗端着一把大弓,还保持着瞄准的姿势。刚才是可汗出手了,所有骑士纷纷下马对着可汗行礼。   木杆可汗微笑着上前,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笑道:“孩子们……孩子们干得好呀!我们草原的儿郎就应该像狼一样勇猛,你们——都很不错!将来一定是令我们突厥骄傲的勇士!”   木杆赞叹了几句,笑着拍拍摄图的肩膀,笑道:“摄图,你做得很好,赢了不少美女吧?”   “可汗……”摄图行礼,恭声道:“摄图方才早就说过,这些美女我不要,既然庵逻和大逻便喜欢,那就给他们吧,反正我帐中是不缺美女的……”   木杆可汗眼中的赞赏更浓了几分,“好,好,不过你既然赢了,那就应该有奖励,你可以去我的帐中任意挑选两名侍女!这是奖励,不得推脱!”   摄图见不能推辞,于是毫不犹豫的接下了,木杆满意地笑了笑。   这时候,一个骑士跑马而来,在木杆可汗耳边低语了几句。木杆可汗的神色微微变化,“他真是这么说的?……,好吧,你先退下,让他去我的大帐里等我……”   木杆疑惑地捏了捏胡子,对着众人说:“我们派去齐国的使节说,南边的小皇帝提出了一个有趣的建议,我们,就去听一听他从南边带回了什么有趣的见闻……,但愿不要让我失望……” 第九十六章野望   繁星点缀在草原上,毡帐内火光暖煦。木杆可汗捡起一块完全干燥的牛粪扔进干草里,看着它慢慢烧起来,面无表情的说道:   “这么说,齐国那个小皇帝,是想要通过贸易开放边市来与我突厥交好喽?”   那在齐国宫门前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突厥使臣此刻十分谦恭的单膝跪倒在这个半百老人面前,像一条可怜的狗。   “启禀可汗,是的,齐国皇帝说可以与我朝开通互市,两国交好,互通有无……”   木杆可汗不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对周围的人吩咐道:“可以开席了……”   他又看向那依旧跪倒在地的仆臣,淡声道:“你也留下用餐吧,千里迢迢去齐国,辛苦了……”   与阿史那王族一席用餐?这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恩典!那使臣喜上眉梢,千恩万谢的起身。   草原苍茫辽阔,所以突厥人的饮食习惯也因为这环境而与中原不同,中原的偏精细讲究,而草原的饮食则粗糙大气。   饮酒用的是大号铜碗,镶嵌着零碎的珠宝。牛皮袋鼓鼓囊囊的,装满了酒浆。所谓的菜,其实只有一道,还得要两三个壮汉才能端上来,那就是一只首尾俱在的水煮全羊,跪伏在盘子上做食草状。   而羊身底下铺垫的“草”和“石头”分明是大把大把的野葱还有蘑菇,赏心悦目的同时还可以当作配菜。   木杆可汗作为在场最高贵的人,当然要第一个动刀。   他拿起小刀,在羊背靠近臀部的地方划开了一刀,这是羊身上最肥厚的地方。   他将肉割下一条,挂在食指上,递到一个小男孩面前,那孩子张开嘴“吸溜”一下便将整条羊肉给吸进了肚子里。而后转着眼睛朝木杆可汗笑了一下。   在草原上,孩子总是容易夭折,年纪最小的那个的孩子当然更受疼爱一些。   “说说你们的看法吧,关于齐国……”酒足饭饱之后,木杆可汗问这帐篷里面的男人们。阿史那家族一小半的男人都在这里,这些都是突厥汗国的真正掌权者。   “依我看,那小儿就是怕了我们,我们不需要跟他们搞什么贸易,就可以让他们自己乖乖送过来,何必要跟他平等交换,这不是多次一举吗?”一个矮壮的男人自得的笑道,他喝多了酒,酒意上头了,整张脸像是充了血一样。   木杆可汗斜乜了他一眼。那是看白痴一样的眼神,毫不掩饰,像一盆冰冷的凉水从头到脚泼下。那矮壮汉子似乎清醒了一些,悻悻地坐下。   木杆可汗并不像跟他多废话什么,直接点名了,“库头,你觉得呢?”   阿史那库头被哥哥点名,放下了手中的酒碗,恭敬的对可汗说道:“启禀可汗,我认为,齐国皇帝的提议可接受,也可不接受……”   木杆可汗还没等他说完就失去了耐心,直接点名下一个,“摄图,你来说说,我该不该接受齐国皇帝的善意?”   他对着正在那里尴尬不已的弟弟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先坐下吧……”   阿史那库头尴尬的坐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摄图的身上,这个年轻人十分高大,站在那里就好像一头孤傲的狼王。   木杆可汗对摄图倒是和颜悦色,“没关系,你只要随便说说你是怎么看的就可以了……”   摄图想了想,说道:“可汗,我以为,我们要接受齐国皇帝的善意。因为这对于我们突厥来说,是有利的。”   听到了一个明显不同的答案,木杆可汗眼底闪过一丝欣慰,却依旧反问道:“你的叔叔伯伯们都认为不需要接受齐国的善意,凭着抢也可以满足我突厥汗国的需求,为何你却觉得需要接受呢?”   “抢?那只是不入流的做法……我们突厥虽然是泱泱大国,但是物资缺乏,不去抢,去争,那么每年都会有无数的人冻死、饿死在自己的帐篷里,所以我们抢,更多的是逼不得已,现在有一个可以公平、不限量获取所需物品的机会。可汗,我觉得我们没有必要拒绝……”   摄图的话音刚落下,一个汉子就站起来了,怒斥道:   “摄图,你这样做,是想让高贵的草原狼全都变成中原人那样温顺的绵羊吗?!”   “就是,我们突厥以武立国,南征北战,打下了浩瀚的天地!靠得就是猛士能征善战!   我们不去抢夺,反而与南人做生意,从今往后靠着与他们讨价还价养家糊口?   那只会磨灭我们的血性!我们阿史那家族是狼神的子孙,不是绵羊!”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男人都是开口指责摄图,木杆可汗看了看他们,示意他们安静,然后看向摄图,“摄图,把你的想法告诉他们……”   摄图接着恭声答道:“我们突厥人的确是狼神子孙,应该尊崇狼神的法则,这不假,但这跟我的提议并无冲突之处……我的初衷也是为了使突厥更加强大!”   他说:“况且,墨守成规就真的会让我们一直强下去吗?从前,我突厥承袭匈奴旧俗,穹庐毡帐,逐水草而居,以畜牧射猎为务。例来被中原人看轻,说我们粗鄙无礼,贱老贵壮,寡廉耻。可汗你掌控突厥后,就制定了一系列的规矩,用于约束族人,规矩也是从中原人那里学来的,但是我们突厥因此变弱了吗?没有!我们突厥更加强大了!这些年,我们灭柔然,降伏契丹,吞并契骨,西域诸国无不在突厥的狼头旗下战战兢兢!由此可见,用了绵羊的方法,也未必就会变成绵羊,只要突厥一直壮大,那么我们就会用弯刀告诉所有人,狼永远都是狼!”   木杆可汗看着他,点头道:“嗯,你说得很有道理,那你又为什么坚决要求我答应齐国的要求呢?”   “我们与北齐开放边市,用牛羊还有西域抢来的东西,照样可以换到想要的盐巴、干粮还有各种各样的东西……   获得这些东西,不一定要靠抢,交易就是一种。既可以不用劳师动众,又可以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们去中原抢,去大肆劫掠,也未必可以抢到这么多。从前我们联合周国进攻齐国,结果呢?在晋阳城下战败,仅仅就是劫掠了周边地区一番就回去了,那时候我们有十数万人!抢来的东西却还不够发动十万人的花销嚼用的!   既然根本就没有多少便宜可以占,那么我们为什么放着好处明显更大的贸易不去做,反而要做这种赔本的事情呢?   这不划算,与齐国交易,不仅可以使我们所需要的物资充足,壮大自己,那么我们就更有精力去吞并那些不安分的奚人、契丹人还有靺鞨人!   让突厥摆脱这种松散的部落联盟构造,等到我们将草原打造成铁板一块!……到时候……”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炽烈锐利起来,“我不信世界上还有谁可以挡住突厥的脚步……!我们可以去南边,将那一大块肥沃的土地给夺过来作为突厥的牧马之地!”   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一向显得温和沉默的摄图居然有这样堪称疯狂的想法!连一向与摄图关系极为要好的大逻便也愣住了,他这才发现自己或许并不了解自己的这个堂兄弟。   长久的沉默,木杆可汗看了他许久忽然笑了,“摄图,你的想法很好,但你还是太年轻,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说:“我们的确可以以这个作为切入点,逐步壮大突厥,但是却绝不能消化掉那些松散的小部落。   确实,他们并不是和我们一条心,听从我们的命令也只是违心之举。   但是,保留他们是必要的,因为我们突厥并不是中原人那样聚居在城邑之中,草原上的人口何止数百万,我们如何去管理他们?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保留这些小部落,即使他们对我们有别的想法,但迫于武力,他们却不得不将壮丁送给我们作为马前卒。他们可以替我们管理好这些人口,予取予求,生杀夺舍,全凭我们的心意……”   木杆可汗的嘴角勾勒出了一抹冰冷的笑意,面色慢慢地变得严肃起来:   “而且,中原也并不是想拿下就可以拿下的,那个神奇的地方从来都不缺英雄,尔朱荣、高欢、宇文泰都是英雄……也许,马上又要多出一些人了……”   他的目光看向帐外,黑黢黢的天幕之下除了星星什么也没有。他的手指轻轻敲在膝上,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唱到:“烈马之魂,狼王之血,长生天啊,你可曾听到了我的呼唤……”   他闭上眼,仿佛沉睡了一般,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狼王的决断。火塘里干草“砰”地一声窜出了几点零星的火星子,转眼又变成黯淡的灰烬……   “你去,告诉齐国皇帝,我们答应齐国的条件,与齐国修好,但是我有两点条件……”木杆可汗再次睁开眼睛,目光比火焰还要炽烈,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名出使齐国的使臣。   “第一,互市场必须靠近我突厥边境,齐国所修订的商法也要经过我们的首肯,我们突厥要一半互市的管理权!   第二,我的儿子大逻便马上就要过十四岁了,该挑选一个女人了,请齐国皇帝将他最疼爱的妹妹嫁给他!” 第九十七章《齐律》   “嗯,这些日子,邺城的治安好了许多,这都是你们的功劳,一定要加大打击的力度,依照齐律,做到执法必严,违法必究……”   昭阳殿内,阳光从木制的阁窗外斜斜的照耀进来,使得镶嵌着黄铜大龙的石柱看着十分耀眼。龙案之后,高纬点点头,对下方拱手站立着的几个朝臣表示了肯定。   “陛下谬赞了,这些都是微臣等应该做的,微臣等只是尽了本分而已,不足挂齿……”   一个朝臣出列表态,嘴上对高纬表着忠心,那一脸“敬仰”之色也表现的恰到好处。   “嗯,高爱卿忠君体国,这些日子幸苦了……”高纬玩味的瞥了他一眼,微笑道。   这个臣子名为高元海,是高纬的远房堂哥,上洛王高思宗的儿子。这个人在北齐的短暂历史上也算是有名,是和陆令宣和祖珽都有牵连的奸臣。   这个人很有些小聪明,立过功劳,参与谋划、镇杀了高归彦,自以为是一个算无遗策的人物,性格贪鄙,广纳姬妾,最擅长的就是见风使舵。   他的续弦妻子就是陆令宣的外甥女,早在高纬开始清洗陆令宣一系的东宫太子党的时候,他就开始发觉苗头不对,立马回家休弃了妻子,这才得已免遭清洗。要知道高纬在诛杀陆令宣的时候可是诛灭了九族呀!这小子看风向真不是一般的厉害!   这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孝昭帝在的时候,很猜忌高湛,于是高元海就给高湛出主意,上中下三策,句句离不开造反。高湛心里想,但是没真敢。等到高湛上位,回过神来,“这小子是不是想陷我于不义?”于是找了个理由要弄死他,结果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又让高元海躲过一劫!   如果是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偶然,那么第三次却让高纬不得不正眼瞧他了。在高纬出手扫平了和士开之后,这小子就已经嗅到了风向不对,一夜之间改头换面,积极投入到朝廷的反贪工作之中,取得了不少重大成果,俨然和从前的那个贪官高元海划清界限了。   还严以律己,找上门来送礼的家伙全都被这家伙给请了出去,大概意思就是,“从前我不想,现在我想做一个好人……”   人才呀……高纬暗暗打量着这个人,可惜是个奸臣……   高元海原本的职务是吏部尚书,但是高纬不信任他,所以将他调任成了都官尚书,这在当时是掌控刑狱的部门,也就是后来刑部的雏形之一。   东汉尚书设置了二千石曹掌控刑狱,三公曹掌决案。魏晋之后,尚书之三公、比部、都官等曹均关刑狱,南朝的宋齐梁陈还有北朝的北齐,都设置了都官尚书一职,到了隋朝,改称刑部,所以他的这个职务就相当于刑部尚书了。   刑部主管刑狱,和相当于最高法院的大理寺并列,成为维护国家基本秩序的司法机构。   当然,高纬之所以放心的把他调任到那里,是因为这在当时的北齐其实是一个闲职。   说实话,北齐的治安很差劲,流民盗匪、地痞恶霸还有无良纨绔都敢大摇大摆,他们之中不乏有些军伍背景的鲜卑人,欺凌的对象自然就是一些势单力薄的汉人。   高元海在那个部门呆着,能有什么权力呀?也就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在御史台经过高纬的安排改造之后,这个掌握着国家司法的部门也开始得到了重视,高元海得到的第一个指令,就是在短时间内打压不法刁民!   于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赶紧得到陛下垂青的高元海立刻鼓足了马力,这些日子频频向下方郡县施加压力,对于邺城也加大了监管力度,终于在一个月之后交给了高纬一份满意的答卷,“大牢里的人都满了!”   高元海颇为自豪,将所有犯人的花名册还有所犯罪行全都提交给了大理寺,并且通过了审核。完美的诠释了“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会抓错一个好人”这句话。   办事效率之高,令高纬颇为满意。果然,能当上奸臣的人其实都是有本事的人,一个奸臣,只要控制利用得好,那也是一把很合用的刀。   有需要打击的对象的时候,可以利用他们,驱策他们,如果没有,那么可以压制、养着他们。帮着拉偏架护着他们,没准什么时候你就需要他们呢?   这世界上只有无欲无求的人才是最可怕的,有贪欲的人其实才是最好掌控的。   他现在有些理解为什么当初高湛要用和士开了,养着一条狗,看谁不顺眼不用自己动手,让狗去咬他们,他们有求于你,都想从你这里捞到一根***骨头,所以他们就会乖乖听话。   况且,高元海虽然行为放荡,但还是有些理政才能的,从近月来邺城治安的改善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高纬的首要目的,就是让齐律真正意义上成为约束子民的法典,而不是作为一个看看就好的摆设。   如果说便宜老爹高湛在位其间有什么重大成果的话,那么其中一定有《齐律》,史称《北齐律》。   这是三国以来,成就最高的一部法典!后来的《唐律疏议》还有《开皇律》都是以《北齐律》作为基本模本,还不足以说明这部法典的成就吗?   《北齐律》的名目和门类都很全,篇目共有十二篇,名例、禁卫、户婚等等。其重大意义在于确立了所谓的“重罪十条”,总结、筛选了前朝的一些好的法典,确立了“死、流、徙、杖、鞭”五刑制的雏形。   可以说,《北齐律》是一步承上启下的重要法典,承袭了三国两晋的法制,又影响了隋唐之后的法律,如果说三国两晋的法典都是杂乱无章的话,那么《北齐律》就是对它们精华的总结,也为后来隋唐时期的律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可是开创了《北齐律》的北齐,治安状况还不如隔壁的北周和南陈,这不得不说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其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很多鲜卑勋臣无视这个法律,北齐皇族又向来偏袒鲜卑人,对于鲜卑人违法乱纪的行为往往是视而不见。   上梁不正下梁歪,国家的最上层阶级都尚且是这样,还指望下面的底层百姓拿这个律法当成一回事吗?   这都是从前没有重视,现在高纬要开始改变这种现状,那么就只能从北齐的治安开始着手,先让所有人都老实起来,按照律法上规定的办事,加大监管力度,鞭策鲜卑人遵从法律。   但是这个活可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办的,也不能一次性将影响力全面铺开,北齐的鲜卑人太多了,要是一次性来个全国整风运动,动静太大,搞不好会被一些怀有异心的人利用。   所以高纬的主要打击对象,还是在邺城及洛阳等周围郡县,至于晋阳,以后再说。   然而即使是这样,这件事的难度也不低。高纬本来想让斛律孝卿来坐上这个位子,但最后想了想,还是让高元海暂时先干一阵,拿他试试水再说。   一来,高元海事宗室子弟,凭着那个身份可以压勋贵子弟一头,二来,高元海善于调节平衡,八面玲珑,这件事只有交给他做,得罪了勋贵,他会尽最大的努力去解决,如此,才能够让勋臣们的不满不至于惊动朝野。   可以说,他就是这次试水能否取得成功的保障之一。所以高纬就算心里对他还是有芥蒂,也没有更加好的选择了。   高元海栽树,让后任者乘凉,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就是高纬原本的打算,如果这次试水,万一失败了,他则可以名正言顺的将高元海顺势推出去承受勋臣反弹的怒火。   但是勋臣自从经过朝堂清洗还有琅琊王谋反之后,似乎没有胆气再阻止高纬行事,所以高元海这次试水倒是没有高纬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艰辛,还算比较顺利。   【就让他为后来者铺路也好……】高纬这般想到。   “但是爱卿还有一些地方要注意……”高纬的面色愈加严肃,高元海恭敬的倾听。   “你在整顿治安的时候,并没有一视同仁,还是将汉民还有鲜卑百姓区分开来了……   你自己看看,汉人居于狭窄逼仄的南边,挤在一起,而鲜卑人却关在宽敞的牢狱内,仅仅两人一牢……   这在《齐律》之中貌似并没有规定吧?”   高元海额头微微见汗,道:“臣这也是为了提高执法的效率,不这样,肯定会引来纠纷的……”   “朕前两月阅兵之时就已经说过,对鲜卑与汉要一视同仁。   朕要求你们加强法律管制的原因,也是为了保障鲜卑人与汉人之间的公平平等。   而你们这样子,将鲜卑与汉人明显的区别对待,又岂是朕的初衷?”   高元海辩解道:“可是陛下……这样做……”   “你是都官尚书,这原本就是你的职责,祖珽为了替朕分忧,亲自去山东纠缠大案,他带了西大营一千兵甲,前往流民遍地的泰山郡,所遇道的艰险岂是你可以想象?   你……不如祖珽吗?   朕就在这皇宫之内,有朕在,你只管放开手去做好自己的本分,朕就是你背后的最大靠山!”   高纬的眼眸愈发的明亮,他已经初步试探出水的深浅,现在,他想要进一步扩大战果,于是他这般说道:   “这是大齐的律法,神武、文襄当初命人制定它,就是为了让它约束天下人!   除朕之外,所有人触犯律法,当一视同仁!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第九十八章你怎么还没死?   在都官尚书高元海正为整顿治安而头疼不已的时候,远在泰山郡的高睿也是麻烦缠身。   泰山郡此时已经成为整个山东的乱民最大的聚集之地,整整数十万的乱民扎堆在泰山郡境内,令高睿无比头疼,先前为了将乱民聚集起来,他使用强制性手段将流民聚拢。   但是现在,这几十万的流民就无疑已经变成了一颗定时炸弹,稍有不慎,一旦引爆,其威力就会将小半个江山都搅弄得天翻地覆!   高睿不得不对这一切负起全责,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那些州府之中埋伏的蛀虫!   这些日子,高睿几乎将府库掏空,才勉强将泰山郡内的乱民给安抚下去,但也就是没有造成大规模的叛乱,现在乱民堆里已经出现了一些不好的风声,这些日子高睿为了处理这些事情,已经是心力交瘁。   深夜,月上中天,泰山郡的府衙内,高睿还在一条条对赈灾的一应指令做着批示,几个门客站在一旁,帮他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许久之后,高瑞的笔才停了下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轻轻地将毛笔搁在笔架上,看着窗外惨淡的天色。   夜空中幽蓝一片,月亮朦朦胧胧的,只看得到一抹光晕。   “明公,还有一刻便是卯时了,您该去休息休息了……”门客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说道。   “唔,都快天亮了啊……”高睿又拿起桌面上的公文看了看,添了几笔,“你们要是实在支撑不住,那就先去睡吧,老夫睡觉的劲头已经过去了,明日一早还要出城巡视一番才能放心……”   “明公,你要保重身体才是,这熬夜最损身体了……”门客们依旧是苦口婆心的规劝着,高睿摇摇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休息。“老夫从前处理政务的时候常常熬夜,也觉得怎么,你们大多身体不好,就不要陪老夫在这里耗着了……”   只有一个门客还留着,那是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消瘦男人。径自坐了下来陪着高睿一同看公文。   “他们都下去休息了,你为何不与他们一起,老夫说过,不用人陪,你先下去吧……”高睿抬头看了他一眼,这般说道。   “我和明公一样,过了时辰就再也睡不着了,正好陪明公一同熬一宿……”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无奈的摇摇头,捡起高睿翻过的公文,一句一句的翻看。   高睿看了他许久,最后什么也没有说,两个人默默的坐下翻阅起来。   这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名为梁景安,是青州人,十几年前来邺城谋生,高睿看他文采不俗,就让他做了自己的门客。   当然,这个名字并没有出现过在史书上,他只是被历史淹没的诸多人物之中的一个,有些济世之才,通点政务,因此这次来山东赈灾高睿将他也带过来了。   皇帝在邺城开考举的时候,高睿有意让手下几个门客去争一个大好前程,但是只有梁景安未曾对这个提议心动,梁景安说他已经是这个岁数了,年轻之时的那点壮志也早已在岁月的蹉跎下消磨殆尽了。   高睿心里很清楚,凭他的才学是可以金榜题名的,所以对他未曾去参与考举一事,未免感到有些遗憾。但是梁景安倒是乐天知命,于是高睿就不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是现在想起来,梁景安这些年跟在他身边辅佐,可很少有主动要求过什么……   高睿顿了顿,问道:“对了,昨日夜间城外可有什么大动静没有?”   高睿很关心这件事,梁景安回答道:“我听过他们来传报,昨夜城内城外都很正常,没有出现什么大纰漏……”   高睿慢慢皱起了眉,有些匪夷所思,“没有动静?一点动静也没有?”   “呃,对呀……昨夜很安静,东边南边都是静悄悄一片,就是有人上报,说是有些营地空了一些,跑了一些人……”梁景安楞了一下,如实的对高睿说道。   高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不应该呀,嘶……,难道对于这些日子粮食越来越少,他们就没有一点察觉吗?   而且,老夫已经下令其余郡县,派兵守住要道了,那些人跑,又能跑到那里去?”   梁景安被问得沉思了一下,不确定的说道:“对呀,应该……是有所察觉才对呀……”   梁景安也开始觉得这不符合常理了。   一开始,高睿都是一天两顿,每餐按时发放,但是在粮仓被烧之后,他就只能每天一餐,而且都是煮成稀粥,粥清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一大碗捞下去也看不到几粒米。   在泰山郡的常平仓被烧掉之后,高睿就一力将常平仓被烧光的“流言”给镇压了下去,掏空府库剩余的存粮,对外宣称剩余的粮食还可以支撑十几万人不被饿死。   这并不是高睿喜欢打肿脸充胖子,而是他实在是害怕府库无粮的传言流出去,要知道,聚集在泰山郡的流民可是足足有几十万!一旦有人煽风点火,那么将卷起一场大灾难,整个山东都会瞬间被卷进去!   高睿现在就是在守着一座炸药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轰然点爆,将他炸得粉身碎骨!   可以说,现在就是要是高睿割下自己的肉,只要可以让灾民们吃个饱,那么高睿绝对会毫不犹豫的动刀子!   高睿已经做好了最大的打算,下令调集了周围郡县的兵力把守住泰山的交通要道,就是希望,一旦泰山郡这边压不住了,乱民真的造反了,也可以尽量控制在泰山一带的小范围区域内。   但是这些日子高睿所担心的一些事情都并没有发生。这些日子粮食越来越少,但是高睿的治理却出奇的顺,灾民中也并没有太大的怒火,都很恭顺的接受州府下发的粥米。   但这种不满是因为真的没有,还是因为因为被人镇压下去了?   高睿和梁景安想到这里,后背都是冒出了涔涔冷汗!   “有人要反!”二人不约而同的说出口,而后便是一片安静。   灾民聚集在泰山郡,没有居住的地方,每天食不果腹,而且州府也没有办法去管理好如此大的难民营,每天奸-淫、劫掠的事情层出不穷,灾民肯定是对他们有所不满的才对!   最起码,会有怨言才对的呀!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安静呢?   公人们完全没有听到一点不好的风声,而且,梁景安刚才所说,灾民营中有一些人少了,那些人到那里去了?   高睿都让人将路给堵住了,他们又能跑到那里去?   如果真的是后一种情况,那些不满的声音都被某些人给强行镇压下去了,那么绝对是有人在策划造反!   几十万的灾民,那是整整几十万的灾民呀!换句话说,现在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州府的粮食快要见底了,灾民们对于州郡,对于朝廷的不满正在一步步积累。   要是有心人挑唆,饿得头脑发昏的灾民是绝对会想也不想就被人裹挟着造反的!   高睿猛地一拍桌子,“老夫马上就去调集郡兵,定要稳住泰山局势!”   “明公不可!”梁景兴按住了高睿,劝谏道:“明公,你身份尊贵,不可以身犯险呀!”   高睿推开他,大声喝道:“起开!如果泰山真是民乱造反了,那么朝廷辛苦筹谋的大计就将毁于一旦!你叫老夫有何面目去见陛下!?”   “老夫一个人,死不足惜!朝廷的百年大计才最要紧,让开!”   高睿一振袖,刚准备出去,就听见城北响起来了喊杀声,高睿的心脏顿时凉了半截。   “怎么回事?乱民已经攻入城内了吗?!”   梁景兴的面色也猛地白了一下,“恐怕是,明公,快从南门走,带上一些兵马,短时间内这座城还挡得住!”   “我不走,老夫不走,如果不能将暴乱镇压下去,老夫宁愿死在这里!”高睿用力的将袖子从他手中扯了出来,然后跨上马朝喊杀声传来的北门狂奔而去。   高睿到得北门才发现北门居然一点事都没有,想象中乱民攻城的画面也没有出现。   而且,那震天的喊杀声……好像停下来了?   虽然还是有人群惊呼和马嘶的声音,但是那种凄厉的嘶喊已经是消失不见了。   高睿并没有到城楼上去观望,直接问道。   “不知道,隔得太远,我们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就只听见一阵子喊杀声,后来……后来就没有动静了……!”   高睿狐疑,爬上城楼,朝下一看,远处一座山包上燃起了火光,火光很多,而且散落。   这些火光忽然如同流萤一般朝城楼扑来。   “戒备,戒备!”   弓箭手将弓弩架在了城垣上,紧张的盯着那些在黑夜中跃动的火把。   “别紧张,是朝廷的人!”有人惊喜的摆手。   高睿看清楚了这支部队的装束,黑甲红绦,分明是拱卫邺城的大营兵马!   于是高睿立刻下令让人打开城门,迎接朝廷兵马入内。   黑甲的甲士如同潮水一般涌入了城门,高睿正想看看这领兵之人是谁,却见甲士们分开两列,一个穿着朝服的老头子颤巍巍的下了马,看到高睿站在那里,微微一笑道:“殿下别来无恙否?”   高睿望着这张笑得如同老菊花一般的老脸,呆了好一阵。   “祖珽?”   “欸,对对,是老夫,殿下精神依旧呀,老夫甚是想念……”   高睿倒也是他的老熟人,关系算不上好,可也差不到那里去,所以祖珽马上就上来客套了一番。   不料高睿的反应貌似是惊大于喜,怔愣了半天,指着他说:“你居然还没死?”   祖珽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第九十九章无法善了   高睿这话说出来,自己也开始觉得不妥,虽然自己只是无心之失,但一开口就问得这样直白,听在他人耳中难免心中难免生出一些别的想法来。虽然他的确很嫌弃祖珽……   刚刚从府衙内追来累得气喘吁吁的梁景兴听到高睿这么说,险些没有摔在地上。明公实在是太不会做人了,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祖珽的面子,不是赤裸裸的打脸吗?   祖珽,那可是一个真小人啊!祖珽这么好面子,难道就不会记恨高睿吗?宁惹君子,莫招小人!   于是梁景兴陪着笑脸打圆场,道:“殿下他并不是这个意思,殿下他只是,他只是……许久没有听到过您的消息,刚才一见,过于激动了一点……”   饶是以梁景兴活了这么些年,早已磨练成人精,说出这话的时候却还是莫名心虚,辩解声越来越弱。   至于祖珽信不信,祖珽自然是不相信的。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祖珽也不好发火讽刺他们,于是他很配合的的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   “哦,没关系没关系,老夫被关在大牢里这么些年,很多人都以为老夫死了……”   说到这里,祖珽似笑非笑的望了高睿一眼,“老夫到还要感谢殿下还记得我这把老骨头,老夫被关在地牢的时候,还担心从此世人都把老夫给忘了呢……,不料殿下倒还记得老夫,让老夫甚为感动……!”   怎么听都有一种阴测测的感觉,当然站得远一些的官员自然是听不到祖珽说话的,看祖珽笑意融融,他们还以为高睿几个人和朝廷派来的钦使相谈甚欢呢,心里都悄然地松了一口气。   “行了,不多说废话,老夫这里有一份陛下的圣谕,你自己看看吧……”祖珽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木盒里藏着一张便笺一样的字条,高睿连同着一众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都是大礼参拜。   高睿恭敬的捧起木盒,从明黄色的锦帛中抠出那一张便笺,上面写明了,这次山东赈灾,要高睿听从祖珽的号令。   高睿仔仔细细的看了又看,便笺上的字体遒劲有力,每一撇每一捺都暗藏锋芒,这无疑是出自陛下的手笔,在内阁待了这么久,见过了太多陛下下批的奏章,对这种字体熟悉的很,天下只此一份。看来真是陛下旨意无疑了……   于是高睿捏着便笺,心情复杂的将祖珽看了又看。祖珽显然早就知道上面什么内容,神色自如的等高睿表态。   高睿又是惭愧又是不甘,惭愧的是自己的差事没有办好,最后竟引得陛下亲自派人来过问,不甘的是这个来救火的居然还是祖珽。说到底,是他高睿无能呀……   高睿又那里会不知道,陛下没有直接下发明晃晃的圣旨,而是以这种很私人的方式要求高睿配合祖珽的行动,其实已经是很照顾高睿的颜面了……   “……臣,谨遵陛下旨意!”   高睿小心翼翼的将便笺收好放入怀中,对着祖珽说道:“祖大夫,泰山郡这几个月一来所有的文案都在府衙内,祖大夫如果想要翻阅,直接命人去取出便是。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派人告知老夫,老夫定然知无不言!”   陛下给足了他高睿面子,高睿也要给足陛下面子。虽然他打心眼里不同意让祖珽这个无耻小人来总舵山东大局,但是陛下既然这么说了,那么他这个做臣子也只能恭顺的答应。   祖珽哈哈一笑,道:“殿下忠君体国,不愧为百官楷模呀……,既如此,那老夫也就不再推脱了,那个……府衙在哪儿呢?老夫得收拾收拾东西搬进去!”   “你……!”几个门客都是勃然大怒便要挺身指责祖珽,祖珽一来便要搬进府衙内,那么打算让赵郡王去何处安身呀?简直欺人太甚!   “放肆!祖大夫既然奉诏掌管泰山,住进府衙之内有何不可?都给本王退下……!”高睿喝止了即将爆发的门客,再次看向祖珽的时候便冷静了许多,“祖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祖珽怔了怔,而后颔首道:“这是自然,殿下请……”   两人并排走在静谧的街道上,后面十几步外跟着一些侍从,天边已经泛起了鱼白肚。高睿率先开口了:“祖大夫今夜在城外做了些什么?”   祖珽这会儿不像在人前这么给高睿面子了,白眼道:“老夫干了什么……?老夫帮泰山郡消弭了一场大患!   你可知这几日,一共三伙反贼聚集在一起,要鼓动流民攻城呢!老夫要是不动手,说不得这会儿你的脑袋已经给人砍下来挂门上了……!”   高睿楞了一下,问道:“你初来乍到,如何清楚一共有三伙反贼?”   祖珽道:“老夫前几日就已经到了山东,在泰山周边逡巡,没有进来,这几日一直在让混进乱民营中的仪鸾司密谍查探乱民的情况,这才得知了这一状况……,老夫打听到他们今夜便要动手,于是便带人直接捣了进去,将这货图谋不轨的反贼一股而灭!”   祖珽转过身来,用十分不解的语气问道:“老夫一直很好奇,殿下你莫非比老夫还瞎不成?这乱民全部聚集于泰山一郡,你怎么敢如此放心,任由乱民策划造反而不提防呢?   陛下想必也给过你殿前仪鸾司的手令,你本来随时可以调用山东的仪鸾司密谍帮你盯着乱民的情况,但你为何不用?”   高睿面色白了又白,有些尴尬道:“用他们,终究不符君子之道……”祖珽“呵”地一声冷笑,对于高睿身上这股酸儒的迂腐之气十分不屑。   在高睿这些传统的士大夫思想看来,这些锦衣密谍都是鹰犬走狗,手段阴毒诡谲,不够光明磊落,因此对于他们,其实是有些反感和抗拒的。所以虽然皇帝将可以调动锦衣密谍的腰牌给了高睿,高睿却从来没有动用过。   手里头有一把称手的兵器,却不使用,反而将其雪藏,这在祖珽看来简直蠢得无药可救!   “殿下以书生意气,罔顾大局,险些酿成大祸!方才若不是老夫及时感到,朝廷今年的计划就会全盘崩乱!”   “古之圣人曾言舍生取义,但我未曾听过真有那位圣人舍身取义过,在殿下心里,难道这整个山东的局面不比殿下的那点成见重要吗?”   祖珽对圣人、君子什么的十分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圣人最是虚伪。圣人永远只会劝其他人去死,自己却绝对不会以身犯险,比他这个真小人还不如。   所以祖珽虽然熟读经史子集,满腹经纶,但是对于书中所写的圣人之言,其实是非常不屑一顾的。这里面每一句话每一个注解他都可以倒背如流,但是说受到了什么感化嘛,看看祖珽的人品就知道,也就是呵呵了……   高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祖珽,道:“你!你……岂可这般凭空污蔑先贤……!”   “欸,殿下不要这么快翻脸嘛……”祖珽拍下了高睿的手,笑道:“老夫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无心之失、无心之失,殿下千万莫要往心里去……接下来老夫还要和殿下商讨商讨赈济灾民的事宜……”   祖珽将梁景兴应付他的话全都还给高睿。   高睿疑惑的看着他,道:“按照原计划赈灾?可是府库里并没有粮食了……”   “这些都是小事情……”祖珽一脸轻松的说道:“赈灾大计是陛下金口玉言定下的,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当然要不遗余力的完成它,至于殿下担心的粮草问题……我来的时候拿着内阁的批示去了平原郡要粮食,几日后就会到,够这些灾民吃上半个月的了……”   “才半个月?”高睿皱眉,“半个月的粮食远远不够,我需要至少能支撑四个月的粮才可以放手去实施赈灾,这半个月,根本什么也来不及布置呀!”   “哈哈哈哈……”祖珽看着高睿,忽然乐不可支。   高睿很不喜欢这种感觉,皱着眉,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殿下屁股底下就坐着一座粮食堆成的山却还要到处找粮食,实在是好笑……”   高睿一听这话,被嘲笑的怒意也消减了一点,问道:“此言何意?老夫这里何来的粮山……?”   祖珽道:“你没有,但是山东的那些蟊虫们有呀,不正是他们将常平仓给倒卖一空然后放一把火烧了吗?既然做都做了,还酿成了大祸,想就这么全身而退,未免也太过便宜他们了……”   “你想怎么做?”高睿看着这个瞎了一只眼睛的老头,忽然感觉到一股寒意。   “怎么做……当然是让他们吃了多少在十倍吐出来!   他们干的好事,还想让朝廷给他们擦屁股吗?”   祖珽冷笑道:“这些蟊虫,这些年过得太舒服了,勾连地方豪族,连朝廷的政令也敢不放在眼里,公然倒卖常平仓内的粮食。   眼看这个烂摊子就快要捂不住,居然还敢纵火,真是狗胆包天!老夫此来,便是奉陛下旨意,要将他们连根拔起……!”   高睿大惊失色,“你用这般酷烈的做法,不怕引起山东大乱吗?”   “老夫怕什么?不破不立,腐肉,烂到一定程度就要挖干净,否则就会危及性命!   老夫手里头还有两千邺城西大营禁军,而且山东一多半的兵马都在泰山郡……”   祖珽看了高睿一眼,在他看来,这是高睿这些天唯一做对了的事。   “老夫不同意,若是到时候山东大乱,老夫看你要如何交代!”   高睿坚决不同意,虽然这些官吏都只是芝麻小官,但是他们背后都站着地方豪族,轻易招惹不得,否则便会给山东的稳定造成极大的影响。   “……老夫觉得,你只要抓几个杀鸡儆猴就行了,没有必要把摊子铺得这么大,到时候山东恐怕不稳呀!”   祖珽冷笑一声,“这并不是老夫的意思,是陛下的意思……   火龙烧仓传到邺都去的时候,陛下龙颜大怒!这回,内阁和陛下都已经做好万全准备,替代他们的人很快就会赴任。   ……不血流成河是不能善了了!”   高睿的面色顿时苍白如纸! 第一百章莫名其妙的请帖   朝廷派来了当朝秘书监、御史大夫来泰山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御史大夫入住泰山郡府衙,赵郡王被夺权,暂居驿馆的消息传了出来。   就像一枚石子扔进了池塘里,不过几日之内,各种风声都纷纷以泰山郡为中心散播开来。   然后便是满城风雨。泰山郡大大小小的官吏对此展开了一场讨论。比如接下来的这一幕:   “嘶……,朝廷派来这么一个大官,一来就夺了赵郡王的权,让他在一边坐上冷板凳,朝廷那边想在山东捣鼓些什么?”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主簿捏着胡子,忧心忡忡。   “看不明白呀,也许是朝廷预料到泰山局势不稳,来压阵的?”县尉也是一脸迷惑,接着提出了这么一个可能。   “应当是……”山羊胡主簿皱眉道:“但又不全是……老夫总觉得朝廷此次来人,用意不会这么简单……”   “你想呀,若真是来泰山压阵,那他又何必上来就咄咄逼人,把赵郡王给撵走呢?赵郡王可是总理泰山大局,坐镇山东的呀!”   “他祖珽,一无陛下敕令,二无朝廷公文,并没有明言让他取代赵郡王的位置,怎么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入住府衙了呢?”   “对呀,赵郡王还乖乖让位了,连争辩也没有,这实在太奇怪了……”   “听明府说祖大夫来的时候怀里揣着一封陛下密诏,赵郡王看完之后脸色就变了……”山羊胡主簿感觉到了一丝不妙,“这密诏上写的什么,让赵郡王如此顺从?”   “会不会是朝廷那边要在山东搞大动作?”县尉忽然想到。   山羊胡主簿愣了一下,想了想,摇头道:“能有什么大动作?他总不能将山东掀个底朝天吧……泰山局势本来就这么乱了……”   他沉思良久,还是想不出什么头绪,“不过赵郡王退出是一定的了,接下来应当就是这个祖大夫来主持山东局势,我们且看下一步他要干嘛。”   “要做一些提防吗?通知下去,让他们都收敛一些?”   山羊胡主簿当然知道县尉所说的“他们”是谁,苦笑道:“也只好如此了……让他们把粮价压一压,不要太黑了,免得引起朝廷的弹压,朝廷这次什么个意思谁也摸不准……”   他似乎终于打定了主意,“嗯,就这么办!你先去联合一些人,准备好一些好东西,等到第二日祖大夫开衙就上去登门拜访!好歹摸一摸他对咱们是个什么态度……”   他微笑道:“这位祖大夫可是大大的有名,老夫亦曾耳闻,给这位挑礼物,弄些琴曲孤本、珍奇古玩,越贵越好!送女人也可以……”   “这位品味有些独特,不喜欢豆蔻少女,偏爱年长熟妇,寡妇最好,风韵犹存,温柔体贴的那种……”山羊胡主簿的嘴角勾了一下,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表情,说完,还意有所指的看了县尉一眼。   那县尉一阵尴尬地笑道:“你老哥放心,到时候我一定将我家那嫂子送上门去。绝不会给大家拖后腿,这点我还是柃得清的,哈哈……”   那县尉的兄长十余年前便死了,他顶替了哥哥的职位,还霸占了貌美的寡嫂,私生子都已经有三个,这个在泰山郡的官吏圈子里不是什么秘密。   “你柃得清就好,当年你逼占了四个良家女子,致使闹出人命,郡守本想将你置于死地,若不是我们合力,你今日岂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男人,目光要放长远,大事要紧,等这股风波过去,还不是你想怎样便是怎样?一个女人,送出去也就送出去了,没什么要紧的……”   山羊胡主簿敲打他一番,那县尉唯唯诺诺称是,虽然两者官职权力差不多大,但是他自己知道,在他们背后那些人哪里,自己的分量可远远没有眼前这个主簿重要,在主簿一番暗藏威胁的话语之后,他除了答应还能说什么?   见到县尉如此识趣,主簿便也不再多言,背着手离开了。   县尉摇摇头,斟酌着等会儿要如何跟家里人说,不过想必他们也不会不同意,拿一个寡妇送给当朝大官也不是什么多丢人的事情……他这么想着,一脚深一脚浅的离开了……   这位祖大夫一来便强势夺权,想必第二日就会有一番大动作,这个大官可一定要伺候舒服。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但是很出乎人的意料,祖珽躲进府衙内,两天了大门就没有开过,说是祖大夫一路从邺城来泰山,马不停蹄,舟车劳顿,现在要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先跟赵郡王高睿汇报,等他休息够了再说。   暗中准备讨好祖珽的泰山官吏们都傻眼了,有些摸不清楚这御史大夫的想法了。   陛下如此信重你,就是为了让你来睡大觉的吗?越想越觉得这个祖大夫不靠谱。   但是祖珽一日不开门,他们就一日不能见到祖大人的庐山真面目,也就一日不能摸清楚他这次来泰山的想法是什么……   终于,在众人翘首期盼了两天之后,傍晚,泰山郡府衙的大门终于打开了。许许多多的甲士从府衙们窜出,骑着烈马,挂着长刀,以府衙为中心奔向四面八方。   正照例“巡逻”的县尉满面酒色的走在大路上,忽然听得身后的一阵惊叫,还有踏踏地马蹄声,那县尉的酒劲顿时上头了,拿出来官老爷的官威,亮出那还没有开锋的刀子,喝道:“谁,谁……敢在城中纵马!谁?!”   “头儿,后面!后面!快跑!”他的喽啰们都是惊恐的大叫,有的转身就开始奔逃,这些往日里无比谄媚的脸变得煞白一片,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   他困惑的转过身去,一个浑身罩着铁甲的怪物飞速的朝这边冲来!高大的影子瞬间便将他笼罩!   横冲直撞!像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山头滚下,势不可挡!   县尉呆立在哪里,看着这笼罩在铁甲内一人一马冲撞而来,那被酒麻痹的大脑瞬间便清醒了,可他已经来不及反应。   就在他惊恐的紧闭双目等死之际,一股风从他脸颊流过!铁片碰撞的声音都是如此清晰又刺耳!   那一人一马擦着县尉交错而过,停了下来,调转马头,端坐在马背上冷幽幽的看着他,“你可是泰山司职县尉张淼?”   张淼战战兢兢的转过头,那凶兽一般的骑兵逆着光,整个正面如笼罩在阴影之中,铁甲覆面,只看得清一对如同鹰隼般狞亮的眼睛。   “……对,对,我是张淼……这位军爷,有何贵干呐?”   那军士从马脖子处挂着的袋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张淼下意识以为他要动手,急忙将手臂挡在头顶上,腰马上向下弯了几分,别过脸,闭上眼,牙齿“咯咯”地上下打架。半天没有动静,这才偷偷的睁开一只眼,只见摆在面前的是一封大红色请柬。   那军士用很生冷疏远的语气说道:“祖大夫今夜宴请所有泰山郡官吏,请张县尉务必到场!在下还有要务在身,就先告辞了!”   说完,那军士便扬长而去。   “差点把我给吓死……不愧是邺城大营里的禁军,走在大街上都这么横吗……”   几个小吏拍拍胸口,惊魂未定,然后笑嘻嘻的凑上来,道:“头儿,给咱看看这上面写得啥呗……”   “去去去!看什么看?老子给你看你认得这字吗?”张淼一挥手拍掉了摸在请帖上的几只咸猪手,摊开扫了一眼。   “御史大夫请泰山郡所有官吏赴宴?”只是第一眼就让张淼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这怎么回事?”   同样对此感到困惑不解的还有很多人,比如在驿馆内替祖珽批阅公文的高睿。   “祖大夫今日开衙了……”梁景兴踟蹰的说道,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哼……”高睿埋头在公文里,冷笑道:“睡了两日,真是心大,他这会儿终于清醒了?正好,把这些公文都给他送过去……!”   高睿再次将手头上的公文看了又看,他可不希望自己的的工作被祖珽给挑出错来!   “明公,我觉得您应该先看看这个……”梁景兴憋了好一会儿,才将一个红封的、貌似请帖的东西递给高睿,高睿一见便皱起了眉。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从郡守府里送过来的,请帖……,祖大夫亲笔所书,请明公务必赴宴!”   高睿听了之后立刻便是眉毛皱起,道:“祖珽在搞什么鬼?休整了两日,醒来第一件事不关心山东政务,反而来宴请老夫,这是何意?”   “他请的人还不止明公一人,我打听过了,凡是如今在泰山郡的有职务在身的,都接到了祖大夫的邀请……”梁景兴苦笑道。   如不是因为吃不准祖珽的想法,他怎会如此犹豫……   “什么?泰山郡如今形势如此危急,这个老混蛋居然还有心思饮酒作乐!”高睿勃然大怒,不过他所思考的明显不和梁景兴一个频道。“老夫怎么能和这些人凑在一起!我定要狠狠弹劾于他!”高睿性烈如火,提笔便要开始写奏折。   “明公,我看明公还是有必要去一趟,看看祖大夫到底想干什么再做计较……”梁景兴上前劝阻到。   高睿冷笑一声,道:“他能有什么想法,无非就是吃饱捞足,然后甩手走人……此人……消极怠政,枉顾陛下恩德,老夫饶不了他!”   高睿下笔如飞,将满腔怒火倾泻在纸面上,忽然写到关键点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他忽然改主意了,要弹劾祖珽,不描述他在宴席上的丑态怎么行?   于是他暂且搁下笔,“老夫就去看看他想干嘛,回来再接着弹劾他!你跟我一起去吧……”   “这……”   “别这呀那的,你和我一起去,我就不信他姓祖的还敢不给老夫面子!” 第一百零一章群魔乱舞   夜色慢慢爬上来,泰山郡府衙内,一派和乐的场景。青衣的仆童满脸堆笑,迎接着上门的宾客,怀里早就被请帖和碎银填满,衣襟里露出一截请帖,上面笔墨潇洒醒目,一株合欢花跃然纸上,旁边的小字也是风骨卓然,隐隐然大家气派。这,自然是出自祖大夫的手笔。   随着一声声唱喏声,穿着光鲜体面的官老爷们一个接着一个踏进了这泰山郡的府衙内。   “祖大夫初来泰山,可有风水不适的情况,泰山地小民贫,如果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你们直接与我说,我定会将其办妥……”   原泰山郡郡丞放下架子拉着青衣小厮亲切友好的谈话,时常探询正在府衙内的哪位朝廷贵人的情况。   青衣小厮得了他强塞过来的银钱,实在不好一丁点也不泄露给他,只得笑道:“我家主人一切都好,这两日休整,精神头好了许多,府衙内也什么都不缺……”   “那……那祖大夫他老人家,可有什么爱吃的,爱喝的,他中意什么样的东西?”郡丞仍然不气馁。   “倒是有,前些日子,我家主人说想吃新鲜的黄花鱼,可你看看,现在的泰山郡,哪里能买到这东西……?”   郡丞立刻便道:“哈哈哈哈……黄花鱼!?诶,想不到祖大夫河北人士居然也喜欢这新鲜海货,你也不早说,我们山东靠海,别说一两条黄花鱼了,就是那鲲鱼也曾有人见过!稍等……几日后,我便命人将新鲜的海货送过来,请祖大夫尝尝鲜!”   那郡丞将自己的家仆叫过来,交代了几句之后,那家仆就匆匆忙忙的离开了。显然是郡丞交代他想办法弄来新鲜的海货。   接着,人愈发的多起来,越来越多的人被请到中堂入座,仆童婢女端着果蔬穿梭往来,场面渐渐热闹。   “这个,请问祖大夫什么时候来见我等呀?”一个急性子的官员拉住管家的袖子,问道。   “贵客莫急,我家主人正在梳洗,等到整理完毕,才好出来招待各位,各位稍等……”管家谦逊有理的说道。   这些官员对待他明显对对待其他奴仆不同,他们可是打听到了,这次祖大夫来到山东,并没有带多少随从,那些端茶倒水的小厮婢女都是原来赵郡王留下来的,姑且算是借的,那这祖大夫带过来的几个人自然不能和他们相提并论,这是祖大夫的心腹,自然是值得放下身段结交一番的。   在主角还未出场的时候,宾客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自主。   宴会本来就是天然的社交场所,主角还没有登场,他们也不用怕会喧宾夺主,此刻他们自然是在众人之中寻找一个关系好的熟人攀谈起来,场面一时热闹。   然而,随着一声唱喏,“赵郡王殿下到!”喧闹的气氛就像一个急刹车,为之一肃,静默无声。高睿穿着一身常服,黑着脸踏进来,毫不客气的找到最前列的一张桌子坐下。   看看众人,微微皱眉道:“老夫只是来凑个热闹,你们不必理会老夫,自便吧……”   话是这么说,可有谁真敢自便的?赵郡王明显是心情不佳,若是当面真热闹畅快的聊开了,还不得引来震怒?   有人暗中腹诽,这老王爷不像是来凑热闹的,像是来砸场子的……   在后衙内,收拾好的祖珽施施然前往正厅,瞟了身边的管家一眼:“人都到齐没有?”   “回主人,所有泰山郡的官人都到了,还有赵郡王殿下,方才也到场了……”   “他居然也来了……”祖珽有些郁闷。管家一滞,小心的问道:“这邀请赵郡王殿下的请帖,不是您亲手所书吗?”   祖珽翻了个白眼,道:“我是邀请了他没错,可那只是客套一下,没想让他真来,他要来了,肯定给老夫甩一晚上的臭脸子!这赵郡王也真是……老夫究竟是不是真心请他来,他自己心里还没有一点……数吗?”   “算了,来都来了……就一并招待了吧!”   正厅内,赵郡王高睿一口一口的抿着酒,斜着眼扫视着这泰山郡大大小小的官员,好嘛,七八十号人,一个不少,全都来齐了!   【这些庸官,不好好办事,反而来此饮酒作乐,真是不当人子……!】他将酒杯重重地“砸”了桌面上,使得旁边坐着的官员战战兢兢的。   “明公,这是宴饮,不要把气氛搞得这么僵嘛……”梁景兴哭笑不得地劝谏道。   高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扫视着众人,所有被他看到的官员都是诚惶诚恐的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高睿指着这些人,不屑道:“看看,你看看这些人,哪里有地方大员的样子?个个都像是养肥了的猪……!”   梁景兴脸颊抽搐了两下,朝众人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高睿年纪将近半百,脾气见长,又向来比较耿直,只要占理,赵彦深他都不怎么给面子。更别说这些在他眼里如同杂虫一般的区区小吏了。不过这样很得罪人的!每次都是梁景兴出来打圆场。   “明公……!祖大夫马上就要来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您总要给祖大夫留些面子吧……?”梁景兴真是快崩溃了,怕高睿嘴里又冒出什么得罪人的话!   高睿依旧气哼哼的,“他要什么面子?”不过好歹是听进去了,接下来他就只喝酒,不说话了,周围的官员都是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祖珽出场了,大家只见到一只眼睛朦着一层翳的枯瘦老人走出来,高睿虽然瘦,但是骨架粗大,看起来自有一股威严的气概,而这位祖大夫就不同了,笑容慈祥和蔼,一出场就首先寒暄道:“让诸位久等了,惭愧惭愧……”   “赵郡王殿下也来了,真是令我荣幸之至……”   高睿轻哼了一声,就算是打了招呼了,祖珽丝毫没有感觉到尴尬和下不来台,反而笑道:“今日诸位齐聚一堂,寒舍蓬荜生辉!老夫先干为敬!”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在场的官员眼睛都亮了,从感觉上来看,这位祖大夫该是和他们一丘之貉,同道中人呀!   当时心下都是放心不少,纷纷举杯奉陪。   喝完,祖珽又道:“这些日子,泰山形势十分危急,地方政务有赖各位,是各位同心协力,才让着泰山郡稳如泰山!老夫再敬各位一杯!”说完又是一杯酒落肚。   唯一没有举杯的就是高睿,他现在满脸黑线,心里大骂祖珽是不是眼瞎?!这泰山郡可以撑这么久都是高睿的功劳,跟这帮废物有什么关系?对了,他确实眼瞎……   高睿压下了心头的火气,觉得祖珽这次来既然是来将这些人连根拔起的,那么想必等下一定会有什么转折,所以他还是忍耐住了,等着看祖珽的表现……   但是他失望了,因为祖珽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摔杯为号”的举动,宴会的气氛一直很和谐。   他又以为祖珽改主意了,也许祖珽将他的话听进去了,不想这么大动干戈也说不定?那祖珽肯定会警告或者提点的吧?可是祖珽没有。   好不同意压着性子看完了祖珽接受所有人的恭维,又压下性子看着祖珽很谦逊的表示了一通,接着便听到祖珽说道:“这些日子,泰山郡的粮草实在是十分紧张呀……”   在场的人都竖起了耳朵,高睿心道:“终于来了!”   在场的就没有一个是蠢的,马上就有几个地位较高的表态:“祖大夫还缺少多少粮食?我们可以看着填补!”   “对呀对呀,此次赈灾,朝廷花销用度实在太大了,又要对伪周用兵,恐怕已经是捉襟见肘了,我等身为大齐臣子,焉能对陛下的困境视而不见呢?臣等族中可以凑出三十万石粮草,以解朝廷燃眉之急!”   一个在泰山郡官吏中颇有声望的富态中年人站出来了,接着就是一大轮跟着站出来表忠心的家伙。纷纷表示他们所有人可以联合筹措这些粮食,看的人热泪盈眶,那一瞬间高睿甚至产生了这些人都不是贪官,而是朝廷的忠臣义士的错觉。   他觉得这件事总算是圆满解决了,看着祖珽,希望祖珽可以答应下来。   祖珽也是一脸深受感动的模样,将双手往下压了压,道:“诸位大可不比如此,朝廷还没有危急到这种程度……老夫就提前告诉你们,朝廷,已经从平原、青州调集了近百万石粮草,全力赈济山东!”   众人哗然,近百万石粮草?!有了这些粮食,山东危局绝对可以迎刃而解!难怪祖大夫一来便大摇大摆的睡大觉,原来是手头有粮心里不慌呀!高睿也是愕然的张大了嘴巴,祖珽先前不还说粮食只够半个月的吗?   他刚想向祖珽确认一遍,却见祖珽一个眼风扫过来,微不可查地朝着高睿摇了摇头,梁景兴暗中按住了高睿的膝盖,嘴唇嗡动:“明公不可……”   祖珽接着说道:“……你们对朝廷的忠心,老夫现在已经见到了!……后日,粮草便要完备,接下来,还请诸位勠力同心,勉力赈灾!等到事成之后老夫将上奏陛下,个个都能在功劳簿上记上一笔!”   高睿此刻脑子里就如同一通锣三通鼓,整个都快炸开了,这祖珽……在搞什么鬼呀?……   众人都很高兴,没有人注意到坐在前排的高睿,在他们看来,赵郡王全程不说话,就是在默认祖珽具有高于他的领导权。   和将他们视为蟊虫的高睿相比,他们更加愿意跟从这位和蔼可亲,还能带着他们一块儿升官发财的祖大夫。   于是高睿完全被他们忽略了。又是一番笑谈吹捧之后,山羊胡主簿出场了,对着祖珽说道:“听说祖大夫来泰山郡是孤身一人?哎呀,这可不行,祖大夫公务繁忙,身边没有一个知冷暖的枕边人怎么行?在下倒是可以送祖大夫一个……聊表心意,聊表心意……”   祖珽眼底明显闪过一丝心动,斟酌了片刻,还是道:“哎呀,这个恐怕不太好……老夫来山东,为的是替陛下排忧解难,岂是来享受的?况且你若是送我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老夫回朝少不得被一通弹劾,近几个月,朝廷抓风纪抓得很严呀……”   “诶,这个祖大夫大可不必担心……”山羊胡主簿的声音带着若有若无的诱惑,“这是一个寡妇,张氏……今年二十有八,长得珠圆玉润,肤白貌美,更兼温柔可人,收在房中绝对是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再者,大夫您未娶,她又丧夫未嫁,您若将他娶了,那绝对是她的福分……这种事,就算朝中有小人想要借此攻击您,也决计挑不出错来……”   祖珽明显意动,假模假式地考虑了一番之后,最终还是欣然同意。高睿似乎终于是听不下去了,一挥袖子起身,哼了一声道:“乌烟瘴气……!老夫身子不适,就不便久留了!诸位……请便吧!”   说完便大步流星的离开了,梁景兴向众人欠身道:“我去看看殿下……”   大厅内一时沉默,祖珽“哼”了一声,端起酒杯,似乎赵郡王的这种行为根本就不能影响他喝酒的心情,道:“赵郡王既然不给老夫面子,我们就且别理他,我们喝自己的,诸君请!”满堂又渐渐响起了喧闹声。   “明公,明公等等我!”高睿大踏步走出府衙的大门,梁景兴便从后面气喘吁吁的跑来,“明公你且消消气……”   此时的高睿脸上那样方才那样气愤不已到模样,一脸平静,道:“我没有生气……”   “……”梁景兴看看高睿,确实一点生气的反应都没有,心中顿时大为惊异。   高睿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道:“那些蠢货,屠刀都要架到脖子上了还不自知,反而乖乖的将脖子伸过去……呵,我们且看好戏!”   高睿回头深深地看了里面一眼,轻柔的风吹过府衙的门口,两盏灯笼在风中摇摆不定,越来越弱…… 第102章.一百零二章酝酿的杀机   酒宴过后,泰山郡上上下下的人心很快就安定了,祖珽明明白白的表示,只要之后不犯大的过错,朝廷是不会对过往有任何追究的,这给泰山乃至整个山东的官吏都吃了一颗定心丸。   酒宴过后第二日,傍晚,祖珽所说的百万石粮草顺利到达泰山郡,长长的运输队伍绵延十数里,泰山郡下立时沸腾了,百姓的欢呼声震天动地。在祖珽的亲自组织之下,泰山郡的赈灾大业顺利的拉开了帷幕!   祖大夫一改初来泰山的颓态,领导整个泰山郡官员参与到工作之中,常常亲自带着人到难民营之中巡视,慰问灾民,并且指导工作。   “你们这个方式不对……!”祖珽指着远处的一座城墙,许许多多的人影在那里忙碌着,皱着眉说道:   “你们看看你们干的,不管男女老幼,统统赶去修理河工、修缮城池,这怎么可以呢?这不是胡来嘛!毫无章法!?到时候又是一团乱麻!到时候谁来担这个责任?你!……还是你!”   两位郡内的父母官此刻是满头汗水,跟在祖大夫的身后,亦步亦趋,连忙道:“祖大夫说的是,我们马上派人休整好,让他们换一种调配方式,肯定按时完成您定下的标准……”   祖珽冷哼了一声,反问道:“你们打算如何调配?……前日,老夫在河道那边就已经提点过你们,结果到了现在你们又是给老夫来这一套!换汤不换药!又是这般乱糟糟的!你们是猪脑子吗?”   “请祖大夫训示……!”郡守和郡丞都快被骂哭了,把皮球又踢回到了祖珽那里。   祖珽斜乜着他们,道:“公文里写得明明白白,赈灾,总共有四项大任务!其一,要疏通部分重要河道,修缮破旧城墙,修整道路交通!其二,要将部分百姓分批分别迁往南北两方,向北,迁往幽州、渔阳、平州、营州、安州!向南,则迁往豫州,西兖州、兰陵郡、琅琊郡……其三,要征集一些壮丁,充为兵员,输送邺城!其四,就是尽快恢复生产,在秋收之前,要获得第一批的粮草!”   “这些下官等都明白……只是……只是……这上面也没说到底该如何做呀……”郡守和郡丞苦笑道。   祖珽面上浮现一丝不满,心里暗骂道:   【蠢材!要你们何用?!朝廷每年花这么多俸禄,养来的就是这么一群废物!?】   他终于知道为何高睿会这么上火了,有这么蠢的手下,什么都要自己过问,实在是想让人不火大都不行!   于是他有些无语的说道:“既然赈灾已经划分清楚了工作要点,那么你们就可以通过这些主要工作去安排展开呀……蠢材!……”   看见郡守和郡丞依旧低头装鸵鸟,祖珽杀心顿起,深吸了一口气后,说道:“……首先,你们要先将人群分开,北上南下垦荒的,还有留在山东的,这些都要区分好……”   “分成三个大营分别看管,北边是北上的,南边是南下的,中间留给留在山东本地的……其他人先不管,中间那个大营,按籍贯,又分别给我划分为一个个小营……”   郡丞听迷糊了,“不对呀大夫,我们把他们划分的那么清楚干嘛使呀?”   祖珽怒视他:“我刚才又没说要在秋收之前恢复当地农事,有没有?!老夫划分开他们,自然是为了把这些人都弄回老家种地!”   这次是郡守冒泡了,“种……种地?都弄回去?那……那城墙和河道不修缮了?”   “……”祖珽的火气简直能把肺给炸掉,“我什么时候说过城墙和河道不修了?!”   “那您的意思……?”语气犹犹豫豫,甚是畏缩,明显底气不足。   祖珽多年来练就的养气功夫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地要种,城墙和河道也要疏通。”他方才险些被这两个废物给气晕在地。   “家里人丁多的,就酌情留下个把壮丁,剩下的发回家种地,家里人口简单的,就都打发回去种田。”   “家里如果人口简单,那么如果留下壮丁,剩下的也无法将田种好,不如将他们留下来,人口由我们来养,老弱妇孺都可以给安排个零零碎碎的散活,也不至于让他们吃空饷,无所事事……”   “家里如果人口众多,或者是一族,那么耕作也不差这么两个三个……,可以从中抽出一部分壮丁,参与到河道疏通或是道路休整等等方面的活计……也算是报答朝廷给他们吃了一口饱饭……”   祖珽接着说道:“所以,你们这些天要做大量的工作,要将人口给老夫登记清楚!迁往南北两方的队伍马上就要启程了!再这么拖下去就要耽误农时了!这两日什么活也不要给他们派,三日后……不,两日后,老夫就让人将他们都迁走!”   “哦,还有,单身光棍也给老夫单独柃出来!愿意从军的,先分出来!暂时先让他们跟其他人一样做工,等到两个月后,会有人将他们领到邺城大营去,省的到时候又手忙脚乱的!”   祖珽白了他们一眼,这两位低下了头。心里还是有些羡慕这些光棍汉,邺城大营?进去了以后就是禁军老爷!这些平时连媳妇都娶不上的丘八转眼就走上了人生巅峰!要知道,大齐一朝可很少有大批汉人征兵入伍的先例呀!   “至于那些田地……这是最难的……”祖珽拍拍额头,道:“有一小半的人口会被迁走,那么剩下的农田可以给剩下的人划分一下……工作要细致到位!”   “难不成,连商量都不打,直接瓜分掉?”两人都是愕然,祖珽不耐烦道:“要不然呢?我们那里来的时间找他们一个一个商量?直接划分给留下来的那些百姓就行了!”   郡丞咽了口唾沫。这简直就是白捡呀!比枪还狠!   那些灾民虽然一穷二白,但是手头的田地却是实打实的呀!他们这些山东豪族,这些年靠着巧取豪夺,也不过才占有小半。   还没有等这次民灾给他们带来更多聚敛土地的机会,朝廷就空降下来一个赵郡王,导致他们有这个贼心,没有这个贼胆。   还寻思着有没有机会再摸一点呢,祖珽就直接发话了,给这些灾民瓜分掉!他们那个心痛呀!心里简直就在滴血!   “这些土地本不归那些人所有,如果祖大夫强行将土地征收瓜分了,那肯定会引起百姓们的不满的……要不,您再考虑考虑?”   郡丞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配上那张白面馒头一样的大脸之后就更加滑稽了。他趁机向祖珽“好心提议”。   【这个时候你倒是忽然机灵起来了!】祖珽对于郡丞还有他们这些人背后群体的想法一清二楚,于是将早就准备好的方案提出来:   “老夫已经想好了,不必多言,告诉那些灾民,他们在山东失去了一亩地,等到了北边,老夫就向陛下奏报请旨,多给他们一倍!只要他们可以开垦出来,朝廷就给他们多少,决不食言!”祖珽一招绝杀!   “那,那祖大夫……这些工作都太繁琐了,我们这些人都有公务在身,实在没有人力再抽出来去丈量分配土地了,要不,我们暂缓此事,让他们种好原来他们自己的地就行了?”   郡守也很是“兢兢业业”一心为朝廷考虑。   祖珽也很善解人意的说道:“哎呀,事事都要你们操心,实在是麻烦你们了……”郡丞、郡守都连连道,“不敢不敢”、“应该的应该的……”   “不过……”祖珽说道这里忽然来了一个转折,“什么都劳烦你们不太好,毕竟你们实在是太忙,可是这个工作没有人去做又不行……这次我来山东的时候,陛下特意送来了五十位考举中榜的学子,意思是让他们历练一下,老夫思来想去,觉得这件事让他们去做比较好,你们觉得呢?”   郡守和郡丞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啊……哈,祖大夫说怎么样,那就是怎么样,下官等绝无异议!”   祖珽对他们的这种表态显然很是满意,颔首微笑道:“那就好那就好……等此次赈灾结束,你们所有人,老夫都将上报朝廷,将来……青史留名,也不是难事!”   二人这才面露喜色,“下官等愿为朝廷分忧!”祖珽又走了一阵,见到城墙根下,一个茶棚支起来,赵郡王高睿正坐在那里悠哉悠哉的喝茶。   祖珽回身看了一眼,两个下属很自觉的暂避了。他们可不想触赵郡王的眉头。   “呦,祖大夫来了……请坐请坐,您辛苦了……”高睿笑眯眯的给他倒了一杯,祖珽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气的坐下,端起就喝,皱着眉:“怎么是凉水呀?”   “煮茶的家伙没带,你就将就着喝吧。”高睿依然乐呵呵的,“这几日感觉如何?”   “凉水你摆出这些茶具来干什么?”祖珽又大口饮了几口,连倒三杯这才说道:“还能感觉如何,这满郡上上下下,都是废物蟊虫!只知道搜刮贪敛!若不是现在老夫手头人手不够,正是用人的时候,老夫非得废了他们不可!”   高睿嘴角依旧勾起,似是在嘲笑祖珽如今的狼狈,“哈哈哈哈,你现在见识到了吧,这一个月,老夫支撑着这山东局面是何等艰难……!”   “哼……那又如何,老夫做的比你要好……”   “你就贫吧,到时候再说!”高睿忽然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祖珽想了想,道:“再有七八日吧,等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那个时候,我们再动手不迟……!” 第一百零三章露出的獠牙!   祖珽对泰山工作指导了几日后,泰山政务渐渐步入正轨。整个赈灾行动在几天之内高效了很多,许许多多的难题也一一上报,并且得到了快速而且高效的解决方案,泰山赈灾计划进程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   这些日子,祖大夫在做完基本的指导工作之后就对于剩下的事情基本上撒手不管了,再次将赵郡王高睿推到前台。高睿也是无奈,帮着他将剩下的残局给补完,忙得热火朝天。   于是接下来的这几天里,百姓和公人常常可以看见一个面色严肃的老人巡视着各个工地,偶尔还停下来问问公人工作的进展,问问百姓是否吃饱穿暖,得到了令他满意的回答之后,才离开。否则就会将负责这一片的上级官员给叫过来一顿骂。   “你们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按照章程来办事吗?瞎搞!现在,立刻,马上,给老夫回到原来的秩序里去!   ……不要跟我说什么祖大夫说过!他是他,我是我!   你们现在在我的手底下,就得要按照我的办法来!”   一通蛮横的发泄之后,高睿总算是得偿所愿的修改回了一些被祖珽篡改的细节,然后扬长而去。   老祖不给他面子,一点小小的章程问题都要和他对着干,还特意去篡改了,硬要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就为了和他怄那点气……真是……,不知所谓!   “明公,我们这样又改回来,会不会引祖大夫不满呀?毕竟他现在才是总揽山东大局的人啊……”梁景兴不得不站出来提醒高睿别玩脱了……   “放心,老夫自有计较,包准他挑不出什么毛病!这个老货耍心眼还是有一手,但要轮起干这些实际的,他还能有我在行?老夫当初也是下放过郡县的,对这些政务细节熟的很,我走的时候,百姓还给老夫立了一个碑!”   高睿哈哈大笑,“看看祖珽那老货有什么?提起他,满天下的人躲他就跟躲苍蝇似的!你且走着瞧,回朝之后,他的名声会更加臭不可闻!哈哈哈哈……”   对于高睿的这一通大笑,梁景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回应,左右看看,见到偶尔道路旁有人窜出来,便拉着高睿的袖子说:“您这些日子天天挖苦祖大夫,还没有挖苦够呀?”   “你们两人怎么就这么不对付呢?明明咱们这次是和他一条船上的……”梁景兴压低了声音,道:“您这样四处嚷嚷,是生怕那些人察觉不到吗?您这样可是要冒计划被提前泄露的危险呀你要晓得……”   高睿眼珠子一转,毫不在意似的大声道:“老夫就是不服他,他一个幸进之臣,靠钻营拍马入了阁,等老夫将山东局势基本稳定,他又冒出来摘桃子……   呵,估计现在那个老色鬼还赖在那寡妇的肚皮上吧!   哼哼……,一大把年纪了,他吃得消吗他?”   话锋陡然一变,他这分明是故意说给远处的其他人听的。远处几个公人竖起耳朵偷偷听着这边的动静,暗自寻思道:   “早听说赵郡王和祖大夫有嫌隙,如今看来不假,难怪这几日赵郡王都对祖大夫的施政方针横加干预,原来原因在此……”   消息就是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这股风声就传到了有意打探上层动向的一众官员耳朵里,对于赵郡王如此蛮横心生不满的同时,都是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赵郡王确实不是和祖大夫一伙的,如此便好……   他们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向祖大夫彻底靠拢,但是有了高睿做对比,他们顿时觉得投向祖大夫实在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于是短时间内,他们就做好了决定。终于,在高睿又一次横加干涉了政务运行之后,泰山郡上上下下的官员终于上交了投诚令——联名弹劾赵郡王高睿,请求祖大夫将其暂免职权!   这,既是他们在投诚,也是在考验祖珽权力限度。人嘛,在抱大腿之前难免会想要知道自己抱的大腿结不结实,牢不牢靠。听说祖大夫身上怀有陛下密诏,用以钳制赵郡王,也不知是真是假……   祖珽的反应很令他们满意,直接通牒让赵郡王不得再插手赈灾的一应事物,而且,还将所有权力转交给了下级官员,让他们来总揽赈灾后期的收尾工作,这让他们觉得感激涕零!以十二分的热情,奋不顾身的投入了祖珽的怀抱!   接到祖珽通牒的高睿回到驿馆之后,一扫脸上的铁青之色,笑道:“这老小子,拉帮结派倒是挺有一手……”   “明公,那我们接下来……?”   “什么都别做!没听祖珽说吗,再敢对泰山政务横加干涉,就要联名弹劾老夫,老夫可不干这个傻事……”高睿挑了挑线条锋利的眉毛,不无讽刺的说道。   梁景兴静默无言,心道:【谁说这两位不对付来着,这不配合的挺默契的吗?……人老成精,能混进内阁的就没有一个简单的……】   他偷偷的看了两眼自己的这位恩主,觉得这位看上去粗枝大叶、脾气暴躁的郡王也并没有其他人想象的这么好对付。   那么哪位赵郡王和祖大夫时常恭敬谈论起的陛下又会是怎样的人物?   轻柔的风吹过,驿馆门前的树上哗哗作响。而梁景兴的思绪却悄然的偏向了远方……   没了赵郡王,青山依旧在,河水照样流,每天的太阳照旧按时升起。泰山郡的政务照常远转着。   在祖珽到来的第八日凌晨,往南北两方迁徙的难民开始在郡兵的护送下启程,离开家乡,去寻找另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   由于灾民渐渐被分批调走,一应工作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泰山郡的政务也渐渐宽松起来。可是不断索求是人类无法避免的天性,贪婪的人总是善忘的。   有些自觉有功的人开始打起了储存在府库内的那近百万石粮草的主意……   “泰山郡府库内还有多少钱粮?”一人眼睛放光的问道。   另一个人迅速会意,“这个不太好说呀……这十几万灾民携家带口的离开,路上的钱粮都是从府库内支出的……”   “嘿嘿,我估摸着,应该还剩下七八十万石!”一个心里估算了一遍之后,两眼开始放光。   “还有那些银子……”另一个家伙冒头了。   “不妥!”那山羊胡主簿断然说道:“银子容易计数,决计不能染指!”   “在理在理,我看,我们还是继续倒腾那些粮食更加靠谱一点儿……”   “可是朝廷这一顿赈灾,打乱了我们那边的计划呀,原本是可以大发一笔横财的,可是现在钱没捞着多少,地也没有盘到多少,我们的粮食都屯满了,估计之后不会给太高的价钱……”   一个显然不是这帮官僚圈子里的人说话了,不过他在这些人之中地位还算不低,看得出,说话很有分量。   “安之兄,你就别骗我们了,山东大前年大水,去年有大旱,你说你们的粮仓都满了,你们从哪儿摸出来的粮食填满它?”郡丞此刻出来说话了。   “就是,以往都是我们卖粮食给你们的,你们手头到底有多少粮我们清楚的很!”郡守也是笑道。   “听你这语气,是打算狮子大开口?”那表字安之的中年人倒也不生气,笑道:“你们出一个价钱吧,我们讨论讨论,看看怎么样才能让你们满意?”   “这些都是从平原和青州调来的,不是你仓库里那些陈米烂谷子可比,但是呢,看在咱们合作了这么多年的份上,我也不好多拿你的,一斗米六文钱,如何?”   “不行,一斗五文钱,否则我绝对不会买你的这些粮食……”中年人敲了敲桌子。   “行吧,那就是一斗米五文,我们不要计较这些蝇头小利,将来打交道的时候多了,和气生财嘛……”郡丞出来打圆场,直接代表他们拍板了。   “对了,听说坐镇你们泰山的是朝廷内阁的祖大夫,你们在他眼皮底下捞钱,不怕引起祖大夫的察觉吗?何况还有一个赵郡王……”   郡守得意道:“你有所不知,这祖大夫乃是开明练达之人,生性放荡不羁,与我等实则是同道中人……”   郡丞接过话头,“他早已将赵郡王夺权,将泰山一应事物都交给我们打理,只要我们别太过分,别把府库搬空,留个三十万石,还是足够花销的……剩下的,运出来,然后用沙子填进去……天衣无缝!”   “如此就要提前祝大家合作愉快了!”那中年人举杯邀酒,里边又是一阵笑语,一个大生意就这么谈成了……   接下来几日内,整个泰山郡的上上下下都在运作,将粮草源源不断地从府库内搬出,送往各地豪族的粮仓之中。   一日,一个运粮的的队伍在泰山郡外的道路上艰难的走着,忽然停下来,马儿累到气喘,赶车的汉子挥舞了好几下鞭子,马车就是不前进。   “今天怎么回事?见鬼啦?”那汉子下车牵马。   一人呆呆的望着下面深深的车辙,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上面装着的粮食,比昨天沉了许多……”   “有吗?”   “好像是沉了一些……”   为首的公人沉吟了一会儿,道:“我们看看里面是什么?”   说着就提起解牛尖刀,在袋子上划开一到大口子,黄澄澄的谷粒溜出来,而后的一幕让所有人都傻眼了,谷粒后面,居然全都是沙子!他接着又挑了几袋划开,又是沙子!   “……这怎么回事?”他们愕然的睁大了眼睛!   此时,泰山郡内也是一阵鸡飞狗跳,声称接到守仓官吏告发的祖珽忽然带着一大群禁军甲士出现在了府库内,看着一袋又一袋的沙子被倒出来,祖珽勃然大怒,下令全城搜捕,“给老夫彻查!!”   祖珽,这个一直被认为窝在温柔乡里乐不思蜀的家伙,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第一百零四章库狄士文   三月,这天气向来变幻莫测,上午还是暖洋洋的,到了午间便忽然乌云密布,穿堂而过的风又陡然冷冽下来。   祖珽站在谷仓之内,十几个大袋子歪七扭八的倒在地面上,四周的黄土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包。祖大夫气得双手双脚都在发抖,眼神锐利的扫过面前堆得如山一般的谷仓,下令道:   “……倒出来!……统统给老夫倒出来!!”   “是!”数十个禁军一拥而上,将灰扑扑的袋子一袋袋倾倒在地,无数黄土和碎砂被倒出。一袋两袋三袋……那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胥吏根本就不敢抬头,更不敢辩解,浑身都在发抖。每倒出一袋黄土,他们的头颅就低垂一分,到最后,整个脑袋都快要埋进泥土里去了。   “御史大夫……别看了,府库里的粮食早就被搬空了,剩下的这些都是沙子……!”邺城禁军的一位副统领上前劝道。祖珽一摆手,禁军就停下来这些徒劳无功的举动。他踱步到那些管仓小吏的脑袋前,道:   “我问一句,你们答一句,你们要是敢抗拒或者是编瞎话欺骗老夫,老夫就立刻要你们的命……”   语气舒缓,但那股冰冷嗜血的杀气却是无比坚定。   “老夫问你,这些粮食怎么会忽然就变成了黄土?”   “这……这……”小吏犹犹豫豫的,祖珽浑浊的老眼中寒芒一闪,背着手走到了下一个人面前。在他与那小吏错开的一瞬间,副统领抽刀,一刀将小吏的头颅砍了下来。   下一个小吏顿时脸色煞白,手脚冰凉,如坠冰窟。祖珽皱眉道:“还是刚才的问题,他既然不愿意回答,那就永远也不用开口了……轮到你了,说……!”   “御史大夫明鉴!这些粮食……这些粮食之所以消失无踪,都是因为有人将其倒卖了!”那小吏咬咬牙,最终还是选择了活命。   “哦?……,谁倒卖了这些粮食?是郡守、郡丞、主簿……还是你们所有人?”   “是……是所有人……”小吏脸色愈发的苍白,哆哆嗦嗦的说道:“可是,可是祖大夫,这真的和我们这些人半点关系也没有啊!他们要倒卖粮食,我们想拦着,也拦不住啊!”   “拦不住……”祖珽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所以你们就和他们同流合污……?他们将粮食都倒卖给谁了?”   “他们,他们将粮食倒卖给了一些豪族,每斗五文钱……”小吏为了活命,自然是全盘托出。   “去年,还有大前年,也是他们和豪族勾结好,将常平仓里的粮食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倒卖给了豪族,价格是每斗五钱半……”   祖珽听到这里,不无讽刺的笑了一声,“信誉真好,搞得老夫都想去和他们做一做生意了……还有呢?”   “他们商量好了价格,豪族出钱,我们出力,将粮食运往各豪族的谷仓……”   听到这里,副统领的眉头一皱,不解的问道:“你们这里的山东豪族,要这么多的粮食干什么?吃得完的吗?”   祖珽道:“这些粮食可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卖的。   常平仓囤积粮草,原本就是为了应对灾年,以备不时之需,平衡粮价。   而山东豪族,手里土地甚广,产量也大,要是不卖出去,那么就会烂在仓库里,如果卖出去,粮价又太低廉的话,他们就赚不到多少钱。   所以即便他们不需要这么多粮食,为了能尽可能的抬高粮价,他们还是会购买的。   更别说,是这样的灾年了,本来就缺粮,他们尽可能的将常平仓的粮食都买空,那么常平仓就成了摆设,要想获得粮食,还是得从他们手里头买。   这时候他们自然就可以狮子大开口,一口饭都可以被炒出天价……本来要六七文钱购买的一斗米,到了他们的手里,就可以卖出百文一斗……”   “百文一斗?寻常百姓怎么可能吃得起?”副统领还是不太明白。这样搞下去豪族还是会赔本。   祖珽呵呵一笑,道:“你呀你,满脑子都是武人的思想……还有更离谱的价格……没错,这些百姓身上的钱自然有限,可没钱不要紧,他们手里头不是还有地契吗?拿地契来换几顿饱饭,也是一样的……”   “他们是想借灾年的机会,大肆聚拢土地!”副统领顿时便明白过来。咬牙切齿道:“这些山东豪族……真是该死!”发国难财,大肆聚拢土地,这在他们眼中,与谋反无异!   “比起这些豪族,老夫倒是觉得这地方上盘踞的硕鼠更加该死!吃里爬外,险些动摇我大齐根基……!”   祖珽低头喝问道:“你老实跟老夫说,前月那出‘火龙烧仓’,是不是你们干的!”   那小吏磕头如捣蒜,这个罪名无论如何都是他承担不起的,将他全族都搭上,他也承担不起!   “御史大夫明鉴啊……明鉴啊!这常平仓小人等绝没有、也不敢插手!这些事,都是……都是那些上官们谋划的,与我们半点关系也没有啊!”   马上一群小吏便开始为自己辩驳,苦苦哀求:“对呀对呀,我们那里敢参与谋划此事?这件事与小人等毫无关联!从头到尾,都是那些上官谋划的!”   “——他们见到朝廷马上就要用粮,于是个个都慌神了,害怕赵郡王将此事捅出,于是索性放了一把火,让朝廷抓不住把柄,全都推给天灾!”   祖珽微微一笑,心里暗道果然如此,而一边站着的副统领早已目瞪口呆,显然,这种事情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原本我以为像和士开、娄睿那样的就已经是奸佞的典型了,将朝堂搞得乌烟瘴气,百姓怨声载道,却没有想到,这些区区小吏,贪敛起来更加疯狂,更加没有人性!”副统领十分愤慨。   “朝堂上的大奸搅乱风云,而地方上的硕鼠,则掘国家根基!两者难分谁的危害更大……陛下和朝廷如今已经下定决心要整顿吏治,现在看来,很有必要嘛……”   祖珽笑着看向他,道:“士文呐,你是要承袭爵位的,又就任武卫将军,禁军副统领,但是以老夫看,你倒是更加适合来御史台和大理寺发展,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做一个文官?”   他犹豫了一下,道:“从军入伍是我们库狄家的本行,我要是弃武就文,恐怕家中长辈会问责……”   看来他还是心动的,祖珽摆摆手,接着说道:“你这个说法就未免太过偏颇了,在我们大齐,文武那里划分得这么清?你祖父库狄干不也是军伍出身吗?后来做了左相,可见武官也是可以从文的嘛……”   库狄士文没有表态,而是说道:“祖大夫,我们现在应该要去将泰山郡上上下下所有贪官全抓起来才对,烧仓、买粮一事实在是牵扯太大,要解决眼下危局,我们得拿出绝对的证据!”   祖珽颔首道:“有理,老夫来之前就已经下令封锁全城,料他们也逃脱不得,抓捕审讯一事就交给你了!”   “交给我?”库狄士文一怔,道:“您手上不是还有几个锦衣校尉吗……殿前仪鸾司可是审讯的行家,您干嘛要我去审问?”   祖珽苦笑道:“你以为我不想啊?可是来之前陛下交代过了,这些锦衣只是给我搜集情报的,其他的概不负责!   要不然我索性连抓人都想让他们去做,谁让他们抓人审问确实挺厉害的呢……   只是,陛下不愿意开这个头,老夫也没办法……”   “陛下思虑深远……”库狄士文略微想想,就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于是道:“我明白了,交给我吧……”   他又看向地上密密麻麻跪倒一片的小吏们,问道:“这些人怎么处置?”   祖珽毫不介意似的说道:“罚钱喽,家产充公,留他们一命戴罪立功。   一来这些小杂鱼杀了没意思,二来接下来我们的一系列动作还是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   他们吃得也就是一丁点人家吃剩下的碎屑,没有这么严重,还是从宽处理吧……”   一群小吏喜极而泣,纷纷跪地磕头。   库狄士文眉头刚刚皱起,祖珽便拍着他的肩膀低声说道:   “杀也要注意分寸,留一手,别太过了,山东局势,求稳为主,这些人还有用……陛下的意思你要晓得……”   于是库狄士文心中再如何不满也只能暂且压下,“我明白了,我会以大局为重的。”   这一日,郡守府忽然发难,派兵将城门紧闭,全城大索,包括郡守、郡丞在内的七十余名官吏全部被缉拿下狱。在禁军副统领库狄士文的严刑拷打之下,他们很快吐出了事情的原委。   很快,祖珽、高睿,以缉拿要犯的名义,大索山东,将山东小半高层官员缉拿下狱,并且勒令招供名单上的山东豪族将所吞掉的钱粮一一吐出,违抗者视为谋逆。   一份由祖珽、高睿、库狄士文还有一众御史台官员联名撰写的奏章发到了邺城,引起朝野轰动!   一场以泰山郡为中心的整风清洗运动,拉开了帷幕!   首先是内阁,然后是前朝,就此事引发了一场热议。朝中众说纷纭,嘈杂如同一锅粥,这件事带给了他们无法想象的冲击!   “太冒失了!太冒失了!这简直就是胡闹!搞不好,泰山震动,整个山东都会陷入危局的!”平鉴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陛下,臣恳请陛下将祖珽、高睿暂且夺权,稳住山东局势!”   郑宇怎么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也站出来表态,“臣附议!祖珽此人,向来狷介,听闻其此去山东,每日闭门不出,对政务不闻不问,又收受下属送上的美妾,整日里醉生梦死,而且排除异己,将赵郡王夺权。如果山东局势不妥,那么祖珽便是第一罪人!臣恳请陛下罢免祖珽,以安山东局势!” 第一百零五章天心难测   “臣等,恳请陛下罢免祖珽,革职查办,以安山东危局!!”   接着,是一大批官员涌出来,御史台诸官对他们怒目而视。御史台好不容易有一次出头的机会,这些人就要将其扼杀吗?!   高纬深深的看了郑宇一眼,郑宇是世家在内阁中的强力人物,他站出来说话,自然是一呼百应。   【只是,你们明明知道朕有意扶持祖珽,也知道此次对于朕而言意义重大,却还来与朕作对,你们……效忠的究竟是朕,还是你们背后的家族?!】   高纬的目光捉摸不透。这时候,吏部侍郎房恭懿站出来和郑宇唱起了反调:“郑尚书所言,臣不敢苟同!”   他看向郑宇等一众官员,道:“郑尚书方才将山东大乱归咎于御史大夫,这一点,下官并不认同!”   “御史大夫初来山东,便一举稳定了泰山局势,而且顺藤摸瓜,破了火龙烧仓的大案,敢问尚书,御史大夫何错之有?”   郑宇傲然道:“御史大夫赈灾没有错,破大案也没有错!但是他不该扩大范围,将整个山东都卷进去!”   “真要按他所说,整个山东州郡,官员还能留下多少?山东局势怎么办?难道,赈灾过后朝廷就不用这些人出力了吗?”   “郑尚书的意思是让那些蟊虫硕鼠继续待在原来的位置,什么都不追究,放任他们为祸乡里?是也不是?”   一个年轻的御史台官员显得十分愤怒,质问道:“如果真要按照郑尚书所言,那么朝廷赈灾也就没有必要了!因为你们都对这些造成山东大乱的蟊虫不管不问!将他们放了,他们一定会继续贪敛钱财,危害百姓。又会来一次火龙烧仓!假使流年不利,又是一个灾年,朝廷难道还要像今日一般大费周章的赈灾吗?   这位便是当初弹劾胡长仁的韩立,出身于寒门,从官六年,考评皆优,因此简在帝心,被提拔到御史台,现在已经是御史台中举足轻重的强力人物之一。   “我何时说过要放过他们了?”郑宇朝皇帝拱拱手,恭声道:“臣的意思仅仅是说不宜大动干戈,要警惕局势进一步恶化!御史大夫在山东整风,这自无不可,但是,他一次将泰山所有官员全都抓起来,这实在是太过了……陛下……当心引起反弹啊……!”   这话真远大于假,可以听得出郑宇并不是完全为了利益和私怨,对大齐还是有忠心的。高纬的神色缓和了几分。又听得郑宇说道:   “况且,他祖某人,的确是行为不端,这是有目共睹之事!臣请求陛下将其罢免,有两重考虑!其一,祖珽行为不端,不宜为御史之长!其二,山东局势恐怕会糜烂,一旦豪族联合州郡官吏反弹,他准备怎么解这山东危局?不若将祖珽抛出……”   “——郑尚书此言恐怕言过其实了吧?祖大夫行事向来有分寸,山东官场很有必要整顿,否则朝廷再如何加强赈灾力度,那都是治标不治本!若是轻轻放过,岂不怕日后重蹈覆辙!”   在秘书省当值的承职郎裴世矩见到陛下的脸色越来越不好,恰到好处的出来堵住郑宇的这一张臭嘴。   郑宇哼了一声道:“祖大夫真是好本事……他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他们处处为他说话?”   几人立时色变,郑宇这意思分明就是在指责他们与祖珽朋比为奸,立时便反驳道:“我等仅仅就是就事论事而已,郑尚书莫要凭空污蔑!如果我们为御史大夫辩解算是与他朋党的话,那么郑尚书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裴世矩的态度也冷了下来,道:“下官等仅仅就是就事论事而已,还望郑尚书不要胡乱攀扯!况且,郑尚书所言,实在是荒谬!山东那边再如何重要,也绝比不过朝廷的分量,若是为了害怕反弹,便不敢惩治贪官豪族,反而将堂堂朝中大臣革职,这岂不是朝廷向他们服软?如此,朝廷的脸面何在,陛下的威严何在,敢问郑尚书,究竟是何居心?”   众臣的脸色都是一滞,这裴世矩的反应太快了,攻击点也极为刁钻,他三两下化解了郑宇的攻击,直指郑宇的致命弱点,直接反攻倒算,将话题引向郑宇的居心所在。   郑宇气得手脚冰凉,却无力反驳,因为细思之下,这裴世矩所言句句在理。   虽然他并没有这个意思,但是被裴世矩这么解读,恐怕所有人都会带着审视的眼光看他了。他心里犹如哑巴吃黄连一般,满肚子苦水无处倾泻。   他看向高坐皇位一言不发的皇帝,只希望皇帝千万不要因为这句话对他心生嫌隙。   高纬思考了一会儿,道:“裴世矩放肆……!”   犹如一柄重锤砸下,裴世矩慌不迭地跪倒在地,“臣知罪……”   高纬道:“郑尚书是上官,高出你三级,你即便不认同他的观点,也不能贸贸然怀疑他的忠心,这是朝议,不是拉帮结派的党争!你这般扣帽子,成何体统……!”   “臣有罪,臣知罪……”裴世矩的额头冒出了冷汗,心里暗暗叫苦道:【这真是天心难测呀!】   “裴世矩罚俸三月……”高纬的板子高高抬起,轻轻落下。裴世矩松了一口气,郑宇心里叹了一口气。   高纬又转向郑宇,道:“郑宇,先前议事确有攀扯之嫌,朕同样罚你三个月的俸禄,可有异议?”   郑宇说道:“陛下处断公道,臣知罪!臣绝无异议!”   话是这样说,可是二人的目光碰撞之后,对视一眼,都是心中互相不爽。   裴世矩恼怒郑宇随便扯上他,郑宇看裴世矩也是一阵厌恶,升官如此快,不过二十多岁就已经官居从五品,简直跟做火箭一样,一看就是个跟祖珽一样的佞臣!不是什么好东西!   【原本朕还发愁以后拿谁来制衡祖珽,现在看来这个郑宇就很好嘛,虽然老顽固了一点……还是得保下来……裴世矩嘛,确实是可造之材,不过现在还太年轻,小心思也多,压一压没坏处……韩立也不错,就事论事,直肠子,这样的臣子朕喜欢……房恭懿干练敏达,可堪大用……】   一瞬间高纬的心思便千回百转,接着说道:“方才听诸卿争论,朕心中已有计较……”   满朝都竖起耳朵,等着听皇帝的决断,“山东政局贪腐成风,官员与豪族勾结,倒卖官粮,剥削百姓,为害地方……,触目惊心!朕已决定,依祖珽所奏,从严查办!”   “情节严重者,如泰山郡守、泰山郡丞之类,剥皮揎草,以儆效尤……!”   满朝都是惊惧的吸气声,剥皮揎草,这可是闻所未闻的酷毒之刑呀!想想就觉得残忍之极……   “情节较轻者,家产充公,满门上下贬斥为奴,流放幽州,遇赦不赦!”   “另,其余小吏,各司其职,不得擅离职守,违令,死!”   “榜上招供的地方豪族,勒令其交出所吞没钱粮,追加十万石!并令其移居燕州,另起炉灶,原先田产收为公产,不然,直接视为谋逆!”   “陛下,如此山东豪族必然不会奉诏的!必会拼死一搏,陛下三思!”平鉴顿首。   “朕早已六思九思了!山东,对于大齐往后举足轻重!绝不能忽视,山东豪族与官吏所作所为,早已触动朕的底线,朕不想再忍!”高纬怒气磅礴。   “朕只不过勒令他们交出在山东的田产,在燕州,失去了多少,朕都会原样补给他们……犯下如此大罪,本就是不可饶恕!朕没有斩他们满门,已是便宜他们,再敢多言……!”高纬一甩袖,“别怪朕举起屠刀!”   “段深!朕命你调集平原驻军,调往山东,配合赵郡王、祖珽朕倒要看看,谁敢兴风作浪!”   高纬的手掌按在桌面上,这些豪族养得已经太肥了,该宰了。他手里捏着证据,抢先一步传扬出去,民心必然倒向朝廷!他们若是反,名不正言不顺,且势单力孤。除了顺从,他们还能怎么样?   任何挡路的,都要消失!高纬看向平鉴,这个老人固然忠直,但他的立场更多是倒向山东豪族。他与郑宇不同,高纬不能容他于朝堂之上!   “平鉴,出为平州刺史,替朝廷打理北疆,协助任城王叔负责垦荒一应事务,去吧……”   任城王高湝,高欢第十子,高纬的亲叔叔。忠直能干,聪敏异常,高纬选择他坐镇幽州以北。   平鉴嘴唇嗫嚅了两下,最后脸色白了白,躬身顿首道:“臣,领旨!”   众人心中都是叹息,赵彦深幽幽一叹,知道平鉴这是站错了队,引得陛下不喜了。   他与平鉴等人私交向来不错,但是此时也不能站出来给他说话,他身为首辅大臣,是高纬计划的唯一知情人,知道这一步陛下是非走不可的。   至于平鉴……也只能委屈他了…… 第一百零六章为了盛世   黄昏时分,城外的一处长亭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和一个侍童站在城门外的亭边,一身朝服还没有褪下,眼睛不住的看向城门的方向。   一架马车晃悠悠的从城门驶出,车帘上挂着的玉雕互相敲击着,一股古韵弥漫开来。   骑马在车旁的中年人瞥见路旁的二人,惊讶了一下,而后俯身对着马车内说了什么。   车帘立刻变被掀开,一个同样苍老的老人从里面钻了出来,朝那穿着朝服的老人拱拱手笑道:   “哎呀,赵相来了,有失远迎!”   赵彦深凝视着平鉴,他的脸上丝毫没有被贬谪出朝的失望和落寞,看上去精神奕奕的。   “原本担心平公此去心灰意冷,连朝服也来不及换下就匆匆忙忙赶来相送,愿是想劝慰一番的,可现在看起来……呵呵,平公倒是并不需要老朽安慰,如此,我就放心了……”   赵彦深笑着打趣道,平鉴也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呵呵,醇酒美人,向来就是忘却烦恼的最好解药,老夫并不将这些许挫折放在心上!”   平鉴很是旷达,他活了那么久,自认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不过是贬谪出朝而已,他难道会输不起吗?   到了他这个年纪,个人兴衰荣辱,早已看得不是很重了……   “此次去平州,你没有带上你那小妾?”赵彦深左右看看,见到平鉴一行确实只有一架马车,心里有些困惑。   平鉴极为宠爱美妾阿刘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昔日和士开听闻,向平鉴索要,平鉴忧心子嗣后代,不得不将她送出,平鉴痛彻心扉,曾言:“老公失阿刘,与死何异?”   后来和士开被诛杀,清点家中人口的时候发现其中有一个是平鉴的爱妾,于是高纬索性做了一个人情,将那美妾保了下来,等诏命平鉴入朝的时候再还给他。   平鉴失而复得,自然是加倍珍惜,寻常不愿意远离,一时传为美谈。   然而这次平鉴居然没有将小妾给带上,这让赵彦深十分费解。   “你这个老东西,简直就是不当人子!出来送我,一开口就问老夫的小妾在不在,是何居心呀?”平鉴一本正经的盘问赵彦深。   赵彦深连连摆手,说断无你想得这般龌龊!   没有想到平鉴这个老家伙居然露出了一丝羞赧的神情,道:“阿刘有孕,平州那地方,荒无人烟,比不得邺都,她想跟来我也不准……安心养胎才是正事!”   赵彦深张张嘴,哑然失笑,道:“你这个老家伙,看上去一把老骨头了,房内事居然还撑得住,真是小瞧你了,哈哈哈哈……”   平鉴露出自得之色,道:“那是,老夫告诉你,老夫现在身子骨好的很,应付娇妻美妾不在话下!”   一旁侍立的中年男人和青衣侍童嘴角抽搐,感觉都很幻灭。   谁能想到这两个站在路边满嘴荤话的老头子就是当朝顶有名望的人,若是让别人看到,指不定要恶意揣度一下,满朝衮衮诸公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德行?   但是同样是荤话,如果是胡长仁跟赵彦深和讲,赵彦深没准会举起拐杖锤他,还会弹劾他“伤风败俗,有失朝臣体面”,但如果是平鉴和他讲,那就不一样,或许赵彦深也会讲一段。   朋友之间大抵就是这样,他穿红着紫,你破破烂烂,一个看上去温文尔雅,一个看上去粗鄙颓唐。怎么看都不搭调的两个人。而他可以耐下心来,和你一起蹲在路边上听你聊天打屁,满嘴跑马车,对你频频爆粗口讲黄话视而不见,偶尔还以同样的粗口反骂回去,这大概就是真朋友了。   “话说你怎么来看老夫了,你知道老夫今日就会走?”平鉴眯着眼看着赵彦深。   今日上朝被陛下贬谪,傍晚便走,谁会想得到他动作如此快?   赵彦深道:“我这不是想出来送送你嘛,你我相识这么多年,老夫太了解你了,就你这个脾气,陛下贬你到平州,你一定不会拖泥带水……所以老夫来送送你……”   不料平鉴丝毫没有感动的迹象,反而翻了个白眼,骂道:   “少来,藏着掖着,真不实诚!亏老夫对你以诚相待,你现在还不跟我坦白,你赵彦深向来无事不登门,现在朝廷那么忙,会特意抽时间来送我这个糟老头子?有话赶紧说,说完老夫还要赶路!”   平鉴这么直白,赵彦深也罕见的露出了一点不好意思,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你这次去平州,有几句话老夫要跟你交代一下……”   平鉴早就猜到了会是这样,静静地等着赵彦深开口。   “这次平公任务艰巨,不仅要配合任城王,开展垦荒,还要提前在北疆做一些布置……”   “是互市之事?”平鉴猜到了一些,赵彦深点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互市之事,平公此去,定要重视此事,提前布置才好……”   “南边有消息了?”互市的主要目标就是南陈,契丹和高句丽甚至是突厥,也不过是顺带,南陈才是最重要的一环。没有南边参与,互市就是泡影,对于大齐而言并没有多大意义。   “嗯,南边已经来消息了,说南朝皇帝已经首肯了,陛下的意思,明年二月,互市就正式打开!”   “突厥那边情况如何?”   “突厥那边消息闭塞,我们暂时听不到他们的回应,不过据说下个月突厥使者便会来朝回访,如此迫不及待,老朽估计,这事,十有八九能成!”   说到这里,赵彦深很是惋惜的看了平鉴一眼,“陛下想把大齐货币不流通的状况改变,山东的渔盐产业是十分重要的,而山东豪族并立,情况复杂,陛下怎么能容忍此事发生?清理山东是一步必行之路,你拦着陛下,陛下自然不喜……”   这是在委婉的劝平鉴不要对朝廷心存怨望。   平鉴只是怅然一叹,道:“陛下的雄心壮志,老臣岂能不知?老臣出此下策,难道真的是因为私心吗?”   赵彦深刚想开口,平鉴便抬手说道:“赵兄不比多言,老夫知晓你的一片好意,但若是再来一次,老夫依然会这般劝谏陛下……”   他看向赵彦深,道:“赵兄,陛下虽为英主,但是毕竟年少,容易意气用事,你们在朝中,切记要时常劝谏陛下,以免陛下听信小人之言,贪功冒进……”   “……”赵彦深颔首道,“老夫明白,满朝诸公都明白,你且放心的去吧……我们,定当……竭尽全力,辅佐陛下!”   “……等到你回来那日,老夫定让你看到一个丰饶富强的大齐盛世!”   “老夫信你!”平鉴眼睛闪出了泪花,这般说道,然后转身进了马车,连一句道别都仿佛成了多余。   自始至终,他都只想听这一句话,现在他满足了,心无挂碍的赴任平州。   赵彦深遥望着马车远去,看着它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之中,终于转身离去。   “相爷,我们是回府内,还是……”   青衣小童的发问声从后面传来,他居然跟不上这个老人的脚步。   “不回府,进宫,去昭阳殿,还有一大堆公务要办呢……!”   赵彦深脚步一刻不停,盛世,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创造的?他们每一个人,从君王到臣子,都该竭尽全力才是!   昭阳殿,内殿,与前殿隔着八道重门,与前殿大门合为九之数,九为数之极,帝王之数。   每一道重门边上都有内侍和铁甲武士无声侍立,昏暗的光线从侧面投射而下,映照的那漆黑的面甲愈发幽深冰冷,安静的如同雕塑一般。   张大的龙口之下,小内侍提着灯笼,玄色冕服的少年帝王赤脚站在一边,俯身低头,仔细的观看。   在他的脚下,赫然是一张整个大齐的堪舆图,每一个山川,每一条河流都在上面标注的清清楚楚。   波澜壮阔,古意沧桑。   他一边看着,一边听跪在下方的内卫查探得来的情报。听到那与锦衣那边传来的基本没有差别的消息,高纬这才开口道:   “赵相所言盛世,何其难也……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呀,此刻,不过才开了个头……”   他踩在地图上,仿佛垮过了整个山河。   “平鉴戍守平州苦寒之地,忠心可嘉,给他的亡妻追封为二品诰命,妾刘氏抬为从六品安人,发放加玺诰封敕牒,其子,封为折冲校尉……”   一边的兰台寺官员赶紧跪地研墨,铺开明黄锦帛,开始记录圣旨。   高纬的目光从北疆和晋阳停留了一下,而后移向南边,落在江淮一带。   “王琳现在在干嘛?”高纬问道。   内侍楞了一下,而后道:“启禀陛下,会稽公如今在赋闲在寿阳家中。”   高纬沉吟一会儿,道:“召王琳入朝,加骠骑大将军,领副枢密使,接到圣旨即刻动身!”   “……”他又将目光移回到晋阳,接着下诏:“明日,朕去铜雀苑射猎,着安德王高延宗伴驾随行!”   兰亭寺卿洋洋洒洒的写完,朝皇帝躬身一拜。内侍上前接过写好的诏书,在皇帝面前,小心翼翼的盖上了大印。   另一个内侍小心的接过,装进一方锦盒内,而后脚步匆忙的前往前殿,很快,铁甲的骑兵冲出宫苑,分为三列,一列径直冲向城门。   所有人看见这支护卫着圣旨的禁军都纷纷停下,驻足观望,看着他们绝尘而去……没有人知道,这份圣旨里承载的是雷霆还是雨露,又会对未来造成什么影响…… 第107章.一百零七章春猎   “小苑微寒春雁飞,石关宫外草萋萋。   汉家旌旆连合围,奉国山川入望低。   花色缠临珠缀发,柳荫欲傍金堤齐。   韩嫣承恩来视兽,飞尘遥出建章西。”   这是宋代司马光所写下的诗,描述的是皇家春猎仪式的场景。   春猎秋狩,是古代重要的活动,是向天地祖宗表达敬意的场合,其意义十分重大。   在这一天,皇城西苑,铜雀苑之中旌旗猎猎,许许多多的王公大臣穿着隆重的服饰到场。作为大齐的高层人物,他们要参与进去。   连赵彦深、郎茂、郑宇这样的老家伙都象征性的在腰侧挎了一个箭囊,至于弓,则是软绵绵的,比面条好不了多少,能不能把箭射出几丈远还是未可知之事,不过是个象征而已。他们老了,在这个场合上只是凑凑热闹而已不过他们用不上尚且如此,足以说明春猎意义的重大。   皇帝是一定要到场的。高纬骑在一匹雄骏的马上,身上披着精制皮甲,马颈侧边挂着箭囊和骑弓,按照鲜卑习俗将头发编成一个个小辫,又将小辫结起,用白玉冠束起来,胡汉难辨。如果再胖几分,活脱脱就如同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一般。   当然,高纬要比他帅很多,也要爷们很多。十五岁,就已经长得很高了,身形颀长,剑眉星目,顾盼自雄。很好的继承了高家优良基因,直追便宜老爹高湛。   高纬原本对这种打扮强烈不满,但拗不过皇后一个劲的说这种场合就该这样的打扮。在接近半个时辰的说教之后,高纬屈服了……   陪同在高纬身边的铁甲武士,除了刘桃枝外,还有一个,赫然便是安德王高延宗。   身躯高大,链甲覆面,露出一双寒光外冒的眼睛。   这个时代如大浪淘沙,浮现的人才很多,高延宗就是其中之一。平心而论,高延宗是被哥哥高长恭的光芒掩盖了,高延宗的将才不比兰陵王差,北齐将要灭亡的前夕,那一通骚操作打的宇文邕怀疑人生。   高延宗,高澄第五子,兰陵王的亲弟弟。因为高澄死的早,所以高延宗是高洋带大的。   高洋目高于顶,他能瞧得上的人不多,高延宗就是其中之一。在高家第三代,兄弟的儿子里,高洋最喜欢的就是高延宗。   高洋甚至手把手地教他骑马射箭,连他在高洋怀里撒尿高洋都毫不介意,对其包容无比,简直形同溺爱。   还曾经放出话,问他想做个什么王?高延宗还处于熊孩子的中二期,想也不想就回答道:“要做冲天王!”   丞相的胡子都纠结得快拔光了,为难道:“可这天下没有这个地名呀……”所以就封了个安德王。   少年时期的高延宗也和大部分高齐皇族一样混蛋。但是后来改邪归正。   脾气爆,性格直。狂,傲,就是他早期的标签,兰陵王邙山大战大败周军,他当时听了很不服,点评了一句:“我这四哥啥都好,就是胆太小,如果换成是我高延宗,我能让周军活着回去吗?我早就乘胜追击,让他们彻底嗝屁了!”   后来武成帝高湛诛杀河间王高孝琬,高延宗听了很难过,做了一个小草人,天天拿鞭子抽他。高湛听说后把他柃过来,没想到他居然怡然不惧,还质问高湛:“你为什么杀我哥哥?”   把高湛给气得半死,抽了两百鞭,差点把高延宗给活活打死,还好高延宗从小练武,皮实,耐打,居然被他硬生生扛过去了。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高延宗的性格收敛了很多,但本质上还是如同从前一样,高纬觉得,这是一个有赤子之心的人。   北齐要灭亡的时候,所有人都劝后主逃跑,只有他挺身而出,说:“请陛下不要跑,臣可以打败他们!”他没有撒谎,他确实有把握打败周军。但是后主不信,他还是跑了,留下高延宗一个人死守晋阳。   高延宗打了几场漂亮的大胜仗,但是北齐已经无力回天了,后来高延宗被宇文邕俘虏。在长安,和后主一同被处死。他和后主被处死,高齐这个名字就彻底地被历史的车轮碾入了泥地……   高家虽然以凶暴荒唐著称,但是里面并不乏愿意为国赴死的赤子,比如高长恭、比如高湝、比如高延宗……   高纬要将北齐皇权集中,重用同宗兄弟是必然的。以内阁、枢密院和高家皇族为中心的邺城,要足够强大,才能在未来的变革之中同晋阳六镇还有河北世家邬堡掰手腕。   高纬的目光不着声色的落在高延宗身上,又不着声色的移回。高延宗打马跟随在皇帝身边,有些不太明白陛下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怎么回事,看得他心里毛毛的,明明他什么也没有干,老实得很……   一些豪门子弟和年轻将领已经在营帐前站好,他们都是有身份的勋贵子弟,个个张弓提矛,就等皇帝下令开始,就嗷嗷叫的冲出,谁捕获的猎物多,谁就拥有越多的荣耀。   刘桃枝一声令下,关着野鹿野兔的铁笼就缓缓打开。里面的动物一窝蜂一般窜出,四散逃跑。   年轻人们的紧张的攥着兵刃,胯下的马也悄然焦躁起来,蹄子不安分的磨着草皮。   高齐皇族受鲜卑影响,马上取天下,骑射是绝不能荒废的。即使是从前的那个高纬,也有一身好骑术和箭法。   他抽弓搭箭,瞄准百步之外的靶子,羽箭破风嘶鸣,正中红心!粘着箭羽的末端还在微微抖动。高纬心里如释重负,看来平时的训练没有白费。   “好!!”诸臣皆称颂,这一箭如同号令,马上的所有人都双腿夹着马腹,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出,朝着猎物奔去。   高纬呵呵一笑,说起来这是他穿越过来享受到的不多的娱乐活动之一了。他决定试一试身手,整日待在宫苑里批奏折,整个人都快绣掉了。   高纬回头对众人说道:“我们也去凑凑热闹!”说着便冲出。   “陛下当心!……”刘桃枝、高延宗也带人紧紧跟随。   其实严格说起来高纬的骑术和箭术比起侍卫来也不过就是这样,一顿跑马下来没有猎到多少猎物,反而是因为他常常窜来窜去,经常忽然找不到人而引得众人后怕不已。   但是皇帝要任性,刘桃枝和高延宗也没有办法,只能再次将安全防护提高了一个等级。   赵彦深等文臣早早就下场了,在凉棚里聊天吃瓜果,见到场上驰骋的皇帝都笑了笑。   皇帝说到底不过十五,这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该有的状态。这几个月以来皇帝的一系列作为让很多老臣都觉得是一个跟他们一样活了半百岁数的老古董,什么事情都看得透透的。   这样的少年皇帝才正常,不然他们还真要担心皇帝过慧易夭。   偶尔恣意妄为,才是正常的表现。   战至激烈的时候,高纬的小舅哥斛律钟都见状也加入护卫之中,随同姐夫作战,斛律钟都小高纬三岁,自小学习斛律光的兵法阵战之道,对于排兵布阵自有自己的一番理解,但年纪太小,经验不足。也帮不了高纬多大的忙。   不过两个时辰,猎物就已经快要被猎杀完毕。勋臣们见到猎场上只剩下了一只野鹿还有几只狐狸,就很自觉的退到一边观看,虽然还在场中,但是已经不打算动手了。   这些猎物是留给皇帝的。   禁军摆开阵势,两边包抄,将零散的猎物重新驱赶聚拢在一起。高纬在禁卫的簇拥下连发几箭,三只猎物轰然倒地。   但还有漏网之鱼,其中有一只红色的狐狸极其耀眼,奔跑在草地里跟一团火焰一般,仿佛可以点燃荒草。   高纬心中一跳,瞄准了这只狐狸。但是由于那只狐狸实在太敏捷,再加上连发几箭后,他的手臂有些酸痛抽搐,端着弓瞄准了好一阵子才发射,此时狐狸已经快跑到树丛里去了,羽箭紧追着狐狸进了树丛中,也不知道射中没有……   高延宗心头微汗,怕高纬尴尬,于是立刻请命:“臣方才听到了那畜生的嘶叫声,估计陛下射中了,臣去替陛下捉来!”   然后飞快的跑出,窜进了树林,高延宗骑马跑了一会儿,忽略了那插在草丛中的羽箭,眼睛如鹰隼一般注视着四周,忽然一团火红掠过,他端起弓,那狐狸便应声而死。   羽箭笔直的没入了狐狸的后颈,高延宗提起狐狸,乐呵呵的打马回去。他那皇帝堂弟啥都好,就是箭法臭了一点……   高延宗将一只完好的狐狸提回去复命,“启禀陛下,臣将猎物带回来了!”   高纬先是一喜,而后若有所思的瞥了安德王一眼,道:“这真是朕射杀的?”   高延宗斩钉截铁的答到:“启禀陛下,这确实就是陛下猎得的!陛下箭法精妙,臣不过顺手将其捡回来!”   高纬呵呵了一声,拔出来狐狸身上的箭,拨开箭羽,指着上面刻着一行字,“安德王延宗。”   “……”斛律钟都早已快憋不住。而高延宗则满脸黑线,当场石化…… 第一百零八章如此惩罚   “……”围场中,高延宗对高纬,半天说不出话来,尴尬不已。   春猎照例是要比试的,所获猎物最多的那个会得到丰厚的奖励,为了方便记功,所以每一个人的箭都是标注好了的。   高延宗刚才走的太匆忙,把这茬给忘了。好不容易露个脸想拍个马屁,结果还拍在马腿上了,被陛下当场揭穿……   斛律钟都那小子不是什么善茬,盯着高延宗一本正经的说道:“不得了呀安德王殿下,你这是欺君你要晓得。”   【这混小子,小小年纪,学得跟他老爹一样老气横秋的!别以为你爹是斛律光老子就不敢揍你!】   高延宗低着头,眼睛还不忘狠狠的瞪他一眼。   高延宗的横在勋臣圈子里是出了名的,满邺城的纨绔很少有人没被高延宗揍过。   斛律钟都的大哥二哥现在提起高延宗还是咬牙切齿的,被揍出了童年阴影。   斛律钟都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个孩子,看见高延宗瞪他,多少还是有些怕的,讪讪地闭口不言。   高纬对他们私下里的这些小动作视而不见,似笑非笑的看着高延宗:“钟都说的对,王兄你这是欺君你要晓得……你自己说说看,要让朕如何处置你比较好?”   事已至此,高延宗也只能自认倒霉了。心里郁闷,当着皇帝的面却不敢宣之于口。   话说陛下好好的接受马屁不好吗……观察的这么仔细干嘛……?   “……臣知错,臣任凭陛下责罚!”总有那么一股心不甘情不愿的味道,若是高纬的便宜老爹高湛,也许又会让人把他拖下去抽二百鞭。   但高纬不是后主和高湛,高纬只是一笑,道:“那朕就罚你给朕再猎十头狐狸回来,若是猎不回来,朕罚你一年的俸禄!”他的话锋又是一转,道:“封地内的一应钱粮赋税也全都上缴,可有异议?”   高延宗咬咬牙,死撑道:“臣无异议!”高纬似乎很满意地点点头,回头看了刘桃枝一眼。   很快十个笼子就被抬上来,里面是十只毛色各异的狐狸。   远处观看这边动静的众人又是一阵哗然,以为新的一轮竞赛又要开始了,正搞不明白情况的时候,内侍带着禁军上来清场了。于是众人退下,看着禁军将笼子放在十个各不相同的方位,打开了笼子,十只狐狸朝着不同方向狂奔而去。   小路子上前接过高纬的雕弓,高纬拍了拍手,看着野狐在天幕下逃窜,现在所有人都被清场了:   “有罚,自然也会有奖……你若是能在天黑之前将这十头狐狸全部猎杀,那么朕腰间的这把刀就送给你了!”   高纬解下腰刀,这是一把样式很古朴的长刀,从整体上来看,刀身修长笔直,却饱满厚重,刀柄的末端有一个铜环。隔着刀鞘都感受到这把刀是何等的锋利。   这是从宣帝高洋那里传下来的汉环刀,价值不可估量。   果然,高延宗的眼神马上就炽热起来。这把刀,他曾见高洋佩戴过,这是高洋最钟爱的兵刃之一。   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没什么,但对于高延宗来说还是有纪念意义的,高延宗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   他看向高纬的眼神很复杂,刚对上高纬含笑却如同深渊的眼眸,便再次恭谦的低下了头颅,“臣遵旨!”   陛下已经拿出了足够的诚意,那么,不管陛下最终要做些什么,要试探些什么,高延宗也在所不辞!   高延宗很干脆利落,脱下厚重的铠甲,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衣,提起弓箭便上了马,朝着前方直追而去。他必须要在天黑之前完成任务才能算是赢下了。   那边众臣休息的凉棚里,众人听说了陛下对安德王的惩罚,都十分感兴趣的讨论开来:   “兰陵王阵战之上无人能敌,不知道安德王殿下与其兄比起来如何……孰更胜一筹?”   “该是兰陵王更胜一筹,兰陵王早在邙山大战就已经立下大功,前不久,又立下大功。而安德王到如今也只有这平叛之功一条功劳傍身,照我看,这个问题,不问也自能看清……”一人摇头笑道。   “非也……”马上就有人不赞同起来,“我听闻安德王膂力惊人,勇武异常,至于名声不显,只不过因为被压制,而无法施展罢了,依我看,安德王比兰陵王差不到那里去……”   “这位兄台,慎言呀……!”一人赶紧扯住他的袖子,左右看看,然后低声提醒。   那人便猛然警醒过来,刚才他喝高了,说话没有注意分寸,居然说出安德王被刻意压制这种话来。那么安德王被谁压制,又为什么会被压制,说得清楚也不能说,大家都心知肚明。   就凭他曾对先帝不敬这一条罪过,就足以让他不受先帝和陛下的待见了。可这说到底,毕竟是皇家的事,他们区区臣子,岂敢置喙?这可是大不敬!   他心里后怕了一阵,暗自庆幸还好大家都在各自谈论,没有人注意到他说话。或者说,即便听到了,大家也是有选择性的忽视了。若是传扬出去,他少不得要被扣上一个离间宗室的帽子,这个罪名他承担不起。   那边赵彦深和郑宇等人显然想的要更多一点,郑宇笑意有些耐人寻味,“看来,陛下是想提拔安德王了……”   这在他们看来其实再简单不过了,陛下要提拔臣子,总不能无缘无故吧?安德王在春猎之上讨得陛下高兴,陛下大笔一挥给他一些实权,这也是一个升官发财的理由。   “可安德王殿下毕竟与陛下不同一脉呀,文襄帝那边,已经有一个兰陵王得到大用了……再提拔起安德王,会不会不太妥当……?”也有阁臣忧心忡忡。   赵彦深眼神幽深地看了那边一眼,抚着胡须淡淡道:“说到底,都是神武高皇帝一脉,文襄、文宣、武成,都是神武皇帝与武明皇后所生,同根同源,陛下既然有这个魄力,为何就不能起用宗室?陛下心里想必自有打算,别操心这么多了……”   “陛下好魄力……”郑宇附和的说了一句,眼珠子往赵彦深这边转了转,看得出来,其实说这话,赵彦深也是没有多少底气的。   皇族之间相互倾轧几乎已经融进血脉里,神武帝有这么多的子孙,其中不乏人杰,在权力斗争中被杀了多少,赵彦深难道不知道吗?   不说文宣、武成,就拿最近的例子来说,琅琊王高俨不也是在朝岁宫宴的时候被陛下暴力镇压的吗?高俨还算好,太后以命求情,最终换的陛下松口,但是却被褫夺金册玉牒,成为了废庶人,从今往后只能在那小小的一方王府里度过余生。   郑宇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他刚刚入朝不到一个月。那个晚上死了将近五千多人。西大营北大营交手,连东营也受到了波及。皇族造反不比寻常,牵连很大,陛下虽然宅心仁厚,只追究首罪,但还是有二十多家勋贵被诛杀。   前几日,还听说博陵文简王高济,酒后狂言,说“武成已死,皇位合该归我。”当天夜里,陛下就将高济杖四十,降为了郡王,夺去了封地。现在高济每日做什么都有殿前仪鸾司的探子跟着,寸步不离。   虽然可能陛下自己也没有将这个当成一回事,但是还是要注意此事的影响,锦衣已经控制住了流言,将高济的罪责降了一等。这,显然也是陛下为了维护皇家体面的做出的事情。   高济和其他王爷不同,是正宗的神武嫡子,和高澄、高洋、高演、高湛一母同胞。   而高家的皇座,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总体上都是兄终弟及。高济作为嫡子里的老六,在武成去世之后,难免会对皇位有什么想法。   陛下天骄人杰,或许不会将这个叔叔放在眼里。但高济毕竟是神武和武明皇后所出的嫡子,高齐宗室里血脉最尊贵的王爷,对皇位还是有威胁的。   高济没有兵权,没有政权,更没有太后这样对陛下有影响力的人物出来保住他,原本是必死的才对……   至少在郑宇等一大部分听到风声的朝臣看来,高济就应该被直接处死才对,但是陛下没有。   有心人再将最近陛下下达的政令串联起来,再联想起任城王、兰陵王、赵郡王这些宗室亲王接连被重用,就可以将陛下的用意猜度出一二……   陛下这是要重用宗室!   之所以不杀高济,除了因为他是神武嫡子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可能就是陛下不想寒了宗室亲王们的心。   要重用宗室那些有能力的人物,将他们收为己用,陛下就要改变那种残暴嗜杀的印象,要去尽可能的安抚,而不是动辄诛杀。   现在安德王高延宗也进入了陛下的眼帘,不知道陛下想给安德王安排个什么职权。但可以预见的是未来朝堂之上除了勋臣和世家,诸王也会成为权力场上的主要角逐者。   郑宇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明白……   几方势力相互钳制,陛下才能稳如泰山……   说到底,陛下其实对任何一方都未曾有过绝对的信任……   郑宇满心复杂的叹了口气。这就是帝王呀……   天边的太阳刚刚落下,高延宗就打马回来了,气喘吁吁,将猎物扔在了地上,内侍上前数了数,十只,毛色各异,一只也不少。   高延宗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伸手就要拿那把刀,而内侍却压住了高延宗的手臂。   高延宗不满的看着他。   于是他朝高延宗和善的笑了笑,让开了道路,抬手道:“安德王殿下……陛下有请……” 第一百零九章布局天下(上)   天幕漆黑一片,皇帝的营帐内烛光暖煦。   陛下特地下令此次春猎不准铺张,皇帝的大帐和其他臣子的营帐比起来,也不过就是稍微宽敞了一些而已。   禁军将龙帐围得如同铁桶一般,高延宗一踏进距离大帐百米外就马上有数百道带着审视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   为了觐见陛下,高延宗特意换了一身黑色绣银的王服,皇帝召见是大事,不可疏忽。   他神情肃穆的踏过台阶,刘桃枝拔出了鞘中的刀,冷冰的喝道:“来人止步,通报姓名!”   这并非是刘桃枝不认得高延宗,可这是规矩,无论是谁在觐见皇帝面前都要通报才行。   高延宗抬头,目中闪过一丝冷芒,对于这个杀死了许多王叔和王兄的刽子手没有一丝好感,于是他只是象征性的行了一礼,语气生疏冷硬,道:“臣……,高延宗,受陛下传召而来!”   刘桃枝也感受到了高延宗身上无形升起的杀气,微微蹙起了眉,回身进大帐内通传了一声,回来便道:   “陛下召安德王殿下觐见……”   这次刘桃枝的语气客气了许多,但也就是仅此而已。   高延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揭开帘子,进了大帐。   大帐内摆设很简单,壁上挂着一张熊皮,皇帝披头散发,穿着随意,正与一个年轻的官员交谈着什么。   高延宗虽然和高纬接触得少,但也是知道这位皇帝堂弟可是跟先帝一样,喜好奢华享受,他原本以为会看见什么淫靡场面,但是没有,这里简洁得让他都感觉有些过了。   他楞了一下,见到皇帝和那位年轻官员看过来,便躬身下拜道:“臣,高延宗叩见陛下……”   高纬披头散发,穿着一袭宽大的白袍,浓密的黑发如墨,倾斜而下。   如果不是那股浑然天成的气势,高延宗几乎都要以为是魏晋的那些风流名士又出现在了眼前。   高纬手臂虚抬,笑道:“王兄请起……”   高延宗恭敬的一拱手,起身,道:“谢陛下!”   皇帝这是对他客气,可他不能将这客气当作理所当然,这是礼遇,更是君恩。   自古以来,便是君恩最难消受。   高纬目光深邃的望着他,忽然笑了,指着一旁站着的年轻官员笑道:   “王兄可是很少上朝,这人你认得到吗?”   高延宗看了一眼那个年轻官员,只见他面容端正,虽然年轻,可是气度沉稳。   高延宗看了好一会儿,微微笑道:“这位臣倒是认识,这位想必便是那挫败突厥使者的房侍郎吧?幸会……”   高延宗的确对于政局不感兴趣,在剿灭琅琊王之后他就上了辞呈,请求辞去太尉一职。   虽然陛下没有答应,但也派了人来接替高延宗的职权,默许了高延宗“玩忽职守”的行为。   但这并不代表高延宗对于最近朝堂的变化就真的一无所知。对于一些近来才被提拔起的干臣,高延宗还是耳熟能详的。尤其是最近风头正劲的裴世矩、房恭懿、韩立、王峻等人。   房彦谦虽然素来低调,但高延宗也曾听闻过他的大名,评价居然丝毫不在裴世矩之下,想不引人注意也难。   故此,高延宗倒是罕见地对房彦谦比较客气。   不过也只是一个点头之交,宗室结交国之干臣乃是一桩忌讳,更何况皇帝还在旁边看着。   “殿下客气……下官拜见安德王殿下……”房彦谦还礼,一派君子之气。   高延宗点了点头,算是表达了善意,并没有和他再客套下去。   高纬微微笑着,看向高延宗:“看来,王兄当真是把十头狐狸全都猎杀了?”   高延宗也笑道:“侥幸罢了……”   高纬摆摆手止住接下来那一堆谦虚的说辞,“朕向来不信有什么侥幸之说,实力就是实力,王兄不要过于谦虚才是,呵呵……,既然王兄做到了,那么朕也该言而有信。”   他起身将身后架子上的黑鞘长刀取出,拔出了一截,光滑如镜的刀身映出了一双清亮的凤眼。   高洋驾崩十几年了,可他的佩刀却依旧是锋利无比,带着森森杀气。   “说起来,这是当初文宣皇帝上战场用得佩刀,上面沾满了不少血,便是到了如今,即使日日夜夜擦拭,还是带着那么一股子血腥味……”   高延宗眼中也流露出一丝暖意,面上有缅怀的神色,高洋在其他人看来是个残暴的君主,但是在他眼里,高洋是和蔼慈爱的叔父:   “是呀,文宣皇帝,当初收着各种兵器,臣记得……其中就有这一把……”   “的确,先帝也很喜欢这把刀,一直藏着不让朕摸,说是……戾气太重。其实他只是怕朕伤着了而已,文宣皇帝的兵刃,岂是凡兵可比?”   高纬可没有丝毫害怕宝刀锋利的模样,食指的指腹擦过刀刃,立刻便划出了浅浅的血痕。   “陛下……!”房彦谦、高延宗大惊失色,要上前劝阻。   “唔……,无妨……”高纬抬手阻止了他们过来,“还真是锋利的吓人,果然是一把好刀……”   只是稍微碰一碰,刀刃就划开了皮肤,可想而知其锋利程度。   他看向高延宗,笑道:“朕说到做到,这把刀,朕就赐给王兄了。”   高延宗犹豫了一下,高纬将长刀再次往前递了递。   高延宗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双手接过了这把刀,“臣谢陛下恩典!”   高纬道:“无妨,宝刀赠英雄,朕在这邺城,也不能上前线杀敌,这把刀若是在朕这里,才是不得施展,未免明珠蒙尘,太过可惜……”   高延宗脑子懵了一下,而后立刻反应过来,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狂喜,道:“臣!一定鞠躬尽瘁,为陛下尽忠,为大齐尽忠!”   如果皇帝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高延宗还是不懂,那么高延宗也不用混了。   陛下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就是要重用他,而且很可能是去前线,成为一方统帅!这可是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情!   高延宗自小尚武,但是文宣以来,历代帝王都对宗室防范甚严,打压是常有之事。   况且,高延宗的哥哥兰陵王已经获得重用,年纪轻轻就成为了尚书令、大将军,这就相当于将高延宗的路给堵死了。   高延宗和兰陵王同样是高澄一脉的子孙,那些叔叔又岂会不对他们加以防范?   因此,让兰陵王建功,已经是最大的极限了,高延宗要想冒头,不等到兰陵王逝世,此生怕是绝无可能!   虽然很无奈,但这就是现实。   这还是因为兰陵王的母亲和他的母亲都出身低微的原因,若他们是高澄的嫡子,如今还能不能活着还是两说之事。   高延宗原本都打算好了,这辈子就老老实实地窝在邺城里,好好的当他的闲王,却没有想到居然峰回路转,这样一个天大的好事居然落在了他的头上!高延宗自然是喜不自胜。   高纬望着他,笑了笑:“爱卿想任何职?”   高延宗下意识便要脱口而出,总不能比他四哥的待遇差太多吧?只是话到了嘴边又马上咽了下去,压抑住心中的不安和忐忑,恭敬道:“臣任凭陛下做主!”   高纬点点头,道:“如此,朕便封你为二品车骑将军,领副都督职权,先调去段太宰那边历练一下如何?”   这馅饼接二连三的砸下,直接将高延宗给砸懵了。   狂喜的同时又有点担心这么大的馅饼会不会直接将他给撑死,犹豫道:“这……,可是臣寸功未立,一下子就掌着如此大权,怕是会引得众人异议……不如陛下将臣调到汾北去……?”   这可是晋阳副都督呀!除开太宰段韶和左相斛律光,这个位置简直就是军队中的第一把交椅!连他四哥兰陵王的职权都没有他大!所以他现在心中忐忑也是可以理解的。   高纬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同意高延宗的建议,道:   “朕意已绝,卿不必多言……,况且,朕只是让你暂时先跟在太宰面前历练一下,可没有说过要给你实权……”   他顿了顿,道:“你先历练个三年五载,朕才好放心的用你。想来,段太宰也不至于藏私不肯教你……”   高纬微笑,眼底却有些黯然,他知道,段韶可能没有三年五载了……   一旦这个支撑着北齐门户的老人倒下,北齐的局势会更加困难……   但如今前方战事吃紧,段韶有定海神针的作用,只要他在,无论此战斛律光、高长恭是胜是败,晋阳就稳如泰山!因此,他现在不能将段韶召回安养。   对于这个为大齐奉献了一生的老人,他心中存着很高的敬意。   “王兄此去,要替太宰多负担一些军务,太宰毕竟年事已高,朕不能召他回来安养,本就是对不住他……”   高延宗是帅才,且忠心耿耿,不该这么埋没了,让段韶带一带,将来接班也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高延宗面色严肃起来,道:“既然陛下信任臣,臣自当做好分内之事!”   房彦谦眼底都流露出一丝羡慕,安德王高延宗这是时来运转,一步登天啊……   “臣该何时赴任?”   高纬想了想,道:“办事宜早不宜迟,如果你们方便的话,最好明日便动身……”   你们?……   高延宗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高纬指向房彦谦,道:   “房卿和你一起去,他负责在晋阳和并州布置互市一事,你们,在路上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第一百一十章布局天下(中)   房彦谦也去晋阳?高延宗有些诧异,不过倒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只是问道:“难道,突厥那边已经有回应了?”   他想来想去,也只能是这样的情况了。   高延宗身为太尉,不可能对于朝政真的一无所知,他知道朝廷对于这互市一事极其关注。   陛下要同时和南陈、契丹、突厥、高句丽同时展开贸易,如果突厥不曾答应的话,陛下绝对不会对晋阳做这样的布置的。   高纬磨砂着被划开的指腹,神情淡淡道:“前几日,燕州刺史上奏朝廷,说突厥使臣和木杆的弟弟阿史那库头几日后会抵达邺城,他们如此迫切,想来这件事已经成了一半……”   “那陛下现在的意思是?”高延宗小心的打量着陛下的神色,事情达成本是一件好事,可貌似陛下的兴致并不高……   高纬的兴致的确不高,不是因为事情发展的不顺利,恰恰相反,突厥答应的这么痛快,这出乎了高纬的预料。   按照突厥贪得无厌的秉性,他们不应该先让人讨价还价,占够便宜才会满意吗?   答应的如此痛快,木杆还派来了自己的弟弟来促成此事,不仅超出了高纬的预期,也充分的表明了他们对这次合作的重视,这本是一件很让人愉快的事。   但,就是因为突厥表现得重视过头,才让高纬觉得奇怪。   【木杆那个老家伙,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想到这里,高纬的眉头微微蹙起。   但现在他还只是猜测而已,于是他索性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对着他们说:   “没什么,突厥此来怕是没有那么简单,水来土掩吧……,反正,这个月南朝使节也要回访,我们索性一并解决了。”   高延宗恍然大悟,问道:“那陛下昨日传召会稽公入朝……?”   高纬瞥了他一眼,道:“朕只不过暂且将他调入朝中,免得他在南边碍事而已……”   王琳是北齐在江淮一带的军头,即使在北齐诸多手握兵权的将领之中,王琳也是排得上号的。   别看他现在在家里每日看书钓鱼,跟退休了没什么两样,但王琳对于部下的掌控力还是十分强,对江淮地区有很大的影响。   高纬想要和南陈联盟,但王琳却是与南陈有着深仇大恨,他若是对此不满,会不会搅局?……甚至造反?   也是未可知的事情……   所以,高纬必须要未雨绸缪,使出一招明升暗降。   不管怎么样,在南陈使者开始动身之前,先把王琳给弄到邺城再说。   许以高官厚禄,还有足够的威权,充分的表现出高纬的爱才和重视。   王琳若是来,那么两全其美。王琳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他入朝可以分散枢密院的权力。而且王琳对南阳一带还有南陈也有足够的了解,可以作为为北齐布局南朝做充足的准备,这是其他枢密院使所没有的优势。   同时,高纬不仅可以在南边顺利的开展互市,也可以慢慢分化王琳等地方军头对地方的掌控,将大权收拢到朝廷。   但若是王琳称病不来,那这居心……   这并不是高纬恶意揣度,想想看,若是王琳真的称病不来,不是对朝廷对高纬不满又是什么?   他若是刻意破坏与南陈的互市合作,甚至挑起两国战争,高纬又当如何?   一个掌握实权的军头就在下面窝着,高纬得要随时小心翼翼,警惕他会炸毛,这种感觉实在是很不爽。   即使这根刺历来本本分分,表现得很顺从,但高纬依然不放心,得要把他弄到眼皮底下看着高纬才能放心。   与其看着这根刺杵在那里,天天担心他发作,不如直接将这根刺拔掉,或者,融为血肉!   说到军头,晋阳那边也有不少,军队等于是将领们的私军,将领对底下的军队有着绝对的权威。   生杀予夺,也只不过是主将一句话的事情。   如果只是那么一两个,高纬早就把他们给宰了,然后放手施为,来一次浩浩荡荡的整改。   但是这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十七八个,是一大片!全是军头!   北齐大半的兵力都囤积在晋阳,足足有二三十万大军!   要是高纬敢直接动手,那就是与整个晋阳六镇站在了对立面!   失去了晋阳支持的高纬,跟一次性丢了大半个江山没有什么区别。   晋阳,天下霸府,高皇帝赖以争霸天下,其地位之重要,影响之深远,可不是闹着玩的。   历数北齐立国以来,对上北周的每一场大规模战争,没有一个是不以晋阳作为根据的。   晋阳城号称“金城汤池”,得之者昌,失之者蹙,先至者胜,后至者覆。   这种天然的地理优势成为高齐王朝把晋阳建成自己根据地的首选条件。   是南北交通的枢纽,在北齐皇族的大力经营之下,形成了以晋阳为中心的交通干道。   北齐江山的精华在晋阳,其中六镇鲜卑的力量是最主要的一环,如果没有六镇鲜卑,晋阳称不称得上霸府还是两说之事。   高欢起家,就是依靠了六镇鲜卑的力量,打败了尔朱兆,逐鹿天下,在此建立了控制全国的大丞相府。   故此,虽然东魏的国都是邺城,但是真正的权力中枢却是晋阳。   晋阳作为陪都,其影响力甚至高于邺城。   北齐皇帝,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待在晋阳,而不是邺城,就很说明问题。   也就是今年事务繁忙,各种诸如“整风”、“分田”、“垦荒”之类的工作实在太多,否则高纬现在已经在起驾晋阳的路上。   所以不管怎么说,晋阳都是他一定要掌控的地方!   他很想起驾晋阳,但不是现在。   现在的高纬,一没有壮大国家声势,二没有见到各种政策的收效,他的年纪又轻。如果此时去晋阳进行改革,那么高纬一没有威势,二没有威权,将会举步维艰。   虽然他不回去晋阳,但他可以先在晋阳落子。这棋子便是高延宗和房彦谦,由他们来先为高纬在晋阳打开局面是最好的选择。   “王兄,你这次去晋阳,将西大营的全部人马都抽调走……”   高延宗如果就这么光棍的去晋阳,那么很难干出成绩,高纬在这方面要给予高延宗绝对的支持。   “那邺城这边……?”高延宗对于邺城剩下的军力表示担忧。   高纬道:“无妨,胡长桀还有赵王叔收拢了不少愿服兵役的壮丁,足足七万余人,足够填补禁军之中的空额,你只管带去,东大营还有三万精锐禁军,当无大碍……”   邺城有禁军大营,北大营、东大营、西大营,莫不是拱卫邺城的禁军。   邺城禁军建立的初衷,原本就是为了制衡六镇勋贵,同时镇压河北世家力量!   可以说,现在的北齐,内部可以分为三大军事集团:晋阳六镇、邺城禁军、河北世家的邬堡!   经过琅琊王谋逆一案的大清洗,高纬已经彻底掌控了邺城禁军。现在,他要让高延宗打前锋,将手伸到晋阳去!   “房卿,你的任务也同样重要。”高纬目光灼灼的看向房彦谦。   如果说高延宗这边要一点一点的耐心等待才能见到成效,那么房彦谦这边就是实打实的可以在短期内看到效益。   这是一个十分直接的政绩。没有什么能比财力能能反应一个国家的强大了。   有了钱,诸事可为!   其实说起来高纬对晋阳这边的互市极为重视,其主要原因有三:   他想将全国的经济盘活,让财富流通,增加国家赋税。二,达到对晋阳的进一步控制,而对财政的控制,将会影响到鲜卑、契丹、羯、高车等少民生活上的方方面面。三,乘机将全国上下的货币进行一次清理,进行财政上的改革。   这就是抹了蜂蜜的药,只要沾上它,尝到了甜头,就再也离不开它。   既能达到长远的政治目的,又可以看得到短期的效益,何乐而不为?   之所以选择晋阳,是因为晋阳自创建以来,一直就是南北交通的枢纽,北方政治、经济、军事重镇,这样的一个地方,其经济潜力可想而知。   这个时代,商贸虽然依旧不繁荣,但是晋阳却是一个例外,商业异常活跃,贸易异常繁荣,晋阳成为当时北方的贸易中心地区。   在北齐时,晋阳城内已经出现了靠租赁店铺而获取利润的商人。   此外,晋阳城还是各地物资集散,珠宝荟萃之地,大量的马匹、珠宝从晋阳城流向各地。   晋阳不仅对内商业发达,对外也时常有西域商人不远万里来晋阳进行商贸活动,和士开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晋阳一度成为丝绸之路的另一个连接点。再加上晋阳靠近北疆,对北方州郡都有掌控力,所以高纬将晋阳作为互市商贸的中心,其实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选择。   “晋阳商贸,已经自成体系,爱卿此去,就是要将商贸在原有的基础上扩大,让朝堂可以在宏观上调控市场……具体局面,还需要爱卿自己去打开,如果内阁的建议有问题,爱卿可以直接上奏给朕……”   高纬的眼中神光湛然,晋阳是高氏的龙兴之地,高欢从这里起兵争霸天下,他也要在这里彻底打开北齐内外困顿的局面! 第111章.一百一十一章布局天下(下)   “自古以来,便是无农不稳,无工不活,无商不富。一个国家,若是掘弃了任何一方,此三者相辅相成,才能够带动国家的经济,将朝廷的财政给盘活……”   暖煦的烛光下,高纬随意的坐在榻上谈论着。   “不是说我朝的商贸情况不好,恰恰相反,朕发现我朝的商贸状况十分可观,所以,朕就产生了要以商业盘活手工业和农业的想法……”   “一旦国家的经济被盘活,就会相应的刺激其他产业的发展,从而激发一系列相关附庸产业的兴起,如此国家的活力就被彻底激发,朝廷的收入也跟着稳步增长,按照朕的设想,到了那个时候,朝廷只要控制好市场的秩序还有铜钱的铸造以及对假币劣币的监管就可以使收入稳步增长……”   这样讲下来,就是对内政根本不感兴趣的高延宗都渐渐明悟,忽然之间,就产生了许多朦胧的概念,大概明白了皇帝的思路。而房彦谦则想得要更加深入一点:   “臣明白了,陛下您的意思是,不需要对市场过多干扰,只需要偶尔介入平衡市场就可以了,朝廷只需要按账本收税就可以?”   高纬点点头:“对,但也不是全对……算了,现在跟你们讲这个还太早……你们只要记住,不要过多干扰市场,只在必要的时候介入,官府可以做仲裁者,要做的,是维护规则,而不是破坏它!你们要做的,仅仅就是加强监管力度,其余的时候等着按照账本收税就可以了……过多的介入,会破坏平衡的……到时候整个贸易都会崩盘!”   房彦谦虽然不知道崩盘是什么个意思,但是结合一下陛下所说的情况,也就大概加以理解。   这个确实不需要高纬多说什么,事实上,在南北朝时期已经建立起了较为完善的商业规则,不需要朝廷再多此一举,给立个不同的规矩。   即使在高纬看来,这个经济规则真是漏洞百出,但是每一个时代都有一个时代适用的规则,在它还有用的时候,就不要去破坏它,过于先进,有时候就是过于激进,会出大乱子的。   “等到一切都已经成熟,就自然到了该获取果实的时候……”高纬笑道。“但首先,我们要确立那些是监管部门,具体负责的是什么,那些负责查账,那些负责收税,那些负责将市场纠纷上报官府,这些,都要安排好。”   这个是必须确立好的,这是朝廷宏观调控市场的基础所在。   不要以为古人都是瞧不起商人,商人没有地位是真,但是不代表他们不重视商业。在市场设置监察部门也并非高纬一人独创。   东晋南朝时市场繁荣,尤其是都城建康更是商贸发达。   商业所带来得巨大利益,让上到皇室下到平民百姓都磨拳擦掌,眼热不已。就是因为这种巨大的利益,使得朝廷对于商贸发展极其重视,朝廷在市场上设有多种名号的官员。   那么,商业对人的吸引如此之大,作为掌控国家的朝廷,又如何去从这上面获取利益呢?   其答案就是设立专门的市场管理部门。   真正掌握市场生存大权的人是地方官府。监控整顿市场是地方官府的责任。当地的市场,就由当地政府去管理控制。   管理市场的最高长官为“市令”“市长”,又被人们称为“太市令”。   “太市令”在市场上的权柄很高。市场里混迹的小民和商贾,或许不知道刺史是谁,但太市令他们是绝对认识的。无他,因为这个太市令就是天天在市场里转悠,提醒你该交税的人。   “税务不可过高,朕曾说过,凡各国商人,只要凭借相关凭证,按照货物价值缴纳一定比重的税务,就可以在大齐规定的区域内自由贸易。无论本国子民还是他国商人,只要进入互市内,一律按照同样规则缴纳赋税,至于交易过剩,或者有其他用途,则可以通传州府,另行办理,斟酌收税……”   征收商税是朝廷管理市场的重头戏。这点,自然也是市令的重要工作。   商业发达,带来的连锁反应,就是商税的税种名类十分繁多。   那么当时时有哪些税种呢?有市租、估税、关津税,有牛埭税、桁渡税,此外陈朝等朝廷还频繁征收税外税。繁重的税收,朝廷的过多介入,使得商业渐渐变得毫无活力,无利可图,渐渐如同一盘死水。   这是南朝对于商税的态度。相对而言,北魏朝廷管理市场时更有远见。   进入北魏治下市场,只需象征性地缴纳一个铜钱。轻松的税额,给予老百姓更多的生存空间,也促进了北魏商业的蓬勃崛起。   高纬参考的,中和了一下南北两朝的征税模式,总体来说也不希望给予商户和平民过多的压力。不过工作却是更加精细了一下,从象征的收一枚铜板,到按照前后货物数目登记,核查账本之后,再按照一定的比例征收税务。   “要注意好管理方面,商户的户籍、市场的秩序,都要统一!”   商人和非商,自然也要区分开来对待。否则不好加以管理。商人有自己的户籍。朝廷给予他们专门的户籍进行管理,他们的户口叫做“市籍”。   凭借“市籍”,朝廷能准确掌握市场内小商人的身份。   市场管理部门建有钟鼓楼,以撞钟击鼓为号,规定统一的开市、闭市时间。   “要统一用朝廷发放的秤作为衡量工具,不得私自使用其他秤,一旦发现,严惩不贷!”   秤是保证交易公平必不可少的称量工具,但它的出现也实属无奈。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同理,有商业贸易的地方就少不了缺斤短两的事情。因为常有商人短斤缺两、卖家弄虚作假的行为,经常惹来买家与之发生纠纷。严重扰乱的市场秩序。   所以,高欢为了保证交易的公平,维护市场秩序,曾下令:“天下州镇郡县之市,各置二称,悬于市门,私民所用之称,皆准市称以定轻重”。   有了统一的称量工具,可以让市场交易更加公平。减少贸易纠纷。这也是要注意的。   “另,不准私自贩卖盐铁,违令者,视同谋逆,杀无赦!”   对于危及国家政权安危盐铁买卖,高纬自然要紧紧攥在手心里,绝不动摇。   盐铁买卖,能带来庞大丰厚的利润。朝廷对盐铁专卖十分重视,是国家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严禁百姓私下经营。   然而,盐铁买卖带来的庞大利益,仍旧驱使不少人铤而走险参与私下买卖。   对于这种行为,高纬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房彦谦听完高纬的逐条指令之后,已经明确了自己的方向。高纬将范围缩小了很多,意思就是,只要这几条保证了,那么剩下的一些事务,都可以放任他施为。但他还是心存疑惑:   “陛下,这国与国之间的贸易往来不是小事,有人赚钱,就会有人赔钱,臣下认为,我朝还是不宜和南陈进行贸易,应该与突厥契丹合作,如此,我朝才能确保最大的利益。”   他不是认为互市不好,他只是反对朝廷和南陈互市。   “我们有的,南朝除了战马,一应俱全,贸易方面,我们并不占什么优势……不似突厥契丹,蛮夷之地,物资匮乏,我朝可以尽可能的将物资卖出……陛下,跟南朝开放这互市,定要小心斟酌才是呀……”   高纬淡然一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现在我们大齐除了战马,的确没有货物可以吸引到南朝商人,但若是我朝出现了新的产业呢?只要这互市在流通,我们总可以获取到足够的利益……”高纬还有一张牌没有打出来。   “陛下,我们真的要将战马卖出?臣觉得不妥……”高延宗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说出来,“一来,南陈如此迫切地想要战马,无非就是为了补足兵种不全的短板,臣以为,南陈达到目的之后,未必就会选择与我朝继续结盟,万一他们想要渡江……二来,我军也需要优良的战马,请陛下三思!”   高纬道:“朕明白你的意思,可这是交易,这世上哪有一点亏都不吃光想着占便宜的呢?”   “朕当然不会给他们种马,朕只会给他们去势的劣马……”   “可是,陛下不是明言,由民间自主贩卖马匹的吗?”房彦谦一愣,问道。   高纬呵地笑了一下,道:“朕是答应过让民间自主贩卖马匹,可朕没有承诺过贩卖之前不能让我们先过目呀,不通过的,通通不能贩卖,要不然,朕设立监管机构干嘛使呀?”   “况且,以南陈的条件,有再多的战马又有什么用?他们有牧马地吗?买来了战马,要如何安置?光是囤积起来饲养,就足够耗费无数银钱……他们,撑得起吗?”   “问除了战马能不能获利,朕可以很负责任的说,……可以!”高纬笑道,“打个比方,我朝商人从突厥人哪里买来了上好的狐皮,接下来,他也可以去淮南将这批狐皮以更高的价格卖出去,反正突厥人只能在晋阳那边做生意,南朝也只能在淮南一带做生意,他们不能直接贸易,什么都得通过我们,横竖我们都不亏……”   房彦谦和高延宗看着皇帝的眼神都变了,除了敬畏之外,还带着一种莫名的情绪。陛下这一手,真是黑呀……这才是贪财的最高境界!   “一年之后,我们的府库充足,就不是我们看他们的脸色,他们全都要看我们的脸色!”   高延宗分析之后,觉得这个方案大有可为!   这个时候,刘桃枝无声的进来了,将一份帛书递给了高纬:“陛下,这是战报!”   刘桃枝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无声的退下。高纬心底忽然有了一丝不妙的感觉,打开帛书扫了几眼,而后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宇文宪奇袭汾北,莫多娄显敬所部七千余人,全军覆没……!”灯光下,皇帝白皙俊秀的脸有些深沉,高延宗和房彦谦都是心头巨震,高纬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心情平复下来,“去,传朕旨意,召副枢密使斛律羡、唐邕觐见……!” 第112章.一百一十二章(修)   星夜如雨,龙帐内人影错落,声音嘈杂,狭窄的地方围着一圈人,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争论十分激烈。   “哼,当初老夫如何说的?就不该放任斛律明月长驱直入,如今同州局势胶着,后路有被宇文宪宰了一刀,这下好了,老夫到要看他如何全身而退!”   “就事论事,你何必将过错全都强加在左相身上?就算我军不去进攻同州,难不成韦孝宽就不会抄后路了?”   “这事一码归一码!当初若是按老夫的意见,暂且退下,等着段都督从晋州道发兵驰援,我军如今岂会陷入到如此危险的境地?说到底,斛律明月那老小子,太自以为是了!真以为自己是战无不胜的?”   “够啦,事已至此,说这些还能起什么作用?还是赶紧想办法,尽快把局势稳定下来……!”一个老人以手锤地,让他们不要再纠结于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   “说得是,你们可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让左相尽快从同州抽身?”皇帝思考了一会儿,问道。   众人都面现难色,道:“此事怕是不容易了……,同州宇文护势大,我军一时半会儿奈何不得他,而宇文宪从龙口强渡黄河,奇袭莫多娄显敬……这,这谁也不曾想到呀!”   “斛律明月太急功近利了!这般莽撞!他,他怎么就能放心把自己的大后方交给王康德和莫多娄显敬呢?”   说起这个,唐邕的脸色难看至极,咬牙道:“新蔡王王康德……,玩忽职守,连宇文宪悄悄渡河他都不知道,后来竟然不战而退,让宇文宪如此轻易地就袭击了莫多娄显敬,定要斩了他,以固军心!”   有人不同意,道:“唐尚书,宇文宪势大难当,三万步骑渡河而过,而我军在汾北的部署,尚且不足一万,新蔡王手里也不过四千人马,他拿什么来抵挡宇文宪?”   唐邕愤怒的喝道:“挡不住!挡都没有挡,他如何知道挡不住!他就是贪生怕死!”原本温和儒雅的唐邕在枢密院这个糙汉如云的枢密院也难免变得易怒。   “以一己之私,不顾大局,这等将领,要来何用?”段德操的脸色也很难看,这个王康德是他父亲段韶的旧部,没有想到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皇帝的面色如同冰封一般,道:“处置的话,等一下再说,朕想知道,如今这种局面,该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这……”一个老臣刚刚准备起身,而后又颓然地坐了下去。众人都是摇头叹息不已,显然,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斛律明月的战线实在是拉得太长了……首尾不能相顾,这可是兵家大忌呀……”   高纬索性不再去看他们,径直看向高延宗这个副都督,“王兄可什么好主意?”   高延宗面沉如水,道:“有!”   这话如同平地里的一声惊雷,众人纷纷扭头望着他。   他调匀了一下气息,道:“臣有两个办法,要么,放弃我军在汾北的布置,直扑同州,跟宇文护死磕到底,咬下他一大块肉再说!”   “汾北是我们的大后方,韦孝宽在哪里死死的盯着,放弃了汾北,我们攻打伪周就没有根据了……”唐邕挑眉道,心里隐隐有些失望。大战所需一大部分的物资、兵械、援兵必须从晋州道输送到前线,放弃了汾北的据点,就等于放弃了主要的生命线。   “……洛阳应当还可以支撑起数万大军的花销嚼用,暂时放弃汾北,我们照样可以在东边打开局面……”   “不行!太过冒险!安德王殿下,你这是胡闹!”   一向喜欢出奇制胜的唐邕也皱起了眉,“太过凶险!我不同意!”   高延宗心中一沉,道:“那么现在我们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让左相立刻回军,不要和宇文护过多纠缠,做好……放弃宜阳、撤出定陇的准备!”   “让段太宰从晋州道,直逼汾北,打败宇文宪,压往玉璧,给北周制造压力,到时候,我军……再做打算!”   高延宗看向一言不发的皇帝,躬身拱手,道:“陛下,宜阳不过区区弹丸之地,留着反而是负累,丢了宜阳,大不了我们可以在河阴二郡再修筑防御城池,但若是汾北的根据丢了,我军面对周军将再无一丝优势……”   北齐在汾北经营多年的据点,一旦丢掉,将再无险关可以威胁玉璧。   玉璧,北周门户。宜阳和汾北孰轻孰重,自然容易分清。   “好,汾北各军镇,绝不可失……!”高纬做好了决断,他环视众人,“宜阳或许会面临丢失的危险,但,战争就是这样的,有得有失,让朕做一个选择,朕宁愿……舍弃宜阳,稳住汾北!”   “陛下……!”还有人不甘心,被高纬抬手阻止了。接着,高纬下诏道:“传朕命……”   “——启禀陛下!”高纬的宣诏被打断了,他目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望着忽然闯入帐中的刘桃枝。   “何事?”   “陛下,前线战报!”   高纬望了高延宗一眼,高延宗会意,上前从刘桃枝手中抽走了帛书。   高延宗打开一看,脸色变得精彩无比,踟蹰了一会儿,看向高纬,“陛下,说不定,左相这次真可以全身而退……”   “兰陵王高长恭,率兵一万,在柏谷城下打败宇文宪,现在宇文宪已经撤兵,与我军隔岸对峙……”   “丢失的那三个城池,又被夺回来了!”   “兰陵王不是跟着左相吗?怎么会忽然出现在汾北?”高纬如释重负的呼出了一口气,却没有放过这个问题。   “安邺大战之后,兰陵王和左相就在接下来的布局上意见不合,左相让兰陵王分兵出来了……”   “斛律明月这个老家伙,总算是干了一件对的事!”   “看来他还没有被这天大功劳冲昏头脑嘛……有兰陵王在汾北,我们就可以放心了!陛下不如……”   “——不行,我还是那句话,和宇文护在同州死磕,没有一点意义!我们要回军,去汾北,在宜阳留下人驻军就可以了!”   众人纷纷看向皇帝,等待着皇帝的最终决断。高纬平缓却坚定的说道:“现在看来,同州和汾北都是难啃的硬骨头……”   “传朕命令,命斛律光从同州缓缓撤军!派驻兵马,留守宜阳!”   “命平原公、太宰段韶兵出晋阳!威胁汾北!”   “命兰陵王高长恭暂领汾北战事,斩杀王康德,以正军法!”   “斛律光、高长恭、独孤永业悉听段韶节制,一应兵马调动,听从段韶号令!”   “辛苦诸卿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此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鱼白肚,众大臣争论了许久,有些早已精力不济,于是纷纷退下。只剩下安德王高延宗。   高纬疲惫的靠在矮桌上,指尖轻轻的揉动眉心,“你说……这场战争我们大齐可能赢?”   高延宗没有马上肯定,也没有马上否定,很认真的思考了一番,道:“就算四王兄挡住了宇文宪,但我军的总体占局依旧很不利……要想赢,怕是不会那么简单……”   高纬闻言没有恼怒,苦涩难言的笑了一声,道:“是呀,敌强我弱,这也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逆转的……”   高延宗顿了一下,坚定道:“陛下不必妄自菲薄,陛下亲政以来,励精图治,这是天下人都看在眼里的。”   “……最起码,陛下今日下达的诏令中,没有一个是错的,足见陛下英明果断!”   “是吗……”高纬似乎心情好了一些,道:“朕这里没事了,王兄先下去休息,正午便准备出发吧。”   “是”高延宗躬身一拜,退出了大帐。   一缕乳白的清辉从大帐的天窗倾泻而下,少年仿佛与这天光不分彼此,透明一般……   他敛起了一对狭长明亮的凤目,嘴唇紧紧的抿着。在光的背面,阴影笼罩,看不清他的表情……   斛律光攻打同州、宇文宪袭击汾北比历史上足足提前了一年……这场大战的轨迹悄然变向了另一个地方,高纬第一次对改变历史轨迹感到了茫然。   这不是怕,而是对于那再也无法预测的未来感到了茫然……   但,那又如何,如果让他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乖乖等死,他做不到!   既然暴风雨要来,就让它来的轰轰烈烈吧!……   目光从铜雀苑移出,转向汾北,隔着河岸,一场惨烈的大战刚刚落下帷幕。   兰陵王看着潮水般退下的周军,淡声下令道:“加筑城寨,把无座营寨连接在一起,阻止周军围攻!他王康德率兵回援,这一次他再敢跑,本王要他的命。”   定陇东边,周军再一次被齐军打散冲垮,斛律光看着退回到城池内的周军,心中黯然一叹。   薛孤延提着沾满鲜血的长刀从人群中出来,道:“左相,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们死死的拖着咱们,宇文护在后面当老乌龟,我们损失很大……”   想到在汾北被斩首的莫多娄显敬,斛律光终于是叹息了一声:“也罢,我们回去,高小子一个人面对韦孝宽和宇文宪,想必很吃力……这里是占不到什么便宜了,我们去汾北跟他混饭吃……”   “那宜阳这边?”   “……让傅伏守住宜阳!他用兵很稳健,老夫信得过他,等老夫收拾完韦孝宽那老贼就过来帮他,就这么定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转战汾北   三月,天气稍稍变得暖和了一些,但还是寒冷。   同州,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亭台楼榭无一不是美轮美奂,望着仿佛如同仙境。   一座水榭前,池水上浮着一层薄薄地冰,偶尔有一两条锦鲤浮上水面呼吸。   忽然,一阵轰响,鱼儿被这声音惊吓,迅速潜下,消失无踪。   北周大冢宰宇文护正在大发雷霆,一张文案被掀翻在地,各种公文战报挥洒了一地,“废物,废物!你们统统都是废物!”   他还不解气,一脚将参军郭荣踢翻在地,“十五万人!我们有十五万人!居然被斛律光压在同州打了半个月,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我留着你们有何用?”   郭荣刚刚从地上爬起,一脚又蹬在他肩头。宇文护居高临下注视着他,说:“老夫如此信重你,这半个月来你败了七次,老夫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   宇文护今年五十有七,但身体看上去还算硬朗,胡须头发尽皆斑白,但是保养得宜,看上去也不过四十余岁左右。此时他满面涨红,显然是真的动怒了。   “大冢宰息怒,暂且放过他,饶他一命……”大将军刘勇看宇文护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气想必消得差不多了,这才出来劝阻。   “老夫要如何息怒!当初他信誓旦旦的和老夫保证,不到三日,必定打败齐军,但是到如今,斛律光的帅旗依旧插在城下!”宇文护咬牙切齿,“他这是在打老夫的脸呀!老夫焉能不怒?”   若非如此,他宇文护何必要和一个小小的郭荣计较?就是那长安城里的皇帝,搞得那些偷偷摸摸的小手段,他也不过当作小打小闹。   “可大冢宰,我们不是没有组织过大军围杀齐军,但是齐军战力实在是超乎想象……堪称天下至锐……”   侯龙恩也开始插话,道:“前些日子,我们恼怒宇文宪败得如此之快,现在看来,宇文宪可以和斛律光周旋这么久,还真是本事……”   他不提宇文宪还好,他一提宇文宪,宇文护更加愤怒了。   东征是宇文护的意思,宇文宪负责出谋划策,是宇文宪建议由他去攻取宜阳,宇文护纠集兵力坐镇同州的。   原本打得还算顺风顺水,宇文宪将斛律光拖在定陇宜阳那边寸步不能前,后来斛律光从定陇撤走,宇文宪在宇文护的默许之下乘胜追击。   宇文护原本是想用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胜为东征开道的,如果可以生擒斛律光,那必定大涨威势!将来直接拿下洛阳,长驱齐国腹地那也不是难事。   可谁能想到宇文宪没有胜,反而是兵败如山倒,折损了大半兵马!   于是情况马上调转了一个头,数万齐军穿过战败后防守薄弱的定陇,直接给了宇文护和周军当头一棍!   这时候宇文护甚至都还不知道宇文宪已经输了!   “宇文宪……也就是他跑到定陇去了,否则老夫定要斩了他不可!”宇文护狠声道。在他看来,若非宇文宪无用,轻易中了斛律光的诡计,周军又怎么会败得如此之快?   从头到尾,宇文护都一点准备也没有,完全被斛律光牵着鼻子走,若不是后来他反应及时,也许同州已经被斛律光拿下了!他宇文护,也将会成为齐军的阶下囚!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卫反击,但是组织起来的几路人马都被斛律光接连打败。   想要依靠兵马优势,直接打败斛律光,但是同州区域狭小,完全施展不开,出去找齐军决战,到最后也只能落得个被分割包围的下场。   郭荣就是接连几次战败之后,终于被宇文护清算到了头上。   此时宇文护的注意力已经成功被宇文宪这个名字吸引走,倒是没有心情再理会郭荣了。   “宇文宪兵败,畏罪潜逃,老夫定要重重的治罪于他!”宇文护哼了一声,道:“一次战损五万余人,就算是陛下,也保不得他!”   “老夫原本想要给他们一个机会,奈何他们自己实在太不争气,到时到了地底下,见到了先帝,老夫也是问心无愧!”   众人都是一阵沉默,所有人都知道,宇文护口中的先帝并不是孝闵帝宇文觉,也不是明帝宇文毓,而是宇文泰。只是,宇文护当真能做到问心无愧吗?   宇文护之所以可以掌控权柄,是因为他是宇文泰的托孤之臣。   宇文泰临死前,诸子皆年幼,无法担当大任,所以托孤给宇文护。   宇文护执掌大权之废黜了西魏元氏,拥立宇文泰第三子宇文觉建立了周朝。   因为宇文泰大权独揽,引起宇文觉不满,宇文觉的布置提前被宇文护获知,于是宇文泰又杀了宇文觉,拥立同为宇文泰之子的宇文毓登基。   宇文毓聪慧过人,宇文护时常感到惊惧,所以毒杀了宇文毓,又从宇文泰的儿子中扶持了一个皇帝,这就是宇文邕。   宇文邕登基之后,比起那两个哥哥更加顺从宇文护,从来不反驳宇文护的任何提议。   宇文护的母亲被北齐送还,宇文邕对待她如同对待自己的母亲一样,一日复一日的小心翼翼让宇文邕活到了现在。   宇文邕早已成年,但宇文护依旧把持着朝中大权,这让一些朝臣感觉到了不满,而宇文护也有了危机感。   宇文护这次之所以东征,也是为了用一场胜利,来增加自己在朝中的威望。到时,他若再想做些什么,自然是无人能掣肘。   说白了,这场战争的动机,就是一场权力之争。   宇文宪一直以来表现的都和宇文邕比较亲近,而与宇文护若即若离,本来宇文护是绝对不会给宇文宪这个机会壮大力量的。   但是皇帝宇文邕不知道何时有了一批强力的支持者,在博弈之后,宇文护最终还是选择退了一步,将宇文宪放入军中,让他暂时掌握了实权。   其实宇文邕和宇文宪的那点小算盘,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无论此战宇文宪获得什么样的功劳,宇文护都是北周最高的统帅,注定都会稳压宇文宪一头。   宇文宪在前线的战果越是大,他宇文护的功勋也就越加卓著。他在苦心经营多年,早已把自己的势力根植于朝堂和军中的每一个角落,不是想撼动就可以撼动的。   宇文宪再厉害又能如何,宇文护想要剥夺他所有的权力,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至于宇文邕,他如果乖乖听话,宇文护不介意让他再过几年舒心日子,如果不听话……呵……   他这一生废立了三个皇帝,也不在乎多这一个。   正在宇文护的心思千回百转的时候,忽然有人传来了军报,“报!报!大冢宰,齐军开始撤军了!”   宇文护一怔,而后面露惊喜之色,上前问道:“你,所言当真?”   “千真万确,我们在城上,亲眼见到齐军拔营!据斥候来报,齐军的后营昨日就已经撤离干净了,派出骑兵骚扰,他们也不理会,可以肯定齐军是想要撤离!”   “这里还有两封从玉璧发过来的最新战报!”旗官从怀里捞出两封战报。   侯龙恩迫不及待的拆开一封观看,立刻便变了脸色:   “齐国公率兵三万余众,从龙门渡过黄河,奇袭齐军驻地,齐将莫多娄显敬被斩杀,齐国公占领齐军三处要塞!……”   “嗯?当真?”宇文护也端不住架子了,看过这边来。   “后面还有一封……”   “快,拆开给老夫念念!”   “齐将高长恭率兵一万,在汾水北阻击齐国公,齐国公战败,占据的三座城池又回到齐军手中……”   宇文护险些将自己的胡子给拔下来,只听侯龙恩再次念道:“柱国韦孝宽派兵增援,齐国公现与高长恭对峙于汾河一线,战局胶着……”   “大冢宰,难怪齐军要撤军,宇文宪这是踩中了齐军的尾巴了!”侯龙恩面色复杂的看向宇文护。   宇文护先前还扬言要斩了宇文宪,现在看来恐怕是不行了,此战足够宇文宪将功补过。   大将军刘勇立刻便反应过来,道:“大冢宰,斛律光撤离得如此匆忙,怕是宇文宪在汾北闹出的动静太大,所以才会如此急不可耐的回军救援。这是好机会,我们可以再次东出洛阳!”   要是几天前,或许宇文护还会对这个提议感兴趣,但是现在……   “不妥,齐军定有埋伏,万一我军追出去,他们又像在安邺打败宇文宪一样,使一招回马枪,那时候当如何?”宇文护自然是要拒绝的。   “大冢宰,这是天赐良机呀,切不可放过!”刘勇焦急道,确实,一旦等斛律光走远,洛阳那边又加强了防范,周军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这是军令,老夫说不去,就是不去,斛律明月如此狡诈,岂会没有后手让我们追击?”宇文护被部下一而再的顶撞,再好的心情也有些不高兴了。   “我们现在要注意的是汾北!高长恭在汾北,现在斛律光也去了,宇文宪和韦孝宽说到底还是兵力薄弱,我军恐怕会吃亏!在补充兵员和输送粮草上,我们要做好充足的准备!老夫有预感,这将是一场可以影响国运的大战!”   天幕下,莽莽群山之中,齐军正在行军。   独孤须达策马在行军队列里奔驰。   斛律光在最后方的一座山上朝远处眺望着什么。   独孤须达好奇的看着那个背影,爬上山坡,问道:“左相您在看什么?”   斛律光连看都懒得看他,闷闷的回答道:“我在看宇文护这个老东西有没有追上来……”   独孤须达楞了一下,而后笑道:“我们走的那么快,他肯定没有反应过来,那有机会追上来呀?”   “你懂个屁……”斛律光白了他一眼,然后接着观察远处,喃喃自语:“不对呀,这个老东西怎么就不追上来呢?你倒是追上来呀……”   “……这个老匹夫转性子了?”语气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独孤须达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开始意识道自己其实并不了解左相的想法……他这是,巴不得宇文护追上来?   良久,斛律光遗憾地咂咂嘴,道:“不上钩……没有办法了……我们还是去汾北吧……”   独孤须达:“……”   合着你现在才下定决心呀?之前就说要走都是闹着玩的?   汾北,宇文宪正在山上观战,潮水一般的周军和齐军碰撞在一起,喊杀声震天。   一刻钟之后,宇文宪打马离开,周军宣布收兵。   大将辛威跑马到他身边,“我原本以为高长恭擅攻不擅守,现在看来,高长恭守城也十分厉害……”   “是呀,高长恭战功赫赫,用兵确实有一手……”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继续攻打?”   宇文宪面无表情,“对,接着打,散开兵力,拖住高长恭,剩下的十几座城一个接一个的打,我就不信,齐军真的能把所有城池围得如铁桶一般!”   晋州道,一支从晋阳赶赴的齐军沉默的行军,如同一条钢铁的河流。   陛下从邺城发布诏令,命平原公段韶率兵驰援汾北。   马车内,一个矮瘦的老人正在与一人对饮。   段韶眯起眼睛问道:“这么说来,陛下把殿下你排到这里来,其实是为了历练你?”   高延宗一到任就收到了段太宰的热情款待,用袖子抹了抹嘴,笑道:“是呀,陛下委任我为副都督,其实就是让我来历练的……不掌握实权,所以,您不必对我客气,当下属使唤就行了……”   一杯酒落肚之后,高延宗觉得段韶亲切了许多。在外界传闻里,段韶是个英俊潇洒的儒将,但是眼前这个老人和英俊潇洒半点边也沾不上。没有杀伐气,反而像个富家老翁。   段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细细的品着。对高延宗一笑,道:“好,老夫心里有底了……殿下请回吧……”   高延宗眼睛飘向了酒壶,刚想抓起来再满上一杯,手就被段韶按住了。   “我再喝一杯就走……”   “还喝什么酒,陛下让你来是来历练的,是让你喝酒来的吗?”   于是高延宗被赶下了马车,“小伙子好好干,会有机会的!”   然后马车骨碌碌扬长而去,高延宗气结,撇嘴道:“早听说这老头抠门,刚才我还不相信,现在我相信了,这是真他娘的抠呀!……”   “翻脸比翻书还快……一听说我手里没有权马上就不认人了,老家伙属狗脸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考验   马车摇摇晃晃的,段韶自饮自酌,对后面高延宗的碎碎念丝毫不以为意。微凉的风从窗外吹进,看着外面的行军,喝着御赐美酒,倒也有几分自得。   “末将参见大都督!”马车外,几个将领上前见礼。   段韶是大齐太宰,但是在晋阳,军中还是乐于称呼他为大都督。这是十几年建立起来的威信。于是段韶停下了酒杯,揭开了帘子,温声道:“何事?”   “额……,那个,末将等听说陛下委任了一个副都督,已经到了军中,不知道是否有此事?”   为首的将军段畅扭捏了一会儿,开口问到。   段韶眯起了一对笑眼,道:“嗯,你们这么快就知道了?呵呵……,不错,确有此事!”   “陛下委任安德王殿下为副都督,我倒是没有想到安德王居然直接找到军中来了……,呵呵,你们问起这个,可是有事吗?”   段畅等人的脸色都不太自在,道:“没什么,末将等只是想找个机会去拜会拜会而已……”   “哈哈,对安德王殿下也是声名在外,我等也是仰慕已久,正好,这次殿下成为我等同僚,不去拜会一下说不过去……”   段韶颔首道:“嗯,同袍嘛,去拜会拜会,增进一下感情也是应当的……”   “这个,敢问都督,副都督在军中所擅何权呀?当时候若是副都督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我们熟门熟路,多少也可以帮衬一下……”   段韶一笑,道:“安德王殿下确实少年英杰,在老夫看来,他执掌军中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段畅等人的心忽地揪了起来。   “不过……”只听段韶话锋一转,道:“不过安德王殿下还是稍显年轻,而且没有太多的军中经验,所以老夫并没有给他多少大权,就……暂时安排在老夫的身边做一个副将吧……等他历练够了……且再听陛下的安排吧!”   段畅等人的脸色稍缓,道:“哦,末将明白了,我们一定好好配合安德王的军务……大都督且先休息吧,我们第二日就去拜访殿下……”   待到段畅等人远去,段韶放下了帘子,喃喃自语:“打听这些有什么用?你再不痛快还能反抗陛下的圣旨不成?”   “……就算陛下不安排安德王接任大都督,难道就轮得到你段畅吗?”   段韶摇头失笑,这些年天天都要面对这样那样的局面,他早已感到了疲惫。   段韶身为开国勋臣段荣的儿子,又是武明皇后的外甥,在大齐军中拥有天然的优势,他是高家皇帝在晋阳扶持起来的代言人,维护的是晋阳局面的平衡。   高家皇帝只信任段韶,也只有段韶可以镇得住晋阳。   因此,段韶在大齐内的地位超然,历代帝王对他都要客气三分。他才是如今支撑起大齐小半个天下的顶梁柱。   在其位,谋其政,身为大都督,他自然要小心翼翼的维护皇帝与六镇之间的平衡。   陛下任命安德王高延宗为副都督,是个什么意思,他心里也很清楚。   只不过,看方才段畅等人的态度,他们对于这个无名无权的副都督并不是很福气,也幸亏陛下没有给他实权,否则恐怕会招来更加激烈的反对。   公然抗旨,他们没有这个胆子,不过给高延宗使绊子,让他在晋阳呆不下去,可用的手段实在太多了。   说实话,其实段韶也并不看好高延宗,因为高延宗虽有勇武之名,但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多少可以拿得出手的功绩。   如果是高长恭来接任大都督的话,段韶说不定就会很愉快的宣布退休了,可谁知道陛下居然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高延宗给派过来了……   【若是高延宗可堪造就,那么扶持起来也没什么,若是不堪造就,哼哼,少不得要上奏陛下换人!】   【这晋阳六镇,可不是说一纸任命文书就会让他们乖乖听话的……】   【多事之秋呀……】   段韶将酒壶收起,不再去碰,心里感慨到。不过比起高延宗,他对据说要十一月才会起驾晋阳的陛下更感兴趣,刚才他忍了许久,才忍住没有向高延宗询问陛下的情况。   最近几个月,邺城的动静他也听说了不少,小皇帝仿佛跟变了一个人一样,纵横捭阖,手段高明。   诛杀奸佞,逼退太后,镇压乱党,扶持汉臣,权衡勋贵……,如今开始力图振兴大齐国力,各种政策频频从邺城发出,朝堂上几乎是焕然一新,而且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动荡。   从前,大家都说今上是最像先帝的皇子,现在看来其实不然……比起先帝,陛下明明更像孝昭皇帝。   今上的许多振兴国力的手段都很孝昭皇帝很相似,不过今上的手段要比孝昭皇帝更加高明一些……,借力打力,借势压人,每一项政策都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因此发布政令也没有当初孝昭皇帝那样阻碍重重……   在段韶看来,这是一个下手很有分寸的帝王。有手段,有魄力,励精图治,想干出一番事业。   说起来,当年还是段韶亲手给他戴上帝王冠冕的,他清楚的记得当初的陛下给人的印象并不是这样的,有些胆怯,懦弱,自卑,被先帝训斥一句都会惶惶不安半天……怎么先帝一去世,他的变化就如此大呢?   ……难不成,之前的那些,都是装出来给人看得吗?   段韶的眉头皱起,而后又渐渐舒展开来。   不管怎么说,皇帝有城府,有胆气,有分寸,这是大齐的运气。   他活了这么久了,什么样的人杰英雄都见过了。文宣皇帝当年潜邸之时,也是一样的默默无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有为之主,莫不如是。   段韶为高齐效命这么多年,哪怕是皇帝下令让他带人上刀山下油锅,他都不会眨一下眉头。他从来不担心外敌入侵,他只担心大齐后继无人……   他揉了揉眉心,对车外的亲卫道:“去,看看安德王有没有歇下……如果没有,就让他到老夫的马车上来……”   “是!”亲卫怔了一下,不明白那么晚了段韶还在折腾什么,不过长久以来养成的对段韶的绝对服从还是让他毫不犹豫照办了。   “小子,老夫就看看你肚子里到底有没有货,若是只是一个莽夫,老夫立即就向陛下上奏把你给撤了……!”   “不是老夫心狠,老夫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总不能花大把的时间培养一个毫无希望的人吧……”   不一会儿,亲卫就再次通传,说高延宗到了。   高延宗黑着脸钻上了马车,搞不清楚段韶这是什么个意思,把他使唤来使唤去的,以为他是自己的小厮吗?   “都督,不知道都督要末将前来有何吩咐?”高延宗看着段韶的严肃脸,心里十分不爽。   “啪!”段韶面无表情的将酒杯放在桌面上,倒了一杯酒出来,高长恭下意识就要伸出手去接。   “这不是给你喝的,老夫有大用!”   段韶白了他一眼,高延宗悻悻地收回了伸出的手,一语不发。他倒要好好看看老家伙想搞什么玩意儿。   只见段韶将手指浸入酒杯之中,刷刷地在小案上画着图:   “车上用纸笔不太方便,你既然是来历练的,想必是有几分真本事了……那老夫就来考考你。”   “过得了,老夫就让你留下,过不了,你就给老夫老老实实去晋阳,别跟在老夫这里添乱……”   高延宗黑着脸道:“末将明白,都督尽管来考察便是!”   面对这段韶赤裸裸的蔑视,高延宗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他很清楚段韶没有在和他开玩笑,如果答不出来,那么他就一定要去晋阳,这就意味着高延宗出局了。   他好不容易才从陛下那里争取到这个机会,怎么能轻易错过?这一次,定要挫一挫这个老家伙的锐气,不然他还以为他高延宗好欺负呢!   “好,老夫就等你这句话……,别急,很快就好了……”段韶挑了挑眉,这个时候段韶看上去非但不温文尔雅,反而十分欠揍。   “古有赵括纸上谈兵,今日我们也来论一论这兵事,若是你连纸上谈兵都谈不好,那么也不要怪老夫心狠了……到时候,陛下那里,老夫自会去解释。”   他一边挑衅着,下笔可一点不慢,一张画满山川、城池的草图在他的手指下渐渐趋于饱满完整。   “都督且出题便是!”高延宗一对虎目眯起,颇有些杀气腾腾的感觉。这老头说得好像他必败无疑了似的……   “好了,”段韶将酒杯放到一边,又拿出七八个杯子放在边上,道:“你听好了,老夫只问你一个问题,之后的战局,当如何推演?”   “这些杯子,立着的表示我军,倒着的,表示周军……你来给老夫推演一遍,之后这战局当如何?”   “……”高延宗心中暗吸了一口凉气,这那里是一道题目,这分明是成千上百道题目!除非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否则谁敢轻易地就去规划这么一场大型战争?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作为一个统帅,勇武是此要,最重要的,是要有看清全局的眼光!”   “你若是只会局部战役,有勇武之力,那么,你还是直接去晋阳练兵,将来随同出战的好,副都督这个位置,不适合你……”   段韶淡淡的开口道:“你来,就在这儿推演一遍……可要快些,不然桌面上的图就要干了。”   高延宗看清了桌面上的图,虽然简易,但是山川河流的大概位置都很准确,很难想象这是段韶随便画出来的,山川河流、敌我城池,清清楚楚,了然于胸。   高延宗没有胆怯,盯着那张图思索了一会儿,拿起了第一个杯子,“这是我四哥的阵营,有兵力万余,驻扎在汾水南岸,与宇文宪隔岸对峙!”他又将另一个杯子倒过来,放在了对面。   “宇文宪,情报上说估计兵力三万,有韦孝宽支援,其实不止,我估计,不包括其他周军兵马,宇文宪的兵力在四万之上!”   “宇文宪一来就率兵长驱直入,明显是想攻下我军城寨,切断洛阳以东和晋州道的联系……四哥在柏谷城下打败了宇文宪,宇文宪虽然收兵,但是兵力不足,粮道被周军控制,无法主动出击,处于守势,宇文宪依旧处于攻势,而且宇文宪一定不会咽下这口气,这些日子四哥的日子不会好过……”   “四万?呵……这不是宇文宪的兵力,这是韦孝宽呵宇文宪合兵之后的兵力,不过大体来说没错……”段韶捏着胡子,点点头,“然后呢?”   “接下来就是左相了,左相从定陇撤出,这个路线……”高延宗的手指在图上空游走,最终停了下来,“让左相的大军袭击汾北周军城寨!”   “走宇文宪走过的路?”段韶挑了挑眉。   “对,他们可以从这里渡河,奇袭我军,我们也可以从这里渡河,攻击周军……”   段韶表现得有些不以为然,“周军有防备,又该怎么办?”   “不指望可以有像宇文宪一样大在战果,让左相渡河的目的,是为了压缩宇文宪韦孝宽的战略空间!威胁他们的粮道,逼迫宇文宪、韦孝宽和我们决战!”   段韶笑得有些莫名的意味,道:“周军城寨众多,而且韦孝宽这个人用兵很谨慎,他纠结兵力和你决战的可能性不大,即使他跟你决战,他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我当然没有指望一场决战就能把他灭了,只要他一败,他就会退回到玉璧去……”   “那你……?”   “我只是想进一步压缩周军的战略空间,方便我们把围绕着玉璧的城池全都拔掉而已,省的我们再打玉璧,看到它们戳在那里碍眼!”   “哦,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纠结我方三军,一路压着宇文宪、韦孝宽打?”   段韶笑了笑,而后轻飘飘地下了一个结论,“你这样子打,考虑还不够周全呀,现在让你上的话,必败无疑!”   他拿起杯子,砸在桌面上,“你以为宇文宪是木头呀,没有什么牵制住宇文宪,他不会且战且退,寻找机会,待在原地让你灭?”   “我们这样打,同州的宇文护真的就会眼睁睁的看着我们将南汾给吞掉无动于衷?他要是再从定陇出兵支援韦孝宽怎么办?”他又拿起一个杯子倒扣在上面。   “……还有宜阳这块到了嘴边的肥肉……,斛律明月退走了,宇文护一定心痒痒会再次出兵来夺,我们陷在汾北、玉璧,救还是不救?”   接连几个杯子倒扣在桌面上,高延宗的额头上早已冷汗涔涔。   “年轻人考虑事情就是不周全……不过,总的来说表现还是勉勉强强过得去的……”   段韶想了想,最终拍板道:“这次,你带着你的兵作为后军备战,每天都要到老夫面前点卯,不准懈怠!”   听完高延宗有些不满了,“为什么是后军呀?”   后军那里有什么参战的机会?   段韶吹胡子瞪眼,道:“你还想要前军呀,你是不是傻?你想一头热带着你的人去死,老夫还不愿意被你给拖累呢!”   “宇文宪、韦孝宽……,那是你现在能对付的吗?夸你几句,还分不清楚自己的斤两了?赶紧给老夫滚,明天天亮之前滚来点卯,否则……,哼!”   看着高延宗摔帘而去,段韶冷着脸摇头道:“毛毛躁躁,还要好好磨一磨!犯在老夫手里……” 第一百一十五章大逆转!   “唔,总算又把他们给打退了……”   韩延筋疲力尽的靠在城垛上,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些松动,于是条件反射般跳起来,看向后面那土墙,已经是布满了裂痕了,摇摇欲坠,仿佛一推就会倒。   “还好这是内墙,不是外墙,不然的话……”   韩延又赶紧检查了一些这片城墙的情况,还算不错,除了个别地方坍塌之外没什么,坍塌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于是如释重负一般松了口气。趁夜让人修补还是来得及的。   “早听说宇文宪这个狗东西打起仗来喜欢揪着人不放,这还没完没了了还?”   韩延简直都快郁闷了,任凭是谁,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八个时辰都处于高度紧绷的作战状态都会崩溃的。   几乎在兰陵王和宇文宪交上手之后,每一天周军都要来光顾几遍,跳蚤一样,没完没了。   宇文宪击败莫多娄显敬之后,顺势拿下了三座齐军军镇,若不是兰陵王骑兵突袭柏谷城,他们如今还能不能站在这里还是两说只是,汾南汾北的大片据点都会被周军拔掉!   柏谷城虽然没有拿下,但宇文宪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兰陵王给磕了个头破血流,也尝到了被人突袭的滋味。周军败退,齐军乘胜收复了失地。但是周军并没有输,现如今,两军陷入的就是这么一个隔岸对峙的局面。   宇文宪非但没有退走,反而摆出了一副“我就是人多欺负你们人少”的架势,分出兵马同时攻击齐军的驻地,高长恭不得已联合各个军镇的将领,被动防御。   齐军驻地太多太散,若是进攻玉璧则没有问题,可以形成稳定的用于囤积输送粮草的大后方。但对于处于守势的齐军来说,反而成了负累。   就算兰陵王麾下战力强劲,也不可能像宇文宪那样不计较成本,分散出兵,同时袭扰如此多的地方。齐军在这方面还真不能和宇文宪比,于是这个时候齐军兵力不足的劣势就显现出来了。   刚开始兰陵王还会分出精锐骑兵,来回袭扰周军后方,但是效果并不理想。宇文宪为了达到目的根本不计较成本,而且周军的兵力还在持续增长。   高长恭想要引诱宇文宪聚集兵力和他一战定胜负,但是宇文宪经过两次的教训之后,不打算和高长恭硬碰硬,采取逐个击破的策略,对于自己那边被高长恭打败的各路人马,宇文宪其实并不是很在意,输了也就输了,现在,尽可能的占据齐军的战略要地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就出现了这么诡异的一幕,齐军在平原之上驰骋追杀一支周军,而十几里外,另一支周军依然在从容不迫的攻城,互不干扰,双方打出了脑浆。   远水难解近渴,指望高长恭一个一个去救,是不可能的了。   齐军总共丢失了四座军镇,而且周军还在进一步压缩齐军驻地。战争进行到现在,高长恭必须要调整策略了。高长恭站在山坡上,几个副将在一边低声议论道:   “宇文宪很狡猾,他把大占据分割成了一个个小战场,打算逐个击破!”   “得想办法把宇文宪引出来,这样下去我们拖不起……”   “后方已经开始有传言说粮草不齐了……”   “谁散布的传言!找死吗!”   “我已经想办法镇压下去了,那几个散布消息的,已经被当成周军的探子,枭首示众,越是这个时候,军心越是要稳住……!”   “就这样?怕是底下的士卒会更加怀疑吧?”   那人的声音有些无奈,“我给他们发足了三个月的军饷……他们才没了怀疑……”   “哈……这个时候,为了安定军心,也只能打肿脸充胖子了……”   “主要是周军给我们这边的压力太大了,宇文宪那个疯子,真是……真是……,这种打法,也亏他想得出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是呀,他们的损失远比我们要更加严重,但他还是这样搞,听说周军内部已经有几个将领不满,然后被他砍下了脑袋……”   “真是狠呀……!”最后是复杂的一声叹息。   宇文宪用兵狠准,不计较成本,随着宜阳、定陇那一线的作战早已出了名。有这样一个敌人真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事情。   高长恭听了一会儿,都是对未来战局的担忧。回过头,淡淡道:“没什么,在你们看来他是疯子,可是在我看来他这样做再合适不过,要是换成我,我也会这么选……”   他冷静的分析,“宇文宪这样,的确是稍显急功近利,不顾军士死活,和往日的作风明显不同……这两次大战,他都表现的太急了……”   “……”众将都沉默了,等着听高长恭的判断,“我猜,一定有什么不得不让他这样做的理由。”   “宇文宪在安邺大败,宇文护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所以他迫切地想要一场大胜来洗刷战败的罪责和耻辱,只有这样才能将功赎罪……左相威胁同州,这个时候,宇文宪怎么敢不拼老命?”   一个将领一愣,问道:“可是,陛下已经下令左相从同州撤军了,宇文宪为何还要与我军死磕?”   他们想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   “就是因为左相从同州撤军,他才更有理由和我拼命!”这句话一出来让所有人都楞住了,高长恭说:   “左相回军,一定会驰援汾南汾北,段大都督也从晋州道调集兵马出兵汾北,这样一来,局势瞬间就会对周军不利……,他如果尽量占领战略要地,到时候可供周军腾挪的空间就越大……”   “我觉得,他如此急迫的原因,有一半是因为这个!”高长恭那双比女子还要柔美好看几分的眼睛眯起,闪过危险的锋芒。   “那我们不能让他们得逞,定要死守要塞才是!”诸将明白过来之后纷纷表态。   但高长恭没有选择这样做,他下令:   “命令北边的那五座军寨,让他们缓缓撤退,放弃驻地,在汾南的那几座军寨,同样放弃,接下来宇文宪的进攻会狠凶猛,我们的兵力过于分散,扛不住的!将兵力聚集在几个主要的军镇中!”   “殿下!这……”   “不必多言,我说放弃它们,自然有我的考量,你们执行就可以!”   高长恭斩钉截铁一般说道:“宇文宪这么拼命的想要咬下我一块肉,不丢几块骨头给他还真满足不了他,反正那几个地方对于我们来说并不要紧,现在聚集兵力,才好全力对付宇文宪。”   “……迟早,他吃进肚子里的都要给我吐出来!”   高长恭做出的对策略的调整当然引起了不少的反对,许多驻军的将领表示不撤,要死守军镇。   “高长恭那小娃娃,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汾南汾北各军镇,乃是重镇,怎么能轻易舍弃?纵使他胜了几场,也未免……太过自负了一点!”   “不能舍弃!告诉大将军,请恕末将不能遵命!末将,必定死守城池!”   在汾南汾北各军镇之中,这样的呼声不在少数。在三番五次催促之后,高长恭暴怒了,令亲卫手持大将军的将印一个个上门直接收缴了各将领的兵权,强行撤兵。   同时,高长恭命令军队,在一些地势险要的地方又修筑了一些用于储备粮草的军寨。   “按原有编制,将他们分派出去,分批把守!命令下去,加快修筑城寨的进度,后天之前,我要看见外围的工事修剪完毕!”   “谷阳卫那边如何了?”   “谷阳卫守将说大将军的命令不妥,他要留下来,死守城池!”   高长恭眼中闪过一丝怒意,道:“死守?呵,他死守有什么用?死守周军就攻不破那座城池了吗?”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死守,是最大限度的保存实力!再去警告他,命他撤退,放弃那个驻地,否则斩!”   “没用的大将军,末将早就和他说过,他就是不听,像他这样的,还有一些……”   “再去劝一劝……能劝走最好,如果不能……”高长恭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中的怒意,认真道:   “告诉他们,我们会替他们收尸的……”   高长恭头也不回地进入了营地。   在高长恭做出调整之后,周军忽然发现自己的攻势顺畅了很多,以往一片立锥之地都要和齐军互相拼杀争夺很久。现在的齐军是大片大片的撤退,许多城寨被直接放弃,一夜之间,齐军就撤离了。   这种反常的现象自然逃不开宇文宪的观察。   “齐军在撤……”   宇文宪听完下面传来的战败,便蹙起了眉,敲着桌子道:   “齐军为何撤得这么快,你们打听到什么没有?”   “不知道,这几日齐军的动作就开始有些反常,很多军镇都在分批向外撤离,我们的人占领城池的时候,几乎都没有遇到抵抗。”   “他们把军械钱粮全都搬空了,明显这次撤退是高长恭策划好的。”   “对,探马还打听到,齐军高长恭中军哪里,这几天在没日没夜的修筑防御工事……”   “这高长恭在干嘛……?”诸将都对此十分费解。   宇文宪深思了一会儿,语气复杂地说道:“好魄力!他想打乱我的部署,集中兵力,赢得喘息时间……”   “他退兵,我们就得费时间重新部署,安排人驻军,而且那边的兵员多起来了,也就更加不好对付……等他把一切都布置好再想对付他……恐怕会无处下嘴呀……”   “那这些城池我们不要了?全力攻打高长恭?”   他们以为按照宇文宪一贯的狠辣作风一定会放弃这些地方。   宇文宪苦笑道:“他敢这样吐出来,说明这些地方不重要,他只要控制住主要军镇,等待时机翻盘再夺过来就可以……”   他想了半天,最终还是舍不得将其放弃,叹道:“还是先收起来,聊胜于无了,等斛律明月打过来,这些地方就是我们和齐军周旋的本钱……”   “斛律光从定陇回军了?”诸将的脸色都难看起来,安邺一战才过去一个多月,即使这些日子周军已经打回了不少信心,可想到那场惨痛至极的败仗,心里就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们在汾北斩了他的心腹爱将,险些截断他的粮道,这么大的动静,他怎么会不恼怒?”宇文宪道:“而且大冢宰虽然不擅兵事,但有侯龙恩和刘勇在,守住地盘还是可以的……他在宜阳以东找不回场子,肯定会回军反扑的!”   所有人的面色都凝重起来,担忧的看向宇文宪,“国公的意思……接下来该怎么办?”   “先抢占地盘再说……,至于后方,韦孝宽已经在布置了,会随时防备斛律光的……”宇文宪笑得有些莫名,“说起来……他们可是老对手了。”   “是呀……,他们两个是老对手了。齐国这次把斛律明月、高长恭和段韶都派出来了,真是大手笔……”   “我们这边,大冢宰不也亲自出马了吗?”   宇文宪眼睛深深地望了地图一眼,看着上面,许许多多根迂回穿插的线条令人眼花缭乱。   这上面仿佛生动地演绎了这十几日和高长恭鏖战情形。   双方主帅的斗智斗谋,跃然图纸之上。   只是一个高长恭就如此难以对付,那么斛律光和段韶来了之后又会怎么样?   他再次瞥了一眼图纸,高长恭的打法,毫无烟火气,但狠辣不下于宇文宪。这个对手,无论什么时候都处于绝对冷静的状态,随时可以拿出完美的解决方案。   【也好……,这样的高长恭,才配做我宇文宪的对手!】   汾水南岸,齐军的旗帜绵延十数里。周将宇文英被綦连猛一举打垮,周军汾南门户已失,斛律光提兵直逼玉璧。   与此同时,北齐太宰段韶率五万铁甲,从晋州道转入汾北。雪片一样的告急军报疯狂地涌入同州和长安。   周境千里边境,全线告急!   同日,邺城,突厥使团再次来到邺城,入住鸿胪寺驿馆。第一时间,木杆可汗的弟弟阿史那库头入宫觐见,向齐主提出了和亲的请求。 第一百一十六谈判   突厥使臣在宫门觐见,皇帝在太极殿召见突厥使臣。   太极殿大开,内阁一众阁臣纷纷来到太极殿内,等着听突厥使臣带来的是什么消息。   按照之前传来的消息,突厥已经答应和大齐的互市,但是这次又如此迫不及待的叩阙觐见,究竟所为何事?   “看来突厥人对互市有自己的想法……”有些阁臣明悟。   突厥,素来贪得无厌,此次互市,想来,会想尽一切办法给突厥争取好处。那么突厥人到底想干什么呢?   高纬面无表情,心里同样猜度着这个问题。这次来的并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使者,而是木杆的亲弟弟,未来的突厥大汗,阿史那库头。史称佗钵可汗。   木杆派出他来,足见突厥对于此事的重视。但,也同样表示了,突厥此次定然不会轻易地将利益给让出去,这次大齐再想要按照原本理想的情况达成协议是不太可能的了。   殿门外,传来了内侍嘹亮的通报声,“突厥使臣……阿史那库头、沁密执思力已到,请求陛下觐见!”   “宣。”高纬看向殿外,两个穿着裘衣的身影矮壮身影出现在视线内。   只见两个褐发碧眼,高鼻深目的突厥人踏了进来。那个略微强壮一点的,便是阿史那库头。   两人躬身,按照突厥那边的礼仪躬身抚胸,道:“木杆可汗向大齐皇帝陛下致以最真诚的问候!恭祝大齐皇帝陛下,万寿无疆!”   用得是夹生的汉话,嘴上说着祝福的话,语气却不是那么真诚。   高纬心中冷笑,古来礼仪皆是如此,即使心里再怎么不把你当成一回事,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的,茹毛饮血的突厥人也不能例外。   阿史那库头和哪位使者身上都是下意识感到毛骨悚然,齐主注视着他们,一语不发,那如山一般的威严,他们以前只在木杆可汗身上感受过。   【看来沁密执思力所言不虚,这齐国皇帝是个人物……】   他把目光从这二人身上移回,一抬手,淡淡道:“贵使免礼,平身。”   二人心下都松了一口气,不过想到刚才被齐主压了一头,阿史那库头心里还是不太舒服,心里有些小疙瘩。   “二位贵使远道而来,辛苦了……”高纬程序化的寒暄了几句,便直接进入了正题,“不知道二位贵使此来,所为何事?”   二人心中暗暗腹诽,【我们来这儿为什么,你们应该清楚得很才对呀……】   沁密执思力看看阿史那库头,后退了一步。阿史那库头深吸一口气,再次行礼,硬邦邦道:“大齐皇帝陛下,我们大汗派我们前来,是为了和贵国商议互市一事,同样,也是为两国交好而来……”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高纬的反应。但是让他失望了,高纬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一点欣喜或者如释重负的样子,脸色依旧是谦和而冷漠的。仿佛突厥参不参与互市,他都不关心的样子。   高纬当然不可能不关心,冷漠只是他故意表现出来的而已,在谈判桌上,谁先急,谁就输了。高纬这边表现的越热切,越积极,那么在之后和突厥的谈判里,就越会落入下风。   突厥人这次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明显是有所图,而且所图还不小。在谈判上,大齐一定要警惕,陷入下风,再被他们狮子大开口,那就危险了。   阿史那库头见高纬不搭腔,只得主动开口说道:“我们大汗对于齐国皇帝陛下的提议十分感兴趣,为了两国和平亲善,故此派我来到这里……”   “我们大汗完全赞同齐国皇帝陛下的意见,认为两国应该摒弃前嫌,突厥,愿意和齐国友好往来!”   这个阿史那库头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没有脑子……他先绝口不提突厥有什么要求,反而一上来就讲述突厥和大齐和平共处的愿望,本身就是一招妙棋。   言外之意,突厥人自己是愿意和大齐友好合作的,大齐如果答应他们的要求,那么两国友好。如果大齐不答应,那么就是大齐不义在前,不关突厥什么事,突厥就有理由兴兵攻伐。   【只是,你开口闭口两国和平友好,是在威胁朕吗!】   高纬心里冷笑,面上却是和煦的笑道,“朕自然是愿意和突厥缔结盟约,和平共处的……”   阿史那库头面上浮现一抹喜色,却听见齐主接着说道:   “只是不知道突厥的诚意如何?”   你拿两国和平友好说事,仿佛大齐不给你一点好处就是破坏和平一样。那好,为了大局,我们愿意忍,但是两国关系本就如同人情,有来有往。我们大齐愿意给出一些利益,那么,那么突厥又能给大齐什么?   阿史那库头脸色一僵,到没有想到齐国的小皇帝谈判起来倒不是个外行。心里更加不舒服了,于是道:“大汗来之前承诺过,突厥愿意和大齐缔结互不侵犯条约。”   “呵……”高纬呵地冷笑一声,简直无语,过了一会儿,郑宇方才出来说道:“贵国这个条件……恕我们冒昧,我们实在是看不到贵国可汗的诚意在哪里……”   的确,互市之后,为了保障两国利益,互不侵犯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你们拿这个说事,就是说,从头到尾,你们都只想占便宜不想付出喽?   阿史那库头眼底闪过一丝怒意,道:“据我们所知,贵国与我突厥开放互市的地带在并州以北和晋阳,这只是齐国一隅,算不得全面开放……”   “而且,我突厥部落上千,需求十分大,我们可汗虽然有心去约束,也难免有些部落会阳奉阴违……”   众臣脸色皆变,赵彦深皱着眉看向他,郑宇的面色沉得可以刮下霜来。   “贵使这是什么意思?是在威胁我大齐吗?”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言外之意,如果齐国不答应突厥的条件,互市开不开都是无所谓,就算开了,也会大折扣,突厥只保证互市之地不受侵扰,至于齐国边境的其他地方,从前该怎么样,之后还是怎么样。   此言一出,殿内的气氛陡然紧张了十倍,郑宇走出队列,指着阿史那库头道:“这就是你们突厥对我大齐的诚意吗?简直荒唐!”   “陛下,臣以为,突厥人放肆,我朝不应当与虎谋皮!还是……尽早与突厥断绝关系为妙,并遣使责问突厥可汗!换一个使臣再来与我大齐商议!”   郑宇对阿史那库头屡屡出言威胁的行为感到十分恼怒,他身为内阁臣子,当维护朝廷和君上的尊严。   突厥,不过锻奴起家,反复无常,不值得大齐信任,更不能引为盟友!即使知道陛下没有和突厥长期合作的打算,他也要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这位在大齐朝中所任何职?”阿史那库头眼风冷冽的扫视过去,郑宇对其怒目而视,道:“老夫户部尚书、银青光禄大夫郑宇……”   “不过从二品官,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阿史那库头瞄向高据皇座的齐主,并没有等来意料之中的斥责。   高纬冷冷地扫视下去,目光锐利如刀,“看来贵国并无诚意,倒是我朝显得一厢情愿了……也罢,贵使就回去吧,与突厥互市一事,就此作废,朕即刻传令下去,将派去晋阳的几个官员给撤回,就这样吧……”说完便转身要离开。   阿史那库头大惊失色,他只是想要借势压一压这个小皇帝,好让他乖乖听话,却没有想到他根本不接受威胁,谈判直接告吹。   沁密执思力也是一脸震惊的看着阿史那库头,觉得阿史那库头绝对是脑子抽了,这根本就不是木杆可汗的本意!   木杆可汗三令五申,此次互市对突厥而言意义重大,突厥忙着向东和向扩展,互市可以保证突厥的后方稳定无虞,即使要翻脸,那也是以后的事情。   木杆可汗老了,不容许有人质疑他的权威!更不准有人阳奉阴违,哪怕阿史那库头是他的亲弟弟,违抗他的下场也绝对会很凄惨。   “陛下留步!”阿史那库头绷不住了,快步上前,躬身行礼道:“阿史那库头为自己刚才无理的行为向陛下道歉!”   他可是未来的突厥大汗,哥哥木杆可汗活不了几年了,他的未来不能折损在这里!   所以,哪怕是让他暂且先对齐国的小皇帝服软低头,那也不是多么要紧的事……他低下头,后槽牙紧紧咬住。   岂料高纬的脚下根本就没有停下来,“贵使言重了,回去吧,朕也很遗憾呢……,此事就暂且作废吧。”高纬的脚步并不快,他还在等,等阿史那库头亮出底牌。   “突厥愿意将公主远嫁于大齐为妃,也愿意承诺之后两国边境互不干扰!”   沁密执思力再次震惊了,木杆可汗什么时候承诺过这些了?   只有阿史那库头有些怅然,木杆可汗当然没有承诺过这些,这是他自作主张。比起回去被暴怒中的哥哥废掉,还不如牺牲一个女儿,和一个口头上的承诺。   现在,就只能寄希望于齐主可以动心了。   高纬问:“那么,你们突厥想要什么?”   阿史那库头心下一喜,道:“我们只有两个条件,大汗希望,我们的官员也能参与到边市的管理……”   高纬眼底闪过一丝疑惑,突厥的条件就这么简单?但他还没有急着答应下来,“还有呢?”   “我们大汗的独子大逻便,突厥的第二位继承人,已经十三岁了,是时候要迎娶一位阏氏了,我们大汗希望,陛下可以将您最宠爱的妹妹嫁给他!”   “是……宝庆?”高纬给高媛媛改了公主封号,起名就叫宝庆。   “正是宝庆公主……”阿史那库头一脸笑意道:“大逻便是大汗唯一的血脉,身份高贵,宝庆公主若是可以与他结合,那真是天作之合,万望陛下应允!以成全两国盟好!” 第一百一十七章办法   “万望陛下应允,以全两国盟好!!”   下方,两个突厥使臣深深的躬身行礼,原本就空旷宏伟的太极殿,声音阵阵回荡。   和亲……以缔结两国盟好?   群臣的呼吸都是一滞,和亲……宝庆公主?   今上虽然对于各兄弟姊妹都不甚亲近,但对这个宝庆公主可是一个例外。   也许是因为过往遭遇太可怜,陛下心怀愧疚,也许是真心疼爱这个妹子,总之陛下对这个妹子格外不同。吃住都按照最好的规格来。   他们听说,整个皇宫,除了太后居住的长信宫,就数宝庆公主居住的丽正殿一应需求可以得到最快的供应。   公主爱吃什么点心,爱玩什么东西,也总是可以在第一时间得到满足。   要知道,今上例行节俭,连昭阳殿和太极殿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经费缩水不少,但也就是太后和最受宠爱的宝庆供奉一样不少……   宝庆公主如此受宠,陛下又怎么舍得将其远嫁到突厥蛮荒之地?   一瞬间之内,众人的心思就如同九曲的黄河,早已拐了不知道多少道弯。大家都下意识去看陛下的反应。   “贵使的意思,朕明白了,贵使先行退下,回到鸿胪寺休息吧……过几日,朕自然给你们一个回复……”   “陛下……”阿史那库头刚欲开口说话,高纬便一挥手,道:“两位远道而来,实在是幸苦了……裴度之,不可亏待了两位使者。好了,朕乏了,你们先下去吧……”随后高纬的身影就转入殿后,消失不见了。   “臣等恭送陛下!”群臣皆拜,然后陆续散去。郑宇等内阁大员聚集在赵彦深身边,“赵相,您看,陛下是个什么意思?”赵彦深眉间的皱纹更加深了几分,叹息一声,道:“你们先下去,我这就去看看陛下……”说着,便独自一人出了太极殿,往相反方向,昭阳殿行去,陛下一定会在那里。   新任鸿胪寺卿裴度之走到突厥使臣的面前,笑容有些无奈,拱拱手,道:“两位,陛下也见过了,那就,随在下回去吧……”   此时阿史那库头回过神来,语气不满的质问道:“我们突厥向贵国求亲,可是带着十足的诚意而来,贵国皇帝陛下却并不给我们回复,这是什么意思?”   裴度之笑得如同春风化雨,“两位稍安勿躁,陛下方才说了,几日后便会告知贵使结果,贵使且耐心等待便是,我们这几日,就由鸿胪寺官员招待诸位,诸位想去什么地方、对于吃住有什么要求,条件允许范围之内,我们都会尽可能满足……”   在裴度之拉着阿史那库头和沁密执思力扯皮的时候,高纬已经回到了昭阳殿。   高纬坐上皇座,一眼瞥见那案上的白玉镇纸狮子,想起刚才阿史那库头语出威胁,心中顿时火起,将这白玉镇纸狮子一把抓起来,扔到柱子上,玉片四溅!这殿内大大小小的内侍和侍卫都战战兢兢地跪下。   木杆……,欺人太甚!   他那里会不知道木杆可汗那个老东西什么个意思?   木杆这个老东西,给儿子求亲是假,借此来试探大齐的反应和真实目的才是真的!   所以他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偏偏高纬回绝不得,更发作不得!   所以高纬也只能暂时先拖他一拖……,真是憋屈,无比憋屈!   曾经辉煌不可一世的齐国,被一介蛮夷当着满朝臣子的面出言威胁……!奇!耻!大!辱!   高纬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疯狂肆虐的杀意给按下……   突厥,的确是一个横亘草原的庞然大物,在木杆当权的这十几年里,草原上除了东边的契丹和靺鞨之外,其他的都被他们吞并了。   北到捕鱼儿海,西接中亚苏珊帝国,百年不到,突厥就变成了这样一个庞然大物。那日,沁密执思力所言突厥控弦百万,虽是夸大,可也相差不远。突厥一旦调动全力,五六十万还是拿得出手的。   高纬本想直接拒绝,但是这个时候……这个节骨眼上……,不管是瞎猫撞到死耗子,还是木杆确实眼光毒辣,这个时机,他选得真好,连高纬也不得不佩服他!   且不说之前朝廷对晋阳那边的规划前功尽弃,还很有可能引来木杆发怒,这个喜怒无常的老家伙,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转眼就在大齐的边境上陈兵十数万,这样的话,高纬之后的一系列计划都会被打乱!   木杆虽然老了,可虎虽老迈,余威犹存。只要他还活着,突厥内部的一系列分裂呼声也只能销声匿迹!可以说,现在的突厥,还有着木杆可汗坐镇的突厥,此刻正处于历史上的巅峰时期!   【朕还需要时间……只要两年,只要给朕两年!即使木杆两年后还没死,朕也不会惧他!】   【可是,现在突厥的问题就摆在面前,朕必须要做出选择……】   大殿内的气温仿佛随着高纬的心绪起伏影响一般,阴冷,压迫感十足。   暖煦的阳光也驱不散这殿内的阴霾,内侍和侍卫都低垂着头,连呼吸都是静悄悄的,生怕惊扰到了那正处于爆发边缘的帝王。   内殿的大门发出嘎吱一声尖利刺耳的声音,高纬利刃一般的目光瞬间扫视过来,推开大门的小黄门战战兢兢的,硬着头皮上前禀报,“启禀陛下,赵相求见……”   高纬的眉头依旧皱着,不过语气和缓了一些,“宣他进来吧……”   “臣,赵彦深叩见陛下……!”赵彦深对着皇座之上的帝王行了叩拜大礼,方才他进门的时候,便瞥见了地上四分五裂的白玉镇纸狮子,那是陛下很喜欢的一个小玩意儿,时常在手中把玩,如今竟也落得这般收场……再看看这殿内的气氛。他又那里会不明白陛下此时心中的想法……   高纬的眉头渐渐舒展开,道:“元辅此来,所为何事?”   “老臣来此,是想问一问陛下,到底想如何回应突厥?”赵彦深一点也不扭捏,不怕冒犯高纬,直入主题。   高纬“呵”地冷笑一声,道:“朕的想法,哼……”高纬把笑容收敛了,“朕想杀了他……”   四周寂静一片,只有高纬的那句“朕想杀了他”在回荡。   赵彦深抬头望着皇帝,只是这轻飘飘的一句他就知道皇帝没有在说笑,他确实想杀了那个突厥人。   “陛下,你的心乱了……”赵彦深低眉敛目,这般说道:“所谓帝王,要吃的准,拿得稳,镇得住……!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陛下从前,不是做的很好吗?”   “……陛下分寸已乱,为什么?因为舍不得小殿下?”赵彦深道:“臣窃以为,陛下不可因小情而忘却国家大义……”   高纬道:“元辅何意?”   赵彦深抬头,与高纬刀锋一样的目光对视,深吸一口气,躬身拜道:“老臣,恳请陛下答应与突厥和亲!”   “……”长久的沉默,高纬死死地盯住赵彦深,君臣二人对峙,都是一语不发。   良久,高纬冷笑一声,“朕若是说不呢?”   赵彦深叹了一口气,道:“陛下,这是国家大事,万万不可冲动呀!更不能……意气用事!”   “元辅觉得朕意气用事?”   “难道陛下没有意气用事吗?”赵彦深面色变得坚定起来,“陛下明明可以直接答应,却在这里犹豫不决!老臣不信陛下看不出来,将公主嫁过去,对我大齐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可那并不是绝对的!”高纬也喝道:“木杆他只是用这来探朕的底细,和亲,只是他弄出来的一个饵,朕将不将宝庆嫁过去,他真的如此在乎吗?”   “那陛下这就是在赌喽?陛下既然知道这只是木杆的试探,却为何连一个态度也不肯给出来呢?到时候,木杆会不会以此为借口,出兵南下,陛下想过没有?如今我朝与周大战,势同水火,本来就局势艰难,若是突厥横插一手,陛下怎么办?互市、垦荒……诸多事宜,都需要国内安稳,突厥若出兵,那么我大齐所做的所有努力,都将前功尽弃!陛下又该怎么办?”   “如今国力日衰,好不容易才有这个机遇,大齐有中兴之象,难道要因为这件事,而让陛下的心血都付诸东流吗?陛下……三思!!”   高纬冷静下来,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良久,道:“宝庆她……她还小,让她去突厥蛮荒之地,她……受得了那种苦吗?”   赵彦深也红了眼眶,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宝庆生母是谁的人,也知道陛下为先帝所做的事一直心怀愧疚,对宝庆公主这么好,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补偿皇家的罪孽。但是,为了国家社稷,牺牲一个公主不算什么!   “陛下,老臣知道陛下疼爱宝庆公主,但是,亲情和国家大事,陛下一定要区分明白呀!”   “和亲,并不可耻,没有本事将受到的屈辱洗刷回来,才最可耻!”   “口口声声喊着不屈不挠,不向敌人低头,没用!这都是空话一句!如果自己不强大,那么遭受的屈辱会比这多十倍百倍!”   “只要公主能远嫁,到时候等我大齐喘息过来,国力强大了,那么公主这那边自然就不会遭受委屈!或许,有朝一日……,我们还可以将公主接回来……”   赵彦深苦笑,什么时候,他也学会这种善意的谎言了?   不过,既然说都这样说了,他当然要接着说下去,陛下已经开始认真考虑,态度有所松动,他必须要坚定陛下的立场!   “当年大汉朝如何?威服四海,八方来朝,不也曾有白登之险,和亲之耻吗?宝庆公主身为皇室贵胄,理应为国舍身!……”   赵彦深大声道:“陛下,舍不得,也得舍呀!”   “公主……”高纬疲惫的闭上了眼,“她是公主,可她才过上几天公主的日子?她还那么小,吃了这么多苦……你现在让朕就这么把她当成交易的物品一样换出去……你叫朕……于心何忍?”   “赈邦兴国,那是男人的事情,不该牵扯到她的头上。突厥如果想要战,给他们送去多少公主都没有用……”   “陛下……”赵彦深还欲进言,被高纬抬手阻止了,“朕早先便说过,朕乏了,元辅先下去吧。”   赵彦深叹息,道:“不过陛下……和亲一事,还望陛下不要过早下决断,慎重考虑才是……,老臣先行告退。”   看着赵彦深的身影消失,高纬苦笑一声。   这皇帝果然不是那么好做的……他若是个普普通通的士子书生该多好,可以大肆的提议不和亲不割地,谁敢提议和亲,他就喷那人胆小如鼠、无耻败类!   可这世间之事,哪有这么容易?   做皇帝,真是一刻也快意不得。每一步都要考虑江山社稷……   对了,他现在,该称朕……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难,难,难!”他喃喃自语了几句,而后就没有了声息。   内侍偷眼看过去时,只见皇帝单手靠在龙榻上,闭上了眼睛,仿佛睡着了。几个内侍将一个香炉抬上,放入一点安神香,青烟袅袅升起。   几个穿着官服的男人从角落里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高纬的贴身内侍路冉朝裴世矩和颜之推几人歉然一笑,用很小声的声音道:“几位,陛下正在小憩,请几位先行出去……”   裴世矩点头道:“明白,有劳了……”   颜之推倒是不怎么情愿,不停地扯裴世矩的手,让他松开自己的袖子,“你干嘛呢,给我松开,我记录完最后一句就走……!”   颜之推还处于亢奋状态之中,作为起居舍人,他的职责之一就是将皇帝平日里的言行都给记录下来,可是皇帝整日里除了政务,其他的都谈的不多。他想要完善陛下的形象,除了早慧深沉、勤政爱民之外,没有别的形容词。   但是,今日陛下和赵相这一番话,让他看到了皇帝的另一面。这,可以帮他将陛下记录得更加真实完整!   尤其是那句“天子守国门”刺激得他热血沸腾。颜之推沉稳有度,很少会因为什么事、什么话而失态,今日真是收获良多!他一定要记录下来。   路冉的面色一变,刚要提醒他们安静,高纬便睁开了眼睛,不悦的望向这边,“何故喧哗?”   由于心情不好,高纬的语气含着十分的愠怒,内侍和几个官员都躬身拜下。   “裴世矩,你们方才在争论何事?”高纬直接点名了。   裴世矩苦笑道:“臣……方才与颜舍人有些争执……”   “何事?”   颜之推连累大家被叱责也有些过意不去,主动道:“是微臣的错,微臣想要记录完今日的起居注再离开,而裴舍人担心打扰陛下休憩,因此发生争执,臣有罪,臣愿领罚……”   嗯认错态度还是很积极的嘛……   高纬不打算追究他了,但是裴世矩就没那么好过了,“裴舍人,方才听了这么多,有什么想法?”   裴世矩敢有什么想法?他一个芝麻小官,还敢和内阁大佬那样发言吗?万一错了呢?于是裴世矩现在很矛盾。   “怎么,不愿为朕分忧?”   一言诛心!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拼了!   裴世矩心脏猛地跳动起来,充分发挥自己聪明的脑袋瓜,忽然灵光一闪,“陛下,臣有办法,或可既堵住突厥使臣的嘴,又可以阻止公主远嫁……”   裴世矩咽了口唾沫,他这可真是兵行险招呀!赌对了,升官发财,赌错了,前途堪忧!   果然,高纬面上的慵懒之色一扫而空,目光灼灼的盯着他,“说!” 第一百一十八章金点子裴世矩   裴世矩躬身拜下,那威严的声音仿佛从云端降下,“你……当真有办法?”皇帝从榻上站起,伸手挑开了遮在面前的珠帘。   “臣,确实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虽是取巧,或可解陛下难题……!”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裴世矩的语气也带着隐隐地兴奋。骨子里的冒险因子被完全激发出来。   高纬面色稍霁,裴世矩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在隋唐二朝都混得如鱼得水,足见其能,而且一向讲究明哲保身,他说有几分把握,那成功的几率一定要远远超过预期。   “裴卿平身……”   高纬抬手让他平身,“裴卿所言,既可以全朕手足之义,又可以回绝突厥,朕想问一问,到底是何种计策?”   裴世矩道:“以往,两国和亲,都是从民间或者宗室内挑选贵女封为公主远嫁……”   高纬一听便皱起了眉,审视的看着裴世矩,这货不会根本不知道如何解题吧?这开头就是答非所问……   但是裴世矩没有说完,他也就任由他接着说下去。   “但是,突厥人这次一来,便指名道姓的要求让宝庆公主与其和亲,足见,突厥并不是无备而来,手段老辣,让陛下和满朝臣子都陷入选择难题……”   “若是陛下答应和亲,陛下终究意难平。若是陛下不答应将宝庆公主嫁过去,那么恐怕会引起两国大战。陛下答应和亲,嫁过去的却不是宝庆公主,那么突厥会说陛下心不诚,更加有理由兴兵寇边,貌似现在,陛下除了答应他们,并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高纬默然,他现在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两难抉择,他不说话,静静地看裴世矩将这个关子卖完……   “臣以为,突厥人既然如此要求了,那么陛下不妨先答应他们……”   路冉看着高纬沉的可以拧出水来的脸色,低声斥道:“裴舍人,你这是什么主意?你……你这是欺君……!”这人不要命了吗?   “裴世矩……你好大的胆子!”高纬知道他还在卖关子,心中不悦,折腾半天不说,绕来绕去,显得你能还是显得你特别能显摆?   被高纬这一吓,裴世矩苦笑一声,道:“陛下莫要误会,臣的意思是,突厥人既然如此说了,那么陛下不妨就先答应下来……”   高纬心里有些失望,“你的意思是……拖?”拖字决也不是不可行,宝庆年纪实在太小,他完全可以先答应下来,对对方说过个三四年再嫁过去,到时候木杆已经死了,突厥也开始出现分裂苗头,他完全不用再忌惮。只是,这样的小手段,真的能管用吗?   见到陛下投射过来的怀疑的目光,裴世矩苦笑一声:   “拖着不可行,陛下答应却又反悔,让天下人怎么看?有损陛下的名声……”   天子,就该一言九鼎才对,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落地有声。若是高纬明明答应和亲,之后却又作废,那么对于高纬的威望而言,将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那裴卿的办法是?”   裴世矩见到众人都是探询思考的脸色,不好再兜圈子,否则陛下说不定会直接把他给双规了,道:“公主出嫁……突厥娶亲,其中章程复杂无比,要让钦天监挑选吉日,还要占卜凶吉,准备嫁妆,两边要互相传递国书,……等等等,诸多事物不胜枚举,达成一致,这才能成全和亲,突厥那边,也是一样……”   颜之推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他还以为是什么好主意呢,还不是那一套?估计又是拖字决,这还不如先前那个呢!   先前那个,好歹可以拖上个三四年,他这个,最多半年!两国联姻,尤其是这样关系重大的联姻,要走的程序虽然复杂,但是半年多,也足够了。颜之推觉得裴世矩这小子怕是要凉凉。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高纬发现,一向表现的十足正人君子的裴世矩脸上在一瞬间浮现一抹邪魅的……奸笑……,“突厥人各种章程比我们简单多了,但有一样,是他们绝对绕不过去的,那就是请萨满和大德高僧占卜……”   “我们,可以从这里做手脚!”高纬本身也领悟力极强,裴世矩一点明方向,他顺着那个思路,马上就领会了。   “不错,就是从这上面做文章……”二人心照不宣的一笑。留下旁边一脸懵逼的路冉和颜之推。陛下和裴世矩这两人都在打什么机锋呀?   “突厥人愚昧,信各种鬼神,出征要占卜,婚嫁也要占卜……,我们要成此事,不光要买通他们的萨满,我们这边也得安排妥当……”高纬已经有了一揽子方案。   “陛下您先口头上答应突厥使臣,堵住他们的嘴,然后让钦天监测定凶吉,授意他们……,当然,光钦天监还不够保险,白马寺和承恩寺的住持都是大德高僧,陛下您为了替小殿下祈福,亲自驾临,请高僧为小殿下占卜凶吉……,到时候,嘿嘿……”   “明白了,”高纬看向这货的眼光都有点欣赏了,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很对高纬的胃口,“做戏,要做全套,朕自然会拿出一个让他们满意的态度来圆满推动此事……”   颜之推也不是蠢人,转眼就明白了,“陛下,这样做……,那,小殿下的名声?”   他算是看出来了,宝庆公主这下估计要背上一个克夫、不详之类的名头了。   “能保住就不错了,还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她还能跟朕闹不成?”高纬心想,是你了解这个死丫头还是朕了解?名声,将来也是可以洗白的嘛……   “就是就是,实际的才是最重要的……”裴世矩觉得陛下果然是一代英主,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面对这坦然无耻的君臣二人,路冉和颜之推都选择了沉默。路冉是已经习惯了,见怪不怪,颜之推则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怎么说呢……有些无语……   他仔细推敲了一下,这个计划虽然很取巧,但是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一向思维严谨的颜之推还是发现了漏洞,“陛下,此注意虽然不错,只是,突厥那边未必能如陛下心意,假使突厥那边的萨满能买通自然好,若是不能,突厥还是会要求和亲的呀……”   高纬和裴世矩都沉默了,不得不说,颜之推说得很有道理,他们这本身就是取巧,而取巧是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在里面的,如果突厥的萨满贪财好色那还好说,如果不是的话……那这件事估计就要泡汤了。   只要木杆不点头说取消和宝庆的和亲,那么和亲就得继续。   不过这怎么能难倒机智如狗……啊不,这怎么能难倒机智聪明人见人爱的裴世矩?他想了一会儿,道:“陛下,我们还得在突厥内部打进一个自己人呀……”   “怎么说?”高纬皱眉,这又是一个难题,怎么能在突厥国师队伍里安插一个自己人呢?这么短的时间内,上那儿找这么一个神棍?   “臣认识一个,此人现在在洛阳,精通驱鬼算命,各种江湖术法他无一不通无一不晓!我们可以让他先去突厥打出名头,到时候,或许用的上……”   高纬好奇问道:“是哪位高僧?”   裴世矩摇头道:“不是高僧,此人出身道门,名叫袁守诚……”   “……”高纬一怔,脑海里浮现了西游记里那个给龙王算命的牛逼老头,心里一颗石头落下了地。资深神棍……   “朕准了……”高纬看向无声站在角落里的一个内侍,“你去,带上禁军,绑也要把人给朕绑过来!”   高纬一拍桌子起身,“今日商议之事,尔等皆不可泄露半句!传鸿胪寺卿裴度之觐见,接下来,听朕安排,你们,跟内侍下去休息吧……”   几十个内侍上前,将几个官员围在中间,路冉一抬手,道:“几位舍人,跟咱家下去休息吧。”   裴世矩几人纷纷被带下去,在一切都还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他们只能在深宫大院过了。   鸿胪寺卿裴度之夜间入宫觐见,而后,就代表皇帝向突厥使者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阿史那库头先是一怔,而后狂喜,第二日,皇帝下诏,命钦天监挑选吉日吉时,进行定亲大典。内府,上百名宫女没日没夜的赶制公主出嫁的嫁衣,满朝震动,皇帝这决心也下得太快了。一时间,邺城内虽有不同的、反对的声音,但总体来说还是喜气洋洋的,阿史那库头带着数百名突厥人一一拜访邺城之中的宗室权贵,拉近关系。一切似乎尘埃落定了。   大齐与突厥联姻,将结为盟好,这在当时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即使高纬有意封锁,消息还是不免传入了内宫之中。   有一日,已经是三宫女官之一的元韵带着一些宫人从丽正殿出来,路过一处回廊的时候,听见几个扫地的宫女在哪里窃窃私语:   “……小殿下嫁去那突厥蛮荒之地,受得了吗?听说突厥人整日爬冰卧雪的,嫁过去可要吃不少的哭呢……陛下如此宠爱小殿下,竟也忍心……?”   “嘘,快别说了,太极殿和昭阳殿那边查得很严,你可别因为这一张嘴惹上了祸事……”   那宫女许是不以为然,道:“怕什么,小殿下嫁去突厥这是满城皆知的事情。况且,这里离内宫那边如此远,内宫的人哪里会跑到这个犄角旮沓来?”   听到“小殿下嫁去突厥”的时候元韵早就已经忍不住了,从转角的地方站出来质问道:   “你们在鬼鬼祟祟商量什么?”   几个扫地宫娥吓了一跳,见是皇后嘉福宫那边的女官,于是纷纷行礼,脸色白了白,道:“奴婢等在聊一些闲天,没什么……”   “闲天,你们聊得闲天居然牵扯上了宝庆公主?你们好大胆!”元韵这几个月协助皇后处理一些基本的事务,本来就性格冷,这般说话的时候更是极具压迫感。吓得几名宫娥跪倒在树叶堆里,请求恕罪。   “你们,到底在谈论什么?”元韵缓步迈近,修长高挑的身姿遮蔽了日光,将她们笼罩。宫娥低下了头。   “我们,聊的是这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事……就是,就是……突厥可汗遣使请求联姻之事……”   元韵脸色猛地一白,前几日,她确实听闻突厥来使,那么,联姻又是怎么回事?谁去联姻?……媛媛?   不可能……不可能……,高纬那个人那么傲,他怎么可能把自己的亲妹子就这么拱手送人,他可是说过要保宝庆一世无忧的,君岂有戏言,岂有戏言……?   元韵努力的在心里劝说自己,但事情牵扯到宝庆,她再也无法保持平常心态,还是忍不住会往最坏的方面想。   “是宝庆殿下?”   “是,就是宝庆殿下……”元韵的呆滞在她眼中被理解为欣喜过头了,于是连忙道:“宝庆殿下真是好福气,听说和亲的那个是木杆可汗的独生子,未来的突厥大汗,陛下如此爱宠,宝庆公主肯定会是身份最高贵的阏氏!”   元韵手指一下扣紧了,冷声道:“你胡说,宝庆公主若是远嫁,怎么会一点风声也没有?随意诽谤、散布谣言,传到娘娘耳中,你可知道,是何等大罪?”   邺城皇宫内只有一位娘娘,那就是皇后斛律氏。   那几个宫娥吓的语无伦次,伏地哀求,“我们,我们也不知道……这个消息不是我们散布的,宫里面都传遍了,奴婢等也是刚刚知道……”   元韵咬着嘴唇,回头望去,“你们,可曾听见过这样的风声?”   几个宫女左右看看,最终还是答道:“我们……我们这些日子,也听到过一些这样的传闻,但,但据说太极殿和昭阳殿那边的宫人说了,此事不得声张,奴婢等原以为您知道来着……所以,所以奴婢等就没有告诉您……”   元韵的身子一晃,顿时脸色煞白。 第一百一十九章突厥未来的展望   皇帝的决心下得痛快,不仅是突厥使团那边,赵彦深等一干朝臣的心也落回了肚子里。   总算皇帝没有因为疼爱公主而做出没有理智的事情。他们原本还无比担心皇帝听不进劝,落突厥人口实。   本来嘛,宝庆公主再如何受宠,那也是臣,身为皇族,就更应当担起皇族的责任,庇护万民才对。   如今国朝将有一系列的举措,豫州、燕州、幽州、营州、平州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州郡都在垦荒分田。这个时候,本来就在与伪周大战,如果又将突厥给逼到对立面,那么这些布置全都会成为泡影。   轻则之前做的一切努力等同白费,重则会让朝廷的威信大失、国朝动荡,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出任何岔子!   现如今,朝廷上上下下都在商讨如何将这个和亲仪式办的好看漂亮,户部和太常寺还有内阁就此事联合起来,草拟了十几分草案,无一例外的、都是在商讨该如何在不花费多少银钱的前提下将这个场面活办得风光又体面。   于是在这几天早朝上,太常寺卿王弘还有户部(民部听着拗口,还是叫户部)的两个侍郎都是在激烈争吵,辩论不休,如果不是因为皇帝在前面看着,他们能当朝打起来。   太常寺这边在内阁下发的十几种方案里挑选一个勉勉强强过得去的,找户部要钱,可是户部却不乐意了。   朝廷在对西用兵,南北两地都在进行垦荒,还有布置互市事宜,花钱如流水。即使有世家豪族自发给朝廷输送钱饷,但朝廷依旧是捉襟见肘。   户部上上下下压力都很大,郑宇天天抠着账本跟在高纬后边哭穷,“陛下,那群兵头倒现在都还有一大片田产没有交税,要不您下一道诏书去催一催吧……还拖着?再拖着国库就真的可以跑耗子了!”   缺钱缺到把主意打在了勋贵的头上,财政的紧张程度可想而知。   “不妥,户部已经征收过税务,就算依旧财政紧张,我们也不能再去征收第二次了,如今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高纬也很为难,他已经向勋贵征收了一波税了,虽然其中有绝大部分产出和收入被勋贵自动隐瞒了,但是非常时期,高纬也不好逼得太紧,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倒是皇后听说朝廷用度紧张,私下里写了一封信寄回娘家,于是几日后,斛律家就认捐七十万贯送给朝廷。斛律家有田产上千倾,仆从侍女过万,斛律家原本就是高车一族的部落酋长,有钱的很,可以说高纬的老丈人一家是真正的大户。   有了斛律家带头,其他勋贵也得多多少少表示一点,勋贵参与了,那些在朝中有子侄跻身仕途的世家豪族又岂甘人后?于是郑宇就又收到了一百六十多万贯,暂时缓解了财政危机。   即使如此,太常寺找他要钱,他也不是很乐意,对着账本小心的反复核算之后才万般不舍地将钱支给了太常寺,惹得王弘以后见人就骂郑宇是个抠门的老匹夫。   高纬看过户部的账本,那真是精打细算到了每一枚铜板。但是太常寺事务众多,要花的钱可不止这些。于是高纬只能哭笑不得的命人从自己的私库里又给太常寺补贴了一点这才了事。   今年花钱如流水,再多的银钱都不够高纬开销的,但是太常寺的联姻事宜是必须要办的,还得办的声势浩大。   “要想骗过别人,就要连自己也骗进去……”   花这点钱,跟他们要做的事情比起来,算不上什么。   看到齐国朝堂上上下下都因为和亲的事宜忙得热火朝天,阿史那库头心里的哪一点怀疑也消失无踪了,终于相信齐国是真的有诚意与突厥和亲,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看来,我们有必要再向齐主让出一部分利益了……”阿史那库头走在一派欣欣向荣的邺城大街上,感慨地对沁密执思力说道。   沁密执思力显然是没有想到阿史那库头居然忽然就有了这种想法,“为什么呀?”   “这几天我们也看了不少,齐国的小皇帝不是凡类呀,你看看这齐国朝堂上下,那有一点衰败的样子?”   阿史那库头背在后边的手掌里摩挲着刚刚买来的一枚玉佩,彩色的丝绦从指间滑出,一晃一晃的。   “……若是齐主是个昏聩之辈,这和亲倒也没什么要紧……可是现在看来,哥哥说得没错,齐国的小皇帝确实有一手,不一般呐……”   阿史那库头的眼底闪过狼一般的狡诈,却与他那率直易怒的粗犷外表没有丝毫的违和感,一闪而逝。沁密执思力这才惊觉,阿史那库头也是一个心思机敏深沉的人,不然也不会被木杆可汗定为下一个可汗人选。如果不了解他,就会被他嚣张跋扈的外表所欺骗,阿史那家族里,有多少都是这样的这样的男人?   “我那日屡次想要激怒他都没有成功,倒后来他倒是给我来了一招釜底抽薪,直接把我逼得退无可退,不仅没有占到多少便宜,还搭上了一个女儿……”   阿史那库头面色浮现一抹难言的笑意,看着有些狰狞,哼了一声,“不过没有什么,只要此事可以达成,那么搭上一个女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况,与齐国缔结盟好,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这几年,周国越来越不听话了……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阿史那库头这一语让沁密执思力都是惊了一下,跟不上阿史那库头的思维。   “可,可周国与我们突厥可是联姻呀……”沁密执思力犹豫了一下,小心地说道。   阿史那库头不屑的冷笑一声,道:“联姻?联姻又如何?从此往后,我们突厥与齐国也是姻亲,齐国皇帝最宠爱的亲妹子嫁给大逻便,分量难道不比舍弃出去的一个无用的女儿更加重要吗?”   “更何况阿颂嫁到周国已经两年,原以为有我们在背后支持,宇文邕应该可以很快解决掉宇文护才对,可现在,宇文护依旧把持着朝政,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真是没用!”   木杆可汗的女儿在北周天和三年嫁给周国皇帝宇文邕,当时木杆可汗虽然知道这个女婿实际上一点权力也没有,但为了和北周从前就有的联盟,还是将女儿嫁给了他。   阿史那库头原本以为有了侄女儿在背后撑腰,宇文护会忌惮,宇文邕多少也能硬气一点和宇文护争上一争。宇文邕虽然实力稍逊,对朝廷的掌控力不及宇文护,但好歹也是宇文泰真正的继承人,赢面还是有的。   到时候侄女儿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多少可以为突厥再争取一点利益。要是有了一儿半女,再想办法立为太子……那以后北周就更好控制了。   可宇文邕的表现让阿史那库头失望了,唯唯诺诺,宇文护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这种软蛋性子让阿史那库头分外看他不起。宇文邕,黄口小儿,就算早些年表现不凡,可在宇文护的阴影笼罩之下又能成什么大气?   那么这样看来,宇文泰一脉最终被宇文护一脉给挤下去是必然的了……那么,侄女儿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这些年北周不断在北疆修筑军镇,让突厥上下感觉到了不受欢迎的氛围   将自己的女儿嫁给齐国皇帝也并不是他忽然之间的主意,他早就盘算好,要压得齐国上下不得不接受突厥条件之后,再顺势提出把他最聪慧美丽的女儿嫁给齐主,打的主意就如同当初把侄女儿嫁给宇文邕一样。到了那个时候,突厥盛气凌人,占据上风,说不定还能让齐国中宫皇后退位让贤。   一石二鸟。   只是现在他的计划出了一点小纰漏,齐国皇帝根本没有按照他的想法来走,搞得他嫁女儿给他是他不得已上杆子去求的一样……这,……着实让他郁闷不已……   不过两相比较,还是互市的商谈更加要紧一些,他有气也只能憋在心里。反正只要这次不出岔子,哥哥的汗位迟早都是自己的,等到自己掌控了突厥,那么女儿就算不是皇后那也没什么要紧。   有了齐主作为女婿,那么突厥就与齐周都有了关系,就算有一日周国与突厥反目,他们还是可以让齐周互相争斗,突厥永远都是稳坐钓鱼台的那个。   “听说这几日我们手底下有人在邺城故意滋事?”   阿史那库头冷冷的看过来,让沁密执思力心底发寒。他忐忑的揣度了一阵,道:“好像是有此事……,下面几个马夫……”他还没有说完就被阿史那库头打断了。   “——这个我不想听,意思就是,确有其事对吧?”   “……对,对的……”   “那就好,把他们送去给邺城的官员,询问该如何处置……”阿史那库头笑道。   沁密执思力傻眼了,“……啊?”   “齐国皇帝摆出这副阵势,我们自然也要给点面子,让他感觉到突厥对与大齐联盟的重视。中原的说法,这叫……这叫……投什么报什么来着?”   沁密执思力补充了一句,“投桃报李……”   “对,投桃报李。”阿史那库头一挥臂,豪情万丈,“到时候,等到齐国与突厥成为姻亲,彻底开通互市,有了利益共同点,那么这种联盟就会牢不可破!”   他豪迈地大笑,沁密执思力一边露出讨好、佩服的表情,一边心里暗暗揣度,【只怕未必吧?】   不过阿史那库头是下一任大汗,他话事,沁密执思力不插嘴,万一到时候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谁也怪不到他的头上。 第一百二十章冯翊王高润   星夜如雨,四月初很难看见这样的好光景。满天银辉如一挂瀑布从檐上挂下,将高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皇城内就像是落下了一场雪一般,但并不刺眼,柔和的光晕将那锋利的剑眉都晕染得柔软了几分。   这样看上去,才令人惊觉,这真的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而已。   两个人影从太极殿前的回廊走出来,下了阶,只听高纬说:   “本来,朕是想让十四叔你去幽州把控大局的,可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任城王叔合适……”   “任城王兄向来聪慧能干,吾不如也……陛下选择他去,很好……况且,臣还在家养病呢……”   “十四叔不必过谦,天下谁人不知十四叔有能名,当初十四叔就曾出任东北道行台、定州刺史、都督瀛幽南北营安平东燕八州诸军事,那一件办得不漂亮?”高纬走着走着,抬头微笑道:   “而且,当初先帝就曾与我说,冯翊王,清正廉明、貌柔性刚,可为肱骨。朕可是一直记在心里……”   “先帝抬爱了,臣只是尽自己所能而已,就是这样臣还觉得有心无力……”一旁的冯翊王高润谦和的笑到,冯翊王今年不过三十余岁,是高纬排行第十四的叔叔,长得一副俊美帅大叔模样。素有能名,而且清正廉洁,更难得的是不贪功不揽权,为人十分低调,在神武帝诸子里也属于拔尖的。   听了这话,高纬停了下来,认真地看着他,道:“王叔千万不要觉得朕如此安排是为了提防王叔,若是朝中那位对东北局势比王叔更加清楚,那几乎不可能。但是朕觉得,王叔去那个地方实在是屈才了……”   他又向下踏了一步,道:“王叔太师之尊,而且经验丰富,留下助朕处理朝务不是很合适吗?而且,幽州那里,内阁已经拿出了具体的章程,也不需要王叔去坐镇,不然不是显得大材小用嘛……”   高润一笑,打趣道:“陛下如此说,赵郡王兄还有任城王兄就该不高兴了……合着臣是大材,他们就只是小材?他们听了,陛下不要紧,臣到时候就要挨骂了……”   “呵呵,让他们骂,反正骂的又不是朕……”高纬面上浮现慧黠狡猾的笑意,道:“王叔你躲在家里养病那么久了,这病也该好了,你看是不是出来帮帮朕?”   “你若是肯出来,朕就在内阁给你腾个位子,次辅你看怎么样?”   高纬目光灼灼的看着他,高润明明知道这小子在套路他,但没法不接受。一方面皇帝都已经拉下架子跟你套近乎了,足见重视,另一方面,次辅的这个位置真的很吸引人呀……   高纬发生变化的这些日子里,他都窝在封地内养病,但他对于朝中发生的大事小事清清楚楚。作为高湛选定的托孤臣子之一,高润的确是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关于内阁,他自然也是有一番研究的。内阁这个机构,说穿了就是政务上真正的权力中枢,与管理军事的枢密院并驾齐驱,但内阁的地位自然是要高于枢密院的。   枢密院不见得可以把手插到晋阳去,但是内阁已经成功接管了全国政务。这个机构建立以来,朝政的处理顿时快了不止一个档次,讲究的是严苛高效,门槛也很高。虽说五品以上就有机会被选中入阁,但入阁之前要有一系列的考评,入阁之后,只要不出差错,慢慢熬资历也早晚可以成为朝中大员。   当然,高润贵为宗王,自然不会对这些虚浮的权势感兴趣了,他感兴趣的是那种工作的氛围,内阁是权力的中枢,全国的各种政令都是通过内阁下达,其重要地位,他自然会感兴趣。于是他很痛快的就答应了。   “入阁之后,朕会单独给王叔分出几个属官……哈哈,主要是盯着东北那边,看看他们的工作有没有什么疏漏……”高纬见冯翊王入套,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其实陛下还是不放心东北那边……】高润心里明悟,颔首道:“臣明白了,臣自当做好微臣的本分,保证配合任城王兄在东北的进展……”   “错啦,不是你配合任城王叔吗,而是任城王叔配合你……”高纬说道:“当然具体事务我们不插手,在这边也只能通过任城王叔的奏章来分析发生了什么样的情况。   虽然内阁草拟的一系列赈灾章程已经很完善,但百密必有一疏,这是朝廷第一次出台这样的方案,大家都没有什么经验,也不知道究竟管不管用……还是要王叔你来把把关呀……”   高纬心里也有些遗憾,本来冯翊王是比任城王更加好的选择,毕竟冯翊王也是都督过八州军事的,熟门熟路。但是由于各种原因,他还是决定把冯翊王给换成任城王。   这倒不是说高纬提防他,连疑心病重的高湛都对冯翊王信任有加,高纬岂会平白无故的怀疑他?   只是冯翊王是太师又是宗王,地位尊贵,分量很大,如此重要的政治地位,就算他很低调但是很多方面高纬依旧要注意到他。除了觉得屈才之外,这也是给高家宗室一个信号。要重用宗室的信号。   高家子孙数百上千,不能被养废了,隔壁北周宗室可是人才辈出,宇文宪、宇文纯……,他们高家又那里差了?既然北周都敢如此大用宗室子弟,他高纬总不能气量还不如他吧?   高氏一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应该同气连枝,共同对抗未来大势,而不是将人才消耗在永无止境内的内部倾轧之中。   高纬要壮大皇权,重用宗室是必然的。高家不缺少天才,但是高家的天才往往都缺少机遇。运气好一点的比如高长恭、高润,年纪轻轻得以重用。运气次一点的,如高延宗、高湝就只能等到历史的最后一刻绽放光芒。   高纬手里头本来就缺少人手,对于宗室里现成的人才自然是来者不拒。   这也是为什么高纬对高俨和高济网开一面的原因之一,一个造反未遂,一个口出悖逆之言。原本高纬是可以致他们于死地,但是高纬没有,网开一面,可以在宗室那边加分,将君王冷酷残暴的印象削弱几分。   聊着聊着,两人的话题渐渐多了起来,不知不觉中聊天的方向从政务莫名其妙地转到了另一个角度,“……听说陛下放了上千名宫女出宫?”   高纬点点头,道:“嗯,她们都过了该嫁人的年纪,于是朕就将其中年纪大的,还有二十岁以上的,都放回家去了……让她们自去嫁人,也好过在这深宫大院内消磨青春……”   “陛下仁厚……”高润点点头,心道难怪这一路走过来看见的宫女看起来都这么小……   只有高纬自己知道他这样做并不是宅心仁厚,而是……他不想和历史中的那个高纬一样而已。   有些人,有些事,他不愿意去碰到了……比如穆黄花,比如曹氏姐妹,比如……发生在历史中那个高纬身上的一切的一切……   高纬忽然眉头皱紧,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而身边的冯翊王并为发觉,提议道:“陛下还是得多招些宫女入宫呀……看看这深宫禁苑的,走了半天都看不见几个女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进的不是佳丽三千的后宫,而是寺庙……”   “嗯……朕会的……”高纬随口说着,他听的出来高润这是在变相的提醒他该扩建后宫了。   皇帝虽然答应,但看得出来不是那么情愿。   高润苦笑,做皇帝的,不管是处于政治方面的考虑还是个人喜好,哪一个又不是女人无数?   只有这位陛下,貌似对于女色并不是那么上心,已经亲政了后宫还是只有皇后一人。   不过皇帝和皇后感情好倒是真的,除了特别繁忙的时候睡在昭阳殿,其他时候一定雷打不动的去皇后那里歇下。如果皇后怀上了个一儿半女那他也不会冒着得罪皇后的危险建议皇帝扩充后宫,可现在的问题是,皇帝膝下一个儿女都没有,冯翊王身为太师又是宗王长辈,关心一下是应该的。   但是不管他说得再多,在这个话题上,高纬都是“嗯嗯”、“王叔说的对”、“朕会注意的”诸如此类的敷衍应答,让高润气结,说了半天等于白说……   不过高润倒也不是那么放在心上,这皇帝纳不纳妃难不成还由得了自己不成?他不说,可是还有一大把的臣子准备弹劾皇帝要求他纳妃呢。   高润嘴角牵起一个笑容,道:“过几日听说南朝使节也要来了,臣可是听说,南朝那边也打算送两个公主前来和亲……呵呵,话说这江南来的美人和咱们北地的可是不太一样……”   高纬面对这个忽然自带八婆属性的叔叔十分无语,翻了白眼道:“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一双眼睛一个嘴,两支胳膊两条腿……难不成还能多出一个?”   “……”高润半晌无语,誓要将高纬的男人本色拯救回来,“是不一样呀,但是不是这个不一样……曾经有人送给臣两个南朝歌姬,长的虽然未必有咱们北地的姑娘好看,但是温柔贤淑、善解人意,小家碧玉的,也别有一番滋味嘛……”   接着高润又绘声绘色的一番描述,别说,描述的还挺像那么一回事。高纬刚刚提起一点兴趣,准备找个没人跟着的地方和高润好好探讨一下,这个时候,几个小内侍匆匆忙忙赶来了。   “陛下!”几个小内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狂抖如筛糠,“陛下……小殿下不见了……”   高纬面色瞬间冷到了冰点,从牙缝里钻出几个字,“……你,说,什么?” 第121章.帝第一百二十一章大索宫苑!   内宫禁苑,向来便是巡检严密,尤其是靠近嘉福宫的丽正殿,更是受到高度重视,十步一守卫,夸张一点说,连蚊子都别想混过去。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宝庆消失了!   “我们半个时辰前跟随娘娘去探视过,殿下已经睡着了,等到半个时辰之后,殿下的几个女婢就来了,说是殿下不见了踪影……”   高纬急匆匆地从前往丽正殿,脸色冷的可以刮下霜来,“排查过没有?”   “娘娘第一时间就排查了各宫人员,最后发现不见了一个名为元韵的女官,据她身边的人说,她们已经几个时辰没有见过元韵了……我们去她的住所搜查的时候,发现人不见了,可以肯定殿下不见和元韵有关……”   “你们只查到这些有什么用?人呢?人找到没有?!”高纬训斥道:“还不快给朕查!”   “娘娘已经将各宫封锁了,挨个排查……”   “不够,不够,远远不够!”高纬一边走,一边解下腰间的琉璃佩:“拿这个,告诉千秋门守将,把所有通道都给朕围死,若是走丢了元韵过去,朕斩了他!”   “还有,把内卫、昭阳殿还有太极殿的所有供奉全都给朕调出来,给朕大索宫苑,不找到……誓不罢休!”   高润提醒道:“陛下,这内卫……不宜调用吧?”   内卫是皇帝的底牌,轻易动用不得,过早暴露隐藏位置将会引起一系列的麻烦。   而那些供奉,则是一些从小受特殊训练、身手高明的内侍,本来就是作为保卫皇帝的存在。   高纬想了想,于是改了主意,“除了内卫,这宫苑之中还有多少可以调用的人?”   “今夜在宫内值守的,合锦衣甲士和禁军,共七百余人……”   “在昭阳殿、太极殿、长信宫、嘉福宫各留五十人守卫,剩下的,统统派出去!”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她肯定连内宫都没有冲出去,朕看她跑到那里去!……夺回宝庆之后,立即将此逆贼斩杀!”高纬补充了一句,“不准伤到宝庆,否则朕要他们好看!”   “遵旨……”   皇帝命人大索宫苑的动静自然惊动了还在昭阳殿内值守的内阁众人。   铁叶子哗啦啦响动还有战靴踏地的声音让元文遥从公务中抬起头来。   内阁众人都是一阵惊讶,纷纷站起来朝外张望,看起来,宫内似乎是出了什么事……   “勿要慌张!”元文遥低声喝道,“陛下必定无事……你们各司其职,我先去问一问发生了何事?”   他将笔扔下,走出阁门,只见昭阳殿已经被一群禁军给把守住了。个个顶盔贯甲,杀气腾腾的往门口一站,气氛肃杀的吓人。   元文遥开口问道:“你们深夜这般作为,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禁军首领见殿内走出一个绯色袍服的人来,不知道是何底细,一时不敢作答。   边上的那个小黄门便是昭阳殿内值守的,认得元文遥的身份,对禁军首领介绍道:“这是元侍郎……”   听闻是高官显贵,他这才拱拱手,道:“侍郎勿怪,某这也是公务在身,奉圣命把守昭阳殿,不许刺客闯入。”   “刺客?”元文遥一惊,连忙问道:“陛下可还安好?”   “陛下洪福齐天,自是无恙的,不过……”那禁军首领一顿,道:   “不过听闻那刺客劫走了宝庆公主,现在整个皇宫可以出动的人都出动了,就是为了把那胆大包天的刺客给捉拿归案!”   元文遥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困惑无比,百思不得其解,疑惑道:“这深宫禁苑,把守重重,怎么会有刺客混进来?”   “这个卑职也不知道,不过听说……听说不是外面混进来的,是……是内鬼……”   禁军首领挠头道:“据说公主消失的时候嘉福宫走失了一个女官,就是她将公主给劫走了……”   元文遥怔住,语气变得有些僵硬,似是确认一般问道:“真是……嘉福宫的女官?”   禁军首领也是一愣,不知道眼前这个贵人为何会如此关心此事,不过他了解不多,不好在元文遥面前多说,免得出错,万一到时候出了什么篓子或者乌龙,他可担不起责任,于是只能说:“卑职听说的是这样的,至于是不是,元侍郎还是自己求证吧……卑职什么也不知道……”   元文遥气结,旁边的那个小黄门认得元文遥是内阁里颇具分量的大人物,有心巴结,笑道:   “元侍郎有所不知,这劫走殿下的刺客,正是嘉福宫和丽正殿的女官,听说一开始她是陛下钦点照顾宝庆公主的,但是后来被皇后娘娘给调到嘉福宫听命了,要说这刺客还真是胆大包天,听闻陛下震怒,大索宫苑,抓住刺客之后要将其千刀万剐呢……”   那小黄门嘴里啧啧说道:“陛下当时龙颜大怒呀,差点当场将丽正殿所有内侍宫女都给斩了,一怒之下内宫值守的所有禁军、锦衣都派出去了,哦……还有一大批供奉,都派出去了,元侍郎也莫要着急,依咱家看,那刺客就是插翅也断难逃脱!”   头上的灯笼在夜风里晃呀晃的,元文遥的脸色变得惨败一片,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掌都颤抖起来。但是他背对着光,没有人看得清他惨白如纸的脸色。   他强装镇定地道:“原来如此,我先去陛下那里看看……”   “元侍郎,”他刚走出一步,一把带着刀鞘的长刀就抵在了元文遥的胸前,沉声道:“元侍郎止步,陛下的命令是不准任何人随意在禁苑内走动,侍郎莫要让卑职为难……”   元文遥面色陡然严厉起来,喝道:“大胆!我有要事要寻陛下禀报!尔等竟敢阻拦?”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奏章,道:“此是山东最新的奏报,陛下特意吩咐,要第一时间上达天听,你竟敢阻拦,若是贻误了国家大事,你该当何罪?”   他咬字清楚,倒真有些声色俱厉的威严仪态,让禁军首领都是一怔。那禁军首领并不知道这是真还是假,看向小黄门,小黄门楞了一下,道:“是有此事……咱家记得,这是陛下特意交代了的……”   “你也听到了,还不让开!”   “欸……元侍郎,刺客还未拿下,宫苑之中很是危险,不如元侍郎先在昭阳殿内待着罢,咱家估计,很快刺客便要被捉拿了……欸,元侍郎……”   “……”元文遥一语不发,绕开禁军首领,大踏步离去。   小黄门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羡慕的说道:“唉,要说这前朝的大官们跟咱们就是不一样呀……”   雄赳赳,气昂昂。走路都带着风……   禁军上上下下都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约而同的朝两边挪了一步……   嗯……是不一样……   元文遥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后,忽然调转了另一个方向,连奔带跑,像一只狂奔的兔子。   他所去的方向正是皇宫的正门——千秋门。   他的脑子空白一片,心里一直祈祷自己可以快一点……再快一点!   在他那个其实并没有多少血缘关系的侄女儿被擒拿之前将事情准备好!   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做出这样冲动是事情来?她难道……不怕死吗?   先前她刺驾,陛下碍于琅琊王谋反在即,要借助库狄伏连,再加上陛下对宝庆心怀愧疚,有心补偿,因而不予追究。   陛下虽然没有放她走,却也没有为难她,现如今,她居然又敢玩这套,真是……鲁莽至极!   ……简直愚蠢!   她当真以为,陛下不会杀她吗?!   当初陛下强留元韵在身边,看似是迷上了元韵的美色,但是,元文遥自己心里清楚这个几率很小很小……   陛下向来杀伐果断,让他为难的也仅仅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元韵罢了……   北魏拓跋元氏,鲜卑正统,嫡系血脉,影响力巨大!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所以陛下才将她留在宫内。但这种包容与感情无关,陛下绝不会一直包容下去,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今夜这种局面,简直就是十死无生!   元文遥是大齐臣子没错,可是……可是元韵她毕竟是拓跋皇族最后的血脉了!无论保不保得住,他都要倾尽全力试一试!   他跑到千秋门简直都快断气了,千秋门把守比内宫还要严格,元文遥磨破了嘴皮子都无法说动守将开门放行,来来去去就一句话,“陛下有令,封锁宫苑,不准他人进出,元侍郎莫要为难我!”   元文遥正满心绝望之际,忽然瞥见站在守将身边的一人,这个人他有印象,这是库狄伏连当初的部下,宇文遥与他也颇有交情……   他出不去,可并不代表那人也出不去……   总算是找到破局之法了!   这边,大批内宦和禁军侍卫等大肆搜查了各个宫苑,连砖砖瓦瓦都翻动过了,还是没有发现要找到的目标。   高纬脸上已经敛去了任何愤怒不满的表情,但是路冉等人的心情并未因此就好起来,他们知道,现在的陛下,恰恰就是最愤怒的时候。于是他们暗地命人加紧了搜查力度。   高纬忽然想到了什么,道:“让他们别忙活了……,停下!”   “这么短的时间里,她还带着一个孩子,决计跑不远,可你们搜检了周围八座宫殿还未找到,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还在丽正殿里……调虎离山……”   他看向身后跟着的一排孔武有力的内宦:“……你们去,把她抓住,死活不论!” 第一百二十二章孤家寡人   漏断人初静,本该寂静的夜被喧闹和呵斥声碾碎,十几个内侍涌入丽正殿内,而后粗暴地将其中的宫娥宦者驱赶出殿外,挎刀披甲的侍卫将丽正殿围得如同铁桶一般,丽正殿内开始了大搜。   高润眉头紧锁地紧盯着殿门的方向,偶尔看向身边的侄子。高纬正闭目养神,一只手扶在白玉雕栏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动在上面……   公主在守卫重重的宫苑之内被劫走,动手的人还是原来嘉福宫的女官,皇后被皇帝追责看管不严,禁足在内宫,皇帝几乎动用了宫内所有可用的人马,大索禁苑……   这些事情接二连三,让高润都有些转不过弯来。不过抽丝剥茧之下,他好像捕捉到了一点别的东西,最让他玩味的还是皇帝对于刺客的态度,他隐隐觉得,皇帝对于那个刺客的紧张程度要远胜于对宝庆的紧张程度……   不过看皇帝的样子,显然也不打算和他说。唯一可以猜到的是,那个劫走公主的女官,一定颇有来头。   高润不敢多问,静悄悄地看着便好。   “皇帝……皇帝……”一个女人急匆匆地赶来,由于走的太快,气喘吁吁的。“听说宝庆不见了?”   高纬睁开眼,对她点点头就算见过礼了,“宝庆被那个女人给劫走了,马上朕就可以找到她们,婶婶且安心便是……”   而高润怔住了,早已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联想起刚才高纬的称呼,他有些难以置信道:“皇……皇嫂?”   关于文宣帝皇后李祖娥,他虽然只见过寥寥几面,但是对于这个曾经轰动邺城的第一美人还是印象颇深,当年她的凄惨遭遇高润也是有耳闻的,听闻宝庆就是她所生……   只是……,只是他万万想不到她居然还活在着世上,他明明听说……听说她被武成皇帝活生生打死了……   李祖娥看见一旁震惊无比的高润,也从已经模糊的记忆里找到了这个人的身份,忽然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又低下头,脸色白了白,模样有些畏缩可怜……   高润朝李祖娥躬身一拜,恭敬道:“见过皇嫂……请皇嫂放心,今日,我什么也不曾看见过……”   这个时代原本就对女子有着偏见,就算这个时代还没有后来如此严重的礼教,但是世人对女子的看法、要求的严苛程度还是没有多大区别。当年的事情,无论李祖娥是不是被迫的,她都会被礼教所不容,会为千夫所指。对于这个因为高家骨肉相残而一生凄惨的皇嫂,他也是抱有歉意和愧疚的。   “婶婶先回去吧,等救回了宝庆,朕一定会让人去佛堂告知婶婶的,请婶婶放心便是……”高纬看着李祖娥,觉得李祖娥这次来不单单是担心宝庆,所以还是先把她支开的好。   果然,还没等高纬说完,她便急匆匆地开口道:“有你在,我自是不必过于担心的……只是……只是听说劫走宝庆的是韵儿,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果然是来求情的……】高纬眼底闪过一丝锐光,偏过头,不去看她。   “元韵胆大包天,竟敢劫走宝庆,朕断难饶她……”   “皇帝……”   “求情的话就不用说了,朕定然不会再放过她,前一次,她是刺驾,这一次,她是劫走宝庆……”   “一而再,会不会再而三?她一再挑战朕的底线,别说她是前朝公主,她便是朕的亲姊妹,朕也断难相容!”   高润只觉得头晕目眩,有种摇摇欲坠、马上就会倒下的感觉。   信息量太庞大了!前朝的公主窝藏在宫里,先是刺驾,而后劫走了如今的公主,而早已经被认为死去了的皇嫂李祖娥不仅还活着,还替劫走自己的女儿的那个刺客求情?   饶是以高润的聪颖,如此短的时间内接受如此庞大的信息量还是觉得有些吃不消……   “陛下,他们进去这么久,怎么还没有动静?”路冉有些担忧地看向丽正殿方向,里面还是一派平静,安静地有些过分了。   会不会那刺客根本就不在这里面?   高纬也是蹙眉,瞥向那里,“不可能……再等等,她不藏在这里还能藏在哪儿?……总不能是插着翅膀飞了……”   “砰!!”他话音刚落,丽正殿内就传来一个重物坠地的声音,而后是痛呼惨叫,声音尖细,“抓住她!”、“不要伤到殿下!”,整个丽正殿忽然如同沸腾的油锅浇了一瓢水,猛地炸开来了!   元韵果然藏在丽正殿里。李祖娥悄悄地绞紧了帕子,高纬面无表情,道:“让他们不准伤到宝庆,也不准放走刺客……”   “……”陛下这不是为难他们吗?路冉半晌无语,可也只能乖乖的去传命。   殿内的喧哗声更加热烈,光听声音就可以想象到里面的争斗何等激烈。路冉一招手,更多的内侍涌了进去,“陛下有令,不准伤到殿下,都不准带兵刃进去!听见没有!”   “陛下……”   “宝庆不会有事的……”高纬这般说到,但丝毫没有要撤出一些人的打算。   高润默然,紧张的观察着殿内的动静。   陛下这次真的生气了,不然不会不顾及宝庆的安危。让几十个内侍进入与刺客搏杀。   只是……那刺客手里还捏着小殿下。他难道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如此规模的打斗,即使他们都注意分寸,也难免会磕着碰着。万一摔出去了,那个力度可不是一个孩子可以承受的……听闻陛下有多宠爱宝庆,现在看来……还是愧疚和补偿的心理居多吧……?   果然帝王无情……   高纬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大门,许许多多的内侍将他围在中间。   不让宝庆重伤流血,这是高纬的底线。这种情况下,元韵绝没有逃脱的可能了,她若是真在乎宝庆,想来也不会愿意宝庆受伤,……他赌元韵会放手。   丽正殿内,早已是一片狼藉,可以打碎的物件统统都已经碎的不成样子了。元韵站在中央,唇角漏出一抹猩红,四周密密麻麻地,站满了随时准备进攻的宦者。   她看了一眼怀里抱着的女孩儿,眼底满是无助、凄然和绝望。她断难逃出生天了……   高媛媛被她下了药,还在沉睡之中。她转身向床榻走去,轻轻地将她放在上面,捋了捋她额前的刘海儿。   她用袖子抹干嘴角的血,唇瓣轻绽,低吟浅唱,就像黄鹂般悦耳,“好孩子……快长大……长大把弓拉响……”   殿内寂静无比,落针可闻。她那样温柔的弯下腰,抚摸着那孩子的脸颊,为她唱着催人入睡的歌谣。声音好听又轻柔,如微风吹过的风铃一般,连眼角眉梢都是水一般的温柔。满宫的宦者都在那一瞬间被这个女子给震撼了。   而她毫无察觉,旁若无人,就像在冷宫的那个小破屋里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一样……   曾经是两个人相依为命,现在要变成一个人了……   再也没有机会为她唱了……在那个一言断人生死的人面前,任何的抗争都仿佛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太极殿供奉宦官们保持着攻击的姿势,无声地上前几步。   这个女人很厉害,身手很高明,虽然他们怕伤到殿下,只出了四五分力气,但能同时在那么多人手下杀出重围,也足以说明这个女人的可怕。   她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从容的转身。再也不回头看一眼。   不能在陪在你身边了,你自己一个人,哪怕是远嫁到突厥,也要好好的……   “陛下有令,抓住这个刺客,死活不论……!”人群之中传来冷冰的命令声,宦者们在这命令的驱使下忘记了之前的伤痕累累,缓缓逼近,如同即将撕碎绵羊的狼群。   “来……”她拔出了后腰藏着的短刀,弓腿,发力,扑入人群之中,挥刀成圆!   ……   殿内的惨叫声和喊杀声更加热烈,可以想象那女子是如何的烈性,宁死,不愿屈服……   高润看见殿门口,宦者们倒退着的身影,心里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已经到了这一步,垂死挣扎,有何意义呢?   一个宦者在她一刀劈空的空挡扑过去死死的缠住她的腰身,将她向后拖,“抓住她!抓住她!啊!”   一把小刀贯入了那宦者的胸腔,一个肘击让他向后仰倒,紧紧缠着的手松开。但她到底是慢了下来,一把快刀一旦变慢,就再难引起忌惮,更多的宦者扑上,将其淹没……   那里渐渐没有了声息。   过了一会儿,几个宦者抬着她,扔到了地下,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人摁下,动弹不得。   “韵儿……”李祖娥想要上前,却被几名内侍拦下,她哀求的看向皇帝。高纬对此视而不见,他看着她:   “宝庆我会照顾好,你安心便是……”   元韵挣扎着抬起头,她的额角在地上蹭破了,鲜血缓缓淌下,糊住了一只眼睛,使得那张俏脸看着有些凄惨,“高纬……,……高……纬!……你混蛋!……”   那为首的宦者眼睛一凝,低声喝了一声“放肆!”,手下用力,将她抬起的头颅又摁下。   她动弹不得,死死的盯住走来的人:“……君无戏言……君无戏言!可你……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你不是皇帝吗?你不是天子吗?你不是挺厉害的吗?为什么就这样把她送出去,她还那么小……她会死的!”她红了眼眶,无论如何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总是再一次被人摁回地面,宦者的指掌如鹰勾一般,死死的掐住她的后脑,“陛下当面,怎容你如此放肆!”   或许是意识到挣扎不过是徒劳无功,或许是真的绝望了,元韵最终放弃了挣扎,她的侧脸贴在地面,大颗大颗的眼泪便从眼眶中滑出来,混合着血迹。这个一向刚硬坚强的女人第一次用哀求的眼神看向他:   “陛下……陛下,我求求你……我求你,你放过她,哪怕是让她做一个平民百姓也好,不要让她去和亲,她真的撑不住的,我可以替她去,我只求你放过她……好不好?……”   高纬冷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替她去?你怎么替她去?突厥人指名道姓要迎娶的,就是宝庆……,朕早便说过,朕自有决断,绝不会委屈了她,公主该有的尊荣,朕会一样不少的给她。”   “你现在与其与朕说这些,不如花时间多想想,想要一个怎样的收场……婉儿对你的感觉不错,她也大抵不愿意看你落得太惨的结局……”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转身离去,他不想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死去。   “——高纬!”   元韵在后面说道:“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无情的人……”   “我见过高洋……见过高湛,都是暴君……但他们的狠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你!他们是残暴嗜杀,而你……却是理智得近乎残忍……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在权衡……”   “你不杀一些人,也不是因为你仁慈,你只不过想要完完整整的利用完他们而已……”   “你的眼里究竟还有谁?太后?皇后?还是宝庆?我看都不是……,你的眼里只有你的千秋大业!”   “她们,还有满朝臣子……天下人……都是你棋局之中的棋子!”   她凄然一笑,“你最终……也只会变成一个孤家寡人……”   高纬的脚下一顿,心底如同被一把重锤锤中。忽然想起朝岁节那一夜,他的母后胡太后跪倒在地上苦苦哀求他饶过高俨的场景。   “皇帝!……你这样做,不怕成为孤家寡人吗?”   孤家寡人……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   “难道,母后以为,朕现在便不是孤家寡人了吗?”   各种属于他的,还有属于原来那个高纬的记忆如潮水一般袭来,将他淹没了……   从前,胡太后也是很疼爱他的,为了他,时常和高湛争吵……   婉儿也是对他也是真心的,但是当南陈和突厥提出联姻的时候,他连想也没有想就答应了……   媛媛也很可爱……自己也的确愿意宠着她,当成金丝雀一般养着她,说将来给她找天底下最好的驸马,说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可是,结果呢?当面对政治方面的考虑,他决断的那一刻,其实是有所动摇的……   高纬抬头望着天,有些迷茫了。   【朕……怎么会变成这样?】   【朕……是皇帝,朕没有错,有错,也不算错。天下人都希望朕理解他们,可谁又来理解朕呢?没人……】   “你闹够了没有?”高纬愠怒的呵斥道,深吸一口气,下令:“杀了她……”   “——陛下!”李祖娥挣脱内侍,跪下,道:“求陛下看在……我……的面上饶过她……”   高纬皱眉,“婶婶这是何意?”   李祖娥丝毫不顾及文宣帝皇后之尊,朝高纬拜下,“求陛下开恩,饶过她!”   “婶婶先起来再说……”高纬伸手去扶她,但是李祖娥倔强的很,根本不愿意起身。看来不饶过元韵,她是不会起来的。   高纬将伸出的手收回,“婶婶这是在威胁朕吗?”   李祖娥脸色苍白道:“我……不敢……,只是,只是……她,她本质不坏,她只是一时糊涂,请陛下看在我的面上,放过她……”   “先前她刺驾也是死罪,可婶婶求情,所以朕饶过了她……现在她又犯了几条死罪,婶婶还要让朕放过她,婶婶自己觉得,朕究竟欠你多少人情?”   李祖娥的脸色愈发苍白,是呀,帝王的人情又能供得起几次挥霍呢?   看着她苍白虚弱的样子,高纬的语气放缓了许多,“夜凉了,风大,婶婶还是回去吧。”   “皇帝……”她摇头道:“皇帝,她没有保藏祸心呀,她……她不至死……”   “没有保藏祸心……”高纬嘴里玩味的念道:“婶婶真的那么觉得吗?”   “先前刺驾那次和这次朕就不拿出来说了……她这个人身上,疑点重重,不光有一身高明的武艺,据说连舞和琵琶也出神入化,令人叫绝,宝庆可是不止一次跟朕提起……说她跳的比那些高丽婢好看十倍,虽然朕没有亲眼见过,但想来是真的很好……”   “我从前也爱乐器和歌舞,她从小在我身边,那是跟我学的……”李祖娥说道。   “不仅是舞和乐,她连朕从前爱吃什么、爱听什么、甚至连朕运笔喜欢用左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高纬道:“朕可以肯定从前绝没有见过她,有些习惯……连皇后和路冉都不知道,她却知道的那么清楚……呵,朕的奶娘为了稳住自己的位置,真是煞费苦心呀,栽培了这么一个美人……”   “……”李祖娥怔住了。   高纬回头,半蹲下,勾起了元韵的精致的下巴,即使被血渍沾染,这个女人依旧是美的叫人心动。她足足比高纬大十多岁,身躯和面容却还是如同二八少女一样美丽,如梦似幻,竟是越看越觉好看。   “婶婶你说,朕是该叫她元韵,还是叫她,冯,小,怜……?” 第一百二十三章朕未负卿,卿却负朕   “朕是该叫她元韵,还是叫她,冯,小,怜……?”   凉夜如水,高纬这轻轻地一问如同一块石子扔进了泥沼里,一进去,便慢慢地陷下去,惊不起一点波澜,但高纬心中还是不平静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他认真地盯着元韵的眼睛——那双明媚,此刻却带着无穷恨意的眼睛。唯独,没有被识破的惊慌……   高纬蹙起了眉,放下了她的下巴:“你究竟……是不是她?”   传说冯小怜是个天生的尤物,体软如酥,会弹琵琶,极善歌舞;传说冯小怜聪明伶俐,能言善辩,哄得后主不思国事,终日流连舞乐;传说冯小怜极受宠爱,后主誓愿与她同生共死。那么,历史中的那个冯小怜,那个妖娆妩媚、长袖善舞、祸国倾城的冯小怜,……会是她吗?   但是这二人实在太不像了……一个,看着冷淡,实则性烈如火,而且武艺高明。而另一个,却给人一种较弱无力、祸国妲己的印象。   高纬一开始并不觉得自己的这个猜测是对的,抛开二人性格明显不同不说,元韵几乎要比高纬大上双十之数,陆令宣怎么会蠢到培养一个年纪比他大上那么多的女人来迷惑君上?   但是,在时间的推移之中,高纬渐渐选择了相信……不管是因为没有证据的猜忌、忌惮还是别的什么理由。   元韵的相貌极为出挑,绝对是万里挑一的美人,身姿也挺拔修长,丝毫不见中年女人的臃肿,柔韧至极。   无论怎么看,她都并不像是老姑娘的样子,看上去,也就比皇后大上一点……   抛开那冷淡的气质,说她与婉儿一样大,恐怕都有人相信……   传说,冯小怜是高纬第三个皇后穆黄花的侍女,穆黄花失宠于后主,为了固宠,因此将冯小怜献上。   而穆黄花的干娘,正是把持后宫大权的女官陆令宣,这两者……没有什么关联吗?   高纬在除掉琅琊王一党和陆令宣之后,首先做的,便是命宫人暗地排查,要将一些人,一些事,永远的清除出去,首当其冲的,便是穆黄花、曹氏姐妹,尤其是……冯小怜……   只要将她们找到,并遣散出宫,那么,她们就和高纬再也没有一点关系了,他只是高纬,不是那个后主。   他不想伤害她们,男人丢了江山,本不该怪罪到女人的头上,他只是不想再和她们有一点瓜葛,仅此而已。   她们都被一一找到,并借着将适龄宫女遣散嫁人为缘由送出了宫。一切都很顺利,如果没有少一个冯小怜的话……   他才刚过来几个月,历史不可能被他改变那么多。冯小怜怎么会不见了呢?要么,原本宫内就没有那么一个人,要么……冯小怜,其实另有其人……   而元韵慢慢进入了高纬的视野,听说她办事极为得力,皇后也时常称赞她,听说她的琵琶和舞蹈十分出色。她似乎永远不会老,明明年纪也不过比胡太后小十岁不到,却依旧如同二八少女一样青春靓丽……   种种惊人的巧合加起来,让高纬起了疑心,或者直接说——杀心……!   历史中多了一个元韵,却少了一个冯小怜,这是巧合吗?……她和冯小怜是那么的不同,却在某些地方又有着惊人的相似,这难道……也是个巧合吗?   可他向来是不信巧合的。高纬心中各种暗流翻涌。只有一个词在脑海里来来去去地转动,妲己祸国……妲己祸国……   若元韵真的便是冯小怜,那么那个冯小怜,便只是一个伪装……。两者明明有那么多的深仇大恨,高洋杀了她全家,高氏和宇文氏共同瓜分了元氏的河山……那么,她一改本性,小心的伪装自己,魅惑后主,取悦后主……又是为了什么呢?   可……若她不是呢?若她不是冯小怜,只是自己疑心病重,想太多了呢……?   高纬紧皱的眉头悄然舒展开。就算他怀疑错了,那又怎样?怀疑,那就足够了!   短短一瞬,高纬的心思千回百转,李祖娥怔怔地开口,“皇帝?”   “无事,朕认错人了……”高纬直起身来,刚想下令让人将李祖娥搀回居所,远远的一个绯红色衣袍的男人踉踉跄跄地奔来,“陛下手下留情!求陛下手下留情!……”   “护驾!”十几个禁军纷纷抽刀上前,把刀架在了元文遥的脖子上,一脚蹬在他的膝盖处,让他猝不及防之下跪倒在地。感受到膝盖骨处传来的钻心疼痛,元文遥眼睛里都闪出了泪花,但大事当前,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依旧朝高纬这边嘶声力竭的大喊道:“……求陛下开恩!”   高纬的目光注视过来,比贴在他脖子上的钢刀还要冷,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求陛下开恩……”元文遥看着皇帝一步步走近,谦卑地俯身拜倒在地。   “元文遥,你也来拦朕?”   元文遥叩首,“臣……恳请陛下三思!她……她杀不得呀!”   高纬杀心顿起,压抑着满腔的怒火,“一个刺客,图谋不轨,朕有什么杀不得的?”   “陛下请听我说,她纵然是十恶不赦、万死难辞,但是……但是她的身份太敏感,牵一发而动全身……三思啊陛下!”   高纬冷笑一声,道:“那又如何,一个前朝余孽,有什么杀不得的?……朕原本一开始就该杀了她!也省去了后来的不少麻烦!”   他指着元文遥的鼻子,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杀意,“而你……居然为了一个心怀不轨的刺客、前朝余孽,三番五次冒犯于朕,你真是好极了……!”   元文遥刚欲开口,高纬便喝道:“元文遥……你究竟是大齐的臣子,还是前朝的臣子?!”   元文遥的身躯颤抖了一下,道:“……臣,自然是大齐的臣子,是陛下的臣子……但是,臣有一言,不得不说!陛下,这个女人,陛下千万不能杀呀!”   “笑话!”高纬道:“前魏已经亡了!现在是大齐的江山!一朝天子一朝臣……前魏既亡,那她便不是什么公主之尊!天下臣民,生杀予夺,随朕心意!朕为何杀她不得?”   “你们处心积虑,护着她,保着她,为了她不惜做陆令宣的门下走狗,现在,又为了她不惜冒犯于朕,朕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在你的心里……前朝……还有这个前朝余孽比朕重要的多?是也不是!”   高纬动了真怒,他可以容忍元文遥怀念前朝,他也可以容忍元文遥为了保住前魏哪一点血脉暗地里搞的哪一点小动作,但是,他绝不能容忍元文遥一心事二主!   他之所以迟迟不肯大用元文遥,便是怀疑他对自己、对北齐忠心有限。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原以为,只要他表现处宽容博大的一面,迟早可以让手下的臣子归心,真正的为他所用!   可是元文遥的表现,让他震怒,更让他心凉……   高纬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锥子一般狠狠地戳着元文遥的心,元文遥俯地痛哭,道:“臣有罪!臣确怀有私心,但是陛下,臣这也是为了陛下考虑呀!”   “燕州、并州、营州、幽州等诸州北部还有大量的鲜卑部落,陛下欲使其南迁汉化,必要先得鲜卑民心,前魏虽亡,但影响犹在,陛下若是将鲜卑拓跋元氏正朔血脉给绝了……会失去鲜卑各部民心的!请陛下三思……请陛下三思!”他每念到一句三思便是一叩首,额头磕在地面上,砰砰作响,转眼间,地面上就多出了一个血印。   元文遥机械的叩首,再叩首,苦苦哀求,但高纬丝毫不为所动,他看着元文遥,眼底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君臣相得的和乐可亲,“朕杀的是一个刺客……不是什么前朝公主!就是对外,朕也只会说杀了一个刺客……”   杀了一个入宫行刺的刺客,谁也不能指摘朕的半分不是!   “陛下三思……”元文遥依旧在苦苦哀求。高纬厌憎的甩开他扯着自己袍服前摆的手,“你越是劝朕,朕便越要杀了她……!”   “——陛下……!”几个禁军匆匆赶来,单膝跪地。   路冉眼皮一跳,这不是把守千秋门的禁军吗?怎么会忽然跑到这里来?   高纬皱眉,低声喝问:“何事?”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道:“启禀陛下,历阳郡王及平州拓跋鲜卑部等十余名鲜卑部落酋领跪在宫门外向陛下请旨,请陛下恩宽……饶恕……罪人!……”   元景安,拓跋什翼犍五世孙,前魏远亲,因功卓著封为行台尚书令,历阳郡王,曾镇守北边诸塞,深得少民人心,是朝廷肱骨干臣之一。   而这些鲜卑部落酋领,则是一些北方依然保持着传统游牧习性的鲜卑大部落首领,由于朝廷与突厥商谈互市,他们也是重要参与者和既得利益者,自然是要来赴会的。   这些人,就算不是在北齐朝堂上位高权重,也占有不小的地位,今夜却统一来到宫外叩阙,就为了救这前朝余孽一命。   “你干的……?”高纬把目光瞥向元文遥,虽然是疑问句,用得却是肯定的语气。   元文遥把脑袋深深地埋在地上,一言不发,没有否认,那就是承认。   高纬几乎被气笑了,“你们到底想玩什么把戏?你们这是……逼宫?”   “臣等不敢……!”元文遥道:“臣等只是恳求陛下,手下留情,不要斩尽……杀绝……!”   高纬似乎收敛了满腔怒火,平静道:“朕给你时间说服朕,若是你不能,朕不光杀了她,宫门外跪着的那些,统统都得死……”   元文遥垂头道:“臣有三大理由……!其一,鲜卑拓跋,乃是鲜卑正朔,虽以亡国,但陛下若是杀之,恐引起北疆动荡,人心不稳……”   高氏一族得鲜卑之力夺天下,对于鲜卑一族的要求,向来看的是无比重视。   高纬冷笑道:“前魏已经亡了近二十年……二十年……朕不信有谁还会对那已经覆灭了如此之久的朝廷忠心耿耿,更不相信,还有人,会为了一个连复辟都无法做到的余孽与朕作对!”   一个女子,没有子嗣后代,要复辟简直是痴人说梦!   元文遥连忙道:“可是宫门外那些跪着的部落酋领,恰恰表明了愿以一死,保下前魏血脉的人还有很多……!陛下若要使他们南迁归附朝廷,便不能杀她,更不能……将他们斩尽杀绝!这是臣的第二条理由……!”   高纬默然,元文遥接着道:“朝廷与突厥互市,只差临门一脚!此事,若是让北方各部心生不满,加以阻挠的话,陛下的互市大计就功亏一篑,陛下千万不能冲动!这是臣的……第三个理由……!”   高纬的面色愈发的冷,三条理由,个个无懈可击,若是除了元文遥之外无人求情,那么高纬大可以直接杀了元韵,只是现在……他不得不慎重考虑。   元文遥说得没错,高纬布局就如同下棋,一环扣一环。   高纬这互市之策,主要有四大目的,一,是掌控北齐全国的市场经济,乘机整顿国家财政,理清一些弊端。二,就是通过互市将朝廷的影响力扩散到北疆鲜卑部落生活的方方面面,从而达到控制的目的。三,增加北齐的财政收入,改善民生,增加赋税。四,之后还有一步极为重要的改革,一场将会大大提高北齐生产力的改革,将要依托互市进行。   而这些,又决定着之后北齐的发展,若是鲜卑部落不满,与突厥摩擦,那么互市便有可能告吹。突厥和北齐的盟约作废不说,还极有可能陷入混战。北齐既会失去鲜卑部落民心,又会与突厥撕破脸面,那之后的路……可就不好走了……   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出岔子……!   高纬闭目沉思良久,道:“从朕个人的角度上来说,朕不想放过她……可你说得很有道理……这样吧,朕不做决定,让天来决定要不要饶她一命……”元文遥猛地抬起了头,只听皇帝说:   “将她拖下去,杖四十!”   “陛下……!”元文遥惶急的叫道,高纬抬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四十杖之后,她若还活着,朕就不杀她,她若死了,那也怪不得朕,一切都是天意……她身手那么好,身子骨想必壮实得很,应该可以扛过去……”   元韵被几个人架起来,趴着平放在几个石墩上,胳膊粗细的廷杖带着破风声落下,每一棍都仿佛砸进了血肉里,十几杖后,腰身上就变得鲜红一片,有血渗出。元文遥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四十杖可是会打死人的!当初琅琊王下属段德,就是惹怒陛下被廷杖四十,结果不到四十棍便被活活打死!元韵再厉害,也终究只是一个女人,她……能撑过去吗?   元韵死死的咬紧牙关,死也不愿意痛哼出声来,廷杖高起高落,沾满了血,四十杖杖完,她已经昏死过去。   内侍上前一探鼻息,恭敬道:“陛下,还活着……”   “抬下去,让太医好生诊治,别死了……”高纬看向路冉,路冉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对内侍交代道:“这个,每隔七日给她服用一次,一定要按时……”   李祖娥的心里一寒,她一直以为高纬给元韵服的毒药是假的……   似乎是看穿了李祖娥的心思,他说:“这不是毒药……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内服的……”   “……去千秋门,说朕,已如他们所愿!”   “朕兑现了自己的承诺……”高纬回头看向元文遥,冷冷的:“元文遥,接下来朕就谈谈和你之间的事……”   元文遥道:“臣明白……臣……甘愿领罪……”   “你明白就好,朕也算是全了你我君臣之义了……”高纬点点头,说:“从今往后,你我君臣……恩,断,义,绝……!”   虽然早有准备,但在那一瞬间,元文遥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空荡荡的,只剩下那句:   从今往后,你我君臣……恩断义绝……   高纬转过身,道:“朕未负卿,卿却负朕……可恼……可叹……”   “朕会在锦殿前仪鸾司给她安排好,朕可以答应你们,朕不杀她……”   元文遥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叩首,“臣……谢主隆恩!……”   他大抵猜到了自己会是怎样一个结局。   半天,他也没有等来那句平身。高纬径直走进了丽正殿内。精制的木雕床榻上,高媛媛小猪一样睡得正香。   高纬站了良久,伸出手在她圆乎乎的小脑袋上揉了揉。无奈叹息道:   “……这么大动静也吵不醒你,你是小猪呀……”   他弯下腰给她掖好被踢开的被子,静静的看着她呼呼大睡。   小孩子什么也不知道,烦恼少,什么时候都可以睡的香香甜甜的,真好……   明天又是无忧无虑的一天……   “今夜之事,任何人不得提起,尤其是在宝庆面前……谁敢说半个字,朕杀谁……”   “天快亮了……朕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把殿内的布置恢复原样……要快……”   路冉无声的上前几步,“陛下,那元韵……?”   “就说她替朕办事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路冉皱着脸道:“可是小殿下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高纬顿了顿,道:“那就能骗多久骗多久……她毕竟还小……”   泛白的光晕照进窗纱,高纬的坐在榻边,疲惫的闭上了眼,一动不动,跟雕塑似的。   天亮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天下最大的囚徒   就算是高纬有意封锁消息,可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到了第二日,有关前朝公主、有关元文遥、元景安意图逼宫胁迫皇帝的传言已经在小规模的流传出去,引起了一定的轰动!   昨夜,千秋门副将将一封信送到了历阳郡王府。元景安,这个赋闲在家后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封疆大吏暴露了自己在鲜卑各部酋领之间的人脉,纠集起一大批鲜卑部落大酋跪在宫门请旨恕罪。   这在一些人听来很难不联想起两个字——逼宫!   元景安、元文遥被压入死牢内,听候发落,各部落酋领被强制性羁押回府,虽然皇宫那边口风很严实,朝臣们也再难了解到别的东西,但是他们可以断定,事情的原委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一些感觉敏锐的家伙发现,在这一日,锦衣、巡防营、禁军调动颇为频繁,如临大敌,给人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让人又是恐惧又是好奇,那一夜,皇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日并不是开朝的日子,赵彦深在家休沐,听到消息之后也是大惊失色,“你们为何现在才告诉老夫!”   内阁的几个朝臣联袂拜访赵府,见到赵彦深白得吓人的脸色也是吃了一惊,嗫喏了片刻,道:“我们以为赵相您应该提前知道了才对呀……”   赵彦深拉着他们匆匆地赶到正厅,边走边道:“快与老夫说,昨夜皇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夜皇宫内很乱,皇宫内的禁军和锦衣甲士全都出来了,说是奉陛下旨意大索宫苑,捉拿……刺客……”   “对,当时下官就在阁内,禁军那边让人封锁了昭阳殿,元侍郎出面和他们交涉,后来……后来就没回来过……”一个当时在场的属官仔细的回忆,说:“元侍郎和那禁军统领吵得很厉害,后来元侍郎就走了,说是去寻陛下……我听说,元侍郎其实是准备出宫通知历阳郡王早做准备……”   “糊涂呀!”赵彦深垂足顿胸道:“元文遥……老夫屡屡提点他,让他不要心有杂念私欲,专心事主,他……他怎么就敢这么胁迫陛下呢?这下他断然是十死无生了……!”   “元侍郎聪明一世,怎么会做出这样不智的举动?这可真是……”   “哼,按老夫看,他就是死了也活该!”郑宇冷冷的哼了一口气,道:“你们看看他救的是谁?那是前朝余孽!陛下对元文遥如此信重,元文遥却为了一个前朝余孽与陛下争锋相对,忘恩负义!陛下会怎么想?这元文遥、元景安……还有那些鲜卑各部,是想要造反吗?!”   “郑尚书这话就未免偏颇了,鲜卑各部,若说造反,他们万万没有这个胆子……只是……只是那前魏公主在他们心里分量过重,才导致他们不得不行此下策……”一个鲜卑官员冷着脸说道:“但是……只是元文遥元景安,此二人做的确实过火……形同逼宫!斩杀他们,的确不为过!”   “……”赵彦深扫视了一眼,道:“不管怎么样,现在先向陛下问清缘由才是正事……,来人!备好车驾,老夫要入宫觐见!”   “赵相这是想替元侍郎求情?”郑宇怔了一下,而后摇头道:“陛下盛怒之中,必然不会召见我等的……”   言外之意,陛下不会召见,更听不进去任何替元文遥求情的话语。说不得,越是求情,元文遥便越是死的凄惨。   先是,突厥胁迫陛下和亲,而后是元文遥以大局要挟陛下放过前魏余孽,这些,桩桩件件都触碰到了皇帝的逆鳞。   陛下为了大局,答应与突厥和亲,又为了大局,将举起的屠刀放下,但忍耐也会有一个限度,皇帝的怒火最终会发泄到何人的头上?   只能是元文遥和元景安,屠刀也只会落在这两个在陛下心里已经打上了前朝余孽烙印的二人。   赵彦深又何尝不明白,重重的叹息一声,仿佛在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不管怎么样,我们同僚一场,亦师亦友,总是要去求求情的,就算……不能将人救下,走个过场也是好的,也算是,尽了我们的一份心力了……”   一群人整装待发,却见千秋门前早已停着许多车驾,一堆朝臣等候在千秋门外觐见皇帝。   “那么多人?”一个人咂舌。   郑宇瞥了一眼,不屑的笑道:“也不知道有多少是跟我们一样来求情的……”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锤。落井下石,古之亦然。   更何况元文遥犯下的是这样的大罪,一些政敌摩拳擦掌也就罢了,更多落井下石恐怕就是元文遥的旧故,往往是这些人的落井下石才最致人死地。   老实说,他郑宇是绝对不想来的,冒着被陛下迁怒的危险,去救一个根本没有生的希望的人,殊为不智……   赵彦深下了车驾,整理朝服,请千秋门守将通报,“赵彦深前来觐见陛下……”   太极殿内,高纬接到千秋门通报,殿内的气氛忽然冷肃了一下,“又是来求情的……”   “呵……”他将手里把玩的玉石放下,“告诉他们,朕谁也不想见……让朕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的眉宇像是被冰封住一般,那渐渐褪去少年稚气的脸上带着沧桑的暮气。声音说不出的疲惫。   路冉抬头心疼的看了皇帝一眼,然后默默地退下,让陛下一个人安静的休息一下也好,他知道这几个月陛下是何等的心力交瘁,时常为了国事彻夜难眠。尤其是,经历过昨夜的事情,陛下心里也很不好受,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下……   待路冉出去之后,高纬靠在榻上,各种复杂的心思在脑海里萦绕,挣扎着、纠缠着……让他渐渐睡去……   天边薄淡的云慢慢爬过来,微风吹过宫宇的檐角,呜呜然的。路冉也折腾了一夜,靠在大门上假寐一会儿。   他是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惊醒的,“谁?”   他反应奇快的从门板上弹起,看见一袭素色衣裙的皇后穿过两排侍卫缓步上阶。“娘娘万福……”路冉急忙上前问安。   “免礼……”斛律婉儿一抬手召他起来,“陛下在里面吗?”   路冉道:“陛下心情不佳,折腾了一上午,好歹有了睡意,现在正在里面小憩呢……娘娘您看?”   “陛下这些日子的确是受罪了……”婉儿心疼的叹息一声,“我去看看陛下……”   路冉招招手,四个小内侍快步上前,轻缓的推开太极殿的门。   婉儿轻声踏入,四个内侍又将大门掩上,这大殿内只剩下了夫妻二人。婉儿靠近御榻,脱下了绣鞋上榻。高纬睡的很沉,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靠近。不过短短几日,陛下就已经瘦了一圈,婉儿掩住嘴,瞬间红了眼眶。   不过她一个弱质女子,也不能为他做些什么……   婉儿小心点将高纬的头挪到腿上,一双手轻柔地按揉着高纬的太阳穴和眉心……高纬似乎是觉得这样很舒服,将脑袋接着往她怀里靠了靠,双手揽住她的纤腰,抱着就不肯松开。   “你来了……”高纬梦怡一般念道。   “嗯……,吵醒你了?”婉儿按揉的愈发小心,高纬的鼻尖贴在她小腹上,闷闷道:“没有……反正朕也睡不着……”   “很累吧?”   “嗯……”高纬皱着眉,在她腿上蹭了蹭,道:“天天都有这些狗屁倒灶的破事……朕早就烦了……”   “累那就睡吧……我给你按一按……你好好休息……”   按着按着,高纬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婉儿你说,朕是不是错了?”   婉儿哑然,“陛下何为会这么觉得?”   “朕为了互市,放过前朝余孽,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还是……朕有些优柔寡断,太心软了?”婉儿一怔。   “朕对元文遥寄予厚望,元文遥却背叛于朕……为了一个前朝公主,将朕陷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不该死吗?”高纬冷着脸,狠声道。   “那么多的人来为他求情……他倒是会做人……!从元辅到五品的承职郎,个个都来为他求情,求朕网开一面……呵,莫要以为上上下下都被他们打点好,朕便要如他们所愿……!”   “陛下……”婉儿的额头抵在高纬的鼻尖上,与他对视。她心疼道:“陛下你知道吗?你变化好大……你连笑也不会了……”   高纬叹口气,“内忧外患,你叫朕怎么能笑得出来?”   “外,周国、突厥、南朝群狼环伺,内,鲜卑诸贵凌驾朝堂,藩王并立,又有天灾人祸……鲜卑汉人对立,世家勋臣对立,地方政务不受朝廷牵制……兵源缺乏,上百万鲜卑部众吃空饷,不事生产,不纳赋税,朝廷财政日益艰难……”   “朕越是深入了解,便越发觉朕的这个朝堂,就是一个烂摊子……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大齐历代先君,只有文襄和孝昭堪为明君……余者……包括朕的皇考……都不足论!”   “朕有心励精图治,掘弃痹症,却困难重重……会有无数人挡在朕的面前,朕,不想杀人,但很多时候,朕都由不了自己……”   “为了朝局,为了天下安定,朕很多时候都得向时局妥协、向敌人妥协、甚至……向自己的臣子妥协……”   他说:“朕做了这皇帝,真是一件快意之事也做不得……!”   “这个皇座……象征着天下至尊至贵,但朕,丝毫感受不到至尊的快意,它给朕的,只有如山的重担……!”高纬说:“这就是一个牢笼,而朕,是这天下最大的囚徒……”   皇帝的这个身份,绑架了他,让他一步一步变成了冷酷无情的怪物。   婉儿心疼的抚摸他的额头,道:“陛下是天下至尊,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牵扯到江山社稷……做皇帝,又怎能快意、怎能随心所欲?”   “陛下不必过于苛责自己了,陛下已经做的很好,不要太过逼迫自己看着你这个样子,我很难过……”   婉儿说,“陛下也不要太苛责臣子,毕竟人无完人……世道艰难,世人都讲究良禽择木而栖……况且,元侍郎对陛下,未必没有忠心……”   高纬道:“这世上,绝对忠诚的人毕竟少……”   “可他跟前朝勾连……不仅是他元景安,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的心都不在朕这儿,他们面上跪着朕,心里想的,还是前朝……”   “臣妾觉得陛下错了……”婉儿这般说道。   高纬顿了一下,“你也觉得,朕不该处置他们?”   婉儿道:“他们挂念前朝,但他们未必不忠心于陛下……”高纬皱着眉,但还是耐心的等着听她的解释,“若是元文遥不忠心于陛下,他何必冒死苦苦劝谏陛下呢?”   “若是那些人真的图谋不轨,又何必到现在还留在邺城不去呢?”   “他们只不过怕朕杀了那人而已……”高纬冷笑。   婉儿摇头道:“陛下自己相信吗?”   “陛下相信,他们会反吗?”   高纬沉默以对。   婉儿松了一口气,“看来陛下也是不相信的对吗。”   “前魏毕竟才亡二十年,满朝臣子,许多人都曾受前朝恩德,要他们忘记,何等难也?”   “陛下与其苛责他们,让他们一心一意,怀疑他们,提防他们,不如胸怀放宽一些,向世人展示宽爱博大的一面……”   “只要陛下是个英明的君王,让天下太平和乐,人心安定,陛下的江山社稷自然就稳如泰山……别说元女官她只是一个女子,她便是一个男子,又能将陛下如何?”   婉儿说完这些之后就不再说了,高纬沉默了很久,思绪万千,暗叹道却是如此,朝代更迭乃是常有,不能指望每一个人都是绝对的忠臣良将,那元韵就算是前朝公主,抑或者,她真的是冯小怜,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既然已经有了防备,还怕控制不住她吗?他……是来创造历史的,可以参考它,却不能完全的信赖它……   高纬颔首道:“皇后说得有理……当局者迷,是朕着相了……”   他苦笑一声,揉揉眉心,道:“朕自己都觉得,朕这一段时间有点神经病了……”   “啊?”婉儿明显没有听过这种新奇的词汇。   “……就是失心疯……应该吧……,唉,不去管它了,反正都是疯……”   高纬的思维陷入帝王固有的思维之中,现在挣脱出来,觉得轻松了很多,忽然想到了什么,道:“朕记得……朕好久没有见过母后了……”   “母后这长信宫,过得很好,一切都有臣妾呢,陛下放心就是……”   “嗯”高纬道,“……你有空多去陪陪她……她一个人在长信宫,难免孤独……”   “好呀。”婉儿答应的很干脆。   “还有宝庆,不见了元韵,她肯定跟你闹,你多担待一点……”   “嗯……”   高纬心中顿觉熨帖许多,拉着她的手拍了拍,感慨道:“还好有你在……朕这一肚子苦水,也有人吐一吐。”   “陛下有什么话都可以跟臣妾说呀……”婉儿俏皮的吐吐舌头,捏着高纬的鼻子,“谁让臣妾摊上了陛下呢?”   高纬无奈地拍下了她的爪子,反手捏在她的小瑶鼻上:“别闹……”   …………   到了第二日早晨,群臣忐忑的等待着皇帝临朝,想要劝谏皇帝网开一面,但是高纬对于处置元文遥一事不发一言,众人一时心灰意冷,在下朝之时,高纬下诏道:   “元文遥、元景安,身为重臣,不思进取,消极怠政,深负朕望,朕念及二人以往功绩,不予过多追究,元景安剥去王爵,为燕州刺史,即刻上任。元文遥,贬为海陵郡守,二人在地方若有建树,朕仍将斟酌起用……就这样吧……”   赵彦深等人悄然红了眼眶,欣慰地一笑。太极殿外,那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鲜卑酋领,学者汉人的礼仪,远远地对着皇帝躬身一拜,道:“吾皇……万寿无疆!”   “天子以宽柔待人,岂敢不用死命?从此北部诸鲜卑宣誓,为大齐驱策,为天子牛马!”   四月已近月底,齐周的边境,汾南汾北依旧打得如火如荼,双方还未分出胜负。   突厥、契丹、高句丽使臣在邺城与大齐签下互市盟约,相约互不相犯。   三日后,南朝使者徐陵再次带着国书赴邺,敲定了来年二月将乐昌公主远嫁于齐。   同日,一架马车很低调地进入了城门,没有惊动任何人。   第二日正午,皇帝召新任的骠骑大将军、领副枢密事、京畿大都督王琳入宫觐见。 第一百二十五章布局   暖煦的阳光从窗纱照入昭阳殿侧殿内的一间暖阁,王琳一口一口地饮着杯中的茶水,这茶不放姜葱蒜,亦不加任何香料,但香醇回甘,短暂的苦涩之后就是一种沁人心脾的馨香。提神醒脑。   可是茶水凉透之后,便再也难以品会到这种令人沉醉的滋味,剩下的只剩下苦涩了……但他还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保持一个精神饱满的状态,皇帝很快便要召见他。   说实话接到陛下敕封的诏书之后,他的心里是十分惊讶的,然后,便是无比忐忑。领副枢密事、京畿大都督……这些从前他都不敢奢望的职权就这么凭空砸在了他的头上,让他整整几天才缓过神来。   总得来说,惊吓是大于惊喜的。他王琳降齐之后一直窝在寿阳的家里“养病”,低调得很,平日里也绝对不去朝廷和列位皇帝面前刷存在感,为什么?因为他是军头,手里掌着不下两万的精兵,是淮南一大片地区的实际控制者。朝廷那边许多人本来就因此有不满的呼声,扬州刺史卢潜可没少上一些含沙射影的折子参奏他……皇帝这个时候召他回京,想要干什么?   王琳心中不免忐忑,无数念头在心中缠绕,难道说,皇帝想玩明升暗降,把他抽调到邺城然后软禁起来?之后,朝廷就可以把动手将他盘踞在淮南势力一举扫平了……可若皇帝不是这个意思,确实是想要重用他呢?那他王琳岂不是平白无故地失去了如此大好机会?   各种想法在他的脑海里萦绕不去,他觉得,第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比第二种情况要高很多,朝廷极有可能是想要明升暗降,架空他……可怎么办呢?传圣旨的人可就等在家门口,自己能把病装几天?   若是他不去,那可就是公然抗旨呀……到时候朝廷怪罪下来,他怎么办?造反吗?或者是倒向南陈?   他两条路都不想走。   一来,他王琳虽然在淮南一代颇具影响力,但是朝廷这边总舵江淮的可是皮景和,这个老家伙老谋深算,武略出众,很辣手,王琳不见得可以斗得过他……还有那个讨人厌的卢潜,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二来,他王琳如果与大齐翻脸,那么除了倒向南陈没有别的选择,而他也绝对不会选择这条路,他王琳和南陈不共戴天,宁愿死,也绝不会投向自己的仇人!   他已经是一个降臣,难道还有再做一回降臣,将来青史上受千夫所指吗?绝不!……就算他降,也绝不降南陈!   再有,他王琳降齐之后便一直小心翼翼,低调做人,整日窝在府里装病不出,这固然保全了自己和一家老小……但……这岂是男儿该有的际遇?   王琳正值壮年,正是满腹雄心要干出一番事业的时候,岂能甘心就这么碌碌无为地度过余生,这个机会摆在了面前,他如果不去试一试,他不甘心!   他咬咬牙,最终决定还是要去邺城一趟,在暗地里交代过自己的一些忠心部将和妻儿之后,他就跟随朝廷的使者赶赴邺城。   昭阳殿的这处暖阁正对着一片精巧的花苑,繁花似锦,漂亮的蝴蝶扑动着翅膀在花丛中飞舞,天光在檐上倾落,头顶斜上方可以看到湛然的天景。正是春光明媚,而王琳却无心欣赏美景,他的心神无比繁杂,各种念头在他的脑海力萦绕不去,又是兴奋又是不安,只能借着苦涩的茶水来压下心中那些五花八门的心绪……   与此同时,太极殿里,高纬正在翻阅着各地的奏章,尤其是关于互市、垦荒、修筑河工的奏章,被他排在了第一时间解决。   龙案上放着一张地图,这是淮南的山水城邑图,上面山川环绕,各种大型城镇都有标注,高纬想了又想,高纬提着毛笔小心地圈定适宜互市的场地。内阁早已商讨好,现在要皇帝拍板,才好最终决定到底那些地方作为互市之所。   高纬思索良久,最终将合肥和寿阳从名单上抹去,还有历城……江州……,他一步步削减,圈定了十余个大城镇,他的目光落在海陵,这个地方在秦州举足轻重,元文遥就被贬在那里,高纬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将海陵也从单子上抹掉了……   这并非高纬不愿意给元文遥建功的机会,秦州的地位很重要,应当作为军州,而不应当向南陈开放过多。元文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虽说高纬这辈子都绝不会再将他调入中枢,但是该用人的时候还是得用……   高纬将自己删改抄录后的单子抄写好,盖上大印,路冉马上便捧着锦盒上来,将陛下的敕令装进盒子里,通传出去。   高纬看了看桌上剩下的政务,很快,目光锁定了一本祖珽和高睿联名上奏的奏章,“唔……这祖珽的办事很得力嘛……这么快就将分田搞定了……赵王叔全程变成打下手的了……”   祖珽和高睿在山东那边折腾了一个多月,搞出了不少的事情,虽然山东豪族那边也有反抗,但是祖珽手里有禁军在,高睿手里又掌握了整个山东的郡兵,还有段深坐镇,他们翻不出什么风浪。在被屠刀清洗过一遍后,山东诸豪族终于认清了现实,只能乖乖的接受朝廷的提案,缴纳钱粮,全族迁往苦寒的燕州。   高纬当然不可能一口气将整个山东的豪族得罪个干干净净,他处理的都是一些情节特别严重的豪族,至于情节较轻的,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祖珽下手有分寸。   随后,祖珽在山东正在展开浩浩荡荡的分田运动,将迁往北方的还有迁往南方的那些百姓的田地划归了剩下的那部分人,而豪族的土地,则收为了公田。这一大片的,都变成了朝廷的土地。   高纬笑了笑,这算是他这些天里接受到的不多的好消息了,他又看向了路冉,“那些鲜卑部落酋领最近在邺城干嘛?”   路冉抬头小心地看了高纬一眼,道:“平城拓跋鲜卑部酋领拓跋韬这些日子都待在自己的府里,未曾出门半步……其余的酋领那里,奴婢暂时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   高纬连眼皮也不抬,道:“那好,并州出现了兵员空额,命他们凑足两万壮丁,补充并州军营的空额……”   在大齐军中,鲜卑人占据百分之八十以上,但是鲜卑也并非铁板一块,六镇勋贵就时常与一些边地的鲜卑部落产生摩擦。   鲜卑诸部随誓言效忠高纬,但是效忠并不能是嘴上说说,还得拿出实际行动来。将族内勇士抽调出来,献给朝廷,听凭皇帝调用,这样,才能证明诸部对于皇帝的忠心……   想到晋阳那边,高纬的眼底便愈发幽冷。高纬从各地抽调了部分军队,想要渗透进晋阳军中,却被一些勋贵反对了,理由是这些人是汉人,而他们普遍都认为“汉儿无用”……连这些理由都是虚的……!   这些日子,皇帝一条一条的政令发出来,尤其是军制调动,枢密院的出现,等等等,已经让晋阳一部分勋臣察觉到了不对的苗头……他们发现自己手里的一些权力已经悄然流入了邺城那边。   他们这是在抵制皇帝将别的势力插入晋阳,包括皇帝自己本人的势力,好一个漂亮的下马威……!   高纬心中冷笑,【既然汉人你们不收,好,朕自己留着……现在朕又征集了两万鲜卑人,你们还有什么理由反对朕?……早晚有一天,朕要收服鲜卑六镇,让你们真正对朕低头!】   他又沉思了一会儿,问道:“元景安到了燕州没有?”   “陛下,根据脚程推算,元景安还有一日便可到燕州……”   “嗯……”高纬点点头,道:“朕想来想去,觉得还有什么地方不妥……元景安虽是治政之才,威望也足够调和鲜卑。但是,还不够……燕州对我大齐往后至关重要,但是燕州现在的兵事……实在是荒废了,若有外敌来犯,或者宵小作乱,朕怕他顶不住……”   他敲了敲桌面,道:“朕记得,杨剽如今赋闲在家对吗?”   路冉一怔,陛下居然看上了杨剽……,杨剽是有谋略善用兵,但他是北周降将,曾与大齐交战许多次,让大齐军队吃了不少亏。但是人都会大意,保定四年,周军兵围洛阳,杨剽从轵关出兵助战。   杨剽和北齐交战二十余载,没有吃过亏,轻敌,深入北齐腹地,又对于自己的后路完全没有防备,所以被齐军打的大败。他本来可以选择自杀以全忠义,但是他没有,年轻时那种慷慨壮烈早已被消磨,所以他选择了投降,苟且偷生,如今他的名声已臭,为时人所鄙。陛下居然想要起用他……   高纬也有自己的考量,元景安对上鲜卑各部可以镇得住场子,但说到底,燕州临近突厥,尤其,近年来,突厥不断向东边的契丹渗透,与燕州等边州产生摩擦是常有的事,元景安……镇不住!   再者,就算他镇得住,高纬也绝不会让他在燕州独大,高纬虽然放过他,但是对于这些已经被他打上“前朝”烙印的人,那点芥蒂是无法就这么消除的……   他需要一个不属于任何一派势力的人来为他镇场子,这个人还得有相当的能力,所以,他把目光盯向了杨剽……杨剽一个降将,势单力孤,他只能依附于皇权!   他不担心杨剽会拒绝,他若是有王思政的骨气,也不会被俘,杨剽前半生很辉煌,后半生却很落寞,高纬相信,他也一定需要那么一个机会。不然,杨剽就只能像王思政一样,被囚禁邺城,直到死!   “封杨剽为四平将军,领燕州诸兵事……调营州刺史高保宁为幽州刺史,库狄伏连……调入并州,接管那两万军!就这样吧……”   “我们去昭阳殿……”说到降将,他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个人在昭阳殿内等着他召见…… 第一百二十六章淮南方略   日影已过重门,午时将近,虽然还未到约定的时间,但王琳已经开始后悔来到邺城。   还有一刻便是正午,可是他还迟迟未等来皇帝的召见,皇帝这是何意?   看来那一纸诏书果然是朝廷使出的“明升暗降”的把戏,早知如此,他就应该找一个借口推脱不来才是,哪怕是装病装到死……虽然还未盖棺定论,但是在他王琳自己的心里,他这次已经是凶多吉少了。   正在他扼腕叹息的时候,暖阁外传来一声通报,“陛下驾到……!”   王琳一惊之下险些将手中的茶杯打翻,连忙抓住放稳。然后飞快地起身,对着那大步而来的人影躬身大礼参拜道:“陛下万寿无疆……”   在低头的那一瞬,他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入门而来的皇帝。和传闻中的相去不远,今上是一个十分俊俏的少年郎,身形挺拔颀长,一双含笑的丹凤眼,剑眉斜飞入鬓,却并不显得咄咄逼人,显得很有亲和力。   高纬也偏头打量了他一眼,伸手虚扶他,道:“王卿平身……”   在来之前他已经将王琳这一路的表现都了解了一番,怎么说呢……有恼怒也有欣慰,恼怒的是王琳小心思太多,不够纯粹,接到圣旨没有立刻动身,而是在家里装了两天的病。欣慰的是,不管怎么说,王琳他最终还是来了,而且在来之前还“委托”皮景和照顾他的部下,虽然这只是表面工作,但是也足以证明他没有二心,做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低调本分。比晋阳那些混账强多了……   有自制力、有能力、懂得审时度势的臣子才是高纬喜欢的臣子,虽然王琳小心思多了一些,但是总的来说,他还是在往高纬所希望的方向发展,高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道他搞的那些小动作了。   “陛下驾到,臣未能远迎,请陛下恕罪……”   高纬嘴角牵起,心道这王琳场面工作倒是蛮熟练的,这诚惶诚恐的样子……这演技高纬给满分,   虽然被皇帝召见的确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但是对于王琳这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来说,还不至于此。心里也许会忐忑,会惶恐不安,但是,脸色仓皇就有些过了……呵,他绝对不信这是王琳内心的真实写照。   于是乎王琳开口仅仅两句话,就被高纬打上了“圆滑”的烙印。但是王琳自己不知道,因为皇帝的目光只停留了一阵便移开了。高纬找个矮墩坐下,对王琳道:“卿可知朕为何封你为领副枢密事、京畿大都督?”   王琳都被高纬弄懵了,高纬这一开口就将他准备好的奉承之词堵住了,他不按套路来……   骠骑大将军只是一个虚职,象征着被朝廷认可的地位。这个时候北齐的官制都很乱来,虽然相对北周体系北齐的政治体制更加完整,但是他们自己不太当回事,太傅、太师、太保、王爵之类的,都是不要钱的往功臣身上套。