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爱我一下行不行》   作者:江天一半   文案   言柚十七岁那年对一个男人一见倾心。   酒吧斑斓的灯光下,那人安静地坐着喝酒,与周遭的乱七八糟仿佛隔着结界。   垂眸听朋友说话时,侧颜清隽俊朗,就连喝酒时吞咽的喉结,都性感得要命。   言柚乱了心,昏了头,没多久就下定决心去追人。   ——千方百计打听对方喜好、堵在门口给人送早餐、装柔弱扮可怜……什么招都用上了,可那人还是无动于衷。   终于忍不住在某个星辰满天的夜晚,喝了酒壮了胆偷跑去程肆家门口,敲开后可怜兮兮仰着头:“我都这么努力了,爱我一下行不行?”   那晚之后,程肆就离开了江城。   走得利落干净。   一个字都没有给她留。   程肆此人,凡见过无人不说其薄情。   所以后来,大概也没有人会想到,这样的冷情冷性的人,会抓着人家小姑娘的手不放,用最冷淡的表情,说最不要脸的话:“我看上的人,就得是我的。”   向日葵少女X薄情冷淡孤独怪物   年龄差七岁,HE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言柚,程肆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行!!!!!!!   立意: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 第一章 第二次初遇   二〇一五年十月三十日,在这一天,言柚遇见了程肆。   确切地说,是重逢。   不过那个人,并不记得她。   这个季节的江城,天气实在算不上好。   十天半个月见不到太阳,头顶的云沉沉地压下来,闷得人透不过气。街上的行人匆忙,时不时能听见有人抬头望着老天爷啐骂一声。   傍晚时间,没有晚霞,整个江城都仿佛褪了色的油画,灰扑扑的。   七里巷的巷口,走着一个穿校服的女孩。   她的步子很慢,宽大又不合身的校服将她整个人都装了进去。扎起来的马尾有些松了,雪白纤细的颈间落下几丝短碎发。   她的发色不是很黑,自然光下偏深棕色。   路过一幢两层高的小楼时,一楼出来个女人,远远瞟见了人,呸掉嘴里的瓜子皮喊道:“柚柚啊,这么早放学了?”   被喊到的少女抬起头来,她冲那女人笑了下。少女的五官清丽,眼若春水,鼻尖挺翘,笑起来时唇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很乖。   “嗯,放学啦。”言柚将手的东西换了只手提,四根指节勒出的红印显眼,一双的清泠泠的漂亮眼睛弯了弯,朝人问好:“张婶好,你今天这件衣服真好看,显年轻呢。”   女孩长得漂亮,嘴也甜,一句话就让张桂美心情好到不行,笑声穿越了好几十米远。   “这是你小航哥给我买的,前两天才收到,第一次穿,真的好看?”   张桂美口中的小航哥,是她的儿子,已经上了大学,在外省念一所普通一本师范。不过这也足够张桂美在整条巷子里耀武扬威了。   “好看的,这颜色显白,张婶穿着好看,小航哥眼光也好。”   张桂美心被熨烫得服服帖帖,笑得眼尾的褶皱一层又一层,打眼又瞧见言柚手里的透明塑料袋,沉甸甸的,能看见里面红的绿的蔬菜。   “今天买这么多菜啊?听你妈说你做菜好吃,张婶都想尝尝了。”   言柚继续往前走,脸上的笑淡了一分。她没应承张桂美这句话,道了别往七里巷最里面那幢小楼走去。   这巷子里最多的,就是这种外表一看便知年头不短的楼房,高矮参差不齐,老旧程度却别无二致。   她家住五层。楼道狭窄,也不算干净,常年无人打扫。手里的东西实在太重,爬到家门口时,言柚已经累到微喘。她把手里沉甸甸的塑料袋放在地上,才能腾出手伸进书包外层口袋拿出钥匙。   先打开外面的覆满铁锈的栅栏防护门,再然后才是一道老旧斑驳的木门。悠长的吱哑开门声延长了好几秒,言柚拎起购物袋,迈进这个她住了十年的房子。   三室一厅的格局并不算多小了,当然,刨除这个房子里住了五个人来看的话。   她先把书包放回唯一靠阴面的那间小卧室,歇了几分钟便打开手机音乐软件,挑了首歌开始放。   趴在床上埋着脸听了两首,疲惫消除百分之十,言柚去洗了手,开始准备晚餐。   摘菜、洗菜、切菜……她的动作熟练无比。   或许真是因为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她连做饭时的心情都比平时好了好几倍。   切成小丁的鸡肉倒入锅中之时,门口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   “妈!我饿死了,饭做好没啊?”这声音的主人年纪和言柚比差不了多少。   回来的是她姐,言雨雯,大她一岁,今年高三。   门口传来噼里啪啦换鞋的声音,书包被人重重甩到沙发上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靠近厨房的声音。   言雨雯闻了闻,抻着脖子往锅里看了一眼,皱眉嫌弃:“怎么又做鸡肉?我最不爱吃鸡肉。”   言柚手上动作不停,“想吃的你可以自己做。”   言雨雯翻了个白眼:“我才不会,最烦厨房这地方了,都是油烟……”她说着,打开冰箱从里面拿了盒酸奶,吸管插进去的同时走了出去打开电视机,言柚听见她悠闲的声音:“快点做啊,我饿死了。”   握住锅铲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言柚抿了下唇角,却也没有说话。   又过十来分钟,开门再次响起,这次到家的是言为强。   他应该是刚下班,脸上的疲惫显而易见,冲沙发上喝着酸奶的女儿招了招手:“雯雯,给爸爸倒杯水。”   电视机开着,言雨雯头也不抬,握着手机给人回QQ,“唉我忙着呢,你喊言柚。”   言为强指了指她,声音斥责:“一天天就知道玩手机,早就知道我和你妈就不该给你买手机,都高三了还懒散成这样,你这样还能考得上个二本?”   言雨雯不为所动。   言为强说了两句就放弃了,敞着腿往沙发里坐下,转头冲厨房里的言柚喊:“柚柚,给爸爸倒杯水!”   刚好最后一道菜炒好,言柚倒了杯水端了出去。   言为强接住,灌下去大半杯,笑笑问:“今天有什么菜?”   “宫保鸡丁,肉末茄子,土豆炖牛腩,小青菜,炒土豆丝,回来的时候在王叔那买了两份凉拌菜。”   言为强问:“今天怎么做这么多菜,还有牛肉?给你的钱够?”   “今天是……”言柚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又道:“是周五,超市牛肉打折,只买了一点点,不贵。”   她的眼睫垂得很低。   唇角也抿得很平,却没人注意到她不太开心。   父亲言为强与母亲郑蓉丽每周会给她钱,这钱却不是生活费,言柚今年高二,并不在学校住宿,这钱是给她让她买菜的。   言为强听了也就没说什么了,“你妈去学校接你弟弟了,回来估计还得一会儿。”   郑蓉丽带着言雨轩在十五分钟后抵家。   年近四十的女人,身上穿着一件挺旧的薄衫,颜色褪得发白。一旁的言雨轩倒是穿着一身上周才买的新衣,手里举着冰淇淋。如果不是较为相似的五官,这对比甚至不像母子俩。   “都这温度了,你怎么还给儿子买雪糕?”言为强问。   郑蓉丽放下手里自己的包和一直挂在胳膊上的那个书包,揉了揉胳膊才说:“儿子要吃啊,班上别的同学都吃过了,他也要尝尝,一个要十来块嘞。”   言雨轩很不乐意,“好吃!所以才贵!”   刚说完手上的东西就被人夺了去,言雨雯尝了一口,“味道还行。”   言雨轩反应过来,顿时不干了,嘴一咧就放声大哭。   坦白讲,十岁的小学生,哭起来是有雷公电母的架势的。   言柚揉了揉耳朵,其实也……习惯了。   果然,下一秒,就听见郑蓉丽一掌拍到言雨雯肩背。   “啊,疼!!!”   郑蓉丽呵斥道:“还给你弟弟!多大人了没个姐姐样,成天和轩轩抢吃的。”   言雨雯哼一声,不情不愿地还回去,言雨轩的眼泪跟按了开关似的,立马止住了声。转头瞧见郑蓉丽左手的盒子,注意力又被转移了:“妈,你买了蛋糕?”   言柚一愣,也不由看过去。   郑蓉丽手里的盒子,的确是一家蛋糕店的包装盒。   她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原来……   “这个啊,你弟弟月考进步了十名呢,之前就答应给他奖励,轩轩要吃蛋糕,就买了。”   言柚抬手揉了下手腕,低头目无焦点地盯着地板上的花纹看。   明明早都经历过无数遍,怎么自己还是这么不长记性地抱有幻想。   郑蓉丽似是这才瞧见言柚,脸上的笑淡下来。转头望见餐桌上摆放整齐的菜饭,也没多大反应,只说:“雯雯,去给轩轩洗手,吃饭了。”   言柚去厨房拿碗筷。   十年之前,言柚来到了这个“家”。   她也是那时候才知道,爸爸不是爸爸,依照世俗与法律,言为信只是她的二叔,眼前的言为强与郑蓉丽才是她的亲生父母。   她是这个家第二个女儿,原本是要被遗弃的。   恰好碰上那时候远在北京的言为信回家,从他哥手里接过了这个本会被丢在田埂边、出生尚不满一月的女孩。不顾父母反对,他把言柚带到了北京,并养到了七岁。   为什么说是养到了七岁呢,因为言柚七岁那一年,言为信在出差调研中发生了意外,送往医院的路上,便没了呼吸。   接到爷爷电话是在晚饭后。   这一通是直接打到言为强手机上的。   言柚本来还在安静地坐在自己房间刷题,耳朵里却灵敏地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   “喂爸,咋了……都在家呢……什么?今天是柚柚生日……唉,我确实忘了……行,那我等会儿就送柚柚去你那儿。”   挂了电话,言为强推门进来:“柚柚,你咋没和爸说今天你过生日呢?连个生日蛋糕也没给你买。你爷爷打电话来,让你过去。”   言柚正做着数学最后一道答题,没抬头,“嗯”了一声。   言为强脚步一转,又去了客厅。言柚听见他说:“今天是柚柚过生日,你们是不是也都忘了?蓉丽,你电动车钥匙在哪放着?我出去买个生日蛋糕。”   “这么晚了还折腾什么啊?这不是刚好有一个蛋糕,轩轩还没吃呢,你去把柚柚喊出来,吹个蜡烛许个愿不就行了,一个生日而已,不就那么回事。”   “你这买的也不是个生日蛋糕啊,蜡烛都没有。”   “上次雯雯生日,我记得那蜡烛都没用完,你等着,我去找找。”   “也行吧……这时间也却确实不早了,天都快黑了。”   言雨轩听见要把给他专门买的蛋糕给言柚,不乐意了,哭哭嚷嚷起来,郑蓉丽耐心地哄着。   轻轻的“咔哒”一声,言柚面容沉静地盖上笔帽,女孩的眼睫垂得很低。   她收好习题册,出了房门见言雨轩还在闹着生气。言为强训了两句儿子不懂事,郑蓉丽也不高兴了,骂的却是言为强。   “你冲儿子吼什么?!”   言为强手叉着腰:“你就惯着他!迟早把这臭小子惯坏!”   “爸,妈。”言柚出声打断:“不用了,我不爱吃蛋糕,给轩轩买的就是他的……爷爷喊我,我去那边了。”   “你等等,爸送你去吧。”   “不用了,也不远,我自己去就行。”   言国华与妻子俞爱梅住在离七里巷两公里外的云照里。   那边的房子更老更旧,住的大多是年过半百的老人。   言柚到时,言国华正在院子里给他的花施肥。抬头瞧见孙女出现,才一笑放下手里的铲子。   朝她招招手,笑道:“赶紧进来。”   言柚笑了下,跟着进去。餐桌上放了碗面,刚做好没多久,上面还盖了个盘子保温。   言柚轻手挪开上面的盘子,瞧见了里面的长寿面,色香味美,还铺了几颗青菜,两个煎蛋。   “愣什么?还不趁热吃。”言柚脑袋被拍了下,手里也被塞了双筷子。   她笑着在桌边坐下,没多会儿,一碗面就被她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没剩。   “嗝。”她打了个饱嗝儿。   言国华笑道:“还吃撑了?”   言柚摸摸肚皮也笑:‘“撑。”   “来。”言国华又招手。   言柚端着碗起身:“我先去洗碗。”   言国华:“怎么到哪儿都操心着干活?去水池子里放下人就过来,爷爷有东西给你。”   言柚只好依言。   电视机里新闻联播到了结尾。   言国华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卷钱,红彤彤的,好几张一百块的。   言国华表情还有点偷偷摸摸的,谨慎地隔着窗户看了看外面。   “来,装着,偷偷的。这可别让你爸妈知道。”   言柚:“……”   “你给我钱干什么,我不要……这太多了。”   “给你你就拿着!”   院子里忽然传来人声,俞爱梅出门唠嗑归来。   言国华更急了,直接塞到言柚大衣兜里,压着声音又补充:“你奶奶也别说啊,不然我私房钱全没了。”   言柚:“……”   说着,俞爱梅推门走了进来。看见言柚的瞬间,脸上的笑全部消失。眼中慢慢浮现出厌恶来。   随后她视若无睹地进了房间。   言国华拍拍她肩以示安慰,却没说什么。   言柚没有再待,出了门脚步慢吞吞地走着。   她的记忆似乎也回到了七岁那一年。   失去最优秀的小儿子的俞爱梅遭了重创,精神恍惚,在医院住了大半年。   那时候,被接回来的言柚成了她唯一的情绪发泄口。   她说言柚是灾星煞星,言为信就是被这个本应该扔了人害死的。她看言柚眼神全是恨。   言柚一个人晃悠悠走着,思绪万千,再抬头时,才发现自己几分钟前拐错了弯,现在走错了路。   这是处于云照里与七里巷中间的一条街。路是青石砖铺的,房屋是青砖黛瓦的中国古代建筑风格,小吃很多,清吧也很多。   云层被风吹着前行着,露出藏在身后的月亮,薄薄地洒下来,影子也被拉得很长。   低磁的男声从前方传来,那人唱着首耳熟能详的民谣,略沧桑感的音色,还真有几分味道。   言柚不由往前走了几步,瞧见了小酒馆的名字。   【柚子有酒】   言柚:“……”   还真巧。   她下意识地又往前走了两步。天上的云遮住了半个月亮,而就在这时,她目光落在了小酒馆窗边的一个男人身上。   一半清冷的月光洒在那人身上,竟分不清人与月光,哪一个更冷一些。   他穿了一件肯辛顿型驼色长款风衣,敞着衣襟,里面穿黑色半高领毛衣,衣领高度恰好遮住喉结。   这搭配太挑脖子,但在这人身上,却半分不显,反而更修长了似的。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再往上看,便是俊朗优越的五官。他的鼻子山根挺拔,眉眼低垂着,仍挡不住让人发现那双无与伦比的眼睛。深邃的,也是淡漠的一双眼睛。   身旁的同坐的友人朝他举杯,两人碰了下。   喉结随着他吞咽的动作上下轻轻滚动,或许是气质出众,这动作由他做起来,竟然性感得要命。   言柚移不开眼睛。   “你真不再考虑?”高违酒也喝不下去了,“啪”一声搁在桌上。   程肆不为所动,低头浅浅抿了口酒,才说:“不考虑。”   高违咬牙:“这机会他妈多少人抢着要,要不是老师他老人家天天念着你,所里这位置你以为谁会给你留着?”   程肆的语气淡淡的:“留给别人吧。”   高违一而再再而三被气得血压飙升,骂他的话都说不出了。   “回去吧,也别再来了,浪费时间。”程肆喝完杯底最后一口酒,往洗手间的方向走了。   高违怒目盯着他的背影,口水说干了都劝不动一个字,他是真没办法了。当下便改了回北京的机票,准备连夜离开,否则再见程肆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怕不是得吐血三升。   程肆在洗手间待了五分钟,抽完了一支烟,手机上收到高违的微信,说自己改签了机票,今晚就走。   剩下的无非就是那些劝说的话,没半分新意。长得像老太太的裹脚布,他看了个开头就直接摁灭屏幕,脑袋不累眼睛累,还不如躺床上睡觉。   程肆装好手机,正要迈脚,却被一声“哥哥”喊住。   他目光凝着,这才瞧见走廊一边站着个小姑娘。   正面看见他的脸,言柚呼吸都停了一瞬。   男人的目光冷淡,似是并且对她这样的小屁孩放在心上,眼看着就要走掉。   旁边的墙上挂了一幅毕加索的画,《戴帽子的男人》   言柚嘴巴比脑子反应快,搭错了筋,开口便道:“哥哥,你知道毕加索全名叫什么吗?”   话说出去后,两人之间便陷入了奇妙的静默。   藏在背后的手握紧又松开,她揪着一小块布料,表情却佯装镇定。   言柚手伸进口袋,摸到手机,语速飞快地说:“是巴勃罗·迭戈·何塞·弗朗西斯科·狄·保拉·胡安·纳波穆西诺·玛莉亚·狄·洛斯·雷梅迪奥斯·西普里亚诺·狄·拉·圣地西玛·特里尼达·路易斯·毕加索。”   一口气说完,她点开微信二维码,抬眸时眼神不躲不闪地看着面前的人:“不知道的话,我微信告诉你呀。”   程肆:“……”   他低头,看着面前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女孩,一双手仍无动于衷地插在口袋里,神色淡淡,在女孩忍不住小幅度晃了下她的手机提醒他扫二维码后,才悠然吐出一句话。   “我可以百度。”   言柚:“……” 第二章 一言为定的言。   程肆说完便抬脚要离开,言柚看出他的意图,当然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行为有多傻逼,是个人都会当她智障的程度。   可她还是不能就这么放他离开,谁知道下次要在哪里去见到他呢。   言柚忍不住跟着他往前了好几步。   出了小酒馆,吹来阵风,有些冷,月亮一整个从云层后跳出来,照在路边的人身上。   程肆转过身,目光落在言柚身上停了半秒。言柚张了张嘴,却只定定地看着他的脸。   ……都怪这张脸太好看了点。   程肆眉微蹙着,却没说什么,回过头更大步地离开。   言柚几乎要跟不上他,小跑了两步,也因此差点撞上突然停住的人。   她下意识地要伸出手抓住他胳膊来稳住自己的身体,可刚伸出去的指尖还未碰到他的衣角,前方的身影便以很快的速度躲开了。   言柚差点摔个狗啃屎。   这人躲避的动作,简直称得上迅速又敏捷。   稳住身体,她才抬起头,撞进了三四步外那人冷淡的神情。   “回家学习吧,小姑娘。”言柚听见他说。   她有这么像个学生吗?言柚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着——   出门没有精心打扮,只想着来见闻小缘,毛衣外面套了件牛角扣大衣外套,下身……下身是她忘记换掉的校服裤子……   是真的随意了。   言柚咬着嘴巴内侧软肉懊悔不已,没来得及拦住男人离开的步子,只好急跑着过去绕到他面前。   程肆不得已再次停下脚步,掀起眼皮时的神色淡淡的,隐约还有些不耐烦。   他又往后退了一步。   这才低头看着面前目光澄澈的女孩。   言柚眼睛里是真的盛满了光。   “我叫言柚,一言为定的言,”她伸手指着那个小酒馆招牌上的名字:“柚是那个柚。”   她有点期待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什么,程肆却并看不懂她眼里的期待。   言柚站在风中,视线还停留在早看不见人影的某个方向。   手机响起来,是好友闻小缘。   “生日快乐大柚砸!”闻小缘语速飞快:“你人在哪儿?我给你送礼物过来!”   言柚报了个地址,没多久就等到了人,她直接被人从身后扑上来抱住。   “Surprise!生日快乐!”   言柚笑起来。   “你要勒死我了。”   闻小缘手放开一点,把手里的礼物袋递过去,兴致勃勃:“你的生日礼物!。”   言柚从袋子里把那个粉嫩嫩的盒子掏出来——闻小缘就喜欢这种少女心系的东西。盒子里有一罐手作蔓越莓曲奇饼干,旁边还放着一个苍绿色檀香香囊,绣了云纹,中间包裹着一个“福”字。   闻小缘解释:“你上次说想吃饼干嘛,喏,今天下午刚出炉的,我亲手做的。”   言柚自己都想不起来,她什么时候说了想吃饼干这话。   除了爷爷,这本来是一个连她的亲生父母都不会记得的生日。   闻小缘:“……这个香囊,是我妈上次去寺里求的,我专门让她也给你弄了一个,开了光呢,求我们两高考顺利的,特别灵!”   言柚低头看了好久,轻声地说了句:“谢谢。”   闻小缘勾住她胳膊,“你可别跟我说谢谢,不许说,听见没?”   “嗯。”   闻小缘戳戳言柚侧脸:“我看你刚才站这儿发呆。”她指了下言柚方才一直盯着的方向,问:“那边有什么啊?魂不守舍的。”   言柚:“你想听?”   闻小缘卖力点头。   “好吧。”言柚指了下路边一家奶茶店:“进去说?”   几分钟的时间,言柚就把事情始末全部交代干净。   ——当然,她还是略去了在那之前她也曾见过那人一面这件事。   “噗!”闻小缘一口柠檬水喷出来,言柚庆幸自己没坐在她对面。   抽了张纸巾擦干桌面,闻小缘问:“你给人家背了一段毕加索全名?”   言柚点头。   闻小缘:“……”   那段毕加索的名字,是之前课间打闹,几个人打赌比谁能完完整整背下来,结果背下来的只有言柚,没想到还在这用到了。   闻小缘推远了那杯柠檬水,怕再喝直接吧自己呛死,她冲言柚比了个大拇指,“那人家不理你也在情理之中。”   言柚长长叹口气,趴在桌上装死。   闻小缘又问:“所以真的很帅?有多帅?”   言柚想了下说:“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你可真行,惊鸿一瞥就对人家一见倾心。”闻小缘打趣她:“看你这模样,搞得我还真想见见。”   看看得帅成什么样,把一个沉迷于学习的花季少女害成这样。   言柚望着窗外,心说我也想见他。   但下次是什么时候呢。   这座城市这么大,她该去哪里找他。   周六写了一天作业,四五张卷子做完,一一拍好照片,发给了几个QQ账号,没几分钟,她就收到了几笔转账。   言柚又把这些钱转进银行账号,做完这些事情,房间门就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   言雨雯愁眉苦脸地走进来,将从来不肯好好背的书包甩在下铺床上,甩完便潇洒转身,嘴里抱怨补课老师水平太次,人已经走去厨房开了冰箱。   言柚没说什么,起身去把她那沉甸甸的书包从自己床上拎起来,放在旁边小书桌上,拍拍床上位置赶走灰尘。   言雨雯喝着饮料进来:“妈呢?”   “陪言雨轩去兴趣班了。”   “那爸呢?”   “工作去了,今天加班。”   “……是吗。”言雨雯兀自走到书桌边,视察般从言柚写过的卷子上扫过,她是准备挑点毛病来的,翻来翻去都没一处空白,大题每一道都写得和标准答案一般,至于对错……她也不知道啊。   “写得还挺认真。”言雨雯给了个评价。   言柚也不会指望这个高三的姐姐能给出什么建设性意见,她把自己的东西收好装进书包。   言雨雯瞧见她手里这个米白色的书包,是她两年之前买了新的后不用的那一个。   “居然还没坏?”言雨雯笑笑,往床头依靠开始玩手机,随口又说:“昨天不是你生日嘛。”   言柚转过头看她,言雨雯:“去和爸妈说给你买个新的呗,这种款式的书包现在哪里还有人背啊,土死了。”   言柚没接这话,只望着她道:“你躺自己的床,行吗?”   言雨雯又翻了个白眼,说着话顺着□□去了上铺:“你以为我想躺你这破床啊,谁稀罕似的,你别忘了,要不是你来,这个房间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谁愿意和你挤啊。”   言柚左耳进右耳出,她拿了个小包,把闻小缘做的饼干装进里面便出了门。   言雨雯在她身后喊:“别忘了做晚饭。”   巷口有一家旧书店,言柚是这里的常客。   老板沈屏玉,是位退休老教师,观察了她很久,发现这个小姑娘每次都是混进来偷偷看一两个小时的书,从来不买。   住在七里巷的人,随便找个人打听都能了解到任何一个人的家长里短。   许是听说了她那点身世的故事,后来老板直接答应可以破例给言柚借书,只要她保证不损坏一分一毫即可。   “沈奶奶,饼干你吃吗?”言柚进门就甜甜一笑,拿出那个小罐子,倒出来一些捧在手里递过去。   沈屏玉瞥她一眼,凉飕飕道:“叫谁奶奶呢?”   言柚愣住,她又忘了,这老太太确实有个小毛病。   听不得人喊她显年纪大的称呼,这就算了,之前还非强迫言柚直接喊她名字,不然都不让她进门看书。   言柚吸口气,只好重新喊:“沈屏玉,饼干你吃吗?”   沈老太太终于缓了脸色,说:“吃,怎么不吃。拿过来。”   见言柚捧了过来后,也不客气,捻了块拆开包装纸放进嘴里,许是觉得味道不错,抬抬下巴示意言柚把其余的放在旁边木桌上,戴好脖子上挂着的眼镜,继续翻起书来。   言柚也不吵她了,这老太太的性格在这一片可是出了名的奇怪。   转身准备去后面书架,却听沈屏玉喊道:“去里间把柜上那东西给我拿过来。”   言柚立刻应好,进去瞧见靠墙的长柜上只有一个白色长盒子。   沈屏玉的声音从外面传到她耳朵里:“看见没?”   言柚把盒子拿到手里,一边往外走一边应声:“看见了,白色盒子是吗?”   老太太没出声,言柚便走出去把东西放在她面前桌上。   ”给我干什么?“沈屏玉声音还挺不乐意:“给你的。”   言柚一顿。   老太太抽空扫她一眼:“十七了是吧?明年就高考了,好好学习,考个好学校,能走多远走多远。”   言柚这才反应过来,这东西原来是给她的生日礼物。她有点惊喜,下一秒就笑起来:“谢谢。”   沈屏玉老大不耐烦:“行了,拿了就走。别在我跟前晃,碍眼……走之前去把花浇了。“   言柚乖乖抱着盒子去了里面,不打扰沈屏玉安静看书。   拆开盒子,才发现里面是一个保温杯。   她小心收好装包里,又挑了本书,在自己专属的借书卡上写好书名于借阅时间,给店里的绿箩换好水,才出了门准备去云照里“蹲点”。   她有种直觉,那个人一定还会再去。   她的直觉准不准从前都没有验证过,倒是出了书店,走过一条很长的小路,就被面前突然出现的黑猫挡住了去路。   言柚怕猫。   从小就怕。   尤其这种黑色的野猫,长得就像个路霸,眼神凶猛,威风凛凛。   言柚仿佛被按住了关机键,一动不动停在原地,心里只希望这位猫大爷赶紧离开。   可面前的这只,叫也不叫一声,就瞪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盯着她。时不时舔一下爪子,看言柚的目光莫名像在看猎物,有点瘆人。   言柚心里一紧。   大哥!你可别过来啊!   这只猫上辈子或许是只豹子,它真不应该委委屈屈地做小猫咪。   言柚动作地缓慢地从包里掏出来一块小饼干,拆开后抬眸一看,黑猫专注地注视着她手上的动作。   言柚吸了口气,屏气凝神将饼干抛了出去,恰好落在黑猫眼前半米处。   黑猫迈着优雅的猫步往前走,言柚跟着它往后退了一米。   她瞧见那猫低头动了动鼻子,似是在探查地上这东西到底能不能做食物。   言柚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地后退了步。   “咔嚓。”   脚踩到一片干枯落叶,,声响清脆,在这条寂静的深秋小巷,显得尤为清晰。   再一次抬眸时,却看见了小路尽头走来一人。   是他,言柚只用一眼便肯定。   黑猫发现地上的食物不是自己喜欢的,跃身跳上路边一颗歪脖子树,再一跳便上了屋顶,消失了。   言柚没有动,视线里的那人逐渐逼近。他的脚步很轻,似乎也不怎么认真看路,走得却很快。回过神时,男人已经到了跟前。   他换了件黑色呢子大衣,里面是黑色打底薄衫,叠穿了件雾蓝色衬衫,下摆一丝不苟地收进腰腹间,连衣领尖都是挺括有型的。同样的黑色西裤,黑色的切尔西靴,一尘不染。   他很高,也很瘦,长着一张任谁一眼看过都忘不掉的脸,可眼神却很淡,仿佛看什么都不怎么在意。他像把藏了锋的剑。   擦身而过的瞬间,一股清冽的味道闯入言柚鼻息。   很淡,但言柚捕捉到了,佛手柑与柚子的淡淡清香,而后更清晰的是雪松木的清冽与深沉。   仿佛从春夏步入了冷冽清寂的秋冬。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他身上的香水味道。   和灰蒙蒙的巷子与天空比起来,这个人真是无与伦比的精致,被风吹秃了的梧桐见了都要自惭形秽。 第三章 再这样我报警。   言柚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靠近,又一步步远离。顾不得多想,她直接跟了上去。   安静的小巷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跟出去几米远,言柚便看见前方的人停下了脚步,她下意识地也跟着停下来。   那人回身,目光依旧是那样淡淡的。   只这一眼,言柚便确定他没认出她来,就连昨晚在云照里的那一面都没有印象。   这人是不是有点脸盲啊?   言柚想要往前靠近的脚步还没有迈动,便听见他开口了。   “跟着我干什么?”   他的声音很好听。   这句话却有些不耐烦的意思在里面,而且他的眉头也是皱着的。   言柚磕巴了:“我……”   见她没有话要说了,程肆也不打算浪费时间,转过身便要继续走。这一次,速度更快了。   言柚嘴上说不出,身体的反应却比大脑灵敏许多,她着急忙慌地再一次跟了上去。   夕阳彻底从天际线沉下去,镶在远处的云霞泛着淡淡的紫色。很漂亮,言柚眼里却只有面前的人。   终于到小路尽头,消失的野猫不知从哪里又窜了出来,一跃跳到言柚脚边。   她是真的被吓了一条,短促地叫了一声,遵从本能地朝此处唯一可以解救她的人奔过去。   “哥哥!”   程肆像是后背长了双眼睛,他敏捷地躲开了言柚伸过来扒拉他胳膊的手,站远了两三步。   言柚:“……”   程肆也看见了那只黑猫,日暮时分的黄昏残照,这野猫的眼瞳中有幽光闪过,的确有几分骇人。   他不知想到什么,冲言柚问了句:“怕猫?”   言柚点头:“嗯。”   黑猫立在原地,高翘着尾巴凝视着对面两人。   程肆双手都插在大衣口袋里,低头看了眼,便将脚下一枚石子踢了过去。   这枚石子发挥了它唯一恐吓野猫的作用,那猫飞速跑远,程肆那双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尖上,留下了一层灰尘印记,不大,但在此人周身的干净精致衬托下,显眼得仿佛白色纸页上的墨点。   程肆盯着那一小片弄脏的区域,眉头轻拧着,好几秒才移开目光,不看就不糟心。   他很快说了句:“猫跑了,你走吧。”   “别再跟着我了。”他又补充一句。“再这样我报警。”   言柚还真停下了。   男人的眼中没什么情绪,也同样的,淡漠得有些生人勿进。   他脚步的方向竟然是要进拐角处的一栋居民楼,言柚明白自己这两天的“跟踪狂”行为有多丧心病狂,但此刻也只记得问他:“你怎么来这里了?”   程肆转头,对小姑娘这句话没什么脾气了,他道:“我住这儿,怎么不能来?”   “你住这里?”言柚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说完又伸手一指隔壁七里巷的方向,说:“我住在那条巷子里。”   程肆懒散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了眼,言柚又道:“四舍五入,我们是邻居哦。”   他不准备搭理,刚要抬脚上楼,听见那女孩又说:“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程肆头也不回地离去,留下直截了当的三个字:“不可以。”   言柚:“……”   她在楼下立了好一会儿,脑子里有些乱。   他虽然衣着精致,任谁一看都会猜他定是个认真生活的人,可言柚总觉得,他周身都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死气沉沉。   言柚还没站多久,就等到了一个推着电动车下班回来的人。   “谁家女娃啊?站这儿干啥?”   言柚回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李伯好。”   “哎,老言家闺女啊,你咋在这嘞?”   言柚道:“我就是随便散散步。”   李伯推着电动车要进楼道,言柚忽然问:“李伯,你们这楼哪个房子租出去了?”   李伯摇头:“这破地方,咋可能有人来租嘞。”   言柚:“我刚看见一个……一个穿得很好看的男人进去了,我听见他说话了,不是本地人。”   “你说小程哦。”李叔说:“怎么听出来的?普通话比我们说得好是不?”   言柚笑了下:“他姓程?李伯你知道他全名叫什么吗?”   “程肆,壹贰叁肆的肆。”   “一二三四的四?”   李伯:“不是那个简单的四,是大写的那个肆。”   言柚听明白了,原来他叫程肆。   “首都来的,来两个来月喽。住的五楼,他婆的房子。你年纪小可能不知道,他婆以前可是我们这儿唯一一个大学生,去北京念大学喽,好多年都没回来过了,也不知道咋又让她孙子回来住。”李伯絮叨地说着。   言柚在想,他居然已经在这儿住了两个月了。可昨天她才第一次在云照里遇见他。   原本还觉得人海茫茫,而她其实运气很好,现在这么一说,才知道自己的幸运值还是一如既往的差。   回家时已经近六点,深秋的太阳落得早,暮色渐浓。   言柚还没来得及推门进去,便听见门内传出来的声音。   郑蓉丽哀叹:“你瞅瞅,这个月又花了这么多,工资一分都没攒下来。”   言为强声音目前为止还算悠闲:“你给儿子报的那两个兴趣班,加起来都三千块了。”   郑蓉丽:“你还好意思说,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轩轩这个年纪的,哪家爸妈不是给报好几个兴趣班补习班的,我上次去开家长会,同桌那女生她妈说给她家女儿周末都没有空的,我还嫌给轩轩报的少呢。人家哪个当爸妈的不是争着想让自己孩子赢在起跑线上,言为强你可倒好啊,就这三千块都舍不得花。”   “我也没说不想啊,但你也不看看咱家情况,要不是我弟那些钱……”   还未说完就被郑蓉丽打断:“你弟你弟!你弟死了还要把多余的给我送回来,我养得过来吗?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嫁给你,要出息没出息,要力气没力气……”   言柚松开了门把手,喉咙堵得像是谁塞了块石头进去。   多余的。   她在生她的母亲嘴里,就是这三个字。   “少给我说为信,你别忘了这房子是谁出的钱!”言为强打断了郑蓉丽的话,语气虽然低,但竟然含着几分薄怒。   许是没见过向来唯诺的丈夫也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郑蓉丽闭了嘴。   言柚又在门外等了半分钟,没再听到里面的争吵,这才进去。   “去哪里了?”郑蓉丽眼神立刻瞥过来。   言柚:“沈奶奶的书店。“   言雨轩在此时从自己房间跑出来,嚷嚷道:“妈!我饿了,什么时候才吃饭啊?”   “我现在准备。”言柚往厨房走去,又看见餐桌上已经摆好的菜和饭,明显是郑蓉丽的手笔,她停下脚步。   郑蓉丽:“等你做咱全家都得饿死。轩轩,去喊你姐出来吃饭。”   言雨轩跑过来一掌拍在言柚小臂上,十岁的小男生,力气生猛不容小觑,言柚疼得躲开两步远。   “吃饭了!”言雨轩还很不满,上前揪着言柚衣袖将她往餐桌边拉:“都说了吃饭了。”   见此状,郑蓉丽一把拉住儿子手往她身边扯:“妈说的你雯雯姐,你乱喊谁呢,她站这儿能不知道吃饭?”   言雨轩在这个家横天横地惯了,推开他妈的手,直接往餐桌边一坐,夹了口菜吃着道:“我不去!她抢我冰淇淋,我不叫她吃饭。”   刚好此时言雨雯从房间出来,听见这句,直接薅住言雨轩头发又揉又摸,没几秒,姐弟两又闹成一片。   郑蓉丽笑道:“就说亲姐弟两哪能有隔夜仇。”   “柚柚,你也过来吃饭吧。”言为强喊了声。   “快吃饭,今天妈做的都是你们最爱吃的。”   “我要那个,爸,你给我夹。”   桌上几盘菜,几乎都是红彤彤的,辣度光看就知。言柚低头扒拉一口米饭,慢慢嚼着。   言为强给言雨雯夹完,又顺手给言柚碗里也拨了不少辣子鸡,“多吃点。”   “嗯。”言柚说。   菜却没吃多少,她并吃不了辣。   房间靠北,从窗户望出去,视线竟然刚好能瞧见隔壁巷子的那幢小楼。   目之所及的两扇窗都亮着光,言柚想起李伯说程肆住在五层,眼神顿时盯着那两扇窗不挪动了,以至于都没听见言雨雯进房间后的脚步声,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这人盯着她手上的东西看。   她立刻把手里那本书合起来。   “还不让看啊?”言雨雯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对着镜子开始涂涂抹抹,“谁稀罕似的。”   言柚也没理会,翻到书扉页,珍视地摸了摸扉页上力透纸背的“言为信”三个字,而后便合上锁进了自己的抽屉。   这是她现在拥有的不多的言为信的遗物之一。   被接到江城的那年,也是言为强一家搬到这个房子里的一年。房子面积小空间不容许,言柚发现的时候,郑蓉丽已经把大半她从北京带回来的言为信的遗物扔掉了。   因为“不吉利”,死人的东西不能留。   他们处理这些东西的方式简单粗暴——直接放火烧。   言柚那时候才七岁,她没有能护住那些东西的能力。现在除了抽屉里的两本书,一个日记本,一本相册,一个留给她的生肖虎头手链,剩下的也只有存放在老房子里的一个不大的箱子。   “今年二叔忌日,我听爸妈说不去了。”言雨雯忽然开口说。   言柚愣了下:“不去了?”   “嗯,我刚路过他们房间听到的。这都第十年了,没必要了吧,人家都是过了三年就不在忌日这天祭拜,过年的时候回老家祭祖把二叔捎带上就行了。太好了,路又那么远,刚好我也不想去。”   言柚抿了下唇角,撕开吸管外面的塑料纸,对准开口插了两遍才插进去。   “你们不去,我肯定要去的。”   这句话她在心里说。   言柚喝了一口牛奶。   窗外月光又薄又淡。   言柚手里被人塞了盒牛奶,热的。那人在她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替她挡住了十一月底的肆虐呼啸的冷风。   她终于抬起头来,哭了太久,眼睛都是红的   身旁的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却和她同样穿着身素服。   言柚想起来,那个夜晚他们其实并没有说很多话,只是一起坐着。   后半夜时从江城赶来的言为强与郑蓉丽抵达殡仪馆,她便被喊走了。而当时的言柚,只来得及在那样的匆忙中回头看他一眼。   但仍记得那双很有少年气的眼睛,与如今的淡漠且死气沉沉的神情截然不同。   前尘往事尚且不论,眼下的关键是,她得尽快琢磨个恰当的理由接近他。 第四章 烤红薯。   晚饭时分,程肆准备下楼。   他刚一推开门——   “哥!我来了!”   程肆左眼皮开始跳,面无表情:“来干什么。”   赵潜跃拎起自己手上的东西,显摆似的:“我寻思着你这肯定没吃饭啊,这不就给你送过来了。怎么样,你弟我贴心吧?”   程肆手仍撑着门框,半点没有想让这便宜表弟进去的意思。   赵潜跃是他奶奶的妹妹的孙子,程肆第一天住进这房子,便宜表弟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风声,火急火燎地早退从学校跑回来,进门就嚷嚷:“哥,你想死你了!”   要不是程肆躲得快,险些获得一个熊抱。   便宜表弟不知道遗传的何方神圣的脸皮厚度,愣是瞧不见他就差写在脸皮上的谢客俩字,得了空就往这里跑,赶都赶不走。比如现在——   赵潜跃眼巴巴看着他,声音凄凄:“哥,我爸把我赶出家门了。”   “我把他私藏的一条中华给卖了,回家肯定得被他打死。”   程肆:“……”   赵潜跃:“我妈又不在家,我回去会出人命的,哥……诶别关门别关门,就收留我一小时写作业行吗?我妈下班我就回家!我发誓!”   程肆被他吵得头疼,有现成的当然也不想再出趟门去找东西吃。他瞄了眼赵潜跃手里的东西问:“带了什么?”   赵潜跃赶紧说:“薯片、可乐、炸鸡。汉堡!”   程肆伸手就关上了门。   赵潜跃:“……”   五分钟后,赵潜跃终于还是如愿以偿地进了门。   原本手里提的那一袋子东西,被他哥扔在了玄关柜上,并强调让他走的时候原封不动带走。   赵潜跃原来也不知道他哥不爱吃这些东西啊,不过能让他进门就已经千恩万谢了。   这房子以前是程肆奶奶的,岁数不小。而程肆住的这间,内里却很新。应该是重新装修过,除承重墙外拆了好几面墙,格局开放,三室被改成了豪华一居室。   一眼看去,宽敞的客厅只有一张三座小沙发,前放一张矮几,沙发边是木制花架,上面放置了个不小的透明玻璃瓶,盛着清水,插了支看上像是快要死了的马醉木。也是这房间除人以外唯一的活物。靠窗阳台搁了张懒人沙发——看着像是晒太阳的。除此之外,竟然只剩一面靠墙放的书架。   空间利用率低得可以。   也挺没人气的。   可能他哥就喜欢这种极简风吧。赵潜跃想。   但目前却是有个很大的问题——   “哥,我在哪写作业啊?”   程肆坐在沙发里,闻言头也不抬地说:“自己找地儿。”   赵潜跃:“……”   他要趴地上么。   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圈,卧室门开着,他走过去刚瞄了一眼,最先瞧见的不是床,而是半个衣帽间。赵潜跃下巴以某一加速度往地上掉,尚未反应过来,那门就被关上了。   赵潜跃挠挠后脑勺,笑得露出一行白牙,伸出大拇指称赞:“哥,你衣服比我妈的还多。”   程肆淡淡地扫他一眼,没说话,就冲他抬抬下巴示意门口方向。   赵潜跃可不想被赶出门,于是也不敢再造次,立刻双手抱着书包,以小学生的坐姿乖觉地去沙发上坐下。   他知道他哥有多龟毛,所以谨慎地占据沙发一角,不敢有大动作。万一不小心碰到,那他铁定被赶出门,就真要回家接受棍棒教育了。   三十分钟后,程肆点好的外卖送达,他胃口一般,这外卖做的也一般,潦草吃了几口就完事。赵潜跃终于得到机会可以霸占那张唯一算桌子的矮几,飞奔过去把自己数十张卷子往上面一铺,手机打开张照片就开始抄。   先写的物理,程肆倒水回来,端着杯子抽空扫了一眼,“抄岔行了。”   赵潜跃核对一遍,还真是。等号左右两边完全不搭边。   “嘿嘿,我都没发现。”他划掉一行又重写,“唉,大佬写得跟标准答案似的,想省略几步都不知道略的对不对。”   他那手机就在跟前,程肆抬眼便能看见。照片上的卷子字迹整齐,一行行一丝不苟,解析过程和标准答案唯一的差别只有字体。   “抄的谁的?”程肆忽然问。   赵潜跃警惕地捂住手机,“你别告诉我爸啊哥。”   程肆略无语,扯扯嘴角道:“我没那么闲。”   赵潜跃放下心来,便和他说:“人我不认识,就加了个QQ,学校统一发的卷子这位大佬都会发答案。”   “TA闲的?”   赵潜跃:“当然不是,人家也收钱来着,一张卷子两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程肆没有再问,他端着一个黑色陶瓷水杯起身,往墙边那个孤零零的书架走去,“写完就走,不用和我说,门带上就行。”   “好嘞!”赵潜跃目光追随着,这一下可让他瞧见不得了的。   程肆先是从书架了取了本书,拿书脊抵着书架一边,那笨重的书架竟然就这样随着他的动作开始动起来!   书架后竟然又是一大片空间!视野太狭小,但那一排排的书架,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这面墙另一边本该是这层楼另一户。也就是说,他哥直接把两户给打通了?然后在那边建了个家庭图书馆?   赵潜跃嘴巴里能塞下一个拳头,飞奔起来就往那边冲,结果就被程肆用书脊抵住了额头。   “自己待着。”他说:“别吵我。”   赵潜跃张着嘴巴说不出话,只用手指着对面那个房间。   程肆没解释,借着手里的书把便宜表弟推远几步,书架重新关上。   这东西也不是用来隔音的,几秒后就听见赵潜跃在对面大喊:“这玩意我在电视里看过!机关,是机关吧!”   今晚没有月亮,夜色沉沉。   赵潜跃不知道在几点已经离开。   与书架另一边的房间不同,这一处的东西只用一个字便可形容——满,入目的却又好像都只有一样东西——书。   单人沙发边的桌子上,书摞得很高,墙上挂钟时针走过十点,程肆才摘下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合上了书,与眼镜一同随手放在一旁,他站起来,活动了下脖颈,往窗边走去,   拨开窗帘,打开一扇窗,冷涩的秋风立即见缝插针地扑面而来,一股很淡的花香味裹挟其中。这味道其实淡极了,不仔细闻根本闻不到,很快就被风吹散。   程肆在窗边站了挺久,正要准备关窗时,视线焦点不由被不远处那幢楼五层的一扇窗吸引。   少女趴在窗边,捕捉到他望过去的视线时,立即频率很快地挥起手来。   两栋楼之间距离不远,能看见对方也只是因为中间的建筑都恰好低矮。程肆摘了眼睛,看不清女孩脸上的表情。   但猜也能想到,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灿烂的。   还真是巧合。   言柚本来只想打开窗子透个风,没想到居然让她撞见对面窗前站着的人。   他应该是在看别的地方,视线很远,也没有很快就发现她。   楼下的街道里种了几棵桂花树,深秋残存的最后一缕桂香溶在空气中,又被送入人的鼻息之下。   言柚吸吸鼻子,远远瞧见对面那人低头看了眼楼底下,像是闻到了桂香,也在低头找寻根源。   她的目光一直定点在他身上,所以等程肆视线飘过来时,第一反应便是热烈地从他招手。   如果他是太阳,那现在的言柚一定是朵向日葵。   结果,程肆下一秒就关上了窗,还拉上了窗帘。   言柚:“……”   我又不是什么流氓偷窥狂!   言柚捧着腮望着对面那栋楼的那扇窗独自郁闷。   “哼。”   后半夜那窗帘都没有再拉开,第二天一整个白天也没有拉开。   言柚又想起李伯说的,程肆已经在那房子里住了两个月,但除了昨晚惊鸿一瞥,她的确在之前从未见那扇窗开过。   他好像也很少出门。不然这么个显眼的帅哥在几条巷子里随便走两步,就能传得人尽皆知。   所以后来连续一周,言柚上学前放学后都要溜达到程肆住的那幢楼下,守株待兔都没逮到兔子。   言柚不知道是这兔子太聪明还是太宅。   她真的见不到他一面。   明里暗里地试探过李伯后才听说,程肆每周五好像都会出一次门。言柚打定主意,周五定要蹲到这只兔子!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整栋教学楼都是躁动的。   高二(1)班的教室在三层最边上的那个,讲台上生物老师在讲题,讲台下坐着的人心早已经飞出了校门,没几个在听的。   言柚的位置靠窗,她同样没在听。手里握着的笔不停,在做物理题。   没几分钟下课铃声脆生生响起。老师这时候也管不住疯狂想逃离学校的少年少女们,干脆收了书宣布放学。   言柚快速装好东西,和闻小缘告了别就小跑着出了教室,拐弯下楼梯时,却和一个冲上来的人撞在一起。   言柚被撞得直接往后退了半步,抱在怀里的几本练习册和卷子全掉在了地上。   “对不起!”   “抱歉。”   两人同时道歉,又一起蹲下来捡地上东西。   剩最后一张卷子时,那人竟然拿在手里半晌被还给她。言柚抬眸,同时出声提醒:“同学?”   “哦,你的东西。”男生道:“不好意思啊。”   两人相视,言柚却蓦地一愣。   男生的眼睛竟然和程肆长得有三分相似。都是多情眼,这男生就是典型的看谁都仿佛情深切切,在程肆身上,却只瞧得见淡漠与疏冷。   他曾经并不这样。   到底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   言柚心里想着事情,就没有多待,重新抱好之后便下了楼。   赵潜跃望着那道清瘦身影,抬手挠挠后脑勺,自言自语:“这字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言柚几乎是飞奔着回七里巷。   换了条会路过程肆住处的路,拐过弯那栋楼出现在视野的第一秒,就看见了她的目标。   他真的出门了。   小巷墙边不知从谁家院子里伸出来半树桂花,细碎的淡黄色花朵残存无几,几乎快要闻不见香。远近飘来小贩火炉里的烤红薯香,这下彻底把那点单薄的桂香遮掩住了。   言柚手勾着书包带子,就这样站在路边,再一次目睹程肆从她身边擦身而过。   他整个人都是冷淡的,冷漠的。仿佛他们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   唉,好像和陌生人也真的没差多少。   言柚心酸地想。   万万没想到她努力抓住机会刷了三次脸,还是没能引起这人半点注意。连伤心委屈都无从发泄。   她急切地转身,顾不上其他往前跑。   “程肆!”她喊了一声,追上后又说:“你等等我呀。”   程肆终于瞧了她一眼。   “又跟着我干什么?”   言柚闻言就笑了,他说又!他记得她!   “我……我想问你,你吃不吃烤红薯啊?”言柚大方道:“我请你吃烤红薯吧。”   程肆迈脚往前:“不吃。”   又走了。   哎,她都要准备拿钱去买了。   “你再等等我。”她说着又追上。小巷路窄,转弯进入另一条街时,言柚速度太着急,踩到一块光滑的鹅卵石,脚下一跐溜就给摔了。   言柚蹙着眉试探着动了下,别的倒没啥,就这摔一个屁股蹲的动作好像不太优雅。而且尾巴骨是真疼了。   她抬头目光向前,刚好与程肆听见声音后的回眸相撞。   疼归疼,借机买个惨装个可怜总不过分吧?   “哥哥,你可以拉我一下吗?”言柚伸出一只手,又补充:“我站不起来。”   程肆手抄在大衣兜里,闻言也是面无表情的。   明明生得是那样多情深邃的一双眼,却看谁都只有冷。   就在言柚以为他不会答应时,程肆还真的抬脚朝她走过来。   言柚心底都笑开花了,手也跟着往高抬了下。   下一秒,就眼睁睁看着程肆绕过她的手,从旁边走到她身后。却没有走远,就站在言柚身后。   言柚等了好久,足足有二三十秒,他都没有任何动作,不知道在犹豫什么这么久。   她正要回头看,却突然感觉到肩上的书包被人扯着往上,而她本人,竟然就这样被人拎着肩上的书包,像只小鸡仔似的从地上提留起来。   言柚:? 第五章 见过你一次。   萧瑟秋风带着轻飘飘的枯叶落在地上,巷口跑过来一群刚放了学的小孩,嬉笑着推搡,幼稚嘹亮的嗓音从巷子这头传到那头,片刻后便听见不知从哪扇门那扇窗传来的母亲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程肆把人拉起就立刻松了手,他看了眼自己的手才又重新伸进口袋。   “你到底为什么跟着我?”程肆问了句。   言柚转过身,想和他面对面,却敏锐地察觉到在她转身之时程肆往后退了一步。   两人之间隔开好远的距离。   不知道为什么,言柚有种直觉,程肆好像,很避讳与人触碰。   为什么跟着他?   言柚也在这一刻思考起这个问题来,为什么?   说到底,她也只是在十年之前的某个时间某个地点与他同坐了半宿,显然,这一面或许只单方面的保留在其中一人的记忆深处。仓促又短暂,说是萍水相逢再贴切不过,   更何况,她那时候才七岁,一个哭哭啼啼的丫头片子。他们也不曾有什么交谈。   言柚斟酌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面庞,半晌说:“我以前,见过你一次。”   这话说完,她就被什么东西从身后撞了下腰。   言雨轩不知何时跑了过来,背着书包,看见言柚与她对面的男人,眼珠子滴溜溜转圈,嚷嚷道:“你干嘛呢!”   一开口就跟个唢呐似的,黑不溜秋的眼睛在程肆身上转了又转。言柚赶紧捂住他的嘴,怕他胡说些乱七八糟的。   言雨轩不满地挣扎,劲不小。街坊四邻都是认识的,被他这么一嚷还不知道要被谁看见又告诉郑蓉丽。言柚心底叹气,今天算是彻底被打断了。   她刚想和程肆道别,说下次再见,一抬头却发现那人已经走掉,只留下个背影给她。拐过弯,就真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言雨轩扯着她校服外套的兜在里面掏,言柚都没有及时制止。所以这还真被他搜罗出十来块钱,还有一块放学时闻小缘塞给她的一块德芙。   言雨轩二话没说就拆开包装咬了半块巧克力,言柚面无表情地看他,掰开他紧攥着钱的手,想把那钱拿了回去。   言雨轩顿时嚎叫着哭起来:“妈!妈!言柚打我!”   “把我的钱还我。”言柚一字一顿地说。   “不给!我没拿你的钱,这是我的!”言雨轩叫喊着握拳一下打在言柚身上。   言柚忍着疼,也不管,硬生生掰开他的手把那十来块钱拿了回去。   “我要告诉妈!你打我,你打我!”言雨轩说着往地上一坐就开始哭,大张的嘴里全是没咽下去的和糊在牙上的巧克力。   言柚嫌弃地别开眼,偏偏此时,远处传来声音。   “蓉丽,我怎听着前面那像你家轩轩的声音。”   言柚抬头,正前方路上走来的两人,正是一同下班骑着电动车回来的张桂美和郑蓉丽。   言雨轩也回头看见了他妈,登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妈!妈!言柚打我,她还把我推到地上!”   郑蓉丽已经到了近前,下了车就接住朝她扑过去的言雨轩。瞧见儿子的眼泪和身上倒地后蹭到的脏污,眉头一皱,朝言柚射过来的目光像刀子。她两步上前来就往言柚后背落下一拳,紧接着又是两下,一下比一下动作重。   动手之前一个字也没问,言柚连澄清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她忍着疼,清澈的眼里此时只有委屈。   但这一份委屈,郑蓉丽看不见。   郑蓉丽对言柚动完手,便回头半蹲下身给言雨轩擦眼泪,温言安慰:“没事没事,妈给你打回去了,给你报仇了啊。”   言雨轩还真收了哭腔,郑蓉丽又接着一声声哄着。   声音温柔得仿佛和刚才在言柚身上落下几拳的不是同一个人。   言柚自始至终站在那里,后背的痛感持续良久。   她沉默着,不代表她不疼。   还是这种完全不问是非的打法。   但也的确是郑蓉丽的风格。   她的对错向来以言雨轩为标杆。   所以即便委屈也都只能受着。   一旁的张桂美开口:“哎呦,亲姐弟有啥子事情要打要闹的嘛,柚柚,你和张婶说,你为啥打轩轩?”   言柚目光淡淡地落在地上,闻言只是轻声问:“你亲眼看见我打他了吗?”   张桂美一噎,半天说不出别的话来。   放学下班的人越来越多,巷子里也变得人来人往。郑蓉丽暗含警告地看了眼言柚,厉声说:“你还顶嘴,没打轩轩能哭成这样?”   言柚习惯了她的母亲一如既往的偏袒,也习惯了自己的辩驳毫无用处,但她还是说:“我没有打他。”   他打了我,你也打了我。   郑蓉丽好面子,最不想在邻里之间丢人。她骑上车,言雨轩紧搂着靠山似的搂着她妈。郑蓉丽扭一把电动车把手,离开前只给言柚留下一句:“给我回家。”   言柚望着一车两人离开,好久才迈开步子往她那个家的方向走去。   张桂美还没离开,她平日里见惯了言柚乖巧的模样,刚那一句反问难免愣住。   巷子里谁人不说一句郑蓉丽家那二女儿听话乖巧,学习成绩又好,幸好当年没真的丢了,被她二叔抱走养到了七岁还能送回来。   这不是白捡一个“招商银行”么。   众人四散入家门,程肆才抬头看向七里巷最深处那幢小楼五层。   他刚才的确已经抬脚离开,都拐入另一条路了,哭闹的声音闯入耳中。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也懒得花时间在无谓的人身上,却莫名地停下了脚步。   重新回到那条巷道上,看见的便是一个女人当街动手打自己女儿的画面。   路过的和在旁边看着的人见怪不怪,也没有人上前为那女孩说一句话。她动没动手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小的那个哭了。   女孩离开的背影像一根伶仃的芦苇。   “我叫言柚,一言为定的言。”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我以前,见过你一次。”   程肆重新将手抄进风衣里,神色没有任何波动,方才落入眼底的一幕幕都仿佛只是云烟过眼而已。   另一边,郑蓉丽牵着言雨轩回了家,言柚跟在后面进门。   郑蓉丽放包的声音带着气,言柚明白这是要开始了,便站在门口等待。   果然,郑蓉丽手指指着她说:“你现在不得了了啊,在外面都敢对你弟弟动手。”   “我没有打他。”言柚还是重复这一句。   她的声音很低。   从以前便是,郑蓉丽每一个眼神都能随时让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对待,不敢让他们为自己费心,不敢多提要求,唯恐自己让他们觉得麻烦。   明明是至亲血缘的父母,在这个家她却却每时每刻都仿佛寄人篱下。   郑蓉丽在问言雨轩事情经过,言柚回神听见他说:“我就拿了一块巧克力,她装着不吃,给我怎么了?”   郑蓉丽责备地看向言柚:“一个巧克力而已,轩轩吃了就吃了,你一个做姐姐的还和弟弟计较?他多大你多大?都不知道让着点他。”   数落完又低头摸摸儿子的头安慰:“去给你爸打电话,让他下班回来的时候给你买一盒。”   言雨轩顿时高高兴兴蹦跶着去打电话了。   言柚低垂下眼睫:“我回房间写作业了。”   她要进房门了,又听郑蓉丽说:“洗洗手做饭啊,你爸和你姐都快回来了。”   言柚手指在门把手上收紧,两秒后说:“我作业很多。”   “多你明天写不行?平时也没见你多积极。”   言柚想说不,可真到了嘴边,说出口却只剩下句:“……我知道了。”   言为强回来时果然买了巧克力,还多带了其他零食,言柚在厨房切菜的时候,都能听见从客厅传来的言雨雯与言雨轩争抢自己喜欢零食的声音。   她心绪实在高不起来,饭没吃两口便回了房间。   对面的楼房五层的灯黑着,言柚看了会,才关上窗开始写作业。   周日,言柚照往常一样去了沈屏玉的书店。她平时就会常来帮着打扫卫生,或者整理书籍。   上午来了两个大客户,之前便来过几次,一口气订了许多书,诚心诚意。今天便是来取书的,眼瞧着都要装车走了,结果两人偷偷嘀咕转手卖多少多少钱就被沈屏玉听见了,便知道是两个干倒手旧书的。   老太太脾气大,当场就翻脸,收到的钱全给他们退了回去,大骂了一番赶走了,还把自己气得上了楼一个人待着静静。   唯独辛苦言柚,要把那一堆书又一本本全搬回来放回原处。   第N次来回后,她额头上已经有一层薄薄细汗。想擦汗又苦于手上抱着书,正想先放在椅子上暂停休息片刻,手里的书就突然被人接了过去。   “放哪里?你指个路。”   言柚一顿,抬头看才发现面前这人脸有几分熟悉。   “是你。”言柚说。   赵潜跃笑起来天生有种阳光Boy的感觉,此时也认出了言柚:“是你啊同学,我也记得你。不过你现在得先给我说这摞书放哪里,还挺沉。”   言柚赶紧带着他进去把它们先放在桌上。   赵潜跃指着还在外面的那些:“都搬进来?”   “嗯,都要的。”   赵潜跃点了下头就重新出门,动作利索又飞快,有他帮忙,两人没多久就全搬完。   “你等一下,我去里面给你拿喝的,可乐还是雪碧?”言柚问。   赵潜跃也不客气:“可乐。”   完了又补充一句:“是百事吧?”   言柚:“都有。”   赵潜跃:“哦,那我要百事。”   言柚笑着递给他一瓶:“谢谢你帮忙。”   “嘿嘿,别客气,我们也算同学。哦对了,我叫赵潜跃,高二(15)班的。你呢?”   “言柚,一班的。”   赵潜跃抱拳:“大佬。”   一班是实验班,而且是三个实验班里最牛逼的,聚集了全年级成绩前五十。   赵潜跃仰头灌了半瓶的可乐,又问:“这是你家的店?卖旧书?”   “嗯,不过不是我家的,我来帮忙而已。”   “我能在这儿坐会吗?等个人。”   “当然可以。”   赵潜跃看了眼时间,掏出手机拨电话。   言柚还得把那些书分类归好,便去了后面,只听见赵潜跃好久才拨通电话,期期艾艾地喊了声:“哥~你怎么才接电话啊。” 第六章 甜的。   言柚再回来时,赵潜跃已经挂了电话。   他正坐在店里唯一的那张桌子边,见她出来才指指桌上一摞书问:“我可以看看吗?”   言柚点头:“当然可以。”   赵潜跃便挑挑拣拣地从里面选出来一本封皮花哨些的,无所事事地翻了两页,又看见书摞边还有个小册子,像个记录本。   翻开才发现是个详细借阅归还清单,一本本书名与时间列得整齐干净,字迹看着有些眼熟。   赵潜跃微微一顿,便想起来。   “这是你写的吗?”他问言柚。   柜台处整理账本的言柚闻言略一抬眸,便说:“是啊。”   赵潜跃盯着她瞧的目光更加诡异,数秒后直接扔下手里的书,跑过去同样趴上柜台,面对面盯着言柚看。   言柚从账本中抬头就迎上一双黑亮的眼睛。   言柚:“?”   “你干嘛?”   赵潜跃拍桌:“原来是你!”   他掏出手机,又点开个QQ账号,直接将屏幕放到言柚眼前。肯定道:“这是你吧。”   言柚一看那个头像和昵称就明白了。   原来这位还是她的“客户”。   赵潜跃手机里的这个QQ,是她当初为了方便起见专门注册的小号。   赵潜跃见她没有否认的意思,收回手机,自言自语地说:“我就说你的字迹很眼熟,原来你就是大佬。”   “是我。”言柚坦荡承认,眨了下眼睛,认真和他商量:“你能帮我保密吗?”   说白了这也是不可说的交易,言柚只想偷偷挣点钱。   赵潜跃一听倒答应得很爽快:“当然!这你放心。”   言柚笑了下:“谢谢。”   “嗐,小事小事。”   “不过……”   言柚从账本中抬头:“不过什么?”   赵潜跃:“不过既然我们都认识了,不如加个真实的QQ?”   现在这个明显就是个“工作号”。   言柚正犹豫,赵潜跃手机忽然响起,备注只有一个字:哥。   赵潜跃立刻接起来:“哥!你出来了!”   “我就在巷口的那家书店……”他停下来问言柚:“这店叫什么名字?”   言柚:“颜如玉。”   “就叫颜如玉,你看见了么哥……好好好我出来我出来,你等等我!说好的请我吃饭谁抵赖谁是小狗!”   赵潜跃挂了电话就显得有些急,“我哥请我吃饭嘿嘿,我得先走了!再见!”   “再见。”   赵潜跃风风火火地跑出去,言柚下意识的视线跟着他望去,透过玻璃门却瞧见了熟悉的高瘦身影。   她手上动作一停,账本也顾不上了。   程肆答应请便宜表弟吃饭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他也就是问赵潜跃知不知道一家福利院,结果就被讹了一顿饭。   挂了电话就瞧见了赵潜跃从一家外面看上去挺古朴的店里撒欢跑出来,身后居然还跟了个小尾巴。   又是那个女孩。   程肆看了她一眼。   她的目光专注地看着他,很亮,盛了许多光。   他想起昨日她跟着家人回去时的背影,像个小可怜。   而现在,伶仃的芦苇变成了株向日葵。   但他不是什么太阳。   “我来了我来了,咱走吧哥!”赵潜跃喊。   言柚脚步甚至比赵潜跃还快,跟在后面冲出来却一同停在了程肆面前。   程肆面容平静地往后站了半步,与两人都隔开更远些。   这动作细微,并不引人注意。起码赵潜跃是没放在心上的。   反而是看见急冲冲跟出来的言柚,赵潜跃满脸问号,看了看她,又看看他哥。   言柚的目光实在太炽热了,而他哥,刚才也有几秒在看她。   “你们……认识?”赵潜跃试探着问。   言柚疯狂点头:“嗯!”   他哥则格外冷淡地站着,一个音节都没发出。   赵潜跃挠头:“你俩怎么认识的?”   以他哥这种如果不是会饿死就不出门的生活习惯,以及他现在拒人千里之外的社交原则,很难想象竟然也会与这里的人相识。   程肆手插在大衣兜里,没有回答,只是扫一眼问:“走不走?”   “走,走走走!我都想好吃什么了。”赵潜跃大声道,又和言柚说:“一起吧,反正大家都认识,你也还没吃饭吧?”   程肆皱眉,言柚飞速扫一眼他,立刻道:“没有!”   赵潜跃:“那一起?”   言柚:“好!”   一唱一和。   程肆一个字没说,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言柚悄悄看他,心虚,眼神也飘。不过程肆竟然也一个字没说,径直往前走去。   这是默认这个安排了吧?言柚弯了眼睛,深秋的惨淡的阳光都变得明媚起来,她脚步轻快地跟上了他。   赵潜跃一路上话不停,一会儿和程肆聊,一会儿和言柚唠。唯一的区别是,程肆不怎么搭理他,言柚倒是都有来有往地回应着。   不过她的注意力更多的都在走在她前面的那人身上。   浅金色的阳光落在他肩上,散开成一片光晕,偶尔踩到片枯黄的落叶,簌簌的碎裂声都变得动听。   赵潜跃挑中的店不远,步行十五分钟便到。   三人落座,言柚被赵潜跃拉了下,和他坐在了一边。程肆则一人坐对面。   服务员拿来菜单,赵潜跃负责点单。   “要什么锅底?”赵潜跃问。   程肆一副无所谓任他选的态度,赵潜跃了解了,转头看言柚:“你呢?”   言柚:“我都可以,你选就好。”   赵潜跃伸手表示OK,啪啪啪便动手勾选了锅底和肉菜。   等锅底上来,言柚才被眼前整齐划一的九宫格特辣红锅震住,不过她来也不是真为吃饭的,不重要不重要。   言柚看了眼对面的人。   程肆从落座就端坐着,低头拿着手机不停在屏幕上按着,又有点心不在焉的模样,连面前的碗筷都没打开。   或许是她的视线实在无法让人忽视,程肆抬眸看了过来。言柚没想到他会突然望过来,顿了下,又很快笑起来,比外面的天可灿烂多了。   程肆短暂地皱了下眉,移开目光低头喝了口杯中茶水,随后再也没看她。   言柚怔忡,她好像察觉到,程肆方才一闪而过的表情,是对她的……厌恶?   他好像不喜欢别人看他。   轻抿着唇角,言柚低垂下脑袋没再看他。指尖碰到茶杯,顶灯的光让她手指的阴影交缠纠结,一如此刻的心。   红汤沸腾,赵潜跃手快地先下了许多牛肉虾滑与鸭血,等待煮熟的时间又开始烫毛肚。筷子一上一下,口中念念有词:“一、二、三……”   数完第七下,达成“七上八下”成就,蘸一下油碟,鲜嫩爽口的毛肚裹满蘸料,这才送入口中。   赵潜跃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太香了!”   直到伸筷子去烫第三片,他才突然凝神看向桌上毫无动作的程肆与言柚,惊疑道:“诶?你们怎么都不吃啊?”   他吃东西的模样让人看着实在太有胃口,言柚拾起筷子,也加入队伍。   她虽不喜吃辣,但也好歹在几年间练出来点吃辣的本领。   她夹了口牛肉,放入碗碟中才想起来缺点东西,刚好服务员经过,便喊住人问:“您好,请问有麻酱吗?”   服务员神色怪异地看了她好几眼,最后还是说:“有倒是有,您要用?”   言柚点头:“要两份,谢谢。”   没一会儿就拿了过来。赵潜跃问:“你吃火锅还放麻酱?”   “嗯。”言柚把另一份推到程肆面前:“你要吗?”   问是问,做的动作却已经给了他。   程肆抬眸看了过来。   他的眼睛是真的很好看,引人注目的好看,这样一个抬眼,没有心理准备其实根本受不住。   赵潜跃似是才想起来:“哦哦,我哥吃火锅小料要加麻酱,他北方人嘛。我都忘了,还是你细心。”   言柚将那口牛肉送入口中,蘸料里混了麻酱,辣意已被淡化少许,但赵潜跃点的这特辣九宫格不是一般规格的辣度。   “哥,你不吃吗?”赵潜跃看程肆毫无动作问。   “不吃。”程肆说:“吃你的,少说话。”   “噢。好嘞。”   赵潜跃凑近言柚,和她小声说:“你别介意,我哥性格就是不太招人喜欢。”   言柚倒是没觉得他不招人喜欢,只是能清晰感觉到,程肆是个很有边界感的人,他好像对他人的世界不感兴趣,也不喜欢别人踏入他的王国。   但如果他一直是这样的,那十年之前不会对一个哭红了眼的小孩递过去一杯热牛奶。   言柚又吃了口菜,但实在太辣了,她吃得很慢,每咽下一口就要喝半杯茶水清口。三分心思在口舌之欲,剩下七分,尽数聚在对面男人身上。   程肆也没怎么吃,火锅一口没动,倒是将面前一碟红糖糍粑吃了小半,喝了两三杯茶,就再没动筷子。   他大概是……喜欢吃甜的?   言柚猜测。   赵潜跃在中途去了洗手间,一张桌上便只剩下两人。   言柚放下了筷子。   “你要吃冰粉吗?这家店的还不错,也是甜甜的。”   也是甜甜的?   这话像哄小孩。   以为他喜欢吃甜口的吗?   程肆淡声开口:“我不喜欢吃甜的。”   言柚目光不由自主瞟向那一碟红糖糍粑,眼神都在说:真的吗,我不信。   程肆:“……”   他没再解释,恰好服务员在此时路过,程肆喊住要了盒牛奶。   再送过来时,他没有接,又往里坐了些,离跟前的服务员更远,然后才抬手示意服务员将那盒牛奶放在对面女孩面前。   言柚呆呆地抬起头,手碰到那盒牛奶,她的瞳孔都在这一瞬间微微放大。   “你,记得我了吗?”   “……什么记得你?”程肆问。   “这牛奶……”   “解辣的。”程肆望着她:“吃不了辣为什么要让他点这个?”   言柚一顿。   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赵潜跃问时,她说的是,我都可以。   这是一直被忽略后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   习惯了忘记表达自己的喜好,习惯去迁就。   习惯了自己的不重要。   赵潜跃回来时就发现桌上的气氛不太对劲。   他哥仍是那副懒散的食欲不振模样,低头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上一个小游戏。而言柚则眸光闪烁地咬着吸管喝牛奶,视线时而不时向对面瞟一眼。   两人之间萦绕着一股莫名的岁月静好(?)气氛。   “你怎么喝起牛奶了?”赵潜跃晃晃脑袋清掉凭空冒出来的不着边际的想法,坐下后问。   言柚看一眼程肆才回答:“有点辣。”   赵潜跃有点惊讶:“你吃不了辣?你是假的江城人吧?!”   嘴巴里牛奶的香甜盖住了辛辣的刺激,言柚道:“嗯,我不太能吃辣。”   赵潜跃了然点头,片刻后又懊悔地大声说:“你不早说,早知道点鸳鸯锅就好了嘛!”   “没关系。”言柚笑了下,唇边梨涡浅浅:“我现在有牛奶喝。“   小姑娘的目光晶亮,生了张标准的鹅蛋脸,眼睛笑起来是弯弯的月牙,嘴角的梨涡是盛满了月光的酒杯。   程肆从手机中抬起头,便撞进了这样的笑容里。   他很快移开,瞥向赵潜跃:“吃完了就说正事。”   言柚听他略显严肃的语气,正思虑着要不要回避他们二人要谈论的正事,赵潜跃已经开口道:“哥,你说的那个福利院,江城一共有两家名字一模一样的。一家在城区,两年前改过一次名字,现在叫江城第四儿童福利院。还有一个在小县城,哥,你要找的到底是哪一个?”   程肆没有犹豫:“你把具体地址都给我。”   赵潜跃从包里取出来一个日记本,将写了地址的那一页专门撕下来递了过去,“只有市区的这家,另外那个没找到具体的地址,问了好几个人也都不清楚。”   “嗯。”程肆接过,扫了一眼后收好站了起来。   “你去哪?”赵潜跃问。   程肆打开手机,“结账。你们吃,我先走了。”   一听这话,言柚立刻放下了筷子,抽张纸巾擦嘴巴:“我也吃完了,我也要走。一起吧。”   程肆目光扫过来。   言柚不避不闪。“我吃完了。”   赵潜跃眼睛在两人身上大打转,看看他哥,又瞄两眼言柚。   程肆神情淡淡的,迈步去前台结账。   言柚飞快拣起放在后座的外套,一边穿一边小跑着跟上高大的男人。   赵潜跃筷子都没从锅里拿出来,大喊道:“干什么啊!真不吃了?!这么多肉呢!”   没人理。   这两人怎么都像有点毛病似的。   言柚太心急,所有注意力都在前面那人身上,偏偏从用餐区到结账处有个小台阶,她没看见,一脚踩下去踏空。   电光火石之间,本能的反应让她朝前扑去。   她抓到了程肆的左手,所以才没有摔个狗啃屎。   言柚轻吐出一口气,刚想说话,碰触到的那只手却在忽然之间使力。   她没有因为一脚踩空摔倒,却被程肆这一下甩开的动作推得踉跄好几步。   她睁大了眼睛朝他看去,却只在程肆那双一直冷淡的双眸中,看出了……厌恶。   他在低头看着左手。   “谢……”   没等她一句感谢说完整,程肆便朝路过的一位服务员问:“洗手间在哪儿?”   男人的脸色黑得厉害,神情不虞,就像是碰到了什么让他非常恶心的东西似的,服务员小心翼翼指了个方向。   下一秒,程肆大步朝洗手间方向走去。   远处瞧见动静的赵潜跃也在这时走了过来,看着程肆走掉的背影,懵逼地问言柚:“怎么了?”   言柚抿了下唇角,她也不知道怎么了。   这一秒她的脑子里,只有刚才程肆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   这样被讨厌的眼神,她看过不少。可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难受。   思绪乱得仿佛一团纠缠不清的线。她只知道,她不想被程肆讨厌。   不要被他讨厌。   在原地呆呆站了一分多钟之后,她还是朝洗手间的方向走了过去。   洗手池的位置在男女厕中间,而程肆此时正站在洗手池前。   水流不停,他洗手的动作也不停。   按压洗手液、揉搓、冲洗。   一遍、两遍、三遍……   他的侧脸依旧冷峻,白皙的掌心却已经被一遍遍搓得发红,而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那是她刚才,不小心碰到的位置。   言柚生生定在原地,刚吃下去的东西像是变成了石块挤压绞痛着五脏六腑,疼得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第七章 小可怜。   