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捡来的小山匪黑化了》作者: 岁岁辞晚   文案   江以桃被一个小山匪掳上了山。   这小山匪肆意又张扬,常常笑得露出一颗小虎牙。   身陷困境时,小山匪在众人面前将她护在身后,声音冷得像冬日结冰的湖面:“她是我的人。”   也在昏暗的烛光下为她的伤口抹药,眉目柔和,轻声道:“真是娇气。”   小山匪带她骑马射箭,嗅耳畔的软风,听山间的清泉,笨手笨脚地给她做了一碗咸得难以下咽的生辰面条。   江以桃哪里见过这样的少年郎,稀里糊涂地就动了心。   可最后她却发现,小山匪对自己好,不过是因为她这张脸长得与他失散多年的白月光十分相像。   噢,到头来自己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替身。   *   逃出山寨回到盛京后,江以桃撞见了那位清贵显赫,却因久病而鲜少露面的十三王爷。   江以桃:?   为什么这个十三王爷和那小山匪长得一模一样?   看见江以桃与太子周旋,这位人前清冷自持的十三王爷终于暴露了真面目,在无人的假山之后将她困住。   他眼尾挂着一抹偏执的绯红,病态般低喃:“阿言,你别丢下我。”   江以桃十分忿忿:当初被丢下的那人分明是自己。   可瞧着这小山匪的可怜样,江以桃还是伸出手去,轻轻牵住他的食指,温声软气道:“在呢,在呢。”   *   十一岁的陆朝一身脏污,昔日养尊处优的小皇子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   九岁的江以桃娇俏可人,在小乞丐面前放了一碗冒着热气的小馄饨,还冲他露出一个软糯的笑意。   只一眼,她便成了他不敢企及的白月光。   后来,陆朝翻手云雨,弄权天下,只为将这大好河山当做礼物,送与她。   ***   “见你,不辞山路远。”   ——   ①有胆有谋小哭包×白切黑敌国太子。#山匪和王爷都是马甲#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以桃,陆朝 ┃ 配角:看看专栏预收吧坑品超好稳定日更!!!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白切黑山匪×他的小哭包白月光   立意:逆境中重生 第1章 山匪   眼下已是入春,可料峭的寒意,依旧笼罩在灯州的大地之上。   灯州是去往盛京都城的必经之路,因着这层关系,尽管灯州的驿站破败不堪、遍地荒芜,来往的车马也总是络绎不绝。   一辆眼看便精致华贵的马车扬起漫天的黄沙,轱轱辘辘地驶进了驿站。   江以桃掀起布帘,探头往外看。   一股子冷风扑了面朝她吹去,灯州已是靠近北地,这冷风像是夹杂了锐利的刀片,刮过脸颊,冻得发疼。   江以桃连忙放下了布帘,捻着一方帕子掩唇低咳了起来。   江以桃这病,是打娘胎里便落下的,听闻江南的山水养人,幼时家里便将她送往苏州,这一呆便是许多年。这番回京却是家里欲将她送进宫里去,思及此,江以桃忧愁得叹了叹气。   江以桃难以适应北地的这份寒冷,在南方多年润养着的身子陡然又坏起来,整日里白着一张精巧的小脸,细细地咳嗽。加之她总是喜欢穿素衣,更是衬得身形单薄了。   丫鬟掀开门帘,轻声轻语道:“姑娘身子尚未大好,莫再染上风寒了,出门在外到底是没有府中那么方便的。”   江以桃闻言也放下了布帘,“织翠,到盛京还须几日路程?”   “回姑娘,约莫还有半月。”   江以桃又是叹气,她竟有些怀念起在苏州的那些年来了,与盛京相比,苏州才更像是她的家。   “姑娘也别焦心,这一路上虽是枯燥乏味了些,可您的好日子还在前头呢。”小丫鬟又笑着指了指驿站,“姑娘下来用个饭罢,之后再继续赶路也不迟。”   江以桃闻言不置可否,垂着眸被小丫鬟搀扶着下了马车,灯州风大,吹得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   哪里又是什么好日子呢?   江以桃从未想过要进宫争那份虚无缥缈的殊荣,因着身体不好的缘故,她连性子都是比别人要淡一些的。   在苏州的那些年,江以桃甚少出门,幼时倒是有个邻居家的玩伴,时常坐在她院子的墙头与她谈天。自那邻居搬走后,江以桃便每日与书籍相伴,倒像是隐居的文人墨客了。   江以桃自然是不愿入宫的,可她又如何能拒绝,又有什么权力拒绝呢?   江以桃被搀着在四角小桌边坐下,驿站像是经营了多年,桌椅老旧,却也胜在干净。   “姑娘,你长得真像那仙子下了凡来哩。”旁边那桌的大婶笑得憨厚,咧着一口齐整的牙,自来熟地搭着话。   一番毫无预兆地夸赞让江以桃有些儿羞怯,扑闪着蝶翼般轻巧的睫毛,朝大婶露出点软糯的笑意。   江以桃无疑长了一副美人面,自幼长于江南更是让她独有一番水乡的柔软。甚少出门使她的肌肤看起来有些病态的苍白,圆溜溜的小鹿眼平添了些俏皮,尽管此刻她不施粉黛,也依旧是个美人。   大婶转过了身来,自顾自笑道:“姑娘看着不像是北方人,我也不是,我是从西边逃难过来的,那边正打得厉害呢,每天尸体堆起来像座小山似的。”   “姑娘,我提醒一句,可莫要觉得大婶我多嘴。”大婶敛了笑,神情严肃地靠近了些,“如今世道可不太平,西边儿打了十几年啦。当下这动荡不安的局面,山匪可比比皆是,你一个小姑娘出门在外,更是要注意着些咧。”   站在一旁的小丫鬟笑着接话,“放心吧大婶,我们带了不少武功高强的随从,一路护送着呢。”   “好,好。这便让人放心多了。”大婶也跟着笑,风吹日晒的皮肤看起来有些蜡黄,眼角都堆起了几条褶,“姑娘这通身的气度看着像大户人家的姑娘,这番是要去哪儿?”   “我家姑娘……”   “织翠。”江以桃声音轻柔,却不容置喙地打断了小丫鬟的话,起身朝大婶微微屈身作了个福,“这外边有些冷了,我们还是回马车上罢。大婶,多谢您提醒,我们会多加注意些。”   小丫鬟旋即也不再说话,朝不远处的随从打了个眼色,便落后江以桃半步,走了出去。   江以桃并不是个谨小慎微之人,那大婶看着也像个敦厚好人,可也不知是否会被旁人听了去,到底是出门在外,她不得不这般提心吊胆。   小丫鬟扶着江以桃上了马车,车厢内到处铺了鹅绒的毯子,柔软而舒适。   不消一会儿,方才收到了小丫鬟眼色的随从便将午食送到了马车之上,可江以桃却因着入宫这回事儿,终日忧虑,蹙着两条柳叶眉,这午食也未吃几口。   小丫鬟看在眼里,正开口想规劝两句,又觉着江以桃不是那会吃劝的性子,嗫嚅着终究没有说出口。   一行人是在午食后走的,冬日里连正午的太阳都不带什么温度,马车摇摇晃晃地缓慢前行,江以桃昏昏欲睡地窝在贵妃榻上,心中却期盼着这马车走得慢些,她可不想这么早就到了京城,成为笼中之鸟。   小丫鬟织翠掀开帘子,屈身走了进来,手上端了一盆子清水,“姑娘洗洗脸罢,到处都是黄沙满天,姑娘最是爱干净的人了。越是往北走,这天儿就越是干燥,姑娘在江南待了许多年,怕是不太习惯京城的气候。”   江以桃揉了揉眼,正欲接话却被一阵喧杂的吵闹声打断,马儿像是突然间受了什么惊吓,扬起上半身发出激烈的嘶鸣,连带着车厢也剧烈晃动起来,织翠手中那盆水便照着江以桃当头浇了下去。   变故突生,江以桃尚未反应过来。   织翠端来的水是最恰好的温度,可这般浇透也是让江以桃顿时就冷得清醒了,小丫鬟更是大惊失色,踉跄着走近了些,将将溢出口的一声短促惊叫被江以桃捂回了口中。   马车之外喧闹得不行,粗犷的笑声夹杂着利器划破空气的厉响,湿透的衣物熨贴着江以桃的肌肤,透出一丝彻骨的寒。   江以桃耳边响起大婶说的那句“山匪可比比皆是”,脸色更是白了白,却还是强撑起精神来,小声说道:“嘘,我们或是遇上山匪了,莫要大声引得他们过来才是。”   织翠也想起来午时那位大婶说的话,伴着外边一声高过一声的混乱尖叫,眼泪霎时浸满了眼眶。她低声骂道:“这些个护卫都是草包么,怎会被山匪劫了?”   江以桃轻声应道:“这年头的山匪不少也是官兵出生,走投无路才去当了山匪,懂得些个把式也是常有的。”   马车又颠簸了会儿,随着车厢的四下塌陷,就再没有了动静。   江以桃也不过是强装镇定,心下猜测着许是那帮山匪对马儿下了毒手,发现她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闭上眼,松开捂着织翠的手,取下发髻间一只金镶玉的簪子,藏于身后。   正如江以桃猜测的那般,只消一会儿,车厢的帘子便被挑了起来,腥臭的血腥味道扑鼻而来。逆着光,江以桃只能看清那山匪壮实的身躯,心知力量悬殊的江以桃垂下了眸,脑中思考着脱难之计。   “哟,意外收获。”   壮汉的话引来了另一个小个子山匪,两人几乎把并不宽阔的车厢门堵得严严实实,轻佻的笑声让江以桃的手微微颤抖。   织翠的泪流了满脸,蜷缩在贵妃榻下细细啜泣。   她不过是一个伺候内宅的小丫鬟,哪儿见过这般场面,血腥气味带来的压迫感逼得她无法思考,一点儿也考虑不着身后脆弱的小主人了。   江以桃强撑着胆子,背于身后那只手紧紧攥着簪子,微微的刺痛让她保持着清醒,红着的眼眶却暴露了她的脆弱。   “没想到这马车里藏的是个姑娘家,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又劫了财还能劫个色,哈哈哈哈哈。”壮汉说罢便往车厢内挤,耸动鼻子闻到姑娘常用的胭脂气味,更是让他红了眼。   江以桃盯着壮汉有些混浊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又垂下眸去,心中顿生一计。   小个子山匪“啧”了一声,随即放下帘子,在外边嘟嚷着:“那你可快些,等会可得轮到我。”   “急什么,这里边还有一个,咱们轮着使!”   小个子山匪听见这话也来了兴趣,便挑起帘子往里瞅了瞅,瞧见织翠,嘿嘿地笑了两声。   织翠抖得更是厉害了,头也不敢抬起来。   江以桃坐得很直,自小她便是被教养嬷嬷严厉训练着的,甚至是到了这般时候,她也丢不开这“作为江家姑娘”的禁锢。   壮汉越靠越近,那双沾满鲜血的手已经抓住她瘦弱的胳膊,江以桃忍住腥气带来的一阵阵作呕,待壮汉的脸临于自个儿面前时,抽出那只藏在背后的手,朝着壮汉的眼睛狠狠往前刺去。   壮汉尖叫一声,单手便将江以桃提了起来,拖出了马车,重重地摔在了泥地上。   萧瑟的北风吹在江以桃身上,本就湿透的衣物变得更加冰冷,江以桃手掌撑在沙土上,直起上半身去看那壮汉山匪。   簪子终究不是什么太过于尖利的东西,加之江以桃身子骨弱,力气并不大,见那簪子并未刺进壮汉眼睛,只是自眉骨往下,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江以桃只觉可惜。   壮汉看着手掌中新鲜的血迹,往身旁啐了一口,捏着江以桃的脖颈就将她提了起来,瞪着一双死鱼般的眼睛恶狠狠地瞧她,“该死的臭娘们,看我怎么玩儿死你!”   那小个子山匪见状也从车厢中退了出来,有些为难道:“你可记着点少当家的话,惹他生气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壮汉正是在气头上,但听见小个子说的话还是迟疑着松了些力气,嘴上还是强硬着:“什么少当家,今日我便要让这娘们知道我的厉害!”   江以桃只觉空气越来越稀薄,视线也逐渐模糊起来,她心想这少当家也定是个暴虐无道之人,左右今日是要命丧这儿时,又被壮汉扔到了地上,突然涌进鼻腔的空气呛得江以桃不住咳嗽。   “陆朝……少,少当家的,我,我……”   上一秒还凶神恶煞的壮汉突然唯唯诺诺起来,江以桃顺着壮汉的视线看去,模糊中只见一位年轻男人朝着自己的方向一步步走近。他的身量很高,深邃的眼窝衬得那双眼睛更是锐利。   这人,便是陆朝?山匪的少当家?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在这欺负起了小姑娘。”那人话的时候分明是笑着的,可他的声音却像大漠夜晚的风,带着些许凉意,低沉得有些沙哑。   江以桃仰头看着陆朝一步步走到面前,登时把那些礼仪教养全都丢在脑后,发了狠般去看他,再也忍不住的眼泪顺着沾满尘土的脸颊流下,又被北地的寒风吹干。   陆朝蹲下身来,静静地看了江以桃一会儿,面上有些微微的怔然,那双黑亮的眼里透出点儿久别重逢的惊喜。   可江以桃,分明从未见过这人才是。   “少当家的,我本是要将这娘们带回山寨送给当家的做小娘子呢,谁知这娘们软硬不吃,还划伤我,你看,你看!”壮汉迫切地要证明,伸手指了指脸上那看着有些可怖的伤口。   陆朝却并未去看,只是盯着江以桃,好半晌才勾勾唇角,笑得那双眼都弯了起来。   “小姑娘家家的,还挺凶。”   作者有话说:   专栏接档文《柔弱的我一拳一个世子》求个收藏!!!   是个双重生小甜饼!   【文案】   黑莲花×治愈小可爱   *   前世,乔映瑶对谢裴一见倾心,偷偷喜欢了许久。可最后,她却被迫嫁入东宫,当了个无荣无宠的太子妃。   在太子的冷待下,乔映瑶受尽非议、家破人亡,最后喝下太子亲赐的一杯毒酒,凄楚了却残生。   至死方知,太子娶她,不过是为了他们乔家的那三十万大军。   死后她化作一缕魂魄,眼看着谢裴屠尽了东宫,将太子之位践于足下,而后抱着她的灵位,红着眼在雪地里跪了七天七夜。   在第九日,这位向来温和有礼、总是笑着叫她“阿瑶,阿瑶”的世子,将利刃狠狠扎进了胸口,轻声说了句:   “阿瑶,我来寻你。”   再睁眼,乔映瑶回到了十六岁,她还不曾嫁给太子,还只是那个悄悄喜欢着谢裴的乔二姑娘。   一切都还来得及。   *   前世,谢裴放手成全了乔映瑶的姻缘,却眼看着她惨淡收场。   重生后,谢裴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运筹帷幄为她铺了一条除遍荆棘的康庄大道。   也,为她编织起了一道,无法逃脱的网。   要她心甘情愿地掉入网中,要她眼里只有一人,要把她永生永世囚于身边。   *   “阿瑶,我寻到你了。这一次就算是下黄泉地狱,你也得陪我。”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将温热的手贴在谢裴冰冷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十分柔软的笑:“不行,你还没有给我买城南的松子糖呢。” 第2章 陆朝   陆朝垂着眸去瞧充满敌意的江以桃,唇角挂着笑。江以桃也不甘示弱,仰着头去看他。   陆朝的眼极黑,像墨色的浓夜,黑发在头顶高高束起马尾,额前十分随意地散落着几缕碎发。他的容貌略微有些秀气,五官却轮廓分明,看着有几分外邦人的样子。   江以桃不禁有些疑惑,这人看着与山匪沾不上一点儿关系,更像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少爷才对。   好一会儿陆朝才淡淡道:“把这小姑娘带回山寨去。”   壮汉闻言有些谄媚地搓搓手,堆着讨好的笑意问道:“哎,知道了,少当家。那车厢里那个丫鬟怎么处理?”   陆朝挑了挑眉这才看清小姑娘瞧着虽是狼狈不堪,可身上衫裙却是极好的料子。鬓发虽是散乱了,也犹能看清梳的不是仆人的发式。   原来这个厉害的小姑娘还是个千金小姐?   “一并带回寨子去。可管好了你们的手,想来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让人家里拿钱来赎,若是人没了……”陆朝顿了顿,不再接着说了,转身走出了点儿距离,才头也不回地道,“你们可是赔不起的。”   小个子山匪一声不敢吭,壮汉心虚地连声应是。   江以桃看着他的身影没入树林深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最终落入一片黑暗里,昏了过去。   壮汉看着年轻男人离去的方向,不屑地啐了一嘴,“这陆朝真能装模作样,寨子以后要是给了他,定是要毁在他手里!”   “可少说两句吧,”小个子指了指背后,“兄弟们可还在不远处,若是这话被别人听了去,再告诉少当家的,小命不保。”   “我为寨子出生入死,这点儿小事……区区这点儿小事!”壮汉原是扬声说着,最后声音却越来越小,显然也是害怕被别人听见。   小个子山匪上前拍了拍壮汉的背,意有所指道:“你可别看少当家一副书生样子,当年有个兄弟使了坏把他丢去了后山。后山那地儿有群狼,那年少当家的才十六岁,竟满身是血地回来了。”   壮汉显然有些后怕,盯着倒在一旁的江以桃,嘴硬道:“少当家的可没说要把她带哪儿去,我将她带回自个儿屋里,少当家也不知道。”   小个子山匪嗫嚅着想说些什么,肩膀却被人拍了一拍,他惊骇地转身望去,只见陆朝挂着笑站在那儿。小个子一时间只觉胆寒,他竟未曾发觉陆朝的行踪,也不知壮汉的话他都听到了多少。   小个子山匪正想提醒壮汉,陆朝却先开口说话了,“这小姑娘——”   壮汉惊骇,转回头来也看见了他,顿时面色发白,哆哆嗦嗦道:“少……少当家……”   陆朝还是那副带笑的样子,“这小姑娘,带我院子里去,若是我回去没见到她……”   “见得到,见得到,少当家放心。”壮汉起了一身虚汗,浑浊的眼睛滴溜转着。   笑面虎。壮汉与小个子看着陆朝慢悠悠离开的背影,竟不约而同地冒出这样的想法来。   ——   江以桃再清醒过来,外边的天已经黑了。   入眼的便是朴素的、木头构起的横梁,昏黄的烛光摇摇晃晃,在她眼前跳出细碎的光点。   江以桃撑着身子想起身,却浑身酸疼得只能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声。   正巧是有推门的吱呀声响传来,江以桃更是慌乱,挣扎着起身却撞翻床头摆着的烛台,摔在地上发出哐当声,烛火熄了一盏,更是显得屋内的光线昏暗。   江以桃有些懊恼,来人却已站在了床前,轻笑一声,道了一句:“笨手笨脚。”   是先前那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江以桃抬眸去看,果然是陆朝,还未等她开口说些什么,门口又传来了说话声。   “阿朝,你就别吓人家了。”来者是一位娇俏的少女,约莫是十八九岁的样子,乌发简单地在头顶盘成双环,笑得眼睛弯弯,“平叔可说了人家身体不好,得静养呢,你就别给人家添堵了。”   江以桃盯着这两人,抿着苍白的唇,一言不发。   陆朝去扶那倒地的烛台,借了另一盏蜡烛,重新燃上了烛火,“我可没有欺负她。倒是她,弄倒了我的烛台。”   陆朝说完又看了江以桃一眼,明明没有再说什么,那双黑色的眼却带来了无端的压迫感。   来人将一盆水放在了面盆架上,坐在了江以桃的床前,不客气地下着逐客令:“这儿可没你什么事了,莫要来打扰人家小姑娘歇息。”   陆朝但笑不语,双手交叠着架在脑后,像个纨绔子弟般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走后却十分有礼貌地带上了门。   江以桃呆滞地看着陆朝离开的方向,一时间无法将他与令山匪都胆寒的“少当家”联系起来。   眼前这姑娘也是……虽是穿一身粗布衣裳,却干净整洁,笑起来也十分乖巧,哪里有半点山匪的样子?可自己昏迷前分明是遭遇了山匪才是,江以桃暗自思衬着,不动声色地往床里边坐了些。   那人一副没有察觉到她小动作的样子,露出一个亲切的笑意来,“我叫许岚,是阿朝的姐姐——就是刚刚出去的那个人,陆朝。你可能不知道,今天你差一点就要成为我的五姨娘了。”   江以桃不想深究这两姐弟为何不同姓,说到底这土匪窝里出什么事儿都不算奇怪,她垂眸看着粗麻的布衾,并未接话。   许岚却是个健谈的人,一点儿没介意江以桃的沉默,自顾自地往下说了下去:“我猜你一定好奇这儿是个什么地方吧?或许你也知道,我们是山匪,这儿是溪山。你本是要成为我爹的第五个小老婆,可阿朝竟把你要了过来……真奇怪,对吧?”   确实很奇怪。江以桃依旧是没有应答,出神地想着若是自己若死在了这土匪窝,便不用入宫为了家族而争宠,于她而言……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许岚眨眨眼睛,也不再接着说话了,看着江以桃脸上斑驳遍布着泥痕,鬓发也散乱地贴在脸侧,起身为她拧了一条干净的帕子来。重新坐在床边欺身过去时,却见江以桃下意识地躲闪。   许岚也不恼,还是笑得眼睛弯弯,将帕子递了过去,声音轻得有些温柔:“喏,擦一擦吧,脸上都沾了泥土。原先只顾着叫郎中来,倒是忘记为你清洗一番了。话说回来,你叫什么?”   江以桃愣了愣神,抿着苍白的唇,许是烛光过于昏暗了,她竟在许岚的身上瞧见了自己胞妹的模样。   不知妹妹得知自己遇害的消息,会不会像幼时得知自己将要离开京城那会一般,悄悄躲在被窝里哭泣。江以桃这般想着,好半晌才接过那方帕子,这帕子也是最粗糙的料子,擦得江以桃脸颊发红。   “我的名字是不言,谢不言。”江以桃思索良久,最终还是胡诌了个名字。   眼前笑得眉眼弯弯的姑娘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坏人,且这番她虽未曾透露自己回京的消息,可她到底是说不清是否哪儿会走漏了风声,招来的这无端祸害。   “不言,阿言……真是个好名字,像你。”许岚说着说着靠近了些,烛火在她眼中跳动,“阿朝虽是将你保了下来,出于安全考虑我还是想让你尽量不要离开阿朝的院子。”   许岚敛下笑意的严肃模样看着有些许骇人,江以桃哽了一哽,未接上话。   不过那严肃的模样只是持续了一小会儿,许岚马上便重新扬起了笑来,“掳你来的那伙人并不是什么好人,你又长得这般标志,若是自个儿在外边乱跑,出了什么事儿阿朝也是来不及保住你,你便乖乖待在阿朝院里吧。”   江以桃疑惑于他们山匪还拉帮结派的么,睁着一双小鹿般清亮的眼睛去看她正欲离去的背影,张口便问了出来:“他们与你们不是一伙人吗?”   “不是。”许岚走到了门边,又回头放柔了语气道,“有些人并不是生来便为山匪,有些人确实穷凶极恶,但我们这儿大多是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的人。”   江以桃似懂非懂,又问道:“另一位与我一起被抓来的姑娘呢?是否还安好?”   “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我并不清楚你说的这位姑娘发生了什么,我回去仔细盘问一番再来与你说罢。”   说完这话许岚便走出了门去,留江以桃一人待在这有些破旧的小屋子里,颓然地盯着那扇饱经风霜的门出神。   也不知织翠是哪儿寻的护卫,竟这般不顶用。   可事已至此,江以桃又开始担忧起来。不知家里是否知道她被山匪掳了去,江家是个看重身份清白的地方,就算最后是被救了回去,也不知会被如何编排……   倒不如是死在这土匪窝来得干净了。   思及此,江以桃也顾念起织翠的安危来,不知织翠处境如何。好半晌,江以桃才悄悄红了眼眶,轻轻拭去了那点儿泪花,思索着自己该如何脱身才好。   ——   溪山的夜里静得很,树影婆娑摆动的细碎声响都被无限放大,清冷的月光透过斑驳的叶片,洒落在碎石板铺成的小路之上。   这床不似苏州府中铺满厚厚鹅绒的雕花床,饶是也铺了一层粗棉垫子,江以桃这自小便娇养着的身子也是睡不惯的,翻来覆去地过了半宿,也未曾合眼。   江以桃心一横,索性拖着酸痛的身躯,提心吊胆地摸索着出了门,有些破败的木门发出一声厉响,在寂静的夜里宛若平地惊雷。   江以桃一惊,更是放缓了脚步才走出屋子。透过淡淡月光,她终于是瞧见这土匪窝的原貌。   这儿倒是与普通的村庄无异,沿着小坡错落地搭着一个个小院子,小院子里是三三两两的小屋子,院与院之间由小路连接着,时不时在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若江以桃不知这儿是土匪窝,她甚至要觉得自己不过是在灯州的普通小村庄里。   江以桃尚在愣神,远处渐渐传来了谈话声,许是山寨夜里巡逻的人,江以桃想起了许岚吓唬她的话,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害怕,蹑手蹑脚地闪进了小屋后面去。   后面还有一排厢房,可江以桃无心好奇,沿着那路一直走到了后边的竹林里去了。   夜里更是风急,竹叶在风中摩挲发出浪涛般的声响,江以桃踩着满地的枯黄竹叶,小心谨慎地朝竹林深处走去。   走了没一会儿,前边出现了个半人高的石头,那石头上赫然坐着一个人。   江以桃顿生惊恐,所幸那人背对着,她慌乱中往后退了一小步,却踩断了一根枯枝。   枯枝断裂的声响在这寂静夜里显得有些刺耳,那人慢悠悠地转过身来,一只脚支着,另一只脚自然垂落,双手撑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江以桃。   是陆朝,那个将她带回来的“少当家”。 第3章 赏月   陆朝看着慌乱的江以桃,忽然就笑了,漏过竹叶的斑驳月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   “我听许岚说,你叫不言。”陆朝坐得高,这样看着江以桃,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   江以桃有些无言地看着他,心想着,这是灯州的山匪对待逃跑俘虏的特殊方式吗?先寒暄一番?   陆朝将一只手架在膝盖之上,撑着下巴,朝江以桃笑得露出一只小虎牙:“我叫陆朝。”   夜色昏暗,陆朝的眸子却亮得像是有光。   江以桃怔怔地看着陆朝,摸不清这位少当家的想法,稀里糊涂道了一句:“不言见过陆公子。”   此话一出,江以桃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一抬头看见陆朝有些震惊的眼神,更的是羞愧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她这行为无异于山羊给狼问好。   “那么,不言姑娘夜里不歇息,在这竹林里做什么呢?”陆朝心想着果然是千金小姐的做派,也觉有趣。   江以桃沉默半晌,糊弄道:“赏月。”   陆朝抬头瞅了瞅,“赏月?”   江以桃也随着抬头,这才发觉方才尚且明亮的月光不知何时被一片乌云遮了个完全,连点月亮的影子也是见不到了。   江以桃索性眼睛一闭,认命道:“这月光皎洁明亮,甚是美好。”   陆朝又是似笑非笑地看她,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只余竹叶摩挲发出的碎碎声响。   好一会儿陆朝才笑出了声来,认真道:“这便巧了,我也觉得这月光甚是美好,不知不觉瞧了许久。”   差点儿觉得自己要命丧于次的江以桃疑惑地睁眼去看陆朝,心想着他真是个奇怪的山匪,自己胡诌的话也全数当了真。   “月也赏了,该回屋歇息了,不言姑娘。”陆朝又道。   江以桃不为所动,依旧是站在原地,与陆朝对望着。   “难不成不言姑娘今夜要在这竹林歇下?当真是好风雅。”陆朝勾勾唇角,语气中带着揶揄的笑意。   江以桃有些赌气道:“你这小山匪怎管如此闲事,我今日便还要在这儿赏月到天明了。”   话一出口,江以桃才惊觉失言,这儿不是以她为贵的苏州江府了,顿时收了话头讷讷地瞅着陆朝。   陆朝却并未生气,动作轻巧地翻身下了巨石,高束着的马尾在空中划出弧度,他慢悠悠地踱步到了江以桃面前,“不言姑娘或许不知,我们这后山,可是有野狼出没。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以后可不要再来这儿赏月了。”   陆朝的话里分明意有所指,江以桃正欲出口反驳,远处竟真的传来了几声狼嚎,就像是为了应证陆朝的话一般。   江以桃哪里听过什么狼嚎,小声嘟囔着:“这是谁家的狗,叫声好生奇怪。”   这下轮到陆朝无言了,指了指声音传来的地方,“那是狼。”   江以桃顿时吓得发出一声短促惊叫,又觉着自己这般大惊小怪有失风度,捂着嘴用眼神发出询问:真是狼么?   眼见陆朝点点头,江以桃吓得扭头便要跑。走了几步发觉这四周的路为何都长一个模样,竟是忘记了自己来时的路,便又猛然停在原地。   陆朝笑着追上她,明知故问道:“不言姑娘怎么停了,不往前走么?”   江以桃面不改色地继续胡诌,“将陆公子自己一个人留在这,实属小人行为,何况陆公子救我一命,我更是不能恩将仇报。”   “噢——”陆朝依旧是那副纨绔子弟的样子,走得很慢,“那你可要跟上,这竹林容易让人迷了方向,莫要迷路了才是。”   江以桃听出了陆朝的意有所指,抿抿唇,权当没听见。   陆朝也没有再说话,两人一前一后地穿梭在竹林中,寒风又穿过他们之间,江以桃冻得用双手环抱着自己。   那轮月亮又从乌云中溜了出来,天地之间霎时明亮了几分。   “不言姑娘,不知许岚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们这山上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你若是每天夜里都像这般出来闲逛,我可不能保证你每天碰见的人都是我。”陆朝走在前边,看似无所谓地提醒道。   江以桃冷得难以思考,下意识接话:“我本是要……”   逃跑两字被江以桃吞回肚子里,哽了一哽。   偏是这会儿陆朝突然回了头,用含着笑意的眼睛盯着她看,“是要什么?”   江以桃心虚地低头去看那时不时从衫裙中露出来的绣花小鞋,转移话题假意关心道:“陆公子可当心点儿走路,莫摔了才好。”   陆朝也并未深究,笑了笑又转了回去。   气氛便又静了下来,江以桃心下却觉惊奇,她竟与这“少当家”闲聊了这么一会儿,那群山匪对他分明是敬畏且害怕的,可自己这番却毫发无伤,甚至他像是没有看透自己这拙劣的谎言一般。   真是个奇怪的山匪……   江以桃这般想着,两人已是走回了院子。   陆朝将江以桃送到了屋子前,“不言姑娘,以后可不要半夜三更出来赏月了,我们这儿,可不比山下来得安全。”   江以桃推门的动作顿了一顿,她恍然间明白了,或许陆朝什么都知道。   知道自己不是去赏月,知道自己准备逃跑。   江以桃转身,看着陆朝的背影说道,“多谢陆公子提醒。”   陆朝头也不回,朝江以桃挥了挥手,进了对面的屋子。   江以桃也回了屋,经过这番折腾倒也逐渐起了些睡意,迷迷糊糊中她莫名想起了陆朝,他像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一点儿也不像这凶狠的山匪。   一夜无梦。   ——   天刚蒙蒙亮,江以桃便醒了过来,远处甚至传来了公鸡打鸣的声音,睡眼朦胧间江以桃听得并不甚清楚,恍惚着以为自己还在苏州。   好一会儿,江以桃的思绪才逐渐清明,反应过来这儿并不是苏州江府,自个儿这会是在土匪窝里呢。   江以桃不禁有些难过,转头透过窗户却看见陆朝在院子中舞剑。   他的马尾在空中不断扬起又落下,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冷然,伴随着利剑刀锋划破空气的声响,江以桃终于觉得眼前的陆朝有几分山匪的意思了。   陆朝的身姿矫健轻盈,像笔墨画中腾飞的龙,江以桃也不知自己坐着看了多久,直到带着温度的晨光照在自己脸上才如梦初醒。   她下定了决心般推开门,走到了陆朝的面前,“陆公子,你放我下山吧。”   陆朝挑挑眉,不置可否。   江以桃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继续往下说:“我们家是盛京城里有名的富户,姓谢,做的是丝绸生意,你尽管可以去打听。你若是将我放了回去,金钱上定是不会亏待于你的。”   盛京城的确有一家做丝绸生意的谢家,只不过谢家姑娘并不叫不言,江以桃未离开盛京时,与谢家姑娘是十分要好的玩伴。   陆朝的鬓发被汗水染湿,贴在额头,微熹的晨光中他眯了眯眼:“可我需要的并不是那笔钱。”   “不论你要什么,都可以满足你。”江以桃说出这话,捏的是十足的筹码。   江家必然是需要她入宫去争取殊荣的,江家只有两位姑娘,她的胞妹自幼是祖母的掌上明珠,家里定然是不同意胞妹入这虎口。江以桃自小便被送去了江南,与家人关系自然是称不上一句亲密的。   而江家多年来都致力于依附皇权,最好的办法便是在后宫中站稳脚跟。   这般说来便只有她江以桃,是江家维|稳圣心,最好的一枚棋子。   陆朝笑得有些嘲讽,抬手随意地抹了抹额上的汗水,“我要兵马,精兵铁骑,你有吗?”   江以桃顿然沉默,逐渐升高的太阳照得她后背发烫。   “有。”过了好半晌,江以桃才应道。   陆朝敛起笑意,沉沉地盯着江以桃看,心中顿时明了,眼前这满是秘密的小姑娘,身份或许并不简单。   于是他试探道:“姑娘的名字真叫不言吗?我仔细听着,倒像个假名。”   江以桃抿了抿略显苍白的唇,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慌乱,故作轻松地勾了勾唇,“陆公子若是不信,可尽管叫那位与我一同被抓上山的丫鬟来对证一番,便可知了。”   江以桃故作镇定,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若是见到织翠再想办法圆了过去,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先消除了眼前人的疑惑才好。   陆朝不知怎的听了这话脸色瞬间阴了下去,“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不言姑娘怎么还当了真。”   江以桃摸不清陆朝阴晴不定的性子,决定不再搭话为妙,若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得这位少当家不快,他手里的剑可比她逃跑的速度快多了。   那边的陆朝也不再说话了,若有所思地盯着江以桃看。   好一会儿,陆朝突然冷笑一声,长剑往地上随意一丢,转身就出了门。   江以桃盯着陆朝的背影,摸不着头脑地嘀咕道:“怎的突然便生气了,山匪性子都像这般阴晴不定的么?”   思虑良久,江以桃轻手轻脚地跟在陆朝身后出了门,东躲西藏地往前走。   可陆朝脚步着实快,没一会儿江以桃便跟丢了人,又被这弯弯绕绕的山间小路转得迷糊,慌乱中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许岚叮嘱的话来,僵着身子朝前后都各看了看,发觉没人才长舒了口气。   许是这会儿正当清晨,巡逻的土匪已回了屋子,这座山安静得仿若只剩声声鸟鸣。   微风阵阵,清晨未散去的薄雾与阵阵升起的炊烟交缠在一起。   一片寂静中,江以桃隐约听得一阵尖叫与求饶声。姑娘的声音分明已是喊得沙哑,伴随着一阵高过一阵的呜咽,江以桃生怕被发现,转身便想跑。   只那一瞬,江以桃又顿住了身子,难以置信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这声音,分明是她那小丫鬟织翠的! 第4章 维护   织翠的呜咽逐渐小了下去,转成了近似于哀鸣的啜泣。   江以桃僵在原地,只觉身体在一寸寸变冷,双腿像是凝在了这地上,再难以迈出去一步。   江以桃肃着一张小脸,心中不免天人交战。   若是自己转头走了,今后定是要活在自个无尽的愧疚之中的。可若是自己这会儿闯了进去,是否能救下织翠姑且不论,先是将主动将自己暴露在这帮匪徒的眼前了,或许自己与织翠都无法从屋子里活着出来了。   越细想便越是纠结,江以桃咬着下唇,眼前恍然浮现了陆朝的脸。   照许岚的话说,那日劫下自己的山匪与他们并不是同一阵营的人,若是自己求助于陆朝……不知他愿不愿意帮忙救下织翠来。   这般想完,江以桃又开始怀疑起来,不论如何这陆朝也是山匪,自己与他也说不说相熟,万一这陆朝也是个面上伪善之人,自己将更是难以脱身了。   江以桃更是慌乱,明白织翠并没有时间等自己做好决定,急得差点儿将自个的下唇咬破了去,最终还是转了身,朝着织翠发出哭声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那是个有着座三层高小阁楼的院子,阁楼前的空地上摆着两排对面的矮桌,三两成群地坐了几个人。江以桃躲在树后凝神望去,竟是看见了陆朝。   江以桃顿时五味杂陈。   又仔细看去,织翠身上的衣服被撕得破烂,几乎是难以盖住身躯,双手交叉捂住前胸,瘫坐在地上小声地抽泣着。   江以桃哪里见过这般场景,几乎是要站立不住,惊愕地捂住嘴,只怕自己发出一丁点儿声音来。   坐于主位的是个粗犷大汉,留了一脸络腮胡,眉尾至嘴角盘踞了一条狰狞的疤痕,更是让他看起来凶恶可怖了。陆朝便坐于这粗犷大汉的身边,垂眸去看手中把玩着的酒杯,唇边挂着一点儿意味不明的浅笑。   江以桃并不是一个擅于偷窥的人,只过了一会儿便被人发现了。   那山匪指着江以桃藏身的大树,扬声喊道:“当家的!那儿有人偷窥!”   江以桃闻言一惊,转身便想逃,可那山匪更是话音一落便飞奔了过来,将江以桃从树后扯了出来,推搡着到了众人面前。   江以桃定然是害怕的,却还是强撑着情绪,目光转了一圈后定定地落在了陆朝的脸上。   陆朝也在看她,不知何时他敛起了那点儿笑意,冷冰冰地瞧着她。   织翠也是惊慌,嗫嚅着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是双手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你就是那个一起被带上山的小丫鬟?”那主位的粗犷男子沉声问道,从腰间掏了一柄泛着寒光的弯刀来,碰地一声放在了桌上。   江以桃被那声音吓得一惊,正欲开口却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当家的,这才是我说的那个小姐!原先那个不过是个冒牌货罢了,如今这个才是真正的千金小姐啊!”   江以桃闻言转头去看,说话的正是那日对她欲行不轨的壮汉,目眦欲裂地瞪着江以桃,显然是怀恨在心。   江以桃并不明白他们混乱话语中的真正意思,聪明地不开口说话。   粗狂男子闻言颇感兴趣地盯着江以桃看,织翠却像疯了般往前爬去,本就沙哑的声音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呜咽更是显得凄凉。   “不!不是她!她胡说八道……我才是小姐,她是丫鬟,她是丫鬟!我才是小姐……我才是!”   一瞬间江以桃就明白了,原来她看似安稳的这一日,竟是织翠换来的。   这山寨的当家人,以为织翠才是那易凌|辱的世家小姐,对她百般刁难,万般羞辱。本要在这被扒光衣服羞辱的人,是她江以桃。   江以桃红了眼眶,看着陆朝,一字一句道:“我才是谢家的小姐,这是我的丫鬟织翠,你们怕是认错人了罢?”   陆朝几乎是被江以桃气笑了,那双深邃的黑眸阴沉沉的。   “我就说吧!当家的还不信我,我就说了那不是真正的小姐!”那日的壮汉山匪还在嘀嘀咕咕地说着,声音里是难掩的兴奋。   “有点儿意思,抓起来。”   话音刚落便有人要来扯江以桃的手,江以桃一时慌乱,还是在看着陆朝,带着哭腔喊道:“陆朝——”   江以桃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喊陆朝,或许是因为这在场的所有人中,她只认识陆朝。又或许是,只有陆朝可能会救自己,江以桃像那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想要抓住陆朝。   陆朝咬了咬后槽牙,眼看着江以桃几欲落泪,终是轻轻叹了口气:“放开她。”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来看着陆朝,江以桃睁着双朦胧的泪眼,眼看着陆朝一步步朝她走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陆朝抢过江以桃被山匪喽啰拉住的手,使力将江以桃扯到了身后去,声音冷得像寒冬腊月的雪:“她是我的人,放干净点你们的手脚。”   全场寂静,江以桃也呆滞地去看陆朝。   “当家的,我从来未求过你什么东西,今日便向你讨这两个人,希望当家的成全。”   陆朝比江以桃高了不少,几乎是将她整个人都罩在了阴影里,江以桃能闻见他身上传来极淡的皂角香味,太阳升得高了,暖暖地照着她的头顶。   江以桃本并没有把握陆朝会救她,在那一刻她的心中还闪过或许陆朝与他们本就是一丘之貉的阴暗想法,这会儿才感觉到一点儿羞怯来。   那壮汉还想再说些什么,陆朝朝他那儿轻轻瞟了一眼,他便又没了声音。   山匪头子像是没想到陆朝会来这一出,思虑良久,还是冲他烦躁地摆了摆手,“那便送你罢了,都是些晦气的玩意儿。你可要好好记得今日,往后我若是叫你做什么事,再拒绝便是拂了今日我给你的面子。”   陆朝的眼角眉梢皆是冷意,偏嘴角又勾起笑来,“元宝,将地上这个送去平叔那儿。”   说完陆朝便拉着江以桃快步地走了出去,好半晌后边才传来一声模糊的应答。   陆朝走得很快,江以桃被他拉得一路趔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陆朝拉着自己的手,挣扎着要脱开。   陆朝却越抓越紧,江以桃的手臂一阵发痛,“你……你且先放开我!”   闻言陆朝真放了手,转过身朝她冷笑,“不言姑娘好胆识,竟敢孤身一人闯进一窝子山匪里,真是让我佩服。”   江以桃也心虚,悄悄看了眼手臂,心想刚刚定是被陆朝扯红了,做作地隔着衣物轻轻吹了一吹。   陆朝简直要被气笑了,“现在知道痛了?有没有想过今日或许会死在那儿?前边不觉害怕,现在倒怕起来了?”   江以桃是个识时务之人,朝陆朝眨了眨湿漉漉的小鹿眼,“陆公子是个好人,不言知道陆公子会救我的。”   “我不是个好人,我是个山匪。”   陆朝又沉了脸,不等江以桃回答便转身往前走,只不过步子却小了许多,江以桃走得快些便能跟上。   许是方才陆朝出手相救,江以桃对他的看法也隐约有些改变。   或许真如许岚所说,这山里并不是每个人便生而为山匪,总有些人是迫不得已而为之。江以桃抿抿唇,深知自己只有在这儿活下去,才有带着织翠逃跑的机会。   若不是她要回盛京,织翠也不会受此□□。她一定要带着织翠出去,为她好好安置下去,决不能让她就这样葬送在这土匪窝中。   思及此,江以桃抬眸去看陆朝的背影,少年微微晃动的马尾发梢在晨光下染成了微透的金色,她心想着自己只有依附于陆朝,才能在这土匪窝中活下来罢?   那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呢?时常说些好听的话哄他开心么?隔壁家苏婶婶的二郎便是这般,夸一夸便能高兴好几天,想来陆朝与他差不多年纪,应当是一样的。   江以桃想着想着,却又觉着自己竟开始想着依附于别人了,竟与江家是一模一样。   溪山到底只是座山,能用以修缮成房屋的土地并不多,所以这小路并不远,没走多久便已是回到了陆朝院子。   “不言姑娘,以后可别做这些事儿了,这里可比不得外边,比不得你锦衣玉食的府里。”陆朝刚一进了院门便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沉声说道。   江以桃一路都在思衬着该如何抱好陆朝大腿的这事儿,头也不抬便下意识答道:“陆公子所言极是,不言也觉甚是有理,真不愧是陆公子呢。”   ……   陆朝一时无言,一脸莫名地盯着江以桃。   这会儿江以桃才反应过来陆朝说了什么,也一时间尴尬得不知道接什么话好,好一会儿硬着头皮接着说道:“陆公子可真是……真是聪慧过人,不言好生佩服。”   江以桃这话接得颇有些鱼死网破的味道,偏那陆朝还不应答一句,就似笑非笑地瞅着江以桃看。   阳光的温度照得江以桃的脸逐渐发红。   就在江以桃坚持不住,准备随口扯个什么缘由来溜之大吉时,身后却传来了许岚的声音。   “你们俩大清早在门口站着做什么呢。”许岚提着个盖了碎花小布的篮子走到两人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十分不解。   陆朝扯着嘴角笑,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不言姑娘正夸我呢。”   许岚更是莫名,视线在两人身上直打转。   江以桃沉默,闭上了眼权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作者有话说:   江以桃:毁灭吧,烦了。感谢在2021-12-12 20:25:57~2021-12-14 20:43: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想要色色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好人   许岚瞟了眼陆朝,冷漠地扯扯嘴角算是回应,转头对江以桃报以友善微笑,“阿言为什么大清早的站在门边?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许岚叫得实在是有些亲昵,江以桃也客套地笑了一笑,软声说道:“倒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不过是与陆公子一同晒晒太阳、吹吹风。”   也不过是差点丢了小命罢了。   又是赏月又是晒太阳的,这小姑娘在土匪窝活得还真是比别人滋润。陆朝还是笑,仔细地重复了一遍:“我说了,阿言姑娘在夸我呢。”   许岚存疑地又看了两眼陆朝,将竹篮子放在了院子中的石桌上,朝江以桃招了招手,“阿言快来看看有没有你喜欢吃的,我特地叫人从山下带的,想着山上的粗食你或许不合胃口。”   江以桃愤恨地瞪了眼陆朝,随即也施施然朝石桌走去。   陆朝瞧着江以桃的背影,她的步子很小,走路时脊背挺得很直,柔软的裙袂像蝴蝶般翩跹着,垂落的乌发随着步子摇摆晃动。   这般看着还真是个娇养出来的姑娘,陆朝又想起了初见江以桃时,她那双满是决绝坚毅的眸子,轻笑了一声。   江以桃听见陆朝的笑,以为他还在嘲笑于自己,又转头轻飘飘地瞪了一眼。   许岚果真是个自来熟的人,走上去挽着江以桃的胳膊就将她带到了石桌前,将竹篮子里的各种糕点、馒头摆了出来。   “你看看你还吃的惯这些吗?”许岚急切地将江以桃按在石凳上坐着,自个坐在了一旁,双手撑着下巴冲江以桃微笑。   陆朝也走近了些,一本正经道:“我吃得惯。”   江以桃盯着那篮子糕点有些反应不过来,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了看陆朝,又回过头来看了看许岚。   陆朝像是被她这副呆滞的样子取悦了,勾了勾唇角,上前捻了块绿豆糕放进嘴里,“味道不错,不言姑娘可珍惜着点,山上可不是日日有这些糕糕点点的。”   许岚瞪了瞪陆朝,转回头来又是如沐春风的笑颜,将一个馒头塞进了江以桃手里,“不言姑娘尝尝看,若是喜欢,我明日还叫人带给你。”   手中的馒头温度适宜,并不烫手,江以桃在被劫持前不过吃了几口午食,被劫持后更是没有吃过东西,况且方才还经历了这般惊吓,这面食的香味瞬间让她的饥饿感席卷了上来。   陆朝挑挑眉,伸手去欲再拿一块糕点,却被许岚伸手无情地拍了下去。   “我可不是带来给你的,待阿言吃完,才有你的份。”说罢许岚竟将那整个竹篮子放在了江以桃腿上,恶狠狠地瞪了瞪陆朝。   “啧。”陆朝也不争,沉沉地瞅了一眼呆滞着的江以桃,摆摆手便进了屋子,“不言姑娘可别拂了许岚的一番好意。”   江以桃盯着陆朝的背影,又垂眸看着手中的白面馒头,再瞟了一眼竹篮子里琳琅满目的糕点,心中五味杂陈。   这该不会是被下毒了罢?   自己真的是被山匪劫持来的吗?   江以桃确实是从未想过事情有朝一日会发展成这般模样。   她竟在这土匪窝中吃了个还算不错的早食。   绿豆糕香软,白面馒头这般粗食也觉十分香甜,伴着这温暖的晨曦,倒是有种别样的宁静和谐。   早食过后陆朝便出了门,余江以桃与许岚两人坐在院子里晒着初春的太阳,院子外时不时路过的人会热情地与许岚问好,再朝江以桃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   这儿真十分像一个避世的小村庄。   “阿言若是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不用顾虑太多。”许岚眉眼弯弯,十分善解人意地为江以桃先搭起了沟通的桥梁。   江以桃的脑袋有些昏沉,许是昨夜吹了风,本就未大好的身子经不起这般折腾。她略微思索了会儿,有些支吾地开口试探:“那位与我一起送来的姑娘,十五六岁……穿翠绿衣衫的姑娘,不知许岚姑娘是否曾见过。”   许岚似乎是早便料到江以桃要问这个,起身伸了个懒腰,又重新坐下与江以桃靠得近了一些,“我昨日是不是与你说过,你差点就要成为我的五姨娘了。”   江以桃回想了一番,确有此事,便点点头。   “是阿朝将你要了过来,这才保住了你。另一位小姑娘我便不知了,我倒是听说了还有一位姑娘被一同绑了上来,却未曾见到身影。”许岚压低了声,与江以桃咬着耳朵,“这会儿许是在聂石头屋里呢。聂石头便是那日将你绑了上来的那人,并不是什么好人,胆子颇大。”   江以桃滞然,贝齿咬着苍白的下唇,悄悄红了眼眶。   许岚看着江以桃的眼圈陡然变红,也有些手忙脚乱,在身上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出一方手帕来,“哎——阿言,你莫哭!”   “我方才看见她了,陆公子将我的丫鬟假装是我顶替了上去,让她在众人面前衣衫不整地被凌|辱。原……她是因我才……”江以桃这两日里来积累的委屈再也是忍不住,带着哭腔的声音又弱又小,豆大的泪顺着脸颊扑簌簌地往下滴。   “阿言,你应当是要感谢那位织翠姑娘的,可也不必太过于自责。”许岚的声音突然轻柔了起来。   江以桃抬头去看她,许岚笑得微弯的眼里却染上了点点哀愁,她扶过江以桃颤抖的肩膀,朝院子之外指了指。   “这山寨,这溪山,原并不是这样的。我们原也是普通人家,只怨那战火纷飞,我的娘亲与小妹都死在了战争里,我阿爹这才带着我上山,成了这土匪。我与你说过,如今在溪山上的人,也大多是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的人。”   明亮的阳光照耀下,这溪山颇有些世外桃源的样子,远处传来的声声犬吠都是农家最寻常的声音。   “我初见你时,你尚昏迷着呢。阿言,你与我小妹很像,这颗痣——”许岚轻轻触了触江以桃鼻尖的那颗浅色小痔,笑得更是温柔,“我的小妹也有一颗这样的痔,在一样的位置。”   “我……”   “我知道阿言并不是我的小妹。我当时只顾着你,并未留心那位织翠姑娘,若是因此害了另一位姑娘,虽并非我本愿,倒也是我的过错。”许岚伸出手来在虚空中比了个高度,“我小妹死的时候才这么大,日日跟在我身后叫阿姐。那你一样,苍白又瘦小,真惹人心疼。”   “许姑娘,嬷嬷与我说,死去的人都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星。”江以桃一时间不知如何安慰许岚才好,干巴巴地劝慰她,“你的小妹定是在天上保护着你。”   许岚没有接话,垂着眼眸,唇角挂着一抹恬静的笑。   “织翠……就是我的那个小丫鬟,陆公子也喊了人送去了平叔,许是这个名字吧……送他那儿去了。”江以桃红着眼眶,说着比方才哄陆朝开心还要真心不少的话,“我知晓你们是不一样的,你们是好人。”   许岚沉默半晌,竟是说出了与陆朝一致的话来:“阿言,我并不是什么好人。我的手上并不干净,我是山匪。”   江以桃抿着唇,不再接话了。   “若有机会……”   许岚的话说了一半,陆朝推开院门走了进来,许岚笑了笑便止住话头,悄悄握了握江以桃冰冷的手。   陆朝挑挑眉,“两人偷偷摸摸聊什么呢。”   许岚笑笑,接话道:“阿言在与我讲今日看到了那个小丫鬟,你还出手相救,将人送到了平叔那儿去呢。我都不知道阿朝这么爱管闲事。”   闻言陆朝的脸色沉了一沉,余光瞥见江以桃红得像兔子一般的眼眶,咬着后槽牙啧了一声,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敷衍地扯扯嘴角便走进了屋子里。   许岚瞅着陆朝的背影,嘟囔道:“真怪,今天怎么脾气这么差。”   江以桃也在看着陆朝的背影,一阵不安席卷上心头,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的答案悬在嘴边,渐烈的日光熏腾得她更是焦躁。   许岚没有接着说方才说到一半的话了,仔细地瞧了瞧江以桃沾了不少泥污的衫裙,“阿言身上的衣衫都脏了,午后我带些干净的来,虽不如你身上这般名贵,却也是整洁干净的,你且先将就着穿一穿。”   江以桃正想应答,眼前却又逐渐发黑,她张张口,尚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耳边只余许岚的一声惊叫。   陆朝听见了许岚的叫声,猛地推开门走了出来,只见江以桃双颊泛红,蹙着一双柳叶眉倒在了许岚怀里。   许岚见了陆朝,忙冲他扬声喊道:“快去请平叔来,阿言不知怎么又晕了过去!”   陆朝扯扯嘴角,他倒是知道,这小姑娘明明身体不好,昨夜还在外边吹了这么久的风,方才还受了惊吓,不生病才是奇怪。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去?”许岚有些急了,一向是带着笑意的脸上满是惊慌,少见地冲陆朝叫嚷。   陆朝也不回话,倒是快步走了出去。   许岚垂眸看着江以桃脸上泛着病态的酡红,仿佛是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日子,她的小妹浑身是血倒在自己怀里,瘦小的手中紧紧攥着要送给自己的一束黄色小雏菊。   好半晌,许岚才定了定心神,将江以桃抱了起来往屋内走去。   怀中的姑娘太过瘦弱了,许岚甚至以为自己抱着一捧空气,就像当初她抱着小妹的尸体一般。 第6章 错认   平叔是寨子里的郎中,年过半百,双鬓都已斑白,被陆朝一路拖着到了院子里,气都未喘匀便被许岚拉着到了床前。   平叔无奈地放下了药箱,也知事情的轻重缓急,并未与两个急躁的年轻人计较,而是开始为江以桃把起脉来。   “这姑娘先天不足,体弱得很,近日更是受了惊吓,气血不足、气血两虚,急火攻心便晕了过去。”平叔捋了捋长胡子,叹气道,“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想来这些年都是温养着的,用贵重的药材吊着,便可无虞。近日怕是受了不少磨难,身子便又坏了起来。”   许岚将江以桃把脉的那只手塞回了被子里,急切问道:“可有什么药方先吃一吃,这般时不时晕一下也不是长久之计。”   “我会为她写一方养身体的方子,且先每日喝着吧。”平叔说罢便从药箱中掏出纸砚笔墨来,去一旁的矮桌上写起了药方。   陆朝看着许岚满是关怀的侧脸,又瞅了瞅江以桃满脸病态,也是敛起了那一点玩世不恭的笑,“今日她闯进了当家的眼前去了,许多双眼睛都看着,怕是瞒不住了。”   许岚为江以桃掖着被角的动作顿了一顿,“走一步看一步罢,我阿爹也不是那般不讲道理之人。你只管说阿言宿在了你……倒也不可,阿言是清白人家的姑娘,毁了人家清誉是件大事。”   许岚笑得很温和,黑眸里却是一片哀愁。   陆朝靠在梁柱边上,曲起了一条左腿,双手环着胸,“她可比你想的要聪明,当着一堆人的面就敢喊我的名字,并不是那般迂腐无理的姑娘。”   “那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当日下山我便嘱咐你,让他们切莫要对老人小孩与姑娘家的下手。如今闹得这般境地,阿言又该何去何从呢,与我们这帮亡命之徒共同生活么?”许岚淡淡说着,这会儿脸上已是看不出什么表情来了。   陆朝也不争论,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他们可不是会听这些话的人,改日找个理由做了便是。”   许岚叹了口气,“我们虽是山匪,但多年来也算是劫富济贫,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之人。如今我看……我们真是越来越像山匪了。”   陆朝嗤笑一声,“我们本就是山匪,这些年里许是你将世道想得太好了。”   “或许你是对的罢。我先去看看那个姑娘,听阿言说受了折辱,莫要想不开才好。”   许岚说着便往门口走,顺手接过了平叔写好的药方子,对着平叔的唠叨连声应着是。   陆朝勾勾唇角,露出一个不算友善的笑,黑暗中的眸子发出亮光,像是一只等待猎物的狼,“折辱?日后都还给他们便好了,都是一群不可一世的废物。”   许岚的脚步正走到门边,闻言停顿了会儿,却并未说些什么,推开门走了出去。   平叔叹了口气,背起了药箱:“少当家的,我便先回去了。这是个可怜姑娘,这般年纪被劫进了寨子,聂石头做的可真不是个事。”   陆朝不置可否,“麻烦平叔了,我送送您。”   “唉,不必相送,我自个儿走着便回去了。记着那药每日都要吃,切莫漏了哪日,药效便打了折扣了。”   平叔自顾说着便往外走,陆朝也没有强求,踱步走到了江以桃床前。   陆朝垂眸去看江以桃,小姑娘像是做着什么噩梦,紧紧蹙着眉。这般看着看着,陆朝恍惚间在江以桃身上看到了另一张熟悉的脸,他无端地笑了笑。   “你若是她,便好了。”陆朝轻声道。   *   江以桃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已是夕阳沉沉的傍晚。她眨眨模糊的双眼,被坐在自个床前的陆朝吓了一个激灵。   陆朝分明是在这坐了一个下午,见江以桃转醒,冲她勾了勾唇角。   自幼便守礼的江以桃哪像今日这般又与男子拉拉扯扯、又与男子单独同屋过,愤愤地瞪着陆朝,脸上逐渐浮起别样的红晕。   “醒了?”陆朝挑挑眉,明知故问。   江以桃敷衍地冲他点点头。   “不言姑娘,可是江南苏州人?”窗外昏黄的夕阳像泼洒的血渍,为陆朝的周身摹上了一层光,他的脸隐没在一片昏暗之中,目光灼灼地盯着江以桃。   陆朝这么冷不丁的提问,江以桃的动作僵了一僵,以为是自己的伪装被识破了,故作从容道:“我是盛京人,这番不过是去苏州游玩,回京的路上被你们劫了来。”   陆朝拉长了声音“哦——”了一声。   “织翠……就是今早那个姑娘,是不是已经……”江以桃抬眸去看陆朝,眼眶微红。   陆朝沉默不答。   江以桃一看便猜到了大半,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陆公子,你莫瞒我,织翠是否已经出事?”   “她死了。”   江以桃脸色逐渐苍白,小声呜咽了起来。   陆朝有些无奈,“怎么说哭便哭了,像个小孩子似的。我不过是胡说来逗你玩儿的,许岚刚刚还去看她,好着呢。”   江以桃却像听不见般,依旧小声抽泣着。   陆朝也不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他明白江以桃为何这般哭泣,小姑娘是从小便娇养着长大的,哪里经历过这般变故,能哭出来或许也是件好事儿,总好过将难过事都闷在心里来得好。   不知过了多久,江以桃才由抽泣转成了抽抽搭搭,陆朝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方帕子,递到江以桃面前。   夕阳已完全落下了,天边只剩微亮的霞光。陆朝的手骨节分明,加之他本身便生得干净利落,肤色较寻常男子也是偏白,更是显得他那双手白皙修长。   陆朝冲她笑,声音轻柔:“真是娇气。”   “织翠当真无事?”江以桃不接那帕子,只呆呆地这般问道。   “好着呢。”   这会儿江以桃终于感觉到些丢脸来了,她竟在一个不相熟的人面前,哭得这般放肆……若是被教养嬷嬷知道了,是要顶着一碗清水站上一炷香的。   可,可自己这辈子或许再也见不到教养嬷嬷了罢?   思及此,江以桃清亮的杏眼里又含了一汪垂垂欲坠的泪。   ……   陆朝心想,我方才真只说了三个字么,该不是不注意时又说了什么刺激人的话吧?   江以桃睁着泪汪汪的眼去看陆朝,抽抽噎噎道:“当真么?你可不会为了哄我高兴,骗我罢?”   “不会,你当我是你?”   此话一出,陆朝便后悔了,果然下一秒就见江以桃的眼泪又扑簌簌落了下来。   江以桃只当他借着这事嘲笑,一时羞愤便更控制不住那决堤般的泪水了。   “真爱哭。”陆朝笑道。   窗外的天空已渐渐泛起了深蓝,一点点吞没了晚霞,倦鸟扑腾着翅膀归林,远远传来了妇女呼唤孩童归家的声响,屋内开始陷入昏暗。   陆朝取了火折子来,燃起了两盏蜡烛,暖黄的烛光将他的侧脸氤氲得柔和。   江以桃盯着陆朝身边的蜡烛瞧,直至那烛光刺得她眼睛发疼才轻轻闭上了眼,“陆公子,我还能从这溪山出去吗。”   陆朝那双深邃的眼沉沉地看着她,却没有应声回答。   江以桃垂眸戚戚一笑,也是识相得没有再问。   若是自己一辈子都无法从这土匪窝逃离,到底是苟活于世还是一了百了呢?家里或许尚未发觉自己已被抓进土匪窝了,也不知那些个护卫有没有去向江家报信的……再过段时日,江家若是发觉她未到盛京,不知又该乱成何种境地了。   或许惹得龙颜震怒,那时她便是害了江家满门的罪人了罢?   可从头到尾,从未有一个人来问一问自己,愿不愿意入宫去当这一颗棋子呢?   她于江家来说,不过是个用之如锱铢,弃之如敝履的无用之女罢了。从被送至江南后的十几年里,江家竟从未派过人前来问候,甚至于阿爹、阿娘也未曾来过一次时起,她便知道了这道理。   虽是如此,她也要使法子离开这土匪窝才是。   今日所见种种无一不让江以桃感到胆寒,这土匪窝里总还是有些亡命之徒,而陆朝对自己可能不过是一时新鲜,若是往后觉得厌倦,指不定会将她当做货物一般送与别人。   但如今自己已然是在那群山匪前露了脸的,想要安稳活下去,思来想去还是只有求得陆朝庇护这一法子。   思及此,江以桃决心继续实行今日清晨所想的计策,扬起头来,朝陆朝露出一个带了点儿羞怯的软糯笑意来,一滴泪悄然自她眼尾滑落,微微颤动的睫羽尚且挂着点儿濡湿的泪珠。   陆朝眼里的江以桃陡然与记忆中那张年幼的脸重合,他顿时怔在了原地。   好一会儿,他才欺身过去,用那张帕子拭去江以桃脸上的泪珠,声音轻柔:“别哭。”   太近了。   昏黄的烛火在陆朝背后跳动,江以桃闻到陆朝身上传来的皂角气味,思绪无端飘回了今日清晨,陆朝将她纳于自己的阴影之下,沉声道:她是我的人。   江以桃只觉脸上一阵阵发热,让她难以思考。   陆朝恍然间如梦初醒一般,哑声说道:“你不是她。”   随即,他将那帕子丢在了江以桃身上,最后沉沉地看了眼她的脸,一言不发转身出了门。   江以桃滞然看着那张帕子。   陆朝口中的那个“她”又是谁呢?   作者有话说:   每晚9点更新,有事会请假ouo感谢在2021-12-15 20:46:42~2021-12-16 20:34: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早川濑里奈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野良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骑马   江以桃整宿想着那些天马行空的琐事,日光大盛时才悠悠转醒,这一夜算起来拢共也只歇了不足两个时辰。   “织……”江以桃坐于床边,轻揉着朦胧的睡眼,下意识竟想喊出织翠的名来,却又在瞬间恍然想起近日发生的一切。   江以桃便坐在那儿,呆呆地盯着自己的鞋尖看,眸子却是酸涩得流不出泪来了。   昨日怕是哭得狠了,江以桃浅浅叹了口气,加之睡得并不安慰,自己眼睛定是要肿得像个核桃了。   若是以前,织翠定会拿那剥好的水煮蛋为自己消肿,可如今……   江以桃轻轻拍了拍双颊,心下为自己鼓了鼓劲,转头去看窗外。今日陆朝却未在院子里舞剑了,许是时候晚了,已回了屋子里去了。   江以桃下了床,起身往门外走去。   甫一推开门,迎面便吹来了一阵寒风,冷得江以桃眯了眯眼。   “阿言,你醒啦?”   江以桃眨眨眼望去,原来许岚正坐在那石凳上,微笑着朝江以桃扬了扬手臂,自个方才竟是未瞧见。   陆朝也在一旁,拿着篦子为一匹枣红的小马梳理鬓毛,看见江以桃,倒像个没事人般朝她露出个与往常别无二致的笑来。   江以桃却还记着昨日的事儿,思虑半晌也只是抿抿唇,假装没有瞧见他,走到了许岚身边坐下。   许岚从一旁拿了竹篮子来放在了江以桃腿上,看着像是昨日那一个,铺着一样的碎花小布。   江以桃掀开碎花小布,果然还是一篮子糕点。   “不知阿言喜欢吃些什么,便叫人随便买了些……有些凉了吧?本是要去唤你起床的,可阿朝说你昨夜哭了许久,连晚膳都未出来吃,便想着让你多休息一会儿。”许岚也凑过去看着糕点,笑得双眼弯弯。   江以桃回身瞥了瞥陆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又转了回来,捻起一块绿豆糕放进了嘴里。   许岚笑问道:“可还温热着?可有昨日那般好吃?我叫人换了间店买的,不知这次的口味如何。”   “很好吃,谢谢许姑娘。”江以桃点了点头,却是将那碎花小布盖了回去。   “阿言这便吃饱了么?”许岚难以置信,心想着富贵人家的小姐都是这般小胃口?她平时喂的那山间小麻雀,都比这吃的要多。   江以桃抿了抿唇,“多谢许姑娘这般挂念着不言,可不言实在是没有胃口,恐是要辜负许姑娘的这一番好意了。”   许岚善解人意地勾勾唇角,“我知道,阿言定是在担心那个叫织翠的小姑娘,是么?”   江以桃看着许岚温和的双眸,点了点头。   “我昨日已去看过她了,身上几处伤痕都已好好包扎,倒是那说要给阿言的衣裳我先给那位姑娘送去了。”许岚说到这儿便停顿了,叹了口气才接下去说道,“那姑娘身体上已是没有什么大碍了,可看起来很是惧怕我,一句话也不愿与我说。”   江以桃眼睛酸涩,只好垂下脸去,悄悄将眼泪落在了篮子上盖着的碎花小布上。   好半晌,江以桃才重新抬起头来,有些惴惴不安地细声询问道:“我……我可否能去看望她?若是不能见她一眼,我总难以安心下来。”   “我正有此意。想来这姑娘在溪山只与阿言你算得上相熟,只有阿言去开导才是最好的。”许岚一边说着一边掀开了碎花小布,瞅见那湮开的几抹深色,手顿了一顿,“所以阿言更要好好吃点儿东西再去见那姑娘,可莫让她觉着我们这两日都将你关在地牢里才好。”   江以桃知晓许岚在安慰自己,便不好拂了她一片好意,多吃了好几块才罢手。   陆朝听着直发笑,想着可真是哄小孩的把戏,被许岚瞪了好几眼才罢休,清咳一声便牵着枣红小马出去了。   他前脚刚踏出了门,又转回头来朝江以桃笑了笑,“不言姑娘可曾骑过马?”   江以桃正吃着桂花糕,闻言转头去看陆朝,轻而慢地摇了摇头,“不曾骑过马。”   陆朝摸了摸枣红小马的鬓毛,“那不言姑娘的生活想来是十分无趣了,日日待在闺房绣花玩儿。”   江以桃不理他,愤愤瞪了一眼就又转了回来,心道果然陆朝的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来,她以后都不要再应陆朝说的话才好,莫要没出这土匪窝便被他气得归西。   陆朝也没有再接话了,很轻地笑了一声。   江以桃只听见哒哒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便知陆朝走得远了。   江以桃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桂花糕,小心翼翼问道:“许姑娘,我可否问你一件事儿?或许……或许会有些冒犯到你,若你介意,便只当我没有说过罢。”   “阿言尽管问,莫要这么见外。”   “陆公子与你……是同胞姐弟吗?”江以桃双手绞着衣角,喃喃低语般问道。   许岚笑了一笑,眼睛却未看向江以桃,话音也虚着:“我与阿朝当然是同胞姐弟,只不过我与阿爹姓,阿朝与阿娘姓。这样一来我们便成了不同姓氏。”   原来如此。江以桃沉思着点了点头,又轻声问道:“那陆公子与小妹亲近吗?”   江以桃问出口却又后悔起来,只担心提到许岚的小妹会令她难过,可心中疑虑始终缭绕不散,江以桃咬着苍白的下唇,担心起许岚因此生气。   许岚的身体果然僵了一僵,她调整得极快,似乎只是一瞬间便又看她挂上了笑脸,“小妹与阿朝向来很是亲近,比与我都亲近许多呢。阿言为何突然这么问?可是阿朝又与你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不是?”   江以桃垂眸,轻轻摇了摇头,“并非是这样,陆公子什么也未曾说过,只是阿言突然间想起来便问了出口。望许姑娘不要介意才好,阿言问得实在是唐突了。”   原来那个“她”,指的是许岚的小妹啊。   江以桃恍然间又想起了陆朝最后看自己的那一眼,他   深黑的眼里像是一片荒芜的平原,脸上满是令人难以忽视的悲恸,原来是想起了已故的小妹啊。   “这有什么事的。”许岚还是笑,仿若方才的僵硬一扫而空,“阿言可都吃好了?吃好了我们便去看望那位织翠姑娘吧。”   江以桃起身将竹篮子放在石桌上,听着能去见织翠也开心了几分,朝许岚露出一个笑来,“我吃好了,多谢许姑娘的糕点,我们这便动身。”   江以桃笑起来便更是可人,水汪汪的杏眼微弯,眉目舒展,阳光打在她的身上,为她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许岚想着小妹长大,一定也是这副可爱的样子,望向江以桃的目光就更是温和起来。   *   溪山上的小路虽是弯弯绕绕,所幸并不远,一路上除了几人对江以桃投来探究的目光外,其余人竟都会与江以桃打着招呼,一口一个“谢姑娘”叫得十分熟稔。   许岚看出了江以桃的疑惑,轻声与她解释着:“溪山毕竟就那么丁点大地方,阿朝昨日说的话早已传了个遍,大家知晓你是阿朝屋里人,这才向你打招呼。”   江以桃适时地保持着沉默,垂着眸权当没有听见。   许岚只当她是羞愤,开解道:“阿言,日后还有机会解释,莫要为此事生气。”   江以桃还是不说话,又走了好一会儿,许岚才停下脚步说道:“到了——这便是平叔的屋子,那位织翠姑娘便留在了这儿养着伤呢。”   江以桃终于抬眼去看,只见三座不大的茅草屋摆出了主屋与侧屋的样子,倒是有几分江南那边农家的样子,院里正晒着不少药材,空气中满是草药苦涩的香气。   许岚领着江以桃进了侧屋,织翠果真躺在床上,紧抓着棉被警惕地瞅着面前一位双鬓斑白的老人家。   “织翠!”江以桃越过了许岚,快步走到了小丫鬟床边,红着眼眶看着她。   小丫鬟瞧见了江以桃也是猛地便红了眼,“姑娘……姑娘没事儿可太好了,若是姑娘有什么事儿,织翠就是死了也无法向地府的阿娘交代……”   江以桃却想起了自己伪装的身份,强撑着泪意转头朝许岚问道:“许姑娘可否给我一个与织翠说话的机会,只有我们两人。”   许岚倒也谅解,点点头,“平叔,你且先随我出去吧,留两个小姑娘说点体己话。”   江以桃见着许岚与老人家带上了门后,才坐在了织翠的床边,神情严肃而认真,“织翠,你且听我说。我借了谢家的名与他们周旋,与他们说我叫不言。有朝一日,我定能救你出这土匪窝,所以你可万万不能灰心丧气。”   织翠垂泪点头,“姑娘不嫌弃织翠便是织翠的荣幸了。”   织翠这话一出,江以桃又鼻酸起来。   说到底,织翠也是因为自己才会受此折|辱,若不是织翠舍命相护,那日在众人前被羞|辱的便是自己。   “织翠,是我要多谢你。若不是你,我哪能安稳地站在这儿?”江以桃扶着织翠躺下,为她掖了掖被角,“你便安心在这修养,与我一起来的许姑娘并不是个坏人,处处照顾着我。想来这老人家也是心善的,你尽管放心便是。”   织翠诚惶诚恐道:“姑娘……怎可姑娘伺候我,真是折煞织翠了……”   江以桃正欲说些什么,就听得外边渐渐传来一阵阵马蹄声响,马蹄响停下时门口又传来了陆朝的喊声:“不言姑娘——!”   江以桃遂又安慰了织翠几句,嘱咐着好好歇息后,便走到了屋子外边去。   陆朝骑了一匹高大白马,勒紧缰绳扬起了马头,他高绑的马尾也在半空中扬起了一道弧线。   江以桃站在门边看着他对自己露出一个张扬的笑,说道——   “不言姑娘,你可曾试着骑一骑马?” 第8章 对峙   “未……未曾。”   日光悬在头顶,陆朝笑得像个意气风发的普通少年,他骑着马迎风而来,看起来比日光更盛。一时间,江以桃竟分不清自己是被这阳光迷了眼,还是被陆朝的笑给扯住了心弦。   在江以桃平淡而闲散的生活中,是未曾见过陆朝这样的少年郎的。   那些曾在江南见过的,饱读诗书的、谦和有礼的少年,竟不及此刻的陆朝万分之一。   “不言姑娘,过来。”   江以桃听见了许岚溢出的浅浅笑声,侧过脸去就看见许岚促狭地冲她眨眨眼,江以桃又转过头来看陆朝。   他在马上侧了半个身子,朝自己伸出了一只手。   江以桃一步步朝他走去,陆朝那双深黑的眼染上了太阳的温度,似乎无端有了蛊惑人心的能力。   江以桃也伸出了手,猛然间又想起了那些所谓礼仪教养,那手便顿在了半空。   陆朝嗤笑一声,抓着江以桃的手便将她扯上了马,“不言姑娘,这儿是溪山,没有山下那些繁文缛节,没有那些麻烦的规矩。”   江以桃被陆朝的动作吓得溢出一声惊呼,她从未与男子靠得这么近过,陆朝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小锤子一般一下下地锤在自己心口。   未等江以桃再凝神细想,陆朝便勒紧缰绳,马儿嘶鸣一声疾驰起来。   许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阿朝,记得将阿言带回来吃午食!”   江以桃没有时间思考,耳边掠过的一阵阵风将她的鬓发吹得散乱,更是吓得她不敢睁开眼来,手中紧抓着缰绳,却瑟缩着脖子。   江以桃明明是背对着陆朝坐在马上,可陆朝像是看见了她的脸一般,笑道:“不言姑娘,睁开眼来!看一看你从未看过的景色,睁开眼来!”   “你!陆朝你个登徒子!”江以桃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哽咽道,“登徒子!登徒子!”   陆朝却一点儿也不气恼,“这便对了,不言姑娘,我叫陆朝。在溪山尽管放下你那些规矩,放下那些无谓的礼仪教养。睁开眼来,看一看,我保证你可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   江以桃闻言缓缓睁开了眼,景色在眼前飞快闪过,微凉的风刮过脸侧有些发疼,可胸膛中心脏却鲜活地在跳动着,她闻见了风中带来的泥土与树叶的清香。   江以桃确实从未有过这般体验,她向来活得循规蹈矩,从未跨越过雷池一步。   在苏州的这近十年来,她甚至鲜少出过江府,她所见的天空向来是被院落切割得四四方方,飞鸟也是快速掠过便消失了。闲来无事时,她总是坐在回廊下,仰头去看那像手染青布般的天空。   此刻的江以桃也仰了头去看,天空辽阔得漫无边际,一直到了森林的那边没进了郁郁葱葱的树林里才看不清了。   江以桃无端笑出声来,伸出手指了指天空,像个不知事的孩童:“陆朝,你看——你看,天好大好远。”   陆朝也笑,哄小孩儿一般说道:“是,好大好远。”   江以桃张开双手,笑得眉眼弯弯。   江以桃是个渴望自由的人,一直以来便是这样。   幼年时,江以桃总是与其他孩童不一样,其他孩童在坊间追逐打闹时,她只能捧着那一碗乌黑苦涩的药汤,坐在房间门口眼巴巴地听着她们欢快的笑。   而后她长大了些,每一年的七夕灯会她总是得撒娇求着嬷嬷,才有那么一次出门玩耍的机会。可往往不到半时辰,便会被催着要回府去,因着灯会来来往往的人过于多了,她也不过是在阁楼上看着人群来来往往罢了。   嬷嬷总是与她说,“姑娘,您是江府嫡女,您往后若是回了京城,代表的可便是江府的脸面,可不能自私任性,更不能顽皮吵闹。您便是江府姑娘的表率。”   说这些的时候,便会在她面前放上一摞子新书,抑或是一叠子宣纸。   江以桃活得兢兢业业,仪态相貌皆是一顶一地好,诗词歌赋更是精通,写得一手秀丽的簪花小楷,是逢人便会收到夸赞的那位“江家姑娘”。   因着这先天不足的身体,江以桃从小到大便是没有体会过何为自由,一步一步地按着别人为她规划好的那个路线活到了今天,成为了那个江府嫡女江以桃。   可那真的是自己么?江以桃有时也会这般想。   如今的江以桃才恍然间发觉,原来自己竟这般喜欢在马上恣意大笑的感觉。   陆朝微微俯下身,语气中带着笑,“如何,不言姑娘,可曾见过这般景色?”   江以桃也笑,微微转过头来,扬声回答:“阿言未曾见过,真是好景色。”   江以桃这一转头,她的唇便将将擦过陆朝的侧脸,两人皆是一愣,半晌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江以桃眨眨眼,看着陆朝纤长的睫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鼻梁高而眼窝深,看着有些像是异邦人的面孔,唇有些薄,不笑的时候便看着有些冷情。过于白皙的肤色为他的面孔平添一份女气,眼尾微微地上扬着,多一分是妖气,少一分便是平庸。   若是陆朝在苏州,也是会被众多姑娘芳心暗许的俊俏郎君吧?   “谢谢你,陆朝。”江以桃转回了头,声音也放得轻柔,话一出便被这风吹得散在了半空中。   可陆朝却听见了,他扬起嘴角,终究是没有说出逗弄的她的话来。   这小姑娘,可娇气得很,逗一逗便是要掉金豆子的。   陆朝将江以桃带到了一片算不上十分广阔,却也称不上狭隘的平原,翻身下了马,又回身来朝着江以桃伸出了手,“请吧,不言姑娘。”   江以桃突然又扭捏起来,脸悄悄泛红,可自己到底是下不去这马,咬咬牙将手放于陆朝掌心。   少年的手比她大了不少,握起便可将她的手整个圈住,干燥的温度就这样透过肌肤传了过来。   江以桃放眼望去,这山中竟还有这么一片平原,及脚踝的绿草连成了一片,其间夹杂着几朵异色的小花。陆朝将马绑到了一旁的树边,然后才慢悠悠地朝江以桃的方向踱步而来。   江以桃用手做伞,抵在额头稍稍挡了些刺目光线,眯着眼问道:“陆朝,这是什么地方?山中竟然也是有这样地方的么?”   陆朝有样学样,也支起手来挡着阳光,一本正经回答:“不言姑娘不知道的事儿可多了去了。溪山本就只是山脉中的一座,这儿便是溪山与别的山连接之处。溪山之所以叫溪山,便是因为一条小溪从这山里蜿蜒而过。”   陆朝说着往一边指了指,江以桃闻言去看,果真是有一条小溪缓缓流淌着。   江以桃看着便往那个方向走去,陆朝在身后轻笑一声,觉着她怎么想什么便做什么,直率得有些可爱,也跟着江以桃的脚步往小溪走去。   小溪这儿倒是有几棵树,挡住了不少太阳,些许阳光自叶片的缝隙间漏下来,在草地上斑驳一片一片。   溪流并不算湍急,清澈见底,江以桃看着那溪水发呆,不知怎的竟开口问道:“陆朝,你说这条小溪从溪山蜿蜒而过,那若是沿着这条小溪走,能走出溪山吗?”   话一出口,江以桃就察觉到了不妥,有些不安地抬头瞄了一眼陆朝的神色,心想陆朝该不是误会自己打算这么逃跑罢?天地可鉴她当真是无意便问出口了。   陆朝闻言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听不言姑娘这么说,是打算今夜来这儿赏月了?”   他果然知道。   江以桃抿抿唇,继续盯着那溪水瞧,决心不去理会那陆朝的胡言乱语。   “这儿倒是有点太远了,我是不太建议不言姑娘来的。夜里风急,不言姑娘还在喝着药……啊,忘记了,不言姑娘的药还未给你呢。”陆朝说着说着才想起来这回事,笑了笑。   昨夜发生那档子事,自己竟是真的忘了。   陆朝也转头去看江以桃,许是方才纵声笑了会,亦或许是被炽热的太阳照了,小姑娘病态苍白的脸上终于是泛起了一点儿血色来,看起来倒是粉雕玉琢。茶色的杏眼里堆满了欢喜,没了前几日那仇大苦深的样子。   “陆公子,做事儿是要适可而止的。”江以桃扬起亮晶晶的眸子去瞪他,皱起了那对柳叶眉,看着有些生气的样子。   得,又成陆公子了。   陆朝有些想笑,假意清了清嗓,庄重道:“我这说着不言姑娘药的事儿呢。平叔说你身子不好,让你每日喝着药,我竟给忘记了,所以觉着十分对不住不言姑娘。”   江以桃将信将疑,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是决定放过陆朝,翘起嘴角笑着:“谢谢你,陆朝。”   陆朝挑挑眉,心想小姑娘还挺好哄,方才在马上他分明是听见了江以桃的话,这会儿又像没听见一般,询问道:“不言姑娘谢什么。”   江以桃目光躲闪,双手背于身后,葱白般的十指绞着,“谢谢你救了我,那日清晨在众人面前,也谢谢你救了织翠。这几日更是谢谢你收留我,陆朝,你真是个好人。”   陆朝还是笑,声音却低了下来,“不言姑娘,我记得我与你说过,我是个山匪,你怎么会觉着山匪是个好人呢。”   江以桃怔然,抬眸不解地瞧着陆朝。   “若是我说,你的小丫鬟是我让她假装是你,再将她送到了众人面前呢?”陆朝面上微笑着,那双乌黑的眼却十分危险地眯着,声音低沉微哑,“我还是个好人么?不言姑娘?”   江以桃沉默不语,也冷下了脸来。   一阵风吹来,草尖擦过脚踝,带来一丝微痛的痒意,他们沉默而固执地对视着,两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第9章 娇气   好半晌,江以桃率先打破了这阵诡异的沉默:“陆朝,你是个好人。”   陆朝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敷衍道:“多谢。”   “我是认真的。”江以桃肃着张小脸,一本正经道,“虽你也是做错了事,但是终究是你救了我的命,我很感激你。我并不是一个不讲道理之人,就事论事,你救了我的命我便应当向你表示感谢。”   陆朝挑挑眉,瞥了一眼江以桃,却没有接话。   “陆朝,你为什么……”江以桃叹了口气,席地而坐,下巴抵在了曲起的膝盖之上,“你为什么会当山匪呢,我总觉着你一点儿不像山匪。”   “哪儿不像,因为我长得好看?”陆朝不咸不淡地开着玩笑,垂眸去看江以桃认真的侧脸。   江以桃无言,刚要出口的话噎了一噎,小声嘟囔着:“哪有人这般不要脸地夸自己。”   陆朝笑了笑,也在江以桃一旁坐下,“因为战争,家没了。流浪到了江南,又流浪到了灯州成了山匪。哪有什么为什么,不当山匪又能去做什么。”   陆朝说得是在太过于平淡,江以桃愣了一愣,不敢置信般询问:“你也曾在江南待过么。”   “不言姑娘当真不是苏州人?”陆朝侧过脸去,盯着江以桃那张熟悉的脸看,又一次透过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沉声问道。   江以桃沉默半晌,勾起一个真诚的笑意来,“不言是盛京人。”   这话倒不是谎话,江以桃确实是盛京人,不过不是在盛京长大罢了。   陆朝也不愿深究,仰面倒在了草地上,右手掌心朝上盖着眉目,淡淡道:“啊,这样啊。倒是我唐突了,显得我不相信不言姑娘似的。”   “我并未有这个意思。”江以桃看着树叶间漏下的碎碎阳光,喃喃道,“陆朝,你若是不当山匪,会想要做什么呢?”   陆朝没有回答,又将这个问题抛了回去:“若是能从溪山出去,不言姑娘想要做什么呢?”   “嫁人。”江以桃回答得一本正经。   ……   陆朝嗤笑一声,直起上身,右手搭在了曲起的右腿之上,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句话:“不言姑娘真是好志气,从土匪窝里跑了就想着嫁人。”   江以桃转头去看他,望了一眼便又垂下眼帘,小声道:“若是有机会拒绝便好了,我向来是没有决定自己未来的机会,一切皆听从家里的安排。”   “你们这些贵族小姐向来活得无趣。”陆朝冲江以桃扯扯嘴角,真诚提议道,“不如便留在这溪山罢了,这样不言姑娘也不用嫁不愿嫁的人了。”   江以桃垂着眸沉默不语,唇边挂着一点儿浅淡的笑意。   陆朝见这般情景也不继续这个话题了,眯眼去看刺目的阳光,“我不过是玩笑话,不言姑娘又是当真了。日头也高了,我们该回去了,否则许岚该怀疑我将你卖了。”   “再待一会儿罢。”江以桃朝着远方眺望,清晨飘在远处黛山边上的云雾已消散了,郁郁葱葱的森林被日光照得发亮,厚重的云层一块块地遍布在空中四处。   原来这天真是这般广阔的。   江以桃闭上了眼,身后的小溪潺潺流动着,溅出的细小水珠在空气中炸裂开,清脆的鸟鸣被微风带到了耳边,这风继而又扬起了自己的长发,轻轻擦过了脸侧。   有某一刻,江以桃甚至在想,或许永远待在这土匪窝里也未尝不可。   只消须臾又会否定这个想法,她可是说了要带着织翠一起离开的呢,怎能因个人私心便背弃织翠呢?   不过,最让江以桃担心的还是,江家是个冷清冷血的地方。不论祖母有多么疼爱自己的胞妹,若是为了在朝廷中站稳脚跟,谋求荣华富贵,他的阿爹并不是做不出将胞妹送入宫这种偏激决定。   出生在江家,或许便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悲哀罢。   江以桃苦涩一笑,先于陆朝起了身,往来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说道:“陆朝,回去啦。”   陆朝觉着她喊自己名字真是越来越熟练了,无声笑了笑,也没有应江以桃的话,起身跟了上去。   陆朝在后面盯着江以桃的背影瞧,只觉这小姑娘好像与前几日瞧着不太一样了,可哪儿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倒是看着,胆子大了些,一口一个陆朝地叫。   *   午食也是许岚带来的,都是些口味清淡的当季时蔬。   江以桃本身便吃得少,稍稍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习惯性地想要拿出帕子擦嘴,在袖子里摸了一通才想起来处境,有些颓然地呆坐在原地。   许岚却误以为是这饭菜不合口味,咬着筷子问道:“是饭菜不和口味么,阿言尽管说喜欢吃些什么,我吩咐人做了给你。”   “不、不是,怎好意思麻烦许姑娘。”江以桃盯着木桌上发黄的树纹,悄悄叹了口气。   陆朝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眼皮也不抬,从胸口掏出了帕子来单手递了过去:“喏。”   江以桃怔怔接过,“多谢。”   原来陆朝竟是个颇为细心的人,江以桃想起了昨日傍晚时也是,陆朝不知从哪就掏了方帕子递到了自己眼前,真是看不出来,陆朝还会随身带着这些玩意儿。   这般想着,陆朝在江以桃心中又稍稍改观了一点儿。   从令人胆寒的山匪少当家,成了一个意外心思细腻的山匪少当家。   许岚看着也有些惊奇,八卦道:“阿朝,你竟随身带着这些东西,到底是要哄我们阿言开心,还是哄那无耻的宁云霏开心?”   陆朝面无表情地放下碗,轻呵了一声,“宁云霏也配。”   “这么说来,这宁云霏倒是有好几日没来烦你了,也不知是去了哪,竟如此分身乏术。”许岚说着也放下了筷子,朝门口喊了两声,马上便有人进来收拾起残羹剩饭。   江以桃并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宁云霏”到底是谁,识趣地端坐在一旁,安静听着他们说话。   陆朝一只脚曲起架在长凳上,坐得道十分有山匪的样子,“这我哪知道,巴不得她这辈子都别出现,我还乐得清闲。整日在我跟前叽叽喳喳的,活像只鹦鹉。”   “哦——那这么说,你这帕子是专为我们阿言准备的。你还有这种小心思呢,可真稀奇,我第一次听说。”许岚看了看陆朝,又看了看江以桃,笑得十分慈爱。   江以桃不知怎的话题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慌忙地摆着手,心想也不知是这溪山与世隔绝,便格外民风开放,还是单单就这许姑娘说话过于豪迈,怎这些羞人的话讲出来都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陆朝没有否认,扯着嘴角笑得意味不明,“不言姑娘娇气,逗一逗便哭哭啼啼的,这不得准备准备。”   江以桃哽住,心想着陆朝真是个小家子气的人,怎的一点儿小事便要记这么久。想着想着还真有些恼火起来,恶狠狠瞪了一眼陆朝,撇着嘴就走出门去。   “看,这就生气了,我说了她可娇气。”陆朝还在身后笑,看着江以桃怒气冲冲的背影,也不知自己为何就是这般喜欢逗弄她,总觉着有趣。   看着江以桃时,陆朝总是不自觉地要想起来从前有人送他的一只狸奴。通身皆是雪白的柔软毛发,睁着一双蓝汪汪的眼,稍稍一捉弄便浑身炸毛,再不理人了。陆朝仔细想想,这娇气的小姑娘还真与狸奴有几分相似。   可这话他却也并未说出口过,若是被小姑娘知道了,又当他拿宠物来作比较呢,不得委屈得掉小金豆子?   陆朝越想越有趣,笑得露出一口齐整的牙。   许岚无言,显然是对于陆朝的恶趣味十分不理解,“阿朝,现在全寨子可都知道阿言是你的人了。”   陆朝挑挑眉,示意许岚接着往下说。   “我今日带这些人来也是因为这个,让他们看一看,阿言当真是在你屋里的,坐实这番言论。可我方才才想起,我这举动也并不一定就是个好的。”许岚叹了口气,指尖清点了几下桌面,“若是宁云霏回来,不得把阿言生吃了?”   “她不敢。”陆朝敛了笑,侧过脸去看江以桃气呼呼的背影。   陆朝总有些模糊的猜测,或许谢不言是她编造出来的名字,或许她就是那个让自己日思夜想了好几年的人。在一切真相没有被揭开前,任何人都不能伤她一分一毫。   于是陆朝又转了回来,看着许岚的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只要我在一天,宁云霏便不敢。”   许岚还是担心,叹了口气,“过几日我又要下山一趟,便不能护着阿言了。若是宁云霏刚好那几日回来,你必定要守着阿言,断不可让她自己出了院子。”   陆朝应了一声,又问:“许岚,我也很好奇。为何你偏要护着这小姑娘,她于你而言,有什么特别。”   “告诉你也无妨。阿言她啊,与我小妹很像。”许岚笑了笑,低垂着眉眼,轻声说道,“我看到阿言的第一眼便在想,若是小妹平安长大,也是这个样子的罢?可惜,小妹她……”   许岚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况且阿言是正经人家的好姑娘,或许还有着一个好家世。我不希望阿言最后,会变得和我一样……我希望她,清清白白、欢欣快乐地活下去。”   陆朝倒是知道一些许岚的旧事,抿着唇一言不发。   许岚倒是有些无所谓,转头去看坐在院子里石桌旁边的江以桃。   江以桃正伸手去接半空中振翅的粉蝶,整个人沐浴在初春正午的暖阳之下,整个人看起来便也暖烘烘的,唇边挂着点软糯的笑。   许岚也笑,若是当年不曾有过战乱,阿娘与小妹不曾死于官兵的刀,她也不曾被……那么阿爹也不会当这山匪,她的小妹也能像江以桃那般,平安顺遂地长大吧?   而她呢,也不会成为这山匪的女儿,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想要与邻家少年一同去七夕灯会的普通少女。   作者有话说:   陆朝不知道许岚小妹不是bug   许岚是个可怜人,唉。感谢在2021-12-18 18:20:47~2021-12-19 20:28: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飞萤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苦味   午食之后,陆朝便搬来了煎药的瓦罐来,又不知哪儿搬来了个小炉子,洗得干净了放在小石桌旁。   “这药你可得自己煎。”陆朝认真道。   江以桃却不理他,指了指小石桌旁那棵两人高的树,问道:“这是棵什么树?”   许岚正巧拿了药从屋里出来,听着江以桃的问题便应答道:“我记着是棵桂花树吧?阿朝,是桂花树么?”   陆朝也不吃这套,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别给我扯开话题。我说,这药你得自己煎,总不能想着每日我给你煎药吧?”   “可是……”江以桃抿抿唇,颇有些委屈,转念一想自己也并非还在府邸中,只好干巴巴地应道,“好吧,自己煎便自己煎。”   江以桃从小到大哪里给自己煎过药。   从前还在盛京时,她虽是不讨得阿爹阿娘的喜欢,也不受祖母的器重,可到底还是江家的嫡女,哪里用得上她动手去做这些琐事。   后来去了江南苏州养身子,偌大的府中也是养了不少下人,皆用以照看江以桃,她更是连穿衣都用不上自己动手了。   今非昔比,如今江以桃竟然要自己为自己煎药。   “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江以桃盯着自己的鞋尖,小声嘀咕着。   陆朝的耳朵好,将江以桃的小声嘟嚷全听进了耳里,不咸不淡地开口:“什么?”   江以桃动作一顿,“没什么,陆朝你真是个好人。”   还挺能屈能伸。陆朝扯着嘴角咧出一个笑来,“不言姑娘快些煎药吧,这药一日喝两次,可别误了时辰。”   许岚从井里打了些水上来,对陆朝逗弄江以桃的行径显然十分不满意,“阿朝,你就别逗人家了。瓦罐可都洗干净了?”   “都洗干净了。”陆朝边说边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背对着她们挥了挥手,“许岚,你可看着点不言姑娘。我待会得下山一趟,可别让不言姑娘乱跑,我可来不及回来救她。”   “你才乱跑——”江以桃忿忿不平地跺了跺脚,到底是有些心虚,只说了这四个字出口。   陆朝闻言笑了笑,也不回头与她争论,摆着手便走了。   许岚盯着陆朝背影看了半晌才转头和江以桃说话,语气颇为认真,“我觉着阿朝说得有理,阿言今儿下午便与我一起谈天罢,碰巧我今日无事。”   江以桃也无心情解释,问道:“许姑娘,方才你们说的那人,那位宁姑娘……是什么来头?”   许岚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动作麻利地燃起了炉子里的火,将水与药材放进了瓦罐里,在炉子上用小火煨着。   又从陆朝的房间里拿了一把蒲扇与两张竹藤编的椅子来,放在炉子前,示意江以桃坐过来。   江以桃内心有些忐忑,坐在竹藤编的小凳上,先许岚一步开口,轻声道:“抱歉,是阿言唐突了。希望没有因此惹得许姑娘不快。”   “阿言,你叫我阿岚便是,不必如此生分。”许岚爽快地笑了笑,解释道,“我方才不过是思考了一番要如何与你解释这宁云霏,她是个十分蛮横无理的人。”   “这话又从何说起?”江以桃有些想不明白,许岚是个十分好相处之人,从她口中能得出这样不好的评价,也是个难事。   且方才陆朝与许岚的话中,似乎这位宁姑娘与陆朝还颇有些渊源。   这般想着江以桃却又有些发愣,为何她会考虑起陆朝与别人的关系来,这分明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江以桃抿抿唇,只觉自个都有些看不明白自个了,   “这宁云霏,是我阿爹四姨太带来的女儿,约摸是五六年前来的溪山吧,长得倒是十分乖巧懂事,可为人是出了名的蛮横无理。”许岚扯扯嘴角,笑得不带一点儿温度。   顿了顿,许岚又接着往下说去,“从她刚到溪山那日起,便常常缠着阿朝,照她的话说,她对阿朝情根深种。阿朝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十分烦人。”   江以桃抿抿唇,一时间不知做何感想。   陆朝这般登徒子,也会有姑娘看上。可即便心中是这般想,江以桃也有些发酸,怔怔开口问道:“照你们方才所说,宁姑娘近日不在山寨里?”   “嗯。好像是有什么事儿,下山一月有余了吧。”许岚一手拿着蒲扇轻轻扇着,一手挠了挠脸侧,“过几日我也要下山去了,到时候阿言若是害怕,尽管黏着阿朝。”   我才不要黏着陆朝。江以桃撇撇嘴,没有接话。   许岚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一般,转过头来有些郑重地劝解道:“阿言也别和阿朝闹脾气了,他这人便是这样的,喜欢逗弄别人。我猜着宁云霏回来的日子与我下山的日子应差不多,那几日你尽量别自个一个人出去。”   江以桃乖巧地点了点头,“多谢许姑娘,不言知晓了。”   “这宁云霏不是个好惹的,我们阿言在她面前活像只小白兔。唉……我也会与阿朝说一说,让他那几日多看着你一些。”许岚叹了叹气,看起来当真是十分担心。   江以桃却不甚明了,在苏州时,那些个千金小姐虽与她称不上多么相熟,但到底见面也是客套有礼。闲暇时也会相约着一同喝茶聊天儿,虽江以桃与她们并无话可谈,可出于礼貌她们也会给她发来一张帖子。   后来被山匪掳了去,遇见的也是如许岚这般好相处的姑娘。江以桃竟是想象不出来,许岚口中“蛮横无理”的宁云霏是一个怎样的姑娘。   可看着许岚这般担心,江以桃还是又应了声好。   静谧的春日午后,清苦的药味逐渐蔓延在这个不大的院子里,一股淡淡的白色雾气缭绕在江以桃和许岚身边,为她们也染上了点苦涩味道。   这味道江以桃倒熟悉得很,自幼年时开始,她便整日是泡在药罐子里的。别的姑娘身上都是时下新潮的胭脂水粉味儿,只有她身上,终年不散的是各种药材的味道。   许岚有些恍然大悟,“原来阿言身上那股味道,就是淡淡的药味,我今日才发觉。”   许岚并不适应这般重的药味,皱着眉头,蒲扇在鼻子前扇了扇。   江以桃笑了笑,轻声细语地解释,“我自幼身体便不大好,一日三餐都吃着药。大约久而久之,身上也便染上了药味,从前也有人说我身上一股子药材的味道。”   “那日平叔有说过,说你身体不好来的。便开了这帖药,嘱咐说一日两次,日日不可漏。”许岚眯着眼伸了个懒腰,说话的声音也带上了点倦怠。   江以桃见状接过她手中的蒲扇,弯着腰仔细地扇起火来,“说起来,那日去见织翠时,那位双鬓斑白的老人家便是许姑娘口中的平叔罢?”   许岚想了想,继而点点头。   江以桃得到肯定答案,有些惭愧地垂下了眸子去,“那日竟忘了与老人家道谢,是我粗心大意了。下次见到他,定要好好向他道谢才是。”   “这有何难。”许岚笑了笑,双手抵在膝盖上撑着下巴,声音听着有些模糊不清,“明日我便可带你去,若是过几日我下了山去,你就让阿朝带你去。”   “倒不好麻烦陆朝的。”江以桃一下下扇着火炉,低垂着眉眼,看起来异常专心。   许岚奇怪地瞟了江以桃一眼,“这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他可说了你是他的人,如此小事尽管唤他做。”   见许岚又提起这事儿,江以桃抿了抿唇却不知该作何解释,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沉默了,左右她若是有朝一日出了这山匪窝,到时便没人知道这事儿了。   若是她没能出这山匪窝……   江以桃手上动作一顿,不由得愣神起来。   不知是这几日在山匪窝中过得意外舒心还是为了别的什么,江以桃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若是没能出这山匪窝应当如何了。   江以桃尚且记着两日前她还想着,若是自己没能出这山匪窝便一了百了来得干净,可现如今不同了,她身上系着织翠逃离的希望。若是她死了,织翠又该如何……   江以桃稳了稳心神,手上又扇起风来,悄悄侧过脸去看许岚。   许岚正撑着下巴眯着眼,被这初春午后的暖阳晒得十分舒心,口中哼着江以桃从未听过的歌谣。   许岚这般处处为自己着想,自己想的竟是要如何逃离这山匪窝。江以桃不禁有些赧颜,心中谴责了自个十万八千里,最后得出的结论依旧是——   应当从这山匪窝出去。   无论如何都要从这山匪窝中出去。   江以桃收回了视线,悄然叹了口气,自顾自地问:“许姑娘,若是不做山匪,你想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江以桃曾问过陆朝,却没得到他的正面回答。江以桃一时间有些好奇,看起来温柔善良的许姑娘的回答。   许岚闻言有些怔然,睁开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去看江以桃,应答道:“就做那千千万万个市井姑娘中的一个吧?”   许岚的声音很轻,像是一会儿就会被风吹散了,未等江以桃说话,她便又说:“过着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与街坊邻居八卦着谁家的儿郎又娶亲了,到了合适的年纪便嫁个两情相悦之人,继续过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淡生活。”   江以桃看着许岚那双满是笑意的眼睛,突然就接不上话来了。   过了一会儿,江以桃又听许岚说了句话。   她说:“阿言,你可知道我的名字为何是‘岚’吗?” 第11章 山风   “岚,是山谷中的风。”   初春的风适时地扬起了许岚的长发,她笑得温柔,仿若这百里春风皆在此刻熄了声,天地之间一片空洞的寂静。   许岚将脸侧的发抚至耳后,“可我终究没能成为普通人,也没能成为山谷中的风。”   江以桃抿了抿唇,想说些什么来安慰许岚,却又觉得无论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许岚却是不甚在意的样子,盯着那瓦罐瞧,“想来阿言也是辛苦的,自小便泡在药罐子里,定是处处皆受限制的吧?我虽是山匪,却骑马射箭,过得十分快活。”   并不只是江以桃,所有生于贵族世家的姑娘,皆是权力的傀儡。自出生起便捆绑上了家族的繁荣兴盛,像是筹码一般被用以交换家族往后的富贵安稳。   “我们总是难以违背家族的。”江以桃的声音放得很轻,模棱两可地回答许岚的问题,“从来没有决定自己来去的权利,像蝼蚁一般,卷进权力的漩涡。”   许岚轻叹,果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继而她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认真地提醒起江以桃来:“明天夜里寨子有个庆典,大多数人喝得醉醺醺的,你可千万不要跑出来,好好待在阿朝的屋子里,这儿没人敢乱闯,很是安全。”   江以桃也愣了愣,询问道:“明日……明日是什么日子了?”   “明儿是三月初七,并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只不过寨子每年这个时候都有一场庆典。阿朝的每年这个时候也总是不在寨子里,许是听不得这些喧哗吵闹吧。”许岚笑答道。   竟是三月初七了。   三月初七是江以桃的生辰,这是江以桃第一次未在府中过生辰,也是第一个得不到祝福的生辰。   许岚见江以桃出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阿言?”   “无事,不过是想起了些不打紧的。”江以桃强撑起一个笑,心中却控制不住地忧愁起来。   算算日子,再有十日便是她到京的日子,也不知十日以后的江家是各种光景。   “阿言,切记不可出门。那日劫你上来的人,定还对你有所图,平日因着阿朝和我,他并不敢做些什么。可明晚阿朝不在,我也得在庆典上陪着阿爹,你切记不可出门。”许岚突然转了个身,正对着江以桃,神色严肃。   江以桃郑重点头,“阿言知晓,明晚绝不踏出这门一步。”   “那便好。”   这边两人说着,那边药也煎的差不多了,许岚拿了块粗布来,垫着瓦罐把手将瓦罐提到了石桌上去。   想了想又少了个吃药的碗,遂而又去了江以桃屋里,将那吃茶的碗拿了出来,盛了一碗药汤放在一旁。   药汤呈深黑色,随袅袅的雾气蔓延出苦涩的药材味道。   许岚捏着鼻子,在石凳上坐下,“阿言,这看着便苦,待晾凉了再喝吧。”   江以桃也随着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点了点头。   “阿言,你的名字又有何寓意呢?”许岚说的话带着鼻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   江以桃闻言一愣,谢不言这名字本就是她胡诌来的,哪有什么寓意,只好糊弄道:“并非有什么特殊的,我在家中不得宠,便得了个随意的名字。”   许岚听着有些生气,连刺鼻的药味都忽略了,伸手在石桌上愤愤地一拍,“怎能如此,名字之于一个人是十分重要的,怎能因着不宠爱便随意取呢?”   “唔,大约是子嗣众多,一个个皆认真取名过于麻烦罢。”江以桃心虚地摸了摸鼻尖,眼神飘忽地继续胡诌。   许岚更是生气。   江以桃眼见许岚又要说些什么了,自己再没有别的说辞可糊弄了,只得拿起桌上的药,闭上眼睛直往嘴里灌。   “哎——”许岚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僵住,眼看着江以桃的杏眼渐渐红起来,只得无奈安慰道,“可是太苦了,无需喝得这般豪爽,慢慢来便好。”   江以桃双眼含泪,她自小便三餐后皆有一碗药汤,早便习惯了药汤的苦涩。如今当下的情况,只因那药汤尚且发烫,自己为了堵许岚的口才猛地灌了下去,烫得喉咙舌尖皆发疼。   可这话说出口未免过于丢人,江以桃只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重重地点了点头。   “只可惜我身上也未带有蜜饯之类的小玩意,下次我一定记着带来给你配药吃。”许岚信誓旦旦地保证。   已有许多年未曾有人用蜜饯哄江以桃吃药了。幼年的江以桃也会因着药汤过于苦涩而哭哭啼啼,只有邻居家的小少年会爬过围墙,给她带来一块甜甜的蜜饯,或是一颗甜甜的松子糖。   后来小少年突然搬离了苏州,一夜之间消失得无踪无际。   那之后,江以桃再没有因吃药而哭哭啼啼。她知道,不会再有人爬过那个高高的围墙,为她带来糖果蜜饯了。   从回忆中脱离的江以桃朝许岚露出一个真诚的笑,舌尖发疼让她的声音中带着点儿软:“多谢许姑娘。”   暮色将至,许岚瞧着西边的红霞,笑道:“差点儿忘了正事,阿言,你随我来。”   陆朝的院子不小,前院是双耳屋,主屋用以吃饭之类的琐事,两边的侧屋一间住了江以桃,另一间住了陆朝。前屋后边还有一排厢房,江以桃逃跑的那个夜里曾见到过,却未去过。   这会儿许岚带着江以桃过去,她才知晓,原来后边那一排厢房内部竟是连通的一间,最令江以桃惊吓的是这儿竟有个天然的小温泉。   “我第一次见也同你一般惊讶。”许岚笑笑,指了指放在一旁的一个小包裹,“这是我带来的旧衣裳,阿言先将就着穿穿。前两日忘记告诉你这儿能沐浴,倒有些过意不去。”   这屋内雾气缭绕,十分暖和,靠着后山的墙上开了几扇大窗,用以通风透气。   “待会儿吃过晚饭你便可来这儿沐浴,阿朝的院子建得偏,寨子里的人大多也惧怕阿朝,不会有人过来,你可放心。”许岚的脸在蒸腾的雾气中看起来有些模糊,也显得更是温和了。   江以桃想了想,问道:“为何你们寨子里的人,这般惧怕陆朝?”   说起来,江以桃被劫的那一日,那两个山匪见了陆朝也是一副十分害怕的样子,以至于江以桃对陆朝的第一印象便是冷血无情。   可这两日却让江以桃觉着,陆朝或许并不似她第一印象般令人胆寒才对。   许岚却笑而不语,正巧外边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岚姐”,许岚便顺理成章地跳过了江以桃的问题,应声道:“阿言,许是晚饭送来了,我们出去看看。”   江以桃心知许岚在回避这个问题,倒也不强求,笑着应了声好。   江以桃向来不是个刨根问底之人,若是别人有意隐瞒,她也就罢了。   晚饭也是些清淡的蔬菜,许岚吃过后又嘱咐了江以桃几句才回了自个院子。江以桃自己在位子上呆坐了会,才起身往后边的厢房走去。   江以桃确实是个顶爱干净的人,在苏州时是日日都要焚香沐浴的,在山匪窝的这几日皆是强撑着的,却没想到原来这溪山竟有温泉。   沐浴后江以桃穿上了许岚带来的旧衣裳,虽不太合身,却也比自己身上这沾了泥污的要好上千百倍了。   江以桃想着明日再浆洗脏衣裳,便抱着回了屋子放在那靠窗的小桌上,看着一室的黑暗怵怵地害怕。江以桃隔着窗户看了看主屋明亮的烛火,心下权衡思索半晌,最后摸索着到了床边,准备取了蜡烛去主屋借个火。   也不知道火折子放在了哪儿,陆朝这一去便是一下午,丝毫没有要回来的迹象。江以桃抿抿唇,在心中悄悄地骂着陆朝。   江以桃取了蜡烛刚一转头便看着门边站了个黑影,江以桃惊呼一声,一个趔趄撞翻了身后的烛台。   烛台倒地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敲进江以桃耳膜,她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那黑影一言不发地朝她一步步靠近。即将要到面前时,江以桃闭上眼,高举拿了蜡烛的手就要朝着黑影挥下,却被黑影先一步握住手腕。   “笨手笨脚。”   咦。江以桃睁开眼,这声音怎的这般耳熟。   黑影拿走她手上的蜡烛,旋即便是火折子噗嗤的轻响。   陆朝的脸在烛光中柔和得有些温柔,他看着江以桃微红的眼眶,无奈地笑,声音轻柔:“真的这么娇气啊?”   话闭,陆朝绕过她,将蜡烛放回了烛台,又顺手点燃了另一旁的蜡烛。   时间好像倒退了一点点,那日江以桃在这儿醒来也是撞翻了烛台,陆朝从门口走进来,站在她跟前也说了那句“笨手笨脚”。   江以桃还在原地发呆,陆朝却已经点完了蜡烛,走到了她的身前去,“被吓着了?谁让你不点蜡烛,黑灯瞎火的。”   江以桃如梦初醒,忿忿道:“明明是你没有给我留火折子,还故意不出声吓我。”   陆朝挑挑眉,指了指矮桌,显然是对她倒打一耙的话很不满意,“我留了,可不就放在那吗。”   江以桃转头一看,那桌上竟真放了个火折子,不由得噎了噎,沉默半晌还是嘴硬道:“那也是怪你故意不出声。”   陆朝笑了笑,显然是不想与江以桃争论,将手中的小布包递给了她。   江以桃这会儿才发现陆朝手里一直拿着东西,凝神看着,却没有伸手去接,“这是何物?”   说完又抬头看陆朝,他整个人面朝着烛火,笑得肆意又张扬。   江以桃愣了愣神,在方才那一瞬,她想起了那个总是翻墙给自己送来蜜饯的邻家小少年,也是笑得这般意气风发递来蜜饯,像初生的朝阳。   作者有话说:   就当有温泉很合理吧让阿言洗洗澡吧tut   不过我家这里确实是很多温泉的啦,那种小小的天然温泉,所以我自己写着觉得挺合理的…… 第12章 衣裳   陆朝的身影在那一瞬与那小少年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陆朝又晃了晃手中布包,江以桃方才回神,又问了一次:“这是何物?给我的么?”   陆朝不答,挑挑眉示意江以桃先接过。   江以桃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里边竟是一套浅草绿色的衫裙。看着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却是一套新衣裳。   “这是……”江以桃眨眨眼,低头看了看衫裙,又抬头看了看陆朝,迟疑着问道,“你今日午后,下山去劫了别的姑娘啦?”   ……   陆朝一时无言,咬牙切齿向她解释:“这是我下山给你买的,何至于把我想成那种人。”   “你是山匪嘛。”江以桃嘟嚷着。   “什么?”陆朝假意没听清,勾勾唇角问道。   江以桃马上噤声,笑得很乖巧:“谢谢你陆朝,你真是个好人。”   陆朝猜到江以桃要说这句,想着小姑娘糊弄人也不知道寻点新鲜的话术来说,便生出了点儿逗弄她的心思来,“嗯,确实是好人,好人把你绑到山匪窝里来了。”   谁知江以桃顿了顿,竟一本正经地反驳道:“不是的。”   陆朝比江以桃高了不少,垂着眸子去看她微微颤抖的纤长睫羽,清澈透亮的杏眼里满是不赞同,一张小脸更是严肃地绷着。   “若不是你将我绑我山匪窝里来,我一定会死在山下,死在那两个山匪手里。”江以桃的声音有些发颤,语调却温软,“陆朝,你是个好人,我知道的。”   不如说江以桃在赌陆朝是个好人,若他只是兴趣使然才将自己留在了这儿,指不定哪天便腻了,当做货物便随手丢给了别人。   陆朝的脸部线条柔和了几分,眉目深邃得勾人,说出口的话却冷得像结冰的湖:“不言姑娘,别这么相信我,日后怕是要让不言姑娘后悔。”   “我相信你。”江以桃忙不迭地接话,又一字一句地重复道,“陆朝,我相信你。”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下来,陆朝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取下了腰间别着的一把刀,递到江以桃面前。   “不言姑娘,保护好自己。”   陆朝的短刀很是精致,刀柄上镶了一颗红宝石,刀鞘上更是错综复杂地刻了许多精美的纹路。江以桃愣愣接过,短刀上带着一点儿陆朝的体温,灼灼地烫着手心。   “明日我不在寨子里,晚上又是庆典,年年皆是热闹得不行,许岚也分身乏术。”陆朝敛了笑意,面上像是覆了一层冰霜,冷硬着嗓音又重复了一遍,“保护好自己。”   江以桃垂眸盯着那把短刀,轻轻点了点头,“许姑娘下午与我说过了,我会多加注意。”   这是把十分有分量的刀,沉甸甸的。江以桃拔出短刀,银白的刀刃在烛光下偏出一道刺眼的光来,江以桃颤着手,又把它推回了刀鞘里去。   陆朝看着江以桃颤抖的指尖,轻笑道:“不言姑娘,可用过刀?”   “……不曾。”江以桃仰头去看陆朝,轻轻眨了眨眼。   “往这儿——”陆朝指了指胸口,“要往这儿刺,狠狠地、用力地刺进去,才有用。”   江以桃差点儿要拿不住那把短刀,呆滞地看着陆朝,不知该作何反应。   陆朝还是笑,黑眸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像极了方才短刀闪过的寒芒,“不言姑娘,你杀过人么?我想肯定没有,我也说过了,我是山匪,不是你说的什么好人。”   陆朝分明是笑着,烛光闪闪烁烁,在他脸上映出飘忽不定的光,可他的眼神却是冷的,放低了声音又说:“不言姑娘,别相信我。”   话闭,也不看江以桃是什么反应,转身走出了房间。同江以桃第一次在这儿醒来时一样,陆朝轻轻为她带上了门。   江以桃葱白一般的指尖拂过刀鞘,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看吧,嘴上说得再凶,动作却不懂骗人。   江以桃将那把短刀放在了枕头之下,她也看得出来那壮汉山匪很是害怕陆朝,想来不会无缘无故地来陆朝的院子,可到底还是要防范着点儿。山匪本就是个卖命的行当,不惜命的人也是有的。   夜色渐深,新衣裳被江以桃放在了床边,她合衣躺在床上,怔怔地盯着那衣裳看。   陆朝今日下山是为了给她买新衣裳这件事儿,江以桃自己也是未能想到。或许陆朝真是一个嘴硬心软的人也说不定,那那些个山匪为何如此惧怕于他,连许岚也对此缄口不言呢……   可江以桃总是觉着,陆朝并不像个山匪,他身上满是少年的意气风发,应当是那鲜衣怒马的小郎君才对。江以桃轻轻叹气,不知为何,看着陆朝她就总是想起多年前那个住在隔壁的小少年。   许是因为在江以桃的生活中,甚少出现这般张扬的人物罢……   这般想着想着,江以桃也渐渐睡了过去。   *   翌日一早,江以桃醒后发现陆朝果然不见人影,院子中的那小石桌上倒是用几本书压了一张宣纸。   泛黄的纸上写着:许岚的人会将餐食送来,勿出门,切记。为你备了几本书,若觉无聊,可用以消磨时间。   底下署名:陆朝。   纸上是一手十分端正的楷书,江以桃拿着那张信纸上看下看,始终无法相信出自陆朝的手。   陆朝不是个山匪么,应当是不曾念过什么书的,怎么会写得这一手端正的好字呢?陆朝这人身上似乎还有着许多自己不知道的秘密,他的身份或许不止山匪这般简单。   想着想着江以桃又忆起今日是自己的十七岁生辰,而陆朝这院子竟然连间小厨房都没有,这个生辰甚至没有一碗长寿面,江以桃不由得心酸地叹了口气。   送餐来的人却打断了江以桃的愁思,那是个看着比江以桃还要小一些的姑娘,看着很是开朗活泼,快步地走到了江以桃面前,感叹道:“阿朝哥哥的媳妇果然是寨子里最标志的人!”   ……   嗯?江以桃定定地看着这个小姑娘,似乎还在消化她的话。   小姑娘又说:“我叫许五月,是阿岚姐姐的妹妹!因为我是五月出生的,所以便叫作五月!这位好看的姐姐,你叫什么?”   许五月一边说着一边将餐盒放在了桌上,回过头来兴致冲冲地看着江以桃。   江以桃心想着真不愧是许岚的妹妹,温声温气地应她:“我姓谢,叫不言。”   “好诶——不言姐姐再见!”许五月蹦蹦跳跳地往门口跑,到了门边还回了头冲江以桃挥挥手,“对啦,阿岚姐姐说她今日不得空了,怕是不能带你去平叔那儿了,让你别生她的气。中午还是我来给你送饭哦,不言姐姐等我!”   江以桃也笑着冲她挥挥手,看着她身影慢慢消失在远处才去石桌旁坐下。   早饭是白粥,江以桃胃口不好,只草草地吃了一些便收回了餐盒里去。随后江以桃便将药放在了炉子上小火煨着,抱着那几本书就回了屋。   这几本书像是陆朝看过的,有些地方甚至用小楷做了笔记,倒不曾想陆朝还真是个读书人。   江以桃想了想陆朝读书的样子,倒有几分趣味,吃吃地笑了起来。   直到日暮西沉,许岚突然来了陆朝的院子,站在江以桃屋子门口支支吾吾地,目光闪躲着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江以桃朝她笑,软声打着招呼:“许姑娘今日怎么得空过来,这会儿不是正忙的时候么?”   许岚却并不如往日一般,她冷着一张脸站在那儿,声音也沉了下去:“阿言,你听我说,你莫要激动。”   “什么?”江以桃疑惑不解,闻言放下了书,缓步朝许岚走了过去。   “织翠姑娘,她……”许岚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平复着情绪般,话音却依旧轻颤,“她死了。”   江以桃顿时僵在了原地,脸上的笑意一点点退去,难以置信地问道:“许姑娘,你也是在逗我玩儿么?我并不喜欢这般的玩笑话。”   许岚摇了摇头,轻声道:“聂石头——便是那日劫了你的山匪,他许是怀恨在心……加之平叔那条路是他每日回屋的必经之路,今日竟生生闯进了平叔院子……玷污了织翠姑娘。平叔不过是个年迈老人,哪里拦得住那聂石头一般的壮汉,他……平叔他也很是难过。”   江以桃瞬间失了力气,颓然地跌坐在地上,一句话也应不出声。   “织翠姑娘也是个性子烈的人,竟……竟生生撞墙而死。抱歉,阿言,是我未能保护好织翠姑娘……我、我不曾想这聂石头竟是这般胆大。我……抱歉。”许岚朝江以桃走近了些,蹲在她面前,紧紧握住她颤抖地手。   江以桃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许岚,眼神空洞地垂着泪。   她分明……分明昨日才见到了织翠,她还说着要带织翠逃出这山匪窝。   为何今日,织翠便死了?死前还受了这般非人的侮辱?   若是、若是今日她有去看望织翠便好了,若是……   江以桃再也忍不住,扑进许岚的怀里便呜呜地哭泣起来。   好半晌,江以桃才止住了眼泪,抬头看着红成了一片血色的晚霞,哑着嗓子问:“你说,平叔那是他每日回屋的必经之路?” 第13章 天真   许岚愣了愣,有些不明白为何江以桃这么问,但还是如实答道:“嗯,那条路是聂石头回屋的必经之路,想来可能是每日都路过,恶从胆边生吧……”   “我知晓了,谢谢许姑娘。”   江以桃哭了那一会儿后又莫名平复了下来,平静得让许岚有些心惊胆战。   “阿言,你若是实在难过……便再哭会儿罢,没事儿的。”许岚把江以桃的手握得很紧,可这力道好像最后是抓在了许岚自己的心口一般,揪得发疼。   江以桃却没什么反应,起了身去床前坐着,拿起那本她还没有看完的书,垂眸继续看了起来。   可江以桃越是平静,许岚便越是焦心。   许岚分明是知道织翠这个姑娘对江以桃而言的重要性,之前江以桃为了救她,全然不顾在众人面前暴露的危险,可今日得知这般令人震惊难过的事儿,江以桃却只是这么哭了一场,未免有些过于离奇。   许岚又追了上去,站在江以桃面前,轻声询问:“阿言,你当真无事么?你不必憋在心里,有什么事尽管可以与我说。”   江以桃沉默半晌,轻轻叹了口气:“许姑娘,事已至此,我说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你哭一哭罢?阿言,伤心事万不可憋在心里。”许岚看着安静的江以桃,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   “许姑娘,方才我已经哭过了。哭鼻子不能解决问题,是么?”江以桃空出的那只手轻轻覆在了枕头之上,轻轻笑了一笑。   许岚顿了顿,一时间接不上话来。   江以桃合上那本书,“许姑娘,你且让我自个待会儿罢,我想静一静。”   “好,那……那若是心里实在难受得紧,待阿朝回来……庆典结束阿朝也差不多到了,到时你可以让他带你来找我,我们说说话。”许岚迟疑着,还是不太放心地这般说道。   江以桃眯了眯眼,心中思索着什么,询问道:“许姑娘,这庆典一般是何时会结束?”   “大约,大约是亥时刚过?”许岚稍稍想了会,还以为江以桃是想要知道陆朝回寨子的时间,“阿朝一般也是这个时辰回来,我今晚定会在庆典上与阿爹说聂石头这件事儿,他未免过于阴狠!”   见许岚越说越气,江以桃只好又说:“不言知晓了,许姑娘先去忙罢,不言想自己一个人待会。”   话闭又见许岚担忧的神色,江以桃冲她笑笑,又轻声补充了一句,“许姑娘,我无事。不过是需要点时间缓和一下罢了。许姑娘,谢谢你没有隐瞒我。”   “原是想着要瞒你一阵子……你身子不好,我担心你会因为这件事儿太过于难过。”许岚叹了叹气,从兜里摸出一个抽绳绑着的小布袋子来,递了过去,“可想了想又能瞒多久呢,到时阿言又要怪我不对你坦诚相待。”   江以桃接过那个小袋子,打开一看是几块蜜饯,动作不由得顿了顿。   “这次我可没有忘记了,若是觉着药苦,就吃一块蜜饯。”许岚说着就往门口走,神色温和,“阿言,不要将难过的事儿憋在心里,我先走啦。”   江以桃没有应许岚,只是垂着眸子轻轻地点了点头,直到她听到了木门被合上的“吱呀——”声响时,才从那眼里掉出一滴泪来,直直地砸在那个小布袋子上。   江以桃死死咬着嘴唇,抑制住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可依旧不断地有破碎的呜咽从她喉咙中溢出来。   她终究是没能做到自己的承诺。   江以桃从枕头下拿出了陆朝送她的那把短刀,眼泪扑簌簌地掉在上边,她颤抖着手,将那把短刀放进了袖口。   江以桃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荒唐可怕的想法。在来到这土匪窝之前,江以桃还是个循规蹈矩的江府嫡女,可如今有关于“江以桃”的一切已轰然倒塌,她可以是“谢不言”。   或许她从来便不是一个按部就班的人,在陆朝马背上时,江以桃竟真想过若是自己不出生于江府,她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如今她实在恨极,她别无选择。   *   这庆典果真热闹,江以桃在屋中都能听到那一阵阵的喧哗吆喝,伴随着敲锣打鼓的奏乐更是显得闹腾。   入夜后江以桃甚至不曾点上蜡烛,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紧握着那柄短刀。   她只觉胸口涨得很,轻轻地咳了咳,想着许是情绪激动,让这本身便未曾好的身体又更加破败起来。恍然间江以桃才想起来今日还未曾吃药,摸索着下了床。   外边的月色正好,虽不是满月,月光也足够亮堂了。   瓦罐里的药汤早已凉透,江以桃却并不在意。她就着月光咕噜噜地喝了一碗,刺骨的冰凉很快便蔓延至了全身,不知为何,江以桃又颓然地留下泪来。   “真是苦。”江以桃喃喃道,伸手去将脸上的泪痕拂了。   她没再回屋,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夜里的凉风直往江以桃身上打,吹得她通身发凉,轻轻地颤抖着。   这万籁俱静间,江以桃不受控制地回忆起了织翠。   她初见织翠时,不过十岁,织翠还比她小了一岁,瘦骨嶙峋地趴在街边的草垛里,像每个路过的人伸出那只又瘦又小、沾满了泥土的手。   江以桃将织翠带回了江府,自此,织翠便待在江以桃身边做起了贴身的侍女。   仔细想来,这些年江以桃与织翠并不算亲近,不如说江以桃与苏州的每个人都不甚亲近。她看着是温和柔弱的人,对每个人都和善有礼,可也对所有人都筑起一道围墙来,将自己关在了里边,任谁也进不去。   即便如此,织翠却愿意陪着她回遥远的盛京。   甚至是,被抓到了这山寨里,还代替了江以桃身份受奇耻大辱。   江以桃愣愣地坐在那,又是溢出了几声细碎的咳嗽。   恍惚间,江以桃好像看见了织翠站在跟前,轻声细语地与她说话:“姑娘,外边风大,您快些回去吧。待到了盛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江以桃正想说些什么,凝神再看去,面前只有空荡荡的陌生院子,哪儿还有什么织翠的影子。   若是今日她去见了织翠便好了。   可哪还能有什么若是呢。   江以桃分辨不了时间,久久地坐在院子里,听着喧嚣声一点点淡了下去,那锣鼓的声响也歇了,才起了身要往平叔的院子走。   刚一起身,江以桃便感到了一阵晕眩,将将扶着石桌缓了缓,咬着下唇轻斥了自己一声:“真是没用的身子,这才好几日,便又这般不经事儿了。”   江以桃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将短刀放回了袖口,走出院子。   其实江以桃是个记性还算不错的人,不过是走过一次,她便将去平叔院子的路记得很是清楚。如今她不再穿着那身惹眼的衫裙,长发也不过是简单在脑后挽了一挽,低垂着头与许多人擦身而过也未曾被警觉。   不过才走了一会儿,尚未到平叔的屋子,她便径直撞上了个肉墙般的人。   江以桃惊呼一声抬头,却顿时僵在了原地。   她面前这壮汉,可不就是那日欲对她行不轨之事的山匪,许岚口中的那个聂石头么?   还未等江以桃反应,那聂石头就冲她打了个满是酒味的嗝,痴痴地说道:“哟,这不是那千金小姐么,怎么我是喝醉了在做梦吗?”   江以桃滞了一滞,左右看了看,不远处还有人朝着这儿走来,显然不是个方便的好地方。她不假思索地扭头便走,悄悄回了看了看,聂石头果真摇摇晃晃地追了上来。   一边追还一边痴笑道:“别跑这么快嘛,等等我……你跟了我,定比跟那陆朝来的快活。他那小瘦鸡崽子似的样子,能顶什么事儿?哎……你可等等……”   江以桃快步走着,心中恶狠狠地呸了一声,当真就只是个不入流的山匪,净会说这些污言秽语。   所幸聂石头醉得酩酩酊酊,路都走得不稳,更别说追上江以桃了。   江以桃倒是知晓今日这般情景,聂石头定会喝得醉醺醺,她原是想埋伏在平叔院子附近,待聂石头出现再……   可既然在半路便遇见了,那这计策定是行不通了。   不过一会儿便到了陆朝院子,江以桃先聂石头一步走了进去,又回过身来,淡淡道:“这可是陆朝的院子,你要是敢踏进一步,可有你好果子吃的。”   酒后壮人胆,聂石头哪管得上那些,满心满眼都是江以桃娇艳的脸,直接便踏进了院子。   江以桃也未曾想这聂石头酒后竟这般胆大,心慌地往后退了两步,随即又定了定心神,从袖口中拿出那柄短刀,抽出刀刃来藏于身后,静静站在原地看着聂石头晃晃荡荡地靠近自己。   聂石头笑着便要搂过来,江以桃眼疾手快地从身后出刀,刺向聂石头。   聂石头也未曾想过江以桃还有这招,痛苦地□□一声,捂着肚子往后趔趄了几步,恶狠狠地瞪着江以桃,怒吼着骂了句:“臭娘们!”   话毕又怒冲冲地走上前来,扬手打了江以桃一个脆响的巴掌,竟直接将她扇得倒在了地上,嘴角流出腥红的血渍来。江以桃手上失了力,那刀脱了她的手掉在了不远处。   聂石头还不想放过江以桃,掐着她的脖子就将她提了起来,竟是与那日被劫时是一模一样的场景。江以桃抬起手在聂石头铁钳子一般的大掌上抓了抓,可江以桃力气终究是不抵成年壮汉,这小猫挠痒似的挣扎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事到如今江以桃才猛然惊觉,她将一切都想得太过简单了,她真是个天真惯了的富家千金。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准时呜呜呜 第14章 帮你   呼吸越来越稀薄,悔恨却无力地泪水自江以桃的眼尾滑落。   她竟把一切都想得这么简单,以为自己能为织翠报仇……她竟这般傻。若是自己今夜便死在了这儿,倒也是自己咎由自取来的。   这般想着江以桃却又萌生出那么点儿不甘来。   可这一切又要归咎于谁呢?是这蛮横无理的山匪、还是寡情寡义的江家,还是……她自己。   视线愈发模糊起来,江以桃那向来因没有血色而苍白的脸,此刻也涨红起来,就在她松了挣扎的手即将要陷入昏死的前一瞬,她朦胧的眼前出现了一双修长如玉的手。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聂石头的手腕,“咔哒——”一声轻响,聂石头便嚎叫着松开了掐着江以桃脖颈的手,连连往后退。   江以桃便这么被丢在了地上,捂着脖子不住地咳嗽,脸侧红肿眼角含泪,看着十分狼狈。   “你倒是胆子大。”   江以桃抬眸,来人竟是陆朝。   她更是鼻酸,轻哼一声,又垂下眸去不再理陆朝。   陆朝也不恼,看着一旁沾了血的短刀,又回头看了看聂石头还在渗血的腹部,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言姑娘,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的?”   聂石头浑身抖了一抖,像是恍然间酒便醒了大半,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陆朝踱步过去,将短刀拾了起来,在手中转了个刀花,利刃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寒光,“我说过,这短刀……要往哪儿刺?”   江以桃稍缓和了些,撑着身子去看陆朝,一字一句道:“胸口。”   “乖孩子。”陆朝勾勾唇角,又抬眸去看吓得直发颤的聂石头。   聂石头像是把逃跑都忘了,站在原地不断求饶。可陆朝哪里听,他的眼神深处透出来一丝怜悯,看着聂石头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陆朝一步步像聂石头走去,眼角眉梢皆是冰冷,偏那唇角还挂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清冷的月光打在陆朝的脸上,他看起来便更是阴沉,活像从地狱来的修罗。   陆朝的动作极快,电光火石间便卸了聂石头手脚的关节,七尺壮汉像个面团般被陆朝提了起来,丢到了江以桃的面前。   与聂石头一起被丢到江以桃面前的,还有陆朝送她的那柄短刀。   “不言姑娘,试一试……按我教你的那般。”陆朝站在江以桃面前,轻声善诱的样子像个慈眉善目的魔鬼。   江以桃深深看了眼陆朝,捡起那柄短刀,几乎不带一丝犹豫就朝着聂石头的胸口刺去。   温热猩红的鲜血喷溅出来,擦着江以桃的眼角眉梢而过,又缓缓蜿蜒下来,在她的脸侧流成一条条血色的、毫无规则的粗线。   聂石头的惨叫在夜里惊起了栖息的鸟,扑腾着翅膀发出一声啼叫,从后山的竹林飞走了。   江以桃颤抖着手,因窒息导致的涨红早已褪去,留下一脸煞白。她的眼泪接连从瞪大的眼眶里流了下来,却哭不出声来,只呆呆地看着那汩汩流出鲜血的胸口,不知该作何反应。   江以桃的干脆利落倒是让陆朝惊讶地挑了挑眉。   聂石头还没有死透,间断着发出嚎叫,听着十分凄厉。   陆朝蹲在江以桃身侧,长臂从她身后绕了过来,轻轻覆住江以桃的眼,声音轻柔:“害怕便不看了,也不是什么好看的玩意儿。”   话毕,空着的那只手将江以桃的双手从刀柄上脱了下来,自己则重新握住短刀,使劲往下沉了沉。   聂石头闷哼一声,便再没了动静。   江以桃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连带着那纤长的睫也在陆朝的手掌心上上下下地刮着,带来一阵阵细小的痒。   像是陆朝合手抓住了一只蝴蝶,蝶翼便在他手中扑腾。   “不言姑娘,你今夜什么也没做。”陆朝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点劝慰的意思,“知道了么,这一切都出自我手。”   陆朝的手还轻覆在江以桃的眼前,江以桃怔怔地点了点头。   旋即陆朝就松开了手,江以桃毫无心理准备便看见了聂石头的尸体,猩红的鲜血直喇喇地刺着她的眼睛,空气中都是铁锈的味道,江以桃连呼吸都停滞了。   陆朝刚起了一点儿身,衣角便被江以桃捏住了。   小姑娘的声音抖得像筛糠,还带着点哭腔,轻声细语地问他:“陆朝,你、你能不能陪我看会儿星星?”   “不赏月了?”陆朝勾勾唇角打趣着,却也没有要留下来的意思,起了身就要走,“这夜里冷,快些回屋吧,不言姑娘。”   江以桃哪里感看这面目可憎的尸体,慌慌忙闭上了眼,声音提高了几分:“我害怕……陆朝,今日是我的生辰,你能不能陪我看会儿星星?”   陆朝的脚步猛地顿住,回头似笑非笑地瞧着江以桃:“噢——”   他的尾音拉得很长,又缓步走回了江以桃身边,意味不明地问了句:“你说,今儿个是你的生辰?”   江以桃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仰头有些殷切地瞧着陆朝。   “好吧,那你想去哪儿看星星?”   江以桃轻轻咳了咳,睫羽上还挂着点泪珠,瞧着十分可怜:“总之……总之不要在这儿看。”   陆朝知道江以桃到底是害怕的。从小娇生惯养大的小姑娘,刀都不曾用过,哪里杀过人。   这么想着他又更觉江以桃胆大,这聂石头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他的院子都敢进了。   陆朝哪里想得到,这聂石头正是他千叮咛万嘱咐断不可出门的江以桃带回来的呢。   “那不言姑娘想去哪儿看?”陆朝偏生了点要逗弄江以桃的心思,将问题又抛了回去。   江以桃果然有些急了,眼眶通红地瞧着陆朝,像只柔软的小白兔,声音却高了起来,“哪儿都行,只要不是在这看,哪儿都行。”   陆朝笑了笑,单手把江以桃抱了起来,纵身一跃便跳到了屋顶上。   江以桃闭眼不敢去看,只听得耳边唰唰唰响起的风声。   直到风声将息,陆朝把她放了下来,她才轻轻睁开了眼。这儿是那日江以桃本想着逃跑,却遇到了陆朝的那片竹林,此刻她正坐在陆朝当时坐着的那块巨石之上。   江以桃眨眨眼,悄悄瞥了眼陆朝。   “不言姑娘,这儿是我常来的地方。你看——”陆朝坐在巨石之上,伸手指了指夜空,“我若是闲来无事,便来这儿赏月。”   江以桃抿抿唇,只当陆朝还在揶揄自己。   陆朝却轻笑一声,解释道:“并非是逗弄不言姑娘,我确实常来这儿赏月,何必骗你。”   闻言江以桃才抬头,果然见这儿视野十分开阔,深色夜空中高悬着一轮皎洁弯月,星子也璀璨地遍布着。   “还真来赏了月。”江以桃喃喃道,眼眶也是越来越红,咬着下唇竭力控制眼眶中垂垂欲落的眼泪,倔强地仰着头去瞧那繁星点点。   陆朝就如同他们在这儿初见那次一般,曲起一条腿来坐着,一手往身后撑在巨石上,一手随意地搭在曲起的膝盖上,他却没有在看星星,而是转头盯着江以桃看。   小姑娘朝着他的那半张脸肿得老高,红了一块的巴掌印十分显眼,看着看着陆朝突然生出了点怒气来,就好似自己仔细着养了好几日的小猫儿被人欺负了般。   小姑娘的面色十分苍白,那眼眶却通红,浑身还在微微地颤抖着,也不知是被这冷风吹的还是被方才那场面吓的。倒像个山匪,陆朝这么想着,哪家的千金小姐能拿着刀就这么刺向别人?   不过这聂石头还真是胆大,敢对他的人下起手来了。   陆朝咬着后槽牙,十分不屑地“切”了一声。   江以桃却没注意到陆朝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小心思,她双腿折于胸前,双手环抱着,仰着头一副呆滞地样子。   “不言姑娘,你说今日是你的生辰?”陆朝看着她即便是狼狈也称得上是美丽的侧脸,没头没脑地这么又问了一次。   江以桃没有应他,轻轻点了点头。   陆朝笑了笑,目光深了一些,“不言姑娘,你是苏州来的吧?”   江以桃还是没有回应,又一次点了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江南苏州,有个江府?”陆朝凑近了一些,轻声询问时像极了在引诱她说出自己想要听的那个答案。   江以桃动作顿了顿,陆朝怎么会知道苏州江府……莫不是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身份了,这几日不过是看跳梁小丑一般逗自己玩儿?若真是这样那陆朝可真是是个坏东西!   陆朝看着江以桃的反应,轻轻勾了勾唇,眼底闪过一丝光亮,“那你可知,那苏州江府有位姑娘。听闻生得十分娇俏,冠绝江南,叫……叫江以桃?”   ……   江以桃坐不住了,心脏扑通乱跳,她慌乱极了,猛地转头去看陆朝。   陆朝也正巧往前凑,他们近得鼻尖都差点碰在一起。   微风擦过竹叶发出破碎的声响,陆朝也有些怔住,看着小姑娘近在咫尺的、充满了慌乱与害怕的脸,无声地笑了笑,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不言姑娘可曾听说过?”   江以桃实在是慌乱,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她与陆朝这过于危险的距离,满心满眼都是被揭穿的窘迫。可直觉又告诉她,陆朝什么都不知道,他是个阴险狡诈的狐狸,定是在诈自己。   可……可陆朝若是真的知晓呢?   江以桃的脑袋简直乱成了一锅白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沉默了半晌,江以桃决定假装什么也没听到,她悄悄往边上挪了一挪,继续仰头看月亮。   这回是真的在赏月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平安夜快乐~   这章前5个评论(如果有的话)送小红包~~~平平安安,快快乐乐ouo感谢在2021-12-23 21:22:40~2021-12-24 19:53: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柠檬兔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明月   陆朝看着江以桃掩耳盗铃般的行为,缓缓勾了勾唇角,却不放过她,又一次欺身靠近,在她耳边低语:“嗯?可曾听说过?”   “听……听是听说过。”江以桃僵着身子,开始了她极为擅长的胡诌,“我、我听闻江家姑娘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苏州的姑娘家都以江家姑娘为效仿目标呢。你……你可别想了,人家才、才看不上你呢。”   陆朝又靠近了一些,“噢——不言姑娘不是去苏州游玩的么,怎么对这些知道得如此清楚?”   江以桃沉默半晌,继续糊弄道:“你也说了江家姑娘冠绝江南,我在苏州游玩了整整一月,那定然是听说过的。”   “那真可惜。”陆朝的声音就在江以桃耳边响起,话里却没什么可惜的意思,“我还没见过这冠绝江南的江家姑娘呢,要不改日去把江府抢了罢?”   一整天劫这个抢那个,陆朝真不愧是山匪。   少年温热的气息吐在耳边,江以桃的半边身子爬满了细小的鸡皮疙瘩,她终于察觉到了与陆朝之间的危险距离,转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可这一转头又更是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江以桃面上一热,稍稍往后坐了一点儿。   江以桃的声音倒与那江南女子别无二致,温声细语的,嗓音软糯,即便是生气起来也像是撒娇,“陆朝!你、你别靠我这么近!”   闻言陆朝还真没有再靠近,挂着浅浅笑意,明知故问道:“为何?”   “你——我、我……”江以桃的只觉脸上不住地发烫,实在是难以思考,慌乱着开始口不择言,“你这样我以后怎么嫁人?”   陆朝轻笑,深邃的桃花眼就这样静静地瞧着她,“不言姑娘这般急着嫁人么,这是第二次与我说要嫁人了。”   江以桃也顿了一顿,掩着嘴轻轻咳了一咳,“若是可以,我也宁愿这一辈子都不要嫁人了。总比去……去那牢笼一般的地方蹉跎半生要来的好。”   陆朝不知江以桃那些从未说出口的秘密,他并不是什么好奇心强的人,她不说他自然也不问。   陆朝盯着江以桃的茶色眼瞳,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那便留在溪山,溪山自由得很,你能活得像那长着翅膀的小鸟儿。”   话一出口陆朝便有些后悔,这话题本应该是他们两个之间的禁忌,永远都不要提及才是的。   果然,江以桃闻言又变得难过起来,垂着眸轻轻叹了口气,“陆朝,你可知我为何要回盛京么。”   “不是游玩结束便回去了么。”   “这只是其一,还有一个原因。”江以桃抬眸,看着陆朝那双比夜色还要黑的眼睛,陡然有些鼻酸,“家里要将我嫁给别人,嫁给一个我从来未曾见过的人,就只是因为……就只是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荣华富贵和权力。”   陆朝挑了挑眉,意外地没说些什么来呛一句,等着江以桃往下说去。   “若是我未能回去,那么代替我成为棋子的人,就会是我那天真可爱的胞妹。”江以桃的眼里盛满了泪,她竭力忍住,声音颤抖,“陆朝,我不希望别人因我而身陷囫囵。不管是我的胞妹也好,还是织翠也好……我不愿再有人因我而陷入灾难了。”   陆朝并不知道织翠丧生之事,他看着江以桃的泪从眼尾滑落,他伸出手去想要为江以桃拭去泪水,那滴泪水却掉在了他的手背。   眼泪盛满了盈盈的月色,像是带着温度一般灼烧着他的皮肤。   “不言姑娘,人总是要自私一点儿才好的。”陆朝还是伸手为她拭去了脸上的泪痕,轻声道。   陆朝的眼里也有一轮月亮,江以桃看得有些怔然,她温软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哭腔,“陆朝,我总有一日要从这儿出去的。你一定觉着我这么与你说很可笑,但是我不能留在这儿,我——”   “不言姑娘。”陆朝打断她的话,沉声道,“那日我本想直接带你回院子,却被当家的瞧见了。当家的要留下富家小姐当姨太太,那个叫织翠的小丫鬟顶了你的名声,我才有机会将你带走。”   “那……那日清晨为何……”这是江以桃第一次听说那日她昏迷之后的事儿,听陆朝这么说不由得又想起织翠来,掩着唇轻咳。   “丫鬟与小姐……本身便极好分辨。当家的觉着自己受了欺骗,便在众人面前欺辱你的小丫鬟,后来你跳了出来,暴露了身份。”陆朝沉沉地盯着她,声音微哑,“你只有是我的人,当家的才能放你一命。这整个溪山布满了他的眼线。”   江以桃面色苍白,呆呆地看着陆朝,一时间接不上话。   陆朝又笑了笑,露出一颗小虎牙,“若是你逃跑,你能跑得多远去?你可曾想过被抓回来,该是何种光景?说不定……你和你那小丫鬟都没有活路可言,许岚出面也难以保住你。”   “那你——”   “不言姑娘,我也帮不了你。”陆朝又一次打断江以桃的话,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我也不过是一个山匪罢了,我说过,你不要相信我。”   江以桃哪里明白陆朝有什么难言之隐,倏然红了眼眶,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陆公子,是不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陆朝听得发笑,这小姑娘还真是泾渭分明,这会儿他又是陆公子了。   “你能从这溪山出去的。”陆朝眯着眼,重新抬头去看那冷色的月亮,意味不明地说,“你是盛京城的金丝雀儿,我们这溪山又能关你多久呢?”   江以桃并不明白陆朝指的是什么,到底还是顺着陆朝的话说了下去:“是我必须要从这儿出去,我不能留在这里一辈子,我有我应该做的事。”   江以桃眨了眨眼,只觉脑袋又开始晕眩了起来,面前的陆朝也成了重影在她眼前晃荡。   陆朝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正回眸去看江以桃,却见她软了身子往后倒去,心下突然是被一双手揪紧了似的,陆朝的身体比他的反应更快,抓住江以桃的手将她拽了回来。   小姑娘痛苦地皱着眉,脸上泛着病态的红,呼吸也沉重起来。   陆朝抿着唇,怪自己忘了小姑娘身子不好,这么冷的夜里竟带她吹了许久的冷风。   旋即他又有些微怔,自己这般关心,是因为他怀疑眼前之人是他多年来的日思夜想,还是眼前人……只是那个满嘴谎言却又意外真诚的“谢不言”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24 19:53:05~2021-12-25 20:40: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曲欢儿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灵药   并没有时间让陆朝细想太多,他抱起江以桃,动作却微微一顿。   怀中的小姑娘轻得像是没有重量。   陆朝抿抿唇,垂眸盯着那张熟悉的脸,不自觉地便想到了初见到江以桃时。   她的额发湿透了,粘在脸侧,眼眶通红,紧紧咬着下唇也要倔强地抬眸看自己,那张狼狈又执拗的脸与自己朝思暮想了数年的脸猛地重合,一时间让陆朝发愣。   陆朝并不是个乐善好施的人,若不是那一眼他觉着江以桃似曾相识,他或许压根不会救江以桃回寨子。   好在是那一眼,陆朝勾勾唇,抱着江以桃往院子的方向走。   又是垂眸看了看,之间江以桃的额上都渗出了不少的汗,呼吸也愈发急促起来。陆朝啧了一声,小姑娘家家的果然是身体差。   想是这般想,陆朝还是用了轻功往院子里赶。   若是江以桃醒着,估计又要说陆朝是个嘴硬心软的好人了罢?   *   陆朝斜眼瞟了瞟聂石头的尸体,径直走向了江以桃的屋子,念着江以桃反正已是昏了过去,明日再来处理这尸体也不迟。   陆朝将江以桃放在了床上,动作轻柔地为她盖上了被子,走到了门边才想起来,如今夜色已深,再去找平叔似是有些不妥。   又回头看了眼江以桃,小姑娘蹙着一双柳叶眉,面色酡红可唇色却苍白,看着十分痛苦的样子。   陆朝咬着后槽牙,举棋不定地思索了会儿,低声咒骂了一声后走出门去,吹响了腰间特质的口哨。   不一会儿便有三个身穿黑衣的人不知从哪儿跳了出来,脸上蒙着铁质面罩,右手撑地尊敬地垂着眸,单膝跪在了陆朝面前,齐声道:“殿下唤我们何事。”   陆朝却没说话,转身进了屋子,示意暗卫跟上。   三个暗卫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虽不知主人意欲何为,到底是不能违抗命令,亦步亦趋地跟在陆朝身后进了屋子。   “你们可有法子?”陆朝站在江以桃的床前,微微侧身,露出身后神色痛苦的小姑娘。   为首的暗卫有些为难,只是抬眸看了一眼便垂下头去不敢再看,恭敬道:“殿下,我们是暗卫,并非郎中。”   陆朝挑挑眉,也觉着自己这番有些强人所难了。   暗卫也不知该作何反应,陆朝向来很少将他们召出来,一时之间他们也摸不清这小殿下的想法。   陆朝盯着江以桃,恍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二号,你那是否留了最后三颗还魂丹?”   “殿下,这……”被唤做二号的暗卫更是为难了,支支吾吾道,“殿下,这还魂丹是防止您出了事儿,以备不时之需用,怎能这般随意给旁人使用?”   “我哪儿用得上三颗。”陆朝认真地盯着江以桃,心中想的是平叔之前说,她身子是用金贵药材吊了许多年的,而这还魂丹更是世间奇药,能解百毒治百病。   虽不知江以桃到底是生的什么病,但吃了这还魂丹到底害不了她。   “殿下,她不是江家姑娘,您何必浪费这药。”为首的暗卫突然抬起了头来,一字一句道,“属下听着您的命令,一直派人暗中监视着苏州江府,这江家姑娘一直在苏州待着,并未回盛京。她——”   “一号,你近日胆子倒大了起来,敢违抗命令了。”陆朝并未去看他,只是盯着江以桃看,语气淡淡。   一号垂眸,尊敬道:“属下不敢。”   一号其实骗了陆朝,近日有传回消息说江府正在筹集人马,像是要回盛京的意思。收到消息时,一号存了私心没有告诉陆朝,他有些忿忿地觉着小殿下不能过于沉溺这份男女私情,小殿下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   且收到消息时江府的人并未出发,这江府的姑娘也甚少出门,出门也向来轻纱敷面,一号也至今不知这江府姑娘到底是何模样。   这么想着,一号又抬眸看了看床上紧闭双眼之人,惊觉这眉目竟当真与那江府姑娘有些相似,可嗫嚅着终究是没说出口。   陆朝伸出手来,朝二号微微颔首。   二号从胸口掏出小瓷瓶,放到了陆朝手上。   “派人去盛京调查一番,谢家是否有个叫谢不言的姑娘。”陆朝握紧小瓷瓶,坐在了江以桃的床边,他一直怀疑着这“谢不言”的身份,可从她口中定是问不到什么的。   “属下领命。”三名暗卫又垂眸齐声道。   “殿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一号问。   陆朝摇摇头,冲他们随意地摆摆手,目光甚至都未曾放在他们身上。   暗卫得了命令,又像一阵风般消失在了陆朝眼前。   陆朝起身接了一碗水来,将瓷瓶里的药丸倒出来一颗,拇指和食指轻捻着,掰开江以桃的嘴放了进去。可昏迷中的人哪里有吞咽药丸的意识,陆朝又将江以桃扶了起来,上身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喂着她吞了半碗的水。   溢出的水从江以桃的唇边滑落,陆朝伸手拭去,复又掰开江以桃的嘴看了看,见药丸被吞了下去才将她平放回床上。   陆朝的动作是自己都未曾想过的轻柔,他将小瓷瓶放回了胸口处,轻笑道:“也不知你若是知道自己吃了我的灵药,还有没有胆子叫我小山匪了。”   江以桃当然没有回应他,睫羽轻颤,被水湿润的双唇也紧闭着,像是入了一个难以逃脱的梦魇。   一阵小风吹进来,吹得昏黄烛火明明灭灭。   “叫便叫吧。”陆朝伸手为江以桃掖了掖被角,食指按在她的眉间,“你叫得好听,以后也不一定有机会再听你叫了,若是以后在盛京再见……”   陆朝说着便笑了笑,轻轻抚平她眉间的褶皱,“但愿你走后,我们便不会再见了,江姑娘。”   江姑娘。   若是江以桃听到这个称呼,又该慌得不知道该怎么糊弄自己了。陆朝想着想着,手指滑动,停在了江以桃的眼皮上,语气温柔缱绻:“这双眼睛,你骗不了我……只不过是我甘心入你的局。”   看着江以桃蹩脚的演技,倒也觉着有趣。   陆朝抽了手正要起身,却猛地被江以桃抓住了手。   “阿娘……阿娘别丢下我,阿月、阿月会很听话的。”江以桃攥着陆朝的食指,用力得指尖发白,言语模糊又带着哭腔,依旧在梦魇中不曾醒来。   陆朝啧了一声,也不敢用蛮力将手抽出来,只好又坐了下去,垂眸盯着江以桃看。   他哪里哄过什么小姑娘,好半晌,才软着语气说道:“不走,我不走。”   小姑娘吸吸鼻子,嘟嘟嚷嚷地应了一声,却依旧没放开他的手,紧紧攥着。   陆朝撇开江以桃脸侧的碎发,动作轻柔。   “睡吧,快些好起来,我再陪看阿月看月亮。”   作者有话说:   看月亮这个梗我要写到天荒地老(不是 第17章 猫儿   江以桃一夜都在喃喃地说着梦话,陆朝被她吵的头疼,好几次睁眼怒气冲冲地瞪着江以桃,好半晌还是轻声叹了口气,认命地又闭上眼。   真是个祖宗。   江以桃是在清晨转醒的,天色还微微暗着,烛火快烧到底了,烛泪蜿蜒着流了整个烛台。   她眨眨眼,脑袋尚且迷糊着,转头便瞧见了陆朝,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险些让她断了气。   陆朝就半卧在她的床头,上身靠着墙,笔直修长的腿堪堪沾着床沿,一手枕在脑后,另一手……   另一手的食指被自己握在手里。   江以桃顿时觉得脸上一热,匆匆忙地甩开了陆朝的手,整个人猛地往后一仰,这床并非她在府中的雕花大床,她这一动作直接撞向了后边的墙壁。   “嘶——”江以桃捂住后脑勺,却惊觉怎么……怎么不似她想象中这般痛?   陆朝的睡眠极浅,江以桃刚一醒他便察觉到了,微睁着一双乌黑的眸子,懒懒散散地瞧着江以桃看。   看着江以桃撞向墙壁,陆朝眼疾手快地将手垫在了她脑后,似乎是察觉不到自己手指骨节的疼痛一般,勾唇轻笑一声:“说你笨手笨脚还真不亏。”   江以桃睁着一双眼泪汪汪的眼,小心翼翼地转头一看,陆朝的手替她担下了不少冲击,可这猛地一下还是吓得她眼眶红红。   “怎么这么爱哭啊,不言姑娘。”陆朝还是笑。   他抽回了手,盯着擦破皮而泛红的指节,挑了挑眉,轻声道:“力气还挺大的么。”   江以桃怯怯地盯着那只受了伤的手,嘟嚷道:“抱歉……我并非有意。”   