反正只是个荣誉嘛……但是领副枢密事和京畿大都督就不一样了,这是实打实的实权职位……别说他王琳了,就是换成是一向佛系的高长恭,也未必不会心动……   王琳沉默了半天,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接招,只得硬着头皮道:“请陛下明示……”   “朕要和南朝互市结盟,你留在南边,朕心里不踏实……所以把你调来邺城。”高纬根本就是一点遮掩都没有,直接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了。   “……”王琳大概也被皇帝的耿直给惊住了,半晌说不出话,这一点弯弯绕绕都不带的谈话方式让他很不适应,他嗫喏了一下,“陛下……”   高纬抬手让他打住,“朕并非怀疑王卿的忠心,王卿和南朝的恩怨,朕自然是晓得的……,只是,这互市对朝廷对民生助益极大,朕虽然信任爱卿,却也不得不做出这样的考量,王卿可理解?”   “……”王琳怔住了,他一直以为皇帝把他弄到邺城来是准备软禁他、分他的权呢……   见到王琳呆了一瞬,高纬眉头微蹙,淡淡问道:“怎么……,王卿可是有何不满?”   “陛下误会,臣……自然可以体会陛下的良苦用心……陛下为国为民,所承者举国之重,臣……断然不会拖陛下后腿……只是,只是……”王琳暗地里擦了一把汗,犹豫了半天道:“臣以为,南朝素无信义,我们大齐利用他们可以,千万不能对他们掉以轻心,否则必酿成大祸!……”   他一遍说着一边偷看高纬的脸色,高纬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发怒,反而露出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颔首道:“的确,南朝那边的确是不可信,他们的心思恐怕还是等着坐山观虎斗,然后好顺利的去打后梁吧……”   王琳大喜,躬身拜到:“陛下英明,陛下容禀,南朝皇帝陈顼,诡谲莫测,他之所以与大齐联盟,所图的还是西梁,但是,臣还以为,我朝有必要做好另外一条准备!要随时警惕南朝翻脸……!”   “我大齐与周相争,必有一伤,若周败,南朝身为我大齐盟友,进攻西后梁师出有名,而且还有我大齐牵制周国,他们自可放心大胆的去夺江陵。但若是我大齐败了……”   王琳看见高纬的面色渐渐冰冷,连忙道:“臣并非唱衰大齐,只是,这前线战事时刻牵动着国家局势,瞬息万变!善战之人,不虑胜,当先虑败,早些做好防范,总是好的   ……若是……若是我大齐真的落入了下风,那么南朝必定起异心,短则两年,多则四年,必定来犯我朝!渡江北上!若是临时准备,恐怕是来不及的……”   王琳再次躬身一揖,“万望陛下三思……!”   高纬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笑道:“你说的对……,两国邦交,向来都是如此,背后捅刀子的不在少数……南朝见夺下江陵无望,巴蜀又有天险,他们若要扩张便只能从我大齐这里打主意……”   他敲敲桌子,道:“建康城就在长江沿岸,除了长江天险,他们无险可守……守江必守淮,不管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扩张,他们早晚有一日都要与我大齐翻脸的,这些,朕都明白……”   王琳原本还担心皇帝不知兵事,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但是他听完高纬的一番话后忽然觉得陛下当真是天资出众,那句“守江必守淮”总结的精辟无比。看来皇帝是知道南陈靠不住的,这他便放心了。   高纬看向他,问道:“王卿镇守淮南多年,对于江淮一地的了解要远超过朕,不如王卿给朕讲一讲该如何防范南朝……”   这正是王琳求之不得的,他今日便要好好在陛下面前表现一番,说不得会受到重用!   王琳下意识的端正了坐姿,昂首挺胸,气宇轩昂,那里还有一点生病的样子,他中气十足的开口道:   “南陈以建康为都城,在吴兴、江阴、南陵等范围内屯有重兵!一旦南陈若想北伐,那么势必会起兵几路同时攻伐,方才会有胜算!”   高纬眼睛一凝,颇感兴趣道:“说下去。”   “臣以为,南朝当会兵分两路,向北,攻克秦郡,向西北,攻克历阳、合州!直逼寿阳!(就是寿春)寿阳若下,则淮南尽在南朝之手!”   “要将整个淮南一口吞下吗……胃口真是大……”高纬面色淡然,问道:“那你觉得该如何防备?   “陛下,臣以为,他们要打那里,我们便要死守住那里……”王琳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建议皇帝将互市撤销,“我们应当……加派重兵囤积秦郡、历阳……不,单单在这些地方布置还不够,臣建议陛下在这片区域多多的修筑军寨,以防不测!”   王琳自始自终都是提出要守,没有要攻击的想法,这让高纬不免好奇,问道:“看来这些年,南朝有精兵良将,要不然何以爱卿推测南朝有底气北伐?”   王琳道:“陛下容禀,这些年,南陈休养生息,国力虽仍然略逊于大齐,但是建康也有精兵十数万,陈将黄法氍、吴明彻等,皆非凡类,而我大齐在淮南的部署实在太过薄弱了……所以,三五年之内,也只能处于守势……”   高纬想了想,问道:“爱卿觉得何人可以办妥此事?”   王琳一怔,高纬道:“朕的意思是,依爱卿看,何人总掌这一线大局为好?”   这是考较!王琳一瞬间便明白了,有些艰难道:“臣以为……卢潜,堪当大任!”   高纬点点头,他心里也是这个人选,卢潜出身于范阳卢氏,通内政,晓军事,高澄对卢潜的评价很高:“我有卢潜,便是更得一王思政。”卢潜在淮南十三年,政绩卓然,将军民管理的井井有条,陈朝皇帝对此身为忌惮,“卢潜仍在寿阳,闻其何当北还。此虏不死,方为国患。”那么卢潜的能力也就可见一斑了。说他与王思政比肩,或许不真,但是卢潜的忠义是绝对可以信赖的,传闻他北齐丢了淮南之后,卢潜被抓到建康,闭气而死。   “朕命卢潜为五兵尚书,总领淮南军政要务……”王琳的脸色猛地一白,这下他的那些老底算是逃不过清洗了,高纬似有察觉,一眼瞥来,“王卿也不要太心疼了,有舍才能有得,明日一早,你随朕前往禁军大营里看看,朕给你准备了一份厚厚的见面礼,朕保证你绝对不亏!” 第一百二十七章邺城禁军   天还未亮,王琳早早便起身,在侍女的服侍下洗漱更衣。正堂对着一座荷塘,几株枯荷伫立在清冽的池中,一眼可以望见水中倒影出来的凉凉月色。在这北地,极少能看见这般江南风韵,很对王琳的胃口。   这座府邸并不是他原本就有的,这原本是一个勋贵的府邸,因为参与琅琊王谋逆一案被问斩,高纬又将这座地段极佳的府邸赐给了王琳。   皇帝昨日和王琳深谈将近三个时辰才出宫,据说,陛下对王琳印象极佳,评价颇高,于是王琳一夜之间就成为了邺城勋贵世家子弟们眼里的宠臣新贵。   昨日他刚刚回府,便收到了十几分请帖,邀他赴宴,这也算是邺城里的勋臣阶级对他的拉拢和认可,这让王琳忍不住心怀大畅,从前他虽然实力、势力都不弱,但是在邺城的那些六镇勋臣的眼里,还是属于不入流的乡下人,他有心结交也没有那个去正眼瞧他。但是风水轮流转,没有想到他王琳也有如此风光得意的一天。   怎么说呢……心情还是十分愉悦的……   王琳似乎将自己在淮南的根底忘了个干净……   在淮南,终究都是被看成寄人篱下,就算有实力也得乖乖的夹起尾巴做人。但是现在不一样,今日,他王琳将正式登入大齐的权力舞台,成为头面人物之一!   在淮南当一个军头,自己是没有什么,但是为子孙计,这岂是长久之道?王琳虽然舍不得,但是这笔帐他又如何会算不清楚。人往高处走。安心于当个军头,整天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划拉,那是没出息的表现!   他对着铜镜精心的梳理了胡子和头发,端正衣冠,将一套珍藏的铠甲穿戴好,后来又觉得是不是太过于鲜艳了……,从传闻和昨日的观察来看,陛下是个喜欢简洁的人,看了这套显得有些花哨的行头会不会心生不喜?   王琳犹豫了一下,将已经穿戴好的衣衫脱下,“去,给老夫挑一件玄色的袍子来,那件……云织锦缎的……,把这件扔了……!”他对着铜镜又是整理了一番,现在觉得稳重多了,这才系好仪剑准备出门。   还没有迈出门去,门外就跨进一群人,短衣劲装打扮,严肃脸,个个杀气腾腾。王琳刚想拔剑,就见一个水蓝色襕衫的少年郎从门外踏进,不满地看向王琳:“干什么呢,半天不见你来,还要朕来请你不成?还有……”高纬指了指,用看奇葩的眼神看着他,“你这身行头是打算去干啥?上朝?”   “陛下……,臣这是为了显得郑重一点……”王琳心里苦笑,这位陛下太超乎常理了,他的逻辑思维根本无从理解。王琳狐疑地看了看高纬,这不像是去巡视的皇帝,倒像是去踏青的纨绔公子。皇帝出行的仪仗、随行官员他一个都没带,只带了一个小内侍,“陛下这是……?”他疑惑的看向高纬。   高纬叹了一口气,随后道:“朕想出个宫不容易呀……,还要通报前朝、后宫,等他们挑选吉日,准备仪仗、安排禁军大营接驾,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太麻烦了,还是一切从简的好……”王琳明白了,皇帝这是白龙鱼服。心里不由得苦笑,一切从简……可你这也太简了一点吧……   “而且朕不想只看到些表面功夫,更不想把那么一件小事搞得太大张旗鼓,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还是就这样吧……”   “先把这身换了再说话……花里胡哨的……穿着这身谁都知道你是大官……快一点儿。”   王琳:“……”   高纬传过来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巡视自己的麾下的打手们——邺城禁军。这是北齐最重要的三大军事力量体系之一。   有了邺城禁军在,北齐朝堂才能保持权力两极化,皇帝不至于被六镇勋贵给架空。   高欢身份特殊,是怀朔六镇鲜卑化汉人,也是渤海高氏一员,所以在六镇和河北世家两边都吃得开。两边对他都是大力支持,在高欢还活着的时候,东魏高氏集团的矛盾被高欢的个人手段和魅力一力镇压。但是后来,形势发生了变化。   高欢死后,高澄虽顺利继承权位,但并没完全的接过帝国的权力,娄太后接手晋阳,晋阳六镇屡屡将手伸过来,操控朝政。高澄高洋等兄弟自然不愿意当一个傀儡,因此训练出了自己的军事力量,来与晋阳相抗衡,摆脱晋阳的掣肘。这,就是邺城禁军。   就这样,北齐分裂成了晋阳六镇、邺城禁军和河北坞堡三大军事集团,晋阳和邺城的矛盾,汉人和鲜卑的矛盾,世家和勋贵的矛盾,等等等,将国家陷入了无尽的内耗之中。   这是后来北周可以迎头赶上北齐的重要原因。但即便是这样,高纬现在也无可奈何,他不能解散邺城禁军,更不能撤销晋阳六镇的权力,他只能一步步壮大邺城的力量,凭着绝对的势来压服晋阳六镇和河北世家。终有一日,将晋阳、邺城、河北这三方松散的军事力量集中起来,为他所用。   他并不是高欢那样打天下的皇帝,所以对内改革并不能大刀阔斧,只能用小刀一点一点将这个国家的弊政剔除。况且,晋阳势大难制,即使是高欢也不得不向六镇妥协。这些年来,禁军虽然依旧保持着独立性,但是已经被六镇的力量渗透的非常严重。高纬借琅琊王谋逆一案,给禁军来了一次彻彻底底的换血,彻底掌控了邺城禁军,他还实行了兵制调动制度,目的就是掺沙子,将邺城的力量一点点的往晋阳渗透。   现在他已经确保了禁军绝对服从于皇权,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壮大禁军的力量!   高纬和王琳身边,数百人装作普通人散开,无形之间拓开了一条通道,将这对君臣隔绝开来。   高纬和王琳很低调的进入了北大营,北大营作为禁军大营之首,最先扩张兵员。近月,不断有壮丁从江淮还有泰山被输送过来,因此,现在的北大营,与其说是军营,不如说是更像一个难民营。   王琳心里吃了一惊,不是为这个看上去破破烂烂、不成建制的军营,而是因为,他发现这个军营里貌似绝大部分都是汉人。鲜卑人和汉人混杂。   这么大规模的汉人成军,在北齐很难见到。东魏、西魏的军队体制大体沿袭北魏,其军制也有自己的特点,这就是夷汉分兵制。   高欢起事,赖以成事的都是鲜卑或鲜卑化了的其他少数民族和汉人。因此,东魏的军队主体是鲜卑兵。高欢所采取的是以鲜卑人打仗,汉人务农纳粮的作法。   当时,虽然也有汉人兵,但与鲜卑兵分开,单立一军,由汉人统率。高洋在位的时候,挑选鲜卑兵中勇力绝众者组成精兵,号称百保鲜卑。同时,又简汉人之勇力绝伦者,谓之勇士,镇守边塞。   后北齐又正式以汉人服兵役,仍取高欢时作法,以汉人兵单为一军。高欢曾于相府内设内、外二曹主管兵事,内曹是骑兵曹,掌中兵鲜卑兵事;外曹是步兵曹,掌外兵汉人兵事。   后来北齐代东魏,将丞相府的制度照搬改进,大权收归于朝廷,很多职位发生了变动,但是内外二曹的职权依旧存在。北齐兵部(这时候称为五兵部)也将汉人和鲜卑士卒分开管理。   高纬似乎是察觉到了王琳的吃惊,于是道:“朝廷从江淮、豫州、泰山、河北、还有燕州并州鲜卑部众中抽取了大量壮丁,送往邺城训练成军,总共大概在六万人左右……兵员比之前还多了至少一半……”   斛律光、高长恭出征,高纬并不想过多依赖晋阳的力量,这是高纬展示肌肉的好机会,所以对他们大力支持是必须的。但是这样一来,邺城的军事力量就大大的缩水,邺城禁军原本就只在三五万之数,在斛律光、高长恭、高延宗、段深接连抽调之后,只剩下八千余人。还好征兵原本就是高纬赈灾计划中的重要一环,所以这个时候,他就能顺利成章的扩充兵力。   “在邺城,还有河北其他地方,朝廷手里还掌握着一些官田,我们效仿对面的制度,让他们半日屯田、半日练兵,尽快实现自给自足……南朝答应的百万石粮草已经到达秦郡,朝廷手里还有一些钱粮,足够支撑到年底,那个时候,我们就算是熬出头了……”   “陛下您的意思是,效仿宇文泰,实行府军制?”王琳想了想,问道。   “对……,但是也不对。”高纬道:“朕这个府兵制,和他们的可不一样……”   “宇文泰的府兵,仅仅为拉拢汉人豪族,壮大国力而生,但是,他们并没有完整的编制和制度,漏洞百出……朕不光要实行此制,还要将府兵编入户籍,编入各军编制,将他们,彻底掌控在朝廷的手中……!”   早期府兵包括鲜卑兵、关陇军户、关陇豪后所领乡兵,没有一般民户。府兵另附军籍,不编入民籍,不负担赋税,平时半月训练,半月宿卫,战时出征。北周武帝时,将府兵征召对象扩大至上等民户,后又扩大至一般民户。由于府兵可以免除赋税,人们纷纷应召,北周府兵也由此直线上升,至灭北齐时,已有府兵四十万人。   宇文泰靠着投靠元修西奔的鲜卑势力难以和高欢抗衡,所以在西魏的鲜卑力量几乎被东魏消耗殆尽的时候,宇文泰不得已起用了汉人豪族的势力,八柱国也运势而生,形成了势大难制、皇帝轮流坐的关陇集团。   但不管怎么说,府兵制大大的壮大了北周的军力和国力,多种因素的影响之下,此消彼长,北周灭亡北齐成为了必然之事。目前来看,没有什么是比府兵制更能在短时间壮大军力的政策。至于北周怎么看……呵,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你申请专利了没有?   本来,府兵制就是根据北魏军制演化而来的,高纬自己也可以根据它做出调整,“三年一拣点以补充缺额,将年满退役的军士裁撤回家,就……十七到四十二岁吧。服役期间,军士免除其他徭役,免除赋税,军资、武器、粮食,皆由朝廷负担!”隋唐的府兵制,军士要自备衣物,自备干粮武器。   “军士不得随意出入驻扎地界,平时务农,农闲练兵,若有战事,准备出征!”   “还得立出个法度……”高纬沉吟道:“参照前制及周国军制,将府兵分为十六军,就以国都为例,禁军宿卫换防……百里外五番,五百里外七番,一千里外八番,每番一个月……,两千里外九番,每番两个月……”   意思就是各府内兵士分组,五人一组,轮流在邺城宿卫,以此类推。   “十六军,分为内外两府,内府四军必须番上宿卫,其余州郡……可纳资代役……”   “府兵镇将,由朝廷直接任命,由十六卫将军统帅,调遣时,必须拿到皇帝及枢密院下发文书,还有……兵部发放的鱼符,战争结束,则归于朝……”   这样,就避免了手下将领拥兵自重。   北周壮大并不是没有道理,抛开他们的内政远比北齐更加清明不说,他们的制度也要超过北齐。一个国家强大或者是衰落,其根本缘由,永远都是制度和内政,制度先进,政治清明,国家就能强大,凡之,就会有各种矛盾内耗发生。   为什么要变法?因为过去适用的法令已经不适合当前,穷则变,变则通,这是亘古不变的强国之道。   北齐的上上下下,从朝廷到地方,这个时候的政策和体制,在高纬看来就是一个漏洞百出的大筛子。但他的这个身份注定了他不能够开展从下至上、彻彻底底的改革。而从上而下,又有太多的局限性,所以他也只能小心翼翼的保持朝堂上的平衡,如同走钢丝一般,细水长流,一点一点将国家的弊病剔除。   这是一条很艰难的路。可是他别无选择。   “但是府兵也有其局限性……”高纬想了想,接着补充道:“其一,府兵训练方式单一,且还要务农,不够专业,不能将个人的潜力发挥到极致……”   “你看看,周军虽然战斗素质不错,但是碰到晋阳,精锐,很容易就会被打败,为什么?因为他们并不是专事打仗之人……注定了发展会有极限……”   “再有,若是战事频繁、防御线过长、兵役繁重,兵士往往被强留下来……逃亡不可避免……,其次,任何一个朝代都无法阻止土地兼并,若是可用于屯兵种田的土地越来越少,那么府兵就会失去经济基础,那样的话,朝廷想要征兵就更加困难了……”   “虽然在朕有生之年内,天下还不至于到这一步,但是,朕以为,很有必要提早做准备……”高纬说:“朕打算,在开展府兵制的同时,再行募兵制度,就是,花钱,招募自愿参军的人来当兵,不种田,专司训练和打仗……!”   高纬又笑了笑,“当然,朕现在就是想,也没有那个条件,条件不允许……,朕的私库空的都已经可以跑耗子了,要是现在跟郑宇说,朕会让他的唾沫给淹死……”   高纬颇有沧桑之感的一叹,“且等来年吧……”   而王琳早已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这个问题如果是他来想,大概也就是如何布防,如何更好更有效率的训练这些兵,但是高纬,他是站在制度、站在国家根本上考虑问题。这就是皇帝和臣子的差距?   高纬回头对王琳道:“这禁军完全是由朕在掌控,你可以放心操练、布置,不会有人来掣肘,这兵事……说实话,朕不是很懂,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王卿你这种专业的人去做……”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有朕给你顶着呢……还有,朕给你安排了一个下属,就是刚刚袭爵的燕郡公,慕容三藏……,呵呵,开国功勋之子,明日会来你这里点卯,他还年轻,你多管管……”   慕容家这些年逐渐势微,慕容三藏的兄长慕容士肃参与谋反,想推翻高澄,结果被诛杀。结果就是慕容家的状况雪上加霜,还好有慕容三藏在,可以撑起门户。一个逐渐式微的勋贵家族根本不介意抱一抱皇帝的大腿,……这个年轻人又能力不俗,武略出众,高纬觉得自己可以用他。   一来,钳制王琳,另一面,也是爱惜人才。皇帝都这么客气的说了,王琳还能拒绝吗?皇帝的面子他得给,于是王琳点头道:“臣明白了,请陛下放心……”   “你办事,朕自然是放心的。”高纬客套话也是张口就来,“行了,看也看过了,朕先回宫了,你记得明日上朝,正式上任。”   “……”王琳半晌无言,感觉自己接手了一个麻烦的烂摊子……   果然馅饼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五六万人的操练、整合……,这是要累死他老王的节奏! 第一百二十八章各方心思   昭阳殿内殿,气象雄浑,壮美至极。周围有七十二根柱子,基高九尺,用有花纹的石料砌成,门窗装饰缕金,用沉香木作栏杆梁拱间雕刻奇禽异兽,情态生动,各不相同。殿上有容量七斗金葱台十三枚。殿东西各有长廊,廊的上面是楼房,楼房上安长窗,窗挂珠帘,通于内阁。   皇帝临窗而坐,宫女登楼奏乐,丝竹竞发,金石齐鸣。身姿曼妙的宫娥在窗纱后露出窈窕的身姿,翩翩起舞。一人站立,大声用洛阳腔朗诵着诗书,一股盎然古意便从着一乐、一舞、一诵中凸显出来。   高纬梳着文士髻,插着一枚白玉簪,一身玄底云织龙纹的宽大衣袍。此刻他面上正目不转睛的欣赏着歌舞,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在膝上,每当他心里在盘算什么的时候,就会下意识有这样的动作。   坐在下方不远处的突厥使臣阿史那库头频频向周围列坐的朝臣举杯,酒浆淋漓的沿着胡子滑下,“两国即将结为姻亲!这是大好事!来来,我阿史那库头且敬皇帝陛下一杯!”他又斟满一大碗酒,朝着皇帝敬酒,高纬和煦的笑了笑,将面前的杯子撤去,也命人换了一个大碗上来,斟满,一饮而尽。   “陛下好酒量!”齐国皇帝那么给面子,豪爽!阿史那库头心下大慰,愈发的神采奕奕,道:“贵国这酒当真是香醇无比,我阿史那库头头一回喝到,愿我们两国之间的友谊就如同这酒香一般,长存于世!”说着,又斟满一大碗,一饮而尽。   高纬的酒量很早之前就练出来了,这种酒在这个时代算是烈酒,但是在官场混迹许久的高纬看来,也就是那样,高纬还可以再来两碗。于是高纬一笑,淡定的端起碗,致意了一下,又是一口闷,引得满堂喝彩,无论是大臣还是各国使节都惊叹于皇帝的海量。   来而不往非礼也,高纬这次主动端起酒碗,道:“诸位使节远道而来与我大齐结好,实在辛苦了,朕敬各位一杯,愿我大齐与诸国之间,永结盟好、永无战事!”说着,竟又是一饮而尽。   皇帝敬酒,臣子和使节们那里能不表示表示?纷纷站起身来,对着皇帝敬酒,徐陵和那高句丽使节酒量不行,才一口就差点呛出来,不过好在他们还知道这是重要场合,绝不能给自己的国家丢脸,于是硬生生的憋住了,两张白脸涨成了紫棠色。这酒味实在是太烈了……   徐陵闷闷地轻声呛了几下,才缓过来,心道:“早听闻北人好饮烈酒,看来果真是名不虚传,险些呛死老夫!”而那边的高句丽使节,虽然同样呛的不轻,但是依旧是面色激动,参与如此重要的场合,见到如此大的场面,不枉此生了!“真是天朝气派……唉,什么时候我们高句丽也能有这样的体面风光就好了……”   阿史那库头连干四五碗,已经站立不稳,颓然倾倒在案上,几个内侍上前将他扶起坐好,高纬笑道:“贵使喝醉了……,还是先别饮酒了,待会儿还有正事……”阿史那库头尴尬一笑,他原本是暗藏着和高纬拼拼酒量的意思,虽然他多饮了一碗,可高纬连续三四碗下肚还跟没事人一样,他也只能甘拜下风了。“陛下好酒量……我不如也……,见笑了……”   他即将变成高纬的老丈人,高纬虽然不放在眼里,但是他突厥使臣、未来可汗的身份还是颇为敏感的,也不好太落他面子,于是道:“无妨……贵使头一次饮这酒,会醉也是正常的……”阿史那库头遥望四周,见其他那些使节还不如他,只几小杯酒下肚就已经面有醉态,于是将心里那点尴尬收起来,爽快一笑:   “陛下说的不错,哈哈……,大齐与突厥联姻,结为盟好,这是两国互惠互利,听闻贵国皇帝极为宠爱宝庆公主……,陛下放心,我阿史那库头可以保证,突厥绝对将他奉为唯一的女主人!”   “我的侄子大逻便,那是哥哥唯一的儿子,按照我们突厥的规矩,迟早会成为突厥大汗!绝不算辱没了高齐皇族的血脉!”高纬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难以察觉,不多说什么,只是微笑着“嗯”了一声。   一个勋臣站起来,道:“这可的确是一件喜事,大齐与突厥结盟,两国互为姻亲,陛下就更好专心应对伪周!陛下天纵英杰,终有一日,定会荡平伪周,一统江山!”高纬听闻,玩味的瞥了他一眼。   这些日子,阿史那库头来回奔走,跟邺城不少达官贵人都打好了关系。   不过他这么说,却不是为了示好突厥,他是那一夜宫门外请旨的十几个鲜卑部落酋领之一。那一日,元景安和元文遥被贬谪,他们这些在邺的部落酋领也相继被剥夺了在朝的实权,虽然手里头依旧握有数万部众,皇帝也没有严惩追究,但他们的心里还是惴惴不安,这次,就是好好拍马屁的时候,希望可以消除皇帝的芥蒂。   当时他们的确是热血一上头就去了,现在想来,心里还是后怕,所以皇帝要求他们抽调出两万壮丁戍守晋阳,他们连想也没有想就答应了。将功补过,皇帝总不至于秋后算账……   也就好在他们是孤身一人前去,没有带上自己的部曲亲卫,否则就真的坐实了逼宫造反了!他们身在邺城,自己的部众都在并州、燕州、幽州、营州以北,足足加起来不下数十万,但是隔着那么远,他们也无法遥控指挥。万一皇帝真的不怕那些鲜卑部落集体造反,盛怒之下将他们斩个干干净净,那么他们连还手的力量都没有!   皇帝这些日子的做法他们也看在眼里,皇帝这是希望用他们的力量去牵制晋阳六镇,虽然他们很不愿意,但是这个时候也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让皇帝放过前魏公主,不能什么代价也不付出,这也算是一种等价交换,前魏公主免于一死,他们亏欠前朝孝武帝的帐就算还清了。只要不死,不折辱她,那么皇帝想要怎样安排她都不关他们的事了,况且……元文遥、元景安还另有打算,说是或有希望……   高纬将目光移开,命宫人赐酒给他,心里暗道:“漂亮话说得再多,朕也信不得你们,你们……是鲜卑部落酋领,从前朝开始,皇权也得为你们让道……今后,朕绝不容许!”   这些人,还有鲜卑六镇,将是他改革路途中最大的绊脚石,但是偏偏轻易动他们不得。   为什么说这些人棘手,轻易动不得呢?   这些部落酋领对部众的统治由来已久……北魏拓跋氏立国前期,有八部之制,皇帝在做决策的时候也得召集鲜卑各部落酋领听听他们的意见,而不是擅专擅决,他们的权势之大可想而知。   前魏拓跋部,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以诸将功高者为三十六国后,次功者为九十九姓后,所统军士亦改其姓,这就保证了统帅对于下属有绝对的领导力,影响到至今。   高欢以鲜卑六镇为根基立国,导致了这种制度依旧沿袭下去。这就是为什么说北齐的军队其实只是高齐的雇佣军的原因所在,因为统治兵士的主导权并不在皇帝手里,而是在这些勋贵还有部落酋领的手里,发的起工资,他们就给你打仗,若是发不起,他们也不会为你卖命。   到了高齐后期,政治糜烂不堪,奸佞横行,国家内耗严重,天灾人祸还有突厥北周南陈的袭扰,让北齐不堪重负,根本就支撑不起对周国大规模用兵的开销了,所以对上北周根本就没有还手的力量!   但是现在,急不得……急不得!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高纬对于收管军权也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其一,壮大邺城禁军,将来与晋阳博弈不至于陷入被动。其二,将晋阳六镇的军队慢慢掺沙分化,让鲜卑牵制鲜卑,逐步掌控六镇。其三,寻找时机让北方大批鲜卑部落南迁,全盘汉化,收为己用!   在条件没有达到之前,高纬就得对他们客客气气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皇帝这一番心里活动,歌舞依旧热闹,阿史那库头频频举杯,高声说待到定亲那一日,突厥将赠给大齐一万头牛羊作为聘礼,让南漠草原的部众都出来迎接他们小主人的妻子……   南陈徐陵那边,也是众人纷杂,人影错落,除了阿史那库头这边,就数他这里作为热闹了。朝臣,尤其是那些文官对于徐陵十分有好感,这可是南陈的一代文宗!   徐陵这边觥筹交错,忙着应对前来结交的大齐朝臣,嘴角不知觉的牵起了苦涩的笑容,他这次来原本也是想要为太子陈叔宝向北朝求取公主的,却不料被这些北蛮子抢先一步,殊为可恨!   昭阳殿内的气氛一时达到顶点,歌舞声也渐渐熄灭,满殿恢复了寂静,路冉一扫拂尘,对着殿外高声喝道:“宣鸿胪寺卿裴度之觐见!”   众人纷纷看向门前,知道和亲占卜的就要有一个定论了。裴度之躬身,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踱进来,额头上微微见汗,朝着皇帝一拜,语气有些滞涩,“臣特来复命……”   “占卜结果如何?”   朝臣都知道这样一问根本就是多此一举,但这个过场是一定要走的,想来,也会如同他们预料中的一样……   裴度之的脸色愈发古怪,扫了一眼突厥这边之后,道:“鸿胪寺所占卜结果,大凶!”   昭阳殿内寂静一片,而后是阵阵吸气声!   鸿胪寺搞什么?! 第一百二十九章流言可畏   高纬脸色霎时一冷,望着裴度之,道:“怎么回事?”   裴度之脸色发苦,躬身道:“鸿胪寺奉陛下之命,占卜和亲凶吉……,占卜结果……有不妥……”   高纬闻言缓和了脸色,问道:“是日期不妥?既然日期不妥,那你们鸿胪寺就该换一个日期才对,何必如此大惊小怪?”满朝文武都用责怪的眼神瞟着裴度之。   突厥那边对于和亲表现的很热切,希望宝庆在六月底就完成定亲仪式。没有想到居然在这个时候出了岔子……阿史那库头皱起了浓眉……那鸿胪寺卿这个时候说大凶之兆,究竟是什么意思?   突厥人都迷信鬼神,关系重大的事情都要先占卜一遍,对于这种事情有着近乎偏执的迷信。虽然他们并不相信鸿胪寺的占卜结果,但是这个,还是触碰到了他们的敏感神经。   裴度之顶着满朝的压力,背心见汗,道:“并不是日子不好,而是……而是宝庆公主……或有不妥……”   高纬眼神一凝,几乎要拍案而起,“什么?”他望着裴度之,沉声道:“给朕说清楚,宝庆到底有何不妥?”   “殿下的命格,太过离奇古怪……我们推测过了殿下的生辰八字,发现殿下这是天生孤煞……克夫克父……克身边一切男子,实在是……”裴度之顶不住压力了,跪拜在地,“臣等学艺不精,请陛下责罚。”   高纬喝道:“胡说八道!宝庆怎么会有如此古怪的命格?她是养在朕身边的!若是你所说为真,朕岂不是也被她所克。你……竟敢在此胡言乱语!”   阿史那库头皱起的眉头有悄然舒展开。裴度之诚惶诚恐,道:“陛下,臣所言属实,断无欺瞒陛下之意呀!请陛下明查!陛下洪福齐天,殿下受陛下庇佑自然无碍,但殿下的命格是天生的,生来如此……陛下……”   “够了!朕不想再听你狡辩……!”高纬一挥袖,指着裴度之道:   “来人,将裴度之拖出去,杖二十!剥去鸿胪寺卿一职,命裴世矩接任……重新占卜!”   高纬怒气磅礴,几个内宦上前直接锁住了裴度之的肩胛,堵住了裴度之的嘴,将他带下,很快殿外就响起了打板子的声音。   他看向突厥那边,道:“此次是鸿胪寺占卜有误,让贵使见笑了……”   “哈哈……,无妨,公主身份贵重,又蒙陛下爱宠,鸿胪寺小心谨慎一点,也是无可厚非的嘛……这也是尽职尽责,陛下不要因此苛责太过,哈哈……”阿史那库头貌似全然不介意的笑笑,心里其实还是埋下了一根刺。   只要这刺埋下了,那就够了,高纬有一堆办法可以让他相信这个结果。“朕已经让鸿胪寺重新占卜,这次的结果,相信不会再出纰漏……”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阿史那库头脸上刚刚浮起的阴郁很快一扫而空,笑呵呵的举杯邀人饮酒,刚才的不痛快就仿佛没有发生过。   赵彦深悄然看向着言笑晏晏的二人,再看看如老僧入定的裴世矩,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在大齐,鸿胪寺几乎就是个咸鱼部门,占卜从来都是大吉,也就是说,鸿胪寺占卜也就是走个过场,今日这大凶之兆是怎么回事?是真有此事……还是陛下出招?   少数的几个聪明人都发现了苗头不对,但都很自觉的不发一言。郑宇看向裴世矩,心里哼了一声,暗道:“不用说,定是这佞臣出的主意!老夫倒要看看你玩什么把戏……别玩砸了。”   裴度之听着殿外的闷哼声,额角也是一跳一跳的,陛下这是真打呀这是……裴度之是裴世矩的族叔,在朝中关系密切,但是为了配合裴世矩的计划,也只能暂且辛苦一下裴度之了……为君分忧嘛……   演戏要演个全套才能让人信服……   徐陵不了解情况,在场下也是看的一脸懵。他下意识察觉到,北朝和突厥接亲之事,恐怕要生出些枝节了……   宴会第二日,鸿胪寺再次占卜,依旧是大凶之兆,“殿下的命格很好算,很明显的……是不详之兆……”   “北方一星辰渐黯,恐怕也与此事有关,殿下倘若真嫁去突厥,臣恐怕……”   “此事臣不知该如何办理……请陛下决断!”   一句话,说上一百遍,就有可能变成真的。皇帝大怒,重重责罚了鸿胪寺一众官员,并严令封口。但纸是包不住火的,朝堂上的这个风波自然传到了民间,一时间各种说法到处都是。但总归来说,都把公主归类到了怪物那一类。   突厥那边,阿史那库头也动摇了,在房内踱步,“那宝庆公主竟然命格如此古怪,可是真的?克夫克父?”   沁密执思力抬头看看他,道:“这个臣等也不明白,我去问过鸿胪寺了,他们两次占卜出来的,都是这个结果……恐怕不会有假……”   “……”阿史那库头还是有些犹豫,道:“既然她命格古怪,那么想必从前就有什么征兆喽?我让你打听的事情你打听到没有?”   沁密执思力连忙道:“我跑了十几家勋贵,总算上旁敲侧击的打听到了一点风声……”   他的脸色有些古怪,道:“原来那宝庆公主不是齐主的同母妹子,根本不是太后所生,齐主只是将她记在了太后名下而已,她的生母……她的生母据说是大齐第一个皇帝高洋的皇后……”   “当年大齐的先君高湛,强占了高洋皇后李氏,与她生了一个女儿,这就是宝庆公主……”   阿史那库头显然没有听说过这些事,拧起眉,“那又怎么样?”在他们突厥,取自己名义上的母亲、奶奶的都大有人在,强占嫂子算什么事?   沁密执思力很无奈,道:“但是高洋皇后实在是……实在是邪门的很……,她和高洋生了两子,一个当了皇帝被高演篡了,废掉,后来郁郁而终,另一个被高湛在盛怒之下亲手打死,她的丈夫高洋也早亡,染指过她的高澄也……”   阿史那库头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事,这么离奇的人?跟她有牵连的男人都会死?”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沁密执思力,“那宝庆公主是她女儿,会不会也……”   沁密执思力一脸讳莫如深地看着阿史那库头,这就要看阿史那库头怎么想的了。   按照突厥的规矩,阿史那库头会接替自己的哥哥木杆可汗成为突厥大汗,他死后,还位给木杆的儿子大逻便。   但是人都是有私心的不是吗?阿史那库头是更愿意立大逻便,还说立自己的儿子庵逻?这个不言自明,阿史那库头一向对哥哥既爱戴且惧怕,他怎么想的还真不好说。   他若是盼着大逻便出现意外,那么大可让他就这么娶宝庆,大逻便从小身子骨就不好,能不能活得比叔叔久还是两码事,若是宝庆真为不详……   阿史那库头眼底的神采变了又变,最后道:“不行……,不行,大逻便不能娶这么一个不详的女子为阏氏……”   沁密执思力意外的抬起了头,只听阿史那库头道:“那孩子是哥哥唯一的儿子,前几个都夭折了,只剩下他了,我不能这么做……突厥未来的大汗,会是大逻便,而不是庵逻……更不会是摄图……”   他喃喃自语了好久,像是努力要说服自己,最后他咬咬牙,道:“不行……我必须尽快将此事秉明大汗……你随我入宫,请齐国皇帝更换和亲对象!”   阿史那库头虽然很希望可以坐上可汗的大位,但是让他就这么去暗算自己的哥哥和侄子,他下不去手……   沁密执思力也是面露感动之色,但是感动归感动,这个时候去皇宫面见皇帝其实是不妥的,于是劝阻道:“何妨再等等……,这个时候,宝庆公主是不是不详之人尚武定论,我们这个时候去请求撤换和亲对象,让齐主怎么想?两国毕竟还是建立了邦交的……”   阿史那库头这才停下了脚步,偏头望着他,问道:“你的意思呢?”   “我觉得,我们应该静观其变……鸿胪寺占卜结果不详,其他人占卜未必也是不详……齐主既然不相信鸿胪寺所言,就绝对不会贸贸然将公主许配下来,我们且等着就是了……”   阿史那库头点点头,道:“的确,若是仅仅凭市井流言便撤销婚姻,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突厥今后还要和大齐交好的,马虎不得……那公主究竟是不是不详也还没有定论……嗯,再看看吧……”于是这件事就悄然松开了口子,而放出的风声还在持续发酵。有愈演愈烈之势。   五月初,漳河畔出现一只火红的狐狸,可口吐人言;又听闻皇城根脚下,蚂蚁聚集,在地上书写大字。时人甚异之。蚂蚁写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是这并不妨碍人们发挥想象,流言难以遏制。太尉府和负责纠察京畿的高元海上书,奏明此事,皇帝下敕令,严惩了一批好事者,但还是收效甚微。   就像压垮骆驼的稻草,流言越来越多,终有一日,到达了一个爆发的临界点,皇帝宣布将于三日后带着宝庆公主巡幸白马寺及承恩寺,请大德高僧为其占卜祈福。   太极殿内,皇帝俯视着阶下面露恭敬之色的一大一小,目中透出好奇的神色,问道:“蚂蚁聚合成字,这个朕知道,朕想知道的是,狐狸口吐人言,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那中年男人穿着一袭贴身的道袍,袁守诚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飘飘似仙人,在皇帝面前显得有些拘谨,说道:“贫道等会一些腹语,不用张嘴便能说话……”   “哦……”高纬恍然大悟,原来是能人而不是异士,他将心里的那点警惕暂且放下了。即使他现在或许还有将来要借助道门的力量,但是讲真的,他不愿意有人的手里握有他掌握不了的力量,只要是凡人便好……   “你们除了这些,还会些什么?”   不等袁守诚回答,旁边的那一个小道士便抢先一步说了,“回禀陛下,道门各种法门,我师傅样样都精通……”   “天罡……!”袁守诚责怪似的看着他,对皇帝拜到:“小徒顽劣,还请陛下恕罪……”   “无妨……”高纬目视这师徒二人,颇感有趣,“你们先退下吧,只要再完成一样事就可以了,朕答应过你们的,一定会有兑现的那一天……”这师徒二人大喜过望,连忙躬身答谢,而后被内宦领着走出了太极殿。一直到千秋门的甬道,那小道士才悄然松了一口气,心悸无比的回头看了一眼,吐吐舌头道:“师父,陛下的气势实在是太恐怖了,我刚才都吓的不敢说话……唉,师父,我们振兴道门估计快了,凭咱们的本事,一定可以将那些秃驴给比下去……!”小道士满怀壮志,叽叽喳喳的连声说话,言语间满是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许。而他的师父却眉头紧锁,时不时掐着手指抬头看天,嘴里啧啧有声,似乎很是疑惑。   “奇怪了,贫道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的面相……,很多的地方很矛盾呀,天子面向无疑,但是,但是很多的地方老夫看不太懂……好像让人给……改了?”   袁守诚悄悄的回头向后看了一眼,太极殿巨大的身影连高大幽深的宫墙也无法遮掩住,像一头择人而食的猛兽,散发着滔天戾气。   似乎是一阵风吹过,他感到一阵寒冷,捂紧了身上的道袍,深一脚浅一脚的踏在青石砖上,一片叶子被风吹着,打着转儿悠悠然落在他的脚下,被碾踏而过。   “真是的,我想这么多干嘛?不该了解的就别去了解嘛……都五月天了,怎么还是这么冷……”   太极殿内,高纬看着龙案上密密麻麻的档案,这是昭玄寺整理出来归类的文档,上面记载的数字触目惊心,高纬沉思了一会儿,“呵”地笑了一声,盖上封,大踏步离去,“……迟早都是朕的!” 第一百三十章多少楼台烟雨中   天象无常,五月初的天气突然朔风凌冽,乌云铺天盖地席卷未来,无底的黑暗笼罩了整个平原,邺城郊外,承恩寺,一众僧人庄严肃穆的等候在门前,数不清的兵马涌入了寺庙,将可以站人的地方统统把守了起来。   马蹄如急雨,大地仿佛都在颤抖,一个长长的队伍远远的显露了庐山真面目。浑身铁甲的禁军骑在高大的马上,将两驾马车护在中央,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黑日、黑马、黑甲,前者驱策战马,后来者只见前人,不得视物。忽然,最前排的几个骑士勒住战马,马儿哀哀地嘶鸣一声,停了下来,后面的队伍也随着停下。队列直接排在了寺庙门前,一只手从里面揭开车帘,一个少年人从马车内踏出,踩在军士的肩上下了地。   宽大的衣袍是玄底绣金云纹,腰间的玉带流光溢彩,帝王驾临无疑。   淡漠的目光从一干僧众的面前扫过,僧众们纷纷谦卑的低下头颅,年近古稀的主持上前一步,双手合十道:“老衲参见陛下……”   高纬远远的虚抬手,道:“免礼平身……”   “谢陛下……”主持退到刘桃枝身后,自觉让开正中央的位置,等待皇帝进入。   高纬看看身后,后面那一家马车一点动静也没有,里面的人丝毫没有要踏出马车的意思。马车边上,几个小内侍焦急的不行,细声细气的和马车里说些什么,还是半天不见动静。   高纬微微皱起了眉:“宝庆?”静了一会儿后,车帘终于揭开了,一个头戴锥帽,浑身披帛的小女孩子提起前裾从车上直接跳下,惹得周围内侍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她绷着一张白生生的可爱小脸,甩开内侍宫娥走到高纬身边,气呼呼的,故意不去看他。高纬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两根手指捏住她元宝一样的小耳朵,提了提,道:“待会儿是重要的大事,你别光顾着胡闹,待会儿让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听懂了?”   “哎呀,我知道了,嫂子和我说,你又和我说……你别捏我耳朵,会长不高的!”高媛媛晃晃头,捂着耳朵不让高纬捏。   高纬好笑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谁告诉你的?明明是摸头才会长不高……”高纬的左手又放在了她的脑瓜顶上,摸小狗一样。宝庆翻白眼瞪着哥哥,高纬撒开了手,低下头低声道:“先进去拜菩萨,走个过场,嗯?……”   “我知道了……”她看起来很不情愿。身边忽然缺少了一个重要的人怎么会察觉不到?她现在在和高纬闹别扭。高纬让皇后将邺城一些亲王家里的同龄郡主和宝庆一起玩,就是为了避免宝庆有一天想起这茬到时候找他闹,但是宝庆还是想起来了,皇后好说歹说,连哄带骗带教育,总算是让她消停了。   不过怨气还是有的,这几天没少高纬后脑勺看,几天前跟她说起带她出宫玩她也老大的不领情,嘴巴撅的可以挂油瓶,人小脾气倒不小。   承恩寺的大门恢弘壮阔,光是这门面就价值不菲,而承恩寺和白马寺还并不是邺城里最著名的寺庙。邺城在北齐时是我国北方佛教的中心,高洋建立北齐后,他极其崇拜佛教,邺城内外大量兴建寺院,城内有妙胜寺、雀离佛院、大慈寺、大兴圣寺,城外有大主持寺,庄严寺等著名寺院。排场一个比一个大,装修一个比一个豪华,一些寺庙的正殿,工艺之精美,甚至超过皇宫。   白马寺和承恩寺只是诸多寺庙内的一两个而已,高纬之所以选择白马寺和承恩寺,是因为这两个寺庙的住持都是有德行的高僧,在邺城名声十分好。   佛教在中国的传承时间并不是很悠久,但是颇有传奇色彩。一说是汉哀帝元寿元年,大月氏王使臣伊存向中国博士弟子景卢口授《浮屠经》,佛教开始传入中国,史称这一佛教事件为“伊存授经”。一说,东汉永平年间,汉明帝夜梦有神人全身金色,顶上有光,在殿前绕梁飞行。翌日问询群臣,学识渊博的大臣傅毅告知为佛。于是汉明帝遣使西巡,找回了两个僧侣,汉明帝为了表示欢迎,在洛阳兴建了一座佛寺,名为白马寺。   南北朝和隋唐时期,是佛教发展的巅峰,两汉之际,佛教传入的时间不长,流传的地区也有限,佛教信徒较少。后来由于大量的佛经被翻译使得佛教的传播越来越广,以及众多寺院的兴建和石窟的开凿佛教更是广为传播。佛教俨然变成了第一大教,发展了不少忠实信徒,其中就有萧梁皇帝萧衍。   晚年的萧衍接连遭受打击,开始迷信佛教,不但在都城里兴建五百多座寺庙,而且还差点几次出家做了和尚。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南朝佛教盛极一时,甚至压下了道家天师教派   不仅是南朝,北朝的皇室贵族也普遍迷信佛教,比南朝有过之而无不及,北魏时常兴建佛寺,雕刻佛窟,其奢华程度是要超过南朝的。   佛教之所以可以取得如此蓬勃的发展,其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佛教的思想迎合了乱世之中劳苦人民想要消极避世的思维,而且统治者们也需要那么一个工具来麻痹百姓的思想,便于操控。   在如今,北齐和北周时期,北周境内有寺庙一万所,北齐境内有寺庙三万多所,光邺城,就有近四千左右的寺庙。据昭玄寺记录的档案统计,北齐有僧尼两百多万,这是一个十分恐怖的数字!这个时候的北齐,也仅仅只有两千多万人口,加入佛门的就将近有十分之一!这个时候,僧众的发展是空前绝后的。   当然,佛教迅速发展壮大也与政策有关。在那个时候,不管南北,僧众都可以不用缴纳赋税,于是苦于被重税高压盘剥的劳苦百姓避入沙门,而且,在北朝,僧人是逍遥于法外的一类人,往往,人犯下了大罪,就会躲进寺庙里,不受法律的钳制。   所以,在这个时代寺庙地位崇高却又超然物外,手里掌握着大量的人口和土地却从来不交税,而且接受天下信徒的供奉,就像一只吞金巨兽,只进不出……假如有一日将几万所寺庙也纳入掌控之中,那朝廷就可以增加一大笔的税收,高纬怎么能够放过他们呢?   高纬由僧众恭恭敬敬的请进了寺内,映入眼帘的,俨然是一座尺度雄大、空间宏阔、斗拱层叠的大型殿堂。以塔为中心,四面回廊,南北大殿,大气壮阔。   内殿内的墙上有许多飞天图案,栩栩如生,雍容华贵,衣纹皱折也是线条流畅,富于节奏变化。每一个典籍内的神明皆有描述,色彩艳丽,鲜明大方。光是这用料便不知花费几许。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高纬回望四周,轻声悠然一叹,看着这壁画,便能感受到一股魏晋遗风,那是时代的演化,是岁月的积淀……就是,奢靡太过了一点!   说着,他苦笑的牵起嘴角,论寺庙数量,论僧众人数,北齐可是南朝的八九倍倍,有过之而无不及,百步笑十步?他把目光收回不再看。   那住持耳朵动了动,面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将宝庆的手掌握在手里,仔细观看,最后道:“殿下与佛门有缘,不如度入佛门吧……?”高纬直接回绝了他,这个怎么能够答应呢?况且,之前告知他们的内容里也没有这一部分……这主持想干什么?   高纬不由得警惕起来,那住持看了又看,连连道可惜,“殿下早年坎坷,蒙陛下照拂,才能平安长大,时也,运也……贫僧看她手相,她先前原本该有一场病灾,如今却平安无恙,这是陛下的大气运庇佑……”   老僧双手合十,认真的对高纬说:“殿下从前命途悲苦,大起大落,需要好好照料,否则易夭折,而且她……”老僧深深地看了宝庆一眼,“也易克身边之人……”   “老衲建议,在她二十岁之前不要出阁,在此之前带发修行佛法,或可涤荡一身厄运……”   “不得与外人接触?”高纬问道。   “不不不,只要她每日念经静修,自然会平安无事……”老僧连忙解释。   这才是原来的轨道嘛……虽然高纬从来没有要宝庆带发修行,但是总的来说,结果都是他想要的。那,出了点差错,也不至于让高纬心里不舒服。   高纬谢过了住持,赏赐了一串紫檀木的念珠,让老僧给宝庆起了法号,点了慧根,便坐上车驾离开了承恩寺。   临走前,老和尚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陛下亦有大气运,普天之下,有陛下这般气运的,不过三人……有朝一日,陛下必能称宗做祖……建不世功业……”   高纬心道这老僧真会说客气话,面上带笑,谢老僧吉言,最后听得老僧叹息道:“老僧别无所求,所为,也不过求陛下一件事……”   高纬脚下一顿,问是何事,老僧道:   “贫僧不是为自己,贫僧活不过今年了……贫僧,是为这天下佛门……   这些年来,他们做的太出格了,早已不是佛徒,误入了歧途,但他们……终归还是活生生的人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僧只好腆颜向陛下求一个恩典……   日后……请陛下不要杀生太过……!”   高纬的目光牢牢地钉在老僧身上,审视,杀心,不一而足,而那老僧始终谦卑的像一棵树,安宁的像一池水,让高纬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良久,方才道:“朕也不是一个喜欢擅举屠刀之人,只要沙门僧众本分守己,便不会刀兵临头……”   老僧心满意足,双手合十,道:“陛下金口玉言,老僧谢过陛下……” 第一百三十一章   “陛下,突厥使臣在宫外叩阙请求觐见……”烛火幽幽,路冉小心地站在十几步开外,低声禀报到。   高纬从奏章中抬起头,却并没有就此搁笔的打算,笔下如飞,“唔,这么快……?”抬起手腕又添了几笔,这才道:“让突厥使臣进来吧……”   路冉皱着眉,道:“可是陛下之前答应过娘娘今夜……”高纬叹了一口气,道:“朕知道,朕不过晚一些回去,也没什么要紧的吧……?……国事重要。”皇帝都这么说了,路冉也不好再劝,只得退下。   高纬搁下了笔,一只手撑在桌上闭目养神,手指有规律的敲击着一张空白的纸张。“突厥人如此迫不及待,看来一切都在按照朕所规划的那一步发展,突厥人被宝庆的命格给吓住了……”   “三人成虎,果然不假……,不过也多亏了那老和尚,若不是他提议让宝庆带发修行、消灾除厄,也算是给足了说法,要不然朕还真不知道将来怎么圆回去……”   “宝庆的命格被宣扬的如此怪异,朝臣必不容她生长在宫闱里,将来嫁人也是个难题,要洗白可不容易……还好那老和尚想的周全,给朕圆了回去,一举多得……”   高纬其实并没有多把老僧和道士们展现的神神鬼鬼的一套放在眼里,即使他自己就是一个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怪物,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世上有神魔鬼怪。   高纬不相信所谓命运,他只相信自己,他要亲手将历史的车轮换轨,亲手改变天下格局,更要亲手葬送宇文氏,就像宇文氏葬送高氏一样,把一切陈旧的、腐朽的肮脏事物全都扫入垃圾堆!   在还未掌控先机之前,是龙,他得盘着,是虎,他也得趴着。只有不断的在忍耐中积蓄力量,磨砺爪牙,才能翱翔于九天之上。   这个时候,北周与北齐的差距还不算很大,北周真正壮大是在宇文邕在国内进行了一系列改革之后,现在的北齐要与北周保持持平,其实是很容易的。但是高纬的野心不止于此。   是,北齐内部的确是矛盾很多,内耗严重,但是北齐的优势是南陈和北周永远也不能比拟的,北齐占据天下精华,土地丰饶,人口极多,北周人口九百余万,南陈则更加不堪,仅仅四百万不到,而北齐,人口总数却超过了北周和南陈的总和,足足两千余万人口!   在这个时候,按照这个人口比例,人口对于土地的开发还远远未达到饱和,幽州营州等荒无人烟的州郡还有大量的沃土可供利用,只要内政清明,减轻赋税,北齐的壮大是可以预期的。   现在的他必须抓住一切机会搞发展,什么战争,派系斗争,都没有国家迅速壮大更加重要,只要国家壮大,高纬自然不用再看任何人脸色,行事也可以不用再小心翼翼、瞻前顾后。   威、权、势他都掌控在手中,就再无人可以拦他!   这个时候,宇文邕还在宇文护手底下装乖孩子,他想要冒头还得有两年……   南朝和大齐结盟,目的就是为了攻下江陵,这个时候,陈顼没有心思来找他的麻烦……   至于突厥,呵,虽然是个不守信用的,随时可能翻脸,高纬也原本就没有指望两国可以和平共处,但这个时候对于突厥显然也是一个重要的阶段。听说木杆正在向西、向东扩张,内部也在打压别的部落,他没有时间……,这是一个天然的机缘!   在高纬正在思考的时候,阿史那库头在内侍的带领下踏进了殿内,双手抚在胸前,恭敬的对高纬行了一礼,“阿史那库头,拜见齐国皇帝陛下……”   高纬对于这个未来的老丈人表现得和颜悦色,阿史那库头也不磨叽,直接说明了来意,“听闻陛下带宝庆公主去承恩寺占卜,所得卦象也是大凶?”   高纬顿了一下,而后叹道:“却是如此呀,朕也是未曾想到,朕这妹子,命途如此坎坷……”   “那我突厥和大齐之间的联姻……?”阿史那库头有些踌躇   “贵使的意思……想解除与我大齐的联姻?”高纬皱起了眉,蓄满笑意的一对凤眼眯起,忽然之间便有了几分凌厉霸道的味道。   阿史那库头尴尬一笑,道:“我们自然不是这个意思,突厥与贵国结好的诚意有长生天见证!”他指指上天,赌咒发誓道。草原上的民族,轻易不拿神明开玩笑。   高纬的脸色缓和了几分,道:“朕还以为大齐和突厥的互市联盟要中断了呢,如此的话,就实在太可惜了……”   阿史那库头的眉毛纠结成了一坨,只听高纬道:“宝庆的运途也实在太坎坷了一点,那些大德高僧说的话,似乎也并非毫无道理……只是,朕现在还有点不愿意相信……”   他幽然一叹,透出无限苦恼,道:“朕那么多弟弟姊妹,封王的封王,招驸马的召驸马,都不跟朕亲近,只有她……唉……她是朕最小的妹子了,说到底,是朕不够关心她……”   阿史那库头心里一登,齐主忽然和他说起这个,还是打定主意要将宝庆远嫁突厥?果然,齐主话锋一转,道:“朕心里,还是希望她可以远嫁突厥,只是现在……?”   阿史那库头赶紧搭话,道:“陛下不如先遣使去见我们大汗,让大汗来做决断!”   “我们突厥也有能人异士,可以为小殿下占卜一番……或可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阿史那库头说到这里也明显不是很有底气,补充道:“若是小殿下的运途实在……”   高纬皱了皱眉,郑重的点头道:“朕明白,朕不会为了一己私心而坏两国情谊,若是,若是真无可挽回,朕自然会再行斟酌考虑……”   阿史那库头大喜过望,拜谢道:“如此,我就放心了……深夜来打扰陛下,还请陛下海涵……”   高纬只说了句无妨便命人客气的将他送出宫外。阿史那库头回到驿馆便召来了沁密执思力,道:“你马上写一封书信给大汗秉明情况,就说……这边结盟的事情进展的很顺利,不过关于宝庆公主那边,我以为不妥……”   “你就和大汗说明在邺城所见所闻的实情就行了……”他挥了挥手说:“把那个狐狸说人话,蚂蚁拼字的事情统统告诉大汗,请大汗定夺,不要多讲,也不要遗漏,据实禀报!”   “我明白……”沁密执思力手抚前胸,躬身,看阿史那库头神采飞扬的样子,忍不住插嘴问道:“看你的样子,似乎在齐主哪里谈的很顺利?”   阿史那库头乐呵呵道:“顺利,之前是我们想太多了……齐主没有放弃和突厥联姻的想法,还想把他妹子嫁过来,之前我们那些猜测,都是假的!”   沁密执思力嘴角牵起,道:“是呀,我们之前还以为齐主不愿意将公主嫁出,故意玩把戏来蒙我们的……”   “不错,现在看来,大齐和突厥结盟,确有诚意呀!”阿史那库头对于这个准女婿很满意,道:“你没有看到刚刚他的那个模样,听到我稍微露出一点要退婚的样子,马上就变了脸色……啧啧,真吓人,我差点以为他要杀了我,哈哈哈哈……”   “嗯,那您接下来想怎么做?还要和齐国联姻吗?”沁密执思力思来想去,找不到什么不对的地方,最后随口问了一句。   阿史那库头道:“联姻照旧,不过可能不再是宝庆公主了……我怎么可能让一个不详的女子成为大逻便的阏氏呢?绝对不行!”   大逻便是汗位继承人,更是哥哥唯一的儿子,不能出差错。   看看沁密执思力疑惑的表情,阿史那库头笑道:“我已经向齐主要了一个口风,齐主承诺了,可以从宗女中另选一个公主!”   “啊,那可真是太好了……”沁密执思力拍拍手道,而后好奇道:“不知道齐主想要让那个宗女接替宝庆公主呢,若是地位太低,那可不好,有失大逻便小主人的身份呢……”   阿史那库头表情一滞,是呀,皇帝打算让那个宗女嫁给大逻便可还没说呢!   高纬想让谁去和亲?   “朕记得南安王家里还有几个郡主待字闺中吧?”   皇后按揉肩膀的手停了下来,看着表情玩味的丈夫,“陛下的意思……让南安王家的郡主代宝庆和亲?”   “嗯,朕正有此意,皇后觉得如何?”   “臣妾也觉得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她为难了一瞬,道:“南安王高思好,并非我高氏子弟呀……”   南安王高思好,本为浩氏子,被上洛王高思宗当弟弟一样养育长大,随之姓高,后来被高澄赏识,得以封王。   “那又如何,南安王的名字已经写入了宗谱里,就算关系远了一点,可他也还是宗王之一,他的女儿,作为公主远嫁,也的确够格了……”高纬嘴角挂着淡薄的冷笑。皇后一怔,“陛下……似乎对南安王很有意见……”   “你想多了,他是封疆大吏,朕能对他有什么意见?朕只是在琢磨着……是不是该给他升升官……”高纬一本正经的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他的确是对南安王高思好没有好感,时刻警惕着他。南安王高思好,他记得后来是举兵谋反了的,后来被唐邕镇压。而南安王,位高权重,手掌朔州兵权,早有不臣之心……   而他的那位实际上的哥哥,名义上的弟弟高绰,也不是老实本分的人,据锦衣密谍来报,汉阳王高绰在封地广纳贤士,暗地里蓄养了私军三千……   呵,高纬冷笑一声,老高家真是有意思…… 第一百三十二章星野变   天苍苍,野茫茫,星野之下,我们的目光向西,越过茫茫平原,植被越来越稀少,贫瘠的黄土渐渐显露。玉璧下的战争打的异常惨烈,城里城外,两支军队拔戈相向,高大的墙垣上插满了羽箭。   斛律光没有按照常理出牌,他并没有理会还在汾北柏谷城一线和高长恭僵持的宇文宪,而是直扑玉璧,这让韦孝宽宇文宪都是始料未及。   斛律光军进入汾北战场以来连战连捷,逐渐逼迫到玉璧一带,韦孝宽接连派遣军队和斛律光大军在小范围内作战,但是接连被齐军打败,被逼无奈,不得已之下,韦孝宽只得全盘收缩战线,退避到玉璧,双方僵持一月有余。   斛律光一边攻打玉璧,一边在玉璧四周筑城,连接修筑了华谷、龙门,派重兵把守,打算孤立玉璧。   韦孝宽不愧天下第一守将之名,在齐军如此凶猛的进攻下居然硬生生的抗住了,一月争夺,齐军未能寸进,连一片立锥之地也要小心争夺半天,最后往往因为后继无力而被周军抢夺回去,双方僵持不下。   风吹起阵阵热浪,斛律光摘下了头盔看向山脚下,低声骂道:“这头老乌龟,真邪门了!他还真就打算一辈子不出来?”   “左相,再这样下去,咱们耗不起呀……”高壮如狗熊的綦连猛出现在身后。綦连猛身上早就挂了彩,这些日子他和薛孤延带着大部兵马一路横扫玉璧周围的城池,收效显著,却也伤亡不小。   斛律光也是叹了一口气,他们这边在猛烈的进攻玉璧,宇文宪也在那里死命的揍高长恭,三面合围,摆出了一副要将高长恭一口吃掉的架势,十分骇人。   斛律光知道这是宇文宪先急眼了,但宇文宪这般不管不顾的疯狂姿态的确是给了斛律光不小的压力。高长恭兵力仅仅万余,还要分兵把守要地,可以随时调动的兵马绝不超过五千,高长恭面对的压力很大,天下人皆知高长恭是百人破万军的猛将,善攻,却不知道他擅不擅守,万一高长恭顶不住压力撤出汾北,那他想要在宇文宪和韦孝宽的夹击之下撤出战场简直难如登天,不死也得褪一层皮!   而韦孝宽似乎是知道宇文宪的想法,双方配合十分默契,死死的拖住斛律光的脚步,让斛律光动不了,自己也出不去。宇文宪和韦孝宽的这种光棍姿态让斛律光有一拳下去打空了的感觉。   既然拿不下玉璧,那么给自己留后路多做准备就成了必然之事,于是这些日子,斛律光开始减少攻打玉璧的兵力,将兵力铺开,加紧修筑防御工事还有攻占数百里之内其他所有拱卫玉璧的周军城池。   “前些日子便接到军报说大都督率兵五万进入汾北,可是大都督的人呢?”綦连猛很奇怪,若是段韶真的进入了汾北,不说一战打败宇文宪,解除高长恭的围困是绝对的事,如此一来,他们在这里打的也不会那么幸苦,“大都督是不是根本没有进入汾北?”   斛律光想了很久,方才道:“我也看不懂这老鬼在搞什么,只是,陛下敕令,命我等服从段大都督的军令,那我等就按都督的军令行事就是,其余不必理会……”   “可是大都督一条军令也没有发过来……”綦连猛此刻就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他脑子笨,而是斛律光、段韶那种将领的境界根本就不是他可以理解的。   斛律光眼神深邃,道:“没有军令,就是大都督的军令,大都督的命令是,维持现状,我们现在是怎样打,那就还是怎么打……”   “那大都督?”   “剩下的,大都督自有安排!何须多问,我问你,我军现在筑了多少城了?”   “我军已经在修筑第七座城,很快就可以建造完毕……”綦连猛答道。   “才第七座?”斛律光皱了下眉,道:“不够,这个速度太慢了,征集民夫兵丁,给老夫加紧筑城,要快!”   “我要让韦孝宽这老贼也尝尝被人抄后路包围的感觉!”   汾北,周军猛烈的攻击高长恭部,齐军的压力十分巨大。宇文宪和高长恭,没有什么花里胡哨,几乎就是在斛律光进入汾北的一瞬间,就爆发了殊死的较量!   “大将军,宇文宪兵马集中在南侧和西侧,你看我们是不是……?”军帐内,众将围着一纸地图激烈的争论,俊美的齐军统帅、大将军兰陵王站在不远处,背手沉思。   “你的意思是突袭,先打败一路军?”高长恭缓缓睁开眼,想了想,大脑高速冷静的分析,随即否决了这个想法,“不行,你看仔细,我们与周军的战线并不是平行的,而是犬牙交错,各地僵持,我们本身兵力不够,若是出兵袭营,那中军势必空荡。宇文宪未必不会防范我军突袭,前些日子,宇文宪命人挖槽沟不知道你们注意到了没有,他早就防着咱们,我们若去突袭,正中宇文宪下怀,此计不可……”   “大将军,末将认为可以一试,现在我军已经十分危急,倘若不能解除周军的围困,那么我们会被周军一口一口吞掉的!”   “危急?能有多危急?”高长恭冷笑一声,道:“他宇文宪还没有打到门口来呢,你们就一个个都慌了?”   他将长槊提起,指着汾北,道:“宇文宪攻势如此凶猛,说明玉璧危急,左相已经重创周军。越是在这个时候,越不能放弃,要咬牙撑下去。我就不信了,宇文宪还真能一口气吞掉我?”他笑:“也不怕崩掉了一口牙!”   “我们就在这里跟宇文宪耗着!我们还有足足八个月的粮草,还有两万余兵马,还有十五座军镇,不怕跟他耗,他要战,那我就将他拖死在这儿!”长槊重重的刺破纸面,深深的插入木桌,“来人,传我军令,放弃平羌、平戎这两座军镇,以千人为一军逐次后撤!命人在大营外挖一条深堑,固守后方!”   “我倒要看看,他宇文宪能把我怎么样!”   两边局势都是僵持,而段大都督依然毫无动作,谁也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又半月后,同州的宇文护终于忍不住有了动作,命宇文纯、田弘率兵三万余众攻打宜阳,宜阳告急!   牵一发而动全身,宜阳若失,北齐就相当于丢了一个前站,虽然还有傅伏在宜阳,但是傅伏手中仅有兵马四千,如何能守住宜阳等九座城池?宇文护抽冷子来的这一手,无疑触碰到了汾南汾北所有齐军的敏感神经。   斛律光出现在了布满硝烟的城池下,邀请韦孝宽与之会面,扯着嗓子大喊道:“宜阳这么个小地方,丢了也就丢了,争了那么久,没意思!现在我们不要了,要在汾北找回一点补偿,如果有得罪的地方,勿怪!”   韦孝宽回答:“宜阳是你们的重要城池,汾北才是我们不要的地方,我们不要的土地你们取了算什么补偿?而且您辅佐幼主,位重望隆,应该顺应天地之道,以百姓安居乐业为念,怎么可以穷兵黩武,给民众造成怨恨和灾祸?贪图一块寻常之地,造成千里无人烟,横尸暴骨,令本已疲惫的百姓生灵涂炭,我真为您不值啊!”   斛律光嗤笑一声,道:“既然如此,那汾南汾北,我大齐就收入囊中了!告辞!”斛律光一扬马鞭,转身离去。韦孝宽面无表情的走下城楼,在转角的时候,忽然一拳重重地砸在墙上,力道极大,簌簌黄土洒了一身。   “节帅……”杨素眼底闪过诧异的神色,从来韦孝宽给人的都是一种不动如山的淡然,可很少能看见韦孝宽如此失态的时候。   他上前几步想要搀扶韦孝宽,被韦孝宽一摆手制止了。   韦孝宽眼底闪过一抹厉色,道:“某早就和大冢宰说过,宜阳一城之地,对于整个战局而言无足轻重,大冢宰不听,现在大周或许就要失去六百里沃土,汾南汾北都将落入齐军囊中!”   杨素仔细思量,一片愁云浮上了英挺的眉宇之间,只听得韦孝宽接着说:“斛律光太厉害,把我们摁在这里动弹不得,高长恭又把齐国公给栓在了汾北,现在,我们面临的是一片大溃败的局面!”   “玉璧被孤立了,成为了一座孤城!”他顿了一下,眉心一阵一阵的跳动,“还有……还有段韶……这个老东西还没有出招,他带着几万人打了几仗之后就直奔定陇去了,他想干嘛?”   韦孝宽纵横沙场多年,挫败了无数名将,此刻居然也看不懂段韶的目的了……   斛律光想引出韦孝宽和他决战,但是韦孝宽不买账。在玉璧是无法再扩战果了,斛律光退而求其次,率军北上,包围了定阳,修筑南汾城,威胁北周。又在汾北筑平陇、卫壁、统戎等镇戍十三所,向西一直延伸到龙门。分兵把守,把齐国的土地拓展了五百里。   此时韦孝宽的玉壁城陷入孤立的状态,他之前忧虑的事全都变成了现实……   这个时候,只要再有一方势力进入,马上就会让隐隐开始倾斜的天平开始恢复平衡,或者,直接崩盘!   定陇以北,周军进入汾南的要道上,两座城池在齐军的日夜修筑下迅速建好,消失多日的段韶对着一张纸揣摩半天,“还是起名叫威敌和平寇吧……嗯,我大齐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一回……名字要起的响亮,讨个好彩头……”   “希望这两座城就像钉子一样,锁死宇文护北上支援的路……”   高延宗眼角跳了跳,当了半天木头人,终于忍不住问道:“大都督,我们接下来该去宜阳增援了吧?”   段韶闻言一顿,扭头用奇怪的眼神注视着他,“老夫为何要去救宜阳?有更好的地方等着老夫去抢呢!”   “可是宜阳可是左相和王兄好不容易保住的……要是就这么丢了……”   “那是斛律明月和高长恭的事,不关老夫的事,当初他们若是彻底清楚宜阳周围的钉子,宜阳至于像现在这样岌岌可危吗?”段韶面无表情,语气温和却冷的像一块石头:“宜阳有八成可能保不住……!老夫还是那句话,老夫绝不会去做没有多大用处的事……!”   他背过身去,对高延宗道:“与其纠结宜阳的去留,不如将目光看远一点……舍弃了宜阳,拿下了整个汾南汾北,也是很好的选择嘛……”   “延宗呀……能做大生意,你为何要去算那些小账呢?这可不是大将气度……”   “传老夫军令,留下四千人以为宜阳声援,其余人马,全部随老夫北上!呵呵,希望你哥哥他还撑得住……”   段韶挑开帘子,帐外是无数披着铁甲整装待发的猛士,凶悍的戾气扑面而来,让高延宗的呼吸都是为之一滞,而那个干瘦的老人走在这样一群凶兽之间却好似闲庭信步一般,无数道目光投射在他们二人身上,高延宗的手死死的攥住剑柄,脚步轻缓而坚定的踏了出去,紧跟在段韶身后。   段韶说:“既然傅伏是陛下选拔与万军之中,那必然可当大任!我们要对人家有信心,宇文纯又如何?田弘又如何?我们没有舍弃宜阳,总有一日就会再夺回来!我们要饮马汾水,把整个汾南汾北作为大齐的牧马之地!多年以来,伪周压制大齐,我等要让这局势,从这里、从今天开始逆转!”   段韶拔出了腰间的佩剑,怒喝苍天:“诸将士听命,我们回师——与周军,决!一!死!战!!”   “谨遵大都督将令!”、“谨遵大都督将令!”全军参拜,这一日,山崩海啸一般的声浪震天动地,让正在围攻宜阳的宇文纯和田弘的攻击都滞涩了一瞬,全盘收兵,警惕的望着对面。   顶盔贯甲的傅伏出现在城头,良久,嘴角牵起了坚定的笑容,对着邺城方向深深一拜,“臣,必定死守宜阳!”   段韶率军五万,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回师汾北,直扑周军齐国公宇文宪的后背! 第一百三十三章平陇之战   段韶回师,没有让大部队直扑宇文宪的后背,反而是派了高延宗率领千余前军打头阵,与被困在沁源以西的高长恭里应外合夹击周军。   高延宗对此十分不解,跟在段韶屁股后面追问道:“大都督……大都督,多给一点人呀,这点兵马,我怎么啃宇文宪呀?”段韶不想解释,打了几个哈哈转身抬脚就要走,但是高延宗阴魂不散。   高延宗这个人看着脾气暴躁、五大三粗的,但是遇事特别执着,一不符合他的心意,他就跟在后面追问到底,硬要段韶给出一个交代。段韶终于被惹得炸毛了,回头一脚就揣在高延宗身上,丝毫没有儒将风度的破口大骂:“让你去你就去,问东问西的,你不烦老子都烦了!”   “你要那么多人干什么?宇文宪早就准备好了退路,他要跑,路多的很,你拦得住吗?”   “您的意思是宇文宪要跑?”高延宗问道。段韶翻了个白眼,道:“不仅要跑,我估计他这回已经跑了,你现在追去,也只能啃到宇文宪屁股上的毛!”他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戳在高延宗的胸膛上,高大的高延宗居然被矮小的段韶给压的连连后退,而段韶那张嘴就如同连珠箭一般,喋喋不休,“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被两面围杀的准备,要不然他前些时日那么大费周章的夺取城池干什么,就是在提防老夫来呢!”   “多弄些城池可以作为缓冲的地带,挡不住的时候还可以当作挡箭牌方便他跑。他以为他真的傻呀,待在那里不动让你打?这个时候,我估计宇文宪都已经撤干净了……”   高延宗顿时脸黑如锅底,道:“那你让我带人攻击宇文宪是在逗我的闷子喽?”没人了他打个屁。段韶翻了个白眼,道:“我直接跟你说你会信老夫吗?老夫是不是又得花半天时间和你解释?”   他头疼的抚住额头,连连叹气,道:“老夫这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摊上你,你不是要立功吗,我估计周军还没有撤干净,你去吧,抢一些杂鱼也是好的,要不然你就真是空着手来空着手走了……”   高延宗大怒,道:“我高延宗是那样的人吗?这些杂鱼,放在老子面前老子都不要!你……看不起我……!”最后几个字,高延宗几乎是咬牙切齿。“这些杂鱼不用我去,我四哥自己就可以搞定!”   段韶背着手睇着他,最后一笑,道:“少说也有七八千人呢,你要能全都收服了,至少在功劳簿上也是大功一件,你当真不去?”高延宗心都在滴血,最后咬牙道:“我对这种小功劳……根本就不屑一顾……四哥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了,不需要我再去多此一举。”   段韶满意的点点头,拍拍高延宗的肩膀道:“这就对了……,放心,宇文宪他跑不了,早晚让他头破血流!”这个时候,段韶散发出的强大自信让高延宗也是一滞。“宇文宪就这么跑了……他不要这一大片地盘了?”   段韶眼底闪过狐狸般的狡黠,问道:“沁源与玉璧,孰轻孰重?他拿不下高长恭,势必会去解韦孝宽的围,我们……去助斛律明月一臂之力。”   段韶所料一点也没错,高长恭在发现宇文宪撤军之后为时已晚,周军已经大规模撤离了,其余周军面对高长恭的大反攻,开始有秩序的撤退,退守到各军寨之后。攻守关系忽然转变,却丝毫不显得突兀,高长恭也陷入了和前些日子宇文宪一样的窘境,他得要一颗颗将钉子拔掉,才有可能率军离开,转战汾北腹地。但是这些密密麻麻的钉子将他拖入了泥潭。   宇文宪布局深远,战略眼光极佳,虽是敌营,但段韶也对宇文宪这个青年才俊表示了足够的欣赏和重视:“这个宇文宪用兵之能不下于高小子,呵呵,就是想的还不够周全,气魄是够了,可是碰到从来不温不火、不急不躁的兰陵王,心性上到底是差了一筹……稍加磨砺,周国当可得一帅才……”   知道参与更大规模的战争已经是不可能的了,高延宗马上调整了战略,“以千人为一军,三军为一队,先拔掉平羌平戎……剩下的,我们一个个去砸碎他们!”   “打穿南边,再合围北边诸军寨!由南而北!我们……要在最短时间内扫平左相和大都督后方的周军!”在昏暗的天光里,高长恭出现在刚刚被齐军占领的城楼上,轻描淡写一般下达了军令。他是北齐最锋利的长矛,即使曾经成为被动防御的盾牌,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在被宇文宪压着打了一个半月之后,现在攻守逆转,高长恭军,这把锐不可当的长矛,终于开始了绝地反攻。三日之内,连克四座城,一出手便是至凶至暴!   宇文宪的看法又如何呢?虽然他很是心痛,但是他已经别无选择,该舍弃的一定要舍弃,否则周军只会失去更多。   定阳、姚襄这些重镇轻易动不得,韦孝宽又被斛律光压着打,自身难保,现在有实力、也有机会挽救局势的只剩下他宇文宪了,汾水以东占下的大片土地是保不住了,汾南汾北的大片土地一定要保住,这是周国可以承受的底线……   “启禀节帅,斛律明月已经率兵包围了定阳,在定阳的对面修筑南汾城……除此之外,斛律明月还修筑了十三座城寨,已经对玉璧形成包围之势!”   “禀节帅,段韶那一路齐军根本没有和宇文纯、田弘一部交战,他们……也同样是在定陇修建城池之后便撤离,现在已经过了汾河……”   撤走了几日,各方军报一封接着一封送往宇文宪的中军大营。宇文宪跪坐在榻上闭目沉思,那微微苍白的脸色显示了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段韶没有救宜阳……根本不与同州和宇文纯交战……他到底在搞什么?他应该救宜阳才对的呀……近在眼前,宇文纯、田弘必不是他对手,他为什么不救?除非他……有更大的目标?”宇文宪的脸色更加苍白,额角有豆大的汗珠沁出,在宜阳之战爆发的几个月以来,他耗费的心力前半生加起来都比不上。   “节帅……”帐外一个人影出现,“玉璧那边来人了,送来了一封信……”   宇文宪揉揉眉心,道:“拿进来……”宇文宪近乎粗暴的撕开了厚厚的信封,露出了里面的信函,宇文宪看后,眼中晦暗难明,最后叹气,“也只能如此了……”   斛律光在汾河以北修筑华谷、龙门,紧逼定阳,定阳多次告急,之后又一口气修筑了平陇等十三座城,斛律光在汾北大展拳脚,目的为何,大家都不是瞎子,但是韦孝宽一点办法也没有。   韦孝宽手头只有军万余,守住玉璧已经很勉强,想要与手头有大齐精锐步骑三四万的斛律光硬碰硬,简直如同找死。但是如果不将玉璧和其他周军重镇的通道打通,玉璧和其余地方都会被孤立,韦孝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表面上看着要固守城池,其实一直想要收复失地。   从前没有条件,因为定阳等城池被齐军围困,自顾不暇,无法回应他,而宇文宪和高长恭在沁源以西死磕,无法抽出兵力。韦孝宽就是想,也没有付诸行动的本钱,现在宇文宪从那边抽身,韦孝宽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   宇文宪闭目良久,再次睁开眼时,这般说道:“传令全军,加紧行军,三日后,我们要到达平陇,与齐军一战!”梁景兴和赵仲卿都是一怔,道:“节帅,刚经大战,我军已经疲惫不堪,不可再行大战了……”   “我是主帅,我说三日后与齐军开战,那就是与齐军开战……”宇文宪连多说几句的兴趣都没有,冷酷的像个暴君,“我们能不能保住汾南汾北,就在此一战……!”   “韦孝宽已经布置好了,我们只要实施就可以……定阳和柏谷都会配合我们,我们一路迂回去定陇,绕开齐军,绕不开,也不要做过多纠缠,柱国将军辛威会接应我们……我们,就在定陇将斛律明月织的口袋撕碎!”   两日后,定阳郡守杨敷出兵,朝着南汾城及周边齐军大营发起了猛攻,姚襄、柏谷蠢蠢欲动,这些异动当然瞒不过精明的斛律光。斛律光欣喜若狂,他不怕周军和他打,他只怕周军不出来,只要周军出来,那就一切好说,若论野战,这天底下谁也拦不住他!   与此同时,段韶和高延宗率兵万余抵达了汾北战场,高延宗部与薛孤延部合兵一处,将作为先锋军凿穿敌阵。对面旌旗猎猎,由无数血肉之躯拼凑起来的军阵缓缓展现在眼前。高延宗身如铁塔,身后是如荆棘丛林一般的齐军,堆叠排列的整整齐齐。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战。   段韶和斛律光从相反的两个方向爬上了一个小土坡,点点头就算是老伙计打过招呼了,斛律光没有问宜阳的事情,扬起马鞭指了指军列里,“高延宗这小子架子倒是摆得挺足的,就是不知道等会儿行不行……”   段韶连眼皮也部抬,淡淡道:“行不行,等会儿看看真功夫不就知道了?”斛律光玩味的看着段韶,道:“看来这小子还挺合你胃口的,这么快就护上短了……可他从前也没有出战过,你不怕他拖咱们后腿?”   “有老薛在,最不济也能救一救他,他只是副将,能拖什么后腿?”段韶将手背在身后,望向远处战场,周军率先发起了进攻,蝗虫一般的人群朝齐军军阵扑杀而来。   他的目光很冷,像神明在云端俯视苍生。他只瞥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回,不再看,“这场战争,他们输定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既生瑜,何生亮?   周军汹涌如潮水,朝这边席卷而来。高延宗掌心微微发汗,拔出了腰后的双刀,目光死死的盯着前方。薛孤延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的双刀比薛孤延的那两把还要厚实宽阔很多。   “这么沉的刀,等会儿可不好使呀,还是弯刀,斩起来就更费力了……”薛孤延笑着从腰后解下两把刀要跟高延宗换。高延宗笑笑,拒绝了薛孤延的好意,薛孤延花白的眉毛皱起,保持了不到两秒的慈眉善目陡然变得严厉起来,“换两把,上了战场假使兵器不称手会死的!你这两把刀太沉,你还不到壮年,老夫估计你使不动,到时候脱了力可就麻烦了……”   这个老头严厉地教训道:“我这两把更加轻便一些,精铁打制,刃口薄,可劈可斩可刺,这才是杀人的利刃!”   弯刀劈斩的确是威力巨大,但是也有局限性,那就是难以收力,损耗的体力很大,更何况,高延宗的双刀样式还要更加古怪一点,刀身长而弯,如同半月,刀刃居然不是平滑的,而是波浪形的、起伏的,很是诡异。   薛孤延以擅使双刀出名,是耍刀的行家,怎么会看不出高延宗这种刀的劣势?威力大,效果惊人,但是损耗的体力也会很大。于是在薛孤延的眼中,高延宗的这双刀也不过就是花哨的玩意儿,中看而已。   高延宗尴尬的笑笑,道:“并不是我一人配备了这种样式的刀,我们排在最前面冲阵的百余骑军都配备的是这般的腰刀,专门来对付周军骑兵的……”   薛孤延向后看看,高延宗不说他还没有察觉到,高延宗那么一说,他发现确实有那里不一样,别的重甲骑兵标配都是一把窄口长刀、一杆马朔,只有高延宗这边,光棍的很,腰后两把长长的弯刀交叠穿插收入鞘中。   看着薛孤延满脸疑惑,高延宗笑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等会儿您就知道这些人是干嘛使的了……”   周军越来越近,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十里,薛孤延的注意力此时又回到了战场上,不再追问下去。周军步骑齐出,骑兵在最前方叫嚣着、狂吼着,挥舞着兵刃要扑入齐军大阵……   高延宗终于动了,领着数百人从一个土坡冲下,按照前后分为三股,而后朝两边缓缓拉开……再拉开……!   “安德王在干什么?”现在斛律光也有些看不懂了,重骑冲阵,就是靠着气势去压垮别人,以雷霆万钧的气势瞬间将对方压倒!骑兵之间的较量一般很快就会见胜负,但是高延宗将队列派的那么整齐,那么散,怎么看都是给人送人头的……他看着段韶,意思是“你给我解释一下”。   然而段韶却没有心情搭理他,目光恬静安然,道:“不要急,很快……”   瞬间之内,只见高延宗的重甲分为了整整齐齐的三列,百人一排,拉开长长的弧,如同那系在腰后的弯刀一般锋利……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前排的骑士向上一振臂膀,他们反手伸到腰后,拔出了两把新月般的弯刀,并肘在面前,两把长弧的弯刀刀柄抵在一起,如同鸟翼一般展开!   薛孤延脑子里嗡的一声,最前排的齐军已经切入了周军阵中,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埋下了头颅,双臂尽量前伸,闯入周军的夹缝之中。此时两边都加速到了最大,周军惊恐地看着忽然横亘在颈前的圆弧长刀,来不及闪避,斗大的头颅冲天而起、侧胸被利刃划开!血浪翻涌!   “嘶……!”太残暴了……,两边观战的都长吸了一口凉气。斛律光满脸的兴奋和不可思议,视野里,齐军那数百人组成的队列还在奔驰着,如同镰刀割麦子一般收割着周军的生命,周军已经很明显的倒下了一片,“这是你训练的?”斛律光两眼放光,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把高延宗这批人给抢来。   段韶瞥了他一眼,道:“不是,这些是禁军,都是陛下送给那傻小子的礼物,老夫可没有权限调用他们……”   “这些人的刀和甲具都不知道是陛下从那里弄来的……”段韶仔细回忆了半晌,道:“铁鹞子……好像是叫这个名字……,现在看来,威力的确很惊人嘛……”   讲真的,段韶也是第一次见识,接着战局开始变化,两军碰撞,马速渐渐慢了下来,借着战马奔行的速度杀人已经行不通了,这些齐军在周军之中挥舞着双刀根本撕不开周军的包围,高延宗怒吼一声,双刀并用,劈开了一个周军将领的脑袋!他想带着人撤退……   段韶看着人群里奋战的高延宗,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傻小子还是缺一根筋……他这帮人训练来就是干一锤子买卖的……?”段韶下令道:“命薛孤延冲阵!”   韦孝宽和宇文宪并排而立,望着对面,都是脸色有些发黑,前军没能挡住高延宗,高延宗已经集中兵力开始准备杀回去,但他们无暇他顾了,因为齐军主力开始出阵了……   就仿佛安邺大战的一场重演,接下来的大战是惨烈的,两军在这片平坦的土地上鏖战厮杀,这两个用血肉拼凑血肉的巨人猛烈的撞击在了一起。有人被战马群撞上了半空,掉落在地的时候被千军万马踩踏而过,这些悲惨的人连一个声音也来不及发出便被淹没在了人海里。杀红眼的人们踩在他们的尸体上放对厮杀,怒吼,将他们的刀剑狠狠地刺入对方的血肉里,活着的,才是一切的拥有者。   在战前,不管互相之间占据了多少优势劣势,总是要用最后一战来决定胜负。   周军渐渐的处于了下风,柱国韦孝宽、柱国宇文宪、柱国辛威亲自披挂上阵也无法挽回颓势,周将韩欢在刚才冲阵的时候被高延宗两刀劈开了头颅,周将若干显宝被一支羽箭射中肩膀,翻身落马,被齐军俘虏,双方的鏖战陷入白热化,最终,周军支撑不住,先行撤离了。   赵仲卿带着一对骑兵杀败面前的齐军,一步步靠近宇文宪和韦孝宽,“朝我靠拢!朝我靠拢!”他这话绝对不是对其他周军说的,而是对宇文宪和韦孝宽说的,事实上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在其余周军朝这边靠拢的时候,他连理会都不曾理会他们,而是笔直的朝宇文宪、韦孝宽那边杀去。任凭那些周军在绝望的呐喊中被包围上来的齐军淹没……   “节帅!”赵仲卿下了马,将胳膊上挂了彩的宇文宪给扶上马。宇文宪按住赵仲卿的肩膀,忍痛问道:“辛威呢?”他的脸色苍白,但还算有力量,赵仲卿答道:“辛帅已经率先脱离了敌阵,现在正在聚合兵马准备撤离……”   宇文宪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他在庆幸还好有一人可以抽出身来主持大局……   韦孝宽脸色阴郁的坐在马上,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白胖的脸颊被盔甲的绑带勒得紧紧的。宇文宪感觉到他在喘粗气,他还从来没有见到韦孝宽也有心态失衡的时候,良久,韦孝宽咬牙念着:“斛律光……!”   那短短的几个字里包含着那么多的怒火,让宇文宪也不由得侧目。韦孝宽一生战功赫赫,他保住了玉璧,他打败了高欢,但是这天底下,还有一个人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打败的,那就是斛律光!   斛律光是那么的耀眼,如同明月当空,在周国人的心里,他的名字甚至比段韶的分量还要重,超过了当年的高敖曹!因为他罕有败绩,因为周国声名最显赫的名将韦孝宽好几次成为斛律光的手下拜将!   什么时候,他韦孝宽成为了斛律光树立声名的垫脚石?韦孝宽念及此处,胸中总是郁愤难平……,韦孝宽的这些反应宇文宪都看在眼底,但是宇文宪觉得韦孝宽真的没有必要去纠结这些。   在他看来,韦孝宽、斛律光,这是两大绝世名将,一个狡诈如狐,一个猛烈如虎,一个在和风细雨里布下杀局,一个以摧枯拉朽的姿态摧毁一切,这是两种风格完全不同的盖世名将,都是以一人之力可以保一国安稳的人物。   韦孝宽之所以输,是因为攻击并不是韦孝宽的胜场,他自认如果换成是他绝对是挡不住韦孝宽的,可惜,他碰上的是斛律光……,这就是既生瑜何生亮?   宇文宪嘴角牵起一抹苦笑,而后又马上敛去了,他想起了那个在邙山大战百人破万军的家伙……他和高长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叹了口气,齐国还有帅才在呀……   “我们撤离吧,再不退就来不及了……”宇文宪对着韦孝宽商量到,战场乱糟糟的,涌上来的齐军越来越多了……韦孝宽冷着脸点点头,扬起马鞭,在亲军的护卫下杀出了战场……   “大周的局势糟糕了……”他的叹息声淹没在了震天的喊杀声中,周军大营传来了鸣金声,周军开始缓缓撤离。号角声响起的时候,杨素正提着长槊在军阵之中厮杀,杨素自小随父亲学习阵战之道,研习武艺,这也是他第一次参战,他表现的格外勇猛,但是最终周军还是败了……   杨素率领的队伍是周军之中的精锐,作为破敌的利刃,杨素杀进了靠近齐军腹地的地方,但是他没有预料到周军会败的如此之快,现在的结果就是他深入太过,成为了一支孤军……   “靠拢!靠拢!我们杀出去!”杨素将一个齐将挑翻马下,大将王显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成为了他眼里无名小卒的刀下鬼……那边高延宗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打听到王显战死后,大怒,提着长刀便往这边杀过来,两支精锐兵马狠狠地冲撞在一起。   杨素将一杆长槊舞得水泼不进,手下无一合之将,高延宗远远的望见便朝这边杀来,杨素刚将长槊从一个小兵的胸腔中拔出来,便听见一声划破空气的尖啸,他向后一弯腰,将长槊架在了面前,挡住了劈来的一刀。   杨素暗暗吃了一惊,这个人膂力极其惊人!高延宗看见这个周将居然招架住了,眼底闪过一丝戾气,双臂用力,又将杨素向下压了几分,杨素死死的攥住长槊,渐渐的抬起身来,两人难解难分的杀成了一团。   长槊刁钻,长刀霸道,各占胜场,高延宗故意卖了个空子,杨素将高长恭的长刀挑飞,高延宗转身就跑,杨素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那里会想得到高延宗在使诈,立刻去追。   高延宗心中暗喜,在杨素就要追上他的时候,拔出了腰间的短刀,直接掷了出去。杨素吃了一惊,但是来不及了,只见刀光一闪,跑动的马腿应声而断,杨素从马背上栽倒在地,摔了个七荤八素,滚了好几个圈才停下,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朦胧间,两只穿着战靴蒲扇似的大脚立在眼前。高延宗双手叉腰,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恨不能仰天长啸,“小子……,你不是很狂吗?你再惹你大爷我试试?呸!”   他用脚尖挑了挑杨素,而后一挥大手,说:“把他给老子绑了!”   “你……你……无耻……!”杨素气若游丝,抬起被摔的青一块紫一块的俊脸,额角擦破了皮,漓的血糊住了眼睛。而后无力的闭上了眼,不知道是被摔晕了还是被气晕了。   “欸?晕过去了?这也太逊了……”他摇摇头,双手背在后面,摇头晃脑的,“这叫兵不厌诈……,小伙子你还是太年轻了……”   “你这么好面子,怎么能当大任?哈哈哈哈……”一片喊杀的嘈杂声里,高延宗得意的笑声如同夜枭,传出去很远,很远……   韦孝宽、宇文宪等人回到玉璧之后,周军大败的消息传遍了关内,长安、河东皆震动,宇文宪星夜兼程的赶到宇文护那里,向宇文护陈明利害,宇文护终于松口,下令发兵五万,命郭荣、侯龙恩、刘勇从定陇北上,命宇文宪率兵一万,解救汾北危局……   战争进行到这一步,重头戏,这才真正的拉开帷幕! 第一百三十五章双方应对   很显然,宇文护的这些反应都在段韶的意料之中,段韶在定陇修筑的两座坚城终于在这个时候显示出了作用。齐将尉相愿以二城为据点,与宜阳遥相配合对周军严防死守,让郭荣大军寸步不得前。   “我建造这两座城的时候就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段韶说,“宇文护势大,同州聚集了周国精锐,不下十数万,汾北一旦危急,他必定坐立不安,定会来救汾北……”   “我当然希望可以尽可能的去歼灭周军,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最起码,现在我不能让宇文护过来……他不来,我才有时间真正的消化掉汾北……”   高延宗恍然大悟,“这就是你抛弃宜阳的理由?”与其让宜阳变成齐军的软肋,不如将其抛出,变成钉住周军的钉子……牺牲宜阳,为汾南汾北的大军争取时间!这就是段韶的谋!霎那间,高延宗就仿佛醍醐灌顶,忽然之间领悟到了不少东西。   段韶点点头,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表情,道:“已经半个多月,听说宇文宪去同州了,宇文宪可不是一个省油的灯,要小心防备一点……”他顿了顿,道:“斛律明月还在玉璧和韦孝宽僵持不下,真是奇了怪了,韦孝宽从前可是从来不出城和我军大战的,但是这些日子,小股的周军袭扰我军大营的情况特别频繁……”   很快段韶就知道韦孝宽和宇文宪在谋划什么了,前日,宇文宪率兵一万从龙门渡口再次渡过黄河,饶过了斛律光派重兵把守的华谷,乘虚而入,一口气拿下了齐军三座城池。   斛律光此刻的注意力被韦孝宽吸住,完全没有料道韦孝宽和宇文宪居然会抽冷子给他来这么一手,一时间斛律光那边的进攻节奏被打乱,有些乱了阵脚。   “段畅、独孤须达……调兵八千,去给斛律明月压阵,先为斛律明月争取一下调整喘息的时间……”   “韦孝宽、宇文宪……他们两个居然想得出这一手,的确是不简单呀……老夫还是小看了他们……”他拧着眉思索了一会儿,道:“有斛律光在,反正他们也翻不起多大的浪花了……任凭他们接下来如何动作,我们都不要去管他,大势在我!按照原有的计划,进攻柏谷城,把它拔掉!”   “汾北和河东势必要成为我国的领土,柏谷城就像一颗毒瘤,必须拔掉,老夫估计他们的援兵在南边,我们现在险要的地方布下伏兵,拦截他们,不顾一切代价……这样柏谷城就等于没有了援兵,等我们拿下柏谷……剩下的定州和姚襄都是待宰肥羊……!”   按照段韶的命令,高延宗率领兵马数千,围攻柏谷城,柏谷城地势极其险要,城池由石头垒成,十分坚固,而且伫立在十分陡峭的悬崖上,真正的易守难攻,高延宗连攻五日付出了很大的伤亡都未能将其拿下,段韶亲自上阵,仰起头四处看看,只见这四周都是崇山峻岭、悬崖峭壁,叹道:“真是雄城呀……把城建在这个地方,耗费可不小呀……”   高延宗黑着脸,朝段韶恭敬的拱拱手,道:“大都督,这座城实在太难拿下了……不管是从四面围攻,还是集中一面攻打,都拿不下这座城……末将向大都督请罪!”   “呵呵,这座城难打是显而易见,你却来硬的,不给你磕的头破血流才是怪事……”段韶凉凉的瞥了他一眼,道:“长了角的动物都是食草的,看起来难以办到的事情,其实只要稍加变通,便不难办到……攻城拔寨,可不止有硬来这一条路可走……”   他指了指城头竖起的周军大旗,道:“此城地势虽高,但是地方却过于狭小,可以闪避的地方也小,火攻,老夫不信他们还可以支撑下来!”高延宗精神一振,“对呀……对呀!我们可以用火攻,他们的地方狭小,火攻……他们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高延宗立刻便下去准备,命数百弓弩手站在半山道上,仰面端弓射箭,蝗虫一样的火弩密密麻麻地射进高墙之内,不到几刻钟柏谷城内便硝烟四起,喧嚣声和惨叫声传遍了这小小的山城之中。望见城头上的人影攒动,段韶抚须一笑,道:“可以开始进攻了……”   高延宗一招手,便有几员膀大腰圆的校尉带着数百军汉高举盾牌朝柏谷城楼杀去,柏谷城内已经乱成了一团,就算还有人在坚守城楼,可也被城内升腾起来的火势给拖住了脚步,齐军很轻松的就砸开了城门,杀了进去。段韶背着手回了中军大帐,“把柏谷城拆了!先回平陇……,四日后,出兵定阳!”   高延宗一听顿时傻眼了,“啊?拆了?不太好吧?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欸……都督,都督……您真不再考虑考虑?怪可惜的……”段韶真想在这厮的脑袋上狠狠敲两棍,他的态度很坚决,“拆了,一块砖一片瓦也不要留给宇文宪!”高延宗停下了脚步,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大,懵住了……怎么就会留给宇文宪呢?   很快高延宗就知道段韶为什么这么干了,宇文宪听说柏谷城被齐军拿下,大惊失色,星夜兼程行军,誓要将柏谷城夺回。他从两乳谷出兵,兵锋直指柏谷,同时宇文护为了保证汾北周军的粮草供应,命宇文盛率兵马万人从宇文宪撕开的缺口闯入输送粮草。   定阳、姚襄那边暂时得到了喘息的时机,小动作不断,配合玉璧那边,时常对斛律光进行骚扰战,斛律光失去了五座城池,不胜其扰,面对韦孝宽的频频出手,他也只能勉力招架,玉璧一线,战争已经打到了白热化!   宇文宪看见被拆成白地的柏谷城,眼睛登时血红一片,“段韶当真狡猾!老匹夫……我誓要斩他!”赵仲卿心情同样是复杂难言,柏谷城被拆掉,意味着周军反败为胜的可能性又小了几分……   “节帅,那我们现在……?”   “加紧行军!姚襄和定阳正被齐军围困,我们去救姚襄、定阳!”   宇文宪大军抵达了定阳,同时分派兵马解救姚襄。姚襄那边,綦连猛将姚襄围困的如同铁桶一般,宇文宪攻击了几次,始终无法撕开齐军的阵线,最终他无奈,只得退回定阳,宇文宪命人在定阳扎营,在斛律光垒砌的长城对面连营防御,在营地外挖了一条深深的长沟,防范齐军进攻。   段韶之前说得围攻定阳仿佛只是做做样子,只是让段畅等将领每日率领上千人前去袭扰一番,结果不言自明,毫无意义,十天半个月了,宇文宪一点事也没有。   高延宗问段韶怎么想的,段韶慢悠悠的答了一句:“老夫在等……”   高延宗对于老段这神神叨叨有话不说清的神棍范儿腻歪透了,翻了个白眼,总算记得军法,忍住没爆粗口,“您在等啥?”   “等天时……等地利……等人和……”他顿了顿,“总之,现在还不是我动手的最佳时机……”   他睁开宛然老狐狸一般的眸子,问道:“算起来,高长恭那边的战局已经稳定了吧……?”   “四哥那边捷报不断……”说到这里高延宗就一脸怨念,他从小就想超越这个四哥,老段来的时候好好的说会送他一场大功劳,结果呢?他现在还跟着老段一起坐冷板凳,整天不是下棋就是喝酒吹牛讲荤段子……老段这个人,也就谈论起兵事的时候才会有一点严肃样子。   仿佛是感受到了高延宗情绪不太对,段韶开口道:“怎么……,小子你就等不及了?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这功劳,还不到时机的时候不要去取,小心烫嘴……你得等它晾一会儿……”   高延宗咧嘴一笑,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那您觉得什么时候这豆腐可以下口?”   “等你四哥从沁源抽出身来,老夫就可以狠狠的揍一揍宇文宪那兔崽子了……省得他不知道天高地厚……!”段韶醉醺醺的老眼闪过一丝狡黠的笑。   四日后,一封十万火急的军令被送往沁源高长恭军大营,大都督段韶命令高长恭即刻率兵去平陇,将被周军夺下的龙门、华谷夺回。   “周军打到现在,最急缺的是什么?无非兵甲和粮草,汾北各要道都被我军封锁,他们要运输粮草,也必须渡过龙门口,老夫让兰陵王攻打华谷,就算拿不下,也可以切断周军的粮道……粮道捏在咱们手里,咱们想怎么摆布他们,就怎样摆布他们!”   高长恭一进入汾北,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占了华谷,直接封锁了龙口,侧面袭扰定阳,宇文宪不得不使出全力去招架。但是他即便再如何努力,粮道被切断是一定的了。   同州的宇文护接到战报忧心如焚,参军郭荣提议到:“粮道被阻断,我们要找另一个粮道就只能从汾州运量去姚襄,但是汾州和姚襄的距离太远,没有一个中转的地方……我们可以在姚襄和汾州之间建一座城,一来,可以保障汾北我军的粮草供应,二来,可以作为姚襄和定阳的支援,姚襄、定阳若失河东等于落入了齐军的掌中,大冢宰请三思之……”   宇文护考虑再三,觉得有理,于是同意了郭荣的点子,在宇文护的高压之下,一座新城很快建好,周军的粮草再次得到了保障。高延宗对此忧心忡忡,段韶却是呵呵一笑,道:“是时候了,该老夫出手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宿命之敌,相爱相杀!   风吹过旷野,宇文宪出现在营寨前,面无表情地望着对面的齐长城,脚下是一条长堑,壕沟底下堆着已经渐渐腐烂的尸骨,宇文宪指指脚底下,道:“把这些尸骸都清理出去,烧了……”   赵仲卿朝后招招手,数十个军汉便翻身下沟,将尸体用绳子和筐吊着,一筐一筐抬出来。这些人都是这半个多月一来的死伤者,有周军的也有齐军的,“记得洒上石灰,免得尸瘴渗透到地底下的水源里,会得瘟疫的……”   这些日子,周军靠着这条深两米、宽一米多的长沟成功阻挡了齐军的多次进攻,尤其是宇文宪主力不在定阳的这些日子,周军抵抗齐军就变得更为艰难,依靠这条长堑才有效的阻止了齐军攻入大营。   “这些日子,段畅一直试图用沙袋填满壕沟,前日,险些就让他成功了,是梁士彦亲自领着军到对面去纠缠住齐军,我们这才有时间将沙袋再搬出去……真的是很险……!”   想起这些日子的惊险遭遇,赵仲卿还是心有余悸,宇文宪一边踱步,一边听着赵仲卿的禀报,“对了,前些日子,龙门那里又来消息了,高长恭又拔了一座城,现在我们只剩下两座城了……”   赵仲卿低下头,不敢再去看宇文宪的脸色,这些日子,都是宇文宪出兵在与高长恭作战,赢少输多,面对面的放对厮杀,宇文宪并不是高长恭的对手。宇文宪那攻敌必救的狠辣劲儿竟也被高长恭展现的淋漓尽致。   宇文宪脸上却并没有愤怒的表情,低头看看被脚尖碾得粉碎的石子,淡声道:“那几座城是我舍弃的……”他后脑勺似乎是长了一个眼睛,敏锐地将赵仲卿惊讶错愕的表情给观察到了,“迟早保不住的……还耗费这么多精力,不如提前舍弃它……剩下的龙门渡口,才是我们一定要保住的地方……”   他苦笑:“真是风水轮流转……两个月之前,还是我压着高长恭打,现在反过来了,高长恭打的我军几乎毫无招架之力呀……”他看看南边,那里他原本占据了八座城池,四座都是齐军的,现在只剩下了两座。   “……谁能想到这个长得像娘们儿一样的家伙用兵居然如此厉害?”赵仲卿也是脸色发黑,兰陵王以能征善战而闻名于世,当然,比他的军略更加出名的,是他那被传为天人的绝世美貌。   据说高长恭还是一个郡公的时候便从军出战,由于长得太好看,常常惹人耻笑,毫无威慑力,后来他带上了鬼面,破阵杀敌,袭突厥,拒大周,邙山大战更是以五百死士袭击周军大营,一路打到洛阳城下,这才真正的震动天下!世人这才重视起来,将高长恭放在和段韶、斛律光同等的地位看待。   而宇文宪也是丝毫不差的,宇文宪一直自认,若邙山大战之时,周军的主帅不是尉迟迥,而是他宇文宪,周军断然不会得此大败,或许现在洛阳已经在大周的股掌之中,因此,对于高长恭,宇文宪心里一直是不服的。   现在二人真正有机会面对面的较量,宇文宪这才发现原来高长恭比起自己来,也是丝毫不差的,他现在甚至有些隐隐佩服起高长恭来了。两次正面大战,两次都奈何不了对方,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赵仲卿见宇文宪不说话,顿了半晌,忽然说道:“半月前,那个率军冲击我军大阵的齐将我们也打听到了,那是高长恭的弟弟安德王高延宗……,两个月前刚刚被齐主封为晋阳副都督,看来是要为接替段韶做准备……”   “高延宗……”宇文宪眯起眼睛,问道:“此人在进入战局之后有何表现?”   赵仲卿仔细回忆了一下,道:“高延宗进入汾北战场以来作战勇猛,柏谷城是他拿下的,还在平陇一战斩杀了韩欢……”宇文宪摆摆手,问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高延宗进入战局以来,有没有对这战局提出什么过人的意见?”   赵仲卿楞了一下,说:“这……末将倒是没有听说过……,极少有关于他的传闻传出……,想来,此人除了勇力,也无甚过人之处……”   宇文宪喃喃自语,“难道说,这高延宗只是一个颇有勇力的莽夫?”他想了想,慢慢的拧起了眉头,道:“不会……,齐主绝不会让一个只有用力的莽夫做为晋阳的副都督……”   “晋阳可是齐国的命脉,齐国一半的兵马都在那里,假使高延宗真是只有勇力的莽夫,齐主岂会对他委以重任,而不是选择高长恭呢?我猜想……这高延宗,定然有过人之处!给我盯紧他……”   “喏!”   宇文宪略显苍凉的背过身去,“其实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这战局……这些日子,齐国那边变化不知道你们注意到了没有……”赵仲卿茫然,他从来不关心与战场无关的任何事物。   “你们不要老把目光钉在这一亩三分地,要看长远一点……”宇文宪幽幽然叹气,指着对面道:“齐国内政正在进行一系列的改革,连陛下也对对面的举措大加赞赏……那个废物,似乎忽然之间就变得英明了起来……”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有些茫然,齐国的变化太突然,让他一下子无所适从。那个从前懦弱无能,只贪图享乐的高纬,在老爹高湛死去之后,忽然亮出了獠牙,迅速掌控了齐国的权柄,朝野上下,内政为之肃清。连六镇勋贵也要对他妥协,这是高洋之后所有帝王都未能做到的事情。   怎么说呢,齐主忽然之间的变化,打乱了周国的节奏,也打乱了陛下的节奏。不过皇兄宇文邕丝毫没有惊慌,反而是更加有斗志了,一个强劲的对手,才能彻底激起一代雄主的征服欲。   宇文邕和高纬显然都是枭雄一般的角色,他们不会因为对手强大而怯懦,永远都在准备击败对手。   他们是皇帝,皇帝的共同点太多,也只有皇帝才能看透另一个皇帝。如果两国还是敌对,那简直就可以引申为知己。   君心深似海,只有另一个君才能参破。在宇文邕看来,齐主和他面临的内部危机都很相似,他和高纬有很多共同点,在写给宇文宪的私信里,他对齐国那边充满了警惕和忌惮,嘱咐宇文宪一定要漂亮的打赢这场战争,“朕有预感,大周和大齐的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这不仅是两军之间的较量……!”   字里行间充满着浓浓的渴战欲望,宇文宪知道宇文邕迫不及待想要和邺城里的那个对手过过招了……   要打赢这场战争,首先他得要打败掐着他喉咙的高长恭……   “这算是……宇文氏和高氏的相爱相杀?”他的嘴角牵起一抹苦笑,大踏步进入军营,从高欢宇文泰时期开始,两边就结下了血海深仇,注定要有一方彻底倒下。不论是宇文家的子孙还是高家的子孙,都要为此流干最后一滴血!   “节帅,战局如此吃紧,我们是不是应该集中兵力去攻高长恭?”赵仲卿这般提议到,“看齐军这样的攻势,给我留下两千人我都可以把营地给守住!”   宇文宪与宇文盛合兵,手里头又有原来的旧部,合起来约莫四万余众,总的来说,宇文宪还是一支可以逆转汾北局势的强大力量。假使他不分兵,连高长恭也得退避他的锋芒。   宇文宪敛眉沉思,“你的这个提议自无不可,齐军攻不破营地……但是我还是不太放心……”他看向对面黑黢黢的齐军长城,“这几天齐军太安静了……”   在宇文宪在注视着对面的时候,对面段畅也在紧张地注视着这边,握着剑柄的掌心里全是汗水,城楼上密密麻麻的站满了军队,手持弓箭,紧张的注视着对面,如临大敌。   看见周军随着宇文宪进入周营,这才呼地松了一口气,段畅摘下头盔,不停的抹额头上冒出的汗。以手抚胸,调整呼吸,道:   “大都督这不是坑人吗?可怜我老段,手里头才三千人不到,天天背着空城去找对面麻烦,这都是高延宗那个鳖孙玩意儿想出来的主意……!”段畅对高延宗和大都督那是怨念满满。   高大的城墙之下,营地无数,一只野猫叼着一只死耗子钻进了帅帐内,在都督的位置上趴着舒服的伸了个懒腰,却并没有人来驱逐它。整个军营静悄悄的,透着一股诡异的味道……   齐军大营赫然变成了一座空营!   段韶和高延宗早就不见了……此时的宇文宪回到营帐内,手里捧起一卷兵书,安然闲适,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他这个疏忽会在未来给周军以多么巨大的损失……   宇文宪和高长恭照样打的如火如荼,韦孝宽和斛律光也在玉璧僵持不下,在周军即将战败的时候,宇文宪和韦孝宽合力,总算将就快一边倒的局势给稳住了。   但即便是这样,周军在和齐军的这场较量中落入下风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事实,即便狠辣如宇文宪,谋略如韦孝宽,也只能死死咬牙苦撑,不让战局进一步恶化。   只要坚持住,齐军的攻势就会化解,这是周军上上下下的共识。   也许是老天给周国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在双方激烈僵持厮杀的时候,老天爷,这个总爱和人开玩笑的命运主宰,在周军这个负重到了极点的骆驼背上轻飘飘的扔下了一根羽毛……他们苦心维系的战局,轰然倒塌……! 第一百三十七章传授   “韦孝宽难缠,宇文宪也难缠,总不能其他的也一般难缠吧……   呵呵,老夫要拿下汾北河东,他们肯吗?定然不肯……所以就会像狗一样纠缠在老夫后面不放……   他们算筹扒拉的好,想缠住我们,然后等宇文护大军来救……我军的努力就等于白费……   但是,老夫岂能让他们如愿?   老夫早就想好了,先拔掉柏谷,给宇文宪、韦孝宽他们造成我要拿定阳的假象。   然后暗度陈仓……,谁也想不到老夫还敢偷偷摸摸的绕到姚襄去……哈哈哈哈……”   段韶开怀地笑着,满脸得意,而后忽然猛烈的咳嗽几声,一张老脸憋成了酱紫色,仿佛随时会断气。   “行行行,您最牛了,这大齐上上下下,谁比您功劳大呀……,别吹牛了,您行行好,把药给喝了吧……”   高延宗见段韶咳嗽,赶紧将一碗药汤给递上前来,黑褐色的汤药上还浮动着热气。   段韶拥着厚重的羊皮袄子,坐在榻上,很嫌弃的瞥了一眼,撇嘴道:“老夫不喝,老夫没病,老夫只是偶感风寒……这点小病小灾,岂能打垮老夫?你未免太小看我……”   刚刚说完,又很没有说服力的咳嗽起来,每咳嗽一声,高延宗的脸颊肉就抽搐一下,很担心这老头会把肺都给咳出来。强制性地将药碗往段韶嘴边递,等段韶喝干,高延宗翻了个白眼说:“早喝了不就完了?早喝早好,你这老头天天的这闹腾劲儿,就你事情最多……”   悄悄撤出齐长城绕道打姚襄是高延宗的主意,高延宗的本意是他去,留下段韶坐镇,但是段韶不肯,说是事关重大,必须他亲自去才放心。结果半道上段韶这身老骨头经不起折腾,病倒了。   段韶被噎了个半死,大怒,举起剑鞘就要捶死他,“我是大都督还是你是大都督?还懂不懂尊敬上官?信不信老夫一句话就能把你拖出去打四十军棍……!”   高延宗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腆颜一笑,讨好道:“别了呗……您看我还小心伺候您喝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这战局还得您老人家坐镇把关呢,坏了身子可不行,对不?”   【刚才还狼一样龇牙,现在倒摇起尾巴了……】   段韶瞥了一眼这个跟在他身边学了一身无赖相的家伙,很是无语。   段韶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怕是撑不过几年了,所以对于接班人选也是格外注重培养,段韶日日将高延宗带在身边,就是想让他多看看,多学学,学兵法、学谋略、学用兵之道。   可不知道是不是教育方式有问题,阵战之道有没有起色还不明显,这脸皮厚度倒是蹭蹭地加厚。   “当年老夫可是能一箭射死老虎的,可是这些年……唉,岁月不饶人呐……”他叹息一声。   段韶抽出帕子擦干嘴角残留的药渍,道:“你就不能稳重一点……你这个样子,老夫怎么放心把晋阳军交给你?陛下调你来,不就是希望你可以镇住底下的这群人吗?”   老头掰手指,道:“可你看看你,整天一惊一乍,不够稳重……毛毛躁躁,毛病一大堆,毫无大将之风……,而且惯用蛮力,什么都指望用蛮力解决,能不思考就懒得思考,叫你少练点武多看点书,你看看,肌肉都长到脑子里去了……你现在还不如刚来的时候灵光……!”   他忧心忡忡、恨铁不成钢的一叹,“教你这几个月,老夫发现自己的白头发又多了不少……”   高延宗被说得很不爽,“哪有?我这几个月也兢兢业业地看书,备注我都做了不少……”   不提这个还好,提起这个段韶更想打他了,“你还好意思说啦?你自己看看你做的那些批注,什么玩意儿?该圈的重点你不圈,与重点毫无关联的,你倒是点评的兴致勃勃,你还好意思啦?”   段韶叫高延宗多看书,送了一堆他收藏的兵法军略给高延宗看,还列举了“吴下阿蒙”的典故来激励他。当然,主要的激励手法是“提醒”高延宗看不完不准吃饭……   高延宗挺聪明的,领悟能力也强,段韶结合大齐开国时期到现在的战局还有古往今来的各种战例,逐条分析给他听,很快高延宗的进步就比较明显了,至少纸上谈兵的时候面对段韶可以不落下风了。   有一日老段心血来潮,要看看高延宗学得怎么样,对于用兵之道有什么心得体会。让高延宗拿出这些天来做的批注给他看。老段本来心情很好,看完之后面黑如锅底。   如今高延宗又提起来,他便把高延宗大骂:   “你搞什么玩意儿?你看看你……做的什么妖这是?”段韶随手将高延宗的所谓批注抽出,翻开一面,指着一个地方说:“这里……官渡之战,你居然说曹孟德赢下官渡实乃侥幸!我且问你,曹孟德如何侥幸了?”   高延宗说:“若是正面对敌,曹孟德绝不是袁绍对手,曹孟德之所以能赢,不仅仅是因为袁本初轻敌,还因为他取巧,绕道乌巢,烧了袁本初的粮草……袁绍若非缺粮,又怎么会输给曹孟德?”   “你看,袁本初坐拥北方半壁,势大无比,天下诸侯,论实力,袁本初当居首位!曹孟德有什么?他要赢,就只能取巧……也就是他最后赢了,所以他才能美名远扬,若是他输了,恐怕青史再无曹孟德这个人。”   “乌巢,袁本初重兵把守,而曹操却乔装绕道奔袭,一把火把它烧了,袁本初大军粮草付之一炬,致使袁绍大败……,其实也就是曹孟德运气太好,您想想看,在这么多袁军的眼皮底下居然没事……运气实在太好……要不然官渡之战,败的就是曹孟德……!”   段韶本来怒气勃发,可听着高延宗的理论,居然慢慢沉静下来,“那你觉得,若不出意外,赢的就是袁本初喽?”高延宗道:“当然,袁本初占据大势,无论谋士、军力、财力,曹孟德都不如他,他以大势压人,曹孟德拿什么来抵挡?”   段韶之前教过他,“势”才是打赢战争的关键,以弱胜强,少之又少。段韶深吸了一口气,高延宗的领悟居然到了这一步,只是,还是显露出了不少的问题,高延宗太固执于“势”了,导致了看问题还是有些片面。   良久,他方才说道:“似乎你说到不算错……但是,老夫仔细想过,还是觉得你错了……,在老夫看来,即使曹军没有烧掉乌巢,甚至没有打赢官渡之战,最终赢的也只能是曹孟德。”   高延宗一怔,段韶摇头道:“老夫是说过,势的确是至关重要的,以势压人,令对手挡无可挡、退无可退,这是王道……我军之所以能压着周军打,就是掌握了势……”   “只是,你的理解到底片面了……势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老夫再教你一句‘兵无常势’。”   “你方才说的很对,这世上从无以弱制强,从来都是以弱变强,而后以强胜弱……”段韶说道:“在老夫看来,曹孟德打败袁本初,也是以强胜弱,而不是什么侥幸……曹孟德兵力虽少,但上下一心,袁本初兵力虽多,但是人心不齐,内部生乱,这里袁本初就败了一局……”他捏着一只杯子,轻轻扣下。   “曹孟德的谋士未必强过袁本初,但是曹操善于察纳雅言,而袁本初……太过刚愎自用……这里……袁本初又输了一局……”又一只杯子扣下。接着段韶又谈了几点,条条都无法反驳。   “暂时不强,这很致命,却也没什么……曹孟德有本事将弱势转化为强势,而反观袁本初,却只会将强势转化为了弱势,二者孰强孰弱,这不是一目了然吗?”   “所以,我说曹孟德打败袁本初是注定之事,绝非妄言……”段韶摸着胡子,道:   “你说运气,在老夫看来,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当年宇文泰从我军驻地路过,假使有人抓住他,我朝已经鼎定天下了,也不会有今日一战……   对于统帅而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绝非让你把大事小事一把抓……   而是让你,要警惕风吹草动,随时做好应变准备。   统帅统帅,统的是整个大局,率的是万马千军……!   因此,你的眼光……绝不能局限于一隅之地,而是,俯瞰整个大局!你的考虑也必须条例清晰,周全无比……   你的一个指令,就可以决定千万人生,一个指令便可以让千万人死!一场战争,便能决定一国兴衰!   我舍弃宜阳,为什么?因为宜阳对于大齐,已经无关紧要!我得到汾北河东,比保住宜阳要强一万倍!”   段韶越说越激动,掀开袄子,振声大呼。高延宗似乎有些吓到了,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段韶缓和了语气,道:“延宗呀……你的眼界有了,胸中也有峰壑,只是,只是你还是太年轻了……”   他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那一刻他像是又老了几岁,“老夫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把你带出来……,你的资质上佳,也有气量,就是,就是往往欠缺考虑……”   “看来呀……这刀子不能老养在鞘中,也偶尔要拿出来亮亮,不然就养废了……玉不琢,不成器……!”   段韶下定了一个决心,转过身来,道:“打姚襄,老夫交给你,算是对你的一个考验……老夫不会插手……你若胜,定阳老夫也交给你,你若败……就回邺城复命吧……”   段韶的目光黯然,“老夫并不是说你不行,只是……只是老夫时日……说不准……,你……要理解老夫的苦心才是……” 第一百三十八章江山代有人才出   “老夫时日无多……你要理解老夫的苦心才是……”段韶有些落寞的转过身去,不再言语。   这并非段韶不看好他,也并非段韶无情,实在是毫无办法。段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些年为了他为了大齐边防耗尽了心血,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他什么都不怕,他只怕自己后继无人,斛律光威望已极,身为左相,位高权重,又有嫡女是帝后,不宜再掌如此大权,陛下必会寻找机会收一收斛律家的权。   诸如皮景和、慕容俨、王峻这样尔朱荣时期的老怪物,比自己的资历都老,年纪大了,是没有精力打理晋阳这一大摊子的事的……   宗王里,大多都不成器,能打的都被文宣、武成打压残杀殆尽了……   高湝、高润是文臣,却也是皇叔之尊,陛下不会准许。陛下的几个弟弟里,高贞最为聪慧颖达,但是年纪太小。够分量的,也就是南安王高思好还有兰陵王高长恭了……   高思好……心思不简单,怕是怀有异心……,陛下似乎已经开始防备,至于兰陵王,陛下或许另有打算……   他头疼的叹了一口气,高延宗好是好,但是缺乏战火的磨练,要成为他所期许的帅才,还得要打磨个几年……可是他段韶那还有几年可以等?   高延宗有帅才,但是现在也仅仅不过是有了这方面的才,帅才与帅,看似一字之差,实则天壤之别。不是有资质就可以成为合格的统帅的,实战的参与、心性的磨砺,这些缺一不可。   这些方面,高长恭显然要超出高延宗一截,高长恭也有超人一等的眼光,而且很年轻,在他死后独立支撑晋阳根本不存在问题,平心而论,他很欣赏高延宗不假,但是他还是希望高长恭来接任大都督一职。   养了一万头泥鳅,倒不如养出一头龙。   段韶打定主意,假使高延宗真的没有通过考验,那也只能暂且委屈高延宗了,换上高长恭来接任。反正陛下都是要换上自家兄弟接任都督用以制衡六镇,高延宗和高长恭又能差到那里去?   段韶不担心他们会造反,高长恭没有什么权力野心,高延宗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再说,文襄帝一脉早已失势,这两兄弟的母亲又都出身卑微,不过一介宫娥女奴,若是说想造反,不说臣子,宗室王爷们必不会认账的。   从北魏一朝来,看重血统,鲜卑大族更是将嫡庶尊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严苛程度甚至超过汉人世家,庶子永远别想压过嫡子。神武诸子倾轧,可是最后登上大位的从来都是神武嫡系血脉,旁系断无染指皇位的指望。   陛下大用宗室,显见是有胸襟气魄的,那么……将高延宗、高长恭换上一换,只要理由充分,陛下想必不会有什么意见……   只是,到头来,段韶依旧是有些不忍,决定还是给高延宗一线机会。   姚襄是此战必取之地,段韶以此作为考题,考验高延宗的军略和统帅能力。他把这个重担交给了高延宗,高延宗连话也不多说,只是深深地凝望了段韶一眼,道:“末将遵命!”而后转身离开。   高延宗踏出帅帐,呼出了一口气,平复紧张的心情。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考验马上就要来临,他招招手,几个亲兵就上前来。   高延宗道:“擂聚将鼓,召集所有将领入我大帐议事!大都督偶遇风寒,身子不爽,我……暂代大都督之权!”   几个亲兵面面相觑,看向帐内,一只枯瘦的手挑开帘子,段韶的脸色还带着病容,微微咳嗽,道:“去吧,这是我的军令,这些日子,全军上下,要一律听从副都督的命令,见到他……就像见到我……!咳咳……去吧。”   几个亲卫都是段韶的心腹,见到段韶这般说,不疑有他,很快中军就敲响了聚将鼓。诸将满腹疑心的踏进大帐内的时候,见到的并不是段大都督,而是鲜少露面的副都督高延宗。   高延宗高坐在原来大都督坐的位置,面色冷峻,重甲在身,鹰隼一般的目光冷幽幽的看向众人。   众人都是一滞。他们虽然与高延宗相熟,却也从未见过高延宗有如此严肃的时候,以往的时候,高延宗都是那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人,只要别惹他,待人也挺和善的,身为宗王却没有一点架子,酒令和荤段子都不忌讳,很快就可以混成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弟兄。   但是,关系好跟尊敬没有关系,高延宗现在还坐在大都督的位置上,在他们的眼里,简直就是逾制!这就让有些人不满了。   “安德王殿下……”尉相贵和高延宗这些日子相处的不错,有意提醒他一下,“这是大都督的位置,你莫不是吃醉了酒,糊涂啦?还不快下来……”   几个勋臣已经流露出不满的神色,高延宗淡淡道:“我没有坐错位置,大都督身体有恙,命我暂代大都督职权,总管姚襄战事……”   一石惊起千层浪,几十名勋臣面面相觑,脑子里如同雷鸣一般,终于有几名勋臣开口,“不可能,以大都督的心性,事必躬亲,他怎么会将如此重要的大事就这么托付给你?”   一众勋臣都看向高延宗,嘴上没说什么,但是眼神显然出卖了他们的想法。还是那句话,他们不服高延宗。   高延宗作战勇猛不假,和他们也玩得来也不假,但是私人友情和尊敬那是两码事,若论战功,在座的六镇勋臣,哪一个没有一些破阵杀敌的军功在身?高延宗初来乍到,就想得都督之权,这绝无可能!   高延宗拧起浓黑的剑眉,扫视他们,令所有人都是心里一寒,淡声道:“你们信与不信,我不关心,但是,你们若是胆敢反抗我的军令,我必会以军法处置!”   几名暴脾气的勋臣当场便要发作,却被尉相贵几人拦下,犹自梗着脖子说道:“你说这是大都督的吩咐,你可有凭证?”自始自终,高延宗都没能拿到段韶的手令,没有段韶亲笔写下盖上都督大印的军令,他们绝不会服从。   其他所有人都是同时看向高延宗,一下子接收到几十道夹杂各种心思的目光,就是高延宗的贴身护卫也觉得有些头皮发麻。高延宗面沉如水,他知道会很难,却没有想到会难到这一步,连第一关居然都是举步维艰。他要树立威信,但是首先,他得让下面的人都服从于他,连第一步,他也无法做到吗?   就在高延宗块镇不住场子的时候,段韶身边的亲卫头子从人群中出来,朝周边的将军们拱拱手道:“大都督有令!大都督身体抱恙,不能巡查军事,命副都督高延宗代理都督之职!”   虽然只是代理,不是全权负责,但这也足以解决高延宗的窘境了。高延宗回过神来,扫视众人,沉声道:“如今,你们可还有什么话说?”   诸将还没有缓过神来,没有想到这居然真的是大都督的意思。虽然依旧不服,但是段大都督钳制晋阳多年,威望十分高,他们下意识选择了服从。   【大都督说得没错呀,在战场上,同袍可不会因为我是宗王、陛下钦点的副都督而抬举我,要获得尊重,得亮出本事,一味的当老好人,实则是误入歧途!】   高延宗想明白了一些东西,散发出来的戾气更加冷冽。对于这些骄横跋扈惯了的六镇勋臣,说真的,他也忍了很久了!大都督可以压制他们那么多年,真的是很了不起……!   他健硕的身躯崩紧了,一低头,眼底的戾气便一闪而逝,抬起头时,仿佛刚才勋臣串联给他难堪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平静了下来,道:“接下来,我们便好好议一议如何攻打姚襄,明日便要拔营,你们看看,该如何攻克新城和姚襄……”   帐外,段韶贴在帐篷上侧耳倾听,良久,慢慢地转身离开,带着淡淡的笑,“小子,打了几场胜仗就狂的没边了……这下你总算是知道,主帅多不容易了吧?”   “大都督,安德王毕竟还是太年轻,让他统领全军是不是还是不太稳妥……?”副将忧心忡忡,他是段韶的亲信,也是段家的家奴,自小跟在段韶身边,挡了无数的刀子和冷箭,对段韶忠心耿耿,因此被抬为副将。   段韶毫不在意的笑笑,道:“不怕,他镇不住,还有老夫在呢……谁还没有初出茅庐的时候,名将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段韶眯眼笑着,仿佛看见了自己从军随姨父高欢驰骋沙场的时候,那时候的他,可不就是高延宗这个样子吗?当然,高延宗还要二一点……   “以大都督看,我军下一步该怎么做?”   “宇文护在汾州和姚襄之间筑了一座新城……我们完全不用可以理会它,不要强攻,绕道走,之后的姚襄就简单多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掉它!”   “姚襄太守,素来失信寡义,我军挟大势而来,想必可以轻易策反,能不能赚开城门虽是两说,接下来,可就轻松许多了……”   副将沉默不语,心里也觉得段韶这个主意好,只是担心高延宗。高延宗若是打定主意要强攻,那么齐军耗费的时间还有兵力可就会多上许多……   一时沉默,只听高延宗在一片吵吵嚷嚷中最后拍板,道:“……我意已决,绕开新城,命两千步骑,连夜奔袭姚襄!”竟和大都督所谋一致!副将惊诧莫名,看向段韶。   段韶呵呵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走了,接下来这小子心里有数……”他回头,脚步比来的时候轻松许多,“这个时代,说到底,不都还是他们这些年轻人的?老东西别掺和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姚襄告破   “汾北”顾名思义,就是汾水以北,玉璧、华谷、定阳、姚襄等重镇都在其列。姚襄,是齐军在汾北可以达到的最深处,拿下了姚襄、定阳,战局就已经定下了,北齐将彻底将汾北数百里沃土收入囊中。   高延宗的目标很明确,石殿城,这座由宇文护修建守护姚襄的新城被高延宗彻彻底底的无视了,高延宗留下累赘的大部人马,秘密从各军之中抽调挑选了数千勇猛善战之士,朝姚襄进发。   夜色里,顶盔贯甲的齐军军士个个彪悍威武,汗水早已浸透了底衣,但没有人卸甲,凭谁来看了都要赞叹一声这真是一支威武之师!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高延宗也是一身厚重的铁甲,他面色冷峻的看向黑黢黢的山脚下,月色下,一条如银色匹练的河流静静流淌……对面一座高城耸立,固若金汤,正是姚襄城。   两日的秘密行军,他们安全的绕开了新城,途中一举攻破了服秦城,后顾之忧被解决,现在只要渡过河,就可以攻打姚襄。高延宗的速度太快,姚襄现在还没有接到任何消息,高延宗就已经挟泰山压顶之势而来。   连续两日的新军奔袭,军士们却丝毫没有感到疲累,反而是满脸兴奋,即使是眼睛布满了血丝,也是振奋无比,如果高延宗此时下令他们下马攻坚破城,他们也绝对没有二话。   地图上漂亮的画满了各种穿插线。高延宗设计的路线即快又隐蔽,瞒过了十几道周军关卡,即使碰巧被发现,高延宗也丝毫不躲避,直接命人将周军扫荡的干干净净,这些粗狂豪放的作战方式很对鲜卑汉子们的胃口。   跟在段韶身边几个月,高延宗长进很大,从前按照他的思路,就是和对面面对面的正面交锋,可现在他学会了变通圆滑,既有虎的刚猛,又学会了狐狸的狡猾,已经有点大将的样子了。   “前面就是姚襄了……”高延宗放下手臂,沉吟道,“这座城不好打……三个月前左相拿下了这里,后来又被宇文宪给收了回去……,而后周军就一直以定阳、玉璧、姚襄为据点和我军周旋,打的我们憋屈的很,现在,我们再把它抢过来便是……”   “我们现在已经绕到了他们的北边,綦连猛在南面和西边合围,援军被拦住,到不了,我们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可以拿下这里,但是我希望能更快一点……!”高延宗扭头扫视着部下们,“你们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都督,这里地势险要,三面环山,又有河流,易守难攻,依末将看,我军唯有强攻一条路可走……”一个参将大手一挥,道:“命千名勇士,悄然渡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抢占对岸,然后后续部队再进攻,攻坚拿下姚襄!”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当初左相就是这么攻下姚襄的……”   高延宗想了想,驳回了,道:“这个法子不行,你们看看这地势,区域狭小,城楼又高,不适合展开大规模的攻城战……”他扬起马鞭指指对面,“看到没有?岸边的区域窄的很,即使我们的人在岸边稳住了跟脚也是无法长时间立足的,根本施展不开……他们在城楼上一梭子箭下去,我们势必伤亡惨重……”   他苦笑道:“这次为了隐蔽保险,我只带了两千多人过来,还没有人家的兵力多……左相当初之所以可以拿下它,靠的就是不计成本,他可以这么干,我却不能……不行,得换个法子……”   “都督,我们不如先筑起军寨,徐徐图之……”这是个求稳的。高延宗摇头,也否决了,“不行,我军不止有姚襄要拿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干,我们没有时间,不能和他们拖下去,要尽快攻破……”   “这姚襄,果然是一块硬骨头呀……”众将都是默然无语,高延宗沉吟了一会儿“这样,兵贵神速,我们不如先试探一下……先派数百壮士渡河,周军若发现,我们就就地扎营,先休整一晚,若是周军没有发现,我们就大军一举渡河攻下姚襄……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绝对来不及反应……”   高延宗的命令很快得到执行,部将们从军中挑选了百余名水性好的军汉,等到一片云遮住月亮,便脱了战甲背着盾牌游过河,一开始顺风顺水,便又派了数百人渡河,到了第三批的时候,乌云忽然移开,月光散落,偷偷渡河的齐军军士们被对岸发现了。   周军士兵指着这个方向大喊道:“齐军偷袭!齐军偷袭!”一石惊起千层浪,还浑浑噩噩在睡梦中的周军一个激灵之后,纷纷抓起武器戍守城墙。   齐军将领咬咬牙,带着数百人就想砸开城门,周军提前获知齐军夜袭,零零散散的也陆续组织起来,雨点一样的箭对着城下扫射过去,齐军只得将人分散开来,躲在盾牌后面根本不敢抬头,渐渐顶不住压力。   另一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齐军诸将面黑如锅底,纷纷下意识的看向高延宗,高延宗表情依旧平静,古井无波,这一切都仿佛是他早已预料的结果。“袭击失败了……看来还是行不通呀,也罢……让他们赶紧撤离吧。”   “让他们一批一批的撤,慢一点,否则他们会出城追击的……,我们这边安排多一点人,全部去接应,声势搞的大一点,越大越好……剩下的人就地扎营。”   今夜注定不可能有什么成果了,高延宗有些失望的转身,忽然对几个将领说:“安排几个探子,装成百姓的某样,从东边进入姚襄,先让他们不要动,听候命令……”   “你们去,将姚襄城太守的个人喜好、秉性、情况都打听出来,不要着急……慢慢打听也可以……”   他背着手,低头思考着,命令一条接着一条。   “将这满山遍野都插满我军的旗子,明日一早,命全军照常操练,声势同样要浩大,我们要让对面以为,我们来了万人……!”他的脚尖一转,靴子碾碎了一枚石子。   “都督,我们安排探子,不应该去打听姚襄的城防还有兵力部署吗?为何要去打听这些……?”   高延宗高深莫测的一笑,道:“你不懂,你只要服从我的安排,到时候我让你们打就行了……”   齐军偷袭失败,从容撤退,在对岸摆出了声势浩大的样子,姚襄太守不敢追击。这场夜袭之后,高延宗似乎忘了还有一个姚襄城要打,整日就是在操练兵马,偶尔还纠集起上千人在河面上乱转,溜一圈就回去,就当散步了。   高延宗的日子过得舒坦,却搞得姚襄全城上下是惶惶不安,每次高延宗的兵马出现,姚襄的太守总是激动无比,不是喜的,是吓的!   高延宗溜圈子也溜的拉风无比,清一色的壮汉,无论步卒还是骑兵都是武装到了牙齿,一日太守悄悄的登上城楼去看,一支羽箭嗖的一下就贴着头皮飞过去了,险些给他吓晕过去,从此之后就再也不敢来了。   城内的几个将领看不下去了,“齐军日日如此,就是想要打压我们的士气,太守应该身先士卒,鼓舞士气才是,怎么能当缩头乌龟呢?”   太守怒道:“你们看看城外,齐军怕是足足有五六千,你要我怎么办?难不成出去和他们硬抗吗?不成!给我死守!没有我的命令一兵一卒都不得调动!”   全城进入了紧急戒备状态,这些日子不光是外部,姚襄内部也是怨声沸腾,由于齐军截断了周军与姚襄的联系,城内钱粮匮乏,已经发不起军饷了,而太守却压着府库的钱粮不发,引起了诸多不满。内外皆面临困顿局面,人心生变。   一日周军的一个守城小校韩老三跟身边的兄弟说:“外面齐军太厉害了,城里面又乱糟糟的,我估计这座城保不住,得给自己谋一条后路才是……”   几个小校都是一惊,“老哥你的意思是?”   韩老三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我说……咱们这太守实在是……唉,一言难尽……”   “咱们跟在他手底下混,憋屈就不说了,连肚子也填不饱……,你们是我的兄弟,我也就不瞒着你们了,我打算投到对面去,你们谁跟我一起去?”   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一人道:“可是……可是我们都有家有口的,在城里也有些产业,就这么不要了?”   “……”几个人一时无言,显然还在犹豫,韩老三嗤笑一声道:   “要不就说你们眼皮子浅呢?你们也不想想看,若是齐军真的攻破了城,跟着太守我们能落着好吗?现在形势已经很明显了,我们太守斗不过人家的,不如早些投诚,还能给将来谋一条出路……”   一个犹犹豫豫道:“也不能这么轻易让他们攻破吧……,这姚襄可是太守的根基呀,他不死保城,他怎么办?”   韩老三瞪眼道:“你管他怎么办,管好自己就好!弃城而逃的事情他又不是没有干过,你忘了,三个月前,齐军拿下姚襄,他连屁都没有放一个就带着小妾儿子卷着金银细软逃跑了,要不是宇文大将军又把姚襄给夺回来,咱们还能站在这里吗?”   他敲敲城垛,说:“当初咱们可都是投过降的,也不妨再投降一次,这种事还发生的少吗?只要能保住身家性命,那点狗屁的面子,不要就不要了,你们说呢?”   几个人点点头,见到计谋得逞,韩老三狡黠一笑,道:“我早就和那边联系上了,一旦他们率军来攻,我们就立刻打开城门,来个里应外合!到时候赏赐下来,咱们就都发了,弄着钱之后我们就再也不当兵了,回老家隐姓埋名,买几处田几处庄,过我们的安生日子去!”   他浑浊的眼珠子刀子一般剐着众人,“我们商量好了,现在咱们都是一根绳子的蚂蚱,谁敢透出半点风声,都得死!”   韩老三很快通过探子将投诚意愿转达给了齐军。高延宗接到城里的消息,呵呵一笑,道:“可以了,把人都纠集起来,咱们攻城!”   “哎呀,能把自己那么多下属都给逼反,这太守也是个人才……”   在周军和齐军相互对峙之时,数百周军忽然倒戈,打开了城门,齐军攻破姚襄,綦连猛配合高延宗,将姚襄周围几个周军军寨一举拔光,高延宗回师,准备奇袭定阳。 第一百四十章战局定   高延宗调兵打姚襄的同时也没有将汾州和新城给漏下,他命尉相贵率几千人袭击定阳,作为高长恭的援兵,自己回到大军之中指挥攻下汾州、新城,大开大阖,双管齐下,压着周军打。   四日内,新城被攻破,又半月,汾州被攻破。   宇文护、宇文宪、韦孝宽等大惊失色,而齐军则喜出望外,振奋无比,斛律光接到战报的时候激动的一拳打碎了桌子,大笑道:“汾北归我等了!”之后对于玉璧的攻势更加猛烈。   韦孝宽无奈,坚壁清野,坚决不和斛律光正面交锋,姚襄已经丢了,在汾北的周军失去了和齐军正面较量的资本,韦孝宽一天三封告急文书发往长安、同州,这是继高欢围攻玉璧以来,韦孝宽面临的最险恶的局面!   斛律光的后顾之忧被高长恭、高延宗清扫一空,很快就会聚集薛孤延、綦连猛等散布的兵力围攻玉璧!   “多事之秋呀……”韦孝宽站在府衙前轻声一叹,暮气沉沉,阴影笼罩住了这位盖世名将的半张脸。左右亲信的面色也很是凝重,“姚襄被攻下,新城、汾州也丢了,定阳不能再丢了,否则我军危矣……”   韦孝宽细长的眼睛眯起,看向那人,闪烁着危险的寒芒,“要守住定阳……难!”   “处道被齐军俘虏了……,杨敷最器重的就是这个儿子,若是齐军以处道的性命相逼,杨敷会如何?”   刺史杨敷留守定阳,杨素是他的儿子,他平日里对这个儿子很是器重,以极高期许,刚刚弱冠便将儿子送到玉璧来历练,若是杨素被俘虏,杨敷还能定下决心和齐军死磕吗?   众人皆沉默,有人道:“不能吧,杨刺史历来以忠义闻名,他绝不会为了一个儿子而损坏自己的清誉的……”   韦孝宽的眉头没有因为这句话而舒展开,反而更加凝重,“那也难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已经写信给宇文宪,让他盯紧杨敷,若有异动,立即……”他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不是我小人之心,而是现在我军的形势,实在是危险到了极点,斛律光纠缠我们,我纵有千般手段也施展不开,真是憋屈……!”韦孝宽幽幽道:“现在只能想办法拖一拖斛律光的脚步,他若是与段韶合军一处,玉璧也许会守不住……”   “难……”一个幕僚想了良久也没有任何头绪,“斛律明月位高权重,在齐国得数代君王的垂青,如今的齐主正是斛律明月的女婿,斛律明月声名威权,四样都占全了,除了要听段韶节制,没有任何人可以约束到他,他若一意要打玉璧,必不会半途而废。”   不料韦孝宽只是阴沉一笑,“段孝先制不住他,还有人可以制住他。你以为,声望太隆是一件好事?斛律光位高权重,手里掌控这军政大权,还是皇亲国戚,你以为,齐主就不会忌惮他?”   说到这里,韦孝宽的心里便是一痛。   他这样的都屡受宇文护的猜忌,若是斛律光可以不被主上猜忌,那绝对不可能。   “他的长女是高演太子高百年的太子妃,次女又被高湛挑选成为太子高纬的太子妃,高湛退位后,更是被册封为后……斛律光诸子,成年的两子尽皆娶皇室公主为妻,其父斛律金,可谓满门显赫!   ……齐主岂能不猜忌于他?”   韦孝宽冷冷一笑,道:“我们就来个反间计,这些年,我们在那边暗地里培养了不少人,让他们去散播一些消息,我要他们,互相猜忌……君臣相杀……!”   “节帅……此计好虽好,但……会不会来不及了……”   幕僚斟酌着说到,小心的去看韦孝宽的脸色,现在跑到齐国内部去散布谣言,也起不来什么作用,斛律光该打的还是会打。他总觉得,韦孝宽这么做是在……嫉妒斛律光?   韦孝宽面色阴沉的可怕,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暴躁的心情,缓缓吐气道:“不管能不能对此战起到作用,只要可以除掉斛律明月,总是好的……来日方长!若是当初大冢宰听我一言,我又怎么会被逼的出此下策?”   他心里一直这样说服着自己,他韦孝宽并不是嫉妒斛律光,只是被宇文护、宇文宪连累,被逼迫得毫无办法……若是还有一丝正大光明打败斛律光的机会,他又怎会出此下策?   命人离间,到底是手段阴毒……太不正大光明……,但他和斛律光交战这么多年,鲜少胜过……,也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他的心随着思绪渐渐沉了下去,原来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已经把斛律光列为了不可战胜的哪一类对手吗?   汾州,大战的硝烟刚落,齐军驻扎在新城,军旗猎猎,高延宗踏进了段韶的营帐看望他。段韶的身体实在是不好,大热天的还拥着皮裘,正一小口一小口抿着一碗热汤药。   “你来了……”老头懒洋洋的,将碗放在了桌上,指指对面,“坐……”   高延宗笑道:“您居然自己主动喝药了,我没眼花吧?”   段韶举起袖子擦擦嘴,无奈的叹道:“没办法呀,我也不想……可这不是为了多活几年吗?我这些年连酒都喝的少了,养生嘛……”   高延宗看了看他柜子边上躺着的几坛明显开过封的酒,暗地翻了个白眼,懒得去揭穿这个道貌岸然的老头。   “你的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   离开这差不多一个月,高延宗居然发现这老头的气色好了不少,苍白的脸膛有了些许血色,虽然依旧是差,但是精气神比起从前好了一些。   “嘿嘿……”段韶老小孩似的一笑,道:“斛律明月打同州的时候,随手抓回来来一个大夫,别看他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格,一手医术倒是不赖,晋阳可没有那么好的郎中,斛律明月也够意思,一听我病了,马上就把人送过来……人家一伸手就知道我是个什么毛病……”   “就是说您的痼疾有根治的希望?”高延宗面露喜色,这些天行军作战,渐渐养成了喜怒不行于色的性格,这是下意识的行为,段韶若是可以多活个十几二十年,绝对是他和陛下希望看到的。   大齐可以没有斛律光,也可以没有高长恭,但是不能没有段韶,多少次兵祸都是段大都督一力镇压平息的,有了他晋阳就稳如泰山。一听说段韶或有康复之望,高延宗顿时来劲了。   段韶摇摇头,说:“我这是从前战阵之中留下的痼疾了,整日冒着刀枪剑戟,风里雨里、爬冰卧雪的……,岂是能根除的?也就天天喝着汤药,勉强吊着命罢了……”   说着他又看着高延宗,戏谑一笑,问道:“怎么,小子你担心我?   担心我那一天走了,你撑不起晋阳,镇不住六镇那些骄兵悍将?”   高延宗沉默不语,段韶却知道他言中了,于是道:“现在你镇不住,那是当然的,六镇若是这么好调动,老夫干脆退休推举一个接班的就行了……所以老夫不能退呀……,老夫要是走了,怕后来人镇不住这些人……”   “当初神武皇帝将晋阳托付给我,我的心情和现在的你是一样的,六镇这些人,骄兵悍将。不服管束的大有人在,他们敬着我,无非就是因为我的父亲是段荣,我的姨母是武明皇后……   我那时候还年轻,忽然被委以重任,都督朔、定、并、赵、翼、沧、齐、兖、梁、洛、晋、建十二州军事,那时候说真的,老夫比你还迷茫……   高氏皇族,如此信重于我段氏一族,老夫怎么敢不殚精竭虑,以报答历代君王?老夫这前半生,大半都是在军旅中度过的,讨伪周、打南梁、平定内乱,东征西讨,戎马数十年,这才压服勋臣,有了都督之实!   要成为大都督,可不是只要有陛下的一纸诏书就行的,这可镇不住那些刺头……你得要……拿得准主意,吃的了苦头,忍得了一时,有勇有谋有大魄力,他们才会听你的,而这一切,都要靠你本身的实力来支撑!   陛下选中了你来挑大梁,你千万不要让老夫失望,更重要的,不要让陛下失望……,你现在缺乏的,就是让人信服的实力!老夫安排你多多历练,就是为此……”段韶目光炯炯,逼视高延宗,“怎么,你没有信心了,想打退堂鼓了?”   高延宗淡定一笑,道:“怎么会?我高延宗是属驴的,他们越是不想让我压在他们头上,我越要往上爬!”   “那就好……”段韶欣慰的点头,忽然问道:“定阳你准备怎么办?我听说,尉相贵去劝降杨敷被拒绝了?”   “是呀,我拿他儿子去威胁他,结果没想到他还真是硬肠子,拒不投降……”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硬攻呗,还能怎么办?宇文宪被四哥拖住了腿,定阳又被合围,肯定救不了了,宇文宪不会那么傻,打不过他肯定撤。只要对付一个杨敷,老子还怕了那老匹夫不成?”   段韶的眼睛慵懒的眯缝起来,“你就这么肯定宇文宪会放弃定阳?他要万一死守呢?”   高延宗冷笑一声,“他死守更好,老子巴不得他死守!他要是跑,我们直接打定阳便是,他若是战,我也不怕,排开几万大军配合四哥,将他扫荡的干干净净!可是他宇文宪敢吗?   从他安邺和定陇的表现来看,他就是一个很有决断的人,没有希望的时候想都不会想直接就撤,他要是放弃定阳,或有一线生机,他若死守定阳,那绝对会被我们连皮带骨吃下去,我不信这笔帐他不会算……!”   段韶满意的点点头,道:“还是那个问题,定阳你打算怎么办,他儿子貌似不太好用……”他指点到,“宇文护可是马上就要打过来了,我们得要快呀……”   “定阳现在已经成为了一座孤城,我军连续围困定阳数月,定阳又要供应宇文宪大军粮草,我估计定阳的储粮已经不足了……宇文宪一撤,定阳无援军无粮草,我们三面合围,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我们一边猛攻定阳,一边坚持到他们山穷水尽。杨敷必定冒险,我们在东边设下埋伏,定阳当可一举拿下!”   段韶称善。两日后,高延宗大军压往定阳,呈三面合围之势,宇文宪果然不战而退,在齐军外围做了几次无用的攻击之后就放弃了,转而南下与高长恭对峙,意图死保龙门。   刺史杨敷亲自上阵,死守城楼,定阳在齐军的数次猛攻之下,外城告破,定阳守军没有了粮草,士气低迷,定阳终于迎来了绝境,无奈之下,杨敷只得从东边突围,却不料中了齐军的埋伏。   杨敷被俘,父子二人押送邺城。   同月,宇文宪招架不住高长恭的攻势,从龙门渡口撤军。至此,汾北全境落入齐军之手,宇文护大怒,下罪宇文宪,押送长安议罪,命刘勇等将分兵从同州驰援玉璧,命郭荣、侯龙恩猛攻定陇二城,命宇文纯拿下宜阳九城,宇文护大军整装待发,新一轮的大战不可避免了……   段韶道:“不必忧心,影响不了大局了,汾北已经是我们的了……”   此时,正是七月,汾北大战还没有触碰到真正的尾声。北齐山东、淮南,一切的工作都已经安排完毕,胡长桀、祖珽、白建等重臣回朝复命。他们完整的完成了朝廷所下达的指标,修筑了城防、兴建了水利,垦荒等一应事物也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现在,高纬终于可以坐下来等待着丰收的时节,朝廷熬了大半年,是时候收到第一批成果了。   裴度之随徐陵出使南朝,裴世矩随突厥使臣回访突厥王庭,平鉴、房恭懿、房彦谦等人正在为来年二月开放的互市做着准备,一切都很美好安然。   直到……,一股流言暴风一样肆虐了邺城! 第一百四十一章明月照长安   不管在什么时代,大部分人总是对于市井中流传的传言感兴趣,在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总有一些不和谐,但是异常活灵活现的说法流传,想禁也禁不了。   越是弹压,人们只会越相信自己听到的就是事实。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聪明人,不会被蒙蔽,但是他们错了,谣言止于智者,可聪明人是多数,所谓智者却在少数。   随着边关大捷而来的,还有一股言论,正在悄然发酵,渐渐掀起轩然大波。   这里面会牵扯到太多太多的人。   何洪珍,西域胡人,本是一个不起眼的人物,原本想一步登天,攀上了谏议大夫张景仁的大腿,娶了张家的女儿,以为仕途会顺风顺水,但是在赵郡王的参劾之下,张景仁被罢官夺爵了,何洪珍也遭受连累,被罢官,一条通天之途就此中断,成为流落邺城里的不得志的人之一。   北齐一朝,许多胡人在朝中任职,当然,他们大多数都并不是靠什么真本事,而是依靠财力上位。   比如和士开,他的父亲就是西域富商,靠着雄厚的财力让自己和儿子们挤入仕途,何洪珍一开始打定主意要走的,也就是那么一条路。   钱或许不能再变成钱,但是钱可以换权,权可以让人得到更多的财富。   美梦一朝破碎,何洪珍并不甘心,总想要找机会再次进入朝堂。   但是以往所向披靡的钱不管用了,在邺城的权贵们被陛下的高压镇的死死的,不敢再插手朝政。   世家子弟看不起他,人家世代清贵,也不差钱。   真正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他也巴结不上。这下是真的上天无路了。   何洪珍没有读过多少书,只是粗略的认得字,晓得说一些排场话,善于揣摩上级的喜怒,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大本事,去考举也是注定行不通的……难道他何洪珍就真的一辈子都要当低贱的贩夫走卒吗?   想想他就十分的不甘心……,阴郁的天光下,何洪珍坐在路边的客店里长吁短叹,“店家,来一盘升平炙,一壶清酒……”   七月底,天气燥热,何洪珍坐在窗口边上将窗打开,自拿了一只竹竿撑住。   凉风习习,将他身上的燥热吹淡了一些,在他的脚边,是大包的古玩珍藏,用上好的皮料包裹着,价值不菲。   他起了一个大清早,带着礼物挨个去拜访城东的权贵人家,忙活了一天却毫无所获,现在心情郁结,十分烦躁。   店家将大盘冒着油花的烤肉端上来,笑着道了一声“客官慢用”便退下了。   升平炙一看就是胡人的餐食,主要是羊肉鹿肉大杂烩,鹿蹄筋、鹿舌还有各种肉烤的喷香扑鼻,底下冒出的油花呲呲作响。   何洪珍饿了一天,也不嫌烫,就着清酒,大口大口吞咽起来。   平日他也舍不得这般花销,但是今日不同,下午他还要去几家大人物那里碰碰运气,可不能饿着肚子去。   想到这里,他心里对于岳家也有了意见,若不是张景仁,他今日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张景仁一倒,张家没落,他被连累罢官不说,还得时常看在妻子的面上接济他们。   简直就是一堆废物蛀虫!他完全忘了当初是谁将他引进了仕途,满心只有恼怒和怨恨,打定主意,等他攀上了更高的门户,就将那女人还有那一大家子废物给一脚踹开!   一群孩童嘻嘻哈哈的从街头跑到街尾,闹人的很,还不停的在那里唱曲儿,拍着巴掌,“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这唱的什么玩意儿?何洪珍心情更加坏了,朝窗外吼了一句:“吵什么吵?还有没有教养?滚!”   那几个孩子被吓住了,嘴一瘪就要哭,何洪珍的神情更加唬人了,他们收住了声,被两个更大一些的孩子拉着跑远。   “毛孩子有病吧……!”他愤愤地一甩门窗,眼不见为净。   这般跋扈的姿态自然引得其他客人不满,店小二望见这边刚想上来说他,却被掌柜的摇摇头制止了,只得偃旗息鼓。   这个胡人出手阔绰,对于店家而言,有钱的就是大爷,谁管他指谁骂谁?   隔壁桌子的几个士子朝这边不满的望了一眼,最后要求店家换座位,远远的离了这浑身土气的暴发户。   何洪珍心里暗笑,“一群穷酸书生,你们看不起老子,老子还看不起你们呢!以为读了几本书就能出将入相了?”心里其实是酸溜溜的,虽然这些士子能不能考上还是两说,但人家肚子里有墨水是真的。   何洪珍会做人,处事圆滑,若不是因为肚子里的墨水不多,怎么也能谋到一官半职……   心累,正自饮自酌之间,远远的那桌忽然拊掌大笑起来,“……前面左相和段太宰捷报频传,汾北汾南将入朝廷掌中,我等若是明年能中,必可谋到实缺……!”   “原来是一群书呆子在白日做梦……”何洪珍心中暗笑一声。考举中举的多为世家子,寒门要考中,那是千军万马过渡桥,难如登天。尤其是邺城考举取士之名传扬天下之后,更多的士子涌入了邺城,现在有个笑话,在邺城二层楼上随手扔一块砖头下去,十有八九砸到的都是士子。   不过这些掉书袋的知道的还真不少,他也就暂且耐心听听,又听得对面说:“这位兄台说得不假,御史大夫和赵郡王在山东的动静你们都听说了吧……杀的那是人头滚滚……!不少贪官污吏的皮都给揭下来了,职位空出不少,今年总共就取了五十人,都填补了剩下的空子,听说,还是不够人……”   他敲着桌子道:“这说明什么?说明朝廷还需要大量像咱们这样的人去补空缺……,最近朝廷有风声传出来,说是御史大夫祖珽又上参了一本,有人估摸着,这是陛下准备对下面彻查了……”   “下方郡县,贪官污吏不知几许,一个个落马,那位子就会多上很多呀,我等的机会不就来了吗?”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何洪珍的心里敞亮了不少,看来机会还是不少的……,又一人叹道:“何其难也……,就算朝廷增多考举名额,也还是艰难,这无论南北,有志于此的士子都来邺城了,竞争不小……”   众人皆笑,先前说话那人豪情万丈的说道:“兄台这是怕了?男儿马上取功名,我等虽不能同武夫一般建功立勋,但也可考场之上见真章,得之,我幸,失之,大不了从头来过!”   尽皆称善,这朝气勃勃的看得其他人也是眉开眼笑,何洪珍却落寞的转过了头。他们是士子,要谋一个好的出身正大光明便是,但是他何洪珍就不行了……   “哈哈,希望祖大夫下手重一些,我们才有更多的进阶之梯……”   “是极是极,来来,饮盛……!”   “御史大夫祖珽……?”一个士子皱眉道:“可是那个厚颜佞幸祖珽?”   他语带不屑道:“没有想到居然是他占据了高位……这般无耻小人,竟也能惩贪倡廉,真是不可思议……”   天下人谁没有听说过祖珽的大名?谁不知道祖珽之前的那点破事?之前那对祖珽大唱赞歌的士子有些下不来台,讪讪道:“人都是会变化的嘛……祖大夫上任以来,惩治了不少巨贪,也是有功于国嘛……”   祖珽从山东回来后,陛下给他加爵为安阳县伯,御赐了一套宅子,这些天连续上本,对朝廷和地方弊政谏言,陛下甚感欣慰,不时有赏赐赐下,风头无两。   一个士子哼声道:“能有什么变化?这祖大夫回朝不到半个月,便是门庭若市,上门送礼的可以从城南排到城北,世家、勋贵都忙着上门巴结……惩贪?他自己便是一大贪官……!”   “也不能这么说,人无完人嘛,祖大夫还是做了不少好事的,大节不亏……”有人出来和稀泥,“祖大夫在山东政绩卓然,陛下正是要重用他的时候……”   “况且,也不是,没有看不过他的,左相便连上几本,弹劾于他,说瞎子入朝,国将亡矣……”   “嘶……,左相还真敢说,什么时候的事?”   “就两月底,祖大夫刚刚上任的时候……这个我也是听说的,你们都知道左相极为厌恶祖珽……”   “那八成是真的……”   一个士子说着顿了顿,小心道:“最近偶尔有听到关于左相的流言,不知道你们听到没有?说……说左相有图谋不轨之心……”   “你不要命啦?这种话也敢乱说?”   “不是我想乱说,是这几天,偶尔听到了流言,说‘高山不推自崩,槲树不扶自竖’,这……这可是指名道姓的说左相要反呀……!”   “高山”指高氏,“槲树”指的就是斛律光,高山崩了,槲树立了,这可不就是说斛律光?   何洪珍脑中隆隆,忽然想起之前那几个小屁孩唱的童谣,“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百升为一斛,明月是斛律光的表字,这不正是暗喻斛律光要谋反吗?! 第一百四十二章诡谲   何洪珍意识到,他的一个机会来了!祖珽和斛律光是死敌,又是当今器重的大臣,如果自己提前将情况反映给他,帮他出谋划策,扳倒斛律光,那么绝对可以抱上这条大腿!这是一个大好的敲门砖。   反正出面针对斛律光的是他祖珽,不关何洪珍的事情,何洪珍大可不必担心牵扯到他的头上……   想到这里,何洪珍一扫疲倦之态,付了账之后匆匆去准备拜见祖珽。从食肆到皇城东的距离并不远,都是靠着最热闹的地方,地段很好,马车行上半刻钟也就到了。   他上交了拜帖,从门房通报到祖大夫正式会见他就足足等了有两个时辰。没有办法,祖大夫如今身兼数职,御史台的地位又在逐渐增高,每天排着队等着被传见的官员数以百计,何洪珍一个去职人员,即使用钱上下打点好,可毕竟地位太低下了一点。   雍容大度,龙行虎步,这几个月来的意气风发让祖珽找到了第二春,一袭玄色的宽大袍服,看着真有朝堂三公的派头。如今的祖珽可不是年前那个四处找关系求进阶之途的流浪汉了,从正厅到议事堂,光是陛下赏赐的甲士护卫就足足有数十人。看着近卫们刀削斧凿一般的面孔,何洪珍心里便暗暗发寒,背后沁出了冷汗。   “来者何人呐?”祖珽揭开茶盖,悠悠然在滚烫的茶面上吹了一口气,慵懒道。这一套动作这几日他已经重复了上百次,乐此不疲。   “草民何洪珍,见过御史大夫……”何洪珍很识相地跪下,给祖珽磕头。祖珽见到何洪珍行此大礼,心底不由得多了几分警惕,坐在上方睇着他,幽幽道:   “你自称草民,看来没有官职在身喽?如果你是来求官的,那老夫帮不了你,你的礼物也可以拿回去了……”   何洪珍之所以可以得到祖珽的传见,那是下了血本的,他花了大半家产从一名行商那里买来了王献之的墨宝真迹,正是这份礼物让祖珽决定见一见这个卑贱的小商人。   但现在看来,这个人的目的不是不是那么简单,祖珽暗存了警惕之心,这礼物看来也并不是那么好收的……   “草民来,是想为祖大夫效力……”只这一句话就让祖珽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何洪珍不直接说要做官,反而说要为祖珽效力……?   看来也是个喜欢夸大其词哗众取宠的人,这种人要是扶上去,要么顺风顺水,要么就会拖累自己。   祖珽的面上闪过审视和轻蔑,“老夫没有什么可以让你劳心的,你若是没有别的事,那就先下去吧……”   几个武士上前来便要将何洪珍请出去,何洪珍眼看事情要泡汤,连忙道:“草民不敢欺瞒御史大夫,草民确有解决祖大夫心腹大患的办法!”   