天空没有一丝云。   言柚低着头站在店门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响了。她的立刻将眼神追过去。   四目相对。   “对不起。”言柚声音很轻。   几分钟前,赵潜跃将呆呆站在洗手间旁的言柚拉了出来。他也是问了服务员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更何况瞧见他哥在那一遍又一遍地洗手也早猜到了几分前因后果。   赵潜跃叨叨不停,哀婉叹息,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   程肆有洁癖,而且是十级洁癖,最不喜欢别人碰他。   发生了这么尴尬一件事,赵潜跃这会儿也不能心大得像没事人似的还坐那吃东西,此时也和言柚一齐在门外站着。   他笑着挠头:“那个……哥,你看言柚也不知道哇。”   程肆低下了眉眼,他看了下面前这个只到自己肩膀的小姑娘一眼。那双饱含着光芒的眼睛此时终于暗淡下来。   那双眼睛总是看上去很真诚,所以无论是灿烂如春日的笑,还是此刻低落难过的模样,都像印在白纸上送到人眼前。   任谁都无法忽视。   赵潜跃的手机在此时突兀又大声地响起来。他小心地看了看这两人,才掏出来接通。   “又跑哪去混了!!是不是又去哪个网吧了?老子看你又想找抽。!一声咆哮隔着听筒传出来,方圆三米之内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赵潜跃揉揉耳朵,去一旁接他老子的电话了。   一时又陷入安静。   言柚抬眸,看向程肆,手指不自主的在身后勾着,不停互掐。   她紧张的时候经常会做这个动作。   “对不起。”言柚再次小声地说:“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午后的阳光落在她发顶,秋风扫过了落叶,又将她侧脸的垂下的碎发吹得扬起。低头跟人道歉的模样,像个小可怜。   插在口袋里的左手蜷了下,程肆移开目光。   “没怪你。”他出声。   就是一小孩儿,没必要让她为此道歉。   赵潜跃打完电话回来,说得回家了,不然他老爸真能提着扫帚出门扫人来。他刚好听到程肆说那句没怪你,便也放下心来,说了拜拜就风风火火赶回家去了。   这里便再一次只剩下两个人。   言柚又说:“我以后会小心的。”   她得了一句“没怪你”,好像比什么都管用。   情绪全被收拾得妥妥帖帖。   两人隔着两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在七里巷狭窄的巷道上。午后的阳光好像终于多了度暖意,越过低矮的砖墙,从支棱交错的树干穿过,懒洋洋地洒在行人身上。   影子太短,够不到前方的人。   言柚走快了两步,一高一矮两道影子终于处于同一条线上,又同时惦记着和他保持一些距离。   言柚猜测,他来江城许是有正事要做的。   想到吃饭时他们提到的福利院。她主动问:“你要找什么福利院?我在这里住了十年,我也可以帮你的。”   程肆侧眸看了眼身旁的人。   视线在那双尤其惹眼的眼睛上多停驻了一瞬,又恢复了盛满光的状态。   乌云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用。”他干脆地拒绝。   言柚是真的想帮他的,可这人冷淡得像块冰,但她这一顿饭已经得到了一杯牛奶;虽然有一个小插曲,但又得了他一句没怪你。   此刻拥有无尽的热量来融化这块冰。   “我帮你吧,我可以的。”   “不用。”   “你要找的福利院叫什么名字呀?说不定我也知道呢?”   “不……”   “你相信我,江城虽然不大,但城市规划并不是规规整整的朝向。你刚来肯定需要一个向导,我对这里的路很熟的!”   “……”   言柚嘴巴不停地“推销”自己。说到最后,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程肆,语调虽轻却真诚无比:“哥哥,我真的可以帮你。”   程肆停下了。   转过身来看着言柚,言柚弯了眼睛,他肯定是要答应了!   结果下一秒,就见面前的男人眼角微垂。   他打了个哈欠。   神情懒散,眉梢吊着的是十成十的困劲儿。   “渴吗?”程肆问。   言柚:“……”   阳光从他的侧面照过来。   不得不说,他的睫毛真的很长,浓密乌黑,是又直又长的类型,顺着光的方向在皮肤上落下道影子。   阳光却并不只干了这一件事。他的眼瞳似是有吸收光芒的能力,这样明亮的光照之下,瞳仁都变得透亮,是琥珀般的深棕色。   言柚莫名吞咽了下口水。   才做完便反应过来,幸好程肆刚问了那一句,立刻跟着他点头,说:“渴。”   程肆还真进一旁小商店里买了瓶水出来,递给言柚后警告似的说:“闭嘴,吵。”   言柚在离他手指最远的地方接过水,拧开抿了口,又继续跟着他往前走。没消停半分钟,她忍不住了,在程肆身后小声说:“我想和你说话嘛。”   她不知道程肆听没听见,因为他的脚步一直未停。   到颜如玉时便要分别。   言柚该回书店,而程肆应该是继续往前回家。   “程肆。”言柚喊了声他的名字:“你等我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她一边急着往店里走,一边回头确认他真的没有离开,“一分钟,就一分钟!你等等我,不要走。”   程肆还真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用掉了这一分钟。旧书店老旧的门被推开的声音拖得很长,仿佛年逾古稀的老头子望着老天感叹白驹过隙。   程肆抬了抬眼。   言柚笑意吟吟,手里拿着一袋包装花里胡哨的东西。   “这个给你!”她迫不及待地递过去,“你午饭都没有吃多少,这个虽然不能抵饿,但还挺甜的。”   程肆垂眸,向来淡漠的神情此刻竟然有一秒的……停滞。   言柚手里拿的,是一整包的棒棒糖。   各种口味混杂的一包。   “我不喜欢吃甜的。”程肆没有伸手去接。   他看起来应该是有点犹豫,言柚便说:“这是沈奶奶给我的,但我刚好不太喜欢吃甜的。而且喜欢甜的又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哥哥,你不用不好意思哦。”   程肆:“……”   真不是不好意思。   言柚晃晃手里的东西:“给你呀。就当我用这个给你道歉,行吗?”   或许是面前这小姑娘脸上的笑太灿烂,或许也是头顶的阳光与秋凤恰好相逢,程肆最终还是伸出了手。   言柚眼底的笑意更深,“对了,你是不是要去那几个地方。我给你带路吧,怎么样?这里的路我很熟的。”   程肆眉间略微凝着,几分闲散地问她:“我什么时候说我要亲自去了?”   “我猜的。”言柚顿了下,继续:“你不是要了具体地址么?”   程肆不置可否,挑挑眉问:“作业写完了?”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甚至有几分大人对小孩的调侃,言柚觉得……他好像还有点,欠嗖嗖的。   “没写完。”言柚哭丧着脸,下一秒又恢复元气,白皙的笑脸上洋溢着笑:“不过今天就会写完,我写作业很快的!”   声音和表情都很骄傲。   她就像一朵春日的花,走错了路,闯入了落寞悲寂的秋。   程肆收回视线,正要拒绝她,言柚的手机却蓦地响起来,打破了这段对话。   电话是郑蓉丽打来的。   看见备注的那一刻,言柚敛下了眼睫。   她握紧手机,还没接,朝程肆飞快说:“你什么时候去?”   程肆注意到小姑娘瞬间变得低落的心情,她年纪还小,其实并不擅长于遮掩所有情绪,那一瞬间的抗拒与失落,只要稍加留意就能注意到。   “明天。”程肆回答道。   “好,那让我帮你带路,好吗?”她还不忘说:“作业我今天都会写完的。”   程肆很短暂地略了她一眼。这一眼像是探究,也像是在思忖她往这话里投入的真挚程度。但总之,没有反驳。   明明也只有几面之缘,这小姑娘无时无刻不热情洋溢的态度倒叫他真的从记忆深处搜寻了片刻——虽然他向来不是个喜欢回忆往昔的人。   “我以前,见过你一次。”   程肆确认他对此没有印象。   一点都没有。   言柚将他的沉默归于答应,怕他再次毫不留情地拒绝,赶紧抓紧时间笑着挥手:“那明天见,说定了哦!”   程肆微微低头,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嗯。”   单音节的一个字,很轻,被这秋凤一带就散在了微冷的空气中,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说出了口。   经过耳朵的声音如那晚残存的一缕桂花香,说不清到底有还是无,眼睛却看见他微微一动的下颌,似是点头。   言柚开心了,脚步雀跃地倒着走了几步,边走边和程肆说再见。手机铃声持续了近半分钟,她快进店门时才终于按下接通键。   “人跑哪里去了?!怎么才接电话?放个假回来在家什么忙也不知道帮,饭都不知道做?”郑蓉丽的语气不太好。   言柚下意识地回眸看了眼那人,发现他也已经转身留下个背影,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在沈奶奶店里帮忙,你今天在家,我以为……”   “你以为你是沈屏玉孙女?”郑蓉丽呵斥着:“上赶着给人家当劳力,自己家的事我看你是半点不操心。你姐高三多关键,轩轩就才十岁,难道让他两来干?都十七了,一点事不懂,成天就知道往外跑。”   “你爸和我天天上班挣钱,为了你们把自己累个半死,你可倒好,养十年都养不熟,我看你干脆去给沈屏玉当孙女算了,反正那疯老婆子也刚好无儿无女来送终!”   言柚手指根根收紧,唇角抿得平直。吹来的风有些冷,冬天快到了吧。   她伸手握住门把手,脚步顿住。   声音轻得像树上即将飘落的叶子,“我现在回去做。”   或许是听见她乖顺的话语,郑蓉丽的炮火停了。没别的话可说,很快挂断。   装好了手机,言柚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她对着玻璃门上的映出的自己,尽力做出个笑容来,几秒后才推门进了店。   她自然也没看见,程肆在这一秒,回了次眸。   不被偏爱的那个小孩,奢求不了多的,可连要一分公平,都没有底气。   昨日的画面重现眼前。   这个女孩,在自己的家人面前,一举一动都是小心翼翼的。   程肆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那一整包的糖。   来自一个小可怜的糖果。   啧。 第八章 谁受得住啊。   八点钟整,言柚已经收拾妥当站在了程肆家门前。   她先是小心地将耳朵贴过去听了听里面的动静,一点声都没有,然后才抬手敲门。   一阵咚咚咚,里面依旧没有动静。   难道他先走了?   言柚轻轻抿着唇角,明明约好的。她不太信程肆会一声不说就先走,于是继续锲而不舍地敲门。   终于在五分钟后,“咔哒”一声,门把手被人从里面拧动。   耷拉的眉毛重新扬起,那门还未彻底打开,人也没看到,言柚便兴冲冲地问好:“早!”   下一刻,就瞧见面前这不太对劲的画面。   只见程肆身上穿着套深色睡衣,脚踩着拖鞋,胸前的衣料上有淡淡的褶痕,扣子还开了两粒,露出片胸膛肌肤与一截锁骨。   言柚不合时宜地想,男性也很适合用性感这个词来形容。此刻的程肆再适合不过。哪怕此时眼前的人是一副被人从床上催起来的模样。   他的眼尾微微下垂着,脸上的表情是明显的不耐烦。头发因为睡了一觉也并不如往常白日里见面时那样精致,甚至还有点……呆?   逼仄的楼道并不敞亮,只有一盏昏黄的声控灯苟延残喘地发出一点光。很快又灭掉了。   “干什么?”程肆的语气透着烦躁。   这哥哥还有起床气呢。   言柚目光禁不住从他胸口处扫过,眨了眨眼睛,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就抬手捂住了眼睛。   脸颊的烫意来得仓促又汹涌,连手指都蜷了又蜷。指缝分开一二公分,视线尽了全力才放在正确的地方。   “不……不是要去……福利院吗?”   程肆扫了她一眼,又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德行”。   “等着。”他片刻后说。   留下这两个字,关上了门。   言柚松口气,放下手,下一秒又掏出手机,借着屏幕的镜面瞧了瞧自己的脸。   “还好还好,只有一点点红。”她心里嘀咕着,抬手也不管有用没用地扇了两下风,试图降温。   不到十分钟,程肆重新打开了门。   此刻已穿戴整齐,头上翘起来的那撮毛也被抚平了。又恢复了从头发丝到脚趾尖的精致。   言柚在心底叹了口气,比起眼前的这一个,好像十分钟前那个更有烟火气一些。   从玄关柜上拿了车钥匙,又打开底下的抽屉从里面取了副手套,程肆望了眼门外的女孩,才道:“走吧。”   说完率先下楼去,那副手套被他塞进了大衣兜里。   保暖的吗?   可江城十一月初的温度都还没到需要带手套的程度。   大概是程肆他比较畏冷?   “发什么呆?”程肆已经下了半层,站在楼梯拐角处微微仰头看向言柚。   “哦哦,这就来。”言柚走了一步便想起来:“你不吃早饭吗?”   等她剩两级台阶,程肆也迈动了腿,随口回答:“不饿。”   言柚“哦”了声,跟在他身后下楼,“我爸说不能不吃早饭,对胃不好,还很容易低血糖。楼下有家早餐店,卖红糖馒头,也有包子豆浆什么的,你吃了我们再走?才八点多,不着急。”   等她叨叨完,程肆才说:“你爸有没有告诉你小明的爷爷为什么活了103岁?”   言柚:“……”   起床气怎么还没消呢?   两人路过楼下早餐店时,言柚还是抻着脖子往里看了好几眼。   “这家的包子很好吃的,梅干菜肉包和酱肉豆角包都很好吃!皮薄馅多,可香了。”她语气一转,“你不喜欢这种的话,糖豆包也不错,唔……还有奶黄包,这个你总喜欢吧?”   程肆:“……”   “我什么时候说喜欢吃甜的了?”   “不喜欢吗?”言柚想了下:“昨天吃火锅你只动了那盘红糖糍粑。”   程肆:“我不喜欢吃火锅。”   所以退而求其次盯上了那盘糍粑。   言柚有点震惊:“为什么?”   说完才发觉自己的语气有点夸张了,挽救道:“我原本以为没有人会不喜欢吃火锅。”   程肆没有回答了。   言柚也并不是要追根究底关注答案,“你等我一小会儿。”   她说完就向早餐店的方向跑去,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袋包子,一杯燕麦豆浆。   “给。”她将手里的东西伸过去:“人真的不能不吃早饭,会生病的。我爸就是因为年轻的时候不好好吃早饭,后来才得了胃病。”   程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就已经学会了唠叨这项摧垮人耳朵的本领,僵持了半分钟也无果,只好伸出手去接过。   只是他是真的胃口缺缺,包子只吃了一个半,豆浆倒是断断续续喝完了。   这食量若放在言柚身上或许合理,但在程肆这一八七的大高个身上,就真的太少了。   言柚也注意到了。   从昨天吃火锅便是,他好像是真的一直食欲不佳。   “那你有别的喜欢吃的东西吗?江城好吃的种类超级多,你喜欢吃什么样的?我可以推荐。”两人走向车的途中言柚问。   程肆掏出车钥匙摁了下,似是真的对她这个问题思考了半秒,而后说:“没什么喜欢的。”   他说得很平淡,像是陈述一件很小的事。   可这不是。一个人再口味挑剔不好伺候,也都会有偏爱的食物。   更何况,她从六个字里,听出来的情绪,好像只有空荡荡可以形容。   风一吹,不知从哪里带来了些落叶,细长的柳叶飘飘荡荡。   程肆拉开了驾驶座的门,“上车吧。”   他顿了下,又说:“你坐后面。”   言柚点头:“嗯。”   最好看的那片在他肩头停留,吻过他的肩才轻轻落到地上。言柚忽然很想记录下这个画面。   尽管是因为程肆那句无悲无喜的平淡的话,才让她心里为这个画面渲染了值得铭记的颜料。   七里巷在江城南边,福利院在北边,两处间隔了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   言柚认真发挥了自己前来担任“活体导航”的职责,还挑了条近路,比手机地图软件上计算的最短时间还要快一些。   下车前,程肆戴上了那副装在兜里的手套。言柚注意到了这个细节。看来他的洁癖是真的到了究极严重程度了。   两人站在福利院大门前。   言柚问:“赵潜跃说它改过名字,以前叫什么?”   程肆抬眸看了眼面前大门侧悬挂的新牌子,眼底微沉,他回答道:“辰星福利院。”   语罢便他直接朝保安室走去,言柚急忙跟在身后。   “哎你们两个,干什么的?”   保安室探出来个中年男子,嘴上油光发亮,手里还捏着半根油条没吃完,前头蘸了豆浆没来得及咬,滴下来几滴白色豆浆。   程肆在一米远处站定,“捐款,先来看看了解情况。”   保安听见前两个字就丢开了手上油条,按下自动门开出一条通道。人也从保安室里走了出来,伸手便准备和程肆相握以示热烈欢迎。下一秒大概也瞧见了自己掌心和五指上油到反光的惨烈模样,隔着小窗弯腰钻进去抽了张纸巾,胡乱擦两下终于重新伸手,脸上的肉都在抖着笑,一对绿豆眼看不见黑眼珠。   “你好你好!请问贵姓?”   言柚悄悄抬头瞄程肆,只见他视线平直,眉头轻轻蹙着一点,大致一眼扫过面前这栋崭新的白色建筑,表情瞧不出在想什么。   “姓程。”   他没看面前这只油光锃亮的手,双手插在大衣兜里纹丝不动。   保安大叔讪笑一声,收回自己停留在空气中的尴尬油手,见这男人冷淡不好相与,便放弃套近乎,退回保安室拨电话联系负责人了。   言柚跟上程肆进门。   福利院主楼有三层,不高,却很长,呈向内U字型。从主楼一层通道走过去,便能看见最中间的院子。不算太大,院子两侧各有一个小花坛,里面种了冬青与鸢尾兰。花坛旁各建了些简单的文体锻炼设施,此刻里面正有不少孩子玩耍。   离得最近的秋千上,坐着一个小女孩,约莫五六岁的样子,身后还站着一个看上去比她年纪大些的女孩。   大的在给小的那个扎头发。   坐着的那个说:“不要扎一个,我要扎两个!”   另一个一笑:“好呀,昨天院长发的头花刚好给你用!”   言柚看着看着便笑起来,和身边那人说:“我小时候也很喜欢扎两个辫子,看了动画片还要学里面哪吒的造型。可我爸手特别笨,每次都扎得一个高一个低。不过他进步也很快,刚上一年级的时候,班上同学都很羡慕我有个会梳各种辫子的爸爸。”   她说起这些的时候,语速不快不慢,唇角的梨涡一点点漾开。   那时候言为信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把言柚从被窝里捞出来,轻手轻脚给女儿梳头发,再哄她吃早餐喝牛奶。上班前再送她去幼儿园,下了班准时出现在门口接她回家,有时候晚了,就会提前买点好吃的准备道歉。   程肆低头看了眼她,小姑娘明显是陷入了回忆中。   看来是家里只有母亲这个角色对她不算好,父亲应该还是偏爱她的。   对着言柚这张脸,加上她刚才那句话里提到的哪吒,莫名脑补了个画面,程肆忽然就很轻地牵了牵唇角。   这一下竟然让他向来冷清的神情柔和许多。虽然并不能严谨地称之为一个笑,虽然转瞬即逝。   言柚看得发呆,心想这人平常不怎么笑也是应该的,不然谁受得住啊。   “你应该多笑一下的。”言柚道:“你笑起来很好看。” 第九章 口是心非。   “你笑起来很好看。”   言柚这句话说完,程肆瞬间脸上连一丝笑意残留的痕迹都再找不到了,又彻底恢复冷清冷性的做派。   两人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是程先生吧?您好,我是这家福利院院长,韩凤清。”   韩凤清身上穿着几年前流行的赭色短大衣,下身却又是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约四五十的年纪,眼尾的皱纹很深,眉间的川字即使笑着也看得见浅纹。   “您好,我是程肆。”   “程先生今天是来了解情况的?刚好我有空,给您介绍介绍?”韩凤清笑道。   程肆略一点头:“麻烦您。”   院子里有小孩看见院长出来,争着跑过来,把自己刚用纸折好的小船和纸鹤拿给她看。   “院长!小宜说她比我折得好,你来当我俩裁判,看谁折得好一些。”   韩凤清弯腰笑眯眯道:“我还有事,去找小李老师帮你做裁判好不好?”   “小李老师去陪花花看病了。”@泡@沫   韩凤清叹了口气,和程肆说:”程先生稍等我一会儿?”   言柚半蹲下来,对着那两个小女孩脸上笑着:“院长要和这位哥哥谈事情呢,我来给你们当裁判好不好?”   小宜看了她一会儿,有点认生,捏着袖子不敢说话。只是言柚一直甜甜地笑着,亲切十足。小宜又望了眼院长,韩凤清鼓励般点点头。   小宜把自己手里折好的纸鹤递给言柚,小声说:“谢谢姐姐。”   “不客气。你叫小宜吗?是哪个字?”言柚问。   “院长说,是‘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宜。”   “小宜的名字真好听。”   ……   言柚和两个小孩相处很愉快,她好像很招小孩喜欢。韩凤清请程肆去一旁办公室坐,进门前最后一次回头,两个小孩已经一边一个拉着言柚的手一起去折纸了。   “程先生,喝点什么?我这儿也只有茶水,不知道您喝不喝得惯。”   一路走过来的途中,韩凤清已经将这家福利院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遍。   程肆收回视线,进去在韩凤清对面落座。身下的沙发年岁久远,坐下去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除这一张小沙发,一张玻璃小茶几,两张木椅,一张办公桌,后面靠墙放了个书架。什么都没有,朴素简洁。   韩凤清笑道:“我这里简陋,程先生别介意。”   “没事,也不用麻烦了院长。您是长辈,喊我小程就好。”   “其实我这次来,除了捐款,还有件事情拜托您……”他掏出张老照片,放在桌上后推过去,“您见过这个人吗?”   那是一张有年头的照片,照片边沿已经泛黄。焦点对准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性,弯弯的眉毛,双目似月,年老让她脸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却依然能看得出,是位风韵犹存的美人。细看之下,会发现五官与面前这年轻人有几分神似。   韩凤清将照片拿在手里,戴着眼睛看了会儿,又摘了眼睛看了会儿,总结说:“不认识,应该没见过。”   程肆低声开口:“大概十一年前,她在辰星福利院资助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孩。一个叫张秋,十五岁;另一个叫刘心荷,十六岁。这两个人,您有印象吗?”   韩凤清还是摇头:“没有。我在这里工作了快二十年了,走进这里的每一个孩子我都记得他们的姓名,但你说的这两个,我都没有听过。你确定是我们辰星福利院?”   韩凤清说着,把手里的照片推回到程肆面前。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江城还有一家辰星福利院,你要找的是不是另外那家?”   程肆眉间一动,只听院长继续说:“不过千阳县的那家现在已经无人了,三年前那里的孩子都被我接到了这里。你要打听十一年前的人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之前在那边的工作人员。不过话说在前头,我得先问问,你找那两个孩子是为了?”   程肆微微垂首,抬手将那张照片划到面前。温热的指腹轻轻贴上冰凉光滑的相纸。   “他们……是我家人曾经资助过的孩子,刚才给您看的那张照片中的老太太,梁令,是我祖母。2005年前的10月中旬,分别给那两个孩子寄了两封信。我找他们,是为了这两封信。”   韩凤清问:“你家人有没有告诉你其他信息?比如这两个小孩长大离开福利院后去了哪里,一般都会与资助人保持联系。”   程肆说:“没有了。他们两人姓名年纪和十年前年十月寄出去的两封信是我唯一知道的信息。老太太已经去世了——在这两封信寄出后的一个月。”   静默半晌,韩凤清没有再问别的。   她起身用办公桌上的座机去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一人敲门进来。   “院长,你找我?”来人叫何国信,曾在远郊那家辰星福利院工作,两所福利院合并之后便一直在这儿。   韩凤清简单相互介绍完,对何国信说:“你之前一直在那边工作,记不记得十一年前有两个叫张秋和刘心荷的孩子?”   何国信思索起来,片刻后沉吟道:“这我没啥印象,好像没有吧。唉年纪大了这记性不行了,要不我回去翻翻册子?”   程肆道:“辛苦您找一趟。”   何国信应声而去。韩凤清倒了杯水,坐程肆对面喝着,门外孩子们玩耍的欢快笑声传进来。   “柚子姐姐!你看我这个折得好不好?”   “姐姐,你看我的,我的最好看!”   韩凤清笑道:“你带来的这个女孩,性格不错。”   程肆已经站了起来,通过透明玻璃窗瞧见院内的场景。   言柚坐在一堆小孩子中间,头上不知被谁戴了个粉白相交兔耳头箍——倒是挺适合,程肆心想。彩纸折成飞机纸鹤与小船被一双双小手举到她面前。小姑娘笑意轻浅,一个个接过又夸赞。没一会儿又和一个小孩玩起翻花绳来。   何国信在二十分钟后才回来,他拿来了一本有些年头的花名册。   翻到了某一页,指着那两个名字问程肆:“你看看这两个,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上面正是姓名性别与生日这些信息。   而张秋与刘心荷赫然在列。   “他们离开福利院后去了哪里,您知道吗?”程肆问。   何国信说:“我也是刚回去翻这些东西才想起来,你找的这两个孩子啊,后来都考上大学了,一个去了北京,一个去上海了,都是好学校。那时候从福利院里走出去能考上好学校的孩子少,这两个上的学校都还不错。现在还每年都会寄钱回来。”   程肆:“还有她们两人的联系方式吗?”   何国信看了眼韩凤清,见院长点头之后才说:“有张秋的,不过这些年这孩子好像一直也不在江城。”   程肆开门见山:“她的联系方式可以给我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找她。”   何国信再次看向韩凤清。   韩凤清的目光落在面前这个年轻人身上,半晌,她终于朝何国信点了点头。   程肆郑重道谢,留下一张银行卡给韩凤清,算作匿名捐款。   韩凤清亦未推辞。钱对一家福利院来说,再重要不过。   言柚在院子里和一群小孩玩得很开心,破冰都无需多久,这会儿已经到了给小宜辅导作业了。   讲完一整页数学作业抬头时,才发现程肆站在院内一侧,目光向着这边,不知道看了多久。   言柚很快站起,小跑着到他身边:“你聊完事情啦?”   “嗯。”程肆说:“玩得开心吗?”   言柚脸微红,程肆的语气,竟然把她说得也像个很小很小的小孩似的。发觉他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从她头上那个发箍上扫过,这是刚才玩闹时小宜非要给她戴上的,是挺幼稚的吧?言柚抬手把那个兔耳发箍摘了下来。   “还要玩会儿么?”程肆又问。   言柚刚准备摇头,垂在身侧的手就被一只更小的手牵住。   “柚子姐姐,这个人是谁?”   言柚余光留意了下程肆,才说:“是……一个哥哥。”   话音刚落,便察觉到一道落在她面庞上的目光。   下一刻,又听小宜说:“感觉可以喊叔叔呢。”   言柚:“……”   程肆:“……”   小宜才六岁,按道理的确是可以喊程肆叔叔的年纪。   无法反驳。   刚好此时院长过来喊走了程肆,言柚弯腰蹲下,捏了捏小宜脸颊上的肉肉,“长得那么好看,不应该喊哥哥吗?”   小宜瘪嘴巴:“可是他看起来好凶呢,都不笑一下,才不要喊哥哥。”   言柚轻声:“他不凶的,就是不爱笑而已,因为长大的人烦恼也多了好多,就不爱笑啦。而且就算不爱笑,也不一定代表这个人凶,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院子另一角。   韩凤清递给程肆一个手机号码。   程肆再次道谢。   两人站在走廊下,目光看向院中场景。   “您这里好像女孩子更多?”程肆说。   当年梁令资助的也都是女孩。   韩凤清叹了口很长的气,言简意赅道:“生了女娃不要的人多。”   哪怕时代已经不同,但在这小小的江城,多得是思想封闭于一隅的人们。守着所谓的祖宗传统,愚昧无知偏偏自诩高义。   程肆没有再问了。   洒在院子里的阳光变得暖起来,不知道谁起了个头,小女孩们竟异口同声地唱起歌来。   歌声飞出了院子,传出好远好远。   韩凤清再三挽留,程肆与言柚便在此吃了中午饭才离开。   言柚偷偷观察,发现程肆这一顿依然吃的不多,大概与她的饭量差不多,菜好歹吃了大半,米饭根本没动几口。   从福利院出来,还没走到车前,忽然传来一股诱人香甜的烤红薯味。远远一瞧,旁边的人行道上,一个推着烤炉的大爷在卖烤红薯,小车上用硬纸板写了个牌子。上写着烤红薯一斤多少多少钱,糖炒栗子一斤多少多少钱。   万物枯败的秋冬,凛冽滞涩的温度下,这个味道竟然违反自然科学理论地传播飞速。窜入人的鼻息,再引诱出条条馋虫轻而易举。   程肆好像往那边看了一眼。   言柚眼睛一亮:“你想吃栗子还是红薯?要不都买吧!这个季节最适合吃这两样。”   程肆蹙眉低头看了这小姑娘一眼,只见她双目一转不转地盯着自己,像是里头闪着光,又像是划过夜空的流星被她永久地保留在眼睛里。   大概是刚才没吃饱吧,程肆想,小孩子也都爱吃这些。更何况,人家小姑娘好歹辛苦地陪自己奔波了一整个上午。   程肆往小摊处走,又随口问她:“你想吃什么?还是都买?”   言柚哪知道这人误会她的表现是因为自己想吃呢,反倒是反过来又误会程肆终于对好吃的有点食欲了。   她扬唇笑了,立刻便说:“都买吧!”   唉,还说自己不喜欢吃甜的。   这位哥哥很是口是心非嘛。 第十章 受过多少委屈。   一整个烤红薯捧进言柚掌心时,还是烫呼呼的。   专属于烤红薯的香甜气息扑鼻而来,言柚忍不住说:“闻起来就好甜哦。”   摊主将一斤糖炒栗子装进牛皮纸袋,见这女孩手上已经捧了哥烤红薯,便直接伸手递向一旁高大的男人。   程肆接过,付完钱准备走时,言柚却忽然凑近,低头对着那袋栗子闻了闻。   这距离太近了。   虽然没有碰到,但程肆还是往后退了两步之远。   糖炒栗子的味道刚在鼻子前头打了个转,就被人带着这味道跑路了。言柚抬头时看见程肆微微蹙着的眉眼,虽然没有昨那样的厌恶,但还是被这拒她千里之外的冷还是冻到了,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往后退一步,小声说:“对不起,我忘了。”   她觉得有点难过,也只有一点点的难过。因为小时候那一面,她似乎潜意识里就对这个人有种莫名的亲近感。可这人决绝的态度昭然若揭,简直就是沉睡的冰山。   她怕自己的勇气最终还是会打了折扣。   抬眸再看程肆时,那双好看的眼中便无意识地带了几分无言的委屈在里头。   很少,她向来擅长于掩盖自己的委屈。   程肆似是往她这里看了一眼,很短暂的一眼,之后再没有侧眸。两人在深秋的风里沉默地对峙。   许久,小摊前涌过来好几个买红薯的小孩,将言柚向前逼了好几步。   程肆望过来一眼,低声开口:“走吧。”   他的背影很高,肩背宽展,穿大衣和风衣格外好看,但他也是真的很瘦,腿也很长,一迈便是半米多。   他的身影越来越远,好像也越来越孤零零。   言柚目光在他戴着的手套上停留几秒,往前小跑了好几步才跟上。   买了吃的就没立即开车,不远处刚好有个小公园,两人找了张长椅坐下。   言柚把那块烤红薯递过去,“给你吃。”   程肆低头掏出手机,没有看她,只说:“给你买的。”   言柚张了张嘴巴,却最后又什么都没说,撕开一点烤红薯外面烤得焦黑的外皮,露出内里金黄灿灿的瓤。   她拿勺子挖了一勺,刚吃进嘴里还很烫,但那股甜香是在让人无法抗拒。   “好好吃。”言柚忍不住说:“这是我今年秋冬,吃的第一份烤红薯。谢谢你,程肆。”   程肆把手上那袋糖炒栗子也递了过来。   “你什么都不吃吗?”言柚问。   “嗯,不饿。”   程肆见她不接,便直接放在了长椅中间,然后抬手摘掉了右手上戴着那只手套。   言柚禁不住眼神飘过去。   起初是被他摘手套的动作吸引,之后瞧见全貌才意识到,藏在手套下的那双手很好看。   骨节分明,修长白皙。   就连每一个指甲上的白色小月牙,都好看得恰到好处。   唉,真好看。   怎么就没有长得不好看的地方呢?   言柚发呆地想。   程肆却并不知晓她此刻心底里辗转而过的小心思。   他掏出手机,开机后输入密码解锁,第一眼便短信上显眼的红色数字。   点进去,高违的名字赫然在前,未读数量最多,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接下去是叶崇,他曾经的老师。再然后就是以前的同学朋友的……足足堆积了两个来月的量。   程肆一封也没有点开,一键已读。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犹豫,仿佛这些号码全部来自中国移动。   他的神情始终是淡淡的,眼底不曾泛起波动,如一潭高山顶上静谧无痕的湖泊。   言柚眼瞳转动了下,拿起那包栗子,自己剥了一颗吃完,又侧过眸去看了眼驾驶座上的人。剥了两颗,又掏出张干净纸巾将它们放在上面,这才递过去给那人。   “你尝尝?很甜的,很好吃。”   顿一下,又接着补充:“我看你午饭都没有吃多少。下午肯定会饿的,再吃点这个吧,真的很甜很好吃,不骗你。”   程肆对上那双澄澈双眼,似是终于败下阵来,伸手过来从纸上捻了一颗大栗子。   在此过程中,言柚一动也没有动。   程肆的动作也很快,指尖捏住栗子便很快移开,隔着一张薄薄的纸巾,言柚甚至什么都没感觉到。   “怎么样,好吃吧?”言柚问。   程肆说:“还可以。”   这也只是还可以吗?   好挑哦他。   言柚又剥了几颗栗子,递过去。   程肆没接,低头不知道在手机上看什么,余光里瞅见也只是头也不抬地说:“你吃你的。”   “这就是给你的。”言柚眨了下眼睛,又说:“午饭你都没吃多少,肯定会饿的。”   程肆撩起眼帘看了过来,干净的纸巾上放着三五颗剥得干干净净的栗子,被她好好地捧在掌心。   之前吃火锅时要麻酱,现在又贴心地剥栗子,这小姑娘怎么老惦记着照顾别人。   自己都还是个得被人照顾的小孩。   程肆伸出手去,勉强又吃了一颗,这些东西对别人很有吸引力,对他却不是。   “我不饿,不用给我剥了。”他的目光又回到了手机上:“你自己吃。”   言柚偷偷看他好几眼,刚好瞧见他手机屏幕上闪烁不停的来电。   他应该是开了静音,所以没有声音与震动提醒。可言柚明明看见他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扫过,却始终没有接起的打算,目光沉静地望向远处的树。   凭借5.0的视力,她看见了备注上的字。   【妈】   “哥哥,你有电话。”言柚小声道。   程肆收回视线,“嗯”了一声,然后,直截了当地挂了电话。   言柚:“……”   程肆站起来,他说:“回了。”   嗯?   嗯嗯嗯???   怎么就这么突然。   言柚只好赶紧把没吃完的烤红薯和糖炒栗子都装起来。   “噢,这就来。”   那通来电之后,回程的车上程肆再没有说一个字。   虽然他本就寡言,但这种沉默却与之前不同。那串号码似乎让他心情更不好了。言柚心底里再好奇,也明白没有立场问什么。   回到七里巷,她在颜如玉外下了车,挥手拜拜后就进了店。   直到那道小小的背影消失,程肆也没有启动车。   他拿出手机,仍关机着,他拿在手机转了几个转,而后随意地扔在中控台上,弯腰从副驾驶前的置物格里拿了盒烟。   一根还没抖出来,却见书店里刚跑进去的小姑娘满脸焦急地跑了出来。   她的脸色异常苍白,慌不择路,脚步不稳,似乎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程肆还等在这里没走。   目光相对的下一秒,她就迈开脚跑了过来。   程肆已经扔了手里的东西打开车门。   言柚的声音都在发颤:“哥哥……”   一张小脸,被风一吹,脸一丝血色都没了。   程肆低声:“怎么了?你别慌。”   半小时后,沈屏玉被送入了急救室。   急救室外的凳子上,程肆和言柚并排坐着。   虽然并不明显,但程肆还是察觉到,身边的小姑娘身体微微发抖。   毕竟是个才十七岁的小姑娘,遇到这种事情哪能不被吓到。   “没事了,你别担心。”程肆说。   言柚低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   她的脸色到现在都是煞白的,鸦羽似的长睫不停颤动。   明显是被吓坏了。   他当时进去时,沈屏玉已经倒地没了意识,额头上全是冷汗,手紧紧按在肚子上。   沈屏玉年过六十,但一直是一人独居。所以并不知道,她那样昏倒在地已经有多久。要不是言柚回来时想着去一趟颜如玉,是不是就真的没人发现了。   这种事情,越想越后怕。   程肆去了趟洗手间,言柚猜他应该是去清洗的。   这一次却好像没去多久。   想起他的洁癖,言柚又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程肆在她旁边相隔的位置坐下,心想这小姑娘怎么这么爱说对不起。   待他发觉她盯着他刚洗完的手看了数秒之后,有些明白过来。   “人命关天的事儿,我的那点毛病算什么,更何况……”他顿了下,没接着往后说更何况如何,“你这小孩儿怎么这么爱说对不起,没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做错事情的人才说对不起。”   言柚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小鹿似的双眸此时竟然懵懵的。   因为此前受了场惊吓未缓过来,眼尾还泛着薄红,缀在一张白皙如雪的小脸上,可怜兮兮的。   谁见了都不忍心对她说什么重话。   可正是这样的小姑娘,长这么大不知道受过多少委屈。   程肆忽然很想揉揉她脑袋。   不过,他没法儿这么干,只能想想。   一位医生急急从急诊室出来,高声喊沈屏玉家属在哪里,言柚和程肆同时起身。医生道:“别担心,老人家吃坏了东西而已,洗了胃打吊瓶好好休息一阵就好。”   “……”言柚愣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松一口气。她又问:“是因为这个才晕过去的?”   “是。”医生说:“就这个原因。你们家人也要注意啊,上了年纪的老人,哪能和年轻人的胃比……”   得了医生这话,没等太长时间,沈屏玉就被人从急救室推了出来。等麻药劲过了就能醒。   言柚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办完了各种手续,安置好病房,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程肆从一楼大厅缴完费上来,就看见言柚在病房外拿着手机打电话。   “我在医院,沈奶奶生病了……嗯,现在回不去……我今天,没时间做饭……”   他静静听着,等她挂了电话才走过去。   言柚也转身瞧见了他人,“今天谢谢你,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程肆没有出声,言柚抬眸看向他的眼睛。   “你饿了吗?”她问完又补充一句:“到饭点了。”   就在她以为又要等不到程肆的回答时,却听他说:“走吧。”   医院附近也没什么好吃的,两人找了一家小饭馆。   小饭馆的卫生情况属实一般,想到程肆的洁癖,言柚还是小声问:“要不要换个地方?”   程肆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椅子,却说:“没事儿,就这儿吧。”   言柚多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虽有嫌弃,但还是接受了这个地方。送沈屏玉来医院的过程中,碰触是难免的,但相比之前她碰到她手的那次,反应简直可以说得上平平。   这实在不符合十级洁癖的标准。   不然洁癖还分对象的吗?   “哥哥,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你是洁癖吗?”   程肆说:“没有,不算是。” 第十一章 真他妈服了。   言柚眉头蹙得更深了,刚好此时老板娘拿着小本和笔出来,吆喝道:“吃点什么?”   “你想吃什么?”言柚问:“这里的粉好像还可以。”   程肆往里坐了点,离老板娘站立的过道更远了,“你点吧,都可以。”   言柚便点了两碗米粉,最后又说:“只要一点点辣椒就好。”   老板娘目光怪异地看看他两,想必是多少年都没见过吃粉不要辣的怪异物种。   “香菜葱花都要噻?”   言柚没什么忌口的,便问对面的人:“你呢?”   程肆道:“都不要,谢谢。”   老板娘眼神更像是瞧见朵奇葩了,将人从上到下打量一番,见这男子虽相貌衣都无可挑剔,可这嘴也太挑了点。真不好养活。   等老板娘离开,言柚才看向程肆。   程肆懒散地撩起眼皮,视线扫过来望着她的脸:“笑什么?”   言柚摸脸:“啊?我笑了?”   程肆望着她不说话。   言柚翘起嘴角,笑意不经掩饰地四散开来,梨涡浅浅。   她压低了声音:“我就是有点没想到,你还会被人家嫌弃。”   程肆还没说什么,言柚摆在桌上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这次是郑蓉丽。   她眼神闪烁了下,笑容尽收,嘴角瞬间变得僵直。   “我出去接个电话。”她起身,说了这么一句就跑出去。   程肆望着女孩的背影,目光沉沉,不知在思索什么。   这小姑娘别的时候都很爱笑,表情生动得像幅画。   而此刻门外不远处,正在打电话的人,却蹙着清秀的细眉,眼睫低垂看着地面,身侧的那只手揪着一点衣角,拇指紧紧掐着食指侧的肉。   她很少开口,似乎一直在听电话那边的人讲话。   月亮从东边爬上了夜幕,云层散开来,起风了。   女孩迈步走进店里的同时,程肆收回了目光。   言柚在桌前坐下时,两碗粉刚好送了过来。   她去消毒柜里拿了干净的碗筷,递给程肆。   “家里人催你回去?”他忽然问。   言柚愣了一下,才慢慢地点了下头。   程肆说:“小朋友,明天周一,不是还要上课么,回去吧。”   “可是……”言柚道:“没人照顾沈奶奶了。”   程肆:“她家人呢?有联系方式没有?”   言柚摇头:“沈奶奶没有家人了。她一直一个人住,她的丈夫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两个人一直没有孩子。”   沉默半晌,程肆缓缓道:“你回家吧,我在这儿呆一晚,明天等老太太醒了给她叫护工。”   言柚讶然:“你……”   程肆端起桌上的醋,往自己碗里加了些许,搅匀后夹了口吃下去,似乎是感觉味道不怎么样,嫌弃地皱着眉。   他的语调听起来很轻松:“我家那老太太要是还活着,岁数也该这么大了。”   言柚问:“你是说你奶奶么?”   “嗯。”程肆又挽一筷头粉吃掉,两次之后终于肯定地点评:“有点难吃。”   言柚:“……”   这人是真的好难养。   程肆回病房时,沈屏玉还没醒过来。   他在病床前坐了小半个钟头,去护士台要了可以联系的护工电话,明天就能来的没几个,他在走廊打了好几个电话才找到一个合适的。   又拿着护士送上来的单子去了趟一楼拿药,回病房时却发现沈屏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此刻正靠在床头,支使护着士给她把病床摇起来,嘴里还说:“我真不能吃东西?不行啊,饿得我一点力气都没了,姑娘,你行行好,帮我随便买点东西来?一桶泡面也好啊,红烧牛肉我也不挑,当然,老坛酸菜的更好。”   “……”护士大概没见过吃了胃还能这么蹦跶的老太太,笑着哄:“奶奶,你现在二十四小时都不能吃任何东西,没力气也不是饿的,手术完麻药劲都没彻底过去呢。”   沈屏玉手指着大声道:“谁是你奶奶,我年纪有那么大吗?”   整个病房陷入奇妙的寂静之中。   “好的沈屏玉,但您现在是真不能吃东西,乖哈。”   说完管床护士便去下一号病床换药了,程肆敛眉进去,将手里装了药的袋子放在沈屏玉床边柜子上。   隔壁床一个女人笑嘻嘻道:“你孙子长得可真俊,结婚没?有没有女朋友?我侄女在市里三中教书呢,长得……”   “妹,你先消停下。”沈屏玉抬手打停她的话,皱眉望向程肆:“你是我孙子?”   程肆略一挑眉,无波无澜地说:“您说呢?“   沈屏玉:“我连儿子都没有。”   程肆:“那不就得了。”   沈屏玉紧盯着病床前程肆那张脸,看了会儿也不知道看出了什么,忽然就又说:“你这脸……”   程肆:“?”   沈屏玉:“长得还行。”   程肆:“……”   隔壁床女人又开始了:“这都还行啊,多好看哪,老姐姐,你眼光高啊。”   沈屏玉斜眼瞪过去,敏感道:“谁是你老姐姐?”   刻意加重了“老”字。   程肆笑了一声,沈屏玉注意力被这一声笑拉扯回来:“笑啥笑呢,去,给我买泡面去,要老坛酸菜的,回来给你钱。”   “你这老太太还挺不客气。”程肆伸手把袋子里的药一盒一盒给她掏出来,整整齐齐码好放在第一层抽屉中,嘴唇一碰吐出两个字:“不去。”   言柚便是在此时来的。   病床上老的那个生着气瞪着眼,感觉就差头顶要冒烟,床边站着的那个倒是气定神闲得很。   看见言柚,沈屏玉招手:“还不快过来。”   等人走近了点,一把拉住言柚胳膊,凑过去在她耳边说:“我想吃泡面,你去给我买,我给你钱。”   这声音不大不小,言柚可以肯定,至少是清清楚楚落在了离得最近的程肆耳中了。   言柚侧了侧脑袋,瞧见程肆略显无语的神色。   她站直身体,干脆道:“不行,你现在什么不能吃。”   沈屏玉冷哼一声,瞧了眼程肆又问言柚:“这男的谁啊,你一看他就不听我的了。”   哪有啊?   乱说的什么话。   言柚摸了摸耳垂,“你别乱说话了。人家送你来医院的,客气一点好不好嘛。”   沈屏玉继续板着脸。   言柚:“医药费也是他掏的,你记得还钱。”   沈屏玉:“……”   “行了行了。”沈屏玉说:“你下回来的时候记得去店里一趟,靠东边墙的那个书架上第三层的《西游记》里,把我银行卡拿过来,就夹在三打白骨精那一回。”   言柚瞪大眼睛:“银行卡你就放这种地方?”   沈屏玉说:“这叫书中自有黄金屋,你懂什么。”   言柚:“……”   她明明想表达的是这地方是不是太随意了的意思。   又一位穿着护士服的人进来,身材窈窕,美目顾盼生辉。打进来那双眼睛便不住往程肆身上瞟,“沈屏玉家属在吧?跟我出来一趟,主治医生等着呢。”   她说话间便抬起手来,似是要去拍程肆肩膀提醒他。   言柚刚想说什么,就见程肆往旁边一闪,躲开那只手,他看都没看那小护士一眼,像避垃圾般避开了人。   美女护士愕然站在原地,双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上绯红,一双桃花似的眼睛更像是盛了水一般,我见犹怜。   只不过此时这个对象不但是个不解风情的,还是个对她避如蛇蝎的。   程肆抬眸,眼神示意言柚:“你去。”   言柚:“噢,好。”   言柚走后,沈屏玉不知想起什么,问程肆:“她爸妈就没打电话来催回家?”   程肆答:“回去了趟又过来了。”   他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又来了。   “哼,又是回家去给人做饭的呗,怎么就这么听话!”说到最后,沈屏玉的声音却是低了下来,叹道:“哪有这么给人当爸妈的。”   程肆站了会儿,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她爸妈都对她不好?”   沈屏玉说:“好的话能让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天天操心着给一大家子人做饭?生个女儿当保姆使唤。”   程肆按着指节,眉间轻皱:“她爸不是对她挺好?”   他还记得在福利院时,言柚提起小时候她爸给她编辫子时脸上的笑容。   “好什么好?好个锤子。”沈屏玉靠着床:“唉那个谁,给我把床摇下来放平,这躺着不舒服。”   程肆:“……”   他好脾气地照做。   沈屏玉躺舒服了,眼神又扫过来:“你和那孩子怎么认识的?忘年交啊?”   程肆:“……”   这老太太嘴里就没一个字顺耳的。   “我看你二十好几了吧,干什么的?”沈屏玉又问。   程肆平静道:“无业游民。”   沈屏玉神色悠然,眼睛已经闭了起来,看上去是困了,嘴里却还嘀嘀咕咕的:“我看你这模样也不愁找不着活干。我认识个人,就在城东白西四街,你要想找个活干我就帮你去说说……你这模样,起码能当个头牌。”   程肆:“…………”   还起码能当个头牌。   起码……   行吧。   那什么白西四街是干什么行当的也不用多说了。   他气笑了,胳膊撑在膝上抬起眼睛,却发现这老太太已经睡着了,没一会儿又打起鼾来。   真他妈服了。 第十二章 你哄小孩儿呢?   言柚在医院呆到了九点钟,沈屏玉已经沉沉睡去,挂的水也已经没了,基本不需要人看着,程肆开车送她回七里巷。   巷子越往里路越窄,开不进去,车最后停在颜如玉门口。   言柚忽然想到还没给沈屏玉收拾些衣物和洗漱用品,便下了车两人进店。   程肆第一次进这家旧书店,顶上的灯打开,才看清楚店里的格局。   一排排的书架排列整齐,每一个架子上都塞满了书,还有许多没有地方放,直接堆在地上的。窗边摆了张木桌,窗台上放着几盆花,都活得热热闹闹的。   言柚花了十来分钟,就把沈屏玉需要的东西全整理装好。下楼时看见程肆正盯着一面墙上的照片看。   “这些都是沈奶奶自己拍的,她年轻的时候去过不少地方。”她改口:“她现在也年轻……还好她不在没听见,不然又要闹腾。”   程肆笑了下。   言柚在看那些照片,没注意到。   “她去过不少地方,这张就是在茶卡盐湖拍的,还有这张,是长白山……这张两人在沙漠里的,是她先生。”   从时间顺序上看,最近的一张也是三五年前沈屏玉一人去的西北环线,似乎格外钟情西北风光。   言柚说:“因为她和她先生就是在那里遇见的。”   她抬手把收拾好的包递过去,“这些应该暂时够用了。”   程肆要伸出去的手顿了下,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下车前刚好摘了手套。   “放那儿吧,我等会儿拿。”他又重新把手抄进大衣口袋里。   言柚没有放过他一刹那的停顿,没有再说什么,低头把包放在一旁桌上,果然等她的手离开他便去提。   她揉了揉鼻尖,“那我先回家了?”   “嗯。”   出了店门,一阵风吹过来,十一月的风里已经彻彻底底没有桂花香了。   脚步已经迈出去一步,言柚却又重新站回来。   程肆侧眸:“怎么?”   言柚伸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来两颗旺仔奶糖,递给程肆:“给你。”   这是她从家里再过来时顺手带的。   程肆:“?”   红色的包装纸上,大眼小人笑得傻兮兮的。   小姑娘也笑得挺傻。   “你哄小孩儿呢?”他挑挑眉问。   言柚道:“你晚饭吃太少了。”   程肆云淡风轻地说:“我减肥。”   言柚:“……”都瘦成这样了还减肥呢。   她学着他的语气:“你骗小孩儿呢?”   程肆看一眼她:“是啊。”   这语调,这表情,明摆着就在说:是啊,我就是骗小孩。   言柚简直要无话可说,这哥哥有时候还挺气人。   她深呼吸一下地说:“你把手抬起来。”   见程肆不为所动,言柚轻轻叹气,说:“不是要给你糖,门最上面还有一个扳动的开关,你弄一下,太高了我够不到。”   程肆抬起手抬起手,摸到门缝最顶端,却没找到什么开关,“哪儿呢?”   没听到回答,大衣右边口袋的地方却感觉到被人碰了下,有什么东西塞了进去。   程肆没什么表情地收回手,刚想出声说什么,却见身边的始作俑者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远。   程肆目光随着那道蹦蹦哒哒的背影,同时手伸进兜里,摸到了两颗糖。   掏出来一看,店门口房檐上那盏昏黄的顶灯落下来,大眼小人笑得更傻了。   还挺会声东击西。   周一,言柚起得很早。下楼买早餐的同时,掏出手机给沈屏玉发了条消息。   提醒两人别忘了吃早饭。   沈屏玉虽然喜欢吃各种酸甜苦辣的东西,也常常不注意那些味道有多刺激,但在吃早餐这一点上倒是极为规律。   言柚并不担心,她担心的是程肆,   这人明摆着就不是个会好好吃饭的主。   到教室时,班上还没几个人,且一个个都在疯狂补作业中。   言柚进门放下书包还没几分钟,数理化三门卷子就被瓜分了个干净。同桌闻小缘在十分钟后飞奔回来,身为语文课代表的她同时带回来条消息。   “刚在楼下碰到老郭,第一节 课要检查卷子,作文也要写!“   言柚悠闲翻着杂书的手顿住。   闻小缘一看就明白:“没写?”   “唉。”闻小缘叹了口比长恨歌还长的气,“你说你要每回考试多写点,也不往多了说,就写够八百字,语文起码能及格吧,年纪第一还有林一丞什么事啊。”   言柚撕开吸管外层塑料纸,喝了满满一口AD钙奶才慢吞吞地说:“我也想写满,可上次月考写满了也是零分。”   前桌学委邱智转过身来,说:“我说柚砸,你上次八百字里三百字抄的阅读,一字不差,沃兹基硕德这位大名人已经被语文组所有老师记在了小本本上,上学期期末考就抓了好几个典型,结果你还能写好几行。真牛逼。你让阅卷老师怎么给你分?”   言柚:“……”   半瓶AD钙奶下肚,言柚重新振作精神,从桌兜里掏出语文卷子,抖开后盯着最后两页洁白如面纸的作文空格纸,半晌才终于动笔。   写作文真难,比蜀道难还难。   到上课前,也就东抄西补地填了四百来自字,闻小缘带来的消息准确,语文老师郭向明进教室门第一件事果然就是检查卷子。   郭向明端着杯菊花茶在教室转了一圈,前前后后稀稀拉拉站起来数十人。   言柚那狗屁不通的四百字自然也未能幸免。   “卷子拿过来。”郭向明在她课桌旁停下:“我拜读下你这四百字大作。”   言柚使命按住卷子一角:“老师,要不您看看我同桌的?”   郭向明斜她一眼:“这回抄的哪篇阅读?”   言柚:“没有,这回都是我自己编……写的。”   郭向明呵一声,都没好话骂她。   “放学别走,来我办公室。”   言柚:“……好的。”   最后一节课铃响,言柚准时出现在语文学科办公组。   郭向明扔给她一沓复印好的月考优秀作文,顺便还附带了一大本郭向明自编版高考作文独家秘笈,全塞给言柚后厉声道:“回去给我好好看,数理化能考满分,语文连及格线都达不到,言柚,下次考试,你行行好,考过及格线,让老师在这办公室抬起头来,你就说行不行!”   这话放出来,行得说行,不行更得说行。   言柚用力点头:“行!”   郭向明摆摆手:“走,赶紧走,回家给我看作文去。”   言柚一笑,颊侧梨涡显出来。   女孩长相清丽,这一笑更加锦上添花,天然自带乖巧滤镜。   郭向明缓了脸色,谁知言柚都走到门口了,又退回一步,扒着办公室的门露出颗脑袋:“老师,我尽力让你不丢脸。”   郭向明:“……”   这话潜台词怎么听着不怎么有好结果的意思?   惦记着医院的沈屏玉,言柚下楼梯的脚步都快了许多,也不知道程肆还在不在医院。   跑回家撂下书包,没想到今天郑蓉丽下班早,她进门时厨房那边已经饭香四溢。闻见这味道,言柚不知怎么就松了口气。   她确实不喜欢做饭。   不敢提沈屏玉的名字,只好找了个约了闻小缘一起去买练习册的借口,郑蓉丽没拦着。   本想下了楼直奔巷口公交站,脚步一拐弯却还是溜达着绕了条路,选了那条可以经过程肆家楼下的。   结果没见到程肆,倒是撞上了逃了周内高三晚自习回来的言雨雯,   ……还有一个男生。   视线相交的瞬间,言雨雯与那男生相牵的手立马松开。   言柚本想当没看见,她还着急着去找人呢。结果没走两步又听见言雨雯喊:“言柚。”   她只能停下脚步。   那男生在原地站着,言雨雯走了过来,她脸上看着还有几分红晕。   “你怎么在这儿?”言雨雯问。   “出门路过。”言柚实话实说。   言雨雯咬着唇,吞吞吐吐。   言柚先开口:“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言雨雯瞬间松口气,想了想又警告道:“别告诉妈。”   “嗯。”言柚点头:“我知道了。”   这里虽然是后巷,言为强与郑蓉丽下班都不会经过这条路,但人来人往的,她还是提醒了句:“你们还是别来这里比较好。”   言雨雯回头看了眼那个男生,别别扭扭地说:“他说要送我回家……”   言柚就懂了。   她没再说什么,准备离开。   言雨雯见她脚步匆匆,目光锁定着她的背影大声问:“你急什么,今晚不做饭了?小心妈又骂你。”   目光所至之处,瞧见个熟悉身影,她头也不回地扬声回答:“我今晚不做!”   言雨雯也就没再管,拉着男朋友走远。   追上程肆之时,言柚脸上的笑都没有消失。   她简直像一个时时充满能量的小太阳。程肆想。   “晚上好,你吃晚饭了吗?”言柚问。   男人像是才刚睡醒,薄薄的眼皮微耷,长睫平直地铺着,没什么表情,一副撩起眼皮都嫌累的慵懒散漫。脸上的困倦显然,衣着却是一如往常地妥帖精致,衬衫上一丝褶皱都没有。   不算有洁癖总该有点强迫症吧?   这人似乎见不得自己衣服上出现一丝一毫的褶痕。   就现在这种一般人下楼买个餐饭穿双人字拖就能溜达出门的时间,他简直像个另类的怪物。   不,另类但赏心悦目。   所以是神仙。   程肆脚步略顿,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这小姑娘老盯着他吃不吃饭这件事。   他四周看看,问言柚:“周记馄饨在哪里?”   “噢。”言柚伸手指了方向:“那边,再往前走五十米拐个弯就到。你晚饭吃这个么?这家的味道确实不错,沈奶奶就很喜欢吃……”   听到最后,程肆瞥了眼言柚,语气莫名其妙的:“就是沈屏玉点的。”   言柚:“?”   程肆又说:“这老太太现在把我当跑腿的使唤。”   “啊?”言柚眼睛微微瞪大:“她要你买的。”   “是啊,还指定了店名和送达时间。”程肆面无表情道:“一觉睡醒就看见条使唤人的短信,我看上去像有助人为乐这项品质的么。”   不太像。   言柚在心里回答。   就差把“莫挨老子”四个字写脸上了。   而且,沈屏玉还发的短信???   言柚小心求证:“沈奶奶她,真的给你发的短信?”   “不然?嫌不接电话还骂我好半天……你打哪儿认识的这么个不识好歹的老太太?”   ?   ???   言柚重点彻底跑偏。   沈屏玉怎么回事,才见面多久就有他手机号了!?   言柚心碎如刀割。   我都还没有!!! 第十三章 挺心疼的。   周记馄饨在巷口开了二十多年,一直生意兴隆。   言柚晚饭也没吃,等她去趟医院再回家,肯定没什么专门给她留着的东西。   程肆也没吃,他早上九点才从医院回来,一晚上都没怎么睡,九点回家洗完澡,躲进书房看了两小时书,午饭胡乱吃了点,下午尽补觉了,刚才起。   找了张桌子坐下,程肆点了鸡汤鲜肉的,言柚要了碗玉米鲜肉小馄饨。   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送上来,小巷里的老店物美又实惠,一碗诱人味蕾浓香骨汤,里盛了七八只个头顶大的馄饨,皮薄馅足,撒上一撮葱花香菜,香味能传到另一条巷子深处。   言柚看见清汤上飘着的葱花香菜,才蓦地记起程肆对这两样东西都不喜。抬头看过去果然扫到某人满目的嫌弃。   她取出一双筷子,抽张纸巾铺开在桌面,将他面前的碗挪过来,“我给你挑出来。”   她的动作很快,没几下就把奶白色汤底上漂浮的绿色全挑得干干净净。   “好啦!快吃吧。”   程肆目色不明地从女孩白皙小脸上扫过,终究还是没说什么,拿起勺子吃了一口。   “怎么样?”言柚紧张地问他。   程肆又喝口汤,评价:“一般。”   言柚:“……”   他怎么就这么挑!   这么挑嘴还能长这么高?   没天理。   言柚低头闷闷吃掉一口大馄饨,心里咕哝,明明就很好吃啊。   半碗馄饨下肚,对面的人看上去精神抖擞了些。那副刚睡醒的懒散模样消散许多。   言柚问:“你什么时候回家的?”   “早上九点。”   “护工在那吗?”   “嗯。”   “那沈奶奶怎么还打发你买这个?”   程肆说:“不知道,当我是她孙子用吧。”   “你们早饭吃的什么?医院附近是不是没多少好吃的?”不用问,医院的食堂这人肯定都看不上。   “沈屏玉点名要吃的包子和现磨豆浆。”程肆说:“开车都得二十分钟才到,这老太太真能折腾人。”   他自顾自把言柚的问题只归到了对沈屏玉衣食住行的关心。   言柚放下了手里的勺子,问:“你呢?你有好好吃早饭吗?”   程肆顿了半秒,抬头看对面人,撞入小姑娘晶亮的眼睛,又移开视线才认真回忆道:“粥,还有半屉小笼包?”   这个疑问语气是怎么回事?   言柚紧盯着人不放。   程肆:“……两个算半屉么?”   言柚:“……”行吧小鸟胃哥哥。   她慢吞吞拿起面前的勺子,低头吃她的馄饨,没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小声咕哝:“怎么这么难养。”   程肆:“嘀咕什么玩意儿呢?”   言柚:“没,你多吃点。”   说完就专注地盯着自己碗里的馄饨,鼓着腮嚼着。   程肆收回目光,心底好笑,盯了几秒,见她又舀了一只馄饨送进嘴里,两侧廉价都微微鼓起来,像只小仓鼠。   吃得还挺香。   没成想看别人吃饭还能下饭,到最后程肆面前那一整碗竟然也全被她吃光了。   吃饱后言柚提着给沈屏玉的那份站路边等,程肆则去开车。   张桂美下了班骑车路过,瞧见了人,“柚柚?”   女人捏把刹车在她旁边停下,冲店里吆喝:“老周,来碗馄饨带走。”   “你怎么在这嘞?”张桂美目光转回言柚身上,“今天不回家做饭?哦……婶婶都忘了,你妈今天下班早,这个点估计都做好了是不?”   言柚笑着“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   明显是没有攀谈的意思。   程肆车开过来,停在路边七八米外。   言柚手指轻轻蹭了下裤边,张桂美在跟前,她也不好现在直接上车。否则明天就能被添油加醋传遍整条七里巷子。   驾驶座上的人降下车窗,往这边扫了一眼。   是等她上车的意思。   此时张桂美却望着言柚说:“张婶有时候可真是羡慕你妈啊,有你这么乖一个女儿,十几岁就能天天给家里做饭,你爸妈下了班就等吃就行。听你妈说你天天放了学回家还知道扫地拖地,眼里能看见活。”   张桂美:“她还说你姐比你大,这一点都一点都比不上你,一点活都不干不说,成天还要吃这个要吃那个的。你小航哥上高中那会儿和你姐一模一样!唉,这巷子里就没有比你懂事的,你妈是真有福气啊,。”   言柚紧抿着唇,还给张桂美一个难看至极的笑。   她从来不喜欢被人夸懂事。   却偏偏这巷子里所有人见了都要说一句乖巧懂事。   她的父母把偏爱摆明了放在台面上,她就像一个寄人篱下的狗尾巴草。   谁不想当被宠爱的小孩,谁又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懂事”?   明明我也是你们的女儿。   “哎桂美,你的馄饨做好咯。”   “好嘞好嘞,给你钱。”张桂美重新骑上车,没一会儿就远了。   言柚在原地多站了几秒,才抬脚朝程肆停车的地方走去。   她浅浅呼出一口气。   老天爷又不会给人选择父母的机会,从这一点上讲,她没什么好抱怨的。   当然,她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当年言为信没有死,她也有一个很幸福的家。   一个爱她的爸爸。   可世上没有如果。   上了车,她自觉坐的后座,将打包好的馄饨端端正正放在膝盖上。   “走吧。”   程肆抬起眼,从后视镜里看了眼。   言柚的坐姿乖得像个第一次被老师教会标准坐姿的小学生,鸦黑的长睫低垂着,在下眼睑处落下一层淡淡阴影。而原本最吸引人的一双充满光亮的眼睛,此时也是低落的。   表情可以掩饰,可眼神里的东西有时候遮不住。   周记馄饨店前那个女人的话,程肆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并没有探听旁人交谈话语的闲心,但那人声音嘹亮得像个唢呐,尖利刺耳。耳朵又不像眼睛可以自己闭起来。他愿不愿意都听见了。   一路无话抵达医院。   不到二十分钟的车场,后座的小姑娘又恢复了元气。   自我恢复力不错。   二人推开病房门第一秒,就听见沈屏玉不满的声音:“怎么这么慢?你是不是想饿死我?”   待瞧见最前面提着饭盒的言柚,又音调一转,笑容洋溢道:“放学啦?我就知道还是你靠谱,快把我的饭拿过来,饿的要死了!”   言柚笑了声,沈屏玉这生龙活虎的状态,哪里像个因为吃坏东西胃痛而住院的。   拉开病床上小桌,言柚把馄饨摆好。沈屏玉急急吃了一大口,咽下去后还咂巴两下回味:“哎就是这个味儿!”   说完又在袋子里翻翻找找:“辣椒呢?你们没给我带?”   言柚:“你还想吃辣?这个月都别想。”   沈屏玉撂筷子不干:“不吃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吃了,不活了。”   “……”   言柚叹气,还没说什么却听一旁程肆开了口:“沈屏玉,你多大了?”   沈屏玉:“六十六!能当你奶奶了!”   “哦。”程肆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才是十七岁的那个。”   沈屏玉一个眼刀飞过去,见对方无动于衷,神情冷淡得像块石头,只好凑到言柚耳边说:“你从哪里认识了这么个人,没一点礼貌!还教训我……我这年纪怎么着都能当他奶奶了吧,这气人程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我奶奶!”   言柚:“……”   巧了,你俩都问过这问题,   她起身,飞速抱起水壶逃离战场,“我去接点热水,你们聊!”   沈屏玉叹气,又瞪了瞪程肆,这两天了都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就指望这一碗馄饨续命,也不再计较有没有辣椒了,埋头吃起来。   程肆长腿一伸,勾出凳子来在床边坐下。   他望了眼门口处,又收回目光才问:“你上次说言柚得天天操心给一大家子人做饭,是怎么一回事儿?“   沈屏玉忽然看了他一眼,咬上一口馅料十足的馄饨,“你问这个干什么?”   程肆没答,低着声音又问了句:“她不是亲生的?”   没记错的话,上次在巷子里见她妈打她那次见到了一个小男孩,今天又在馄饨店门口那女人口中听见提了一嘴她姐。   家里三个孩子,按言柚的年龄算,那个年代应该刚好是计划生育政策正行的时候,不太可能直接生三个。   而若仅仅是重男轻女的话,也没有理由只对身为老二的言柚不好。   综合考虑之下,程肆自然而然最先猜到了这个原因。   沈屏玉吃着东西,听见这话没有很大反应,她给了程肆答案:“是亲生的。”   一时静默。   沈屏玉放下了手中勺子,连叹气都轻不可闻。   “这孩子命苦,当年生下她是个女孩儿,她那父母根本不打算要,裹了布包着就扔了。”   程肆抬眸,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始。   “后来又没扔掉吗?”是她那父母最终还是生了恻隐之心?   沈屏玉摇摇头:“不是。扔那孩子的那天,她爸的弟弟刚好回来,本来还给刚出生的侄女买了礼物,去了家里才知道生下不到一个月的孩子被遗弃了,是他又去把孩子抱回去的。”   十七年前的事情,说起来竟然恍如隔世。   沈屏玉声音轻柔,却又显得很苍老,“那年刚好也是十一月,冷得要死,言柚被捡到的时候,小身子都是冰凉的,冻得直哭。她那爸妈,就只给裹了一层布,还走出了城扔在了田埂边上!那地方和荒山野岭有什么区别,他们就没想让孩子活着!是想要活活冻死她啊!这是当爹妈的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沈屏玉说得急了,胸中升起的火气让她止不住咳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程肆还是那样坐着,他面无表情,眼尾沉沉垂下来,眼神锋利得像一把刀。   “后来呢?”他问。   “后来,后来是言柚她二叔不顾父母哥嫂反对,执意养下了那个孩子。只不过……她二叔也在她七岁那年走了,言柚就被接回了这个家。”   程肆抬手摸了摸后颈上方短硬的发茬。   唇角一丝弧度也没有。   沈屏玉一碗馄饨吃完,话也说完了。   她望向床边的人。   “你问这些干什么……什么表情,怎么,听了心疼啊?”   程肆敞着腿坐着,他往后仰了下脖子,喉结微微滚动。   门口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话题中心的小姑娘提着水壶回来,那双漂亮的眼睛扫过床上和床边的人,脸上忽然就溢满了笑,看上去欣喜非常:“你们和好啦?”   程肆脸上无波无澜,眼睫却跟着颤动了下。   他回答道:“是啊,挺心疼的。” 第十四章 心神俱荡。   沈屏玉隔壁床病友那位五十来岁的女人饭后散完步回病房,瞧见她床边一大一小两个人照顾着,啧啧羡慕。   “你可真有福气,孙子真孝顺呐。”   沈屏玉笑呵呵回:“那可不。”   还真不否认床前这两个都不是她孙辈。   那女人还是没能放下中国广大妇女同胞最大的爱好,双眼在程肆身上绕来绕去。   “小伙子啊,你有没有女朋友?”   埋头于郭向明塞给她打印好的满分作文中的言柚猛然抬头,秒懂过来,神色忽然就警惕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也跟着紧张。   她余光都在身旁那人身上,几秒时间拉长万倍。   等意识到自己这一丝紧张好像有点不对劲的时候,也等到了程肆的答案:“没有。”   隔壁床女人顿时来了兴致:“那敢情好哈,阿姨认识个女孩,是我侄女,今年二十四,长得可漂亮嘞,也没有男朋友,工作在……”   “哎别着急妹子……”床上靠着吃橘子的沈屏玉忽然牙酸地吸气,她嫌弃地扔掉手里的橘子皮,撕掉白色橘络,又往嘴里塞了一瓣,她指指程肆,“别看这脸长得好,别的要啥没啥,连个工作都没得。无业游民啊,没钱娶老婆。”   这话说完,她饶有兴致地又往嘴里塞两瓣酸掉牙的橘子道:“这橘子真酸!”   隔壁床的女人愣愣地看着程肆,方才狼见着肉的目光瞬间变得意味深长,颇像是惋惜:怎么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女人最后讪笑两声:“诶我好像还有个检查没做,不知道这个点大夫下班没,我去找找哈哈。”   床边一大一小眼神双双射过来,沈屏玉若无其事吃她的橘子:“真的酸,你们别吃了——都留给我。”   “……”   言柚看向程肆,只见他神色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听见沈屏玉那么说也没反驳,反而发现言柚的目光后淡淡挑了下眉。   “怎么?”他看上去甚至还有几分轻松,“看我干什么?”   言柚登地回过神来,低头继续看作文,只是此刻,方格子里地字一个也进不了脑子。   不管怎么讲,无业游民这个词都不是夸人的。   他倒好,看上去丁点儿不在意。   言柚心酸地想,难道他从北京跑来这十八线都够不着的江城,是因为失业了?   怪不得看上去对什么都没多大兴致,死气沉沉。   唉,肯定是之前被打击到了。   不过都成无业游民了,衣服却还是每天一换,时时精致。   不会是工资全拿来买衣服了吧?   言柚发愁地想,这位哥哥不但嘴挑难养,还花钱大手大脚。   想到这里,她戳戳沈屏玉,凑过去只用她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问:“沈屏玉,医药费还了没?”   沈屏玉:“……”   见她不回答,言柚一猜就还没有,便提醒道:“你记得还哦。”   沈屏玉无语地看了她两眼,从枕头底下翻出那张和衣服一起带过来的银行卡,一掌拍在桌上。   架在病床上的桌子被拍得晃了好几个来回,桌子腿差点折断。   沈屏玉喊道:“程小白脸,医药费花了多少?”   程肆还没说话,言柚已经飞快道:“哥哥昨天预交了三千。”   沈屏玉转头翻手机:“银行卡给我报上来。”   言柚转头看程肆,眼神都在催促:快啊,还钱呢。   