陆朝却不怎么在意,将受伤的手背在身后,空闲的左手揉了揉脖子,从江以桃床边起身:“是我自己放过去的,与不言姑娘有什么干系。”   江以桃眨眨眼,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昨夜自己分明是在看星星月亮,怎的却是在屋子里醒来了,迟疑着问道:“昨夜……昨夜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也算不上麻烦。”陆朝伸了个懒腰,沉吟片刻后说道,“不过那‘阿月’是不言姑娘乳名么,昨夜硬是扯着我的手喊阿娘,闹了我大半宿。”   ……   江以桃沉默半晌,心如死灰般问道:“我昨夜还说了些什么?”   江以桃心想,莫不是昨夜迷迷糊糊间,自己把一切都招了罢?那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处心积虑和小心翼翼,岂不是都白费了去?   陆朝笑着看她,安慰道:“阿月别的倒不曾说了。”   江以桃又重振旗鼓,转瞬又被陆朝这称呼叫得脸红,凶狠狠地瞪了瞪他:“姑娘家的乳名……你、你个登徒子!小山匪!”   “是是,小山匪要去收拾你昨天的烂摊子了。”陆朝不愿与江以桃争辩,随口应了几句,便转身看了看逐渐亮起来的天色,朝她挥了挥手。   江以桃被陆朝说得一噎,心虚道:“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   陆朝该不会直接便把她供出去罢?   陆朝走到门边,回身定定地看了一眼江以桃。他的身后是颜色温柔的粉色朝霞,逆光之下江以桃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闪着寒光的眼眸。   “不言姑娘,你什么都不知道。”陆朝的声音也是冷的,伴随着山中清晨的风,吹得江以桃轻轻打了个寒颤。   江以桃试图从他脸上抓住什么一闪而过的情绪,可消失得太快,转瞬间江以桃只能看见他肃然的神色,那张向来挂满笑意的脸上覆着一层霜雪。   “我……”   陆朝很快地打断了江以桃未说出口的话,一字一句正色道:“不言姑娘昨夜早早便睡了,人是我杀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话音刚落,陆朝也不看江以桃的反应,转身便走出了屋子,风吹开他有些散乱的额发,陆朝动作很轻地为她关上了那扇破旧的木门。   山里风大,可别又把这娇气的小姑娘吹得昏过去了。   江以桃盯着陆朝的背影,胸口酸酸涩涩地发着涨。她想开口说“我自己的事儿应当自己承担”或者是“我不是那般要推卸责任之人”之类的话,可她看着陆朝那双冷清的眸子,终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以桃伸手按了按胸口,心脏的跳动比以往更剧烈些,她的脑海里不断闪过陆朝,不同的陆朝。   初见时他朝自己露出的笑,或者是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或者是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冷情的脸。   江以桃晃了晃脑袋,奇怪地小声嘟嚷着:“我是不是饿昏头了,怎么满脑子是这个小山匪。”   赌着气一般锤了锤被子,江以桃轻咳了咳,竟荒唐地想着,也不知是自己的身子先撑不住,还是她能先出了这溪山。   *   陆朝那边看着地上聂石头的尸体,本想着直接将人脱去当家的面前,又觉得这般不免有些粗暴,思虑良久他还是进了主屋,拿着个麻袋出来。   鲜血已凝固在聂石头的身上,地上的一滩也成了乌黑色,他浑浊的眼睛睁得很大,脸上还维持着死前那副错愕的样子,失血过多导致面色乌青。   陆朝发了狠地踩了一脚他的脸,唇角带笑,垂眸看他的眼神却阴冷,语气淡淡:“本想找个机会送你上路,没想到你还自己送上门来了,不过是时机不太好罢了。”   他顿了一顿,骂道:“果然是没用的东西,连死都死得这般不尽人意,真是废物。”   说罢他把尸体装进了麻袋,就这么一路在地上拖着,走到了当家的的院里。   这山寨的当家叫许安平,可一声过得一点儿也不平安康定,反倒是被逼的来这溪山做了个山大王。   “当家的——”陆朝把装了尸体的麻袋往地上一扔,见院子里没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吊儿郎当地坐在了院中的凳子上。   许安平还没出来,倒是许岚先从侧屋走了出来,阴沉着脸嚷道:“陆朝你大清早的瞎叫什么?”   陆朝冲许岚笑笑,指了指地上的麻袋:“聂石头,我杀了。”   许岚登时便清醒了,只一瞬她便猜到了来龙去脉,快步朝陆朝走近后,在他耳边轻声道:“织翠姑娘昨日死了,聂石头做的。现在不便细说,待会再议。”   陆朝垂着眸,勾了勾唇角,意义不明地道了一声:“噢——”   原来,是小猫儿先动的手呀。   作者有话说:   陆朝:你的手永远都是干净的,我会帮你承担下所有。   谁懂我奇奇怪怪的萌点,唉QAQ 第18章 值得   许岚还想说些什么,可另一边许安平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被吵醒的愠色,问道:“这大清早的,阿朝何事喧哗?”   陆朝指了指一旁的麻袋,勾勾唇角笑道:“当家的,我一时气急把聂石头刀了,领罚来了。”   许安平长得五大三粗,怒目圆瞪的样子确实有些骇人,“阿朝,我知道你不是个容易冲动的孩子,到底发生了何事,以至于你要违反寨子的规定?”   “也没什么。”陆朝双腿翘在桌上,双手垫在脑后,轻闭着眸子,一脸的无所谓,“聂石头闯进我的院子,还想对我的人下手,真真是色胆包天,我便没忍住。”   许安平沉沉地盯着陆朝,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就为了个女人,你要坏寨子的规矩,自己想想值不值。”   陆朝闻言还真思索了一会儿,笑道:“挺值的。”   许安平沉默半晌,吩咐着旁边的人:“陆朝对寨子里的兄弟动手,坏了规矩,上鞭刑。”   边上的人马上便领了命令,“少当家的,那么便请您待会来阁楼后边的地牢受罚,我在那儿等着您。”   “阿爹——”   许岚刚开口想为陆朝辩解,便被许安平打断:“阿岚,回你自己屋子里去,规矩便是规矩,没有转圜的余地。”   说罢,许安平怒气冲冲地又瞟了一眼陆朝,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屋子。   陆朝冲许岚挑挑眉,勾唇一笑,轻声道:“去陪陪她,别让她想太多。”   许岚顶着陆朝散漫的笑脸,颇有些严肃地问道:“阿朝,你是认真的吗。”   “比如什么?”   “阿言。”   许岚话音刚落,就听得陆朝轻笑一声,和煦的晨光恰巧打在他的脸上,映得他眸子里都是熠熠生辉的光。   陆朝没有马上应她,转了身踏着步子往地牢走,回答得模棱两可:“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吧,谁知道呢——”   许岚盯着他有些玩世不恭的背影,一时间应不上话来。   许岚与陆朝相识的这些年里,从来不曾见过他对什么事情有这般上心过,人也好事也好,世间的匆匆似乎皆与他无关。   这是第一次。   可许岚知道,陆朝的不言姑娘,不会永远留在这溪山的。   不言姑娘是盛京的一轮皎洁娥月,而陆朝是这溪山最狡诈阴险的狼。他们之间横跨的是山川河流,是茫茫九霄,是遥遥不可及的万里星海,是漫漫不得行的远远碧空。   他们之间,终究是连一个开始都不应该有。   所有的一切皆是镜花水月,不言姑娘是陆朝可望而不可即的那轮月亮。   可许岚什么也没说,她紧了紧身上有些单薄的衣裳,看着陆朝的背景逐渐消失不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   自陆朝出了门,江以桃便难以合眼。   她只觉自个有些怪,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陆朝来。   陆朝着实是个奇怪的人,在江以桃迄今为止的短暂人生中,她从未见过与陆朝一般的人。   直到这会儿,江以桃才发觉,自己竟记得陆朝说过的许多话。那些带着笑意的、轻柔的话语,此刻就在江以桃的耳边打着转,让她本就如乱麻一般的思绪更加纠结了起来。   若是织翠还在的话,自己便可与她商讨一番了。   可……   江以桃敛着眸子,轻叹。   院子外边传来的声响打断了江以桃的思绪,她起身过去推开了门,只见许岚竟带了不少人手来,而许岚就坐在那小石墩上,有模有样地指挥着。   “把这血迹洗得干净些,再把厨房也打理一下,过了午后给少当家这儿带点食物来,哪有人院子里连个生火的地方都没有。”   听到血迹江以桃便有些心虚,小步走到许岚身边坐下,嗫嚅着问道:“陆朝呢?怎么没见他和你一起来?”   “阿言。”许岚笑着冲她打了招呼,心下分明清楚得很,还是没有揭穿江以桃,应道,“他坏了规矩,这会儿约摸是在受罚吧?”   江以桃眨眨眼,更是心虚了,明知故问:“他……他做了何事。”   许岚指了指地上那滩被清理得只剩浅浅一块的血迹,解释道:“喏。我们寨子有个规矩是不对同寨的兄弟下死手,陆朝这次惹了大麻烦了。不过……这聂石头倒是死有余辜。”   江以桃抿抿唇,想着陆朝因自己受罚,心下更不是一番滋味了。   “阿言。”许岚又叫了一声,轻叹口气后转头满是歉意地盯着江以桃看,“织翠姑娘我已叫人安葬好了,可我明日便要下山去,待我回来或者……”   许岚顿了一顿,瞧着江以桃的脸色虽然苍白,看着倒也没有那股子悲怆了,才接着往下说道:“或者你也可以让阿朝带你去祭拜一下,也算是尽了你们这一世的主仆情分。”   “谢谢你,许姑娘。”江以桃的脸上一片平淡,看不出什么情绪,她盯着那块淡淡的血迹,许久才缓缓闭上眼,轻声道,“你说得对,他死有余辜。”   江以桃闭上眼,回想起来的便是昨夜。   短刀刺入血肉的声响在她耳边无比清晰地响起,那温热的血液从眉角滑落的黏腻触感真实得令她作呕。   还有陆朝那双轻覆在自己眼睛上的手,带着深夜的冷意,传递到四肢百骸去,好像要把她的人一起冻结在地上。   ——不言姑娘,你今夜什么也没做。   江以桃猛地睁开眼。   她突然问道:“许姑娘,若是突然间你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起某个人,这是为何?”   许岚疑惑地盯着江以桃看了半晌,应道:“也应当看想起的是谁。若是想起亲人,那便是思念亲人了。”   “那若是……”江以桃顿了一顿,思索着用词,小心谨慎地又问了一句,“若是总是想起一个,一个不太熟的少年郎呢?”   许岚眨眨眼,咧唇露出一个笑,朝江以桃凑得近了些,暧昧地回她:“那便是你心悦于这个少年郎。”   “不,不是——”江以桃闻言马上便要解释,使劲地摇头摆手后却陡然静了下来,呆呆地盯着那已经看不出血迹的地面瞧,出了神般说,“许姑娘,到底什么是心悦于一个人呢。”   江以桃又想起了陆朝。   作者有话说:   TUT最近状态不好,也不知道自己写的都啥,今天的还更新迟到了。   前五个评论发个小红包吧~(有评论的话) 第19章 喜欢   许岚闻言也认真地思索了一番,这个问题她也未曾仔细地考虑过。   那些人已大概地收拾完了,远远地喊了一声许岚,“岚姐,都弄好了,那我们就先回去啦?”   许岚还在想着江以桃的问题,不太认真地冲他们挥了挥手。   “对了,岚姐。”一个看着十分年轻的男人将竹篮子递给许岚,温和地冲江以桃笑了笑,“早食别忘记了,你最是丢三落四了。”   许岚闻言瞪了瞪他,十分不服气,“别在阿言面前造谣我,好了就赶紧走。”   年轻男人也不恼,还是浅浅地笑着,眉目温和:“嗯,不造谣你,你记着吃早食。”   江以桃悄悄地去看他,这是个看起来有些书生气的青年,长得十分干净清爽,皮肤却晒成了淡淡的小麦色。   许岚很是不耐烦地冲他摆了摆手。   那青年的脸上是无奈却又宠溺的笑意,微微侧过脸去朝江以桃点头致意:“是谢姑娘吧?我听阿岚提起过你,还麻烦你看着点阿岚吃早食了。她总是不吃早食,让人担心得很。”   江以桃忽然间被点了名,有些拘谨地冲青年点了点头,温声道:“我知晓了,你尽管放心。”   “云溪之——”许岚搭拉着脸,尾音也拖得很长,“你活像个老妈子,阿言都要被你烦死了,你可快些走吧。”   那被唤作云溪之的青年脸上还是笑着,一点儿也没有不耐烦地意思,只不过也是没有再说些什么,又朝江以桃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   他们走的动作也很快,收拾着东西便离开了,甚至没有人朝江以桃投来什么好奇探究的眼神。   “那是……”江以桃盯着那云溪之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又侧过脸去问许岚。   许岚正把那竹篮子里的东西摆出来,无非还是那清粥小菜,眼睛也不抬便回道:“云溪之是前些年跟着阿朝回来的人,好像是个文弱书生,官兵非说他们村子里藏了什么敌军,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干净净。碰巧被阿朝遇上,便带了回来。”   摆完后许岚招呼着江以桃一起吃早食,将碗筷摆好后她又接着往下说道:“阿溪的性格很是婆婆妈妈,一件事儿总是能念叨许久,烦人得很。”   江以桃笑了笑,虽没有什么食欲,也还是拿起了筷子,轻声道:“云公子很是关心你。”   许岚不置可否,将小菜朝着江以桃的方向推了一推,“阿言多吃些,你太瘦了,像一阵风便会把你吹倒。”   这会儿阳光的温度十分适宜,连带着那吹来的风也不再那么刺人了。   江以桃依旧是没吃些什么,帮着许岚一起收拾了桌上的碗筷碟子,动作却顿了顿,抬头询问道:“不用留给陆朝了吗?”   “阿朝回来估计也是没什么胃口。”许岚将竹篮子放在了一边,拉过江以桃的手坐下,微微眯着眼晒太阳。   江以桃并不明白为何陆朝会没有胃口,可她也没有多问些什么,若是许岚想让自己知道方才便直接说了,哪儿还需要自己再多问一嘴。   许岚没说便是不愿让自己知晓,若是如此,江以桃也是个知道分寸之人。   突然间许岚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江以桃,轻声道:“阿言方才是不是问我,什么是心悦于一个人呢?”铱誮   江以桃闻言有些羞赧地点了点头,葱白一般的十指不安地绞动着衣角。   “心悦一个人……”许岚托着下巴,慢悠悠地开口,“你走在路上的时候就会突然想起他,闲来无事时也会想起他,忙的时候也会想着他此刻在做什么呢?”   江以桃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你会记得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会记得他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会想要天天与他待在一起。”   江以桃想起了陆朝的笑,想起了他笑时候会露出的那颗小虎牙。想起了他黑夜一般的双眼,还有他骨节分明、带着冷意的那双手。   陆朝坐在马背上朝自己伸出手的那一刻,或者是他那双手覆在自己眼睛上的那一刻,江以桃分明感受到了心口一下高过一下的跳动。那声音太响,从她的心口传向了四肢,最后一齐涌向了耳边。   她还想起了陆朝对自己说过的话。   “小姑娘家家的,还挺凶。”   “笨手笨脚。”   “真是娇气。”   “不言姑娘,你可曾试着骑一骑马?”   江以桃又听见了那打鼓一般的心跳声在她耳边陡然响起,她握紧了手,指甲狠狠地陷进了掌心,她却置若罔闻。   “阿言,心动只一瞬。”许岚难得地有些正经,直直地盯着江以桃,把她的怔愣和呆滞尽收眼底,“你对一个人心动,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   江以桃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陆朝在烛光下的那张脸,暖黄色的烛光下他的五官看起来温柔得过分,隐约跳动的烛火映在他的眼里,更是为他平添了一分暖意。   他说:“不言姑娘,别这么相信我。”   他又说:“不言姑娘,保护好自己。”   那会儿自己又说了什么呢?   她说:“陆朝,我相信你。”   可说实话,江以桃真的相信陆朝吗?   她想了一想,最后竟是得到了一个她自己都匪夷所思的答案。   江以桃那话说了并不是为了哄陆朝开心,她是真的相信着陆朝,相信这个她口中的小山匪。   江以桃还在呆滞着,许岚又轻声说道:“阿言,你此刻正在想着谁呢?”   “我……”江以桃顿了顿,陆朝的名字就这样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像梗在喉间的一根鱼刺。   “是陆朝吧。”许岚冲江以桃笑得眉眼弯弯。   “不是——”江以桃猛地起身,双手握拳,猛地拔高了声音。   她,她怎么可能喜欢那个小山匪呢?   垂眸一看,许岚还是那副带着笑的样子看着自己,江以桃这才发觉自己做了多么无礼的事,抿了抿唇又坐了回去,轻声道:“是我无礼了,许姑娘不要见怪才是。”   “噢,不是吗。”许岚见江以桃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也是不再逗她了,轻笑着接话。   江以桃忿忿地点了点头,“我才不可能——”   话刚说到一半,陆朝便走了进来,笑问道:“你们两人在说什么呢,我好像听见了我的名字,该不是在背后扎我小人呢吧?”   江以桃哽了一哽,那话再也说不出口,眨了眨眸子去看陆朝。   他的面色有些苍白,上午的阳光将他的脸照得近乎透明,那双黑瞳里也隐约地染上了些许的暖色上去。   陆朝走得很慢,一步步地朝江以桃踱步而来,高马尾在他身后轻晃着,额发鬓角皆有些汗湿,轻贴在他的脸上。   他的身上总是带着一些少年的意气风发,江以桃迷迷糊糊地想,若是陆朝出生在盛京的名门世家,他定会名满天下、前程似锦,是盛京所有姑娘家的春心萌动。   若是陆朝出生在盛京的名门世家,那么自己会在某一次花会上遇见他,他站在万花丛中,扬着自己熟悉的笑意,与周围的人一同高谈阔论,题诗作赋。   若是……   哪里有什么若是,陆朝就是这溪山的山匪,江以桃定定地看着慢慢靠近的陆朝,朝他露出一个软糯的笑意来。   而自己呢?   是盛京城江府的嫡女,是江家要送进宫的一枚棋子。   “不言姑娘。”陆朝站在江以桃面前,唇角扬起一抹笑意,“在背后说我坏话么。”   江以桃回了神来,听着自己鼓鸣般的心跳声,努力维持着面上的笑,尾音颤抖:“嗯,说你是个可恶的小山匪。”   陆朝闻言却还是笑,微眯的眼里闪过江以桃从来不曾注意过的一丝温柔的缱绻。   “既然你回来了,那我便走了。”许岚看着江以桃的反应,心中有些悲悯,朝她浅浅笑了笑,起身拿了竹篮子便要往外走。   “许姑娘慢走。”江以桃的声音是江南水乡独特的温软,看着越走越远的许岚拔高了声调道,“谢谢你的早食——”   许岚没有回头,朝身后摆了摆手。   月光还是照到了狼的身上,许岚轻叹了口气,一时间竟不知道是不言姑娘可怜些,还是陆朝可怜些了。   江以桃抿抿唇,垂眸去看自己的脚尖,又盯着地上的一片片枯叶看,就是不敢抬头看陆朝。   陆朝挑挑眉,也不知道这小姑娘又突然在闹什么小脾气,“不言姑娘,我替你收拾烂摊子,你却在背后叫我小山匪,现在的姑娘家便是这般报答人的么。”   “那不然还应当如何?”江以桃稍稍硬气了些,抬起头来盯着陆朝,有些忿忿道,“我既是被你们绑到这儿来了,身上是一点银子也没有的。”   顿了顿,江以桃试探道:“你若是放我回盛京,我还是有些银财可以报答你的。”   “唔。”陆朝上下审视了一番江以桃,面上挂着笑意,眯着那双狐狸眼,偏是不说一句话,就这般看着。   江以桃被他看得发毛,扬声质问道:“陆朝!你是不是在想什么坏主意了?”   陆朝朝江以桃笑得露出一个小虎牙,贴近了些,在她耳边轻笑道:“不如不言姑娘以身相许罢?我看那话本子里都是这般说的。”   作者有话说:   他A上去了!!感谢在2021-12-29 00:18:58~2021-12-29 20:57: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9878499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阿言   江以桃顿了顿,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陆朝在说什么,涨红了脸,下意识地便朝着他的脸抽手而去。   可江以桃到底是卸了力的,加之本身便是个姑娘家,力气也并不大,这猛地一下也不过是软趴趴地贴在了陆朝的侧脸,并未打出什么效果来。   江以桃倒是吓了自己一跳,未曾想过自己会做出这般动作,飞速地收回了手,讷讷地瞧着陆朝。   陆朝也有些惊讶,可也未气恼,反而是更弯了下腰去,将那侧脸微微斜朝着江以桃,执着她的手,轻轻地朝自己来了一下。   “不言姑娘连打人都不会,让我教教你?”陆朝语气带笑,轻飘飘地瞅了瞅江以桃。   “啪——”地一声清响,陆朝倒也不曾用能打疼自己的力度,转回了脸去,朝江以桃笑得眉眼弯弯。   江以桃更是呆愣,手心火辣辣地发疼,她垂眸一看,果然是红了一片。   她不禁觉着有些委屈起来,含着一汪眼泪,控诉道:“我不过是轻打了你一下,你何苦这般报复我?”   陆朝也是未曾预料到自己这力道能把江以桃的手心打红,心下感叹着真不愧是娇养着长大的姑娘家,面上朝她赔了个笑,软声道:“是我的不是,不言姑娘,那倒不如我将自己当做赔罪,如何?”   ……   江以桃哽了一哽,红着眼眶怒骂道:“陆朝——登徒子!臭山匪!”   这小姑娘倒是比从前大胆了不少。陆朝哂笑着应道:“嗯,我是。”   话毕,陆朝那双眼就含着笑,一眨不眨地盯着江以桃看。江以桃被他看得脸上直发烫,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瞪陆朝,轻哼一声就转身走了。   陆朝在她身后扬声道:“阿言,如何?”   江以桃本就被陆朝那眼神瞅得脚下虚浮,闻言更是差点儿左脚拌右脚,她头也不回,气急败坏道:“不许你叫我阿言!”   江以桃狠狠关上门,背靠着那扇有些残破的木门,双手捂住胸口,不住地喘着气。   陆朝轻笑,听着江以桃把门摔得震天响,眸光一转,也回了自己屋子。   陆朝的眼本是极黑的颜色,偏是方才那日光太盛,将他的眸底染上了暖色,那原本看着淡然冷情的眼,竟硬生生地生出了一点儿缱绻来。   嵌在那深邃眼窝里的温柔眼,险些把江以桃整个人都吸了进去。   江以桃掏出帕子,掩唇咳了咳,本就不太顺畅的气息更是呛在了喉咙里,这一咳直叫她的面色都涨得微红,那眼眶也是湿漉漉的。   好一会儿江以桃才缓了过来,直起腰来,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湿润。   江以桃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陆朝今日原是替自己收拾烂摊子去的,也不知结果到底如何。江以桃抿抿唇,侧身往窗外瞧了瞧,可陆朝的屋子门窗紧闭,她什么也瞧不见。   江以桃举棋不定,最后狠了狠心,还是决心去问一问陆朝。   她踌躇着推开门,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了陆朝的屋外,轻扣了扣们,柔声问道:“陆朝,你可在里边?我有话想与你说。”   “进来吧。”陆朝的声音从屋子里边传出来,听着有些闷。   江以桃又迟疑起来,她一个好好的大家闺秀,怎能随意进出男子的房间,若是被教养嬷嬷知道了……   想到这儿江以桃又是一顿,此刻她是在溪山,不是那规矩颇多的江府,且这么隔着一扇门说话也不是个事儿,思虑再三,江以桃还是轻轻推开了陆朝的门。   陆朝的房间出乎她意料的干净整洁,摆设几乎与自己那间屋子一致,不同的是陆朝这儿没有那张小矮桌,整个屋子看起来有些空荡荡的。   陆朝这会儿正坐在床边,精瘦的上身未着片缕,隐约可见结实的肌肉,他手上拿着个棕色的小罐子,见着江以桃,扬起脸来朝她笑了一笑。   江以桃却猛地一顿,脸上热的快冒烟,怒气腾腾地将手上的帕子就丢了过去,转了身骂道:“陆朝!你怎这般不要脸,白日里便衣衫不整?”   陆朝被骂得有些无辜,起身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帕子,随手放在了床边,“是你说与我有话要说,怎的又成了我的错?”   “我……你,”江以桃被他说得一哽,嘴硬道,“那你应当说你不太方便,而不是让我进来,小流氓!”   还多了个新称呼。陆朝闷声笑了笑,开始为自己辩解:“我这不是受了罚,正在上药么。你可是有见过别人穿着衣服上药?”   陆朝这么一说,江以桃也仔细想了想,方才那匆匆一瞥确实是看见了他身上遍布伤痕,想着陆朝到底是因自己才会惹了这一身伤,也是生出点儿羞愧来。   “陆朝,谢谢你。”江以桃沉默良久,轻声道。   陆朝轻笑,似乎是一点儿也不曾把这点事放在心上,颇为诚恳地提了个建议:“阿言若是真想谢我,不如来帮我上药。我觉着,饶是江南身姿最柔软的舞姬,也难以自己给自己的后背上药,何况是我。”   江以桃沉默,觉着陆朝着实是有些得寸进尺了,软着声音劝他:“陆朝,男女有别,我觉得有些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陆朝还是笑,声音也放得轻柔,“阿言若是害怕嫁不出去,我娶你便是了。”   江以桃闻言却猛地转过了身来,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迈着她的小步子走到陆朝面前,伸手夺了他手上的小瓷瓶,开始为他的后背上药。   “陆朝,你知道,有些话是不应当说出口的。”江以桃的声音总是带着点江南水乡的柔软,这会儿听着却沉闷,她凝神盯着陆朝后背的一道道伤痕,指尖颤抖。   陆朝也敛了笑,垂着眸子应道:“噢,是么,是我冒犯了。”   江以桃却不应他了,抿着唇专心为他上药。   ——你说出了口,我便会当成真的来听。   这半句话江以桃未能说出口,她看不见陆朝的表情,鼻子忽然酸涩起来。突然间她庆幸陆朝没有回头看自己,否则他便会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   真是娇气。   陆朝说过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江以桃手上动作一顿,又马上强撑起情绪来,继续为他涂着药膏。   她不能留在这溪山,不能对陆朝心动。她只能回到盛京去,去那个绿瓦红砖的牢笼里,成为一只被豢养的金丝雀。   “阿言。”陆朝轻声喊她的名字,手上随意地把玩着方才她丢过来的帕子,“你家在盛京城的哪儿?”   江以桃沉默半晌,糊弄道:“你问这些作什么。左右如今我出不去这溪山,你也到不了盛京城里去。”   “这可不一定,阿言,若是我有机会去盛京呢?”陆朝的声音微哑。   “那我也不一定能活着出了你这溪山。”江以桃的指尖带着一点儿暖意,透过一层薄薄的皮肤肌理,穿过他的血肉,烫进了陆朝的心口里去。   陆朝没应她,他的一条腿曲起来架在床沿,另一条十分随意地往前伸着。他总是喜欢这么坐,陆朝身上所有的一切都与她十几年以来的认知大相径庭,可又这样奇怪地不断吸引着她。   江以桃从来没去过草原,可她偏觉着陆朝像是草原上的雄鹰,那翅膀一挥,便可以在高阔的苍穹上翱翔。   陆朝的一切好像都是自由的。   可江以桃至到溪山前的寥寥人生中,从未体验过自由。她的童年是在盛京度过的,做的每一件事儿都逃不开“作为江家嫡女”的桎梏,而后又在江南苏州生活到了今天,也是向来都处处小心着的,从未有一日丢了礼仪规矩过。   江以桃知道自己不愿过那样的生活。幼年时她眼巴巴地看着在雪地里自由玩耍的胞妹,看她在雪地里明媚的笑颜,也会带着点讨好去问教养嬷嬷:“我也可以去玩一会儿么?”   教养嬷嬷是个看着有些凶的人,她的眼刀斜斜地瞟了一眼江以桃,冷声道:“姑娘的字写完了么,你是江家嫡女,怎能这般想着贪玩?”   于是小小的江以桃便会搓一搓被冻僵的手,十分勉强地勾起笑意来,继续握着那冰冷的笔去练字。   她曾经多么羡慕过胞妹呀。   江以桃稍稍回过神来,十分仔细地为陆朝涂着药膏,语调缓缓:“陆朝,你知道么,在盛京城南有一座顶好看的亭子,叫桂枝亭。”   陆朝哪里知道,他静静地等着江以桃往下说,她的声音十分适合讲故事,软糯轻柔尾音却总是微微上扬着,像在糖罐里裹了一圈出来似的。   “若是我能从这溪山活着出去,你也有机会去盛京,就在桂枝亭里燃起一个孔明灯来,我看见了便会去见你。”江以桃为他最后的一点儿伤痕都抹上了药,随后把那装着药膏的小瓷瓶放在了陆朝床头。   “好。”陆朝也放软了声音应她。   江以桃也没有再说什么,还是那样缓步走到了门边,正要出去时,却听见陆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说:“阿言,我们约定好了。”   恍然间江以桃想起来方才许岚对自己说的,心动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这种话,她的手就这样扶在门框上,呆滞了好半晌。   她真的没有对陆朝心动过么?   江以桃没有回头,她用力抓着那门框,养得十分好看的指甲都微微嵌了进去,可江以桃置若罔闻,放轻了声音去应陆朝。   “嗯,约好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迟到啦QAQ有点纠结要不要写出这一章的剧情来。   江以桃被陆朝吸引的是必然的事,一个渴望自由的人和一个充满了自由的人,他们本身就是相互吸引的。感谢在2021-12-29 20:57:11~2021-12-30 22:49: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oft亲爹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自由   江以桃回了屋后,就再没出来过。   陆朝身上伤痕遍布,便也一直待在屋子里,不曾出了院子。直至晌午时陆朝才陡然生出了点悔意来,也不知小姑娘是不是看见了这伤,给吓着了。   思来想去地琢磨了会儿,陆朝穿好衣服,又觉着江以桃不是那般胆小之人,前夜里她那把杀人的刀,真是又快又狠,一点也不像出自富家千金之手。   想到这儿,陆朝又笑了笑。   江以桃咳嗽的声音一阵阵地传出来,陆朝在她屋子外站了会儿,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半晌,陆朝咬着后槽牙,认命地给小炉子生起了火,放了副新的药去煎。   陆朝感叹着,当真是大宅子里出来的姑娘家,娇滴滴的。   苦涩的药味慢慢地便涌了出去,铺天盖地的,饶是江以桃门窗紧闭也是闻了个清清楚楚。   她将门开了个小缝儿,扒着门缝,只露出双眼睛往外瞅。   陆朝竟躬着身子,坐在那小炉子前,手上拿着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火。   陆朝的身量高,江以桃与他站一起也不过只到他肩膀,此刻他窝在一个小炉子前的模样,着实是有些许滑稽的。   江以桃呆呆地看了有好一会儿,才温吞地走了出去,也搬了个小凳子,在陆朝身边坐下。   陆朝听见了响动,也没别的什么动作,倒是用力地挥了两下蒲扇,“这会儿倒是舍得出来了。”   “唔。”江以桃不听陆朝的阴阳怪气,轻飘飘地指了指那燃得正旺的火,肃然道,“陆朝,你这火有些大了,得文火来煎。”   陆朝停下动作,侧脸定定地看了江以桃半晌,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帮你煎药都是你上辈子修的福气,你还在这挑挑拣拣。”   江以桃闻言也点了点头,她向来很是能屈能伸,见状直接冲陆朝扬起了个甜腻的笑,温声温气道:“谢谢你,陆朝,你真是个好人。”   陆朝不吃江以桃的这套阿谀奉承,眼看着就一点儿都不真心,淡淡应她:“嗯。”   江以桃嗅着空气中浓烈的草药味,思绪恍然飘回了幼年还在苏州时,她的院里老是飘着苦涩的药味,那领居家的小少年每每坐在自己墙头时,都忍不住要挖苦一番。   那小少年……   江以桃侧过脸去看陆朝,隐约觉着陆朝与那小少年是有几分相似的,可小江以桃不曾开口问过小少年的名字,那会儿她的脑子里满是些做端正淑女的条条框框。   若是现在的江以桃见着那个小少年,定不会像幼年时那般胆小谨慎了吧?   陆朝回眸,恰好与江以桃探究的目光对上,他怔了一怔,笑问道:“阿言可是看我看得出了神?如何,可有你江南见过的那些个公子哥那般好看?”   江以桃被他问得一噎,慢腾腾地收回了视线,耳垂泛红。   过了好一会儿,江以桃才闷声闷气道:“你好看些。”   “什么?”陆朝正掀开瓦罐的盖子瞅了瞅,分了神没听清江以桃说的话,侧过脸去又问了一遍。   江以桃却不敢与他对视,盯着地上石块的花纹看,支支吾吾地再也说不出口来。   陆朝倒也不强求,放下了蒲扇,凝神盯着那将熄的炉火看。他们好一会儿都没有再说话,直到陆朝淡淡开口,才打破这份难得的沉默:“阿言,我知道你那小丫鬟的事儿了。”   “噢。”江以桃的笑马上就淡了下去,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所以你便要报仇,这才引了那聂石头来我院里,是吧?”   炉火还在闪闪烁烁,江以桃不去应他。倒不是不知道如何为自己开解,只不过陆朝这人看着是没心没肺的,实则精明得很,他即是问了出口,江以桃也歇了那要辩解的心。   横竖陆朝都是猜对了,江以桃深知自己瞒着这身份,便已是要用一百个谎来圆了,若是再说些别的什么,只怕是圆谎都能将自己绕晕了去。   陆朝见江以桃垂眸默认,倒也没有继续说些什么,起身去拿了个小碗出来,将药汤倒在碗上,就放在石桌上晾着。   做完这些他才坐回了江以桃身边,轻声道:“阿言,你做得很好。”   陆朝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十分轻柔,多少带了点儿慰藉。顿了一顿,陆朝又说:“保护自己并不是一件什么可耻的事儿,只不过那把刀染了血,不甚好看了,我改日再送一把新的与你。”   江以桃不曾想过陆朝是这般想的,惊愕地仰头看他,却一时间说不出什么来。   “保护好自己,阿言。”陆朝沉着嗓音,又说一遍这话。   江以桃有些鼻酸,想起了方才在陆朝身上的那一道道鞭痕,软声道:“连累你受罚了,到底是我考虑不周,才会导致这般境地。”   “这点小伤倒是不算些什么。”陆朝笑了笑,将那药从石桌拿了来,递与江以桃,“下午得空,我陪你一起去看看你那小丫鬟吧。”   江以桃怔怔接过那碗汤药,这汤药色黑且浊,江以桃能从这碗药中看见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她便这样看了许久,不曾回陆朝的话。   陆朝心里明白江以桃在逃避些什么,又道:“阿言,我们总要向前看的。你逃避并不能解决什么,那小丫鬟也是不会回来。”   江以桃自然明白陆朝说的句句发自肺腑,可她自小到大哪儿真正经历过身边人死亡这种大事。至今她仍清楚地记得,那日傍晚血一般红的夕阳,就好似是烙在了她的眼底,挥散不去。   她也总是时不时地能想起来织翠。   织翠是个很活泼的姑娘,像只小雀儿似的在江以桃耳边嘀嘀咕咕,什么“姑娘快些穿衣,外边风大”“姑娘先回去罢,外边风大”“姑娘的咳疾可有好些了”之类的话,以往总是要觉着织翠聒噪,可如今竟是有些怀念起这份聒噪来。   可江以桃知晓,她是再也听不见了。   江以桃将那药汤一口灌进了肚里,苦得她一张小脸都皱在了一起。   陆朝看她这副模样也知她心下正在思量,便也适时地安静下来,等着江以桃自己像个清楚。   果真,江以桃放下那药碗,肃着一张小脸点了点头,喃喃道:“那我们今日午后,待日头稍稍西沉,不晒着人的时候再去吧。”   陆朝笑笑,轻声应她好。   江以桃瞧着是个软弱无力的姑娘家,心境倒是不小。她审时度势,明事理,更是个听得进劝的人。陆朝将她手中的瓷碗接了过来,又道:“许岚要下山去了,近日我都得闲。”   “唔,多谢你告知于我。”江以桃没听明白陆朝的话中有话,十分诚恳地朝他道了个谢。   陆朝咬了咬后槽牙,决定收回一些对她的评价,这小姑娘明显是听不出别人话外之音。叹了口气,陆朝认命道:“我闲下来便有大把时间了,阿言,你想不想要学射箭?”   江以桃懵懂地眨眨眼,她哪里碰过这玩意,却也有些好奇,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陆朝又笑了,那双眼睛在日光下熠熠地发光。他的声音本带点低沉的沙哑,这会儿放得柔了,听着便更是灼人:“那便明日吧,可好?”   他这个可好说得更是轻柔,听得江以桃像是一脚踩在了云端。   江以桃抿着唇朝陆朝点点头,轻声应了个好,就头也不回地又进了屋子,剩陆朝一人在她背后闷声发笑。   *   午食是那位叫做五月的小姑娘送来的,她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唉声道:“阿岚姐姐已经下山去啦,约莫要几日才能回来,托我来与不言姐姐说,不必等她,她改日回来自然会来寻你的。”   说罢小姑娘便看见陆朝从屋子里出来,咯噔地吓了一跳,忙忙放下竹篮子就走了。   江以桃莫名地看着许五月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陆朝,怀疑道:“五月为何这般怕你?陆朝,你该不会私底下欺负人家小孩玩儿罢?”   陆朝挑挑眉,径直走到石凳上坐下,“这全溪山,除了许岚,或许只有你不怕我了。”   江以桃不解地瞅了瞅陆朝,突然间想起,她初遇上山匪那日,那两山匪似乎确实很害怕陆朝,见着陆朝连话都是说得抖抖索索的。   “你看起来倒也没那么可怕么。”江以桃与陆朝间隔了一个石凳坐下,喃喃道,“难不成是我胆子太大了?”   ……   陆朝无言,不想应她的话,自顾地吃着饭。   他们是在日头逐渐西沉时出的院子,陆朝不知何时又签了匹棕马来,托着江以桃上了马。这回他倒是没有骑上来,而是牵着那马,慢悠悠地走。   说起来这还是江以桃第三次骑马,坐在马背上,心肝也跟着颤。   慢悠悠地走了许久,陆朝突然停下了步子来,将马头调转了个方向,他朝前方指了指,说道:“阿言,你看。”   江以桃闻言去看,入眼的是溪山的全貌,再远些是重重叠叠的黛山,广阔无垠的苍穹。   “天地这么大。溪山的风是自由的,溪山的云是自由的,溪山的花草树木都是自由的。”陆朝的声音十分温和,那双眼睛却不去看溪山的风与云,而是仰了头去看江以桃,像是在与她说些什么动人的情话。   “阿言在溪山,也是自由的。”   作者有话说:   “我们都是自由的。” 第22章 梦魇   织翠的墓在后山山脚下,这儿有一小片开满不知名小花的草地。   陆朝扶着江以桃下了马,指了指不远处一座隆起的小土包道:“据许岚所说,这便是你那小丫头的墓地了。”   江以桃却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瞅着。   织翠的坟没有立碑,只是用几块石头在墓前草草地堆了起来,也没有贡品,只是有满地生机勃勃的草,和那叫不出名字来的缤纷小花。   “不走近看看么。”陆朝牵着马,淡淡问道。   “不去了。”江以桃摇摇头。   陆朝就笑,“怎么,我们阿言还怕晦气?”   江以桃今日穿着陆朝送她的那碧绿衫裙,裙摆绣了点淡黄的小花。织翠走后便没人为江以桃梳发了,所以她也只是虚虚地挽了两缕乌发至脑后,编了个辫子,看起来整个人更是素净。   一阵小风吹来,扬起江以桃的长发,她的身形单薄,似乎这一阵小风就要将她吹跑似的。   江以桃听出来陆朝说的这话带了点儿讽刺,却难得地没有生气,反而是轻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来。她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柔声回答道:“若是我靠的近了,织翠又该怪我了。”   姑娘!您可离得远些,您身体本就虚弱,何苦靠近这些晦气的东西?   就好像是织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般,江以桃很轻地笑了笑,又说道:“织翠这个小丫鬟,总是担心很多东西,分明她还比我小些。”   “你们感情倒比一般的主仆好上不少。”陆朝看着江以桃眼角眉梢上挂着的淡淡哀愁,不咸不淡地这么问。   江以桃将脸侧的碎发拂至耳后,回忆了一番她与织翠的往事,眼底终于染上了点温度,笑道:“织翠是我捡回来的小姑娘,不留余力地照顾了我好几年,自然是要比旁人好一些的。”   “噢——”陆朝勾了勾唇角,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意味不明地试探道:“我们阿言总是这般喜欢捡路边的人。”   什么叫总是。江以桃淡淡瞥了陆朝一眼,很是不满地反驳:“我也不是什么人都往府里捡的。”   “是么。”陆朝弯了弯眉眼,不甚真心地附和了一句,也不往下说了。   江以桃往后退了两步,转头冲陆朝说道:“陆朝,我们回去罢。”   陆朝翻身上了马,也不问江以桃为何不再待会儿了,朝她伸出手,露出一个随意地笑,柔声道:“阿言说回去我们便回去。”   陆朝的手纤细修长、骨节分明,连那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筋都不显得粗狂了,是十分好看的一双手。江以桃抿抿唇将手放了上去,下一秒便被陆朝使力扯上了马背。   陆朝的长臂伸过来,环着江以桃勒紧了缰绳,就像来时那样,慢悠悠地架着马往回走去。   “阿言,生死有命,你别难过了。”   江以桃看着是没露出几分难过来,可陆朝心里门儿清,这小姑娘是自己在心里偷偷难过呢,还非强撑着不让别人看出来。   陆朝的声音就在江以桃的耳边响起,气息吐在她的耳廓,染了一片绯红。江以桃又听见了自己一阵高过一阵的心跳,像是被谁扼住咽喉一般喘不过气来。   陆朝像是真的在安慰江以桃一般,看她没说话,便又接着往下说去:“你也报了仇,不是么?所以你别难过了,改日我带你下山玩,可好?”   陆朝的尾音像小猫儿的爪子一般,轻轻地挠着江以桃的心口。   “过几日是灯州的灯节。”陆朝说话的时候,胸膛也在震动,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江以桃的身上,“阿言是苏州人,定是没见过灯州的灯节罢?”   江以桃沉默一瞬,抓住陆朝口中的试探,反驳道:“陆朝,我是盛京人。”   这小姑娘还挺谨慎。陆朝轻笑,也说:“嗯,好。盛京人。盛京人也是没见过灯节的,是十分盛大的节日,街道都挂满五颜六色的灯笼,河上也会飘着不少姑娘家放的灯。大约是不比你们盛京差多少。”   听着能下山,江以桃却没有开心多少,垂着眸子,很轻地应了一声好。   若是织翠还在,她便能借着这下山的由头,带着织翠偷偷逃跑了吧?   可……   江以桃伸出颤抖的指尖,好似是想触碰陆朝抓着缰绳的手一般,却在悬在半空时就触电一般放下了手,紧紧抓着棕马的鬓毛。   陆朝把江以桃的动作尽收眼底,微微勾了勾唇,“阿言,你可知灯州有一个传说?”   他们走得很慢,马蹄踏在这泥地上,并未发出太大的声响。江以桃没有应他,轻轻摇了摇头,等着陆朝自己往下说去。   “我听说,若是姑娘家在灯节时,在那河里放的花灯被心悦的男子捡了去,便会……”陆朝顿了顿,朝江以桃凑得近了些,“便会生生世世在一起。”   江以桃有些惊讶,没想到陆朝还信这些,她下意识地想要转头,却不曾发觉陆朝凑近的脸,唇瓣堪堪擦过陆朝的脸侧。   ……   又一次。江以桃慌乱地转回头来,脸上泛起不自然的酡红,恨恨地怀疑起陆朝是不是故意的来,想着想着便恼羞成怒,嚷道:“登徒子!”   陆朝看着也有些惊讶,随后便轻笑出声,辩解道:“我可什么也没有做,是阿言自己凑了过来,毁了人家的清誉。”   江以桃被他说得一噎,轻哼一声,不再接话。   陆朝也不再说话逗她了,他们之间很难得有这般安静的时候。初春的风尚且带着冷意,江以桃被吹得掩唇轻咳,脑中不知为何冒出些莫名地想法来。   自己真要逃出这溪山吗?   若是……若是自己不逃跑,永远地留在这溪山呢?   这么想着江以桃突然感到些悲凉起来,她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陆朝带笑的脸,于是她轻闭上了眼,好似这样就能掩盖住什么一般。   她只能回去,她不能留在这溪山。   你不曾对陆朝动过心,你怎么会对这无礼的小山匪动心呢?   江以桃又睁开眼,瞪着一双朦胧的泪眼,去看自己用力到泛白的指关节。   陆朝一垂眸便瞧见了江以桃微红的眼尾,轻轻勾了勾唇。   他当然是知道江以桃心中在想什么,小姑娘单纯得不行,分明是一点城府都没有,还以为自己掩盖得十分好。   走了好,别留在这。   陆朝心下这般想,却没有说出口。   他勒着缰绳,走得很慢,只希望这马儿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以后便没这个机会了。   *   是夜,江以桃裹着那不厚的被子,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   梦里是聂石头那张满是惊愕的脸,然后就是一片猩红的血,铺天盖地地朝她泼来,吓得江以桃慌乱地睁开眼。   江以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床边烛台的烛光摇摇晃晃,在江以桃脸上明明灭灭地斑驳着。   她闭上眼,又是那死不瞑目的尸体,   江以桃颤抖着下了床,穿上外衫,出了屋子就径直朝陆朝那儿走去。   院子里不曾点灯笼,清冷的月光撒下来,便更是显得苍凉。江以桃轻轻扣响陆朝的房门,声音都带着哭腔,轻声问:“陆朝?你睡下了么?”   “阿言,大半夜的擅闯陌生男子的房间,不是个好习惯。”陆朝的声音从里边传来,接着便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江以桃倒是没想到陆朝醒得这么快,一时间不知道他是一直不曾睡下,还是被自己的敲门声吵醒了。又听陆朝还有空揶揄自己,也不去争论,声音细如蚊呐:“陆朝,陪我看会儿月亮吧?”   怎么又看月亮。陆朝打开门,只见江以桃瑟缩着,仰头用那双微红的、湿漉漉的眼睛瞧着自己,陆朝咬了咬后槽牙,心说这人真是把自己拿捏得死死的。   外头有些凉,江以桃穿得单薄,陆朝转身拿了件自己的外衫来,可别今晚看完月亮,明日又晕一次,自己可没这么多还魂丹给她吃了。   江以桃见陆朝一言不发地坐在了院子里的石桌旁,也慢悠悠地挪了过去。   陆朝把那外衫递给江以桃,挑挑眉问道:“怎么,我们阿言害怕得睡不着?”   “倒不是。”江以桃接过外衫披着,这外衫上是陆朝身上那股干净的皂角味道,闻得她有些脸红,好像被陆朝抱着怀中似的,讷讷说道,“做了噩梦,醒来有些害怕。”   “还会害怕。”陆朝轻笑,“还以为我们阿言天不怕地不怕呢。”   我们阿言。   江以桃终于反应过来陆朝今日对自己又换了个称呼,听着十分亲昵,不自然地抿抿唇。   “自然是会害怕,我连只小虫子都不曾踩死过。”江以桃小声为自己辩解,又觉自己这话说得十分没有可信度,又强调了一遍,“真的。”   陆朝闻言也点点头,附和道:“那是,上来便是杀人,我们阿言果然与别人不一般。”   杀人这两个字好像戳中了江以桃的什么软肋,只见她的眼眶陡然红了起来,声音又带上了哭腔,支支吾吾道:“我、我也……我也是不想的。可我一想到织翠,便,便恨极。”   陆朝笑了笑,凑近了些,那双黑亮的眼睛盯着江以桃瞅,放低了声音问她:“阿言,若是有天,是我死了,阿言会不会为我报仇呢?就像帮你的小丫鬟报仇似的。”   江以桃只觉陆朝口中怎么动不动就是死啊死啊的,十分不吉利,瞪着红眼眶看他,不满地反驳:“什么死啊死啊的,陆朝,你别说这种话。”   陆朝只是冲她挑挑眉。   江以桃顿了顿,又轻声说道:“陆朝,你怎么能死,你还要去桂枝亭放长明灯的。”   陆朝还是笑,嗯了一声,“好,阿言说不死,我就不死。”   作者有话说:   陆朝:阿言说什么就是什么,什么我都听。   真好啊,恋爱脑真好啊。 第23章 醉酒   什么嘛。   江以桃被陆朝说得呼吸一滞,她总觉着陆朝有哪儿变得不一样了。虽之前的陆朝也是这般说话,一点儿顾忌也没有,可都像是些玩笑话,当不得真的。   可,可现在的陆朝说这些话时,眼神变了。   他好像是认真的。   江以桃眼神闪躲,东看看西看看,就是不去看陆朝,支支吾吾道:“油嘴滑舌。 ”   陆朝还是不与她争论,他指了指小院角落的小树,“阿言,这棵桂花树下,埋了一坛酒。”   月光明亮,江以桃朝着陆朝手指的方向看去,是那棵正在抽绿芽的小树,她并不知道这是棵什么树,只好懵懂地点点头。   陆朝笑了笑,说道:“这是棵桂花树,是我初来溪山建这院子的时候种下的,同年我在树底下埋了一坛桂花酒。”   江以桃不知道陆朝想说什么,配合地附和他:“噢,桂花酒。”   “阿言会喝酒么?左右你睡不着,不如喝点酒安安神吧。”陆朝说着便朝树下走去,拿起放在一旁的铁锹,便挖了起来。   陆朝的动作很快,江以桃甚至没来得及拒绝,又听陆朝在远处扬声道:“阿言,我记着你屋里有茶盏吧?快去拿两个出来。”   江以桃愣愣起身,回屋去拿了矮桌上放着的茶盏,她出来时,陆朝已经抱着一坛子酒坐在那儿了,手上拿着一块不知哪儿来的布,正垂眸认真地擦拭着酒坛上的泥土。   江以桃一手拿着一只茶盏,站在不远处,认真地看着陆朝。   月光下的陆朝看起来比平日里冷清一些,或许是这冷白的月光悉数拢在他身上的原因,他原就比常人要白皙一些的皮肤,在这月光之下更是让他看起来近乎透明。   他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黑眸里映着盈盈的月色,薄唇勾着一个称得上是温和的笑意。陆朝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动作轻柔而又缓慢。   江以桃静静地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直到陆朝先注意到了她,转头冲她笑得露出一颗小虎牙,江以桃才如梦初醒一般,缓缓地朝陆朝走去。   原先在苏州时,江以桃出席宴会多少也是会饮些酒,可她的酒量到底称不上一句好。于是江以桃把那茶盏递过去一只,抿了抿唇,迟疑道:“我的酒量,并不算很好。”   “那就只喝一杯,不过是安安神,让你入睡罢了。”陆朝揭开酒坛上的泥封,醇厚的酒香便缓缓地散发了出去,他吸了吸鼻子,“这酒本身只是我随便酿了酿,并不是什么烈酒,想来阿言也是可以喝上一杯的。”   陆朝酿的酒?想不到,这个小山匪还会酿酒。江以桃看着陆朝为她斟了一盏酒,双手接过,盯着酒杯中倒映着的月亮,仰头冲陆朝勾起一个软糯的笑:“陆朝,你看,这杯里有个月亮。”   江以桃笑得眉眼弯弯,陆朝瞧着,也为自己斟了一杯。他却没去看杯中的月亮,而是一眨不眨地瞧着江以桃,应道:“嗯,有个月亮。”   江以桃浅浅啜了一口,随即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语气中也满是惊喜:“是甜的,陆朝,你的酒是甜的。”   “和小时候,真是一模一样呢。”陆朝却没有应江以桃的话,这样小声地、用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量说道。   “什么?”江以桃没能听清,又饮了一口,才转头朝陆朝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没什么。”陆朝笑道,“阿言喜欢就好。”   陆朝方才分明是说了什么的。江以桃不满地瞪了瞪,又转回头去,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杯中琼浆,这桂花酒像是江南的酒酿甜品,并没有什么酒味,倒是甜滋滋的,十分美味。   陆朝自己倒并未喝,两指捏着酒杯,侧着半个身子,静静地看着江以桃。   江以桃很快地便喝完了一盏,杏眼朦胧地瞅着陆朝,朝着他递出那个空杯子,笑容甜腻:“陆朝,我还要。”   陆朝瞅着江以桃那酡红的脸颊,默默地将酒坛子往后藏了藏,轻声道:“阿言,方才已经被你喝完了,你不记得了吗?”   江以桃瞅瞅空空如也的茶盏,又瞅了瞅陆朝,眼眶微红,难以置信地问道:“我才喝了一小杯,这便没有了么?”   ……   小姑娘喝醉了,倒也还记得挺清楚。   陆朝被那双楚楚可怜的泪眼瞧着,实在是难以坚定立场,忿忿咬了咬后槽牙,将酒坛子从身后拿出来,有商有量道:“最后一杯。”   “好——”江以桃马上换上了软糯的笑,双手捧着茶盏,递到了陆朝面前。   啧。陆朝给江以桃又斟上了一杯,心说喝醉了怎么还懂得骗人了,真是个狡诈的小姑娘。   江以桃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突然又抬眸看了看陆朝,将那剩了小半杯的茶盏放在石桌上,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喃喃道:“陆朝,我忽然觉着你很像一个人。”   “噢?”陆朝也放下了茶盏,侧了身子,食指弯曲抵着脸侧,像哄小孩般循循善诱,“是谁呢,我也很想知道,阿言可以告诉我吗?”   “是苏州时,住……”江以桃猛然顿住,双手捂着嘴,慌乱地摇了摇头,声音传出来听着有些模糊,“不可以告诉陆朝,陆朝是坏山匪。”   ……   陆朝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想不到小姑娘就算是醉了,警惕性还是挺强。   “陆朝。”江以桃倾身,朝陆朝靠的近了些,眨了眨那双发亮的杏眼,“若是不做山匪,你会做什么呢?”   陆朝想起来这个问题几日前江以桃也问过,他垂眸想了想,却没有把内心的真实想法宣之于口,而是挂着淡淡笑意,道:“做阿言的夫君吧。”   江以桃的动作顿了顿,不明所以地瞧着陆朝带着暖意的眸子。   “我们找个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你不是江家的姑娘,我也不是……什么都好,我什么也不是,我们闲云野鹤地过一生。生一个像你的女娃娃,和一个像我的男娃娃。”陆朝淡笑,声音轻柔,“阿言,可好?”   江以桃只觉面前的陆朝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又变成了三个,在她眼前晃着。陆朝说了什么她并没有听清楚,她伸出了葱白一般的手指,点在了陆朝的侧脸,点了点头:“好呀——”   小姑娘的指尖带着凉意,点在他同样冰冷的脸侧。   陆朝分明是知晓江以桃醉了酒,或许是连自己说的什么也不曾听清,却还是想把这胡言乱语当真。于是他抓住了江以桃的指尖,收进自己的手心,低声哄道:“那我们约定好了。”   江以桃就笑,颇为诚恳地点点头:“嗯嗯,我们约好了哦。”   陆朝也低声轻笑,趁着小姑娘喝醉,开始问些平常听不到的事儿,“阿言,陆朝好看么?”   江以桃认真地瞅了瞅陆朝,还是点头:“好看。”   “比你从前在江南见到过的公子哥,都还要好看么?”   “唔。”江以桃似乎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会儿,“陆朝最好看,我从前见过的公子哥,都没有陆朝好看。”   陆朝闷声笑着,又问:“那你觉得,阿言喜欢陆朝么?”   江以桃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哭丧了起来,红着眼眶,一本正经道:“阿言、阿言是不可以喜欢陆朝的。”   “为何?”陆朝敛着眸子,语气依旧温和。   “他们要把阿言送进宫的。”江以桃无声地掉着金豆子,轻哼了一声,“陆朝是山匪,阿言要进宫当娘娘才对,不能和陆朝在一起的哦。”   陆朝一点点朝江以桃靠近,语气渐冷:“那陆朝就把他们都杀了,阿言,你说好不好?”   江以桃眨了眨眼,似乎还在思索着陆朝说了什么,醉酒后的混乱脑袋让她的反应变得迟缓,连思考也像是生了锈的门栓,变得十分生涩。   小姑娘被酒润湿的唇看起来是汁水丰盈的桃,吸引着陆朝越靠越近。   江以桃看着陆朝越来越近的脸,更是难以思考起来,呼吸滞了一滞,最后双眼一闭,额头抵在陆朝的肩膀上睡了过去。   陆朝轻笑,心说小姑娘果真是酒量不怎么样,一杯下肚便醉了。   可醉了的江以桃,倒是十分可爱。   陆朝抱着江以桃回到屋子里,将她放在床上,细心地为她盖好被衾,拂开她脸上的碎发,手指却流连在小姑娘脸上,像是不舍得离开一般。   “阿言若是不想进宫当娘娘,陆朝就帮你把他们都杀了。”江以桃的体温通过陆朝骨节分明的手,传递到他的身上,“好不好?”   江以桃自然是回答不了,陆朝又为她掖了掖背角,神色缱绻。他俯下身去,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动作,鼻尖抵着鼻尖,是最危险的距离。   陆朝猛地起身,伸手点在了江以桃柔软的唇瓣上,柔声道:“这样可不好,我们阿言将来,还要嫁人的。”   “阿言,你要开心一些。”   陆朝收回了手,轻叹一声,转身往外边走去。临到门边时,他又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眼睡得安稳的江以桃,轻声道:“阿言,做个好梦。”   陆朝当然知晓,他与江以桃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本不该有任何交集才对。   在他万念俱灰之时,是那个浑身都发着光的小姑娘,将陆朝从黑暗的深渊中救赎出来。可他竟然妄想着,把那样洁白干净的江以桃,拉进他腐败脏污的世界里。   真是个罪人。   陆朝轻轻地为江以桃带上了门,仰头看着那轮皎洁明亮的月。   天上的月亮永远挂在天上,他的月亮永远遥不可及。   作者有话说:   “阿言,你是我的月亮。” 第24章 旧事   陆朝没有回屋,他就着月色,喝完了剩下的那一小坛子酒。   这桂花酒是他来溪山的那一年,自个酿的。酿酒时,他满心满眼想的都是那个小姑娘。   很多年前,他们一家逃亡到苏州,就住在这个小姑娘的隔壁。小姑娘长得可爱乖巧,像个瓷娃娃,日日都喝着那哭得难以下咽的药汤,眼眶里蓄满了泪,却连撒娇也不会。   陆朝总是爬上墙头去和小姑娘说话。小姑娘很孤独,她整日坐在那儿,从不见她出门。小陆朝心想,她没有朋友,我也没有朋友。   在那很短的一段时间里,陆朝和小姑娘成为了玩伴。   后来,陆朝一家人的藏身之处暴露了,在一夜之间,整座府邸只剩下他一个活人。   他成了个小乞丐,混迹在苏州城最黑暗的地方,只为自保。   可陆朝又看见了那个小姑娘,小姑娘在他面前放了一碗冒着热气的小混沌,声音软糯地问他:“你饿不饿呀?”   陆朝不敢说话,他的半张脸埋进手臂里,只露出一双黑眼睛。他静静地看着这个小姑娘明艳美好的脸,心中缓缓升腾起一丝不甘来。   他原也是可以和这小姑娘站在一起的。   小姑娘突然朝陆朝伸出那双白净的小手,微微蹲了下来,视线与他平视,“你没有家人么,要不要和我回去?我的府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呢。”   陆朝还是不应她的话,把脸埋得更深了些。   他心想着,这小姑娘没认出自己来吧?   小姑娘见陆朝不理人,眨了眨那小鹿般的杏眼,小脸一垮,委屈了起来。   陆朝差点就要朝她伸出那双肮脏的手了,可这时候却来了两个嬷嬷,边小声训斥着边把小姑娘带走了。小姑娘很是怯弱地应着是,却偷偷地回头,瞧了一眼陆朝。   就这一眼。   年幼的陆朝登时鼻酸起来,他马上垂下脸,指尖掐着手心,直到他自己都闻见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为止。   再后来,他遇上了许岚,遇上了许安平,陆朝成了溪山的少当家。   他原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这个小姑娘了。   陆朝轻笑一声,或许是这酒喝得多了些,自己竟然回忆起了这么多过去的琐事。   “阿言,阿言。”   陆朝轻声喊了两句,凝神定定地看着江以桃的屋子,却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好半晌,他认命地轻叹一声,饮尽杯中酒,起身回了屋子。   明日午后还要带阿言去射箭呢。陆朝想着想着便闷声笑起来,月色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心想着,小姑娘与小时候相比,变了不少。   胆子变大了,也更聪明了些。   没变的是那双眼睛,浅浅的茶色,总是透露出一股不谙世事的纯净来。   让人舍不得弄脏。   *   翌日,江以桃又是睡到了日上三竿才清醒。   脑袋还是昏沉着,江以桃呆滞地坐在床沿,开始回想自己昨夜都做了些什么。   好一会儿,江以桃才艰难地承认,自己把昨夜的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   饮酒误事,都说酒后吐真言,江以桃又开始害怕着自己昨日把一切都交代干净了,左思右想也不敢去找陆朝。   想来昨夜自己喝醉了,陆朝把自己送回来,倒是规矩地什么也不曾做,自己的外衫还好好地穿在身上。   ……   陆朝不会是把自己抱回来的吧。   江以桃想到这里便滞了一滞,脸上发烫,将脸埋进手心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安慰自己,陆朝没有将自己丢在外边吹一夜的风已是仁至义尽,自己何苦想这么多。   可……   啊——   江以桃在心中不耐地叫了一声,痛定思痛,决心也要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甫一推开门,就瞧见陆朝坐在那石凳上,面前摆着个竹篮子。   陆朝也瞧见江以桃,扬头冲她笑了笑,又抬高了手挥了挥。   江以桃“哐——”地关上了门。   陆朝好笑地看着那扇突然紧闭的门,倒很像是江以桃会做的事,像只小乌龟,遇上事便将头缩了回去,逃避现实。   江以桃也是觉着自己这番有点儿一惊一乍了,轻咳一声,复又把门推开,尴尬道:“今日这风……真大呀,把我门都给吹关了。”   “噢。”陆朝也不拆穿她,眉眼含笑,“那快些洗漱去吧,五月早早就将早食送来了,亏我还等着你一起,你竟睡这么久。”   江以桃被说得也有些尴尬起来,曲起食指挠了挠脸侧,讷讷地应了声好,便转身去后边的厢房了,翠绿裙裾随着动作摆动。   陆朝撑着下巴,饶有趣味地盯着江以桃的背景瞧,心道自己果然是有挑衣服的眼光,这条绿衫裙阿言穿着,看起来颇有些仙气。   这般想了想,又觉着与自己有什么关系,阿言这般人定是穿什么都好看。   陆朝出神地想了好一会儿,直到江以桃重新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才回过神来。看着江以桃缓步朝自己走近,日光大盛中陆朝眯了眯眼,轻声道:“阿言昨夜睡得可好?”   江以桃轻飘飘地瞥了一眼陆朝,点了点头,看似不经意地问道:“我醉酒后老是说些胡话,也不知昨夜我有没有说些什么不好听的?若是说了什么,你尽管当我胡言乱语就好,当不得真的。”   江以桃这话说得多少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了,陆朝闻言颇认真地想了想,恍然道:“啊,这么说起来,阿言昨夜还真说了不少呢。”   江以桃顿时紧张起来,忙又问道:“是么?我说了什么?”   “阿言说,陆朝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陆朝眯着那双桃花眼笑了笑,又接着道,“还说,要嫁给陆朝当小娘子。”   ……   江以桃肃着一张小脸紧盯陆朝,耳朵却控制不住地红起来,脑袋里乱成一锅扑腾的粥,支支吾吾道:“不、不算数的!”   后半句话倒是陆朝说来唬她的,看着江以桃的的反应,他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应声道:“这样么,当不得真的。”   “嗯嗯。”江以桃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陆朝起身将早食一样样地摆了出来,轻声道:“倒是不打紧,我自己愿意信便信了。”   江以桃被陆朝说得噎了噎,倒也不去与他争论了,瞧着陆朝这样,指不定说出来唬自己的呢,小狐狸陆朝的话才是当不得真的。   或许江以桃自己都不曾发觉到,自己与陆朝的相处是越来越亲近了,像是认识了许多年般。她对于陆朝也没有了当初那份害怕,一口一个小山匪叫着的时候,十分放肆无礼。   陆朝对她也从因着这个而凶她,就好像对于江以桃来说,陆朝不是溪山的山匪,他只是陆朝。   日子一点点往后蹉跎着,气温逐渐升高,日光照着人也是暖洋洋的。   江以桃却十分不合时宜地想起来,自己来溪山也有好几日了,再过几日便是自己本应当要回到盛京的日子了。   若是江家发觉自己没有回去……   那么调查到溪山也是迟早的事。   到时候不仅是自己,连这溪山,或许也会生灵涂炭。江家的手段,江以桃比谁都要清楚。   恍然间,江以桃想起陆朝曾说过几日后,要带自己去参加灯州的灯会。   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   江以桃扬头看了看陆朝的侧脸,他还是那样一惯随意的坐姿,正执筷认真地挑着鱼刺,然后把那小碟子里的鱼肉推到了江以桃面前,朝她勾唇一笑。   陆朝自己面前的白粥,还一点儿不曾碰过。   他首先想到的事儿,是为江以桃调出鱼刺。   江以桃垂眸盯着那雪白的鱼肉,眨眨眼,又眨眨眼,只求山间的清风能快些吹干她的眼眶。好半晌,她也不敢抬头,只是轻声道:“谢谢你,陆朝。”   这一次她倒是没有说陆朝是个好人了。   陆朝挑挑眉,也像模像样地应道:“不用谢,不言姑娘。”   *   午后,陆朝真的带着江以桃去了山寨里的练武场。   江以桃原以为这里应当是有许多人的,可到了才知,偌大一个练武场竟然只站了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少年,远远地便朝陆朝挥手。   江以桃认得这小少年,见到织翠的那日,陆朝最后喊了个人去将织翠送到平叔那儿去,便是这个小少年。   似乎是叫元宝来的。   “元宝,你在这儿做什么。”陆朝瞥了瞥他,语气不善。   元宝挠挠后脑勺,似乎一点儿没察觉出来陆朝口中的危险,十分诚实地答道:“当家的让我看着点你。”   陆朝嗤笑一声,拿起弓箭,好像连瞄准的时间都没有,咻地便射了出去,“你倒是比他们都胆大,连我的行踪都敢打听。”   “哪儿需要打听。”元宝看了看江以桃,又回头冲陆朝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寨子里都传遍了,少当家的今日让别人不许靠近练武场,我便猜到了,少当家要带谢姑娘来。”   陆朝又搭上了弓,微眯着眼去看靶子,唇边连一丝笑意都没有。   元宝像是什么也没察觉到般,自顾自地往下说去了,“现在寨子里都说谢姑娘是当代妲己呢,把少当家的迷得五迷三道,堪称祸国殃民。”   当代妲己本人把手支在额头,也不去应元宝的话,放眼去看陆朝射的两箭,竟都正中红心。   江以桃眨了眨眼,转头冲陆朝笑得眉眼弯弯,夸赞道:“陆朝,你好厉害呀。” 第25章 下雨   陆朝挑挑眉,显然对江以桃的夸赞很是受用,手上弓箭转了个方向,递到江以桃的手上,笑道:“阿言,你来试一试。”   江以桃接过陆朝手中的弓箭,瞧瞧他,又瞧瞧不远处的元宝,迟疑道:“要不还是不学了罢。”   “这怎么行。”话音刚落,陆朝就到了江以桃身后,微微弓下身子去,下巴抵在了江以桃的肩颈处,执着她的两只手,手把着手地拉开了她的弓。   太近了。   陆朝浅浅的呼吸就在江以桃的脸侧,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衫传到她的身上,烫得她呼吸一滞,面上也跟着泛红。   “既是说了要教你,那便不能半途而废。”陆朝眯眼,调整着弓箭的位置,微微沙哑的嗓音就落在江以桃耳边,“阿言,看着靶子,瞄准。什么也别想,只需要看着那靶子的红点儿就好。”   江以桃哪里定的下心来,心口砰砰响,浑身动作都被陆朝牵制着,陆朝将她的手整个包在手心里,肌肤熨贴着肌肤。   松开弦,箭便疾驰着飞了出去,江以桃根本无法专心去看,只听得陆朝在她耳边笑道:“正中靶心,阿言真是天赋异禀,一学便出师。”   这哪里是她自己射的箭。   江以桃不自然地抿了抿唇,陆朝离她实在是……太近了。   陆朝那带着点儿低沉沙哑的嗓音就在自己耳边响起,气息撩动着她心底的弦,一下一下,带起来一点儿细密的痒。   世界像是颠倒了一般,江以桃什么也无法思考,只能清晰地听到陆朝的每一个轻笑,每一个浅浅的呼吸。   陆朝又为江以桃搭上了箭,稍稍往后退了一退,认真道:“好了,现在让我来瞧瞧,我们阿言学得怎么样了。”   江以桃悄悄松了口气,想着自己虽射得不如陆朝准,多少也是应该不错的,毕竟她投壶玩得还算不错呢。   于是她回忆着方才陆朝把着自己做的姿势,依葫芦画瓢地摆起了动作。   陆朝看着江以桃的动作还真摆得有模有样的,震惊地挑了挑眉,然后他就瞧见江以桃维持着这个姿势,站了好半晌。   “陆朝。”江以桃转头,瞧着陆朝认真道,“我拉不开弓。”   ……   陆朝抽了抽嘴角,十分努力地遏制着笑意,安慰道:“是我思虑不周,我们阿言是小姑娘,想来应该是拉不开的。”   江以桃抿抿唇,不服输地又折腾了会儿,用力过盛导致额头上都泛起一层薄汗,那病态苍白的脸上也浮现出了点儿血色来。   不稍一会儿,江以桃悻悻垂下胳膊,将弓箭递到陆朝眼前,颇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我还是拉不开这弓。”   陆朝眉眼带笑,扯着江以桃的手腕就把她带到自己跟前,扶着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转向靶子,长臂环着她,“不碍事,我帮阿言拉开弓。”   江以桃心跳如鼓鸣,缩了缩脖子,正想说些什么,却被不远处传来的一个带着点儿愠怒的声音打断了。   “陆朝哥哥!”   江以桃闻言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站了一个穿着粉色衫裙的姑娘,扎了个双环髻,一左一右各簪了对绣花,正怒目圆瞪地朝着自己快步走过来。江以桃怔怔地看着,不知为何竟觉得这姑娘有些似曾相识。   陆朝轻轻啧了一声,顺势放开了江以桃,侧着身站到了她前面去,修长的身量几乎把江以桃遮了个完全。   江以桃悄悄从陆朝身后探出头去,见那姑娘已经到了陆朝跟前,泫然欲泣道:“陆朝哥哥,这就是你从外边捡回来的狐狸精么?”   一会儿当代妲己,一会儿狐狸精的,江以桃向来是别人口中谪仙般的“江家姑娘”,哪儿听过骂声,似乎自己半辈子的骂都没今日听得多了。   见那宁云霏狠瞪了自己一眼,江以桃连忙收回视线,她心下明白,这位就是许岚口中的宁云霏了。   陆朝敛了笑意,垂眸冷然地看着宁云霏,厉声道:“什么狐狸精,你若是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嘴,怎么跑到我跟前来胡言乱语。”   元宝看着宁云霏,一时间想到许岚下山前曾与他说,让他尽量别让宁云霏与谢姑娘共处一室。叹了口气,元宝悻悻地劝道:“阿云,你且先回去吧,何苦在这惹少当家的不快。”   宁云霏甩开元宝的手,恨恨地盯着江以桃露出的那一小块衣角,咬牙切齿:“我惹陆朝哥哥不快?”话毕又转头盯着元宝,“你为何骗我?分明是你说陆朝哥哥今日要下山,不在寨子里,怎么又在这练武场?”   元宝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朝陆朝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   天色渐渐不好起来,山风呼啸着吹过,发出一阵阵可怖的嘶吼。方才分明还是晴空万里的,这会儿已然是乌云密布,好像是快要下雨了。   虽是这儿搭了雨棚不会淋着雨,江以桃还是担心若是下了雨便不方便回去,于是轻轻扯了扯陆朝的衣角,也不说话。   陆朝那双黑夜一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宁云霏,像是在警告些什么一般,嘴上说出的话也带着点胁迫:“宁云霏,你马上住嘴滚回你院里去,我就当今日什么也不曾发生。”   “你休想赶我走,然后与这个狐狸精待在一起。”宁云霏那双杏眼里蓄起了点泪,语气也软了下来,轻声道:“陆朝哥哥,你不是说要保护我一辈子的么?”   江以桃闻言却愣了愣,怔然地松开了扯着陆朝衣角的那只手。   陆朝当然察觉到了江以桃的小动作,眸光冷冷地瞅着宁云霏,咬着后槽牙,十语气分不耐:“宁云霏,你心知肚明我从未说过这句话。”   惊雷炸响,春雨淅淅沥沥地倾了下来,在檐边连成了一条条线。宁云霏看着陆朝眼里闪过的寒光,一时间竟害怕得说不出话来,往后退了两步。   元宝在一旁怯怯开口:“少当家的,方才还大太阳,怎么突然下起雨来了,我们可都没带伞呢。”   “春日多雨,都是说下就下,阴一阵晴一阵的。”陆朝冷哼一声,将弓箭放在了一旁。   宁云霏眼眶含泪,视线一直追着陆朝,许是方才被吓着了,这会儿倒也没再说出什么话来了。   陆朝朝外看了看,虽是春雨如丝,却也不知这雨要下多久,又回头朝元宝颔了颔首,道:“元宝,去取几把伞来。”   “少当家的……”元宝默了默,也跟着看了看雨,迟疑道,“我一人倒也是带不了这几把伞过来。”   “无事,我可以和阿言用一把。”   “我不要和元宝用一把。”宁云霏冷冷哼声,指桑骂槐道,“我又不是那般下|贱的人,与男子共用一把这事儿我才做不出来。”   陆朝知晓她这话暗指了江以桃,话里也不免带了锋芒:“那你便与元宝同去取伞,别在我跟前说这些,难听。”   “我不去。”宁云霏才不会给陆朝和江以桃单独相处的时间,想也没想便应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陆朝没什么温度地盯着宁云霏,唇边挂着冷笑,“宁云霏,那你淋着雨回去便好了,何必在这指使元宝。”   “陆朝哥哥——”宁云霏的眼眶又红了红,死咬着下唇,愤愤地跺了跺脚。   “陆朝。”江以桃的声音很轻,出口便被雨声砸了个粉碎,“你同元宝一起去罢,我与宁小姐在这儿等你们。”   与宁云霏相比,江以桃更显淡然,眼角眉梢皆是温色,远处的山雨朦胧更是衬得她神色温和。   陆朝回身,正欲说什么又被江以桃打断,他的小姑娘十分善解人意地朝他笑笑,柔声道:“又或许我们可以在这儿等着雨停再回去,你也省得淋一身的雨。”   若是宁云霏不在场,陆朝定然会答应。   江以桃也瞧见了陆朝的迟疑,又是劝道:“快些去吧,早去早回,我在这儿等你。”   陆朝也是不愿与宁云霏一直待在同个屋檐下,便轻声道:“我去去就来。”   说罢,陆朝回身警告似地看了眼宁云霏,便与元宝一起冲进了雨幕里。   雨棚里一时间只剩下她们两人,江以桃气定神闲地抬眼看着宁云霏,好脾气地同她问好:“不言见过宁姑娘了。想来宁姑娘已是知道我的名字了,不必不言再多加赘述。”   宁云霏终于是清楚地瞧了一回江以桃的容貌,一时间竟有些怔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谢不言,你难道不觉得,我们有些相似么。”   江以桃也是被她说得一滞,回想起了方才瞧见宁云霏时的似曾相识,只顾着凝神去看她,一时间接不上话来。   竟……真的有几分相似。   尤其是那双茶色的杏眼,说得上是有五六分相似。   宁云霏这会儿倒不似方才那般暴躁了,反而有些自嘲般地笑笑:“谢不言,你不过与我一样,长得与他那心上人有几分相似罢了。”   见江以桃怔在原地,宁云霏口气冷淡,尾音却发着颤:“待陆朝哥哥厌烦了你……你看见了么,假以时日,今日的我便是明日的你,真可笑。”   江以桃瞳孔微缩,十指用力绞着,指节发白。   宁云霏轻笑一声,说的话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谢不言,你不会是以为陆朝哥哥是真心待你的吧?真是可怜。”   “我和你不一样。”江以桃回过神来,定定地瞧着宁云霏,一向软糯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点冷意。   好半晌,江以桃又一脸肃然地重复了一遍,“宁姑娘,我和你不一样。”   作者有话说:   江以桃:想不到吧白月光竟是我自己。   ——   专栏接档文《柔弱的我一拳一个世子》求个收藏!!!   是个双重生小甜饼!   【文案】   黑莲花×治愈小可爱   *   前世,乔映瑶对谢裴一见倾心,偷偷喜欢了许久。可最后,她却被迫嫁入东宫,当了个无荣无宠的太子妃。   在太子的冷待下,乔映瑶受尽非议、家破人亡,最后喝下太子亲赐的一杯毒酒,凄楚了却残生。   至死方知,太子娶她,不过是为了他们乔家的那三十万大军。   死后她化作一缕魂魄,眼看着谢裴屠尽了东宫,将太子之位践于足下,而后抱着她的灵位,红着眼在雪地里跪了七天七夜。   在第九日,这位向来温和有礼、总是笑着叫她“阿瑶,阿瑶”的世子,将利刃狠狠扎进了胸口,轻声说了句:   “阿瑶,我来寻你。”   再睁眼,乔映瑶回到了十六岁,她还不曾嫁给太子,还只是那个悄悄喜欢着谢裴的乔二姑娘。   一切都还来得及。   *   前世,谢裴放手成全了乔映瑶的姻缘,却眼看着她惨淡收场。   重生后,谢裴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运筹帷幄为她铺了一条除遍荆棘的康庄大道。   也,为她编织起了一道,无法逃脱的网。   要她心甘情愿地掉入网中,要她眼里只有一人,要把她永生永世囚于身边。   *   “阿瑶,我寻到你了。这一次就算是下黄泉地狱,你也得陪我。”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将温热的手贴在谢裴冰冷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十分柔软的笑:“不行,你还没有给我买城南的松子糖呢。” 第26章 替身   江以桃定定看着宁云霏那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眼,有些难堪地转过了头,虽是嘴上说得满不在乎,心口却像是突然间被掏开了个洞,空落落的。   雨声碎碎地在江以桃耳边响起,她松开紧绞的双手,颓然地垂在了身侧。   “谢不言,你不知道吧。陆朝是当家的从苏州捡回来的,与许岚并非同胞姐弟。”宁云霏看着江以桃,便知她被瞒在鼓里,多少有些得意起来,“你还不如我呢,陆朝连这也不与你说。”   “谁知不是你在哄骗我呢。”江以桃去看那断断续续连成一条线的春雨,淡淡地反驳了一句。   许岚……江以桃抿了抿唇,相比于眼前这宁云霏,她确实是更愿意相信许岚。且不说她与许岚相识更久一些,就单论为人处事,她便对宁云霏没什么好印象。   无论是谁,也不会喜欢一个上来就针锋相对的人。   宁云霏像是被看低了般,扬声道:“那你大可去问寨子里的别人,看看是我哄骗你,还是陆朝在哄骗你。”   身处溪山,江以桃能问的也不过是许岚或者是陆朝,如今许岚不在,自己还能去问谁呢?   江以桃神色自若,不去应宁云霏的话。   “陆朝哥哥那心上人,是陆朝哥哥在苏州就相识的了,后来陆朝哥哥来了溪山,便走散了。”宁云霏冷眼看着江以桃,势必要激得她生气一般,语调拔得很高。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陆朝哥哥一直记得她,每年她生辰的那日都要下山去,在灯州最灵验的寺庙为她点一盏长明灯。”   江以桃依旧不应,裙摆被溅落的雨珠沾湿了,山里的风一吹,便贴在她的脚踝,湿冷又粘腻的触感让她轻轻皱了皱眉。   宁云霏注意到江以桃的神色变化,便以为她已被激怒,颇有些得意洋洋地说道:“你比不过她的,你充其量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宁云霏看着像个抢糖吃的小孩儿,为显著自己的优势,一股脑地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都抖落了出来,只为了自个能看着比别人要高一头似的。   “宁姑娘。”江以桃回眸去看宁云霏,温声温气道,“我若是替身,你呢?”   宁云霏脸色铁青,恶狠狠地等着江以桃。   “宁姑娘还不知道吧,我正是苏州人。”江以桃忽然轻笑一声,抬手轻轻拭去了脸颊上的水珠,缓缓道,“你可曾想过,我便是陆朝的那位‘心上人’?”   “不——”宁云霏怒目圆瞪,咬牙切齿道,“不可能——”   江以桃轻叹,远远地看着陆朝撑了把伞走过来,又不再去应宁云霏的话了。   烟雨蒙蒙之间,他那张冷情的脸都被氤氲得柔和,眸中也被染上了点朦胧的水汽。陆朝越走越近,江以桃瞟见他缓缓地朝自己勾了勾唇角,眉眼带笑。   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一般。   一霎那,江以桃不受控制地想起那日傍晚,陆朝凑得很近,在昏暗的烛光下,他说了一句——   你不是她。   若的确是许岚骗了自己,那当初陆朝口中的那个“她”,便不是那个亡故的小妹,那会是谁呢……   江以桃的动作一顿,是陆朝那个心上人罢?   烛光昏暗,陆朝将自己看成了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却又在最后回过神来,眼前人不过是个长得有几分相似的赝品罢了。   她可以为了一时之快诓宁云霏,可她终究是诓骗不了自己。   江以桃自己清楚的很,她从前哪里识得陆朝,又怎么会是陆朝那心心念念了多年的“心上人”呢?   原来,她不过是一个小小替身。   这般想着,陆朝也走到了江以桃的跟前,将油纸伞朝着江以桃的方向靠了靠,笑道:“阿言,拢共就剩下两把伞了,这下要委屈你与我共用一把了。”   江以桃滞然地瞧着陆朝,她分明知晓自己不过是个替身罢了,可她的心脏依旧是难以遏制地会剧烈跳动。就像是蹦跶在醋坛子里一般,越蹦就越是酸涩,酸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江以桃觉着自己也有些可笑,若不是自己有一张与陆朝心上人相似的脸,自己早在小树林里便没了命才对,哪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可她方才竟又在想,陆朝那个温和的笑,是对着自己笑的么?还是对着自己身上那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江以桃又想,人果真是恃宠而骄的。   她原先不过是想要活命,现在想要的越来越多,竟一时间觉得自己贪心起来。   陆朝能护得自己在这土匪窝里活下来便好了,她何苦去求一个陆朝的真心相待?   陆朝当她是替身,她当陆朝是个保命符。   他们之间各取所需,谁也不必苛责谁。   宁云霏那边还叫嚷着自己才不要和元宝共用一把伞,江以桃已经浅笑着钻进陆朝的伞下,打算离开了。   “谢不言。”宁云霏突然叫住了她,咬牙切齿道,“你可别忘记我与你说的那些话。”   江以桃的脚步顿了一顿,多年来所受的良好教养让她隐藏得很好,她回眸,冲宁云霏做了个福,“宁姑娘,改日有空在叙。”   说罢也不看宁云霏的反应,又转个身回来,小步朝前走。   宁云霏恨恨地看着两人的背影,几乎是要咬碎一口银牙。好半晌,她又莫名地轻笑一声。   终究不过是个假的罢了。   陆朝身高腿长,本是个走路步子迈得极大之人,这会儿为江以桃撑着伞,竟是随着她的速度,慢悠悠地走着。那把绘了梅兰竹菊的油纸伞,把江以桃盖了个完全,倒是陆朝的半个肩膀都露在了外边。   江以桃却不曾去看陆朝,她的双手皆藏在大袖里,垮垮地交叠在腹前。她的步子迈得极稳,昂头挺胸直视着前方,像生在这雨雾里的一株兰花。   陆朝又将油纸伞往江以桃那儿倾了一倾,心想着,倒不如是在练武场再多待一会儿,这般冒雨回去,要是小姑娘吹了风淋着雨着凉了,病个几日可就赶不上去赴那灯节了。   实际上陆朝也不曾去过灯节,不过是听许岚说得多了,总觉得她们这般年纪的姑娘家都是喜欢这般热闹喜气的节日。   若是不喜欢也不碍事,左右自己带江以桃去那灯会,也不是本着游玩去的。   思及此,陆朝垂眸看了看江以桃。   她纤长的睫羽随着眨眼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扑闪着,让陆朝无端想起春日里粉蝶扇动的蝶翼。   陆朝勾唇无声地笑了笑。   整座溪山拢在一片细蒙蒙的春雨里,热气在山间凝成了一丛丛极淡的雾,又被风吹得散开。   江以桃与陆朝并肩往院子走去,一路上不时有人冒着雨,匆匆忙忙地赶着路。他们却走得很慢,仔细地去听耳边一阵又一阵的山风,以及那春雨落在地上又被打碎的细响。   溪山地处灯州,而灯州位于盛京北地,可这春日里的烟雨朦胧,竟让江以桃生出了点儿错觉来,好像某一瞬间自己还在那空气都是湿润的江南似的。   他们之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默契地保持着那份难得的沉默。   直至到了陆朝的院子,陆朝先将江以桃送到了屋檐边,才先开口道:“阿言先进屋吧,这春雨下得急,风也大,若是再染上风寒便不好了。”   陆朝又看了看院子里被淋湿的炉子,“这炉子原先我也不用,便并未想到这下雨会淋湿,待会我将它搬到厨房去,好好烘一烘。”   江以桃也跟着他的视线去看,抿了抿唇,又回眸来看陆朝。   许是方才冒雨去取伞的缘故,他的额发都湿成了一缕一缕,黏在额头与脸侧。身上衣物也湿了些,左侧肩膀洇了一大块深色,脸上还沾着有细小的水珠。   左侧肩膀……   江以桃愣了愣神,难怪这油纸伞看着并不大,自己一路回来却全然不曾淋到过雨,竟是陆朝将伞全倾到了自己这边。   江以桃瞧着陆朝那湿透的半边身子,心口细细密密地泛着点麻。   陆朝见江以桃不说话,又这样直白地盯着自己的肩膀,悄悄将身子侧了些,笑着安慰道:“我无事,外边风大,阿言快些进去吧。”   “陆朝。”江以桃的话中带着点儿哭腔,伸手就要夺过陆朝手中的伞,“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山匪,却不曾想你如此愚笨。”   陆朝随着江以桃的动作,松了手让她拿着那油纸伞,一时间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又委屈起来,只好顺着她的话接下去:“是是,只有我们阿言才是顶顶聪慧的,旁人如何能与你相比。”   江以桃双手撑着油纸伞,踮起脚尖,用伞将陆朝一整个盖住:“你也会染上风寒的,若是你病倒了,我可不会照顾你。”   江以桃踮着脚才将将能与陆朝平时,她清楚地瞧见了陆朝眼中的温情,一点儿也不似作假,反倒是让江以桃自己有些愣神。   陆朝这眼神,不曾瞧着别人,是定定地瞧着自己。   江以桃更是鼻酸,恶狠狠威胁道:“你若是病倒了,我就把你丢到后山去喂狼。”   陆朝便闷声地笑,也不接话,就用那双染着烟雨朦胧的桃花眼瞅着江以桃。凑得这么近江以桃才发觉,陆朝的睫毛又密又长,熏上了点儿雨珠的湿润。   他没有在看着别人。   江以桃在陆朝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小姑娘家家的,还挺凶。”陆朝弯着眉眼,语气带笑。   他们的初见,也是这句话。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姜汤   江以桃从未这么近看过陆朝的脸,这才发觉他右眼眼尾有一颗颜色极浅的泪痣,若不是凑得这么近,她应当察觉不着。   这颗泪痣衬得他更显深情。   她猛然发觉,现如今的自己骂一骂陆朝都不觉着害怕了,她是从何时开始变得不再害怕陆朝的呢?   江以桃仔细地想了想,是陆朝笑着喊自己“不言姑娘”的时候吗?还是他带着自己在马背上听耳边风响的时候呢?   还是……还是陆朝帮自己背了杀人黑锅的时候呢?   江以桃才觉得原来变化总是察觉不到的,就这样潜移默化地改变了自己,又改变了自己对陆朝的看法。   她又想起来陆朝身上还带着伤,是他帮她承担下的惩罚。   江以桃看着陆朝湿透了的衣衫,顿时鼻子发酸,眼眶一红差点儿落下泪来,她连忙垂下眸子去,不敢再直视陆朝。   她能做些什么吗?   就当是为了偿还陆朝。   雨下得小了些,江以桃强撑起情绪,轻声道:“陆朝,我为你煮一碗姜汤罢。”   陆朝眯了眯眼,他方才分明看见了小姑娘微红的眼,沉吟一声,应了句好。   听见陆朝的回应,江以桃抿了抿唇,将油纸伞往他手上一塞,冒着小雨就跑到了主屋去,剩陆朝在背后瞧着她慌乱的背影闷声笑着。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连喜欢都难以隐藏。   年轻单纯地以为,只要从未宣之于口,便可以永远深藏于心。可哪里知道,那注视时下意识的躲避,眼里漏出来的都是掩盖不住的欢喜。   陆朝伸出手,在空中虚虚地握了一握。   他什么也没抓住,江以桃像只轻巧的蝴蝶,轻易地便从他指缝中溜走了。   陆朝敛了笑,眸色晦暗,轻声道:“阿言,回到盛京去,就像从未认识过我一般。”   江以桃哪里听得到,她转身便进了主屋,乌发在空中打了个转,泛红的眼与耳垂都一样扎眼。   陆朝垂眸,藏住了眼底的怯意,喉间漏出一声叹息。   *   诚实地说,江以桃从未下过厨,更别说为谁煮姜汤这回事了。   陆朝进来时,江以桃正在给灶台生火,小手执着生火筒一下又一下地吹着,被烟雾呛得直歪头咳嗽,眼尾挂着一抹湿润。   陆朝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看着小姑娘因生起了火而满是兴奋的杏眼,波光流转着都是欢喜,还朝自己露出一个邀功的笑意。   “阿言真是厉害。”陆朝是个上道的人,勾着唇角奉承地夸了一句。   江以桃笑得眉眼弯弯,拿起那整块的生姜便丢进了锅里。   陆朝额角一跳,试探着问道:“阿言,可洗过了?”   江以桃很是不满地瞟了一眼陆朝,似乎是在怪他误解了自己,硬邦邦地应道:“必然是洗过了的,我可不是那般愚蠢之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虽从未下过厨,也是见过的。”   “噢——”陆朝意有所指地应了一声,心想还是不要告诉她这生姜是要切的好了,小姑娘现如今的脾气越发大了,怪凶的。   江以桃方才生火时脸上染上了不少煤灰,在白净的小脸上斑驳得一块块,像只花猫。   陆朝看着便心情很好地笑了笑,他哪儿见过这副模样的江以桃,竟觉着有几分可爱。   江以桃撑在灶台边,很是不确定地指了指咕噜咕噜冒着泡的姜汤,问道:“陆朝,这样便好了么?”   她的脸上带着为未知事物的探究,眸子发亮。陆朝走近看了看,只见几块生姜在锅中扑腾翻滚,慢慢地散发出来一股辛辣的味道,也是不确定地应她:“或许还需要一段时间。”   陆朝此人向来活得很是随意,淋淋雨罢了,哪里为自己煮过什么姜汤喝。   江以桃被姜味呛得皱了皱眉,她不曾喝过姜汤,她甚至于连淋雨的机会都不曾有过。江南多雨,为了避免江以桃因淋雨而染上风寒,春日向来是极少出门。   就算是出了门,也是应了别人的帖子,去参加那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宴会,总是在室内的。   这姜汤的味道竟是比药还要更难闻一些。   过了半晌,江以桃问道:“陆朝,现在好了么?”   “唔,我看还要再等一等。”   又过了半晌,江以桃实在是受不住这辛辣的味道了,坏脾气地问:“陆朝,现在好了么?”   陆朝轻笑,“或许好了罢。”   江以桃喜笑颜开地从碗橱里拿了个瓷碗来,又取了个勺子,为陆朝舀了满满一碗姜汤,递过去。   陆朝刚接过那瓷碗,江以桃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点儿烫手,呼呼地吹了两口。   生姜的味道随着袅袅的雾气直冲陆朝的脸,熏得他皱了皱眉,善意地提醒道:“这姜汤里是否要放些糖。”   江以桃十分难以置信,“陆朝,我九岁起吃药便不再就着蜜饯了,你好大一人了,怎么喝碗姜汤还要吃糖呢?”   “胡说,你九岁时吃药,还是吃蜜饯的。”   陆朝忆起些从前的事,小江以桃喝药喝得眼眶红红,朝自己伸出那软嫩的小手,又看着自己空手而来,十分不给面子地哭了好一会儿呢。   话说出去,陆朝看着江以桃震惊中带着点儿探究的眼神,才发觉按理来说自己不应当知道这些的,便找补道:“谁家的小姑娘九岁吃药不就着蜜饯,我是不信的。”   江以桃方才还惊讶陆朝怎么会知晓这回事,又听陆朝的解释,当他只是胡乱猜测,便开始口若悬河地夸大自己:“我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家,我吃药从来不哭不闹,很是让人省心呢。”   ……   陆朝额角一抽,满脑子都是小小的江以桃控诉自己不给她带蜜饯的样子,十分聪明地不与江以桃争辩,转而问道:“阿言要不要来一碗?左右你喝药喝习惯了,这姜汤与药也是一样的。”   江以桃动作一顿,推脱道:“我不曾淋到雨,想来是不需要的。”   “这可不一定。”陆朝一本正经地反驳,那副十分言之凿凿的样子很难让人联想到是在给江以桃挖坑,“阿言身体不好,防患于未然也是好的。你说是吧?”   江以桃眼睛一闭一睁,她实在是不喜欢这姜汤的味道,面不改色地胡诌道:“我身体好得很,不需要。”   话音刚落,便咳了一咳。   江以桃沉默半晌,在陆朝含笑的眼神下,继续胡诌:“这是被生姜的味道呛的。”   “噢,这样么。”陆朝好心情地笑笑,也不再逗她了,端着那姜汤便出了庖屋。   江以桃死里逃生般吁了口气,也跟着陆朝的脚步去了堂屋,看着他坐在桌边,雾气腾腾的姜汤就放在桌上。   春日的雨果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是煮个姜汤的功夫雨便停了,清脆的鸟鸣一声声从远方传来。   “陆朝,你——”   陆朝正端起姜汤,雾气一缕缕在他面前飘散开,蒸腾着模糊了他的面容,只剩下那双眼睛透过这一片朦胧,直直地注视着她。   江以桃顿时呼吸一滞,原本想问的那些话忽然间变得难以出口,慌乱地瞧了陆朝一眼,随口说着“没什么”,转身回了自己屋子。   陆朝盯着江以桃逃跑的背影,心下猜测定然是宁云霏与她说了些什么,她又难以问出口。   陆朝勾了勾唇,待那姜汤凉了些,一口便喝了个干净。   满口辛辣,陆朝皱了皱眉。   若这姜汤不是阿言亲手煮的,他是一口也不愿喝的。   江以桃刚出了堂屋便被一阵风吹得抖了一抖,随即她又闻到了风中送来的雨后干净的泥土与青草的味道,抬头看了看蓝得像手染青布的苍穹,碧蓝如洗。   院后的竹林里响起一声又一声的鸟啼,江以桃原先是想问问陆朝,他是否是像宁云霏说的一般,与许岚并不是同胞姐弟。   可她没能问出口。   江以桃叹了口气,看着自己沾满了泥污的裙角,才后知后觉得嫌弃起脏来。   她回屋收了收东西,准备去厢房沐浴时,正巧碰见陆朝喝完姜汤出来,眼看着陆朝朝自己扬起笑意,像只受惊的猫儿转身便窜走了。   陆朝笑笑,刚一推开房间门,瞬然敛起了脸上的笑意。   暗卫正站在房间的角落。   “何事?”陆朝语气淡淡,神色如常地关上了门,顿时屋内就暗了下来。   “殿下。”一号十分恭敬地行了个礼,单膝跪地答道,“属下已快马加鞭去盛京探查了一番,那盛京谢家……果真有位谢姑娘。”   陆朝眸色晦暗,坐在床边,曲起右脚。   一号见陆朝不应答,从善如流地继续说了下去:“不过那谢家姑娘的名字,却难以探查到,像是被谁刻意隐瞒了一般,坊间人也从未见过谢家姑娘,更不知其姓名。倒是听闻近段时间……这谢家姑娘并不在盛京。”   陆朝听得出一号的意有所指,垂下眸,一言不发地朝一号挥了挥手。   一号还想说些什么,抬眼却看见陆朝隐没在昏暗里的那张脸,识趣地把接下来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他惹不起生气的陆朝,更害怕惹陆朝生气。   这位小殿下的手段,一号至今想起来都觉着后背泛凉。一号知晓陆朝在赶人,便恭敬地又行了个礼,像个影子般开门闪了出去。   陆朝坐在床边,脑海里不断浮现起江以桃的脸。   好半晌才莫名的勾了勾唇角。   他怎么会认错。   这么多年来不断的日思夜想,她的一颦一笑也好,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也好,一举一动皆刻在他的骨子里。   永世不敢忘。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05 21:01:48~2022-01-06 19:5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uoyin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煮面   江以桃沐浴出来,就看见陆朝坐在自己门前的那小台阶上,脚步顿了顿,在不远处站着,没有再往前走。   陆朝耳力好,定然是听见了江以桃的脚步声的,心下明白江以桃为何不愿靠近自己,也不强求,依旧是垂头坐着,假装从未发觉她。   雨后的空气清冽好闻,江以桃看着陆朝还是湿透的衣衫与发尾,十分不自然地抿了抿唇,一步一步朝他挪过去。   “陆朝。”江以桃站在他面前,轻声叫他,“你在这儿做什么,衣服……衣服也不曾去换一下。”   陆朝闻言抬起了头,缓缓露出一个笑,答道:“阿言,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我。我定然知无不答言无不尽。”   小姑娘刚沐浴出来,挽得很高的发梢还是微微湿了点,露出一截白皙纤瘦的脖颈。小脸被熏得红彤彤的,身上还带着温泉的热气,看起来十分柔软,像个小糯米团子,十分招人喜爱。   陆朝起身,被蛊惑一般将手放在了江以桃脑袋上,轻轻揉了一揉:“阿言想知道什么都可以。”   江以桃怔怔地感受着头上的重量,竟又鼻酸起来。   可她不愿被陆朝说是娇气的、爱哭的小姑娘,强撑着憋住那垂垂欲坠的眼泪,哑着声音说道:“陆朝,你——”   “嗯?”陆朝轻轻应了一声,勾着唇角,声音柔得像天边那一缕薄薄的云雾。   江以桃被陆朝的尾音勾得心脏都颤了一颤,那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个干净。   陆朝还是笑,伸出手来用指腹拭去了江以桃脸上的湿润,“阿言上辈子定是一株干巴巴的小花,这辈子才会娇滴滴的,这么爱哭。”   “你才干巴巴。”江以桃带着哭腔,十分不满地反驳。   “嗯,我干巴巴。”陆朝也不与江以桃争辩,就这样应了下来,“那阿言有什么想要问的么?”   有的。   想知道你是谁,也想知道你的心上人是谁。   想知道……   想知道你是否只当我是替身,想知道你说的那些话有几分真心。   江以桃睁着那双泪汪汪的眼,心口酸涩得很,张张嘴却问不出来,就这样愣然地出了会儿神,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陆朝,我没有什么想知道的。”   陆朝敛着眸,盖住了那一闪而过的悲切,柔声道:“啊,是么——阿言并没有什么想知道的。”   “嗯。”江以桃也垂下脸来,低低地应了一声,便侧身绕过了陆朝,又道:“你身上湿透了,快去换身干净衣裳罢。尽管是喝了姜汤……也,也禁不起一直穿着湿衣裳。”   “阿言。”陆朝的手还保持着方才拭泪的姿势,嗓音微哑,“你若是想知道,我什么都会告诉你。”   江以桃闻言僵住了步子,又听陆朝在后面重复了一遍:“什么都告诉你。”   陆朝,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盛京?   好险。江以桃紧紧捂住嘴,她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了。   陆朝是山匪的少当家,她是江府的嫡女,是一颗为江府夺得荣华富贵的棋子。   若是陆朝与自己一同回了盛京,并不能改变什么。从江以桃踏进盛京的那一步起,她便失去了所有自由,被砍断双手双脚,紧紧地绑在江府。   可陆朝不行,他是自由的。   “陆朝。”江以桃的手虚虚盖在门板上,保持着那个要推门而入的姿势,回头望了一眼陆朝,“灯州的灯会,还要几日?”   陆朝颓然地放下了手,淡淡应道:“三日后。”   江以桃推开门,“真期待呢,我还从未见过灯节。”   说完也不等陆朝回答,就走近了屋子。   陆朝这会才回过头来,看着江以桃紧闭的房门,凄楚地勾了勾唇角。   他的月亮要离他而去了。   *   陆朝回屋换了身干净衣裳,将那淋得湿透的小炉子搬进了疱屋,生了点火烤着。看着天色渐晚,许五月却没有要来送晚食的迹象,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想来是下午这一场雨,天色昏暗,五月这小丫头午睡时贪睡误了时辰。   陆朝盯着许岚提前叫人备好的食材,就知她也是猜到了许五月这小丫头有些靠不住。他认命地卷起袖子,捏着那火折子坐在灶台前,思索着生火的步骤。   想着想着陆朝便轻笑起来。   小姑娘果然是见过猪跑的,那会儿竟然是让她生起火来了,看来还是个挺懂得体察民生的富家小姐。   吹火筒和蒲扇交替着用,陆朝终于升起了火来,十分不易地叹了口气。   随即又看着那一堆食材,犯愁地抚了抚额角。   恍然间他想起了那个夜晚,小姑娘说那日是她的生辰。   陆朝哪里下过厨,手忙脚乱了好半天,天色都暗下来了,才做出一份看起来有些糟糕的面条来。   陆朝咬了咬后槽牙,看着这碗有损自己声誉的面条,又抬眸看了看一片狼藉的疱屋,破罐子破摔地端着这碗面敲响了江以桃的房间门。   江以桃正躲在房间里看那本陆朝留下来的书,推开房门看见陆朝端着一份卖相极其糟糕的面条,轻轻惊叫了一声,疑惑道:“五月这小姑娘把竹篮子打翻了,又从地上捡起面条装了进去送来?”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余下的一点儿霞光正在被黑夜吞噬,西边那颗最亮的星星早早地便挂在了深蓝的夜幕上,扎眼得很。   陆朝闻言额角一跳,咬牙切齿道:“或许是吧。”   江以桃似信非信地侧过了身,看着陆朝端着那碗面条从黑暗中走出来,借着屋内昏黄的烛光才发觉,他脸上沾了一点儿很淡的煤灰的痕迹。   关门时,她又探身出去看了眼主屋,果然亮堂堂的。   再回过身来,陆朝已经将那碗面放在了桌上,兴致缺缺地指了指:“阿言就将就着吃吧,明日我再去教训一下五月那个小丫头。”   这面分明是陆朝自己做的。   江以桃十分淡定地从陆朝脸上那块炭斑上挪开视线,也并不打算揭穿陆朝,应道:“难怪五月害怕你,你总是凶她。”   “这有什么。”陆朝将那碗面朝着江以桃的方向推了一推,轻笑着,“凶别人有什么所谓的,我可从来没凶过你,阿言。”   江以桃不去听陆朝的胡言乱语,坐在桌前拿起筷子,也不嫌弃地吃了一口。   唔,有些咸。   江以桃皱了皱眉,继续地吃了第二口,第三口。   陆朝撑着下巴,看着江以桃十分有食欲的样子,也提起了点兴趣,问道:“味道如何?”   ……   江以桃动作一顿,面色不变地撒谎道:“还不错。”   “那我以后——”陆朝的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在江以桃探究的眼神下,硬生生地拐了个弯,“那我以后还叫五月带给你。”   江以桃咬着筷子,吃吃地笑。   这位让所有人都害怕的少当家,不仅从未凶过她,还给她做了一份有些难吃的面。   “阿言,生辰快乐。”陆朝一眨不眨地看着江以桃,看着她动作缓慢却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那碗看起来便难吃的面条。   “早些时候就应该和你说的,却好像忘记了,虽然是迟了几日,但好歹是补上了。”   江以桃的舌尖都被咸味麻痹了,闻言竟然好像在这碗难吃的面里尝出了一点儿甜来,含糊不清地应道:“好么,真是一个令人难忘的生辰。”   陆朝挑挑眉,心说那可不,毕竟杀了个人呢。   不过他却识趣地没将这句话说出口,颇有些认真地点了点头:“有少当家陪你赏月,当然难忘了。是月亮难忘还是陪你看月亮的少当家难忘?”   江以桃动作一顿,吹着眸子,端起碗来喝完了汤。   又放下碗,用袖口擦了擦唇角,看似随意道:“我不会忘记的,陆朝。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陆朝闷声笑着,昏黄的烛光跳动着,把他脸侧的线条氤氲得柔和。   是月亮不会忘,还是人不会忘呢?   实在是有些咸。   江以桃神色如常地喝了好几杯水,双手捧着那茶盏,垂眸看着盏中微微荡开的水纹,也不说话了。   沉默了半晌,陆朝突然开口问道:“阿言,你喜欢吃馄饨么。江南那一带的,那种皮儿薄得像纸的小馄饨。”   江以桃不知陆朝为何突然这么问,却还是诚实地答:“唔,称不上喜欢或是讨厌的,我并不是个挑食的人。”   “噢。”陆朝轻声应了,又抬眼朝江以桃笑了笑,意有所指道,“我从前很是喜欢吃小馄饨,或许是因着某个人的关系,喜欢了许久。”   江以桃抿抿唇,忽然间想起了多年前见过一双黑亮的眼,半张脸都埋在手臂里,只是露出那一双悲凉的黑色眼睛来。   像只受伤的小兽。   某个人……   是那位他朝思暮想了多年的心上人么。   江以桃忽然间生气起来,将桌上吃得干净见底的碗往陆朝面前一放,气冲冲地起身推开了门,生硬道:“陆朝,我累了,要歇息了。”   陆朝摸不清江以桃阴晴不定的脾气,像这春日的天气一般,方才还好好的呢,怎么突然又生气起来了。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拿着那碗就走了出去。   随即他听见背后传来一声震天响的关门声。   ……   生气起来还挺吓人,陆朝扯扯嘴角,朝疱屋走去。   锅里还有些面条,已经凉了许久,结在一起成了一团团的。陆朝拿了双干净的筷子夹起一点儿,将信将疑地放进了嘴里,嚼了嚼。   沉默了好半晌,陆朝牵着嘴角无奈地笑了笑。   傻姑娘,分明这么咸,还吃了一整碗。   真是傻姑娘。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写的糖,真的挺晦涩的。   阿言煮的姜汤,难喝。因为是阿言煮的,阿朝喝完了。   阿朝煮的面条,难吃。因为是阿朝煮的,阿言吃完了。   我好像不会写那种明晃晃的糖(叹气。   但是我真的是个甜文选手!!晦涩型! 第29章 嫉妒   第二日一大早,江以桃便被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吵醒了。   她忙穿好了衣服,推开窗户一瞅,是那宁云霏正叉着腰在院子里骂骂咧咧,陆朝则一脸不耐坐在小石墩上,翘着个二郎腿。   江以桃正想关上窗户假装自个什么也没看见,可宁云霏倒是眼尖,指着她便扬声喊道:“谢不言!”   ……   江以桃发挥稳定,用她一惯的招数,眼疾手快地就合上了窗户。   “谢不言,我已经瞅见你了!”宁云霏快步地走上前来,重重拍着江以桃的门板,嚷道,“谢不言!你是缩头乌龟么?”   陆朝咬着后槽牙警告道:“宁云霏,你要是再乱说一句话,就从我院里滚出去。”   闻言,宁云霏倒是不再嚷嚷了,手下力道却没轻,还在拍着门。   江以桃看着脆弱的门板,随着宁云霏的动作,那灰尘哗啦啦地往下掉。江以桃心下害怕今晚自己就要睡个门都关不严实的房间了,十分无奈地推开了门,抬眸瞅了瞅陆朝。   陆朝啧了一声,碍着宁云霏的身份,闹得太难看对谁都不好,看着他那脸色就知晓是忍耐到了极限。   江以桃看着满脸怒气的宁云霏,轻叹了口气,问道:“宁姑娘这一大早晨便这般生气,对身子可不好。”   “少假惺惺的。”宁云霏哼了一声,看着江以桃与陆朝宿在不同的屋子里,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寨里都说陆朝收了你,那为何你们还分房睡?”   江以桃动作一顿,心说这宁云霏可真是口无遮拦,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沉默半晌说不出话来。   “宁云霏,你可别得寸进尺了。”陆朝起身走到了江以桃面前,将她挡在自己身后,“愈发没有规矩了,什么话儿都说得出口来。”   宁云霏眼眶一红,不甘地喊了声陆朝哥哥。   陆朝却并不理她,转头冲江以桃安抚道:“阿言,你不要理她,回你屋里去。”   宁云霏看着陆朝这般护着江以桃,更是气急,忿忿地跺了跺脚。   “陆朝,我没事的。”江以桃轻叹,在他身后探出脑袋来,朝宁云霏温声温气道,“宁姑娘,我们一道去走走吧,顺便说些心里话。如何?”   “谁要与你说说心里话,你可别这样看得起你自己。你不过是个被抓上山的——”   “宁云霏。”陆朝又转过身来打断了宁云霏将要说出口的话,像是忍耐到了极限般冷淡地下着逐客令,“滚出去。”   宁云霏呆站在原地,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正巧这会儿五月正送早食来,许是不愿在五月这个小丫头面前丢了面子,宁云霏最后瞪了一眼江以桃,转身就走。   许五月将竹篮子放在石桌上,回头看了看宁云霏气愤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陆朝与江以桃,怯怯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宁云霏怎么发这么大脾气。”   陆朝冷冷地勾了勾唇,走到石桌边,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   “唔。”江以桃想了想,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朝许五月笑了笑,“五月,没什么事儿,你且先回去罢。”   说着江以桃便朝厢房走去。   许五月看了眼陆朝,十分乖巧地闭紧嘴巴站在一旁。   江以桃出来时,早食已摆了出来,陆朝还是那一惯的坐姿,懒懒散散地坐在那儿,许五月则畏手畏脚地站在一旁,看着江以桃走近才松了口气。   “陆朝,你怎么欺负小孩呢?”江以桃十分不满,扯着许五月坐在身边,摸了摸小丫头脑袋上梳得十分可爱的两个小丸子。   陆朝十分无辜:“我可没说不让她坐,是吧?”   许五月忙不迭地点点头,又朝江以桃十分认真地掰了两根手指:“不言姐姐,我阿娘说收到了阿岚姐姐的信,说她一、二……”   说着朝江以桃竖起两只短短的手指,喜笑颜开道,“两日后便回来啦!”   “我知晓了。”江以桃看着乖巧的许五月,心中很是欢喜,又摸了摸那两个小丸子,才道,“还有别的事儿么?”   “没有啦!不言姐姐,我先走了哦,再见!”许五月正为自己好好地传达到话而沾沾自喜,转头瞧见陆朝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顿时敛了点笑容,也朝陆朝挥了挥手,“陆朝哥哥也再见。”   说罢便一溜烟地跑了。   “陆朝,五月真的有些怕你。”江以桃瞧着许五月的背影,又回头来看了看陆朝,斩钉截铁地下来结论。   陆朝就笑,说出的话却像是在吓唬江以桃:“我不是说了么,他们都害怕我,毕竟我杀人不眨眼,还喜欢把那尸体一刀一刀剐了,扔到后山去喂狼。”   江以桃确实有些被唬住了,也不知陆朝说的是真是假。   陆朝草草吃了些便放下筷子,看着小姑娘满脸惧色,笑着宽慰道:“我骗你玩儿的。我今日有些事要出去一趟,你好好待在院里,别出去乱跑。”   江以桃十分不满地为自己辩解:“我哪儿有出去乱跑过,别凭空污了人家清白。”   “噢。”陆朝想起来某个夜里,意有所指地够了勾唇角,却也不与江以桃争论,站起了身来,不放心般又交代了一句,“若是宁云霏来找你,你只管不去理她就好。她看着疯疯癫癫,倒也是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江以桃眨了眨眼,应了声好。   陆朝也不再说些什么,朝江以桃轻笑了一下,走了。   江以桃看着陆朝的背影,心中隐隐明白,方才陆朝说的那些话,那些什么杀人、什么喂狼一类的,或许都是真事。   陆朝……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整个上午江以桃倒是过得十分安详,陆朝不在她也乐得清闲,待在屋子里看着陆朝之前留给自己解闷的那些话本子。   到了傍晚,宁云霏不知怎的又来了江以桃这儿。   这会儿她倒是平静了不少,也不知道清晨那会儿陆朝到底与她在门口说了些什么,竟让她情绪疯魔成那般样子。   “谢不言。”宁云霏站在江以桃门前,眼眶红红,“我们聊一聊。”   陆朝分明是说过让自己不要理宁云霏,可江以桃看着宁云霏那兔子一般的红眼睛,轻叹了声,还是应了句好。   她们两人没走太远,就在陆朝院子旁边,找了个没人的清净地方。   这山寨是临坡而建的,这寨子里的耕田便也是一阶一阶的梯田,远远看去,倒是一副十分清雅的农家景色,让人心下莫名地感受到一派宁静祥和。   “谢不言,我有些羡慕你。”宁云霏没有去看江以桃,也不求别人回应似的,自顾自地就往下说去,“陆朝哥哥这般护着你,对你这般好,真是让人嫉妒。我和阿娘被人抢上了这溪山来,我害怕极了,夜里总是自己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哭。”   宁云霏回忆着,突然勾唇笑了笑,眼神变得柔和起来,“我便是那会儿认识陆朝哥哥的,他递了个帕子给我,他站在有光的地方,身上亮堂堂的。他朝我笑的时候,我觉得好像这就是我来溪山的意义——认识陆朝哥哥。”   江以桃怔了怔,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所以我真嫉妒你。谢不言,你分明也是被抢上山来的,与我又有什么不同呢?为何陆朝哥哥待你这般特别?”宁云霏说着说着便小声啜泣起来,“明明我们都一样,不过是个替身罢了,为何他对你却这般特别?”   “陆朝哥哥是我在这溪山活下去的最后念想了。”   “宁姑娘,不是这样的。”江以桃皱了皱眉,显然是不太能认同宁云霏的话,沉声道,“我们并不是一样的,我从来不觉着我来这溪山是为了认识陆朝。我不会待在这溪山的,我总归要出去的,我和你不一样。”   “我这一生不管再是艰辛苦难也好,都是我自己的。我不会因为遇见陆朝便将希翼都放在他身上,我要为了我自己而活。”江以桃看着有些生气,可软声软气的,说出口的话也没什么威慑力,像只是砸了团棉花过去般。   宁云霏咬了咬唇,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脚一般,不再说话了。   她看着眼前的江以桃,不免有些怔然。   多么鲜活的一个人,那双眼睛分明是与自己相似的,却又处处都不一样。江以桃那双眼睛,亮闪闪地透着光,开心也好、悲伤也好、生气也好,每个表情都透着一股软糯糯的娇憨。   与自己这个在满是粗糙汉子的山寨中长大的人不同,眼前的人看着确实是被娇养着长大的,那么明亮鲜活,那么柔软却也那么坚韧,似乎不曾受过一丝一毫生活的苦难,那满心满眼皆是最美好的。   这般想着宁云霏更是嫉妒,红着眼眶去瞪江以桃,气急地伸手将人推倒在地上,恶狠狠地哼了哼声,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江以桃这一下确实是摔得猝不及防,手心重重地按在了碎石子上,疼得她眼冒泪花。挣扎着起了身,脚踝陡然传来一阵刺痛,江以桃险些又摔了一次,所幸是扶住了一旁高大的梧桐树。   许是扭伤了脚。   江以桃摊开掌心看了看,这手心也破了皮,一丝一丝地往外渗着血。   江以桃忽然委屈起来,顶着疼痛一瘸一拐地往院子里走,边走还边不忘在心中咒骂着宁云霏。不过这诗书礼仪灌着长大的姑娘家,哪里会什么骂人的话,不过是凶巴巴地念叨着“宁云霏是小臭猪”之类的话罢了。   骂着骂着就走回了院子,江以桃伸手用袖口抹了抹眼尾的湿润,回身望了望院门,小声喃喃道:“陆朝,你怎么还不回来。”   她好像……   好像开始思念陆朝了。   真是个坏消息。   作者有话说:   抱歉迟到了,最近绿江这个崩得我心态都崩了……。 第30章 梦游   江以桃呆呆坐在院子里,看着夕阳一点点把天边的薄云染成了红霞,这会儿的阳光已经算不上有温度了,夜色的凉正渐渐侵袭而来。   还在苏州时,江以桃很喜欢东街那家蜜饯店的橘糖,就与今日的晚霞一般,是橙黄橙黄的颜色,酸酸甜甜的口味,吃一颗都能让心情变得好起来。   黄昏是宁静而安详的,好像让江以桃稍稍忘却了一点儿脚踝传来的疼痛,她在这片橙黄而辽阔的夕阳里想念着陆朝,然后伸出手去,接住了一小块黄昏。   今日的晚霞真好看。   要是陆朝在就好了。   江以桃轻闭上眼,到了这一刻,她方才真正明白许岚的话是什么意思。   *   陆朝回来时天已是黑透了,明月高悬,星子在深沉的夜幕中眨着眼睛。   他原是想直接回屋去,正推门又想起了江以桃,转身折去了她门前,看着窗户缝隙中透出的微微烛光,思虑半晌后还是轻轻扣了扣房门,轻声问道:“阿言,你可睡了。”   接着陆朝便听见里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然后又是小姑娘碰到了什么东西的哐当声,伴随着她浅浅的惊呼和细细的抽气声,陆朝听得额角一跳。   这是在里边做什么,闹这么大声响。   好一会儿,江以桃才打开房门,却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来,瓮声瓮气地同他说话:“陆朝,你回来了呀。”   江以桃这架势,看来摆明了是不欢迎他进去。   陆朝挑挑眉,怀疑着小姑娘该不是胆大包天在他院子里藏情郎了罢?又觉得不能吧,先不说小姑娘有没有这么大胆子,这寨子里也没有别人有这么大胆子啊。   于是陆朝越发好奇起来,笑道:“唔,回来了,就想着与阿言说会儿话呢。”   江以桃闻言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回答道:“今夜怕是不太方便了,明日吧?”   啧。陆朝咬了咬后槽牙,还是好脾气地问了一句为何。   江以桃嗫嚅了半晌,也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最后索性眼睛一闭,破罐子破摔道:“我睡着了,不太方便。”   说完像是觉着不太能令人信服,又补了一句:“梦游。”   ……   陆朝沉默了好一会儿,冷笑一声,觉着她这鬼话说出来若是自己还信了,那才真是要令人发笑。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江以桃今夜为何这般反常,直接上手就去推她的门。   陆朝知道江以桃是个姑娘家,所以这一下用的力气并不多,可江以桃本就崴了脚,那里撑得住这力道,惊叫一声便往后倒了下去,摔了个结结实实。   这一下把陆朝也吓得够呛,边怪着自己怎么能这样便直接推门,边侧身快步走了进来查看江以桃的情况。   小姑娘摔了个结实的屁股墩,双手撑在地上,正仰着头眼泪汪汪地瞅着自己。   陆朝一时间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只好朝江以桃伸出手去。   江以桃只觉着这一下险些将她人摔散架,看着陆朝示好一般朝自己伸出手,脚踝还刺刺地痛着,左右是无法自己起身了,也不扭捏了,伸了手去握住。   陆朝使力将江以桃扯了起来,可江以桃脚踝发疼难以踩稳 ,踉跄着扑进了陆朝怀里,又是结实地撞了一下,霎时疼得她眼泪流了出来。   “阿言,男女有别,你可不能这般直接扑到男子怀里去。”陆朝轻笑一声,微微沙哑的嗓音在自己头顶响起。   江以桃这会儿也顾不上别的什么了,身上到处都切实地疼着,柔声和陆朝打着商量:“陆朝,我走不动了,你要不把我扶到床上去吧?”   “阿言,你碰瓷儿呢?”   陆朝还是笑,江以桃感受到他胸口的震动,面上发烫。   江以桃咳了咳,辩解道:“这倒不是,脚……脚崴了,有些疼。”   陆朝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就把江以桃抱了起来,朝床的方向走去。江以桃也不曾想过陆朝会来这招,呼吸一滞,赶忙圈住了陆朝的脖子。   陆朝身高腿长,步子也迈得大,走了两步就到了床边,轻轻地把江以桃放在了床边,又俯身下去撩开了江以桃的裙摆。   江以桃甚至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害羞的情绪都没赶上趟,被陆朝这干脆利落的一套动作直接唬得一愣愣的,就也没来得及阻止他,眼看着裙摆被掀起才缩了缩脚。   陆朝看着小姑娘肿得老高的脚踝,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轻拍了下她的腿,厉声道:“动什么动。”   江以桃的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儿呢,被陆朝这一打就更是委屈,小嘴一扁又落下泪来。   陆朝叹气,他分明是知晓小姑娘这爱哭的性子的,后悔之余又放软了声音问道:“怎么回事儿?我就不在了这么一日,你便弄了一身伤。”   哪儿有一身伤。江以桃吸了吸鼻子,想了想宁云霏那难缠的性子,没说话。   这些事儿哪里瞒得过陆朝,他不过是稍稍想了想,便十分确定道:“是宁云霏吧?”   江以桃唔了一声,别过脸去,不去应陆朝的话。   陆朝嗤笑一声,转身就走了出去。   江以桃这才怯怯地去看已经空荡荡的房间,心口也空荡荡的,想着陆朝那一声冷笑,也有些打怵,不知他是不是生自己气了。   还未等江以桃细想,陆朝又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个手掌大的小瓷瓶,满脸不悦地坐在她床边,将她的腿扯了过来,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陆朝掌心的热度就这样毫无阻拦地熨帖在了自己的皮肤上,甚至还有沿着脚踝一点点往上传递的趋势,江以桃又往后缩了缩。   陆朝又是一下,厉声道:“还动,以后当个瘸子你便乐意了是么?”   江以桃像是被吓着了,直起上半身往前凑了凑,看着自己的脚踝果真有些可怖,青青紫紫地肿了老高,忧心问道:“那我这样……这样是不是不好去灯会了呀?”   陆朝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地垂了下去,“阿言这么期待灯节么。”   是期待灯节,还是期待离开溪山,离开他?   江以桃好像在那匆匆的一眼了看到了一点儿类似悲伤的情绪,可还没等她仔细悄悄,陆朝又垂下眸子去了,稍纵即逝。   “我很少出门。”江以桃看着陆朝的侧脸,往前挪了点儿,曲起另一条腿来,将下巴搁在了膝盖上,“织翠也好,嬷嬷也好,总是怕我一口气提不上来便撅了过去,所以总是不让我出去玩耍。”   陆朝为她抹药的动作十分温柔,微垂的眸子里也满是化不开的缱绻。   江以桃眨眨眼,盯着陆朝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瞧,又接着道:“长大些,也不让我出门,我总是被关在那个小院子里。或许你之前说的是对的,陆朝,我的人生当真过得十分无趣。”   陆朝唔了一声就算是回应,难得安静下来,听着江以桃说她的往事。   那些他离开之后便没有再参与的漫长时间里,他的小姑娘是怎么委屈地过着那些日子的。   “我还记着。在苏——呃,”江以桃猛然噤声,差点儿便说漏了嘴,悄悄抬眸看着陆朝像是不曾注意到的样子,才轻嘘了一声继续往下说去。   “在盛京的时候,有一年的七夕灯会我好不容易是可以去了,明明是夜晚,可街道到处都挂满了灯笼,看起来亮堂堂的。人也好多,来来往往的,看着便十分热闹。”   江以桃眨眨眼,回忆起来依旧是十分欢喜,音调也不自然地拔高了:“虽然我只能坐在高高的茶楼之上看着别人,虽然我早早地便回去了,可我还是感觉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日了。你知道么——”   江以桃忽然轻笑起来,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向往,“你知道么,我好想去买一串糖葫芦吃一吃,我还没吃过糖葫芦呢。也想同那些姑娘一样,拎着一盏小白兔灯在街道与街道之前穿梭。”   “陆朝,这样真好,对不对?”   陆朝挑挑眉,任劳任怨地给江以桃揉着脚踝,闻言也应道:“是挺好。”   得到认可的江以桃显然十分欢喜,像个没长大的孩童一般,笑得眉眼弯弯。   “那我们明日便下山去吧。”陆朝淡淡道,好像说的是今日吃什么一般平常不过的事。   江以桃的笑忽然淡了下去。   这下她终于想起自己打算在灯会时候逃跑的事儿了,眼眶陡然红了起来。   陆朝一抬眼就看见小姑娘一副要哭的可怜样子,敛下眸中复杂的情绪,柔声问道:“如何?虽是后日才正式是灯会,可明日也要热闹起来了,看一看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是——”江以桃还未说出口的话戛然而止,她目光呆滞地发了会儿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好一会儿才说了声好。   “怎么又哭了。”陆朝揉着脚踝的动作更是温柔起来,冲着江以桃勾了勾唇角,“真是娇气。”   江以桃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睁着一双大眼睛滞然地流着泪,轻声试探道:“那我们何时回来?”   陆朝咬着后槽牙沉默了好一会儿,垂着眉眼将江以桃的腿放回了床上,一言不发地起身往门外走去。   “陆朝——”江以桃出声叫住他。   陆朝分明是背对着江以桃的,可他好像能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哭腔之下她那软糯的声音里带上了点儿微微的哑,轻声地说了句:“谢谢你,陆朝。”   陆朝垂在身侧的手紧握着拳,他深吸了一口气,用了极大的忍耐力才控制自己不去回头,踏门而出的最后一句话是:“阿言,早些休息吧。”   他想说的“阿言,不要走”,可出口却成了“早些休息”。   陆朝为江以桃关上了门,他一次都没有回头,若是回头瞧了一眼江以桃,他便再不能狠心放手送她走了。   若是看一眼,他就要将他的小姑娘永远囚在身边了。   回来做什么?阿言,回苏州去,别再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快回去了哦——   山匪阿朝马上要变身了。感谢在2022-01-08 23:43:44~2022-01-09 21:01: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画卷   翌日一早,陆朝便敲响了江以桃的房门。   江以桃惊了一惊,听见外边传来陆朝微哑的嗓音才缓过神来,拍了拍胸口为自己顺着气。   陆朝在门口说:“阿言,抱歉,今日无法带你下山去了。有几个官兵在山脚下徘徊,我得去处理此事。”   江以桃闻言竟不觉可惜,扬声应了个好,“陆朝,你小心一些。”   “嗯。”陆朝在门边低声应了一句,又说,“阿言,就当余了一日让你养腿伤,你别太难过了。”   江以桃又应了声好,陆朝那边却没什么声响了。   江以桃知道,陆朝已经走了。   她起身坐在床沿,本还想对陆朝说些什么的,可终究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轻叹口气,江以桃也是睡不下这回笼觉了,起了身穿好衣裳,准备去洗漱。   脚刚落地,江以桃才发觉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痛意了,掀开裙摆一看,红肿也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江以桃不禁有些好奇,这陆朝的药竟有这般起死回生的神奇效果,惊奇之余试探着往地上跺了跺脚。   嘶。   果然用些力还是会感觉到痛的。   江以桃勾唇笑了笑,目光瞟过昨日陆朝放在矮桌上的瓷瓶,又想起陆朝那张被烛光氤氲得模糊的脸,不自然地抿了抿唇。   甩开脑袋中奇怪的胡思乱想,抬脚往厢房走去。   *   江以桃洗漱完刚从厢房出来时,便瞧见许岚来了。   她看起来十分高兴,远远地就冲江以桃挥了挥手:“阿言——”   江以桃也冲她挥了挥手,然后她定睛一瞧,顿时笑也笑不出来了。   再远处一些,那个穿着粉色衫裙的人影,怎么有些像宁云霏?   待两人走近了,江以桃才不咸不淡地牵了牵嘴角,还真是宁云霏。   江以桃一想到昨日被她推的那一下,便有些恼火。   宁云霏却好像个没事人儿一般,手上拿了个画卷,十分得意得冲自己斜瞟了一眼,看起来很是小人得志。   许岚握着江以桃的手,左右看了看,笑道:“瘦了些,阿朝那家伙定是没有好好照顾你。”   江以桃正想反驳,却被宁云霏抢了先,只见她朝江以桃递过手上的画卷,挑了挑眉,傲慢道:“谢不言,你别说我诓你,今日许岚也在,我们便来好好说道说道。”   许岚也不知宁云霏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皱了皱眉,“你这一大早的就要跟我一起来阿言这儿,又是再打什么坏主意?”   江以桃垂眸看着那画卷,也觉着应当不是什么好东西,抿着唇不去接。   “谢不言,你怎么不接?”宁云霏有些气急败坏,瞪了瞪江以桃,“你不会这就怂了吧?”   “阿言,你别吃她激将——”   许岚话还没说完,江以桃就接过了那画卷,话也不说一句,干脆利落地便展了开来。   只瞧了一眼,江以桃便呼吸一滞。   这是个姑娘的画像,看着与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巴掌大的瓜子脸,细长的柳叶眉,一双灵动的杏眼平添了几分活泼可爱。穿一身浅绿的纱裙,站在一颗开满了花的桃树之下,微风扬起她的发梢,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   这画像上的人,竟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   或者说,是她自己竟与画像上的人有七八分相似才对。   江以桃顿了一顿,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出了一丝涩口的血腥味。   再看了看落款,陆朝。   许岚看着江以桃的脸色一点点白下来,也知道这画卷里定没有什么好东西了,忙凑过去看了看,也是一顿。   宁云霏看着更是得意,冷哼了一声。   “宁云霏,你这是做什么?”许岚一把夺过那画卷,往她身上一丢,厉声道,“带上你的东西,滚出去。”   宁云霏并没有接住画卷,任由它砸在自己身上,又扑地一下掉在地上。   宁云霏向来是个蛮横骄纵之人,突然间被许岚被这般对待,脸色也差了起来,“谢不言,我没有骗你吧,你也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许岚更是生气,她那一向是温和带笑的脸上布满了阴云,伸手指着门口,语气也十分不客气:“宁云霏,你再不滚,我就动手了。”   许岚到底是从小就长在寨子里的,拿着舞刀弄枪的把式她也会上一些,虽与陆朝那些个大老爷们没得比,欺负欺负宁云霏还是够她喝上一壶的。   宁云霏当然也知晓,多少有些害怕起来,可对上看起来更柔弱的江以桃,她又变得得意起来,阴测测地笑了笑。   “谢不言,摆正你自己的位置。”   江以桃却突然勾了勾唇,盯着宁云霏,温声温气道:“宁姑娘,这是陆朝为我画的画像,你是从何而来的?”   ……   宁云霏这是第一次见识江以桃的厚脸皮,震惊得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许岚分明是知道这画像画的并非江以桃,却还是帮腔道:“宁云霏,你不会不知道这画像,画的本就是阿言吧?你的陆朝哥哥怎么什么都不与你说,真是可怜见的。”   “你胡说——”宁云霏急得脸都涨红了,除了这三个字也说不出旁的话来了,那只指着江以桃的手指更是止不住颤抖。   江以桃淡笑着,弯腰捡起了画卷,轻拍了拍粘上的尘土,小心翼翼地卷好,却没有递给宁云霏,而是就这样执在手中。   “宁姑娘,我早与你说过,我们不是一类人。”江以桃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你莫要再来找我了,我们之间并没有话可说了。”   还不等宁云霏反驳,江以桃便偏过头去不再看她,淡淡道:“宁姑娘,不送了。”   许岚也面有愠色,宁云霏心知方才江以桃看到画卷时的难过不似作假,便明白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再呆在这儿除了受这两人的冷眼外也没有别的意义了。   于是她冷哼一声,也不纠结那画卷还在江以桃手里,趾高气扬地转头便走。   “阿言,这……”许岚盯着江以桃手上那画卷,支支吾吾了好半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是知道陆朝有个思慕了多年的姑娘,却不曾想过,这姑娘竟和江以桃这般像。   江以桃还是那副淡笑,将画卷放在了石桌上,自己也坐了下来,垂着眸子若有所思的样子。   “许姑娘,你与我说说陆朝吧。”   “说说那个我不认识的陆朝,让所有人都害怕的陆朝。”   真是糟糕。   江以桃心想,她或许真的对这个山匪动心了。   方才看到画卷时,那忽然间向她席卷而来的酸涩苦楚,她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哦——期末了太忙了QAQ感谢在2022-01-09 21:01:08~2022-01-10 22:57: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飞萤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实情   “我与阿朝,其实并不是同胞姐弟。”许岚也坐了下来,就在江以桃身边,轻声道,“是我骗了你,很抱歉。”   江以桃摇摇头。她并不是不介意欺骗,只不过相比于不明事实的欺骗,她还是更愿意相信她能直面的。   比如说,人。   陆朝是许安平从苏州带回来的孩子,那一年的陆朝还是个小少年,瘦得有些吓人,一双眼睛却黑亮黑亮的。用许安平的话说便是,像个小狼崽子。   确实是像小狼崽子的。   陆朝自小便是个阴郁的人,隐没在黑暗里,那些早年间还欺负他的人,现在见着他那腿都抖得像筛糠一般。   这溪山上的所有人,都对陆朝有一种莫名的敬畏。   或许是见过他拿着一把短刀就从狼窝里活着出来,又或许是见过他那杀人不眨眼的样子,好像只是捏死了一只蚂蚁,或者是摘下了一朵已经枯萎的花。   生命对于他来说,好像只是度量时间的另一种方式。   陆朝是个总是挂着懒懒笑意的人,可他的眼里却没有一丝感情,冷得像冬日里的第一场雪,偏偏又生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满是矛盾却在他身上融合得十分巧妙。   甚至是连杀人时,陆朝的脸上也带着笑。   像是地狱里爬上来的嗜血阎罗。   许岚也是近两年才知道陆朝这位心上人的事儿的。   似乎是陆朝在苏州时认识的,自陆朝来了溪山后便没有再见过面,或是陆朝自己有偷偷下山去苏州看一看人家也不一定,毕竟每年陆朝总有几月会不在寨子里,连许岚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陆朝浑身都笼着一片迷雾,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在陆朝手上的是不是自己。那些寨子里约束人的规矩,向来约束不了陆朝。   直到江以桃出现的那一日起,陆朝好像变得与从前不一样了。   许岚瞅了瞅眼前眉眼低垂的小姑娘,十分有感触地叹了口气。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陆朝的脸上带着温情,那双眼里也终于有了杀意之外的东西。   对于陆朝来说,江以桃是不一样的。   许岚十分确定这一点。   “阿朝他的父母好像都已经不在了。我从未听他说过父母,我阿爹也从来不提及这件事儿。”许岚叹了叹气,回忆起第一次见到陆朝时,他那样瘦小的样子便有些心疼。   顿了一顿,许岚看着没有言语的江以桃,又说,“我没有兄弟,只有几个妹妹,我阿爹捡他回来便只是要他当寨子的继承人,虽并未苛待过阿朝,却也没有像个长辈般对他。”   江以桃抿了抿唇,原来陆朝与她竟是差不多的。   她自小到大也从未享受过几日来自父母的温情,陪伴她的、照顾她的皆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嬷嬷与丫鬟。   “关于画像的事儿我也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这确实出自阿朝之手。”许岚轻轻握了握江以桃的手,似是安慰,“我原也不是有意要瞒你,我也是未曾见过这画像的,我并不知……”   江以桃轻叹了口气,侧着脸看了看那画卷,想起那副与自己十分想像的脸,闭上了眼。   许岚看着江以桃这副样子也是十分过意不去,嗫嚅了好一会儿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毕竟方才自己也是看在眼里,这两张脸相似到了这般地步,自己无论再说什么都是勉强。   “我不怪你,许姑娘。”江以桃慢慢睁眼,纤长的睫羽微微颤抖,勾着一丝柔软的笑意,“我也并不难过。”   许岚知晓江以桃在说安慰人的话,却不愿她这一辈子都这般宽慰别人,却委屈自己。她肃着一张脸,一本正经道:“阿言,你应该怪我的,不论这是不是我本意,我都欺骗了你。”   江以桃笑意不变,抬眼看了看许岚,又很快地吹下了眸子。   “你有权利怪我。”   江以桃沉默着,认真盯着脚边一块花纹奇异的石头看,好像是铁了心地不去应许岚的话。   许岚叹了口气,问道:“阿言,你喜欢陆朝么?”   江以桃猛地抬头,那双好看的茶色眸子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她又反应过来自己的反应过于反常,调整了情绪,柔声答道:“我怎么会喜欢陆朝呢,他是山匪。”   “你真的,不曾对陆朝动过心吗?”许岚沉着嗓子,又问。   江以桃这会沉默了许久,久到许岚以为她不会再回答了,她才说:“不曾。”   说完便飞快地低下了头,一滴滴眼泪断了线般砸在她的手背上,溅起一圈小小的水珠,又被这溪山微凉的风带走了。   许岚听见了她难以掩饰的哭腔,也看见了她那珍珠似的眼泪。   可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一些什么来安慰江以桃。   她能说什么呢?   江以桃本就不是他们这个世界的人,她绚烂又美好,像一束刺眼的光一般。她是从未经历过什么磨难的世家小姐,是娇生惯养着、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人。   或许这束光曾经会照在溪山,可不会永远都留在溪山。   陆朝与她,本就是云泥之别。   既然如此,她从未动心当然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儿。可许岚见过江以桃对着陆朝微笑的样子,脸上满是明媚,是一朵开得最好的月季,那双眼里装满了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欢喜。   直到许岚不经意地一抬头,才瞧见陆朝就站在院门口,神色晦暗地瞧着江以桃,忍不住轻声惊呼了一句:“阿朝?”   江以桃闻言也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果然瞧见了陆朝。   他的脸上没有自己所熟悉的笑了,变得薄情又生硬。江以桃不知道他在那儿站了有多久,可她明白,陆朝一定全都听见了。   果不其然,陆朝一句话也不说,转身便走。   许岚诶了一声,忙起身追了出去,还不忘回头与江以桃解释道:“阿言,我去看看他,他定然是误会了什么,你……你别担心。”   江以桃滞然地看着陆朝逐渐远去的背影,又侧脸去看了看桌上的画卷,颤抖着伸出手去,动作轻柔地展开了画卷。她盯着那张熟悉的脸,终于再也忍不住般呜咽起来。   她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可她真的,从来没有对陆朝动过心吗?   一滴泪砸在画卷上,洇出一块深色的痕迹来。   她再骗不了自己了。 第33章 他想   地牢阴暗潮湿,鼠蚁躲在暗处啃食着,发出刺耳嘈杂的吱呀声。一道道光晕从极高又极小的铁窗户中漏了出来,地牢中安静异常,只有烛火噼里啪啦地燃烧时发出的破碎声响。   陆朝踱步走到深处,站在那双手大开被吊挂之人面前,低沉地笑着。   许岚一路小跑着跟在陆朝身后进了地牢,她也看见了那个被挂着的人,喘着气问:“阿朝,这是?”   陆朝舀了盆水来,往这人脸上一泼,沉声道:“早些时候在山脚下抓的,不知什么来路,在山脚下鬼鬼祟祟地徘徊了好几日。”   “方才……”许岚默了默,收回放在俘虏身上的视线,定定地盯着陆朝冷硬的侧脸,“阿言并不是那个意思。”   ——不曾。   小姑娘说的话还真是够伤人的。   陆朝不咸不淡地噢了声,轻轻扯起了嘴角,看着俘虏惊叫着从昏迷中醒来,也不去应许岚的话了,在刑架上挑了根棍子,抬起了俘虏的下巴。   俘虏是个长相清秀的年轻男人,紧咬着牙关,恶狠狠地瞪向陆朝,吐出一口血沫来。   许岚回身瞅了眼,年轻男人满眼血丝,像是恨极了山匪,随时都要扑上来将他们吞吃入腹一般。   “休想从我嘴里问出什么来!”年轻男人十分有骨气,咬得下唇都冒了血丝,“要杀要剐都放马过来!”   陆朝却轻笑出声,道:“这倒不是,不过是想你在溪山灯会时,接应你们家姑娘回去罢了。”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可恶的——”年轻男人本是猩红着眼在破口大骂,突然间又噤了声,表现得十分难以置信,“啊?”   许岚也十分难以置信,“啊?”   陆朝还是笑,用棍子戳了戳男人的侧脸,“那些个会武功的都跑了,就丢下你一个三脚猫功夫的,看来并不是侍卫。”   “你休想从我嘴里问出什么来。”男人偏过头去。   “我也并不想问出什么。”陆朝吹了声口哨,暗卫便从黑暗中走了出来。陆朝丢了根钥匙过去,淡淡道,“把这人带到山下去,明日按计划进行。”   见一号一脸警惕地盯着许岚,陆朝又说,“不碍事,你们只管做好自己的。”   一号没有说话,躬身行了个礼,上前去解开了男人的镣铐,驾着男人一声不吭地没入了黑暗里。   许岚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指了指已经看不见人影的黑暗处,又指了指陆朝,结结巴巴道:“他们……你……就走了?”   陆朝含笑瞥了眼呆滞的许岚,地牢里昏暗的烛火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地跳动着。在昏暗烛光的映衬下,陆朝那双黑眸里闪烁着几点零星的光亮,像黑暗里的星星。   他没说什么,踏着吱呀吱呀的声音往外走,他的身影被烛火拉得很长,映射在地牢斑驳着长满霉菌与苔藓的墙上,成了一道瘦长的剪影。   直到走出了地牢,陆朝才回头冲许岚挑了挑眉,轻声道:“我明日要带阿言下山去,她还没有看过灯州的灯会,我带她去瞧瞧。”   今日天气极好,苍穹是一片澄清的碧蓝色,三三两两地从远处飘来几朵白云。在柔和的日光下,这偌大的苍穹像是笼上了一层淡黄色的轻纱,衬着苍穹看起来更是明亮起来。   “阿朝,你——”许岚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陆朝看似如常的神色,又接着往下说道,“我听你方才的意思,那放走的人是要来救阿言的,你要放阿言走?”   几只翠鸟扑腾着翅膀从眼前掠过,微凉的风带来了远处不知名的花香,刺目的日光晒得陆朝睁不开眼,他眯着眼去瞧许岚,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   许岚有些气恼,又问:“你不后悔么?阿朝,或许你一辈子都再见不到她了。”   陆朝闻言调转了视线,闭上眼感受日光洒在脸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良久才缓缓道:“若是我将她留在溪山,会更后悔。”   许岚呼吸一滞,竟答不上话来。   是呀,阿言若是留在溪山,难不成就是件好事了么?   她不适合这里,她应该要回到那个烟雨朦胧的地方去,撑一把油纸伞走在长着青苔的石板路上,发间别着一支山茶,对身旁的人露出浅淡的柔软笑意。   或者回到盛京去也好,看皇城震撼的金碧辉煌,在一场场推杯换盏的宴会中,成为无数少年郎的梦中人。   去哪里都好,她不应该留在溪山。   陆朝淡笑着,眸子里却不带一点儿温度,不知为何,他忽然间想起了江以桃初来溪山的第一个夜晚。   小姑娘满脸害怕,却还要强撑着与自己说话,没头没尾地说出了那句“赏月”。   他当时呢?看着眼前这个被浅浅月光笼罩的姑娘,也鬼使神差地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了,然后就看见了小姑娘露出一副“这山匪好笨”的表情来。   陆朝想到这儿就闷声发笑起来,确实,是个好笨的山匪。   许岚莫名地瞟了一眼陆朝,这才想起来自己追上来的原因,好声好气地劝解道:“阿言方才不是那个意思,她……”   “我知道。”陆朝打断了许岚没有说完的话。他哪里没有听到小姑娘的哭腔,想也知道她定然还红着眼眶哭鼻子了,他哪里不知道呢。   可是。   陆朝垂下眸子,敛去那一点无端出现的占有欲,低语道:“我倒希望她说的是真的,这样她回去后,才能将在溪山这段经历当成一场梦魇,醒了便忘了。”   “陆朝,你变了。”许岚沉默了好半晌,才冒出来这一句话。   从前的陆朝,且不说会不会为别人考虑,他甚至从不为自己考虑过什么,好像只是活在这世间的一具尸体,每日浑浑噩噩地拖着身躯来来去去。   从前的陆朝,好像从来不知道感情是何物。   “唔。”陆朝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勾了勾唇角,“或许是吧。”   说罢陆朝抬脚便走,出去了好一段路,才回头扬声道:“我明日下山,或许也要几月后才回来了,你自己在寨子里小心些,保不齐那些个官兵已经找到了上山的路。”   许岚无谓地摆了摆手,示意陆朝不用担心这个。   陆朝见状,也没说什么,甫一回身就敛下了所有的温和笑意,黑眸里涌起一阵阵无法压抑的欲|望,双手握拳垂在身侧,沉沉地叹了口气。   他想将江以桃囚禁在身边,每日里只能见到自己。   他想江以桃这辈子都只能与自己一人说话,只对自己露出那软糯可人的笑。   他想……   住手吧。陆朝这样告诉自己,你不过是黑暗中的蝼蚁,怎么会妄想去染指她呢。   作者有话说:   想了想写个小|变|态强取豪夺也很有意思……。 第34章 保重   江以桃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回来陆朝。   许岚倒是回来得快,她回来时江以桃还背对着院门坐着,微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安静得出奇。许岚也没有马上迎上去,她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江以桃,静静地看了很久。   许岚知晓,过了今日,往后要想再见到江以桃恐怕是不能了。   她不会再来溪山了。   许岚还记得,第一次见江以桃时,她连昏迷时都是眉头紧锁着的,巴掌大的小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两片同样苍白的唇抿得死紧。   那一瞬间,许岚有些怔然,眼前这人好像与自己的小妹有几分相像,又好像没有。   当时许岚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回想起来小妹的脸,小妹死了太久了,久到那张稚嫩柔软的脸已经埋没在时间洪流中了,久到许岚差点就忘了自己还有个小妹。   她们是像的吗?   或许是的,也或许不像。   久而久之,许岚也失了深究的心,像也好不像也罢。在许岚眼前的,都是她认识的那个谢姑娘,不是她的小妹了。   她是真心喜欢着这个看着柔软,实际上坚强得奇怪的姑娘。   可这个姑娘不日便要与自己分别了,永世都不会再见。思及此,许岚不禁鼻子一酸,深深地吐了口浊气,缓了好一会儿情绪才走上前去。   “阿言。”许岚坐在江以桃身边,伸出手来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听闻你明日要与阿朝一起下山去看灯州的灯节?”   江以桃这才发觉许岚回来了,忙殷切地转身看了一眼院门,见空无一人后又有些颓然地回过身来,垂下眸敛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   陆朝没有回来。   江以桃轻叹了口气,闭上眼忍住眸中的湿意,缓缓点了点头,就算是应了许岚的那句提问了。   许岚勾唇笑了笑,依旧是轻声道:“阿言,你要保重,记得日日喝药才好,将你这身子养得好些。”   江以桃猛地睁开眼,定定盯着许岚。   她知道了么?知道自己要借着明日之事逃跑,知道这或许是她们的最后一面了吗?   “阿言,要去看一看织翠姑娘么?”许岚也直直看着江以桃的双眼,问道。   江以桃一时间竟应不上来这话。   沉默了好半晌,江以桃才摇摇头,瞳孔慢慢聚焦起来,哽咽道:“不去了,让织翠安静地待在那儿罢,以后若是有机会……我再去瞧瞧她。”   许岚想问她,真的不再去看看了吗?   可终究是没有问出口,带着笑意起身,动作轻柔地摸了摸江以桃的发顶,哀然道:“阿言,记得要日日吃药,可不能怕苦。”   很久以前开始,她吃药便不再怕苦了。可这会儿听许岚这么说,江以桃还是难以抑制地难过起来,红着眼框仰头去看她,轻轻点了点头。   许岚没再说什么,最后朝江以桃挥了挥手,便转身走了。   一次也没有回头。   ——岚,是山谷中的风。   江以桃看着许岚决绝的背影,无端地想到了之前她与自己说过的这句话,那在眼眶中旋旋打转的泪珠便再也忍不住,一颗接着一颗地掉下来,砸在江以桃握拳的手背。   江以桃这会儿终于是可以确定了,许岚分明是知道自己明日要逃跑的。   所以才会与自己说那些话,说什么“你要保重”,又说什么“记得要日日吃药”,即使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没有因自己的隐瞒而有一丝一毫怨恨,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安危。   江以桃猛然起身,追着跑了几步,用带着哭腔与喘|息的声音扬声喊道:“阿岚——”   这是在溪山的这些时日里,江以桃第一次用这般亲昵的方式叫许岚。   许岚远远地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很轻很慢地笑了笑:“回去罢,阿言。就当一切只是场梦,醒来了便忘记了。”   江以桃闻言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停下来,看着许岚又转回身去,一步一步地越走越远。   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一点儿背影为止。   