这一句点中了祖珽的穴,祖珽的对手太多,但是说起真正忌惮的,其实没有几个,何洪珍说可以解决掉他的心腹大患,他心里便不由得有些好奇,好歹听听再说,他一伸手制止了他们,武士们站住不动,“那你可要说明白喽,老夫公务繁忙,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处理,若是你胆敢耍老夫,可就不止是丢出去那么简单了……”   “草民明白……,草民明白……”何洪珍一边擦汗,一边观察着祖珽的脸色,斟酌道:“不知道,祖大夫与左相关系如何?”祖珽身躯猛地崩紧,斜乜了他一眼,浑浊的独目之中闪过利芒,“不共戴天……”   此事世人皆知,以他的骄傲,他也懒得去装出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样子。   这个何洪珍果然所图不小,只是他干嘛扯到斛律光这老匹夫的身上?祖珽更感兴趣了,想要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商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何洪珍见到祖珽果然入套,心里松了一下,镇定道:“这几日,邺城有一股传闻,不知道祖大夫听说没有……”   祖珽皱着眉想了一会儿,问道:“何种传闻呀?”   “就是市井中现在有一种传闻,说……说是斛律光想要谋反……”   “砰!”细白的茶盏在何洪珍的膝前碎成了几百片,祖珽愤怒的一拍座下的榻站起,逼视着何洪珍,“你说……,谁派你来的?你背后的主子是谁?莫非,你是伪周那边过来的奸细?”   何洪珍一下子便被武士按倒了,强装出来的镇定瞬间消失不见,惊慌起来,手指死死的扣住金砖缝,头磕得咚咚作响,“祖大夫误会,祖大夫误会了!求祖大夫饶命呀!草民不是奸细,不是!”   前一秒祖珽还是风轻云淡的镇定样儿,转眼间,脸色就已经阴郁的像腊月的大雪天一样,每一个皱纹的沟壑里都透着寒冷锋利,“还敢说你不是?你说出这等诛心之言,岂不是唆使老夫与斛律光相互残杀,你是何居心!把他打断双腿扔出去,交由廷尉府发落!”   “冤枉!冤枉!”何洪珍惨叫更加凄厉,武士们根本不听何洪珍的哀嚎,手搭住他的肩膀,只是一用力,就像拖着猪一般将他扯起来,拖拽着朝门外走去。   何洪珍死到临头,嘴皮子溜了许多,大声道:“草民绝非怀有异心,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市井之中这种言论已经流传甚广,说斛律光和长安那边勾结,将要废帝篡位!草民不敢欺瞒,御史大夫明鉴呀……”   武士们刚刚抬起碗口粗的棍子就要砸下,却听得祖珽喊停。何洪珍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见一双薄底绣银的软靴慢慢踱过来,武士一伸手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扯起来,仰望着祖珽。   “你说的可是真的?”祖珽语气中的杀气淡了一些,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何洪珍心惊不已,道:“草民所言句句属实,祖大夫自可去民间查证……,草民正是听闻市井有小儿唱童谣,‘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所以才敢找到祖大夫,祖大夫身为朝重臣,不管此事真实与否,都是要查证清楚的……”   “……草民拳拳之心,望祖大夫明鉴!”   祖珽不置可否,回头对一个武士吩咐道,“你去打听打听,看看他说的是否属实……”武士领命而去,祖珽便在正堂等,不到半个时辰,武士便回来向祖珽禀报道:   “……卑职打听到许多,民间确实有很多关于斛律光谋反的传言,其中两句童谣流传甚广,一句;‘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一句,‘高山不推自崩,槲树不扶自竖’,只是一会儿,卑职就听见不下十数人在讨论此事,看来,刚才那人说的是实情……”   祖珽点点头,挥手让他下去,命人将何洪珍带上来,“这等传言,最合适的处理方法就是不去理睬,民间大多以讹传讹,大多不可信……,你以这等传言诱我,居心昭彰……,还有什么话说?”   何洪珍心头一凛,祖珽不想整垮斛律光?这不可能!   “祖大夫,空穴才能来风呀……,他斛律光还有斛律家若是真的这么忠义,又怎么会有这等传言呢?   祖大夫,斛律光跋扈,斛律家权倾朝野,现在斛律光还在汾北参战,腾不出手对付您,但他总会回来的……   若是斛律光回朝,难道就不会争对您吗?他挟大胜之威而来,连陛下也要退让三分,您就真的不惧吗?”   祖珽面色变得凶戾了几分,不惧……怎么可能?这朝中除了少数几个勋臣世家,谁敢在斛律光面前大声说话?祖珽虽然恨毒了斛律光,也嘲笑他不过一介武夫,但是他自己心知肚明,若是斛律光铁了心要杀他,谁都保不住他!更何况斛律光打败韦孝宽、宇文宪,立下大功,风头会比从前更甚,陛下也得给斛律光几分面子。   可以制衡斛律光的不过寥寥几人,但其中还不包括他祖珽,斛律光若是回朝,那他的前途已经是可以预料了……,祖珽犹豫的神色被他看在眼里,他连忙道:“祖大夫您只需要据实以报,再添一把火,或许就可以除掉那么一个大患,何乐不为?”   “巧舌如簧,任凭你如何说,老夫都不会动摇!”心里想的是这样,嘴上说的却是另外一套。   “是是是,祖大夫忠君体国……可是斛律光权柄日重,就算是他不想反,但谁也难保以后,祖大夫还是要劝陛下早做打算才是……”何洪珍的话就像魔鬼的蜜糖,祖珽转了转眼珠子,没有驳回。他动心了……   “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太极殿,高纬放下手中的书卷,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阁门的蚕丝纱透着光,一个人影跪地,清冷悦耳的声音远远传来:   “就在这几日,市井中就出现了一些谣言,说斛律光有意谋反……”   “刚才御史大夫祖珽府里热闹的很,一个叫何洪珍的胡人进了祖珽府里,秘密谈论这件事……”   “祖珽要是能忍得住才奇怪,他和左相不是一向不共戴天吗……”高纬的眉毛拧起,杀气悄然溢出,“周国那边,居然都把手伸到邺城来了,韦孝宽真是有本事……!”   “要不要……?”杀?   “不用……,暂时不用……,你先退下吧……”   大殿之上又只剩下一人,高纬望着巨柱上龙从云雾中探出的麟爪怔怔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一百四十三参劾   假话,说上一千遍就会变成真的,人人都这么说,便会引起轩然大波,不到几日,“明月照长安”的反诗尽人皆知,孩童口诵,一层浓重的阴云笼罩了斛律家高大的门楣。   人人侧目,带着质疑、警惕去审视这个满门荣耀的姓氏。流言席卷邺城的时候,高纬冷眼旁观,没有去阻止,也没有推波助澜。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井水满溢,等待着盖子快捂不住的那一天。   终有一日,百官们坐不住了,门下省给事黄门侍郎崔季舒上奏:“近日,邺城流言四起,有童谣‘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更有‘高山不推自崩,槲树不扶自竖’,句句诛心之言,有影射重臣之嫌……”   百官哗然,这事要摆在台面上了吗?关于民间传言,他们也有所耳闻,在这个时候,他们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沉默,斛律羡站在前排,不由得冷汗涔涔,这些天他想尽办法将这个盖子捂下去,却没有想到事情依旧到了这一步,这是明摆着的诬陷!斛律家何时有过反意?   高纬皱眉,不悦道:“此事明显便是造谣,造谣者居心叵测,仅仅只靠几句流言,便想折损朝之肱骨,其心可诛!”他话音刚落,一个文官秘书省又一官员踏出来,对高纬上奏道:“启禀陛下,众口烁金,只有空穴才会来风,陛下不可不察……”   还没有等到斛律羡出来自证清白,御史台中又有一名官员踏出,道:“启禀陛下,左相国之干臣,此事牵扯过大,若是一直让流言这么继续下去,恐干臣与朝廷离心离德,臣以为,很有严查的必要……一来,惩治那些蓄意造谣、居心不轨之徒,二来,佐证左相清白,请陛下允准!”   站在清贵文官队列的斛律武都和斛律须达都铁青着脸,这人表面上惺惺作态说相信他们父亲的清白,实际上还不是怀疑父亲真有不轨之心?斛律武都当即便按捺不住,踏出一步,高声道:“陛下容禀,切莫听信小人,污蔑斛律家清白,我们家几代忠心王事,忠心可鉴日月,还望陛下明察!”   说着便躬身拜下,斛律武都生的高大威猛,这一拜下去顿时便如倒玉柱一般。斛律羡登时便想将这个脑子不灵光的侄儿一脚踹死,“陛下还未表态,怎可凭空说陛下听信小人污蔑斛律家清白?你让陛下作何想?”   高纬皱着眉看了这个大舅哥一眼,又淡漠的移开。祖珽见时机已到,急忙出列上奏道:   “陛下,臣也同样以为有严查必要!此事牵连甚广,如果不早下决断,恐怕生乱。臣恳请陛下下诏,严查此事!若是流言为虚妄,则正好还斛律氏满门清白!”   郑宇、赵彦深回头深深的望了祖珽一眼,郑宇暗生警惕:“原来今日一切的幕后之人居然是他……看来这老瞎子已经在朝中站住了跟脚,以后再想钳制可是不易了……   不过他今日居然惹上了斛律光,呵,有意思……,且看看他要如何收场再说……”   赵彦深眼界已然不同,他对于权力倾轧已经不感兴趣,文官队列里,现在还没有人可以撼动他的位置。况且,斛律家世代功勋,已然势大难制,谁也无法拍着胸脯担保以后,即使他们真的忠心耿耿,即使他们现在还没有把手插到朝政中来,他身为臣子,也要好好为陛下考虑一番……   赵彦深看向皇座,年仅十五的陛下面无表情,心思难以揣测,已经无人能窥知陛下的想法了……   斛律武都并不是真的蠢,听完祖珽发言后,那里会想不到今日种种究竟谁是幕后主使?当即便怒不可遏,怒视祖珽道:“老匹夫,你敢污蔑我父亲!我与你不共戴天!终有一日,我要将你千刀万剐……!”   听着大侄儿气头上了,越说越不像话,斛律羡瞪眼喝道:“够了!大殿之上,岂容你如此放肆!”   他心里哀哀的叹息,兄长多年在外征战,没有教养好子嗣,武都也只继承了兄长一点就爆的脾气,在大殿之上胡言乱语,这这么了得?他铁青着脸,拿出叔父的威严瞪着武都:“还不快给御史大夫赔礼道歉!”   斛律武都脸色一阵红一阵青,顿了顿,最终还是梗着脖子不肯开口。祖珽不屑地将头撇到一边,道:“斛律家高门贵子,我怎么敢接世子大礼?还是免了吧……我怕再惹得世子不高兴,有一日真把我给千刀万剐了……”   斛律武都受激之下,一句“你以为我不敢”便要脱口而出,却瞥见叔父严厉的眼神,立时噎住,不甘的将满腔怒火给压了下去,拢在袖子里的拳头攥的死死的……   斛律羡不再去理会他,回头作揖道:“斛律武都莽撞,还请陛下责罚降罪……”   他想将斛律武都摘出来。但是斛律武都这一番吵嚷落在满朝人眼中已经变成嚣张跋扈的表现,以后再想洗干净坏印象,只怕是难了。高纬道:“斛律武都,公然威胁大臣,罚俸一年……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祖珽再怎么说,也是堂堂从二品大员,斛律武都想将他千刀万剐,他知道自己再说什么吗?原本他心里还有一丝亏欠之心,但是现在……他确定自己做的没有错,防人之心不可无。   高纬凝眉沉声道:“朕说过,这只是污蔑,左相忠君为国,这大家有目共睹,若是左相怀有私心,又怎会远赴沙场?朕听闻左相在汾北之战,身先士卒,负伤累累,一个谋反之人又怎会舍得为国为君出这般大力,若是左相和伪周勾结,欲行不轨之事,朕不信……!”   斛律羡和一众斛律家子弟心里都是一暖,陛下这明显是站在斛律家这一边的,陛下公然表态支持斛律光,祖珽顿时急眼了,若是这次不行,他就再无扳倒斛律光的机会了,还会彻底和斛律家结下死仇,反正都已经得罪了,不如得罪到底!   他咬咬牙,出班上奏道:“陛下此言差矣,当初王莽、恒温又何尝不是世人眼中的大忠臣呢?现在不会反,不代表以后不会反,况且斛律家未必就是陛下看到的那样忠直!”   “你说我父亲有不臣之心,可有证据?”斛律须达终于忍不住,怒视祖珽。没有证据,他就请旨将祖珽斩首,构陷重臣可不是小罪!   祖珽嘴角一讪,道:“要证据?斛律家满门显赫,斛律光之跋扈便不用说了……前岁斛律光还京,请旨让太上和陛下发饷犒劳军士,但是国库空虚,二位陛下并未允准,于是斛律光便领着大军行军至紫陌,临近邺城,老夫问你们,可有此事?”斛律羡也是哑口无言。   祖珽猛然变得如刀锋一般锐利,道:“不过因为没有得到承诺,斛律光便敢带大军威临邺城,老夫想问问,若是最后二位陛下果真暂不发放军饷,斛律光会干什么?是不是下一步就是带着大军逼宫造反?”   斛律须达恼怒道:“你……你这是强词夺理!父亲他……他之所以到了紫陌还在行军,是因为……因为……”他额头冷汗涔涔,他也找不到借口了。   斛律光的确是因为没有给军士发足赏赐而心生不满,但他的目的绝不是为了逼宫,他的初衷只是为了让陛下看到军士们的劳苦,将钱粮按时发放下来,却不料今日授人以柄!   斛律羡深吸一口气,知道今日若是不给出一个交代,即使斛律家可以躲过这场灾祸,也绝对洗不掉这满身污点!与其让祖珽在此咄咄逼人,不如就如他所愿……   他说:“臣自请解官,在查明真相之前,臣和臣的家人都不会踏出家门一步!”他扭头看向祖珽,“祖大夫说吾家有谋反之心,言之凿凿,那某今日就给出一个态度,若是吾家确实是被构陷,那么……”   祖珽抢在前头说道:“你放心,我自会查证清白,若是确实是有人挑动民心,蓄意构陷大臣,老夫身为御史大夫,绝不会坐视不管,必定……给斛律枢密一个公道!”   太无耻了……   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个程度?分明他自己就是蓄意构陷的那个人,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主持公道的仲裁者了呢?   斛律羡神色复杂,颔首道:“只希望祖大夫秉公办事便是……!”   这件事最后还是要皇帝来拍板,祖珽道:“陛下,臣请调动巡防营的禁军,好保护斛律氏满门……”   “你……!”斛律家的几个都是暗地咬牙,什么保护,这分明就是监禁!   “不可!”众人都是一滞,高纬道:“斛律氏满门劳苦功高,你没有绝对证据证明你的言论,斛律一门就依旧是大齐的功臣,你纵然有监百官之权,朕也绝不会允许!”   高纬分的很清楚,祖珽身为御史大夫,有监察百官的职权,高纬承认他的职权,但是不归祖珽职权范围内的,祖珽连碰都别想碰。   真要让大军围困了斛律府,会寒了功臣的心。   权力,就得老老实实待在限定的范围内!   斛律羡感激的看了皇帝一眼,皇帝保全了斛律家几代的尊严。祖珽脸色白了白,躬身道:“臣不敢,臣遵旨……”   “就这样吧,早日查明,处断要公道……,退朝!”高纬一摆袖子,退朝了。   “祖大夫,看来陛下还是心向斛律家呀……”先前弹劾斛律光的御史围上来,低声说道。   和斛律家作对,是一场赌博,即使斛律光远在边疆,心中还是不免忐忑。   “呵,”祖珽阴阴的冷笑一声,“有什么了不得的,不过就是有个受宠的女儿,陛下爱屋及乌罢了……”   “陛下对斛律家,就当真半点忌惮也没有?”   那御史说道:“陛下乃是中兴之主,明君也……那曹孟德尚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况且斛律光,国之干臣,陛下当不会追究斛律家才是……”   陛下连宗王们和伪周降臣都敢用,不是那么没有气度的人。   “用人不疑?”祖珽嗤笑了一声,“那荀令君怎么死的?”下属哑口无言。   说出用人不疑的曹孟德,本身就最为多疑。君心莫测。   祖珽想到方才陛下置身事外的态度便多了几分底气,“我就不信了,少了他斛律光,大齐就斗不过伪周了?”   自古以来,功高震主都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汾北战事了了之后,斛律光的声望就会达到顶峰,到了那个地步,他还有退路吗?   要么成为一手遮天的权臣,要么被诛杀满门,古今都是如此……   段大都督老了,无人能制斛律光,满朝文武和陛下,都得早做打算才是,大家都知道祖珽以公谋私,但是无人制止他,这说明什么?说明这是大多数人都乐意看到的,或许,其中还包括陛下……? 第一百四十四章退路   所有人都猜得到祖珽和斛律光之间必有一番较量,却没有料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快。   祖珽下手又狠又准,几乎是以一种压迫性的方式逼迫斛律羡向他低头,迅速占据了上风。   “可惜呀,斛律羡到底不是斛律光,否则当着他的面好生折辱一番斛律家,那该有多舒心,哈哈哈哈……”   祖珽一边哈哈大笑,一边任凭侍女给他换下了厚重的朝服。   在下首坐着的,赫然便是这些日子一直给他出谋划策的何洪珍。   何洪珍此刻已经不是前几日那种商贩打扮,黄发黄髯,眼睛微凹,却一副中原文士的打扮,怎么看怎么怪异,但何洪珍丝毫不觉得,反而还很自得,可以把文人的服饰穿出体面感觉的胡人,除了他还有几人?   何洪珍在北齐混迹多年,早就熟悉了北齐的一切。北齐文化多元包容,胡汉难辨,许多胡人受汉人的生活方式影响,也有许许多多的汉人被鲜卑化,像他何洪珍这样的,还真是一点也不少。   何洪珍满脸堆着讨好的笑,对着祖珽打排马屁,“祖大夫英明,沉的住气布局许久,这才一举鼎定大局!草民在这里就提前为祖大夫庆贺了……”   祖珽倒是有一些胜不骄败不馁的感觉,摸着胡须道:   “这才是刚刚开始呢,陛下只是准许我查探这些事,可没有准许我把动静搞大一些。唉……陛下其实心眼里还是偏向斛律光呀……”   祖珽说到这里,仿佛有一些犹豫,陛下偏向斛律光,虽然是有意打压斛律一家,可到底也不会压得太狠……   他犹豫得并不是现在该不该打压斛律家,他和斛律光互相看不顺眼,早就撕破脸。   他现在忧心的是怎么样把斛律光谋反的罪名给坐实了,一举让斛律光和斛律家满门再无翻身机会!   如是有朝一日这斛律光翻了身,那可就麻烦了,但是陛下肯定不会允许的呀,怎么办才好……   祖珽这心里愁的呀,胡子快捋光秃了都毫无察觉,听了祖珽的忧虑,何洪珍心中释然,微微一笑道:   “祖大夫,您这可不是当局者迷吗?您想想看,陛下既然准许您查办此事,那肯定是信任您这位御史大夫……不然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会交给您去做?   其实在陛下的心里,您和斛律光是一个分量,哦不,或许那斛律光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还不如您呢……,斛律光再如何,他也是坐实了功高震主,陛下再大度,只怕也会提防斛律光,这样一来,两边的说辞,陛下自然会更偏向您,您觉得呢?”   何洪珍趁热打铁,道:“您只要将抓住的斛律光的把柄据实以报,不要添油加醋,陛下自不会怀疑您还藏着别的心思……”   话音刚落,祖珽便阴沉着脸色望过来,肃然道:“老夫能有什么别的心思,老夫做的一切,那不都是为了朝廷,为了陛下吗?”祖珽朝皇城的方向拱拱手,道:“老夫所为,不过是惧怕会重蹈王莽之患而已,老夫……岂是那种为了私人恩怨而不顾国家大义的人?”   何洪珍恶心的都快吐了,这祖珽到了山东惩治了几个月的贪官污吏,莫非便真以为自己是个忠直臣子了?明明就是私欲,存心报复,却非要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真是无耻之尤……!   于是何洪珍赔笑道:“祖大夫当然是忠君的,不然何以敢与斛律氏如此高门相较量呢?   祖大夫大仁大勇……,祖大夫如此终于国事,实乃我辈楷模呀……”   祖珽听了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道:“话虽是如此,但是斛律光自担大任以来,从无逾制之处,老夫就是想抓他把柄,一瞬间也无从下手,一些简单的罪名又能拿他怎么样?”   斛律光深知自己位高权重,易遭小人嫉妒,所以对于自己和家里人管束都很严格,这些年来几乎从无恶名。想要从他个人方面下手,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斛律光根本不贪恋权势,他担任多职,却只有军队是正经在管,其他部门基本是就是挂个名,连搞几个形式都懒得搞。说的少,做得少,破绽也就少。   这种情况让祖珽很难受,他正准备猛虎扑食呢,结果发现对方跟个刺猬一般,想咬几块肉下来却没有地方可以下嘴,让他郁闷不已。在他个人上面做文章是行不通的了……   这时候,何洪珍又开始撺掇道:“又不是只能从他身上做文章,我们还可以看看他身边的人呀……比如他的几个儿子,比如斛律羡,比如和他沾亲带故的那些人……”   “斛律家那么大,仆童婢女过万,家中就丝毫没有违制之物吗?听说斛律家光是私军健奴便养了两千……其中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大把大把的……”何洪珍一一指出来,忽然压低了声音,“当初孝昭太子和太子妃怎么死的,可都不是秘密,您说,斛律家上上下下,就真的一点怨怼也没有吗……”   “这个人真是毒……”祖珽悄然瞥了他一眼,静静的想了很久,道:“光是这些,恐怕无能为也……”   逾制之物,只要是贵重一些的勋贵和大臣,家里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一般不是刻意针对,没有人会捅出来,因为这会犯众怒,大家的屁股底下都不干净……   第二条嘛,也不成立,斛律家是养了死士护卫,但陛下半年前成立了一支新军,斛律家一口气便将这二千私军全都送去了,足见赤诚,在这点上攻击,怎么能伤到斛律光呢?   至于第三条,毒是够毒,也够狠,对君上心存怨怼,那是大逆不道,但是这种事情根本就拿不出任何证据!   到时候祖珽如何跟陛下解释,这都只是他猜的?按照陛下的脾气,不得将他的皮都揭下来!   剥皮揎草,那可是前所未见的酷毒之刑呀!这一点上,陛下还真对了高家人疯狂残忍的天性……   对于何洪珍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他这般说道:   “光这么几条肯定是不够的,斛律家树大根深,岂是那么容易扳倒的?   只是这虱子多了还咬死人呢,这一条条罪名下去,肯定会让陛下的态度有所松动……   到时候,祖大夫想怎么样,都会事半功倍……”   祖珽目中含笑,道:“嗯,说到点子上了,再深厚的信任,也经不住一次又一次的辜负,许许多多的小罪名累加起来,他们绝对扛不住……”   他笑着望着何洪珍,道:“不知道洪珍你想谋得何职呀?”   何洪珍一怔,而后大喜,祖珽这是明晃晃的提出信号要将其收入麾下了,但他虽然贪,好歹知道吃相不能太难看,于是扭捏了一阵,道:“草民所求不多,指望有个一官半职就行了,那里敢挑三拣四?”   祖珽貌似对他这种谦逊的态度很满意,一个封官许愿,一个千恩万谢、涕泗横流,最后两人聊了大半夜方才退场。等到酒宴散去,何洪珍离开,祖珽方才收敛了神色,端坐在榻上,脸色看着有些阴沉:   “那个人,你们给我盯紧喽,不准他离开半步,一旦他有异动,你们就直接杀了他,然后把尸体送到高元海那里,就说是周国奸细……”   下属愣住了,刚才不还是宾客尽欢吗,怎么现在就要刀斧加深了?只听得祖珽喃喃道:   “奶奶的……老夫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毒的家伙,而且看他那样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留他不得!”   同样的一类人,只有一小半可能会惺惺相惜,更多的可能就是相互恶心,何洪珍就把祖珽给恶心坏了。   其实构陷人这招祖珽自己就是宗家,还用得着他何洪珍教?   祖珽之所以摆出诸事不懂的样子,也不过就是想探一探何洪珍的底细而已。   两人心性相似,都是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那种人。   但是祖珽自认为是天上的仙鹤,骄傲不可一世。   而他何洪珍,就只是钻在洞里的耗子,整日里只会摆弄些上不得台面的、又损又毒的手段!   祖珽看不起他。   不过讲真的,何洪珍的办法倒是听上去很不错,姑且试上一试……   他坐了一会儿,散了一些酒意,说道:“把奏章拿过来,老夫要重新写一遍!”   参考了何洪珍的想法,祖珽觉得自己做的还是有不完美的地方。   但是,他祖珽手里头的活计,怎么能够不完美?   祖珽眼睛不好,书房里点上了好几只蜡烛,摇曳的烛火下,祖珽运笔如飞:   “陛下容禀……臣多方查询佐证,发现几处不妥之处,臣不敢自专,唯陛下圣裁……”   几日后,在满朝的关注之下,祖珽终于上了参劾斛律家的第二本奏章,其中列举了斛律光及其家中子弟所犯罪状一十七条,其中包括斛律光拥兵自重,不服朝廷管束,还有斛律家私藏兵甲,有不轨之心,等等等等……   祖珽请陛下调拨卫尉寺的甲兵大搜斛律府。   满朝哗然,皇帝将奏章扣住,留中不发。   过几日,祖珽再次上折,再请搜检斛律府。   御史台、秘书省、门下省、在军中任职的大将勋贵……,陆续有人站出来参劾斛律一家。   弹劾的奏章愈积愈多,渐渐堆积如山。   看样子斛律家似乎要完,所有人各怀心思等待着皇帝的决断。   傍晚,宰相赵彦深入宫面见皇帝,开头第二句话便是:   “陛下到底怎么看待斛律氏满门,斛律氏确是权柄过重,但是若是杀之、罪之,太过了一些……,   斛律光,可素来是忠心耿耿呀!还望陛下不要听信小人谗言自掘根基!”   高纬淡漠的看着他,道:“朕何时说过要下罪斛律光了?”   赵彦深一怔,高纬道:“其实朕早就知道,这是伪周奸细散布的谣言……”   “那陛下何不下令祖珽停查此事……?”如果再让祖珽这么搞下去,后果堪忧!   “不,”高纬拒绝的干脆利落,“朕会支持他查下去,直到他该收手的时候。”   仿佛知道赵彦深心中所想,高纬道:“朕不会自毁长城,元辅放心便是。   朕……已经为斛律家安排好了一条全身而退的路……” 第一百四十五章出乎意料(修)   首辅赵彦深觐见皇帝到底所为何事,这大多数人心里都有数,但是皇帝给出的交代是什么,这就不得而知了,赵彦深的口风很严,闭口不谈。   在这种情况下,祖珽吃不准这风向,为了保险起见,变本加厉的参劾斛律光,斛律府内人心惶惶,开始为家里的未来担忧。   “祖珽那老匹夫,欺人太甚,他做的这些事,是巴不得我们家里死绝!”   灯影下,斛律武都烦躁的走来走去,“叔父你又主动解官去职,这下那老匹夫行事就愈发肆无忌惮!唉……这可如何是好?”   这短短几日,风光无限的斛律家便好似从天堂跌落到了地狱。   斛律光汾北数次打败韦孝宽、宇文宪,眼看大战就要接近尾声,斛律家的声势将会更上一层楼,却被这么几句流言给打入了尘埃。   以往和斛律家交好的勋臣们个个都像是哑巴了一般,不仅不出来帮忙说几句,反而还有不少人把罪名往他们头上扣。   现在就连陛下,恐怕都因为祖珽和百官接二连三的参劾,对这个岳家起了嫌隙……   斛律一门,形势艰难了……!   “……武都坐下!”斛律羡重重的敲了下桌子,大哥不在,他就是府里的话事人。   越是艰难的时候,就越要沉住气,看到斛律武都这副火急火燎的慌张模样,自然不喜:   “遇到事情要沉着冷静……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斛律羡坐在主位上,目光扫视着斛律家的一众子弟,十岁以上的都在这里了,气氛压抑,令人喘不过气来。   这些天斛律家的情形有变化,他们都不会察觉不到,都是失去了主意,相约前来找主心骨拿定主意。   此时面上都带有郁色,有些半大孩子甚至戚戚然地看向斛律羡。   他们都知道自己没有反意,但是世人不相信。   家主甚有威望,权柄太大,遭来了许多嫉妒憎恨,此时终于到了爆发的时候……   斛律羡看着下方或坚毅或凄然、恐惧的面孔,心里叹息一声,拍着桌子从榻上站起来,说:   “丈夫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们斛律家没有愧对国家!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陛下圣明,必会给吾家一个交代!”   他的声音放缓和了一点,“……我们家,还没有到要如此兴师动众讨论生死存亡的地步!   你们都给我回去好好呆着,该干嘛还接着干嘛!就当听不见那些人的满口污蔑……   忍一忍,这件事就过去了……!”   这些话他自己听着都牵强,但是事到如今,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这样说,现在安定家里的人心比什么都重要。   三言两语遣散了家人之后,堂内就只剩下一些成年的男人,斛律须达眼珠转了转,面色沉重道:   “叔父,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这些日子,那祖珽和高元海像两条疯狗一样到处咬人,四处搜罗我们家的底细,这样下去我怕……”   “——没有什么好怕的……!”斛律羡疲惫的闭上眼,额角上青筋鼓胀,威严的说道,底气却并不是很足。   “我们家,世代功勋,对于大齐忠心耿耿!你祖父斛律金,你父亲斛律光,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是大齐的肱骨重臣!陛下绝不会听信小人谗言,置忠良于不顾……!”   他也是走了一招臭棋,居然对祖珽选择了退避,却不料祖珽变本加厉。   现在的结果就是陛下对斛律家的态度难辨,斛律羡甚至觉得,陛下开始猜忌斛律家了……   “叔父,到现在您还是想着从长计议?您还看不出来吗?那祖珽不会罢手的,不整垮我们家,他岂会罢休?他本来就是一条疯狗……”   “知道他是疯狗你还要去招惹他?”斛律羡狠狠的剜了他几眼。   现在整个家的重担都在他身上,他已经身心俱疲,这几个侄儿都还挑不起大梁,让他感到厌烦和难言的疲惫。   斛律武都被他瞪了几眼之后悻悻的住了口,斛律须达看了一眼大哥,连忙打圆场,道:   “叔父莫要着恼,大哥他并不是有意的,况且,是他祖珽先想致我们于死地,我们就算不招惹他,他也还是会动手的呀……现在,不如想想该怎么度过这场危机……”   斛律武都想了想,最后道:“我们可以去求妹妹,让妹妹在陛下面前替我们说说话,陛下宠着妹妹,说不定听得进去……”   斛律羡心底一动,很快又沉了下去,摇了摇头。   斛律武都见状大为不解,道:“叔父,父亲远在边疆,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妹妹了……   我们去求一求妹妹,她肯定会帮娘家一把的!”   斛律羡说道:“不行……,这个时候你找娘娘说情,只会让陛下更加猜忌!   娘娘她虽然是斛律家的女儿,但是她已经嫁出去了,在朝前,断无干涉朝政为娘家人说情的道理……”   “保住满门荣耀,这是我们男人的事情,不要为难她一个小女子,她夹在中间,只会更加难做……,此事,不要再提!”   斛律羡担心娘娘被陛下迁怒,故而打消了这个主意,眼看斛律家已经陷进去了,皇后侄女儿不能再陷进去了,留下一份情,将来还有一丝退路……   “叔父!”斛律武都还想再言,被斛律羡打断,“行了,大家都累了,下去休息吧……你们不要想那么多,清者自清。况且,谁说我们家就到了那一步?”   他挥挥手,子侄们纷纷行礼退下。   大堂内剩下斛律羡孤零零一个人。   几个老仆从暗处踏出来,跪倒在他的脚下。   “准备好了没有?”斛律羡看着这几个老人。连大嫂和子侄们都不知道家里还有这么几个家臣,他们单膝拜倒在斛律羡的脚下,恭敬地说道:“已经安排好了人马,只要您下令,我们就会拼死保着几位小主人安全离开……!”   “那就好……恒伽和钟都年纪最小,你们要优先护着他们走,一旦有变,逃得越远越好,我不能让斛律家连一丝血脉也没有……”   “二郎,还不到这一步……!”为首的老仆大惊失色。   斛律羡摆摆手,示意勿要多言,“我知道,我只是防患于未然,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斛律羡主意已定,多说无益,几个老仆退下。   斛律羡瘫倒在榻上,片头仰视这皇城的上空,头一次感觉到了无尽的迷茫和恐惧……   祖珽果然得寸进尺,在朝中造势,大有一举整垮斛律家的态势。弹劾的理由也五花八门,条条都是重罪,其中斛律家蓄养死士甲兵,私藏调兵鱼符,私藏兵甲一类的罪名最为严重。   更有甚者,有朝臣开始弹劾皇后不育、善妒,嫁与皇帝多年,却无所出,又不许皇帝广纳后妃,条条都犯了忌讳!   这其实只是祖珽用来试探皇帝的态度。   高纬对此置若罔闻,这在很多人眼里,是皇后失宠的信号,于是祖珽的胆子愈发大了起来,开始联合更多的人站在他这一边。   斛律家就如同风中的大厦,摇摇欲坠。   斛律家所有人都是饱受煎熬,祖珽像一条毒蛇,躲在暗处,窥伺着猎物,终于有一日让他找到了致命弱点!   斛律武都和几个斛律家的子弟宴饮,大醉,而后几人开始谈论斛律家的命运,大哭失声。   “我们斛律氏满门忠烈,何曾有谋反之意呀?陛下宠幸佞幸,将降罪我们家了!”   “如今娘娘也遭受了弹劾,陛下尚自不去理会,看来对我们早有猜忌之心,早知今日……唉……!”   斛律武都的远房堂弟叹道。   昨日斛律府上还是风光无限,怎料会有今日?   斛律武都喝红了眼睛,粗着声道:“皇家何曾有过亲情?当初孝昭皇帝让位给武成皇帝,嘱咐先帝将来饶过太子高百年一命……结果呢?先太子居然被先帝活活打死!我那大妹妹,不也是殉情而死吗?亲侄儿尚且能下此毒手,何况是妻子的娘家呢?”   斛律武都越说越气愤,一挥手站起来,摇摇晃晃扶着栏杆,指着皇城的方向道:   “早在当年,父亲就应该支持先太子!先太子和孝昭皇帝一样,都是诚恳仁厚的君主,我们只有庇护于他才能有出路!”   “可是父亲一直碍于君臣名分,对于大妹妹和先太子的死一直隐忍不敢出言,我若是他,我便带着大军入宫,拼着一条命,也要为大妹妹和妹夫报仇!大不了,另立新君便是!”   “世子你疯啦!”堂兄弟们个个大惊失色,纷纷上去捂住他的嘴将他带下去。   “快把世子绑回去!快!”他们脸色发白,迅速找到了酒楼的老板,要将此事捂下去,几个人架住烂醉如泥的斛律武都匆匆下楼,打马回到府里告知斛律羡。   怎么可能捂得住?   斛律武都站在高楼上,正对着人潮拥挤的大街,他说的话,很多人都听到了。   斛律羡人在家中坐,却不料祸从天上来,瘫倒在榻上久久说不出话,眼前一阵阵发黑。   忽然站起来,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斛律武都的脸上,又接连几个耳光扇在那些斛律家子弟的脸上。   斛律羡愤怒之极,力道极大,一个巴掌下去半边脸便肿了起来,手脚颤抖道:   “未曾料到,我们斛律家竟是亡于你们这些不肖子孙身上!我们家的清誉清名,全毁在你们这一张臭嘴上了!”   “叔父,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有人怯怯地发问。斛律羡痛苦地闭上了眼,道:“事到如今,已经无可挽回了,这个孽障,已经让我们家欲反的罪名做实了……”   他对着虚空缓缓吐气,半晌,道:“来人,把斛律武都绑了!老夫要去宫门前,向陛下请罪!”   那厢,祖珽也得到了消息,欣喜若狂,“哈哈哈哈,天助老夫,天助老夫!斛律光,这回你就是有天大的功劳也没用了!”   “马上告诉高元海,让他立即调动巡防营,将斛律府上围住!不要放跑一个人!老夫这就去斛律府上捉拿反贼!”   大街上有人公然说出不轨言论,高元海岂能放过?这是他职责所在。   他立刻调集了数百甲士包围了斛律府,与正绑着侄子准备请罪的斛律羡碰了个正着。   “斛律枢密,您这是准备去哪儿?”一打开大门,斛律羡与高元海面对面。   斛律羡扫了一眼门外的甲兵,拱拱手道:“斛律武都口出狂言,我准备押着他去向陛下请罪,还望尚书您能行个方便……”   高元海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的斛律武都,懒懒道:“哦,原来是世子……斛律枢密有心了……,来人,吧斛律武都拿下,押入死牢!”   几个甲士冲上,几名家卫也拔刀上前,高元海眼睛一凝,有些森冷道:“怎么,斛律家……真想造反不成?”   斛律羡瞥了他们一眼,众人将刀收入鞘内,这才拱手道:“并不是,老夫只是想押着他,亲自向陛下请罪,别无它意……”   高元海道:“不必了,祖大夫已经去请旨,多余的话就不必说了,我现在只想捉拿犯人斛律武都,斛律枢密肯还是不肯?”   咄咄逼人,斛律羡面上泰然,却悄悄攥紧了拳,良久,让开一条路,道:“犯错的是斛律武都,我自然没有理由阻挠,请……!”   高元海微微一笑,一招手,甲士们穿过斛律家的家卫将斛律武都抗走,临走前,高元海道:   “我奉劝斛律枢密,还是好好在府里等候陛下旨意,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哼!”   他打着马儿离开了。   高元海手头的数百甲兵将斛律府围困了个水泄不通,府门内府门外,两支人马隔门对峙。   斛律羡挥挥手命他们撤下去,“你们这是做什么?”斛律羡问道。   “我们来护着主人!”斛律羡摇摇头,道:“你们要是抵抗,那就真的是造反了,那不光不能帮到我们,反而还会害我们”   “你们守了斛律家大半辈子,斛律家老老少少都很感激,我不想拖累你们……退下,去找大夫人拿银钱,往后就各奔西东吧……”   “二郎……”“给我退下!”斛律羡声色俱厉,众人红着眼睛退下了。   斛律羡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坐在正堂的主位上,静悄悄地等待着甲兵冲入府邸抄家的那一刻。   大嫂想必还在和几个孩子依依惜别,他要给他们争取时间。   乌云笼罩着邺城上空,一丝月光也没有,府邸外黑黢黢的,站着许多甲士,提矛拔戈以待。   随着一声闷雷,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   高元海扫了一眼天空,暗骂了一声这鬼佬天气,心里纳闷到为什么抄家的圣旨还没有来。   忽然长街的尽头出现隆隆的脚步声,他猛地回头,看见祖珽骑着马在最前面奔来。   高元海大喜,跑上前道:“祖大夫,哎呀我总算把你等来了!你脸色怎么怎么难看?”   高元海这才发现祖珽的脸色白的像鬼。   一架马车随后停下,顶盔贯甲的禁军骑兵四散开来,单膝跪地,一个人撩开帘子从马车里踏了出来。   借着火把的光高元海看清了来人的模样,心中如被重锤锤击,当即跪倒在地:“吾皇万寿无疆!”   陛下亲临!   陛下怎会亲临此地?!   高元海大脑中一片空白。   大门后面,正厅内,斛律羡听见外面的动静,估计至少来了几千人,惨然一笑。   他为子侄们准备的生路要断绝了……   大门被轰然打开,数不清的甲士进入了斛律府,将正厅、偏厅、甚至房顶都围困住了。   在斛律羡满心疑惑的时候,两个人影从府门外踏了进来。   路冉提着灯笼默默地退到了一边,斛律羡手脚激动的发抖,连忙从主位上下来,跪伏在一边。   皇帝披着墨色大氅,踏着细雨而来,毫不客气的坐在了主位上,一抬手道:“平身吧……” 第一百四十六章帝王之术,权衡之道   高元海怔怔地望着斛律府内,府门半掩着,他也不敢凑上前去看。   祖珽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   高元海抓耳挠腮的,凑到祖珽跟前问道:“这什么情况?陛下这是要亲自送斛律家一程?不应该呀……”   这种事情不是应该找他高元海吗?   自从当上都官尚书之后,高元海就越来越喜欢这种抄家下狱的戏码,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苛刻的酷吏,现在的高元海已经成为了邺城最不受欢迎的人物,讨人嫌的程度甚至超过祖珽。   按理来说祖珽应该跟他很聊得来才对,可不料祖珽只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然后后退几步。   “……陛下说我们两个蛇鼠一窝,朋比为奸,以后面上还是少打交道为妙……”   这几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   高元海奇道:“你没有请到圣旨呀?”   他不说还好,说完祖珽就如同霜打的茄子,悠悠叹气道:   “要是拿到了老夫会是现在这个表情吗?不仅没办成,还差点把这一条老命都给丢了……”   “唉,这就是命呀,啥时候陛下的心眼都是偏着斛律光的,以后老夫不跟他斗了,惹不起……”   他瞥了高元海一眼,道:“老夫自身难保,你……自求多福吧……”   高元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老祖你这是什么意思?”   祖珽可是答应了以后带着他混他才向祖珽靠拢的!怎么听祖珽话里的意思……,祖珽已经把他给卖了?   祖珽又是一声哀怨的长叹,一切都要从一个半时辰之前说起……   “陛下,斛律光之子斛律武都,当街口出悖逆之言,扬言欲谋反另立新君!斛律家的不臣之心已然揭晓!臣恳请陛下派重兵查抄斛律氏!”   祖珽终于找到了铁证,气势如虹的进了太极殿,花白稀疏的眉毛都要飞起来似的。   如果说从前的那些罪证都是捕风捉影,那么这次,他抓在手里的就是铁证!   斛律武都是斛律光的长子,他说要谋反,那斛律光便是有一百张嘴,有天大的军功也不管用!   高纬的反应很奇怪,甚至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就完事了。   祖珽顿了半天都没有等来皇帝的龙颜大怒,当时就有些凌乱。   “哦”是个什么对答呀?陛下应该龙颜大怒才对呀!   陛下不积极,自己可要主动一点。   “陛下,这可是大事呀,定要重重责罚才是呀!”   高纬点点头道:“斛律武都口出悖逆之言,诽谤先帝与朕,的确是要重罚,按律,要流放营州为杂役……”   祖珽:“……”就这样?就这样就完了?陛下您的态度那里去了,您要表现得强硬一点才对呀!   “陛下,他斛律武都敢这么说,焉知斛律家其他人是什么样的想法?微臣觉得,陛下应该立即下诏,将斛律氏满门下狱才行!”   “还有呢?”   “然后陛下应该趁斛律光还不知道此事,将斛律光召回,半道上派出人马,将斛律光给拿下!如此,方可保军中不乱!”   高纬微微一笑,道:“难为你还替朕想周全了……”   祖珽当即腆颜笑道:“帮助陛下盯紧居心叵测之人是老臣的本分,老臣不敢居功……”   高纬几乎要气笑了,“你当朕是在夸你不成?朕在筹谋什么,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替朕做主!”   皇帝的脸色跟翻页一般,前一秒还春风拂面,下一瞬就沉了下来。   “臣有罪,臣万万不敢!”祖珽反应很快,慌不迭地跪倒在地。   高纬从玉阶上踏下,泰山一般的压力让祖珽讷讷不敢出言,“这世上还有你祖珽不敢干的事情?现在满朝野都说呢,说祖大夫可真是了不得,一句话便调动了太尉、太傅都难以调动的巡防营,这往后,是不是谁惹上你,你便要将让人直接抓过来?”   高纬的眼神锐利,钢刀一般凿着祖珽的后脑勺。   “这些天你搞的那些小动作,朕都看在眼里,祖珽,你还真是把朕当成了傻子瞎子,这天底下就你最聪明!”   祖珽背后早已被冷汗浸湿,趴在地上不敢说话。   高纬压下了腰,睇着他,“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希望你可以适可而止,那知道你居然变本加厉!这么明摆着排挤构陷,你眼里还有没有朕!”   祖珽大骇,伏地大呼道:“臣绝非有意!陛下,臣这是一片忠心呀陛下!”   “忠心……朕看是私心才对!为了过往恩怨,不顾国家大局,如此打击肱骨重臣,甚至要灭人满门,祖珽呀,左相这是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高纬直起身来,转过去,道:“好在你还没有完全混了头,知道找朕要旨意,否则你和高元海两个狗东西都已经人头落地了!”   “朕的确是想要压一压斛律家的势头,也的确是想知道斛律家在朝中的根基,但是这些事情下来,也足够了。”   “斛律家世代忠良,不说看在皇后的面上,斛律光、斛律羡俱是人杰,朕还要大用,该给的体面和荣耀,朕都会保下来……”   他讥诮的说道:“你祖珽一向以聪明绝顶自居,怎么没有猜到,朕在想什么……!”   祖珽埋下了头,猜度上意,可是犯了大忌讳的。高纬见状,轻哼一声,“自以为是……!”   祖珽到底胆量异于常人,心里短暂的混乱后,立刻恢复了清晰的思路,   “陛下,就算斛律武都只是无心之失,就算斛律光现在还没有反意,可谁又能担保以后呢?   斛律光功高盖主,声望值追段太宰!又是左相之尊,将来在这朝野之中,再无人能制衡斛律光,陛下三思呀!   陛下若再不早做准备,臣恐怕王莽之患重演,不远矣!”   “况且,左相一向不支持陛下的新政,他扎根于六镇,维护的是六镇勋贵的体面。   他若在,陛下必定阻力重重!陛下,为了万代千秋,舍弃一个斛律光有何不可?”   高纬的很多新政策,斛律光的确都不支持,斛律光虽然较为开明,但是骨子里还是传统鲜卑人那一套,认为只有回到过去的制度,大齐才能强大,因此多次上表抨击赵彦深等人。   高纬嘴角勾起一抹笑,道:“王莽?有人想做王莽,朕却不是西汉孱弱的幼主!朕已经决定加封为汾州刺史,都督四州兵事,朕要做什么,他怕是无暇插手……”   “这些日子,朕都看在眼里,斛律家并没有世人所想的那样强大,也没有这个资本做王莽,那么,你所说的防患于未然,便不成立……”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树大根深难以撼动,朕也不惧他!他强,朕比他更强!挡在朕面前的,不管是谁,都要化为齑粉!”   祖珽心里一惊,这才彻底醒悟这些天皇帝都在干些什么。   皇帝想要试探斛律家的虚实,也想要压一压斛律家的势头,所以他借用了祖珽的手,自己却冷眼旁观。   直到确定斛律家构不成威胁之后,这才出手维护斛律家,打压祖珽。   斛律府上出了如此大事,斛律光接受皇帝的安排当汾州刺史便成了注定之事,即使斛律光依旧是左相,也干涉不了朝局了。   罔他这些日子为了算计斛律光不遗余力,皇帝一句话就让他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成了白费。   在皇帝的眼里,他祖珽就只是个牵线木偶……   祖珽一阵心惊肉跳,不敢多言。   一阵凉风吹入大殿,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空气沉闷,高纬的干净剔透的声线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昔日,李广醉酒夜行,霸陵尉不许他进入,李广认为霸陵尉折辱于他,待他官复原职,立即斩杀了霸陵尉,随后上表请罪,汉武帝没有降罪于他,反而好生安抚。   霍去病,因为李敢为报父仇痛打卫青,霍去病知道之后,接着陪武帝狩猎的机会,射杀了李敢。   李广为了私怨斩杀霸陵尉,李广有罪,霍去病当着皇帝的面行凶,更是罪在不赦!   但是汉武帝没有降罪他们,为什么?因为大敌当前,国家正是用人之际,而李广、霍去病,都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在家国利益面前,什么都要靠边站!   李广、霍去病有罪,不算罪!霸陵尉和李敢无辜,也可以是死有余辜!”   高纬回眸,眼睛狞亮,道:“别说斛律光并无罪,即便他有罪,朕也会认下!大敌当前,算计这么一员大将,无异于自毁长城!朕不为也!”   “权衡朝堂,并无错,但若是朕真按你说的那样去做,便成了矫枉过正,那便会变成大错特错!来人,摆驾斛律府!”   …………   雨水从檐上滑下,“砰”地砸在正堂的石阶前。   高纬与斛律羡对视良久,忽然笑道:“卿家在家赋闲这几日,该是悠哉游哉才对,怎么反倒憔悴不少?”   不过半个月,斛律羡便已经是面色蜡黄,眼角发青,看上去苍老了一些。   斛律羡苦涩难言的一叹,躬身道:“臣教养无方,家中子侄顽劣,不知深浅,臣不敢恳求陛下原谅,一切罪责,由小侄和微臣一力承担……!”   高纬静静的听着斛律羡自陈罪状,捧起桌面上摆放着的一壶甜酒,小口小口抿着。   “臣管教无方,罪不容恕,但是兄长和其他人是无辜的,还望陛下不要怪罪他们……”   “说完了?”高纬抬眼看他,放下了那壶酒,忽然问道:“你觉得很委屈?”   斛律羡连忙拜倒,“臣不敢!”   “不敢……”高纬玩味地念着这二字,忽然笑道:“不敢,不代表不会……,对吗?”   斛律羡愈发恭敬的低下了头,高纬语气舒缓,看不透喜怒:   “朕暂且不提你们家蓄养甲士,也不提你们家藏武器的事情,更不会提朕那个不省心的大舅子,朕此来是想问一问你,是不是在你们的眼里,朕是一个恋权而不惜猜忌忠良的暴君,是也不是?”   斛律羡跪地道:“臣等不敢,臣等绝不会作此想法!陛下圣明,臣等甘愿效死!”   半晌,高纬声音沉沉的在头顶上方响起,“那你们……又早早的准备好了退路,这是怎么回事?”   斛律羡身躯一僵,刚要解释什么,高纬便抬手打断,“你不用说朕也知道,无非就是怕朕清算,问罪斛律家,想要给家里子弟留一条退路……”   “……南门守将是斛律金一手提拔起来,这层关系,你以为朕不知道吗?”   这轻飘飘的语气听在他儿便犹如惊雷炸起,斛律羡表情愈发僵硬。   “你们犯的这些事可大可小,那个勋臣没有?真要查下去,朕还不如将朝中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全斩了……!”   高纬偏头看向他,“朕不会因此问罪斛律家,朕只是觉得心凉,你们……为什么觉得朕会因为这些罪名而问罪于你们呢?”   “我们既是君臣,也是亲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斛律家一心报国,这朕是知道的,即便斛律家权势大,朕也最多就只会压一压你们,而非把你们逼到绝路……”   “韦孝宽在邺城散布谣言,就是要将左相逼入死地,韦孝宽出手阴毒,抓住了左相的软肋,将他构陷为王莽。   前朝的反应你们都看到了,朕若是再优待你们便不是抬举你们,而是害了你们。   平心而论,朕也不愿国朝出现一个势大难制的国丈。   但是,斛律家权势已经到了这一步,若是更进一步,朕就算再相信斛律氏的忠诚,也会起疑心……   所以祖珽借此抨击左相的时候,朕并未插手,朕只需要一个理由压一压斛律家的势头,然后朕就会阻止祖珽接着闹下去,还会揪出伪周奸细,给你们沉冤昭雪。   朕以为你们会配合朕的,但是结果却让朕失望透顶……”   斛律羡嗫喏了片刻,却不知从何开口,只得说一句,“陛下,臣等绝非恋权不去……臣等糊涂……”   “朕知道你们不恋权……,”高纬颔首道:“你们斛律家仍然养兵数百,想要强攻,高元海拦不住,但是你们没有,这一点,朕很欣慰……”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你自己来说一说,你希望朕如何处置斛律家?”   这是恩典,斛律羡惭愧的垂首道:“唯陛下圣裁!”   高纬望了他一眼,良久道:“那好,朕就来给你们一个决断……”   “斛律武都,对先帝、对朕不敬,流放营州服役。斛律光,接连打败宇文宪、韦孝宽、宇文护,立有大功,本欲再加封郡公爵位,但教子无方,惹出大祸,功过相抵。   朕欲将汾北汾南河东合为一州,命斛律光领汾州刺史,都督洛、建、兖、梁五州军事,四州刺史悉听斛律光节制……”   他的目光落在了斛律羡身上,“斛律羡,仍领副枢密,掌将作寺,钦此……”   高纬从榻上站起身来,出门而去,“你和左相商量着,重新挑选一个世子吧……”   见到高纬从府门内出来,祖珽和高元海连忙迎上,高纬没有看他们,径直上了马车。   “把包围在斛律家的兵都撤了,路冉,将东西给高元海……”   路冉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本子,递给高元海。   高元海恭敬的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花名册。   高纬道:“照着这上面的抓,这些……都是伪周那边的奸细,明日,朕就要这些人!”   高元海立刻拜到,“臣遵旨……”   “……姓宇文的倒是什么花招也耍的出来,你做初一,便不要怪朕做十五!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高纬的目光似要撕开浓厚的天幕,看向西边,放下了帘子。   天空中最后一滴雨无声落下,打在了车窗的玉环上。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第一百四十七章无归   铅灰色的云笼罩在邺城的上空,阴风阵阵,雷光在云层之后闪耀。   滴雨未下,老天恣意的发泄着胸中的怒火,要将毁灭一切的雷霆降临人间。   皇帝站在太极殿前的檐下,俯瞰下去,群臣整齐的分列站在太极殿前的坪上,躬着腰,大气也不敢喘。   今日不是朝会的日子,但皇帝依旧将百官都召入宫中,为的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有了定数。   斛律羡今日来上朝了,足以说明斛律家的事情有惊无险,祖珽和高元海也站在文臣考前的队列里,都同样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昨日夜里的风波早已宣扬开来,听说斛律家的世子扬言造反,听说祖珽入宫弹劾了斛律家,听说都官尚书高元海带着巡防营和卫尉寺的人将斛律家团团围住。   斛律家本该在昨日夜里就灰飞烟灭才对,而现在,斛律羡这个代理家主就好端端的站在武臣前列,这就让大家都有些看不懂了。   他们心中暗自揣测昨夜肯定还生出了什么波折,这才保住了斛律家上上下下上千口人的命,只是防范很严密,不管怎么样都无法再打听出一丝消息来,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是陛下拦住了祖珽,也是陛下赦免了斛律家的罪。事情难不成就这么了了?大家都是满心疑惑……   高纬望着下方这些人,就像望着棋盘上斗胜的棋子,毫无感情可言。良久,他抬起手道:   “九日前,邺都中开始出现传言,说左相斛律光欲反,这些天,朕一直在观察,而你们,也一直在观望。”   “有些明白人,看得出这是伪周奸计,而另外一些人,急于扫平面前的障碍,因此推波助澜。更有人……”他顿了一下,目光笔直的戳向祖珽一干人,“为报私仇而公器私用……!”   “朕看了好一段日子,众说纷纭,乌烟瘴气……!”他语气中含着掩饰不住的怒气,“这些日子,有些人一直在折腾,弄出点动静来想让朕看见,妄自揣度朕的意思,有人为了争权夺利,行诡谲构陷之事……”   他不屑地嗤笑一声,“……朕说的是谁,你们自己个儿心头都有数,朕就不多此一举的找麻烦挨个点名了……”这下面站着的,几乎是有一个算一个。   皇帝从檐下踏出一步,冷声道:“……你们都想要看看朕的态度,那好,朕便给你们一个态度!”   “……朕不相信数代为国尽忠的斛律氏会反,朕不信斛律家数代子弟为了大齐抛头颅洒热血都是假的。朕不信斛律明月会让祖上的赫赫威名蒙尘。”   斛律家的十数人眼眶一热,拜倒在地。皇帝失望的叹道:“伪周只不过用了一个拙劣的计谋,就险些让朝野动荡,君臣离心。归根结底,都是朝堂内讧犹在,不然,为何会有这样无异于自毁长城的言论?”   他一挥袖,指点下方道:“传朕旨意,斛律光长子、咸阳王世子斛律武都,酒后胡言,非议朕与先帝,按律,废黜世子之位,流放营州。斛律光,汾北接连大胜,朕欲再加封郡公之爵,但教子无方,纵使其惹出大祸,功过相抵,斛律光仍为左相,加封汾州刺史,都督五州兵事。”   “斛律羡,自转入朝中以来,接连参赞宜阳战事、汾北战事、幽州边防,办事稳妥,甚合朕意,加封平阳伯,另赐府邸……,掌将作寺。”   众臣恻然,将作寺如今可以说是大齐最为神秘的所在了,皇帝在漳河边上建了十几座规模宏大的铁器作坊,源源不断的兵甲输入战场和邺城禁军大营。速度之快、效率之高令人瞠目结舌。算是一夜之间成为了重要部门。   没有想到竟落在了斛律羡的头上……众人心中羡慕,暗叹人和人真是不能比。   不过陛下所言,另赐府邸,那就很耐人寻味了。在此之前,斛律羡一直是居住在斛律家传下的祖宅里。陛下此举,是有意将斛律光和斛律羡两兄弟隔开?   “平原王段韶,赐金五百,锦缎千匹,段德操,封平原伯,掌营州防卫。高长恭,加封长乐公,其余立下功勋的将士,待汾北战毕,按照常例多加二成赏赐!”   在这个时期,一个人身上可能同时拥有多个爵位,像段韶,功勋卓著,朝廷总是变着法给他涨工资,最具体最现实的做法就是另外赐爵了。多一个爵位,就多一份俸禄。   这不得而知,他们也没有功夫管,因为皇帝的下一道旨意马上便发出来了,“祖珽、高元海等,皆罚俸一年。祖珽剥去开府仪同三司、银青光禄大夫,降为开城男。高元海……暂停尚书职权,禁足三月,无诏,不得外出。”   郑宇等人的面色悄然沉了一下,将蠢蠢欲动的步子又缩了回去。高元海倒霉了,祖珽却还好端端的,陛下还没有给他们参祖珽一本的机会就已经将判决给下了,无法再借题发挥。运气实在是不好,于是这件事也只能就这么算了……他们总不能不顾正在气头上的陛下,咬死祖珽不放吧?   郑宇虽然很想一举整垮这个老家伙,但暂时也没有办法。祖珽的惩罚看似严重,却没有伤筋动骨,陛下还是存着要大用他的意思,只能等到以后了……   下方这些人有什么样的想法高纬不想知道,他同样也有东西要考量。   都说斛律光权势过重,都说斛律光威望过高,但现在看来,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斛律光若真有谋反的资本,怎么会连站出来帮着说几句话的人都寥寥呢?   斛律家有权是真,贵重也是真,但是若说威望甚隆,超过帝王,那是大错特错!持有这种观点的,要么是像祖珽一样和斛律光有很深的恩怨,要么就是贪图斛律光的权威,而推波助澜,故意构陷。   这些日子,高纬冷眼旁观,好似看了一场大戏,将下方这些所谓臣子的嘴脸看了个干干净净,也同样看穿了斛律家名难符实的虚弱本质。   他的本意原本就是想要看看斛律家的力量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这样强大,也同样是为往后筹谋,将斛律光调离中枢,为之后的汉化改革做准备。   现在一切都已经达到,那么刚刚拔出的刀便可以收回鞘内了……   但羞刀难入鞘,还得见见血才算见了真章……   午门外,一群人被押在囚车内,库狄士文命禁军解开了锁链,将犯人押入刑场。禁军粗暴的一脚踢在犯人的膝弯上,数十人同时磕在刑场上。有人挣扎着仰起脖颈子,高喊着不服,也有人大呼冤枉。   库狄士文统统都置若罔闻,摆摆手,一队禁军便骑着快马入宫复命。   围观的人群里四处都是猛地吸气的声音。   算上刑台上的,足足有数百人。身上的穿着代表他们来自各种阶层,其中大多数都是富商和平民模样的人,甚至还有几个,身上的官服还没来得及扒下来。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伪周那边过来的探子,他们在北齐待了这么些年,有些人早已安家落户,甚至还有些人早早的便谋得了一官半职。   鬓发凌乱,眼神呆滞。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为何忽然之间就到了这一步。   围观的百姓对着这些即将人头落地的家伙指指点点。刚才围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了,这些人都是伪周埋伏在邺城的奸细,死不足惜。   边上的女眷们忍不住放声哀哀地哭着,按照大齐律,他们这算得上是里通敌国,要株连三族。家中无论老幼妇孺,都无法幸免。   悲痛的哭声多少也感染了那些当间谍的男人。   一些人的眼底蓦然放空了,后悔吗?后悔,他们在邺城散布谣言的时候原以为会万无一失的。可是,又为什么会忽然到了这一步?他们明明很隐蔽,自觉做事滴水不露、万无一失的呀……   库狄士文冷的就像一块石头,一丝情绪也没有,冷眼看着这些连反抗都没有力气的人,忽然笑了一声。   那一队禁军在宫门前的甬道内下了马,一路奔行到太极殿,跪伏而下。   群臣侧目,不明所以,他们并不知道昨夜到底还发生了什么,对于这一幕的发生觉得莫名其妙。   “启禀陛下,伪周奸细已经全数押入刑场,统领库狄士文请陛下口谕!”   锦衣搜集的察探到的伪周奸细,共有一百二十余人之多,加上被牵连的家人,共三百余人。这些人,都是韦孝宽渗透进北齐里面刺探消息的中坚力量。   韦孝宽从不过多苛责部下,善于聚敛人心,因而部众皆愿为其效劳,这些年,他不断安排人渗透进北齐境内,隐忍不发,没有想到在今日用了出来。   可惜了,苦心经营了十几二十年,这些棋子终究要被拔除个干干净净……   高纬只有简单的一个字,“斩!”   “遵旨!”那一对甲士又飞快的离开,奔赴刑场。高纬转过身,“诸卿退下吧……”于是这百多号人的命运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敲定了……   行刑的刽子手饮尽一碗烈酒,含而不咽,一口喷在刀面上,挥动屠刀结果了他们的性命。待到几百人杀尽,发黑的鲜血满溢出台面,淌了下来……   一滴雨点从乌云重降落,砸在库狄士文的头盔上,慢慢的雨点越来越大。   无论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一场大雨之后总能冲刷干净。   便如同祖珽说的那样,一个国家,无论将来迎来的是盛世还是乱世,在变革即将到来的时候总是免不了要流血的,莫能例外。   今日是这些人,明日后日,或许就会有更多的人被送上断头台。这些血都是必须流的……   为了大齐盛世,为了一统天下的那一日,哪怕被千夫所指,哪怕被世人唾弃厌憎,他都将义无反顾! 第一百四十八章无归(中)   邺城的风波在有意的控制下并没有扩散到其他地方,汾北依旧打的如火如荼,高长恭和高延宗联合将宇文宪的势力驱逐出去之后。   威敌、平寇二城被宇文护大军攻破,尉相愿、独孤须达败退,率千余残军逃离定陇。   宜阳连最后的声援都已经失去,彻底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田弘、宇文纯加快了攻打宜阳的节奏。   宇文护命郭荣率军从风陵渡顺河北上,渡河攻破攻破齐军防线,夺回汾州、姚襄、定阳,解玉璧之围。   七月末,宇文护在黄河上建造起了浮桥,率军渡河,与段韶决战。   终于,北周和北齐在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场较量在怒吼的黄河边上展开了……   星夜如雨,月亮并不很明亮。脚下是波涛怒吼的黄河,对岸无数火把排成长龙,移动着,像一挂坠落的银河,壮美至极,印染了漆黑的夜色。   段韶和高延宗、高长恭立马在一座山崖上凝望着对面,良久,段韶轻轻叹气,道:“宇文护要动真格的了……”   高延宗和高长恭都是默然,汾北全境被攻下,汾南也眼看要落入齐军掌中,就连河东也被齐军攻占部分,宇文护不急眼才怪。这次他是倾巢而出,不顾一切要和齐军决战。   周军攻势猛烈,即使是段韶也感到一阵头疼。高延宗观察了半天,并没有什么好的对策,“周军来势汹汹,我军弱势,他们有三个渡口可以登岸,而我们却不能分兵一个个去把守,这可如何是好?”   远的不说,现在齐军主要囤积的地方就是龙门,这也是周军最有可能选择的上岸口。   但是可供宇文护选择的地方不止那么一个,他还可以选择孟门和马头关。   孟门就是龙门的上口,在悬壶口瀑布的下游,群山起伏,气势恢宏,易守难攻,宇文护不太可能会选这里。   相比之下马头关就比较有可能会被宇文护选中了,马头关一带有两个黄河渡口,关南临河。段韶若是宇文护,他也会考虑考虑在这个地方渡河。   段韶沉吟良久,道:“不能在岸上守,等着他们来攻我们就太被动了,我们直接在黄河面上阻击他们。”   这三个地点都是齐军的薄弱地点,若是等着周军来攻,那么齐军就太过被动。不如他主动出击,将宇文护大军阻断在河道上,只要拦着他们,那些渡口也就没有固守的必要了。   “在周军渡河的对岸上游,安排好竹筏和大船,待到周军顺着浮桥渡河,就攻击浮桥,冲!撞!火攻!射箭!我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将周军拖死!”   “都督……,即便是这样,末将觉得还是守不住……”高长恭思考了一下,道:“我军没有多少木筏,所产生的攻击对于周军而言就像大蛇身上的虱子,况且这里河水湍急,河道凶险万分,若是大规模的出木筏战船袭扰,我们的损失会远比周军更加严重……”   段韶点点头,道:“这老夫也考虑到了,但是你们还有更好的办法吗?”高延宗和高长恭等人纷纷摇头,实在想不出还有更好的办法了。   于是段韶直接拍板道:“那就按老夫说的办,命韩长鸾率三千兵士带着木筏埋伏好,伺机而动,阿于子,在下游的那座山崖上安营扎寨,准备好足量的滚石和擂木,在周军准备拐道的时候,狠狠给他们来一下!”   在明摆着挡不住别人的时候,无赖打法也是很好的选择。高延宗和高长恭都听明白了,段韶压根就没有什么其他办法,他的办法就是一个字,拖。拖慢周军的脚步,拖周军的耐心,拖周军的军力。   “大都督……,您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手?”已经摸透了段韶脾气的高延宗问道。段韶这个老家伙人老成精,一般来说在这种问题上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深意的。   段韶难言的叹了一口气,“老夫那里有什么后手?老夫的之后能做的就是一步步和宇文护耗着了,不要让他打到定阳,这就是老夫的底线了……”   只要宇文护夺不回定阳和姚襄,汾北就牢牢地掌控在北齐的手里,直面定陇,威胁玉璧、河东。   至于其他地方……,在段韶看来都是鸡肋,无关紧要的存在。   “前些日子,听说田弘又拿下了一座城……”   在这个时候,高延宗忽然想起来几个月以来一直被忽略的宜阳,傅伏还在宜阳苦苦支撑。   “唔,傅伏呀……,宜阳居然还没丢掉,他很不错……”段韶点点头,“田弘是老将了,用兵之材不下于郭荣、侯龙恩,甚至……犹有胜之,傅伏他在没有援兵、粮草紧张的情况下支撑这么久,很了不起……”   “可惜了……”段韶幽幽一叹,语气里略显沉重,带着点惋惜的意思。   “宜阳,我实在抽不出身去救了……”   “左相那边?”   “斛律明月就更加不可能了,他还在和韦孝宽交战,那里抽的出身来?   即便他想救,这个时候也不会离开玉璧的,韦孝宽的反击声势很大呀……”   齐军拿下汾北,又猛攻玉璧,眼看这座北周门户就要被打开,这是高欢之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二十多年后,河东各世家再一次面临着自东边的巨大威胁。于是他们纷纷选择了出兵支持韦孝宽。   韦孝宽后台硬了,对付起斛律光的底气也足了,斛律光与韦孝宽交战多日,也未曾讨到多少便宜。   高延宗和高长恭都沉默了,宜阳如果放弃的话实在是太可惜了……   良久,段韶方才说道:“老夫也舍不得,可是……唉……,不知道独孤永业能不能抽出身来……”   “传老夫将令,命独孤永业在宜阳、定陇外声援宜阳。”   “告诉傅伏……他已经为我军取得了充足的时间,保不住宜阳陛下也不会责怪他的,万不得已的时候,能撤就撤吧……”段韶回头看去时,对岸火光越来越清晰,一直蔓延到天际,“暂时就……这样吧……”   事实上段韶的提前部署是十分具有前瞻性的,宇文护没有这个耐心等待天亮,大部人马还没有聚集完全,宇文护就命令郭荣率兵渡河。   数千周军踏上了浮桥,浮桥宽度刚好可以容纳三个人并肩,足足八道,可以同时容纳上千人渡河。   这个时候的黄河是比较湍急的,浮桥随着汹涌的黄河水起伏晃动,即使郭荣下令用铁索将浮桥系在一起,也难以保证浮桥的平稳,时不时有人因为重心不稳而掉下河水里,有时是个人,有时是一小片的人集体落水。   郭荣满脸黑线,大呼道:“前后保持距离!不准靠太近,前后保持距离!”   要么一起落水,要么都不落水。事实上集体落水的现象是因为人体随着浮桥的晃动而晃动,将要落水的人下意识就会去扯边上的人,浮桥也会有一些地方翻过来,又会有一片人落水。   落水的人很少有逃生的机会,基本上都是在水里倒腾,之后一个浪头就打灭了。周军士卒拼命的压抑着自己的恐惧埋头向前冲,忽然发现在自己的上游出现了一堆古怪的黑影。“那是……什么东西?”   哗哗地流水声中传来尖锐的嗖响,数不清的火箭射入云天,俯冲而下。侧面的周军士卒大多来不及反抗,被当场射杀!   宇文护在对岸的山崖上观望,听见那边此起彼伏的惨叫,拧着眉头偏头望过去,指点了一下,“那是怎么回事?”“好像……是有人落水?”护卫不确定的说道。   刚才他们光主意着大军渡河的进度,倒是忽略了这边。到处都是火光,远远望过去根本察觉不出来。   他话音刚落,接着又是数百道流萤一样的光芒从幽暗的峡谷中升起,朝浮桥上的周军扑杀而下。   “齐军从上游下来进攻了……”宇文护面黑如锅底。郭荣也同样是如临大敌,召集了数百弓弩手,紧紧盯着火箭射来的方向,弓弩手操着弓,扣着弦,目光片刻都不曾移开。   忽然间,黑暗里升腾起明亮的火焰,绑在木筏和战船的前头的木料被点燃,像走马灯一般,一艘一艘战船在黑夜里露出了狰狞的身影!   周军端起弓弩,羽箭朝着齐军木筏舶来的方向扫射过去,齐军到底有明确的部署,短暂的慌乱之后迅速稳住了,举起盾牌格挡,“射杀那些弓弩手!其他人,不要管别的!加快,撞击浮桥!”   看着这些顺着河水迅速冲来的庞然大物,第一架浮桥上的周军士卒纷纷惊恐的瞪大了双目。木筏借着冲力撞击在浮桥上,将浮桥截断!一大段浮桥侧翻在河面上,很多人翻腾着落水!   “拦住他们!”一些精锐的府军做出了反应,不断的朝着木筏的方向射杀齐军,齐军在经过两三道冲杀之后也受损严重,很多小型的木筏直接和浮桥一起沉入了江底。剩下的就是两个体型比较庞大的战船。   大部齐军士卒在失去了木筏之后跃上浮桥和周军肉搏,战事惨烈。这并不是唯一一支齐军,河面上还浮着几十艘木筏。宇文护哼了一声,命道:“我们也派几艘战船过去,别让他们跑了……”   他仰头看向天幕,月亮正在沉下去,“告诉郭荣,明日一早,老夫要到对岸去……!”   齐军使出这样的小手段也指望能挡住他吗?反正他是不会怕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无归(下)   周军想要迅速渡河的愿景在齐军多次顽强的袭扰下拖慢了脚步,齐军简直就像跳蚤,来回吸血,好不容易将齐军的战船全都撞沉,齐军的小木筏又上来了。   周军的船只拿他们没有办法,他们多是北人,不通水性,驾驶战船只会基本的冲撞,依葫芦画瓢。   你射一波箭,我射一波箭,完了之后齐军的小木筏靠近大船,抓起刀想要爬上周军战船,周军提起兵刃往船舷下刺。两边的旱鸭子在河面上上演了一出互相伤害的好戏。   不过周军船只主要目的是缠住齐军,在陆续交战了两个昼夜之后,周军部分终于安然渡过了对面的浅滩。韩长鸾无奈之下撤离,现在轮到另一些人人上场了。   阿于子早已准备好,周军大部正在集结的时候,擂木和滚石从浅滩两边的山崖滚落。   郭荣头疼无比,一边通知后续部队暂缓渡河,一边气急败坏的命令周将拿下哪一处高地。   如此又折腾了几天,周军这才浩浩荡荡的渡过了黄河。   高延宗接到消息立刻便去找段韶商议,“大都督,宇文护渡河了,现在该怎么办?”   段韶烤着火,赤裸着上身,一个郎中半蹲着小心给他施针。也许是大火炙烤热的还是痛的,段韶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   听完高延宗的话,段韶懒洋洋的斜乜着他,道:“还能怎么办,让高长恭出兵,跟他打,龙门守不住守万春,万春守不住守华谷,老夫和段畅也得上,轮番上阵,总之拖的他寸步不能前就对了……”   “老夫倒要看看,究竟是他耗得起,还是老夫耗得起……嘶……哎呦……”   段韶忽然痛呼出声,高延宗吃了一惊,下意识拔刀要斩了这伪周那边绑来的郎中。   “怎么回事?”高延宗目光危险的盯着那看上去斯斯文文的郎中看。   他打心眼里对敌对阵营来的家伙没有好感,老早就想安排他,可是段大都督不让,硬要留在身边,他也没有办法。   也不知道大都督怎么想的,难道大齐就没有好的郎中了吗?   那郎中对高延宗那带着威胁的话语充耳不闻,手下没停着,拇指和食指的指腹轻轻的碾动,又一根银针便慢慢的扎进肌体里……   许久之后才收针,小心的用一方干净的布给裹起来,收入怀中,语重心长,“药得要按时吃呀……”   “好的好的,老夫现在每日都按时服药,就是昨日督战,老夫还喝了一碗呢……”   段韶的笑容和蔼无比,看着那郎中的眼神简直就像看着自己刚生的儿子……   高延宗看着这虚伪的老家伙很是无语,老家伙向来区别对待,平日里对待外人和部将都称得上是模范领导,到了他这里就变成了:“高延宗你给老子滚开,老子看见你就烦!”、“你在下面嘀咕什么……给我站好!”、“你现在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对老夫有意见?”   嘀咕就是不尊重他,不说话就是对他有意见,你想怎么样到底?   这那里是什么传说中德隆望尊的段太宰,明明就是一个有恃无恐的老流氓……   要不是在他身边确实学的到很多东西,高延宗老早就走人了……   那郎中慢悠悠的,一边整理药箱一边说:“你的情况很严重呀……有那么许多伤不说,身子还被酒色掏空了……”   “要主意保养,少喝酒,少碰女色,多走动走动,但是……不要太劳累了,一大把年纪了,还当自己是铁打的?”   段韶的面皮抽搐了一下,依旧是笑容满面,“说的是说的是,老夫现在一滴酒都不敢碰了……”   “高延宗,替老夫送一送孙郎中。”   高延宗一路送了那姓孙的郎中到门口,安排了两个亲兵护送他回去。   回到帐内,终于绷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大都督,我从前一直看着孙郎中不顺眼来着,现在怎么觉得他那么亲切呢?哈哈哈哈……”   笑到肚子痛。“不过说真的,大都督,他说得没错,您可千万注意节制……”   高延宗这么肆无忌惮的嘲讽上级,段韶寻思着这些日子是不是对这兔崽子太好了,拿眼皮子夹了他一下:“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这是恼羞成怒了,高延宗不敢笑了。但想到这老家伙的身体一半是打仗留下的伤,一半是因为自己作的,就差点绷不住……   段韶是北齐的参天巨柱,自然是德高望重,从神武帝的时候就开始担当大任,多次力挽狂澜,解救危局,在世人眼里,段韶是那种谈笑灭曹师的的睿智模样。   但是段韶的私生活嘛,却不像世人想得那样得道高人一般清心寡欲。   段韶好色,虽然身居高职,可是喜欢眠花宿柳,还时常到民间“体察民情”,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为了看漂亮姑娘。   有一天段韶看上了一个女人,皇甫氏,那女人原来是有夫之妇,但是后来她丈夫牵扯到谋逆大案之中,皇甫氏因为容色出众被没入宫廷,段韶居然上表跟高澄说想要这个女人,高澄纠结再三,觉得段韶对国家的功绩十分突出,咬咬牙把这个美人赏赐给他了。   除了这件事段韶没有一样是逾制的,为了一个女人甘冒天下之大不违,想想段韶虽然好色多情,但还是挺浪漫的。   说道这里就不得不说段韶另一个让人吐槽的点了,那就是吝啬。   已经不单单是小气了,简直就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就算是亲戚,只要提到钱,他都是六亲不认的。   他次子段深迎娶公主的时候,一些下属到他家里替他料理家务,安排筹备婚礼,段家的地位,满朝公卿自然都是要给面子的。   为了筹备好这场婚宴,这些人简直跑断了腿,完了段韶怎么感谢他们的?真是想都想不到,他赠了每人一杯酒就把人家打发了。   虽然酒是好酒,但是这也无法掩饰他死抠门的性格。   高延宗每回想起段韶一个人在帐中吃独食都恨得牙痒痒。   “高延宗那里,你看我准备给多少人合适?”段韶低头撩动着木炭,掩饰住自己的尴尬。   高延宗想了想,最后道:“四哥是我们能不能打败宇文护的关键,只要四哥这一关他过不去,姚襄和定阳他也别想过去,就更别提收复其他地方了,所以我觉得,我们该将大部兵马都调拨给四哥……”   “你倒是真相信你四哥……我记得没错的话,小时候你就是他屁股后面的跟屁虫……”   这老家伙这就报复回来了?心眼也太小了……   高延宗暗暗腹诽,对这明显是要引起他的怒火的话语根本不予理会。   段韶被识破了也只是笑笑,道:“行吧,我调给他四万兵马,老夫的带来的家当可都给了他了……”   “你也去收拾收拾,几天后给老夫滚蛋……”   高延宗一怔,“怎么回事?”   “斛律明月正慢慢抽出手,老夫这边虽然人少,但是挡住宇文护绰绰有余,趁现在还有机会,你带一支军去和州看看有什么机会救宜阳……说好了,老夫只给你两千人……”   高延宗大喜过望,“……真的?好……末将遵命!”   段韶又有些不太放心,“你准备怎么打?”   宇文纯、田弘合军万余,田弘又是宿将,高延宗那点人想救宜阳,难。   高延宗拧着眉道:“末将现在还没有头绪,不过兵贵神速,先到了宜阳再说,再……观察观察,伺机与宇文纯、田弘一战……”   “周军的军寨很多,封锁了通往宜阳的道路交通,宜阳等于就是一座孤城,你想要救宜阳,就一定要避开这些钉子,直接挑战周军主力,和傅伏里应外合,一举打垮宇文纯……!”   段韶道:“具体怎么做,老夫也难说清楚,还是得看你自己……”   “明白了,末将先行下去准备……”高延宗躬身一揖,带上头盔准备下去挑人。   “等等!”忽然段韶又叫住了他,“……有机会,你去试试断了宇文护的后路……!”   宇文护大军进入汾北,高延宗若能在宜阳取得大胜,便可伺机北上,断了宇文护的退路,段韶和斛律光就有机会全歼宇文护。   在这个时候宇文护若死,伪周必然崩塌!   高延宗笑的露出了一口大白牙,一猫腰钻出的大帐,心想大都督看着很淡然,其实骨子里同样是狂的没边儿,什么都敢干!   不过……,这才是高延宗认可的大都督!   高延宗径直到了晋阳军的健锐营、雄武营选拔了两千军士,   “大都督将令,命我们开拔洛阳,即刻出发!”   聚将鼓如同巨人的心跳,齐军大营里,几千人迅速聚集,穿戴完毕,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排列成整齐的方阵。   没有人说话,带着这些人打了好几场漂亮仗,眼前这个男人在晋阳军里已经颇有些声望。   高延宗骑在战马上扫视过去,鹰隼般的目光直射出来,高大的身影在斜阳下如同铁塔。   “……出征!!”   宜阳,城头残破,碎石遍地,城内城下堆满了尸体,而周军的进攻还在继续。   宜阳附近的城池早就失守,傅伏聚拢周边军寨所有齐军,固守宜阳,双方已经交战数月。   田弘奈何不了他,他也同样战胜不了田弘,宇文护麾下的精锐果然不是安邺宇文宪的那些杂牌可以比的……   齐军损失十分巨大,傅伏刚刚堵上一处坍塌的城墙,几个亲兵就将一名小校给押上,“将军,他带了一些人想叛逃北周,被我等拿下!”   傅伏冷眼瞥过去,身上的血腥气重的能让人打一个跟头。   那小校浑身颤抖道:“他们……他们都说宜阳守不住的……宜阳守不住的,再守下去我们所有人都会死……”   傅伏挑挑眉,浓厚的大胡子后面牵起一抹讥讽厌憎,“宇文纯早在三个月前就说要砍我脑袋,但他做到了没有?……你自己贪生怕死,还敢蛊惑其他人逃跑?”   长刀只是一晃,那小校的上半身便一头栽倒在泥地里,头颅骨碌碌滚落。   “叛国……,你该死!”   副将小心揣摩着傅伏的脸色,道:“将军,那剩下那些人……”   傅伏道:“找个隐蔽一点的地方,统统处置了……要是饶了他们,他们又会鼓舞着其他人跟着叛逃,这样的孬兵,老子不要!”   他扭头看去,城墙上厮杀正酣,齐军将士和攀上城头的周军生死搏杀,鲜血飙飞。   “你们给老子听好了,陛下给你们的家人都脱离了奴籍!   咱们就该不惜一切报效朝廷、报效陛下!   我们这些老爷们,生来就是一条劳苦的命,不要就不要了!……杀!!”   宜阳守军四千,全部都是从河北壮士,这些人说到底,都是世家圈养的奴。   傅伏并非做无用之功,他很清楚自己的这些部下,他们就是一群逼到绝路的狮子,退无可退的时候,会用尽全力反扑一击,无论是什么敌人,想要吃掉他们,都要做好被掏出心脏、撕掉腿的准备!   宇文纯和田弘在城外空地上观战,城楼上一个齐军士卒与周军参将搏杀,士兵凌厉的一刀劈断了他的脖子,无头死尸朝后跌落,那齐军士卒挑衅地朝城外咆哮一声,便趔趄着离开了,转眼又是一个周军士卒的尸体被抛出,“砰”的一声坠落,在周军汹涌的人潮中很快就淹没了。   宇文纯面黑如锅底,田弘看了看落下的日头,轻声吩咐鸣金收兵,走之前回望了宜阳一眼,这个并不算如何高大的城,此刻巍峨如山……   “真是一个劲敌呀……”   阳光将要完全消失的最后一刻,这个老将复杂的叹道,心情莫名。 第一百五十章大破周师(上)   高长恭部齐军大营外。露天的旷野上燃起了微弱的篝火,几个人影围成一圈,周围是荒草凄凄。   巡视完营地,主将高长恭带着各军重要将领商谈,地点很随意。亏得周军已经被他们甩开好远,否则只需要一标骑兵奔袭就可以将汾北齐军四分之一的大将一网打尽。   “接下来,我们就讨论讨论之后几天的路线,我们之前的一些布置,也该到起作用的时候了,你们觉得呢?”   暖色的火光照在高长恭的侧脸上,摘下面甲之后的高长恭并不想战场上那样寒气森森,看上去很和气。   他们已经带着大军长途跋涉了三日,途中一直在穿插突破周军的封锁,鳞甲内积满了黄土和发干发褐的血渍。   此刻都是略显疲惫。虽然是一场战事研讨会议,但也是大家放松的时间,这个时候高长恭是不会过于拘束大家的。尉相贵也换了坐姿,曲着一只腿向后半仰着,舒展着发酸的腰背:   “将军,这些日子我们已经从龙门撤到了这里,这再走下去,可就是万春了……”   “是呀将军,自从周军进入龙门以来,我们就一直在撤退,这样下去我们很被动呀,在龙门的时候,我们明明可以与周军一战,为什么要撤离呢?”   这一问将积压在他们心头的疑惑全都抖了出来,如果他们是单纯的打不过周军,那自然也就不会有这么一个问题了,但是事实并不是齐军打不过周军,齐军一开始就没有正经和周军打过。   从一开始,高长恭只是象征性的抵抗了几下,然后就开始撤离龙门,在撤退的时候小规模的交手了几次,互有胜负,宇文护的府兵精锐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真搞不明白将军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如果是为了将郭荣引诱过来,一口气跑到万春也实在是太远了。   郭荣不值得他们这样劳师动众的跑来跑去的,三四万齐军被郭荣两万人撵着跑,想想就憋屈!   “……”将两根柴火扔进火堆里,高长恭笑了笑,不置一词,一脸高深莫测。“这你们就受不了了?看来这些日子,的确是都被周军打出火气来了,呵呵,有火气就好,这股气还得再憋足了……”   几个齐将听闻,眼睛立时闪亮了,纷纷凑过来,小心的问道:“将军……,是不是大都督那边早就计划好了?”   依照段韶的手笔,一口气扔掉十几座城池和宇文护豪赌,他还真干得出来。这手笔也只有出自于大都督他们才放心……只是,段韶这样做,心也实在太大了,万一宇文护攻下龙门之后势如破竹呢?   高长恭道:“这不是大都督的将令,这是我的将令……”在场的将军全都沉默了,高长恭左右看看,开玩笑似的道:“怎么,一听说不是大都督的将令,现在就不想听了?”   “呃……,不是,将军误会了……”尉相贵拱拱手道,“末将等只是觉得将军你此举实在太过……唉,您看要不要先和大都督商量一下……要不趁宇文护立足未稳,我们回师杀回去,也还来得及……”   “杀回去……”高长恭指指南边,道:“宇文护精锐尽出,十数万之众,你杀回去……,回去挨打吗?”   “宇文护可以从多个方向出兵进攻,龙门就是个犄角旮瘩,不管周军想从那个方向打,都会打到咱们头上。”   “退一步说,就算我们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将宇文护挡住,宇文护当然威胁不到汾北,只是我们也威胁不了他了……”高长恭左右看看,逐条分析,“他不进入汾北与我们一战,宜阳的十几座城池我们绝对保不住……”   “副都督高延宗前些日子不是去解救宜阳了吗?这个时候,那边应该已经交上手了……”   “这个时候,如果宇文护主力依旧没有进来,那副都督会很被动,宇文护进不了汾北,就会更加卖力的打宜阳,我们虽然不能帮上什么忙,也不要去拖后腿……”   “宜阳毕竟是大齐的领土,不容落入外敌之手。”高长恭拍拍手站起身来。   “宇文护主力过了龙门,他迫不及待要夺回汾北,首当其冲就是万春和华谷绛城,这三城连成一线,只要他打不穿我们的防线,短时间内就别想染指定阳!”   “将军此计虽妙,但是我们毕竟人数少,而且这三座城池距离较远,周军一旦集体来攻,想要越过城池直接扑入我军腹地并不算困难……”   “我不死守城池……,守城太过艰难,而且并不是我的擅场,”高长恭淡淡道:“我只会留下少数兵马守城,其余的……随我迎战!”   “周军要前进,绕不过这几座城,我们要守住,也绕不过这几座城……绝不能被动等着他们一个一个把我们拔掉,我们主动出击,尽可能的歼灭周军。”   “将军的意思是?”   几员将军都愣住了,高长恭屈指弹了弹腰侧挂着的鬼面,道:   “让它们固守城池,我们以铁骑破局,在几座城之间来回穿插,突袭周军……”   以城池为点,周边为战略空间,围点打援。   一个老将思索半晌,沉吟道,“只是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末将以为,三城恐怕还是守不住……”   高长恭开口第一句便让人愕然,“守不住就不守了,守不住我们就退避到平陇去,还可以接着消耗周军……”   “你们就别想那么多,宇文护不是我们一口可以吃得下的,我们撑死拦住他们,等到左相回师,我们才会有转机,在这之前,我们都是处于劣势……”   “那怎么办?听说侯龙恩在大军围攻姚襄,这要万一……?”几个将军表示了担忧。   高长恭只是淡淡道:“不必怕,大都督早已在姚襄安排好了,侯龙恩绝对拿不下姚襄的,急什么?”   当初斛律光拿下姚襄尚且花费了那么多功夫,更别说他侯龙恩了,姚襄真有那么好拿吗?   “我们赢得这场战争只是早晚的事情而已,大势在我军……”   高长恭不知道想起来什么,嘴角轻轻勾起,霎那晃花了一众人的眼睛:   “郭荣跑到那里了?”   “从末将刚刚接到的军报来看,郭荣率军一直追在我们的屁股后面,他想一口吃掉我们……”   “我们赶到万春,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可以追上我们?”   “也就是后天,郭荣军中大多都为步卒,再怎么赶路,明天估计也是到不了的。”   高长恭颔首,道:“那好,我们便在此处等他,先给宇文护送上一份见面大礼……!”   高长恭的军令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执行,齐军并未进而退守到万春,而是在一片旷野上安营扎寨。   一队又一队的斥候派出去,刺探周军的情报,军报接连抵达中军大帐,“禀大将军,郭荣军继续向这边开来,如今不到八十里!”、“禀大将军,我们刚刚截杀了周军四队斥候,分别是从西南和西边来的,卑职觉得可疑,特来此禀报大将军……!”、“报大将军,周军停止行军了,似在观望……”   高长恭不动如山,作为一军主帅,他要随时知道百里之内的任何风吹草动。   “大将军,除了郭荣,宇文护是不是还派来了其他人来?”一位将军忧心忡忡,觉得事情颇有些超出预计。   高长恭哼了一声道:“不是,我一共派出去二十队斥候,足足上千人,就连龙门宇文护的动向都在我的掌控之内,宇文护如果另有安排,那么我怎么会不知道?”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郭荣已经察觉到不对劲,知道打不过我们,所以故部疑阵。”   周围将军们想了想,都放心了,笑道:“也难怪宇文护老贼信重他,此人倒还真有些本事。”   “早些时候听说左相多次击败他,我们还以为郭荣不过是凡类……”   “郭荣确实不错,跟田弘、杨敷这些人比起来他也不算差了,可惜呀,他碰到的是大将军……”   高长恭是大齐最锋利的长矛,若论攻城野战,就连左相也不敢夸口可以战胜他。   周军那边可以和高长恭媲美的天才将领也就是齐国公宇文宪了……可惜呀,还被宇文护押送长安问罪,不然这两大名将必然会迸发灿烂至极的对决!想来……会精彩至极。   高长恭指腹摩挲在鬼面的獠牙上,道:“他已经进入我们的攻击范围,就算反应过来也没有用了……聚集铁骑三千,我们连夜奔袭周军营地!”   夜风吹拂在旷野,乌云遮住了月色,连星星也看不见。周军大营,巡逻的士卒来回走动警惕着营地四周,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郭荣在大帐内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他很确信,自己已经深深的陷入了高长恭的圈套里。   高长恭一路逃窜,现在终于要原形毕露、拿他开刀了吗?   为此,他一连派出了许多人回龙门向大冢宰求援,只希望救兵可以快一点到来……   暗夜里,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除了微风吹过营帐的闷响什么也听不见,郭荣努力闭上眼想使自己睡着,忽然之间他从榻上翻了起来——这不是风声!   “——齐军夜袭!齐军夜袭!”三面的营口都传来嘶声力竭的呼喝,郭荣拔出剑,赤脚踏出了营地。   “怎么回事?!”郭荣揭开帘子,登上了瞭望台,三道营门那边都出现了小规模的骚乱,火把的火星子四处飞溅,点燃了营帐。越来越多的周军朝着发生骚乱的地方涌去。   郭荣吁了一口气,暗叹还好他早有预防。   忽然之间他眼前一晃,一道带着烈焰的羽箭破开了黑夜从那一边的地平线升起……   郭荣瞳孔一缩,一手扶在栏杆上,下意识的探身,朝更远处眺望过去。如同一盆冰水浇下,从头凉到了脚…… 第一百五十一章节大破周师(中)   高长恭打马进入周军大营的时候,齐军已经完全控制了周军大营。   当然不是靠温和的手段,而是靠着近乎残暴的血腥镇压。   战败后的周军士卒用绳子绑住双手,面色颓丧,麻木的跟在队列后面,属于军人的那股傲气被一战打垮了。   三股洪流猝不及防的杀进了营门,他们甚至连有效的抵抗都没有办法组织起来,齐军铁骑就冲垮了营门,直接杀往中军大营,来回驰骋绞杀,周军两万人的反击在这个沸腾的汤锅里扑不出一点浪来,就这么窝囊的战败了……   一架一架的尸体被抛出去,营地里充斥着血腥气和烧灼的味道。   高长恭瞥过这些人,几员喜笑颜开的齐将上前拜倒:   “启禀大将军,郭荣被我们抓住了……”   郭荣被一把推出,上半身被麻绳绑缚,嘴被堵住,呜呜呀呀的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哈……,那小子想从后营跑,我们在那边有几队斥候,轻轻松松就把他给抓住了!”   高长恭幽幽的目光从鬼面的眼洞中露出来,像夺命的钩子一般。   郭荣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惧,梗着脖子瞪向高长恭,其实是并没有几分底气的,一看见这个鬼面他就知道自己面前的是谁了,高齐大将军、兰陵王高长恭。   那张覆在脸上的面甲还沾着血,鬼气森森,叫人从心底感到恐惧……   “杀了他……”高长恭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这般说道。   “大将军……?”包括郭荣在内的几个人都怔住了。   在战阵之中怎么虐杀对方都可以,但是当对方成为了俘虏,处理起来就不得不慎重了。   这和“两军交锋,不斩来使”是一个道理。   杀俘虏比屠城更加令人诟病,当初东魏俘虏了王思政,也只是幽禁起来,并没有过多折辱于他,更别提是杀了。   即使是敌对的两国,也会自觉遵守这个规则,而现在大将军居然下令要杀郭荣……   “大将军……,还是先把他送到邺城,让陛下决断……”   高长恭根本没有听进去,随即下令道:“把郭荣的脑袋砍下来,送给宇文护……”   “……”郭荣是宇文护的心腹,郭荣要是就这么死了,宇文护的反应可想而知。   高长恭将众人的表情都看在眼中,道:“我就是要激怒宇文护,他越愤怒越好……我就是要当着天下所有人的面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他若是还有一丝胆气,就来与我一战。”   “大将军当真要现在就与宇文护决战?”   “我和大都督左相他们都不想再跟周军这么耗下去了,时间拖得越久,只能对宇文护越有利……既然是这样,不如大家都不要藏着掖着了,放开架子打……打他个翻天覆地……!”   “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多言,执行吧……”   “大将军,那我们俘虏的那些周军该怎么办?”   这些周军是齐军俘虏,但现在这种关键时刻,他们随时有可能反水,假使有一万多人在齐军后方闹腾会给齐军造成不小的麻烦。   “给大都督送过去,能送多少送多少,实在没有办法的话,就地格杀!”   大都督和左相在汾北和晋州道修筑齐长城,缺少大量的苦役,这些人可以填补一部分空缺。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暂时也只能这样做了,高长恭已经做出决定,他是主帅,在战场上,主帅的权威甚至高于圣旨。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由来已久。   郭荣回过神来,拼命的想挣扎着起来,被几个士卒冲上死死的按住,然后像死狗一样拖出去,“噗”地一声响,快刀将人头斩落……   高长恭直勾勾的盯着天边升起的太阳,暖色的光晕将大地笼罩。   战争进行到这一步,无论是大齐还是大周,都早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龙门,宇文护正在新建起来的府邸内休息,一个属官站在阁门的屏风后,轻手轻脚的,纱制的屏风映出了一个显得很是拘谨的影子。   宇文护闭目做沉睡状,美艳的姬妾轻轻地为他锤着腿,良久,他慢慢睁开了眼,不喜地沉声道:“何事?”   屏风后静了一下,那个人的脊梁更加矮了几分:“禀大冢宰,前军探马传回消息……郭荣死了……”   里面静了很久,气温似乎忽然低了下来,他站在屏风之后,保持着这副谦卑的姿态,背后早已被冷汗浸湿。   “你……再说一次……”   宇文护的声音完全听不出喜怒,这让熟悉他的属官更加胆战心惊,“禀……禀大冢宰,郭荣他死了……被高长恭斩下了头颅,现在头颅已经被装在匣子里带了回来……”   还是长久的沉默,静的只有老人喘着粗气的声音,忽然,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掌掴声,那美艳的女子惨叫一声瘫倒在地上,捂着红肿的半张脸不敢吭声。   宇文护站了起来,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每一根胡须和白发都透出戾气和凶狠。   “……把刘勇、侯万寿、袁杰、宇文英、宇文盛、宇文直全都叫来!”   “高氏小儿……,老夫灭了你!”   平陇,斛律光愤愤然揭开大帐的帘子:   “大都督,您能否给老夫解释一下,高长恭、高延宗这两个臭小子到底在搞什么?”   “……高长恭高延宗除了打仗还能干什么?你走路看着点,别踩着了老夫的花……”   卸下了铠甲的段韶更像一个退休享受生活的老人,此刻悠哉游哉的浇着花,斛律光过来的时候不小心撞掉了几片花瓣,他还不满的瞪了两眼。   “打仗?打的什么仗?”   斛律光振臂大呼:“高长恭擅自斩杀降将,引宇文护大军来攻!   高延宗就更混了,据独孤永业来报,说高延宗进了洛阳休整一日便钻进了河阴腹地,一切踪迹都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他是你的爱徒,您能不能解释一下,他们到底想搞什么?”   段韶苦笑一声:“你问我,你也带过高长恭,别什么责任都往老夫身上推,老夫可不接这个锅……”   斛律光哭笑不得,“大都督,这可是牵一发动全身的时候,这场大战是要牵扯到两国国运的!”   “我并不是说他们不行,他们毕竟还太年轻,还不到能独当一面的时候……”   “说完了?”段韶摆摆手招呼他坐下,“你的忧虑我可以理解,那两小子去对付宇文护,的确还不够格,但是,谁还没有年轻的时候?”   “你看高长恭的想法不是与你我一致吗,总的来说,一切还是在计划框架之内……再说了,他们也不是当年的样子了,这大大小小十几场恶战你也看到了,有模有样的……,你就放心吧……”   “明月呀,我们这些老东西都老了,你还好,身子骨还算硬朗,可以再抗个十年八年,我就不一样了……”   段韶叹气苦劝道:“可你也会有老的那一天,你总不能一辈子挡在他们的前面护着他们,有些事情,该让他们独自承担了……”   “你就在这里好生待着,等着看态势发展,那两小子不行了我们再出手。”   斛律光知道段韶对高长恭、高延宗报以极大期许,他斛律光又何尝不是?   他早在数日前就从玉璧撤出,集结兵力准备一战打垮宇文护、解救宜阳,却被段韶拦下。   “拿四五万士卒,十几座城来磨练后辈,您可真是阔气……”   斛律光都不知道怎么说他好了。   对于斛律光的阴阳怪气,段韶向来当成夸赞听,坦然无耻,一笑,道:   “好说好说,老夫别的小气,这方面还是很大方的……”“呸……!”   宇文护果然率大军攻打万春、华谷,高长恭一边派出加急快马向段韶求助,一边拉开了架势和宇文护大战。   宇文护围攻万春和华谷,高长恭采取战略性撤退,在周军懈怠的时候杀了个回马枪,周军主将之一宇文直大败。   宇文护再次大军来攻,高长恭如法炮制,再次以少胜多打败周军。   但是这套东西,只可一而再,不可再而三,周军终于领悟到高长恭的策略,于是在下一次进攻的时候也耍了个小花招,埋伏了人在道路两旁,齐军吃了一点小亏,高长恭败退。   高长恭马上做出了调整,命步骑齐出,借助局部优势打败周军,宇文英被俘虏。   至此,周军四败一胜,宇文护已经拿下了万春、华谷,另外命一支偏师攻击绛城,不断压缩高长恭的活动范围,高长恭连连发兵攻击周师守护的薄弱环节,双方都在卯足了劲头,在这片黄河冲刷出的平原上积蓄力量,等待着决战的最后一刻。   “嗯,打到这一步,可以了……可以去和宇文护过过招了……”   段韶听到消息后欣慰的笑了,不过十来天,高长恭就能将宇文护逼迫到这个地步,很了不起了。   “高延宗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没有,音讯全无……”   “唔,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平原上,十数万齐军如同钢铁的洪流汇聚在一起,从平陇流出。   段韶在摇晃的马车上,目光炯炯的盯着地图看,百思不得其解,“那个臭小子到底在干嘛?”   定陇一处山岗上,残酷的搏杀正在进行着,直到最后一个周军倒下,高延宗这才下了战马。   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布满了污渍和血渍,士卒们撬开了周军的粮仓,军士们欢呼着嗷嗷叫一窝蜂的冲上去。   如果不是身上还套着甲根本看不出这是军队,还以为是一群流民叫花子。   高延宗带着两千多号人飘荡了十几天了,从河阴破袭,结果发现此路不通,无奈之下只能从河阴转到和州,再从和州跑到定陇,总算让他看见了希望,再饶过几座城,就是宜阳了……   “……唔,等老子弄死宇文纯,老子一定要让傅伏摆上个十天十夜的大宴……酒要御贡酒,肉要牛羊肉……”   高延宗一边说着一边恶狠狠的啃着半生不熟的粗劣食物。   “将军,你别说了成不?”   几个小兵泪流满面。   来的时候高延宗这厮也是这么信誓旦旦的和他们保证的。   说抢周军的粮食,吃香的喝辣的,结果现在都混成了叫花子的模样……   高延宗一脚把他踹了个跟头,瞪大一双牛眼道:   “……你他娘哪来那么多意见?没见老子也在啃这玩意儿吗!给老子闭嘴!”   从军半年多,高延宗成功从一个宗王华丽丽的变成了流氓 第一百五十二章大破周师(下)   宜阳,战争从三月打到了八月中旬。   宇文纯压力十分巨大,上个月,他一共收到了四份加急文书。   不管是在龙门遥控战局的大冢宰宇文护,还是长安坐镇的皇兄宇文邕都在催促他赶紧拿下宜阳。   宇文护自然是因为恼羞成怒,当初打宜阳是他的策略,现在宜阳没有拿下,反倒是汾北汾南都丢了个干净,这让他觉得颜面受损,会削减他在大周朝堂上的权威。   而宇文邕则更加复杂,一方面,他希望周军可以一扫和齐军交锋以来接连战败的颓势,另一方面,宇文纯、宇文宪、宇文直等作为高皇帝宇文泰一系的传人,如果可以在此战立下大功,那么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将皇族直系的兄弟打入军中,在朝堂扎稳根基,抗衡宇文护。   宇文纯的立场难明,但是不管他想向那边靠拢,前提都是必须拿下宜阳,尤其是,斩杀傅伏。   所以宇文纯为了拿下宜阳那是掏心掏肺,一连几个月肝火上冒,下死命令,调集周军猛攻宜阳城,还从周边的周国郡县中抽调兵力,不断的投入人手,不惜一切要将傅伏的人头砍下来。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遭受了一系列重击的宜阳军根本没有被唬住,反而因祸得福。   在敌军的逼迫之下,其内部的两派鲜卑与汉人之间的对立势力迅速放弃前嫌,鼓足力量一致对外,达成整军协议。傅伏麾下军中绝大多数的人都是汉人,还有一小部分是百保鲜卑,都是绝对的精锐。   高层以鲜卑将领居绝大多数,文化的不同,还有鲜卑和汉人对彼此的偏见,让他们很难融入到一起,但是现在面对周军巨大的压力,他们开始抱团了……   有粮一起吃,有仗一起打,这种突如其来的团结别说底下的那些士兵,就连那些将领自己也处于迷糊之中,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按照常例,肯定是鲜卑士卒还有鲜卑化汉人可以得到高人一等的待遇,最艰难的恶战也是他们这些人上,现在不同了,鲜卑人和汉人一起上阵,他们这才发现,汉人打起仗来不比他们差,凶得很。   在非常时期,很多事情的发生都是自然而然的。   这种情况并不是个例,段韶和斛律光都认为大军需要磨合,不让军中因为门户之见出乱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一股脑儿都聚在一起去,同生同死。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傅伏喜欢亲自上阵鼓舞军士的士气,吃穿用度都和士兵一样,很多时候,还从自己那里将物资匀出一点儿给底下的军士,这让他极受下属的爱戴。   他可以和士兵同享福,左相离开的时候为了犒劳傅伏,送了一坛御贡的美酒,他将酒浆倒进井水里,让每一个士兵都去打水喝,虽然淡的没有味道,可尝的就是心意;他还可以和士兵共患难,每次周军来攻,他总是站在城头的哪一个,大大小小的仗打下来,竟负伤八十多处……   虽然他总是绷着一张黑脸,执行军规也很严厉,但是全军上下都知道,将军是个好人,是可以为士兵遮风避雨,带大家渡过难关的男人……   这个时候,连对面多出他们几倍的敌人他们也不再惧怕了,他们算个球!   所以周军很是郁闷,怎么对面那些齐军越打越不怕死了呢?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时候,宇文纯和田弘终于爆发了矛盾。   田弘用兵谨慎,却不擅长出奇制胜。宇文纯年轻,想法多,用兵飘忽,思维活跃,但是往往欠缺周密的考虑,二人合作可谓是互补,珠联璧合。但是现在,两人在战局观点上出现了分歧……   “我们绝不能操之过急!要稳扎稳打,这样才会有胜算!”老将田弘如是说道。   “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老将军你还要从长计议?”宇文纯的眼袋有些发青,一张俊脸涨成了猪肝色,唾沫横飞,“等到我们拿下宜阳,大冢宰早就从汾北回师了!到那个时候,你我要如何面对大冢宰?”   田弘连连摇头,道:“末将还是不同意殿下的想法,傅伏用兵有一手,很难找到破绽,我们不能着急,跟他耗着再说……”   宇文纯到底年轻气盛,再加上一连几个月的失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一句;“老将军你该不会是怕了吧?”脱口而出。   话说出口他便后悔了,但是宇文纯这个时候已经骑虎难下,之后便接着说:“我是大军主帅,由我来节制各军,老将军这些日子幸苦了,下去休息几天吧……”   这就是夺了田弘的权,田弘怔怔地看了他许久,最后长叹一声,甩帘而去。宇文纯皱着眉,下令道:“聚集我军全部兵马,投入到战场上去,半个月之内,我要拿下宜阳!”   周军打的幸苦,齐军防的艰难,宇文纯根据之前的编制重新将各营人马打散重制,一边根据周边有利地形加紧与齐军交战。但是傅伏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做好准备,从八月中旬打到八月底,虽然胜多败少,周军却再也无法创造出更好的战果……   周军对宜阳和定陇以南的大规模撤防可高兴坏了高延宗,周军主力从宜阳周边城寨中撤走,可不就更加方便他偷袭了吗?但他并没有着急,一边打通定陇北上的通道,一边搜集宜阳方面的消息。   周军主要分为两支,一支是胡羌组成的杂牌,一支是由汉人和鲜卑混合组成的府军精锐。两支周军在数量上差不多,但是战斗力却是天差地别。   多次交手之后,高延宗军发现周军也不是那么难打,并且总结出了经验。   如果遭遇到以横刀和轻甲长矛为主的周军,一定要谨慎。虽然他们的装备也就和齐军差不多,甚至还要差一些,但是战斗力不可小觑。如果遭遇到那种衣甲鲜明、不统一,人人骑着马扬着刀的,恭喜你,你捡到大鱼了,不要跑,这是老天送给你的礼物……   这大概就是古代版的游击战了,被高延宗运用的如火纯青。宇文纯听说定陇那边的乱局之后也稍稍表示了一下忧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在他看来,宜阳已经落入他的掌中,就算独孤永业接着闹腾也无济于事了,一个主将不明的杂碎,根本不值得他的注意……   他还不知道盘踞在定陇的周军正被齐军高效的游击战一个个拔除,宜阳定陇,两个靠近的战局出现了戏剧化的场面,傅伏在和宇文纯打生打死,而高延宗却在他们后方吃的满嘴流油,浑然忘记了还有人在宜阳苦苦的等待拯救……   宇文纯真正重视背后的那一小支齐军是在半个月之后,周军三面作战,两个方面的运粮通道要经过定陇,高延宗频频袭扰周军粮道,劫掠民夫,负责押送粮草的柱国将军宇文盛和高延宗骑战,高延宗大破宇文盛军,周军粮道被截断了……,一战惊天下!   此时最被动的,还要属远在汾北的宇文护了,周军已经和齐军鏖战至白热化,这个时候被高延宗抄底可不是要了老命,宇文护急了,一边加派了人马回师要灭了高延宗,一边命令在姚襄边上多日没有进展的周军停止进攻,回师同州。   “哈哈……,宇文护他不行了,他想跑……呵呵……”段韶定下了结论。   斛律光也是笑眯眯的,“宇文护这老贼,弄权是一把好手,这军略嘛,不提也罢……”   下面诸将也都议论开了。   “当初韦孝宽特意给他说明不能打宜阳,可人家不听,眼看这些年周国起来了,说不得一战就给咱们打回二十年前……”   “此人向来刚愎自用……”   提起韦孝宽,斛律光的脸色沉了一下,这头老乌龟,正面打不过他就玩下三滥的把戏,实在可恨!   陛下密诏里已经授意他为汾州刺史,节制五州兵事的都督,等他腾出手,有的是时间陪韦孝宽慢慢玩……   段韶下令:“我意,自明日起……全军出动,主力由斛律明月调动,其余各军,兵分五路,压缩周军,迫使其后退……”   “等我打败宇文护,尉相愿率千人解救姚襄,高长恭,自领一军,从新绛南下……奔袭绛郡、邵州,穿过齐子岭……,直奔定陇,驰援高延宗……”   周齐交战到现在,周齐互有胜负,周军汾南汾北落入齐军之手,齐军宜阳等十余城也进了周国的口袋,这一战,定要将领土给收回,让周国上上下下体验一下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受!   这一次的教训……将会很深刻! 第一百五十三章大破周师(完)   定陇,高延宗从马鞍后抽出长刀,用刀尖推正面甲,然后双腿用力一夹马腹,战马迈开四蹄,奔上一个土坡,又顺着山坡冲了下去。   在他的身后,是同样武装到牙齿上的上千骑兵,列队飞奔,在山道上卷起滚滚烟尘,宛若洪流。   脚下的地形并不适合骑战,土地过于松软,杂草和灌木过于茂盛,还有许许多多的石子和小土坑,这些都将对高速推进的骑兵造成巨大的威胁。连日的大战让高延宗的这支精锐减员很大。   宇文护和宇文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增兵夹击高延宗,即使洛阳方面独孤永业源源不断的输送兵员,但高延宗军的压力依旧很大,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试图朝南推进,和宇文纯来一场决战。   这个时候是不能爱惜自己的士卒的,到目前为止,对付周军最有效的攻击手段就是骑兵冲阵,两到三次的来回冲杀就能让对面的周军溃败,极大的打击周军的士气。   这避免了让周军看清自己的虚实,每次作战以骑兵为主,步卒作用不大,只是局部配合,做做扫尾捡漏的工作。这种只露出牙齿的作战方式很容易引起周军的误解,将高延宗实际的实力放大数倍。   再者,如果换成步卒作战,那么,那么双方得要打个两时辰才能揭晓胜负,和周军府兵精锐缠斗,会让齐军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从这方面来说,骑战是高延宗最好的选择。   “两日前,兰陵王殿下已经打穿了新绛和邵州,直奔定陇,将军,我们要不要耐心先固守地盘,等到兰陵王到了再合军,扑杀宇文纯……”   有将领提出了这么一种意见,现在,在这片战场上,周军给齐军造成的压力太过巨大,不管是宇文护还是宇文纯抑或是侯龙恩,都在调兵前往宜阳、定陇……   高延宗摇头,“不行,现在如果我们不出手就来不及了。”他指点着画在泥地里的简易地图,面色凝重道:“这个时候宇文护来这一手,明显是察觉到战局对于周军不利,想要图谋后路了……”   “丢了汾北汾南,却拿下了宜阳十余座城,对于宇文护来说,就等于和我们打了个平手……,现在他战局不利,肯定想从宜阳找回面子。再者,他也绝不会容许我在他的后路闹腾,无论怎么样都是必须要灭掉我的……”高延宗苦笑,大都督希望他可以试一试抄宇文护的后路,但现在看来,这个可能几乎等于零。   “抄底是肯定行不通了……,那我们就去救宜阳,总好过把自己也给折在这儿……,进攻,打败宇文纯,救下了宜阳,我们就可以全身而退。”诸将都听明白了,高延宗的策略就是打,以攻为守,以进为退。   “将军,对面可是田弘呀……”高延宗击败宇文盛后,田弘再次被宇文纯起用,防范高延宗。   “怕个囊球!”高延宗瞪眼道:“被老子杀败的周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宇文盛还是柱国将军呢,结果又如何?若不是他跑得快,现在已经成了刀下鬼……”   高延宗想起这些日子攻坚作战的巨大损失就一阵肉痛,恨得咬牙切齿。   “撕开田弘的阵线,老子要活劈了他……!”   田弘毕竟是老将,经验丰富,和高延宗交手也有一段日子了,他渐渐回过味来了,原来对面那小子是在虚张声势。这个时候高延宗想要推进也就更加艰难。   最艰难的攻坚战由高延宗带着重轻甲亲自上阵,这些日子,他们像一把剔骨尖刀从周军身上割下一块块血肉,同时自己身上也布满了豁口。健锐营、雄武营减员一半。   “放箭,放箭!”面对疾驰而来的战马、疾刺而来的长刀长矛,周军校尉大声呼喝。站在步卒后面的弓弩手端起弓箭,将羽箭整齐的射出去。   天空湛蓝如洗,这是个很适合作战的天气,羽箭如雨一般落下,周军弓弩手依旧端着弓,等待着齐军骑兵队列出现骚乱,但他们失望了,那支骑兵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数以千计的羽箭射下去,也不过是让冲在最前面的骑卒稍稍滞涩了一下,然后骑兵依旧在冲阵,队列更加整齐,气势更加恢弘。   第二波箭雨也很快落下,将几十个骑卒射翻落马,十几匹战马身上插着羽箭,在奔跑的途中轰然倒塌。马背上的齐军忽然消失了,及其灵活的藏身在马腹底下,这个姿势周军根本射不中他们。   晋阳军精锐可不是吹出来的,和百保鲜卑也相距不远了。站在不远处观战的田弘心中一跳,很不好的感觉涌了上来,他一招手,副将马上会意,下去传令,“长矛手,上前!上前,长矛斜刺,下蹲!”   骑兵马蹄声隆隆作响,齐军冲杀的速度非常快,校尉依旧在组织周军弓弩手准备,转眼齐军就到了五十步外,马蹄声和战甲碰撞的声音震得人头皮发麻。他们连弓箭都拿不稳。   在弓弩手队列前,长矛手已经排列成墙,长矛斜指,厚重如山,一定程度上稳定了军心,只要齐军撞进去,一定会造成及其惨重的损失。   弓弩手们稍稍镇定了一些,正准备发射第三批羽箭,那些骑兵忽然从马腹下冒了出来,“掷!”他们抓起马脖子出挂着的短矛,用力挥臂掷出。   那一瞬间,前列的周军忽然感觉到天空暗了一下,数百支短矛忽然从马队中飞起,冲上天空,扑杀而下,尖锐的短矛一下子便刺穿了只披着薄甲的士卒,周军阵列,包括弓弩手在内的倒下了一大片。   周军阵中出现了一瞬间的骚乱,齐军抓住机会,后面的士卒再次将短矛掷出,此时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已经杀进了周军阵列!然后周军就如同割庄稼一般倒下了一片,战马的嘶鸣声和人的哭泣声响成了一片,一面面周军旗帜接连倒下。   高延宗挥舞着长刀在人群中肆意砍杀,膂力惊人,手下无一合之将,那人带着披着厚重铁甲的骑士在周军阵中驰骋厮杀,兜了半个圈子,周军的防御便土崩瓦解了。   田弘的心凉了半截,他知道齐军通往宜阳的路途已经打通了,大势已去……   高延宗在周军阵中驰骋之余,眼角的余光瞥见那老人的身影,他一刀将挡在面前的周卒劈成两半,凶狠又不屑的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田弘花白锋利的眉毛皱了一下,深深的看了两军阵中的那道身影一眼,最终还是下令道:“撤军吧……”语气中带着无奈,周军最终……还是败了呀……   夕阳如血,高延宗和一众军卒累瘫在地上,懒洋洋的,其余士卒正在做日常的扫尾工作。一队骑兵从远处的山谷中奔来,一些士卒警惕的站起来。   “不要慌,是我们的人……”高延宗看清了高举着的那面将旗。   高延宗与田弘大战刚刚结束,高长恭也打败了宇文盛、袁杰,小股前军正式和高延宗会师。高长恭摘下面甲,快步走上土坡,高延宗衣甲上全都是血,无力的靠坐在那里……   看见高长恭来了,牵起嘴角,笑道:“四哥你太慢了,我已经把去宜阳的路打通了,你才过来捡便宜……”   高长恭的眉毛一挑,也笑:“你这是说得什么话?我可是来帮你打的宇文纯的,你别不识好歹啊。”   高长恭毕竟是哥哥,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种半带玩笑半带威胁的语气跟他说话。   “大都督的意思是尽快解救宜阳,你还能骑马吗?”   “现在?我都累死了,能不能让我休息一会儿……,你把我当牲口使呀?”   高长恭笑而不语,高延宗瞪了他一眼,一瘸一拐的从地上爬起来,“哎呦,骑马骑太久,下面那大鸟都快磨平了……,笑什么,你是不是我哥?扶我一把呀……”   这历时一年的大战,在这场战役之后,将要画下句号。   ……   “我们败了……”相对于高延宗兄弟拌嘴的轻松,宇文纯那边的气氛就显得很是凝重,一大批将领静悄悄的坐在那里,沉默不语。田弘没能守住阵线,意味着什么,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   高延宗将长驱直入,周军拿下宜阳的计划成为了泡影。   “能不能杀回去?”宇文纯恍惚了片刻,这般问道。   田弘摇头,“不可能了……,高长恭来了,齐军合军一处,大势已经不可逆转,这场大战,我们败了……”   “……”宇文纯呆坐着,目光幽幽的看向宜阳方向。这座城他整整打了大半年,大半年都没能拿下,从前一切幻想的功勋荣耀,全都破碎成了水中月。   “那好,我们撤军吧……”仿佛风吹过窗棂。宇文纯苦涩的闭上了眼。   ……   “什么?宇文纯也败了?!”远在龙门的宇文护大冒肝火,厉声咆哮。诸将坐下下首,额头和后背都是冷汗涔涔,之后宇文护就感觉一阵眩晕,缓缓靠倒在榻上……   战损了数万大军,宜阳未下,汾州又失,玉璧被围,段韶、斛律光攻势凶猛,他该如何是好?回到朝内,独孤逆党等必然趁机发难,宇文邕也不是省油的灯,到时必然群情汹汹,他该怎么向天下人解释?他该……如何是好?……   刘勇鼓足了勇气,出列道:“大冢宰,事已至此,我们议和吧……”   宇文护严厉的看向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刘勇硬着头皮接着道:“大冢宰,若是我们不妥协的话,恐怕这场战事将旷日持久,我们现如今,真的拖不起了!汾州已经在敌军之手,我们只能认栽,只要大冢宰向齐军议和,便可赢得喘息之机,撤离龙门,回朝整顿,日后必能卷土重来,望大冢宰三思!”   在座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宇文护沉思良久,最后只能点头,“好,按你说的办,派遣使者,向高齐……”   “议和……”他终究是把这两个屈辱的字眼吐了出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议和(一)   白天和斛律光交战的周军正是府军主力二十四军之一的一部分,原属于宇文直的麾下,在齐军进逼龙门的时候与齐军交战,战败,大部被俘虏。   他们的训练和战斗力都不错,和晋阳军也有一战之力,被俘虏的周军将领骨气令人叹服。斛律光接连斩杀了五人,才从第六名押进中军大帐的俘虏嘴里知道一些自己想要的消息。   可惜了,那家伙仅仅就只是个校尉,在周军之中属于底层军官,知道的东西比先前抓到的那些士卒俘虏多不了多少,根本就没有多大的参考价值。   大帐内,那俘虏诚惶诚恐地将自己知道的犹如竹筒倒水一般倾洒出来:“早在前些天,后军宇文盛和袁杰部就开始调离龙门了,说……说是去围剿高延宗、高长恭,侯龙恩也开始望同州撤退了……”   这颠三倒四的一通讲话让斛律光满头雾水,“说清楚点,究竟是侯龙恩先撤,还是宇文盛、袁杰先撤?”   那周军校尉仔细的回忆了一下,方才吞吞吐吐的说道:“是……是侯龙恩先开始撤的,好像……好像据说是大冢宰示意的他,让他从姚襄撤出……”   “之后宇文盛、袁杰等人也开始撤离了?”斛律光猜测到了某种可能,拧着眉头,脸色看上去冷极了。   “对……没错是这样……,宇文盛、袁杰撤离之后,似乎侯万寿、刘勇的中军哪里也有些动静……”   周军小校尉苦笑了一下,若非周军整体后撤,他们这一支军队又怎么会沦落在这个地步?宇文直舍弃大军独自逃命,大大的影响了周军的士气,致使大军一战崩溃。   斛律光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侯万寿也是宇文护的亲信,若无宇文护授意,他怎么敢将正面和齐军抵抗的周军全都撤下?斛律光转过身,摆摆手道:“行了,把剩下的俘虏都押去辎重营吧,别太过苛待了他们,等大战结束,押送到邺城去,交由枢密院的那帮家伙处置!”   周军的校尉分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要深挖下去,想来他知道的也很有限,不能再给斛律光更多的消息了,问了也白问,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好好思考一下周军下一步的意图。   事实上,段韶的帐内,已经有参军和将领在分析着。几个文职人员分别取来龙门、华谷、新绛、邵州、同州、和州等地的地图,在地面上拼接成一大块,一堆人围着地图指指点点。   “……从这里破袭肯定是不行的,这里聚集着大部周军,而且还有坚固的城池作为屏障,他们完全可以跟我们周旋呀,而且要打的话,我军各方面条件都不足……”   周齐在汾北一代多年交战,但是说实话,齐军对于汾北的地形方面的认知远远不足,用的地图很多都是二十多年前东魏进攻西魏时用过的,时移物易,这些东西很多都失去了参考价值。   很多村落城池对不上号,道路交通也是相距甚远,齐军一边辗转大战,还要一边绘制出最新的地图。再者这些年北齐国力下降,武备不足,仓府空虚,宇文护要是愿意打,齐军乐意至极,但齐军就怕周军想要拖。   为了这一战,洛阳、晋阳的仓府几乎都被搬空了,大量的粮草辎重还要从邺城运过来,齐军迫切的想要速战速决。段韶和斛律光为了筹划这场战争,讨论出了不下五种方案。   “我们的地图太简陋,周军就是占了熟悉地形的便宜……”尉相愿看着地图,有些发愁。   “道路和人会搬家,但是城池不会,这些主要城池都是确确实实还在那儿的!要怪,只能怪我们之前的准备不够充分,大意了……,接连的胜利让我们冲昏了头脑,过于小看了周军……”   一个老将随口斥道,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路线上,这一次打龙门,齐军选择的是一条很荒僻的道路,打算穿过华谷和万春,攻击龙门,结果宣告失败,到现在还没有打通。   现在他们在华谷和万春交界的地方,离龙门还有相当一段的距离,加上那里复杂的地势,无疑让难度增加了几倍不止。宇文护躲在那么多周军精锐部队的后面,已经开始布局,还不知道有什么陷阱在等待着齐军,不得不加倍提防……   帐中众人争论不休,段韶当作没有听到,闭目养神,这时候斛律光揭开帘子走了进来,“不用再讨论了,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他一开口,原本吵吵嚷嚷的帐内登时安静了下来。   斛律光沉着脸,看向端坐着的段韶,拱拱手道:“太宰,我刚刚打听到,周军有大部撤离的迹象,我觉得,宇文护已经不想再跟我们打下去了,他要跑……”   一直以来如山一般纹丝不动的段韶点点头,叹了一口气道:“唉,到头来,还是得眼睁睁的看着他跑。下去准备吧,估计周军很快就要来人议和了……”   段韶咂咂嘴,遗憾没能有机会将宇文护一口吞下,“这个老东西,逃命的时候动作还挺快……”   诸将哑然,不明白斛律光和段韶两个人在说些什么,每一个字他们都认得,但是连起来就一句也听不懂,接着尉相愿和薛孤延反应过来,“大都督,左相,你们的意思,宇文护要跑?”   段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道:“这些日子,周军一系列动向并不是在筹谋什么攻击,相反,他们现在是着急的撤退,多留在这里就多一分危险……”   这方面段韶也是预料错误了,他原本以为按照宇文护的脾气,就算是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在没有完全分出胜负的时候,宇文护都是不会轻易认输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以高延宗和高长恭的军力,不足以对宇文护的后方造成重大威胁,齐军只不过正面压力大了一点,高延宗倒腾的厉害了一点,就让宇文护成了惊弓之鸟,迫不及待想要从汾北撤退,断尾求生。   段韶嗤笑了一声:“宇文护一代人杰,到头来,却做了这缩头乌龟,呵,看来他当真是老了,早就失去了那股子锐气和当年的雄心壮志了,变得贪生怕死起来……”   “行了,宇文护既然要跑,就让他跑吧,他给出什么条件,我们只管狮子大开口就是。”段韶说:“经过这么些大战后,伪周的军力国力势必大大锐减,不如从前了,一两年之内,别想喘过气来……”   “就这么放过了宇文护?”斛律光一挑眉毛,显然有些惊讶。   “不然怎么样?穷追猛打,和他不死不休?”段韶没好气的道:“你们可要清楚我们的后军的储备还剩下多少,既然不能一战解决宇文护,就别老想着和人家死磕,同归于尽实在太划不来。”   “宇文护怕了,现在一门心思想跑,我拦不住,何必再拦着他?让他回去也好,让他继续和宇文邕那小娃娃斗去吧……”段韶儒雅的面上浮现一抹阴险的冷笑。   宇文护弑杀两位皇帝,举世皆知。这么些年来,他大权独揽,把皇帝宇文邕当作傀儡,经此一战后,宇文护的声望势必受到折损,而宇文邕的势力会逐渐壮大,宇文护为了保住手头的权力,只有赶快回到长安镇压那些怀有二心的人。   周国皇帝宇文邕,表面上对宇文护言听计从,看上去懦弱无比,但是,能在多疑且嚣张跋扈的宇文护眼皮底下安然坐着皇位那么久,岂会是简单的人物?   北齐且坐观风云变幻,稳坐钓鱼台便是,无论最后站着的是宇文护还是宇文邕,都会让周国元气大伤……   斛律光也想到了这一层,笑道:“宇文泰所托非人呀,他当初托孤给宇文护,岂能想到会有今日?”   段韶却没有多余的附和的表情,只是勾了一下嘴角,表情淡淡的,心里显然不是很认同的……   宇文泰一代天骄人杰,神武帝屡次想要降伏他而不可得,硬生生顶住了东魏的压力,逆势崛起,这样的枭雄人物,岂是他们随随便便可以猜度的?   宇文泰难道真的不知道宇文护野心勃勃吗?只是,宇文护就算野心再大,到底他还是姓宇文的,如果他没有托孤给宇文护,那么现在坐在龙椅上的会不会姓独孤、姓赵,姓杨、姓李?   宇文泰搞出的八柱国制度,虽然有力的将西魏豪族连结成了一个集体,但也催生出一个可怕的政治势力,那就是以勋功家族为首的关陇集团。   宇文泰成功的将他们整合起来,却也使他们的势力和影响力更加庞大、根基更加深厚。   至少在段韶看来,这个集体要比六镇勋贵更加复杂,更加具有活力和攻击性。   宇文护在那个位置上坐的太久了,霸占着权力也太久了,但是他老了,于是那些心里有些想法或者利益得不到伸张的人和团体一定会蠢蠢欲动,会选择站在宇文邕那一边,清算宇文护。   从前独孤信等人失败了,但是这一次,呵,还真不好说……   “启禀大都督,周国大冢宰宇文护派遣使者送来了一封国书,请求与我朝议和!”   在段韶沉思之间,帐外几个士卒带着一个周国官员踏入大帐。   刘勇一身隆重的朝服,遥遥对着段韶拱手作揖道:“某此来,是代表周国与齐国谈判,见过段太宰……”   没有拖泥带水,单刀直入,这是聪明人的做法。   段韶眼神锐利的瞥过去,忽然笑了一下,“好,贵使请坐吧。老夫出征前便得陛下诏命,此战,由老夫辖制全局,现在,贵使可以来谈一谈周国的诚意了……”   刘勇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他不客气,段韶更加不客气,摆明了想要狮子大开口!   可是现在周军已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得不低头呀……唉…… 第一百五十五章议和(二)(修)   段韶和宇文护分别是两边的最高统帅,和谈事宜也应该由他们牵头。如果是先各自上报朝廷,再让朝廷做出决断的话,一来二去也要响当长的时间。这么一些时间里,难保会出现什么变故。   这帐中都是高齐的高阶将领,功勋赫赫的武将,刀口舔血,半生戎马,这个时候全都静默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刘勇看,着实给了他很大的压力。   谁也不敢担保,若是他那句话说的不对,谈判就会谈崩,甚至,自己的一条小命也会交代在这里。   刘勇小心的睇着段韶、斛律光这两个军中巨擎的脸色:“大冢宰愿意全部撤出河阴以东,归还齐国十一城……”   段韶表现出一丝意外,挑了挑眉:“哦?宇文护居然舍得将碗里的肉给吐出来。那,他的条件是什么?”   “请段太宰,撤出汾北汾南,归还我朝被攻占的城池……”   此言一出,帐内诸将皆被气笑,綦连猛抽出腰刀压在他脖子上,狞笑道:“宇文护怕是老的糊涂了,这几百里河山,是我军奋战年余,一刀一枪的打下来的,宇文护一句话就想要走?先问一问老子的刀子答应不答应!”   尉相愿木着脸,道:“贵使还请搞清楚状况再来说和,败的是你们大周,可不是我们大齐,现在在这谈判桌上,该退让的是你们才对,我们愿意和你们在桌子上谈,已经是保留周国的面子了,莫要得寸进尺!”   “我们丢了十几座城,不用宇文护让,我们也能夺回来……不要搞得好像是一场等价交换一样,你们的货都在我们手里头捏着,和我们谈交换,怕是不够格吧?”   刘勇岿然不动,只是道:“贵国觉得这不能接受?那某也可以告诉贵国,这也是我们大冢宰的底线了,现在,太宰和左相就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就可以了。”   这咄咄逼人的架势仿佛战败的是齐军一般。綦连猛气急,当场就要杀了他,被斛律光一声威吓给喝止。   段韶玩味的看着他:“若是我点头,当如何?摇头,又当如何?”   刘勇面对段韶不得不收起那故作小觑的姿态,恭敬道:“若是太宰愿和,撤出汾北汾南,我们不但愿意撤出全部撤出,还愿意与齐国修百年之好,为兄弟之邦,当然,我们也会补偿此次大战给齐国造成的损失……”   “若是太宰不同意,那么失地对于我朝的打击实在过于重大,为了避免国朝动荡,大冢宰纵然有千般不愿,也只得再次与大齐开战……”   刘勇此时不像一个行军作战的将军,像一个高明的商人,锱铢必较,充满诱惑力:“大齐优势并不在汾北、汾南,我朝的利益也不在河阴以东,何妨各自后退一步,和则两利,您觉得呢?”   段韶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慈和的眼神让刘勇不寒而栗。半晌,方才说道:“说的很好,接着说下去……”   刘勇摸不清这老头的想法,心中忐忑,只得继续扯虎皮:“据我所知,齐军钱粮辎重所剩无多,洛阳、晋阳的仓府都已经搬空,我军只是小部撤出了汾北,随时可以再杀回来,同州侯龙恩大将军也在蓄势待发,随时可以再次发兵征讨宜阳……某言尽于此,还望太宰三思……”   段韶颔首,道:“说完了,就请回吧,回去告诉宇文护,要打,老夫就是倾尽麾下十二军州所有,也要奉陪到底!”   “汾北汾南已是我朝疆土,寸土不能让!宇文护若是有本事,便来取,没本事,就别说话……,战败者没有和老夫讨价还价的资格!”   “至于宜阳那边,不怕磕得一嘴血,尽管去,傅伏尚且让周军寸步不得前,况且还有两位亲王殿下,数千士卒驰援宜阳,岂是你们动动嘴就能拿下的?当老夫是好哄骗的三岁孩童吗?”   “……既然谈不拢,那就战吧!”   段韶揭开大帐的帘子,埋头钻进了夜色里。   尉相愿几个人都脸色古怪的盯着刘勇看,此时刘勇的神情十分精彩,一阵青一阵白的。   不由得嗤笑道:“哎呀,多说无益了,还是回去备战吧……,回营回营。”   刘勇呆了半天,方才拱拱手道:“告辞……”   “贵使留步!”斛律光笑眯眯地拦住了刘勇的去路:   “其实呀,你们大冢宰想要汾南汾北也不是不可以……”   他贴近了,斛律光个子并不算十分高大,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却逼的刘勇不断后退。   刘勇的目光停在他按刀的手上,担心他下一秒就将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腿肚子有些发软,强撑着:“条件?”   “拿玉璧来跟我换,只要你们把玉璧拆了,我保证大齐将汾州双手奉还,怎么样?”   刘勇:“……”   斛律光道:“怎么,玉璧你们舍不得?那行,那韦孝宽的命来换也可以,这老小子敢诬陷我,我恨不能拧下他的脑袋,你们若是能替老夫出了这口恶气,老夫便将汾州数百里沃土双手奉上,如何?”   刘勇这才听明白,斛律光分明是在耍他。于是语气便重了一些,“玉璧于我朝而言至关重要,韦孝宽也是大将,国之柱石。左相还是莫要开这种玩笑!”   斛律光的笑容收敛了,忽然间变得面无表情:“是你们先跟老夫开玩笑的……”   “对了,宇文护何时准备登基称帝请知会我们一声,我们好派遣使者贺喜一番。”   然后也不再去管刘勇,追着段韶的步伐而去。   几个齐军士卒上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贵使,请回吧……”   刘勇被士卒们押着出了营,长叹一声。半是失望,半是后怕。这辈子受过的惊吓都没有今日多,回去又该大冢宰暴跳如雷了……   “孝先,孝先……”斛律光追上了段韶,“你真打算和宇文护再次开战?”   “宇文护撤都撤了,现在不过是拿出点态度威吓我们,想要从我们嘴里抢出点肉来而已……”   段韶悠哉游哉的:“说到底,还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等着吧,要不了多久,他还得找我们谈,而且是低声下气的谈……”他戏谑的笑了一声,进了自己的营帐。   过了一会儿,老头的声音再次传来:“孙郎中好……喝药?今天就别了吧……”   然后只听得那老头颓丧地叹气道:“好,行,我喝。”   …………   “这么说,段孝先拒绝了?”   宇文护坐在马车上,帘子挑开,山道上,周军长龙一般穿行在重山之间。   “是的,段韶的意思,要打便打,懒得和我们谈判……”   刘勇俯身在车前,恭敬无比,眼前这个老人虽然战败了,但他依旧是周国最有权势的人。   “如果我现在放弃撤军,回身一战,有几分把握可以击败齐军?”   “大冢宰,如果现在回军一战,我们的胜算并不大。段孝先和斛律明月巴不得我们和他们来一次大决战,大冢宰,此次我朝元气大伤,剩下的这一多半人马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折损了……”   “你的意思,还是得谈?”   “这不也是大冢宰本来的意思吗?”   “我本来是想等宇文纯拿下宜阳,再光明正大的和段孝先谈。但是现在,宜阳拿不下,我们没有一样战绩拿得出手的。去跟他们谈也只能被宰,所以……”   宇文护万般无奈似的,沉沉的叹了口气:“再等等吧,命侯龙恩、侯万寿、宇文盛南下攻齐军,进逼宜阳洛阳,静观结果再说。”   刘勇很想劝阻宇文护,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刘勇并不看好这次周军南下的结果,在他看来,宇文纯、田弘、侯龙恩联手都没有把傅伏和高延宗怎么样,现在就更加不可能有什么结果。而且现在,周军的士气出现了一点问题……   这谈判结果,周军若胜尚且难说,周军若败,齐国的气焰只会更加嚣张,到时的谈判只会更加艰难,大冢宰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刘勇顿了又顿,好容易才压下了劝谏的冲动。老人都容易偏执,大冢宰多年来与齐国争锋,在朝堂上更是说一不二,权柄极重,如今遭此大败,咽不下这口气。   结果就是他不惜暂停和谈,跟齐国提出这样甚至有些荒谬的条件,也要争上一争,这样有有何意义呢?   事实证明刘勇是对的,侯龙恩等人根本连宜阳的边都没有摸到便遭遇了败仗,高延宗、高长恭利用周军暂时还没有合军一处的契机,采取了逐个击破的战略,高速高效的运动作战使得周军被打的灰头土脸,军队毫无斗志。而此时距离第一轮谈判结束还不到四日。   宇文护在满心意冷之中再次和齐军谈判,段韶不光拿下了汾州全境,保住了宜阳,还拿下了被周军占据的和州,鲜卑部落酋领率万余人丁前来投靠大齐,向齐国称臣。   至此宇文护全盘退出,大齐真正赢得了胜利。   军报八百里加急,直抵晋阳、邺城,军民百姓山呼万岁。   昭阳殿内,高纬看着军报,笑了笑,有些欣喜欣慰。在场值守的臣子纷纷起身恭贺。   “免礼,平身吧……,此战后,傅伏升任京畿副都督,接到诏书后即刻上任,两月后伴驾晋阳。高延宗、高长恭,各赏赐金帛,授行台尚书……”   见陛下正高兴,王琳可不能错过这锦上添花的机会:   “启禀陛下,伴驾晋阳的万余禁军甲士已经挑选好,战甲兵刃已经完备,两月后随时可以调用……”   “训练情况如何?”   “整齐划一,军纪严明。”   他现在也只能这么说,兵训练的再好,没有上过战场的兵看着再好看也不过是花架子。   高纬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没有过于强调要求,只是点点头,道:“好,幸苦了,朕还要调几个人伴驾晋阳,爱卿可愿意借朕一用?”   王琳一怔,道:“我等皆是陛下臣子,为陛下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陛下只管调用便是……”   “好,朕要调用慕容三藏和库狄士文,还有,那个杨素,他现在所任何职?”   “启禀陛下,杨素现为折冲校尉……”   “他表现如何?”杨敷杨素父子被押往邺城后,高纬直接征调杨素入朝当职。   杨素可是好苗子,杨坚夺取天下杨素可是出了大力的,是个顶级人才。   提到这个人王琳的眉头皱了一下,有些犹豫。高纬瞥见他的神色,微微笑道:“怎么,他有什么不对的?”   王琳连忙道:“也不是不对,此人办事倒也还算稳妥,就是……就是,办事太过中规中矩,无甚出彩之处,臣不明白陛下为何这般看重于他,而且此人人际关系不好,和几个同袍都闹的很僵,又是周国降将,臣担心……”   高纬两世为人,那里能不清楚杨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当初迫于父亲和自己的安危才受征召降了他,现在心里不太服气,呵,据说高延宗俘虏他的手段用的不甚光彩……是匹烈马……   但是现如今他父亲和他自己都捏在高纬的手里,他不怕杨素能翻出天来。   于是高纬笑道:“他还是不服么?呵呵,那好……就是他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宇文邕   昏暗的地牢里,空气里充斥的腐败的霉味,木梁上有耗子疾驰而过。   铁链子哐当哐当的响,然后木门咔吱的呻吟一声,打开了。   “齐国公,尉迟大将军来看您了……”门后面,小吏躬着腰,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旁边是一名顶盔贯甲,看着十分英武不凡的将军。宇文宪听到来人是尉迟迥之后,崩紧的身躯又悄然放松了:“是你呀……”   来人是印象中的那个样子,方脸浓眉,紫棠色的面庞……尉迟迥是皇兄宇文邕的心腹之一,最起码,他这次来绝对不是为了要他的命。   “陛下让我来看看殿下,殿下可还安好?”尉迟迥对于宇文宪表现得很恭敬,这固然是敬重宇文宪的身份,也是认可了宇文宪的能力,老实说,宇文宪虽然败了,但是其军事才能在大周依旧属于最顶尖的那一列,连赋闲在家的王轨等老将军也对他赞不绝口,大齐这次来势汹汹,段韶、斛律光、高长恭、薛孤延等名将尽出,宇文宪可以打到最后那一步,全身而退,已经十分不容易。   “孤很好,孤只是担心家中的母亲,她大概已经知道我被押进大牢里了吧,希望皇兄替我照顾好她,另外,劳烦告诉我母亲,我在这里面很好,没有吃苦……”   宇文宪抬起头,目光平静淡然。尉迟迥心中一动,宇文宪此人孤高冷漠,却是一个大孝子。皇帝宇文邕和大冢宰宇文护之所以高看他一眼,就是这一点,一个孝顺的人,心地大多光明正大,这样的人很少有二心,最起码,这不是枭雄该有的本色。宇文宪才能出众,宇文护和宇文邕都想将其收入麾下,这样的人,必然是要保下的。   只是现在宇文宪的情况实在说不上好,枷锁缠身,手脚都被铁链镣铐着。尉迟迥发现,不过一年多不见,宇文宪就已经消瘦了很多,也憔悴了一点,蓬头乱发,胡子拉茬。不过气势倒是比从前更加迫人,远远的望去,你会觉得他成了一柄彻底开锋的宝剑,和他对视一眼都觉得心中凛然……   【齐国公此去汾北一战,成长了很多呀……】尉迟迥回过神来,对宇文宪愈发恭敬:“殿下大可放心,陛下已经命人将老太妃接进宫中,她老人家还不知道您出了事……”他顿了顿,又说:“还要委屈殿下再吃一段时间的苦,陛下很快就可以将您救出去……”   宇文宪听说宇文邕想得如此周全,心中不免感动,颔首:“劳烦皇兄了,来捞我这么一个无用的败军之将……”   尉迟迥正色道:“殿下不必妄自菲薄,殿下已经拼尽全力,这满朝诸公都是看在眼里的,现在在这长安城内,谁人不知道殿下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没有您,我军在汾北又如何能撑到现在?”   “斛律光、高长恭几乎将齐主的家底掏空了,这才打赢了殿下,若是没有大冢宰掣肘,我军还不止于此。”   宇文宪苦笑着摇头:“错啦,不管怎么样,此战我军都是必败的……”他偏头看去,斜斜的阳光从墙砖的缝隙透出来,刺眼得很。“此战,齐军众志成城,名将齐出,不管是邺城还是陪都晋阳,不管是君王还是朝臣,都卯足了劲头,要打赢此战……段孝先、斛律光不愧是盖世名将,此二人有一人存世,我朝便难以东进……”   他喃喃道:“那齐主也不是庸主,在高湛死后居然锋芒毕露,据说有高神武之姿呢。他现在在改革朝堂,齐国国力或可大增,以后……,以后只会更加困难的……”   “那我们便更应该早日助陛下除掉宇文护!”尉迟迥横眉竖目,“宇文护自掌权柄以来,君臣纲纪混乱,人心早已动荡无比,老贼若不死,谈何超越高齐,太祖皇帝的雄图霸业又要何时才能实现?”   宇文氏和高氏,两家恩怨,两国恩怨……国仇家恨,不死不休。   “我明白,但是宇文护并不是那么好除掉的,皇兄有把握吗?”宇文宪的话像一盆凉水,将尉迟迥浇得清醒了一点。宇文护掌权多年,党羽众多,根深蒂固。别说宇文邕如今权力有限,就算宇文邕手掌权柄也不敢贸贸然下手。只是,宇文宪这个时候说起来,是个什么意思?   他皱着眉看向宇文宪,不明白宇文宪的态度。   宇文宪叹了口气,道:“不能操之过急呀,我料想,此次宇文护回朝,你们必然劝谏皇兄对宇文护发难,是也不是?”尉迟迥不说话,便是形同默认。   “我并不是说你们不对,但是不能操之过急。此战之后,就算宇文护威望折损,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又向来老奸巨猾,此次着急回朝,也必然会有所准备,到时候你们便必死无疑……”   “皇兄早已过了该亲政的年纪,宇文护焉能不忌惮?宇文护越是忌惮,皇兄便越应该装作和从前一样,沉住气,伺机而动,方才能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尉迟迥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我会转告陛下的,殿下好生歇息吧,卑职告退。”   “慢走……”   这里又恢复了平静,宇文宪垂着头,脑子里一边又一边的推演着方才他与尉迟迥之间的对话。   刚才……尉迟迥是来试探他的?   皇兄呀皇兄,我是你的亲弟弟,在你的眼里,连我都是需要防备的吗?   他忽然觉得很累很累,不过回来几天,这长安城内的云波诡谲、勾心斗角就已经让他感觉到了厌恶,也许,战死沙场,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启禀陛下,末将去见了齐国公,他跟微臣说陛下现在切不能操之过急,要伺机而动……”   长安皇宫内,御花园中,骄阳似火,尉迟迥亦步亦趋的跟在一个青年人的身边汇报方才的情形。   一袭玄色襕衫的青年男子踱步在百花丛中,身边还有一个带甲将军紧随其后。   周国皇帝宇文邕如今不到三十岁,模样十分周正,唇上微髯,只是皮肤略显苍白了一点。   听完尉迟迥的回话,他的眼底先是浮现了微微的审视,而后,似乎十分开怀的笑道:“他果真这么说?忠言逆耳,他说的话不中听,但却是实实在在在警醒着朕。看来阿宪还是站在朕这一边的……”   “陛下……”尉迟迥刚想再说些什么,宇文邕抬手挡住他要说的话:“欸,别说了,朕觉得他说得很对,现在对付我那堂兄,还不是时候,当心他早有准备,那我们这些年以来的隐忍和辛苦筹谋,就全白费了……”   “忍得一时,便可争取先机。”宇文邕背着手,这般说道。   宇文护虽然年纪大上宇文邕很多,但是说起来,宇文护确确实实和宇文邕是同一辈分。   宇文护是宇文泰的亲侄儿。   “陛下,宇文护打了败仗,您完全可以追责宇文护,收缴他手中的权力呀!”尉迟迥苦苦劝谏。   宇文邕瞥了他一眼,而后道:“朕不准,不仅是你,其他人,朕也不准他们现在出手,若是干扰了朕的大计,朕唯你们是问……!”   “难不成就这么放过他了?”尉迟迥心有不甘。   “朕也不想,可是你不放过他,又能怎么样?你能收得了他的权,还是敢杀了他?”他平静的语气带着严厉:“朕不仅不追责他,还要赦免他,更要将他……高高供起。”   他回头看向另一个将军,吩咐他:“神举,安排好迎接大冢宰的仪式,越隆重越好……!”   “遵旨!”那白甲的将军一抱拳,瓮声瓮气地回答。   “那宇文护请求议和的奏疏?”   “答应就是了……”   “陛下,那可是一整个汾州,其中还有河东……!”   “朕不想给,可是现在木已成舟了,你看看宇文护的架势,是来跟朕商量的吗?”   宇文护独断专行惯了,宇文邕也一直放纵着他,只要是宇文护提议的事情,他几乎没有不同意的时候。   说道这里,宇文邕心中也生出一丝无奈,伸手撇开一根挡路的树枝,道:“宇文护误国,朕是知道的,只是现在,朕不能动他,还不是时候,不是时候呀……”   如此又走了十几步,小树林被走尽了,面前出现了一个水榭,水榭之上一方小亭子上,那女人听见这边谈话的声音,很惊喜的回头,走上前来,盈盈拜到:“陛下……”   那女子生的十分美丽,一袭合身的宫装绣裙,肌肤雪白,发如乌云,五官精致,鼻梁高挺,眼睛带着淡淡的蓝。尉迟迥和宇文神举都躬身一拜:“臣参见皇后娘娘。”   宇文邕皇后阿史那氏,威震草原西域的木杆可汗的女儿,草原明珠。   为了结好突厥,宇文邕娶她为皇后,但是宇文邕并不甚喜爱她,一直都是若即若离的。   这次也不例外,宇文邕十分勉强的挤出了一丝笑意,道:   “今日的日头大,别晒出病来了,你先回去吧,朕还有要事要商议……”   “陛下……”那女子还要凑过来,忽然被宇文邕瞪了一眼,他放缓和了声音,却还是冷冰冰的:“听话。”   那女子被他那厌憎的眼神一瞪,顿时心中一痛,苍白着唇,低垂着头,讷讷说不出话来。   “你先下去,下午朕再来寻你……”宇文邕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虽说他表现的并不喜欢他的皇后,也防范着她背后的娘家,但是他们毕竟是夫妻,外臣在,他总要给妻子一些体面。   “……有空,多去教导教导赟儿的功课,嗯?”宇文赟不是阿史那氏的亲生儿子,而是宇文邕的宠妃李氏所生,作为宇文邕的长子,宇文邕对他寄予厚望。宇文邕把管教宇文赟的权力交给她,足够让一直不受宠的阿史那氏感动一番了。   “臣妾遵命……”   看着皇后离开,宇文邕接着说道:“今年真是多事多灾,宇文护十数万大军汾北战败不说,达奚武老将军也在今年没了,杨敷父子又被俘虏……”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道:“还有,越勤世良、韩敬礼、韩欢、若干显宝……,唉,损失甚巨呀……”   “给弘农杨氏和若干家一点补偿吧,毕竟死了好些人呢,都是柱国,这个面子朕得要给足了……”   “要不然通过杨坚,让他来处理,他面儿熟,身份也够……”   “那罗延?”宇文邕喃喃念着杨坚的鲜卑小字,眉间微微皱了一下:“不合适,换一个人吧……”   他的指尖下意识一用力,一根树枝被折断了……   杨坚态度暧昧,左右逢源,宇文邕不喜欢他。 第一百五十七章偷得浮生半日闲   北周国内暗流汹涌之时,北齐国内却是一片安然得乐。高纬难得有时间好好放松一番,处理了半日朝政,无事可做,便召来地方郑宇询问今年的财政收入预计,倒也十分放松。   “山东那边已经可以预计大熟了,江淮和幽州北情况怎么样?”高纬倚这栏杆,铜雀苑下的皇家园林里,鲜花娇艳欲滴,微风吹来,如同一片火红的海洋。铜雀苑的园林里四季都有花儿盛开,风景独有。   今日是休沐的日子,郑宇匆忙赶来,并未穿着朝服,富家翁的打扮,看着倒少了几分平日的严肃,多了几分亲切的感觉。   郑宇此人,于历史中名声不显,但高纬大批任用世家人才的时候,郑宇是作为佼佼者被推出来的。也的确有真本事。   听到高纬垂询,郑宇仔细斟酌了一番方才回答道:“启禀陛下,根据幽州、营州、平州、豫州等刺史的奏报,今年年景不错,虽然江淮依旧大水,山东局部仍有旱灾,但是可以确定,今年朝廷岁收所得,将比往年多上两成……”   “估计?那具体的呢?”高纬听见估计两字便皱起了眉,在对待工作的问题上,他最厌烦臣子和他打机锋,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   “臣失察,臣有罪……,但是陛下,恕臣直言,现如今天下的户口人丁简直就如同一团乱麻,户部就是有心整理,短时间内,也是摸不着头绪。”   郑宇很坦然:“若是人丁都理不清楚,那么完整具体的征收赋税就更加无从谈起。这事可不能假下方州郡之手,必须要朝廷亲自监督监管,核实审查,这才不会出现官吏贪墨的行为……”   高纬点点头,知道郑宇并非推卸责任,他说的是实情,现在这个时候,北齐用的主要取士手段依然是靠举荐和定品,州郡的最高长官有权分配自他之下的部分官职。如此一来,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力不足便是必然的了。   “说到根子上,还是朝廷的官制不足,管制出现漏洞,虽然暂时不能自上而下的搞大清洗,但是加强监督还是很有必要的……”   “去晋阳之后,朕再着手修改官制,精简机构,将一些不必要的衙门进行整改、合并,裁撤一部分多余的人……”   高纬觉得很有必要整改一下北齐的官制了,北齐运用的官制,基本沿袭北魏,有着许许多多的部门和机构。看上去很完备,但是就高纬看来,和隋唐的官制比起来尚且不占据多少优势,不完备的官制,让内阁和枢密院的工作量至少多了三成。   “而且我朝旧制,也有必要动上一动了,朕命秘书省查过,发现我朝封异姓王者数十,开府仪同三司上百……简直荒谬!”   说到这里高纬就很反感高家祖宗们那不把权势当回事的态度,开府仪同三司和异姓王,是说给就能给的吗?   段韶、斛律光也就算了,就连和士开、胡长仁头上都扣着一个王爵。往往是看谁比较顺眼,或者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一顶王爵,一个开府仪同三司的职权就下来了。有点名头的六镇勋臣,基本上都是王爵。说的好听点,这叫收买人心,说得难听一点,这就是不拿功业当一回事。   这是绝对不利于一个国家的发展的!再者,高纬想要一统天下,依靠武力统一是必须的,刺激军队奋战的动力是什么?无非钱财和爵位,但是你把爵位搞得跟路边的大白菜一样,王爵遍地乱扔,谁还高看王爵一眼?   ……北齐可以衰落到这一步,跟高欢之后的历代君王的任性是分不开的。   改革之路还有响当长的距离要走呀……   郑宇见皇帝转眼之间又变得闷闷不乐的,心中懊悔和皇帝讲了太多,于是转移话题道:“太宰和左相拿下了汾州,赏赐将士的金银户部已经备齐,呵呵,陛下阔土开疆,建立了先君未有之功业,老臣在此恭贺陛下……”   前线大胜,让高纬信心大增了不少,高纬笑道:“这都是将士勇武善战,太宰统兵有方、智略过人,朕还真不敢腆颜居功……”   “陛下此言差矣,”郑宇正色道:“君王明,则军民用命,将士们如此用命,还不是陛下英明,体恤百姓军民的结果?”   “算了,你也不用给朕戴高帽子,背地里咒骂朕的,只怕不再少数吧?”高纬收敛了笑容,目光沉沉的。   高纬的改革,虽说很小心翼翼,可也不免触碰到了一些特权阶级的利益,有勋臣自然也有世家,只不过因为现在高纬的动作还不算大,手段也相对温和,否则现在朝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就几乎可以预计了。   “陛下高瞻远瞩,欲谋大齐万世之基业。群丑目短,怎解九天龙吟之声?”郑宇整肃衣冠,躬身拜下:“臣身为陛下臣子,陛下之宏愿,也是臣子之宏愿,臣等,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高纬回头,眼睛潭水一般,黑黢黢的,一眼看不到底,浮现一抹审视,飞快的掠去,笑吟吟道:“朕知道,朕都明白,爱卿起来吧……”   他说:“今日不上朝,朕不想聊政务了,聊些别的吧……,听闻爱卿早年好武,怎么忽然转习文了?”   “哎呀,早些年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想着功名马上取,最后却发现,我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子……”   “哦?听起来好像中间还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   “哈哈……,这事就说来话长了……,老夫献丑……”   郑宇今日不似平时讨人嫌的样子,妙语连珠,语言生动,让高纬时不时微笑答两句话,古板的老人家风趣起来也是很风趣的……   汾北之战刚刚落幕,现在要做的,其实就是一些简单的扫尾工作。   周军已经全部撤出了。   阳光里,大都督段韶背着手慢悠悠的穿过一座座营盘,无论是谁看见他,打招呼的,他都会乐呵呵的聊几句。脸上的皱纹绽开来,那如同刀劈斧凿留下的沟壑也似乎变得柔软了几分。   军营里乐腾腾的,打败了周军的喜悦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军士们最感兴趣的,无疑是大战之后的赏赐。据说赏赐很丰厚,已经开始运往晋阳,等到二月后陛下巡狩晋阳会一一发放。   当然,也有不去晋阳,赏赐提前发放的,那就是斛律光麾下大军。   斛律光汾州刺史、征西都督的虎符和印绶都已经打造好,一一发放下来。往后,韦孝宽会日日夜夜的面对这个可怕的宿敌。   斛律光正在帐篷里对着玉璧的方冥思苦想。綦连猛便提着一壶酒跌跌撞撞找他来了。   “左相!左相!来来来,喝一壶……哈哈哈哈,这可是我从大都督哪里偷的,高延宗那小子够义气!尝尝,味道好极了!”   綦连猛一身酒气,斛律光不悦道:“老夫正在思考军务,莫要打搅老夫……”   綦连猛被赶出来了,走的时候不住的撇嘴,“好心当做驴肝肺,不就是下放了嘛……”   斛律光此时满脑子都是往后的敌我态势,思来想去,一时半会还是拿韦孝宽没办法,玉璧目前还是不可能拿下。   “既然拿下玉璧不可能,那我就不直接拿,先求稳为主……”   “想个办法,把汾州打造成金汤铁桶!”   他的目光一路看向宜阳,然后再往下……玉璧难破,不入关中,北周不亡。究竟怎么办才好?   挨着健锐营和雄武营营垒的是高长恭的陷阵营还有傅伏的三千铁甲,大将军傅伏因为去年率军守卫宜阳有功,被加封为左光禄大夫,京畿副都督,麾下兵马也被陛下收入囊中。   