程肆:“……”   “不着急……”   一句话还没说完,言柚似乎已经懂了他的迟疑,又凑到人身边小声说:“你别担心,沈屏玉很有钱的。”   沈屏玉虽年过六十,但耳聪目明。闻言嘴皮子利索地说:“说得没错,赶紧地给我报银行卡号,省得有人天天在我耳边催。”   言柚:“……”   我哪有?才开始催这么一次。   程肆没再说什么,报了串数字。   沈屏玉一边按着手机转账,同时又似乎想到什么,说:“我说你到底要不要找个活干啊,说真的,现在年轻人没个正经工作,相亲市场都嫌弃。你瞅瞅刚人家知道了你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小白脸,拔腿就跑,那速度打摩的都追不上——白西四街那工作真不想去?我都说了我认识那边人,给你引荐引荐?保证钱多……”   “……沈屏玉!”言柚急赤白脸地站起来,把柜子上那一袋子橘子全塞进沈屏玉怀里,“你快吃你的橘子吧!”   全江城的人都知道在白西四街也不是什么正经工作!   她转过头来看程肆时,脸上的红晕也没退下去。   “你别听她的。”言柚吞吞吐吐地说,眼神又很是担忧,仿佛真怕他被沈屏玉几句话忽悠过去似的。   程肆眉眼温和,仔细看眼底其实是在笑的,只是他的情绪表达向来表达克制,所以并不明显。   言柚见他这么不放在心上,急道:“你别笑,我认真的,不能去那里!”   程肆眼底笑意更甚,已经晕染到眼角眉梢每一处。   这双眼睛本就生得多情,平常那么淡漠倒也罢了,此时简直是个发电机。   言柚遭不太住,落荒而逃:“我……我去趟洗手间。”   见小人背影消失在门口,沈屏玉从那袋塞到她怀里的袋子里又摸了个橘子出来,刚准备剥,整袋连同手里那一个都被人夺了去。   “干什么你!?”沈屏玉女士不乐意道。   “我说,”程肆道:“您还知道自己为什么进的医院吗?”   “不就多吃了几顿火锅吗?我现在好了。”   程肆不为所动。   沈屏玉烦躁道:“你怎么还不走?”   “马上,嫌弃也劳驾您将就忍着。”程肆说:“等人回来就走,我带过来的,难不成把一小姑娘丢这儿?”   沈屏玉斜他一眼,忽然缓了神色说:“记得送到家门前,都这么黑了,别走后巷那条路,那野猫就爱在那乱跑——明天别让她过来了,就住这几天医院,跑过来干什么,不写作业了?”   程肆道:“那你可能得亲自和她说这话,我肯定劝不动。”   “知道了知道了。”沈屏玉看着他,又问道:“怎么看都八杆子打不着,你和言柚到底怎么认识的?”   程肆敛眉想了下,说:“第一次是在云照里碰到的,就算那么认识了吧。”   言柚没有尿遁太久,十分钟后就回了病房。她今天的作业确实还没写完,和沈屏玉告了别就与程肆一起离开。   她家在巷子最深处,路窄得压根通不了车,程肆把车停在他家楼下,没忘记沈屏玉的叮嘱。   “走吧。”   言柚望着他问,不太确定地问:“你是打算送我回去?”   程肆“嗯”了声。   巷子并不齐整,弯弯绕绕挺多,路灯也只是见缝插针地装了几个,数量廖如晨星,光影也昏黄暗淡,苟延残喘似的。   有点儿可以就地取材拍恐怖片的潜力。   这一路也没有碰到一只野猫,言柚顺顺当当地到家楼下。   她本都要进门了,想到什么走了两步又返回来。   “怎么了?”程肆问她。   言柚:“哥哥,你微信号能给我吗?”   为防止他又蹦哒出拒绝的话,言柚又说:“我把馄饨钱还你。”   程肆:“……”   言柚问心无愧,这会儿要这个微信单纯是为了转账,是可以对天发誓绝无不良意图的。   所以态度也显得格外认真。   程肆扫过她发顶,说:“不用。”   言柚:“不行,我得还你,”   都没有收入来源,怎么还一副大方得要死的样子。   唉,男人啊。   程肆从她的表情里窥测出了小姑娘的潜台词,他好笑地说:“无业游民也没那么缺钱。上楼吧,作业还写不写了?”   言柚站原地不走,坚持道:“不行,我要还你——对了!沈屏玉是不是也没给你馄饨钱,她只给你转了三千块吧?”   程肆:“……”   程肆没脾气了:“我看上去像个穷鬼么?”   言柚肯定摇头啊。   “但我还是得还你。”   “……”   程肆叹了口气:“我没微信。”   言柚:?   “真没有。”程肆说:“没注册。”   言柚点头:“好吧……那支付宝?”   程肆:“……”   “这个总有吧?”   程肆服了,面无表情报了串数字。   言柚输入,检索到一个账户,她福至心灵:“这是不是也是你手机号?”   “是。”程肆朝她抬抬下巴示意:“还进不进去了?”   言柚还没问完,手指飞快在屏幕上点了一下转了六块钱给他,又问:“没有微信的话,你是不是用QQ啊?”   好歹也是个90后,总会有个社交账号的吧。   “我可以加你QQ吗?”言柚“得寸进尺”了。   程肆:“销号了。”   言柚:“……”   这哥哥准备回归原始人?   程肆回了家,洗完澡,头发吹得半干。   还未十点,他推开书架,进了隔壁屋。   这里的书大多是梁令留下的。   老太太与书打了一辈子交道,从小县城考去了北京,在那个年代就参加了公费项目出国深造,几年后回国便上了讲台传道授业。   程肆小时候最希望假期到来,因为那时候他可以去爷爷奶奶家,可以不用面对他的父母。   老太太在世的时候,成天念叨着想回江城,就住她那小房子,看看书写写字养养花,悠闲自在地过一把退休生活。   只是还未等这个愿望实现,她人就殒命大海。   月光又薄又淡,落在地上仿佛结了霜。   程肆找到手机,按下开机,信号连接的瞬间,大量信息涌入。他什么也没看,点开了从福利院那儿得来的联系方式。   他并不确定梁令写给福利院那两个学生的信里究竟有什么东西,但他爸程术知曾想找过老太太十年前寄到江城的包裹,只是一无所获。   这是程肆在来江城之前,在程术知书房外偷听到的。   他爸不知道梁令资助过两个江城辰星福利院的孩子,他却知道。   但现在,看着这串号码……程肆却有些难述的犹豫。   所谓真相,都是把血淋淋的刀。   沈屏玉在医院又住了四天,就呆不住了,病房关不住这老太太。不过好在她恢复得确实很好,主治医生虽然不建议,但还是在沈屏玉的强势攻击下节节败退,签了字把人送出了院。   程肆一早开车去把老太太接了回来。   言柚放学回巷子,到颜如玉时,沈屏玉已经躺在她的藤椅里看书喝茶吃点心了。又恢复了以前的悠闲生活。   她意外的是,程肆竟然也在这里。   他在看书。   颜如玉别的不多,就书多。   而且很多都是沈屏玉珍藏的孤本,这老太太宝贝得很,谁出多少钱都不买,一般人连看都不给看。而此时,程肆手里那本竟然就是。   他身上穿了件很有设计感的黑色衬衫,敞着衣襟,里面搭了件普通的白T。颜如玉除了满载的书架,许多旧书甚至是直接摞起来的,所以空间并不充足。男人很随意地靠着书架席地而坐,长腿根本伸展不开,懒散地屈着。   令言柚没想到的是,程肆高挺的鼻梁上竟然还架了副细框眼镜。额发松散地垂着,想必是刚洗完不曾精心打理,看上去竟然更像个少年模样。   满室的书,一个坐在地上的男人。   这画面美好得让人想记一辈子。   还真是……书中自有颜如玉。   言柚从进门到现在站了许久,那人竟然也一直没有发觉,神情始终专注认真。   满室的墨香袭进鼻息,所见皆化风。   言柚只觉,此时此刻,心神俱荡。 第十五章 不哭了。【双更合一】……   “言柚!”沈屏玉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喊把言柚拉了回来。   程肆也闻声抬起头来, 看见她时也没有多大反应,随口地问了句:“放学了?”   四目相对, 那双眼睛好像比平时多了些温度,又好像十分柔和。   言柚呆呆地“嗯”了一声。   程肆说完那句就继续低下头去看手上的书,似是真的只是随口一问的样子。   言柚一根食指勾住了垂落下来的书包带子。   炸开的烟花在心尖脑海盘旋许久不曾消失,条理有序的神经系统成了一团乱麻,只知道自己的目光怎么也离不开那人。   “言柚!”沈屏玉又扯着嗓子嗷了一声,声音还有点急。   言柚只得去瞧瞧看。   这老太太半躺柜台前的那把摇椅里,瞧见人打了个手势:“我茶没了。”   说着,往旁边隔着套青瓷茶具的小几上一指,“来添点水。”   言柚:“……”   热水壶不就在旁边地上?   沈屏玉眼也不抬:“别磨磨蹭蹭的, 你不知道我懒?”   “……知道。”言柚放下书包, 去给茶壶里添了壶水, 去了里间准备找点吃的填填肚子, 刚翻出一包草莓味QQ软糖,又见程肆也端着杯子走了进来。   他那副眼镜还戴着。   言柚偷瞄了一眼, 颀长的身影停在咖啡机前,低头捣鼓着——这咖啡机沈屏玉买了挺久的。这两人有些地方还真是精致到了一块儿去。   “你近视吗?”言柚拆开软糖, “之前没见你戴过眼镜。”   程肆回答:“一百来度, 不常戴。”   言柚吃了两颗, 想了想也递到他眼前去:“你饿不?”   程肆扫了下面前这袋软糖,又瞥一眼眼巴巴盯着他瞧的人。   “不饿。”他说。   “噢。”言柚低头,打开柜子,竟然又翻出来几包东西, 浪味仙、薯片、威化饼干、风干西梅、海苔脆……   齐刷刷往程肆面前推了推,   言柚:“还有好多呢。”   她挑了下,把其中那袋浪味仙抓进手里, “这个喜欢吗?”   程肆:“……”   见他无动于衷,言柚又压着声音说:“这都是沈奶奶买的,嘘,别说出去啊,我们偷偷吃不告诉她就好。”   程肆端起咖啡杯抿了口:“你吃吧,我不爱吃这些。”   言柚一想也明白过来,这人确实也看着不像是爱吃垃圾食品的人。   “好吧。”言柚只好拆开自己吃,“那你晚上想吃什么?周记馄饨怎么样,这次你可以试试玉米鸡肉馅的,也很好吃……你住的地方那边其实还有一家开了挺久的水煎包,他们家的豆腐脑很好吃,而且有咸的……”   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嗡嗡震动起来,打断了言柚滔滔不绝的安利。   这个点,不用猜都知道是谁的。   她拿出来一看,果然是郑蓉丽。   在犹豫要不要出去接的时候,却听见程肆问:“催你回家做饭的?”   言柚愣住,片刻后又点头。   程肆又问:“为什么让你做饭?”   “因为……”言柚说:“我妈下班还要去接我弟弟,回来会晚一些,我爸不会。”   程肆侧身靠着点柜子:“还有个姐姐?”   “嗯,但她高三了……”   程肆打断她的话问:“你爸妈以前让她做吗?不是高三的时候。”   一直不停的震动像一阵吵闹的夏夜蚊虫声。   言柚没有说话。   她的沉默里写着答案。   “不喜欢、不想做的事情,就拒绝它,一味的退让和迁就,受委屈的只会是你。”   几次三番的见证与旁听,他当然看得出来言柚在所谓父母面前的拘谨与紧张,甚至看到他们打过来的电话,原本的笑容都会消失得干干净净,抗拒任谁都看得出来。   “言柚,没有人可以给你委屈受,父母也不行。更何况……”他的目光落在她眼睛上,“不是所有人都配当父母。”   最后一个音落下,手机上闪烁的来电也消停了。   没有再打来第二通。   言柚竟然觉得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浪味仙的包装纸被攥出了道道折痕,皱巴巴得像是拆开后没吃完被人用皮筋扎起来放了好几天。   一如此刻她的心。   小姑娘抿着唇角不说话,一双明亮的眼睛像是被人泼了墨,低垂着眼角,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了被疾风厉雨打蔫了的一棵春草。   程肆叹了口气,忽然缓过来自己这套绝情绝义的做法对这样的小姑娘来说可能太残忍了。但说都说了,还能收回去么。   他伸手把浪味仙从言柚手里揪出来,敞开的口里膨化食品的味儿挡都挡不住,他嫌弃地扔到一边。   他前二十四年都没有哄小孩的经验,最混不吝的时候,也就是在胡同里一群小学生中称王称霸。   实在找不出哄小姑娘的参考法则。   于是程肆想了半天,只憋出了句:“吃不吃豆腐脑?”   言柚点了下头,想了下,又重复着重重点一下。   “还要吃水煎包。”她小声说。   程肆从兜里摸出手机开机点餐,“还有么?”   言柚摇摇脑袋,也掏出手机给郑蓉丽回了条短信。   程肆扫见,“怎么回的?”   言柚:“和同学一起写作业……这个理由怎么样?”   那袋草莓软糖就被人拆开放在最近前,言柚捏了两颗塞进嘴巴。那只手也小小的,葱白如玉,被红色的软糖一衬好像更白了点。   “直接说我不做都行。”程肆抿了口咖啡。   一旁的小姑娘抿着嘴巴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地嚼着嘴巴里的软糖,这会儿不是小仓鼠了,是只剩一根胡萝卜舍不得只好一点点吃的可怜巴巴小兔子。   程肆若无其事收回目光,选好几样豆腐脑和水煎包提交订单。   腹中空空,他早上勉强垫了几片吐司就去医院接沈屏玉,办完出院手续回来后沈屏玉又非得留他在这儿吃午饭,程肆哪儿想得到这老太太厨艺实在一言难尽,做东西最爱往里面放的不是食材,是辣椒。于是最后也就草草吃了几口了事,捱到此时即便是奥特曼也该顶不住了。   偏偏这外卖还得半个钟头才能送到。   理智上告诉他耐心等待,但人一旦饿了,理智也基本维持不住。   等他知道要控制自己的时候,手已经不由自主伸进了那袋软糖里。   言柚看看那只手,又抬头看看手主人的脸。   眼里就差写着:哥,你不是不吃吗?   都到这份儿上了,哪有还把手收回来的道理?   再说……好不容易想吃点什么。   程肆面无表情,捻了两颗吃掉。   言柚笑起来:“好吃吧!”   程肆矜持道:“还行。”   言柚算是想出了点眉目了,这位哥哥说一般、还行那就是觉得好吃了,不然他会直接说难吃。   她没拆穿他,又去翻零食抽屉,找出来好几种不同口味的QQ软糖。   “这里还有,蓝莓的吃不吃?”   刚问完,沈屏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两眼瞪得像铜铃,指着两人气道:“好啊,我说怎么都不在外面呢,原来躲在这儿偷我东西吃呢。”说完指着那袋浪味仙,表情看上去快冒烟了,“这谁扔的?!懂不懂欣赏美味!”   言柚弯着眼角,小心地指了下程肆。   沈屏玉气不打一出来:“我就知道是你这败家玩意儿!”   程肆挑了下眉,端着咖啡,对老太太的怒骂两耳不闻,潇洒转身就走。   少了教育对象,沈屏玉便把炮火转移到了言柚身上。   “还有你!才和人认识几天啊,就把我的东西给外人塞?我沈屏玉还是不是和你世界第一好了?”   言柚一个头两个大,赶紧转移话题道:“你吃不吃豆腐脑水煎包啊?程肆点了外卖。”   沈屏玉眼中放光:“后巷那家?”   “嗯。”   沈屏玉立刻:“吃。”   “那你吃他的豆腐脑,他吃的你零食,你俩就扯平了哦。”   “……那也勉强行吧。”   送走了沈屏玉,言柚又把她一包包拿出来的零食全塞回抽屉,只是手伸到咖啡机旁边准备捏两颗吃时,她摸了个空。   原本好好放在那儿,那么大一包QQ软糖呢?   言柚想了想就笑起来。   看来是被某个爱吃糖的人顺走了。   吃完晚饭,沈屏玉习惯出门遛弯一圈,踏出店门之前,又招招手喊来言柚,问她:“这下周五是不是要去看你爸?”   言柚点头,那天是言为信的忌日,刚好又是期末考试,她考完试再去祭拜。   沈屏玉点点头:“回来后来我这儿。”   停顿几秒,又补充一句:“有好东西给你。”   言柚笑问:“什么好东西?”   沈屏玉神神秘秘地哼一声:“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通知完就从门后提留上她的长剑,大步迈出门槛,往公园走去。   程肆拿几本书从后面书架走出来,就看着个矫健的老背影,问:“沈屏玉去找人干架了?”   “……”言柚无语地说:“太极剑啊。”   程肆唇角扬了下,翻开本书在窗边桌旁坐下,“原来是武林大会,是在下浅薄了。”   言柚眉眼弯弯:“沈女士是这一片的武林兼舞林盟主,领一群老头老太太练舞练剑的。”   两人各占据桌子一边,一个看书,一个写作业,一时间室内只能听见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与翻页声。   言柚写作业很快,选择题读完题干,勾出几个关键信息,没几秒就能选出答案,做答题却要细心很多,每一步的解题步骤都写得像标准答案一般无二。   程肆久远地回忆了下自己当年,可是恨不得只写几行要用的公式,再解个答案了事,哪还会仔仔细细地把设未知数、由什么可得这种废话都写出来。   他忽然又想到什么,拿过言柚写完放到一边的那本物理习题册,翻开看了几页问:“招财之前抄的卷子是你写的?”   言柚眼睛还在笔下的题上,头也不抬道:“招财是谁?”   程肆说:“赵潜跃,招财是他小名。”   言柚有点震惊,题都顾不上写了:“这是他小名?”   “不太像人名字是吧?”   “有点。”   “他还有个弟弟,叫进宝。”   “……”   “是条尊贵的中华田园犬。”   “……”   言柚笑得趴在桌上,答他第一个问题:“是我的。”   “这么干了多久了?”   言柚诚实地说:“挺久了,初中就干过。”   她小心地瞄程肆一眼,怕他说她。哪知对面那人竟然还冲她扬了扬眉:“挺有生意头脑。”   言柚摸摸头发,不太好意思。   生活不易,靠脑袋赚点钱嘛。   程肆摘了眼睛,放在桌上,他按了按晴明穴,起身后不知想到什么,又和言柚说:“招财……赵潜跃,我那便宜表弟有钱,给他涨涨价。一张卷子两块……就涨到二十吧。”   言柚:“……”   这人怎么还教起自己吭他表弟的钱了。   等他走后,言柚点开QQ刚好也看了眼这周的约单量。   学校统一发的套卷自然是求的最多的,这种言柚自己也得做,也就是定价最低的两块一份的卷子,其余的她得自己再做的收费就会高点。言柚接了几张数学单,点开其中一个账号发来的题干照片就开始在纸上做题。   其中某一张图片拍得有些糊,放大了也只能凑合看清,不自觉头就离手机屏幕更近了。   她自己没觉得近,直到眼前突然过来一只手。   那只手修长又好看,两根手指并着抵在她额上,轻轻往后一推,说:“头抬高点儿。”   言柚愣愣地抬头,那只手也一触即离。   而他本人,正站在她身旁,低头在翻一本沈屏玉收藏的画册,注意力似乎全在那上面。   仿佛刚才的动作只是远远看见后顺便过来提醒她一下。   或许是感觉到她的视线,程肆停下翻阅的手,侧过眸来垂眼看向言柚。   眉心的触感好像并未消失,残存着一点儿温热的体温。   分不清到底属于谁。   言柚抬头看着手主人,程肆也偏过头来看她。   许久,他蜷着手,拇指在食指和无名指指腹蹭了下。   “我……”言柚紧张地看着他的手,“你没事吧?”   “没事。”程肆看过来,先放下画册,又往桌上敲两下:“写你的作业。”   然后就大步流星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言柚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出神,心里还是刚才那两根手指抵着自己额头的画面。   他是下意识的动作,忘了自己的毛病,也不知道这一个抵额头的动作搅动了十七岁少女心中一池的春水。   言柚度过了一个昏昏沉沉的周末,睡觉都没睡好,白皙的脸蛋儿上偏偏眼下缀了淡淡乌青。   高一那会儿有节语文课,言柚已经忘了讲的那篇课文,只清楚记得郭向明讲着讲着就开始回忆自己初恋对象,将自己的三年暗恋一年倒追讲得轰轰烈烈,回忆了大半节课,最后总结:没有经历过暗恋的青春是不完整的。   言柚那时候研究完了一道数学大题,故事没听几句,倒是对郭向明最后这句话至今没忘掉。   她辗转难眠了一个周末,周一到教室时,整个人都精神萎靡。   学委邱智一进教室就宣布大消息,周六要开家长会。   趴在桌上奋笔疾书补作业的同学们齐齐发出一声哀嚎,周四周五期中考,结果周天就开家长会,老师们阅卷排名累不累他们不知道,但他们是真的心累。   言柚进教室时,就听见里面的嚷嚷声。   “我爸又要打死我了!”   “救命啊谁物理作业借我抄抄……”   “我艹有没有人性啊!刚考完试就开家长会,人隔壁实验下下周才开家长会……”   “他妈的我数学卷子没带!”   还有人直接激情辱骂做出该决定的学校领导班子五分钟。   闻小缘捏着一袋热牛奶喝着,等言柚落座,凑过去问她:“今年你爸妈来吗?”   言柚摇头打哈欠:“不吧,他们应该都没时间。”   毕竟年年都是同一结果。   闻小缘叹口气,凑近过来在她眼下的乌青上蹭蹭:“黑眼圈这么重,干什么去了不睡觉?”   言柚往外掏书的动作一顿,“唔……刷题。”   倒也不算说谎,既然睡不着那还不如起来做套题。   她这两天要么想起程肆在书架前看书那一幕,要么就是捂着自己的额头傻笑发呆,不管哪一种,失眠的原因都是因为同一个罪魁祸首。   她喜欢上了程肆。   想到那人,她长长叹了口气。   看来她的青春完整了。   偷偷摸出手机,她发出一条短信:早!吃早饭了吗?   直到眼保健操结束,第三节 课开始,言柚终于收到条回复。   程肆:上课玩手机?   言柚一喜,知道这人是开机看到短信了,更重要的重点是,他还回复了!   上课铃堪堪结束,言柚睁眼说瞎话:大课间呢。   又问:那到底吃早饭没有啊?   程肆:。   言柚:人不吃早饭胃就废了,你看沈屏玉女士就知道。   程肆没回。   言柚再接再厉:你有没有尝试过豆腐脑配油条?不吃后悔一辈子哦。   程肆终于回复:知道了,爱操心的小朋友。   言柚盯着小朋友那三个字看了又看。   轻哼出一声。   没过几秒,程肆又发来一条:下楼了。好好上课,别玩手机。   知道他这是下楼买早餐去了,言柚弯弯眼睛笑起来。刚想再回复一个好字,胸前凑过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闻小缘幽幽地问:“和谁聊天呢?”   言柚方才太沉浸,没来得记收回手机,被闻小缘看个正着。   她指指问:“这人谁?”   刚问完一截粉笔画着最美的抛物线迎面而来,直直砸在闻小缘脑门上。   “哎呦!”闻小缘捂着脑门呼痛。   讲台上班主任一脸严肃:“干啥呢闻小缘,好好听课,脑袋凑你同桌那儿是你自己没书咋地?”   闻小缘不敢再放肆,手伸到课桌底下去悄悄掐了言柚好几下,恶狠狠道:“下课找你算账!”   铃声一响,班主任厉峰合上书往胳膊里一夹。   “再占用大家两分钟说个事哈……都别吵,正事……估计你们都知道了,家长会安排在周日,原则还是一样哈,必须都来,不能来的自己来办公室给我说原因。高二了,和高一不一样了,都给我重视起来……咱校长今年去了趟外面学习,回来天天把家校共育四个字放例会上强调。这一次家长会必须全到,都回去给我通知到,当个正事儿看……”   叹息声四起,厉峰拍桌子大喊:“班长,统计一下,周三前谁家长不能参会亲自到我面前来说。”   通知完一场,十分钟的课间占去了一半。   闻小缘拉着言柚去厕所,在路上就忍不住逼供:”快说!和谁发短信呢?!”   言柚揉揉耳朵,半晌吞吞吐吐承认:“一个哥哥啊。”   闻小缘敏锐地闻到了不对劲的气息,盯犯人一样瞧着言柚。   言柚小声:“上次和你说过。”   路过二班走廊,有人打招呼:“嗨言柚。”   两人也招呼回去:“哈喽。”   林一丞长相白净,是位清秀少年,言柚与他相熟也是因为二人常是第一考场前二钉子户,考前考后都会聊几句。   “考试加油。”林一丞笑着和她说:“尤其语文。”   闻小缘眼睛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尤其盯着林一丞看了又看。   言柚也同样开玩笑回:“争取不给我们老郭丢人。”   课间没剩多少时间,两人走远。   闻小缘拐弯去厕所时嗨回了次头,嘀咕道:“你什么时候和林一丞这么熟了?”意识到自己跑题,又赶紧拉回来,“一个哥哥……我想起来了!你生日那天见到的帅逼,对人家一见……”   言柚赶紧捂住这位祖宗的嘴巴,“你小声点啊。”   “Sorry,一时没控制住我寄几。”闻小缘:“几天不见,你效率这么高?这就搞到手了?”   言柚:“……”   倒也没那么快。   暗恋呢,搞什么搞。   言柚摇摇头,和她说:“我这是马上要经历完整的青春了。”   放学回家,今天郑蓉丽和言为强这个点居然都到了家。   言为强在给言雨轩辅导作业,瞧见言柚回来简直像看到了救星,“来,给你弟讲讲题,这爸也都不会。现在小学生的作业真难。”   言柚应声,在沙发上坐下。   言雨轩这时候还算听话,只是贪玩,讲一两道就跑神想去看电视玩游戏。郑蓉丽饭做好的时间,言雨雯也到家了。   进门第一句话就说:“爸,我们这周日开家长会,你和我妈谁去?”   郑蓉丽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让你爸去。”   言为强闻言道:“行,爸去给你开,刚好礼拜天调休。”   言柚张了张嘴:“妈,我这周日也要开家长会,你……”   “也是周日?”郑蓉丽眉间川字愈深,“你弟那天有补习班,我得去送他。没时间。你成绩又不叫人操心,让你爸给班主任打个电话说一声,就说都没时间,行吧……你和你姐都一个学校,你爸又不能一个人掰两半使,明年雯雯毕业了你爸就能去给你开了……来都吃饭了。轩轩,别玩了,赶紧过来。”   虽然早猜到最后的结果,言柚还是很难过。   去年的时候说高二比高一重要,所以他们去参加的是言雨雯的家长会;今年是高三比高二重要;再前年,说的是这学期给你姐开下学期换你。   但这个轮换从来没有轮到过。   她的爸妈从来没有时间给她开家长会。   不是哪个年级更重要,是她不重要。   晚饭结束,房间里唯一一张桌子言雨雯把自己的书摆得满满当当,言柚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抱着书包出门。   客厅里言为强看见,问:“柚柚,去哪啊?”   言柚说:“我去沈奶奶那里写作业。”   想来又是唯一的书桌全被大女儿占了,言为强没说什么,想了想道:“家长会的事,要不爸打个电话问问你爷爷有没有时间,让他帮你去一趟?”   言国华七十好几了,轻微耳背,就算听得清楚,老师说什么估计也完全不了解,让老人家在教室里坐两三小时简直受累。言柚摇摇头:“不用了爸,我去写作业了,晚点回来。”   言柚轻轻关上门,舒出口气,整理好所有情绪,下楼梯的脚步轻快了许多。   一路跑到颜如玉,竟然刚好撞到从里面出来的程肆。   言柚在离他一米处刹住车。   程肆下午坐了太久没活动,刚被运动爱好者沈屏玉叨叨得不耐烦了,刚出门准备透气。   言柚拍拍胸脯平息气息。   程肆看了她一眼,忽然问:“怎么了,看上去这么不开心。”   言柚愣了下,什么都还没说,却见程肆垂眼看着她,问:“这次又受什么委屈了?”   言柚一瞬间觉得好酸。   心口酸,鼻子酸,眼睛也酸。   没有人问的时候她什么都能忍住,什么都能憋着不说,可是精心织好的面具被这人一句话就撕开了伪装,情绪就像是开了闸的水,奔涌而出。   她梗着嗓子说:“没有人给我开家长会。”   小姑娘仰着细白的脖颈,眼尾被憋得发红,眼泪要流不流全锁在眼眶中,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   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程肆忽然觉得烦躁。   哭了更难哄了。   他伸手,从大衣兜里摸出包纸巾,   言柚本也没想着哭,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程肆那句话问出来,眼泪就好像被打开了开关。   从来没有人问她受什么委屈了。   她低着头,觉得丢人,她不想在他面前哭。抬手要揉眼睛时,袖子却被人扯住。   言柚被人揪着一点袖子拉进了颜如玉。   门口的灯是暖黄色的,打在人身上,好像真的能让冬天变暖。   眼睑下贴过来一张纸巾,程肆捏着边缘,一点点蹭去小姑娘眼角水光。   他似是叹了口气。   “出息。”   “不是喊我声哥哥,我给你去开。不哭了,嗯?” 第十六章 黏乎乎的。【三更】……   言柚哭声一秒止住, 忍不住问他:“真的吗?”   “真。”程肆说:“还能骗小朋友不成。”   言柚从他手里接过那纸巾,沾掉眼泪, 小声说:“我十七了,不是小朋友。”   她自己心底转变了心态,所以对这样的称呼格外敏感。   “怎么不是。”程肆手抄回兜里,“十七岁的小朋友,我和你隔了二点三三条代沟了。”   面前这还是个一哭就双眼通红的小朋友,他垂眸看了会儿,忽然又蹙起眉,问:“我们以前真的见过?”   言柚早已知道他对当年那一面忘得干干净净,没想到此时却又听到这么句话。   她仰着脖子, 在灯下看他。   因着这动作, 程肆也将小姑娘的哭红的双眼看得更清楚了。   他闭了闭眼, 忽然将这张哭脸与久远的回忆中某个小女孩对应起来。   言柚声音轻得像一团云, 藏了无穷无尽的期待:“你想起我了吗?”   男人眼底的情绪一瞬间浓重得如同不见底的深渊,只消一瞬又全部散去。   七岁的小女孩稚嫩得像个粉团子, 和十年后面前这个抽条了的少女相比,确实变化很大, 但那双眼睛一哭还是这么红。   梁令与言为信同死于一场沉船事故, 十年前的深秋十一月黑夜, 殡仪馆落了一地的枯叶无人扫,他们都在那一日失去了最亲的亲人。   好像从此以后就把这世界给他们的最后一点爱,都失去了。   而面前这个小姑娘,或许本不会变成小可怜的。   来江城之前, 程肆见过一次当年与梁令同行调研的老教授,那位老教授回忆说,那位和梁教授一同遇难的年轻人, 是为了救她。   许是同乡之情,梁令曾特地和那位年轻人聊过一次天,也正是这场同乡情,言为信才会在当年的意外中,义无反顾地去救人。   可结果并不好,说到底,言为信是为救梁令而死,至今尸体都未打捞出来,或许埋入大海,或许被鱼虾吞入腹中。江城的郊外,葬着的只是一处衣冠冢。   程肆心口仿佛被人用烧红的木炭堵死了,烫得他吞吐只言片语都艰难苦涩。   “想起来了。”他哑声道。   可你又知不知道我是谁?   唯一偏爱你的爸爸,为救我亲人而死。   言柚听见那句话就高兴,这四个字简直是比他答应去家长会更好的消息。   哭红了的眼尾再笑,像是采了天边最美的一朵晚霞点在肌肤上。   “那哥哥,”言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冲人灿烂地笑:“好久不见哦。”   程肆没有错过她任何一个小表情,只觉得小姑娘傻得没边儿了。   他低头望着那双眼,说:“哭起来十七岁和七岁一模一样。”   言柚:“……‘   怎么感觉不像夸奖呢。   她小心避开不碰到他皮肤,又捏着他袖子说:“你刚才说替我去开家长会。”   程肆怎么可能放过小姑娘这点小动作,或许是因为她表现得太小心翼翼了,他哪还忍心狠狠拨开。   答应都说出口了,反悔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都不答应。   程肆叹气般应:“嗯。”   “那耍赖是小狗哦。”   “……”   果然还是小孩。程肆顺从地跟着幼稚道:“耍赖是小狗,行了吧。”   言柚指腹蹭蹭眼尾,那双眼睛又笑起来:“行!”   程肆抬手拎着小姑娘肩上书包,连带着将人也转了个身,很有“家长”风范地教育道:“现在,写作业去。”   此时沈屏玉提着自己的剑下楼来,瞧见程肆一摆手:“走。”   程肆又恢复那种面无表情的状态,对上沈屏玉,叹气。   他原本在角落里看书看得好好地,这老太太忽然出现,手里攥着个苕帚,下达命令,言语威胁,让他跟着一块儿去公园。   这画面让他一瞬间想起小时候被梁令拽着衣领拎去兴趣班。   现在沈屏玉是逼他去跑步。   口头答应,趁老太太上门换衣服,程肆不紧不慢地落跑。   当然,如果不是在门口碰到言柚,这计划会非常成功。   言柚眼珠子在两人身上转转:“你们去干嘛?”   程肆想都不想:“去参加武林大会。”   言柚:?   她站在桌边瞅着沈屏玉手上的剑,问:“你俩一起去干架啊?”   沈屏玉大步迈过来,在言柚脑袋上揉了又揉,爱不释手,爱完了说:“写作业去,诶对了顺便给我看个店——这臭小子一整天窝着都不活动活动筋骨,吃点东西跟喂他毒药似的,还没我以前养的小鸟吃得多。我带出去遛遛,你别操心。”   程肆这几天对上沈屏玉都几度无语,眼神扫过来:“您老当是遛狗呢?”   “这不差不多嘛!”沈屏玉一剑拍在程肆屁股上,力道还挺大:“说谁老呢?”   程肆:“……”   言柚:“……”   “走,”沈屏玉剑一指,指挥道:“华山论剑去!”   言柚实在纳闷,“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沈屏玉都跨出店门了又回头,辟谣道:“放心,我还和你世界第一好,姓程的现在是我徒弟,不用吃他的醋,男的在我这儿都排不上号。”   程肆无情拆台:“谁是你徒弟了?”   沈屏玉不在乎,也不搭理他这句,横过去又准确无误落在姓程的屁股上:“行了行了,别催,这就走。”   程肆咬着牙:“沈屏玉!”   “哎哎,晓得晓得,出了这个门我肯定不打你屁股蛋子。”   “……”   言柚写完了数学和物理,出门遛弯的程肆与沈屏玉终于归来。   沈屏玉舞剑一场精神大振,气色红润。相比之下,程肆简直表情冷酷得有些害怕,但那发型的确不如出门前有型了,松散着,额上甚至还能瞧见一层薄汗。更要命的是,脚上运动鞋上还有个漆黑两眼的黑脚印。   而程肆本人,一脸不耐烦,回来拿了自己东西就要走。   谁踩的啊?   这么会找地方。   程肆那有选择性的洁癖在衣着这一点上格外病入膏肓,而这没一个黑脚印明晃晃的,人居然没被气死?   言柚实在好奇:“你的鞋……”   “别提它行吗?”程肆面无表情道。   说完就迫要不及待地离开,沈屏玉持剑闪现横过来挡在他身前,剑不出鞘也十分有气势:“忍忍,脏不死你!”说完往言柚趴着写作业的那张大桌子一指,“去坐着,等我十分钟。”   看来是这位艺高人胆大的老太太。   言柚心说一句怪不得,程肆哪能和她计较。   程肆说:“还有事儿?”   满脸都写着别惹我。   但沈屏玉谁啊,年轻时七里巷哪个混混没在她手下挨过打,当下一剑拍在程肆肩上,喝骂道:“看把你横的。”   程肆:“我回家洗澡。”   沈屏玉:“那也等着!”   说完骂骂咧咧地上楼,叮嘱言柚帮忙盯着人别放跑,边上楼还边嫌弃:“你这狗德行,以后铁定找不着老婆!”   被骂的对象冷着脸,满脸写着无所谓。   言柚乖乖看着人,她听沈屏玉的话,尽职尽责一眼不眨,指着自己对面沙发:“哥哥,你先坐着歇歇?”   “不用。”程肆迈开脚。   言柚紧张道:“你去哪儿?”   程肆头也不回:“不让洗澡还不让洗脸了?”   言柚不禁弯了弯唇角,忽然觉得此时的程肆有人气多了。   程肆洗完就出来坐在了言柚对面,只用纸巾沾掉了脸上的水,额前几缕发丝被沾湿了,一滴水珠要掉不掉的。   两人中间只隔一张桌子,言柚视线焦点黏在那滴水珠上,几秒后终于等到它掉落,落到了男人鼻梁上,又被他手指蹭掉。   皮肤怎么这么好?   鼻梁怎么这么挺?   嘴唇看上去好像还挺软(?)   言柚强迫自己注意力转移,便好奇地问:“你们出门干什么了?”   程肆:“绕湖边跑步,不跑就拿着剑打人屁股蛋,还踩人鞋,沈屏玉说话还有点信用吗?”   言柚:“……”   怎么会这样?   可是一想到程肆被人指着剑在湖边逼跑步,那公园都是老头老太太,即便都不认识,沈屏玉这么在大庭广众下搞,程肆一个二十四岁的冷酷男子不要面子的吗?   最后必然是妥协了。   言柚想笑,但一位冷酷男子就坐对面,她也不太敢。   程肆抬眼过来,更加冷淡了:“想笑就笑。”   “对不起,我忍不住。”言柚双臂交叠,下巴搭在上面,歪歪脑袋,笑得眼睛里仿佛盛满了星星。她又说:“你确实不能不运动嘛,沈奶奶虽然剑出奇招,但她也是好心。”   程肆不置可否,低垂着头不知想了些什么,好一会儿,抬手将手指插进发间,将垂在额前的黑发往后捋了两把,露出片光洁额头。   男人露额头就平添几分锋利成熟感,言柚不知道自己多少次移不开眼了,把自己瞧得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乎。   好在二楼沈屏玉不知道乒乒乓乓干了些什么,十分钟之后,竟真的准时下来,   她手里端了个碗,“啪“一声搁桌上,又往碗沿摆一双竹筷,命令道:”吃。“   这操作给桌上两人都整得有点懵。   以降龙十八掌制霸武林的盟主竟然也走起温情路线了。   难得不是红得灯笼似的颜色,这碗面虽瞧着清汤寡水,但面上铺了两个荷包蛋,几颗青翠小白菜,中间撒着一把酸豆角,还有占了半个碗面的牛腩。   看着其实是挺香的。   程肆唇角动了下,沈盟主先发制人:“再说不饿我削你。”   程肆哪敢说不,拾起筷子吃起来。   沈屏玉满意,拍拍手扬长而去。   言柚原本以为程肆这人软硬不吃,没想到沈屏玉如此做法竟然还颇有成效,她有点惊讶,于是看对面吃面的人的目光就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程肆吃相及其斯文,有股慢条斯理的劲儿。   察觉到小姑娘的目光,他懒懒抬了抬眼:“饿了?”   言柚摇头,小声说:“你喝不喝饮料?”   程肆:“不喝。”   言柚直接忽略,起身小跑去里间,拉开冰箱取出一罐可乐。   比沈屏玉的动静小一些,但仍是“啪”一声,砸在那碗面旁边。   程肆:?   言柚:“喝嘛。”   软绵绵一声,他小时候养的猫都没这么娇。   言柚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出声音调就自己拐了弯,语气词跟自己会走路时的跳出来。   黏乎乎的。   怎么听都是撒娇。   她耳尖发烫,拼命揉两下自暴自弃地回座坐好。   下巴磕在习题册上,眼神呆滞,直勾勾盯着纸上的字。   程肆抬头就看见小姑娘把自己搞成了个斗鸡眼,双目无神,耳尖透着点儿粉。   不答应还闹情绪。   呲啦一声,可乐冒气,言柚抬头,眉毛一跳,嘴巴微涨。   嗬,还单手开易拉罐。   以前是不是上过耍帅进修班啊。   程肆捏着可乐灌了口,说话跟汇报似的:“喝了,可以写作业了?”   言柚:“……”   干嘛说得那么像哄小孩儿啊。   程肆一碗面解决得干净,才终于得到“恩准”可以回家洗澡。   沈屏玉哼着歌儿下楼来,拿一把喷壶给墙边的花浇水。浇也不好好浇,全洒在绿叶上,还不如说是在给叶子洗澡。   言柚跑过去,从她手里夺走喷壶,认真浇着水问:“你和程肆到底为什么关系变这么好了?”   沈屏玉被抢了活儿,乐得清闲,又开始蹲地上在书堆里翻书。   “你哪只眼睛瞅见我们关系好了?”沈屏玉否认道:“可不好呢,这男的对我没个好脸的。”   “乱说,人家哪有。”言柚为程肆辩解,“他送你去医院,给你买饭,还给你垫医药费!再说,你对他也挺好的,今晚还给他煮面,还搁了两个荷包蛋,以前给我就放一个。”   沈屏玉笑眯眯道:“你吃醋了?”   言柚:“你认真点。”   老太太翻出一本书页泛黄的《仲夏夜之梦》,几十年前出的精装版,不过被原主人保护得不太好,硬壳封面破损,打开来书页掉得零散。沈屏玉挑出来,准备明天救救它。   头顶的灯似乎晃了下,沈屏玉还是蹲着,翻书了手却停了。   言柚听见她叹了口气。   “这孩子让我总想起我先生。”   言柚:“…………”   什么玩意儿啊,六十好几了还学人家小说里找替身啊?   言柚在她旁边蹲下,手指搭在一摞书上,指尖太用力,甲缘一圈被压出来的白色半弧。   “沈屏玉,程肆真能当你孙子了。”她苦口婆心道。   “你想哪儿去了?”沈屏玉一掌拍在她背上,又捏两把言柚满是胶原蛋白的脸蛋子,缓缓道来:“那个年代国内心理学发展尚在初期,心上生的病没人管,我当年也不懂,如果早发现他不对,肯定也不会……没把它当病看,也不知道这病能跟癌症一样夺人性命。他走之后,我隔了好些年才接触到一些心理学的书,隔了那么多的日夜,我才知道他离开的真实原因。”   “他不是抗不过来,他是生病了啊……我有时候就在想,他割腕的那晚到底在想什么,以前那么怕疼的一个人,狠起来对自己真够不留情的。伤口那么深,我、我……”   沈屏玉好久没有继续说下去,言柚安静地和她并排蹲着。   旧书里浓重的墨香此时也做不了包扎伤口的纱布。   好久,她才听到沈屏玉重新开口:“他有一段时间,也食欲减退,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死气沉沉的……太像了。”   言柚心止不住发紧。   就像是独行在一片黑夜下的风雪之中,远远瞧见了一个提着盏灯的人,她跟上去,想牵着他,跟着他走,却看到他的手指在滴血。   落在雪上,雪也成了红色。 第十七章 行吗小祖宗。   大清早的, 程肆一觉未醒,窗外的鸟叫声清脆, 更清脆的,是一阵阵不觉疲累的敲门声。   程肆看了眼床边时钟,六点二十。   “咚咚咚!”   敲门声更大了。   程肆烦躁地揉一把头发,哪位祖宗啊。   赶这么大早。   他昨晚被沈屏玉强逼着跑了好几圈,回来又在书房待了几个钟头,凌晨一点才睡,此刻就算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想搭理。   但门外的天王老子根本没有消停下来的打算。   程肆一把揭开被子,趿着拖鞋,走到门口一把拉开, 惺忪着一双睡眼, 看见了言柚。   程肆深呼吸一个来回, 散去大半烦躁, 全忍着,只剩无奈:“知不知道几点?”   门口的小姑娘一双梨涡挂在嘴边, 笑得要多甜有多甜:“早安哥哥!”   元气满满得像朵太阳花。   程肆顿时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大清早就为说这个?下回发短信就好,行吗小祖宗。”   怎么的呢, 清晨六点还能享受从小朋友升级为小祖宗的待遇。   言柚小手伸过来, 指尖挂了个袋子:“这个给你。”   程肆去接过, 同时又问:“什么东西?”   “早饭呀。”言柚说:“你记得吃噢,我要去学校啦,拜拜!“   说完也不等程肆出声,背着书包转身就要下楼, 踩下几级台阶后又担忧地回头,极其不放心地叮嘱:“一定要吃啊。”   程肆指节间勾着那一袋沉甸甸的东西,不知是没睡醒反应迟钝还是怎么着, 他半晌没反应。言柚皱起眉,站台阶下扬声:“必须吃!听见没有啊你。”   须臾,程肆终于有所回应,他盯着那人一笑,嗓音低沉又温柔:“听见了,会吃的。”   言柚进了教室,早读课开始,都没能忘掉那句话。   她没想到程肆会回,当时只是一时灵感突发,学着沈屏玉威风凛凛那一套,没想到好像真的管用?   都立冬了,怎么天儿还这么热呢。   言柚侧着脑袋,脸贴在桌面上发呆。   闻小缘背着单词,从词海里抬头,拿笔戳她脸颊:“想啥呢?”   言柚拨开那根笔,没说话,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   闻小缘受不了地说:“你正常点行吗?”   言柚点点她单词书:“你背你的单词,别管我,我等会儿缓过来就好了。”   闻小缘立起一本书,头低下来将两人的脑袋遮住,悄声问:“有进展了?”   言柚说:“没。”   闻小缘无语:“那你乐什么呢?一个早读了都思想不端。”   言柚像个傻子道:“他声音好好听啊。”   闻小缘:“……”   嘟哝一句“花痴”,又嫌她不争气,说道:“你收敛点……别像个流氓似的,再说,帅哥那么多,也见过不少了,别这么没见过世面行不行啊?”   “我没见过几个啊,哪有比他帅的。”   “……”闻小缘更恨铁不成钢了,正要教育几句,好让把那副花痴姿态收敛收敛,刚开了个口,桌子底下的脚忽然被后桌猛踢,言柚与闻小缘同时转身,还没来得及质问后桌,却瞧见了一个阎罗王。   郭向明站过道里,居高临下睥睨着二人,脸上还笑嘻嘻的:“二位聊啥呢?”   言柚和闻小缘腾的一下坐端正,同时动作整齐划一地用胳膊捂着桌面上的东西。   乱糟糟的早读声一秒安静,全班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郭向明低头,好家伙,一个背的单词,另一个手下直接压着套物理题。   语文老师的尊严受到了极大挑衅。郭向明急火攻心,吼道:“都给出去罚站!”   言柚立即和闻小缘挪凳子,走出几步又听老郭在背后气疯了的声音:“回来!《古诗文必备64首》给我拿着!站外面背!”   初冬的风携带着寒意。   两人完全没有罚站的愧疚之心,书往走廊护栏墙上翻开摊着。闻小缘手伸过去隔着校服外套掐言柚胳膊:“你还好意思笑!”   郭向明也在此时溜达到教室窗前,隔着玻璃盯着人。   背后的视线太过骇人,言柚正经起来,收了笑,把手上的书翻到《逍遥游》开始背,闻小缘也认认真真背起诗来。   早读结束的铃声响起,两人也都保持着趴在走廊矮墙的姿势没有动,一人一句检查各自背诵成果。   闻小缘:“若夫乘天地之正……”   言柚:“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   没背完,马尾被人从后面拨了下,有人拍她左肩。   这套路百试不爽,但言柚左边此时是闻小缘。她朝右侧眸,瞧见了赵潜跃。   “果然是你。”赵潜跃扬眉一笑,看见言柚手上的书,心道学霸果然是学霸,佩服道:“这么冷还出来背书啊?”   言柚坦白说:“不是,是罚站。”   赵潜跃惊道:“谁啊还罚你站?你干啥了?年级第二难道不都是保护动物嘛。”   头上挨了一下,赵潜跃捂着脑袋转身,刚想发作,瞧见了郭向明背着手怒着眉站在他身后。   “我罚的,怎么着,你还有意见?”   郭向明是一班语文老师,也是十五班班主任。   赵潜跃说话当放屁,立马改口:“我哪儿敢。”   郭向明冷哼一声,夹着书端着茶往十五班方向走,回头瞪一眼赵潜跃:“聊完就给我滚回来。”   赵潜跃就差就地立正行礼,中气十足的一声:“是!”   待郭向明走远,闻小缘眼睛在这两人身上不停转,意味深长地看看言柚,眼里就写着一句话:这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帅哥?   言柚干脆地互相介绍:“赵潜跃,十五班的;闻小缘,我好朋友。”   赵潜跃:“你好你好,以后请多多指教!”   指教啥啊。   这大高个怎么看着像个傻的。   闻小缘正要笑着回话,又听这大高个望着她的脸惊叹一句:“哇,你脸好圆啊。”   闻小缘:“……”   言柚:“……”   闻小缘笑容硬生生在脸上凝固,皮笑肉不笑地缓慢道:“你有病吧。”   留下相配无比的四个字,她甩着马尾离开。   赵潜跃毫无预兆被人骂了,迷茫地补全没说完的话:“好可爱啊。”   他发愁地看向言柚,疑问道:“你朋友怎么突然骂我啊?”   “……可能是,”言柚委婉地说:“你的夸奖太特别了吧。”   赵潜跃郁闷地往边上一靠,又问她:“哎我放学要去找我哥,一起走吗?”   言柚点头答应,赵潜跃又问:“你说二十四岁的男的都爱吃点啥呢?我上次买的好吃的我哥一个看着都没兴趣,想给他带点吃的真愁人。”   “你上次带的什么?”   “薯片可乐鸡爪汉堡。”   “……他不吃这些。”言柚想到第一件见面时这人对可乐的要求,又补充:“可乐也喝可口的。”   赵潜跃:“怪不得,我上次买的百事!”   眉毛一凛,又瞟过来:“你怎么知道?”   言柚摸了下耳边头发,明明没有碎发垂下,还是做了个撩到耳后的动作,“偶然看见的。”   赵潜跃拖着调子“噢”了声:“人怎么越长大越挑呢,他小时候也不是这样的啊,一般不都小时候比较挑嘴,年纪大了注重营养均衡么,我哥怎么反着来。”   言柚护短道:“他现在也年纪不大啊。”   “……”赵潜跃:“重点是这个吗?”   不是。   下意识反驳一下而已。   言柚又问:“他以前真的吃东西没这么挑吗?”   赵潜跃说:“是啊,一点不挑。我小学三年级那年和我奶一起去北京看姨奶奶——哦,就是我哥他奶奶——他半夜带着我溜出家门去买全家桶来着。而且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其实特别不愿意和我奶去北京……”   赵潜跃说起这个好像还有点刹不住,言柚也聚精会神,恨不得他多讲点,急问道:“为什么啊?”   “因为我哥他简直不是人!我每回都要受打击,我三岁那年第一次去,就被我奶指着我哥那一排排奖状和奖杯说,要向你哥学习。我靠,十七岁就被保送进Top2,大三又被保送研究生,接着直接直博的人是我他妈想学就能学的吗?!”   言柚早猜到他一定是很厉害的人,但这程度也确实没有想到。程肆那人,在颜如玉看书时无比认真,好几本还是英文原版,但他看的速度依旧快,那是一种仿佛外界别的什么都不能打扰到他的世界的状态。   他确实不属于这里,他本该站在山巅,俯瞰万物。   上课铃响,两人道别,赵潜跃飞奔回楼上。   老师还没来,言柚一踏进教室前门,就被四十多双眼睛紧紧盯着。   她不自在道:“你们看我干什么?”   班长率先吹了声口哨:“言柚,你有情况。”   一人拉开帷幕,紧接着就是几十号的起哄与吵闹,言柚被吵得没办法,解释的声音也完全被盖住,所幸英语老师在此时踏进来,温柔一笑问:“你们在开心什么?”   方才还起哄的人此时全部统一战线:“没有没有,我们在背单词。”   “你们要真能背个单词这么兴奋,我回头给文殊菩萨上三炷香!”   言柚回座,闻小缘绷着下巴:“刚那个又是你从哪里认识的智障啊?”   英语老师已经开始讲课,言柚简单解释了两句在颜如玉赵潜跃帮忙搬书的事情。   闻小缘听完:“还是个乐于助人的智障。”   言柚没有反驳,她手伸进书包,冒着被老师发现的风险,低头发出去一条短信:突击检查!早饭吃了没?   程肆这回竟然很快就回了。   只两个字:吃了。   过了会儿又发一句:好好上课,别玩手机。   约好的一起回七里巷,因为赵潜跃忘了自个儿今天值日,言柚只能先走。   家都没回,直接去的颜如玉。   只是今天程肆不在这里,沈屏玉一个人坐在柜台后,戴着老花镜打算盘记账。   言柚问:“程肆呢?”   沈屏玉头也不抬:“回去了呗。”   言柚:“回去干什么?”   沈屏玉没好气道:“我哪儿知道,那么大个人难道还能天天看着啊,又不会丢了。”   理是这个理,但言柚就是不放心。   背着书包蹬蹬蹬又跑了出去。   沈屏玉瞄了一眼,低声自语:“真会祸害小姑娘。”   言柚在程肆家楼下见到了人。   清隽高瘦的男人长身玉立,穿了件宽松版型的白衬衫,袖管卷了两圈,露出紧实有力的小臂。腕上带了块黑色皮带的腕表,没穿外套,黑色西裤包裹下的腿又长又直,衬衫没有系在裤子里,垂坠感很好,看着像是随意从家里下楼来买个晚餐的懒散模样。   言柚一笑,脚已经迫不及待迈出去小跑起来。   程肆在她靠近时就听见了脚步声,循声低头望过来,音色仿佛被浸过醇香原浆:“放学了?”   言柚点头:“嗯!”   “你下来买晚饭吗?”   “嗯。”   他住的地方,楼下的卖吃食的店面不少,且个个都是开了多年的老店,味道有保障。   言柚笑道:“你想要推荐吗?”   程肆望了她一眼,随口道了句你说吧,然后抬手,提着她书包上面的带子掂了掂。   还挺重。   言柚感觉到,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小姑娘原本明亮的眼睛,这会儿却看着有些呆。   像只昏睡刚醒的小猫。   程肆眉目舒展,一双深邃的眸子里藏着深深浅浅的笑意,他道:“不重吗,给我吧。” 第十八章 只偏爱你。   晚秋的风轻柔得让人仿似跌入了春日梦境。   言柚机械地摘下了书包, 看着程肆抓握住最上面的带子。   “你想吃什么?”程肆问。   言柚眨巴着眼睛:“想吃酸汤粉。”   程肆点头:“那就它吧,走。”   脚尖像踩在了云端, 言柚心头美滋滋地带路。卖酸汤粉地小店隐在后巷不起眼地角落,招牌经年累月被雨雪风霜吹刮得斑驳不全,唯独味道,是一如既往的好。   两人去的时间幸运,刚好空出一张小桌。两碗色香味全的酸汤粉端上来,弥散的番茄汤底酸爽诱人,透白的圆粉筋道入味。言柚还要了两份小料碟,从砂锅里捞出一箸粉,先后分别蘸上小料, 再细细嗦入口中。   程肆对着现成的吃播, 竟然也吃完了一整碗的粉。   “是不是还不错?”言柚问。   黄昏的光笼着整片七里巷, 银杏叶开始渐黄, 天空的蓝像洗过多次之后褪了色。秋风一吹,这天地就换了色。街边卖红薯大爷的小车前围了一圈人, 老的少的都有,都是为了那一口独属于这个季节的香甜。   是秋风吹不散的人间烟火气。   程肆提着书包, 腿那么长, 此刻却走得慢极了。   “嗯。”他终于吭气。   在教室坐了一整天, 此时酒足饭饱,言柚张着手臂伸了个懒腰。   “云照里那边其实也有很多好吃的,下次我带你去那边吃好不好?”她问。   程肆问:“都有什么?”   言柚掏出手机,一边打开支付宝一边说:“有一整条的小吃街, 就在你之前去过的那家小酒馆隔壁街——粉钱我转你支付宝了哦。”   程肆一顿,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转过头来:“什么?”   言柚说:“刚才的酸汤粉呀, 九块钱,我转你支付宝。”   程肆简直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好,无可奈何道:“不是,我请不起你吃一碗粉?”   “不是这个问题,你现在……”她小心地避开了无业游民四个字,小声劝道:“反正肯定不能像乱花钱了,得省着点。”   偷瞄一眼这位哥哥身上的衣服,质感绝佳,全身上下都没有logo,但目测皆价格不菲。   言柚忧愁道:“我不能花你的钱。”更不能花掉你买衣服的钱。   程肆:“……”   他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板着张面无表情的脸,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点开支付宝对话框,连带着上回言柚转给他的馄饨钱,还有小姑娘上课前也要送来的早餐,输入了个远超实际所花的数字,全部给她还了回去。   低头看一眼穿着校服扎着马尾的小姑娘,一字一句道:“甭给我转回来。”   他难得语气重了些,说完就走,言柚重重抿着唇角,迈脚追上去,更犯愁了。   “哥哥。”   程肆不理。   言柚大声:“哥哥!”   程肆一手提包,一手抄兜,背影冷酷得像棵高山雪原之上的青松。   言柚小跑着追上去,伸出手拽住他袖子,很小心,完全没碰到他皮肤。   “程肆!”   程肆低下眼睫,泛金的夕阳使那片长睫在眼睑下落下一片淡影。他的视线淡淡瞥着小姑娘抓着他袖子的白皙手指,没有说话,但言柚感觉他眼里的温度低了下来。   她蓦地缩回手,低低说了句对不起。   程肆垂眸望着小姑娘发顶,嗓音微沉:“我没事,不用抱歉。”   言柚不放心:“真的吗?”   程肆和她坦白:“没碰到,就不会难受。”   他这毛病其实也没有严重到什么地步,只是在火锅店那次,发生得太突然,碰到的瞬间,只觉得是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   半秒的碰触,仿佛被人拉长无数倍。   也让他的感官回到了某个回忆漩涡。   那个被尘封进记忆最深处,用棺椁深埋的夜晚。   揭开一处边角,都让人恶心至极。   所以才会那么大反应。   一千万个好奇心在心底勾扯搅动,言柚逐一压过,又问:“上次。”   她伸手并起两指往自己脑门儿上一推,“这样的时候,难受了吗?”   小姑娘这动作实在太滑稽,程肆努力压着唇角才没扬起来。   “还好。”他说:“洗过手就好了。”   “噢。”言柚低落地出声,下一秒又将所有落寞一扫而空,甚至还有点兴奋,抬眸笑着冲人问:“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这样?”   说着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揪住程肆袖子,捏着一点点布料,左右小幅度地晃了晃。   程肆冷酷无情道:“别撒娇。”   晃动的手停滞,却依然捏着没松,言柚茫然地说:“我没啊。”   程肆望向她的手,眼里就写了一句话:那这是在干什么?   言柚反应慢半拍地抽回自己手指,揉了揉耳朵,问:“这样就算撒娇吗?”   程肆没回答,看着小姑娘,略正了正神色说:“我呢虽然是个无业游民,但也没到请你个小姑娘吃个饭的钱都没有的地步。就算是真养你,也绰绰有余,别操心些有的没的,听见没?”   言柚耳朵跟安了个过滤器似的,尽抓着“养你”二字了,禁不住又揉了下耳朵,缓缓点头。   程肆又说:“回家写作业去吧,不是马上期中考了?”   言柚问:“那你呢?你现在干什么去?”   程肆懒洋洋瞥过来一眼:“怎么着,监督我啊小朋友?”   言柚纠正他:“你别叫我小朋友。”   程肆点头答应:“行吧小姑娘。赶紧回去学习。”   言柚没办法,依依不舍也得走,她从程肆手中接过书包,走出两步远又回头,兴致勃勃地问他:“你明天早上上吃什么?”   程肆笑了:“又要砸门给我送早饭?”   被猜中,言柚弯着月牙似的眼睛用力点头:“对呀。”   程肆也被面前小姑娘这张笑脸感染:“别了,让我多睡儿吧。高二的作业不多?还不回家去写。”   言柚闷闷地说:“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和别人抢一张桌子写作业。”   而且每一回都是她输,裁判总是偏心。   小姑娘都声音可怜至极,一双大眼睛清泠泠的,笑时有如朗月清风、山寺桃花,此时眼角微垂下来,藏着委屈、伤心、憋闷,汇聚到一块儿,揪得眼前人心疼可怜。   程肆伸手,不自禁地抬起来,在差几公分就要碰到小姑娘发顶时硬生生停住。   江城的风从不急骤,一吹却也从树枝上带下来片片黄叶。   程肆收回了手,又恢复了那副冷淡模样。   他蜷了下手指,差点忘了。   半晌,程肆开口:“不想回的话,去沈屏玉那儿,或者来我家,桌子都是你的,不会有别的小孩和你抢。”   他的嗓音低沉缱绻,是自己都不曾发现的温柔。   言柚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卷翘的长睫扇动,仿佛蝴蝶破茧后第一次振翅。   “你家也可以吗?”她得到意外收获般问。   程肆颔首:“可以,我家没有要写作业的小朋友,书桌你可以随便用。”   顿了下,再次缓缓开口:“还有,好好上你的学,别操心着给我买早餐。我比你大,该是我照顾你。”   听见这句话,言柚似是顿了下,愣愣地看向程肆。   程肆没有错过她的发懵。   别人家十七岁的小姑娘,哪个不是天真烂漫的模样,哪个不是爸妈掌心的宝贝,哪个不被长辈宠成了娇滴滴的小公主。   程肆不知道言柚回到亲生父母身边这十年经历了多少次偏心对待,导致在这个本应该享受一切宠爱的年纪,唯独面前这个小姑娘,被亲生的父母丢弃过、打骂过,心永远不偏向于她。所以她也总是下意识地去想着照顾别人,自己永远是次级重要。   没入地平线的夕阳投下最后一缕光,七里巷斑驳不平的青石板上,一高一矮两道影子被拉得细长。   程肆终于再一次抬起手来,这回没有犹豫,没有退缩。   男人的温暖干燥的手掌轻轻落在言柚发顶,动作比快要落山的夕阳还温柔。   掌心的触感毛茸茸,又十分顺滑,程肆轻抚两下便离开。   是安慰,也是心疼。   “你会长大,可以离开那个家,那些从前使你委屈的、难受的,都可以抛在身后。”   他的手指叠在掌心处。   “你十七岁,未来的路都在你脚下,想要什么都可以自己去争取,这个世界不算太美好,但总有可以奔赴之处。”   “离开圈住你困着你的父母与家庭,你会发现总有人爱你,总有人在世间万物之中,只偏爱你。”   言柚心尖撩过春风,颤动不已,情不自禁开口:“那你呢?”   她没有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远隔着十几米外,就有人大声喊着冲过来。   “哥!”   赵潜跃踩着他那辆山地自行车,单手握着车把,另一只手抱着个全家桶,远远就看见了深巷树下一高一矮的两人。   “哥!我来了!“赵潜跃笑着一连喊好几声,快到跟前时甚至张开双手表演杂技,像只招摇的扑棱蛾子。   扑棱蛾子单脚落地刹住车,恰恰好停在言柚与程肆旁边。   姓赵的扑棱蛾子对方才这两人讨论什么毫无所知,一双眼含着不舍朝程肆看过去,恨不得带上哭腔呐喊:“哥!我舍不得你啊,你也带我回北京去吧!”   言柚猛地抬眸,望向程肆:“你要回北京?”   程肆淡声:“明天下午的机票。”   眼眶涌上来阵控制不住的酸楚,酸意白皙的肌肤渲染上一片薄红。   言柚伸手拉住他衬衫袖子,颤声道:“为什么走?你、你答应我要去帮我开家长会的,哥哥,你是不是忘了?”   赵潜跃不明所以,插嘴道:“啊?哥,你都不给我开家长会。”   程肆嫌他烦,光长个头不长眼色,没理便宜表弟,烦躁地摸了摸口袋,一张纸都没带。   只好伸出手去,指尖又在她眼角停住,没有碰上去,虚揽着,动作却像极了珍视地捧着小姑娘的脸。   “怎么这么爱哭。”他叹口气说:“答应你的,哥哥不反悔。”   赵潜跃眼睛瞪得比黑猫警长还大,竟然还腾出几分空余心思,将一张纸巾递过去。   程肆捏住,一角轻轻按在言柚发红的眼尾,哄人道:“回去有事,周日前肯定回来。” 第十九章 你他妈都在那边生女儿了?……   梁令与言为信同一天忌日, 程肆回京是为了祭拜。   飞机在周四傍晚落地,滑行之时, 他开了机。   短信跳出来,第一条便来自言柚。   言柚:到了吗?   言柚:真的还回来吗?   言柚:回来还记得我吗?   扫到最后一句,程肆轻扯了下唇角,冷淡的神情流淌过一丝雪融的暖意。   他编辑着回复:第一天考完了?   言柚秒回:嗯!   程肆问:考得怎么样?   言柚回:反正你来家长会不会丢人。   程肆勾了下唇角。   机舱的人开始陆续下机。   他最后说。   ——我到了,周六回去。   ——不会忘了你。   离开了两个多月,程肆隔着窗望了眼外面的天空,没有江城的蓝。十一月下旬的北方,绿意也稀稀拉拉。   出了航站楼,等了辆出租车, 程肆报了个小区名, 赶上晚高峰, 司机足足开了一个半小时才抵达目的地。   这地方两个多月没人住, 也没人收拾,打开门吸入一鼻子干燥的灰尘。程肆连行李箱都没打开。脱掉大衣, 解了衬衫袖扣,地方不小, 他只打扫了个卧室出来, 书房的落灰一寸都没管, 他离开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贴墙的书架旁,一支枯枝静静插在玻璃花瓶中,里面的水早已不是清澈模样。   这支吊钟是程肆夏天时换的, 离开时忘了扔,无人看管,早死得透透的。借着稀薄的冷月, 他连灯也没有开,手按在门上,没进去。视线一点点从书房角角落落扫过,很快又关上了门。   他洗了澡,换了睡袍,钻入松软又熟悉的床铺,关了灯带上耳塞,辗转到凌晨过才浅浅睡去。第二日七点,闹钟未响自然醒。这房子他一个人住了好些年了,再熟悉不过。闭着眼睛又躺着放空片刻,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起床洗漱。   从玄关柜的抽屉里捞了把车钥匙,下了车库才发觉车身上的灰厚厚一层。只好先开去洗车,等待的空隙,竟然又破天荒像个正常人般打开了手机。   新信息多了好几条,他只点开了其中一个人的。   言柚:别忘了吃早饭!   最后还跟了个凶巴巴的emoji表情。   发送时间为今早六点半,估计是一醒来就转起手机发了这条。   程肆盯着这一条短信,看了数秒,直到有人提醒:“先生您好,您的车洗好了。”   道声谢,付了钱,他打开车门坐进去,却没立刻开走。隔数秒,给那条信息编辑完回复,方向盘打了个转,拐进最近一条路去寻早餐店。   去花店取了订好的花,又绕路到胡同里熟悉的老店,买了份梁令最爱的糕点,到墓园时,已经九点过半。   梁令的墓与丈夫程望思葬在一起,老太太走后七年,程老爷子也在一个春日辞世。阖眼前见的最后一人是程肆,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求将他与爱妻合葬。   程肆在碑前单膝半蹲下,将一捧无尽夏放在墓碑边上,又将枣花糕和桃酥静静放好在台上,倒两杯清茶,才抬眸静静看向碑上照片中浅浅笑着的人。   “我来了。”他低声开口。   “我去江城住了两个月,那里很安静,空气也好,可以晒着太阳看一天书,怨不得你总叨叨,确实是很适合养老。都有点不太想回来了。”   程肆对着墓碑,独自聊了半个钟头,讲述自己的近况,起身时恰好迎来阵风,在南方温润的气候里待了两个多月,竟然已经不习惯这样凌厉的风。   无尽夏被风刮得歪了下,程肆弯腰去扶正,再起来时,瞧见一男一女相携走来。   程术知与令旖。   差了二十岁,此时女人小鸟依人地挽着臂弯,竟然也能让看官品出几分登对来。   程肆神色淡淡,目光一寸都没有在那二人身上停留。   他起身准备从另一边的路离开,走出去两三米,身后传来一阵透着威严的声音:“程肆。”   程肆停下了脚步。   程术知步伐不急不缓,近五十的年纪,脸上的皱纹却并不多,戴副眼睛,镜片下的那双眼睛几乎和程肆如出一辙。不同于程肆,这样的眼睛在程术知脸上,却显得十分温柔和善,唇角永远挂着浅笑,十分儒雅,年轻时的风流意气至今犹存。   他走到程肆面前停下。   对待儿子时,那分儒雅全切换成了严格。   儿子已经长大,如今两人面对着,他也需微微仰视。   程术知淡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程肆手抄进大衣口袋,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他冷得像块冰。   程术知迎着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恨我。”   程肆垂着眸,能看见他鬓边黑白掺杂的发。   他无动于衷。   程术知又说:“回来吧,你还真能放弃这里掉一切吗?”   “程教授,”程肆冷淡又疏离地称呼他,“二十四年了,您还要在我身上研究什么?”   程术知淡淡一笑:“程肆,我是你爸,我从来没有害过你,我也不会害你。”   程肆不想纠缠,越身而过,又停了一下。   两人并肩而立,面朝不同方向。程肆微微侧眸,又轻又淡地抛出个问句:“来这个地方,你都不心虚吗?”   留下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下了山腰。   停车场时在山脚下一处平地,此时里面的车辆并不多,他一眼看见远处程术知那辆黑色奔驰。司机还在车里。   风更大了,擦过人侧脸,留下一阵凉意。   程肆半倚着车身,掏出烟盒与打火机,取出一支咬在齿间,拢着手点燃。   深吸一口,白烟被风一吹,散得很快。   半根烟然过,他夹在指间,又抬起另一只手张开按了按太阳穴。正要寻垃圾桶捻灭烟蒂时,身后有人喊道:“程肆。”   程肆一顿,面色是前所未有的漠然。   他没有回头,狠狠摁灭未燃尽的烟。   令旖在他背后两三米处停下。   女人穿了件毛衣,下身是条同色系略深些的针织裙,此时大衣拢在臂间,妆容精致,身姿窈窕。   “你回来了。”令旖浅浅一笑,仰头笑对着程肆,柔柔地问:“不走了吧?”   程肆一个眼神也没给,只吐出一个字:“滚。”   令旖脸上的笑容僵住,被这冷风一吹,更觉精致的妆容都似被吹得扑簌簌往下掉。   她近乎含泪地看着程肆,声音止不住颤抖:“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也是身不由己……”   程肆转身去开车,令旖见他如此冷淡,手急急伸出去,拉住了程肆手腕。   没有衣物阻隔,真实无比的碰触。   只一瞬间,程肆眼底浮现出层层燥意,更贴切地说,是毫不掩饰的恶心。   碰触不到一秒,她的手就被人大力甩开,今日跟着程术知来祭拜他母亲,令旖本就没穿高跟鞋,选了双最平稳的。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被这一下甩得踉跄好几下,差点跌倒在地。   令旖几近震惊地看过去。   她十八岁进入大学就跟着程术知学习,去过程家无数次,程术知没时间,她甚至去给程肆开过家长会,见证过他从少年一点点长大。   除了当年那件事,她从来没见过程肆这么对待过一个人。他就像是程术知打造出来的最完美的艺术品,待人接物都是教科书式的范本。   令旖满脸惊愕地抬起头来,眼中蓄满泪水,她本就长着一张男人见了都我见犹怜的脸,此时梨花带雨的模样,没有人会不心疼。   可程肆毫无反应,眸底只有厌恶。   令旖语无伦次,只断断续续地重复一句话:“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恨我……”   程肆一刻都不想多待,打开车门,狠踩油门飞驰离去。   天气不算好,没有太阳,云层灰蒙蒙的。偶尔被风吹动,阳光得到一丝空隙,透过浓云照落大地,投射进挡风玻璃,一缕金色阳光照在男人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腕。   程肆垂眸,目光掠过手腕,他紧蹙着眉,重重踩下刹车在路边停下。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更没有洗手间。   眉间燥意只增不减,程肆侧身过去,从副驾前的置物格中找到盒酒精棉片。   撕开一张,便往手腕上擦。   一片用完就撕下一片,半盒的棉片都被他撕开,副驾真皮座椅上落满了包装纸和用过的棉片。   手腕的皮肤被擦得红得刺眼,可他好像还觉得不够。动作越发快起来,车内密闭的空间空气流动不畅,一闭眼仿佛就能再次看见令旖那张脸出现在眼前。   手腕处的红印越发惹眼,棉片无数次的摩擦让那处皮肤变得滚烫,他用的力气很大,却也好像感觉不到疼。   程肆降下车窗,凉风吹进来,心口的恶心感好似才终于被吹淡了些。   他降下车窗,停了许久,翻出手机改签了机票,一路疾驰到家。   电梯门打开,家门前堵了个人。   那人蹲在门边,咬着根烟,脚边还有好几个已经捻灭的烟蒂。   那人闻声抬眼,下一秒从嘴边拿下烟,望着程肆低骂道:“我他妈就知道今儿能蹲到你。”   程肆走过去开门,高违紧跟着他,进门却差点呛鼻子:“操,你他妈也不打扫打扫?”   高违轻车熟路地穿过客厅,伸手要去拉阳台窗帘。   “别麻烦了。”程肆说。   高违没搭理他,展臂一把拉开窗帘,又开了窗,新鲜空气涌进来的瞬间,才缓过一口气。   他转身去寻扫把,被程肆拦住,“我半小时后去机场。”   高违顿住:“回江城?”   程肆:“是。”   “你他妈……”高违一句好话都说不出来,半晌,烦躁道:“我跟老师保证了,今儿指定把你这臭小子逮回实验室,蒙了麻袋打晕老子都他妈要把你绑回去!”   程肆神色淡淡:“退学申请我已经提交了。”   “你他妈提交个屁!”高违骂道:“申请老子给你从学院偷了,现在就压在我床板底下。”   程肆撩起眼帘,须臾,打出张让人心软的牌:“师兄。”   高违怒目的姿态一下子被这两字打得软下来,也不嫌脏,弯腰在沙发上坐下。他垂着脑袋,胳膊搭在膝盖上。   程肆说:“替我和叶老头说声抱歉。”   高违梗着脖子:“自个儿说去!”   程肆去冰箱拿了两瓶水,看了眼瓶身递给他:“喝吗?还没过期。”   高违拧开瓶盖,一口气灌下去半瓶,说:“我就问你三个字,为什么?”   程肆敛着眼睫,淡声说:“没别的原因,你就当我课题做不出来。”   塑料瓶身被捏得变形,高违骂道:“滚他妈的,好歹编个像样点理由。谁用这个理由都行,你用谁他妈信啊。”   程肆打开瓶子喝了两口,静默数秒,低声说:“师兄,我暂时不想在这儿待着。”   两个大男人,在这灰尘满地的房间坐了半晌。也不知过了多久,高违将剩下的半瓶水也喝干净。   他轻叹一口气:“行。你不想告诉我们原因,我也不强求。只有一句,老师和我,永远等你回来。程肆,你得记得回来。”   程肆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起身去卧室收拾东西。高违问道:“就这么着急,非得今天赶回去?跟我去实验室见见叶老,他老人家天天嘴边记挂着你,对几个研究生的师弟师妹,整天嚷嚷着让向你学习,都快被研一刚进来的那伙打印照片贴床头,逢考试孔子都不拜就拜你。”   程肆:“……”   行李箱压根没动过,怎么来的又怎么走。   程肆抬腕看时间:“我得去机场了。”   高违在他身后大声道:“急个屁啊!江城有人拴着你了?”   程肆说:“答应了一个小姑娘,回去给她开家长会。”   高违愣了下:“操,你他妈都在那边生女儿了?”   程肆回头,露出今天唯一一点笑意。同时骂道:“滚。” 第二十章 跟哥哥说。   一中的期中考试不许提前交卷。   最后一门生物, 整个考场的人后半小时都在发呆放空中度过。   言柚的位置刚好靠一扇窗,能看见窗外种着的一棵银杏树的树顶。这棵没长几年, 还是细细一枝。此时迎着风,被吹得簌簌落叶。   外面的风看着不小。   言柚垂眸,又检查一遍答题卡。还剩五分钟,她又开始在无所事事之后想程肆。   他应该也是回北京去祭拜的吧。   试卷上画了几个简笔小人傻兮兮地笑,她又开始趴在桌上思考等会儿怎么去墓园。   终于,广播里传来考试结束的提示音。   言柚收好东西,去教室讲台拿了书包装好后,就准备往外冲。   “言柚。”身后跟过来个人。   林一丞跟上她的脚步:“你怎么这么着急?”   言柚:“我有点事情。”   林一丞跟着她往一班的方向走,似是随口一提:“明天我生日, 可以邀请你来参加吗?”   