江以桃呆呆地伫立在原地,直到崴伤的脚踝开始难以忍受地痛起来,才慢慢地挪了回去。视线扫过石桌上那副画卷,又是定身看了半晌,最终还是轻叹了口气,将画卷一起带回了屋子里去。   许岚说得对。   就当这一切只是一场梦,梦醒后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许岚也好,陆朝也好,甚至是宁云霏都好,都是一场奇异的梦罢了。她会乖乖地回到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去,当一只极易掌控的金丝雀,而自己也终将有一日会不再记得在溪山发生的这一切,心甘情愿地沉沦在那个物欲横流的皇城里。   陆朝。   江以桃轻声念着,鬼使神差地将陆朝送自己的那本闲书,撕下了其中一页来,折了几折塞进袖口。   那一页写着: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   江以桃点着烛火,等了陆朝许久许久,可都不曾见他回来。直到最后终于是熬不住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可这整夜也都睡得不太安稳。   无端入了魇,先是梦中陆朝甩开她的手,半张脸都没入黑暗里,只余那看起来十分薄情的唇勾着十分讽刺的笑。   他的身后是个长得与自己十分相像的姑娘,轻挽着陆朝的手,俨然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梦中的陆朝薄唇轻启,淡淡道:“你不过是个替身,摆正好自己的位置。”   随后侧过脸去与他的心上人说着话,为她撩起脸侧碎发的动作十分轻柔,那眼中也满是藏不住的缱绻情意。   而后又是织翠满身是血地站在自己跟前,质问着:“姑娘,您为何不带织翠一起走?为何要丢下织翠来?织翠等您等得好苦!”   还有那死不瞑目的聂石头,半张脸都腐烂了,烂肉垂垂欲坠地挂在脸上,阴恻恻地对自己笑。   江以桃猛地睁开眼。   伸手一抚,竟是满脸冰凉泪痕。   江以桃在床上呆坐了好半晌,又下床去推开了窗,陆朝的屋子竟然从微小的缝隙中透出点点烛光来,也不知是何时回来的。   江以桃知道,若是自己像上次那般去敲响他的房门,陆朝定是会出来陪自己看星星看月亮,用最温和的嗓音安抚自己躁动委屈的情绪。   可……   江以桃狠抓着窗户,最终还是颓然地关上了。   她知道,陆朝对自己的这满腔柔情,不过是因为自己长了一张与他心上人十分相似的脸罢了。   若他们之间本身就是一场博弈,她早在陆朝骑着马对自己伸出手的那一刻,日光毫无遮拦地将他黑漆漆的眸子里染上柔色时,她便满盘皆输。   作者有话说: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出自晏几道的《临江仙》 第35章 灯州   翌日,江以桃醒得很早。   天是蒙蒙的青色,江以桃坐在床沿环视着这个略显破旧的小屋,心下百感交集,鼻子一酸险些流下泪来。   自己来了这溪山后,似乎是比从前更爱哭了些。   江以桃拍拍脸颊,仔细地叠好了被褥,吹灭那燃了一夜的蜡烛。又将那本被自己撕了一页的书放在床头,连同那幅画卷一起。   江以桃的手从画卷轻抚而过,轻叹一声,转身去开门。   若是这画卷上的人真的是自己便好了。   甫一推开门,清晨微凉的空气便扑面而来,江以桃眯眼去瞧,只见陆朝正坐在院中的小石墩上,见江以桃推门而来,浅浅扬起了笑意。   江以桃抿抿唇,站在原地。   “阿言怎么起这般早,我记着你昨儿个半夜还未歇下,便没叫你。”陆朝的声音微哑,也不知在这儿吹了多久的冷风。   那匹棕马正绑在院内那棵桂花树边,时不时绕树而行,铁蹄踏地发出一声声的脆响。   原来昨夜陆朝听见了。江以桃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到了陆朝身前,柔声道:“睡不着,便醒了。我们…现在就出发么。”   陆朝看了眼江以桃,今日她穿着自己送她的那条翠绿衫裙,乌发十分随意地在脑后挽起,想来是小姑娘向来是丫鬟伺候着的,哪里自己动过手。   江以桃本就长得精致,虽未施粉黛,一张小脸素净得有些苍白,微风扬起她的乌发与裙摆,轻飘飘的,单薄得好像能被风给吹跑。   可江以桃就只是站在那儿,就像幅好看的画。   陆朝轻声问:“阿言,那日……你生辰那日,为何不穿我送你的这条衫裙?”   江以桃沉默了好半晌,瓮声瓮气地答:“怕弄脏。”   果然是早有预谋。   “噢,是这样。”陆朝忽然笑出声,又问,“阿言没有别的行李要带了么,这会儿我们下山,怕是要住上两日的。”   江以桃轻轻捏了捏藏在袖口的那页纸,摇摇头,“没有了,阿言也没有别的什么行李了。”   陆朝却掏出个碎布叠的小包来,往江以桃的方向一递。   江以桃有些疑惑,慢步走了过去,接过小布包展开,里面是几朵粉白的小花,仰头奇怪地瞅了陆朝两眼。   “是你那小丫鬟身边长的小花。”陆朝解释道。   “为何…为何给我这个,左右回来以后还能再去看织翠的。”江以桃有些心虚,陆朝这分明就像是知晓自己不打算回溪山的样子,莫名害怕他突然间反悔。   陆朝还是那副笑着的样子,他的听力好,前些年的颠沛流离更是让他不敢深眠,每每江以桃这边有什么动静,他都会从浅睡中惊醒。   江以桃昨夜刚一推开窗,陆朝就醒了,想着小姑娘或许是入了魇,开窗看看自己睡了没呢。   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起身坐在床边,静静地等着。   过了许久,陆朝抬眸看着那盏为她而留的烛火,不咸不淡地勾了勾唇。自那日江以桃在三更半夜敲响自己的房门后,陆朝夜里便从未熄过烛火而眠。   他想着,若是小姑娘再入魇吓得睡不着,看自己亮着烛火便会来寻自己吧?   可昨夜,陆朝就保持着那个望向烛火的姿势坐了许久,直到眸子都被烛火的光刺得湿润流泪,都不曾听见那房门被敲响的声音。   很久后,陆朝终于熄了烛火,合衣躺下。   即使闭上眼,那盏明明灭灭跳动的烛光,还在他眼前闪着。   一夜无眠,天边微微亮时,他才恍然间想到。   照江以桃这性子,大抵是因为觉得自己不能带那小丫鬟一起跑,而良心不安,才入了魇罢?   陆朝咬牙切齿地啧了一声,最后还是认命地纵马去了那埋着织翠的小草地,摘了几朵花给小姑娘带回来。   虽然她不能带那小丫鬟一起走,带上几朵花也算种安慰。   “陆朝?”江以桃见陆朝不应,更是心虚了,软软地喊了一声。   陆朝这回过神来,起身去牵那匹马,翻身上马的动作干脆利落,驾着马来到江以桃跟前,在微熹的晨光中朝她伸出手去,脸上笑意张扬。   “走吧,阿言。我带你去看灯州最好看的灯会。”他说。   陆朝这幅样子让江以桃有些恍然,心口处又是不受控制地砰砰砰乱跳,她上前一步,将手放在陆朝掌心。   如陆朝第一次在马上对她伸出手一样,她还是心动不止。   陆朝带她看的,又何止是这灯州最好的灯会。   还有这广阔无垠的苍穹,一片连成一片的黛山,在耳畔掠过的一阵阵山间的风,还有那缓缓流淌的山间清泉。   每一朵悠悠飘远的白云,每一声清脆入耳的鸟鸣,皆是她这辈子不曾看过的风景,不曾听过的声音。   江以桃鼻子一酸,垂眸盯着手中那方小布包,颓然地流下泪来。或许陆朝什么都知道,他向来是个聪明的人,早就看透了自己想要逃跑。   不管是第一次也好,还是这一次也好。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要带着自己下山去。   原来心动不止一次,而是一次又一次的死灰复燃。   所幸江以桃已经上了马,背对着陆朝,她无声的哭泣只有自己知晓,陆朝无从得知。   她一次又一次的心动也是,或许陆朝,他从来也不知道。   不知道也好。   *   溪山原只是一片山脉的其中一只,沿着主道出了山寨,还要走一段十分蜿蜒曲折的山路,在马背上颠簸地绕着,绕得江以桃脑袋直发昏。   被劫上来时,江以桃昏了过去,对来溪山的路不甚明了,也奇怪过这么大一个山寨,怎么会不曾被官府围剿了去。   如今她明白了,溪山当真是个避世的桃花源,这一片又一片高耸入云的森林,以及这弯弯绕绕又满是岔路的小道,皆是山寨最好的伪装。   一直到了午时,两人才晃悠悠地到了灯州。   江以桃只在灯州驿站短暂地停留了会儿,不曾真正见过这座临北城镇的全貌,直至今日她才知晓,原来灯州也是个称得上繁华的地方。   这儿与江南不一样,与江以桃记忆中的盛京也不一样。   江南是个气候湿润的地方,十分适宜居住,却因离盛京城过于遥远,自古以来成了罪臣被贬之处,虽也有些大户人家,到底是不如盛京城的。   盛京城自盛京开国以来便是都城,多少王侯贵胄和宦官世家几百年来都定居在盛京,自然是繁华异常。   可这灯州,不过是个临北的小城,可这宽敞干净的街道,和街道两边林立的商铺,都在告诉江以桃,灯州比她想得要繁华许多。   “灯州是通往盛京的必经之路,商贸往来频繁,所以倒也热闹。”陆朝微微俯下身来,在江以桃耳边轻声解释道。   江以桃怔了怔。   陆朝为何知道自己的疑惑?她分明还不曾问出口才对。   作者有话说:   心动是一次又一次的死灰复燃。感谢在2022-01-13 22:54:18~2022-01-14 23:11: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晨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乞丐   灯州的路上人来人往,时不时有几辆马车徐徐而过,沿路两边摆了不少小摊,吆喝的声音不绝于耳,把眼前的这一切渲染成了一幅热闹又喧哗的画卷。   陆朝架着马在人流中缓慢地前行,江以桃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却下意识地知道他此刻定然是笑着的。   也是,陆朝好像不论何时都是在笑着。   “阿言,你看。”陆朝突然出声,马鞭圈了几圈握在右手,一齐抬着指了指斜前边,“这家店便是我为你买衣裳的店,在灯州很是受欢迎。”   江以桃闻言去看,果然是一间颇受欢迎的店,门庭若市,不断有年轻的姑娘家进去,又有年轻的姑娘家出来,像两道不断交汇的小河流,永远不息。   灯州的姑娘家与盛京的那些姑娘不一样,她们的脸上挂着明媚得像朝阳一般的笑,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都是一股奔放轻松。   江以桃沉默了好一会儿,却忽然问道:“陆朝,你为什么好像总知道我在想什么呢?”   陆朝轻笑一声,“阿言,因为我知道。”   江以桃又沉默了半晌,才轻飘飘地轻哼一声,十分肯定道:“不是的,有一件事连你也是不知道的。”   陆朝还是笑,又说他知道。   这下江以桃有些忿忿不平了,语调上扬,本应该听着是生气的话语,却因她软糯的声音而有些变了味:“我都说了你不知道,那你便是不知道的。”   陆朝不愿与江以桃争论这些小儿科的问题,便顺着她的话来,轻轻点点头,应和道:“唔,那好罢,我不知道。”   其实陆朝哪里是不知道,他分明是清楚得很。   江以桃闻言倒是像个孩童般笑出了声来,颇有几分胜利者的姿态。点了点头。   陆朝虽看不见江以桃的脸,却能看见她翩翩扇动的睫羽,精致小巧的鼻子,顺着这露出来的一小半张脸,他甚至能在脑海中想象到小姑娘的没一个表情。   陆朝将马停在客栈边,搀着江以桃下了马,指了指不远处的面摊,提议道:“阿言,不如先去吃点东西罢。”   他们起得早,一路晃悠悠地从溪山下来,到这会儿已是午时了,两人是连早食也不曾用过的。江以桃虽是没什么食欲,念着陆朝还是点了点头。   陆朝也没说什么,笑了笑便率先往面摊走去。   江以桃跟在他身后,低眉顺眼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小鹌鹑,忽然间,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迟疑地盯着陆朝的步子看起来。   就那样凝神地看了好一会儿,到了面摊才重新抬头,盯着陆朝宽阔挺直的背影看。   江以桃还记着,陆朝走路时步子总是迈得很大,可方才,他像是为了刻意迎合江以桃,竟将步子迈得又慢又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陆朝好像在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时候,变得愈来愈加温和了。   不论是每一次出去都记得为自己带上门也好,还是为自己煎药,为自己煮面,迎合自己这慢吞吞的步子也好。   这样的陆朝,分明是不让人害怕的。   也不知道,那些令人害怕的陆朝,都是些什么样子。   “阿言?”   江以桃忽然回神,瞳孔缓缓聚焦,呆愣地应了一句:“嗯?”   陆朝啧了一声,好脾气地又问了一遍:“我说,你要吃馄饨么?”   江以桃忽然间想起了那个小乞丐,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随即便转身去了外边的桌子前坐下。陆朝看着江以桃的背影,也有些莫名吩咐完店家下两碗混沌后也追了上来。   陆朝在江以桃对面坐下,一时间也不知该问什么好,心想着小姑娘脾气比四月里的天气还要难猜,一会儿好一会儿坏,阴晴不定的。   江以桃也在想着那乞丐少年的事儿,不知为何,她最近老是能在陆朝身上看见那个小乞丐的影子,或者是邻家那个小少年的影子。   可他们分明是不同的三个人。   思及此,江以桃悄悄抬眸小心翼翼地瞧了眼陆朝,见他敛着眉眼面色不虞,默默地又把脑袋垂了下去,也不知谁又惹这善变的小山匪生气了,一幅要揍人的样子,真吓人。   她倒是不想在陆朝生气的时候触他霉头,想想便不是件好事,毕竟这会儿她在灯州人生地不熟的,还要仰仗这小山匪一段时间呢。   两人便各怀鬼胎地对坐着,堵着气一般,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直到店小二将两人的馄饨端了上来,灯州的馄饨不是江南那种皮儿薄的馄饨,江以桃拿勺子杵了杵碗里那个头硕大的馄饨,难以置信地吞了口唾沫,抬眸瞅了瞅陆朝。   陆朝正气定神闲地挑去碗里漂浮的葱花,察觉到江以桃探究的视线,也抬眸朝她挑挑眉,问道:“阿言怎么这般看我,可是有什么话要问。”   见陆朝先开口说话,江以桃才抿抿唇,矜持地开口:“陆朝,我听宁姑娘说你也是苏州来的,先前为何向我打听江府姑娘,你早年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么?”   陆朝闻言莫名地笑了笑,含糊不清地回答:“唔,或许没有罢,不过是听别人提了一提,想着向你打听打听罢了。”   这样么。江以桃有些泄气,还以为自己从前见过陆朝呢。   陆朝额角一跳,隐约觉着这小姑娘怕是猜出了什么来,继续一本正经地糊弄道:“我与你说过,听闻江府只住了一位姑娘,余下的也都是些女眷。唔,很是好抢,便考虑着找个时间把江府掏空。”   ……   江以桃十分气愤地戳破了一个馄饨,她怎么忘记了这茬子事,还以为陆朝那个心上人说不定就是自己呢,否则怎会这般相似。   自己这一问,倒是坐实了自己不过是个替身的事实。   江以桃眼眶一红,再不想与陆朝待下去了,生气地起身往斜对面的一个首饰铺子走去,对身后传来的陆朝的询问置若罔闻。   陆朝看小姑娘走得不远,也知晓自己方才打破了她最后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勾勾唇也随她去了,继续垂眸挑着碗中翠绿的葱花,时不时抬眸注意下江以桃的动向。   江以桃那边正一样样地看着这小摊上的首饰,虽不是什么金银碧玉的华贵之物,只是简简单单的木柴与珠串步摇,却个个精致无比,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江以桃倒不是个多么喜欢首饰之人,不过目光扫过时,无意间瞧见了一只桃花簪子,一瓣瓣栩栩如生的花瓣竟是用粉白交织的丝线缠绕出来的,花蕊则是几颗透白的珠子。   江以桃将这支簪子握在手中细细打量着,看起来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样子,旋即便听见商贩扬声道:“郎君,给您夫人买只簪子罢?”   郎君?什么郎君?   江以桃疑惑地转头望去,只见陆朝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旁,唇边挂着一丝淡笑,轻声问她:“阿言,你可喜欢?”   他没有否认。   作者有话说:   放寒假啦,可以九点准时啦,可能会有不定时的加更掉落感谢在2022-01-14 23:11:10~2022-01-15 21:01: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晨沐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簪子   陆朝竟没有否认那句话。   江以桃捏着簪子的手微微颤抖,故作淡定地收回视线,将簪子放回了小摊上,也不去应陆朝的话,转头便走。   气性还挺大。陆朝笑了笑,将方才江以桃看了好半晌的簪子挑了出来,问道:“店家,这个怎么卖?”   店家是个看着朴实憨厚的大姐,她瞅了瞅,笑道:“我看得出来,您的夫人很是喜欢这个簪子,在我这小摊子前看了许久。我卖的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都是闲暇时自个随便做做的,就算您三十文钱罢。”   陆朝看这簪子虽只是个木头簪子,可那几朵桃花看着确实栩栩如生,想来也是做得十分用心,便丢了个小银锭子过去,拿着那簪子就追江以桃去了。   小姑娘确实在这看了许久,心里应当是十分欢喜这簪子的。   大姐看着那银锭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咬了一咬,受宠若惊地再抬头去看时,两人已经走远了。   乖乖。大姐将银锭子揣进兜里,想着当真是不能以貌取人呢,这两人穿着的也不过是最平常的麻布衣衫,出手却这般阔绰……   大姐想了想那姑娘出尘的容貌,又看了看这银锭子,心道这两人怕不是来看灯节的富贵人家罢?   江以桃走路向来是慢吞吞的,一步一步踏得很小,脊背挺得像支翠竹般直,从这姿态来看就知晓是家里精心教养过的。这会儿她带着点怒气,走得快了些,可陆朝那长腿跨跨,也是很快地便追了上来。   “阿言,怎么又气起来了。”陆朝将簪子递到了江以桃面前,看着她气呼呼的侧脸 ,闷声轻笑。   江以桃倒是没想到陆朝会买下这个簪子,怔怔地停下脚步,也不接过簪子,只是呆呆地瞧着陆朝。   粉白交织的丝线在眼光下灼灼地闪着细小的光,陆朝又将簪子往前递了递。   江以桃还是没接,午后大盛的日光晒得她睁不开眼,放缓了声音问道:“你买这个做什么,我不爱这些首饰。”   “不打紧。”陆朝眸里是一片暖色,唇边也是一抹柔和的笑意,“我喜欢看阿言钗这簪子,想着便欢喜,就给你买了下来。”   江以桃哽了哽,面上一热,更是不想理陆朝了,轻飘飘地瞪了他一眼,转头便朝陆朝拴着马的那间客栈走去。   陆朝看着小姑娘气呼呼的背影,咬着后槽牙想了想,也琢磨不清自己是哪儿又惹她生气了,最后只好认命地追上,跟在身后进了客栈。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店小二手上捏着条抹布,见着二人进店,很快地便迎了上来,脸上挂着谄媚的笑。   陆朝绕过江以桃,到了柜台前边,食指曲起用指节敲了敲台面,说道:“住店,来两间客房。”   掌柜的瞅了瞅陆朝,又瞅了瞅陆朝身后的江以桃,语重心长的叹了口气:“年轻人,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嘛,何苦要定两间房。”   “不是,我们——”   江以桃话还未说完,陆朝就轻笑着打断了,打着商量一般冲掌柜的说道:“展柜的,我家小姑娘脾气犟,我拧不过她。你就给我们开两间房罢?”   江以桃差点儿就要被陆朝的不要脸说服了,怒声道:“掌柜的,我们并不是什么夫妻,你就给我们开两间房罢。”   掌柜的又抬眸瞅了瞅,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   陆朝还在拱火,放软了声音顺着江以桃的话说道:“嗯嗯,阿言说的都是对的。”   这话说得像极了是哄着自己夫人的样子,配上陆朝那十分柔和的声线,无形间好像更是坐实了陆朝的话。   ……   江以桃十分无言,只觉自己多说多错,索性闭上了嘴。   掌柜的又是叹了叹气,手上拨弄了两下算盘,“两间客房四两银子,上二楼直走,第一个拐角的右手边第三、四间便是。”   陆朝将四两银子放在柜台上,转身冲江以桃使了个眼色,勾唇笑了笑。   江以桃还是不理他,施施然地便绕过了陆朝,自己朝着楼上走去。   陆朝无奈地看了看掌柜的,见掌柜的朝他露出十分同情的神色来,又闷声笑了笑,朝掌柜的点了点头,也跟着朝楼上走去。   掌柜的在后边轻声道:“如今的年轻人,倒是爱玩些让人看不懂的花样了,出来住个店还要定两间房。”掌柜的收起柜台上的银子,又唉声道,“也不知道要省着点银子,真是没过过苦日子。”   陆朝听见了掌柜的的话,也不回头反驳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江以桃。   这客栈的客房须顺着密闭的走廊走上一段,绕过来到了客栈的后院,与食客的前厅隔开了,倒是显得十分清幽安静,后院中还种了不少花草,很是别致。   灯州倒是处处让江以桃觉着新鲜,她初到灯州时只途径了那个破败的驿站,就下意识觉着灯州是个十分荒凉的城镇,却不曾想过这小客栈都建得十分雅致,倒是让她觉着有些别开生面。   江以桃数了数,这儿正是第三间,正想推门而入,却被陆朝快步走上来挡在前面,十分不解地仰头去瞧他。   陆朝手里还握着那只簪子,笑着威胁道:“若是阿言不要,我可就将它扔了。”   江以桃不吃这激将法,冷哼一声,“那你便把它扔了去。”   “阿言,这买簪子的银子可是我自己的,并不是寨子里抢来的。”陆朝想了想,觉着小姑娘怕是在意这个,便开口解释道。   江以桃倒也确实有些在意这个问题,却不曾想过陆朝竟细心至此,也能考虑到这方面。她沉默半晌,还是冷硬地道了句不要。   ……   陆朝挑挑眉,这小姑娘有些软硬不吃了。好一会儿,他转变策略,试探着说了句:“那,阿言若是不要,我可就回去送给宁云霏了。”   江以桃顿时怒目圆瞪,气冲冲地抢过那放在陆朝手心的簪子,气愤道:“陆朝,你——”   可你了好一会儿,江以桃也说不出个后话来,只好重重地瞪了一眼陆朝,拿着那簪子去了隔壁。   陆朝憋着笑,倒是不曾想过江以桃这般在意那个宁云霏。   关门时,江以桃探出个头来,恶狠狠地骂了句小山匪,才重重地关上了门。   这门关的十分有魄力,陆朝轻笑了声,想着她生气时就要摔门的这小脾气,也不知日后谁受得了,这怕不是一吵架便要被赶去书房睡一宿了。   陆朝也推开门,最后深深地看了眼江以桃紧闭的房门。   倒是很希望受这苦的人是自己。   陆朝这般想着,又觉着自己当真是异想天开,他连夜里做梦可都不敢这么梦。   作者有话说:   是你是你就是你,书房等你! 第38章 午睡   江以桃背靠着门,双手捂着胸口,簪子握在手心中,咯得生疼。   直到陆朝那边也传来了关门的声响,江以桃才沉沉地松了口气,巡视了一番这个房间。这客房内部也算得上是干净整洁,竟有几分她江府的气派豪华了。   江以桃慢步走到了桌前,倒了杯水囫囵地便吞了下去。   簪子被她放在桌边,静静地待着,丝线在日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那珠子的色泽就更是莹润起来,衬得这支普通的木簪子更加精致起来。   江以桃就这样站着看了半晌,直到脚踝又开始隐隐作痛,才轻叹一口气坐了下来,将茶杯放在一旁,执起那簪子认真地瞅了瞅。   好半晌又轻轻叹了口气。   她倒并不是多么喜欢这簪子,不过觉着这用丝线绕出的桃花花瓣有几分新奇,才多看了几眼,没想到竟都被陆朝看了去,以为自己十分欢喜。   江以桃又看了看簪子……似乎,似乎也是欢喜的。   有些别扭。   江以桃索性不去想这些了,午后有些困意袭来,她将簪子放置在桌上。慢步走到了床边,打算合衣歇一会儿,等着陆朝来叫她。   昏昏欲睡间,江以桃猛地想起来,自己原是打算要逃跑的。   眼一睁,睡意顿时消了大半。   真的要走么?   江以桃睁眼瞧着雕花大床的顶,那上边绘了不少七彩的图案,大多是大红大紫的富贵花朵儿,或是些祥云之类的玩意儿,也不是多好看的东西。   可江以桃硬是这般看着看着将自己看得睡了过去。   山下的风比山上柔和了不少,是春日里那轻风的样子了,缓缓地吹开了窗户上盖着的细软纱帘,刺目的光便落在了江以桃脸上,照得她轻轻皱了皱细眉。   而后风又歇了,纱帘又轻飘飘地垂了下去,敛去了大半的光线,江以桃才又舒展了眉目,唇边挂着一抹柔软笑意。   江以桃侧着身,双手交叠地放在脑袋边,细碎的额发垂在脸颊,纤长的睫羽微不可查地颤抖着,睡得十分沉稳与安详。   *   陆朝那边甫一进了房间,就打开了窗户,朝外边轻喊了声一号,只消一会儿一号就翻身从窗户中跳了进来,恭敬地行了个礼。   “可都安排好了。”陆朝随手摆了摆,示意一号起身,就转身坐到了客房中间那茶桌上,以手撑着下巴问道。   一号兢兢业业地点了点头,说道:“殿下,一号已将一切安排妥当,就等灯节结束后,将那人送到谢姑娘眼前去。”   陆朝垂着眸,让人分辨不出情绪。沉吟了一声后,又问:“可都让他把嘴闭紧点,别乱说话?”   一号点点头:“都安排好了,殿下。”   陆朝轻笑了声,又挥了挥手示意一号退下。   一号抬眸看了眼这个小殿下,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来,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轻手轻脚地起了身。动作十分干脆利落地又从窗户翻身走了。   陆朝意味不明地轻哼了声,侧过脸去,看着这堵与小姑娘房间相连的墙。   可他终究是无法透过这堵墙看到江以桃,只好叹了口气,收回视线,为自己斟了杯茶。   茶水是冷的,陆朝浅尝了一口便又放下了杯子。   想不到这小姑娘还挺受小郎君欢迎的么,人家冒着生命危险都追到溪山去了,只为将小姑娘从他这虎口中解救出去。   陆朝阴阳怪气地笑了笑,起身去关上了窗户。   *   江以桃这一觉好像睡了十分久,被陆朝叫醒时,天边已经是一片橙黄的夕阳了。   她揉了揉眼,在床边呆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从睡梦中回过神来,起身走到桌边,盯着那支桃花木簪,抿了抿唇。   陆朝又敲了敲门,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显得更是低沉了些,却还是温声温气的,“阿言,你可醒了?再晚些我们可就挤不进去灯节了。”   江以桃扬声应了句好,又回过头来看着那簪子,莫名地回想起了方才的梦。   梦中,陆朝为她梳着发,低垂的眉眼在铜镜中看来柔和得不行,嘴上挂着浅浅的笑意,也不知在与自己说些什么,梦中的江以桃一句也没有听清。   她只看到铜镜中的自己也是笑着的,眉眼弯弯。   最后陆朝为她钗上了那支桃花簪子。   江以桃回过神来,拿起那桃花簪子,用手拢了一半的乌发在脑后盘了个简单的发髻,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去开门。   陆朝在那句后也没有再催了,就站在门口静静等着,江以桃猛地开门出来时,他就笑道:“待会儿阿言怕是要被人群一直挤到河里面去。”   江以桃瞪了瞪陆朝,像是怪他乱说话。   陆朝这会儿才看见江以桃发间那支木簪,伸手去摸了一下,“我就猜阿言戴这簪子一定好看,果然是好看的。”   江以桃被陆朝的这一伸手吓得往后退了一小步,她还以为陆朝要抚上自己的侧脸,却见陆朝只是摸了摸木簪,顿时便十分羞怯地轻轻咳了咳。   这一咳,江以桃才想起来自己的身子好像是好了不少。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自那次生辰昏过去后,那次醒来便感觉自己这像冬日枯树的身子开始日渐变好,直到了今日她才回过神来,好似最近连咳也咳得少了。   难不成是因为自个每日吃的那药?   陆朝见小姑娘防备般的动作,额角抽了抽。   江以桃却没看到陆朝的黑脸,也将方才那一点儿羞愧抛在了脑后,垂着眸子十分难以置信地轻声道:“平叔这药竟有如此神效,竟比我十几年来吃的都还要有效。”   陆朝将小姑娘的呢喃尽收于耳,脸色又黑了黑。   偏江以桃还在那扼腕叹息,一点儿都没注意到陆朝越来越差的脸色:“真是可惜,这会下山来竟忘记将药一起带来才是的。”   呵。陆朝冷笑一声,十分想告诉这小白眼狼,身子好了可是吃了他那世间仅三粒的灵药,与平叔又有什么关系。可这话确实是说不了,陆朝咬着后槽牙,称不上愉快地啧了一声。   随即看了眼天色,也不管江以桃还在原地沉思了,转身便走。   江以桃发现得也快,陆朝的背影还没过拐角呢,陆朝就听见了小姑娘在身后扬声喊道:“陆朝,你怎么自己便走了?陆朝——”   陆朝没理,却还是认命地在拐角之后停下脚步来,等着那慢吞吞的小姑娘。   江以桃十分忿忿,一路骂着“陆朝臭山匪”,一路追着陆朝往前走,才过了拐角,她那骂声就扼在了喉咙里。   江以桃看着眼前面色不虞的陆朝,临危不惧地糊弄道:“陆朝,原来你在等我呀,你真是个好人。”   陆朝挑了挑眉,这小姑娘变脸的速度真是让人咂舌。   他放缓了语调,阴阳怪气地应了一句:“唔,那可不,臭山匪在等人呢。”   ……   完了,他都听见了。 第39章 灯谜   夜色渐渐深起来,那悬在街道两边的灯笼也一盏盏亮起来,将这个北地的小城映照得像白昼一般明亮。   黑夜中的星子一闪闪,人间的灯笼一盏盏。   江以桃左瞧瞧右瞧瞧,像个幼童初出家门一般,对一切新奇的事物都感到好奇,那双浅茶色的眸子里宛若落了一片星河,亮晶晶的。   陆朝跟在江以桃身后一步远的距离,面带笑意地瞧着她,时不时伸出手去为她挡开那撞向她的路人。今日的灯州热闹喧腾,可陆朝却将视线一直放在江以桃的背影上,似乎除了眼前人以外,什么也提不起他的兴趣。   这烟火气蒸腾着,渲染出一股子温馨美好的氛围来。与那世外桃源般的溪山不一样,也与那少了人情味的苏州江府不一样,这儿才应当是人世间。   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声高过一声的吆喝,这便是人世间的烟火气,是最美好的繁荣盛景。   “猜灯谜,猜灯谜!猜对送花灯咯——”   江以桃被这声吆喝吸引,想起来从前在苏州时,虽是出不了门去参加七夕的灯会,但每一年嬷嬷都会在府中设些小活动,这猜灯谜也是年年都有的。   以至于江以桃对自己猜灯谜的能力,十分地自信。   这人群围了一圈又一圈,江以桃在人群外踮脚张望着,忽然听见陆朝在她身边轻笑,十分不满地瞟了瞟陆朝,从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哼声。   陆朝仗着自己身量高,指了指那挂着的一盏白兔灯,勾着一抹笑意冲江以桃道:“阿言,我瞧着那盏白兔灯十分可爱呢。啊——我竟没发觉,阿言瞧不着呢。”   江以桃抿着唇,也不去看陆朝,十分倔强地在后排蹦呀蹦,像一只十分努力的小青蛙。虽是蹦得喘着气,好歹也是瞧见了那盏白兔灯,如陆朝所说的一般,确实是十分可爱的。   灯架做成了只卧趴的小兔,灯面是由雪白的宣纸糊上的,小白兔下还有一圈红色的花叶,灯穗则是金色的。暖黄的烛光从灯笼里透出来,显得小白兔也是暖洋洋的,十分讨巧。   “我瞧见了。”江以桃喘匀了气,颇有些得意洋洋地冲陆朝挑挑眉。   陆朝还是笑,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真不愧是阿言呢,真是厉害。”   江以桃听陆朝这十分阴阳怪气的夸赞,更是不满,正是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听见人群中间有人敲了声脆响的锣,围观的人群也在霎时间静了下来。   随即,人群中间便有人扬声道:“各位,这次的灯谜,奖励是这盏十分精巧的白兔灯,接下来您可认真听咯!”   江以桃听见了“白兔灯”三个字,眨眨眼,侧过脸去朝陆朝露出一个十分甜腻的笑容,眸子里映上了街道两边高悬的灯笼而亮晶晶的,像是撒下了一把揉得细碎的星河。   陆朝从未见过这副样子的江以桃,缓缓勾了勾唇,心想着或许这才是小姑娘真正的样子罢,从前那些循规蹈矩、知书达理不过是压抑着自己,像个被捏得正好的小泥人,从来不曾随心所欲过。   “高台对映月分明,打一字。”   话音刚落便又是一声锣响,那人又扬声接了一句道:“看官们,可尽猜着罢,若是猜中了,这白兔灯可就是您的啦。”   围观的人群开始细碎地讨论起来,传出来一声又一声的叹息,似乎皆是被这次的灯谜给难住了,一时间竟无人应答。   陆朝弯下身,在江以桃耳边轻声道:“阿言,你可喜欢那个白兔灯?”   江以桃正垂眸思索着谜底,被陆朝这一问,抬眸点了点头,“那小灯倒是十分精巧,猜灯谜也不过是图个趣儿罢了。”   陆朝勾唇,正直起身就听见小姑娘那边惊呼一声,笑得眉眼弯弯,说自己知晓答案了。陆朝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似乎是嘉奖一般。   江以桃正欲说出口的谜底就这样噎在了喉咙里,感受着头顶传来的重量,一时间呆滞着说不出话来。陆朝的手好像不是抚在头顶,而是贴着自己的脸侧一般,那干燥的温度一点点传到了面上,热气熏得江以桃更是无法思考。   陆朝空闲的另一只手高举起来,在人群传来的视线中,气定神闲道:“昙,昙花的昙。”   江以桃眨眨眼睛,陆朝,真的只是个山匪么?   这灯谜说难并不算难,江以桃自小承着整个江家所有人的目光,是自小便用心娇养着的,不止是学了女红,吟诗作赋也是不差的。   自己的学识虽说不上是数一数二,但若是真要比较起来,肯定也是要比一个山匪好的。可方才,陆朝分明是比自己还要先想出这谜底来的,还有空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陆朝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呢?   江以桃莫名地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必然不是个普通的山匪,这围观的人群里定然是不乏那些家教良好的读书人,他们都不曾猜出来的灯谜,一个普通山匪怎会如此快地猜到答案呢?   江以桃忽然觉着,自己或许从未接近过陆朝。   他身上全是秘密,连带着这身份或许都是假的,自己从未猜透过陆朝。   “这位公子可真是厉害。”又是一声锣响,摊主哈哈地笑了一声,“这可是今夜最难的一道灯谜了,竟如此快便被解了出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周围的人也十分惊愕,小声地猜着陆朝的身份,连带着朝江以桃也投来探究的目光。   陆朝对周围的嘈杂置若罔闻,他垂着眸子去看江以桃微微颤抖地睫羽,声音带着十足十的缱绻,柔声问道:“阿言,你可喜欢?”   喜欢……喜欢什么?   是喜欢这小兔灯,还是喜欢人呢?   江以桃答不上来,她怔怔地看着陆朝挤开人群,头顶的重量却好像并未消失一般,直到陆朝提着那盏小兔灯从人群中穿出来时,才回过神来,如梦初醒般答道:“喜欢的,都喜欢的。”   可她说得太轻太轻,话音刚说出口便被围观人群一声高过一声的讨论淹没了,陆朝并未听清,将小兔灯递到了江以桃面前,问:“阿言刚刚可是说了什么?”   江以桃愣了好一会儿,才接过那小兔灯,慌乱地摇了摇头,转身便走。陆朝习惯了江以桃这有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也并不在意,跟在江以桃身后。   “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人群中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感慨,江以桃闻言脚步都踉跄了一瞬,更是加快了步子。   陆朝在后边瞧着江以桃透出了几分慌乱的背影,十分愉悦地够了勾唇角。   再多看几眼,过了今夜,可就再见不着了。 第40章 花灯   灯州虽是个北地的小城镇,城中却有几条河流蜿蜒而过,不少居民临水而居,倒是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样子了。此刻也有三三两两的姑娘站在小河的边上,手里拿着一盏小灯,面上是羞怯的酡红。   江以桃一路走到了桥边才停下,呆呆地瞧着那些姑娘手中的小花灯。   陆朝站在江以桃身边,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衫,看着颇有些文人的风雅。长发在脑后扎了个高马尾,并未用发冠束起,倒是为他平添了几分少年气。   陆朝往这儿一站,便吸引了那些姑娘的视线,纷纷用袖子捂着嘴,悄悄地朝陆朝指了一指,又侧过身去娇声笑着,互相打着趣儿。   江以桃更是不悦,回身恶狠狠地瞪了瞪陆朝,只觉他长得便是一副容易沾花惹草的样子,性子也是,一点儿也不正经。   思及此,江以桃紧紧握了握手中的小兔灯,莹莹的光便跟着晃了一晃。   “阿言,你可也想放个祝愿花灯?”陆朝指了指这小河上飘着的一盏盏小灯,像是夜空中星河掉了下来般,再远处也慢悠悠地飘着不少。   江以桃瞧得有些出神,抿着唇不做言语。   “我记着我曾经与阿言说过,灯州有这么个传统。若是姑娘家在灯节放的花灯被心悦的男子捡了去,便会生生世世都在一起。”陆朝向着江以桃的位置凑得近了些,一双桃花眼里挂着点点笑意。   陆朝这话说得颇有几分打趣的意思,江以桃听得面上发热,她记着陆朝与她说过这回事儿的,可这会却摇了摇头,嘴硬道:“我不记得了,不曾听说过。”   陆朝轻笑一声,又说:“噢,既然如此,你现在也听说了。阿言,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陆朝说完这句话便掉头走了,江以桃只看着他的身影没入人群里,被这熙攘的人流挤得再看不见了,丧丧地坐在了桥边的石阶上。   旁边放着花灯的小姑娘见江以桃满脸颓然,在桥边扬声道:“这位姑娘,为何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坐着呢?”   江以桃被这一声叫得抬起头来,左看看右看看,才瞧见那桥边的小姑娘,约莫是十五六岁的模样,瞧着十分活泼乖巧。于是她边起了身朝着桥边走去,边应道:“我原是在这儿等人的。”   这桥边也沿着小河修建了一道青石板的小路,比桥面略低了些。倒是与江南那儿一模一样,是为了方便那些临水而居的人们洗衣之类的用途。   小姑娘正将那花灯进了小河里,笑道:“是在等方才那个与你一起的郎君罢?姑娘一定是外地来看我们灯节的,那你可曾听说过,我们这放的花灯有什么寓意?”   江以桃点点头,正想应这小姑娘自己知道,便被身后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她知晓,劳烦你费心了。”   江以桃回头瞅了瞅,是陆朝,他正朝自己踱步而来,手上拿着一盏红色的小花灯,将他冷硬的脸氤氲得柔和。   那小姑娘又笑了笑,十分暧昧地瞅了瞅江以桃。   江以桃被这眼神刺得浑身上下像是被蚂蚁爬过一般,酥酥麻麻地泛着痒,偏陆朝又走到了身旁来,将这小花灯递给了自己。   江以桃也将小兔灯递了过去,与陆朝交换了手上的灯。双手托着这燃了烛火的小灯,像是捧着一汪暖盈盈的泉水,烛火在她眼中跳动着,折射出无数的光点来。   小姑娘看了看陆朝,又看了看江以桃,脆生生道:“姑娘,这郎君对你可真好。”   江以桃被小姑娘的直爽闹得面上发热,陆朝倒是在一旁轻笑了声,惹得江以桃更是羞赧,正想出声争辩,却听得小姑娘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小姑娘回头应了句好,悄悄瞅了眼陆朝,又朝江以桃露出一个乖巧的笑来,靠近了些在她耳边耳语道:“这郎君想来十分喜欢姑娘你呢。”   话音刚落便一蹦一跳地走了,江以桃闻言也偷偷看了眼身旁的陆朝,却被陆朝抓了个正着。四目相对间,江以桃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一瞬,慌乱地挪开了视线。   陆朝见小姑娘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也凑近了问道:“那小丫头与你说了什么,你吓得像只小鸭子。”   “你才是小鸭子。”江以桃恶狠狠骂道,也不去看陆朝,自个施施然去了河边,双手捧着小花灯蹲在那儿。   方才陆朝说话时呼出的热气撩动着江以桃的耳廓,连带着牵动了心动,此刻不仅耳朵不停发热,连心口也在扑通扑通乱跳了。   陆朝也不与江以桃争论,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柔声道:“阿言说我是小鸭子,那我便是小鸭子。”   话毕又被江以桃回头瞪了一瞪,陆朝有些委屈,想着自己也不曾说什么气人的话了,十分无奈地勾唇笑了笑,也到了江以桃身边蹲下。   江以桃的睫羽在明亮的烛光下几近透明,那张精致如画的脸也映上了暖黄,是叫人看了都心动的柔和美好,唇边轻带的笑意更是为她这张温和的脸上平添几分娇气。   江以桃忽然转过脸来,朝陆朝笑得眉眼弯弯,这距离太近了,陆朝甚至能看见小姑娘脸上那层透明的小绒毛,甚至是每根纤细的睫毛都能数的一清二楚。   这似乎是陆朝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仔细瞧着江以桃,也是他第一次无比清楚地知道,那个他记忆娇滴滴地小姑娘已经长大了。   江以桃丝毫没有注意到陆朝的呆滞,软声软气道:“陆朝,你说我这花灯会飘到那儿去呢?”   陆朝回过神来,敛下眸中一闪而过的不舍,意有所指道:“阿言试一试不就知晓了么。”   这话说得倒有几分道理,江以桃认同地点了点头,伸直了手去,将花灯放进了水中,春日夜晚的河水凉得江以桃瑟缩了一下。这水流倒是十分缓慢,花灯摇摇曳曳地顺着河水越飘越远。   陆朝却忽然纵身而起,到了花灯前头的河边去,伸出手去截住了江以桃放下的那盏花灯。   江以桃怔怔地看着陆朝,看着他快步又走到自己面前才起了身,指了指他手中的那盏花灯,又指了指河水,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花灯中的蜡烛已经熄了火,静静地躺在陆朝手中。   陆朝忽然笑了笑,黑眸中映着头顶上的一盏盏烛火,无端染上了一抹暖黄的颜色。   “阿言的花灯,当然是会流到我的身边来。”   作者有话说:   把昨天没有更的补上啦TUT 第41章 离开   若是姑娘家在灯节放的花灯被心悦的男子捡了去,便会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江以桃就这样瞧着陆朝手中的那盏花灯,久久不能言语。陆朝也不说话,垂着眼眸,勾着淡淡的笑意盯着江以桃看。   现如今,可真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陆朝,我自出生的那日起,就被决定好了今后所有的命运。”江以桃看着那盏小兔灯,直到被烛火晃花了眼,才扬起头来冲陆朝浅笑。   陆朝唔了一声,并未出声打断,等着江以桃往下说去。   “被劫匪带到溪山去,这是我自出生以来第一次遇见,并不在我掌控范围之内的事情,或者说,并不在我阿爹阿娘的掌控范围里。”   江以桃笑了笑,又道:“我这番去盛京以后,江南苏州……苏州,我或许再回不去了。”   陆朝还是没有应答,左右他对于江以桃的事儿知之甚少,只是知道江家在苏州也算得上个大户人家,家里却没有男丁,对外消息是在外经商。   陆朝这些年也在暗地里调查了不少,但江府确实神秘得紧,十分难打探到消息。   就像江以桃都被劫上了溪山去,陆朝也不曾收到过江府姑娘离开苏州的消息。   由此,陆朝便明白,江家的势力比他还要大上几分,他才难以探查消息。   江家……   这会儿陆朝却突然想起来,盛京城也有个江府,倒总是与自己作对,不知是否和眼前的小姑娘有渊源。可这些年竟从未听说过江府有个姑娘放在江南养这回事儿,倒是知道江家有个嫡出的姑娘,打小身子骨便不好,甚少出门。   这些年陆朝也不曾常去盛京,大多是时候是暗卫扮了自己的样子在办事儿,一时之间确实难以确定江以桃是否与盛京的江家有几分关系。   日后倒了盛京,再细细打探一番。   江以桃看着陆朝出神,倒难得地没有生气,看着路过行人时不时对他们投来探究打量的目光,才觉着他们这站在湖边确实有几分怪异。   “陆朝,我们去桥上坐坐吧。”江以桃伸手在陆朝眼前挥了挥,看着他眼神逐渐聚焦,十分真诚地建议道。   灯州这儿桥倒是修缮得十分不错,与江南大多是光秃秃的石拱桥不同,灯州的桥大多是用木头搭起来的,像个回廊似的,还做了个颇为精巧的顶。   或许是为了让行人在下雨时,有地躲雨吧?   江以桃并未等陆朝回应,自个施施然就往前走了。陆朝瞧着小姑娘翩跹的裙角看了一会儿,又朝那不曾挂了灯笼而显得黑漆漆的小巷子里瞟了一眼,露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来,才迈着大步追江以桃去了。   这会儿已是过了戌时,灯州却依旧亮如白昼,这桥的顶梁之上也挂了不少的灯盏,随着风吹微微晃动着,连带着灯火也在摇摇晃晃。   江以桃坐在桥上,朝陆朝挥了挥手。陆朝见状倒是轻笑了一声,坐到了江以桃的对面去,与她保持着一个恰好的距离,不至于显得太亲昵,也不至于会听不见她说话。   江以桃眨眨眼,十分奇异于陆朝突然间变得守礼起来,但细想来也是好事儿,便也不去在意了,絮絮叨叨地往下说了去。   “陆朝,许姑娘曾给我一枚玉佩。”江以桃指了指挂在腰间的那枚玉佩,又道:“她说若是以后我有机会再次来到灯州,带着这个玉佩去溪山脚下的那间茶铺里便能再次见到她,到时候,你会来见我吗?”   江以桃见陆朝并未应她的话,十分固执地又再问了一次:“陆朝,你会来见我吗?”   陆朝凝神瞧了江以桃好一会儿,才带着随意的笑意,意有所指道:“噢,我听阿言这话说得,好像一会儿就要走了似的呢。”   江以桃身体僵了僵,偏过头去不看陆朝,含糊道:“我倒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是想起来了,随口一问罢了。”   陆朝闻言又噢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好笑地欣赏着小姑娘拙劣的演技,觉着自己果真是十分好心的,这些时日以来都不曾戳穿她。   江以桃突然转过头来,与陆朝四目相对,肃着一张小脸,十分地一本正经:“但是,我总有一日要离开的溪山的,我说过了,我不会永远留在那儿的。”   “我知道。”陆朝突然出声,也定定地瞧着江以桃。   被陆朝这么瞧着,江以桃忽然间有些愣神。她很少见过陆朝露出这样的眼神来,似乎是在瞧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似的,缱绻温柔却又带着十足十的悲切。   上一次见这样的眼神,是在什么时候呢?   是了,是陆朝将她认作成别人的那个夜晚。   那这一次,陆朝又是将自己认错成了谁呢?   江以桃愣神之际,远处原来了一声声叫卖糖葫芦的声音,似乎是在他们方才来的那个街道那儿,此刻人群倒没有方才那般拥挤了,江以桃转头去看,又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一般回眸瞧着陆朝。   陆朝掏出钱袋,朝江以桃丢去。   江以桃倒是接得稳,双手握着那沉甸甸的钱袋,一时间不知道陆朝为何将钱袋整个丢了过来,她虽是不知糖葫芦要多少银子,想来也是知晓并不需要这一整个钱袋子。   陆朝知道江以桃在迟疑什么,伸手朝街道指了指,带着点儿威胁道:“阿言,你再发会儿呆,那卖糖葫芦的人可就要走远了。”   江以桃这才回神,又问:“陆朝,你不与我一起去么?”   真是个傻姑娘。陆朝垂眸轻笑,推脱道:“唔,我方才走得累了,我在这儿等着阿言可好。”   江以桃起了身,焦灼地瞧了瞧街道,又回头来十分不放心地朝陆朝看了几眼,迟迟不迈出向前的脚步。   陆朝见状,微微垂头敛去了脸上晦涩的占有欲,引诱道:“我就在这儿等着阿言,阿言快些去快些回,那卖糖葫芦的人可真要走远了。”   江以桃听陆朝这么说才点了点头,捧着钱袋往传出叫卖声的街道走去。   她还不曾吃过糖葫芦呢。江以桃这么想着,也给陆朝买上一根,也不知道陆朝喜不喜欢这些甜食呢。   或许是她转身的速度太快了些,竟然不曾见到陆朝在她转身后,陡然伸出的,微微颤抖地手。   作者有话说:   阿言要走啦,我觉得我写的不算隐晦啦,也不是什么伏笔,还挺直白的TUT感谢在2022-01-19 21:01:01~2022-01-20 21:01: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晨沐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真傻   江以桃捧着陆朝的钱袋,挤进了人群中,一点儿也瞧不见那卖糖葫芦的人,倒是能瞧见他那举得高高的糖葫芦,在烛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江以桃朝着那高举的糖葫芦前进,将钱袋护在胸口,十分地小心翼翼。   穿过人群,她终于寻到了那卖糖葫芦的商人,匀了匀微喘的气息,才指着糖葫芦问道:“老伯,您这糖葫芦要如何卖?”   卖糖葫芦的老伯笑了笑,和蔼可亲道:“姑娘,20文一串。”   江以桃也笑得憨态可掬,兴冲冲道:“老伯,给我来一串。”话音刚落,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伸出两根指头来,纠正道,“老伯,还是来两串罢。”   老伯取下两支糖葫芦递了过去,“姑娘,一共40文。”   江以桃打开钱袋子,这才发现里边叮叮当当的全是银子,一时间有些犯了难,讷讷地抬头瞅着老伯,又不舍地瞧了瞧那两串十分诱人的糖葫芦。   老伯看出了江以桃的窘迫,看着她身上衣裳也是十分普通的料子,想着应该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姑娘来看灯会,连买两串糖葫芦的银子也拿不出来。   不免有些怜惜,便将糖葫芦往前递了递,“姑娘,你拿去罢,不收你银子。”   江以桃不接,为难道:“老伯,这可使不得,哪有买东西不给银子的道理。”   老伯却笑了两声,又往前递了递,郎声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姑娘收下罢,今日就应当开开心心的,可别因两串糖葫芦就坏了心情才是。”   江以桃心一横,接过了糖葫芦,又从钱袋子里掏出一个银子来,胡乱地往老伯手中塞,边转身边说:“老伯,谢谢你的糖葫芦。”   “哎——”所幸今夜的灯州灯火通明,老伯很轻易便看清了手中是一两银子,匆忙地唤了声,却只能看着江以桃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老伯又瞧了瞧这一两银子,心想自己老眼看错了也是有的,这分明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姑娘才对。   江以桃一手拿着钱袋,一手握着两串糖葫芦,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   艳红艳红的山楂外边包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糖浆,最外边还裹上了一层薄薄的糯米纸,江以桃仿佛已经闻见了糖葫芦传出来的酸甜可口的气味。   一边走着一边想,不知道陆朝喜不喜欢吃糖葫芦呢。   等会他要是还惹自己不开心,这一串糖葫芦也不给他吃了,哼。   走出了这条街道,江以桃远远地便瞧见了那桥上挂着的一盏红灯笼,不免加快了些脚步,莫名有些急切地要往那桥赶去。   可到了那桥边,江以桃却看不见陆朝的身影,呆呆地缓下脚步来,左右望了望。   早先在河边放花灯的姑娘已经散去,河面上的花灯也已经飘远,一时间江以桃的耳边只剩下潺潺流淌的水声,那人群的喧哗都被隔出了好远,朦朦胧胧的像是山谷中的回音。   江以桃又瞧了瞧手中的糖葫芦,深深地呼了口气,往桥上走去。   之间那盏十分可爱的白兔灯正放在放在陆朝坐过的位置上,它的旁边则是那盏红色的小花灯,湿哒哒地瘫在一边。   江以桃站在花灯前,看了好一会儿,又抬头左右张望了下,试探地喊着陆朝的名字。   她想着陆朝或许是等自己等得不耐烦了罢,她原先听着那叫卖声,倒不曾想过卖糖葫芦的老伯离自己这般远,一来一回确实是耗了些时间。   这么想着,江以桃倒是又生出点不满来。   不过是让他多等了一会儿,怎的就这般不耐烦了,亏她还想着给陆朝也带了一串糖葫芦回来呢,真是个没有耐心的小山匪。   可如今夜色渐深,陆朝又不见人影,江以桃不免有些慌乱起来,双手围在嘴边作喇叭状,继续一声声地喊着陆朝的名字。   “陆朝?陆朝——”江以桃一声喊得比一声响,软糯的尾音也带了一丝明显的颤抖,可哪里有人应她,倒是吹来一阵冷风,忽然冻得她打了个寒战。   顶上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连带着落下的烛光也在明明灭灭。   ——我知道。   江以桃猛地想起来陆朝说这句话时的眼神来,呆滞地坐在白兔灯旁边,动作僵硬地咬了一口糖葫芦。   果真是酸酸甜甜的,与她想的味道一模一样。   江以桃用力咀嚼着口中有些发硬的糖衣,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好像明白了陆朝为何在说那句话时,露出那样悲切的眼神。   原是他早就知晓自己要走,是要放自己走呢。   江以桃突然咬着了舌头,陡然袭来的痛感让她手上一酸,那两串糖葫芦便掉在了地上,咕噜噜地往前滚了滚,米白又泛着透明的糯米纸上便沾了一身的灰,钱袋子也哐当一下重重砸在一边。   江以桃忽然垂眸落下泪来,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她一时间也不明白自己为何难过。或许是因为弄脏了一直想吃的糖葫芦,也或许是因为方才那一下咬得痛了。   总之就是忽然间,难以抵挡的难过像是春日一场无法预料的雨一般,淅淅沥沥地浇了她一身。   江以桃低声啜泣了许久,才终于瞧着那满当当都是银子的钱袋子,莫名笑了笑。她弯腰将钱袋子捡了起来,十分爱护地拍了拍上边沾上的灰尘,重新揣回了袖口里去。   陆朝真是个小混蛋,早就想要丢下自己了罢。原先江以桃就好奇,为何自己去买个糖葫芦罢了,还要将一整个钱袋都交给自己,原是想好了这出,还怕自己跑了没银子使呢。   真真是个贴心的小混蛋。   江以桃有些生气地取下发间的那根桃花簪子,怒气冲冲地往前一丢。   随即又像是后悔一般,起身小步地跑过去,捡起簪子放在手心,凝神看了好半晌。   直到那白兔灯里的烛火燃尽,不再亮起火来,江以桃才愣愣地反应过来。   陆朝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   另一边。   陆朝一直待在桥边那阴暗的巷子口,注视着江以桃的一举一动。   看她长久的愣神,看她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看她弄掉了手中的糖葫芦。也看她难过地哭泣,还看她十分气愤地丢了簪子。   陆朝也不知道自己站在黑暗中看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呆在这儿看着她。   小姑娘坐在挂满了灯笼的桥上,哭过之后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异常温和平静,暖黄的光将她的周身边缘都氤氲成了一种模糊的浅金色。   这让她看起来十分柔软,像一只被抛弃的孤独的小猫。   陆朝无声笑了笑。   傻姑娘,还回来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更新等我明天睡醒写吧……   今天手臂实在是痛得抬都抬不起来,腰也是,浑身都痛。   我每次打疫苗反应都好大,好痛苦……。感谢在2022-01-20 21:01:49~2022-01-23 02:06: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晨沐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丢下   江以桃也不知自己在那儿待了有多久,直到那人群的喧哗都逐渐散去,她也没有离开这座桥。她自个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手上拿着陆朝送她的那支桃花簪子,若是有行人经过,她便会马上抬头去看,发觉不是陆朝又会悻悻地垂下头去。   江以桃的脑海中不停闪过陆朝说过的一句句话,想着想着又扑簌簌地掉下眼泪来,哭了一会儿又觉着自己十分没有骨气,气愤地擦干净眼泪。   真是个坏心眼的小山匪。   江以桃方才买糖葫芦时还想着,今日先不走了罢,等这灯会结束再找个机会溜了便好,却不曾想陆朝竟比江以桃自己都还想要赶她走,自己不过是去买了个糖葫芦,一转眼的功夫便将自己丢下了。   江以桃想到这儿,又垂眸去看那两串滚落在地上的糖葫芦。   好半晌,江以桃幽幽地叹了口气,余光却瞟见了一双纹了金丝线的黑色鞋履,心口慌慌然地跳动了起来,她带着希翼缓缓抬头。   是……是陆朝回来了么?   “阿月!”   江以桃看着眼前眼眶通红的少年,少年身量与陆朝不相上下,江以桃要微微抬头去才能与少年直视。看了半晌,江以桃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轻声唤了一句:“四哥?”   江润之是江以桃姨娘的孩子,算起来比江以桃还要大了两三岁。在江以桃还住在盛京时,她这兄长最爱的事儿便是黏着这个温柔乖巧的妹妹,甩着一串鼻涕泡泡跟在江以桃身后跑。   说起来江以桃也有好几年未曾见过家中兄弟姐妹了,不过江润之这人是个十分调皮捣蛋的性子,三年前曾自个偷偷下了江南去见过江以桃一面,这三年来少年的相貌并没有多大变化。   可这儿是灯州,哪里会有她的四哥哥在这呢?   少年上前了几步,哭腔更甚:“阿月,我可算是找着你了。”   江以桃呼吸一滞,也一样红着眼眶起身,想要伸手触碰却又迅速的收回手,轻声迟疑道:“四哥哥……真是四哥哥?”   江润之急切地点了点头:“阿月,是四哥哥在这,四哥哥寻你来了。”   “胡闹!”江以桃忽然间拔高了声调,把江润之的眼泪都吓回去一截,突然间她也是觉着自己凶了些,转而软了声音问道,“这儿是灯州,可不是四哥哥你的盛京城,你怎么来的灯州?可是你自己一人来的?”   江润之终于想起来他这妹妹虽看起来是个顶温和乖巧的人,实则颇有些严厉,想起自己三年前偷偷下江南去寻她,却被妹妹拿着鞭子绕着院子追了三圈有余这件事儿,害怕地缩了缩脖子。   江以桃拉着江润之坐下,又说:“四哥哥,你可不要想着骗阿月,你是如何来的这灯州?”   “我是向世子借了一批人马才从盛京出发的。我听阿爹与阿娘讲,你在灯州失踪了,一时心急便……便连夜来灯州寻你。”江润之话音刚落,看着江以桃那双通红的双眼,难过地补充道,“阿月,我十分担心你,我害怕,怕……”   江润之想起在书房外偷听而来的消息,那向来对他疼爱有加的阿爹阿娘,说着探子来了消息,江以桃被溪山的山匪掳走进了山,他们权当江家不曾有过这么个丢人现眼的嫡女。   什么是丢人现眼?   江润之并不明白,他只记着幼时因贪玩摔跤,阿月为他上药的那双手是那样温柔,轻轻用帕子为他拂去伤口中的碎石子,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对他的关心。   三年前江南那一次也是,这一次也是。   他这妹妹生气时分明是十分吓人的,可那双眼里怎么也藏不住关心,她每一次都是真心实意地在担心自己。   江润之害怕他再也见不着他这可爱的妹妹了,天知道阿娘与他说,阿月下月便要回盛京城时他有多开心。他的阿月是全盛京城最好的妹妹,到时候他可要在别的世家公子面前好好吹嘘一番,他的妹妹有多么多么好。   江以桃顿时鼻子一酸,侧过脸去,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湿润,又回头来劝诫道:“四哥哥,你这样十分危险,日后可不许自己乱跑了。”   真要说起来,江润之比江以桃要大上些的,可江润之自小便是无忧无虑长大的江府四郎,在盛京城又与那些皇亲贵胄家的小郎君玩得十分好。与自小便是江家严厉训练着长大的江以桃不同,他天真单纯得很,看起来倒像是江以桃的弟弟。   江润之在盛京城哪里是现在这个模样,他在盛京城可是横行霸道的小魔王,此刻竟然在自家妹妹面前哭得眼泪横流,倒活像一只温顺的大黄狗。   大黄狗殷切地朝江以桃点点头。   江以桃这会儿倒是冷静了不少,一垂眸又瞧见了那盏已灭了烛火的白兔灯,恍然想起了陆朝,便抬头四处张望起来。   可在这寂静的夜里,依旧找不着陆朝的身影。   他不会回来了。   想到这儿,江以桃迟疑地瞅了瞅江润之,试探着问道:“四哥哥,你可曾去溪山寻过我?”   江润之浑身一颤,想起了那人带着笑意的威胁警告,抽了抽嘴角,糊弄道:“四哥哪里敢去溪山,近日只是在这灯州四处打探你的消息罢了。”话毕似乎又觉着不够可信,反客为主地问道,“我才是要问阿月,不是说你被溪山的山匪掳了去么,怎么会在这儿坐着?”   这招式确实有用,江以桃闻言顿时有些慌乱起来,哪里还能顾及江润之,自个支支吾吾道:“我想尽办法逃了出来,正在这儿发愁呢。”   江润之是个脑子十分简单的人,江以桃说的话他一股脑地都会信,可这次他是知晓内情的,望向江以桃的眼神里不禁带了些迟疑。   江以桃察觉到了他的怀疑,又辩解道:“那土匪窝中有人与我交好,是她帮我逃了出来的。”   说这话时,江以桃想的人是许岚,江润之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想的是那个看着有些凶狠的年轻男人,又看了看自家妹妹的容貌,独自臆测了一段感人肺腑的话本子情节。   江以桃瞅着自家哥哥那十分动容的神色,想着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可多说多错,江以桃不想再说些什么来一个谎圆另一个谎了,到底江润之信了便好,其余的不重要。   “我在灯州定了一间客栈,我们先回去歇息罢,回去我让掌柜的再为你开一间客房,明日我们便动身回盛京城。”江润之边说边站起了身来,冲着江以桃指了指远处。   江以桃闻言也起身,一手拿着白兔灯,一手拿着红艳艳的小花灯,点了点头。   花灯已经干透了,江以桃这才恍然发觉,自己竟在这儿等了陆朝这么久。   江润之也注意到了这两盏灯,问道:“阿月,这又是从何而来?”   江以桃沉默半晌。   “是河里飘来的。”她说。   江润之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却也听出来了自家妹妹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他多少也是个教养良好的世家公子,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那我们便先回客栈去罢,这夜里更深露重的,阿月身子不好,莫染上伤寒才是。”   江以桃往方才放花灯的河边凝神看了两眼。   ——阿言的花灯,当然是会流到我身边来。   “四哥哥,你且先等我一会儿。”江以桃拿着两盏小灯,一路小跑着到了河边。   江润之在身后哎了一声,可江以桃头也不回地就往前跑,哪里还顾得上她身后的四哥哥,就仿佛前方有什么好东西在等她似的,她坚定不移地往前方奔去。   江以桃刚到那放花灯的河边,忽而瞧见阴暗的小巷里有一块月白的衣角,再凝神去看时却又什么都瞧不见了,只剩下黑洞洞的小巷子,像是巨兽朝她张开了嘴,十分可怖。   江以桃摇了摇头,甩开脑袋中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想着或许是自己魔怔了吧,眼一花都能瞧见陆朝了。   江以桃蹲在河边,好像陆朝还在身边一般,轻声念叨着:“陆朝,你说我这花灯会飘向哪里去呢?”   她当然是听不见陆朝的回应,自顾自笑了笑,江以桃将花灯放进潺潺流淌着的河水里去,冰凉刺骨的河水倒是让她瞬时清醒了不少。   “花灯啊,你一定要飘到陆朝的身边去。”江以桃轻声道,看着这盏熄了烛火的花灯缓慢地往前飘着,起身朝江润之走去。   陆朝看着江以桃的背影消失在了自己眼前,才从小巷子的昏暗处走了出来。   方才江以桃经过时,他差一点便要控制不住冲出去,将这个自己日思夜想的小姑娘囚禁在身边,哪儿都不要去。他会为小姑娘打造一座最华丽的牢笼,将她永远都锁在身边。   陆朝轻笑一声,纵身飞到了花灯前方,像上一次捡花灯一般,从水里捞起了那盏花灯。   “阿言,你的花灯还是会飘到我身边的。”陆朝凝神看着花灯,轻声细语地说着最柔软的话,可他的阿言却再听不见了。   陆朝又笑了笑,花灯底部沾着的河水从他指缝中漏了出来。他哪里抓得住这不断向前的河水呢,他当然也抓不住那总要向前的小姑娘。   霎时,陆朝头顶的灯笼灭了一盏又一盏。   黑暗重新将他拢了进去,所幸他的小姑娘,终于还是走到了那明亮的地方去了。   他放走了他的月亮。   作者有话说:   后面再见就是在盛京啦 第44章 分离   抛开江润之看起来并不靠谱的那部分来说,他是个十分有责任心的兄长。   江以桃看着江润之忙前忙后为自己整理着被褥,一时间竟有些鼻酸。她记忆之中,江润之一直是一个纨绔又霸道的人,哪里费尽心思做过这些下人的事儿呢。   江润之虽只是庶子,可他的阿娘是江府最为受宠的姨太太,且江府并没有嫡子,真要说起来,最有可能成为江府继承人的,便是江润之。   这是盛京城每个人都心照不宣的一件事,也是因着这一层原因,江润之在盛京城简直就是一个四处横行的小霸王。   可此刻,这个小霸王躬着身子为江以桃铺床,小霸王哪里做过这种事儿,铺得叫一个乱七八糟。   江以桃带着笑意在一旁瞅着,时不时出声指导一番。那些带着江润之来的侍卫也站在一旁,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各自眼观鼻鼻观心,都默契地想着:这小魔王也会有今日。   再转头看江以桃时,纷纷对这个从未露过面的江家嫡女流露出敬佩。   “阿月,这客栈的条件与家中比不得,你且先住着,明日一早我们便动身前往盛京。”江润之拍了拍自己叠得十分混乱的被褥,转头冲江以桃露出一个欣慰的笑。   江以桃看着那像麻袋般的被褥,十分给面子地点了点头。   “阿月,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说起来江润之也是不太熟悉这个妹妹的性子,幼时毕竟是多年前的事儿了,人的性情随着年龄变化也是常有的事,虽说三年前曾见过,却也就待了没几日。他们之间更多的时候,只是靠著书信的往来保持熟络。   可书信这玩意,将要从口中吐出的话成了冰冷的文字,哪里还看得出什么性格呢。   江润之说这话的时候,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再回头来望着江以桃,看着自家这个妹妹,半张脸被烛光照得发亮,纤长的睫羽都几近透明,在脸颊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   在他这个妹妹年纪尚小时,便是这盛京城同龄姑娘中出落得最好的,也是从那时起,京中纷纷流传着,这江家的嫡女将来是要进宫当娘娘的命。   如今……   江润之握了握拳,看着恬静温柔的江以桃,缓缓道:“阿月,你莫要怕,待你回到盛京城,四哥哥定会保护好你,定不会让你去什么劳什子皇宫。”   江以桃闻言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才抬眸冲江润之露出一个柔软的笑意来,轻声道:“四哥哥,阿月无事,劳烦四哥哥挂心了。”   江润之还想说些什么,可瞧着江以桃这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重重地叹了口气,甩着袖子为她关上了门。   他这个妹妹什么都好,只是太过于看重家族荣誉了些。   那些事情,分明是不应该要她一个小姑娘承担的。   皇宫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吃人都不吐骨头,江以桃这么柔软又善良的小姑娘若是去了,怕是不到一个月,就会成为那宫里养花的肥料。   江以桃也叹了口气,那盏白兔灯正安静地坐在桌上,身边放着那支桃花簪子与装满了碎银子的钱袋。江以桃瞧着便有些出神,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陆朝。   也不知那盏花灯,最后有没有飘到陆朝的身边去呢?   不飘到陆朝身边去也是好的,就任由它在那条小河上飘着飘着,底座湿透了,花瓣也湿透了,渐渐地就会沉到河底去了。   再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在那儿放下过一盏花灯,心中无比虔诚地许着愿:   花灯啊花灯,你飘到我心上人的身边去罢。   这些都将成为她心底的秘密,一直带到坟墓里去。   江以桃熄了桌上的烛火,只留了床边两盏罩着红色罩子的烛台,动作缓慢地收拾着江润之叠了仿若没叠的被褥。   这烛台倒是与溪山那两座有些像。   江以桃动作慢了下来,想着自己曾经两次碰倒过这烛台,都正巧被陆朝撞见了,他用那沙哑带着点儿温和的声音嘲笑自己,说:“笨手笨脚。”   江以桃垂着眸子,敛去眸中那一点儿酸涩,慢慢地铺好了被褥。   她原也是不会这些的,在江府时哪里需要她做这些呢,在溪山住的那些时日,倒是让她自个动手做了不少事儿,像是个普通农家姑娘一般。   江以桃合衣躺下,她这床正对着房间中的一扇窗,她侧过身去便可以瞧见夜空中高悬的那一轮月亮,它洒下银白色的光,像是给这世间的一切都拢上一层轻纱。   江以桃以手做枕,呆滞着望了好半晌,喃喃道:“陆朝,你在看月亮么,真亮呀。”   话音刚落,江以桃又觉着自己有些没骨气,陆朝都将自己丢下了,自己怎么还总是想起他来,可真没用。   越想越难过,江以桃忿忿地哼了一声,转个身去朝着墙,不去看那月亮了。   真要说起来,不再喜欢陆朝也并不是一件难事儿。   江以桃想,只要她回到盛京,她与陆朝这一辈子,便再没有见面的可能性了。   这一生这么长,漫漫无期的时间这么多,总有一日,她的感情也是会越来越淡,直至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为止。   真正难以做到的,是现在开始停止对他的思念,是要将在溪山的那些日子都当做是一场梦,是她走了就再也不回头了。   陆朝是个十分奇怪的人,江以桃想着便有些昏昏欲睡起来,他好像总是有办法在自己心中留下一个深刻的痕迹,这儿也能想起他来,那儿也能想起他来。甚至是江以桃瞧着月亮的时候也能想起陆朝来,白日里瞧着日光又能想起陆朝在马上对自己伸出的那一双手。   陆朝可真烦人。   在陷入睡眠的最后一秒,江以桃迷迷糊糊地想,自己真的能忘记陆朝么?真的能将在溪山的那些日子都当做是一场梦么?   甚至于,江以桃想着,自己真的还能理所当然地进宫当娘娘么,真的还愿意被江家当成夺权的棋子么?   不能了,她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江以桃了。   *   “殿下,一切已经安排妥当。”一号单膝跪地,一手放在曲起的膝盖上,一手的指节抵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向陆朝汇报着。   陆朝但笑不语,这还是他第一次觉着暗卫办事太过于干净利落也是件坏事,若是一号今日出了些什么纰漏,或许自己还能欺骗自己,将小姑娘留在身边一段时间呢。   江以桃那个眼神他哪里会不知道,小姑娘哪里还有什么要走的心,不过是嘴上说得漂亮,实则心中比谁都还要纠结呢。   否则又怎么会在方才那大好的时机,还傻兮兮地举着两串糖葫芦回来呢?   “知道了。”陆朝启唇,淡淡道。   一号从这不带感情的三个字中没听见对自己做事利落的夸赞,十分疑惑地抬眸,悄悄地看了看这个不近人情的小殿下,见小殿下没有再补充的意思,顿时有些忿忿。   他这事儿办得多么好,从头到尾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只用了短短一日的时间便将一切都安排好,谢姑娘能这么快被那年轻男人带走全都是自己的功劳。   若是换了别人来,可指不定要耗费几日呢!   小殿下怎么不称赞称赞自己呢?   一号又悄悄抬头,只见小殿下正出了神瞧着桌上放着的两串糖葫芦,脏兮兮地沾了不少尘土,其中一串还是被咬掉了一口的。   小殿下这是……这是从哪儿捡的糖葫芦?   陆朝也注意到了一号的视线,想着他应当是还有什么事儿不曾禀报,便轻飘飘问道:“怎的不退下,还有何事?”   一号闻言又垂下头,恭敬道:“殿下,一号无事禀告。”   陆朝“噢——”了一声,挑了挑眉,不做言语。   一号知道小殿下这是在赶人了,他也识趣得很:“殿下,一号告退。”说完,便像阵风似的从跳出了窗户,消失在了陆朝眼前。   陆朝又侧头去看那两串沾了灰的糖葫芦,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就捡了回来。屋内燃了碳火,此刻那糯米纸被室内的温度烤得融化了,山楂外的糖衣也软成了一滩,黏在桌上。   看着十分丑陋且狼狈。   陆朝叹了口气,从袖口中拿出那盏花灯来,就这烛火将花灯的底座拆开,又把燃得只剩下一滩烛泪的残烛取走,十分小心翼翼地将那红色的花瓣折在一起,成了重叠的一瓣。   能被陆朝留在身边的,有关于江以桃的所有,除了那难看丑陋又脏兮兮地糖葫芦外,就也只剩下这盏花灯了。   陆朝轻笑了声,将那重叠的一瓣花瓣放进了胸口,最贴近心口的位置。   阿言啊阿言,你的花灯,最终还是飘到了我的身边来。   陆朝起身去,正欲关上那扇窗,却被夜空中悬着的明月吸引去了视线,无端回忆起了那个夜晚,也是有一样的明亮的月亮。小姑娘看着平静,可害怕得连手都在轻颤,还要强撑起精神来糊弄自己。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江以桃的话,她破罐子破摔,说着“这月光皎洁明亮,甚是美好。”   陆朝笑得眉眼弯弯,仰头去看月亮,轻声道:“阿言,你瞧见了吗,今夜的月亮当真是皎洁又明亮。”   他就这样看了好半晌,直至眼睛都酸涩起来,才垂下眸子去,轻轻关上了窗。   “阿言,你在与我看着同一轮月亮吗?”   窗户被关上,那轮月亮被锁在了窗外。 第45章 回京   翌日,果然如江润之所说的一般,他们早早地便出发前往盛京城。   这一夜江以桃虽说是没有做噩梦被惊醒了,可到底也是睡得不够安稳,总是迷迷糊糊中就想起陆朝来,就连那梦中也是陆朝那带着淡淡笑意的脸。   以至于江以桃坐上马车时,还是晕乎乎的,看什么都是一片朦胧模糊的样子,十足十地不曾从睡梦中清醒。江润之看着自家妹妹这个样子也是十分担心,可同行只带了侍卫,没带上侍女,他与妹妹同车更是不合礼仪,只得作罢。   灯州距离盛京还有几日的距离,这段时间里,江以桃须得好好捋一捋自己的情绪,待回了江府还不知有些什么盘问等着自己呢。   可每每想起陆朝,江以桃的心口便酸酸涩涩地泛着疼。   马车已经开始摇摇晃晃地前行,江以桃将脑袋倚靠在车窗边上,任由纱帘被风吹起时拍打在脸上,又轻柔地从脸侧滑落。   这是灯节的第二日,灯州的大街小巷上依旧是十分热闹,行人虽不如昨日夜里那般人山人海了,却也依旧算得上是人来人往。   江以桃就这样看着这灯州街道上的行人,半垂着眸子,未施粉黛的脸看起来是病态的苍白。她恍然间想起,初到灯州时她的身子骨还差得很,稍稍受点儿凉便要染上伤寒,戚戚地咳上小半个月。   可现如今,自己这身子骨虽算不上十分健康,也不至于向从前那般虚弱了。   江以桃懒洋洋地瞅着行人,借以消磨时间,忽然间她仿佛瞧见了一袭月白色的衣角,那人背对着自己,依稀可见是个身量高的年轻男人,乌发尽数在脑后扎了个高马尾。   江以桃顿时呼吸一滞,起身掀开门帘,扬声道:“停下!快停下!”   架着马车的侍卫闻言勒紧了缰绳,棕马仰天嘶鸣,马车还未挺稳,江以桃便跳下了车,寻着那熟悉的身影快步跑去。   她的脚步向来很小,自幼时起,教养嬷嬷便告诉她:“姑娘家慢悠悠地走路才显得温文尔雅,大步地走、甚至是跑,是没有家教的姑娘家才做得出的事儿。”   这些话,江以桃向来是记在心里,且时刻都尽善尽美地做到了。   可这会儿,江以桃提着裙摆在人流中穿梭着,将那些所谓的礼仪教养统统抛在了脑后,大步大步地奔跑者,只为穿过行人,见到那个穿着月白色长衫的人。   只不过是短短的一会儿,那方才站在这儿的背影却消失了,江以桃无助地站在那儿喘着气,方才那突如而来的欣喜也在慢慢地消退,渐渐只剩下一片荒芜。   “阿月,你这是怎么了?”江润之急忙追了上来,关切询问道。   江以桃沉默半晌,颓然摇了摇头,轻声道:“四哥哥,我无事。不过是瞧见了个熟人的背影,过来才发觉应当是看错了罢。”   江润之还是觉着奇怪,自家妹妹应当是没有好友在灯州的,为何会认错?可瞧着江以桃毫无血色的脸,那些一问都被他尽数吞回了喉咙里去,柔声道:“既是看错了,那我们便继续赶路罢?”   江以桃点了点头。   江润之见状便走在了江以桃前头,为她拨开人流,又三步一回头地观察者自家妹妹,就怕她又突然魔怔了一般跑开。   天知道方才他有多害怕,看着妹妹的背影没入人群中,失而复得、得了又失的情感不断在他胸口乱撞,他险些是喘不过气来。所幸是追上了,否则若是就此将妹妹弄丢,他必然要痛恨一辈子才是。   江以桃亦步亦趋地跟着江润之往前走,忽然间,她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召一般回过头去,只见陆朝还穿着那身月白的长衫,站在远处。   “陆朝——”江以桃顿在原地,她张着口好像叫出了陆朝的名字,又好像没有。那一刹那,她的耳边忽然间静了下来,身边的人群也被定格,她的视线中只剩下陆朝一个人。   陆朝好像对着她很轻地笑了笑,距离有些远,江以桃看不清陆朝的细微表情,更听不清他说话,只是站在那儿,与陆朝对视着。   眼前的陆朝像极了她梦中的一道影子,周围的事物都在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连带着陆朝一起,朦胧得不似真人。   “阿月?”   江润之的声音把江以桃从这幻境之中拉了出来,她呆滞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那儿哪里有什么陆朝的身影,怕是自己夜里睡得不好,稀里糊涂地看见了什么幻觉,自个臆想出了个陆朝来罢。   “阿言,怎么哭了?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江润之走上前了,从袖口掏出一方丝绢的帕子来,递了过去。   她哭了么?   江以桃伸手一拂,果真摸到了一片冰凉。   为什么要哭呢?江以桃接过了帕子,随意地擦拭了几下。这丝绢的帕子十分柔软,不会给脸上带来任何刺痛,可江以桃还是莫名地想起了陆朝曾递给自己的那张帕子。   那是用最普通麻布做的帕子,粗糙得很,常常将她的脸摩擦得发红。   可那是陆朝给她的帕子。   江以桃轻轻叹了口气,垂眸道:“想是被风沙迷了眼。四哥哥,我们回去罢,外边风大了些。”   江润之点点头:“是大了些。”随即又往旁边让了一步,十分不放心地说,“阿月,你走在我前头去,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你。”   江以桃没说什么,十分顺从地就走到前边去了。   上马车前,江以桃最后又朝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商贩与农夫走来走去,近处与远处的叫卖声交织在了一起,孩童在路边嬉戏玩闹着,一切的一切重叠了起来,就成了这人间最令人舒心的烟火气。可在这热闹无比的灯州,江以桃再寻不到陆朝了。   为什么要哭呢,江以桃又问了自己一遍。   她坐在铺了柔软鹅绒的小榻上,不再去看窗外的景色,也不去管那被轻风吹得上下翩跹的纱帘,任由那漏进来的光在自己脸上亮起又变暗。   或许,是因为她明白,经此一别她便再也见不到陆朝了。   她自然是明白的,她分明比谁都还要明白才对。   可江以桃还是控制不住地想,陆朝真的会去盛京么,会去桂枝亭那儿为她燃一盏长明灯么?   他们……他们约好了的呀。   江以桃闭上眼,全然不顾那些从眼尾滑落的泪水,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克制着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哭腔来。   与江以桃从江南入京不同,江润之这批人马并不在沿途的驿站停靠,行车速度也要快得多吗,她原以为需要三日的路程,从江润之口中说出却只需要一日余多。   江以桃问出这话时,他们正停车休整,江润之将唯一的马车让给了妹妹,自个则牵了匹马来骑。她问出还需几日到盛京时,江润之只当是妹妹想家了,迟疑着问:“阿月可是思念家人?倒也不是不能再快些回去的。”   江以桃并不知晓江润之的心中所想,闻言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便回到车厢上去了。   江润之瞧着自家妹妹十分多愁善感的背影,也是摸不着头脑,跟着叹了口气。   相比于想家,江以桃更像是不想这么快到盛京城。按理说,阿爹阿娘既然知晓自己在灯州失踪,定也能打探到自己被掳进山的消息才对。   照着他们那迂腐的思想,许是就当她江以桃被山匪玷污了身子,而江家哪里需要一个被玷污过的嫡女呢。何况,出了这档子事,她又哪里还能进宫去为他们夺权?   现如今这境况,她是连当棋子的资格都没有了罢?   江以桃自嘲地笑了笑,原想着最差的结局不过是自己回京后编出些谎话来圆过去,不曾想阿爹阿娘已经知晓自己失踪的消息,可笑的是竟也不曾想过要来寻自己。   她回到盛京,又该如何自处?   早知是这结局,不如一开始便死在山匪手里,或是死在溪山一了百了便好了。   何苦活着,活着不过是换种方式作践自己罢了。   江以桃没有想到,在溪山的那几日,竟成了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几日。小兔灯还好好地放在车厢上,那朵用帕子包着的小花与桃花簪子一起,静静待在她的袖口。   江以桃恍然想起了什么,从袖口掏出了她撕下的那页纸。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江以桃轻声念着,呆坐了好半晌,才从新将它按原样叠好放了回去。   这些东西,便是江以桃留下的,有关于陆朝的所有了。   休整结束,马车又开始摇摇晃晃前行起来。   舟车劳顿总是让人觉着疲惫的,大多数时候江以桃总是蜷缩着身子躺在小榻上,短暂地休息着。在这片段的睡眠中,她好像做了一场梦,梦中的自己还置身在溪山,躺在那个她熟悉的、有些破旧的小屋里。   耳边好像传来了陆朝的声音,可江以桃始终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听见陆朝正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自己的名字,声音轻柔又缱绻,像是裹上了一层厚厚的蜂蜜。   “阿言,啊言。”   陆朝的声音好听极了,微微的低沉中夹杂着一丝沙哑,尤其是他放低了声调喊着阿言时,像个小锤子一般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江以桃的心口。   呼吸之间江以桃嗅到了溪山清冽的空气,以及陆朝身上那干净的皂角的味道。   江以桃缓缓睁开了眼,在一片朦胧而模糊的视线之中,刺目的日光从斑驳的树影之中漏了下来,溪山的风一阵一阵地吹着,将这层层叠叠的翠色吹得不停摇晃,像是一片绿色的波光粼粼的湖面。   数不清的灰尘在空气中跳动着,描绘出了日光的形状。   “江姑娘,我们到了。”   那驾车小厮的声音忽然响起,像打碎一块陶瓷碟子一般,打碎了江以桃眼前的一切。   江以桃陡然睁开眼,眼前哪有什么树影婆娑,有的不过是冰冷的马车车顶。   她回到了盛京城,梦也该醒了。 第46章 江府   江府位于盛京城城南,是座顶顶宏伟的大宅子,江以桃想了想,自己已经有近十年不曾回过盛京城,也不曾回过家中了。   江家是在江以桃祖父那一辈才发家的,早前的江家不过是盛京城的普通人家,到了祖父那一辈时,盛京大乱,当时还是太子爷的先帝曾幸得江家祖父救助,看上了当时家中的江四姑娘。   后来先帝平安登基,寻得江家报恩,升官加爵的同时,还将四姑娘封了娘娘,一生爱护。   江家与皇室的渊源,便由此而来。   到了江以桃父亲江祯这辈,更是封了正二品户部侍郎,颇受器重。娶了一女为安远候府的二姑娘林仪嘉,更是真真切切地又把江家的地位往上抬了抬,称得上是盛京城的名门望族了。   江家大门用了朱红的涂料,看起来十分喜庆,门前乌泱泱的站了一大家子的人,更是壮观,引得路过人时时侧目观望。   江家除了江以桃的生母是主母之外,另外还有四位姨娘。四位姨娘膝下皆有子女,真算起来江以桃也算是有许多的兄弟姐妹,可除了自己的胞妹江若李与四哥哥江润之以外,其余兄弟姐妹与她并不相熟。   甚至有些是在江以桃去了江南后才懂事儿,根本认不得自己还有个姐姐。   江以桃到达城南江府时,已经是过了午时了,大太阳热辣辣地悬在脑袋顶。   江以桃下车时有些疑惑,为何家里人好像是知晓四哥哥要到了一般。而后她回眸瞅了瞅,才发觉江家小厮正架着马车绕到屋后的角门去,才反应过来。   或许从这辆马车进入盛京城地界的那一刻,便有探子来江府汇报了。   江润之灰头土脸地迎了上去,只见江润之的生母张姨娘正眼眶红红地指责他,虽都是些指责之语,可那之间流露出的关切,依旧是让江以桃心生羡慕。   她站在马车前,看着他们一家人,只有她的胞妹快步走了上来,双手执着江以桃的手,分明是好些年不见了,却在一眼之间便认出了长姐,“阿姐,你回来了。”   江以桃一时间有些出神,眼前的姑娘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胞妹的样子了,她出落得与自己并不相似,那双微挑的凤眼倒一点儿不曾变化。   不知是不是在江南呆的久了,江以桃生得十分像江南的姑娘,身形消瘦腰肢柔软,一双杏眼像是含了一汪泉水般清透,一笑不笑时瞧着便让人心生怜惜。而江若李则生得十分明艳,明眸皓齿,十分惹眼。   明明是同胞姐妹,却一个像江南的莲花,一个像京城的牡丹,生得大相径庭。   江若李见江以桃愣神,嗔怪地解释道:“阿姐,我是以李,您怕不是把我给忘记了。”   “哪里的话。”江以桃摇了摇头,也轻轻握了握妹妹的手,“不过是有些时日不曾见过了,想着我们家阿李也长这么大了。”   江若李比江以桃还要小上三岁,今年不过刚及笄,还是个小丫头。当年江以桃离京时,妹妹还是个小团子,哼哼唧唧地抱着自己,不让自己上那马车。   一转眼,竟这么大了。   江以桃抬眸,多年未见的阿娘正呆呆地瞧着自己,满面愁容。她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一步步朝江以桃走去,可到了面前时,却是说了一句“回来了就好”。   江林氏是个十分强硬的人,在江以桃的记忆中,自己离开盛京城的那一日,阿娘甚至不曾出门来送自己一程,一直待在房内。江以桃在她门前闷声哭了许久,阿娘也只是在房内淡淡道:“阿月,去了江南也要乖觉些,时刻要记着自己是江家的姑娘。”   她的声音那么淡,好像是一点儿感情都没有。   近十年不见,阿娘已经没有那么年轻了,双鬓染上了几丝的斑白,眼尾也有了浅浅的时光的痕迹。江林氏眼眶也有些红,别过脸去用帕子悄悄拭了拭眼角,回过头来又是那副冷淡的样子了。   “阿娘——”   江以桃只出声叫了一句,便被江林氏打断,她淡淡道:“阿月,有事儿回府再说罢。”   江以桃那话便这样卡在了喉咙里,垂着眸子,敛去那一点儿委屈的情绪,乖巧地点了点头。   “阿李,你且先回房间去,我有事要与你阿姐商量。”江林氏又道。说完这话她转头便走了,她原就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这些年来更是担着盛家主母的身边,一言一行都比旁人要注意几分。   江若李本有些不满,可还是难以违抗母亲的命令,只好垂头丧气道:“阿姐,我先回去啦。晚些时候我再去寻你,你且等等我。”   江以桃点了点头,“快些去罢,我待会儿得了空便会去寻你说说话。”   闻言,江若李才放下心来,一步三回头地从角门进去了。   方才对着江润之还和颜悦色的江祯忽然冷哼一声,一双锐利的鹰眼冲着江以桃十分不满地上下扫视了一圈,面上丝毫没有与女儿重逢的欣喜,甚至有些难言的不悦。   江以桃被这视线刺得生疼,勉强地扯了几分笑意出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爹爹,女儿回来了。”   江祯从喉咙中挤出了一声嗯,到底是在门口,虽说方才江以桃下车时便吩咐了小厮屏退行人,可若是被不长眼的人瞧了去,也是江家名声。思及此,江祯拂袖进了角门,冷淡道:“先进来吧。”   江润之扬着笑意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张姨娘轻扯了扯衣袖,他疑惑地转头看,却收到了张姨娘的眼神警告,而后更是被张姨娘推攘着进了门,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江润之不停回头,只见江以桃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好像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又像是刻意地不去在意这些。   明明她才是那个多年不曾归家的人,可除了江若李,竟没有一人对她表达出欢迎之意。   她像是个外家人一般,被隔绝在了江家之外。   江润之忽然有些难过,再回头去看时,已经走过了垂花门,被阿娘扯着朝院子走去了,江以桃的身影被墙角与重重叠叠的绿景盆栽挡住,再瞧不见了。   江以桃回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街道,沉默了好半晌,重新挂起温和的微笑,也从角门走了进去。   这儿并不是她所熟悉的江府了,依着幼时的记忆,江以桃进门后走过了游廊,又右转穿过夹道与厢房,才到了致善堂门前。   这一路上甚至没有位丫鬟或是小厮上前来指指路,大多是垂头干着自己的事儿,这么多年过去了,打杂之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他们之间再没人识得江以桃是这江府的嫡女。江以桃穿的一身也不过是最普通的衣衫,称不上华贵,他们便只当这是外边来投亲的姑娘家罢了。   所幸江以桃记性好,看着在厅内端坐着的阿爹阿娘,她忽然间有些胆怯,在门口踟躇着,不敢再踏进去一步。   还是江林氏先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江以桃,她执着茶杯的手抖了抖,杯盖便与杯壁摩擦着,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刺耳声响。她稳着情绪,放下了茶,问道:“阿月为何在外徘徊,却不进来见父母?”   江以桃闻言深吸了口气,像是为自己壮胆一般,进屋后先是朝父母行了个礼,才轻声道:“女儿只是有些近乡情怯罢了,还请父亲母亲见谅。”   江林氏闻言倒是勾唇淡笑,垂着眉眼,难得地露出了几分慈爱来。   她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江祯重重放下茶盏的声音打断:“你还有脸回来?倒不如死在土匪窝来得干净!”   江以桃垂眸,也不反驳什么,淡淡道:“父亲教育得是。”   “还不跪下!”江祯怒吼一声,宽厚的大掌排在茶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茶盏都被这力道拍得颤了一颤。   江以桃向来顺从,闻言也只是抚着裙角跪在了江祯面前,姿态摆得极低,一副低眉顺眼的乖巧样子。   可不论江以桃多乖顺,也无法安抚江祯的怒气,他怒目瞪着这个曾经赋以重望的嫡女,放低了声音问道:“你如实告诉爹爹,你……你可曾被那山匪糟蹋过?”   江以桃闻言十分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地瞅着自己的父亲,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怜惜来。可是没有,江祯的脸上不是怜惜,而是失去了一个有力棋子的可惜。   江祯还在等着江以桃的答案,可被女儿用着眼神望着,竟也生出点儿莫名的不适来。见江以桃没有回答的打算,江祯又放柔了声音,解释道:“阿月,爹爹这也是关心你,你只管如实告诉爹爹就好。”   关心?   这才不是什么关心。   江以桃手指紧攥着裙摆,用力得指节都泛白,她直直地盯着江祯看了好半晌,才颓然地垂下头去,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她见过陆朝关心自己的样子,脸上分明挂着股不耐,可那双眼睛从来不会骗人。可她并未在江祯浑浊的眼里瞧见什么关心,只有满满的利益和权力。   “女儿已……”江以桃深吸了口气,“女儿已不是完璧之身。”   此话一出,满室都落入了寂静。   连江以桃自己都愣了愣,她不断问着自己,这骗人的话说出来可就没有后悔药吃了,真要这么说么,为何要这么说呢?   可她在那一瞬间,脑海中突然闪过了陆朝带笑的脸,竟就这样毫无顾虑地说出了糊弄人的话来。   陆朝。江以桃在心中想着,若是有下辈子,你不要去当山匪了,我也不当江家姑娘,我们再遇见一次罢。   好不好?   陆朝,如果有下辈子便好了。 第47章 闹剧   江以桃说这话,也不过是破罐子破摔罢了,想着他们既然已知晓自己被掳走进了危机四伏的山匪窝,又问出了这番话来,定然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而于江以桃来说,最坏也不过是自此都被囚禁在这江府,永世难以再见天日罢了。   可就算是这结局,也是要比被送进宫要好的。   不论她怎么欺骗自己,江以桃也知晓早已对陆朝动心,既如此,哪里又还能甘心进宫去呢。倒不如被锁在这江家,凄然地过完下半生。   这样也好,她便带着这份心动长眠于地底。   江祯陡然暴怒,夺起茶盏便朝江以桃丢了过去:“混账!”   茶盏径直砸向了江以桃的额头,继而才落在她的身边,落地碎裂开来,滚烫的茶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可江以桃却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好似感觉不到一点儿疼痛一般。   江林氏也被这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看了看狼狈的江以桃,又看了看震怒的江祯,一时间竟然不知要说些什么,沉默了半晌才柔声道:“二爷,您先消消气,别吓着阿月。”   话是这么说,可江林氏却依旧坐在位子上,也不曾做出要关心江以桃的样子来。   江以桃兀自垂眸笑了笑。   这是她回家的第一日,没有多年不见的思念,更没有对她虎口逃生的怜惜,只有一顿劈头盖脸的怒言,更是被滚烫的茶水浇了一身。   只因为,她如今已是枚无用的棋子了。   额头还在辣辣地发疼,江以桃置若罔闻,依旧是挺直了脊背跪在那儿,虽是摆出了十足十的恭敬样子,可她像一根顽强生长的竹子,似乎要与这命运抗争到底一般。   江林氏瞅着江以桃这副样子便有些出神。   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样的姑娘,满心满眼都是对这不平世道的不甘,整日舞刀弄枪地要与父亲一起上战场去。   可最后她输给了家族,成了家族与家族之间维持利益关系的一枚棋子。   江以桃这副样子,竟与当年自己跪在父亲书房前的样子重叠在了一起。江林氏轻轻闭上了眼,凄苦地勾唇笑了笑。   长久的沉默后,江祯像是缓和好了情绪,揉了揉额角:“阿月,父亲知晓你的怨恨,可此事事关重大,可不能意气用事。你再认认真真回答爹爹一次,你当真被土匪欺负了?”   江以桃放开攥着裙摆的手,脱了力一般垂在身侧,那挺得笔直的脊背也微微吹了些,“爹爹,女儿不过是一介弱女子,哪里有本事对抗那些山匪呢?”   江祯闻言叹了叹气,拇指与食指抵在额角,掌心向内稍稍盖住了半张脸,十分疲惫的样子。   自江以桃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便动了要将这嫡女送入宫的打算,而后女儿渐渐长大,像颗蒙尘的宝珠忽然换发出光亮一般,打小便是个美人坯子,更是坚定了他的想法。   这些年,江家一直用宫中的规矩娇养着这个嫡女,只盼着江以桃长大那日,能成为江家俘获圣心的工具。后来盛京渐渐流传出江家嫡女势必要进宫当娘娘的流言来,惹得圣上起了疑心,怀疑江家动机不纯。   为此他不惜将女儿送离盛京,表面上是去江南将养着身子,实则是为了在这瞬息莫变的盛京城保住这江家最后的棋子。甚至对外只称,江家姑娘身子不好,不便出门,多年来从未有人知晓江以桃身在江南。   这一切只因圣上近年来,对江家越来越忌惮,尤其今年更甚,江祯从未领到过什么趁手的差事,就差要闲赋在家了。   这江家,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想要重新获得圣心,江祯思来想去也只有枕边风最是好吹,这才动起了这份心思来。   可现如今,却……   江祯沉沉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我打你骂你又有何用。你且先退下罢,换身干净衣裳,莫要染上风寒了。”   江林氏心领神会地退下,不多时便带回来两个丫鬟,吩咐道:“将姑娘带到烟南院去。”   丫鬟看了看地上狼狈的江以桃,又看了看江林氏,迟疑道:“夫人,您说烟南院是……这,这是不是……”   江林氏打断丫鬟的猜测,厉声道:“我让你们带着去,哪儿有你们质疑的份了?只管将姑娘带下去便好。”   “夫人赎罪。”两个小丫鬟诚惶诚恐地行着礼。   江林氏十分随意地摆了摆手,“还不快去把姑娘扶起来,怎的做事这般不利索。”   小丫鬟马上起身,快步走了过去,又对江祯也行了礼,随后便一人一边搀着江以桃起身。江以桃也懒得推脱,心知与江祯硬碰硬也寻不到什么好处了,慢吞吞地被两个小丫鬟搀着下去了。   江林氏扒着门去看,直到看着丫鬟搀着江以桃走远了,又四处张望着确定再没有下人在附近了,这才回身来,坐回了方才的位置。她端起茶盏吹了吹,轻声道:“二爷何苦发如此大火,不过是入宫验身罢了,有的是办法躲了去。”   “风险太大。”江祯言简意赅下了结论,接着又是幽幽叹了口气,“多年的筹谋计划,竟在一朝一夕间便破灭了,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江林氏透过朦朦胧胧的热气去看满地的狼藉,青花瓷的茶盏在地上碎得不成样子,茶渣更是洒得哪儿都是,地上洇开了一块深色的水渍。如今的江家,表面上看着还是光鲜亮丽的样子,实则内里就与这破碎的茶盏一模一样,混乱且破碎。   “二郎还忘了一个人。”江林氏放下茶盏,直直望着江祯。   江祯沉默半晌,心中已有答案,可依旧试探着问了句:“夫人说的是?”   “太子殿下。”   江祯还是沉默,放下了手,端端正正地摆在太师椅两边的扶手之上,皱着眉头思索着江林氏这话。   依江家现如今的状况来说,贿赂几个验身的女官将江以桃送入宫,也不是什么难事。可那到底是皇宫,是要送到当今圣上面前的,若是江以桃那儿出了什么纰漏,被圣上察觉,那可便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江以桃到底是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家,让她打着胆子去欺骗九五之尊,心中害怕也是常有的事。   可太子殿下……   江祯记着,江以桃尚且年幼,还未离开盛京城时,太子殿下也还只是五皇子,又与江润之差不多年纪,因着这层关系,年幼的太子殿下也时常来江府寻江润之玩耍,也是与江以桃有过几面之缘。   年幼的江以桃便出落得十分标志,又教养得极好,乖巧懂事不哭不闹,太子殿下当时也十分喜欢这江家的小姑娘。   “不知二郎还记不记得,多年前太子殿下也时常与阿月一起玩耍,勉强称得上是幼时的玩伴了。虽太子殿下这些年不曾与阿月见过面,可年轻人之间要想相熟起来,那法子可永远不嫌多。”江林氏又浅啜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才接着往下说。   “且不说那些远的,二郎你细想想,润之与太子殿下走得向来近。只需让润之将太子殿下约着见面,再带阿月一同赴宴去,这见面机会可不就多了起来?”   茶水很快见了底,江林氏将茶杯轻轻放下。   江祯冷着脸,似乎是还在思虑着其中的利害关系。   江林氏见状笑了笑,又说:“太子殿下与我们阿月称得上是郎才女貌,年轻人么,多见见面便春心萌动了,我们也乐见其成,不是什么坏事儿。”   “太子殿下与那乔家二姑娘的事儿闹得叫一个沸沸扬扬,不见得会对阿月移情别恋。”   江祯被说得也有些动心,可又想起了太子与那乔二姑娘的事儿,顿感头疼。   “这可说不定。”   江林氏见江祯不为所动,轻轻叹了口气,怅然若失道:“二郎,这是江家最后的机会了,你且好好考虑一番罢。”   江祯沉默良久,冷沉着一张脸,起身踱步到了门边,才停下脚步来,沉声道:“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你去与润之说说这事儿,只说带着阿月熟悉熟悉盛京。”   话音刚落,江祯便走出了门,从回廊穿过,身影没入最后一个拐角便再也瞧不见了。   江林氏呆坐在位子上,滞然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又长长叹了口气,颓然地落下悔恨的泪水来。   她的阿月,终究是要走上与她一样的路了。   后悔么?   当然是后悔的,虽然江以桃并不是在自己身边长大,年幼在身边时自己也总是对她分外严厉。可江以桃终究是她的女儿,是手心上掉下的一块肉,如今眼看着她要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窟里去,又哪里会不后悔呢。   可她没有回头路,这江家上上下下皆没有回头路了。   方才她多想上前去,扶起这个苦命的女儿,像个母亲般轻声安慰她,在土匪窝里定然受了不少委屈罢。江以桃自小便身子骨不好,也不知在土匪窝那段时日,有没有将这身子折磨得更差。   她不能做这些事,这个女儿早就决定好了命运,终究是要送入虎口的。这些年来,江林氏总是欺骗着自己,只要自己不对江以桃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关心,她对江以桃的悔意便会少一分,再少一分。   江林氏用丝帕拭去了眼尾的湿润,又缓了好半晌才起身,像个没事人似的走了出去。   只留下这满地狼藉,见证了一场荒唐的闹剧。 第48章 绢花   在江以桃还不曾离开盛京时,这烟南院便是她的住所,这么多年过去了,院子还是江以桃记忆中的那副样子,看着便是好好打理着的。   这是个四进的院子,从外大门进了后,还要过个垂花门才算到了院子里,庭院里一左一右种了两棵大树,江以桃已经忘记这是棵什么树了,十年的时间倒也长得颇为高大。   庭院内还三三两两地摆了不少盆景,花花绿绿的,连成了一片,看起来十分热闹。   花花草草都养得十分好,江以桃瞅着倒有些唏嘘。   小丫鬟笑道:“这儿原是我们五姑娘的院子,后来听闻五姑娘搬去了别的院子住着,可夫人还是每日都唤我们来打扫,活像姑娘还在这儿住着一般呢。”   江以桃也勾了勾唇,指了指那那棵抽了半树芽的树,问道:“这是棵什么树?”   “姑娘叫我晴柔就好。”鹅黄衣衫的小丫鬟又指了指另一人,介绍道,“这是晴佳,姑娘。”   江以桃闻言点了点头,只听那唤作晴柔的小丫鬟又说道:“姑娘,这是先前种下的桃树,也有些年头了,再过段时间便会开满花,好看得紧呢。虽是好看,结的果子却是不怎么好吃,颇有些涩口。”   “桃树么。”江以桃垂眸想了想,却发觉自己没有记忆了,只好作罢。   晴柔又指了指两边的厢房,问道:“姑娘是要住在西厢房还是东厢房呢?这院子与别的地儿不一样,主屋是被五姑娘用来做了书房的,只有两间厢房让姑娘选一选了。”   江以桃点点头后便径直往西厢房去了。   晴柔在后面与晴佳咬耳朵,悄声道:“我听老嬷嬷说,以前的五姑娘也是住在西厢房的,可真是巧。”   晴佳倒没有晴柔那般碎嘴,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提醒道:“仔细着点说话,这姑娘是什么来路你还不甚清楚,就在在后边嚼别人的舌根了,仔细被赶出府去。”   晴柔闻言挠了挠脸侧,又看了看江以桃温和的侧脸,十分坚定道:“我看着这姑娘是个好人。”   晴佳懒得与她辩解,朝着江以桃迎了上去。   江以桃伸手拂过窗棂,一点儿灰尘也没有沾上,又从门口往里看了看,这屋内陈设还是与自己当年离开是一样,一点儿都不曾变过。   这么看着倒是让江以桃生出点儿感慨来,也不知阿爹阿娘到底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若她只是江家的一枚棋子,那又何苦一直留着这院子,日日派人来打扫,屋内陈设全都按着她从前的摆设来布置。   可若是要说阿爹阿娘又多么疼爱自己,应当也是说不上的。江以桃轻叹了口气,踏进屋子里去,坐在那方茶桌前,静静地看着外边的庭院。   若是阿爹阿娘疼爱自己,又怎会舍得将自己送去路途遥远的江南呢,且这近十年来,除了月月的书信往来,阿爹阿娘未曾来看望过自己,这又哪里称得上是疼爱?   更不用说……   江以桃伸手揉了揉额角,竟有些鼻酸起来。   方才那茶盏,直直砸向自己时,江以桃是有些害怕的。滚烫的茶水浇了下来,热辣辣的,从她的眼角滑落下去掉进胸口,烫得她有些麻木。   真是痛。江以桃又揉了揉才放下手来,从这屋子里望去,刚好能瞧见那庭院中的深色大缸。   方才江以桃看时,缸中只有几尾红色的小锦鲤,摆着尾巴摇来摇去,很是活泼。   江以桃想,待到了夏日,她便在那缸中栽上些睡莲,定然是十分好看的。   晴佳瞧着江以桃在发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轻柔倒是开朗,方一踏进屋内来,便问道:“姑娘可要先洗漱一番?晴柔为你去备上热水。”   江以桃愣然地点了点头,而后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朝晴佳也点了点头,轻声道:“晴佳,你同轻柔一起去罢,我想自个待会。”   虽这姑娘不知是什么来路,好歹也是夫人吩咐着照顾的人,晴佳自然不敢忤逆主子,虽十分不放心,却也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见两个小丫鬟都退了下去,江以桃才从袖口掏出那根桃花簪子来,连同那张书页与帕子一起,起身去到了梳妆台前边,拉开最底层的小抽屉,将这两样东西放了进去。   那小抽屉里还有一朵绢花,江以桃出神地望着,才想起来那是六岁生辰时,阿娘送给自己的绢花。   年幼时到了江南后,江以桃曾因找不着这绢花哭了好几日,最后也不知是被自己忘记在了那儿,只好作罢。直到今日江以桃才知晓,原来从一开始,这绢花便被她忘记在了盛京城,压根不曾带到江南去。   江以桃无声笑了笑,拉上了抽屉。   她早已不是六岁的小姑娘了,也早就不喜欢绢花这类好看的小玩意儿了,找着了又能做什么呢?   在她十分喜欢这绢花时,却将它忘记在了盛京城。   江以桃想到这儿,无端地想起陆朝来,想到陆朝便又想起了那盏白兔小灯。   方才下车下得快,竟是将白兔灯落在了车上。   江以桃抿了抿唇,心道可惜。又想起来从这西厢房的窗户望出去,就是盛京城南的那座桂枝亭。   江以桃轻手轻脚地踱步到了窗户前,伸手去推开了窗户,凝神地朝桂枝亭的方向望着。可这会儿还是白日呢,哪里能瞧见远处的桂枝亭呢,只有入夜之后,桂枝亭的四角便会挂上红灯笼,这才能瞧见。   江以桃笑了笑,也不关上窗户,回到了那茶桌前坐着。   江以桃的院子并不小,可这会儿因无人,看着倒有些冷清了,所幸江以桃是个喜欢安静之人,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她还在出神,便听得院门有人扬声喊着“阿月”。   想来应当是四哥哥吧,江以桃起身往外走,这偌大的江府里,出了阿李和四哥哥哪里还有人愿意来她这院子呢?   她刚走到垂花门,江润之也恰好从大门迈了进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江润之瞧着江以桃一身狼狈,倒有些愣神,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江以桃反而浅笑着,问道:“四哥哥这会儿不与张姨娘一起,来找妹妹做什么?”   被江以桃这么一问,江润之才反应过来,扬了扬手上的白兔灯,解释道:“我看阿月将这白兔灯落在了车上,想着阿月应当是喜欢这灯才会留这么久罢,这便给你送来了。”   江以桃这才瞧见他手上确实拿着那盏白兔灯,“谢谢四哥哥,我方才还想着这灯呢,四哥哥就将它带来了。”   江润之没答话,勾唇笑了笑。   “何苦在这门口说话。”江以桃侧身让出条路来,做了个迎客的姿态,“四哥哥请进来,虽没有什么茶水吃,也是能坐一坐的。”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院子,江润之一时有些怔然,说道:“这院子竟是和妹妹走前一样。”   江以桃浅笑不语,领着江润之在庭院的小石桌前坐下了。   “说来惭愧,自从阿月走之后,我便再没有来过这烟南院了。”江润之四处张望着,将白兔灯递到了江以桃面前,又幽幽叹了口气,“只怕来了后便触景伤情。”   江以桃接过那盏白兔灯,放在了石桌上,轻声道:“人都不在了,还来院子做什么。”   江润之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从耳房出来的两个小丫鬟吸引了视线,他咂摸着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这不是母亲屋里的两个小丫鬟么,母亲倒是舍得,竟拨来伺候你了。”   “唔,倒也没说是来伺候我。”江以桃回答得含糊。   “姑娘,热水备好了,您看是……”晴佳瞅了瞅江润之,见他冲自己十分爽朗地笑了笑,怯怯地垂下头去,声音也越来越小。   “您看是现在便去洗漱,还是再与四少爷再说会儿话?”晴柔不动声色地接上了话。   江润之闻言就起了身:“我来还有一事,四妹妹过了申时便去荣禧堂,说是要一家人一起吃个饭,让我来转告四妹妹你。”   江以桃也跟着起身,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那,四妹妹忙着罢,我便先走了。”   话音刚落,也不等江以桃相送,江润之便快步走了。   两个小丫鬟站在一旁,自然也听见了江润之口中的一家人,更是惊奇地瞅了瞅江以桃,又对视着交换了个眼神,十分默契地把心中的好奇吞回了肚子里去。   在这摸不清底细的世家大族里,多说一句便多错一句,只有聪明人才能在这儿生存下去。   江以桃自然是将两个小丫鬟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她浅笑着朝着耳房走去,倒是留下两个小丫鬟在原地面面相觑。   为什么这个外家来的姑娘对这院子竟比自己还要熟?   她们哪里猜得到,这个她们眼中的外家姑娘,就是那个江家五姑娘本人呢。   江以桃洗漱出来时,天已经蒙蒙黑了,月亮挂在桃树的枝头,熠熠地发着光,将这院子照得十分亮堂。   小丫鬟晴柔搀着江以桃,轻声道:“姑娘小心,仔细着台阶。”   江以桃闻言愣了愣神,忽然想起了织翠来,看着晴柔挂着笑意的年轻的脸,一时间有些鼻酸。织翠她也是个这样的小姑娘,分明是在最好的年纪,却因自己而死。   “晴柔,你这是做什么。”晴佳收拾好了东西,从耳房走出来时便瞧见主仆两人呆呆站在庭院里,十分好奇地多瞅了两眼,又接着道,“方才四少爷可说了让姑娘去赴晚宴,可别耽误了姑娘的时间才是。”   江以桃闻言才回过神来,笑道:“不碍事,是我忽然出神了。”   若是织翠还在便好了。江以桃垂眸,敛起了脸上的哀愁,再抬眼又是那副柔和得模样了。   江以桃心知肚明,在江家,她连难过的时间也没有。 第49章 桂枝   江府的宅子在修建时,是照着那已逝的江老爷子画的图纸,与盛京一般人家的宅院不同,江府过了大门又进了垂花门后,除了三间前厅与几间厢房之外就再无屋子了,后边便是极大的院落,沿着这院落的四角零零散散地搭了各家的院子。   江老爷子膝下人丁并不兴旺,除了江祯这个嫡出的二爷之外,便只剩下个庶出的大爷江祁,其余便皆是姑娘了。   两兄弟平日里一个住在西边一个住在东边,实在称得上一句互不打扰,若是遇上了什么事儿或是逢年过节,便约着一同办上一场家宴,其余时间里便井水不犯河水地住在这江府大宅里。   江以桃的前边还有四位姐姐,除了个二姐是家中姨娘所出之外,其余便是伯父家的堂姐了,幼年时平日便不常相见,更别说之后江以桃去了江南,多年不见更是生疏了。   不过既是自己已经回了盛京城,往后这相见的日子定然是要多起来的,江以桃由两个小丫鬟搀着去往荣禧堂的路上时,一边想着这些琐事一边无奈地叹着气。   江以桃的烟南院在江府最里边,十分偏僻,原是为了让年幼的她能安心下来学习,后边她倒也喜欢上这清幽安静的院子,便没再换过。   这会儿她光是走过这弯弯绕绕的花园小径,便耗费了不少时间,待江以桃到了荣禧堂时,已有些误了时辰,只见所有人皆已落座,正襟危坐地等着这个从未露过面的五姑娘。   江以桃哪里见过这番大场面,可到底也是从小精心教养着的姑娘,也不至于会怯了这场。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江以桃施施然地走到了正中间的主桌前,慢腾腾地作了个万福。   因来得匆忙,江以桃素着一张小脸,未施粉黛却依旧精致得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乌发在头顶简单地结了个交心髻,干干净净的没有用上一点儿珠钗,早些时候被茶盏砸中的额角还有些发红,便顺了些细碎的头发在双鬓用以遮挡。   这衣物也是两个小丫鬟着了江林氏的意送来的,上身是件白绸竹叶的立领中衣,外边裹了件藕粉的织锦缎对襟马甲,领口袖口皆镶了一圈雪白柔软的兔毛,下身则是一袭金边云纹的朱红马面裙。   这是盛京城贵女中最为稀疏平常的打扮,可放在自小在江南长大的江以桃身上,偏生出了点儿别样的风情来。   “父亲万福,母亲万福。”江以桃直起身子来,低垂着眉眼,“女儿来迟了。”   江祯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人前他倒是装得十分慈眉善目,宽慰道:“姑娘家的,梳妆打扮浪费点时间也是有的,不打紧。”   江林氏朝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两个小丫鬟从善如流地搀着江以桃到了一旁空出的位子上落座,随即便退到了身后去。   晴柔瞅了瞅晴佳,见她也疑惑地看着自己,两人对视了半晌,最后同时移开了视线,心中啧啧称奇。   不曾听说过江家还有别的姑娘呀?眼前这姑娘莫不是江二爷在外边的私生女罢?   又或许……   晴柔不禁又瞧了瞧江以桃坐得端正的背景,又或许眼前这人便是江家那个从未露过面的五姑娘。   江府这家宴并非是所有人坐在八仙桌前,而是中间落了个主位,顺着两边又摆了席位,每人各落座在一张小桌前,餐食也是一人一份地端上来。   所幸江以李坐在了江以桃左边,而右边则是不曾见过面的某位妹妹,正十分好奇地朝江以桃投去探究的视线。也不止这儿,自她落座以来,便能察觉到每个人都在若有似无地观察着自己,四处八方投来的视线寒芒如刺般黏在身上。   “想来还有许多兄弟姐妹不曾见过五姑娘罢。”江林氏淡淡开口,嘴角噙着一分温和的笑意,“五姑娘自小便送去了京外的庄园养身子,今日才回京来。以前虽见得少,五姑娘这次回来便是要长住了,借此机会多亲近亲近。”   江以桃还是那副挂着淡淡笑意的模样,敛着眉目起起身来福了一福。   江祯这会儿倒是满意不少,虽自小养在江南,这礼仪教养倒也是没有落下,俨然是一副江家嫡女的模样了。这么想着他脸上的笑意倒是真切不少,拍了拍手扬声道:“今后有的是时间让你们亲近,也不差这一会儿,先开席罢。”   话音刚落,便有两排侍女捧着菜盘缓步走进来,从主桌依次往下布着菜。   江南的餐食与盛京定然是有很大区别,江南菜色大多清淡,精致小巧。盛京这儿倒是丰盛不少,一看便是咸甜分明,重油重味。   江以桃瞅着便没什么食欲,每个碟子皆是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便又放下,精致如画的面上从始至终皆挂着一抹柔和的笑意,被厅内明亮的烛火渲染得更是朦胧,瞧着带上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除江以李与江润之以外,席间众人也止不住对这位五姑娘的好奇心,时不时地便要抬头望一望,各怀鬼胎地瞧着江以桃那张十分勾人的脸,一场家宴吃得皆是食不知味。   这一场貌合神离的家宴过得倒是快,刚过酉时便三三两两的散去了,江以桃被江林氏留了一留,等着所有人都离席了,才跟着江林氏进了内厅去。   江林氏端足了架子,却又偏要摆出点儿关切来,瞧着有些怪异:“阿月,你也别怪你爹爹,他脾气向来如此,不过是关心太甚。”   原来是为了午后在前厅的那些事儿。江以桃挂着温和的笑意,说得十分真心:“我知晓的,母亲尽管放心。”   “若是得了空,便跟着你四哥哥一同出门去认识认识盛京城的别家姑娘们,别总一个人闷在家里。”江林氏坐在江以桃身边,说得十分语重心长。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了,江以桃也不好拒绝,只好含笑点了点头。   江林氏瞧着江以桃这副生疏的样子,有些恍神。她还记着小时候的江以桃,像个软软糯糯的小团子般,扬着笑意喊“阿娘——”的那个模样。   一眨眼,竟然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江林氏将手盖在了江以桃的手背上,轻轻地握了握,柔声道:“阿月,阿娘这些年一直……”   还不等她话说完,江以桃便站起了身来,江林氏的手便这样落了空,僵硬地垂了下来,覆到了双膝之上去。依誮   江以桃像是害怕听到些什么似的,忙忙地福了一福:“母亲,女儿有些累了,恕女儿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您。”   江林氏讷讷地应了个好,一直瞧着江以桃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好半晌才颓然地回过神来。   她叫自己母亲,不是阿娘了。   江林氏长长呼出一口气,瘫下了绷直的脊背,仿佛在一瞬间苍老起来。   月亮高悬在深蓝的夜空上,星星倒是遍布得稀疏,不仔细着瞧还有些难以察觉。   两个小丫鬟在前边一人执一盏灯笼,昏黄摇晃的烛光照着前边一段小路,主仆三人走得极慢。两个小丫鬟自打知晓江以桃的身边,便收敛了些吵闹的性子,偏江以桃又是个安静的性子,这一段路上竟是没有对上一句话。   直到到了烟南院,进了垂花门,江以桃瞧着院里这来来往往忙碌的下人,才叹了口气道:“阿娘虽是将你们给了我,可若是你们有别的主子愿意跟,我也不会强求于你们。”   晴柔闻言骇了一骇,生怕江以桃这话外是要将她们赶走,忙出声道:“五姑娘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既是这江府的下人,伺候哪个主子不是伺候。”   “我并没有要赶你们走的意思,不必太过紧张。”江以桃笑着安抚这个看起来有些害怕的小姑娘,顿了顿才接着说道,“我本是个喜静的性子,烟南院位子也偏,怕你们跟着我不习惯。”   “姑娘说这话便是折煞我们了。”晴佳话少,这会儿倒像是有些憋不住了一般,“能跟着姑娘是我和晴柔的福分,姑娘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我们就是了。”   江以桃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挂着笑意又想了会儿,才道:“待会让这些收拾的人先歇了罢,明日再摆弄也不迟,夜里我愿意安静些。”   瞧见两个小丫鬟都点了点头,江以桃才往西厢房走去。   真要说起来,江以桃也不是多么喜欢安静,只不过是相较于那些虚伪的人情世故,她更愿意安静些,还乐得清闲。   才关上门没一会儿,外边来往走动的声音果真渐渐小了下去,许是被两个小丫鬟打法着去歇息了罢。   江以桃起身走到窗子前,瞧着远处的桂枝亭,四角都挂上了红灯笼,在一片漆黑的夜里十分好分辨位置。   江以桃又想起了陆朝来,不知这小山匪现在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已经回到了溪山,继续当他那悠闲的少当家,盘算着下次要劫哪个姑娘上山去才好。   而后又想起来了许岚,想起了那个叫做五月的小丫头,甚至想起了陆朝院子里那棵桂花树。   桂枝亭静静地坐落在夜色里,江以桃站在窗前看了许久,也没等到那盏徐徐升起的孔明灯。直到夜色渐深,远处传来了打更人敲锣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竟已是戍时了。   江以桃揉着酸痛的小腿,坐在铺了崭新被褥的雕花大床上,忿忿地想:   陆朝真是个小骗子。 第50章 赴约   翌日清晨,江以桃醒得早,睁着朦胧的眼去看床顶精致的雕花,直到两个小丫鬟推门进来才慢吞吞地起身,坐在床沿。   晴柔捧着一盒首饰放在了梳妆台上,随后便同晴佳一起走上前来,伺候着江以桃穿上衣衫。   晴柔笑问道:“姑娘昨夜睡得可好,若是这被褥有什么不称心的,您尽管与我们说。”   江以桃也笑了笑,软声道:“倒是劳烦你们两个费心了。”   “姑娘哪里的话。”   话音刚落,江以桃又被搀着坐在了梳妆台前,半阖着眸子,任由晴佳在身后利落地为自己摆弄发髻。   晴佳一双手极巧,原本普通至极的双髻在她这儿变得十分精致,发结处正正插着一支嵌螺钿牙梳,两边对称着钗了一对鎏金的粉蝶扑花卷蔓草纹银钗,右侧多了一支四蝶银步摇钗,细微动作间,那用铜丝连接着的蝴蝶便会轻轻晃动,十分精巧。   因额角的红肿并未完全消退下去,晴佳便在江以桃的面上覆了一层薄粉用以遮掩,左右仔细地端详了会儿,又抹上了一点儿口脂才结束。   江以桃凝神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忽然间想起了织翠来。   晴佳见江以桃这副出神的样子,慌慌地问:“姑娘可是不满意?若是不满意,我这便去打盆水来,替姑娘洗了去。”   晴佳说着话便要转身出门,江以桃才如梦初醒地伸手拦了拦,摇头解释道:“并非不喜欢,不过是想起了我的一个小丫鬟,便有些出神。”   晴佳被吓得的眼眶都有些泛红,听江以桃这么说才缓缓呼了口气。晴柔轻扯了扯晴佳的袖口,以作是安抚,张口接江以桃的话:“姑娘的丫鬟怎么没同你一起回来?”   “我的小丫鬟她留在苏……”江以桃忽然间想起了母亲的说辞,顿了顿后才改口道,“留在京外的园子了,不曾与我一起回来。”   “若是离得不远,姑娘也可将她叫来宅子伺候,不必为此心烦。”晴柔瞅着江以桃的脸色,十分谨慎地提着建议。   江以桃的笑容淡了点儿,缓缓摇了摇头,只说:“她来不了盛京了,我想了一想,或许留在那儿于她来说也是件好事儿。”   两个小丫鬟被她说得一头雾水,当丫鬟的离开主子哪里能算得上件好事儿呢?   可瞧着江以桃这副样子,倒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从衣架上拿下挂着的外衣来,轻手轻脚地伺候着江以桃穿上。   江以桃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织翠也在便好了。   *   陆朝晚了江以桃一日到盛京,他留在灯州处理了些事宜,才驾着马出发。   每每骑马,他总是要想起那个曾经坐在他身边的小姑娘来,他这马背上可从来不曾坐过别的人,只有她江以桃一个人。   “王爷。”   陆朝刚一进王府的门,便有人恭敬地问好,陆朝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领着一号往书房走去。   陆朝才走出去不远,又听那几个下人在背后悄悄嚼着舌根,一人说:“我不久前从北苑过的时候,还瞧见王爷在书房,怎么这会儿又从外边进来了?”   另一个嗐了一声,答:“许是出门办了事儿,你可莫多嘴管主子的事儿,别被王爷抽筋剥骨扔到乱葬岗去。”   陆朝冷漠地抽了抽嘴角,六号在外名声也不怎么样么。   这些闲言碎语一号也听见不少,偷偷摸摸地抬眼瞅了瞅陆朝的脸色,十分乖觉地说了句:“殿下,可要将那两个嘴碎的小厮找个理由发卖了去?”   陆朝似笑非笑地看了眼一号,“多狠的心。”   ……   小殿下今日心情不好。一号识趣地闭上了嘴。   两人一路沉默着到了书房,陆朝刚一伸手推开门,里面的六号便听清了响动,于主位上起身单膝跪在了一旁,恭敬道:“殿下。”   陆朝随意地摆手,坐在书桌前翻了翻那几封今日送来的密报,沉吟半晌问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盛京城可有什么大事没有?”   “近年的盛京十分平和。”六号垂着眸,“不过那乔家的二姑娘忽然拒了太子的提亲,倒是在盛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噢——”陆朝没什么兴趣地应了声,又问,“别家就没有什么动静么?”   六号想了想,才说:“江家的嫡女五姑娘于昨日回府,想来应当过不久便要拿这五姑娘放手去搏一搏,不知殿下是否要斩草除根?”   江府,五姑娘,昨日回府。   陆朝手上动作一顿,放下信件,“江府的五姑娘可是从苏州来的?”   “并非,殿下。”六号沉默半晌,见陆朝也没有要接话的意思,便又往下说去,“昨日五姑娘一回京,我便派人去查了。这五姑娘是养在京外庄子里的,探子寻着位置去看过了,果真是有一个江家的庄园。”   陆朝是个不信巧合的人,曲着指节撑住下巴,轻声道:“可仔细查了?”   六号抬眸瞅了瞅,似乎猜到了些陆朝的心中所想,解释道:“细查了,从那庄子的下人口中套出的话也是如此说,自小便送了过去的。”   “噢。”陆朝顿时兴致缺缺地应了声,重新执着那几封信瞧起来。   这些养在盛京城的密探,都是些十分有本事的死士,打探来的消息说不上全然属实,却也是有九分真,陆朝虽觉着这事儿不止这般简单,可想着也是问不出来什么了,便也止住了话头。   六号转头看了眼站在一旁的一号,一号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盛京城安稳太久了。”陆朝看信的速度极快,粗略地翻了一翻,不咸不淡地下着结论。   “殿下这次来盛京城,是要久呆了吗?”六号没有收到陆朝起身的指令,便一直尊敬地跪在那儿,低眉顺眼的模样。   陆朝奇怪地瞧了六号一眼,淡淡道:“十三王爷怎的跪在这儿,还不快起身。”   ……   六号诚惶诚恐:“殿下,何苦打趣六号。”   “起身罢。”陆朝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这十三王爷你可还当得称心,我听外边下人说,你可怕得很,动不动便要将人抽筋扒皮扔去乱葬岗。”   “是谣传,殿下。”六号起身为自己辩解道,“属下向来称病甚少出门的,外边的人闲话多,便越传越是离谱起来。”   “噢,这样。”陆朝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六号显然摸不清陆朝的想法,出于尊敬还是讷讷地点了点头,答:“是的,殿下。”   陆朝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又翻了翻桌上的书,想起曾经丢给那小姑娘打发时间的书也是从盛京城带回去的,不免有些心烦起来。   现在倒是不论做点什么事儿,他总有理由要想起那小姑娘来了,活像是被种了什么情蛊一般。前些年的时候,虽也不曾把小姑娘忘记,可到底不会像现在这般处处都能联想到。   盛京,苏州,江府。   陆朝揉了揉额角,“查一查江家。”   六号有些为难,侧头看了眼一号,使了个眼色。一号收到求救信号,从善如流地应:“查过了,这江家手长,遍布到处。这儿到底是盛京,我们不是很方便摸清江家的底细。”   陆朝啧了一声,揉了揉眉心,一副十分不耐的样子,“这江家到底是什么来路。”   六号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一会儿,才言简意赅地答道:“江家,是太子那边的人。也可以说,是皇帝的人,而这个皇帝是谁并无所谓。”   “还有点意思。”陆朝不咸不淡地落下一个总结。   这时候他倒是盼着小姑娘与这盛京的江家没有半分关系了,若她是这江府的姑娘,以后见面可就成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了。   一号与六号默契地没有接话,适时地保持着恰当的沉默。   六号倒是在心底偷偷松了口气,小殿下这次回来,自己便不用在盛京替他扮着这十三王爷了。平日里若是有难以推脱的公事,出个门还得用上□□,那东西……六号叹了口气,那东西着实是闷人。   “这盛京城,沉静了太久了。”陆朝似笑非笑,微微上挑的眼中闪过几分寒芒,“倒不如我们将它搅得乱一些,或许还有点趣儿。”   两个暗卫听到这话眼神都亮了亮。   一号更是兴致冲冲地问:“殿下这是想反了么?”   “不急。”陆朝背靠在太师椅上,曲起一条腿来,脑袋就这样搭在太师椅靠背的边缘,闭着眸子懒洋洋道,“筹谋了这么多年,何必急于一时。”   两个暗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陆朝的脸上带着笑,偏那双乌黑的眸子冷得像冬日的冰垛子,像一匹潜伏在暗处的狼。   沉默了会儿,陆朝又笑道:“狩猎么,就是要看着猎物被逼得无处可逃时,那奋力挣扎的样子。最后静静等待着猎物无助地倒在自己眼前时,临死前那副害怕又悔恨的模样,才是狩猎这件事最美妙之处。”   不愧是小殿下。两个暗卫又忙不迭地点着头表示赞同。   陆朝忽然想起件事儿,诶了一声,支起身子来问两个暗卫:“你们可知道这盛京城的桂枝亭在哪儿么?”   一号听得情绪十分高涨,扬声答道:“就在王府的东南方向,并不远。殿下,您是准备将那桂枝亭当成我们日后议事的地点么?”   “唔。倒不是。”陆朝忽然露出一个柔软的笑来,原本布满寒意的眸子被柔情取代,缓缓答道,“想去那亭子里放个孔明灯玩玩。”   ……   两个暗卫听不懂小殿下在说什么,讷讷地点了个头。   他们这个小殿下的思绪转换得略有些快了,方才还说着狩猎呢,这会儿又要放孔明灯玩儿了。   陆朝也不去看他们充满疑惑地眼神,自顾自勾唇笑了笑。   阿言,我来赴你的约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除夕快乐哦,本章啾五个宝宝送个小红包! 第51章 谢家   三月里的盛京城,依旧是吹着猎猎的寒风,难以感受到春日的氛围,活像是将这座北地的都城锁在了寒冬一般,冷得江以桃拢了拢披着的狐裘,将大半张小脸都埋了进去。   江以桃先是去给江祯与江林氏请安,而后又唤了辆轻便的马车来,领着晴柔、晴佳两人出了门,晃晃悠悠地朝城西的谢府驶去。   马车内的碳火烧得正旺,这才将江以桃白得几近透明的脸色熏出点儿血色来。   晴柔颇有些担忧,忡忡道:“我听闻姑娘身子骨弱,何苦这么冷的日子还要出门来,好好地待在院里烤火多好。”   晴佳则是扯了扯晴柔的衣袖,提醒道:“姑娘愿意做什么便做什么,哪儿轮得到你个小丫鬟来指手画脚了。”   “我这不是担心我们家姑娘么。”晴柔十分忿忿地为自己辩解,“你瞧姑娘的脸色,惨白惨白的,我忧心着呢。”   晴佳悄悄觊了一眼江以桃的脸色,见这个小主子没露出什么不悦的神情来,才稍稍舒了点心。却也还是继续扯了扯晴柔的衣袖,轻瞪了一眼她。   主子便是主子,哪有我们多嘴的地方。   晴柔看得懂晴佳的眼神,张着嘴正要反驳,却被江以桃出声打断了。   江以桃伸着一双小手在烤火,时不时翻转着照顾着手背,笑得憨态可掬:“你们在我这儿尽管随心些,我也并非是江家宅子里长大的,与我那些个小丫鬟之间也不曾有什么弯弯绕绕的规矩。”   “瞧吧瞧吧,姑娘都这般说了。”   真要说起来,晴柔倒是个胆子颇大的小丫鬟,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也或许只是觉着江以桃是个京外庄子接回来的姑娘,虽说是嫡女,可瞧着也是不受宠,便不曾生出什么害怕来。   单说这江家的嫡女,也不是只江以桃一人,江以李与她乃皆为主母江林氏所生,也是个正儿八经的江府嫡女。   不论哪种理由都好,江以桃犯不上为这些事儿忧愁。   总归是回到盛京城了,左右自己也落不得什么好去处,拿着这江家嫡长女的身份也不过是徒增些烦恼罢了。   本她的性子并不是多么强势,在苏州时与织翠的多年相处,虽不曾消除两人中间横跨的名为“主仆”与“阶级”的桥梁,好歹也是互相付出了真心在相处着。   相比于那些虚与委蛇的奉承客套话,她倒是更愿意有两三可交心的小丫鬟。   思及此,江以桃又软着声音强调了遍:“往后在烟南院,你们尽管当自己的家住着,我有事便会叫你们。若是得闲有空,你们也尽管去园子里逛一逛,寻些趣儿来。”   两个小丫鬟也确实不曾遇到过如江以桃一般好相与的主子,一时间就这样愣愣地瞧着她,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在盛京,或者是在别的城也好,奴隶总是地位最最低贱的那个,如同蝼蚁一般任人宰割。   “姑娘真是菩萨心肠。”还是晴柔活泼些,缓过神来十分开朗地称赞道。   晴佳生性与晴柔比起来,总是要沉默寡言一些,是个十分安静的小姑娘,颇讨人喜欢。这会儿她也只是感激地朝江以桃望去,眼眶中莹莹泛着泪。   别的先不提,就光是这马车,也是晴佳第一次坐。   她忽然想起方才五姑娘唤她上车时的柔软眉眼,巧笑倩兮地朝自己说道:“晴佳、晴柔,你们也进来坐坐罢 ,外边实在是冷得有车发怵。这么冷的天,你们若是染上风寒,可没人照顾我了。”   江以桃说这话时,上扬的语调中也带着点笑意,像是从蜂蜜罐中滚了一圈才说出口的话似的。   晴佳原是个十分重规矩之人,她本要说些不合礼仪之类的推脱的话,可瞧着江以桃那张十分真诚的笑脸,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真诚是这世界上最锋利的武器,轻轻一划便能在人的心口划出一道口子来,汩汩往外冒着滚烫的血,浇化了这寒冷僵硬的身躯。   没有人能拒绝一个真诚的人。   于是她们两个小丫鬟便十分大逆不道地进了车厢坐着。   回过神来,晴佳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姑娘放心,晴佳一定好好照顾您,定不让您费一点儿心思。”   晴佳自四岁起被家里卖了后,除了遇上晴柔这个十分活泼的小伙伴,便再也没遇上过什么好心人,一路摸爬滚打地活到了今日。   她又说:“姑娘有什么事儿,就尽情吩咐晴佳,晴佳上刀山下火海也会为姑娘做到。”   晴柔是个十分一根筋的人,一点儿也没听明白晴佳的话,苦恼地挠了挠后脑勺。   江以桃倒是听得十分明白,心中感慨着果然是人心难测,也不曾想过这小姑娘竟因为上马车这事儿就对自己敞开了心扉,一时间也有些感慨。   “那便提前谢谢你了,晴佳。”江以桃也不拒绝,十分大方地便应承了下来。   晴佳见状垂下了脸去,悄悄将那勾起的嘴角藏了起来。   剩下个晴柔,虽不知她们在说什么谜语,也还是跟着接了句:“姑娘,晴柔也是,晴柔也是。”   江以桃还是笑着应下了,眉眼弯弯的样子瞧着十分柔软。   真好,晴柔瞧着五姑娘这笑意,也跟着笑了一笑。   五姑娘真好,能给五姑娘做小丫鬟,是她进江府后遇到的最好的事儿。   三人说话间,马车也摇晃着驶到了谢府,只听车夫高声“吁——”了一声,马儿便稳稳当当地靠着谢家那巨大的石狮子停了下来。   两个小丫鬟先下了车,为江以桃放上了踏脚的小木墩,十分乖巧地跟在江以桃身后朝谢府大门走去。   江以桃也许久不曾来了,亲切地朝看门的小厮扯出一个笑意来,轻声道:“劳烦你给你们家谢姑娘传个话,只说是江五姑娘来寻她了。”   小厮上下打量了一番江以桃,半晌才恍然地回过神来,竟是那个江五姑娘。小厮又客客气气地朝江以桃问了安,才一溜烟地跑开了。   谢家是盛京城中十分有名的富户,祖上与皇亲贵胄连着点儿血缘的,一代代传下来倒是经商坐得比官场好上不少。更令人好奇的是那个十分神秘谢家的姑娘,传闻中甚少人见过这谢家姑娘,只知道这谢姑娘被头上六个哥哥护得紧。   我们家姑娘竟还与这等人物是熟识。两个小丫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股莫名的崇拜,便又十分有默契地一同移开了视线。   不消一会儿,那小厮领着个娘子一路走了过来,到了江以桃跟前,那娘子先是十分恭敬地行了个礼,而后又道:“我是刘妈妈,还劳烦五姑娘移步跟我一同去见我们家姑娘了。”   江以桃笑了笑,答:“不碍事的,劳烦刘妈妈带路了。”   刘妈妈笑意盈盈地“诶”了一身,领着江以桃与两个小丫鬟一路穿过回廊,到了间种了一小片竹林的院子前,便不再往里走了。   刘妈妈解释道:“五姑娘,我们家姑娘就在院里等您。只不过您这两小丫鬟,不太方便进去,就烦请两个丫鬟与我一同在外边等着。”   “有劳刘妈妈。”江以桃冲晴柔与晴佳点了点头,就从那小拱门穿了过去,身影没入重重叠叠的竹林中去了。   江以桃一路朝里边走去,约莫走了小半盏茶的时间,前方才豁然开朗起来。   前方是用竹子搭起的一间小阁楼,看着虽十分朴素,仔细地再瞧上两眼,倒也有几分别样的风趣来。阁楼的二楼廊间站了一个穿一袭白衣的姑娘,瞧见江以桃,朝她露出一个欢快的笑意来。   江以桃一路上了阁楼,瞧着眼前这个出落得十分清丽脱俗的姑娘,笑道:“阿然,多年未见了,你可一切都好?”   京说起中无人见过谢家姑娘谢温然这回事儿,这其中缘由倒不是外边流传的什么容貌丑陋难以见人,相反的是,这谢家姑娘的容貌实在称得上是盛京城一顶一地美人。   只不过这谢温然是个十分怕生之人,不愿出门便索性久居在这院子里,一切需要置办的事物都由刘妈妈代办了,活得像个隐居之人。   “我都好,倒是你。”谢温然话锋一转,上下瞧了眼江以桃,所有所思,“倒是你,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让我好一阵担心呢。”   江以桃眨眨眼,十分困惑。   谢温然见江以桃这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便解释道:“不久前,曾有人来盛京城中打听谢家的事儿。打听的是啊,这谢家有没有一个叫作不言的姑娘。”   江以桃动作一僵,十分难以置信。   “这消息还是被我大哥截了下来,来问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谈话间,谢温然拉着江以桃进了屋,在一方茶桌前坐下。   随即谢温然便皱了皱眉,十分严肃道:“我忽然想起来,谢不言这名字,可不就是幼时我们玩闹说要结拜姐妹时,你给自己取的名字么。我便猜着是你出了什么事儿,用上了这个化名,便让我大哥将假消息放了出去,说这盛京城确实有个叫作不言的谢家姑娘。”   江以桃还是十分难以置信,这陆朝不过就是个溪山的小山匪,怎么能打听消息到盛京城来呢?枉她还误以为自己这谎话说得炉火纯青,到头来不过是被谢温然给兜了底。   “快与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儿?”谢温然双眼发亮,像是等着听那话本子一般,等着江以桃讲故事呢。   江以桃沉默半晌,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道:“这事儿……这事儿怕是三言两语很难解释清楚。”   陆朝,你不仅是个小骗子,还是个秘密十分多的小骗子。   江以桃十分忿忿。   作者有话说:   初一快乐~感谢在2022-01-31 17:32:09~2022-02-01 20:43: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怀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竹林   “这不碍事儿,我谢温然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五姑娘只管慢慢讲。”谢温然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听这故事,十分感兴趣地笑了笑。   江以桃却怔了怔,扶着桌角的指节微微泛白。   她与陆朝之间,有什么可以说的故事么?   好像对于陆朝这个人,江以桃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是被当家的捡回去的一个山匪,是别人眼中凶狠阴翳的少当家,是在她面前却总是挂着张扬笑意的陆朝。   他们之间,到底算得上是什么呢?   是她无可救药的动心,亦或者是陆朝魂牵梦萦的绝佳替身。   江以桃轻笑了声,接过谢温然刚刚递过来的茶水,神色自若地开口道:“还能是什么事儿,不过是被抢上山要当那压寨夫人,又被少当家的救了下来,然后寻了个机会悄悄地逃了出来。”   逃了出来。   江以桃面上还是挂着那副浅淡的笑意,胸口却酸涩地泛着疼。   哪里是什么逃了出来,分明是被那个可恶的小山匪给丢下了。   把她丢在了人潮汹涌的灯州,把她丢在了那段只有她自己沉溺其中的奇遇,把她丢在了一盏盏灯笼之下。   江以桃的眼前好像浮现出了陆朝的脸,他朝自己笑得露出一个小虎牙,乌黑的眼睛微微弯着,薄唇扬起一个十分柔和的弧度。   “那山匪的少当家是个什么样的人?”谢温然动作轻快地泡着茶,翘着兰花指的右手执着茶壶,抬高了手臂去看茶汤从高处落下,洋洋洒洒地倒进茶盏里。   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以桃凝神瞅着茶汤中上下漂浮的茶梗,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应该用什么样的辞藻来形容陆朝才算是合适。   这世间好像并没有什么言语能用来形容陆朝,他与江以桃前半生到此为止见过的所有少年郎都不一样。陆朝的身上总是蓬勃着迸发出朝气来,像是那初生的朝阳一般,照在身上是暖洋洋的,又不至于会灼烧皮肤。   陆朝真是一个十分奇妙的人。   江以桃轻轻叹了口气,说:“他呀……他有一双黑夜一般的眼睛,还十分爱笑。”   谢温然眨眨眼:“你这是个什么形容,真怪。”   “或许是怪罢。”江以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浅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感受着苦涩的茶香在口中荡开,随即又抬眸冲谢温然露出一个解脱般的笑来。   谢温然顿了顿,道:“阿言,你瞧着与以前不一样了。”她又上下揣摩了几眼,更加确定了方才的话,老成地点点头,“是不一样了。”   阿言。   江以桃不受控制地想起陆朝来,缓了好半晌才轻轻闭上眼,“你我上一次见面已是十年前,十年时间能改变许多东西,所以我当然是与以前不一样的。”   话音刚落,江以桃又睁开了眼,笃定道:“阿然也与以前不一样了呀。”   “不是这样的,”谢温然摇摇头,纠正道,“是与那个同我写信的阿言不一样了,并不是与十年前的阿言不一样了。”   江以桃原是伸出食指来轻轻绕着茶盏的边缘打转,闻言动作僵了一僵,十分不自然地收回了手,笑道:“这有什么不一样的,阿然多心了。”   谢温然还是摇摇头,却不再与江以桃争论什么了,只是伸长了手为她斟满茶。   她比谁都还要清楚江以桃原先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说这一点,谢温然自认自己或许比江以桃还要清楚些。   年幼时的谢温然是个十分怕生的人,在陌生人多一些的地方都要忍不住红了眼眶,怯弱地躲在父兄身后,生不起半些要与那些盛京贵女交际的心来。   她只盼着能早些回去,再早些回去。   小小年纪的谢温然哪里知道人心险恶,自以为只要躲着人群便能享片刻的安宁,却不曾想过会被那几个作恶的世家小姑娘围成一圈嘲笑。   “这便是那个谢家不会说话的姑娘罢?”   “长得倒是粉雕玉琢的,可惜,是个哑巴。”   “是谢家的嫡女又有何用呢?不过是个小哑巴,往后定是要被逐出谢府去的。”   “谢府才不需要一个小哑巴嫡女。”   “哈哈哈哈哈,小哑巴!”   “小哑巴,小哑巴!”   谢温然无助地抱头蹲在原地,明亮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紧紧咬着下唇却还是会漏出几声细碎不成语的呜咽来。   她实在是太害怕了,谢温然自小因怯生而被保护得十分好,这次也是想着总是这样也行不通,才将小谢温然带出来与同龄人认识认识,却也不曾想过这些世家的小姑娘十分瞧不起这个谢家的嫡女。   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砸进深黑的泥土中,洇开了一块深色的痕迹。   “胡说些什么呢?”   急促的呼吸间,谢温然忽然听见了一道稚嫩却依旧沉稳的童声在不远处响起,随后围在身边的世家小姑娘们便轰地一下散开,支吾着朝来人解释。   “小心我与谢家哥哥说这件事儿,你们可有得受罪的。”来人话音一转,肃着声音恐吓道,“你们还不知道罢——谢家哥哥可凶可凶了,到时候把你们抓起来,能把你们皮都给剥了,做成灯笼挂在谢家的门梁上去。”   那些世家小姑娘也不过是七八岁的年纪,哪儿惊得起这般吓,纷纷尖叫一声散开了。   谢温然抬起头来,瞧着眼前端庄规矩的小姑娘,眼里含着一汪热泪,怯怯解释道:“我家哥哥并不是你口中这样的。”   端庄的小姑娘有些奇异地瞅了瞅这个哭得满脸泪痕的谢温然,似乎是好奇她并不如方才那些人口中说的一般,是个小哑巴。   随即这个端庄的小姑娘蹲下身来,从袖口摸出一方鹅黄的帕子,浅笑盈盈道:“我也不过是吓吓她们,是我说错了,谢家姑娘可别生我的气才好。”   谢温然不接那帕子,甚至往后躲了一躲,避如蛇蝎。   端庄的小姑娘也不恼,她的声音轻柔极了,像四月的春风:“我是江家五姑娘江以桃,幸得相逢,往后你便只叫我以桃就好。”   谢温然呆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个精致的小姑娘,看着分明与自己是同样的年岁,却沉稳得像是个大姑娘了,浅浅笑着的时候让人莫名油然生出一点安心来。   江以桃轻柔地为谢温然擦去脸上的泪痕,“那些人都是些欺软怕硬的性子,你日后可不能这般任人欺负了,你可是谢家的姑娘,自然是可以硬气一些的。”   谢家是盛京城数一数二的富户,硬要往上数一数,还能数出几位皇亲国戚来,在盛京城盘踞了百年,根基比江家还要深不少,自然是有硬气的资本。   偏这谢家唯一的姑娘却自小认生。   那之后谢温然倒是不曾遇到过被欺负这般麻烦事儿了,她索性不再出这谢府的门,整日整日地待在这小院里,随着江以桃的几次登门拜访,两人都是成了十分要好的玩伴。   长大些后,江以桃被秘密送去了江南苏州,而谢温然怕生的性子也好了不少,渐渐地活泼开朗起来。   从回忆中回神,谢温然瞧着面前这个许久未见的江以桃,也缓缓地笑了笑。   或许江以桃自己还不曾注意到,她着实是变了十分多。   以前的江以桃,处处都端着自己江家嫡女的架子,生怕是哪儿做的不好引人诟病,整日整日活得心惊胆战的。   现在呢……   现在倒是比较像十七岁的姑娘家了。   “或许是我多心了罢。”谢温然笑了笑,“总之,回来便好,安全地回来了便好。”   江以桃垂着眉眼,不曾想过第一个关心自己安危的,竟然是没有半分血缘关系的谢家姑娘。好半晌,江以桃才轻声接话道:“若真是件好事儿,便好了。”   “什么?”   谢温然正在斟茶,江以桃的声音太轻,被哗啦啦落下的茶水的声音掩盖了过去。   “无事。”江以桃摇了摇头,顺势起身,“今日来,只是想着见你一面叙叙旧。既然见到了,我便先回去了,改日有空我再来谢家寻你。”   谢温然也起身,瞧着江以桃的背影诶了一声,慌慌接话道:“阿言,若是往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儿,你尽管开口。我……我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江以桃脚步一顿,崩得很直的背影瞧起来却有些落寞。   她早该知道,按谢家这遍布盛京的眼线,江家意欲送她进宫的消息哪里瞒得过去呢。   沉默了好半晌,江以桃才轻轻叹了口气:“阿然,人的一生总要有许多身不由己。”   然后也不等谢温然回应什么,便端着那副嫡女的姿态走过了拐角,慢慢地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竹林深处。   直到将将要走到那扇拱门前时,江以桃才颓然地松了力气,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轻轻地闭上了眼。   竹叶与竹叶摩挲着发出清脆的声响,被一阵又一阵的清风带到江以桃的耳边,盛京城的风与溪山并不一致,这儿的风好像夹杂着粗粝的砂石,每一下都像是重重扇在脸上的一个巴掌。   就连这竹叶的声音也急促得有些刺耳。   江以桃忽然想起了刚到溪山的那一夜,她便是误入了这样一片的竹林里。这那竹林里,她遇见了一个坐在大石头上的少年,他转身时马尾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他的声音也像这竹林一般,带着一点儿微微的沙哑,像是大漠夜晚的风。   江以桃睁开眼,像来时一般朝着那扇拱门走去,裙摆的脚踝处摇曳出翩跹的弧度。   那一切都是一场梦。江以桃告诉自己,连带着陆朝一起,一切不过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罢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01 20:43:03~2022-02-02 22:20: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怀清 5瓶;难寐 2瓶;不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错过   从谢温然的院子出来,江以桃迎面撞上了来见妹妹的谢家二郎。   