这支军队原本有六七千人,减员大半,却依旧在死扛周军的猛攻。   被陛下御口钦封为“勇士”。   和百保鲜卑同级别的存在。   这个日子,傅伏也并未放松训练。   营垒旁边那座略显混乱的营寨是军卒们集中报到的地方,分别打着三支旗号,每面黑底红章的旗帜下,隐约都有千名名壮士在列队操演。不时传来的喊杀声与其他几营大军的呐喊遥相呼应,震得人耳朵嗡嗡做响。   “真是气势如虹呀,若论练兵,我怕是不如傅伏将军……”高长恭表情很诚恳的对傅伏说。   “哈哈,先恭喜傅大都督了高升了……”高延宗乐呵呵的,盘腿坐下。   傅伏倒是很谦虚,拱拱手道:“哪里,两位殿下谬赞了,末将只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何况,调到了邺城拱卫宫城,那更是责任重大,军队若不精锐,如何承担这般重担?”   大战之后,三人皆安排了去路,高延宗自然是回军晋阳,傅伏升任京畿副都督,高长恭领征西副都督,坐镇和州。高延宗觉得很困惑,若是坐镇洛阳,为左相后方,倒也说得过去,坐镇和州是何用意?   啧,说不通呀…… 第一百五十八章天下太平   高纬在想些什么?这让人难以琢磨。   和州地势优势并不明显,西不能攻关中,北也不能围玉璧,怎么看,怎么像是个鸡肋的去处。   但事实上,在高纬的这盘棋上,高长恭的作用甚至要大于斛律光,斛律光为征西大都督,高长恭为副,但二人之间并没有从属关系。高纬已经安排的明明白白了,斛律光是都督洛、建、兖、梁、汾五州军事,而高长恭却是节制和州、豫州、襄州诸州兵防,拥有独立调兵作战的权力。   西进可攻河东,南下可夺荆襄。虽然不会这么快就对北周下手,但有些棋子,也到了该埋下的时候了……   说起来,高纬在北周内部还埋下了一些散棋,就等宇文护和宇文邕动手,才会浮出水面。   “我们在长安、河东、玉璧都打入了自己人,等到需要的时候,就会传唤他们。”失踪了许久的刘桃枝忽然出现在太极殿中的宣室里,除了那对君臣,其余人都仿佛透明人一般。   “他们可靠吗?”皇帝的声音如同天外传来。刘桃枝愈发恭谨,埋头道:   “都是按照严格的筛选选出的,他们的家人也都被严格控制起来,保证万无一失……”   高纬颔首,问道:“你在那边派出了多少人?”   “一共四百五十七人,都在卷宗中记载了样貌和籍贯、生平,其中两百零四人派往伪周,其余人等,留任密谍,等候陛下差遣……”   高纬顿了顿,方才说道:“指挥的人……,是她?”   “正是……”刘桃枝心中不免忐忑,皇帝不处置那个女人,鬼知道他是个什么心思?他不敢说,更加不敢问。只默默祈祷这个安排千万不要触怒了皇帝,否则他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对于这个安排,高纬其实还算满意:“她可以平安混到之前才被揭穿,可见是个有本事的,告诉她,朕不管她用什么办法,到了时机,朕要看见满意的结果……”   高纬的眼睛眯起,闪过一抹锋锐的厉芒:“他做初一,别怪朕做十五……,无论宇文邕和宇文护之间倒下的是谁,朕都要北周伤筋动骨,血流成河……!”   他话锋一转:“……不过,既要用她,也得盯着点儿她,她的身边你安排了人没有?”   刘桃枝的眼睛狞亮,恭声道:“陛下放心,臣早已安排好了人,并且,可以指挥那些谍子的,也并不是只有她一人……,不瞒陛下,她手里的那份名单,只有一半是真的,要想调动另一半,还得通过另一人,假使计划外泄,或者是她起了二心,我们可以干掉她,让另外一人执掌……”   高纬若有所思的瞥了眼刘桃枝,心想可以青史留名——就算是恶名,也不是什么简单货色。   刘桃枝看着大老粗一个,实际上却是粗中有细。深谙官场生存法则,刘桃枝忠诚的对象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谁是皇帝他听谁的……一把绝对锋利的快刀。不愧是北齐皇帝御用刽子手。   那边都不站,做一个孤臣、纯臣,这样的臣子,无论是强势的皇帝还是弱势的皇帝都会喜欢。   “接下来的人,你安排好了?”   “没有,等待陛下的安排……”   “好,”高纬想了想,道:“让几个人看紧一点南安王和南阳王,其他人,一律调进来,将档案都移交给嘉福宫总管太监高顺,嗯?”这些人刘桃枝掌着不合适,但高纬也没有给路冉,而是将权力分给了宦官的二把手高顺。现在的高纬很注意保持前朝和内宫的平衡。高纬深深的望着他,刘桃枝再拜倒:“臣遵旨……”   高纬挥挥袖,刘桃枝便无声无息的退下,走路跟猫儿一般,一丝声音也不露。   “任城王叔这个月月底就该回来了吧?”   “禀陛下,之前任城王湝的奏报上说,就是十几日之后,交付完了手头所有事务之后就会返都。”   路冉细声细气的提醒,高纬点点头,心里思忖着要给高湝更好的发挥舞台,这次就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幽州、营州等八州事务都是他在负责,做的十分漂亮,业绩很好,高纬十分满意。高湝算是已经为未来的东北开发迈出了良好的第一步,垦荒、屯田、开放互市、整顿军务、修理边防,杂糅到一切,可不是谁都能干的。至于高宝宁,暂时还看不出有什么能耐,先观察观察再说……   “草诏!”顿了一会儿,皇帝再次下诏,几个太监十分急急忙忙冲上,将一张黄帛铺在地上,动笔如飞:“南安王思好、南阳王绰、任城王湝,伴驾晋阳。”   接着,又一道诏令下来了:“五弟贞,为司州牧、录尚书事,入内阁。协同右相赵彦深、太傅冯翊王润,处理邺城政务。户部尚书郑宇、御史大夫祖珽,随同伴驾。枢密院院使,除斛律羡外,皆随行!”   武成皇帝第五子高贞,高纬异母弟。聪敏过人,甚得高湛喜爱,高纬也有意提拔提拔这个弟弟。这一次,除了斛律羡掌着将作寺,不宜出邺城外,枢密院其余人等几乎都被他带过去了。还有半个内阁。   这次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邺城,他要抓紧时间,经营好这北齐江山。其中重中之重莫过于使枢密院真正成为掌控天下兵马调动的中枢。之后一系列的举措,都将以晋阳为开端。   所谓改革,在邺城这里实施的,不过才是开了个头。晋阳是高氏龙兴之地,也是北齐真正的权力中枢,六镇鲜卑大部势力都在那里,各族势力混杂,不将影响力扩散到晋阳,改革便永远称不上成功。   他在抢时间,争分夺秒,北周那边,宇文邕同样在争命,如果是他打败宇文护,可以预计的是宇文邕同样会进行一系列的改革,迅速壮大北周国力。   在接下来宇文护和宇文邕的交手中,高纬或许可以推动一下,火上浇油,使北周的损失更加惨烈。如果可以接收一下宇文护或者宇文邕的政治遗产,那自然再好不过。   但是他也绝不可能操控北周朝堂政局,这是不可能的。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边冷眼旁观,一边拼命争取时间深化变革,自上而下,将大齐清洗,迅速壮大国力,把军权牢牢抓在手中,消除阶级矛盾,使五根手指捏成一个拳头!   “宇文邕,朕等你与朕决一死战……!”   此刻,高纬胸中爆发出强烈的战意,连一向见惯了皇帝深沉城府的路冉都吓了一跳。   这一年来,皇帝的变化很大,渐渐变得喜怒不形于色了,想法难以窥知,像今天这样,如同钢刀临头的巨大杀机已经很久不见陛下显露了。这些日子,皇帝都在忙着安抚勋臣、有功将士、施恩文人、抚恤百姓……   全天下都在歌功颂德,四海升平的景象几乎让所有人都忘记了他太极殿前一夜斩杀数千人的残忍疯狂……   刚才那一幕,他忽然有一种感觉,那个飘荡着雪花的晚上,那个残杀了无数人的魔王又回到了陛下的身上……到底是高家的种儿呀……这一刻,他心里暗暗感叹……   他发现昭阳殿里那个聋子老供奉说的一点也没有错:   “龙就是龙,哪怕他表现的再和善可亲,龙的本性改不了……,它藏在渊底,一旦露出头来,哪怕亮个一鳞半爪,这天下……就会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路冉的偏头看向大门方向,光线明亮,此时夏日的炎热还未完全褪去,而他却莫名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武平元年即将进入尾声,丰收的音讯传遍了大齐江山的每一个角落。户部统计可获得的钱粮赋税比往年超出了一成半,接近两成,国力大增。皇帝下诏大赦天下,除死刑犯外,其余罪犯罪减一等。同月,御史大夫祖珽上奏,恳请重新查办天下各地的冤假错案,皇帝允准。御史台、大理寺一跃成为国家数得着的权力机构,一场浩浩荡荡、将要维持数年的大清洗拉开了帷幕。   十一月初,北齐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条运河凿开了,自南而北,以东平郡为起点,跨越汶水、济水、黄河的大河渠初步疏通完毕,十数万民夫被遣散回乡。今年的赈灾算是得到了圆满的结束。高纬给予了高度评价,凡是参与其中的朝臣和地方官员都记大功,赵郡王高睿加封为临淄伯。   与此同时,宫内、朝野也做好准备,移驾晋阳。   相比北齐朝野欢腾的景象,北周则是浓云惨淡,大冢宰宇文护在闭门一月之后,终于再次登上了长安的政治舞台。满朝文武都以为宇文护会上表自请处罚,但是没有。随即,追随宇文护的数十名朝官向齐国公宇文宪发难,以作战不力,致使全军溃败的罪名要求处死宇文宪!   一出手便是至凶至暴。   原本运筹帷幄的宇文邕一派瞬间慌了阵脚,宇文邕该怎么办? 第一百五十九章欺人太甚   秋风萧瑟,关中的秋景最是凋敝,除了稀疏的草木,便是满目的黄土。   长安城,这座千年古都,经过宇文氏数十年的经营,渐渐恢复了称雄天下的恢弘气象。   长安皇宫的太极殿内,气氛比秋风还要肃杀。这一日,宇文护旗下的中外府司录尹公正带头参劾齐国公宇文宪战败之责。宇文宪穿着单薄的囚衣,跪倒在太极殿前,他的膝盖被石子硌出了血,披头散发的,身上带着隐隐的血痕,显然是遭受过酷刑。再怎么说,宇文宪是宇文邕的亲弟弟,宇文护居然敢如此折辱于他?!宇文邕恨的暗暗捏紧了拳头,面上却不显露出,高居皇座,冷冷的盯着尹公正在下面搬弄是非,宛如傀儡。   这个角色,他扮演了十几年了。   只听得尹公正在下面大义凌然的说道:   “……先前,齐国公宇文宪自请出击敌军,不惜立下军令状,要打败斛律光,可是结果呢?宇文宪在安邺大败!我军大好的局面被破坏殆尽!致使斛律光围困同州长达一月,河东险些不保!”   接着,他马上又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回头望着宇文宪:   “这并不是大冢宰指挥不力,而实在是齐国公辜负了大冢宰的信任,致使大冢宰苦心经营的攻齐大略功亏一篑!嗟乎,当真是时也……运也!”   宇文宪的苍白着脸,听着尹公正及宇文护一众党羽的推卸责任的言辞,讥诮的牵起了嘴角。尹公正这一番话,诠释了不同的几个意思,其一,宇文护的攻齐方略是正确的,只不过是战事不利,所以导致此行毫无收获,还损兵折将。其二,大军之所以战事不利,并非宇文护指挥无能,而是因为宇文宪战败,将周军大好的局面拖入了深渊……   把宇文护摘出来,对于宇文护的问题只字不提,单独谈论并夸大宇文宪战败对于战局的影响,将责任全都往宇文宪身上追究,宇文护打的好算盘!   反观宇文护,闭眼,定定地站在朝臣的最前列,气定神闲。仿佛事实就是如此。   尉迟迥眼见尹公正就要给宇文宪直接定下罪责,沉不住气了,忍不住开口替宇文宪辩解道:   “尹司录此言差矣,宇文宪有战败之责,但是战败,又岂是他一个人的罪过?你这样将罪名往宇文宪的头上扣,这……不合适吧?”   不是宇文宪一个人的责任,那他的意思就是说要连宇文护一块收拾了喽?虽然尉迟迥刻意压制了语气,却还是让尹公正听出了一丝怒火和不满,这不满嘛……呵呵,对象就很明显了。   当着宇文护的面,尹公正丝毫不惧尉迟迥,斥道:“敢问大将军,如何不合适?既然大将军说到这里,我们就不妨掰扯掰扯,宇文宪随大军出征以来干了些什么!”   “陛下,臣恳请当朝与宇文宪对质!”尹公正朝宇文邕作了一揖。   【人都提前押上来了,却来假模假样的询问朕的意见……】宇文邕目中一丝冷芒闪过,根本不去搭理他,得不到回应的尹公正尴尬了一瞬,权且当作皇帝默认了,命人将宇文宪押上来。   宇文宪被押上大殿,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肯跪。背后的武士按了他许久,最终一脚蹬在他的膝弯上,宇文宪膝盖磕在光洁的石砖上,疼痛仿佛钻进了骨头里。宇文宪崩紧了身躯,死咬着牙不吭声。   尹公正轻蔑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齐国公,某问你,安邺一败,你损失大军过万,致使齐军长驱直入,同州被围,是也不是?”   “……是。”宇文宪没有过多的犹豫。   “那好,我再问你,战败之后,你为了逃脱罪责,在没有大冢宰军令的情况下私自带军转战汾北,是也不是?”尹公正冷笑道:“一无大冢宰手书,二无陛下颁发的印绶,你就敢私自调兵,光是这一条,便足以治你死罪!我问你,这条罪状,你是认……还是不认呀?”   宇文宪猛地抬头,双目狞亮慑人,那一瞬间尹公正竟被吓的后退了几步,宇文宪冷着脸道:“我是一军主帅,是陛下和大冢宰都承认的!我战败没有错,但是你说我私自调兵,可有凭证?”   “我并没有接到大冢宰罢免我兵权的军令,在这之前,我有权调动麾下的兵马!我之所以转战汾北,不是贪生怕死,是为了给齐军的后方造成袭扰,趁机进攻晋州道,以解同州之围!”   大殿一时寂静,宇文宪说得没有错,他转战汾北之后,的确给齐军造成了巨大的压力,若不是碰巧高长恭在汾北,宇文宪或许就能取得成功,攻击了晋州道,段韶便只马不得入。   而且,宇文宪也的确达到了他的目的,齐军从定陇、同州撤走,跟着转战汾北。   想到这里,尉迟迥便更加有反驳尹公正的底气了,道:“此次战败,并不是宇文宪一人之责,臣以为,宇文宪功过参半,死罪可免!”   “胡说八道!他那叫将功补过!再如何说,也不能赦免他使大军溃败的责任!况且,宇文宪在汾北汾南的表现,也不尽如人意,先是和高长恭对峙,没有拿下,接着又转战平陇,又战败了!于是之后的一系列战局接连失利!你敢说他不应该为此付绝大部分责任吗?”   尉迟迥面对这蛮不讲理的言辞,气的青了脸,道:“杨敷、韦孝宽、宇文宪、辛威、梁士彦、宇文盛、侯龙恩、郭荣合力都打不开的局面,你却将全责归咎于一人之上,分明就是刻意要置他于死地,欺人太甚!”   “此次,高齐名帅齐出,不说斛律明月和段孝先,就是高长恭、高延宗都是一时俊彦!高齐,大国也,兵多将广,一旦倾尽全力,上下一心,焉能有战败之理?”   尉迟迥朗声道:“因此,臣以为,宇文宪败,并不是他一人之过!”   尹公正脸色愈发的不好看,哼了一声,道:   “若是尉迟大将军的军略和口才一样出众,邙山大战被高长恭打的望风逃窜的就不应该是你了……”   “朝廷唯一的错误,就是没有追究你战败之责,导致你现在昏了头,将丧师辱国之徒当作功臣!”   “你!”——“够了!”   随着老人的一声令喝,二人同时闭上了嘴。   在朝堂上,皇帝说了不算,尹公正和尉迟迥说了更不算,唯一说了算的人只有宇文护。   宇文护回头,幽幽的目光在尉迟迥和尹公正的身上打着转儿,尉迟迥深深的埋下了头,不敢再言。片刻之后,宇文护随手整理了一下朝服,微微欠身道:“宇文宪,丧师辱国,确凿无疑。臣恳请陛下,将其斩首!”   一道惊雷落下!   宇文邕几乎坐不住了,惊疑不定:【宇文护!他想干什么?他怎么敢!】跳过审讯的步奏,直接威胁宇文邕下判决,宇文护怎敢如此……欺人太甚!   宇文宪之所以会加入这场战争,实际上是为了响应宇文邕索要权势的举动,这在满朝上下的人眼中都不是秘密。而现在,宇文护也不想收服宇文宪了,他只想要他死!   宇文宪一死,这朝野上下会怎么看他宇文邕?   ——烂泥扶不上墙!   顷刻间,他这边的人心就会丧失大半!   宇文护好狠!   宇文邕马上下了决断,下了玉阶,和颜悦色的对宇文护说:“大冢宰暂且消气,大家都是自家人,还有什么是不能商量的呢?非要处死他不可吗?他有过,可也有功,我剥去他的爵位和官职就是了,大冢宰看如何?”   在宇文护面前,他从来没有用过“朕”这个称呼。历史总是相似的,他还记得那个被高澄拳打脚踢的东魏皇帝元善见,“狗脚朕”成为天下人的笑柄。现在,又要轮到他了吗?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悲哀。   而宇文护也怔住了,顿顿的看向宇文邕,目中也是神情复杂。他的这一举动,本就不是为了推卸责任,权臣当到了他这个地步,又岂会惧怕几个宵小的犬吠?只要他不认错,朝野上下谁敢说他要为战败负责?他之所以这样做,只是为了试探宇文邕,顺便,砍下他的一只臂膀!   眼前的宇文邕还是当年一样笑容和煦,姿态放得很低,也因此,宇文护放过了他。只是这些年过来,他冷静想一想,宇文邕当真就不恨他吗?真的就甘心做一个傀儡吗?   他看着宇文邕的笑容,头一次发觉,这些年,他一直都没有看清楚这个隔着辈儿的堂弟。   心里涌起了莫名的寒意,于是深藏心底的杀机渐渐显露出来:   “臣只怕要辜负陛下的好意了……”   宇文邕怔住了。   “宇文宪……非死不可!还请陛下,莫要拦着老臣!”   拦了,就跟宇文宪一起死!   他从腰间拔出长剑,刺向宇文宪,宇文宪闭目等死。忽然之间,宇文护的剑停在宇文宪的咽喉前。宇文邕不知何时站在了宇文宪的侧边,用手攥住了剑尖,鲜血沿着长剑缓缓滴落……   长剑坠地,宇文护后退两步,满朝静默。宇文护眼睛一凝,惊疑道:“陛下欲何为耶?”   宇文邕不说话,从地上捡起长剑,宇文护的几个心腹正要上前,只见宇文邕将长剑捧起,递给宇文护,道:“大冢宰既如此说,那我退位与大冢宰,可否放过我弟弟一马?” 第一百六十章权力的野兽   陛下欲何为耶?   我让位与大冢宰,不知可否放过我弟弟一马?   ……   朝臣们脑子里犹如天雷炸响,望着宇文护、宇文邕,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是在干什么?皇帝疯了不成?!   宇文护的反应和众人一样,呆了许久,随即,目光中的审视愈加明显:“陛下说此话,岂不是陷老臣于不义?”   语气中很自责,但是瞧他那神态,丝毫没有认为自己错了的模样。宇文护吃不准这宇文邕是什么样的态度。   宇文邕的手依旧淋漓的往下淌血,让一众内宦和心腹看得心惊胆战。但是这个时候,谁也不敢自寻死路的站在这一对君臣之间。宇文邕的表情敛去了刻意的奉承讨好,很是淡然,给人一种诚恳的感觉。   “这些年,大冢宰凭一人之力维持着宇文氏的江山,大周国力蒸蒸日上,这都是大冢宰的功劳……”   宇文邕缓缓说道:“大冢宰是太祖皇帝的托孤之人,又是国之功臣,这些年……大冢宰的功绩天下人有目共睹……,朕,德行稍显不足,治国方略亦不及大冢宰,大冢宰登基坐殿,想来……也是人心所向。”   “陛下……”尉迟迥等人几乎要冲上前去堵住宇文邕的嘴,可是朝堂上值守的武士们已经拔出兵刃,虎视眈眈的扫视着众臣,只要有异动对宇文护不利,便会立即格杀。   “陛下万不可如此……”宇文护愈发的迷茫,态度愈发谨慎。   他并不是不想篡位,而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不提独孤和赵氏逆党,柱国将军们早已对宇文护专权这么久有了不满。原本在宇文泰托孤之初,赵贵和独孤信就对宇文护大权独揽不服,策划刺杀宇文护,但是被宇文护化险为夷,斩杀赵贵,又连废二帝,这才强行将反对的声音镇压下去。   但是,一个人坐在上位太久,就会挡住他人的前路,断了一些人的利益,这些年,皇帝愈发的大了,心机城府也渐渐展露,一些人就开始动了心思,要将宇文护拉下马。   宇文护明白,在自己这个位置上,就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而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要他如何做呢?要么进一步,成为普天之下第一人,要么继续做他的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然后在某一天被皇帝满门抄斩,别无它途。   皇帝宇文邕看着很软弱可欺,但是宇文护是不相信的,只要看得到希望,没有皇帝会容忍有一个强大的臣子凌驾于皇权至上。站在这个朝堂之上的,又有那一个不是权力的野兽?   他迟早会废掉宇文邕,但不是现在,不是现在……   等他将反对他的那些人一个个都送上路,再来收拾这个阳奉阴违的宇文邕!   宇文护本来打算先拆掉宇文邕一只胳膊,再花上个三两年的时间,把拦着他的势力统统灭掉,皇位在不在手上就都一个样了,可没有想到宇文邕居然抽冷子给他来这么一手,这令他惊怒交加。   构思了许久的一盘大旗,才下了几个子便被人打乱,不得不重新考虑应对,这对于像宇文护这样掌控欲强大的人来说根本就是无法容忍的,不过眼下,还是要将怒火压下去,陪着宇文邕将这场戏做全!   “陛下言重了,老臣受之有愧,臣受太祖皇帝托孤重担,助陛下治理河山,焉敢不尽心竭力?至于禅位之事,还请陛下切莫再提起,否则臣便一死以谢天下……!”   宇文护自然要装出感动至极,痛哭流涕的模样。他一提起宇文泰,宇文邕便也是红了眼眶:“皇考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打下了诺大河山,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撒手人寰,实在令人惋惜无比……”   宇文邕垂泪不已,道:“这江山是我们宇文家的,没有叔伯等宇文家先辈的牺牲,那里会有宇文氏称雄于关中?至今想来,仍是难以忘怀……”宇文护的父亲宇文颢是宇文泰的大哥,也是一时英豪,为救父亲宇文肱而战死沙场,宇文颢若不死,宇文家轮不到宇文泰撑大梁。   提起宇文颢,宇文护的心里也有些伤感,但与此同时的是深深的警觉,不明白宇文邕还想说些什么。   果然,很快宇文邕就接着说下去:“身为宇文家的子孙,当以一统河山为己任,团结一心,共同匡扶社稷……五弟固然有战败之责,可也有功劳,而且他也是太祖皇帝的血脉,今日杀之,朕不忍也……”   “……”宇文泰当时就明白了,这小子先前说这么多场面话,为的就是将这段话给引出来!   还没有等他说些什么,众臣便纷纷躬身行礼,做出一副十分动情的模样,“陛下慈悲!”   宇文护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捏的咔咔作响,今日宇文邕搬出宇文泰,打感情牌,他知道自己今日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动刀子杀宇文宪了。   宇文护当初为什么能在威望不足的情况下掌控住朝堂?就是因为他是宇文泰指定的权力交接者,他的权力继承自宇文泰,若是因为这区区战败小事而杀害宇文泰的亲子,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宇文泰心里愤怒之极,却还是做出一副悲伤的模样,哀伤道:“这原非老臣本意……,陛下既如此说,老臣并无不允,那宇文宪,便褫夺爵位,圈禁在府里吧……”   于是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陡然变得一派喜悦。宇文邕破涕为笑,当时便吩咐下去在宫内给大冢宰宇文护摆上庆功宴,当场给宇文护的几个儿子统统加官进爵,君臣二人仿佛亲密无间,此是后话不提。   夜深寒露重,月已上中天。宴会已经散去了,宇文邕亲自送宇文护出了宫门,随即,踏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太极殿,斥退内宦,一人独坐。   这件事情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然而宇文邕的心里并不平静。今日他露出锋芒,以宇文护的多疑,必定会忌惮于他,这往后的日子将会更加难过……   龙案上堆满了奏章。他拿起一本,随便翻了翻,开头便是宇文护的批示:可。宇文邕顿了一下,提起笔,蘸了蘸朱红色的墨水,慢慢的批上:准奏。他一本一本的看,一本一本的批,宇文护说可,那就准奏,宇文护说不可,那就将奏章驳回。一本接着一本……   忽然之间,毛笔咔吱一声断成了两截,宇文护将拧断的毛笔扔出了大门外,站起身来奋力掀翻了沉重的龙案!龙案滚落,奏章洒满了白玉阶,纷纷扬扬的,凌乱不堪……   他无力的坐了下来,胸口犹如鼓风机一般剧烈起伏,眼睛沁出了血丝。   喃喃道:“这……就是朕想要的大周吗?宇文护咄咄逼人,朕的头顶犹如一把利剑高悬,随时可能性命不保,随时要看他的脸色……呵呵,朕算是什么皇帝?朕算什么皇帝!!”   天空刚刚冒出一抹白鱼肚,大殿内只有宇文邕低沉的咆哮在回响,犹如隐藏在云层之后的滚滚阴雷。   …………   北齐,一只隼从云层中俯冲而下。在它掠过的平原之上,忽然间冒出了一大片黑压压的森林!   这是钢铁的森林,武平元年十月末,皇帝高纬正式起驾晋阳,文武百官皆伴驾随行,车辙的咔吱响声布满了大道。皇帝的权威已经初步显露出来了,所有人都要遵从于他的意志,不容违抗。   皇帝此行规模浩大,距离晋阳还有不小的距离,皇帝便在车上吃、在车上穿、也在车上处理政务。沿途,还会停下来考察地方的吏治,他怎么做当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为了加强对帝国状况的了解,加强中央对地方的统治,以彰显帝王的威严。   两万余禁军排成长龙从平原上碾过,沉默而肃杀,越是靠近皇舆越,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厚重的铠甲咔咔作响,兵刃倒映着微光。只有无数面黑色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皇帝的马车内忽然传来一阵大笑:“这么说,宇文护已经按捺不住了?”   马车十分宽敞,大的如同一座小屋子,刘桃枝跪伏在下方,恭声道:“是的,宇文护确实已经有翻脸的迹象,不过,还是让宇文邕给化险为夷了……”   高纬的脸上笑意不减,颇有些遗憾的咂咂嘴,道:“打蛇不死,必有后患呀。宇文护这老贼,别一不小心就栽在宇文邕身上。”   刘桃枝见皇帝心情不错,于是顺着说道:“是呀,宇文邕是个人物……”随即他话锋一转,道:“不过宇文邕的结局已经注定,翻不了身了……,宇文泰当初选定宇文护,不知道九泉之下会不会后悔?”   高纬深思一会儿,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道:“朕若是他,便不会后悔,只要宇文护还站着,周国的江山就不会跟别家姓,他别无选择,只能选宇文护……”   “宇文护虽然战事上不行,还刚愎自用,可是这些年,周国的力量的确是在他手里慢慢壮大了,若是没有宇文护,也许宇文泰打下的基业又会土崩瓦解……”   “扶持了宇文护,既可以保住周国,又可以保住宇文氏的基业,怎么看,都不算亏……至于被杀掉几个儿子……呵,宇文泰才不会在乎……”   “这就是盖世枭雄呀……”   皇帝看着灰云密布的天空,若有所思。   不知是被闪动的雷光吓的,还是被别的什么东西影响。那只俯冲而来的隼惊叫一声,振翅远走…… 第一百六十一章巡狩   几日的行军,皇帝的车驾辗转进入乡郡,一条驰道路过乡郡,北上直通晋阳。这一路走来,高纬真正见证了这个时代的贫瘠和简陋,也看见了很多山川秀色,但都不如这一条驰道带给高纬的震撼。   条条大路通罗马,这句话照搬到晋阳也是一样的。晋阳作为大齐的陪都,军权政权的中心,高氏赖以争夺天下,交通自然十分便利。按照原来的历史轨迹,要不了几十年,李渊也会以晋阳为基础,缔造大唐王朝。   这是真正的天下霸府。得之者得天下。   这本来是一手好牌,但是却被高家人打烂了。政治腐败,军队腐朽,民族争端频频爆发。可以说,晋阳既是北齐最大的依仗,也是北齐最大的毒瘤。六镇势力根深蒂固,这些既得利益者,将是高纬改革路途中最大的敌人。但是,也正是因为六镇厉害,高纬才必须要动用全部本钱应对。   只有真正面对敌人,才有可能打败他。   皇帝巡狩天下,就得有震慑四方的威势,皇舆走在队伍的中间,四周是高壮、如铁塔般巍峨的甲士。车驾内,一晃一晃的,高纬盘腿坐着,专心的批阅着奏折。车队的嘈杂,马蹄的错乱,军号的刺耳,这些都不能干扰正处于思考中的高纬。即使是出巡,也没有让皇帝疏忽政事。   路冉看着天上的日头到了中天,这才轻手轻脚挪到马车侧边低声提醒:“陛下,到用膳的时间了……”皇帝这才停下批阅,道:“好,传膳吧。传令下去,命全军暂且休息半日。”路冉恭敬称喏,摆摆手,带着几个宫娥赤足踏入了皇舆,将满车的奏章抬下去,将午膳摆上来。皇帝的午餐很简单,一盘烤驼峰,几张胡饼,一小盘焯过的野菜,还有一盂乳鸽汤。自从他倡导勤俭之后,高纬就一直严格要求自己。这个时候的菜品比不得后世花样繁多,但对高位来说还可以接受,连苦涩的野菜都一点不剩吃进了肚子里。   “陛下,围猎的一切事宜已经安排好了,明日就可以开始……”   “好……”高纬打算搞一场围猎,和大臣们笼络笼络感情,也可以放松放松。   “高思好到那里了?”高纬抹干嘴角的汤渍,漫不经心的问。   路冉说道:“南安王已率前军至平定,随时恭候圣驾。”   高纬点点头,不再询问。   此次伴驾的宗王,高纬都已经安排了具体的事务,省得高纬在这边累的头也抬不起,他们却闲得慌。   “那,皇后的车驾到那里了?”   “娘娘的车驾刚刚从上党出发,还缀在后边,离这里有小半日的路程呢……太后的病呀,一时半会儿还好不了……”   高纬颔首:“辛苦皇后了,她替朕照顾着太后,朕就放心了……”   正准备让路冉退下,却见他表情纠结的站在那里,一点也没有平日里的眼力见,不由得皱眉:“你还有什么事吗?”路冉顿了半晌,这才说道:“娘娘说陛下舟车劳顿,又要批奏折,辛苦,让人送来了几个宫女,说是方便照顾陛下的起居……”他侧开半边身子,恰到好处的令高纬看见了帘子外几道高挑修长的影子。   高纬瞥了几眼,然后道:“先安排好她们,跟皇后说,朕谢谢她的好意,让她保重好自己。”   没了?路冉偷偷看高纬的脸色,好吧,确实没了……于是只能默默退下,将这些长相秀美的宫娥安排在皇帝的营帐周围,万一皇帝有需要了,可以随时传召。   高纬心里有些不高兴,皇后这样做的用意他明白。高纬刚刚坐稳皇位,现在一些大臣已经将目光瞄向了皇帝的后宫,尤其是,皇帝到如今膝下无子,急得大臣们是抓耳挠腮。高润这些宗王还算委婉,大臣们就毫不客气了,资历老的臣子就差没指着嘉福宫骂祸国妖后了。皇后也面临这很大的压力。   高纬一直觉得自己现在要孩子太早,可是一些臣子和百姓却不这么认为,在他们看来,早点生儿子,早点确立国本才是真的。家天下的基础,不就是继承人吗?高纬虽然还年少,但是在他们的眼中,没有儿子,那就是国本不稳。陛下迟迟不肯接纳后宫,是不是皇后恃宠而骄、从中作梗?还是说……皇帝本身有什么隐疾?   高纬被他们说得烦了,现在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要和自己的皇后先生一个?   可是这年纪……又实在是小了点……   头疼的事情又不能一下解决,索性不想了,先睡一觉再说。   皇帝小憩了一会儿,之后又开始批起了奏章,“朕记得有杨檦和高宝宁的加急奏报,在哪儿呢?给朕呈上来!”对于边塞与结盟外交的事宜,被高纬划入了这段时间的工作重点。批着批着,高纬慢慢的停了下来,忽然传命:“传兵部唐邕来见朕。”   唐邕得到传召之后急急忙忙赶来,高纬将几本奏折扔给他:   “这些,分别是杨檦和高宝宁的奏疏,你先看看吧……”   唐邕心头一紧,杨檦先不久刚刚获封为四平将军,领燕州兵事,高宝宁更是封疆大吏,为幽州刺史,这些都是大齐北疆的重臣,他们同时上奏,会不会是北疆出了什么事情?   唐邕急急忙忙打开看,过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是虚惊一场。北疆一切都好,并无战事,不过是纠察了几起吃空饷的军镇。只是他的轻松并不敢显露出来,没见皇帝一脸凝重之色吗?但是老这么僵着不是办法,他朝皇帝投去探询的目光。高纬努力压下胸腔中的怒火,问道:“吃空饷这种事情,常有吗?”   唐邕回道:“据微臣了解,吃空饷是常有之事,历朝历代都不能避免……”唐邕以为皇帝要问他如何避免吃空饷的现象发生,已经暗中打好了腹稿,结果皇帝皱了皱眉,道:“朕不是问你这个,朕问你,吃空饷的现象在我大齐,到底严重不严重?”唐邕语气一滞,道:“还是挺严重的,陛下你也知道在咱们大齐,那些都是老爷兵,动不动就吃拿卡要,有时候直接进民户中抢,这些……”应该不足为奇才对呀……   他小心的瞥着皇帝的脸色。高纬却收敛了怒色,平静问道:“那,你都给咱朕说说,他们都是如何吃空饷的?”   吃空饷,顾名思义,光拿钱不干活的就是吃空饷。   唐邕整理了一下思绪,道:“军中吃空饷,一般有三种情况,一,老爷兵光拿军饷不打仗,二,军中将主扣着老兵残兵,照领饷钱。三,故意多报名额,明明只有三四百人,却拿了千人的份额……”   唐邕的额头布满了汗,这些情况北齐军队中都有,而且很严重。这次被揪出来,枢密院怕是要成为皇帝发泄怒火的替罪羊了。谁让他们名义上掌着天下兵事呢?   高纬点点头,一拳砸在桌子上,让唐邕的心脏也跟着抖三抖:“如果不是杨檦和高宝宁的奏章,朕险些忘了这茬……”他说:“军队,向来便是吞金巨兽,在军中吃空饷,所获巨大。不说别人,娄睿不就搜刮贪敛了百万贯之多吗?和士开贪敛得都不及娄睿的一半!简直岂有此理……!这般肆无忌惮,当朕是死人吗!”   唐邕仓惶拜倒,高纬的目光转向他,道:“朕没有说你,起来。”   语气并不是很和善,唐邕麻利的滚起来了。   皇帝接着说下去:“小小的千人军将领,一年便可贪墨万贯之多,那其他富庶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晋阳,又会是什么样子?”   唐邕硬着头皮道:“晋阳有段大都督坐镇,陛下当无忧也……”   高纬呵地嗤笑一声:“段太宰固然有能力有威望,但是下面人铁了心要腐烂到底,段太宰能拦得住吗?朕早就知道那帮家伙会是什么德行……这份奏章倒是警醒了朕!”   唐邕心头一跳,仿佛抓住了什么东西,但是一闪而逝。这是什么事情要发生的前兆吗?   高纬的心思千回百转,半晌才道:“杨檦干的不错,给他抬一级,他要的武器钱粮,一个子儿都不要短了他的,这个人朕有大用……今日朕对你所说的,一个字都不要外泄,你,先下去吧……”   他觉得,破局的关键,似乎已经被他攥在手里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射虎   北齐武平元年十月底,深秋,齐国武乡。   连日的阴云密布,冷风呼啸,荒凉的旷野中寂寥无人,几只鸟雀站在空旷平原的一株枯树上,用短小的喙梳理自己的羽毛,时不时抬起头,警惕的望向山林的方向。从树根底下,传来了大地的颤抖。   忽然间,一大群乌鸦被惊起,如同黑色的火焰一般升腾起来,惊叫着飞向四面八方。林间的山道上陡然出现了隆隆的马蹄声,地动山摇。无数刀枪剑戟闪烁着诡异的寒光。惊恐的野兽汇聚成了一条洪流,穿过山道的尽头,泄入旷野。   皇帝下诏秋猎,所有随行王公都必须参与。任城王高湝在队伍的最前列指挥着,围猎的队伍瞬间变成了三四股,他自己带着一队骑士冲出山道,迂回包抄,不让这些野兽冲撞了皇帝的龙帐。   皇帝的临时居所在一个小山包上,被搭建的如同宫殿一般,在这个阴郁的天气里,烛光辉煌,歌声悦耳。皇帝高纬卧坐在铺着狼皮的地上,从高台上俯视下方的这一场围猎。   几只狐狸在荒草中蹿来蹿去,火焰一般跳动,一瞬闪没,马蹄声很快就响起来了,南阳王高绰被一群亲卫簇拥着,纵马狂呼,围杀这几头毛色艳丽的火狐。不远处,另外一群王公,在追逐着狂奔的鹿,羽箭四处疾射,平静的旷野俨然变成了天然的猎杀场。里面,还有一只斑斓猛虎。   “传命,谁射杀了那头猛虎,重赏!”高纬将目光从猎场中收回,微笑着问道:“众卿觉得,此次围猎,我等能得获几何?”皇帝开口询问,自然是要谨慎回答。只要抓住一个基调,狂拍马屁就行。这个时候祖珽怎么能不露脸?在众人还在思索如何应对之时,他马上回答道:“陛下洪福齐天,诸位公卿骑**湛,自然可获全功,臣先行为陛下贺!”说罢,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高纬微笑,命宫女将祖珽面前的酒杯再斟满,祖珽自然是表现的受宠若惊,一番谦虚的表态之后又是一饮而尽。朝臣纷纷叫好喝彩。于是高纬再赐御酒。   皇帝并没有把气氛搞得很严肃,宣布一切礼节从简,上了歌舞。两侧的殿门都关上了,挡住了山上凌冽的风,殿角架着巨大的火盆,温暖的像春天一样。众臣们高举着酒杯,狂饮不止。殿门下,两队宫娥整整齐齐的、如同拉帘布一般上来了,抱起乐器,跪坐在殿阶下,或弹筝、或吹箫,琵琶声与下方马蹄隆隆交相应和。十几个妙龄美女步伐款款,身穿古雅的宫裙,开始了歌舞……   舞乐动人,而高纬的思绪却飘上了远方。他的心里并无一丝快乐的涟漪,有的只是满心的忧虑。   片刻之后,招手叫来路冉,吩咐了几句。祖珽表面上是在观赏歌舞,实际却在暗中观察陛下的脸色,思索着何事让陛下不喜,等一下若是陛下提起来,自己该如何应对等等……,忽然间,便见皇帝的贴身内饰过来,附耳过来低声交代一句:“陛下传唤祖大夫……”那边,皇帝已经站起身来,朝后殿走去。祖珽连忙放下酒杯,蹑手蹑脚的紧追而去。   高纬径直出了后殿,推开门,脚下是一片平地:“六镇你想清楚怎么应对没有?”祖珽一听,连忙道:“陛下放心,臣自有对策,保准不给陛下添乱……”   “哦?”高纬看向他,牵了一下嘴角,道:“你的对策是什么?”   祖珽一张老脸绽开讨好的笑颜,道:“这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那些丘八,个个底子都不干净,一揪就是一大片,臣思来想去,没有比在这方面入手更快的了……”   高纬半晌无语,斜乜了他一眼,能把这种见不得光的斗争手段说的如此光明正大的,恐怕也只有他了:   “你个老货倒是实诚……”   “陛下谬赞,此乃臣之本分,哈,本分……”   “你刚才说的好呀,常在河边走,那有不湿鞋,但是……你是不是忘了自个儿呀?”   祖珽险些一头栽下去,老脸难得红了半天,支支吾吾道:“这个……这个……”   他一心想立下不世之功,倒是把这茬给忘了。若论起贪腐,他祖珽虽然厚颜无耻、拒不承认,但总归自己心里还是有点数的……让一个黑点无数的人去弹劾别人贪污,祖珽的下场只会比他们更加凄惨。本身他自己就是小辫子无数,六镇也是相当凶猛的,到时候只怕他会死无全尸。   高纬失望的叹了一口气,“这件事,谁来牵头都行,唯独不能是你,否则怎能服众?”   “要不,让韩立他们……?”祖珽换了个人。   高纬断然拒绝道:“不行,朕改主意了,他们御史台不要表态,一个人都不准弹劾……”   “陛下?”祖珽愕然,历代先君虽然不得不倚重六镇,可都是对六镇忌惮不已,有这样可以扮倒六镇的机会,陛下怎么会主动放弃呢?   “朕的首要目的,是深化改革,而不是制造内讧……让六镇与朕与朝廷离心离德。动了他们,等于动了大齐立国之根基,现在朕还远远没有到要靠排除异己来掌控权柄的时候……”   “但是陛下,您不动他们,他们就会阻挠陛下的呀!”祖珽大惊失色,以为皇帝在六镇的压力面前动摇初衷了,当初,提出全盘汉化鲜卑的注意是他提出来的,主要思路也是他的,他有大半的心血都在上面,他的千秋功绩,还有后世之名,全都寄托在上面了,辛苦筹谋了那么久,等到的是皇帝的退缩?这绝对不行!   “朕让你不准以这个罪名动他们,这个……你们都干不来,都不够分量!”高纬背着手,眺望远方,人嘶马叫,人影嘈杂,“朕要整治他们,但不能是马上,朕若以贪腐为名整治,动不了他们的根基,还容易遭到反噬,朕若不出手就罢了,朕若出手,必定要将这些蟊虫的势力连根拔起……!”   “你回到晋阳之后,把工作的重点放在各地方的整治上面,晋阳军的情况尤其要了解。尤其是,查看吃空饷的情况!”   祖珽一听和晋阳军扯上了,马上便心生退缩之意,苦着脸道:“陛下,这个晋阳军务连段太宰都不敢说完全能够掌控,那些将主,背地里的门门道道可多了,这要是查下去被发觉了……”   那些将主手里一堆兵马,可不是吃素的。当着高欢的面他们也敢闹。更不要说要求陛下处置他区区祖珽了。   高纬不悦道;“朕自然不会让你冲锋在前,明着查不行,还可以来暗的。郑宇前不久上了一份奏疏,说要清查天下人丁……”祖珽是个人精,马上领悟到了精髓,“陛下的意思是说,声东击西?果然好计策!”   “关键还是普查人口,帮你清点晋阳军只是顺带……”高纬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事还没有拿出来讨论,到时候郑宇若是拿出来了,你知道该如何做吧?”   “老臣明白!臣绝对不和郑尚书唱反调!不仅唱反调,臣还得推郑尚书一把……”祖珽两眼绿的发光。御史台通过整风运动将手伸向大齐的各大州郡了,户部眼瞅着也要发达,现在就不是为个人恩怨报私仇的时候,非常时期,他和郑宇应该联手才对!之前的恩怨,以后再算!   赵彦深还能在朝廷上站几年?他要是下去了,郑宇就是祖珽最大的竞争对手!   高润这些宗王是绝对不会在陛下的考虑之内的。   这也是祖珽如此热衷、如此着急的原因,他得要跟郑宇竞争,好好积累政治资本。   汉化鲜卑、削权六镇,这可是大齐多少宰相没有办成的事!   他祖珽要是办到了,元辅丞相之位还有的跑吗?   “你看着办就行……”   高纬回到了前殿,宴饮刚刚达到高潮。殿阶下,舞女们不停的旋转着身子,衣衫轻摆,个个香汗淋漓,娇喘微微,显出无尽的妖媚之意……   高纬摆摆手,歌舞顷刻而止。饮尽一杯酒,提起架子上的长弓,大踏步迈出殿外,山包下,一群骑士正围杀猛虎,猛虎的身上布满了血痕。面对绝境,那猛虎发狂了张开血盆大口便撕咬着周边的骑士,南阳王高绰最先落马,摔断了两根肋骨,险些死于虎口,被亲卫捡回一条命。   高纬张开弓,瞄准猛虎的咽喉,忽然,那头虎鬼使神差的撇开众多骑士,朝山包上扑过来,矫捷的像闪电。周身禁军大惊失色,纷纷拔刀在前,“——护驾!”高纬凝神望向猛虎,在猛虎将要扑上之时,猛虎忽然轰然滚下,两支羽箭从后脑贯入,箭尖直接穿透了口鼻和左眼!   众人还惊魂未定之时,皇帝哈哈大笑,出列问道:“何人所射?”   一众禁军膘骑和下场射猎的左右公卿之中各踏出一人:“臣鲜于世荣(杨素)参见陛下!”   前不久,开府仪同三司、郑州刺史鲜于世荣被征召回朝,封车骑将军。   而那个领着一队精锐禁军的小将,不是杨素是那个?   高纬颔首,大手一挥:“赏!” 第一百六十三章赢家,输家   荒草凄凄,裴世矩远远望去,满目都是荒原和风沙,突厥真是荒凉的地方。   裴世矩奉命出使突厥,历经一个多月才辗转到了突厥的王庭。木杆可汗征战四方,居无定所,往往是打到那里算那里,为了加强统治,他常常采取巡狩的方式震慑草原上的民族。   这可苦了裴世矩,在广袤的草原上兜兜转转,吃了不少的苦头,心里暗暗庆幸还好木杆没有跑到捕鱼儿海去,那里已经落了雪,真正的冰天雪地,冷起来可以把一头牦牛冻死。   他在突厥王帐待了几个月,几乎每一天都在和突厥人磨嘴皮子,这些突厥人的脑子并不跟他们的长相一样蠢笨,精明得很,在互市的政策上是寸土必争,还好来之前裴世矩就已经有了想法,划定了一些可以抛弃出去的利益。双方谈判就如同商人做买卖一样,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最终,敲定了一整套互市的法律,双方都要遵守。只等两国国君都盖上大印,便可以正式实施了。   现在裴世矩还剩下一项任务,那就是在大齐边境落雪之前将佗钵的女儿送到晋阳去。   委实来说,这些日子他一心扑在了谈判上面,根本没有心思去替陛下验验货,也不知道佗钵的女儿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不过,这个涉及到两国邦交,就算佗钵的女儿长得不堪入目、五大三粗,陛下也得给人家一个名分。至于未来皇妃长什么样子,这是他一个臣子该关心的问题吗?   裴世矩作为朝堂新贵,前程远大,在文臣中的一干青年俊彦之中,他是最得陛下青眼的。陛下越是器重他,他就越要做出一番成绩,告诉世人,尤其是郑宇和祖珽那两个老头子,他裴世矩可不是靠着拍马屁上位的!   他起了一个大早,穿起了隆重的使节朝服,昨日突厥汗帐来人,告知他可汗邀请他参加围猎。皇家的一举一动都是具有政治意义的,裴世矩知道这并不仅仅是一场狩猎那么简单,事情的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今天的风格外的大,草场上有些地方蒙着一层白霜。十月中旬,草原上的气候已经有些寒冷了。木杆可汗穿着厚重的皮裘,里面套着一副加厚的铁甲,骑着一匹火红的骏马伫立在一条溪边。四周是一大群附离的护卫,他双腿一夹马腹,走到裴世矩面前,微笑着打招呼:“贵使远道而来,但我却一直抽不出空子见你,实在是太怠慢了,等一会儿我亲自猎杀一头鹿作为给贵使的赔礼,呵呵,还望贵使不要见怪……”   木杆说的是鲜卑话,虽然口音有些生硬,但是并不妨碍裴世矩听明白他的意思。大周和大齐的上层语言就是鲜卑话,裴世矩虽然身为汉人世家,但也是精通鲜卑语种的。   裴世矩连忙装作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恭谦的说道:“某真是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大汗不必对某太过客气。”   木杆扬了扬马鞭,摇头失笑道:“欸,要的要的……大齐与突厥邦交,自此之后两国盟好,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等会儿贵使可一定要与我共饮一袋鹿血酒,哈哈哈哈……”   那火红色的马从鼻翼喷出两道白气,扑到裴世矩的脸上,裴世矩下意识向后挪了半步,微不可查的拉开了距离,心中暗暗警惕。木杆可是出了名的暴君,即使他此举的确是向他示好,他心里也总有些疙瘩在。这个草原枭雄身上的血腥气实在是太重,逼近的时候让人感觉到一阵心慌。   佗钵倒是看出了裴世矩此刻的窘迫,打着哈哈上来拉开了裴世矩,笑呵呵道:“我们该赶紧去围猎了哥哥,不然壮实的猎物都让那些小子给抢光了……”   木杆眯着眼睛回望过去,围猎确实已经开始了,一群野兽东奔西跑,怕是有百十来只,被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惊扰的没命窜逃。近三千突厥勇士闯入周围的大山中,将野兽们从茂密的森林里驱赶出来,迫使它们顺着一条溪流蜿蜒的山谷向外逃窜,山谷的四周都被黑压压的突厥人围的死死的。谷口外边,是一大片长满野草的开阔地,这里被摄图划定为围猎的收网地,真正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木杆夸赞他这样安排颇合汉人的兵法。   几队骑兵像一把把刀子,将野兽们分为了三路,一路沿着溪水向南跑入沼泽地,一路向北顺着森林的边缘朝一个缓坡奔去,而向西蹿向草地的那个兽群,距离木杆最近。木杆一眼就看见了里面有一头雄鹿很是高大威猛,便喊道:“来人,取我的弓来,我要猎杀这头鹿!”说完,便骑着马朝那群野兽冲去,数十名附离纷纷张弓紧追而去。突厥贵族们欢呼一声,分成几股闯入猎场。   裴世矩是传统的读书人,虽然也好弓马,但是并不精,若是下场和马背上长大的突厥人争斗,侥幸赢了,打了主人的耳光,输了,丢了大齐的颜面,所以他静静的看着便好。   几个少年贵族打马上来,胖乎乎的庵逻路过裴世矩,态度倨傲的问道:“喂,你不下场吗?”裴世矩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摇摇头道:“我不擅长弓马,就不下场献丑了……”庵逻听了,轻蔑的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嗤笑道:“你们南人,天天就会讲那些无用的繁文缛节,一到亮刀子的时候就不行了,难怪叔叔们都说你们是绵羊,一辈子都是被狼吃的命!”裴世矩眼底闪过一抹怒色。   “——庵逻!这是齐国的使臣,父汗和佗钵叔叔都对他客客气气的,轮不到你来放肆!”   一听庵逻越说越过分,大逻便上前呵斥他。听到大逻便拿木杆可汗和父亲来压他,庵逻的胖脸涨红,不屑的说道:“我懒得跟绵羊一般见识,同样都读过南人的书,摄图就不像你这样软绵绵的,简直跟南人一样成了羊的性子,难怪你阿爸瞧不上你,倒是把摄图当作亲儿子看,哈——”   大逻便当时就要冲上去揍庵逻,庵逻打马朝前走了几步,戏谑的笑道:“开个玩笑,你总不会连个玩笑都开不起吧?”恨的大逻便咬牙切齿,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的。裴世矩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眼珠子悄然转了转,上前感谢大逻便:“多谢突厥少主给我解围,在下感激不尽……”   大逻便想要发火,但是也知道面前的人阿爸很看重,极力压下火气,平静道:“贵使客气,若是生活上有什么不习惯或者不便的地方,尽管来找我就是。我先下场围猎了……”   “——少主!”裴世矩从背后叫住了他,“如果有一天,你碰上了麻烦,大齐的友谊之门永远为您敞开!”   大逻便顿住了,回头冷冷的望向裴世矩:“你是什么意思?”   裴世矩微笑道:“我朝皇帝陛下希望与一个强大、稳定、可靠、友好的突厥结为盟好……”他在这里顿住,一切都不言自明;“如果您有一天,您想去争上一争,大齐一定倾力支持!”   大逻便沉默了半晌,道:“既然你们这么支持我,为什么齐国皇帝不肯把妹妹嫁给我?”   “您这是听谁说的?”裴世矩很是惊讶,然后面上浮现了一抹恼怒:“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您千万不可轻信谣言!我们陛下待宝庆公主如珠似玉,一开始就已经敲定了将公主嫁给您,只不过后来一些事情……唉,总之陛下是很希望将妹妹嫁给您的,您千万不要受到奸人的挑拨,他这是存心要斩掉您的一个助力!”   奸人……么?   大逻便看向场内跟在父汗身边驰骋的摄图,一时间陷入了迷茫。   扪心自问,父汗对摄图的看重远远超过了自己,而若论血统,摄图也是有资格继承汗位的……可是摄图是他最好的兄弟……   大逻便眼底闪过挣扎的神色。   【摄图……摄图……我的兄弟,那个位子,你也想要……吗?】   围猎场中,木杆将一支粗大的羽箭射出,那头巨大的雄鹿应声而倒,周围的突厥武士欢呼声震天,摄图下马割下鹿角,恭敬的对木杆道:“大汗英武不减当年……”   木杆老了,显然对这样的话很是受用,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晚宴的时候,我将最肥的鹿后腿赏赐给你!”   大逻便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心中刺痛。父汗的笑脸可以摆给任何人看,唯独不会对他。   “当初我们陛下也不为武成帝所喜……,先帝喜爱东平王,今上险些就被先帝给废了……”   裴世矩仿佛很感慨,喃喃说道。   “那之后呢?”大逻便对那个远在南边的同龄人很感兴趣。   “陛下忍辱负重,后来坐上皇位的还是陛下,而东平王……,哦,后来叫琅琊王,被陛下贬为庶人了……”   大逻便陷入了沉思。   “所以呀,争一时之长短,不是英雄所为,我们陛下曾有一句话,希望可以勉励少主……”   裴世矩盯着大逻便的眼睛,目光如炬。   “笑到最后的……才算是赢家……” 第一百六十四章皇妃   暮鸟归林,一场围猎结束,深紫色的雾霭渐渐的遮住了整个天幕,骑着马儿的突厥汉子呼啸着奔向王庭。王帐内,一场盛宴刚刚拉开了帷幕。木杆虽然拖了数个月才见齐国使臣,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宴会上对齐国表示推崇和热心,大碗大碗的奶酒盛满了,然后一饮而尽。   裴世矩举着酒碗,他发现这个碗不太一样,入手较轻,而且白森森的,镶嵌着金银珠宝,摸着很诡异。   坐在一边的突厥大贵族不无炫耀的笑着解释说,这个酒碗是西域一个国王的头骨制成,他阻挡了木杆西征的路途,木杆可汗彻底打败他之后,将整个国家都屠空了,并且砍下了国王的脑袋,制成了酒器。   裴世矩听完心里便是一阵恶寒,看着奶白的酒浆都仿佛变成了鲜红的血色。木杆的眼睛扫过来,笑吟吟的,举起碗朝他敬酒,裴世矩嘴角牵出一抹笑容,端起来,豪爽的饮尽,勉力压下了胃中的翻江倒海。   “这一杯,祝愿大齐与突厥永为兄弟之邦!”裴世矩再斟满一碗,闭着眼饮尽。   “这一碗,祝愿大齐与突厥边市顺利开放”哐地一碗砸在桌上。   “这一碗,祝愿大汗的功业万代千秋!”哐,又是一碗。   别说是跟着一起来的随从属官了,就连突厥人都被这海量给镇了一下,心里暗暗纳罕到这中原人是一条好汉,一时间喝彩声四起,就连木杆看向他的眼神中都多了几分好感。   “贵国皇帝是人杰,我是很希望可以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贵国皇帝的,只是我膝下已经没有了孩子,殊为可惜……”木杆不无叹息,接着说道:“好在,我的弟弟,突厥的继承人……他的膝下还有几个好孩子,个个都是草原上的明珠,就从她们中间,挑选一个成为贵国皇帝的皇妃吧!”   他拍拍手,帘子被揭开,几个身穿突厥盛装的少女走了进来。   裴世矩下意识望过去,只见到几双湖水般明澈、天空般幽蓝的眸子,只是一眼,裴世矩就赶紧将头颅低了下来,这里面可是有未来的皇妃,下臣盯着看,那是僭越。   这些突厥女孩个个鼻梁高挺、皮肤白皙。穿着各色的衣服,和传统突厥人一样,在衣服的边缘上镶嵌着褐色的皮革,乌发如云,俏生生的站在那里,个个修长高挑。   庵逻见到妹妹们,骄傲的挑了挑眉,姊妹众多也是一种政治资本,无论是让她们结盟,还是下嫁给下属,都是可以为自己提供助力的。而反观大逻便有什么?他只有一个姐姐,还是那个傀儡皇帝的皇后,什么也帮不了他。庵逻自认对上大逻便是稍胜一筹的。   几个大齐的官员的神色忽然间恍惚了一下,裴世矩怒视过去,他们这才回过神来,羞愧的低下头去。他们虽然身居高位,也见过不少丽色,但是这样的美人却是罕见,简直就像鲜花一般,整个帐篷都仿佛因为少女的到来而亮堂了起来,如同阳光又划破了夜空。大帐一时寂静,中央的火堆啪嗒一声闪出一点火星子,温暖的火光映照在少女们细白如瓷的皮肤上,让人想起了供奉在玉佛堂内的菩萨像。   见到那些南人连看也不敢看,帐篷里响起一片笑声,少女们也笑,声音银铃一般,中间靠后的那个女孩子红唇轻启,说道:“阿爸,你看看这些南人,连见人也不敢。”她用的是突厥语,裴世矩是个天才,这些日子已经将突厥的语言学了个七七八八,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一笑,突厥女子果然跟想象中的一样大胆泼辣。   佗钵只笑了一下,便咳嗽了一声,估计也是有意照顾到客人们的面子,故意板起一张脸道:“娜木钟,不准调皮,开玩笑也要分清楚场合……”看着那女孩子不高兴的撅起了小嘴巴,佗钵只得放缓了语气,“你们不要胡闹吓着了客人,我们今天在讨论的可是你们的终身大事……”看得出,佗钵很喜欢这个小女儿,语气里都是作为父亲的宠溺。娜木钟“哦”了一声,果真乖乖站着,不动了。   接着佗钵向裴世矩赔礼,话里的意思就是自己教女无方,太过骄纵了云云,而裴世矩倒很是谦让了一番,夸赞佗钵好福气,果真是一派亲善友好。娜木钟转了转眼珠,斜乜着那一本正经的两人,轻轻的在心里哼了一声,“假惺惺……”   木杆可汗大笑:“哈哈,两家都要结为亲家了,就不要那么客套了!贵使,你看贵国的皇帝会喜欢哪一个……”他指了指下方的侄女儿们。裴世矩当然不会蠢到真的去选,诚惶诚恐的摆手道:“这是两国国君才能决定的事情,我一个臣子,不敢做这样的决断,还是大汗来选比较好……”   木杆点点头,倒也不再勉强,眼睛在女孩儿们身上扫视了一圈,良久之后,落在了娜木钟身上。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这是娜木钟……哈,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佗钵握着酒杯的手一抖,酒浆溅了出来,狐疑的看向哥哥。   娜木钟心中一跳,而后盈盈行了一礼,“大汗……”   木杆听了,仿佛很不高兴,故意板着脸:“欸,叫什么大汗,我是你伯伯……”   他比了一个高度,“在你还在这么小的时候,天天跑来馋伯伯的奶酪吃,你忘了?”   娜木钟展颜一笑,脆生生道:“伯伯好……”   木杆这才高兴起来,感慨道:“你阿爸那么多孩子,我最疼爱的就是你了。记得你从前很调皮,不仅动手打了大逻便,还一不小心放火烧了你阿爸的马厩……简直就是个小老虎,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佗钵忍了好久,到底忍住了没站起来。娜木钟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今天他故意将她安排道后边,就是怕她会被木杆选中。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现在好了,娜木钟铁定是被哥哥选中了。   他心里不由得有些心酸,哀哀叹息,“娜木钟呀……阿爸护不住你了……”   他面前浮现了那齐国皇帝的脸,原本看着还算顺眼,现在想起来,却忽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果然,木杆接着问道:“娜木钟,阿史那家族的明珠……伯伯问你,你可愿远嫁到齐国,成为齐国皇帝的皇妃?”   虽然像是问话,却用着肯定绝对的语气。   所有人都明白大汗的主意已定,无可挽回。   娜木钟脸色苍白了一瞬,咬了咬薄薄的红唇,道:“我……愿意,不过,伯伯,为什么是我?”   木杆脸色好看了许多,道:“因为你最聪明……你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从小身边的大人都围着你转……,齐国的皇帝是个有野心有抱负的人,光凭美貌不能打动他。而美貌和聪慧,你都不缺……你作为阿史那家族的女儿,要将阿史那家的荣耀传递到大齐去,为你的夫君生儿育女,拴住他的心,让大齐与突厥的友谊……世世代代传递下去,明白了吗?”   他慈爱的微笑着,却毫不留情的将这个侄女儿推了出去。   他不是在征询她的意见,也什么都不想听,你只要表达对他安排的遵从和敬服就可以……   如同拜倒在他的所有臣子一样,娜木钟低低的朝这位突厥最伟大的可汗垂下了头颅。   …………   这并不是娜木钟独有的遭遇,在大齐版图的更南方,一艘船缓缓的进入了大齐的国境线。   长江水轻轻的拍打着河岸,在内侍和婢女的服侍下,一个红衣盛装的女孩儿踏了出来。她的身姿纤瘦,稍显稚嫩的清丽面容上敷着厚厚的粉,眉心上一点梅花印记,淡淡的,竟流露出一丝娇软妩媚……   不远处伫立的大片甲士整整齐齐,无声而肃杀。裴度之先行下了船,很快,一个穿着正三品玄色朝服的中年男人带着人上前来,朝船头躬身作揖,“银青光禄大夫、扬州刺史、开府仪同三司卢潜,参见乐昌公主殿下!”   乐昌公主呆呆的望着下边,有些恍惚,被婢女悄悄扯了一下衣角,这才反应过来,轻轻抬手:   “卢刺史不必多礼……”   卢潜挺直腰板,朗声道:“臣奉圣谕,派遣三百甲士,一路护送殿下前往晋阳,殿下……请!”   一队彪悍的骑兵上前护卫在侧,一架马车缓缓驶来,南朝随行的礼官匆忙上前,将帘子拉开。乐昌公主迈步,第一次踩在北朝的国土上,脑海中一片空白,身后是滚滚东流水,眼泪就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她就这样嫁过来了?   离开了建康,远嫁到异国他乡。   等待着她的是什么?   回来……又是何时?   在帘布遮掉照在脸上的最后一片天光的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很多很多…… 第一百六十五章晋阳(上)   晋阳,星汉灿烂,起伏的山势和辽阔的平原如同一道道锁链盘踞,这座巨城坐落在群山之间,沃野之上,仿佛心脏一般,通过驰道,将新鲜的战力输送到前线的每一个角落,大齐的天有半个都是晋阳撑住的。丢了晋阳,北齐就亡了一半。这里既是高氏龙兴之地,也是大齐的战略命脉。   九月份并州就已经将秋粮收割完毕,大批大批的粮草收归晋阳和洛阳的府库,段大都督在十月中旬便已经会师晋阳,很快,皇帝巡幸晋阳的诏书便接踵而来,晋阳在半个月之内面临着一系列的人事调动和安排,先是唐邕、房恭懿、房彦谦等官员搬入大丞相府,晋阳副都督安德王名义上接管了晋阳六坊的大部兵马,接着为皇帝打前站的邺城禁军便开始源源不断的涌入军营,王琳、傅伏、高湝等人已经掌控了城防……   面对这样的调动,当然也有不和谐的声音。高延宗在晋阳军中大搞军纪的整顿,一些感觉到风声不妙的勋臣向段韶的太宰府递交了拜帖,商量商量高延宗那小子的作风问题,不想让他在自己的地盘上乱来。结果却被段家人婉拒,段韶搬出了圣谕,将来求情的人阻挡在家门之外,摆明了不给勋贵们商量的余地……   勋贵们当然有牢骚声,但是据通传,皇帝的车驾已经过了河,不日抵达晋阳。有牢骚也只能憋在肚子里,等着看看风向再说。因此晋阳政坛上的气氛现在有一丝莫名的压抑和诡异……   当然,上边刮起来的风暂时也只能刮到上面的人,底下小人物的生活并不受到波及。   生活总归还是要继续。   高大的土墙下,几员夜巡结束的士卒正在烤火,坚硬的饼子在炭火上烤的发焦,之后被饿极了的士兵们撕开,争抢着吃进肚子里,烫着了嘴却又舍不得吐出来,良久才呼出一口气:   “烫死人了……要是再有块肉就好了……”   “有你一口吃的就不错了,还嫌着嫌那的……”   “要吃肉还得等上面发饷,不然你就喝你的西北风去吧。”   “今年的年景好,风调雨顺的,咱们大都督和将军们又打了这样的大胜仗,赏赐是少不了的了……”   “难说,上面说是说会发足饷银,可实际上……嘿嘿,谁知道呢,就算发足了,将主也得盘剥盘剥咱们,这钱粮到了手上还能剩下多少……?”   那老兵对此并不报什么希望,所以乘早打消底下几个小兵的念头:   “我实话告诉你们,从文宣皇帝驾崩之后,朝廷发下来的钱粮是越来越少,别说赏赐了,战前有一口饱饭给你吃就算是厚道的了……又不是鲜卑百保,天天搁这儿做什么美梦呢?”   “可是阿爷他们不是这样说的,他们巴不得我去军里混呢!”   老兵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他,嗤笑一声:   “你阿爷那是什么时候?那一辈是跟着神武皇帝征伐天下的,神武皇帝东征西讨,凡是拿下一地必定有赏赐,那些个将主老爷们就是那个时候从尸体堆里面杀出来的血路……”   “那时候,真是功名马上取……家里给张罗了几个女人,可是那时候我心高气傲,瞧不上,想着将来有了家业,怎么也要攀上一个高门大户的金枝玉叶……”   “可是……现在世道不一样啦,熬出来的已经熬出来了,没有来得及熬出来的都被早先熬出来的死死压着。文宣、孝昭皇帝都没了,咱们大齐的运道就一直不行……,就更没有机会挣那个军功啦,老子现在都悔青了肠子,早知道老子早早的把婆娘娶了,也不至于现在还打光棍!”   老兵一边咬着饼子一边骂骂咧咧,语气里流露出无限沉痛,惹得一众小兵使劲的憋着笑。   “咱们这一辈子在血水里摔跤打滚,也不过就是给将主挣功名的命,可以安稳的活下来,混过后半生就赚了,其他的……我可想不了那么多……”   “咋就不能熬出来了?”小兵很不理解,“那西边的宇文家就不要打了?”   他小兵的思维里,有敌人就意味着有军功可挣。只要能立下功,迟早也能成为大人物。   “你可就拉倒吧,还想打进关中去?”   “当年神武帝手底下那是谋士如雨、猛将如云,带甲二十万!不也接连败在了玉璧?”   “别看咱们这次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可人家韦孝宽还活着,谁敢说自己有绝对的把握打进关中去!”   “走着瞧吧你们,还有得打。”   小兵的眼神都黯淡了,抬头看向城楼,清朗的月色下,一面面龙旗高高伫立,随风轻摆。高大的披甲武士雕塑一般站在城垛边、檐角下,如同巍峨的铁塔。看看自己,一身皮褥子,好不容易有一把祖传的腰刀,还锈的不成样子,都不好意思拿出来……   人家这才是当兵呀,瞧瞧自己,都他娘的混成了什么个鬼样子?   “同样都是当兵吃粮,人家就跟我们不一样,我们,出身就是苦命……”   他羡慕的指了指城墙上,低声说道。   老兵瞥了一眼,眼底闪烁了几下,随后将目光收回:   “还别说……听说这些人五六个月前还是山东的乱民,一帮汉人,他娘的……摇身一变,居然成了邺城里的禁军了……”   “真的?”   “问这么多干啥,再怎么说……到底是跟着皇帝的兵,我们那里比得了?”   “起来,该夜巡了……”   他刚刚起身,便听到风里面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什么人!”   老兵百战余生的战斗素养,让他瞬间警惕起来,众人纷纷长刀出鞘。几点火光在漆黑的夜色里浮动,渐渐的,一条火龙忽然从群山之间窜出,跃入平原,直扑向晋阳城。老兵的心里猛然一跳,一种深入骨髓的战栗感从尾椎骨蔓延向上……一队披着重甲的骑兵窜出黑幕,为首的将士手里高举着一枚玉牌,闯入城门,疾声大喊:   “陛下巡幸晋阳,速开城门,诸臣于太极殿前接驾觐见!陛下巡幸晋阳,速开城门,诸臣太极殿前接驾觐见!陛下巡幸晋阳……”   马队一路疾驰,扬起阵阵烟尘,进入城内后散做几路,一路通报,片刻之后,沉寂在夜色中的晋阳城重新燃起了灯火,亮如白昼!太宰段韶按剑,匆匆出府,拿了穿宫腰牌前往太极殿。同时,晋阳军大营里,副都督高延宗召集了麾下所有将主,颁布了军令:“……陛下未入城前,一兵一卒不得调动,违抗者,视同谋反!”、“诸位,换好朝服,随某入宫,准备接驾!”   整个晋阳都震动了,官宦人家纷纷整肃衣冠准备去城门跪拜迎驾,却听得有高举着火把的禁军在大街上高声疾呼:“奉圣谕,诸臣不必出城,太极殿前接驾!奉圣谕……”得到消息之后,在晋阳的禁军大营立即发动了。傅伏将整个皇城戒严,率军朝南门的方向狂奔,皇帝将于丑时驾临南门。   傅伏等人又是忐忑又是激动,按照原本给出的日程安排,皇帝还得多在武乡待上几天才会驾临晋阳,忽然之间得到消息,打乱了晋阳上上下下的部署,这要是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不行,绝对不能有什么万一!   傅伏随即下令将大营里所有军士全部抽调,安排在各方城楼,以免有意外发生。他亲自带上数百重甲在南门下等候迎驾,丑时刚过,大队的重甲骑兵到了城楼下,慕容三藏取出了玉牌要进城门,傅伏接过,却拦住了他,问道:“敢问将军,陛下何在?”   慕容三藏看都不看他一眼,执意要进去,傅伏拦住不肯。慕容三藏怒道:“这是陛下旨意,你想抗旨!”傅伏也怒目相向:“某接到的命令是南门接驾,不见到陛下,我不会放一人一马入城!”   双方剑拔弩张。这时一个背上插着令旗的小校上前,附耳在慕容三藏耳边说了什么,慕容三藏摆摆手,骑兵队列朝两边缓缓分开。傅伏望着缓步上来的一人一马,眼眶一热,拜倒在地:“臣参见陛下,愿陛下圣体躬安!”高纬批着黑色的大氅,端坐在高大的河曲马上,俯视下去,“免礼,呵呵,傅伏,你在宜阳立下了大功劳,这也说明朕没有看错人,你……很好。”   “这是臣的本分,臣不敢居功!”   他有些激动了,尽管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神色语言间还是难以掩饰。   “有功之臣自然是要赏的……”高纬望向城内,两派火龙仿佛一直蔓延道到天的尽头,“所有人都来了吗?”   “遵照陛下的旨意,太宰已经召集群臣在太极殿前等候了……”   “好,我们直接去太极殿!”高纬道:“你,跟朕一同去!” 第一百六十六章晋阳(下)   傅伏欲为皇帝牵马,被皇帝婉拒。高纬与之笑谈几句后,看看了左右的天幕,东西两侧的高山蜿蜒巍峨,吕梁山的黑影在天幕下显得异常沉重。中央平原出处,一座巨城昂然而立。而他,就在这座城下。我来了,我要征服它……高纬默默的想着,牵动缰绳,入城。   晋阳始建于春秋周敬王十三年,自古以来地位便特殊超然,曾为赵国国都,更为汉魏重镇,随着历史的大流,一步步成为了在全天下都具有独特政治地位的霸府。得晋阳,得天下。这是高齐和李唐的龙兴之地。   晋阳城内亮的如同白昼,几乎每一家每一户都在门前挂了一盏灯笼,或者一根火把。大道两旁的铁甲武士按刀持矛而立,面甲森森,看不见面目。背后的骑士慢慢涌上来,将皇帝护卫在中央。   皇帝边走,忽然感慨的说道:“这就是晋阳……朕几乎记不清了……”   有百姓跪倒在了路旁。高纬遥遥抬手,示意平身。忽然间,便是一阵恍惚。他虽然在四年前便登基称帝,但是大权全在父亲高湛之手,他还从来没有独自一人巡视过晋阳,也从未体验过这样权掌天下的快感。记忆里,每次来晋阳都是钻在马车里。满耳都是车轱辘的咔吱声响,满眼都是甲士环绕,刀枪剑戟的寒光照的人不敢睁眼。外面往往万人跪拜、称颂功德。   年幼的高纬每每被刺激的热血冲脑,却在高湛冷漠乃至警惕的注视中败下阵来,心中的火焰被慢慢浇灭……他渐渐明白,父亲高湛并不喜欢有人跟他一块体验这种感觉,哪怕是亲生儿子,也绝不允许。   儿臣儿臣,这个词眼,重为臣,轻为子……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武成帝高湛的时代已经过去,高齐皇朝的主宰者只有一人,那就是他,高纬。   一驾华丽的马车停在前面,高纬顿了顿,回头看向傅伏和慕容三藏等人,道:“已经是寅时了,再有不多时就要天亮了,朝会不能拖,就不上轿更衣了……我们骑马进皇城!”   “陛下,这并不合礼制!”唐邕情急之下忽然大声劝阻,待到皇帝望过来,他才意识到刚刚的举动不太妥当,于是红着脸道:“晋阳百官在太极殿前朝拜陛下,此等场合,应当珍而重之才是,还请陛下回轿更衣,换上冕冠冕服……至于朝会,可以稍稍延后,有段太宰统领百官,想来应当不至于出乱子。”   高纬只穿了合身的常服,他低头看看,笑道:“也对,不过时间不等人,朕说好会在寅时召见群臣,那么就不能食言……这样吧,取甲来,朕披甲入皇城!卿以为如何?”   换上帝王冕服太繁琐,而且这里的条件不便,所要耗费的时间更多……唐邕想了想,咬着牙点了点头。高纬利索的套上甲,然后朝着皇城疾驰而去。   晋阳太极殿前,朝臣已经整肃完毕,百级的台阶之下,两侧卧着威武的石龙,鳞甲里的露珠已经结成了霜,凉风吹过。等了许久,朝臣队列下已经微有骚动,段韶忽然抬眼,低沉的喝到:“……肃静!!”段韶干瘦而且略微佝偻的身姿松一般苍劲,每一个眼神都锋利的像刀子,一下子震慑了那些骚动的人。   老段一出手就是不同凡响,一声咆哮就让那些个鼻孔朝天的勋臣个个服帖。   高延宗肃立在段太宰的下首,心里啧啧的惊叹……不愧是能守住大齐门户那么多年的人啊……   高延宗的心里活动很丰富,正走神间,段韶忽然朝他看来,问道:“确定万无一失?”   高延宗回过神来,好在他功课准备的不错,迅速听明白了段韶的意思,点头道:“放心吧,出不了乱子,我调了三个骁果营看着,没有手令胆敢调动兵马者立斩不赦!”   “嗯……”其实段韶只是担心高延宗粗枝大叶办不好事情,原本的计划是先让高延宗处理一下,权当练手,之后最重要的环节当然是要他亲自过问的。可是陛下来的太突然,他还来不及准备。   没有想到高延宗一个人这么快就把事情打理清楚了。   也算是幸事,皇帝到晋阳,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纰漏。   只是……只是圣驾为什么提前到了呢?段韶眉头紧锁,忧心忡忡。段韶身为朝中巨擎,虽然并不管理政务,政治嗅觉也是极其敏锐的。到了他这个地位,朝中的很多事情都瞒不了他。站得越高,感知到的风就越大,很多东西、很多事情,底下的人物浑然不觉,对他而言却是没有秘密可言的。   自高纬亲政以来,朝廷一系列拨乱反正的举措令段韶一度感觉到振奋无比,即使是现在,拥戴今上的心思也没有削减。他看得很明白,大齐前不久还摇摇欲坠,是今上将这个即将撞入悬崖的马车拉了回来。在他看来,皇帝的到目前为止很多的政策都是天马行空,但毫无例外都是对的,不到两三年,大齐当可回到巅峰状态。   他自然也察觉到了邺城朝廷对晋阳这边越来越不友善,但这与他之间并没有太大关系,在他看来晋阳的确很有整治的必要,也一直明里暗里的表明支持的态度。但是,他也怕皇帝年轻气盛、没有耐心,晋阳六镇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降伏的。皇帝如果操之过急,恐怕会适得其反……   皇帝这么迫不及待赶到晋阳,是已经迫不及待,想直接震慑六镇勋贵吗?   段韶不得不考虑到这个可能。   但还是一句话,他不同意。   即使皇帝的主意再好也不行。   晋阳局面关系到整个大齐的安危,目前六镇还是高齐的统治根基,底子还没有巩固,便干出自掘根基的事情,不是明君所为。神武帝之所以能成势就是因为鲜卑六镇都拥戴他,只要六镇在,大齐便可以征调数十万的猛士。可若是六镇的人心散了,对于高齐的打击是绝对致命无比的!   他打定主意不能由着陛下听信酸儒们的话胡来。他段韶岂能不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但是六镇万万动不得,最起码现在不能。只能用小刀一点一点修正,而不是连根拔起!   现在晋阳六坊里也已经有了要和邺城争锋相对的声音,这些日子,晋阳的政治气氛诡异也是由此而来。天下人都盛传,皇帝将要整治六镇。这让很多人都惴惴不安……段韶也为此安抚了很多人,依旧没有办法将这些声音打压下去。长此以往,对于朝局的影响还不得而知,光就治军而言,这是十分不利的。军心涣散,人人自危,一支铁血的军队就会变成乌合之众。   “陛下是骑马来的……!”不知谁喊了一声。宫墙后忽然蹿出十几员骑士,到了宿卫之前,纷纷勒住战马。宿卫军皆大礼参拜。高纬一直跑到宫阶之前,下了战马,缓步迈上台阶。段韶带着身份最高的朝臣们,站在半阶上,对皇帝又是躬身一拜:“老臣段韶,参见陛下!”他没能拜下去,皇帝一只手托着他,笑道:“太宰年事已高,又是大齐栋梁,可以免了这些虚礼……”他又环视四周,“你们要拜,也等会儿再拜吧。”   诸臣面面相觑,皇帝今天看上去很和煦……一点都不像是来大开杀戒的样子,冕服没穿,车驾没坐,反倒是骑马披甲前来,随意的很,感觉心里上和他们无形拉近了几分……   皇帝转身上了台阶,众人作揖行礼,“……吾皇万寿无疆!!”   天边才刚刚露出鱼白肚,高纬站在太极殿前,“诸卿平身……”   这个时候还不兴跪拜礼,不像明清,不仅跪皇帝,下官碰到上官也要跪拜,阶级等级意识森严,将士大夫和武人的骨气都统统跪没了。一遇到事情,一个个就变成了可怜的磕头虫。   高纬知道这个时候无数人都在等着他开口,想要知道他接下来的动向,“汾州大捷,朕心甚慰,此战,我朝拓地百里,斩获难以数计,太宰段韶、左相斛律光居功至伟……!”   “另高延宗、高长恭、傅伏、綦连猛、薛孤延、阿于子、段畅等同样勇武善战,彰显大齐武威!只是……莫多娄显敬、王显等大将战死,殊为可惜……”   莫多娄显敬在汾北被宇文宪所杀,王显在平陇之战为杨素所杀。莫多娄显敬是斛律光的得力部下,死的可惜,王显能力也不俗,但杀他的杨素现在他的手里,怎么算这笔生意并不算亏。他们二人的追封和尊容都是少不了的。   “传朕命,凡立战功的将士,赏赐比往年追加一成!”户部刚刚征收了秋粮和税银,国库充盈,高纬赏赐下去底气壮了不少,“战死或伤残的将士,家中赐良田三十亩,丝绢十四匹,免税三年!”   下面自然是一片称颂拍马之声。高纬顿了顿,正当所有人都等着皇帝进入正题的时候,却等来了一句:   “行了,就到这里,退朝吧……”   众人瞠目结舌,这……就这么没了?   忽然发现,陛下你很调皮呀……   段韶的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看来皇帝还是有分寸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柱石   高纬说下朝就是下朝,该有的封赏都封下去了,此时北齐境内四海升平,暂时还真就没有事情可做了。   高纬估计,现在很多人恐怕都摸不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吧?   他何尝不想马上动手,一举将这个烂窟窿填上?   但,再三权衡之后,高纬忽然又觉得不必着急。   他这次来晋阳,一两年内是不打算回去了,有的是时间慢慢把事情给办了……   今天是十一月初二,一大早,高纬从重帘绣幕的寝宫醒来,他没有赖床的习惯,直接在皇后的服侍下穿上了燕居的便服,梳洗完毕,立刻到了太极殿后边的宣室殿,这里的一切都按照他的喜好打点完毕。高纬习惯了早上起来看一会儿书,等到腹中饥饿,路冉很有眼色的命人将御膳抬上来。   皇帝一路过来,实在是累惨了。昨天刚到晋阳,一点胃口也没有,今日胃口大开。   矮桌上早已摆放好了餐前小点心和饮品,有早晨新做的、只有核桃大小的羊乳酥,还有大碗的羊肉面,有如果不是旁边还坐着一个小东西高纬会更加畅快。   高媛媛小朋友就是个磨人精,高纬不胜其烦,给她准备了几个姐妹淘,也就是几个宗王家的郡主,兰陵王的女儿也在里面,就这,还是一天到晚追在哥哥屁股后边要听故事。早餐时间是“默认”的故事环节,高纬被缠得没有办法,早就想训斥几下,却不忍心,毕竟人家小孩子嘛。   宝庆公主对于哥哥脑子里的那些奇思妙想惊叹连连,小嘴呆楞楞的张着,一对小拳头在胸前捏的紧紧的,为故事中的主人公忧心不已。她听故事并不私人,高纬讲完之后她还会根据记忆记下来,然后讲给几个小姐妹听,虽然复述的并不完全,偶尔还有一两个病句、或者是忘词,但是她们瞠目结舌、一脸崇拜的样子让宝庆觉得倍儿有面子!   高纬脸上不显露,仿佛很嫌弃的样子,其实心里也有些开心。   小样儿,以为西游记、三国都讲完了我就没有故事可讲了吗?   等到宝庆出去,高纬方才回复了平日里严肃的神情,“段太宰到了吗?”   高顺出声道:“段太宰还有几位尚书已经在侧殿等候陛下,陛下,是不是现在召见他们……?”   “不必了,左右就这几步路,朕亲自去见他……”   段韶和一众重臣就在偏殿坐着,偶尔捏起一块有调养脏腑、清火去湿功效的小糕点,不过此时他们的心思都不在吃的上面,段韶的侧边有一个罩着锦缎的漆盒,盒子已经开了一道口子,段韶拿着一纸地图,仔细的寻找着什么地方,边上还有几个侍郎之类的官员站着低声给他讲解,段韶听得频频点头,最后道:   “行了,这互市若真如你们所说,利在千秋,要老夫放开一道口子也未为不可……老夫老了,管不动这些事情,你们看着办吧……”   房恭懿面带喜色,朝段韶拱拱手道:“那就多谢太宰成全了……”   段韶笑眯眯,似笑非笑,琢磨不透:   “老夫成全,老夫成全你们什么?难不成……老夫不让,你们这事就不办了?”   “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滑头的很,找人办事一点都不爽利,这高帽子给老夫扣的……”   段韶自然明白,他们要在晋阳搞动作,但是又怕晋阳的水太深,不好操作,于是才来找他帮忙。眼见段韶已经赞同他们的想法,郑宇笑道:   “这可不是扣高帽子,您镇守国门多年,论资历、论威望、论功勋,谁能与您相提并论呐。这事还真就需要您来表一个态,之后的工作才好进行……”   祖珽紧跟在后边捧哏:   “这话在理呀,我等都是文臣,威望、资历都不够。而互市在晋阳开放,这是国家大计,牵扯到方方面面,我们这个时候,还真就需要您这样有分量的做一个顶梁柱……您点头,下面的事情会容易一些……”   段晒倒也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轻轻的点头。   这个时候,高纬从正殿转进了偏殿。   “参见陛下……!”   高纬一如既往的将段韶扶起来,然后坐在主位上,笑道:   “朕老远就听到你们聊得热闹,在谈论些什么呢?”   郑宇等人刚想开口,就被祖珽抢了先,“启禀陛下,平州刺史平鉴那边,有一封奏章到了,那边互市之事已经稳妥,我们正在商量接下来如何做……”   于情于理,这互市的第一枪都是要在晋阳先开始的。   高纬颔首,祖珽小心的捧起奏章递给皇帝,高纬打开看后,挑了挑眉,“平鉴的速度很快呀,这么快就和契丹和高句丽谈完了……互市的地区也已经划分清楚了,不错……”   其实,在高纬的眼里,东北方向的互市和晋阳这边的同样重要,反而对于和南陈那边,高纬并不是很上心。因为从长远上来看,和南边互市所带来的政治意义远不及和北边结盟的大。   比起富庶的南朝,互市可以影响最大的当然是北边的游牧民族了,几乎大齐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他们需要的,当他们经济上开始靠向北齐,政治立场自然也就不会歪了。自古利益最动人心,不外乎如此。在经济上的厮杀、制裁,要比十数万的虎狼之师更加恐怖,它带给一个国家的影响可以渗透到方方面面。   高纬又拿起另一本奏章,封面上的名字为《呈并朔燕显肆恒六州互市沿革事略》,这是内阁草拟了两个月之久的对于边市区域划定、秩序管理的奏章,篇幅非常长。每一条每一个细则都写得十分详细,简洁明白。为此甚至在内阁成立了一个专案小组,专门讨论、分析互市细则。然而这仅仅是西北方向的,对于东北部、和南部的边市,内阁都出台了相应的对策和管理模式。对象不同,攻略自然也要相应改变。   所谓开放,并不是全线开放,每一个州郡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开放的生意地点,只允许普通百姓和商人入境,而且有时间期限。更何况,这是在边州开放,管理上更加要小心,所以高纬将段韶找来询问他的一些意见。段韶倒是丝毫不吝啬,很快找出了几个重中之重:   “营州,本商孤竹国。秦属辽西郡,汉为昌黎郡,前燕迁都于此,拓跋魏立营州,所辖之地,为昌黎、建德、辽东、乐浪、冀阳、营丘六郡……营州北临契丹、靺鞨诸部,东边与高句丽接壤。都不是安分的主儿,我们既要和他们做生意,可也更得要防着他们……”   “平州,与高句丽隔海相望,海运是可行的。平州在商之时为孤竹国,春秋称山戎国,秦为辽西、右北平二郡地,汉代沿袭,汉末为公孙度据有,后并入魏……这里要加强海防,同时,平州也可作为营州的大后方……”   “弘州,前魏静帝在此处置北灵丘县……”、“老臣建议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要抓紧修筑城防军寨,以防不测……”段韶将地图放在桌面上,一点一点的细说攻守态势,由浅入深,渐渐详细具体起来,高纬听得入神,频频点头。他发现段韶将主要目光放在了东北方。   幽州、营州、平州……这是燕云十六州……宋失去了燕云十六州,导致宋朝几乎无险可守,不得不养了百万规模的庞大军队,战争成本高过历朝历代。这里是一片极佳的战略要地。   “右北平这边……就是这里,古时为黄洛城,滦河环绕,在庐龙山南,呵呵,相传齐桓公伐山戎,见山神俞鬼……汉代的时候为石城县,后为海阳县。汉末为公孙度所据。别看这地方小,这里负山带河,为朔汉形胜之地。公子扶苏,就曾在此修筑长城,此地易守难攻……”   唐邕和高延宗几个顺带跟来的听得津津有味,段太宰在讲主意事项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将自己对于这几个地方将来的战略布局讲出来了。懂得兵事的人两眼放光,一边认真倾听,一边把眼睛瞄向地图,默默推演着,发现老段讲的很有道理。这对于武将来说是一个提高自己战略眼光的机会。   少数几个文臣对此不感兴趣,听的一脸懵,不过好歹能明白一些……现在段韶讲的这些就是在为将来布局,万一撕破脸,战争到来,大齐该如何应对的一系列举措。   段韶,这位当今天下的顶尖统帅,在他们面前推演了几场宏观战争。敌我态势,力量对比,被他讲的清清楚楚,讲毕,大殿内静默了一瞬。高纬拊掌赞叹道:“太宰真不愧为国之柱石!”   如果说高长恭的奏对让高纬眼前一亮,可圈可点。那么段韶给高纬的感觉就更加直接和震撼了,什么是帅才?这就是!为人谨守温良恭俭让,为帅追亡逐北、连战连捷,让几代帝王都信重依仗!高纬现在忽然觉得段韶却是需要好好休养一下了,这样一个老人活的长久,绝对是大齐的幸事!   另一边,高延宗看着这些君臣肉麻的吹捧和互动,看着老家伙明明心里牛*逼坏了却还要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暗暗扯了一下嘴角……转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第一百六十八章用贪官,反贪官   天灰蒙蒙的,下起了细雨,盛夏已经过去,秋天的雨缠缠绵绵的,透着彻骨的寒冷。几架马车停在了宣武门外,马车上的人下了车,等到禁卫验明正身之后这才放行。马上就有几把伞撑在头顶上。南安王高思好看了一眼一边的高湝和高绰,作了一揖:“任城王兄安好,南阳王安好……”高湝和高绰朝着高思好微微点头,互相寒暄问候了一番后,不约而同的排成一列,在宫人的指引下前往宣室殿。   这里面高绰的辈分是最低的,走的稍稍靠后一些,默默的听两个王叔谈天。   高思好一路喋喋不休:“……我刚刚落脚,陛下敕封的诏书就下来了,惊的我呀……屁颠屁颠的往这儿赶,隆恩浩荡,这谢恩的事真是一丝也不敢怠慢……”、“我本以为这次伴驾只是来蹭蹭热闹而已,却没有想到陛下居然封我为大将军,也是意外之喜……”   ……高湝默默的听着,微笑不语。这次总共有三位亲王伴驾,三个都得封高位,高湝被封为太傅,高思好则为大将军,高绰调入了大理寺……同时也有许许多多的王族宗室子弟被调入禁军之中任职,宗室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用。这让宗王们脸上都有了喜气,纷纷表示力挺朝廷。   一向沉静寡言的高湝,因为这一年多来的仕途顺利,焕发了第二春,成为朝野炙手可热的大臣。高思好一边攀谈,一边流露处交好之意,高湝并没有给出明确态度,扭头看向故意拉下他们半步的高湝,笑眯眯道:“仁通终于初次打理朝务,感受如何?”   高思好这才发现自己无心之中冷落了南阳王。南阳王高绰与当今天子同一日降生,本来他才是长兄,但是却因为生母太过卑贱而贬为次子。此前一直默默无闻,不知道为什么皇帝这次巡狩将他也带上了。虽然价值地位都不如任城王,但是也是值得结交一番的对象,说不定那一天可以成为一大助力……   高绰长得十分俊秀,一身得体低调的王服,举手投足都是儒雅风流的贵公子的做派。此时听得王叔询问,他微微欠身,苦笑一声道:“……不瞒王叔说,陛下这一道圣谕打了侄儿一个措手不及……我就是一个闲散藩王,那里管的来这种事情……”高思好细细听来,竟都是些诉苦之言。这让高湝准备好了的勉励话语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了,高湝深深地看了高绰一眼,意有所指道:“陛下将大任委托给你便是信重于你,你只需要好好干,不辜负陛下的信重就是了,其他的不需要有什么顾忌,陛下不是心胸狭隘之人……”   这番话连敲带打,让高绰也红了脸,只得低头听王叔训示。高思好又不是高绰的正牌王叔,没有这个义务替他解围,一路听着高湝教育子侄,一边笑眯眯的看风景,但暗地里却是暗暗审视高绰。   高绰表现出来脾气似乎有些太过胆怯懦弱了,可是与他残酷暴虐的恶名丝毫不挂钩呀……   难道是传言不符?高思好将疑惑埋在了心里,忽然停下了脚步,回身笑道:“行了,到了,你们的嘴也该消停了吧?”眼前便是宣室殿的大门。   换下了雨具,皇帝的贴身内侍出来说:“陛下正在听国子寺的博士授课,还请几位稍等……”   高思好上前问道:“不知是那位先生得了陛下青眼?”   小内侍侧身看了看殿内,小声道:“是颜之推,前个月,可是得了陛下‘博学鸿儒’的称赞,一直给陛下讲经……”高思好和高湝等人本身也是学识渊博的人,一听便来了兴趣,“敢问今日颜博士讲的是什么?”   小内侍答道:“是陈寿所撰的《三国志》。”三人随后到偏殿等候。   正殿内温暖如春,颜之推跪坐在御榻下方三丈远的地方,手捧书籍,深情并茂的讲解经意。皇帝半卧在靠枕上,屈着一条腿,浓密的鸦黑长发散披,宽松的白袍露出小半片胸腹,显得很是随性。皇帝那一对凤眼微微眯起。不可否认,颜之推的水平很高,讲解也十分深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越来越没有听下去的兴致,好不容易等到颜之推讲完,高纬便道:“上个月,爱卿所讲的《左传》十分精到,但是今日……”高纬顿了一下,轻轻摇头道:“并不是十分合朕的心意……”   若是换作别人听到皇帝这个评价早就惶恐不安了,但是颜之推不一样,依旧是十分镇定,问道:“请问陛下对什么内容不满意?”高纬最讨厌上下级互猜心思,大多时候说话都很直接,于是道:“朕对于已经过去的那些风云变幻并不感兴趣,朕想要听的,是古今帝王的治国御下之术,爱卿可否与朕分说一二?”   李世民之所以说以史为鉴,在高纬的理解看来,是因为历史有惊人的轮回性和重复性,就像车轮一般。不管是谁,都可以在史书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并吸取足够的经验教训。   史书就是任成功者粉饰的小姑娘,去掉真真假假的故事,剩下来可供揣摩思考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   高纬之所以爱听博士讲史,就是为了学习纵横捭阖的帝王心术。   可是今日,他并没有太多的收获,心里有些小失望。   史书中的帝王将相,都是客观的、片面的,想要归纳总结出完整的治国之道可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就打比方说,人人都知道轻徭薄赋可以使天下安定,但是又有几朝几代、几位明君可以做到呢?   时代的情况不一样,轻徭薄赋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派上用场的。不同的情况应该有不同的治国手段。   高纬要学习的就是如何做好一个帝王。所以他找来了家学渊源、学识渊博的颜之推给他讲解。   颜之推听完皇帝的要求之后,陷入了沉思。皇帝没有问治国策略,而是问治国之术,这个道的涵盖可就太广了,政略、权衡之术等等等等,这些都可以称之为治国之术。颜之推沉默片刻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臣观史书,欲使国家安定,盖有强军、德政,二者缺一不可。作为君王,要亲贤臣,远小人,要临敌以威,更要教民以信……要胸襟宽广,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这些道理朕都知道……”高纬说,“这些是书上都寻得找的大道理,爱卿有没有新鲜一点的东西教朕?”   颜之推被问出了冷汗,作揖俯首道:“臣不知,请陛下指明方向……”   高纬身子前倾,一只手搭在桌子上,食指慢慢敲击了两下,“方才,你所说的,朕有两点不同意……,一,亲贤臣,远小人。朕以为,既要亲贤臣,也要亲小人。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觉得,这话不对,应该是疑人要用,用人要疑……”   “贤臣固然要用,小人也未必就是一无是处,一个国家的朝堂上,不仅应该有皇皇正大的君子,也该有心思诡谲的小人。君王御下,本就是讲究一个相互制衡之道……”高纬站起身来,踱步至阁门边,死死寒气扑入,“任何一方取得压倒性优势,这个国家就会丧失竞争力,从此止步不前。人人都道是小人祸国,岂不闻……君子也会祸国?”   颜之推无言以对,又听得皇帝说:“至于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觉得更是扯淡……”   “陛下……”颜之推大惊失色,身为经过正统教育的儒家子弟,在他看来,皇帝的这个言论简直匪夷所思。高纬冷笑道:“你觉得朕错了?朕反而觉得你们都错了,世人都错了……曹孟德以猜疑著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从他嘴里说出来……呵呵,这只是他为了招揽人才,说的场面话而已。人的心思很复杂……为人君者,既要用臣子,也要防臣子……”   “坦荡君子,朕要用,卑劣小人,朕也要用。只要有用,不影响到大是大非,朕可以不问过往,不纠对错……观秦昭襄王与汉武治国,都是如此……”颜之推呆楞楞的听着,仿佛许多从前想不通的东西豁然开朗了,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明白,他只能竭尽全力的记住皇帝所说的每一句话。高纬不怕颜之推听到,颜之推是坦荡君子,身为史官,他不敢,也不会将皇帝的言论泄露出半个字。这些都是高纬这一年做皇帝以来的心得,在胸中积压了一年多,吐出来之后,很多模糊的领悟也忽然更加清晰了起来。   “抛开立场恩怨不谈,宇文泰,朕还是十分佩服的。”皇帝仿佛语不惊人死不休,居然夸赞起了敌国,“朕听闻,宇文泰曾遍访天下贤才,遇到了名士苏绰,于是宇文泰便向苏绰讨教治国之道,苏绰献上的计策……呵,听来也是十分荒唐,总结起来可以归纳为‘用贪官,反贪官’。”   “宇文泰当时十分费解,为什么要用贪官呢?苏绰回答说:‘无论是打江山,还是坐江山,都需要有人为你驱策,做你的鹰犬,要让人愿意为你卖命……可是没有好处谁会替你卖命呢?西魏穷的叮当响,拿不出钱,那就只能给权让他们去搜刮贪敛了,他们有了权,就可以去搜刮民脂民膏,不就得到好处,也会为你卖命了吗?’”   “宇文泰又问,‘贪官得了好处,我能得到什么好处?’苏绰回答:‘你给了他权,就是给了他好处,为了维护他的好处,他就会拼命去维护你的权,这些人拼命维护你的政权,你的江山不就稳固了吗?’”   颜之推眨眨眼,疑惑道:“可是臣不曾听闻过宇文泰和苏绰还有这样的奏对呀?”难道是他记错了?高纬笑着摇摇头:“朕也只是偶然听说,并不知道真假……很多还是朕自己揣测想明白的……”有一瞬,颜之推的额头上浮现了几缕黑线,没有史实皇帝还讲的跟真的一样,也是没谁了……   不过,这是皇帝自己脑补的,完全可以将这段内容写进起居注里,供后人窥知这位皇帝的心性和真实面目。于是他顺着皇帝的思路问下去,“那……既然用了贪官,又为何要反贪官呢?”   高纬就欣赏颜之推这样有眼色的,于是说道:   “用了贪官,就必须要反贪官。否则激起民怨,朕不能自掘根基啊……。但是,贪官,要扶起来容易,要摁下去也容易。第一,天底下哪有不贪的官?官不怕贪,怕的是不听话。以反贪为名,可以清扫不听话的人,巩固权力。第二,官只要会贪,把柄就在朕的手里,他那里敢背叛朕?只有乖乖的当朕的狗……”   颜之推眼睛瞪的像铜铃,他真是第一次听这么精彩的权谋,这就是帝王心术的恐怖?而这只是冰山一角……   联想一下祖珽这些人,可不就是被今上当成咬人的猎犬在养吗?   陛下不能明着办的事情,他们办,陛下不能明着说的事情,他们说,陛下一旦表露出某种心思,第一个摇旗呐喊的就是他们……陛下可以用他们宰杀别人,也可以随时宰杀他们……   颜之推感觉十分震撼,在儒家书本里那里可以看到这些?史官写史,向来都是春秋笔法,这种高深的权术,可以学、可以用,但绝不肯说出来。所以书里面尽是一些修身齐家治国的言论,今上的这一番话可流传千秋万世!这……这一定要记起来!等到皇帝百年之后再拿出来整理编撰,只需春秋笔法稍加润色一下,一定会成为后世帝王争相观阅的必读范本!   颜之推的眼睛绿的发光,目光灼灼的盯着皇帝看。   高纬想了想,后边的话还是忍住没有说出来。   用贪官反贪官,看似不合理,实际并不矛盾。朕用你,也并不妨碍朕杀你,如果贪官太多,或者目的达到,已经不需要他们,可以拉出来杀一批平息民愤,祭起反贪大旗,让底下的民众认识到皇帝是圣明的、伟大的,不好的只是那些贪官,既可以消除异己,又可以填充腰包,何乐不为呢?   可是这些是不能说出来的,直接说出来,那他在后世历史上的形象堪忧呀……   颜之推默默整理了一下皇帝今日的言行,准备下去归纳备注。高纬想起隔壁偏殿内还有几人在等候自己,旋即宣召高湝等人在正殿觐见。高湝、高思好、高绰按照年龄列好位置朝皇帝跪拜谢恩,高纬高居皇座,目光和煦又深沉的从他们身上扫过,在高绰的面前停了一瞬,渐渐移开,高绰只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良久,皇帝方才开口道:“……望诸卿,勿负朕望。”   “臣遵旨!!”   高绰亦步亦趋的出了宣室殿,望见黑沉沉的天空,忽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感。   风一吹,一股刺骨的寒意袭来,高绰摸摸自己的后背,居然都被冷汗浸湿了。   今上刚才……为什么要多看他几眼?   他的脑海中阵阵空白,高湝和高思好已经走出一段路了,回身望过来,“仁通,还不快走……”   “来了……”   高湝皱着眉,“怎么了?”   “没,没什么……”高绰的心气不太高。   高思好打着哈哈道:“大概是太久没有见到圣上,吓的不行了……”   这就算遮掩过去了。   高思好面色如常,藏在袖子里的手也一直攥着,忍住没有发抖,“快回去吧,这天气可是说变就变的呢。”   这时候,纸伞上传来啪地一声脆响,高思好用指腹黏住了一颗米粒大小的雹子,“你们看看,都下雪了……”   “真冷。”   随后,炒豆子一样的响声在伞面上响起。   天幕间很快就变成了白茫茫一片…… 第一百六十九章冬日小记(一)   雹子断断续续的下了两日,已经停了,片片鹅毛雪花从空中飘落而下。   晋阳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落雪。   暮色慢慢的攀爬上来。宫苑间有昏黄的灯火燃起。   前宫内廊道错杂,偶尔有宫人低头躬身从檐下快步走过,几道影子悠哉游哉的从雪地的这一头晃到了另一头。除了北风的呼啸声,一切都很安静。   高纬低头拍了拍身上的落雪,“好一场大雪,朕觉着居然比邺城那边还要冷几分。”   “陛下头一次在晋阳过冬,这晋阳可不比东边暖和,呵呵……过些日子就习惯了……”祖珽笑呵呵的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吕梁山在西边,可挡不住北边来的风。”   “瑞雪兆丰年嘛,好兆头……”   阁臣中有人点头附和。   冬日持久的大雪可以冻死土壤中埋藏的害虫卵,还可以让土层储存相当规模的积水,大大的利于农耕。   “前日,裴世矩已经过了大同,本来这两日就能到,但是这忽然下了雪,怕是会耽误行程。”   “木杆可汗与我朝正式签订盟约,今岁果然秋毫无犯,突厥诸部都没有寇边迹象,安分的很……”   “这就好,既然订下了盟,双方都该有诚意才对……”   “此次裴氏叔侄可谓功不可没,当重重奖赏。”   高纬点点头,鞋尖撇开了雪地里的枯草:   “今日的那个折子,就是几大部落酋领联名上的折子,你们都看了吧……”   众人点点头,道:“臣等已经看了,今年落雪比往年要早了一些,我们这边是十一月初,他们那边十月中旬就开始下雹子,北边很多部落都没有准备好过冬物资,怕是会冻死不少牲畜……”   “以往发生这种状况无非就是下诏允许他们进入边州猫冬。有城墙挡着,粮食和物资都不缺,要熬过去也容易一些。”祖珽多年的工作经验,说起这些来是如数家珍。   “一到了冬日,鲜卑部落酋领和贵人们都会在落雪前就进入边州,这都是惯例了。”   高纬听出了一点兴趣,道:“他们底下的人也允许入城?”   祖珽正色道:“这个自然是不准的,他们是他们。冬日里边州诸郡也是粮草紧缺,不能屯下那么多人。再说了,鲜卑、羯人、契丹、高车……那么多部落,底下部众动辄数千数万,这要进了城,万一……”   “确实很麻烦……”高纬了解了之后,点点头,“那么,靠拢城池,以为依附,总是允许的吧?”   “这个允许,只要不调动兵卒,没有异动,他们想要干什么是他们的事,边军也管不着他们。”   部众和部卒是部落酋领的私产,皇权都无法直接干涉到他们。   高纬只觉得太阳穴有一阵在突突地跳动,这是个很麻烦的问题。此时离历史中隋唐的出现也不过十几二十年,而在北周和北齐国内,仍然有大量的鲜卑势力。这些人固执的抵制着汉化潮流,抵制融合,固守着鲜卑旧俗,过着游牧、逐水草而居的日子。皇权想要插手也不可得。   “既如此,那就按照常例办理吧,命他们约束部众,安分守己便是。”   难道真的只有经过重大的政权变革才能将这些人彻底的归心?北周灭齐,杨坚篡周,李唐横扫天下,江山几经易主,经历了无数的血雨腥风,这才建立了民族融合的开明盛世。   人,只有被打痛了,才会懂得畏惧。   固有的既得利益者,经历了无数次的清洗,才会停止反抗。   社会变革的道路上免不了要流血……   只是,非得要杀的人头滚滚才能做到吗?   北魏孝文帝拓跋宏以南伐为名,迁都洛阳,全面改革鲜卑旧俗,用汉人的习俗取代鲜卑习俗,并且改革北魏的政治制度,参照南朝的规章制度建立新秩序,严厉镇杀、打压反对的鲜卑贵族……可他不也没有竟全功吗?怀朔六镇等鲜卑对于改革极不赞同,宁愿被孝文帝遗弃也不肯做出改变。   到头来成为了压垮北魏政权的主要因素之一。   而现在,北齐政治舞台上的权力者主要就是这些人。   为了维护各自的利益,他们阻拦改革、阻挠汉化的烈度甚至会与当年阻挠孝文帝迁都洛阳一样。   杀心已起,却又暂时又无可奈何……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口老血都堵到喉咙了却不能喷出来。   说得就是高纬现在的心情。早晚憋出内伤。   不管动手还是不动手,到头来都会伤到元气,两难境地的时候,就要看孰轻孰重了。   这压力实在是太大,即便高纬已经布好了局,打算用几年时间好好筹谋一番,从军事、政治、经济三方面入手……也难免感觉到压力。穿越者也不是万能的,原以为当了皇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现在发现当时一定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想要做一个明君,想要建立万世不易之功业,那么享受这种东西这辈子是别想了,就是劳累的命。想要舒服下辈子穿一个小书生吧,想怎么喷怎么喷,想怎么吹牛就怎么吹牛,反正只是一个喷子,何苦那么幸苦,硬要做一个改变时代的总设计师呢?   反正江山没了是皇帝的责任。“皇帝昏庸,皇帝无能,这才没有守住基业。”   没有当过当家人,就别说自己知道当家的苦。   世人皆知皇命难违,又岂知皇帝难为呢?   高纬看了眼幽深的宫道,四周的高墙隔绝了一切天光,头顶的那一片窄窄的天空,雪花下的愈发急促了。   待到诸臣褪尽,高纬又独自一人在太极殿坐了一会儿,有一个计划在他心头翻来覆去的酝酿:年节之后,就是时候对朝廷的官制进行改革了。改北魏官制为明代官制,再在其原本的基础上做出一点修改,总的的来说,要做到收大权于朝廷,收大权于皇帝。文修武备……分开管理。   不到那个时候,他一点风声也不能透露出去。一个朝廷上,部门太多,就会出现人浮于事、庸官冗官尸位素餐的情况,高纬的第一步,要精简机构,而且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联合邺城,两个都城双管齐下,自上而下做出调整和改变。   好在工作并不是非常麻烦,工作量也不大,这个时候其实已经有了三省六部制的雏形,要做出改变,将权力集中起来,其实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   北齐官制基本沿袭北魏,仅仅在少数几个地方略有不同罢了。明代昏君迭出,党争不断,内忧外患之下尚且存活了如此久的时间,就足以说明,明代沿用的制度具有一定的先进性。要发挥一个国家最大的潜力,只能通过全面的掌控才能实现,地方不听中央,国家各部门自行其事,没有完整的、具体的参政制度,国家机器的效率就会打上折扣……   高纬俯身在案上,提笔勾圈点画,将朝廷上上下下各部门的脉络全都细细的梳理一遍,从今往后要如何规划职权,每一项都是需要慎重考虑的。先把中央理清楚,接下来对地方动手就会容易许多……从朝廷,到刺史和仪同三司,再到地方郡县,一级一级,一点点的将权力收归中央……   高纬站直了身子,挥手道:“铺纸,研磨!”待到内侍做好一切,高纬方才落笔,将自己最后的决定一项一项的罗列在明黄色的黄帛上。“……改民部为户部,最高长官列为户部尚书,设左右侍郎二位……为副官,改五兵部为为兵部,祠部为礼部……罢都官尚书,改刑部尚书……”灯影下,皇帝的下笔若飞,游龙一般矫健的气势在纸面上渲染开来。只等开春,这份诏书便会真正面世,会有许许多多的官职被裁撤,高纬经过了长时间的了解和推敲,终于再一次磨刀霍霍,对准了位列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   “娘娘……”太极殿外,一道纤细的影子出现在正门侧边。路冉和刘桃枝微微欠身,无声的挡住了皇后的视线。皇后斛律氏来的悄无声息,她穿的很素净,娇俏的小脸上只是略施粉黛,眉如远山,一头乌发上只别了一支簪子,手里提着一个保暖的食盒。婉儿并未有半点不悦,和颜悦色道:“陛下在里面吗?”   “陛下正在处置朝务,吩咐过了,不准任何人打扰。娘娘勿怪……”   “这么晚了,陛下还在处理朝务?”她的一对秀眉微微蹙起,担忧的看向里边。依稀看得到正殿最深处,灯火通明,伏案奋笔疾书的皇帝低垂着头,并未察觉到妻子的到来。他仿佛总是这样,忙忙碌碌的,永远有处理不完的事情……   “陛下还没有用膳吧?”   路冉拘谨的站直了,有些心虚。皇后目光严厉的扫了他一眼,“陛下忙,你们贴身侍候的人就应该给陛下多想想,否则陛下养着你们是干什么的?”   路冉的腰弯的更低了,不是他没有劝过,只是每当皇帝在办正事的时候脾气就会特别凶戾暴躁,听不得一点杂音,动不动就将人拖下去杖责,他们有心劝,却没有这个胆子。婉儿大抵也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丈夫的脾气很固执,越是拦着,越是要拧着干。随后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罢了,从今往后多注意就是。陛下近来有头疼的毛病,记得提醒他多休息……”   等到妻子离开,又过了一会儿,高纬顿了顿笔,面沉如水,“方才是谁在殿外?”   “启禀陛下,是娘娘,知道陛下还没有用膳,特地送来的。食盒在炉子边上烘着,您看是不是……”   “……”   路冉偷眼睇着皇帝,果然听到是娘娘,他将要发作的脾气便压了下去。   于是他趁热打铁道:“是陛下最爱吃的羊肉炙,娘娘说这么冷的天吃这个暖和……”   “嗯,”路冉只见皇帝神奇的将笔停了下来,“端上来……”   高纬提起筷子撕下一块肉,配上香甜的米饭,放入口中慢慢咀嚼,渐渐的,他紧绷着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刚刚好,味道还成……”   他忽然问道:“……朕有多久没有进过后宫了?”   “启禀陛下,大约一个半月了……”   “嗯,”高纬咽下最后一口米饭,“摆驾仁寿宫。”   他忽然想起来,孩子也是一件大事。 第一百七十章冬日小记(二)   高纬批奏折批到忘我,等到得仁寿宫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此时的风雪比前半夜更甚,路冉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几个宦官提起大袖给皇帝挡风。高纬不悦地将他们的手臂拍下,嫌他们挡住了自己的视线。此时蓬雪满天,除了远远的几点昏黄的灯笼,其他什么也看不真切。   “陛下,此时风大,仔细扑着了您。”   “这么一点风雪,又能奈我何?你有这会儿墨迹的功夫,我们老早就到了。”   高纬淡漠的瞥了他一眼,路冉便默默的退到一边去,紧追着大步流星的皇帝。   仁寿宫里,斛律婉儿也还未入睡。   她怔怔地看向窗外,外面只会风的呼啸,灯笼的影子晃来晃去,她还在等。   夫郎说了今晚会回来安寝的……,不过看来他肯定是又忘了,从诛杀和士开之后,他就常常是这个样子。为了理政方便,有时候他干脆吃睡都在昭阳、太极殿中……,可以见到他的机会越来越少,见到了也往往是问候一番有没有吃饱穿暖,之后便又埋头于公务之中,没有下文了。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变得越来越冷峻,她俩的共同话题就越来越少。“他也许是不喜欢我了。”她偶尔会这么想。   这么想着就很难过很难过。身为一国皇后,尽管她十分清楚情爱这些儿女之情不应该是她的关注点,成熟和独立才是他应该表现出来的,还未出阁的时候,叔叔和母亲也常常教他,嫁给了天家,能不能得到宠爱并不是十分重要,最最重要的是让男人信任她、看重她、离不开她……就像神武帝的武明皇后一般,识大体、顾大局,受到夫君敬重、诸子维护。   可……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个女人呀,那个女人不希望丈夫关心自己呢?表面上再坚强的女人,其实都是有小儿女的情思的……,出身豪门的武明皇后,不也是才见了一面就相中了当时还是个穷小子的神武皇帝吗?她并不奢望可以像武明皇后那样,也没有武明皇后那么伟大,她只希望自己的夫君可以多想想她,哪怕只是偶尔,只要想起的都是她的好,那么她就心满意足了……   原来爱一个人是这样的,时时刻刻想着他,担忧着他,一切都优先为他考虑,哪怕把自己低入尘埃里,也在所不惜……   想着想着,她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踩上绣鞋,匆匆忙忙的将桌上的已经放凉的汤端去热一热。今天晚上已经热过两遍了,她想着晚上的雪那么大,他又要批折子,到了这里的时候肯定是又冷又饿了,她要给他一碗热汤喝喝。她不知道他能否赶来,却仍然坚持等候。   她的手刚刚捧起汤碗,便听到在外面值守的宫人叫道,“陛下……”。随后正殿的大门就被打开了,高纬黑色的长袍上满是雪花,出现在她面前。“今天的雪真大,本来可以早半刻钟到的,唉,早知道我就早一点过来了……”高纬毫不在意的笑笑,拍落了身上的雪花。   婉儿的眼眶一热,放下汤碗,走到他面前,轻轻的踮起脚尖,伸出两只温热又柔软的手在他又青又冷的面颊上搓揉,高纬有段时间没有修胡子了,下颌冒出了青青的胡茬,摸着很扎手,她忽然就安心了……,心底很是感动,嘴上却不饶人,嗔道:   “那么大的雪,来不了了就先不来了嘛,这一路过来,冻也快冻死了……”   “你冷不冷,饿不饿?……你先把衣服脱了,去被窝里坐着,我给你热碗汤喝……”   高纬也不顾烫嘴,拥着皮褥子将她递来的热汤一饮而尽,随口点评了一句:   “这汤喝着有些跑味了……”   “我用上好的乳鸽煲的,就是……就是这么久不见你人,热了两三趟,自然就跑味了。”   她说这些的时候有些委屈,高纬微微一笑,心想到底是个丫头。不过心底还是很有些感动的,这么晚了,他以为她早早的就睡了,可谁想到她居然可以熬到这么晚。   “还要吗?”   “——再来一碗。”   “啊?”她迷茫的眨了眨眼睛,“不是说跑味了……?”   刚刚她只是惯性使然,随口一问。   她深知丈夫虽然一向崇尚简单,但是还是很挑剔的,尤其是吃的方面更是口味刁钻。   高纬狭长的凤目中蓄满了柔和的笑意,却是故意板着脸。   “跑味了我也要,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   “不……不听你说啦……油嘴滑舌的……”   婉儿红了脸,端起汤碗匆匆忙忙的跑开了。   高纬于是轻轻笑了几声。   走到门边,她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温暖的烛火下,他的笑脸简直就在发光。   他可真好看……,她忽然想到。   天,她在想什么?太不矜持了!   她匆匆忙忙,夺路而逃。   又一碗热汤下肚,当斛律婉儿正准备离去时,高纬将她拦住了,按住手脚不让她动。   “你……你干嘛,放我下去,我去收拾一下。”   “收拾的事情明天让宫女去做,不然朕养着她们干嘛?”高纬十分霸道的说道,一支胳膊肘支在枕上,“都怪你,我今天羊肉吃多了,这可是大补的东西,现在浑身上下燥得慌。你说吧,准备怎么办?”   高纬在人前人后一向是端庄严肃的,即使在逗弄宝庆的时候也很少有真正嬉皮笑脸的时候,大多数的时候,都是默不作声、面无表情,正如一潭暗黑青郁的池水,不见波澜,不见涟漪,深沉而不可琢磨。所以当他现在摆出一副不讲道理的小流氓模样的时候,婉儿的脑子里其实是有些懵的。   “要不,去洗个澡……?”   鬼使神差的,她忽然便将这说出了口。   说完便立刻后悔了,男女之间的事,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出嫁的时候可是看了不少的春宫图呢……她可还没有和高纬圆房呢,现在……现在就是一个大好的机会。感觉到皇帝有起身的迹象,她的双手立刻便按住了丈夫的后背,眼神慌张的看着他。生怕他真的听进了她的蠢话,就这么走了,那她就哭死在这里!   高纬捏捏她的面颊,“口是心非的丫头……”   借着温馨的烛光,他看见婉儿俊俏的脸蛋上闪耀着瓷一样的光芒,寝房里的地龙烧的很热,只穿着两件素色衣袍的少女周身散发着醉人的香气。虽然只有十几岁,还未成年,但她其实已经发育的相当好了,身材曲线春山一般起伏,流畅优美……还有那一双湿漉漉的、仿佛会说话的大眼睛。婉儿很羞,脸蛋很烫,但是却很坚决的盯着他,双腿轻轻的撩动着……   “我们……要个孩子吧?”高纬眼睛有些红了,抚摸着她的脸颊,有些怜惜的说道:“会不会害怕?”   她微微娇喘着,吐气如兰,“我……我不怕……”   高纬心里的某种欲望愈发炽烈了,眼下他最需要解决就是欲火。   于是他慢慢剥去了衣服,将那颤抖而又期待的女孩儿送上了枕头……   男欢女爱如同玉山倾倒,当欲望发泄稍稍停歇,不觉间已交寅时,但窗外仍然一片漆黑。初经人事,激情过后感到疲累慵懒的婉儿只想依偎在丈夫的怀里好好睡一觉。   高纬将她的脑袋往肩上送了送,沉沉睡去,到了清晨,忽然听到殿外有喧哗的声音,高纬登时睡意全无,条件反射一般从案上提起了剑,赤着脚,推开大门。   “怎么回事?!”   他下意识便联想到了宫变。   脑子里正在飞快的思索应对手段,这时候刘桃枝匆忙赶来:   “陛下莫急,不是兵变,是安德王殿下和折冲校尉杨素……他们,他们一言不合,便在宫苑之中打起来了……”   “现今已经全部被制服,等候陛下发落!”   “——混账!”   高纬勃然大怒,“怎么就打起来了呢?” 第一百七十一章冬日小记(三)   (昨天的章节被和谐了,唉)   闪电撕扯着乌云,乌云又重新聚拢,在这片千里沃野上空奔驰咆哮,黑压压的,令人胆战心惊。接连两日的冻雨,之后是一夜的大雪,让晋阳一夜间冷到了极点。灯笼里的火焰也胆怯的沉默着,忽明忽暗的,随风摇摆。皇舆在宫内长长的甬道内穿行,高纬面沉入如水,食指轻轻的敲在膝上,刘桃枝隔着车帘小心的向高纬禀报情况,薄薄的雪地里踩下了长长的印记。   “今日早晨,安德王高延宗进了枢密所找城防图纸,被守在宫道的杨素给拦住了……杨素问他要穿宫腰牌,他没有,问他要太宰或陛下手令,他也没有,他……似乎又很急着要用,陛下您知道从前阁臣和枢密使们要入前殿办理公务都是要穿宫腰牌的,安德王刚刚升为副枢密事,这腰牌还没有打好……”   刘桃枝沉着絮絮叨叨的陈述着来龙去脉:   “……接着麻烦就来了,安德王已经是副枢密事,按理,这个时候是允许进入前殿的办公地点的。可是他没有腰牌,杨素便执意不准他进入……这二人争辩半天,然后莫名其妙便在甬道前打起来了……”   “谁先动的手?”   “是杨素。”   “哦?”高纬玩味的冷笑了一下,接着问道:“那……谁赢了?”   “这个……”刘桃枝语气一滞,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的关注点居然拐到这上面来了,他回忆了半晌,苦笑道:“这个……臣拿下他们之后并未多加询问,不过看伤势来说,是杨素赢了。”   高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狠狠地一掌拍在腿上,抬头望向车顶,语气不耐,“这个杨素,朕刚刚念他救驾用功,他转眼就给朕捅出这样的篓子!”   “……借着公务便利,公报私仇,他好大的胆子!”   【看来陛下的心是偏向高延宗的了……】   刘桃枝默默的想,却不料皇帝还有下文:   “高延宗也是浑人一个!他没有腰牌发什么疯,非要闯进来?知不知道,这件事若是被有心人翻出来,他日后就是个死罪!……这些日子,朕真是太放纵他们了,让他们个个忘乎所以!”   “此二人现在何处?”   “被段大都督押在宫门后跪着了。”   “太宰也来了?”   “段大都督听闻后马不停蹄的赶来,还说自己治下不严,已经在写折子准备上疏请罪了……”   高纬想起今日是休沐,今年四海升平,入了冬之后,朝务并没有那么繁忙。很多跟随高纬前来的臣子都还未彻底在晋阳安顿下来,在驿馆和客栈暂住,高纬出于体恤臣子的角度,将早朝改为了十五日一朝,当然,公务还是要办的……高纬现在想起来,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就是因为这帮混蛋太清闲,所以才总给他找这样那样的麻烦!   高延宗也就算了,打小就恶名远扬。杨素可是历来以识时务著称的呀,没想到胆子也那么肥!   皇舆到了内宫门口,下车后,一眼就看见了拥着黑羊羔皮袄子的段韶,此时干瘦佝偻的老人正精神抖擞的围着两堆雪转圈子,一边转一边指着其中一个破口大骂,如同一只好斗的公鸡,那雪堆动了动,似乎跟老人争辩了什么,老人更加愤怒了,要不是被几个士卒拉住,几乎就想要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高纬这才发现这两堆雪居然就是高延宗和杨素,雪太大,竟然都快把两人给埋进去了……   刘桃枝刚刚想上前喝令皇帝驾到,被高纬一个眼神阻止,高纬还饶有兴致的走近一点,打算听一听他们说了些啥,便听到了以下内容:   “你是不是蠢?啊?没有腰牌,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要入宫?不知道还以为你一心求死呢!”   “我已经是副枢密院事了,已经有通行前宫的资格了,他凭什么不让老子过去?”   高延宗之前跟杨素打了一架,打到一半就被刘桃枝带人拿下,现在正憋着一肚子火,梗着脖子道:   “……他明显的就是公报私仇,刻意为难老子!”   段韶看看杨素,杨素侧脸上挨了几拳,一大片的青紫之色,绷着脸,闭目,跪在那里一言不发。高延宗身上挂的彩更多,被打出了鼻血,嘴角也让人给打破了,此时跟一头狼一样龇牙要咬人。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段韶把两人再那么一对比,越看高延宗就越觉得糟心……   “你动手也就算了,打个像样点儿,老夫也好在陛下面前数数你的优点,可你打又打不过人家,现在跟老夫跟前牛什么?装什么大尾巴狼?”   高延宗立刻就不服了,惊怒加委屈,大喊道:   “什么叫我动手?是他先动的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枪杆子差点就戳我身上来了!他有家伙,我是赤手空拳!有本事把我刀拿来,大爷当场活劈了这厮!”   段韶一巴掌呼在他的后脑勺,斥道:“我让你大爷!”   杨素斜乜了一眼这一对不靠谱的正副都督,难以想象眼前这个像教育自家儿子、气急败坏的老人,就是名震天下的段韶,原本在杨素的心目中,段韶是睿智的、严肃的,给人一种仿佛战无不胜的印象……毕竟也是以一人之力支撑着高齐半个江山的人,身上承载了太多太多的传奇色彩,杨素也一度用这个老人来激励自己,总有一日,也要成为那个层次的统帅……挽狂澜于既倒,救万军于危亡……只是现在,他觉得自己要重新找一个新的人生目标。斛律光就很不错。   高延宗说的没错,的确是他先动的手,但高延宗若是识时务一点,别跟龇牙的狼狗一样颐指气使,他也未必就不能暂且忍了这混蛋。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屈辱的被俘虏的,今天发生这样的情况,也算是让自己狠狠地出了一个恶气。不过,打了高延宗可不是小事情,高延宗是高齐宗王,眼下听说又得重用,而他现在还不过是个小小的折冲校尉,就算有救驾之功,皇帝也未必就会偏袒于他。而段韶……别看他骂高延宗骂的凶,一旦真的到了圣驾面前,要表明立场的时候,他一定是毫不犹豫撇清高延宗的。   这么想来,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些后悔了……,他父子二人都为大齐所俘虏,为了生存这才做了降臣,好不容易刚刚看到点盼头,在高齐这边也算稍稍安定下来,有了前程,自己又忽然闯下了这样的大祸。……他权衡良久,觉得自己这次多半凶多吉少,但愿不要牵扯到父亲。   “呦,这是在干嘛呢?”   高纬看了半天戏,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慢悠悠的踱步出来。   “吾皇万寿无疆!”段韶连忙作揖。高延宗和杨素也叩首,“陛下万安!”   高纬目光沉沉的从他们二人头顶上扫过,“安……?朕怎么安呀?朕忙了一晚上,想要睡一觉,你们便给朕整出这样的动静来,朕还以为兵变呢……要换成你们,你们安的起来吗?”   “臣等知罪,请陛下责罚!”   兵变?这个罪名可是要株连三族的!   在皇权面前,杨素和高延宗认错都很痛快。高纬心中嗤笑一声,只怕是积极认错,死不悔改。瞧瞧杨素这眼神,再看看高延宗恨的咬牙切齿的模样,哪一点像是认错的样子?   “朕早就说过,朕最讨厌这些空话屁话套话!   既然你们都知罪,那朕来问问你们,你们有何罪?又该如何治罪?”   高延宗顿了顿,方才说道:“臣……不该无腰牌、无手令闯宫……!”   杨素也道:“臣……不该与安德王斗殴,扰陛下清净……”   “就这些……?”高纬的面色骤然冷了下来,一摆袖,先指着高延宗道:“你,不知礼法,大错虽不犯,小错却不断!先不提这次闯宫之事,你行事太过肆无忌惮,毫无章法条例!不按着规矩来!你知道这几个月有多少本折子是弹劾你的吗?堂堂亲王,居然与禁卫在宫道内斗殴,传出去简直要沦为天下笑柄!”   “臣知罪……”高延宗重重顿首。   高纬转向杨素,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高延宗固然有错,只是杨素……,你一个小小的禁军校尉,在未得实证的情况下,居然敢以下犯上!殴打上官,比高延宗还要恶劣!你……该当何罪?”   杨素本来想辩解一番,就说自己是情急之下,忍不住这才出了手,但是对上皇帝的黑黢黢的眸子,他到底没敢把这个临时找的理由说出口,最后只得说:“臣知罪……”   高纬心里怒气稍平,若是杨素胆敢再找借口,那这个人,便不能用了。   “下次做事,要稳重……别冲动、别耍什么小聪明,这也许就会害死你的。”   高纬意有所指的说道。   手指紧紧的扣在雪地里,杨素一言也不敢发,刚才面对段韶尚且理直气壮的他,现在后背已经被汗打湿了。   还好刚才没有辩解,不然他就死定了!   “——来人!将高延宗杖三十,杨素杖四十!”   “高延宗除去副枢密事,降为郡王爵!杨素,剥去折冲校尉,念其救驾有功,免除一死,今日起,为太极殿值守!”   高延宗和杨素一起挨了打,双双送出宫去。高延宗挨了三十杖,现在痛的要命,趴在马车上哼哼唧唧的。想起杨素这厮居然也全身而退,肝火外冒,只觉得更痛了几分……只是皇帝已经下了判决,他就不好再对杨素怎么样了,真是可恨!高延宗一拳锤在马车上。   “那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   段韶没好气的说道:“这只能怪你自己,太鲁莽。宫苑禁地,你以为是你的军营?”   “那小子就是借此摆了你一道,也亏得陛下看得明白,不然你以为就是三十杖那么简单?”   高延宗这下回过味来了,“陛下为什么维护他?”   “老夫也不知道呀,大概……他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你以后别去招惹人家……”   段韶回忆着杨素的一举一动,若有所思。随即目光又落在了他的伤处,“不好好趴着,还有力气说话,是伤好了?”他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拍在高延宗的伤上面,高延宗努力保持镇定的面色终于绷不住了,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上身猛地挺了起来:“——干嘛呀!”   “看看你伤的重不重……”   段韶一本正经的说,最后总结:   “还行,我估计再打上个三十棍都没事。”   “……” 第一百七十二章一把手和二把手   高纬对着高延宗和杨素大发雷霆一番之后便径自回了宣室殿,这一路都很安静,刘桃枝原本是战战兢兢的,但是发现皇帝并不像表面的那样生气,而后也就释然了,刘桃枝毕竟跟随几代帝王,善于观察天颜,仔细揣摩就可以判断出皇帝是真怒还是假怒,现在看来皇帝确实是生气的,但是若说气成什么样子,其实倒未必。没见皇帝批折子的时候眉宇都是舒展开的吗?倒像是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   按照高纬的习惯,每隔三日,国子寺都会有博士前来讲经,高纬习惯了由颜之推给他讲解,暂时并不想换别人,今日颜之推给高纬讲授的是《管子》。颜之推行礼,整肃衣冠之后便开始授课:   “《管子》有云:‘君不君则臣不臣,父不父则子不子,上失其位,则下逾其节。上下不和,令乃不行。衣冠不正,则宾客不肃。进退无仪,则政令不行。且怀且威,则君道备矣。”   前几日皇帝刚刚说过自己想要听帝王御人之术,于是颜之推在家潜心看了几日的书,翻出这么几段来讲解。自春秋战国以来,思想五花八门,但总的来说,绝大多数都是在为统治者服务,讲究的是“尊卑有序,长幼定位”,这种思想放在后世固然有局限性,但在封建年代,却是极其有力的统治工具。   高纬很认真的在听着,听听“指鹿为马”、听汉代桓灵二帝贪图享乐祸国无道的典故,最后颜之推讲解“崔抒弑君”,点评道:“君王淫辱臣妻,崔抒怒而弑君……君王无德,致使臣子寒心,怒而杀之……”   高纬知道这个典故,齐庄公是崔抒一手扶立上位,按照正常人的思路,要么,齐庄公重用他,给他子孙后代荣华富贵,让他逐渐淡出朝野,要么,寻找机会,以君臣大义杀之。在高纬看来很简单做到的几件事齐庄公这个二百五都没有干,最终被崔抒干掉了。史书上是这么写的:   崔抒有个很漂亮的老婆姜氏,崔抒喜欢的不得了,艳名远扬。后来有一天碰巧被齐庄公给撞见,齐庄公这个二百五一见之下,三魂七魄还有所剩不多的节操都丢了个干净,心心念念想要一亲芳泽,虽然姜氏已经是人妻,但这并不妨碍他下手,在他看来这个国家都是他的,他睡一睡臣子的老婆谁敢有意见?   俗话说的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齐庄公这位老兄明显深得其中三味,连哄带强迫让姜氏从了他……所以说,男人呀,一旦被下半身控制住了脑子,就会干下无数的蠢事来……齐庄公显然高看了自己这个国君的威权,也小看了被他戴绿帽的这位老兄的能量。   崔抒很快就知道了,而且马上付出了行动。有一次很重要的朝会,崔抒称病没有去,这样重量级的臣子生病了,国君当然要去慰问一番了,其实他只是找个借口来和姜氏私通。而这恰恰就在崔抒的谋划之中,他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在齐庄公拍着柱子呼唤姜氏的时候,崔抒一声令下,将齐庄公的护卫关在门外,然后命手下甲士围杀了齐庄公,齐庄公就这么做了石榴裙下死的风流鬼……   在颜之推看来,这个教材很好,是在劝谏君王统御下臣要把握一个度,注意分寸,颇有一种“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若寇仇”的味道。但是他忽略了一点,他眼前的这个学生是皇帝,而皇帝的思路往往是和正常人不一样的。普通人看问题恐怕都只会想:“这样一个无道昏君,的确该死。”而站在皇帝的角度上来看,这就是另外一回事。   “区区臣下,竟敢犯上作乱,可恼可恨!”   是的,站在君王的思路上考虑问题,他首先想到的绝不会是自己错了,既然错的不是自己,那么错的就必然是犯上作乱的崔抒了!   一言以蔽之,“吾日三省吾身,吾都发现是别人错了。”   这就是皇帝的思路。   一个君上,就算他表面上表现的再如何的谦虚、再如何的平易近人、礼贤下士,但他的本质也绝对是骄傲、冷酷的,知错,改错,但绝不会认错。   除非遇道百年不遇的天灾人祸,真正的到了束手无策、江山动荡的时候,否则你想让一个皇帝下诏罪己?   醒一醒吧!   从前不觉得有什么,自从自己坐上这个位置之后,他深深的觉得唐太宗和宋仁宗的养气功夫是真的好呀,为了后世贤名也是够拼的,换成脾气爆一点的试试?   如果他还是从前那个人,站在普通人的角度,他当然会觉得崔抒很可怜,齐庄公该杀。但是站在皇帝的角度上看,那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齐庄公调戏臣妻又怎么了?齐庄公这点有什么错?私通乱伦在皇家还少了,差这一件吗?——一点错也没有!整个天下都是朕的,你就算不满,又能怎么样?又敢怎么样?   高纬觉得齐庄公唯一的错误就是没有在上位之后动手把崔抒宰了,在人家声势正壮的时候去调戏别人老婆,这不是脑子进了羊水吗?你要调戏人家你也得先把崔抒弄死了再说呀……高纬严重怀疑崔抒之所以那么大胆把这个二货扶上位,就是看中了他脑子不好使……   高纬很不喜欢今天的课,甚至,对于颜之推也起了重新审视的心思。   那么颜之推给自己讲这几篇究竟是什么个意思呢?高纬心里微微一沉,好奇的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史官,高纬跟他讲得很清楚,他想要听的是古今帝王治理天下的手腕,而颜之推所讲究的,却是臣子们眼中的“帝王范本”,他……几个意思?   是真的只是授课,还是……隐隐涵盖了劝谏之意?   颜之推是个典型的儒生,儒家理想型的帝王,就是垂拱而治,挑明了说,就是安安心心的当一个傀儡,任由臣子在下方指点江山。看似很美好,但实际真的会这样吗?   岂不见当年“王与马共天下”?皇帝成了傀儡,的确是做到了表面上的垂拱而治,但是政治局势却更加恶劣了。在这个年代,知识掌握在极少数人手里,这些人便是世家,世家都是重家不重国的,“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无论他们有多少才干,首先的出发点,就是为了各自的家族。世家和皇族都是趴在百姓的背上吸血的统治阶级,换而言之,世家的终极利益和皇帝的终极利益虽然相同,竞争关系导致了双方必然走向对立……   就好比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间的猫腻,二把手表面上服从于一把手,却时时刻刻渴望分一分一把手的权柄。   世家、儒家和皇权之间的斗争从来没有间断过。   他早晚是要腾出手对付他们的。   颜之推也是出自于世家……   高纬心底忽然便是一阵寂寥。   这个时候的史官基本都不像满清时期那么没有骨气,随意抹黑历史,粉饰太平,还算比较正直,崔抒曾为了掩盖弑君之实,勒令史官修改史书,但是斩杀了许多史官之后,记录下的仍然只有一句话,“崔抒弑君”。颜之推秉承古老的家训,更是讲究史官的气节。   高纬不愿意相信颜之推是有意的。   只是……日后,却万万不可再与颜之推推心置腹了……   他是史官,那从今往后便安安分分的做一个史官吧。颜之推虽有才,但是有些书生意气了,不能大用。   他很遗憾,也很无奈,不仅是因为理念的不同,这个身份就注定了他不可能会有真正交心的朋友。   他应该像冰一样冷,像石头一样硬,让人猜不透。   颜之推讲解的很慢,丝毫没有察觉到皇帝的心理活动。这位少年帝王很有耐心,时不时颔首微笑,一字一句的听完,淡声道:“讲得不错,赏……”   待到颜之推退下,高纬开始反思这些日子的政治得失。   想要打压旧阶级,那么便必须扶持一个新的阶级,是时候开始布局削弱世家影响力了……   高纬开始忙碌繁重的工作,今天他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宇文护开始明目张胆的剪除宇文邕的羽翼,宇文邕陷入了极其被动的局面,宇文护开刀的第一个目标,是尉迟迥。坏消息也很让人无奈,北齐武平元年十一月九日,与契丹、高句丽毗邻的靺鞨部落寇边营州。   在北疆飘雪的冬日,数百里边塞燃起了熊熊烽火…… 第一百七十三章北地烽烟(一)   北齐武平元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北方大地多被皑皑白雪所覆盖,一连十余日没有过天晴的时候,凛冽狂暴的北风长驱直入,攻城拔寨,将北齐的千里疆土吹得黯然萧索。营州北部建平城,城头的大王旗在碎片一般的雪花中飘飘荡荡,似乎要被狂风吹向天际……   对于守城门的老卒贺六来说,本就平凡的冬日变得更加难熬了,和往常一样,他早早的就在城门十几丈远的地方搭了个木屋,木屋很小很矮,在鼓起来的雪地里丝毫不起眼,偶尔有袅袅炊烟从里边升起来。里面炕、胡凳、铁锅、木炭一应俱全,看城门的人累了便进去喝口热水,顺便烫一烫僵硬的四肢。   守城的老卒孑然一身,便被同袍们“赋予”了看家的重任,多年以来,边州的军纪早就废弛,也没有人会去计较这些东西,左右不过是个要有人看着就是了。贺六摸摸塞进皮袄子里的好东西,咧开嘴开心的笑笑,这年头银钱难得,这些东西可以添置一些上好的寿材,生前是个穷光蛋,死了说什么也要风光一回。都是别人“请”的,收入囊中丝毫没有心理压力,谁给好处,他就替谁的班,他就这样整整看了二十多年的城。   独自一人望着远处的天景,白茫茫一片,望不到边。贺六喝了一点酒,晃晃悠悠的上了城楼,早晚查一趟岗还是要的,一般来说建平都很太平,几年没有见过刀兵了,这是一个小地方,又偏僻又荒凉,即使是那些跟野猴子一样的野人都不稀罕抢这破地方,没油水。   贺六很是自得其乐,在这一方小天地里,他就是老大!   他乐呵呵的往喉咙里灌了一口发酸的酒浆,极目远眺过去,壮美的山河就在脚下起伏。忽然,贺六灌酒的姿势顿住了,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风雪里有什么东西……贺六眯起眼睛,仔细的盯着那边的大雪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刚才他明明看见两个小黑点淌过了结冰的小河,往这边移动,一眨眼……就不见了……   贺六联想到某种可能,喝得涨红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一片,他慢慢的后退,身子迅速的矮了下去,躲避着外围的视线,而后抓起了粗糙的猎弓,朝城外瞄准。当年他也是沙场百战的悍卒,若不是身为汉人,一条腿又不灵便,如今说不得早就发达了。虽然退下多年,可是对于危险的直觉和判断已经融入了他的骨髓里。   刚才他绝对没有眼花——胡人来了!贺六的浑浊的眼睛隼一般扫视着周边,脑海里飞快的思索来的究竟是什么部落,突厥人?契丹人?还是……扶余人?   不可能呀,突厥与契丹刚刚与大齐签订盟约,这个时候犯事,不是存心挑起战端吗?互市盟约还要不要了?贺六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唾沫,心里其实是有些期待来的是突厥和契丹,因为突厥和契丹和大齐撕破脸的可能性不大,游牧民族的统治虽然较为散漫,可是突厥大部已经是一个整体,契丹也有八大主要部落,是完全可以形成高压统治的,即使是有寇边行为,也一定只是一些小规模的、只有百人的部落,这种情况下可以完全可以挡住……   风裹挟着鹅毛大雪,天地间一片安静,只有雪簌簌落下的声音,贺六猫在墙根上等待了很久,依旧没有动静,他迅速做出了推测,要么来的胡人只有寥寥数人,要么就是来了一群,这两个只是斥候,来给大部人马打前站的……可是城门已经很久没有修缮了,破了一个大洞,胡人大部若来,根本就挡不住!   他提着嗓子朝城内疾声大呼,“敌袭!敌袭!!”声音喊出去便迅速被淹没在风雪里。贺六无奈,此时肝火外冒,只得猫着腰下了城墙,打算把门关上。   至于城外木屋里的家当,不要就不要了!   风雪里传来了马嘶声。   一支羽箭嗖地一声射来,直往贺六的面门,贺六关上大门,使劲的将门栓上了,隔着厚厚的门板都可以听见羽箭插入大门轰鸣颤动的声音。   贺六一身冷汗,爬上城楼,偷偷的探出头去,只见白茫茫的雪原之中忽然冒出了许许多多的黑点……   无数的人从视线的最远处密密麻麻的冒出了头!   这些人都是一样的装束,不着铠甲,披着油腻腻的裘皮,甚至连马鞍也没有,前额和头顶光秃秃的,脑后的头发结成辫子……看上去简直就如同是蛮荒中走出来的,连那些突厥人都没有那么落后野蛮。久在边地的老卒很快就明白了,他们不是契丹人,他们是……靺鞨人!   …………   “——废物!!”高宝宁愤怒的一脚踢在一个武将的胸口上,那武将滚出大帐,慌不迭的爬起来,在雪地里连连叩首求饶,“将军息怒,将军息怒!”   高宝宁满腔怒火简直要将帐篷给点起来,怒道:“我如何息怒!?”   “你们搭建起来的防御简直就是不堪一击!不过两日,建平、义县就接连失守!上万军民惨遭靺鞨人的屠戮,现在你告诉我息怒!若非本官就坐镇在营州,是不是要让那些野杂种打到昌黎城下!?”   高宝宁怒拍文案,“来人!将这几个渎职的人拖下去,斩首示众!”   一队军汉从帐外蹿进来,将几个武将绑住了,拖下去斩首,其中一人叫屈道:   “这不是末将等的责任呀!是城守先弃城逃跑的!刺史饶命!”   “很快他们就会下去陪你,我会将他们一并斩了!不劳你费心!现在……去死吧!”   高宝宁靠坐在主位上,胸口像风箱一样剧烈起伏,大帐内营州、平州、幽州的将领齐坐,却很安静,小心翼翼的,主帅正在气头上,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燎火。高宝宁性格沉稳,轻易是不会动怒的,一动怒就是要杀人,若非出了如此大事,他又怎么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高宝宁早就知道边州军备、军纪废弛,却没有想到居然烂成了这个程度,诸边城守军总共加起来接近六千,靺鞨不过两万余众,居然会守不住?边城诸将毫无准备,让靺鞨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这群蠢材,以为和突厥契丹订盟就不需要防范了吗?   不过,靺鞨人居然出兵达两万,这是高宝宁也始料未及的,尽管后来边军反应过来,拼命防守阻击,但敌众我寡,实力悬殊,这些人怎么可能挡得住有备而来的靺鞨野人呢,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之后,建平、义县被攻破,守城将官与县令逃跑,上千名军官被虐杀,接着这些野人就开始了肆无忌惮的抢掠和屠杀,他们疯狂的抢掠粮食、钱财和妇女,百姓的房屋也被他们纵火烧光,只要稍稍反抗,就被他们推入火海中,再扑上去补上一刀……,城内的惨叫和哭声此起彼伏,黑烟弥漫,血腥气和烧焦的皮肉味道浓烈的令人作呕,只是两天的功夫,这两个规模较大的边城便宛若人间炼狱……   高宝宁刚到营州,听到消息之后简直气疯了,亲自率着千余精锐兵马截杀靺鞨人,只一仗就大破敌军,斩杀靺鞨首领十数人,俘虏数千,仗虽然打的很是漂亮,可是当北齐的大旗再次插上失地的城楼上时,整座城池已经是死寂一片……   雪还纷纷扬扬的下着,高宝宁的愤怒像笼罩在军营之中的一片乌云,随时可能降下雷霆,齐军大营内紧张有序,完全不像是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的样子。透过辕门望去,青灰色的主帐外甲士林立,高宝宁将幽、平、营可以调动的兵马全都调集到了昌黎,全军上下都在准备一场大规模的反攻。   此时此刻,大帐内虽然众将列坐,但是却是一片沉默,炭火盆中噼啪作响。高宝宁身披双层的重甲,罩着青色的战袍,沉默着,一言不发,宽额大脸上满是肃杀之色。此次出兵十分仓促,但却是很有必要的。他受到冯翊王和任城王两位的大力举荐,十月末刚刚领了封赏,陛下命他领三州兵防,总督营州、幽州、平州三州兵事,兼管边军人马,有权监督管理三州刺史及诸州将领,可谓是千钧重担在肩,也可足见陛下对他的栽培和看重,他……不能辜负了这份看重!   可是他刚一上任,靺鞨人就犯边境,前线溃败,高宝宁难逃纠劾。这群靺鞨野人,当真是不知死活!不还手?这可不是高宝宁的风格!他要尽快将这个场子给找回来,让那群野人付出血的代价!高宝宁坐在帅案边上一言不发,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炭火盆里的一块燃烧将尽的炭发楞,众将领也都是沉默,望着高宝宁,等待着主帅的决断。过了好一会儿,高宝宁站起身来,道:   “大军整军一日,明日开拔!……命人去契丹八部问责,问一问他们,为什么放靺鞨人穿过他们的地盘?勒令他们出兵,协同我军作战!”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第一百七十四章北地烽烟(二)   风在这片土地上低吼,羊皮帐子大开着,蓬乱的雪花从门帘和头顶簌簌落下,火塘里的火焰奄奄一息。契丹八大部之一悉万丹部落族长柯伦随手抓起了几块干燥的牛羊粪扔进火塘里,看着焰苗吞噬掉它们,神情恍惚,一动不动,任纷扬的雪花落满了他的大半个身子。   “族长,其他七个部落的酋领都来了……”柯伦的奴仆恭敬地站在帐外。   “哦……”柯伦连眼皮也不想抬,低声道:“请他们进来。”   接着就有一阵踏冰裂雪的脚步声,而后几个高矮不一的人影出现在帐外,“柯伦,天还没有亮就把我们找来,到底有什么事?”那是一个高瘦的契丹人,穿着青灰色的裘皮,刀削一般的窄长面孔,鹰钩鼻,肤色褐黄色,即使是面对八部落地位最高的酋领柯伦,他仍然显得十分不耐烦,语气并不和善。   这是羽陵部的首领托尔木。   众人都很沉默。   柯伦笑盈盈地看向众人,仿佛没有听见那人语气中的不敬,招呼众人进来:   “来来,帐外冷,喝一杯热乎的奶酒暖一暖身子……”   契丹八部的部落酋长围坐在一起,奴隶们赶紧将热乎的奶酒和奶酪端上来,柯伦颇为热情的招呼着客人们吃喝,眉宇间却带着隐隐郁色。众人心底都是暗自猜测,只粗粗抿了一口酒,日莲部的酋长便问道:“柯伦兄弟,一大早召集我们过来,到底要商议什么事情呀?”   柯伦闻言,不好再瞒着,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沉沉叹气道:“不瞒众位,我已经是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合眼了,今天这件事……,事关重大,我并不敢独断,所以召集众位来一起商议一下。”   “昨日夜里,有齐国的使者来问责我部。”   众人瞬间哗然,一个酋长急急问道:“齐人深夜来问责?究竟是何事?”   “三日前,有两万多靺鞨人从我们的地盘穿过,袭击了营州,高宝宁派人来问我们,为什么不通报他们,为什么放靺鞨人从我们的地盘上过去……”柯伦垂下了眼,“并且,让我们出兵协同他们反攻靺鞨人。”   一世击起千层浪,众人纷纷张大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羽陵部酋长托尔木冷哼道:   “齐人好不讲理,袭击营州的是靺鞨人,又不是我们契丹人!凭什么要把责任往我们契丹人身上推?还让我们出兵协同……,哼,柯伦你大可告诉他们,这是他们高齐和靺鞨人自己是事情,别把责任牵扯到我们契丹上面来!”   契丹八部三年选一次最高首领,今年原本该让托尔木接任,但是柯伦敲定了和北齐互市之事,深受八部牧民的爱戴,因此得已连任,这就让托尔木老大的不满了,话里话外都要拿柯伦做筏。   柯伦听了之后果然脸色不好看了,若有深意的瞥了托尔木一眼,道:“对呀……,我也很奇怪,这靺鞨人与我契丹无关,为什么齐人找上我们来了……,我想跟他们辩解,到后来却不得不答应他们,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他说:“靺鞨人是从我们的地盘上过去的,就这一点,就足够了。”   “我们违约了,就要承担连带责任。”   托尔木刚刚想开口,柯伦便道:“我还很奇怪,为什么靺鞨人从我们的地盘上过去,我却不知道,诸位兄弟知道吗?”他环视众人,大家的脸色都很是迷茫,两万靺鞨人,动静可绝对不会小,一旦得到消息,契丹上上下下会立刻与靺鞨开战,那里会让靺鞨人跑到营州去?这些人难不成是插上翅膀飞过去的?   靺鞨人的栖居地有一大半是和契丹的领地重合的,契丹是游牧民族,八部时期契丹人的居住地,南到朝阳,北到西拉木伦河,西达赤峰,东至辽河。依托臣水而居,分布在西起今老哈河流域,东到努鲁儿虎山地区。北燕、北魏、北齐相继都对契丹动用过武力,强行将契丹统一的节奏打断,如今一部分契丹部落聚居在营州、平州,而靺鞨则以渔猎为主,还有一部分以放牧为生,领地划分错综复杂,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说得清的。但是营州以北,可以确定的是并没有大型的靺鞨部落,多半是契丹人和奚人,那么这两万多的靺鞨人就难说得清楚了!   众人面上都是惊疑万分,托尔木面上同样是惊疑不解之色,只是他眼神飘散,略有慌张,一看就是装出来的。柯伦心中了然,若有所思一般道:“那就是我们之中有内鬼,放那些靺鞨人过去的。”   他说出了自己的理由:“第一,那些靺鞨人不是一百两百,而是一两万,如果大摇大摆的从我们的地盘上过去我们不可能不知道。第二,那些靺鞨人并未袭扰我们部落,一上来就直扑营州去了……,可见是早有预谋,靺鞨人和营州之间是我们契丹在挡着,从前虽然也会有靺鞨人寇边营州,但是只是一两百,能凑足一千就算是多的了,路线他们也并不熟,但这次却是熟门熟路,不是有内鬼指路又是什么?”   “柯伦!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托尔木放靺鞨人进来的了?”   托尔木首先坐不住了,摔了酒碗站起来,怒气冲冲似的。   “对。”柯伦连铺垫都懒得铺垫,“你的领地窄长,纵贯南北,只有你最有可能放靺鞨人进来却不被其他人发现!”   他呵地冷笑一声,“况且,你对齐国的敌意最大,自从我契丹与齐国订盟开展边贸,你就一直吊牢骚,不是你,难道是我柯伦干的吗?”   既然已经捅破这层窗户纸,那么托尔木也就懒得再藏着掖着了,他怒气冲冲的站起来,随后冷笑道:“便是我干的又怎么样?我契丹与齐国有不共戴天之仇!昔日齐主高洋北伐,十数万族人被俘为奴隶,数十万头牛羊被抢夺!难道你们都忘了吗?!如今你们却告诉我你们不想报仇了,一点货物和钱财就把你们收买,乖乖的做趴在齐国皇帝脚下的狗!”他双目赤红,怒喝道:“你们不配做契丹人的子孙!”   “……我们契丹人寇边的时候也不少!”柯伦用拳头重重的锤着地面,道:“从前契丹人是没有办法,草原上什么都没有,就只能到齐人的地方去抢!现在我们可以堂堂正正的用货物换取货物,而且可以获得更多!不用再跟齐人打仗,不必再流血,不会有那么多的勇士枉死,这有什么不好?”   “突厥人一直在往东边扩张,靺鞨人也相继南下跟我们争夺草场,高句丽更不是什么好鸟……,还未长成的野狼只有跟在猛虎的背后才能捡到肉骨头吃!”柯伦一瞬间爆发出来的磅礴怒意将诸位首领一下子震慑住了,渐显老迈的柯伦如今就像一头发疯的野狼,逼迫得托尔木不断后退,他双目紧盯着托尔木,一字一顿,“契丹……不要再过那种将一口破铁锅当成传家宝的日子了,我们要和齐人一样,有干粮吃,有房子住!”   “而你……却想将契丹美妙的前景变成一场空,我绝不会允许!”   他咬着牙,鼓起腮帮子,“为了八部……,请你去死吧!”   …………   大风在耳边呼啸,鲜血凝结成了寒冰,镇守三州的边军精锐进入了北边广袤的草原,在追逐了两日后,将向北逃窜的靺鞨人截下,随后是一场鲜血淋漓的屠杀,齐人紧追不舍,拔掉了数十个靺鞨部落,柯伦带着部落兵壮到达的时候,看到是一片尸山血海,哀鸿遍野,这一路上他都是沿着血肉的痕迹过来的。   黑底红章的旗帜之下,是骑兵排成的阵列,铁甲和兵刃在雪地中闪烁着刺眼的寒光,一个青袍黑甲的大将从阵列中缓缓出来,用鞭子抵住了一个靺鞨酋领的下巴,问道:“尔等为何犯我边疆?”   他没有高声呼喊,但语气中的死亡气息沉甸甸的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上。   那靺鞨首领的大半张脸都被血糊住了,哀哀道:   “雪下的太大了,没有活路了……”   “所以你们就进入我朝边疆,肆意妄为?”   “长生天不公,你们生来就在温暖的房屋里,而我们……”他惨笑一声,“我们……就只能在冬天来临的时候蜷缩在帐篷里,山洞中,熬不过就冻死……你们有上好的铁器,我们打不过你们,但是……我们不服……”   “这个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公平可言?不是齐人,便没有公允可言。”   高宝宁的眉峰一挑,丢下那个只剩一口气的靺鞨首领,下令道:   “接着向北追杀,大军十日不封刀!”   柯伦捧着托尔木的首级,谦恭地向高宝宁低下了头颅,高宝宁瞥了他们一眼,道:“只要你们安安分分,刀兵之祸就不会降临在你们的头上……”   捷报很快传到了邺城,高纬沉默良久,敕封了契丹八部酋领为官身,各封正五品将军,划定各自领地,表面上这是恩典,实际上却是分化,百官十分不解,郑宇前来询问圣意,皇帝只答了一句话:“朕要的是几条猎犬,而不是一头狼。”   分裂的契丹远比统一的契丹利于他统治。   游牧民族与中原人争斗上千年,每一个中原王朝的崛起都会让草原上血流成河,他们之所以能存续下去,就是因为他们能忍,说到底,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勾践传人,因为他们只相信实力。   今天顺服你,明天也有可能反你。   不过没有关系,没有什么事是时间不能解决的……   高纬在诏书上重重的盖下了大印。 第一百七十五章长安醉(一)   此时正是北周天和五年十二月初,大雪已经停了,铅灰色的云漂浮在长安城的上空,死亡的阴影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笼罩,今日朝会,尹公正弹劾柱国大将军、大司马尉迟迥,共列举了七条大罪,宇文护大怒,责令左右将尉迟迥下狱,听候发落。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大冢宰宇文护正式向皇帝宇文邕宣战了,但如今的宇文邕不比先前被废的二帝,羽翼渐丰,宇文护并不敢贸贸然动手,采取了先剪除皇帝臂膀的手段,议罪宇文宪失利之后,他又将目光盯向了历经数朝、风头正劲的尉迟迥。   尉迟迥为鲜卑望族子弟,是宇文泰的外甥,好施爱士、能征善战,曾跟随宇文泰收复弘农、攻克沙苑,后来又攻打蜀郡,平定萧纪之乱,累迁为柱国大将军、大司马,敕封蜀国公,为相州刺史。在军中朝中颇有威望,同时尉迟迥也是如今宇文邕在朝堂之上地位最高的拥护者,手掌兵权,这就让尉迟迥成为了宇文护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宇文护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尉迟迥捉拿下狱,满朝哗然,群臣震怖,皇帝宇文邕的阵脚大乱。今日一朝,宇文邕在朝中历数尉迟迥的军功,念往昔情分之时已是声泪俱下,但这并不能动摇宇文护铲除宇文邕一党的决心,喝令左右当场索拿了尉迟迥,“公是公,私是私,陛下切不可因私情而饶过此等不忠不义的佞臣,至于其中是非,老夫自有决断,陛下且安心上座便是。”   一番话说得冷硬无比,皇帝,包括一众臣子都是脸色煞白,宇文护如此咄咄逼人,当真是一点脸面也不愿意给皇帝留了。宇文护演了一出“清君侧”,一根根拔掉宇文邕的羽毛,这让宇文邕十分担忧,他知道除了少数的利益集团不得不站在他这边外,很多表面上追随他的臣子都是墙头草,是靠不住的。如果真的让宇文护议罪尉迟迥然后斩杀,那么他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势就会土崩瓦解,皇帝宝座也就并不是非他不可了。   退朝之后,宇文邕一人独坐,呆楞楞地望着宫门前的一株梅花树,隆冬时节,正是梅花开放的时候,但那树的枝桠上却光秃秃的,连花苞也没有,宇文邕忽然觉得心底一阵难受,仿佛被上万斤的巨石压着,想要化龙腾天,却连气也喘不上来,他就快要闷死了!   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是那么的意气风发,他的人望渐渐积累,逐步开始染指兵权,他知道只要自己掌握住了兵权,那么对上宇文护就可以不用再这么低俯做小、低声下气,就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然而周军败的是那么快,那么的彻底,宇文宪等人在战场上的表现甚佳,但依旧扭转不了战局,失去了人望,也给了宇文护攻击他的借口,现在的宇文邕仿佛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一幕了。   他知道一旦他真的落败,连做一个傀儡都会成为奢望,宇文护一定会杀了他,就跟毒死他皇兄一样……   “老贼咄咄逼人,先斩尉迟迥,之后必然不会收手,向其他人出手是必然之事,到最后就轮到朕了,朕该怎么办?宗室袖手旁观,阿宪囚禁在府,神举无兵马可调,底下人心惶惶,军心民心皆不可用,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宇文护恣意妄为,安心等死吗?朕该怎么办……,朕究竟该……如何是好?”   宇文邕本就身体不好,又忽然遭遇如此变故,更显得憔悴,仿佛一瞬间老了几岁。他恍惚的望向殿外,忽然喃喃道:“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做这个皇帝?”他的身边只有一个老宦官贴身伺候,听陛下话里的意思,其中大有颓丧之意,老宦官连忙跪下,抹泪道:   “陛下万万不可做此念想,宇文护专权跋扈,必有人是站在陛下这一边的,陛下不可悲恸过度,若是损害了龙体,太祖皇帝传下的江山又该怎么办?”   “这个江山是姓宇文的,老贼也是姓宇文的,让给他又何妨?”   老宦官伺候皇帝多年,深知眼前这个坐在玉阶上的青年有着怎样的雄心壮志,能让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皇帝面对与宇文护之间的交锋是一点底气也无,他已经临近崩溃了。   从登基开始,宇文护专权、几位兄长接连惨死的阴影便一直笼罩在宇文邕心头,他对宇文护既恨却惧,所以他隐忍多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摆脱宇文护的控制。