像是担心言柚不答应, 男生又很快补充道:“不用担心, 还请了你们班好几个人, 保证不会让你无聊。”   两人关系虽然没有很熟悉亲近,但这么多回都在考场狭路相逢, 还都是前两张桌子,言柚不太好拒绝了, 点头答应, 又笑着说:“你过生日这么还担心我会不会无聊——对了, 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我不太知道你的喜好,所以也不清楚给你送什么礼物比较好。”   林一丞歪头冲她扬眉笑着:“什么都不用买,只要你来就可以了。”   顿了一下,又语气无比认真地保证道:“真的。”   刚考完试, 走廊里全是兴奋地周末互约着去浪的同学。   人群之中有几个和林一丞相熟的男生哄闹,吹几声口哨。   “哎呦喂,大新闻!”   “啧啧, 丞哥不得了。”   “林一丞牛逼!   闹闹嚷嚷,就足以让本来正常无比的气氛变质出莫须有的情愫。   言柚还没怎么着,却发现林一丞的耳朵被那几人闹得红通通。   男生面对着她,倒退着往后走,报了一家云照里附近的KTV名字,又挥手笑着说:“那言柚,一定要来啊!拜拜!”   话音落下,便转身跑着汇入了人群。   远远的,言柚好像看见他被两个男生勾住了脖子,不知道在闹什么,相互在身上招呼几拳。   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勾住她肩,闻小缘幽魂一般出现,幽魂一般开口:“林一丞不对劲。”   言柚:?   闻小缘双臂环在胸前,装出一副深沉模样:“他看你的眼神,很不对劲。”   言柚没搭理这人的胡言乱语,背着书包径自回教室。   “喂!我认真的。”闻小缘跑过来跟上,压着声音在她耳边问:“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言柚面无表情:“没有,你想太多。”   闻小缘不赞同:“我觉得有。”   她伸手流氓似的捏一把言柚侧脸,有理有据地推论:“我们柚子,学习好长得好,肤白貌美,还有胸有屁股,不喜欢你的都是瞎子。就是可惜,全被这校服遮住了,唉……”   言柚听不下去了,捂她嘴巴,两人打闹着进了教室。   连续考了两天,接下来又是周末,此时一方教室要多乱有多乱。监考完的历峰慢悠悠进了教室,也任孩子们打闹。有人拦住问他物理卷某几个题正确答案,还被拿书拍着脑袋赶了回去,“周一统一给你们讲。”   “峰哥!这周就不布置作业了吧!”有男生喊。   “想多了哈。”厉峰笑得慈祥,从兜里掏出张纸条,喊道:“邱智,过来,几科老师布置的作业都在这儿了,你来抄黑板上。”   全班:“……”   “行了都别嚎了……周日家长会都别忘了,今晚回去就给我各自提醒家长。张超凡、李蔚然、杜津……你们几个跟我出来。”   有人问:“咋了啊这是?峰哥叫他们出去干什么?”   班长道:“估计是因为家长会吧,老张他们家长都有事没办法来。”   几人聊天的音量正常,这话全班都听见了。   闻小缘脑袋凑过来,小声问:“你爸妈这次终于舍得来了?”   言柚摇头:“没,不是他们。”   闻小缘问:“那是谁?你爷爷?”   言柚继续摇头,唇角不自觉弯着,那对可爱的梨涡又露出来。   闻小缘急得去挠她痒痒:“到底谁啊!?”   “程肆。”   “这谁啊?”   言柚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轻声答道:“唔……我的一个哥哥。”   闻小缘明白了。   她见言柚那满脸洋溢的傻子似的笑容就明白了。   “什么情况啊?怎么就到了替你来家长会的程度啦!?”   这个话题说来话长。   恰好此时班长站讲台前问周日家长会需要几位志愿者,干些布置教室、引导家长们、端茶倒水的活,闻小缘闪电般举手。   “行闻小缘一个,还有人愿意来吗?一共要四个人。”   言柚伸手往下扒拉她的手,根本摁不动,只好无奈地小声急问:“你干什么!?”   闻小缘挑眉:“我必须见见你一见倾心了个多帅的帅逼。”   还不忘安慰言柚:“别担心,我不会瞎搞的,就看看你的哥哥长什么样就行。”   哥哥二字,咬字格外重。   言柚没办法,只好随她去。   又真的担心闻小缘乱来,在班长询问最后一个名额谁要来时,匆匆忙忙举了手。   出了校门已经五点,言柚没回家,直接搭公交去了城郊的墓园。   言为信的衣冠冢在一片公墓中间。   十一月的深秋,墓园冷清得和头顶的天色一般。   言为信从前喜欢喝酒,喜欢吃各种甜甜的水果。这些东西言柚昨晚睡前就装好塞进了书包,谁也没让看见。   这里的公墓并没有人常年处理打扫,言为信的墓旁如今又长满了野草。   她用手把一些咋眼的拔掉,又轻轻擦掉墓碑上的脏东西,最后用纸巾将言为信的照片一遍遍擦干净。   做完这些,才把书包里背着的东西一样样掏出来,放在碑前供人祭拜放祭品的小台上。   她蹲在墓碑边对着那张照片看了好久好久,最后却只说了一句话。   “我好想你啊,爸。”   风吹了又来,冷意刺骨。言柚恍然想起今早出门前郑蓉丽提醒言雨轩穿厚点。   她轻轻抿着唇角,宽大的校服将她整个人都包裹着,小小一团。   许久,她揉了揉冰凉的脸颊,看来是真的降温了。   直到墓园看守员站在远处大声催促她天黑了赶紧离开,才起身。   “我走了啊,下次再来看你。爸爸,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呀?有的话梦里告诉我好不好,我给你带过来。你好久没有来梦里找我了,我真的好想你。”   到七里巷时,已经快要七点钟。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丝光亮陨落。   爬上五楼,伸手去开门时,言柚打了个喷嚏。   她揉着鼻子进门,闻见一阵饭菜香味。   屋里四人坐在餐桌前,客厅的电视机开着,播放某挡黄金档搞笑综艺,正到热闹处。   “柚柚回来了啊?吃饭没?没吃的话赶紧过来。”言为强望过来。   言柚站玄关下换鞋,她对着言为强的脸看了数秒,仿佛要从他的表情钟抽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痕迹,来证明他没忘记今天是自己弟弟的忌日。   可是没有,一厘都没有。   她看得出,言为强是真的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言为信墓前杂草丛生,在她之前,没有一个人到过那里。   十年过去了,没有人会一直活在亲人离去的悲痛之中。   人应该往前走。   可是,真的到了只剩她一个人记得言为信时,她还是很难过。   “我不饿。”   她换好鞋,进了卧室。   合上门的瞬间听见郑蓉丽的声音:“就你把人家当女儿,你看人理你吗?指不定今天又上哪儿喊爸去了。”   “……今天是为信忌日?我都忘了。”言为强懊悔的声音传来。   外面又说了些什么,言柚都不想再听了。   她拉开窗帘,透过玻璃往几十米外那栋楼看去。   没有一盏灯亮着。   他没回来。   只有一片黑暗。   她偷偷打开抽屉,拿出本陈旧的相册。   七岁之前,每逢生日,言为信都带她去同一家照相馆拍照片,都好好地被保存在这本相册里。   除了这些,还有各种带她出去玩的时候拍的。   言为信在她三四岁时,买了台傻瓜相机。兴致很大,每逢周末就带着言柚出去玩,给她各种拍照。   甚至连指着人家小卖部冰柜哭唧唧要吃冰棍儿的都有。   言柚翻到这张,点了点自己的脸。   真的哭得好丑啊,鼻涕泡都出来了。   怎么这种都还拍啊。   她都能回忆起,当初言为信按下快门时,乐得嘴角都合不拢的模样。   当然,拍完照后也抱起她,真买了支冰棍儿。   “怎么这么爱哭,不给吃冰棍儿就掉金豆子。”   “柚柚啊,你可愁死爸了。”   “除了爸爸,以后谁还哄得住你。”   “也没事儿,有你爸我疼我家柚柚就行。”   ……   有人推门进来,她合上了相册。   原封不动锁进了抽屉。   言雨雯靠着门站着,手里端着碗切好的芒果,挺不耐烦地说:“妈让我过来问你吃不吃芒果。”   言柚表情都没有变化,声音是旁人难以察觉的苦涩:“我芒果过敏啊。”   “哦。”言雨雯没多大反应,闻言转身朝客厅那边喊:“她芒果过敏,不吃。”   言柚回身从书包里掏出作业。   动作几不可查地滞了一下。   不可控制地想,同样的话,她已经说过多少遍了?   手机亮了一下,闻小缘发来一张聊天截图。说林一丞居然也邀请她了,明天两人可以一块儿去。   言柚回了声好。   没立刻放下,点开信息,瞧见了程肆今早最后发来的五个字。   手指下意识地点开键盘,斟酌半晌,输入栏中却只有两个字:哥哥。   她有点儿无措,这会儿很想和他说话,又怕发过去打扰他。   她知道他今天肯定是有正事的。   抬眸望了眼窗外,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仿佛星罗棋布,在黑夜里点缀出一派人间烟火。   言柚垂眸,手指碰到屏幕,却不小心误触了发送键。   没编辑完的短信,就这样没头没尾地发了出去。   言柚:“……”   啊啊啊!   短信为什么不能撤回啊!   不过对面的人也不知道看没看见,反正没有回复。   言柚趴在桌上陷入生无可恋,拿起笔时又打了个喷嚏。   她擦了擦鼻子,又开始写作业。才刚在选择题里写下第五个字母,听见客厅里郑蓉丽喊她的声音。   言柚起身,笔都没有搁下,走到厨房,见郑蓉丽围着围裙在洗碗。   “怎么了妈?”   郑蓉丽听见声音,头也不回道:“明天你在家也没事,我要加班,你把晚饭做了……”吩咐完这一句,又自言自语似的抱怨:“我看我就是欠你们的,这屋里脏活累活一天都是我的,伺候老的还要伺候小的。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我洗碗,没点眼色。”   言柚一时没有说话。   她回头望了一眼在沙发上各自躺成不同姿势的三人。   言雨轩在看动画片,言雨雯拿着手机吃着零食。言为强则在手机上打麻将。   郑蓉丽甩着手上的水,回头睨了她一眼:“怎么,我现在使唤不动你了是吗,别忘了谁把你生下来的。而且你不是就喜欢在厨房鼓捣么,就随便炒两个菜,蒸个米饭就行。”   言柚抬起头,望着生下她的的人,道:“我不喜欢做饭。”   “妈,我一点也不喜欢做饭。”   胸腔里升腾起难以遏制的酸楚,客厅里电视机的音响声几乎盖住她的。   她习惯于把所有情绪都压抑着,这么多年来在血脉相连的父母面前,却和寄人篱下差不了多少。   这不是郑蓉丽第一次喊她,命令她为全家做饭。   可此时此刻,言柚怎么都做不到继续忍气吞声,继续装一幅岁月静好。   “我也不能吃辣,你做饭从来记得只记得姐姐和弟弟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就是从来不记得我的不喜欢。”   客厅的声音一直吵闹。   隔着一张餐厅,划开两处世界。   水流潺潺,郑蓉丽斜着身子,橡胶手套上还沾着洗洁精冲开的泡沫。   她怔忡地看着面前这个曾经被她做主扔掉的女儿。   一句话,任谁都听得出委屈。   但其实言柚的语气很淡。   淡得教人听不出她的情绪。   郑蓉丽也想解释什么,却好似所有话都梗在喉间,上不来下不去。   言柚没有控诉,语调平静,更没有丝毫的怨气,她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二年级那年,我刚回来,家里买了芒果,爸塞给我吃,你那天第一次对我自称妈,我很开心,因为和别的小朋友一样,我也有妈妈了。你切了三个芒果,也递给我一碗。我真的很开心,觉得那是妈妈专门切给我的,一块不剩地吃完了。结果那天晚上身上起了一身红疹子,你们送我去医院,我挂水的时候,听见你在病房外面说,‘毛病真多,大晚上的让人折腾,让你别接回来直接送去福利院你非不听,麻烦死了。’”   麻烦死了。   她的妈妈,觉得她是个麻烦。   这四个字,压得她失掉所有的理直气壮。   “这些年的家长会,你们从来没有替我去过,我每一学期,都最怕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宣布开家长会的时间。弟弟进步一点点你们都会庆祝,我考第几名,你们都没有夸过一句真棒。可我成绩退步了的时候,你们又会表露出失望和质问。”   言柚静静地看着郑蓉丽,声音低得被风一吹都仿佛抓不住:“妈,你们到底为什么不爱我。明明,明明我也是你的女儿。”   郑蓉丽几近僵硬,她张了张嘴,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言柚面容沉静,不避不闪地看着她。   这一瞬间,郑蓉丽竟然觉得不敢看这个女儿的眼睛。   一只手往后,用力撑着流理台。   回江城的时候,言柚其实也期待过,期待未来的生活,期待妈妈这个角色也终于能出现在她的生活。   她也有妈妈。   可一次次的被忽视、被厌弃,打破了一个七岁的小姑娘所有的期待。   “我也没有想着,想着让你们多喜欢我一点,偏爱我一点。但我真的很希望,希望你们也记得我,公平一点。一点点就好。”   但没有。   因为对于这个家而言。   她是个麻烦。   是多余的。   对于一个多余的人,做再多也是多余,乖巧讨好也不会被当一回事。   他们只觉得是理所当然。   从不认为,也应该回馈给这个女儿,一点点的爱。   从省会城市的机场回江城,还得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一天了,也只有早上看见那条短信时,随便吃了点东西。此时腹中空空,可好像也没觉得多饿。   上午看见程术知的瞬间,犹豫徘徊了许久的事也终于下定决心。   十年前的意外,究竟是不是意外。   他需要一个答案。   还有个小姑娘,更需要答案。   也是因为这个决定,他才如此匆忙地改签了航班。   程肆坐上出租车,延迟到来的困意袭来,他靠着后座,睡了一路。   再醒来时,窗外已经是江城老城区灯火昏昏的街景。   他抬腕看了眼手表,居然已经八点钟,也不知道这位司机师傅绕了多久。   这会儿他才给手机开机。   然后就瞧见了言柚那条没有下文的信息。   程肆看了数秒,倦意一寸寸从眸底消失。   “师傅。”   “诶,您说。”   “麻烦快点儿。”   车停在七里巷后巷巷口。   程肆远远抬眸看了眼某栋楼。   灯亮着,是在写作业吧。   到楼下时,又掏出手机,点击屏幕编辑了条延迟的回复:回来了,没忘记你。   ——回来还记得我吗?   ——没忘记你。   消息下角显示发送成功。   程肆等了会儿,没等到回复。   额发被轻柔的晚风吹得略带凌乱,男人抬起手随意拨了两下,提起箱子上楼。   层层楼道里的声控到因他的脚步一盏盏亮起来。   他在到四层半时却停下了脚步。   他的家门口,台阶上,坐着一个小姑娘。   那个没回他消息的小姑娘。   小姑娘抱着膝盖,双眸水光盈盈。   不知道哭了多久,眼眶红得像是沾染了玫瑰汁液。   程肆松开拿行李箱的手,一步步往上走,直到言柚坐着的下面两级台阶停住。   他弯腰,落下的影子将言柚整个人都拢了进去。   “怎么了?”程肆问。   他的音调没有起伏,却盖不住打自心底的心疼:“谁欺负你了?跟哥哥说。”   言柚怔怔地抬头,问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等会儿是不是要洗澡?”   程肆没料到怎么就问起这个问题了,却还是说:“嗯。”   言柚缓慢地伸出一只手,动作再轻不过地捏着他大衣一点点衣角。   问:“那我可不可以,抱一下你。就一下。”   程肆低垂下眼睫。   小姑娘的脑袋也耷拉下去,下巴磕在膝盖上,声音低低的:“对不起,我只是……”   话没有说完,言柚却似乎听见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气。   下一秒,手腕被人拉住,温热的体温细细密密地传过来。   声控灯许久没有得到足够将它唤醒的声音,恰好在此时灭掉。   楼道昏黑一片。   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洒进来几许淡淡月光。   言柚尚未反应过来,就被拉着起身,又被人拥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第二十一章 但现在是我的。   这个拥抱来得猝不及防。   言柚呆了好几秒, 才终于抬起手,环住了程肆的腰。   后脑覆上来一只手, 很轻地揉了两下。   言柚拽紧了他的衣服。   他比她站得矮了一级台阶,也正是因为这样,言柚才能恰恰好将下巴搭在他肩上。   仍记得小心地,没有碰到他露在外面皮肤。   月光好像更淡了。   “哥哥。”   “嗯?”   言柚很轻地吸了下鼻子,问:“你是不是换香水了?”   程肆:“……”   “比上次那个还好闻。”   “……”   看这模样也是缓过来了。   月亮在云层之后移动,合在一起的身影落在地上,又半折在墙壁之上。   言柚低头,脸颊轻轻蹭着男人肩膀。   程肆安慰地在她背上拍了两下。   真的像在哄小孩。   “哥哥。”言柚慢吞吞地说:“你的衣服,被我弄脏了。”   “嗯。”   云淡风轻。   听起来十分无所谓。   言柚又说:“是我和我妈吵了一架。”   程肆语调带笑:“你还会吵架?”   “……”   这个拥抱, 已经给了她足够的温热和电量。   言柚从他怀里出来。   卷翘的长睫因为哭过后占了眼泪, 打了绺, 眼眶还是红红的一片, 模样怎么看怎么可怜。   抬眸看过去就发觉程肆略带调侃的神色。   言柚继续道:“我单方面的吵架。”   程肆问:“吵赢没?”   “……”   郑蓉丽当时没回答,那应该算是, 吵赢了吧?   言柚点头。   程肆微挑了下眉毛,竟然又抬手揉了下言柚发顶, 夸道:“那你还挺厉害。”   收回手, 又认真几分补充:“别让自己受委屈。”   静谧无人的楼道, 只有几许淡淡月光为伴。   下一刻,响起一声突兀的饿肚子的咕咕声。   言柚表情被按下暂停键,偷偷望了眼程肆,尴尬地想遁地。   程肆这回是真的笑了起来, 低眸望着面前的小姑娘,问:“饿了?”   “……嗯。”   程肆去拿被丢在半层楼梯上的行李箱,边掏钥匙边问:“想吃什么?”   言柚眨了下眼睛, 看着他开门的动作,抱起书包,隐藏住小心翼翼的窃喜,轻声说:“什么都好。”   门打开,玄关拐过便是一个厨房。   言柚瞄了一眼,问:“哥哥,你做吗?”   程肆:“想什么呢,点外卖——这厨房就是个摆设。我看着像是会做饭的人?”   言柚走进去,探出脑袋扫了一眼。   流理台比人脸都干净,确实就是个摆设的样子。   她又看向这个房子其他地方。   言柚算是第一次进程肆住得地方。   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空的房子。   偌大的客厅,竟然只有一张小沙发,一张茶几,贴墙的书架,再有就是阳台边上的一把晒太阳的沙发。   空荡荡的。   沙发边的那根绿枝,好像真的快死了。   从枝干到叶子全部耷拉着。   言柚问:“那是什么?”   “马醉木。”程肆说。   程肆低头摆弄手机,很快点好了餐。   他推着行李箱往卧室走,又和她说:“不想回家的话,可以先在这儿坐会儿。”   言柚应声,等他进去卧室门合上后,在沙发边蹲下,拿出手机搜索了一番马醉木养殖方法。   刚认真钻研没多久,卧室传来不甚清晰的淅淅沥沥的水声。   言柚摸了摸鼻子,第一次碰到了手心,他就洗了近十分钟的手。这回更不知道要洗多久了。   这样想,她好像有点无耻。   明知结果,仍要趁机谋取一个拥抱。   但那时候,她也的确腾不出心思想太多。   她不知道他会在此时回来,从家里跑出来后,哪里都不想去,只是想着,找一个没有人地方待着。   程肆的出现,是意外之喜。   所以也在见到他的刹那,没来得及掩盖满载的委屈。   约半个小时后,程肆从卧室出来。   他换了身家居服,头发吹得半干。出来就发现小姑娘蹲在沙发边拨弄那株注定活不久的马醉木。   还给换了水。   听见声音,言柚抬头,问:“有没有剪刀?”   程肆说:“别管了,本来就活不长。”   言柚没听,说:“那也得努力地让它活到它能活的最久时间嘛。我搜了,勤换水,再隔几天斜剪下根就可以。”   程肆看了她会儿,没再阻拦。   “家里没剪刀。”他倒了杯水坐下,又说:“别折腾了,来说说今晚怎么回事儿。”   言柚抬起眼帘。   那双眼还是红的。   也不知道得多久才消得下去。   程肆移开目光:“先去洗洗脸。”   言柚摸脸颊,忧愁道:“我脸很脏吗?是不是还很丑啊?”   “……”程肆:“哭了那么久不难受?去。”   言柚“噢”了声,起身去房子里唯一那间洗手间。   卧室的洗手间和衣帽间相对。   半开放式的格局,不用她刻意去看,就闯入了视线范围。   言柚忍不住道:“哥哥,你衣服好多啊。”   程肆:“……”   他没说话,起身往厨房方向走。   打开冰箱,里面也只有些酒水饮料。   就真的,不像个家的样子,   没有挑选余地,他只能取了个杯子,接了杯温水。   等言柚洗完脸出来,递过去给她。   言柚捧着水杯,抿了口,暖意淌过心尖。   程肆重新靠进沙发里,懒散地坐着,长腿敞着,神色倦倦。   言柚才想起他这两天舟车劳顿,这会儿估计是很累了。   她却还来打扰他。   “阿嚏!”她忽然打了个喷嚏。   程肆扫过来:“感冒了?”   好像确实有点脑袋有点晕乎乎的。   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在墓园吹了太久的风,还是哭了太久闹的。   言柚琢磨不准。   “头晕不晕?”程肆诊断似的问。   他的眼睛本就生得好看,此时散掉了平日里的冷淡,天然自带的那点儿深情便足以让人无处可逃。   言柚看着他。   愣愣点了下头,下一秒,又紧跟着摇头否定。   程肆被这小姑娘的反应搞得笑了一声。   手机震动两声,高违发来条问他是否平安到达的短信。   言柚在沙发另一边坐下,趁他玩手机,问了个萦绕心头许久的问题:“哥哥,你为什么来江城?”   程肆头也不抬:“今晚为什么哭?”   言柚讨价还价:“我说了,你也告诉我你的——阿嚏——你的答案吗?”   程肆又看了她一眼,回完信息,退出去在外卖软件上搜索附近药店,买了两盒感冒药。   他懒洋洋地靠着沙发椅背,对言柚的提议,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大概是洗完了澡,神态都透着慵懒散漫。   言柚还没开始坦白,就听这人换了话题问:“怎么还背书包,里面装的作业?”   言柚点了下头:“我离家出走了。”   程肆好笑道:“离家出走还带作业?”   “……”   “那你还挺好学。”   有人敲门,外卖到了。   程肆起身去拿。   等他提着东西回来,两人挪到靠进厨房的小餐桌前坐下。   言柚才又开口,声音温吞:“我第一次离家出走,但是感觉好像还挺好的。”   那些话说出去,好像就真的像是把她心底压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尽数泄了出去,现在,只觉得轻松。   程肆低低地“嗯”了一声,打开外卖盒,把一份热粥推至小姑娘面前,撕开勺子包装纸,搭在碗边。   “喝吧。”   说完又打开一盒芋头糕,放到她面前。   动作再自然不过。   言柚愣了一下,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盛了满满一小勺甜粥送进口中,那点儿甜就像长了翅膀,飞进身体每一处。缠绕滋生出阵阵暖意,逼走了所有寒冷。   “哥哥,”言柚拿了一块芋头糕,咬了一小口,“谢谢你告诉我那些。”   没有人可以给你委屈受。   以前,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   时间太久,她都快习惯了在那个家无止境地去讨好。   习惯了扮演着一个多余的角色。   所有被忽视都默默趁承受。   她从前也想过,是不是因为自己缺席了七年,所有爸妈更爱姐姐和弟弟是应该的。   所以明知不被爱,还是很努力地怀抱着一份希望。   觉得只要她更贴心,更努力一些,他们总会看得见她。   也会把她当女儿看。   可是没有。   十年了,从来没有过。   所以她放弃了。   一顿饭吃完,言柚发觉那一份粥,程肆竟然也喝完了。   芋头糕和灌汤包也吃了好几个,终于有点胃口了。   程肆收拾好外卖盒后,感冒药也刚好送到。   言柚本来还在低头翻书包,找本练习册做几页。   刚找出来打开,旁边放下个杯子。装了半杯冒着热气的褐色液体。   她离得近,一阵药味扑面而来。   “这什么?”   “感冒冲剂。”程肆言简意赅:“喝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感了冒脑子昏沉,言柚呆了几秒。   程肆曲着指节,在桌上敲了两下。   提醒似的。   但蹲在茶几边写作业的小姑娘,还没有动作。   程肆说:“还要写作业?”   言柚点头:“做套卷子。”   “这么矮的桌子怎么写,趴着不难受?”程肆合上她的书,“先喝药,我给你重新找个地方写。”   言柚扫了一圈室内,别的地方也更不可能啊。   这空间里,也就只剩下一张餐桌了。   言柚语调小心又不太好意思:“你卧室啊?”   程肆拿起几张叠在一起的卷子,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懒得扯别的,只催道:“喝药。”   言柚伸手端起那只杯子,凑近闻了一下。   好难闻,苦。   小姑娘一张小脸皱成了只包子,细眉紧蹙,眼里都是排斥。   要写作业还挺乐意,喝个药却这么艰难。   程肆没再催,抬脚进卧室,半分钟的时间又出来了。   手里多了个东西。   他递过来,放在练习册上。   是根棒棒糖。   言柚认出来,这是她当时送给他那袋里的其中之一。   她伸手去拿,棒棒糖却被人按住。   她没拿动。   言柚抬头:?   程肆抬了下下巴,示意那杯感冒药:“喝了才给吃。”   言柚:“……”   她小声控诉:“这明明是我给你的。”   “嗯?”程肆不为所动,甚至还挑了下眉:“但现在是我的。”   他用另一只手把药又往小姑娘面前推近,低声仿佛诱哄:“想吃糖就喝药。” 第二十二章 使唤谁呢。   言柚捏着鼻子喝完了一杯药。   咽下去最后一口, 杯子还未放下,唇边递过来个东西。   “张嘴。”程肆说。   言柚下意识地咬住。   是那根棒棒糖。   他在她喝药的时候, 已经撕掉了包装纸。   甜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逐步盖住了所有的苦。   言柚抬睫看过去,却见塞给她糖的人已经起身,淡声说:“作业拿着,跟我过来。”   “噢。”言柚应声,舌尖顶着棒棒糖,咕哝一圈,换到了另一侧。   程肆走到了贴墙书架前。   言柚收拾好书包,抬眸看过去的瞬间, 就见高大清瘦的男人推开了书架。   旋转九十度, 似乎打开了另一个平行空间。   言柚忍不住:“哇。”   她小跑过去, 走近了更能发觉这面书架后, 竟然还藏着个“桃花源”。   与这边空荡荡的布局大相径庭,隔壁几乎可以说满当当。   三面墙都是书架, 书也塞得很满。   中间摆了张皮质沙发,沙发前前有张深色方形矮木桌, 上面也还是书, 靠边处放了张很大的书桌, 上面东西很多,书、电脑、台历、水杯、纸笔……几乎要把整张书桌很满。   Plus版书房,简直就是个家庭图书馆。   比起隔壁的干净整洁空荡的客厅,这里简直可以说是“杂乱”。   但言柚觉得, 偏偏是这里,更让人着迷。   装满了书,也有满满的生活气。   可以想象, 程肆一定把多数时间都花在了这一处。   言柚情不自禁地问:“我可以看看吗?”   程肆做了个让她随意的手势,走去书桌前收拾了一番,就腾出了个足够她写作业的地方。   言柚在三面书架前转了又转,发现有一面几乎全是物理方面的专业书籍,光看名字就让人头大。另外两面的则比较杂,但也是按照图书分类法大类小类的放置,整齐有序。   程肆喊她:“过来写作业。”   言柚反悔了:“我不想写了。”   程肆:?   “哥哥。”言柚礼貌询问:“我可以看你这里的书吗?”   程肆说:“可以。”   言柚笑起来:“谢谢哥哥!”   程肆故意般,半靠着书桌,闲闲地补充:“作业写完就可以。”   言柚:“……”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言柚最终还是写了一小时的作业,才得到批准,找了本短篇小说集看。   夜幕更深,窗外的万家灯火已变得稀疏。   书桌留给了言柚,程肆就闲散地坐在沙发里,膝上放着笔记本电脑。伸手去拿旁边桌上的水杯时,瞧见对面的小姑娘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   “困了?”   言柚蔫蔫地说:“……有点。”   “想不想回家去?”   言柚摇头。   她不想回去。   程肆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到卧室,换了床单被褥,又从衣帽间找出了身新的家居服。   他的尺码,估计能把言柚整个人都套进去。   但他这儿又没别的。   “新的,没穿过。”程肆递给言柚:“凑活穿吧。洗完澡早点睡。”   “你呢?”言柚愣愣地看着他,“你睡哪儿?”   程肆指了下书架:“里面那张沙发。”   言柚顿时道:“我睡沙发吧。”   程肆低头轻笑了一声:“赶紧去吧,怎么着这床都是你的,我还能和你抢。”   小姑娘还是不答应,抱着他塞给她的衣服在原地僵持。   那张沙发才多大,他估计都躺不开。   “哥哥,你睡床,我睡沙发。”言柚有理有据:“我个子小,睡沙发都够了。但你肯定不行,腿都伸不开的。”   男人也不知听没听见她的提议,进了卫生间,找出新的牙刷毛巾,一股脑塞给了她。   言柚望着他的侧脸:“程肆,你听没听见啊?”   程肆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继而继续转回去在柜子里巡视,似乎还在找什么东西,随口又说:“行,都开始喊大名了。”   “……”言柚小声咕哝:“这不是,和你说话你不回答我么。”   是真的没有。   程肆关上柜子。   起身又到隔壁衣帽间,随便找了双鞋穿着,把换下来脚上那双拖鞋递到言柚脚边,说:“洗澡换,没找到新的,将就下?”   言柚没想到他刚在那儿一通翻箱倒柜,就是为了找双拖鞋。   这,怎么能算是将就呢。   言柚在心底里小声纠正。   程肆起身,二十四小时之内连坐两趟飞机,昨晚就没睡好,此时也是真的困了。   眼尾低垂下来,神色越发慵懒。他朝主卧抬了抬下巴:“早点睡。”   留下三个字,男人便往外走。   言柚也不再坚持了。   她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他的背影,在他要推开那扇书架门时,轻声开口:“哥哥。”   程肆回头。   小姑娘唇边嵌着一对小梨涡,眼如弯月,眸若星辰。   “晚安,哥哥。”   言柚的生物钟一向准时,周末也不放假。   六点过一刻,她便醒了。   陌生的空间让她不由恍惚一秒,等思绪回笼才想起,这是程肆家。   房间昏暗,她闭着眼睛伸了个懒腰。抬手时胳膊上过长的衣袖掉落至手肘处,她顿了顿,想起此时穿着的,还是他的衣服。   掀开的被子重新蒙上,言柚整个人都往被子里缩了缩。   然后想到……   躺着的床也是他的。   言柚裹着被子打了个滚。   扑腾得却不如心底乱撞的小鹿万分之一的激动。   干燥温暖的被窝可比任何温柔乡都让人眷恋,言柚打了几个滚,又觉得困了,等回笼觉睡醒,时针已经走过了八点钟。   她腾地一下坐起来,飞速掀开被子去洗漱完,趿着拖鞋打开卧室门。   客厅空荡荡的,安安静静。   言柚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架前,手刚想扶在上面,想耳朵贴过去听听里面有没有动静,下一刻,书架就被人推得转了半圈。   程肆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醒了?”   许是刚起,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微哑的音色却比平日里更多了些难以言述的性感。   “嗯。”言柚捏了下耳朵,“你什么时候醒的?”   程肆端着杯子去接水,两杯,给了言柚一杯。   “没多久。”他道:“去换衣服,下楼吃早饭。”   嗯???   没想到有一天还能从这位哥哥口中听见这种话,她喝口水,语调含笑意:“你居然还会主动说吃早饭。”   程肆无语了几秒。   正要去换鞋,一只小手伸过来,揪住他袖子。   回头看,言柚表情认真又严肃:“哥哥,你洗脸了吗?”   程肆:?   程肆:“隔壁书房有卫生间。”   言柚放下心来,进去换好了衣服,又把书包装好,要背上出门时却被程肆拎了过去。   她没有再抢,稍稍落后一步,跟在程肆身后。   这样她一抬头,就能看见他侧脸。   男人身材高大,拎着沉甸甸的书包就跟拎小玩意儿似的。   然而没走几步,就听一声很轻的“嘶啦”。   一根书包带子的线松了。   言柚也听见了,尴尬地说:“用太久了,有点坏了。”   这书包言雨雯背了两年才给她,到她手里时自然也不是完好的,那根带子言柚之前就缝补过一次。   程肆干脆提着书包包袋,放过了那脆弱的两根带子。   他看了眼身旁小姑娘,却没再说什么。   昨晚的晚饭是程肆请的,早餐言柚怎么着都要请她吃。   程肆拗不过,这小姑娘倔起来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好点头。   家长会安排在周日,程肆问起具体时间地点。   言柚说:“明早九点开始,我明天也要去学校。哥哥,你到校门口了给我打电话,我去门口接你。”   程肆颔首。   吃完早餐,言柚依然不想回家,便打算去颜如玉。   “你去吗?”她问程肆。   程肆神色淡淡:“有点事儿,要出趟门,你去吧。”   “噢。”言柚伸手:“书包。”   程肆递给她,沉吟片刻,声音温柔:“学校是不是可以住宿?”   “可以。”被这么一提醒,言柚眼睛都亮了一下:“对哦,我可以住校!”   这个想法刚掠过脑海,下一秒她又有点犹豫。   住校的话,不就更加不能经常见到他了么。   言柚背着书包,耷拉着脑袋回了颜如玉。   沈屏玉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盒子南红珠子,此时正带着老花镜,眯着眼睛穿线。   听见言柚进门,也只是头也不抬地说:“不是让你昨天过来,怎么没来?”   言柚愣住:“我忘了。”   沈屏玉一个眼刀飞过来:“忘了?”   言柚慢吞吞点头。   沈屏玉冷呵一声。   言柚赶紧笑眯眯凑过去,在沈屏玉身旁坐下,乖乖地问:“你要给我什么东西啊?”   “来晚了,现在啊,没了。”   “……”   老太太气性还不小。   不过言柚知道自己做错,凑跟前给老太太捏捏肩膀端茶倒水,伺候好半天,终于等到沈屏玉消气。   “去,东西给你放柜台上了,自己拿。”沈屏玉说:“别在这儿烦我。”   言柚蹬蹬蹬跑过去,一眼看到了柜台上那个纸袋。   挺大。她掏出来一看,才发现是只新书包。   言柚感动得拖腔带调地喊:“沈奶奶——”   沈屏玉一听这俩字就生气:“谁是你奶奶!”   言柚不管不顾:“我爱你!沈屏玉!”   言柚和沈屏玉吃过了午饭才回的家。   家里很安静。   她刚打开时还以为没有人。   再往里走看见客厅时,才发现郑蓉丽坐在阳台的一只小板凳上。瞧见她回来,目光立刻看过来。   两人对视,竟是郑蓉丽先开口:“昨晚去哪了?”   语气带着质问。   她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郑蓉丽脸上的神情,明明还和以前一样,言柚此时竟忽然觉得很轻松。   原来那些话说出口之后,也真的让她放下了许多。   起码不会再去怀抱希望。   “又是沈屏玉那里吧?”郑蓉丽见她许久没有答声,起身走过来,走近了便瞧见言柚手里那只新书包,愣了下,语调蓦地拔高,“你买的?哪来的钱?”   言柚淡淡地望着她,缓声道:“沈奶奶给我买的。”   “她那么好心给你买东西?别傻了!我看她就是想给你点鸡零狗碎的好处,让你以后给她养老!”郑蓉丽愤愤道,说着就要来夺过言柚手里的书包。   “是吗,可生我的父母,连这点小小的好处都没给过我。”言柚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你从来没了解别人,凭什么就这么给别人的行为杜撰目的性。”   郑蓉丽动作似是僵了一下,吸口气说:“你就是还小,你懂什么……”   “我是还小,我不懂。”言柚低声,近乎喃喃:“可是妈,你记得我的生日吗?这些年,我连一个真正属于我的书包都没有。我有的,只有姐姐用完不要的。”   郑蓉丽目露倦意,说:“我知道你怨我,你怨我当时丢了你。昨晚你那些话我也都听了,可是柚柚,你不能怪妈,你姐是老大,头一个孩子做父母的都会疼爱一些,你弟当时又刚出生。你七岁才回来,刚回来连一声爸都不肯叫,跟家里人都不亲,你让我们怎么想,爸妈也寒心啊……”   言柚微微抬头,声音发紧:“是你们不要我的,怎么可以,又把所有错都怪到我头上?”   “你不知道,你知道什么啊……”郑蓉丽伸手捂住半边脸,说话的声音近乎带了哭腔,“当年,你奶奶见我头一胎生了个女儿,对我态度就没好过,坐月子一次都没来看过我。怀上你的时候,她来了一回,见我爱吃辣的,肚子又圆,就说这胎指定又是个女娃。生你那天,你爸人联系不上,你张婶就去把你奶奶喊了来,结果……结果她连我医院都没送,那个年代,巷子里还有几个接生婆,俞爱梅……俞爱梅她就直接让人去叫了个接生的,我是直接在家生的你啊……连医院都没去,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当时真的觉得要死了……”   郑蓉丽就像陷入了回忆里,说到最后,泣不成声。   “生下你,果然是个女孩。你奶奶看都没看一眼,你知不知道,那时候一连生了两个女孩,妈在邻里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我没办法啊,真的没办法,只能那么做。”   言柚一字一句听着,心头微酸,这些事情,她确实不知道。   这样的经历,放在任何人身上,也都是可怜人。   但此刻听了,除了觉得心酸,也有些啼笑皆非。   生了女儿,就觉得“抬不起头来”。   女性被当做生育机器,被“教化”得厌恶同性,冠上标签与所谓的“功德簿”,受害者最终也成为了加害者。   比起她,郑蓉丽更爱言雨雯,可比起言雨雯,她最最特疼爱的,还是那个小儿子。或许以后等言雨轩长大,她又会成为下一个“俞爱梅”。   可这背后的原因实在太错综复杂,社会、文化、环境……每一样都在影响。   她能理解郑蓉丽的不易。   但是,她也做不到原谅他们对她的不好。   下定了决心,言柚打算等周一去学校,就去找厉峰询问住校的事情。   江城开始降温了。   言柚下午出门时,找了件厚大衣,还裹了条围巾。   与闻小缘约在一条步行街,两人决定先去给林一丞买份礼物。   挑来挑去,最后还是选了根钢笔。   提着礼物袋往定好的KTV走时,闻小缘说:“你几天怎么了?看着心情不好。”   言柚半张脸都埋在围巾下,说:“我感冒了。”   闻小缘喝着奶茶停下脚步:“难不难受?你怎么不告诉我啊。这么冷还出来——要不我们给林一丞发条短信说一下,礼物周一送过去,不去了呗。”   言柚其实也没有什么兴致,点头,两人刚要准备发条信息说明原因并道歉,前方却传来一声喊:“言柚!”   抬头一看,一伙人。   开口的正是林一丞。   看来短信也不用发了。   林一丞在七班,这一群人里,大多数也都是七班的。   刚考完试,在学校憋了许久的少年少女们,好不容易寻着个机会可以放纵。   互攀着肩,推搡笑骂,走路上都是欢笑热闹。   “刚想和你发消息呢。”闻小缘说。   林一丞笑问:“怎么了?”   “闻小缘。”跟着林一丞过来的人群里,一个男生开口喊:“过来。”   闻小缘翻了个白眼:“干嘛?”   这么冷的天儿,那男生外面只穿了件单薄的黑色冲锋衣,拉链拉到顶,歪了下头,笑起来带几分痞气:“叫你过来就过来。”   这人言柚也认识,叫段祁,在七班。   和闻小缘是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关系。   闻小缘一步都没动,冷笑一声说:“你叫我过去我就过去,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段祈唇角微扬,没再说,走过来勾住闻小缘脖子,往旁边拉:“我也想喝奶茶,你给我买。”   闻小缘:“我给你买个头!”   男生散漫地说:“也行,那我喝你的。”   “滚!”   两人说着走远,段祈半拖半拉地把闻小缘扯进了旁边一家奶茶店。   “操!我怎么就没个青梅竹马。”身后那群男生里有人骂骂咧咧。   视线收回,林一丞又重新问言柚:“你们想说什么?”   言柚把礼物递过去:“生日快乐。”   “谢谢你言柚。”林一丞没想到,表情惊喜,当下便高兴道:“一起走吧,包厢已经订好了。”   等他接过东西,言柚才又说:“我有点感冒,就不去生日会了,你们好好玩,刚想和你发消息就是说这个的。”   林一丞蹙着眉望过来:“感冒了?严重吗?”   “还好,喝了药。”她又笑了一下,但病色明显,露出来的小半张脸略显苍白。   林一丞自然不好勉强她,目光不离地低头看着她:“我送你回家休息吧。”   这话一出,身后传来好一阵不满。   “大哥,我们呢,寿星这就不管了?”   “重色轻友。”   “啧啧,行,明白,我们不重要。”   开口的几个都是林一丞好哥们儿。   这个年纪的少年们最爱的除了篮球,还有瞎起哄。   见到什么都爱瞎哔哔过嘴瘾。   言柚没放在心上,婉言拒绝。   林一丞见她这样,也不好再说什么:“真不用我送你回家?”   言柚摇头:“真的不用,你们快去玩吧,这儿离我家挺近的,我走回去就行。”   也不想耽搁闻小缘去玩,言柚坚持没让她陪。   挥了手拜拜之后,便一个人慢吞吞地往七里巷走。   风吹过来,言柚紧了紧围巾。   拐角处有家花店。   店主在门外摆了个花架,上面放了一盆盆小绿植,多肉和仙人掌之类的。   言柚心念一动,蹲在花架前看起来。   “小姑娘,想买什么?五块一盆,买回去摆家里书桌上,添点绿色,好看又好养。”   言柚目标明确,问:“哪个最好养?”   老板指着一个仙人球:“这最好养,没人管都能活。”   言柚端起来:“那我就要这个。”   付了钱,言柚小心翼翼把仙人球捧在掌心。   她要送给程肆。   他家客厅里那支马醉木显然快死翘翘了。   男人那模样,看着也不是对花草精心呵护的。   连自己都不好好养,还爱买一些又难伺候又活不久的玩意儿。   也不知道什么心态。   所以言柚决定,送他个最适合本人的仙人球。   这样一想着,又找到了个理由去见程肆。   她又无端开心起来。   抱着个小小的仙人球,脚步都加快了许多。   没想到到了程肆家门口,还撞见个人,赵潜跃。   “来了啊。”赵潜跃蹲在程肆家门口,不知道打哪儿找了截粉笔,此时在楼梯口水泥地上,横横竖竖画了好几道线,正一个人下五子棋。   言柚有点愣住。   赵潜跃看见她笑了下:“找我哥?”   “嗯。”   “他不在啊,我敲门没人开。”   赵潜跃低头,一截粉笔掰两半,递给言柚一截,“下五子棋不?”   言柚:“……”   那就下吧。   刚好等他回来。   程肆上楼时,就看见这一幅画面。   两个小屁孩儿面对面蹲在地上,也不知道开第几局了,写了擦擦了写,地面被涂得乱七八糟。   他在还剩几级台阶时停下了脚步。   那两人下得还挺专注,头都不抬。   程肆面无表情:“两位。”   两位棋手的专注被打断,纷纷抬头,看见是他,一脸的认真全化作傻兮兮的笑。   “你回来啦!”   异口同声。   程肆:“你们闲的?”   他低头看了眼棋局,“棋盘”旁还写着比分:11:5。   11是言柚。   程肆踢了一脚便宜表弟。   “收拾干净。”   赵潜跃:“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等你等得无聊嘛。哥你开门,言柚,你把拖把给我拿出来。”   “噢,好。”言柚起身,不忘端起自己护了一路的仙人球。   程肆开门,闻言说:“自己去拿,使唤谁呢。”   赵潜跃:“……” 第二十三章 小祖宗:D   赵潜跃无语地起身, 骂又不敢骂,怕有的人记仇, 以后让他连门都不进。   委委屈屈地自己去拿了拖把。   程肆往沙发上放了个纸袋,就进了洗手间,言柚捧着那个仙人球,先试着放餐桌上,怎么看又觉得孤零零一个不好看,又挪去那支马醉木旁边。   仙人球太小,装马醉木的那个透明玻璃球逗比它大好多倍,怎么看都不和谐。最后又换到了茶几上。   程肆出来,就看见小姑娘蹲在茶几边, 很湿忧愁地盯着一个仙人球看。   “发什么呆?”   言柚闻声抬眸, 双手捧着仙人球, 眼睛亮晶晶的。   “哥哥, 送给你。”   程肆垂下眼睫,眼底漫起星星点点的笑意, 不是很明显。   “送我?”   “嗯!”言柚点头:“老板说这个品种对阳光和水分的要求都不高,随便养养都能活。”   程肆没有动。   他静静地低头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言柚却以为他不喜欢, 声音都低下来:“你是不是不喜欢呀?”   小姑娘微仰着头, 眼中满含低落。   像不见了太阳, 耷拉着脑袋毫无精神气的向日葵。   “没有。”程肆伸出手接了过去,“谢谢。”   他的一句话一个表情就能定生死,不开心与欢喜也能无缝切换。   言柚露出了一双梨涡,说:“放这边好像都不好看, 要不放书房?书桌上腾出来一点儿地方就行。”   “嗯。”程肆出声,一只手端着仙人球,又去沙发上把带回来的纸袋提过来, 递给言柚:“给你的。”   “什么啊?”言柚边问着接过来,打开发现里面竟然也是一只新书包。   “这是……给我的吗?”   “原来那个不是坏了?”程肆推开书架,往隔壁走,“用这个吧。”   言柚抱着东西,定在原地,书架旋转了九十度,开出了一扇门。   她看着程肆逡巡了一番,最终把那盆五块钱的仙人球,放在了书桌一角。   垒起来书墙中,多出来一抹绿意。   小小一点,却让人目光不自觉被引过去。   程肆回头,隔着几米远看见小姑娘在对面发呆的模样。   像只小呆鹅。   赵潜跃拖完地进屋,瞅见言柚站客厅正中间发呆,走过去才发现原来是和他哥隔着空气对望呢。   “你俩这是干啥呢,看着怪肉麻的哦。”瞧见言柚紧紧抱着刚才他哥提回来的袋子,他低头看了眼,“书包?好粉啊这颜色。”   “哥,你怎么买这么娘炮的颜色?”赵潜跃一脸复杂,“你现在都喜欢这样的了?”   程肆:“……”   言柚抱紧书包,被这么一打断,回过神来,小声说:“给我的。”   赵潜跃:?   他像是没听清:“你说什么?”   说着伸出手,要从纸袋里掏出来看看。言柚瞬间抱紧,警惕道:“真的是给我的,不信你问他。”   “……”赵潜跃说:“我知道,你给我看看。”   言柚果断道:“不要。”   简直就像生怕别人给她抢走一样。   “你怎么这么小气。”赵潜跃无语好半天,自觉放弃,转而投向程肆,拖着调子嚷嚷:“哥,我也想要书包,现在这个都背了快一学期了,你给我买一个呗。”   程肆没搭理,整了整桌面的书,端起一摞去书架上放好。   赵潜跃还是第一次进来这边,上回就被无情拒绝了。   “我靠,怎么这么多书,我头开始晕了!”   这毛病打小就有,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赵潜跃看了两眼就赶紧退出来,揉揉眼睛掏手机:“不行,我得打把游戏缓缓。”   说完就窝进了沙发。   言柚抱着书包进去,袋子打开扔一旁,把里面的东西翻来覆去地看。   她自觉这东西不便宜,掏出手机搜到同款,看到价格咋舌。   都能买一百来个她的仙人球了。   唉,好贵哦。   还是送给她的。   言柚更替程肆心疼钱了。   他一个无业游民,怎么还不知道节省呢。   买个几十块的她都能开心半把月。   言柚放下书包,见程肆在整理书,指着沙发前木桌上的一堆,问:“这些也要放回书架么?”   程肆回了下头,说:“嗯。”   言柚听见,立马抱起一摞。   沈屏玉之前就教了她分类法,这点小事儿她做起来得心应手。   程肆听见动静,又回了次头,见小姑娘兴致勃勃,也就没阻拦。   言柚干活效率极高,没一会儿就把矮桌上的书全归好放进了书架。   最后几本,要放进最高那一层,她够了好半天都够不着。   正想着再试最后一次,不然就去搬个凳子踩着时,手里的东西被人接了过去。   靠近时若有似无的衣料碰触,以及,窜入鼻息中好闻的香水味道。   他出门挺久了,这会儿只残存着一点儿尾调。   淡淡的木质调,是广藿香与雪松的味道,夹着若有似无的烟草香。整体却是干净又清冽的感觉,是无端让冬日都觉得温暖的味道。   昨晚那个拥抱时,也是这个味道。   只不过她那时候,贪恋的是他给的拥抱。   此时此刻却不一样。   言柚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山崩地裂。   男人高大清瘦,此时能完完全全把她从后拢住。   身体都仿佛僵住,言柚勉力才让自己尽量贴近了书架。   只企盼身后的人不要听到她的心跳。   几秒的时间,变得漫长难捱。   言柚分不清,到底是想让这一刻停留再久一些,还是早带你度过心跳破表的煎熬。   老天爷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她纠结的心声。   程肆放好了书,垂眸扫过一眼,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小姑娘的身影有几分僵硬。   刚才见她够不到,他就只是顺手过来帮了一把。   此刻微垂眼才发觉,这距离或许让小姑娘不自在了。   他很快退开。   言柚的所有感官,都聚焦在了身后。   好像只经过了一刹那,那人就离开了。   言柚慢吞吞地回过神,瞧见程肆迈步走去书桌前,端起那个小仙人球,还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下上面的刺。   像是在测试,这刺究竟扎不扎。   赵潜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哥!我饿啦,我们点外卖吧!”   程肆看向言柚:“想吃什么?”   当门的书架一直没关,这话刚好传到沙发上打游戏的人耳中,赵潜跃又喊道:“想吃披萨!超级至尊披萨!再加一份烤鸡翅和冰可乐不过分吧?”   “……”   “……”   程肆顿了一下,放下手中仙人球,语调闲散:“没问你。”   赵潜跃:“……”   “我他妈……不是哥,我不是骂你。”赵潜跃手机都扔了,也不晕书了,冲进来对着程肆就喊道:“哥,你到底是谁他哥?”   程肆装听不见。   赵潜跃看着都快头顶冒烟了。   言柚弯着眼睛笑了,赶紧挽救兄弟关系:“要不就吃披萨?”   程肆把手机扔给赵潜跃:“招财,去点外卖。”   赵潜跃气道:“都说了别叫我招财!”   言柚笑得半边身子都依靠着书架,等赵潜跃捏着手机去客厅研究晚餐,她才走到近前,认真地和他说了句谢谢。   程肆明白过来,她是指那个书包。   他早晨出门是为了正事。   回江城前,他在机场候机时才联系了之前从福利院韩院长那里得来的号码。   道明姓名与来意,对方很快就回复了。   今早他就是去找的张秋。   张秋带来了一封信。   那封梁令在十年前的十月寄给她的信。因为梁令当年的资助,女生也因此改变了命运。这些东西,她一直好好得保存至今。   程肆看过了信,的确是梁令的笔迹,询问关心了女生生活学习各方面的情况,末尾是几句鼓励,内容并无特殊之处。   程肆看完,便知这信里没有程术知要找的东西。   见完面后,他一个人在咖啡馆坐了很久。离开后又想到那个被他“拎坏”的书包。   便去了趟商场。   当时正好碰到一对母女,那女孩非要一个粉嫩的颜色。   程肆当时就想,大概小姑娘们都喜欢粉色,于是也给言柚挑了这个颜色。   “不用谢。”程肆随口回了声,“就当给你补的生日礼物。”   言柚顿了下:“生日礼物?”   “嗯。沈屏玉告诉我的,算起来,那天是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纠正用词,“来江城第一次见面。”   言柚压着满溢的欢喜,点点头声音清脆,地“嗯”了下,梨涡浅浅,笑容灿烂着说:“谢谢你哥哥,我很喜欢。”   她轻声说:“我今天也遇到了不太开心的事情,但是,去颜如玉的时候,沈奶奶给我送了个礼物,现在又得到了第二份礼物。来到江城之后,我再没有拥有过属于自己的书包,但是现在,我有了两个。我真的很开心,我的心底比我现在表现出来的还要开心好多。我现在就想着,就想着等去学校的时候,我要每天换一个书包背。”   被人在意着,真的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会让人打从心底发现,生活真的很美好。   小姑娘眉眼弯成了月,语调柔得像是盛了月光的清澈湖水。   夕阳几要沉入天际,霞光橙红,透过窗落入室内,刚好照在她侧脸。   光与人,分不清哪个更美好。   程肆往后退了半步,身体靠着书桌。手交叠着环在胸前,眼底泛出点笑来,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这样看着言柚。   这个小姑娘,第一次见面时,就冲人笑得灿烂。   那时候他觉得她是株向日葵,永远灿烂,永远朝气蓬勃。   但现在他又觉得自己错了。   言柚不是个向日葵般的能量源,她就是一株藤蔓,生命力顽强。   沃土还是石缝间隙,她都能长出郁郁葱葱的未来。   但他现在想,给她一片沃土。   让她逃离石缝。   言柚不知道男人在想什么,只知道他的神情看上去清淡又散漫。刚才查到的价格又瞬间浮现在脑海。思索半秒,她还是忍不住道:“但是哥哥,这个书包太贵了。你现在情况特殊,钱要省着花……”   “行了。”程肆也想不通这小姑娘怎么老替他操心钱的事儿,打断她说:“积蓄还有点儿,别瞎想替我发愁,去和招财挑吃的去。”   有点儿,那就是也不多的意思呗?   他连买根树枝儿都要挑又贵又好看的,别的东西更没便宜的。   这么下去有个金库也撑不住啊。   程肆神色虽然一如往常的淡,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言柚已经能咂摸出一本“程肆微表情研究手册”,觉得他此刻好像有点不耐烦听她叨叨这些,所以只好闭嘴。   “那点餐的钱我到时候转给你。”都走到了书架门前,想了又想,她还是转了回来,百折不挠地说:“哥哥,你要不看几本理财的书?人不能坐吃山空的。”   程肆:“……”   男人直接叹气,笑得无奈:“知道了,你快出去吧小祖宗。”   三人吃完了饭,赵潜跃收到他爸妈的紧急催命电话,再晚回去一分钟家门都不让进,于是急吼吼道了别,踩着他的自行车出了巷子。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深幽的巷子街道间,亮起一盏盏灯,仿佛点在夜幕中的萤火。   言柚给仙人球松了松土,抱着她的新书包和程肆说再见:“哥哥,我回家了。”   程肆也起身:“走吧,我送你。”   “啊?”言柚没反应过来:“没事,不用送的,就那么近一点路,我可以自己回去。”   程肆也不知听没听见,望了眼窗外,忽然说:“听说最近后巷野猫又多了好几只。”   闻言,小姑娘明显僵了僵,嘴唇轻碰:“啊——又多了?”   程肆拎起衣架上的大衣套上,扫到沙发边那支快死掉的马醉木,又道:“我去下楼买把剪刀。”   “顺便送你。”他补充。   下了楼,再往前走几十米就是七里香最大的一处路口。   路边种了一棵很大的皂角树,已有百年之久,春夏时绿荫如盖。树下有张牌桌,什么时间都有人在那儿。   此刻吃完晚饭的遛弯时间,人是最多的,闲聊着家常。   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听见其中嗓音最大的那几位。   “你们知道吗?东巷口那几家要拆迁了,最近天天来人,在那儿拉线划圈。”   “这谁能不知道,听说一户能分两套房,都一百来平的嘞。”   “开灯具店的老李,他家那面积大,能分三套!”   “三套这么多!人家命咋这么好。”   “听说给儿子女儿各一套,剩下一套最小的,老两口子住。”   “还给女儿留了一套?老李咋想不通,女儿迟早嫁出去,那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   最后那句过了耳,言柚神思也分出去几分到那群人身上。   只听见了附和声。   她又想到了郑蓉丽今天中午说的那番话。   深深扎在人心底的观念,最难改变。   言柚抿着唇角,步子更慢了。   身旁的人好像察觉她的低气压。   “怎么了?”低低的一声。   言柚转头看着他。   隔了好一阵,慢吞吞地说:“我中午其实还回了趟家。”   程肆静等着她下文。   言柚说:“我妈和我说了很多。”   风刮过来,正好吹向她的脸颊,程肆左脚往旁边迈了半步。   挡住了风。   言柚并未察觉,只低声把郑蓉丽那些话,抽丝剥茧地留下几句关键,轻轻说给他听。   程肆垂着眸听完。   刚才路过时那棵树时他并没怎么注意,但还是有几句闯入了耳中的。想来是那些人的话,再次干扰了言柚的心思。   傍晚刚见面时,小姑娘虽然表现得一切正常,但他还是隐隐觉得她有心事。   现在想来,原因在此。   她在压抑着难过和不解。   程肆忽然伸出手,帮她紧了紧松散的围巾,问了句不相关的话:“今天吃药了没有?”   言柚点头:“吃了一顿的。”   程肆说:“回去记得再吃一顿。”   “噢。”   他这才说:“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有太多传统,但不是所有的都是好的。父权制社会下,女性群体依附于丈夫与儿子而生存,她们被灌输了三纲五常,自我不断的退让,最终消失。所以即便是到了现在,养儿防老、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种被奉为普遍的‘传统思想观念’仍然大行其道。”   程肆一字一句地说:“但是,人类在往前走,因两性生理结构产生的社会分工在逐步变化,男人能做的工作,现在女性一样可以做,甚至可以做得更好,也因此,越来越多的女性得到了思想解放,得到了人格自由。   他弯下腰,那双向来没有温度的眼眸中,此刻却显得很温柔。他低声告诉面前的小姑娘:“比起古代,我们在进步;比起我们如今,未来也会更好。”   言柚仰头看着他,轻喃:“会吗?会变好吗?”   “会的。”程肆坚定地说:“因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一直有人在为此努力。”   “嗯,我相信。”言柚垂下眼睫:“可是哥哥,我现在,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我妈妈,她也是受害者,如果不是因为那些事情,她可能,也不会不要我。”   小姑娘耷拉下了脑袋,程肆抬起手来,曲着食指,轻轻刮了下她鼻梁。他没戴手套,与摸头发不同,这一回是直接碰触到皮肤。   却好像……也没有排斥与恶心。   程肆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语调和缓道:“可你的父母对你的伤害已经造成了,言柚,这是无法抹去的。最难改变的是人的思想观念,他们能和你解释当初为什么那么做,但无法让已经造成的伤害凭空消失。”   最后一句,他好像说得格外轻。   “而如果你不反抗、不挣脱,那些伤害不会停止,它只会变本加厉。”   男人的面容清隽,五官是别样的冷峻。   言柚却有种直觉,这些话,他好像不只是说给她听的。   将人送至楼下,程肆又提醒了一遍,让言柚记得喝药。   所以上了楼第一件事,她便去找了个杯子,倒入袋药,冲开后喝了下去。   一家人的晚饭已经吃完。   郑蓉丽在厨房洗碗,言雨雯与言雨轩在为了争夺电视遥控器打架。   言为强瞧见她,略微惊讶道:“柚柚怎么喝药,感冒了?”   言柚“嗯”了声。   言为强似是在急着找东西,随口告诉她多喝点水晚上好好睡一觉后,便翻开沙发一个垫子,他掏出来个半盒烟,笑了,“找到了——雯雯,给爸把打火机递过来。”   言柚没有在听,去厨房水池洗杯子。   厨房狭小的一隅,郑蓉丽瞧见她来,便道:“刚好,顺便帮妈把这几个碟子洗了。累死我了。”   言柚洗完把杯子放回远原处之后,她静静走过来,没有反对,一声不吭地洗完了剩下的那些碗碟。   “我给你说的话你都明白吧,你妈我也不容易,你懂事点,别一天天想东想西。我能把你生下来,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言柚顿了一下。   只听郑蓉丽又道:“人活着不就那么一回事,你妈我以前也是家里老大,我从四岁开始就帮着干活,小学念了三年,家里没钱,还要供弟弟们,你外公就让我辍学了,我也没怨过他,因为我就是家里的老大,还是个女的,念了书也没用。你看现在不也这么过来了吗?等你长大,嫁了人有了孩子,就全明白了,人活着就是过日子,哪家做父母的都不容易。咱家条件也就这样,还能供你上高中,已经是我和你爸拼了老命了,你也得多体谅我们啊。”   言柚一字一句都听着,心上好似已经不会痛了。   郑蓉丽说完了,见女儿表情乖顺,以为她听进去了,便嘱咐说:“明天上午你再去趟超市,冰箱里都没菜了,你爸要去给你姐开家长会,我还得送轩轩去补习班,都没时间。”   言柚久久地注视着身旁的女人,眉眼间看不出一丝情绪。   她最终一个字都没有应,洗完回了房间。   郑蓉丽望了眼那道单薄的背影,没多想。   客厅的电视声吵闹,郑蓉丽回头扫过,吼了句让言为强别在客厅抽烟。   言为强没有动作。   或许是电视声盖过了妻子的声音。   郑蓉丽气不打一处来,加快速度整理完厨房后,撩起围裙擦了把手便出去,一把夺过了言为强嘴里咬着的第二根烟。   正要开口时,小房间的门重新打开。   言柚走出来,开口:“我下学期会去学校住宿。”   言雨雯第一个抬起头来:“真的?你可别反悔!这房间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言为强坐沙发上,抬起头来,说:“三中离家又不远,你跑去住学校干什么。在食堂也吃不好,难道还能比得上家里?吃不好还要花那么多钱。”   言柚最明白他想说的话,道:“生活费的事情,我可以自己解决。”   “自己解决?你哪来的钱?”   言柚只说:“我有办法,不会和你们要的。”   得了这一句,言为强好似放下心来,不反对了,还叮嘱道:“你懂事,不叫爸妈操心。假期是不是又想出去打工挣点钱?也可以,注意安全就行。爸不拦你。”   言柚敛眉,即便她从未对言为强抱过希望,但听到这么一段话,还是会难受。   她忍住了所有情绪,进了房间,这回出来时,手里多了两个包。   一个装的书和抽屉里言为信的遗物,一个装的是为数不多的衣物。   用的是今天程肆和沈屏玉送的两个书包。   她收拾的时候才发觉,原来这个家里,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么少。   两个书包就能装完。   言雨轩趴在沙发上,“姐,你买新书包啦?”   被最小的一提醒,众人似乎才发现言柚受伤提着的东西。   言雨雯目光瞟过来,轻飘飘道:“言柚,你钱还挺多嘛,这个书包都舍得买?是不是二叔还给你留了什么保险金啊。”   言柚没有回答。   “我今晚就会搬出去,暂时会先住在沈奶奶那里。”她只望着生她的两人,“谢谢你们生了我。我的户口本上,从十年前便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单从法律上来讲,你们也确实没有抚养我的义务。所以,我也不想继续在这个家里待着,做着家政的工作了。”   “至于这十年,我觉得我所做的,应该也能抵一份房租。如果你们觉得不够,等我工作后,我会寄给你们一笔钱。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以后,我也不想回到这个家了,它对我来说,从来不是家。”   说完,言柚当着四双眼睛的注视,带着她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真的,再也不想回来了。 第二十四章 我家小朋友。   夜还未深。   沈屏玉捏着把大花扇, 慢悠悠地从公园方向回来时,就瞧见书店门口蹲着个人。   垂着头, 抱着膝,老天爷降点雪,再往人手里塞个火柴盒,就能真实再现一场卖火柴的小女孩。   沈屏玉合上她的广场舞大花扇,走近言柚,也在她对面蹲下。   “你成蘑菇了?”她问。   言柚头也不抬:“那好像还挺好。”   沈屏玉:“……”   “咋的了这是?”沈屏玉把扇子开了合合了开,“书包里装的什么东西?这么鼓囊囊。”   言柚抬头,捧起侧脸:“沈屏玉,我离家出走了。”   听见这句, 沈屏玉放声大笑:“真的, 那太好了!”   言柚又补充:“而且我以后, 再也不回去了。”   “你说真的?”沈屏玉反问。   等得到言柚点头时, 突然就站起身,同时也不忘拉着言柚, 大花扇夹在胳肢窝,提起其中一个书包, “那个你背着。”   等不及似的, 拉着人进了门, 开了灯脚步利索地走到柜台前,上面有一个小音箱。   沈屏玉一顿操作,下一刻,一阵熟悉又欢乐的锣鼓声响起来——   “啊~开心的锣鼓敲出年年的喜庆~”   言柚:“……”   沈屏玉嘴角合不拢, “唰”打开手上的大花扇,跟着音乐声又唱又扭——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今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   ……   就这样,这位老太太还嫌不够, 拉着言柚两只手:“一起来!”   言柚:“…………”   老当益壮的沈女士太会带气氛,言柚都被她感染,一对小梨涡挂在唇边不消,跟着一块儿瞎跳了十几分钟。   一首《好日子》循环了三五遍,两人才终于消停。   沈屏玉拉着人上楼:“离家出走好啊,你以后就住我这儿,二楼还有个房间,朝阳面的,你住多久都成。”   说着推开门。   这间卧室很大,入手处有个卫生间。一米八的大床,睡四个言柚都绰绰有余。靠墙处有个衣柜,窗明几净,临窗放了张书桌,旁边还有个小型书架,此时上面还是些一楼放不下的旧书。   窗开着,拉了一层的白色薄纱被风吹动,像湖面上起了涟漪。   满室清香。   言柚抱住沈屏玉,叹气:“早知道——”   “什么?”沈屏玉嫌弃得扒拉开她的手,“别肉麻。”   言柚笑着说完剩下半句:“我就应该早点离家出走。”   洗完了澡躺上床,言柚换了个姿势,抱着枕头趴在床上。   思考了半分钟,给程肆发过去一条短信:哥哥,你睡了吗?   几秒后。   程肆:还没。   言柚:咦?你居然这么快回复。   程肆:……   这不是,有的人也没个微信和QQ,手机联网只点外卖用,关了机就能回归古代社会。   言柚盯着那一串省略号笑,慢吞吞敲字:我从家里搬出来了,现在住在沈奶奶这里,以后也不回去了。   她反复斟酌,好半天,才指尖轻点按了发送。   裹着被子打了个滚,言柚把整张脸都埋进柔软的被子中。   原来离开,真的好爽啊。   鼻尖全是嗅见的洗衣液清香,短信提示音叮咚一声。   程肆:难为你没有?   言柚没懂:什么?   程肆:你那爸妈。   言柚:没有的。   她那几句话,估计言为强与郑蓉丽也没想到,趁他们怔忡,言柚当时是用跑的下的楼。   程肆:睡吧。明天是个好天气。   言柚对这几个字看了好半天,缩在被窝里笑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他这句话,还是陡然卸去了压了多年的沉沉巨石,言柚一夜无梦,第二日不等闹钟响,她便自然醒了。   拉开窗帘,新日在东方渐渐升起,高矮的房屋与绿树上,都洒满了金色的光芒。果然是个好天气。   言柚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前所未有地觉得朝日赐予了她能量。   满心的轻松与希望。   洗漱完出了房间,闻到一阵饭香。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豆浆油条包子和小菜。   沈屏玉正捏着半根油条蘸豆浆,抬头:“醒了?来吃饭。”   “你几点起的?”   言柚坐下,端起热腾腾的豆浆喝了口。   加了糖,很甜。   沈屏玉说:“也没多早吧,睡不着了。”   年纪大了都有这毛病。   她早吃得半饱,又疑惑地看向言柚。   “周日你怎么也醒这么早?有病么不是。”   “……学校开家长会,我报了名当志愿者。”   “这样啊。”沈屏玉手臂搭在桌上,凑近了些,“你求求我,我就替你去开这个家……”   言柚插话:“程肆哥哥答应替我去。”   沈屏玉:?   “你俩现在都不带我玩了?这事儿你告诉那臭小子不告诉我?”   “我……”   “还和不和我世界第一好了?”   “……”   言柚弯着唇角笑。   沈屏玉加重语气:“你还笑?”   言柚不敢放肆,捏着个老太太最爱的酱肉包喂过去:“我错了我错了,你吃包子吗?”   都喂到嘴边了,哪有不吃的道理。   沈屏玉咬了一口,把包子拿过来,冷哼一声下楼去整理书了。   时间还早,言柚一点不着急地吃完早餐。   把给程肆的那份准备好,正要拿去他家时,却收到群里班长催促几名志愿者早点去教室布置的通知。   只好把东西放在颜如玉,跑到公交站搭上车,才给人发消息,让他记得出发前去颜如玉吃早餐。   东西都在二楼厨房的微波炉边,加热几分钟就可以。   程肆早晨八点,按灭了闹钟,就瞅见这么一条信息。   也不知道怎么的。   这小姑娘语气越看越像个操心的老母亲。   程肆靠在床边盯着那几句话面无表情了半天,长到这么大,他妈都没这么关心过他。   阳光照进卧室,程肆在晨光中笑了一声。   起身去挑今天给小姑娘开家长会要穿的衣服。   高二(1)班门口,言柚和闻小缘被抓来紧急挽救走廊的文化墙。   闻小缘会画画,言柚就拿着画笔颜料站下面给她当助理。   “你那位哥哥今天来不?”闻小缘边画边问。   言柚点头:“会。”   “红色颜料给我,”闻小缘看过来,“你这么肯定?”   听出来她语气里的调侃,言柚没说话,颜料递过去后在闻小缘腰上掐了一把。   “我错了我错了……痒,”闻小缘求饶般,“你的哥哥一定来!他要不来,我就去着捆麻绳去把人给我家柚子绑过来!”   走廊上有陆陆续续往来的学生,两人也不敢闹多久。   言柚正想着问问程肆他到哪儿时,身后有人喊她名字。   是林一丞。   男生身上穿着干净的校服,笑起来少年感满满。   “你今天也来了?感冒怎么样了,好点没?”林一丞声音温和地问。   吹了风,其实一点也不严重。   喝了药睡了一觉起来也就差不多了。   “好差不多了。”言柚回之一笑,“谢谢你。”   林一丞却忽然也从书包里掏出来一盒药,不管言柚拒绝与否就塞了过来。   “给你。”男生挠挠后脑,倒退着几步就跑远,“言柚,记得吃。”   等那人消失在走廊,闻小缘凑近过来:“他是真不对劲。”   言柚慢吞吞点头:“我感觉到了。”   “所以?”   言柚想了下:“所以,应该怎么暗示他好一些?”   闻小缘摸着下巴,幽幽道:“暗示什么?”   言柚:“就,我有喜欢的人呀。”   说完揉了揉脸颊,停顿半秒补充:“他等会儿会来的。”   认识这么久,闻小缘第一次见她这样。   她是真的对那位神秘哥哥感兴趣了。   到底得长成什么样,才能把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少女祸害成这样。   八点四十五左右,家长们已经陆陆续续进了教室。   言柚被分到了指引工作,接到位家长就负责带到座位。   教室里落座了大半的人时,她还没有收到程肆的任何消息。   闻小缘还非要凑过来拱火。   “诶,这位同学你家长呢?是哥哥来吗?”   言柚:“你别说话好不好。”   闻小缘:?   言柚面露紧张:“他肯定会来的。”   他答应了的。   她眼巴巴趴在走廊栏杆上,朝楼下看了好几眼,甚至还看见了为言雨雯而来的言为强,远远朝高三那栋楼走了过去,可就是没看到那道高大清瘦的身影。   底下花坛里的银杏树已经全变成了金色。   言柚耷拉着脑袋,掏出来手机,打开通讯录后,视线焦点便只定在了某个备注上。   要不,打个电话?   