江以桃与这谢家二郎并没见过几面,仔细地想了想也没想到这人的名讳,只好讪讪地侧过身去让了路,躬身作了个福,问好道:“谢二郎安。”   “见过江五姑娘。”谢家二郎神色冷淡的地端着双手作了个揖,“五姑娘是来见我家小妹的么,可曾见到了?”   “方才已经见过了,这会儿正是准备回去了。”江以桃浅笑着回答,同时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小步。   这儿虽不是什么封闭的室内,到底也是个再无旁人的地方,若是被眼拙的下人瞧见传了出去,活像是两人来私会似的,定然要越传越离谱了。   谢家二郎也是注意到了江以桃的小动作,挑了挑眉,轻笑道:“那五姑娘快些回去罢,别误了五姑娘的时间才好。”   “这是说的什么话。”江以桃吁了口气,意思意思客套了一句,便又躬身作了个福,道,“那我便先回去了,改日有空再来登门拜访。”   “五姑娘慢走。”   江以桃抿唇点了点头,便转身施施然走了,她不曾看到身后的谢家二郎,站在原地凝神看了她的背影许久。   江以桃走得慢,还是晴柔、晴佳两人先远远地瞧见了她,起身迎了上来。   刘妈妈也跟在两个小丫鬟后边,笑得一脸慈爱,问道:“五姑娘这便要回去了么,怎么不再多坐一会儿?留下来与我们姑娘一同用个便饭也是可以的。”   “这便要回去了,改日有空再来找你们家姑娘说话。”江以桃含笑点了点头。   刘妈妈伸出手去,作了个请的姿势:“我送五姑娘出去,还请姑娘随我来。”   谢家这宅子是百年的老宅了,所以这儿的布局是十分典型的盛京城世家宅子的布局,由一条条的回廊将整座宅子串联起来,院子与院子之间做了一个个小花园,而非像江府一般做了个极大的庭院。   这回廊也修建得十分精巧,薄得透光的帷布整齐地挂在回廊的两边,随着一阵阵的清风摇曳飘荡,在回廊的石砖地上晃出错落有致的光影。江以桃记着夏日里还会牵上几条绿萝来,遮着灼人日光的同时,还平添几分绿意。   刘妈妈一路送着江以桃到了大宅门前,眼看着江以桃上了车才转身进了谢府。   江以桃自上了马车后就发觉两个小姑娘讳莫如深地瞧着自己,满脸都是想问又不敢问的好奇之意。江以桃扯了扯嘴角,十分友善地搭起了沟通的桥梁:“若是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便好,不必这般眼巴巴地瞧着我。”   两个小丫鬟对视一眼,晴柔兴冲冲道:“姑娘,您竟与这谢家的七姑娘熟识,真是吓了我一大跳,我们家姑娘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   江以桃倒不曾想过现如今的盛京城,谢家七姑娘到底占着个什么位置,毕竟有顶上的六个哥哥护着,谢温然与她终究是不同的。   她思衬了好半晌,才淡淡问道:“与谢家姑娘熟识,是这般令人惊奇的事儿么?”   “嗐,姑娘您是不知道。”晴柔忽然间想起来自家姑娘是在京外的庄子长大的,对于盛京城的事儿不甚熟悉也是有的,善解人意地解释起来,“这谢家的七姑娘,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曾经有位罗家姑娘公然在宴会上辱骂谢家姑娘,第二日那罗家姑娘便染上重病,足足有一月余不曾下床呢。”   晴柔顿了顿,顺了口气后又接着说道:“还有那张家的姑娘、李家的姑娘,皆是如此。有段时间的盛京城里,流传着是谢家姑娘给她们下了……”   江以桃听着却有些不对味,皱了皱眉头。   晴柔到底是内宅伺候的丫鬟,虽是平日里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心思也不可能不细腻。她迅速地察觉到了江以桃的情绪,转了个话头才道:“自那时候起,整个盛京城便没有人敢在背后说谢家姑娘的不是。我觉着这谢家姑娘,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呢。”   晴佳低眉顺眼地扯了扯晴柔的袖口,轻声骂道:“哪有你一个丫鬟在姑娘面前议论别人的这般规矩,若是被旁人听了去,仔细点你的脑袋。”   江以桃正皱着眉,思索着方才晴柔说的话,闻言却开口安抚道:“在我这儿说倒是没有什么,只是小心点别在谢家姑娘面前说罢了,平白无故地揭人家伤疤并不是件好事儿。”   “轻柔知道了,姑娘。”晴柔讷讷地点了点头。   “我也并不是骂你。”   江以桃叹了口气,伸手掀起了帷裳,马车正徐徐驶过长街,车轱辘滚在盛京的石板路上,发出不算刺耳的声响,马蹄一下一下地踏着,卷起一圈圈的砂石。   盛京城毕竟是盛京的都城,因此十分热闹,相比于灯州还要热闹不少,街道两旁商户林立,一座座茶楼与酒楼三三两两地穿插在其中,两旁还有许多摆着摊的小商贩。   真要说起来,盛京城与灯州倒是有几分相似。   江南苏州就不似这副模样。   苏州并没有这么宽敞的街道,长满了青苔的潮湿小巷子倒是多,房屋宅子大多临水而居,一个个小巷子穿着一座座石拱桥,构成了烟雨朦胧的江南。   “若是有关于谢家姑娘的事儿,无论好坏,都可以与我说。”江以桃就这样挑着帷幔,静静瞧着盛京城的街道,缓缓说道。   两个小丫鬟忙不迭地点了点头,道:“知晓了,姑娘。”   江以桃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又回眸瞧着两个小姑娘,十分认真道:“回去之后,你们去问一问盛京城如今还算活跃的几个世家的姑娘郎君,将他们的名讳与在家排行老几,唤人撰写一份给我。”   瞧着两个小丫鬟疑惑的脸,江以桃也懒得过多解释,又侧过脸去瞧着窗外发呆。   只是想着方才,江以桃竟忘记了谢家二郎的名讳,这只是私下遇见还算小事,若是今后在什么宴席上瞧见了,自个又说不出人家的名讳来,想想便是十分难堪的一件事儿。   她离了盛京城已有十年,要她这十年里时时刻刻记着哪些本就不甚熟悉的人……确实十分难以办到。   江以桃又叹了口气,霎时间,她的一个抬眸,瞧见了那茶楼上有一位穿着绛色长衫的年轻男人,他的长发用一顶碧玉冠高束着,余下一半则十分慵懒随意地披在肩上,曲起手指撑住干净利落的下颚,一双乌黑的眼睛没有焦距地瞧着楼外的街道。   江以桃的呼吸陡然停滞,眼看着那双眼睛的主人要往自己这儿看过来,她手忙脚乱地垂下了帷幔,僵着身子呆坐在原地,急促地调整着呼吸。   那人,那人是……   两个小丫鬟被吓得不轻,连忙起了身跪坐在江以桃面前,慌慌地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身子忽然不适么?”   江以桃睁大了眼睛瞧着裙摆上绣的精致牡丹,双手紧紧攥着裙摆,因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再掀开帷幔瞧一瞧,可刚触到那厚重的帷幔,手指便像遭了雷劈一般僵住,又缓缓地收了回来。   “姑娘,姑娘?”晴柔五指张开在江以桃面前晃了晃,十分担忧地又叫了几句,“姑娘可是瞧见了什么,受了什么惊吓?”   江以桃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吐出一口浊气,露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意:“无事,忽然间有些心悸,休息一会儿便好了。”   两个小丫鬟闻言还是不放心,晴佳又道:“回府后我去为姑娘叫几个郎中来,姑娘这身子本就不好,这下更是要好好地瞧一瞧才好。”   江以桃安抚地朝两个小丫鬟笑了笑,心口却忽然间泛起一阵酸涩来。   她不会看错,方才那人,分明就是陆朝。   她绝对不会看错。   可……可陆朝又为何会出现在盛京城?   江以桃捂着乱跳的心口,慌慌地觉着或许是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了。   *   陆朝回味着方才那张一闪而过的熟悉的脸,冷冷地勾了勾唇,叫了声一号:“我让你查的事儿,你可都查明白了?”   一号点了点,答道:“除了江家的那位五姑娘,那日进盛京城的马车还有五辆,可是却没有一辆是送姑娘家的进城了。”   陆朝闻言笑了笑,左手食指在抹了柿漆的桌面上轻敲了敲。   一号见状从善如流地接着道:“那谢家又比江家还厉害上几分,属下用尽方法也只是探查到,谢家确实有一位名叫不言的姑娘。可……”   一号悄悄抬眸瞅了瞅陆朝的脸色,接着道:“可这谢姑娘到底是何模样,实在是打听不到。听闻这谢姑娘并不住在盛京城,也有消息说谢姑娘住在盛京城,可从未踏出过谢府的门。”   “噢。”陆朝十分有节奏地瞧着桌面,眸光渐冷。   一号噎了噎:“不过、不过属下还在继续探查,加之所有暗卫也受到了消息,正在赶往盛京。属下相信殿下想知道的这些,不日便会有答案。”   “倒是难为你们了。”陆朝转而执起一个茶盏在手上把玩着,懒懒地耷拉着眼皮,“查一查太子那边近日有什么动作,这个总能查到了罢?”   “属下领命。”一号察觉到陆朝声音中的冷硬,慌乱地跪下,垂下眸子再不敢直视。   陆朝也不再说些什么,只是想着方才那匆匆一瞥,莫名地轻叹一声。   阿言,你说这到底是我思念过甚,还是你方才当真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陆朝放下茶盏,又侧过脸去,凝神瞧着这盛京城中来来往往的人。 第54章 花宴   江以桃回到盛京后,还不曾去见过叔伯家的那些姐妹,倒是从谢温然那儿回去后,去见了见江以李。   毕竟是嫡亲的胞妹,与别人自然是不同的。   除了照例请安时父亲的冷淡之外,这江家倒也没有什么难过之处了。江润之与江以李时不时会来烟南院坐一会儿,便这般相安无事地过了大半个月。   这段时日里,江以桃总是爱站在窗边瞧着城南的桂枝亭,两个小丫鬟虽是不明了五姑娘为何这般,可到底是劝不了的,只好搬了张铺了鹅绒的太师椅来,放在了窗前。   江以桃便日日夜里都要坐在那张黄花梨的太师椅上,出神地望许久。   可这大半个月,江以桃也不曾见过那盏从桂枝亭升起的孔明灯。   也是,没有见到才是应该的。江以桃垂眸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问:“这会儿是什么时候了?”   晴柔与晴佳规规矩矩地站在门边,等着江以桃入寝,闻言晴佳细想了会儿,才回答道:“姑娘,刚过亥时。”   今日又是坐了这般久。   江以桃轻叹一声,缓缓起身后又是呆立了会儿,伸手抚着冰凉的窗棂,喃喃道:“陆朝,你现如今……在做什么呢?”   “姑娘,您说什么?”晴佳没听清江以桃的话,见姑娘满面哀愁,担忧问道。   江以桃如梦初醒,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都下去歇息罢。”   两个丫鬟见状很快地迎了上来,伺候着江以桃脱下了外衫,整齐地挂在了衣架上,又仔细地捋了捋。今日这外衫是顶好的绸布,晴柔生怕这绸布明日生了皱,那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效果便是要大打折扣了。   待江以桃睡下后,两个小姑娘蹑手蹑脚地出了门,生怕吵醒自家的五姑娘。因着江以桃回来之后总是夜里入魇,两人到了门外庭院里才商量着轮流守夜。   这一夜江以桃倒是睡的十分好,一夜无梦,清早醒来时精气神都看着要比前几日好上不少。   连带着两个小丫鬟都欢快起来,变着花样为江以桃束了个十字髻,左右各从脑后梳了一缕乌发来,用两枚金花簪固定在了发髻处。花簪底部挂着四枚垂饰,行走动作之间这些玛瑙玉石便碰撞着发出脆耳的声响。   发髻正中簪着孔雀双飞小山钗,零碎地镶了几颗质地极好的玉石,在阳光下泛着莹莹的绿光,眼看着便知十分精致。   装扮之后,江以桃由两个小姑娘搀着,缓步穿过枝繁叶茂的江府花园,朝着前厅去进行每日例行的请安。   途中遇上了几位堂姐妹,虽是依旧会朝江以桃投来探究的眼神,却也是十分有礼貌地朝她问了安,江以桃也浅笑盈盈地躬身作了福。   “姑娘,你可知那位十三王爷?”晴柔地搀着江以桃,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江以桃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苏州度过的,她自然是不知晓这位盛京城的十三王爷是何人物,摇了摇头道:“不知,这十三王爷怎么了?”   晴柔讳莫如深地咳了咳:“这十三王爷是当今圣上嫡亲的弟弟,身子骨不好便不常出门,总是在王爷府静养着。晴柔近日听闻这十三王爷,有、有意……”   “什么?”见晴柔忽然支支吾吾,江以桃奇怪地侧眸瞧了一眼。   “有意要娶亲了呢,就在今日的花宴上挑选着呢。”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说这话说得满脸飞满了红霞。   江以桃闻言轻笑了声,眉眼弯弯,软声道:“这些个流言你倒是爱听,左右那十三王爷娶亲与我们有什么干系。”   晴柔见状憨笑一声,也不再说话了,十分仔细地瞧着前路。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江以桃才施施然地到了前厅。江以桃刚进门便瞧见了讪讪站在一旁的江润之,想着今日请安倒是有些不同。   这几日对江以桃都不管不问的江祯也忽然转了性一般将她留了下来,语重心长道:“阿月,这几日可还习惯?”   江以桃轻飘飘地瞥了一眼江润之,又回眸来瞧着江祯,十分乖顺地点了点头:“谢谢父亲关心,女儿不曾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反而觉得到处都顺心。”   “顺心便好。”江祯忽然也是找不着什么话可说了,轻咳了一声,颇有些窘迫地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   江以桃见状倒是冷漠地勾了勾唇,也想不明白今日这江祯怎么有空发挥一下自个的父爱胸怀了。   江林氏适时开口道:“阿月,你爹爹十分担忧于你,瞧着你每日都待在院子里,想着今日有十分盛大的花宴,让你的四哥哥带你一同出去逛一逛如何?”   江以桃又瞅了瞅江润之,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了晴柔方才那句“十三王爷有意娶亲了呢”,只这一瞬,便像是明白了一切。   江祯点点头,为自己找补道:“姑娘家的,整日待在院子里像什么话。”   “女儿知晓,还劳烦四哥哥带着我出去逛一逛了。”江以桃摆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轻轻点了点头。   江以桃这副乖巧的样子显然取悦了江祯,十分爽快地笑了两声,道:“不愧是我江家的姑娘,乖巧柔顺。”   江以桃不置可否,倒是江润之瞧着颇有些为难的样子,抬头瞧了瞧江以桃又很快地移开了视线。   江林氏也是十分满意,频频点头。   江以桃心知这两人算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无意再与他们周旋,含笑着躬身作了个福,道:“女儿先回院子准备一番,劳请四哥哥等我一会儿了。”   江润之欲言又止地瞧了瞧江以桃,见她一脸温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道:“妹妹快些去罢,我在门口等你。”   江以桃明白江润之要说些什么,可她也知晓自己的无能为力,最后深深地瞧了一眼江润之就出了门,就要拐进回廊时,却听得里边传来了一声江林氏的声音。   “润之,你要照看好妹妹。妹妹自小便难辨方向,你莫让她迷路了才好。”   声声入耳,皆是真切。   江以桃顿了顿脚步,很快地便缓了回来,神色如常地穿进了回廊,柔软的裙摆的脚踝边打了个卷。   方才那一瞬,江以桃有些鼻酸。   这些有关于自己的零零碎碎的琐事,江林氏好像记得分外清楚,可那些应该在意的事儿,江林氏却好像从未注意到过一般。   她的母亲,好像总是矛盾的。   江以桃挺直了脊背走着,这姿态倒是与江林氏如出一辙。或者说,往日还在盛京时,江以桃的一蹙一笑皆是江林氏亲手教导的,与江林氏简直别无二致。   如果没有意外,江以桃会成为第二个江林氏。   可意外……   意外便是江以桃遇见了陆朝,那个恣意张扬的山匪少当家。   她好像并不能心甘情愿地做一只被囚禁在盛京城的金丝雀了,她见过了那样辽阔的苍穹,见过了那样肆恣的少年郎,哪里还愿意被关在牢笼里。   *   盛京城不愧是盛京城,这宴会也不愧是当朝太子所设的花宴。   江以桃屏着呼吸,脸上挂着一抹柔和的笑,注视着眼前来来往往依次落座的人,又不禁去看这厅内悬着的一条条丝绦,看它们在时而漏了进来的风中相互交错。   这厅内的种种瞧着便十分华贵,一旁摆着的花瓶上镶嵌的那颗硕大的夜明珠折射出刺目的光,这会儿分明是白日,可这夜明珠泛出的光似乎比日光更盛,刺得江以桃眯着眼移开了视线。   人群大多已经落座,江以桃坐在右边的女席之上,江润之则是去了右边的男席。这些人坐在各自的小桌前,伸长了脑袋正有说有笑的交谈着什么,谈笑声不断地涌到江以桃身边,她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   江以桃并不喜欢这些觥筹交错的宴会,若不是碍着父亲母亲两人的游说,她定然是不回来这什么劳什子的花宴,左右皆是陌生面孔,又被这一声高过一声的喧哗闹得心烦。   忽然间,她瞧见了主位上落座了一片月白的衣角。   江以桃愣了愣,抬眸望去,顿时浑身冰凉,僵在了原地。   那人穿了一身月白的长衫,松松垮垮地披着一袭同色的披风,他的皮肤带着病态的苍白,神色冷漠地坐在那儿,右腿十分随意地曲着,右手则撑在膝盖处,食指的指节轻抵着额角。   他的眸色很深,薄唇轻抿着,那双桃花眼的眼尾微微上扬着,为他这张瞧着冷情的脸平添了几分魅色。   耳边喧杂吵闹的声音在那一刹那忽然沉寂了下来,江以桃的耳边安静得只有自己心口哐哐作响的声音,她捂着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这人……分明是陆朝。   或许是江以桃的目光太过炽热,那主位上的人也朝她投来视线,四目相对之间,江以桃在心中想了千种万种可能,却在那人淡然移开视线后,又尽数推翻。   他的眼神是冷的,像寒冬时节湖面上结的冰。   江以桃的身体也一寸寸凉下去。   陆朝从不会用这种眼神瞧自己,他不是这样的。 第55章 太子   今儿个的天气并算不上好,早些时候还有雾蒙蒙的太阳,到了这会儿是一点儿都瞧不见了,阴沉沉的好像马上便要下起雨来。   江以桃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强硬地挪开了视线,盯着眼前那酒盏瞧,瞧着瞧着就便一阵鼻酸,心口的酸涩更甚。   若那是陆朝……   或许那才应该是陆朝,总是高高在上的,冷面冷眼地瞧着所有人。谁也不应该从他那儿讨得一点儿好处,谁也不应该在她那儿捞到几分真情。   这才像那个让所有人害怕的陆朝。   江以桃悄悄偏过头去,朝晴柔招了招手,在小丫鬟的身侧耳语道:“晴柔,你可知主位上那穿着月白衣衫的是哪家的郎君?”   还不等晴柔说什么,坐在一旁的姑娘便凑了过来,眨了眨水盈盈的眼,应声道:“江五姑娘,那是十三王爷呢。”   江以桃奇怪地瞧了一眼这姑娘,又在记忆中思索了一番,分外确定自己并不认识眼前这位姑娘。这姑娘却笑了笑,自报家门道:“江五姑娘,我是城东将军府的乔二姑娘乔映瑶。”   江以桃点了点头:“乔二姑娘好。”   乔映瑶笑得憨态可掬,悄悄指了指那十三王爷,又道:“江五姑娘可是看上十三王爷了?”   ……   这乔二姑娘倒是有几分许岚的影子,有什么说什么,十分惊世骇俗。   江以桃沉默半晌,说:“乔二姑娘多虑了。”   “我觉得十三王爷不好。”乔映瑶好像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往下说去,老成地叹了口气,劝道,“十三王爷身子骨不好,嫁给他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成寡妇了。”   江以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颇有些勉强的笑意来,软声道:“乔二姑娘真的多虑了,我对十三王爷并没有什么别样的意思。”   “噢。”乔映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指了指十三王爷身旁一位暗紫色长衫的年轻男人,“那你看太子如何?”   江以桃十分愕然,慌乱地瞧了瞧四周,确保没有旁人听见了她们的谈话,才轻声道:“乔二姑娘,可不是什么话都可以乱说的。”   顿了顿,江以桃又补充道:“那可是太子殿下。”   乔映瑶却轻笑出声,似乎完全都没察觉到自己说出了什么大不敬的话来,眨了眨眼,“唔,那好吧。江五姑娘当真对太子殿下没有别的心思么?”   江以桃飞快地瞧了一眼十三王爷,叹了口气,没生出半分不悦,答道:“乔二姑娘,太子殿下可不是我这般家世的姑娘可以肖想的。”   乔映瑶像是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惊奇道:“江五姑娘倒是妄自菲薄了些,试问这盛京城谁不知,江家五姑娘生了一副芙蓉面?”   “乔二姑娘。”江以桃垂下眸子,温声软气,“百年一过,一切终究只是朱颜辞镜花辞树。”   乔映瑶笑了笑:“江五姑娘说的话倒是十分敞亮,讨人喜欢。日后有空,我便去江府找你说话,五姑娘可莫把我拒之门外才好。”   “以桃不敢,随时欢迎乔二姑娘。”江以桃抬眸瞧见乔映瑶笑得眉眼弯弯,也跟着笑了笑。   乔映瑶不再说什么,回到了自个的席面上去正身坐着了。   江以桃瞧着这乔二姑娘的侧颜,不禁想着她果真是将军府的姑娘,背后自有一大家子人为她撑腰,说话便也十分口无遮拦。   或许于这位乔二姑娘来说,太子殿下也并不是什么大人物,毕竟乔二姑娘祖上那位乔老将军,是盛京城的开国大将。按那野史来说,先帝的皇位还是那乔老将军拱手相让的呢,单说这将军府在盛京这百年来的根基,也是少有人能撼动。   就算当今的太子殿下有朝一日登基,也是要给将军府几分薄面的。   人么,投胎也是看本事的。   江以桃收回目光,怅然叹了口气。   晴柔站一旁听了这好一会儿,也没明白自家姑娘为何突然叹气,安慰道:“姑娘莫慌,真要说起来,您虽然很难当上那太子妃,可太子殿下纳您做个良娣也不是很难办道的事儿么。”   江以桃被晴柔这没脑子的模样逗得发笑,“你倒是懂得很。”   “嗐,不过是耳濡目染地听多了,略懂些皮毛罢了。”晴柔被夸得颇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   耳濡目染。   江以桃敛了些笑意,这才忽然想起来晴柔是阿娘送来的丫鬟,那这耳濡目染还能听谁所说的呢,自然是那个费尽苦心想要送自己进宫的阿娘了。   看来不禁是要将她送给圣上,连这太子,阿娘也是考虑过的。   江以桃面上挂着淡淡笑意,那双杏眼里却一片冰凉。晴柔这才回过神来自己说错了话,讷讷地喊了声五姑娘,却也接不上什么后话了,站在原地惴惴不安地瞧着自家姑娘。   江以桃虽是心凉,倒也明白这并不是晴柔这个小丫鬟的错,摆了摆手道:“你且在后头候着罢,我并不是怪你的意思。”   是了,晴柔不过是个小丫鬟听多了那些话,小丫鬟又有什么错呢。   晴柔恭敬地行了个礼,担忧地瞧了一眼自家姑娘发白的脸,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照着吩咐推到了后边去。   江以桃烦躁地揉了揉额角。   原来自己当真只是一个棋子,若是后宫进不去,还要被送去东宫,这一切不过是要为江家赢得荣华富贵。用自己精心教养着的女儿,去换一场虚无缥缈的权力之争,她不过是这荒唐世道的一只蝼蚁。   或者说,自己这自小受过的教育,也只是因为打那时候起,家里便动了要将她送进宫中的准备。什么身为江家嫡女,什么江家的颜面,统统皆是布置完美的骗局罢了。   江以桃还在出神,宴席便开始了,随着一声令下,端着菜的侍女扭着纤细的腰肢,单手端着食案还能走得裙角翩跹,一看便知这些个侍女并非是打杂的丫鬟,而是精心指导过的。   “孤听闻,江家的五姑娘近日回了盛京城,正巧这会儿也在宴席之上?”   江以桃猛地回过神来,抬眸正与太子那双眼睛对上,顿时浑身僵硬,强撑着情绪起身作了个福,勾着勉强的笑意道:“江家五姑娘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那双眼睛十分锐利,冷冷地刮过江以桃,意有所指道:“江家五姑娘……倒是与小时候十分相像,一样的娇俏可人,孤只是这样瞧着都觉惊艳。”   江以桃这会儿倒是回想起来,幼时因着江润之的关系,她与这个太子殿下曾经有过几面之缘。不过那会儿年纪小,哪里知道太子殿下这四个字的分量,做了许多不合规矩的事儿,也不知这太子殿下记不记仇。   “多谢太子殿下夸赞,奴愧不敢当。”感受着四面八方投过来的灼热视线,江以桃十分不自在地垂下了眸子,瞧着是因夸赞而娇羞,只有江以桃自己才知晓自己的窘迫。   太子殿下见过的美人比比皆是,这一声不仅是将江以桃托举到了众人面前,更是将江以桃放置在了一个十分危险的位置,对于那些费尽心思想要嫁进东宫的姑娘们来说,江以桃无疑成为了一个碍眼的石子。   “坐下罢,希望今日江五姑娘能够尽兴而归,只当是我为你接风洗尘了。”太子殿下轻勾了勾唇角,说的话倒是十分好听。   江以桃也礼貌地勾着唇角,露出一个十分柔软的笑意,又行了个礼才坐下。   忍不住一般,江以桃悄悄看了一眼太子殿下身旁的那位十三王爷,却发现这位十三王爷正冷眼瞧着自己。   他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微微上挑着,却泛着冷意。   他与陆朝实在是太过于相似了。   若不是知晓他是这盛京城的十三王爷,江以桃差点儿就以为又是陆朝做的什么把戏了。可仔细想想,陆朝不过是一介山匪,哪有这般大的本事跑到这盛京城来做王爷呢。   江以桃看得出了神,明知他不是陆朝,可又心存着一丝侥幸。   万一……万一他就是陆朝呢。   江以桃这自己这心思吓了一跳,又被十三王爷那似笑非笑的目光瞅得发麻,慌乱地移开了视线,四处瞧了瞧才回到眼前早已被斟满酒液的酒盏上来。   就算他是陆朝,又能如何呢?   江以桃忽然觉着自己有些可笑,不是被陆朝丢下了么,为何还要日日坐在窗前看那桂枝亭,为何还要处处想起那个可恶的小山匪来。   她不会再见到陆朝了,那桂枝亭也不会燃起孔明灯了。   ——阿言,我们约定好了。   耳边忽然响起陆朝的声音,江以桃心口那股子酸涩差点儿将自己淹没,眼前也逐渐朦胧起来。   哒。   一滴泪从江以桃的眼尾滑落,掉进了那酒盏里,溅起一圈细小的水珠,涟漪一点点地往外扩散出去。   骗子。   江以桃侧过脸去,拭去了眼尾的湿润,再回过身来,执着那杯飘着香气的酒,十分愤然地一口闷了进去。   热辣的酒液滑过喉咙,江以桃被呛得眼眶通红,连咳了好几声。   江以桃缓了半晌,不受控制地抬眸去,瞧着那十三王爷。   他的眼窝深邃,有几分外邦人的样子,执着酒盏的手十分纤长且苍白,骨节分明。   这世间,真的会有这般像的两个人么?   十三王爷也在瞧着江以桃,挑了挑眉,把玩着那只酒盏,却迟迟不送入口,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好一会儿,直到十三王爷移开了视线,江以桃还在出神地瞧着他。   陆朝,是你来赴约了么? 第56章 酸涩   他是十三王爷,并不是陆朝。   江以桃盯着杯底残余的那一点儿酒液,目光涣散。   这会儿外边正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劈头盖脸地浇在瓦檐上,又聚成一条条小溪流从边缘流下,像一串断了线的珍珠,砸在青石板的地上碎成涟漪。   坐在高处的陆朝瞧着那个眼眶微红的小姑娘,捏紧了手中黑陶制的酒盏,眸光渐冷。   噢,江家五姑娘。   他的小姑娘还真就是那个江家的五姑娘。   酒液在酒盏中微微晃荡着,荡开一圈圈涟漪又在靠近杯壁时缓缓消散,陆朝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仰头饮尽杯中酒。   他和他的小姑娘,好像永远都处在一个互相对立的位置上。   他是溪山山匪时,小姑娘是那被掳上山的不言姑娘。而如今,他是这盛京城的十三王爷,他的小姑娘又偏是江家的五姑娘。   一切都是兰因絮果,稀里糊涂之间总是有什么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将他们隔了开来,其中鸿沟仿佛是一条水流奔腾的江河,陆朝与江以桃隔着这江水对望着,谁也不能再前进一步。   陆朝斜瞟了一眼太子脸上的势在必得,一声冷哼闷在喉咙里,鄙夷地勾了勾唇角。   他这个小姑娘,才不是那般愿意被困在富丽堂皇的皇宫之中的人。   忽然间,陆朝想起了那个午后,小姑娘脸上满是怅然,轻声告诉他,若是以后出了这土匪窝,她是要嫁人去的。   啧。   要嫁人?   要嫁给这个满是野心却愚蠢至极的盛京城太子殿下么。   陆朝陡然觉着胸口闷了一团难以纾解的气愤,他瞧了瞧小姑娘,又瞧了瞧太子,气愤更甚。   这太子殿下一看便是个傻的,有什么好的?   陆朝十分懒散地抬手一招,马上便有眼观鼻鼻观心的侍女从身后走上前来,为他斟上满杯的酒。陆朝刻意地不去瞧那个看起来委屈巴巴的小姑娘,只一杯接着一杯地饮着酒。   一号见状皱了皱眉,伸手拦了拦,劝道:“殿下,饮酒伤身。”   陆朝皱了皱眉,这才想起来这十三王爷对外是个十分虚弱的病秧子,才悻悻地放下了酒杯,瞧着小姑娘的委屈样,忽然生出了几分逗弄的心思来,懒懒道:“江五姑娘,今年芳龄几许?”   江以桃怔了怔,不曾想到这十三王爷会突然开口说这话。   江润之皱了皱眉,他对着总是称病不出门的十三王爷没什么好印象,起身行了个礼,冷硬道:“我家五妹妹今年十七了,不知十三王爷问这事儿是为何?”   “噢。”陆朝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垂眸随意地转着手中的杯盏,意有所指道,“十七了么,也是该寻个好亲事的时候了。”   江润之深吸了口气,满脸不悦:“五妹妹刚回到盛京,若是念家,愿意在江家多住上几年,想来父亲母亲也是愿意的。”   “是么。”陆朝放下酒盏,冷着一张脸去看江润之。   江润之被瞧得后背发凉,可想到了自家乖巧可爱的五妹妹,还是强撑着情绪,应道:“是,就不劳烦十三王爷多虑了。”   陆朝眸色更冷,一言不发地放下了手中杯盏,偏唇角还勾着一丝笑,衬得他那张苍白的脸宛若鬼魅。   太子在一旁看客一般瞧了许久的戏,到两人有剑拔弩张了才开口劝解道:“若是五姑娘瞧上了哪家的好郎君,只管与孤说,孤与五姑娘到底是幼时便结下的情谊,帮这点儿小忙也是不难的。”   太子这话说得十分圆滑,又是借着幼时情谊抬了抬江以桃的地位,似乎往后两人发生点什么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有这“幼时的情谊”在么。   江润之凝神瞧了瞧太子,忽然明白过来。   这两人就没一个是好的,全都觊觎着自己这个刚回家的妹妹呢。   江以桃承受着众人的视线,起身作了个福,抬眸瞧着那位十三王爷,温声软气道:“多谢十三王爷关怀,也多谢太子殿下挂念,不过以桃前两日才回到盛京城,还不曾好好陪伴家人,那些幼时分别的友人,也还不曾好好地说一说话呢。”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没有出嫁的心思。   太子的脸僵了一瞬,很快地又摆上一副十分温和的表情来,他没有笑,可眼角眉梢皆是暖意。   十三王爷则是相反,他脸上挂着一抹柔和的笑,偏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里,透着的却是十足十的冰冷。   十三王爷见状也不再说什么,冷冷地瞥了一眼江以桃便起了身朝着后院走去。   一号自然也是瞧见了坐在下边的江以桃,那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姑娘正抬头看着自家殿下的背影,满脸愁容衬着那微红的眼眶,看着十分可怜。   可……   一号垂着眸子,跟在自家主子身后出了这宴客厅。   今日这宴席并非设在了东宫,倒也不是在陆朝的十三王爷府,而是在盛京城中找了一庄太子的私宅。平日里虽少有人迹,但每每太子要设宴皆是在此处,所幸陆朝记性比一般人要好上不少,看了看六号绘制的地图便将布局皆记在了脑中。   这宴厅后边是一条长长的回廊,两边沿途皆布了不少的假山奇石。高矮不一的崎岖假山遍布在花丛之中,一阵风吹过,那原先聚集在假山上的雨珠便纷纷落下落下,衬得那一丛丛花草都格外晶莹剔透。   “殿下,那江家五姑娘……”一号说着就抬眸瞧了眼陆朝的脸色,见他铁青着脸,讷讷地止住了话头。   陆朝闻言倒是轻轻勾了勾唇,问道:“怎么,怎么不继续往下说了?”   一号摸不清陆朝的态度,收回了视线,谨慎地盯着被溅湿的地板瞧。   陆朝也不勉强,冷声道:“一号,这世间也并非每件事都可以掌握在手中的。有些事儿,既然发生了那便是发生了,我也并不是要怪你们的意思。”   一号悄悄松了口气,恭敬道:“殿下英明。”   陆朝不置可否,听着这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切切雨声,无言地勾了勾唇角。   他还记着那碗十分难以下咽的姜汤,记着那个柔软又倔强的小姑娘,记着溪山那一轮皎洁的月光,记着小姑娘扬着笑意喊他的名字。   “陆朝——”   已经很少有人喊他的名字了,亲近一些比如许岚,总是喊他“阿朝”,其余的人不是抖抖索索地喊他“少当家”,便是像暗卫一般恭恭敬敬地喊一声“殿下”。   似乎只有他的小姑娘,一声一声地喊他的名字。   *   江以桃怔怔瞧着那位十三王爷的背影,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道:“若你真是陆朝,又何苦这般瞧着我。”   坐在一旁的乔家二姑娘十分好奇地看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随着她的视线看了看十三王爷的背影,又回眸来看她,马上摆出了了然的表情。   ……   江以桃下意识觉着这位思维跳脱的乔家二姑娘定是误会了什么,轻声咳了咳,解释道:“乔二姑娘,并非是你想的那般,我……”   “我知晓的。”乔二姑娘打断了江以桃的话,眨了眨那双亮晶晶的圆眼睛。   江以桃轻吁了口气,心想着乔二姑娘没有误会便好。   然后乔映瑶又十分善解人意道:“原来你瞧上的是这位病弱的十三王爷,都怪我方才说了他的不好,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顿了顿,又觉着自己的话十分没有信服力一般,补充道:“十三王爷定会长命百岁的。”   江以桃额角一抽,勾起一抹十分勉强的笑意:“乔二姑娘,你真的误会了。”   乔映瑶十分有感触地凑近,双手握着江以桃的右手,戚戚道:“若是有什么我可以帮上你的,你尽管开口。照着将军府的本事,我爹爹还是能在御前说上几句话的。”   “不是。乔二姑娘,那是……”江以桃被这乔二姑娘的热情劲儿吓得往后仰了仰,艰难地开口解释,“我只是觉着这十三王爷像一位故人罢了,并不是……”   “五姑娘若是想要赐婚——”乔映瑶的话正说到一半,就听见了江以桃的解释,十分难以置信,“诶,是这样么。”   乔映瑶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一点点往后挪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是阿瑶冒犯五姑娘了,五姑娘见谅。”   乔映瑶身后的丫鬟也带着歉意解释道:“我们家姑娘就是这个性子,见谁都十分自来熟,还请江五姑娘不要往心里去。”   江以桃瞧着乔二姑娘酡红的脸颊,轻笑道:“不碍事儿,乔二姑娘十分直率,倒是让人心生羡慕。”   被娇养着长大的姑娘,定然是与她这被各种世家大族规矩框着长大的姑娘不一样的。   这花宴本应当由到场的郎君到花园中去共同饮酒作赋,姑娘家则是在花园中赏赏花,可今日天公不作美,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打乱了安排,只好宴席结束之后各自先回府去,改日再相约。   方才的那场闹剧倒是很快地平息下来,只不过在场之人都从别的地方认识了这位不日才回京的,江家的五姑娘。   临走前,江以桃打发两个小丫鬟去别去寻两把油纸伞来,不巧的是江润之又被太子殿下叫去了书房,江以桃知晓自己并不方便同行,只好只身一人待在后院等着。   雨渐渐下了下去,在檐角滑落下来的雨滴之间空隙越拉越大,远处天边一层层的厚重乌云也在一点点儿散去,稍稍有些刺目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之间穿透下来。   江以桃忽然想起了溪山的那场雨,想起了陆朝眼尾那颗浅浅的痣。   “陆朝,陆朝。”她喃喃道。   作者有话说:   乔映瑶是另一本的主角,专栏《重生后我攻略了病娇世子》那本。   主要就是懒得取名字了,拿过来用一下……感兴趣可以去专栏预收一下~ 第57章 雨后   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江以桃便觉着在这儿等有些不方便。   一门相隔,便是四哥哥与太子的议事的书房,虽自己听不清什么,若往后出了什么事儿自己也少不了被起疑心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从这庭院穿堂而过,对面便是一条不知通向哪儿的回廊,恰好这会儿雨也停得差不多了,江以桃心想着倒不如便去那回廊等着罢。   下过雨的路面泥泞不堪,虽这庭院中都铺有一条碎石子的小道,可方才那一场瓢泼的大雨溅了不少一旁的草地的泥过去,瞧着这儿一块那儿一块的,十分碍眼。   临近四月的时候,盛京城的气候也悄悄地转暖了,虽这时不时刮来的西南风依旧透着寒,到底也是比腊月时节要好上不少。江以桃今日穿的是浅绿衫子撘一袭压金绣的红绿间裙,披了一领枣红的绫罗帔子,在室外被这寒冷一吹,顿时抖抖索索地打着颤。   江以桃叹了口气,这盛京城的世家贵女便是这般,好似这贴花打扮皆是为了取悦旁人一般,一点儿也不顾这春日里的寒,像群蝶儿一般争奇斗艳。   感慨归感慨,江以桃还是双手稍稍提起了裙摆,伸出右脚试探着往前触了触,裙摆随着动作拉高,露出一只杏色的绣花小鞋来。这碎石子地瞧着实在有些脏乱,似乎又是觉着要弄脏裙摆与鞋面一般,江以桃悻悻地收回了腿。   她发髻上钗着的孔雀双飞小山钗便随着动作相互碰撞与摩擦,随花钿上垂下的玛瑙玉石一起,发出一声又一声极轻的破碎的琅琅声响。   罢了,要不……要不便在这儿等着罢。   左右应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若是重要便不会留自己一个外女在这儿等着了。   陆朝在拐角处静站着瞧了许久,见小姑娘磨磨蹭蹭、举棋不定的迟疑样,十分不满地轻啧了一声。   他边想着在溪山那放纵又胆大的小姑娘哪儿去了,边快步走上前去,抓着江以桃凝在半空中的手便朝着庭院对面的回廊走去。   江以桃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串动作吓得不轻,十分惊愕地抬头去看。这人的睫毛纤长,微微向下垂着,伴着垂眸的动作一起,稍稍盖住了他一半的眸子。他的薄唇勾起一抹十分好看的弧度,额前与鬓角的碎发被迎面而来的一阵风吹散,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颚线。   这距离是十分不合时宜的近,是在盛京城这地儿会被冠上不洁名声的距离,可也是这过于近的距离,江以桃瞧见了他右眼眼尾那那颗,极淡的泪痣。   是……陆朝?   只消一瞬,江以桃便回过神来,这儿是盛京,眼前的少年郎不是陆朝,是那位因久病而鲜少露面的十三王爷。   他与陆朝可真像。   心中这般想着,江以桃也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意识到了两人的危险距离,慌乱地挣扎起来,边四处张望着生怕被不长眼的下人瞧了去,边求饶般说道:“王爷,您、您快些松开手。这……这于理不合,若是被旁人瞧见了……”   陆朝冷哼一声,更是在庭院正中间便停下脚步来,侧过脸去瞧她,握着小姑娘手腕将她往身边扯了扯,轻声道:“若是被旁人瞧见了,又当如何?”   ……   江以桃被这一声反问噎了噎,一时间竟答不上话来。   陆朝见状轻笑一声,那一副好看到宛若是画卷一般的眉眼忽然间舒展开来,看得江以桃又是一阵发愣。   陆朝挑挑眉,又道:“江五姑娘这是怎么了,为何瞧着我发呆?”   江以桃如梦初醒,顶着明显悬殊的力气也奋力挣扎了一番,听见头顶传来的闷声轻笑,小姑娘也有些恼火了,抬眸瞪了瞪这个十三王爷,冷声道:“十三王爷这是做什么,若是被旁的人瞧见了,怕是只当王爷在这欺负人玩儿呢。”   小姑娘这话说得倒挺重的,陆朝又是一声笑,却也没松开手,自顾自地牵着小姑娘又往前走去。   江以桃更恼,细如蚊呐的声音都染上了几分哭腔:“王爷!十三王爷,你……你快些松手!”   话音刚落,陆朝真就松了手。   江以桃慌乱地往后退了几步,才发觉自己已经走过庭院,到了这对面的回廊上来了。她惊魂未定地去瞧十三王爷这张与陆朝过于相似的脸,竟是又出了神。   这世间,真有人相似到连那眼尾的小痣都如出一辙的么?   实在是太过于相似了,就仿若……仿若是同一个人一般。   那十三王爷意味不明地勾唇笑了笑,有些过分苍白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点儿柔情来,轻声道:“江五姑娘,若是我真的不松手,站在那儿被旁人瞧见了,你又应当如何呢?”   江以桃呆愣地瞧着他,一时间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才好。   十三王爷好像也不曾想过从江以桃口中问出个什么答案来,见江以桃抿唇不语,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就这样直勾勾地瞧着,冷声道:“是污了清白,不能嫁给太子殿下,所以觉着后悔么。”   这十三王爷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江以桃皱着眉答道:“以桃自知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的姑娘,不曾动过那些个歪念头,劳烦王爷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噢,是么。”陆朝笑得眉眼弯弯,又道,“江五姑娘,回去后记得煮一碗姜汤喝一喝,若是染上风寒,便是我的错了。”   江以桃十分摸不着头脑,也不知自己那句话取悦了这喜怒无常的十三王爷。   不过……十三王爷原先在花宴上,是有这么爱笑的么?   “多谢王爷关怀。”江以桃十分恭敬地躬身作了个福。   “五姑娘,这姜汤是要放糖的,你可记着了。”   十三王爷说完这话便自顾自转身走了,留下一个疑惑的江以桃在回廊中瞧着他的背影,十分端庄地行了个道别的礼后,就轻轻闭上了眼。再睁眼起身时,十三王爷已经消失在回廊的尽头了。   太像了。   连这行为处事也是一样的惊世骇俗,好像打出生起就带了反骨一般,那双黑得仿佛是浓墨一般的眸子里,总是空得像一片无波无浪的湖面,让人瞧不出什么情绪来。   江以桃捂着胡乱跳动的心口,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来。   他们终究不会是同一个人,这盛京城养尊处优的十三王爷与那溪山恣肆张扬的少当家,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他们不过是碰巧长了一张同样的脸,碰巧都有一颗小小的泪痣,碰巧喜欢一样的坐姿,碰巧说到了姜汤,碰巧……   江以桃越来越难以说服自己。   这茫茫的世间,当真会有这么多碰巧的事儿?   两个小丫鬟是在江以桃发着呆的时候回来的,她们正巧从十三王爷消失的那个拐角走了出来,瞧见江以桃出神地瞧着这个方向,不免有些好奇。   晴柔左手搀着江以桃的手臂,右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轻声叫道:“姑娘?姑娘?怎么在这儿站着发呆呢?”   “唔?”江以桃忽然回神,涣散的眸子缓缓聚焦在晴柔的脸上,“我瞧着雨停了,左右在那儿也没什么事儿,便想着到这儿来等着。”   晴佳举起手中的油纸伞,十分无奈地笑道:“姑娘喊我们去取伞,却不曾想这雨说停就停了,这伞倒是白拿了。”   “春雨么,总是一阵阵的,说下就下了说停又停了。”晴柔瞧着那边书房还没有动静,又收回了视线。   溪山的雨也是这样,忽然间便落下来,又忽然间晴空万里。   江以桃忽然想起,十三王爷是在自己喃喃地说完了陆朝的名字后出现的,也不知这十三王爷都听去了多少。   若是他听见了,也不知会在心中如何编排自己呢。   “姑娘的裙摆都脏了些。”晴佳瞧见江以桃染上泥泞的裙摆,破可惜道,“这可是交州的压金锻,回去后便先换下来罢,我与晴柔为你浆洗一番。”   江以桃也跟着垂眸,果真是瞧见了裙摆这儿一点那儿一点的泥星子,轻声叹了口气。晴柔正想着问一声,却听得对面的书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太子殿下与江润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面上均挂着笑意。   江润之先瞧见了他这位妹妹,隔着一个庭院朝江以桃挥了挥手,扬声道:“阿月!”   江以桃没有应声,换上一抹温和的笑意后悄悄瞟了一眼太子,朝江润之轻轻点了点头。   两个自幼骑马习武长大的少年郎自然是没有江以桃这个姑娘家的扭捏,也不管这碎石子的小路上沾了多少的泥泞,愣是大摇大摆地穿过了庭院,走到了江以桃的面前来。   “太子殿下。”江以桃躬身作了个福。   太子深深地瞧了一眼江以桃,伸手在空中虚虚地扶了一手,道:“五姑娘不必多礼,幼时你还总叫孤知云哥哥,几年不见倒是十分生疏了。”   ……   江以桃十分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辩解道:“您现如今是太子殿下了,以桃不敢僭越。”   托太子殿下这句话的福,江以桃倒是想起了与他的一些往事。   当年的太子还不是太子,只是圣上的二皇子,与自家的四哥哥十分要好,常常来江府玩耍。那会儿的江润之总是缠着江以桃,久而久之江以桃倒是与这位名为宋知云的小郎君认识了。   彼时年幼,江以桃哪里晓得,这个“知云哥哥”会在日后成为盛京城的太子殿下呢。   宋知云神色晦暗,沉沉道:“五姑娘,孤说过与你的幼时情谊尚在,你放肆一些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江以桃身子一僵,瞧了瞧自家四哥哥温和的笑脸,又瞧了瞧这太子殿下锐利的眼,顿时反应过来一切。   原来,江家打的是这个算盘么。   若是当今圣上这条路走不通,这不还有未来的圣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06 23:06:32~2022-02-07 22:2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赵、娜迦海妖在唱歌 5瓶;姜鱼鱼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饮酒   烟南院是个二进的院子,虽是偏僻一些,倒也算得上是闹中取静。   江府与其他人家不同,大多是自家院子里有小厨房,并非每日聚在一起吃饭,而是各自都在院子里解决了。江以李今日被住在城东的老太太叫去了,怕是要住上几日才会回来,原说着要一同吃晚膳也不了了之。   江以桃回到烟南院时,日头已经全沉了下去,深蓝的夜色一点点漫延开。   原是早些时候便要回来的,却在太子殿下的别院被留下来叙了会儿旧,便拖延了些时间。说是叙旧,江以桃却有些置身事外,时不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以证自己在听,活像是个凑数的。   叙旧之后,太子殿下或是觉得十分不尽兴,又留着江以桃与江润之吃了个晚膳。   江以桃本想拒绝,可江润之说话倒是比她快多了,大笑一声便答应了。   江以桃这才想起来,噢,是了,自家四哥哥与太子殿下的关系十分好来着。这留下来吃个晚膳也算不上什么不合规矩的事儿罢。   若是江以桃早知晓这晚膳上,会有那位十三王爷的话,不论江润之说什么她都是要提前回府的。   可这世间事儿哪有什么早知道。   江以桃坐在席上,十分窘迫地瞧着对面的十三王爷,很勉强地勾了勾唇角。   这儿并不是早些时候那个宴请众宾的大厅了,更像是吃家宴的地儿,左右的席位摆放并不太远,至少江以桃时能瞧见对面十三王爷脸上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太子殿下也不曾坐在主位上了,而是坐在了十三王爷身旁,而江润之则是坐在了江以桃的身旁。这席位皆是一人一席,位置靠得不近不远,说出去也不至于落得什么难听的话柄。   太子举杯朝江以桃送了送,道:“江五姑娘,这杯就算孤敬你了,为你接风洗尘。”   江以桃十分勉强地举起酒盏,到底是太子殿下敬的酒,哪有什么推脱的道理,只好也举杯轻声道:“多谢太子殿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以桃好像好像瞧见了十三王爷盯着自己的酒盏,皱了皱眉。   一杯温酒下肚,江以桃便将酒盏推得远了些,侍女上前来要斟酒时,她还伸手挡了一挡,轻轻摇了摇头。   然后江以桃又从眼尾余光瞄见那十三王爷莫名笑了笑。   ……真是个怪人。   太子自然也是瞧见了江以桃的小动作,鹰眼中闪过一丝锋芒,试探道:“五姑娘果真是苏州长大的姑娘,比不得盛京城的那些姑娘能饮酒。”   江以桃正想说些什么,那十三王爷倒是在一旁懒洋洋地开口道:“太子殿下可就放过五姑娘罢,她不胜酒力,怕是待会儿就要醉得连那江府都回不去了。”   江润之十分不悦,问道:“你又怎知我家五妹妹不胜酒力?”   江以桃也皱了皱眉,她确实是不常饮酒,可这十三王爷又是从何知晓。   陆朝一点儿都不慌,执着酒盏转了转,眸子也不抬道:“太子殿下方才可不是说了么,苏州长大的姑娘,哪有什么能饮酒的。”   江润之点了点头,勉强同意了这个看法。   江以桃却是抿着唇,凝神盯着这十三王爷懒散的样子,看他病态苍白的脸上因饮酒浮现出的一点儿红晕,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举动十分无礼,慌乱地垂下眸子。   方才那一瞬,江以桃不知为何想起了在溪山醉酒的那个夜晚。   想起了陆朝埋在桂花树下的那坛子甜酒。   江以桃不曾注意到,太子宋知云也颇有兴趣地瞧着自己,把她小姑娘似的小动作都净收眼底,又侧过脸去瞧了瞧十三王爷,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晚膳之后,宋知云又留着几人饮了茶,或许也是瞧出来江以桃的心不在焉,一盏茶后便十分识趣地说着改日再聚,让江以桃回去之后好好歇息。   江以桃也不推脱,起身作了个福便与江润之一同回了江家。   这方回到院子,江以桃才因那一小杯酒而产生了醉意,脑袋昏沉沉地直往下坠。   晴柔忙前忙后地为江以桃盛了盆温水来,接过晴佳手中的帕子,十分惊异道:“姑娘怎的过了这般久才开始醉酒,我瞧之前在太子殿下那儿都好好的。”   江以桃感受着温热的帕子轻贴在脸侧,一时间也是摸不着头脑,试探道:“或许是被这风一吹,酒意才渐渐缓过来罢。”   晴佳瞧着自家姑娘酡红的脸,十分担忧,自责道:“我酒席前便问过了,姑娘这边的酒不过是果酒,想着应当是姑娘没事儿的,便不曾提醒于您。想来……想来若是我提醒了姑娘,姑娘便不会醉酒了罢?”   江以桃轻笑一声,自己本也是不愿饮酒,不过是那震惊过甚,一时间不能自已,便冲动了。左右不是这些小丫鬟的错,江以桃安抚似地笑道:“是我自己喝的,有你什么错,真要说出个错来,也是我自己不注意的错。”   “可——”晴佳急得眼眶都红了。   江以桃眨了眨醉意朦胧的眼,又道:“无事,不过是醉了个酒,这有什么的,从前也并不是没有醉过酒。”   江以桃还记着在溪山的那一次,自己与陆朝在月下饮酒,也是像这般喝得醉了过去。   不过那次倒是比这会儿严重得许多,醒来后自己竟然是没了醉酒的记忆,只是那脑袋生生地泛着疼。   江以桃又想起了陆朝来。   想起他勾着玩味的笑意,轻声道:“还说,还说要给陆朝当小娘子。”   江以桃面色更红,所幸是被这后来的醉意掩盖了大半,并没有让两个小姑娘瞧出什么异常来。   陆朝酿的酒,十分甜,也出乎意料地醉人。   江以桃又是一声轻笑,扶着两个小丫鬟回到了卧房,侧身躺在了窗前的贵妃榻上,软声道:“我自个待会便好了,你们且先出去罢。”   两个小丫鬟虽是担心,却也说不出什么违抗的话来。   晴柔拿来一张雪白的兔毛毯子,轻盖在江以桃的身上,轻声道:“姑娘若是有什么事儿,只管喊我与晴佳,我们只在门口守着姑娘。”   “出去罢。”江以桃闭着眼,软糯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疲惫。   两个小丫鬟没再说什么,为江以桃关上了窗户,防止夜里的寒风吹进来,把这身子骨不好的主子吹得染上风寒,又将烛台上那盏蜡烛的灯芯用剪子剪去了大半截,屋内顿时昏暗了不少。   做完这一切,两个小丫鬟才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   江以桃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才起了身,一双不算清明的眼睛凝神瞧着自己裙摆上的花纹,好半晌才转了个身,打开了那方才被晴柔关上的窗户。   甫一推开窗,一股春夜的冷风便迎面盖了过来。   江以桃轻叹了口气,眨了眨眼去看这像是洒了墨台般的夜空。   三月的末尾,月儿又细又弯地挂在漆黑夜空,算不上多么明亮皎洁,不过那洒落下来的光亮依旧是温柔清冷的,像是一块柔软的绫罗,轻轻地盖在了世间万物身上。今夜这星子倒是亮闪闪的,三三两两地点缀在这夜幕之中。   陆朝,你在哪儿呢。   你好久没有陪我看过月亮了。   江以桃陡然鼻酸,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尽数砸在了自己扶着窗台的手上。泪珠子分明是从眼睛里出来的,可掉下来的时候却也不带一点儿温度了,像是结冰的湖水一般冰凉。   陆朝,你不会再陪我看月亮了。   江以桃分明都是清楚的,陆朝不会再出现了,桂枝亭也不会有孔明灯了。   什么约好了,什么约定。   都是骗子。   江以桃细细的啜泣着,泪眼朦胧中,桂枝亭那四角挂着的灯笼依旧明显得刺眼。   “小姑娘家家的,还挺凶。”   “她是我的人,放干净点你们的手脚。”   “真是娇气。”   “不言姑娘,过来。”   “怎么这么爱哭啊,不言姑娘。”   “阿言在溪山,也是自由的。”   昔日里陆朝那些话忽然间就劈头盖脸地涌了上来,像条毒蛇般缠绕着她,差点儿让她呼吸不上来。   桂枝亭安安静静地坐落在夜色里,四盏大红的灯笼被风吹得左右摇晃。   江以桃也不知自己这样凝神瞧了多久,再回过神来时,双手双脚皆已冰凉,更是因这跪坐而僵硬发麻,像被数千万只蚂蚁一同啃噬咬食一般,细细密密的痛。   江以桃叹了口气,一时间竟不明白自己为何明日要守着这桂枝亭瞧,等一个明知道不可能出现的结果,这哪儿像平常的她,倒是像个被冲昏头脑的傻姑娘。   她掏出一方绫罗的帕子来,拭净了脸上残存的泪痕,扬声喊道:“晴柔、晴佳。”   两个小丫鬟很快便推门进来,瞧着自家姑娘红肿的眼睛,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什么也没问。   晴柔迎了上去,将江以桃从贵妃榻上扶了下来,轻声道:“姑娘,这会儿要歇息了么,已经是子时了,是到了要歇息的时候了。”   江以桃惊了惊:“竟是这般晚了。”   晴佳为江以桃铺好了着床,迎上去从晴柔那儿接过自家主子,带着到了床前为她脱衣,也轻声道:“今日姑娘是晚了些,明日我与晴柔晚些再叫姑娘起身。”   江以桃又是轻叹一口气,难怪这浑身都僵硬酸痛,自个竟然在这窗前瞧了这么许久。   真是个傻的。江以桃在心中轻声骂道。   “哇——”晴柔还站在贵妃榻前,正侧身往窗外瞧,忽然溢出一声惊呼,“姑娘,这三四月的时节,怎么会有人在这儿放孔明灯呢?”   江以桃闻言也顾不上这浑身的酸痛了,穿着里衣就快步走到了窗前。   真有一盏昏黄的孔明灯从桂枝亭缓缓升起,摇摇晃晃地越飘越高。   ——阿言,我们约定好了。   陆朝,是你来了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07 22:21:15~2022-02-08 23:38: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貂裘儿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雀儿   盛京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陆朝有时会这么问自己,最后却发觉连自己也说不出个什么答案来。   这地方与他最初呆的地方不一样,与那烟雨朦胧的江南不一样,更与那弱肉强食的溪山不一样。盛京城作为都城,自然是分外豪华,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可陆朝总是不喜欢这个地方。   盛京城像一只张开嘴的巨兽,无情地吞噬着每一条鲜活的生命,在长久的潜移默化中,把每个人都变成一只冰冷的傀儡。   它好像永远处在黑暗,四周皆是一层又一层拨不开的厚重迷雾。   陆朝不喜欢这座城,可若是他的小姑娘在这城里,他倒也不是不能稍稍地喜欢一下。   盛京城临山而建,而这城南的桂枝亭则是位于山脚,离着阁楼林立的坊间算不上近,需沿着弯弯绕绕的小道往回走上三炷香的时间才能瞧见点人烟,所以平日里来的人并不多。倒是后边修了个十分灵验的寺庙,遇上个什么节日时,香客才会络绎不绝地从桂枝亭路过。   “殿下,您自从灯州回来那一日开始,便日日都在这桂枝亭放孔明灯,不知是要给谁传递什么消息么?”一号递过火折子,十分恭敬地问道。   陆朝没有说话,自顾自摆弄着手中的孔明灯,倒是抽了空似笑非笑地瞅了一号一眼。   一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慌慌垂眸:“殿下,是一号失言了。”   陆朝也不恼,接过了火折子来,十分专心地给这孔明灯点上了火,凝神看着那薄薄一层用桑皮纸糊的灯面逐渐鼓起,才满不在乎道:“是在给一个小姑娘传递消息呢。”   小姑娘,什么小姑娘?   一号沉默了好半晌,直到察觉了小殿下眼角眉梢的那点柔情才反应过来,是给那位江家姑娘传递消息罢,毕竟也只有遇上那个姑娘时,殿下会流露出这般神色。   一号又抬眸看了看正浓的夜色,思衬了好一会儿才直言不讳地问:“殿下,或许您有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   陆朝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只是挑了挑眉示意一号继续往下说。   一号清了清嗓子,指了指黑沉沉的天,轻声道:“这么深的夜色,那位江……”一号顿了顿,颇有些谄媚地笑着,转了个话头,“那位姑娘,或许已经歇息了。”   陆朝的手僵硬了一瞬。   只一瞬,他便又起身走到了桂枝亭外,松开手中圆鼓鼓的孔明灯,看着它摇摇晃晃地越升越高。   好半晌,陆朝才喃喃道:“若是瞧不见,也是好的。”   “那若是没瞧见,殿下您这灯不是白放了么。”一号也跟着抬头去瞧那盏孔明灯,十分不解,“您还连着放了这么多日,想来应该是希望那位姑娘瞧见的罢?”   陆朝不答,就这么凝神瞧着孔明灯,唇角挂着一抹温和的笑。   或许真被一号说中了也不一定,陆朝心想,他或许是希望他的小姑娘能瞧见这盏孔明灯,知晓他有好好地来赴这个约。   又或许,他并不希望小姑娘瞧见这盏孔明灯。   陆朝自己也不明白,他轻叹了口气,喃喃道:“瞧不瞧得见都好,只怕那小姑娘在背后悄悄骂我小骗子呢,她向来最是胆子大了。”   “殿下,您说什么?”一号挠了挠头。方才只顾着去看那盏孔明灯了,竟是没有听清自家殿下说了句什么。   孔明灯飘得越来越远,成了一个昏暗闪烁的光点,差点就要和天上的星子融在一起了。   “没什么。”陆朝答。   这盛京城的夜里比溪山还要凉上一点,自幼便是在苏州长大的小姑娘自然是不习惯罢,也不知回了家后有没有好好地修养,有没有再请郎中来为她开一帖药。   没有也不碍事,左右吃了他的还魂丹,再大的病也会好上不少,何况只是这小小的天生不足不症。   视线被那明明灭灭的孔明灯闪得朦胧,陆朝莫名想起小姑娘醉酒后酡红的脸,抑制不住地轻笑了一声,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揉进了一抹十分明媚的春色,倒是比这夜里的弯月更加清冷柔和。   不知道小姑娘今夜喝了那一杯酒后,回府有没有乱说什么醉话。   “殿下,夜深了,我们该回去了。”一号见那盏孔明灯越飘越远,适时地提出建议。   陆朝也不动身,桂枝亭位于低处,他能瞧见高处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宅子,指了指问道:“一号,前边这是谁家的府邸?”   他想起了小姑娘说,若是瞧见了桂枝亭升起的孔明灯,便会来找他。   那若是照着这话来讲,小姑娘的住所定然是在个随时能瞧见这桂枝亭的地方了。陆朝瞧着眼前这栋雕栏玉砌的大宅子,忽然间猜着了什么。   一号跟着瞧了瞧,沉默了好半晌,才闷闷答道:“殿下,是江家的府邸。”   “噢。”陆朝饶有趣味地笑了笑,还真是。   一号瞧着自家主子这副笑脸,隐隐觉着有些心梗,觍着脸道:“殿下,你可曾想过这位江家姑娘或许只不过碰巧与那谢姑娘长得……长得像?”   陆朝闻言不置可否,冷冷地哼了一声。   那小姑娘或许才是在心中想着,这十三王爷怎么和那小山匪长得一样。他又不是江以桃那般天真纯良的小姑娘,哪里会信什么碰巧长得一样。   一号也只自己这话说得离谱,悻悻闭上了嘴。   陆朝瞧着眼前的江府,心道:阿言,你可瞧见这盏孔明灯了,你可瞧见我了。   想着想着倒觉着自己有些可笑,这桂枝亭离江府虽说不上有多远,可到底也是不近的。隔着这段距离,能瞧见这盏孔明灯便是万幸,哪里还求着人家远远瞧见自己。   一号偷偷瞥了一眼自家殿下,隐约觉着小殿下与从前不一样了,可真要论起来却也一时间说不明白是哪儿不一样了。   或许是因为向来冷清的人,身上忽然带上了一缕烟火气。   烟火气这词本身就奇妙,就算溪山像个世外桃源一般避世,那左右也是有人烟的,生活在有人烟地方,人身上多少也是要带着点烟火气的。   可他这小殿下不是。   自江南苏州那一事之后,那个爱笑的小殿下好像周身突然有了一道瞧不见的屏障,将除他以外的一切人和事都隔绝在了外边,谁也不能踏进一步。   除了那位谢姑娘。   她真真切切地穿越了那道屏障,将隶属于这世间的烟火气染到了小殿下身上,同这烟火气一起贴近的,还有一丝十分炽热的温度。   小殿下是个十分爱笑之人,可越是长大,小殿下的笑意便越是只浮于表面,丝毫不达眼底。   可自从那位谢姑娘出现开始,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一切改变的伊始,皆来源于那位谢姑娘。   “殿下,”一号垂着眸,脸上的血色似乎在瞬间消失殆尽,如鲠在喉道,“江家……江家是这昏君那边的人,您……”   陆朝眯着眼,神色如常:“我知道。”   一号猛地抬头,声音渐渐拔高:“那您应该知道,您的计划……计划——”   “我知道。”陆朝重复一声,打断了一号后边的话,刻意避开了他的话锋,正色道,“一号,我都知道。”   这话说完,陆朝也不看一号什么反应,拔腿便走。   一号瞧着自家主子的背影,十分唏嘘,却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说些什么了,主子终究是主子,哪有自己置喙的余地。   一号跟在陆朝身边做了多年的暗卫,自然是想得通透,也自然知道他这位小殿下不会因为这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放弃这些年长远的布局。   他应该是比谁都要了解这位小殿下的。   他看着小殿下从锦衣玉食沦落到街头乞丐,又眼看着小殿下一步步成长起来,变得冷血狠厉杀人如麻。   小殿下比谁都还想要复仇,一号亦步亦趋地跟在陆朝身后。   陆朝浅浅地叹了口气,他原只以为小姑娘是苏州人氏,与这盛京城的江家没有半分联系。   说起来也终究是他不愿多想,那些个隐秘的念头曾经也在他心底慢慢发酵,可这心心念念多年的人终于出现在眼前,又哪里会去相信那些荒唐的猜想呢。   真要说,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与一群嬷嬷丫鬟住在苏州,家中连个男丁都没有,这件事儿本身就足够令人感到怀疑才对。   是他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执拗地不愿探究那些藏在虚假深处的真实。   如他很久以前所说的那般,小姑娘这骗局本就是十分好识破的,是他甘心入了这局,满心欢喜地听着小姑娘拙劣的谎言。   这世间众众之事,万般苦楚他都一一尝过,可他依旧希望他的小姑娘能活得无忧无虑一些。   可到头来,或许自己才是那一把刺向她的锋利的匕首。   倒不如早些时候就把这金丝雀的羽毛拔干净了,找个笼子来将她圈养在身边,日日教她只能瞧见自己一人,外边那腌臜事儿都与小雀儿无关,她只要每日啄啄羽毛晒晒太阳便好。   只可惜,他还是放这小雀儿回了家。   事已至此,不论最后结局小姑娘是爱他也好,恨他也罢,只要能记着他便是好的。   有时候,怨恨之深切,还要比爱来的更为深刻。   只要能记着他,哪种形式都好。   哪怕在她的记忆中,自己是个肮脏低贱的山匪,那也是好的。 第60章 桃花(三合一)   冥冥之中,江以桃选择相信昨日那盏孔明灯出自陆朝之手。   或者说,她也只愿意相信。   左思右想,或许之前自己不是不曾见过桂枝亭升起孔明灯,而是不曾等到过那盏孔明灯。   江以桃记着,自己等得最晚不过也只是到了亥时,可昨夜瞧见孔明灯分明是两个小丫鬟说过了子时后。陆朝这人真是可恶,连放个灯也要挑一个或许自己瞧不见的时间来放。   江以桃好像从来都没有靠近过这个恣肆张扬的少年,他的秘密太多了,以至于江以桃怀疑自己从未认识过他,他们之间不过只是那街道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罢了。   可那些真实度过的日日夜夜也是假的么?   “姑娘,姑娘?”晴柔伸手在江以桃眼前晃了晃,分明说的是调笑的话,语气里却不带一丝调笑的意味,“姑娘最近怎么老是发着呆,怕不是这气候在渐渐转暖,人也懒散了些。”   江以桃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只说:“或许是罢。”   晴佳拿了件金线绣梅花的开襟长袄来,仔细给自家姑娘披上,关切道:“虽是气候暖了,这盛京城也不比江南来得温润,若是一个不留神,还是要染上风寒的。”   江以桃露出一个十分柔和的笑,伸手拢了拢身上的长袄,也不接话。   主仆三人穿过带着寒意的花园,却不曾料到迎面撞上了伯父家的姐姐,江以桃忙停下脚步来,十分尊敬地作了个福。   那姑娘却十分鄙夷地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江家嫡女哪儿值当给我这个庶女请安,可真是折煞我了。”   江以桃闻言皱了皱眉。晴柔见状十分聪慧地贴近了些,在自家姑娘的耳边轻声道:“姑娘,这是大爷家那位叫曼安的姑娘,大爷家的长女,也是江家的长女。平日里便是这般得理不饶人的脾性,您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江以桃点点头,软声细语道:“大姐姐,以桃不过是身为妹妹给您请安,也没什么不妥当的,大姐姐还是受用得起的。”   江以桃说话本就是讲究八面玲珑,加之她为人处世半点不带那身为江家嫡女的傲气,便显得十分平易近人。   江曼安惊奇地咦了一声,倒是有些对不甚熟悉的五妹妹多了几分好感,面上却依旧是端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淡淡道:“那我可受用不起,快些起身罢。五妹妹这是去给二叔叔请安的路上么?”   江以桃闻言勾了勾唇,露出一个十分软糯的笑,温声温气道:“正是要去请安的路上,这便遇见了大姐姐,说来也是有缘呢。说起来,自回府之后以桃还不曾去大姐姐院里坐坐,大姐姐可不要怪罪于我才好。”   谁敢怪罪江家的嫡女呢。   江曼安冷漠地扯了扯嘴角,到底是没有再说什么呛声的话了,客套道:“正巧我也是要去前厅,五妹妹不介意与我同行罢。”   这话说得过于勉强,江以桃听着话里话外都是“离我远些”的意思。   她也不是个乐意自讨没趣儿的人,颇有些遗憾地应声:“这便有些不巧了,以桃这正要去后边摘几朵山茶,想着待会儿回去好插个瓶呢,与大姐姐或许并不同路了。”   江曼安忽然间对这个五妹妹另眼相看起来,她倒是不曾见过几个像江以桃这般张弛有度之人,心中好感更甚,连带着面上也挂上了一抹分外真诚的微笑:“那真是可惜了,五妹妹,我们日后有空再聚着说说话,我这便先走了。”   “大姐姐慢走。若是得空,以桃定然先去您院里坐坐。”江以桃还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样子,又躬身作了个小福,眉眼低垂十分乖顺。   江曼安对这个五妹妹又悄悄地多了几分好感,点了点头,便被身旁的丫鬟搀着走了。   江曼安的丫鬟回头望了望江以桃,又忙收回视线,感叹道:“姑娘,这位五姑娘倒也是个可怜的人物。”   “噢?怎么说,说来与我听听。”江曼安不曾回头,直直地注视着前路,走得脊背挺直裙摆蹁跹。   丫鬟叹了口气,稍稍地回忆了会儿,便道:“这五姑娘早年还住在盛京城时,婢子也已经在府中了,虽不是伺候五姑娘的,倒也对这位江家的嫡女略有些耳闻。”   江曼安嗯了一声,十分有教养地没有打断,等着丫鬟静静说下去。   丫鬟润了润嗓子,又道:“那会儿婢子也还小,只是记着这位五姑娘甚少出门,总是日日待在院子里有学不完的事儿。而且五姑娘先天不足,身子差得很,小时候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许是现在年纪大了,身子骨好了些。若是早些年,您从五姑娘的院子前边路过,那飘出来的都是一股子苦涩的药味。”   江曼安闻言皱了皱眉,难以置信道:“有这么差?”   “嗐,那可真是就这么差,就这样的身子骨,一年到头日日都要卯时不到便起身,怕是比我们这些个做婢子的起得还要早。”丫鬟搀着江曼安,想起这些个旧事也是十分唏嘘。   缓了缓,丫鬟又道:“婢子在这江府也是当了十多年下人,从那些个老人那儿听说过一些密辛,有人说这五姑娘并非是被送去了京外的庄子,而是——”   “什么?”江曼安也来了兴趣,凑近了些轻声问道。   丫鬟顺势也靠近了些,耳语道:“是被送去江南自生自灭了。”   江曼安顿时惊呼一声,直起了身子,左右张望了一番,生怕被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听了去,那可真是要遭大殃了。   见四周无人,江曼安才长吁一口气,心有余悸道:“这话以后可别在外边说了,若是被旁人听了去,可有我们好看的。”   丫鬟也有些后怕,忙点了点头。   毕竟这档子事儿,家里边既然找了个由头说是送到京外的庄子去,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在,哪儿能由得别人在后面嚼舌根呢。   江曼安深知在江家这般的大宅子里,多说便是多错,若是想明哲保身,就是要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什么腌臜事儿也别沾上最好。她虽是在外人面前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那也是因着庶女的尴尬地位,若不强硬一些,便是人人都可欺了。   江以桃那边,瞧着江曼安越走越远的身影,也悄悄地松了口气。   这大姐姐倒是个好相与之人,表面上跟个刺猬似的,浑身尖刺,左右也只是说了两句呛声的话,倒是没有怎么为难,非要说也确实是好相处了。   晴柔听两人的对话听得目瞪口呆,怔怔道:“姑娘,我们何时要去摘那山茶花了……嗐,你们之间说话像是猜灯谜似的,我都摸不透你们的心思。”   江以桃笑了笑,这大宅院中长大的姑娘,哪个不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呢。   这么想着,倒是有些羡慕起昨日席间的那位乔二姑娘了,多么天真无邪的一个姑娘,好像从来不曾受过什么苦难一般,明媚得像夏日里头灼灼的烈日。   真是令人心生羡慕。   又叹了口气,江以桃瞧着江曼安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前路,才抬脚朝着对面的山茶花从走去,摘了一只红山茶递到了晴柔手上,轻声道:“不过是互相客套又互相试探,真真假假的谁又看得清。”   “这世上啊,多少人整日里都是虚与委蛇地应付人。若是能求得一方真心,便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一件事儿了。”江以桃摘完山茶才一边朝前厅慢步走着,一边温声温气道,“若是求不得,也不可惜。”   就像这枝红山茶。   若是待会瞧见了江曼安,她分明也是知道江以桃原先说的不过是推托之词,可看着这枝红山茶,一切事儿的真真假假又哪里还能说清。到底是真的是为了摘红山茶,还是假借红山茶圆谎,其中真相只有江以桃自己明了。   只要江以桃将这场面样子做足了,一切的真假倒也并不重要。   晴柔哪里懂这些个弯弯绕绕,听得云里雾里,倒是平日里话少的晴佳颇有感触地点了点头。   请安这件事儿于其他的郎君姑娘来说,并不是需要每日例行照做的,这特殊的规矩只是针对于江以桃一人,或者说针对于江家的嫡女罢了。   身为江家嫡女,江以桃的身上自小便带了许多旁人没有的桎梏。   江以桃给江祯与江林氏各奉了一杯茶,便退了下去,垂眸静静等着训话。今日江润之倒是不在,江以桃心中更加确定那日去太子殿下的花宴是父亲母亲安排的,只因自己回府那日扯了个荒唐的谎,便着急忙慌地寻起后路来了。   江以桃面上也不显,依旧是一副低眉顺眼的乖巧样子。   “阿月。”江林氏浅啜了一口茶水,和颜悦色道,“你的祖母叫人传话来说,想见你一面,你待会儿便去见一见她老人家罢,也正巧与你妹妹在那儿叙叙旧。”   老太太竟会思念她,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江以桃心中腹诽着,面上还是挂着一抹柔和的笑意,点点头应声道:“女儿知道,本应该女儿主动去探望祖母的,却不曾想是祖母先传话过来了,是女儿做得不好。”   这话说完,江以桃抬眸悄悄瞥了一眼江祯,见他面色如常地饮着茶,才放下心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江林氏笑得慈眉善目,轻声与江以桃说着话,倒真真是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从江南回来盛京城,这一南一北的,可还习惯?两个丫鬟用着还顺手不顺手?”   江以桃一一答道:“都是回家,哪有什么不习惯的。晴柔与晴佳很好,十分小心谨慎,处处都合我的意。总归是母亲房里出来的丫鬟,十分知晓分寸。”   方才进来时,两个小丫鬟被留在了外边,并不曾跟着江以桃一同进到前厅里面来。若是她们两个小丫鬟在这儿听见了江以桃的话,又不知要感动成什么样子了。   “满意就好,满意就好。”   江林氏又喝了一口茶水,窘迫地抬眸瞧了瞧江祯,将他没什么反应,只好硬着头皮又开口问道:“阿月,昨日里去了太子殿下的宴会,感觉如何?”   噢,绕了这么大个圈子,终于要说到点子上了么。   江以桃轻笑了声:“是我在江南不曾领略过的风情,处处安排都恰到好处,真不愧是一国的太子殿下,女儿感到十分钦佩。”   江林氏重新挂起微笑,试探道:“那阿月觉着,太子殿下这人如何?”话音刚落,似乎是觉着自己的话有什么歧义,江林氏又很快地为自己找补道,“你们幼时便常常在一起,这么多年不见,可有什么怀念之情?”   果然是要问这个。   江以桃眯了眯杏眼,敷衍道:“太子殿下也是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定然是天资卓越才能走到今日的位置,女儿哪敢妄言,这是对太子殿下的大不敬。”   好好的话,从江林氏口中说出,又原封不动地从江以桃这儿丢了回去,像是两人在踢蹴鞠一般,有来有回的。   江祯闻言倒是十分难得地笑了笑,望向江以桃的目光中也终于掺杂上了一丝温度。   倒不愧是江家培养出来的嫡女,处事圆滑,不卑不亢。   江林氏扯了扯僵硬的唇角,颇有些不甘心地追问道:“除此之外呢,便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了么?”   江以桃露出一副十分困惑的表情来,扮猪吃老虎一般,软声道:“母亲指的是什么,女儿猜不透您的心思。可真要说……女儿对太子殿下确实怀着敬佩之心。”   “你、这……”江林氏支支吾吾了好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江祯笑了笑,十分满意地放下了茶盏,不再为难江以桃,说笑道:“好了好了,我们阿月不过是一介姑娘家,你这问的都是些什么,也不知道害臊。”   江林氏面色一僵,讷讷地闭上了嘴。   江祯又道:“阿月,你且先叫个小厮,架着马车送你去城东寻你的祖母。你们也是多年未见,好好地给祖母请个安,她老人家还是疼爱你的。”   江以桃不置可否,也是疲于与江林氏纠缠,点了点又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关上前厅门的最后一刹那,江以桃听见了江林氏传来的生意,她十分懊恼道:“二郎,你说阿月这小姑娘偏是不开窍,可怎么办才好。”   啪嗒——江以桃关上了门。   江祯与江林氏好像忘记了她初回盛京的那一日似的,两人为了她那莫须有的谎言,纷纷发了这么大的火,这会儿想起来,江以桃还觉着额角隐隐作痛。   可到了今日,又慈眉善目得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江以桃垂眸,勾唇轻轻地笑了笑。   她猜得向来都准,江家不可能放弃一枚培养了十几年的棋子,他们只会尽力地欺骗自己,用尽一切方法去掩盖这枚棋子身上,那道难以抹去的污渍。   或者说,江家除了她江以桃,也没有别的什么姑娘可以牺牲了。   江以李自幼是江家老太太手掌心上的一块肉,简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又怕碎了,她是承着江家老太太的疼爱长大的,又怎么会成为江家的棋子。   只有自己,自己是被所有人都抛下的那个。   江以桃眼前模糊,那瞬间像是坠进了湖底,在四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她仿佛听见了一滴泪砸在地上破碎开的声音。   “不言姑娘,真的这么爱哭啊?”   江以桃的耳边好像又浮现出了陆朝的调笑,刹那间,又忽然飘散,再想细听已是什么都听不见了。就这样沉默了好半晌,江以桃抬眸,拿帕子轻轻拭去了眼尾的湿润。   她是盛京城江家的嫡女,她不是那个溪山的谢不言了。   她没有了自由,自然也要学着怎么坚强起来。   这世间再不会有人挡在她的身前,将她整个人纳进自己的阴影下,在众人面前掷地有声地维护她了。   在这盛京城,她是最孤独的一抹昏暗的烛火。   *   江家老太太说是住在盛京城城东,不如说是住在了城东的郊外。   江以桃记着,祖母是个十分严厉又喜静的人,她从不许别人在她身旁吵吵闹闹,只有她的妹妹以李,可以在老太太膝下软着声音撒娇。   幼时,江以桃也是嫉妒过自己的胞妹的。   江以桃轻笑了声,今日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显示嫉妒起那将军府的乔二姑娘,现在又想起幼时嫉妒妹妹的陈年往事来了。   又有什么好嫉妒的呢,命里有时终须有。   若是无呢,也莫强求。   郊外这宅子建得倒是与城中的规格无意,门前还中了一大片樱花林,这会儿正是盛京城樱花开的时节,粉嫩嫩的一大片,十分讨人喜欢。   门外的小厮老早便收到了老太太的话,见江以桃缓步过来,连忙迎了上去问道:“您便是江家的五姑娘么?”   江以桃含笑点了点头。   小厮伸手做了个迎接的姿态,又恭敬道:“江五姑娘,老太太等您许久了,还请您随我来,我领着您去老太太的屋子。”   “有劳。”江以桃微微颔首,语调软糯。   “这有什么的,五姑娘可别折煞奴才了。”小厮也是第一次见这般客气的主子,顿时慌乱得点头哈腰,生怕是哪儿做得不好了,惹了这位嫡女的不快。   两个小丫鬟跟在江以桃身后,也不说话,就这样瞧着小厮受宠若惊的样子吃吃地笑。   江以桃也跟着笑,只有那小厮满脸涨红,只带着五姑娘到了老太太屋子前,就逃也似的跑了。   “你们两个且先在外边等我,可记着别乱跑,这地儿可不比江家。”江以桃轻声嘱咐道。   两个小丫鬟顿时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江以桃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只见江老太太就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一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眸子死盯着江以桃看,倒是差点儿吓她一跳。   江以桃忙行了个大礼,正色道:“以桃给祖母请安,不知祖母在这些年身子可还康健?”   “只要是不住在那大宅子里,倒觉得一切顺遂。”江老太太摆了摆手,示意江以桃起身,而后又沉沉道,“我自己一个人,倒还乐得清闲。”   这江老太太的一些想法,倒是与自己不谋而合。江以桃笑了笑,只道:“原应当第一日就来拜见祖母,可到底是事儿多了些,就耽误了时候,还请祖母不要怪罪才好。”   江老太太阖着眼,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五姑娘,你可知我今日唤你来这庄子,是要来与你说什么么?”   江以桃低眉顺眼答道:“祖母,以桃愚笨,还请祖母赐教。”   “我知道,他们接你回来,是为了要将你送入宫里面去。”江老太太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缓缓道。   她身后一名瞧着也有些年长的丫鬟正恭敬地站在身后,江以桃对她有些印象,似乎是幼时曾经教导过自己的一名嬷嬷。   “我还知道。”江老太太睁开眼,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江以桃,语气寡淡,“你还知道,五姑娘你啊,根本不愿进宫去。”   江以桃倒是惊了惊,不曾想原来老太太是知晓这些事儿的,只好点点头,答了一声是。   顿了一顿,江以桃深吸一口气,又应了声不是。   老太太听着她前言不搭后语的应答,也不恼,就只是又说:“五姑娘,这宫中是什么地方,或许你也并非不清楚。”   “以桃清楚。”江以桃轻声答道。   江老太太闻言勾起一个很浅的笑意来,轻咳了一声,道:“五姑娘,你也别怪我不疼你,早些年他们动这歪心思之时,我自然是劝了又劝,可我一个老婆子,说话又能顶什么用?终究是阻止不了这一切。”   “以桃知晓,怎么会怪您。”江以桃双眼含泪,切切地抬眸看着江老太太。   江老太太被这殷切的眼神瞧得直叹气,安慰道:“五姑娘,我今日叫你来,不过是想与你说这句话:你若是不愿意进那宫里面去,就只管与我这个老婆子说。我虽是老得不成样子了,可在那御前,还是能说上一句话的。”   这江老太太说起来,也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是那永安侯爷的独女,却自幼喜欢些舞刀弄枪的东西。早年间还作为女将随着将军府一同抵御外敌,身为女子却也立下了赫赫战功,回来后才嫁给了江老先生。   因着这层原因,当今圣上也分外看重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   江以桃想过无数句江老太太会说的话,甚至于在来的马车上,江以桃还想着祖母待会要如何责骂自己,想了千句万句也不曾想过这一句。在她的记忆中,自己的祖母总是冷眼瞧着自己的,从不曾从妹妹身上分出一丝疼爱来给自己。   江以桃愣愣地瞧着江老太太苍老的脸,看她脸上那一道道属于岁月的沟壑,看她浑浊的双眼,看她紧抿的双唇。   好半晌,江以桃只喃喃地喊了一声:“祖母……”   江老太太又叹了口气,柔声道:“我老婆子虽然与你多年不曾相见,早年间在江府时也不甚亲近,可终究血浓于水,又怎么愿意看你被生生送进虎口里去。我们这江家,也不应当沦落至此,要送自己的亲骨肉去谋求一份荣华。   这般求得的富贵与权力,又能维持几时呢。”   江老太太不甚清明的双眼里满是柔情,像是要补偿江以桃曾经缺失那份亲情一般,她无比渴望与迫切地,想要帮助这个十分可怜的姑娘。   “祖母。”江以桃垂着眸子,缓声答道,“不知您可曾听过一句话说:时也命也。这几日我也想了许久,或许这逃不开的便是我的命罢。”   陆朝。   江以桃的心口忽然划过这两个字,连带着又搅动起了异样的酸涩,久久难以平息。   骗子,谎言。   江以桃垂下眸去,方才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皆并非她的本意,只不过那些真心的话在舌尖赚了一圈后,全变成了违心的话又吐了出来。   只不过在方才那一瞬,江以桃忽然觉着被江祯砸伤的额角隐隐作痛。   身为一颗棋子,一个筹码,这似乎是江以桃在江家唯一的用处了。   若是不当棋子,她还能做什么呢?   江老太太年轻时候也是个杀伐果断的人,见江以桃这副样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冷着一张脸沉默了好半晌,终究是摆了摆手,泄气道:“若你是这般想的,我也不好勉强你什么。你妹妹进城去了,想是不久后也要回来了,五姑娘若是方便,就留下来用个午膳再走吧。”   江以桃又作了个福,眼眶微红的样子瞧着便十分可怜,偏她又乖顺地点了点头,应道:“那以桃便不打扰祖母歇息了,待到了午膳我再来请您。”   说着就转身往门外走去。   临关上门前,江老太太沙哑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带着几分商量的意味,劝告道:“五姑娘……阿月,你回去再好好考虑一番,莫要辜负我老婆子的一片好心。”   江以桃动作一顿,闷声答道:“以桃知晓了,多谢祖母。”   “去吧。”江老太太的声音很轻,像是随时要被一阵风吹走一般,悠悠地飘到了江以桃的耳边。   江以桃轻轻地关上了门。   她站在回廊前出了许久的神,直到不远处的晴柔注意到了她,才迎了上来,出声打断了江以桃的神游:“姑娘,姑娘?你怎么站着都能出了神?”   江以桃如梦初醒,轻叹了口气,也不应什么就朝着门外走去。   两个小丫鬟摸不着头脑,只好悻悻地跟在后面,也不知在里面的江老太太到底与自家姑娘说了什么,让自家姑娘的情绪陡然间低落下来。   可两个主子之间的事儿,哪有自己一个丫鬟来过问的道理。   门口的樱花林绵延了数里,遥遥望去竟是瞧不见尽头,若是有小风吹来,那开了满树的樱花便会随风飘落,洋洋洒洒的,像一场烟粉色的春雨。   “晴柔、晴佳,你们且在这儿等我,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可好?”江以桃凝神望着这片樱花林,用一种近乎是请求的语气喃喃道。   “姑娘……”   晴佳扯了扯晴柔的衣袖,打岔道:“姑娘,您尽管放心去吧,我与晴柔就在这儿等您。”   江以桃冲两个小丫鬟露出一个与平常别无二致的笑,随后便缓缓朝着樱花林伸出走去,裙摆在脚踝处起舞翩跹,卷起那掉落在地上积攒了厚厚一层的樱花花瓣。   江以桃就这样一直往前走,直到四周皆是看不见尽头的粉色,直到她回头望时再也瞧不见祖母的那栋宅子为止。她就这般静静地站在桃树下,微微仰起头,一片片落下的樱花花瓣便擦过她的脸,又缓缓落到地面上去。   地面已经瞧不出什么原来的泥色了,盖着厚厚一层樱花花瓣,踩上去倒是像极了踩着那兔毛毯子一般,十分柔软。   微风轻轻扬起江以桃的发梢,她喃喃道:“陆朝——”   好像这阵风能将这句话带到那个小山匪耳边一般。   “五姑娘。”   不远处传来一声微微带着沙哑的轻柔男声。   江以桃一惊,慌乱地睁开眸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陆朝?”江以桃喃喃道。   “五姑娘。”那人好像没有听见一般,一步步朝着江以桃靠近,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眸色晦暗,薄唇抿得很紧。   ……   江以桃终于回神,瞧着这近在眼前的高大身躯,抿着唇往后退了两步,轻声道:“原来是十三王爷。”   十三王爷便跟着又往前走了两步,不咸不淡地问道:“五姑娘怎么会在这儿。”   江以桃又是退了两步,慌慌道:“我、我来这儿探望祖母。”她胡乱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目光躲闪,不敢去看那张与陆朝一模一样的脸,“就在那儿。”   “噢,是么。”十三王爷垂眸盯着她,又是跟着往前走了两步。   江以桃退……   她忽然被脚下樱花树破土而出的根茎拌了个趔趄,眼看着就要往后仰去,慌乱中身子却僵硬得难以动弹,只好害怕地闭上了眼。   可最后却没有传来意料之中的疼痛,再睁眼,竟是被那十三王爷伸手护住了后脑勺。   撞上的不是那粗壮的树干,是十三王爷骨节分明的手。   这距离太近,她甚至能感受到十三王爷的呼吸喷洒在脸上,甚至能无比清晰地看见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还有那眸子中映出的那张慌乱酡红的脸。   还有十三王爷眼尾那颗,淡淡的痣。   陆朝忽然瞧见了江以桃发间那支桃花木簪,粉白交织的丝线在透过樱花林的日光下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   是他送她的那支桃花木簪。   陆朝的身后是一片烂漫的樱花林,纷纷扬扬的花瓣落在他的发梢,衬得他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睛更是勾人。   江以桃的眼中却没有樱花林,也没有花瓣,她好像只瞧见了陆朝一个人。   江以桃忽然无可救药地回想起在溪山的那个下雨的午后。   她也是这般清楚地在陆朝的眼里瞧见了自己。   “五姑娘,你倒真是笨手笨脚的。”十三王爷眉眼含笑,轻声道。   江以桃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脱离了这危险的距离,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蒸腾上来,熏得眼眶都发红,她含糊不清道:“这人的眼睛本就不长在后脑勺么。”   十三王爷笑意更深,噢了一声,又问道:“五姑娘方才说什么,这风有些大,我不曾听清。”   “十三王爷,您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江以桃却没有应他的话,一双杏眼好像没有聚焦一般,涣散地瞧着地面,自顾自地说着。   “故人?”十三王爷挑挑眉。   连这个小动作都是一样的。   江以桃闭上眼,又听得十三王爷问了一句:“什么样的故人,竟是让五姑娘魂牵梦萦这么久,还将我都错认成了那位故人。”   失去了视觉之后,听觉会变得更加灵敏。   江以桃恍然发觉,这十三王爷的声音,与陆朝也是一样的,像极了大漠夜晚的一阵风,吹过沙地时又卷起了细细的沙砾。   “他是个小骗子,王爷。”江以桃睁眼,伸手抓住了一片徐徐飘落的花瓣,将它攥在了手中,又抬眸去看十三王爷,“十分可恶。”   ……   啧。   “我听着五姑娘这话里话外,倒不像是怀念故人的样子。”十三王爷敷衍地扯扯嘴角。   江以桃忽然笑得眉眼弯弯,温声温气道:“并非如此,十三王爷。我十分思念他,甚至于每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夜里,一闪而过的都是他的名字。”   陆朝呼吸一滞。   小姑娘今日穿了一条石榴红夹草绿的间裙,绿衫子外边还穿了件嫩黄色的褙子,发髻则是简单结了个双鬟,发饰也并不繁琐,不过是那一支丝线绕出桃花的木钗。   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一身打扮。   许是她笑得太过热烈,置身在这同样灿烂的樱花林中,精致得像是一幅画卷。   不过大半个月不曾见面,这些话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跟谁学来的。   陆朝认识的那个谢不言,哪里会用这样软糯的声音去说这甜腻腻的话,活像是从蜜罐子里滚了一圈出来似的。   咳。陆朝有些窘迫地单手握拳,掩着嘴轻咳了咳,又微微侧过脸去,挡住了红得发烫的耳尖。   江以桃还是笑着,双手在背后交握,瞧着眼前的十三王爷露出从未见过的新奇表情,心口的酸涩终于是消散了不少。   她竟愚蠢地以为,陆朝定然来不了这盛京城。   陆朝,那可是陆朝。   他好像没有什么事儿都做不到的。   江以桃想起了昨夜里那个摇晃不停的孔明灯,盯着眼前这个十三王爷看,忽然间她朝着十三王爷喃喃地喊了句:“陆朝。”   ……   陆朝又是一僵,似笑非笑地应道:“五姑娘,你怕是认错人了,我是盛京城的十三王爷,你可记住了?”   江以桃噢了一声,笑道:“以桃知道,以桃不过是忽然想起了我那位故人的名字,便喊了一喊罢了。   我那位故人,答应了要教我射箭,我都不曾学出师,他就把我丢下了。真是可恶,十三王爷,你说对不对?”   是你自己拉不开弓。陆朝冷着一张脸,敷衍地应了声:“确实可恶。”   “他还与我约定好了,要去桂枝亭给我放孔明灯,我瞧见了便会去寻他。”江以桃轻叹了口气,闷声闷气地扯谎,“可我却从未见过那桂枝亭升起什么孔明灯,真是个小骗子,十三王爷,你说对不对?”   陆朝沉默半晌:“确实是个小骗子。”   江以桃笑着,又放软了声音喊他:“陆朝。”   “五姑娘,我——”   “以桃知道。”江以桃轻声打断了这十三王爷的话,又道,“你是盛京城的十三王爷,我叫的是小骗子陆朝。”   陆朝这会儿倒是勾唇笑了笑,清风带起了散落满地的花瓣,托着它们在半空中打着卷儿。   “五姑娘,你瞧这漫山遍野的樱花,可喜欢?”陆朝的声音放得很轻,每个尾音都被刻意拉长,像是说着什么呢喃的情话。   江以桃点点头。   陆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笑得弯了弯,轻声道:“可是五姑娘,我却不喜欢这漫山的樱花树。”   “那十三王爷喜欢什么?”   “五姑娘,我喜欢桃花和桃树。”陆朝指了指江以桃发间的那支木簪子,“也喜欢五姑娘发间那支桃花的簪子。”   江以桃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今日钗的是陆朝送的那支簪子,顿时面上发烫,慌张地抬高了手捂住那支簪子。   “五姑娘,改日再会。”陆朝瞧着小姑娘的窘迫,心情十分愉悦,颇有些自己扳回了一成的快|感,连带着声调都升高了些。   江以桃愣愣地瞧着那抹月白的衣衫消失在樱花林中,自顾自地笑了笑。   他是陆朝,他只能是陆朝。   只有陆朝,才会在自己将将要撞上什么东西时,呆愣愣地用自己的手去挡。   在溪山当小山匪的时候是这样,在盛京城当这十三王爷的时候自然也是这样,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变过。   作者有话说:   万字更新来啦。   不喜欢那种弯弯绕绕猜好几万字的剧情OTZ……   如果有宝宝喜欢那种的话,可以评论说一下……我考虑整个误会再让女鹅猜几章? 第61章 阿川   “姑娘,可是发生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儿?”晴柔见江以桃笑盈盈的样子,也忍不住笑起来,凑近了些轻声问道。   江以桃把方才樱花林中摘的一枝樱花递到了晴柔手中,软声道:“也没什么事儿,不过是瞧着这遍野的樱花,心情便好些罢了。”   方才江以桃进去前还是满面愁容,这会儿出来却笑容满面了,晴佳想着,这好风景果然是有些放松心情的好处在的。   “晴柔,你可与我说说那位……”   江以桃的话才说了一半,一辆瞧着便颇有些华贵的马车从远处驶来,卷起的黄沙散落的半空,让人瞧着那远处的景物都有些不真切起来。   江以桃认得这马车,这是江家的马车。   江家的马车一律是黑漆齐头平顶的双驾马车,姑娘家的轿子还辅以垂缨红缎,被盛京城中不少世家唾弃于过于招蜂引蝶、铺张浪费,却倒也十分好认,远远地瞧见便知道江家的姑娘出行了。   晴佳也认得江家的马车,在江以桃耳边轻声道:“姑娘,这是江家的马车,想来是六姑娘回来了。”   江以桃点点头,晴佳又道:“方才姑娘从老太太那儿出来,便径直地去那樱花林中,我与晴柔颇为担心您,便着小厮问了句,这才知道是那六姑娘不在府中,您独自与老太太说的话。”   是这样。   江以桃倒并不在意这些,正想说些什么时,那马车已到了跟前,江以桃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被丫鬟扶下了马车,兴冲冲地朝江以桃走来,道:“阿姊,您是来看祖母的么?”   “并非单是看祖母的,也是想着来瞧瞧妹妹。”江以桃起身迎了上去,温声温气地扯着谎,“原想着与妹妹在府中好好说说话,不曾想忙了两日,妹妹又被祖母叫来了城东的宅子,便想着来看看妹妹。”   江以李性子单纯,哪里想得到她的阿姊来这儿颇有些身不由己,闻言十分欣喜地牵过自家阿姊的手,“早知如此,我今日便不去城里了,只在府中等着阿姊来就好了。”   “你又哪儿能未卜先知了?”江以桃嗔道。   江以李自幼便是被好好保护着长大的姑娘,虽是不知道外边那些个人情世故,倒也是个十分聪慧的姑娘,心里头明白自己能有今日,都是因为阿姊将她的那份担子也背到了肩上,这么多年来更是负重前行。   想到这儿,江以李不禁有些鼻酸,却又想着这么多年不见,哪儿能一直以愁容相待,只好十分勉强地挤出了个笑意来,附和道:“是呢,倒也是没法未卜先知了,阿姊能来便是最好的事儿了,留下来用个午膳再回去罢?”   江以桃点点头,轻声道:“本就是这般打算的,才在这儿等着你回来了。”   这话说完便与江以李两人执着手便朝府里走去。   两人的丫鬟在外边相视一笑,也是没想到这多年不曾见过的姊妹还能如此亲密,放下了原本吊着的心,跟在两个姑娘身后也进了府。   这会儿时候还早,还不曾到用午膳的时候,两个姑娘只好在堂前坐着,叫小厮温了一壶茶来,只想着要好好说说话。   “阿姊……”江以李迟疑着开口,悄悄抬眼瞅了瞅回廊尽头的老太太屋子,“阿姊这次回来的路上,可是遇见了什么不测?”   江以桃斟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垂着眸子问道:“妹妹何出此言。”   “我知道,是四哥哥前去将你接了回来。”江以李接过茶盏,轻轻吹了口气,那轻飘飘的雾气便也散开了去,露出她有些担忧的脸,“若是不曾遭遇什么,四哥哥又怎么会这般急切地离家出走。”   江以桃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不做言语。   “我……我虽是知晓,却悄悄地守住了这个秘密,不曾与阿娘说。”江以李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有些淡漠,明明瞧着面前的江以桃,又好像透过江以桃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年的江以李不过五岁,江以桃也不过六岁,正是孩童最为贪玩调皮的时候,连自小便生活在桎梏之下的江以桃也不例外。   那年的冬日意外地寒冷,早早地便落了雪,庭院中那座湖面也结上了厚厚的一层冰。   小小年纪的江以桃还不曾去那冰面上玩耍过呢,前一年她去了圣上办的冬日宴,有穿着一身雪白长衫的舞女在倒映出阵阵光晕的冰面上翩翩起舞,那身上缠绕的绫罗飘带随着动作在空中翩跹着,瞧着像是那天上下来的仙女似的。   从那之后开始,小江以桃也想着在那冰面上转一转,自己应当也会十分好看的罢。   终于是在六岁那一年的冬日,湖面早早地便结上了冰,阿娘因着忽然冷下来的气候也染上风寒,江以桃忽然生出了点儿叛逆的心思来,躲着嬷嬷的视线,溜出了烟南院。   江以桃并不曾去那被冻上的湖面上跳舞,她只是蹲在了湖边,静静地瞧着冰面下不再流动的湖水。   从花园中路过的江以李瞧见了一切,她生怕是自己的阿姊因这阵阵寒风着了凉,一路小跑着到了阿娘哪儿去,说在花园的湖边瞧见了阿姊在玩耍。   小江以李并不曾想过,自己这番告密会让阿姊受那样重的惩罚。   那一年的冬日真的十分寒冷,小江以桃跪在雪地上,双肩敷上了厚厚的一层雪,连那纤长的睫羽上都凝出了冰霜,一张小脸白得瞧不见一点儿血色,似乎是要与雪景融在一起的白。   阿娘大发雷霆,冷声道:“若不是你妹妹与我说,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骗了嬷嬷,自己到花园中去玩。”   江以桃闻言陡然抬眸,凝神瞧着躲在门后,只露出一个脑袋的江以李。   阿姊的眼睛十分好看,圆溜溜的,瞳孔是好看的琥珀的颜色,那是江以李第一次在阿姊那双好看的眸子里,见到那样失望的神情。   那之后,江以桃因重病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几乎是在鬼门关溜了一圈。江以李害怕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温柔的阿姊了,日日伏在江以桃的床边嚎啕大哭。   江以李真的不曾想过,自己的告密竟会让自己差点儿失去阿姊。   若是她早知道……   “阿李,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江以桃瞧着自家妹妹这副哀伤的神情,便知道她是想到了幼时的事儿,轻声安慰道,“阿姊知道你不是有心的。”   江以李红了眼眶,“我那日路过阿爹的书房,听见了四哥哥在里边朝阿爹大声嚷着,说要去灯州将你带回来。夜里我偷偷将四哥哥锁上的门打开,看着四哥哥离开了江家,什么也没说。   我悄悄地将这个秘密守在心底,害怕我说了之后,我的阿姊便永远地留在灯州,再回不来了。”   江以桃也有些鼻酸,可在妹妹面前还是要端出几分阿姊的样子来的,只好赶忙垂下了眸子,去看茶盏中上下漂浮的茶梗,轻声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多亏了我的阿李,我从灯州回来了。”   江以桃又不受控制地想起那条灯火通明的街道,那桥上摇摇晃晃的红灯笼。   还有陆朝。   “阿川哥哥——”江以李忽然扬声喊了一句,连带着还起了身朝门边走去。   江以桃十分疑惑地抬头,却见一个穿着月白衣衫的年轻男人逆着光走了进来,他手上执着一把折扇,那光颇有些刺眼,江以桃眯着眼也瞧不清他的容貌,只隐约地看出了这人身量很高,像个读书人般精瘦。   “江六姑娘,有些日子不见,你好像又长高了些。”来人轻笑道。   江以桃听着这十分熟悉的声音,身子都抖了一抖,茶盏中的水便这样溅了出来,烫得她惊呼一声松了力气,茶盏掉落在地上,应声而碎。   那人又往里走了走,刺目的光渐渐被他挡在身后。   果真是个十分熟悉的人。   “十三王爷安。”江以桃也起了身,瞧着自家妹妹微红的脸,僵着身子作了个福,又匆匆地挪开视线,看着茶水在石板地上慢慢洇出深色的痕迹。   ……   陆朝有些懊恼,方才不就在樱花林中瞧见了这小姑娘,怎么就没想到小姑娘这会儿会在府中。   他不咸不淡地勾了勾唇:“噢,原来江五姑娘也在,我这样不打招呼就来,可真是唐突了。”   原来江五姑娘也在。   这话说得,好像方才那樱花林中不曾见过一般。   江以桃有些恼,干巴巴地应道:“十三王爷说的是什么话。”   “阿姊,您的手没事儿吧?可烫伤了?”江以李一时间也管不上什么阿川哥哥了,快步过去执着自家阿姊的手瞧了瞧,又十分不放心地朝着外边喊道,“凝光,凝光!”   小丫鬟在外边哪里会听不到那茶盏落地的声响,进来时手中已经拿着扫帚了,匆匆地捡走了碎瓷片。   江以桃往一旁让了让,瞧着十三王爷出了神。   “阿川哥哥,今日怎么有空来城东江府呢?”江以李面上带着柔软的笑意,说出的话也十分亲昵,“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阿李在这儿呢。”   江以桃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她的妹妹喊着十三王爷,阿川哥哥。   多么亲密的称呼。   她抬头去看,只见那十三王爷面上也带着一缕温和的笑意,也不知是在瞧自己,还是在瞧自己的这个妹妹。   半晌,十三王爷轻声道:“我自然是知晓江六姑娘在这儿,这不得了空便来了。”   原来是在瞧自己的妹妹。   江以桃垂下眸子,压住心口翻腾而上的酸涩,却怎么也压不住眼眶垂垂欲坠的泪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10 21:11:08~2022-02-11 23:50: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深海里的胖头鱼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正静 5瓶;不冕、啦啦啦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缱绻   原来江以李与十三王爷认识。   为何江以李会与十三王爷认识?   江以桃紧紧攥着手心,就连指尖嵌入都不察觉不到痛楚,只是呆愣地瞧着地板上的花纹瞧。   这十三王爷……不是陆朝么?   江以桃到了这会儿才开始思考起来,摒弃那些心口的小鹿乱撞与酸涩,捋清了这荒唐事件之后的逻辑,才发觉若是这十三王爷是陆朝,那先前在溪山的又是谁?   “十三王爷,您常常来城东的这个宅子么?”江以桃抬眸,试探着问道。   陆朝眯了眯眼,他太清楚这个小姑娘心中的弯弯绕绕了,这会儿定然是在试探自己是不是那个溪山的小山匪呢。   他还不曾说什么,江以李倒是先接了话,轻快道:“阿川哥哥常常来这儿看祖母,唔……四日前来过一次呢,倒是没想到这么快又来了。”   阿川哥哥。   江以桃第一次觉着自家妹妹的声音有些刺耳,回过神来又惊觉自己的想法十分恶毒,一张素净的小脸不由得白了一白,咬着唇说不出一个字来。   陆朝眸色晦暗,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的小姑娘,咬着后槽牙正要说些什么,一号却从身后走了出来,沉声喊了句:“殿下。”   陆朝咬了咬后槽牙,轻啧了一声。   江以李像是丝毫没有察觉这陡然变得僵硬的气氛,浅笑着指了指自家阿姊,又指了指十三王爷,介绍道:“虽然你们好像是认识的,但总归我应该介绍一下。阿川哥哥,这是我的阿姊。阿姊,这是十三王爷,这些年就数他对我照顾最多。。”   这些年。   江以桃抬眸瞧了瞧那张与陆朝一模一样的脸,抿着没有血色的唇,还是不说一句话。   “噢,五姑娘,么,我是知道的。”陆朝懒懒地勾唇,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哑声道,“先前在太子殿下的花宴上有过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   江以桃垂头轻轻闭上眼,再抬眸时又挂上了那一副江家嫡女的端庄笑容来,朝着十三王爷行了个礼:“是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十三王爷还记着以桃,倒是有些受宠若惊呢。”   心口像是被千千万万只手给揪紧了,说出一面之缘的那一瞬,江以桃像是被掐住了喉咙,难以呼吸。   原来对于他来说,自己不过是那位有着一面之缘的江家五姑娘。   陆朝知道这小姑娘又在心中想什么,可他多年的运筹帷幄真的要为了个人的私欲而毁于一旦么,就算他愿意,故国故土上的无数将士亡魂也不会愿意罢?   他只好克制着,朝心心念念念的小姑娘冷然地点了点头,道:“怎么说也是太子殿下惦念着的人,自然难忘。”   江以桃的身体更是一寸寸冷下来,偏面上还要端着笑,也朝十三王爷点了点头。   江以李却惊呼一声,难以置信地瞧着自家阿姊,恨恨道:“阿姊,你可别被太子殿下那人面……咳,那花言巧语给欺骗了。”   话已经说了一半,江以李才慌慌发觉措辞不当,十分生硬地转了个话头。   陆朝悄悄勾了勾唇,只等着这江六姑娘给他的小姑娘说说那太子的荒唐之事了,最好是听了之后便对那太子殿下避如蛇蝎才好。   只要想到江家有意将小姑娘送到那宋知云的床榻上去,他便恨不得先将那宋知云千刀万剐了,又去将江祯那胆大包天的老头子给扔到狼窝去,看着他被小狼崽子一点点分食,才能解了他的怨气。   江以李正想着说些什么,江老太太就从堂屋走了出来,朝十三王爷勾起一个称得上是慈祥和蔼的笑意,招了招手:“十三王爷,你且到老身这儿来,老身有些话想对你说。”   陆朝行了个礼,最后又瞧了面色苍白的小姑娘一眼,就朝着堂屋走去。   他与江以桃擦身而过,恍然间好像听见了小姑娘轻柔软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唤他:“陆朝。”   陆朝垂下了晦暗不明的眸子,脚步不停。   “阿姊,我与你说,”江以李瞧着十三王爷和自家祖母一同进了堂屋,才走到了江以桃的身边,扯了扯阿姊的袖子,轻声道,“阿姊可千万不要与那太子殿下走得太近,他瞧着是个十分温润有礼的人,实则却十分……十分不要脸!”   江以桃却忽然转了个身,凝神瞧着十三王爷消失的背影。   江以李注意到了自家阿姊的异常,眨了眨眼,疑惑道:“阿姊,阿姊?”   “什么?”江以桃如梦初醒,回身冲江以李勾出了一个十分勉强的笑意,面色苍白得像是大病初愈一般,“阿李方才说了什么,阿姊有些出神了,抱歉。”   “我说,你可千万不要与那太子殿下走得太近了。”江以李也瞧了瞧堂屋的门,又回眸来瞧着自家阿姊,心中隐隐觉着阿姊好像有些奇怪。   在与陆朝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江以桃好像听见了陆朝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他用那带着一点沙哑的声音叫她的化名,温柔又缱绻。   “阿言。”   可她分明应该清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罢了。   这世间没有什么陆朝了,有的不过是一个与她有着一面之缘的十三王爷。   江以桃苦笑,垂着眸子应江以李的话:“哪有什么走得近不近。”   “阿姊,那太子殿下原是定了与乔家二姑娘的亲,虽是不曾明面上下聘书,可他们之间的情谊本就是盛京城所有人都瞧在眼里的。”江以李十分担忧地瞧着自家阿姊,缓缓地说着些盛京城的八卦事儿,“可就在上一月,那乔家二姑娘却突然与那太子殿下生疏了,太子殿下也像个没事人似的,开始物色起别家姑娘了。”   物色起别家姑娘?江以桃愣了愣,垂眸瞧着自己莹润的指甲,看日光反射出的刺目光点。   “你说,这太子殿下是不是个见异思迁的伪君子?与乔家二姑娘这么多年的情谊说不要便不要了,这就是帝王家。”江以李轻叹了口气,又道,“我并不希望阿姊去那冷血的帝王家。”   江以桃有些出神,若是她不去那个冷血的地方,又应该谁去呢?   她抬眸瞧了瞧自家这个天真无邪的妹妹,声调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清冽,仿佛是那上好的玉石落地发出的脆响:“阿李,你可知,去那花宴也并非是我所愿?”   江以李愣了愣神,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漠然的阿姊,一时间竟搭不上话。   江以桃脚步轻盈地走到了茶桌旁,伸出手去轻轻划过那茶盏的芙蓉纹重花盖,垂着睫羽,冷声道:“若是我不去,阿李,难不成是你要被嫁去帝王家么?”   江以李因她这番话有些出神,江以桃忽然抬眸去看她,“这江家,不是我当这枚棋子,还能是谁?”   “阿姊……”江以李眼眶微红,支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江以桃倒是叹了口气,放缓了语调,轻声道:“阿李,你就只当好江家的六姑娘,再长大一些,阿爹阿娘便会为你寻得一门好亲事。你就只是当阿姊那个无忧无虑的妹妹便好了。”   江以李顿时如鲠在喉。   她竟然从来不知,她这只比她年长一岁的阿姊承担了这么多她不知晓的东西。   江以李正想说些什么时,十三王爷与江老太太正好从堂屋中出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可就在那一瞬间,江以李瞧见了自家阿姊陡然又变得苍白的脸。   她顺着江以桃的视线望去,只见阿姊出了神般瞧着十三王爷,眸中更是露出了几分湿润。   十三王爷也在踏出堂屋的瞬间望向这儿,他分明还在与江老太太说着话,可那双向来淡漠的眸子此刻却赤|裸|裸地盯着自家阿姊看。   他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对视,好像这偌大的世间里,旁人皆是陪衬,他们互相只能瞧见彼此一般。   江以李像是忽然间参透了什么秘密,心口泛着酸涩。   好半晌,她才走到了江以桃的身边,宛然一笑:“阿姊,我看中的好亲事便是十三王爷。”   话音刚落,她如愿地瞧见了自家阿姊回眸来瞧着自己,那双向来含着温软笑意的眸子里满是难以置信。   瞧着这份表情,江以李却感觉不出几分快意来,只觉心口的酸涩更甚。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喃喃道:“阿姊,我与十三王爷相识已经六载,这些年里多亏了他在盛京城里对我多加照拂,我……”   六载。   江以桃怔怔地望着远处的十三王爷,看他那张与陆朝神似的脸,颓然地落下泪来。   大家都是□□凡胎,难不成还会有什么□□之术不成。   可眼前这人,江以桃执拗地认为,他就是那个陆朝。   就好像是冥冥之中,从溪山开始,便有人在他们的身上牵上一条瞧不见的线一般,他们之间终究是牵扯不清了。   “阿姊不过是觉着那十三王爷,与阿姊的故人十分相似罢了。”江以桃轻轻闭上眼,单手撑着茶桌边缘,脸上血色尽失,“阿李何苦忧心那些不着边的事儿?”   “阿姊……”   江以桃却打断她的话,侧过脸去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湿润,在抬眸又是那副温和的样子了:“好了,阿李差不多该唤下人去准备午膳了。”   江以李哪里想过事儿会这般收场,眼看着自家阿姊落下泪来,还要收拾了心情安抚自己,心中更不是滋味。   可瞧着江以桃这会儿也是听不进去什么话,只好讷讷地点了点头,轻声道:“阿姊,我待会儿再来寻你。”   江以桃点了点头。   她再抬眸朝十三王爷望去时,只见他还在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自己。   他那双眼分明是冷情的,可这般瞧着自己时,却无端地染上了几分缱绻。   他是十三王爷。   陆朝不会再回来了。   这世间本就没有陆朝这个人。   一切都是她的南柯一梦。   作者有话说:   其实女鹅知道那就是陆朝,不过……不过也只能告诉自己不是啦。感谢在2022-02-11 23:50:47~2022-02-12 23:44: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见结月 10瓶;柒十一 5瓶;?、二十七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商量   若早知道有这一出,江以桃定然不会留下吃这个午膳。   四人在同一张大方桌上用午膳,江老太太自然是坐在主位,偏江以桃还与那十三王爷面对面地坐着,每每抬眸总能瞧见那十三王爷似笑非笑的眸子。   这个午膳江以桃算是吃得食不知味。   十三王爷这个外男既然是能一同上了这个饭桌,就证明他与这江老太太的私交不浅……或者说,与江以李的私交不浅。   就仿佛在这屋中,只有面色淡淡的江以桃是外人一般。   “十三王爷,若是得了空就带我们家六丫头一同去踏踏青罢,这会儿正是踏青放纸鸢的好时候。”江老太太笑得面上的褶子都堆在一起,言辞恳切。   陆朝动作一顿,飞快地扫了一眼江以桃,不置可否道:“春日里确实是适合放纸鸢。”   “六丫头何时得空?还不快与你阿川哥哥对上一对,找个大家都得空的时间来才好。”江老太太还是笑,眼光飞了一下发愣的江以李。   江以李愣愣地点了点头,轻声道:“以李近日都能得空。”   陆朝却不应她的话,忽然抬眸瞧着江以桃,勾了勾笑意问道:“不知五姑娘何时得空?”   “十三王爷,”江以桃也抬眸瞧着十三王爷,轻笑道,“以桃怕是不得空,太子殿下上回还邀着以桃一同赏花呢。”   陆朝的笑意僵了半瞬,噢了一声:“上回我好像与五姑娘一同赴的宴,我怎么不知太子殿下还与你说了这番话。”   江以桃面不改色胡诌道:“说了呢,许是十三王爷不曾听清。”   啧。陆朝咬了咬后槽牙。   江以李看了看十三王爷,又看了看江以桃,颓然地垂下眸子。   江老太太也冷冷地瞟了眼江以桃,又端上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来,冲十三王爷提议道:“我家六丫头再过三日便要回城南江府了,十三王爷不如去城南江府寻我家这个六丫头,还请十三王爷好好考虑一番。”   江老太太这话里明明还有话,江以桃听得出来,却不愿深想,慢吞吞地吃着小丫鬟给她布好的菜,面上时刻挂着一抹温和的笑意。   她尽力地扮演着局外人,一点儿也不想掺进他们的闲谈中去。   陆朝却明显不想放过江以桃,闻言竟是又看着小姑娘,拖着长长的尾音问道:“不知那日五姑娘在不在府中,我有些话相与五姑娘好好商讨一番。”   “十三王爷,五姑娘到底是闺阁中的姑娘,您去府中寻她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了。”江老太太这会儿也敛起了笑意,面色冰冷地瞧着江以桃,明摆着是一副不虞的样子。   六丫头,五姑娘。   陆朝眸色晦暗地瞧了瞧小姑娘,见她神色无常,心中更不是滋味。   还说呢,为何江家这么多姑娘还非得选她这个在苏州长大的回京去嫁人,原来是因着这一层的关系。   他的小姑娘,原来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一个小可怜。   拖着病弱的身子,好不容易长成了一个十分乖巧听话的姑娘,还要被这江家当成一枚随取随用的棋子。   他的小姑娘。   陆朝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小姑娘生辰的那个夜里,她紧紧攥着自己的食指,带着哭腔说的那句话。   她说,阿娘别丢下阿月,阿月会很听话的。   果真是十分听话,照着她那聪明的性子,哪里不知道那次的花宴是明摆着要她去靠近太子殿下。   可她还是去了,她兢兢业业地当着江家的筹码,好像这便是她的命运一般,不曾说出一句怨言来。   陆朝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好像没听出来江老太太口中的责备一般,笑得露出一颗尖利的虎牙,不咸不淡地反问道:“那我去寻六姑娘,多少也是不合规矩了。”   “这……”江老太太愣了愣,倒是不曾想过十三王爷会说出这番话来,为难地看了看垂着脑袋的江以李,“这我们家六姑娘哪里是旁人,十三王爷自己心里不是清楚着么?”   清楚什么。陆朝无言地抽了抽嘴角,也不知道在他不在盛京城的这段时间里,六号究竟是用自己的身份做了些什么荒唐的事儿。   想是这般想,终究是要再圆回去,陆朝只好无奈地笑了笑,商量道:“江六姑娘终究是未出阁的姑娘,我这番冒昧去寻,指不定是要传出什么难听的话,对江六姑娘终究不好。”   这话说得,好像还是给江以李考虑一般。   江以桃冷漠地勾了勾唇角,陆朝那人说话也是这样子,明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的,颇为虚假。   “可——”   “祖母。”江以李忽然冷冷地打断了江老太太的话,抬头露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意,“您别再说阿川哥哥了,人家也是为了以李考虑着呢,别把人家的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才好。”   江以李愣愣地瞧着面上带笑的十三王爷,忽然觉着眼前这人似乎……似乎并非她认识的那个十三王爷。   分明是同一张脸才对,可不知为何,江以李凝神去瞧的时候却只剩下沉沉的陌生了。   陆朝凝神地瞧了瞧这个江家六姑娘,她生了一张十分盛京城的面容,这么形容或许是有些怪异,可还真便是如此,只要瞧过江以李这张脸的人心中或许都有这般答复。   与江以桃的温软不同,她这个妹妹生得十分明艳,一嗔一笑都能瞧出来是无忧无虑地娇养着长大的,他的小姑娘虽也是世家娇养着长大的姑娘,与妹妹相比却多了许多条条框框,让她的性子生得十分谨小慎微。   这江家真是奇怪,都是嫡女,何苦要这番区别地对待。   陆朝越是细想便越是厌恶江家,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阴阳怪气道:“不愧是江家的六姑娘,是要比旁人聪慧几分。”   江以李听得出来十三王爷这话中的冷意,更是戚戚地望了一眼他,僵硬地笑了笑只当是答复。   “不知五姑娘近日可否得空,方才江老太太说的踏青,我倒是颇有些感兴趣。”陆朝直愣愣地盯着江以桃,眸中闪过几丝锐利的光。   江以桃听戏似的听了好半晌,不曾想这话头最后还是被十三王爷转到了自己身上来,不悦地轻轻皱了皱眉,淡淡道:“以桃方才便说了,近日并……”   “阿姊,以李倒是有些想去踏青。”江以李侧过半个身子,朝江以桃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轻声道,“能不能带以李一同去踏青?”   话音刚落又转头看了看十三王爷,那双上挑的眸子此刻竟是微垂了下来,甚至透着几分恳求,问道,“阿川哥哥,你说呢?”   “江六姑娘这建议倒是十分不错。”陆朝听得出好赖,心中有些困惑这江六姑娘为何要帮自己说话,那双眼睛却还是带着一抹笑意盯着江以桃,问道,“五姑娘觉着如何?”   江以桃瞧着自家妹妹这眼神便有些心疼,只好点了点头:“那便等着十三王爷的帖子了。”   还要什么帖子,到时候定然亲自去江府请你出来。心中这般想着,陆朝面上却没有露出半分异样来,挂着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一眨不眨地瞧着这个小姑娘。   视线是有温度的,江以桃被这过于炽热的视线盯得十分不自在,心中更是不断地想起了陆朝来,两相夹击下竟生出些不耐来。   江以桃难以忽视十三王爷的视线,只好起了身朝江老太太行了个礼,恭敬道:“祖母,以桃身子有些不适,这番便先回府去了,改日再来探望您。”   江老太太眸子也不抬,摆了摆手道:“五姑娘,就不送了。”   十分生疏,倒像是江以桃是这府中的客人一般,哪里像是来见祖母的,分明是来见陌生人的。   江以桃叹了口气,又作了个福才朝着门外走去。   江以李张了张嘴,望着自家阿姊的背影,终究是没说出什么挽留的话来,回身盯着面前那张瓷白的小碟子,紧咬着下唇。   陆朝也起了身,作了个揖:“江老太太,我今日也先回府了,改日再来见您。”   “十三王爷,我与你说的,你可好好考虑一番。”江老太太垂着眸子冷声出口,倒是有几分年轻时候雷厉风行的态度了。   陆朝已走到了门边,闻言动作就顿了顿,回身来又作了个揖:“江老太太,我方才也已经给了您答复,我并无婚配的打算。”   到底是没有婚配的打算还是没有与江家六姑娘婚配的打算呢。   江以李闻言便再也忍不住,双手紧紧攥着裙摆,咬着下唇细细地呜咽起来。   江老太太眸子更冷,又瞧了瞧江以李微微颤抖的脊背,终究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轻声道:“六丫头,你且去堂屋帮我拿张毯子来,这会儿怎么有些冷了起来。”   江以李知晓祖母说这话并不是真的想要毯子,不过是要将自己支开,好与十三王爷说话。可她还是起了身,分明眸中还含着泪,也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以李这就去了,祖母还请等等我。”   直到江以李出了门,江老太太才沉下脸来,冷声道:“十三王爷,你在朝中并无几分权势,我想将六丫头许配给你也不过是因为,我家六丫头喜欢你罢了。这是我家六丫头的机会,也是你的机会。”   江老太太说得隐晦,陆朝也听得明白,她口中的的那个机会是什么。   他无端勾唇笑了笑,商量似地说:“既然如此,不如将您家中的五姑娘许配给我。”   江老太太愣了愣,不知十三王爷为何说出这句话来。   陆朝却不去看江老太太愣神的脸,他逆光而立,午后耀目的日光在他周身嵌上了一圈金箔似的边,他的脸都隐没在黑暗中,喃喃道——   “我要那些权势又有何用,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有她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唉。感谢在2022-02-12 23:44:59~2022-02-13 23:54: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安染生、娜迦海妖在唱歌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短短不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 6瓶;不冕、林颜卿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午后   陆朝着这句话说得极轻,江老太太并没有听清,只瞧见眼前的人突然露出一个有些阴翳的表情,竟生出了些莫名的害怕来,支吾着问了句:“十三王爷说了什么?”   陆朝收起藏在心底的占有欲,缓缓地勾了勾唇,道:“没什么,江老太太怕是听错了。”   “是么。”江老太太也不与陆朝争论,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陆朝也不说话了,眸色晦暗地瞧着这个老太太看。   江以李那边拿了毯子正从堂屋出门,便瞧见了十三王爷的侍卫,背对着自己站在天井处,其中一个穿了暗色飞鱼服,侧腰别了一把绣春刀的年轻侍卫忽然侧过脸来瞧了一眼她。   江以李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抱着毯子呆立在原地。   那侍卫也顿时好像瞧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慌乱地别过眼去,不敢再看江以李。   这人……   江以李垂眸,抱着毯子从回廊走过,脑海中却不断地浮现出那侍卫方才的一瞥,心口竟不受控制地咚咚乱跳起来。   方才那一眼,她好像瞧见了……阿川哥哥。   这距离有些远,却依旧是能瞧清容貌的,那侍卫虽生得十分清秀,也与十三王爷没有半分相似。   江以李摇了摇头,甩去闹钟那十分荒唐的想法。   她的阿川哥哥不就在膳厅那儿么。   一号奇怪地瞅了一眼六号,“瞧见了什么?”话音刚落就探头探脑地要去瞧。   六号扯着一号的手,一把将他拉了回来,垂下眸子淡淡道:“没什么,想来是江家的姑娘从回廊那儿走过了,怕扰了人家。”   “江家的姑娘还真是多事,这一个两个都是。”一号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角,盯着六号,意有所指道,“像那五姑娘,怕是小殿下计划中最大的变数了,若是自古英雄都皆过女人关,又何苦让苦命的英雄遇上她。”   六号没有应声。   一号又冷冷道:“小殿下定然不是那种为了姑娘而置国恨家仇于不顾之人,你说呢,六号?”   六号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脚,猛地抬头,一双眸子里满是血丝,双手紧握垂于身侧,重重地吸着气。   半晌,他又像是被谁卸了浑身气力一般,颓然道:“别在外边说这些,小心着隔墙有耳。”   一号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好。   六号瞧着江家六姑娘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喃喃地说了句:“六姑娘。”   他们身为暗卫,就应当断情绝爱,毕竟做的也并不是什么正经营生,吃了这顿没下顿的,谁也不知道自己死的那天会被葬身在何处。   或许连个尸骨都寻不回来。   他本应该断情绝爱,他的前半生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兢兢业业地在陆朝身边,做来无影去无风的暗卫。   可他遇上了那个明艳的、爱笑的江家六姑娘。   六号握了握拳,又无力地松开。   那又如何,他终究是个名字都没有的、卑微如蝼蚁的暗卫。   江以李抱着毯子回来时,十三王爷正站在门口与自家祖母对峙着,饶是江以李都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讷讷在门边轻声问道:“阿川哥哥,怎么了?”   陆朝闻言侧着身子让了个位置出来,半张脸都隐没在暗处,冷声道:“江老太太,今日我便先回去了,您的提议……恕我不能接受。”   江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望着十三王爷的背影,怒气腾腾地敲了敲手中的拐棍。   江以李深深望了眼十三王爷的背景,心中五味杂陈,又猛地想起了方才匆匆一瞥的那个眼神,胸口顿时哽了一口上不去下不来的气,红着眼眶进了膳厅。   “祖母,阿川哥哥他……”江以李将毯子轻轻盖在了祖母身上,轻声说道,“您别逼他。”   “你啊。”江老太太敲了敲江以李的头,浑浊的眸子里满是心疼,“我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六丫头谋划着,万一你像你那个阿姊一样被江家当成筹码又该如何?”   江以李的动作顿了顿。   江老太太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沉闷地叹了口气。   午后的日光从窗棂中漏了进来,在这虽然不算是昏暗但也称不上是明亮的膳厅中映射出了一道道光线,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之中起舞。   江以李在这温暖的光线中闭上了眼。   她再一次想起了那双慌乱的眼,莫名地勾了勾唇角。   陆朝走到门前时,江以桃还没有离开,好像就是为了等着他一般,静静地站在那儿。   她背对着陆朝而立,在日光的照耀下,通身明亮温暖,露出的那一小截脖颈更是莹白得几近透明,在日光下泛着点点的光。   陆朝心情很好地勾了勾唇,缓缓朝着小姑娘走近,轻声道:“五姑娘,你可是在这儿等我?”   陆朝这话本意只是说来逗一逗那个容易害羞的小姑娘,不料江以桃闻言竟是真的转过身来,轻轻点了点头,道:“是,以桃在这儿等着十三王爷。”   江以桃这话说得陆朝愣了一愣,好半晌才偏过头去,轻轻咳了声。   江以桃笑了笑,睫羽像是轻薄如纸的蝶翼,柔软地上下挥动着,她从晴柔的手中接过那枝开得正好的樱花,递到了陆朝面前,试探道:“方才在那樱花林中瞧见了十三王爷,想来王爷应当是喜欢这樱花的罢?”   陆朝正要伸手接过,身后就响起了一号的声音:“殿下。”   陆朝伸出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中,轻轻挥了挥衣袖收回,直直盯着满脸笑意的小姑娘,扯谎道:“什么樱花林,我方才不曾去过樱花林。”   江以桃面上的笑意就这样滞住。   陆朝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偏还要补上一刀:“五姑娘怕是看错人了吧?”   看错人。   多么简单又多么荒唐的一句话,轻飘飘地就将一切都揭了过去,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或许确实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切皆是镜花水月,是她对陆朝思念过甚才臆想出了这一切,好在这座冷冰冰的都城中安慰自己。   多么好的理由,江以桃差点儿就要被自己说服了。   好半晌,她才整理好情绪,捻着樱花花枝的那只手并未收回,更是往前递了一递:“或许是以李看错人了罢,毕竟您长得与我一位故人十分相似。但这枝樱花还请十三王爷收下,只当是我感谢您这些年里对以李的照顾。”   陆朝轻轻扯了扯唇角,小姑娘这理由倒是找得十分冠冕堂皇,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拒绝的话,便伸手接过了那枝樱花,缓声道:“哪里谈得上什么照顾不照顾,既然五姑娘有这份心,那我便收下了。”   他们的手指在这短暂的时间中相互摩挲了一下,江以桃顿时慌乱地收回了手,终于是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不合规矩,可事已至此她也只好客套地笑了笑。   “五姑娘,”陆朝垂眸盯着樱花重叠的粉色花瓣,神色无端染上几分温柔,“踏青这回事儿,你可千万别忘了。我可是十分期盼着与五姑娘一同踏青,一同……一同放纸鸢呢。”   陆朝说这话的时候尾音拉得很长,江以桃硬是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几分缱绻。   “不会忘记,约定好了。”江以桃轻飘飘地瞅了一眼十三王爷,这会儿倒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那以桃便先回去了,等着十三王爷的帖子送来江府。”   “五姑娘。”陆朝叫住了江以桃的背影,冲她笑得露出一颗小虎牙,眉眼弯弯道,“我并不喜欢樱花,我喜欢桃花。”   话音刚落,他用那枝樱花指了指小姑娘发髻上的那支桃花簪子。   这话,他方才在樱花林中也曾说过。   江以桃的脚步果真顿了顿,可她没有回头,被两个小丫鬟扶着上了马车,并没有瞧见陆朝一系列的小动作。   陆朝也并不在意,握着那枝粉色的樱花,自顾自地笑着。   一号走进了些,轻声提醒道:“殿下,您可不要忘记了故国那覆灭的千千万万百姓,还有那战死的千千万万将士。”   陆朝顿时敛起了笑意。   “我从来不曾忘记过,一号。”陆朝淡淡道,樱花的花瓣在日光下呈现出了点儿透明,更是衬得花朵儿娇嫩。   一号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六号扯了扯袖子。   “殿下,是属下逾距了。”一号终于回过神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面色惨白地单膝跪地,“请殿下责罚一号的无礼和鲁莽。”   陆朝闭上了眼,缓缓道:“我知道,一号。”   他哪里不知道,这群暗卫自幼失去了家人,在陆朝还小的时候便被派到了他的身边,几乎是一同长大的,又一同经历了那些艰苦的磨难。   他又哪里会忘记那些每每在夜里折磨他的一声声哭喊嚎叫。   他记忆中美好温馨的都城在一夜之间燃起大火,到处是火光满天,地上血流成河,一具具尸体像是对待畜生一般随意地丢在路边,时不时还会传来姑娘家凄厉的叫声。   他至死不敢忘。   陆朝知道自己是从黑暗中诞生的脏东西,他与那个小姑娘的缘分本应该在十年前的苏州就断开,往后至死不再相见。   他要复仇,将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狠狠踩在脚底下。   他的一切设想停止在那个春日的午后,树林中的匆匆一眼。   他的心心念念,他的日思夜想。   他忍不住地靠近。   作者有话说:   大家情人节快乐呀~~~   感谢在2022-02-13 23:54:50~2022-02-14 23:55: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 4瓶;瘾 2瓶;CC说她想看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棋子   江以桃的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地驶过了一条条街道,朝着城南驶去。   “姑娘,”晴柔悄悄抬眸瞅了瞅江以桃,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说出了后半段,“您方才是不是在樱花林中遇见十三王爷了?”   所以才这般开心。   这最后一句话,晴柔却没能说出口,闷闷地卡在了喉咙里。   她知晓自己的身份,也知晓不论自家姑娘对自己有多么放纵,自己也应当要守好那个本分,有些事儿就应该是烂在心里,一句也不要说出来的。   江以桃原是撑着下巴小憩,闻言睁开了眸子,也没有一丝恼怒的意思,轻声问道:“晴柔,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方才……方才您说了。”晴柔讷讷道。   江以桃眨眨眼,回想了一番,自己方才果真是说了,只好笑了笑,又说:“十三王爷也说了,方才他并未去过樱花林。许只是我眼拙,看错了也是有的。”   晴柔张了张嘴,又被晴佳扯了扯衣袖,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方才她与晴佳是瞧见了十三王爷的,从樱花林的另一侧走了出来,面上带着一抹十分温和的笑意。而后过了不久,自家的姑娘也从樱花林中走了出来,挂着如出一辙的笑。   可……   可十三王爷又说,方才不曾见过樱花林。   晴柔十分懊恼地将脑袋靠在了门框上,她一点儿也摸不透这些个郎君、姑娘的想法,分明瞧着不是这样,却又偏要撒一个谎;来说。   晴佳瞧见了小姐妹憋闷的神情,也是轻轻叹了口气。   像姑娘这般的世家贵女也好,十三王爷那般的皇亲贵胄也好,他们总是有许多身不由己的地方在的。既然是主子不愿意明说,她们这些个伺候人也只当是不知晓便好了。   可偏晴柔是那个一根筋的性子,哪能想得这么周全。   “晴柔,你可听过一个话本子?”江以桃敛着眉目,身子随着马车的轻微晃动而轻颤着,温声温气地问着小丫鬟的话。   晴柔是打小便被家里边卖了的,大字都不识得几个,更没去过什么学堂、请过什么教书师傅之类的奢侈事儿,自然是不知道什么话本子的。她还在纳闷,闻言只是摇了摇头,如实答了句:“姑娘,晴柔不曾听过什么话本子。”   “那我便讲与你听。”   江以桃抬眸,眸子有些涣散地盯着裙摆花纹瞧,好半晌才伸手掀开车窗的帷幔,轻声细语地给两个小丫鬟说了个话本子的故事。   那故事说的是,相国家的姑娘在侍女的帮助下,冲破了世族与阶层的枷锁,越过了一重又一重的阻挠,最后终成眷属的故事。   这本是江以桃在苏州时,无聊时候为了找趣儿去寻了本闲书来看,这书里边便讲了这么个故事。   彼时的江以桃还觉着这故事十分凄美动人,十分令人动容。可如今她却觉着,话本子果然是话本子,寄托了太多这当今世道不可能发生的事儿。   就是因为太过于美好,所以才是话本子。   只是个故事罢了。   “姑娘……”晴柔听得双眼含泪,呜咽了几声后轻问道,“姑娘也要当那相国家的姑娘么?”   “什么当不当的。”江以桃收回视线,放下了帷幔,重新闭上了眼,睫羽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动,“不过只是个话本子,说与你们听着玩儿罢了。”   晴佳抿着唇,自上了这马车以来,她一直沉默着,到了这会儿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姑娘,我们却是愿意当那话本子里的侍女的。”   晴佳这话说得江以桃一阵恍神,笑道:“方才还说呢,不过是个话本子罢了,你们两个小丫鬟怎的还当了真?”   两个小丫鬟闻言便不再说什么了。   晴佳却知晓,这不止是个话本子,自家姑娘十分羡慕那故事中的相国姑娘。   江以桃自知自己并不如那相国姑娘一般豁达洒脱,自幼时以来,自己的肩上扛的便是整个江府,她连一口大气也喘不得,如履薄冰般生活着。   若是有机会,她真想成为那故事中的姑娘试试看。   可这辈子终究是这样了。江以桃叹了口气,那又能如何呢?   便这样过吧,仔细想来,不过是一辈子么。   一辈子也没多长,不过许多日。   不过许多个没有陆朝的日子,很快地便会过去。   江以桃闭着眼,却有一抹湿意从她眼尾滑落,落在绣了云纹的袖口处,很快地消失不见,只余下洇出的一块深色痕迹。   马车比来时走得要慢,想来是晴佳交代了仔细些,姑娘要在车上歇息之类的话罢。   待江以桃回到城南江府已是过了申时,日头渐渐地要从西边落下去了,天边一片橙色的霞,一点一点地氤氲开来,将周围的云层一通染上绯色。   江以桃被两个小丫鬟搀着下了马车,迎面便撞上了江润之与太子殿下。   江以桃抿抿唇,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躬身作了个福:“以桃见过太子殿下,请太子殿下安。”   宋知云也不曾想会在这儿见到江以桃,装模作样地挂上一抹柔和的笑,伸手在半空中虚虚地抬了抬,笑道:“真是巧了不是,孤正准备与润之一同去绣楼,不知五姑娘可否赏孤这个脸?”   江以桃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才起身,看了看一旁江润之的表情,便知这一切又是江家的安排。可思虑了半晌,她还是沉声道:“太子殿下,这或许不和规矩。”   江以桃这话说得隐晦,宋知云多多少少也能猜到是因着她是一个未出阁姑娘的缘由,怕这事儿传了出去,会生出许多不必要的流言来。   可这流言,就是宋知云想要的东西。   宋知云十分善解人意地笑了笑,解释道:“是孤不曾说清楚,今日孤宴请了江家上上下下的郎君与姑娘,不过是正巧出门碰见了五姑娘,才问着要不要一同前去。”   江润之惊了惊,这太子殿下为了拐走自家妹妹,还真是十分阔绰,竟是下得去这个手。   绣楼是盛京城中数一数二的酒馆,平日里便是那些个达官贵人也不舍得去摆上一桌,向来是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大事儿时,才会在绣楼宴请一番。   这太子殿下为了讨自家妹妹喜欢,竟这么大手笔。   江润之在心中默默地为宋知云加上了一分,也开口劝道:“五妹妹,方才太子殿下正是去与父亲商议这事儿呢,真是十分有心。”   江以桃扯扯嘴角,心道鬼才信了你们的话。   心里想的话终究是心里想的,哪里说得出口。江以桃的面上依旧端着笑,闻言又是作了个福,恭顺道:“那以桃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还替家中各位兄弟姊妹谢谢太子殿下。”   “这有什么的。”宋知云自认十分深情地瞅着江以桃,说出的话更是甜得发了腻,“能讨得五姑娘这般的姑娘一个欢心,想必这盛京城中的任何一位郎君,都是要比孤还乐意的。”   两个小丫鬟都听得偷偷皱了皱眉。   江以桃更甚,连笑意都懒得摆了,冷着脸又作了个福,沉声道:“太子殿下,以桃这会儿刚从祖母那儿回来,怕是不能与您一同前往绣楼。还请太子殿下准许以桃回去梳妆打扮一番,待会自会前去赴宴。”   这话说出来,饶是宋知云那般厚脸皮的人也是不好再说什么了。   江润之瞧着自家妹妹逐渐远去的身影,皱眉审视了一番宋知云,点评道:“最后一句话说得颇有些腻人了,不好不好。”   ……   宋知云无言地看着江润之,十分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他自十三岁起封了太子,就不曾讨好过谁,何况是江以桃那般的小姑娘。   他能想到的,不过是使些手段将这个江家五姑娘夺过来,像养一只雀儿一般养在东宫,锦衣玉食地照料着,给她谁也不能比拟的尊荣。   这便是姑娘家喜欢的东西罢?   宋知云也回身去瞧,可这会儿哪里还有江家五姑娘的身影了,只能瞧见江以桃那一角石榴红夹了草绿色的裙角消失在垂花门。   他不知道姑娘家喜欢什么,就连那乔家的二姑娘他也不过是做做戏,演个样子罢了,哪里会真的去考虑她喜欢些什么,都是吩咐了下人去做,再给乔二姑娘送去。   可江家这五姑娘不同。   她是不一样的。   “知云,我这些日子总有些话想问你。”江润之十分少见地沉下了脸,直勾勾地盯着宋知云看,“我这五妹妹自幼便活得十分辛苦,你若只当她是那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姑娘,我是第一个不愿意的。”   宋知云闻言回过身来,轻轻地笑了笑。   好半晌,他才说道:“孤让你们江家,出一位太子妃,如何?”   江润之愣了愣:“那……那乔二姑娘呢?”   宋知云第一次因被乔二姑娘退婚而欣喜起来,若不是这乔二姑娘主动退了婚,他还不知要使什么阴险的招式,送这乔二姑娘下黄泉。   所幸……所幸。   “没有什么乔二姑娘了。”宋知云轻声道。   他想起了那个年幼的、小小的、像个小糯米团子一般的江五姑娘,总是端着一副大人的样子走在他前头,发顶扎的两条丝带便会随着她的步子,在半空中十分随意地晃动着。   江五姑娘是个不爱笑的小姑娘。   当时年幼的宋知云是这么想的,可是在有一日,他躲在假山背后悄悄哭泣时,这副十分不符合皇子身份的狼狈样子,却被江五姑娘撞了个正着。   向来不爱笑的江五姑娘忽然冲他扬起一个软糯的笑意,蹲在他身边,朝他伸出了小手,温声温气道:“别哭啦,我请你吃糖。”   小姑娘小小的手中,是一块用丝帕包着的、小小的松子糖。   那是宋知云迄今为止,吃过的最甜的松子糖。   江润之瞧着眼前的太子殿下,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与太子殿下一同长大,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般柔和的表情。   宋知云笑了笑,抬脚先走。   江五姑娘必须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   江以桃如约到绣楼时,酉时已经过了大半,天色也雾蒙蒙地黑起来了。   绣楼不愧是盛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远远望去,先映入眼帘的是每一层的外回廊上挂着的一盏盏大红灯笼,酒楼沿江而建,江中的花船还时不时地传出几声姑娘家的娇笑。   江以桃皱了皱眉,心说这绣楼瞧着怎么不太正经。   晴柔看得出自家姑娘的困惑,凑近了些在江以桃的耳边轻声道:“姑娘,你这才刚回来,许是还不熟悉这绣楼。这绣楼的老板娘怪得很,喏——”晴柔指了指江对面,“对面那花楼,也是她开的。这盛京城得有一半铺子是这老板娘的。”   也是个奇人。   江以桃这会儿换了一条藕粉的罗裙,裙腰是一段织金银线的花鸟纹样,夜里还是要冷上一些,出门前晴佳又拿了一袭大袖披衫来为她穿上。   发试倒是未变,为表隆重,晴柔将那支挑花簪子卸了去,换上了一钗花树与四只步摇,看起来便十分有世家贵女的模样了。   真要说起来,江以桃与家中的兄弟姊妹并不算熟悉,所以在她走进喧闹大厅时,声音忽然就沉寂下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江以桃站在门口,盯着太子殿下身边的十三王爷看,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这十三王爷怎么到处都是,那儿都能瞧见那张与陆朝一模一样的脸,原江以桃还是觉着只要许久不见,自己心中那份难以言喻的酸涩便会随着时间的流淌而慢慢变淡。   哪里想过,这盛京城这么大,自己还能一日见他两次。   太子像是什么也没察觉一般,笑着对江以桃招了招手,“五姑娘。”   陆朝冷冷地瞧了瞧太子,又冷冷地瞧了瞧江以桃,怕是那江家六姑娘说得还不够可怕,这小姑娘怎么什么地儿都敢来。   “请太子殿下安,请十三王爷安。”江以桃缓缓上前去,躬身作了个福。   太子摆了摆手,柔声道:“五姑娘不必多礼,今日这宴席本就是为了给你接风洗尘,你可欢喜?”   陆朝咬着后槽牙啧了一声。   江以桃眼尖瞧见了十三王爷的小动作,转头就朝太子殿下露出一个十分温和的笑意,温声温气道:“多谢太子殿下。”   陆朝又啧了一声,索性垂眸盯着手中酒盏,不再去看那个软糯的小姑娘。   江以桃落座后,那些黏在身上的探究的视线才慢慢地挪开了,她在心中悄悄吁了口气,转头就瞧见坐在一旁的江曼安正没什么表情地盯着自己。   ……   江以桃被吓得心跳都停了半瞬,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轻声喊了句:“大姐姐。”   江曼安闻言也不应,回眸看了看太子殿下,又回眸来看了看江以桃,恍然大悟道:“噢——”   “那个……大姐姐,”江以桃艰难开口,“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可什么都没说呢。”江曼安挑了挑眉,转过头去不再看江以桃了。   原来这个五妹妹,傍着这么大个靠山,亏她早先还觉着这个妹妹十分可怜呢,若是能当上太子妃,可怜些也是值得的。   这太子殿下明面上说着是宴请江家众的郎君姑娘,给回家的五姑娘接风洗尘,可是又哪里有宴请宾客是临时通知的。江曼安猜着,这太子殿下是被自家五妹妹给拒绝了,才出此下策。   用接风洗尘这般拙劣的谎言,换一个与自家五妹妹亲近的机会。   真是放长线钓大鱼,也真是大手笔。   江曼安边感慨着,边拿起一块桃花酥放进嘴里,真香。不愧是绣楼出品的糕点,平日里她想买都是买不着的,今日逮着这个机会,定要吃个盆满锅满再回去。   