可是多年努力,到了今日看来,竟全是无用之功,宇文护只轻描淡写,便将他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势给瓦解了……   宇文邕心中愁云惨淡,老宦官把心一横,劝慰道:   “陛下绝不可退让,若是退让,必死无疑。陛下未必就无人相助!”   他顿了顿,接着说:“就在今日,有人托人来告诉奴婢,愿为陛下驱策……”   “谁?”宇文邕目光灼灼的盯向老宦官。   “随国公,杨坚……”   天地大寒,这个夜晚黑漆漆的,连月光也没有,杨坚从书房内推门而出,站了好一会儿,幽幽然的呼出了积压在胸腔中的那口郁气。杨坚此时正值盛年,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生得宽额长目,气宇不凡,其父杨忠是北周开国功臣,父子二人都深受信重,按理来说,可以让他感觉到不安的事情已经不多,但是一旦真的碰上了,这事就一定不会小……   “那罗延,还不睡觉?”侧边的廊道,隐约的灯火映出了一道窈窕的轮廓。   “哦,是夫人呀,我也想回房睡觉,可是,睡不着啊。”   杨坚疲惫的笑笑,拖着步子朝妻子走去,伸手将她披在肩上的发轻轻的拢到后边,“你怎么来了,阿摐睡下了吗?”杨坚与妻子独孤伽罗感情甚笃,他们的次子杨广小名便叫阿摐,今年还不满两岁。独孤伽罗轻轻地靠在丈夫怀里,十分恬静地微笑:“阿摐刚刚睡下,睡之前还问起爹爹去那里了……”   杨坚微笑:“阿摐生下来就很聪明。”   “那罗延,”独孤伽罗仰起脸,担忧的望着他,“……我听说蜀国公被宇文护扔进大牢了。”   独孤伽罗的父亲独孤信与宇文护有仇,因此独孤伽罗提起宇文护的时候语气并不好。   “没事,别瞎想,大冢宰在跟皇帝过招呢,跟我没有关系。”   杨坚知道妻子在担心什么,宇文护执掌朝政,早有铲除杨坚之心,多次想要算计他,但是杨坚此人城府深沉,少言寡语,做事谨慎,宇文护并抓不到他的把柄,而且杨坚有大将军侯伏、侯寿维护,这才能够逢凶化吉,这些年他早就学会了韬光养晦,宇文护也渐渐淡忘了他,在大冢宰和皇帝的交手之中,杨坚并不想掺和进去,一直保持着和皇帝若即若离的关系,用以自保,但这种方法只有皇帝和宇文护相安无事的情况下才有用,一旦皇帝落入了下风,那么杨坚的处境就危险了……,他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   “皇帝的处境很危险……”   “我知道。”杨坚说,“所以我打算站在皇帝那一边。”   “你有把握吗?”   “……”杨坚垂下了眼眸,淡淡道:“这世上岂有绝对有把握的事情?”   “那你就去做,成了,家里还可以富贵下去,若是输了,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她喃喃地说,“大不了,我陪你一起死……”   杨坚早就明白妻子的心意,但此时听了还是感动不已,他将妻子紧紧抱着,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我会很小心,不会有事的……”他说,“我从小在寺庙里养着,被父亲视作不详,没有人疼,没有人管,我的前程都是自己博出来的,这点本事你的夫君我还是有的,你且放心就是……”   独孤伽罗促狭地眨着眼睛,“不是说你出生的时候‘紫气盈庭’吗,怎么会不详?”   杨坚失笑,道:   “那些传闻都是我做了家主之后族老们放出来的,为的就是让我面子上好看,这你也能拿出来说……”   杨坚的母亲吕氏在般若寺产下杨坚,据说当时“紫气盈庭”,有一个尼姑给他看相,说杨坚非同一般,不能当作寻常孩童来养,于是杨坚从小就跟尼姑住在别院里,也有了那么一个“那罗延”(意为金刚不坏)的鲜卑小名。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的,他的父亲其实是不喜欢他,所以才不把他养在身边,为了出人头地,幼年的杨坚就开始精修兵法、政略,为了不受太学里的同学欺负,所以他养成了深沉的城府。他十四岁之时被征召为功曹,展露出了不俗的能力,这才逐渐受到重视,连宇文泰提到他都赞不绝口,从此平步青云。   杨坚的确是有理由傲气的。   这世上能让他杨坚放在眼里的,不过十数人!   他轻轻的推开妻子,后退两步,“行了,我要去办正经事,你先去睡觉。”   “你要出门?”   “是呀,去拜访几个殿下,好歹是皇帝的亲弟弟,想必不会袖手旁观的。”杨坚整理了一下衣襟,而后促狭的笑道:“可能还得去一趟青楼。”   刚才还依依不舍的独孤伽罗立时柳眉倒竖,“你敢?”   “只有那个地方才能找到宇文达,我是去谈正事……”   杨坚摊摊手以示无辜。   宇文达是宇文泰的第十一个儿子,性情刚毅果决,善骑射,被封为代国公,在宗室那里还是有一定的话语权的,杨坚去寻他情有可原。   “什么事非要去青楼谈?”这方面独孤伽罗的管教很严,穷追不舍。   “听说宇文达最近迷上了一个东边齐国来的美人,只要不上朝就屁颠屁颠的跑去讨美人芳心……”杨坚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都说只要去那里,一准能见到他……” 第一百七十六章长安醉(二)   杨坚上了一架马车,低调地行驶在长安的街头,在人潮中丝毫不起眼,杨坚挑开车帘,望向车外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拜访了宇文直和宇文纯等人,宇文直和宇文纯还有宇文述都是态度暧昧立场不明,奔忙了一个上午,愿意添一助力者寥寥。   杨坚恼怒的同时也很看他们不起,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挑明立场,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守住祖宗赐下的基业?接下来他要拜访的是宇文达,只希望他可以不再让自己失望……   行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马车停下了,马夫下了车,恭敬地告诉家主金风楼到了。   杨坚下了车,只见面前的是一座十分雅致的阁楼,准确来说是几座阁楼,用长廊彼此连接,此处种满了四时花树,正是隆冬时节,腊梅开的正旺,米白色的花瓣零零星星的落在石子路上,满阶都是梅花的寒香。   “能开得起这样的楚馆,想必这金风楼的老板娘来头不小……”以杨坚的眼力,自然一眼就看出了这里种植的都是名贵树种,就连门窗回廊上挂着的纱帐、侍立左右的仆童婢女,都是寻常富贵人家配不起的。他暗暗打量了两眼,抬腿迈入了庭中。便有几个清秀的婢女上前询问:“这位客官是来用餐还是寻人的?”杨坚很自然地答道;“前来寻人,代国公可在?”小婢女福了一礼,微笑道:“在,请跟奴婢来……”   “都不是庸脂俗粉……”一路上碰上了几个女子,长相秀美,只是薄施粉黛,看上去十分清新动人,却又十分沉静端庄,难以让人看出轻佻的姿容。杨坚听说金风楼的老板娘更是有落雁沉鱼之姿,而且大有来头,过去他并不十分相信,然而现在他却信了,能让长安贵人们如此赞赏,又可以调教出这些女子,可见这女人确实不凡,若非自身手腕确实出众,且背后有大靠山,她怎能守住这里?   几个月来,金风楼这个名字已经快要将杨坚的耳朵磨出茧子了。听说金风楼的老板娘是从齐国邺城来的,和开府仪同三司、骠骑大将军独孤宾有沾亲带故的关系,财力雄厚,又长袖善舞,很快在长安城站稳了脚跟。金风楼几乎从不操持皮肉生意,走的是清新雅致、高格局的路线,这恰巧颇合达官贵人们的胃口,诗书舞乐,茶酒羹汤,无一不精、无一不全,即使靡费过巨,但还是受到客人们的大力追捧。   杨坚转过了几条长廊,到了一座门前摆着矮松盆栽的暖阁,“这位客官,代国公就在里面,请……”婢女微微一福,离开了。杨坚脱下了脚下的履,推门而入,饶是以杨坚的见多识广,到了里面一看也是乍舌不已,阁楼外本就和败絮沾不上边,但这里边的布置,真真说得上是金玉其内了。   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织着花纹的毛毯,看样式是从西域来的,衬托着褐色的雕花窗棂和紫檀木桌椅,使这座小楼的基本色调十分和谐,华美的围屏,大铜火盆中烧得正旺的炭火,这些都增加了房间里熨帖温馨的气息……此时日头已经偏西,阳光斜斜地透过窗外竹林的间隙,把斑斑驳驳的碎影投射在桃花帘幕上。   ……帘幕之后传来了一声爽朗地大笑……   杨坚笑了笑,绕到帘幕后边去,很自然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度斤突,我可是找你好久了……”忽然听到有人喊他小名,那正斜靠在矮桌上观看舞乐的青年贵人偏头看过来,颇为惊疑:“随国公?”他坐直了,想起身,想了想,还是算了,调笑道:“你怎么也过来了,不怕你家那夫人了?”   杨坚惧内之名传遍长安城,今日怎么敢来着烟花之地了?宇文达十分好奇,但没多问,他挥挥手让舞女们退下,随手给杨坚斟了一杯酒,道:“你说你寻了我半天,你寻我干嘛?”宇文达和杨坚的关系也就一般般,不好也不坏,方才杨坚说找了他半天,他可不觉得杨坚找他是为了叙旧什么的,该是真有什么要紧事……   杨坚低头嗅了嗅酒香,一饮而尽,说道:“我来找你是希望你帮陛下一把。”   杨坚很直白,一下子切入了主题。   宇文达一口酒喷出来,被呛住了,咳嗽不止,赶紧收拾了一下染在衣服上的酒渍,而后瞪着杨坚,“你存心的是不是?你自己怎么不去,却来和我说起这个?”   “我已经决定站在陛下那一边……”   宇文达盯了他好一会儿,道:“给我一个理由。”   “大冢宰早有除掉我的心思,纵使我不愿意与大冢宰为敌,大冢宰也不会轻易放过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把陛下废了。”杨坚很诚恳地说道,句句肺腑之言,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真诚。他一句假话也没有,全盘告诉了宇文达,因为没有说假话的必要,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要再怕和宇文护撕破脸了,在拉拢助力和协商的时候,堂堂正正一点比较好。   杨坚的坦诚让宇文达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他知道杨坚这个人看似刚毅耿直,但实际上城府莫测,他很确定杨坚一定还有更多的图谋,可是他不知道杨坚的具体打算。   “你认真的?这一不小心,搭上的可就是你全部的身家性命……”   宇文达目含警告的意味,他不想被卷进来,更不愿意被杨坚当枪使。   “那两个一个是陛下,名正言顺,另一个是权臣,大权在握,你敢冒险,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吗?”   “我冒险了未必会死,但如果不去冒险的话,那就是必死无疑……”杨坚的目光沉沉的,举起酒壶再给宇文达斟满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夹在两强之间,朝秦暮楚还可以安然无恙的人,一旦真的动上手了,先倒下的绝不会是他们,而是站在中间摇摆不定的墙头草……”   “那你为什么不选大冢宰?皇兄他现在的处境可是不太妙呀……”   “那当初陈平为何舍弃项羽去辅佐刘邦呢?”杨坚说,“刘邦弱,势单力孤,项羽强,猛将如云、谋士如雨,项羽若胜,陈平功劳寥寥,刘邦若胜,陈平功盖千秋!”   “道理是一样的,大冢宰对我心存芥蒂,而且他手底下并不缺我一个,即使我去投奔他也不会重用我,早晚还会除掉我……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去辅佐陛下?雪中送炭可要比锦上添花可贵的多……”   宇文达来了兴趣,看着杨坚,“你想效仿吕不韦故事,来一出奇货可居?”吕不韦孤注一掷,将宝全压在秦公子异人身上,异人登上王位,吕不韦升为相国,权倾朝野,这是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投资。   “我那里比得了人家?”杨坚自谦,而后说:“代国公到底准备怎么办,总不能那边都不帮吧?”   “有什么不好吗?”   “好不好刚才我已经说了,帮陛下,对殿下而言绝对是有利的。”杨坚说道:“宇文护虽然也是出身宇文氏,但是毕竟不是太祖皇帝的血脉,你怎么保证他坐上龙椅之后不会对你们这些人赶尽杀绝?况且……,你若是托庇于他,这辈子休想有翻身之日……后朝君王会对前朝贵戚猜忌到什么程度,不用我说,殿下也应当明白……”   宇文达沉思了一会儿,并不着急下决断,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你应该不止找了我一个人吧?还有谁,可以说来听听吗?”   “宇文直、宇文纯、宇文述、宇文宪……在长安的,几乎一个不少,我都找了。”   “收效如何?”   “所获者寥寥……”   “我那几个哥哥怎么说?”   “宇文纯作壁上观,宇文直准备倒向宇文护……”   “他还惦记着他那个王爵呢?”宇文达咧嘴笑了一下,道:“你看,他们的态度还不足以说明你这个样子行不通吗?我劝你还是别插手了,真的会死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杨坚嘴角牵起一个淡淡的笑,像是嘲讽,“俊杰?我只看见一群羔羊,庸碌无为,只知道随大流飘荡……殿下不会也是这样的人吧?”   宇文达朝后仰倒,半卧在软榻上,眯起眼睛道:“没有办法呀,谁手里有刀听谁的喽?大冢宰说要谁死,谁敢反抗?”   “那殿下为什么调集人马在府邸中?”杨坚貌似无心。   “为了自保,免得城墙失火,殃及池鱼……”   “是吗?”杨坚连眼皮也不抬,“自保居然用得上一千多个甲士,三百多套重甲、两百多架强弩?”   两道锐利的目光注射在了杨坚身上,宇文达浑身崩紧了,像一头被惊到的豹子,杀气悄然弥漫开来,杨坚仍然默不作声地饮酒,随后,宇文达阴沉沉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万一大冢宰知道了该怎么办?”   “……你在威胁我?!”宇文达额上的青筋暴跳。   “不敢,我只是提供给你一个选择……”   杨坚一丝烟火气也没有。   宇文达意识到自己已然失态,过了一会儿,道:“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讲究良禽择木而栖,不是吗?”宇文达不敢杀了杨坚,只能选择拉拢他。   杨坚笑了,“殿下不要那么紧张,抱着和你一样想法的很多,只是……殿下觉得自己会成功吗?”   “殿下还是不要以身犯险的好,那个位子,殿下争不到的……,不如跟我一道效忠陛下,如何?”   一阵沉寂,随后阁门一阵轻响,映入杨坚眼帘的是一个素衣的女子,她推开门,看见还有一个人坐在隔间里,怔了一下,而后微微一福道:“有贵客来,小女子有失远迎,这厢赔礼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长安醉(三)   ……   “我早就听闻随国公乃人中龙凤,今日一见,果真是英姿不凡……”   “哈,芸娘倒是和那罗延有缘,且满上一杯……”   “可惜了,今日芸娘没有拿上琵琶,不是我说,那琵琶真是绝了!”   “可以了,不必客气,代国公请……”   ……   冷澈的寒风摇动纱窗外地翠竹,那一帘碎影便如溪水般来回流淌,矮桌上的墙壁上挂着一福古意盎然的画,颇有分量地暗示出主人的趣味和不凡来历,在画的下面,还摆着一张样式素雅的古琴,两架收拾的纤尘不染的线装书籍,一只描绘着花鸟图案的香炉正袅袅的吐出檀木的清香,丝丝缕缕的飘散……   看不见一点多余的摆设,即使是一件小小的摆设,也是经过精挑细选,反复比较,被安排在最佳的位置上。清淡之余,到是添了不少的生活气息……   “这就是金风楼老板娘的居所了……”杨坚垂下眼帘,心中了然。金风楼不比其他烟花之地那般喧嚣,安静的很,隐隐有丝竹之声飘渺而来。这样的乐声,是早已有艺业在身的人弹奏出来的,细细听来,并挑不出什么毛病,有流水潺潺的清寂感。杨坚与宇文达说闲话之间,那素衣的女子便双手按在膝上静静跪坐着,目光游离在窗外,聆听琴音……秀致的黛眉一点点蹙了起来……   杨坚见状,偏头笑道:“老板娘好耳力,那么远,也能听出琴音错调。”   那名唤高芸的女子面露微笑,颔首道:“方才那曲子共有五个调错了……,都是些正在调教的姑娘,艺业不精,让两位国公爷见笑了……”   “欸,这个如果不细究,谁能听得出来,错调也有错调的好处,说不定别有一番风味,芸娘莫要太过苛刻了。在我看来,这里的姑娘调教的都是顶顶好的……”宇文达自然力捧。   那名唤芸娘的女子其实看上去不过二十岁,穿着打扮很是简洁,但样貌却是极其出众的,标致的美人瓜子脸,桃花眸丹凤眼,肌肤素白的就像雪,不施粉黛,往往谈笑了几句之后,她便垂下眼眸不再多言,像是一切浮华皆不在意,不经意间便透出一股子清冷。那一瞬间,杨坚想到了小院间盛开的梅花,寒香透骨,都道是长安风流,但他却从未见过这般女子……   一时间,心中有些感慨。   难怪宇文达如此着迷。   杨坚和宇文达将该说的都说了,该怎么抉择都要看宇文达自己的,那女子来的不早不晚,刚刚好,否则还得再僵持下去。宇文达心里也是明白的,此时他不断的找话题与芸娘攀谈,与杨坚互相敬酒,似是完全忘了之前的争锋相对,健忘,也是豪门子弟的修身之道。   缓和的气氛其实就说明了一切,杨坚已有九分把握笃定宇文达会选择他这边,剩下的就要靠宇文达自己想想明白了,再多说,则无益。杨坚笑了笑,问道:“听闻芸娘不是长安人士?”   芸娘露出淡笑,道:“不瞒国公说,小女子本是齐国邺城人士,为着生计,不得已来到长安谋生。”   听闻此事,杨坚大感好奇,“邺城可是如今天下第一雄城,我虽未去过,但也听闻过其繁华远超长安,老板娘何须来长安谋生,这……岂不是……”舍本逐末?   “国公有所不知,东边齐国皇帝亲政以来,律法一日比一日严苛,大理寺、卫尉寺明发公文,禁止一切狎妓赌博,违者重惩……”她面上的表情黯然了一瞬,随后淡笑,“小女子的客店难以支撑,故而只得辗转到长安去……”   宇文达面上隐有气氛之色,打抱不平道:“芸娘做生意从不涉及此等行当,竟也容不下?”   摇摇头,她给两位客人斟满茶水,道:“齐国天子厌恶官员声色犬马,金口玉言,封查此等场所,便是想要走通关系也是不能的,都官尚书高元海说的,宁杀错,莫放过,如此一来,谁还敢公然犯事?”   “也罢,来长安未必不好……”杨坚自饮了一杯,接着问道:“老板娘久居邺城,不知能不能与我讲讲这邺城风貌,还有……齐国上下的朝堂见闻?”   “邺城是天下第一城没错,但是也就是那样,无非是大了一点罢了……,哈……”朱唇轻启,摇摇头笑道,说:“至于朝堂见闻,小女子并不关心这些,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约莫记得去年朝岁节那夜,琅琊王谋逆,全城大索,死了不少人,还有一些是从我这里被捉拿的,当时把我吓得不轻……”   她捂着心口,宁静的脸上有些苍白,“那晚,听说有上万人参与谋逆,皇宫里杀声震天,太尉安德王封锁了全城,大将军兰陵王率兵前往大营平叛,城里城外都是惨叫声……到了第二日白天,还是无人敢出门一步……”   宇文达和杨坚心头都是一凛,齐主亲征以来不到两月便遭遇了琅琊王谋逆,数十位朝中大员参与此事,最终这场叛乱以血腥屠戮收场,自此之后,邺城朝野上下,无人敢阻挠齐主。   “琅琊王谋逆,齐主镇压,林林总总上万人的调动,居然一点风声也没有透出来……”作为敌国,北周朝野上下对对面的家务事也是十分感兴趣的,在此之前,比起齐主高纬,宇文达其实还是更加看好琅琊王高俨,琅琊王的名声要比高纬好听的多,小小年纪就开始参与朝堂摄政,他原以为高俨迟早会坐上那个位置,谁想到最后是这样的结局……   谁能想到齐主从当太子的时候就一直在装孙子呢?   如此深沉的城府,难怪高俨会在阴沟里翻船。   芸娘摇摇头,道:“听说皇帝早就猜到琅琊王有谋逆之心,早早地准备好,就等琅琊王自投罗网……,到后来原本是要杀了他的,但太后跪在阶下求情,再者正逢年节,皇帝慈悲,不愿再将事态闹大,于是顺水推舟,饶了琅琊王一命,只废为庶人,圈禁起来了事……,素闻琅琊王英武之名,可他到底还是斗不过天子,他也算是好的了,皇帝是他嫡亲兄长,若换成别人做皇帝,他岂能活命?”   宇文达凝眉不语。   “他要的是权,杀人太多反而会使人心离散,他刚刚亲政,绝对不会做这样的蠢事……”杨坚一笑,而后面上浮出了一抹凝重之色,“如此大的动静,也能被他瞒得滴水不漏,可见他御人有术,不是那种刚刚掌权便得意忘形的人……今年齐国那边有不少消息传过来……”   杨坚弹了弹酒杯,目光高渺,“齐国赈灾、开考举、罢黜贪官庸官,重用汉族士子,一年之间便让沉疴难起的高齐有了新气象,这可都是大手笔呀……”   “还远不止如此,我还听说,他建立了一个叫枢密院的掌军机构,起用提拔了一大批的青年俊彦,而且不断往晋阳调防,我猜……他是想分晋阳六镇的权……那么,结合他上个月驾临晋阳的消息,我可以肯定我的这个推断,齐主这几年绝对会有大动作……!”   “再多的,消息实在闭塞,我也难以猜到了……”杨坚摇头感叹道,“齐主高纬,确有人主之姿,我料,不用两年,等齐国实力壮大,高欢高洋西征之势必将重现!”   宇文达脸色不是很好看,“他若敢来,我们也能打回去!当年高欢有六镇鲜卑猛士三十万,不也被皇考杀得大败?区区高纬小儿,有何可惧?”   “太祖皇帝以天纵之才一统关陇河东,不是凡人可比,现在大周可没有太祖皇帝庇佑了,我大周若不追上齐国的步伐,锐意革新,只怕会远远落在他们的后头,到时又该如何?”杨坚叹了口气,望向窗纱外,天光渐黯,有簌簌落雪之声,“宇文护多年以来不得人心,若篡得大位,我大周上下必定人心离散,国势必然倾颓。”   宇文达沉默良久,拱拱手道:“随国公且容我再考虑两日。”随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杨坚又坐了一会儿,散了下酒意,随后交付了酒钱,准备告辞,芸娘起身相送。   路上杨坚很突兀的说了一句,“方才多谢姑娘了……”   女子的脚步顿住了,想了半天,疑惑地看过来,“我?”   杨坚将审视地目光飞快地隐去,“哈,杨某是多谢老板娘的招待……”   飞雪下,那素衣的女子掩嘴一笑,道:   “国公太客气了,小女子开门做生意,招待好客人是必须的。”   又过了一段路,杨坚忽然问道:“听说老板娘跟骠骑大将军独孤宾是亲戚?”   “算不上什么亲戚,挨点边而已……”   “哦,原来老板娘是高门出身,怪不得有这般涵养气度。”   独孤宾本名高宾,是渤海高氏一族的,在东魏效力的时候得罪了人,害怕受到迫害,于是孤身一人投奔西魏,受到宇文泰的嘉奖,立下功劳之后赐鲜卑姓氏独孤,在朝中分量不算大,但也算是颇有跟脚。   “我那里算得了什么高门?早已远得不能再远了,……幼时便家道中落,否则也不会抛头露面的了。也就是我合独孤刺史的眼缘,他这才认了我这落魄亲戚,当不得真……”女子摇头苦笑,“论起涵养,国公才是好学识,小女子只是附庸风雅罢了,方才一席话,我虽然不懂,但也是佩服不已呢。”   杨坚点点头,到了门口,马车早已等候在那里,杨坚拱手道:“老板娘留步。”   “国公慢走……”   马腹挥动着长鞭,马车渐渐驶离了,杨坚沉思了好一会儿,唤来自己的贴身侍从,吩咐道:   “金风楼的老板娘高芸你知道吧?给我查她的底细,另外,问一问我们家和邺城有来往的商队,打听一下,越详细越好。”   “……我觉得这个女子,非同一般。” 第一百七十八章长安乱(一)   檐上的积雪在殿内涌出的热浪烘烤下渐渐消融,水滴砸在檐下的青石板上,啪地一声,便粉身碎骨了。   书房的门紧掩着,站着两个人,杨坚扫视着手里拿着的一张小纸条,脸色有些不好看,在他的对面站着一个老人,面白无须,不知是不是由于太冷的缘故,双手拢在袖子中,缩着膀子,像是莫名其妙地矮了一寸,慈和的目光中带着悲悯的笑意,却总带着一股子阴柔气质,令人不寒而栗……   他默不作声,笑眯眯地站着,等待着杨坚开口。   “陛下这个要求,对于杨某而言,实在是太有些难度了……”杨坚弹弹手中的便签,无奈的叹气,“宇文护要杀尉迟迥,别说是我,就是再加上尉迟纲、宇文达都是顶不住的,更何况是要救出他,这个……请恕杨某直言,当下陛下不宜与宇文护争锋相对,向宇文护示弱,暗地纠集力量等待时机才是上策。”   那阴柔模样的老人摇摇头,“国公所虑陛下岂能不知呀?只是尉迟大将军之事实在是过于重大,尉迟大将军若死,陛下这边势必人心涣散,这个忙,还望国公一定要帮扶才是……”   说着,他向杨坚躬身行了一礼,“望国公千万搭救尉迟大将军,陛下将感激不尽!”   “快起,臣怎么敢当?”   杨坚连忙将他扶起,这个老宦官一直便是贴身服侍皇帝宇文邕的,在内宫之中,再也没有比他更得宇文邕信任的人,他这一拜甚至可以代表皇帝,非同小可。杨坚不敢受此大礼。   老宦官抹泪道:“陛下已经落得如此境地,若是国公不搭手帮扶,离被废立之日不远矣!”   “老公公快快请起,千万莫要折杀了在下,唉,我应了就是了……”   话已经说到如此的地步,杨坚就是想不答应也不成了,心头愠怒这老宦官竟敢以此伎俩相逼,但最终也还是应下了,待到老宦官离开,杨坚坐在书房内思索了好一会儿,一个疑虑一直萦绕在心头,久之不去。   “尉迟迥刚进去没几天,宇文护那边都还没有放出风声说到底要把与尉迟迥怎么样,怎么宇文邕就如此迫不及待了呢?”   “只是一个尉迟迥被处置……,便让他惶惶如惊弓之鸟了吗?”   杨坚坐了许久,门外一个影子悄然伫立,杨坚沉声问道:   “何事?”   “家主,仆寻访了许久,并没有查到什么眉目,那高芸确实是独孤宾的远亲,而且邺城那边的掌柜也说,从前邺城却有一间金风楼,老板娘是一个双十年华的美人……其他别的,就再难查到了……”   杨坚揉着眉心,道:“除了这个,你们还曾听到什么传闻?”   “据说老板娘背后的金主是弘农杨氏……好像还有,河东裴氏……”   “弘农杨氏?”   杨坚眉心一挑,“她一个邺城来的,怎么又变成了杨家的掌柜?又怎么会,传出跟裴氏有瓜葛?”   “非也,仆听闻,邺城那座金风楼本就是杨家的产业,至于裴氏,可能是因为这里面裴氏也加了本钱。”   “消息属实?”   “仆经过多方打听才获知的消息,应该是属实的……”   窗外又传来声音,“要不,家主自去杨家问一问?”   杨坚沉默了一会儿,道:“算了,左右不过是个女子,我们和杨家也就表面上的亲戚关系,这点事情,不好拿去问,就算人家真有别的什么打算,也不见得就要告诉我。以后关注动向即可……”   杨坚父子对外宣称自己是弘农杨氏出身,但实际上和弘农杨氏很难扯得上关系,不过由于杨坚确实是弘农华阴人,再加上后来杨坚的父亲和杨坚渐渐发迹,杨氏这才捏着鼻子认了。这跟破落户功成名就之后,总是喜欢瞎攀扯自己祖上出身某某高门,其实是一个道理。   杨坚忆起那一对远山般的黛眉还有冷澈的眸子,想起她上回状似无心的“帮忙”,忽然有些烦乱,但随即便将之抛到脑后,毕竟也只是一个女人,再厉害又能算得了什么?   “你过来,我有另一件事要交给你去办……”   比起她,做好宇文邕交代是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杨坚这边彻夜不眠,宇文邕那边也未曾闲着,三更天了,太极殿内的烛火还亮着,宇文邕面对着碎片一样的飞雪,听着还未换下便服的老宦官说着话,良久,他眉心的郁色渐渐消散了,欣喜道:“那罗延果真是这么说的?”皇帝心中高兴,老宦官更加有劲头了,“是呀,国公说陛下此举不妥,但是奴婢只求了几句之后,他便应允了……”   “你去办此事,朕就放心了……”   笑着笑着,宇文邕忽然道:   “朕竟从不知道,你从一开始便与那罗延有勾结……”   噗地一声,老宦官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寒风如刀,扑面而来,刺痛着他老迈松弛的皮肤,但他没有多大的痛感。   血从胸前大片大片的淌下将褐色的襕衫染成了深色,雪亮的长刀从后心贯入,然后一拧,便搅碎了他的五脏……,鲜血从老宦官的口中涌出,那双充满惊骇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宇文邕,似有千万句话要说,但终究是黯淡下去,变成了沉寂的灰色。   宇文邕面无表情,看着尸体委顿在他脚下。   那宦官背后……,赫然便是宇文达还有宇文神举。   “皇兄,何泉这个狗奴才要怎么处理?”宇文达将染血的长刀收回鞘内,漠然的踢了那具尸体一脚。   “何泉私服出宫,行为不端,恐有勾结外人之嫌,被宫中侍卫当场格杀。”宇文邕吩咐道,“不过消息要瞒上两日,别让杨坚知道了……”   “臣等明白。”   宇文邕紧了紧衣领子,踏出殿外,白雪漫天呼啸,纷纷扬扬落满一地。   凛冽的风可以给宇文邕清醒的感觉。   他望着万古不变的长夜,嘴唇动了动:   “薄居罗,对不起……”   尉迟迥的小字,便是薄居罗。   ……   今夜不眠的并不只有他们,小阁楼里,红烛的蜡将要燃尽,素衣的女子捧着明红的衣裳,一点一点的绣着,一个中年女人推开阁门进来了,跪坐着:   “小姐,那边有消息来了,那个与杨坚接头的何泉死了……”   绣针忽然一偏,豆大的血珠从食指的指腹渗出,女子皱了皱眉,吮吸着指腹,“怎么回事?”   “我们在皇宫的眼线不多,还并不清楚怎么回事……”   中年女人从袖子里摸出一张便签,犹豫着递给她,“不过,我们在他身上搜出了这个。”   女子放下衣裳和针线,接着昏暗的烛光细看,放下,沉吟了一会儿,“马上告诉接头的人,宇文邕准备让杨坚搭救尉迟迥,明日正午之前务必送到晋阳去……”   中年女人看了看天色,估算道:“信鹰的话,应该是可以送到的。”   她又道,“昨日到今日,我们发现有人在四处打探姑娘的消息,人是从随国公府来的。”   “他这么快就有所警觉了吗?”年轻的女子依旧自顾自的绣着,“无妨,我们的准备工作很充分,不怕他查下去,他越查,就越无法怀疑我,有高宾罩着,还有杨家那层皮,我们也不怕……”   “就怕他们那边……”   “除非他那宝贝儿子不想要了,否则他就只能替我们兜着,人我们已经送到邺城去了,高颎嘛,这个人是高……是陛下点名要的……”女子神情淡淡的,但提到皇帝的时候情绪有些起伏,她打好一个结,咬断了线,而后才说,“杨家也不会说出去的,他们要两边下注,世家手段,狡兔三窟很常见的。”   “哦,那我就放心了,如果姑娘没什么事吩咐,那老身就先下去了……”   女子不语,妇人临走之前瞥见她正绣的衣裳,笑道:   “姑娘这喜服做得真是好看,不知将来那家的公子有福气娶了姑娘……”   “哈,嬷嬷别笑话我,我都是老姑娘了,那里还嫁的出去?”   女子恬淡的一笑,自我调侃道,毫不在意的样子,丝毫不会因此而脸红。   妇人肃然道:“不会,姑娘生得美,又有才干,是个男人都会对姑娘上心的。”   “也许吧……”女子放下了手中的活计,道:“夜深了,嬷嬷早些歇下吧。”   “好,那姑娘也早些睡下……”   门关上了,灯影下,那大红色的喜服红的刺眼。   “反正又嫁不出去,何苦绣它?”她拿起一把剪子就要绞碎它,临了了,又忽然舍不得了,犹豫再三,取出一个盒子装起来,塞到隔间的衣橱中去。   “权且留着做个念想吧。”   她吹灭了烛火。   ……   第二日,晋阳,高纬拥着袄子坐在宣政殿,脚踩火炉,手里翻着一张迷信,忽然笑道:   “杨坚呐,他简直就是朕肚子里的蛔虫,当初若不是不好绑,早让你们把他绑来了。他看得明白,要是抛去那满肚子野心,倒也是个人才……”   “可惜了……,要给宇文邕做炮灰了……”高纬长吁短叹。   “陛下何意,臣没听明白。”   刘桃枝很有眼色的跳出来满足皇帝的教育心理,这个时候陛下需要有人听他装逼。   “宇文邕明明知道他们加一起都斗不过宇文护,还让杨坚去保尉迟迥,这不是没安好心吗?”高纬捂着感冒之后有点鼻塞的鼻子,道:“如果杨坚真的照着他的办,一准被宇文邕卖掉,尉迟迥救不成还得搭上自己……”   “怎么会?宇文邕难道不想救出尉迟迥?”   高纬白了他一眼,“要换成朕朕也想,可是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这是不可能的,他以为杨坚是谁呀?他要是能救出尉迟迥的能量,早就弄死宇文护自己做那个权臣了。”   “他那里是想要救尉迟迥?他分明就是准备朝宇文护服软,要放弃尉迟迥了,顺便把杨坚也给推坑里……”   “到时候他大可再推上一把,杨坚就是浑身上下都是嘴也说不清了。”高纬呵呵一笑,把纸条扔香炉里,看刘桃枝一脸迷茫,就知道这不是他的智商理解得了的,于是说:   “这种事情宇文邕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当初侯莫陈崇也是站在宇文邕那一边的,宇文邕和侯莫陈崇一块出行,忽然宇文邕就连夜回长安去了,众人对此都很奇怪,只是之前有宇文邕的暗示,侯莫陈崇自以为是,说大概是宇文护伏诛了,他这句话很快就传出去了。宇文邕知道之后,又佯装很震怒的当着众人的面斥骂侯莫陈崇,这还没完,宇文护听说之后,当即派人冲进他家里,将他逼杀,唉,可怜呦……”   “可这对宇文邕有什么好处?”   刘桃枝越来越糊涂。   “……”高纬真的是无语了,“宇文邕用实际行动证明对宇文护的忠诚,这不就是最大的好处吗?”   “他城府很深,知道自己实力远远不如宇文护,于是干脆服软,等待时机再来致命一击。”   刘桃枝真的是震惊了,瞥了皇帝一眼,很想问是不是你们这些当皇帝的都是一肚子弯弯绕绕,可是到了嘴边却没胆,只好问道:“这宇文邕这么厉害,要不要我们……”   高纬从锦墩上站起来,道:“不用,但是杨坚这个人让她给朕盯紧喽,万一他真中了宇文邕的套,救他一命,把他送来,若是事不可为……”他纠结了一会儿。   “……那就让他死。” 第一百七十九章长安乱(二)   北周天和五年十二月二十四,大雪笼罩着长安,今日正该是给尉迟迥议罪之日,宇文护拄着杖站在朝臣最前列,无人敢于直视这位掌握了多年大周权柄的老人,众人的脊梁,都是弯下的。   “……臣等经过多日的审讯,尉迟迥叛逆之罪已经毋庸置疑,除此之外,臣还查到,尉迟迥犯有贪墨军饷罪,矫诏罪,以及杀良冒功之罪,桩桩件件,证据确凿,臣请旨,将尉迟迥压入午门,即刻处死!”   宇文护鹰隼一般的目光扫视着大殿之上的人,皇帝宇文邕脸色煞白,坐在皇座之上,满朝文武都弓腰塌背缩膀子,尽量避免在大冢宰面前的存在感,更无一人敢出言相帮,宇文氏一干宗亲们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唯唯诺诺站的远远的,宇文护见此十分满意,他权倾朝野那么多年,不知有过多少人与他作对,侯莫陈崇怎么样?独孤信怎么样?就是那两个小皇帝又怎么样?统统死了!宇文直、宇文纯、宇文述等统统站在他这一边,他就不信了,事已至此,还有人敢与他作对不成?   他心里正得意着,朝臣中站出一人,奏道:   “臣有异议!我父亲……大将军尉迟迥绝不可能有谋逆之举,至于大冢宰所言贪墨之事,臣愿以项上人头替我父亲担保,绝无此事!请陛下明查!”   出班之人正是尉迟迥之子尉迟惇,尉迟惇悲痛大呼,跪倒在地,想为父亲争取一线生机。   宇文护的忠实狗腿尹公正刚刚欲出列斥骂,朝臣之中又有十数人出列请求为尉迟迥正名,这些人大都是尉迟迥的老部下,宇文护放眼望去,有元珍、叱奴兴、宇文升、綦连雄……甚至还有几个文官。   “杨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儿!”   宇文护的目光牢牢地钉在了杨坚身上,一下子,他就明白了这到底是谁的手笔,这几日,杨坚可没少为尉迟迥四处奔走,到处游说朝臣要营救尉迟迥,没少暴露底牌,如果他不蹦跶还好,还可以多活一些时日,他这一蹦跶,不仅彻底将宇文护的杀心激起不说,而且还暴露了随国公府隐藏的不少实力和人脉……   “本来我欲秋后算账,却不料你自己送上门来!”   宇文护下颌的胡子如同钢刷一般,上仰着面,虎目微眯,杀心一起,自有赫赫风雷。   杨坚低眉顺眼站在不前不后的位置,似乎与其他所有慑服于宇文护淫威之下的朝臣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他的脊梁却是笔挺的。   接着尹公正便厉声疾呼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尉迟迥贪墨军饷、与敌国勾结,罪行昭彰,罪无可赦!大冢宰和陛下念及往日沙苑之战还有平蜀之战的功劳,没有祸及家人,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   “放屁!尉迟大将军素来体恤军卒,每战必定争先,他忠于朝廷,忠于社稷,怎么就成了贪墨军饷、勾结高齐的叛逆之人?”一个将领单膝跪地,双目通红地怒视宇文护,道;“大将军忠肝义胆,苍天可鉴!”   尹公正心中恼火,偷偷地瞥了一眼宇文护,见宇文护甚至连身都懒得转过来,不由得心惊肉跳,身为大冢宰的狗腿子,要有随时跪舔替大冢宰咬人的觉悟,于是他一挥袖,怒气冲冲地站出斥道:   “你放肆!尉迟迥究竟有罪无罪,自有专人审讯裁断,容不得你在这里放肆!”   “哈哈哈哈,那你们就是没有证据了,既然没有证据,那你们构陷大将军之言便不能成立!”   “你……!!”   “——拿下!”   前列的宇文护忽然低沉喝到,几名甲士从殿外冲入,将那将领按倒在地。   那将领侧脸贴在地面上,宛如恶鬼一般怒视宇文护,“老贼!你污蔑忠良,你……不得好死!”   面前刀光晃过,斗大的头颅坠地,那双眼睛还圆睁着,十分不甘地望着大殿的穹顶。   宇文护居然在大殿之上便斩杀一员朝臣!   皇座之上的宇文邕也是面色煞白,面上浮现一抹惊惶之意,宇文护扭头,慢悠悠地转身,朝皇帝一拜,道:“老臣一心为国纠察佞臣,保太祖皇帝基业,有什么错?”   宇文邕垂下眼帘,局外人一般:“大冢宰自是无错的……”   “那为何老臣一片公心,却引来质疑,臣辅佐君王多年,为大周出生入死,这……难道为的是老臣自己吗?老臣为的是宇文氏的基业!为的是不辜负太祖皇帝托孤重任,为的是不让我宇文氏的江山落入外人之手!而如今,有人质疑老臣的耿耿忠心,这实在是令老夫心寒……”   “大冢宰之心,朕早已知晓,皇考驾崩之时就曾留下遗言,一切朝务,悉听大冢宰吩咐,大冢宰说尉迟迥有谋逆之心,想必……不会是冤枉了他……”   尉迟惇、尉迟勤震惊地看向皇帝,浑身打着哆嗦,接着又听皇帝下诏:   “经查,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蜀国公尉迟迥,贪腐谋逆,证据确凿,判死罪,念其有功于国,特赐毒酒一杯,令其牢中自尽……”   杨坚的面上的血色慢慢褪尽了,他想到了某种可能,怔怔地望向皇座之上的人,竭尽全力崩紧了身躯,牢牢立在原地,他知道自己被出卖了……   为了这一天,杨坚几乎动用了他们家在朝上的一大部分底牌,还策反了一大批与尉迟迥有旧之人,原本其中应该还有宇文达、宇文述、宇文神举、长孙览这些人……现在他们却在观望,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杨坚知道自己被出卖了,他想起了惨死的侯莫陈崇……   他冒着如此巨大的危险为宇文邕牵线搭桥,蓄积力量就等今日在朝堂之上朝宇文护发难,即使希望渺茫,但宇文护两次东征皆失利,在朝中的威望已经不必从前,若是这些力量纠结起来,再加上宇文神举手里掌握的宫卫府军,尉迟家在军中的势力……   未必没有翻盘的可能!   杨坚观察宇文邕多日,他不是会甘于做一个傀儡的人,那么今日朝堂之上一切的一切,只说明了一件事!   杨坚成为了宇文邕棋盘中必须牺牲的那枚小卒子!   宇文邕要拿尉迟迥和杨坚的性命去换取宇文护的信任!   “如果没有什么事,就退朝吧……”   宇文邕转身欲走,宇文护跟着喊道:“陛下且慢!”   他说:“尉迟迥虽死,但其还有同党,   这些日子有一人四处结党,今日还在朝堂之上朝老臣发难,老臣也请旨,纠察此人!”   “……谁?”   “杨坚!”   ……   朔风吹动着漫天白雪,吹进小小的窗口。   尉迟迥默默的坐在地牢的墙根下,面前是一张大红的漆盘,上边放着一壶酒,几只杯子,宫人站在不远处,“公爷,您还是喝吧,陛下和大冢宰说了,允您自裁,家人饶恕不死……”   “这是陛下下的令吗?”   很久很久,尉迟迥才吐出了这一句话。   他面上没有震惊,没有愤怒,也没有悲哀,那是一副麻木的表情。   “陛下这……也是没有办法呀……”那宫人刚要哭诉,尉迟迥便大喝一声:“滚出去!”   尉迟迥沙场征战多年,这一喝之威,杀气凛凛,不是常人所能抵挡,一时间便如一柄金瓜击中那宫人的脑袋,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尉迟迥。   “老夫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去……”尉迟迥说,“过了两刻钟之后,你再来,为我收尸。”   牢房的门闭上了,尉迟迥仰着脸,丝丝冷气从头顶蹿下,星零的雪花落在了他蓬乱的白头发上,分不出彼此……   他伸出那双曾经勒马提刀、沙场建功的双手,上面满是刀劈火燎、鲜血流淌过的痕迹。   给自己斟满一杯,眼前渐渐模糊了……   岁月催人老呀……   还记得当年,他还年轻,跟着舅舅宇文泰南征北站,攻沙苑,平蜀地,又数次东征,赢得了一世荣耀,到头来,居然落得这般下场吗……   “薄居罗,你小子很不错,来做舅舅的帐内都督吧,将来,我封你一个大将军!”   “薄居罗,我把此次平蜀之战交托与你了,你可有什么良策?”   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的是宇文泰还有他那功勋赫赫的戎马生涯……   慢慢的,宇文邕浮现在他脑海里。   “薄居罗,大冢宰会不会杀了朕?”   “他不敢的陛下,有臣在,臣誓死保护陛下!”   “薄居罗,能不能在宇文护手中夺回军权,就看此战了。”   “陛下,臣战败了……”   “起来吧,这不是你的错,大冢宰不善用兵,非战士不利也。”   “薄居罗,在所有人中,朕最信任的就是你。”   苦涩的泪水慢慢从眼眶中滑了出来,尉迟迥嘴角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喃喃道:   “臣知道陛下是不得已的……,从今往后,臣不能再护卫陛下左右了,望陛下……安康!”   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   太极殿前的檐下,宇文邕呆呆地坐在白玉阶上。   “薄居罗他……临死前有没有说什么,他……恨不恨朕?”   那个宫人摇摇头,悲戚道:“大将军说他不怪陛下,他知道陛下是不得已的……”   宇文邕脸色苍白,哆嗦着,死死咬着下唇,抑制住喉咙里翻涌起来的血腥气。   他站起来,转过身去,扶着大殿的柱子,脑袋靠在上面。   “朕……对不起他……”   “朕会给他的子子孙孙,万世……荣耀……”   有血一滴滴地溅在地砖上,分外显眼。   宫人大惊失色,仓皇道:“陛下?”   “朕没事。”   “朕没事……”   ……   “好一个忠肝义胆的尉迟迥,”高纬听到消息之后,感概万分。   “宇文邕有这样一个忠臣义士辅佐,平生大幸!”   “没有想到宇文护居然行如此酷烈的手段。”   “天若欲其亡,必先令其狂,这次让宇文邕舍弃尉迟迥、杨坚,断尾求生,往后宇文护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且等着看他怎么死便是……”   “真不懂,尉迟迥这样一个大将,又忠心耿耿,宇文邕为什么舍弃他?他怎么想的?”   “尉迟迥死了,可以迷惑宇文护,给他争取准备的时间。”   皇帝的思路是共通的,高纬只是略想一想便明白了。   “背弃朕的,死有余辜,忠于朕的……”他在这里吸了一口气,“死得其所。”   “这才像是宇文邕,这才是我要堂堂正正打败的宇文邕!那一天……不会太远……”高纬眼底闪过一抹狂热,一挥袖袍,道:“……他们在忙,我们也不能闲着,传令下去,将年节事务准备好,六日后朝岁节,朕有大事要宣布!” 第一百八十章陈悦儿   寒风拂过,雪景下的夜色,有着几分孤寂和寥落,远远的,有寺院的钟鸣声回荡。   此时正是北齐武平元年的倒数第四日,皇城笼罩在节日筹措的喜悦之中。天阴沉沉的,雪一片一片的飘在屋顶的瓦上,这里靠近前宫,远远的传来三三两两的争论声音,应该是阁臣们在下班路上讨论公务,热闹的人声穿过夜幕前的风雪,隐约传来。窗户上糊着的纸被风吹的咔吱作响……   陈悦儿掌着一盏灯,穿过幽暗的藏书阁,手掌轻轻拂过书脊上的浮尘,一个老管事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紧张地盯着她掌中的灯,生怕眼前这女子手一抖,或者风一吹,火星子燃到了书上面。   这里的线装书都是在将作寺今年印出的,用了最好的纸张,连上面的字体都是请大儒书写刻出的,珍贵异常,在外边有市无价,这里的书连国子寺和内阁的人都没有资格翻阅,属于皇帝的私人书库,为防火灾,对于灯火、炭火之类的严格管控,若不是眼前这个女子身份特殊,他早就让人将她轰出去了……   陈悦儿挑好了一本乐谱,面露喜色,“就是这个了,这是这个了……,没想到真的有。”   老管事瞥了书封一眼,道:“娘娘好眼力,这据说是早已失传的魏晋时嵇康的《广陵散》,是原谱印出,很是难得……”   “这么说,这里居然还有《广陵散》的原谱喽?”   陈悦儿欣喜地瞪大了眼睛。   老管事立马露出难办的神色,道:“这个嘛……,有的,只是被陛下收入私库之中了。呵呵,宫内有许多传说早已失传的奇珍,上到鱼肠、布工,汉皇御贡的龙泉,下到历朝名士、大儒、将相的墨宝……,虽然未见得比得上南朝渊源,但多多少少都有收录……”   “哦,”陈悦儿面上的失望一闪而逝,随后温婉地点头,“我知道了,我自去看书,冯供奉不必再管我了……”   “好,好……,娘娘请自便……”老管事唯唯诺诺的退下了。   书阁中央有一张文案,嫩红色宫装衣裙的女孩兴致勃勃地坐下,命贴身宫女端了水盆来,先净手擦干,再小心翼翼地翻看。这女孩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生得秀气非常,红嘟嘟的唇菱角一般,额上画着精细的梅花妆,黛眉弯弯的,看着颇为讨人喜欢。   宫女坐在边上,看着主子这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心里可愁坏了,“……公主你来了之后就一天到晚泡在这里,到现在连陛下一面都没有见过,您不着急呀?”   “着急有什么用?或许是时机未到吧,陛下不得空也不一定,缘分这种东西,强求不得……就是皇后娘娘一个月也未必见上几次,没见突厥来的那个也是一面也没有见上吗?急什么?”   很古怪的,反倒是陈悦儿劝解起了婢女,她心里可一点波澜也没有,看着婢女着急,她勉强装出了一副跟着着急又没有办法的样子。   陈悦儿是南朝远嫁过来的女儿,乐昌公主,父皇陈顼欲图谋江陵,故而与北朝结盟,于是翻出了和亲的牌,众位长成的姐妹里,陈悦儿属于不上不下的,既没有才名,也没有很高的艳名,属于一般般的那种,扔到公主堆里面都找不到她,可是最后偏偏是她来北朝和亲……   谁叫她没有一个受宠的母亲呢?其他姊妹都有生母撑腰,父皇考虑了好几天,最后还是看中了她,把她送到北朝来了。来之前一众兄弟姊妹出来相送,假哭的有,真心实意相送的也有,其中倒是太子哥哥叔宝最为伤心,陈叔宝把自己宝贝的诗书琴画一股脑倒腾出来任妹妹挑,还一路送出了建康城到了长江边上,船起锚的时候她甚至还看见叔宝偷偷的抹眼泪……她也跟着大哭了一场……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婚姻,关系到南北二朝的结盟,父皇极为重视,便由不得她拒绝,“周国有军四十多万,人口近千万,又把控着江陵,实力强劲,朕欲取之,必要有一强援!高氏与宇文氏,世仇也,这些年虽然高齐大不如前,已然落入周国之后,可实力也在我陈国之上,若得此盟友作为牵制,我们就可以放心的夺取江陵,再无忧矣!”在天下大计的面前,一个并不十分受宠的女儿算不得什么。   陈悦儿是一个半月前来到晋阳,在经历过一段忐忑的日子之后,陈悦儿渐渐放下心来,尽管北朝的皇帝尚未腾出空子见她,可已经给了她一个名位,封为淑妃,虽然身份略低于突厥那个公主的贤妃,但也不小了,何况丈夫的后宫一共也只有三个女人,淑妃的名头也是很有分量的,还能再奢求些什么呢?   皇帝似乎是那种爱江山远过于爱美人的,整天埋头在奏折之中,对各地藩王、臣下进献的环肥燕瘦的各色美人们兴趣不大,但据说对皇后十分宠爱,据说是出身将门,父亲是大名鼎鼎的斛律光,她们没有来之前皇后就是宫内唯一一人,行完册封礼三日后她才见到皇后。   跟想象中跋扈、盛气凌人的形象不一样,皇后是一个很温婉可亲的女子,对于她的起居习性,桩桩件件都考虑周到,她似乎颇合皇后眼缘,皇后对她很满意,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开头她打量自己的时候随口点评了一句,“是好女子,就是还是小了点……”   她当时不明白什么意思,后来细细琢磨,觉得皇后的意思是她的年纪太小了,皇帝不喜欢年纪小的女人吗?在她的认知中,男人都喜欢小女子,十二十三岁便嫁人生子的也大有人在,于是她又迷糊了……   但不管怎么说,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嫁给谁她虽然做不了主,但以后不管能不能得到丈夫的宠爱,她都决定要活得开心,她其实是很随遇而安的性格。已经嫁到北朝来了,往后就只能……认命吧……   她心思乱如麻,哪能再听一个人在耳边唠叨?于是轰走了话痨婢女,省得她叽叽喳喳的。   灯火下,少女的手托在腮上,桌角一灯如豆,摇摇晃晃,书架沉默着投下阴影,雪幕之下,一个个阁楼之中的灯火显得极有意境,有脚步声从楼梯那边过来,节奏舒缓,很稳健,她刚刚要抬头,有声音传过来:“这里没有人看管吗?”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少年未脱的稚气。   专心致志的陈悦儿吓了一跳,急急站起身来,一个身量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阁门处,微光映出了一张少年的脸,见到她在那里发楞,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你是这里的管事宫女?”   【我就那么像一个小丫鬟吗?】   被当成宫女的淑妃娘娘心里有些委屈,但还是下意识站起身来。   “这位公公,您是?”   那“公公”脸色似乎有些古怪,顿了半晌,道:“来拿书。”   陈悦儿松了一口气,“能说说是什么书目吗?”   “《墨辩注》”   她刚刚想走,又停下了脚步,“这书是陛下要看的吗?”   “……是。”   “那要等一会儿,这书可不好找呢……”有人来取书,自然是皇帝的身边人,陈悦儿不疑有他,提起裙角上了第二层藏书阁,那少年怔了一下,跟着上去了。   一边走,那女子一边说,“好像在左排第八架……第八架,啊,找到了……”她取出书,拍拍上面的灰尘,道:“墨经文辞简奥深晦,字字精严密切,不可游移,改一字,或增减一字,则意义完全不同,而且现在看来,许多古注都失传了,若是要细细研究,还真是令人头疼……。皇帝怎么爱看这个?”   “大概是忽然感兴趣,翻翻而已……”   少年翻开扫了一眼,拍了拍,道:   “这是听说还有一本司马彪注释的,你也能找出来吗?”   “嗯……,行……”   不到一刻钟,那女子便又找出了一本,“你看,是不是这个?”   少年心中讶异,面上却一派平静,“这个藏书阁里的书你都记得?”   “看过了就记得,没看过便记不得,这个藏书阁好大,我逛了快两个月,只是翻了个大概罢了……”女孩蹙眉,苦恼地说道:“而且还不许燃火,可废眼睛了……”   “原本以为你能识字便是不易了,没有想到你记性倒是不错……”   确实,宫内人识字的不多,有这般记性的就就是那些考举中榜的读书人也难以寻到,冯老太监什么时候找到这么个宝贝?他沉吟了一会儿,“很诚恳”的夸赞了一句。   那女孩儿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嘴角牵起一抹强笑。   感觉这个小内侍的态度严肃的要死,连夸人都夸的凶巴巴的……   就算是皇帝的身边亲信,也不带这么横的吧?   那人低头翻书,全神贯注,陈悦儿见他脊背挺直,仪态十分端肃,微弱的灯光下看十分好看,身上的黑色锦袍连褶皱也没有多少,微微蹙着的眉十分锋利挺直,睫毛居然比女人的还长,给深潭似的眼睛投下一片阴影,看上去更加严肃了……   长得倒是挺好看的,白瞎了这张脸……   这一刻,她是这么想的。   “你好像有意见?”察觉到女子微妙的心理活动,他微皱着眉,一丝杀气露出,威风凛凛,吓得她一哆嗦,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公公可是陛下身边的人……”话一说出口,她便恨不得掘开一道地缝钻进去,好歹是堂堂皇妃,居然被一个小太监吓成这个样子,实在太丢人了……   他沉默了很久,“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   藏书阁下,一群人在门口伫立,等到少年从里面出来,一个内侍便急急忙忙为他披上了大氅,“陛下,您该回宣政殿处理政务了……”马上有大伞撑在他的头顶。   “小路子……”少年忽然唤到。   “奴婢在。”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路冉一眼,只见他一脸谄媚的笑容,看上去真是又怂又娘……,他顿了许久,到底没好意思将心中疑问说出口……   那里像了?岂有此理!   “没什么,一边去。”高纬一脚踢开了他。   【看来朕得蓄须了……】   高纬摸摸自己的剃光的下颌,默默的气愤到。 第一百八十一章难眠   北齐武平元年十二月三十日夜,约莫二更时分。   邺城已经进行宵禁,在重要的街道口都站着兵丁,盘查偶尔过往的行人,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大红灯笼,明红色的,在房檐底下摇摇摆摆。宽阔的坊间道路上,时常有人提着小灯笼,敲着破鼓和梆子,瑟缩着身子出现一下,又消失在转角处的黑暗之中,那缓慢的、无精打采的脚步声和渐渐熄灭的喧嚣声,也在夜晚的寒风里逐渐远走……   原本年节将至,不该出现这一幕,但黄昏时分,从漳河畔传来的一声轰鸣巨响引起了一阵骚乱……邺城内部修建了大型水渠,清澈的漳河水源源不断的灌入城内,如一把银色的利刃,将邺城南北拦腰截成两半,河渠边上的十几座宽阔的宅院,形成连坊,此时火光蔓延,炽烈的火芒将飘雪的夜空都烧得扭曲起来……   人声、嘈杂声,还有惨叫声不一而足。   留守邺城的东大营受右相府的调令,增派数千甲士把守着邺城的南北街道,甚至连东西两端河渠的金明门还有建春门都牢牢把守起来,留守邺城的枢密使斛律羡顾不得漫天的风霜,骑着快马赶到了现场,吹动的风雪都扑不灭这熊熊燃烧的炽焰,军士门提着挨家挨户搜罗来的木桶,就地取水,将火势渐渐控制下来……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弄出这样大的动静?”   斛律羡一下马便揪过这连坊的负责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阵怒骂。   那官员不住的叩首谢罪,道:   “……坊内匠人正在配置火药,却不小心燃上了火星子……,坊内正上工的一百二十多名匠户仅存五十七人,其余全都当场被炸死……”   斛律羡见他身上焦黑一片,身上的官服还在冒着黑烟,便不再说什么,扭头看向另一边,雪地里躺着好几排担架,躺着的人全都是身体焦黑,很多身体都缺失了一部分,早已是没有了任何生气了……   他找来这一对禁军的上官,沉声问道:“火势还有多久才能扑灭?”   “启禀尚书,火势实在是太大,一时半会儿无法清理干净,不过现在正在控制之中,我们已经将已经烧起来的几座宅院全都挖坑填雪隔开来,各坊都增派了人手,若火势蔓延,可以第一时间确保火被扑灭……”   “还好要上年节了,坊内六千余匠户都不在,否则估计还要死伤上千人,那损失可就大了!”斛律羡想起不久前的那一声轰鸣,心中后怕不已,“……亏得右相反应足够快,禁军大营动作也足够敏捷,这才稳住了局面,若不然,这一晚上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大乱子!”   “这点人镇压火势还不够,持我手令,再去巡防营调人过来!封锁道路,不准南北街道通行,也不准将这边发生的事情泄露出去……这里是绝密,不能让外人窥知!”斛律羡声色俱厉,他转身看向那坊内官员,道:“我先去向右相和太傅汇报……,你赶紧组织人将坊内的那东西全部转移,保护起来,要快!”   说完,又跨上大马,朝皇城东的右相府疾驰而去。   赵彦深正在正厅等候人前来汇报,面色沉得跟水一般,道:   “必须尽快将火势镇压下去,将附近百姓驱逐迁离原来居处,不能让人靠近那个地方,泄密者皆斩!”   太傅高润和行台尚书令高贞、京畿大都督王琳坐在下首的位置,也是神情严肃,听着右丞相赵彦深一条一条的将命令发布下去,之后,高贞疑惑地开口道:   “右相,不知道那漳河畔上的连坊内究竟在搞些什么东西,右相可与小王解惑?”   赵彦深沉默了一会儿,面无表情道:“那里是今年二月初,将作寺今年兴建的连坊,聚集了近七千户匠人,专门打造军用器械,至于到底有什么东西,这不是老夫可以置喙的……”   赵彦深此言冷硬无比,有两重意思包含在内,一,这是机密,无关人等少打探,二,到底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高贞被刺了一句,俊脸上一阵红白,道:   “将作寺绝对不止是打造寻常军械那么简单……”   “住口……”   高润警告的瞪了侄子一眼。   少年人到底说话做事没有分寸……   “不让你打听是为你好,这事就算是卫尉寺还有太尉府也不能过问的……”   你想跟陛下对着干不成?   高贞惭愧的朝二人拱手赔礼,不多时,斛律羡便匆匆赶来,“多谢右相,火势很快可以得到镇压了……”   “嗯,”赵彦深点点头,问道:“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我已经问清了,当是意外,他们正在尝试新的配方,却不小心燃上了火……”   “几座作坊被毁?”   “一共三座作坊烧起来了,七十余名匠户丧生……”   赵彦深点点头,“嗯,只烧了三座,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明年邺城要为军伍提供战甲三万套,刀枪槊矛、弓弩、盾牌不计其数,将作寺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岔子,我们可无法向陛下交差……”   “下官明白,还好爆炸虽大,却并没有损伤到周围作坊,水车还可以运转……”   斛律羡很谦卑,赵彦深也不愿意多为难他,只说:   “明白就好,研制那个东西的作坊就搬离城内吧,迁到偏僻一点的地方去,还在漳河边上。那东西威力太大,不能冒这个险,顶多多派军士守卫便是了。给陛下请罪的折子我来写……”   “好……”   赵彦深偏头转向高润:“劳烦殿下帮忙安抚城中百官和百姓,”   高润郑重地拱手道:“这是应当的……”   赵彦深道:“并非老夫苛刻,陛下在晋阳,我等留守邺城,有监察天下,推行政策之职权,明年事务并不比今年要轻松,东北和江淮互市公务都要邺城盯着,二月还要再次开科考举。而且……陛下将有大动作,邺城作为朝廷中枢、陛下后方,要稳若泰山才是!”   “喏!!”   出了右相府,高润和高贞各自散去回府内,临行前高贞叫住了高润:“王叔……”   高润抓着缰绳的手停滞了一下,好脾气地问道:“何事?”   “我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让我做行台,我一无兵权,二无治权,皇兄到底想让我辖制何地何军呀?”   行台尚书本来应该是尚书台临时在外设置的分支机构,出征时于其驻扎之地设立的临时管理机构就叫做行台,算是一个位高权重的职位,但是高贞坐在上面特别迷茫,因为他自己都还不知道他的好哥哥高纬要让他做些什么,参军打仗?不像呀……   于是上任两个多月以来他都无事可做……   高润露出一个笑容,“你小子平时挺聪明的,怎么连这个都想不明白?”   “想明白什么?”高贞很是迷茫,“王叔教我……”   高润提着马鞭哭笑不得的指点他几下,道:   “想不明白慢慢想,这可是好事,傻小子……自己领会去吧……”   …………   在信息传递尚不发达的今天,邺城发生了什么事情自然无法第一时间传递在高纬的耳中,此时太极殿中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乐,殿宇下是一派觥筹交错的景象,丝竹和歌舞,象征了高齐王朝的四海升平、繁荣昌盛,容妆精致的宫娥们用紫檀和象牙板子轻轻地点着板眼,婉转低唱,有时歌声细的像一丝头发,似有似无,又如一缕青烟般,丝丝缕缕,袅袅不绝,在朱梁画栋之间盘旋,而后飞向浩瀚的夜空……   殿内所有人都停杯在手,手指和象牙筷轻轻敲击在桌上,注目静听,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盛装的宫女们踮起脚尖,在场内胡璇飞舞,红裙翩跹……待到歌停舞止,众人纷纷点头赞赏,大声称颂。   其中一人站起身来,朝着皇帝躬身一拜,道:“今岁天下太平,大齐势如天上之日,此仰赖陛下励精图治,方能有此盛世之景……,臣湝,率高氏诸王为陛下贺!愿吾皇万岁!”   诸王皆拜:“吾皇万岁!”喧嚣的声浪扑面而来,高纬笑呵呵地抬手,道:“今日是家宴,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平身……”   高纬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头,觉得一阵闹心,这些就是高纬的叔叔伯伯哥哥弟弟们了,相比一个王爵都没有的北周,北齐的王爷们倒是满宫爬,有了王爵就会有封地、有效忠的臣子,历代帝王们又可了劲的生孩子,导致现在的高纬很头疼……要不是还顾忌点名声,现在他四十米长的大刀都已经饥渴难耐了……   诸王看皇帝情绪不高,渐渐地都停了下来,上洛王高元海被诸王们推出来,上前道:   “此时正是年节宴乐之时,陛下缘何愁眉不展啊?请说出来,也好让臣等为陛下分忧。”   诸王皆称是。   高纬笑了一下,道:“朕做这皇帝之后整夜整夜的失眠呀,就没有睡过几天安稳觉……”   高元海等人迅速听出了话外之音,大家都慌了神,连忙跪在地上说:   “陛下您为何说这样的话?现在我大齐江山四海升平,陛下威临万邦,谁还敢对陛下三心二意?”   “你们不必紧张,你们的忠心,朕都是明白的。”高纬抬头,示意稍安勿躁,欣慰的笑容在之中带着一点忧郁,“只是若是你们的下臣贪图权欲富贵,起了歹心,胁迫你们反,你们反还是不反呢?” 第一百八十二章杯酒释兵权?(修)   大殿内顷刻之间鸦雀无声,高元海的眼角抽搐了几下,心说不愧是当皇帝的,嘴皮子就是溜啊,想收权也找个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副“朕这是为大家好的模样”。   你干脆说你不放心我们,让我们把兵权治权都交出来得了……   不过这话只能在心里说说,绝对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皇帝如此“仁爱”手足,作为臣子,居然还有人要质疑陛下的良苦用心,那么这个人不是蠢就是坏。   这边高家王爷们还没有准备好台词,这边的高纬又开口了,“朕若不是有诸位自家人的扶持,也不会如此从容的登上大位,按理来说,朕不该提这些……”大家的耳朵都竖起来了,果真等来了之后的但是,“但是,你们那里知道,做皇帝也有很大的难处,还不如做一个藩王自在,不瞒各位说,朕这一年来为了国事殚精竭虑,推行了一系列举措指望大齐中兴,不过,貌似有些人对朕的旨意阳奉阴违呀……”   高纬拍了拍龙案,叔叔伯伯、哥哥弟弟们的小心脏就跟摆在案上的盘碟一样抖动起来,高纬扫视众人,道:“朕记得去岁朝岁节之时,朕已经明发诏令,推行兵员调动制,只要枢密院明发公文,那么当地驻兵必须要听命行事,为何,你们却不听命呢?难道说,朕的旨意管不了你们了吗?”   诸王惶恐,跪地大呼:“陛下恕罪!!”   高纬脸上闪过一丝不悦,道:“起来!朕没说要把你们怎么样……,朕原本想抓个典型,杀一儆百,但是今日宫宴,诸卿为朕贺喜,看得出都是真诚的,念及大家都是高氏子孙,朕不欲如文宣一般诛戮手足,这才跟你们说一句真心话……”   “你们可知,为何自汉末以来,换了数个朝代,却依旧没完没了的打仗,不知死去了多少百姓情况依然没有变化,这是什么道理?”   诸王很配合地摇摇头,高纬道:“道理很简单,因为国家体制出了问题,地方权力太大,地方官员各自为政,不跟从朝廷调令,天高皇帝远,自然就会让某些手里有兵有权的人滋生出野心来,如果把兵权集中到朝廷,让朝廷调度地方政令,天下自然就太平无事了……”   “朕实话告诉你们,朕并不怕有人叛变,任谁敢作乱,朕都必将其千刀万剐!朕也不是不相信你们,只是你们大多没有统帅才能,若有一日,家臣闹起事来,裹挟你们,你们该如何自处呀?”   彭城王高宝德最怂,听到这里,以为要大祸临头,连连叩首,含着眼泪道:“我们都是目光短浅的粗人,根本想不到这一点,多亏陛下提醒,还请陛下指点一条出路!”   诸王虽然也有胆子肥不信邪的,但是无奈软蛋是大多数,让高纬一吓唬就连趴地上任凭处置了,主要是去年宫宴之上,邺城皇宫里那血腥的一幕给大家的印象太深了,所有人都意识到皇帝并不是从前那个软趴趴好糊弄的角色,这是一个真正的狠人,不出手的时候和你称兄道弟,出手就要人性命!   敢跟他顶牛,除非是活腻歪了!谁知道这殿外面有没有埋伏个千八百个刀斧手什么的,万一那一句话不小心说错了,被拖出去乱刀砍死,那得多冤那?   诸王都在心中痛哭流涕,从今往后就是装病也绝对不来喝皇帝的酒了……   他亲政以来一共就宴请过两次宗室,回回都搞事情,还让不让人好好过年了?   ……太欺负人了!   不过事已至此,就算再怎么舍不得也没有办法了,他们纷纷跪倒在地,齐齐说道:“请陛下指一条明路!”   高纬见目的已经达到,收起他那副红脸,和颜悦色道:   “朕为你们着想,这样,朕也不夺回你们的封地,你们封地的钱粮赋税也照旧交给你们,只不过你们要把各自的军权和治权交给朝廷,朕会遴选出优秀的官员,帮助你们治理地方,如何?”   诸王见荣华富贵还是跟以前一样,只是自己的地盘自己做不了主了而已,心里算盘敲了几下,觉得也不算是太吃亏,反正又对那张龙椅没有念想,权力交出去就交出去呗。于是皆称善。   高纬面露喜色,当即命人再上歌舞,送给诸王丰厚的赏赐,太极殿内的气氛一时达到了顶端,当然,这只是高纬自己心灵的真实写照,诸王们欲哭无泪,但面对一脸“慈祥”的皇帝,就算是恨不得捶地大哭也得装出一副“陛下您开心我们就开心了”的样子,强颜欢笑。   很好,很和谐……   高纬很是满意,他还真就在殿外埋伏了三百刀斧手,就等那个不开眼的抬杠,就拖出去砍了,不仅如此,他还做了第三手准备,他提前暗示了高长恭、高延宗、高润、高湝等一干站在他这边的宗王,联名写好了一份自请交出封地治权的折子,结果到底没有用上。   北齐的特权阶级太多,郡王、开府仪同三司什么的不计其数,各有各的势力,各有各的地盘。   虽说每个朝代都有所谓特权,但是一下子整出那么多来也实在太过分了……   不仅有人有地盘,还他娘的个个是兵头,这谁受得了呀?   今天这事不是一个结尾,仅仅只是弄了一个开头,先是高家的王爷们,然后就轮到那些开府仪同三司还有异姓王们了。   不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   那些姓高的是朕的亲戚,不照样交权,你凭什么特殊呀?   朕对自己人下手都那么狠了,你们觉得自己头足够铁就尽管反抗试试。   高纬来到晋阳,就已经做好了杀得人头滚滚的准备,谁也别想阻挠他执行中央集权的道路!   这场变革主要是争对不服中央管教的地方,而不是争对军队,高纬现在已经在往晋阳掺沙子,他用不着靠吓唬将领们来达到集权的目的。   高纬不是要收缴兵权,他只是希望通过今天打开一道口子,开始集权中央。   在高纬的解读看来,几百年后赵大的“杯酒释兵权”,乍一看,好似很潇洒,很从容,令人有一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既视感,让人拍板大呼大丈夫当如是,原本一场非常棘手的操作就这么被心眼多多的赵大给搞定了,但实际上,整个大宋王朝却因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整个杯酒释兵权,实际上是以赵大以纵容腐败做为交易换来的,从国家利益和民族利益来看,赵大的这一做法绝对是一大政治败笔,聪明反被聪明误。   “杯酒释兵权”轻轻松松便将一帮能征善战的武将军权剥夺了,让他们退出权力场,从一方面看,的确避免了武将乱政,文治令社会达到空前繁荣,但是对于大宋来说,这无疑是作茧自缚,宋朝后来饱受外族蹂躏欺凌完全与此有关,“杯酒释兵权”开了一个很不好的风气,导致了极为严重的后果。   从此之后,武官地位底下,临到作战之时,兵不识将,将不知兵的情况时有发生,这样怎么能守住大宋王朝满是筛子的防线?   赵大在“杯酒释兵权”的时候表现的很慷慨,慷国家之慨、慷民族之慨。   在西北不稳,契丹虎视眈眈,燕云十六州尽在敌手的时候,赵大弄出这个开局,便注定了这个帝国终将为此流尽鲜血。   所以高纬今天摆出这个阵势,不是什么“杯酒释兵权”。   高家王爷们也没有什么的兵权可以让他盘剥,他也看不上。   开什么玩笑?小孩子才做选择题,虽然兵权治权他都想要。   但把他们的兵权给剥了,谁来为他打宇文家?   要掌住兵权,只要注意用人,防止有人在一个要职上坐太久、一家独大便是。哪有为了怕火点着房子便从此以后就吃生米的道理?想要一劳永逸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搞出了兵员调换制度,一支大军不仅要换驻调防,编制太旧了,还要打乱重新编制。   如此,只要国家内部不出乱子,军队便可以稳如泰山!   高家诸王收拾完了,等一段度过一段缓冲时间消化之后,就要轮到那帮子混账的六镇了……   不急……   饭要一口一口吃,   高纬向来是一个有规划的人……走着瞧便是……   高纬端起酒杯,甘美的酒浆冲进喉管中,竟比殿外的风雪还要冷上几分。 第一百八十三章五大诏   朝岁节夜宴的风波很快就传播了出去,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这并不是一个结束,恰恰是一个开始,朝岁节后,晋阳皇宫一连发布了五道敕令,轰动天下:   其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朝岁节宫宴,诸王请愿,求朕恩典收回封地治权,并推广天下,朕已应允,命开府仪同三司及宗室诸王上缴其地治权,由朝廷委任官员治理,其地方兵马调防,悉听枢密院及兵部公文,违逆者,视同谋逆。”   这事高纬筹谋已久,是对付宗室和上阶勋贵的第一步。   其二,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我朝官制,多循前朝,时至今日,已然朽坏,不能承国家社稷之重,朕欲精简机构,裁撤冗官。故,自今日起,废录尚书事,废殿中部,增设工部,改度支为户部,改祠部为礼部,都官为刑部,五兵部统称兵部,统归尚书省调度,尚书省设左右丞相,原本,左丞掌吏部、考功、主爵、殿中、仪曹、三公、祠部、主客、左右中兵、左右外兵、都官、二千石、度支、左右户十七曹,又主管辖台中事。有违失者,兼纠骏之。右丞掌驾部、虞曹、屯田、起部、都兵、比部、水部、膳部、仓部、金部、库部十一曹。也管辖台中,但不负责弹劾。今日起,六部分管左右相名下共二十八曹,左相辖制兵部、吏部、刑部,右相辖制户部、工部、礼部,大理寺、御史台单独奏事……”   废除了录尚书事,将左右相手中共计二十八曹的权力部门收拢至六部,左右相分管六部,却再无弹劾、纠察官员的职权,有检举、纠察、弹劾之权的大理寺、御史台分割开来,单独对皇帝负责。   不止是这些部门,高纬需要的是一个高效率的行政单位,内阁负责商讨、决策,六部负责执行,无疑会使效率高上很多,同时进一步削弱相权。如此一来,中书省和门下省的作用就无限接近于零,这两个部门也在裁撤之列。与此同时,秘书省、集书省、中侍中省等部门也在清理之列。   此外,还有一些相对职权较小的部门:尚食局,总知御膳事;尚药局,总管御药之事;主衣局,掌管御衣玩弄之事;斋帅局,负责铺设洒扫之事;都水台,掌诸津桥;谒者台,掌诸吉凶公事,导相礼仪事;卫尉寺,掌禁卫甲兵;大宗正寺,掌宗室属籍;太仆寺,掌诸车辇、马、牛、畜产之属;大理寺,掌决正刑狱;鸿胪寺,掌蕃客朝会、吉凶吊祭;司农寺,掌仓市薪菜,园池果实;太府寺,掌金帛府库,营造器物;国子寺,掌训教贵族之子;长秋寺,掌诸宫阁;将作寺,掌宫廷营造;昭玄寺,掌佛教事宜。   这些部门,都会在未来不远的日子里相继接受整改。   其三,皇帝下诏,批准左相、征西大都督斛律光修城奏报,命左相就地调拨民夫兵员,于汾州修筑军镇,除此之外,晋州道各级将领、官员,悉听晋阳调度,修正道路桥梁,重新厘定舆图,河北、山东、并州所囤积粮草,调拨一半填充并州、晋州、洛阳,前沿各地兵员调动,听从枢密院及兵部公文。   高纬在晋州道修筑驰道,在汾州修筑大量军镇及防御工事,便是在为灭周之战做准备,如今看来宇文邕的逆势崛起已经无法阻挡,他虽然很愿意与宇文邕正面一战,但他毕竟不会意气用事,真的等宇文邕使北周国力大涨之后再来西征,现在就必须备战,修筑驰道,是为了使得兵员增派支援以及粮草运输更加迅速,一旦边疆告急,晋阳可以迅速调拨兵马驰援汾州还有洛阳、河阴。   天下人皆知韦孝宽擅守,不知道韦孝宽还擅攻,他之所以被困在玉璧寸步不能前,是因为他的对手是斛律光,虽说现在北齐依然对北周占据上风,但北周随时可以出兵东征,斛律光还得等攻破玉璧,因此高纬和枢密院的臣子交流了一番之后,还是觉得多多修筑军镇和防御工事更加要紧,不过,高纬否决了斛律光修筑“齐长城”的建议,命斛律光据险地修筑军堡用以防御、屯兵,进可攻、退可守,这才符合北齐的战略目的。   其四,皇帝下诏,将全国各地尚在奴籍的匠人脱离奴籍,改为平民。   高纬想要促进南北贸易,一定要使北齐的手工业繁荣起来。而手工业的发展绝离不开能工巧匠。   这个时期,手工业市场被朝廷牢牢捏在手里,西晋时期便已经设立了“少府”和“卫尉”两个管理手工业的部门,掌控着国内大部分手工业和能工巧匠,牢牢掌握在朝廷手里的买卖有矿冶、兵器铸造还有金银器械、纺织、印染等,这种管理模式甚至还被贯彻到地方,在州郡内也有这种手工业管理部门。这种部门的存在,方便了官府盈利,却害苦了底层的匠人匠户。   这种体制下的匠户,绝大多数都身份来历复杂、坎坷艰辛,或者因罪而被贬斥为匠户,或者是世代传承,也有一部分是临时招募的,无论原因如何,他们的身份都处于最底层,比一般的流民还要不如。   他们处于朝廷的严格管控之下,人身安全、婚姻自由、个人财产都无法得到保障,加诸于他们身上的条条框框的枷锁尤其繁重,被蔑称为“杂户”、“帐下匠奴”。   虽然后期,南朝和北朝都推行了“轮番上役”的制度,给了工匠们一定的自主空间,让他们为自己而工作,这一定程度上加强了匠人们的劳动积极性,促进了手工业的发展和繁荣,但是很多一部分的匠户并不掌握在朝廷的手里,而是掌握在世家豪族手中。   出台的这条政策十分重大,将成为对北齐未来具有决定性开篇的政策,高纬此举目的有三:   其一,促进手工业的发展,这在前面早已提到,在资本及工业化革命远未到来的今天,手工业贸易是国家经济的重要组成成分,高纬在恢复匠户自由身之后,大可以发布许多优惠政策,鼓励手工业,同时推举“雇佣工匠”制度,工匠们不但获得人身解放,而且可以享受政策上的偏向,朝廷从此之后以雇佣的形式请工匠工作,不再影响工匠们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民间贸易发展将更加活跃。   其二,高纬开启互市的初衷就是增加南北交流(这个是蒙鬼的客套话)、增加财政收入、宏观上调控国家经济。但还有两点高纬并没有说出来,这可以增加中央的控制力,还可以削弱世家的邬堡力量。   自古以来,国家安稳便是和国家经济密不可分的,百姓吃饱了、穿暖了,就不会想着造反,但是反过来,若是财富掌握在少数特权阶级手里,日子长了,国家财政难以为继,便无法保证国家的安稳,在国家动荡之际,官府也就不得不通过压榨百姓来度过难关,一旦压榨的过了度,百姓没有了活路,就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了,这是一个无解的循环……   而如今豪族和勋贵强势,世家豪族的硬实力虽然不如勋贵,但是软实力却是大大超出,豪族在政治上的强势地位,对应的必然就是世家邬堡经济的腾飞,邬堡的私兵和农户、匠户原本就是不堪重负才来投奔,这就使得邬堡的力量持续增长……国家经济的主体是他们,统治者离不开他们的支持,这就使得皇帝不得不在政治倾向上偏向世家豪族……   世家的崛起,必然导致土地兼并、府兵制崩溃,国家不得不大量用酷吏和募兵制度来维持稳定。   世家经济崛起了,国家财政势必进一步萎缩,从而变得更加虚弱,更加要依靠世家,直到灭亡。   要削减世家豪族的力量,要从两方面入手。   一方面,从政治上入手,开科取士,扶持寒门子弟入朝当官,稀释世家手中的权力。另一方面,从经济上入手,不让国家财政依附于世家,而是让世家的经济依附于国家财政,久而久之,国家自然就能达到削弱、掌控世家的目的。这个时候,高纬这个政策便显得尤其重要。   综上,又回到了高纬迫切想要将地方集权中央的理由。   高纬不仅要在政治上掌控国家,更要通过经济来掌控,双管齐下,才能收到效益。两汉以来,中央一直苦于无法直接控制下方郡县,地方郡守权力之大令人难以想象,凡地方军务、财政、司法,都要听地方长官的,地方长官自然更乐意与盘踞地方的世家豪族勾连,在权力扶持之下,地方豪族自然做大。   整个魏晋南北朝,直到唐朝中期,均可以被称为“士族社会”,朝廷离不开他们,被架空是难以避免的。   为了摆脱这种宿命循环,高纬幸苦筹谋那么久,时机终于到了!   高纬第五诏:二月初二,三大边市悉数开通!   武平二年正月初二,辛卯年,天下大吉。 第一百八十四章无题   大风呼啸,裹挟着棉絮一般的鹅毛大雪,颓然吹落。   汾河下游,齐军驻地,胡子渐白的大将手中捏着一张明黄色的帛书,乐得合不拢嘴。   “哈哈哈哈,陛下终归是明白老夫的苦心……,老夫与众将士幸苦盘算了一个多月,到底大计没有落空,好,只等开春便开始在汾州筑城!”   这大将正是领着左相名头的汾州刺史、征西大都督斛律光,汾州一战之后,段韶带着大部分主力回到晋阳,而斛律光却领着三万禁军囤积在汾州,围困玉璧。   斛律光经过一个多月的深思熟虑,觉得汾州还是应当以稳为重,大齐应该在汾水沿途还有各地险要之所修筑防御工事,以免不测发生。周人占着玉璧,齐军不敢贸贸然西进,而周人却不同了,随时可以从河东出兵,向东攻伐洛阳、晋阳、向南攻陷豫州,向北出兵还可以牵制齐军一部分主力,使之首尾不能相顾。   斛律光修筑军寨,便是考虑到了这一层因素。尤其是洛阳方面,洛阳也是大齐的半条命,打穿了洛阳,周军可以一路经过虎牢、滑台、黎阳直抵邺城。   这些年来,洛阳是周军重点照顾的地方,但凡周军入寇,少有会忽略洛阳的。   这些年宇文护没少损兵折将在洛阳上面。宇文护东征之时,杨檦便是从轵关出击,结果中了娄睿的算计,一代悍将折戟沉沙,一世英名尽毁,陛下不拘一格降人才,现如今领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军职,在燕州掌军。   那时大齐与伪周在河南的边界线就在离洛阳城不到一百里的函谷关,十数万周军铺天盖地的攻入,大齐还没有反应过来,周军就已经杀到了洛阳城下。   周军准备十分充分,宇文护在弘农遥控战争,命宇文宪、达奚武各部渡河,在河阴之地囤积大量兵力,防止齐军驰援洛阳,洛阳可以说是命悬一线,那个时候斛律光和高长恭接到武成帝的圣旨,要求他们救洛阳,可是他们手里总共只有五万余人,而周军约莫有二十万,斛律光、高长恭踟蹰不敢向前,徒呼奈何,最后是段韶果断选择了暂时抛弃防范突厥,率一千精锐到达战场指挥齐军作战,以邙山为战略转折点,诱敌深入,尉迟迥被打蒙了,攻击洛阳的主力部队被齐军吞下,而后就有了高长恭百人破万阵的传说……   斛律光将手里的这支部队一分为二,斛律光与高长恭各领一军,汾州囤积三万铁骑,高长恭远在河阴之地,囤积万余兵马。等到防御工事修成,斛律光可以将汾州、河东、洛阳一带的防线修筑得如同铁桶!至于高长恭,他有另一层面的考虑,高长恭是一个帅才,他的战略眼光已经不在斛律光之下,真要是将这个副都督当作副手用,未免太屈才了,不如让他窥伺河东……荆州也行……   只要可以杀进关中,让斛律光打那里他都奉陪到底!   “来人,”斛律光敲敲刀鞘,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帐外钻进两个属官,斛律光将手中圣诏递给其中一人,道:“把圣旨内容抄录下来,公告整个汾州,通知境内百姓服役,命二十多个隶属我管辖之内的部落酋领出人,我朝在汾州将有大手笔!……另外,通知四品之上的武官,来我帐内议事!”   斛律光背着手望向地上铺开的地图,手指一路指点,得意的点点头,仿佛已经看见了无数坚城在汾州的土地上拔地而起,如今周国国内生乱,断然无法顾及斛律光在汾州搞得这些动作,等到他们内乱平息,转过来再想对汾州动手,伪周已经是大势已去了……   现在就是绝好的时机。   皇帝女婿不修皇宫了,现在手里很有几些闲钱,好钢就得花在刀刃上不是!   等到大齐国力、军力都达到了顶峰,就是西征,让伪周覆灭之时!   “韦孝宽,老子有得是招治你,你且等着便是……”斛律光看向西北方向,一阵咬牙切齿。   斛律光正琢磨着怎么给韦孝宽来一记狠的,韦孝宽也在也正望着远处的旷野恍然失神,风雪中隐约的可以看见齐军的哨探在那里活动……仅仅就在几个月前,那一大片土地还是北周的,他也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大过节的还将城门紧闭,北周这些年眼看着比齐国更强了,却还是打一次败一次,这次败得更狠,这让心高气傲的韦孝宽觉得憋闷不已……   斛律光是个属狗的,让他逮着机会就咬死不放,大战已经结束了整整三个月,他依然没有撤退的打算,成千上万人浩浩荡荡的在玉璧底下扎营,斛律光这是在干嘛,示威吗?!   然而让这位天下第一守将憋闷的远不止是战争上的失利,从长安接二连三传来的消息也让韦孝宽感到不安,宇文宪被问罪、尉迟迥被毒杀,等等等一连串的变故表示大冢宰宇文护已经不满足于当一个臣子了。韦孝宽为尉迟迥感到痛惜,也暗暗警惕担忧起自己的处境来,这些年他可没少跟皇帝宇文邕眉来眼去。   原本在韦孝宽看来,宇文邕踢掉宇文护做上真正的皇帝只是迟早的事情,他不像一辈子窝在玉璧这个地方,想要谋寻一个更好的出路,但韦孝宽名气过盛,宇文护连一个初露锋芒的杨坚都容不下,又岂能容忍韦孝宽在朝中分摊他的影响力呢?这会踩到了宇文护的痛脚……   韦孝宽之所以那么多年窝在玉璧不得提升,就是因为宇文护的有意压制。   可以说,皇帝宇文邕能打败宇文护是他最后的指望,可是宇文护的雷霆手段,还有宇文邕的步步退让的软弱表现,让他心凉了……   “斛律光咄咄逼人,屡次挑衅犯边,我这边兵力、粮草、军备皆不充足,怎么办才好……”   “我已经向长安上疏请求支援,可长安陷入争权之中,根本没有理会我的要求,眼看粮草、兵械就要无以为继了,怎么办才好……”   “齐国封锁了商路,我在齐国的探子也都被清洗了,那边到底想干些什么这里根本就一点消息也听不到,该如何是好?”   “齐国日强,而我大周陷于内乱,国力日衰,再这样下去……唉……”韦孝宽长叹一声,“该如何是好呀……”   这个面对敌人永远沉着冷静、从容面对的大将对未来充满了迷茫。   ……   长安监牢里多了一个住户。   外面是白雪纷纷的天地,杨坚缩在尉迟迥呆过的那个监牢里,啃着发硬的馒头。   宇文护对待敌人从来都强硬无比,打击政敌不遗余力。   对待杨坚自然也不会特殊,当朝他便被抓进来了,开春再行审问。   杨坚虽然决定投靠宇文邕,但也不会一点后路也不给自己留,宇文邕背叛他,他也大可以背弃宇文邕,只是他不为也……   他料定最后宇文护仍然会败给宇文邕。   宇文护老了,他还能再掌住朝廷权柄多久呢?   他要顺利篡位,要对付一大批的人。   宇文护若是有这个信心他早就篡位了,但是他没有……   若是宇文护当机立断毒杀宇文邕,再以雷霆手段杀掉所有和宇文邕靠拢的大臣,说不得就能成功,可是宇文护选择了逐步清洗……   愚蠢……   杨坚心想,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宇文护高高在上太久了,脑筋已经僵化,沉溺于过去,他还以为一切都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宇文邕就是一条毒龙,这次放过了他,宇文护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说真的,即使以杨坚的城府,还是不免为宇文邕的薄情和胆略感到震惊。   尉迟迥忠心耿耿那么多年,说舍弃就舍弃了。   杨坚是目前朝廷上唯一可以让他借助的力量,宇文邕也把他舍弃了……   在宇文邕眼里,谁都不能信,谁都可以死。   他不怕成为孤家寡人吗?   他这样做,满朝文武又有谁敢帮他?   杨坚一直以来都对于宇文护出卖他的做法很不理解。   关在牢里这么些天,他努力的把自己的思维代入到宇文邕身上,宇文邕之后打算干什么他还是没有想明白,但发现了自己的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不该在这个时候贸然出头的,也不该暴露自己的实力,让宇文邕对自己产生了忌惮。   到底是一路顺风顺水,让他消磨了警觉……   现在,他身在囹圄,就算想要补救也无从下手了,虽然说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但现在……   该如何破局为好呢?   杨坚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坐在黑暗里,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的,沉默的可怕…… 第一百八十五章高颎   冰雪还未消融,北国的天地笼罩在一片苍白的颜色之中,吕梁山南,两队骑兵正在相互驰逐、打斗,数百人挥舞着木质的棍棒狠狠迎击对面的对手,随处可见数人、甚至是数十人乱战成一团,嘶声竭力的呼喊声如同野兽的咆哮,摄人心魄……马蹄踏碎了一地霜雪……   山峦上,密密麻麻的甲士按刀持槊而立,他们身穿三层厚的重甲,连战马都用甲衣包裹起来,沉默无比,冷冷地看着山脚下的厮杀,仿佛注视着蝼蚁。   山脚下还缩着更多的人,紧张地注视着场内的厮杀,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策略都被人牢牢的看在眼里,激烈的肉搏还有愤怒的吼叫让这些鲜卑男儿的热血从胸腔中复苏开来……   这一场战斗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每到这个时候,就是“百保”选拔的时候,成千上万的有勇武之名的鲜卑男子都会来参与其中。   北齐开国皇帝高洋对军武十分看重,亲自选拔建立了这支部队,他们从六坊鲜卑男子中挑选,加以训练,每一人必当百人,临阵必抱死志,然后取之,谓之百保鲜卑。选拔标准是一人可挡百人,一人之力可搏杀熊虎,成军之后常置于皇帝左右,效命于国家危难之际。   原本,六坊鲜卑是北魏的中央军,主要驻守在洛阳。   高欢父子掌权之后,将六坊和六镇加以整编,继续以六坊为名,驻扎邺城和晋阳。   百保鲜卑从中选拔出来,基本上都是鲜卑人,也是齐国仰仗的中坚武力,常常以少胜多,拥有以千人破数万敌军的战力,高洋就是亲自率着这支部队,曾经以千人暴揍了北边蠢蠢欲动的契丹和柔然,俘获数十万人丁,不愧百保之名。   参与这支军队,意味着前途无量,常伴帝王左右,这是莫大的荣耀,故此每一次的选拔,鲜卑男儿们都为此打破脑袋,打死打伤的情况时有发生,今天的战况要格外激烈一点,皇帝亲自驾临观看,导致所有人的战斗力急剧飙升,人人都拿出了看家的本事、玩命的功夫……若不是规定不得使用利刃,场内估计已经是断肢、头颅遍地了……饶是如此,仍有不少人惨叫着坠马……   高纬端坐在马上,也是一身里外三层的重甲,腰杆笔直,俯瞰激烈的厮杀。   高延宗、高湝、高绰等一干宗亲牢牢的护卫在皇帝身侧。但在里面还有一个年轻的生面孔,长相文质彬彬,看上去颇有气度,居然在最靠近皇帝的位置,让人颇感疑惑。   ……一个赤膊大汉将周围的十数个骑士都打翻马下,纵马呼啸狂奔,其余人等不敢靠近,这个时候战斗刚刚过了白热化的时候,已经就要分出胜负了……   高纬将目光收回,问他:“昭玄,你觉得这支兵马如何?”   那青年人恭敬地垂下头,道:“我觉得十分让人震惊,鲜卑百保,名不虚传……大周没有这样的强军……”   “真的吗?哈,猛士能战是国家幸事,我大齐的鲜卑百保,即使是曹魏虎豹、南燕铁马也无法比肩的……”高纬丝毫没有应为这一句奉承就感到多么高兴,反而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问道:   “那你可知为何我大齐有如此多的猛士,这些年对上伪周却总是处于下风呢?难道是兵甲不利吗,又或者说……鲜卑男儿不再效忠于高氏了吗?”   后边一众宗亲纷纷变色,惊疑的望着皇帝的背影,互相交换着眼神。   而皇帝依旧云淡风轻一般,谈笑自若,“你且来与朕说一说便是,你怎么看的?”   那青年人沉吟了一会儿,道:“某以为,大齐之败,是朝政之败,纵观大齐、周国立国以来,交战不下百次,大齐兵马胜于周军,此是事实……然而,然而……”他在这里停顿了很久。   “……说下去,不管说出什么,朕恕你无罪。”   高纬看他板着脸犹犹豫豫的样子,就知道接下来肯定没有好话,现在的读书人还不知道如何具体查找朝代兴衰原因,只要设计到朝政的,一有过错就先找皇帝的茬儿。   高纬猜接下来他不是骂高洋就是骂便宜老爹高湛。   反正高纬一个附体的,也不在乎了……又不是骂他……   “然……武成怠政,虽风度高爽,经算弘长,文武之官,俱尽其力,有帝王之量,但……但爱狎庸竖,委以朝政,帏薄之间,多……多荒唐之事……”难怪他说的磕磕巴巴的,这批评也太尖锐了,他一边说,还一边偷偷打量皇帝的神色,春日未到,额上却是热汗涔涔……   “——高颎你……大胆!!”几名宗王冷着脸,气势汹汹地盯着他看,看样子,若不是皇帝尚未发话,他们恨不得一拥而上将他剁成肉酱。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厮说得太特么对了,简直就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娄皇后生的这几个兔崽子一个比一个疯,一个赛一个的荒唐,个个本事不凡、雄才大略是真的,但除了高演偶尔会装装仁慈贤明之外,其他就特么没有个好鸟!   不过这小子挡着儿子的面骂老子,死定了,皇帝必然大怒。   此时不斥骂他、讨好皇帝,难不成还要拍着巴掌叫好吗?就算是高延宗这等钢铁直男也晓得千万憋住了,偷偷的乐,别把巴掌拍出声来……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忍不住一阵尴尬,高湛的荒唐真是传到国外去了……   便宜老爹的“美名”传遍天下,先不说残暴之类的了,他最广为人知的就是好色,高湛时常精神恍惚,而且还有头疼症状,有一次恍惚之间,看见一个五彩斑斓的东西从天上飘下,然后又变成了一个美女款款而来……高湛觉得很神奇,但是名医徐之才果断告诉他:“你这是色欲太多,身子太虚了!”   然后……然后高纬也不愿意想下去了。他面上浮现一抹怒色,狠狠地剜了高颎一眼,道:“齐桓公也好狎乐、宠幸佞臣,朕未曾听闻其使齐国衰颓……”   这就是杠上了?诸王乐得看戏,等着高颎这个“海归”远亲被恼羞成怒的皇帝拖下去砍了,谁知道高颎没有被吓趴下,反而回敬道:“自先帝始,大齐国势日衰,这是不争的事实……”   “高氏诸帝,神武以雄杰之姿,始基霸业;文襄以英明之略,伐叛柔远;文宣怀诡谲莫测之才,网罗才俊,明察臣下,外内充实,边界无警,胡人不敢南下,周人不敢东顾;孝昭逆取顺守,外敷文教,内蕴雄图,然享年不永……”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先帝好奢华享乐,宫室庙宇,皆金碧辉煌,牢废何止亿计。赋敛日重,徭役日繁,人力既殚,币藏空竭,乃放纵诸佞幸,卖官鬻爵!官吏争相贪敛,民不聊生,邺城以内诸州,所在征税,百端俱起!   当时,某听闻,齐国境内妇人,皆剪剔以着假髻,危邪之状若飞鸟,至于南面,则髻心正西……始自宫内为之,被于四方,有传闻言,天意若曰元首剪落,危侧当走西也,又为刀子者刃皆狭细,名曰尽势……   幼童戏者好唱‘高末’,这高末之言,盖高氏国运将近也,有亡国之兆……!”   “——你放肆!!”诸王们纷纷拔刀出鞘,高纬回头,平静的目光犹如一盆冰水将他们从头浇到脚面,让他们一动也不敢动,悻悻将刀子插回。高纬又扭头扫视了高颎几眼,神情莫测,高颎已然下马,屈手弓腰,一眼不敢发,内心惊怖比之前更甚……仿佛连那厮杀声也远去了,高颎什么也听不到,脑子一阵阵的空白,强撑站着,良久,只听皇帝道:“你成功引起了朕的注意……看来,你是有国策要献给朕喽?”   “国策不敢当,这只是某的一得之见……”高颎心里舒了一口气,将一叠纸张奉上,洋洋洒洒,竟有上万之言!   此时,高颎的算盘也就明了了,正是以言论吸引皇帝的注意,然后将自己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将胸中才学全数托出,换得一次青云直上的机会!   高颎自幼便以敏捷聪慧闻名,通晓内政,多智谋,知兵事,尽管父亲高宾和宇文护的死敌独孤信有关系,但还是渐渐展露头角,他本为齐国公宇文宪的纪室,但宇文宪被宇文护贬为庶人,高颎也被一撸到底,远放边州,可以说这辈子算是毁了。但或许是老天不忍他抱负不展,在半道上“偶然”碰见一伙人把公人杀了,一路送到齐国,尽管他后来知道他们是为了要挟自己的父亲高宾为齐国办事才挟持他,但是和齐国皇帝召见过一次之后,皇帝似乎对他颇为看重,他预感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与父亲本就是出自渤海高氏一族,与齐国宗室同出一脉,现下又颇得皇帝青眼……,而他也考量观察过了,这个皇帝年少英睿、勤政爱民且极为自律,正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君王!   此时不出头,更待何时?!   一时沉寂,高纬摊开纸张仔细的阅读。   高颎心跳如鼓,自己的前途就在这一线之间了,   这是生死一线!   被纸张挡着,他看不到高纬的嘴角悄然勾起一抹笑意,“朕学姜太公钓了这么久的鱼,这鱼总算是上钩了……”   高颎并不知道,高纬的目标本来就是他,至于之前的各种阴差阳错,纯属偶然…… 第一百八十六章不回   寒风在耳边絮絮低语,山脚下,新一轮的竞争开始了序幕,彪悍的鲜卑男儿们骑着高头大马,挥舞着木棍,几股洪流相互驰逐着,扬起了半人高的雪尘……,他们的战场在莽莽平原,而高颎的战场就在此时此刻,就在这个君王的面前,若是能在这一关通过,他就能一展抱负,从此青云直上……   他恭谦地低着头,心里急迫地祈祷能得到认可……   高颎花费了一个多月的功夫,根据大齐和大周的情况,拟定的一份国策,从经济、政治、军事、民生等多个方面提出的综合性的策论。   高纬默默地看了许久,偶尔抬头,审视地扫他一眼。   那眼神自然是满意的。   从这厚厚一沓策论之中,可以看出高颎有能力、有智慧,不是政治小白,更可以看出他在里面倾注了几多心血。   高颎参照北齐官场的文风,并没有一上来便引经据典、宣扬文采,而是一上来便列举了两国从各个方面此消彼长的力量对比,继而分析了原因何在,该如何做,后果是什么,而且纵观分析了之后几年的两国国势的走向,每一个见解都有其独到之处,显现高颎高人一等的政治眼光。   尽管他还年轻,很多想法、对策都不够老辣,还比不上祖珽等混迹政坛多年的老臣,可这是一个综合性的全能人才。   什么都会并不能说明什么,什么都精,这就有些可怕了。   这样的人,就是最顶尖的那一批人才,他们深知朝政、国势、军队是相互依存的,身为文臣却并不会将目光局限于民生,身为武臣也不会把手脚蜷缩在军旅,他们的目光永永远远在审视上上下下的每一个瑕疵,从容的掌控大局,这样的年轻人才正是高纬所需要的……   高纬越看到后来,越觉得自己当初让人绑票是正确的选择。好在高颎父子虽然是周臣,但对于北周并没有啥归属感,天下还未一统,就都算是乱世漂泊之人,在动荡的乱世,一个政权往往支撑数年不到便会轰然崩塌,人人都没有上保险,又怎知道以后会如何呢?   也就不指望他们能有多忠诚了,这点道德瑕疵不必拿出来说事。   ……高纬大概是看到特别满意的地方,面露微笑,赞道:“卿来大齐不过月余,竟了解我大齐如此之多的弊政……”   一字“卿”让忐忑不安的高颎欣喜不已,瞬间满血复活,挺直了腰杆,道:“不瞒陛下说,臣在长安之时,便听闻过大齐朝内的不少事情,到了陛下身侧,也曾到晋阳附近州郡探访民生,之前便有过不少想法,臣……不过把自己的想法一一记录下来而已,陛下临朝,朝政为之一清,臣也是有耳闻的,若说谁能革除大齐立国以来十余年的弊政,那一定是陛下!呵呵,以陛下之圣明,这许多弊政,在一二年间,当可扫除一空……!”   诸王都暗自撇嘴,心道这个高颎真会顺着竿子往上爬,陛下不过稍稍显露了亲近之意,便马上不要脸的自称臣子了,这龙屁拍的……还挺有水平……   不过也算是这高颎机灵,撞对了陛下的胃口。   若是一上来便谄媚行事,陛下老早就把他拖出去砍了,怎么会容忍他到现在?更别提顶着寒风听他扯皮了……,陛下讨厌臣子谄媚事主,他喜欢有一说一的人、有才能的人,高颎这一把倒是赌对了!   高颎看皇帝看得差不多了,方才接着开口说道:“……天道深远,或未易谈,吉凶由人,抑可扬榷。臣观齐有全盛,统辖天下膏腴富庶之地,西苞汾、晋,南极江淮,东尽海隅,北渐大漠,六国之地,大齐独获其五!九州之境,大齐分得其四!料甲兵之众寡,校帤藏之虚实,折冲千里之将,帷幄六奇之士,比二方之优劣,无等级以寄言……其太行、长城之固自若也,江淮、汾晋之险不移也,帤藏输税之赋未亏也,士庶甲兵之众不缺也,前王用之有余,而至今将尽……陛下,当革除弊政,才可挡西、南二朝呀……!”   高颎一揖到底,高颎将策论收好,扶他起来,“卿之意,朕自明矣。爱卿的一些观点,朕看了之后收获极大,我大齐坐拥天下精华,天下人口得其六,若是能够革除弊政、改善民生、整顿六军,来日一统山河也是未可知之事,朕本欲现在就授予爱卿一个显要官职,不过……”   高颎心中一咯噔,而后连忙表示,“能得陛下垂青,已是臣之大幸,臣不敢奢求太甚……”高纬一听,高颎这是以为高纬不想用他,着急了。于是笑道:“爱卿不要多想,只是朕去年颁诏,三月之时,邺城考举,招天下贤才,今后,非考举中举之人不予官身,卿总不能让朕破例吧……”   这点小心思被揭穿,令高颎一阵尴尬,不过听到皇帝并不是这个意思,他马上又振奋起来,又是一揖到底,道:“臣一潦倒士子,胸无点墨,岂敢让陛下破例……臣只求陛下给臣一个名额,臣定然竭尽所能,去博上一博……”言语之间透出的是满满的自信,比这个实打实的才学,高颎自认不输于人,既然皇帝想要他从正经门路讨个出身,那他便去好了。   怎么看,也是考举出身的士子更加荣耀显赫一些,他将来是要做宰相、治理天下的,这履历得要出众,能不要沾上污点便不要沾上污点,大齐后进官员多会从考举中脱颖而出,他若是破例了,少不得会被扣上谄媚事君的帽子,他高颎就算要争前程,也要争得堂堂正正,方能服众!   高纬满意地点点头,心道一个活字招牌来了,去年招收的那些士子并无多少身怀大才之人,大多数都是中庸之资而已,高纬就算是想提拔一两个,搞出名声,传播天下,也不可得。   而高颎就不一样了,高纬已经知道他能力不俗,可以放心提拔,他若是考上,高纬再授予他官职,一两年之内便做出政绩,又得高纬重用……那么这名声不就打出去了吗?全天下读书人都会知道还有还有高颎这么个原来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在邺城大比之中一举夺魁,得到君王重用,成为一代名臣……接下来还用想吗?这妥妥的就是读书人心目中最美的梦想呀!如此一来,涌入北齐朝堂的人才就会源源不绝!   既然高颎已经是他的臣子,那就要将他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高纬心里飞快地敲着算盘,邺城的考举事宜是赵彦深、斛律孝卿、郎茂等人在负责,高纬要提前打好前站,让人暗示他们一番,“这个小伙子是朕罩着的……”排名不用说也知道,绝对在前十之列!   高颎大喜,连忙作揖拜谢。高纬笑而不语,此时旗下鲜卑猛士的选拔才过了一小段,仅仅选出了百余人,却很不巧地飘起了雪花,天呈现青灰色,雪势渐大,慢慢模糊了视线……   “陛下,雪下得大了,先行回营吧?”刘桃枝按着刀上前,牵过了高纬胯下战马的缰绳,高大凶猛的辽东马在他的手下温顺的就跟绵羊一般。他过路的时候众人纷纷让开一跳道路。   诸王们望着他,目中隐隐有憎恨之色,当他扫视过来的时候,又纷纷避开……   刘桃枝这个血腥的刽子手,手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高家宗室的鲜血,诸王都欲除之而后快,只是,叫人郁闷的是,这人是天子养的鹰犬,动不得呀……!   一群人下了山道,高纬忽然道:“南阳王……”   高绰悚然一惊,下了马,步行上前,皇帝从马上俯视他,见他低眉顺眼的,很是拘谨。高纬很有亲和力的笑道:“不必那么紧张,这里没有外臣,都是自家人……”   高绰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牵马的刘桃枝一手状似不经意地按在剑柄上,纷纷大雪落在他的斗笠上,斗笠檐下那张普通憨厚的脸却显出森森杀气……,高绰一阵紧张,暗自捏紧了拳,仍是恭谦道:   “……臣遵命,敢问陛下何事召见微臣?”   “朕想让你主理查核贪腐官员的事宜,你……能做吗?”   皇帝刚刚颁布诏书,清减朝官,现在,便命他查核贪腐官员……嘶,陛下这是何意?   看来有人惹陛下不高兴了……   高绰心里思索一番,觉得这会得罪很多人,一时间居然不敢应答,高纬再次将目光扫视过来,微不可查的拧起了眉,“到底能不能做?”   这话里就有责问的意思了,且斩钉截铁,不容拒绝。   高绰心里暗暗叫苦,恭敬道:“臣遵旨……”   高纬眉间舒展开,颔首道:“好,那……就为朕辛苦一番就是……”   “臣领命……”   看着高绰走后,刘桃枝道:“陛下,雪下得大,行营条件不便,我们回晋阳再说吧……”   “不回,朕说了二十天后回去,那就是二十天后回去……”高纬果断拒绝,偏头望向北方,晋阳远在几十里外,已经被纷乱的大雪完全遮盖住了影子,“这个时候,内阁已经在裁撤部门了吧?……呵,其中可不乏一些老臣,若是他们往宫门前一跪,天下人看着,你说朕是答应呢、答应呢还是答应呢……”   高纬眼底浮现一抹奸计得逞的快意。   “朕才不出面,交给祖珽他们好了……”   …………   大雪笼罩的着晋阳,晋阳皇宫前已经是围成一片,黑压压一片都是攒动的人头,或愤怒、或不甘、或哀求,数百道眼神牢牢地注视着皇宫的大门,众人穿着朝服,牢牢地立在雪地之中。皇宫的大门咔吱一下打开了,内侍高顺在禁军的护卫下踏了出来,“诸位回去吧,陛下尚未回晋阳,朝政变动一切事宜,听内阁大学士们……还有御史大夫和户部尚书的安排……”   人群发出一阵嗡响……   …………   一众阁臣此时都在御史大夫的府衙上安坐,听到皇城那里传来的喧嚣,众人互相看看,面上都浮现了丝丝苦笑……   躲不过去呀,到底这一天还是来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斥责   在北齐陪都晋阳之内,也是一场甲士云集的场景,朝岁节之后一连五道诏书下达,轰动天下,到至今都没有缓过劲来。皇帝不声不响、乾纲独断,弄出了这般大的动静,已经是造成了一定范围之内的秩序混乱,更多的禁军涌入皇城接管城防维持秩序,对于城内鲜卑六坊看管得也更加严格。   这显然就是皇帝早有准备,即使皇帝人不在晋阳,但几位手握重兵的京畿副都督们还有内阁的阁臣们依旧在勉力的维持晋阳的秩序,既有大义名分,又有绝对的实力,就算有人对于皇帝的处断心生不满,也是无力回天了。此时,聪明人都已经看出这场变革,皇帝已经是心如铁石,无可更改了……但束手等着被解权的是极少数,还有大部分人看不清形势,如同一只只蚍蜉,抱团汇聚在一起,指望能够撼动大树……   今上即位之后,北齐的君权再度攀升到了顶峰,政治、吏治皆清明,就连六镇军头们,也没有力量汇聚在一起和皇帝叫板了。回望着去年到至今的种种,仿佛一场幻梦,天下人仿佛置身于一方无形的棋盘之上,朝中诸公、边疆群将,都是一枚枚往来驰逐的棋子,厮杀、缠斗,最后扭转胜利的天平,无数人被扶起、无数人被舍弃,无数的小势被瓦解,又有无数的小势逐渐抬头,这些势慢慢汇聚,成为一股不可抵挡的压顶之势!而这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之间,这个高明的下棋之人,正是今上……   如今,又到了新一轮的角逐……   内阁理事的政事堂内,满满当当都是文臣的璞头在晃动,不知道有多少官员在等着或者求见,准确来说,并不是求见,倒像是上门责问……许许多多的属官抱着公文匆匆忙忙往来于阁间,低着头,衣角带风,一刻也不敢停留,不然怕着群如狼似虎的人将他们撕碎了!放在以前,这帮子官员纵然不高声谈笑,也会低声寒暄,熙熙攘攘有如集市,可是此刻在政事堂内肃穆无比,人们屏气凝神,只有无穷的愤怒和绝望在弥漫……   阁门被推开,一身官袍,气度雍容的郑宇捏着胡子,笑眯眯的踏出来,先声夺人:“哈哈,诸位实在对不住,阁间公务实在太过繁忙,让诸位久等了……”他抬手清众人入座,马上有仆役窜出来,端出茶汤供人饮用,“诸位请慢用……”   热气腾腾,葱姜的香气塞满鼻腔,热辣的气息刮着肚肠,浑身上下都渐渐暖和起来,不过诸位官员都是食不甘味,也没有多少心思在上面,其中一位为首的朝官刚刚端起,热汤还未沾唇,便深深叹了一口气,重重放下,哼声道:“……尚书何必跟我等将要失势之人客气,到底要如何发落我等,明说便是,何必惺惺作态,让大家都不爽利……!”   “就是,若真是看重于我等,为何我等在这大厅之中站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喝上一口热茶?内阁事务虽然繁重,但各位……总不至于连见我等一面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吧?”一人紧随其后,对郑宇发难,一时间引起众人连声附和,群情汹汹,伴在郑宇左右的几个属官脸色惨败,惊慌的望着眼前这一幕,他们都还年轻,从未见过这般阵仗,唯恐这些人一个情绪控制不住,他们便会丧命……   郑宇到底是稳重,面对众人气势汹汹的责问,仍然四平八稳的端坐在榻上,浑然没有将眼前危机当成一回事,抿了一口茶汤,轻轻搁下,方才和颜悦色道:   “诸位莫要着急,此是我内阁负责不假,但根源不在我们这里,此是右相的主意,陛下颁旨,要裁剪机构,我能拦得住吗?……再说了,你们纵有千般委屈,也不该聚众在宫前……你们有什么诉求,可以一一写在奏本上,上报陛下,请圣意裁决……呵呵,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凡事,不得都有一个章程不是?”   “可陛下现今不再晋阳,大雪封城,我们就算是想要将奏本呈给陛下也无法上达天听不是?陛下诏命有云,一切事宜,悉听众位上官安排,我等就在这里,讨要一个说法就是,那远在邺城的右相……还有诸位阁内上官……究竟意欲何为?”一个官员起身出列,拱手盯着郑宇,还有他身后的阁门,眼睛仿佛要冒出火来,这就是在逼迫内阁要一个说法了……   郑宇面色陡然凌厉起来,茶盏重重地砸在案上,冷哼一声:“……我早就说过,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一切事宜,自有内阁调理处置,一切按照章程来办,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胁迫上官?!”他又是一掌砸在案上,“难不成,陛下要办什么事情,还要看你等脸色不成?叉出去!”   郑宇的一通喝骂突如其来,数十个甲士从官署之外涌入,当真就将来人拖了出去,大厅内落针可闻,人人都呆在了那里,就算是还有些说辞的,也都纷纷哑了火。都说郑老头脾气大,可谁见到他他都是乐呵呵的,如今总算是见识到了他的一点虎脾气,郑宇见火候差不多了,恢复了脸色,道:   “内阁章程,裁撤下来的那些部门,并不是所有人都没有出路,吏部连年考评中等之上的,可以酌情安排到其他部门……诸位都是官场里的老人了,自己在任期间考评到底如何,大家心里也清楚,我就不多说了……反正,这个具体的怎么安排,陛下暂时不管,我们说了也不算,一切还要禀报到邺城,问一问右相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了?喝了这盏茶,就散了罢……!”   郑宇起身立起来,留下几个属官,到了后堂去,这个风波就算事暂时过去了,郑宇命人拿了干毛巾过来,慢慢擦干刚才摔茶盏时溅在衣襟上的一点茶汤,祖珽同样是四平八稳地端坐着,一眼瞟过来,呵地笑了一声:“你个老头倒是有手段,一番推诿过去,竟就推到了赵彦深身上……”   郑宇没好气地道:“那又该怎么办?让他们就这么在门口堵着,还办不办差了?   再说,这件事确实是陛下安排给右相的,我们确实没有插手,这总是实话吧?”   “唉呀,这一天天的,老夫原本指望大过节的安生一阵子,转眼就又接到了如此烫手的事,早晚得累死……”祖珽语气里不阴不阳的,皇帝捅了马蜂窝,自己带着一干王爷们躲到吕梁山里练兵去了,却留下这么一些人留在晋阳城里挨骂顶炮火,陛下这事情做的委实不够厚道……   阁臣们上上下下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参与谋划过这件事,但是满朝文武都不信呀!   “接下来该怎么办?你唬住了他们一时,等他们反应过来,马上又要找事情给咱们做了,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郑宇横了他一眼,道:“陛下总是有后招的吧?这事从头到尾都是陛下一言而决,以陛下之英睿,老夫不信陛下没有想好如何收尾,我们暂时做好本分的事就够了,其余也没有时间精力多管……   等那帮家伙将一切可以走的门路都走完,反应过来,怎么也得等三天以后了,到了那个时候,再说吧。”   祖珽细思之下,觉得挺对,也就不再多说了,就是脑子里老是反反复复的揣测……   陛下的后招……到底是什么呢?   …………   晋阳,太宰府今日是门庭若市,不少的人前来疏通关系,打前站。段太宰在北齐朝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超然,他在陛下面前说话绝对管用,就算是陛下不在朝中,满朝文武官员谁不要卖太宰几分面子?   可是段太宰却命人关上了大门,说是病了,谁都不见,谁的礼物也不准收。段韶的几个儿子出去周旋了一番之后,去后堂见正老神神在在打拳的父亲,段韶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那里有病了的样子,段深刚想进来,被段韶吼了一句,“有事等我打完再说!一点屁大点的事也来搅老夫安生……”   等到一圈打完之后,段韶收拳,深吸,吐纳,良久之后方才坐下,“他们求上门来了?”段韶彻底把大头公务交给了高延宗,也就是旁观掌着大局,再加上陛下也在晋阳,晋阳军务再乱也乱不到那里去,整日里乐得休养生息,诸事不管,气色也就渐渐起来了。   “父亲,这些都是一些十几年的交情了,他们求上门来,难不成就一直不见?”段深是驸马,目前来看最有前途,将来是要袭爵的,弟弟们不好说话,他这个做兄长的要表态。   段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想帮?你拿什么帮?你怎么帮呀?陛下乾纲独断的事情,已经是箭在弦上了,你看不明白吗?陛下这一招招下来,根本就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分明就是要尽快将事情办掉,你一没有大义名分,二没有圣眷撑腰,为了这些将势尽之人搭上自己的前途……   ……愚蠢!” 第一百八十八章   段家三代显赫,段荣追随高欢起事,段韶邙山大战救驾有功,简拔为晋阳大都督,段韶数子,长子段懿为驸马都尉,尚颍川公主,为行台右扑射、兖州刺史,次子段深,受父功庇护,封为姑臧县公,先尚永昌公主,但永昌公主未婚而卒,又尚东安公主,为侍中、源州大中正、大将军,其余几子段德举,段德衡、段德堪、段德操、段德浚等皆有功名荫封在身,名副其实的钟鸣鼎食之家。   在北齐,恐怕就是皇族都未必有段家的煊赫,但段韶一向持家低调,严格约束子弟,家风比起其余勋门算是清正,且段韶一向对高家忠心不二,因而地位尊隆至此。段家能够走到今日,全凭段韶一人撑下。   在北齐武平二年一月十三这一天,正厅之上,不断有段家亲戚子弟往来奔走,段韶一身葛布单衣,在家仆的服侍下,在胡床上眯着眼半躺半坐,底下跪满了段家子弟,良久之后,段韶方才道:“……这件事,我们都碰不得!谁都不许插手!”   “德猷、德深,你们既然说不听,少不得老夫要动用家法了……你们的官爵,都是靠段家祖辈战功荫封得来,段家立足于朝堂,靠的无非就是立身持正,忠心耿耿……陛下是个什么意思,不要问,不要揣测,照办便是……”   长子段德猷抬起头来,不甘道:“父亲,那孩儿那殿中尚书的职位难不成就这么没了?这职权可是……”   “——这些都是小事!”段韶对于长子已经有些心灰意懒了,段懿阵战上的本事不行,作为文官,提笔安天下的本事也是缺缺,几位先帝看在他的面上,才对段懿颇为招抚,一路攀上了高位,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识时务的急流勇退,反而要跟着人一起争权夺位,这不是犯傻吗?于是他沉沉叹了一口气,   “反正你多年以来也只是摸鱼,正经事务并不见你办了多少,殿中尚书权位虽显赫,但与我段家而言不过就是虚衔罢了,等这件事了了之后,老夫就腆着这张老脸,求陛下给你个清贵职位,如此总可以了吧……?”   见段懿面上还有挣扎的神色,段韶方才怒喝道:   “……不然你还想怎地?!要不老夫现在就写折子,把平原王的爵位传袭给你,这下你总满意了吧?”   “父亲,大哥不是这个意思……”   段深刚刚要为大哥辩解,便被段韶一统喝到:“跪着!……老夫还没有叫你们起来!”   段深无奈,只得接着下跪,段韶凌厉的目光扫视着一众子侄,对段深道:   “你也别想做这个出头椽子,就算你说话再有理,老夫都不会答应,想要自己做主,除非老夫死了!”   段深性格颇为温和,为人温文儒雅、气度凤仪皆是不凡,为段韶所重,而今日向来不爱沾这些事的他却为俗事奔走,段韶一眼就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怕是那些人急眼了,动用了一切关系要将后门走通……   段家子孙纷纷低头,不敢再言语,段韶知道他们为何而恐慌,他们怕今上这一步步的动作,将来有一人六坊勋臣的尊容显赫会一去不复返……简直是荒唐,不知道是听谁撺掇的……   眼下这朝局看似四平八稳,却是万万入不得的!   这些人都是自家子侄,该提点还是要提点几句,段韶叹气道:   “今时不同往日了,你们总能分到一两个爵位傍身,如果想要接着走下去,就得要踏实一点……我言尽于此,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纷纷出了正厅,留下段韶一个人呆坐着,若有所思。段深回望一眼,苦笑着对大哥说:   “回去告诉二叔他们,这条道行不通,让他别打注意了,咱们就更爱莫能助了……”   段懿一张脸简直变成了苦瓜,两条眉毛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面色带着三分沉痛、七分不舍,“……唉,二弟我不比你呀,在朝中得用,我能走通的也就是咱爹这里……这官位被裁下来,又暂时没有其他合适的位置腾挪出来,天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复起……我也是一个男人,早就自立门户了,纵然将来有个王爵傍身,也能分到一些祖产,可这……这得等父亲百年之后……,顶门立户的男子有那个是真的无所作为的?”   “父亲不肯帮忙,二叔自己都劣迹斑斑,眼下自身难保,三叔只有一个县男的散爵,帮不了,姑父在枢密院,虽然也是内阁出身,但这怎么改他说了也不算……现在这边都是祖珽那些人做主,没有多大交情,哎呦,简直是愁死我了……”段懿拍着脑袋连连叫苦。   段深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良久方才说道:“我与吏部侍郎裴弘大还算有些交情,他也是阁臣,眼下又是得用之时,我去听听他怎么说,你也不要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裴弘大?他恶了郑宇,又不跟祖珽站在一边,这两个说不定就是日后的相爷,裴世矩纵然功高,可这前途能有多光明,却也是未必,他能帮上什么忙?”   段深翻了个白眼,道:“裴弘大素有才能,得陛下器重,只要陛下不恶了他,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未来会如何,我不敢说,眼下他一定帮得上忙……”   “难不成他能帮我复起?”段懿顿时高兴起来。   段深噎了一下,说道:“不能……,不过向他打听打听风向总是可以的,那几位……包括陛下的意思是什么,往后缺员官员怎么安排……这些总是可以透露一点点的吧……此次裁撤,很多世家子弟也受到牵连,阁臣们谁家没有一两个子弟在里面?我就不信,他们的嘴巴对着自家人也能这么严实,一切暂时有我,你就不必操心了……”   正说话间,一行人往这边过来了,来人是一男一女,那男子中等身材,唇上蓄着胡须,穿着圆领红色襕衫,踩着软靴,带着璞头,腰间缠着一条青玉带,看上去气度不凡。女的颜色淑丽,虽然已经是黄花半老,但自有一股岁月磨砺的味道在里面。看到他们过来,那女子轻笑着开口:“德猷、德深……”   “姑姑、姑父安好!!”段家诸子弟纷纷行礼,那女子脸上堆满了慈爱的笑意,伸手去扶他们,“哎呀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自家人就不兴这一套了……”   这被段家子侄称为姑姑的,自然就是段韶的小妹,段氏,段氏曾经是高洋的昭仪,高洋死后再嫁,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便是她现在的夫婿,唐邕。   唐邕也是一脸和蔼,左右看看,道:“今日碰巧,你们倒是都到齐了,有些诗书传家的礼仪风范了……”   段懿、段深只得惭愧笑笑,段深道:“姑父、姑母是来寻父亲的吧,父亲就在正厅,我领着你们去……”   “欸,不必,”唐邕摆摆手阻止了他,“看你们的神色,怕是有事情要办,你们自去办好了,我和你们家来往那么多次了,路我还是认得的,你们自去……”   段深等人退下之后,唐邕和段氏也到了正厅,段韶听得下人呼唤,抬头笑道:“小妹带着妹夫回来啦!?”当即着人上茶,三人坐在榻上一边喝茶一边谈天,谈到儿孙辈时,段韶叹气,说起方才子侄们走门路之事。   “……现在他们嘴上不说,心底肯定对老夫一肚子的怨气,可老夫能害自家的子侄吗?不让他们插手,是为他们好……这事上,肯定还少不了老二一份,我就是在陛下面前再得脸,也架不住这个老二一而再再而三的捅娄子呀!德深心软,德猷又素来没有主见,被人一撺掇……唉……”段韶摇头,“再英明的人,碰上家务事,他也得头大!”   “嗨,谁家长辈不替儿孙操心的,等他们大了,顶门立户了,自然也就知道你的幸苦了,”唐邕抿了一口茶水,道:“眼下朝局暗流汹涌,诸公自以为聚集起来跟陛下相抗,是势均力敌的局面……他们都看错了,今时早已不同往日,陛下是铁了心要好好整顿一番朝堂地方。从前咱们这些勋臣,还可以依仗军功在陛下面前争上一争,可现在诸王服软、诸侯退让,连最难对付的宗室都拦不住陛下……陛下又有十万禁军、百保鲜卑在手,讲真的,别说他们不敢反,就是反了也翻不出多大的浪来……   陛下这一招招的,必是筹谋已久,在动手前谁又看出陛下的意图来了?   眼下陛下一手捏着军队,一手掌着朝局,一手维持着地方,稳住脚步,徐徐整理,不出三四年就可告功成,这眼下……正是关键时候,拦着陛下的,别说是一般臣子,就算是功勋卓著的勋门世家,陛下也未必不会举起屠刀!”   唐邕望着这青灰色、乌沉沉的天景,若有所指道:“这天啊,早就变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心忧儿孙   “是啊,变天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可笑那些人,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嘴唇嗫嚅着,风雪从远处飒然而落,暮色逐渐压低天空,段韶抬头看去时,正堂斜角翘起的檐角正苦苦支撑着重重压下的阴云,叫人片刻不得喘息。   “……很多人一路过来高官厚爵的,早就都忘了,并不是我们让高皇帝成就了帝业,而是高皇帝带着我们从边荒杀出,才占住了这江山……如果不是高皇帝,我们现在还在六镇吃沙子,不过才十几年罢了,怎么会都忘了呢?”   段韶苦苦思索了一阵,没有答案,他这一生,兢兢业业,对于君王只知道绝对效忠,不如此,不足以报答高氏帝王对段家的庇护、垂青,他也一直是这么教育下一代的。   “前些月,斛律家犯事,全天下遍传,斛律明月要造反,某在汾州忽闻此事,大惊失色,当即命人封锁了消息,甚至还考虑过要解斛律明月的权……斛律明月最后大概还是知道了,但他什么都没有说,该打仗依然身临前线,拼死作战,这是节义之臣的气概……   ……陛下试探也试探过了,斛律明月无反意,该重用还是重用,连斛律光的那个小女儿也被跟金丝雀一般护起来……朝争不涉家人,疑人也当得用,这是一个君王的气度……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听上去残忍,但这是一个王朝赖以存续的法统所在……!   我早早地便投军旅,祖辈们创业之初有多么艰辛我都看在眼里。   那么多的人,流尽了鲜血,才在拓跋氏留下的废墟之中建起辉煌的伟业!不管是谁,用什么理由想颠覆这个王朝……那好……从老夫的坟头踏过去就是……!”   段韶说到激动的地方,重重咳嗽了好几下,而后抚摸着胸口喘着粗气。   “大哥!”段氏看着大哥一阵青一阵红的脸色,吓坏了,上前要搀扶他。   “……没事……没事……”段韶有气无力地坐起,叹息道:   “前些年,大齐眼见着渐渐不行了,突厥、周军联通犯边,我朝居然连五万规模以上的大军军资都无法凑齐,一连几年都被宇文护那老匹夫压着打……   这天下,若是不变,很快就不行了,朝廷也不是没有这种声音,只不过都被更多人压了下去……昔日文襄、孝昭变法图强,惜败,到了武成皇帝在位之时,有心做出一番功业的臣子已经是心灰意懒了……   ……所幸有陛下……幸好还有陛下呀……!   短短一年时间,大齐朝堂上下焕然一新,上清下明,政通人和,百废待兴!”   段韶浑浊的老目中爆发出惊人的锐光,面色渐渐红润,激动地锤着床榻,“我大齐之所以被压着打,难道是将士不能战吗?我百万六镇鲜卑男儿何在?实在是国力日衰呀,朝廷发不起军饷,猛士再忠心,又有何人肯去白白卖命?   若是大齐亡了,什么六镇勋门,统统保不住这富贵!   可鼠目寸光的短视之人占大多数,变法革新触动了他们的利益,让他们感觉到地位不保,所以他们怕了,要像过去阻止文襄、孝昭变法一样阻止今上!   可他们忘了……陛下不是过去的陛下,六镇也不是过去的六镇了!若是陛下不惜做好修养十年的准备,不惜一切铲除他们,他们以为,所谓六镇就真的有机会反抗吗?   他们大多数,只怕连刀都提不起来了!咳咳咳咳……”   段韶咳嗽得很厉害,唐邕过去扶着他,“莫要太过激动,我瞧着你最近气色大好,还能多活几年,一生气马上就又回去了……”   段韶道:“我能不生气吗?我以前就没有看出来,我的那些个儿孙就没有一个成器的,个个都扶不起来……德深从前看着也精明强干,如今才发现,竟是蠢得厉害,自以为是!他当自己是什么,多找几个人站队,他们就能请陛下收回成命了?”   唐邕登时色变,“万万不可让他们与那些人串通到一起,搞不好……陛下是要动刀子的呀!陛下素来心思深沉,可千万不能让陛下觉得太宰您有别的心思呀!”   “老夫晓得,刚才我一统喝骂,把他的那点心思给骂得收住了……牵累家门不太可能,不过想要他们从此以后有多么老实……却也未必……反正翻不起浪来,他们也不敢太过分,且由得他们折腾吧……等到陛下问责,老夫再请奏把他们身上的官爵统统剥除了,成为一介庶民也好,省得将来有一日累祸家门!”   段韶没有气糊涂,他真的就是那么想的,与其等到他百年之后再也无法约束子孙,不如趁自己还在的时候就将他们的上升之阶斩断,段韶再豁出这张老脸,求一求几个清贵的朝职,安排他们坐着,死前再把名下产业、爵位一分,就算很对得起儿孙了。   反正斛律光那一家子就是这样过去的,多段韶一个不算多,段韶觉得这是很聪明的做法,既保全了儿孙的富贵,又让陛下安心了……他的儿子段德操前途保全了就行,他的兄弟们都不是很重要,德操有领兵打仗的才能,军功是段家的立身之本,保下了这一个,将来也早晚有一日可以顶门立户,照应兄弟……   一时间,气氛很是消沉,段氏看看愁眉不展的兄长和夫婿,展颜一笑,推了丈夫一把,责怪道:“你看看你,没来由跟我大哥说起这个……大哥别听他的,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了?我们来本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段韶对于小妹很溺爱,消沉之中还是很给面子的露了一张笑脸,“什么好消息乐成这个样子,说说吧。”   段氏还跟从前孩提时候一样,挨着大哥坐下,搀着他的胳膊道:   “前几日不是有消息传来,说是琅琊……废庶人高俨一气生了四个儿子,陛下最近才送了节礼,敕封那四个小子为伯爵……昨日我赶巧入宫觐见皇后娘娘,一干宗亲王妃都在,太后也在,但太后脸上不见多少喜色,话里话外责问皇后,皇帝为何现在都没有个皇嗣……还说今年开春,就要请皇帝选妃填充后宫,绵延国祚呢……”   段韶渐渐听出一些苗头了,眉头渐渐舒展开,望着小妹,“你们两公母的意思,把眉眉儿送进宫去……”他忽然笑了一声,“眉眉儿不是向来都说,必要自己挑一个如意郎君吗,你们这样子干,她能愿意?那丫头烈性的很,不怕她跟你们闹……”   唐邕与段氏有一个小女儿,生得娇俏可爱,难得的是性格爽朗大方,很得两家人宠爱。段韶问道这里,段氏和唐邕脸上都有一丝不自然的神色,顿了半晌,实在顶不住大舅哥的好奇的玩味的眼光了,唐邕尴尬的咳嗽一声,嘟囔道:“谁又说不是她自己相中的……”段韶瞪大了一双眯缝起的老眼,左右看了看这两公母,竟然说不出别的话来,好半晌,才意味悠长地“哦”了一声…… 第一百九十章皇帝的后院   冰雪渐消,地面上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积雪,佛寺的钟声飘飘渺渺地荡来,已经是薄暮时分,亭子的池塘边上,一个少女曲着长腿靠坐在那里,将胡饼掰碎了扔进池塘之中。   池水面上的冰大多还未消融,只有一个又一个的小圆孔,无数的锦鲤围着冰面的圆孔,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娜木钟拿出了在草原上弯弓射猎的本事,将指甲盖这么大的胡饼碎屑丢进圆孔中,百发百中,老朝着一个目标没有意思,她又瞄向了更远、更窄的一个,然后精准的抛入,鲤鱼们仿佛蠢笨的绵羊,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哗啦啦游向那个地方,冰面底下仿佛沸腾的汤锅……少女咯咯的笑声传出很远……   笑着笑着,她又忽然失去了兴趣,笑容渐渐寡淡,将饼子随意扔到一边。   “皇帝还在吕梁山巡猎吗?”她召来了自己的随侍宫人,除了她带来的陪嫁之外,倒有半数身边人是皇后赐下的,她倒也不怎么排斥,比起草原上野惯了的女子,当然还是在中原长在深宫之中的人更加得用一些,阿妈说过了,嫁了过来,就要守齐国的规矩,在中原这叫做“以夫为天”,她母亲本是中原汉人,是阿爸从周国抢来的,很受宠爱,比起阿爸的其他妻妾自有一股贵气,她从小教娜木钟如何守规矩,娜木钟虽然不爱听,但勉勉强强记住了一些。   可到了之后,她发现这个国家的规矩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多,好在也就是难受几天,其他的时候规矩并没有那么要紧,所以她现在才能坐没坐相的折腾皇宫里养的这些鱼……   宫人们左右看看,上前一福,苦笑:“这个……奴婢等那里能知道呀?陛下的行程恐怕皇后娘娘都不清楚,这个……贸然讨论,是不敬之罪呀……”   “唉,丢下娇滴滴的几个大美人在这里,偏偏要跑去打猎、练兵,你们说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几个宫人纷纷低头弓腰,不敢回答。   娜木钟撅着嘴,脚尖碾在地面上,仿佛要将那个不解风情的猪蹄子踩在脚下狠狠蹂躏!   娜木钟是个目标非常明确的姑娘,只要认定了的事情就一定会完成。   大伯和阿爸让她得到皇帝的宠爱,这还不简单?   以她的美貌,她就不信那个男人能不喜欢她!   娜木钟生得个子高挑,皮肤白皙剔透,鼻梁秀挺,五官带有胡人的明朗,又有汉家女子的温婉,放在美女成群的人堆里也是回头率爆表的!   但是……如果见都没有见过,还谈得上什么喜欢?!   她入宫三个多月了,别说皇帝了,连皇帝的影子都没有见过!   难道真的跟传说中一样,皇帝独宠皇后,把她看成眼珠子,连看都不屑于看其他女人一眼了?   想到这里她就有些郁闷,一郁闷就想要跟皇后别别苗头,“听说皇后娘娘这几天忙的很,在干嘛呢?”   “太后在长信宫召集了一众太妃们还有各位诰命夫人……在相看各家贵女……好像是选妃吧?”   “这跟皇后有什么关系?”   “皇后是太后的儿媳,太后出来走动,皇后自然要跟在身边照顾了。”   “嘿,选妃?”娜木钟慧黠的眸子滴溜溜的转,“皇后在上边看着不闹心吗?”   这明显的就是看到皇后不高兴她就高兴了的那种,唯恐天下不乱。   宫人们头低得跟鹌鹑一般。   咱什么也没听见,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   “我也是太后的儿媳呀,我去长信宫看看热……呃,看看,总是可以的吧?”   宫人心想你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还敢再明显一些吗?嘴上却不敢说出来,于是强笑道:“娘娘愿意去太后跟前尽尽孝心,那当然是很好的,太后爱热闹呢。”   “好,带路,去长信宫!”一想到有好戏看,娜木钟快乐极了,双手背在身后,大步流星,脖子仰得高高的,活像一只骄傲的大白鹅!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长信宫的阵势就是比上朝也差不了几分,满堂珠翠,整个晋阳的勋门世家统统来齐了,娜木钟啧啧赞叹,到了太后面前行了一礼,然后找到陈悦儿旁边的位置坐下,几个一品诰命坐在太后身边,笑盈盈地朝这边瞥了一眼,赞道:   “哎呀,陛下真是好福气呀,您看看这几个娃娃,个顶个的出挑,都是一顶一的美人呢!”   胡太后被奉承得很舒爽,眼睛朝那边皇后身上瞄了一眼,“那里……皇帝素来不太讲究这些的,这美人我也没少往他身边塞,到后来都不知道被他支使到那里去了,我可是头疼的很!赶紧给他多找几个温柔贤淑的女子,皇帝登基那么久了,还没有个一儿半女,我要是不急,底下的臣子们也该急了!”   “唉,这倒是……听说陛下勤政,一个月难得有几天在后宫就寝,我们大齐如今有这种繁荣景象,全亏了陛下,只是这国事要紧,子嗣也很要紧呐,不赶紧生下皇嗣,将来这万里江山又要给谁呢?”   又有一个老夫人插话了:“其实依老身看,这样貌什么的倒还是其次,首先要温柔体贴的,然后就是好生养的……就是曾经嫁过人,也是不妨事的……”   女人扎堆聊天,翻来覆去的也就是这样,一点营养也没有,娜木钟很快就听得无聊,回头看看皇后,婉儿一袭素净的衣裳,在太后身边也如众星捧月一般,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笑容颇有些勉强……夫妻两个总共不过同房几次,又那里有这么快就生孩子呢?   被婆婆当着这么多贵妇的面数落,即使好脾气如她也有些忍不住了,高纬倒是撤得快,前朝交给臣子,后院交给她,前后两堆火,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头一次,她心里开始埋怨起丈夫来,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走了,她想找个人撑腰也找不到……   娜木钟抓起一个冻梨咬了一口,蹭蹭身边的陈悦儿,问道:“太后相中几个了?”   陈悦儿此时茫然的抬起头来,看看四周,轻咬一下下唇,悄声道:“没说,不过我瞧着太后差不多选好了……”   “哦?都有谁呀,我看看!”娜木钟左顾右盼,大感兴趣。   “嗯……,就是太后身后的那个,看到没有?那是太后娘家的侄女儿,十六岁……还有,还有对面第五桌,跟在宝庆公主坐在一起的那个,兵部尚书唐邕的女儿,而且听说还是段太宰的外甥女呢。”悦儿吐了吐粉色的舌头,“刚才平原王夫人亲自领着上来的……今年刚好十五了……”   娜木钟首先看向太后身后的那个少女,斯斯文文的,弱不禁风的样子,生的十分妩媚,就是看上去拘谨的过分了一些,跪坐在姑姑身后一言不敢发,别人的目光多在她身上停一会儿她都脸红,低着头什么话也不愿意说,恨不得化为一团空气,越没有存在感越好,只是她是太后的侄女儿,又怎么会少得了关注?一些老夫人便老拿她打趣、开一些善意的玩笑,于是粉色便向下蔓延,很快蔓延到了脖子根……娜木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爱害羞的女子……顿了半晌,目光移向另一边。   又是一个叫人眼前一亮的女子,长相多妩媚倒未必,白嫩嫩的苹果脸,大大的眼睛,小巧精致的五官,给人的感觉舒服极了,拉着皇帝的小妹子,两个人说悄悄话……   “媛媛你吃这个,这个猪蹄膀可软乎了,我知道你爱吃,特意留给你,你看我对你够好吧……”   苹果脸的可爱小姑娘夹起一块炖得软烂的猪蹄膀放在宝庆面前的盘子里,宝庆咽了一口唾沫,偷偷摸摸看了一眼上面的嫂子,婉儿的目光正扫视过来,隐隐带着严厉,于是她白胖的爪子伸出一半,就悄然变成了推开的动作,鼓着白生生的小包子脸,义正词严的说:   “不要,我嫂子说了,不能吃这种东西,吃多了长胖,长胖了就嫁不出去了!”   苹果脸的姑娘无视宝庆悲痛欲绝的眼神,开心的将最后一块猪蹄膀夹到自己盘子里,“呐,这是你先说不要的,怨不得我!”   “哼,你吃吧,我就知道你是个过河拆桥的小人,我看错你了,再也不跟你玩了!”宝庆将头扭到一边,唐家姑娘有些不高兴了,捅捅她,“我怎么就成了过河拆桥的小人了?”   “不是吗?我就不应该鬼迷心窍带着你一起玩,结果现在你要成我嫂子了,就过河拆桥,就不对我好了!我说你之前怎么无缘无故对我那么好……”宝庆一脸追悔莫及:“我要早知道你垂涎我哥的美色,我就……我就……”   唐家姑娘将蹄膀夹回她盘子里,捏着她的鼻子左右晃晃,“……你就……你就……你就怎么样?以后我就是你嫂子了,还不快叫嫂子好……”   唐家姑娘正得意之时,屁股上便挨了一下,旁边母亲的目光仿佛燃烧着火焰,“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能说这种话……给我矜持一点呀……!” 第一百九十一章吃货   “嘻嘻,活该……略略略……”宝庆给唐家姑娘扮了一个鬼脸,刚刚说完,便伸手去抓盘子那个猪蹄膀,想也不想的就往嘴里塞,牙齿刚粘在上边,猪蹄膀就被一把夺走了。   “祖宗欸,还给你你还真打算吃了?”唐姑娘大惊失色,嗔怪地望她一眼,“你今天吃了三个猪蹄膀了,再吃下去都要变成小猪了……还吃?……别吃了……”   宝庆顿时扑腾起小腿,不依道:“今天我一碗饭都没吃上,光坐在这里跟着挑姑娘了……才三个猪蹄膀,还不让我吃,分明就是想要饿死我……”说着,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唐家姑娘并不吃这一套,抓着猪蹄膀的手放远了,另一只手抵住宝庆的额头,阻止她飞扑过来:   “我让你少吃一点,就是怕你一天没有吃别的东西……猪蹄膀油腻腻的,一天光吃这个当心肚子不舒服,这里有没有酸口的东西解腻,你不怕晚上胀气了?”   “不怕……!”吃货理直气壮。   “那……那你不怕皇后娘娘了?你还敢吃,我就告诉皇后娘娘去。”唐姑娘灵机一动,终于戳中了宝庆的弱点,一物降一物,宝庆作为皇帝最小的妹子,被宠得无法无天,什么都不怕,唯一怕的就是皇后嫂嫂,看见嫂子就跟耗子见了猫儿一般……唐姑娘作为宝庆最好的玩伴,当然知道她这一大致命弱点,此时她“吹胡子瞪眼”的吓唬宝庆,提到嫂子,宝庆气势果然弱了三分……撅着嘴道:   “你就知道欺负我……要是我哥在这里,看我那么可怜,肯定让我吃的……”   唐姑娘脸红了红,苹果脸看着更加可爱了,而后瞪了她一眼,道:   “嘻,别人怎么样我管不了,我就管你……”   宝庆委屈的就像一个小猫,唐姑娘满意的点头,将蹄膀放回了盘子里,找宫人要了一盆水净手,回头一看,盘子里的蹄膀不见了……再偏头,只见宝庆已经抓起了蹄膀,朝着最肥厚的地方一口下去……小半个猪蹄没了……唐姑娘擦手的动作僵在那里……   “高媛媛……!”   唐姑娘的表情像是要跟宝庆拼命,将帕子扔进铜盆里,当然是轻轻的,这是在大殿之上,虽然大家的目光都关注着太后和几位高品诰命,不过还是要小心再小心。   唐姑娘努力压抑着怒火,喊了公主的闺名,趁身边的人都不注意,伸手搂住她的腰,一把拽了过来,用背影挡住众人的视线,不知道还以为小闺蜜几个在讲悄悄话……一只手腾出来掏只剩下的半个猪蹄膀,那个正欢快地啃着蹄膀的小脑袋居然还跟着朝前,又追着咬了几口,唐姑娘气死了,丢下蹄膀骨,还要去抠那已经被她叼在嘴里的,宝庆便吞了进去,“唔”的闭上了嘴,用手捂着嘴巴,鼓着腮帮,就是不张开,然后挣扎了一番,那只手没好气的拍拍她的面颊,放过了她,她将屁股挪到一边去,咕叽咕叽的把东西全嚼了一遍好吞下去,拍着胸脯,过了好久,才缓过劲来……   “咳咳,我要水……水……”宝庆嘴上一圈都是猪蹄膀的油渍,心满意足的表情,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的卖萌,不说话。唐姑娘瞪了她好半天,气得说不出话来,“你这个吃货!就知道吃!”,但还是给她斟满了一杯清茶,“喝这个,解解腻……万一闹肚子可有你好受的……!”   “嘻嘻……”   “还笑……你还笑……”   …………   这一幕不知道被多少暗中观察的人看在眼里,一位老妇人对着平原王夫人皇甫氏掩嘴一笑:   “你家这女孩儿怎么养出来的,又灵秀又活泼,真是谁看了都喜欢……”   “哈哈,她爹她娘就她那么一个闺女,全家人宠得跟眼珠子似的,性子倒是良善而且聪明伶俐的很,我们家那口子,也喜欢不得了呢……”   灵秀、活泼,在这个场合上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评价……   皇甫氏眼神闪烁了一下,轻飘飘的挡了回去。   性格不是传统的温婉女子,但是家世却足以补足,那小姑娘的父亲是兵部尚书,枢密院副使,接替左相的热门人选,她舅舅更是当朝太宰,都把她当成心尖子,别说行为举止都挑不出什么毛病,就是有一些小小的瑕疵,谁又能随便说什么了?   胡太后微微皱起了眉,她其实不愿意再有一个出身过高的儿媳妇了……正一片沉默的时候,婉儿笑着说:“我也觉着挺好的,宝庆那小猴儿调皮得很,正好又有一个帮我管管……我看唐家妹子颇合我眼缘呢,什么时候过来跟我聊一聊?”   皇甫氏面上带着慈和的笑意,道:“她能合娘娘的眼缘是她的福气,不管怎么样,见见娘娘的时间肯定是有的……就是没有,也得抽出来,呵呵。”唐姑娘正给宝庆抹嘴,皇甫氏朝那边招招手,笑呵呵道:“眉眉儿过来……皇后娘娘想跟你聊聊……”   唐姑娘的手仿佛给蜜蜂蛰了一下,愣了一会儿,而后提起裙裾上前,朝着诸位长辈见礼,随后才道:“娘娘金安。”由于有些紧张,她的声音有些小,细得跟蚊子一般。   心里正跟小鹿一般撞的时候,婉儿下了阶把她拉上来,到一边坐下,拉着她的手看了好一会儿,见她黛眉弯弯,眼似春水,面若桃花,讶异地叫了一声:   “早就听闻过妹妹了,今日一见,当真是好人才……”   “娘娘过誉了……”   “哈,不要紧张……过来罢……”   唐家姑娘脸蛋红红的,看皇后人那么好,很激动很激动,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下面娜木钟和陈悦儿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一句话:   “皇后真厉害……!”   太后的脸色青了一瞬,她才露出一点不待见唐家姑娘的意思,马上这个儿媳就对人家露出了亲近之意,这不是在打脸吗?如果不是如今儿子正宠着她,太后早就发作了……生不出皇嗣还有理了?且忍她一时,靠着帝王宠爱,终究不是长久之道,这会儿皇帝正是对她感情深厚的时候,等那股新鲜劲过去……哼,太后回身望了侄女儿一眼,这才是天生的尤物,论姿色又输给谁了?   ……到了那个时候,再来整治她!   …………   山里面还在落雪,棉絮一般的白雪飘然落下,此时的晋阳,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都笼罩在一股压抑的风云之下,而还在吕梁山窝着的高纬并不知道,往山中一躲,世外的纷争都仿佛与他无关了,他只要看戏,等待云破日出、冰雪消融就可以了……   一条剥了皮的野狗串在木架子上,半边身子已经被截下了,汤锅里正沸腾着,冒着袅袅白气。   高纬穿着一件灰鼠皮的翻领皮裘,带一顶同色的灰鼠皮帽,气度十分不凡,像一个高门大户的公子哥,此时却很没有形象的蹲在雪地里,聚精会神的凝视着沸腾的汤锅,亲自把着火候。   “刘桃枝,这狗肉好了没有……?”   “还差点,让它多沸一会儿……”刘桃枝也凝神盯着汤锅,笑道:“俺的手艺,陛下您还信不过?除了杀人,俺最擅长的就是做这玩意儿了,这可是山上野地里养着的柴犬,吃肉啃骨头长大的,比一般的狗壮实,跟狼也差不了多少了……陛下俺告诉你,这等旺火猛了几刻钟后,再打开来,那香味……啧啧,俗话说得好呀,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住!到时候您狗肉吃着,小酒喝着……哎呀,想想都美得不行!哈哈哈哈……”   别说一旁的诸王和内侍了,就是高纬都感觉口腔生津,咂吧一下嘴,狐疑地望着他:   “朕爱吃肉,狗肉还真没吃过,不过……有没有那么夸张?”   “臣若是有半句虚言,陛下把俺的脑袋剁下来当夜壶!”   怀疑他的手艺,这怎么能忍?   刘桃枝当即挺胸抬头,将胸脯拍的砰砰作响。   “滚一边去,朕用不着你这么大的夜壶!”   刘桃枝看沸的差不多了,汤锅里的水已经没了小半,连忙抓了几把调味料和香料,盖上锅盖,将柴火抽出一些,火焰小了许多。“接下来就等它慢慢炖,水烧到刚刚淹没肉块就行了!”   “可以啊你,有两把刷子……”   高纬表达了一下期待,而后几个甲士匆匆忙忙赶过来。   “陛下,晋阳那边又有状况过来了。”   高纬打开帛书看了一会儿,哼的甩了甩袖子,道:“前朝后宫都不让朕消停,躲进山来了还是不放过朕,一堆人上蹿下跳的,真是乌烟瘴气……!”   诸王和一众随驾臣子低着头不敢说话,随后,高纬想了想,问道:“南阳王到任了没有?”   “启禀陛下,南阳王昨日便已经接过了大理寺的职权……”   “好,告诉祖珽,朕把高元海、高绰、库狄士文都给他做下手,要是还搞不定,那就写折子回家养老!”高纬一脚将还未燃尽的柴火踢出很远,“这一天天的,还让不让朕清净一两天了!?”   高纬正在发火,刘桃枝看着汤锅,估计火候到了,揭开锅子,当真是十里飘香呀!高纬一下从愤怒中回过神来,内侍小跑上去,端着碗要皇帝先盛满。   “——慢着!”   高纬上前,看看硕大的铁锅,再看看内侍手里那比手腕粗不了多少的碗,一脚将内侍踹开。   刚才他气坏了,现在他要化悲愤为食欲!   “给朕把整个锅都架进帐篷里!”   诸王看着摇摇摆摆进了龙帐的皇帝,再看看剩下的还没做好的小半条野狗肉,最终不约而同的望着刘桃枝。   “我去护卫陛下,诸位自便……”   刘桃枝是伺候皇帝的,又不是伺候王爷们的,这个时候当然要脚底抹油,开溜再说……   陛下一个人,肯定吃不了那么多,嗯……为陛下分忧可是我老刘的本分呀!   诸王回想起刚才那浓香扑鼻的味道,对刘桃枝的印象更加恶劣了几分:   “这个屠夫……简直不当人子!!” 第一百九十二章筹划   世事往往就是这样,一盘大棋,如果一方是死水一片,旧阶级根深蒂固,起不了作用,又不发展新的棋子,那么全局就会朽坏,一个合格的执棋者,不仅要将目光盯住对手,倒有七分的精力会放在自己的阵营上,查缺补漏,修补短板,直到己方牢不可破、完美无缺……   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君王遭遇的最可悲的事情就是,他有宏图大志,却对于日益腐朽的现状无能为力,只能看着这个帝国像一个烂苹果一样,日渐干瘪、萎缩、朽烂,化为黄土……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所有人都支持君主,君主但凡想要有所寸进,唯二的办法,要么因利势导,以利益诱使国家绝大多数的上层阶级服从自己,要么,壮大自己的力量,将反对派一举铲除!   作为一个魂穿客,高纬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幸运的是他并没有出生于北宋、南宋、明末那样崩溃的边缘,整个国家朽烂一片,不管怎么样都绝对是无力回天的。什么是改变天下大势?打一两场胜仗,就能挽回天下大势了?   历史潮流中固然有足以撬动大势的巧合,但大势崩溃绝不是巧合可以办到的,比如苻坚伐晋,百万大军灰飞烟灭,前秦原本鲸吞天下的大势被瓦解了个干干净净,其实苻坚的内部若稳,他大可以像曹操一样回师北方,休养生息,等待卷土重来的一天,苻坚也不会落得那样一个下场。可是苻坚底下杂胡林立,各有山头,苻坚势大之时,他们不得已屈从于苻坚,等到苻坚大败,他们就群起而攻,苻坚的王图霸业就如飞灰一般,烟消云散了……   一个国家、一个势力的此消彼长,也绝不会完全寄托于君主的意愿之上,历史如潮,当它自然发展到哪一步,一切就都会顺理成章的出现。   就比如即使北宋最后守住了汴梁,如果不迁都,等待宋王朝的还是灭亡,因为女真强悍,因为大宋没有战略缓冲地带,大宋财政衰朽,西军精锐尽数葬送太原,整个朝廷无可战之兵,统治的中坚力量士大夫阶层消极避战,等等等等因素,必然会造成这种结果……   高纬也是不幸的,因为在目前阶段上,他最大的敌人不是北周,不是南陈,更不是西梁,他最大的对手其实就是北齐国内的这些最大的统治阶级——这些军头们。   ……国家要强,要压倒带甲四十万的北周,首先要壮大自己的实力,而这个过程之中,势必会和六镇对上,高欢、高洋依靠个人魅力镇压六镇,他们制约了六镇,却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之后高殷、高演也曾想要革除弊政、励精图治,但最终的结果就是失败。   六镇势力的根深蒂固让高氏君王们投鼠忌器,纵观北齐历史上,许许多多的权力斗争,背后都有六镇的影子,高纬的改革难就难在这上面……六镇日益衰朽,汉人力量却被压制得死死的,不得抬头,北齐根本使不出自己全部的战力,长此以往,不说灭掉北周,即使高纬让北齐二次复苏,壮大了国力,驱使那些军头、那些雇佣兵为他而战,最多,也无非就是守成,将三足鼎立的局面维持下去而已,有什么用?   他的目标是一统天下!   六镇已经渐渐衰朽,高纬的势力在不断壮大,此时若是不作为,以后就再难有此机会做出成绩。   第一招,借琅琊王谋逆将朝局迅速洗牌,这震慑了一众势力。第二招,文武分立,文不准涉武,武不许干政,这保证了文臣在理政之时的独立性。第三招,调防地方驻军,阻止将主拉山头,拥兵自重,同时往晋阳调防他麾下的邺城禁军。第四招,将宗王、开府仪同三司、勋贵等的地方治权剥夺,收权中央。第五招……进一步清洗朝局,将六镇衰朽的残渣清扫出局,削减六镇势力。   前四招都发出了,只要第五招办成了,很快第六招就会接踵而来,一招定乾坤!   枪杆子里出政权,只要最高的武力不握在自己手里,就随时有大厦倾覆的危险,现在的高纬第五招还未真正发功,现在的他还处于朝六镇那边试探的阶段,但双方必有一战!笼罩在晋阳之上的阴云愈加浓重,云层之后闪烁着摄人的雷光,零零星星的白雪飘飘荡荡的,春天其实还远未到来,在这个凄清的冬节里,窝在山中的高纬在这盘撬动天下的棋局之上又重重落下了一子……   晋阳城内,各方势力勾心斗角、互相抱团、互相驱使之际,御史大夫祖珽的家中来了两个客人,丫鬟婢女们的身影漫过小小的格窗,略有些阴暗的厢房内,气氛谈不上轻松。祖珽轻轻吹开了罩在茶面上的缕缕白气,良久,才说:“这么说,陛下的意思是让你们来主理一切喽?”   高元海看了高绰一眼,道:“不是我们主理,陛下的意思,祖大夫您做事素来眼光精准,让我们跟在祖大夫底下听从指挥,祖大夫是主事之人……哈,再者,我一个区区刑部尚书,南阳王又是初掌大理寺,凭我们的分量,也实在有所作为,这……还需要一个老马带着咱们不是?”   这一番话说得圆通却又直接,一来以陛下旨意压服祖珽承担责任,而来表示退让、谦逊,由祖珽主导接下来的走向,高元海虽然为人好见风使舵,可看人的本事却好得出奇,祖珽此人喜欢争权夺利,好揽权,且为人自负,天第一,地第二,皇帝老三,他老四。若是这种情况下不听他的,少不得要算计你栽一个大跟头,成了他的踏脚石,何苦来哉?反正高元海是不会触这个眉头的。   听到陛下赞誉,祖珽喜得眉开眼笑,嘴上却依旧谦逊道:“欸,那里那里,老夫痴长了几岁,于朝政之上有一些微薄建树,实在当不起陛下这等夸赞……既是陛下命我等给此事收尾,那我们接下来就好好策划一番吧,”他忽然顿住了,“士文那里去了,不是还有他吗?”   “哦,士文啊,我们刚刚掌握大理寺,现在他正在处理前任留下的公务,就不过来了。”高绰温和的笑笑,忽然小声道:“士文家里的情况祖大夫你是知道的,各种亲朋旧故,想要找他打听风声的人海了去了,这个节骨眼上,他得避嫌不是?祖大夫莫怪……”   祖珽点点头,道:“勋门子弟嘛,就是有这么多狗屁倒灶的烦心事,动不动就有个亲朋旧故上门求助,几辈人的交情了,也不好不帮……也是苦了他了,他有这份心思,就足见赤诚了……难怪陛下看重他。”   他感慨良多,最后望向这二人,“怎么收尾,你们想好了没有?有想法就先说说看,老夫再做决断……”   高元海沉吟了许久,面露难色,道:“这件事不好收尾呀,左右都会得罪一大批人……”   高绰垂下了眼眸,道:“不伤和气是别想了,我在晋阳也待了好些天了,城内的局势实在混乱,那些被驱逐在家的在野之人开始发力了,内阁诸公……只怕是压不下局面……”   “你的意思,少不得要动刀兵?”   祖珽倒是并无多大意外,放下了茶碗,道:“这也在考虑范围之内……”   “欲成大事,就别怕得罪人,因为你不管做什么,迟早都会得罪人,老夫宁愿得罪那些个勋贵,也不会去得罪陛下……特别是,以二位如此敏感的身份,若是在此时住脚,那么陛下会如何,二位想必心里也清楚。”祖珽目光如炬,扫视着这二人,“我等既为陛下犬马,能为陛下分忧之事自然不能让陛下忧心,而且,只要陛下稳如泰山,那我们就没人敢动!而且,我那里,早已准备好一些东西,就等着今日!” 第一百九十三章群蚁   朝岁节刚过,一年新的开始,晋阳城还未从安宁的气氛之中挣脱出来,街上的行人不绝如缕,车马喧嚣,孩童相互追逐打闹,嘻嘻哈哈的到处跑动,一副安宁的生活画卷在眼前缓缓打开了……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体会得到这份安逸闲适,对于晋阳城中一部分而言,再喜庆的气氛也无法冲淡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那片阴云,晋阳六坊附近的一处酒楼的某个包厢内,炉子里的火熊熊燃烧,滚滚的热浪将窗沿上的积雪都烤化了,水滴一滴滴的淌下小木楼,阁间的布置相当豪华,地方僻静,珠帘垂下,这个豪华的酒楼之所以会开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地带,完全是因为它本身就不是以盈利为生,它是某个权贵人家独自经营的会客场所,众人各据其坐,有女子隐在珠帘之后弹奏古琴,声乐若潺潺流水,但没有人有这个心思去观赏了。众人各怀心事,忧心忡忡……每个人的脸上都阴沉的快要拧出水来……   “够了,你们先下去吧……”段孝言挥挥手,斥退了乐师,这些乐声让他感到一阵意乱心烦,他抿了一口泡茶,浅褐色的水波中叶子逐渐舒展开来,早已没有了热气,茶水泛着浓郁的苦涩,一如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他顿了好半晌,这才说道:“……祖珽那老狗,今日又有了动作了,他,写了一份奏章,已经上提内阁讨论了,建议陛下与右相,按照吏部往年考评择优摘选留任官员……”   众人皆哗然,其中一个戴璞头穿襕衫的贵族模样打扮的年轻人惊疑地说道:“消息属实吗?”   段孝言点点头,表情有些黯然地说道:“内阁没有打算把消息捂着发烂,早早就证实了,听说现在那帮子家伙,正在厘定票选,通过的可能性很大……”   在座的这些人有人欢喜有人愁,政绩考评不错的自然不用担心,但在场的大多是六镇勋门子弟,政绩究竟到了何种程度,不问自知。于是一部分就开始义愤填膺了,不忿道:“姓祖还有那姓郑、姓赵的……这帮子儒生,莫非是想把我等往绝路上逼不成?我等父祖为国披肝沥胆,这才有了我等今日的荫蔽……他们想要把控政务,那就由得他们好了,为何非要斩尽杀绝,我们家也是为国流过血的!”   昔日的六镇勋臣们,现在其实很少有亲自掌军的了,大多都是挂着将主的名头,实际上走的却是相对平安的文官路子,越往后推,能打硬仗的人才就越少。   