指尖在碰到绿色拨出键时又停下。   言柚想起来,那次和程肆一起去辰星福利院。   男人面无表情,连他妈妈打来的电话都能毫不犹豫地挂掉。   掐指一算,她打过去,不会接的概率在百分之一千左右。   但就是,等得好焦急呀。   秋风卷着一片银杏叶,吹进了走廊。   恰如其分的,落在了言柚眼前。   形状美好,叶片干净,像把金色小伞。   言柚捏着叶柄,发呆半分钟,深吸了口气,轻轻点下拨通按键。   单调的“嘟”声响起。   三两声的时间,却仿佛真能久得让一棵银杏黄了再绿。   言柚耳朵紧紧贴着听筒,手里那片银杏叶的叶柄被她攥得发热。   好久。   那阵“嘟”声终于切换掉。   “喂。”   低沉好听的一声。   言柚蓦地心跳加快。   “哥哥。”   “嗯?”   言柚手指抠墙,声音很轻:“你是不是,不来了?”   对面的人听起来声音带笑:“没有,不是答应你了?”   言柚小声:“那现在已经快八点五十五了,都要开始了。”   说到最后,声音更轻,近乎低喃般几不可闻。   “别着急,哥哥还能骗你不成?”程肆微顿,语调漫不经心地解释,“衣服太多,挑得有点久了。”   言柚:“……”   “那你现在在哪?哥哥,我去校门口接你?”   “让我看看,我好像在……”   听筒中的声音变得有些奇怪,好像和现实重合,又因为延迟慢了那么半秒。   很近,好像……就在身边似的。   言柚蹙眉,握着手机转身。   廊柱另一边,闲散地靠着一个男人。   今天的确是个好天气,降下去的温度难得又升了回来。   男人身型高而瘦,穿着件白色衬衫,开了一粒扣。他的皮肤也很白,衣领处露出的三角区域是有种别样的禁欲感。大衣搭在臂弯,遥遥一看,都觉气质出尘。   言柚愣愣地站着,举起的手机都未放下。   “好像在教学楼吧。”那人接着说。   程肆走近,在小姑娘面前停下,垂眸看她。   “同学。”   言柚继续呆着:“啊?”   程肆弯下腰,与她对视。   或许是她的表情实在呆得太可爱,男人眸底的温度比平日里又多了几分。   “你知道高二一班是哪个教室吗?我是来给——”   他调子缓慢地说完下半句:“我家小朋友开家长会的。” 第二十五章 别早恋。   小朋友。   言柚已经想不起来, 这人到底这样喊过自己多少回了。   不就大了七岁。   怎么这么爱强调呢。   拇指和食指间捻着银杏叶梗打转,言柚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人。   程肆直起身, 望着她略带着笑意道:“电话里跟个小可怜似的,我要不来,你还不得给照片上打上骗子两个大字,再去游街示众?”   言柚张了张嘴巴。   “才没有,我不会。”   她又想了下,抬眼看过去小声道:“我都没有你照片。”   “听你这意思,”程肆垂眸从她手里抽出那片被揉搓得快不像样的叶子,抚了下弯曲的叶梗,随口说:“要是有照片, 就要这么干?”   言柚:“……”   逻辑还挺好。   有照片的话……   那我一定会, 把它藏在一个只有一个人知道的地方。   藏在一个, 只有星星看见的地方。   每一个星辰满天的夜晚, 我会偷偷看你许多遍。   ——哪里会舍得给别人看。   但这种话,她只能在心里说。   “游街不至于。”言柚说:“但如果你今天真的不出现, 对着那张照片,在心底把骗子骂个十来遍总不过分吧。   程肆扬扬眉, 顺着她玩笑:“那还好我来了, 不然有的人——”   他顿了一下, 语调更加散漫地说:“不知道得打多少喷嚏。”   他唇角勾着一个很浅的弧度。   不太好注意。   不熟悉的人,可能仍觉得他没什么表情,依然是那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言柚盯着那一点儿弧度,却心想, 他今天心情好像还挺好的。   这样想着,她也说了出来。   “哥哥,你今天, 心情好好哦。”   “嗯?是吗。”程肆望了眼外面的蓝天,仍是随意的一句:“可能是因为今天这天气还不错吧。”   他说着,还低头看了眼从言柚手里抢来的银杏叶。   和她一样,捏在指间百无聊赖地转着。   感谢老天爷。   言柚伸手,拉了下他的袖子。   “那哥哥,我带你进去?快开始了。”   “嗯。”   快进教室门前,言柚却忽然想到什么,回头表情不太自然地说:“哥哥,我同桌的家长今天也来了。”   “嗯,来了不是正常的么。”   是正常,但家长们坐在一块儿,也会闲聊几句。   握个手什么的,好像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她刚想停下脚步,却听他说:“走吧,年纪不大,爱操的心不少。”   “……”   言柚一肚子话咽了回去,刚好此时,讲台上的厉峰望过来。   “你堵门口干什么?言柚,这是……你家长?”   言柚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身后那人说:“您好,我是言柚哥哥。”   厉峰有些惊讶。   从高一带这个班到现在,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言柚的家长。   这个学生成绩优秀,高一两次家长会,家长却都没有现过身。   厉峰曾打电话过去,她的母亲也只是解释二人都忙,反正这孩子学习从来不叫人操心,家长会也不必去了。   没想到这回竟然有人来了。   来了个哥。   “那言柚,快带你哥去坐着。”厉峰说:“各位家长们,我们九点准时开始。桌上的纸条是这次期中考试成绩,另外还有张是高一几回考试的成绩,有的同学进步了,有的……”   厉峰说着话,言柚带程肆去签到处签到。   她一抬头,瞧见不少望过来的目光。   也不知道都有没有在听厉峰讲话。   尤其站在教室后,负责给落座的家长们倒水的闻小缘。那两道视线就跟聚光灯般,强烈地凝在程肆身上。   下一秒,隔着教室,远远地朝言柚竖了个大拇指。   “……”   言柚忍着脸颊上逐渐升起来的烫意,飞快去签了到,带着人回到座位。   闻小缘立刻见缝插针地来倒水,趁机更仔细地往程肆身上扫了好几眼。   直到一旁前来开会的她爸出声提醒:“闺女,给爸也添点水。”   闻小缘只好又绕过过道,去另一边给她爸添茶倒水。   “哥哥。”   程肆落座就把目光放在了那几张成绩条上。   此时正认真瞧着,随口问:“怎么了?”   这桌椅都是按照初高中学生的平均身型打造的,言柚平时坐着刚好,此时看地坐进去,一双长腿都伸展不开,看着都挺委屈的。   为避免挡到后几排其他家长的视线,言柚弯腰在程肆身边蹲下。   她压着声音说:“如果你觉得无聊,那到时候就假装上厕所,我带你出去;”   程肆略挑了下眉:“你这是教我早退?”   “……”   “别管了,忙你的去。”   桌上还堆着一摞书,都是课本和练习册,程肆抬抬下巴却问:“这些我能看不?”   言柚:“你看这些做什么?”   程肆扫了一圈教室:“别人家小孩家长不都在看,第一次开家长会不太懂流程。这不是,也向别人学习学习。”,   言柚也跟着看了眼,还真是。   还有个妈妈,直接开始帮儿子整理起乱糟糟的课桌。   言柚点头答应。   程肆又开始催了:“都叮嘱完了?”   “完了就赶紧出去,小孩子别打扰大人开家长会。”   言柚:“……”   怎么还开始嫌弃她了。   言柚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教室门。   刚出去就被堵住,闻小缘捧着脸,星星眼道:“姐妹,我能理解你了。”   她激动得声音都压不住:“这也太帅太好看了吧!”   言柚:“……”   这话刚说哇,一同来当志愿者几个同学也涌了过来。   班长道:“言柚,真是你哥啊?”   言柚也不知道该不该点头,犹豫好几秒,含糊道:“算是吧。”   一个女生又趴去教室玻璃窗,露出双眼睛又看了一眼,回来后拉着言柚的手,“言柚,你还没有嫂子吧?”   言柚:?   问话的女生叫温怡,又因为一双水灵大眼睛酷似赵薇,所以大家都喊她小燕子。   小燕子拨弄头发,挺胸抬头,毛遂自荐道:“你看我可不可以。”   闻小缘在一旁笑得大声,看好戏似的瞅着言柚。   就等她怎么回答。@泡@沫   言柚一本正经,绷着脸,慢吞吞地说:“不行。”   她脸不红心不跳,比做题还认真:“他不喜欢女生。”   小燕子:?   闻小缘:??   班长:“卧槽???”   “真的。”言柚继续补充:“他最近刚和男朋友分手,正伤心呢。”   小燕子好惋惜地长叹气,片刻后,眼中闪光地看过来,紧盯着言柚:“那他男朋友是不是也是个大帅哥啊?”   “啊?”班长无语道:“不是,你们这什么关注点?”   言柚继续瞎编:“还行吧,没他好看。”   “……”   等人都散去,闻小缘终于再也忍不住,捧着自己肚子,趴在走廊栏杆上笑得腰都站不直。   边笑,还不忘给言柚竖大拇指。   “可以,你真不错,这个理由可以挡掉一半情敌。”   教室里的人可不知道自己被人在背后添上了什么头衔。   成绩条实在没什么看头。   从高二开始,言柚的成绩就很稳定,基本都在年级前十,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年级第二。   更稳定的还属语文成绩,稳稳停留在及格线以下五分区间内。   夹在那一排近满分的数字里,格外瞩目。   班主任发了这次期中考的卷子,程肆特意挑出语文扫了一眼。   还真是……惨不忍睹。   讲台上厉峰还在分析这个年纪小孩的身心特点,嘱咐家长们千万要关注孩子心理状况,多和孩子交流。   程肆翻到了背面的作文。   八百字的提示线上,还空了好几行。   最后一句:【总之,人生总是充满了坎坷,】   逗号,后面就再没有了。   都没写完。   写到最后,估计是时间快到了,字迹也不如前面的整齐。   但这小姑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长得那么乖,字倒是一点也不“乖”,遒劲凌厉,力透纸背。写到后面急了,看着居然还挺像行走江湖的侠客,潇洒无比。   不知道为什么,程肆看得直乐。   他找了支笔,思考几秒,写评语似的,在紧跟着的空格处写:   【字不错。】   刚好此时,不知道哪位坐着的家长说了句:“厉老师,要不您让咱班第一的同学家长,也给我们传授传授经验?”   程肆抬头,发现讲台上班主任的目光也飘了过来,一张脸上全是笑。程肆额角一条,他扫了眼成绩条,班级排名那一栏,果然写着一个1。   “那既然这样,我们就邀请言柚同学的家长,为我们分享经验,大家鼓掌欢迎!”   程肆:“……”   身旁闻小缘的爸鼓掌最欢:“小伙子,叫你呢,快上去说两句。”   整个教室的目光都集中在此处,百分之百全是羡慕。   程肆跑神:怎么还真像是,体会到了女儿优秀到别人羡慕的骄傲来?   他起身,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就站在这儿说吧,毕竟言柚这么厉害,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程肆淡声:“反正她没事儿就喜欢刷题做卷子,考第一都是小姑娘努力的结果。不过她语文成绩实在是不太好,居然连平均分都没到,回去我会好好督促的。”   众家长:“……”   静等着人分享经验,结果对方就来个这?   翻译下就是:哦,也没什么可说的,只要是我家孩子乖,学习自觉从来不需要人管,就这还有好大进步空间呢。   关键是,语气还他妈无比骄傲。   无语。   是真的无语。   程肆说完也不管台上厉峰与家长们无语的眼神,若无其事地坐下。   厉峰尬笑两声,拼尽全力救场:“哈哈,每个孩子都不同,教育方式大家也不能一味借鉴。”   程肆坐下后,还是能感觉到其他人投来的目光。   他倒是怡然自得,无聊到开始给小姑娘整理课桌。   不过言柚这里本就整齐,实在谈不上整理。   倒是在桌兜边看见了药盒。   治感冒的。   也不是他之前给买的那两盒。   程肆本没注意,视线掠过却发现药盒处封口的小胶带已经撕开,看来已经被拆开过了。   莫名的,程肆就伸手打开了药盒。   里面的确是几包冲剂。   只不过……   程肆手指拨过去,从最中间的两袋药中间,拿出来张浅粉色便利贴。   心形的。   啧。   上面留着一句话:   记得吃药。   落款大大方方地留着姓名:林一丞。   最后一个字边上,画了只简笔画的小猫。   还挺会。   程肆挑了下眉,随后面不改色地把这张便利贴装进了大衣口袋。   动作自然无比,毫无“偷”东西的愧疚感。   桌面上那只被他抢过来的银杏叶静静躺在手边,他重新捏起叶梗,后半程都没怎么听。   家长会后半程是各科老师发言,之后便算结束,一堆人挤在老师们面前询问自家小孩情况。   程肆没什么可问的。   起身走出教室,就见言柚在外面等着。   笑得和那只简笔画的小猫如出一辙。   言柚几步跑过去,问他:“结束了?”   “嗯,结束了。”   说完,打了个哈欠。   言柚看他这样:“开家长会是不是很累呀?”   程肆垂眸,低声说:“不是,光坐着有什么可累的。我昨晚睡太晚。”   “噢。”   “开家长会,”男人再次开口,“好像还挺好玩儿。”   言柚:?   程肆看了她一眼,忽然抬手揉了两下小姑娘脑袋,心情不错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挺骄傲。”   言柚看着他眉眼间蕴藏不住的浅笑,也不由跟着染上欢喜,两人并肩下楼。   校园里正是热闹的时候,主干道上种了许多银杏,此时满地金黄。   阳光铺满地,秋风都显得很温柔。   “你想不想再转转?”言柚侧眸,又补充:“我们学校还挺好看的。”   程肆“嗯”了声:“带路?”   言柚点头,一边走一边给他指图书馆实验楼和操场。   路过篮球场时,穿着校服的一男一女与两人擦身而过。   穿着校服,宽大的袖子笼着,两人偷偷牵着手。   男人的步子变得缓慢。   言柚随便走的速度都能比他还快。   她停下脚步,背着手回头看他,歪了下脑袋问:“你怎么走这么慢?”   两人之间其实也只隔了两三米远。   言柚目光黏在那人身上,继续催:“快点呀,校门口有家很好吃的面馆,这个时间去晚了都找不到位置的。”   操场平坦广阔,没有了高楼阻挡,风也无遮无拦地吹过来。   道旁的银杏叶纷纷,像是下起了金色的雨。   程肆手从大衣口袋伸出来,很随意地,抓住了一片银杏叶。   “知道了。”他说。   言柚定定地望着。   却只见男人阔步走来,抬手又从她发顶扫过,取下来一片落在上面的叶子。   他似是对比了一下手里的两样东西,而后轻飘飘扔掉落在言柚发顶的那片。   他把另一只手里的递过来。   “伸手。”   言柚乖乖照做。   他把那片叶子放到了她掌心:“这个好看点。”   “还有个事儿。”程肆又说。   言柚懵着问:“什么?”   程肆道:“别早恋。” 第二十六章 我直接追他吧?   言柚护着那一片银杏叶回家, 都还在思索程肆那句话。   别早恋。   早恋。   洗完了澡,吃完了晚饭, 言柚都陷在这三个字里出不来。   难道是,被他发现了?   这三个字是委婉的暗示?   可言柚自觉隐藏得很好,她什么都没说,已经很克制了。   那干嘛突然说起这个呢?   言柚想不通,写作业的效率都直线下降。   她琢磨半晌,兀自寻了七八个理由,来解释程肆这三个字。   答案都不满意。   难不成还是家长会上厉峰专门强调过这个 ?   所以特意叮嘱她?   正式开家长会的时候,他们几个学生都呆在教室外面,自然不清楚里面的人都说了什么。   但之前几次家长会, 她听别人说, 班主任都会给家长们强调, 让盯着儿子女儿的情感状况, 谨防耽误学习。   这么一想,好像是合理了。   程肆估计也是听了进去, 才这么提醒她的。   嗯,肯定是这样。   确定了最佳答案, 言柚开开心心地放过了自己的脑袋瓜, 终于开始好好写作业。   她把那片银杏叶小心地洗干净, 夹在了手边最常用的一本书里。   周一一早,言柚早早到教室。   给家长们看过的卷子好好地摆在课桌上,她一张张把分数和打叉的地方看过去。最后一张才是语文。   150满分卷子,她这回88。   这数字还挺吉利。   往后翻, 得分最离谱的照旧是古诗文鉴赏和文言文阅读。   最后才翻到作文。   没看见分数,她就先被最后一页那三个大字抓住了眼球。   言柚反应了三秒,便肯定这不是出自阅卷老师的手笔。   那就只能是……程肆?   少女皱着眉, 表情复杂地看着行云流水的三个大字。   字不错。   字……   不错。   一篇将近八百字的作文,现在就给了这么句评语?   她想起赵潜跃说过的话。   所以她这个88的语文成绩,现在是被他嘲讽了吗?   保送了不起噢?   你的字也不错,言柚心说。   闻小缘便是在此时来的。   坐下没多久,就打了个喷嚏。   言柚看过去:“你感冒了?”   “啊。”闻小缘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好像是。”   言柚愧疚道:“不会是我给你传染的吧?”   “那倒不是,我自己冻的。”闻小缘裹紧了校服,往桌上一趴,“段祈这傻逼,昨晚非拉着我去河边骑车,这个天气,我真的很怀疑他脑子是不是有点毛病。”   “那吃药没?”   闻小缘摇头。   言柚想起昨天林一丞给的那盒药。   她直接把盒子递给闻小缘,让她打开自己拿一袋吃掉。   自己则偷偷翻出手机,找见林一丞微信,把药钱转了过去。   想了下,又备注了句:谢谢你的药。   做完这些,就听慢吞吞打开药盒的闻小缘“咦”了一声。   言柚看过去:“怎么了?”   闻小缘动作缓慢地从药盒里捏出来个东西。   言柚定睛,下一刻,便立刻认出来。   这不是昨天,程肆从她手里抢走的那片银杏么。   闻小缘意味深长道:“林一丞还挺浪漫嘛。啧,送你药,还送你一个秋天。”   言柚的注意力却全在那片叶子上,她伸出手去接过来。   树上银杏千千万,纹理千差万别,但肉眼能见的却片片相似。   可是这一片,叶梗都快被人揉断了。   她昨天捏在手里那么久,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她看了半天,从书包里掏出本书。   夹了东西,一翻就到她想要的位置。   书页中间,静静地躺着第二片银杏叶。   言柚把手里这片也夹了进去,这才说:“不是他。”   闻小缘不懂:“什么不是他?”   言柚盯着两片叶子傻笑。   “反正不是他。”   十二月,温度又开始下降。   江城的冬天其实并不算很冷,也还没到最冷的时间。   不过因为没有暖气,全靠一身正气抵御严寒。   某个周内下午放学,言柚在回颜如玉的路上,碰到了言国华。   过了小半个月,言国华才听说她从家里搬出去的事情。   来找言柚也是为了这个。   言柚和言国华还算亲一些。   因为她四岁那年,言为信的工作特别的忙,三天两头就要出差。   那时候她刚上幼儿园,,实在离不开人。   言为信本来是想请俞爱梅去□□着他一起照顾女儿。   但俞爱梅当初就极力反对言为信养下这个小女孩,为此事一直和儿子冷战。   言为信怎么说都不肯答应。   后来还是言国华松了口,去了□□着儿子照顾了言柚一年时间。   老人已经年逾古稀,背脊不再挺直。   言柚看见人就走了过去。   “爷爷。”   言国华手里还提着个袋子,里面装着腊肉腊肠之类的。   是俞爱梅亲手做的,派老伴给大儿子一家送去。   “不在家住了?”言国华问。   “嗯。”言柚声音轻轻的,“我下学期去住校。”   言国华望着这个孙女叹了口气,许久没有说话。   “还有钱吗?没有的话就和爷爷说,啊。”   “好,我知道。”   言国华抬手,拍拍言柚肩膀,而后提着袋子,往巷子更深处走去。   言柚看着那道微微佝偻苍老的背影,直到消失,才离开。   言柚到颜如玉的时候,程肆在帮着沈屏玉搬书。   老太太又从一位藏书家手里收了一批书,今天和程肆开着车去载了回来。   东西还不少,言柚想去帮忙,却被程肆挡了回来。   赶她去写作业。   言柚只好听从。   一边趴在桌上写,一边得空看两眼认真整书的人。   程肆的手机也被他掏出来放在了桌上,开了静音。   言柚这回隔了好久抬头,然后就注意到手机屏幕亮着。   一通电话拨了进来。   备注:妈。   看上去已经拨了好久。   言柚立刻拿着手机,飞快跑去拿给程肆。   “哥哥,有电话!”   她伸长了手,程肆却只是淡淡往屏幕上扫了一眼。   言柚看着他伸出手,以为他要接,手伸得更直。   下一刻,指尖轻划屏幕。   他直接,把电话给挂了。   言柚:“……”   怎么又这样?   “帮我关机。”程肆又说。   言柚:“……”   小姑娘一脸的哑然。   程肆没解释,只说:“去写作业吧。”   言柚默然,怀疑自己在他眼里,只有写作业这一件事。   其实也没错。   程肆也确实,只拿她当个小孩看。   言柚明白。   她回了桌子,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校服,深深叹气。   也怨不得他。   谁让她确实才只有十七岁呢。   沈屏玉亲自下厨,三人都在颜如玉吃了晚饭。   程肆吃完饭就准备遛,以防这老太太又闲的没事拉他去公园。   但没来得及,来了个客人,沈屏玉没时间,把监督的任务交给了言柚。   程肆头疼地倚着一面书架。   “哥哥,我陪你去。”小姑娘一字一句说:“我不带剑。”   程肆冷着一张脸:“我累了。”   言柚说:“那就散散步好了。”   程肆:“我腿累了。”   “……”   “哥哥。”言柚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几秒,才慢吞吞道:“你怎么这么——”   “……”   言柚声音不敢太大:“这么菜。”   程肆:?   这小姑娘,怎么比沈屏玉还难打发。   男人脸色更冷淡了。   直接放话:“写你的作业去。”   言柚现在可一点都不怕他,偏不走,扎在他面前不动。   “你跟我去公园。”   程肆跟没听见似的,越过人去拿脱下的大衣,顺带又把关了机的手机捞进兜里。   言柚跟着他出了店门。   程肆回头,扯了下唇角笑了。   “小祖宗,”他语调懒洋洋的,“你饶了哥哥,成吧?”   叫小祖宗又自称哥哥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辈分。   言柚将碎发拨而后,坚定又充满商量意味地说:“就走二十分钟,散步,不累的哥哥。成吧?”   程肆:“……”   他低头看了面前的小姑娘半晌,像是真拿她没办法了。   轻叹着气,说:“成吧。”   公园要出了巷子,再走个五十米左右。   巷口有个推着车卖烤红薯的大叔。   言柚多看了一眼。   没办法,冬天这味道实在太诱人了。   “想吃?”身旁的人忽然问。   言柚愣了下。   程肆没有再多问,几步走到红薯摊前。   没半分钟,就拿着一个香喷喷热乎乎的烤红薯,送到了言柚手里。   言柚还没反应过来。   手心烤红薯上的热度一点点传递到身上每一处。   灌了满心的热意。   她笑了下。   “哥哥,你对我真好。”   小姑娘这样笑起来有够傻的。   买只烤红薯就算对她好了?   以前是有多可怜。   程肆垂眸静静看了一瞬,随后移开视线,淡声:“走吧。”   言柚吃着烤红薯跟在他身后。   是真的很甜,甜到心坎上。   她小时候就很喜欢吃这个。   但上次给她买烤红薯的,还是言为信。   隔了十年,终于也有人,在她一个眼神之后,就明白她想要什么。   言柚忽然觉得幸运。   老天爷也不算彻彻底底的不公平。   它起码,让她在这个季节,和程肆重逢。   她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曾许过愿望了。   但现在。   看着面前程肆的背影。   想起那通被他挂掉的电话。   以及当时,程肆脸上的漠然。   男人的身影清冷孤寂,却仍挺拔如松竹。   人来人往的巷子,言柚却总觉得,那道背影孤独得像一片云。   谁也抓不住。   她有了个新的愿望。   她想陪着他。   想快点长大。   然后,和他告白。   一直一直,站在他身边。   十二月好像比其他月份过得更快了。   言柚每天三点一线的日子过得也十分快乐。   颜如玉,学校,程肆家。   当然,去程肆那儿时,最常用的借口就是写作业。   沈屏玉有时候忙起来,一楼那张桌子根本没空地。   她可以上二楼,回自己房间写,但又总会背着书包跑去程肆那儿。   她根本克制不住想见他的心。   更因为,那个人就在这片巷子里,隔着四五分钟的步行距离,就更加忍不住。   冬月那天,刚好是个周五。   天气渐寒,校服里都套上了厚衣服,除了个别要风度不要温度的,个个圆得像只熊。   言柚早晨出门,还被沈屏玉盯着穿上了秋裤。   感觉行动好像都变得不太方便了。   她今早发短信提醒程肆吃早饭的时候,和他说了放学后会过去。   他答应了。   所以还不等最后一声铃响,言柚就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   闻小缘对她最近这几周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   “又要去找你哥哥了?”   言柚:“嗯!”   闻小缘叹了口气,铃声响,教室里瞬间乱成一片。   言柚刚准备拔腿就跑,却被人拉住了胳膊。   “怎么了?”她回头。   闻小缘一手拉着她,一手不紧不慢地从抽屉里掏出来盒酸奶。   咬着吸管说:“他是不是就拿你当妹妹看啊?”   闻言,言柚坐了回来。   闻小缘给她递过去一盒酸奶,吸管都帮着插好了。   言柚书包还在肩上,也没摘,低头凑过去喝了两口,一声不吭。   闻小缘叹气:“这可怎么好。”   言柚跟着问:“这可怎么好?”   闻小缘扯了扯她身上的校服,笑道:“我觉得其实也正常。”   言柚:?   “你这样,他要是对你有除了妹妹之外的想法——”她顿了下。   言柚拿眼神催促。   闻小缘再次叹气:“那不就是个变态了吗。”   “……”   其实也有点道理。   言柚被这两句话,拨弄得连回家的心思都不急了。   “他应该也不知道,我对他有那种想法。”她小声说。   闻小缘老神在在:“我猜他知道了,那得连夜跑路。”   言柚:“……”   “你看,你十七,人家二十四,差了整整七岁——这么一算这人也确实有点老了哈。”   “……”   “我错了,你别这么看我,怪吓人的,我不该说你哥哥老。”   “他不老。”   “好,不老不老。”闻小缘托着下巴:“但你还未成年啊,朋友。”   闻小缘跟着她一起趴在桌子上,压着声音问:“你哥哥都二十四五了,又长得那么好看,他肯定谈过恋爱了吧?光看那张脸那身材,就知道前女友不会少。”   言柚摇头:“我不知道。”   也没想过。   之前问他为什么来江城,那人也都是避而不谈。   她猜得到,肯定是因为受了什么伤。   但也不曾细想。   经闻小缘这么一提醒,才想到。   万一,是受了什么情伤呢?   她掐了一把闻小缘的脸:“你说点让我开心的事行不行?”   “我错了我错了。”闻小缘捏住她手:“那你得主动出击啊,别总让人把你当妹妹。”   言柚:“我有时候觉得,他都不止把我当妹妹。”   闻小缘:?   “他好像都快把我当女儿养了。”言柚闷声说。   闻小缘:“……”   言柚捧着侧脸,好久,忽地开口:“要不,我直接追他吧?”   闻小缘:“要不你拉倒吧。”   言柚回到七里巷时,夕阳刚好挂在天边。   半边天色都被染成了橙红色。   她慢吞吞地走,脑袋里全是闻小缘那些话。   虽然两人是开玩笑,但有些事情也的确是事实。   她的年龄摆在这儿,无法改变。   言柚又烦又闷,到巷口时,脱掉了最外面的校服外套。   她现在看见这件红白色校服,都很不顺眼。   哪知刚脱下来,手里的校服忽然被人勾走。   程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低眉看着她,挑了下眉问:“不冷?”   说着从她手里把书包拿走,那件校服外套,又原原本本回到了言柚身上。   “穿上。”   “噢。”   言柚不情不愿地穿好。   她更烦了。   走了几步,还是说出了口:“哥哥,你别像养女儿似的对我,行吗?”   程肆:“嗯?什么?”   言柚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吐字清晰,音量够大,程肆这回听得很清楚。   男人拎着书包往前走着,闻言像是笑了。   “谁把你当女儿养了?”   言柚:“你就有。”   程肆也不争辩,看见巷子里几家小店问:“晚饭想吃什么?”   路过的爸爸问自己小孩也是这个语气!   还说没有!   明、明、就、有!   言柚闷道:“随便。”   程肆唇角稍扬,像是终于体会到了逗小孩原来这么好玩的感觉。   “别生气小朋友,选家店。”   言柚:“你别叫我小朋友。”   程肆笑:“怎么,叫小朋友都不行?你不就是小朋友。”   看见男人眉眼间的笑意,言柚感觉更加胸闷气短了。   她抿着唇角一个字也不肯说。   程肆垂眸看着,也发现这位小朋友今天好像是不怎么开心的样子。   他敛眉,微微弯下腰,低声哄道:“真没把你当女儿养,我有老到能当你爸?再说,我从哪儿变出来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儿来。”   言柚被砸晕了。   他说什么啊。   为什么突然开始夸人啊!   言柚僵着半边身体,使尽全力才说出一句:“反正你以后,不要喊我小朋友。我十七了,很快就会长大,明年就可以拿身份证去网吧,才不是小朋友。”   说完又补充强调:“哥哥,你不要拿我当女儿养。”   程肆笑着答应:“行。”   “不喊你小朋友,哥哥记住了。”   他抬手,手指曲着,在言柚鼻梁上轻轻刮了下。   像是为了展示自己记住了她的嘱托,又低声加了句:“妹妹。” 第二十七章 别怕。   2015年的江城好像格外的冷。   往年的十二月, 不说温暖如春,气温也没下过十五度。   今年却好像被人按了加速键, 以最快的速度入冬,又以最慢的速度延缓这个冬天。   夹在书里的银杏叶失去了水分,变成了两片书签。   言柚把它们好好地收进了抽屉,夹在了一本相册中。   还有两天就是冬至,再之后,平安夜、圣诞节、元旦……   节日纷至沓来。   已经快十一点,言柚还坐在书桌前。   台灯开着,她手臂下压着一张草稿纸,上面随意地写了几行字。   素什锦。   猪肉大葱。   香菇三鲜。   猪肉芹菜。   猪肉玉米。   ……   保守估计写了十几种, 都是饺子馅料。   言柚拿起笔, 比考试还认真, 划掉加了葱的馅料。   然后又开始对着剩下的发愁。   到底做什么的呢?   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欢吃什么馅的饺子。   言柚发愁地皱着眉, 手机消息提醒。   是闻小缘的。   闻小缘:平安夜那天,段祈约我出去玩。   闻小缘:怎么办!!!!   闻小缘:我没有新衣服穿, 没有新衣服我就不想出去玩!   随后加了七八个大哭表情包,手机屏幕完全被占满。   最后说:明天我们去逛街吧![可怜]   言柚回了个OK。   又开始征求闻小缘意见, 把手下的草稿纸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问:除了葱花香菜不吃, 他对别的东西好像也没有特别喜欢的, 你说,我做哪种馅的呢?   闻小缘缓缓敲来一行问号:你亲手做?   言柚:嗯。   闻小缘:他!凭!什!么!   闻小缘:我都没吃过你亲手做的饺子。   言柚:你们冬至又不吃饺子。   闻小缘:那也不行!   闻小缘:你好不容易从那个家逃出来,干嘛还上赶着给人做饭。   言柚顿了下,望了眼窗外。   这不一样。   现在, 她是自愿的。   自愿且欢喜。   第二天,闻小缘拉着言柚去了次商场,两人逛了半个下午。   最后闻小缘斩获一件藏青色学院风大衣, 一件柔软的毛衣,还有条搭配这两件的半身裙。   言柚本没有想法,但逛到最后一家店时,却被一件酒红色裙子吸引了目光。   她进了店,就一眼被吸引了过去。   那条裙子在模特身上,刚好放在店里灯光最好的位置。   上身还搭了件毛衣马甲。   闻小缘撺掇着她去试穿。   言柚自己也心动,便拿了合适的尺码,进了试衣间。   很快换好出来。   试衣间帘子拉开的瞬间,闻小缘眼睛发亮地冲过来。   少女乌发雪肤,五官清丽,唇不点而红,鸦羽似的长睫卷翘,往下是那双让人无法忽视的漂亮双眸。头顶亮白的灯光洒下来,仿佛在她周身都绕着一层光晕。   “我天!”闻小缘靠过来,两人对着镜子,她勾勾手指,像个古代浪荡子弟般,在言柚下巴轻挠了一下,学着电视里的风流公子哥:“哪里来的美人儿~”   言柚:“……”   “你正常点。”   闻小缘攀着她的肩,语气坚定:“好看,买!”   言柚望着镜子里的人:“你觉得这条裙子我穿着——”   “你穿着怎么?”   言柚:“有显得成熟点没?”   闻小缘:“……”   这条裙子的价格对她来说不算便宜,但言柚最终还是咬咬牙买了下来。   因为喜欢那个人。   所以也总想着,要漂亮地出现在他面前。   冬至是在周二那天。   言柚怕自己放学了去得晚,买不到新鲜的食材,便拜托沈屏玉早晨去菜场的时候,帮她捎着买好所有东西。   沈屏玉问起来,言柚平静地撒谎,只说是她自己想吃。   因为小时候跟着言为信,冬至吃的都是饺子。   她没有吃汤圆的习惯。   沈屏玉说好,那她今年也吃饺子。   让言柚给她也包一碗。   言柚松口气,那点儿小心思瞒住了,打算偷偷给沈屏玉多包几个,就当是撒谎的道歉。   她一整天都过得格外紧张。   想着回来就提前准备好馅料,在学校抓紧课间每一分每一秒,提前写完了所有作业。放了学就飞奔回来,将所有菜与肉洗好切好,放进冰箱冷藏,明天回来只需要再拌好包就行。   这点儿工作做起来其实特别快,没半小时就完成了。   沈屏玉从一楼溜达上来,瞧见她这么认真,还仔细商量起来:“怎么没有猪肉大葱的?我觉得这个馅儿好吃,家里葱还有,明天也包点吧,我想尝尝。”   言柚:“……”   “一共三种呢。”她说:“你要是想吃,我下次给你做猪肉大葱馅的。”   “行吧。”沈屏玉从冰箱里取出一只梨,洗净后又随口说:“程肆今天怎么没过来,人还活着吧?”   “……”言柚皱着眉:“你别瞎说。”   沈屏玉向来如此,她咬着梨下楼,留下句:“你去看看,要没吃饭就把人拎过来。”   言柚也不知道怎么着。   明明知道程肆那么大个人,一天不出现也不代表着出了什么事情。   他本就喜欢一个人待着,手机关机是常有的事,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沈屏玉这一句,倒让她真的没办法安下心。   虽然也清楚,这老太太就是那么开句玩笑。   但就是静不下心了。   匆匆洗了手,她进房间,带上手机就出了门。   一路几乎是跑着,选了条最近的路,需要经过后巷最荒凉的一条街。   她有点儿着急,脚步都加快不少。   没想到还没到程肆家楼下,却先撞到个人。   言雨雯。   言柚本来并未注意,她的注意力不曾放在路过的人身上,却先被言雨雯喊了声。   “言柚!”   言柚停下脚步,回头,眉还蹙着。   她着急去找程肆,并不想和她在此处多纠缠。   言雨雯却走过来,身后不远处无人在意的深巷角落里,站着了群人,目光紧盯着言雨雯。   言柚这才看清。   那竟然是好几个身材高壮的男生。   大冬天的,穿着一身单薄的外套,好几个染了头,红的黄的都有,纹身抽烟,个个凶神恶煞。其中一个拎着根钢管的,脸上还有一条半掌长的刀疤。   瞧着就很吓人。   那几个男生中间,围着一个趴在地上的人。身上穿着的还是三中的校服,被打得鼻青脸肿,好几处伤口淌着血。   地上那人往这边看了一眼。   那好像是,之前在这里撞见过的,言雨雯的男朋友。   言柚脚步不由往后退了好几步。   言雨雯却几步跑过来,紧紧攥住言柚手腕。   她不知哭了多久,此时脸上全是泪痕,一双眼睛又红又肿。   言雨雯哽咽着说:“言柚,你有没有钱,你借我一点好不好?我求你了,我会还你,我真的会还你的……你先借我行不行?”   眼下这场景,不用问都知道大概是什么情况了。   言柚望了眼昏暗处的那群人,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她没带现金,只有个手机。   “你要借多少?”言柚问。   言雨雯回头望了一眼那群人。   拎着钢管的那人瞧见,高挑着眉,戾笑着狠踢了地上的人一脚。   那人痛苦地呻|吟起来。   言雨雯回头,哭着说:“一千……我需要一千……”   言柚顿了下:“这么多?”   言雨雯继续哭着点头,只是重复:“我会还你的,求你了言柚。我知道你有钱,二叔一定给你留了钱,我也知道你自己赚了不少。你借我吧,行吗?不然、不然那些人真的会打死他的……求你了言柚,我是你姐,我好歹是你姐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言柚不敢再往那群人那边看,她又着急着去找程肆。   没有多想,点开微信给言雨雯转去一千块整。   她没有多待,小跑着离开。   却没看见,拎着钢管的那个人,轻挑着捏着言雨雯下巴,吹了声口哨:“那小妞谁啊?挺有钱的啊。”   那人往言雨雯脸上拍了两下:“长得也比你他妈正点多了。”   ……   言柚一路跑到了程肆家楼下。   她喘着气,刚才那一幕,让她心惊到现在。   七里巷这片一向治安很好,这些小混混,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犹豫,拨通手机报了警。   她做了所有她能做的事情。   言柚上楼,刚跑了那么久,此刻爬楼梯都慢吞吞的。   刚爬到五楼时,那门刚好被人从里面打开。   程肆穿着件毛衣,整个人都透着慵懒散漫,像是刚准备出门,外套拎在手里。   瞧见她,也没有多惊讶。   “怎么过来了?今天没作业?”   言柚松口气,手扶着楼梯栏杆,拍拍胸脯缓着。   “你要出门?”   “嗯。”   程肆关上门,又说:“下楼买个饭。”   言柚彻底放心,等程肆走过来,抬手揪住他一点袖子,语气带着淡淡的恼意:“怎么才吃饭,你都不知道饿的吗?”   程肆扫了眼,任小姑娘拉着,解释道:“忘了。”   言柚:“吃饭都能忘。”   程肆笑了声,慢慢下台阶,袖子还被人拽着。   “有你在,我已经记起来很多回了。”   他说了句。   言柚微顿,抬眼看着男人宽展的肩膀。   “哥哥。”   “嗯?”   言柚跟在他身后:“明天是冬至。”   男人轻“嗯”了一声,却没有多说。   言柚抿了下唇角:“我给你包饺子,等放学了煮好给你送过来,好不好?”   男人停下脚步,转身回头。   太阳就快落山,楼道里也并不亮堂。   “你做?”   言柚点头。   程肆这回是真的笑了起来。   他揉了下言柚脑袋,声音像哄小孩:“不用。不是不喜欢做饭?”   “你喜欢吃饺子吗?”言柚反问。   程肆说:“还行吧。”   言柚早明白,还行就是挺喜欢的意思。   她高兴起来,眼睛微亮:“我也喜欢吃饺子。”   程肆垂着眉眼,再次强调不用言柚给他做。   言柚表面上答应,实际连明天给他包多少个都想好了。   两人下了楼,巷子里几家小馆还开着。   “晚饭吃了没有?”程肆问。   “吃了。”言柚眼睛一转:“但我现在,还想再吃点儿。”   程肆:“那想吃什么?”   言柚思考数秒,正要决定时,一道柔和却有力量的女声从前方传来。   “程肆。”   言柚抬头,寻着声音的来源方向看过去。   然后,就看到了一个女人。   一个极其漂亮的女人。   一眼就让人惊艳的那种漂亮。   言柚侧眸看向程肆,却从身旁人身上,看到了从未有过的表情。   他依然是冷淡的,可她也看得出来,此时他脸上,更多还有见到对方的惊讶,甚至,还有很难捕捉的一点儿惊喜。   那女人穿着一件垂坠感很好的驼色大衣,系着腰带,勾勒出窈窕有致的身材。她有一头浓密的长卷发,披在肩头,五官极其明艳。   那女人一步一步朝他们这边走过来,言柚感觉到,身旁的人似乎僵了一瞬。   她忽地想起闻小缘那句话。   程肆二十四,他怎么可能没有过女朋友呢。   面前的这个女人,漂亮,精致,成熟而有魅力。   她身上有着和程肆如出一辙的优秀。   女人缓步走过来,她的声音好听婉转,只看着程肆说了一句话。   “连我都不想见?”   程肆没有回答。   好久,他冷着声问:“你来干什么?”   女人望着他:“明天冬至,你生日。”   言柚站在一旁,却像个局外人。   原来明天不只是冬至,还是程肆的生日。   她不知道。   她仰头看着,轻易地察觉,女人这句话出来,程肆的冰冷的态度也被融化掉了几分。   心口的酸楚感如潮水般涌来。   言柚甚至觉得,她什么都不敢看。   女人叹了口气,伸出手来。   她握住了程肆手腕,她的声音听起来温柔极了。   “跟我过来。”   言柚紧紧盯着那女人握住的地方,严丝合缝地贴着他的肌肤。她抬头看程肆,却在他脸上没有看出半分的抗拒与恶心。   女人轻轻一拉,程肆就跟着她往前走了一步。   风刮过来,冷得言柚打了个颤。   嗓子里好像灌满铅,沉得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她忽然觉得难过。   她没觉得十七与二十四有多大的差距,她会长大,会变得更好一些。   她会拥有跟他言明自己那份喜欢的机会。   可是现在,好像只需要一颗小石子,就打破了她这段时间来所有满怀过的希望。   言柚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程肆被牵着手,跟着那个女人走掉。   风那么轻,却好像随便一吹,就能把她刮倒。   言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人。   她看着程肆跟着走到车边,看着他伸手去拉车门把手。   下一秒,毫无预兆地抬眼看了过来。   言柚还是没有动。   她像一只玻璃雕成的娃娃,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程肆走了过来。   他说:“哥哥有点事要忙,你先回颜如玉?”   言柚像个机器一样点了下头。   程肆又说:“想吃什么,哥哥给你……”   “我又不太饿了。”言柚打断了他的话,她飞快地抬手挥了挥,往来的路跑去,“哥哥你忙吧,我回去了。”   言柚是在外面等了好久,才进了店门。   沈屏玉正在整理账本,在她身上瞟了一眼,咦了声:“怎么了这是,眼睛都红了?”   言柚抬手揉了揉:“风太大,我眼睛进沙子了。”   沈屏玉没做他想,问道:“见着人了?”   言柚哽着嗓子嗯声。   “没啥事吧?”   “没有。”   沈屏玉喜欢旧东西,拨着她那把快成古董的算盘,“那就行,上楼写作业去吧。”   言柚又应了声,飞快跑回了房间。   她满脑子都是那个女人伸手握住程肆手腕的画面。   她静静坐在窗前,没多久,眼前就又覆满了水光。   玻璃窗外的景色瞬间变得模糊一片。   言柚伸手抹了抹,可泪水就像开了闸似的,怎么都停不下来。   她会长大。   也用不了多久的。   可她怕,怕不等她长大,程肆身边就站了另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可以理所当然地牵他的手,可以得到他一整个的拥抱。   而她,只能像现在这样,装出一片笑意挥手告别,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一个人难过。   一夜梦境不宁。   闹钟响时,言柚还昏昏沉沉的。   在床上赖了许久,她才起床。   一整天心乱如麻。   闻小缘察觉,问时,言柚却什么都没有说。   她放了学回来,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从冰箱拿出准备好的东西,拌好了馅,擀好了面皮,一个个开始包。   第一锅饺子出来,装进饭盒里放好,又拿了只小的装了蘸料。   沈屏玉闻着味过来:“我的呢?”   言柚指了下案板上剩下的那些还没煮的饺子,低声说:“你自己煮一下。”   说完就装好饭盒,准备出门。   沈屏玉:“给程肆的?”   “嗯。”   她说出口的,会先做到的。   所以这盒饺子,她还是要送过去。   如果有人能陪着他,她也会,更替他开心。   沈屏玉气道:“我现在地位还不过那个姓程的了是吧?”   言柚说:“有素什锦、猪肉玉米和猪肉芹菜的,素什锦的单独煮,另外那两样可以一起煮。我先走了,送了这个就回来。”   沈屏玉哼哼两声,低头瞧着桌上言柚包好的一个个好看精致的饺子,挥挥手说:“去吧去吧。”   言柚抱着袋子往后巷走,她的脚步很慢。   路过一个推着车卖柿子的小摊时,莫名停下了脚步。   江城其实很少见柿子这种水果。   她想了想,挑了一个最大的脆柿子,付了钱装进口袋里。   天色将黑,后巷的这条路也暗下来。   路灯坏了好几盏,只有几点微光。   言柚慢吞吞地拿起手机,给程肆发了条短信。   拐过一个弯,她毫无预料地撞到了一个人。   怀里抱着的东西没有拿稳,一下子掉落在地。   言柚慌忙蹲下去捡,却在伸手的同时,听见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对不起啊。”   言柚抬头,光线昏暗,但她还是认出来。   这是堵了言雨雯的那个小混混。   今天只有他一个人。   “小妞,昨天是不是你报的警啊?”那人问。   言柚深吸口气,尽力镇定地把掉在地上的饭盒和袋子捡起来。   还好没有开。   她起身,摇了下头:“不是。”   这么看,这人脸上的刀疤更加可怖。   言柚移开目光,抬脚往旁边挪了一下,下一秒,刀疤男不依不饶地跟上来堵在她面前。   言柚抬眼:“我说了不是我。”   刀疤男咧嘴笑了:“没想到老子没被抓住吧?”   言柚往后退了一步,刀疤男却直接伸出手过来抓住了她肩头。   他凑近低下头来。   言柚几乎能感觉到浑身汗毛竖起。   “长得还真是漂亮呢。”   他抬手,似是要贴上言柚侧脸,“要不要跟哥哥……”   话没说完,言柚猛地抬腿,膝盖用力顶到那人胯|下。   “操!!!”   刀疤男爆发出一声痛叫,弯腰根本直不起来。   言柚趁机,拔腿就跑。   可她也没想到,刀疤男竟然恢复得那么快,她没跑出几步就听见从后面追上来的脚步声。   这旁边也有住户,言柚边拼命跑,边不管不顾地呼救:“救命啊!”   身后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言柚心底的恐慌仿佛催生的枝蔓,疯狂生长。   她没注意脚下,被一块不平整的石板绊了下,瞬间摔倒在地。   那盒饺子也飞出去半米远。   她听见身后逐渐逼近的声音,闭了闭眼,一边爬起来,一边伸手去摸手机。   “跑啊,臭婊|子,敢踢老子,我看你这回往哪里跑。”   言柚全当听不见。   她往前看了一眼,再拐过一个弯,她就能看见程肆家了。   言柚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她多看了那盒饺子一眼,还想伸手去捡。   可是身后的人近在咫尺,。   言柚闭了闭眼,直接干脆地放弃。   她听见了远处熙熙攘攘的人声。   一定是有人听见了她的呼救声的。   她往前跑,身后却有一只手,伸过来拽住了她的后领。   与此同时,嘴巴也被一只大手捂住。   言柚闭上了眼睛。   “我看你还往哪里跑……” 那人扯着她往暗处走。   言柚摸着手机,盲按着屏幕,尽力镇定着去按紧急呼救。   下一秒,被扯紧的领口忽地一松,捂住她嘴的手也松了。   她听见了刀疤男倒地痛叫,听见拳脚砸在人身体上沉闷的声响。   听见刚才扯着她衣领的人,现在在颤抖着求救。   言柚睫毛颤了颤。   有人动作轻柔地揽着她肩膀,将她小小的身体整个护入怀中。   “别怕。”   这声音充满力量撼,也给人充溢的安全感。   言柚睁开双眸,视线往上,看见了程肆冷峻的侧脸,看见他俊朗的眉眼,微抿的薄唇,以及望向地上那人时,毫无遮掩的怒气。   ……   警察来得很快。   言柚与程肆昨晚笔录出来时,已经快十点。   程肆脱下了大衣,伸手裹在小姑娘身上。   到他膝盖处的大衣,在言柚身上却长得几乎把她整个人都裹了起来。   程肆低眸看了一眼,又伸手揉了揉言柚头发:“吓着了?”   言柚摇了下脑袋。   程肆也没有再问。   两人还站在警局门口,言柚伸手把怀里的东西递过去。   “哥哥。”她说:“这个给你。”   当时,言柚第一时间把这个饭盒捡了回来。   里面盛着的东西早已经凉透,   程肆打开看了眼,似乎是顿了一下。   他望了眼言柚,什么都没有再说,拿起筷子,也不嫌弃冷掉了,一连吃了好几个。   “很好吃。”他说:“谢谢。”   言柚把饭盒拿回来,小声道:“都凉了,你别吃了。”   “嗯。”程肆轻声说:“那哥哥回去热热再吃。”   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下。   是条短信进来。   言柚看见他掏出来低头看,而后编辑回复。   几秒后又重新收起来。   神情依旧冷淡。   是昨天那个女人的信息吗。   程肆:“送你回去?”   言柚点了下头。   然后就见身旁的人从她手里接过装饭盒的袋子,勾在指间,又屈身在她面前蹲下,她听见他说:“上来,哥哥背你。”   言柚顿了好久,都没有动作。   程肆催道:“快点儿,想在警局门口吹风?”   言柚手指根根收紧。   慢吞吞地弯腰,趴上男人后背。   夜幕黑沉沉的,此时没有一点儿风。   走出去好久,言柚听见男人又问了句:“是不是吓着了?”   言柚刻意地,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贴着他,这动作好累。   “还好。”   程肆“嗯”了一声。   言柚想起两小时前,他揽着她护进怀里的画面。   “哥哥。”她轻声喊。   “嗯?”   “你的那个毛病,好了吗?”   程肆说:“不知道,没吧。”   “昨天那个姐姐牵你的时候,碰到了你皮肤,你也没有……没有像我之前在火锅店不小心碰到你那样。”言柚摆证据:“今晚还可以背我,不是好了吗?”   程肆皱了下眉:“什么姐姐?”   言柚说:“就昨天那个,很漂亮的,来找你的姐姐啊。”   “……”   程肆笑出声来:“那是我妈。”   言柚:???   程肆又说:“叫什么姐姐。”   言柚:!!!???   她还没缓过来,程肆侧过脸,往后看了她一眼,他的眼尾微微上扬,含着笑意,玩笑着拖长了尾音说:“想当我长辈?”   言柚:“我没有!”   她磕磕绊绊地说:“我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是你女朋友啊!!!   “你妈妈好漂亮,看着好年轻啊。”言柚闷声道:“不能怪我误会。”   程肆倒是没有反驳。   仿佛卸去了一块压顶的高山,言柚身体都放松下来。   得到这个答案,确实太惊喜。   她伏在程肆肩头,忽然就笑出了声。   “笑什么?”   言柚没答,伸手在自己外套口袋里摸了摸。   装了那么久,还在地上摔了次跤,居然还是完好的。   她捧在掌心,伸到程肆眼前。   “冬至快乐,哥哥。”言柚轻声道。   程肆停下了脚步。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小姑娘白皙的手心中间,那个黄澄澄的脆柿子。   路灯昏黄的光线落下来,平白给这冬夜添了分伪造的暖意。   郁清雅——他妈,昨天到的江城。   可她却只问了两个问题。   ——为什么退学?   ——什么时候回去?   郁清雅在江城停留了不到一小时,就又匆匆忙忙飞回了北|京。   她提醒了他今天是他的生日。   却连一句生日快乐,都没有跟他说。   和以前一样。   只有冷冰冰的质问。   程肆眸光微动,想起那盒饺子,他目光沉沉地看着面前的柿子。   他的耳旁又传来言柚的声音。   “生日快乐,哥哥。”   他稍侧眸,就能看见她如月亮般微弯的眼睛,和唇边浅浅的梨涡。   小姑娘一字一顿,语调听起来极为郑重,就像在说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言柚说:“祝你,柿柿如意。” 第二十八章 没人跟我这么说过。……   言柚乖乖地趴在程肆背上。   两人以并不快的速度往颜如玉走。   头顶的月光照在两人身上, 气温是低的,但月光竟然像太阳一般。   言柚轻嗅了下, 程肆应该是洗过了澡的,身上又淡淡的沐浴露清香,不一样的是,今夜的男人身上,好像还多了几分很淡的烟草香。   她顿了下。   在此之前,好像也没有见过他抽烟。   是心情不好么?   昨天他妈妈还来找他了。   应该也是来给他庆祝生日的吧。   厌恶被别人碰触肌肤,却被妈妈一牵就走。   言柚以为,他见到妈妈一定会很开心的。   但怎么,表情好似比平日更加淡漠。   像是……   回到了他们在江城初遇之时的状态。   身上淡淡的烟草香, 好像也在表达主任不太好的心情。   言柚头朝外侧, 慢声开口:“哥哥, 你是不是抽烟了?”   “嗯。”程肆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能闻到?”   他出门前是洗过了澡的。   言柚摇头, 又想起自己此刻是趴在他背上,光摇头或许不够, 便说:“没有,我觉得……很好闻。”   最后那三个字, 轻的不像话。   程肆也不知道听到没有。   “下次这么晚不要再出门了。”他叮嘱似的, “也别走后巷那条小路, 听到没有?”   言柚下巴抵着他的肩膀,用鼻音轻轻嗯了下。   程肆又问了两句关于她借钱给言雨雯的事情——在警局做笔录的时候,他也得知了整个来龙去脉。   “小姑娘家的,一千块钱也敢当着那群小混混的面往出转, 也不怕以后他们盯上你。”   言柚小声辩解:“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当时,只着急着要把饺子送给你了。   程肆却没有再指责什么,临到颜如玉前, 才又说:“这几天上下学,哥哥送你去。”   言柚惊喜道:“真的?”   “真的。”程肆点完头后,又叹了口气:“送完你我再回来睡回笼觉。”   言柚不敢让他看见,只是侧着头傻笑。   颜如玉灯火通明。   沈屏玉还在一楼等言柚。   瞧见两人回来,才松了一大口气。拉着言柚问东问西,把人全身都打量一遍,没看见什么伤口才算放心,听见言柚打了个喷嚏,又急急上楼去煮姜汤了。   言柚把男人宽大的大衣递还给他。   程肆接过穿上,准备走之前,又回过头来把那个装了饺子的饭盒拎回手里。   言柚捧着柿子过去:“还有这个!”   她塞到程肆掌心。   程肆望着那颗柿子,唇角微扬,笑了。   “柿柿如意?”   言柚用力点头,看着他的笑,还有点疑问:“你不知道?”   没想到程肆竟然真的承认。   “没有。”他眉眼低垂,声音越发的低,“没人跟我这么说过。”   言柚愣了下,却没有问别的,片刻,认真而真挚地补充:“哥哥,生日快乐。”   程肆抬手摸了摸小姑娘发顶:“收到了,谢谢。”   程肆回了家,一路上,那颗脆柿子都被好好地保护着。   打开门,冷清扑面而来。   他在玄关处脱掉大衣,换了鞋子,却站了好久才进去。   头一回,他生出了对这种冷清孤寂的抗拒感。   他进厨房,用微波炉把半盒饺子热好,又在水池边仔细把柿子洗干净。   而后端着饭盒、拿着柿子进了隔壁书房。   手机上,郁清雅又发来一则短信。   他打开扫了一眼。   【你要真想继续在江城待着,我也不会说什么,你自己的人生,知道为自己负责就好。但程肆,你还是让妈妈失望了。】   程肆看完,面无表情合上了手机。   他拾起筷子,夹了一只饺子一口吞入。   他吃东西向来慢条斯理,却只是因为这种速度回更帮助消化而已。对他而言,再美味的东西,都只有填饱肚子这一项作用,从不会空出别的心思,来仔细琢磨味觉上的满足感。   但此时此刻,狼吞虎咽的同时,竟然也觉得,他从来没有吃过比这盒饺子更好吃的东西。   没几分钟,三十几只饺子被一个不剩地吃完。   程肆把那颗脆柿子捞进手里,仰头往后靠在椅背上。   抛起,又接住。   他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甜。   答应了接送,这学期剩下一个月的时间,程肆真的每天准时出现在颜如玉和校门口。   有时也会在送言柚的一路上,连打好几个哈欠。   那几个小混混没再出现,言柚不忍心见他还起那么早,劝他不用送的时候程肆也都应下,第二天却依然准时准点地出现。   转眼一学期结束。   考完试的那天下午,整个学校都变成了严冬中一隅沸腾的热泉。   到处充斥着压抑了一整个学期后放肆的笑闹声。   后排几个男生在教室最后空中传球过瘾,商量着一会儿去哪里聚。   邱智抱着一裸报纸卷子走进来,大喊道:“兄弟们,来活了!”   “啊我的天。”有人顿时死尸般瘫在桌上。   “卧槽怎么这么多???”   “要我老命了,这个寒假我都过不好了。”   “再说再说,先浪他个一周再说!”   “老郭好他妈狠啊,布置这么多,别的班语文老师都没作业的!!!”   言柚听见这句才开始发愁。   考完试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闻小缘正整理抽屉的书,不知想到什么,说:“你有想过考哪个大学吗?”   言柚:“没,但我想去北|京。”   闻小缘抱着本书叹气:“我前几天试探着问了段祈,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言柚眨了下眼睛:“你想和他去一个学校?”   闻小缘趴在桌上,恹恹道:“一般吧,也没那么想。”   言柚一针见血地问:“你喜欢他是不是?”   方才还有气无力趴在说上的人立马一个鲤鱼打挺,音调都拔高了,却仍谨慎地控制着音量大小:“我才没有,你别瞎说!”   言柚:“那不然你为什么想和他考一个大学?”   闻小缘吞吞吐吐,半天反手攻击道:“那你为什么想去北|京,为了你那个哥哥?”   这回换言柚支吾不言了。   虽然没有提过,但她总觉得,程肆还是要回去的。   两人叹出了如出一辙的气。   短信进来,言柚打开看了眼,脸上重新漫出笑意,加快速度收拾东西。   “我先回家了,拜拜!”   闻小缘见她这样子,就知道是谁来接了。   摆摆手约定了假期一块儿出去玩,就见言柚欢快地蹦出了教室。   教室后门有人进来。   “闻小缘。”   闻小缘回头,就看见了段祈不嫌冷似的敞着校服衣领,懒散地靠在教室后门的门框上,见她看了过去,又抬抬下巴撂下两字:“走了。”   闻小缘立刻又开心起来,飞速收好东西出了教室门。   刚出门就被人拍了下脑袋:“慢死了,老子等你等得都困了。”   “你才等了不到半分钟!”闻小缘气得打了回去,但身高有限,男生躲避灵活,她根本摸不到段祈脑袋。   正闹着,身后有人喊:“闻小缘。”   她回头,看见了林一丞。   “可以帮我喊一下言柚吗?”林一丞笑着问。   闻小缘:“你运气不好,她刚走。”   段祈胳膊搭载闻小缘肩上,笑着问:“林一丞,你找人家干什么?”   这话带了十足的八卦意味。   林一丞却只是笑着,没答他,直接往楼梯方向跑去。   段祈扯住闻小缘衣领,拎着人跟上。   “狗东西!给我!松手!”   段祈捏她脸上的肉:“走,看热闹去。”   “你先给我松手!”   “我什么时候听你的话了?”   闻小缘:“……”   两人不紧不慢地跟着林一丞出了校门。   还没见着言柚,却见一直快步飞奔的林一丞蓦地停下了脚步。   两人走过去,段祈撞了下林一丞肩膀:“怎么不追了,人已经走了?”   林一丞没有说话,眼神却有几分呆滞。   两人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瞧见了街对面一个高大清瘦的男人。   那是一个,站在人流涌动中,会让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不起眼的陪衬的一个人。   他的神情很淡,却也因此,更添了几分不似凡人的清隽。   他视线朝着校门口,像是在等什么人。   旋即,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女,飞奔着朝那人跑了过去。   是言柚。   少女脸上洋溢着阳光般的笑容。   她的目光专注,似乎只看得见那么一个人。   她不知说了什么,男人伸手接过了她肩上的书包。要抬脚时,少女又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那动作其实非常小心。她指了下旁边小店前的扎满了糖葫芦的草木棒子,随后,就见身旁那人买了一串,递到了少女手中。   两人并着肩,步步走远,逐渐隐匿于纷繁人群。   段祈咳了一声,终于将林一丞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闻小缘拨了拨头发,没办法,只好假装没看见他瞬间仿佛被冻结的表情。   林一丞看过来,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原来她真心笑起来,是这样的。”   “考试怎么样?”   言柚咬着糖葫芦,说:“没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那就应该是正常发挥的水平。   程肆又问:“语文呢?”   “……”言柚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感觉这人就是故意提起的,含混道:“就那样吧。”   程肆:“作文写完没?”   言柚点头:“写完了!铃响前五分钟就写完了!”   程肆称赞似的说:“那还进步了。”   言柚:“……”   她轻哼一声,对他这语气很不满意。   “哥!”身后跑来一人。   考试结束就是寒假,赵潜跃疯得像变成了一只脱缰的马。   “哥!我放假了!!!”   程肆揉了揉耳朵:“听见了,别嚷嚷。”   赵潜跃冲过来,兴冲冲地说:“哥,你请我和言柚吃火锅呗,我俩都考完了,庆祝一下!”   言柚:“……”   理由找得好顺嘴。   程肆看过来:“想吃吗?”   言柚摇头。   她记得他说他不爱吃火锅。   “别啊,言柚,你怎么可以放过这个让我哥请吃饭的好机会,让他请让他请,我都好久没吃火锅了!”   言柚举了举手里的糖葫芦:“哥哥给我买了这个。”   赵潜跃瞬间望向程肆,拖腔带调地说:“哥~我想吃火锅。”   程肆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赵潜跃看了一眼言柚,不知悟到了什么,数秒后,重新开口:   “哥哥。”   程肆:?   “我想吃火锅。”   “……”   程肆一言难尽地看着便宜表弟:“能好好说话?”   言柚也吃不下去糖葫芦了,实在是牙酸得咬不动。   赵潜跃再接再厉:“哥哥,你都给言柚买糖葫芦了,再请我吃顿火锅怎么了?”   言柚:“……”   “哥哥,你就请我吃呗。”   程肆转过头,面无表情地问:“你是不是哪儿有点毛病?” 第二十九章 就跟我撒娇,有用么。【小……   最终还是去吃了那顿火锅。   没办法, 赵潜跃一声哥哥威力太大,程肆怕不答应, 隔夜的饭都被催吐。   高二的寒假也并不悠闲,不过言柚写作业速度快,老师布置下来的没一周就全写完了。   除了语文。   程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闲心,每天尽盯着她的语文作业。   还能有模有样地拿着课本,就盯着她检查背诵效果。   也就那一刻,言柚觉得自己对他的喜欢,会被那一句“错了”、“重背”冲散许多。   这一年的春节,程肆没有回京。   除夕那天一早,家门就被人砸响。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言柚穿了条新裙子, 外面套了件大衣, 手里提着一个纸袋子。   程肆打开门就听见一道甜甜的声音:“哥哥, 除夕快乐!”   程肆打了个哈欠, 看了眼表,八点钟整。   言柚整个寒假不是在颜如玉待着, 就是来他这儿。   熟悉得很了。   她进了屋,打开袋子, 把准备好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   “都什么东西?”   言柚拆开塑料纸包装, 把一张红条递过来:“春联啊, 今天要贴春联的哥哥。”   说完还催他:“我给你带了包子和粥,等你喝完我们就开始贴吧!”   这些东西,程肆一样都没买。   他到底没觉得需要这个仪式。   洗漱完回来捏了个包子咬了口,唇齿溢香。   吃早餐还真是能成为习惯的。   他这几个月, 早已经因为这小姑娘,不自觉地养成了习惯。   年初二,程肆回了趟京。   却并不是回家。   他去看了趟老师叶崇。   数月未见, 叶崇拉着他聊了许久。   主题却都是研究相关,并未提及程肆当初和谁都没商量的离开,更没有问他什么时候愿意回来。   不告而别之时,留下的实验课题都还是个半拉。   程肆想了想,决定留下来把这个做完。   也因此,再回江城时,中小学已经开学了半个月。   家里近一个月没有住人,走之前想着只是回去两天,所以东西都没有收。   灰尘落了一层。   客厅里的那支马醉木早已经死得透透的,程肆收拾进了垃圾袋,放下时不知想到什么,快步进了书房。   走之前没收的书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他直奔书桌而去。   电脑旁边,那一抹淡绿还没消失。   程肆捧起来,确认这颗仙人球还幸存着,这才松了口气。   松了土,喷了水,他看着这颗仙人球,无声一笑。   打扫完整个房间,已经斜阳西垂。   洗完澡竟然也觉得饿了,程肆换好衣服开门下楼准备买饭时,瞧见门口蹲了个人。   言柚听见那门被打开的声音还吓了一跳。   起身时差点脚下一个趔趄摔下去。   还好程肆拉住了。   “你回来啦!”   “你怎么在这儿?”   两人同时开口。   言柚说:“放学路过,我顺便上来看看你回来没有。”   见她站稳了,程肆松开手。   言柚从看见人就一直盯着他,有点委屈地说:“你回来怎么不告诉我?”   程肆没答,眼神很冷。   言柚藏在身侧的手,揪了下衣角。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他回了趟北|京,又再一次的,变得有些难以接近。   小姑娘一瞬间耷拉下去的眉眼,程肆不是没有看见。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忽然说:“仙人球,死了。”   言柚陡地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不信?”   言柚仍是一副惊讶的表情:“死了?”   也是,他三十三天不在,生命力再旺盛,也不一定熬得过。   程肆侧过身,朝屋内抬抬下巴:“不信你去看看,就在书房窗边。”   言柚抬脚进去,一路直接到那面书架前。   她推开进去,视线紧追着窗边。   却没看见一颗死了的仙人球。   清淡的一抹绿,被人刚松过土,喷洒在上面的小水珠还没有蒸发彻底,残存着一星半点湿润。   明明还活着。   言柚伸手碰了碰上面的刺,动作小心,指腹还是被刺痛了一瞬。   她收回手,转身瞪向骗子。   “你骗我。”言柚说。   程肆在书架门前站着,手臂环在胸前,神情倦懒,浅色的瞳仁闪过一抹笑。   “没死吗?”他走过来,像是第一次端详似的,弯腰认真地打量那盆仙人球,“我以为死了,正准备找个地儿把它埋了。”   言柚瞧着男人的神情,也不似作假。   想来这人从来也不肯好好养这些东西,伸手护着她斥巨资买回的仙人球,说:“没有死,你好好养,它会活得好好的。”   程肆“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小姑娘护犊子似的动作,唇角翘起,问:“晚饭吃了没?”   言柚摇头。   程肆直起腰:“那哥哥请你吃?就当这么晚回来,给你赔罪?”   言柚望着他,眨了下眼睛,轻声开口:“那我想吃馄饨。”   “走吧。”   “还想吃烤红薯。”   “行。”   冰消雪融,春日的江城是被上眷顾的人间。   高二下似乎也过得格外得快。   言柚照旧像个活体备忘录,每日提醒程肆吃早餐,现在又多了一项,提醒他好好照顾那颗仙人球。   马醉木依然活不了太长。   死掉一次,程肆就买新的。   不过因为言柚,现在这株马醉木,竟然也能活到水养的最久时间。   仙人球在书房茁壮地生长着。   言柚有一回,做贼似的进了回程肆的衣帽间。   没干别的,倒是偷偷把程肆用的香水名字拍了张照片。   她像是得到了藏在丛林深处的宝藏,悄悄在物理书某一页,写下了香水名称。   这小半年,不完全统计,赵潜跃总共讹了程肆十来顿火锅,还要拉着言柚一起。   找的理由不外乎是考好了庆祝一下、考坏了鼓励一下,反正总有他的说法。   程肆答应是答应,每回都点鸳鸯锅,红汤还他妈要选微辣,气得赵潜跃连干两份干料碟。   一顿火锅花去三四百,言柚也不知道,程·无业游民·肆只出不进的银行卡存款能撑多久。   六月初时,三中为即将成为高三生的高二年级,安排了第一堂生涯教育课。   整个年级的少年少女们都兴奋非常,到处都能听到交换理想的声音。   言柚跑回七里巷,撞见被沈屏玉胁迫着去公园锻炼回来的程肆。   她很认真地告诉他:“哥哥,我想好以后选什么专业了。”   她说:“我想学法律。”   程肆当时被沈屏玉“折磨”得生无可恋,喝着冰可乐汲取碳酸饮料的快乐,闻言只问:“想好了?”   言柚点头。   “我考去北/京,你说好不好?”她存了另一份心思问。   一罐可乐喝完,程肆抬手,以一道完美的抛物线丢进垃圾桶。这才说:“法学的五院四系,以你的成绩,选择很多。”   他看过来:“怎么偏偏想去北京?不会是学着电影里,和谁约好了吧?”   言柚:“……”   “没有。”她手抠紧了桌面,“我自己想去的。”   程肆点头:“那就行,不要为了任何人,将就你的选择。谁都不值得。”   言柚抬眸盯着对面的人,心里却在否定。   如果是为你,那我所有选择,都是最优选项。   ……   时间一天天过着。   每过去一天,言柚都离十八岁更近一天。   16年的高考前,却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高考前最后一个周末,言柚和闻小缘约着去看了场电影,出来时却在对面的宾馆门口,瞧见言雨雯和一个男生。   两人都没有穿校服,一前一后进了宾馆。   言柚当时并未在意,要拉着闻小缘离开时,对面的言雨雯回了次头。   两人四目相对,言雨雯骤然间神色慌乱。   言柚却并没逗留,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和闻小缘离开了。   是在后来的暑假里,从沈屏玉口中,她才听说了一件事。   七号考完语文和数学的晚上,言雨雯被郑蓉丽和言为强圈在了家里。   不知是从谁嘴里传出去的。   言家的那个大女儿,高考前竟然和人去开房。   言为强和郑蓉丽,都是极其爱面子的人。巷子里的传言,让两人狠狠丢了次脸。   那几天,一踏出家门,就有人来“关心”地询问。   那个晚上不知发生了什么,站在楼下都能听见五楼言家传出来的哭喊声,言雨雯第二天出发去考场时,两边脸红肿不堪,红掌印都没消下去。   言雨雯高考成绩不理想,二本线都没达到,也拒绝了复读,志愿填报去了省会城市的一所三本。   高三开学前,言雨雯来找了一次言柚。   隔了大半年,带来了归还的一千块钱。   “我现在这样,你是不是很开心?”   言柚不懂她为什么这么问,表情都是迷茫的。   “什么意思?”   暑假过去,言雨雯烫了卷发,脱下了再也不需要穿的校服,她站在一道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言柚,只说:“你以为我不知道?除了你,还能有谁知道那天的事?那天你不是都看到了,别他妈装了言柚。”   言柚想起来了,也听懂了。   原来她以为,是她把这些事情告诉了言为强与郑蓉丽。   言柚静静地说:“不是我,自从离开那个家,我就再也没有去见过他们。”   言雨雯还是不信,手机有人打来电话。   她没有多待,斜了眼言柚走了。   进入了高三,时间都像是按了倍速键。   放假的时间越来越少,三中每个周六都安排了考试,两周就有一次大考。   国庆节都只放了两天的假。   但言柚很开心。   从进入这个月,心情都是高昂的。   因为过完了这三十天,她就十八岁了!   十!八!岁!   成!年!了!   三十号那天,刚好是个周日。   