江以桃瞅着这个大姐姐一块一块往嘴里塞糕点,无言地抽了抽嘴角。   “姑娘。”晴佳凑近了些,与江以桃轻声咬着耳朵,“今日姑娘不要饮酒了,若是像上回那般就不好了,身子要紧。”   晴佳这便话音刚落,太子殿下就端着酒杯起了身,朝着江以桃露出一个十分温和的笑意来,道:“江五姑娘,孤敬你一杯。”   晴佳顿时闭上了嘴,起身退到了后边去。   她十分拎得清自己几斤几两,更是明白这太子殿下的酒,哪能说拒便拒了,更何况还是凭她一个小丫鬟的话。   江以桃有些为难地起身,勉强地端着酒盏举了举。   “五姑娘。”陆朝突然出声打断了江以桃的动作,举着酒盏一饮而尽,懒洋洋道,“二哥,你明知道五姑娘不胜酒力,又何苦敬这杯酒。”顿了顿,又颇有些可怜地垂着眸,“我替五姑娘喝了这杯酒,二哥不会怪我罢?”   宋知云冷着一张脸,静静地瞧着十三王爷。   陆朝面色苍白,一张薄唇也没有几分血色,偏眼尾染上一抹淡淡的绯红,搭着他那一身松松垮垮的月白色长衫,让人眼瞧着便十分脆弱。   江以桃这杯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就这样愣愣地滞在半空中。   宋知云不咸不淡地勾了勾唇角,放下酒杯,淡淡道:“孤哪里会怪罪十三弟,不过想着十三弟的身子,还是不要饮酒为好。”   陆朝垂着眸子,缓缓扯了扯唇角,定定地看着呆愣在原地的江以桃,意有所指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怕是没有几年活路了,这般想着便不免任性一些,还请太子殿下多多谅解。”   这话说的。   宋知云眸子渐暗,“不会,不过是担忧十三弟的身子。”   陆朝见状十分配合地咳了一咳,脸色更是白了一白,“我这身子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饶是宋知云再愚笨,这会儿也该猜出来十三王爷为何忽然要来凑这个热闹了,他凝神看了看自己这个自幼病弱的十三弟,又看了看江家五姑娘,冷冷地坐了下来。   “十三王爷,”宋知云勾了勾唇,“既然身子不好,就先回府好好修养罢。若是你在孤这酒席上出了什么差错……”   太子殿下的话没有说完,但是在场的人心中多少都是心知肚明的。   这十三王爷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幼子,若不是自幼身子骨便差,随时可能撒手人寰,怕是这太子的位置还轮不到二皇子来坐。   虽没能当上太子,但是至今所有的子嗣中,也只有这十三王爷封了封号。   若是十三王爷在太子殿下的酒席上出了什么事儿……   众人大气不敢喘一下。   陆朝闻言很快地瞟了一眼小姑娘,又看了看宋知云阴沉的脸色,也是十分识趣地起了身,领着两个侍卫轻声道:“太子殿下所言极是,我今日便先回府了,就不瞎掺和了。”   江以桃盯着十三王爷的背影,轻轻抿了抿唇。   方才这十三王爷,好像真的只是为了帮自己挡那一杯酒。   那可是太子殿下的酒……   可他又为何要帮自己挡下这酒呢?   江以桃脑海中闪过十三王爷那张在暖黄的烛光下依旧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还有他眼尾那一抹浅浅的红,心中的像是打翻了一瓶醋,十分不是滋味。   十三王爷……到底是谁呢?   心中思虑过甚,江以桃这一整场酒席都仿佛味如嚼蜡,所幸后边太子殿下倒也不为难她什么了,勾着笑意与江润之谈话,时不时地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又很快地挪开。   江以桃不知这太子殿下作何打算,为何忽然间向自己示好……   乔二姑娘。   电光火石之间,江以桃想到了那位乔二姑娘,又想到了今日江以李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或许对着太子殿下来说,自己不过是那被退婚之后的备用打算罢了,娶个江家的五姑娘虽不及将军府的姑娘来得好,但怎么也是在圣上跟前能说上些话的。   也是一枚棋子罢了。   江以桃哀哀地盯着面前晃动的酒液,怅然地垂下了眸子。   好像只有陆朝,将她当做那个“谢不言”来看待,而不是作为一个筹码。   陆朝,陆朝。   酒席间十分喧腾吵闹,一声高过一声的谈话把江以桃吞没。   她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想着心中那一轮月亮。   作者有话说:   被6000字榨干感谢在2022-02-14 23:55:35~2022-02-15 23:50: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十七汀 4瓶;CC说她想看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眸子   “殿下……”六号小心翼翼地抚平易|容面具的褶皱,欲言又止地瞅了一眼陆朝,支吾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后半截话来。   陆朝挑了挑眉,笑道:“六号,你这人|皮面具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么。”   “殿下,您别打趣六号了。”六号身上穿的是方才陆朝身上的那件月白色长衫,他们两人身量本就相似,那一点儿细微的差距也很少有人能瞧得出来。   这么粗略地一看,真就像极了一个人一般。   陆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这会儿他换上了六号准备的一套玄色长衫,乌发竖起在脑后扎了高马尾,倒是有了几分在溪山时那个小山匪的样子。   六号盯着小殿下手边那盏尚未点燃的孔明灯,十分惆怅:“殿下,你别听一号说些奇怪的话。江家五姑娘并不是那般不明事理的人,您应该比谁都还要清楚才对。”   一号气结,忿忿地瞪了瞪六号。   他自然是清楚。   陆朝的五指轻轻拂过孔明灯的粗糙表明,纤长的睫羽在脸颊上投出一小片阴影,稍稍盖住了他眸中一闪而过的占有欲,更是衬得他那双黑眸更加幽深。   可他也比谁都要明白,这场复仇的权御之争,本就不应该将这个小姑娘卷进来。   每每瞧见江以桃,陆朝便控制不住那些掩藏在内心深处的阴暗想法,他克制不住地想要靠近那个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克制不住地想要将浑身洁白的小姑娘拉进属于他的黑暗里去。   这样不行。   陆朝告诉自己,这样可不行。   “待会儿你便去她必经的路上等着,一定要让她瞧见你才好。”陆朝半阖着眸子,轻声道。   六号不明白小殿下为何这般执拗,偏要将那到了跟前的缘分一刀挥断才好,他本想再劝些什么,可袖口被一号轻轻扯了扯,回眸又瞧见他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只好作罢。   六号咬着牙道:“属下领命。”   他不过是个暗卫,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何苦去争辩什么。   又有什么立场去争辩什么。   六号愣愣地想起了那个明艳的江家六姑娘,好像在某一瞬间明白了自家小殿下的用意。   他正想着江家六姑娘呢,陆朝那边也是想起了今日在城东发生的那些事儿,颇有兴趣地诶了一声,冲着六号问道:“六号,我正要问你呢。”   六号又瞧了瞧一号,见一号也是十分不解地摇了摇头,只好又回眸来正色道:“殿下想问什么?六号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与那江家的六姑娘……又是怎么一回事儿?”陆朝想到那些事儿便觉着糟心,更糟心的是还被那小姑娘尽数听了去,“那姑娘怎么一见到我就喊我什么‘阿川哥哥’?”   ……   六号讪讪地笑了一声:“殿下……”   陆朝也笑,“算了,今日我不与你追究这事儿。不过你且记着,我们往后,可是要与江家作对的,你可不要因着那江家六姑娘就手下留情才好。”   陆朝这话说得颇有些重了,六号诚惶诚恐地单膝跪地,连声道不敢。   “或许,西京不曾灭国,这一切都不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陆朝忽然喃喃地说了这么句话。   两个暗卫耳力极好,他们自然是听清了,可两人对视了一眼,十分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好半晌,陆朝才道:“你们去罢,我想着那宴席也到时候结束了。”   “殿下,若是那江家五姑娘提前离席了又该如何?”六号忽然想到了这么一茬子事儿,愣了愣才轻声问道。   “她不会。”陆朝笑了笑,十分笃定,“快些去罢,别误了时候。”   两个暗卫自然不知小殿下的自信从何而来,领了命就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了陆朝眼前。   戍时已经过半,坐落在夜色中的桂枝亭十分寂静,周围连什么虫子的声音都没有,真真称得上是四下俱静。   陆朝十分喜欢这般安静的时刻。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小姑娘时,他随着亲眷逃命到了苏州,就正好住在了小姑娘的旁边。那会儿,陆朝还是个十分调皮的小少年,某日悄悄地爬到了围墙上边去,瞧见了住在隔壁的、小团子一般的江以桃。   小姑娘捧着一本书坐在回廊,双眼却紧闭,分明是睡着了。   可家中嬷嬷踏着轻快的步子走出来时,小姑娘却像是比别人都多张了一双眼睛一般,猛地从浅眠中惊醒,笑着对嬷嬷问好。   好像方才睡着的不是她一般。   小少年陆朝看得一愣一愣的,心想着这盛京城的姑娘可真是奇怪,怎么就能知道嬷嬷从堂屋中出来了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这是小少年陆朝第一次瞧见江以桃,或许连那小姑娘都不曾知道。   陆朝一边想着那无关紧要的往事,一边眼尖地瞧见了远处消散得极快的信号弹,缓缓地勾了勾唇,拿起了那盏孔明灯来,点燃了正中的一小截烛火。   阿言。   陆朝轻声呢喃着,眸色晦暗地瞧着那盏孔明灯缓缓地飘向远方。   那一瞬,陆朝甚至希望他的小姑娘瞧不见这盏孔明灯。   真的只是一瞬。   她应该要瞧见的,陆朝。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劝告着自己,她本就不应该卷进这场或许没有结局的争斗中来,她能从这场争斗中获得什么吗?   或许她能收获的,只有往后那一个又一个因思念而难以入眠的夜晚。   *   江以桃还真如陆朝所说,今日饶是再兴趣缺缺,也愣是呆到了所有人都离去。   毕竟这太子殿下可是说了,今日这宴席是为了江以桃接风洗尘的,她若是提前走了,像什么话。   方才还喧腾吵闹的宴厅瞬时安静下来,两相对比之下,竟是无端衬出了几分悲凉来。   江润之今夜饮了不少酒,醉眼迷离地瞧着江以桃,吃吃地傻笑着。   宋知云也好不到哪儿去,那双清明锐利的眸子染上了几分浑浊,若有所思地盯着江以桃看。   “江五姑娘。”宋知云站在江以桃的几步远,冲她作了个揖,“这两日一直有句话,我不曾与你说过。那便是许久未见了,五姑娘。”   江以桃不过是官员的子嗣,自然十分受用不起太子殿下的行礼。她躬身作福时,恍然间反应过来,这将来的九五之尊,现如今的太子殿下,竟然对她用上了“我”这个十分稀疏平常的称呼。   就好像回到了幼时侯,太子殿下不过是个算不上得宠的二皇子,每一次来江府,都会十分有礼貌地朝她作一个揖,眉目温润地唤她:“江五姑娘。”   终究是过去了。   太子殿下就是太子殿下,是将来要坐在那皇位之上的人。   江以桃抿了抿唇,乖顺地低垂着眉眼:“太子殿下这是做什么,以桃受用不起。”   宋知云苦笑一声:“江五姑娘……”叫完又顿了顿,话音一转,“润之今日醉了,就先在我这儿醒醒酒。江五姑娘先自行回府罢,虽夜色渐深,但我会派两个得力的手下护送你,你不用忧心。”   “多谢太子殿下。”江以桃又作了个福,起身就往门外走。   晴柔悄悄抬眸瞧了眼身后的太子殿下,忽然间又像是瞧见了什么不该瞧见的东西一般,凝滞着呼吸快速收回了视线。   那太子殿下,竟……竟那样深情地盯着自家姑娘的背影瞧。   就好像……好像自家姑娘是他久别重逢的心上人一般。   晴柔心中更是慌乱,可瞧见自家姑娘平静柔和的脸,又慢慢地放下心来。   若是太子殿下对自家姑娘是真心的,倒也算是一桩美事。   宋知云果然派了两个手下跟着江以桃,两个侍卫冷着一张脸,身形十分地高大,只一眼瞧过去就知道武功高强,不是什么好惹的货色。   江以桃扯了扯嘴角,倒是比回京时那些个绣花枕头一般的打手要好上不少。   电光火石之间,江以桃想起了陆朝。   “十三王爷?您为何会在此处?”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这一声倒是让江以桃忽然睁开了眸子,轻轻掀起了车床帷幔,探出头一看,果真是十三王爷,冷着一张脸站在路中间,就好像是在等着江以桃从这经过一般。   “我有些话要与江五姑娘说。”十三王爷淡淡开口。   “我们家姑娘……”   “不碍事。”江以桃出声打断了晴柔的话,掀起门帘被两个小丫鬟扶着下了马车,走到了十三王爷身前,轻声问,“十三王爷,您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晴柔将车顶四角上挂着的一盏灯笼取了下来,为江以桃提供了一点点昏暗的、不甚明亮的光源,好让她在这夜色中瞧清崎岖的路面。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十三王爷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后半句话就这样卡在了喉咙里,没能说出来,悄悄地瞅了瞅桂枝亭的方向。   江以桃却忽然间发觉,眼前这十三王爷的眼睛……似乎,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好像变得,不那么像陆朝了。   终于,十三王爷暗自松了口气,指着桂枝亭的方向,轻声道:“江五姑娘,你瞧,那桂枝亭竟然有人在燃孔明灯。”   江以桃愣了愣,一时间也不去想眼前这位十三王爷的奇怪之处了,慌乱地回身,朝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之间那桂枝亭的方向,真有一盏孔明灯在缓缓升起。   江以桃又回眸来瞧着这十三王爷,瞧他那双在烛火中显出了一点儿琥珀色的眸子。   不是这样的。   陆朝的眼睛不是这样的,前几日瞧见的十三王爷的眼睛也不是这样的。   陆朝他,分明有一双像浓墨般的黑色眸子。   作者有话说:   为聪明的女鹅鼓掌——感谢在2022-02-15 23:50:17~2022-02-16 23:54: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 2瓶;CC说她想看书?、不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报复   江以桃愣愣地瞧了十三王爷好一会儿,直到十三王爷皱着眉喊了句五姑娘,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涣散的瞳孔缓缓聚焦。   “什么?”江以桃眨眨眼,方才她不曾听清这十三王爷说了什么,只好轻声问了句。   十三王爷垂着眸子,“江五姑娘,不去瞧一瞧么?到底是谁,这大晚上的,会在那桂枝亭放孔明灯呢?”   他唇角的弧度十分陌生,连这声线也是,江以桃硬是听出了几分不属于陆朝的味道来。   江以桃抿了抿唇,若有所思地瞧着那盏孔明灯,又很快地回眸来躬身作了个福,温声温气道:“多谢十三王爷提醒。”   十三王爷的身子又诡异地僵硬了一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   “快些去罢,江五姑娘。”他说。   十三王爷这话说得,像是在提醒自己什么一般。   江以桃愣了愣,轻声说:“这深更半夜的,十三王爷为何要劝我去那桂枝亭,若是我这一趟有去无回,十三王爷可就脱不了干系了。”   她说着就指了指身后那骑着马的两个侍卫,又道,“这可是太子殿下的人,可是真真切切地瞧见了十三王爷呢。”   “我怕江五姑娘后悔。”   晴柔的灯笼打得高,十三王爷的整张脸就这样露在明亮的光线中,连着他那双真切眸子里流露出的的笃定一起,直直地刺进江以桃的眼睛里去。   十三王爷见这江五姑娘没什么反应,又叫了一声:“江五姑娘。”   江以桃还是应声,却转身就回到了马车上去,轻声地催促车夫道:“去桂枝亭,快一些。”   车夫不敢怠慢,勒紧缰绳就转身朝着另一条小路驶去,马匹的一声嘶鸣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刺耳。江以桃却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她的耳边响起的是心口处一下高过一下的跳动。   她不再去想那十三王爷身上的细微变化,她满心满眼都是桂枝亭的那盏孔明灯。   是在溪山时作下的约定。   是陆朝。   江以桃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低声喊着陆朝的名字,皎洁的月光洒落下来,像一张十分柔软的绫罗绸缎,轻轻地笼罩在这世间的万物之上。   她急不可耐地掀开了帷幔,凝神盯着越来越近的桂枝亭。   连这桂枝亭的四个红灯笼,都显得十分雾蒙蒙的。   马车驶得快,没过多久便到了桂枝亭脚下,后边是一段不算长却曲折绵延的山路,窄得江以桃的马车根本难以驶入。   车夫有些为难地搓了搓手,“江五姑娘,您看这……”   江以桃掀开门帘,不咸不淡道:“我自个去,你且在这山脚等着我,很快就会回来。”   她甚至来不及等着两个小丫鬟朝她伸出手,一边说着就踉跄地自个下了马车,夜色昏暗中差点儿就摔到这布满了碎石子的小径上,把两个小丫鬟吓得够呛。   江以桃却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虚虚地伸手拦了拦翻身下马的侍卫,轻声道:“也劳烦你们在这儿等我,我有些事儿要自己一个人处理。”   江以桃知道,不用等到明日,或许等会这两个侍卫回去就会将一切都告诉太子殿下。   江以桃还没有破罐子破摔的想法,若是那上边真的是陆朝,她希望这事儿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侍卫十分为难地对视了一眼。   江以桃又说:“我虽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到底也是盛京城的江家五姑娘,是嫡女,如今倒好,我连两个侍卫都使唤不动了。”   这话说得真是套人心肝子,两个侍卫顿时有些慌了,垂着头恭敬道:“不敢,还请江五姑娘快些下来,我们也好交差去。”   江以桃笑着点点头,领着两个小姑娘朝半山腰的桂枝亭走去。   晴柔手中拿的还是方才那一盏,从平顶马车的某一角上摘下的灯笼,因着是为了夜里行车,这灯笼是要比平常的亮上一些,照得这小径十分清楚。   虽清楚,这路上到底是碎石子多,又是夜里,江以桃这一小段路走得十分踉跄,若不是两个小丫鬟搀扶着,怕是要一路摔着上去了。   将将要到桂枝亭时,江以桃又停下了脚步。   她瞧着近在咫尺的桂枝亭,竟有些心慌起来,匆匆地喘了两口气,她正色道:“你们两个也在这儿等我罢,这盏灯笼便留给你们,免得你们两个小姑娘黑灯瞎火的,害怕。”   话音刚落,江以桃就要往前走,却被晴柔扯住了衣袖。   小丫鬟眼巴巴地望着她,讷讷道:“五姑娘……”   “不碍事儿的。”江以桃撇开晴柔的手,指了指前边的路,“桂枝亭的灯笼能照着呢,倒也不是像方才那般乌漆嘛黑的路了。”   晴柔还是担心,又喊了声五姑娘。   晴佳眼疾手快地捂住了晴柔的嘴,朝江以桃露出一个十分柔和的笑,声音也是柔软的:“五姑娘,我们不害怕,我与晴柔在这儿等着您。”   晴柔被捂住了嘴,“呜呜呜”地说不清话,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姑娘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一个转弯的拐角,害怕得眼眶都通红。   “晴柔,五姑娘是知道分寸的人。”晴佳松开了手,凝神盯着晴柔手中那盏明亮的灯笼,“你若是再拦下去,五姑娘怕是要同你生气了。”   晴柔垂着眸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晴佳抬头瞧着桂枝亭,忽然笑了笑。   想必先前姑娘一直坐在窗前等的,就是桂枝亭的那一盏孔明灯罢?   那桂枝亭上,一定有个对她来说十分重要的人。   前边这路虽然映上了那桂枝亭上悬挂着的大红灯笼的光亮,可这样一段距离也显得有些微弱了,江以桃尽管走得慢,这一路却也还是走得磕磕绊绊的。   一时不察,江以桃还是崴了脚,手心重重地擦过满是碎石子与断岔树枝的地面,疼得她惊呼一声,眼眶登时便红了。   自己何苦这大半夜的来桂枝亭找他呢,若是上边放孔明灯之人不是陆朝,亦或者陆朝放完孔明灯便离开了,她这一趟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么?   为何?   江以桃也不明白,只不过方才她的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十分荒唐的想法。   十三王爷在提醒她,陆朝就在这儿。   在这盛京城里,在这桂枝亭等她。   手心火辣辣的疼,可江以桃强撑着,若无其事地爬起来,用袖口拭去了眼尾的湿润,轻轻怕了拍裙摆,深吸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快到了,就快到了。   桂枝亭近在眼前,那个梦中常常出现的朦胧虚影也近在眼前。   这小段路,江以桃走了很久。   春日夜晚微凉的冷风吹得江以桃微微颤抖,她一步一步地,慢慢地朝着桂枝亭走去。   可越是靠近桂枝亭,江以桃便越是害怕。   她也不甚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   没什么好害怕的。江以桃轻声低喃着,又继续往前走去。   四周安静极了,今夜的星星闪烁仿若星河,此刻的月亮却忽然躲进了夜里厚重的云层中去,这下是连半分清亮的光辉都没有投下来了。   所幸江以桃已经走到了桂枝亭前边,否则怕是还要再摔上两个跟头。   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陆朝,果真像是梦中的一个影子。   他穿了一身玄衣,发顶扎着高马尾,漫不经心地坐在那石敦上,翘起一条腿来支着手,撑着下巴笑意盈盈地盯着江以桃看,就是小山匪陆朝的样子。   “阿言。”他的声音温柔又缱绻,像是四月里迎面吹来的一阵暖风。   刹那间,在陆朝喊出阿言的那一刻,江以桃便鼻酸起来,眼前的陆朝模糊成了虚影。   在瞧见十三王爷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时,她不曾哭泣。在十三王爷说出那一句句让她熟悉的话时,她也不曾哭泣。   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能与那段在溪山的记忆和平共处了。   直到这一刻,小山匪出现在她面前,喊出了她的名字。   她才明白,原来她什么都不曾忘记过,溪山的那几日像快滚烫的烙铁,挪是挪开了去,可那烙下的痕迹却不会再消散了。   江以桃呜咽着骂道:“小山匪。”   小山匪。   陆朝笑了笑,好像是许久不曾听过小姑娘这么叫自己了。   “小骗子。”江以桃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坠着,她伸出手来掩住自己因哭泣而丑陋狰狞的脸,闷声闷气地又骂了一句。   陆朝还是笑,这两句骂人的话都好听得不行,他照单全收。   “坏东西。”江以桃还是骂,眼泪湿透了手心,哀戚戚地又接了一句,“你怎么能就这样把我丢在灯州?这么大的灯州,这么大……”   “是我不好。”   陆朝起身,走到了江以桃的面前,将这个身形娇小的小姑娘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就仿佛是那个在溪山的清晨,他在众人面前把江以桃护在身后,日光投下的阴影也是这样把小姑娘整个笼罩起来。   江以桃好像闻见了他身上传来的皂角的干净气味。   就和那个清晨一样。   这么一想,江以桃更是忍不住眼泪,一时间竟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什么江家嫡女,什么贵女教养统统被她丢在了身后,她像个孩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陆朝听得心口泛酸,将哭泣的小姑娘拢进了怀里,下巴抵在小姑娘的发顶,轻声道:“是陆朝不好,你多骂骂他。”   江以桃却骂不出来了,她揪着陆朝的衣襟,将眼泪一通抹到了他的衣衫上去。   像是报复一般。   作者有话说:   唉开学了,我也上班了,惆怅。感谢在2022-02-16 23:54:51~2022-02-17 22:55: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冕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轻吻   月亮忽然间就从厚重的乌云中探出了头来,清亮亮地照在两人的身上。   江以桃将脸埋在陆朝的胸口,呜呜地哭了好一会儿,吵得陆朝都有些头疼,想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可陆朝又哪里哄过什么小姑娘,只会像哄小娃娃似的,笨手笨脚地在江以桃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一拍。   不拍还好,江以桃本就哭了一会儿要歇住了,被陆朝这一笨拙地安慰,登时又是鼻酸起来,呜咽得更是大声了。   ……   陆朝咬了咬后槽牙。   小姑娘一哭起来果真是没完没了,陆朝忽然间有些后悔,怕是不应当用这身份来见江以桃的。   江以桃自顾自地哭了好一会儿,才戚戚地抬起眸子来,定定地看着陆朝。   陆朝挑挑眉,轻声道:“阿言,可算是哭完了?”   话音刚落,小姑娘的眼眶又肉眼可见地湿润起来。   ……   陆朝又咬了咬后槽牙。   月色清净,四周也是一片寂静,在这样深春的夜里连几声虫叫也听不着,陆朝想着这盛京城还不如溪山呢,溪山夜里热闹得很。   江以桃悄悄抬眸,却只能瞧见陆朝干净利落的下颚,这才忽然间回过神来,自己怎么在陆朝的怀里,顿时面上发烫,使上力推了一推。   陆朝见状闷声笑了笑,环着小姑娘的手使坏地紧了一紧。   这一下,江以桃的脸直直地贴在了陆朝的胸口,感受着他轻笑时传来的震动,心口也跟着哐哐乱跳。   “登徒子。”江以桃轻声骂道。   “嗯。”陆朝还是笑,却没有松手,十分不要脸地应了声。   江以桃还是鼻酸,双手不自觉地用力到指尖发白,克制着那股子难以忽视的酸涩。   江以桃想过无数种与陆朝相见的情景,却不曾想过是以这种方式。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像是私会一般在桂枝亭见面。   顾不上那些礼仪廉耻,江以桃也不再挣脱了,鼻尖围绕着陆朝身上干净清冽的皂角香味,她轻轻地嗅了嗅,像是回到了溪山的时候。   陆朝还是那个小山匪,她还是那个要回盛京去的谢不言。   他们之间哪里有现在这些难以横跨的鸿沟。   “阿言。”陆朝的下巴抵在江以桃的发间,轻轻叹了口气,又叫了一声,“ 阿言。”   江以桃的脸埋在陆朝的胸口,闷声闷气地答:“在呢。”   小姑娘的发间是刨花水的味道,脂粉味混了点儿花香,今日她的脸上未施粉黛,回到盛京城后她的脸色看着比以前差了些,或许是不曾好好休息过。   陆朝伸手,将小姑娘攥紧的手轻轻拨开,又拢进了自己的掌心,轻声道:“阿言,我猜许岚一定想你了,溪山也想你了。”   他闭口不谈自己。   江以桃有些不悦,与陆朝稍稍拉开了点儿距离,抬眸瞧着他好看的薄唇,质问道:“那小山匪呢?小山匪有想阿言吗?”   陆朝见着小姑娘不害臊的模样,又是笑了笑,忽然间生出了几分逗弄的心思来:“什么小山匪,溪山有这么多山匪,我们阿言说的是哪个小山匪?”   “陆朝。”江以桃面色酡红,甚至要蔓延到耳垂上去了,可她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没有半点儿犹豫,调转视线去看陆朝深邃的黑眸,又重复道,“是陆朝,那个小山匪叫陆朝。”   陆朝惊讶地挑了挑眉,若是他不曾记错的话,这小姑娘回到盛京也不过半月有余,怎的好像忽然间换了个人似的。   凝神瞧了好一会儿,直到看着小姑娘的耳垂愈发红,陆朝才唔了一声应道:“或许是想了罢?”   “什么叫作或许?想了便是想了,不想也就罢了,我才不稀罕那些东西。”江以桃哽了哽,眼眶也跟着又红了起来。   “那让我问问月亮。”陆朝松开了江以桃,牵着小姑娘的手指了指穹顶的月亮,真装模作样地问了起来,“月亮呀月亮,你问问陆朝,他想不言姑娘了没有?”   ……   江以桃像是看隔壁家的二傻子一般看着陆朝。   陆朝忽然回眸,盯着小姑娘笑道:“月亮说,他想了。”   “胡……胡说。”分明是听到了想要的答案,江以桃却忽然委屈起来,声音中都带上了细微的哭腔。   “是月亮与我说的悄悄话,他说陆朝想你了,夜夜对着月亮垂泪呢。”陆朝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十分认真地在说着胡扯的话。   江以桃自然知道陆朝是在瞎扯,恼怒伴随着委屈,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我们阿言果真是娇气。”陆朝轻笑着,伸出手来为小姑娘拂去眼角的泪痕。   他的手指间有常年习武留下的茧,带着一些粗粝的触感划过江以桃的皮肤上,十分具有侵略性的靠近让江以桃不自觉地打了个颤。   “这些日子以来,我总是在想。”陆朝盯着小姑娘通红的眼眶,声音温和又缱绻,“阿言现如今在盛京城,与我瞧着同一个月亮么?”   江以桃在陆朝漆黑的眼里,瞧见了呆愣的自己。   陆朝不等江以桃回话,又说:“可是,我已经不愿意和阿言看同一个月亮了。”   江以桃的泪掉得更凶。   “我想的是,与阿言一同看月亮。”   陆朝缓缓俯下身去,轻柔又虔诚的吻落在了小姑娘的眼尾。   江以桃忽然间像是掉进了满是雾气的温泉中去,一股热气直冲江以桃的脸,熏得她难以呼吸。   陆朝又轻叹一口气,将大拇指落在了那一吻的位置,又轻又慢地揉了揉。   “你、你……”江以桃颤抖着伸出手指指向陆朝,支支吾吾地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忿忿地补上了一句,“登徒子!”   “阿言。”陆朝又将小姑娘环进怀里,在她耳旁轻声道,“你不要嫁给那人面兽心的太子,也不要进宫去,你等等我。”   话音刚落,陆朝又极轻地重复了一次:“阿言,你等我。”   陆朝的气息洒落在耳边,激起一阵鸡皮疙瘩,麻麻地一路传到了后脑勺去。   江以桃忽然僵住了身子,这位置太过于暧昧,像是情人见的呢喃。可她还是在陆朝那句话中抓住了重点,十分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又是从何得知我要嫁给太子殿下?”   “我自然是知道的。”陆朝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江以桃的脊背,像是哄小娃娃睡觉一般,“我还知道我们阿言就是江家的那位五姑娘呢。”   江以桃怔了怔,“你不会……”   忽然间,她又想起了方才在来的路上,分明是见到了十三王爷的。   若陆朝就是十三王爷,那怕不是那大罗神仙,否则又怎会这么快地到了这桂枝亭来与自己相见,还有空换了一身衣裳。   可……   可若是那十三王爷是假的呢,眼前这个才是真的。   那双眼睛。   江以桃轻轻闭上了眼,想起了那个下雨的午后,强硬扯着自己走过庭院的那个十三王爷,他那双淡漠的黑眼睛,眼尾那颗淡淡的小痣。   又睁开眼,江以桃忽然笑了笑,轻声道:“我知道的,陆朝。我都是知道的。”   陆朝敛着眸子,语气平缓,让人听不出什么情绪来:“阿言,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最好。”   他的小姑娘多聪明一个人,自然是能猜到。   可他最不应该做的事儿,就是让小姑娘卷进这场战争中来。   沉默了好半晌,陆朝忽然带着恳求般说道:“阿言,你只有不知道,我才能心安理得地来见你一面。若你知道了……我便什么也不敢做了。”   是了,只有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被蒙在鼓里,他才能像个没事人一般与她说说话。   若是小姑娘什么都知道了,那么横跨在他们之间的鸿沟,会从阶级变成仇恨。   虽是觉着小姑娘恨恨他也是没什么的,可陆朝却难得地想贪心一次,左右小姑娘迟早要知道的,那便慢些知道吧。   起码在她不知道的这段时间里,他还能欺骗自己。   江以桃盯着陆朝冷情的脸,主动地将手塞进了陆朝的掌心,伸出食指轻轻地挠了挠。   她想告诉陆朝,什么都没关系,江家也好太子殿下也好,对于她来说都是些不值当的东西。甚至连这江家嫡女的身份,对于她来说也不过是个枷锁。   可沉默了半晌,她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只是轻轻地、慢慢地伸出尾指,勾住了陆朝的尾指。   “月亮说,阿言也想陆朝啦。”   她的声音轻柔,像条绫罗般缠绕在了陆朝的心口。   小姑娘胆子越来越大了,什么都敢说。   说得陆朝心痒。   陆朝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在小姑娘唇上按了按,再垂眸瞅了瞅指尖,盯着那一抹印在指腹的、小姑娘唇上的绯红色口脂,意味不明地勾唇笑了笑。   ……   江以桃立刻伸手捂上了嘴,好像是觉着一层不够似的,又伸出另一只手来,覆盖了上去。   捂得严严实实。   陆朝的手还顿在半空中,眼看着小姑娘自己眼疾手快、行云流水地完成这一套动作,不由得无奈地笑出了声来。   “阿言,你在想什么?”陆朝俯身,几乎与江以桃平视,笑问道。   江以桃顿时羞得眼眶通红,差点儿就要哭出来似的。   “好姑娘。”   陆朝欺身靠近,蜻蜓沾水一般,将唇贴在了江以桃的指节上。   作者有话说:   我有罪还有6000应该在凌晨左右我有罪!!!(跪滑)   主要是我前段时间领养了一只小猫猫昨天那个主人突然反悔了要我把猫还他   反正就是焦头烂额的……唉。   所以没能按时写完呜呜 熬夜也会补上 然后明天照常更新   一定很肥!等我啊宝宝们!感谢在2022-02-17 22:55:11~2022-02-19 23:0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冕、温淼同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见结月 32瓶;仙女本仙 3瓶;不冕 2瓶;貂裘儿、CC说她想看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春夜   他的唇是凉的。   在那一刻江以桃应当有许多思虑考量。   或许是陆朝只不是个小山匪……啊,或许他不止是个小山匪,可不论陆朝是什么,他们之间也不应该跨出这一步。又或许是她应当承担起江家嫡女的责任,嫁给太子殿下,或者被送进宫里面去,不应该来见陆朝的。   也可能是今夜的残月好似没有在溪山见过的月亮那般皎洁。   可直到了方才那一刹那,江以桃却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什么思虑。   也没有什么抗拒。   只不过是在在想,这夜里可真冷,陆朝的唇都冰凉。   陆朝轻轻一触,也很快地抽身远离。   他站在两步外,静静地观察着小姑娘的反应。   或许他并不应该做这种事儿。   小姑娘是世家大族中长大的,虽然自小便远离盛京城被送去了江南,可到底是世家大族派人教养着长成了现如今的样子,定然是不接受他这山匪做派的。   他到底是不应当迈出这一步。   可小姑娘好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瞪圆了眼睛,依旧是保持着双手捂着嘴的动作,呆滞地瞧着陆朝。   陆朝笑了笑,只说了句:“是我唐突了,不言姑娘。”   江以桃皱了皱眉。   什么不言姑娘,行不轨之前就是阿言,得逞了便是不言姑娘了。   真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江以桃恶狠狠地瞪了瞪陆朝,似乎是没察觉到自己还在捂着嘴,张口骂了两声,听着传出来的是一连串不成调的唔唔唔,这才回过神来,十分窘迫地垂下了手。   随后便是看看青石板铺的地板,又抬头看看月末时候成了下弦的弯月,又盯着桂枝亭四角挂着的大红灯笼瞧了半晌,最后才抬眸用一汪含了江南池水一般的潋滟眸子盯着陆朝瞧。   ……   陆朝又被这眼神瞧得心痒,咬着后槽牙啧了一声。   小姑娘这眼神,像他又是见过的一只纯白狸奴。   十分可怜的、像是被抛弃一般的眼神,让人瞧了便无端地心生出几分怜惜来。   被江以桃用这眼神看了好半晌,陆朝眸子渐暗,忽然走上前去,伸出手来轻轻捂住这小姑娘的眼睛。   “哎!”忽然间陷入黑暗,江以桃惊呼一声,有些无所适从,也就忘记了方才的窘迫,两只柔软的手扒拉着陆朝的小臂,“陆朝?突然间是怎么了?”   陆朝轻声叹了口气,话音中带了几分恳求的意味:“阿言,往后可千万不要用这种眼神瞧太子殿下。”顿了顿,又补充道,“别人也不行,谁也不行。”   江以桃有些莫名其妙,可她与陆朝的力量悬殊实在是有些大,费劲地挣扎了好一会儿又放弃了,气呼呼道:“松手!”   闻言陆朝真就松开了手。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这副听话的样子倒是让江以桃有些不习惯,眨巴眨巴眼睛,疑惑地盯着陆朝瞧。   好半晌,陆朝才开口,声音有些沉闷:“阿言,你等我。”   这话方才他已经说了两回,这是第三回了。   江以桃又眨了眨眼,忽然间露出一个十分软糯的笑,柔声应道:“陆朝,我等你。”   见眼前人没有应声,江以桃笑得眼睛弯成了那穹顶的月亮,又温声温气地说了句:“多久都好,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只要你来。”说到这儿,江以桃带上了点哭腔,“陆朝,只要你来寻我,我就会来见你。”   陆朝还是不说话,一双深沉的黑眼睛没什么情绪地盯着江以桃看。   江以桃就软软地笑,连这带着哭腔的声音也是软的:“我会为了你拿上一把最锋利的剑,斩断我们之间的所有荆棘,然后不辞万里地去见你。”   陆朝又定定地看了江以桃好半晌,忽然转过身去,背对着这个软得像一只糯米团子的小姑娘。   江以桃就走到了陆朝的眼前去,问他:“你会来吗?陆朝。”   “阿言,夜深了。”陆朝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是看了看那条下山的路,轻声道,“回去罢。”   他的眼尾有一抹红。   像是哭过。   江以桃怔了怔,却见陆朝刻意地偏过了头去,低垂着眸子,顶上那顶大红灯笼燃得正旺,洒下的光在陆朝的脸上又投出一些错落有致的阴影。   “陆朝,你在害怕什么呢?”江以桃欺身靠近,伸出两只手来握住了陆朝冰冷僵硬的右手,轻轻地晃了晃,“我都不曾害怕过。”   小姑娘的眼神明晃晃的,她好像真的不害怕。   她那样坚定地朝自己走来。   陆朝回眸沉默了好半晌,才说:“回去罢,阿言。天色晚了,再不回去,你阿爹阿娘该担心了。”   “他们才——”   不会担心。   后边四个字江以桃没能说出来,突然间噤了声,也沉默下来盯着陆朝看了好半晌。   “陆朝,我走啦。”好一会儿,江以桃才笑道。   说完也不看陆朝什么反应,转身就往山下走。往外走了好几步江以桃才停下脚步来,也没有回头,就这样盯着脚下模糊不清的碎石子看。   “陆朝,总有一日你会亲口对我说的。”小姑娘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委屈来,“我都知道,但是我等着你亲口对我说的那一日。”   可她说的话分明委屈极了。   陆朝不知道该应一句什么,一言不发地盯着小姑娘挺得很直的背影,看她因微微垂头而露出的一截莹白的脖颈。   江以桃好像也不曾想在陆朝这儿得到一个什么答案一般,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山下走。   两个小丫鬟应当等了许久罢?江以桃想着,真不应该将两个小丫鬟丢在半道上,怕是这会儿她们已经害怕得不行了。   毕竟是两个小丫头么,在这般黑的夜里,只有一盏灯笼,也不知哪儿会窜出什么毒蛇猛兽来,定然是害怕的。   江以桃好像没有发觉,她坚定不移地往桂枝亭走去的时候,也不曾害怕过。   只因那上边,是她日思夜想之人。   所以她并不害怕,她怀着一颗分外炽热的心,靠近她所爱之人。   不论他们之间横跨的是阶级也好,是那个陆朝心心念念的姑娘也罢,她在陆朝那微凉的唇贴在指节的那一刻,便忽然间想明白了。   她动心了。   早在溪山,在陆朝坐在马上朝自己伸出手的那一刻,在陆朝捂着眼睛帮自己杀了聂石头的那一刻,在他为自己煮了一碗咸得难以下咽的生辰面条的那一刻。   或许还要更早之前。   江以桃并不确定,可是不能否认的是,她真真切切地动心了。   对这个恣意的小山匪,这个笑意张扬的小山匪。   她明白之前见到的十三王爷就是陆朝,或许他们真的相似到可以以假乱真,可是江以桃就是确定,先前见到的那位十三王爷,一定陆朝。   只有陆朝,这一辈子,她都不会认错。   陆朝的身上,还有自己不曾触碰到的隐秘过往,自己不得而知的许多秘密。   不要紧,江以桃笑了笑,总有一日陆朝会亲口告诉自己的。   下山的路比上山还更难走一些,江以桃走得很慢,垂眸十分仔细地盯着脚下的路,生怕一个不注意便像颗石子一般,骨碌碌地往下滚。   一边走,她一边想着陆朝。   陆朝说了三句,让自己等他。江以桃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他这句话说的“等”,是要江以桃等什么。   等他告诉自己真相的那一日,还是等他能够以真实身份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   江以桃还不曾想出一个结果来,就听得两个小丫鬟的声音在前边传来:“姑娘!”   她抬眸望去,只见两个小丫鬟隔着一段距离就朝自己迎了过来,面上带着一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姑娘,您可吓死晴柔了。”晴柔将灯笼往前探了探,十分委屈的样子,“姑娘去了这么久,晴柔连回去怎么请罪的说辞都准备好了。”吁了口气,小丫鬟又强调,“您可吓死晴柔了。”   江以桃笑着安抚道:“说的什么话,难不成我还能这三更半夜的去后边的寺庙剃度为尼么,有什么可请罪的。”   晴柔悄悄地往桂枝亭的方向瞧了一眼,因着是夜晚,这山路两边的树木又将桂枝亭遮了个七七八八,只能将将地瞧见亭子的顶与那红灯笼,别的是什么也瞧不见了。   她拍了拍胸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又被晴佳扯了扯袖子。   晴佳上前去搀着江以桃,轻声道:“姑娘回来了便好。至于姑娘在那桂枝亭做了什么,我与晴柔不会知道,也不能知道。”   虽然也没什么不能与这两个小丫鬟说的……   可江以桃还是摇了摇头,珠钗碰撞发出当啷细响,她轻声解释:“并不是我要刻意瞒着你们什么,若是以后有机会,我定会好好说与你们听。”   两个小丫鬟没有说话,晴柔被晴佳一提醒也是有些后怕,许是平日里这五姑娘太平易近人了一些,她方才竟是差点儿打探起主子的秘密来了。   这么想着,晴柔就更是害怕,将那脑袋垂得更低。   江以桃瞧着晴柔这样子,心中也猜到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虽是我母亲派来的人,可我从来不曾将你们看做是打探消息的什么探子,只当你们是我的两个小丫鬟。”   顿了顿,江以桃瞧着两个小丫鬟低眉顺眼的样子,又是轻叹:“并不是什么不能与你们说的事儿,只不过是我自己也还不曾琢磨清楚,改日再说与你们听。”   两个小丫鬟还是没有说话。   江以桃这下有些恼了:“你们若是这般,我原先说的那些话便都白费了去。”   江以桃原与这两小丫鬟说过,在她院里并没有那些个外边的规矩,尽管是将烟南院当成是自个儿的家就好,她也会将两个小丫鬟当成是能说得上话的友人。   晴柔想着便有些鼻酸,她们这些个身份低贱的婢女,哪儿有这种福气与江家的嫡姑娘称友作伴呢。   可自家姑娘的眼神实在是太过真切,连在这灯光昏暗的夜里都好像是盛着光一般明亮,晴柔只好点了点头,道:“姑娘的好我们自然是记在心里,怎么会与姑娘置气。”   晴佳也点了点头:“姑娘,我们回去罢,夜色深了。”   这山路并不宽阔,将将能容下两个身材娇小的姑娘并肩而行,晴佳在一旁搀着江以桃,晴柔便在前方为她们打着灯。   一路上再没有一人开口说话,安安静静地走到了山脚下去。   那太子殿下派来的两个侍卫远远地就瞧见了江以桃主仆的那盏灯,才慌慌地吁了一口气,沉默地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瞧见了庆幸,又十分默契地移开了视线。   若是今夜这江家的五姑娘出了什么事儿,他们明日便会身首异处。   “江五姑娘,您这三更半夜的是去了哪儿,怎么去了这好一会儿?”其中一个侍卫眼看着江以桃施施然地走到了马车跟前,忽然出声问道。   “怎么,一个小侍卫,我还要向你汇报行踪不成。”江以桃沉着脸,双手交叠放在腹部,静静地盯着那名侍卫。   江以桃身形瘦削,好像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到了去,那张景致如画的脸也是可爱温和,分明是人畜无害又极好说话的模样,可这一套动作下来,竟是唬得侍卫都结巴起来:“不、不敢……江五姑娘,属下冒犯了。”   晴柔、晴佳连个小丫鬟对视一眼,又缓缓垂下眸子去,悄悄地勾起了唇角。   江以桃端着姿态颔了颔首,又意有所指地看了两个侍卫一眼,笑问道:“你们可知道,什么人的嘴,是最严的么?”   死人的嘴最严。   两个侍卫吓得一身冷汗,忙忙点头,争先恐后答道:“江五姑娘,我们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不知道。”   江以桃破满意地点点头,被两个小丫鬟搀着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慢悠悠地朝着城南江府驶去,江以桃无精打采地侧靠在窗沿边上,单手倚着窗沿撑着下颚,半阖着眼小憩,却止不住地想起陆朝来。   想起他微红的眼尾,满是遗憾的眸子,嘴角勉强的笑。   江以桃知道,陆朝在害怕,在迟疑。   江以桃轻声叹了口气,这声浅浅的叹息很快就没入这寂静的春夜,化成一缕飘散的雾气,被春夜的一阵夜风吹散,谁也没有听着。   若不是她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或许,或许真会以为方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   她睁开眼,伸出手来揪了揪绫罗做的帷幔。   然后她就瞧见了……自己的指节。   被陆朝触碰过的指节正灼灼地发着烫,江以桃曲起手指,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酡红了脸,十分心虚地将这只手背在了身后。   她想起了,陆朝微凉的唇。   这春夜太过于寂静了,江以桃只能听见车轱辘划过石板路的碎响,还有那在她耳边一声高过一声的心跳声。   江以桃抬高空闲的那只手按了按胸口,又好像在一片细微却喧杂的背景音中,听见了什么破土而出的声音。   轻轻地,慢慢地。   在她心口开出了一朵花来。   *   陆朝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小姑娘的背影没入黑暗,看着那盏昏黄的烛光一点点地山下走去,直到一声马蹄的嘶鸣响起,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想来那应该是小姑娘的马车罢,这会儿应当是回府了。   这么想着,陆朝又转了个身,定定地瞧着高处那座灯火通明的大宅子。   “阿言。”他轻声呢喃,又浅浅地叹了口气,“真是个傻姑娘。”   陆朝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像江以桃这般傻的小姑娘,心里头明明什么都门儿清,却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直愣愣地就踩进了自己的坑里来。最后还要仰头冲自己笑,软乎乎地叫自己的名字:“陆朝,陆朝。”   可真是个傻姑娘。   陆朝心口忽然泛起了一阵酸涩,指尖那一点儿抹去的湿润已经在春夜里被晾干,连最后一点儿温热都被夜风带走了。   恍惚间,陆朝想起了幼时的江以桃。   小姑娘小时候,比现在还要老成一些,日日捧着一本青蓝色封皮的书,坐在回廊的凳子上看着。   葡萄架子垂下的枝叶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一点儿不恼,笑意盈盈地拨开那些碧绿碧绿的叶子,起身将藤蔓牵到合适的地方去。   每每这个时候,小姑娘便会瞧见趴在墙头偷看的陆朝,她还是不恼,弯着好看的眉眼与他打招呼:“你今日又来啦?”   小时候的陆朝有些别扭,他总是装作满不在乎,撇撇嘴去应小姑娘的话:“我来看看倒霉蛋今日又要看什么书。”   小倒霉蛋江以桃朝陆朝晃了晃手中青蓝色封皮的书,温声温气答:“是诗集呢,瞧着还颇有意思,小郎君若是想看,我可以借你一本。”   陆朝见了鬼似的:“谁要看这种东西。”   江以桃十分不同意地摇摇头,故作高深道:“小郎君年纪小,还不能体会其中奥义也是有的。”   ……   陆朝无言地扯了扯嘴角,据他所知,他比这隔壁家的小姑娘还是要大上一些的。   “殿下?”   六号的这一声,把陆朝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陆朝轻轻勾了勾唇,也不知道在溪山时留给小姑娘的那本诗集,她喜不喜欢。   幼时趴在墙头偷窥时,小姑娘看的十本书里总有八本是诗集,想来或许是喜欢这些玩意的。   “殿下,我们也该回去了。这更深露重的,盛京城的夜里风大,殿下若是着了凉……那,那皇帝老儿怕是要来探望您。”六号轻声劝着,一边说还一边观察着陆朝的神色,生怕自个说了什么话惹小殿下不快。   听见皇帝老儿这四个字,陆朝的脸色很快便阴沉下来。   若是可以,他愿意永远见不到这盛京城的皇帝老儿。   六号顿时噤声,可不是么,这国恨家仇的,谁提到能笑脸相迎。绕是他这个从小便看惯了生杀予夺,就差是在死人堆里长大的暗卫,回忆起那日的西京城,还是忍不住打一个寒战。   他们将小殿下救出时,年幼的小殿下与这些侍卫的尸体共处了八日的时间,偌大的寝殿中弥漫这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混杂着刺鼻的血腥味,让人只是待上一会儿便难以忍受。   可是小殿下在这寝殿中,待了八日。   小殿下藏在床底下,他的身上还有一个浑身是血窟窿的侍卫。   侍卫的身躯将小小的陆朝整个盖住,若不是他在那尸体下发出微弱的声音,六号或许也不曾发觉。想来也是如此,小殿下才能从那些个嗜血如狂的恶魔中活下来。   小殿下浑身是血,眸子晦暗不明。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小殿下都不曾开口说一句话。   直至,到了江南苏州,住在了那江家的小姑娘旁边。   才……   “六号,走了。”陆朝忽然出声,话音刚落便自顾自地往前走。   六号在后边瞧了一会儿,知道小殿下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转角,才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殿下,那江家的五姑娘,好像……”六号亦步亦趋地跟在陆朝身后,支支吾吾道,“好险发现了什么。”   “噢——”陆朝轻笑一声,又问,“这话怎么说。”   “江家五姑娘瞧我的眼神,好像与瞧您的不一样。”六号挠了挠后脑勺,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很好的,能够形容江家五姑娘的词来,只好丧气地叹了口气。   陆朝走在前边,又是笑了笑,却也不应六号的话了。   这事儿早在溪山的时候,他便发觉了。   小姑娘果然还是小姑娘,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更没吃过什么苦。那张年轻干净的脸上,或许藏得住些情绪,可那双眼睛,却怎么也骗不了人。   “殿下,那江家五姑娘看您的眼神,好像带着丝儿一般。”六号终于从他贫瘠的词汇中扒拉了几个字来,抓耳挠腮地又补充了四个字,“黏糊糊的。”   陆朝闷声笑,只说:“看来是时候扔几本书给你看了,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六号羞愧得脸上泛红,所幸这会儿是夜里,小殿下又背对着自己,这才没太过于丢脸。   安静了一会儿,六号又有些不赌气,轻声道:“殿下,江五姑娘看您的眼神,就像是您看她的眼神一样。六号嘴笨了些,不会说话,可是六号都看在眼里呢。”   陆朝动作顿了顿,只那一瞬,而后又像个没事人一般往前走。   刚才他的小姑娘也走了这条路。   还说江以桃是个傻姑娘呢,原来自个也好不到哪儿去。   在情之一字面前,众生平等。   谁也逃不掉。   作者有话说:   “多久都好,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我会为了你拿上一把最锋利的剑,斩断我们之间的所有荆棘,然后不辞万里地去见你。”   就是喜欢写点坚定不移的奔赴,嘿嘿。   补的昨天的600,啊,我一滴也没有了!!   今天或许3000或许6000,取决于我睡多久(。 第70章 关心   “殿下,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陆朝刚一推开门,一号就迎了上来,轻声说道。   一号的身后三三两两地站着十几个暗卫,都是早先时候派去盛京城各处收集情报的,前不久收到了自家殿下的消息便动身赶往盛京城,到了今日才全员到齐。   其中不乏陆朝都不曾见过几面的眼生暗卫,他站在门口巡视了一圈,六号在后边谨慎地关上了门。   “殿下,近日有什么吩咐?”一号单膝跪地,低垂着头颅,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随着一号这一连串动作,这书房内的所有暗卫皆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撑在地上,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看这位小殿下。   陆朝唔了了一声,踱步走到了太师椅上坐下,十分随意地拨弄这眼前摆放整齐的书籍,忽然间他想到了什么,微微抬眸:“盛京城那位外姓王爷的小世子,可曾回来了?”   一号也不抬头,沉声道:“回殿下,今日午后同将军府的乔大将军一同回来了。说是……是边关大捷。”   “噢,大捷。”陆朝笑了笑,眸子却是冷的,淡淡道,“找个机会,约那谢小世子见一面。”   一号疑惑地抬眸瞅了瞅,又很快地垂下脑袋,应道:“是,殿下。”   那谢小世子几乎是在战场上长大的,为人却十分温和有礼,并不得那皇帝老儿的重用,早先时候也不曾有过笼络这位小世子的心。毕竟不过是个小世子,还是个异姓的世子,不知小殿下又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陆朝撕开一份信,十分粗略地看了看,便冷哼一声将信纸送到了烛火前,眼睁睁瞧着信纸化为一片灰烬。   小殿下心情不好。   暗卫们彼此眼观鼻鼻观心,十分默契地保持着沉默,这书房中静得能听清那张信纸燃烧时发出的猎猎声响。   “看好宋知云那个胆大包天的东西。”陆朝甩了甩手,最后一点焦黑的灰烬也飘散在半空中。   “是,殿下。”一号回答的声音也放得很轻。   不知那信上写了什么,小殿下看完后这书房中的气氛马上就降了下来,连小殿下的脸上都挂着不悦。   “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江家的姑娘也是他能动的。”陆朝冷哼一声,轻声道。   随即他又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噢了一声:“过两日给五姑娘送张拜帖,只说邀五姑娘去京外的庄子踏青。”   一号沉默了一小会儿,心里清楚得很这没有指名带性的五姑娘是哪家的五姑娘,却还是十分不确定道:“只有江家五姑娘?”   被一号这一提醒,陆朝也想起了什么,又噢了一声:“把江家那四郎也一同邀上罢,孤男寡女的到底是不好避险。”   一号又沉默了一小会儿,十分克制地提醒道:“殿下,没有旁人了么?”   陆朝笑了笑,也不打趣儿了,淡淡道:“还有那江家的六姑娘,你不说我差点儿就要忘记了,把她也邀上罢。”   话音刚落又瞧了瞧安静的六号,“六号,那日你与我一同前去。”   “什么?”六号像是没有听清,十分难以置信地抬眸看了看陆朝,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艰难道,“殿下,六号那日有任务要完成。”   “什么任务能比江家六姑娘还重要么。”陆朝敛着眉眼,语气也淡,让人听不出什么情绪。   六号慌慌请罪:“望殿下恕罪,六号往后定然与江家六姑娘保持距离,绝对不会影响殿下精心筹谋多年的计划。”   陆朝笑了笑:“说的什么话。六号,那日你才是盛京城的十三王爷。”   “那殿下您……”六号顿了顿,忽然间明白自己好像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霎时间便噤了声。   陆朝没有说话,他盯着跳动的烛火,看昏黄的光在桌上跳动着,一会儿明一会灭。   好半晌,他才闷声笑了笑。   那日么……   那日他就只是五姑娘的小山匪。   *   江以桃回到江府时,已经过了戍时。   对于一个世家大族的姑娘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十分合适的时间,两个小丫鬟忧心忡忡地扶着自家姑娘过了垂花门,便被两个小厮给拦了去路。   “江五姑娘,二爷找您。”小厮倒是不客气,说的话虽恭敬,可两人竟是一左一右地伸出了手来,在回廊入口处把江以桃的路挡得十分严实。   江以桃认得这两个小厮,某日请安时曾见他们从前厅出来,想来不是父亲的人就是母亲的人。   谁的人倒并不重要,江以桃叹了口气,总归是要来问罪的。   江以桃拍了拍晴佳的手,示意两个小丫鬟就在此处等着,又对着那小厮轻声道:“我这便去,劳烦你来说这一声了。”   两个小丫鬟有些担心,晴柔急的像是要哭出来一般,口无遮拦地便说:“姑娘,您只管说是晴柔在路上耽误了时间,才会这会儿才回府来!”   一向镇静的晴佳也慌乱起来:“姑娘,姑娘,您只说是伺候的小丫鬟不得力。”   两个傻姑娘。   江以桃笑了笑,松开了晴佳的手,又安抚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不过是父亲有话要对我说。左右我是父亲的女儿,他哪里舍得打骂我?”   谎话。   两个小丫鬟至今记着第一次见到这江家五姑娘时,她一身狼狈地跌坐在地上,额角肿得老高,细细地泛着血丝儿。   后来两个小丫鬟瞧着郎中为这五姑娘包扎时,五姑娘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好像一点儿都察觉不到痛意一般。可那额角的红肿,连她们两个粗人瞧着都有几分触目惊心的。   五姑娘在说谎话,二爷才不是那般疼爱她。   可两个小丫鬟只能瞧着自家姑娘慢慢走远,而她们却被两个小厮拦在了回廊。   是了,自己不过是个小丫鬟罢了,又能为自家这可怜见的五姑娘做什么呢。   晴佳轻声叹了口气,心口泛酸。   江以桃站在前厅门口,缓缓地深吸了口气,才轻手轻脚地叩响了门,缓缓道:“父亲、母亲,以桃回来了。听闻父亲有话要与我说?”   “进来吧。”江祯忍者怒意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听起来便十分生气,江以桃的动作僵了一僵,方才她虽是与两个小丫鬟说父亲不舍得打骂自己,心里清楚那不过是哄骗小丫鬟的托辞罢了,她这父亲打骂自己起来可真是毫不手软。   饶是心中害怕,江以桃依旧是毕恭毕敬地推开了门,低眉顺眼地走到了江祯面前去。   “哼。”江祯冷哼一声,说出的话带了十足十的讽刺,“你倒还知道回来。”   这话一出,江以桃便知道,自己这父亲果然是知道自己是去了桂枝亭。   可不是么,毕竟这盛京城中到处都是江家的眼线,原江以桃要去桂枝亭就不曾想过能在江祯这儿蒙混过去。但是令她以外的是,江祯竟这么快便知道了。   看来这江家养的眼线,还真是有几分用处。   她也不过是刚到江家,这父亲母亲好像便已经在前厅等了许久了,桌上放的那盏茶已经不再有雾蒙蒙的热气升腾起来。   江以桃笑了笑:“父亲何出此言,以桃不过是路上想着祖母的身子,便临时起意去了万安寺为祖母燃一盏长明灯,为祖母祈福罢了。”   江祯将信将疑地瞅了瞅江以桃。   他是收到了消息,江家五姑娘路上遇到了十三王爷,突然就调转马头朝着那桂枝亭驶去了,而那万安寺倒确实在桂枝亭上边,这话听着倒不像假。   可方才越燃越烈的怒气怎么能说熄就熄,江祯怒目圆瞪,扬声问道:“这三更半夜的,怎么这会儿想着要去点长明灯,明日便来不及了么。”   江以桃抿了抿唇,温声温气道:“女儿在路上遇到了十三王爷,正巧那会儿有盏孔明灯从桂枝亭升起,十三王爷与我说,这孔明灯是给天上神仙传递消息用的。若是这会儿去点上一盏长明灯,女儿的心愿便会随着孔明灯一起,传到神仙那儿去。”   江以桃现如今扯起谎来,真是一套接着一套的,唬得江祯都怔了怔。   到底是山匪窝里带了这么一段时间,用的还是那漏洞百出的谢家姑娘的身份,江以桃谨小慎微地活了几日,别的不曾学到,扯谎的本领是学了十成十。   许是江祯也不曾想过这个想来温顺乖巧的女儿会说出这般精密的谎言来,方才的怒气好歹是消散了一下,颇有些窘迫地为自己找补道:“阿月,爹爹这也是担心你。你一个姑娘家,三更半夜的在外边终究是不安全。”   许久没说话的江林氏这会儿也插上了嘴,言辞切切道:“阿月,你爹爹说得在理,你毕竟是个姑娘家,往后能早些回家便早些,这些事儿传出去了……倒也不好听。”   江以桃扯了扯嘴角,十分温顺地应了声是。   看,就算到了今日,她的父亲母亲真正在乎的也并不是她的安危和死活。   对于他们来说,她这江家姑娘的名声好像比她的身家性命还来得重要。   可不是么,毕竟是精心培养的棋子。   江以桃心口泛酸,垂下眸去藏起了那一抹湿意。   她原觉着自己不会再为了这事儿伤心,可真到了这一天,她好像还是难以控制住这一股酸涩在她的四肢百骸蔓延。   她不过是想要父亲母亲的一句话。   “阿月,你没事儿吧,可受伤了?”   “别害怕,爹爹阿娘都在这儿。”   可她从来不曾听到过。   作者有话说:   天惹我有罪我点错了这章没有发出来 ……救命   应该是昨天十一点多就要发出来的TUT感谢在2022-02-20 09:35:29~2022-02-21 01:10: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哭哭 2瓶;不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巴掌   那些寻常人家的姑娘,应当是怎么样的呢?   江以桃好像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这会儿她却忽然间想了想,若她出生在普通人家,虽比不得在江家这样锦衣玉食,左右也是会成为父母的掌上明珠罢?   或许便像她在苏州那段时间一般,坐在回廊上看着一本又一本的书,时不时与邻居家那位小郎君说说话。   到了用膳的时候,便会被嬷嬷带着笑意地喊走。   身边有三两说得上话的亲友,平淡又快活地度过一生。   江以桃笑了笑,只说:“母亲,女儿知道了,往后不敢再犯了。若是没别的事儿,女儿便先回去了。”   “哎,阿月。”江林氏忽然出声叫住了江以桃,斜着瞟了一眼江祯的脸色,试探着问道,“阿月觉着,太子殿下如何?”   江以桃面上表情不变,依旧是带着一抹温和的笑意,静静地望着江林氏。   江林氏忽然被望得有些发怵,窘迫地扯了扯嘴角,为自己辩解道:“阿娘记着你幼时便与这太子殿下常常在一同玩耍,这些年不曾见过,想来是生疏了。”   “女儿那会儿年纪还小,并不记事呢,对太子殿下已经毫无印象。”江以桃闻言竟也稍稍地思索了半瞬,然后脸不红心不跳地扯着谎。   江林氏见江以桃好像并不曾怀疑什么,脸色这才缓和了些,淡淡笑了笑又劝道:“若是阿言现在愿意与太子殿下熟识,也并不是来不及的么。”   江以桃自然是听得出来自家母亲的言外之意,厌恶地皱了皱眉,只一瞬便又挂上了柔和的笑,江林氏只当是自己一时闪了眼,瞧错了。   毕竟自家这个五姑娘,虽不是自己身前看着长大的,可自小到大这五丫头的乖巧懂事自己也是看在眼里的。   这样乖巧的江以桃,怎么会做出厌恶的表情,定然是自己瞧错了。   江以桃勾了勾耳旁的碎发,轻声地提醒道:“母亲,女儿与太子殿下云泥之别,又怎么敢肖想与太子殿下熟识,母亲真是说笑了。”   江祯却扬声笑了笑,端起一旁早已凉透的茶,皱了皱眉又放下:“要不怎么说我们阿月是个福星呢,今日太子殿下可是主动说,愿与阿月时常相聚,毕竟是幼时的情分。”   又是这幼时的情分。   江以桃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是太子殿下抬举女儿了。”   江祯忽然就敛了笑意,目光锐利地盯着江以桃看了半晌,冷哼一声道:“阿月,事已至此瞒着你对我也没什么好处,我与你阿娘希望你能入那东宫的门。”   果然是这样么。江以桃垂下眸子,掩盖着那抹一闪而过的失落,淡淡道:“父亲或许忘了,就由女儿来提醒您罢。女儿早已不是完璧之身,哪儿来的福分嫁去东宫去。”   若是不提这一茬还好,江以桃这话一出,江祯又马上勃然大怒起来,起身走到了江以桃面前,高高抬起了手臂。   “二郎——”江林氏单手紧紧攥着太师椅的扶手,声音像是被卡在了喉咙口一般,艰难而沙哑地出声喊道。   江祯的手就这样停在了半空中,他沉沉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下最后的通牒:“阿月,爹爹可提醒你,你是江家的嫡女,可莫要不识抬举。”   江以桃还是笑,低眉顺眼的,十分乖顺的样子,说出口的话却是明晃晃的抗拒:“父亲,女儿怕是无福消受。这事儿若是被旁人发觉,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大事儿,还请父亲也三思。”   “冥顽不明。”江祯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凝滞在半空中的手掌被气得微微颤抖。   江以桃不卑不亢,又重复了一句:“父亲,请三思。”   说这话的时候,江以桃却在想,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若是她不曾去溪山走一遭,不曾认识那恣意妄为的小山匪,她今日定然不会说出这般的话来。   她或许依旧是不愿意的,可她从一开始便不会说出“不是完璧之身”这种坏姑娘家名声的谎言来,更不会这般明面上顶撞自己的父亲母亲。   她会被迫接受江家的一切安排,被送入宫中成为一只豢养的金丝雀儿,或是被送去东宫,成为一个再没有人身自由的探子,她的一生都会成为江家活得荣华富贵的筹码。   她会成为这盛京城中万千个世家贵女中的一个,带着一张礼仪得体的面具,活她剩下的一辈子。   可她遇见了陆朝。   那样一个肆意的、张扬的、像初生朝阳一般的人。   陆朝笑的时候会弯起那双蛊惑人心的眸子,薄唇扬起,露出一只小虎牙。   ——阿言在溪山,也是自由的。   陆朝,我们都是自由的。   她生平第一次生出了反抗的心思,是因为陆朝。   她想要与陆朝在一起。   从陆朝那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开始,江以桃便下了这个决心,她要朝着陆朝走去,拨开他身上一层又一层的秘密,挑出他身上刺入血肉的尖刺。   什么远在他乡的心上人,陆朝看向自己的眼神,自己清楚得很。   是无数次想念陆朝是,自己映在铜镜上的那张脸,是那样一致的眼神。   她只相信,也只愿意相信,自己认识的那个陆朝。   她才不要从别人的口中认识他。   “啪——”   江祯高高扬起的手终于落下,力道之大打得江以桃都懵了一瞬,耳边是一阵阵“嗡嗡”的喧杂鸣叫,呼吸仿佛停滞在了那一瞬间。   再呼吸时,江以桃尝到了口中一股铁锈的味道。   “二郎!”江林氏也坐不住了,慌乱地起身瞧着那个鬓发散乱的江以桃,眼眶泛红。   可她终究只是起身,连一步都没有朝江以桃走来。   江以桃忽然抬起那双呆滞的眸子瞧了瞧江林氏,然后蓦地流下一行清泪来。   江以桃知晓,她的母亲是疼爱她的,她紧张、害怕、慌乱,可终究疼爱罢了。   她的关心与在意,从来不曾匀一点儿在自己身上。   江以桃曾经见过母亲看胞妹的眼神,是想四月柔和的春风一般,充满了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宠溺,软得像是要化成一汪江水。   可母亲看自己的眼神,却与看那些姨娘所出的姑娘并无二致。   “混账东西!”江祯养身骂道,眼瞧着江以桃那半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却又忽然间生出了几分心虚,只得长叹一声后转过了身去,坐回了原先的位置上,冷冷地盯着江以桃瞧。   江以桃咽下喉间的一口腥甜,闭上了眸子,再睁眼时她直起了身子来,也一样冷然地瞧着江祯:“父亲,我是自由的,我并不是您手中的一枚棋子,或是一个筹码。”   我是您的女儿。   最后半句江以桃没能说出口来,就那样静静地瞧着江祯,看着他的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黑,最后怒不可遏地抓起那上了釉色的茶盏,她都不曾躲闪一下。   江林氏脸色白了一白,终于迈开了步子,恶狠狠地抓着江祯的茶盏,恳求一般地喊了声:“二爷……”   江祯与江林氏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才悻悻地放下了茶盏,疲惫地摆了摆手:“阿月,你且退下罢。爹爹只当你是不懂事儿,过几日便好了,你可不要辜负父亲。”   江以桃也只这会儿与江祯再争辩下去自己也讨不到什么好,只好躬身作了福,没有一丝留念地转过了身。   “阿月——”   江林氏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江以桃决绝的脚步凝了一瞬,也只不过是一瞬,她很快地又重新抬起了脚步,敛着眉眼关上了门。   江林氏眼看着女儿的脸消失在门口,终于忍不住地垂下泪来。   可她坚信自己不曾做错,对于江以桃来说最好的便是嫁到东宫去,当个太子妃或许是奢望,当个良娣也好,日后太子继位她便能得上一个妃位。   左右是比现在进宫去当个什么贵人来得要轻松些。   江林氏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给女儿铺了一条最好的路。   却不曾想过,这条路为何不是江家六姑娘去走。   *   江以桃刚出了门,眼角便瞧见一抹深色的衣角在拐角一闪而过,她揉了揉眼,走到了拐角往那通向东边的回廊去看了看,却什么也没瞧见。   心中虽然想着或许只是心烦意乱便看错了,可江以桃却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   叹了口气,江以桃还是转身离开。   她的两个小丫鬟还担心地等着呢,怕是这会儿已经急得像那热锅上的蚂蚁了罢?   走到一半,江以桃却忽然摸了摸红肿的脸侧,十分发愁。   这要是被那两个小丫鬟瞧见了……又不知心中会如何揪心了。这晴柔晴佳两人,是十分忧心的性子,晴柔还稍好些,能十分坦率地说出口。   可那晴佳……   是个十足十的闷葫芦性子,什么都藏在心中,可接下来的几日会持续地在自己耳旁念叨。   像念经一般,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   可不论再愁,这也是瞒不过的。   江以桃认命地朝着垂花门走去,一路上幽幽地叹了好几口气,第一次埋怨起这江府为何要挂上这么多灯笼了。   果真,晴柔一见到江以桃便惊呼了一声,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   晴佳静静地站在一旁,可脸上的担忧之色也是藏不住。   ……   江以桃揉了揉额角,忽然有些头疼。   作者有话说:   说着的,以爱之名的枷锁是最可怕的。   好像一切不合理的事情,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可以用一句“为你好”就理所当然地掩盖过去。 第72章 相会   “姑娘,您这又是何苦。有什么事儿尽管是推给我们这些做丫鬟的身上来便好了,何苦要自己担着?”晴柔只是瞧见了自家姑娘脸上这伤痕,心里头便明白,姑娘并没有按着她提议的那样去说。   这么想着晴柔又开始鼻酸起来,她们这姑娘真真是有一颗菩萨心肠。   这三更半夜的,想来也是叫不到什么郎中了。何况江祯那态度,摆明了也没有想要把这家丑往外扬的心思,更是不会为江以桃叫郎中了。   晴佳颇有些心疼这个五姑娘,这些日子里她也从旁人口中听了不少有关于这位江家五姑娘的密辛,大多是五姑娘幼时还在江家时候的那些事儿。   她这个五姑娘,活得比大多数人还要辛苦一些。   晴柔边为江以桃的手心缠着不调,边苦口婆心道:“姑娘,早就与您说了,带着灯笼走。瞧,这便好了,摔得手心都破了皮。”   江以桃也垂眸看了看,方才瞧着并不严重的样子,这会儿上了点药,忽然间就火辣辣地疼起来了。   她皱了皱眉,却还是安抚道:“不是什么大事,哪里值得你们这么忧心。”   “姑娘胡说什么!”晴柔气呼呼地打上最后一个节,十分不同意自家姑娘的话,“姑娘家最重要的便是这门面功夫了,今日这里破点皮,明日那儿撞一下,这怎么能行。传出去只当我与晴佳不会照顾人了!”   江以桃听得发笑,只好认错:“是我错了,晴柔消消气。”   被这么一说,晴柔不免脸红,诚惶诚恐地应:“姑娘说得什么话,哪有主子给我认错的理,是晴柔不知道规矩了。”   “姑娘,早些歇息罢。”晴佳拧干帕子上的最后一滴水,轻轻地将温热的帕子覆在了江以桃那红肿的脸侧上去。   二爷可真是下得去这个手。   “姑娘这脸,怕是明日都难消下去罢?”晴柔叹了口气,伸手为江以桃掖了掖被角。   “不碍事儿。”江以桃侧身躺着,脸上火辣辣的疼,还是扬起了笑意来软声安慰着两个小丫鬟,“倒是你们快些休息去吧,今日陪着东奔西跑的,定累坏了罢?”   晴柔还想说些什么,被晴佳斜眼一瞪,恶狠狠地拉了出去。   江以桃笑了笑,盯着地面上跳动的烛火看了好半晌,忽然间起身走到了梳妆台前,将脸上温热的帕子放在了一旁,伸手拉开那个小抽屉,将早先时候放进去的东西拿了出来。   她将那张微微有些泛黄的纸张展开,在寂静的夜里喃喃出声。   “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微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江以桃一惊,将手中纸张慌乱地往身后一藏,同时手忙脚乱地转过了身来,定睛瞧着那个在昏暗灯光下的修长身影。   那人忽然轻声笑了笑,慢悠悠地朝江以桃走近。   江以桃怔了怔,瞧着那张熟悉的脸,轻声地叫了句:“陆朝?”   “嗯。”陆朝走到了小姑娘身前,垂眸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轻轻笑了笑。   江以桃被陆朝看得心口乱跳,侧过脸去躲避着陆朝的视线。   这小山匪的视线好像带着温度一般,炽热地黏在自己的身上。   忽然间,江以桃想起了什么,艰难地又将脸转了回来,可明显已是来不及了,陆朝已经瞧见了小姑娘那肿得像一座小山丘的侧脸。   江以桃伸手捂住了侧脸,未卜先知一般淡淡道:“陆朝,我不痛的。”   同时,陆朝伸出了微凉的指尖,轻轻地放在了小姑娘红肿的脸侧,轻声问道:“阿言,痛不痛?”   两人的声音几乎无差别地同时响起,重叠在了这个寂静的春夜里。   “傻姑娘。”陆朝又道,拇指与食指轻轻地摩挲着小姑娘柔软的耳垂。   江以桃忽然间反应过来,或许方才自己瞧见的那一方深色衣角正是陆朝,她垂眸瞧了瞧,小山匪今日穿的果然是一件玄色衣裳。   那……陆朝便是什么都听见了。   江以桃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忽然间有些委屈起来。   就好像是那些窘迫的事儿被人看穿之后的尴尬,一股子丢脸的情绪莫名地席卷上来。   小姑娘垂着眸,陆朝没有看清她渐渐泛红的眼眶,只能瞧见小姑娘微微颤动的睫羽,像春夜里新生的柔软的蝶翼在摆动。   陆朝无端生出了几分逗弄的心思来,欺身靠得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说道:“原早与你说过的,要去那江南苏州江府的姑娘家中看看,有什么能抢一抢的……”   江以桃还是没有抬起眸子来,闻言只是轻哼了一声。   陆朝还是笑,“却不曾想,那江南苏州没有去成,倒是先来了这盛京城的江府。”   他环视了一周,小姑娘的闺房果真是气派,可比他溪山时候那个小破木屋要好多了,也不知这小姑娘锦衣玉食的,怎么就住了这么久还不曾说过一句怨言。   “看了一看,这江府也不过如此么。”陆朝将视线收回,重新定在了江以桃身上,“好像只有这五姑娘,还值得我抢一抢。”   江以桃闻言恨恨地抬眸。   陆朝瞧着小姑娘泛着泪光的眼,十分悔恨地咬着后槽牙,在喉咙深处闷闷地啧了一声。   他本是想逗逗这个小姑娘,倒不曾想过要将小姑娘弄哭。   陆朝沉默半晌,忽然伸手将小姑娘圈进了怀里,像是自知理亏,打着商量一般轻声问道:“我们阿言真是个娇气的小姑娘,是陆朝不对,别哭了可好,嗯?”   我们阿言。   陆朝说话果然是一顶一的好听,这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活像是从蜜罐里裹了一圈出来。   可这般计谋对气头上的江以桃可没有效用,她哪里会依,就这样瞪着一双朦胧的泪眼,可怜兮兮地盯着陆朝瞧。   这小山匪明明已经知道自己就是那江南苏州的江姑娘了,还将那样的往事拿出来提,可不就是借此机会好好嘲笑自己那蹩脚的演技么。   江以桃十分忿忿,轻哼一声,恶狠狠道:“我自知演技蹩脚,可不用你来说。”   陆朝挑挑眉,显然是没想到这小姑娘能想到那一茬去。   江以桃越想越气愤,顿时恶从胆边生,使了力气重重地踩了一脚陆朝,又凶巴巴道:“哪里比得上你呀,陆朝,演小山匪演得多起劲,差点叫人瞧不出来。”   陆朝被凶得十分委屈:“我可不就是那个小山匪么,阿言,哪儿还需要演。”   “小山匪能——”   说到一半江以桃便顿住了,在方才桂枝亭那一遇,她又哪里还不知道陆朝的心思。   先让她遇上别人假扮的十三王爷,再让她在桂枝亭里见到“陆朝”本人,便是要让她以为,这陆朝与十三王爷不是同一人,不过是一时间撞了巧,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罢了。   江以桃又哼了一声。   陆朝平时倒是聪明,这件事上却是小瞧了江以桃。   若是她能瞧见与陆朝那样相像的一张脸,饶是她都惊愕了三分,那些从来不敢正眼瞧过十三王爷的人,又哪里能区分出来这位“十三王爷”的区别呢。   陆朝在溪山时,便是那个小山匪陆朝:在盛京城时,则是这个十三王爷陆朝。   而陆朝在溪山时,在盛京城尽职尽责扮演着陆朝的,便是今日夜里自己瞧见的那位。   可这般捋了个清晰,江以桃又忽然间难过了起来。   为何陆朝不愿意将这一切告诉自己呢?   说来说去,陆朝并不信任自己。   对于陆朝来说,或许自己还是个潜在威胁,是江府的嫡女,或许他认为自己被劫上溪山的一切都是江家所为。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脸上总是藏不住情绪。   陆朝笑了笑,伸手盖住小姑娘泪意盈盈的眼,她的睫羽在陆朝掌心微微颤抖,像是抓住了一只脆弱的蝴蝶一般,扇动着柔软的蝶翼掌心挣扎。   “你放开我,陆朝。”   小姑娘听起来颇有些生气,陆朝闻言只好乖巧地松了手。   眼前的小姑娘脸侧肿得老高,那五指的痕迹还分外明显,瞧着便十分狼狈。瞪着自己的那双杏仁眼还泪汪汪的,连带着那纤长卷翘的睫羽都沾染上了一点儿濡湿。   这副可怜样,活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小狸奴。   忽然间,陆朝想起了那个日光大盛的午后,春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是让人觉着久违的暖意,这一年的灯州入春极晚,好像这一年的春日,是到了那一日才开始的。   而陆朝人生中的春日,也是在那一日开始的。   从那个满身狼狈却依旧挺直了腰杆的小姑娘,忽然间抬眸瞧了自己一眼开始。   他的人生本坠入了无边的黑暗,甚至是连季节都被冻结在了冰冷刺骨的冬日,他原以为自己的一生都要这般像蝼蚁一般,连站在那个小姑娘身边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可小姑娘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带回了陆朝许久不曾见过的春日,带来了一身的暖洋洋。   陆朝笑了笑,指腹拂过小姑娘泛红的眼尾,最后停在了鼻梁间那颗棕色的、浅浅的小痣上。   “阿言,你什么都不要知道。”   “你只当是哄哄我罢,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陆朝的声音在江以桃耳边响起。   在某一瞬间,江以桃在他没什么感情的两句话里,听出了一丝恳求的意味。   他在求自己。   作者有话说:   哎呀——   感谢在2022-02-21 23:37:35~2022-02-22 22:07: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冕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指尖   初见到江以桃时,陆朝想起了幼时曾养过的一只狸奴。   那狸奴原是一位外邦人送他的,小小的一只,通身雪白。平日里十分地乖巧喜人,毛茸茸的雪团子直往人的身边靠。   可那小狸奴生气时又十分冷漠,朝着自己伸出尖锐的爪,龇牙咧嘴的,一点儿都没有了往日里的亲近。   与这小姑娘竖起浑身尖刺的模样都是十分像。   江以桃的眼睛圆溜溜的,是十分漂亮的浅茶色,在春日午后的日光下熠熠生辉,像一块上好的琥珀。   那一眼,陆朝也想起了某次的冬狩,他曾在林间看见了一只灵巧的梅花小鹿,那只小鹿也有一双这样圆溜溜的、明净透亮的眼。   可这小姑娘虽然满身狼狈,却依旧一脸防备的模样,倒是更像那只养不熟的狸奴一些。   想到这儿,陆朝也觉得将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与一些个动物相对比,有些太不礼貌了一些,只好轻轻地笑了笑,也不敢将心中的想法说给这个小姑娘听。   怕是说了,小姑娘又要与他闹脾气了。   他这小姑娘,可最是娇气了。   “笑什么?”江以桃一脸戒备地瞅着陆朝,心想着这小山匪定是又在悄悄嘲笑自己呢,真是过分。   “没什么。”陆朝这么说着,却也还是笑得一双桃花眼都弯了起来,垂眸盯着江以桃。   这小姑娘与幼时相比竟然是没有什么太大改变,非要说也只是长开了些,却也还是幼时见过一面,现如今依旧是能认出来的程度。与自己不同,陆朝想了一想,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幼时是何种样貌了。   可瞧着江以桃的反应,应当是变化大了些,才会让这小姑娘这么些日子以来都不曾想起自己。   也是好事。   陆朝忽然想到,自己好像曾在某次醉酒之后,偷偷地画了一幅小姑娘的画像。   是自己想象之中的,小姑娘长大之后的样子,照着他印象中小姑娘幼时的模样,悄悄地臆测出来的一张姑娘的脸。   后来那幅画……   陆朝却有些记不起来,又是某次醉酒之后便再找不着了。   若是还在身边,还不知小姑娘瞧见会多么惊讶。   陆朝自然是不曾想过,他的小姑娘早早地便见过那副画卷了。   江以桃将信将疑,瞧着陆朝脸上十分柔和的笑,更加笃定他此刻心中在想自己那些丢人的往事。往往这种时候,嘴巴总是比脑子更快的,江以桃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愤愤不平地问道:“陆朝,你是不是在想我?”   这话音刚落,江以桃就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的话中有歧义,在陆朝促狭的目光之下窘迫地红了脸,支支吾吾地为自己找补道:“我、我的意思是——”   “阿言,我在想你。”   “是不是在心里头偷偷——”   两人说出口的话,再一次在这春夜里重叠。   江以桃眨了眨眼,小鹿一般的眼睛湿漉漉的,十分艰难地说出了下半句话:“扎我的小人呢。”   陆朝的模样有几分外邦人的样子,眼皮褶子深,眼窝也是深的,满目柔情地盯着一个人瞧时,那双漆黑的眸子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江以桃的呼吸几乎停滞了一瞬,别扭地偏过头去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来。   “阿言,”陆朝伸手,抚了抚小姑娘因准备歇息而拆散的一头乌发,轻声道,“阿言初见我时,心中是怎么想的呢?”   “是个小山匪,真可怕。”江以桃耳垂泛红,语调中都带上了哭腔,瓮声瓮气答道。   陆朝也不恼,心中想着小姑娘窘迫到垂泪的模样,闷声笑了笑:“我想的却是——”   “什么?”江以桃确实有些好奇,便回过了头来,抬起眸子望向陆朝的深色眸子里去,轻声问道。   “能见到阿言,真是太好了。”陆朝伸手接住小姑娘眼尾一颗垂垂欲坠的泪,神色温和,语调中带着些他自己都难以察觉到的怀念。   他原是想说,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再见到。陆朝笑了笑,眼看着这在暖黄昏暗的烛光之下,那滴冰凉的凝在指腹的泪慢慢划过了手掌,渐渐地连那点湿润的泪痕也瞧不见了。   可陆朝知道,这小姑娘聪明敏感得很,惯是会抓住那一句话中一闪而过的重点来说道的。   若是自己真就那样说出了口,往后再见到江以桃时可就没有什么清净时候了。   陆朝愣了愣,忽然间对自己十分不齿,如今已走到了这番生死存亡的时刻,还想着来见这个小姑娘,可真不像是自己的想法。   若是一切顺利,他便在事情平定之后,将一切的缘由都与这小姑娘说个清楚。小姑娘原谅自己也好,要用永生永世来恨自己也罢,能记着自己便是最好的一件事儿了。   若是一切不顺利,他便带着那些秘密下那九天黄泉,让小姑娘自此无牵无挂地活下去。   仔细想想,小姑娘才十七岁,一切不过是少年的心动,也只不过是一霎的心动。   陆朝看着眼前柔软恶小姑娘,心里明白,她总是会忘记自己的。   忘记他这个可恶的小山匪,就像忘记那个曾经住在隔壁的顽劣的小少年一般。   陆朝哪里想过,自己低看了看似柔软的江以桃,也高看了自以为坚毅的自己。   江以桃不知这小山匪心中所想,只觉得他惯会说那些花言巧语的东西,不过只是说来哄骗自己罢了,便恶狠狠道:“果真是花心,初见面便有这么多花花肠子,满嘴的胡言乱语。”   说完,还觉不解气一般,又重重地哼了一声:“对每个姑娘都是这么说的罢?”   “哪儿能呢,只有我们阿言,只对我的阿言说过。”陆朝用手指卷着小姑娘柔顺的乌发玩儿,像是消磨时间一般,说出口的话也变得懒洋洋起来。   “这话也是对每个姑娘都一般说的吧?”江以桃才不信,恨恨地踩了一脚陆朝。   陆朝失笑,也不出声喊疼,更不为自己辩解什么,轻手轻脚地将姑娘脸侧的碎发别到了耳后去,露出那半张红肿狼狈的脸,轻声道:“阿言,保护好自己。”   ——不言姑娘,保护好自己。   这话陆朝在溪山时也曾说过。   江以桃闻言愣了愣,一时间觉着陆朝要去做什么大事儿一般,心里头慌慌地着急。   直到陆朝带着春夜凉意的指腹轻轻地触了触,江以桃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说的或许是这回事,便神色别扭地抿了抿唇,岔开话题道:“你倒好意思说这话,半夜三更跑到姑娘家闺房里来的还不是你。”   “别的姑娘家闺房,我还不乐意去呢。”陆朝还是自顾自把玩着小姑娘的黑发,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缠了一圈又一圈,这副模样瞧着倒有几分纨绔的散漫样子。   ……   江以桃起初还觉着陆朝在说笑,沉默地盯了他好半晌,才将将反应过来这小山匪说的还是个真心话,忿忿道:“说的什么混账话。”   边说着江以桃边伸出手去推了推陆朝的胸口,稍稍挣扎了一会儿,又很快地放弃。   力量差异实在是悬殊,倒不如留着力气多骂上两句,江以桃气呼呼地想。   陆朝凑近了些,弯下身子来与江以桃平视:“阿言,你难道不觉得,我们这样……倒有些像是夜里私会的味道么?”   江以桃被陆朝这话闹得脸红,恶狠狠地瞪了瞪。   陆朝才不恼,反而笑意盈盈地越靠越近。   这会儿江以桃有些慌了,急急忙忙地想要抬手挡一挡,却被陆朝半路截了下来,单手抓着小姑娘纤细脆弱的手腕,锁在了自己胸前。   “你、我——”江以桃心下更慌,抬脚踢了踢陆朝的腿,红着一双眼望向他。   江以桃分明是知道陆朝不会做出什么来,可与陆朝的距离实在是太过危险,脑袋好像是被丢进了一锅滚开的白粥里边去,黏黏糊糊的简直无法思考。   陆朝却没有要放开江以桃的意思,更靠得进了些,轻叹了声手用空闲的那只手松松地盖住了小姑娘的眼,意有所指道:“阿言,不要用这种眼神瞧我。”   瞬时落入一片黑暗里,江以桃的心口噗噗乱跳,结结巴巴问道:“为、为何?”   “阿言,好姑娘,不要问。”陆朝一边说着,一边越靠越近。   江以桃几乎能感觉到陆朝的气息落在了自己的脸上,霎时间她好像明白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轻轻抿了抿干涩的唇,又慌乱地想着,陆朝一定听到自己的心跳如鼓擂,往后又要嘲笑自己了。   陆朝轻声笑了笑。   江以桃呼吸一滞,顿时间像是有几只蚂蚁钻进了耳朵里面去,一路爬到了心口,半边身子都酥酥麻麻地泛着痒。   忽然间,陆朝的气息远了。   一个微凉的吻,落在了江以桃的指尖。   这下好了,连指尖都泛起了酥麻的痒。   再睁开眼,陆朝已经退到了窗边,夜里微凉的风请轻轻带起了他马尾的发梢,将他的额发吹得杂乱。他的那双眼里好像映上了窗户外边的星河,又好像只是屋子里边明明灭灭的烛火,闪着微弱的、细碎的光。   “阿言,你等我。”   说完这话,陆朝便翻身走了。   江以桃怔怔地站在原地,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凝神瞧了好一会儿。   她仿佛还能感觉到陆朝唇上的凉意。   远处打更人敲锣的声音悠悠扬地响起,又慢腾腾地消失。   “好。”江以桃轻轻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有人怂了,有人差点没忍住。感谢在2022-02-22 22:07:27~2022-02-23 22:37: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中世纪旋转蓬蓬裙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以李   翌日,江以桃便收到了那封来自王府的拜帖。   帖子是江林氏的贴身女使送来的,不愧是在当家主母身边伺候的人,一眼瞧起来年纪虽是不大,约莫只比江林氏要年长上一些,看着却十分敦厚有礼,瞧见江以桃时那双眼睛都不敢抬起来多看两眼。   王妈妈看着倒像是普通的市井人家,笑起来时颇有些慈祥的邻居婶子的模样。   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江以桃从小丫鬟的手中接过那张拜帖,轻地轻叹了口气。   “五姑娘,夫人唤您过去一趟。您看是现在就随婢子过去,还是姑娘您待会自个去?”那女使双手端放在腹前,躬身行了个礼。   江以桃连帖子都懒得翻开,散漫地往桌上一丢,半阖着眸子懒洋洋道:“还请王妈妈等我一会儿,我这便要好了,便随着王妈妈一同前去。”   自家五姑娘既是这般说了,王妈妈自然也没有说不的理,只好赔了个小脸:“哎,婢子这就在外边等着姑娘,姑娘慢些弄,这事儿不着急。”   “王妈妈说的是什么话,既是王妈妈在等,我自然也不能怠慢了您。”江以桃嘴上说是这般说了,那眼睛却自始至终都是微微垂着,连个正眼都不曾给这王妈妈过。   王妈妈恶狠狠地瞥了一眼晴佳、晴柔两个小丫鬟,面上多少也是有些挂不住的,转向江以桃时又换上了那一副讨好的样子,悻悻地退下了。   江以桃自然是识得这位王妈妈。   这王妈妈仗着自己是主母的贴身女使,多年来又是颇受江林氏的信任,便在这江家的下人之中横行霸道的,今日欺负欺负新来的小丫鬟,明日便要扣了另一位小丫鬟的月例银子。   说是克扣,到最后那些银子也不过是通通进了这王妈妈的钱袋子里面去。   大多数事儿是晴柔平日里碎嘴时候说的,剩下一些则是江以桃平日里闲得发慌,坐在院子里假寐时听那些个打扫的小丫鬟说的。   小丫鬟大多是被家中卖来了这儿,孤苦无依的,下半辈子都要指望着江府生活,面对王妈妈那般的人,大多数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自然是生不出什么要反抗的心思来。   至多至多,也就是干活时与小姐妹的说上两句,再悄悄地骂上些难听的话。   这样也就算是过去了。   江以桃虽是自幼便不得家中人的喜爱,借着养身子的名由被送去了离盛京城十分遥远的江南苏州,一去就是十年。可这些年来,江家却从未苛待过江以桃,她在苏州的生活倒也算得上一句滋润。   若是不用那些个条条框框的规矩约束着便更好了。   江以桃见王妈妈走了出去,才从桌上拿起那张拜帖来,仔细地摩挲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揭开了蜡印,又慢悠悠地展开。   微微有些泛黄的宣纸上,拿一手小字写得十分娟秀,若不是江以桃早先时候便见过了陆朝的字,差点儿就要以为这字是出自哪个姑娘家之手了。   江以桃左看看右看看,依旧是觉着陆朝一个郎君,写得这样好的簪花小楷,两相搭配起来颇有些滑稽。   想着想着想着便噗嗤地轻笑出声来。   晴柔侧着脸瞧了瞧江以桃,也笑了笑:“姑娘,您怎么瞧着拜帖都能瞧乐了,该不是那日宴席没瞧上太子殿下,倒是瞧上了十三王爷罢?”   晴佳抿着唇,十分不赞同地瞪了瞪晴柔,忙为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小丫鬟解释道:“姑娘,晴柔就是这般说话不过脑子的样子,您只当她什么都没问。”   江以桃却不恼,自顾自地笑够了,便将张拜帖十分仔细地折了四折,找了个盛着口脂的小铜胭脂盒来压着,笑道:“问便问了,也不碍事儿的。我不过是笑这十三王爷,竟亲手写了个拜帖,瞧着颇有些隆重了。”   “咦,姑娘怎么就知晓这拜帖是十三王爷亲手写的?”晴柔又好奇地探了探头,却只能瞧见那张被压得四方扁平的泛黄宣纸了。   晴佳为江以桃钗上最后一支步摇,也有些好奇,也悄悄地探了探头。   江以桃唔了一声,含糊其辞道:“猜的。”   两个小丫鬟虽觉着自家姑娘这谎撒得也颇有些不走心,到底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顺势收了那一点儿探究的心。   晴佳笑了笑,轻声道:“姑娘,这下好了,您就随着那王妈妈去罢。”   江以桃却不急,五指在黄花梨的台面上十分随意地点了点,悠悠扬道:“唔,再让她等上一会儿罢,左右她没那个胆子在自己面前发脾气,至多也只是私下里骂一骂。”   “姑娘,也不是什么值当的事儿。”晴佳苦口婆心劝了劝,有些担心地往外边瞅了好几眼。   江以桃稍稍思考了会儿,也觉着这般做颇有些不值当。   这王妈妈欺软怕硬,她自然是不会在自己跟前闹什么脾气,那些个积攒的怨气最后还是其它弱势的小丫鬟受着了。   像个圈似的,没完没了了。   这般想着,江以桃只好起了身来,对两个小丫鬟嘱咐道:“趁这机会,你们两人去那谢家,寻那位谢家的七姑娘,与她说——”   江以桃说着从袖口中拿出一张纸条来,“可还记着上次我们去谢家时,来门口赢我们的那位刘妈妈?”   两个小丫鬟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江以桃把那张纸条递到了晴佳面前,“你们只管将这纸条交给刘妈妈,便可回来了,剩下的那谢家姑娘自然会懂。”   晴佳接过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揣进了胸口,颇有种将士护送军情的视死如归之感了。   江以桃见两个小丫鬟一脸凝重,不由得笑了笑,安抚道:“只记着要亲手交予刘妈妈便好,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儿。”   两个小丫丫鬟又是慎重地点了点头。   江以桃还是笑,也不与这两个小丫鬟多说些什么了,只怕是自己越说这两人便越是紧张,只好转身朝着屋外走去,瞧瞧那位王妈妈去了。   两个小丫鬟凝神瞧着自家姑娘的背影,忽然间十分有默契地转头对视了一眼,又十分有默契地移开了视线。   说起来江以桃也并没有让这王妈妈等上多久,可她这会儿自顾自地坐在那石凳上,眼看着便十分不耐了,那张脸上的皱纹全拢在一起。   江以桃皱了皱眉,心想,果然只是在自己眼前十分地守规矩,到了没人的地儿,是把什么都给忘了,竟敢在姑娘家的就这样随意地坐,自己可没让她坐下。   可到底是江林氏的人,江以桃不好过多苛责,只好礼貌地挂上一个温和的笑意,扬声喊道:“王妈妈,我这儿好了。”   王妈妈惊了惊,“腾——”地一下就翻身起来,赶忙快步地走到了江以桃面前,殷勤地赔了个笑脸:“五姑娘,婢子这腿脚不太利索,想着还要等五姑娘您呢,就坐下歇息了会儿,还请五姑娘不要怪罪婢子。”   这话说完,王妈妈又把脸垂了下去,十分恭顺的模样。   这让江以桃还能说些什么,冷漠地扯了扯嘴角:“哪里的话,是我让王妈妈久等了才对。快些走罢,待会儿若是母亲怪罪下来,又该说妈妈的不是了。”   王妈妈心想着,这五姑娘虽是自小养在外边,捏腔拿调的本事倒是一点儿没落下,十分牙尖嘴利的,难怪是不如六姑娘来得让人讨喜。   倒是个活该被扔了出去的。   心中虽对这江家五姑娘十分鄙夷,王妈妈脸上的笑倒是十分热情。可不是么,到底是江家的嫡女,与她一个婢子比起来,不论这姑娘在家中多么不受宠,也不是自己一个婢子能欺辱的。   王妈妈笑了笑,只道:“哎,姑娘只管跟上来,婢子这就带您去找夫人。”   江以桃笑了笑,就当是应下了。   王妈妈见状就走到了前边去,面上的笑意一下子就沉了下来,转而换上的是一脸的阴沉冷漠。   *   江以桃这一路都在细细地想,母亲这一大早的便叫自己过去又是为何。   是为了昨夜的事儿,还是为了十三王爷送来的那封拜帖。、   忽然间,江以桃想起了自己的胞妹。   想起了江以桃挂着软糯笑意,迎向十三王爷的样子,还有她那声十分亲昵的“阿川哥哥”。   江以李的阿川哥哥,到底是那位十三王爷,还是陆朝呢?   只愿……只愿不是陆朝。   江以桃虽与这位妹妹不甚亲近,可心里头着实是喜爱的。在江南的那些年里,江以桃时常会想起来,自家这个胞妹哭喊着让自己不要离开的画面。   甚至是在那溪山时,江以桃还下意识地想起来过自己这个胞妹。   当时自己想,早就送了信回盛京城去,告知爹爹阿娘启程回京的日子,自家这胞妹这些年里更是常常送上一封封信件,其间的言辞恳切,十分令人那你动容。   若是自己没能按时回到盛京城,自家这个妹妹又该是要哭天喊地的了罢?   实际上好像并不是这般。   在江以桃不曾参与过的这些时间里,自家这个妹妹也已经长成了一个十分稳重的姑娘了。   自幼受家人宠爱、祖母器重,活得十分无忧无虑。   是江以桃曾经期望过的模样。   期望自己长成的那个模样。   作者有话说:   唉,活力更新。感谢在2022-02-23 22:37:30~2022-02-24 20:5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花源记哇爪国 10瓶;54023556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为你   忽然间,日子一下便来到了四月初。   江以桃跟着王妈妈走在花园的小径上,一边小碎步地走着,一边瞧着路旁那深黑的泥土中冒出的一粒粒青翠绿色。   是她说不上名字来的小野草的芽。   在江南,野草早早地便冒了尖儿,到了二月伊始,更是绿油油的一大片了。   不像这盛京城地处北地,连春日都来得这样晚。   “姑娘,婢子瞧着夫人有些气恼,您……”王妈妈小心翼翼地瞧了瞧江以桃红肿的侧脸,又飞快地转回了视线,意有所指道,“莫怪婢子多言,您说话可顺着夫人一些。”   江以桃勾了勾唇。   她自然是知道这脸侧尚未消肿,早些时候两个小丫鬟也拿了剥了壳的鸡蛋来,要为自家姑娘滚一滚这侧脸,却被江以桃拦下了。   江以桃要的,就是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   “多谢王妈妈提醒了。”江以桃笑着点了点头。   见这五姑娘波澜不惊的样子,王妈妈活像是伸腿踢到了块硬石头,先是朝着江以桃赔了个笑。转过脸去又马上耷拉下一张脸,轻轻地嘁了一声。   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姑娘,左右还是被六姑娘压一头的,倒是不知道在神气什么。   江妈妈十分不齿,却到底不好流露到面上去,若是被旁人瞧见了,那便是多了一个把柄。   她这二十几年来活得这样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可不能到了这时候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可不值当。   终究是个娇养着长大的姑娘家么,心高气傲一些也是有的。左右这五姑娘瞧着便是一副好拿捏的模样,这日后还有得拉拢呢。   江妈妈心中算得门儿清,却唯独是偏偏漏了一点。   这江家五姑娘,可不是她想的这般好拿捏之人。   江妈妈只将江以桃送到了江林氏的屋子前,一步也没有再往前踏,恭恭敬敬道:“五姑娘,夫人就在里边等着您,夫人不喜旁人进屋去,婢子就只能带您到这儿了。”   见江以桃神色淡淡,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江妈妈又道:“婢子告退。”   话音刚落,王妈妈便十分懂规矩地退下了。   到底是江林氏的身边人,不论在私底下是何种作风,到了这主子的跟前,还是要比别的一些什么婢子更加懂事儿的。   江以桃看着王妈妈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深处,也不急着进去,反而自顾自地在屋子外边待了好一会儿,凝神地望着檐下那几盆修剪得很好的红山茶发呆。   江以桃还记着,她的阿娘是十分喜欢山茶的,尤其是喜欢这红山茶。、   她总说,红色的,看起来多热闹。   幼时,江以桃每每来江林氏这儿,远远地便能瞧见江林氏独自一人站在偌大的庭院中,手里拿着个剪子修剪着一株一株的红山茶。   江林氏的院子十分空旷,好像除了这几盆山茶花,便什么也没有了。   在小江以桃的记忆之中,江林氏是个顶顶漂亮又知书达理的女人,好像就是这盛京城的当家主母中,最为得人称赞的意味。   可后来,一切的称赞停止在自家妹妹出生的那日。   江以李的出生,在某种意义之上,把江林氏推向了另一个深渊。   在江家,家中的几位姨娘都各有子女,只有江林氏这位当家主母,膝下连个嫡子都无所出,只有孤零零的两个姑娘。   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江林氏都是盛京城中的一个笑柄。   可江祯也从未安慰过什么。   江祯每日都十分忙碌,有空能匀出时间来陪这个姨娘吃饭,又要陪那个姨娘赏花。好不容易得了个空,还会被姨娘用些理由给叫去。   所以阿娘每日总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江林氏的一切哀愁苦恨,全因江以桃在某次花宴上的大放异彩而一扫而空。她感受着来自四方的注视,那一个又一个羡慕的目光,让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   江以桃就像是一颗蒙了尘的珍珠,江林氏在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教导之下,亲手擦去了自家姑娘身上的尘土,将她教养成了盛京城中最优秀的姑娘。   自此,江林氏仿佛是找到了人生中的另一个寄托一般,总是抱着小小的江以桃哭泣,在她一声一声的浅浅啜泣的衬托下,每一句话都变得哀愁起来:“阿月,我只有你了……阿娘只有你了,你可千万不要让阿娘失望。”   小江以桃也确实从未让江林氏失望过。   每一日都在兢兢业业地扮演者,阿娘眼中的那个,最最好的姑娘。   直到……   江以桃轻轻闭上了眼。   直到那一日,她终于是明白了,江林氏需要的并不是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让她称心如意的、足够优秀的姑娘罢了。   若不是江以桃,还可以是江以李,或者是其他人。   这不重要,只不过这人,恰好是自己罢了。   江以桃睁开眼,从思绪中脱离了出来,深深嘘了一口气,轻轻地扣响了江林氏的房门。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自怨自艾之人,她的路,她要自己来走。   陆朝。江以桃在心中默念着这小山匪的名字,再一次地想起了那个红霞布满了西方苍穹的那个傍晚,她看到那片橙蓝渐变的广阔无垠的苍穹,也看到了那片层层叠叠的漫无边际的山林。   野鸟扑腾的翅膀从她眼前掠过,不远处的溪山升起一缕又一缕的淡淡炊烟。   这便是人世间,是人世间的烟火气。   江以桃在溪山体会到了,她以往十几年人生都不曾体会到的恣意快活。   即使如今身处在盛京城,她也不要成为一只被豢养的金丝雀儿。   她可以是江以桃,可以是谢不言。   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是任何人。   “是阿月罢,等你好一会儿了,快些进来罢。”江林氏听见了门外的声响,在屋内万分轻柔的声音透过一扇薄薄的门传来,也变得闷声闷气。   江以桃闻言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心中想着王妈妈的那句“夫人瞧着有些气恼”,不免得有些小心翼翼,可这门却依旧是发出了“吱呀——”的一声轻响。   江以桃惊了惊,无措道:“母亲……”   江林氏瞧着却不像是有些气恼的模样,笑着摆了摆手,轻声道:“瞧给我们阿月吓的,不过是年久失修了,左右我这地儿也没什么人愿意来往,便也就放着了。”   “我想着是不是惊扰了母亲,这才有些担心。”江以桃又轻手轻脚地关上冷门,慢悠悠地走到了江林氏的跟前来。   “不碍事儿。”江林氏坐在床边,十分亲切地朝江以桃招了招手,“过来让阿娘瞧一瞧,这几日竟然不曾好好见过阿月,也不知阿月这些年来有没有受委屈。”   江以桃抿了抿唇,这迟来的关心,她好像并不是很期望了。   可也是不好拂了江林氏面子,江以桃浅笑着走到了江林氏的床边,挨着江林氏坐了下去。   江林氏顺势执起了江以桃的手,放在手心轻轻地摩挲了会儿,像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往事一般,颇有些怀念道:“阿娘记着,阿月小时候最是怕冷了。”   “是,母亲还记着。”江以桃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挪。   江林氏倒是记得清楚。   江以桃自幼来身子骨便不好,更是比旁人要畏寒怕热,可不论是炎热的夏日还是白雪皑皑的冬日,她都是天不亮便要起身,点上一盏昏黄的烛火,认真地练字或是女红。   倒是难为江林氏记得清楚了。   那些夜里也好,天不亮的早上也好,一股股扑面而来的冷风,又或者是热得汗水都流成了一条小溪的场景,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成了江以桃日后逃不掉的梦魇。   “阿娘这些年不曾去见你一面,阿月可有怪过阿娘?”江林氏说着说着,竟是带上了浅浅的哭腔。   江林氏直到如今都还记着,小小的江以桃在临别前的那个夜里,曾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走过了灯火昏暗的花园,跑到了自己的院子里来。   小江以桃的身上还带着夜色里的露水,小跑着就扑到了江林氏的怀中嚎啕大哭,紧紧地揪住江林氏的袖口,哽咽地说道:“阿娘不要丢下阿月,阿月、阿月会一直很乖恶……”   她的阿月,自然是很乖的。   可江林氏还是掰开了江以桃指节发白的手,叫了嬷嬷来,冷淡道:“怎么就让五姑娘自个跑了出来?快些送回去。”   若是那夜的月色再明亮一些,一定能照出江林氏眸中的点点湿润,一定能照出江林氏脸上的迟疑与不舍。   若是阿那夜的自己心软了那么一瞬,或许江以桃便会留在身边长大。   江林氏轻闭上了眼,一抹湿润就这样从她的眼尾滑出,没入她有些斑白的鬓角中去。   “阿月,你可曾怪过阿娘?”江林氏哑着声问道。   江以桃垂着眸,闻言抬眼便瞧见江林氏眼角的湿润,与那已经花白的鬓角。   江林氏好像不是自己记忆中顶顶美丽的女人了。   她老了。   江以桃抿了抿唇,沉默了好半晌,才轻声道:“阿月知晓母亲的用心良苦,自然是不会怪罪母亲。”   江林氏自顾自苦笑一声。   她的阿月终究还是怪她了,瞧,回来这么久了连句阿娘都不曾喊过。   “阿月,你可知阿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阿娘……阿娘——”江林氏越是说到后边便越是哽咽起来,几乎是不能连成一句完整的话。   “阿娘,你又可曾想过……”   江以桃顿了顿,轻声道:“你为我谋划的这一切,是我想要的么?”   作者有话说:   以爱为名的绑架,让我们大声说——   漏!!感谢在2022-02-24 20:57:01~2022-02-25 23:16: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花源记哇爪国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愚蠢   春日的阳光透过了窗棂,在江林氏这这昏暗潮湿的屋子里投射出一片暖黄的光。   江林氏静静地瞧着眼前的江以桃,沉默了许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出生名门,也曾有过一段十分恣意张扬的少年时光。少年面带笑意纵马而来,成束的日光洒在年轻而活力的躯体上,带着暖意的风拂面而来,少年伸手为她摘去了发间一片树叶。   是她也曾经有过的年少心动。   江林氏轻轻闭上了眼,像是在劝自己,也像是在劝江以桃:“阿月,人的这一世,总归是要有许多生不由己的。”   顿了顿,她仿若并不是在等江以桃的回答,自顾自地又接着往下说去:“那些出生在贫民之家的,想要日日过得舒坦,不再挨饿受冻。那些出生在市井家庭的,又想要生意繁荣步步高升。而出生在我们这样家庭的……”   江林氏转过头去,不再看着江以桃,而是瞅着地上那一片暖色的光,轻轻叹了口气道:“却想要事事随心意,想要一份虚无缥缈的自由。”   江林氏的脸上带着点儿微不可查的怀念,江以桃看得有些发怔。   这个记忆中十分美丽的女人已经不再年轻了,她的眼角爬满了细纹,鬓角也染上了几丝花白,曾经清透明亮的眸子也开始逐渐混沌起来。   江林氏握住了江以桃的手,轻轻地握了握,似是规劝,又像是恳求:“阿月,阿娘都是为了你好,你便听阿娘一次罢?好么?”   江以桃也跟着江林氏的视线去看那片暖黄色的光。   这一瞬间,她想起了许多人。   想起了织翠,也想起了许岚,想起了陆朝,甚至想起了宁云霏。   江以桃将手从江林氏的手中抽出,挺直了脊背,语气冷淡又不失恭敬:“母亲,可是这世间的有些事儿,也并不是如你想的那般非黑即白。”   “阿月……”   江以桃打断她的话,掷地有声道:“我不愿进那牢笼一般的后宫,更不愿嫁入东宫。”   恍惚间,江林氏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年轻的姑娘,像个郎君一般将乌发在脑后束成了马尾,穿一身干净利落的深色骑装,仰着头骄傲道:“我的志向,本就是在马背上!”   想起来了。江林氏笑了笑,这姑娘便是年轻的自己。   “阿月,太子殿下又有什么不好的呢?”江林氏垂着眸子,松下了她向来绷紧的脊背,仿佛在这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温文尔雅,手握滔天权势,日后还更是那九五之尊,定不会让你受半点儿委屈。”   “有什么不好的呢?”江林氏抬眸,怅然地瞅着江以桃。   江以桃怔了怔,母亲这双眼里,竟满是悔恨与不舍。   她在悔恨什么?   悔恨不该将自己送去苏州,还是悔恨自己竟生出了这么个不服从管教的女儿呢?   江以桃站起了身,“母亲,女儿心心念念之人,并不是太子殿下。”   江林氏像是猜到了一般,也站起身来,与这个许久都不曾见过面的女儿对视着,轻声道:“是那十三王爷罢?”   “并、并非。”江以桃怔了怔,不知江林氏为何这会儿忽然说这句话。   若只是因那张拜帖,或许也太过于草率一些。   慌乱中,江以桃差点儿以为是昨夜陆朝熊心豹子胆闯到江府来的这事儿,被江祯与江林氏知晓了,顿时心口咚咚地跳了起来。   见江林氏不说话,只是瞧着自己,江以桃稳了稳心神,先发制人道:“母亲,女儿是收到了十三王爷的一封拜帖,可这拜帖六妹妹也是有的,并非……”   江林氏却笑了笑,虽与这女儿有十年不曾见过面,可到底是手心上掉下的一块肉,江以桃的每个小动作又哪里能逃得过江林氏的眼。   可她却不想深究什么,只轻轻道:“阿月,这是一条十分难走的路。”   江以桃今日穿了一身石榴纹样的绛紫色间裙,上身是枣红色小衫,外边披了一间粗麻色的绫罗大袖,端端正正地站在阴影下,在某个瞬间,江林氏好像在江以桃身上瞧见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   也总是这样,好像这世间就没有什么事儿,能让自己后悔一般。   年轻,也愚蠢。   江以桃笑了笑,在这一瞬她只想到了陆朝一个人,连带着声音也变得有些柔软起来:“这人世间,哪里有什么好走的路。”   江林氏也知道自己再劝不了江以桃什么了,只好搬出最后的一座大山来:“可阿月,你不曾想过你的爹爹么?你当真能弃你爹爹不顾,弃这将你养大的江家不顾么?”   江以桃闻言,果真僵着身子呆在了原地。   “阿月,阿娘知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自幼开始便是这般,从来没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你的眼睛。”江林氏走进了些,轻轻牵住了江以桃的手,“阿娘知道这次也是一样,你很清楚江家需要你,也很清楚江家需要你做什么。”   “对么,阿娘的好阿月。”江林氏说着又走近了些,好像要将江以桃拥入怀中。   江以桃却往后退了两步,摇了摇头,难以置信道:“阿娘,江家从来不曾需要过女儿。”   江林氏的手忽然间便空了,就这样呆滞地凝在半空中。   “阿娘,江家需要的并不是我。”江以桃说话都带上了哭腔,轻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是江家从把我送到江南去的那一刻开始,便放弃了我。”   “放弃了阿娘与爹爹的女儿,将我换成了一枚棋子。”江以桃说着说着便留下两行泪来,神色哀愁地盯着江林氏瞧,又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像是远离什么洪水猛兽。   江林氏没有再追上去,她呆立在原地,恍然间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也曾说过这句话。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知晓与一个庞大家族对抗的后果,或许从前她只是将这个优秀的五姑娘当成是自己扬眉吐气的筹码,可从这一刻开始,她是真情实感地生出了几分怜惜来。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让江以桃也走一遍她的老路。   江林氏颓然地垂下了手,轻声道:“出去玩便开心些罢,只当阿娘什么都不曾与你说过,你也什么都不曾听过,快快活活地去京外放纸鸢罢。”   江以桃愣了愣,不知道为何忽然间江林氏的态度反差竟如此之大。   可左右不用再周旋这些难缠的事儿,不用再继续这般危险的话题了,江以桃也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作了个福道:“今日是女儿口不择言,惹得母亲不高兴了,改日女儿再来向母亲赔罪。”   江林氏怅然地挥了挥手:“我也只当今日阿月今日什么都不曾与阿娘说,只不是来阿娘屋子里,与阿娘说了些这些年遗漏下的体己话罢了。”   江以桃闻言行了个礼,转身便要往门外走。   在江以桃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刺目的日光照到了江林氏的脸上,带着这能够驱散冬日寒意的暖,直愣愣地扑面而来。   一如年少时,恍然间江林氏好像回到了少年。   她看着背光的江以桃的身影,忽然扬声喊了句:“阿月!”   江以桃回眸,发饰的珠翠琅嬛因动作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坠着小小玛瑙的步摇在空中打了个转,像少年飞扬的马尾尖尖。   江林氏忽然笑了笑,轻声细语道:“阿月,阿娘很想你。这十年的每个日日夜夜,在每个昼夜不眠的晚上,阿娘都在想你。”   逆光之中,江林氏瞧不清江以桃的脸,只是好像模糊地瞧见了江以桃眼角莹莹的光。   她又笑了笑,指了指桂枝亭的方向,又道:“阿月那日可是去了万安寺?可曾见到,那万安寺里,又阿娘为阿月点的一盏长明灯?”   江林氏还是笑,笑得眼角的细纹都皱在了一起:“阿娘也希望我的阿月,平安喜乐。”   江以桃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慌乱地又行了个礼,便转身“哐当——”一下关上了门。   这门着实有些老旧了,江以桃情绪正盛,用上的力度也大了些,只听这木门发出了一声极为尖利的吱呀声,恰恰好好地掩盖住了江林氏的最后一句话。   模糊中,江以桃只听清了一声“阿月”。   江以桃背靠在门上,盯着眼前开得正好的红山茶,怔怔然地垂下泪来。   江林氏总是说,这山茶花是在冬日开的花,尽管是下了皑皑白雪,山茶依旧能在一片衰败的寒冷中开得极好,开得热闹。   江林氏说,阿娘希望,阿月以后便是能成为这山茶花一般的姑娘。   尽管是万花衰败的冬日也好,尽管是猎猎寒风刺骨也好,我的阿月也要开出最灿烂的一朵花来。   阿娘,不知道我又没有成为阿娘曾经期许过的样子?   江以桃眼前一片朦胧,之后的那些年,江林氏期望的样子实在是太多太多,连江以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江以桃轻轻嘘出一口气,直起身擦净了眼尾的湿润,轻轻地拍打了脸侧,挺直了脊背往前走去。   她可是江家的五姑娘。   是这盛京城中人们口口相传的那位,最守规矩的五姑娘。   作者有话说:   我竟然赶上了...这里需要掌声QAQ感谢在2022-02-25 23:16:54~2022-02-26 23:58: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5971802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商品   江以桃前脚刚出了江林氏的院子,迎面就撞上了江曼安。   江曼安显然也有些惊愕,抬头瞅了瞅院名,又想了想那些说江家五姑娘与生母并不亲密的言论,心中感慨着谣言果真是谣言,确实是不能当真的。   心中虽五花八门地想着,面上还是笑盈盈地打了个招呼,道:“怎的就这么巧,在这儿碰见五妹妹了。”   江以桃也行了个礼,客套道:“想着,这约莫便是缘分罢?”   “五妹妹,”江曼安像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事儿一般,虚虚地朝着半空中指了指,眨了眨眼才接着说下去,“五妹妹,我今日正要去汪家姑娘的宴席,想着妹妹也是刚回京,可有时间与我一同前去,认识认识几个姑娘也是好的。”   江以桃一时间摸不清这大姐姐的想法,莫名地瞧了一眼,正要开口拒绝,却被后边传来的一声吆喝给打断了。   “呀,这不是我们的五姑娘么?”   来人边说话边娇娇地嬉笑着,江以桃回眸去看,又从两个小丫鬟给自己整理的画像中辨认出了人来,也挂上笑意招呼道:“请三姐姐安。”   江家的三姑娘,名为以欢,是江祯那苏姨娘的姑娘,只比江以桃要大上半岁。   这姑娘见江以桃人得自己,多少有些讶异,匆匆走到了跟前来,又细细地看了这传闻中的五姑娘两眼。   好半晌,才恍然大悟道:“真不愧是五姑娘,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这话是这般说,这三姑娘其实是家中姨娘的姑娘,自江以桃回来其实也是借了家宴的由头与家中的姐妹们都见了一面,左右是私底下不曾说过话,与各姐妹说起来还算不上熟。   所幸这三姑娘也是个自来熟的人,扯着笑脸就挽上了江以桃的手,软声道:“五妹妹,回来这么久也不曾去你院子看一看,到底是我的不是了。”   “哪里的话。”江以桃悄悄瞥了一眼江曼安,又瞥了一眼这三姑娘,“是妹妹的院子太偏远了些,不好麻烦姐姐远去。倒是妹妹,还不曾去三姐姐院里喝上一盏茶,三姐姐不怪我,便是我走了运了。”   瞧这五姑娘,说话真是滴水不漏的。   江曼安笑了笑,她与这三姑娘也并说不上几句话,也觉着这逢人就说的客套话难听了些,便支开话题道:“三妹妹这也是准备去汪家姑娘的宴席么?”   江以欢闻言脸色顿时耷拉了下来,冷冰冰地瞥了一眼江曼安,呵笑道:“我不过是个姨娘生的姑娘,哪里就配去汪家姑娘的宴席了,大姐姐这便说得不好听了。”   江曼安也笑了笑,反唇相讥道:“三妹妹何苦这样贬低自己了,我瞧二叔叔对三妹妹也是极好的,那吃穿用度无一是照着嫡姑娘的分量为你置办的呢。”   照着嫡姑娘又能如何,终究不是个嫡姑娘。   江以欢气得脸色发青,也恶狠狠骂道:“大姐姐,想来是汪家姑娘给你发了拜帖了?这可不是么,虽说大姐姐也是庶女,可在伯父那儿到底也是嫡女名分,收个拜帖也是有的事。”   江曼安面色却不变,温声温气道:“我倒不如妹妹这般看重什么嫡庶之分,那汪家姑娘也是个通透的,我们不过是平日里玩得好了些,收个帖子也是理所应当的。”   江以欢脸色又青了青。   “我瞧,那汪家姑娘好像也请了乔家的庶姑娘呢,倒也不是三妹妹口中那般势力之人,可别误会了人家汪二姑娘才好。”江曼安拿出绫罗娟子,轻轻拭了拭唇。   江以桃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将手从这三姐姐的怀中抽了出来,怕是被江曼安气得昏了头了,江以欢竟硬生生是没有察觉。   戏也看得久了,江以桃软声劝道:“大姐姐、三姐姐,何苦伤了姐妹和气,若是被下人瞧了去,不传出去还没什么大事儿,若是碰上了个不长眼了,坏的还是自己的名声。”   江曼安闻言便噤了声,想着这五妹妹说得倒有几分道理,抬眸朝着四周望了望,果真是有几个洒扫的小丫鬟正朝着自己的方向偷偷摸摸地瞧,顿时便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了一声抬脚便要走。   “哎,三姐姐。”江以桃也瞧见了那几个小丫鬟,出声打断了江以欢的动作,指了指这院门上的牌匾,为难道,“三姐姐可莫要冲动,万一是母亲院里的丫鬟,可就酿下大错了。”   江以欢哽了哽,霎时僵住了身子。   虽说只是几个不起眼的丫鬟,训诫了便训诫了,没什么大事儿。可若是由这件事牵扯出了今日的吵闹,怕是在江祯面前便要落得个“不敬长姐”的错来,也是不值当的。   江以欢恨恨地跺了跺脚,也不打声招呼,带着贴身的小丫鬟就朝另一条小路走去了。   江曼安一直瞧着江以欢的背影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花圃深处,才颇不好意思地朝江以桃勾了勾唇,解释道:“让妹妹看笑话了,我与你的三姐姐向来不对头。”   “大姐姐说的什么话。”江以桃摇了摇头。   “方才我与五妹妹说的,那汪家姑娘的宴席,你可要与我一同前去?”江曼安又问了一次,像是怕被这五妹妹拒绝一般,十分期许地眨了眨眼睛。   江以桃本是要拒绝的,可瞧着江曼安那双十分明亮的眼,一时间却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只好笑着点了点头。忽然间又想起了自家的两个小丫鬟,轻轻唔了一声,问道:“大姐姐,我的那两个小丫鬟……”   江曼安见江以桃没有拒绝,十分开心地摆了摆手,满不在乎道:“我身边带了便好了,匀一个照顾照顾五妹妹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五妹妹只管放心吧。”   侍女在身后扯了扯江曼安的袖子,这位江家的长女才怯怯地噤了声。   看来自己这位大姐姐倒是个没什么心机之人,江以桃又笑了笑,软声道:“大姐姐的侍女我怎敢随意用,我那两个小丫鬟也是个乖巧的,大姐姐只管先去,我待会儿便带上小丫鬟去汪家姑娘那儿寻你。”   江曼安闻言露出一副不满的神色,正欲开口说什么,又被身后的侍女扯了扯袖子,只好忍了下来,有些忿忿道:“好罢,五妹妹且去罢!”   “有件事儿还要麻烦大姐姐了。”江以桃又道。   江曼安这下来了点儿兴趣:“何事?五妹妹只管与我说,若是力所能及之事,我定会答应妹妹。”   江以桃眨了眨眼:“还要请大姐姐帮我与那汪家姑娘说一声,这番没有帖子忽然去叨扰人家,总归也不是件好事儿。”   “啊,是我忘记与五妹妹说了。”   被江以桃这一提醒,江曼安才回想起来,十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侧,解释道:“那汪家二姑娘早便与我说了,想要认识认识妹妹,方才竟是忘记与妹妹说,是姐姐的不是。”   江以桃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江曼安又说:“左右那是汪家姑娘的宴会,哪里是我能说让妹妹去便让妹妹去的。不过是这般巧就遇上了,又忽然间想起了汪家姑娘的话,便邀着妹妹一同前去了。”   江以桃这才嘘了一口气,想着原来是这么回事,那自己这般莽撞地前去,应当是不会给别人添多少麻烦。方才她瞅着江曼安那双眼睛,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这会儿才算是反应了过来,答应得不算妥当。   见江曼安这般说,终于是放下心来,又是说了几句客套话才转身走了。   江曼安领着两个丫鬟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好半晌这位江家姑娘的背影。   “姑娘,我们该去了。”侍女轻声提醒道。   江曼安叹了口气,只说:“这五妹妹,是个苦命的姑娘。”   侍女不置可否:“这世上的苦命人可多了去了,姑娘,您可先担心担心自个罢。”侍女顿了顿,意有所指地提醒道,“您也是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   这话一出,江曼安果然是没空想这位苦命的五妹妹了,顿时垂头丧气起来,叹了口气:“我也是个苦命的姑娘。”   侍女笑了笑,只当是听了句不打紧的抱怨,安慰道:“姑娘也莫要忧心太过,大爷自会为您挑上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姑娘到底是大爷捧在心尖尖上的,还是比这五姑娘强上不少。”   江曼安闻言沉默了半晌,又是轻轻叹了口气。   “这也不应当是我们来议论的了。”说完这话,江曼安便抬脚往前边走去。   侍女也不再说什么,离着几步远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跟在江曼安的身后。   今日是个晴空万里的好日子,盛京城的春日终于还是来了,柔和的四月风轻轻地扑在人的脸上,带来春日里淡淡的花香。   江曼安伸手虚虚地遮了遮这有些刺目的日光,眯着眼去看这条宽阔大道上来来往往走动的人,时不时还有几辆眼瞧着便十分华贵的马车蹬蹬噔地驶过,也有破旧的农夫架着牛车疲惫而过。   世间百态便是这样,有人欢喜有人愁。   有人即便是自幼就锦衣玉食地长大,身上穿的是华贵的布匹,头上钗的是价值连城的珠翠,日日化一张精致美丽的面容,端坐在那儿时像一个花瓶似的。   却像个商品一般。   她这五妹妹,便是江家最美丽的一个花瓶。   作者有话说:   快乐的周日,结束啦。   这篇文预计会在三月中完结? 第78章 珍惜   江以桃自出了江林氏的屋门,便再没见到那位王妈妈了,想来应当是早些时候在江以桃那院子里受了气,毕竟也是晾了人家好一会儿,这下子便找了个理由去了别的地,不乐意来服侍了罢。   若是出了事,后边被追问起来,也只管说自个有了别的事儿,怠慢了这位五姑娘,让这五姑娘自个便回了院子,打个囫囵眼儿这事便过去了。   左右这王妈妈是江林氏手下待了许多年的老人了,平日里也是颇受器重的,江以桃也不好太过于苛责不是。   这大宅子中便是这样的,说的是以主子为贵,可到了那些个资历老的嬷嬷面前,还不一定谁是那个做决定的主子呢,每个姑娘幼时都是被嬷嬷严厉教导出来的,往后自然也不敢怀着几分怨恨的心思,倒还要是心怀感激呢。   到底是个磨资历的地儿,江以桃也不愿乱生些是非出来,还要闹到江祯与江林氏的面前去,本就烦了,何苦再惹些烦心的事儿给自己呢?   江以桃自个也乐得清闲,一边瞧着风景一边往院内走去。   倒是晴柔远远地便瞧见了江以桃自个一个人,正慢悠悠地从远处走来,惊呼一声赶忙迎上前去,扶着自家姑娘的手往前走着,又仔细地往后瞧了一瞧,见四处无人才恶狠狠地哼了一声:“这王妈妈怎的这般目中无人,好端端的怎么就让姑娘自个走了回来,也不怕路上摔一跤,有得她好看的。”   江以桃唔了一声,倒是不怎么在意晴柔的话,软声道:“不碍事儿的,左右这江府也是我自个的家,在花园中随意逛逛,也是出不了什么事儿的。”   “姑娘,您身子骨弱。郎中虽是说了姑娘这身子现如今已无大碍了,可您这身子到底是这么多年以来精心将养着的,也不好说糟践便糟践了,还是要注意些才好呢。”晴柔一路扶着江以桃过了垂花门,一边温声软气地劝着,直到过了门才松开了手。   江以桃却没有应声,只是笑了笑。   早些时候,她这身子还是说不上一声好的,她还记着,刚从江南往北地走的时候,亦或者是刚到这灯州的时候,她还染上了风寒。每日里只要是一吹到了那刺骨的冷风,变是要咳上大半个月的。可从那溪山回来之后,身子竟然是比之前要好上了不好。   仔细想来,自己生辰前,刚到了溪山那一会儿,还常常受了什么刺激便要昏迷过去,把那许岚吓得不轻。可自生辰的那一场大病之后,好似……好似便没有再昏过去了。   好像便是从那一日开始,自己这先天不足的病便好上了不少。   可江以桃一时之间也搞不明白,自己是为何这般突然地变好了起来   左思右想,想来想去也只能当那溪山是个世外桃源,是个将养身子的好去处罢?   可这般想着,江以桃却难以说服自己。   忽然间,她想起了陆朝挡在自己身后的那只手,想起了陆朝十分张扬的那一抹笑意。   会……会是陆朝么?   应当不会是这个小山匪罢?陆朝不过是个小山匪罢了……或许、或许再加个身份也是这盛京城中久病的十三王爷罢了,哪儿就有让自己起死回生的能力呢?   江以桃一边思索着,一边被晴柔扶着回了院子。   晴佳早早地也瞧见了自家的这位五姑娘。小心翼翼地探头瞧了瞧五姑娘的身后,见江以桃身边的晴柔露出十分忿忿的神色来,心下顿时是将这一切都想了个通透,忙放下了手上的活,忙不迭地就赶了上去。   “姑娘,那信已经按照您的吩咐送到了江家七姑娘的手上了。”晴柔见江以桃面色也不算太好,便躬了躬身,规矩且谨慎道,“是亲手交到了那位刘妈妈的手中去的,这中间定然没有假手于人,姑娘您尽管放心。”   江以桃见晴佳这般敬小慎微的样子,自然是很难说出什么责备的话来,更何况是人家都说了这般的话,只好是轻声地笑了笑,边笑着边往屋内缓步走去。   一边往前走着,江以桃一边轻声说道:“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你们两个小丫鬟做事向来是细心的,事儿既然是交给你们做了,便是因着相信你们才会交到你们手上的。”   两个小丫鬟还是十分惶恐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以桃便还是笑,又说:“若是不放心你们这两个小姑娘,打一开始我便不会将这事儿交给你们。这兵书上有句话说得是好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么?”   被夸赞了一番的两个小丫鬟登时便露出了笑脸,十分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番后,喜滋滋地就跟着自家姑娘走进了屋子里边去。   早些时候晴佳的心中还担心呢,想来还是这五姑娘回了江家之后第一次吩咐她们两个小丫鬟办事儿,定是要端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仔仔细细地五姑娘办好了,叫姑娘安心才好。   这般下俩五姑娘才会真的放心她们连个小丫鬟,往后若是有什么事儿也好安心地交给她们两个小丫鬟去办。   到底是江家五姑娘身边最为亲近的两个丫鬟么,若是这么久了还是得不到姑娘家的信任,说出去怕是要被笑掉大牙啦。   两个小丫鬟在外边开心地乐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家姑娘已经进了屋,这才慌慌地跟了上去。这两个小丫鬟进了屋中才发觉,自家姑娘不知从哪儿找出了一盏不新不旧的白兔小兔灯来,正放在梳妆台的台面上,凝神地瞧着看呢。   晴柔是个眼尖的小丫鬟,记忆力也还算是不错,只一眼便认出来了这个白兔小灯是自家姑娘正回府的那日,江家的四哥儿为自家姑娘送来的。   晴柔眨了眨眼睛,一时间也并没有想太多,只是眼尖地认出了这白兔小灯是自家姑娘回府那日就带在身边的,头脑十分简单地问道:“姑娘,这白兔小灯原来是在您这儿。我那日还找了好一会儿,竟是以为被姑娘您丢了呢。”   ……   晴佳闭了闭眼,心说这晴柔怎的便教不听,这般喜欢打探五姑娘的私事呢?   想着想着便心如死灰般地扯了晴柔的袖子吗,这姑娘不论再怎么仁厚温柔,也不是你这般探寻的问法呐。也得亏这晴柔是跟了五姑娘,若是跟了别的姑娘,这会儿尸身还不知道被扔到哪儿去呢。   晴佳自然也是记得这盏小灯的,是姑娘回府那日江家的四郎送来的,那会儿她还想着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姑娘怎的便认识了江家的四郎呢。   也得亏是江家这四郎先喊了一句“五妹妹”,晴柔才从而得知自家这姑娘的身份。   晴佳叹了口气,像是为晴柔辩解一般开口说道:“晴佳也是记着这盏灯笼的,不知姑娘这会儿拿出来,可是要我与晴柔将这白兔小灯装上烛火?”   “是了,”江以桃点了点头,被这两个小丫鬟一点才从神游中回过神来,如梦初醒般道。“今日儿若是得了空,你们便将这白兔小灯装上一盏新的烛火来,就挂在……”   江以桃说到这儿稍稍思索了会儿,四处看了看,指了指床尾又说,“就挂在我这床位罢,日日都挂着,我看着也欢喜一些。”   想来姑娘是真的喜欢。   这白兔小灯眼瞧着便不太新了,又是姑娘从原来那京外的庄子便一直带在身边,还带着到了盛京城来的,姑娘来的时候连个包裹都没有,更别说是什么衣裳、金银首饰之类的稀罕玩意了,唯独是这白兔小灯与那小屉子的零碎小玩意儿带着来了,想着应当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罢?   这么想着,两个小丫鬟便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或许是有一些五姑娘的信任在心上罢,两个小姑娘好像与有荣焉一般,觉着既然是姑娘的吩咐下来的事儿,她们就算是拼了这条卑贱的小命,也是要完成的。   这才是对自家五姑娘的负责么。   江以桃见状也不再说些什么了,自顾自地从那妆匣的小抽屉中拿出了那支缠花十分精致的桃花簪子,照着那不甚清晰的铜镜,将那桃花簪子钗到了发间去。   ——我喜欢看阿言钗这簪子。   江以桃的耳边忽然间想起了陆朝的这句话,她抿了抿唇,伸出手去轻轻地摩挲了一会儿这支缠花的桃花簪子。   “姑娘,您这簪子可真是别致,难怪您要将它从京外的庄子带回来呢,还这般超乎寻常地喜爱,果真是您心中十分珍贵的一只簪子了。”   晴柔说着便凑近了些,十分认真地瞧了瞧这支缠花的簪子,果然是在这盛京城中从来不曾见过的样式,十分地新颖。虽是简单了些,不过是些丝线缠绕出来的玩意儿,却胜在十分出巧。   江以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温声温气地解释道:“这簪子,不过是因为是一位故人送我的,才显得珍贵了些。若是个无关紧要之人送的,便也显得无关紧要了。”   这话说得好像有些深奥,两个小丫鬟自幼便是在这小小的江家长大的,很是难以了解,懵懂地点了点头。   江以桃还是笑,十分有耐心地又解释道:“晴柔、晴佳,若是我送了你们一份礼物,与路边随便一个人送了你们一份礼物,是哪种会让你们觉着欣喜呢?”   两个小姑娘好像想也没想,便争先恐后地答道:“自然是姑娘送我们的礼物更珍贵些。”   江以桃指了指这支桃花簪子,又道:“那,这簪子便是如此。”   并不是这簪子有多么珍贵。   不过是因为这簪子是陆朝送的,便显得珍贵了。   作者有话说:   哦——   恍然间意识到,我这文没有男配诶。   我好像不太喜欢设置这个,就,看得开心就好。看得不开心就骂我也没事,反正我会回你一个反弹(。)感谢在2022-02-27 22:06:34~2022-02-28 22:41: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c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闲话   那缠出桃花样式的丝线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不过是十分寻常的用以缝补衣物的粗制麻线,连精细都算不上,倒是别出心裁地染上了几种颜色,又细分出了好几股来,再加之以时间与耐心慢慢缠绕出来的。   嫩粉与米白渐变的丝线在日光下折射出好几道纷杂的光来,刺得直叫人眼花缭乱。   两个小姑娘依旧是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江以桃也不再说了,笑着起了身:“今日我出母亲的院门时,迎面便撞上了大姐姐,这般机缘巧合之下受了大姐姐的邀,与她一同去那汪家二姑娘的宴席。”   晴佳欲言又止:“那汪家二姑娘……”   晴柔也一脸的勉强,试探着问了句:“姑娘怎的就与那汪家二姑娘相识了?”   江以桃正往屋外走去,闻言倒是无端地生出了几分好奇来,便走便问道:“那汪家二姑娘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我并不是在盛京城中长大的,自然也不认识什么汪家二姑娘,这一遭纯粹是因着大姐姐的面子才去的。”   出了屋门,江以桃伸手虚虚地挡了挡今日这过盛的日头,感慨道:“今儿个这天气,倒才是有些春日的样子了。”又回过头来朝着两个小丫鬟说道,“所以我便想着带你们两个小丫鬟一同前去,路上也好与我说说这汪家二姑娘的事儿。”   两个小丫鬟连忙跟上了自家姑娘的脚步。   这会儿连平日里想来话多活泼的晴柔都保持着缄默,一句话也不愿多说,颇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畏手畏脚地跟在自家姑娘身后。   江以桃也不急于一时,瞧着两个小丫鬟沉默的样子,也不恼,笑了笑就往院外走。   这江府虽是私宅,到底也是人多眼杂,江以桃向来心思细腻,自然也是知道的。这样在人的背后明晃晃地打听别人的闲话,也不是什么磊落的事儿,便一路安静地领着两个同样安静的小丫鬟出了门。   直到上了马车,两个小丫鬟像是才刚刚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这些年在盛京城中听说的,有关于这位汪家二姑娘的事儿。   两个小姑娘说得慢,一边说还一边仔细地观察着自家姑娘的神色,生怕是那句话说得不好听就惊扰了姑娘,便十分地惴惴不安。   江以桃用指节撑着额角,半垂着眸子静静地听,倒是也没表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来。听完也只是淡淡地应了句“知晓了”,便阖上了双眼,再无后话。   两个小丫鬟见状对视了一眼,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抿了抿唇便退了出去。   从两个小丫鬟的话中来看,这位汪家二姑娘倒是大有来头。   汪家是庙堂之上的命官,手握重权,深得当今圣上的信任,与江家这么年来有些互相看不上眼的劲儿,平日里也极少往来。   江家二姑娘单名一个怜字,生得也是一副令人怜惜的娇弱模样,可那为人却与这名字大相径庭。   这汪二姑娘在盛京城中的名声可谓是声名狼藉,更是有传言说,这汪二姑娘以折磨下人为乐,若是惹得她不开心了,轻则被扔到乱葬岗去,重则会被抽筋剥骨,生生折磨致死。   这话说得倒是有些玄乎了,保不齐是盛京城中这流言纷纷,即使是一件最为平常的小事儿,过了百人、千人、万人的嘴,也是越传越是离奇。   人么,总是要自己认识才好,从别人口中了解到的只言片语,哪里就能代表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这么想着,马车也一路摇摇晃晃地到了汪府门前,两个小丫鬟掀开门帘,搀扶着自家姑娘下了马车。   这才刚走到了汪府门口,江以桃便隐隐察觉到那门口的小厮朝自己投来了一个十分莫名且惊恐的视线,甚至悄悄往后退了几步。   ……   江以桃哽了哽,回眸瞧见了那江家味道十分浓厚的马车,顿时有些了然。   她悄悄与两个小丫鬟耳语道:“原来这汪家与江家的关系竟这般水火不容了么?”   两个小丫鬟也沉默了一瞬。   晴佳谨慎道:“应当是没有这般水火不容的。”   江以桃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轻声咳了咳,又端起了那副温和的小脸,迈着小步子朝江府的大门走去。   小厮倒是没有伸手拦人,目不斜视地就放这明显是江家来的姑娘进去了,也只不过是不曾唤个小厮来为这姑娘带路。   江以桃也并不在意这个,领着两个小姑娘便往里边走去了。   这世家大族的院里,自然随处可见都是下人,若是认不得去宴席的路,只管一路问过去便好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晴柔却有些忿忿,小声道:“怎的就这般怠慢我们家姑娘。”   江以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来之前她本以为这江家的关系只不过是尴尬了些,却不曾想过是这般的尴尬,连这门口看门的小厮都知道看人下菜碟,招呼都不曾打一声。   那江曼安竟是顶着江家大姑娘的身份与汪家二姑娘交好,想来这汪二姑娘也不是传言中那般不通情理之人么?   江以桃领着两个小丫鬟沿着垂花门一路穿过了回廊,又沿着那花园的小径一直往前走,终于是遇着前边有了人影,登时就加快了步子赶了上去。   瞧前边那姑娘的打扮,通身十分气派,那发髻之上的珠钗更是华贵非常,应当也是前来赴宴的别家姑娘罢?江以桃心中一喜,这下更是好了,连路也是不用问了,只跟在这几位姑娘的身后走着便能到。   几个姑娘有说有笑地在前边走着,江以桃神色如常地跟在后边。   “你们可知道,那江家的嫡女在半月前就回了盛京城?”   前边忽然传来的谈话声,让江以桃的眉梢跳了跳。   那声音又接着说:“听说是自幼养在京外的,这会儿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接回来了。”   “噢,”另一人应了一声,轻笑着温和道,“我听说过,这江五姑娘虽是不在盛京城,可幼时那些事迹却流传了许多年。听闻是个十分守规矩的姑娘,连圣上都夸赞过两句呢。”   是么?江以桃眨巴眨巴眼睛,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想起来这回事儿。   这怕也是什么以讹传讹罢,她怎么不记得幼时还被当今圣上夸赞过什么。   最后一位姑娘十分不屑地哼了哼,捻着一方帕子拭了拭唇角,淡然道:“我这儿倒是有些密辛,这江家的五姑娘这番回京是要送进宫里去的,也不知为何这半月里来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呢。”   “咦,竟是有这回事儿?”第一位讲话的姑娘怔了怔,难以置信道,“却也不能罢?不是自幼养在京外的庄子么,怎的忽然间就要送进宫里去?”   “嘁,什么京外的庄子,你也信。”那十分不屑的姑娘又哼了一声,不满道,“怕是犯了什么事儿,找了个由头送走了罢,若这些年真是在京外的庄子,怎么就十年不曾回过盛京城里来了。又不是有什么洪水猛兽,不过就是回不来罢了。”   那温和些的姑娘有些不信:“不能罢?”   江以桃额角一跳,也不知怎的就听了自己的闲话。倒不是她多么真心想听,实在是这三位姑娘有些不知收敛,议论闲话也要说得这般大声,生怕这园子里的别人听不到一般。   两个小丫鬟也不曾想过能听得这般密辛,霎时间连呼吸的声音都小了下来,极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走路的两条腿像是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晴柔欲哭无泪地想着,她可不是故意要听主子的闲话的,虽说……虽说大部分的事儿她在私下也是早就知道了。可、可主子也并不知道自己都知晓,不会今日这宴席结束之后自己就被发落去做些什么苦力罢?她、她也不是故意的呀……   晴佳倒是没有想得那般严重,只是悄悄地抬眸瞧了瞧自家五姑娘的背影,在心中浅浅地叹了口气。   她这姑娘,若是真像那些谣言说得那般,那可自小便是个可怜人了……   也难怪二爷能下得去那般狠手,毕竟是十年都不曾见过的女儿,即便是血浓于水,也该在这十年里冷下去了,哪里还有几分亲情可言。   何况江家又是这样大的一个家族。   江以桃只觉着有些窘迫,到底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听见了自己的闲话,这番感受也是十分奇异的么。   前边那几个姑娘竟是就这样闲扯了一路,直到远远地能瞧见一座琉璃宝盖顶的小亭时,这几位姑娘的谈话声才渐渐小了下来。   江以桃这才松了一口气,这几个姑娘竟是一路都不曾发现身后还跟着别人,这感觉便更是奇异了……   果真是些心思单纯的姑娘。   “呀,五妹妹。”江曼安竟是正巧在亭前站着,瞧见了江以桃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笑着朝她招了招手,扬声喊道。   江以桃顿了顿。   这下前边的几个姑娘终于是发现了身后还跟了个别人,她们自然也是认识江家的这个大姑娘,听她喊了一句五姑娘,登时脸色齐齐地白了一白。   然后三个姑娘顶着煞白的脸,动作僵硬地回眸。   ……   江以桃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窘迫地眨眨眼,试探道:“唔……倒是挺巧的么。”   三个姑娘的脸又齐刷刷地白了白。   作者有话说:   不要在背后说别人闲话,因为一般都会被听到(。感谢在2022-02-28 22:41:36~2022-03-01 23:53: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从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糯糯粉汤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灼热   江以桃沉默半晌,最终还是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来,仿佛方才这三位姑娘议论的人并不是自己一般,表现得十分淡然。   淡然到这三位姑娘也差点儿以为,眼前这人并不是江家的五姑娘了。   毕竟有哪个姑娘是听见了别人在背后说自己闲话,还能这般悠然自得的呢?   没、没有罢?   