即使是大规模撤往文官体系,可这些勋臣子孙的从政水平实在是令人堪忧,他们大多是靠着祖先荫蔽运作而来的官职,躲在各个实权部门或者清水衙门之中,在今上未整顿朝局之前,大齐的运作已经被这些不通政务的人搅动的乌烟瘴气,整顿之后,勋臣们渐渐失去了在政务方面的话语权,但好歹在朝局上还占据着相当大的比重,可是如今,他们连一个空壳子都再难维持下去了……   已经被迫退到了河边上,以为皇帝会就此收手,但是没有,汾州一战刚刚落下帷幕,还没有等所有人停下来喘一口气,内阁就已经把刀把子调转了一个方向,要将这些站在河边上的人赶进河里边统统淹死!是的,对于一部分勋门来说,内阁就是在把他们逼向死路!   这些日子里,他们惶恐不安、愤愤不平,不断的出手,调动一切关系要牵制住内阁,令他们暂缓布置,但毫无效果,内阁的高效率让它即使失去了朝廷一半以上部门的支持也能安稳运转,六部辖下各曹属官员被他们牢牢攥在手心里,这台机构即使没有皇帝坐庄支持,也依旧稳如泰山。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动过歪心思,可后来又都打消了念头……晋阳在禁军大营的手里,即使有人想要暴乱,很大的可能就是在还没有发动之前被镇压下去。傅伏和慕容三藏还有高延宗这些人,可都不是什么善茬,长久以来的安稳日子,六镇早就没有了当年刀口舔血、百战不折的锐气,造反并不会得到群起响应,孤掌难鸣,谁都不敢赌上自己全家性命去冒这个险……   小勋贵的感受,皇帝当然不会在意,可那些位高权重的勋臣呢?难道他们出面,陛下也会将之当成空气,对他们的建议置之不理吗?   众人的目光都移向了段孝言,如今北齐权势最大的勋门家族,莫过于段家和斛律家,段孝言是当朝太宰段韶的亲弟弟,先君钦封的霸城县侯,历任开府仪同三司、度支尚书、吏部尚书、齐州刺史、太常寺卿、侍中等显贵之职,根基颇深,党羽甚众,而且背靠段家这棵大树,他是在场所有人中后台最硬的。   此次段孝言在这场权力清洗之中也是损失惨重,除了侍中一职尚在,其他的权位统统被剥夺了个一干二净,全国上上下下,上百个开府仪同三司,俱被剥夺了地方治权,他段孝言何能例外?没有了开府之权,又失去了在朝中的权位,段孝言的政治地位一落千丈,再也无法借此为自己捞足好处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有一人眼神越来越亮,觉得这是一个好的突破口,起身朝段孝言拱手,道:   “太宰这几日传闻身体不适,侍中可否引见我等与太宰一唔?”   “哈,你想劝说我大哥帮忙?”段孝言看穿了他的心思,摇头,苦笑着说:“别花心思了,现在我大哥府上闭门谢客,已经发话了,谁都不见,我昨日也曾登门,没有见着我大哥的面,还是那几个侄儿出来敷衍了几句……你们又何能例外,能让他高看一眼?大哥他这么做,明摆了就是告诉所有人,他这条门路,别想走,也走不通……!”   众人面面相觑,段孝言的语气里隐隐含着怨气在内,看来他所言是真,有人顿时便难掩失望之色,道:“左相不在朝中,就算在,这个时候也必不会为了我等开罪陛下……但,但段太宰可是咱们六镇的主心骨呀!这么多年了,要兵我们给兵,下达了什么命令我们也接着,即使在朝廷发不起钱饷的时候,我们也未曾抱怨过什么……晋阳军三十万,这些年可有给他添过乱?他……他现在怎么能忍心袖手旁观呢?”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此人是勋门世家的边缘人物,不然不会不清楚这些底细,六镇鲜卑号称带甲数十万不假,但真正肯为朝廷打仗的、打过仗的又有多少?他们的本质就是雇佣兵,高家皇帝平日里养着他们,但却并不是说调动就能调得动他们,发不起钱饷,那些将主是一个兵也不会往外派的,若这些带甲三十万的大军真的可以全数随时调用,大齐怎么会被周军压迫的如此狼狈?   若不是如此,当年北周、突厥联手大军压境之际,斛律光、高长恭也不会只带着五万人南下抵御周军二十万大军,眼看洛阳要落入敌手,段韶也只带着一千鲜卑百保驰援斛律光,若非段韶迅速抓住了占据,指挥邙山大战,一举扭转了战局,如今这片江山还姓不姓高还是两说之事!   说来也是可笑,高欢、高洋在世之时,每逢冬季,周军便拼命的凿开汾河面上的冰,防止齐军踏入,到了十几年后,情况调转过来,每到冬天,变成了齐人去凿河面的冰。   坐拥天下精华,拥有鲜卑猛士数十万的大齐,怎么就会沦落到这一步,被孱弱的西边骑在头上打?众人以往主动忽视回避的问题,此时却不可避免的浮上了心头……   以往人们都觉得,是先帝高湛喜好奢华,这才让天下到了这一步,国势倾颓,可有心人只要想一想,文襄和孝昭并不是没有致力于改革,可大齐依旧在不可避免的在走下坡路,一块大石头拦在那里,阻挠了英明的高氏先君,而这块大石头,从高欢建立东魏开始就已经在那里了……错的,是六镇……?   那陛下会怎么对待错误的事务?是扭正……还是……彻底铲除?   天光斜斜地照进来,幽暗的阁间里并未燃起蜡烛,这片僻静的街市间,路边的积雪被扫到道路两旁,还未有消融的迹象,有孩子嘻嘻哈哈的跑动……众人的心裹挟于对于前途未知的恐惧之中,没有人去注意这些微末的小事,一片死寂之中,段孝言身侧的桌子震动了一下,茶盏打翻,茶水浸湿了衣袖,他的表情有些狰狞,起身道:“他们靠不住了,我们要靠自己……就我们……就我们难道力量就会小了吗?我们是六镇勋门!陛下不会无视我们的态度的,不会的……”   他努力的说服了自己,猛然抬头道:“蚁多咬死象!大家都有族人,都有亲朋旧故,我们去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人……我就不信了,这个劳什子的内阁,真的能撑得住那么多人的压力?虽然不需要那些人具体做什么,但我们必须在短时间内将势头造起来,越大越好!” 第一百九十四重典   浮游虽小,也可撼树,任何一方,在垂死挣扎的时候,反应总是激烈的,没有人愿意在沉默之中沉沦……特别是,鲜卑勋门家族,已经荣耀了那么久,显赫了那么久,自今日起,要剥夺他们的权位,斩断他们在朝中的爪牙,这让绝大多数人难以接受,由于畏惧皇权天威降下的风雷赫赫,暂时还没有人敢闹出过格的事情,但此时的北齐朝局就犹如一潭池水,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暗流汹涌,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暗流裹挟,海水一般朝着政敌们拍打过去……   “蚁多咬死象?这些家伙未免太过高看自己,他们以为,他们这样一造势,一裹挟,我们就得乖乖听他们的?……哼,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祖珽火气上头,将一堆的奏章统统摔在了桌上。   这些东西,都是弹劾奏章,有打感情牌,劝皇帝不要宠幸佞幸,失了六镇鲜卑儿郎的心云云的,更有甚者,指名道姓的说祖珽等人乃一幸进权佞,内阁之众,汉人也,不可亲信,言语间满是当年骄纵的鲜卑汉子扬言“一钱汉,死不足惜”的腔调。   这些奏章送到猎宫皇帝行辕处,皇帝也只是略略的扫了一眼,重点在几本上面加了朱批,却并未给出任何态度,而后就下发给内阁观阅了。   在旁人看来,仿佛皇帝对内阁恩宠信任无限,但祖珽、郑宇这等老狐狸却是知道,陛下此举有两重意思包含在内,其一,皇帝依旧信任内阁,内阁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此在震慑宵小之人。其二,皇帝的朱批没有一个是落在弹劾阁臣私人品德上面的,御笔所批,尽是内阁在改组朝廷机构以来所犯下的一系列错误……,皇帝没有大骂一通,没有刻意批驳斥责某个人,但意思已经明明白白的表露出来了,皇帝对内阁官员们的办事效率已经感到了不满……   寒冬腊月的,天色幽暗,地龙已经熄了火,阁臣燃起蜡烛,翻看这些弹章的时候,个个都是脊背发寒……差事办得不漂亮,这放在平日里,也不过就是遭受陛下一顿贬斥,了不起下放地方磨勘而已,但这个节骨眼上,这个朝廷改制,两股政治力量在棋盘之上博弈厮杀的关键点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就会导致极为严重的后果!   内阁阁臣多是汉人世家出身,在今上未曾掌朝的时候,鲜卑人压在汉官头上作威作福的日子仿佛还在昨日,他们之所以尽心竭力的匡扶今上,大多数,为的就是让汉人的力量抬头,在这个国家、这个朝廷之上,掌握更多的话语权,而现在,正是一个关键点上……   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鲜卑六镇力量何等强大,他们一旦失去了圣心,等待他们和他们背后家族的,只会是无尽的打压,高洋、高殷二帝以来,汉臣萎缩到了一定的地步,不是没有出现过名臣良相想要争取,但最终都顶不住六镇的重重压力,许多人不得善终……   这个时候,这个时候……他们怎么能输?怎么敢输呢?   众人都垂着头,默默地思索着,郑宇枯树皮一般的手掌轻轻摩挲在弹劾他的奏本之上,淡淡的说:“这就怕了?这只是一个开始,我们一天不解决好,这种弹劾的奏章就会一天比一天多……”   他深吸一口气,而后叹息道:“老夫也未曾想到他们的反应可以激烈到这个程度,一直以来我们在陛下的支撑之下顺风顺水,咱们……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事……”   “是啊,六镇那些人,实在是太过跋扈……,陛下明旨公函都敢视若无物,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呀……”   众人面面相觑,人人脸上都带有菜色。   正逢年节,每个人却都瘦了几圈。   祖珽嗤笑一声,不知道是嘲讽阁臣们还是嘲讽六镇:   “你们中很多人都是后进晚生,对于六镇惯用的伎俩恐怕不太清楚,以六镇的一贯的跋扈,首先就会给陛下上奏章,给我等议罪,现在却只是弹劾我等品行问题,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他们惧怕陛下,怕得不得了,他们……早就不是过去了六镇了,既然同样在这个权力场中,那也得讲究权力场的规则,他们也明白,所以不敢造次……既然同样都是在按照规则斗争,那我们又何必怕他们呢?我等士大夫,难道玩这一手反倒不如这些米虫吗?我们背后有陛下,他们就算不满,又能怎么样?”   祖珽言语之中自信满满,瞬间就将众人的心气给提了上来,他说:“若是他们策划兵变,起兵暴乱,那么不管我们成没成功,最后都是失败的,被流放,打压终生,那是免不了的……”他提高的了音量,“可他们有这个胆子吗?!他们敢冒天下大不韪,敢冒着被诛除九族去搞这种事情吗?!简直是笑话!!”   他一字一顿道:“别看他们现在仿佛声势浩大,团结的很,其实……哼!不过就是纸老虎,吓唬吓唬人还行,一碰他们,就,得,倒!!”   “陛下已经划分好了……攻城拔寨,戍边守土,那是他们的事,我们不插手;但提笔安天下,抚恤万方生民,这是我们的事,他们也别想插手!在座的列位都是我大齐的精英人才,必然能够完成陛下的期许,也必然可以……安定江山社稷,不然,我等存在的意义何在呢?”   祖珽那只浑浊的独眼扫视众人,汉臣士大夫们的脊背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老夫和郑尚书还有高尚书已经商量好了,不必惧怕六镇,内阁中枢方面,该怎么做还怎么做,顶住压力,这场风波很快就会过去……”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接着说下去了,阁臣们虽然心中尚有疑虑,可祖珽已经下了逐客令,阁臣门纷纷起身告辞。暖阁中只剩下祖珽和郑宇、高元海三人,过了一会儿,高元海也走了,祖珽疲惫的闭上了眼睛,一连半个月的劳心劳力,他的头发几乎要全白了。   这次动员之后,大家的决心更加坚决。   军心可用,希望能够撑得足够久一些……   “你这老货,老夫都已经下了逐客令了,你怎么还赖在这里不走?”祖珽再次睁开眼,斜乜着坐在一边悠然自得看奏章的郑宇。   “哈,听你吹了半天牛皮,你这老货不仅眼瞎,说起瞎话来也是面不改色,老夫差点就被你蛊惑的真的信了……”郑宇笑呵呵合上弹章,道:“你难不成,真有十分把握能够压下此事?”   “……老夫若说有,你信吗?”   “不信……”   “那不就得了,反正你又不信,他们信了就行。”祖珽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等着他,郑宇是他最大的政敌,此刻站在同一战线之上,关系虽说勉勉强强好了一些……可狗嘴里怎么能吐出象牙来?   “也是,换成我,估计也得这么忽悠他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郑宇的面上丝毫不见忧色,只有面对大风浪前的一片坦然,“讲真的,你自己觉得有几分把握?”   “六成……”   郑宇看着他。   “四成……”祖珽降低了两成。   郑宇这才点点头,道:“把握少了点呀……”   祖珽倒也不介意被戳穿,压下了腰,舒展了一会儿筋骨,   “这世上那里有十成把握的事情?这种好事,难道还轮得到你我去做吗?   有超过二成的把握,就值得老夫去冒一回险,况且,咱们的赢面还是很大的。”   “南阳王、和上洛王都听你的?”   “倒不是这样……只不过以老夫打前锋而已……”   “你不怕这火烧到自己?”   祖珽怔了一下,苦笑一声:“怕呀,可怕也得做……你不会想在我背后捅刀子吧?”   祖珽满脸狐疑,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郑宇瞥了他一眼,“我要争,自然会光明正大的跟你争,我知道你惦记着元辅宰相的位置,我同样惦记,可我不会在这个时候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放心吧,你的后路我撑着,谁敢背后捅刀子,老夫都会啐他一脸!”   祖珽颇有些感动,拱拱手道:“那就多谢郑兄了。”   “客气……”   在没有赵彦深坐镇的时候,支撑着内阁中枢的两位巨头在外部压力之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统一了战线。   …………   吕梁山还在下雪。   没完没了的。   猎宫之内也在忙忙碌碌……   “……地方的治权总算是收回来了,陛下明旨下发之后,各州郡也不敢不响应中枢,大事已成……”   颜之推欣喜地赞道。   “大事已成?”高纬面无表情,没有多喜悦,他提笔蘸饱了红墨,在朱红色的批示之上又添了几笔,“……地方倒是顺从,可中枢那边还不大稳定……”   “陛下得天时地利人和,必然会一举功成,些许个跳梁小丑,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一些吗?”高纬想了想,笑了一下,却道:“你低估了六镇,即便朕也自觉大势在握,可不也不敢远离晋阳?”   “……这,陛下参照文宣旧事,或可起到整顿朝纲的作用……”   高洋建立北齐之后,也整顿过官制。当时地方上的官吏太多,人浮于事,又加剧了农民的负担。于是他采纳一些大臣的建议,削去一批州、郡建制。这样,全国的官吏一下子就减少了几万人,贪污腐化现象大大减少,农民们的负担也减轻了很多。   为了遏制官场跑官之风,高洋极具创造性地下令在官府上备上一根木棒--凡有跑官要官者,不问青红皂白,一概乱棒打死再说。高洋素以严断临下,加之默识强记,百僚战栗,不敢为非,文武近臣,朝不谋夕。   朝政上,高洋在位期间虽然自己奢侈,但始终反对贪污,对于贪污的大臣处理严酷。高洋所拣选的大臣们一般都清正廉洁,将国家治理得非常好。   “显祖却是雄才大略之君,他的一番功业,朕至今向往……”高纬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可显祖虽明,但还是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显祖死后,那些人反弹,之前的中兴干臣也个个遭难,一切政策也都人亡政消,朝局变得比之前更加恶劣……不过你说的有一点是对的……”   薄淡的天光从头顶照下,热气吹开了降下的雪花,寒气扑入,令人精神一爽……天光下,皇帝的身影单薄而挺拔,他捺下了最后一笔。   “生于忧患,亡于耽乐……乱世,当用重典……” 第一百九十五内疚   祖珽的那一招,终究是发了出来,他联名了御史台诸官僚,在一月二十四号的这天,在晋阳多方势力互相角逐内阁已经渐渐支撑不住压力的时候,一本奏本上参到了皇帝面前,直达天听,奏本中,请求皇帝下令,命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吏部暂时统一调度……   御史台监察天下文武,大理寺、刑部掌控律法,而吏部则是考评天下官员政绩的重要机关,这几个部门,看上去简直风马牛不相及,但整理了一下事态发展的思维脉络,却不能不叫人心惊肉跳。   “祖大夫该是早就预料到会出现今日这般难对付发局面,所以提前准备了一下,我并不清楚具体……但,总是能猜到一些的……御史台负责参劾,揪人把柄,吏部提供往年考评进行参考,刑部和大理寺……负责执行,抓人下狱。”   暮色沉沉的天景,一处僻静雅致的宅院里,门窗都打开,料峭的寒风吹散了面上的热气,裴世矩抿上了一口温酒,慢条斯理的说道:“这一环扣一环,纵使六镇的气焰再盛,也该歇上一段时日了……祖大夫庙算之才,属当朝无敌,无人能出其右,这整件事情,就是右相,都在被他牵着鼻子走,更关键的是,这毕竟是陛下默许的……”   段深的眉头从一开始就是拧着的,听完裴世矩的话语之后,眉间的皱纹更加深了几分。看他这个样子,裴世矩张了张嘴,有些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好,今日他原本是在家休沐,但段深约他见面,而且带着一份大礼求上门来,虽说他并不想收下礼物,但段深平日里与他关系还算不错,同僚一场,彼此间还帮衬过,于是他还是决定提点他一下。   “这件事的轻重,段兄你必须要明白,你素来都是拎得清的人,此事过后,你段家无非就是少了一写虚衔和利益,并不会伤筋动骨,可你若是真打算掺进去,那就可是大大的不妙,不止内阁,连陛下都会怀疑你段家的立场,是非曲直……你还真就要掂量清楚……”   段深看他严肃的表情,知道裴世矩的担忧,于是笑了一声,有些怅然道:“哈,我自是不会掺和进去的,家父也早就表明了态度,绝不许段家子弟卷进去……但是,段家并非只有我们而已呀……父亲他可以约束一些人,但也有些,根本约束不得,我二叔……嗨,我爹这些日子,也头疼呢。”   裴世矩神情放松了一些,“这样啊……那倒不是很妨事,你二叔如今权位大不如前,而且,段家毕竟还是太宰说了算,他不帮着,你二叔折腾不出什么大乱子……顶多,也就是串联一部分人四处奔走,将声势再搞大一些而已……哈,眼下这局面我也跟你讲清楚了,他们来来去去的折腾,到最后,也无非就是瞎忙活……   其实还有什么好争议的?已经明明白白了……如今蹦跶的越欢实,将来死得就越快,眼下陛下不动他们,那是因为还没有到动他们的时候,马上,这一切的一切,就都会水到渠成,天王老子都挡不了!”   掌中已经喝空的酒杯落下的时候,听在耳中犹如雷响,裴世矩拿帕子清理了一下手掌,段深如梦初醒,捻起酒壶还要给他斟满,被裴世矩制止了。   “今日差不多了,酒也喝够了,饭菜也饱了,我等下还有要事要去处理,就先行告辞了,改日再来拜会。”   裴世矩起身,段深也出门相送,走到了大宅门口的时候,段深从怀中摸出一纸房契,笑道:“多谢弘大解惑,在下感激不尽,这是这处宅子的房契,哈,没别的意思,我听说弘大在晋阳还未有宅院,这……可不符合你如今正四品大员的身份啊……”   裴世矩没有接过,面上浮出一丝玩味的笑意,段深递出房契的手僵在那里,奇怪地看着裴世矩,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裴世矩指指段深道:“好你个段德深,我拿你当朋友,怎么刚刚那张屏风后面藏了人你却不告诉我?有意欺瞒于我?嗯?”   段深愈发迷惑,露出探询的表情,“弘大?”   裴世矩翻了个白眼,很鄙视的说:“别装了……刚才我们聊天的地方,那屏风后面有人,对不对?”   “……哈……人人都说你裴弘大精似鬼,过去我还不信……,也不知道你怎么发现的。”   段深终于也绷不住那张装出来的疑惑表情,摇头失笑道:   “刚才你也假的要死……我还纳闷呢,何时见你那么严肃过?敢情你是早就知道屏风后面有人了……”   “谁呀?”   “我爹……还有,我二叔。”   裴世矩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不枉费我刚才讲了那么一大堆,估计是会有成效的吧?”   “我都被你说愣了,何况是我二叔,指不定现在怕成什么样子。”段深面无表情,仿佛说得不是他二叔,只是一个陌生人,他的苦裴世矩是明白的,伸手拍了拍段深的肩膀,道:“没事,谁家还没有几个倒霉亲戚?你将来要做家主的,想得东西当然要比其他人多上一些……”   段深白了他一眼:“你倒是会看人下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跟泥鳅似的,天底下就你最滑溜!我的麻烦还没收拾干净,你倒是轻松了不少……”   “那又怎么样,我又不是段家未来家主,还帮你们家考虑如何收尾?……帮人帮己,你们段家不要给我们找事做,那我们也轻松不少。”裴世矩出了门之后就有些嬉皮笑脸了,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和几个好友之间互相怼来怼去才是他生活的常态。   “那这房契你到底要不要?”段深两指捏着那张纸,挑挑眉道。   “想要……”   段深微笑着要塞进他怀里,下一秒又听他说:   “但是不太敢要……”   段深郁闷的收回,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他皱着脸说:“上面查的特别严,那帮御史恨不得多长出一对眼睛两对耳朵来,他们可是圣上特许风闻奏事的,况且祖大夫、郑尚书都看我不是很顺眼,万一御史联名参我一本,再让人一查,那我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干净了,我本来就算不上特别清正廉洁……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别收什么礼物了,对大家都好。”   这回他没有嬉皮笑脸了,满脸都是严肃,裴弘大很少有这样严肃的时候,这种侧面泄露出来的紧张,让段深都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而后点点头,地契收回袖子里,十分正式的拱手。   “弘大兄慢走……”   裴弘大还了一礼,“再会。”   …………   一道巨大的屏风树在后厅,屏风之后,是和前面一模一样的格局,两人站着,一人跪着,一个老者一个少年相对而坐,都是一袭燕居常服,悠然自得的样子。那少年生得眉锋锐利,凤眼开阖之间似有风雷赫赫,此时他悠悠然抿了一口茶,看见段深进来,微微笑道:“裴世矩走了?”   段深一揖到底,恭敬道:“禀陛下,裴弘大有要事要办,去办差了……”   “唔……你和裴弘大关系不错啊,他连这些话都敢跟你说。”   段深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但倒还算稳重,“臣与裴弘大是知交好友,他初为太子舍人之时,臣便因与其意气相投,故而结交……”   “裴世矩确实是有见地的,不过,太圆滑了,朕有时候真想把他赶到幽州了事……不过,他那一番话还真是抓住了其中三味……很聪明……”那少年笑笑,不置可否,眼睛瞥向一边跪着的人,“听了裴弘大说的话,你可有什么想法没有?”   那跪在地上双臂抖如筛糠的自然是段深的二叔段孝言,他跪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听得皇帝问话,只知道结结巴巴的说“臣知罪”,段韶看着弟弟这没出息的样子,幽幽的叹了口气……谁会知道原本该远在吕梁山猎宫的皇帝竟会突然造访呢?也好……私下里解决,求个情,总比陛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发落的好……   高纬面无表情,说:“朕准了祖珽的奏请之后,御史台参的第一本就是你,列了……二十七条罪状?你负责苑内果木种栽的时候偷工减料朕也就不说了,你任齐州刺史任上的时候贪赃枉法,朕也不想说了……你还……曾经依仗权势,逼妇通奸,草菅人命……朕自即位以来,三令五申,不准卖官鬻爵,你也当耳旁风,这些都不算什么……朕还听说,”高纬顿了顿,直视他的眼睛,字字如刀,“你联合了一些人,密谋造反……!”   段孝言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叩首不止,“陛下明鉴,臣不敢有反心,臣只是……只是,被祖珽这老匹夫逼得无可奈何了,这才联系了一些人想把他顶回去,万万不敢有反心啊!”   真是朝中小人千千万,祖珽这货惹一半!   高纬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两货原来穿一条裤子来着,不过后来段孝言明显淡出权力中心了,祖珽也就没再搭理他,这就让段孝言恨上了,时不时联合一些人要把祖珽撤下去,祖珽不借此机会重点报复才叫奇怪了……   高纬眉头皱的愈深,懒得再说些别的了。   “你写一分辞呈吧,朕兴许还能保你一命……再晚,就来不及了……   朕暂时就先不回宫了,朕也想看看,究竟是谁敢兴风作浪……!”   段韶的面色很有些复杂,也有些受宠若惊,陛下的下榻之处不是他们这里又是那里?这可是莫大的荣耀!于是他连忙下了榻,恭敬的拱手称是。   …………   真是已经变天了……   这是最后一刻,   在场所有人的想法。   不过,最可怜的还是裴弘大……   段深第一次对这位好友感到内疚了……   “弘大啊弘大,你……好自为之吧……” 第一百九十六章邺城暗潮   武平二年,天下局势从表面上来看还算平稳,除了近月以来北齐对辽东用兵之外,宇文邕继续装孙子,陈顼照常在地图上对着江陵和江淮流口水,而高纬坐在晋阳的某一处小宅院里,坐视自己棋盘上的两股势力放对厮杀,虎视眈眈地观察着有没有特别闹腾的,揪出来杀一儆百。此刻以祖珽为首的力量还有以勋贵、豪强为后台的“散官”、“下野”集团,争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态势。   其实早在陛下亲政,表露出锐意改革志向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北齐朝局必然会走到这一步,几乎所有有志之士,都果断的站在了以赵彦深等人为代表的改革派之中,而改革派也隐隐分为两个党派,就算是内阁,也不乏各自的阵营,其中赵彦深、胡长桀、冯子琮、白建、高睿这些人可以称为保守派,行事相对保守一些,不提倡在政策上做出重大改动;而祖珽、郑宇这些人,则是观点鲜明,锐意十足的进取派,攻击性十足,是朝堂之中最凶猛的斗羊,而现在,正是这些斗羊亮出了锋利的羊角,挑战着旧的权力阶层的权威,大战一触即发。   而这些发生在晋阳的云波诡谲,都与远在河北的邺城无关,也底下的暗流也是汹涌之极。   风停雪住,内阁实际的元辅大臣,当朝右相赵彦深,缓步穿过府内的亭台楼榭,停在了一张石凳前,跟在身后的老仆忙不迭的将厚厚的垫子垫在石凳上,又在凳脚下放了一个火炉,胡长桀殷勤地扶赵彦深坐上去。   赵彦深老了,从去岁中旬开始,就已经感觉到力不从心,每日理政到深夜,使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现在不过是凭着汤药,还有胸中那一口气,勉强支撑罢了。如今的赵彦深,已经是须发尽白,多走一段路都要人扶着了……他边坐下,一边听胡长桀说话。   “……祖大夫所上奏本,所列举的人实在太多,要牵扯到的东西,也实在太多……这所谓,牵一发动全身,这并不是某不认可他们的改革,但是时机会不会太过仓促了?”   胡长桀此时正当盛年,与垂垂老矣的赵彦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不耐的回拒了要上前服侍下人,坐在冰冷的石凳上,苦苦劝谏道:“我不怀疑他们的忠心,可是,这样做真的就能行吗?朝臣们的反对之声肯定会很大的,祖大夫要求按照此文书章程行事,一旦运作不好,就是天大的灾祸!往少了说,内阁诸公都要引咎辞职,往大了说,这是动摇朝堂、动摇陛下的权威,不可不惊醒呀!望右相明鉴,你是开国元老,素有威望,群臣百官都以您马首是瞻,您万万不得让祖大夫与郑尚书等人胡来,以免祸乱朝纲呀!”   说毕,胡长桀起身离座,朝着赵彦深一揖到底,胡长桀身为当朝重臣,是昔日与元文遥、綦连猛并称的八贵之一,论资历,论影响力,他这一拜,分量颇大。而赵彦深依旧表情淡淡的,只是在胡长桀起身行大礼的时候,才抬眼看着他,那眼神也是淡淡的,看不出一点热情。   他自顾自的捂紧了裘衣,已经块到二月了,可这天还是那么冷。   他觉得自己身上又冷又潮,黏糊糊的,带着棺材里的霉味……   “那你先不妨说说自己的意思吧,我也好听听,你……还有他们,究竟想让老夫怎么做,你们才能够满意?”   胡长桀连忙拜倒,纠结了一阵,道:“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只是,只是觉得祖大夫此举,实在是欠缺妥当……此举万万不可,大不得人心!”   “不得人心……”赵彦深嘴里咀嚼玩味着这四个字,“自古,得人心,得天下,确实如此……可也得分清得谁的人心对不对?陛下有荡平宇内的志向,吾等做臣子的,不就应该甘为前驱,岂能后退呢?”他摇摇头,“你们只考虑到了六镇的人心,考虑到了鲜卑的人心,却未曾考虑到天下的人心……汉人的人心、百姓的人心、世家的人心……这些,你们有为陛下考虑过吗?”   赵彦深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天下苦于弊政久矣,祖珽发起改革,正当其时,没有什么好指摘的。”   “右相……”胡长桀仍不甘心。   “你回去吧,我乏了……”   “…………”   “祖珽的建言我已经批准了,他要的一应文书手续我都会依次发给他,你们不要再做这些无用功了……”赵彦深淡淡道,“你也告诉那些人,不要折腾了,原本就只是一些小事,何苦与我等撕破脸,威逼相向呢?无论是收治权于朝廷,还是朝官制度改革清洗,都已经是箭在弦上、板上钉钉的事了……别四处串联,也不要动什么歪心思,邺城禁军大营里,还屯着四万禁军呢,王大都督是兵家子出身,冯翊王、赵郡王皆在,真遇上有胆子的,我也不介意斩了他全家……!”   “……我等并不是这个意思,我等只是想让右相稍微钳制一下祖大夫,不要让他行事过于激烈,而后再去问陛下的打算。此事尚且有转圜的余地,何必将朝野上下弄得风声鹤唳呢?”   “此事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了,”赵彦深重重地拍在桌上,一字一顿道:“到了这一步,你还不明白吗?此事并非祖珽等人忽然心血来潮,而是陛下的决断!你好好想一想,为何陛下只带了祖珽、郑宇等人去了晋阳,却留下一半的阁臣留在邺城,而留下的,大多还是处境跟你相同的人,嗯?你不明白吗?”   胡长桀思索了良久,脸色苍白地坐下。   赵彦深接着说:“陛下明摆着,就是不想让你们碍事……你们是陛下一手从地方上扶持上来的,到时候你们若是唱反调,陛下怎么办?举起屠刀,一顿砍死了事吗?”   “陛下这么做,就是为了全君臣情分……陛下怎会不知你们各自都有家里人?陛下怎么会不知道这么做让你们很为难?怕你们为难,所以不叫上你们。   陛下素来外示宽容,从不滥杀,可实际上,态度素来刚硬,陛下不希望朝局可以平稳过渡,希望一切能够按陛下的计划的那样,顺风顺水,可你若是挡着了陛下的路,现在不罚你,却会把帐给你记上!没有那个帝王能够容忍臣子离心背德!你看不到元景安、元文遥的下场吗?一切荫封赐爵一撸到底,元景安现在还在边州吃沙子,元文遥现在还在海陵造船……指不定哪一天,就一杯酒赐死了!   真到了那一步,你以为陛下真的不会动刀子杀人吗?   这天下,还有谁挡得住陛下?是段太宰能挡,还是左相能挡住?”   赵彦深道:“就算我不批准,告到陛下那里,陛下也不会当回事,我不批准,陛下自会批准,高元海、高绰都不是省油的灯,养如此的凶猛的恶犬,为的不就是咬人吗?谁冒头咬谁!……那些暗里抱团结党的,公然聚兵造势的,你以为都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我刚刚听到风声,陛下颁旨,将子琮捉拿至晋阳问罪……”   “他?”胡长桀骇然,“冯子琮所犯何罪?”   “渎职,受贿,结党营私,条条坐实,桩桩有据。陛下雷霆震怒,无可更改了,或许,将要远放到平州……”   “这不公!这些明明就是他娶妻不良!那些钱财明明就是他夫人收下的,他不知情,如果他都要因此问罪,那祖珽早该千刀万剐了!”胡长桀语气焦躁,呼吸渐渐凝滞,“不对……不对……,陛下绝不会因此怪罪于他……不会的……”   “他之所以获罪当然不是因为这个,他月前上了一封奏疏,联合了一众留邺的朝臣,劝阻陛下不要行朝官改制,被陛下驳回了。”赵彦深道,“可他不死心,居然又联名上奏,请陛下诛除祖珽……”   胡长桀脸色愈发苍白,喃喃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这是政见之争,也是理念之争,他一而再再而三,陛下已经不能容忍了。”   “之后的首尾,我们都不会参与,让晋阳折腾去吧,我们只按陛下的意思办事……”赵彦深忽然想起来,“对了,南阳王要特别注意一下,他现在掌着大理寺,这家伙可是一个疯子,子琮落在上洛王手里还好说,若是落在他的手里……”他吸了一口气,起身走人,“就以我的名义,上下打点一下吧。他有不少把柄在我们这里,这个面子,他要给我们……”   高绰此人,与今上同一日所生,本为长兄,却因生母出身卑贱,被贬为次子,外表柔弱,实则残暴嗜杀,好蓄养猛犬,荒淫无度,动辄逐犬食人,曾经在路上看见一个女子抱着孩子,高绰夺其子喂犬,该妇人哭号反抗,高绰又逐犬吃了这个妇人……其行径之残暴,不可枚举,令人发指!   高绰行为暴虐,言此是仰慕显祖行径。   而且在封地内多结交文士、壮勇,甚至还有传言,说他蓄养私兵,欲行不轨。在陛下面前示以恭敬,而在封国之内却完全是另一个模样,其心如何,不好揣测……   陛下用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第一百九十七章左相   武平一月二十五,御史大夫祖珽再次上参,请求以吏部考评、刑部卷宗,对一部分德行有亏、贪赃枉法的官员予以罢免,皇帝准允。二十六日,祖珽再次上奏,言文宣以来,律法败坏,先帝虽修撰《齐律》为治国章典,然豪强跋扈,不以为警。请求皇帝勒令司法部门加大法治力度,对不法人等予以重大打击,当日夜间,皇帝加印的诏书就送到了刑部和大理寺、卫尉寺,这场从上部卷起的惊涛骇浪,终于席卷到了下层!   祖珽时机抓得很对,对那些恋权的六镇子弟步步紧逼,一层层将权力盘剥而去,找的理由也是皇皇正大,只要是早在计划中要踢出朝局的,早就搜集好了足够的案底,正好在弹劾时发力。不服?不服试试看,看是你头铁,还是大理寺和刑部的刑具厉害?抄家搜证,这都不行,那就捏造证据再加上刑讯逼供,一条龙服务保管犯人服服帖帖!   不是这伙人力量不行,晋阳六坊,在利益问题上同气连枝,作为整个大齐的中坚阶层,他们的力量毋庸置疑,他们不是没有反抗过,可反抗过后换来的就是更加铁血无情的镇压,祖珽这老货豁出去的时候简直就是油盐不进,对他施加压力没有用,血书上奏也不管用!他们写的奏疏何止上百,可都是毫无例外的石沉大海,上面给出的说辞是,皇帝在吕梁山行猎,这些无关内阁的奏疏,皇帝是没有时间观阅的。这时候,段孝言的倒戈,成为了压倒这个小集团的最后一颗稻草!   武平正月二十六,正在他们鼓起勇气要与内阁死扛到底的时候,段孝言上了一封辞呈,说自己年迈,有病在身,已经不适合位列中枢了,请求回姑臧老家养老……段孝言身份和地位都足够分量,是这个利益集团的代言人,领头人物,核心所在!本身,勋臣们就对于要不要反抗皇帝的意志有些犹豫不决,之所以抱成团,也就是不想轻易舍弃那点权位和影响力罢了,同时,这也是他们对于皇帝底线的一种试探!   六镇执国家权柄已经多年,是这个国家的特权阶级,高氏历代先帝,莫不是优容六镇子弟,甚至草菅人命,有谋反之嫌,也往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朝堂上、前线上,高氏君王对于六镇的倚仗就更多,他们不会轻易的就开罪六镇,往往给予这些勋门出身的子弟高官厚爵,加以笼络。   可是这位皇帝偏不,他要做些什么不会听别人多说,任你如何求情,如何反抗,都在他的谋算之中,反弹越激烈,他镇压的就越残酷。琅琊王谋逆,当天斩杀四千余人,数家勋门被满门抄斩,十数个家族一撸到底,远蹿边州服役,胡长仁贬为庶民,一度荣宠之极的陆令宣母子诛除三族,娄睿贪墨百万之巨的军饷(外人这么觉得),当天便赐了一杯酒,赐死了事,平鉴与皇帝唱反调,意见相左,直接从阁臣远放为平州刺史,元景安、元文遥违制,剥除王爵,以待罪之身戍守边州,伪周奸细祸乱朝廷,其中也不乏高官大臣,皇帝连问都不问,数百人被拉上街头就地处死,近日内,又有一个足够分量的大臣被押解进晋阳,捉拿下狱,进了大理寺审判,这人便是以才能高卓著称的吏部尚书冯子琮!慢慢的,直到了这个时候,人们才慢慢意识到,在皇帝温文亲和的外表之下,藏着的是一颗多么冷酷的心,他比历代先君都要讲道理,却比历代先君都要狠!   一时间满朝风雨戛然而止,风住雨停,满朝文武战战兢兢,不敢再冒头为背后之人摇旗呐喊,内阁加大工作的力度,十二个部门已经被整改完毕,有“问题”的朝臣,几乎就是这样走程序一般被清洗裁撤掉,从头到尾无人敢有异议。尤其是,在汾州斛律光上奏自请解除左相一职之后,这种偏向于反抗的声音就越来越小,到后来连意见也不敢有,内阁经过前期的艰苦,终于顺风顺水起来……   似乎已经获得了胜利,但这还没完呢。说要整顿法治,就要整顿法治,法律不是拿来当成摆设的,自此之后,皇帝以下,全都要遵循《齐律》!于是以下情况就时有发生,以往草菅人命的、恶意劫掠的、横行不法的,统统抓了起来,更可怕的是大理寺、刑部的主官们甚至会一条条、一件件的搜查这些人以往的案底,数罪并罚,大牢里只不过两天而已,就已经趋于饱满,有人心里暗暗希冀,大牢塞不下了,这些铁面阎王总该消停了吧?事实证明他们太天真了,刑部堂官们还有大理寺少卿厍狄士文一人给他们发了一个铲子,不仅扩建了大牢,还在大牢里的空白地带玩命挖坑、砌砖、垒石头,居然把大牢硬生生改造成了两层的地牢!这下空间充裕了!六镇二世祖们欲哭无泪,一时间大牢里人挤人,哀嚎声震天……   这还不算啥,大理寺几乎每天都有被鞭笞至死的人被抬出来,最可怕的是只见进不见出,大理寺正卿南阳王高绰不愧是高家的种儿,别的本事不敢说,折磨人倒是很有天分,一时间什么瓮中鳖、老虎凳、梳洗、剥皮抽筋各种花样统统传出来了,还不带重样的!连冷硬心肠的厍狄士文都觉得看不下去,更何况是那些养尊处优的官老爷、二世祖们了,一听说大理寺提审,各个都腿肚子发软,抱着公人的大腿痛哭流涕,死活不肯挪窝,哭着喊着要去刑部,给点银子打点说不定上洛王还能照顾一点,谁要跟南阳王那疯子玩啊?!   六镇有些人向来无视律法,杀汉人不用偿命,罚款就行,而且他们没钱的时候甚至会自动化身为土匪强盗,公然抢劫,然后丢下“一钱汉,死不足惜”、“汉狗唯需杀却”扬长而去,一种没杀你已经够意思了的感觉,就连这,司法部门居然都不敢过问!岂有此理!   这只是一个开端,从今往后,鲜卑人骑在汉人头上作威作福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高纬对于眼下局势其实已经不太关心,他只是稍稍注意了一下,很快就觉得没有多大意思了,事情比他想象之中的要好很多,他观察了那么久,其实已经明了了,六镇早就不是过去的那个六镇了,他们开始朝皇帝妥协,逼退他们一步,就可以逼退千万步,让他们一退再退,到死,都不会有勇气翻出多大的浪花来,既然只是冢中枯骨,待宰羔羊,高纬又何必再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呢?   他开始将目光放向其他地方,比如,岳父斛律光的辞呈。其实这也早在高纬的预料之中,高纬看重斛律光,却不想给斛律光过重的权柄,高纬一边通过北周奸细朝斛律一家施压,另一边却对皇后荣宠有加,明面上,充分给予了信任,连大齐最精锐的兵马都尽操于斛律光之手,另行分封征西大都督,节制五州兵事,可谓荣宠之极……这么一些政治信号下来,斛律光也不能装瞎子,当然要投桃报李,本来嘛,他身为征西大都督,从此要常年防守汾州、河东,根本不能入朝履行左相之权责,递上辞呈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左相一职,该由谁来担任?   段韶第一个排除,但剩下的那些人都不合适,不是太年轻,便是拿不出多好的资历,一时间高纬到陷入了两难境地,最后,他将目光锁定了两个人。一个是慕容俨,一个是皮景和,这两个人比段韶的资历还要高上几分,不折不扣的开国元老。   慕容俨赏罚分明,善用兵马,沙苑大败,慕容俨全身而退,北齐伐梁、陈之时,也曾率军征讨,高洋对他评价颇高,言道:“自古忠烈,岂过此矣?”;皮景和自不用说,也是一个老怪物,高欢的时候,皮景和就是高欢的亲信都督,后来征讨奚人、契丹他都有份,精于骑射,弓马娴熟,弯弓射猎,箭无虚发,百步穿杨都是小意思,后来他在平定琅琊王余孽上面也立过功劳,本来,高纬最中意的左相人选是他……不过……   高纬的眉蹙起,皮景和是他安置在淮北坐镇的,将来伐陈伐梁,少不得要另置一方大都督,在高纬的棋盘之上,高宝宁坐镇幽燕,震慑蛮夷,斛律光、高长恭镇守汾州、河东,伺机西征,段韶、高延宗镇压晋阳,王琳稳坐邺城,而南边,则是皮景和、卢潜总舵全局,窥伺江陵和健康……那么,这个人,就不能挪动了,高纬最终选定了慕容俨,诏书直抵光州,敕命慕容俨任左相之职!   武平一月二十九日,零星细雪落下,皇舆摆驾回宫。   新的朝局,忽然就拉开了序幕…… 第一百九十八章司法   簌簌落雪声之中,一天又这么无聊的开始了,高纬有些无精打采的,先是,宗王入宫觐见请安,即将回到封地,其此就是听祖珽、高绰等人对于手里头这些事情的一个汇报总结,朝官改制已经基本敲定了,就目前而言,十分顺利,没有超乎预料之外的情况发生,就算高纬其实已经猜到早晚会是这种局面,但对于功臣,不能表现的太冷淡,难得露出了一个笑脸,夸赞了几句,之后是高元海、高绰露脸的时候。   听着听着,高纬态度就渐渐冷了下来,半晌,说:“……犯官犯事轻的,可以缴纳罚金免罪,可当众破坏律法,鼓动暴乱、强暴、抢劫、杀人的……这些人,又怎么能够加以宽宥!高祖皇帝之时便开始修订这部《齐律》,到了先帝之时,才编纂完成,先辈们如此重视,纠集成千上百的饱学之士编纂的法律,难不成是为了摆在那里好看的?!”   “别跟朕说那些人的先祖是谁,朕还就不信了,这天底下难道真得有杀不得的人?朕告诉你高元海,朕叫你坐上这个位置,让你入阁,不是教你来做和事佬的,你爱做做,不爱做就给朕滚蛋!如果,虐杀无辜汉民数百人、抢劫财物无数……这种罪行都能够包容的话,那岂不是告诉天下人,律法可以不用遵从,可以继续肆无忌惮,践踏法律,凌辱朕的臣民……甚至,他们会觉得,朕的意志可以视若无睹……用不了多久,朝局就还会是从前那个局面!”   高纬明显是动了真怒了,勋臣们跟他唱反调,他不关心,底下的人各有各的心思,他也不介意,但他绝对无法容忍的有人拿他的意思当作耳边风!他已经反复强调过了,要鲜卑六坊约束自己的子弟,法理不容情!这个国家的矛盾太深了,鲜卑贵人对汉民的压迫简直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   “是,高祖是说过,汉人耕织,鲜卑人打仗,朕无可辩驳,因为这是事实!但时代在变化,高祖、显祖等先君的国策,如今看来,早已不合时宜了……‘穷则变,变则通’这么明白的道理,怎么还会有人不明白呢?高祖难道就希望看到鲜卑百姓对汉民压迫过甚吗?那当初,又为何下令修订法律?可见,高祖也是有心约束六坊的……”高纬严厉地扫过去,高元海等人不敢看皇帝的脸色,垂下头去,“没有条条框框的约束,人就会变成毫无纪律和忌惮可言的野兽……他们该有的荫封犒赏,朕一点都不会短了他们的,除此之外,敢伸手朕剁了他们的手,敢伸脚朕剁了他们的脚!”   “……他们个个都觉得处罚过重了是吗?好……那传朕旨意,那些死罪的,不用等到立秋了,统统处死!事后,按照他们想要缴纳罚金的数目加倍补还给他们,就说是朕的意思,有不满意跟朕说!如果没有不满,让他们的家人,个个写上一份折子上来,谈一谈花钱买人命的感想!朕出的价格,可比他们厚道得多!”   “南阳王!还有你……朕听说你在大理寺审讯的时候,对犯人滥用私刑?”   高绰的额上见汗,立时一揖到底,道:“臣知罪。”   “罚你一年的俸禄,等下出宫门外领十五大板。朕记得《齐律》并无这些刑罚,你私自使用,那就是不合律法,朕要用它约束天下人,而它的执行者自己却破坏法律,朕也不能允许!”   众人皆躬身称是,祖珽弯着腰,暗道这位陛下可真不好伺候,这拧脾气不知道像谁,这次厍狄士文、高绰、高元海网撒得太大,一多半为非作歹的二世祖都抓来了,本来祖珽的意思跟他们一样,既然内阁已经改制成功,就别再得罪那么多人了,该放就放了,谁知道陛下居然玩真的,该打板子打板子,该砍头砍头,毫不含糊,只是,只是这朝岁节刚刚大赦天下了,一个月都还没有过去呢……   “陛下,您半月前,刚刚下诏大赦天下,这……这,按照旧例,这些人就算是抓进来了,也是要释放的……”   高纬冷声喝到:“放屁!朕大赦天下,是为了安抚天下生民,适量减免罪行,使冤狱肃清,不是为了赦免这等大奸大恶之人!放了他们,他们会继续作恶,那这样一来,朝岁过后偶尔会有恩旨下发,朕的寿辰,也得下诏大赦,如此一来,全天下的恶人岂不是都得不到惩治?那往后,朕不过节也罢!”   群臣叩首,“陛下息怒!!”   “不用等到秋天了,养着他们,也是浪费。罪轻者罚金,罪重者,按照律法论处,谁敢走后门,让朕知道了,杀无赦!”   完了……祖珽心中拔凉拔凉的,这些他们这些人可彻底把六坊那些鲜卑丘八给得罪死了。   那些个王八蛋,怎么就不知道要收敛一下呢?不知道陛下脾气不好吗?   越是想要干什么,这位陛下越是不会让你们如意,就是喜欢拧着来。   老上蹿下跳的,终于引起了陛下不满了……   祖珽心中乱如麻的时候,高纬斥退了众臣,让祖珽单独留下,“由地方收权于朝廷的事情,进展得如何了?”   祖珽咽了一口唾沫润润嗓子,而后恭敬道:“事情进展还算顺利,只不过……只不过还是有些麻烦,中间过渡恐怕还得有个三四年才能完成……”   高纬的眼神一闪,“哦,发生了什么情况?”   “这些日子,内阁忙于朝官改制,未曾注意到地方上,臣粗略的看了几眼,挑要紧的先说……”祖珽回忆了一下,道:“首先兖州刺史说要在境内兴修水利,兴建学堂,大力推动农桑垦田,这些都是去年就奏报过了的,如今只完成了一部分,离预期目标还早,请求朝廷暂缓一两年……”   “情有可原……”   “其此,平州刺史平鉴还有营州刺史同时上表,道辽东辽西诸州,百姓阶层成分复杂,不宜在此时行此策略,应当暂缓,以教化为先……所以,他们觉得,使用当地各酋领为官员,更易于统御地方,不至生乱……”   “这也有道理……”高纬点头,辽东辽西,有大量的契丹、奚人、鲜卑、扶余等民族,成分复杂,而且在此时,契丹和领居高句丽的实力都不算小,在这种时候,一旦民族事务处理不好,就可以引发纠纷,甚至战乱。这就是古今甚至往后的帝王们都热衷于羁縻政策的原因所在,以蛮夷制蛮夷,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损耗。   再有……再有……   祖珽也支支吾吾了起来,高纬看见他那副德行就来气,翻了个白眼道:“行了,朕知道了,剩下的那些,都是一些找借口的,对不对?”   “反正朕还有那么多年的时间,现在最紧要的还不是这个,有得是机会收拾干净,你先下去吧……”   “臣告退……”   高纬凭栏而立,千般事务在脑海中反复涌动。   地方权力不断缩小,中枢权力不断扩大,这是王朝发展的必然趋势。   州与中央政府间的关系,就北齐而言,州受控于方镇都督,成为这个时期的明显特点。   各政权中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初期,总是表现为中央集权较强,地方则明显弱化。   整体上,表现为以地方分权为主,而个别时期的中央集权又显得高度强势。   一方面,地方有义务服从中央政府的领导,是朝廷这座权力大厦的根基,另一方面它又有实力为地方的实际利益而抵制中央,而使自己在地方的管理中有更多一点灵活性。   但弱点也是同样致命的,如中央与地方在行政权的关系上,三国西晋时期,表现为牧守申政,朝廷监控,中央集权明显较强。到了东晋南朝时期,门阀政治成熟,宗王出镇成为惯例,从中央到地方,门阀大族控制了内外权力,皇权总体上表现为驾驭地方无力。   一方大员,对于当地官员的任免,可以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这是中枢衰落、世家豪族壮大的主要原因之一。   到了后来,鲜卑人入主中原,北方广大的汉人地区和胡人聚居区,实行胡汉分治。加强胡人对汉人的地区的管理。州郡县则实行一州三刺史、一郡三太守、一县三令长制度。   三长官的设置一为宗室,一为鲜卑人,一为汉人。   在中央与地方的财权关系上,三国西晋时期,利权统归于朝廷。   地方上,则财分大府与小府。   开国之君对地方的控制较强,继体之君则控制乏力。   二者总是相互影响,一方面朝廷对地方政府的各种公共开支及军需开支有大量拨款,另一方面,地方各都督刺史还可以就地利用各种有利条件进行创收获利。北而朝廷,则只要对地方收拢地方上贡即可。   在军事上,州郡官员手上也控制着数量庞大的军队。   鲜卑人有尚武之风,深知马上得天下之妙诀,紧握军权,掌控地方。   地方则保留大量的州郡兵,以备不虞之变。   地方发生的许多叛乱,大多是由地方州郡兵平定的。   相比北齐的尾大不掉,北周的做法明显更先进一些。   北周为加强朝廷权力,改兵制,建府兵,设柱国大将军。又把府兵命名为侍官,进而达到控制军权的目的。又设柱国、大将军而使都督的声位开始下降。地方上,改都督为总管,都督府称总管府,从名称上先抹掉都督的声威。不久,又逐渐地把柱国、大将军等军号勋官化,只作名誉奖励,不作实际权力称号。   地方则广设州郡,缩其辖区,通过行政建制与辖幅的及时变动,来削弱地方的权力。   即使高纬很不愿意承认,但人家北周,在制度上确实要领先于北齐。   这不得不说是北周后来居上的重要因素之一。   可以推动一个社会蓬勃发展的,永远都是一个能够良好运作的制度。   而现在,高纬也就只能眼红而已。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占据司法上面的优势,缓缓而图。   在司法权上,朝廷要严把立法大权。一切律令均由朝廷制定,任何地方官员不能有所染指;赦免诏令只能出自于朝廷,地方无权进行赦宥,死刑审判权、牵涉较广的疑案等,最终审判权在朝廷。   同时,朝廷还应该不时地插手地方各级部门的司法审理活动。   而地方政府则只能在一般性犯罪案件的审理和行刑上有决定权。   在中央和地方的监察权关系上,除了传统的行政系统内监察和行政系统外的御史台监察外,这时还出现了不少新的制度设置……   …………   如此繁杂的事务,可以帮到他的人寥寥。   看来,猎犬还得养着……   高纬心想。 第一百九十九章   晋阳风雪压城,隆冬的肃杀还未过去。   沿着版图向南,一路穿过南朔州、戎州、建州、怀州……豫州,便是北齐西南角的边陲重地光州。   在它的西边,周国的版图就像是横插进来的一脚,淮州、顺州、湖州、随州、安州,这片阶次连接起来的土地,拦住了北齐通往江陵的路途……   晋阳诸公还处于冰火两重天的朝堂清洗之中,而在光州刺史慕容俨面前展开的,已经是一派春意融融了……   北齐武平二年二月一日,光州左近,郡兵大营,田埂山野间,一片人嘶马喊的声音,这是新拉起来的一支新军,慕容俨将他们投入军中其实不过才那么点时间,就已经将军备士气统统提炼了起来,这个靠近边陲,叫天不应的小地方,已经变了一番模样。   原来低矮的军寨寨墙早已垒高,在这一带,物资非常丰沛,慕容俨将民生之计暂缓,全力投入到军伍建设之中去,原来掺土的寨墙,如今已经用新采的石头垒了起来,外层都未曾打磨,还露出锋利的石头茬儿,壕沟、寨栏,样样不缺,又深又阔,离河远,地势险要……   壕沟有一丈多深,两丈多宽,下面埋着锋利的木桩,掉下去就是个死!   而这样的工程,在光州郊外比比皆是,垒起这些营寨,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多亏了去年朝廷颁下的“以工代赈”之策,大齐上上下下,从朝廷中枢,到地方官署,个个都勒紧了裤腰带,好歹是将这关给成功熬过去。对于慕容俨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一些边陲重地的基础建设在这条政策的影响下逐步完成了……   山东河北淮北,近百万饥民……也许数百万也不一定,朝廷派重臣亲临地方督促,将灾民分散打乱,送往各地,慕容俨当时就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他早就有心完善大齐西南边陲的防御,壮大边地军力,可光州这个地方狭小,人口、赋税都少,假如能将一部分灾民壮丁引过来,那无疑就是一大助力,再者,也费不了多少钱,灾民只要能喂饱饭就差不多可以了,了不起,按照郡兵三个月俸钱来犒赏就是了。于是慕容俨上奏朝廷,获得批准之后,快马加鞭的进行建设一事。   陛下在公文之中夸赞他勇于任事,“这才是一方大员该有的样子,朝廷顾及不到,你们就应该提出来,此是乱世,不能学黄老无为,不止朝廷,地方官员,也该做出表率!”而后将他奏章之中的内容抄录下来,发往各地,有慕容俨带头,南司州、衡州、巴州、罗州各地都开始军备、营地的休整,让对面周国紧张了好一阵子,如今已经初具规模……   慕容俨很感慨,其实仔细梳理一遍,就会发现陛下真真正正的是老谋深算,一步扣一步,一环扣一环,每一个环节都不是多余的,就此事而言,这套方法行之有效,既避免了灾民生乱,也加强了地方上的防御、水利建设,西南边地只是小打小闹,重点是淮南各军镇、汾州军屯的建造,无一不是大手笔,无一不显露出当今争霸天下的勃勃野心。   慕容俨是武臣,他只看重军事,其他的他都不关心,通过邸报,过去一年里,他看出了不少苗头来。   在幽燕,陛下倚仗高宝宁,节制三州,羁縻契丹、靺鞨,使其不虞生乱;在江淮,陛下解除兵头兵权,重用卢潜、皮景和,钳制南朝;在汾州、河东,斛律光、高长恭各自牧守一方,修筑军镇、驰道,操练兵马,养精蓄锐,以待天时……   而西南就有些不尴不尬了,本身伪周在自己的东南边陲军力便处于弱势,暂时无人看重这些地方,但慕容俨觉得此言大错特错,将来周国若与大齐爆发国战,西南边陲绝对是可以左右天下大势的重要因素之一,这里威胁荆襄,乃是连接南北的重要纽带,怎么能够不重视?   慕容俨甚至上了一本奏章,谈了谈对于大齐未来五年内的发展战略,但他却敏锐的发现,陛下对于这事,态度有些奇怪,仿佛还在犹豫不定,认可了他谋夺荆襄的想法,但又有些不同的观点……   慕容俨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也不得算去纠结了,他在光州,纵使可以提出意见,但终究不能代表中央决策。直到昨日,朝廷的天使赶来,宣读了皇帝的诏书,加封他为司徒,入朝领左相职权。   这,忽然又让他苍老的心脏火热起来……   前些天听到过斛律光辞相的风声,但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可以入中枢辅政,真正意义上影响国家决策!   凉风从南方袭来,寨墙上巡守的,是服色杂乱的郡兵们,铠甲尚不齐全,器械杂乱,但是能聚集起那么多的精壮汉子,本身就代表了地方上的强大武力,这是刺史们代天子牧守一方的根本。   军纪还算不上多么森严,可也已经有了一支强军的样子了……但这还远远不够。   他走之后,征西副都督高长恭会派大军接管西南诸州的防务,总理军事。高长恭麾下大军的军营就在光州之外,虽然只有四五百人,但统率他们的军官里外里共有二三十人,层层制约,相互监督,精神面貌和慕容俨从前见过的完全不一样,只是扫一眼,慕容俨就可以估算出这支军队的战力到了何等地步,天底下能比他们更强的,只怕找不出多少来。   而据说,这支军队是邺城禁军调防过来的……   邺城……邺城……   他在光州呆着,并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朝廷到底发生了何种变化。   他怔怔地向北望去,天高云阔,凄厉的北风也冻不僵胸腔里藏着的壮志雄心。   光州官员们远远的列道两旁,慕容俨打马上前,将印绶放在了属官高高捧起的漆盘上。   众人皆拜,“恭送慕容刺史!!”   慕容俨问候了几句,转身离开,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没有不舍,没有上位之后的春风得意。   此时他脑子的盘旋着的,再也不是该到何处养老送终,死后子孙能得到多少荫蔽……好男儿志在匡扶天下!   他再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   卯时刚过,天刚蒙蒙亮,躲在被窝里的婉儿身子稍稍动了一下,睡在身边的高纬立刻便睁开了眼睛。   “没事,还早,你接着睡……”   她一边坐起踩着鞋子,一支手抚上他的额头。   “朕睡饱了……”   婉儿看着他,把头靠倒在他的臂弯里,手指轻轻地戳了他一下,“骗人,你明明一夜都没有合过眼。”   “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你的呼吸声,就知道你没睡着,想什么呢?”   高纬牵起一抹微笑,揉揉她的头发,“没什么,朕在猎宫玩够了,也睡足了,回到这里反而不想睡了……”   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高纬说:“朕在想一些事,有些分寸,还得要朕自己拿捏,想着想着,就天亮了。”   她俯身抱住高纬的脑袋,鼻尖亲昵地在他额头上点了几下,佯装生气的样子,说:“难不成,你对我的兴趣还没有那些无聊的奏折多?……你老这么累,过几天又该嚷着说头疼了。”   高纬抓住妻子的手,按住她,道:“我没事,真的没事,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她眼眶红了又红,到底舍不得骂他,最后,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在怀抱之中扭来扭去,“哎呀,让我起来。”   “什么事那么着急?”   婉儿简单洗漱了一下,“今天是二月二,惊蛰都过了五天了……”   “哦。”   “阿纬,你抬抬头。”   “嗯?”   “二月二,龙抬头,皇帝是真龙天子,该你抬头了……”   高纬懒散地翻了个身,果真抬起了头,饶有兴趣地盯着风风火火的妻子看。   斛律皇后盯着皇帝瘦削的面庞看,心头满是酸楚,伸手托着着他的面庞,两个人都不说话,良久,高纬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咳嗽了两声,道:“你别老摸我脸,你倒是让我起来呀……,朕打算去微服出宫逛一逛,带着你一起去,你还从没有出过宫吧?”   一滴眼泪猝不及防的滑下来,   让高纬也有些慌了。   “你又瘦了好多……”她低头擦着眼泪,“我也知道说这个你不爱听,只是,只是希望你别太幸苦……”   高纬嬉皮笑脸的搂过她,故意调笑道:   “朕这不叫瘦,这叫精悍,会不会用词你?你自己说,朕是不是越来越龙精虎猛了,嗯?”   毕竟那么久的感情了,婉儿又怎么会不了解他?   果然把眼泪擦干净了,红着脸,啐了一口:“呸,下流……!”   …………   雪已经化了。 第二百章坊市(一)   北齐武平二年二月五日,巳正。天光明媚,一扫笼罩月余的阴霾,碧空万里,今日是一个适宜出行的好日子,晋阳笼罩在欢腾的海洋之中。正正方方的一座寨门模样的大门前,无数人头攒动,一眼竟望不到尽头,今日是晋阳坊市开通的第五天,热闹非凡,随着官吏们的一声通报,欢呼声中,两扇大门缓缓打开,人潮涌入……   几列顶盔贯甲的士卒伫立两旁,对于眼前闹腾腾的景象视若罔闻,晋阳作为天下最繁华的城池之一,高齐建立霸业的龙兴之地,霸府所在,万族汇聚,这般繁华的景象也能够见得到,但就经济交流方面,其活力远胜邺城。只不过这次,规模更加庞大一点而已。   大街上,无数人涌入坊市之中,有一个人的小商贩,也有超过几十个人的庞大商队,一杆杆标记着数字序号的旗子插在货品当中,商贩们轻轻挥舞着鞭子,将骡子、骆驼等载着重物的牲口驱入里边,当然,路过关卡的时候还是要有公人抽样检查、并且登记的……   商贩们来处也是不一而足,有黄肤黑发的,黄发碧眼的西域胡人也有不少。点数货物,呼朋唤友,当街吆喝叫卖,天南地北的口音汇聚一处,却丝毫不显得突兀,反而和谐无比,看着这犹如百川汇海的景象,不由得让人心生景仰敬畏,从这贸易的繁华,可以窥知一个国家的强盛。   “高显,邺城人士,哦,家里做生意的,特地来晋阳看看有什么好做的买卖,这个是我夫人,这些都是我的掌柜、伙计……再具体一点?……千金客栈听说过吗?我是哪儿的东家……哈哈,算不上大买卖,也就是一些酒楼、客店之类的。业务往来嘛,买一些西域美酒回去总是要的吧?顺便,看看有什么好的铺面,别让人都抢光了……”   西市的入口一侧,一个年轻的属吏面无表情的盘问来往人士的身份,检查通关文书和“互市”许可凭证,此刻他吊着酸涩的眼睛盘问眼前少年人,据说是来做生意的,但是他们一样货物也没有带,于是他语气有些不善的说:“你们可要如实说,如今这坊市建制尚未齐全,里面商贩成分复杂,暂时不对非商贾人员开放……等三日后坊市内店面全都竞价租出,稳定下来之后,才会允许平民进入采买物件。”   那少年人笑意宴宴,长相白皙俊逸,为人处事八面玲珑,却自有一股骄矜贵气,他身边那个带着锥帽的女子,虽然蒙着面巾,看不清面容,但举手投足显示出的风范、修养也很是不俗。至于他那些所谓的“掌柜、伙计”们……属吏一眼瞄过去,老的那一伙腰杆笔挺,气度雍容,即使穿着破旧麻衣也有一种指点江山的气质,左边最前面尖嘴猴腮、瘦得跟玉米杆子一样的那个更是鼻孔朝天,虽然刚才他东家赔礼的时候也跟着弓下了腰,但那眼神里藏着的蔑视是绝对骗不了人的,其余的伙计们个个高高大大,壮得跟熊一般。他已经有五年多的工作经验,眼前这些人怎么看……都不像商贾……   管他呢,就算不是商贾也绝对是世家子出生,这样的人物,是我这种小人物得罪得起的吗?   属吏心里叹息一声,就当作自己瞎了,在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走了没多远,“尖嘴猴腮”的老头子哼了一声,道:“刚才那厮,好生无礼,陛……东家都那么给他面子了,他还得寸进尺!可恼可恨……!”   前面“商队”之中陆陆续续有人放慢了速度,在人潮中悄无声息地围住了这队行人,走在前面的水蓝色衣袍的公子回身望了一眼,再也没有方才和属吏寒暄扯皮的热情,依旧从容,但淡漠了很多。   他警告地望着祖珽,“他何错之有啊?他身为属吏,盘问这些东西都是应该的,在其位当谋其政,我觉得他一点错也没有……倒是有些人啊,身处高位久了,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该操心的不提,尽计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你若是不耐烦,就别跟着我了……!”   那“尖嘴猴腮”的老头连忙拱手道:“臣……老奴失言,老奴知罪,请东家责罚。”   那水蓝色襕衫的少年不耐烦的晃过头,“起来吧,大街上,你还嫌不够引人注目怎么地?”   “是……”   那老头起身之后,继续面不改色的回到几个老头之中,接着,听到了身边之人的一声嗤笑:   “拍龙屁拍错地方了吧?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陛……我们东家才不吃这一套……”   “我对陛下的景仰是发自内心的,绝不是拍什么龙屁,主辱臣死,刚才那种情况,我怎么能不生气……?!”   身边那个看着岁数稍小的老头笑眯眯的捏着胡子,看着慈祥和蔼,说出来的话却尖酸刻薄:“行了祖珽,都是那么久的同僚了,谁不知道谁啊?在老夫面前还装这一套,你不是月月往佛寺里添香油钱为陛下祈福,耗资巨万,可陛下理你了吗?”   “陛下知不知道是陛下的事,老夫做不做是老夫的事,按照你郑宇的说法,陛……我们东家看不到,你难不成就不做了吗?啧啧,那你此人,何其无耻虚伪?”   祖珽摇摇头,正义凛然,一副看透了你的为人的模样。   “呵,被你这么个无耻老贼骂做无耻,老夫也算是天下第一人了,不过老夫可是愧不敢当啊,论无耻,老夫最多只能排后尾,你祖珽却是天下前三……!”   祖珽怒目而视,两人正剑拔弩张之际,后面一个中年人低声提醒道:“两位,现在不是吵架拌嘴的时候,陛下可就在跟前呢……注意分寸,我等今日伴驾,别惹恼了陛下和娘娘才是……”   眼看就要大打出手的祖珽和郑宇相互对视一眼,各自哼了一声,别开了脑袋。   朝廷的整改风波刚刚过去,那么前些日子的同盟也宣告瓦解。   政敌还是原来的那个政敌,元辅右相的位置就那么一个,除了施展各自抱负之外,祖珽指望坐上那个位置一尝夙愿,郑宇也想坐上那个位置争取一些政治利益。二人是针尖对麦芒,土匪遇流氓,两个政治水平地位差不多的老头儿公开场合互相拆台也不是一两次了。   只要不涉及到朝争,不损害国家利益,高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们吵算了。这个时候并没有后世宋明时期那么明显的党争存在,打击政敌,大多都是明刀明枪的干,列举对方施政举措不当的地方,而不是为反对而反对,这才是良好的士大夫风气。   祖珽在高纬的约束之下,做派已经收敛了很多,不敢明着结交党羽,也不敢收受贿赂,连家中儿孙也跟着约束了,除了偷窃的癖好改不了之外,他办的那些事情,还是很不错的,很少有让高纬头疼亲自介入的时候,祖珽也是一个士大夫,他有自己的理想抱负,只要督促好他,这就是很能干的臣子。   忽然,高纬停了下来,指着远处的一些白衣黑帽的人,问道:“这些……也是商贾?为何穿成这个样子?”   祖珽微微一笑,刷存在的时候又来了,他殷勤地上去,给皇帝指点迷津:“启禀……东家,这些却是是商贾,但他们同时也是公人,是替朝廷做买卖的……”   高纬好整以暇地听他讲解,祖珽愈发精神百倍,道:“太府寺掌管国家府库,钱粮财帛、还有金银器械的打造,而且,下辖左中右三尚方,主管乐器、丝局、染署、织造、矿冶等局,就是地方州郡的这些事宜,也归太府寺管辖,本身就是为了为朝廷盈利的存在,呵呵,这贸易之事是为了国家盈利,太府寺自然是腰参与进去的,这些,就是太府寺的公人……管理模式参照了南朝贸易,便于区分管理。”   南朝的商贸比北朝发达很多。在南朝贸易,可以看见很多一个个身着“白帖额、黑白履”的小商人,忙忙碌碌地张罗着买卖。朝廷要求市场内小商人在营业时,必须穿着这种黑白二色的“工作服”。对这些在市场内经营的小商人,朝廷给予他们专门的户籍进行管理,他们的户口叫做“市籍”。   凭借“市籍”和“白帖额、黑白履”衣服,朝廷能准确掌握市场内小商人的身份。   高纬点点头,随后道:“确实不错,区分开来,管理要更加方便一些,不过我们不能完全照搬南朝的经验,也得有我们北朝的特色才行……”   祖珽道:“东家您放心,这坊市,本就是我北朝独有,这是专门设立的一个交易之所!呵呵,早在前魏时就已经有了,坊市由四面高墙包围而成,每面墙都设有市门,供商人和顾客出入。市场管理部门建有钟鼓楼,以撞钟击鼓为号,规定统一的开市、闭市时间……,陛下您看,那座院子里面的那个……那个就是钟鼓楼,公人聚集的地方,一旦有事,就会有人迅速前来处理,光是这处西市就有八座钟鼓楼,万无一失!” 第二百零一章坊市(二)   人潮、车流、骆驼脖子上摇晃的铃铛,冬日的寒意还顽强地残存在北方大地,但往来人群的喧嚣声已然冲淡了这种萧条肃杀的感觉,连挂在坊间房屋檐上的积雪,都变得粉润可爱起来……高纬双手负在后面,一根手指轻轻敲着腰带上的青玉佩,微眯起眼睛,悠然自得的样子,祖珽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身后讲解:   “这里的管理制度,基本参照了前魏和南朝,前魏洛阳坊市,洛阳之西门有大市,周围八里,分成东南西北四处,东面连接洛阳,有‘通商里’欲‘达货里’,为洛阳正市所在,多能工巧匠,其中大商户,全国各地皆有产业,商品定价,全国一律,时人赞叹……”   “……前魏洛阳繁华,居天下之冠,商业相当繁盛,有金市、马市、羊市,门类繁多,无论王族、官僚,家中俱经营产业,曹植《洛神赋》、左思《三都赋》,引得天下人竞逐传抄,纸价大涨,但,所谓‘洛阳纸贵’不过是其中的缩影罢了,晋时石崇、王恺斗富,用蜡烛烧灶台,夜明珠磨药粉……也恰恰说明了商业可以聚敛财富,朝廷大力发展之,从中征收赋税,当是一笔巨大的财源……”   祖珽身后一个大臣摸着胡须沉吟了一下,道:“确实如此,我记得那么一句,‘宅宇逾越,楼观出云,车马服饰,拟于王者’这区区商贾,有着堪比王爵的财力,商业之盛,获利之丰,也可自现。”   “可商贾逐利,一向地位低贱,而且,商业一道,乃是聚敛之道,有人赚了,自然就会有人赔了,赚的是商贾,贫困的自然就是百姓,故,自先秦之时,无不是贵农贱商,商业终究是小道,真正撑起国家根本的,还是田亩赋税!”一个白胡子老头有不同的看法,除了寥寥数人之外,其余人皆颔首,显然,这种论调在当时是主流,也更加能引起更多人反响。   高纬微微蹙着眉,沉默不语,祖珽瞥了一眼,又看看身后,嘴角牵出一抹讥讽地笑:“列位都是朝中大员,最低的,也是正四品,怎么就这点见识呢?按照尔等是说法,商贾逐利,难道百姓就不逐利了吗?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天性,尔等要逆天道而为乎?”   他朝着皇帝的背影拱拱手道:“神武、文襄、文宣,历代先君,皆重视发展商贸,神武帝统一量衡,禁止市面造假,文襄更是着力于确立商贸法度……若不是商贸于国家有益,安能如此为之?至于商贾聚敛财富一说,也不完全对,难道收益的就仅仅只是商贾,百姓们不曾从中受益吗?”   “陛下曾言,无农不稳,无商不富,看来你们都未曾领会其中的意思……”祖珽的眼睛都快到头顶上去了,直接搬出皇帝的言论,让诸臣噤声,“南朝君臣,皆下海插手商贸,也不见有什么忌讳……南朝人口只有三四百万之众,北朝人口何止千万?但其繁华之时,甚至超过前魏,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钱币智造出来,本来就是为了让它流通,维持一个国家的经济活力的……往往大家都觉得,有人赚了,就一定会有人亏,其实,这是错的论调……买卖买卖,有买有卖,各取所需,这才是商业的意义。商贾收购百姓的劳动成果拿去卖,百姓赚了钱,商贾也赚了钱,朝廷从中征收赋税,同样赚了钱,这是互惠互利的关系……”高纬回头望了一眼,如此说道:   “当然,也会有人疑惑,那大家都赚了钱,究竟是谁亏了呢?其实谁都没有亏,假使钱币的购买力始终稳定的前提下,朝廷根据需求铸造钱币,投入市场,那么商业就会持续繁荣……这其实很好理解,打个比方,朝廷把住大局不出岔子,商贾购买民间的劳动成果作为货物再次出售,粮食也好,手工艺品也好,赚了钱,他们会继续扩大规模从老百姓那里购买,百姓赚了钱,做工的积极性就会变得更高,各方面的产量也就会源源不断的提高……国家物资钱粮都丰沛了,国力自然强盛。”   高纬声音和缓,面容却是严肃的,“一个国家强盛与否,并不在于朝廷所拥有的财富,评断标准其实相当简单,最直接的,看百姓的生活水平就知道了,百姓有余钱,安居乐业,那这个国家不用看,一定是个开明强盛的国家,而如果百姓生活困顿,朝廷再有钱也不能说明什么……”   “一个国家的政权,是建立在千万子民的脊梁之上,百姓强,国家就强,百姓弱,国家的强盛也不过是昙花一现,一遇到不测风云,朝堂必然倾颓,就到了该改朝换代的时候了……”群臣皆变色,但皇帝却不以为意,他说起改朝换代这四个字的时候态度很自然,仿佛说的只是家家常一般。   众臣皆动容,一般的主君,都喜欢听歌功颂德,忌讳听到国势衰颓之类的言论,像今上如此,很是罕见,难怪今上以未满弱冠之年,从不耽于嬉戏,而是勤勤恳恳的治国理政,未有骄傲自满之色,多半是因为这种居安思危的远见和眼光,众人心下默叹,古来那些所谓圣君临朝,也不过如此了吧?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之中看到了振奋,能够追随这样一位帝王,他们何其有幸!   接着只见郑宇恍然大悟似的说道:“难怪陛下免去了天下匠户工人的奴籍,臣今日才完全陛下陛下的良苦用心……匠户工人打造器械、创造商品,他们所创造的东西,可以流通到市面上去,同样可以为国家创造财富,甚至更多……!”   高纬心说其实朕一开始的初衷是削弱你们世家,不过到了嘴边,说的却是:“郑卿说的没错,刚才祖卿也说了,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往高处爬也是人的本性,我朝将匠户集中起来管理为国家私营,地位低下不说,生活完全没有盼头……这是最糟糕的……上升通道过窄,生活质量下降,人就会有绝望感,不造反就已经不错了,还指望他们创造价值吗?所以,朕索性将他们都放了。”他又补充了一句,“那些不在户籍名册上的也早晚要查出来……”   “……其实朕还有一层用意在里面,刚刚张卿说得不错,我朝目前的经济主体依然是农业,更加看重的也确实是农业,可农业大力发展就真的支撑得起国家所需吗?未必。这个压力需要有助力分摊,商业可以填补这个空缺,甚至带动农业的发展,这样的好事情,为什么不做?”高纬说,“农业为主,商业为辅,工业为骨,这才是发展民生的最佳方略,朕要的,不是畸形的繁荣,而是综合国力的强盛!”   论畸形繁荣,最近的例子,要数隋朝的“开皇之治”,被后人夸上了天,其实开皇之治真的有那么好吗?未必,杨坚早在是北周丞相的时候就已经显露了对国家财政的重视,他清查户口,制定了一系列关于户籍的制度,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财政收入,当时关中人口稀少,中原频发水灾,但隋帝国的府库却总是充盈的,皇帝仿佛有用不完的钱,逢年过节发给百官和士兵赏赐,从朱雀门开始,一直排到京城的南郊,一次性发完了三百万匹布帛,就这样,他的钱还是没有花完……   后来各地的财政官员上报,说府库已经装满了,在收税就没有地方放了,杨坚都不知道该先惊讶还是先得瑟了,问他们:“我都下发了那么多赏赐,钱居然还没有用完吗?”   呵呵,你的钱办这点小事当然用不完,因为国家农业的潜力几乎已经快要被榨干净了!官员在普查丈量土地的时候,为了逢迎拍马,故意夸大耕地面积,而且杨坚制定的制度过于高效,不知不觉间就收取了过高的税赋,已经触碰到了百姓所能承受的底线!   他那个混账儿子杨广,天才是真天才,可也是个真傻子,抱着可以供政府吃上五十多年的钱粮,有钱就开始任性起来,有样学样,老爹大兴土木,他也大兴土木,而且还嫌不过瘾,来个京杭大运河一条龙直通!这就太过分了,原本还能吃上一口饱饭,现在彻底没有了活路,除了造反还能怎么样?   这告诉我们什么道理呢,一科强有啥用?科科强才是真学霸。   隋朝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就是在过渡压榨之中灭亡的。   这也启示了高纬让国家经济均衡发展,毕竟羊毛出在羊身上,农业是基础,但是太脆弱,他要找另一样经济方实维持住国家的平衡……有钱,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情……上午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脸上,这一天其实还早,高纬很自然的牵过了身边女子的手,有些懒散地朝前面接着走去,心不在焉地想着别的东西…… 第二百零二章棋子   “我朝立朝以来,基本沿袭前魏制度,财政、军政等还没有划分出明确的体系,老臣认为,这会拉低朝廷的行政效率,臣建议,加大户部、太府的职权,如此一来,我朝的征税效率就会大大提高,未来三年之内,聚集起足够支撑我朝大举西征的军资,当不是难事……”   人流如织的街头,车马喧嚣,头发胡子皆是斑白的老人跟在高纬身边,讲述着自己对于朝廷未来财政变革的构想,“而今,我朝税赋的收缴效率不是太高,而是太低了,地方赋税,商贸赋税、以及太府盈利的清点上缴,这些事情,办起来都很麻烦,而朝廷中枢面对这种情况,没有一套统一的管理章程,这怎么可以呢?将来朝廷还有很多大事要做,因此,老臣建议陛下,清点天下户籍人口,务必使朝廷能够征收上足够的赋税……”   人群中喧闹一片,高纬听了之后,不置可否,他抬抬头看着远处商户们将货物从车上卸下来,都是些做工精美的布料,还有一些大红色、暗紫色的西域地毯,高纬牵着妻子的手到了那边去看看,这些工艺果然是上品,做工繁杂、精密,上面的花纹图样简洁大气,婉儿看着比较满意,挑了几样,让扈从们带上。   那个胡商脸上跟开了一朵花似的,找了零,千恩万谢地将这一对儿主送出了门,高纬眼尖,命路冉将那些人找的零拿给他看,都是一些铜钱,已经不知道流通了多少次了,面上乌沉沉的,泛着厚重的油光……他捏起一枚,摩挲了几下,沉吟不语,郑宇依旧在侃侃而谈。   “……陛下去岁刚刚打了一场大战,又开启了一系列救济灾民,开河通渠,修筑城寨,之后又是一大笔的赏赐下去……朝廷内囊已经上来了,此时,正是整顿财政的大好时机,陛下若能在此时来一次彻底的人口清查,编入征税户籍,国家财力将为之大涨……”   高纬只是微笑,“郑卿急迫的心情朕是可以理解的,朕何尝又不希望国朝一夜之间财力大涨,迅速积累起西征本钱呢,我朝养军三十万,养官数万,养马两三百万,这些都要耗费不少的钱……只是山东、淮北各地,仍有灾情出现,这个可不好做呀……”   郑宇心中咯噔一下,连忙低下了头。   高纬有些感慨的说道:“你清查户籍,朕不反对,可你若是上来就高效征税,朕反对,一来,你们并没有通过调研,想当然制定收税比例,这不行,二来,这些年来我朝民生凋敝,急需恢复活力,我们要做的是让民生发展起来,而不是过渡去压迫它……”   “月满则缺……压榨某一方面的力量强度太高,它会崩溃的。秦代法制全面,但财政制度却不尽如人意,田租虽轻,徭役却重……有汉以来,汉则沿袭先秦制度,以此支撑住汉所行之郡县征兵制,此制度下,中央军和边防军队军力、军备强大,依赖中央支持……   大司农掌管国家财政,所得钱赋与耕田、人口相关,而皇帝也有私人的钱库,那就是少府,所得财富来自于盐铁经营,开国以来长期的豪强兼并,商业发展,致使国家财政削减,皇帝个人收入增长,汉武帝以此为军费,支撑起对匈奴作战,自然要与民争利,大力挤压百姓……   并且对那些不愿意自愿捐献的豪强有愤愤之气,汉武帝赢得了对匈奴的战争,民生却为此凋敝,晚年不得不下罪己诏,言:‘朕自即位以来,行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也自此种下了祸乱根源。”   高纬说:“此是乱世,我们就更要争取民心,让百姓站在我们这一边,就不能压迫过甚,欸……朕记得有那么一回事,三国之时,曹魏土地广袤,得了不少敌国边地庶民来投,然而户籍残缺不全,曹丕想对这些户籍进行一次严格的整理,但司马懿反对。   他说,不能这么干,正是由于敌国采取了严密的控制,对百姓压榨过甚,所以这些百姓才离心离德,归附了魏国,魏国不仅不应该严查户籍,反而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示以宽容。”   高纬万分感慨,“朕看到这一段,当即就明白了,司马懿做为当时最精明的为政者,一眼就看到了事情的关键和本质!为了财政收入,朝廷必须建立户籍制度让百姓纳税,可是,为了不过于压迫百姓,户籍制度又必须存在一定的模糊性,这样,百姓想逃一些苛捐杂税,可以逃得掉……”   郑宇面色有些不甘和黯然,“难道,这件事就不办了吗?实在是太可惜了!”   高纬面色一正,道:“要办,当然要办,清查户口当然是重中之重,不仅要办,还要大张旗鼓……”   郑宇完全被搞糊涂了,祖珽见状,摇摇头道:“纳税,一直是我朝的顶大难题,前魏崩塌之后,我朝的户籍统计就一直混乱无比,我朝是接过了前魏的烂摊子,故而一大批的东西,来不及整改,而且还要随时应对伪周,与之交战,就更没有这个精力,行政效率低下,土地户籍问题上弄虚作假的成分很大,故而一直税收困难。   清河年间,我正好统计了一下,按照户口缴纳的租调最多时,居然比原规划之中的要少百分之六七十!一大批的人逃户,钻空子,当时……朝廷规定,光棍之家,只需要按照普通人家的半数来纳税,于是许多人为了逃税,结了婚却不登记,在阳翟这一郡,十个里面有九个登记的是光棍!   历代先帝也明白此事的严重性,但我朝对于地方上的控制力实在是……一言难尽,在伪周入侵,或者国内发生天灾的时候,财政往往比较困难,甚至,不得不削减百官俸禄,裁减官员的编制……”   郑宇仿佛听懂了,沉默不语,其他人则是一脸懵逼,祖珽朝皇帝拱拱手,道:   “陛下之所以引而不发,一来,我朝对于地方的掌控力实在不足,底层官吏都是豪强出身,他们自己尚且吞并土地,又怎么会把真实的情况上报给朝廷呢?这只会成为他们继续巧取豪夺土地的一个机会。   二来,朝廷的根本体制没有得到改进,就想着在地方上大动干戈,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三来,我朝至此,民生确实凋敝,急需恢复活力,农业、商业,各行各业都需要发展,加征赋税,不是个好主意,朝廷反而应该适量的减免赋税,以恢复生产,陛下所言发展商贸,最主要的目的之一,就是分摊减免农税之后的财政压力……   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到蛋……陛下刚刚整顿完朝官,才在刚向地方伸手……这就要开始清理天下户籍?不知道郑尚书您是怎么想的?呵呵,急功近利,可是容易好心办坏事啊……”   祖珽洋洋自得,斜乜着郑宇,心道:“老夫猜得准陛下的心思,你这个老货行吗?跟我斗……哼,天真……”   郑宇横了他一眼,朝皇帝作揖:   “老臣孟浪,只是不知道陛下究竟何意?清点户籍之事,到底是做还是不做?”   高纬道:“做,但别全做……这件事是不可能一劳永逸的,朕也曾想要参照伪周的土地和户籍政策,他们更加彻底,行政效率更高,并实行了战斗力更强的府兵制,所取得成效,确实让朕眼热,不过,如果依照我朝此时的情况,施行此等政策,只会是让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不妥……要有一个过渡阶段!   天下不止山野之中有逃户,佛寺、豪强家中也有很多,山野之中的逃户养活不了自己,逃户情有可原,可那些托庇于寺庙、豪强的,却并不是养不活自己,可以从这方面入手,之后,洛阳、晋阳、邺城……这些重镇,必须展开户籍清点!等到一两年之后,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力加强了,民生恢复的差不多了,再进行全盘的户籍普查清点……”   要对佛寺动手了吗?众人皆是一怔,祖珽倒还算镇定,他此前猜到过会有那么一天。皇帝做事情喜欢铺垫,一环扣一环,不难整理出脉络来,他先是清洗中央,然后插手地方……将这些线索整理出来,便不难得出结论,只不过很少有人会真的想到皇帝的胃口和手笔那么大而已……   同时心里也默叹,这一步步堆积大势,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以前觉得没有什么,但几乎就是这样悄无声息,不知不觉间,朝局已经变成了这么一步……着实令人心惊肉跳!   这位陛下或许表面上看起来魄力稍显不足,但胸中暗藏峰壑,这样的君王其实是最可怕的!   这位陛下做事总是有规划,心思缜密无比,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什么事情什么时候不该做!   你以为可以挡住他,甚至悖逆他,但当头来却会发现根本没有用!这位陛下想要做些什么,必然都是准备充分,将锅里的水都烧开,才会宣布动手。   不管是忠于他的好,逆他的也罢,都是他棋盘之上摆放的棋子……   祖珽有些不寒而栗……   那边,皇帝已经换了另一个话题,他摊开手掌,给大家看手上的一枚铜钱,道:   “大家过来看看,这枚铜钱,可有什么问题没有?” 第二百零三章常平五铢钱   天色明净如洗,寒风微冷,宽敞的街面上,少年人捏着那枚泛着乌黑颜色的铜钱,眼底毫无笑意,带着冬天的凛然,众人怔了一下,祖珽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枚铜钱,而后面色变化了一下,朝皇帝拱拱手,道:“启禀陛下,这是假钱,不是我大齐打造的常平五铢钱……”   太府官员也连忙道:“我大齐的常平五铢钱,乃是文宣皇帝亲自下诏所命铸造,文宣受禅,除永安之钱,改铸常平五铢,重如其文。其钱甚贵,且制造甚精。至乾明、皇建之间,往往私铸。邺中用钱,有赤熟、青熟、细眉、赤生之异。河南所用,有青薄铅锡之别。青、齐、徐、兖、梁、豫州,辈类各殊……   而正宗的常平五铢钱……采用了当时的铜母范叠铸技术,铸造非常精良,文字流畅优美、版式划一,玉箸体钱文构架匀称、笔画圆润。“平“字上横与面穿下郭合一,设计和铸造都极为考究!”他接过那枚铜钱给众人观看,“而这枚铜钱,上面有明显刮痕,字迹也并不清晰,还有……大家也注意到了罢,这刮痕处有明显的褐黑之色!”   “这是铁锈……”高纬淡淡的说道:“这枚铜钱里面掺了铁,分量还不小。”   “陛下英明……”太府官员直起了腰板,将自己腰带上挂着的一枚铜钱拿出来,分量厚重,字迹圆润精美,样式清晰美观,这才是真正的常平五铢钱,纵观整部中华货币史,北齐常平五铢钱都是难得一见的美币,又因为钱名为常平,有“平安常在”的寓意,常常被当作吉祥饰物贴身携带。他将两枚货币高举,两相对比,道:   “看完外表,再掂掂重量,这明显是私铸……也就是俗称的荚钱,大抵就是说,劣币薄似榆荚,风飘水浮,此铜钱虽然并没有那么夸张,但也是劣币无疑,都是朝廷所不认可的货币!”   祖珽博学,捏着胡须道:“铸造劣币,实在是与国争利,早晚会弄出大乱子……汉末,董卓挟帝入长安,颁行小钱,除了销熔五铢之外,还将长安城内的铜器尽数销毁,据说,其中还包括秦始皇所铸造的十二座金人,呵呵……全都用来铸造了小钱,俗称董钱,董钱极尽轻小之能事,入水不沉,随手破碎,再薄一分,就会化为齑粉,百姓讥之为无名小钱……   再有,沈郎钱,既东晋大将军麾下参军沈充,中原丧乱以来,奸竖横出,沈充起兵谋逆,铸造沈郎钱,钱仅重三铢半,却号称五铢,如此聚敛,难怪他最终兵败身死……这等劣币通行于世的后果就是,国家财政败坏,物价日涨,民生日艰……”   高纬问道:“这种劣币在市场上流传广泛吗?”   “启禀陛下,市面上有一多半的人,用的都是这等劣币进行交易,真正使用我常平五铢的,反而是在少数,其余都是私人铸造的劣币……”   高纬听了后,深吸一口气,压抑住磅礴的怒气,“朕虽然早就听闻我朝币制败坏,却没有想到,情况会恶劣到这种程度……劣币驱逐了良币,成为了市场上的主流,这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如此说来,我朝府库之中,征收上来的,也大多都是这种钱喽?”   “是……”   高纬已经微微有了怒气,道:“怎会如此?文襄、文宣二帝都曾关注币制改革,文宣更是造出了常平五铢钱,如何市面上流通的还是这种劣币?”   “启禀陛下,不是朝廷没有付诸行动过,而是实在是私铸之风盛行,无力动摇啊……这种情况由来已久,早在前魏南北对立时期,铸币甚多,币值混乱,私铸盛行。到了我朝天保四年,用的还是以东魏永安五铢钱为主,杂用其他钱币。文宣帝欲结束这种状况,便开始铸造新的钱币。但此钱没有使用他的年号,而是取名“常平五铢“。此钱是借用当时囤积粮食的仓库“常平仓“之名。即政府于丰年购进粮食储存,以免谷贱伤农,欠收年卖出所储粮食以稳定粮价,晋武帝……泰始四年,立常平仓,丰年则籴,岁俭则粜。文宣帝为钱币取“常平“为名即希望和常平仓一样有调节市场之意……”   祖珽摇摇头,“但私铸多是豪强、贵族经营,朝廷掣肘甚多,无力打压,久而久之,百姓也将此等劣币当成了合法的货币……这种状况不独我大齐独有,伪周也一样,两国都是沿袭了前魏均田制,我大齐注重户等差别,而伪周重视丰荒调剂。大齐、伪周的官员俸禄各以食干制和食邑制。也均试图通过扩张的货币政策弥补财政亏空,结果就是,经济秩序的混乱比之从前更加严重,劣币私铸之风更加盛行……”   “祖大夫说得是,自先帝河清年,至我朝武平年间,私铸转甚,或以生铁和铜,或以铅和铜,已经渐渐有了势大难当之态……早些年没有什么,可这些年,这些弊端越来越明显,物价日涨,百姓的生计越发艰难,这些财富,统统通过行商,进入到了豪强、贵族口带之中,陛下不可不慎呀!”   “货币之重者、大者为母,轻者、小者为子。币轻物贵,推行重币以市贵物,称母权子;币重物轻,推行轻币以市贱物,亦不废重,称之权母。铸币轻重大小应该与商品流通、物价水平相适应,重币用于贵物,轻币用于贱物,子母币相权而行。如今轻重已然难分,就造成了经济民生的紊乱……”郑宇躬身行礼道:“陛下,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候了……,臣恳请陛下下旨,清查劣币,不准其流通于世!”   已经快到了日中,日头烈了起来,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所有人的心都牵了起来。良久,皇帝摇摇头,否决了一众官员的提议,“如你们所说,如今劣币已经通行于市,我朝一多半的货币都是这种劣币,百姓所用货币,也有这种劣币,若是一下子全盘否定推翻它,会造成更严重的结果……不妥……”   他说:“但这事也不能都这么算了……劣币通行,终究是对国家不利……传朕旨意……”一名兰台官员连忙要跪下抄录,被高纬托住了,“我先念,你记着就行,回去再写……”   “其一,出太府之外,不准任何人、任何组织私铸钱币,违者……抄没家产、以谋反论处……”   从源头上掘除劣币的根源。   “其二,不准将常平五铢钱和其他货币重新铸熔,不准私铸铜、铁器物,也不准私熔铜铁器物,违者,也抄没家产,流配幽燕……”   世家豪族就喜欢用这样的方式囤积财物。   “其三,朝廷明发公文,强制性制定汇率,一枚常平五铢钱,抵两枚劣币,物价、市场,皆按此流通,否则驱逐出市,按罪论处,同时……朝廷征收劣币,也按照一枚常平五铢钱,两枚劣币征收,回收回来的劣币重新锻造……”   “其四,这是关键……太府今年,务必根据市场需求,铸造出足量的新币,太府……可能做到?”   太府官员拱手道:“启禀陛下,以往太府铸币所用皆是范铸法,雕刻模板之后浇上铜水,效率低下不说,而且容易仿造,太府寺匠人新研制出新的铸币方法,名为翻砂法,优势在于方面控制单次铸币数量,耗损率大大降低,成本也大大降低,而且暂时不易仿造,依照此法,臣等必定可以在年底,上交足够数量的常平五铢钱,请陛下放心!” 第二百零四章变故   太府寺卿已经是个半百老人了,凉风吹动苍白的鬓发,可腰背却是挺直的,苍老的面容掩饰不住那股意气风发、志得意满,高纬只是笑了笑,看了看身边其他的人,顺理成章地问了出来,“何谓翻砂法?区别何在?”   “启禀陛下,古来铸币分为两种,一种是单层范,另一种是多层范,这就是范铸法,其工艺手段,承袭了商周浇筑青铜器的方式,先用泥、石、金属制成钱范之后,再注入铜水,浇铸成钱,单层范最为麻烦,需要在范内以树枝状排列币模,模子之间以浇道相连通,铸币时将铜水沿浇道灌入,冷却后形成铜钱……   “但由于单层范铸的效率不高,因此在铸币之时多用更高效的‘叠铸法’,将多个单层范叠加在一起,组装成套,再沿着浇道灌注铜水,冷却之后,逐层取钱,王莽之时,此法开始流行……可这也不够高效,而且……付出的成本太大……因此,到了今日,太府寺匠户们又发明改进了一套新的铸币方法——翻砂法!   “翻砂法简单易行,主要分为三个步骤,第一步,手工雕刻出雕母,再用雕母翻制出若干母钱……第二步,将母钱放入以沙土添实的框子之中,再用另一个框子扣在此框之上,待上下框内沙土成型之后取出母钱,再做出浇道,形成砂制钱范,最后,浇灌铜水,凝结成钱……呵呵,这套方法,简单易行,大大减小了制作模具的时间,可供使用的原料丰富,一定可以完成陛下交代的旨意……”   老人如数家珍,可在场的人里面除了高纬和祖珽,没有几个人真的理解了这种步骤的,就是想象,恐怕也是想象不出来的,在场的诸位要么是德高望重的大儒,要么是清贵世家出身,自小读的是老庄儒,学的是治国安邦平天下,走的是上层阶级,高端路线……别说铸币了,就是打铁是个什么原理,恐怕他们都不知道,而且,在他们的理解范畴之中,铸币无非就是雕刻好一个模具,然后将铜水倒入,等冷却之后砸开模具再取走钱币就是……今日的所见所闻,彻底颠覆了他们在书本之中所了解的。   原来还可以这样做?   果然科技就是第一生产力,科学的点滴发展,运用到生产之中,所产生的价值都是无穷的。   虽然这并不算一个伟大的进步,但最起码效率加快了许多,高纬再一次肯定自己解放匠户的做法,他们的手艺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就应该为这个庞大的帝国发光发热。一个国家的文明与否,一看文化,二看工艺水准发不发达,匠户们也是文明的重要传承者之一。   单看军事方面,北朝十分注重军械的打造,在北朝统治时期,这个时期是重骑兵蓬勃发展的时期,从马铠、马胄到板链甲、锁子甲,从石赵黑槊龙骧骑、凉州大马、慕容鲜卑铁甲连环马、赫连勃勃胡夏铁骑、北魏虎纹具装骑兵,再到有重骑兵的巅峰之称的北齐鲜卑百保,标配马槊、铁甲、马铠、汉环刀,二里地的距离跑动起来冲阵,地动山摇,简直就跟坦克集群的阵势一样骇人……   这,统统都对冶铁工艺有着较高的要求,后世女真、室韦崛起之时,都对于匠户十分看重,杀掉谁,都不会杀掉匠户,匠户掌握的先进锻造水平可以帮助这些草原、渔猎民族的战斗力提高几个台阶。   高纬解放匠户,以雇用的形式取用匠户,绝大部分分往将作寺,一部分分往太府寺,还有一些散户,任其在民间发展,取得官府凭证便可营业。   工艺技术的改进,使得制造效率的提高,这是高纬喜闻乐见的。   “这么说,第一批翻砂法所铸钱币已经铸完了?”   “对,今年第一批常平五铢钱,已经铸造完毕,一共三十万贯,做工比之文宣皇帝天保五铢钱更加精美精细,还附加了一些繁杂工艺、花纹、样式,断断难以仿造!”太府寺卿取出一串铜板,递给皇帝,高纬取过,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铜板厚重,纹样美观,是上佳良品。高纬看过之后,自己留了两枚,一枚递给妻子,笑道:“……今年第一批,吉利,拿着保平安……”然后将剩下的赐给在场的群臣。   闹市之中,不便行大礼参拜,诸臣只得拱手谢过。   祖珽称颂道:“真是美观大方,掂掂这质地,看过去,就知道这是纯铜打造……当今天下,也只有我大齐有这个能力用纯铜大纰铸造钱币,这预示着,我朝国运昌隆!臣,为陛下贺……”   几个大臣相互看看,顿了一下,朝皇帝拜到:“启禀陛下,臣等以为,一枚常平五铢钱兑换两枚劣币,这个兑换比例实在太高了,一则,短期内,我们吃不下那么多的劣币,另一方面,这便宜了那些不法宵小,兑换比例太高,不足以做到警示作用!……现在尚未明旨诏书,臣恳请陛下改动圣诏。”   高纬默然,太府寺卿看看当前的状况,道:“几位过虑了,劣币中大多掺杂了铁不假,可夹杂的比例并不敢太多,总重依旧是五铢,两枚劣币重新锻造成新币,还是可以的……”   “……诸卿的意思朕明白,劣币铸造出来,已然投入民间,流通到百姓之手……,朕加大市场规模,本意就是希望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但若是明旨以三枚甚至是四枚劣币,仅能换取一枚常平五铢钱,百姓手中的那些钱财一下子就都变得不值钱了……到时必然民怨沸腾,但朕的本意,不就都打了水漂吗?”高纬决断道,“不行,太府寺卿已经说过,这种兑换,朝廷并不吃亏……不过你们倒是提醒了朕,朝廷只收拢民间散户的劣币,商户、豪强囤积的大规模劣币,一律不予兑换,若是敢不主动上缴,查出来直接抄家……暂时就,先这样吧……”   这一番话听得祖珽和郑宇等人心惊肉跳,他们很确定刚才皇帝很生气。确实,这几个人的建议,表面上看确实是奉公执法,为朝廷争取利益,但如果换一个角度考虑呢?他们都是大族出身,当今大齐出自河东、山东、河北的这些世家豪族们,本就是趴在王朝身上吸血,若是皇帝真按照他们的建议去做,少不得要多好大一部分破家之人,最后获益的是谁,不言而喻……   至于最后那一番话,与其说是补充,倒不如说是一种严厉的警告和惩戒!这些世家大族们,有哪一家敢说自己家里从来就没有操持过这些劣币的铸造?或是在外地,或是在邬堡本地流通,这道圣旨一颁出来,他们的这些钱就全都得烂在自家的地窖里!这是皇帝对于世家贪得无厌的警告!   皇帝轻描淡写就敲定了这件事,他们吃了闷亏也只能烂在肚子里,心里不由得苦笑连连,真不知道这么一个少年人,怎么心思就跟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一样,什么都看得透透的……,好在这件事并不是不好办,他们有背景,稍微操作一下,还是可以度过去,无非损失一部分利益而已……诸臣拱手称是。   过了正午的阳光依旧暖煦,高纬带着一众人等去了一家酒肆之中用膳,而后带着婉儿到处走动,今日说是带她出来散心,结果又和臣下聊了大半天的正事,倒把她冷落了,尽管她不说,但高纬难免觉得亏欠,相互牵着手,看看路边卖艺人的歌舞。   那几个胡商很有本事,脸上涂的花花绿绿的,拍着截骨,在原地胡璇起舞。   另一边是杂耍的,仰起面,瞪着眼睛,鼓着腮帮子,一口气将火喷出一米多远,围观众人纷纷惊叹。   婉儿看得眼花,撒开高纬的手,拍着巴掌大声叫好。但那几个西域舞娘就有点辣眼睛了,长得五大三粗,还水桶腰,扭得跟麻花一样,只看得见震颤的肚皮,朝众人要钱的时候露出一口黄牙……高纬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这时候她转过身来,煞有介事地扯着高纬的衣袖,“欸,西域美女好不好看?”,大眼睛天真无邪似的一眨一眨的,高纬无奈回敬:“你是不是对美女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她皱起鼻子轻哼了一声,抓了一大把钱放在胡女的盘子里,牵着高纬趾高气昂的离开。   这个时候,周围人群忽然有一阵骚动,护卫在皇帝十几步外外围的壮汉只觉得脸上一热,斑斑点点的嫣红洒在面上。   距离皇帝那里几十步远的正前方,一条被砍断的胳膊扬起,   凄厉的大喊响彻在长街。   “——有刺客!!” 第二百零五章刀芒   此时太阳还没有从日中偏开太远,大概三点的样子,凉风吹动着头顶上方的商号旗帜,最高潮的时段已经过去,在高纬的正前方数十步的地方,惨烈的厮杀忽然之间爆发了,那条断臂堪堪落下之际,禁卫们已经分成了两批,一批抽出藏在怀里的短刃,向前扑杀,一批将站在长街中央那对最尊贵的夫妇二人围在中央,燕翅弩张着,警惕的扫视着四周和上方,推搡着纷乱的人群,慢慢挪动到视野更加开阔的地方,狭窄的场合并不利于一个团体的近身厮杀!   “此处危险,陛下暂且移驾,看臣等为陛下擒贼!”“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命令也已经传达下去,在这座坊市之中,一共潜藏着五百多名护卫,已经全都准备好保护陛下离开!”   而高纬纹丝不动,他抓着妻子冰凉的手让她躲在自己身后去,冷漠的望着远处那片厮杀的地方,十数个商户、平民打扮的人挥舞着长刀,参与搏杀的人甚众,高纬看不太清,依稀看得见高举着长刀的手臂、匹练一般甩出的刀光,还有狂飙的血迹,有人瞪视着这边,遥遥地指过来,嘶声力竭地大声呐喊着什么,声音太杂,高纬只听见几个模糊的字眼,“杀——”、“杀了这个昏君!”,然后被更多的咆哮和刀剑碰撞的声音淹没……   暴徒人数并不止那么一点,在后路,也有杀得如同血葫芦一般的人掩杀而上。高纬还好,婉儿在后面牵着他的袖子,手臂微微发抖,打算一有变故就带着高纬逃跑,群臣的脸色煞白,高顺和路冉跪在皇帝面前叩首,“陛下保重龙体就是保住江山社稷,请陛下快走!”“内廷有不少供奉在此,必定护卫陛下全身而退!”“奴婢等愿为陛下杀出退路!”……   高纬没有动,前后街头都有人堵截,这明显就是有人精心设计,要行刺驾弑君之举,他若是就在此不动还好,如果运动,势必会造成更大的混乱,在这里,好歹还有几十数百人可以给他当肉盾,若是真钻进马车里,要冲出坊市也还有一段距离,万一发生点什么,可真是防都防不住……   想明白之后,高纬心中一瞬闪过的慌乱也消散无踪,他淡淡下令道:“……朕不走,这是朕的江山!留两三个活口,其余的统统杀掉,朕倒要看看,是谁在兴风作浪!”   回答在下一刻响起,前后共四股洪流撞在一起,刀对刀,拳对拳,犹如两把狞亮的长刀,在碰撞的瞬间迸发出炽烈的火花!一批人毫无章法,横冲直撞,另一批人结成密不透风的阵型,贴身短刃肉搏,渐渐将阵势稳了下来,压迫那些人的挪动空间,越来越多的便衣禁卫朝这边包围靠拢……   碰撞,粉碎,怒吼,肢体断裂……刘桃枝脑袋上的斗笠已经被劈掉小半边,那被劈掉的部分还有一点粘连在上面,他的冲入敌阵之中厮杀,拼着侧腹和手臂被划开几道血口,连续将六名刺客斩杀,偏开脑袋刚好躲开那一刀,阔口长刀一拧,将面前这个人的五脏还有死死攥住刀子的十指全都搅碎,然后拔出,顺势拧腰,挥刀成圆,将后面偷袭的人拦腰斩成两截……   两侧已经有架起燕翅弩的禁卫压上了,弩箭连发,射杀了一些人,禁卫挥刀向前,挥刀将这些手忙脚乱的人逼得后退,在厮杀之间,他们已经悄然对这些死士形成了压倒性的包围!   “朕怎么觉得……这些都是军伍中的人呢?”   此时刘桃枝已经亲自带着人入场厮杀,跟在高纬身边的是一个眉毛花白的老供奉,还有一个是太极殿殿前值守杨素,这老供奉躬着腰,在高纬面前唯唯诺诺,眉毛臃肿得跟趴着两条虫似的,看上去很没有精神,似乎很瘦弱,可骨架十分粗大,拢在袖子里的双手可以轻易折断一杆铁槊,就是杨素也不愿意轻易招惹这个阉人。   老宦官淡淡地扫视过去,道:“陛下英明,这些人的身手,确实是军伍之中出来的,错不了……”   高纬愤怒已极,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没等他开口,身后长街处传来一阵轰响,马蹄和车轮碾过青石的声音令人牙酸,“什么人!”,本来刺客已经被围杀得差不多了,还剩下几个还在负隅顽抗,他们正在收网时候,一驾三马拉动的马车碾入了厮杀的猎场,准确来说,是铁车!长街尽头的禁卫惊呼一声冲撞上去,这个浑身长满尖刺和刀刃的钢铁怪物轰地撞击在人群之中,钢刀切豆腐一般将护卫的人群切开!   人体一旦撞上那个东西,就轰然破碎了,车辙下倒下一排的死尸,它已经敌我不分,无论是敌是友,不管不顾地冲去,它和那个目标也仅仅只有一条街的距离,只要能撞过去!只要能碾过去就行了!驭车的人疯狂的甩动马鞭,三匹马全速奔跑起来的冲力,别说这群禁卫仅仅穿着布袍麻衣,就算在它面前的是一堵铁墙他也要将它撞开!   群臣脸色煞白,怔怔地看着马车撞来的方向,高纬心道果然如此,他若是坐上马车离开,说不定已经死翘翘了……那些死士只是诱饵,这架铁怪物才是刺驾的主角。他们的刺杀计划很周密,先造出浩大的声势,诱使皇帝按照他们制定的路线逃跑,逃跑途中护卫的人马必定分散,这个铁壳子一旦撞过来,高纬就死定了,他们唯独没有料到,高纬根本就没有打算跑,于是这架车又转入到了这里,赌上一切要杀掉皇帝!   “谁那么恨朕呀?”高纬眉峰微挑,毫不躲闪地与那驭车之人对视。   禁卫们前仆后继,杀掉了一匹战马,拖慢了马车的速度,车内有暗藏的甲士冲出,双方拔刀鏖战血拼!杨素和几个禁卫已经披上了双层重的板链甲,按刀持槊,驾着马车到了另一边的尽头,让他们让开一条通路,调转过车头,朝那辆铁壳子猛冲过去!甲士们尾随其后!   两架车辆擦过的前几秒,长槊的锋芒已经随着杨素身影的出现闪露出来,那名正在最前面的死士还没有反应过来,槊的锋芒就从他脖颈出掠过,划开了造价不菲的链子甲,割下了他的头颅!   杨素站在车辕上,一手持槊,一手操持着马缰绳,金戈和杀戮划过眼帘,侧面一个披甲的死士已经做出了全力劈斩的姿态,借着奔跑的冲力高高跃起,朝杨素扑杀过来,在马车疾驰的瞬间轰然斩下!杨素斜乜着的眼闪过刀剑般的清光,手中长槊猛地弹起,毒龙一般刺破他的护心镜,贯入他的胸腔,槊杆没入,而后顺势荡开,对面车上的两个甲士已经做在合适时机扑杀的准备,这个时候猝不及防,那具尸体被甩出,将一人砸得撞在铁车上,尖利的獠刺收割他生命的瞬间,两架马车猛烈的砸在一起!   木屑哗啦啦散开,马车的车厢、车轮在碰撞的一瞬间轰然散架,倒下的车厢轰隆隆摔在地面上。   杨素打了两个滚,从散落的木架之中爬起来。   马车的车底和车轴都要比那铁怪物略略要矮一点,车底和车轴还没有那么快解体,双方对撞的冲力掀翻了这架铁壳战车!死士们大惊,纷纷朝这边聚拢,另一边,披着重甲的禁卫们也随即到来,交流和放狠话劝降的过程统统略过,双方直接厮杀成一团,不死不休!   那个驾车的人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满眼都是木架的碎屑、模糊的血肉、口吐白沫的战马,他的一条腿已经被砸成了肉酱,浑身肌肉痛苦的抽搐……   风从另一边吹过来,空气中浮动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杨素的脸擦破了一块皮,按着刀阔步向前,这是冬天,披着厚重铁甲的杨素宛若一座铁塔,脚下的鲜血还带着温热的气息,一个高壮的披甲死士披了三层的甲,裹得跟铁罐头一般,在人群之间挥舞着钢刀横冲直撞,每挥出一刀就爆喝一声,锐不可当的气息居然迫得一众沙场百战的禁卫精锐连连后退,杨素抓住一个空子,身形俯冲,一刀砸在他的后背,壮汉踉跄朝前两步,劈开一个掩杀上来的禁卫,转身就是一刀,杨素抡动钢刀跟他硬撼了一下,又将他迫退几步,顺势又是一刀哐地砸在他的脑袋上,壮汉脑中嗡响,他面前闪过骇人的刀光,杨素居然可以不带停顿的连砍十数刀!   马夫在地面上爬动着,想要抓住地面上散落的兵刃,他的手被一只穿着军靴的脚踩住了,戴着半边斗笠的男人面色阴冷,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那边杨素的战斗也已经到了尾声,壮汉已经半跪在地上,杨素挥舞着钢刀在他头盔和肩背上猛烈劈斩,那盔甲已经开了口,鲜血从盔甲的缝隙中飙出,杨素用的是刀背,他总要留下一两个活口来,壮汉咬牙死扛着,视野里血红一片,鲜血流的满脸都是,一个穿着布衣带着斗笠的男人缓缓上前,壮汉看清了那人的脸,嘴唇蠕动想要说些什么,斗大的头颅就骨碌碌坠落在地……   刘桃枝的长刀已经收回鞘内,杨素惊怒交加,还没有骂出声来,阴柔的怒喝在耳畔响起。   内侍之中一人之下的嘉福宫总管高顺颤抖着嗓子怒道:   “你们在干什么!?陛下金口玉言,要留下活口审问!你们——” 第二百零六章锦衣密谍   局势安定,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有,这场刺驾擒王的壮举眨眼睛就烟消云散了,日光斜斜的,划过满地残肢,血迹还没有发干发褐,头顶上方那面商号旗子的影子被拉的长长的,遮住了高纬的半张脸,看不出一点阴晴,刚开始他很愤怒,很震惊,恨不得现在就将背后躲着的无君无父之人揪出来乱刃分尸,然而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只有沉默,令人压抑窒息的沉默,那些碎布和旗子忽然扯紧了,风如虎吼。   长街的尽头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一大批甲士踩着尾声到来,封锁了整个西市坊,到处都被围得水泄不通,禁军在长街尽头停了下来,一个套着皮甲的老人和几个重将急忙赶来,便衣打扮的小内侍匆忙过来,“启禀陛下,太宰和傅伏、高延宗、慕容三藏等几位都督带着甲士护送陛下和娘娘回宫……”   “臣等救驾来迟,百死莫赎,请陛下降罪!”   高纬将段韶扶起来,淡淡的扫视眼前这些臣子们,眼底藏着的意味很复杂,那是审视,谁知道这些人那些是真正的忠义之士,那些又是大奸似忠之人?   “今日午后,有刺客于西市刺杀户部尚书郑宇还有御史大夫祖珽、户部侍郎、太府寺卿等一干重臣,命段韶、高延宗、高湝、傅伏、慕容三藏……,彻查晋阳军及禁军大营,纠察是否有不在营中兵员,移交档案和人员给锦衣使审问……同时,纠察各将主营中账册、兵户、军械等信息核对,一旦发现有错漏之处,即刻停职拿办!移交给锦衣密谍司……今日发生的具体,谁都不准透露出半个字。”   一些人惊讶,而后恍然。   刺杀重臣是大罪,刺杀皇帝更是牵连甚广,在不知道背后究竟是谁的情况下绝对不能声张,即使是幕后主使已经抓住,也不能大张旗鼓,这种事情传出去,就是皇帝的一个洗不干净的污点,往小了说损害皇帝威严,往大里说甚至会动摇国本!尽管那些大臣该知道最终还是会知道,但只要兜住不让百姓知道就行了,群众的性格使然,向来就是听风就是雨,一旦被他们知道皇帝遇刺,恐怕第一时间,各种不同的谣言就会满天乱飞,再被有心人一利用、一鼓动,难保就不会酿下天大的祸患。   必须要在闹得满城风雨之前为此定下基调。   祖珽等人都知道皇帝需要他们为自己背锅,不敢有什么想法,心想等回去之后要不要砍上自己几刀,装出重伤的样子,看起来比较有说服力……   高纬面无表情说道:“今日刺驾之事,朕甚为惊怒,这个幕后主使手眼通天,不仅知道朕微服出宫,还知道朕具体的行程,前后都埋伏了死士,还有一驾铁车,明摆着就是要置朕于死地,能同时把手伸进内宫和军伍……这绝不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参与策划的那些人,手眼通天,能量不小。”他说,“给朕查,宁杀错,莫放过!”   “遵旨!!”   “绕道回宫……!”   …………   皇帝遇刺,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个晋阳,段韶高延宗带着晋阳最精锐的百保、陷阵、骁果、健锐、黑虎、天雄、武威大营兵马进入了晋阳六坊军马大营,开始点齐兵马,而后肃立不动,许多身着青色锦衣的人进了中军大营,开始一个个清查,有小将主试图阻拦,被当场格杀,所有军卒都被下了兵刃,那些锦衣带刀武士连看都不看一眼,直接进了中军大帐。   “这些锦衣谍子……越来越放肆了!”有人嘀咕了那么一句,那个为首的锦衣充耳不闻,冷哼了一声,将主们站在帐外也是朝里面指指点点,他走到段韶、高延宗面前抱拳行礼,恭敬道:“奉指挥使之命,特来清查晋阳军大营,请太宰和都督海涵……”   段韶脸色有些复杂,摸了摸胡须,颔首道:“既然是命令,老夫自当配合,请自便吧。”   高延宗显然很不满这些锦衣密谍越俎代庖,明明他才是掌管晋阳兵马的人,清除叛逆,清查军械、钱粮这种事情也应该是他来做。他武人心思,厌恶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家伙,纵然知道这些是天子鹰犬,高延宗也实在难以对他们有什么好脸色,于是皱着眉刺了一句,“你们锦衣密谍什么时候职权那么大了?”   那锦衣副指挥不卑不亢地望着他,欠身说道:“锦衣是陛下的眼睛和耳朵,一般来说,陛下是不允许我们这么做的,只是祖大夫和郑尚书等重臣居然在我们的眼皮底下遇刺,这说明什么?锦衣难辞其咎,指挥使也很震怒,我们总不能让陛下的眼睛和耳朵废了吧?高都督,您说是不是?”   “你是何人?”   “锦衣副指挥使王敬。”   “你不够资格坐在这中军大帐,那是太宰坐的地方!”   “既然如此,卑职可以换另一个办公地点,只希望都督您不要阻挠我们办差才是。”   高延宗面色稍霁,“如果是陛下的旨意,这自无不可,只要你们不要坏了军营里上下尊卑的规矩,劳资才不管你们如何折腾。”   “如此,谢过都督了……”   锦衣密谍的人迅速接手了第一步查核的工作,翻看校对账目、户籍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一一点名,“贺拔闯,今日下午你去了什么地方?”   “我跟一些袍泽去了东市万春酒楼饮酒……”   “属实否?”   “属实。”   “我记得离休沐还有一些日子,你为什么出营喝酒?”   “今日是我的生辰,我特意去跟将主报备了。这个不算是违反军规。”   “你是……雄武营的兵?尉相贵将军麾下兵马……”有人在一边做记录。   “虽然你的理由很充分,但今日比较特殊,我们不敢听你的一面之词就放过你,总要查清楚才行,”副指挥使很认真的看着他,“你跟我们走一趟吧,若是情况确实属实,我们不会为难你,好……剩下那些跟你去喝酒的都有谁?……”   同样的情况在晋阳各地都在发生,从宫内、军营和兵部衙门,从寻常勋爵家中到西市小贩,刑部和锦衣卫四处抓人,一切可疑人等统统缉拿下狱!   从黄昏开始,想要出城的人惊讶的发现晋阳的十几道城门统统关闭了,据说是在晋阳的四位都督联合下的命令,与此同时,青衣佩刀的人从前宫出来,潮水一般向四面八方奔去,无论怎么打听,得到的消息只有一个,御史大夫和户部尚书在巡视西市坊的时候遇刺重伤,皇帝震怒,大索晋阳。晋阳骁锐、邺城禁军封锁了全城,五个重甲军营总计八千人全都披甲,枕戈以待。   青衣佩刀的锦衣密谍浪潮一般席卷了各军所在,不到一个时辰就将包括枢密院诸使在内的二十位大员请去喝茶,搜捕还在继续,各地都在流血,有三名开府仪同三司、六名散官、左光禄大夫、八名云麾校尉全家缉拿入狱,到了后半夜,基本上他们就已经梳理出了一个大概的轮廓,按照供状上的可疑名单抓人,一夜之间,搜捕一千四百余人……   满城风雨。   …………   高纬面无表情,将地上的名册摔在地上,“搜捕了半天,居然一点有用的也没有查到?”   “启禀陛下,搜捕的范围实在太广,所以并不是很准确,我们还需要时间……”   刘桃枝单膝跪地,额上见汗。   “军营那边没有错漏?勋臣、世家的私兵如何?”   “陛下,这些我们统统查过了,所有在册兵员全都到齐,军械数量也对的上,至于勋臣、世家养的私军也没有遗漏,每一个勋臣的私兵来历、数目、籍贯、形象,去年都是按照陛下的要求登记了的,没有错……”   “那些甲士和铁车难道是凭空变出来的吗?”   “…………”   “看来那些人确实厉害,朕养了那么多密谍,到头来居然还是聋子、瞎子……”   刘桃枝等人深埋着头,不敢回答。   “行了,你下去吧,那些有重大嫌疑的,继续审问,若是实在没有结果……”高纬皱了皱眉,“就都斩了,对外好歹也算是个交代,你也幸苦了,先下去吧……”   大殿的门大开着,风如虎吼,皇帝低眉批阅奏章,仿佛真的将此事轻轻揭过了,不同寻常的安静。   而路冉却微微颤抖着,不是被这阴冷的风吹的。   刘桃枝不知道的是,在刘桃枝来的前一刻,内宫副总管高顺也来禀报过。   “……奴婢亲眼所见,刘桃枝亲手斩杀了最后的两个刺客,前面他御敌的时候,也同样是一个人都没有留下,还有,臣的人注意到,刘桃枝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失去踪迹,而后又凭空出现,这一段时间内,谁也不知道他去了那里。西市那边抓了几个重要的商贩,受到胁迫,帮忙藏匿那架铁车,锦衣密谍运送他们到诏狱,可没过多久,人就死了……”   “斩杀刺客……刘桃枝杀性重,杀红眼还是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高纬的笔下顿了一瞬。   “可那两个刺客当时已经完全没有一战之力了……”   “说下去。”   “殿前值守杨素说他斩杀的那些甲士,盔甲材质很特别……我们顺着痕迹查了一下,发现打造这种盔甲的镔铁只有朔州才出产……”   “朔州……高思好?”高纬想了想,摇摇头,“若是只有他一个,他办不成这么大的事,他一定还有同党……既然你信不过刘桃枝,那就自己去查好了……”   高思好是朔州刺史,早有反心,如今又官拜大将军,高纬接二连三将他架空削权,如果背后的人是他,倒也说得通。   高顺抬眼悄悄地看着皇帝,道:“陛下,刘桃枝此人,出身不明,来历不明,过往不明,在投入高祖潜邸之前,他的一切信息都是一片空白,陛下——”   “行了,”高纬打断他,“朕知道了……”   …………   “朕知道了。”   …………   皇帝那时候的语气和表情就跟刚才一样。 第二百零七章入围的第三方   晋阳城内灯火纷繁,晋阳城外落木萧萧,这是一片荒山野岭,渺无人烟,视线所及的地方,四处都被黑色的树影笼罩着,还有两个时辰才天亮,天很阴郁,只有幽暗的光闪烁在漫漫长夜之中,那是鬼火,一个人影在荒山之处奔行,停在了一处山神庙前,早有人拢起袖子,瑟瑟抖动着在那里等待。   看见影子来了,急急忙忙上前道:“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皇帝那里可有什么——”话还没有说完,那人重重的一拳砸在了他的颊上,那人倒地,捂着面颊,怒视着来人。面颊的骨头一阵剧痛,差点开裂了,口腔中一股子血腥气涌上来,“……你,你干什么?”   来人穿着夜行衣,看起来恍若农夫一般老实木讷,正是刘桃枝。   他扫了地上这个男人一眼,道:   “皇帝安然无恙,全身而退,怎么样,听到这个消息你是不是很失望?”   “…………”那人默然不语。   “先是串通宫里的内应,再是在西市坊内埋伏死士……   “高思好,你真是疯了!当街居然就敢刺杀皇帝,你以为你养了死士的事情皇帝不知道吗,你以为你做的那些蠢事就这么天衣无缝?”   他一把将躺在地上的高思好揪起来,铁钳子一样的手掐在高思好的脖子上,青筋暴起,稍稍一用力,高思好就已经窒息。   “我警告过你很多次,劝你收手,你却总做着那称王做祖的春秋大梦,从来不拿这些当回事,你这样迟早会死无葬身之地!与其有一天牵连到我,不如我先杀了你!”   他瞪起眼睛,那双平凡普通的眼里闪着炽烈的杀意,高思好被掐住脖子无法呼吸,双腿在地上乱蹬,双手死死的攥住他的胳膊,想要挣脱开来,可是无济于事。   高思好少年时也曾领兵作战,气力还是有的,可面对着刘桃枝,他无论如何努力也挣不开来,他的脑袋已经缺氧充血,涨成了紫红色,一支手猛力的拍击刘桃枝的手臂,嘶声力竭的喊道:   “咳……咳咳……我……我死了……你儿子也活不成……!”   闻言,刘桃枝更加暴怒,目中闪过虎一样的凶光,手下更加用力,高思好没有放弃挣扎,一支手扒拉着他的手,另一只手腾出来锤在他的胸口,缺氧和充血使他渐渐看不清面前的这个男人,挣动时的力气也越来越弱,但他还是瞪起眼睛跟刘桃枝对视,那里面有慌乱,有绝决,唯独没有妥协,意思很明白的写在脸上,“不想要你儿子的命,你就尽管杀了我。”这是赌命的做法,养尊处优多年的高思好在这上面却宛若一个凶徒,就在他快昏死过去的时候,刘桃枝松开了手,将他扔在了地上。   “咳……咳咳咳咳……咳咳……”高思好后背砸在地上,一阵猛烈的喘气,擦干嘴角溢出的血迹,居然笑了两下,“哈……哈哈哈哈……,虎毒不食子,看来你刘屠夫,也是有人情味的,咳咳……”   他又剧烈的咳嗽了几声,刚才被掐着喉咙憋气太久,已经伤害到了他的身体。   刘桃枝只要再坚持一小下,马上就能让高思好上西天,可最终刘桃枝还是放了他,他有软肋在高思好手上。   “我的孩子呢?”   “哈……还好,我可是拿他当自己的儿子在养,锦衣玉食,上个月,还请了个有名望的先生给他授课,教他识字,你儿子在读书这方面还算有天分,也好,将来不会跟你一样一辈子当个厮杀汉、刽子手……”高思好扶着身边的树木站起来,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嘲笑,“其实我也能理解你……干你这行的,尤其是身为皇帝的亲信,受七代君王重用,不能有软肋在在别人手里,所以你连孩子都不敢有……”   “可既然偷偷摸摸的有了,你总不能看着他死吧?尤其你儿子还生得那么聪明伶俐,真不容易……虽然是个婊~子生养的,但你老刘家,也算有了香火了。”   刘桃枝死死的攥住拳头,闭目悲哀道:“我刘桃枝毕生只知道忠君爱国,陛下说什么,我就照做什么,这是我身为臣子的本分和节义,不料今日一世忠名……毁于一旦……!”   “从我接受你第一次胁迫开始,我就不再是从前那个刘桃枝了……”   “怎么能算是忠名毁于一旦呢?”高思好笑道,“你暗地替我做事的事情,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只要我不说,你又怎么会损伤忠义之名呢?”   刘桃枝痛苦的摇头,“人,毕竟骗不了自己……”   “别想那么多,我知道让你替我杀皇帝根本不可能,因为你这个人死脑筋,宁愿一死谢罪也不会动手……,我想要的,仅仅就只是让你替我传递一下消息,你那么纠结干嘛,将来我万一要真的荣登大宝,史书上也只会说我篡位夺朝,谁会猜忌到你头上?”   高思好的话仿佛魔鬼的蜜糖,他在原地绕着圈子,顿了顿,道:“事情发展的如何了?”   这才是他目前最关心的事情。   “你派出的死士,我已经全都杀了,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他们都没有来得及开口。”   “皇帝一定还追查了吧?”   “皇帝命我们纠察城里城外的军营,一旦发现异常,立刻收押……”刘桃枝觉得愧对君上,语气低沉失落,“但是,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高思好自鸣得意的笑笑,道:“我在朔州经营多年,有不少壮士愿意为我效死,这些人都是我从王府里带出来秘密潜入晋阳的,怎么可能在晋阳查到根底?死干净了就好……”   他在朔州经营多年,控制住的甲兵不下一万,这些都是他图谋大业的本钱,高欢起家的时候,条件还不如他,他如何就不能乘势而起,成就一番王霸之业?   高思好向来自视甚高,想起那个皇位之上的小儿,他就一阵妒火中烧。不过是占着祖宗荫蔽,得了这个江山而已,乳臭未干,不知分寸,一上台就对为大齐立下汗马功劳的六镇勋臣下手打压,不重用他也就罢了,还处处猜忌于他,先是一纸调令把他从朔州刺史的位置上赶下来,搁一个大将军职务,还是个屁事不管的那种虚衔,他屡屡上表暗示要为皇帝鞠躬尽瘁,皇帝也是一笑置之,连入枢密的机会也不给他,难道他的资历还不如高延宗、高长恭那两个黄口小儿吗?——岂有此理!   高思好一想到“是皇帝把他逼反的”心里就觉得坦然多了,先贤不是早都说了吗?“君使臣如草芥,则臣视君若寇仇!”,再说,那个小儿再这样下去,势必与六镇勋臣离心离德,那可是为高祖神武皇帝打下天下的六镇啊!与其等到有一日六镇哗变,江山破碎,宗庙无存,还不如他高思好提前动手,力挽狂澜,虽然他并不是高家的种儿,可他毕竟还姓高对不对?   正做着权掌天下的美梦,刘桃枝一语惊醒了他,“……虽然人都杀干净了,可你弄来的那辆铁车和那些披着重甲的甲士处理起来却很麻烦,虽然我已经把证人都杀了,可那些东西的痕迹却不好掩盖,我已经尽力遮掩,但还是不敢担保没人会查到你的头上。”   夜林寂静,偶尔有鸟儿的啼叫声传来,不知道是风的缘故还是一些小动物经过,林间的草地里沙沙作响,将这寂静的夜渲染的愈发安静……高思好茫然的看着刘桃枝,“啊?”了一声,半晌,眨着眼睛道:“我没有弄什么铁车和甲士呀……这,不是我弄的……”   二人相互对视着,薄淡的天光将二人的脸色映照得惨白。   高思好自以为是那个捕蝉的螳螂,却不料背后还站着一只黄雀。   此刻,他们都意识到,想当猎人的不止高思好一个,已经有第三方入围了……   …………   夜寂静,那个瘦削的身影在池塘前已经站了一晚上,春寒料峭,冷风刺骨,他盯着池塘里游动的红鲤,在水面下游动着,一团火也似。   一个娇媚的女子为他披上了大氅,“王爷你看了一夜锦鲤了,可看出什么没有?”   他对着女子温和的笑笑,“本王在想,这条鲤鱼,是不是龙变的,怎么生的那么好看,灿得跟金子也似……”   “王爷想多了,”那女子掩嘴一笑,百媚横生,道:“那么浅的池塘怎么可能养出龙来?”   男子的面色一下阴沉了,皱着眉道:“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浅处何妨有蛟龙?你们不懂……”   “是是是,妾身不懂,王爷懂就好了呀……”   那女子俨然一种哄小孩子的语气,他无奈,只得迁就她。   “今晚城里动静很大……”   “是呀,两位朝堂重臣重伤,现在家里但凡有私兵的勋臣人家,个个都惶恐不安呢。”   听到这里,男子俊秀的脸上似乎牵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   “宫里有什么风声没有?”   “宫里?没有,陛下和太后都好好的,能有什么风声?”   “是吗?那就好……”他笑了笑,望向远方的那座大雁塔,晨曦的辉光已经在塔尖上微微冒出了头。   “那还真是……很可惜呢……” 第二百零八章贺若弼   北齐武平二年,这一年在纷纷扰扰的乱世是相对平静的一年,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的。北周君臣相互争斗,宇文护正卯足了劲要将宇文邕掀下皇座;南陈君臣取得了北齐支持,眼下正在厉兵秣马,早一日凑足十万兵马,剑指江陵;而江陵一隅的西梁仍在苟延残喘,天下人都看得明白,他们只不过是冢中枯骨罢了,成不了什么气候,此时,北齐表面倒是一片太平和乐,生机勃勃……然而这下面也依然潜藏着暗涌的狂流……   太平盛世,也会流血。两位大臣遇刺,正好说明了这个帝国的太平景象依然还很脆弱,是由当今一力维持的,在当今主政之后,帝国上下俨然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声音,不同于以往鲜卑勋臣一家独大的局面,这种声音,恰恰给北齐注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活力,不论是文襄皇帝高澄还是孝昭皇帝高演都未能办到这一点,那条在北齐棋盘之上肆虐了二十多年的大龙,就要被拦腰铲断……!   皇帝纠集锦衣密谍大索全城,所有功勋家族和世家都在监察之列,但很奇怪的,以往态度强硬的勋臣都一改常态,出乎意料的沉默,面对皇帝亮出的屠刀,他们心里虽然并不舒服,但也没有了其他的办法,勋门世家表现出来的沉默,意味着这个主导这个国家二十多年的团体,已经虚弱不堪,或许依然是足以震慑世间的一股庞大力量,但面对皇帝亮出的刀子,还有几次三番的试探,他们已经根本兴不起反抗的心思,反正皇帝和那帮文臣也并没有从根本上威胁他们的利益,这些……统统都可以看成小事,得过且过算了……   在朝中的利益被砍掉一些,这没有什么,西市口又斩杀了四五百人,这也没有什么,日子终归是要继续。   而对于百姓来说,更是如此,暗流汹涌的朝堂风云与他们无关,皇帝又杀了多少叛逆也与他们无关,他们在乎的东西其实自始自终就只有自家的柴米油盐。   当然,北齐的百姓们确实发现如今的日子和过去不同了,过去那些年战乱的阴影仍然笼罩在一些人的心头,恼人的不仅是软刀子割肉的田租国赋、水旱蝗灾,更有鲜卑暴徒的劫掠,不法商人、豪族的暴敛欺压,这些都深深根植于百姓的记忆里的,似乎从他们每一个人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是如此了,软刀子杀人,慢慢割来也就习惯了,不是生在大富大贵之家,活在世间就是受罪,油锅里慢慢煎熬,熬到人死灯灭,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   但今年却不同了,以往总会有鲜卑大姓或者豪奴纵马劫掠,会有地痞宵小横行不法,可今年没有了,皇帝明旨,敢于触犯律法的都被投入了大牢之中,他们还听说,朝堂上,一众大臣正在商议要稍稍减轻农户的赋税,鼓励农事生产,这让百姓们喜出望外……   人人都说,明君治世,自有盛世气象。皇帝和朝上诸公将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使得百姓承顺于下,渐渐的倒也有了些承平时节的太平景象,名臣抚民于内,猛将带甲于外,这高氏宗庙,茫茫关山、天堑以北,一时间少了许多趋利附势之徒,多了许多慷慨悲歌之士,好儿郎争相考虑的都是如何名垂青史,在这乱世之中立下不世殊勋,倒没有几多人去斤斤计较区区小命了。   武平二年二月十五日,三月考举正式开始报考,天下有志之人齐聚邺城,是时,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这一天,漳水之上,正漂下一只小小的乌篷船,此时正值春季,漳水水清波缓,从船上望去,可以看见两岸的良田,民舍寥落,雨晦天明,船上那士子打扮的人左右看看这片形胜之地,叹了一口气,“都说高齐坐拥天下膏腴精华之地,以往我并不信,如今亲眼得见,方才信了……”那说话的士子生得身量高大,衣衫洁净朴素,虽然是个文士打扮,但并没有一丝文弱之感,好似还有些鲜卑血统,眼窝微微陷下,鼻子鹰钩一般,视线扫过的时候给鹰隼一般,自有一股桀骜之气。   艄公站在船尾,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橹,此时的天还有点冷,这么冷的天还赤着脚,水上讨生活的大多如此,他偶尔抬起头,望着宽阔的河面,薄雾之间已经隐隐约约露出了邺城的影子,艄公道:“客人,再有一段路就是邺城了……!”   “嗯,好,到了你就直接靠岸停下来吧,我有急事要办呢……”那士子从袖子里掏出一些钱,抛到身旁的小童手上,小童左看右看,为难的皱起了眉毛,拿给艄公看,艄公沉默了一会儿,略带歉意的说道:“客人,你这钱不是我们大齐的,我们不收这样的钱……”   “大周的钱在这边用不了吗?”那士子皱着眉的时候虎目微眯,看着颇有煞气,小老儿一阵心惊肉跳,壮着胆子道:“本来是可以的,可是现在不行了,这些钱在我们大齐根本花不出去……”   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那士子正拧着眉暗暗叫苦之时,船舱内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蝉儿,去我包袱里找些钱来付账。”随即,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婢女捧着一串铜钱出来了,付了帐,小老儿看过了,都是大齐常平五铢钱,一边谢过,一边想这伪周来的人真是脾气古怪,看着气度倒也不凡,怎么毛毛躁躁的,还不如他家娘子想事周全……而后小船靠了岸。   离河岸不远处就是邺城,北临漳水,东西七里,南北五里,从远处望过去,可以看见连绵的宫阙,房舍俨然,一切井然有序,气象雄浑,不愧天下雄城的称号,那士子搀着一个戴着锥帽的女子下了船,那女子的肚子已经显怀,行动颇为不便,“娘子慢点……”,那女子却毫不领情,白了他一眼,直接唤刚才那青衣小婢过来搀着她,嘴里也不饶人道:“我可不敢叫你搀着,万一你一个不注意让我摔着了,你儿子没了看你去那里哭去!”   那士子露出无奈的苦笑,知道妻子这是暗指他办事粗枝大叶,连钱也不先备好,这的确是他的错,不过男儿志在四方,他有大事要考虑,怎么会去注意这种小事?摇摇头,进了邺城,早有一条长龙在那里拍着,看着还都是文士打扮,一大群人乌泱泱地堵在城门口,伸长个脖子巴望着快些排完。   “这么多人?”   那士子一怔,他娘子又白了他一眼,知道这又是这位大老爷没有考虑到的。于是放开嗓音道:   “废话,这是考举,天下独齐国一份,多少人指着过了这关鲤鱼跃龙门呢!人能少了才怪!你以为呢……你不也是为此而来的吗?”   他不以为意,点点头,岔开话头道:“齐主好气魄,此一举可以笼络天下寒门士子人心!”   “别想这些没用的,先想想等一下去那里找地方落脚,这么多人,客店肯定不好找。”   “……娘子说的是……”   “……我真是弄不明白你了,为何非要跑到大齐来,你在大齐可没有什么人脉和根基,想要出头岂不比在大周难了十倍?”在门口排了好一会儿,他娘子已经是累的手软脚软,此时不由得把连日来的心思说出来口。   那士子连忙搀过妻子,掏出手帕擦着她额上的汗珠,歉疚道:“真是对不住你了,怀了孩子还要跟我奔波流离,我对不住你……周国就不必再想了,如今皇帝失势,眼见这大周很快就是宇文护那老贼的了,我父亡于他手,我怎能在他手下俯首称臣?”   “……本来我打算去投靠齐国公宇文宪的,可宇文宪转眼失势被宇文护丢下大牢,早晚是要铲除的,在大周我看不到希望,还不如来齐国,听说齐主是个爱人才有抱负的,我也正好一展胸中所学,人生也不算荒废了……”   提到被害死的父亲,那士子眼神阴郁,妻子担忧的拍拍他的肩膀,然后道:“你这个人啊,就是太倔了,怎么都不肯低头……我哥哥如今在齐主身边得用,刚好是你的一个助力,你却拉不下架子,来了齐国不肯去见他,我真是要被你气死了……”   “嗨,娘子你又说起这个,我呀,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凭真本事博出一个功名,况且你哥哥杨素那人……不是我说,成天摆着一副臭脸,好像我欠了他钱的德行。   “我要是求他,说不定又要跟我摆脸色,冷嘲热讽一番,哼,我才不去求他嘞,他只是个武夫,都能混个显贵,我就不一样了,我文武双全!娘子你走着瞧,将来我贺若弼混得一定要比他出息……!”   “别吹牛了,到我们了!”   “哦哦……”随即他反应过来,撇撇嘴道:“那么多人在,你就不能对为夫温柔一点……” 第二百零九章邺城游(一)   春寒料峭,这雨下起来,也让天气陡然又冷了下来,闹市的酒肆之中,贺若弼独坐窗前,自饮自酌,他已经将家眷安顿好,接下来就是报考了,可惜天公不作美,刚刚报名完,走在街上,天上就下起雨来,看这阵势,到明日天明也是不会消停的,贺若弼无法,只得到这家客店之中饮酒小憩。   此时黄昏已经过去,小窗岔开露出的一角天空,深黑之中透着淡淡的蓝,泥土的腥气已经被大雨冲去不少,贺若弼就着一碟小菜,喝着黄浊的醇酒,回忆起自己的过往,不由得觉得恍若隔世……   贺若弼勋门世家出身,其父是西魏、北周的武将贺若敦,以武勇善战而闻名,屡屡与南朝大战,保国祚安稳,然而就是这样一员大将,最终却因为言语之间冒犯了大冢宰宇文护而被逼令在家中自尽,那个时候……贺若弼已经加冠,那一天贺若弼记得很清楚。   大冢宰的命令下来之后,父亲遣散了家中的僚佐,把自己关在房门之内,饮下了毒酒,贺若弼撞开了大门,看见他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挤出一抹笑,对贺若弼说,他这一生最大的志向就是平定南朝,然而却实现不了。他还说,他就是因为这张嘴而获罪,让贺若弼从今往后谨言慎行,而后就咽下了气……   贺若弼想到这里眼眶微红,这是他从小崇拜、视若天柱的父亲啊!宇文护那老贼却无视其父的功绩,说杀就杀,贺若一门为宇文氏拼死效忠,最终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得到!   贺若弼饱读诗书,见识广播,而且勇武过人,自认可以撑起贺若家的门户,他只需要一个机会,然而就是连那么一个机会,他也找不到,满朝权贵,也只有一个齐国公宇文宪愿意征辟他,如今连宇文宪这么一个最后的指望都被丢进了大牢之中,贬为庶人,他的出路被堵死了,他心内彷徨无比……   直到他听说投降齐国的表兄杨素大获齐主信重,他心中这才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杨素和他们贺若家有亲缘关系,贺若弼得要称呼杨素的父亲杨敷一声舅父。   汾州大战之时,舅父杨敷被齐国大将段韶、高延宗擒获,而在此之前斛律光和韦孝宽会战与玉璧郊野,表兄杨素为齐军所俘……想不到杨素到了齐国之后居然另有一番机遇,伴驾在齐主身侧,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这传回北周朝中也是引起过一阵轰动的。   就是这条消息给了贺若弼一丝希望,杨素只是一个纯粹依仗武勇的人,虽然粗通文墨,但不如他,如果连他都能占得如此大好前程,那他贺若弼又为什么不行呢?   而后他更加积极的打听关于齐国的一切,听说齐主给那两个叛周归齐的鲜卑部落酋领优待,又听说从前被齐将娄睿俘虏去的周国膘骑大将军杨檦如今在燕州掌兵,权同刺史……   这,给了贺若弼越来越多的信心,他最终决定抛弃北周投奔东边的齐国,宇文家待贺若家凉薄至此,还有什么好再为他们效命的?贺若弼冷眼旁观、对比两国前途之后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齐国这些年虽然国势衰颓,被北周压着打,但齐主高纬掌权之后,一改前朝弊政,整顿朝野上下,而且大纰任用汉人世家出身的官员,大规模的赈济灾民,充实府库、军备,推行法制,这就是明君之姿呀!   而齐国本身坐拥天下膏腴精华之地,若不是高氏长久以来的弊政使得齐国积弱,又怎么轮得到北周掀起战事?怕是玉璧那边还得每年派人在河面上凿冰呢。   再看看周国,虽然坐拥关中、巴蜀等战略要地,但毕竟人口稀少,严格来说实力并不如齐国,之所以这些年能够稳压齐国一头,一方面是坐拥险关雄城,有恃无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周国推行府兵制,战斗力还是比较可观的,而北齐的鲜卑甲士们战力在急剧退化,除了晋阳六坊的鲜卑百保,周国并不惧齐国。   但这只是暂时的,因为高齐的老底子就在那里,并不是摆在那里好看的,齐国的人口比周国、陈国加起来都要多,随着齐国的改革深入下去,国势逆转是绝对的,而反观北周,调动二十万兵马就已经是艰难无比,若是倾尽全国之力,勉强可以凑足四十万甲兵,而北齐光是六镇就有超过二十万之众的兵马,若是如北周一般全盘推行府兵之制,并且加速汉化规模,那可以调动的力量想想就觉得恐怖!   段韶和斛律光在汾州、河东大败宇文护,是不是也可以看成齐周两国国势的逆转掉头呢?高齐有盛世景象,再过二三年,齐国府库已丰,甲兵已足,届时齐主若是西征,周国还能跟当年一样像挡住高欢一样挡住高纬吗?未必吧……宇文护怎么能跟宇文泰相提并论?只有枭雄才能战胜另一个枭雄,大周也只有宇文泰可以做高欢的对手,而周国还有枭雄吗?宇文邕……他还有机会翻盘吗?   贺若弼摇摇头,无声苦笑,纵使宇文邕可以翻盘也来不及了……齐主的国策十分狠辣,贺若弼眼光过人,从一些残余消息之中瞥见了未来。对内,齐主逐步将盘踞在朝野地方的鲜卑残余清除出去,选贤任能,推行汉化,致力于改革,抓紧一切时间壮大国力,充实府库,招募士兵,使民生复苏,国家安稳……对外,他与突厥订盟,与南朝结好,以战马资源笼络南朝,以财帛器物使夷狄归心,拉拢南朝,意在牵制周国,收拢契丹、靺鞨,意在遏制突厥、高句丽扩张态势,一招招一步步,一步不错,成就了现在这种局面。   目前这盘棋才下了一半,等齐主这盘棋下完,大势已成,就真正的会形成雪崩之势,四海之内,再无抗手,一统南北也只是时间问题。   有这样的战略眼光,这就绝不是那种吹捧出来的庸碌之君。他贺若弼要名垂青史,建功立业,当然要站在最强大的那一方,贺若弼又不傻,既然总要找一个效忠的对象,他为什么不给自己找一个好一点的主子呢?   贺若弼自负才华,且通晓内政,兵事也精通,当得起文武全才之称,下月考举,就是他一鸣惊人,名动天下之时!贺若弼一杯接着一杯的饮酒,一颗心越喝越烫。   忽然,隔壁的几个士子喝醉了,在那里高谈阔论,云天下如何如何,朝野诸公如何如何,还有的,在那里畅谈国势,推测来日齐国治国安邦的方略,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一个人的才学见识,通过简单的谈吐就能展露出来。   贺若弼佯装喝酒,却仔细听了几耳朵,发现这些士子大多都是眼高手低之辈,说起国家大事仿佛头头是道,却没有几句话是抓住重点的。   有的说国朝失策,年节前契丹杂胡闯祸,事后朝廷不责罚也就罢了,还加以安抚,对契丹诸酋加官拜爵……这不对,应该严厉斥责打击,让他们从今往后不敢作乱才是,这些夷狄之辈,鲜廉寡耻,那有什么忠义?唯有以力镇压,打过两三回,还怕他们不自己坐上囚车来向天子告罪吗?   还有人讨论起国朝大势的时候,说天子欲振兴图强,但碍于鲜卑诸卿的压力,不好放开手脚,还说当朝权贵祖珽和郑宇虽然有治国干才,但缺乏魄力,若是他就如何如何……   简直就是孩子说出来的话,幼稚的令人发笑,果然是寒门出身,学问或许有,可这见识委实太浅薄了一些。   如果贺若弼在考场之中的对手就是他们吗,那根本就不用担心,他稳拿第一啊!   如果他都拿不了第一,那肯定……绝对是有黑幕!   有细雨从窗外飘进来,冰凉的水汽让他喝酒喝的烫红的身子为之一爽,正打算再叫一壶就当提前庆功的时候,有一个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辅伯,真的是你?我的老天……   “我还以为看错了!”   贺若弼端着酒壶的手差点没拿稳。 第二百一十章邺城游(二)   贺若弼转头望去,只见那人五短身材,穿着一身简单的儒衫,头山梳着一个文士髻,唇上微髯,虽少了几分名士风仪,却也不难看出是一个很精明的人,贺若弼瞬间怔住了,这人不是他的旧识独孤颎又是那个?他不是因宇文宪而受牵连被宇文老贼远蹿边州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当即愕然,“独孤……昭玄兄,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不是……这——”贺若弼大惊失色,独孤颎他是知道的,当初他想入齐国公府,听说高颎很有才干,本着交好同僚的心态,还特意跟高颎笼络了一下关系,两人的交情嘛,没多有少了。可是这货明明现在应该在北荒啃沙子才对呀!   高颎猜到贺若弼此时所想,于是笑道:“辅伯想必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其实也不用太惊讶……以后我会跟你讲的,辅伯来大齐这是要做什么?”   “我……我听说齐主三月开考举,招揽天下贤才,于是就来碰碰运气。”贺若弼猜高颎出现在这里没有那么简单,从一个囚犯,短短几个月又变回了这样一个世家子模样,其中肯定还发生了些什么,不过高颎没有立刻跟他说,他也很识趣的没有多问……毕竟高颎出身渤海高氏,跟高齐皇族一笔写不出两个高字,虽然他父亲高宾叛齐归周,可底子还在,利用过往人脉运作一番再来齐国混个出路还是可以的。   高颎听了之后很是惊喜,“哦,辅伯兄居然也是来齐国投个出路的吗?”而后若有所思,“也是,辅伯兄在周国举步维艰,还是来齐国更有出头之日,以辅伯兄之才,相比,必然可以在考举之中名列前茅!”   贺若弼最喜欢听人吹捧,喜得眉开眼笑,而后他反应过来高颎刚才说了一个“也”字,顿时起了打探的心思,“唉,当初听说昭玄兄被定罪远蹿边州,在下还心中牵挂了好一阵子,日夜悬心呢……只是,不知道为何昭玄兄又到了齐国来……”   高颎谈起此事也是一阵唏嘘,“……这事说来话长了,当初我被定罪,远放瓜州,原以为一辈子就这么完了,可没有想到居然在半道上碰到一伙劫匪,把押解我的公人都杀了,我侥幸逃得一命,后来……”   烛光暖煦,两个故人面对面侃侃而谈,高颎将自己的际遇和盘托出。   当他说道那些土匪居然把他押解出了境,贺若弼的第一反应就是高颎在胡扯,等到听到他后来被齐主召见,之后的一番际遇更是让贺若弼嫉妒的同时觉得荒谬……不过他深知高颎为人,他没有必要骗自己,不知不觉之间已然信了大半,“既然昭玄兄如此得齐主青眼,那为何还要来邺城考举?直接留在晋阳当官不行吗?”   这是他唯一的疑问。   高颎也是感慨,道:   “我原本上书万言之策就是为了求官,但天子看了虽然也觉得不错,却不能直接授予我官职。”   “哦?为何?”贺若弼身子前倾,侧耳倾听。   “皇帝说国家有法度在,去年开考举之时就已经说过……不管有才无才,总要在考场之上走一遭才算得了见真章……这是陛下他自己定下的规矩,不能坏了体统,于是让我来考上一考,中了功名之后,再来考虑授予何职……”   贺若弼颔首:“这是正理,既然立下了规矩,总要遵循才是,不然国家就坏了法统,身为帝王,就应该出口成宪,一言九鼎才是!”   同时,贺若弼心下也是一松,看来考举的公正性还是可以保证的,这就好办了,这就好办了……他与高颎互敬了一杯酒,高颎问道:“辅伯兄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还是……?”   “我跟我家夫人一起来的,几个兄弟都还在周国。”贺若弼仰面闷了一口酒。   “…………”高颎一时语塞,这功名还没影儿呢,贺若弼就已经将妻子和身家一并带来了,也不知道该说他自信还是说他二,不管这种场合在,也不好打击贺若弼,于是勉强笑笑:“不知道嫂夫人先下安顿在何处,若是还没有安顿好辅伯兄一定记得跟我说,我本是大齐的人,最近又得了族中资助,也算薄有资产,在邺城也能暂借到一两套宅子……”   贺若弼默默的翻了个白眼,口气不由自主的就变得有些硬:“多谢昭玄兄关心,我虽然现在没有几多钱财,但给家里人安顿好的还是可以办到的,不劳昭玄兄费心了。”   高颎知道贺若弼这人向来心高气傲,面色尴尬了一瞬,倒也不以为意,“对了,辅伯有没有去见处道兄?他现在在天子身侧,前途大好,辅伯兄本就与处道兄是表亲兄弟,你们两个都是有本事的,该相互扶持,引为臂助才对……”   贺若弼心里一阵郁闷,低头夹菜,嘴里嘟囔道:   “我与他不合已久,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放下成见的,昭玄兄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总要堂堂正正博出一个前程,才好去见他……我一路过来也打听过了,皇帝确实是对他青眼有加,一上来就让他值守宫城,可不是普通亲信那么简单,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也不知道这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   “辅伯兄有所不知,处道确实际遇不俗,一投降大齐就被安排了一个禁军骁骑校尉,皇帝移驾晋阳,沿途巡狩的时候,他又是救驾有功,射杀猛虎,被皇帝赞誉为虎将,虽然后来犯了点小错,与安德王高延宗有些龃龉,但皇帝依然维护于他,可见荣宠不减啊,我看……他升任将军,镇守一方,只是早晚的事……”   贺若弼冷笑,“以他的才干,统领一军就已经是顶天了,就算前面运道好让他给赶上,又值得什么?若他的才能配不上这个职位,帝王的青眼荣宠只会是惹祸的根苗。”   高颎牵了一下嘴角,摇头苦笑,指点着贺若弼道:“辅伯兄啊,你这脾气还真是一点没有变,居然谁都不放在眼里吗?处道兄统兵之才还是有的,这,就连柱国将军韦孝宽也夸奖过他的,将来未必就不能出将入相……”   “呵,既然昭玄兄都那么说了,那就是吧……”   高颎怕再说下去两个人要打起来,于是只得另找了一个话题,“辅伯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贺若弼皱着眉略想了想,道:“先在家温几遍书,应对考试,然后去看看我舅舅,他不是在邺城养老吗?”   杨敷被俘虏之后不肯投降,皇帝大概是看在杨素投诚的份上,饶了杨敷一命,赐了一座宅子,给了一个空头职位闲置着,已经过上了标准的养老生涯。   高颎道:“欸……,除了杨老将军,辅伯兄就没有打算去拜会一些大人物吗?结好这些大人物,对辅伯兄在大齐立足大有裨益呀。”   贺若弼皱眉想了想,犹疑道:“……不瞒昭玄兄,我倒是想去拜会一些大人物,给自己铺个路,可是我一无钱财,二无根基,三无人脉,只怕就算腆着脸上门也会被人家给轰出来……”   “哈哈,辅伯兄不必担心,今夜我就带你去拜会一位大人物,以辅伯兄你的才干,必能得贵人赏识!”   “敢问昭玄兄,你说的这个大人物是何人,莫不是当朝右相?”   贺若弼了解高颎,高颎外表恭谨,实际也是很有傲气的人,能让他承认是大人物,这人的权位就绝对小不了。   “不是,右相赵彦深年纪不小了,又日理万机,那有时间接受士人们的拜会?不过我要你去见的这个人,分量绝不会比右相小到那里去。”   高颎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这让贺若弼心里有点小不爽,但同时也更加好奇了。   “谁啊?”   “当朝太傅、冯翊王润。” 第二百一十一章邺城游(三)   高颎果真带着贺若弼去了冯翊王府,乘着夜色,带着几分未褪的酒意,此时雨丝渐小,两人同撑一把伞,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过路边的浅水坑,微凉的雨丝随着风飘到贺若弼面上,他走了好一会儿,又被雨丝一激,顿时清醒了一些,虽然贺若弼一向胆大妄为,但想到自己去见的这个人是当朝太傅、皇叔冯翊王,心里仍是不免惴惴,眼看就要到了,心下却不免打了退堂鼓。   贺若弼扯住了高颎的袖子,高颎被他着一牵,停了下来。   “辅伯兄你怎么了?”   “我……我,昭玄兄啊,这天色那么晚了,深夜去造访拜会,怕是不太好吧……”   “哈哈,不会的,我曾在冯翊王府做过客人,冯翊王一般办公到巳时,而现在不过卯时刚过,去拜访一下也没有什么大碍……”   “办公到那么晚?”贺若弼愕然。   “是啊,皇帝西巡晋阳,山东、江淮、幽州一应事务都要邺城留守的内阁官员办理,自然就更忙了。”   “那他们这么忙,就更不应该去打搅了啊……”   “没事,现在估计办理的差不多了,冯翊王身子不太好,那些头疼的事务都不会交给他办。唔,算算时间,他现在肯定是有空见咱们的,”高颎话说到一般,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回头略带歉意地看了贺若弼一眼,“不瞒辅伯兄说,其实我也想在这些贵人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只是我一个人未必能把话都说到点子上……这些大人物的阅历那个不必我们强,若遇质询,光凭我一个人,难免手忙脚乱,我需要一个帮手……”   “这些大人物”,贺若弼注意到高颎说了那么一句话。   “……昭玄兄不仅仅是去见冯翊王那么简单吧?”   高颎抿了抿唇,道:“我听说今日是冯翊王生辰,在府内宴客,很多大人物都会来。”   贺若弼瞳孔一缩,顿了一下,他就猜到高颎不是毫无目的的给他创造机会,贺若弼需要结交有分量的权贵,高颎同样需要,在这场会面之中,高颎给他安排了一个助手的身份,贺若弼的脾气,向来不愿意屈居人下,他看着高颎,面上不露声色,藏在大袖中的拳头却已经攥紧了。   高颎生怕贺若弼牛脾气顶上来会当即不顾情面甩手走人,于是连忙道:   “辅伯兄不要误会,非是在下刻意利用辅伯兄,而是事发突然,某也是看见辅伯兄之后才想到。”   “…………”贺若弼沉默良久,嘴角牵起冰冷讥讽的笑,“给某一个不甩手走人的理由。”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高颎知道贺若弼的脾气上头了,无奈道:   “这场寿宴会来很多在邺朝官,包括一些阁臣在内,他们可都是大齐国朝内的顶尖人物,辅伯兄一直说自己苦于在大齐没有门路,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难道不想去争取一下?……若是在下刚才有言语不当,或者忽视了辅伯兄的感受,辅伯兄尽可责骂于我,只求辅伯兄在这个节骨眼上,切莫意气用事,好男儿志在四方,前程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有机会鲲鹏展翅,翱翔九天,谁愿意做那些在黄土上爬的蝼蚁呢?昭玄兄说的是,在下谢过了。”朦朦胧胧的雨丝之中,贺若弼朝高颎拱了拱手,高颎心底一块大石头坠地,而后贺若弼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我贺若弼虽然是贪功好名之辈,却最厌恶别人插手安排我的事情,这种感觉很讨厌,哪怕是我爹也不行……而昭玄兄你却偏偏这么干了……   “可笑我为了功名居然第一反应没有马上走人,恐怕接下来都不会有这种想法了。唉,昭玄兄说得没错,既然都是一个地方出来闯荡的,就要互相照应,不过以后昭玄兄有什么想法需要我搭把手的时候能不能跟某明说呢?”贺若弼的脸凑近了,跟高颎对视,眸子里噙着一抹冷笑,高颎看着他,一会儿,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化为轻轻一声叹息,微微拱手。   贺若弼退后了两步,声音冷漠飘忽,轻轻的散在丝雨中。   “记住,没有……下一次。”   冯翊王府在宫城以东,和皇城、铜雀苑连成一片,勋贵、王族多居于此,此夜,冯翊王府门前车马煊赫,往来的都是高官世家。冯翊王皇叔之尊,又是今上依为臂助的大臣,尊容权贵自不用说,他的生辰,大家赶着上门去捧他都来不及,愣是高颎和贺若弼出身高门,见识不浅,可到了王府门前之后,还是被震了一下,感觉自己是第一次进城的乡巴佬。   “大齐国内的藩王都这样吗?”   “也不是,在大齐,受重用的才这样,不受重用的统统都夹着尾巴,低三下气地做人。一旦到了这样的高位,你不去笼络别人,别人也会想尽办法笼络你,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高颎说,“冯翊王可是当朝太傅,是陛下最信任的皇叔,他说的话比寻常人说话更加管用。”   贺若弼轻轻“嘿”了一声,这向来以手足相残、暴虐嗜杀出名的高家还能出这样叔侄和谐的典范?   不过冯翊王高润目前来说确实说得上是宗室之中的第一人,任凭高湝、高延宗、高长恭、高思好等人再如何的得用,他们的威权都不能越过这位大王。高润可是先帝留给今上的辅政大臣,以博学睿智、谨守本分而闻名,几代帝王都信重,不曾猜忌过他。皇帝西巡,将这位皇叔留下,一来,专门处理北疆事务,二来,也是盯着邺城动向的意思。   这条大腿确实够粗,有去抱一抱的必要。   高颎先去见了王府的长史,高颎初来邺城的时候暂住过冯翊王府,冯翊王对他还算客气,长史自然是认得他的,百忙之中挤出个笑容,过来道:“昭玄也是来为大王贺寿的?大王在正厅接待客人,现在很忙,实在抽不出身,我先安排人带你去偏厅,这边请……”   “哈,不知道放不方便多安插一个人?”高颎笑呵呵的让开身子,将贺若弼推上前来,“这位是我的知交好友,复姓贺若,单名一个弼字,字辅伯,才华横溢,想必大王他不会介意寿宴上多一张嘴吃饭吧?”   “哈哈哈哈,哪能呢,若换成别人,或许得商量着来,但是昭玄兄却是不用,不就是带个人进来吗?这个面子我必须给,只要没有带兵刃之类的东西进来就行。”   这冯翊王长史也是官场混迹多年,一眼就看出高颎是带着贺若弼来露脸的,冯翊王生辰正好撞上了考举将近,许多高官趁机带着家中颇有出头希望的子侄前来赴宴,指望宴会之时在诸位高官面前亮个相,混个脸熟,提携一下什么的,长史已经见怪不怪了,反正只要统统安排在偏厅就行,至于偏厅到底还能不能塞满,这就不管他的事了。   “昭玄兄的这位友人,气宇轩昂,一表人才,将来必定大有前途……话不多说了,两位这边请……”   “这个老货还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贺若弼和高颎在王府仆役的带领之下去了偏厅,一路五光十色、张灯结彩自不必说,到偏厅一看,哼,还真的是偏厅,不知道偏到那里去了的那种,离着正堂隔了几座大屋不说,还塞满了人,都是跟他们一样的文士打扮的青年人,羽扇纶巾,好不风流。   贺若弼满脸黑线,刚才那长史一统鬼话忽悠的真是让人感动,什么什么“看在昭玄兄你的面子”,还以为高颎的面子在冯翊王面前多好使呢,看来也就不过如此。   贺若弼和高颎环视四周,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高颎略微有些尴尬,道:“辅伯兄先不要着急,总会有机会显露才华的……能露个脸,留些印象就好……”   贺若弼自顾自的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给高颎斟了一杯酒。   “凭你我如今的身份人脉,能坐在这个位置就不错了……至于剩下的吗,尽人事、听天命啦……”   “辅伯兄好气魄!”高颎顿时对贺若弼刮目相看。   “……”贺若弼翻了个白眼给他。   这个书呆子,没有看出他是没有办法了吗?! 第二百一十二章邺城游(四)   冯翊王府高官云集,齐齐上门前来贺寿,高润刚刚小病一场,却也是支撑着出来迎客。   酒过三盏,菜过五味,众声煊赫之下,高润苍白发黄的病容也被红亮的烛光衬得红润了几分,看着居然好了一些,接下来就是诸位官员们安排自家子侄亮相的时候。   “大王,诸位同僚,这几个是某的侄儿,哈哈,粗通文墨,今年下场大比,在家乡也是有几分薄名的……”   一个三品朝官带着自家子侄首先亮相了,都是面如冠玉的少年郎,穿着质朴,气质温文尔雅但不失干练作风,不愧是世家大族一手培养出来的人,光凭这卖相,就要比普通寒门出身的子弟高上一截,令人眼前一亮。   当即就有德高望重的老人抚着花白的胡须,颔首微笑。   “哦,这几个就是清河崔五郎、崔六郎吧,老夫早就听说过,都说是少年俊彦,今日一看,果真有大家名士风范,想必不会堕了清河崔氏的家声……”   “欸,张老客气了,年轻人不经夸,毛毛躁躁的很,还需要调教……”   那官员佯装恨铁不成钢的剜了几个子侄一眼,但里面的自得之色却怎么也掩饰不了。   “唉,唉唉……,你们这吹捧的过头了,崔氏确实代出人才,可难道我们家里的子侄就能差到那里去不成,”一个圆矮的朝官出来抢戏了,声音洪亮若钟,调笑道,“你们两个加起来年纪都要过百了,居然还玩这种互相吹捧的伎俩,还是当着一众同僚和小辈们的面,也不嫌害臊……”   那两个当即翻了白眼,吹着胡子道:“老夫就是这样,你想怎么着?”   “你家里若是也有出色的子侄,推出来给大家看看,谁又能拦得住你不成?老夫看啊,你这就是眼红!”   “对对,这吃不着的骨头,都是馊的,老何一定就是这样的心态,真是越老越回去。”   那何姓官员呵呵一笑,道:“我还没说什么呢,你们就这么急着诋毁我,心虚了不是,谁说我家没有出色儿郎?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四郎,过来——”   他招招手,人群中踏出一个颇为高大英武的年轻人来,那官员要将手抬得高一些才能勉强够着他的肩膀。   “你们家这五郎六郎只闻其名,未见其才,这名头能不能担得起尚且还是两说之事。而这卢四郎,可是以实干闻名,去年灾年,他就担任了白建白尚书的佐吏,颇立下了些功劳,就连郑尚书和胡侍中也是褒奖过的,才名嘛,他也不缺,可不是那些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哈哈哈哈,不就是在淮北走上了一遭,混了个资历嘛,有什么了不得的?我辈士大夫,讲究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讲究的是辅佐明珠,问鼎江山,佐吏的职位,但凡是个明理的读书人都能胜任,怎么不见你外甥跟祖大夫去山东平乱?若是他是跟着祖珽去赴泰山之险又立下大功,那么谁都别争了,我等一定提议让他高中榜首!”   “就是,说到底,考举考举,就是考场之上见真章,你们这些个人,要么拿名声做筏,要么想要靠过往的功劳簿取胜,统统都是歪门邪道……说到底,还不是怕到了考场上有个万一,把牛皮吹破,所以先来打个前站?嘿嘿,我这里有几篇美文,想与诸位一起欣赏一下……”   “——老夫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众人绝倒,还以为这个老东西有多么光风霁月,没有想到用的还是踩着人上位的把戏,还把时机抓的那么准,把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真是有够无耻!   “……”挤在远处的高颎和贺若弼看着前面长长的人墙,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高颎在人群中挤得满头大汗,“辅伯兄,我们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可以到我们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贺若弼看着前后左右密密麻麻的人头,已经不想再说些什么了,身心俱疲……真的。   不能再在里面呆下去了,再呆下去就被压成一张白纸了。他扯着高颎的袖子直接把他拽出了人群。   “唉,辅伯兄你干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才排上,你……”   贺若弼没好气的说:“别白费力气了,你看看排队的时候那前后左右,都是靠门道进来的,你以为排上你就是你?太天真了……没有大官儿介绍,排到你你也得给其他人让道,何苦呢,散了散了,回去喝酒……”   高颎有些不甘心的回头望去,看见他长长的队伍,刚才他们出来的时候空出来的地方很快就被其他人给填满了,人影密密麻麻的,个个翘首以盼,双目放出恶狼一般绿幽幽的光,要是插队的话,会被打的很惨吧?   高颎正在纠结要不要再挤进去,就被贺若弼拽着拖走了,高颎力弱,打不过贺若弼,只能由得他再说。   “辅伯兄?辅伯兄你慢一点……”   回到角落的座位上,贺若弼直接发难了,“你不是说吗刚来齐国的时候皇帝很赏识你吗?为什么你混成这个样子?难不成在你们大齐,皇帝的面子也不好使了?”   贺若弼悔不该当初,脑子一抽居然相信了高颎的鬼话,高颎若是真得了皇帝青眼,怎么会排在角落的角落?那些个见风使舵的家伙不早就巴结上来了?   之前有多兴奋,他现在就有多愤怒。   高颎目光哀怨,“皇帝是挺赏识我的,不过他可没有把我的名声给传扬出去呀,说是考中了就授予我官职,当时我光顾住讨好陛下了,没有在意一边那些大王们的感受,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失策呀失策……”   “你说啥了?”   “我建议陛下彻查地方藏匿的人口。”   “……”   “我还建议陛下削减藩王封地岁贡,将大半收入收归国库……”   “……”   “我还建议陛下抓一两个典范拿捏一下好立个威,将来新政方便推行什么的……”   “……你怎么就那么虎呢?你居然都能活着走到邺城?”贺若弼嘴角抽动。   “没有办法啊,想法来了,话都不过脑子就朝外蹿,唉……”高颎一脸往事不可追忆的模样,“早知道我就悄悄的跟陛下说了……,没准那些个大王们还能出来捧一捧我。”   “人长的不咋地想的还挺美……”   又想卖他们又想让他们捧你臭脚,你以为高家那些王爷们都是傻子吗!   贺若弼恨不能把他给瞪死,本来指望沾一沾这位好朋友的光,可谁想到……谁想到是这样的开场?   从前就听说大齐冯翊王高润脾气很好,从前他不信,现在他信了,就高颎这货的倒霉模样,还要干的那些得罪人的事,要是换成贺若弼早就让他意外身亡了,还能请他进来喝酒?   实在是……交友不慎啊!!贺若弼真想现在就捶死他,免得以后这货遭雷劈的时候连累到他。   正在默叹想着心事之时,冷不丁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你们刚刚说,你们见过陛下?”   高颎和贺若弼的身躯一下崩紧了,来的那老头从另一桌站起身来,搁下酒杯,拄着拐杖,步伐缓慢,但却好似每一步都踏在他们的心尖上。   眼前这老人高而瘦,皮肤如同龟裂的树皮,凝视着这边的时候,有些浑浊的两眼放出锐利的光。   好厉害的老头儿!贺若弼和高颎被吓了一跳,心里同时想到。 第二百一十三章把酒话当今(一)   “你们刚刚说,你们见过陛下?那么……是谁见过陛下呢?”   黄昏已过,刚刚下了一场雨,正是春风料峭,天气舒爽的时候。冯翊王府四处张灯结彩,丫鬟婢女端着各种东西到处走动,侧厅之后的廊桥拐角处,一道道纤细的影子被拉的长长的,渐渐远去。前厅的气氛已经达到顶峰,不时的有人摊着一张泼满文墨的宣纸,摇头晃脑,高声朗诵,往往引来一片喝彩……   这里的气氛一时寂静,微风吹着着窗口上方挂着的一盏灯笼,微微摇晃,天空明净如洗,黢黑之中带着一点幽深的蓝。温暖的烛晕之下,老人端坐在对面,拐杖轻轻顿在地面上。   此时他微笑着看向两个年轻人,好像觉得这两个年轻人很有意思。   “呃……我没有见过大齐皇帝,但我的好友说见过,想来也不会有假的吧……?”   贺若弼心道真是奇了怪了,在这老头面前居然连一句话都说得磕磕巴巴的,自己至于那么紧张吗?   他把目光移向另一人,“看来见过陛下的是你喽……你就是高颎?”   这老头气场很强大,虽然一身普通的常服儒衫打扮,可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与众不同,高颎对于这种感觉有些熟悉,这是常年身居高位的人才有的气场,他慈眉善目地往那里一坐,可你偏偏就是不敢造次。高颎上了点心,态度越发恭谨,“不瞒这位老先生,晚生就是高颎……不知道老丈是从何得知我这么个人?”   “哦,偶尔听冯翊王多说了几句,说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老人说起冯翊王就像说起一个普通人一样,提起一双筷子,慢条斯理的夹菜吃,又抿了一口酒,“他还说,你很有想法,就是性子有些莽、有些直。”   “你上个月在陛下面前奏对的那番话可是在上层之中传了出来,勋爵和藩王们都恨你恨的牙痒痒……若不是陛下颇有些看好你,估计你小子都走不到邺城……呵呵,你干嘛这副表情?吃菜。”   高颎听他这么说,心里越发惊疑,暗暗和贺若弼对视一眼,都觉得此番一定是碰到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可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坐在那么偏僻的角落呢?   贺若弼犹豫了半晌,端起酒杯,道:“老先生好气度,晚生敬老先生一杯。”   “诶诶,免了免了,还是免了……”那老人举起一只手,苦笑着求饶,“老夫身子不太好,不可太贪敛杯中之物,今日冯翊王寿宴,多饮了几杯,已经是不太妥当了,再喝下去,还能不能走动道都不晓得,还是你们自己喝吧。”   贺若弼脸上僵笑,端着酒杯,喝了不是,放下也不是,微带歉意道:“是晚生孟浪了……”   “高颎我知道,高宾的儿子,当年我跟他也有几面之缘,后来他跑到了周国去,没有想到他的儿子居然又回来了……听你的关中口音,也是大周那边来的吧?”   “正是,晚生贺若弼,字辅伯,跟昭玄兄是好友……呃,听说齐国开考举取士,特来碰碰运气。”   “嗯?这倒是奇了……”他抚着胡须,“你们都是周人,为何都来大齐谋前程……?这,数典忘祖的名声传扬出去,可不好听啊……”   高颎还好,他父子二人本就是东魏过去的,如今高颎算是回乡,只有贺若弼有些黯然,“老先生真是快人快语,不瞒老先生说,但凡大周有一丝我出人头地的希望,我也不会背井离乡……”   老人没有想到他只是稍稍试探,就勾起了贺若弼的伤心事,贺若弼犹自伤心不已,高颎打着圆场,“辅伯兄你不必介怀,你身怀大才,若是得遇明主,必有出人头地的机会的,昨日之事已不可追,最重要的是当下。”   他看老人疑惑的神色,解释道:“老先生,辅伯他也是出身名门世家,他父亲就是大周已故大将军贺若敦……”   “哦,真是没有想到,这位小友的居然有这般家世……虽是敌国,但贺若大将军的声名,老夫也是久仰了……”老人微微拱手,“看来,小友的前程是被宇文护给打压了……”   贺若弼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也是晚辈确实不才,到了如今仍是一事无成,四处漂泊,让老先生见笑了……”   “欸,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陛下为什么开科取士?就是因为他有包容四海的胸襟!只要士子真有才华,不管是南朝也好周国也好,都会取用的,”他指了指围着正厅的那几圈人,若有深意的说道:   “别看他们现在个个兴高采烈,好似在大官们面前露个脸就能怎么样一样,其实若是没有考过,谁也不知道最终结果……考举要糊名,一份卷子就有数十位考官阅卷,你们不用担心有人舞弊买通关系,这种事情一旦被查出就是抄家的大罪,监管一向严格,这不可能,公正性还是可以保证的,好的卷子,还可以上达到陛下的案前……既然有本事,就一定能够出人头地。”   高颎与贺若弼有一种被家中长辈鼓励训话的亲切感,当即唯唯诺诺,连连点头。最后,老人说道:   “我看你们两个没有跟着一起去攀附权贵,可见是有志气的,不知道胸中才学到底怎么样,不如……老夫先来试上你们一试!如何?”   二人顿时欣喜莫名,他们缺的就是那么一个机会,眼前这个老人看来不一般,若是能得他提点一番,或许受益匪浅,于是当即恭敬道:“请老先生出题(指教)。”   老人连连摆手,道:“出题谈不上,指教更谈不上,纯粹就是闲聊一番罢了,如你们所见,我朝正处于锐意革新之期,于我朝而言,这番改变自然是日新月异,是一大进步,不过,你们原是周人,到了我朝之后,可能有新的见闻,老夫也很愿意听一听,你们的想法有什么不同……”   他抚着胡子思索了片刻,“你们既然要成为朝廷的栋梁,要治理的是天下人,那国策,便不能不熟悉……你们就来先说一说朝岁节之后,陛下颁布的五大诏,如何?你们就结合一下自己的看法,说一说便是……”   贺若弼和高颎都埋头细思起来,聪敏的脑袋瓜飞速的运转。直到烛芯发出“啪”的一声爆响,高颎已经有了腹稿,拱拱手道:“老先生这命题太过广阔,我就挑自个儿最感兴趣的两条出来说一说吧……”   “可以,说吧。”   “陛下这五大诏,是朝岁之后颁布,在某看来,其中值得注意的有三条,其一,收藩王、封疆大吏之权以固中央,其二,互市开市,其三,就是释放工匠,给予工匠们与良民百姓同等地位的身份……”   “这第一条,意义堪称深远,自大魏朝崩塌之后,法度混乱,中央地方多种职权混淆,地方坐大,再进一步,甚至可以说是割据局面,大齐虽然是统一一国,然而朝廷的影响力可以扩张到的范围并不大,地方上还是豪族说了算,这就导致了国家收上来的赋税不够充足,朝廷更加孱弱,豪族则趁机进一步坐大,形成一个死循环,要打破这种循环,就要使用强力的手段镇压、威吓这些贪得无厌的豪族,这,就需要中枢对地方有一个绝对的掌控……”   “……最终,等朝廷的威权彻底慑服地方,要做的,必然就是人口和农户的普查和统计,这是国之根本,是一定要做的,我们可以先由大而小,由中枢到地方逐步推广开来……”   高颎逐条分析,条理清晰,听得老人眼放异彩,频频点头。   高颎越说,信心就越足。   “让我最为叹服的,其实还要数这第三条和第二条,这是我在晋阳待了好一些时日,这才终于想明白的一些道理……” 第二百一十四章国士(二合一章节)   “老先生,说到工商之业,小生却有一私见:历来为政者俱视工商为末业,而视农为本。时至今日,此说仍牢不可破。遂致禁制之,摧抑之,视为正理。其实,世上若无工匠,这一应民生日用之物,从何而来?世上若无商贾,这一应货物,又安能转运流通?可知农是本,工商又何尝不是国本?”   “工商确定的根本用意,在于带动民生,而不仅仅视作私人敛财的小道,国朝当重视之……朝廷,应该对商业活动进行严格的监管和把控,通过监管商业流通,大力打击盐铁私营!大力打击私铸钱币!尤其是盐!大周缺盐,北地蛮族也缺少盐铁,在大周,甚至设立了掌盐,实行盐禁,百姓取盐,则收取税利,官府与地方豪族争夺盐利激烈异常……要彻底压下这些豪族与国朝争利的野心!”   老人颔首:“的确,无论是在我们大齐,还是隔壁的大周,法统都并不齐全,甚至可以说是比较混乱,我大齐的情况尤其严重,我大齐本来赋税就并不多,官营的金银铜铁之类的冶炼,还有盐米的流通,很多都受到了豪族的排挤,铸私币,贩私盐,甚至冶炼武器,可谓是困顿不堪呀。   “陛下和朝堂诸公早就已经察觉到其中风险,所以在大齐各地开辟大规模的坊市,主要原因之一,就是为了更好的宏观调控大齐的经济,将国家的命脉,操控到我大齐自己的手中!   “至于你说的盐,这个陛下也是格外重视的,我朝原本在沧、瀛、幽、青四州专门命人煮海成盐,可是工艺比较复杂,煮盐出盐的效率也并不高,去年,我朝在海州和光州这些靠海之地,借着垦荒之名,在沿海等地,开垦了大片的盐田,取用了最新的晒盐之法,去年九月底到去年年末,我朝储存的盐量足以支撑我朝两年的使用,这些都将作为物资,与突厥、契丹、靺鞨、奚人……等进行互市交易……”   贺若弼眼睛一亮,问道:“敢问老先生,大齐动用这种战略物资与野人交换什么东西?”   高颎原本有些不快,但贺若弼提出的这一个疑问是他还没有考虑到的盲点,也就压下性子仔细听。   “这小子的视野倒是不一样。”   那老头含笑瞥了一眼贺若弼,笑道:   “那些蛮夷,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大齐瞧上眼的?他们有的,我们大齐都有,他们没有的,我大齐也有。他们可以用来交换的,无非就是牛羊、马匹、奴隶、女人罢了,当然,如果他们愿意使用我大齐的常平五铢钱进行交易,那自然再好不过……”   贺若弼正在沉思之间,忽然瞥见老人深陷眼窝之下的那种莫名的笑意,奸诈的像个老狐狸,他思索了一瞬间,几乎就是喊出来了:   “对,对!我明白了,若是大齐仅仅只是想要降伏那些野人,只需要出动一两次边军,以武力镇压就行了!可大齐不是,大齐跟契丹等蛮夷之民做生意,可蛮夷那里会是中原之人的对手?   “他们一旦在物质需求上依赖大齐,就等于绑上了大齐的战车。内有亲近大齐的人众,外有突厥东扩的压力,他们只能更加依赖大齐,成为大齐将来对抗突厥的马前卒!对不对?!”   “不错,正是如此,突厥人势大,眼下和我朝结盟,是因为他们无暇分身,可这些人是强盗,是土匪!骨子里的劫掠性格是改不了的,木杆虽然垂垂老矣,但他的继任者阿史那库头可是个野心勃勃、贪得无厌之辈,就算是缔结了联姻又能说明什么?昔日汉朝嫁了多少公主过去,有用吗?”老人家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可是我朝在接下来几年要全力应对周国,也是无暇分身,所以我朝在互市的问题之上也对突厥频频让步,尽量让突厥多占些便宜,顺便收拢除突厥之外的蛮族的归化之心……”   “在经济上牵制突厥,同样用相同的手法,撬突厥的墙角,尽量给他们使绊子……”   “对。”   “可为什么要跟南朝互市呢?北朝有的,除了战马之外,南朝几乎都有,北朝的优势在何处?”   “实不相瞒,北朝优势很微弱,除了马匹之外,其他的东西都不能给北朝带来多大的利益……”   “那为何……?”   “我朝的策略就是将马匹卖给他们……”   “这……怎可如此?南朝缺马,一旦拥有了马,就将补上军队构建的最后一块短板!这样他们会如虎添翼,我听闻这些年,南朝一直在厉兵秣马,在吴兴等地屯有重兵,某估算了一下,南朝可以发动的兵员不下十万余众,这些年放出来的风声都是南朝将伐江陵,可难保他们不会调转矛头,直指江淮!”   老人捏着胡须,“你说的这些,陛下早在当初就有过考虑……我朝前几年,接连天灾,山东大旱,江淮大水,周国又入寇,北疆也不安稳,朝廷需要赈济灾民,需要调集大将和数万甲兵驰援前线,为此……大齐几乎是倾尽了家底,陛下甚至将正在营建的大佛寺还有晋阳八大殿全都拆除,将里面的金银珠宝全都倒空,用来当作军资。   “甚至……陛下为了钱,不得不弄出了个‘赎罪银’,允许非死罪的犯官用钱财赎罪!到现在,我朝的大部分的仓府都还是空的!没有两年别想缓过来,这些亏空或许可以等到今年秋收来填补,可我大齐的百姓总要吃饭,我问你们,粮食从那里来?我朝勒紧裤腰带,连陛下有一段时间都是一天吃两餐……可南朝的仓府却有富余,比起马匹,陛下更加在意的是江淮一带的百姓性命。   “存人与存马,陛下选择存人。我朝在黄河边上养马百万(这是真的,北魏时期黄河沿岸上养马近三百万),还怕给不起马?我朝说了给他马,可没有说过全是战马十匹马之中,能有一匹堪为战马就已经不错了(并不是养了马就可以成战马,战马的养育筛选条件比较严苛,一般来说十几匹马里面也难有一匹好的战马)   “……就算南朝撕破脸,攻打我朝,我朝也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秦郡、谯南、扬州、徐州、海陵、寿阳……我朝去年建军屯、险关近百处!招募数万流民为府兵,命皮景和、卢潜等干将练兵,将作寺一个月打造出来的盔甲足足有四千余套,南朝若敢来犯,我大齐在江淮的十万甲兵也不是吃素的……”   烛影幽幽,气氛仿佛凝固住了。   这些话放出来,显然镇住了这两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   他们都知道大齐国内有一番大动作,为未来做了很多战略性铺垫,可谁也不会想到大齐的手笔居然那么大,几笔浓墨重彩,就隐隐有将整个天下的大局都圈住的势头。   大国博弈,讲究的是此消彼长的长久对峙渗透,天下大局也不会因为那个敌国手握强兵而一瞬间就崩塌,一定是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归根结底,那个国家综合国力更强,那个国家就能在博弈之中占据上风,甚至一举铲灭对方!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而这二人里,贺若弼受到的冲击无疑是最大的,怔了好一会儿,方才喃喃道:   “大齐……也开始推行府兵之制了?”   府兵制是宇文泰为了抵御东魏大势而创立,大大的提高了西魏的军事能力还有生产能力,成为大周在仅仅二十余年赶超大齐的关键。没有想到……大齐居然也开始效仿了……   “对,但只是小规模的,只有江淮、河北推行府兵之制,并没有在全国扩张开来。”   毕竟要扩散的话阻力实在太大,高纬也是借着时势才做了这种策略。   “那大齐也能多出十余万的甲兵……”   大齐和大周的势头似乎慢慢又持平了……居然这么快……   贺若弼原本打的主意就是趁大齐的国力跟大周尚有差距,可以利用这一点为自己迅速积累功劳和声望,得到齐主垂青,可没有想到,他能想到的,大齐都已经想到了,而且更加完美。这让他一时间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自信心受到了一些动摇,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智商……心里的震撼自不用说。   “原本以为大齐的国策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那里紧迫就填补那里……,虽然样样都很新颖,但委实太没有章法了,有些儿戏和异想天开,现在看来,还是我的眼界太浅了……不,是这个布局人的格局太大了,大到只有一整个天下可以容纳……”   贺若弼心里失落的同时血脉贲张,兴奋和狂热一遍遍冲刷着他的脑海,他想到了很多很多,又很快一片空白,他可以想象到等高齐皇帝的铺垫全都做完,大齐会是何等强大!   追随这样强大的君主,跟随他建立一番功业,这一生也不枉了!   他自己也察觉不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大齐……不会坐视江陵被南朝一口吞掉对不对?大齐已经准备好和南朝争夺荆襄,对不对?”   老人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而后,微笑不语。   贺若弼也察觉到他这一问太过冒失,赶紧住口,但脸上却兴奋的通红一片,心跳如鼓,他父亲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平定南朝!江陵,兵家必争,占据这个地方可以绕开河东直攻关中!怎么会让给南朝呢……怎么会让给南朝呢……绝不可能!   高颎看看时候不早了,得要抓紧了,于是小心道:“陛下虽远见卓识,布局也相当深远,可大齐最根本的问题尚未解决,大齐要强大,财政是根本,没有钱财支撑就寸步难行……”   高颎点着桌面,“现下,大齐户籍混乱不堪,地方官府管理不力,难以形成一套高效的征税系统,还有兵役、劳役等各种赋役制度,这些都有待改进……   “大齐和大周之争,从根子上讲,是国力之争,是大势之争,南朝不足虑,突厥不足虑,只有大周才是大齐的生死大敌!现下大周政局混乱,机不可失啊……”   老者抚着胡须,轻轻的点点头,“你说的也不错,大周和大齐确实在比拼大势,谁势压一头,谁就能消灭对方,至此时刻,每一天,朝廷颁的每一个对国策的指令和调整,都是在争命!   “大周略强于大齐一筹,这不假,时间很紧迫,这也不假。可陛下也曾说过,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点一点做,一个政策,没有先决条件、或者上一个政策做铺垫,贸贸然实行,就会出大乱子!   “老夫从未听说过,国朝隐患未平,还能从容拒敌于外者,那纯属胡说八道!你说的这些,都是大齐最紧迫,最要去做的,但这……并不是一年两年可以做到的,纵使陛下英明伟略,也不可能压下所有反对的声音,要想路走得踏实些,先要做的,就是把路上的大石头统统给搬开!”   老者叹了口气,“虽然你们确实都很不错了,可毕竟太年轻,见识上、格局上都还是有欠缺,考虑不甚周全……至于你担心的国家财政问题,我朝开辟互市,就是为了解决这个燃眉之急!”   “当前我朝虽有变革,却没有完全贯彻,先帝之时,佞臣当国,政局混乱不堪,百姓深受戕害、剥削,几场天灾,折腾得我朝是惨苦难言,气息奄奄……天幸还有今上,当国以来,未有一日不勤勉为政,他……体恤士民,胸怀天下……凡皇恩沐浴之辈,又岂敢有一日忘怀?”老人虔诚地朝着西边拱手,道:“我最心忧的,就是干臣凋零,无人可以辅佐陛下,不过现在,我不担心了,如你二人者,皆有辅国之才,将来必定位列朝阁,光宗耀祖。”   远远的,一串灯影在暗夜中浮动,有人急急忙忙地朝这边赶来。   老人拄着拐杖站起身来,对贺若弼说:“你的理政之才不如高颎,若是跟他走一样的路,恐怕一辈子被他压下去,老夫觉得,你的大局观十分好,眼光也很独到,十分灵敏,你应该去从军,皮景和手下还缺一个参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老夫可以写一封推荐信,举荐你担任此职……”   这时候一群婢女和仆童已经到了门口,躬身拜到:“右相,大王见不着您,让小人等前来寻右相,请右相移步前厅。”   “好……老夫马上,”老人举起桌上的半杯残酒,仰面饮尽,将喝干的杯子给二人看,“若是你有这个意向,随时可以来寻老夫,拿上这枚玉佩,门房和护卫都不敢拦你……”   “老夫祝二位前程似锦,这杯酒,就当提前恭贺了,哈哈哈哈……”   老者放下酒杯,在众人护持之下,大笑而去,只留下脑子还处于当机状态的二人坐在原地。   天空明澈,一滴雨点从窗沿低落,万物都寂静无声,只有头上挂着的那盏灯笼轻轻摇晃…… 第二百一十五章黄雀、送别(二合一章节)   月色晦暗,朔州荒野的一片林地被笼罩在沉黯的暮色之中,一阵马蹄声敲碎了寂静的夜,一盏白蒙蒙的灯笼在浓墨般的郊野间穿梭,黑影们紧随其后,最后钻进一座黑黢黢的古庙之中。   这是一座早已废弃的佛寺,里面布置杂乱无比,佛像之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蛛网,挑灯而入的那人带着一大批黑衣按刀的人鱼贯而入。   佛堂里早已有人,几个青衫短衣打扮的人悄无声息的站立,越过暗弱的烛火,可以看见一个消瘦的男子背对着众人,出神地看着墙上的壁画。   他的面容清秀阴柔,眼神阴郁,却又好似充满了悲悯,这种极端的反差让人心下觉得毛骨悚然。   一个人被扔到了地上,扬起一阵灰尘,在封闭的空间内呛人无比。   那神色透出一股诡异阴郁的人拧着眉毛,回头,掩住口鼻,行动之间,手掌很自然、很女性化地翘起兰花指,嫌恶地瞥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犹自在地上拼命拱动的猪猡,尖声细气地开口吩咐道:   “让他给咱(za)家安分一点……”   这种声音介于男女之间,充满了阴柔的气息,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马上就能想到一类人——太监。   赫然就是皇帝的贴身内侍,高顺。   一个青衫刀客上前,提起地上那人的领子,一拳猛力地捣在他小腹上,只听见一声闷响,那原本拼命挣动着的人的挣扎戛然而止,腰身弓成了一条大虾,直愣愣地倒在地上。   他那几乎被虬髯埋住的黑脸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憋成了紫红色,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在地上昏厥抽搐了好一会儿之后,方才发出了“呜呜”的痛苦嘶喊。   打出这拳的人绝对是刑讯逼供的行家,这一拳砸在小腹上,好似肚里的肠子都被打断了一般,偏偏一点事情都不会有,这要是一连打上几拳,铁定教人生不如死。   才睁开眼,一对皂色软靴在他面前停了下来,那浑身阴气森森的太监双手负在身后,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   “你给咱家听好喽,咱家问一句,你就答一句,敢不说,或者是敢有半句虚言,咱家就剥了你的皮……”   那人仰起脸来,嘴里塞着一块抹布,喉咙管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贱骨头就是贱骨头。”   高顺眼底闪过一抹蔑色,吩咐左右,“把他嘴里塞着的布给咱家拔出来,让他说话。”   一人连忙上前,将他嘴里咬着的抹布扯出,然后退下,不过他的身上却依旧是五花大绑着,两个人将他扯起来,一脚蹬在他膝弯处,让他跪下,地上全是沙砾和碎石,一下刺进了他的皮肉,好似凿进了骨头深处,钻心的痛楚直冲大脑,他条件反射地想要站起来,可被肩上的两只手牢牢按住,一阵粗喘吸气、冷汗涔涔之后,他已经忍住疼痛,稍微清醒了一些,那个太监又阴不阴阳不阳地开口了:   “你现在也应该知道了,落到我们手里,就是落进了天罗地网,你跑不掉……与其接下来饱受折磨,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招了,免得我们再施展些别的手段,你说是不是?”   他虚弱的开口,“你……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想要知道些什么?”   “那场刺杀……,是不是南安王策划的?”   “你们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嘴硬!   高顺眼锋锐利,扫过身边的扈从,顿时又是一拳击在他小腹上。   这下没有了抹布堵住嘴,他凄厉的嘶嚎声响彻在整个庙宇,惊飞了几只庙外枯树上的老鸦。   等他的嘶嚎声慢慢平静下来,背后的人又揪住他的头发,伸手扯住他的顶瓜皮,强迫他睁大眼睛盯着面前的人。高顺这个阉人已然动怒,两步迈到他跟前,几乎是鼻子贴着鼻子,咬着牙道:   “咱家刚才说,那策划刺杀的人,是不是你的主子,南安王高思好……?”   “我只是一个斗升小民,不认得谁是南安王,更没有……听过高思好……!”   高顺的眼神顿时变得暴戾起来,半晌,面色又恢复平静,嘴角牵出莫名其妙的笑意。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你以为……咱家说会剥了你的皮是在虚张声势?呵呵呵呵……”   他的笑声忽然停了下来,“——先把他的左手剁下来。”   “我只是个来朔州经商的商人……”他的声音停在了喉咙里,而后,爆出一声凄厉的嘶叫,比刚才恐怖痛苦十倍,“——啊啊啊啊啊!!!”他痛的要向后仰倒,身后鲜血淋漓,他左手的手掌果真被整个砍了下来,刚刚砍开的血口处,那里的血肉筋骨还在微微抽搐……   “是不是男人,喊得跟娇小娘似的……”   “公公,他晕过去了。”   “泼水,掐人中……弄醒他,还得接着审问呢,”高顺离得太近,空气里浮动着的血腥气浓郁的让人作呕,掩着鼻子后退了几步,“伤口上撒上一把草木灰,赶紧止血,可别让他死了……要是死了咱家就办你们……”   良久之后,那个虬髯大汉又幽幽醒转过来,几乎是哀求的说道:   “你……你们杀了我吧,快杀了我,求你们……”   “你这又是何必呢?何苦那么嘴硬?活着难道不好吗,为什么要死?”   虬髯大汉不听蛊惑,闭上眼睛,面颊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在灯光下一照,竟是已经苍白如纸。   “你很好,咱家都用上了这些手段,还不肯开口说话?……有种!”高顺不怒反笑,“可是忠心也要有一个限度,你忠心高思好,可他是个反贼,而且是个不入流的反贼,他若是敢有半点动作,陛下顷刻之间就能让他化为齑粉,你若是乖乖招认了,咱家还能放你走……”   “我说过,我不认识南安王,我只是一个经商的小贩,你们抓错人了……”   “你连可怜哀求的模样都不会装,让咱家怎么相信你嘛……”   “……”   “我只是个路过朔州经商的小贩……”   “小贩?”高顺用看傻子的眼神望着他,“来朔州经商?”   他吸了一口气,“……请你不要再挑战我们的底线,你放着晋阳的花花世界、大好商机不管,跑到穷乡僻壤的朔州去经商?你觉得谁会相信?”   “不管你信不信,某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一句。”   “……”高顺的眼神彻底变得阴冷下来,“你是不是觉得,你的过去就真的被掩盖的严严实实,我们就真的一点底细也查不出来?你最好老实一点,否则咱家让你跟你的全家上下一同去死……”   “哼……”虬髯大汉轻蔑地扭过了头,显然不想再听他多说,也不信这个太监的鬼话。   “看样子你好像有点质疑我们的能力,要不要来打个赌?”   “……”   “呵,还真是被小瞧了……”   高顺做了一个手势,一个人从身上搜出了一纸卷宗,念到:   “宋春来,幽州人氏,从小随父放牧渔猎,有勇力,慕侠义之风,曾入军中,谋得一官半职,清河三年,因为与上官产生矛盾,失手杀人,被判处死罪,是南安王高思好救下,从此宋春来便隐姓埋名,在高思好麾下效力,专门行暗杀之事……家中尚有一妻两女还有一个老父,在幽州居住……”   虬髯大汉猛地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前方,身子颤抖不已。高顺饶有趣味地在他身边打着转儿。   “怎么样?这下相信了吧,咱家一向是说道做到的人。之前你的那些好兄弟,李大勇、崔奕、贺拔伏恩、张强……这些人可是统统都没有熬过来,你也就别挣扎了,招了吧,都是在高思好手底下混的,他们都招了……不差你一个,整整齐齐的多好?”   “他们……招了?”   “是啊,招了,就差你了。”   “既然他们都招了,为什么还要审问我?”   高顺摇摇头,“他们都不是高思好的心腹,知道的比我们还少,他们招了,没用……所以我们这不是快马加鞭追你来了吗?”   虬髯大汉咧嘴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看来我还要感谢你们的抬举了……?”   高顺不客气的点点头,“好说……好说……”   虬髯大汉面如死灰,他的心已经动摇了,心里最后一道防线被高顺击破之后,他已经守不住任何秘密了,半晌,舔了一下因为失血苍白发干的嘴唇,道:   “上个月,那场刺杀,确实是南安王安排的,上百个死士,全是南安王暗地里养的,都受过他的恩惠,为他卖命、杀人……”   “这些我们知道,说点有价值的,越有价值越好。”   “这样死士,南安王还有不少,在邺城、朔州、晋阳……这些地方都有他养的死士,只有他用特殊的方法才能召集……朔州军也已经大半在他的掌控之中,只要他一声令下,随时就能反……”   “高思好的野心还真不小,这是想学三马食曹的故事?还养了那么多死士。接着说。”   “高思好在皇帝身边埋伏了人,我不知道是谁,可我知道他确实在皇帝身边有眼线,而且是皇帝亲信……”   “接着说……”   “没……没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高顺的眉头皱了一下,道:“这样的话可就没意思了啊,这些东西顶多可以保你个全尸,还有什么,赶紧回忆一下,留给你的时间不是很多。”   虬髯大汉苦思良久,最后道:“对,对了,还……还有一件事,那天刺驾,那些死士确实是南安王的人,可另一些……那些披着甲,驾着铁车的……,不是南安王安排的。”   “你说什么?”高顺的瞳孔缩如针眼,疾声道:“你再说一遍,清楚一点!”   “那……那些披着甲的死士,不是南安王安排的,是,是另外一批人……”   “谁?”   “不知道,”虬髯大汉道:“我这次来朔州,就是托南安王的命令,前来查案的。那些披甲死士,身上套着的是朔州军特有的镔铁甲,有人在算计南安王……想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高顺沉吟良久,火焰的光晕照在脸上,一阵阴晴不定,最后摆摆手,一把刀从背后贯穿了虬髯大汉的胸腔,他嘴里喷着几点零星的血沫,死前睁大眼睛瞪着高顺,好似死不瞑目。   高顺站了有一会儿,慢慢转过身,“咱家答应你,绝不会动你的家人,毕竟他们也算无辜……但是你不能活,之前那几个都死了,同样在高思好手下卖命,你凭什么搞特殊?还是整齐一些,面上好看。”   “马上……派人传信,呈给陛下!”   天已经蒙蒙亮了。   不同朔州的天高云淡,邺城却是连绵冷雨,淅沥的春雨还是不停的下,雨水在门槛外聚积起来,又缓慢的向更低洼的地方流去,雨接连下了半个月,街道上的泥尘污垢已经被洗得差不多了,如今这一小片流动的积水是清澈干净的,水面不停的被屋檐上滴落的雨滴溅击着,勾画出一串奇妙的图案,两人一马,撑着伞在街道上走着,其中一个那个士子打扮的书生看看了前方被朦胧细雨笼罩的城关,叹了一口气。   “送君千里,终需一别,辅伯兄一路保重。”   那高头大马的马脖子上挂着一张角弓,高颎身边蓑衣佩刀打扮的男子赫然便是贺若弼,此时他朝着高颎翻了个白眼,“行了,还什么送君千里,明明才送了三条街……”   高颎也翻了个白眼,回怼道:“什么叫做客套你懂不懂?”   “懂、懂,我走了,你在邺城的时日里多帮扶我夫人一下,她还怀着身孕,办事多有不便……”   “行了,你都说了几次了,再说了,嫂夫人脾气可硬得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怕是不多。”   “再怎么硬她也是妇道人家,我不在身边,她让人欺负了怎么办?”   “那你又执意现在就要走?”   贺若弼怅然的回身望了一眼,道:“机不可失,好男儿正该博取功名,儿女情长就计较不了那么多了……我对不起她,等我在那边稳住,就接她和孩子过去。”   高颎也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原本我想和你一块儿去考功名的,现在你去淮南听用了,做为好朋友我也帮不了你太多,这些钱你带上……”   贺若弼连连摆手,“不不不,昭玄兄,你能帮我照顾家小我就已经很感激你了……”   “——拿上!”高颎不由分说地强塞到他手里,“你一个周人,没有根基没有人缘的,少不了被磋磨一段时日,拿上这些钱,上下打点一番,和袍泽处好关系还是很有必要的……你这臭脾气得收敛一些,那个上官喜欢牛皮哄哄的属下?你去了得混出个人样来,才有资格做我高颎的朋友,不要让我看不起你,不然将来等我位列宰辅,我都懒得搭理你……”   “嘿,瞧你小子牛气的……”贺若弼不多客气,接过钱袋就翻身上马。   “此一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辅伯兄,一路保重!”   贺若弼催动战马,朝后摆摆手,头也不回的踏出的城关,细雨更加绵密,高颎置身于满城烟雨之中,只剩下一地寂寞…… 第二百一十六章灭佛前奏   贺若弼走后,还有十余天,就是名震天下的考举开展之时。   这些时日高颎常常在邺城之中晃来晃去,留心齐国风俗和民情、赋税、治安、政令,默默思考一些家国之类的大问题,和右相赵彦深的几句浅谈,让他对于大齐朝廷未来的政治方向有了新的认识,他还在处于消化、品酌的状态之中。   几天兜兜转转,也算是见识了不少大齐风物,跟晋阳霸者气象,包容万族,兼容并蓄不同,雄踞河北的邺城明显多了几分王者之气,民风民俗也更加纯粹一些,沿袭了魏晋遗风。   许许多多的政权都曾在此定都建国,也同样很多次沉沦于战火。   北魏崩塌之后,高欢将都城由洛阳迁往邺城,原本的邺城在北魏末的战乱之中遭受毁坏,原来的城池面积也不足以容纳迁徙的士民,于是高欢一举将洛阳的宫室全都拆除,将材木运到邺城,增筑了邺南城,并修建了新的宫殿,征发十万之众的民夫,耗时四年建成了那么一座雄伟巨城,皇城西面就是名传古今的铜雀苑,这里时邺城的至高点,是皇家园林,曹氏父子曾在此与孔融、王桀、陈琳、徐干等臣僚在此聚会,隐士作赋,谈古论今,留下了许多的佳作名篇,后人尊称为“建安风骨”。如今,这种独特的气质依然存在于这座林苑之中,天下士子云集考举的场所,就在铜雀苑之中,天下人皆能感受到大齐对于这场盛典是多么重视。   在一众士子或是苦读,或是聚众饮酒、唱诗作赋之时,高颎独自一人穿行在邺城之中,恍若一个参悟红尘的沙门中人。高颎这几天发现了很多颇为有趣的事物,比如遍布邺城僻静角落的书店。   在店门檐下统一有着“新华书局”的匾额,下面用“一号”、“二号”标记,里面全是印刷、装订精美的书籍。虽然大多在僻静角落,但里面却是来往的人却是络绎不绝。邺城差不多共有十八家这样的书店。高颎就有些奇怪,这天底下的有钱人居然这么多吗?   在这个年头,知识大多被世家垄断,这是上等人的东西,价值难以估量,一本书籍也是很珍贵的东西,而在邺城,感觉跟大白菜一样,随处可见。   这条武隆街,紧贴着皇城东边,虽然街道宽阔、店铺众多,可人烟却少,货物大多也是奇珍异宝,非权贵人家那里敢往这个地方多看一眼?偏偏这里也有一个书店,左侧是卖药材的,右侧是打造首饰器械的,琳琅满目,一驾雕花马车骨碌碌过去了,高颎踟蹰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踏了进去。门边上的仆童靠在一张矮桌上昏昏欲睡,高颎在檐下收了伞,俯身在矮桌上敲了一下,叫醒了那人,温声问道:“某可以进去看看吗?”   “……哦,可以可以,在这里看书是不用钱的,客人自便就是。”   他的态度还算热情,引着高颎进了店里,里面布置简单,很多书架并排着靠在墙面上,书架之中塞满了线状纸质的书籍。   高颎仔细的数着书目,发现诸如《论语》、《春秋》、《史记》这些儒家、史家典籍样样不缺,书类齐全,纵是以高颎世家子见过世面,也感到一阵瞠目结舌,他往边上扫了几眼,发现先秦诸子百家著作,前魏文人诗赋,这里也有好些,更有很多算学著作。   高颎目不暇接,感觉整个人心中都被震撼和满满的幸福感塞满,他随手抽出一本书,翻了几页,一股油墨香气引得人心里躁动,定睛一看,只见这本书籍墨印清晰、字迹古拙精美,拓本想是出自名家大儒之手,更奇妙的上面居然还有形似蝌蚪和小圆圈的奇怪符号,高颎心中默念之后,发现这竟然是根据句读画划出的,高颎越看越喜欢,就算是贵,他也要买下几本来。   挑了几本算经之后,问价格,却得到了一个令他意外的回答。   “一本二十文?这么便宜?”   高颎被震了一把,书籍是很珍贵的东西,一般都是世家大族珍藏起来,轻易不给外人观阅,很多孤本甚至是千金难买,书籍是世家的底蕴,刚才高颎还在琢磨,什么样的人家那么大胆,居然将这些东西摆得到处都是,也不怕惹恼了其他世家,被群起攻之……况且,做工如此精美的书籍,怎么也得要一两贯钱一本吧?谁知道居然那么便宜……   “你们的东家……到底是什么来头?这么珍贵的东西也舍得贱卖?”   那仆童伙计打扮的人愣了一下,和善的笑道:“客人是第一次来邺城吧?您看见门口那块匾了没有?这是将作寺特意打造的匾,您说我们的东家是谁?”   “是……陛下?”   “正是,”伙计道,“这邺城的所有书局,统统都是这块匾,天子为推行圣人教化,以内宫藏书为范本,去年命太府寺印书五万册,以平价售卖,不计老幼妇孺、士农工商,皆可观书买书……”   “五万册书籍……”高颎目光有些呆滞,而后微微摇摇头,“真是不可思议……”   “你们是怎么印出来的?”高颎摩挲着书封的背脊,还是感到有点难以置信,做工如此精美的书本,而且数量那么大,这需要雕刻多少模板,需要多少纸张,需要多少油墨,这……怎么可能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太府寺小吏,得了这个差事,每天记录卖出的书目,收钱而已,又不是匠人……”   “行,等一下,我再买一些……”   高颎转身又抱了一沓出来,伙计笑得眼睛都眯缝起来。   这人一会功夫的消费量抵得上他几天的了,热情道:   “客人是来邺城考举的士子吧?”   “是。”   “你早些说啊,我可以再推荐一些跟考举有关的书目给你。”   伙计模样的公人笑呵呵地领着高颎进去。   “客人若是想要考举,这几本恐怕是少不了的……”   “这是……”   “哦,这是去年的一些考题出处,尤其是算学方面的,去年一大半的人都是从算学上面狠狠栽了跟头,出的算学考题刁钻古怪,学艺不精,就会答错,去年也只有一个祖……就是如今的御史大夫拿了满分,其余的没有一个答全,客人或许背熟了那些经义,可不会算学,照样被刷落……”   “我给客人挑选的这几本,都是世家子们推论过,最有可能来考的考题出处,客人可以好好看一看……”   “啊……这样啊,多谢了……”   高颎眼神瞥过他的手上,露出一抹微笑,这些书他早已滚瓜烂熟了。   不过……再看一遍也是无妨的。   ……………………   乌云盘踞的天空,隼在低空盘旋,锐利的鹰眼扫视过高大的宫城。皇帝轻裘玉带,凭栏远望,手指习惯性的敲在栏杆上,对面是拆的光秃秃的晋阳八大殿,一个青衣道士手握拂尘,站在皇帝身边,气定神闲的站稳,望之还真有几分道骨仙风,飘飘出尘。   “袁道长北归,一路幸苦了……”   “为陛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是贫道的本分。”   “哈哈,要是所有人都这样想,朕也不会那么累了。”   “那一片地方,就用来给你建道观吧,朕会拨付给你一些钱,算是对于你们功劳的赏赐……”   “……多谢陛下!!”道士连忙感谢。   高纬偏头望向这个中年道士,这个道士正是高纬打发去漠北忽悠人的袁守诚,这是一个神棍,他的徒儿则是未来的一个大神棍,名叫袁天罡。   高纬遣使出访突厥,顺便带去了北齐的特色产品,僧人玉林和尚,他精通佛法。玉林前去突厥传教,可以说是突厥文化进步的一大福音,其实高纬有那么好心才怪了,高纬只是希望他们能把“放下屠刀”、“化恶就善”的思想灌输进突厥那群人脑袋瓜里,好好清洗一下他们肮脏的灵魂。   传教当然不会那么一番风水,强龙要得势还得跟地头蛇斗上一斗呢,突厥也有本土宗教,那就是传承久远的萨满教,其实也就是自称能与天神祖先沟通,跟统治者结伙欺骗群众那一套,这种宗教很原始,对上逻辑缜密、体系强大的佛教,自然不是对手,会一败涂地,但这是需要时间的,想要在短时间内打入突厥内部,玉林和尚还需要一个神助攻,这个神助攻就是袁氏师徒。   袁氏师徒变戏法的手段可谓是层出不穷,玉林做为佛门高僧,忽悠起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什么奇怪的事情让玉林来点破,突厥上下都会生出“果然是从中原大国来的有德高僧”之类无限景仰的念头,不到三个月,玉林就成功勾搭上了高纬的老丈人阿史那库头,也就是未来的佗钵可汗,托钵让玉林给点化(忽悠)了几次之后,化身成为了佛门的脑残粉,日夜不念几次佛都怕佛祖怪罪,大齐此次谈判能如此圆满,可以说玉林功不可没,可玉林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前脚在突厥发展信徒又为佛门打下了大大的江山,后面皇帝就准备给佛教来一记狠的,所以袁氏师徒又回来了。   这天底下最大的地主不是世家,而是和尚。   天下十分财富,佛占七分,这话搁在南北朝一点也不夸张。   不仅是百姓,很多世家大族也笃信佛教,比如琅琊王氏、吴郡张氏等,连帝王也不能幸免,帝王权贵和地方官吏压榨人民,搜刮钱财,笃信佛教,为了追求极乐和来生的幸福,大肆扩建佛寺,到处都是宏伟华丽的佛殿,而普通百姓,为了躲避繁重的赋役,脱离苦海,也常常“竭财以赴僧,破产以趋佛。”   僧尼多到什么程度呢?“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僧民十余万,资产丰饶,所在郡县,不可胜言。道人又有白徒,尼皆蓄养女,皆不贯人籍。天下户口,几亡甚半。”或许一半为僧尼确实有些夸张,不过佛教已经坐大、佛门弟子众多是不争的事实。   北朝的情况更加恶劣,因为佛教是外来宗教,更加适应入主中原的少数民族统治者的心理状态,因而迅速发展壮大,北魏旧都有云冈石窟,始建于北魏文成帝时,石窟有五,每窟刻有巨佛一座,小佛像无数,巨佛高七丈,由一座巨石雕刻而成……北魏迁都之后,又在洛阳城南二十五里处建了一座更加宏大的龙门石窟,一共动用了八十多万工人建造!   到了北齐,高家君王也同样崇佛,在邺城大肆修建佛寺,高洋甚至强迫道士剃头为和尚,光邺城就有佛寺数千所,佛寺底下的隐藏人口甚至达到了北齐总人口的十分之一!严重影响了国家财政!   僧侣生活十分奢华,光是达官贵人每年往佛寺中扔的钱都难以估算,一些名气极其盛的寺庙,每年秋天,到乡下收租子的和尚就多达上千人,一层一层的大殿,长明灯日夜不灭,整日都是灯火通明,和尚甚至在佛寺之中跑马点香……   高纬从宫城内看过去,远处的佛寺钟声不绝,香火鼎盛,豪奢至极,而高纬却坐在宣政殿里天天合计着怎么把一文钱掰成两份花,前面的赈灾和大战彻底将高纬的钱袋掏空了,贫穷和嫉妒使高纬这个无良帝王杀心暴涨……   佛不是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吗?不是说贪欲太多会使人增添烦恼吗?   把你们的钱给朕,朕也想体会一下烦恼的感觉……   袁氏师徒回来的很是时候,再有一段时日,他就要动手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新制   傍晚时分,夕阳染红了天空,也将皇城笼罩在了暖洋洋的红霞之中。   高纬晃晃悠悠的到了自己的后宫,跑到婉儿那里一看,菜已经上齐了,老婆和妹子正在等他回来吃饭。   高纬这几天忙的跟陀螺一样乱转,口干舌燥,一连喝了三碗汤这才作罢,吃干净漱口,却瞥见小妹子正双手平放在桌面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好似在暗示些什么。   高纬苦思良久,这才发现原来有好几天没有跟她讲过故事了,认命地叹口气。   高媛媛小朋友不爱读书不爱女红,唯一的优点就是特别执着,假如她特别想要干些什么,高纬又拦着不让,她就会一天到晚跟在高纬后面不停问,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最后往往可以心愿得偿,这是她的大杀器,除了面对的是她嫂子,否则通常都是无往而不利。   “话说曾经有一个特别爱画画的年轻人名叫马良,有一天他得到了一支神笔,想画什么都会变成真的……”   “这个早就讲过了……”   讲过了吗?高纬顿了一下,眼底闪过迷茫的神色,接着问道:“讲沉香救母的怎么样?”   “也讲过了。”高媛媛小朋友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夸父逐日呢?”   “讲过了……”   再也没有故事可听的小姑娘惆怅的叹了一口气。   “这些我都听过了,哥你是不是讲不出有意思的故事来了?”   高纬大怒,拍着桌子说:“谁说朕讲不出来了?朕分分钟就能编一个出来,你听好了。”   “马良得了神笔之后,画了十个太阳,后羿射下来九个,还有一个跑了,于是后羿就去请夸父帮忙,可惜夸父最后累死在路上,死前尸体变成了大山,堵在了愚公的家门口,精卫为了报复海龙王,于是准备把海填平,却引发了洪水,山那一边的愚公不知道,愣是把山给凿开了,引发了大洪水,舜没有办法,派禹去治水,他怀有身孕的妻子日日夜夜站在山上等,等啊等,很久之后变成了一块石头,直到有一天一只叫做孙悟空的猴子从石头里崩了出来,他犯了天规,于是如来降下五指山镇压他,刚好又堵在了愚公家门口,愚公不信邪,继续挖,却挖出了一条蛇精和一个蝎子精……”   小朋友在那里听得一脸懵,这些人物和故事她都从皇帝哥哥那里听到过,可他之前不是这么讲的呀!   这些神话人物统统都被他杂糅到了一起,就是一个新的故事……   不过听起来好像还真是挺有意思的样子……   说到关键时候,高纬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   她迫不及待的问道:“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他挖出了一枚种子,种出了七彩葫芦娃,葫芦娃打败了蛇精和蝎子精,变成了一座七彩葫芦山将这两个妖怪镇压在了地底下……”   “又堵在了愚公家门口?”她觉得这个叫做愚公的老爷爷好惨呀。   “对呀,又堵在了愚公家门口,长此以往,搬开门前这座山成为了愚公最大的愿望,但愚公至死都没能达成心愿,于是将这个心愿托付给子孙,他儿子交友广泛,认识一个名叫沉香的小伙子,沉香被他的孝心感动,动用自己尘封已久的开天斧一斧头将大山给劈开了,愚公的儿子非常感激,宣誓一辈子追随沉香,后来沉香得罪了天帝,法力全失,沉香害怕天帝追杀,两个人就跑去了另一个西方世界避难,在周游某座森林的时候,他惊奇的发现了一座小房子,里面有七个小矮人……”   天光还是亮的,桌上,渐渐褪去稚气的少年正跟自家小妹子讲故事,当哥哥的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他那小妹子则双手撑着有些婴儿肥的两腮,张大嘴巴,惊叹连连的听她哥哥胡扯。婉儿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这两张有些相似的面孔让她心里泛起一阵阵暖意,走过来给丈夫沏了一杯茶。   “好了,别讲了,宝庆赶紧回去睡觉。”   “睡不着,我要听故事……”   “听话,别让我生气。”   婉儿杏眼含煞地蹬了她一眼,让刚刚想扯着高纬袖子撒娇的小姑子撒开了手。   “陛下天天要批折子,你也是看见了的,今天偶尔有时间,你就让他休息一下,好不好?”   她委屈的撅着嘴,半晌,道:“好吧,下次我再来听故事……”   小妹子走了之后,这里清净许多了,高纬苦笑道:   “你干嘛呀这是,她在宫里面没有玩伴,难免寂寞……小孩子嘛……”   “切……”婉儿白了他一眼,“刚才臣妾让她回去睡觉,陛下怎么不出来拦着臣妾,走了你倒是教训起臣妾来了……明明就累的不行了,巴不得别让人来烦你,还在这里装模作样……你以为臣妾想要做这个坏人吗?还不是看你太累了。”   “行行行,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朕错了行不行?”   想起她可以不带停顿的连续教训一个多时辰的恐怖威力,高纬也得缴械投降,否则一晚上耳根子别清净了。   男人想要家庭和睦,必须要学会的一条就是要跟妻子谈感情,千万别跟她讲道理。   想要矛盾升级的话就尽管试试看……   婉儿嗔怪地看了他两眼,看他精神不振的样子,有点心疼起来。   “累了就去睡一觉吧,这几天你都睡在宣政殿,想必也没有睡好吧……”   “其实还行……这几天事情那么多,不抓紧处理掉怎么来得及?”   “你何必那么累,朝政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处理不完的,偶尔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呀。”   高纬叹了一口气,“朕也想啊,可是朕没有时间了呀……,先帝留给朕的就是一个烂摊子,朕现在是在争命,多做一点,朕打败对面的把握就多一点……朕不能让大齐亡在朕的手里,绝不能!”   他将妻子搂进怀中,额头相抵,轻声道:   “朕要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给我们的孩子留下一个可以夸耀万世的太平盛世。你信不信我?”   她的眼眶一红,抱紧了他。   “我信你……”   夫妻之间互相打气不需要有那么多甜言蜜语,一句“我信你”就已经足够。   ………………   朝阳如火,斜斜地照进太极殿,满朝文武肃立在殿内,等待着皇帝上朝。   凝重的气氛从高层官员那里开始扩散,今日他们一言不发,只是微闭着熬得通红的双目,木然的表情里透着森森寒意,底下的官员们也开始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他们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但他们知道今日发生的一定是大事,可以引起整个国朝震荡的大事。   着帝王冠冕的皇帝从正门处露出了身影,朝日的日晖将他的影子拉的长长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上,群臣都对着那个影子折腰拜倒,“……吾皇万寿无疆!!”   “众卿都平身吧……”皇帝高渺的目光扫视着底下的臣子,平静的抬手。   “……谢陛下!!”   甫一上朝,户部尚书郑宇便开始出班上奏,朗声道:“启禀陛下,如今国朝虽安,可国政之上,依旧有着许多的弊端……臣虽不才,在国政之上,亦有自己的一些浅见,还请陛下纳老臣之谏!”   高纬道:“这是上朝,郑卿有话但说就是……”   “天下苦旧政久矣,臣请陛下,清查天下人丁户籍,不得使一人脱离于国家掌控!”   “——臣以为不妥,大灾刚刚才平定,正是休养生息之时,郑尚书此言,固然是谋国之言,可时机不对……”祖珽迅速出列,进行批驳,“百姓刚刚过上平静的日子,农事生产还没有恢复,怎么能够如此大动干戈呢?这样一来,此举就不再是为国为民,反而会变成害国害民……请陛下明鉴!”   “依祖大夫所言,朝廷面对这般弊政,难道就不去管他,坐视这个问题持续下去吗?祖大夫是国朝栋梁,资历比老夫要老,那么,祖大夫就应该知道,赋税乃国之根本,我大齐的户籍混乱,征税效率低下,这些都会大大的拖我朝的后腿,难道祖大夫对于这也有异议吗?”   “老夫并不是说郑尚书你这个举措有什么不好,如今虽然是百废待兴之时,可一些新的举措,想要在全国范围内扩散开来,这根本就不现实……”   “——难办难道就不办了吗?”郑宇朝着皇帝躬身一拜,“陛下容禀,我朝受禅得天下,文宣帝得国之时,为了平稳,并没有对于国家制度方面做出较大的改变,故而我朝制度,基本沿袭前魏,时至今日,很多已经行不通了!”   “前魏一统北方之后,开始为适应十六国战乱以来形成的以大族聚居生产自卫的政治经济双重性质的邬堡组织,建立了宗主督护之制!   “在宗主带领之下,或以‘五十、三十家方为一户’这种大族隐蔽大批民户,对朝廷增长军力财力极为不利!   “前魏太和十年,给事中李冲曾上言:‘宜准古,以五家立一邻长,五邻为一里长,五里立一党长,长取乡人强谨者’前魏三长制,邻管辖五户,里管辖二十五户,党管辖一百二十五户……”   祖珽打断他:“你这不过是老调重弹罢了,大齐沿袭前魏之制,这满朝上下焉能不知?先帝河清三年时,曾下令,‘人居十家为邻,五十家为闾里,百家为族党,一长之内有党族一人,闾正两人,邻长三人,合有十四人……比之前魏,我朝领、里都增加了一倍,我朝户籍还算是严密的,老夫以为,并不需要加大改动!”   “非也,老夫之所以加以改动,其根源就再于我朝户籍混乱,何来严密之说?我朝征收上来的赋税钱粮,总数尚且不到户籍记载的六成!其根源,不就在于我朝民间的基层结构太过混乱吗?按照制度,国朝实行均田制之时,户籍上必须登记土地数额,在当时来看,的确是严密……可我朝毕竟是接过了前魏的摊子,在我朝建立之后,并没有大规模的进行过人口户籍调查,时至今日,早已混乱不堪,因此老夫所说的,很有必要!”   郑宇的表达出来的意思相当明显,其核心只有一个“民之大记,国之治端”,户籍造册是天大的事情,影响到方方面面。而能为朝廷做这些事情的,就是乡野基层的这些小吏,他们同当地群众生活在一起,最了解当地的人口和有关状况,由他们同上级官员按籍注严格规定,对于所辖每户造籍后,层层上报到朝廷中枢。郑宇认为,国家基层的制度业已衰朽,国朝需要一种新的基层制度来维护统治。   “郑卿之意朕已知晓,然而正如祖卿所言,如今农事方兴,不宜大动干戈。可我朝户籍混乱是不争之事实,不能放任不管,因此,朕欲颁布新令,自今日起,制五百户为乡,正一人,百里为里,长一人,把基层政权,改为乡、里两级,便于乡民的管辖,不至于太过繁杂累赘……自今日起,赵州、冀州、胶州、兖州、幽州、营州、平州、瀛洲、沧州、泗州、并州等地,先行普查户籍,重新登记造册!等时机成熟,再推而广之,直到覆盖全国!”   三长制度效秦汉之法,严密,却太过累赘,增一户少一户,基层的工作量都会增加,层层上报上去,增加了不少的麻烦,不如便捷一点,五百户为乡、百里为里,既方便中央掌控,处理起来也很方面。   赵州、冀州这些地方都是朝廷完全掌控了的地方,而且并没有发生较大的天灾,也基本不存在什么施政困难,隐患之类的东西,施行起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阻碍。   听到皇帝这一连串的命令,底下的官员们哪有不清楚的?这怕是陛下早就和朝廷大佬们商量好了,所以才会准备如此充分齐全,一口气将完整的政令颁布了出来,瞒得可真严实……现在看来,祖珽和郑宇之前的那一场争辩,也不过是有意为之罢了……   高纬再过问了几句其他政务,就宣布下朝了。   看着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称皇帝圣明,祖珽等一众大臣隐晦的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知道这不过就是一个开始,戏肉还在后面等着呢。   没有前戏的高潮,那能叫高潮吗?   皇帝现在做的事情,不过就是为了接下来要做的那些事情做铺垫而已。   皇帝的重点集中在了晋阳、邺城附近州郡,这些地方佛教势力盘根错节,皇帝必然对他们举起屠刀。   “和尚们要先倒霉了啊……”祖珽幸灾乐祸的暗想。 第二百一十八章陈叔宝   经过高纬整顿之后的朝廷行政效率不是一般的快。   早朝颁布的诏令,几乎一天之内就由公人传遍了晋阳。   接着邺城、并州、冀州、幽州等重要州郡都依次贴出了公告。   内阁、户部的属吏,尚书省的官员,几乎是一窝蜂一般从晋阳涌出,散往四面八方,用以监督地方行政。   “……天子有令,改三长制为乡里,重新厘定户籍、人丁、田亩,不得使一人脱离,凡弃籍脱逃者,下狱!私藏农户者隐瞒人丁者,杀无赦!诏书言及的各州郡,各地方郡守、属吏,皆按照中书省下发条陈行事,敢私自篡改条例、违反国朝律令者,杀无赦!”   邺城,赵彦深坐在首位,眯缝起一双老眼紧盯着手中的一纸诏令,看了又看,高润、高贞、王琳、胡长桀等一干重臣坐在下首,不约而同的望着这位坐镇邺城的右相,纷纷露出的紧张的神色,他们不知道在重新登记户籍之后,远在晋阳的陛下又给他们下达了怎样的一个命令。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啊……”   赵彦深一字不落的看完之后,将这份诏令传给高润,高润惊咦了一声,隐晦地望了高贞一眼,将诏书递给王琳,王琳接过,一看之下,不由自主的看了高贞一眼,他的神色有些复杂,半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高贞几乎就要被他们吓哭了,难道皇兄他是准备下手弄死自己?   正在他抓着靠椅的扶手坐立不安的时候,王琳将诏书递到了高贞手里。   “恭喜北平王殿下,得此重用,真是可喜可贺……”   高贞战战兢兢打开一看,发现这是一个调任诏书,命先帝皇五子高贞为冀州刺史、左卫将军,兼任尚书令,提禁军两千,替天子巡视冀、沧、瀛、幽、平诸州。   高贞发现不是他那皇帝哥哥看他不爽要干掉他,而是让他做钦差大臣,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同时心底有些疑惑,“陛下的这份诏书……赋予我如此重任,不知道所欲为何?”   “陛下要重新校对天下户籍,故而派殿下替陛下巡视四方,主要,是想要让殿下好好盯一下地方办事的进度……哦,诏书中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殿下有越过诸官,直接上奏的权责,同样,遇到紧急事务,也有先斩后奏的权力……比如调动地方郡兵,一部分地方官员的撤换,等等等等,殿下可以先做了再向陛下通报,这份恩宠,实在是难得呀,故而老夫才恭喜殿下……”   高贞自小以聪敏著称,他只是缺乏经验,动用他的脑袋瓜想了想,很快抓住了关键点。   “陛下这是怕有豪强势大,阻碍政令实施?”   “然也,若非如此,也没有什么理由赋予你如此重大的职权了,前几个月,你不还总跟我抱怨说在邺城就是在做冷板凳吗?现在你有事情做了……”高润有些戏谑地说道。   “殿下不必感到太紧张,因为据老夫得到的消息,高平王高仁英和乐平王高仁邕都得到了此等诏令,几位殿下都是陛下的手足兄弟,得到这种信重也是应该的……”   “哈哈,小王真是不胜惶恐啊……真怕辜负了陛下的信重。”   “没关系,老夫会派两位阁臣跟随殿下的,殿下如若遇事不决,不妨听一听他们的意见……”   “小王晓得了,多谢右相厚爱……”   高贞讪讪强笑几声,他那里能不明白陛下和赵彦深这样做的用意?冀州、幽州一片多豪强,重新厘定户籍势必受到这些地头蛇的重重阻拦,这些势力在地方经营数十年,还有的甚至是已经存在了数百年的世家,他们的能量大的吓人,就算是强如朝廷,也不可能仅凭一纸诏书就慑服他们,光靠朝廷派出臣子监督还远远不够,皇帝需要有分量的人物,宗王的身份足够了。   讲真的,他原本以为陛下是出于忌惮,因此才把他留在邺城坐冷板凳,当然现在也不排除这种可能……在先帝高湛还活着的时候,高贞也是颇得高湛喜爱的,先帝那么多皇子,亲近的没有几个,其中一个琅琊王现在贬为了庶人,终身圈禁在王府,他可不想步了高俨的后尘。   一阵唯唯诺诺之后,高贞就连忙下去准备了。   赵彦深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淡淡开口道:   “此次……关乎到国朝的整个大局,绝对不能出现任何差池,这次国朝新政,实在是至关重要……陛下虽然在晋阳,可新政的重心,却在邺城,所有人,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警惕宵小作乱!”   “王将军,邺城禁军得要随时待命……不可掉以轻心!”   “好。”   王琳面色凝重的朝右相拱手。   铅灰色的云笼罩在相府上空,在座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暴风雨袭来的压抑感……   所有人心底都在揣测,这一场变革,将把大齐带向何方呢?   ………………   不同于北朝上下的紧张,南朝的达官贵人们似乎总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时间的紧迫,人人到了建康这座城都会沉醉于这满城迷蒙的烟雨。   三月春风似剪刀,春风拂动着街边的杨柳,吹散了一些寒意。   街上已经有一些美貌的小娘开始换上薄薄的春衫了,置身于这座城,就仿佛置身于极乐天堂之中。   当真是天子脚下,与众不同,挑开街边一处阁楼的帘布向外张望,市井繁华、人物端丽,五街十巷、商旅店铺,都仿佛怕这难得的新晴转眼间消散,纷纷热腾起来,街上便是熙熙攘攘,一片太平景象。   一座阁楼之中传来了少年人放肆的大笑声,“好,跳的好!歌唱得也不错!……来人,赏!”,说这话的是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头戴白玉冠,身穿朱紫袍服,面如冠玉,生得一双多情眉目,面容似女子一般清秀,此时他正观赏着正厅之中的歌舞。   数位玉人一般的女子在场中翩翩起舞,舞乐优美,行动处若惊鸿掠影,令人望之便觉惊艳无比。在场的都是一些文士,宽服大袖,或正襟危坐,或头发散披,做“东床坦腹”之状,乍一看,还真有些魏晋之风,这在场之人,自然便是太子陈叔宝和他养的一些门客了。   若是换成寻常世家子弟,恐怕众人都会赞叹这是名士风度,可放在帝王家,却不由得叫人心灰意冷了,这里的人沉醉于声色犬马、歌舞靡靡之中,难以挣脱。国事天下之事,都仿佛与他们无干。天堑之南,一旦山河鼎定,这富贵温柔之处,也能将英雄的满腔壮志消磨殆尽。   陈霸先浴血厮杀得来的山河成为了他们的花销无度的资本,祖先的豪气壮勇正一点点从他们的血脉之中消失……没错,这是一个乱世,来日大难,北人渡江如何,君臣猜忌日深如何,赋敛令百姓破家如何……这些统统都是笑话,只要门前这条江水还在,这份富贵就会传承到万世千秋。   所谓风流倜傥,当效仿昔年曹子建。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人间真意在其中矣。   未来如何,谁都把握不住一个度,只有行乐及时才不会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人们才更应该抓住这转瞬即逝的过眼繁华,犹如这座楼外楼之中的歌舞,绝世风华、惊鸿过眼,人人都知道这是一曲光景,可为了这一曲、为了这一刹那的极乐,不知道有多少达官显贵愿意散尽千金,只为了可以一睹为快……   没有人会去计算,为了这一快,散去多少光阴,消磨了多少壮志。   陈叔宝顺手揽过一美貌女子,那女子娇怯的嘤咛一声,然后将头埋在他肩上不肯起来了,陈叔宝伸手捏起她的下巴,埋头品尝着美人朱唇,女子娇羞万状的薄嗔,不依的扭动着,陈叔宝更觉快意,哈哈大笑。   庭外的几株湘妃竹青翠欲滴,庭院深深,虽然正对着街道,可这里却听不到一点杂音,有宾客的附和声遥遥传来,“太子是真性情,将来必然是能容人的明君……”   “是啊,太子自小诗词歌舞样样俱佳,甚得陛下喜爱,这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就是曹子建在世,也未必及得上我们太子一二分风流。”   “正是,正是……”   陈叔宝听了众人吹捧,心花怒放,连表面上的谦虚也不愿意再装出来,惊奇的问道:“在诸公眼里,本宫竟可与诗才无双的曹子建相提并论吗?”   一个散披着长发的宾客,看着孤高,说出来的话却谄媚无比,无比确信道:“何止,不止我等这般认为,整个陈国的子民都是这么认为的,殿下之所以才名不显,一是殿下太过自谦,二则是因为殿下整日里替陛下分忧国事,没有将精力放在诗词这种小道上而已,若是殿下潜心于诗词之道,文名必定传扬天下!”   马上又有另一人来捧臭脚了,“欸,你这是什么话?殿下身负天下之望,怎么能拘泥于这种诗词小道呢?不过殿下确实是文采斐然,我等在遇道殿下之前,自觉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人物,可谁知道一见殿下之后,方才知道何为天人!殿下一语,胜过我等洋洋万言!我等不如殿下远甚!”   “欸,诸位莫要再哄骗于本宫,且饮酒便是……”   陈叔宝正玩的高兴之际,几个仆童跌跌撞撞的闯进来了,陈叔宝被人搅了兴致,顿时怒气横生,将酒杯重重砸在桌上,怒气冲冲地喝问何事,一众宾客噤若寒蝉,刚才还被搂在怀中百般宠爱的女子也推到了一边,瑟缩在他身后瑟瑟发抖,那有一点宾客们吹捧的那样风流大度的样子?   宦官们被陈叔宝吓了一跳,纷纷跪倒在帘幕之后,根本就记不清自己到底有什么要事要禀报了。   “本宫早就说过,本宫休憩的时候不准任何人来打扰!你们好大的胆子!”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搅了殿下的雅兴,奴婢罪大恶极!”   门外那个为首的宦官连连叩首,说完之后,在自己面上用力扇起来,清脆的巴掌声响成一片,那宦官是自小服侍陈叔宝的,也算是有深厚的主仆之情,在扇了十数下之后,陈叔宝也渐渐有些不忍心,呵斥道:“行了,少在本宫面前装样子,滚起来。”   “谢殿下……”宦官起来之后,小心翼翼道:“殿下,奴婢等确实有事情要禀报殿下……”   “本宫不听,有什么事等本宫玩尽兴了再说。”   “殿下……”   “狗奴才你莫要得寸进尺,你莫非以为本宫不能动你吗?回去之后,本宫就把你打发到掖幽庭去……你这刁奴,恁地不知进退!”   那宦官扑腾一下又吓得跪倒,宾客们面面相觑,看来太子是喝多了,否则不会这样不顾体面当众呵斥下人的,平日正常的时候,太子陈叔宝都以温和贤良的面目示人,未曾有过今日那么失态的时候。   不过近年来,皇帝越发宠爱次子陈叔陵,有些冷落了太子,太子地位不稳,忧心如焚,喝了两三盏酒之后正没处将压抑的心情宣泄出来,这倒霉的宦官可巧酒撞在了太子的刀口上了……   有宾客劝阻道:“殿下,且饶了这奴婢一命,也许他真是有什么要事呢?”   陈叔宝发泄一通之后,心里也清醒了一些,知道自己刚才当着众人的面失态,影响实在是不好……不过他骂也骂了,正是骑虎难下的时候,嘴里哼哼了一句,“这奴婢能有什么要紧事?”慢悠悠端起酒杯,眼睛却瞥向那跪倒的内侍,跟在这种荒唐轻易的太子爷身边的岂有不懂得看眼色的?那内侍立刻叩首,道:“是奴婢昏了脑袋,打搅了太子与诸位宾客宴乐,奴婢该死……”   “够了,到底何事让你这般冲撞本宫?若是只是区区小事,看本宫如何重责于你!”   “太子殿下,陛下要出城检点兵马,点名要殿下和始兴王伴驾,现在车马已经在东宫门口了,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陈叔宝手中酒器差点没拿稳,“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你说什么?” 第二百一十九章章昭达   斜阳,幽馆,打翻在地的酒器,犹如凝胶一般的气氛。   在场的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锤击中了胸口,短暂的沉默之后,猛然骚乱起来。   “太子殿下,事不宜迟,殿下应该尽快回到东宫……迟了,恐怕陛下责罚。”   “对对对,萧兄所言有理,所言有理啊……陛下忽然召见殿下,未必不是一种看重和考验,始兴王也奉命伴驾在陛下身侧,殿下万万不能让始兴王给比下去,否则的话……众目睽睽之下,对于殿下的威望可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啊!”   “始兴王的野心众人皆知,他,时时刻刻都在窥伺东宫之位,若是殿下真的延误了时辰,始兴王少不得又会在陛下面前挑拨,殿下,宜早不宜迟,这就赶紧动身吧。”   众说纷纭,但总打来说,其中心只有一个,那就是无论无何太子要立即回到东宫,陈叔宝一下子又有了主心骨,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踉跄着从蒲团上站起来,正了一下发冠和衣襟,连声道:“对对对……诸位先生说的是,本宫要赶紧回东宫,赶紧回东宫……滚起来,狗奴才!立刻摆驾回宫,摆驾回宫!”   内侍苦着一张脸,“太子……,您真要大摇大摆的进东宫?”   陈叔宝语气一顿,他本来就是偷偷摸摸出来寻欢作乐的,这要是高举仪仗大摇大摆的回去,父皇肯定会知道他又出去跟人鬼混了。陈叔宝本来就是个没有主意的,吃内侍那么一咋呼,立时便又跟那没头苍蝇一样,“不不不,不能就这么回去……怎么办、怎么办……”   内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提议了一句:   “奴婢觉得,太子可以换上奴婢等的衣物,从侧门回东宫,应当无人知晓……”   “……对呀,可以假扮成内侍,从侧门而入,”他便又换了一副和蔼的面目,目露欣赏的打量着这个内侍,“好你个奴婢,本宫真没白宠幸你,关键时候还是你靠得住。”说毕浑然不顾在场诸位“靠不住”的先生们的脸色,匆匆换上一个小内侍的衣物,从后门离开了。   酒器散落在地上无人去捡,那方才还被太子搂在怀里万般恩宠的女子眨眼间就如同垃圾一样被随意丢弃,现在还半躺在地上,苍白着脸色,犹自捂着胸口怔愣。几个健仆上来打扫,顺便将她架出去了。   那女子不得太子的欢心,已经是无用之物,未来遭遇已经可以预见。不过这女子生得真是十分不错,可以考虑将她给买下来,收为禁脔,红袖添香,也是一段佳话,呵呵……   正在在场的几位“君子”各怀心思的时候,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了。   “太子遇事如此慌张,人主风范弱了一些,如此一来,如何能与刚毅果敢的始兴王争锋啊……”   一个面色憔悴的文士摇了摇头,他们本就是太子陈叔宝养的清客,可以说未来的运途就已经跟陈叔宝绑在一起了,太子陈叔宝虽然为人懦弱,才干也不足,可他毕竟是当今皇帝陈顼的嫡长子,天然占据优势,陈叔陵也不能将他如何……可今日陈叔宝的一番表现,已经凉了一些人的热心。   也许,嫡长子也未必就是天命之主啊……   也有人对于这番言论不屑嗤笑:“呵呵,操心这个干什么,殿下将来若是真有什么难过的坎,不是还有我等为太子谋划吗?诸位且放宽心就是,我看,太子殿下必定顺风顺水,安然无恙。”   “何以见得?”   “太子可是陛下的嫡长子,是陛下寄予厚望的储君,轻易肯定不会动废立的念头……之所以时有苛责,也不过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罢了,至于始兴王,他不过一个次子,还是庶出,天然就矮了殿下一头,况且此人为人莽撞,虽有勇力,可那不过是匹夫之勇,又怎么能够担当大任?陛下近些年来越发抬举他,不过是想要给殿下一种紧迫感,希望借此达到督促太子上进的目的,总之诸位可以放心,陛下断无废立之念。”   这一番说辞竟是越想越觉得合理,要说太子一点才干也没有,那是假的,陈叔宝十四岁为官,授宁远将军,置左史,光大元年,又被陈顼安排着担任了太子中庶子,虽然一直是处于陈顼从羽翼保护之下,但基本的朝务陈叔宝还是可以处理好的,若不然陈顼也不敢封他为储君。   只不过太子的性情实在是太过懦弱、荒唐轻易了一些,遇到紧迫事件根本就找不到主心骨,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就如同刚才一样,无头苍蝇一般团团乱转……   不过好在他是嫡长子,天然就有一重优势,只要他在陛下面前表现的恭顺一点,陛下必定不会太过苛责于他,搞不好呵斥一番就过去了。其中道理在场诸位都心照不宣。   废嫡长立庶子,那是乱了法统的行为,陈叔宝是陈顼的嫡长子,这个帝国理应由他来继承,若是废陈叔宝立陈叔陵,那就是乱了法统,混淆了嫡庶尊卑,陛下必然不会允许。   要知道,陈顼他自己就是以下废上,以臣废君的典范,他废了陈伯宗,自立为帝,本就是在乱法统。可是,往往破坏法统的,等到上位之后就会变成最维护法统的人。为了彰显皇家子弟“贤良”、“兄友弟恭”,皇族和睦,陈顼必然不会允许有人敢于挑战太子陈叔宝的地位,挑战太子,就是在挑衅他。   陈叔陵最近确实风头正盛,可这份恩宠还能延续到几时,还真就不好说。   在朝堂上纵横捭阖,可要比在沙场上驰骋厮杀要凶险十倍……   “哈,哈哈哈哈……说的是,说的是,无须担忧,太子背后,万事都有我们帮忙看着呢。”   众人想开了之后,胸中的那点紧张霎时便不翼而飞,马上又回到了方才那风流放纵的模样,马上又觥筹交错,喧腾起来,仿佛刚才那个问题只是他们弹指间就可以轻易解决的小事。   运筹帷幄,就是史书之上的谢安也不过如此了吧?   建康城郊野,正对着长江,遥望着北国的江山万里,薄薄的江雾笼罩着江岸,有马儿的嘶鸣声远远传来,前日,北朝贸易卖给南朝的马到了南朝。一大批的甲士早就聚集在了这里,静默着,等候皇帝陈顼驾临。陈顼三令五申,轻车简从,可皇帝出行,动作又岂能小了?皇帝、太子还有一干皇室宗亲,重要的大臣等等等等,排成了一条浩浩荡荡的长龙,从建康城的城门钻出,到了这个地方,马匹如同乌云,浩浩荡荡,各色的皮毛在薄云底下发着光,陈顼越看越欢喜,道:   “朕昔年在长安之时,常常见到北地雄骏,攻城略地,浩浩荡荡。五里外排开,骑兵冲阵,那是势如山崩、不可阻挡啊……如今,我南朝也有了马匹可供养育,朕也算是圆了一个心愿了。”   陈顼状似风轻云淡的提起了一段往事,昔年陈霸先参与平定侯景之乱,居功至伟,势力日益壮大,梁元帝为了牵制陈霸先,将他的子侄宗亲都安顿在了江陵,其中包括陈顼和他的一家老小,第二年,西魏就攻陷了江陵,将陈顼掳至长安,他的妻儿柳氏、陈叔宝、陈叔陵做为人质,全都扣押在穰城,等到陈文帝登基之后,才派遣周弘正为使臣出使北朝,这才在天嘉三年迎回陈顼。   陈顼拍着一匹高大的棕色骏马的脖子,随口问道:   “马匹都都交付完了?这里有多少匹马,朕看,不下于三千之数吧?”   “启禀陛下,我朝跟北朝买了三万多匹马,可堪驱使的就是面前这四千多匹战马了……”   “哦,十一之数吗?看来朕那姑爷还算比较厚道,没太过坑骗于朕……”陈顼点点头,“开放粮食贸易换取战马……嗯,现在看来,这个价格很划算!我们南朝买一匹北地良驹,换在以前那是天价!若不是高仁纲(仁纲是高纬的字)现在手头紧得很,我们也别想从他手里撬出一匹马来。”   “父皇,我们换给北朝的粮食都可以供大齐半个国都吃上半年的了……我们出了大力气帮助北朝,可我那妹婿却如此小气,只肯匀出那么点战马来,依儿臣看,他的心也未必诚得到那里去!”   说着话的是一个长得颇为高大英武的少年人,一袭火红王袍,头戴紫金冠,跟一边低眉顺眼、文质彬彬的太子陈叔宝比起来,简直就是完全不同,少了几分文气,多了几分桀骜,他站得离陈顼很近,几乎都要排在陈叔宝前头了。   “始兴王殿下此言谬矣,依老臣看,此次南北开放边贸,还是我南朝占的便宜更多一些!”   陈顼只是笑笑,不予评论,陈顼身后却站出一个独眼老汉,身材壮实,须发皆白,面孔上的皱纹如同刀削斧凿出来的一般,杀气凛凛。虎已老迈,但余威犹存,这老汉正是南朝大将章昭达! 第二百二十章分歧   论声望,章昭达或许要数南陈虎将第一了,戎马一生,功勋彪炳。几代陈国君王依仗之,也是若是说陈国在谋划一场大规模的战事的话,章昭达绝对是主帅的不二人选。   故而在面对皇子的时候,这位老将也是底气十足,丝毫没有给面子举动。他围着战马转来转去,爱惜无比的说道:“在这里,这些马的确派不上大用场,可若是有朝一日我王师打到了北地,它们的用场可就大了去了……我朝大军的战力,起码可以提高一截,不会那么被动。”   “……那些北人能占住江陵、淮北、蜀中不是没有道理,他们的战力确实不容小觑,尤其是骑兵,在方今天下三国之中,我南朝军力最弱,然而越是弱,我们越要想尽一切办法补足我们的短板。现在这个机会……好得很哪!”   “……有战马虽好,可我朝并没有几片适宜的牧马之地,”这时候另外一人幽幽说道,“我朝多河道,多山林,富饶无比,但唯独没有丰美的草场,恐怕即使买到了良马,也无法大规模培育,放在民间养的话这些马匹更是可能充当耕田的劳力,如此一来,这些马不都废了吗?”   说话的人是南陈大将吴明彻,沉默寡言,看上去比章昭达稍稍年轻一些,可实际上他比章昭达还要大上四五岁,虽然地位、威望不及章昭达,可也是陈顼依仗的重将。   “北朝卖给我们的马,大多都是劣马,优良的战马中公马也大多已经煽了,如何能够再培育成优良的马种?养着它们,光是嚼用的花费都要损耗不少,所以臣一直觉得以粮换马,我朝并不占便宜……   “北人善骑射,打小就长在马背上,无论运输、交通、狩猎、征战,都依赖于马匹……大齐约有骑兵五六万之众,大周稍逊,可也有不下于两三万的骑军,在北朝,大军征战,标配一人三马,光军马一项就需要备齐约莫一百二十多万匹,这还是往少了估计……   “可我南朝养了多少马呢?加上从北朝购买而来的马,有没有超过十万?其中可以用于行军作战的马匹,怕是连六千都凑不出来吧?所以即使我朝向齐主购买了战马,短板依旧是短板,我朝骑兵作战对上北朝不可能存在优势……”   “若是选骁锐贯以重甲?”   “重甲兵?北朝更多,鲜卑百保名震天下,可不是开玩笑的,我至今没有听说过有那支军队野战对上他们还能全须全尾的退下的,就算是凶横如突厥,万里草原任他们驰骋,可若真拉开架势跟北朝决一生死,他们敢吗?无非就是北朝东西两国相互戒备防范甚于对抗突厥罢了……况且,养一支重甲骑兵极耗军马,我朝倾尽国力可以养出那么一千多重骑就已经很不错了……”   陈顼的脸色有些难看了,抚着下颌的短须,微微阴着脸说道:   “如此说来,朕将马买来却是一无是处了?朕是给齐主白白送粮草?”   “臣不敢……”   “吴卿说下去便是,朕岂会因此而责怪你?”   帝王心最是莫测,在一瞬间的不悦之后,陈顼又将明君风范端足了。   “依爱卿看,我朝既然无法依仗这些马军,那来日对上北朝,又当如何行事?”   “臣惭愧……,依臣看,有了马匹对我朝依旧是好事,正如方才章将军所言,有了马军,我朝最起码补足了一些短板,来日对上北朝,不至于陷入太过被动的局面,我们也可以有长途奔袭、支援的能力。   “臣刚才所说的意思不是说陛下购入战马是错的,臣只是想说,有了骑兵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将我朝在江北作战的劣势稍微填平一些,可真想要靠他们征伐天下,未免太不现实了一些……我朝,应该充分发挥纬我们的优势,水陆并进,以步军作战为主,稳扎稳打,以大势攻灭敌军。不可依赖骑兵作战,这不是我们擅长的作战方式……”   陈顼的眉间舒展开了,笑道:“是朕异想天开了,一高兴之下,居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忘了……吴卿言之有理,你等下这些战马里任意挑一匹良驹,朕赏给你了。”   “谢陛下,不过在此之前,臣还是希望陛下听臣一言。”   一听吴明彻还想要再建言,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泛起了嘀咕,不过陈顼今日心情极佳,挥挥手,浑然不以为意,道:“你我君臣无间,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请陛下暂熄拿下江陵的心思,重新对我朝进取的方向规划一番。”   陈顼的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一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哦?吴卿对于朕的想法还有什么异议吗?”   “臣不敢有异议,不过陛下尚未做出决断不是吗?既然如此,臣自然要争取一番……”吴明彻诚惶诚恐地朝陈顼拱手,“臣以为,陛下不应当先下江陵……”   “吴卿的意思是?”   “我朝应该聚集甲兵,趁势北伐大齐,如此,方为上策……”   “——通昭兄,你是昏了头吗?江陵可是我朝必取之地,至关重要。怎么你却略过这里先去征讨大齐?”章昭达不满的拧起眉头,“你知不知道这样的机会有多难得,你却要将此机会葬送!”   陈霸先接过萧梁的烂摊子之后,南朝满目疮痍,经过陈朝几代君王的努力,南朝的国力终于恢复起来,稍微有能力腾出手去收复失地了,这种时候,吴明彻不先攻打如同一枚钉子钉死南朝的江陵,反而想要直接渡江争夺江淮,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陈顼面色变化了好一阵,摇摇头,道:   “不可,我朝刚刚与齐国订盟,朕的乐昌已经嫁过去了,两国开通边贸,互为姻亲,共伐周国,若是朕忽然撕毁盟约,怕是要背上不义之名。朕不愿为之……”   “——既然你提了,那吴卿就不妨说说你的理由。”   陈顼摆手,制止了想要说话的一干臣子,等着吴明彻开口。   吴明彻的脸上一阵阴晴变幻,最后,道:“其一,臣觉得我朝数万大军兴师动众,未必能拿下江陵,江陵险要,我朝屡屡攻伐都未能如愿,这一次想必也绝不会容易,况且那坐镇在江陵的陆腾、王操,也不是等闲之辈,我朝攻之,根本占据不了什么优势……”   陆腾是天下名将,极擅用兵,天和四年,章昭达率大军五万、战船两千征讨江陵,陈国偷袭,周将束手无策,只有陆腾大开城门,率甲士奋勇厮杀,大破陈军,接着,陈将引水灌江陵,陆腾又率着甲士在西堤大破陈军,斩首千人,陈军败走,江陵得保。章昭达少有败仗,却在陆腾身上狠狠栽了一个跟头。王操也是保萧梁基业的不世功臣,此二人声名显赫,不是易予之辈。   “其二,如今齐国弱,周国强,我们应当先去打齐国。”   “可两国订下了盟约……”   “——盟约存在的意义就是撕毁!”吴明彻猛地抬头,眼神凶煞如狮,“臣知道陛下的打算,如今周国最强,所以陛下想要和齐国订盟,围攻周国,可陛下您怎么就知道齐主高纬他就不想要坐山观虎斗?周国是猛虎,齐国是强龙!周国据崤函之险,因为宇文泰、宇文护的经营才逐渐壮大,就这样,也仅仅在战事上与齐国持平,不错,高纬是个有为之君,若不是如此,臣一定赞同陛下攻伐江陵,可他是!高纬野心勃勃,等他壮大国势,跟当年的高欢、高洋一样,甚至更强,陛下觉得天下谁会是他的对手?一纸盟约真的能让他束手吗?丢了江陵,我们最多无法北征,无法收回荆襄和蜀中……可齐国手里攥着江淮,那是悬在我朝头顶上的利剑!”   陈顼陷入了沉思。   吴明彻依旧在陈述着,“与其坐等他来日壮大,不如我们先主动下手,等到占领江淮,坐稳江山,再图谋江陵不迟……一直以来,天下人都觉得我们一定会攻打江陵,齐人必然也是那么以为的,我们造出声势,佯装要攻江陵的样子,实则聚吴兴、镇江、金陵重兵渡江北上,定然可以打齐人一个出其不意!”   “——荒谬,攻江陵险,攻江淮难道就不险了吗?吴将军莫非觉得北边的卢潜、皮景和这些人是摆设不成?我们的细作早就探明了情报,齐人在寿阳、历城、南谯、秦郡屯有重兵数万,你要多少人、多久时间才能拿下?”   章昭达第一个站出来表示反对。   “我朝最弱小,立场要坚定,朝秦暮楚、摇摆不定是大忌!若是早一年齐主尚未亲政之时,什么都好说,要打江淮老夫第一个响应,只是现在时机实在不对……   “陛下,若是我朝纠结十数万大军北伐,却毫无建树,之后会发生什么就不用老臣在赘叙了吧?我朝会变成众矢之的!周国、齐国会群起攻之……”   “萧梁余孽还在江陵一隅苟延残喘,难道陛下不想得此大功以告宗庙吗?”   陈顼摇摆的心顿时犹如被一柄重锤砸中。   陈氏夺了萧氏的江山,是南国之主,可周国扶持起西梁这个傀儡政权,为的什么?就是在向全天下宣告:梁朝宗室尚有骨血。这是在挑衅陈国存在的合理性!   陈氏先君都想要拿下这个地方,可一直未能如愿,若是他可以讨平此地,谁还会不服?谁还会拿他得位不正来说事,除陈霸先之外,他陈顼就是第一人!   “朕已经决意,今年秋末征讨江陵……吴卿,有什么话,也不必多说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轻柔的风从南边的旷野吹往江面,天光薄淡,几只沙鸥鸣叫几声,振翅远走。   那匹脾气暴烈的北地雄骏呼哨着从鼻翼之中喷出两团气,直吹到吴明彻的脸上,可他一动不动的,雕塑一般,毫无反应,陈顼的一句话,让他幸苦引导的势头变成了一场空。   “朕已决意,今年秋末征讨江陵……吴卿,有什么话,也不必再说了!”   陈顼,这个主宰陈国的男人,这是他的君上,而今离他只有一臂之距,非天子信重之臣根本无法站在那么近的地方。可陈顼已经明明白白的表露出了拒绝之意,毫不掩饰,吴明彻甚至可以看清他的每一个眼神,都是那么冰冷,那么决绝。   他明白了,皇帝已经被拿下江陵的大功业冲昏了头脑——其实也未必是昏了头,在皇帝,在陈国其他所有人的印象之中,大齐依旧是十多年前那个鞭笞天下的存在,他们宁愿对上背靠周国的江陵也绝对不愿意直接招惹这个战略意义上的盟国。   可是这个世道已经变了啊,若是陈国不将江淮夺回,天命会一直在北,绝不会眷顾南朝,这一点难道满朝上下看不清吗?   高齐确实是一头强龙,可这个国家失策久矣,民生凋敝,看着依旧风光,可是内囊早就上来了,要完全恢复鼎盛时期,也不是一年两年可以办到的事。   这条龙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子,连泥蛇也是不如的。   此乃天予南朝的大好时机,如今不去图谋,难道要等高纬让这头只剩下骨架子的强龙重新长出血肉筋骨后再动手吗?错了……大错特错!   吴明彻心中翻江倒海,无数想法涌出,他有千言万语想要对陈顼说,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   忽然诸臣班子中有人提了一句:   “听闻吴将军是秦郡之人,思乡心切也是难免的,也难怪日日夜夜巴望着江北,可若是将这份心思掺和到国政之上,未免不妥吧……”   吴明彻面色陡变,这话说的,看似体恤,实则十分恶毒。他话里话外,分明就是在说,吴明彻是为了私人恩怨、个人情绪而罔顾国家大局,其心如何,不问可知!   陈顼眼底也飞快的掠过一抹审视,随即呵斥那人道:   “放肆!吴将军为我朝立下过多少汗马功劳,岂是尔等一两句可以轻易构陷的?他说的话虽然不甚合朕的心意,可归根结底,是在为朕和大陈考虑……以后不要让朕听见类似的话!”   而后他上前几步,拍着吴明彻的肩膀说:   “通昭呀……朕之所以驳了你,不是因为朕猜疑你。   “你有你的考量,而朕也有朕的想法,难道你说得这些朕会不重视吗?   “错了,论你我之间的情谊,朕自然是愿意听你的。   “不过朕是皇帝,朕的每一个作为都要为我朝之未来考量。   “……虽然你说的确实有那么一些可能,不过朕还是觉得,拿下江陵才是我朝的当务之急……   “……我朝积蓄数年,正是箭在弦上之时,朕必须做出一个决断。   “……非常之时,全国上下,也只能容下一种声音。朕的心意,你可明白?”   陈顼的话一句紧跟一句,吴明彻几次张口,皆做不得声。   陈顼亲和地拍着他的肩膀,和蔼的面色之中却藏着一抹森冷。   说完最后一句的时候,吴明彻分明察觉到陈顼的手势加重了一些。   所有人都在看着这边。   半晌之后,吴明彻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无力的说道:   “陛下圣明,臣……无话可说。”   是无话可说,并不是心悦诚服。   陈顼的笑容僵了一瞬,倒也没有太过在意,挥挥手道:   “你能明白,朕十分欣慰啊,不过你的顾虑朕觉得还是要考虑到的,既然爱卿顾忌齐国,不如就镇守镇江吧……呵呵,此次朕已决意攻打江陵,重将齐出,腹心之地无人防守也是不行的。   “爱卿就坐镇镇江,警惕北朝如何?”   说的好听,镇江兵马在征战之时必然被抽调,物资、粮饷、器械也必然要通过这个地方运输,说白了,一无兵,二无权,名义上吴明彻是去提防北朝的,实际上陈顼是让他管着大军的后方,类似于后勤人员的职务。   可想而知,若是章昭达等人真的拿下了江陵,吴明彻一点功劳也捞不到不说,还会被迅速的被皇帝边缘化。   明面上陈顼对他依旧信任,可却实实在在的摆了他一道。   这只是皇帝的小小警告,吴明彻若再不识相,恐怕这些臆想的结局就统统都会变成真的了……   “臣遵旨。”吴明彻只能表现得尽量恭顺的样子,哪怕这并非出自于他的本意。   陈顼点点头,又谈笑了几句,走远了,吴明彻脸色青黑,但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远远的坠在人群后面,大臣之中,徐陵悄然朝后瞥了一眼,故意拖慢了脚步,跟在吴明彻身边。   “哦,徐尚书……”吴明彻这才注意到徐陵的存在,歉意的拱拱手。   “吴将军不必多礼,陛下并非猜疑将军,将军莫怪才是……”   吴明彻苦笑道:“徐尚书多虑了,吴某人怎敢对陛下不满?吴某只是……只是对未来感到一丝忧虑而已……”他看向北面,南风起,雾锁长河,渡江直上就是江淮了。   “虽然陛下和章将军不赞同吴将军的想法,不过老夫倒是觉得吴将军之言是极有道理的……”   吴明彻目中顿时生出了几分神采,看着徐陵,道:“徐尚书出使过北朝,对北朝必然也有了一番了解,不知道徐尚书如何看待吴某的想法?”   徐陵停了下来,吴明彻也跟着顿住了脚步,只看徐陵双手负在身后,微风吹得他须发缭乱,半晌,才摇着头说:“不知道啊……老夫去年渡江北上的时候,齐国正是困顿不堪、民生凋敝,只是今日,老夫却是不知道了……”   “正如吴将军所言,齐主年纪轻轻,却是野心勃勃,值此天下动荡之时,他还能耐下心来先整顿内政,可想而知这就是一个能沉住气的厉害角色,去年老夫所见所闻,怕是再也不可能在齐国发生了……”   吴明彻深吸了一口气,“这对于我朝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是啊,算不上好消息,”徐陵看着水雾朦胧的江面,思绪翻涌,大齐和陈国是盟友,可说到根子上,还是敌对关系,陈国想要通过大齐和大周的矛盾从中捞取便宜,齐国又何尝不想呢?现在齐国还腾不出手,但齐国已经在休整,一年后如何?两年后又会如何?   “老夫不懂征战,不过觉得吴将军所言却有几分道理,大齐的底子还在,虎死骨立,架子还没倒,谁也不知道会不会那一天吴将军的猜测会不会成真……”他此时的面色是无比凝重的,“将来若有机会,老夫定然助上吴将军一臂之力。”   吴明彻张张嘴,最后道:“如此,就多谢徐尚书了。”徐陵呵呵笑了几声,摆了摆手,两人一齐追上了队伍。   君子之交寡淡如水,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陈国君臣交谈了半天,敲定了一些人事任命的细则,而后陈顼就做出了决断:“章昭达为一路主帅,率军八万,黄法氍为侧援,率军两万,章昭达部以程文季、樊毅、孙瑒为副,黄法氍部以任忠、黄咏、徐槾为副。暂时就……先这样吧。” 第二百二十二章佛国   北齐武平二年立夏,傍晚,邺城。   屋舍如林,檐角交叠,层层铺排开来,宛若鱼鳞。沉沉暮色之中,城市房舍间的烛光铺排成了一叠温暖的光晕,宛若一枚枚钉在棋盘上的,错落有致的棋子,含蓄地将邺城的轮廓给勾画出来,诠释了一种异样的美。晚膳的时间已经过了,赵彦深站在大雁塔上,身边是一个披着袈裟、双手合十的老僧,很多官吏和军队在大雁塔下方伫立着,在幽暗的天光下,宛若一尊尊凶煞的修罗。   “老夫贸贸然前来,不意扰了承德大师的清修,还请大师见谅。”   “右相客气了,右相持国朝之政,日理万机,可以抽出空子造访本寺,这是本寺的荣幸,谈何打扰?”   “呵呵,承德大师的清名,就是陛下身在九重宫阙也是常有耳闻的,去年大师渡宝庆公主入门,化灾解厄,陛下提起大师的时候也很赞赏……此次,大师又主动将寺里名下的亩户出让给朝廷,陛下更是龙颜大悦,亲提御笔为大师书了一块匾,从此承恩寺的美名将传颂天下。”   老僧很瘦,腰背佝偻的厉害,比之去年皇帝见他的时候又更老了几分,稍有一点行动都要大口大口地喘气,眼见是时日无多了,可他的眼睛却是慈和清明的,面对着赵彦深这个朝野之上数得着的巨擎,不卑不亢,举止之间,无不透出一股禅意,使人如沐春风。   “既然大师都这么客气了,老夫也不好再将肚子的话藏着掖着了,不像话……”赵彦深手指轻轻敲在栏杆上,说道:“我朝改制,为的是清查田亩、户籍、人丁,诸如豪强之类的,使民户托庇于下的行为是绝对不被允许的,而经过户部的审查,佛门至少藏匿了近百万的农户,这样看来,佛门都是大户,却从来也不缴税,不交粮,却享有如此之多的特殊待遇,如今朝中已经颇为微词了……”   “嗯……百万吗?确实……光是我承恩寺,名下就有八千户……两万多人,大齐佛寺那么多,邺城更是被称为佛国,仔细算一算,往百万里估计,或许都估少了。”   老僧听到这露骨的,半明半暗的话语,第一时间没有为佛门辩解,反而很实事求是地论证这个数据的真实性,这让赵彦深对他的好感又多了几分。皇帝素来不信佛道,却偏偏对这个老和尚欣赏、敬重有加,现在看来,不是没有道理。   朝廷清点数州户籍,邺城是重中之重,力度甚至超过了晋阳,除了几百家要重点打击的大族豪强之外,就是因为邺城这数千所让人头疼的佛寺。高家崇佛,高欢、高洋等君主都大肆的修建寺庙,连宫内也修建了规模豪华的皇家佛堂,金堆玉砌,富丽堂皇。   天下财富十分,佛占七八,虽然夸张了一些,可也相去不远了。这些佛寺不光只有香火钱这一个收入来源,他们底下还有一大批的逃户、农户,在这个狂热迷信佛教的时代,僧尼大众有免除赋役的权力,所以一大批苦于赋役盘剥的农户大批地逃入佛教寺院,甚至,在北朝僧尼犯法,不受法律约束,以寺院内律处置,诸多的特权使这个教门滚雪球一般壮大。   北魏太和年间,全境只有佛教寺院六千四百七十八所,僧尼八万余人,到了北周、北齐并立的时期,北周境内共有寺院一万多所,僧尼一百多万,北齐则有寺院三万余所,僧尼共有两百多万,僧尼占人口比例的十分之一,比后来唐朝佛教最盛的时候还要多十倍!   有记载,“天下多虞,王役尤甚。于是所在编户,相与入道,假慕沙门,实避赋役……略而计之,僧尼大众二百万矣。”可以说,佛道沙门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了,可最要命的是,这个地主不交税,不纳贡,所得的财富都是他自己的,朝廷连一点边也别想挨到。   偏偏他们这么做,全天下人都觉得合理合法,没有不满的地方,这就使得佛门的气焰愈盛……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满朝上下都已经明白,陛下是一定是要收拾掉佛门的了,任何人,任何势力都已经不可阻挡,这个老僧不管是真的对朝廷恭顺无比也好,还是只是善于洞悉时势、明哲保身也好,有一点是得到了赵彦深认可的——这个老僧是一个明白人。   聪明人就不会干出蠢事来,所以有些事情,赵彦深觉得可以拿出来说,就算是谈一谈合作,要求他配合,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唉,大师虽然有大智慧,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如大师一般心存国家之念,朝廷的新政在地方推行开来,可谓是困难重重啊,非以军队暴力镇压,根本解决不了太多问题……”   “为这,御史大臣们已经不止一次上奏本弹劾老夫等人了,老夫不欲动刀兵,能平和的解决问题再好不过……陛下也是这个意思,可是很多时候,时势逼得我们不得不做些违心的事情……”   老僧抬眼看着赵彦深,双手合十,道:“右相有话但说无妨,老僧虽然人微言轻,可只要能帮得上忙的,老僧一定倾力相助。”   “承德大师快人快语,”赵彦深点点头,抚着胡须,“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重新厘定户籍、丈量土地那是势在必行,至于佛门名下的那些田亩,到了时候也是要一并收回的,这没有什么可商量的……老夫怕就怕仍有人想不明白,做出一些傻事来。”   “所以,希望大师能够配合我们……我们也不用大师做些什么,大师德高望重,在佛门享有崇高地位,届时大师只要在佛门之间替我们传达一下朝廷的意志,那就可以了。”赵彦深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哦,大师若是劝阻不住,也没有什么。陛下会承大师的这份情的。”   夜色已深,邺城之中的热闹却丝毫没有要消退的迹象,经过了数百岁月积淀的邺城,是大齐政权不折不扣的要冲之地,通达四海八方,每日里通过这里往来贸易的人等数不胜数,大齐开放边贸之后,为了进一步刺激经济,更是取消了邺城的宵禁,自此邺城变为了一座不夜之城,远处一大片灯火映亮了夜空,道路边、小院里、酒肆间,三三两两的人点缀其间,热闹之余,也是一副宁静的生活画卷。   老僧沉默了很久,仿佛在看远处的景致,眼神却是迷离的,而后轻轻点了头,“右相亲自上门与老僧商议此事,老僧怎敢不应?呵呵呵呵,老僧照办就是了。”   赵彦深大喜,朝老僧拱拱手,老僧连连摆手,口称当不起,而后赵彦深就带着一众人等离开了。   黑黢黢的天空中,繁星闪耀,站在这大雁塔的塔顶上仿佛伸手就能摘下星辰,老僧独自一人凭栏远望,奉茶的小和尚静静地站在老僧后面,仰起一张白胖可爱的脸,脆生生问道:“主持,您在想什么?那么入神。”老僧这才恍然似的回过头来,抚摸小和尚光溜溜的头顶,慈爱地笑道:“嗯,我什么也不想了,反正也什么都想不出,何必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烦恼呢?回去睡觉吧……”大雁塔的檐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张蜘蛛网,几只飞虫粘在上面,无论如何也挣动不得。   老僧轻轻吹了一口气,一只小虫儿借着风力,挣脱了蛛网,转身的时候,老僧幽说道:   “前面有泥潭,就应该远远的绕开。不要明知不可为还要迎上去,因为一时鲁莽,或是一时不查,或是因为贪婪,而使自己陷入了必死之地……种下什么因,便会尝到什么果,这就是因果报应。头上三尺,岂无神明?老衲又何必想不开呢?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第二日,老僧承德大师召集了承恩寺名下的两万佛众,全都遣散一空,佛门震动!无数僧徒求见承德大师,一番深谈之后,几位与承德大师一般颇有名望的主持拂袖而走,七月初旬,十几位天下有名的大德高僧前往晋阳叩见天子,请求天子收回成命。   朝野震动,御史大夫祖珽于当日上本参劾佛门:“僧尼不服王法,不敬天子,坐拥天子之土,食百姓之俸,却不称臣,不纳税,名为出家之人,实为窃国窃民的大贼!……佛众泛滥,使天下士民已然只崇敬佛门,而忘了敬畏天子,长此以往,国家将亡!”   而高坐于九重宫阙之上的皇帝只是冷冷的瞥了一眼,就将那本众佛徒联名上书的文书扔在了地上,初夏的乌云像一个大锅盖捂在这一方天空,在雷光降下之前,谁也不知道这后面在酝酿些什么。 第二百二十三章取地于塔庙之下   武平二年夏,佛门以智灵大师为首的一众高僧前往晋阳劝谏皇帝收回成命,数百上千名僧人在感业寺中打坐,空腹诵经三日三夜,佛音数日不绝,一时人心浮动。皇帝并未加以理会,直至七月中旬,智灵等人再次上本,这次他们纠集了数百高僧联名,就连民间也一时传出了异样的声音。朝野上下群情嚣嚣,许多臣子上书,要将这胆大妄为的僧众给一举铲除!两种声音的对立化已然十分激烈,硝烟一触即发,高纬冷眼旁观,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是时候动手了。   武平二年七月二十三日,早朝,太极殿笼罩在朝阳的斜晖之下,金碧辉煌,御史大夫、礼部侍郎、户部尚书、吏部尚书联名上参,请求皇帝下诏调动大军,以武力铲除佛门根基,永绝佛门道统。皇帝却露出了悲悯的神色,良久,摇了摇头:“佛众亦是我大齐子民,骤然以刀兵凌之,朕不为也……”   群臣愕然,皇帝下了御阶,负手而立,道:“佛门自恃有理,要与朕理论,朕并非昏君,既然他们要与朕理论,那就好好掰扯掰扯好了……传朕旨意,让儒释道三家各遣修习精深之人,齐聚晋阳,朕会在国子寺空出一处地方,让他们好好论辩,佛门若胜,智灵等人一切做为,朕既往不咎!若败……不但田亩农户朕要收回,他们所在各寺还会人头不保,莫谓朕……言之不预……!”说完,拂袖而去。   消息传出去,不光等着观望佛门倒台的一众人等傻眼了,连一众僧人自己都傻眼了。满朝文武都惊了,觉得一向英明的皇帝是不是气糊涂了?居然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按照他们印象里老高家皇帝的尿性,不服的就碾过去,能用刀子解决的一向不会跟人多废话,一个佛门,纵然他们是庞然大物,纵然他们在全天下都有着莫大的影响力,可皇帝又怎会将他们放在眼里?他们只是沙门中人,不是权势熏天,跺一跺脚天下抖三抖的六镇勋贵。皇帝居然打算和他们讲道理?   众人都觉难以理解的时候,祖珽等一些知情的重臣却有一丝不以为然。   “……陛下跟那些僧人讲道理,或许很多人觉得难以理解,但若是理解不了,恰恰说明还没有将朝堂上的手段练到家,仔细想想,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   “佛门在天底下的信徒甚众,若是陛下一下子便以刀兵凌驾于上,恐怕会使百姓议论纷纷,到时若是有心人出来搅动风云……天下人会怎么看待陛下?会怎么看待这个推行新政于天下的满朝诸公?   “人言可畏啊,便是圣明如陛下恐怕也会遭到攻歼抹黑,新政还未推行于天下,就陡然变成了欺压弱小的恶政,到时,天下人还会拥戴它吗?”   “那接下来当如何?万一佛门赢了怎么办?他们岂不是可以继续悠游于法度之外?”   “赢?呵……他们怎么可能会赢?僧尼们纵然是牙尖嘴利,可他们禁得起围攻吗?道若不行,还有那些名震天下的大儒们呢……,我儒门包容万象,融合了百家学说,取其精华于一身,岂是几本黄庭、几卷经书就能撼动的?定然可以挫败他们!   “可僧人善辩,若是这样他们也不落下风……”   “佛门以何立身?讲究大智慧,讲究大因果,讲究的……就是善恶有报   “可这些年藏匿于佛门之中的坏法之徒何止数千?便是一些在民间声望极隆的大德高僧,背地里的私德也不见得好到那里去了……   “这些东西要是摆在明面上说,就是掘断了佛门立身的根本!   “不动则已,出手就是要害……这就是阳谋呀,它比阴谋还要厉害,一步一步堆积大势,僧众们即使现在已然明悟,他们也无法回头了   “它的厉害就在于,不显山不露水,动起来却若山崩。   “陛下曾说,这就像是解一道算学题,就算是有一万个步骤,可你只要每一个步骤都是对的,每一个环节都控制好,保证绝对不出纰漏,那就是一万分之一万,岂会有什么万一的说法?   “想要兢兢业业地做出一番成绩、一番事业,就要有这样的态度。”   远在邺城的赵彦深语重心长的说着,他的下首坐着十几位今年考举中榜的官场新秀,其中赫然便包括高颎,他涨红了脸,拳头时不时捏紧松开,到了如今,他对于新政的每一个设想都在逐步实施,这说明他的奏陈已经被陛下记在心里,加以采纳,斑斑青史之上如此多的明宦显爵,有几人可以做到?   赵彦深淡淡的笑道:   “本来你们现在已经应该名声传颂天下的……可惜了,新政的动静如此之大,现在竟被完全盖过。   “不过也好,年轻人还是谦虚一些,闹得名头太响,容易滋生骄傲之心。不利于以后仕途啊。   “吏部的批文已经下来了,你们都已经有了官身,从此……就在地方上慢慢打熬吧。   “国朝正是用人之际,好好干,会有前程的。”   小阁内,朱紫朝服的老人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身离去。   每一个人的案前都摆放着一卷明黄色的帛书,沉在他们的心头,仿佛有千钧之重。   七月的天气,天云和煦,夏日傍晚的凉风穿堂而过,吹拂在在列的每一个士子的脸上,拂过堂前的槐树上,那树上的叶子便簌簌而动,犹如春蚕啃咬着桑叶,愈发衬得这里满堂寂静。   赵彦深只用一个例子就向他们诠释了朝堂之上的凶险,一方面,告诉他们,朝中水深的可怕,先在地方之上打熬一番是为了这些年轻人好,另一方面,也透露了皇帝的性格喜好,喜欢做事有分寸的人。   这颇有些老前辈对喜爱看重的后辈提点、提携的意思在里面。   然而这一番话包含的内容太多,他们一时还消化不过来。   有人仔细回想起,半信半疑地将这朝廷的一步步的动作串联起来……结果不由得叫人毛骨悚然。   惊出了一身冷汗。   “陛下想要图谋的,难道仅仅就只是为了佛门手中的财富吗?”   高颎心不在焉地从雕梁画栋的小阁楼里走了出来,一些与他同期考举的同年向他打招呼他也没有在意,敷衍了一番了事。   浑浑噩噩地上了马,出了坊门的时候,夕阳已经要完全落下了,西边的天际,已经渐渐传来了血腥的气息……   皇帝下诏后,儒释道三家名望极隆的大儒、高僧齐聚国子寺,团坐于树下,日夜辩论不休,道家讲黄庭,讲无为,讲清心寡欲,佛门僧众则讲佛典,讲因果报应、三世轮回、众生皆苦,儒家则无一不谈,无一不可以拿出来辩证,三者各占胜场,一时难分高下。   这一番辩论,儒家要维护自己的正统地位,佛教要死撑住使道统不至于消亡,而道教则存着想要挽回那些被佛门压下的势头,三方都拿出了全力。皇帝远远地看着这一番激烈的论战,偏头微笑着问身边的裴世矩:“裴卿看这一番辩论谁能占据上风?”   裴世矩只是略略望了一眼,“暂时还难以分出高下,不过依微臣看,道教必败无疑,儒佛之间要决出一个胜负,还需要一些时日……”   “这些大和尚倒是嘴皮子利索,朕小瞧了他们,看来他们也并不是很好对付呀。”   高纬颇有些遗憾的咂咂嘴,可面上却没有一丝异色,不管出现了何等变故,他都能稳稳地将局势操纵在手中,在他眼里,结局早已被安排好,现在辩证的激烈,也不过是为了堵住天下人的嘴,走个过场而已。   “那些大和尚可不光会读佛经,他们也会研习诗赋、儒家经义,很多人的修养,就算是一些名儒也是自叹不如的。而且,他们一向善辩,所以臣方才才说,不好说呀……”   走过一片小树林的时候,高纬伸手拨开了挡在面前的一些枝叶,踏了过去,浑不在乎地说:“那又怎么样?那也只是诡辩,道教自汉末之后,就开始宣扬‘行符敕水’、‘消灾灭祸’、‘白日升天,长生世上’这些手段来骗人,佛也好不到那里去,什么神魂不灭、因果报应、三世轮回、天堂地狱等说法,这些都刚好迎合了国家统治者们的心理,比道家手段要略略高明一些,佛门势头超过道门,也不是全无道理……”   “不过那又怎么样?他们的这些学说,不能救命,也不能拿来济世救国,他们只是一味的空想,迎合了各个层次的人群的心理,使那些被压迫的痛苦不堪的百姓得到一些心理慰藉,使那些穷奢极欲的权贵得到对未来的幻想和满足,就是这样,仅此而已,什么也做不了。”   高纬指了指远处的辩论场,摇头轻笑道:“虽然存在即合理,儒释道皆有妙用,可谁若是挡着朕的路了,朕也不介意花一番功夫搬开来……佛门被养得太大了,严重制约了大齐的发展,朕是一定要好好压一压他们的。到时候,朕钱有了,人有了,土地也有了,就差不多可以把计划接下去了,呵呵……”   皇帝看着心情很是不错,一手负在身后,颇有些把酒临风的味道。   “这就叫,求兵于僧众之间,取地于塔庙之下。” 第224章.今天的章节要晚一点   昨天我写的稿子崩了,今天中午写了一段感觉还是不对,今天晚上写出来,可能要十点多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绝路   八月初五,接近正午。   酷热的阳光自碧蓝的天空众倾斜下来,这一方小小的宅院之中一片寂静,忽然,“砰”的一下,敲破了小院中的宁静。   一个细白如玉的瓷杯摔在地上,瓷片飞溅,在诸僧围坐着的一方空地上滚了几下,停下来。   坐在首位的智灵僧人此刻已经顾不得高僧风范,捏紧了拳头怒锤在椅子旁边的案几上,咆哮如雷:“呵,哈哈哈哈——终日打雁,却不料,今日叫雁给啄瞎了眼睛!祖珽……斛律孝卿……,这些老匹夫,辩论不及我等,便出黑手,真是无耻之尤!”   这座小院的厢房里,气氛一时有些凝重,与此同时,稍显喧腾的声音从隔壁的院落里传过来,不少大儒和道人已经前往那里,推杯换盏的,俨然已经胜券在握。   在座的这些僧人们,面色愈发铁青,心里不约而同地闪过了一丝茫然。   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这些高僧的掌控,或者说,他们一直苦苦保持的一种平衡以及节奏,在这一日,被完全打乱了。   ……对外说是儒释道三家辩战,其实情况究竟如何众人的心里都清楚,这是皇帝发起的,对佛门上下的一场围剿之战,儒门才是主攻,道家不过是皇帝为了好看而摆在那里的添头,起不了什么作用,或许,等佛门倒下之后,皇帝会让道家填补佛门的一些空白,让这些道士啃一啃骨头也说不定。   毕竟大齐的佛门实在是太大太大了,皇帝要对付他们,肯定也会想好后果、影响之类的,绝不会贸贸然便动手,那样的话,皇帝显露于外人面前的吃相,也就未免有些太难看了。   诸僧众到了此时,都已经对事态的发展,有了一些定计。   在他们看来,他们佛门是一块大肥肉,不光是皇帝,道门、儒家、豪强、世家,都想着从分一杯羹。现在他们的局面已经是明明白白了,明摆着的墙倒众人推。   如今在外面流传的风声对于他们而言,实在不是很妙。已经有一部分僧众仓惶脱离寺庙了,这种事态还在进一步扩展……他们的计划是在勉力保下佛门的同时向皇帝屈膝,割让出一大部分的利益出来,皇帝得到了他想要的,想必就不会再咄咄逼人。   毕竟佛门的势力也是不可小觑的,大齐二百多万僧人,僧兵往少里说也有数万之众,虽然都是一些看家护院的角色,可闹腾起来也不是好玩的,皇帝顾忌着众人非议,也不会愿意赶尽杀绝吧?   当然,这是有前提的,为了他们的计划可以安然的实施下去,也为了给双方一个台阶——让皇帝和佛门都有一个体面圆满的台阶,他们必须先要过了眼前这一关,赢了这场辩论。   要赢这场辩论实在是不易,道门他们无须顾忌,那些就是一些肚里存不住多少墨水的江湖术士,胸无点墨的人在讲道理这方面又如何能够与他们相比?   佛门进入中原之后,也积极汲取中国的文华,很多高僧的文化水平其实并不比一些大儒低多少,更何况,佛教传入中原后,思想一直在为适应本土的文化风俗而加以改进。   到了今天,不管是理论体系也好、思辨性的哲学思想也好,都已经无懈可击。   即使是自命融汇百家诸长的儒家也未必就能稳占上风,只要他们能够将这场辩论拖的久一点,再将力量和势头抬升一点,稳稳压过这些围攻佛门的两方势力,到时候再顺水推舟向皇帝服软,割让出绝大多数的资产出来,未必不能让皇帝陛下回心转意,达到他们预想的这种完美的局面。   很多高僧都是这么想的,而之后的一系列发展也正在按照他们预料的那样进行。   道门依旧是烂泥扶不上墙,被众高僧左一言右一语给折腾得疲于招架,儒门倒是气定神闲,提出的问题也往往切中要害,而且大儒们更加擅长引经据典,不光老庄,连佛典他们也能在辩证之时拿出来论证,融合儒家观点,在辩难之中极为犀利,但好在诸高僧的修养也并不是摆在那里好看,一番辩解之后,往往也能自圆其说,勉强挡下来。有时候甚至可以反守为攻,使得一众大儒也愁眉不展。   局势正在朝他们所希望的方向上推进,直到祖珽那个瞎子一个奏本传达到了皇帝跟前,关于佛门的丑闻,一桩桩一件件地在摆在了天下人的面前。   就在今日上午,儒释道三家正辩证激烈之时,有人将一纸文书给传了进来。   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斛律孝卿看着文书,唇角牵起的那抹满怀恶意的微笑……   他摆摆手,示意正在激辩的诸人停下,扬了扬手中的一纸文书。   “诸位暂且罢战,某觉得,这场辩论其实已经可以提前结束了……”   在众人惊愕不解的目光之中,那一张薄薄的纸张依次传递下去,他们亲眼看见,那第一个先看的人脸色先是白了一瞬,身子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而后喉咙之中爆出一阵几乎压抑不住的狂喜……诸高僧茫然地坐在原地,心头仿佛被重锤击中,久久地感觉喘不过气来。   他们很想劈手将它夺过来看看是什么,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双腿毫无力气。   而此时也没有人顾得上他们的想法了,在他们对面的这些大儒,平日里端庄肃穆,此时却已经乱了次序,他们几乎是在哄抢着这一纸文书,也有道人卷了进去,围得水泄不通。   有已经看完内容的人气定神闲的坐回原地,偶尔忍不住交头接耳的低声交谈几句,他们瞥过来的眼神恍若在看一群死人。   高僧们面对大半个月的诘难都未曾有过动容的时候,可如今却开始惊慌了。   “哈哈哈哈,做下了那么多乱纪坏法之事,这些秃驴输定了!”   最后一个看到的道人捧着这纸文书喜不自胜,施舍一般将它递给这些僧人。   蝉鸣仿佛都远去了,在他们的耳中,一切喧嚣都销声匿迹。   智灵住持强自镇静地战了起来,接过它,十几位高僧站在他的周围,探出脑袋,盯着这纸文书上的内容看,半晌之后,几个高僧支持不住,当场昏厥,倒地不醒,身后响起一片惊呼的声音……,智灵等人直勾勾地盯着直面上的一团团墨迹,脑海中如同闷雷炸响。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可……如此?”   智灵的手微微颤抖着,整个人的身躯仿佛都要即可向后栽倒,被一众僧人给扶住了。   对面有人乐呵呵地走过来了,“智灵大师,此次辩难已经不用继续下去了,你们……还是认输吧,及早向陛下认错服软,陛下也未必就不能为你们佛门留下些许根苗……”   “……是啊是啊,在场的诸位大师大多与我有旧,我也不愿意看着你们在这条歧路之上越陷越深,还是及早抽身的好……”这几个人的劝阻中不乏真心实意。   还有人语出嘲讽,“表面上一派正经模样,原来是道貌岸然,背地里不知道容下了多少肮脏龌龊之事,寺庙原来是这等所在……呵,这些事情已经被查实了,你们赖不了!你们还是赶紧先为自己多颂几篇经文,提前超度超度自己吧……!”   “将死之人,何必与他们多废话。”   诸如此类的言论蜂拥而至,而僧人们已经一句都听不进去了,还没有回过神来,各种凄惨的结局在他们脑海之中不断闪过,有老僧嗫嚅着嘴唇,喃喃辩解道: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佛门子弟如此多,出一两个败类也是难免……”   这些话被淹没在了众人的口诛笔伐之中,僧人们犹如被海水中的礁石,很快就要被淹没,辩难才刚刚过去一半,还没有到尾声,他们却已经一败涂地。最后是智灵看日过中天,才找了个借口中止了今日的辩难,如今众人围坐一堂,却惶惶如丧家之犬。   发泄完愤怒之后,高僧们坐在原地,苦苦思索着接下来的对策,毫无头绪,脑海中仍是一片空白,良久,有人弱声提议了一句,“要不,吾等上表向皇帝请罪吧……”   众僧人心中一动,纷纷抬起头来看着那人,他不自然地朝后靠了靠,换了一个更加能给人安全感的姿势,道:“现在认输,或许还来得及。陛下虽然放出了话,说是这样说,但毕竟要牵连的人甚广,也不是不能酌情处理……我们一力将罪责承担下来,总好过全寺覆灭的下场。”   “…………”诸僧相互对视一眼,显见已经有些心动了。   “是啊是啊……赶紧服软才是正事。”   “他们早就设计好了,算好了我们赢不了……”   “混账,那我们寺庙的基业怎么办?你们当这些是大风刮来的吗?”   “砰——”智灵捶桌站起。   “闭嘴!”   智灵和尚锤着桌子站起来了,他身量不高,长相也平平,发怒的时候却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颌下的胡须如同刺猬一般张开,左手擂在桌面上,哐哐作响。   “皇帝早就说过了,‘勿谓朕言之不预’、勿谓朕言之不预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们入局了就只能赢,否则结局就是死!……你们这些蠢货,到现在也没有搞明白吗!”   他挥舞着手臂,怒吼道:“现在这个局面,已经不是我们送出多少田、多少人就可以摆平的事情了,现在我们面对的是满门抄斩!听明白了吗,是——满!门!抄!斩!   “我们这里已经没有条件可以跟皇帝讲了,我们已经违抗过一次皇帝的意志,你们以为皇帝还会让我们活下去吗?他捏死了我们的把柄,我们如果赢不了,结局就是死,没得商量!”   众人黯然,半晌,有人道:“怎么扛过去?眼下……眼下这种局面……”   智灵僧人重重地坐了回去,虽然依旧端坐着,竭尽全力地维持着高僧的尊严,保持威严镇定,可他的眼神已经有些不对了,下午的阳光斜斜地从窗纱透出,照在他的半个身躯上,他却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酷寒。   过了许久,他坐在那里,木然地说了一句:“也不是全然没有希望……” 第二百二十五章焚天(一)   朝阳初现,天边有一抹细长的流云,被阳光染成了红色,群臣叩首的时候,刚好一些鸟儿结着伴从宫墙内的这一方天空掠过。早朝开始了。   “……启禀陛下,三日前,燕州奏报,拓延部酋领拓跋鋐病故,拓跋鋐长子起兵与次子争夺酋领之位,已经将燕北诸部都卷入了其中……这场动乱若是拖延一久,恐怕就会生出一些其他的枝节,燕州刺史元景安早在半月前就曾预料到,命四平将军杨檦率军平乱。已经勉强将局面给压制下去……具体如何平定此时,还要陛下裁决。”   “元鋐?朕记得他的名字……他去年病重,遣长子来朝见朕,难道,他长子……竟不是拓延部少主吗?”   巨大的天青色的帷幕从十几丈高的拱顶垂下,高纬,北齐之主坐在皇座上,浩大的威严从这方高台辐射往四面八方。这里的气氛……每一块木料、每一个雕刻、每一处着色,还有皇座之下肃立的人群,莫不向世人彰显着皇帝的孤独、无双,这便是孤家寡人由来。他只要露出一丝不满,就会使得众臣变色。   “启禀陛下,臣记得他长子元无忌是他的原配所生,按照法理,应当是这长子继承部族,可拓跋鋐的原配妻子早死,元鋐更加宠爱后来的如夫人柳氏,爱屋及乌之下,便也对这柳氏所生次子格外不同……甚至想要废嫡长而立庶子,临终前召集部众,由次子继承部众,拓跋鋐的长子激愤之下,这才起兵……”   高纬冷声道:“这个拓跋鋐,简直荒唐!他既然已有嫡长,当以嫡长继承家业,而且先帝建在之时,他也是上报过朝廷的,朕早就已经封元无忌为云麾校尉,等于默认这个元无忌是合法继承者,可拓跋鋐……不经朕的批准,便擅自更改继承之人,他还有没有把朕与先帝放在眼里?”   “拓跋鋐年纪渐老之后,时常犯糊涂,做下一些蠢事也不甚稀奇。”   “嘿,这倒是奇了,他得要糊涂到什么个地步,才能糊涂到连圣意也敢不尊?陛下……依臣看,似拓延部这等部族,应当重重严惩才是,绝不能姑息!”祖珽站出来,“燕北诸部本就混乱,靠近蛮荒,就更加的不知道什么叫做礼义尊卑!没有法度约束他们,他们做事就会肆无忌惮!依臣看,不如……杀一儆百!”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陛下,说到底,这是拓跋鋐糊涂太甚,废长立幼,废嫡立庶所置,臣以为,朝廷应该遣使者警告拓延部,立元无忌为酋领,若是他们还不从,那便率军讨平此部,如此方为正理。”   诸臣在下方议论纷纷,等到声音渐渐平息下来,高纬冷声道:“拓跋鋐,他竟敢对朕阳奉阴违,明目张胆的无视朕的旨意,朕断难相容!可其人已死,那就褫夺此前朝廷册封他的一切官身,贬为庶人,丧葬规格一切降低,他的那个次子,流放!柳氏处死。元无忌虽然事出有因,可他毕竟挑起了兵祸,若是不处置他,以后是不是谁都可以有样学样?把他押解进京,要怎么发落,以后再议。”   等于各打了一百大板,燕州、朔州以北甚多依附于北齐的部落,朝廷例来难以控制,各种幺蛾子层出不穷,各个部落之间你打我一下,我捅你一刀,这种屁事多的很,王化难以沐浴到这些偏僻的角落,皇权的威严覆盖不了这些人,所以行事肆无忌惮,皇帝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象征,大家都听说过,都知道皇帝才是老大,可要干什么事之前,真正会去考虑皇帝的意见的人寥寥无几。   这次发生在燕州的动乱,只是一场小小的动乱,没有掀起什么很大的风浪,可高纬却很生气,他在燕州花的心思不小,为了经营好那个地方,又是送干部下乡,又是迁徙百姓去垦荒,做了那么多事,原以为朝廷多少对这群人有一些震慑了,可谁想到居然还是这副死德性。   重点根本不在于元无忌为了自保聚兵作乱,也不在于他是长子又是嫡子就一定要如何如何,重点不是这些,重点是元无忌是高纬册封的,拓延部唯一合法的继承人,可拓跋鋐这个老东西居然说废就废,连个招呼也不跟皇帝打,他拿皇帝当什么?其他的那些部族酋领又把皇帝当成什么了?   “这次兵祸……也有不少部族无辜北卷进去,也许还波及到了地方州郡,一切损失由拓延部一力承担,诸部都有怨气啊……边市为此停了数日,呵,朕让元景安督抚一方,他就是这么给朕办事的?让人问问他,到底能不能干?要不要朕亲自下诏让他回家养老,嗯?”皇帝的眼锋锐利,“让杨檦调兵,给朕镇压这场暴乱,警告那些怀揣着见不得光心思的诸部酋领,给朕老实一点,作壁上观,等着事态平息,谁要是敢有异动,浑水摸鱼、乘火打劫,那就以谋反论处,全族诛灭……一字不改,就这么告诉他们……,不想要命就尽管试一试!”   有些人面色复杂,一些臣子面面相觑,张着嘴相互看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些大多都是勋门子弟,和边州诸部大多都有关系,这次那些粗坯让陛下生气,陛下这巴掌下去简直能把他们的脸扇肿。   以往这些部落酋领也是这样的,动辄挑事,朝廷也多以委婉的警告,之后小小惩戒一番了事,从来没有那么刚硬,这么不留颜面的时候。   自从皇帝坐稳了龙椅,强硬的一面渐渐就显现出来,勋门也屈从于他的威权,一退再退,他的威严与日俱增。   不仅是邺城了,晋阳也已经几乎是他的一言堂,北齐“两极分化”的政治局势在不到两年便已经有了动摇的趋势。   再这样下去……真是不敢想啊……   好在这事皇帝只是小小的提了一下,并没有借题发挥再弄出一些什么响动来,拍板敲定了如何解决之后,他就将此事略过不提了。毕竟国家每一天发生的大事都不止那么一件,比起那些酋长们争家夺产的破事,还有很多事情要马上处理。差不多到了正午的时候,有人出班奏到:   “陛下,今日要不要召见诸大儒、高僧上殿觐见,他们已经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哦,”高纬眉头微微皱了下,而后问道:“辩论结束了?”   “结束了,智灵等人已经认输……”   “既然认输了,就在大理寺先关着侯刑吧,何必非要见朕呢?”   高纬心中疑惑,原本他也料想这个时候应该差不多了,这最后一场辩证,他原本的打算是让佛门在大庭广众之下输得明明白白,让天下人都看清楚。可没有想到居然临到尾声,他们却举手投降了,这算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他们以为之前他们搞风搞雨的时候,高纬放出的狠话是开玩笑的?怎么可能……就算这些人投子认输,高纬也是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所以他们现在多此一举来见自己是想要干什么?指望佛法可以感化他?   他倒也没有犹豫太久,直接宣他们进来了。其他面带自得之色的大儒、道人暂且不管,高纬的目光放在一众僧人之上,这个时候为首的那个智灵和尚抬起眼来,刚好与皇帝对视,那一瞬间,高纬感觉到了这个人身上有一根尖刺,让他很不舒服,顿了半晌,高纬开口道:“看来诸位大师是输了……”   “启禀陛下,不错,我们……的确是输了,可我们也没输。”   高纬微眯着眼,冷声道:“此话怎讲?”   “我们没有输给诸位先生,我们是输给了自己人……一些佛门败类。”   “你们不服气?”   “他们服气,可老僧不服气……”智灵和尚面对着大齐至尊,说着这些近乎可以称之为狂妄的话,“若不是事发太过突然,打乱了我们的阵脚,无论如何,辩论不会输。”   高纬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警惕地注视着这个平平无奇的老僧,轻笑一声,“既然你们自我感觉那么良好,何不再辩论一场?朕还是等得起的。”   智灵僧人只是不断的摇头叹息,“晚啦,晚啦,内部已经分裂,再也不能齐心应对了。”   高纬疑惑,瞥向僧众们,这才发现他们其实已经分成了两群。   一边的人同智灵和尚一样,一身的硬气,一边的人则表现的要恭顺得多,泾渭分明。他们这是闹哪样?   “他们觉得自己有罪,无论如何再也不肯辩论了。”智灵摇头。   “那你们呢?”   “老僧以为,老僧无错。”智灵和尚正气凛然,“老僧败给了佛门败类,败给了自己人……,可佛法没有输,佛法也不会输。”   高纬盯着他,身子前倾,一只手按在桌面上,手背青筋暴起,面无表情,然后,他笑了一下:   “朕小看你了,你想直接越过其他人当面与朕对质?”   满朝皆静。   “……可朕要是不呢?”杀气凛凛。   …………………………分割线……………………   我本人对僧人并无恶意,对于有品德的人我也是很尊重的。只是为了设定的剧情,才这样写。如果有读者误会了,那我在这里道个歉。抱歉。 第二百二十六章焚天(三)(修)   皇帝从皇座上走了下来,双手负在后面,在智灵的面前站定,面前垂下的旒珠几乎要扫在他的脸上。智灵下意识地垂下了脑袋,皇帝平静地望着他。   这一刻,他先声夺人蓄起的锐气被皇帝一股打灭了。   大殿之人没有人还敢抬头站着,所有人都弯下了腰。太极殿仿佛一方苍穹,拱顶为苍天,八根巨柱支撑着它,巨大的帷幕从拱顶垂下,暗合“八柱承天”,而皇帝,是这方天地间唯一的主宰者。当他发怒之时,哪怕诸天神佛真的存在,也只能向他低头!凡人,又怎敢冒犯天颜?   智灵和尚心神恍惚之时,皇帝微微侧了侧身子:“你想要越过这些人直接与朕对峙?   “……可朕若是说不呢?”   “……”   已经快要到正午,太阳最是炽烈,日头将人太极殿檐下的影子都压成了黑漆漆的一团,而在场所有人的背后都已经被冷汗浸湿。这个时候,太极殿站得人又多,虽然一刻不停的有冰块供应,可空气终究难免闷热起来,到了用午饭的时候了,皇帝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和语气都有些懒洋洋的。   但身为陛下的近臣,祖珽等人深知眼前这位皇帝的心思深沉,脾性莫测,喜怒无常。   高家人嗜杀成性,今上虽然从无荒唐之举,也一向严以律己,可细数下来,他亲政一年多以来,杀掉的人居然比孝昭、武成二位在位之时加起来还要多!   而全天下人几乎都在歌功颂德,没人替死去的人喊冤,这些人仿佛荒野里生长的野草,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他从来不会像高洋、高湛那样亲手杀人,可他更加可怕,祖珽这些人每每都有一种错觉,其实皇帝根本不需要臣子,他只是需要有人将他安排好的事情忠诚地执行下去,仅此而已。   在皇帝的心中,仿佛早就有了一个剧本,所有人的命运都被他安排的明明白白。   他生气的时候未必生气,喜悦的时候也不一定真心喜悦,心思总是千回百转,谁又能真的懂他呢?   但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为君者,最厌恶的就是有人敢于摆动他,挑衅帝王的威严!   智灵和尚真是胆魄惊人,也真的是糊涂透顶,他怎么敢挑衅这么一个……这样一个霸道的君王啊。   事情到了这一步,这老和尚的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了,高纬又那里会看不明白?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这个老和尚不傻,他很明白这场对佛门发起的围剿之战,始作俑者是皇帝,这场辩战,只是皇帝的为了光明正大的击败佛门而布下的局,他不光要让佛门割肉,他还要将佛门从高高在上的云端打入尘泥。最快最致命的方式,莫过于让天下人都看见佛门藏着的阴暗不堪,让天下人明白,不是朝廷以势压人蛮不讲理,而是佛门本身就出现了问题,此举的目的在于动摇佛门的根本,使他们再无翻身的机会!   割了肉,还能再长回来,可佛门的神圣性若是被破坏了,沙门的特权也就荡然无存了,佛门不再超然物外,世人也不会再崇敬佛门,释教一门大多本就是靠百姓自发供养维持,若是这供养断绝了,佛门会如何?   ……佛教传人中土以来,那么多高僧日夜不懈的传教,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庞然大物,就会在顷刻之间崩塌!   皇帝要的不是佛门割下的肉,他想要的是将整个佛门一口吞下!   所以先前佛门聚众闹事的时候,他不以为意,佛门散播一些言论的时候,这位皇帝同样置之不理。   智灵从前不懂,现在明白了,皇帝这并不是自觉理亏,所以包容他们。   相反,皇帝所图甚大,他纵容佛众传扬过激言论,纵容他们挣扎的更加激烈一些,直到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物议纷纷,佛门已经无法回头之时,皇帝才做出这样一副被逼无奈,被迫应战的姿态出来处理局面。   口腔里长了溃疡,当然是要让它越烂挖的越赶紧。   可惜他们所有人都明白的太晚了……   对于智灵个人而言,输了也就输了,可他作为佛门的领袖人物之一,绝不能坐视不管……此战,如果真的当着天下人的面一败涂地,佛门还能存活下来吗?   如果佛门真的倒下了,怕也就真的会万劫不复了。往后再如何发展,也绝不会有今这般盛景!佛国崩塌了,佛门也会从此一蹶不振!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重新开局,化被动为主动!这个突破口,就是在背后操纵一切的大齐至尊,今上高纬!   斛律孝卿这些酸儒只是马前卒,道门更是可笑的添头,他们都只是棋子,不足为虑,只要皇帝这个下棋的人还在,即使暂时铩羽而归,他们也会卷土重来,只要皇帝不认输,不低头,这些马前卒就会源源不断的发动攻击,使他们陷入无解的困局,与其打败棋子,不如打败下棋的人!   所以智灵和尚精心策划了这场对质,皇帝既然要在天下人面前堂堂正正的打垮佛门,那佛门便在天下人面前堂堂正正的驳倒他!   只要能辩赢了皇帝,佛门就会有一线生机!   天下人都在看着,皇帝一言九鼎,最是注重颜面,只要能辩赢他,他亲口承诺的事情,绝不会变卦的!   他是天子,是身负天下百姓之望的明君,天子怎么能够出尔反尔?   一定要打败他,否则就是死!   智灵和尚深知没有退路,所以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他怀了必死之志,要一次压倒皇帝,驳得他哑口无言!   智灵死则死矣,只要赢了皇帝,保下了佛门,百年之后,佛门子弟众口相传之中,他就会是佛陀一样的人物,享受千秋万世的敬仰!   这就是立地成圣!   当然,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也罢,燕雀又怎知鸿鹄之志?他离成功已经很近很近,只要他能驳倒皇帝,逼他让步!   可高纬丝毫没有接招的打算,他后退了两部,转身就打算离开。智灵和尚方寸大乱,“——陛下!”   高纬头也不打算回,摆摆手说:   “智灵大师,如你所言,你刚才已经承认自己已经败了,是也不是?”   智灵的身子顿了一下,艰涩地答到:“是……可——”   “既然,你已经败了,何必再与朕再辩上一场呢?这……毫无意义……”   皇帝微微偏着头,冷漠地打断了他。   已经过了正午,炽烈的阳光偏开了一个角度,照在铜壁前,皇帝影子被拉的长长的,这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沉甸甸的。   “不管是你设计想要与朕对质,还是故意将这些僧人拆成两派,你做这些统统都没有用……你固然是机关算尽,朕要是不想接招,   “呵……你又能如何?”   他站在巨大的铜壁面前,黄铜的大龙盘成一团,狰狞的鳞爪钢针一般耸立起来,龙嘴大张着,仿佛要破壁而出,带着赫赫风雷!   智灵站在原地,身躯一寸一寸冷了下来。   刘桃枝窥见形势,暗暗打了一个手势,浑身上下,连头脸也被盔甲遮住的甲士抽刀向前,将僧人们围了起来。   他们的手按在刀柄上,雪亮的长刀已经露出一截,披着甲的身躯彪悍狰狞,仿佛幢幢鬼影。   智灵刚想要追上皇帝,可刚刚踏前一步,就被挡住了,一个甲士用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使其不得向前一步,一把长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肩上。这时候高纬转过身来,望着他。   “你的心思朕明白,佛教传到至今,说明佛门确实自有其可取之处,你输了,不代表佛法输了。早在两晋之时,佛教经典就深受天下认可,所以才能流传到现在。   “可佛门发展至今,带给天下的祸乱也着实不小了……你们接受天下人的供奉,却远离凡尘,不准婚配,不流世俗,与国争利。朕要压一压佛门,也是为了这个天下。佛门虽有德,可终究只能庇护少数人,朕虽然被许多人骂成昏君、暴君,可在朕的治理之下,百姓们却是安居乐业。   “佛门收容逃户,占着农田,不纳赋税,不遵王法,这总是不争的事实吧?   “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在挖国家的墙角。   “或许在普通百姓的眼里,你们是高僧,是佛陀。可在朕的眼中,你们与朕每个月清理掉的那些贪官蛀虫没有任何区别,因为你们……撬的是国家的根基,吸的是天下百姓的血!”   “你总说佛法无错,没错,佛法却是不错,宽容悲悯,怜恤苍生,是行善积德的至理……可如果宣扬佛法的人错了,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几乎每一家寺庙都有这样的败类。   “朕总不能因为佛法二字,便任由这些人祸乱江山吧?……”   “——陛下!”智灵身子前倾,朝着皇帝嘶声力竭地大喊。   跟前甲士面甲的眼洞中射出两道锐利的光,将长刀压下,刀刃割入肌理,一直到肩骨之上,剧痛传来,鲜血顿时将他的僧衣晕染成了一片红褐色,智灵几乎站立不稳,剧痛让他的嘴唇和双手都在打着哆嗦,可智灵一向意志坚定,顶着下压的长刀站直了,鲜血沿着刀刃滴在青石地砖上,仿佛脚下盛开着一片血色的妖花。他极力摆出一副双手合十的姿势,恳求道:   “陛下要清理败类,贫僧无话可说,贫僧只恳求陛下手下留情……”   “朕已经明明白白的说过了,你们当初也是答应过了的,怎么……现在就要反悔了?”   “何至于此……佛门对大齐江山绝无威胁……”   “——是吗?”高纬动了真怒。   智灵毫不犹豫地与皇帝对视,“陛下压下了佛门,却抬上了道门,难道道门要胜过佛门不成?青史斑斑啊陛下……道门聚众作乱之事,还少见吗?陛下说我们佛门藏匿人丁,侵占农田,难道……他们道门就不是这么干的?”   “谁说朕要扶持道门了?”高纬眼底闪过锐利的锋芒,“自此之后,一家寺庙的僧尼不准超过百人,天下四万余佛寺,只准留下三千只数!其余人一律还俗!佛寺,不准占田超过五十亩,否则大罪论处!道门也一样……在朕的眼里,没有特权,只要是朕的子民,无论儒释道,以后都要秉承王法,否则朕绝不会留任何情面。”   一众道人呆立在原地,转折来得太快,他们还没有等来战胜之后的春天,就迎来了毫不留情的打压。皇帝不仅要压制佛门,同样没有放过道门。他们就如同棋子,没有用了,就毫不犹豫地被抛弃了。   “还有,朕早就说过,你们先前作乱、诽谤于朕,朕可以不追究,可前提是你们要赢了这场辩战。”   高纬指了指台下所有的僧众,“你不要以为辩赢了朕就能如何如何,朕不怕跟你辩,事实摆在那里,事实胜于雄辩,这场辩战,朕必胜,你们必败。”   “你们也无须跟朕玩什么佯装分裂以图自保的把戏,这样做只会让朕觉得很可笑,你们先前做了那么多,没想着认输,现在死到临头,到想着要认输了?没用……,因为朕一定会杀了你们。”   “带下去,明日午时,处死吧……”   甲士们将失魂落魄的僧人们押下,他们或许有不少人是真心意识到自己错了的,可到了现在这份觉悟也已然没有任何用场了。皇帝早就提醒过他们,“输了就输掉所有,包括命。”而高纬心中却一片平淡,没有杀戮的悲哀,也没有胜利的喜悦,这些人必须死,无关信仰,无关喜好,只是为了政治需求。   这就已经足够了。   在智灵等僧人要被拖下大殿之时,智灵僧人忽然仰头大喊了一句。   “陛下,善恶终有报,你杀戮过甚,不怕将来有一日遭到报应吗?”   皇帝身上陡然升起滔天的戾气,而后慢慢平静下来,仿佛煮沸的汤锅忽然冷却,只剩一潭深不见底的水。   “朕不信因果,不信报应,朕只信自己的命运要自己争取,如果冥冥之中真有这种奇诡的东西的话?呵……”   他轻笑了一声,“尽管冲着朕来吧。”   ………………   “退朝。” 第228章.前一章目录错了   打错了字,抱歉 第二百二十七章焚天(完)   无日无夜,昏昏沉沉,一路颠簸。   从刑部大牢到菜市口并不算很远,可智灵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比一生还要漫长。   脑海中浮光掠影,往事翩然飞去。   一生就如同指间漏下的流沙,被风吹散,翩然飞去……   浑浑噩噩、半梦半醒之间,他看见了很多东西,昏暗的天、摇晃的街道、禁军森冷的铁甲、还有那一张张卑微渺小的,悲苦众生的面容。   他的脑子已经不适合再进行别的思考了,没有悲哀也没有欢喜,甚至连本能的对死亡的恐惧也消失不见了。   脑子里一片混沌空白,偶尔也会浮现一些过往的画面,父母亲人死于战乱,身为孤儿,被主持收养,传授佛法,取法号为智灵……,这一路走来,也并不全都是光明的,他也经历过很多阴谋算计,很多的倾轧,这些在他的生命之中占据了大多数,直到成为寺里独尊的住持,也不得不为寺内俗务操劳奔走,他有过低谷,也迎来过光芒万丈的日子,光芒之下,藏着很多阴暗和鲜血。   身为佛门高僧之一的智灵,自小就精通各种佛门典籍,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声望也一步步堆垒起来,可他明显感到他的师父,那个收养他的老住持与他越来越生分,他说:“佛法修心,教人为善,说的是接济众生,讲究的是不争……众生都有自己的路……佛法不是拉山头抢地盘,也不在于争强好胜。”   他说:“智灵,你在走一条歧路。”   当年智灵不过三十岁,年轻气盛,意气风发,他不以为意地说道:   “住持,我将本寺佛法弘扬于天下有什么不对吗?”   “而且,不争,那是道家。”智灵觉得住持有些老糊涂了。   “唉,佛和道,殊途同归呀……”   年过古稀的主持叹息了一声,将木鱼敲了一下,不再说话了。   智灵知趣地退下,低眉顺眼的,心里想的却是,住持年迈,他主持寺内事务已经数年,寺内一多半的僧人都支持自己,就算是住持想要另立继任者,也再难做些什么了。   住持老了,失了锐气了。   转身掩上门的那一刻,他听见里面传来一声饱含悲悯的佛号,“……阿弥陀佛。”   他以为这个他早已不记得了,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忽然又想起来了,现在想来,住持当年诵出的那一声佛号,其实是有深意的。这是为他而诵。   当身上背负着太多太多人的希望和利益诉求,无论前面是什么,他也只能往前走了。   车马渐渐慢了下来,刑场在望,路边拥堵的人也多了很多,囚车里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都是攒动的人头,视野在地平线拉近,有公人冲上前驱赶拥挤的人群退后,囚车赶赴刑场,刑场肃穆,数十辆囚车一一打开,公人们推搡着披枷戴锁的囚犯入场,刑部的堂官高座其上,目光冷冷地扫过来,随后向着百姓们宣布了犯人所犯罪行,四周一片哗然,而后是一片死寂,最后,滚水一般沸腾起来。   “这些……是真的吗?”   “杀了他们!!”   “砍他们的脑袋!”   有囚犯忍不住痛哭出声来,接着,这哭声仿佛会传染一般,散播开来。   他们在外也是有名的高僧,面对死亡之时,心灵却依旧那么脆弱。   当百姓的愤怒涌上来,这些哀嚎没有人会愿意听了,他们被粗暴地提上刑场,然后一刀斩首。   “只要在红尘中打滚,又算得上什么出家人?”智灵跪在血泊之中,脑海中恍然闪过这样的想法。   烈日照耀在头顶,刀尖上闪着的寒光比烈日还要刺眼。   “也许,承德他才是对的。”   他抬头最后看了一眼太阳,长刀从后颈狠狠劈下……   已经是下午,目光穿过宏伟的太极殿,一直到殿宇的最深处,皇帝埋头在案牍之间,机器一般批阅着奏章,下方有官员举着一些奏本,汇报一些政务,“冀州奏报,统计人丁二十万八千六百九十二户,总计九十万四千七百六十二人……光州奏报,统计人丁九万七千八百一十三户,总计……”   待到那官员念完,皇帝轻轻“嗯”了一声,便让他退下了。祖珽眉开眼笑地上前道:“陛下……此次统计我大齐三分之一的州郡,总计户口一百六十万户,约莫八百多万人丁,若是在全国范围内彻底清查一遍,说不得得有三千万……”   “胡说八道,”高纬抬眼,毫无情绪的用眼皮夹了他一下,祖珽立时便是一个激灵,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躬身拜倒,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皇帝冷哼了一声,说:“冀州、光州、幽州、沧州,这些都是我朝人口稠密的大州,岂是边荒小郡可比拟的?朕将人口多的地方差不多都普查了,还差江淮诸州,零零总总估计一下,也就撑死两千万,那里来的三千万?”   “你们……若是敢为了追求政绩,而故意蒙骗于朕,朕定斩不饶!”   “臣等不敢!!”大殿之内的臣子们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高纬审视着他们,这不能怪他反应过度,在朝廷求变之际,官员们为了求政绩、求升迁,手段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一切只讲究达到目的,字面上好看,好糊弄上级,缺乏真实性。   就拿他所知道的隋文帝清查户籍的事件来说吧,隋朝的户籍和土地的数据都很浮夸,比如土地数据,根据隋朝的统计,隋代的土地达到了十九亿四千万亩,拿到国家层面上讲,乍一听或许没有什么,毕竟隋朝那么大,有那么些田亩有什么稀奇。而如果仔细分析一番就会让人感到震惊了,隋代的一亩是二百四十平方步,每步六尺,每尺大约三十厘米,将隋朝的数据换算一下,是现代的二十一亿三千万亩,而到了现代的二零一三年统计,国家的耕地面积还不到这个数字,也就是说,隋朝的耕地面积比现在还大。   隋朝直接统治的土地比现在小得多,耕地面积却那么大,这不是扯犊子吗?   事实上汉唐时期,耕地面积也就在五亿亩左右,明清才开始大幅攀升,隋朝普查得出的数据脱离了实际情况,超出了三倍之多!普查户籍之后按照人丁和土地收税,而实际上的数据远远小于这个,落在百姓身上的担子也就增加了很多。制度过于高效,朝廷在不知不觉之间就抽出了过多的税收。   隋朝严格的户籍制度固然是隋朝强盛了起来,但那只是杨氏王朝的盛世,不是百姓的盛世,本来百姓过得就苦,隋炀帝上台之后那么一搞……不反等死呀?   而高纬之后还有一系列的变革措施正在酝酿,这些都建立在全新的户籍制度之上,户籍统计不准确将来是要出大事的!所以高纬极度重视,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弄虚作假,这份数据,他已经反反复复的统计过了三遍,地方上也已经反反复复地查了三遍,这才登记作数。   高纬盯了他们好一会,摆摆手让他们起来,“罢了,你们起来吧,以后这样的错误别再犯了,拿准确的数字给朕看,严格要求下去,为官为政,当以务实为重!”   “谨遵陛下教诲!!”   群臣撩着袍子起来,背后大汗淋漓。   陛下的这个警告还真是厉害,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朕心里门清,别想糊弄朕!”在政务上,皇帝一向爱直来直去……,也杜绝了一些官员走歪门邪道的心思。   好在,倒霉的其实只有一个祖珽,拍马屁拍到马蹄上了,他们只是殃及池鱼而已……正在祖珽心神未定,一些人暗暗幸灾乐祸之时,高纬才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   “那些大和尚已经处斩了吗?”   高元海连忙站出来,“启禀陛下,刚刚刑部的堂官已经来复命过,已经将犯人全都处斩。”   高纬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不过几十条人命罢了,就算将这个数字再撑一个十,再乘一个百,又能怎么样?   “佛门之中,还藏着许多人丁,朕之前说的全都算数,全国上下,只准留三千佛寺,三万僧人,其余一律还俗!”   有官员小心翼翼道:“可是陛下,这些人入了佛门已经就是出家人……”   “朕说了让他们还俗,听不懂吗!?”皇帝断然喝到。   那官员煞白着脸色,垂下了头。   “臣明白了……”   高纬散发出来的、磅礴的怒气渐渐散去,平静下来,仿佛这火从来没有发过,重新批阅起了奏章,满殿都是人低头忙忙碌碌的身影,待到掌灯时分,笔上墨尽,高纬才蘸了蘸朱红色的墨水,暗红的,仿佛从断头台上留下来的一般,与此刻天边的流云一样的颜色。   ………………   黑夜里,鸟儿展翅飞过了夜空,铁甲碰撞的脆响惊破了夜的寂静,百姓们纷纷熄灯噤声,不安的看着这片眼前划过的铁流滚滚。不久,远处的那座寺庙就响起了一片瘆人的哭声,而后,一道火光如同巨大的火炬一般在黑暗重升腾起来,烈焰涛涛。   这一幕同时在北齐全国各地发生,尤其是晋阳和邺城,这场地震以晋阳、洛阳、邺城为中心。扩散往四面八方,佛门,这个天底下当之无愧的庞然大物,在这场地震之中轰然倒塌了。   距离皇帝下诏清剿佛门已经过了九天,九天里的,杀戮、抓捕、死亡……,这些成为了九天里的主旋律,所有敢于反抗的统统都被朝廷以暴力手段镇杀一空,九天时间里,邺城这个有着佛国之称的王都几乎被血染红,不过当最初那些最疯狂的局面过去之后,一切又都会渐渐平静下来,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在寺庙倒塌的废墟前,一老一少两个和尚拎着包袱从这里路过,血腥的气息还未完全洗干净,倒塌的废墟仿佛巨大的焦炭,还可以看见一些将熄未熄的火苗。老僧和小和尚忽然停了下来,双手合十,悲悯的喊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良久,才将目光收回,老僧将包袱往肩上送了送,摸着小和尚的脑袋。   “还看什么,我们走吧?”   “住持,你还没说我们干嘛去呢……”   “我们去化些斋饭来吃。”   “啊……现在还有人敢给我们斋饭吃吗?”   老僧叹息似的,笑了笑,“那我们就自力更生吧……更何况,你记住,这个天底下,还是善人更多。人有善念,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尊佛。”   朝阳下,一高一矮两个影子渐渐远去…… 完!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