言柚一大早就醒了,起来回复完所有同学发来的祝福消息,闻小缘打来电话约她去新开的甜品店打卡,还要疯玩一天,以庆祝言柚十八岁到来的第一天。   微信和QQ的消息无数,短信箱却毫无动静。   言柚拖着脚步去洗漱完,收到了沈屏玉送来的一份生日礼物。   是条新裙子。   夏天穿的。   沈屏玉说,给你高考完了穿。   言柚笑得眼睛完成了月牙,挂在衣架上收好放进了衣柜。   本想出门前去找一趟程肆,谁知中午时闻小缘直接来了颜如玉。   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出门。   言柚到了地方才发现,闻小缘居然早喊了一大波的人。   包厢里,来了班上大半的人。   班长、邱智、小燕子温怡,还有从这学期起就调进了一班的林一丞、段祈、赵潜跃……人多的一整个大包厢都坐不下。   言柚没缓过来,被闻小缘推进门,就迎来了当头喷出的彩带。   “嘭!嘭!”   “生日快乐!”   “恭喜成年!”   说着,闻小缘给她戴上生日帽,班长和邱智端着巨大的两层生日蛋糕,上面插了个数字18的蜡烛,林一丞和段祈不知道迫于谁的淫威,像两个吉祥物似的拽着两把彩色气球,赵潜跃在一旁疯狂呐喊,“我靠我靠快许愿!”小燕子拼命在乱中插唱生日歌,试图拉回正轨……   一伙人情绪都不大稳定,歌声却渐渐整齐。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成年快乐!”   “言柚,十八岁生日快乐!!!”   言柚闭上眼睛,双手交握,许下一个愿望。   蛋糕上数字18上烛光扑灭的瞬间,也不知道谁,伸手将一坨奶油抹在言柚侧脸。   瞬间开战,筋疲力尽地结束时,几个男生已经看不清长什么样。   言柚这个寿星,竟然成了脸上最干净的那一个。   赵潜跃拍照又录像,连发三条朋友圈。   最后想起老请他吃火锅还连个微信都没的哥,特意编辑一条彩信:   【哥!!!给你看看盛况,我生日的时候,也要整个这样的![图片]】   发完也不管程肆收没收到,有人前来K歌,抢过另一只话筒把一首《红日》唱成了情歌对唱。   一群人从中午闹到晚上八点。   大家都高三,明早还要早起去学校,谁也不敢太疯。   言柚回七里巷时,脸上还有点儿红。   热的。   她彻底地,成为了一个十八岁的成年人。   喜悦像是沸腾的泡泡,拦也拦不住地从心底咕咚咕咚冒出来。   下了出租,挥别送她回来的闻小缘和段祈,言柚慢吞吞往巷子里走。   她掏出手机看了眼,直奔短信箱。   但一天了,竟然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给乱七八糟的运营商发来的消息全标记了已读,打开某个对话框,盯着最近一条消息发呆。   还停留在昨天她问程肆吃没吃晚饭的界面。   程肆就回了个1。   风中夹杂着桂花香,随风抚过人的衣角。   言柚站定脚步,举着手机,手指停在那串号码上,要按下去时,耳旁闪过一声猫叫。   她条件反射地打了个颤,身体僵硬,随后就看见一只黑猫高扬着尾巴,昂首阔步地朝她走过来。   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黑暗里,就像是闪着幽光的鬼火般。   言柚一动不敢动,双腿仿佛被灌了铅。   她又想起来,七岁那年刚回到江城,早晨言为强送她和言雨雯去学校,下午接人时却只记得接走言雨雯。   那天,言柚在学校离等了好久。   等到太阳落山,等到夜幕笼盖大地,等到乌云遮了月,淅淅沥沥的雨打湿了路面,都没有等到人来接她。   她只能依着记忆,一步步往七里香走。   巷子里的路弯弯绕绕,七岁的言柚走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家门。   直到雨都渐渐变小,她才依稀看到了熟悉的后巷,她高兴地往家的方向跑,却被一只从墙上跃下来的黑猫拦住了路。   当时不觉得害怕,还从书包拿了没吃完香肠。   喊着猫过来吃。   等猫走近了,吃着她手里香肠,言柚伸手去摸小猫脑袋时,却被防备心很重的猫以为她要抢吃的。   一个抬爪,言柚胳膊上就被抓了好几道长长的血痕。   那天回家,客厅里开着电视,她的爸妈听见门响还很震惊。   看见言柚出现,似乎才想起来,忘记了接这个女儿回家。   那时候言柚刚回家没几天,这种不被记得的事情,和家常便饭一样地发生着。   她其实也不知道,怕猫是因为那天被抓了,还是把别的东西转移到了这个具象上。   ……   周围的景象好像都没有变,仿佛真的回到了那个雨后黑夜。   言柚往后退了一小步,那只猫跟着往前。   眼神就像是猎捕猎物。   她握紧了手机,下一刻,身后出现一阵脚步声。   “柚柚?”   是言为强的声音。   言柚回头,果然看见了他,还有一同回家的郑蓉丽与言雨轩。   “这么晚怎么还在外面?”言为强又说。   言柚没有回答。   郑蓉丽牵着言雨轩过来,看见了她前方几米远外的野猫。   “害怕?”郑蓉丽问。   不等她回答,言雨轩已经冲过去,捡到一块石头就扔过去,野猫就这么简单被吓跑了。   “切,你比我大,还怕猫,好丢人。”言雨轩嘻嘻笑,“妈,姐姐居然怕猫,她好胆小啊。”   郑蓉丽讪笑一声,言为强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他们这个做父母的,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女儿怕猫。   自从言柚去年离开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这么正面地碰上。   言雨雯那件事之后,常听见有人指指点点,言为强与中蓉丽两人都好面子,更是很少出门。   “什么姐?”郑蓉丽道:“人家认你这个弟弟不?说走就走,养了十年就养出个白眼狼来。”   言柚淡笑尽收,她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们。   “蓉丽!”言为强斥了一声,“说的什么话。”   “我说的难道不对?”郑蓉丽怒着一双眉,看也不想看言柚般,扯着言雨轩要走。   言为强叹气,看了看言柚,欲言又止。   那三人渐渐走远。言柚听见言雨轩撒着娇,让郑蓉丽明天给他买蛋糕,买游戏机。   郑蓉丽教训几句,最后却还是答应了。   言柚一直望着那三人,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在拐角处消失。   她如重石落地般舒了口气,转身却看见一个高大清瘦的身影站在不远处。   不知道看了多久。   言柚笑起来,又很轻地喊:“哥哥?”   男人一半身体在阴影之中,月光洒下来,光暗交错,晦暗不明。   被吓跑的黑猫去而复返,拖着调子叫唤了一声,喑哑得像是被烟酒毒害了几十年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她倒退了一步,脚下一滑,趔趄倒地。   动作不太优雅,运气足够坏,脚踝的骨头刚好磕在地面上的一块石子,疼得她失声叫出来。   低头一看,蹭破了皮,白皙的肌肤上,现在挂着夺目的一片红。   这动作重新把野猫给吓跑了。   程肆终于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低头看了眼,语调听着居然是在笑:“怎么老平地摔。”   言柚手捂着脚踝,此刻却不再惦记这点疼。   看着程肆,语调里掺了自己都不知道委屈:“哥哥,我今天生日。”   “嗯。”程肆抚开她的手,去看伤处。   言柚只是盯着近在咫尺的俊朗眉眼,又一次轻如羽毛地开口:“那我的生日礼物呢?”   程肆抬了抬眼,从口袋里掏出来个东西,捉住小姑娘的细腕,给她戴了上去。   冰冰凉凉的。   言柚低头,这才发现居然是一串粉晶手串。   她微抬手,月光照射在上面,闪着微光。   “这是什么?”   “芙蓉石十八子。”   言柚呆呆地问:“贵吗?”   “不贵。”程肆捏着她手腕把人从地上带起来,又补充:“潘家园十块钱买的。”   “……”   “好漂亮啊。”言柚由衷道。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手上的东西。   “这是我的礼物吗?‘   “嗯。”   程肆低声说:“生日快乐。”   言柚笑得露出一对梨涡,甜得像里面盛满了糖水。   “谢谢你,程肆。”她说。   “哥哥。”   言柚盯着他,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你有没有觉得我今天哪里不一样?”   “哪儿?”   言柚道:“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第一天!”   程肆笑:“十八岁怎么了??”   “很不一样的。”言柚严肃道:“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成年人了,你得知道。”   程肆点头:“行,哥哥知道了。”   他垂下眼睫,沉声问:“才玩回来?”   言柚颔首,目光还仍离不开手上的东西。   越看越觉得喜欢,越看越觉得移不开视线。   “明天不是周一?”程肆了无波澜地说:“还闹这么晚,都不知道高三了?”   言柚放下手,觉得好像被他斥责了,小声辩解道:“是我生日嘛。”   程肆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继续。   最后只是曲着手指,挂了下言柚鼻梁,叹气道:“走吧,送你回颜如玉。”   走出了两步,却没听见人跟上来的声音。   回头一看,言柚还好端端站在原地,就这么看着他。   程肆:“……”   “怎么不走?”   言柚伸手指脚踝,言简意赅又暗示意味十足:“疼。”   程肆:“……”   言柚:“走不动。”   程肆叹了口气。   认命似的,在小姑娘面前蹲下身来,头也不回道:“上来,背你。”   言柚得逞,笑意盈盈地趴上他脊背。   她伸手,小心地环着他的脖子,刻意避让着没碰到他皮肤。   程肆迈步往前,想起几分钟前,看见言柚站在后面,望着言雨轩撒着娇和爸妈走远的场景。   他低笑一声,语调淡淡的:“就跟我撒娇,有用么。”   言柚没说话,搂着他的脖颈不松手,下巴抵着他宽展的肩,脑袋偏向外侧,弯着唇角笑。   有用啊。 第三十章 理想型。   秋日的七里巷, 枯枝败叶落满青石板,像极了一幅褪色的油画。   言柚觉得自己忙成了一只着急准备过冬粮食的松鼠, 松鼠得出门寻找坚果贮存下来,她有做不完的卷子和考不完的试。   两周才有一个周日可以休息,加上又住了校,能见到程肆的时间少得可怜。   而程肆最近,好像也总接到来自别人的电话。   打来的人好像也不同,因为他的神情有时不耐烦,有时虽还是那副恹恹的表情,语气却对电话对面的人很尊敬。   言柚没来由地有种,他好像很快就要离开江城的感觉。   虽然男人还是那副懒散模样, 不爱出门, 除了书对别的东西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   不是在家待着, 就是往颜如玉来拿几本绝版的珍藏本。   十一月中旬, 教室前的高考倒计时变成了两百天整,教室后方的黑板上贴了张很大的海报, 上面写着每一个同学的理想院校。   班长想学计算机,邱智填了本省最强的一所985, 林一丞目标一直在清北, 闻小缘旁敲侧击地, 打听到了段祈想考的学校,于是偷偷选了一所和他在一个地方的学校。   言柚熬了十多天,终于等到了一天的假。   考完试就急急回了七里巷。   程肆竟然也在颜如玉。   一面书架年久失修,隔板被一排排书籍压得完成了一道弧形, 今天下午终于不堪重负地光荣退休了。   她进门时,就见程肆蹲在地上,拿了把螺丝刀修理, 沈屏玉在一旁指指点点。   程肆身上穿了件深色毛衣,挺直的鼻梁上架了副眼镜,额发松散。他本来就白,这几个月不常出门,竟然好像又捂白了几分。   天花板坠着的白灯光射下来,竟然显得男人整个人都冷感又禁欲。   他真的不太常戴眼镜,但言柚又真的很喜欢看他戴眼镜的模样。   穿白衬衫就更好了,会更有点儿斯文败类的气质。   此时此刻,言柚没来由地回想在一年之前。   也是颜如玉,那天她也是这样脚步不停地冲进来,瞧见程肆坐在书架间的地上读书。   她站在原地多看了一会,直到程肆抬眼扫过来,她笑起来,飞奔过去,脆生生地喊:“哥哥!”   沈屏玉哼哼:“就看见一人啊?”   言柚脸倏地一热,连忙补充:“奶奶。”   沈屏玉更不开心,把手里的工具扔给言柚,起身去里间干别的。   离开前还给了言柚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言柚被她看得一愣,总感觉这一眼,沈屏玉好像明白什么了。   她摸了摸耳朵,在程肆身旁蹲下。   “考完了?”男人干着活儿问。   言柚点点头,每周都有考试,高三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程肆安好了书架:“去把书都抱过来。”   两人一个抱一个放,没多久就又重新整理好了。   地板上遗落了一本封面泛黄的汪曾祺文集,随手一翻,刚好是言柚曾经看过的《受戒》。   这篇她至今都有印象,都是因为那句夸赞主角小明子写的字的话。   言柚翻了两页,果然瞧见这句。   这本旧书主人想来也看过,在这句话旁边打了个六个点。   言柚盯着那六个点笑。   程肆扫过来,瞧见了篇名眉毛一扬,竟然也笑了。   言柚顿时望过去,紧盯着:“你笑什么?”   程肆似是想了下,才又漫不经心地开口:“‘村里人都夸他字写得很好,很黑。’”   “……”   记得这么清楚?   这是《受戒》里的原句。   “你的字也不错。”程肆又道。   言柚立马警惕地微微凝眉。   程肆彻底笑开,声线像是冬天晒得暖洋洋的棉花:“很潇洒。”   言柚:“……”   真怕他蹦出来一句很黑。   再往后翻了几页,瞧见一页夹在里面的纸。   折了两折,又多年被压在厚厚的书中,痕迹明显。   打开来,看见上面写了几行很清秀的钢笔字。   【算了,不多说。我只求你告诉我,我到底能不能得到你。我还不算太笨,还能干好多事情。你告诉我怎么办吧。】   这是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的信中的一句。   言柚却盯着看了好久,越看越自我代入越深。   程肆已经起身,捏着镜架将眼镜摘下来,右手张开按了两边太阳穴,神情不掩倦怠。   “去放好吧,”他抬脚往靠墙处那张桌子走,“晚饭想吃什么?沈屏玉刚说想吃泡面,你去把她藏着的那几桶找一找,趁人没看见,你小心点,都给扔了去。”   自己之前都从不好好吃饭,怎么又管起人家老太太来。   言柚叹气,回头重新盯着这句摘抄跑神。   她偷偷把纸条抽出来,装进口袋藏着。   整好书回去,程肆问:“家长会是不是要开了?”   言柚顿了下,点头。   往年差不多也是最近这一两周。   程肆在沙发上坐下,眼镜随手搁在了桌上,他拿手机订外卖,头也不抬道:“定了时间就说一声。”   言柚再次点头,在他对面坐下,胳膊交叠在桌上一趴,枕着脑袋问他:“你要给我去开么?”   “嗯。”   “谢谢哥哥!”   言柚伸手,做贼似的把他的眼镜拿过来,悄悄试着戴了一下。   有点大,视野也看着像是降低了清晰度。   戴久了就有些晕。   言柚摘下来,拿在手里却没放下。   随口和他分享学校里的事般,说:“哥哥,我们班有两个人谈恋爱呢。”   程肆没抬头,就嗯了声。   言柚又道:“我们班主任好像也不管,因为那两个人成绩都还不错,也没有因为谈恋爱就耽误学习。”   这句说完,程肆终于从手机里抬眼。   他没什么表情:“谈恋爱了?”   言柚一顿,不知道他怎么就无缘无故对号入座了,立即大声解释:“不是我!是我们班……另外两个同学。”   程肆似是观察了几秒小姑娘脸上表情,不似狡辩,就又低头点餐,说:“那就是也想谈恋爱了?”   言柚:“……”   你副业看面相的吧。   她一时半会儿没答。   程肆放下了手机,眼神扫过来,眸若点漆,含着几分玩笑地问:“有喜欢的人了?”   言柚:“……”   那双眼睛好像是会魔法的。   言柚侧过脑袋,不敢再看,嘴唇藏在肘间,紧紧抿着。   半晌,支吾着违心道:“没、没有。”   这幅模样,谁见了都能一眼得出答案。   程肆眼睫微垂,却没有追问,反而说:“也不是不可以,别耽误你学习就行。”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淡淡的京腔,有些漫不经心。   话语却是长辈的叮嘱。   言柚鼻子发堵。   好想学着口袋里纸条上的话,就问他一句:我想得到你,你告诉我怎么办吧。   她浅浅舒口气,重新摆正了脑袋,装作几分玩笑地问:“哥哥,你有理想型吗?”   程肆从桌上书摞里挑了本拿在手上:“理想型是什么?”   言柚:“……”   好像真他妈有代沟。   她一字字解释:“大概就是,你喜欢的女生的类型的意思。”   程肆思考都没有思考,说:“没有。”   言柚皱眉看着他。   程肆也算意识到小姑娘一言难尽的表情,翻了页书,笑问:“干什么这么看着我?”   言柚组织了一下语言:“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女生啊?”   这话本身也没什么问题,但加上她的表情,就奇奇怪怪了。   程肆额角一跳:“对男的没兴趣。”   “……”   言柚也算放心了。   没有理想型,也就是没有参考标准了而已。   没事,还不算太难。   又过了一周,家长会的时间定下来,就在周日。   隔天又是言为信与梁令的忌日,言柚猜到程肆会回北/京的。   本想这次家长会可以不参加,最后却是程肆坚持。   程肆去得早,言柚的座位靠后,好几位家长聚在一块儿,看后面黑板上学生们写的理想院校。   程肆个儿高,站后面也瞧得见。   他搜寻了一番,轻而易举找到了言柚的名字。   是个跟他提过的学校名字。   课桌上照例放着成绩条。   语文进步了不少,作文好歹能不跑题地写完,年级排名一栏,好几回都是第一。   程肆一一看过,决定把这几张纸条带走。   家长会的内容老生常谈,永远是那么几句。   他闲着无事,把本就整齐的课桌又重新整理了一遍。   讲台上班主任的语重心长地进入到了照顾高三学生心理健康的阶段,一上来就是热门话题——早恋。   程肆收回看窗外银杏叶的目光,专注了几分。   “其实青春期荷尔蒙躁动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我也知道班上有几位同学有点苗头,不过没有影响到学习,我都没有强制干涉。”   “各位家长们也不用太紧张,这个年纪,孩子们相互喜欢太正常了,如果发现,我也希望大家正常看待,不要过度紧张,可以与我联系,咱们共同商讨,没有必要一味阻止……”   还是位挺开明的班主任。   程肆无聊地抽出本选修教材来看。   封面打开,一张纸条夹在扉页。   写了几行字——   【我只求你告诉我,我到底能不能得到你。我还不算太笨,还能干好多事情。你告诉我怎么办吧。】   字迹遒劲有力,是谁手笔很明显。   班主任的话又传入耳中:“这也不一定是坏事情,我就知道有几个排名靠前的,自习课就爱换个位置坐一块写作业,眼神滴溜溜转,都还以为我发现不了……不过呢,据我观察这窗户纸也没捅破,人家俩学习成绩还一个比一个进步快,所以啊,也不都是坏事。我还是那个意思……”   程肆挑了下眉,不动声色地纸条夹了回去。   近三个小时的家长会结束,讲台上班主任和几位科任老师被围得水泄不通。   程肆又看了一眼那本书,眉间微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伸手把几张成绩条叠好,装进了大衣口袋。   走出教室门,就见言柚远远走来,身旁还有个男生。   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都在笑着。   距离更近了些,有人喊了句”林一丞“。   这名字有点熟悉。   程肆回忆了下,忽然想起来,这个名字刚就出现在了教室后海报上。   写了清华计算机系的男生。   成绩应该不错吧。   林一丞被家长叫走,只剩言柚一个人。   她走近了写,发现程肆竟然好像在发呆。   她手背在后面,轻扯了下他大衣袖子。   “哥哥,你伸手。”   程肆注意力被拉回,顺从地伸出手后,才问:“怎么?”   言柚眼睛弯成了月亮,仿佛也闪着莹莹光亮。   背后的手往前,下一刻,程肆掌心,多了一片形状好看的叶片。   金灿灿的,银杏叶。   程肆目光微顿,在掌心停留一瞬,又重新流转到言柚脸上。   “礼物。”言柚说:“我挑了好久,没有比这片更好看的。”   秋风吹过来,竟然很温柔。   程肆低头看那片银杏,眉眼舒展,他捏着叶梗,叶片扫过小姑娘鼻尖。   却什么都没说,迈步往前。   言柚挠了下被他弄得发痒的鼻子,几步跟上去。   “哥哥,你几点的飞机?”   “三点半。”   “那是不是现在就要出发去机场了?”   “嗯。”   言柚眨眼睛,小心询问道:   “回去多久?”   “还回来吗?”   “回来不会又忘了我吧。”   程肆:“……”   他眼中藏了几分笑意:“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 第三十一章 舍不得让你当垃圾桶。……   送了程肆去机场, 言柚出发去了墓园。   明日才是言为信的忌日,但她现在住了校, 灭根本没时间。   回来时下了公交车,却遇到了提着一大袋看着像垃圾的言国华。   东西重,言国华走得缓慢蹒跚。   言柚跑了过去,从老人手里接过了那袋东西。   “柚柚?”言国华显然没想到。   言柚说:“我帮你提吧爷爷——是要扔的垃圾么?”   言国华浑浊的眼瞳微。   “是为信的东西。”   言柚愣了下。   她低头打开袋子看了眼,果然瞧见里面装的都是言为信的遗物。   当年差点被烧掉,被言柚救回来的那些。   言为强和郑蓉丽都不让在家放,嫌晦气。   所以除了她小心翼翼地留在抽屉里的相册,别的东西根本不敢放在身边,便往云照里那边放了一些。   但没想到, 如今也要被扔掉了。   “你奶奶收拾东西翻出来, 看着又开始哭闹, 你知道她自从为信走了, 就……所以还是扔了吧。”   言柚手指根根收紧。   “给我吧,放我这里。”   她说。   言国华望着这个孙女, 良久叹了口气/。   没有拒绝。   回了颜如玉,言柚就打开了那个袋子。   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   言为信的几本书、日记本、手表、钱包、几盘磁带……东西真的很杂。   她一一理好, 找了个干净的收纳盒放了进去。   言柚盘腿在地上坐着, 把那本曾经差点被烧掉的日记本拿了出来。   她轻轻摸了摸边角的焦色, 翻开。   2004年9月1日   今天开学,柚柚要上小学了。小姑娘昨晚开心地闹腾到了十一点,背着新买的小书包在床上蹦跶不停,今早又赖床不起, 嘟嘟囔囔地撒娇又说不想去学校了。那怎么可能,这件事可不能听她的。   ……   2004年9月15日   下班晚了,没及时去接我闺女, 跟我生了一晚上的气。   现在……气鼓鼓地睡着了。   明天给买点糖哄哄吧。   2004年9月16日   买了棉花糖,小姑娘一看见就忘了昨天的事。   真好哄。以后估计也很好骗,哎,可不能随便让别的男的骗走了,我得看着点。   ……   根本没翻几页,她就看不下去了。   合上日记本,眼泪仍旧啪嗒啪嗒地砸下来,洇湿黄旧的纸面。   好一会儿,楼下传来沈屏玉喊她的声音。   言柚起身,要放回去时,却发现一张夹在里面纸露了一个角出来。   她打开,想重新夹回去放好,却忽然觉得奇怪。   纸上的笔迹,好像并不是言为信的。   上面写着几行数字,看着好像也没什么规律。   她没看明白,楼下沈屏玉催得紧,便只好先夹回去放好,起身下了楼。   沈屏玉正站在一个高凳上放书。   言柚下楼差点被她吓一跳。   这老太太真的艺高人胆大。   她急忙过去,驾着胳膊把人弄下来,接替她去放书。   沈屏玉还不乐意:“就叫你来给我递个东西,谁让你把我弄下来的?我有那么老吗?”   言柚哪敢说是。   她抬高了手去够最高那层的书架,衣袖垂落,露出一截白皙细腕。   沈屏玉扫过一眼:“手伸过来我看看。”   言柚不明所以,但还是下了凳子后,听话地伸了过去。   沈屏玉抓着她手腕,目光停在那串芙蓉十八子上。   “这谁给你的?”   言柚说:“程肆啊。”   沈屏玉眯了眯眼睛,啧啧两声。   “怎么了吗?”言柚问。   沈屏玉松手:“没,你来想晚饭吃什么。”   “噢。”   程肆在周三回了江城。   言柚是下了晚自习,回到宿舍拿到手机才看到他的短信。   她捧着手机笑了声,原本准备去洗漱都暂时放下了,捧着手机一边回复边傻笑。   寝室一共住了四人。   都是同一个班的。   闻小缘哼着歌回来,就看见言柚坐桌子前对着屏幕傻笑。   她放轻脚步,绕到她身后,然后突然整个人压到她身上:“看什么呢?”   言柚飞速把手机倒扣在桌上,手臂压着:“你干嘛?”   闻小缘反问:“你干嘛呢?”   笑嘻嘻的,表情十分不正经。   看了眼宿舍其他人,又凑近到言柚耳边:“哪个哥哥呀?”   言柚回击:“你的围巾什么时候送出去?”   闻小缘:“……”   半成品现在还好好地藏在她床上呢。   段祈生日在12月,闻小缘从两个月前,就开始琢磨给他送什么生日礼物。   两人太熟了,从小到大对喜好也摸得一清二楚。   但该送的,闻小缘前几年已经都送过了。   今年也是犹豫许久,才定下干脆送他一条自己亲手织的围巾。   但她手工活向来不擅长,也没有什么时间,只能每天压缩着,晚上回了寝室,挑灯夜战。   所以眼看着12月就要到,还剩好些没织完。   闻小缘叹气,靠着言柚在她身边坐下,忧愁道:“我为什么想不开要自己动手?随便买一条不就行了,干嘛自己给自己找罪受?烦死了。”   言柚也发愁。   12月要到了。   冬至也就要到了。   但她完全没想好要给程肆送什么生日礼物。   一点头绪都没有。   愁死了。   终于熬到周六。   或许是因为程肆回了趟北/京,这一次,言柚竟然觉得隔了好久。   心底的想念也比平时更甚。   她收拾好东西,跑着下楼,跑着出校门,跑着赶上了公交,到巷口都是跑着回颜如玉的。   往常这个时间,程肆也会来颜如玉。   自从她住校后都是这样,然后和沈屏玉三人一块儿吃饭。   言柚跑到店门口才停下脚步,深呼吸好几下,平稳过来才推门进去。   沈屏玉那台老旧的收音机开着,放着首《天涯歌女》。   “天涯呀海角/”   “觅呀觅知音/”   那台收音机是真的太老了,电流声滋滋不停。   沈屏玉却一直舍不得丢。   老太太躺藤椅上,书盖在脸上小憩。   没看见程肆。   在里面看书吗?   言柚往里走,穿过一排排书架。   沈屏玉跟着哼唱。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言柚找了一圈,没看见程肆半片影子。   她没来由的,感觉心底一空,跑到沈屏玉身边,晃她胳膊:“程肆呢?”   盖在脸上遮斜阳的书都被她晃下来。   沈屏玉睁眼,没好气地吼:“干啥嘞!”   言柚:“程肆呢?他怎么不在?”   沈屏玉瞥她一眼:“人又不是我孙子,我怎么管得住。”   言柚:“……”   “他今天没来吗?”   沈屏玉重新把书盖在脸上,声音从书下传出来:“没得,这周都没来。”   言柚愣住,不敢相信地重复:“这周都没来?”   沈屏玉又抬手,自己把脸上书拨开。   她忽然望过来,对着言柚说:“刚回来那天倒是来了,被我拦着换了个灯泡,冷着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逼他给我当孙子呢,臭脾气坏得很。就你惦记他,你跟我说说,你喜欢他什么?脸么。”   前半句还好好的,后面怎么就绕到这里来了。   言柚忍着面红耳赤,狡辩:“你别老是瞎说。”   说着起身,扔下书包就准备出门。   碰到门把手时,被沈屏玉又喊了一声。   言柚回头。   沈屏玉望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像是陷入了久远而痛苦的回忆。   “你拉着他点儿,别让掉下去了。”   言柚一怔,出门时脚步加快了好几倍。   她一路飞奔着到了程肆家门前。   气息都没有喘匀,便迫不及待地叩门。   声响很大。   几乎有一分多钟的时间,言柚都要准备找人来开锁了,面前的门终于被人从里面拉开。   程肆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她眼前。   男人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薄衫,发丝凌乱,肤色冷白,那双多情眼里,只有疏离冷淡。   言柚看见他指间夹了根烟。   猩红的一点明明灭灭,还剩大半根。   “放学了?”程肆垂下眼,淡淡地看着她。   言柚被他这一眼看得,仿佛周身被清寒冷冽包裹。   明明说忘了谁都不会忘了你,此刻却用这么冷淡的目光盯着她。   委屈散去,底下却还埋藏着更多的难过。   她压不住自己的好奇,想抱他,想捂热他的手,更想知道到底什么让他不开心。   程肆看见小姑娘紧皱的眉眼,侧眸瞧见自己手指夹着的烟。   没有多说,先一步转身,很快摁灭。   言柚跟进去,第一眼发现他手下的那方烟灰缸,里面烟头很多。   她轻声喊:“哥哥。”   “嗯?”   他的声音从未如此低沉过。   沈屏玉那句话又冒上心头。   程肆倒掉烟灰缸里所有东西,又去拉开窗帘,开窗通风。   清风吹进来,夕阳照进整个客厅,冲散了昏暗和淡淡烟味。   言柚站在他身后,问:“哥哥,你为什么不开心?”   程肆望过来,却是沉沉笑了一声,很短暂的一声:“没不开心。”   骗子。   言柚走近,想和以前那样,伸手去晃他袖子,却最终还是止住了,只停在男人身边,认真地说:“你告诉我吧,哥哥,你就把我当垃圾桶,都告诉我好不好?坏情绪倒掉了,就都好了。”   程肆看过来,神色仍旧懒散的。   眼底的笑虽然淡,但还是有的。   他像以前那样,揉了揉言柚发顶。   “舍不得让你当垃圾桶。” 第三十二章 不会放手。   回去的第一天, 程肆去给梁令扫完墓。   到家时又见到了堵在门口的高违。   这一次,还有亲自过来的叶崇。   老师直言不讳, 想让他回去。   程肆从进入大一,就跟着叶崇。   他有天赋、有热忱、有耐力,在实验室一待就忘我。没有老师不喜欢这样的学生。叶崇待他比待亲孙子还好。   可就是这样让人引以为傲的学生,在要即将毕业前,却毅然决然地斩断了自己前程。   原因到底为何,叶崇从未问过程肆。   他知道他一定会想清楚,也会回去。   他相信程肆,他也愿意等。   但人年纪大了,谁也跑不赢时间。   十月, 叶崇住了次院。   在这之后, 明显感觉到了身体大不如前   所以, 他没办法一直等着程肆回去。   程肆没有直接拒绝, 他只说再给他几天时间。   但叶崇走后,程术知又找上了门。   程术知与郁清雅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婚。   两人工作都很忙, 郁清雅坚决不要程肆的抚养权,程术知当初却坚持要。   他们的争吵从没有避开还年幼的他, 所以程肆当时觉得, 程术知应该还是爱他的。   程术知本硕博学的都是心理学, 后来毕业也一直研究的是行为心理学。曾也是业内赫赫有名的专家学者,三十岁时,便已经被评为教授。   一位年轻有为的教授,很难不会获得儿子的崇拜感。   程肆小时候, 是真的十分崇拜他爸。   哪怕他经常忙到没时间照顾他,哪怕他一年有一半的时间要出差去外地调研,哪怕连家长会, 都只派自己的学生去。   程术知偶尔会对他很好,有求必应,选择学什么都听他的。   有时候又很奇怪,会事无巨细地规划好儿子未来所有路,学业、人际、兴趣爱好。   他的教育方式永远在变。   只要程肆不按照他的规划来,就会严厉地表示:你让爸爸很失望,怎么会连这个都做不好。   后来,程术知三十四岁的时候,毫无预兆地辞掉了学校与研究院所有工作,转而从商。   程肆记得,当年程术知做出这个决定后,无数人上门阻拦。程术知都是浅浅一笑,以对研究已无兴趣为由挡了回去。   尽管如此,一位博学多识的父亲,在儿子心中的地位依然不减。   程术知经商,也做得十分出色。   因此,程术知在儿子心中的地位,从未因中断学术研究生涯而发生任何改变。   如果不是后来的那个晚上发生的事。   如果不是发现了那本几百页的实验报告。   如果不是那个实验报告上,实验对象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写着程肆二字的话。   从零岁开始,他就毫无选择地,成为了程术知的实验品。   他成长为什么样的性格,他的喜欢与厌恶,经年累月地被塑造、被改变、被引导。   什么是他真正的样子,什么是他真正喜欢的。   程肆不知道。   他其实也,早分不清了。   ……   风吹进室内,却无法瞬间散去房间内淡淡的烟草味。   程肆让言柚进了隔壁书房。   言柚执着无比,她就是想知道,是什么让他不开心。   “哥哥,你告诉我吧,你告诉我就会知道怎么办的。”   程肆敛着眉,静静看了她一眼,没告诉,随口道:“你左手边那个书架,帮哥哥把第五层的那本《量子场论》拿过来。”   言柚立刻听话,第五层太高,她够不到,就搬了个凳子垫在脚下。   找了好半天,才在一排排英文原文书里,勉强靠书名认出来。   “找到了,给你。”   程肆接过来,在沙发上坐下,随手翻了几页。   这是最基础的教材了,他现在哪里会需要。   也不是真要用,就是想随便让言柚干点别的分散她注意力。   言柚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下坐下,挪着沙发靠近了些。   手撑在扶手上拖着两腮,紧紧盯着人。   程肆目光落在书上:“看我干什么?这周没作业?赶紧回家去写。”   言柚摇头,哪里会没有作业,不过现在……管它呢,明天再说吧!   “你告诉我吧。”她再一次道,简直像眼巴巴的恳求。   程肆:“……”   他叹气,摊开书扣在脸上,阖眼挡着整张脸:“我困了。”   言柚抬手就取了下来:“你别想哄我。”   程肆仍闭着眼睛,屋顶暖色调的灯笼罩下来,长睫在眼睑落下片淡影。   言柚试探着道:“哥哥,你每次回北/京,都会不开心。”   长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言柚的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自然也看见了。很想伸手去摸摸他的睫毛,看着好长哦,可是不能,只好忍着心痒,又道:“你怎么才能告诉我?”   程肆终于睁眼。   灯光之下,他略浅的瞳仁显得整个人都多了分温柔。   “你为什么会怕猫?”程肆忽然问。   言柚顿了一秒,却没有犹豫,片刻后说:“因为我小时候被猫抓过,那时候我刚回到江城,我爸不记得去学校也要接我,只把我姐接了回去,我一个人回来的时候,碰到了一只野猫。”   程肆抬手摸了摸她头发。   很轻的一下,安慰似的。   他收回手,启唇道:“我以前也怕过。”   言柚轻眨双眼。   什么叫,怕过?   “忘了是几岁的时候了,应该也不大吧,还没上小学,那时候并不怕猫。”程肆望着头顶的灯,抬起手,遮了下刺目的光,“家门口经常有流浪猫出现,我买了猫粮,每天都出去喂,后来被我爸撞见了。他很不喜欢我喂流浪猫。”   言柚静静听着。   “行为主义心理学家华生和霍纳,以前做过一个有很大争议的实验。他们从医院挑了一个小孩,叫阿尔伯特。九个月大。行为主义心理学认为,刺激与反应建立联结,就会形成稳定的条件反射。这个孩子本来不怕小白鼠,他们让在那个孩子看见小白鼠的同时,制造巨大而足以让小孩害怕的声响,多次重复,直到建立联结反应。后来阿尔伯特一见到小白鼠,就会条件反射地产生恐惧心理。”   言柚僵了僵。   她好像有种预感。   程肆所要说的,他对猫的害怕,将会如何形成。   程肆放了下手,压在眼睛上。   “几个月大的小孩会害怕巨大的声响,几岁的呢,声响不会让他们害怕。但三五岁,肯定会怕疼、怕黑……”   言柚整个人颤了颤。   双手紧扣着,无意识的,在两只手背上留下了甲印。   程肆放下了手,睁开眼。目光扫过来,轻柔地捏住言柚一只手腕,让她松了手。   “别掐自己。其实也没有多疼,”他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沙发软垫,“我都记不清了。”   叶崇想让他回去,程肆不是不愿。   他只是,不想面对程术知,不想再继续作为程术知的“作品”而活着。   况且,他还没有找到梁令的真正死因。   对于十一年前的那场意外,程肆从未有过怀疑。   直到程望思离开前,老爷子当时只让他陪到了最后。   除了留下那句将他与妻子合葬的遗言,弥留之际,程望思合眼喃喃:“阿令,术知是在怨我们断了他的路……我来找你讨骂了,是我包庇害死你的凶手……”   那句“断了他的路”,才让程肆想起一件事。   梁令离开后那一年,他半夜醒来,总会撞见书房亮着的灯。   他以为程术知是在忙工作,后来由此偶然从开着的门缝望进去,才看到他原来是在喝酒。   在那之前,程术知滴酒不沾。   或许可以因为母亲的骤然离开,接受不了。   但为何又会在这十年间,暗地里不停止地调查梁令当年寄到江城的某样东西呢。   他在找什么?   言柚眼睫不停地颤动。   “哥哥。”   她伸出手来,指尖轻轻点在他手背微凸的青色血管上。   “你厌恶别人碰触,也是……因为差不多的原因吗?”   程肆低眉,望着言柚小心翼翼的动作。   片刻,才低声说:“和他有关。”   令旖的行为,都是在程术知的命令下完成的。   “不严重了……怎么这幅模样,”程肆笑看过来,“这不是没多大影响么,你现在这样碰我我也不觉得厌恶和难受。”   程肆的神情始终很淡,他连说那些话的时候,都没有多大起伏。   怎么会没有呢,那样对待他的人,是他亲生的父亲。   她连被言为强和郑蓉丽忽视都觉得难过,觉得委屈得要死。程肆被那样对待,他的难过,又有多沉重。   可他越是表现得平静无谓,言柚一整颗心,就越揪得发紧。   好疼啊。   怎么会不怎么疼呢。   怎么会记不清呢。   那样的疼痛,忘不掉的。   言柚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程肆。   暖色的光晕在她四周都晕开一个光圈。   好像发光的是她一样。   下一刻,不容拒绝地倾身。   她小小一团,轻易就能钻进男人怀中。   言柚轻轻地抱着他,一下一下轻拍着程肆肩背。   程肆是真的僵了下。   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似的。   又回馈般,他在言柚脑袋上轻拍了两下,安抚意味十足。   “这么难过啊?”他还有心思开玩笑,拖长了音调道:“早知道就不应该告诉你,怎么就比我还难过了。”   言柚不说话。   窝在他颈间,觉得那股淡淡的烟草味,也好闻得不像话。   她可能是真的走火入魔了吧。   “程肆。”她喊了声。   “我会对你好的。”   小姑娘一字一句地,发自真心地,仿佛誓言般庄严道:“我会对你很好的。”   所以你喜欢我吧,我会对你很好的。   程肆“嗯”了一声。   含笑的一声,不怎么认真。   他手按住她肩膀,似乎想要扯开她。   “再抱一下好不好。”言柚立刻又说:“你不要推开我,就算你又难受了,就算等下要洗八百次澡,我也不会放手的。” 第三十三章 粘人的猫。   听见她这句“狠话”, 程肆还真的不动了。   小姑娘比他还难过。   程肆一下一下拍着言柚单薄的肩膀。   好像这个拥抱,都变成了他安慰她。   晚霞悬在天边, 像艳色的锦缎,笼着半天大地,透过不大的窗帘缝隙,照进玻璃窗,圈住沙发上一大一小两个人。   钟声滴答,变得漫长,变得磨人,变得不依不舍。   一如此刻言柚的心情。   明明是她主动的安抚,到最后贪恋不愿离去的也变成了她。   言柚闭着眼睛, 不管不顾地想, 如果程肆不说, 那她就要一直抱下去。   悸动在相拥中变得愈发浓稠。   她希望, 最好抱到地老天荒。   可惜老天爷鲜少让她如愿以偿。   半刻钟的时间,程肆还是按着她肩膀, 松开了人。   言柚只好怅然若失地放手。   此刻倒是宁愿做回小孩子。   那样,她也许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娇, 无赖地占有他整个拥抱。   等程肆换了衣服, 一起出门。   言柚从口袋离掏出来一袋QQ软糖。   草莓味的。   虽然不太像真的。   但程肆好像确实挺喜欢这个味道。   她塞到了他大衣口袋。   程肆心安理得地接受, 出了门下楼时就拆开了包装。   还递给言柚:“吃吗?”   两人分食了一袋软糖。   到颜如玉时,二楼的餐桌已经摆满了一桌的食材,最中间的火锅正好沸腾。   难得,竟还将就地弄了个鸳鸯锅。   赵潜跃竟然不知道什么来了。   正殷勤地给沈屏玉打下手。   “哥!”他系着条碎花围裙, 将洗好的一盘菌菇放上桌,“你可真是来得巧,我都洗完了!”   程肆在侧边坐下, 问:“你怎么又来蹭饭?”   赵潜跃:“……”   “我蹭饭???”他指着自个儿身上的围裙,又指指一副少爷模样,啥也不干就穿得好看的程某人,眼珠子瞪圆了:“这一桌子菜,都是我洗的。大哥,咱俩到底谁蹭饭?”   程肆还没说话,言柚把一份加了麻酱小料递过去:“你怎么来了?”   这话是冲着赵潜跃问的。   赵潜跃:“……”   怎么就,自己比某个好吃懒做的还不受欢迎似的?   沈屏玉也落座,招招手:“招财,给我把麻酱拿过来,我今天倒要尝尝,这东西有什么魅力。”   赵潜跃转身奔进厨房,回来“啪”地把东西放下,冲道:“你别跟逗狗似的喊我!”   沈屏玉:“行行,知道了,你先坐下,别挡着我看电视。”   “……”   赵潜跃原以为,自己这大半年,往来沈屏玉这里,已经混得很熟了。没想到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竟然还比不过一个好吃懒做的程某人。   凭什么?   就凭他长得好看?   老实讲,他也还行吧?   小学就有小女孩追他了。   打个篮球送的水加起来能灌满教室整个饮水机桶。   这可是铁证!   怎么就在这里地位如此卑微?   赵潜跃耷拉着脑袋坐下,挨着言柚,涮了两口牛肉吃完,忽然转过去问身旁人:“言柚,你摸着良心说,我长得帅吧?”   “……”   “……”   言柚去捞墨鱼滑的箸尖滞住。   还未开口,只听隔壁程肆漫不经心道:“你还挺会为难人。”   赵潜跃:?   程肆:“摸着良心怎么夸得出来?你不如去问镜子,那玩意儿没良心,骗你没有道德负担。”   赵潜跃:“……”   言柚憋着笑转换目标,捞了片青菜啃着。   颤抖的肩膀却瞒不住旁人。   赵潜跃无语地窝着,这时,沈屏玉说:“别难过,你长得也不难看。”   赵潜跃眼睛一亮,抬起头来。   终于!还是有人眼睛雪亮的!   沈屏玉继续:“白西四街头牌你别想了,倒是应该能勉强够得上十强吧。”   赵潜跃无他妈语。   和这群人吃饭,他迟早气死。   俩年纪大的一个赛一个嘴损。   他还是和唯一善良的人聊聊天算了。   他端着他的百事和言柚的可口碰了下,以防万一,决定聊点俩年纪大的不知道的话题:“下周篮球赛我们班要和你们班打,对吧?”   “好像是……周二傍晚的那场?”   “对对!你们班有几个男生很强欸,那个林一丞……”   “抽什么风?”有人插话。   赵潜跃望过去,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哥。   程肆淡淡道:“好好说话。”   “噢。”赵潜跃搔了下脑袋,嘿嘿笑了两声,“最近陪我妈重温几集《流星花园》。学了点台湾腔。”   言柚边吃边问:“林一丞怎么了?”   程肆轻轻望过来一眼。   赵潜跃继续道:“就想问你他上不上啊?这逼别的不行,三分球贼准,看球的女生全被她吸引过去了,一度成为我们班男生公敌。”   言柚是真不知道,摇头说:“应该上吧,他还挺喜欢打篮球的。”   程肆又看过来一眼。   言柚这回注意到:“怎么了?”   “没事儿。”程肆没什么表情,“辣椒递我下。”   “噢,”言柚把做干料碟的辣椒面递过去,这本来就是给沈屏玉和赵潜跃准备的,也不知道他突然要来干什么,“你要吃?”   程肆接过,又放到一旁:“不是,就看看。吃你的。”   言柚:“……?”   此时,赵潜跃刷着手机,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又突然来了一声:“我靠,下周二是不是林一丞生日啊?”   好像吧,去年也差不多这个时间,林一丞邀请她参加生日会。   言柚点头。   赵潜跃惋惜道:“群里这群傻逼还要在人家生日虐爆他,这不太好吧……人家过生日欸,这多重要啊,我爸在我生日那天都变得特温柔……”   肉也不急着吃了,拿着手机啪啪打字。   言柚也就没再管,瞄了一眼,发现程肆也没动那罐辣椒面。   不知道他要去到底干什么。   饭后,收拾完厨房。   沈屏玉要出门去遛弯,瞥了眼程肆:“我不多说,你自己主动点。”   程肆这回还真没跑路。   言柚也过来盯着人,赵潜跃顺路回家,于是四人一块儿浩浩荡荡下楼出了店门。   言柚心里还藏着事,落在最后和程肆并肩。   暮色四合,天色将暗时,温度也低了许多。   “冷吗?”程肆问了句。   言柚摇头:“还好。”   她在心底打了好几次腹稿,才找到了借口旁敲侧击道:“我有个朋友过生日,但我没想好送他什么生日礼物,你给我出出主意吧?”   程肆脱下大衣,披在了她身上,松手前,还紧了紧衣襟。   修长白皙的手指近在眼前,言柚盯着看了好几秒。   想不通怎么有人天生哪里都好看。   造物主真的好偏心。   程肆这才道:“不知道,你问我还不如问招财。”   这怎么能一样。   她是要打听他的喜好。   “你随便给我点参考意见,行吗哥哥。”言柚又憋出来一句。   程肆扫过来:“男生?”   是吧。   言柚点点头。   程肆却又说:“那不是更应该问招财?”   这一句被前方赵潜跃听见,灵敏回头:“啊?哥,你叫我?”   程肆:“去吧。”   言柚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刚好到公园,沈屏玉提溜着剑,过来围堵程肆。   “徒儿,跑步还是太极剑?”   “……”程肆面无表情,望着远处湖面伤的涟漪,当然选听起来年轻化的:“跑步吧。”   两人一前一后远去。   言柚叹了口气,赵潜跃三五下爬上单杠,力气无处安放地连做二十个引体向上。后又翻了两圈才跳下来问:“我哥刚喊我干什么啊?你听到了吧?”   言柚死马当活马医:“你了解你哥吗?”   赵潜跃骄傲道:“那当然了解啊!”   言柚眼睛一亮:“他下个月生日,你打算给他送什么礼物?”   “啊?”赵潜跃一懵,“他下个月生日呢?”   言柚:“……”   你了解个屁啊。   程肆回来时,就见两位高三生,坐在双杠上看星星看月亮。   “你报什么专业?”   “法律,我好早就想好了。你呢?”   “我啊……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学校招飞宣传海报这周贴出来了,我表已经填好了,周一交,初检就在下个月。”   “那加油,你可以的。”   “那必须!我赵潜跃,天生就是要属于天空的男人!”   程肆听了会儿,才走过去。   “跑完了?”言柚从双杠上跳下来。   程肆“嗯”了声。   赵潜跃也跳下来,打了个哈欠:“哥,你送我回家呗。”   “自己回去。”程肆无语地说:“撒什么娇,你小姑娘?”   “那你送我嘛。”   “属于天空的男人不敢一个人回家?”程肆不留情道:“自己滚,别等我踹你。”   赵潜跃:“你果然不爱我,既然这样,你生日我也不给你送礼物。”   威胁送出,电话响起。   是他爸打来的。   “又死哪儿去了?”一道浑厚男声,隔着手机听筒传到了三人耳中。   赵潜跃赶紧捂着手机,低声说:“赵大哥,你儿子在外面呢。能不能小点声给个面子?你这一吼别人都听见了!”   对面:“你有什么面子。三分钟,立刻回来。”   都催魂了,赵潜跃真怕他爸给他连个门都不留。   没再打嘴仗,风风火火往回跑。   沈屏玉还要练一会儿太极剑。   程肆和言柚在一旁长椅上等着。   言柚正思索着到底送什么礼物时,身上披着的大衣却忽然被人动了动。   她愣神,低头发现身旁那人手伸进口袋,下一刻,就从里面拿出来两支棒棒糖。   撕开包装纸,塞进了嘴巴   言柚看过去,怎么还随手带糖出门?   察觉她神情,程肆手伸了过来。   掌心躺着剩下那支。   男人声音含笑:“眼巴巴的,又不是不给你吃。”   言柚:“……”   她哪有眼巴巴!   说得像她很馋一样!   不过见小姑娘不接,程肆直接撕开了包装纸,这一回递到了言柚唇边。   眨眨眼,言柚张口咬住。   “你真的好爱吃甜的啊。”她说。   程肆咬着糖换到口腔另一侧,舌尖抵着。   酸甜的西柚味在口中蔓延。   出门时顺手偷沈屏玉零食柜里的。   这行为确实不像不爱吃糖。   程肆这次没有反驳。   言柚咬着支奶香四溢的,蓦地,脑袋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想好给他送什么生日礼物了。   决定了礼物,言柚和很快投入准备。   买好了新鲜的硬柿子,洗净、削皮、晾晒。   加上上霜需要的时间,差不多也得近一个月左右。   言柚住校,没办法每天都看着,只好求着沈屏玉,在她不在家的时候帮忙照看。   还特意摆在了程肆来颜如玉也不会看到的位置,小心谨慎地准备惊喜。   进入十二月,江城突遇十年来最低寒流侵袭,班上的人感冒了一小半。   言柚也不幸中招。   她身体其实不错,但这一次的感冒竟然来势汹汹。   每天按时吃药竟然都没有好转,周五的早操,竟然直接晕倒了。   程肆接到厉峰电话感到医院时,急诊室的人已经输着液睡着了。   几次家长会下来,厉峰对言柚这位“哥哥”也有印象。   见人到来,才终于起身。   程肆紧皱着眉,快步走近。   瞧见病床上小姑娘苍白的脸色,轻皱着眉。   “你人来了就好。”厉峰说:“班上最近感冒的人不少,传染了好几个。大课间跑操的时候晕倒的,不过医生也说不太严重,别担心。流感罢了,挂几天水就能好。”   程肆弯腰,摸了摸言柚额头,又抚平她睡得不安稳浅蹙的眉,起身郑重跟厉峰道谢:“麻烦您了。”   “这有啥,这孩子当时还差点吓我一跳。医生说只是感冒我才放心。”厉峰把护士刚拿来的处方交给程肆,叮嘱他去划价取药,“你来了就行,班上事情多,那我就先走了,好好照顾孩子。”   程肆把人送到门口,顺便去取了药回来。   才刚坐下护士就进来,托盘里放着注射器。   “言柚家人是吗?”   “是。”   “你是……?”   程肆说:“她哥。”   护士点头:“她还得打一针,打屁股上的,你看你是把人喊醒还是……”   “……”程肆:“喊醒吧。”   他到床前,轻轻晃了下言柚。   她睡得不安稳,立马醒来。   看见眼前的人是他,似乎还有些不相信。   “哥哥?”   程肆“嗯”了声,嗓音柔和:“你还要打一针,打完再睡?”   他的声音低沉,落在耳中,缱绻温柔。   言柚迷糊地点点头。   程肆站直身体,示意护士打针。   之后就转身出了病房门。   言柚望着他身影消失在门前。   乖乖按着护士指示半侧着身体。   很快打完。   言柚又平直地躺好,藏在被子里的手,轻轻地揉了揉屁股。   护士整理东西,眼睛微眯地笑:“小妹妹,刚刚那是你哥?”   言柚慢吞吞地:“唔。”   护士:“哥哥长得真帅,有女朋友吗?”   言柚面不改色:“没有。”   “那……”   言柚:“他结婚了呢。”   护士哽住。   “都生女儿了。”言柚继续补充。   程肆等到护士从病房门出来,才又抬脚进去。   他自然没注意到年轻护士最后留在他身上,那可惜的一眼。   言柚醒了一次,又见到了程肆。   这下自然再睡不着了。   然而睁着眼睛盯着床边的“秀色”还不足三分钟,手机被人塞进另一只没有扎针的手中,界面已经打开,正是个单词软件。   【高考必备3000词】   “睡不着就背单词。”程肆无情道。   言柚:“……”   她眼尾垂着,苍白着张小脸,可怜兮兮的:“我不想背单词。”   程肆:“那背古文?”   言柚伸手就拉高了被子,把整张脸都盖住。   她都这么可怜了,这人好绝情。   言柚鼓了鼓腮,蒙着脸的被子被人扯了下去。   她现在感冒,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哪敌得过他。   “别闷坏了。”程肆轻声说。   他倾身过来,掖了掖被角。   言柚声音低低的:“我都生病了,今天不能不学习吗?”   程肆抬眼,声音藏笑:“逗你的,小可怜。”   言柚这才开心起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午饭是程肆出去买的,她就坐在病床上,胃口不佳,什么都不想吃。   但还是被盯着喝了半碗寡淡的白粥。   垫了肚子,输着液。   言柚没多久又困了。   眼皮沉沉垂下来,怎么用力都撑不开。   却又不愿睡着,还想偷看床边的人。   程肆被她这费劲的模样逗笑。   他把病床摇下去,完全放平,弯腰托着言柚后脑弄好枕头,调整了个让人舒服的位置。   言柚迷蒙着睡眼,只觉得后脑那只手沉稳有力,让人不自觉地产生依赖。   “哥哥……”   她伸出手去。   程肆弄好枕头,要撤手时,却被人拉住。   言柚眼睛已经合上。   不知是不是陷入了梦境。   他的手被一双又小又软的手按着,小姑娘侧了下脑袋,就蹭过来,脸颊轻轻地贴入他掌心。   程肆僵了下。   想撤回手,却被人握得更紧。   “哥哥。”   低低的,已经几不可闻。   像是错觉,程肆似乎只看见她嘴唇动了动。   她动了动,在他掌心轻蹭。   像只粘人的小猫   他却只感觉到,掌心细腻柔软的肌肤。   程肆飞速收回手。   床上的人已经沉沉睡去。   程肆垂眸,静静看着掌心。   他蜷了蜷手指。   而后掩好被子,脚步未停出了病房。 第三十四章 爱我一下行不行。   再醒来时, 手背上的针刚被拔掉。   喉咙有点干,脑袋也晕, 言柚抿了抿干燥的唇瓣,床边的人递过来杯水。   言柚接住,温热的,刚好能喝。   她低头喝了小半杯。   程肆说:“都喝完。”   言柚只好再低头,乖乖喝干净。   杯子被收走,被子也被揭开,有人将羽绒服递过来。   “穿好,我送你回去。”   “噢。”言柚没接,张开手臂。   程肆见状, 顺从地抖开外套, 帮着她穿好。   “能不能不回学校啊?”言柚皱眉, 没精打采。   程肆:“回颜如玉, 给你请了一天假,明天还要过来再输一次液。”   他垂着眼睫, 托住言柚小臂把人扶下床。   言柚又打了个哈欠,没了被子, 觉得穿着羽绒服也冷得发颤。   她缩着脖子, 脸色仍是惨兮兮的白, 小声嘀咕着:“那我又要拉下好多作业了。”   程肆倒是没再说话,轻飘飘地从床尾拎过来只书包,沉甸甸的,装满了书。   他道:“都给你从学校拿过来了。”   言柚:“……”   他下午去了趟她学校, 拿回来的。   言柚探头拉开拉链去翻了翻,收拾出来的卷子好几份新的。   言柚皱着一张苦瓜脸:“高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程肆笑笑没说话,给人脖子上缠了条围巾。   “走吧。”   言柚下床穿好鞋, 见高大清瘦的男人手上,提了只风格少女的粉色书包,好不相配。   她唇角扬了下,过去轻轻拉住程肆另一只衣袖。   见人低头瞥过来,小声道:“头晕。我拉着你走,行吗哥哥。”   程肆没说话。   但也没拒绝她。   言柚窃喜,拉着他大衣衣袖的手悄悄收紧。   两人回颜如玉时,太阳还没有落山。   沈屏玉熬了浓稠香甜的南瓜粥,专门就是在等言柚。   终于见她回来,蹙眉过来,心疼地摸了摸言柚带着病色的脸,“饿了没?”   还好,感冒了也没什么胃口。言柚却还是点点头,抱住沈屏玉胳膊嘟囔:“快要饿死了,中午哥哥只给我吃了白粥。”   程肆放了书包回来,路过就听见这么一句“控诉”。   没什么表情地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   “我虐待你了?”   言柚下半张脸都藏在围巾下,明明是她中午不想吃饭,被程肆半威胁半逼迫地才喝了小半碗白粥,仗着生了病,现在却能得心应手地撒娇扮可怜:“嗯,你虐待我。”   沈屏玉转头,斜了程肆一眼:“你穷成这样了?”   程肆:“……”   言柚藏着翘起来的唇角,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却出卖了她,笑成了弯月。   等程肆看过来,又飞速绷着唇角。   她却不知道,那双弯月似的眼睛早落入程肆目光。   男人擦身而过,刮了下她鼻梁。   很轻的一下。   言柚喝了粥,又被盯着吃了药,然后就被沈屏玉和程肆两面夹击赶回了房间,命令她早睡。   她已经好几天没见他,很想待在一起的。   哪怕就是两人各自占据着一张沙发,看电视看书都好,就是想和他待着。   门合上,言柚舒口气,怀里抱着一只毛绒玩具,闷闷地趴在床上。下午睡太久,其实现在也太有困意。   言柚起身,套上羽绒服,打开书包准备写会儿题。   半个钟头左右,有人敲门。   言柚打了个喷嚏,“进。”   她以为是沈屏玉,察觉那脚步声不对才转过头去。   盛了牛奶的玻璃杯轻放在桌旁。   程肆扫了一眼,居然发现她生着病还在写作业。   “不困了?”   言柚点点头,伸出手去,指尖碰到杯子。   热的。于是双手都过去,捧在手中当暖手宝。   她低头喝了口,好像还加了糖。   程肆垂眸看了眼坐在桌前的小姑娘,气色比他上午在医院刚见到时好多了,但还是病恹恹的。   身后看不见的地方,他抬了抬手,在要碰到言柚发顶时,停顿一瞬,又收了回去。   “明早我送你再去医院输液。”程肆手抄回口袋,“早点睡。”   “嗯。”言柚什么也没看见,小口喝着牛奶,“我写完数学就睡。”   程肆没有多待,很快就又下了楼。   言柚笔悬空,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缓缓变轻,最后消失,这才重新低头,晃了下略微昏沉的脑袋,落笔打着尺子画了条辅助线时,忽然想起她晾晒的柿子。   轻手轻脚地出门,拐去阳台,看见那几只又大又红的柿子已经快要形成柿饼雏形,欢欢喜喜地盯着看了好久。   她以前也没做过柿饼,光是挑选原材料的过程,就费了好大精力。去了好几次市场,还网购了柿饼特产地的专门用来制作柿饼的品种,挑挑选选,留下了如今这六个。   江城的冬天太阳其实也不多,所以晾晒最是问题。   她每天都紧张兮兮地盯着天气预报,盯着云层,在心底期望它早早散去,最好每日阳光明媚。   比做题还认真,对照着网上的照片,观察到底成没成功。   所幸今年的天气好像都开始偏爱她了,连着出了半个月的太阳。等下周,这些柿子就能收起来等上霜了。   冬至前也就一定能做好了。   翌日,程肆准时到达,开车送言柚去了医院。   昨天一天输液,又喝了热牛奶,言柚昨晚睡得格外好,症状已经轻了不少。   她都没有多困,左手插着针学习。下午放学前,程肆就把人送回了学校。   这周周末两天都有考试,根本没假期,下次再见,就真的要是他生日前的那个周末了。   言柚舍不得走,装模作样说头晕,让他开慢了好多。但这样终点依然会到达。   刹车踩下,车子在校门外路边停下。   言柚慢吞吞地解开安全带,愁眉苦脸地说:“我能不能再去医院输一天液啊,头晕,感觉没怎么好的样子。”   “头晕?”程肆望过去。   言柚郑重其事地点头。   程肆挑了下眉,笑起来。早晨下楼时蹦蹦哒哒的也不知道是谁。他没多想,只以为她这是单纯地不想上课,高三产生阶段性厌学情绪很正常。   “等你下次放假,哥哥请你吃好吃的。”说完,侧过身伸手从后座拿了个袋子,塞到言柚手里,“药都在这里,一天三顿,记得吃。”   言柚更发愁了,手按在车门上迟迟不愿打开。   恰在此时,程肆搁在中控台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常年不开机的选手,竟然还能听见他手机里传出的铃声。   驾驶座上的人捞起手机,看了眼,划了下屏幕接起来。   “喂。”   程肆出声。   言柚莫名地停下了动作。   她安静地待着,余光和耳朵全部不自觉被吸引着。   程肆握着手机,搭在耳边,另一只手还按在方向盘上,目光很远,隔着挡风玻璃望着前方。   言柚看见他俊朗的眉此时轻轻蹙着。   程肆也只是听对面那人说话比较多,间或发出一声单音节的回应。   她听不见听筒对面那人说了什么,只注意到,他搭在方向盘上那只手,卷了三折衬衫袖管下,露出的小臂上青筋微凸,线条流畅又有力量感,很好看。   好一会儿,她听到程肆说:“我再考虑几天。”   言柚愣了一下,等他挂了电话,才轻声开口:“你要考虑什么?”   这话似乎有些越界了。   但言柚脱口而出时根本无法多想别的,喜欢会让一个人失去控制。并且毫无道理可言。   程肆却说:“考虑回去。”   言柚彻底僵住:“你说什么?”   程肆没有开口,她重重咬了下下唇,贝齿留下的疼痛却无暇多思。   “你要回北/京了?”   程肆道:“还在考虑。”   说完,降下车窗,曲肘搭在上面。   下午下课的铃声想起,飞出校园飘向天空。   不用上晚自习的高一高二学生们奔涌而出,一瞬间,校门口和路边挤满了红白相间的校服。吵吵闹闹的。   程肆抬了抬下巴:“去吧。”   言柚不动,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回去……不能再多待一段时间吗?”   她没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   我不想你走。   程肆没有立即回答。   叶崇年纪已经那么大,他的身体其实一直强健。今年体检查出来的毛病也不算不可根治的严重病症。   但人老了,是真的等不起时间。   老师对他寄予了厚望,这些年对待他如同亲人。   程肆望着车窗外年轻的学生们,淡淡地说:“因为有个很重要的人在等着,我可能,没办法辜负他。”   言柚背着书包,提着药,直接回了教室。   今日刚恢复了些血色的小脸上,此刻竟然又是苍白一片。   教室门口就撞见了班长,看着她诧异道:“言柚?你脸色怎么还这么差?不行别硬撑啊,不是去医院了么,怎么看着没好转,还更差了啊?”   教室里的人听见声音,闻小缘第一个冲出来,看见言柚脸色也吓了一跳。   凑上前来摸了摸她额头:“你不是给我发消息说都好了么,怎么看上去不像啊?”   林一丞和邱智刚准备一同去食堂,到言柚身边停下脚步。邱智说:“柚子,你别硬撑啊,身体最重要。”   林一丞也说:“这两天都在讲之前的卷子,你不来也耽搁不了多少进度,到时候我把笔记给你。言柚,你别着急,先养好病。”   七嘴八舌的,全是真心实意的关心。   言柚尽力自然地笑了笑:“我好很多了,没关系的,是被外面的风吹的。”   众人又多问了好几句,见言柚除了脸色之外别的都很正常,这才放下心,急着去食堂抢饭吃了。   闻小缘不去食堂,咬着吸管喝酸奶,盯了言柚好几秒,悄声问:“怎么了?”   言柚捏着书角,久久没有动作。   她甚至不敢去回想程肆在车里说那一句话时的神情和语气。   只觉得一整颗心都皱巴巴的。   但闻小缘太了解她,一点微表情都能察觉内心想法。   言柚躲不过,只好和她诉说。   两人窝在课桌上说悄悄话,闻小缘一杯酸奶喝完,也听明白言柚难受在哪里了。   闻小缘一针见血地问出了言柚最怀疑的点:“他难道要回去找前女友了?”   “……”   言柚趴在桌上,闷声不说话。   闻小缘又道:“还真是受了轻伤才来的江城啊!”   言柚:“……”   闻小缘抛出空杯,扔进垃圾桶,开口安慰道:“啧,别这么伤心,人家这不还在考虑吗,也不一定要回去。”   言柚还是开心不起来。   “实在不行,你表白试试?”闻小缘道。   言柚顿住。   没回答,却在心里开始研究起可行性来。   闻小缘从桌兜里掏出个袋子,转移她注意力:“我的围巾织好了!”   言柚去看,果然发现一条黑色的柔软围巾已经成形。   她伸手摸了摸,很暖和。就是中间一个地方好像和别处针脚不太一样。   她戳了戳。   闻小缘捏住她手指,偷偷说:“这里我勾错了,到最后才发现,抽了下居然勾出来一段,没办法,我修剪了一下,拿针缝了起来,嘿嘿。”   言柚笑了下,下一秒又笑不出来了。   下巴磕在桌上,不开心地说:“我的礼物送不送得出去啊。”   她自己的忧虑持续了整整一周半。   直到段祈的生日到来。   闻小缘的围巾没送出去,却得到段祈和他们班一个女生在一起了的消息。   那天刚好是周六。   段祈要开生日会,言柚被闻小缘拉着一起去参加。   闻小缘提着织了一个多月才完成的围巾,一路上担忧,怕段祈不喜欢,嫌土。   言柚还笑她,又轮到她忧虑了。   闻小缘这才和她说,她准备在今天和段祈告白。   然而,两人还没走到包厢门口,远远却听到了极大的起哄笑闹声。   没几秒,响亮的声音整齐地喊:“亲一个!亲一个!”   她们到门口,推开包厢门时,看到的就是段祈揽着女生的腰,低头吻下去的画面。   ……   闻小缘转身就走,步子飞快,言柚追出来时,看见的就是她把那条围巾扔进了垃圾桶。   她捡回来后紧跟上去,“小缘,你等等我!”   闻小缘跑到了一条无人的小巷才停下来。   她抱着胳膊蹲在地上,言柚过去时,脸上已经满是泪痕,却一点哭声都没有。   言柚蹲在她对面把人抱住,闻小缘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星辰满天。   今天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适合对酒当歌,而不是借酒浇愁。   闻小缘买了一打的啤酒,拉着言柚去了一个地方。   市体育场。   绿茵地上,射灯亮如白昼,两队人在踢球。   旁边的看台座椅上已经堆了好几个空罐,都是闻小缘喝的。   言柚手里捏着一瓶,也跟着喝了一半了。   “柚柚。”   “嗯?”   闻小缘喝了一大口,忽然大声冲着天空道:“段祈是个王八蛋!!!”   嘹亮地传出了回音,正中间踢球的人都暂停了脚步看了过来。   言柚赶紧捂住她嘴巴:“你小声点!”   闻小缘拨开她的手,双脚收上来,把自己抱成了一只球。   “其实我没道理骂他,对不对。”她嘀嘀咕咕的,“人家自由恋爱,也没有对不起我,我没有立场生气,没有立场不高兴。我们一起长大,当了那么多年的好朋友,我应该为他高兴的,不是么。”   “但是我还是好难过啊。柚柚,我好难过。”   言柚抱住了她,还没出声安慰,闻小缘打了个酒嗝,就又继续铿锵有力道:“不,我他妈!为他高兴个屁!他明天才算成年,这是早恋!我要举报他!”   言柚:”……“   两人喝完了半打啤酒,言柚只喝了一听,闻小缘是真的喝醉了。   到最后只是不停地问她同一个问题:“我要是早一点和段祈告白,结果会不会不同?”   浑身的酒味,也不敢把人送回家,便打了车带到了颜如玉。   等把已经睡着的闻小缘在她床上安顿好,自己都出了一身汗。   沈屏玉站在门口啧声,对少女的爱恋看得明明白白的,八卦地问言柚:“谁啊,长得帅吗?学习好吗?”   言柚敷衍地应付了几声。   闻见自己身上酒气,去洗澡。   出来后吹着头发,捏着手机想着问程肆他考虑的结果时,沈屏玉在外面喊:“你那些柿饼都上霜了,我尝了一个,还不错,挺甜的。”   言柚哪敢顾得上别的,“你都吃了?”   说完也不等回答,急急飞奔像厨房,打开封藏的玻璃罐,数了数,一个不少。   沈屏玉幽幽地在她身后说:“紧张什么,要送给谁啊,我不能吃?”   言柚抿着唇角不说话,装回罐子里,回房间换了衣服,也不等发尾吹干了,抱着柿饼就要下楼。   “急着干什么去?”沈屏玉问:“表白啊?”   言柚脚步一顿。   “你看你床上那小姑娘,”沈屏玉抱着胸,“爱情这玩意儿真没意思,下场没好的。”   言柚抱紧了怀里的东西。   沈屏玉又道:“你要是想去找程肆,我可不放你。”   言柚乍然一惊,抬头瞪圆了眼睛看着沈屏玉。   “怎么,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沈屏玉咬了口梨子,甜甜的汁水四溢,“不过我觉得还是换一个人比较好。”   “这人最近吧,不知道为什么,来我这儿尽找一些《心经》、《金刚经》、《楞亚经》看,不知道什么毛病,可能在准备出家了吧。”   “……”   “好像还快回北/京了,听他和人打电话在说。”   言柚终于等不及了,一个字都来不及说,抱着装满柿饼的罐子就跑出了门。   沈屏玉一只梨子啃完,拿纸巾擦着手。   去柜台又打开了她的宝贝收音机。   咿咿呀呀的歌声在店内唱开——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   星星缀在沉黑的夜幕上,下弦月高高挂着,光很薄,不太亮地照着大地。   言柚几乎是一路跑着,到了程肆家门前。要伸手敲门时,却犹豫了。   手指伸回来,握成了拳。   寡淡的银白月色透过楼道中间狭小的小窗,投射进来。   她吸了口气,想起程肆在车里说的那句话,想起闻小缘边哭边后悔为什么不早点告白。   没有犹豫,言柚敲响房门。   这一次她没有等待太久,程肆很快就打开了门。   瞧见是她,还有些惊讶。   “这么晚怎么过来了?”   他应该刚洗完澡,发丝尾端还湿润着,黑发的颜色很深。   言柚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程肆微蹙眉,扯着她的手腕把人拉进来,看见言柚披着发,像是洗过了澡的模样,眉头更深。   “急事?”他道:“发短信给我,我过去就行,这么晚一个人在外面乱跑什么,忘了上次……”   “哥哥。”言柚打断他。   程肆停下。   言柚把手里的透明玻璃罐递过去,说:“生日礼物,哥哥。”   她认真地说:“我今年,送你很多个柿柿如意。”   比去年还要多。   所以你以后,一定事事如意。   程肆愣了下,接过来。   “是我自己做的。”言柚慢慢道,“周二才是冬至,我记得的,但那天我在学校,回不来。本来还有个蛋糕的,但蛋糕是要生日当天吃,我……我今晚就是先把柿饼给你送过来。”   程肆垂眸看着面前的人。   四目相对。   一个亮如星,一个沉如墨。   言柚轻抬手,拉住他一点袖子,仰着脖子问:“你考虑好了吗?”   “什么?”   言柚提醒他:“你不是要考虑回不回北/京吗?考虑好了吗?”   程肆却没说,打开手里的东西,取了一只柿饼出来,他咬了一口,很甜。   糖分堆积后,只剩下了甜。   他微弯下腰,直视着小姑娘双眼。须臾低低地说:“谢谢,很甜。”   言柚低下了头,紧盯着捏在他袖子上自己的手。暗暗用了力,甲缘一圈白。   她忽然说:“我不想你走。”   言柚再次抬眸,望进男人那双多情双眸,喝下去的酒在胸腔四处逃窜,烫热了五脏六腑。心肝上一点,是赤/裸裸的真心,牢牢扎根在了叫程肆的人身上。   别人谁都不行。   她就是想得到他。   没有方法技巧,没有人告诉她怎么办,就拿一片滚烫的真心浇灌。   她松手,忽地拉住他领口,用了力。   程肆没有防备,就这么被她拉得低下头去。   言柚踮着脚尖,迎上去,柔软的唇贴上去。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程肆唇角。   她看着他的眼睛祈求道:“我都这么努力了,爱我一下行不行。”   她不管不顾地抛洒出暗藏了许久的心意,却不曾想到,心意是可以被对方拒绝的。   程肆在第二天,就离开了江城。   直到高考,言柚都没有再见过他一面。 第三十五章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这一年江城的冬至, 下了场十年难得一遇的雪。   从白昼在地平线彻底消失时,天空开始飘下雪花。   言柚听见教室里逐渐沸腾的声音, 听见走廊外来回奔走相告的激动心情。江城很少下雪,这场在黑夜开始时落下来的天赐礼物,无疑是一场惊喜。   哪里还有人安心待在教室学习。第一节 自习下课铃声还未响起,就已经有成群结队的人闯出去玩雪了。   无处不吵闹。   广播里都开始通知,让师生玩雪注意安全。   言柚怔怔地望着腕上那串十八子手串,发呆地看了好久,而后拿出了偷藏的手机。   短信里,静静地躺着她这两天发出去的所有消息。   而程肆,一条都不曾回过。   两天前的那个晚上, 她笨拙又赤诚地剖开自己的心意, 完完全全地给那个人看。   