可方才那在不远处喊着“五妹妹”之人,确实是那江家的大姑娘,这是不会认错才对的,难不成……这江家还有另一位五姑娘?   今日的天气确实十分好,是盛京城自入春以来最好的一日。   和煦的阳光照在这三位姑娘身上,她们却仿佛是如至冰窖。哪里有什么另一位五姑娘,这样离谱的事儿,江家确实只有一位五姑娘。   就端端正正地站在自个眼前。   跟在自个的身后走了一路,甚至是听了一路。   江以桃瞧着这三个姑娘愈发苍白的脸色,心里头那点儿不适倒很快地淡了下去,左右这谣言总是挡不住的么,她们也不过是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罢了,顶多也便是这三位姑娘不值得深交罢了,也不好在别人的宴席之上将气氛搞得太过尴尬才好。   思及此,江以桃淡淡地笑了笑,主动地走到了三位姑娘的前边去,稍稍躬了躬身子,温声温气道:“想来你们是知道我的,以桃这边给各位姑娘们问安了。”   这算是给了个台阶下了,三个姑娘的脸色这才渐渐缓和起来。   那方才十分不屑的姑娘倒是先开口道:“见过江五姑娘了,若是改日有空,还请江五姑娘来我院里喝上一盏茶,只当是今日的赔罪了。”   江以桃笑了笑当是回应。   刚好是江曼安从亭子那儿走了下来,听见了这姑娘的一番话,有些不解地瞧了瞧,又问道:“五妹妹,什么赔罪不赔罪的,莫不是人生地不熟被欺负了?”   江曼安认得这三个姑娘,方才说话的那是永平侯府徐家的二姑娘,另外那两位,眼瞧着温和一些的是赵家的三姑娘,另一位则是孙家的大姑娘。   这徐二姑娘闻言终于是赔了个笑,又说:“曼安姑娘说的是什么话,我们哪儿会欺负江家的五姑娘,不过是这一路走来竟是没发觉江五姑娘在身后,自觉有些失礼。是吧,江五姑娘?”   江以桃眼瞧着那位姑娘露出了些哀求的神色来,想着这会儿并不明白这位姑娘是哪家的,一时间也不好拆台,只好应了声道:“是这么回事儿,倒是这位姑娘十分客气,好邀着我去喝茶呢。”   “是么。”江曼安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她最是明白这盛京城中世家贵女的两幅面孔,人前一个两个都是温和有礼的样子,人后还不知道要如何编排别人呢。可到底自家妹妹都这么应了,江曼安也不好说些什么。   那三位姑娘也不曾想过这江五姑娘会为自己说话,一时间不知道是喜是忧,还慌慌地想着,或许这江五姑娘只是跟在了身后,方才那些谈话她是一句都没听见呢!   偏这会儿江以桃突然笑了笑,意有所指道:“不过这份喝茶的殊荣,以桃倒是受不起。左右我是个犯了事的姑娘,不值当你们为我准备什么茶水的。”   那徐二姑娘登时面色由白转青,感情这江五姑娘是什么都听了去了,那为何还这般出言维护?到底出言维护了也便好了,怎的到头来还要阴阳怪气地拆穿一下。   倒是显得这江五姑娘十分通情达理,自个便成了背后说人闲话的姑娘了。   江以桃还是笑,落井下石一般又补充了一句:“唔,我说的并不是姑娘你,姑娘可不要误会了。”   若是不说这句话还好,这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那些个姑娘们顿时露出了了然的神色,三两成群地朝着这三位姑娘指指点点。   三个姑娘的脸色更是差,最后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落荒而逃似的走了。   江曼安眨了眨眼,又是对自家这个五妹妹有了新的认识,十分感慨道:“原以为五妹妹是个乖顺的小白兔,却不曾想,妹妹这小兔子还会咬人呢。”   “唔。”都是跟陆朝学的么。   江以桃也有些不好意思,瞧着那三个姑娘气急败坏的背影,忽然生出了点儿后悔的意思:“日后不会被这三位姑娘穿什么小鞋罢。”   江曼安笑了笑,领着江以桃往亭子走去,边走着边解释道:“那三位姑娘倒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左右是她们在背后嚼别人舌根子,妹妹你身正不怕影子斜么。”   江以桃十分心虚地抿了抿唇,方才来的路上她也打听了不少这位汪家姑娘的闲话,被江曼安这一说,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好像被人在背后悄悄地戳了戳脊梁骨一般。   远远瞧着还不曾瞧个明白,这到了跟前才发觉,用以宴会的这亭子竟是搭建在了湖中,由一条青石板搭的小桥弯弯绕绕地一路引过去。   湖里还有不少去年夏日剩下的枯败残莲,虽是没有夏日里那般莲叶何田田的景色,这方残莲在春日里也是平添了几分萧条之感,竟是有些别样的氛围。   亭内坐了一位姑娘,只那一眼,江以桃便认出了,这位便是那传闻中的汪二姑娘,汪怜。   这姑娘生来便是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与江以桃这种因着身子骨不好而瘦弱不同,她活像是江南的一枝莲花,娇弱得仿佛是被暴雨一打,就会凋零一般。   与她的名字十分相符,眼瞧着都惹人怜爱。   汪家姑娘穿一身水一般的绫罗纱裙,鬓发十分随意地在脑后挽了个结,远远地瞧见了江曼安领着江以桃前来,便带着笑意起了身,那身上的绫罗便从她瓷白的肌肤上滑落,垂在脚边,像盛开的一朵莲花。   汪怜的一颦一笑都像是被精心调整过的一般,举手投足间的每个动作都恰到好处。   “这位,便是江家的五姑娘了罢?”汪怜笑了笑,眼波流转之间皆是风情。   江以桃被这一眼瞧得小脸通红,点了点头,支支吾吾道:“见、见过汪二姑娘了,多谢汪二姑娘的邀请。”   汪怜还是笑,“我久闻江五姑娘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如传闻中的一般,是个可爱乖巧的姑娘。”   也难怪殿下会时时牵挂在心中,若是她,她也要时时将这位江五姑娘牵挂心中才是。   江以桃面色酡红。   这汪家二姑娘怎的……怎的……   汪怜见江以桃不说话,又是奇怪地瞧了这小姑娘一眼,看着她面色越来越红,忽然间生出了几分戏弄的心思来,缓缓地朝江以桃走近。   “哪、哪里。”江以桃沉默半晌,最后只堪堪憋出了两个字来。   汪怜见状娇娇地笑出了声:“果然是个可爱的姑娘,我便不逗你了。”又指了指亭子背后,道,“宴席在这亭子后边呢,我这会有些事儿,曼安你先带着你这位妹妹过去罢,我待会儿便去寻你。”   这话说话,汪怜也顾不上看这两个江家姑娘的反应了,自顾自地就沿着那弯弯绕绕的小桥出去了。   江曼安倒是习惯了汪怜这有一出是一出的性子,解释道:“妹妹,我先领着你去前边罢。”   江以桃有些窘迫,伸手拍了拍发热的脸颊,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位汪二姑娘,真是生了一张美艳到足以诱惑人心的脸。   “不知五妹妹可曾听说过,有关这位汪家五姑娘的流言?”江曼安在前边走着,忽然间回头来朝着江以桃笑了笑。   问的分明是问句,可江曼安却好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般,而并不是在问一个问题。   江以桃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这儿会刚巧是走出了这亭子,江以桃才发觉这后面的湖中心,竟是别有洞天。   这湖中,托举起了一方宽阔的平地,四周用半人高的木栏杆围了一圈,应当是生怕有人落水。这平地倒像是一方用以献艺的戏台子,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毯子。   这湖面十分宽阔,像是连接着纯净的苍穹一般,又像是一面镜子,透亮地映上了头顶苍穹的干净颜色,颇有些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清寂美感。   这种建筑样式,莫说是在盛京城了,连算起那生活了十年江南,江以桃也是第一次见,不免有些新奇,连带着那双眼睛都兴奋地亮了起来。   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江以桃伸出右脚,用脚尖点了点地,抿着唇笑了笑。   江曼安瞧着自家妹妹这个样子,好像终于是有了一些年轻姑娘家的活泼样子,也十分欣慰地笑了笑。   这些日子以来,江曼安听了许多有关于这位五妹妹的流言。   有些是夸赞,也有些并不那么好听。   看着眼前笑得憨态可掬的江以桃,江曼安又是想起了那个太子设宴的夜晚,这小姑娘坐在席间,明亮朦胧的烛光洒在她身上,她那双眼睛却是灰暗的。   她的身子分明是坐在那里,可是她却好像并不在那里。   “五妹妹——”   江曼安刚唤了一声,便被身后响起的低沉笑声打断。   “真是巧了,江五姑娘。”   江以桃随着这声清润的声音回眸一看,就看见了穿一身绛红色锦衣的太子殿下,正执着一方素色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个手心,笑意盈盈地盯着自己看。   江以桃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与江曼安一起躬身福了福,道:“见过太子殿下,给太子殿下请安。”   “这礼,行得早了些,五姑娘。”   江以桃怔了怔,抬眸看去。   陆朝面色冷淡地从拐角处走了出来,他的那双眼睛望向江以桃时,却带着灼灼的热。 第81章 提亲   是陆朝。   江以桃忽然间就松开了那一点儿皱着的眉头,又笑著作了一个福,说:“那就再行一个便好了,十三王爷,以桃有礼了。”   江曼安瞧了瞧自家妹妹的神色,又瞧了瞧那十三王爷,一边了然地点了点头,一边跟着行了个礼。   那太子殿下……   江曼安起身,果然是瞧见了太子殿下那张不虞的脸。   毕竟江以桃这态度的转变,实在是过于明显了些,连她这个外人都察觉到了,更不要说是那置身其中的太子殿下了。   江曼安叹了叹气,方才还觉着她这位五妹妹是个聪明的姑娘,怎么这会儿又这般愚笨起来了,连伪装一下也不知道的,就这样明晃晃地表露出了欢喜来。   想了一会儿,江曼安又有些想清楚了。   小姑娘么,就算是将她那双流露情意的眼睛给捂住了,那一下一下响起的剧烈心跳也骗不了人罢?   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不曾想过会在这儿见到江五姑娘,可真是有缘分。”太子殿下摆着折扇,露出一个称得上是温和的笑意来。   江以桃冷漠地勾了勾唇,敷衍道:“是么。”   陆朝又盯着小姑娘看了一会,却也没说什么,冷冷地呵笑了一声,侧身从太子殿下的身后走出来,十分冷然地走到那前边已经布置好的席间去了。   江以桃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望着陆朝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他到了那席间坐下后才心情复杂地收回了视线。   他好像,在躲着自己一般。   “呀——”汪怜拉长了尾音从廊桥那边走了出来,眨了眨眼看了看宋知云,又看了看江以桃,露出了然安的神色,笑道,“太子殿下,快带着江五姑娘过去落座才是,怎的让人家站在这儿发呆。”   “是孤的不是。”宋知云说着就走到了江以桃的前边去,又回身来只做了个请的手势,“江五姑娘,请罢?”   江以桃神色不变,点了点头,也走到了那席间去。   盛京城自古以来便是个民风十分开放的都城,大多数时候并没有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多的时候是让那些年轻的姑娘与郎君自己认识,若是合适便会带上三书六礼上门提亲去。   于是像今日这般的宴席并不少见。   往往这宴席皆是男女同席,中间隔了一条过道,面对面地摆着单人或双人的席位。有些稍微保守点儿的人家,会用绫罗的帘子将左右隔开,以免姑娘家的害羞。   这倒是与江南不同,江南的姑娘家哪儿有盛京城姑娘家一样大的胆子。在江南,姑娘家与郎君说上两句话,都是要被狠狠斥责一顿的,更别说是这般与郎君同席吃酒了。   江以桃随意地找了个席位便落了座。   这儿靠着边缘,背后便是那半人高的木栅栏,想来应当是十分安全的罢?江以桃抿了抿唇,毕竟这栅栏一根小柱子便有她小臂般粗细了。   今日这宴席是单人的席位,江曼安怅然地叹了口气,最后也只能靠着自家妹妹,就近找了个席位做了下来。   倒不是她有多愿意与这五妹妹亲近,不过是害怕着,这五妹妹到了陌生的环境,周围还都是些陌生的人,若是自个还不在身边,怕是要担心受怕一会儿的。   毕竟这盛京城,眼瞧着是个繁华的都城,可说起来也不过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罢了。   在这野兽的庇护之下长成的姑娘,自小便是勾心斗角地长大,欺负起自家这个乖顺的妹妹来应当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说到乖顺……   江曼安侧头去看着江以桃,这会儿的五妹妹安静地坐在那儿,又是有几分置身事外的感觉了,一点儿都没有方才那般尖利的模样了。   却也并不是尖利罢?   一时之间,江曼安发觉自己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可以形容这个五妹妹的词语来了。   她就像是一枝开得娇艳的玫瑰花,身上隐隐地带着点刺儿。   江曼安笑了笑,收回了视线,盯着眼前微微晃动的酒面瞧,好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曼安这是在愁什么?”汪怜软着身子靠近,将下巴搁在了江曼安的肩上,笑道,“这眉间都要皱出一座小山来了。”   江曼安又斜着眼悄悄地看了看江以桃,然后才回眸来嘘声道:“担心我这天真的五妹妹呢。”   汪怜随着江曼安的话也瞅了一眼江以桃,眨了眨眼道:“何至于要你来担心了,我看你这五妹妹是个有福气的姑娘。瞧——”汪怜指了指宋知云,“瞧太子殿下这眼神。”   江曼安闻言去瞧:“阿怜,我担心的正是这件事。”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么,能成为太子妃可是这盛京城的姑娘中,最为值得自豪的事儿了罢?”汪怜轻笑出声,意有所指道,“你又怎么知道你这五妹妹不愿意成为太子妃?”   “她……”   江曼安叹了口气,不愿再谈,搪塞道:“我自然是知道,这事儿一时之间解释不清,日后再看罢。不论怎样,左右是我这个五妹妹的命数,哪里又是我能决定的事儿。”   听江曼安这么说,汪怜才稍稍地舒了口气,起身抚了抚绫罗的帔子,轻声道:“能这么想便是好事,你可莫要再忧心你这五妹妹了,多忧心忧心自个罢。”   汪怜远远地瞧了瞧宋知云,又瞧了瞧事不关己、一脸懒散的十三王爷,复而又垂下眸子来。   她的好姑娘呀,可别掺和进殿下的事儿里去,保不齐到最后,还要将自己给搭进去。   那殿下的谋划,也是时候要开始收网了罢?   “我有什么可忧心的?”江曼安疑惑地抬眸去看汪怜,十分不解。   “我听闻,你家中似乎有意要为你择一良婿。”汪怜指了指远处一位穿着青衫的郎君,又垂眸来看江曼安,淡淡道,“喏,你可多忧心忧心自己罢,可莫要将自己搭进那江家的打算里去。”   江曼安抿了抿唇,顺着汪怜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青衫男子也正巧朝自己看来,江曼安与他对视半晌,怅然地垂下眸子去。   汪怜见她这个样子,也不再说些什么了,正巧是宴席将将开始,自个只好打了声招呼离席,摆上一副笑脸去招呼着后来的那些姑娘们。   江以桃并不曾听清自家大姐姐与那汪二姑娘都说了些什么,只是忽然间侧脸望去时,正好瞧见了王曼安的满面愁容,以及方才她与那青衫郎君的对视。   江以桃自然是不认识那青衫郎君的,正想抬手招晴柔过来问一问,抬眸就瞧见陆朝不知何时坐到了自己对面的席位上去。   ……   她记着,方才她虽然是随便找了个席位坐下来,也是刻意找了个离陆朝远的地儿罢?怎么她就出了会儿神,这陆朝就坐到了自己对面去。   刚刚那会儿,不是还对自己爱答不理么?江以桃十分忿忿地盯着陆朝看,一时间也忘记了要招晴柔过来的这回事儿了,越想越是气愤,最后也只是抿着唇轻轻地哼了一声。   忽然间,陆朝也抬眸朝江以桃望去。   小姑娘好像是有些生气了,那双小鹿一般的眸子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陆朝怀疑,若是这小姑娘手中有刀,怕是要冲过来将自己大卸八块。   陆朝喉结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那一句有一句呼之欲出的话被他强心吞回了腹中去。   最后只从喉间溢出一声微不可查的轻叹,陆朝冷着眸子移开了视线,好像自己从未与这小姑娘对视过一般,那张冷情的脸看起来更是默然。   小姑娘怕是要伤心了罢?   陆朝压着唇角,右手藏在桌下,紧握成拳。   江以桃眼看着陆朝望向自己的眼神像是看陌生人一般,然后十分懒散地挪开了视线,连一丝留恋都没有,十分干脆果断地看向了别出。   就好像对他来说,自己只是这盛京城的江五姑娘一样。   就好像他不是陆朝一般,就好像他不曾认识过那个“谢不言”一般。   江以桃忽然间有些鼻酸,也赌了一股子气似的,垂下了眸子。   这木桌好像还不曾刷过柿漆一般,那一道又一道的年轮是时光路过的痕迹,与那些上了厚厚一层柿漆,又在日光下晒出了棕红颜色的精致家具相比,好像有些难以言喻的粗糙。   却又有些别样的美。   江以桃瞧着瞧着,眼前便渐渐不争气地模糊起来。   这小山匪怎的这样,一会儿亲热,一会儿疏离的,自己像是他圈养的一只小麻雀儿一般,想起来时便过来逗弄逗弄,若是想不起来,便丢在庭院中任由小雀儿自生自灭。   真是可恶的小山匪。   偏要装出一副不认识自己的模样。   “我听闻十三王爷——”   不远处忽然传来了谈话声,听见了“十三王爷”四字,江以桃怔了怔便抬眸去看,只见汪怜正笑着招待刚来的客人。   “十三王爷今日去江家提亲了?”   江以桃忽然间怔住,抬着一双朦胧的泪眼就去看陆朝。   也是在刹那间,方才才各自有说有笑的人群顿时静了下来,视线在江家大姑娘、江家五姑娘与那置身舆论中心的十三王爷身上来回转。   汪怜一时间也有些恍然,悄悄回眸瞧了瞧十三王爷,见他并未露出什么不悦的神情来,只好模糊不清地应了句:“这是十三王爷的私事,并不好由得我们在这里议论什么。”   那来人笑了笑,冲十三王爷挑了挑眉,挑衅一般道:“十三王爷,这事儿你怎么偷偷地就去了,若不是今日我偶然瞧见了,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呢。”   陆朝也不恼,左手执着杯盏晃了晃,仿佛被议论之人不是自己一般,唔了一声,懒懒散散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儿罢?”   江以桃紧盯着陆朝,一颗心像是要提在了嗓子眼。   “今日,是去了趟江府,向江家的六姑娘提亲。”陆朝的话音十分淡,像是不带什么感情一般,盯着手中酒盏冷然地说着。   江以桃的心掉了下来。   掉进了腊月时节里冻成冰面的湖里去了。   作者有话说:   十三王爷是十三王爷,陆朝是陆朝(笑   这个月就会完结啦,可能会小小地刀一段?然后就进行一个he的大动作 第82章 旧事   “殿下,这么做是否有几分不妥?”   早些时候,六号静静地看着自家这个小殿下,看着他沉静中带着些许悲戚的神色,沉默了好半晌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陆朝闻言,忽然勾唇笑了笑,轻声道:“没什么不好的。”   随即陆朝便盯着那几箱聘礼出神,眸色沉沉。   小殿下的这副样子,让向来冷硬的一号都有些动容,心想着那江家五姑娘或许也没什么不好的么,自己何苦总是在小殿下面前说江家五姑娘的不好呢?   不过这想法只在一号的脑海中存在了一瞬,而后又反应过来,这江家五姑娘是目前小殿下计划中最难以预料的一环,自然是不好的。   陆朝垂眸,淡淡道:“今日这婚,应当是由六号去提才对。”   六号顿了顿,心中闪过了江以李那张明媚的笑脸,他轻轻闭上了眼,劝道:“还望殿下三思,左右那江家并不一定会答应这桩婚事,殿下又何苦在这时候将自己推上风口云端?”   “这不还有皇帝老儿么。”陆朝嗤笑了一声,起身来从案台上抽出一张泛黄的薄宣纸来,凝神瞧着,“太子那废物想要江家的五姑娘,那我们便要六姑娘。”   “我瞧着,这江六姑娘倒是比我的五姑娘要得宠爱多了,这样一来,江家还是牢牢地握在我们的手中。”陆朝又从笔架上拿下一支笔,就这样放在指尖,久久地也不动笔。   “殿下……”   一号正想说些什么,便被六号出声打断:“殿下,那江家不过已是强弩之末,何苦借由一个姑娘来牵制?”   陆朝不咸不淡地噢了一声:“心疼了是么。”   ……   “不敢。”六号沉默半晌,将头垂得更低。   “江家不论现如今是何种境地,到底是江家。”陆朝敛着眉眼,不咸不淡的口气让人听不出什么情绪来,“若是放任江家依附上太子殿下,它终究是能再爬起来的。能在这如狼似虎的盛京城中立主脚跟,又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两个暗卫沉默地抿了抿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六号,你可莫要将我当成那两眼黑黑的瞎子了。”见六号一言不发,陆朝又笑了笑,终于是抬起那双冷清的眸子来,静静地盯着六号瞧。   “殿下这说的是什么话,六号多年来对殿下忠心耿耿,一片赤诚之心又怎么会将殿下试做两眼黑黑的瞎子呢?”六号慌慌地单膝跪地,也不明白殿下为何会说出这句话来,左右先认个罪总是没有错的。   陆朝无端地笑了笑:“我说的是你与那江家六姑娘的事儿。”   六号沉默半晌,只说:“殿下,江六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属下连半个字都不曾向江六姑娘透露过。江六姑娘她、她是——”   “我自然是知晓的。”陆朝打断了六号的话,那双漆黑的眸子没什么感情地盯着六号瞧,又说,“所以我让你去江家,你才是江六姑娘的十三王爷,并非是我。”   “殿下……”六号的话就这样哽在了喉咙口,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暗卫竟在霎时间红了眼眶,哑声道,“殿下,属下只是一介名字都不曾有过暗卫,哪里配得上高在云端的江六姑娘?”   瞧瞧,这想法自己也有过。   他不过是个阴沟中苟且偷生的蝼蚁鼠虫,又怎么能忍心将那乖顺的小姑娘牵扯到自己朝不保夕的生活中来呢?   “六号,如果你愿意,你就可以时十三王爷,可以是那位江六姑娘的阿川哥哥。”   六号闻言沉沉地瞧了一眼陆朝,却依旧是没有说一句话。   “退下罢。”陆朝懒懒散散地点了点头,一时间懒得与六号再争论什么,好似就用这十分简单的三个字就将这事儿敲定了,再容不得旁人说上一句半句。   对于一号与六号来说,陆朝到底是身份尊贵的殿下,两个暗卫也不好再争论些什么,对视一眼便退下了。   “一号,殿下不是很喜欢那位江五姑娘的么?”一号走出了好远,才缓缓地回头瞧了一眼那间书房,只见那院内的枯树正渐渐地抽出枝丫。   一号隐约记着那是一棵桃树,在某一年他曾见过这棵看着枯败的老树开了满树的桃花,十分美丽。见六号并不回答自己,沉默了半晌后他又问:“为何在利用起江五姑娘的时候,却好像只是对待一只蝼蚁似的。”   “殿下……殿下是很喜欢江五姑娘的。”六号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   也是隔了好一会儿,才接上自己方才的话,“所以他才要斩断江五姑娘心中的那一点期翼。”   一号还是不明白,却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这计划进行得不顺利……   那么江五姑娘只会记着那个负心之人,而不是记得那个心爱之人。   小殿下多么喜欢五姑娘呀。六号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这样喜欢江五姑娘的殿下却为了借这“牵制太子”的名义,把江六姑娘送到了自己的身边来。   就这样,亲手将心心念念的江五姑娘送到了敌人的身边去。   指甲扣进了掌心,尖利的痛感终于将六号从思绪中抽离了出来。   *   两个暗卫走后很久,陆朝还执着那支笔,垂眸站在案台前,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张微微泛黄的宣纸出神。好半晌,才微微颤着手去沾了沾浓黑的墨汁,在提笔将欲落下时却无意洇出了一块墨点来。   于是陆朝又凝神地盯着那滴墨点子看了好一会儿,才颓然地将那支笔放回了笔架子上去。   阿言,阿言。   他分明将小姑娘的脸记得清清楚楚,像是印章一般刻在了自己的脑海中,可真的提笔时却无法描摹出小姑娘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来。   阿言,我的阿言。   陆朝在心底念了好几遍,忽然间暴怒地将那桌上的宣纸揉成了一团,看着墨汁慢悠悠地洇透宣纸,那一点儿强硬的占有欲又在霎时间冷静了下来。陆朝僵硬地坐回了太师椅上,垂眸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染上了墨汁的指节。   与这一张薄薄的纸生气又有何用?   墨汁一点点地干涸在陆朝的指节上,嵌进了皮肤的纹理中去。   陆朝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就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指节,那双微微上挑眼尾挂着一抹淡淡的绯红,眼中血丝遍布,几欲是要落下泪来。   他这一生,自故国西京覆灭之后,便总是在流离失所。   陆朝早些时候是刻薄无礼的西京太子,之后成了住在江以桃旁边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少年,再后来一些的时候,他又成了一个孤苦无依的、浑身脏兮兮的小乞丐。   连那个邻居那个爱哭的小姑娘都没能认出自己来,真以为自己是苏州城中一个籍籍无名的、可怜的小乞丐。   他身上分明是那么脏……是脏的罢?他自己都能闻见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属于苏州城那污水沟里的酸臭味,就像那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苟且地活在这世上。   那爱哭的、与他曾经当过短暂一段时间邻居的小姑娘,却挂着那样柔软亲近的笑意,在自己的眼前放了一碗冒着热气的小馄饨。   那会儿,他甚至不知道这位小姑娘的名字,整日里只是“喂、喂、喂”或者是“爱哭鬼”“小哭包”之类的称呼来唤她。   脾气好的小姑娘从来不生气,只是会红着那双水盈盈的眼睛瞧着自己,好像是那阳春四月泛着光的湖面,瞧得陆朝心里也化成了一汪莹莹的水。   再后来,他成了溪山的山匪,成了令人胆寒的少当家。   在刚到溪山的那段时间里,陆朝好似一个没有感情的阎罗一般,他总是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眸色沉沉地将短刀刺入敌人的胸口,再带着那抹笑意,看着猩红的血汩汩地从伤口中流出来。   分明是温和的笑意,可不论怎么看起来都是带着几分渗人。   有些时候,他也会划破自己的手臂,感受温热的鲜血滑过他苍白冰冷的肌肤,最后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结成一块暗红的血痂。   陆朝自己比谁都还明白,自己是个十分病态之人。   他喜欢痛楚,更是享受那些临死前的绝望哭喊,他最喜欢的做的事儿,便是看那些个自视甚高之人掉进泥潭里,最后为了生存而大打出手,往日那些什么礼仪教养全部都抛在脑后的样子。   这才是人性。   却也总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那个爱哭的小姑娘,想起那碗热腾腾的馄饨,想起她四月春风一般的笑。   可陆朝比谁都明白,自己再不能靠近那个小姑娘了。   到了最后,那群暗卫终于又寻到了陆朝。   为了复仇,为了将这盛京城变成和西京一般的样子,陆朝又成了盛京城这位称病的十三王爷。   那一年陆朝才十五岁,在他短短的十五年生命中,却已经把那些该经历的、或者是不该经历的事儿,都经历了一遍。   他像一条阴冷的蛇,蛰伏在这盛京城,蛰伏在溪山。   很多年里,陆朝都不曾再踏足过江南。   他会想起那个满地鲜血的夜晚,父亲母亲为保护自己而死在了眼前,会想起母亲那双死不瞑目的眼,还有那双灰败眼中迸发出的、还不曾消散过的恨意。   也会想起成为小乞丐的那些日子。   日日夜夜都守在小姑娘的必经之路,只为了在小姑娘路过时,能悄悄地看一眼。   那些阴暗的、卑微如蝼蚁一般的日子像梦魇一般,从来不曾放过陆朝,总是在每一个安眠的夜里出现,生生地将陆朝从梦中惊醒。   梦中是小姑娘高高在上的脸,鄙夷嫌弃地甩开了自己的手,软着声音骂他:“小乞丐,真脏呀。”   小乞丐陆朝就会垂眸看看自己的手,果真是脏的。   巨大的羞耻心翻涌地朝陆朝袭来,他慌乱地将手在衣角上擦了擦,擦了又擦,可那衣角本就是脏的,又怎么能将脏兮兮的手也擦干净呢?   小乞丐再伸出手去的时候,血污与泥土都卡在他的指缝里,小乞丐僵了僵,又窘迫地收回了手来,背在身后,忍不住地又擦了会儿。   小姑娘干干净净的,像一只软糯糯的糯米团子。   小糯米团子笑着踢开了地上那碗小馄饨,挺直着脊背,趾高气昂地就转身走了。   ……   梦境往往会在这里戛然而止。   陆朝再不曾踏入过江南一步,再没见过那糯米团子一般的小姑娘一眼,在一个个思念成疾的难免的夜里,陆朝就会拿出一张泛黄的宣纸来,一遍又一遍地摹着江以桃的小像。   梦魇就只是梦魇,陆朝清楚得很,若不是人心中那一道最脆弱的、最好攻破的防线,又怎么能成为是梦魇?   他的小姑娘哪里是这样的人呢,他分明是比谁都还清楚的。   幼时的江以桃,悄悄地躲在墙角哭泣,偏害怕被那些嬷嬷与小丫鬟发现,只好咬着唇呜呜咽咽地抽泣,尖细又柔软的声音像只小狸奴般可爱。   她抬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泪汪汪地盯着自己瞧,软声软气地威胁道:“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我这才不是哭,是、是……”   小姑娘是了半天也没有是出个所以然来。   年幼的陆朝是个十分嚣张跋扈的小少年,见状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做了个鬼脸便嘲笑道:“哼——你就是在哭鼻子,爱哭鬼、爱哭鬼。”   软软的小姑娘也不恼,唔了一声便妥协了:“那就算是,你也不好告诉别人的噢。”   ……   陆朝笑了笑,从回忆中抽身出来,又起身从案台上抽出了一张薄薄的宣纸来,轻轻地写下了“阿言”两字。   他不需要再画江以桃的小像了,也不需要臆想江以桃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姑娘了。   在那个春寒料峭的春日里,他的小姑娘,从江南来见自己了。   她果然是长成了一个十分坚强的姑娘,明明害怕得浑身颤抖,却还是强撑着情绪来,摆出一副十分不好惹的模样,用那双柔软的、含着一汪江水的眸子与自己对视。   只不过还是与从前一般,是个小哭包。   他以为只要不去江南便不会见到小姑娘。   只要见不到……那些深藏多年的心动与思念便会这般长长久久地压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终其一生都不会被旁人察觉。   “阿言,你要信我。”   陆朝盯着那两个带着湿意的字,哑着声音轻轻道:“你要等到我。”   他从来不曾放弃过江以桃,却也是亲手将她推开了。   竟然还奢求小姑娘能在冥冥之中明白自己的用心良苦,明白自己这么多年的筹谋划策。   真是贪心啊,陆朝。   作者有话说:   这章其实在卡文,我在想我要不要这样写。   有人说我的故事没有矛盾,男女主之间的挫折不够,太过于理想化的美好感情。总是畏首畏尾,想写一个大家喜欢的故事,所以很难突出人设中的矛盾来。   女主不应该认出男主,他们之间可以酱酱酿酿误会着写好久。   ……可是我真的只是想写一个,他们坚定不移地,朝着对方奔赴的故事。   所以我纠结了好久,迟疑了好久,我应该怎么写呢,我应该写什么呢,导致最后结果就是坐在电脑前好几小时,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最后发现其实我只是想写一个简单的,双向奔赴的甜甜的,或许是不存在的爱情。   我写我的故事,你们要是看得开心是我荣幸,要是看得不开心……那我很抱歉,我的本意不是这个,希望我的读者都能天天开心呀。   谢谢大家看我罗里吧嗦这么长!感谢在2022-03-03 21:15:45~2022-03-05 03:44: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x330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如愿   江以桃静静地盯着眼前的陆朝瞧。   或许,她希望能从陆朝的口中听到些什么,比如“说笑的”“是提的五姑娘”的亲之类的话,也或许她什么也不想听见。   江以桃不明白,她只是睁着一双泪眼,静静地看着陆朝。   周围的一切仿佛在霎时间静了下来,江以桃的耳边忽然间响起了陆朝的声音。   “阿言,你等我。”   好像,再也等不到了罢?   是不是,再也等不到了呢?   陆朝好像真的要将自己与他自此割裂开一般,将那些两人之间的往事通通当做是一场梦,自此之后他只是盛京城的十三王爷。而自己是,自己是那位江家的五姑娘。   忽然间,陆朝好像也看了一眼江以桃。   江以桃几乎是下意识反应一般,飞快地别过脸去,躲开了陆朝若有似无的视线。   周围之人因这件事而喧腾吵闹的声音在霎时间又涌了上来,江以桃像是置身在那冰冷的湖中心一般,四周是一股又一股朝自己涌上来的水流,她睁不开眼,甚至是难以呼吸。   江以桃像是一叶扁舟,晃晃悠悠地荡在水面上。   好半晌,江以桃才垂着眸子落下泪来。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江以桃的失态,她就这样别着脸,眼泪扑簌簌地落在那铺了柔软地毯的地面上,洇成了一块又一块的深色痕迹。   陆朝好像是豁出了一切,只为了让江以桃相信,这十三王爷是十三王爷,陆朝是陆朝。   他们应当是不一样的两个人。   可江以桃分明是比谁都还要清楚的。   她不会认错陆朝,就算陆朝化成了一缕轻飘飘的烟也好,变成了那荒郊野岭的一摊腐朽白骨也罢,只要是陆朝,她这一生一世便都能将他认出来。   她分明是清楚的。   可……   江以桃捂着抽痛的胸口,紧咬着下唇遏制住哭声,却依旧是有细细碎碎的呜咽从她喉间漏出来。所幸是四周十分吵闹,轻而易举地便掩盖住了她细如蚊呐的声音。   心痛好像真的是一种痛感。   江以桃好像到了这一刻才慢慢回味过来,心痛并不是一个轻飘飘的写在纸上的文字,是有那样真实又难熬的刺痛从心口处蔓延开,又渐渐地传遍她的四肢百骸里去。   痛到她几乎是难以思考,痛到指尖都在发麻。   江以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抬眸去看,陆朝果真是在凝神瞧着自己。   他那双黑夜一般的眼睛让人瞧不出什么情绪来,他好像在与身边之人说着什么话,隔着这段距离江以桃听不清他的声音,却能感受到陆朝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热的视线。   他们穿越了来来往往的人群,这样安静无声地对视着。   江以桃明白,眼前这人确实是这盛京城的十三王爷,或者说他的这张脸在属于陆朝的同时,还属于这盛京城的十三王爷。   别人或许与这称病而卧床不出门的十三王爷算不上熟识,便认不出两个十三王爷之间的细微区别,可她是江以桃,她对于陆朝的一举一动都熟得不得了。   在溪山时,江以桃便时常看着这个少当家,看他恣意随性的坐姿,看他笑的时候露出的那颗小小的虎牙,看他说话时总是不自觉上挑的眉尾。   看他那双漆黑的眸子,也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她知道陆朝的。   江以桃叹了口气,终于是别开了眼,最后一滴泪从她的眼尾滑落,她掏出了一方绫罗的帕子轻轻地拭了拭双颊的湿润。   再重新挂起那一抹温和笑意的时候,她又成了盛京城中那位最守规矩的江五姑娘。   若是陆朝是希望她不知道的,那她便不知道就好了。   若这一切皆是陆朝所愿,她便如他所愿。   江以桃笑得眉眼弯弯,又重新朝陆朝的方向望去。   陆朝还在看着她,那双眼里像是多了一丝后悔。他微微蹙着眉,身边那位与他谈话之人已经离开了,好半晌后陆朝忽然启了唇,唤了一声什么。   江以桃捻着手帕的手指紧了紧,像是什么也没看出来一般,礼貌地朝这十三王爷点了点头,就像是庆贺,又像是疏离的问候。   只有她绯红的眼尾,透露出一点儿不甘来。   在某一刻,江以桃竟生出了几分逃跑的心思来。   可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想起了自己身上一道又一道的枷锁,终于还是歇了那忽然间生出的几分、离经叛道的想法来。   她是江家的五姑娘,是嫡姑娘,她的一举一动都代表了江家各位姑娘的门面。   若是今日她落荒而逃,明日里盛京城怕是便要传满流言了,这江家的姑娘十分不懂规矩,在别人家好好的宴席上,说走便走了,白费了主人家的一番好心思。   流言最是能伤人。   早些时候她还以为自己在这盛京城也是自由的。   江以桃轻轻笑了笑,好像是她将自己想得太过于坚强了一些,只不过是陆朝在她身边,才让她生出了几分反抗的心思来罢了。   在陆朝说出“向江家六姑娘提亲”这句话时,江以桃在心中筑起的一座又一座城池好像在一瞬间轰然倒塌,她又成了那个一无所有的江以桃。   真是可笑。   江曼安蹙着细细的柳叶眉,十分担心地看了看自家的五妹妹,方才她瞧见了五妹妹的所有反应,也是揪心又难受,可理智告诉她,这种事儿她只当是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若是她真的什么都不曾发觉便好了。   江曼安叹了口气,凑近了些,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不放在自家妹妹通红的眼眶上,看似无意一般出声问道:“五妹妹,我瞧着这天气好像忽然间冷了一些。我记着五妹妹的身子想来不好,这会儿要不先回去罢?”   江以桃不出声,也不去看江曼安,只是自顾自地绞着手中的那一方帕子。   “五妹妹,若是因着今日我邀你出来玩耍,你便染上风寒什么的……那我才是真真成了坏人呢,还要被爹爹狠狠地骂上一顿。”江曼安瞧着江以桃的这副样子,更是难受,轻声细语地又劝道。   江以桃知晓江曼安的心思,终于是抬眸朝她笑了笑,轻声道:“不碍事儿的,大姐姐只管玩自个的便好了,我也不是什么五六岁的小孩子了,我不碍事儿的。”   “可……”江曼安还想说些什么,可瞧着江以桃这副倔强的模样也是说不出口了,只好十分不放心地又说了句,“若是你身子有哪儿不适,只管与我说,我安排人送你回去便好。”   “多谢大姐姐关心。”江以桃挂着笑,十分温和地点了点头。   她瞧起来,好像真的是个十分温和乖顺的姑娘。   江曼安心念一动,忽然间伸出手去,轻轻地拍了拍这个江家五姑娘的头,轻声道:“五妹妹,你大可以不用这般懂事儿,你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见江以桃还是不说什么,江曼安将她头上那支桃花的簪子摆了摆正,笑道:“五妹妹,生在我们这般的家庭中便是这样的,好像什么都是被旁人安排好的一般。好像我们只是包装精美的礼物,随意地便能送给了旁人去。”   说着说着又顿了顿,江曼安轻轻叹了口气,忽然间想到了自己,不免多了几分伤感,“我知道五妹妹自小便是个懂事的姑娘,什么逾距的事儿都不敢做。可今日这宴席本就是我强拉了你来的,我与汪二姑娘的关系比你想的还要好上一些,你走了我也只是与她说上一句便好了,不是什么坏规矩的大事儿。”   江以桃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或许江曼安早便将一切都看到了眼里去。   也是呀,她曾经在陆朝的眼里见到过自己望向陆朝的眼神,那样直白又那样赤|裸|裸,江曼安是那样细心的一个人,早早地便发觉了一切罢?只不过是关心着自个的情绪,便什么都不曾说出口,只好借着这种事儿安慰。   好半晌,江以桃才哑声应道:“大姐姐,我觉着我好像是有几分不适,大姐姐……也不劳烦大姐姐着人送我回去了,我便带着我那两个小丫鬟先回去了罢?”   这事儿好像是江曼安的一片好心,江以桃的心口终于是暖了些。   江曼安也松了口气,笑着道:“五妹妹只管回去罢,这里有大姐姐呢。”   江以桃也不再客套什么了,起身朝着自家的大姐姐福了福,轻手轻脚地闪过三三两两的人群,又朝着来时的路走去了。   江曼安静静地瞧着江以桃的背景,忽然间生出了几分内疚来。左右是她突发奇想,今日这五妹妹才会出现在这场宴席上,才会听见这般令人伤心的话来。   “怎么,你那五妹妹回去了?”汪怜将将从那些奉承与应酬中脱身出来,刚回来便发觉了江家五姑娘的位置上空空如也,笑问道。   与其说汪怜这话是问句,倒不如说是早已知道结果的随口一问。   “唔,她身子自幼时起便十分差,今日吹了风便有些受不住。”江曼安收回视线,朝着汪怜笑着摇了摇头,说的是半胡诌半实话。   汪怜也不在意这些,举着酒杯巡视一番,咦了一声:“十三王爷怎么也不见了?看来今日这宴席办的不是时候,一个两个都有自个的事儿。”   江曼安怔了怔,闻言抬眸去瞧,才发现在不知不觉间,那十三王爷的席位上边也是空无一人了。   一时间,江曼安直觉这十三王爷是追自家的妹妹去了,可又想不明白这十三王爷为何要做出这番举动来。   十三王爷不是与自家的六妹妹……   江曼安还瞧见过好几次,这六妹妹是坐着十三王爷的轿子回府的呢。   汪怜笑了笑,意有所指道:“这情之一字……”   最是磨人。   作者有话说:   有人后悔追上去了,我不说是谁。感谢在2022-03-05 03:44:15~2022-03-06 23:46: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四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后悔   小姑娘好像是生气了。   自那不长眼之人将六号去提亲这件事儿在这场宴席上宣之于口后,时不时地便有人要过来说上几句话,陆朝烦不胜烦,可偏顶着十三王爷的身份还不好说什么。   只得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解释。   好像这盛京城中所有人都不信十三王爷会去江家提亲一般,还是朝着那向来被江家捧在心窝窝上娇宠着的六姑娘提亲。   想来也是,十三王爷虽得当今圣上的宠爱,可到底是个自幼时起便患上不治之症的病秧子,且这盛京城的太子殿下早有了人选,这十三王爷倒是空有一身宠爱,实际上将来什么下场还未可知呢。   这江家向来是疼爱他们那个六姑娘,怎的会舍得将女儿嫁给这十三王爷呢。   陆朝自然是听得出他们一句一句恭维背后的嗤笑,但是他却懒得介意这些,左右将来大家都是要埋到地底下去的死人,又何苦在今日争这一口气。   他向来是想得开。   若是想不开也不会活到今日了。   陆朝一边与那些来试探口风之人周旋,一边凝神瞧着那不远处的江以桃,瞧着小姑娘的眼眶慢慢地浸满了泪水,慢慢地变得通红。   眼看着便是十分委屈的样子。   陆朝心下顿时烦躁起来,这计划原也是他提的,可真的瞧见了小姑娘可怜巴巴的样子时,他又莫名地生出了几分不可名状的后悔来。   到了这会儿才后悔,又有什么用。   这想法让陆朝更是烦躁,咬着后槽牙低声地骂了一句。   “十三王爷,您说什么?”那前来凑近乎的人忽然间听到这样一声阴狠的骂,登时是面色发白,一时间摸不清这十三王爷的想法,只好是装作没听清的样子又问了一句。   陆朝冷着脸,也不愿再说什么了,十分淡然地下着逐客令:“没什么,我有些倦了。这位……唔,什么郎,改日再议罢。”   甚至是连这位郎君的名字都不曾记住。   这郎君顿时像是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一般,忿忿地甩了甩袖子,哼了一声便离席了。   陆朝也不在意,还是瞧着那眼眶红红的小姑娘。   在某一瞬间,陆朝差点儿就要忍不住了,差点儿就要走上前去,扯过小姑娘,将这一切的筹谋划策都告知与她。可最后终究还是理智更胜一筹,陆朝心中明白得很,他什么都不能说。   这不是一个必胜的局,若是输,则满盘皆输。   他不应该将小姑娘牵扯进来,她应当是干干净净的,是一身雪白的小糯米团子。   陆朝轻叹了一声,克制着那只忍不住要为她拭去眼泪的手,连指尖嵌到了那掌心的软肉去都丝毫不在意。直到连空气中都传来了一点儿血腥的味道,陆朝才回过神来,缓慢地松开了手。   所幸这四周之人三三两两的各自闲聊着,方才那一阵引人注意之后,便也没什么人愿意再靠近十三王爷这儿了,毕竟这十三王爷冷淡矜贵,动不动便不理人的。   陆朝瞧着小姑娘别过脸去,又忍不住一般回眸来看自己,终于还是轻喃了一声:“阿言,阿言。”   他们之间间隔的距离算不上远,却也是算不上有多近的,江以桃定然是听不见陆朝在说些什么,加之周围的喧腾吵闹,无形之中像是悄悄增长了陆朝的坏心思。   “阿言,你可一定要信我才好。”陆朝又喃喃了一句。   他好像并不想让这小姑娘听见,又好像是期望着小姑娘能听见。   又瞧了一会儿,小姑娘不知与身旁之人说了些什么,竟然是起身朝着那来时的廊桥走去了,像是要在中途离席一般。   陆朝沉沉地思考了好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一般起身跟了过去。   在起身的那一刻,他注意到了太子殿下落在自己身上的,包含着打量与试探的视线。可这并没有阻止陆朝的动作,他几乎是没有迟疑地朝着廊桥走去。   他好像后悔了。   他好像不应该做这种决定。   太子殿下眼瞧着江家五姑娘先离席,又眼瞧着那十三王爷后脚便跟了上去,他紧紧捏着手中的酒盏,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宋知云身边的侍卫立马心领神会,问道:“太子殿下,是否要派人跟着那十三王爷?”   宋知云又哼了一声,拇指与食指执着酒盏转了转,瞧着杯中酒液缓缓流淌,好半晌后才应了句:“无事,让江家五姑娘好好瞧一瞧,是那个病秧子好些,还是孤好一些。”   “可……”那侍卫还想说些什么,抬眸却瞧见了太子殿下的一双冷眸,悄悄地咽下了将将要宣之于口的话,转而道,“那乔家的事儿安排得差不多了,不知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将谣言散播出去。”宋知云浅浅啜饮一口杯中酒液,微眯着那双狐狸一般狡黠的眸子,轻声道,“暂时也不需要做些什么,只需要将谣言散播出去,那乔二姑娘自然会来寻我。”   侍卫欲言又止:“那江家五姑娘……”   宋知云闻言也顿了顿,敛着眸子,好半晌都应不上一句话来。   最终,他沉声道:“做个良娣也不算委屈了她。”   侍卫抬眸,瞧着太子殿下一脸的冷情,最终还是什么也不曾说出口。   或许这便是太子殿下,在权势面前,也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放弃的,何况只是一段无关轻重的情爱。   侍卫又垂下眸子,尊敬地站在一旁,十分聪明地一句话也不说。   宋知云再抬眸,便瞧见那汪二姑娘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在发觉自己的视线后,像个没事人一般执起了酒盏,轻轻浅浅地朝自己露出一个笑容。   宋知云眸光微暗,也举起酒盏,礼貌地点了点头。   这汪二姑娘……倒是个人物。   微凉的酒液入喉,宋知云忽然露出一个温润的笑意来,在方才那一瞬,他的心中又多了一个看似完美的计划,而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便是这汪二姑娘。   若是自己握住了汪家手中的人脉……   这盛京城最终还是会是自己的。   宋知云紧紧握住酒盏,朝着十三王爷离开的方向轻轻哼了一声。   不过是个自幼不足的病秧子,仗着圣上对他的几分疼爱,便不知天高地厚地要对自己这太子之位下手了,当真是不自量力。   宋知云眸光沉沉。   *   陆朝一路跟着江以桃到了小花园,一路上保持着一段十分适宜的距离,好像只是共同走在这小径上的两个陌生人一般,一点儿都不曾逾距。   江以桃一路上都因红着眼眶而不敢抬头,好在是被两个小丫鬟扶着走路,否则都不知道这一路上要摔几次,势必是要摔到个鼻青脸肿才能回去罢?   以至于这一路,都不曾注意到身后还跟了一个别人。   最后还是两个小丫鬟先注意到了后边的人,俯身在江以桃的耳边,悄声道:“姑娘,那十三王爷也在后边呢,您看是否要停下来问个安才好。”   ……   江以桃沉默半晌,甚至是连个回头都不愿给陆朝,轻声道:“走快些。”   陆朝咬着后槽牙,就眼瞧着小姑娘的脚步是越走越快,分明就是要摆脱自己一般,恶狠狠地想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走快了些,追到了小姑娘的前头去。   江以桃瞧着眼前那双黑底鎏金的靴子,僵硬地停下脚步来,却依旧不愿抬眸,就只是站在了那原地,与陆朝沉默地僵持着。   陆朝也不说话,盯着小姑娘的发髻瞧了好一会儿。   最终还是陆朝认命似的松了口,轻声道:“我有些话要与五姑娘说,单独说。”   “十三王爷这话有些不合规矩了。想来,以桃或许是不方便的。”江以桃的声音微哑,有十分重的哭腔,更是显得她的尾音软糯可怜。   陆朝咬了咬后槽牙,一时间也拿这小姑娘没办法。   好一会儿才恳求一般地轻声说了句:“五姑娘。”   只这三个字。   江以桃霎时间便红了眼眶,眼前那一块又一块碎石子铺成的花园小径都变得模糊起来,她像是也明白自己的哭腔听着过于明显了些,这会儿也不说话了,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个小丫鬟还担心,可抬眸却瞧见那十三王爷冷然的神色,以及那双仿佛是要杀人灭口一般的眸子,顿时身子都僵在了原地。   晴柔颤颤巍巍道:“姑娘……这,你们……”   “无事。”江以桃握了握晴柔的手,安抚道。   晴佳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扯着一步三回头的晴柔便到了前边去,只说:“姑娘,我与晴柔在前边等你。”   话音刚落两个小丫鬟便快步走远了。   两人之间沉默了好一会儿,陆朝才开口问道:“五姑娘,可是这汪家的宴会不如你意,怎的忽然就离席了。”   这倒不像是问话,反而像是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是扯了这个话题来缓解这窘迫。   江以桃也不应。   所幸是这汪家花园一路都不曾吩咐下几个丫鬟小厮什么的,江以桃来的那一路也是这般,空荡荡的连个问路之人也瞧不见。否则她这般与自家妹妹的未婚夫婿扯着闲话,传出去还不知要被怎么编排。   明知道是这样危险的举动,可却因着那人的一句“五姑娘”,自己就这样软下心来。   江以桃自嘲似的勾了勾唇,也轻声地应道:“十三王爷说的这是什么话,以桃身子不好,忽然间觉着有些累了便离席了。”   “是么。”陆朝淡淡应了句。   江以桃忽然抬眸,直直地盯着陆朝瞧:“左右这些与十三王爷也没什么干系,十三王爷何苦特地追上来,将我拦在这无人的小径上。”   陆朝答不上来。   江以桃又红了眼眶,那张柔软素净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就这样淡淡地盯着陆朝瞧,任由心口的酸涩慢慢遍布到了全身去,连手指尖都痛得发麻。   陆朝抿着唇,凝神瞧着眼前这个小姑娘,一时间竟然是说不出话。   小姑娘这样伤心,纤长的睫羽上还挂着几滴湿润润的泪珠儿,像是春日里挂着露水的花瓣,轻轻地颤抖着。连那垂在身侧的手都肉眼可见地在颤抖,小姑娘浑身紧绷,像是在瞧着一个什么仇人一般,冷冷地瞧着陆朝。   江以桃本生了一张十分柔和的脸,笑起来十分可人。   可她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人时,那张温和的脸上却无端地生出了几分冷然来,像是冻上了一层薄冰,让人难以接近。   陆朝喉间哽了一哽。   这是他第一次在小姑娘的脸上瞧见这样的表情。   “五姑娘,你可知道在这盛京城中生活,总是要有些生不由己的事儿发生的。”陆朝也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意有所指道。   江以桃多么聪明的一个姑娘,她自然是听得懂。   “知晓。”江以桃淡淡应道,眼尾恍然间垂下一抹泪来,敛着眸子去看一旁的枯枝,“以桃自然是知晓,十三王爷是要说自己的身不由己了么?”   还不等陆朝应一句什么,江以桃又很快地接上了自己的话:“我也有许多身不由己,可在某一瞬间,我竟想过要背弃这盛京城的一切,只为了一个故人。”   一个故人。   陆朝忽然笑了笑,看着小姑娘像春日蝶翼般轻颤的睫羽。   他还记着这柔软睫羽扇过了掌心的触感,好像是他真的捉住了一只蝴蝶一般,蝶翼直直地扫过他的心口,轻轻地痒。   “五姑娘,”陆朝软声叫了一句,又说,“或许你那位故人也是这样。”   “他不是。”江以桃抬眸,深深地吸了口气,盯着眼前这个十三王爷瞧,“十三王爷是十三王爷,我那位故人是我那位故人,左右你们并不认识,十三王爷又怎么会知晓那位故人的心思?”   陆朝走近了一步:“五姑娘,这世间的事儿都是这样的。并没有什么绝对,更多的只不过不同的身不由己,又被这身不由己束缚在了荆棘里去,挣脱不开。”   盛京城的春日来得晚,这小径两侧的枯枝还不曾抽出嫩芽,江以桃胡乱地想着,或许是牡丹,又或许是别的什么花朵,不知会开一朵什么颜色的花呢。   她好像没有认真地在听陆朝的话,可闻言还是笑了笑。   是江以桃一惯的笑,眉眼弯弯,十分柔软:“十三王爷,故人终究是故人。”   陆朝面色沉了沉,一言不发地盯着小姑娘。   之间江以桃勾着那一抹笑,又轻声道:“人与事都会过去,那已经被丢在了过去的人,才叫作故人。”随即她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走到了陆朝的前面去,才又说,“十三王爷,人么,总是会从梦里走出来的。”   “总不可能,这辈子都活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里罢?”   小姑娘的声音带着颤抖、哭腔与笑意,还有一点儿陆朝不想承认的,洒脱的快意。   陆朝闻言,眼尾恍然间便染上了一抹绯红。   这是小姑娘特地说给小山匪听的话,他哪里会听不懂。   他后悔了,是他亲手将小姑娘推远了。   作者有话说:   啊——   陆朝:怎么会有这种事!!!   感谢在2022-03-06 23:46:55~2022-03-07 23:45: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软肋   他们之间,好像不应当是今日这样的。   陆朝回身,看着小姑娘越来越远的背影,终于还是浅浅的笑了一下。   这月亮啊,曾经真真切切地照在了自己的身上,可最后,陆朝却亲手将自己的月亮推走了。   小姑娘曾经这样坚定又温柔地奔向了自己。   陆朝差点儿就要忍不住自己追上去的脚步了,可最后他还是站在了原地,静静地看着小姑娘那挺得很直的脊背,看她发髻上那支桃花簪子,又看她步摇上坠着的珠玉在半空中划出好看的弧度。   这桃花簪子,是陆朝送给小姑娘的。   陆朝轻叹了一声,直到江以桃最后一点儿背影都消失在了眼前,他也没有挪动一步。   在陆朝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他第一次这样真切地体会到了,这名叫做后悔的情绪。曾经他信誓旦旦地想过,只要小姑娘南横记着自己,若是恨意也是好的。   他对小姑娘,并非只想要爱意。   到了这会儿他才恍然地反应过来,好似是他太过于恃宠而骄,将小姑娘坚定的奔赴当做是理所当然,这样莫名地以为小姑娘会无条件地等着自己。   等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是他错了。   陆朝垂眸,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有些颓然地抬脚朝着小姑娘消失的那条路走去。   是他错了。   他不需要什么恨意,他承受不起这个恨意。   他与这多年来心心念念之人,终究还是走到了今日这步。   陆朝盯着手心那一点点血渍,忽然间很轻地笑了笑,喃喃地唤了一句:“阿言,阿言。”好半晌,又轻声道,“我等等我罢,等等我罢。”   他眼尾的绯红更甚。   可江以桃不知道,她自然是不知道的。   陆朝什么都不曾与她说过。   *   “姑娘……”晴柔轻轻地递过一张帕子,十分心疼地瞧着自家姑娘这通红的眼眶。   江以桃不接,只是呆呆地透出那绫罗的帷幔,瞧着那像是蒙了一层浓雾的窗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   越是这样晴柔瞧着便越觉得揪心,可也只能这般瞧着,终究是说不出什么来。   主子到底是主子,若是主子不愿意说,做下人的还能逼问不成。   晴佳叹了口气,只说:“还要请姑娘注意点身子,晴佳瞧着姑娘脸色这样白,倒是十分担忧。”   江以桃还是不应,依旧呆滞地盯着窗外瞧,隔着一方绫罗的帷幔,那窗外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都像是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雾,让人瞧不真切。   她也并不是真的多么认真再瞧,只不是放空着,视线随处地找了个地儿落下罢了。   两个小丫鬟瞧着自家姑娘这副出神的模样,最后还是轻叹了口气,便随姑娘去了。   江以桃倒也不是没听见,只不过这一时间她不知道应当说什么才好,更是不知道要怎么跟两个小丫鬟解释今日发生的事儿,解释她与十三王爷之间的这些事儿。   虽然,这两个小丫鬟也不一定有这胆子问出口。   可……   江以桃轻轻敛下了眉眼,只是忽然间,她好像被什么无形的手给扼住了咽喉一般,猛地便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之后主仆三人也在没有一人开口说话了,就这样安静地晃悠回了江府。   倒是在门口,碰见了江以李。   她像是在门口等着谁一般,垂头丧气地站在那儿,时不时抬眸焦急地朝着大路上张望一下,可终于是瞧见那琉璃宝顶的马车时,又在刹那间白了脸。   江以桃知道,她这妹妹啊,是在等着自己呢。   江以桃笑了笑,缓步朝着那眼瞧着便面色苍白的江以李走去,轻声唤了句:“妹妹,怎么在门口发呆呢?”   “阿姊——”江以李的面色更是苍白,那双微微上挑的眼都让人瞧出了几分可怜的样子,“你、你……”   江以李支支吾吾了好半晌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倒是江以桃还是挂着那抹温和的笑,面色如常地又靠近了些,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一般,牵起了江以李的手。   某一瞬间,江以李那双灰败的眸子再霎时间燃起了点儿亮光来。   是了,阿姊一早便出了门去,这会儿才回来,想来家中发生什么她并不知晓,所以才会这样如往常一般笑着与自己打招呼。   在这短短的十几年里,她好像抢走了阿姊很多东西。   以前年纪小,江以李还察觉不出什么来,总以为是阿姊身子不好,便送去了气候温润的江南将养身子,不以时日便会从江南回来,到时候她还是那个温柔的阿姊。   可这么多年里,爹爹阿娘从未去探望过这个远在江南的江五姑娘。   好像就这样,把自家阿姊忘记了一般,留阿姊一个人在江南待了这么多年。   以前江以李并不明白,可渐渐地、渐渐地,她好像也从盛京城这流传下来的流言中,看明白了江家,看明白了自家这阿姊的处境。   那些从来不曾压在自己头上的重担,原来全都压在了阿姊的肩上。   江以李眼尾一红,呆呆地看着眼前笑意清浅的江以桃,哽咽着喊了一声:“阿姊。”   分明,分明阿川哥哥是与自己一同长大的才对。   可江以李再明白不过了,阿川哥哥那日瞧江以桃的眼神,是瞧心悦姑娘的眼神。   那样柔和,那样缱绻。   她不应该——   “阿李。”江以桃轻声叹了口气,将自家妹妹耳边的碎发轻轻撩开,温声温气道,“是你的,那就是你的,若不是你的,你想抢也是抢不走的。”   江以李滞在原地。   江以桃牵着她的手,慢吞吞地走近了垂花门,在回廊前停下了脚步。   “你又有什么错呢?”江以桃还是笑着,眉目舒展。   江以李便明白了,原来阿姊什么都知道,或许在那宴会上便有人与她说了,她早早地便知道了这事儿。   这么一想,江以李的眼泪更是忍不住了,垂垂欲坠地挂在那儿。   “好妹妹。”江以桃伸手,轻轻拭去了江以李眼尾的湿润,又唤了旁边的小丫鬟一声,道,“将你家姑娘送回院子里去,好好歇一歇,傍晚时候我再去看望你家姑娘。”   那小丫鬟应了声是,便走上前来,半是搀扶半是拉扯地将呆愣的江以李带走了。   晴佳、晴柔两个小丫鬟照着规矩并没有到那湖中心的台面上去,而是在那廊桥处等候着了,她们并不知道在那宴席上到底是发生了些什么。   可多少也是猜得到,自家姑娘的情绪变化自然与这宴席脱不了干系,这会子看来,好像与六姑娘也有些牵扯似的……   可真是复杂,两个小丫鬟想不明白这世家中的弯弯绕绕,垂着脑袋也搀着自家姑娘回院子里去了。   江以桃刚回到院子里去,甫一进屋子,就瞧见了那挂在床尾的白兔小灯。   江以桃眸色暗了暗,霎时间便泄了气,朝着两个小丫鬟摆了摆手,只说:“我有些倦了,想歇上一会儿,若是没什么大事儿,就莫要来闹我了。”   两个小丫鬟自然是不放心,可江以桃怎么看都不想是愿意听劝的模样,也只好应了声是,转身出门为自家姑娘带上了门。   江以桃望着这满室的空寂,怅然地叹了口气,呆呆地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那盏白兔灯。   她还记着在灯州的那晚,头顶上挂了一盏又一盏的红灯笼,将灯州的夜晚照得恍若白昼。那自头顶上倾泻而下的烛光,将陆朝纤长的睫羽在脸颊上投下一小块暗色的阴影。   连带着他那张有些冷情的脸,都瞧着有几分柔和。   陆朝在明亮的烛光下对自己微笑,像个普通的、鲜衣怒马的小郎君。   原来灯州的传说,都是骗那些不知世事的小姑娘的。   ——阿言的花灯,自然是会流到我的身边来。   骗子。   她的花灯分明真真切切地流到了陆朝的身边去,可自己与陆朝,终究还是分道扬镳了。   这些个什么俗话,什么“若是接到了心上人的花灯,便会永生永世在一起”的胡话,也真亏得自己就这样信了,可真愚不可及。   想着想着,江以桃又垂眸流下泪来。   所幸是陆朝不在,否则又要被陆朝嘲笑些什么“娇气”“小哭包”之类的,他向来是坏心眼,自己哭上一次便像是抓住了自己的什么软肋一般,要连着笑个好几日的。   是个十分不良善的小山匪。   ……   江以桃顿时愣了愣。   看,总是要想起陆朝来,他明明把自己丢下了,早在那灯州便将自己丢下了。   自己倒活像个没骨气的东西,死皮赖脸地总是要想起他来。   江以桃有些忿忿,扯下了发间的那支桃花簪子,恨恨地就要丢出手去。在最后一刻又油然而生几分后悔来,攥在手中看了好半晌,又想,这簪子倒是有几分精美,丢坏了也怪可惜的么。   然后将那簪子放到了梳妆台上去。   回身瞧见了那盏白兔小灯,又冒上些火气来,大步流星地走到床尾,抬手将要将那白兔小灯扯下来。   可江以桃微凉的指尖将将触到了白兔小灯有些粗糙的灯面上,又十分没骨气地后悔起来。   这白兔小灯……这小灯……   江以桃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来这小灯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有些破旧的、微微发光的、已经烧完了一截烛心的白兔小灯,是市面上随处可见的东西,不说是以制灯出名的灯州,就说是在江南也好、在盛京城也好,也是十分常见的。   还是应了那句话。   这些个东西本身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不过是因着,是陆朝送与她的罢了。   爱哭哪里是她的软肋?   这小山匪才是。   作者有话说:   各位女性劳动者们节日快乐~ 第86章 故人   日子过得快,转眼间就到了四月初九,江以桃愈发地惆怅起来。   只因四月初十,是十三王爷送来的那张拜帖赴约的日子。   这几日里,江以桃连江府的门都没踏出一步,更别说是见什么十三王爷了,连这踏青她都有些想毁约了。   不变的是,每日的晚膳之后,江以桃还是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扇窗前,盯着远处的桂枝亭看。   可那桂枝亭,再也没有升起过任何一盏孔明灯。   有些时候,江以桃会在那窗边意识朦胧而模糊地睡过去,可再醒来时自己却好端端地躺在那床上去了。一时间,江以桃自己也想不明白,到底是自己困得意识模糊,还是说……   是陆朝夜里悄悄地来过了。   江以桃总是怅然地盯着那盏白兔灯看,总是一看便是几个时辰,看得脖颈都僵硬发麻,然后又轻叹一口气,坐到了庭院中去晒太阳。   她的话本身便少,从汪二姑娘那边回来后更是愈发地少了。   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像个精美的人偶一般,加之肤色本就比寻常人要苍白一些,在日光下更是几近透明,眼瞧着像是没有一点儿生气。   两个小丫鬟瞧着这样的姑娘,也是百味杂陈。   原先的姑娘虽是有些不好亲近,可却还总是笑着的,那双圆溜溜的杏眼微微弯着的模样,倒是让江以桃瞧着有几分平易近人。   可现如今,姑娘是连笑也少了。   晴佳轻轻叹了口气,迎着谢家的七姑娘就进了院子,指了指那窝在摇椅上的自家姑娘,轻声道:“谢七姑娘,您可总算是来了,快些劝劝我们姑娘罢?”   若不是晴佳这小丫鬟又递了个消息去谢府,说自家姑娘愁得好几日都不曾好好用膳了,眼看着就瘦了一大圈,谢温然哪里会顶着灭天般的恐惧到这外边来。   这谢家七姑娘的人是出了院子,可依旧是戴了顶绫罗的帷帽来,长长的薄纱遮住了面容。   谢温然并不习惯与陌生人说话,若不是因着这小丫鬟是江以桃的侍女,她更是连个眼神都不乐意给的。可谢温然瞧着那满面愁容的江以桃,还是蹙着眉,忍不住一般惊奇地问了句:“你们姑娘……这是怎么了?”   “这……”晴佳欲言又止,有些为难道,“晴佳也并不清楚,我与晴柔不过是一介婢女,又怎么好过多地打探主子的事儿。所以还请谢七姑娘好好地与我们家姑娘谈一谈,我与晴柔都十分担心姑娘。”   谢温然也是叹了口气,只对着小丫鬟安慰道了句不用担心,便快步地朝着江以桃走去。   江以桃敛着眉眼正躺在摇椅上出神,连谢温然走到了跟前都不曾发觉,最后还是谢温然憋不住了,俯身在江以桃面前伸手晃了晃。   可江以桃却依旧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谢温然更是惊异,江以桃这人自小便是个谨小慎微的姑娘,极少见这小姑娘发呆,她无时无刻都强迫着自己端出一副世家姑娘的样子来,又哪里能忍得了自己这样呆傻的模样出现在别人眼前?   沉默了半晌,谢温然还是伸出手去,轻轻戳了戳江以桃的手臂。   “阿言?”随着动作,谢温然慢悠悠地喊了一声。   江以桃终于是回过了神来,被眼前这个戴着帷帽的人吓得惊了一惊,好一会儿才从方才那一声轻喊中听出了几分熟悉来,难以置信道:“是、是阿然?”   谢温然戴着帷帽点了点头。   江以桃又是一惊,赶忙起了身来,扯着谢温然进了屋子,仔细又仔细地关好了门窗,才骂道:“你这姑娘怎么这样,又不是不知道自个的身子,怎么还要跑出来乱逛?”   “什么叫乱逛呢。”谢温然撩开帷帽,露出一张怒气冲冲的小脸,也骂道,“你这姑娘才是,若不是你那小丫鬟带信来谢府,我还不知晓你现如今竟是这般模样。”   江以桃极少见谢温然这副生气的模样,自幼时在花宴之上被那些个世家姑娘欺|辱之后,谢温然便再也不曾踏出过谢府,若是见到了陌生之人,还会抖抖索索地说不出话来。   今日竟是拿了个不知真假的信息便到了江家来。   “什么模样?”江以桃叹了口气,稍稍偏过头去,便又瞧见了那盏小兔灯。   谢温然道:“守活寡的模样。”   ……   江以桃无言地盯着眼前的谢温然,好半晌,冷不丁地开口说:“我有一个朋友——”   “你怎么了?”谢温然眨眨眼,接话道。   江以桃回眸来盯着谢温然,一本正经地重复:“并非是我,而是我有一个朋友,她最近遇到了一件十分烦恼的事儿。”   “嗯嗯,你接着说。”谢温然也不拆穿了,继续从善如流地接话。   江以桃唔了一声:“她原先有个喜欢的郎君,那郎君——”江以桃说到这儿的时候,悄悄地又看了一眼白兔小灯,然后才回眸来继续说下去,“那郎君眼瞧着也是十分欢喜她的,可最近,那郎君却转头向另一个姑娘提亲了。”   谢温然又嗯嗯了两声,随着江以桃的话音点了点头。   “你说,我是——”江以桃哽了一哽,差点儿便要说漏嘴了,江以桃眨眨眼,硬是装成了个没事人一般又道,“我那好友是不是对这郎君死了心才好?”   谢温然并没有马上回答江以桃。   她走到了那小桌前坐下,也看了眼那挂在床尾的小兔灯。   有些旧了,也不是什么制作精美的新奇玩意,看着却像是灯州的那儿的手艺,想来是十分重要之人送给江以桃的,才会将这平平无奇的玩意挂在床尾日日瞧着。   ……不会罢?   电光火石之间,谢温然想起了早些时候探子与她说的话,“十三王爷向谢家的六姑娘提亲了,可江大人好像并不情愿,正四处找着人脉要拒了这门亲事。”   照顾着江以桃这小姑娘的脸皮薄,谢温然尽管是猜到了什么,也不好明着说,只道:“阿言,你是知道我的么,我向来不会对别人口中提起的人做什么评判。”   这倒是。江以桃点了点头,也跟着过去坐在了谢温然身边,撩起袖子露出一点儿纤瘦白净的手腕,为她斟了一盏茶。   谢温然盯着江以桃修长好看的手指,又瞧了瞧她修剪得干净的指甲,最后将视线放到了她未施粉黛的脸上,心想着,多好的一个阿言,怎么就莫名地掉进了那万丈深渊里边去。   “你……你那好友,可是真心喜欢那郎君的么?”谢温然问道。   江以桃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给自己,飞快地接话道:“是。”   话音刚落,似乎又觉着自己的反应有些太快了,毕竟是好友的心思么,哪能这样快地便说出口来,便又为自己找补道:“我瞧着她是十分喜欢的。”   谢温然笑了笑:“我也不过多评判那郎君,人活一世,谁还没有个身不由己的时候呢?或许他是个负心郎,也或许不是。”   江以桃垂眸盯着茶盏中漂浮的茶梗,没有接话。   谢温然好像也并没有期待着江以桃的回应,自顾自地又往下说去:“我只想与那好友说,若是让她放弃那郎君,她可甘心?”   “不甘心罢。”江以桃眸子都不抬,淡淡道。   “这不就好了?”谢温然又笑,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的边缘,温声温气道,“阿言,我们虽是姑娘,加之在我们身上的禁锢虽多,可只要是勇敢一些,也有许多能做的事儿。”   谢温然这话说得隐晦,江以桃闻言终于是抬眸瞧了瞧她。   江以桃自然是听得明白,只不过她并不是那般有勇气的姑娘,倒不如说是陆朝早早地就将自己的勇气耗了个干干净净,现如今是什么也拿不出来了。   沉默半晌,江以桃只说了句:“可他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夫婿了,好好的姑娘家,怎么能做抢别人未婚夫婿这种事儿?”   谢温然唔了一声:“那便让那郎君自己后悔就好了。”   江以桃盯着谢温然看了好半晌:“说的什么胡话。”   “这事儿不用你担忧,我自会为你安排好,你只顺着我为你安排好一切演一出戏便好了。”谢温然起身,拿起一旁的帷帽又戴上了,绫罗撩开了一点儿缝隙,她轻轻地朝着江以桃笑了笑。   也不知道谢温然又在想些什么不着边际的事儿了,江以桃叹了口气,只当谢温然在哄自己开心才说的这话,点了点头道:“演的什么戏?”   左右不好拂了人家的一片心意,江以桃便顺着往下说了。   谢温然眨了眨眼,卖了个关子:“你会知道的,我们阿言是个聪明的姑娘。”   话音刚落,谢温然便放下了绫罗的帷幔,那张精致的脸被遮了个完全,只能看得清个大概了。   江以桃又点了点头,这会儿倒没反应过来谢温然说的是“你”而非“你那好友”又,缓缓将茶盏中微凉的茶水饮了个干净。   送谢温然出屋子时,江以桃最后回眸瞧了一眼白兔小灯。   它静静地挂在床头,每日都有进来打扫的下人为它擦去落在身上的尘土,可它还是一日一日,渐渐地变得越来越破旧,那粗糙的纸面也无可逆转地泛起更重的黄来。   人也是这般,尽管她每日都会想起陆朝,可小山匪那张扬恣意的笑,却在日复一日的记忆中慢慢地泛起了黄。   他终于是像江以桃的口中所说,成了一个故人。   并非是多日未见的故人,而是成了那擦肩而过的、越走越远的故人。   不甘心又能如何? 第87章 挑衅   谢温然在这盛京城中也算是个十分出名的姑娘了,一部分来源于这姑娘总是不出门,这盛京城中大多数人都不曾见过这谢家七姑娘的真面目。另一部分则是因着那六个各有本领的兄长,活生生是要将自家妹妹宠成这盛京城中人人惊羡的姑娘。   那些个什么名贵的玩意儿,甚至是不用谢温然动一动嘴皮子,那些个兄长便会为她寻来,再好好地放在她的院子里去。   在谢温然走了之后,江以桃又自个在庭院中坐了一会儿,仔细仔细地思索了好半晌,终于是反应了过来。   这从谢家七姑娘口中说出的话,向来没什么虚假的。   或许这姑娘并不是在哄骗自己,而是真的在着手筹谋什么。   想到这儿,江以桃登时便站起了身来,忧心忡忡地绕着院子走了好几圈,吓了两个小丫鬟好大一跳,还是晴佳过来将江以桃扶着进了屋,才算是稍稍安抚了一些。   江以桃实在是有些惆怅,谢温然这姑娘因着极少出门,又因着头上有六个兄长好好地宠着,所以她的大多数想法与盛京城中的姑娘都不一样。   谢家七姑娘,是个十分特立独行之人。   从前,江以桃还在江南苏州时,与谢温然只能保持著书信的往来,那时候起江以桃便瞧出来了,谢温然逐渐地成为了与自己不同的姑娘。   她像是在盛京城中都能自由翱翔的一只雄鹰,自由而无畏。   如果是谢温然的话,或许真会做出什么让江以桃难以想象的事儿来。   江以桃叹了口气,到了这会儿也只能静等着明日再看了。   ……   江以桃盯着眼前笑得温和的太子殿下与一旁面色清冷的十三王爷,三人对峙着沉默了好半晌,江以桃为自己昨日的草率而深深后悔。   真不愧是谢温然,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   连太子殿下这般人物都敢邀着来,果真是谢家的姑娘,旁人哪儿敢做这般的事儿。   谢家的祖上与皇室有些渊源,直到了谢温然这一代,还喊着那位谢小世子表哥。谢家的几位郎君与太子殿下自然也是熟识,真要说起来,邀请这太子殿下确实也并非难事。   可……   江以桃盯着面前沉静的十三王爷,冷漠地勾了勾唇,心说这谢温然倒是聪明,怎么从昨日那短短的谈话中就什么都猜了出来。   一想到谢温然分明是什么都明白,还顺着自己的话听了好半晌的场景,江以桃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面上也染上了些许窘迫的绯红。   宋知云瞧着江以桃,又瞧见了她渐渐泛红的脸,一时间只觉着这江五姑娘竟是瞧自己瞧得脸红,心中喜意更甚,温声道:“还要多谢谢姑娘邀孤一同踏青,孤十分欢喜。”   陆朝闻言阴阳怪气地瞅了瞅江以桃,咬着后槽牙轻啧了一声,却什么都没说。   江以桃十分勉强地扯了扯唇,悄悄地瞥了一眼陆朝,又觉着自己十分没骨气,便飞快地收回了视线。左右不管谢温然说得有没有道理,自己都不应该在陆朝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才是。   这么想着,江以桃的笑意便带上了几分真切来,软声道:“太子殿下能同意以桃这么唐突的邀请,以桃才觉着荣幸呢,哪里能让太子殿下屈尊说这些话。”   “江五姑娘这话说得便不对了。”宋知云展开了手中折扇,轻轻挥了一辉,笑道,“早就说过了,孤与江五姑娘是幼时的情谊,江五姑娘可别老是把自己当成外人才好。”   虽说是今日的气候渐渐地暖了起来,可这盛京城中也并没有到要用上折扇的时候罢,这太子殿下真不冷么?江以桃十分担忧地多瞧了两眼,一时间也没有听清这太子殿下说了什么,胡乱地应了两声是。   陆朝冷笑一声,谁要看这两人在这浓情蜜意的?瞧着江以桃的视线黏在宋知云身上不放,陆朝心中怨气更甚,难以言喻的酸涩从心口处一点点地往外泛滥开去。   深吸一口气,陆朝出声打断这两人:“话可是都说完了?若是说完了,也是时候该出发了,照你们这样闲聊下去,可别到了那庄外都是夜里了。”   果然是陆朝,说话阴阳怪气的。   江以桃也冷哼一声:“那不是正好不用去了,一齐在江家用个晚膳,十三王爷也好与我家妹妹好好说说话,我们也省下舟车劳顿了,可不是正好么?”   这话说得有些酸。   话音刚落,江以桃也猛地发觉过来,飞快地瞟了一眼陆朝,又抿了抿唇移开了视线。   陆朝自然也是听出来了,登时便勾唇笑了笑,含糊不清地应道:“五姑娘说的话确实是有些道理在身上的,真不愧是五姑娘。”   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意有所指地揶揄自己呢。   江以桃霎时间便有些恼火起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陆朝,也不再说些什么话了,被两个小丫鬟扶着上了江家的马车。   放下帷幔的那一瞬间,陆朝回身去看了眼江以桃。   江以桃也鬼使神差地抬眸,正正好好地与陆朝的视线对上,她好像看见了陆朝微微启唇,无声地喊了一句:“阿言。”   帷幔被两个小丫鬟放下,把江以桃和陆朝隔绝开来。   四目相对之间,江以桃好像听见了陆朝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又好像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连带着最后陆朝无声的话,也是她臆想出来的一般。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江以桃有些愣神地呆坐带哪儿。   在最后那一刻,陆朝是不是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还是她日思夜想出现了幻觉?   江以桃想不明白。   陆朝真是个奇怪的小山匪,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总是这样若即若离。   江以桃摸不透他,她好像从未认识他。   又过了一会儿,江以桃才听见江以李与太子殿下寒暄的声音,她猫着腰靠近了帷幔,悄悄地听着外边传来的响动。   陆朝会说些什么呢?   江以桃就这样听了好半晌,直到外边不再传来声音,才疑惑地拍拍裙摆坐了回去。   陆朝什么也没有说,透过雾蒙蒙的帷幔,江以桃能瞧见他身姿挺拔地站在那儿,忽然间转身看了眼自己的马车,然后又回过了头。   江以桃怔了怔,十分不确定地想:陆朝这不会是……发觉自己偷看了吧?   这小山匪好像听力比别人好些,又比常人要警觉不少,连自己半夜里梦魇惊醒时去他屋外喊了声,他都能从梦中惊醒,自然是与旁人都不一样的。   想到这里,江以桃却微微地愣了一愣,陆朝从小到大过的应该是什么样的生活呢,才会让好端端的一个人,连夜里睡觉都睡不安生,睡得那样浅。   就好像是害怕着,害怕着夜里会出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   这胆小的模样倒是和孩童如出一辙。   随着车夫的一声吆喝,马儿发出一阵刺耳的嘶鸣,马车也慢吞吞地行驶起来了,想来是江以李那边寒暄完了,准备出发去城外那庄子踏青了。   江以桃自幼不在盛京城长大,自然是对那京外的庄子不熟悉,昨夜里听两个姑娘提了一嘴,说那庄子本不是什么稀罕的地方,也不过是春日时,那山上种的桃树都争先恐后地开着花,漫山都是柔和的粉,十分好看,这才渐渐地吸引了人。   不过这些人也只是春日里爱去,到了炎热的夏日或是别的什么季节,这庄子便无人问津了。   桃树本是夏日里会结果的果树,想来夏日里也不应当这样荒凉才对。   晴佳知道自家姑娘的疑惑,便在最后时多解释了一句:“原也有人打着夏日里去吃桃儿的想法,可不曾想,那桃子却十分酸涩难吃,着实是没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   瞧么,人便是这样的。春日里你开好看的花儿,多的是人踏破了门槛也去见上一眼,还要将那些俗套的赞美之词一个劲地往你身上套。   可若是后边你做了什么不尽人意的事儿,那些什么好看的花儿呀,别人通通是要忘记的。   好像只能记着,你结的果子难以入口,是个坏东西。   又到了春日,你再开了漫山遍野的花,别人又要来了。   好像曾经那些嫌弃都不复存在了一般,又只记着你能开漫山的、好看的花儿了。   江以桃叹了口气,这世间的人情冷暖,倒是在这桃林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京外的庄子也算不上远,马车摇摇晃晃地走了两个时辰便到了,江以桃在车上浅浅地歇了一会儿,到庄子时还是被晴柔给唤醒的,睁着一双朦胧的眼撩开窗上的帷幔看了一眼。   入目的是满目的粉色,像是打翻了织布人的染色缸一般,将这漫山遍野都染成了深深浅浅的粉。   江以桃躬着身子出了马车,抬眸却瞧见了太子殿下站在自己跟前,朝自己伸出了那柄玉骨折扇,缓缓道:“江五姑娘,注意着点脚下。”   “太子殿下,这怎么使得——”   江以桃抿了抿唇,正想婉言拒绝,再一侧脸就瞧见陆朝站在不远处,阴恻恻地盯着自己瞧,唇边挂着一抹十分阴冷淡漠的笑,连带着那双上挑的黑眸都透露出一丝危险来。   江以桃立马笑得眉眼弯弯,将葱白一样的指尖搭在了宋知云的扇柄上,温声软气道:“太子殿下这样抬举以桃,以桃怎么好拒绝呢,多谢太子殿下了。”   说完,又抬眸瞧了瞧陆朝,只见那小山匪是连一点儿虚假的笑意都懒得挂了,就这样冷着眼瞧她,唇线抿得很紧。   噢——   江以桃在这一瞬间,忽然就明白了谢温然的用意。   作者有话说:   让他吃醋!!!吃大份的!!!   桃桃:我会了,我懂了!   小山匪:大可不必感谢在2022-03-09 23:57:37~2022-03-10 23:09: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和熙 10瓶;雪落血刃 5瓶;不冕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撞见   陆朝远远地瞧见那小姑娘露出一个十分柔和的笑意,然后轻轻地将手搭在了太子殿下的折扇上,差点儿就要气得笑出声来了。   最后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是冷冷地瞧着,好像是要把那小姑娘的身上瞧出一个洞来似的。   然后陆朝又瞧见了,小姑娘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冲那太子殿下又是软软地笑了笑,笑得那双圆溜溜的杏眼都弯成了月牙。   陆朝咬着后槽牙啧了一声。   这小姑娘胆子倒是十分大,心中明知道自己是谁,这还要故意地演这出戏来给自己看。   真是记仇,也真是十分洒脱。   好像对于江以桃来说,感情这事儿并没有什么折中这说法。喜欢便是不喜欢,若是不喜欢那也是真的不喜欢,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愿意施舍给自己。   到底还是自己伤了小姑娘的心。   陆朝眸色淡淡,抿了抿薄唇,漠然地转身就走了。   江以桃这小姑娘就是这般,敢爱敢恨,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里根本藏不住什么感情。   或许在旁人的眼中,江以桃十分十分擅于伪装情绪之人,可在陆朝眼中看来,却能清楚地分辨出这小姑娘的心思。喜欢也好、讨厌也好,陆朝都能第一时间从江以桃的那双眼里瞧出来。   陆朝自己也想不清这是为何。   大约便是与江以桃能认出自己来一般罢?尽管六号伪装自己称得上是一句炉火纯青,在盛京城中他们共用了这“十三王爷”的身份十几年,从来不曾有人辨认出来。   可这小姑娘,瞧见自己的第一眼,便认出来了罢?   转身的那一刹那,陆朝轻轻笑了笑,敛起眸子中一闪而过的一丝柔和,再抬眸时又是那个淡漠冷然的宋知川,是那个矜贵孤傲的十三王爷。   江以桃那边,盯着陆朝转身离开的背景又瞧了好半晌,终于是泄气一般地松垮下了脊背,垂着眼眸轻轻叹气。   宋知云到底是没有将自己身上多年的教养抛之脑后,马上便往后退了几步,与江以桃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这才出声问道:“江五姑娘怎么忽然间叹气,可是这地儿不满意?”   “并非如此。”江以桃摇了摇头,也不再回答什么了,回身朝着两个小丫鬟点了点头,又冲太子殿下躬身福了一福,温声软气道,“不过是忽然间想起了不好的事儿。太子殿下,以桃先进去了。”   话音刚落,江以桃便领着两个小丫鬟走了,也不给宋知云说话的机会。   宋知云也不恼,饶有兴趣地瞧着小姑娘摇曳生姿的背影瞧,缓缓勾唇笑了笑,直到江以桃的背影都消失在了远处,才领着小厮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他自然是不急也不恼,一个是盛京城的太子殿下,将来便会成为这座都城顶顶尊贵之人。另一个呢,是病痛缠身、久卧病榻的十三王爷,指不定那一日便睁不开眼了。   江五姑娘这般聪明的姑娘,自然是知道要怎么选才对的。   若是这五姑娘不知道怎么选,那江祯也应当知道要怎么选,照江家现如今的局面,还想要在之后的盛京城站稳脚跟,只有两条路。   一是将这嫡姑娘送一个进宫,另一个则是将这嫡姑娘送一个入东宫。   宋知云展开折扇笑了笑,眸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   江祯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选。   这江家五姑娘,最后只能是他宋知云的人。   *   这庄子说是个踏青的好去处,想来应当是十分热闹,可江以桃往里走了一路,却一个人都不曾瞧见。   只有温和的四月春风徐徐吹来,带着这山中清新好闻的泥土青草香味,轻轻浅浅地从江以桃的鼻尖掠过,想要再细细地闻时却再闻不到了。   这庄子,竟是能用一个冷清来形容。   晴柔也有些奇怪,挠了挠脸侧,小声嘀咕道:“这庄子怎的一个人都没有?我曾听那南街开盐铺的赵姑娘说过,这地儿应当是十分热闹的地儿呀?”   晴柔说这话的时候心中隐约有个答案,悄悄瞥了一眼江以桃,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江以桃笑了笑,也不答话。   想来不是被那陆朝找人清了场,便是太子殿下找人清了场。左右不过是这两人中的一个打的算盘,也是只有这两人才有这般通天的本事,江以李不过一个小姑娘,哪儿来的这样的人脉。   这心中才想到了江以李,便瞧见了她呆呆地站在前方。   江以桃停下脚步来,忽然间便瞧见了江以李身后的十三王爷。   原来她的妹妹并不是自己一个人站在这儿,是与她的未婚夫婿站在这儿呢。   江以桃忽然间生出了几分做贼心虚来,这身体的动作竟是比她的反应还要快上半分,几乎是在瞧见十三王爷的瞬间她便侧身闪进了一旁的树丛中去,然后悄悄地往前走了好几步。   两个小丫鬟虽说是摸不着头脑,却也还是跟着自家姑娘躲进了树丛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可这距离终究还是太远了些,江以桃并没有听清这两人在说什么,只能瞧见江以李正声嘶力竭地说着什么,好像那眼眶也有些微微的红。   而十三王爷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垂着眸子让人瞧不清情绪。   忽然间,江以桃隐隐约约地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从十三王爷的口中说出来的,她的名字。   然后她那妹妹像是听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一般,浑身僵硬地瞧着十三王爷。好半晌,她又说了句什么,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江以桃也呆呆地站在那儿,直到陆朝好像若有似无地朝着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才从滞然中回过神来,慌乱地又是朝树林深处靠了靠。   这是真的做贼心虚了,江以桃抿了抿唇。   做完了这一切,江以桃才从呆愣中反应过来。   陆朝这人本就比旁人要敏锐,或许早就瞧见了躲在树林中的自己。   这么一想江以桃又是有些窘迫起来,毕竟这偷听被人抓包确实是一件十分不好意思的事儿,尤其这事儿还是发生在这人人称赞一句温和有礼的江家五姑娘身上。   可那人是陆朝。   江以桃又在刹那间释然了,这小山匪可瞧过自己不少窘迫的时刻,左右也是不差这一件的。   可陆朝好像并不打断拆穿江以桃,他只是淡淡地勾唇笑了笑,然后也转身离开了。   江以桃这才从小树林中走出来,轻轻地拍了拍裙摆沾上的灰尘,盯着陆朝的背影,喃喃道:“方才我是不是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还是说隔得太远了些,我听错了?”   晴佳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江以桃。   她跟着自家姑娘看了全过程,自然也是听见了那十三王爷与六姑娘争执是说了一声自家姑娘的名字。   可那是十三王爷……   晴佳敛着眉眼,轻声道:“想来应当是姑娘听错了,晴佳可什么都没有听到。是吧,晴柔?”   “唔?”晴柔满头雾水,可好歹也是接收到了来自小姐妹的眼神暗示,虽是不明白晴佳为何这般做,却还是胡乱地点了点头,应道,“是姑娘听错了,晴柔也没有听到呢。”   “是么?”江以桃将信将疑地咦了一声,蹙着两道细眉细细地回想起来。   晴佳自然是不希望自家姑娘这样认真地回想,只好打断道:“姑娘,我们要跟上去了。我与晴柔对这庄子都算不上熟,若是在这儿迷了方向可不好了。”   晴柔闻言点了点头。   江以桃想着这话也是有几分道理,这儿并不像汪家姑娘的那花园一般,前方还有个能跟着的,这儿可是被那两皇亲贵胄给清了场,放眼望去是一个人都瞧不见了。   叹了口气,江以桃轻声道:“倒也是,那便走罢。”   话音刚落,后边就传来了太子殿下的声音:“江五姑娘怎的站在这儿发呆?莫不是在等孤一起走?”   ……   江以桃咬了咬牙,缓缓转身,认命地扯了扯嘴角:“太子殿下,以桃不过是走得有些累了,在这儿歇歇脚罢了,不曾想殿下这么快便追了上来。”   见江以桃不咸不淡地就拒了自己的话,宋知云也缓缓地勾了勾唇,意有所指道:“江五姑娘倒也不必对孤有这样大的敌意,左右我们往后还有得是时间。”   顿了顿,他的目光好像掠过了江以桃看着什么,又说:“是么,江五姑娘?”   太子殿下这话倒是说得十分直白了。   “太子殿下说的话,以桃有些没听明白呢。”江以桃面上还是挂着那副得体的笑,不动声色地想要将话题再丢回去。   这话题可没法聊下去。   江以桃心下纠结,虽是明白了谢温然的用意,也觉着有几分道理。可现如今竟是到了这样的境地,这太子殿下好像忽然间就把面具撕下来了一般,有些咄咄逼人。   她不过是一个普通世家的姑娘,哪儿有什么能力与这太子殿下作对,只好是用些圆滑的话术将那些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浅浅带过。   可宋知云却不打算就这样放过江以桃,又问了一句:“江五姑娘就不想知道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滋味?不想知道那权利加身的快意?”   江以桃垂眸,还是那副笑。   宋知云好像在看她,又好像是在看别的什么,眸色锐利而冷淡。   他沉默了好半晌,才缓缓地暗示道:“江五姑娘,你是有这个机会的。”   江以桃自然是听得明白这太子殿下的话外之意,一时间竟是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好,只是这样直直地盯着他看了好半晌,正欲开口拒绝拒绝,可身后又传来了一声喊。   是陆朝的声音,冷冷地喊了自己一声:“五姑娘。”   ……   江以桃额角一跳,僵硬地回身瞧了瞧,果真瞧见了陆朝站在不远处,看那脸色是什么都听见了的样子呢。   今日这一个两个的,时机都掐得是正正好呢。   作者有话说:   你偷听我,我偷听你,公平呀感谢在2022-03-10 23:09:51~2022-03-11 23:47: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星卅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桃林   有些时候,那些巧合的事儿就是这样一股脑聚集在一起的。   比如此刻。   江以桃的前边是陆朝,后边就是太子殿下。   气氛在霎时间变得有些沉默僵硬起来,江以桃抿了抿唇,也不知应当开口说句什么才好,前后看了看,最终还是歇了要说话的心思。   宋知云自然也是不愿在十三王爷面前说这些话的,便只是朝着江以桃轻笑着点点头,意有所指道:“江五姑娘,孤说的话,还请江五姑娘仔细着思量,改日给我答复也不迟。”   说完这句话,宋知云又瞧了一眼十三王爷,挑挑眉就走到前边去了。   宋知云步子很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小路的尽头。   江以桃抿抿唇,也不准备与陆朝再说些什么了,垂着眸子也往前走去。与陆朝擦肩而过时,忽然间被扯住了衣袖,江以桃顿了顿,停在原地回头望去。   是陆朝。   他眼尾微红,道:“五姑娘,你可不要听那太子殿下胡说才好。”   “十三王爷,”江以桃轻声喊了句,视线落在陆朝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喃喃道,“若是太子殿下在胡说,那十三王爷你又是在做什么呢?”   陆朝不应。   江以桃又说:“快些松手罢,十三王爷。若是被旁人瞧见了,你让我如何自处,阿李又该如何自处。”   陆朝没有松开手。   他自然是不会松开手,这庄子早早地就被他清干净了,别说是路人的,怕是连只路过的苍蝇也不会有。   “陆朝。”江以桃又把视线落在他那张冷情的脸上,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想听你说什么,不应该是这句话,你应该是要知道的。”   江以桃这一声称呼出口,陆朝才如梦初醒般地松开了小姑娘的手。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五姑娘,是我唐突了。还请五姑娘不要见怪才好。”   江以桃笑了笑,敛着眉眼,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陆朝还是那个陆朝,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山匪。只要是他不愿意告诉别人的事儿,那便永远都不会宣之于口,就算是要他松开手,他也会红着眼照做。   这到底是好还不是不好,江以桃也不明白。   或许那件事儿于他来说确实重要,可是他也确实一次又一次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江以桃突然停下脚步来,她没有回头,只是扬声道:“陆朝,若是你此刻到我面前来,我还可以当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你还是那个小山匪,我还是你的阿言姑娘。   陆朝红着眼,哑声应道:“五姑娘,这里哪儿有什么陆朝,你怕是看错了罢?”   是了,这里哪里有什么小山匪陆朝,只有盛京城的十三王爷宋知川。   江以桃鼻子一酸,眼前就跟着朦胧起来,她强忍着情绪还是勾了勾唇角,忽然间回眸看了一眼陆朝。   他说他不是陆朝。   是自己眼拙,看错了人。   江以桃与陆朝四目相对,隔着这一段距离她看不清陆朝的表情,只能看见陆朝也在定定地看着自己。   可他终究没有走上前来。   江以桃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又转身走了。   陆朝盯着小姑娘的背影看了好半晌。小姑娘今日穿了一身十分明艳的石榴裙,上身是鹅黄的小衫,走动时那红绿相间的裙摆便翩跹而动,像极了春日里振翅的粉蝶。   她是灵动的小鹿,是柔软的狸奴,是他心上高悬的皎洁明月。   直到江以桃最后一点儿翩跹的裙角都瞧不见的时候,陆朝才抬脚追了上去。   是他亲手将月亮送与别人。   他活该罢了。   *   说是踏青,实则也是一件没什么乐趣的事儿。   真要说起来,这庄子也不过是刚下了马车那一会儿,入目瞧见那一片又一片粉色桃林时,还有那么些有趣。   这桃林若是瞧腻了,这庄子便也觉着腻味了。   盛京城的姑娘家么,除了那几场来来回回都是那样客套的宴会之外,便也没有什么能够用以消遣的事儿了,能出来瞧一瞧这柳绿花红自然也是觉着有趣。   可江以桃本质上并不能称为是一个盛京城的姑娘。   她是在江南苏州长大的姑娘,虽也是常常不能出门,可对她来说,坐在回廊的葡萄架子下认真地看上一本闲书,都是比来看这漫山的粉红要有意思的。   江以李瞧着也是一副十分了无生趣的模样,不知是觉着这庄子无趣还是因着方才与十三王爷的那一番争吵。   江以桃抿抿唇,心中是想要去安慰自家这个妹妹的,可是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应当说些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喊了声:“阿李。”   江以李抬眸,怔怔然地瞧着江以桃,好半晌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瞧这反应,想来是因着方才与十三王爷的争吵了。这让江以桃更是有些手足无措,毕竟她可是悄悄的听见了十三王爷口中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江以桃更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了,只好拍了拍江以李的背,只当是安抚。   只怪她没有听清全部,就囫囵地听见了个自己的名字。   江以桃正愁是不知要如何安抚江以李时,太子殿下靠近了些,温声问道:“江六姑娘,难得能出来一次,何苦这样苦着一张脸?”   “太子殿下,我……”江以李顿了顿,又轻飘飘地瞅了一眼江以桃,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道,“不碍事儿的,不过是想到了祖母近日身子不好,才有些发愁。是以李不好,影响太子殿下了。”   这话说出来自然是无人相信。   宋知云注意到了江以李那若有似无的视线,想了想自己也没有什么理由要拆穿这江家的六姑娘,便顺水推舟地应道:“江六姑娘是个十分孝敬之人,这是件值得夸赞的好事儿,孤又怎么忍心责怪江六姑娘呢。”   江以桃也没什么好说的,便顺着宋知云的话点了点头。   江以李自然也不好再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脸来,十分勉强地扬起了一个笑意。   勉强是勉强了些,好歹也是个笑不是。   江以桃终于是松了口气,朝太子殿下露出一个十分真诚的笑意来:“多谢太子殿下开导阿李,这份殊荣阿李就接下了,也不枉费太子殿下的一片心意。”   江以桃这笑意还没来记得保留多久,便听见后边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轻哼。   她甚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陆朝赶上来了。   江以桃忽然间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面上的笑意便更是柔软了些,轻声道:“不知太子殿下近日是否得空,前些时候太子殿下宴请了以桃,还不曾好好地答谢一番太子殿下呢。”   “江五姑娘客气了,谈什么答谢不答谢的。”宋知云瞧着江以桃这灿然的笑脸,一时间捉摸不透,这方才还是冷冰冰的爱答不理的模样,怎的忽然间又热情起来了?   目光一转,宋知云瞧见了坐在一旁的江以李。   宋知云摸了摸下巴,心道,虽说这江家的五姑娘自幼不在盛京城长大,可是与这妹妹的关系倒是十分亲昵和睦么,或许这江六姑娘能成为一把钥匙也说不定呢。   江以桃笑得更是柔软:“还是要的,太子殿下只管说,您哪日得空?”   自以为明白了要点的宋知云有些得意,视线越过江以桃,瞧着后边的十三王爷挑了挑眉,故意扬高了声调道:“江五姑娘发话了,孤自然是哪日都有空的。”   ……   江以桃冷漠地抽了抽嘴角。   陆朝在后边将手中那把梨木的太师椅砸得掷地有声。   江以桃登时又像是起了劲一般,重新挂上了她那副憨态可掬的笑脸,温声温气道:“那以桃得了空便给太子殿下发帖子,还请太子殿下到时候莫要毁了约才好。”   陆朝瞧着小姑娘朝着宋知云露出那副柔软亲人的笑脸就恨得牙痒痒,心中早已将那宋知云千刀万剐,为他想了好几种残忍至极的死法。   偏他还不能露出一点儿杀意来,只能冷冰冰地瞧着。   瞧着他的阿言姑娘对着太子殿下露出一个又一个笑意,瞧着小姑娘与那宋知云相谈甚欢。   陆朝咬着后槽牙,轻轻地啧了一声。   在某一瞬间,他甚至想要推翻那些多年的筹谋划策,冲上前去将那宋知云抽筋剥骨,再带着小姑娘远走高飞。   去苏州也好,去灯州也好,或许回到那溪山去也好。   总之都比待在这盛京城里要好。   这盛京城是潜伏在暗处的一匹野兽,或许到了那一日,陆朝就会成为亲口送上门的一口肉,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下。   陆朝闭上眼,耳边猛地响起了烈火焚烧木头的声音,其间夹杂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凄厉哀求,鼻尖传来了一股类似于焦炭的恶臭,那炽热的气息一下又一下地扑到他的脸上去。   他甚至难以呼吸。   再睁开眼,宋知云与江以李已经离开了,就剩下个江以桃在不远处静静地盯着自己瞧。   小姑娘的背后是一片灿烂的浅粉色桃林,好像将置身其中的她都染上了一点儿粉,她就像是要与这漫山遍野的桃林融在一起似的,陆朝不受控制地朝着小姑娘走去。   他们之间,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若他还只是那西京的太子,去江南游玩成了江以桃的邻居少年郎,他们在黄昏与午后时闲谈,或者他会趴在墙头,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在回廊中看书。   若他还是只西京的太子,待小姑娘及笄后,他就会带着一箱又一箱的聘礼,去接他的小姑娘。   可西京城已经不在了,他也不是西京的太子了。   他们之间,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1 23:47:06~2022-03-13 22:5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冕 1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吃醋   江以桃眼看着陆朝一步一步朝着自己靠近,缓缓勾唇,露出一个柔软的笑意。   “十三王爷,”她站在原地,轻轻喊了一声,“大家都走远了,只余你一人还在这儿发呆,想来是想到了什么难以忘怀之事罢。”   确实是难以忘怀之事。   陆朝抿唇笑了笑,是他这一辈子都不敢忘怀之事。   “五姑娘。”陆朝一步一步走到了江以桃的面前,只喊了一声,便再无后话。   他在认真地瞧着江以桃的面容,注视着这张精致如画的脸。   小姑娘说话的时候眉眼舒展,她生得颇有些江南水乡姑娘的韵味,与这喜欢艳丽张扬的盛京城不一样,江以桃的脸上处处透露着一股子柔和。   可她本人倒是没有这么柔和。   她是个坚毅的姑娘,是世家大族费尽心力培养出来的,她的心中应当装着家国情怀。   她明事理,懂善恶。   而自己,便是她心中的那个恶。   陆朝叹了口气,也不应她的话,答非所问道:“五姑娘,你可喜欢吃馄饨?听闻你自小便在江南苏州长大,你可喜欢那江南的小馄饨?”   江以桃怔了怔。陆朝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但是她仍然记着,陆朝带着她到灯州的那个午后,也曾说过这句话。   他从来不说什么没用的废话,他一定是想要告诉自己什么。江以桃沉沉地看着陆朝,好像要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什么不一样的情绪来。   好半晌,江以桃泄了气,瓮声瓮气地答:“十三王爷,我并不喜欢那江南的小馄饨,若是王爷喜欢,只管叫人做了便好。”   陆朝却笑:“别人做的,到底不是当年那个味道了。”   当年,什么当年?   江以桃盯着陆朝漆黑的眼,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   陆朝自然什么都不会说,他就这样安静地与江以桃对视了好半晌,直到前边远远地传来了太子殿下的声音,陆朝才有些狼狈地别开眼去。   只差一会儿,他就要喊出那一句“阿言”了。   江以桃也不与陆朝再纠结什么了,左右从陆朝口中是再也套不出什么话了。   “十三王爷,日后以桃给你发帖子,你可莫要托辞不来。”江以桃转身往前走了几步,轻声细语地与他打着商量,“阿李也是在的。”   江家六姑娘在与他有什么干系。   陆朝皱了皱眉,忽然间才想起来他与这江以李的关系,冷声道:“若是我不去,五姑娘又该如何?”顿了顿,他又说,“哭鼻子么?”   江以桃还是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不能如何。你会来的,十三王爷。”   说话这话,江以桃也不等陆朝的回话了,自个施施然地就往前走。她的脊背挺得直,那两个跟在身边的小丫鬟此刻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只有她一个人慢慢地走在小径上。   石榴裙的裙摆蹁跹起来十分好看,卷起那些掉落在青石板地上的桃花花瓣,那些花瓣在裙边打了个转儿,又轻飘飘地掉回地上去了。   陆朝站在原地自顾自地笑了会儿。   阿言还是阿言,拿捏他总是这般得心应手,仿佛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话,他就甘心成为小姑娘的俘虏。   多可怕。   陆朝轻叹着,跟着江以桃的步子往前走去,自始至终,他都与小姑娘保持着一段十分克制与谨慎的距离,就那样远远地跟着。   小姑娘走路的时候脊背挺得直,像一只高贵的白鹤,只瞧着都十分赏心悦目。   这说长不长说短也并不短的一段路,陆朝这一走就好像是一辈子。   小姑娘在前边徐徐地走着,他就这样在后边缓缓的跟着,视线从未从她身上挪开过,好像这天地间除了前边那个步步生莲的背影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他的眼中,只有江以桃一人。   若是江以桃回头来看一眼,就能瞧见陆朝那眼中藏不住的缱绻。可是这一路上,她都不曾回过头,连一个施舍般的眼神都不曾给过陆朝。   若是照着陆朝本来的计划,江以桃这种种行为分明是正中他的下怀。   可是他并不开心,只觉着胸口有一股莫名的、浓得化不开的酸涩,一点点地朝着四肢百骸蔓延。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只在陆朝身上存活的瘟疫,缓缓地腐蚀着他的身躯。   终有一日,他会成为一副空壳。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这几日里,陆朝不止一次地后悔过。   是他不应该筹谋这些,不应该将小姑娘排除在他的计划之外,不应该亲手将小姑娘推走。   若是再有一次机会,就算是死后要下无间地狱,他也要与江以桃不分你我地纠缠在一起,就算是地狱,他也要与江以桃共赴才是。   可不会有再来一次了。   这些时日中积攒的嫉妒、醋意、怨恨,终于在江以桃笑着朝宋知云奔去的那一刻,陡然间在陆朝的身体中炸开,震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疼。   江以桃面上带着的是陆朝熟悉的柔软笑意,快步朝着不远处的宋知云走去,日光将她额前的碎发照得几近金黄,刺眼的光点在她纤长的睫羽上轻颤着,就连那在周身漂浮着的点点灰尘在此刻都成了揉碎的星光。   宋知云站在不远处,执着一把玉骨的折扇,闻言就回过头来,带着笑意看着江以桃。   他们之间,好像就是这盛京城中众人口中所说的,般配罢。   指甲刺入了掌心嫩肉,陆朝却像是感觉不到痛意一般,眼睁睁地看着江以桃走到了宋知云的面前,又扬头冲他笑了笑,眉目弯弯的模样像是春日里娇嫩的桃花花瓣儿。   或许这还是第一次,陆朝不希望江以桃露出笑意。   又或许,陆朝希望的是,江以桃只对自己露出笑意。   奔腾的醋意在陆朝的身体中冲撞着,那股恶意叫嚣着叫破土而出,陆朝尝到了喉间的一抹腥甜,却硬生生地将那股疯魔一般的占有欲强压了下去。   就算是到了这个时候,陆朝还要装得像个没事人一般走上前去,迈着慢悠悠的步子与巧笑倩兮的江以桃擦肩而过,恍惚间听见她软着声音喊了一句。   “陆朝。”   再回神自然是什么也没有,小姑娘正与宋知云有说有笑的,甚至是连自己与她擦身而过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面上的笑意依旧灿烂又耀目。   走出了几步,陆朝又停下脚步回眸去看,在那一瞬间,江以桃也的视线也正好掠过了宋知云,稳当当地停在了陆朝的脸上。   江以桃的视线飞快地又挪开了,可在那一刹那,陆朝清楚地瞧见了她眼中的欲语还休,瞧见了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期待与希翼。   真是个傻姑娘。   陆朝转过身去,假装没瞧见小姑娘那眼神,冷着一张脸走到了前边的亭子去坐着。   江以李瞧见十三王爷,怔怔然地看了好半晌,最后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偏过头去盯着路边一朵嫩黄的小野花瞧。   这人……好像与她认识了许多年的那个宋知川不一样。   可到底是哪儿不一样,江以李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瞧着眼前这个十三王爷,瞧着他那双漆黑的、淡漠的眼睛,忽然间觉着十分陌生。   恍然间,江以李想起了那个午后,她拿着毯子从堂屋出来,远远地瞧见的那位站在庭院中的侍卫,他有着一双温暖的深棕色的眸子。   ……   为何会想起那一面之缘的侍卫?   江以李回眸瞧了眼十三王爷,又别过脸去,继续瞅着那朵小野花瞧。   想谁都好罢,好过想眼前这宋知川。江以李有些赌气,又想起了方才小路上,十三王爷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怔怔然地出着神。   若是真如他所说,倒也不是件坏事。   ……   “江五姑娘,方才我说的那些,你可听清楚了?”宋知云瞧着眼前的江以桃有些出神,轻声地提醒道。   江以桃将凝在陆朝背影的视线收回,重新落在太子殿下的脸上,抿着唇笑了笑。   听倒是听见了,江以桃笑得客套,说话也客套:“这事儿倒不好直接盖棺定论,若是让太子殿下不便,又是以桃的罪过了。”   “这有什么不便的,春猎说是皇家的狩猎活动,每一年倒也是有不少官宦世家的郎君去凑凑热闹,总不会小气到连个姑娘家也容不下罢?”宋知云像是在说着什么笑话一般,打趣着道。   江以桃没应,又悄悄地去看不远处的陆朝。   前方才与陆朝擦肩而过时,江以桃竟荒谬地想,若是哪一日陆朝愿意与自己说实话,她或许真的会抛下整个江家,抛下整个盛京城跟他离开。   可陆朝呢?   陆朝愿意抛下他的那些秘密,愿意抛下盛京城的富贵荣华,愿意抛下那一切的不可说,带着自己离开,吗。   陆朝转身的那一刹那,江以桃瞧着他干净利落的下颌线和那双没有什么感情的黑眸,忽然间便知道了答案。   不是她想要的那个答案。   陆朝自然是不愿意的,若但凡是他有过一瞬这样的心思,自己现如今便不会在这盛京城中与各方势力周旋,他更是不会成为自己妹妹的未婚夫婿。   是了,陆朝不愿意舍弃那些诱惑人心的权势。   在权势与自己之间,陆朝选择了权势。   江以桃敛下眉眼,重新扬起了笑意,轻声道:“太子殿下,以桃自幼便缠绵于病榻,像围猎这般——”   说到一半,宋知云突然插话道:“十三王爷约莫也是会去的。”   ……   江以桃沉默半晌,脸不红心不跳道:“像围猎这般强身健体的活动,自然是最适合我不过了。多谢太子殿下,以桃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宋知云眸光一冷。   果然,这江家五姑娘与他那十三皇弟之间,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作者有话说:   “他从来不说什么没用的废话,他一定是想要告诉自己什么。” 第91章 争取   从城外的庄子回去之后,江以桃便一日比一日愁。   先是愁那陆朝不知与江以李说了什么,自家妹妹自从回家后便再没来过自己的院子;而后又是愁这皇家春猎的日子越来越近,自己怎么就这样不长心眼地答应了太子殿下。   想来是太子殿下说陆朝也会去罢。   江以桃那会儿并未想太多,只是听见了这句话后,便头脑一热地答应了。   好像不论什么事儿,只要是摊上了陆朝,江以桃这自诩清醒冷静的性子都难以自持,就那样盲目地想要知道陆朝更多的消息,想要靠近他一些。   想着想着,江以桃又是叹了口气。   晴柔正巧捧着一篮浆洗好的衣裳从庭院路过,听见自家姑娘轻轻的一声叹息,有些疑惑地问道:“姑娘,自从那庄子回来之后,您便一直唉声叹气的,小心愁坏了身子。”   江以桃眨巴眨巴眼,瞧着湛蓝苍穹中掠过的一只小雀儿:“也没什么,不过是有些烦恼的事儿罢了。左右不是什么大事,倒也不用你们过多地操劳。”   晴柔不信:“姑娘,有什么话您只管与晴柔说。我发誓——”小丫鬟说着就放下了手中那一篮子衣裳,并拢起三指放在额角,应声道,“晴柔定然什么都不会往外说。”   话音刚落,晴佳就从东厢房走了出来,一脸莫名地瞧着两人,一时间过去也不是,站在原地装作什么都没瞧见也不是。   沉默半晌,晴佳终于还是走了过去,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姑娘,你们这是作什么新游戏么?”   被晴佳这一打岔,江以桃又是什么都不想说了,起身就要回自己的西厢房去。   “唉,姑娘。”晴柔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出声叫住了江以桃的脚步,“方才我从外边回来时,遇上了六姑娘的侍女,与我说是六姑娘请您去一趟呢。”   这话说得其实十分没有道理。   按理来说,江以李身为妹妹不应当这样使唤阿姊去寻她才是,怎么说也应该是她来自家姑娘的院子说话才对。   可既然六姑娘的侍女说了这般的话,晴柔是个资历浅的小丫鬟,自然也只能应一声是,再将话给带回来只当是完成任务了。   左右这去还是不去,是自家姑娘定夺的。   江以桃闻言脚步一顿,随后便像个没事人一般继续朝着屋内走去,便走便轻声道:“我知晓了,浅眠会儿再去罢。”   晴柔倒是没想过自家姑娘会答应,愣了好半晌,还是晴佳扯了扯自己的衣袖才反应过来,呆呆地应了一声是。   “咱们这姑娘是怎么了?”晴佳瞧着西厢房那紧闭的房门,疑惑地挠了挠后脑勺,转头朝着晴佳问道。   晴佳抿了抿唇,不答晴柔的话,只说道:“你这衣裳快些去晾晒起来罢。”   被晴佳这么一提醒,晴柔这才想起来自个的正事,慌慌忙地弯腰捧起了竹篮子,朝着后院走去了。   晴柔看着晴佳慢慢走远了,才回过眸子来瞧着西厢房,浅浅地叹了口气。   自家姑娘是个一根筋,只怕这南墙她是不撞一撞便不会回头了。   晴佳来江府比晴柔早了几年,自幼便是在夫人身边伺候着的,若是真要说起来,这盛京城的明争暗斗她是瞧了个遍。就连这府中的争欢夺宠,她也快看腻了。   五姑娘的心思,晴佳看得最是明白。   可她也不能为自家姑娘做些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她一点点地走向那泥潭中去,一步步地迈到万丈深渊的悬崖边上了。   *   江以桃说是小憩一会儿,待她醒来时,那西方已然染上一片红霞了。   自然是不能怪两个小丫鬟,她本就是这样随性之人,早早地便与小丫鬟说过了,若非是有什么不能耽误的急事儿,否则便不用来唤自己起床。   江以桃慢悠悠地走在花园的小径上,抬头瞧着西边的绯红,感慨道:“这样好的夕阳。”   两个小丫鬟闻言也跟着瞧了瞧。   晴柔撇了撇嘴,说:“姑娘,夕阳左右不是什么好寓意,也称不上一句好。”   “这有什么称不上的。”江以桃倒是不在意,笑了笑,“不管有什么寓意,那好看便是好看,不好看便是不好看。真要说起来,我倒也不喜欢夕阳,不过是这今日红霞遍天,着实是有些好看的么。”   晴柔也不与自家姑娘争辩,就轻轻地点了点头。   江以桃忽然想起了那个在溪山的傍晚,也是这样好的夕阳,她从许岚的口中听到了那件事儿。   她的小丫鬟织翠,不在了。   也是这样好的夕阳呀。   江以桃垂下眸子,轻轻扯着唇角笑了笑。   那用帕子轻轻裹住的几朵小野花,早已经在盛京城耗干了水分,变成了脆弱的、易碎的干花瓣儿,在某次江以桃把它从小屉子中拿出来时,碎成了一块块的。   就好像她原属于溪山的一部分,也这样碎成了一块块的。   像铜镜一般,若是碎了便再也无法拼回原样。   干花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正在这小径上走着,还不曾走到江以李的院子,远远地就瞧见了江以李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江以桃有些滞然地停下脚步,就这样等着自家妹妹缓缓朝自己靠近。   江以李并未带着她的侍女,就这样孤身一人朝着江以桃走去,发间的珠钗随着一下又一下的小步子发出悦耳的轻响,在橙黄的夕阳之下,她那双莹莹的眼终于是能瞧出与江以桃这个姐姐三分相似来了。   自家这个妹妹,与自己长得并不相像。不仅是妹妹,江以桃与这江家的所有人,都少了几分血脉相连的相似。   江以桃恍然间想起,幼时曾有传言说自己并不是江家嫡出的姑娘,而是江祯与一位已故的外室所生,所以自己才与娘亲找不出半点儿相似出来。   听闻那外室,是一位流落花楼的江南女子,生得十分温婉。   听闻……   直到江以李走到了江以桃的面前,她恍然地回过神来,转身朝着两个小丫鬟轻声道:“我与六姑娘有些话要说,你们且先到前边等我罢。”   两个小丫鬟自然是不能说什么,一个五姑娘一个六姑娘,还都是江家嫡出的两位姑娘,自然是没有小丫鬟说话的份。两个小丫鬟只好点点头,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去了。   江以桃缓缓露出一个温和的笑,问道:“妹妹有事儿找我?”   “阿姊,”江以李定定地瞧着眼前的江以桃,忽然间红了眼眶,“阿李知道阿姊喜欢那十三王爷,也明白十三王爷自从见到了阿姊后,那心思便不在我身上了,可——”   江以桃抿了抿唇:“阿李,前边亭子说罢。”   有些话,可不能就这样在路上就明晃晃地说出来,虽说是自家花园的小径,也难保没有路过的什么人,或是被藏在暗处的有心之人偷听了去。   到时候添油加醋地在外边一传播,就成了江家的两位嫡姑娘为情反目了。   江以李硬生生地止住了说到一半的话,轻轻地点了点头。   江家的这亭子修得别致,周围被一群崎岖各异的假山包围着,倒是有些像没有出路的迷宫了。右侧还有一方浅浅的池塘,若是到了夏日,这儿便会开满池子的荷花,倒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幼时的江以桃每逢闲暇的时候,便会悄悄地来这小亭子,躺在冰冰凉的石凳上,睁眼瞧着亭子顶上绘的彩绘。   刚回到江家的时候,江以桃找这地儿还找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晴佳问了打扫花园的小丫鬟才找着了这亭子。若是不熟悉江家之人,饶是在花园中转上几圈,指不定也找不着这亭子。   江以李也是第一次知道江家花园还有这样出奇的地方,惊愕地左看右看,好半晌才愣愣道:“阿姊,我在江家住了这好些年,都不知晓这亭子呢。”   话一出口,江以李便后悔了,怯怯地抬眸瞅了瞅自家阿姊。   自己方才这话说的好像是,怎么江以桃这个自幼便在江南长大之人会知晓这亭子呢?   左想右想江以李也没想出一个能为自己找补的话来,眼眶都红了红,别开视线去看池塘中点点的青藻,不敢再看自家阿姊的脸了。   江以桃倒是不在意,先一步到了石凳上坐着,缓声问道:“阿李,你找我就只是为了说那十三王爷的事儿么?”   江以李这才想起来自己要说的话,忙回过神来,往前走了几步:“阿姊,我原想了好几日都是想将阿川哥哥让给你,毕竟自幼时起,我便抢了阿姊许多东西。”   江以桃没有应声,面上的神色一点儿都没有变化,侧过脸去看着池塘边上新生的几株野草,又去看那池中是不是潜到水面上来吐着小泡泡的红色锦鲤,就是不去看说话的江以李。   眼瞧着自家阿姊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一般,江以李登时有些气恼,又走了两步,僵硬地停在了江以桃的跟前,继续道:“可是,我也忽然间想明白了。”   江以李顿了顿,也跟着江以桃的视线去看那池中的锦鲤,怅然道:“这有些东西并不是说想让便能让的,而另一些东西,却是需要自己争取的。”   “或许我争取不到,阿姊,”江以李的声音中带上了些许的哭腔,恳求一般说道,“可若是我不争一争,定然是要后悔的,还希望阿姊能原谅我。”   这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江以桃叹了口气,她原是想与自家妹妹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还想说自己对着“十三王爷”并没有几分兴趣,她喜欢的另有其人。   还有许多许多的话,她都想与自家妹妹说清楚。   可话到了嘴边,只剩下了一句。   她说:“阿李,过两日便是皇家的春猎了,你可要与我一同前去?”   作者有话说:   进入一个完结的尾声——感谢在2022-03-14 23:12:39~2022-03-15 23:4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轻舟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春猎   四月初的日子,气候已经不能说寒冷了。   江府中那些池塘中的败柳大多已经被清走了,春意渐起的时候,这浅浅的一汪池水中就长出了不少青苔来。   有些附着在那些光滑的石面之上,有些则是十分随意地飘在池面上,将这一汪池塘的水都染上了些许的青翠绿色,像是带上了一份春意。   池中锦鲤或许是入春化冰之后才差人放进去的,一个个都十分鲜活,摇曳地在这绿藻之中穿行着。   江以桃便这样凝神地盯着这一汪池塘看了好半晌,等着江以李的答复。   想来是江以桃这话说得太过于突然,江以李这小姑娘一时间难以反应过来,也这样呆呆地看着江以桃。   一时之间竟然是没有人先开口说话。   “阿姊,你在……”最后还是江以李忍不住了,顿了顿后又艰难道,“阿姊这是在说什么胡话,我方才与阿姊说的那些话,阿姊可都听清了?”   江以桃终于回过眸子来,静静地盯着眼前的江以李瞧。   好半晌,才淡淡地应了句:“阿李,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也知道你话中的意思。”   “那阿姊——”   江以桃并没有让江以李把话说完,她很快地接上了自己方才说到一半的话,温声温气地说:“阿李,有些事儿,不是你想争就能争到手的。左右你是我的妹妹,我也不会与你争真么。”   江以李眼眶微红,忽然间也觉着自己有几分冲动了,不应当找阿姊说这些才好的。   自己的阿姊向来是这样温和柔软的姑娘,从这些年的书信往来中,江以李她分明是明白的,她比谁都还要明白。   虽然自己见到的是一个又一个的簪花小楷,可从这些黑白分明的信件中透露出来的情感是这样的温暖,远在苏州的阿姊耐心地开导着自己,认真地回复自己的一个个愚蠢问题。   分明是这样温和的阿姊,她却说出了这样不讲道理的话来。   江以桃瞧着自家妹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一时间也有些于心不忍,劝慰道:“阿李,我从来不曾有过要与你争什么东西的想法,你只管放心。”   江以李没有说话。   “那些应该是你的东西,终究还是你的。”江以桃轻轻叹了口气,起身来,温柔地将自家妹妹鬓角的碎发别到了耳后去,“不用操心这些,好好当你的新娘子就好了。”   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江以桃又接着说下去:“那皇家的春猎,阿李若是愿意来,就只记着日子,是四月初十。”   说完这话,江以桃也不等江以李回答自己什么,抬脚便走出了亭子。   她明白,日后娶江以李的那个人,不会是陆朝。   是那个“十三王爷”,是这些年里在盛京城中陪伴这江以李长大的那位“阿川哥哥”。   不是陆朝。   毕竟那些在溪山的日子都是真真实实地存在过的,不是一场梦,更不是什么虚假的镜花水月。   溪山是真实的,陆朝也是。   江以李愣愣地看着眼前已经空荡荡的亭子,好一会儿才转头去看,只见江以桃已经走出了好远,江以李只能瞧见她那亭亭的背影了。   她好像错了。   她的阿姊还是那个阿姊,从来都没有变过。   变的人是自己,是自己被那样强烈的醋意侵蚀了情感,才会做出这种事、说出这种话来。   江以李双手掩面,轻轻地啜泣起来。   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害怕,在她的阿川哥哥用那样温柔的眼神瞧着自家阿姊时,她害怕了,害怕这个陪着自己长大的十三王爷,成为他人的阿川哥哥。   是她做错了,她的那些话定然伤了自家阿姊的心罢?   *   盛京城的皇家春猎,说是皇家,倒也没有那儿多的规矩。   若是愿意,那些个世家的姑娘家或是郎君受了谁的邀约也可一同前往,说是皇家春猎,倒不如说是一个例行的春猎活动。   盛京城的民风相较来说是称得上一句开放的,姑娘家的也可以上私塾,若是在好一点儿的家庭,还会让教书先生来家中,将家中的姑娘家们聚在一起,共同学习。   那些姑娘家不能读书识字的规矩,早几十年前便在盛京城中被废除了。   会骑马射猎的姑娘家倒是少的。   照晴柔所说,不管是在那儿,姑娘家还是安静文雅些的比较受欢迎些,所以这盛京城的姑娘们就算是会舞刀弄枪,能来上这么两三个招式,也是当个秘密藏在心中的。   春猎的这日,是个十足十的好天气。   气候更是暖了一些,江以桃已经不用在小衫的外边再多穿一件罩子了,只是夜里的时候会冷上一些。不过江以桃那会儿也是在屋子里,便也察觉不到陡然降低的气温。   倒是江以李不曾与江以桃一起来,自那日在亭子中说过话之后,江以桃便再没在江家见过江以李的身影。   若不是询问过晴佳,江以桃差点儿就要觉得自家妹妹又去了城东的祖母家呢。   可晴佳一口咬定:“六姑娘还在府中呢,前日里我还在前厅见过六姑娘。若是姑娘不信,只管去六姑娘院子里瞧一瞧便知晓了。”   江以桃倒不是不信,不过是觉着江家就这么大点儿地方,若不是刻意,又有什么接连几日都见不到人影的事儿出现呢?   她的这个妹妹,此刻正在躲着她呢。   或许是不喜欢和春猎,也或许是因着她的那些话,伤了小姑娘的心罢。   江以桃叹了口气,还不曾怎么细细地想这件事儿,就听得外边传来了晴柔的声音:“姑娘,我们到了。”   倒是近。   江以桃自然是不曾来过这春猎的场地,方才她在马车上小憩了会儿,醒来后又想了方才那些事儿,这便到了春猎的场地,想来也并不远。   “姑娘,这春猎的场地离城南近些,今日马车走得又急,便觉着好像是快。”晴佳笑了笑,扶着自家姑娘下马车时顺道解释了一番,“姑娘或许是睡得不知道时候了,其实从咱们出发到现在,也是有了两三个时辰。”   这话一出,江以桃倒是惊了惊。   看来自己确实是有些睡得迷糊了,竟然是没能反应过来这世间已经过了三个时辰,她只觉是几盏茶的时间呢。   或许是近日有些睡得不安稳。   每日睡梦中,江以桃总能梦见陆朝,梦见他蹲在自己的床前,下巴磕在床沿边上,睁着一双比夜色还要漆黑的眸子盯着自己瞧。   这场景说起来总是有些许难以言喻的诡异,可每每江以桃回想起来时,也只剩下一个十分模糊的印象了,到不觉有什么可怖的,只觉自己怕不是着了魔罢,怎么夜夜都能梦见这小山匪呢?   在有些梦里,她还能听见小山匪轻轻的说话声,十分轻柔地喊她——   “五姑娘。”   江以桃一惊,慌忙地朝着声音的来源去瞧,果真瞧见了十三王爷站在一旁,一双眸子就这样冷冷地盯着自己瞧。   那梦中的陆朝,也是这样的声音,也是这样喊着自己。   “五姑娘。”   江以桃想问他:“你为什么不叫我阿言了?陆朝,你怎么不喊我阿言了?”   可那到底是一个梦,不论江以桃怎么努力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听着陆朝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自己五姑娘。   “五姑娘。”此时眼前的十三王爷又喊了一句,像是为了将这小姑娘从出神中拉回来一般,这一次他的尾音有些上扬。   江以桃终于如梦初醒一般朝着陆朝作了个福,睫羽轻颤,缓缓道:“请十三王爷安。”   “五姑娘,客气了。”陆朝缓缓地朝小姑娘靠近,意有所指般问道,“我怎么不知道五姑娘是喜欢春猎这种活动之人?看着就像是个拉不开弓的姑娘。”   拉不开弓。   江以桃愣了愣神,陡然就想起了那个落雨的午后,陆朝曾经手把手地教她射箭,可她却连弓也拉不开。   思及此,江以桃面色不禁泛上些许的酡红。   拉不开弓这事儿,果真是丢人,还说要学射箭呢,满怀期待到头来却连弓也拉不开。   忽然间,江以桃又想起了陆朝喷洒在自己耳边的温热呼吸,想起他那双指尖带着点儿粗粝茧子的手,覆盖在自己手上的触感。   他们也曾靠得这样近。   江以桃回过神来,抿了抿唇躲开陆朝的视线,扯谎道:“我拉得开弓的。”   她才不管这眼前的这位十三王爷就是那个教她射箭的小山匪本人呢,到底两个小丫鬟还在身边听着呢,她可不能太丢人了。   陆朝闻言忽然露出一个笑意来,也不拆穿眼前人拙劣的谎言,倒是顺着小姑娘的话往下说去:“是么,还有这么一回事。那五姑娘倒是厉害得很,是这盛京城中少数拉得开弓的姑娘罢?”   陆朝这人说话阴阳怪气的。   不过他披着这十三王爷的皮子时,倒是笑得十分少,江以桃偷偷地抬眸去瞧,只见他面上挂着一副好像是想起什么好事儿的愉悦表情,江以桃登时又有些忿忿了。   一定是想起了她拉不开弓这件糗事儿罢?这小山匪真是没点儿好心思。   陆朝好像是终于想起来自己这会儿是十三王爷了,稍稍敛了敛笑意,将一开始那个问题又往外抛了抛:“那五姑娘怎么就想着来着春猎了,这可不是姑娘家喜欢的活动,何况我听说五姑娘自幼身子骨便不好,若是今日受了累可怎么是好。”   江以桃心想着,那你这个病弱的十三王爷不也来了么,你或许比我更不适合今日这春猎罢?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前边便传来了太子殿下的声音。   “是孤邀请五姑娘来的。”   作者有话说:   唉,人为什么要上班啊QAQ 第93章 相见   听见太子殿下的声音,陆朝的脸在霎时间便冷了下来。   活像是会变脸一般,江以桃看得叹为观止,倒也没有忘记朝着快步走来的太子殿下行礼:“以桃请太子殿下安。”   啧。陆朝咬了咬后槽牙,怎么这小姑娘给别人请安比给自己请安还多说了两个字儿?   江以桃不知道陆朝的心中所想,还十分自然地冲太子殿下扬起一个十分客套的笑意来。   陆朝才不关注这笑意是不是客套的,只瞧见了这小姑娘对着宋知云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甚至方才瞧见自己的时候都不曾笑过呢。   想到这儿,陆朝更觉着牙酸,硬生生地忍住了那差点儿从喉间溢出的骂声。   “江五姑娘。”宋知云走到了江以桃的面前,也抿着唇露出一个笑来,温声道:“倒是不曾想过江五姑娘真的愿意来,让这无趣的春猎都有了几分生机。”   这说的什么话。   江以桃眨眨眼,心想着不就是太子殿下您邀请的我来么。   陆朝却听出了另一个意思,以为小姑娘是为了这宋知云才追着到了这春猎来,心中更是郁结,紧紧抿着唇角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了。   江以桃这更是觉着莫名其妙,这陆朝变脸速度这般快也就算了,怎么忽然间又不乐意起来了?   这脾气真是连个小娃娃都不如呢。   宋知云沉沉地盯着陆朝的背影,他这个眼神,仿若在看一具尸体。   江以桃也浅浅地察觉到了什么,只觉有些异样,却怎么也说不上个所以然。   就好像是原先摆放得十分整齐的东西,在霎时间被打乱了,怎么都恢复不了原样一般,总让人觉得有几分别扭的么。   宋知云早在江以桃注意到自己前便换上了原先的那副笑脸,一点儿异样都不曾让小姑娘瞧出来,方才那露出杀意的人好像不是自己一般,不动声色地就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太子殿下——”江以桃最后将视线定在太子殿下那一条窄窄的碧玉腰带上时,微微地皱了皱眉,心中的异样感更甚。   只思考了一会儿,江以桃便抬眸笑了笑,装作个没事人一般继续道:“太子殿下,以桃这就先进去了,不耽误太子殿下的时间了。若是太子殿下有事寻我,只管唤人来寻我就是。”   宋知云眯了眯眼,好像在确定方才那一瞬间,江以桃脸上闪过的一丝怀疑是否真的存在:“这是自然。不过孤想着江五姑娘好像与这盛京城的其他姑娘不熟悉,今日来的姑娘家也并不多,若是江五姑娘觉着有些无趣,也只管来寻孤。”   江以桃端着面上的笑意,点了点头。   眼前人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察觉。宋知云这才放下心来,笑道:“江五姑娘请罢。”   江以桃也不说什么客套话,又是福了一福,便领着两个小姑娘走了。   刚一转身,江以桃的脸色就在霎时间灰败了下来,若是她方才不曾看错,那太子殿下望着陆朝背影的眼中,好像有一点儿危险的、令人胆寒的杀意。   若是她没看错的话……   江以桃又有些不确定起来,侧过脸去轻声问了问小道消息灵通的晴柔:“晴柔,你说这太子殿下与十三王爷的关系如何?我这些年并不在盛京城,并不了解,这会儿忽然觉着有些好奇了。”   晴柔唔了一声,歪着脑袋思索了会儿,笃定地答道:“姑娘,太子殿下与十三王爷的关系向来十分好。这两位殿下,一个是圣上最为疼爱的十三子,一个是圣上最为看中的太子殿下,倒是十分难得地关系不错呢。”   江以桃点了点头,心中暗自思量着,若是太子殿下与十三王爷的关系十分好,那方才自己那诡异的第六感自然是察觉错了。   左右她也不是什么久经沙场的经验丰富的将军,在那一闪而过的时间里,察觉错了什么也是十分正常的么。   晴柔又说:“往往能瞧见太子殿下的地方,就能瞧见十三王爷的身影。不过说来也是奇怪,这十三王爷的身子总是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好的时候便像姑娘常常见过的那副模样。若是坏起来,那是十天半个月都不见十三王爷出一次府呢。”   “说起来,”晴佳也在一旁插话,淡淡道,“姑娘回来前,那十三王爷还称病在府中歇了大半个月呢,不曾想姑娘这刚一回来,十三王爷的身子便大好了,这才让姑娘见到了这位神秘的十三王爷。”   ……   江以桃哽了哽,这十天半个月见不到十三王爷,怕是因为陆朝这人在溪山呢。   “是这样么。”江以桃冷漠地扯了扯唇角,就算是回应了,后边也不再出声问些什么了,两个小丫鬟便也止住了话头,安安静静地扶着自家姑娘。   江以桃你倒是在想,从晴柔的话中听来,这太子殿下好像与十三王爷的关系确实不错,可江以桃总是觉着有哪儿不对劲,好像有某个十分关键的重点被她忘记了。   是在这件事儿中,起到最关键的那一点,决定性的证据。   可不论江以桃怎么回想,偏是想不起一点儿蛛丝马迹来,就好像是那幼时被丢弃的玩具,过上一段时间再去寻,却什么也找不着了。   江以桃叹了口气,再抬眸竟是已经到了那帐篷前面。   这地儿每年都有皇室来春猎,因着这一层关系的原因,日常中即便是不曾有人过来,宫中也是安排了不少婢子打扫这地儿,眼瞧着倒是看不出什么风吹日晒的痕迹来。   这帐篷眼瞧着也是十分精巧坚固,倒是像江以桃曾经在书上见过的,那蒙古的蒙古包。   或许便是从那蒙古包中来的灵感罢?毕竟这盛京城不要说是帐篷了,连那做帐篷的布料也是十分少的,盛京城中的人,自古以来便是喜欢那些个搭建得精美华丽的琼楼玉宇。   “呀,这不是江家的五姑娘么。”   江以桃还站在围栏外边出神呢,便听得一声娇俏的姑娘家的声音从围栏的另一边传来。   江以桃抬眸去看,是曾经在太子殿下的宴会上见过的,那位将军府的乔二姑娘。她抿了抿唇,走近了几步,作了个福:“乔二姑娘,自那宴会一别,也有好久不曾见过了。”   乔二姑娘打量了半晌江以桃,好一阵唏嘘:“我倒是不曾想过江五姑娘这样的小身板也喜欢春猎这种粗鲁无趣的活动呢。要说今日见了谁最让我觉着惊奇,那便是你了,江五姑娘。”   乔映瑶实则比江以桃还要矮上一些的,四肢十分纤细,眼瞧着并没有比江以桃好到哪儿去。   可这话到底是不好向一个才认识不久的姑娘家说的,江以桃只好客套地笑了笑,应道:“也不过是受了太子殿下的邀约,这才来的,以桃确实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别说是这春猎了。”   不知道是不是江以桃的错觉,在提起太子殿下的时候,这位乔二姑娘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再一眨眼又消失不见了,也十分客套地应了江以桃两句。   两人就这样隔着围栏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直到不远处有人扬声喊着乔二姑娘的名字,她才满脸不舍地朝江以桃告了别,快步地跑开了。   江以桃盯着乔二姑娘欢快的背影,一时间有些惆怅起来。   她甚至是有些忘记了,自己上一次这样肆意奔跑是什么时候。   “姑娘,这太子殿下先前与乔二姑娘有婚约。”晴佳好像在自家姑娘的脸上瞧出了什么,眼看着乔二姑娘走远了,才趴在江以桃的耳边轻声提醒道。   喔,是这么回事。   江以桃这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难怪方才乔二姑娘听到太子殿下时,露出了那样厌恶的表情。   这乔二姑娘倒是十分地真性情,连这样的情绪都不曾想过要掩饰掩饰。   也是,这毕竟是将军府的嫡姑娘,她若是真的厌恶这太子殿下,想来也并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儿。   将军府的姑娘么,自然是比她江以桃要更有底气一些的。   人家也是有蛮横的资本,却依旧长成了一个十分乖巧可爱的姑娘,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事儿了。   江以桃轻轻叹了口气,掩下心中忽然间蔓延上来的一点儿羡慕,沿着围栏走了走,终于是寻到了进去的地方,刚一抬脚要跨进去,又听得后边传来一声——   “江五姑娘。”   ……   江以桃咬了咬牙,一时间不明白今日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总是在临门一脚的时候被打断,心中不免是带上了一些愤恨,缓缓地回眸望去。   眼前这人穿了一身玄色的劲装,那张脸……好像在那儿见过。   江以桃自然是想不起来,只是隐隐约约觉着这双眼睛十分眼熟,倒也没忘记自己身为江家五姑娘的教养,温声温气地问道:“这位小侍郎,可有什么事儿寻我么?”   那人轻轻咳了一声,垂下眸子:“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有事唤五姑娘去一趟。”   江以桃沉默半晌,幽幽道:“我与太子殿下分明是方才才见过,怎么这会儿又有事儿要见我了?你可要将话说清楚一些,莫要让我白跑一趟才好。”   其实江以桃想说,自个走得有些累了,能不能与太子殿下说说情,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就等晚一些再说便好了,她这会儿只想好好地歇一歇。   那侍郎也沉默半晌,颇有些艰难道:“殿下有要事要与江五姑娘说,我也不过是个传话的,还请江五姑娘不要为难属下才好。”   怎么就成了自己为难了呢?江以桃又叹了口气,只好应道:“太子殿下可有说在哪儿相谈?”   “太子殿下让您去那红色帐篷后边,那竹林中有个小亭子,便是去那儿寻他。”这小侍郎这会儿倒是答得快了,还悄悄地松了口气。   顿了顿,小侍郎又指着身后的一个方向道,“江五姑娘只管沿着这条路直直地走,就能瞧见那顶红色的帐篷了。”   江以桃点了点头:“我知晓了,你回去罢,我一会儿就去。”   小侍郎闻言转身就走了。   江以桃恍然间想起来,她是在哪儿见过这小侍郎了。   是那个在城南祖母家的午后,这小侍郎是陆朝带在身边的,那两个侍卫中的一个。   那为何,是由这小侍郎来传的,太子殿下的话?这小侍郎分明是陆朝身边的人才对……   瞧着那小侍郎越来越远的背影,江以桃在电光火石之间明白过来,是不是陆朝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呢?这人传的并不是太子殿下的话,而是陆朝的话。   只不过是有小丫鬟在身边,不好明说,这才用了太子殿下的由头。   毕竟陆朝的身份自然是不能在两个小丫鬟的眼前明说,这十三王爷的身份更是与自家妹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更是不好随意传话。   所以,所以才……   江以桃只觉心脏忽然间剧烈地跳动起来,以至于她害怕着两个小姑娘是不是都听见了,这一下一下的宛若鼓点一般的心跳声。   是陆朝要来见自己了么?   欣喜了不到一瞬,江以桃又想起来,是陆朝这小山匪三番几次地将自己丢下了,自己怎么能这样没骨气,小山匪说要见自己就给他见?   怎么能这样没骨气呢?!   江以桃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骂着自己,几乎是要将自己比作那最最低微的尘土了。   好半晌,江以桃才认命地朝着两个小丫鬟轻声道:“走罢,去瞧瞧那太子殿下到底是在搞什么名堂,怎么才刚见过又说有要事相商。”   两个小丫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瞧见了一丝怀疑,可自家姑娘都这般说了,身为下人自然也是不好说些什么的,只好点了点头。   往外走出了好一会儿,晴柔终于是有些忍不住了,艰难道:“姑娘,你可知那红色的帐篷,是圣上的处所么?”   江以桃脚步一顿,也十分艰难地问道:“真……真有此事?”   两个小丫鬟点了点头。   ……   陆朝这人,不会是要杀人灭口罢?怎么就将人往那圣上的处所引去,难怪这一路上是一个人都不曾见到,这去圣上处所的路,能有人来来往往才是奇怪的事儿了。   “姑娘,我们还去么?”晴柔怯生生地问了句,“倒也不是说这圣上的处所不能去,想来这会儿圣上的轿子也还不曾到这儿。可左右是个不好擅闯的地方,若是一个不小心犯了什么错,可就不是道个歉这样简单的事儿了。”   江以桃眼睛一闭,心一横:“去,太子殿下要见我,怎么能不去。”   陆朝要见她。   她自然是要去的,刀山火海也是要去的。   她认栽了,她就是这般没骨气。   她想见陆朝,不是披着十三王爷这层身份的陆朝,是那个恣肆张扬的小山匪陆朝。   作者有话说:   有人轮空三周的榜单还在日更,唉。   是谁?是我。感谢在2022-03-16 23:47:22~2022-03-17 23:1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早川濑里奈 5个;Adrienne.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树林   晴柔说得倒没有错,这圣上果真是还不曾到猎场来。   再往里边走了会儿,路上也稀稀拉拉地出现了几个往来的人,好像并没有江以桃一开始觉着的那般严肃。   晴佳解释道:“圣上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近年来更是省了又省。这春猎也是如此,并不是只有皇家之人才能参与,许多世家大族若是愿意也可前来,而近年来圣上往往过了晌午才会从宫中出发。”   是这么一回事。   江以桃点了点头,瞧着两侧参天的高大树木,又看着自己一点点地走进了树林的更深处,一时间竟然生出些慌乱的情绪来。   有些害怕,倒不是害怕那圣上,而是害怕这过于幽静的地儿。   走了一会儿,主仆三人终于是瞧见了那顶红色的帐篷。果真是十分显眼,且样式也与这猎场的其余帐篷不一样,这顶帐篷眼瞧着便更加地壮观一些。   到底是圣上的住所,果真是不一样。   江以桃在心中感慨了好一阵,倒也没忘记正事,领着两个小姑娘从小径闪了进去,朝着那小侍从说的,帐篷后边的树林走去。   这小径倒是比那外边还要可怕一些,眼看着越走越深,江以桃忽然间停下脚步来。   她转身朝着两个小丫鬟说道:“你们且往回走去,在外边等着我,若是我一直没能从里面出来,再进来寻我。”   主要还是生怕两个小丫鬟瞧见陆朝。   若那消息真是陆朝带来的,被两个小丫鬟瞧见了,自己倒是难以解释。   毕竟那张脸,本应该是自家妹妹的未婚夫婿,却在这春猎时与自己悄悄见面。仔细一想,不论两个小丫鬟与自己有多么亲近,这事儿也是难以解释。   江以桃并不希望将那段在溪山的时光说与她们听,那应该是只存在于自己心中的,只属于自己的小秘密才对。   两个小丫鬟自然是不放心。   晴柔皱了皱眉,劝道:“姑娘,您在我和晴佳之中选一个人带着也好,看着姑娘自己去这小树林,我们终究是不放心的。若是姑娘您出了什么事儿,我和晴佳也是没有命活了。”   晴佳点了点头,也说:“姑娘,您带晴柔去或者带我去都好,您今日无论如何也是一定要带上一个人。”   江以桃却笑了笑,她向来固执,只要是她认定的事儿,便没有做不到的道理。   “晴柔、晴佳,”江以桃温声温气地说着,口气确实不容置疑的笃定,“今日我谁也不会带,你们两个都得在外边等着我。”   “可是——”晴柔还是不放心,急得好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江以桃笑了笑:“晴柔,这儿是皇家的猎场,是休息的地儿,并不是他们围猎的场所。”她指了指那顶红色的帐篷,劝解道,“这是圣上的休息场所,若是有些什么豺狼虎豹,早早地就被清理干净了,到底是不会让圣上置身在危险之中的。”   “但是——”晴柔咬了咬唇,眼瞧着还是有几分犹豫。   江以桃眨眨眼,又继续劝道:“晴柔,你知道我的,只要是我决定的事儿,定然是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今日便是这样,我是铁打了心要自个一个人去了。”   晴柔登时泄了气。   晴佳却不依:“姑娘,今日我也是铁打了心了,一定要跟着您进去。”   空气一时间就这样凝固在了这儿,三人谁也没有讲话,晴佳与江以桃更是沉默地对峙着。   好半晌,还是晴佳先开口说话:“姑娘,您只当可怜可怜我们两个小丫鬟罢,若是主子出了什么事儿,我们怕是要随着姑娘一去走那黄泉路。姑娘您自个一个人去,晴佳实在是放心不下。”   晴佳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做事儿干净利落,向来面面俱到,很少出什么差错。   可这会儿,晴佳眼眶微红,说话的声音中都带上了几分隐约的哭腔。江以桃瞧着这样的晴佳,一时间不免有些心软。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江以桃还是败下阵来,叹气道:“那便晴佳跟着我来罢。晴柔,你只管好好在外边等着,若是我与晴佳一直都不曾出来……”   顿了顿,江以桃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冷声道,“你就去寻我的四哥哥,我知晓他今日也会来,只不过自出门后便没瞧见人影,也不知去了哪儿。”   晴柔点点头。   江以桃又说:“晴柔,若是连四哥哥都寻不到,你就去寻那乔家的二姑娘,将这件事儿告诉她。”   这句话,已经是江以桃最后的打算了。   虽说她与这乔家二姑娘并不相熟,可真要说起来,放眼这整个猎场,怕是都找不出第二个江以桃认识的姑娘了。   谢温然她知晓,自然是不会来这春猎的。   可除了谢温然,自己又还认识些谁呢?   江以桃叹了口气,她说的皆是最坏的打算,若传达这消息之人不是陆朝,那便是什么不怀好意之人了。   方才她还不曾仔细地想,真到了临门一脚时,她才从中悟出一点儿不一样的味道来。   若传达消息之人是陆朝,那么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若不是陆朝……   江以桃明白,自然不可能是那太子殿下。   不论太子殿下对旁人如何,江以桃能察觉到,太子殿下对自己向来十分克制守礼,且先不论他怀着怎样的心思,是好也好是坏也罢,终究他没有必要将江以桃约到那样僻静的地方去谈话。   再者,江以桃也并不认识其他人了。   若不是陆朝,那自己这一趟怕是要有去无回了。   可就算是这样,只要是有千万分之一的机会能见到陆朝,她也是要试一试的。   晴柔被江以桃这一连串的话说得有些发懵,只能愣愣地点了点头。   江以桃见状也不再说什么,领着晴佳就往深处走去。   晴佳回头,深深地瞧了一眼晴柔,晴柔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动作僵硬地转身朝着外边走去。   这树林真要说起来也并不深,支走了晴柔之后,江以桃走了不一会儿便瞧见了前边的那座亭子。   这亭子倒是十分雅致,并没有什么破败不堪的样子,想来这猎场无人的时候,还是有下人好好地打理着这座亭子。   江以桃在离那亭子还有好几步的距离时停下了脚步,对着晴佳商量道:“晴佳,这下子你总该安心了,你便在此处等候,我去那亭子上等着陆……”她哽了一哽,慌忙改口,“等着太子殿下。”   晴佳还是有些不放心,看了看那亭子的距离,又看了看眼前的姑娘,一言不发地抿着唇。   “就在你眼前,晴佳。”江以桃摸了摸晴佳的头,温声温气地劝她,“你瞧,这亭子可不就在你的眼前么,我就在那亭子上,我也在你眼前。晴佳,你说是不是?”   晴佳闻言又瞧了瞧亭子,心中还以为是自家姑娘不愿自己听见她与太子殿下的谈话,也只好点了点头,道:“姑娘,您去吧,晴佳在这儿等您。”   自家主子总有些话是不好给下人听见了,晴佳在江府伺候并不是一年两年,她自然是懂,也自然是理解自家姑娘的举动。   江以桃终于松了口气,抚慰一般拍了拍晴佳的手,转身朝着那亭子走去。   每走一步,江以桃就觉着自己的心跳快了一拍。   这种感觉十分奇怪,自己早些时候分明是见到了陆朝,虽说是披着那十三王爷面具的陆朝,可那张脸分明是一模一样的才对。   可到了这会儿,她心中想着待会儿就能见到陆朝,却还是一样地鸡冻不已。   真是十分奇怪的感觉。   江以桃坐在那亭子的石凳上,垂眸瞧着自己的指尖发呆。   陆朝真的会来么?江以桃出神地想,传来这个消息之人真的是陆朝么?   为何自己只要一听见陆朝的消息,就会这样义无反顾地朝他奔来呢。分明、分明一开始是这小山匪将自己丢下了,将自己丢在了灯州。   江以桃眼眶一红,她又想起来那两串冰糖葫芦了。   她还记着,那冰糖葫芦外边包裹的透明糖浆,在灯州亮如白昼的灯笼之下,闪着那样好看的、熠熠的光亮。   十分馋人。   都怪陆朝,自己都还没吃上那一口冰糖葫芦呢。   分明想了这么久。   都怪陆朝。   江以桃还在这儿想着漫无边际的事儿打发时间,忽然间就听见了身旁不远处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谈话声响。她一惊,差点儿就叫出了声音来,所幸又在霎时间被一双宽大温热的手捂住了嘴。   连带着自己,也被拢入了一个怀中去。   江以桃更是慌乱,在这一瞬间心中闪过了上百种死法,眼眶中登时蓄满了泪水,垂垂欲坠地挂在睫羽上。她伸手扒着那双宽大的手,挣扎着就要从那人的禁锢中脱身出来。   “嘘,别说话,我的好姑娘。”   江以桃怔了怔,是陆朝的声音。   她不在挣扎,任由眼眶中的泪扑簌簌地流下来,低落在了陆朝的手上。   陆朝也察觉到了湿润,眼看着小姑娘不再挣扎了,便也松开了对小姑娘的禁锢,伸出粗粝的指尖,拭去了她脸上的泪痕。   “别哭,好姑娘,别哭。”陆朝欺身靠近,声音沙哑,“是陆朝不好,他吓到你了,是不是?”   江以桃摇了摇头,心口还在扑通扑通地乱跳,她还未曾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一时间竟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指了指身侧,张了张嘴。   陆朝自然知道小姑娘在说什么,可他叫小姑娘来,可不是为了听这个的。   他叹了口气,靠得更近,几乎是在小姑娘的耳边说道:“不要听,阿言。”   然后他伸手,捂住了小姑娘的耳朵。   作者有话说:   有人在密谋!   小山匪:我没想到有这种事,失算了。感谢在2022-03-17 23:18:08~2022-03-18 23:5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早川濑里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妍妍 15瓶;果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密谋   说来奇怪,陆朝仿佛像是知道那密谋的人在说些什么一般。   这树林的深处幽深安静,就连气温都比外边要低上一些,连带着吹来的风都有些寒凉,原以为是气候暖起来了,江以桃今日穿得颇有些单薄,被这冷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陆朝却以为这小姑娘是害怕了,轻轻地笑了一声,又靠地更近,几乎是要与她鼻尖相对了:“别怕,好阿言,别怕。”   江以桃不明白。   什么害怕?是害怕那密谋之人,还是害怕陆朝?   可这两样,分明她都不害怕,只要是陆朝在身边,她就什么都不怕。   恍然间,江以桃想起了小丫鬟晴佳,眨眨眼朝着小丫鬟的方向瞅去,之间晴佳软踏踏地倒在地上。江以桃呼吸一滞,几乎是在瞬间就想要挣脱开陆朝冲过去。   陆朝松开了捂着小姑娘嘴巴的手,却环着把她禁锢得更紧,下巴抵在她的肩颈,轻声道:“不碍事儿,睡一会儿就醒了。我可不想明日我的阿言就成了勾搭自家妹妹未婚夫婿的坏姑娘了。”   陆朝不说这个还好,说到这个江以桃就有些生气,怒气冲冲地侧过脸去小声骂道:“那也是怪你。”   江以桃侧脸的时候,那带着一点儿湿润水气的唇就这样擦过了陆朝的脸。   ……   江以桃怔了怔,随即将发烫的脸埋进了小山匪的胸膛,像是一只被淋了一身水的、湿漉漉的可怜小动物。   陆朝也怔了怔,下一秒就轻轻地笑了起来,那闷在胸膛里的笑转换成了轻轻的震动,一点点地传到了江以桃的身上去,甚至是那温热的、吐在江以桃耳边的气息,都让她的大脑更加难以思考起来。   “好姑娘。”陆朝轻声喃喃着,忽然伸出手来摸了摸江以桃红得要滴血的耳垂。   江以桃抖了抖,将脸埋得更深。   这亭子的另一侧是用一排高耸的竹子围成了篱笆,就这样将亭子与旁边隔开了,可篱笆到底是篱笆,那隔着一堵厚厚的墙都能隔墙有耳,又何况是这篱笆。   同时间,那边传来的说话声又清晰地传进了江以桃的耳中。   “这一次,定是让那十三王爷有来无回。”那声音阴冷,像一条黏腻的、湿滑的毒蛇,“大人放心,他可别想回盛京城了。”   江以桃动作僵硬地抬眸,却只能瞧见陆朝干净利落的下颌线,他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他口中的十三王爷是谁?是陆朝?   是陆朝。   江以桃怔怔地又将视线转向了那传来声音的另一边,好半晌,却没有听见那边再传来什么声音了。或许是应答的人不曾发出声音,也可能是声音太小以至于她没有听见,就只是在刹那间,这亭子里静得有些吓人。   甚至,江以桃听见了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还有树叶与树叶之间摩挲发出的细碎声响。   又过了会儿,隔着一排篱笆的对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又渐渐地变轻,像是那谈话之人已经走远,江以桃这才凝神地瞧了瞧陆朝的表情。   陆朝还是没有反应,他静得有些可怕。江以桃往后仰了仰头,终于是能瞧见陆朝的表情了,可这一眼,江以桃却在瞬间呆愣在了原地。   陆朝的脸上满是煞气,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好像是那极黑极黑的夜,又被泼上了一坛子浓墨一般,江以桃瞧着竟然无端地生出了几分怜惜来。   在陆朝的脸上,江以桃瞧见了从未见过的,破碎感。   夹带着一些愤怒与冷漠。   可左瞧右瞧,就愣是没瞧见一丝害怕或者是别的什么情感。   “好姑娘,不是让你不要听了么。”陆朝叹了口气,也垂下眸子来与这呆滞的小姑娘对视着,惋惜道,“瞧,这下真被吓着了罢?”   江以桃盯着那双眸子中倒映出的自己,沉默好半晌才软声道:“不是这样的,陆朝,我……”   江以桃顿了顿,竟然是说不出后边半句话来,陆朝早就知道,这猎场之上有人要对他做些什么,他分明什么都知道。   “你为什么要来?陆朝?”江以桃柔软的声音染上了哭腔,她的双手紧紧揪着陆朝的衣襟。   “还不是有人与我说,那江家的五姑娘也要去春猎。”提到江以桃,陆朝的眼神在陡然间柔软下来,勾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望真她。   江以桃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不可置信地转头瞧着方才传出谈话声音的方向。   “十三王爷约莫也是会去的。”   是太子殿下在城外的庄子时与自己说的话,江以桃怔了怔,难以置信道:“那人,那人——”   “嘘。”陆朝抬起食指,抵在小姑娘的唇上,制止了她马上要说出口的话,“什么都不要说,阿言,你只当你什么都不知道便好了。”   听都听见了。江以桃皱了皱眉,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陆朝见状却笑了笑,侧过脸去瞧了瞧那一篱笆之隔的方向,眸色渐暗。在回过头来时,却不动声色地收敛起了自己眸中的杀意,温和地瞧着小姑娘。   要说他是个草包,还真是个草包。   陆朝在心中冷冷地嘲笑着,这亭子怎么也是皇帝老儿帐篷后边的地方,虽说是少有人敢到这地方来,可万事都应该要留一个心眼儿,保不齐有个洒扫的下人呢?   也不知是这宋知云太过于愚蠢还是太过于自信,竟然就敢在这一篱笆之隔的地方密谋这些伤天害理之事,还真是不怕被旁人听去。   更加愚蠢的是,密谋完真就这样走了,甚至是不愿来着亭子中检查一番。   想来是知晓这皇帝老儿还不曾到猎场来,便这样放心这亭子么?想想也是,若不是放心这地儿,怎么会在这里密谋。   一开始叫六号给江以桃带来这消息时,陆朝也并未想过这宋知云会在这儿,陆朝是从另一条小道绕着过来的,来的路上瞧见了宋知云手下侍卫鬼鬼祟祟的身影,这才起了一些怀疑的心思来。   跟了那侍卫好一路,才慢慢地回过味来,这侍卫或许并不是去找太子殿下的,或许是刚刚送太子殿下进去,自己出来也不一定呢。   转身再来的时候,却已经赶不上趟了,所幸是没有迟到太久,没有让小姑娘太过害怕。   可到底还是吓到了这小姑娘,陆朝敛着眸子,心说看来是太子这位置坐了太久了,连那最基本的、应该有的防范心都消散了。   果真是坐得舒服。   “陆朝,你不应当说这话。”江以桃有些忿忿,食指用力地戳了戳陆朝的胸口,瓮声瓮气道,“我都听见了,你说什么都不顶用,我什么都听见了。”   陆朝还是笑:“是,你听见了。那,好阿言,你有什么好办法救我一条命么?”   陆朝这话说出来多少带了点儿打趣的意思,可小姑娘听了却煞有其事地思考起来,一张精致的小脸皱得像苦瓜一般,又是将陆朝逗得轻笑。   好半晌,江以桃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忽然间问道:“陆朝,你为何要娶我的妹妹?”   陆朝好像也是没想到小姑娘想了这好半晌,竟然是问出了这句话,一时间竟然没能应出一句话,就这样静静地瞧着她。   见陆朝不回话,江以桃也不恼,大多数时候她的脾气都还算不错,于是便十分有耐心地又说:“若你想要江家的支持,五姑娘不可以么?是因为……”   小姑娘顿了顿,眼眶忽然就红了:“是因为你知道五姑娘不受宠,便不要了么?”   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陆朝捏了捏江以桃的耳垂,轻声反驳:“自然不是。”   “那你……”   才说了两个字,江以桃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了,反倒是悄悄地红了脸。   十六七岁的姑娘,用那双明亮湿润的红红的眼睛瞧着陆朝,她的脸上干净得好像是山顶上的一捧雪,浑身透露出一股子年轻美好的味道来,陆朝甚至能瞧见小姑娘脸上细细的绒毛。   她像一个汁水丰盈的水蜜桃。   香甜、柔软,蛊惑着陆朝朝她靠近。   小姑娘忽然间接上了她的后半句话:“那你为什么不娶五姑娘?”   陆朝的动作就这样停住,他们鼻尖相抵,距离近得十分危险。   陆朝盯着小姑娘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心中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柔软,沉默好半晌才缓缓道:“阿言,该娶你的人是我,不是十三王爷。”   江以桃想不明白,她就这样沉沉地盯着陆朝瞧。   直到陆朝说出了下一句话:“娶江家六姑娘的是十三王爷,娶五姑娘的是陆朝。”   陆朝这话说得隐晦,江以桃却好像朦胧而模糊地听懂了,她又盯着陆朝瞧了好半晌,才如梦初醒一般问道:“陆朝,你为何总叫我五姑娘。”   话说出口,又觉着自己说得有些歧义,又找补道:“其他家里也有五姑娘的。”   “没有。”陆朝淡淡应道,他的指尖从小姑娘的耳垂上挪到了脸侧,“我的五姑娘只有一个,没有什么别家的五姑娘了。”   江以桃又红了眼眶。   陆朝失笑,刹那间他还以为是自己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反复地回想了一番,才打趣道:“真是娇气。”   这话他说了好多遍。   江以桃眨了眨濡湿的睫羽,点了点头:“是,是娇气的五姑娘。那你可不要让五姑娘担心了,五姑娘好娇气,要掉金豆子的。”   倒是第一次有姑娘家这样说自己,陆朝还是笑,应了一声:“嗯,不让我的五姑娘担心。”   “那你没有别的要说的了么?”江以桃盯着陆朝那颗淡淡的泪痣,生怕他听不懂一般,又补充道,“例如你为什么你会在盛京城,为什么一会儿是小山匪,一会儿是十三王爷。”   陆朝抿着唇,没说话。   江以桃又说:“还有,为什么太……那些人,那些人要谋害你?”   小姑娘是真的想知道。   可陆朝沉默半晌,只轻声地应了句:“阿言,你不该知道这些。”   然后他就瞧见了小姑娘那双明亮的眸子,霎时间变得暗淡下来。   作者有话说:   有只狗又伤了小姑娘的心。   陆朝:不是说我吧?不是吧不是吧?感谢在2022-03-18 23:54:16~2022-03-19 23:5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果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唇角   他好像永远都是这样的。   若即若离,像是山间升腾的那一缕薄雾,明明是可以瞧见的,可若是你真的置身在了山中,却发觉自己永远也触摸不到那一缕薄雾。   他是春日拂面的风,是夏日苍穹的七彩虹光,是秋日落下的第一片落叶,是冬日飘下的一片雪。   他存在,又好像不存在。   江以桃抿着唇,沉默地瞧着陆朝,好半晌才垂下眸子去盯着自己露出的那一小截鞋面瞧,又或者是去瞧那在脚边慢慢爬行的小蚂蚁,就是不抬眸去瞧陆朝。   陆朝也不是个傻的,相反,他聪明得很,对于眼前这个小姑娘的情绪转变更是敏感。   “陆朝,你真的什么都不愿与我说么?”江以桃终于抬眸,缓缓地瞧着陆朝,声音中听不出来什么生气的情绪,也并不开心的样子在,只是淡淡的,有些无关痛痒的意思。   陆朝轻声叹了口气,好像是在为自己辩解:“阿言,有些事,我觉着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并不是我故意要瞒着你,阿言,你可知晓。”   她自然不知晓。   江以桃怔怔地往后退了两步。   陆朝也不好再拦着,就随着小姑娘的动作松开了手,眼睁睁地瞧着她往后退了退,用那双清亮的、盈盈的眸子瞧着自己。   颇可怜。陆朝咬了咬后槽牙,终于还是忍了下来。   “陆朝,你总是这样。”江以桃几乎是要将下唇要出血来,这样用力,直到牙齿旁边的唇肉慢慢泛白才松开了口,“你总是在这样。”   她十分怅然地又重复了一遍。   陆朝没有应她的话。   “你总是这样,好像要靠近我,又好像要推开我。”江以桃缓缓垂下两行清泪,哑着声音控诉着陆朝的罪行,“你好像想要见我,又好像要与我永生不复相见。”   “阿言,我想见你。”陆朝往前走了一步,掷地有声。   江以桃摇了摇头:“我看不清你,陆朝。我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你一般,时常觉着你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你不是那个溪山的小山匪,也不是盛京城的十三王爷,我看不清你。”   陆朝抿着唇,用他那双黑夜一般的眸子死死盯着江以桃,慢腾腾地又朝着小姑娘走近了一步。   江以桃便往后退了一步:“陆朝,你说,在溪山的那段时间,是真的存在么?还是说,那一切都是我的臆想,我从来不认识一个叫陆朝的小山匪?”   “阿言。”   “那件绿衫也好,那碗生辰面条也罢。我们一起看过的月亮也好,你曾教过的射箭也好,是不是这一切,皆是我的一场梦?”江以桃哭得很安静,像一幅画。   陆朝默不作声地朝着江以桃靠近,一双眸子像是一潭死水,平静无波。   “是镜花水月,是被打破的一面镜子。”江以桃抬眸瞧着陆朝,好像要透过这副血肉的躯体,瞧到他的心里面去一般。   陆朝还是不说一句话,终于是将小姑娘逼到了亭子的石柱上,江以桃退无可退,被陆朝伸出手来圈在了身下。   江以桃的身量在姑娘家中已是不矮,她生得纤瘦,像一棵亭亭玉立的竹子。可偏陆朝还是比她高上不少,这样圈住她时,能将她整个人都没进他的阴影中去。   江以桃不自然地抿了抿唇,垂眸不再看陆朝。   陆朝却不依,他轻轻挑起了小姑娘的下巴,轻声道:“阿言,你瞧瞧我。你瞧,我是你认识的谁,是小山匪,还是那十三王爷?”   江以桃就这样怔怔地瞧着陆朝看了好半晌,才缓缓地吐出了三个字:“是陆朝。”   “对了,是陆朝。”陆朝忽然笑了笑,眉眼弯弯,“你相信陆朝么?”   江以桃怔了怔。   “阿言,你要相信我。你要相信陆朝。”陆朝轻叹一声,带着粗茧的指尖慢慢地摸索着小姑娘的下巴,带来一阵细微的、几乎是微不可觉的轻颤。   像是有一双手,紧紧地揪住了陆朝的心口,又在霎时间松开。   江以桃沉默了很久,陆朝靠得太近了,她甚至能闻到这小山匪身上传来的皂角的气味,还有小山匪一下又一下的清浅的呼吸。   太近了。   江以桃盯着陆朝眼中映出的自己,瞧着那个虚幻缥缈的影子一点点地朝着陆朝靠得更近。   直到在她自己都没能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带着凉意的唇,已经印在了陆朝的唇角。   陆朝似乎是没能小姑娘会做出这种事来,一时间就那样怔在了原地,甚至是没能想到要推开小姑娘,或者是并不想推开小姑娘。   江以桃也发愣,呼吸好像在那一瞬间停滞了,她的大脑像是一锅煮开的白粥,扑腾扑腾地闹着小气泡,搅得黏黏糊糊地让她难以思考。   她不知道自己停在这个动作有多久,最后还是陆朝扶着她的肩膀,将她微微地往后扯了扯,她才从呆滞中回过神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没有想到自己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好像这十七年来学的所有礼仪教养都被她抛之脑后,她的那些属于姑娘家的矜持与骄傲在陆朝面前通通不堪一击。陆朝像是对她下了蛊,她就这样被蛊惑着越靠越近。   直到……   直到她轻轻地吻了陆朝的唇角。   “坏姑娘。”   她听见陆朝这样喃喃地说了三个字,然后她又听见了一股清风从她耳边掠过,带起了她鬓角的碎发,带来了树林中属于树叶与草地的清香。   恍惚中,江以桃想起了陆朝身上的气味。   也是这样的,干净又清冽,就好像是这山顶的、树林之中的空气的气味,是清晨的第一滴露珠掉在了翠绿的竹叶上,又扑哒一声掉在了自己的脸上。   带着微微的凉。   是,她是坏姑娘。   江以桃忍不住红了眼眶,不管不顾地又朝着陆朝的唇角印了印,就好像是要印证陆朝的话一般。   好姑娘确实不应当这样的。   好姑娘应当要明白男女授受不亲,应当保持着姑娘家的贞洁,要像一只矜贵的仙鹤一般,昂头挺胸地从这世间走过。   而不是这样,在无人的树林之中,轻轻地吻那个心中的少年郎。   少年郎这一次很快地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伸手捧着小姑娘的脸,笑道:“若是被旁人瞧见了,我们这江家的五姑娘,可就不是盛京城那最守规矩的五姑娘了。”   “我……本就不是。”江以桃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点儿羞赧,声音细如蚊呐,却还是用那双含着一汪清泉的眸子盯着陆朝。   陆朝还是笑,伸手盖住了小姑娘的眼睛,意有所指:“阿言,你可记着我与你说过,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瞧着我。”   江以桃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想着想着又有些恼怒起来,这样的眼神是哪样的眼神?看么,陆朝就是这样的,话总是说一半便不再说了,剩下那一半还得麻烦人慢慢地自己想呢。   “我都说了,你却不听,真是个坏姑娘。”陆朝笑着,问她,“是不是?”   江以桃被陆朝宽大温热的手掌盖住了眼睛,她什么都瞧不见,却能隐约地察觉到陆朝说话的时候,那吐出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江以桃又在那一瞬间难以思考起来,更别说是应陆朝的话了,心口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响,像是有一群小人在她的耳旁打鼓一般。   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扑通、扑通、扑通。   江以桃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心中胡乱地想着,陆朝该不会听见了罢?若是陆朝听见了,往后又要以次来取笑自己了罢?   毕竟陆朝就是这样一个坏心眼的小山匪。   很快,江以桃就没有时间思考了。   她感觉到,陆朝微凉的唇,轻轻地落在了自己的唇上。   陆朝的唇上带着这林中春风的味道,像是有一片带着露水的竹叶落在了自己唇上,微微的凉,又十分地柔软。   那一瞬间,江以桃的脑海之中像是炸开了千万朵焰火,绚丽得让她思考不过来。   是、是陆朝的唇罢?   江以桃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她想到了自己初见陆朝的时候,也想到了自己与陆朝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灯州的那一次。   陆朝在自己要离开去买糖葫芦时,他说了句什么呢?   他说……   “傻姑娘。”陆朝忽然松开了江以桃,轻轻地拍着小姑娘的背,轻笑道,“不憋得慌么?”   陆朝这一提醒,江以桃才发觉自己一直屏着呼吸,被陆朝松开的一刹那就忍不住地大口呼吸起来。   陆朝,为何,要这么做呢?   江以桃悄悄红了眼眶,抬眸盯着陆朝:“就算是这样,你还是什么都不打算要告诉我么?”   就算是这样。陆朝还是笑,将小姑娘被风吹乱的鬓角别到了耳后,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   直到江以桃都在怀疑陆朝是不是没有听到时,陆朝终于说话了:“是,就算是这样。”   江以桃在那一刹那,忽然间就冷静了下来。   她伸手,抵在陆朝的胸口,重重地推了推。   陆朝也在故意让着她,垂眸盯着江以桃微微颤抖地睫羽,十分配合地往后退了退。他们之间又回到了一开始,空出了那样三五步的距离。   “你走罢,陆朝。”江以桃不再去看他,只是盯着地板,冷冷道。   这是陆朝第一次在江以桃的口中听到这样冷漠的话,就好像是在听着自己说话一般,一点儿感情也不带。陆朝想,这小姑娘学东西倒是快,将自己说话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   江以桃又说:“陆朝,你走罢。”   陆朝没有说话,只觉得小姑娘不过是像往常一般,生气了罢了,过了这段时间他再哄一哄便好了。   这么想着,陆朝也只是说:“阿言,你要相信我。”   说完这话,陆朝就像一阵风一般走了。   江以桃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陆朝,我等不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   卧槽,我最近怎么老是漏复制!!!   陆朝是小狗!感谢在2022-03-19 23:52:18~2022-03-20 23:5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果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献策   陆朝走后很久,江以桃都呆在那亭子里没有动弹。   直到晴佳醒来,皱着眉头揉着后脖颈,瞧着不远处的自家姑娘,问道:“姑娘,我不知怎么竟睡了过去。您可见到太子殿下了?”   江以桃瞧着小丫鬟已经醒来,也不愿在这地继续逗留了,起身朝着晴佳的方向走去,直到了她的跟前才应道:“瞧见了,或许是你等得有些倦了,便睡着了罢?”   说是这么说,江以桃也有些好奇,陆朝是怎么让晴佳睡了这么好一会儿的。   晴佳又揉了揉脖颈,颇有些不好意思:“是晴佳的不好,或许是近日有些累了,便不小心睡过去了。还请姑娘不要怪我才是。”   江以桃笑道:“自然不会怪你。我们快些回去罢,莫让晴柔等久了。”   晴佳点了点头,转了个身,扶着江以桃就要往外走去。   江以桃抬眸瞧了瞧,冷漠地扯了扯嘴角,沉默了好半晌。   这回她算是瞧见了,晴佳这小丫鬟的后颈上,有一大块深紫的淤青。一瞧便知道,是陆朝一个手刀将晴佳给打晕了。   江以桃忍不住又瞧了两眼,着实有些触目惊心。   这陆朝,还真下得去手。   也不瞧瞧这是谁的小丫鬟,下手怎么每个轻重的,要是打出个什么好歹来可怎么是好。   江以桃越想便越气愤,气愤完了又是那股子委屈慢慢涌了上来,眼眶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微红。   这是陆朝第几次把自己丢下了?   江以桃快要想不清了,只是恍然间觉着,自己好像等不到陆朝了。   *   这春猎对于江以桃来说确实是十分无趣,她自小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别说是习武了,刀剑都不曾摸过。   江以桃眯着眼去瞧那些个小郎君在不远处射箭,忽然间想起来自己也是摸过刀的。   在溪山,她将陆朝送她的那柄小短刀,插进了一个山匪的胸口。   她也想起来,陆朝温热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温声与她说:“害怕便不看了。”   还记着,那天夜里璀璨的星河。   江以桃叹了口气,再抬眸,就发觉陆朝坐在不远处,冷冷地盯着自己瞧,像是一匹小狼崽在盯着自己的猎物一般,瞧着江以桃有些不自然。   她在心间冷冷地哼了一声,又与陆朝对视了好一会儿,然后干脆利落地就挪开了视线。   她江以桃才不是那般在一棵树上吊死之人,若是陆朝这棵树不适合自己也不打紧,左右她还有好多棵树可以挑。   ……好像也没有好多棵树。   江以桃将视线放在了太子殿下的身上,或许自己能选择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去那东宫当个良娣或是别的什么,而是去那宫中当个棋子一般的妃子。   可这两条路,终究不是江以桃想要走的。   宋知云也发觉了江以桃的视线,他挑衅一般地斜眼看了看十三王爷,见对方好像并没有一点儿搭理自己的模样,又有些黑了脸。缓了好半晌才去看江以桃,冲着对方露出一个十分温和的笑意。   江以桃滞了滞,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   太子殿下的脸又黑了黑。   陆朝在一旁缓缓地勾了勾唇角,颇有些愉悦地端起了桌上的酒盏,放在眼前摇了一摇。   宋知云瞧见了陆朝这一抹笑意,冷冷地勾了勾唇。   今年的春猎来了不少世家的公子哥,有好大一部分是听闻这乔家的二姑娘要来,便也跟着来了。毕竟可是将军府唯一的嫡女,若是能入了这乔二姑娘的眼,将来的仕途可是要一帆风顺的。   乔家二姑娘的心思却不曾放在这些个小郎君身上,倒是托着腮,笑嘻嘻地盯着那席上的谁瞧。   江以桃抿抿唇,沉默地收回了视线,想着到底是别人家的私事,自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看,多少是有些不像话的。   这样一下沉沉地静下来,江以桃便想起了方才在那亭子中听到的那句话。   一时间她想起的并不是若是自己偷听的事儿被发现,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而是这太子殿下当真是要害陆朝么?是就要在这一次春猎,将陆朝赶尽杀绝么?   想着想着江以桃又觉着自己十分没有骨气。   这小山匪就这样将自己丢下了,自己还要为他着想,当真是没有骨气。   圣上是黄昏时候来的,待圣上一来,这春猎才算是真正地开始了。   那些个侍卫、侍女纷纷地忙了起来,这里搭着篝火,那里准备着晚膳的,一时间这营地上便热闹了起来。   几个跟着来的姑娘家聚在了一起,在河边说着咬耳朵的悄悄话。   这些个姑娘中,江以桃也只是和那乔家的二姑娘还算是认识,便偷摸摸地朝着乔家二姑娘坐得近了些,抬眸冲那二姑娘露出一个羞怯的笑意来。   “乔二姑娘,想来你也是知晓的。我自小并不在这盛京城中长大,那些个姑娘家的我并不认识,这才想着靠你近一些……希望乔二姑娘不要介意才好。”江以桃欺身过去,在乔家二姑娘的耳边轻轻道。   乔二姑娘是个活泼之人,她摆了摆手,笑道:“这有什么的,江五姑娘只管喊我阿瑶便好。”顿了顿,她也凑近了些,粉雕玉琢的脸上带着一点儿红,“江五姑娘,你的声音真好听。”   江以桃被夸得一怔,这乔二姑娘夸人的方式倒是有些别致。   乔二姑娘却以为是江以桃不信,眨了眨眼睛,十分真诚地说道:“是真的,就像是那会唱曲小雀儿的一般,可好听了。”   小雀儿,江以桃笑了笑,这乔二姑娘形容人的方式也是十分有趣的。   “哎,不是——”乔二姑娘好像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忙慌乱地摆了摆手,解释道,“江五姑娘,我并不是说你像那别人的玩物一般。我、我嘴巴奔,还请江五姑娘不要介意才好。”   眼前这小姑娘瞧着有些丧气,江以桃还是笑,安慰道:“我只是觉着乔二姑娘夸人夸得十分别致,我在别处可都不曾听说过呢。”   “是么。”乔二姑娘眨了眨眼,也笑起来。   远处的灯火升起来了,红红的光好像要照亮这黑夜一般,一股又一股浓重的烟雾直冲云霄,又不少也飘到了这河边来,呛得姑娘家发出一阵止不住的咳嗽。   江以桃也是有些受不住这呛人的烟雾,用帕子掩着口鼻,细细地咳嗽起来。   这倒是让江以桃生出了一些诡异的想念来,记忆中,她有好久没有像以前那般时时咳嗽了,这被烟雾一呛,竟是有些怀念。   倒是有几分可笑。   这人么,总是有些可笑的。   从前身子不好的时候,便日日里都想着若是自个身子好起来,要这样要那样,羡慕着别家的姑娘能在外边跑跑跳跳,自己却只能喝着一碗又一碗难以下咽的药汤。   可若是真的有朝一日自己这身子好了,却又总是不经意地回想起那段身子不好的时候。   可真是奇怪。   江以桃抿了抿唇,或许对于陆朝来说也是这样的。   在他的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好哄的小姑娘罢了,今日生气也没有关系,明日费点儿心思哄上一哄,小姑娘便能像没生过气一般。   自己像块狗皮膏药似的黏在陆朝身上,他自然是不曾想过自己要离开。   虽说是这样形容自己有些不好,可江以桃认认真真地想了好半天,才觉着自己确实是有些太好哄了。好像只要陆朝的一个笑、一个动作,甚至是一个眼神,自己便能消气。   就能像个没事人一般又朝着陆朝奔去。   难怪这陆朝这样有恃无恐。   “江五姑娘,你在想什么?”乔映瑶眼睁睁看着眼前的江家五姑娘眼神涣散,好险沉入了自己的世界一般,出神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以桃想也没想,不自觉地便应了声:“在想怎么才能让他后悔。”   他?乔映瑶眨了眨眼,心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影子,了然地点了点头。   话音刚落江以桃才反应过来,忙为自己找补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乔二姑娘,这个他、他是……”   乔映瑶才不听江以桃说话,自顾自地说:“你对别的郎君好,他便后悔了。这少年郎都是这般的,好像就以为这姑娘往后都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了一般,一点儿都不晓得珍惜的。”   是这个理,江以桃点了点,一时间也忘了反驳。   “你若是对别的郎君比对他在,在共处的时候盯着别的郎君看,与别的郎君说话偏是不理他,好好给他点儿危机感,他便晓得害怕了。”乔映瑶好像一个经验十分老道的师父,十分深沉地配合着自己的话摇摇头。   确实是有几分道理,江以桃唔了一声,好像在心中思考起对策来了。   乔映瑶瞧着别人好像十分赞同自个说的话,不免有些得意忘形起来:“要我说呐,你就用那太子去吓吓十三王爷,等他害怕了,自然就会来找你道歉了。”   好像谢温然给自己出的主意也是这般。   江以桃想了想那日在桃林的场景,皱着眉,好像确实是有几分成效。   瞧见自己与太子殿下说话时,陆朝那眼神冷冰冰的,好像恨不得将太子殿下吞吃进肚里去一般,十分的渗人。   莫不是,这陆朝,其实是在吃醋?   乔映瑶话音刚落才反应过来自己说得好像有些多,这江家五姑娘可并没有说自己想的那个“他”是十三王爷呢,且那十三王爷是她妹妹的未婚夫婿……自己这样说出来,多少是有些不妥当的。   都怪那些小坏蛋整日在自己耳边说着鲜有人知的隐秘之事,害得自己这会儿这样口无遮拦地就说出来了。乔映瑶偷偷观察着江以桃的神色,生怕别人忽然生气。   可江以桃听了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是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乔二姑娘,你说得十分有道理。”   ……   乔映瑶沉默半晌,听着她十分真诚的话,难过地想。   这江家的五姑娘,竟是个比自己还要呆傻的姑娘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0 23:55:23~2022-03-21 23:55: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聆听 10瓶;果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闲谈   篝火那边的烟雾渐渐地消散了开,这边的姑娘家纷纷抱怨了几句,无非是那些当下人的没点儿眼力见,怎么不瞧一瞧风向就这样急地燃上了篝火之类的话。   江以桃自然是没有参与的,她在那儿细细地想了好一会儿这乔家二姑娘的话。   直到她忽然间反应回来什么,窘迫地抬眸瞧着乔二姑娘的时候,心中还在想着自己要怎么找补才好。   乔映瑶为人十分活泼,这会儿好像也是觉着自己说了旁人隐秘的小心思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安静地等着江以桃的反应。察觉到了江以桃的视线,乔映瑶笑了笑:“江五姑娘……”   江以桃立马接上话道:“乔二姑娘,我说的……我说的是我的一位友人。”   这话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乔映瑶闻言有些沉默,好半晌才干笑了两声,点了点头:“噢、噢,是么,是我猜错了罢。”   似乎就这样将这件事揭了过去,两个人心中都是一样的心照不宣,只当方才什么话都不曾说过,一言不发地对视着。   最后还是江以桃先打破了沉默:“江家五姑娘,你还是要与你那位友人说,咱们做姑娘家的么,就是要矜持一些才好。要让那些个郎君有几分危机感。”   若是说矜持……   江以桃闭上眼就想起前些时候在那小亭子发生的事,心中登时就燃起了几分忿忿,自己果真是有些太不矜持了,饶是陆朝这小山匪花言巧语的,自己也不应当做出这种事儿来。   左右,左右那陆朝还不曾说过喜欢自己呢。   江以桃睁开眼,怔怔地瞧着不远处那被篝火照得发红的夜空,酸酸地想,是呢,小山匪从来不曾对自己说过什么,好像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想着想着,江以桃的眼眶便忍不住地红了起来。   “哎,江五姑娘……”乔映瑶眼睁睁地瞧着眼前姑娘的眼睛里渐渐盈满了泪水,可自个并不是个爱哭之人,更是不知道要怎样安慰只好。   过了好半晌,乔映瑶才接着往下说道,“江五姑娘,你可曾去过那桂枝亭山上的寺庙?我记着……我记着是叫做万安寺来着。”   乔映瑶这话问得突然,江以桃摇了摇头,应了句不曾。   乔映瑶闻言便笑了笑,朝着江以桃靠近了些:“这样么?我听闻那间寺庙灵验的很,不论是求平安康健还是求桃花,都灵验的得很。改日,我们一起去那万安寺求上一签罢?”   这万安寺曾经被江以桃当成是个借口,是在自己去桂枝亭见陆朝的那个晚上,用来糊弄了自己的父亲。江以桃自然是知晓,这万安寺灵验得很。   可江以桃并不是个信神拜佛之人。   乔家二姑娘的那双眼睛实在是过于真诚,亮闪闪地瞧着自己的时候,江以桃很难说出一句拒绝的话来,只好点了点头当做是同意,又问她:“乔二姑娘,你想要求个什么签?”   乔映瑶眼睛一垮,瓮声瓮气道:“我么,我自然是想要求个姻缘桃花了。”   这倒是有些让人想不到。   乔家的姑娘若是想嫁,怕是这盛京城里一大半的少年郎会在第二日就踏平将军府的门槛子罢?   或许是江以桃脸上的好奇太过于明显,乔映瑶眨了眨眼,也没有隐瞒的准备:“这盛京城里所有人都知晓我喜欢那平成王世子,怕是只有江五姑娘不知道了。”   江以桃这才怔怔地想起来,之前乔映瑶那若有似无的视线原来是瞧那小世子爷。   连江以桃这前两月才回到盛京城的姑娘都曾听闻过这小世子的闲话,都说这小世子着实是担得上纨绔二字的,日日流连在那花丛之中,醉生梦死。   “哎,”乔映瑶自然也知道江以桃心中所想,毕竟那家伙的名声着实是有些差,思来想去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最后也只模糊不清地解释道,“江五姑娘,小世子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他——”   乔映瑶他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垂头丧气地止住了话头。   江以桃笑了笑,颇善解人意道:“我知晓,不论这世子爷在外边的名声如何,我向来都不会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去认识一个人。或许别人瞧见的都是表面,只有乔二姑娘瞧见的,是真正的世子爷。”   就与那小山匪一般。   这满盛京城的人都说,十三王爷身子骨不好,怕是过个两年便要走黄泉路了。还有人说,这十三王爷是个十分淡漠之人,笑都不常有人见过。   活生生的病痨鬼。   可江以桃知晓,陆朝并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身手极好,江以桃还记着在溪山的时候,有些日子若是自己起得早,能从那小窗户中瞧见陆朝练剑的样子。   陆朝的身上,是恣肆,是张扬,是最好的少年气。   或许这也只是自己眼中的陆朝,是那小山匪想让自己瞧见的模样罢了。左右他心里那些小秘密,从来都不曾与自己说,自己从来不曾真的走到陆朝的心里边去。   她江以桃也不过是他的过客罢了。   乔映瑶也不执着于向江以桃解释,笑了笑又问道:“那五姑娘想要求一个什么签?”   江以桃被问得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好半晌才喃喃道:“若是可以,我也想要求得一份姻缘来。是自己想要的,平平稳稳的姻缘便好。”   乔映瑶闻言皱了皱眉,忽然间竟有些难过起来。   她自然是知晓那宋知云对待这江家五姑娘的种种,也比谁都还要清楚宋知云为何这般做。   他宋知云想要安安稳稳坐上皇宫中的那把龙椅,自然是要笼络这朝堂中的人,他先是将心思放在了自己身上,可又被自己这样强硬地退了婚,一时间便失去了将军府这座坚固的靠山。   这盛京城中,江家虽称不上是什么名门望族,可到底也称得上是个后起之秀了。   而且这江家的五姑娘,虽说是人并不在盛京城中长大,可这些年里却好像从来不曾离开过盛京城,她好像活在这城中众人的嘴巴里面似的。   连乔映瑶都听自己的嬷嬷提起过,那江家的五姑娘,自幼便十分乖觉聪慧,生得也极好,被不少世家大族视作是教养姑娘的典范。   每每自己犯错,教养嬷嬷便说:“若是你有那江家五姑娘的半分乖巧便好了。”   乔映瑶瞅了瞅眼前这位传闻中的江家五姑娘,一时有些唏嘘,想来宋知云便是看准了这江以桃乖顺的性子,觉着比盛京城中其他的姑娘都要好拿捏,才将自己龌龊的心思又放在了江以桃的身上。   算起来,还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呢。   乔映瑶有些唏嘘,心虚道:“姻缘……姻缘好呀,改日我去你府上寻你,我们一起去那万安寺求签。”她又一本正经地重复了一遍,“真的,可准了。”   江以桃笑了笑,打趣道:“怎么,乔二姑娘可是实现了什么心愿么?”   乔映瑶唔了一声:“这倒是没有。不过这么多年了,盛京城中总是有人说万安寺的签十分灵验,既然大家都有这样的感觉,或许便是灵验的罢?”   “那或许是灵验的。”江以桃还是笑,湿润的睫羽一扇一扇。   果真是十分温柔。乔映瑶也笑了笑,这盛京城中的传闻果然不错,这江家的五姑娘性子确实是一顶一地好,就是……就是有些爱哭鼻子。   嗐,不过这姑娘家么,爱哭鼻子好像也不能算是个什么坏事儿。   乔映瑶像是那开得大大方方的蔷薇花架,轰轰烈烈地开到荼蘼,告诉每一个来来往往的路人说,瞧瞧我罢,我是十分好看的蔷薇花呢。   江以桃垂眸,敛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羡慕。   她自然是羡慕的,乔家二姑娘那样率性活泼,明明是在这满是规矩的盛京城中长大了,可这些零乱又繁琐的规矩对于她而言,不过是随手可弃的什么垃圾一般。   她那样真诚,像是秋末初冬的日光,照在身上是十分柔和的暖。   乔映瑶又朝江以桃挪得近了些:“江五姑娘,你可知道……你那友人可知道要怎么气她那心上人了?”   险些是说漏了嘴,为了掩饰窘迫,乔映瑶干笑了两声。   江以桃唔了一声,眨眨眼,不确定道:“或许,或许是知晓的罢?改日有空,我将乔二姑娘说的都与她说一说,想来她便知道了。”   “叫我阿瑶就好。”乔映瑶盯着远处红彤彤的夜空,怅然地叹了口气,“这夜里怕是不好入睡了。毕竟是在深山中,豺狼野兽遍地都是,江五姑娘应当是要害怕好一会儿了。”   江以桃不在意地笑了笑,心想着自己在溪山住的时候可都不觉着害怕呢,又怎么会害怕这被安排好的帐篷。顿了顿她才接话道:“阿瑶也只管喊我以桃便好,若是单单我一个人喊,倒是想我硬要蹭上将军府的姑娘一般。”   乔映瑶也笑,喊了一声以桃。   江以桃正想应,却忽然间听见那边的姑娘谈话,隐约地露出了十三王爷这四个字来。一时间便也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怔怔地听着她们的谈话。   “那十三王爷果真是对江六姑娘情根深种,我听闻从很久以前开始,那十三王爷便总是悄悄地去城西去见那江六姑娘呢。”   “呀——竟是有这种事?”   那姑娘好像为自己掌握了别人不知晓的小道消息而有些沾沾自喜:“可不是么,我与那江六姑娘曾说上过几句话,这江六姑娘也一点儿不介意这十三王爷的身子呢。”   “这江六姑娘也是个性情中人呢。”   江以桃却听得有些忿忿。   不在意这十三王爷身子又如何?她连他是个小山匪都不曾在意过。   江以桃忿忿地想着,这一次她可再不要向陆朝低头了,再不要向从前那样说上两句好话便消了气。   这一次,她定然是要让陆朝感到后悔。   作者有话说:   是某人在觉醒——   要开始虐一点点男主了,一点点,一点点吧QAQ   本质这不是一篇追妻火葬场,不过有有打算写一篇诶   南疆少女×清冷禁欲占星师   这样的冷门人设(。 第99章 过去   “江五姑娘。”   乔映瑶的声音听着像是那还不曾长大的幼童一般,是十分软糯的少女音,轻轻叫着江以桃的时候让她不自觉地想起了幼时的江以李。   那时候的阿李,也是这样软糯得像个糯米小团子一般的声音。   长大之后,反而倒是阿李更像是姐姐一点。   她长成了一个十分艳丽的姑娘,是与江以桃这种江南水乡姑娘截然相反的模样。   乔映瑶又叫了一声:“江五姑娘。以桃?”   江以桃这才回过神来,唔了一声,抬眸去瞧乔映瑶:“乔二姑娘。方才我想着事儿竟是出神了,是我不好。”   “不打紧。”乔映瑶笑了笑,并不为这种小事儿气恼,反而指了指远处的篝火提醒道,“那边已经开始了,我们一同过去罢?听闻有南疆的姑娘来呢,就在方才才到的。”   南疆的姑娘?   江以桃眨了眨眼,倒是生出几分好奇来,眼瞧着刚才聚集在这儿的姑娘们都陆陆续续地朝着篝火去了,江以桃也起了身来,抚了抚裙角沾上的枯枝。   “走罢。”江以桃笑了笑。   小丫鬟们并没有跟着到溪边来,反而是站在了小径的路口等着,眼瞧着自家的姑娘走出来才迎上前去。   乔映瑶的那小丫鬟瞧着有别家的姑娘与自家姑娘有说有笑地走出来,颇有些震惊,毕竟自家这个姑娘是出了名的难相处。   倒不是说乔映瑶的脾气有多差,也不过是自家这姑娘说话总是不过脑子,也根本不明白什么叫作忠言逆耳,每次与旁人闲谈之时,总是要挑着那些个“忠言”去说,倒是常常惹得别人不愉快。   且乔映瑶的性子并不喜欢弯弯绕绕,总是有什么就要说什么,顶顶憋不住话。   “二姑娘。”那侍女迎上来作了个福,轻声道,“大将军唤您过去,说是有事儿要说,您这……”那侍女瞧了瞧江以桃,欲言又止。   “乔二姑娘,尽快去吧。”江以桃瞧见了自己的两个小丫鬟也在快步朝自己走来,笑了笑又道,“我在篝火那儿等着阿瑶。”   乔映瑶闻言也不说什么了,点了点头便领着小丫鬟走了。   但是晴佳瞅了瞅这乔映瑶的背影,试探着问道:“这……这不是那将军府的乔家二姑娘么,原来姑娘与这乔二姑娘当真是几分渊源的么。”   早些时候自家姑娘让晴柔去找乔二姑娘的时候,她还只当说姑娘在哄自己呢。   江以桃唔了一声,被两个小丫鬟搀扶着往篝火那儿走去,便走便说道:“也不好说是什么渊源的。不过这乔二姑娘倒是个十分率性之人,与这盛京城中的许多人都不一样,我与乔二姑娘说话也是十分愉快的。”   晴佳点了点头,她对这乔二姑娘也是有些耳闻。   “多一个朋友也没什么不好的。”江以桃眯着眼,瞧见了前边那十分熟悉的背影,喃喃道,“是不是?我还与这乔二姑娘约着日后去那万安寺求……”   后边的话江以桃说不下去了。   那背影转过了身来,江以桃就这样停在了原地,静静地看着他,一双眸子里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   “求什么?”那人笑着,好像与江以桃之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将双手背于身后,也定定地盯着江以桃看,“五姑娘,你要去那万安寺求什么?”   江以桃冷漠地抽了抽唇角,一点儿也不想应他的话。   两个小丫鬟自然是能察觉到自家姑娘身上陡然变低的气压,诚惶诚恐地冲十三王爷行了个大福,自家姑娘是有胆子不行礼,她们两个小丫鬟自然是没有这个胆子的。   江以桃盯着那双熟悉的脸,一时间更是气愤,领着两个小丫鬟就要与陆朝擦身而过。   陆朝自然不会给江以桃这个机会,他轻轻地扯住了小姑娘的衣袖,所幸江以桃今日穿的是件大袖衫,陆朝好将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边去,别人瞧见了也只会觉着是江以桃在十三王爷身边停了下来。   江以桃深吸一口气,也不想着要挣脱了,左右这陆朝的力气自己是见识过的,自己明知道挣脱不开,也不想白费这力气了。   她才不要为了陆朝浪费自己的力气呢。   陆朝这个混蛋小山匪,他不配。   江以桃在心中愤懑地想着,面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不耐,她压低了声音问道:“十三王爷可是有什么事儿?若是十三王爷真有什么事儿,也请到了明日再来说罢。”   “怎么。五姑娘是有什么天大的事儿要去办么?”陆朝好像真的可以当之前那些事儿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像个没事人似的与江以桃说话。   甚至这话说得十分夹枪带棒的,倒是秉承着陆朝一惯的阴阳怪气。   江以桃还在气头上,自然是不会哄着陆朝说话,她悄悄地甩了甩衣袖,不满道:“自然没有什么天大的事儿,只不过太子殿下还在篝火那儿等着我呢。可不好让太子殿下久等了。”   江以桃这话一出,陆朝的脸在霎时间便黑了下来。   他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耐着性子对江以桃的两个小丫鬟说:“我与你们家五姑娘有些话要说,不希望别人打扰。”   陆朝这话说得虽是客气,可他的那张脸倒是露出了十分不客气的表情,就差是要把“滚开”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两个小丫鬟自然是不敢随意走开,怯怯地瞧了瞧自家的姑娘。   江以桃深吸一口气,她自然是知道陆朝这小山匪想来难缠,更是不要脸,若是自己不答应怕是一时半会都走不开了,便妥协道:“晴柔、晴佳,你们去前边等我,我待会儿便追上你们。”   有了自家姑娘这话,两个小丫鬟也不久留了,或许是被黑脸的陆朝吓了一跳,这两人像是两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就走远了。   江以桃几乎是要被气笑了:“十三王爷这又是做什么,若是被旁人瞧见了,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我呢。”   她冷哼一声,将陆朝那挖苦人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阴阳怪气道:“噢,或者这便是十三王爷的目的罢?那江家的五姑娘与六姑娘,都对您一人倾心,想来您十分有面子罢?”   这小姑娘说的是什么混账话。陆朝皱了皱眉,朝着四处张望了好半晌,虽说这会儿人群都围着那篝火去瞧南疆来的姑娘了,可保不齐这小径也是有人路过的,若是被瞧见也着实不好。   想到这儿,陆朝不由分说地便将小姑娘抱了起来,转身朝一旁的树林中快步走去。   这一个动作倒是止住了江以桃即将要说出口的话,她惊呼一声就觉着天地像是转了个圈,手臂下意识地圈住了陆朝的脖颈,盯着这小山匪的下颌线瞧。   果然他什么都能做出来。   江以桃敛着眸子,一时间又有些伤心起来。他明明是胆子这样大的小山匪,敢在这深渊一般的盛京城伪装身份,却不敢将这一切告诉自己。   甚至连他这个身边,也都是自己猜出来的。   对于陆朝来说,或许自己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江家五姑娘罢了,也不是什么要放在心上的人。   在某一瞬间,江以桃竟然想要这路远一点,再远一点。   最好是能走一辈子就好了。   可这路自然是不远的,陆朝很快地又将小姑娘放了下来,将她抵在一棵参天大树前边,低声说:“那宋知云并不是什么好人,你离他远一些。”   陆朝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江以桃便忍不住地气愤起来。   分明自己对于陆朝的秘密是什么都不知晓,可陆朝却想着控制自己,好像自己所有应该做的、不应该做的事儿都得经过他同意一般。   可自己有算得上他谁呢?   噢。有了,是他未来夫人的女兄么。   “是么,我却觉着太子殿下人十分好呢。”江以桃面上带着笑,说的话却夹枪带棒的,“为人温润有礼,倒是我十分心仪的郎君,我瞧着太子殿下也十分心仪于我。”   江以桃每说一句话,陆朝的脸就黑上一寸。   江以桃像是没瞧见一般,继续笑着刺激他:“我听我母亲说,我将来是要住进东宫的姑娘,十三王爷这样对待你的嫂嫂,可不好罢?”   陆朝冷冷哼了一声,那双黑眼睛里一点儿情绪也没有,静静地盯着江以桃瞧。   “十三王爷若是没有别的什么事儿,以桃便先走了。”陆朝这副生气的模样倒是取悦了江以桃,她挑了挑眉,说着就要挣开陆朝的钳制往外边走去,“太子殿下还等着我呢。”   陆朝的脸色彻底黑到了底,他将小姑娘扯了回来,禁锢在自己与树木之间,眉目之间却染上了一些卑微的恳求:“阿言,阿言。”   他的声音是哑的,江以桃轻轻闭上了眼,只当自己没有瞧见他眉目之间的恳求。   陆朝又喊了一声:“阿言,我的好阿言。”   江以桃还是没有应声,这会儿倒是睁开了眼,用那双清亮的眸子盯着陆朝瞧。   陆朝以为这小姑娘又要哭了,江以桃也以为自己要哭了,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除了有些鼻酸之外,便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就好像她应该为陆朝流的泪都在那些日子里流了个干净一般。   好半晌,江以桃轻轻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陆朝。”   陆朝差点儿就要以为小姑娘回心转意了,眼中的光亮了一瞬,又在下一秒被江以桃的话给浇灭了。   他的小姑娘,轻轻地说:“我要回去了,陆朝,以后若是没有别的什么事,你便不要来寻我了。”   小姑娘的脸上是一种诡异的沉寂,就好像是那篝火熄灭之后难看的灰烬。   话音刚落,陆朝便卸了力气,颓然地松开了双手。   他的月亮,好像真的要放弃他了。   江以桃也不再说什么,最后看了一眼陆朝便朝着外边走去。   “阿言,你别离开我。”陆朝的声音在江以桃的背后响起,他的声音中压抑着一点儿难以察觉的哭声,让江以桃在那一瞬间停下了脚步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江以桃甚至没有回过头来,她只是轻声地说了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   “陆朝,都过去了。你也是,我也是,那些在溪山的日子都过去了。”她说。   陆朝没有应小姑娘的话,他的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成拳,直到那指尖都陷进血肉里边去,他在干净清冽的空气之间嗅到了一丝血腥的气味才松开手。   一直到陆朝再也瞧不见她的背影,她都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说:   文案那个在后边,不是这里TUT   本来想写4000,可是我想在这里断章,嘿嘿   ——   感谢在2022-03-22 23:44:46~2022-03-23 23:53: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冕 3瓶;四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放弃   陆朝很少见过江以桃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这个小姑娘在自己眼前总是执拗的、乖顺的、是个爱哭的小姑娘。   可她方才,却一滴眼泪都不曾为自己流了。   陆朝并没有在原地思考很久,他只是短暂地回忆了一下那位在溪山的谢不言,又想了想这在盛京城的江以桃,甚至在某一瞬间他的脑海之间闪过了那个幼时的小姑娘。   她并没有永远地留在自己的记忆里,陆朝想,在自己不曾参与的那些时间里,小姑娘长成了一个很好的人。   十分努力地用最大的善意对待别人,聪明又胆大。   是个很好的姑娘了。   陆朝勾了勾唇,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意来,他的身体好像不听自己使唤了一般,飞快地朝着江以桃的背影赶了上去,在她马上要踏出这树林时,又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重新没入了光线昏暗的的树林之中,甚至身后跟上了一个温热的、宽阔的胸膛,江以桃却一点儿也不震惊,只是有些难过地去瞧着那射|入树林里的一道道的光线。   这是什么样的光线呢?   江以桃能清晰地看见灰尘在光里翩翩起舞,能十分清楚地瞧见这光与暗的分界线,就像她与陆朝似的泾渭分明。   好像多亏了这些灰尘,江以桃才能瞧见这一道道光柱。   “陆朝。”江以桃闭上眼,喃喃地喊了一声。   “也是十三王爷。你瞧,我这样来见你,尽管是什么都不与你说,还是想要将这些告诉你的。”陆朝将微凉的唇放在了小姑娘的耳边,轻声道,“你说对不对?好姑娘。”   江以桃没有应声,她只是凝神地瞧着那光柱,直到陆朝以为小姑娘不愿理自己,还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来哄一哄她的的时候,江以桃才慢悠悠地启唇。   她轻声说:“陆朝,你知道的,我想要你说的并不是这些。”   陆朝抿着唇,一言不发。   江以桃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感受到他吐在自己耳边的一阵阵清浅呼吸,感受着他的一举一动轻轻牵动自己的心弦,可她说出口的话却将两人划分得明明白白:“陆朝,你是十三王爷,是我妹妹的夫婿。不论是说什么,你都很难改变这一点,对不对?”   对。这是一个已经成为既定事实的一件事。   不论最后要迎娶江家六姑娘的是哪位“十三王爷”,在盛京城的所有人眼中看来,终归是那个十三王爷,是陆朝的这张脸。   “我想要知道的那些,你也永远不会亲口告诉我,是不是?”江以桃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她咬着下唇,冷静地质问着陆朝,“你为什么又是小山匪又是这十三王爷,太子殿下为何要对你不利。还有……还有,你到底是谁?陆朝,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你?”   这个时节的春风终于是带上了一点儿暖意,可这春猎到底是在山上,这一点儿暖意很快地又被山中的寒给驱散了,扑面而来的还是带着湿润与凉意的山风。   倒是与在溪山的时候十分相似。   江以桃轻轻闭上眼,她又问:“这些答案,你永远都不会告诉我,是不是?”   陆朝轻轻叹了口气:“是。”   霎时间,江以桃落下的泪就这样砸在了陆朝的手上。   陆朝像是被这滴泪烫到了一般,怔怔地松开了江以桃,眼睁睁看着她朝树林之外走去。   “阿言。”陆朝不死心地又喊了一声。   可这一次,江以桃连停留都没有,挺直着脊背就走出去了,更不要说是回头来瞧陆朝一眼。   她好像真的不再对这个小山匪有任何留恋了,就像她说的那样,都会过去的,溪山的那些日子对于她来说也不过是一个过去了。   连带着那个恣意张扬的小山匪一起,江以桃这一次是真的决心要将这一切统统丢下了。   陆朝没有再追上去,静静地、沉默地看着小姑娘这个瞧着有些骄傲的背影。   他还记着在溪山时,小姑娘也是这样走路,轻风带起她的碎发,就会露出那一截在日光下白得发光的脖颈,像一只十分骄傲的小天鹅。   陆朝也知晓,这小姑娘自然是有资本骄傲的。   这盛京城的所有姑娘加起来,也比不过这江家五姑娘的一半。   她就应该是骄傲的。   陆朝笑了笑,闭上了眼,迎面而来的山风带走了他眼尾的一点儿湿润。   或许是他做错了,他亲手将小姑娘越推越远了。可真要说起来,现如今这场面对于小姑娘来说才是最好的,她不会卷入自己的复仇旋涡中去,更不会参与到盛京城中肮脏至极的交易之中去。   这样才是最好的。   可不知为什么,陆朝竟然在小姑娘不带一点儿留恋地越走越远的时候,无端地生出了后悔的情绪来。这后悔来得太汹涌,差一点儿就要将他淹没了。   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小姑娘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   “姑娘!”两个小丫鬟眼瞧着江以桃自己慢吞吞地从小径走来,忙慌张地迎了上去,朝着自家姑娘的后边张望了好一会儿。   江以桃知道两个小丫鬟在担心什么,抿了抿唇解释道:“十三王爷往另一边走了,说是怕被人瞧见了误会。好了,我们快些过去罢,可别误了时辰。”   晴柔闻言便不再想太多了,扶着自家姑娘就要走。   倒是晴佳皱了皱眉,好像并不相信自己姑娘这番说辞一般。可到底也不好多问什么,也只好搀着自家姑娘往篝火的方向走去。   多亏了陆朝的福,江以桃到的时候这篝火宴会果真是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了,更气人的还是江以桃刚一落座时,一抬眸就瞧见了那坐在高处的十三王爷。   江以桃冷漠地扯了扯唇角,他心安理得地耽误了自个的时间,自己倒是不慌不忙得比她先到。   好歹是赶上了,江以桃瞧着那一群围着篝火起舞南疆姑娘,砸了砸嘴感慨道:“这些姑娘可真是好看。”   两个小丫鬟站得有些远,并没有听清自家姑娘说了些什么。   那些南疆姑娘穿的应当是她们当地的衣裳,与盛京城中姑娘穿的衫裙并不一样,她们的衫裙大多是靛蓝色,颜色很深,更是衬得那些绣在袖口与裙摆上的刺绣更加繁杂艳丽。   她们身上戴了不少的银饰,那些在火光之下熠熠生辉的银饰随着她们的动作相互碰撞,发出一阵又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来。   南疆并不属于盛京城的国土,南疆是个边境之外的小国,传闻南疆的人民都擅长用蛊与毒,对于江以桃来说,南疆是个十分神秘又陌生的地方,对于南疆的所有认识,都来自于闲时读的一本又一本书。   南疆的姑娘也并不像盛京城的姑娘这般守规矩,她们活得十分率性,在南疆,若是姑娘家看上了谁家的郎君,也可以带着聘礼去上门。若是婚后妇人并不满意,也可带着一纸和离书去休夫。   那是一个十分自由的地方。   一曲结束,那些南疆姑娘便停下了脚步,在篝火前站了一排,说着自己对于盛京城圣上的各种赞美与祝福,脸上的笑意亦真亦假,好像方才点燃篝火时渐渐飘散的烟雾。   从她们或虚假或真诚的话中,江以桃倒是听明白了,这南疆的国主好像有意与盛京城结盟,这些献舞的姑娘便是第一份礼物。   江以桃皱了皱眉,在心中慢慢地收回了方才“南疆是个十分自由的地方”这样的评价,原来不管到了哪儿,都是有好几只被豢养的金丝雀的,她们并不自由。   就像盛京城一般,不管这是个再不自由的地方,也还是有姑娘能像乔二姑娘那样活得率性张扬。   那为首的南疆姑娘在忽然之间露出一个十分鄙夷的笑意来,指着太子殿下扬声说道:“我可不是献给你们盛京城的礼物,我来盛京城是为了嫁给你们的太子殿下,只为缔结两国最好的友谊。”   这姑娘话音刚落,全场便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江以桃却感受到了太子殿下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好像带着温度一样,要将自己的身体烧穿出一个洞来。   那姑娘又说:“我名阿芙,芙蕖的芙,是南疆国最小的小公主。”   阿芙姑娘的话音刚落,便有一声带着怒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阿芙!”   江以桃同这场中所有人一起,朝着那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南疆衣衫的少年郎正怒气冲冲地盯着她,又扬声喊了一句:“南疆可没有要将自己的小公主献给盛京城,别胡闹。”   江以桃眨了眨眼,这难道便是传说中的,现场看小道消息的有趣之处么。   不过这有趣也只维持了一会儿,江以桃随即有察觉到了十三王爷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抬眸去看,在陆朝的眼中瞧见了一点儿真切的恳求。   在下一秒,江以桃有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自己方才竟生出了一点儿不合时宜的怜惜,只因为陆朝这像是一只落水小狗一般的可怜兮兮的视线。   阿芙姑娘扬声笑了,又说:“那只当是我对盛京城的太子殿下情根深种,不顾一切地想要嫁给这位太子殿下罢。”   全场都沉默着,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撞了个措手不及,连圣上都怔怔地瞧着那阿芙姑娘好半晌,又十分不解地瞧了瞧宋知云。   也不怪圣上疑惑,毕竟这盛京城与南疆国距离十分远,想来也是没有什么机会能认识的。   阿芙又问:“太子殿下,您意下如何?”   宋知云笑了笑,十分委婉地拒绝:“多谢阿芙姑娘的好意了,只可惜孤对于太子妃的人选……早已有了定夺,怕是要让阿芙姑娘伤心了。”   宋知云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直愣愣地落在江以桃的身上。   十三王爷在一旁黑了脸。   作者有话说:   是谁在九点更新了??!!   是我,是你们勤劳的作者!! 第101章 中毒   江以桃想要回避太子殿下的视线,可左右看了看,却发觉自己也并不能回避多久。   若是太子殿下愿意,自然随时都能将自己的名字供出来。   就在江以桃四处张望的时候,忽然间瞧见乔家二姑娘像是看戏一般瞧着自己,面上的表情十分精彩,又在发觉自己的视线以后迅速地挪开。   ……   江以桃扯了扯嘴角,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本事倒是被乔家二姑娘琢磨得十分透彻。   篝火旁的阿芙姑娘闻言却好像更感兴趣了一些,露出一个张扬的笑意,伸出手来环着四周指了一圈:“那太子殿下只管告诉我,是哪家的姑娘竟入了太子殿下的眼。也好让阿芙知难而退才好,否则……”   阿芙顿了顿,在某一瞬间她的目光好像落在了江以桃的身上,又在下一秒若无其事地移开,接上了自己方才的话:“否则按照我们南疆姑娘的性子,定然是不会就这样轻易放手的。”   南疆姑娘的性子,江以桃闻言笑了笑。   想来这南疆姑娘的性子与自己还有些相似,对于陆朝那个小山匪,江以桃何尝不是求仁得仁。   宋知云笑了笑,他的目光还停留在江以桃的身上,好像在征询着江以桃的同意,又好像只是闲来无事随便瞧一瞧。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阿芙姑娘的话,反而是意有所指道:“那姑娘还不知道这事儿,若是今日我就将那姑娘这样揭开在了众人面前,往后这姑娘不答应,我岂不是十分丢人了么。”   嘴上说着是丢人,可宋知云说这话却好像有另一层意思,江以桃皱了皱眉,一时间摸不清这太子殿下时作何打算。   阿芙姑娘也不介意,手上的银镯子铛铛铛地响:“这有什么的,你们盛京城的姑娘可真是脸皮薄。这男欢女爱么,不就是自古以来最有趣的事儿了吗,何苦这样逃避呢?”   饶是盛京城自诩民风开放,也比不得这南疆的一星半点。   南疆自古以来都远离红尘俗世,在那深山中生活了几百年,古老的文明一代又一代地繁衍传承下去,倒是让南疆的人民不太在意那些世俗的闲话了。   他们活得率性,好像明日就要埋进土里,去赴阿鼻地狱,也不会有什么后悔的事儿。   “盛京城的姑娘么……”宋知云远远地瞧着江以桃,缓缓露出一个笑意来,“或许是比你们南疆姑娘小家子气些,脸皮子薄些。可我偏就觉得这盛京城的姑娘好,阿芙姑娘就请不要再问了。”   圣上却忽然扬声笑起来,他的眼中映上了熊熊燃烧的篝火:“太子,若是你喜欢的姑娘今日就在席上,吾可送太子一份礼物。”   宋知云好像就在等着这一句话,他若有似无地瞟了江以桃一眼,才直视着圣上说道:“那姑娘今日就在宴席之上,只不过她性子有些温吞,也是个容易害羞的姑娘。”   陆朝闻言轻轻哼了一声。   害羞么,这小姑娘亲我的时候不见害羞呢,没见过罢?陆朝有些得意地想。   这下江以桃时知晓这宋知云像做什么了,大约是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求得一个恩典,让自己无从拒绝,让她在世人的眼中从江家的五姑娘,变成那个太子殿下心心念念的意中人。   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的,果真,这能在太子这个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坐了这么许多年的一个人,若是没有点儿心机与城府,或许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小池塘里了罢?   江以桃抿着唇,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她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那杯酒,看火光在酒面上跳动着,好像这样就能将自己置身事外,让太子殿下不要说出自己的名字才好。   可事实终究是没有如她所愿,在圣上笑呵呵的询问之下,太子殿下又将视线放在了江以桃的身上,轻声道:“那姑娘便是江家的五姑娘,我与江五姑娘自幼熟识,是多年的情谊了。”   自幼熟识,陆朝不屑一顾地又哼了一声,站在一旁的太子殿下自然是听见了,只不过他没有分出一点儿多余的心思来,也或许在宋知云的眼中,陆朝这个病弱的十三王爷与一具尸体无异。   陆朝抬眸去看时,只见小姑娘像个胆小的鹌鹑一般,连头也不愿意抬一下,倒是将她在溪山时候那副逃避的样子照搬了个十成十。   陆朝笑了笑,虽然这小姑娘现在是摆明了要与自己划清界限,可真到了这种时候,他到底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面前那杯酒安安静静地放了许久,陆朝端起酒盏,饮了一口。   然后他瞧见宋知云的唇角微微勾了勾,陆朝也勾了勾唇,静静地盯着小姑娘的发顶看。   这世间的人么,都是这样,见一次少一次的。   下次见,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这下次,还不知道有没有下次呢。   太子殿下的话音刚落,江以桃便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十分焦灼地黏在了自己身上。   尤其是那位南疆姑娘阿芙,她死死地盯着自己,那灼热的目光之中却没有一丁点儿嫉恨与妒意,只是认认真真地看着江以桃的脸,好像只是在比较自己与她谁更好看一些似的。   好半晌,阿芙笑了笑,摆摆手道:“我们南疆姑娘也不是那样坏心肠的人,若是太子殿下真的心有所属,我也不好拆散你们。”   这话说完她就朝着方才那位怒气腾腾的小郎君走去了:“走罢,我们回去了。”   那些个舞姬听了这句话,也双手交叠于眼前,行了个盛京城的礼便走了。   她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像存在于这里只是为了将宋知云说出这句话来一般,完成了任务便像一阵风一般走了,连一点儿痕迹也没有留下来。   只有那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好像还在江以桃的耳边慢慢回荡着。   一时间场上便静了下来,只剩下篝火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这声响一下一下地在江以桃的耳边炸开,倒是像极了她如鼓鸣一般的心跳声。   圣上用那双锐利的眸子沉沉地盯着江以桃看了好半晌,他的心中不知在思量着什么,并没有立刻答应太子殿下的请求。   过了好半晌,他才缓缓道:“这事儿么,到底还是要从长计议的。知云,你是太子,有些事儿不用我说,你也应当是知晓的。”   宋知云一时间有些发怔,不明白这好端端的事儿怎的突然演变成了这样。   圣上方才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要给自己一个礼物么,怎么瞧见是江家的五姑娘,便忽然之间换了个说法?且这说法大有言而无信的意思。   宋知云有些不死心,竟是转头望向江以桃,问道:“江五姑娘,你——”   江以桃连头也不敢抬,死死地盯着酒盏中晃动的烟火,   陆朝在宋知云望向江以桃的时候,那双漆黑的眸便子冷了冷,忽然间就端着那酒盏饮了一口,然后在霎时间他的脸色便灰败了下来,“噗——”地吐出一口血来。   这变故来得实在是太过突然,满场登时陷入一片喧哗之中,江以桃慌乱地站起身来,眼睁睁瞧着陆朝那张脸逐渐变得苍白,看他的血染红了衣襟,看他抬眸瞧了自己一眼。   他苍白的唇染上了血色,恍惚之间,江以桃好像听见他喃喃地喊了一句:“阿言。”   又好像没有喊,因为陆朝十分快地便倒了下去,他的周身顿时围满了人,一时间也没有人去在意宋知云说什么了,更没有人将视线放在江以桃的身上了。   这一切就像是一场默剧,江以桃的耳边什么也听不见,眼前定格在了陆朝抬眸瞧自己的那一瞬间。   他漆黑的眸子里映上了跳跃的火光,一闪一闪的,倒是像极了那个他们一同看月亮的夜里,掉在他眼中的一片星河万里。   时间好像在飞快地倒退,江以桃好像回到了那个夜晚。   陆朝的身后是一片璀璨的星空,他面带笑意对自己说了句什么,江以桃十分努力地靠近他想要听清那句话,可最后她还是什么也没有听见。   然后陆朝又在一瞬间冷下了脸,十分颓然地盯着自己。   时间又飞快地前进着,江以桃回到了混乱的篝火宴会现场,陆朝已经被团团围住了,江以桃再也瞧不见陆朝了,只能听见耳边一阵高过一阵的喧腾,那一点儿害怕也在刹那间变得膨胀起来,十分忽然地将她淹没了。   陆朝会死吗?江以桃想。   她抬眸去看,太子殿下已经不再盯着自己看了,他的脸上是非常急切的担忧,可那双眼睛又安静得有些诡异,他就像是个局外人一般站在外围,看着正中心的陆朝。   忽然间,江以桃想起了在那亭子里听见的谈话。   一切好像在这一刻有了解释。   是谁要在宴会上取陆朝的命呢?   又还能是谁呢,自然是太子殿下,他像是欣赏这一副作品一般看着陆朝。   陆朝做了什么?   江以桃站在原地,两个小丫鬟瞧着这样混乱的场景也早早地迎了上来,搀着自己姑娘。   江以桃没有动,也没有离开,她站在原地想了很久,陆朝在倒下之前做了什么呢?   有了,陆朝喝了那杯酒。   江以桃又想起了那位南疆姑娘,阿芙,她那不带一点儿杂质情感的眼神,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样子,江以桃原先以为只是南疆姑娘天生豁达。   哪有什么天生豁达,这会儿她才回过神来,或许从一开始,这一切都只是一场闹剧。   没有什么喜欢太子殿下的南疆姑娘,那只不过是太子殿下找来的一个帮手罢了。   他要将江以桃置身在一个十分艰难的处境里,让陆朝明知道那杯酒中有毒,也要为了解自己的围而甘之如饴。   太子殿下更没有对江以桃心仪已久,这一切的一切,从头到尾从始至终,都只是宋知云设的一个局。   他让那样聪明的陆朝,心甘情愿地走进了他的陷阱里面去。   江以桃脸色更加苍白起来,这盛京城的勾心斗角,她今日算是瞧了个遍。   这太子殿下的心机深沉,她也算是心知肚明了。   江以桃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被两个小丫鬟搀扶着往外走去,在将要将要走出围栏的时候,江以桃最后回头瞧了一眼陆朝的方向。   她还是没有瞧见陆朝,他还是被一群又一群的人围着。   她原谅陆朝了么?   江以桃转身,垂着眸子往外走,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问着自己。   陆朝为了你能做到这样的程度,为了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管不顾,江以桃,你原谅陆朝了么?   忽然之间,江以桃捂着脸轻轻地啜泣起来,两个小丫鬟忙停下脚步来,心中只觉是自家姑娘瞧见了那样可怖的场景,一时间害怕也是有的,便轻声地安慰起来。   只有江以桃自己知晓,自己并不是因为害怕才这样,而是因为陆朝,也因为自己。   她好像是个十分冷漠的人,明明陆朝为了她做出了那样危险的事儿,可她在心底里却依旧没有原谅他。   说到底,江以桃要的并不是这些。   她要的不过是陆朝的一个坦诚相待。   可这件事对于陆朝来说,却好像比豁出性命更难一些。   *   盛京城的春猎会陆陆续续地持续上大半个月,可姑娘家大多是只在这猎场呆上三日便走,因着这层原因,猎场中特地划分出了一个小范围,是供给姑娘们住的。   往常时候,盛京城的那几个公主们也会跟着来春猎,许是今年的事物繁忙了些,也可能是因为公主们都到了适婚的年纪了,便不再像以前那般愿意参与这般粗鲁的活动了罢。   左右这盛京城中愿意来参加春猎的姑娘并不多,大部分不过是跟着自家兄长来凑凑热闹罢了。   这猎场别的没有,倒是这位置是十分大,加之来的姑娘并不多,这小帐篷还是能够一人一顶的。   江以桃在帐篷中呆呆地坐了好半晌,依旧是不能从方才那件事中回过神来,冥冥之中她总觉着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她的一场梦,是她在混乱之中的臆想。   直到乔家的那位二姑娘走到了江以桃的帐篷里边来,瞧着江以桃的模样十分担忧道:“以桃,你……你莫要想太多。”   江以桃眨眨眼,将模糊的视线对焦在了乔映瑶的身上。   乔映瑶又说:“十三王爷会没事儿的,圣上那边带了不少御医来呢,都是宫中医术一顶一好的大家,定是会没事儿的。”   噢,江以桃这才回过神来,那不是一场梦。   陆朝真的中毒了。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写6000但是我家猫乱跑,很恐怖,哄了半天哄不好TUT感谢在2022-03-24 20:50:40~2022-03-25 23:27: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四鞠 2瓶;不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病态   乔二姑娘并没有在江以桃这儿呆上多久,她只是十分担忧地问了几句话便离开了,好像她来这儿只是为了确定江以桃的安全一般。   在她眼里,这十三王爷分明应当是自家妹妹的夫婿才对,可乔二姑娘好像什么都知道。   方才在湖边也是,乔二姑娘偏不觉得她口中的人是太子,而这样肯定地就说出了十三王爷的名号来。   可事到如今江以桃也懒得深究什么,她只是客套地与乔映瑶寒暄了几句,便看着她慢慢走远了。   两个小丫鬟眼瞧着自家姑娘的情绪十分不对劲,可一时间也想不到要怎样安慰自家姑娘,毕竟中毒这样突然的事儿,饶是谁的心里也是没有这个准备的。   江以桃喊了两个小丫鬟的名字,十分疲惫地道:“你们且先下去罢,让我自己一个人静一静,我有些事儿要想。”   两个小丫鬟心中虽是觉着自家姑娘说这话来只是为了搪塞自己,可瞧着江以桃苍白的神色,只好点了点头退下了。   临出门的时候,晴佳忽然回眸说:“姑娘,这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十三王爷瞧着是个福泽深厚的,应当是会挺过去这一关的,您也别太伤心了。”   晴佳这话说得其实有些不恭敬,毕竟这十三王爷是自家六姑娘的夫婿,哪里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瞧着自家姑娘这副模样,她还是忍不住地说了出来。   江以桃愣了愣,随即便无端地露出一个笑意来,轻声道:“是,生死有命。”   她好像在应晴佳的话,又好像没有,左右她说完这句便不再说话了,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燃着的烛火看,晴佳便也不好再说什么,担忧地瞧了两眼便跟着晴柔出去了。   眼看着两个小姑娘为撂下了帐篷的帘子,江以桃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揉着被烛火晃得有些刺痛的双眼。   无端地,她想起了刚见到陆朝的时候。   小山匪逆着光,朝着自己露出一个十分张扬的笑意来,隐约地能瞧见他唇边的一颗小虎牙。他那双漆黑的眸子染上了日光的暖色,像掉进了一颗熠熠生辉的星子。   若他不是小山匪,那他一定是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尽管他是小山匪,江以桃还是忍不住悄悄地动了心。   江以桃的脑海之中又闪过了陆朝倒下的前一秒,他将视线准确、深沉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甚至好像喃喃地喊了一句“阿言”。   陆朝好像真的想要告诉自己什么。   无关于那些秘密,更无关于陆朝的身世,他好像只是想说一些很遗憾的事儿。   是,是很遗憾。   江以桃起身躺在了那张铺了厚厚鹅绒毯子的床上,将手臂垫在脑袋下边,侧着身子去瞧窗外那一轮月光。原来,快要十五了么,这月亮竟有了点儿圆盘的雏形了。   原来,她回到盛京城已经那么久了。   忽然间她想起了许岚来,想起了那个像是一阵风的姑娘,也不知她在溪山如何了,也不知溪山现在如何了。   也不知……陆朝如何了。   想着想着,江以桃便怅然地落下了泪来,她闭上双眼,湿凉的眼泪便划过她的鼻梁,顺着她的另一半脸颊,最后掉在了她藕节一般的手臂上。   陆朝会死么?若是陆朝死了,自己会后悔么?   江以桃忍不住想,若是陆朝能醒来,自己真的会原谅他也不一定。可最后她又觉着,她原先将话说得那样绝,两人之间想来是再难以回到从前了。   那些从前,真的如她话中一般,成为一段不可揭开的过去了。   江以桃翻身压着被柔软锦缎包裹着的被衾,细细地呜咽起来。   是为了生死不明的陆朝,也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那段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   另一边,陆朝被送到了圣上的住所去,御医里里外外地跪了两排,全都大气也不敢出,更别说是抬起脑袋来看着眼前怒气冲冲的圣上了。   最后一名诊治的御医掀开帘子,边叹气摇头边从里屋走了出来,圣上见了忙迎上前去,心中分明明白这情境瞧着是不太好了,却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张太医,小十三……怎么样了。”   这位在高处坐了多年的、手握着全盛京城人民性命的掌权者,在这一刻瞧着竟有几分惶恐。   也不知是被方才的变故给吓着了,还是真情实意地担忧这自己这第十三个孩子。   张太医悄悄抬眸瞅了瞅圣上,又将视线飞快地从太子殿下掠过,轻轻地叹了口气,颓然道:“殿下,十三王爷这身子骨本就差些,这毒性来得又极猛,想来……”   他顿了顿,仔细地观察着圣上的神色,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想来是不太好了。卑职只能用上好的药吊着十三王爷的性命,能不能渡过这一关,到底还是只能看十三王爷自己的造化。”   张太医这话说得委婉,圣上惆怅地品了好半晌,也只得出一个“没得救”的结论来。   圣上脸色白了一白,他是个明君,到底是说不出要整个太医院给十三王爷陪葬这样荒唐的话来,他的身形几乎有些不稳,踉跄地走了两步才被一旁的太监稳稳扶住。   好半晌,他才摆了摆手道:“都下去罢,都下去罢。”然后他又对着张太医急切道,“有什么好的药材尽管是用上,不要心疼,人没了才是最让人心疼的事儿。”   张太医点了点头。   圣上又说:“差几个得力的夜里守着,定是要让十三王爷好好活过今夜。明日……”说着说着,他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可追忆的往事,“明日便摆驾回宫罢。”   今日是十三王爷最为凶险的一夜,若是现在便慌慌地回去,十三王爷约莫是撑不过今晚的。依哗   圣上果真是有自己的考量,尽管是这样关心则乱的时候,也还能仔细严谨地思考问题。   江太医点了点头,差着人便去熬药了,不再过多的逗留。   圣上一行人出了屋子,走了一会儿,他又忽然间停下了脚步来,缓声道:“老二,你等一等,我有些话与你说。”   其他人疑惑地瞧了瞧太子殿下,又疑惑地瞧了瞧圣上,最后还是没说什么,行了个礼便起身走了。   宋知云的身子有一瞬的僵硬,却也还是很快地换上一副担心的愁容来,皱着眉头问道:“阿爹可是有什么事儿要与我说么。”   圣上抬头瞧了瞧那一轮月亮,轻轻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   宋知云自然也是不敢催促的,只好恭敬地站在原地等着,直到面上维持的表情都渐渐地僵硬起来时,圣上才缓缓地开口。   圣上意有所指道:“老二,你有些急了。”   宋知云险些要维持不住面上的表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装出一副疑惑的表情来,问道:“阿爹,我并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还请您给儿子解惑才好了。”   圣上只是笑了笑,说:“这位子终有一日是你的,我既然是封了你做太子,便是信任你的。小十三……你知道,你也明白,是我们亏欠他的,你又何苦做这样的事儿来。”   宋知云这一下是真的维持不住面上的表情了,渐渐地冷了下来,盯着脚边的影子看。   “那江家五姑娘的婚事我会答应的。太子,”圣上又叫了一声,声音也冷了下来,直直地盯着宋知云看了好半晌,“你最好是祈祷小十三没事儿,若是他有事……”   圣上没有把话说完,话音刚落他便抬脚朝着另一个帐篷走去,留下身后一个神色晦暗不明的太子殿下。   宋知云眸子渐冷,嗤笑一声,忽然间也想起了些旧事。   十三王爷的身子,在幼时还是好的,还常常与自己一起玩耍。可是在十一岁那年的冬日,玩耍时宋知云不慎将宋知川推下了那冰冷刺骨的湖水中去,小小年纪的宋知云差点儿便没有挺过来,在府中昏睡了好几日。   后来虽是救回来了,可他这身子也是彻底地坏了,曾有御医说过,十三王爷这身子怕是活不过二十五岁。   所以,圣上才说,是宋知云过于急切了些。   左右这十三王爷的身子也是这般了,对他根本造不成什么实质性的威胁,又何苦下这一场毒,让他走得更早一些呢?   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大多数情况下,那些坏事儿都是会被一手遮天地掩盖过去,又哪里会有别人知道这天子还曾经犯过什么法呢?   多年前是这样,现如今也是这样。   宋知云忽然间轻轻地笑出声来,渐渐地有些癫狂,他赤红着眼去看陆朝所在的帐篷,脑海之中忽然闪过那位江家五姑娘的脸,闪过江五姑娘看向陆朝时候的神色。   他急什么?他自然是急的。   这宋知川,怎么无时无刻想要与自己抢东西呢?分明有些东西也并不属于他,可为何,每每他出现的时候,他想要的一切都应该让给宋知川呢?   别的……别的或许可以,可这江家五姑娘,自己是定然不会让给他了。   可江家五姑娘好像对这病弱的十三王爷有什么特殊的情感一般,她看向自己时候的眼神,是平静的,尽管是脸上带着笑意,可那双眸子依旧是一潭死水。   可她看向宋知川的时候却并不一样。   她对十三王爷是不一样的。   这个结果让宋知云害怕。   若是不能改变江家五姑娘什么,那便毁了她想要的东西便好了罢?   若是她身边只有自己一人,便好了罢?   宋知云缓缓地止住了笑,再直起身子来的时候,他又是那个温润有礼的、人人夸赞的太子殿下了。   江五姑娘。宋知云轻叹着,眼底是一片猩红。   作者有话说:   温馨提示:宋知川是十三王爷的名字。   如果主角是太子,那又是另一种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   ——感谢在2022-03-25 23:27:46~2022-03-26 23:43: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娜迦海妖在唱歌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冕 12瓶;轻舟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花环   翌日一早,也许是因着昨日发生了那样突然的事儿,众人大多是有些兴致怏怏,对于这一次的春猎提不起什么性质来。   虽说不是担忧十三王爷的身子,基本上是有些人人自危的样子,毕竟能在圣上的眼皮子底下下毒,谁又能知道下一个被毒害的是谁呢,指不定便是自个。   人人都苦着一张脸,倒是显得那位南疆姑娘十分异于常人了。   按理说,这位南疆姑娘应当是在今日要返回盛京城的,也不知是因为昨日的那一番话太过于惊世骇俗,还是圣上以为这位南疆姑娘有几分嫌疑,总之便是十分少见地让这位阿芙姑娘留在了猎场。   其他的几个姑娘倒是先回了盛京城,只留下那位阿芙姑娘与昨日里来呵斥她的少年。   左右江以桃并不热衷于打打杀杀这回事,这猎场上更是没有几个她认识的人,借着这个机会便索性称了病,寻了个借口待在了帐篷里,一步也懒得踏出去。   两个小丫鬟只当自家姑娘是吓着了,毕竟原先还活生生地与自己说话之人,转眼便在你面前吐出一口血来,这样的场景饶是哪个姑娘家见了都得吓一跳。   倒不说别的,光是那血腥的场面,便没有几个姑娘家见过。   若是这两个小姑娘知道自家姑娘在溪山时都做了什么,才更是要吓一跳罢?   江以桃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银镯子,直到外边传来一声呼唤才回过神来,眨了眨雾蒙蒙的眼睛,冲着晴柔说道:“出去瞧瞧是哪位姑娘,听着声音有些耳生。”   晴柔应了声好便撩开了帘子,不一会儿又走进来道:“是昨夜里围着篝火跳舞的那位南疆姑娘,她说寻着姑娘说说话。”   “请阿芙姑娘进来。”江以桃虽是有些疑惑,自己与这位南疆姑娘说来也不过是一面之缘罢了,不过人家既然是这样有心来寻自己,也不好让人家白跑一趟了。   晴柔却露出了十分为难的神色,支支吾吾道:“那位阿芙姑娘说是……说是让姑娘去外边寻她,她是不太好进来的。还说……”   晴柔深深吸了口气,才继续说:“那位阿芙姑娘还说,要姑娘单独一人去。这话她只说给姑娘听,是姑娘一直想要知道的事儿,若是旁人去了,她兴许便不说了。 ”   江以桃皱了皱眉,心说这是南疆的什么习俗么,怎么觉着有些怪异。且不说是什么话要说给自己听,左右是她有话要说,又哪里能让自己出去听呢?   想是这么想,也好在是江以桃脾气还算是十分不错,思索了一会儿便叹着气出去了。   两个小丫鬟眼瞧着还有些不放心,毕竟这位南疆的姑娘也不过是昨日才这么见过一面,连话也不曾说过,倒是是个不知根也不知底的陌生人,这样让自家姑娘去贸然见面也是说不过去的。   “姑娘,我陪您去罢?”晴佳往前走了一步,试探着道。   晴柔也急切道:“姑娘,姑娘让晴柔也去罢。”   江以桃掀开门帘的手顿了顿,淡淡道:“不碍事儿,我待会便回来了,左右不过是在这猎场的附近转悠,哪里又能出什么事儿。莫要太过担心了,只管好好在这儿等着我便好了。”   两个小丫鬟也不好再说些什么,眼瞧着自家姑娘的心情不太好,更是不愿说别的去触自家姑娘的霉头了。   江以桃心想着,这位南疆姑娘能知道些什么自己一直想要知道的事儿呢?   她一直想要知道的,也不过是陆朝的那些秘密,那些被陆朝深埋在心中的,从未宣之于人的小秘密。   难道是……   江以桃怔了怔,一抬眸就瞧见了那位南疆姑娘站在不远处瞧着自己,她的眼睛几乎是和陆朝一样的黑,眼尾微微下垂着,倒是给她那张艳丽的脸平添了几分温和可爱。   难道这位南疆姑娘,真的知道陆朝的那些事儿么?   江以桃一步一步地朝阿芙走去,一边走一边观察着这位南疆姑娘,心口又不自觉地泛上了一点儿酸涩来。   那些事儿陆朝甚至不愿意告诉自己,又哪里会告诉这位南疆来的姑娘?   陆朝即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应当认识南疆国的这位小公主,更是没有机会与她说那些秘密的。   可若是,若是这位姑娘真的知晓呢?   想着想着,江以桃便走到了南疆姑娘的面前,她缓缓地朝着她行了个盛京城的礼,温声温气道:“阿芙姑娘,昨日我们见过的。我是江家的五姑娘,你只管叫我以桃便好。”   “唔。”阿芙笑了笑,弯着眸子,意有所指道,“是,我们见过的,我记着你。”   江以桃抿了抿唇,不自觉地想起了太子殿下的那番话,身上只觉像是被小蚂蚁爬过一般,十分不自在。抬眸瞧见了阿芙姑娘那张意有所指的笑脸,更是别扭起来,正想着开口解释又被阿芙一口打断。   “江五姑娘。”阿芙这一声称呼倒是十分有盛京城的味道,她将视线放的很远,好像在看着江以桃身后的那座青山一般,“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儿,若你想知道,便随我来罢。这儿并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阿芙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目光慢慢地扫过了周围站得笔直的侍卫们,她的脸上是浅淡的笑意,目光却像是一把十分锐利的刀。   自昨日出了那档子事之后,圣上连夜叫了不少侍卫来,在这猎场里里外外地围了好几层,让那些个世家贵女都有些惶惶了起来,今日清晨的时候在江以桃的帐篷外边唉声叹气了好半晌。   怕是不曾想过会被江以桃听去罢,其间还夹杂了不少江家五姑娘与当今太子殿下的那些个流言,听得江以桃一阵一阵烦躁。   这儿确实不是一个十分好的地方,江以桃随着阿芙的视线环视了一圈,可她到底也不是什么过于天真的小姑娘了,这样贸然跟着陌生人走的蠢事她还是做不出来的。   沉默了半晌,江以桃才斟酌着语气问:“阿芙姑娘,若是你那些秘密并不是我想知道的,那我可就白跑一趟了。”   说完或许是觉着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江以桃又放柔了声音接着说,“阿芙姑娘或许不知晓,我这身子并不好,今日更是称了病没有出门,若是这样来来回回地跑,怕是身子有些吃不消的。”   阿芙十分奇怪地瞅了两眼江以桃:“你们中原人可真是奇怪,连心中有迟疑都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的么。你若是直接说‘你这姑娘瞧着并不可信,我才不要与你一起去,若是你将我抛尸野外可怎么办’,你这样你说我还要信上几分的。”   江以桃很少见过这样率性的姑娘,原先她觉着乔家二姑娘已是个十分率真活泼的姑娘了,现如今才明白原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   阿芙见江以桃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自己,自然明白要将手中的底牌悄悄透露一些,才能引起这位江家五姑娘的好奇心来,便意有所指道:“是那位十三王爷,你想知道他的秘密,对吧?”   江以桃的脸色冷了冷,却依旧没有说话。   底牌已经亮出去了,阿芙瞧着江以桃的脸色便知道鱼儿已经上钩,她笑了笑,也不再过多地说什么了,先江以桃一步转身就走了,便走边说:“江五姑娘,你若是想知道,便只管跟上来。往后你若是还想知晓什么,我可就不一定要说了。”   这位阿芙姑娘像一只轻巧的蝴蝶,她走路的步子很大,并不想盛京城的姑娘那样,小步小步地谨慎走着,生怕哪个步子迈得大了些,便落下一个粗鲁的口舌出来。   可阿芙不一样,她好像是跳着走路一般,只一会儿便走出去了好远。   江以桃抿了抿唇,并不想承认自己被这位南疆姑娘的话给吸引到了,可瞧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却还是抬起脚来追了上去。   只是好奇。   只是好奇罢了,她也并不是很想知道陆朝那个小山匪的秘密。   更不想知道这位阿芙姑娘怎么会知道陆朝的秘密,他分明是谁也不愿意说的,明明自己已经说了那样重的话,说了让陆朝以后不要再来寻她了,可陆朝依旧没说。   这位阿芙姑娘却知道。   江以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点儿也不想承认自己胸口一点点地泛上一阵酸楚来了,不过是个小山匪,江以桃气哼哼地想,自己才不要将他放在心上。   若是不行,便嫁给太子殿下,还不行,她还能进宫去当个什么娘娘的。   怎么想,真么想都比等着那个小山匪要好罢?   阿芙姑娘走得实在是有些快,江以桃不得不小跑着追了上去,然后就一直保持着与阿芙姑娘间隔四五步的距离,喘着气跟着。   也不知道这阿芙姑娘是听见了江以桃的喘气声还是听见了江以桃的脚步声,她分明是没有回头,却在江以桃跟上来的那一瞬间,轻笑着说了句:“江五姑娘,你果然来了。”   江以桃有些搞不明白这位阿芙姑娘说的是什么话,喘匀了气才接话道:“是,这不是阿芙姑娘希望我来的么?又何苦要说这一句。”   阿芙还是笑,应了一声是,便没有再说话了,带着江以桃往那树林的深处走去。   江以桃哽了一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边一般,忿忿地踢了踢脚边的一个石子,也不认输一般地不再说话了。   两人越走越深,江以桃好像不曾来过这个地儿,却隐约地察觉到了一丝奇异的危险,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告诉她,不要再继续前进了一般。   直觉告诉江以桃,她现在并不在猎场的范围之内了。   或者说,她现在所处的地方,才是真正的猎场。   清凉的山风带来了属于自然的气息,是不曾有过踏足的、属于野兽的味道。江以桃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紧紧地盯着阿芙姑娘若无其事的背影。   直到了这一会儿,江以桃才回过神来。   或许什么这位阿芙姑娘并不知道什么秘密,那些说了一半的话也只不过是要将自己带出来的诱饵罢了。   又走了一会儿,阿芙终于是停下了脚步来,回身露出一个十分温和的笑意,轻声道:“好了,江五姑娘,我们到了。这个地儿我敢打赌,绝对是不会有人来的,我们能好好地说上一会儿话了。”   这下阿芙又表现得好像只不过是要告诉自己什么一般了,江以桃有些摸不着头脑,谨慎道:“阿芙姑娘请说罢,以桃会安静地听着。”   “我说什么?”阿芙的身后是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时不时有飞溅的水珠落在她的发梢上,她只是毫不在乎地抚了一抚,便席地坐下,“我得先知道江五姑娘想知道什么,我才好与五姑娘说。对不对?”   也是这么回事,江以桃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那你便说说罢,你知道的,那些关于十三王爷的一切事儿。”   阿芙却忽然间卖起了关子:“江五姑娘,昨日太子殿下还说喜欢你,怎么今日你就对十三王爷的事儿这样上心?难不成太子殿下是单相思,江五姑娘心中的郎君其实是十三王爷么?”   江以桃做皱了皱眉,到底是这样私密的事儿,从一个才认识一夜的姑娘口中问出,多少是有些感到被冒犯的。   甚至是,她与这位阿芙姑娘还称不上一句“认识”。   “阿芙姑娘,若是你要这样卖关子,那我们也没什么话好说了。”江以桃将目光放在了阿芙身后的那条小溪上,难以控制地想起了溪山。   她记着,溪山也有这样一条小溪。   陆朝曾经骑着马带她去过一次,也是这样在深山之中潺潺流淌着的小溪,也是这样发出清脆悦耳的溪流声。   阿芙还是笑,好脾气地应声道:“好么,那我捋一捋便给江五姑娘说清楚。”   话音刚落,阿芙拍了拍身侧,像是对江以桃做出了一个无声的邀请。   江以桃抿了抿唇,没有动作。   阿芙十分惊讶:“江五姑娘不会是嫌脏罢?”顿了顿,又对这件事儿表示理解,“也是么,盛京城的姑娘,能来参加春猎表示也是大族的姑娘了,自然是比不得我这种小国出来的,没什么教养的野丫头。”   听一个小公主自称为野丫头也是个十分奇妙的经历。   江以桃是个骨子里便要强的姑娘,听阿芙这一下激将似的两句话,登时便气呼呼地走了过去,啪——地一下在阿芙的身边坐下了。   阿芙这会儿的笑容终于是带上了几分真心,唔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们这十三王爷并不是盛京城的十三王爷,他叫作陆朝。”   江以桃动作一顿,深深地望着阿芙,好像在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一般。   “我知晓这件事儿是因为,我在幼时,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阿芙十分随意地在身旁揪了些藤蔓就开始编起花环来,“你知道么,在以前有座小城叫作西京,就与南疆接壤。”   江以桃一言不发地看着阿芙姑娘编花环,她的手十分好看,纤细修长骨节分明,若是不细看倒像是个秀气的小郎君的手。   阿芙却以为是江家五姑娘不信,解释道:“你可别看南疆叫作南疆,其实南疆啊,在——”阿芙指了指西边,又说,“在盛京城的西南方呢,并不是正南,与我们接壤的便是西京。”   “是么。”江以桃还在看着阿芙的手,看她十指翩飞地动作着,淡淡地应道,“我是读书的,阿芙姑娘,我知晓西京,更知晓南疆。”   “哇。”阿芙十分夸张地叫了一声,“你竟然读书。”   ……   江以桃终于是将视线从阿芙的手上挪开了,静静地定在了阿芙那张惊奇的脸上,慢吞吞地、十分友好地露出一个表达自己被冒犯的笑容来。   阿芙干笑了两声,找补道:“唔,我是说,盛京城竟然还有姑娘看那些个杂书么。我还以为盛京城的姑娘每日不是读些女戒,就是在闺房里绣绣花儿呢。”   这个偏见倒是和陆朝先前一样。江以桃不想应话,又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小溪上。   “我继续与你说。”阿芙垂眸,认认真真地编起了花环来,时不时又伸出手去在身边揪出几朵颜色各异的小花儿来,仔细地编进了花环里边去。   “我与那位西京国的小太子有过一面之缘,我这人对一个人的面容总是有一种奇异的记忆能力,只要是见过了一次,我便能记着许久许久。”   阿芙的声音十分适合讲故事,与江以桃有些幼态的声音不同,阿芙的声音更加平缓一些,更加低沉一些,听着有些不像是个小姑娘,是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奇妙声音。   听她说话,像是迎面吹来了一阵凉爽的秋风。   阿芙又说:“那位西京国的小太子,我不会记错,那张脸就是现在的这个十三王爷。”   江以桃沉默半晌,才轻声说:“阿芙姑娘,或许你真的记错了也不一定。毕竟这人小的时候与长大之后,多少是有些不一样的,若是多年不曾见过,认错了也是有的。”   “不是这样的,江五姑娘。”阿芙忽然正色道,“我与你们不同,我自小身体里便被种下了不少蛊虫,他们之间互相牵着,让我的记忆能力比寻常人要厉害上不少。”   “只要是我曾经见过的人,我就不会认错。”阿芙冷着脸,确定道。   江以桃又是一阵沉默,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别的反驳的话来了。   阿芙也继续往下说去:“原先,早些年的时候,我们南疆与西京十分交好,我也曾在那位小太子生日的时候去过一次,便有了这一面之缘。只可惜,西京也不过是个边陲小国,也不像南疆自古以来便用蛊虫令旁人生畏,我再大一些的时候,便听说西京灭国了。”   江以桃闻言终于是做出了点儿反应来,没有焦距的瞳孔渐渐聚焦,最后定在了阿芙姑娘的脸上,难以置信道:“被……被灭国了?”   阿芙点点头,讳莫如深:“被,盛京灭国了。”   这话说话,阿芙的那个花环便也编好了,她高举着看了看,又接着说下去:“所以我能在这儿瞧见他并不奇怪,昨夜我一眼便认出来了他,我也知道他这样费尽心思潜伏在盛京城里,不过是为了复仇罢了。可是我也不是什么愚蠢的姑娘,我自然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复仇。江以桃怔了怔,那陆朝为何又会变成那个在溪山的小山匪呢?难不成溪山也是他复仇中的一环么?   那自己呢,自己与陆朝的相遇也好,分离也好,难道也是陆朝计划中的一环么?   所以他才将这一切埋得那样深,连一丝一毫也不愿意告诉自己。   只因为自己也是他的一枚棋子?   “可是,江五姑娘。”阿芙将编好的花环递给江以桃,笑了笑,“我自然也不是什么坏姑娘,昨日里我逼着你们太子殿下说了那样的话是我不好,今日这个花环便送给你罢。可是,我若是不逼着太子说出那些话,我便真的会成为南疆送给盛京的一份礼物。”   江以桃没有伸手去接,她看着那花环上各色的小花,又一次感叹着,这南疆姑娘的手可真是巧呀,只是说着话的功夫,便可以编出来这样精致好看的花环了。   阿芙只当是这个盛京城的姑娘在生气,顿了顿后又说:“江五姑娘,你也不愿意被当成礼物,对不对?”   “你说的对。”江以桃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了那串花环,放在眼前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   忽然间,她闻见了一股奇异的香味,直冲冲地往她鼻尖钻,又晃悠悠地飘荡到了大脑中去,化成了一缕轻烟,拨乱着她的思绪。   “其实我也并不是一个多好的姑娘。”阿芙若有所思的盯着那串花环,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将视线停在了江以桃的脸上,放轻了声音道,“南疆的姑娘大多不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她们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下一局很大的棋,就只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   江以桃忽然间思绪有些迷糊起来,隐约觉得阿芙姑娘是在与自己道歉,正想要开口问她,却在陡然间身子一软陷入了黑暗中去。   在最后一秒,江以桃听见阿芙的一声轻叹。   “江五姑娘,我就是那大多数南疆姑娘中的其中一个。”   作者有话说:   我的六……六千……来了……(虚弱)   。感谢在2022-03-26 23:43:17~2022-03-28 23:39: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轻舟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寻她   阿芙去找陆朝的时候,已是将近午时了。   她拿着太子殿下的腰牌,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地便到了陆朝的跟前。   不知这中间是否有太子殿下的授意,阿芙也觉着有些蹊跷,现如今这会儿应当是看守得最是严谨的时候了,哪里会这样让她一个南疆的姑娘随意进出?   可到底是他们盛京城的事儿,阿芙并不想在这一点上深究太多。   她只想做好那些她应该做的事儿,别的什么她并不在乎。   阿芙看着陆朝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几乎像是一具安静的、不会说话的尸体一般,没有一点儿生气地躺在那儿。   一时间,她竟然有些唏嘘。   这盛京城的人好像比她们苗疆用蛊的姑娘还狠一些,她们可不会这样去残害自己的兄弟手足——尽管并不是真的一脉相莲,可在这太子殿下的眼中,十三王爷到底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   怎么就下得去这样的手?   阿芙又走进了些,不料陆朝忽然睁开了眼睛,寒芒一般的光一闪而过,随即便恢复了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冲着阿芙冷冷勾起了唇角:“我记着你,昨日的南疆小公主。”   “我也记着你。”阿芙意有所指,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西京。”   陆朝眸色冷了冷,装傻道:“公主说的是什么话,我离得有些远了,不曾听清。若是方便的话,还请姑娘凑近一些,仔细地再说一遍。”   阿芙可不是什么傻子,若是她胆敢再前进一步,这盛京城的十三王爷定然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她成为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   眼看着陆朝的脸色越来越冷,阿芙才笑着解释道:“我并没有要将这些事告诉别人的意意思,你们盛京城的恩怨与我阿芙并没有什么干系,我也不只不过是为了自保才要来见你。”   自保。陆朝仔细打量着这两个字,冷漠地扯了扯唇,又闭上了眼:“且说说看,公主殿下。”   “太子让我将那位江家的五姑娘骗到了树林中去,我对她下了蛊虫,她会不知不觉地一觉睡到暮色黄春的时候才醒来。”阿芙说着就瞧着陆朝陡然睁开了眼,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不过,我将你的小姑娘好好地放在了山洞里,安全得很。”   陆朝笑了笑,漆黑的眸子死死盯住这个南疆来的小公主,在某一瞬间他仿佛也想起了这张脸,在幼时的某次宴会之上,他曾经与南疆的小公主有过一面之缘。   阿芙又说:“你们的太子原是想让那小姑娘在树林中待一会儿,然后再用小姑娘失踪的消息诈一诈你,他怀疑……”阿芙上下地审视了一会儿陆朝,才接着说,“他怀疑你并不是真的中毒了。而且,到时候他还能亲自去将江家的五姑娘救出来,或许,是觉着江家的五姑娘自此之后会对他抱着什么不一样的情感罢?”   陆朝好像是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慢悠悠地起身靠在了床边,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公主殿下瞧着,我这模样看着像是装出来的么?”   “这可不好说。”阿芙笑得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毕竟外边可是传你连眼睛都睁不开呢。喏,你这不还是好好地与我说着话?我方才也说了,我对你们盛京城的这些恩怨勾结并不感兴趣,我只是在做一些我应该做的事儿,我在自保。”   陆朝淡淡地点了点头,好像在等着她继续往下说去一般。   阿芙见陆朝并没有接话的意思,也不恼,慢悠悠地自说自话:“我本来可以不将这些事儿告诉你听,只不过,那位江家的五姑娘倒是个十分可爱的小姑娘,让她自个一个小姑娘在那样恐怖的树林里待着,这事儿想来便十分不人道,对不对?”   陆朝忍了忍才没有冲过去将这个伶牙俐齿的南疆小公主扔出去,沉默了好半晌才淡淡道:“是么。”   “是呀。”阿芙还是笑,双手背在身后,垫着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圈,“你知道这山的后边有一条小溪罢。你应当是知道的,那不远处就有一个隐蔽的小山洞,我将你的小姑娘放在那儿了。”   说着说着,阿芙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太子并不知道那个地方,我也并没有全听他的话。”   “公主殿下,你到底是为何要告诉我这些?”陆朝轻轻咳了咳,那张脸更是苍白得几近透明。   阿芙将视线定在陆朝的脸上,看了好半晌才移开,去看那窗户上挂着的一段绫罗的帷幔,看它被风轻轻吹起,又缓缓落下。   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陆朝的话,而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我并不想成为南疆送给盛京城的一个礼物,江家的那个小姑娘也不应该成为你们权谋斗争的一颗棋子。”   “你说得对。”陆朝轻轻闭上了眼,十分少见地表达了赞同。   宋知云若是什么都不做,他还能在这太子的位置上坐好一会儿,只可惜……只可惜,他不应该将手伸到江以桃身上的。   千不该万不该,他们之间这些明里的、暗里的斗争也不应该牵扯上那个无辜的小姑娘。   陆朝轻轻叹了口气,现如今倒是只希望这个南疆小公主的巫蛊之术学得靠谱,不会让小姑娘在中途忽然间醒来。   若是她醒来了,发觉自己在一个这样陌生的地方,应当会十分害怕罢?   毕竟还只是个小姑娘,会怕黑,会因为夜里入了魇便睡不着。   “你知道便好。”阿芙点了点头,转身便要走。   陆朝盯着她的背影,忽然间出声叫住了她:“公主殿下,我可以派人送你回南疆。定然会将你安安全全地送回去。”   阿芙像是听见了什么可怕的事儿:“我才不要呢,我好不容易才从南疆逃出来。我这次来,想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话音刚落,阿芙便挥了挥手中的腰牌,“有了这个,我便能对这个太子下蛊,等我离开之后,他什么都不会记起来。”   “之前他透露的那些,诸如南疆国的小公主十分可爱,这种事儿自然也不会想起来。”阿芙捻着那挂着腰牌的一根红线,将腰牌在眼前晃了晃,十分愉悦地勾了勾唇。   陆朝盯着那个腰牌,扯了扯嘴角。   “他真蠢。”阿芙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竟然轻声笑了起来,笑得两只眼睛都完成了小月牙。   她笑了有好一会儿,腰都险些直不起来:“你们的太子殿下竟然以为自己能使唤我做事儿呢,他真是个蠢人,是不是?”   这句话陆朝倒是十分同意。   阿芙逆着光,眼角眉梢都被染上了暖意:“陆朝,这太子是个十分贪心的人。他不仅是要你的那个小姑娘,他还想要通过我来获得整个南疆。他太贪心了,我便来了。”   “我不叫陆朝,公主殿下。”陆朝看不清阿芙的表情,一时间不知道这个公主是在诈自己,还是她真的急得自己,便只好淡淡地出声纠正她。   “是么?”阿芙也并不想与他纠结这种小事,十分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那便不是罢,十三王爷。左右我想要说的都告诉你了,接下来应当要如何,可就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了。”   说完这话,阿芙也不去看陆朝的反应,转头就出了屋子。   阿芙走后没多久,那些轮班看值的御医才三三两两的回来,瞧见十三王爷竟然能起身了,一时间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更是有情绪激动一些的差点儿哽咽起来。   那南疆小姑娘来的时机实在是巧,怎的偏偏就是这些个御医不在的时候来呢,况且,这些御医既是奉了圣上的命令在这儿守着,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便走了。   若是连这南疆小姑娘来这儿与自己说话都是宋知云的计谋,又该如何?自己便真的要正中他下怀么?   陆朝一时间有些烦躁起来,伸手揉了揉眉间,轻声问道:“我随身带来的那两个侍卫呢,你们可曾见过?若是见过,唤他们过来。”   为首的御医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说:“十三王爷,我们不曾见到过。早些时候圣上唤他们去了,那之后便不曾回来了。”   御医的话音刚落,一号和六号便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陆朝静静地看着这两个侍卫,一群御医也静静地看着这两个侍卫,倒是一号和六号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僵着身子在门边不敢再走近。   陆朝又是疲惫地叹了一声:“你们且先下去罢,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若是有什么事儿我会再唤你们进来,现如今我也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御医唯唯诺诺地瞅了瞅陆朝,为难道:“殿下,是官家让我们一定要寸步不离地守着您。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卑职这条小命怕是要随着殿下您去了。”   陆朝像是听见了一句十分可笑的什么话一般,轻轻勾了勾唇:“若是有什么事儿,我为你们担着。可现如今你们若是不出去,怕是小命要先我一步而去。”   这话一出,那些御医一个个地便白了脸,嗫嚅了好半晌才垂头丧气地走了。   两个暗卫更摸不着头脑了,也不知自己是哪儿触了这小殿下的霉头,本是要跟着那几个御医一同出去的,临门一脚的时候又被陆朝冷声呵住了。   “一号、六号。”陆朝的声音在两个暗卫的身后响起,“你们急什么,我有话要与你们说。”   于是两个暗卫便折返了回来,恭敬地单膝跪地。   陆朝又咳了咳,低垂着眉眼,淡淡道:“那南疆的小公主来寻我,说是她将五姑娘给带到了树林深处去藏着,此事还是宋知云授意她做的,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两个暗卫对视了一眼,默契地没有问这个五姑娘是哪家的五姑娘,左右在自家小殿下口中说出来的五姑娘,除了江家的那位便也没有旁人了。   一号说:“殿下,是需要我们替你去悄悄吗?”   陆朝似笑非笑地瞅了一眼六号,摇了摇头:“我要自个去。”   不言而喻,陆朝若是要走,那么留在这猎场中的“十三王爷”自然只能是六号了。   六号点了点头,只说:“殿下您只管去,这儿交给六号了。”   陆朝捂着胸口起身,险些是站不稳,好在将将是扶住了床头的小柜子,才堪堪稳住了身形。他慢慢地踱步到了六号的身前,从胸口掏出了两个小瓷瓶递了过去。   六号有些不解,接过这一红一白两个小瓷瓶后,才疑惑问道:“殿下,这是?”   “这红色瓶子里的,是这次我中的毒。”陆朝又咳了咳,“这毒并不至于危害你的姓名,只不过是会让人虚弱上一段时间。宋知云是个聪明狡猾之人,保不齐能瞧出来我是装病,我便早早地将他的毒药换成了我自个的,才有了现如今的局面。”   六号愣头愣脑地点点头。   陆朝又指了指那白色的小瓷瓶:“这白色瓷瓶中的,便是解药了。”   说着他便摊开另一只手的手掌,掌心赫然放着一粒棕黑的小药丸,陆朝也不去接上一杯水,就这样生生地将小药丸给吞了下去。   一号认得这个小瓷瓶,毕竟曾经是他在保管着的东西,他一时间有些愣神,直到六号要将那小瓷瓶收到怀中去,才慌慌地出声打断:“殿下,这小瓷瓶中装着的,原是那四枚灵药。”   陆朝本也不想瞒他,匀了匀气息才应道:“那瓶中只剩一枚,是为了给六号解毒用,另外剩的那一枚,被我带在了身上。这世间不是每个奇毒都有解药,我这也不过是下下之策。”   一号还是有些不赞同,几乎是要脱口而出那句“不如就让那江五姑娘这样待着便好了”,转而想了想自家小殿下对这位五姑娘的看重程度,最后被丢去深山里待着的怕会是自己。   “这世间的事儿,到底是没有什么两全的。”陆朝的脸色慢慢好了起来,他慢悠悠打开小柜子,从里边拿出了一套侍卫的衣衫来,又慢慢地换上了。   过了好一会儿,穿戴整齐的陆朝站在了两个暗卫前边,才接着说道,“可五姑娘本就不应该牵扯进我们的恩恩怨怨之中来。这么长的时间里,我连一个字都不曾对那个小姑娘说过,便也不过是希望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不趟这趟浑水。”   两个暗卫一时间接不上话来。   陆朝将手放在六号的肩头,用力地往下压了压:“六号,只好委屈你吃下这毒药了,在他们面前扮演一会儿的十三王爷,待我回来。”   “殿下。”一号望着陆朝转身要走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虑,“殿下可曾想过,若这一切皆是宋太子设下的圈套,殿下这番前去无异于是送羊入虎口,怕是凶多吉少。”   陆朝闻言停下了脚步,伸出去要掀开帘子的手也这样停在了半空中。   一号又说:“殿下,就让我随你一同前去罢,好歹……好歹若是遇到了什么事儿,殿下也有个照应。”   “那留在这儿的六号又该如何自处,你可曾想过?”陆朝的声音淡淡。   一号从陆朝的话中听出了不赞同,可他终究是觉得这事儿蹊跷,好像还是有什么重要的线索一直藏在暗处,不曾被自家察觉到一般。   “那……”一号又将话说了回去,“若江五姑娘什么事儿都没有,好好地待在猎场中呢?殿下怕是只被那南疆的小公主骗了。”   陆朝没有说话,好像在思考着一号话中的可能性。   一号见状赶忙趁热打铁:“南疆的那些人,想来都擅长巫蛊之术,撒谎对她们来说更是手到擒来。若是殿下真被那小姑娘骗了,这一趟,定然是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陆朝舌尖捻着这四个字,忽然间笑了笑:“一号,什么是得不偿失?对于我来说,只要有一丝的可能性会将五姑娘置身在危险之中,我便要去救她。”   一号哽了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他才赌气一般道:“那殿下便去吧,左右殿下出了什么事儿,还是我们这些做暗卫的不称职,殿下自然是什么事儿都没有的。”   六号大气也不敢吭一声,陆朝更是笑容淡淡,不打算接话。   一号自己是反应过来了,自己方才说了这样逾距的话,沉默了半晌才恭敬地行了个礼,为自己找补道:“殿下,一号也是担心你,才会这样口不择言。请殿下责罚。”   “这有什么好责罚的。”陆朝笑了笑,也不愿再继续耽搁下去了,又说,“我曾见过那个南疆的小公主,我觉着这南疆小公主并不是什么会被旁人差使之人。”   说完这话,陆朝低着头,掀开帘子便走了出去。   他的步子极快,身上穿的又是侍卫的衣衫,那些个御医们正忙着看医书呢,哪儿还有空注意一个飞速闪过的身影呢。   两组号瞧着不远处那些看守的侍卫,轻轻地啧了一声,掉头绕着帐篷的后边走进了树林里。   两个暗卫在原地沉默了好半晌,六号才幽幽地问了一句:“殿下方才说,自己曾经见过那位南疆国的小公主,没错吧?”   一号点了点头。   六号意味不明地噢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坐在镜子前开始摆弄起自己易|容的人|皮|面|具来。   那个装着毒药的红色小瓷瓶被他从胸口处掏了出来,静静地放在了一边。   *   江以桃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转醒的时候,睁开朦胧的眼,瞧见的是崎岖不平的山石。鼻尖传来的是潮湿的、那些黏附在石头上的青苔的气味,让她难以适应地皱了皱眉。   又过了好一会儿,江以桃才慢悠悠地回过神来,惊叫一声直起身来。   这是……哪儿?   江以桃将视线定在了那一堆燃得正旺的小篝火上,眨了眨眼,又四处地张望了一会儿,终于是确定了自己所处的位置像是一个简陋的小山洞。   耳边传来了一阵一阵轻轻的溪流声,潺潺地像是一条拂过她耳边的锦缎。   ……   溪流。   江以桃的理智终于回笼,彻彻底底地清醒了过来,想起了自己在昏迷之前正在与那南疆国的小公主说话,正从她手中接过那个刚编好的精致花环。   对了,花环。   江以桃艰难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裙摆沾上的泥灰,可瞧了好半天也不曾找到那个用藤蔓与野花编制出来的花环。   江以桃一时间竟然觉着有些可惜,毕竟那花环编得实在是有些好看呢。   惋惜之后,江以桃才一点点地感觉到了害怕。   她记着自己与这阿芙姑娘走了好远才走到了那小溪边,阿芙姑娘还说,这地方定然是不会有人来,不会有人来打搅她们说话。   江以桃又重新去看那小火堆,瞧着瞧着竟然有些想哭起来。   她就不该相信这个南疆国的小公主,瞧吧,被骗到了这样荒凉偏僻的深山里来,今夜若不是冻死在这儿,也是会被什么凶猛地野兽当成一顿晚膳吞入腹中去罢?   想着想着,远远地竟真的传来了一阵奇异的吼叫,像是什么大型猛兽的声音。   江以桃更是害怕,憋着嘴巴就无声地掉下眼泪来。   她正捻着衣袖擦眼泪呢,洞口处传来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他轻声道:“好娇气的小姑娘,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都不行,这便在哭了。”   江以桃怔了怔,她认得这个声音,心下疑惑地缓缓回眸去看,竟然在一片逆光之中,瞧见了十分眼熟的身影。   那个身影一点点地朝自己靠近,那张原本看得不清晰的脸也在慢慢地清晰了起来。   他走到了江以桃的身前,笑得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好像回到了他们初见的时候,从他身后照进来的晚霞有些刺痛了江以桃的眼。   这人,江以桃自然是认得,是陆朝,那个小山匪陆朝。   可陆朝不是中了毒,正生死不明地躺在那猎场的帐篷里么?   江以桃眨了眨眼,恍然间还以为自己置身在梦境里,她喃喃地喊了一声:“陆朝。”   是昨日那些都是一场梦,还是现如今的自己正做着一个十分不可思议的梦呢?江以桃分辨不出来,她愣愣地抬手,在自己脸上掐了一掐。   嘶——   小姑娘痛得眯起了眼。   陆朝笑着又走近了些,应倒:“在呢,我的好阿言,我在呢。”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是……6000……   (虚弱)   ——感谢在2022-03-28 23:39:38~2022-03-29 23:51: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少年   不是梦。   江以桃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然后她将目光放在了陆朝那双柔和的眼睛上,轻轻地抿了抿唇。   陆朝的身后有橙黄的夕阳照进来,将他的周身都染上了一点刺目的金光,那些轻轻翘起的发梢也透出了一些微黄,带着点柔软的透明的颜色。   眼前的陆朝是真的。   有一阵山风吹进来,江以桃闻见了这阵风带来的泥土的气味,夹杂着一点儿清新的树叶的香味。   陡然间,江以桃有些鼻酸,她就这样看着眼前的陆朝,那双染上了雾气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直到酸涩得盛不住眼泪的时候,才轻轻吸了吸鼻子,眨了眨眼。   陆朝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江以桃马上就要开口问出来了,可话到嘴边又被她吞了回去。或许是还在与陆朝怄气,也可能是因为想到了那个南疆的小公主,总之,江以桃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静静地盯着眼前的陆朝,她的哭泣都是安静的,只有时不时会传出来一点儿微弱的啜泣。   陆朝还是笑,他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像是在称赞,又像只是单纯的一句感慨:“好姑娘。”   虽然娇气,虽然是个爱哭鬼,到底还是个十分温柔的好姑娘。   江以桃更是有些憋不住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陆朝哪里会哄什么小姑娘,只好把江以桃搂进了怀中,一下一下、轻柔地拍打着江以桃的后背,笨拙得像个不知事的孩童一般。   好一会儿,江以桃才渐渐地止住了啜泣,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盯着陆朝瞧。   陆朝被瞧了好一会儿,才垂眸与江以桃对视,轻声道:“阿言,以后可不要这样轻易地相信别人了。这世间的人,并不全都是好人,也有许多人在暗处对你图谋不轨。若是以后我不在了,谁还能来救你呢?”   扪心而论,陆朝这话说出来并不带几分责怪,好像只是在教导着比自己年幼之人一般,可以称得上是十分温和的谆谆教诲了。   可江以桃听着却止不住地委屈起来,沉默地又红了眼。   ……   陆朝咬了咬后槽牙,拿这小姑娘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只好又拍了拍江以桃的后背,哄道:“别哭,别哭。是我不好,陆朝不会说话,你也是知道的,对不对?”   江以桃又一抽一抽地哭了好一会儿,将陆朝的衣襟都洇出了一大块深色了,直到外边的晚霞渐渐地被深蓝的夜幕取代了,她才有些缓了过来。   好像她是将这几日的委屈都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一般。   “陆朝。”江以桃揪着陆朝的衣襟,侧耳靠在陆朝的胸口,听着他一下又一下、十分有力的心跳,温声温气地与他说话,“那位阿芙姑娘说,她知道有关于你的秘密,是我一直想知道的秘密。”   陆朝的脸登时便冷了下来,紧紧抿着唇角,神色晦暗地瞧着小姑娘微微颤抖的睫羽。   “是我太想知道了。”江以桃忽然间抬眸,正正好好地与陆朝的视线对上,她怔了怔,好一会儿才接上了自己方才的话,“陆朝,你总是这样,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好像我对于你来说,只是一个十分无关紧要的人一般,我太想要知道有关于你的一切了。”   陆朝还是没有说话,他直直地望进了江以桃的眼底。   他在江以桃的眼底瞧见了自己,那个总是笑着的、趴在小姑娘的墙头的年幼的陆朝。   “我明知道这一趟凶多吉少,可是我还是来了,陆朝。”江以桃踮起脚尖,与陆朝靠得近了一些,几乎要与他鼻尖对鼻尖了,“有关于你的一切,都是我的软肋。那阿芙姑娘捏着我的软肋,我自然是心甘情愿地与她来。”   真是个傻姑娘。陆朝忽然失笑,伸出手去,轻轻地盖住了江以桃的双眼。   她的眼神太过于干净与清冽,就好像是一汪安静的泉眼。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陆朝的心中不自觉地生出了许多不好的坏心思来。   江以桃像是说到了兴头上,颇有些有些不依不饶地往下说去的架势:“就算是今日我要死在这儿,我也没有一点儿害怕的。左右是知道了自己一直想知道的事儿,死了我也是个明白鬼。”   小姑娘这话说得奇奇怪怪地,陆朝却还是在她的话中抓住了最重要的一点。   她说她知道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想知道的事儿。   陆朝也终于是明白,那南疆的小公主果真把一切都与这个小姑娘说了,自己瞒了这么久的事儿,终于还是在今日被旁人揭开了。   就好像是残存这一点儿微弱的希望一般,陆朝在江以桃的耳边轻声问了句:“阿言,你都听说了什么?那南疆的小公主都与你说了什么?若是她都是诓你的,那不就是冤枉了我?你也知道,南疆来的那些人最会撒谎了。”   江以桃抓着陆朝的手从自己眼前挪开,一本正经地糊弄他:“这阿芙姑娘与我说,早年间她曾与你有过一段露水情缘,这会儿来寻你,是要你与她私奔呢。”   ……   陆朝冷淡地抽了抽嘴角,显然是没有信这小姑娘的鬼话。   江以桃自然知道陆朝不会信,左右自己说出来也不过是逗逗他罢了,也不曾真的抱有陆朝相信的准备。她神色淡淡地盯着陆朝,沉默了好半晌后,才轻声说了三个字。   “西京国。”   听到从江以桃口中说出的这三个字,陆朝便明白那南疆国的小公主还真把知道的都告诉这个小姑娘了,这倒是不像他们南疆的作风啊。   陆朝轻轻叹了口气,应了声是。   江以桃抓着陆朝的食指,轻轻晃了晃:“你为何不告诉我?难道你是什么亡国的太子我便会害怕你么,你是小山匪的时候我都不曾害怕过,又何况是一个什么小小的亡国太子。”   陆朝笑了笑,也不拆穿这小姑娘的话。   明明是害怕过的,这样一个胆小的小姑娘,在对着自己这个“山匪”的时候,分明便是害怕过的。   见陆朝不说话,江以桃便有些气恼,忿忿道:“都到了现如今这个场面了,你还不愿意告诉我么。若是今晚运气差一点,我们便要一起葬身在猛兽的肚子里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   陆朝轻叹一声,伸手将小姑娘耳侧的碎发拢到了耳后去,才淡淡道:“阿言,你可记着幼时在江南的时候,邻居住了一个常常趴在墙沿与你说话的小郎君么?”   江以桃点了点头,稍稍回想了一会儿,发觉自己并记不清那小郎君的脸了,然后她抬眸瞧了瞧陆朝,又仔细地回味了一下这个小山匪说的话,眨了眨眼,有些恍然大悟。   陆朝就笑:“记着么?”   “是你。”忽然间江以桃也露出一个笑意来,十分笃定地又说了一句,“那个小郎君是你,对不对。陆朝,原来我们这么早便认识了。”   “你也真不怕我诓你。”陆朝有些气愤地揉了揉江以桃的耳垂。   这小姑娘这么好骗可怎么办才好,若是有什么别有用心之人将小姑娘的过去调查调查,用了这个身份来诓骗她,她是不是也会这样轻易地相信?   江以桃却摇了摇头。   她曾经在陆朝身上,不止一次地见到了领居家那个小郎君的身影,只不过又一次一次地被她否定了,只当是自己处在一个十分危险的情况之下,情不自禁的胡思乱想罢了。   在陆朝给她送衣衫的那个夜晚,烛火就像是今日这篝火一般,明亮地照在了陆朝的脸上 ,将他的轮廓都照得十分柔和,在某一瞬间,江以桃无端地想起了那个幼时时常来与自己说说话的玩伴。   好像幼时也是这般,又或者只是记忆在时间的冲刷之下已经变得模糊了,江以桃每每想起这个小少年的时候,能想起来的总是日光刺目的大晴天,是那个小少年比日光还要耀眼的笑意。   “陆朝,不是只有你记着我。”江以桃笑得眉眼弯弯,“我也记得你,陆朝,我记得你的。你总是在我读书的时候来烦我,你趴在墙头与我说话,你给我带来了一块又一块十分好吃的蜜饯。”   “你看,我都是记着的。”   陆朝忽然间有些想逗弄这个小姑娘,便说:“那你可还记着,在桥边遇见的那个小乞丐?你还为他买馄饨,还问他,要不要去你的府中谋个差事。”   江以桃眨了眨眼,不会罢……   陆朝看着小姑娘有些难以置信的表情,十分愉悦地笑了笑:“那也是我。阿言,你从来不曾想到过罢,那个小乞丐竟然是曾经日日与你说话的邻居小郎君。”   这倒确实没有想到过。或许是那小乞丐的身上太脏了,左一块右一块的泥渍遮住了他原本的相貌,又或许是这小乞丐从来不曾将脸抬起来过,江以桃确实不曾认出眼前的陆朝,就是当年的那个小乞丐。   “所以,你才总是问我喜不喜欢吃小馄饨。”江以桃抿了抿唇,又在恍然间想起了这回事,陆朝曾经话中有话地问过她几次,喜不喜欢吃江南的小馄饨。   原来是因为这个。   陆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阿言,我也并不是什么好人。我在盛京城当十三王爷也好,我在溪山当小山匪也好,左右不过是为了复仇。”   江以桃不说话,她盯着陆朝苍白的唇瞧。   “复仇总是要死人的,我的手上沾了不少人的血,我不是你眼中那个陆朝了。”陆朝垂眸瞧着江以桃直挺的鼻梁,说话的声音极轻。   江以桃却笑了笑,好像没有听见陆朝的话一般。   “陆朝,若是有机会,我们回溪山瞧一瞧罢。”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有6000了,松露(我家小猫)一直咬我啊啊啊啊啊啊——   。感谢在2022-03-29 23:51:47~2022-03-30 23:37: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单独   陆朝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沉默地注视江以桃,好像是因为被这个小姑娘转移了话题而感到不悦。   陆朝深深吸了一口气:“阿言……”   江以桃才不要听他讲那鬼话,打断道:“陆朝,好不好?”   小姑娘柔软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自己,陆朝又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江以桃确实是将陆朝拿捏得死死的,小山匪应她:“不用你去溪山,她会来的。”   这下轮到江以桃沉默了。   她指的是谁,许岚么?   陆朝验证了她的猜想:“再过不久,许岚她们便会来到盛京城。到时候,你不用去溪山也能瞧见她了,这样可好?”   江以桃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么?陆朝,若是我执意要去溪山,你会带我去吗?”   “阿言,你是江家的五姑娘,是盛京城的五姑娘。”陆朝伸出手去,轻轻地摩挲着小姑娘的脸侧,规劝道,“若是你忽然就不见了,江家才是真的要乱了套了。”   江以桃抿了抿唇,心中也是明白陆朝说的话是十分有道理的,可她还是执拗地问了句:“这一切都是你计划中的一环吗?从我遇见你开始,一直到今日,这一切,都是你一手策划的么?”   陆朝笑了笑:“那我倒也没有这样通天的本事。”   随即他便顿了顿,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阿言,原本在我的计划之中,我是不会再见到你的。我克制这自己不去见你,我一直都知道,那个冠绝江南苏州的姑娘,是你。”   这下又成了江以桃不说话,静静地盯着陆朝瞧了。   “每一年,你的生辰,我都会去灯州的小河边,为你放上一盏祈福的花灯,甚至是我安排了眼线在江南,也只是为了看看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陆朝的眼神黏稠得像是浆糊,一股脑地浇在了江以桃的身上,“可是这么多年以来,我再也不曾去过江南了,也再也不曾见过你。”   江以桃忽然想起来,那个在溪山庆典的晚上,自己生辰的那个夜晚,陆朝确实是去了外边,到了很晚才回来,然后还撞上了自己……   像是想到了什么很不好的事儿,江以桃轻轻地闭上了眼。   “是你,阿言。”陆朝说,他的声音也缱绻,像是在说什么最好听的情话,“是你忽然间自己跑到了气我的眼前来,是你将我做好的一切计划统统打乱了。”   “我也不是故意要到你眼前去的么。”江以桃皱了皱眉,好像从陆朝的话中听出了一丝责怪的意味,便十分不满地辩解道,“是你们坏了我要回盛京城的计划才对,小山匪还开始贼喊捉贼了么。”   “我又不是在怪你什么。”陆朝还是笑,又接着往下说,“我在瞧见你的第一眼,就将你认了出来。可我也曾经想过,是我认错人了,你不会是那个小姑娘。”   江以桃又皱了皱眉:“为何,是我长得与幼时不像了么?”   恍然间,江以桃想起陆朝曾经在昏黄的烛光之下,神色冷硬地说了句“你不是她”,然后又匆匆地离开了,留下她一人望着那明明灭灭的烛火发呆。   想着想着,江以桃是真的有些气愤了起来。   从前的那些日子,陆朝时常像一个虚幻的梦境,又像一个若即若离的影子。   江以桃总是想着他离远些,又想着他靠近。   陆朝闻言竟然很认真地想了想,好一会儿才回答道:“不是这样的,阿言,是因为你与幼时太像了。我一直不去看你,也只是因为害怕自己起了什么不应该起的坏心思,所以在你忽然间出现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害怕。”   陆朝这小山匪竟然在害怕,江以桃奇怪地瞅着他,一时间竟然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起来。   “阿言,我在害怕。”陆朝将下巴搁在小姑娘的肩上,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害怕我成了你最不喜欢的那一类人,自私、凶残、视人命为草芥、阴晴不定又冷血,我害怕这样的自己被你认出来。”   “我希望我在你眼中,一直都是那个趴在墙头与你聊天的小少年。”   江以桃轻轻牵住陆朝的食指,温声温气道:“我不害怕的。”   陆朝又叹了口气,顺势牵起了小姑娘的手,将她带到了篝火旁边。   那儿有他铺好的干草,他按着小姑娘的肩膀坐了下去,随后又自然地坐在了小姑娘的旁边,将她的手圈进了掌心,才缓缓说道:“我曾经,画了一幅你长大后的画像。”   江以桃眨了眨眼,她盯着跳动的篝火,然后长长地“噢——”了一声。   陆朝奇怪地瞥了她一眼:“怎么,这个你又看过了?”   江以桃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确实是看过的。”   ……   陆朝沉默半晌,然后轻轻地歪了歪头。   “唔。”江以桃曲起双腿,将下巴抵在膝盖处,瓮声瓮气地说,“那个宁姑娘曾经与我说过,我之所以能被你留在身边,只是因为与你心心念念的姑娘长得有点像,我说了她一通,她或许是瞧着我这样子,觉着我只是不相信罢,便拿了你画的那副画像给我瞧。”   陆朝倒真没想过,这个小姑娘竟然是瞧过那个画像的,那怎么还像个没事人一般,什么都不曾表达出来。   “后来那画像,被我放在了房间里呢。我原是像是灯会的时候跑了,让你一个人回溪山后瞧见那副画像,然后好好地后悔上一阵子呢。”江以桃盯得眼睛有些发酸,轻轻地揉了揉。   去了灯州后,陆朝便和江以桃一前一后地回到了盛京城,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今日,他也不曾回去过溪山,自然也是没有发现那个被小姑娘放在房间之中的画像,更是没有机会好好后悔上一阵了。   陆朝听得想笑,问她:“那你后来怎么不走了?”   江以桃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陆朝说的是在灯州的那一次。   她也在心中问着自己,后来为什么不走了?明知道自己只是被别人当成了替身,怎么又不走了?   沉默了好半晌,江以桃也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只是牵着嘴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来,应道:“我想着,你这个小山匪定然是不曾吃过什么糖葫芦罢?糖葫芦可好吃了,酸酸甜甜的,我定然是要你也尝一尝的。”   说谎。但是陆朝也不拆穿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们之间便这样沉默了半晌,直到江以桃重新开始说话,才打破了这一段难得的安静。   她说:“因为我知道,我并不是那个替身。陆朝,很多时候你在瞧着我的时候,就只是在瞧着我,我知道你的眼中没有旁人了。”   “我在你的眼中,只瞧见了我自己。”江以桃忽然转头,将视线凝在了陆朝的脸上,“我相信你,陆朝,我会在我或许短暂、或许长远的一生中,无条件地信任你。”   陆朝也盯着江以桃,好半晌才说:“傻姑娘。”   江以桃也不恼,反而是扬起了一个柔和的笑意,点了点头:“或许是罢。”   陆朝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也不说话了。   外边的天已经黑了下来,洞口已经不会再照进来任何一点光亮了。又过了一会儿,渐渐地响起了不知名的昆虫的鸣叫,还有那远远传来的类似于野兽的怒吼。   江以桃从来不曾在这样荒郊野外的地方过夜过,更别说是身边还有一位男子,若是传出去了,怕是自己又要被父亲、母亲狠狠地骂上一顿了。   奇怪的是,江以桃并没有察觉到几分害怕。   或许是因为有这样明亮温暖的篝火,或许是因为陆朝在身边,总之,刚醒来时候的那些慌乱无措、震惊害怕,通通在某一瞬间消散了。   就像是一缕烟雾一般,消散得那样快,江以桃甚至是连一点儿尾巴也捉不住。   忽然间,江以桃想到了什么,将陆朝从头到尾地瞧了好几眼:“陆朝,我记着你不是中毒了么,怎么还能跑到树林中来寻我,眼瞧着好像也没什么大问题一般。”   陆朝闻言沉默半晌,然后装模作样地咳了咳:“是中毒了呢。”   ……   江以桃冷漠地扯了扯唇角,转过身去,不再理他了。   陆朝看着小姑娘赌气的背影,只好掰着她的肩膀,又硬生生地将小姑娘转了回来,沉声道:“这毒么,自然是中了的。只不过中的不是太子殿下的毒,是我自己下给自己的毒,所以解药也在我手里。”   “噢。”江以桃闷闷地应了一声,又瞧了瞧陆朝,眼见他好像是真的没有什么大碍,也不像是什么将死之人的样子,才渐渐地放下了心来。   “你好像也不怎么好奇,怎么是太子殿下给我下毒。”陆朝磨了磨后槽牙,心中起了些顽劣的坏心思,打趣道,“该不会,我的好阿言是同谋罢?从阿言故意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开始,这一切都是你与太子殿下设的局,就等着昨日将我毒死了。”   江以桃用一种近乎是看着傻子的眼神看陆朝,好半晌才恶狠狠地骂他:“怎么没把你毒死算了,好歹也要将这张嘴毒哑了才好,省得每日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气人。”   陆朝被骂得笑了笑,摇了摇头做出一副十分不赞同地样子来:“毒哑了还怎么喊我阿言的名字?你说对不对,阿言?”   江以桃面上发热,懒得应他。   陆朝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又问:“阿言,早些时候宁云霏与你说那些话的时候,你是怎么应她的?”   扪心而论,陆朝确实想知道。   作者有话说:   虚弱,大概还有几万字我就要完结了。   宝宝们喜欢看什么番外啊,可以提名一下,但是我不一定写(。   比如那种生子我就不写,pass,别的可以考虑考虑!!   ——感谢在2022-03-30 23:37:08~2022-03-31 23:55: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梦呓   陆朝这话一出,江以桃又沉默了半晌。   倒不是江以桃忘记了当初说的话,只不过只觉着这世间的事儿多少是有些奇妙的。   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问:“陆朝,你那个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姑娘,是不是就是我?”   陆朝挑了挑眉。   江以桃自个也是猜到了,这多问一句也不过是随口问问,瞧着陆朝的神情她唔了一声,软声软气道:“那时候,我与宁姑娘说,陆朝心心念念着的人就是我。”   话音刚落,江以桃便侧过脸去看外边黑漆漆的夜幕,从她的视角还能瞧见那露出的一点儿璀璨星河。   陆朝倒是没什么反应,盯着小姑娘微微颤抖的睫羽瞧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地应:“是你。”   他这话也不知道是应的江以桃哪一句。   江以桃也回眸,朝陆朝笑了笑。   当初,江以桃应的那一句,左右不过是为了唬一唬宁云霏罢了,在那会儿,江以桃甚至还以为宁云霏说的都是真的呢。   可直至今日,江以桃才懵懵懂懂地反应过来,原来这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那个在外冷漠残忍的陆朝,那个人人都害怕的少当家,为何偏偏在自己跟前,好像只是一个十分寻常的、普通的,却又让人觉得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呢?   好像自己对于陆朝来说,从一开始便是不一样的。   这个谎话连篇的小山匪早早地便认出了自己,可又在两人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之中,好像他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用他最好的演技将江以桃瞒在鼓里。   原来自己并不是什么卑微的小替身,自己是陆朝心心念念了多年的姑娘。   忽然之间,一种奇异的满足感陡然将小姑娘包围了,她抬眸瞧着陆朝,问:“陆朝,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并不是那个姑娘,该怎么办?”   “你不是么?”陆朝故作惊讶,眸里却是笑意。   江以桃唔了一声,为自己方才的话找补道:“并不是说现在么。说的是以前,还在溪山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只是与你心心念念的故乡长得相像,我并不是那个姑娘,你又该如何?”   她顿了顿,好像想到了什么,又问,“我又该如何?我是不是会像无数个被掳上山的姑娘一样,连死在哪儿都不知道?”   “不会。”陆朝好像轻轻叹了口气,却没说明白自己应的到底是哪个问题。   江以桃倒也不急,就这样静静地盯着陆朝,好像料定了他会说下半句一帮。   陆朝兀自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会认不出你。”   江以桃忽然间有些想哭,这是一种无端的泪意,就连江以桃自己也说不明白这一会儿自己为何会鼻酸,就只是听着陆朝仿佛是在说故事一般的语调,就有些忍不住。   “阿言,我的好姑娘。”陆朝喟叹了一声,将粗糙的指腹贴在了小姑娘的脸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会儿,动作轻柔得仿佛手下是什么传世的珍宝一般。   “什么?”   