言柚紧抿着唇角, 她做过他接受的梦, 幻想过他笑着玩笑说你还笑,也担忧他会不会拒绝。   却唯独没想到, 会是现在这样的结局。   打过去的电话统统关机,发出的短信杳无回信。   她送出去的柿柿如意, 却忘了给自己留一点。   言柚打开窗, 伸出手去, 接了一片雪花。   触及皮肤的瞬间,冰消雪融,化成了一滴晶莹水光。   外面真的很吵。   言柚举着手机,对着灯下扑簌簌落下的雪花拍了张照片。   没有回信也没关系, 她执着地将照片发出去。   轻敲键盘,编辑一条内容:   生日快乐。   江城下雪了。   她低着头,无声又倔强地一直看着。   啪嗒。   屏幕上砸下来一滴液体, 很快洇开,变成了一片圆形的湿渍。   雪花飘进教室了吗。   闻小缘上完厕所进教室时,看见的就是言柚趴在桌子上。   一动不动的。   教室里外,操场校园,全在为这场不在预报中惊喜现身的雪而激动,唯独她不是。   闻小缘在言柚身边坐下。   知道她没睡,从书包里掏出来包东西,拆了一颗,捏在指尖喂过去。   言柚顺从地咬在嘴里,尝出来是颗旺仔牛奶糖。   又想起她在颜如玉门前,骗程肆去锁门,而后趁机把两颗旺仔塞进他兜里。   她坐起来,脑袋一歪靠在闻小缘肩上。   “要不逃课吧?”闻小缘说:“我觉得这方法还蛮管用的,那天之后,我就好了。你知道吗,我刚出去路过七班,还看见……看见他拉着女朋友,连笑带哄地拉着人家去楼下玩雪。看见我还跟我打招呼,又质问我周六怎么没去生日会。”   言柚问:“那你怎么说的。”   闻小缘:“我说,啊那天你生日啊,我忘了。”   言柚弯了弯嘴角,靠着她又不说话了。   “真的。”闻小缘认真传授经验,“一喝就见效,小缘同学亲测有效。”   言柚点头说好:“可是我们现在哪里逃得出去,晚上要查寝的。”   闻小缘神神秘秘的:“我有办法。”   结果这个办法,就是学校小卖部的“隐藏菜单”。   下了晚自习,等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两人才背了书包拿着东西下楼。   直奔篮球场边上那个小卖部。   这里离女生宿舍楼远,离男生宿舍楼却很近。   两人到时时间已经不早,里面仍又几个男生在买东西。   闻小缘带着言柚直奔最后面的货架。   “你怎么知道的。”言柚很好奇。   闻小缘说:“就以前听段祈说的呗,他们男生都知道。”   这里的这家小卖部面积并不大,两人说这话已经到了。   老板专门派了个人在这里管理“隐藏货架”。   见着两个女生过来,很是惊讶。闻小缘交涉一番,就拿到了两罐啤酒,付了钱飞快藏好装进书包,做完之后赶紧拉着言柚往外走。   空间不大,货架偏又放得挤,闻小缘走在前面,回过头和言柚悄声说话,却不曾注意前方,拐过弯撞上一个人……不是,一个蹲在地上的球。   “我靠!?”男生猝不及防被踩到。   “对不起对不起。”   言柚听着熟悉,上前来:“赵潜跃?”   赵潜跃捂着脚,揉了又揉才站起身来。   “言柚?”又看向闻小缘,还没从刚才那个撞击中回过神来,“你差点撞死我了。”   闻小缘还记得这人第一次见面,就说她脸圆的事情。   在绝大多数女生心里,这可不算是什么夸奖。   “那你还挺娇弱。”   赵潜跃:“……”   “你说我?”他指指自己:“我?娇弱?”   再高点杵在这儿都能当根柱子了,闻小缘面不改色:“嗯嗯,是呢。”   言柚眼看着阵势不对,及时泼水熄火:“你这学期也住宿了?”   赵潜跃惨兮兮地”嗯“了声:“我爸非让我住宿,嫌我晚上写作业打扰他看球赛。”   “…………”   赵潜跃又问:“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言柚说:“买点东西。”   赵潜跃这会儿还挺聪明:“买烟还是买啤酒啊?”   说完看过来,端出一副从郭向明那里学来的架势:“这可都不好啊。”   没法儿解释。   言柚能怎么说,难道直接说我在为你哥借酒消愁呢。   闻小缘却直接糊弄两句,拉着言柚出了门。   “啧。”等那两人身影消失,赵潜跃还是忍不住道:“真的好圆。”   他重新弯下腰,退而求其次地拿了罐红罐可乐。   忽然又想起今天一整天给程肆发消息都没得到回音,以言柚跟他哥的熟悉程度,应该知道吧。去找她问问?   这么想着,赵潜跃大步流星追了出去。   瞧见人时,就看见两个女生在弄雪玩。   言柚和闻小缘也是走出小卖部,看见路边在夜幕下盈盈闪光的堆雪,才有点儿后悔课间没出来玩一趟。   毕竟江城下一场雪,是真的太难得了。   然而两人正各自低头团雪球,想着堆个小雪人时,身后不知道从哪里冲过来个二百五,两个偌大的雪球精准冲向两人后颈。   准头无敌。   彻骨的冰凉霎时从后颈领口,灌入暖意融融的肌肤。   赵潜跃偷袭成功,得瑟道:“嘿嘿,全中,我可太他妈牛逼了。”   言柚:“……”   闻小缘:“……”   两人齐声:“你有病吧!!?”   话音刚落,闻小缘摘下书包就塞进言柚怀里:“帮我抱着,我今天不弄死这个二百五我就不姓闻!”   说完就挽袖子去弄雪球。   赵潜跃顿时兴奋道:“决战吧!!!”   言柚:“……”   她抱着闻小缘的书包,站在雪中,亲眼目睹了十分钟战况。   最后,以赵潜跃再次一个后颈冲雪拔得头筹,把闻小缘气得放弃武器,直接冲过去对着赵潜跃手腕咬了一口才算终结。   这个插曲也打断了两人想要借酒浇愁的计划。   闻小缘一晚上都在疯狂辱骂赵潜跃。   第二天,赵潜跃竟然还找到了一班来。   带着酸奶可乐和薯片,前来赔罪。   他也是闹完了,看着闻小缘跑进了寝室楼,才听言柚说,她们本也不是准备打雪仗。   赵潜跃知错就改,态度诚恳,连续一个月,都眼巴巴地跑来道歉,不得到一句原谅都不罢休。   不打不相识,从这天起,言柚和闻小缘身后就跟多了个跟班似的,还是哈士奇的那种。   闻小缘不是在被他气死,就是在被气死的路上。   有一回,她一直藏在抽屉的那条围巾被赵潜跃看见。   这人虽然脑子不太好用,但有时候又挺聪明,敏锐察觉这时闻小缘给某个男生织的。   就拎着围巾,指着那个中间缝着的针脚处,说:“你这手艺不怎么样啊,怪不得冬天结束了都没送出去,不好意思吧?”   这句话出来,闻小缘没被气到。   三两下拿后桌女生剪刘海的剪刀,把那条围巾剪得再看不出原本模样。   赵潜跃是真的愣了,好久,看见闻小缘在哭。   赵潜跃幼儿园揪人家小姑娘头发时,弄哭的女生能组成一个足球队,这一回却是真的傻了。   打雪仗那次还能用零食酸奶哄人,这一次闻小缘怎么都没理他,就连言柚,也不和他说一句话。   其实那件东西也早该扔了。   闻小缘到底不是全部被赵潜跃那句话弄哭。   言柚最了解事情全过程,但也没和赵潜跃解释。   毕竟这人,是真的很会气人。   赵潜跃消失了两天没有出现。   第三天,顶着眼下一双黑眼圈跑来一班,抱着个东西塞到闻小缘怀里,认认真真地说了句对不起。   闻小缘看了眼怀里的东西,居然是条新围巾。   重点是,好像是人手工织的。   “这……你织的?”   “我找我妈学的。”赵潜跃说:“我这个人,有时候说话是挺混账的,我爸都嚷嚷不想要我这个儿子。下次再这样,你就直接捶我!”   闻小缘看着一米八几的人,抱着围巾沉默。   实在难以想象这人捏着两根毛衣针织织打打。   刚想说什么,只听赵潜跃又道:“织了两天,我妈都夸我!没想到我在这方面这么有天赋,上辈子可能是织女吧!”   闻小缘:“……”   织什么女,上辈子也是傻逼吧。   发觉她脸上已经泛起忍不住的笑意,赵潜跃又凑过来,指指围巾:“你看,这针脚,这细密程度,是不是比你织得好?”   闻小缘:“你有病吧!!!”   言柚踏进教室门,就听见闻小缘这么力道铿锵的一句。   她失笑,看来是又和好了。   寒假到来,高三生却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天假期。   除夕那天,她又去了趟程肆家,   长久没有住人,门上都有了层灰。   他真的就一条消息都没有。   怎么就能走得这么潇洒呢。   书桌上她买给他的那盆仙人球,无人照看是不是也死了?   言柚尽力让自己平静地擦干净那扇门,站在自己带来的小凳子上,仔细认真地贴好春联。   梅传春信寒冬去,竹报平安好日来。   不见面也没关系,我还是想祝你平安,祝你事事如意。   言柚在楼梯台阶上坐下,握着手机拨出电话,每一次,都是同样的对方已关机。   她却执着地不肯放下。   他不爱开机,所以她一直打,说不定就能等到拨通的一回。   但没有。   电量告罄前,言柚终于放弃,她垂着脑袋。发出一条短信。   【除夕快乐。】   那天她在门前台阶坐了很久,久到双脚微僵,都舍不得离开。   可这一次,终究没能等来一个拥抱。   寒冬去,春日归。   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终于到来,倒计时一天天的减少。   言柚的语文成绩终于进步许多,郭向明最是高兴,拿着答题卡都想裱起来。   好像生活的全部,真的只剩下了学习。   赵潜跃过了招飞二检,只要高考成绩过一本线,就能真的成为属于天空的男人;教室后方黑板上,闻小缘的理想院校变了,改为了一所排名很靠前的985医学院;林一丞的目标始终未变,他明白了言柚的心思,也不会继续自讨苦吃,反倒是放下后和言柚成了朋友,常交流学习;邱智参加了一所省会985的自主招生,但可惜的是面试没通过,只好继续准备高考;段祈和女朋友分手了,听说是成绩退步被老师喊了家长……   但一切,都在平稳往前走。   高考前一天学校放假。   江城有高考前考生们写下目标和心愿,每人在江边点燃一盏孔明灯的习俗。   言柚一字一句地写下高考顺利。   除了身边的同学,沈屏玉也陪着她站在江边。   周围是四处升起的星星点点的孔明灯,夜空缀满盏盏写下心愿的灯火,有人大声地喊出高考顺利,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来。   此时,赵潜跃望着已经升空的那盏属于他的孔明灯,吼道:“靠!我的怎么着了!??”   闻小缘笑:“活该。”   “我不管,你让我在你的灯重新写!”   “我的没有空了。”   “我写小点,挤挤嘛。”   “你一个大老爷们撒什么娇啊?有病吃药。”   “你让我写一下,我就写一句话!”   言柚也忍不住笑起来,摸了摸手腕上的东西,拉起自己的灯,擦了根火柴点燃。   沈屏玉和她一起放飞。   孔明灯转了几圈,露出藏在高考顺利另一面的字——   【我好想你。】   几千盏明灯飞入夜空,快分不清自己的是那一盏时,沈屏玉抱了抱小姑娘的肩,轻轻拍了两下。   考试的两天似乎过得格外快。   言柚盖上笔帽时,望了眼窗外。   飞鸟停在树枝上,只稍停片刻,而后振翅,往更远的天空飞去。   班上的人要一块儿去玩,言柚先回颜如玉放东西。   沈屏玉递给她一束花,还有一个快递。   寄件人来自北/京。   言柚愣了下,而后迫不及待地拆开,手指都在不受控地发颤。   拆开了盒子里,才看见里面是一块腕表。   沈屏玉指了指那束花。   言柚这才去看。   那是一捧开得很热烈的向日葵,配了洋桔梗和尤加利叶。   花束中间夹了张卡片。   行云流水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即便没有署名,言柚也一眼认出来。   上面写着一句话: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第三十六章 喜欢一个不值得的、被人塑……   老巷的灰败, 只有在蝉鸣躁动的夏日,才能被郁葱的林荫点缀上一点蓬勃的绿意生机。   门外的人来人往, 扯着琐碎的小事杂谈闲聊。悠长聒噪的知了声没完没了,像是要叫醒一个熬到了凌晨两三点才睡还要早起的上班人,听得人头疼欲裂。   洋桔梗的香味很淡,凑近了才闻得到一点儿,花很新鲜,向日葵的黄色花瓣一点没有蔫,就像是刚从园里剪切下来便送到了言柚手上。   她垂着眸,表盒远远扔在桌上,看也不看, 一双剔透的漂亮眼睛, 紧紧盯着那行字。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什么都不想管不想看, 就盯着这一行字。   混蛋。   她只想出这两个字。   指尖太过用力, 粉色的甲缘一圈白弧。好久,言柚像是触碰一件多么重要的宝贝般, 指腹去蹭那行字。   黑色的字迹下,晕开略淡一层的颜色。   新写下的。   还没干透。   言柚猛地抬头, 看向沈屏玉:“他回来了是不是?”   沈屏玉没看她, 不说话。   言柚就起身, 飞快过去,死死抓着沈屏玉的手:“他回来了是不是!”   沈屏玉道:“没有!”   沈屏玉拂开她抓住自己的手,想走。言柚偏不放,甚至更用力, 她执着又倔强:“我不信,字迹都是新的!你不要骗我,他回来了是不是?是不是已经在家了?你不告诉我, 好!那我自己去找他。”   言柚说干就干,转身就往门口跑。   “回来!”沈屏玉大声喊,“言柚,你给我回来!”   但言柚一个字眼都听不见,已经拉开门跑了出去。   沈屏玉喘着气追在她身后,看见小姑娘飞奔的身影,似离弦的箭,是也抓住了唯一一点希望的人。   热气蔓延,浮躁难耐,她扯开了嗓子,吼道:“人已经去机场了,你现在过去什么也见不着!!!”   言柚蓦地回头,她反应极快,冲进店里,拿起刚下了考场背回来的书包,从透明笔袋里抓住身份证,下一秒,又冲了出去。   沈屏玉回来,在门口拽住她手腕,使了力,死死不放。   “干什么去!”   言柚紧紧咬着唇:“我要去机场。”   沈屏玉大声喊人:“拿身份证干什么,你给我放下!”   言柚摇头,固执道:“我怎么都要见到他。”   机场见不到,那她就追到北京去。   怎么样都要见到他。   五点三十二,言柚坐上了前往机场的出租。   一路上,她捏着手机,却一通电话都没有拨出去。   草稿箱里,有她考试结束从考点学校回颜如玉时,坐在公交车上编辑好的一则未发出的信息。   收件人程肆。   此时,却好像没有发出去的必要了。   她靠着车窗,手里捏着那张卡片。   凭什么呢。   凭什么就给她这么一句话。   “师傅,麻烦您再快点。”   “姑娘,我这已经够快了。催好几遍了,赶飞机啊,几点起飞?”   “不是。”言柚抿着唇,“找人。”   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建筑与行道树,越往机场走越荒凉。   太阳快落山了,橙红的光遍布半边天空。远处成片的火烧云,夕阳的光透过云层散落下来,留下一道道金色光路。   司机调大了音乐声,应景地放着首粤语歌。   祈求在路上没任何的阻碍/   令愉快旅程变悲哀/   连气两次绿灯都过渡了/   与他再爱几公里/   当这盏灯转红便会别离/   凭运气决定我生死/   《少女的祈祷》。   此刻是,六时整。   七点十分,言柚抵达航站楼。   她在车上便查过了几趟航班,计算着时间,估计了程肆最有可能搭乘的两列航班,直奔大厅。   人流涌动,广播中的温柔的女声进入耳中,却像是变成了一团堵了耳朵的湿棉花。   沉闷,潮湿。   她找遍了值机处,在安检入口扫过一张张人脸,却始终见不到相见的人。   航站楼内灯如白昼,冷气源源不断地送进来。   言柚穿了件单薄的短袖,细白的胳膊露在外面,她隔一会儿就要伸手摩擦搓热。   可仍未看见程肆半个背影。   运气一如既往的差。   在云照里的小酒馆偶遇,在后巷的窄街擦身而过,只要有机会,她都会抓入掌心。   可是,老天爷也总听不到她的祈祷。   天已经很暗了,白昼开始被吞没。霞光散尽,像是从未来到过般消失,不留痕迹。   她在安检口站了半个小时,一一扫过进去的人。她看着亲人送别,爱人相拥后各自转身,看着有人孤身,有人携手。   唯独没有她想见的只身片影。   他真的走了。   她来迟了。   为什么呢?   给了她花,给了她礼物,给了她一句混蛋的话,却就是不肯让她见他一面。   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可以,就这样。   言柚累极了。   她蹲在地上,拿出手机,点开购票软件,选择出发地、到达地、日期,搜索。   可乘坐的航班排列下来,只剩两个小时后的一趟深夜航班是最近最快的选择。   一整天的精力集中,言柚真的太累了。   她考完了一天的试,来时路上狂奔,拼命赶着时间,下了车一路跑着,就怕错过,就怕追不上。   可到头来,她真的找不到他。   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悉数落在手机屏幕上,晕开的圆形水渍变大、交融。   去年冬至的那场雪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哭过,可此时,却怎么都无法控制眼眶中源源不断的酸楚与难过。   往来与停驻的人,目光都被这个蹲在安检外的女孩吸引,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安静地、乖巧地蹲在地上,手里握着手机,环着腿,就像把自己抱起来一样。人们看不到她的绝望与失落,却看得到女孩不断颤动的瘦削肩膀。   任谁都会目露可怜地望过来。   言柚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掉眼泪,大颗大颗地掉,无声无息地哭。   直到模糊不堪的狭小视野中,出现一双鞋。   一双黑色皮鞋。   属于男性的,黑色皮鞋。   那双脚的主人停在她面前,却没有再动。   言柚像是意识到什么,缓慢地抬起布满泪痕的脸。   待看清那人面庞的下一刻,她便任由自己的思念控制所为,伸出手去,费劲全身的力气般,紧紧抱住。   真实地感受到这个拥抱的瞬间,终于,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   “我不想你走……”言柚带着哭腔喊,“我不要你走。”   流不尽的眼泪洇湿了白色衬衫,早已通红的双眼就像汪清泉,流出的却是逼人心软心疼的灵药。   程肆抬了抬手,又放下去。   他的头发又长了些,遮住了眉毛,浅色眼眸的此刻却是浓重的黑。周身透出来的薄情与冷淡比之两年前初来江城时更甚。   可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时,却又掩不住压抑克制的情绪。   言柚放纵的哭声惹来无数目光,程肆淡淡抬睫,眼底的威压感逼走对面拿着手机拍摄的人。   “你怎么能走,你怎么能就这样走,”怀里的人哽咽地带着哭腔说:“我不要花,不要礼物,你只要不走就行,我只要你不走……”   小姑娘哭得伤心,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细细的胳膊用足了力气。   言柚抬起头来,怕他挣脱,双手环着还不够,又紧紧揪住他的衬衫,起了褶也不管,就一副无论如何都不松手的模样。   “你是嫌我亲你了吗?”她眼睛都是红的,眼周的皮肤染了胭脂色,“你觉得不舒服是不是?我让你难受了是不是。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做,我以后不会了,真的。程肆,我以后不会了,你别一声不吭就走。对不起,对不起……”   程肆垂眸,薄唇微抿。这一次没有放下,抬手,拇指指腹轻柔地蹭着言柚眼尾悬着未落的那滴泪。   “我知道你会来的,那句话的字迹都没有干透,我立马就发现了。沈屏玉不告诉我,我也自己发现了。你怎么可以只见她不见我。就算……就算你不来,我也会去找你的,我都想好了。”   言柚紧了紧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小?我已经成年了,成年很久了。我就是很喜欢你,我哪里也飞不去,我只会朝着你走。”   一句一句往下砸。   滚烫的,真心的,热烈的告白。   裹住高山上的千年不化的冰雪,也能将其融化。   黏过来的八卦视线更多了。   目光中心的人,却早已管不得旁人如何。   程肆没有再看言柚的眼睛,视线焦点上移,转而只看着她鬓边散落的柔软发丝,按住她环在他腰间的胳膊,使了点力想把人拉开一寸。   却一分半毫也拉不动。   唯一的作用是让怀里的人更紧地勒住他腰。   言柚又开始哭了:“我不松!”   怎么就这么能哭。   程肆叹了口气,也没再拉她了,身上没有纸巾,便只能伸手去擦她流个不停的眼泪。   “考得怎么样?”他终于开口。   言柚侧着脑袋,重新迈进他胸前,轻声说:“就那样。”   发顶被人揉了揉,若有若无的两下。   言柚怀念地闭了闭眼。   程肆在这时说:“别在我身上耗时间了。”   他的声音冷静极了。   言柚一顿,重新抬头,浑身疑问地看着他。   小臂被人拉住,她的力气其实哪能敌不过他呢。   这一回彻底被人扯开。   “你只是对我这个人产生了暂时性的依赖,但这种依赖不是喜欢。言柚,你很快就会上大学,会……”   几乎是知道他要说什么话,言柚坚决地打断:“你凭什么否定我的感情!”   程肆停了下来。   “我的喜欢就是喜欢,我了解我自己,你不能替我否定它。”言柚仰头看着他,“你为什么总是逃避,只字未留地离开,现在又堂而皇之地否定,你怎么不光明正大地说一声你不喜欢我!”   手插进裤兜,程肆便说:“我不喜欢你。”   言柚:“你说谎。”   “不是想听吗?说了又不信。”程肆没什么情绪地开口,重复:“我不喜欢你。谁会喜欢一个小屁孩儿。”   他无情得像一座冰山。   行走的人流因此这里涌动的空气投来不停歇的目光。   “你说谎!”言柚往前一步,把刚才被他扯开的距离重新拉近,“那为什么在我亲你之后一声不吭地离开?为什么这172天不接我的电话不回我的短信?又为什么在今天送来那些东西?为什么留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她从口袋拿出那张被紧攥了一路,此时已皱巴巴的卡片,怼到他眼前给他看。   “为什么做了这些,却不是在当初我亲你、我发短信、我打电话、我刚才说那些话的时候,直言坦荡明明白白的拒绝我?”   她继续往前,十厘米、五厘米,最后,踮着脚仰着头,唇距离他下巴只差一厘米。   “为什么不推开我?”她伸手,食指点在程肆左胸口,声音又轻又低,变成了羽毛,变成了细雨丝丝,“又为什么,心跳这么快?”   程肆沉着眼,抬手攥住那根手指,又用力,将她整只手都握入掌心。他的手很凉,另一只抬起来,捧住言柚侧脸,虎口卡住她下巴,还是那样的距离。   用了力气的,稍微一蹭,就能让言柚白皙的脸上留下红痕。   深沉的眸中全是克制。   程肆回答她:“因为我这样的人,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喜欢。我没有未来,我来这里,就是想死在这里。你喜欢什么?喜欢我不可能存在的未来,喜欢我无法回馈你的感情,还是……”   他一字一顿,仿佛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几个字眼,“喜欢一个不值得的、被人塑造出来的机器?” 第三十七章 我们之间,决定权在你。……   呼吸交织。   冰凉的话语像是一把周身带了倒刺的刀, 伤人伤己。   长睫湿答答的,被泪水彻底打湿。言柚梗着脖子, 怎么都不肯低头,也怎么都不肯被这一连串的质问打败挫伤。   因为她只能听见那个“死”字。   听见他说,不可能存在的未来。   听见他说,不值得的人。   不是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   在她这里,他值得这世界上一切的美好。   程肆就是最好的。   什么都比不过。   言柚红着眼睛,带着哭泣后浓重的鼻音,可怜地溢出一个字:“……疼。”   程肆犹若未闻,仍冷着一双眸,虎口卡着她下巴, 撂下一句:“疼也受着。”   他拇指指腹牢牢按在言柚唇边, 那个一笑便会浮现出对可爱梨涡的位置, 继续混账道:“不是喜欢吗?那现在看清楚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言柚摇头:“你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你不是……”   眼泪不听话地掉出眼眶,程肆终于放开钳制着她下巴的手, 白皙细嫩的脸上已然留下红痕。   “我本就是这样的人。”他总算温柔地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痕,擦去即将滚落的一滴泪, 声音却仍就那么薄情, “是你不了解, 这才是我。”   他说着,替言柚擦干净了所有眼泪。   言柚什么也听不进去,在程肆退开半步时,拧着他腰间衬衫, 就是不松。破罐子破摔地喊道:“那你就给我机会让我了解你!”   程肆捏着她那只手腕:“松手。”   “我不要。”言柚执拗道:“我不要松手,我松手你就走了,你不能走, 你就是不能走。”   “你就是值得,没有人比你更好。”言柚望着他绝情的双眼,颤颤巍巍地说,声音低到极致:“无法回馈我也没关系,我不要了,程肆,我不要了行吗。”   人一旦陷入太渴望获得的感情,会不自觉地把自己变得卑微。   言柚没有在哭了,她只是这么看着他,眼尾的红像是消不下去了,越来越重。程肆紧攥着拳,沉着一双眼睛,几乎是咬着牙说:“你到底能不能……”   他没说完,因为言柚当着他的面,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室内一片黑暗。   睁眼看到的是熟悉的天花板和吊灯,衣柜、书桌、墙上的海报,无一不熟悉。这是她在颜如玉的房间。   脑袋里最后的记忆,是程肆要扯开她的手。   最后说着什么,都毫无印象了。   言柚猛地坐起来,撩被下床,三步并作两步地往门外跑,刚打开门,却看见灯都没开的客厅阳台,坐着个人。   皎皎月光铺满室,那人身影不如往日挺拔,肩背甚至微塌着,显出些疲惫和无穷无尽的孤独感。   黑暗中亮着一点猩红的火点。是他指间夹着的烟。   言柚脚步顿在原地。   他没走。   因害怕和骤然失落而加快的心跳逐渐平复,言柚朝他走过去。   程肆应该是听见了她在房间内焦急的脚步声和此刻走向阳台的声音的,因为言柚在他膝边蹲下时,他都没有反应。只是在人靠近时,掐灭了还剩大半根的烟。   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静谧的夏夜里,花香阵阵袭来,星空廖远,只有月亮看着他们。   言柚往他膝边靠,哭久了缺氧导致的突然晕倒,此时睡醒仍有些发闷。   她声音很轻地说:“你要是真的不喜欢我,就不要对我心软。”   一只手搭在他膝上,额头低下去抵着。   程肆垂下眸,黑暗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他说:“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泡@沫   言柚问:“什么地方?”   程肆只道:“明天你就知道了。”   或许是今夜的夏风太轻柔,或许月色正好,或许小姑娘是真的很累了。   没多久,人就伏在程肆膝头,呼吸平稳地睡着了。   程肆扶住她肩,弯腰起身,将人轻轻打横抱起。   言柚眼睛睁了一瞬,眼皮带动长睫眨啊眨,像蝴蝶煽动的翅膀。乌黑柔软的长发落在他肩上,又从肩上垂落。   “睡吧。”她好像听见他说。   言柚看见他清隽的侧脸,天生微扬的眼尾,和注定薄情的好看唇形,也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她迷蒙着双眼,脑袋往程肆颈间缩了缩。   明明几小时前还在机场,冷情冷性地说着那些话。   此时却又变了回去。   言柚舍不得睡着,却敌不过铺天盖地而来的困意。   窗外的老树上的知了发出清晨第一声长鸣时,言柚就睁开了双眼。   房间外有细微的声响。   言柚拖鞋都顾不上踩,就下床冲出房间。   客厅里,沈屏玉与程肆相对而坐,两人脸上的神情都冷淡至极。   沈屏玉更甚,看程肆就像是在看仇人一般盯着。   言柚确认了不是梦境,终于放下心松口气,再一定睛,却发现程肆左边侧脸上,有道明显的红色指印,清晰地能瞧见四根手指。   言柚心一紧,几步过去到他面前,伸手想触碰又不敢碰,紧张道:“你脸怎么了?谁打的?”   对面沈屏玉几乎是呵斥:“我打的!你给我过来!”   言柚还呛她:“你打他干什么呀……”   沈屏玉恨铁不成钢,气得牙痒痒,脱下脚下一只拖鞋,直直往程肆身上招呼。   准头很好,程肆也没躲,打到他肩上,弹了一下飞落在地。   他身上还穿着昨日的白色衬衫,胸前被眼泪洇湿的地方已经干了,这一下拖鞋飞过去,留下个清晰的黑色脏渍。   很闷的一声,听着都疼。   程肆却一声未吭,都承受着。   “混蛋玩意!!!”   沈屏玉打完、骂完,眼不见心不烦地下楼,到楼下还能听见她嘴里骂骂咧咧的声音。   言柚转回去去看程肆,刚想问他疼不疼,程肆却冲她抬抬下巴:“去洗漱,等会儿就走。”   言柚抿了抿唇,他面无表情的模样,总给她那个地方不会是她想去的感觉。   她直接洗了个澡,吹干头发,收拾好下楼时,程肆也已经换了身衣服坐在颜如玉一楼,那张她以前经常趴着写作业的桌子。   他应该也是回家洗了个澡,又变得一身清爽精致。   只是面上的表情仍然很淡。   红痕未消,指印还是清晰可见。   言柚问:“你今早见到她的时候,她打的你吗?”   程肆说:“昨晚。”   言柚愣了一下。昨晚打的?她半夜醒来那会儿,根本没看见。当时室内一盏灯都没开,太黑了。   “疼不疼?”言柚又问。   这么久了都没消下去,肯定疼死了。   她担忧地看着程肆,他却只是递过来一份早餐和一杯热牛奶,说:“吃完我们出发。”   言柚本以为这个地方不会很远,却没想到是一千多公里之外的一座海滨城市。   言柚对这个城市的名字很熟悉。   但从来没有来过。   飞机落地滑行,她看了眼窗外,这才去问身旁人:“我们来这里干嘛?”   程肆深深看了她一眼,却没说话。   言柚当时不明所以,直到乘车抵达一片海滩,两人站上岸边嶙峋的礁石,他才终于开口:“05年的11月,这片海上发生过一起意外沉船事故。”   言柚听见他提及时间的刹那,就已经有所觉察。   脸上的浅笑彻底僵住。   程肆的目光很远,遥望着远边平静的蔚蓝大海。海风柔和地吹着,发丝在空中被吹得些微凌乱。   程肆侧过身来,伸手拢了拢言柚耳边扬起的发丝。烈日照在海绵泛着光,晒在砂砾与巨石上,也落在两人身上。   他迎着日照方向挡了一部分的光,高瘦的身影落下的影子圈住言柚。   他了无波澜地望着大海,收回目光,低头只看眼前的人。   “那场意外一共有两人罹难,一个是你的爸爸,还有一个,叫梁令,这个名字你应该记得。”程肆薄唇微动,和盘托出,“她是我奶奶。”   言柚愕然地看着他,一动不动。烈日不再炎热,甚至不再带有一丝温暖热度。   程肆说:“你爸为救人而死,那个人,是我的家人。”   许久,风都变得静谧无声,言柚都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程肆先一步下去,伸手给她,言柚机械地握住。程肆将人半抱着拉下来,又攥着她手腕,将人带到沙滩树下荫凉处。   直逼四十度的气温,言柚的手竟然一片冰凉。   程肆放开,垂眸看着人。   “我确实没有只把你当一个小屁孩儿。”他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盒,抽出一支,看了眼面前的人,却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指间,“我对你好,是因为心里有愧疚。”   言柚的脸色苍白,单薄的肩膀微微颤动。仰着白皙的脖颈,抬眸看着他。   “但是,”程肆往前了一步,右手抬起,遮住了小姑娘的眼睛,“我动心了。”   他低下肩膀,眉眼专注,却不敢看她明亮的眼睛。   他用一种更低的姿态,将昨日的否认换为今日坦荡的承认。   承认他心动。   承认他早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动因。   承认他落荒而逃不是因为什么嫌弃与厌恶接触,而是因为,他怕理性克制不住情动,怕自我战胜不了渴望,怕自己真成了畜生。   七岁而已,时间与年龄不是他们之间的阻碍。   而言为信的死,才是真正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迈不过去的海沟。   他离开了172天,调查了172天程术知到底是否参与当年那场所谓的“意外”,仍然毫无结果。   但有一件事。梁令当年答应前去参加那场调研,是因为程术知在其中的关系,项目的主要负责人是程术知好友,特意托了程术知的关系见了梁令好几面,几次三番,终于说服梁令以专家组身份前往。   程望思临终前口中喃喃的话,或许就是指这件事。毕竟如果不是程术知的关系,梁令根本不会答应参加,也就不会来这座城市。   程术知若不是“凶手”,那程肆自己身上也就没有不可饶恕的罪责。   他或许,也能大胆地,求一场心意相通的奔赴。   程肆右手仍未离开,仍轻捂着眼睛双眼。他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传来的睫毛轻轻颤动带来的氧意。   他心软,从在机场看见小姑娘逡巡不停的双眼时,就已经心软。   他在她背后的视线死角占了许久,久到在赌她下一秒的放弃与离开,可是没有。言柚执着倔强得就像一株在见不到阳光也要拼命生长攀爬的藤蔓。   从站在她面前,从言柚抱住他,从她第一滴眼泪洇湿他的衣服开始,就已经心疼。   他违心地说出那些混账话,却都阻挡不住一颗热忱滚烫的真心。   他哪里值得这么明亮的一颗星星呢。   哪里值得这么好的她。   程肆低头,吻轻轻落在自己手背上,却仿佛在亲吻那双为他掉了许多眼泪的双眸。退开,又环住小姑娘单薄瘦弱的肩膀。   “言柚。”他抱着她,语调低沉,像是请求主神对他制裁:“现在,我们之间,决定权在你。” 第三十八章 向他的主神立下结契。……   海风咸湿, 却很清爽。   言柚许久都没有开口,程肆松开手, 退开半步距离,彻底地放开她。   乍见的光亮让她没有立刻就睁开眼睛。   程肆道:“高考结束了,以你的成绩,想进的学校和专业都没太大问题。这个夏天过去之后,你会拥有崭新的人生,会开启一段明亮未来,而且完全地掌握在你自己手中。到那个时候,我希望爱情,只是你人生锦上添花的一笔。”   言柚依旧没有动作, 程肆捻了下手中那支烟, 始终未点着, 却轻轻一下捏碎了爆珠, 明明只是捏在指间,烟头的海绵却泛起潮湿。   他低下头, 终于看向言柚的眼睛,最后道:“时间都在你手上, 想到了……就告诉我。”   两人在这座城市只待了一天, 红日没入海天一线之下时, 他们海滩边并肩走了很久。   却并没有过多的交谈。   第二日便回了江城,回到了七里巷。还没进门,远远就看见蹲守在书店门口的闻小缘和赵潜跃。   两人跟专门来逮人似的,闻小缘见着言柚就生气道:“好啊你, 消息不回电话不接,失联整整四十八个小时!”   言柚这才想起来,原本8号那天, 还答应了和班上同学一块去聚餐K歌的,但她因为去追程肆,完全忘记了,昨天那么波折,更是没想起来打开微信回她消息。   “我……”前因后果说起来实在复杂,言柚只好先和闻小缘使眼色,暗示有空再解释。   闻小缘往她身后的男人身上扫了一眼。   平心而论,这人放到哪里都挺乍眼。身高摆在那儿,盘正条顺,一张脸更是英俊潇洒俊朗无双,就是看着挺冷,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而且因为目睹过言柚去年冬天那场持续很久的魂不守舍,就算脸好看,闻小缘现在也对这个人没有一点好印象,拉着言柚就走。   赵潜跃也瞧见了他哥,许久未见,如隔了几千个秋,扑过去就喊:“哥,我想死你了!”   程肆嫌弃地推开他脑袋:“冯巩上身啊你。”   赵潜跃:“你还嫌弃吼。”   旁边几个都听不太下去,装耳聋地进了屋。   “哥,我考完了!我觉得我考的肯定能过一本线,嘿嘿,仿佛已经看见我的飞机在向我招手手了~”赵潜跃跟在程肆身后,不太要脸,“哥你请我们吃火锅庆祝下吧!”   程肆:“……”   他无情拒绝:“滚。”   颜如玉内种的花多了好几盆,窗边的那张木桌上的书依旧多,空的地方,此时多了一只玻璃花瓶,里面装了清水,插着几株向日葵和洋桔梗。   是他买的那束。   开得正好。   沈屏玉听见声音下楼来,再次看见程肆,依然没什么好脸色,脸拉得老长,跟没看见似的,招呼言柚和闻小缘赵潜跃,给塞了好些零食。   屋内,闻小缘滔滔不绝地和言柚介绍前晚聚会的盛况:“咱们班的几乎都来了,一个包厢都坐不下,吃完一半去了KTV,一半去了网吧,玩得可嗨了。而且你知道吗,有好多大八卦!!!班长居然和隔壁班李子卿在一起了,两人都班长,经大伙儿逼供,说是因为经常一起开会就这么看对眼的。都在一起一年半了你敢信!班长隐瞒得可真他妈好诶!还有啊……”   程肆没进去,靠门边站了一会儿,便走了。   他走的时候,言柚被闻小缘拉着说到正浓,隔了好一会儿回神转身才发现一楼已经没了程肆的身影。   只剩下抱着薯片在书堆里吃被沈屏玉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打的赵潜跃,闻小缘还不忘看好戏拍照留念,顺便收集表情包素材。   “程肆呢?”言柚问。   沈屏玉嚷道:“不知道。”   赵潜跃抢过了那把鸡毛掸子,后怕地扔到了沈屏玉够不着的书架高处,这才说:“走了,刚在那儿贼他妈伤感地站了会儿就走了。也不知道伤感些啥呢,瞧着怪瘆人的,他以前可不这样!”   言柚已经有应激反应了,慌忙问:“他去哪里了?又回北京了?”   “那我咋知道……”说着,手机嗡嗡震动,掏出来看了眼,赵潜跃便笑嘻嘻道:“我哥给我汇入了笔资金,咱们去吃火锅呗!”   言柚抿紧了唇,飞速拿出手机给他拨过去。   嘟声响起,松口气。他没关机,甚至很快就接了起来。   “你又走了?”言柚脱口而出。   程肆低沉的嗓音汇着微弱的电流声传过来:“没有,回趟家。”   言柚又问:“你还是要走,是不是?”   “不会了。”听筒里他的声音好像和着盛夏的蝉鸣与热风,“我等你决定。”   言柚没有说话了,好几秒,程肆补了一句,同样的一句:“想好告诉我。”   “嗯。”   “去吃火锅吧,和他们一起庆祝下。”   言柚问:“你不来吗?”   “不饿,你们去吧。”   屋里其他几个人,已经在商量去哪家火锅店了,投了个票就定好。   言柚听从安排跟上了大部队,火锅很好吃,店里人多又热闹,氛围热烈,她却并没有几分心思放在饭上面,一直在想着程肆。   也终于在另外几人还想加菜继续开涮时,先一步回了七里巷。   她先回了趟颜如玉,上了二楼,先从抽屉里拿出了本相册,又翻出之前从言国华手里拿到的她爸的其余遗物。   房间只开了一盏台灯,并不亮。   言柚盘腿坐在窗边地毯上,看完了之前一直没看完的那本日记,又一张张翻过了那本不算厚的相册,最后停在一张言为信给她拍摄的照片上。   时间久远,清晰度也不算高。但却带着因为时间而沉淀下来的回忆氛围。底部印着时间,2003年4月24日。   春光明媚的好时节。   照片里的言柚坐在一艘小船上,背景是公园的人工湖。   言柚记得,言为信那天带她去公园玩。   公园的湖面上可以划船,言柚闹着要坐船。言为信养女儿完全宠着,自然答应。到湖心时,蓦然间听到阵阵尖叫。   原来是另一艘小船上,有人不小心落了水。   当时言为信义无反顾太跃入水中,将人救了上来。   ……   但那天的结果十分圆满,言为信水性十分好,这是一个见义勇为的美满故事。   可不是所有故事都有个好结局,比如十二年前的那场意外。   当年,才七岁的言柚也只是被大人们告知,你的爸爸是为了救人。   船上的幸存者,亲眼目睹那个年轻人在危难之际,义无反顾地纵身跃入大海,只为了救一个人。   但这一次的结局,并不是个英雄的故事。   蓝色的大海,它有时美得惊心动魄,却也能轻而易举地,吞噬掉人的生命。   言柚看了好久,最终抱着相册出门。   目的地明确,她几乎是飞奔着跑向了程肆家那幢楼,又一步两个台阶不要命似的爬到了五层。   顾不上平息气息便咚咚咚砸门。   程肆很快打开。   “怎么……”   话未说完,怀里就迎入一个热烈的拥抱。   程肆顿了下,脸上的表情很少见,被人点了穴般,这种反应迟钝的模样在他身上实在很少见。   直到怀里的人仰头看他,语调坚定地说:“我想好了。”   他洗完澡不久,身上有淡淡的沐浴露香气,言柚觉得很好闻,甚至比喜欢那种沉稳迷人的木质香更偏爱这种味道。   程肆抿唇看着她,神情微微紧绷,等待宣判的结果漫长又煎熬。   他从昨天说出那些话开始,就陷入了仿佛漫无边际的等待中,怕结果到来,又怕它不来。   言柚松开环着他腰的手,又退开半步。   程肆沉着眼睛看着她那一步,没有说话,眸底情绪比门外的夜色还要深。   言柚把相册翻到某页:“这是我五岁那年,我爸带我去公园玩。我小时候他经常带我出去玩,只要是周末都会。这是在一片湖面上拍的。”   程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照片里是一个粉雕玉饰的小女孩,扎了两个小辫子,左右分别一个蝴蝶结,五官尚且稚嫩,但那双眼睛水灵灵的,又大又漂亮。小女孩正坐在船上,又担心又好奇又止不住兴奋地看着湖面。   “那天,一起划船的人里面有个人落了水,我爸在我面前坐着,听见人尖叫呼救就跳下去救人了。他游泳很厉害,很快就把那个人救上来了。”   言柚像是在讲故事一般说着这些话,事情过去了很多年,但有些画面仍然历历在目。   言柚又翻到下一张。   这张是在医院,言为信穿着病号服,一条腿打了石膏被吊了起来,言柚站在床边,怒着嘴巴不说话,一双眼睛通红,像是刚哭完。言为信却是笑嘻嘻的,揽着女儿肩膀让人帮忙拍照。   言柚看着言为信的笑脸说:“还有一次,是他和同事出差,他们要去调查一家工厂污染源排放。那个地方很偏僻,在一片大山里。回去的时候不小心发生了意外,他的同事下山时脚滑,差点掉下一个陡坡。我爸拉住了他,自己却不小心摔了下去,骨裂,在医院躺了好久才好。”   “这样的事情很多,我不知道的可能有更多。”言柚抬起头来,望着程肆,慢条斯理地说:“十二年前那次意外发生时,我才七岁。我当然抱怨过,怨意外为什么偏偏发生在他身上,怨他救的那个人,更怨的,其实是我爸。有很久一段时间,我甚至恨他到底为什么要去见义勇为,船上那么多人,那么多人看着,比他水性好的人多得是,为什么就只有他下了水,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救人。”   言柚很平静地说着这些话。   可越是这样,听在程肆心里,就越是愧疚与心疼。   他只能低下身去,去抱她,去一遍遍说:“对不起,对不起。”   言柚搂着他的脖子,额头抵在他肩上,寻求严寒中的一点温暖般缩了缩身体。   半晌,才道:“可他就是那么一个人,就是一个,那么好的人。就算当时落水的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他都会那么做的,他就是那么好。”   言柚溢出了一丝哭腔:“不然他也不会在那个时候,甚至家人的反对,从人烟罕至的田埂边抱回了我……他就是那么好。”   程肆手按在她后背上轻拍,一下下地安抚,一声声地道歉。   他抱着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眼底的红色层层蔓延。许久未睡的眼底不见一丝困意,却只有清醒无比的愧疚与心疼。   言柚捏着他肩上的衣料,紧紧攥在指间,揪出了道道褶痕。   眼眶湿润,却没有再哭。   “你以前告诉我,没有做错事情就不需要道歉,这件事中你也没有任何需要道歉的地方,本来就是一场意外。”   言柚窝在他颈间,用很轻的语调下定审判:“如果你觉得愧疚,那请用一辈子还给我。”   程肆抚她柔软发丝,吻她湿润的眼尾,忠诚而温柔地向他的主神立下结契:“好。” 第三十九章 你就逃不掉了。   抱了好久。   客厅放马醉木的地方换成了台暖光的落地灯, 灯光柔柔地照在两人身上,一半明一半暗。   相册搁在矮几上, 翻开的那一页还是小五六岁的小女孩,睁着一双漂亮眼睛,冲镜头笑。   都没有说话,窗外的蝉跟拼了命似的嚎叫,奇怪的是屋内的两人却都不觉着吵闹。就安安静静地抱着。   言柚贪恋这一个拥抱,怎么抱都抱不够似的。   她悄悄吸了吸鼻子,鼻尖碰到程肆颈间皮肤,一触即离。   什么沐浴露啊,怪好闻的。   “闻什么呢?”程肆问了句。   像是笑着问出来的, 音调微扬。   言柚不太好意思地从他怀里退出来, 眨眨眼睛, 就不说话。   小姑娘耳朵尖红红一点, 教人不注意也难。程肆倒没开口逗她,只伸手过去捏两下, 但力道太轻,轻拂而过, 逗弄似的, 言柚捂住不让他动了, 甚至还睁圆了眼睛瞪着他以示抗议。   程肆收手,换转移话题:“陪我去吃个饭?有点儿饿了。”   11点的飞机回来的,言柚记得他连飞机餐都没吃一口。现在已经晚上七点过,抗饿一级选手, 他不瘦谁瘦。   她点点头,答应。   程肆捞起手机去点外卖,被言柚拦住:“我们出去吃吧?我想吃馄饨。”   出了门下楼, 没几分钟就走到了周记馄饨。   还是那家店,墙上印着的价目表上一碗馄饨涨了五毛钱,被老板用一个同色的方块纸写上新价格覆盖了上。   照旧点了一碗鸡汤鲜肉,一碗玉米鲜肉的。   言柚吃完第一口,眼神就盯着对面那碗,低声说:“我想吃你的。”   程肆推过去,言柚舀了一整个大馄饨,努着嘴巴吹两下咬下一口,很鲜,馅料十足。   “你的好像好吃点。”   程肆就伸手这碗放到她手边,自己吃那碗玉米的。言柚笑起来,低着头偷偷笑。却听他又问:“不是去吃火锅了?没吃饱?”   言柚咬着馄饨,吐字不太清晰:“我火锅都没吃几口的。”   程肆眼底漾开浅浅笑意:“我又没说什么。”   言柚才不想和他纠结这个问题,督促某个年纪大还不好好吃饭的家伙:“你别看我了,快点吃。”   说完往嘴巴里塞了勺馄饨,嘟着腮不看他低头嚼着,吃得很香的样子。程肆不是第一次觉得她吃东西有种魔力,所以又不动声色地多看了好几眼,惹得言柚再次出声催促:“你吃饭呀。”   再看下去估计就该发火了,程肆终于舍得收回目光,大白瓷勺里舀口汤喝下去,又下意识扫了眼对面的人。   言柚却瞪着他:“吃馄饨!”   从机场第一眼看见他、伸手抱住他,言柚就感觉出来了,他又瘦了。   程肆从善如流,也是真的饿了,一碗馄饨很快吃完,没饱,跟要把几天欠下来的都补回去似的,又冲老板要了份拌粉加一屉小笼包。   拌粉吃完时,言柚那碗换过去的鸡汤馄饨也吃完了,夹了只小笼包啃着。   “真没吃饱啊?”   言柚以为他调侃自己胃口变大了,明明没有,这半年胃口都变小了的。   “我才没惦记着吃火锅。他们吃得热闹的时候。我都……”没说完,故意撂下个话头让他问。   程肆便接上:“都在干什么?”   言柚小声:“都在想你。”   程肆筷子顿住,眼睫抬起,望着对面的人不动。好几秒才移开。吃东西的速度倒是默默加快了不少。   没几分钟就把桌上的东西扫荡一空,言柚不太放心地问:“饱了吗?”   程肆只嗯一声,付了钱出了店门,七里巷热闹的夏夜刚刚开始。   他很自然地垂手,拉住言柚手腕往前走。   言柚愣了一下,由他拉着,等走出两步后又不太喜欢,停下来望着两人他握着她的手。   程肆回头,身旁有人走过,扫来两眼,看见言柚脸上略微紧绷的表情,他松了手。   言柚抬眸,更不喜欢,手抬起来,小小一个,几分胆怯几分小心地伸过去,钻进他垂在身侧的手掌,扣住,让他牵着。   “要这样。”她低着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说。   程肆笑了下,更紧地回握住。   有人路过,是认识言柚的,喊了声她名字。言柚仍仅仅牵着程肆的手,露出两只梨涡朝人问好。   那人的目光从二人交握的手上扫过,却根本没有引起他们在意。程肆始终看着身旁的小姑娘,言柚礼貌性地打完招呼,就拉着程肆往会回走。   望着他的目光,是和别人都不同的。   这会儿巷子里人正多,烈日落了山,被晒了一天的巷子屋里比外面还热,中心的皂角树绿荫如盖,下面添置了好几把藤椅,老的少的打把蒲扇坐一起侃大山。   他们一路都牵着手,大大方方地牵着手。   言柚能感觉到有人不时投来的目光,和交头接耳的议论,但她都不管,只顾看着身边人都不够。   到楼下时,言柚买了只甜筒,强行给程肆也拿了只巧克力的。上楼时才想起来问:“回家干嘛?”   冰淇淋甜得发腻,巧克力的更腻,程肆吃着,很随意地说:“陪我睡个觉。“   言柚:?   脚步蓦地停下,声控灯昏黄的光下,她的表情呆得可爱。   她磕磕绊绊,吞吞吐吐:“这、这么快吗?”   “想什么呢,”程肆打断她漫无边际的猜测,带着几分笑意说:“单纯地睡个觉。”   “啊?真的吗?”   “……”程肆好笑地曲起食指,在她小巧挺翘的鼻梁上轻轻一刮,“真的,前天晚上没睡,昨晚也就合眼眯了两个钟头。”   言柚灯下看人,觉得那层暖黄的光都在他身上打了柔光似的,定睛再看就会发现他眼里的红色丝,立刻心疼道:“你怎么都不睡觉的。”   程肆牵起她的手继续上楼,道:“也睡不太着。”   “你两天都没怎么睡觉,为什么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困?”言柚有点嫉妒,“都没一点黑眼圈什么的。”   程肆掏钥匙开门:“老天爷赏饭吃吧。”   言柚:“……”   两人挤在玄关处,程肆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两双拖鞋,其中一双就是言柚以前老往这边跑写作业,后来便专门给她买了一双拖鞋在柜子里放着。   言柚边换鞋边说:“不吃饭还不睡觉,你这样迟早羽化登仙。”   程肆:“……”   他无可奈何地靠在旁边墙上,低眉看着言柚,等她训完了才懒懒地说:“哥哥错了。”   这一声听着没什么认错的好态度,但说话的人声音好听,又长得好看。言柚实在想不通,几个月不见,他怎么又帅了这么多。   对视几秒,还是她先败下阵来,移开目光不敢看,嘀嘀咕咕:“就会用美色骗我。”   程肆过来拉着人往里走:“咕咕哝哝说什么呢?”   言柚才不想告诉他,抿紧了唇角不说话。   程肆笑了声没再追问,闻小缘打电话过来,言柚只好去接。   见她火锅半路跑路,之前的事情都没有算账,闻小缘现在问题一大堆,言柚没办法,知道迟早躲不过,便去阳台接电话。   看见程肆进了卧室,没一会儿传来电动牙刷的嗡嗡声。   她来时他就洗了澡,估计是要打算早点睡觉的。   但现在又不一样了。   两人之间关系都不一样了。   跟闻小缘抽丝剥茧地说完进展,得来对方听筒里好几声大大呼小叫,等她告诉她现在就在程肆家时,闻小缘脱口而出:“不单纯不单纯!这铁定不单纯!别信男人的鬼话,姐妹现在就跑还来得及,饱暖思□□,鬼才信他只是想单纯地睡个觉!你聪明点行不行!!?”   言柚:“……”   半天,她才挤出来一句:“不单纯,也行吧。”   闻小缘:“你鬼迷心窍了?”   然而等她挂了电话,过去了二十多分钟,进卧室却没看见人。   倒是书房的那面书架开着,里面开着灯,而程肆正坐在书桌前,戴了耳机,前面放着电脑,右手还握着笔,在纸上不停地写着什么。   看见她进来,也只是指指耳机,说:“有点儿事忙,十分钟。”   “噢。”言柚没打扰他,去书架随便找了本书,窝在沙发里看。   耳机里高违吼道:“怎么就十分钟了?你丫今晚必须给我发过来!”   “不是跟你说的。”   程肆嫌烦,这人太吵。   高违:“那谁啊?”   程肆:“管得着吗你。”   高违:“……”   他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程肆道:“没准儿,有事邮箱联系。”   高违:“你丫的……”   他按着耳机:“挂了,弄完发你,半小时。”   说完也不等对面不满的控诉,直接切断语音。   言柚看过来:“你要忙了吗?”   程肆敲着键盘:“还落了点活儿没干,有人来催命了。”   言柚笑起来:“你不是无业游民吗?”   “以前无所谓,现在不太方便。”说到这儿,程肆抬睫往她这里看过来一眼,“总得让你带出去有面儿。”   言柚:“……”   她抬高了书挡着脸,怕脸红被他发现。好一会儿露出一双眼睛,见程肆又戴上了眼镜,手指飞快地敲着键盘,目光专注,这才放下书认真看他。   他是投入进某件事情后便不闻他物的人,此时亦然,书房里只能听见飞快的键盘敲击声和偶尔的翻书声。   认真的模样太迷人,言柚没忍住看好几眼,又拿手机偷拍数张,藏进相册,决定当宝贝似的供着。   不到半小时,程肆就忙完了。言柚一本书才看十来页,还不知道这十来页讲了些什么。   不等她反应,就被人直接从沙发上抱了起来,蓦地落空,言柚下意识环住了程肆脖子。   “干……干嘛?”   程肆:“陪我睡会儿。”   言柚咬着下唇,觉得这场景,这动作,还有外面这天色,怎么都不像会单纯地睡个觉的模样。   程肆像是知道小姑娘心中所想,等把人放到床上,才故意落后一步解释:“现在八点多,陪我睡两小时,我再送你回去。”   说着掏出手机当着言柚的面定闹钟,两小时后响的,不多也不少。   言柚:“……”   调好了空调温度,一床的被子全被他拎过来,蚕蛹似的把言柚包住,只露出个脑袋。程肆躺上床,隔着被子抱着人,什么也没盖。   言柚后知后觉地说:“我没洗澡……”   程肆胳膊伸过去,穿过她身后,让言柚脑袋枕在上面,搂进怀里,这才说:“我真没洁癖。”   他已经闭上眼睛,是真的困了,下巴在怀里的人发顶蹭了两下,低沉着嗓音:“等会儿送你回去。”   言柚动了下,实在不懂大夏天睡觉怎么还要把人裹成这副德行,动了动,也很想伸手抱他,却被人隔着被子箍着,完全没办法。   只好挪了个更舒服的位置,脑袋靠在他怀里。   室内一片静谧,隔了会儿,实在睡不着,微微抬起头,盯着程肆近在咫尺的下巴,小声和他说话:“睡着了吗?”   “嗯?”程肆睁开眼,看她,“怎么了?”   好像是把他吵醒了,估计是合了下眼没睡着。言柚是真的想和他说话聊天:“我刚又想起来你一个坏习惯。”   “什么?”   “你现在抽烟比以前凶好多。”   胸腔微动,言柚听见他笑了一声:“以后不抽了。”   “我也没让你戒,”言柚认真道:“但是以后要少抽一点,不能那么凶。”   程肆声音越发低:“行,我记住了。”   言柚又问:“你回去开始工作的吗?”   “没,回去也当了几个月无业游民,四五月的时候开始在帮老师做一个项目,还不算工作。一年多的时间什么都没干,回去被老师当着全实验室的面骂了半小时……”程肆揉着她头发,重新闭上眼睛回答,“以后应该能留在院里。   “你做什么的?”   “搞物理。”   “程肆。”   “嗯?”   “你好厉害哦。”   言柚看着他倦色浓浓的眉眼,伸手轻抚,“你睡吧。”   没多久头顶的呼吸声就变得均匀,等人睡熟了,言柚才动了动,终于从“蚕蛹”中解放了自己一只手。   她伸出手去,轻轻挪开程肆搭在被子上那只手,再往旁边一滚,就从被窝里完全逃出来。   没开灯,摸黑下了床,找到手机,凑到他手指边用指纹解锁,之后就点进闹钟关掉了他之前设置的时间,去洗了澡,偷拿了件他的白色长T和运动短裤当睡衣穿着,重新钻回被窝。   碰了下程肆露在外面被空调的冷风吹得冰凉的肌肤,分出一半被子给他盖上,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重新钻进他怀里。   一夜无梦。   睡得太早,天光熹微,朝阳还未升起之时,言柚就醒了。   她还在程肆怀里,一晚上过去,他的动作都没怎么变。   言柚动了动,下一秒腰上忽然贴上来一只紧实有力的手臂,扣着她重新捞回了怀里。像是下意识的动作,因为程肆都没有睁开眼睛。   夏日的衣衫单薄,两人之间就隔了两层薄薄的布料。   半晌,他像是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距离不对,触感不对。还有更让人无法忽视的……生理反应。   程肆蓦地睁眼,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一缕晨光落在床尾。言柚眨眨眼,下一秒,一人松手,一人卷着被子往外滚。   言柚自力更生地把自己裹成了昨晚的蚕蛹,脸颊一片红,藏在被子中不肯露出来。   程肆捞起床头边柜上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即便看到那缕光时已经猜到,看屏幕上偌大的05:04还是让他脸色发怔。   起身下床,看见另一边床上还不敢冒头的小姑娘,他头一次不知道怎么解释现在的尴尬处境。   语言组织半天,感觉说什么都不够,甚至还担心有没有给她造成什么心理阴影之类的,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真他妈有够禽兽。   怎么想都觉得不够妥帖得当,最后只好先去了浴室,问题先解决了再说。   言柚听着浴室方向淅淅沥沥的水声,耳朵烫得难受,藏在被子里不肯出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床尾的那道光变成了金灿的朝霞颜色,太阳升起来了,她终于听见程肆重新靠近的脚步声。   言柚还在思考他们的进展速度是不是坐了火箭,毫无防备的又被人隔着被子捞进了怀里。   “吓着你了?”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言柚眼睛倒是露在外面的,闻言没说话。   程肆叹口气,道歉:“对不起。”   发丝上的一滴水珠落下来,掉在言柚光洁的额头,他伸手抹去。   “没听见闹铃,睡太沉了。”程肆再一次问:“没吓坏你吧?”   虽然这是,是个男的都会有的生理反应。   但程肆还是觉得自己有够禽兽的。   于是低声解释:“不是故意的,闹钟确实定了,不知道是我没听见还是它没响。”   言柚终于开口,脸还红着,瓮声瓮气的:“是我关的。”   程肆:???   言柚:“睡两小时还起来送我回去,多麻烦。”   “……”程肆彻底笑出声来:“你还真是……”   言柚觉得听他这语调还是得重新解释:“我就怕你没睡饱,没……没别的意思。”   “嗯。”程肆将人揽进怀里,言柚躲了躲。   “跑什么。”隔着被子抱着她,程肆说:“下次别这样了,万一……”   “万一什么?”   程肆说:“万一我脑子不清醒,你就逃不掉了。”   他此时的声音比平日里更低了几分,听着就怪性感的。言柚滚着被子往出跑,又被程肆拉回去。   “怎么又跑。”   “我是要起床。”言柚微微蹙眉,咬了下下唇,不太乐意地轻声控诉:“当时我就亲了你一下,第二天你就一声招呼都不大跑到北京去了,现在还不让我跑。”   她下结论道:“你好霸道。”   这话一提程肆就没任何胜算,也拿她彻底没招儿,松开手投降道:“那让你跑回来,你就原谅我,行吗?”   言柚唇角挂着梨涡:“那勉强行吧。”   程肆张开手,眉眼舒展着,却一直看着她:“跑吧,跑多远我都会抓你回来。” 第四十章 招财:禽兽竟在我身边。……   夏日的晨风袭来, 朝阳初升,气温正好是最适宜的温度, 空气中有淡淡的花香,也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候。   程肆下楼买好了早餐,拿上楼时言柚也已经洗漱好。   她身上还穿着昨晚从程肆衣帽间偷穿的衣服。   他的尺码对她来说就太大了,短T的袖子完全遮住了上臂,穿在身上松松垮垮。言柚却很喜欢,觉得他的衣服穿着都好像更舒服。   程肆开了门,刚进去就被人迎面扑了个满怀。   “你回来啦!”言柚听见声音就等到了门口。   程肆猝不及防,像是被人心尖上丢了块棉花糖,又甜又软。   垂眸竟又发现怀里的人身上穿着自己衣服, 他淡着一张脸扯开言柚, 拎着人送进了卧室:“衣服换了。”   就撂下这四个字。   言柚不满道:“我没有别的衣服。”   程肆说:“就穿昨天的。”   言柚:“都脏了, 我不穿。”觉得不够, 指指身上的衣服:“不好看吗?我照镜子觉得还可以的,就是大了点儿而已。”   程肆叹气, 头低下来,用空着的那只手捏了捏言柚脸颊软肉, 沉声道:“不是不好看, 明白吗?”   他只看着言柚, 像是在万物中只看得见她,双眸是点了墨一般的浓黑。最后三个字,说得尤其意味深长。言柚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耳廓开始升腾起宛如煮沸的开水上方蒸汽的热度。   程肆随手把买回来的早餐放在边柜上, 进衣帽间,很快就又拿了两件夏日的短袖和裤子出来,递给言柚:“换这个。”   言柚伸手接住, 纳闷:“这和我身上穿的没什么区别啊。”   程肆拿着早餐重新往外走,不忘替她掩上卧室的门。隔着一道木门留下句答案:“这身是新的,我没穿过。”   言柚:“……”   耳朵好像更烫了。   “换好出来吃饭。”   “噢。”   吃完了早餐,程肆又接了个电话,很忙的样子,说的那些名词言柚一个都听不懂。   她自己在书房溜达了一圈,找了好几本书来看,最后绕到书桌,才终于发觉好像少了点什么。   找遍了各个书架,都没有瞧见。   程肆通完语音,回来就瞧见言柚踩在一张高凳上,就这样还踮着脚往书架最上方看。   眉心一跳,程肆步若流星地过去,圈住腿像抱小孩一样把人抱了下来。   “找什么。”他挪掉那只高凳,“要什么我给你拿。”   言柚抿着唇:“我花了五块钱买的仙人球呢?死掉了吗?”   程肆把人放下来,让她坐进柔软的沙发里,这才道:“就找这个?下次别踩这么高的凳子。”   言柚拉住他袖子,不依不饶:“我仙人球呢?死掉了还是被你扔了?”   想起客厅死透了马醉木,现在那块位置都变成了落地灯的地盘,言柚更不开心:“你回来就扔了吗?有给它拍照吗?它死之前什么样子?”   程肆失笑,伸手拇指和食指一收,捏住了小姑娘追问不停的嘴巴。   “停,没死。”低头望着,又觉得这只“小鸭子”这模样实在可爱,便低头吻了她一下才继续说:“去年走的时候我带走了,照片没有,但我保证,它还活得好好的。”   言柚不语,眼睛睁得很大地瞪着他。   “真没死。”程肆松手,“哥哥不骗你。”   言柚还是不说话。   程肆:“怎么了?”   言柚还是那么看着他。   “没骗你,比去年还长大了一圈。”程肆耐心解释,在沙发边半蹲下身,仰头看她,“到底怎么了?”   言柚偏了下脑袋,视线盯着地板上的纹理,说:“谁让你亲我的。”   声音挺大,质问却不足灌满三分之一的底气,说到最后几个字,梨涡都藏不住了。   程肆绷着下颚,却藏不住眼底捡到星星似的浅笑,一手绕过去伸到背后,一手拽着人的小臂将她拉得更近。   “那让你亲回来?”   想进一步很容易,退缩却被后腰那只手牢牢桎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盛夏湿润的气候像是充斥溢满了整个房间,后腰那只手触碰的地方发热发烫,言柚承受不住,却又逃不开。   距离只剩下几公分,鼻尖若有似无地碰触。交织的温热气息清冽,裹挟着他清晨洗完澡还未消失的沐浴露清香。   这样的距离,程肆的眼睛好像更好看了。长睫在下眼睑落下片淡影,比许多女孩子的睫毛还要浓密纤长。   跑神的瞬间,脸颊被人捧住,下一秒,唇瓣相贴,程肆吻了上来。   又是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   言柚有点儿懵:“你不是说让我亲回来?”   程肆退开,眉眼含笑:“不是让你亲回来了?”   哪有这么算的?   不要脸。   言柚气道:“明明还是你……”你亲的我。   程肆捏住她一根食指,又顺着细细一根手指寸寸收紧,最后圈住言柚一整个手掌。   他手比她的大多了,轻易就能包住小姑娘整只手。他拨了拨她细白手腕上那串芙蓉石手串,戴久了就会沾上人的体温,温温热热的。   言柚倾身,搂着他脖子抱上去。   “你什么时候回去?”   程肆说:“不一定,还没订票。成绩几号出来?”   “25号。”   也就是还有十几天才填志愿。程肆问她想要报考的院校和专业,这些言柚一早就有计划了,程肆没什么意见,唯一的意见是以她的选择为先。   “假期想怎么安排?”   言柚想了下,问他:“小缘和赵潜跃要去考驾照,我要不要也去考一个?”   “考吧,刚好有空。”程肆又问:“就没有想去玩的地方?”   言柚摇摇头,窝在他颈间小声说:“我本来打算去北京找你的。”   程肆顿了下,有半分钟的时间两人都没再开口。   “以后不会了。”他低声保证。   言柚缩在他怀里,绕开这个早已经过去的话题:“你今天有空吗?”   “有,怎么了?”   言柚从程肆怀里退出来,眼睛又开始闪着那种盘算小心思的光亮。   “我们去约会吧!”   程肆哪能不答应。   言柚没有约会的经验,就上网搜索了一番情侣约会必做的N件事。定下了去看电影,刚好有一部最近热门的口碑不错的片子,然而程肆电影票刚定好,两人都快走出了七里巷,就被沈屏玉一个电话召回了书店。   一晚未归,沈屏玉气性非常大。   程肆还没进门,就被沈屏玉拿剑指着脸挡在了外面,话却是朝言柚问的:“昨晚在哪睡的?”   言柚不敢说话,程肆挑了下眉:“您冲我来。”   “呦呵。”沈屏玉毫不客气地一剑戳上他眉心,老太太公园健身的剑也好歹是把钝器,眉心立马随着剑锋陷下去,“还喊上您了——我就问你你还是个人吗?”   程肆淡定道:“还是。”   沈屏玉骂道:“你是个屁你是!“   言柚心疼地望着程肆眉心,拉住沈屏玉的手:“你别戳他,划破了怎么办。”   沈屏玉气得火蹭蹭冒:“我瞅你是没救了!”   一把扔了剑,脚步不停地上了楼。   言柚拾起地上的东西,插入剑鞘,抬脚凑近仔细瞧程肆眉心,见只有一道浅浅的压痕才放下心来。   她拉着程肆进去,边走边说:“沈屏玉好像有点误会。”   程肆“嗯”一声,去搬一旁地上还乱摆着的书,分类归置着放入书架,又说:“等会儿我去和她解释。”   言柚却不是这个意思:“明明是我主动留在你那儿的。”   程肆顿了下,被她这句话闹得没办法,笑了。楼梯上传来沈屏玉气氛急躁的脚步声,老太太手叉腰站在楼梯半道上,手指着程肆,吆喝:“你,给我上来。”   程肆放下手里的书,要跟上去时,沈屏玉又是一声呵斥,指着已经迈脚的言柚命令道:“没叫你,给我的花浇水去!”   言柚一脸担忧地望着程肆,他倒好,顺手路过把喷壶塞言柚手里,浑身懒散地上了楼,云淡风轻得仿佛是晨起去茶馆喝茶。   言柚手撑着脑袋,浇完了两壶的水,留意着二楼的动静,时刻准备着冲上去栏架,结果楼上一点要干架的预兆都没有,安静如斯,反倒是她,光顾着竖起耳朵听,差点祸害掉老太太一盆宝贝的三角梅。   临近中午那两人都没下来,也不知道都在聊些什么。   言柚刚开始还焦急难耐,但到最后发觉沈屏玉没有想动手打人的意图,也就放下了心,坐在柜台专心算起账来。   总算捱到有下楼的脚步声传来,言柚账也不管了,书也不整了,跑到楼梯口就见到下来的程肆。   脸色正常,无明显伤口,衣服上也没黑脚印。   言柚放下心,递出手去,是要人牵她的意思。   还剩两级台阶时,程肆手伸过来,扣住小姑娘小手攥进了掌心。言柚顺势半抱住他胳膊,悄声打探:“你俩都聊什么呢?这么久。”   都耽搁一场电影了。   程肆道:“聊了些关于未来的话题。”   言柚:“具体点。”   程肆扬眉,侧身低头看她,刚想开口,一只小熊公仔被人从楼梯上扔下来,正中程肆后脑勺,打得他懵了一下。   沈屏玉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你给我注意点。”   程肆回想了一下方才自己的动作,又想起答应沈屏玉的话,轻啧了声,捡起那只小熊,“我这不什么也没干?”   沈屏玉听见了,警告他:“你最好是。”   言柚从他手里把熊抱过去:“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程肆却不告诉她,牵着人手往外走:“看电影去。”   这一场电影又没看成。   两人走出七里巷时,言柚的手机响起来,来自闻小缘的。声音焦急地喊:“柚柚,你来趟警局,也喊一下赵潜跃他哥。”   警局。   段祈眉角破了道口子,嘴角也流着血,一脸阴翳地盯着对面的人。   赵潜跃身上的伤口也不遑多让,不过他那都没打到脸上,所以表面上看起来还算体面。   段祈死死盯着赵潜跃身边的人:“闻小缘,你给我过来!”   赵潜跃道:“嚯,你谁啊你,当自个儿皇帝呢?”   段祈:“我他妈跟你说话了?”   赵潜跃:“我他妈也没跟你说啊,傻逼才对号入座。”   “都闭嘴!”民警捞着手里的文件,卷成筒在两人脑袋上各敲一下:“安静点!”   闻小缘头疼地揉了揉耳朵:“别吵了行吗?”   赵潜跃不满地盯着她:“你还说我?”   “我没说你。”闻小缘低头,把他手背关节处贴着的创可贴按了按,警告道:“别乱动了,创可贴都脱胶了。”   “哦。我没动,”赵潜跃听话地在创可贴上按了按,“它自己开的呢。”   没几分钟,外面传来几人的脚步声,先到的是段祈母亲,瞧见儿子脸上咋眼的伤,满脸心疼,都没顾得上追问事情原委。   过了会儿才看见闻小缘似的,不冷不热地打了声招呼。   闻小缘喊了声“阿姨好”,对面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她虽和段祈从小一块儿长大,但两人初一那年,因为件街坊邻里间鸡毛蒜皮的小事,闻母和段母大吵一架,从此互看不顺眼,至今走路上看见对方都要翻白眼。   也因此,到现在她和段祈都不敢当着两位母亲的面表现得关系不错。   闻母问清了事情起因,转头就过来拉着闻小缘的手:“小缘啊,你和小祈可是一块儿长大的,他这刚满十八岁,可不能因为打架留下什么案底的,这事儿你听阿姨的,和解,行吧?阿姨带你男朋友去医院看,医药费都阿姨来出,你看行吗?”   言柚和程肆正是在此时到的。   进门就听见段祈吼道:“妈!他俩不是男女朋友。”   赵潜跃笑得特欠:“你放心,马上就是了。”   段祈听见这句就又要冲上来:“你他妈……”   全被一旁的闻母拦住。   这场架因闻小缘而起,赵潜跃也是为了她才动的手,以后还是要成为飞行员的人,她更不想为了她让赵潜跃履历上出现污点,所以不用谁劝,也持和解态度。   赵潜跃父母一人在外地出差,一人还在上班,所以也才摆脱言柚喊了程肆过来。   望见来人,赵潜跃还挺意外:“哥?你老人家怎么来啦?”   程肆打量了他全身上下,又对比了下对面唇角带血的段祈,脸色冷淡:“受伤没?”   赵潜跃摇摇头,这时乖了,嘿嘿笑:“对面比我伤得重。”   “你还挺骄傲?”   “也还行吧!”   程肆抬手在他脑袋后面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还记得自己以后是要干什么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赵潜跃小声低估,“是那傻逼欠揍。”   程肆没有再说别的了,签了字解决这件事。   段祈还要来和闻小缘说什么,闻小缘也不想听,先行一步,而段祈也被他妈摁着脑袋去医院了。   几人出了警局时,电影的时间又耽搁掉了。   言柚挽着闻小缘问她事情起末。   原来就是段祈撞见赵潜跃和闻小缘一块儿走,也不知道怎么着,就冲上来打人了,跟条疯狗似的拦都拦不住。赵潜跃也不甘示弱,当下就打了回去。   两人都挺凶,看着不要命的架势。路过的人还以为黑/社会,当扫黑除恶的情报立马就报了警。   在发现他交女朋友后,闻小缘难过了一段时间,后来也断得干干净净。听说高考结束之后,段祈又和前女友复合了,但之前看到闻小缘和赵潜跃在一起仔细或吃饭,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今天更过分,直接动了手。   言柚听完,瞄了眼身后和程肆并肩的赵潜跃,惊讶道:“所以你们真在一起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刚就是故意气那傻逼。”赵潜跃听见嘿嘿一笑,朝闻小缘比了个傻逼兮兮的手势:“我这叫为兄弟两肋插刀,感动不?”   闻小缘就差翻白眼:“二百五。”   赵潜跃打了场架跟疏通了次筋骨似的,转头看程肆,又开始撒娇:“哥,我都受伤了,吃顿火锅不过分吧?”   程肆无语地拧开便宜表弟的脑袋。   赵潜跃冲过去又开始撺掇言柚和闻小缘:“我们去吃火锅呗,都进了趟局子了,我得去去晦气。”   闻小缘:“你家去晦气吃火锅啊?”   赵潜跃:“是啊。”   “走呗。”赵潜跃又看言柚,“你想吃吗?我哥请,免费的,去呗。一顿火锅诶,不蹭白不蹭。”   言柚出声:“你怎么老想着让程肆请你吃火锅,一年花掉他多少火锅钱。”   隔了三两步的距离,程肆听见她这话,没来由想起小姑娘曾经黏着沈屏玉让还他垫付的医药费。   阳光透过路边的梧桐树浓密叶片落下道道光。他望着言柚对赵潜跃不满的表情笑了下,很清浅又短暂的一个笑。   言柚敏感地回了次头,不出意外地抓到了那个笑,轻哼一声:“你还笑。”   