这小山匪的话总是爱说一半,江以桃朝他凑近了一些,用那双好像在闪着光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好像这样就能从陆朝的口中听到那剩下的话一般。   陆朝却没有打算要说下去,“没什么,快些睡罢,明日便什么都能恢复原状了,你会好好地回到猎场去。”   “那你呢?”江以桃问他。   见陆朝一点儿也没有要与自己说明白的意思,江以桃也不退让,又靠得近了一些,近乎偏执地又问了一遍:“那你呢?陆朝,你会好好地回到猎场中去吗?”   陆朝沉默了半晌,才应声道:“会。”   江以桃不信,但是她也并不想追究什么,而是继续问了下去:“那之后呢?之后的陆朝,不,之后的十三王爷都会好好的吗?”   陆朝这一次没有说话。   “陆朝,在你的计划之中……”江以桃的眼中忽然间就变得泪意盈盈了,她哽咽着问,“陆朝,你是不是你计划中的一环?你的计划之中,有没有要将自己的性命都弃之不顾的准备?”   陆朝还是没有说话。   小姑娘的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   江以桃恶狠狠地威胁:“陆朝,如果你不好好的,转眼我就嫁到东宫去。”   陆朝忽然笑了笑,好像觉得小姑娘在说什么气话一般,并没有放在心上,正想着开口劝小姑娘休息,又被小姑娘的话打断了。   “陆朝,我说的可不是什么气话。”江以桃咬了咬牙,死死盯着陆朝那张淡然的脸,好像要在他的脸上盯出一个什么裂缝来,“真的,你如果死了,我就马不停蹄地嫁给太子殿下,让你一个人在黄泉路上好好地哭,我可不理你。”   “好、好。”陆朝像是哄着小孩儿一般揉了揉江以桃的发顶,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深情了,“不会死,陆朝也好,十三王爷也好,都会好好地。”   江以桃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陆朝又说:“小山匪还等着阿言嫁给他当小新娘子呢。”   江以桃倒是记得这句话,是在溪山醉酒那一次,自己对陆朝说的。   自己真的说了么?江以桃倒是不太信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十分怀疑地瞅了瞅陆朝,问:“陆朝,你可别觉得我醉酒了,你便框我。我可是真的说出了这句话来?”   陆朝正经地点点头,“真的说了,月亮都听见了呢。不信,你待会出去问问,问问月亮你自己说了这句话没有?”   江以桃更是不信了,可是暖烘烘的篝火照得她只犯困,她迷迷糊糊地抬手打了个哈欠,便想着说了就说了罢,到底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儿,那私定终身的桥段在话本子里可是乐此不疲地上演着,多自己一个盛京城的江五姑娘也不是什么要紧的。   陆朝瞧着小姑娘有些犯困,想了想时辰好像也不到小姑娘往日里入睡的时候,不知是还受了那蛊虫的影响还是今日小姑娘有些累了,过于疲劳才会这样。   “陆朝,明日我们怎么回去?”江以桃眨了眨朦胧的眼,脑袋一点一点的像一只啄食的小山雀,“会不会今日我们就在这儿被什么野兽给吃了,当一对苦命的亡命鸳鸯?”   陆朝笑了笑,按着小姑娘的头就往自己身上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好像我是哪拿不起刀的文弱书生一般了。我可是个山匪,我杀人的时候想来你不曾见过吧?”   “倒也不是不曾见过。”江以桃的眼睛几乎就要阖上了,说出的话也有些断断续续的,“在溪山的时候,我还是见过一次的。”   好像生怕陆朝不记得,江以桃十分严谨地补充了一句,“聂石头那一次,我帮织翠报仇。我是见过的,陆朝,我见过的,我不害怕你。”   陆朝沉沉看着江以桃的侧颜,看她洁白如玉的皮肤上染了火堆传来的暖黄的光。他并没有接话,好像是怕小姑娘知道他其他的什么阴暗面,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总之,他就这样盯着小姑娘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以桃这样好的一个姑娘。   若是自己不曾见过她便好了,又何苦像今日这样,小姑娘明明困得模糊,还要下意识地接上一句“我不怕你”这样的话来?   如果江以桃不曾见过自己,或许她只是一个十分乖顺的五姑娘,进宫当一个籍籍无名的娘娘也好,嫁给太子当那个冠绝盛京城的太子妃也罢,左右好过喜欢他这一个亡命之徒罢?   江以桃问他,他的计划之中有没有不顾性命这一个打算的时候,陆朝说不出一个答案来、   有没有?   自然是有的。   陆朝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小姑娘脸侧的碎发往后拨了拨。   江以桃几乎是已经睡着了,又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陆朝,我等你。”   她说得并不清楚,但是陆朝却听得清楚,他为小姑娘拂碎发的动作就这样顿在了半空中。   陆朝盯着江以桃柔软得像个小动物一般的睡颜,几乎是红了眼眶,好半晌才轻声地应她:“好,你等我。”   只怕这小姑娘最后等不到。   陆朝收回了手,滞然地垂在身侧,转过脸去盯着那燃烧的小火堆,听着柴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爆破声响。   噼里啪啦的,像是在放着一场小小的焰火。   是只属于他和江以桃两个人的,小小的焰火。   陆朝忽然想起来,自己还不曾与这个小姑娘一同看过一场盛大的焰火。他记着,盛京城每一年的七夕灯会,到最后的时候都会在城门处放焰火。   他不曾真正地瞧见过,早些年的时候,他也只是觉着,不过是焰火么,噼里啪啦吵人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每次在盛京城过七夕的时候,便都是称了病不出门,待在黑暗的书房里看着外边的明明灭灭,听着一阵阵震天的响。   可到了这会儿,他又遗憾起自己不曾与小姑娘一起看过焰火来。   想来,这世间的许多事儿,都是自己一个人做着是百无聊赖的,可身边若是有旁人陪着了,便又是能生出一点儿不一样的情感来。   陆朝自认是个亡命之徒,可一想到这世间还有许多事儿自己不曾与这小姑娘一起做过,便又会生出一点遗憾来,竟想着自己能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便好了。   久到,两人头发花白,坐在树下静静地看着太阳的东升西落,看着月亮挂在深蓝的苍穹。   “陆朝。”江以桃像是在梦呓,忽然伸出手来抓住了陆朝的一截小指。   陆朝也收回了视线,轻声应:“我在。”   他们之间从未说过什么诸如喜欢之类的情话,却又好像句句都不离喜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31 23:55:32~2022-04-03 23:45: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轻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冷哼   翌日,江以桃醒来之后,发觉自己确实是回到了那个休息的小帐篷之中,而陆朝不见了踪影。   那自然也是不在的,若是被旁人瞧见了江以桃与陆朝在一起,这事儿倒是比自己消失一日一夜更难以解释罢?   江以桃叹了口气,回过神来,轻声安抚着眼前两个小丫鬟:“不碍事的,这有什么的,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回来了便好了,何苦这样哭哭啼啼的?”   “姑娘说得倒是轻巧。”晴柔抹了抹眼泪,红肿得像是两个小核桃一般的眼睛盯着自家姑娘瞧,“你是不知道我和晴佳昨日有多担心,甚至是没能睡上一个好觉,外边有一点儿声响,就以为是姑娘回来了。”   晴佳倒是没有说话,却也是哭得眼睛红红,无声地控诉着江以桃的罪行。   江以桃有些头疼,嗫嚅着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到底是自己理亏,让两个可怜的小丫鬟苦等了一宿,不论是说什么也是白搭,不如是好好听一听这两个小丫鬟的抱怨罢了。   “姑娘,姑娘,”晴柔又是抹了抹眼,呜呜地哭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姑娘若是出了什么事儿,让我和晴佳回去之后怎么向夫人交代。倒不如和姑娘一起死在猎场,还落得个干净了,您说是不是?”   江以桃皱了皱眉,忽然间想起了陆朝,一时间有些听不得这死啊死的话,便冷了声音斥道:“这说的是什么话,满嘴是死是活的。官家的跟前,怎么还这样口无遮拦。”   晴柔也是反应了过来,自己方才的话确实是有些不应该了,且先不论这圣上跟前能不能说这话,左右是在自己主子跟前,哪里能这样没大没小地说话,是有些逾距了。   她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软下声音来,向自家的姑娘讨了个饶:“姑娘,晴柔这也是太担心您了,您说,您这忽然间不见了人影,可是让人担心不是?”   江以桃也是明白这两个小丫鬟的苦衷,自然是不好过于苛责,便又是轻轻叹了口气。   正要说些什么,门边却传来了一声尖细的声音。   那声音颇有些拿腔拿调的,拉长了尾音说道:“江家五姑娘,听侍卫传来话说您平安回来了?官家也是担心了您好一会儿,这会儿听说您回来了才放下心来。”   江以桃怔了怔,想来是官家身边的管事太监,生怕是怠慢了人家,忙起身出了帐篷去迎。   “哟,江五姑娘。”那内官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斜斜地睨了一眼江以桃,神情中透露出了些不屑来,“您确实是好着呢,不过官家那儿有话,让您去见一见,也好是给官家报个平安,难为官家担心您这好一阵了。”   江以桃轻轻噢了一声,随即点了点头:“是应该的,还请公公带路,我这便随您一同前去。”   内官见状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面色终于是放得平缓了不少,一依旧是斜着眼睛瞟了一眼江以桃,便不再说什么话了,转身朝着外边走去。   江以桃自然也不敢再说什么,这内官既然是能被官家带到这猎场中来,那自然是信得过的,是官家亲近的内官,若是惹了他不开心,这江家往后怕是还有得苦头吃呢。   两个小丫鬟也像两只小鹌鹑一般,畏手畏脚地跟着自家姑娘往前走。   到底是内宅伺候的两个小丫鬟,平日里也不过是听听市井街头的八卦也就罢了,哪里真的有颜面去见官家,走到了帐篷前边,那腿更是颤得像是在抖筛糠一般了。   内官似笑非笑地瞅了瞅两个小丫鬟,活像是嘲笑她们那副没见过市面的模样:“这两个小丫鬟便在外边等着罢,莫要进去污了官家的眼了。”   晴柔和晴佳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江以桃又笑问:“公公,那我便自个进去么?官家可是就在里边等着?”   内官点了点头,微微瞧着尾指为江以桃掀开了门帘,边扬声喊了一句:“官家,江家五姑娘来了。”   话音刚落,江以桃便抬脚走了进去,她得慢且稳,心中还在思索着待会儿要怎么回官家的话,才不会显得自己失礼。   到底是自己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听闻两个小丫鬟说,官家叫了不少侍卫去,硬是寻了一整宿,眼看着便是十分担忧的模样,倒是变相地坐实了江家五姑娘这入主东宫的消息。   果不其然,江以桃看着眼前的太子殿下,莫名地勾了勾唇。   官家也扬了扬唇,笑问:“江五姑娘,身子可是不碍事儿了?”   江以桃点点头。   官家又问:“那若是不妨事儿了,便与我说一说昨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怎的江家五姑娘忽然间便不见了身影,让我一通好找,毕竟是江家的嫡女,又是……”   说到这儿,官家轻轻瞅了一眼宋知云,同时抬抬手,马上便有侍卫送来一张凳子,放在了江以桃身边。   做完这一切,官家才接着说道:“毕竟是江家的嫡女,若是在我的春猎上出了什么差错,我也是不好向你们江家交代的。”   官家没有接着方才的又是说下去,不知是觉着有些不妥还是别的什么。   江以桃坐在了小凳子上,才轻声解释道:“昨日是那位南疆的小公主约着我一同出去玩,然后说着话便递给了我一个花环,我接过那花环之后……”   江以桃揉了揉额角,皱着眉接着说道:“我接过那花环之后,便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是在那休息的帐篷之中了,听我的两个小丫鬟解释才知道已经过了一夜。”   某种意义上来说,江以桃是个十分聪明的姑娘。   她明白,那南疆的姑娘与她并没有什么恩怨,更不会是有什么往来了,且那姑娘好像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害自己,这一切定然是有人刻意而为之。   想到这儿,江以桃不免有些懊恼,昨日光顾着和陆朝讲话了,怎么就忘了问一问他,这件事儿的来龙去脉。   江以桃明白,自己这一会儿定然是不能说话的。这世间的谎言,说了一个,后边便是要用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谎言来圆,说得越多,破绽便也会越多。   江以桃的视线轻轻扫过了太子殿下,然后装作是没事人一般,又说:“那南疆姑娘只说是与我有缘,只不过是见了我一面便觉得像是以前便熟识一般,我瞧着她十分热情,自然是不好拒绝的。”   官家好像并没有相信,但是这不妨碍他轻轻点了点头:“是这么一回事。”   “是,官家。”江以桃也跟着点了点头,好像是为了应证自己话中的可信度一般。   宋知云一直沉沉地盯着江以桃看,他自然知道这江以桃说的并不是假话,毕竟一切都是他与那位南疆公主串通好的,可最后那江以桃为何不在自己与那公主商量好的地方,他就不得而知了。   且那南疆公主……   宋知云愣了愣,南疆公主怎么了?自己还要那位公主做什么来着?   宋知云尚且还在发愣,官家便点了他的名,意有所指地说道:“江五姑娘,你或许不知道,太子寻你可是最焦急的那一个,昨夜更是一宿都不曾合眼呢。”   江以桃闻言去看,之间那宋知云的眼下果真是有一小片乌青,想来这官家说的也不是假话。   宋知云霎时间回了神,朝着江以桃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江五姑娘平安无事便好了,若是昨日江五姑娘真的出了什么事儿,我定然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不得不说,这宋知云装深情着实是有一手,饶是江以桃都看得一愣一愣的,连想好的要说的话都在那一瞬间忘了个干干净净。   只在心中感慨着,自己若是有太子殿下这演技,想来也不会这样早早地就被陆朝戳穿了身份罢?   宋知云看着江以桃发愣,一句话也不知道应,竟也不恼,还以为这江家的五姑娘这会儿是被自己给感动到了,一时间想不到说辞来表达感谢呢。   这么想着,宋知云面上的笑容登时更真切了一些。   “江五姑娘,若是你身子还有些不适,我待会就为江五姑娘备上一辆马车,让你先回了盛京城好好歇几日。”宋知云明显话里有话,他眯着眼,意有所指,“毕竟过上几日,我还要去江家叨扰江五姑娘你呢。”   什么叨扰。   江以桃轻轻地皱了皱眉,想到了在篝火之前,太子殿下那几句无异于是要将自己往火坑中推的话,不免心中有些烦躁了起来。   若是这太子殿下真的带上什么聘礼去江家,照着自己父亲母亲的心思,自然是会答应的。   甚至巴不得答应,毕竟,这是他们日思夜想也在谋划着的事儿。太子殿下这一举动,自然是正中自己父亲的下怀,到了那时,自己才是真的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江以桃正想着怎么斟酌语句来婉拒太子殿下,毕竟这是太子,将来的天下之主,更别说这一会儿面前还乐呵呵地坐着一个官家呢。   江以桃咬着下唇,正要说话,却被后边传来的一声冷哼打断了。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这声音冷得很,像是寒冬腊月时节湖面上的冰垛垛,让江以桃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但是这声音对于江以桃来说也极熟悉。   她回眸,果真瞧见了面色苍白得几近透明的十三王爷,正缓缓地朝着他们走来。   他的身上披了一件雪白的狐裘,乌发十分没有规矩地散着,更是趁得他的脸色苍白,连那紧紧抿着的薄唇也好像没有一点儿血色。   十三王爷路过江以桃身边的时候,轻轻地、轻轻地将视线放在了江以桃的身上。   只一瞬,可江以桃却察觉到了。   他看了自己一眼,他有话想对自己说。   作者有话说:   细想想,官家比较正确,你们就当两种都行吧,我改文太多会被锁……   —— 第109章 求娶   十三王爷眼瞧着便十分虚弱,脚步虚浮着走到了宋知云的面前,缓缓地露出一个笑意来。   他好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就这样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淡笑,静静地望着宋知云。   官家的眉头紧了紧。   好一会儿,十三王爷才转了个身,到了宋知云的身边坐下了。   江以桃眨了眨眼,瞧着陆朝那张过分苍白的脸,忽然间浮起了一点儿担忧来。   陆朝……他该不会是为了演这出戏,又去哪里寻了个别的什么毒药当糖吃了罢?不然怎的这脸色会这样苍白,他坐在那儿不说话的时候,活像是一具尸体。   “看来,”才说了两个字,陆朝便掩着唇轻轻地咳了起来,“我来的或许真不是时候,瞧,我才刚到这一会儿,怎么就安静了,一句话也不说。”   陆朝说话的声音虽然是轻,但是听起来那阴阳怪气的味道是一点儿也不少。   宋知云见状十分大度地笑了笑,“想来是十三王爷忽然到场,让江家五姑娘害羞起来,便不懂得接话了罢?”   江以桃闻言皱了皱眉,陆朝也皱了皱眉。   这宋知云倒是个十分有耐心与毅力之人,陆朝方才卡着那时间点进门,也不过是为了宋知云后边的话,不曾想他还真是不择手段地也要说出来。   陆朝更是烦躁,满眼戾气。   “太子殿下。”江以桃轻轻叹了口气,她明明是在对宋知云说话,可她的目光却旁若无人地放在陆朝身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侧过脸去看那被风吹得轻轻飘扬的帷幔,“我……”   江以桃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外便传来一声有些凄厉的“五丫头——”。   江以桃惊了惊,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有些踌躇不安地往外张望着,直到瞧见了那三个十分眼熟的身影走近,才怔怔然地喊了一声:“父亲、母亲……”   还有……   还有跟在后边的,双眼通红的江以李。   登时,江以桃也鼻酸起来,她眼睁睁地瞧着那个向来都雍容华贵的江林氏,毫无主母形象地冲自己奔来,一时间像是回到了幼时。   对于幼时的的江以桃来说,在她所剩无几的记忆之中,江林氏,也曾经疼爱过自己。   虽说那一点儿疼爱对于别的姑娘来说或许习以为常,可对已江以桃来说,却像是降落在她荒芜土地之上的一场温润春雨。   江祯先是领着妻女快步地走到了官家的面前,行了个十分妥帖的大礼,然后才走到了江以桃的面前,沉默了好半晌,才忽然间说了一句:“没事就好。”   江以桃怔了怔,江祯的这句话像是一座山一般压在了江以桃的身上,沉重得让她说不出半句话来。   江以桃瞧了瞧十三王爷,抿了抿唇,像是什么也没有瞧见一般又去看自家的阿姊了。   她看见了十三王爷脸上的憔悴与苍白,也看见了十三王爷脸上那一点儿难以察觉的陌生,就仿佛,眼前的这个十三王爷并不是那个自己所认识的人一般。   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儿呢?   江以李轻轻地摇了摇头,托起自家阿姊的双手,担忧道:“阿姊,我们昨日直到夜里才听闻了阿姊失踪的事儿,可这夜里实在是十分不安全,才在今日一大早便起身出发来了。”   江以桃算了算时间,他们能在这个时候就到猎场,那必然真的是像自家妹妹口中说的那般“一大早”了,或许还更要早一些,想来是天还不曾亮便出发了罢?   “五丫头。”江林氏甫一见到江以桃,这眼泪便有些止不住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可吓死阿娘了,若是你出了什么事儿……”   五丫头。   江以桃有许久不曾听到过这个称呼了,她想了想,江林氏上一次这样叫自己是几岁的时候?五岁,六岁,江以桃记不清了,只记着江林氏有许久、许久都不曾这样叫过自己了。   忽然之间听见这个称呼,江以桃竟然是生出了一点儿久别重逢的怅然来。   “我没事儿,不过是在那树林中睡着了,让父亲母亲与妹妹担心了,是我不好。”江以桃垂着眸子扯谎,声音淡淡。   她倒是不害怕官家与太子殿下会拆穿自己,左右出于女儿的孝心才说的谎,有何苦说出什么扰人兴致的话来呢,倒是无端让自己成为一个恶人。   “怎的还是这样粗心。”江林氏这会儿倒是像极了一个担心女儿的慈母,尤其是她那双哭得红肿如核桃的双眼,更是十分地让心信服。   一时间,江以桃竟然分不清,这江林氏说的话是真是假。   甚至,她有些分不清此刻发生的这些事儿,到底是真实在发生的,还是说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臆想,是自己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境。   知道江以桃侧眸去,瞧见了陆朝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还有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柔和时,江以桃才渐渐地确定,现在所发生的的一切是真实的,她的母亲竟然真的这般关心自己。   是真的关心么?   江以桃抿了抿唇,忽然间,她觉着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自己都觉得陌生的人。   别人的善意都这样送到了自己的跟前,自己竟然是在确定这份善意是不是来自于真心。以前的江以桃并不是这样的,若是换成以前,她定然是会感激涕零地原谅她的母亲。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心中悄悄地问一句,这关心是真的么?   这样去揣度别人的心。   是什么改变了自己?是溪山的那一段经历,还是那个敏感脆弱的陆朝在潜移默化之中影响了自己?   江以桃想不明白,事实是,也并没有多余的时间让她细想这些了。   “伯父、伯母,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宋知云注意到了江家五姑娘一直放在十三王爷身上的视线,猛地站起身来说道,“倒是省了我过几日去江府叨扰你们。”   陆朝的脸色骤然间便冷了下来,藏在宽大袖口中的右手紧紧握成拳,偏他的面上是一点儿异样也瞧不出来,依旧是那副神情淡淡的模样,好像对这所有的事儿都不感兴趣一般。   江祯有些疑惑地问:“噢?太子殿下不妨说说看,是什么事儿,值得太子殿下您亲自摆驾江府来与我这个老头子说的。”   宋知云瞧了瞧江以桃,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一个什么巨大的决心一般:“我对江家的五姑娘有情。”话音刚落,像是怕被拒绝一般,他又快速地接话道,“我本是可以让官家直接将江家五姑娘指婚给我,可……可我更愿意将自己视作是江五姑娘幼时的玩伴,想要亲自来与您提亲。”   此话一出,全场忽然间便寂静了下来。   江祯与江林氏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瞧出了一丝死灰复燃的欣喜,然后又彼此心照不宣地挪开了视线。   江林氏沉吟了一声:“太子殿下,这事儿……是不是有些太过于突然?我觉着我们家的五姑娘也是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呢。”   江以桃皱皱眉,她想来是厌烦太子殿下拿那些什么“幼时的情谊”来做托词,且先不论他们幼时间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玩伴,就便是罢,这么多年不曾见过,更没有什么书信往来,这一点儿情谊早就被这些年盛京城的凉风给吹走了罢?   再不济,也是已经被江南一阵又一阵的雨给冲淡了。   哪里有什么“幼时的情谊”可言呢?   可江以桃正想要说话,就觉着袖子被江林氏重重地扯了一下,回头,就瞧见了江林氏那张本来盈满了关心的脸上,缓慢地浮现起了一点儿不认同。   这是在告诉她,别说话。   江以桃怔了怔,身躯一寸一寸地冷了下来。   官家笑眼眯眯,活像是一位慈眉善目的长辈,怀着一颗宽厚的心看着他们这些小辈在他面前胡闹一般。左右是瞧不出什么不乐意的神色来,倒是有些隐藏不住的愉悦。   陆朝轻轻地啧了一声,四处翻腾的醋意在他的身躯之中胡乱地闯荡着,衬得他面色更是苍白。   他不曾想过宋知云会这样急,竟然是在猎场就这样地等不及了,在自己这小姑娘的父母面前来说这些话,甚至是坐实了他深情的名声。   看来是忘记那位南疆的公主了。   陆朝缓缓地勾了勾唇,一时间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错觉。   这宋知云分明就是明白,江家本就是有意将江以桃送到宫中去,或者是送到他这当朝太子的身边。早些时候宋知云是贪心,他不仅是想要江以桃的人,他还想要从南疆小公主那儿获得南疆的支持。   两方的牵扯之下,宋知云才这样迟迟没有动作。   这下好了,宋知云心中不再有南疆小公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江以桃。   偏陆朝的计划正进行到一半,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瞧着小姑娘的脸一点点地冷了下来,瞧着小姑娘眼中的光一寸寸地熄灭。   “官家……”江祯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反而是轻声地唤了一句官家。   官家见状勾了勾唇,意有所指道:“他们年轻人的事儿,我是管不了咯。既然太子殿下不想要这一纸赐婚,我倒是乐得清闲。”   官家这话的意思便是,行,可以,都可以,你们决定。   江祯眼中燃起了光,“我家这五丫头生来身子骨便不好,日日待在屋中,倒是像个闷葫芦,不曾想过能得到太子殿下的青睐,是咱们江家沾了光了。”   江祯这话的意思便是,可以,求之不得。   江以桃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她感觉到了江林氏忽然间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这样用力,好像要将她的手骨都捏碎。   作者有话说:   啊——   。 第110章 皆苦   江以桃所有要说的话,就这样卡在了喉咙里。   她难以置信地回眸瞧着自己的母亲,瞧着母亲眼中孤绝的坚毅,瞧着她紧紧抿着的唇角,最后又瞧了瞧母亲已经斑白的双鬓。   江林氏好像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美艳的江家主母了,在江以桃远离盛京城的这几年里,她以一种十分令人惊异的速度苍老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家中又多出的几位小娘,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江以桃无从得知。   江以桃察觉到了太子殷切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目光所及之处她都觉得像是被一条湿冷的毒蛇缓缓爬过一样,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忽然间,江林氏靠得近了一些,在她的耳边轻声道:“阿月,若是你拒绝太子殿下,你、我、江家,便全都完了。”   江林氏呼出的气也带着清晨的凉意,顿了顿,她又接上了一句,“你的妹妹阿李,我的女儿阿李,也全都完了。阿月,所有的人,江家所有人的性命,都握在了你的手中,你可要……可要想清楚了。”   霎时间,江以桃的眼眶便红了起来。   江祯那边正说着:“只不过,这官家的话说得也是有理,这年轻人的事儿么,总是要年轻人自己决定的。”他回过头来,沉沉地盯着江以桃,放缓了声音问道,“五丫头,你意下如何?”   江祯分明是在询问,可他眼中透露出的寒意,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肯定。   江以桃抬眸瞧着陆朝。   陆朝也正垂着眸子去瞧江以桃,他的脸上仿佛透露出了一点儿视死如归的悲愤,那双漆黑的眸子像是一滩平静的死水。   陆朝希望听见自己说什么呢?   自己又能说什么呢?是要将江家所有人的性命置之不顾,还是要将自己一个人的心思置之不顾呢?   她并不是一个十分伟大的人,却好像也并不自私。   “阿姊……”江以李带着哭腔轻声喊了一句,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扯住了自家阿姊的衣袖,用那双红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她想要告诉江以桃,告诉她那一日在桃林,十三王爷都与她说了什么。   可江以桃却回眸朝江以李笑了笑,纤长的睫羽上凝了几滴泪珠,然后她会回过头去,望着陆朝,轻声道:“以桃……以桃自然是,是——”   江以桃的话戛然而止,她瞧见陆朝微红的眼尾,瞧见他那双眼里隐忍的恨。   她轻轻地闭上了眼:“自然是愿意的。”   陆朝忽然轻笑了一声,颓然地垂下了手,只当自己什么都不曾听见一般,侧过脸去看从窗棂中漏进来的刺目阳光。   江祯与江林氏像是忽然间松一口气一般,面上终于不是那副愁容满面的模样了,好不容意是挂上了一点儿笑容来,像是很快地就将江以桃失踪一日这件事儿揭了过去一般。   江以桃自然是笑不出来,她静静地瞧着陆朝。   她在想,陆朝一开始进来时,好像是有话要对自己说的,现在呢,他还有话要对自己说么?   想来,陆朝应当是对自己十分失望的吧?   江以桃一时之间也有些泄气,又盯着陆朝看了好半晌才挪开视线。父亲母亲正在与太子殿下说着什么,江以桃无心去听,忽然间她又察觉到了江以桃在轻轻扯着自己的袖子。   “阿姊,你……你不应该这样的。”江以李也看了看十三王爷,意有所指道,“这条路不是阿姊走的,阿姊,你为何要答应呢?”   父亲母亲的欢乐也好,江以李的忧愁也好,在这一瞬间好像都被隔离开了,江以桃什么也察觉不到。   对于此刻的她来说,好像并没有什么喜悲。   其实这才是千千万万个如江以桃一般的姑娘的最后归宿,在盛京城,没有谁是真的自由的,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带着重重的镣铐,谁也挣脱不开。   最后大家一起溺死在盛京城这汪深潭里,成为盛京城最好的养料。   “阿李,”江以桃往后退了一步,她轻声地应江以李的话,“我从来都没得选择,在江家,有选择的那个人向来都是你,不是我。”   江以李闻言差点儿落下泪来。   她抬眸瞧着十三王爷,好半晌又回眸来瞧了瞧自家的阿姊,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江以桃轻轻地勾了勾唇,俯身作了个福:“官家,太子殿下,”然后她又起身望着自己的父亲母亲,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缓声道,“以桃身子还有些不适,先失礼了。若是还有别的什么事儿,官家尽管唤人来寻我便是。”   官家看着江以桃的眼中也多了几分笑意,十分和善地冲她挥了挥手。   宋知云的担忧倒是十分真心实意,他往前走了两步,而后又像是觉着自己这动作有些不妥一般,便又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关切道:“江五姑娘,若是身子十分不好,过了午时我便派一辆马车送你回去罢。”   “不碍事儿。”江以桃摇摇头,说话的时候目光轻轻地瞟过了江林氏,“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失踪了一日,这不是好好的么。”   江林氏闻言,脸色稍微有些僵。   想来也是,方才江林氏进来的时候,面上挂着那样关切的神情,不过是才听了太子殿下说的话,好像霎时间便将自己的女儿抛之脑后一般喜笑颜开起来,怎么瞧都有些不对劲。   江林氏也不是个傻的,自然是知晓要为自己找补的:“五丫头……”   江以桃却并不想听,她又往后退了两步,轻声道:“女儿就先退下了,母亲若是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便来帐篷寻我罢,权当是女儿任性一回了。”   “五丫头向来最是乖顺,何苦说出什么任性的话来,教人听了怪难受的……”、   江林氏的话甚至还不曾说完,江以桃便转身掀开了帷幔,慢慢悠悠地走了出去,柔和的日光将她的背影渲染得十分模糊。   江林氏哽了哽,回眸解释道:“我家这五丫头就是这个冷淡的性子。不过她是个有自己主意的姑娘,既然是答应了太子殿下,那便是真心喜欢太子殿下。”   她打量着宋知云的神色,又说:“还记着幼时,五姑娘总是回来与我说,二皇子是个十分有趣的玩伴。在五姑娘离开盛京城的那一日,还担心着太子殿下您会不会伤心呢。”   也不知道是江林氏的那句话取悦了宋知云,他对于江以桃在这节骨眼上寻了个由头离去,还真没有半分生气,反而是十分柔和地笑了笑。   陆朝讥讽地勾勾唇,懒洋洋地耷拉着眼皮。   好一会儿,他忽然从胸口掏出了一方帕子来,轻轻地咳了咳。   陆朝的咳嗽声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宋知云更是死死地盯着他,盯着他用来掩唇的那一方白色帕子。   陆朝眼皮子也不抬一下,朝着宋知云悄悄地露出帕子上斑驳的猩红的血迹来,然后才慌乱地将帕子收回了袖口,颤颤巍巍地起身:“官家,太子殿下,我怕是也不能在这儿久呆了。我这身子……”   说着说着,陆朝便咳嗽起来,散落的长发遮住他的半张脸,他像是一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树。   “哎。”官家几欲起身,最后还是强行地忍了下来,只是嘴上依旧是遮掩不住的关切,“瞧你这孩子,身子这样不好还要出来,怎么平时不见你这样爱凑热闹?”   官家说的好像是什么责怪的话,可是话中却句句是关心。   陆朝垂着眸子,意有所指:“这不是听闻五姑娘在这儿么,想着五姑娘既是在猎场出的事儿,左右是我们的责任,便想着来瞧一瞧。哪曾想……”他轻声笑了笑,“哪曾想能撞上这样一出好戏来看呢。”   陆朝这话说得十分阴阳怪气,不仅是宋知云脸色一黑,连带着江祯与江林氏的面色都十分不虞。   倒是十分多人喜欢对号入座么,陆朝轻轻掀了掀眼皮,“我自个的身子我自个知晓。”他望着江以李,好像想要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虚浮着脚步朝外边走去。   江以李却叫住了他:“十三王爷……”   陆朝掀开帷幔的手顿了顿,停下脚步来,却没有回头。   “您注意些身子。”沉默了好半晌,江以李最后只说出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来。   陆朝什么也没有说,身影消失在了帷幔后边。   江祯的脸色更是铁青,他盯着十三王爷虚弱的背影,登时便气不打一处来,恨铁不成钢地瞧着江以李,最后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官家自然是知晓江祯的心思,“十三王爷中了毒,是九死一生地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倒不如是回去之后,早日将江五姑娘与太子的婚事操办一下,也好当是给十三王爷冲冲喜了。”   “官家。”江祯自然是不满意,“我这六丫头可是自小便留在身边长大的,是我们江家十分看中的姑娘,我们并不希望她将来有什么大富大贵,只希望她幸福快乐地过好一生。可这十三王爷……”   江祯没有把话说完。   官家听懂了江祯的意思,他在心中十分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左右这江家六姑娘是你们留在身边的姑娘,便不舍得人家受一点儿委屈,这江五姑娘是外边长大的,便怎样都都好。   虽是心中鄙夷,官家面上却还是慈眉善目的样子,含糊道:“日后再说罢,左右只是提亲,这八字还没一撇呢。若是往后十三王爷的身子好起来,这也是有的。”   江祯的怒气憋在胸口,是咽也不是,说也不是。   江以李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她就这样一直瞧着十三王爷离开的方向。   好半晌,轻轻地叹了口气。   都是苦命人,她想,自己是,十三王爷是,她的阿姊更是。   动情之人,是众生皆苦。 第111章 迟疑   “姑娘——”晴柔悄悄往里边看了一眼,然后才回眸来瞧着自家的姑娘,支支吾吾地喊了一声。   她方才自然是瞧着夫人和二爷进去的,还有六姑娘,自家姑娘这会儿又是自个出来,想来里边应该是没有发生什么好事儿。   晴佳也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十分担忧地瞧着自家姑娘。   江以桃抬眸去看这刺目的日光,直到眼睛都有些酸涩,才轻轻地闭上了眼:“不碍事儿,父亲母亲还有话要与官家说,左右我待着也没什么事儿,便想着先回去休息。”   “那——”   晴柔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江以桃先一句打断了:“你们在这儿等着父亲母亲,待会儿他们想必是要寻我说话的,怕是要找不着我了。我这下子更是愿意一个人走一走。”   那内官虚虚地扯了扯唇角,客套道:“那咱家便差两个侍卫送江五姑娘回去罢,可别路上又出了什么意外才是,咱家可担待不起这过错。”   江以桃忽然笑了笑:“不会有什么意外了。”   内官客套归客套,这话说出来之后也无端地生出了些后怕来,想着若是这姑娘真的出了什么事儿,怕是自己这小命便要交代在太子殿下手中了。   这样想着,内官自然也是不愿让江家五姑娘自个走回去了。   江以桃却好像是知晓这内官的心中所想似的,“我想自个一个人走一走。”   姑娘的脸上有一种死一般的沉寂。   晴佳是个十分细心的姑娘,她站在一旁仔细地观察了好一会儿,忽然间伸手拦住了正欲说话的晴柔,轻声道:“姑娘,您先回去罢,您自己一个人注意着点儿,莫要让晴佳担心了。”   江以桃感激似的笑了笑,便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帐篷后边的那条小路去了。   晴佳记着,这是姑娘上一次接到太子殿下邀约时,所约定的那个地点,是那个有着假山奇石的小凉亭。她心中虽是不明白姑娘为何会去那儿,不过也是没有空去细想了。   晴柔十分担忧地欸了一声,轻轻地锤了锤晴佳的手臂,轻声骂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若是姑娘出了什么事儿,可是你能担待得起的?”   一旁的内官十分少见地赞同地点点头。   晴佳轻叹,正想要回晴柔的话,便瞧见十三王爷从里边走了出来,见着两个小丫鬟便出声问:“你们家姑娘方才可是出来了?”   两个小丫鬟齐刷刷地点点头。   内官知晓这十三王爷是官家十分牵挂的十三子,不免是多了几分谄媚,笑着行礼道:“见过十三王爷殿下,方才江五姑娘确实是出来了。”   十三王爷像是没瞧见这内官一般,笔直地走到了两个小丫鬟面前,冷着一张脸,问道:“你们家姑娘往哪个方向走了?可是回休息的地方去了?”   两个小丫鬟又齐刷刷地摇了摇头,然后十分同步地指了指那条通向帐篷后边的小路。   十三王爷没再说话,抿了抿唇,喉间溢出一声轻咳,转身往外走了几步才想起了什么一般,回头来解释道:“是官家有话让我带给你们家姑娘,我这才急切了些,毕竟官家的话耽误不得。”   两个小丫鬟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内官也跟着点了点头。   十三王爷不也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懂了,轻飘飘地转了个身,朝着两个小丫鬟指着的小路走去了。   ——   江以桃毕竟是个姑娘家,她的的步子向来也是慢的,才走了没多远,便被陆朝追上了。   陆朝这会儿倒是没了那副病恹恹的样子了,冷着一张脸,健步如飞地跑到了江以桃的面前,像头小狼崽似的,恶狠狠地盯着她瞧。   江以桃叹了口气,四处瞧了瞧,发觉自己怎么走到这条小路来了,难怪陆朝像个没事儿人一般呢,毕竟这地也鲜有人烟,他自然是不顾忌。   陆朝挡在了江以桃的身前,也不说话,像一座小山似的。   “陆朝。”江以桃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哄一个无知的、顽劣的幼童,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天边一缕若有似无的雾气,“你挡着我的路了。”   陆朝闻言扯了扯唇角,倒也十分听话地让开了。   江以桃瞅了瞅他,也没从他的脸上瞧出什么来,心中也是懒得深究什么,便也就踏着小步从陆朝的身边走过了。   陆朝还是不说话,一路上都安安静静地跟着小姑娘,直到远远地能瞧见那座小凉亭的时候,陆朝才悠悠地开口问道:“为何来这儿?阿言,若是身子不舒服,便好好地回帐篷去歇息一会儿。”   江以桃回眸十分奇怪地瞧了一眼陆朝:“什么身子不舒服,那不过是我逃出来的借口罢了。方才那情景,几乎是闷得我胸口疼,便随便找了个理由出来了。”   陆朝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噢,又不说话了。   这亭子前边有几座弯弯绕绕的假山,江以桃侧身闪了进去,笑道:“这假山倒是与江家的有些相像,幼时,我常常会悄悄地跑出来,与四哥在假山之中捉迷藏。”   陆朝又噢了一声:“是么,与你的太子殿下一起么?”   陆朝这话说得便十分不讲道理了,不过江以桃也不恼,竟然笑嘻嘻地应陆朝:“是哦,与幼时的太太子殿下一起,常常捉迷藏呢。”   ……   陆朝沉默半晌,忽然间也闪着进了假山,扯着小姑娘的手腕,将她圈在了自己的身前,咬牙切齿道:“你这小姑娘怎么这样说话,我不过是说出来气一气你,怎的还顺着我的话来气我了?”   “你这人才是不讲道理,你可以说来气我,我怎么不能说出来气气你?”江以桃哼了一声,抬眸用那双清亮的、小鹿一般的眸子盯着陆朝瞧。   陆朝最是怕江以桃这样的眼神,便赔笑道:“是,我们阿言就应该好好气我。”   江以桃顺杆子往上爬:“不过方才那话我说的可是真话。”   “嗯?”陆朝挑了挑眉,尾音上扬。   “幼时,常常与太子殿下一同捉迷藏,那句。”江以桃这杆子算是爬到了尖尖上,露出了小狸奴一般的笑来,又像一只小狐狸,十分狡黠。   陆朝咬了咬牙,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江以桃,显然是被小姑娘气得不轻。   江以桃见状也歇了心思,不再去逗陆朝的趣儿了,忽然抬高了手,轻轻触了触陆朝的下颌,柔声道:“逗你玩儿的,我幼时哪有见过这太子殿下几面,怎么就能一起捉迷藏了。”   “阿言,你别离开我。”陆朝忽然间红了眼尾,放软了语气,像是在讨饶。   江以桃怔了怔,一时间竟然没能接上话来。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陆朝,从来没见过这样脆弱的小山匪,像是一个制作精美的瓷器,轻轻地碰一碰便要破碎开一般。   陆朝的皮肤在这微微有些刺眼的日光下几近透明,他的睫羽十分纤长,垂眸的时候便会轻轻地盖住他一小半的瞳孔,苍白的薄唇被他咬出了一丝血色,无端地在他的破碎感上平添了几分妖异。   江以桃记忆之中小山匪,总是扯着张扬的笑意,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好像可以装下广阔无垠的苍穹。后来,江以桃记忆之中的十三王爷,清冷自持、矜贵冷然,像是雪山顶上的一抹雪。   总是,不是眼前这样的。   “陆朝,我也无路可走了。”江以桃也忽然间红了眼眶,柔软的尾音带上了点儿微不可觉的颤抖,“你说,陆朝你说,我还有什么路可以走么?”   陆朝的眼尾更红,牵制着江以桃手腕的手更是用力,近乎偏执道:“别丢下我,阿言,你别丢下我。”   江以桃笑了笑:“陆朝,你这话说得也是一样不讲道理,不管是当初在灯州也好,如今在盛京城也好,先丢下我的那个人,是你。”   陆朝沉默半晌:“是我不好。”顿了顿,他在刹那间松开了江以桃的手,极尽轻柔地将她耳边的碎发别到了耳后去,“是我不好,阿言,别离开了。”   江以桃伸出手,轻轻牵住了陆朝的食指,温声软气道:“在呢,在呢。陆朝,我在,我等你。”   他们两人对这句话都心知肚明,再也是等不到了。   不管是江以桃也好,还是陆朝也好,他们第一次无比清楚地认识到,或许溪山的那段时光是真的已经成为过往的云烟了,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可此时此刻,他们各自保持着适时的沉默,好像这样便能将这件事儿就这样揭过去一般。   突然间,陆朝将小姑娘拥进了怀中,下巴抵在了她的发顶,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喃喃地唤着:“阿言,阿言。”   冥冥之中,江以桃好像也明白了什么,不受控制地红了眼,一句一句应着:“在的,陆朝,我在的。”   “阿言,我——”陆朝好像想说什么,却又在最后止住了话头,只是垂眸盯着江以桃的发旋,无端地笑了一声,却不接着往下说了。   江以桃紧紧揪着陆朝的衣襟,用力到指节都微微泛白。   陆朝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江以桃想了想,或许自己并不算是有多了解陆朝,可她却无比清晰地明白,陆朝这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在江南的那些年里,江以桃读了不少的书,好的也罢不好的也罢,她都多多少少地读过一些。对于西京的那一小段过去,江以桃也是了解了个一知半解。   盛京灭了西京,那么陆朝定是要毁了西京,这段前尘旧事才能算是被划上一个圆满的结局。   在江以桃还在出神的时候,陆朝便松开了手,径直地往外边走去。   直到走出了假山,陆朝才回身来,软声道:“五姑娘,该回去了。若是身子不舒服,今日便不要出门了,好好地待在帐篷内歇息罢。”   江以桃皱了皱眉,直觉告诉她陆朝这话里还有话,可她沉思着想了好久,也想不明白陆朝想要告诉自己什么。   “为何?”江以桃起身跟了上去,欺身问道,“陆朝,从方才你踏进帐篷看我的那一眼开始,你就有话要对我说,是不是?陆朝,你想要说什么?”   陆朝没有应话,他双手背在身后,十分柔和地瞧着眼前的小姑娘。   深山中的风夹带着青草与泥土的气味从远方飘来,吹起了小姑娘鬓角的碎发与鞋边的裙摆,轻轻地在半空中打着小卷儿,最后又从江以桃与陆朝的身边掠过了。树叶与树叶相互摩擦着发出了轻而杂乱的、破碎的声响,从七零八落的枝杈与树叶之间漏进来的日光也随之变得明明灭灭,像是摇晃闪烁的烛火。   江以桃也不急,仰起头来与陆朝对视着,等着他开口回答自己提的问题。   陆朝并不打算回答:“走罢,五姑娘,我送你出去。”   话音刚落,他转身便要走。   江以桃眼疾手快地扯住了陆朝的衣袖,威胁道:“陆朝,你今日不说清楚便别想走了,咱们就赖在这树林中好了,像昨日一样地又失踪了一次。”   陆朝若是真的想走,十个八个江以桃这样的小姑娘都是拦不住的。江以桃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事儿,她说这话也不过是有些恃宠而骄的意味了,明白陆朝定然是会依着自己的。   他向来都是依着自己的。   陆朝闻言果真是停下了脚步,咬了咬后槽牙,轻啧了一声后才认命地回过了头来,哄道:“我也只不过是想问问你的身子怎么样了,可既然是瞧见了,便也明白没什么大碍,这才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江以桃狐疑地盯着他:“就这些?”   “唔。”陆朝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被江以桃的眼神盯得后背发麻,索性又转过了身去,“就这些,不然?我的阿言以为我要与你说什么?”   倒不是说什么。江以桃小声地咕哝了一声,隐隐觉着陆朝这小山匪还有什么计划瞒着自己,可她也是明白,若是陆朝不想说的话,自己也无法从他口中问出什么。   江以桃顿了顿,便意有所指道:“陆朝,你要好好地看着我出嫁。”   陆朝嘁了一声:“你倒是刁钻,还要我瞧着你出嫁。你就不怕我当街抢了太子殿下的亲么?”   “陆朝,”江以桃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笑嘻嘻地提议,“那要不咱们同一日成婚罢?你娶我的妹妹,我嫁给你的哥哥……婚车擦肩而过的时候,或许我还能骗骗自己,我嫁的是十三王爷呢。”   陆朝闻言皱了皱眉,紧抿着唇角。   江以桃说着说着,眸子便也垂了下去,好像到了这会儿才想起来应陆朝方才的话一般,不知不觉中连声音都带上了一点儿哭腔:“陆朝,你会去抢亲么?”   她也没有想着等陆朝的回应,自顾自地便说了下去,“你可别来,这江家一族的兴盛可就绑在我身上了,若是你来了……或许,或许……”   或许我就会跟你走了。   江以桃的话没有说完,眼眶中便已经蓄满了泪,大颗大颗地往下坠着,没进深色的泥土中,霎时间便不见了踪影。   陆朝轻轻叹气,他的小姑娘所承担的东西好像比他想的还要多,只可惜到头来自己也不能陪在她的身边。所幸,她是个坚强的姑娘,自个熬着熬着便也能过去。   “我不会去。”陆朝的声音淡淡,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去看一看江以桃,“阿言,回去罢,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深黑的泥土中零零碎碎地长了几颗矮小的杂草,碎石子三三两两地遍布在泥地上,江以桃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睁着一双朦胧的泪眼死死盯着自己露出的一小截鞋面瞧。   陆朝又说:“方才那些话是我说得不讲道理了。五姑娘以后便是太子妃了,自然是要离开我的,五姑娘便只当我是在说胡话罢。”   江以桃怔了怔,颓然地松开了揪住陆朝衣袖的手。   陆朝察觉到了这陡然松开的力道,心口却像是忽然间被揪紧,疼得他四肢百骸都开始发麻。   “你又这样啦,陆朝。”江以桃也不恼,带着笑意轻骂了一声小坏蛋。   然后她伸出手来,用衣袖缓缓地拭去了眼角的湿润,再抬眸又是那个笑意温和又得体的江家五姑娘:“我以为你会将一切都说与我听,你的谋划也好、计策也罢,我总想着能成为那个走到你身边去的人。”   “真可惜。”江以桃最后也只是感慨了一句。   是,真可惜。陆朝倒是笑不出来了,他双手握拳,紧了又紧,忍了又忍。   他多想转过身去,将一切都与这个小姑娘说,他这些年的暗中布局,这些年的谋划隐忍,他统统都可以与江以桃说。   可最终也还是理智更胜一筹,陆朝明白自己什么也不该说,若是幸运的话日后他便还能再见到这小姑娘,若是不幸运的话,小姑娘便只会带着对自己的恨意一年年活下去。   是他今日听见了小姑娘答应嫁给太子,才慌不择路地说了那些话,本是不应该说的,本是要自此远离这江家的五姑娘,回去之后便称病不再出门的。   本应该是……   与江以桃重逢之后,有太多的本应该最后都偏离了轨道,朝着陆朝无法把控的方向越走越远了。   陆朝疲惫地闭上了眼,冷声道:“回去罢,五姑娘。”   “好。”江以桃也淡淡地应,话音刚落她便抬脚往前走。   在与陆朝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江以桃又停下了脚步。   “我还会等你。”她说,“陆朝,我比你想的还要了解你了。你说那些话也不过是为了让我知难而退,在假山那儿,才是你的真心话,你不想我离开。对不对,陆朝?”   陆朝抬眸,他清楚地瞧见了江以桃湿润的眸子,还有纤长的、轻轻颤动的睫羽。   他明白江以桃想要听什么,他再明白不过了,可陆朝说不出那些小姑娘愿意听的话,也再说不出那些狠心冷情的话了,便只好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句话也不应。   江以桃的尾音还带着细细的颤:“我会等你,我知道你会来的。”   “五姑娘,你想见之人……”陆朝缓缓开口,声音粗粝得像是夹了一把沙子在喉咙中似的,“你就快要见到你想见之人了。”   谁?江以桃怔了怔,忽然间,她想起了许岚。   江以桃还想问一句,可陆朝却强硬地打断了她还不曾说出口的话:“该回去了。”   是,该回去了。   江以桃眼眶红了红,也歇了继续问下去的心思,抬脚往前走去。   她每一步都走得慢,却也坚定。   作者有话说:   卡结局真的很痛苦,总是想写BE,那当然不能BE   只能写了改,改了删。   我真的很爱写BE(轻轻   年底一定要开一本BE文学快乐一下   —— 第112章 发钗   江以桃一路上就这样慢悠悠地走了回去,她不曾回头去看陆朝,却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陆朝的气息,他像是一只躲在暗处的狼,悄悄地注视着江以桃。   这股黏在身上的视线,一直到江以桃走近了帐篷,放下了门帘才渐渐消失。   江以桃并不想去深究这些,陆朝这人的性子她倒是有几分了解,她定然是不可能改变陆朝的想法。若是别的什么还好说些,可江以桃明白,横在她与陆朝之间的,是国恨、是家仇。   是终其一生都难以消除的东西。   所以真要论起来,江以桃也只是觉着难过,并不是有多么生陆朝的气。   江以桃轻轻叹了口气,这小山匪又何尝不是将自己吃得死死的呢,若是陆朝真的在她大婚那日来抢亲,饶是守规矩如江以桃,她也定然会抛下这一切跟陆朝走。   可陆朝不会去的,一切就像是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不会去。   江以桃这才坐下没多久,便听见江以李的声音在外边响起,她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惶恐与害怕,怯怯地问:“阿姊,我有些话想要与你说,是……总之、总之是有话要与你说。”   “阿李,”江以桃正欲起身,又忽然之间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地停下了脚步,轻声道,“阿李,我有些倦了,正想着要歇下。你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便进来罢;若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明日再来与我说也是好的。”   江以李在外边轻轻地“啊——”了一声,踟躇了好一会儿,才泄了气一般道:“哪有什么事儿是比阿姊的身子更重要的呢?若是阿姊累了便快些歇下罢,阿李明日再来寻阿姊。”   到了这会儿,江以桃才开始庆幸起来自己身子不好,若是旁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或许还要被以为是在寻什么不愿见人的借口呢。   毕竟这会儿还早,大多数人也只是才从睡梦之中醒来。江以桃虽说是醒的早了些,左右也只不过是去了官家那儿说了会话,到底也是累不到哪儿去。   可从江以桃的口中说出来,依着她向来都是身子不好,便无端地让人信服。   江以桃也不应话,过了一会儿便听见了江以李慢慢走远的脚步声。   哪里是什么身子乏了,不过是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这个妹妹,不知道这会儿能与自己妹妹说些什么话罢了。更是害怕从妹妹口中听到什么安慰的话来。   安慰。   江以桃又坐下,忽然勾唇笑了笑,伸出纤细的食指来,在梨木的桌上沿着那显眼的纹路轻轻地画着。   她并不需要这一声一声的安慰,说起来,这世间最无用的事儿便是安慰了,左右是不好的事儿已经发生了,安慰能起到的作用也不过是微乎其微罢了。   虽说是出了江家五姑娘这一件不好的事儿,可这春猎也不曾因为这一件事而延时,更是没有取消,第二日便又热热闹闹了起来。   江以桃还是醒得早,她掀开帘子往外瞧,盯着不远处那个站岗的侍卫,轻声问着身后的晴佳:“晴佳,昨日里站在这儿的侍卫,是这人么?”   晴佳闻言便略过了江以桃,探头探脑地往外瞧了瞧,也疑惑道:“好像不是这侍卫,今日这站岗之人怎的瞧着十分眼生,像是不曾见过一般。”   江以桃皱着眉,轻轻抿了抿唇。   晴柔正好掀开门帘走了进来,瞧着主仆两人站在窗边,便凑热闹一般地也走近了,伸长着脖子跟着往外瞧,问道:“姑娘,您在瞧什么呢?竟这样入神。”   “无事。”听见了晴柔的说话声,江以桃才回过神来,慢腾腾地垂手放下了帷幔。   “姑娘瞧着外边的那侍卫眼生,便多问了一句。”晴佳跟着自家姑娘走到了妆台前,眨眨眼睛解释道,“我也觉着那侍卫有些眼生,想来是今日来被调了过来的罢?”   “嗐,”晴柔将手中的妆匣放在了桌上,十分无谓地摆了摆手,“还当是什么事儿呢,这官家带着人多,侍卫自然也是要换值的,瞧着眼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啦。”   江以桃没有应晴柔的话,依旧是蹙着眉,露出了一个十分忧愁的神情来。   晴佳只当自家姑娘还在因为那苗疆小公主的事儿后怕,便出声安慰道:“姑娘,晴佳觉得晴柔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我们才来了不久,本就不曾将所有人的脸都记在心中,觉着面生也是有的。”   觉着面生自然是应该的。   江以桃垂眸盯着自己纠缠绞在一起的十指,无端地在心底浮上了些担忧害怕来。她并不是觉着这侍卫面生,而是十分诡异地觉着,自己曾经在哪儿见过这侍卫才是。   她觉得这侍卫有些眼熟。   晴柔从妆匣中拿出了一串流苏珍珠的步摇就要给江以桃戴上,一颗颗圆润的粉嫩珍珠在日光之下散发着莹莹的光,江以桃眯了眯眼,忽然指了指妆匣中的另一串步摇。   “晴柔,将那个拿来给我瞅瞅。”   晴柔闻言哎了一声,放下了手中的流苏珍珠步摇,转而顺着自家姑娘手指的位置去瞧。   那是一支安安静静躺在匣底的小山钗,两边用金丝串了几朵小花,虽瞧着有些平常,但越是看便越是觉着比其他的簪子都来得精巧。   晴柔拿起那支小山钗,那用金线串着的花朵儿便颤巍巍地跟着抖了抖。   “姑娘果真是好眼光。”晴柔赞叹着,这小山钗不至于太华贵,却也不会太平常,照着姑娘不愿出头的性子,自然是钗这一支最好。   江以桃轻轻笑了笑,她哪里有晴柔这小丫鬟想得那么多,她只不过是瞧见了这小山钗上的几朵桃花儿罢了。   她没有将陆朝送她的那支桃花簪子带到这猎场来,忽然间瞧见了这样一支小山钗,便也是生出了几分欢喜来的。   江以桃从前,并不喜欢这些花花朵朵的东西。   相比于花朵儿,江以桃倒是更愿意养些实用点的玩意儿。   比如在江南时,爬满了回廊的葡萄藤。   无端地,江以桃便想到了陆朝,想到了那个常常趴在墙头与自己说话的小少年。   “爱哭鬼——”   忽然间,江以桃的耳边好像响起了那个小少年的声音,她慌慌然地回眸去瞧,竟然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之中,瞧见了幼时的自己正蹲在墙角呜咽着。   幼时的陆朝一脸无奈地站在一旁,小声地认着错:“是我不好,我不该叫你爱哭鬼。你、你不哭了,好不好?”   小江以桃哪里管他,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将自己的脑袋埋进膝盖里,哭得肩膀都一耸一耸地,眼瞧着便是十分难过的样子。   陆朝哪里哄过什么小姑娘,伸出手去想要拍拍江以桃的脑袋,又好像觉着这样并不合规矩,滞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才悻悻地收了回来。   “你若是不哭,下次我便悄悄地带你出去玩,好不好?”沉默半晌,陆朝忽然这么说。   小江以桃的动作顿了顿,抬起一双朦胧的泪眼瞧着陆朝,带着哭腔的尾音还微微地颤抖着:“此话可当真?不是说出来哄我开心的么?”   “当真,当真。”陆朝点了点头。   顿了顿,他从袖口中掏出一方干净的、包着什么东西的绸帕子来,往江以桃的面前一递:“喏,我来本是为了给你这个,哪曾想被你哭得差点儿忘了。”   江以桃伸手接过,再打开,是两块方方正正的松子糖。   “这样你吃药便不会觉着苦了罢?”陆朝说着说着忽然抬高了手,捏着自己的鼻子,连带着说出来的话都变了调,“那味道,我在隔壁都闻见了。”   小江以桃懵懵懂懂地将帕子又盖了回去,把这松子糖捂在胸口,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   陆朝见状便笑了笑,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   “爱哭鬼。”他带着笑意又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2 01:25:19~2022-04-14 00:0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四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前兆   “姑娘、姑娘?”晴柔轻轻抓着江以桃的肩膀,晃了一晃。   江以桃这才回过了神来,眨了眨眼,问道:“晴柔,何事?”   晴柔也跟着眨了眨眼,应道:“姑娘,我与晴佳方才喊了您好一会儿,却不见您回上一句,也不知怎的您忽然间出了神,到底是有些担心您,便多喊了您几声。”   “是么。”江以桃不咸不淡地应,然后抬眸瞧了瞧铜镜之中的自己,缓缓地勾了勾唇,眼瞧着铜镜之中的那个自己也跟着露出一个笑来。   “姑娘,您方才是想到了什么?”晴佳扶了扶自家姑娘有些歪斜的发簪,轻声问道。   江以桃愣了愣,沉默好半晌,终究只是回了声:“没有,不过是想到了些旧时的往事。”   两个小丫鬟是内宅中长大的,自然是惯会察言观色,心中明白这是自家姑娘不愿意说呢,便十分识相地闭上嘴不再去问了。   她们这些当丫鬟的总是这样的么,若是自家姑娘不愿让自己知道,那自己便什么也不曾听见过,更是什么都不曾开口问过,这才能好好地活下来。   “姑娘,今日这狩猎也算是真正地开始了。”晴柔动作轻柔地为江以桃梳上了最后一缕乌发,喃喃道,“倒是可惜了,若不是十三王爷遇上这么一档子事儿,昨日便是要开始的。”   要开始了。   江以桃皱了皱眉,忽然间察觉到了一丝无端涌现的不安,就仿佛现如今的一切都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一般,她隐隐觉着有什么天大的事儿要发生。   “姑娘今日可是要留在屋子里休息?”晴佳望向镜中的江以桃,轻声问道。   江以桃唔了一声,终究是觉着哪儿有些怪异,便说:“机会难得,总不能好不容易地来了这猎场一趟 ,却什么也没瞧见罢?这么说还是我们亏了呢。”   晴柔弯了弯眼睛,笑:“姑娘说得也是有些道理。”   晴佳也笑了笑,转身从后边的置衣架上取下一件大袖衫来,轻手轻脚地伺候着自家姑娘穿上后才柔声道:“今日这天忽然有些凉,姑娘还是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是,免得在这儿染上了春寒,这便是得不偿失的一件事儿了。”   江以桃闻言走到了门边,轻轻地挑开了帷幔,望着远处的方向凝神盯了好一会儿。   “要变天了。”江以桃喃喃道。   “姑娘,您说什么?”晴柔走上前来,却没有讲自家姑娘的话听个完全,只是囫囵地听见了些。   “没什么。”江以桃摇了摇头,笑道,“时辰差不多了罢,我们也该出发了,怕是再晚些倒哪儿都挤不进去了。”   晴佳嗔怪地瞧了自家姑娘一眼:“姑娘说得这是什么话,您倒先不说了,我与晴柔以及那些个女使自然是进不去那猎场里边的,又有什么挤不进去的?”   江以桃倒是不知道这回事,边走着路边十分奇异地瞧了一眼晴佳:“还有这回事么?这又是盛京城的哪门子规矩,也不怕那些个世家的姑娘家在里边没人服侍么?”   晴柔搀扶着自家姑娘慢悠悠地往外走,“姑娘这便是不知道了,毕竟姑娘自小并不在这盛京城中长大,对于这些个市井才会流传着的消息自然无从而知。”   “怎的还向我卖起了关子来?”江以桃回眸瞧了瞧晴柔,这一个抬眸便让她瞧见了那站在不远处的、有些面生的侍卫。   “这哪是掉姑娘的胃口,不过是想要安慰姑娘两句罢了。”晴柔十分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便自顾自地接着往下说了去,“前两年管家来这猎场春猎时,那会儿还不曾有这时的规矩呢。”   晴柔说着停顿了会儿,解释道:“就是不让带随从进正猎场的规矩,那会儿还不曾有呢。”解释完,她又接着往下说,“也不知是哪家带的侍从竟是敌国叛军假扮来的,也好歹是十三王爷替官家挡了一刀,否则官家……”   晴柔话正说了一半,便被晴佳扯了扯袖口,低声骂道:“你且说你的市井八卦便好了,何苦还要在这儿议论官家的事儿?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可到处都是官家的人,若是被不长眼的传到了官家的耳朵里去,你怕是十个脑袋也是不够砍的!”   晴柔也被说得有些后怕,惊呼了一声便捂上了嘴,悄悄往四周瞧了两眼,见瞧不见半个人影,这才放下心来,轻轻拍了拍胸口,“到底还是晴佳更加细心一些,我便只想着要与姑娘说,竟是不曾想到过这一茬子事儿。”   江以桃却没有在听,方才她十分清楚地瞧见了那个侍卫的脸,只一眼,江以桃便觉着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在一起了,几乎是让她难以思考。   先前在帐篷中时,距离还是有些远,江以桃虽是能瞧见那小侍卫的脸,却瞧得也并不是十分真切,便也只是隐隐约约觉着那小侍卫又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见过那小侍卫。   这一会儿江以桃终于想了起来,她……   她曾经在溪山时见过这个小少年,陆朝喊他……什么来着?   江以桃怔了怔,她并不记得这小少年的名字,这会儿走出了些远路,她忽然回眸瞧了一眼这侍卫,却又觉着好像与自己在溪山见过的那人也并不是那样相像了。   也是,溪山那群山匪,左右也是占山为王的本事,倒不见得能跑到这盛京城中来,何况还是官家这样看重的春猎。   “姑娘?”   江以桃回过神来,呆滞地唔了一声当作是回应。   “姑娘……方才姑娘并没有在听,对不对?”晴柔气鼓鼓地哼了一声,又在霎时间反应过来自己的失利,眨了眨眼有些怯怯地瞧着江以桃,生怕惹得自家姑娘生气了。   江以桃倒是不气恼,十分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我方才确实是想到了些事儿,便没能听见晴柔说的什么,还要劳烦晴柔再给我讲一次了。”   晴柔被说得有些脸热:“姑娘何苦与我说什么劳烦不劳烦,左右晴柔是姑娘的小丫鬟,姑娘怎么使唤晴柔也是应该的,说劳烦倒是折煞晴柔了。”   江以桃没有应话,神色柔和地瞧了一眼晴柔,好像是在等着她再说一遍给自己听。   晴柔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末尾了还补上一句:“这十三王爷也是个胆子大的,大过年竟是敢这样豁出性命去救官家——虽说官家是十三王爷的父亲,可这人么,总是怕死的。值得自己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人,定然是十分重要的。”   这人么,总是怕死的。   值得自己豁出性命去保护的人,那自然是十分重要的。   江以桃不曾想过从晴柔这个小丫鬟的口中还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一时间有些怔神,竟是没有答上晴柔的话来。   晴柔也并没有在等自家姑娘的回话,自顾自地往下说去:“那件事儿之前,官家对十三王爷虽是宠爱,却好像也是带着防备的。那件事儿之后,官家对十三王爷便是疼爱得盛京城上上下下无人不知了。”   “十三王爷……”江以桃支支吾吾地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便转了个话头问道,“十三王爷不是身子不好么,怎的会这样去为别人挡刀?”   “就是身子不好,官家才更是疼爱罢?”晴柔顿了顿,忽然想到了方才晴佳的警告,便也不再说下去了,只是囫囵地下了结论,“自那一次之后,官家便下了诏书,说是往后不再允许旁人带自己家的侍从进去了,一概用的是官家从宫中带出来的人。”   江以桃点了点头,又在忽然间想起了那个面熟的小侍卫。   若是面生便倒好了,江以桃这样觉着这小侍卫自己在哪儿见过,更是让她不安。这一切……是陆朝设下的计谋么?从多年前的那一次挡刀开始,陆朝便开始布自己的局,只等着今日收网?   若是旁人不知道便也就罢了,江以桃从那南疆小公主那儿听到了那些话,她比谁都还要明白,这盛京城的官家,不仅不是陆朝重要的人,甚至是陆朝的仇人。   国恨家仇,每一声凄厉的惨叫都夹杂着鲜血,是陆朝多年都逃不过的梦魇。   他定然不会为了这仇人挡刀,他只会亲手将这把刀,深深地刺进仇人的胸膛。   这一切能让江以桃得到一个合理解释的,便是从当年开始,到今日江以桃遇见这个十分眼熟的侍卫,所有的一切都是陆朝设下的局。   今天是陆朝要收网的日子。   江以桃抬头瞧了瞧远处,那团乌云慢悠悠地越飘越近,她无比清晰地察觉到,今日的气温比昨日要低上不少,从森林之中缓缓吹出来的山风,几乎是能比得上冬日的寒风了。   电光火石之间,江以桃想到了什么。   ——元宝,将地上这个送去平叔那儿。   江以桃登时怔在了原地,好半晌才难以置信地回眸朝着来时的方向望去。   江以桃自诩并不是什么过目不忘之人,方才那好一会儿她也只是隐约觉着眼熟,也是到了现在才猛地想起来,自己刚到溪山的时候,曾十分胆大地跟踪陆朝。   就是在那儿,江以桃见到了织翠,也是在那儿,江以桃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叫元宝的山匪。   不会错。   江以桃眯着眼,又凝神地朝着帐篷的方向望了好一会儿。   两个小丫鬟有些摸不着头脑,怎的姑娘走着走着,好端端地又停了下来。   晴佳斟酌着问了句:“姑娘可是走累了?若是累了,咱们便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再走吧,左右姑娘也不是去打猎的,迟一会儿便迟一会儿,不碍事儿。”   江以桃这才回过身来,应声道:“无事,不过是忽然想起来方才你们为我梳发时,我还瞧见了另一支好看的簪子,却忘了教你们帮我钗上。”   晴柔眨眨眼,心中觉着自家姑娘应当不是会为了这种小事而分神之人,可既是姑娘已经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追问,只好点点头应道:“姑娘若是真的喜欢,我们便回去为您拿来这簪子变好了。   “晴柔说的是,何苦让姑娘这么忧心。”晴佳也跟着点了点头。   江以桃轻轻勾了勾唇,“不碍事儿,咱们快些去罢。”   若是陆朝,若是陆朝的话……   江以桃回过身,不再去想这些事儿。   她说好了,要相信陆朝才是的。   就算这一切都是陆朝的算计,就算陆朝的算计也将她计算在内了,就算……都好,怎么样都好。   若是从前,江以桃或许还是会难过上一阵子,可现如今她明白陆朝的仇恨了,她对于陆朝是再也恨不起来了。   两个小丫鬟搀扶着自家姑娘慢悠悠地往猎场的方向走去,江以桃忽然间轻声道:“晴柔、晴佳,要变天了。”   晴佳闻言瞧了瞧西边飘来的那一团乌云,应道:“好像是要下雨了,春日里的气候便是这样,晴一阵雨一阵的。咱们也还是走快些罢,若是半路上下起雨来,怕是要淋得一身了。”   江以桃却摇摇头,轻声叹了口气。   隐隐约约之间,江以桃好像猜到了陆朝想要做什么,这要变天的并不是这猎场,而是整个盛京城。   两个小丫鬟更是摸不清自家姑娘的想法了,瞧着江以桃阴晴不定的脸色也更是不敢问什么,只好依着江以桃的心思,继续这样慢慢地朝着猎场走去。   主仆三人的脚步着实是有些慢的,待她们三人到猎场的时候,那些个打猎的公子哥早便不见了踪影,倒是留下几个跟随着来的姑娘家还在那儿说着笑。   两个小丫鬟将自家姑娘送到了栅栏前边,晴佳担忧着嘱咐道:“姑娘若是觉着身子有哪儿不舒服,便叫着里边的女使,千万莫要怯生。”   晴柔倒是笑了笑,打趣道:“晴佳这话说得,咱们姑娘可厉害着呢。”她朝江以桃眨眨眼,“咱们姑娘可是江家的嫡姑娘,什么大场面不曾见过?”   江以桃朝里边望了望,眼尖地瞧见了那坐在远处的陆朝,心想着是“十三王爷”的身子不好,便没有参与去一同春猎罢?   想着想着,江以桃便也没有了和两个小丫鬟扯皮的心思,便道:“我都知晓了,你们且就在外边等着我罢。若是有什么事儿,我自然是会出来寻你们。”   话音刚落,江以桃也不看两个小丫鬟是什么反应,慌慌忙地就往里边走去了。   “哎——”晴柔不明白自家姑娘怎的走得这样急,在身后唤了一声。   晴佳将晴柔跟着伸出去的手给掰了回来,方才她顺着自家姑娘的视线瞧见了十三王爷,心下自然是什么都明白了,可这事儿左右是不好说,便只好小声劝了句:“姑娘有自个的考量。”   晴柔眼巴巴瞧着江以桃转过一个拐角便不见了身影,嘟嚷着:“我也不过是想嘱咐着让姑娘莫要着凉了,我瞧着这雨马上便要落下来了。”   晴佳抬眸瞧了瞧,也是轻声叹了口气:“是要变天了。”   江以桃去的这地儿是猎场的最外沿,本就是为了她们这些个随父兄来凑热闹的姑娘家设置的,沿着弯月般的形状设置了高于地面的小回廊,其上放了不少小矮桌,这便是姑娘家歇息的地儿了。   江以桃环视了一圈,竟是没有瞧见那位乔家的二姑娘,正心想着是不是乔二姑娘不喜欢这般姑娘家闲聊的地儿,坐在一旁的一位姑娘便好像是知晓了江以桃的心中所想。   “江五姑娘可是在找乔二姑娘?”那姑娘露出一个十分友好的笑意,轻声道,“乔二姑娘跟着进林子打猎去了呢。”   她边说着边指了指前面的猎场。   江以桃眨眨眼,“乔二姑娘……跟着打猎去了?”   似乎是江以桃语气之中的惊羡太过于明显,那姑娘闻言又是抿唇一笑,解释道:“我记着江五姑娘并非是盛京城中长大的罢,若是这样,江五姑娘不知道也是应该的。”   江以桃真诚地点点头,“我是在京外的庄子长大的,因离得也有些远了,便不曾回来过盛京城。”   那姑娘噢了一声,十分豪爽地拍了拍自己身侧的座位,又继续解释道:“着乔家二姑娘与咱们可不一样,她可是将军府的姑娘,自小便是舞刀弄枪的,与那些男人一同去狩猎更是年年皆如此。”   这姑娘瞧着也是个自来熟的,面上那笑容热切得江以桃难以拒绝,她简单地思索了一会儿便抿着唇到了那姑娘的身边坐下了。   江以桃刚一坐下,才发现斜对面的陆朝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倒是让江以桃有一瞬间的愣神。   “江五姑娘,我是城东盛家的,家中排行十三,您只管唤我元善就好了。”盛元善又是露出一个十分柔和的笑来。   江以桃点点头,本是想问这盛家的姑娘怎的便识得自己,转念一想才想起来前日晚上的那档子事儿来,加之自己还无端地失踪了一日,想来现如今的猎场是人人都识得自己了罢?   这么一想,江以桃便觉着有些坐如针毡,总觉得四面八方都朝她投来了探究的视线。   “江五姑娘,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与你说话呢。”盛元善发觉了江以桃的不自在,起身为她斟了一杯茶,重新坐下的时候悄悄往外边挪了挪身子。   这江家的五姑娘想来是有些认生,自个太热情怕是吓着别人了,盛元善想着,又往外边挪了一挪。   江以桃盯着茶盏中上下漂浮的茶叶碎屑,唔了一声,轻声道:“我不常出门,又是才从外边回来没多久,盛十三姑娘不曾见过我也是应该的。”   盛元善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间被不远处传来的笑声打断了。   那人略带讥讽地哼了一声:“盛元善倒是聪明,知道现在就巴结起太子妃来了。咱们还是愚笨一些,倒是不如这小傻子聪明了。”   江以桃皱了皱眉,抬眸望去,只见不远处缓缓走来一位身着间色石榴裙的姑娘。   这姑娘瞧着有些眼熟,江以桃又凝神瞧了瞧,最后虽是不曾认出来眼前这姑娘,却还是冷声斥骂了一声:“这位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且还是皇家的事儿,怎就由得你来妄议了?”   那姑娘或许也是觉着有理,又或许只是被江以桃给唬住了,一时间竟然愣在了原地。   好一会儿,那姑娘才像是恍然间明白自己失了颜面一般,支支吾吾地厉声道:“我、我不过是随口一说,我与这盛家的姑娘开玩笑呢,江五姑娘可莫要介意。”   盛元善垂着头,一言不发。   “尽管是玩笑话,你也应该明白,官家与太子殿下的威严可不是用来打趣的。”江以桃曲着手指,轻轻地在桌上点了点。   忽然间,她回过神来,这个动作是陆朝还是小山匪的时候常常做的动作。   他总是像个纨绔子弟一般坐在椅子上,曲着一条腿,一只手支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便会像此刻的江以桃一般,用指节轻轻地在桌上叩出声音来。   原来不知不觉间,江以桃竟这样熟悉陆朝的小动作了。   那姑娘结结巴巴地“你——”了好一会儿,也说不出后话来,愤愤地跺了跺脚便转身走了。   盛元善感激似的朝江以桃露出一个笑意来,解释道:“那是我家顽劣的小妹,平日里说话便十分地口无遮拦,今日竟是让江五姑娘见笑了。”   竟还是盛十三姑娘的妹妹。江以桃惊愕地眨了眨眼,费了好大劲才压下险些脱口而出的疑问,沉默半晌只干巴巴地应道:“啊,是这么一回事儿。”   “五姑娘倒是好胆识。”   盛元善怔了怔,江以桃也怔了怔,两人齐嗖嗖地转头望去。   只见十三王爷正慢悠悠地朝她们踱步而来,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上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他看起来好像比前一日见到的时候更加瘦削虚弱了,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衫,却好像只是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一般。   江以桃呆滞着,那只握着茶盏的手便不自觉地开始用力。   陆朝……他这副模样活像是活不过今日,又或者是活不过明日似的。   那日他说,他虽是中毒,却也是吃了解药,江以桃看着单薄得像一张纸一般的陆朝走到了自己的身前,一时间竟然有些怀疑,陆朝那话是不是说来哄自己高兴的。   他看着……实在是有些不好。   陆朝抿着薄唇,露出一个笑意来:“江五姑娘着模样,倒是像极了我从前认识的一个小姑娘。她也是像江五姑娘这般,伶牙俐齿地会说话。”   某一瞬间,江以桃面前的陆朝,与幼时那个递给自己一块松子糖的陆朝重合在了一起。 第114章 突变   陆朝好像总是很擅长做这些事儿。   盛元善瞧见十三王爷便慌忙地起身来,行了个十分规矩的大福,诚惶诚恐道:“盛家元善见过十三王爷,十三王爷安。”   江以桃却没有站起身来,只是垂着眸子去瞧微微晃荡的茶汤,语气也淡淡:“十三王爷怎么有空过来,您这么个大忙人,就应当是在书房里议事才对呢。”   陆朝好像是真的很擅长做这些事儿,江以桃又想了一遍,类似于这种以为一切都不曾发生过的自欺欺人,又或者是这种精湛得令人称奇的演技。   他真是十分擅长。   小姑娘这话说得有些阴阳怪气,倒是学了陆朝平日里呛声的皮毛。   陆朝轻轻勾了勾唇,“想着有些事儿要与五姑娘说,正巧瞧见五姑娘在这儿,便过来了。”   “是么。”江以桃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又问,“那十三王爷有什么话便快些说罢。”   陆朝唔了一声:“近日记性有些差,方才还记着的,这一路走来竟是忘记了。”   ……   江以桃终于抬眸瞧了瞧他,只见陆朝笑得十分和善,说出来的话却十分不要脸。   盛元善一时间摸不清这两人的关系,这十三王爷不是与江家的六姑娘来往密切么,怎的与这常年不在盛京城的江五姑娘也这样相熟?   盛元善瞧了瞧这个,又瞧了瞧那个,最后还是十分聪明地保持了沉默。   实际上江以桃倒是有些话想与陆朝说,可是这些话在心头转了一圈,最后到了嘴边还是会被江以桃克制地压下去。越是想,她便越是回忆起了在小树林中的那一日,登时便什么都不想说了。   不论说什么,陆朝还是那个陆朝。   是那个十分固执的小山匪,并不会因为她的一句话或者两句话而改变心思。   不论说什么,江以桃也还是这个江以桃。   是这个十分倔强的江家五姑娘,并不会因为陆朝的一句话或者两句便放弃自己的心中所想。   他们比谁都还要了解彼此。   江以桃想问问陆朝,问问他是不是将溪山的人带来了盛京,带到了这个猎场中来,是不是想要在今日报了他的仇。   可是思索良久,江以桃瞧着陆朝那张苍白脆弱的脸,也还是什么都问不出口。   “即是如此……”江以桃叹了口气,捋了捋裙摆站起身来,“十三王爷若是没有什么事儿,我便先去瞧瞧别处又什么有趣的事儿了。”   小姑娘倒是挺会撒谎的。   陆朝敛了点儿笑意,心中自然是明白这小姑娘是在生自己的气,找个借口不与自己待在一处呢。   他正想要说些什么,眼角余光却瞟见一道尖利的寒光自江以桃的身后直直地射了过来。   陆朝呼吸一滞,慌乱之中只好往前走了一步,扯着小姑娘的手腕往自己的身边带,又顺势转了一圈将她带到了自己的身前,将小姑娘护在了自己的身下。   江以桃眨眨眼,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甚至还不曾反应过来,眼前瞧见的便已经是陆朝绣着金线的衣襟了。   陆朝皱着眉猛哼一声。   耳边响起一阵高过一阵的刺耳尖叫,站在一旁的盛元善面色骤然变得煞白,颤颤巍巍地往后退了几步,最后左脚绊右脚地摔在了地上。   什……什么?   江以桃又眨了眨眼,喧杂吵闹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刺激着她的耳膜,她被陆朝锢在了胸口,萦绕在鼻尖的是陆朝身上那一如既往的干净的皂角的味道。   忽然间,江以桃好像嗅到了一点儿铁锈的味道。   “阿言,是我不好。”陆朝伏在江以桃的耳边,轻声道。   伴随着陆朝的声音一起响起的,是远远地传来的马蹄声。江以桃恍惚之间好像猜到了什么,她颤抖着举起手来,将将才触到陆朝的背,便摸到了一手温热粘稠的液体。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原先坐在着回廊之中的姑娘家这时候早已四散奔逃,盛元善满眼含泪地望着江以桃的方向,抖抖索索地喊了一声:“十……十三王爷……”   话音刚落,盛元善便两眼一黑地晕了过去。   江以桃倒像是没有听见盛元善的话,她垂眸去瞧,只见陆朝的脚边已经凝起了一滩猩红的鲜血,不断地还有鲜血从他白色的长衫滴落,掉进地上那一滩中间去。   霎时间,江以桃的眼前便模糊起来。   “陆朝,”江以桃摸到了陆朝背后的那一支箭,眼中的泪扑簌簌地掉在了陆朝的前襟上,洇出了一小片深色来,“这一切都是你的计谋,对不对?”   小姑娘的声音轻柔,却挡不住颤抖的尾音。   陆朝忽然勾了勾唇,正想要回江以桃的话,却不受控制地咳出一口鲜血来。   江以桃的眼眶更红,这一刻,她的脑海之中回想起了与小山匪陆朝的初遇。那样肆意张扬的小山匪,逆着光朝她走来,又把她带到了光里面去。   “阿言,你是自由的。”陆朝缓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在小姑娘的耳畔轻声道。   江以桃终于难以克制地呜咽起来 ,她将脸埋进了陆朝的胸口,也不管着回廊之中还有没有旁人瞧见,更是不管这事儿可能会给她带来的风言风语了。   从陆朝胸口传出来的声音有些闷:“陆朝,你回答我,全都是你的计谋,对不对?”   陆朝没有应江以桃的话,沉默了好半晌,他才喃喃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话音刚落,陆朝的身子便脱了力一般往前倒了下去。江以桃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哪里能撑住陆朝的身子,被他这一下带得也是跌落在了地上。   这下江以桃终于瞧见了,那一支深深地刺入陆朝身体的箭。   这支箭,原本是要射中自己的。   像是一个精美的陶瓷的茶盏忽然间摔落在了地上一般,清脆又刺耳的声音在江以桃的耳旁炸裂开。猩红的鲜血在陆朝白色的长衫上慢慢地蔓延开来,红与白的强烈对比几乎让江以桃睁不开眼。   “陆……陆朝?”江以桃的手上也满是鲜血,触在陆朝的衣衫上,一碰便留下一个刺目的鲜红手印。   陆朝不会在回自己的话了。   江以桃的双手滞在了半空,像个犯了错的、手足无措的孩童。   马蹄声几乎已经到了江以桃的面前。   江以桃明白,自己不会再从陆朝的口中听到任何一句带着笑意的回复了,可她却像是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一般,一句又一句地喊着陆朝的名字。   “阿言。”   江以桃晃了晃神,再仔细听却发觉这并不是陆朝的声音,她眨了眨眼朝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脸去,又抬眸去看。   “许……姑娘?”   是许岚么?   正愣着神,便有人上前来将陆朝的身体抬到了一旁,许岚走到江以桃的身前,朝她伸出了手,笑道:“阿言,我来见你了。”   江以桃颤抖着伸出手去,与许岚带着凉意的手相握。   “岚姐,你这一箭射得可真是准。”那五大三粗的汉子踢了踢陆朝已经没有声息的身体,十分豪爽地笑了两声。   这一箭?   许岚使力将江以桃从地上扯了起来,耳边正巧响起了那汉子毫不在意、甚至有些嘲讽的声音,江以桃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带着淡淡微笑的许岚。   江以桃使劲将手从许岚的掌心抽出,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两步。   “是你?”江以桃眼眶微红,死死盯着许岚瞧不出一丝异常的脸,将自己的下唇咬得发白,“许岚,是你朝我射箭。”   第二句话并不是问句。   许岚勾唇笑了笑:“阿言,是朝着陆朝。”   “你分明——”江以桃指了指地上的陆朝,又指了指自己,说着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声音戛然而止。   许岚点点头:“阿言,若是我朝着陆朝射箭,以他的身手必然会躲开。可若是我朝着你射箭,陆朝便会让那支箭落在自己的身上。你明白的,我也明白,陆朝更是明白。”   江以桃颓然地垂下了手。   许岚说得对。   “为什么?”江以桃沉默半晌,最后也只是憋出了这三个字来。   许岚也跟着沉默,忽然间,外边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   “你们先下去,把他也一起带下去,等我的吩咐。”许岚指着陆朝,回头对着那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说了句话,又回过头来瞧着江以桃,直到那几个汉子骂骂咧咧的声音越走越远才转身瞧了眼地上的那一滩血迹。   江以桃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等着许岚回答自己的问题。   血迹早已凝结在地上,成了一块斑驳的深色痕迹。   许岚轻轻叹了口气,她也不看着那滩血迹了,反而去看外边连成一片的雨幕:“你会明白的,阿言。你向来都是个十分聪明的姑娘,尽管我什么都不与你说,你也会明白的。”   江以桃抿着唇,她也跟着许岚的视线,去瞧外边的雨。   春日的雨就是这样,说下就下了,说停也就停了,像个小娃娃一般阴晴不定,也不会与谁商量商量,全是凭着自己的性子来。   早些时候江以桃听见的马蹄声已经停了,这会儿那些个骑马的人已经冒着雨将马儿停在了离回廊不远处的一小块平地上。   是溪山的那些山匪罢,江以桃叹了口气。   ——你就快要见到你想见之人了。   忽然间,江以桃想起了陆朝之前对自己说的话。   陆朝话中所指之人,是不是许岚?若他指的是许岚,陆朝又是如何得知许岚会来到盛京城呢?   除非……   江以桃回眸来瞧着许岚,虽是双眼通红,却还是轻轻地勾着唇角,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意来:“许姑娘,你说得对,我会明白的。”   陆朝又不是什么大罗神仙,他自然不会什么都知道。   除非这一切本就出自陆朝的安排。 第115章 转折   这变故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些,许多人都未曾反应过来。   盛元善醒了后便畏畏缩缩地躲在一旁,低垂着头,连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许岚这会儿已经吩咐着别人忙去了,江以桃站在回廊边上,远远地瞧着一会儿怒目圆瞪一会儿放声大笑的许岚。   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盛元善又轻又细的啜泣在身后响起,江以桃轻叹一声,还是退了回去,附身蹲在了盛元善身边,柔声安慰着这个哭泣的小姑娘:“盛姑娘,你莫哭了。若是哭声惹得那些个强盗山匪不快,遭殃的还是你自己。”   这安慰一瞧便十分没有水准,可句句都是出自肺腑之言的实话,盛元善也不是个傻的,自然是能听得出江以桃口中的劝诫,抹了抹眼泪便也停下了哭声。   “江五姑娘,我们……”盛元善带着颤抖的声音缓缓响起,她指了指不远处冒着雨谈笑的山匪,问道,“我们会死在这猎场吗?”   江以桃握住她的手,攥得很紧:“不会,我们都会好好地回到盛京城。”   盛元善又问:“去打猎的那些人呢……官家、太子殿下,还有我的兄长,他们……他们还会回来么?”   江以桃沉默了半晌,忽然抬眸朝着猎场的方向望去。   真要说实话,江以桃并不确定,她不能问心无愧地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   既是许岚他们已经带人到了这个地方,且方才他们是从猎场的方向出来,江以桃隐约觉得官家的处境现如今也不会比自己好到哪儿去。   可面对着眼眶通红的盛元善,江以桃还是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只好放软了声音安慰道:“会回来的,官家也好、太子殿下也好,你的兄长也好,他们都会安全地回来。”   盛元善也明白江家的姑娘这会儿说话都是在哄自己开心呢,尽管是知道,盛元善闻言还是露出了笑意,应声道:“谢谢你,江五姑娘。”   雨越下越大,空地上忙活的人纷纷挤到了回廊上来,口中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或是探究或是凶狠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江以桃和盛元善的身上。   盛元善颤抖着身子,尽力将自己往角落又缩了缩,口中喃喃道:“江五姑娘,你是个好姑娘,菩萨保佑你。”   江以桃眼眶通红,她站起身来,护在了盛元善的面前。   她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听闻人群中响起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扬声喊了句:“阿言姑娘!”   江以桃怔了怔,循着声音望去。   “阿言姑娘。”   人群中走出一位眼瞧着便十分斯文的年轻男人来,小麦色的脸上挂着十分温和有礼的微笑。   江以桃认得他,从前在溪山的时候她曾见过这年轻人一面,似乎是叫云……   “我是云溪之,阿言姑娘可还记着我?”云溪之走到了江以桃的面前,瞟了一眼一旁的盛元善,又神色如常地回眸,接着说道,“我们在溪山曾见过的。”   江以桃点点头:“我记着的。”   云溪之像是也反应过来,这儿并不是什么叙旧的好地方,他侧着身子让出一条路来:“阿言姑娘,岚姐这会儿正忙着,我先带你去别的地方等她,可好?”   云溪之说话还是那一股子书生的味道,当山匪的这几年仿佛一点儿都不曾改变他。   江以桃明白,云溪之是觉着自己在一众山匪的眼前呆着并不安全,想要带自己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可……   她回眸瞧了瞧缩成了一团的盛元善,恍惚间好像瞧见了织翠,当时的织翠也是这样,像只小鹌鹑一般缩在自己的脚边,可真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却还是织翠挺身而出。   人可真是矛盾。   江以桃深深吸了口气,抱歉地笑笑:“方才许姑娘已经来过这儿一趟了,我且就在这儿等着她罢。”   顿了顿,她又轻声地说了句:“谢谢。”   云溪之倒也不在意,回身朝着那些五大三粗的山匪环视了一圈,意有所指道:“那我就在这儿陪阿言姑娘一起等着罢。若是岚姐知道我将你丢下,怕是又要气我了。”   山匪之间议论纷纷,在溪山的时候,陆朝与许岚将“谢不言”保护得十分好,这溪山的山匪之中,不曾见过那位“谢不言姑娘”的也并不在少数。   “毕竟,岚姐与阿言姑娘向来交好,自然是见不得阿言姑娘伤到一丝一毫了。”   云溪之好像在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可他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一群山匪,像是在提点,又或者说是在敲打。   他在告诉那群山匪,江以桃是他们惹不起的姑娘,可不要逞一时之快惹了不该惹之人。   江以桃聪明,自然是明白云溪之的心思。   云溪之退到了江以桃身边,朝她露出一个十分令人安心的笑容来。   “阿言姑娘,你别害怕,他们不敢伤害你。”   “云公子……你可知晓其他地方现如今怎么样了?”江以桃想起了自家的妹妹,又想起了父亲母亲,担忧地问道,“我的小妹与家人也在这猎场,想来应当是——”   江以桃朝着自己来时的方向指了指,“应当是在那个方向,现如今……如何了?”   云溪之沉默半晌,“阿言姑娘,你的小妹名唤什么?我这便派人去问一问,你且先别担心。”   “以李,”江以桃应声回答,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一般补充道,“我的小妹名唤以李,江以李。”   云溪之闻言便朝着人群招了招手,朝着那人吩咐了几句才回头来轻声安慰着江以桃,“阿言姑娘,莫要担心,若是有什么消息,我的人马上便会来向我报告。”   江以桃注视着云溪之,她不说一句话,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知道云溪之都朝她投来一个疑惑的视线,她才垂眸露出一个笑意来。   云溪之他知道,知道自己并不是“谢不言”,而是“江以桃”。   是谁告诉他的呢。   江以桃想起了陆朝,她也只能想起陆朝。   外边淅淅沥沥的雨点溅落在江以桃的脚边,将她的裙摆沾湿,黏糊糊地贴在脚踝上,透着刺骨的凉。   一件又一件的事儿接踵而来,江以桃只觉自己好像是飘在了云端,一会儿沉一会儿浮的,连脑子都不甚清醒,所有的事儿一下子全部挤在了一起,几乎让她难以思考。   恍惚之间,江以桃会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可涣散的视线落在了那滩斑驳的血迹上时,又清清楚楚地在提醒她——   不是梦。   暮色将至时,许岚终于是忙完了所有的事儿,到了回廊这儿寻江以桃。   许岚并没有多说什么,江以桃也聪明地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两人只是隔着一段不太远的距离互相对视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许岚先走上前来,朝着江以桃眨了眨眼。   忽然间,时间好像开始倒流,江以桃好像回到了溪山,那个总是带着热烈笑容的许岚正在灼热的日光之下朝着自己挥手,她的身边站着满脸不耐烦的陆朝,再后边则是织翠与云溪之,甚至是宁云霏都站在了边上。   日光从树叶与树叶的缝隙之间漏下来,掉在地上成了深一块浅一块的痕迹。   “阿言。”   许岚的声音将江以桃从出神中拉了回来,“许姑娘。”   “你从前叫我阿岚的。”许岚笑了笑,话虽是这么说,她瞧着也没有什么生气的模样。   或许是觉着两人再见的时机有些不对劲,江以桃没有对她露出什么憎恶来,便已经是万幸了。   江以桃笑了笑:“阿岚。”   她这话说得便有些求仁得仁的味道了,许岚莫名地有些心慌,正巧早些时候云溪之唤去寻人的手下这会儿回来了,倒是恰好解开了几人之间有些窘迫的气氛。   “人寻到了,已经照着您的吩咐带去了别的地儿,明日便可送他们回去。”那手下恭敬地拱了拱手,十分好奇地瞅了江以桃几眼,又问,“岚姐身边的这位姑娘要一起带走不?”   云溪之摇摇头:“你且先下去罢,好生照看着那三人,切不可让他们有什么闪失。”   那手下领了命令便走了。   江以桃倒是有些疑惑:“阿岚,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官家可还好,太子殿下可还好?”   云溪之沉沉地看了看江以桃,没说什么便也跟在那手下的后边出去了。   “阿言。”许岚叹了口气,她的脸沐浴在橘黄的夕阳之下,倒是染上了几分暖意,“有些话我不与你说,你也是能猜到的。你是个顶顶聪明的姑娘,你只需要知道,你不会有事儿的。”   “那你呢?”江以桃确实是隐约地猜到了什么,但是她却不愿仔细地去想,“阿岚,那你呢,你会有事儿吗?”   许岚唔了一声,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指了指挂在西边的像是一颗蛋黄的夕阳,感慨道:“真好看,阿言,我从来不曾见过盛京城的夕阳。”   雨在早些时候停了,春日的雨么,来得快去得也快。   江以桃明白,许岚这是不愿意告诉自己。   她也不强求,随着许岚的指尖去看,“盛京城也不总是有这样的夕阳。”   江以桃的话音刚落,云溪之便领着两个小姑娘走了过来。   江以桃回身去看,只见晴柔与晴佳正眼泪汪汪地朝自己快步走来,两个小丫鬟的面上带的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姑娘!”晴柔扬声喊着,便加快了脚步,可走到了江以桃的面前却又忽然间拘谨了起来,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自家姑娘,又看了看江以桃身边的许岚。   晴佳一言不发,就这样红着眼眶望着江以桃。   一时间,江以桃也有些鼻酸,她眨了眨眼,朝着许岚问道:“阿岚,我能不能再求你一件事儿?”   许岚被江以桃小心翼翼的语气问得有些惶恐,连忙摆了摆手:“阿言与我之间哪里用得上什么求这个字眼?阿言尽管说,若是我能办到的,定是不遗余力。”   “将我这两个小丫鬟送回盛京城去。”江以桃不去看两个小丫鬟,只盯着许岚通透得像是两块琥珀的双眼看,“我明白我不能走,但是我这两个小丫鬟什么都不知道,将她们随着我家人一同送回去罢。”   照理来说,许岚并不应该放任何一个人离开。   站在不远处的山匪已经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好像是在控诉着许岚的所作所为,又像是在呵斥江以桃作为一个俘虏竟然有这样无法无天的要求。   许岚沉默了半晌,“我答应你。”   云溪之也是有些微怔,可面对着许岚,他向来是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只好冲不远处的山匪使了使眼色,示意山匪将这两个小丫鬟先带下去。   那山匪眼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像是一点儿都没有接收到云溪之的暗示,快步地走上前来,反驳道:“岚姐,咱们可不是来这儿过家家的,你这样一直放人出去可不行。”   许岚没有说话,她的脸色渐渐冷了下去。   “若是人老实些便也就罢了,可咱们到底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保不齐这些人便是这娘们放出去的眼线!到时候,一到了盛京城,他们便齐刷刷地告密去了。”那山匪以手为刃,在脖子上做了个割喉的动作,“咱们可没有退路了。”   没有退路了。   江以桃怔了怔,侧过脸去看着许岚。   许岚这会儿应该是什么表情呢?或许应当是阴冷狠毒,又或者应当是苦苦筹谋,再或者也可以是无所畏惧。   总之……   不应当是现在这个表情。   不应当是这副颓丧的、怅然的表情。   许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冷声道:“现如今,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可——”   那山匪还想说什么,却被许岚厉声打断,她回身指了指猎场的方向,质问道:“这盛京城的官家在我们手里,他们就算是真要去告密,应当是向谁告密?”   “太子殿下说——”   许岚挥了挥手,十分不耐烦的样子,“虽说我们听命于太子,可你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在你无家可归的时候,是谁收留了你?你是太子殿下的人还是溪山的人?”   那山匪也终于不说话了,沉默了半晌,应道:“都听岚姐的。”   说完这话,山匪便领着两个小丫鬟愤愤地转头走了,最后一眼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瞪江以桃。   “姑娘——”晴柔慌忙地唤了两声。   江以桃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小丫鬟被山匪押着走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江以桃难以置信地望着许岚。   她方才说什么?她们是谁的人?   “阿岚?”江以桃忽然间鼻酸,眼前霎眼前便模糊起来。   她以为这一切都是陆朝的计谋,原来……   原来是太子殿下。 第116章 真相   ……不是陆朝?   江以桃的脑海之中不断回放着陆朝倒在血泊之中的样子,耳边一声又一声响起陆朝的话。   “阿言,对不起。”   倒下之前,陆朝这样说了。   江以桃呜咽出声。   许岚沉默着,盯着云溪之看了好半晌,最后也只是干巴巴地抽了抽嘴角,同样干巴巴地安慰江以桃:“阿言,你……我——你没事儿罢?”   云溪之也不明白自己应当说什么才好,手足无措地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最后还是决定溜之大吉:“岚姐,我、我去瞧瞧那两个小姑娘怎么样了。你……唔,你待会带着阿言姑娘去休息的地方罢?”   “你先去吧。”许岚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挥了挥手就当作是示意了。   “阿言,”许岚又转过身来瞧着江以桃,软声道,“明日你的家人与那两个小丫鬟定会安安全全地回到盛京城,你莫要再伤心了,好不好?”   江以桃的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掉,像是没有听见许岚的话一般,问道:“阿岚,你将我留在这儿是为何?”   许岚没有说话,她朝江以桃走进了一步。   “我原先以为——”   我原先是陆朝要我留下来。   江以桃哽咽着,随着许岚的步子也往后退了一步:“是太子殿下让你将我留下来,对不对?”   许岚没有回答江以桃,只是淡淡道:“阿言,雨停了。”   “是,雨停了。”江以桃霎时间像是卸了浑身的力气一般,整个人颓然地耷拉了下来,只有眼眶中不断溢满的泪水依旧不停地往下落着,掉在石块与石块的缝隙之间,掉在不知名的小小杂草上。   许岚瞧着江以桃这副样子,张张嘴想说什么,可沉默半晌依旧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只是在心中悄悄地叹了口气。   陆朝,你真是个混蛋。   许岚在心中小声地骂着,骂完了又觉着有些难过,这股子没由头的难过来的有些莫名其妙,又汹涌得像是涨潮时候的潮汐,在霎那间便将许岚吞没了。   一时间,许岚甚至搞不明白,到底是将一切都放松的陆朝可悲,还是被蒙在鼓里的江以桃更加可怜了。   或者说,两个都是可怜人。   芸芸众生,都被情之一字捆绑,陆朝是这样,阿言姑娘是这样,甚至连自己也是这样。   许岚抬头去看西边烧得像是火焰一般的晚霞,算了算日子,夏日也快到了。   春日快要过去了,这些缠绕了许多年的一桩桩一件件,也应该快要过去了罢?   江以桃连哭泣的时候都是安静的,她向来与别的姑娘不一样,在别的姑娘家还在追追赶赶、你打我闹的年纪,她的肩上便已经担下了寻常人难以承受的重担。   她的幼时,并不是城南的糖果更甜还是城东的烤饼更香,再大一些的时候,她的世界中也并不是城西的胭脂好看还是城北的缎子更加艳丽。   她的人生之中,除了学也学不完的礼仪教养,便是喝也喝不完的苦涩药汤了。   直到,她遇见了陆朝。   那个趴在墙头与自己谈天说地的小少年,那个会在自己因为苦涩汤药哭泣时候为自己带来蜜饯的小少年,那个……那个总是笑得毫无规矩的小少年。   陆朝是她短暂生命中的一束光。   后来那束光在某个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以桃短暂地体会过快乐,又很快地回到了从前的生活。   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一切又都好像变了。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会坐在那条回廊的长椅上看着闲书,春去秋来最后又到了江南不会落雪的湿冷冬日。葡萄藤抽出嫩绿的枝叶,开出小小的、白色的花朵,又结出一串一串的酸甜果实,最后又在冬日成为干枯的藤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陆朝没有再出现过。   不会再有人,趴在那墙头上与自己说话了。   后来某一次,江以桃听小丫鬟说,多年不曾有人的隔壁住进了新的人家。江以桃差点儿就以为是陆朝搬了回来,日日守在大门口等着,可一连好几日,都不曾见过隔壁那户人家有人进去,甚至也不曾见过那户人家有人出来。   想来是什么大户人家随意买下了一处地处江南的房产罢?   江以桃便又泄了气。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她与小山匪陆朝的重逢。   在她身陷困境时,小山匪在众人眼前将她护在了身手,江以桃记得那日清晨不算灼热的日光,也记得从陆朝身上传来的,干净清香的皂角味道,更记得小山匪在维护自己的时候,冷得像是冰块的声音。   ——她是我的人。   小山匪这样说了。   是不是从那一刻开始,江以桃就已经动心了,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欺骗着自己,你可是江家的五姑娘,怎么会这样轻易地对一个刚见面的小山匪动心呢?   可他们,是再见,是久别重逢。   在小山匪陆朝这里,江以桃体会到了失而复得的,类似于快乐的情感。   在陆朝带她骑马射箭的时候,在陆朝为她扭伤的脚踝上药的时候,在陆朝陪她看无趣的星星与月亮的时候,在陆朝为她煮了一碗咸得难以下咽的生辰面条的时候。   甚至是陆朝握着江以桃的手,将短刀刺进聂石头胸膛的时候。   *   暮色渐深,江以桃的待遇全然不像是落在了山匪手中的俘虏,她坐在干净整洁的床榻上,静静地盯着燃烧跳跃的烛火。   “阿言姑娘。”   江以桃怔了怔,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却又好像与自己所熟悉的那一个有些微妙的差别。   出于谨慎,她甚至没有应声。   外边传来一声轻笑。   是……陆朝?   江以桃眼眶微红,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砸在耳边。   “阿言姑娘,是我,云溪之。”   江以桃眨眨眼,眼前晃晃悠悠的小泡沫好像在霎时间被细针戳破,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沉默了好半晌,江以桃才应道:“云公子,时候也不早了,还有什么事儿要交代于我么?”   “你的妹妹有封信让我带给你。”云溪之的声音低了些,“若是阿言姑娘不方便,我便给你放在外边了。”   这种时候放个陌生的年轻男人进来,确实是有些不方便。江以桃抿抿唇,想起了方才的那一声轻笑,简单地思虑之后便起身走到了门边,轻轻先来了帷幔。   “进来罢 。”江以桃轻轻勾了勾唇,微微侧了侧身子,“今日之事还多亏了云公子,明日我的家人也还得麻烦你了。”   云溪之手上果真拿着一封信,“阿言姑娘说的什么话。”   他将那封信递到了江以桃的面前,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江以桃,面上却露出了一个十分柔和的笑意,“这是你的妹妹让我交给你的信,明日我的手下便会好好地送她们回盛京城去。”   江以桃并没有伸手去接,她也盯着云溪之,无端地笑了笑:“是么。”   云溪之垂下眸子,不再说什么了,只是走到了小桌边,将信封放在了桌上就转身要走。   江以桃盯着云溪之的背影,无端地想,云溪之……他身量是有这么高的么?   忽然,江以桃突然出声叫住了云溪之。   “陆朝。”   云溪之的脚步一顿,他回过身来,面上方才的那一点儿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阿言姑娘,陆朝……少当家已经死了。”   他的声音冰冷,像是在警告。   江以桃笑了笑,她盯着云溪之漆黑的双眼,点了点头:“唔,我知道。我只是想问问云公子,陆朝既然是你们溪山的少当家,为何今日你们又要将陆朝赶尽杀绝?”   ……   云溪之沉默了半晌,像是在思考怎么问答。   好一会儿,他才淡淡道:“因为溪山现在投靠了太子,自然与陆朝为敌。”   “噢。”江以桃还是笑,“你们怎的知道,这十三王爷就是你们溪山的那个陆朝?”她伸手将耳畔的碎发捋到了耳后,“连我,都还被他蒙在鼓里好一段时间呢。”   云溪之又沉默了半晌,糊弄道:“溪山自然是有溪山的办法。”   “是么。”   江以桃走到了小桌子旁边坐下,轻轻撕开了信封,“原来是这样,云公子若是有事便先回去罢。阿言就不多送了,云公子慢走。”   云溪之看了一眼江以桃在烛光下显得柔和的侧脸,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转身就走。   在他掀开帷幔的那一瞬间,江以桃在他的身后问:“陆朝真是个胆小鬼,是罢?”   云溪之的脚步又是一顿,他垂着眸,敛去了眸中涌动的暗流,哑着声音回应:“阿言姑娘,你说得对。陆朝就是个胆小鬼,所以阿言姑娘早些忘了他罢。”   话音刚落,云溪之便走出了帐篷。   江以桃咬着下唇,眼泪一滴滴地落在泛黄的信纸上。   那信上先是问了江以桃的现状,又说了请阿姊莫要担心之类的客套话,直到最后,江以李的信上书——   阿姊,我们一同去桃山的那一日,十三王爷曾在路上将我叫住。   十三王爷与我说,若是可以,他希望他求亲之人,是江家的五姑娘江以桃。   十三王爷还说,若是有机会,他会去江府重新提一次亲。   再后边的内容,江以桃却没有看下去了。她将信纸捂在了胸口,轻轻地呜咽出声。   只可惜,陆朝是个胆小鬼。   他不仅没有去江家提亲,甚至连来见她一面,都要用旁人的身份。   *   “陆朝,你可真是个混蛋。”   许岚眼睁睁看着陆朝撕开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属于陆朝的那一张脸,十分气愤地踢了踢地上的那个“陆朝”尸体。   陆朝勾了勾唇:“多谢夸奖。”   “我可没有在夸奖你。”许岚想到了江以桃哭得通红的双眼,多少是有些于心不忍,“为何不将这一切都告诉阿言?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定然是能理解你的良苦用心。”   “就是因为她是个聪明的姑娘,所以我才什么都不敢与她说。”陆朝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江以桃喊他的那一声,他明白,这个小姑娘或许是已经认出了自己。   不论陆朝是什么身份,是什么样貌,他的小姑娘总能认出他来。   仿佛这是他们之间冥冥中便注定好的缘分一般,就像陆朝在那个午后见到了江以桃的第一眼,他便没有理由地将小姑娘认了出来。   陆朝轻轻勾了勾唇:“若是我将一切都告诉她,她就会像个小傻子一般,在盛京城那个囚笼之中毫无希望地一直等我。不管我能不能回去寻她,她都会一直等我。”   这下许岚更是分不清,这两人之间,到底是谁更加可怜一些了。   “只有她什么都不知道,才能恨我。”陆朝还是笑着,眼神却是冷的,“恨总是比无端的期待更加好一些罢。”   这倒是,左右恨一个人还是带着目标的,许岚比谁都还要明白,那种怀揣着希望等待,却又被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地摧毁掉希望地无力感。   许岚叹了口气,聪明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我们约定好了,明日宋知云便会回来,以剿匪的名义将我们这群山匪俘获,加之十三王爷已死,他便可以将这太子的位置坐得稳稳当当。”   陆朝附身瞧了瞧尸体,低声道:“宋知云这人多疑,晚些时候你将这具尸体丢进山里去,让野兽啃食。至少要确保,宋知云找到这具尸体的时候,尸体已经看不出容貌来了。”   许岚点了点头,又问:“阿朝,之后呢?之后你要去哪儿?”   陆朝起身,“我会从西京与盛京的接壤之处,一点点地打到盛京城里去。让盛京城好好瞧瞧,是西京回来了。”   “真好。”许岚笑了笑,“我说人生,有一个值得奔赴的目标,真好。”   陆朝没有应许岚的这句话,他将一把匕首放在了许岚的手中,嘱咐道:“我也说了,宋知云这人生性多疑,他定没有全然信任你,或许会对你下手。”他顿了顿,握着许岚的手一紧,“你要保护好自己。”   许岚接过匕首,垂眸盯着它泛着寒光的刀刃,点点头:“你也是,阿朝,我在盛京城等着你。”   “帮我照看着那个小姑娘,她……”陆朝的神色忽然间柔和了下来,“她是个傻姑娘,你多照顾着她一些。”   许岚点点头,眼眶微红,“阿朝,你可千万别死。阿言这姑娘一顶一地倔强,你可不要让她在盛京城等你一辈子,等得头发花白你都没回来。”   陆朝笑了笑,不说话了。   他以黑布蒙脸,脚步轻缓地闪身走出了帐篷,没入了一片夜色中去。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一两章就结局了,理论上我今晚会肝完,理论上(   。 第117章 山风   第二日,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许岚像是得了什么好消息一般,早早地就来到了江以桃这儿,在她的帐篷外边喊着:“阿言,阿言——”   见无人回应,许岚又喊:“阿言,你的家人与两个小丫鬟已经出发有一段时间了,我可没有言而无信,你莫要生我的气了。”   江以桃一夜都翻来覆去地没能睡个好觉,一直到了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浅浅地歇了一会儿。许岚来寻她的时候,她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望着帐篷的穹顶眨了眨。   两个小丫鬟不在了,自然是没人能帮江以桃梳理鬓发,她铜镜前瞧了自己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朝着帐篷外边走去。   “阿岚,你倒是……”   江以桃的话音未落,许岚忽然间快步跑到了江以桃的面前,将她往一旁用力地推去,可她自己却好像在霎时间凝在了原地,瞪大了眼睛,脸上还是没有消散的不敢置信。   江以桃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盛元善将刺入许岚胸口的匕首拔了出来,皱着眉头往衣摆上擦了擦,悻悻道:“可惜,我还以为能杀了江家五姑娘的呢。真是可惜……”她厌恶地看了看许岚,骂道,“你一个目不识丁的土匪,倒是十分重情义。”   “不过,”盛元善天真地笑了笑,“你这土匪说的话倒是不错,我若是直接对你下手,依你的身手躲开定然是简简单单的事儿。可我若是对这江家五姑娘下手……”   盛元善忽然癫狂地大笑出声,好像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你有机会推开江家五姑娘,自己可就没有机会躲开了罢?”   许岚哇地吐出一口血来,被盛元善用力一推,就像一片枯黄的落叶一般掉在了地上。   “为何……?盛姑娘,你——”江以桃鼻子一酸,忽然间想起了自己维护盛元善的种种,又想起了盛元善拔出匕首的那一幕,眼眶中的泪终于是忍不住地滑落下来。   江以桃话音刚落,远处便响起了一阵号角声。   江以桃也没有时间去考虑盛元善是怎么到了这个地方来,更是没有时间考虑盛元善为何会对许岚下杀手,可怜的小姑娘脑海中混沌得仿佛是天地未开,许岚胸口绽开的血色让她短暂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仿佛是昨日陆朝中箭的一幕重现,江以桃难以控制地呜咽出声。   双脚却像是灌了重重的铅,她难以思考,更难以抬起脚来往许岚的方向走一步。   她也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哪里能承受住这些事儿。   “太子殿下回来了,我也好好完成了太子殿下布置给我的任务,我可不与你说了。”盛元善将匕首往地上一丢,喜笑颜开地往号角的方向跑去,“江五姑娘,你最好不要活着回盛京城,否则……我会让你在盛京城生不如死。”   盛元善忽然停下脚步来,回身定定地望着江以桃:“我为太子殿下做了这么多,太子妃的位置……只能是我的。江五姑娘,你可记着了。”   江以桃哪里还有空去听盛元善的话,她慌乱地站起身来,快步地走到了许岚的身边,手足无措地跪坐在许岚的身边,盈着满眼的泪,伸手要替她捂住胸前的血窟窿。   盛元善瞧着两人情深意重的样子,更是露出了厌恶的神情,低声骂了句晦气,耳边的号角声一阵高过一阵,她也不愿再与这江家五姑娘说些什么了,快步地跑开了。   ——值得自己豁出性命去保护的人,定然是非常重要的。   恍然之间,晴柔的话又在江以桃的耳边响起。   陆朝是这样,许岚也是这样,这事件折磨人的事儿怎么总是一件接着一件往身上撞呢?   远远的地方像是着了火,浓重的烟雾晃晃悠悠地往上飘,马蹄声与兵器相接的声音也朦胧而模糊地响了起来,其中还夹杂着一声一声的哀嚎与怒吼。   “阿言,阿言。”许岚连声叫着,复又吐出一口血来,伸出满是血渍与脏污的手,颤抖着探入了胸口,从那儿掏出了一方藕粉色的帕子来,胡乱地就要往江以桃的手中塞。   可许岚那双曾经清亮的眼睛已经开始渐渐地暗淡了下来,又是在恍然间盈满了泪水,哪里还能看得清江以桃的位置呢。   最后还是江以桃自己伸出手去,接过了这方帕子。   这帕子一入手,江以桃便明白,这是一方用顶好的材料制成的帕子,柔软又细腻。   江以桃认得,这是盛京城的姑娘们最喜欢的帕子,晴柔与晴佳曾江在江以桃的眼前说过这家铺子,多少盛京城的姑娘派人守着开店的时间,就为了能买上这家店的一匹绸缎。   这藕粉的帕子上,现如今染上了许岚指尖的血迹,像是斑斑点点地落了一片冬日腊梅的花瓣儿。   许岚忽然间又咳出一口血来,眼神更加涣散,连说出口的话都像是用尽了毕生的气力一般,变得断断续续:“阿言,你可还记着,早些时候……还在溪山的那时候,我曾送过你一方粗麻的帕子么?”   江以桃握住许岚满是鲜血的手,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尽力控制住自己的呜咽,哑声道:“我记着,记着,我都记载心中呢,一刻都不曾忘。”   “我也记着,那帕子可粗糙呢。”许岚慢慢地勾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意来,她胸口那处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将她的衣衫都染成了血一般的鲜红。   “我便想着、想着有朝一日要送阿言一方好用的帕子,可我——”   话音戛然而止。   许岚猛的伸出手,想要从江以桃的手中抢回那方帕子来,可那只手终究连江以桃的影子都没有挨到,只是无力地在眼前抓了抓,又颓然地掉了下去。   许岚眼中的泪再也乘不住了,泉涌似的往外冒,将她脸上的血污都冲出了两条十分干净的痕迹来。   “这帕子、这帕子是我从别的姑娘那儿抢来的……不干净、不干净。”许岚呜咽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她瞪着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清晨湛蓝的苍穹。   好一会儿,她又说:“不干净的东西,哪里能给小妹用。小妹……小妹……”   江以桃胡乱地应着:“用的,用的,阿言要用的。”便说着,便有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许岚的脸上,仿佛是又觉得在此刻的许岚眼中,自己是那个早夭的小妹,便又换了个话头,“小妹也要用的。”   “阿言——”许岚好像又在忽然间将江以桃与自己的小妹区分开了,“下辈子……下辈子我不做山匪了。”   许岚缓缓闭上了眼,如释重负一般,“这辈子,终究是这个世道付了我。若是咱们下辈子还能再见的话,我……我还能与你再见么,阿言?”   江以桃伸出手去,按住了许岚胸前的伤口,不断地有温热的鲜血从江以桃的指缝之中漏出来,又渗进许岚那件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衣衫里边去,最后淌了满地。   “还会再见的,阿岚。”   许岚没有再应江以桃的话了,她不会再应江以桃的话了。   “阿岚,阿岚——”江以桃的眼前蔓延上了一片血色,她跪坐在原地,双手还按在许岚的胸口,忽然间她嚎啕大哭起来,像是一个懵懂未开智的孩童。   那方藕粉的、沾了一片片血渍的帕子落在江以桃的脚边。   *   宋知云寻到江以桃的时候,她像是个失了魂魄的摩罗一般,不哭不笑地跪坐在地上。   她的身边是一具早已经没有了生息的尸体。   宋知云皱了皱眉,不悦地回眸望了望盛元善,责骂道:“我可没有让你将人杀了,我只是让你将这山匪控制起来罢。”   盛元善笑眯眯地,完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事儿,辩解道:“我本是要杀那江家五姑娘的,谁知道这山匪不知死活地把那江家五姑娘推开了,自己挡了刀么。”   宋知云冷冰冰地盯着盛元善。   盛元善一点儿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罪不可赦的事儿,懵懂无知的眨了眨眸子,倒是将孩童那股天真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太子殿下与这江家五姑娘演了这么久的戏,自然也是倦了罢?我想着帮太子殿下您——”   盛元善的话说到了一半,便再也说不下去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刺入腹部的长剑,又顺着冰冷的剑身往前望去,盯着执剑的宋知云瞧。   “为何?太子殿下……为何?”   盛元善眨眨眼,泪水便顺着她的眼尾滑落。   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是问出了与江以桃一样的话来。   宋知云冷冷地勾了勾唇,淡声道:“盛家姑娘在猎场死于山匪之手,我到场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将盛家姑娘的尸身带回盛京城。”   话音刚落,宋知云抽出了长剑。   一旁的侍卫眼观鼻鼻观心,目睹了这一切的他们自然是说不出什么忤逆的话来,便齐刷刷地垂下了头,应道:“盛家姑娘死于山匪之手,太子殿下到场时,只剩下尸身。”   盛元善应声倒地,暗淡无光的眸子里还溢出了最后一滴眼泪。   湛蓝的、带着微微晨光的苍穹印在了她的眸子里,成了她死前见过的,最后的景象。   宋知云到底没能朝着江以桃走去,他就这样在不远处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吩咐身边的人道:“将江家五姑娘带回盛京城,好生送回江家去。”   顿了顿吗,他又补充道,“切记,千万不可让江家五姑娘再受到什么刺激,万事以江五姑娘的意愿为上。”   身边人轻轻应了声是。   宋知云又说:“盛元善的尸体也记着送回盛家去,再好好地补偿盛家。”   “这盛家的十一姑娘,是最不受宠的庶女。殿下不用担心,盛家自然不敢与殿下您追责。”身边人瞧出了太子殿下的忧愁,轻声道。   “追责?”宋知云轻轻勾了勾唇,拂袖而去,“他们要向谁追责?过了今日,我可便不是盛京城的太子殿下了。”   身边人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虽是宋知云已经走出了好几步,他还是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地上,谄媚道:“官家说的是,是奴愚笨了。”   宋知云勾着唇,他没有回头,越走越远。   这盛京城,要变天了。   *   江以桃再回过神来,已经是坐在了回盛京城的马车上了。   她呆愣地垂眸,瞧着自己掌心紧握的那一方帕子,沉默了好半晌。   许岚不在了,陆朝也不在了。   她是个聪明的人,猎场发生的那一切于她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猜的事儿,左右是许岚以为自己听命于太子殿下,最后却又被太子殿下在背后捅了一刀罢。   那陆朝呢?陆朝又在这中间当了一个什么位置呢?   现如今的猎场,定然是仿若人间炼狱罢,江以桃虽是没能亲眼瞧一瞧,可她也能猜到,定然是尸横遍野,到处都是淌了满地的血迹。   就像……就像许岚那样。   还好,江以李与两个小丫鬟早早地便已经回到了盛京城,没有遭受今日这样的无妄之灾。   这一点,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罢?   江以桃轻轻闭上了眼,忽然间,她腾地一下从座位上起身,掀开了马车的门帘,朝着驾车之人喊道:“停车——快些停车。”   驾车之人自然是敢怒不敢言地吁了一声,勒紧了缰绳停下马车,十分谨慎地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若是身子不舒服,也是回到了那盛京城中去找郎中才好。”   江以桃皱了皱眉,这车夫怎的还知道自己身子不好?   前边骑着马的侍卫见状也驾着马哒哒哒地返了回来,问道:“江五姑娘,我们是奉了太子殿下的命要将姑娘您送回盛京城,若是没有什么必要的事儿,还是先赶路为好。”   太子的人。   江以桃还是蹙着眉,恍惚好像想起来什么,自己疯魔一般指着许岚的尸体,朝着这几个侍卫哭骂道:“你们要将我的阿岚怎么样?能不能……能不能把我的阿岚送回溪山去?”   那几个侍卫没有说什么,押着江以桃便走了。   江以桃不断地回眸去看,许岚的尸体就这样倒在那一片血泊之中,像是被摔碎的、残败的摩罗一般。   江以桃从断断续续的回忆之中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你们是不会让我下车的,对不对?”   侍卫冷静地看着江以桃,仿佛是大人在看着撒泼打滚的、无理取闹的孩童一般,许久,领头的那个侍卫轻轻应了一声:“五姑娘,你的那位……阿岚姑娘,会被好好安置的。”   五姑娘——   这个有些熟悉的称呼让江以桃怔了怔,她抬眸去看,这位领头的侍卫,有着一双漆黑的眼睛。   江以桃恍惚地笑了笑:“是么,那就好,那就好。”   她不再说些什么了,只是退了回去,缓缓地放下了帷幔。   她没有看见,那侍卫牵住缰绳的手在陡然间收紧,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江以桃颓然丧气的脸消失在了帷幔的后面。   侍卫垂下了眸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继续出发。”他冷声说。   江以桃规规矩矩地、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车里,那方帕子被她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针脚细密的绫罗布料都折出了一道一道的痕迹。   那侍卫……   江以桃无端地勾起了唇角,轻轻地闭上了眼。   在思绪都飘在了云端,变得恍惚又模糊的时候,江以桃的耳边好像响起了许岚的声音。   ——阿言姑娘,阿言姑娘。   许岚在叫她。   ——岚,是山谷中的风。   江以桃陡然睁开了眼。   她好像回到了溪山,许岚正带着温和的笑意坐在自己跟前,溪山的风轻轻地吹起了她的乌发。   江以桃眼角湿润,她轻手轻脚地掀开了小窗户上悬挂着的帷幔,探出了大半个身子,展开了自己的手掌。   那方藕粉色的、沾满了血迹的帕子,被盛京春末夏初的风带了起来,在半空中轻轻缓缓地打了好几个卷儿,就慢悠悠地往下落去。   正巧这会儿又吹起了一阵风,那晃晃悠悠下落的帕子又被风卷上了半空,悠悠扬扬地往更远处飘去了。   “阿岚,现在你是山谷中的风了。”   这阵风带来了属于初夏的那一点儿燥热,将江以桃散落的长发也微微地吹起,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了不知名的花儿的香气,混杂着一点青草与泥土的气息,这中间或许还带了一丝专属于深山的气味。   一切的一切,都会让江以桃回想起溪山。   回想起许岚,回想起小山匪陆朝,回想起那一段短暂的、好像只属于自己的时光。   江以桃将随风飘散的长发捋到了脑后,转了个身子去看前边那个骑着马的、挺直着脊背的小侍卫的背影。   “陆朝。”   江以桃张了张嘴,无声地喊了一句。   也是在这一瞬,那侍卫忽然回眸看了眼江以桃,他们的视线在一阵晃眼的日光之中对在了一起。   那侍卫有着一双和陆朝一样的,漆黑得像是夜晚的眼睛。   江以桃笑了笑,又张口,无声地喊:“是你,陆朝。”   那侍卫冷着一张脸,又凝神盯着江以桃看了好半晌,在江以桃就快要失去耐心回到马车里去的时候,他忽然轻轻地勾了勾唇角。   江以桃一怔,随即也露出一个十分柔软的笑意来。   她抽身回到了马车里边,靠在小窗户的边缘,缓缓地闭上了眼。   她相信陆朝,从一开始,到一起都发生变化的今天,又或者是更加瞬息万变的以后。   只要陆朝出现,她都会义无反顾地,奔向他。   作者有话说:   还……还有……一点点……   。 第118章 正文完结   “嗳,你可曾听闻那我们五姑娘的那些事儿?”   “盛京城中早便传遍了罢?”   像是有个新来的,不知事,懵懵懂懂地问:“是何事?我竟从未听闻过。”   最先说话的那个便像是抓住了机会一般,马上便洋洋洒洒地说起来。   “咱们那个五姑娘,虽说是将来是要当皇后娘娘之人……可是,她早些时候是扔到了江南养着长大的。”   “竟……竟有这事儿?”   “嗐,可不是么。这五姑娘在回来的途中,还被山匪掳上了山,早就不是完璧之身了呢。”   新来的那个有些不信:“不能罢,若是五姑娘不是完璧之身,又怎的会当上皇后娘娘呢?咱们这话可不能乱说,自古便有话说,有道是祸从口出。”   “这……这坊间传闻皆是这样说的,至于真真假假,又有谁真的在意呢。”   “嗐,也是。”   几个小丫鬟边说着话边走远了,倒是陪着自家姑娘在假山后边那小亭子乘凉的晴柔听得是火冒三丈,若不是晴佳用力拉着,怕是在那小丫鬟说出“五姑娘”三个字的时候,晴柔便是要冲出去与她们好好理论一番。   晴柔气得眼眶都红了起来:“姑娘,这都一月有余了,盛京城中的传言倒是越传越烈了。”   江以桃微微闭着眼睛,侧身靠在亭子的石柱上,漫不经心地开口:“那边让他们传着去罢,左右他们说的也是实话,乐意传便传了。”   “可……”晴柔被自家姑娘的话噎了噎。   晴佳扯了扯晴柔额袖子,劝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姑娘难过,这时候可就别说些什么话去惹得姑娘不开心了。”   江以桃轻轻睁开眼,起身笑道:“也没有什么不开心的,左右这些话若是能传到太子殿下耳朵里去便更好了,这皇后娘娘么……谁愿意当谁当便好了。”   说完这些话,江以桃也不去看两个小丫鬟的反应,自顾自地便往前走。   两个小丫鬟跟在自家姑娘身后,亦步亦趋地往前走着。   晴佳叹了口气:“晴柔,你也知道,咱们姑娘这整整一个月没有好好合眼睡上一觉了,她心里定然是比我们还要难过的。”   “可姑娘……”晴佳眼眶微红,轻轻咬着下唇,不甘道,“可我实在是无法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们这样说姑娘,姑娘明明……”晴柔哽咽着,“不是那样的。”   晴佳闻言也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抬眸去看姑娘脊背挺直的身影,隐隐约约觉着自猎场那一事之后,自家姑娘好像有些不一样了,可若是真让她说,她也说不上来到底是有哪儿不一样。   “说起来,姑娘的婚期也快近了。”   晴柔怔了怔,默默地在心中算算日子,点点头:“是六月初十罢?也不过是三四日了。”   晴佳语气淡淡:“可姑娘瞧起来……并不期待。”   盛京城也迈入夏日了,小池塘中的荷花渐渐地长出了花苞,荷叶的清香更是隔了老远都能闻到。   气候也是越来越热,就只是这样在外边走了一会儿,人身上便会细细密密地冒出一层汗来,黏腻地熨贴在皮肤之上,让人无端地便生出几分烦躁来。   从猎场那一事之后,到今日,已经过了一月又四日。   一切正如江以桃猜的那般,盛京城在那之后,就变天了。   那日从猎场中回来的,只有太子殿下宋知云,官家不见了身影。   直到五日后,侍卫才在深山之中搜出了官家已经残缺不全的尸身,以及……以及十三王爷同样残缺的尸身。   所有的一切都被宋知云推到了山匪的身上,山匪成了万恶不赦的罪人,而真正的幕后主使宋知元则将一切甩得干干净净,成了可怜的、失去家人的、挑起大梁的太子殿下。   之后,宋知云就是盛京城的官家。   而江以桃,便是宋知云一心想要的皇后娘娘,一时间这倒是成为了盛京城的一段佳话。   直到……   直到有关于江以桃的那些流言纷纷地从盛京的各个角落冒出来,像是雨后春笋一般,莫名的、在某一夜之后,这些闲话就成了盛京城坊间的饭后谈资。   江以桃倒是听说过,这一段时间里,有不少小丫鬟像今日这几个一般,在背后说闲话时总是被江以桃背后听了去。   可她好像并不在意。   这皇后娘娘,她也并不愿意当,若不是母亲日日夜夜都在江以桃的房中垂泪,说这江家渐渐衰落,而江以桃享受了江家这些年的精心教养,作为世家大族的嫡姑娘,她牺牲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   理所当然。   江林氏江这四个字说得多么冠冕堂皇。   “呀,这不是江家的五姑娘么?”   远远地,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嘲讽的惊呼声。   江以桃的脚步一顿,抬眸去看,那是个眼瞧着并不十分眼熟的姑娘。或许江以桃曾在哪儿见过,又或许没有,总之她现在慢悠悠地踱步到了江以桃面前,面上带着十足十的嘲讽。   “这不是巧了么。”那姑娘用帕子掩着唇,笑道,“好在是这会儿见了江五姑娘一面,若是之后……之后江五姑娘成了皇后娘娘,这见面的机会可就寥寥无几了。”   江以桃面无表情,盯着这姑娘看了好一会儿,用自认为十分礼貌的语气,问道:“这位姑娘是……”   那姑娘的面色青了一青:“江五姑娘,在猎场的回廊那儿,我们曾见过的。你与我那个叫做元善的小妹妹在一块儿,咱们还说过话呢。”   盛元善。   江以桃不想听见这三个字,她的语气冷硬地啊了一声,淡淡道:“是你呀,你还没死呢。”   气氛沉寂了三秒。   似乎是江以桃也反应过来自己的话并不妥当,沉默了一会儿便十分生硬地找补道:“那日情景十分凶险,盛姑娘能安全地回到盛京城,这可真是太好了呢。”   只要是个明眼人,便不能从江以桃的这句话中听出任何庆幸的语气来。   这盛姑娘自然也是如此,她的脸色又更青了一些,伸出颤抖的手指来指着江以桃,像是被气得够呛,支支吾吾地你了好半晌都没能说出个后话来。   江以桃根本不理会这姑娘的神色,十分敷衍地行了个礼后便道:“盛姑娘是来江府寻我的哪个姐姐妹妹,这倒是与我也没有什么干系,我还有事儿,便不陪盛姑娘谈天了。盛姑娘请自便罢。”   话音刚落,江以桃便从这姑娘的身边经过,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   “你也不过是个被山匪玷污的破鞋罢了。”盛姑娘想来是气得不轻,看着江以桃毫不在意的背影,气得跺跺脚,情绪上来之后更是开始口不择言起来。   江以桃这会儿终于是对她的话有了些反应。   她停下脚步来,回身定定地看着这盛家姑娘,语气淡淡:“真希望盛姑娘日后朝着皇后娘娘行礼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也能毫不胆怯地说出这句话来呢。”   盛姑娘终于是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些个市井之中的传言,若是那些下人说一说也就罢了,她既是身为世家大族的姑娘,自然是不应该掺进这些事儿里边去的。   更何况是将这些闲言碎语说到了本尊的眼前。   更更何况……这本尊在日后还是盛京城的皇后娘娘。   盛姑娘的脸色一白,嗫嚅着好像在思考着应当要说些什么道歉的话来补救。   江以桃倒是不曾生气,她垂眸轻轻地勾唇,不再说这些吓唬人的话了,转身领着两个小丫鬟便朝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了。   晴佳看着自家姑娘神色淡然的侧颜,好像在方才的一瞬间明白了,自家姑娘到底是哪儿有了变化。   自家姑娘不再是从前那个随性的样子了。   她像是一把被开了刃的匕首,句句诛心,字字带血。   晴佳说不上来到底是以前的姑娘更好些,还是现在的姑娘更好一些。   左右,是姑娘便好了。   回到院子之后,江以桃便开始望着那盏已经十分破旧的兔子灯发呆。   兔子灯还是被江以桃挂在了床位,两个小丫鬟已经不给这盏小灯添烛火了,可江以桃依旧是将这盏灯挂在原来的位置上,甚至不允许那些洒扫的丫鬟们碰一下。   那支江以桃从前很喜欢的桃花簪子,自猎场回来之后,她也不再钗了。   只是有时闲暇的时候,会将那支簪子从小抽屉之中拿出来,静静地看着发呆。   更少的时候,江以桃会像刚回到盛京城,刚回到江家的时候一样,搬一张小椅子来,一言不发地看着远处的桂枝亭。   只不过从前是夜里的时候会看,现在则有时候白日也会去看上一会儿。   只有两个小丫鬟兴致勃勃地说着那支从西边攻打盛京城的叛军时,江以桃会忽然家来了兴致,也坐在一旁静静地听两个小丫鬟说上好一会儿。   今日也是。   晴柔说着:“那支叛军好像不日就要打到盛京城来了呢,也不知道姑娘这婚期还能不能如期举行了。若是刚好是在姑娘婚期那一日,盛京城被攻破了……”   晴柔说着便停顿了一会儿,观察着自家姑娘的反应,见她神色如常才接着往下说去:“那咱们姑娘便太可怜了一些。”   从前江以桃只是静静地听,今日却忽然出声问道:“你说,这支叛军就快到盛京城了?”   她好像没有听见有关于自己婚事的一切,只听见了,叛军快要攻到盛京城了。   江以桃沉寂了许久的心跳好像在这一霎那开始重新跳动,她控制不住地想:是不是他,她是不是终于要等到他了?   晴柔点点头:“姑娘别担心,您自然是会被保护得好好的,一点事儿都不会有。”   江以桃并非是在担心这个,便也不知道应当要怎么应晴柔的话才好,她忽然回眸瞧了瞧那盏白兔小灯,心中想起了陆朝来,她的眼中也有了期冀。   晴佳将自家姑娘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她轻声问道:“姑娘,你在等谁?”   江以桃一怔,回过身来看着晴佳。   好半晌,她语气平淡地应:“我谁也没有在等。”   晴佳不再说话了。   陆朝。   江以桃盯着自己葱白一般地十指,在心中喃喃地喊了一声。   陆朝,你会来么。   *   六月初十。   江以桃大婚,八抬大轿抬着她嫁入皇宫。   事发突然,太子殿下已经不是太子殿下了,加之有关于江以桃的流言在盛京城可以称得上是人人皆知了,她本不应该是被八抬大轿抬进坤宁宫的,而是应当像无数个世家贵女一般参加选秀。   且大家都心知肚明,那支叛军已经在盛京城外结寨扎营了,攻进盛京城也不过是这几日的事儿了。   整座都城上下皆是人心惶惶。   可宋知云却像是真的对江以桃情根深种一般,力排众议,用婚轿将江家五姑娘抬进了坤宁宫。   仿佛是他明白,已经没有时间再让他等了。   坤宁宫是一座大而冷清的宫殿。   小丫鬟齐刷刷地在外边跪了一排,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发出来,像是一具具堆砌在那儿的尸体一般。   这座宫殿安静到,江以桃甚至能听见蜡烛燃烧时,烛芯炸裂而发出的劈里啪啦的声响,称不上有多么闹人,是只有在这样安静的夜晚才能听见的细微声响。   已经是夏日了。   江以桃盖着红盖头,垂头着这么想。她盯着自己葱白一般的、修剪整齐的、养护得极好的指尖瞧,静静地看着自己粉嫩的指甲在烛光下折射出莹莹的光点。   直到眼睛开始泛起酸涩,她才别开眼去。   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江以桃混混沌沌地想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是了,今日是六月初十了。   六月初十,是她大婚的日子。   从猎场回去之后,她便没有再出过江家。或者换一种不那么友好的说法,她被江祯与江林氏关在了江府里,在府中她来去自由,可她就是无法踏出江府一步。   被关了太久,她几乎快要忘记了时间的流逝,这是看着月亮升起又落下,又升起,又落下。   气温慢慢地升高了,夜里也开始响起细碎的、不知名的虫鸣。   庭院中的睡莲也开了花。   她有很久没有见过陆朝了。   恍然间,江以桃回想起来,她曾经与陆朝开过类似的玩笑。   当时,江以桃问陆朝,说:“陆朝,你会去抢亲么?”   陆朝是怎么回答的呢?   江以桃又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   “我不回去。”陆朝是这样说的。   所有人都以为十三王爷已经死了,可江以桃明白,她比谁都还要明白,陆朝并没有死。   那日夜里的云溪之是他,第二日的那个小侍卫也是他。   他可以靠易容改变自己的样貌,可江以桃总能认出来,那双属于陆朝的眼睛。   烛芯渐渐地燃到了底,没有人到她这儿来。   终于她等得有些倦了,一时间哪里还顾得上教养嬷嬷教她的那些规矩,一掀盖头便快步地走到了窗边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凝神望着被一盏盏灯笼照的宛若白昼的深宫。   这窗子临接着外边的小院,江以桃能瞧见那一汪小小的池塘,还有池塘中倒映着的那一弯小小的月亮。   忽然间,有一阵风吹来,慢悠悠地将水中的月亮揉碎了。   江以桃就这样站在窗边,一言不发地瞧着那池中的月亮又缓缓地恢复了原样。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这儿站了多久,直到外边忽然传来了一阵有一阵喧腾吵闹的声响,时不时还夹杂着小丫鬟惊吓的叫喊,江以桃才猛地回过神来,死死地盯着那扇雕花的大门瞧。   哗——   门在突然间被推开,一个小侍卫满脸慌张地闯了进来,浑身颤抖着道:“娘娘、娘娘!不、不好了,乱军进城了,正往东宫来呢!”   ……乱军?   江以桃怔了怔,回眸望窗外一瞧,果真在远处仿佛是着火了,滚滚浓烟正随着一片赤红往上飘散着。她又回过身来,视线略过了小侍卫去看外边哭得淅淅沥沥的小丫鬟们,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反应。   若是陆朝在就好了。   江以桃叹了口气:“你们都走罢,都快些走罢。”   “……娘娘?”小侍卫又些不敢相信,他回头看了看那些惊慌失措的小丫鬟,又回过身来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精致大红嫁衣的皇后娘娘,像是无法理解娘娘方才说的话。   江以桃又重复了一遍:“快些走罢。”   没有人有动作,连那些哭泣的小丫鬟都止住了哭声,抬眸静静瞧着眼前这位传闻中的江家五姑娘。   “我也不过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家,若是你们留在这儿,我也保护不了你们。”江以桃好像在瞧着眼前的人,又好像透过他们在看别的什么东西,“若是叛军闯进坤宁宫,我护不住你们呢。所以……趁叛军还不曾到坤宁宫,你们都快些走罢。”   小侍卫怔了怔:“娘娘,那您呢?”   江以桃沉默半晌:“我在这儿等一位故人,他会救我出去的。”   江以桃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小姑娘站起身来,朝着江以桃行了个礼,便边小声哭泣边慌乱地跑开了。   或许是这胆子大的小丫鬟开了个头,剩下的那几个小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也陆陆续续地站起身来朝着江以桃行礼,也一样跑开了。   最后是那个小侍卫,他哭哭啼啼地说了句:“娘娘请保重。”说完也跟着跑开了。   这座大而寂静的宫殿,一下子只剩下了江以桃一个人,更是显得空旷了起来。   江以桃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感到恼怒,人么,哪有甘愿去死的,人人都是惜命的。   江以桃轻叹一声,拖着厚重的嫁衣往殿外走去。   她要等她的小山匪来寻她。   江以桃坐在殿外的门槛上,没有一点儿姑娘家应该有的行为举止,更是不像是一个今日大婚的新娘子。她双手手掌拖着下巴,凝神盯着来坤宁宫的那条宫道。   一直到江以桃等得有些困顿的时候,远处才急切地响起清脆的马蹄声。   江以桃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视线模糊之间,她看见一个骑着马的身影正朝着她靠近。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人停在了江以桃的面前,弯着那双眸子,坐在马背上朝江以桃伸出了手。   一如他们还在溪山的时候,那个日光刺目耀眼的午后,小山匪也是这样坐在马上,朝她伸出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不言姑娘,你可曾试着骑一骑马?”   陆朝瘦了不少,脸上沾着血污,只剩下那双眼睛在夜色中灼灼地发着亮。   江以桃缓缓勾出一个笑意来,眼眶红红地将手放在了陆朝的手上。   陆朝缓缓收手,动作轻柔,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娇气的小哭包。”他笑着,声音微哑。   江以桃也不恼,她眨了眨盈满了泪水的双眼,泪水就这样扑簌簌地掉了下去,砸碎在了寂静的夜里。   这滴泪也掉进了陆朝的胸口,烫得他几乎要发抖。   “你来啦,陆朝。”   阿言姑娘终于还是等到了她的小山匪。   “阿言,我来了。”   小山匪终于握住了他的月亮。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我的正文完结啦!!!   下一本接档文在专栏,《柔弱的我一拳一个世子》,是一个治愈系小太阳拯救病娇的故事,喜欢的可以收藏一下~   我觉得这个结尾有点仓促,主要是再写下去我真的想BE……小山匪真的好狗(对不起)   这是我的第一本长篇,谢谢所有看到这里的大家。   这本还有许多不完善的地方,我会吸取经验,下一本继续努力,写出大家喜欢的故事!   番外的话暂定就是   1.小时候的阿言和小山匪的故事   2.婚后小日常   3.江以李和六号的故事   阿岚的故事我应该会在大眼仔写吧?大眼仔我挂在专栏公告啦,喜欢的可以来找我玩~   再次谢谢看到这里的大家,我们番外/下一本再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