程肆唇角稍扬着,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人的好心情。   赵潜跃说:“你干嘛替他担心,他有钱啊。”   言柚:“他没钱,当了好久无业游民,哪来的钱。”   赵潜跃:“……他真有钱!”   言柚还要反驳,垂在身侧的手被人牵住。   程肆过来:“走吧,去吃火锅。”   言柚没反应得及,不过就算反应过来,也是会被这人一牵就走的。   赵潜跃目瞪口呆地望着远去的二人,双目呆滞,嘴巴大张,活体表演震惊emoji:“他……他俩这是啥意思?”   赵潜跃指着前方二人交握的手,愣愣地看向还在身边的闻小缘。   闻小缘:“你看不懂?”   “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是的。”闻小缘一锤定音,“是你该叫言柚嫂子了的意思。”   赵潜跃:???   “靠!?”他也不敢太大声,努力压制音量,“禽兽竟在我身边!”   闻小缘:“……” 第四十一章 比如十点前送你回家。   最终还是去吃了一顿火锅。   程肆动筷很少, 他的确不怎么爱吃火锅,倒是把言柚专门给他点的一碟红糖糍粑吃得干干净净。   草木在烈阳下疯长, 接下来的几天,言柚去了几次学校,高中阶段还剩下最后一门生涯教育课尚未完成。高考结束后,学校专门安排了老师为学生选择大学专业,进行志愿填报的辅导,是高三全级必须参加的。偶尔还要参加几次班上同学大大小小的聚会。   此外,还报了驾校,每天下午都要和闻小缘赵潜跃一块去暴晒。又找了兼职,做一对一家教辅导老师。虽然高考成绩还没出来, 但她后来几次一模二模三模的成绩放在那儿, 所以也能找到课时费相当可观的兼职。   但也因为这些事情堆积在一起, 空闲的时间几乎没有多少。   好在程肆最近也开始忙了, 叶崇和高违催促的电话邮件和短信不是没发过来,但程肆一直能拖则拖, 项目快结束了,剩下的也使一些报告撰写之类的文字工作, 线上便能处理。   如此一来, 两人也只有偶尔晚上的时间才能见面。   盛夏的烈日久久不落山, 高温蒸熟了整座城市。五点一刻,程肆准时出现在驾校门口,没等多久,就瞧见三个蔫头搭脑的人拖着步子从大门走出。   像是真被太阳将精气神全蒸发飞走似的。   车停在一片梧桐树荫下, 透过树叶罅隙落下光投进挡风玻璃,程肆好整以暇地掏出手机,点进了相机, 拉近,对准焦点。   入了镜的人皱着眉,抬起了一只手遮挡直射到眼睛处的刺目阳光。那串粉晶在光下熠熠生辉,不足戴它的人半分的耀眼。   镜头里的人额上有层薄汗,细细密密的,鼻尖和脸颊都被晒得泛起了层淡淡的红。   身旁人不知提议了句什么,原本都蔫了吧唧的三人皆眼前一亮。下一秒,三人飞快迈脚,不约而同地走向旁边小卖部摆在最外面的冰柜。   没一会儿就一人手拿着一只甜筒出来。   镜头始终对着唯一的目标,程肆勾了下唇,在言柚低头舔咬住第一口甜筒尖时,按下了快门。   “爽了。”赵潜跃一口吞掉大半个冰淇淋,舒着眉毛感慨,“我一个不够吃啊。”   相比之下,言柚和闻小缘就显得慢条斯理多了。   赵潜跃深渊巨口,几口吞掉一只甜筒,仍未消暑,又进了店。   闻小缘咬了口脆皮筒,咔嚓咔嚓响,问:“你家程肆什么时候来啊?”   言柚看了眼时间:“应该已经到了,我找找……”   这几天几人练完车,都是程肆当免费司机接送的。   侧后方听到连着的两声喇叭“滴滴”声,回头,果真瞧见了熟悉的车,一眼看见驾驶座上的人。   那人胳膊懒散地搭在降下的车窗上,估计是刚忙完赶着时间过来的,鼻梁上的金属框细丝眼睛还没摘,白色衬衫衣袖卷了好几折,露出整条线条流畅好看的小臂。   透过叶片的一缕光,刚刚好地斜着照在他笔挺的衬衫衣领处,光影天然地为他制造出电影画面般的效果。   言柚笑起来,是真的最爱他这副模样。   热也顾不得了,飞奔过来,跳下道沿隔着一道车门,弯腰将脑袋都探进去些许,嘟囔道:“开冷气了吗?我快热死了。”   哪有这么乘凉的。   程肆难忍笑意,觉着来江城这一趟捡回个这么可爱的女朋友,也算是严冬照入了暖阳,伸手捏了把言柚软乎乎的脸蛋,说:“上来。”   言柚没动,将手里的甜筒举过去,递到程肆唇边:“你尝尝,可甜了。”   程肆还没有动作,下唇已经挨到了冰凉的冰淇淋,只好乖乖张口,咬去一口。   “怎么样,好吃吧?”言柚眼睛发亮。   没答,言柚以为他不喜欢,眉毛耷拉下来就准备站起,却被人拉住了手腕,后脑被扣住,唇印上了一个滚烫又用力的吻。   突如其来的。   言柚差点握不住手里的东西。   几秒的时间,程肆就退开,松开双手放她一马。   言柚刚降下去的热意以光速回升至每一处细胞,下意识地用牙齿咬住纳入唇珠,似乎尝到了一点隐隐约约香草冰淇淋的甜味。   明明只有几秒钟,怎么好像还干了不少事情。   她猛地直起腰,后退几步,瞪着眼睛盯着程肆。   “好吃。”程肆在此时回答她,“挺甜的。”   言柚:“……”   “啪嗒。”   身后传来一声东西落地声,言柚回头,就见赵潜跃两手各举一只冰淇淋僵在几米外的人行道上。   落地的是其中一只甜筒。   赵潜跃自从那天亲眼见证他哥牵走人家小姑娘后,再次目睹耍流氓,多年建立起来的高大榜样形象一朝崩塌。   他捡起那只掉地的甜筒,扔到不远处的垃圾桶中。   好心给他哥买的,现在却发现,有人压根儿不需要!   回去的路上,言柚像只小鹌鹑一样坐在副驾不敢说话。   后座的闻小缘在玩手机,其实背地里在微信上和言柚哭唧唧,后悔方才没来得及拍照,这美好的画面太值得记录了。赵潜跃也未从方才的画面中回过神来,不过他的心情就比较复杂了,不停从内后视镜里无语地瞧着程肆,越发觉得此人禽兽不堪。   一车的人各有心思,唯独驾驶座上人,开车的动作悠闲自在,神情自若,丝毫没有被人目睹耍流氓的羞愧和不好意思。   按路途远近,先送闻小缘回了家,之后就是赵潜跃。   下车之前,便宜表弟忧心忡忡地绕到副驾驶,操心无比地问言柚:“你是自愿的吗?”   言柚:“……”   程肆:“……”   “快滚吧你。”程肆没好气道。   回了七里巷,两人在楼下买了晚餐,路过水果店时又买了点水果。   言柚看见门口老板的小孩抱着半个冰镇西瓜用勺子挖着吃就馋了,眼巴巴地望了两眼。程肆就进去买了一整个。   言柚接过他手里的打包好的晚餐,自己提着,又把空着那只手伸过去,等被握住了,才笑着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想吃?”   程肆望了她一眼:“都写脸上了,我还能看不出来。”   掌心被人用小指勾了下,微微的痒意。   “谢谢你看出来。”言柚忽然小声说了句。   程肆听见,想到她或许从回到这个地方,就再未得到过一人明目张胆的偏爱,只觉更加心疼。牵紧了小姑娘的手,往家走。   “柚柚啊?”   身后传来一人喊声。   言柚回头,瞧见张桂美提着一大袋子的菜,神情难掩疲惫之态,看见她转身却又笑起来。   “真是你啊。”张桂美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一瞬,随后就毫不掩饰地望着程肆,瞄几眼二人交握的手,“这是?”   “张婶好。”言柚礼貌性一笑,既然被问便大大方方地介绍:“是我男朋友。“   张桂美眯着一双眼睛,目露精光上上下下打量程肆。见果真如人所说,言柚这男朋友瞧着就二十几岁,看上去比她起码大了三五岁,模样虽长得好,但很少在巷子里出现,瞧着也像没个正经工作的样子。张桂美呵呵笑了两声:“我就听邻居说是真的,今天刚好从后巷回来,没想到还真碰见了。”   语调说不上多好,但也足够阴阳怪气。言柚不想理了,张桂美的表情和语调实在让人不想与她攀谈,应付两句很快离开。   张桂美倒是远远看着两人,见言柚跟着那男人进了楼门,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与一旁另一位中年妇女笑谈起来,指指点点,说得不亦乐乎。   话题中心的人却并不知自己成为了七里巷大喇叭张桂美口中的谈资。   解决了晚饭,一直未实现的电影院之行也因为两人的忙碌从简,言柚开好了空调,拉上了窗帘,电脑里是挑好的一部电影。   她抱着切好的半个冰镇西瓜,往身下垫了个坐垫,直接坐在沙发旁边地上准备开始看。   程肆下楼扔完垃圾上来,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准备妥当的画面。   言柚招招手,按下播放键,龙头标出现在屏幕里时,喊人:“快过来,要开始了。”   程肆弯腰坐下,又把人从地板上捞起来,让她好好坐在沙发里,然后也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个遥控器。   按了一下,对面的书架上方缓缓落下来块白色投影幕布。   程肆鼓捣了两下电脑,画面就出现在了放大好几倍的幕布上。   言柚一口西瓜咽下去:“你什么时候还在书房弄了这个?”   “一直就有。”   “我以前在这儿,写那么多回作业都不知道。”   程肆漫不经心的:“哪能让你写作业的时候知道。”   有理有据,语气还挺欠揍。   言柚没办法,只好用吃的威胁:“你瞒着我的秘密真多。我的西瓜也不给你吃。”   程肆笑了声:“这算什么秘密。”   他低头过来按住言柚手里的勺,“太凉了,只准吃一半。你今天都吃了个冰淇淋了。”   言柚哼哼:“年纪大的人管得真宽。”   “……”程肆倒没反驳,往后靠着沙发,一副懒散模样。   言柚又开始扎心:“你知道吗,90后也分两个等级。”   程肆挑了下眉,等她下文。   言柚指指他:“90后。”   又回过头来指着自己,梨涡都笑出来:“95后。”   程肆:“……”   言柚再次补刀:“你还注销了QQ,连个微信都没有,一点也不像个年轻人。唉,这样下去以后和社会脱节了怎么办?”   程肆面无表情地伸出两只手,各捏住言柚一边脸颊,动作却还是轻的。   “这不是有你这个95后在,家里有一个没脱节的就够了。”   言柚含糊不清地表达不满:“你松手。”   程肆抬抬下巴,示意她怀里的西瓜:“喂我一口。”   见她不动,又凑近几分,催促:“快点儿。”   言柚没办法,从这人脸凑近过来,就已经毫无原则地动摇了,手下一动就挖了一大块西瓜递到他嘴边去。   程肆靠脸吃瓜成功,也放开了捏着人小姑娘嫩生生脸蛋的手。   “改天去注册一个。”   言柚立即点头:“那你注册了第一个就要加我。”   程肆答应:“行,记住了。”   言柚开心了,电影已经过了片头,她注意力收回来,放到屏幕上,用勺子挖了一大口西瓜塞进嘴巴,腮帮子都鼓起来。   程肆从她怀里把半个瓜都抱走:“太凉了,少吃点。”   言柚:“……”   管好宽一男的。   随后两个小时的电影,言柚总是不是凑过去晃晃他袖子,知道怎么做有用,就肆无忌惮的撒娇。这时候程肆拿她没办法,也拿容易心软的自己没办法,总会喂几口过去。   然而说巧不巧,一场电影没看完,言柚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小腹的酸胀感来袭,去了趟卫生间,果然发现生理期来临。   所幸这两天都有用护垫,没有弄脏内裤。   程肆见她久不出来,过去敲门。   言柚支吾好半天,虽没直说,但总算通过不愿明说的的话和小姑娘明显不好意思开口的状态,猜到了几分。   等了有五分钟左右,程肆下了趟楼就回来了。   站在门外敲了下卫生间的门:“我放门口地上。”   慢吞吞过去开门,门外地板上果然放着一只黑色塑料袋,装了两包卫生巾。   她微红着脸飞快换好,走出去时就见程肆坐在沙发里,投影上的电影画面暂停了。   为了看电影,所以房间的大灯根本没有开,此时只有书桌上一盏台灯亮着。照亮整片书桌没有什么问题,但要扩大到一整个家庭图书馆式的书房,就有点呛了。   程肆闻声回头,手伸过来一把握住言柚的手,感觉到比平常低好多的冰凉。皱眉揉了揉,又问她:“忘了自己生理期?”   灯光昏暗,氛围是恰到好处的温暖。言柚摇头,乖乖地被他拉着手直至拥入怀中。她倒是没忘记。   “那还吃冰淇淋?还有西瓜。”   言柚下巴搭在他肩上,小声道:“太热了嘛。”   程肆无奈地笑:“以后不许吃了,再热也不能。”   言柚被抱着就乖了:“噢。”   一部电影看完,程肆便准备把人送回去。言柚却不太想动,窝在沙发里装听不见,到最后实在没办法了,等自己都被人强行打横抱起来,才低低地道:“我能不能就在你这儿睡?反正又不是没睡过。”   程肆态度坚决:“不行。”   言柚瘪着嘴巴,可怜兮兮的:“为什么?”   “十点之前不送你回去,沈屏玉该提着刀来杀上门找我了。”   言柚愣了一下,又笑着问他:“你们那天到底说什么了?说那么久。”   程肆放下她,又去衣帽间找来一件薄外套给她披上,这才回答:“老太太给我定了几条规矩。”   “什么规矩?”   程肆说:“比如十点前送你回家。” 第四十二章 哥!我嫂子找你!   言柚再不愿意, 也被程肆带下了楼。   这个点的巷子终于安静下来,繁星满天, 江城的夏夜能看得见闪闪发亮的夜星,缀满了漆黑夜幕,是最好看的夏夜。   言柚不想走,自己都能发觉这段时间无比黏他,但说什么程肆都要坚决将她送回颜如玉。   那就回吧。言柚不情不愿的,一张脸上快写满了不开心。   程肆低头看她一眼,去牵小姑娘的手,捏了两下言柚软软的掌心,嘴上没说, 但所有动作都是在哄人。   言柚早已被揉得心上都软绵绵一片, 乖乖被牵着回了颜如玉。   沈屏玉还没睡觉, 他们进去时, 这老太太正上上下下地翻腾东西。   一楼柜台边摆着一个打包好了的24寸行李箱,桌上还有只背包, 里面有什么瞧不见,但背包侧兜装了只保温杯。   这一副要出远门的架势。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沈屏玉拎着一袋薯片下来。   “还知道回来?”   言柚指着桌上的包和地上的行李箱, 问:“你收拾东西干嘛?要出门?”   “出门旅个游去。”沈屏玉说这下来, 还把薯片口递到两人面前问吃不吃。   言柚:“去哪里?你一个人去?”   “啧,怎么这么多问题。”沈屏玉在桌边坐下,一片片嘴巴不停地往里喂薯片,半晌才说:“不都说了去旅个游。”   “明天我就走, 大概去半个月,店里你顺便帮忙看着,没时间就把那块暂停歇业的牌子挂上。”沈屏玉招招手给程肆示意, “还有你,别以为我走了就没人看着了,十点前都得把人给我送回这里来,听见没有?”   程肆:“听见了。”   言柚哪里能放心:“你到底去哪里啊?”   “老地方。”   这话一出言柚就明白了,还是那条西北环线,柜台边那面照片墙上出现最多的地方,也是沈屏玉与她先生的保存着专属回忆的地方。   不过,毕竟已经六十好几,就算沈屏玉平日里锻炼散步从不缺席,胳膊腿儿都还十分健壮,但她要一个人还是无法放得下心来。   “你也不能一个人去,你都这么大了,让人怎么放心。”   沈屏玉一听就来气:“我多大了我?我这身体指不定比你还好。”   言柚还是没办法不担心,程肆揽着她的肩安抚性地拍了两下,而后又仔细问了沈屏玉的行程计划,连到当地住的酒店有没有提前预定、交通工具等等都事无巨细地问了。   沈屏玉被他烦得没办法,一一答了。最后还说:“不用给我操心,我有几个老伙计都在那儿呢,都是认识了几十年的朋友。况且,那路线我都走了十几二十回了,熟得很。”   言柚是知道的,她小时候刚认识沈屏玉那会儿,每年六月中旬,沈屏玉都要出发去一趟西北环线,少则半个月,多则三四十天,这几年年龄大了些,才降低了频率。   也知道不管怎么劝,沈屏玉是肯定要走这一趟的。言柚和程肆是拦不住老太太这早已定下的心的。所以也只好答应明日两人去送沈屏玉到机场。   第二天,程肆一大早就来了颜如玉。   时间早,沈屏玉还在睡觉,厨房里有轻微的声响,他上了楼走进去,就见言柚在准备早餐。   其实从那个家里搬出来后,言柚就已经很少做饭了。沈屏玉也不让她做,所以也就是偶尔动动手。   热锅冷油,她磕开一个鸡蛋,放入平底锅内煎着。听见动静回了下头,看了眼程肆说:“快好了,你出去吧。再把沈屏玉喊一喊。她九点钟不是就要去机场么,到现在还不醒。”   程肆“嗯”了一声,却没走,几步过来从言柚手里接过锅柄,说:“我来吧,你去喊人。”   言柚顿了下,认真问他:“你会吗?”   程肆:“不会。”   言柚:“……”   “那来什么来。”她笑着说。   要重新绕去他身前时,却被程肆再一次拦了下,只见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点击几下,言柚凑近去瞧,瞧见一个正在下载中的下厨房APP/。   言柚:“……”   程肆:“去吧,”   APP尚未下载完成,言柚弯着眼睛提醒他:“该拿锅铲翻个面了。”   程肆看了一眼,好歹还认识锅铲是什么,捏手里重复了三遍,将一只完好无损的荷包蛋弄成了乱七八糟的形状,终于完成翻面工作。   言柚笑个不停,靠在他身上拿自己手机拍好几张,决定记录下某人第一次下厨的美好画面。   一共煎三个,前两个都被程肆弄得瞧不出荷包蛋的形状,终于最后一个初见雏形,有点样子了。   锅里的热油还会冷不丁溅出来,飙到他手背。   言柚事后采访他第一次下厨煎鸡蛋心得,程肆洗完手,身子虚靠着流理台,低头握住她的手,轻轻从指腹捏到掌心。   有点儿痒。言柚躲了躲,没躲开。   “什么感想啊?说说嘛。”   程肆表情淡淡的:“以后不让你干了。”   言柚愣了一下,心底发软,刚想讨一个抱抱,沈屏玉脚步声临近,听上去是停在了厨房外餐桌处。   “好端端的,鸡蛋怎么被人祸害成这副德行了。”   “……”   一顿早饭全在沈屏玉对程肆厨艺的挑剔中度过,送走了人,再回到颜如玉时,少了个能闹腾能蹦跶的老太太,两层的小楼也显得空荡荡。   这天闻小缘和赵潜跃也来了。几人终于在暴晒的练车中得了一天的休息日,都快憋坏了,家里干什么都有人管着,游戏不能玩太久,垃圾食品不让吃,说好的高考结束在家就是神仙日子,全成了泡影。还不如来颜如玉,吹着冷气喝着可乐,想看什么书这里都有,不想看还能打游戏。   程肆从家过来时,见到的就是三只小屁孩儿,围成一个三角席地而坐斗地主,一人脸上多多少少的贴着几张白条。   旁边摆着零食可乐,空调的冷气口正对着地上的人吹,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四个二!!!”   “慢着,我这手王炸就等着你呢。”   “傻了吧招财。”   程肆站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无语地看了一局才走进去,径直上楼。这过程也只得来小女朋友忙里抽空扫过来一眼,撂下句“你忙完啦”,问完继续投入自己的紧张忙碌的斗地主中。   程肆叹着气,上二楼找了条毯子,随后踩着台阶下去,一语不发地盖在言柚身上,又去把空调温度调高几度,这才抽了本书,在沙发上坐下。   赵潜跃听见空调遥控滴滴声,控诉道:“哥,你想热死我们吗?”   程肆翻了页书:“23度,热不死你。”   言柚一见程肆来,就不想打牌了,一局结束,扔掉手里的纸牌,问:“我不打了行吗?”   另外两人哪能放过,怎么着都不答应,重色轻友的话都放出来了。   然而正好不凑巧,有客人来买书,牌局被迫解散。   是位经常关顾的老顾客,姓修名冉,言柚也认识,长相温婉,气质恬静,二十四五的样子,是位颇具古典韵味的女士。   修小姐这次也是带着列好的书单过来的。   上面的书四散分布,言柚先请客人在沙发上坐下,   程肆也帮过沈屏玉招待过几次来淘书的人,修冉在桌边坐下的同时,他就起了身,去饮水机边接了杯水,随手往里扔了个茶包,轻轻搁在桌边。   正要抬脚去找言柚时,修冉开口:“我上次来也看见你了。”   程肆投过去一个目光,修冉笑起来,一笑唇边也浮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但与这周身的古典气质却不觉得搭。   原来也不是所有长了对梨涡的人,都笑起来有自家女朋友那么可爱。   修冉趁他投过来一秒的目光,手指了个书架的方向,说:“上次是和我父亲一起来的,当时你就坐在那里看书。我还以为你也是过来买书的,走出店门才有些懊悔,以为或许也只是那么一面,没想到今天又见到了。真巧。”   程肆神情冷淡,手抄回口袋,恢复一张生人勿近的冷淡脸色。   随后丢出七个字:“可能就这么两面吧。”   修冉:“……”   赵潜跃不知道从哪里冲过来:“哥!我嫂子找你!!!”   程肆:?   程肆没反应过来,百分百是出于便宜表弟口中“嫂子”这个称呼。   赵潜跃像一根柱子似的杵着,目光在修冉身上滴溜溜地转,胳膊肘疯狂怼程肆:“真的,找你呢,别跟这儿磨磨唧唧,等会嫂子生气了你就等着重回单身狗吧!”   像是生怕修冉听不见,说完就在桌边坐下,望着人家对面的人就说:“姐,你想不想听我哥和我嫂子的绝美爱情故事,我给你讲吧!”   “……”   修冉一脸尴尬,被猜中了心思般坐立不安,没想到是名草有主的,一派淑女模样全被打散,端着纸杯只好低头喝水。   赵潜跃暗地里朝后方观测敌情的闻小缘比了个OK的手势,程肆瞧见,还真有些哭笑不得,却什么都没说,去后边找人去了。   言柚的书还没找齐,正对照修冉送来的书单,去够一本被放置在最顶一层的旧书。   高处的东西要拿到是够累人的,言柚伸长了手臂,都十分困难。蒸湘区搬个凳子来时,身后有人靠上来。   修长的手指按住书脊,捏住轻抽,就把那本书拿了下来。   言柚闻见熟悉的木质香,笑起来:“你怎么过来了?”   程肆垂眸:“不是你找我?”   言柚:“我没有啊。”   程肆顿了下,挑了下眉笑了。他从言柚手里接过她已经找出来的那几本。   层层的书架间,淡淡的墨香四散在整个空间,言柚想转身,却被一动不动的人堵在他与书架之间。   室内的光线正正好,墙体与相邻的书架,再加一个高大清瘦的身影,刚好构成一个谁也看不见的私密区域。   言柚抬头,撞进程肆那双多情眼眸,心神一荡,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鞋后跟抵上书架。   她微微抿了下唇角,潋滟的眼瞳中藏了只乱撞的小鹿。   正要开口,腰被人揽住,扣紧,被动地踮脚,紧贴上去。   下一秒,程肆低头,落下重重的吻。   吸吮,啃咬。   不同于前几次的浅尝辄止,这一次,男人好像是蓄谋而来的请君入瓮。   程肆的声音像是有魔力:“乖,张嘴。”   言柚顺从、听话,将自己全身心地交付出去,放纵自己投入到滚烫的亲吻。   舌尖被勾住,变麻,变软。酥软从尾椎骨升起,撞入大脑。两人都不太熟练,却凭着本能,引诱对方陷入自己的漩涡,推拒不是推拒,是一场比盛夏还要淋漓尽致的相互吸引。   言柚觉得腰软了,身体也是软了,就连胳膊,也变得使不出力气,只能绵软地搭在他小臂上,却又在下一秒,被人捞起来,指引着勾住他脖颈。   后背被迫抵着书架,她尽力地不让自己靠着,生怕书架摇摇欲坠,把所有主动权都交付于程肆。   原来这种亲密的事情,真正发生之时是如此令人愉悦,好似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经历了一场酣畅的雨。   挑出来的书掉落在地,却没有人去管。   也不顾上去管。   书架围成的小天地像是变成了只属于他们的宫殿。   许久,言柚几乎要喘不过来,克制不住的轻喘溢出来,程肆终于退开。   低头去看,言柚却躲进了他怀里,将整张脸都藏起来,唯独红红耳廓出卖了主人山呼海啸般的心情。   “书掉地上了。”   言柚闷闷地出声,语调还轻颤着。   “嗯。”   程肆的声音也变得更加低沉,扣着言柚的肩膀让她抬起头来,捧着脸用拇指一寸寸蹭掉她红唇上的水光。   慢条斯理的动作,这么做起来就显得有格外色/情。   更觉脸热,想推开他,却发现自己的力气根本无法撼动一分一毫。   “书掉地上了。”言柚轻声重复。   程肆低头,指腹来回滑过她细腻柔软的脸颊肌肤,只说:“不管。”   说着凑近,哪知刚好此时,唯一不封闭的那一面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物品落地声。   程肆将言柚按在怀里,这才回头看过去。   赵潜跃闻小缘排排站,旁边还有个脸色不太好看的修冉,手里的书只剩下了一本。   经不住来这么一下的,赵潜跃由衷感慨:“哇哦。” 第四十三章 看你可爱。   修小姐走后, 颜如玉一片寂静。   落针可闻。   赵潜跃像个自动探测器似的,眼睛长在他哥身上, 时不时投去一个“没想到你这么牛逼”的表情。   言柚上了楼,觉得自己一时半会无法坦然面对闻小缘和赵潜跃的目光,只好选择暂时性躲避。   她缩在自己房间,一闭眼仿佛就又能想起刚才的画面。   耳朵尖又要发烫。   不能这么下去。   于是躁动地把自己书桌和衣柜先捣乱,再重新去整理,没事找事地“忙碌”了半小时,门被人敲响。   生怕是闻小缘上来问东问西的,言柚率先试问:“谁啊?”   随时准备找个理由跑路。   谁知外面传来的是一把低沉好听的熟悉嗓音:“我?”   程肆。   言柚慢吞吞挪去门边,手按着把手, 却没立即打开, 而是问:“你上来干什么?”   程肆像是知道小姑娘为何迟迟不肯下楼般, 先给她吃颗定心丸:“他们都走了。”   言柚还怕他骗她:“真的?”   “真的, 骗你干什么。”说着便伸手按下本把手,推开门进来, 却只是站在外面没有进来,本想说什么, 扫一眼房间内的盛况, 眼含笑意, “你打仗呢?”   言柚脸红,推一把他,嗔道:“都怪你,你还说。”   程肆顺势握住她两只手, 揉揉发顶,态度十分良好:“我错了。”   言柚瞪他,仰头却只看见他眸底尽显的笑, 哪里有半分“认错”的模样。   “走吧,吃饭去。”程肆勾住人手往外带。   言柚问:“吃什么?”   程肆道:“招财说城东区开了家很好吃的东南亚菜,菠萝饭、咖喱牛腩和椰子布丁都不错,带你去尝尝。”   “哪条街啊?”   “江边的嘉南路。”   “那好远的。”   “不远,开车带你去。”   言柚梨涡浅浅地挂在嘴角,跟程肆撒娇:“我想吃椰子布丁。”   “行。”   “吃两个可以吗?”   程肆:“你别嫌甜到齁就成。”   事实证明,赵潜跃在吃方面,不仅是火锅推广大使,其他菜品也有鉴赏水平。这家餐厅的厨师便是东南亚人,口味地道。椰子布丁虽甜但不腻,言柚吃掉了一个半,剩下半个,因为还要留着吃别的东西,就强制扔给了负责光盘的男朋友。   她现在是完全可以肯定程肆没有洁癖了。   毕竟连她吃剩下的椰子布丁他都能一口一口吃完,完全不嫌弃。   饭后也才七点钟不到。   江边的风让人身心愉悦,两人挽着手去散步。   期间程肆接了个电话,是叶崇打来的。   言柚只听见程肆不时说的“再过几天”、“二十五号以后”之类的话,不难猜出对面那人是在催促他回去。   挂了电话,没等她问便解释:“是我老师。”   言柚问:“催你回去了吗?”   “嗯。”程肆扣住她的手,又说:“最近事情有点儿多,又有个项目挺紧急,老师想让我接手。”   “二十五号,你想等我成绩出来再走吗?”   “嗯,也没几天了,再等等。准备工作我可以先在这边完成。”   言柚改为与他十指相扣,一大一小两只掌心贴合更紧,这个点江边的人正多,尤其情侣,好像在这样的氛围里,听到这种即将别离的话,就更加难舍。   言柚说:“等九月了,我也就去北京了。”   程肆浅笑了下,没说话,相握的手更紧密地扣着。   “驾照考完就提前过去吧?”   估计结束,也不会到学校开学的时间,言柚却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下来。   程肆又刮她鼻子:“怎么这么好骗。”   言柚用鼻音哼出一声:“干嘛老刮我鼻子。”   程肆说:“看你可爱。”   哪有这么突如其来就夸人的。   程肆老有这毛病,不给她心理准备的空隙,次次打得言柚猝不及防,像是掉进了比情话还动人的浪潮之中。   她靠过去,重心全放在他身上,依赖感十足,久违地喊:“哥哥。”   程肆垂眸看过来。   “自从遇见你,我生命里所有的事情,都开始变得好起来了。”   言柚的声音比风还轻,荡过层层涟漪的江面,吹到程肆心房。   情难自抑,江风似乎都变成了催人情动的潮湿春雨,缱绻缠绵。   程肆低下头去,在言柚额上印下一个吻。   长发被风吹起来,柔软的发尾晃过男人的肩,丝丝飞扬。   程肆低声道:“我也是。”   回程时,上车前言柚遇见了一个久未见面的人,暑期放假回来的言雨雯。   当时言雨雯身边也有人,言柚是感觉有人一直在看她才回了次头,对方却在与她对视的下一秒便移开了视线。   言柚并未在意,既然如此,也便直接装作不认识她。   二十一号夏至。   天气太热,食欲都跟着下降,附近的外卖也吃腻了,出门又嫌热。   言柚实在想不到吃什么,程肆瞧见柜台上日历上那个大大的夏至二字,说:“要不包饺子吧。”   言柚:“……”   又不是冬至。   不过也行吧,比起别的,吃饺子也不错。   程肆对着下厨房开始和面,加了面加水,加了水加面,表情认真,动作严谨,量都恨不得拿天平和量筒把握得分毫不差。虽然一切都严谨地按照步骤提示来,但手里的面团怎么都不听话,该散还是散。   除了看书,言柚就没见过他还有这么认真的时候。如果此时有个镜头只对准他的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某人是在进行某项精密实验。   绝想不到是在和面。   最后实在看不下去,只好接手。三两下就弄好了。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程肆擀饺子皮倒是有一手,复制粘贴的圆,皮薄速度快。   她好奇,程肆说:“小时候过年,除夕夜里要包饺子,我奶奶逼我学的。”   说起这个,难免都会让两人想到那场意外,不过十多年过去,斯人已逝。   言柚道:“我也是小时候我爸教我的。本来他是江城人,过年其实都不吃饺子的,但后来去了北京,吃了几顿就爱上了。因为我当初跟家里闹翻,他过年其实都很少回来江城。年在北方过的,所以也入乡随俗地包饺子。他包得可好了。过年吃的饺子还会往里面包硬币什么的,说是听同事说的,过年图个吉利,吃到有硬币的饺子新年就发财涨福气。有这个传统吗?”   程肆点头:“是有,不过我小时候都吃不到。”   言柚问:“为什么?”   “只包一个,每年都是我奶奶吃到。”程肆想起,笑了下,“每年都是我爷爷准备有硬币的那一个,老头儿挺精明,年年作弊。”   言柚明白了,敢情程肆从小便承受着狗粮暴击。   她凑过去,又说:“那今年过年我给你包。”   大了七岁还要享受被小女朋友宠着,程肆难忍笑意:“行啊。”   “那你现在教教我,今年过年一起包。”他往掌心搁了张饺子皮,流理台太低,他得微弓着腰,用勺子弄了满满一下放在上面,照着言柚动作捏,“这样么。”   “馅太多了。”言柚按住他手腕,喊停动作,重新摊开饺子皮,用勺子将多出来的部分弄掉,才让她跟着自己的动作做,“这样……”   两只饺子同步完成,明显一个精致,一个粗糙。   言柚发笑,觉得明明都是一样的动作,一步步跟着她教的来的,程肆包出来怎么就是丑好多。   她掏手机要拍照:”我要发朋友圈,对比惨烈。“   程肆无所谓,故意用沾满面粉的指腹在言柚鼻尖蹭了两下,留下一片白白的面粉,怎么看怎么可爱。   他这才说:“以后不想回来,那我们就不回来了。”   言柚摇头:“其实我现在已经完全接受他们不喜欢我的事情了。他们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有沈奶奶、小缘她们,其实早觉得,血缘不是唯一可以在人们之间产生紧密联系的必要条件了,反倒是感情,才最重要。”   程肆不无赞同,手里的饺子又成形一个,比之前的好看多了,渐渐有模有样。   他展臂往案板上摆好,顺势弯腰侧头,再自然不过地亲了言柚一下。   “你干嘛?”言柚有点儿懵。   程肆退开,跟没耍这么一场流氓似的,继续面不改色地包饺子。   “不好意思,没忍住。”他随口说。   言柚:“……”   饭后两人下楼去整理书,沈屏玉这旧书店什么都好,唯有一点,那就是永远有整不完的书,以及空间只会越来越狭窄。   言柚理完,整个人都出了身汗,迫不及待地上楼去洗漱。   再下来时,竟然看见程肆坐在那张大桌子前,不知从哪里拿了纸笔,正不停地画着。   等她故意轻手轻脚地悄悄走近,才发现,那纸上竟然画了了个她。   凭画中人身上的衣服认出来的,正是她洗澡前整书时穿得的那条白色裙子。   画中的她踩在张凳子上,手里拿着几本书,正踮脚捏着一本往高一层那架上放。   只有个线稿,但他画得真的很好,每一笔勾勒都栩栩如生。   言柚愣了下一下,第一反应是,程肆居然会画画,而且画这么好。第二反应才是,他怎么在画她。   程肆感觉到言柚的靠近,任她看着,手下的笔没停。   言柚眨了眨眼睛:“我穿的刚才的衣服,但为什么画面好像是你家的书房?”   程肆头也不抬:“不知道,落笔就这样了。”   “……”言柚挤在他身边坐下,认真瞧着,“你以前学过吗?”   “小时候被逼的。”程肆道:“我姥爷是搞这方面的,以前的心愿就是我妈能继承他衣钵,也走这条路。不过没成功,我妈乖乖当了三年艺术生,结果高考瞒着我姥爷,艺考没去参加,后来就去学了金融。所以从我出生,目标就又换成了我。跟着老爷子学了好几年。”   言柚问:“那为什么后来又没学画画了?”   “他老人家想让我继续走国画那条路,但我后来……”   程肆顿了一下,言柚急忙催促。   程肆:“因为竞赛被保送了。”   言柚:“……”   无语。   程肆故意逗她的:“倒也不全是这个原因,只要不是他老人家亲自给我上课,我都偷着画漫画。我姥爷恨铁不成钢,家法伺候好几回,后来看明白培养无门,就放弃了。”   言柚笑着靠在他肩上,翻开带下楼的东西。   “给你看个东西。”言柚神神秘秘的,“是我爸以前的日记,我找到了些你一定也会觉得惊喜的。   程肆停笔,目光追过来。言柚翻到一页,指给他看。   2005年10月30日   今天我闺女生日,但又实在忙,腾不开时间,只好把人也带到了研究院。去过好几回了,柚柚也不怕生,难得碰到梁老师过来做讲座,因为是老乡,没想到梁老师竟然还特意过来与我打招呼。临别时柚柚把自己折的小船送给了梁老师,从别人口中得知生日,梁老师回赠一盒巧克力,还是梁老师给自己孙子的礼物……   这一天的日记很长,言柚只指到这儿,笑起来:“我小时候居然还抢过你的巧克力。”   程肆也很惊讶,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千丝万缕的联系。   多年之后,在两人相拥而坐的之时,出现在一张泛黄的纸面,被人如此记录着。   指尖摸着那些字,程肆目光难得错愕,这实在是太巧合了。   言柚又说:“是不是很巧?”   “嗯。”程肆接过那本日记,“还有吗?”   是指还有没有类似的。   言柚摇头:“只有这个,你还要找找吗?”   程肆说:“说不定我们以前还见过面——我也去过研究院。”   “真的?”   程肆点头。   他翻着日记本,没找到其他的巧合,却看见一张写满了无规律数字的泛黄纸张。   看过去的瞬间,程肆所有动作都停住。   言柚察觉到,问:“怎么啦?”   程肆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纸:“这是哪儿来的?”   “这张纸吗?”言柚说:“我也不知道,就夹在我爸日记本里,怎么了吗?”   程肆眼神沉沉:“这不是你爸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言柚惊讶道:“这确实不是我爸的字迹。”   程肆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然,甚至还带着些冷峻感:“日记本是你爸的遗物?”   言柚点头:“是的,当年那场意外之后,搜救人员从船上后来找到的遗物,都被我带回来了,这本日记就是其中之一。”   程肆捏着那张纸,往后靠着沙发,他不敢睁眼,怕眼中的神情吓到言柚。   纸上的笔迹,是程术知的。   他一眼认出来。   程术知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言为信的日记本中?   这两人根本没有过接触。   言柚目露不解地看着他,双手都握着他身侧的手臂,感觉到明显的紧绷,又瞧见他明显一变的脸色,她的声音很轻:“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吗?”   程肆顺势扣住她一只手,握住,紧紧地握住。   好一会儿才道:“我得回去一趟。” 第四十四章 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   机场。   这一天的出行与归来的人出奇的少。   安检口处, 言柚紧紧拽着程肆的一边衣袖,眼眶已经红了, 但始终没有哭。   画面重合,同样的场景,总会让人想到历历在目的深刻记忆。   “能不能不走?”言柚仰着脖子,神情倔强。   好像生怕程肆着一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   或许当时他再心硬一分,便真的就能彻底地离开了。   程肆抱着人,一下一下地轻抚安慰。   言柚缩在他怀里,像是汲取阳光与养分般,那么渴望, 那么不舍离开。   “能不能也带我走?”她又问。   声音都带了几不可察的哭腔。   程肆摸了摸小姑娘鬓边的头发, 眸色很暗。   他心里藏着谁都不能说的恐惧, 他可以什么都不说, 装作不知道。也可以不走这一趟,当什么都没有看见, 什么也不去查。   幕布之后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真相究竟为何。   一张写满了阿拉伯数字的泛黄纸张, 上面浸染了两条生命的鲜血。   如果他当瞎子, 当聋子, 他们一定会有光明且可期的未来。   他也一定能永永远远地,拥有她的光热。   可是程肆知道,他没办法安然地走过心底的槛,没办法骗自己, 更没办法骗她。   他垂眸,一手捧着言柚侧脸,在她微红的眼尾落下疑一吻, 辗转厮磨,一寸寸来到柔软红润的嘴唇。   喉结滚动,最后却还是克制着,留下一个轻柔的吻。   他只是说:“有件事情告诉你,等我回来。“   言柚回到七里巷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飞云逐月,如烟似雾的流云笼着月光,落照于大地时,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星空隐匿,只剩下浓稠得散不去的黑。   她怕离别,却一次次地面临着离别。   可这一次,心里的不安就像是捧在掌心的水,越在意,就越是倾泻得快。拦不住似的。   她睡了一个不怎么踏实的觉。   第二日早起,就是发短信给程肆,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后悔了,就应该跟着他一块儿走的。   程肆很快回复:快了,别担心。   言柚却没法不担心,因为他离开之前什么都没说,可言柚也知道,一定是和言为信日记本里的那张来历不明的纸条有关。   正是因为是这个原因,更让她像是踩在了悬崖边,一不小心就会坠空。   没有办法,只好让自己忙起来。   好在上午有家教课,下午需要去驾校练车,忙碌可以让一个人暂时地放下心里思考也不会有结果的事情,让等待变得不那么难熬。   一整天把自己强制性地从情绪中抽离,逼迫自己不去想,却在回到颜如玉,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候,无能为力地重返漩涡。   锅里的汤圆已经漂了起来,勺子却只是重复着搅拌的动作。   蓦地,她关掉火,直奔回房间。   言柚把那个专门放置言为信遗物的收纳箱拿出来,一样样地翻看,看过无数遍的相册、一页不曾漏的日记……此时再一次从头开始看。   与此同时,近两千多公里之外的首都。   夜深露重。   年轻的男子与一白发苍苍的老人对坐。   傅宪成,是当年与梁令同一项目组前去S市调研的专家,也是梁令的好友。   这不是程肆第一次因为那场意外找到他。   佣人上前,添了两杯茶。   “的确是意外。”老人沧桑的声音缓缓道,“阿肆,爷爷也是看着你长大的,这么多年了,何苦还纠结于当年那场意外。你也该放过自己,你奶奶最是疼你不过,老人家在天上看着你这样,哪儿能放得下心。”   程肆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半口。   喉咙干涩,喝下去的茶水却仿佛丝毫没有起到滋润作用。   “您还记得言为信吗?”他问。   傅宪成颔首:“那个年轻人,很果敢。如果不是意外,他也是前途无量。”   程肆恳求:“您能再告诉我一遍当时的情况吗?”   傅宪成叹了口气,说:“十多年过去了,我至今想起来都还是后怕。”   老人缓缓道来。   意外发生的前一刻,他们一组人还在就调研中的某个问题坐在一块儿研讨,谁都没有想到,当时的看似平静安逸的大海,有一块礁石等待着邮轮靠近。   慌乱瞬间发生,一望无垠的蓝天碧水,象征安全的陆地用肉眼都看不到。那一刻,换成是谁都无法镇定下来。   救援迟迟未到,救生艇不够,优先让老人女性与小孩乘坐。   他们这一批人,无论男女,都站在了排队等待上救生艇的队伍最末。无论男女。   然而意外总是没有防备的。   排到他们前方时,救生艇就已经无法容纳多余的人了,三名男子慌不择路,强行想要上船,不顾当时船员的阻拦,甚至开始互殴打架。   梁令就是在那个时候,在即将沉没,有毫无秩序的甲板上,因为呵斥那三人的行为,被其中一个失手推入大海之中。   言为信便是在那个瞬间,义无反顾地跳下去救人的。   ……   程肆听完,沉默许久。   这是他听过无数遍的答案。   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当时官方的对这场事件的调查结果,也是如此的总结陈词。   时间已经不早,傅宪成一杯茶再次喝尽。程肆离开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第一,梁令与言为信在调研小组中,交流多不多。   第二,言为信是否认识程术知。   夜里十一点过,他才终于回到住处。   摸出手机,才发现言柚不知道什么时候打过来两通电话。   他犹豫两秒,才拨回去。   第一声嘟音还未彻底落下,电话那边顺利接通。   “还没睡?”程肆一边开门一边问。   那边只有一声很轻的:“嗯。”   推门而入,月光明亮,透过玻璃窗,客厅被映照得恍如白昼。   他没有开灯,甚至连鞋都没有换,进去在单人沙发上坐下。   “程肆。”言柚在电话那边喊了声。   程肆轻轻答:“我在。”   两秒,时间在月光中流淌,言柚说:“你是怀疑什么了,是吗?”   程肆对她这样的问题,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他的小姑娘,本就聪明无比,他知道瞒不住她。   金属碰撞的清脆一声响,程肆咬了根烟,低头点燃,只吸了一口,却重新夹在了指间。   袅袅烟雾在黑暗与月光的交织中徐徐上升,仿佛更加清晰。   他说:“你爸日记本里那张纸,是程术知以前常用一种纸张,上面的东西,也是他的笔迹。程术知,是我爸。”   言柚顿住了:“你说什么?”   程肆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泛黄的纸张。   这张纸,他坐在飞机上看了两个多小时,却仍未得到答案。   不是对应的某本书某一页第几行的第几个字,不是这样拼成的一段话。   程术知写下的这些反而更像是,17个独具意义但又相互联系的个体。   个体……   个体。   一串串毫无规律性可言的阿拉伯数字,像是某个人自己打造出来的,也只有那个人才能看得懂的密码。   而十七行中,有一行的数字,在前两位数字之后,紧跟着的右下角空白处,有一个很小的点,就像是那人在书写时停顿了一下,或者……是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程肆从上往下从头看,忽然发现,这样的小点,并不只出现在这单独的一行。   其中某几行,不同的数字位数之后,也有相似的小点。   程肆忽然起身进了书房,找了纸笔,将程术知写下的数字重新誊写一遍,然后用笔,像是增加句读般划下几道短斜线。   前六位的省市代码,年龄,性别……   像是身份证前六位代表了省市区,紧跟着的八位是人的出生年月,接下来是出生顺序编号、性别编号、校验码。   而在程术知这里,性别之后那些数字代表什么,或许只有他一个人明白。   这17行,是程术知赋予了一个个体一串新的编码。   程肆盯着纸面,目光停顿在第四行。   他总算觉得熟悉。   因为,那代表的是他。   所以这些,每一行,十七个活生生的人,都是程术知的实验品。   傅宪成不知道言为信与程术知是否认识,却说在调研那几天,梁令与言为信交谈过许多回,虽然大多都是为了学术研究,偶尔回探讨故乡。   但还提及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他说在触礁之前,言为信找过一次梁令,说捡到了梁老师的东西要还给她,但当时梁令并不在房间,傅宪成与梁令住在同一层,当时刚好碰到。   现在想来,捡到的恐怕就是这张纸。   空调没有打开,热气在房间内四处流窜,可程肆一点也不觉得热,心冷得像是步入极寒之地,冰雪封存了所有的感官与反应。   直到一直放在旁边的手机里穿出阵急切的声音,将他拉回来,   “程肆,程肆?”   他拿起手机,却发现自己的手在轻轻地发颤。   “怎么了?”他说。   “你好久没有说话。”言柚的声音不掩担忧,“到底怎么了?就算那张纸上的笔迹是你爸的,那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程肆闭了闭眼,眉心是散不尽的心事。   他想起程望思临终前的那些话。   所以他们是当年就发现了,程术知不顾道德伦理,以人作为他的实验工具,所以才强制性地中断了儿子的研究之路,让他转而从商。   所以他说,程术知怪他们乱了他的路。   所以,合眼前喃喃的那句“害死你的凶手”,指的就是程术知。   所以程术知要找的东西,或许就是这一页纸。但它不是被寄到这里的包裹中,却又阴差阳错地,巧合地出现在了江城,出现在言为信的遗物中。   这张纸上面的记录,是梁令拿到的证据。而不慎被推入水中,可能只是计划之中的杀害。   所以就为了这张纸,杀了自己的母亲,甚至连累了另外一条危难时刻见义勇为的生命?   “当年的事。”他按压着那张纸,手背上青筋鼓着,蔓延至小臂,他几乎是逼自己说出这句话,“或许根本不是意外,你爸不应该去救人。”   “什么?”   言柚的声音明显带了颤意。   “言柚……”   他的声音变得很低,明明很轻,却听起来沉重不堪。   秘密可以存在,但幕布之后的真相,即便丑陋不堪,即便是把刀,也应该亮出来,给还活着的人看。   他像是逼迫着自己,踩着荆棘往前走,逼迫着自己亲自动手,划开一道势必会将她推远的汹涌湍流。   “你爸他,”程肆靠着身后的椅背,紧闭双眼,却又同时,一字字清晰无比地说,“他是被连累了,凶手是程术知。凶手是我爸。”   没有人知道电话究竟是谁挂断的。   言柚没有,程肆也没有。或许只是某一方的手机因为电量耗尽而关了机,替他们中断这一场无声的凌迟。   他们安静地各自等待在手机另一端,呼吸可闻,却在相隔近两千公里的一南一北,连风声都是不同的呼号。   言柚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觉,梦见小时候的夏天,被言为信牵着手去公园看樱花。那时候有人给她买好吃的,变着法儿地哄她开心,清楚她所有的喜好,纵容她所有的坏脾气。   一觉睡醒竟然分不清哪个才是现实。   美梦果然令人眷恋。   手机掉在枕头边,摸出来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何时关机了。   言柚下床,去充好电,而后洗漱,吃早饭,带着只有一半电量的手机下楼。   想去机场,却走到了巷口时,猛地止住脚步。   她能去干什么呢。   模糊地想起,昨晚不知多久的沉默之后,程肆仿佛说了一句什么。   “如果他付出代价了,能不能,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言柚忽然觉得无力。   她站在原地,感觉身体都是轻飘飘的。   明明没有想哭,眼泪却不听话地从眼眶奔涌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真相呢。   她的爸爸,明明做了那么多的好事,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老天爷会给他这样一个结局。   一个矛盾的、不是意外的意外。   如果言为信当年不出手救人,那他肯定不会被连累。可她爸,就是那么一个不会袖手旁观的人。   她可以接受意外,甚至可以接受不是意外,但为什么,凶手要是她爱的人的父亲。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言柚没有在乎,她擦了擦眼泪,刚想伸手去拦出租车时,有人从身后抓住了她的手腕。   回头才发现是言雨雯,像是没看见她脸上未尽的泪痕,趾高气昂地说:“爷爷生病了,你都不知道去看看?”   言柚还真不知道这件事。   她收回手,问:“爷爷怎么了?”   言雨雯道:“心肌梗塞,昨晚送的急诊。”   哪怕和那一家人没有联系,言柚对言国华却不是完全没有感情的。   那一年的相处也好,还是唯一有可能会在生日时给她做一碗长寿面也好,言柚都是感激的。   她跟着言雨雯走,却发现对方把她带到了熟悉的楼下。   “不是去医院,你带我来家里干什么?”言柚问:“爷爷住哪个医院?”   言雨雯还未说话,楼门中走出一个人,三两步走来,她还未看清楚是谁,就被当街扇了一个耳光。   “把你妈和我的脸都丢尽了!!!”言为强咬牙切齿地撂下这一句。   言柚已经被打懵了。   白皙的脸上瞬间浮现出红色的掌印,言为强用的力气很大,她几乎眼冒金星。   清晨的七里巷,上学上班的人逐渐醒来,早餐铺子升腾着热气,此时的巷子里,人并不少。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皆看了过来。   “你才多大,就和一个男的住一起!”言为强怒骂道:“管不住你了我,嫌不嫌丢人?嫌不嫌丢人?知不知道这巷子里这些天都在说啥?我和你妈就是这么教你的?学校就是这么教你的?我今天不打你,我看你就不知道错!”   眼看着举起的手就要落下,言柚摸了摸方才被打得火辣辣的侧脸。   “我没有错。”她说。   “你……!”言为强气不打一出来,掌风落下,触到言柚另外半张脸的瞬间,被冲过来的郑蓉丽拦住:“回家说!你也不看看多少人看着,回家说不行?”   说着就要来扯言柚手臂,被她避开。   “第一,他是我男朋友,我们是正常的男女朋友关系。第二,住不住一起都是我的自由,我成年了。第三,你们凭什么管我,在这么个时候跳出来当父母,还是只是觉得因为你们所听说的所谓的谣言,觉得我给你们丢人了?是因为觉得是我的父母,应该管我,还是因为伤害到了你们的脸面,觉得丢人,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自己的威严?”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言为强于郑蓉丽显然因为这些话被说得一愣,一张脸憋得通红,火气上涌。   围观者的笑谈声传入耳中,就像一场闹剧,街坊四邻永远是台下忠实热情的观众。   郑蓉丽指着言柚:“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和你爸?还有没有心了,你还知不知道谁把你生下来的?”   “记得。”言柚声音不高不低,无悲无喜,“记得是你们生了我,又丢了我。”   然而这话一出,左脸又挨了一巴掌,这一次是郑蓉丽。   “谁养你这十年?谁养了你这十年?没有我们你能长到这么大?”郑蓉丽哭喊道:“我真是命苦啊,生了这么个女儿,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现在不认爹娘啊。”   言柚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却只觉得荒诞。   十年。   干了十年的家政。   哪里是给人当十年的女儿。   她一刻也不想多待,转身就走。   却没有料到,转身的瞬间,被人扯着衣领往后拖去,她挣扎,却又被另一人扣住双手。   意识保存的最后一秒,只听见言为强冷血无情的声音:“我就不信管不住了。”   再醒来时,言柚一度以为自己做了场很长的梦,梦醒之后,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房间。   后颈被钝物袭击的疼痛感还没有消失,言柚伸手揉了揉,坐起来。   她躺着的正是那张架子床的下铺。   屋内一片黑暗,没有开灯,窗帘密闭着,她去开门,才发现被紧锁着。   身上的手机不见了。   脸颊的红肿和疼痛告诉她一切都不是梦,她被言为强和郑蓉丽关起来了。   砸门没有效果,她能听见外面客厅人的交谈声,等她砸不动了,郑蓉丽才走过来,隔着一张门板,说:“这几天你就在家好好呆着,哪里也不准去!”   “你们凭什么关我!”   “放我出去,我要报警。”   可任她怎么喊,门外都在没有人回应。   直到不知道几点,言柚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听见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声响。   言雨雯开门进来,言柚抖地坐起,却看见郑蓉丽像个门神一样堵在门边,在言雨雯进来后,就重新关上了门。   “喏,晚饭,爱吃不吃。”言雨雯往书桌上搁下一个碗。   她转过身来,含笑看着言柚,轻声细语的:“让你也感受一下,我去年的经历。怎么样,是不是不好受?”   言柚顿了下,似是想起来什么,而后一字一顿地道:“我告诉过你,你的事不是我告诉他们的。”   言雨雯笑:“不是你还能是谁?当时就你看到了。”   言柚道:“不是我。我恨不得一辈子不见他们,恨不得一辈子不回来这里。”   言雨雯收敛笑意,却什么都没有再说,留下言柚一人,径自走出这个狭小的房间。   言柚被关了整整两天,没有手机,门开只是有人端碗饭送进来,她就像是被当成了罪犯,关在这个七八平米的小房间。   她被隔绝在这个小房间,谁都联系不到。   脑子里很乱,只要睡着,她都会梦见程肆。   梦见他出现,梦见他带她走,梦见他说,对不起。   梦见他们分离,这一次,没有再重逢。   第三天是25号,中午12点,高考成绩公布。   然而她根本出不去,郑蓉丽和言为强似乎根本都不知道哪天查成绩,直到三中的老师电话打到手机上,才知道言柚这一回考得有多好。   数学136,英语138,理综268,语文稍微差点儿,116。   总计658。   郑蓉丽和言为强终于肯放她出去。   第一句话却问:“知道错了吗?”   言柚摇头,说我没有错。   她依然没有走出那个家门。   浑浑噩噩,分不清昼夜。   三天前开始,程肆打过去的电话没有人接,发过去的短信没有人回。   起初他只是以为言柚暂时性地不想听见他的声音,不想凶手的儿子说话。   一天前,他见了一次程术知。   再见面之前,他把那张纸拍照,又以邮件发送到程术知。   果然,程术知主动来找他了。   他依旧体面,穿着得体的西装,领带系到喉结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在哪儿找到的?”见面第一句话他就问。   程肆不答反问:“你在哪儿找到的这么多供你实验的活生生的人?”   “那都不是实验,只是教他们如何处理自己的情绪,如何与他人相处而已。”程术知笑得儒雅,“那些小孩都是自愿的。”   程肆不信,却知道问不出结果,淡声道:“那我呢?我是自愿的吗?”   “你没有选择。”程术知说:“但你看,爸爸把你培养得很好。我说过,我不会害你,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感激我。”   程肆撩起眼皮,眼底的红血丝和握紧的双拳出卖他的不镇定:“就因为奶奶拿到了这张纸,所以你就杀了她?你怎么可以杀了她?她是你妈!两条人命,你有没有想过无辜的人也会牵扯进来!”   程术知目光微闪,笑容消失殆尽,却说:“那是意外。我怎么会杀了她呢?至于那个救她的人,既然是意外,那是他们都运气不好。”   程肆忽然起身,越过书桌,攥紧了程术知的衣领,恨不得撕开这张道貌岸然的□□:“你是不是笃定我找不到证据?”   程术知:“当然。我没有干过的事情,自然不存在证据。”   “十二年而已,我会找到证据的。”   “儿子,这回是你错了。”程术知难得这么喊他,“即便她当初用那一张纸,想要把我送进监狱,我也不会伤她的。”   “什么意思?”   程术知说:“别说这几串数字根本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就算可以,她也没有报警,她不会那么做的。毕竟,我是她的儿子。”   程肆蓦然松手,程术知松了松领带:“那些实验,我从来没有伤害过那些孩子,相反,他们每一个现在都过得很好,他们都在感谢我。”   “你也应该像他们一样,儿子。”   程术知走后,程肆才从桌底拿出那只提前准备好的录音笔。   但他没有承认,里面的音频也根本不可用。   他颓然地倒进椅子,疲惫不堪。拿起手机,却只有发出去无人回复无人应接的通话。   她确实不应该原谅他。   程肆想,换成他,也不会想和间接害死自己最爱的人的凶手儿子有任何联系。   他去洗了澡,两天了,终于躺上床睡了一觉。   却在一觉醒来之后,收到一条言柚说要分手的短信。   飞机在机场落地时,天边响了阵闷雷,黑云压城,却迟迟没有降下暴雨。   他以最快的速度回了江城,回了七里巷,电话打过去,只有接连不断的关机提示音,找遍了颜如玉,去了自己家门口,却处处见不到言柚身影。   好像只有此时,才终于体会到她当初在机场哭得那么伤心的心情。   可这种心情,他也才体会了一天而已。   她当时,足足承受了将近二百个日夜。   遍寻无门,只好打给赵潜跃。   下楼时却刚好撞见和闻小缘一起过来的赵潜跃。   “言柚人呢?”程肆问。   所有人都能看见,那张素来冷淡的脸上,此时充满了急躁和不安,红着眼眶,苍白的脸色,就像一个突遇重疾的病人。   闻小缘道:“我这几天也都联系不上她,今天出成绩才过来,巷子里的人说她被他爸妈关起来了!”   旁边店里出来个人,和身旁人讨论:“里巷有家人失火了,听说是做饭时锅里起的火,你看那烟,也不知道有没有出人命。”   几人循着方向看过去,却发现黑烟滚滚的位置,竟然就是言柚以前家的那幢楼。   几乎是下一秒,高大清瘦的身影就如一支箭羽,飞速跑向一个方向。   “哥!你等等我们!”   程肆赶到楼下时,就看见不断从窄小的楼门口捂着口鼻冲出来的人。   他看见郑蓉丽抱着自己的儿子,身后跟着丈夫和另一个女儿,咳嗽着冲了出来。   唯独不见言柚。   往常冷静自持的人仿佛换了个魂,程肆冲上去,拉住言为强:“言柚呢?是不是还在楼上?”   言为强还没有呛鼻的浓烟中缓过来,不停地咳嗽着,待看清程肆的人,就猜到了,扯着嗓子吼道:“你他妈离我女儿远一点!”   程肆手下发紧,直接揪住他衣领,用了十足的力气,勒得言为强喘不过气来,厉声道:“我他妈问你言柚是不是还在里面?!”   言为信大概是被吼得愣了一下,身旁的人也是,郑蓉丽一脸的呆滞与错愣,言雨雯搀扶住被程肆甩开后颤巍巍的身体。   程肆也知道答案了。   他一刻不停,脚步飞快地上楼。   赵潜跃被他这架势吓到,大声喊:“哥!,你干什么,别冲动。消防员快来了!!!”   但程肆跟没听见似的。   火势是从四楼起来的,四层的东户已经连那道铁门内的木门都烧掉了,窄小的楼道里黑烟弥漫,不要命般冲进了五楼。   想起以前言柚曾经趴过的那扇与他家方向正对的床,很快找对是哪一户。   房间里已经烧了起来,这种老旧民居,没有消防设施,相比建筑墙体本身也是不合标准的材料,火势起的又快又猛。   周遭的高温程肆仿佛感觉不到,一眼看见那扇唯一紧闭的房门,他找到厨房的位置,脱下衬衫完全打湿,再绕开地上的火走近去,却发现那门是被人锁住了。   额上青筋暴起,程肆没有犹豫,一脚踹开。房间里浓烟弥漫,衣柜、窗帘、甚至床上,都着着火。   而地板上,蜷缩着趴着一个人。   像是已经昏迷过去。   程肆立刻过去将人抱起来,言柚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件不穿的衣服,掩着口鼻。   可是房门被锁着,她出不去。   她怎么都出不去。   程肆没有说话,用打湿了的衬衫掩住她的口鼻,随后将人打横抱起。   言柚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眼睛睁开来。   “程肆……”   程肆躲开掉落的火团,大步往外走,听见声音回答她:“没事了,我们马上出去。”   言柚虚弱地“嗯”了一声。   程肆吻她额头,安抚:“乖,宝贝,捂好口鼻。”   再次醒来时,入目的是病房里的白,和鼻息中淡淡的消毒水味。   “醒了?”病床边坐了个人,“我去喊医生。”   很快回来,言柚瞧见他眼底蔓延的红血丝,略显苍白的脸色,还有下巴处冒出青茬的胡子。   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程肆。   他的右侧小臂上,绑了一圈绷带,有红色血迹渗出来。   呛烈的浓烟仿佛还在周身裹着,言柚下意识地咳了两声。   程肆紧张道:“我再去催一趟医生。”   言柚抬手拉住他手,力气不够,只来得及拉住一根小指。   可这也够了,程肆回身,弯腰低身:“怎么了?”   言柚费力地出声:“你哪里受伤了?”   说着话,医生也进来了,只好先让医生检查。   所幸救得及时,言柚毫发无损,只是吸入过多浓烟,这两天好好治疗,没有大碍。   医生很快离开,程肆扶着言柚半坐起来。   言柚抓住他小臂,又一次问:“还有哪里受伤吗?”   程肆说:“没有了。小伤,不严重。别担心我。”   言柚伸手,抱住他:“我考了658。”   怀里的人又小又虚弱,程肆几乎都不敢用力,只是虚虚地揽着她的腰,让她省力。   “考这么好?”在她昏迷的时候,程肆其实已经知道了,此时却还是这么说,“真厉害。”   言柚窝在他颈间,用鼻尖轻轻蹭他的皮肤,感觉到温热真实的体温。   她又说:“我以后不想回这里了。”   程肆道:“好。”   “他们只觉得自己对,我不想改变他们,更改变不了。”   “好,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发生。”   言柚声音又低又小:“我好喜欢你。”   程肆没有说话,感觉到颈间一片濡湿。   “我不想离开你。”   程肆的手顿了一下,而后逐渐收紧,直到紧紧将怀里的人扣入怀中。   “你告诉我,那只是意外,只是单纯的意外……行不行?”   她的嗓子很哑,喉间还肿着,说话都费力。   程肆紧紧抿着唇。   许久,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言柚断断续续,哽咽着重复:“我不想离开你。”   程肆摸她头发,一下下拍她的背,温柔又虔诚地吻着她的耳尖。   他知道她不是给他连坐,只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会找到证据的,我向你保证,凶手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任谁也不想和仇人的儿子有牵扯。   更何况,他本来就不配得到这份喜欢。   他再说不出不要离开我。   “如果有那么一天,回头看看我。”   言柚没有说话,泪水顺着程肆脖颈往下流。   洇湿一片。   “没关系。”程肆低头,躬着背弯下腰,额头轻轻抵着她瘦小的肩膀,“不回头也没关系。”   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   然而天父并未体恤好人。   长长短短,总会到终点那站。 第四十五章 是不想见到我了吗?……   躺在病床上的时间, 闻小缘和赵潜跃来过好几次,甚至好几个班上的同学也来看过。   言柚没在见到任何姓言的人, 郑蓉丽倒是来过一次,在病房门口路过好几回,但始终没有进来。言柚也就都装作没看见。   她没在医院待太久,身体基本恢复,只剩下嗓子仍有些难受。但她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出院那天刚好是志愿填报的最后一天。   程肆将人送回了颜如玉。   那天下午,有两个始料未及的人出现在了七里巷。   叶崇和高违。   电话打过来时,程肆正在颜如玉。言柚睡着了,他学着网上的教程煮了锅甜粥, 火刚熄灭就接到了电话。   三两句讲完, 他打开卧室的门, 瞧见言柚还睡着, 就没有吵醒她。留了张纸条出了门。   叶崇与高违就等在他家楼下。   “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叶崇一脸厉色,冷声呵斥:“我要不亲自来, 你小子是不是想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   身后高违递过来个眼色,程肆什么都没有再说, 将人请上楼倒杯茶, 垂首任叶崇骂了好几句。   骂完了, 气也消了一半。   叶崇起身,负手在这间书房转了一圈,在书架上看见某几本书,临场考试狂魔的痒意就忍不住了, 问了程肆好几个问题。听到还算满意的答复,气又消了一半。   “别拿前程不当回事儿。”叶崇默了数秒,坐下后再次开口, “你正是最出成果的时候,一年半载的给你时间,去休息,想明白,可以。但要真从此绝了做学术这年头,说什么我都不答应,腿都给你打断。黄金年龄就那么几年……”   程肆:“我永远都是黄金年龄。”   叶崇:“……”   抄起手边沙发上一只趁手的物件就砸了过去。   程肆伸手接住,毫不尊师重道:“别乱扔我东西。”   高违贼精地瞟过去:“你这儿咋还有女孩儿东西呢?”   叶崇抓住的那只抱枕,正是只粉色垂耳兔。言柚在这儿看书的时候有时候抱在怀里玩儿。   高违逛超市似的溜达了一圈,看见书桌上多出来的第二只卡通杯子,胡萝卜形状的笔,种种迹象表明,这屋子还有个经常光顾的常客,且与程肆关系匪浅。   “老师!”高违跟发现什么奇迹似的,“我可算知道这臭小子为什么总不回去,回去了又偷摸跑过来的原因了!”   叶崇与高违齐声:“谈女朋友了?”   程肆没答,心道女朋友快跑了。   三人又聊了半个小时,叶崇此行也就是为了拎这个混账徒弟回去,程肆答应,只多要求了几天的时间。将二人送往酒店住下之后,他很快又回了颜如玉。   天边的火烧云浓烈得仿佛一片赤红的绸缎,夕阳落下的余晖给斑驳老旧的巷子笼上了一片金色的光晕。   他上了楼,卧室没找见人,却看见言柚坐在有电脑的那间房子,抱着膝蜷缩在椅子上。   屏幕的光亮着,将她整张脸都照得略微苍白。   程肆在她身后停住,目光扫过去,瞧见志愿填报系统的网页界面。   一片空白。   六点志愿填报系统关闭,而现在已经五点过半。   “不是都定好了?”他在她身后开口。   夕阳的金色光芒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投射入房间,竟然让人觉得刺目。   言柚窝在没有抬头,发涩的声音像未成熟的柿子。   “我不想去北京了。”她说。   程肆低垂着眼眸,一片沉沉之色,教人看不清情绪。   须臾,他弯腰,抬手按住一边转椅扶手,将坐在上面的人旋转一百八十度与自己面对面的同时,在言柚面前蹲下。   这个动作,言柚还要笔他微微高出半个头。程肆昂着头,视线专注,光在他肩侧留下一片明媚温暖。   “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他的眼神像陷入了不见光日的夜,愧疚、心疼,浓烈的爱意和对预知别离的恐惧。   他何曾有过这样的神情。   “别拿自己的人生冲动,好不好。”   “我没有冲动。”言柚摇摇头,望着他,一直一直望着,“我就是不想去北京了,我想选别的学校。”   程肆没有再说话,许久,他抬手,在要挨到言柚脸颊时,又硬生生停在半空中。   “哪个学校。可以告诉我吗?”他问。   言柚说了个名字。   的确也是一所法学专业很强的学校。   程肆垂下手,落回身边时,握成了拳。   “好。”他道:“你选什么都好,只要不委屈自己,什么都好。”   最后几个字,越来越慢,越来越低。   静谧的房间,只剩下两人浅淡的呼吸声。   “是不想见到我了吗?”   言柚没有答复,却伸出手,无声地讨要一个拥抱。   程肆往前,环住她的腰。程术知让他学会的最重要的东西,是理性与克制。但此时此刻,理智在崩塌的一线之隔摇摇欲坠。   他们都没有在说话,云层之上的光照在时间的流动中缓缓熄灭。   程肆是在三天后离开的江城。   这一次,言柚没有追,也没有去送他。   飞机滑行飞向天空时,她坐在一堆旧书之中,闻小缘担忧地守着人。   “班上的同学约明天一起去玩,我们也去吧。”   言柚摇头。   闻小缘:“听说市中心新开了一家超级好吃的日料,去吧去吧,我特别想吃日料,都快馋死了。”   言柚还是摇头。   闻小缘长长叹了口气。   沉闷中,忽然店门的方向传来一阵响动,有人推开进来,两人都听见了行李箱底轮滚动的声音。   “是程肆吧?他没走?”闻小缘的话还没说完,方才还坐在地上的人下一秒就起身冲了出去。   然而门口站着的那人,并不是程肆。   沈屏玉一脸舟车劳顿的疲乏,瞧见言柚本着急扑过来的模样,还以为见到自己回来这小孩是高兴坏了,结果四目相对滞后,眼睁睁看着她顿住脚步,脸上的神情比见到彩票就差最后一位数字就能中奖还难看。   “怎么的呢?见着我这么不高兴?沈屏玉气道,”行,那我走了。”   说完也早看出言柚神态不对劲,张开手,说:“过来。”   夏夜渐深,沈屏玉也总算了解了事情全委。   她摸了摸言柚的头发,好久才说:“你知道不能怪程肆的。”   言柚往她怀里缩了缩。   沈屏玉叹了口气:“算了,分开就分开吧,反正我本来也不看好你俩在一起。”   这话一出,言柚腾地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来,红着眼尾哽着嗓子说:“没有分开,不算分开。”   沈屏玉差点笑了:“都这样了,怎么不算呢?”   言柚闷声:“没有说分手。”   “你怎么还这么无赖?”沈屏玉揉她脑袋:“还喜欢,不想分开,又为什么不原谅人家?这年头了你还搞连坐的?”   言柚垂眸,长睫潮湿,是她不讲道理,是她让她走,所有决定都是她亲手做的。却容不得从别人嘴里听一句分手。   “我没有怪他。”声音低的仿佛只说给了自己听,“可既然不是意外,那船上就根本不会有人落水,我爸也就不会跳下去救人,他不会死的。”   “这一串串,是紧密相关的,没有前提条件的发生,最后不会是那样的结果。你知道吗,我真的有一瞬间的想法,希望那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她甚至产生过那么自私的想法,希望程肆不曾告诉过她真相。   可是怎么可以呢。   她怎么可以自私的,去掩盖言为信死亡的真相,试图拼凑出一片支离破碎的岁月静好。   她也是真的没有怪程肆。   可是也万万做不到,去和害死言为信的凶手的儿子继续在一起。   即便她爱他。   即便她永远,也忘不掉他了。   她做不到。   那场火烧起来的时候,她求救过,她听见外面言为信和郑蓉丽着急忙慌地喊另外一双儿女逃生。   她用力地拍门,希望他们打开锁。   却只听到言为强说,找不到钥匙了。   后来,言雨轩被浓烟呛得晕倒,她听到门外的人催促。   “算了!别找了,先把轩轩抱下去!!”   算了。   算了。   她从来不是被坚定选择的那一个。   十八年前把她从田埂边抱回来的那个人,给她新生的那个人,已经再也不会笑着抱她,再也不会给她扎好看的辫子,再也不会在日记本上写下关于她的一个字。   她和程肆之间,横亘着一片汪洋大海,横亘着活生生的人命,凶手是他的父亲,无论怎么说,那都是他父亲,如何叫她心无芥蒂地去牵他的手。   又怎么对得起为她学会扎漂亮辫子的言为信。   沈屏玉抱着小姑娘,在她背上轻拍着。   “好了,好了,没事儿,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就都过去了。”   言柚说:“可是怎么办,沈屏玉,我就是很喜欢他,我现在还是很喜欢他。”   沈屏玉道:“那就喜欢,这么记一辈子都行。有的人,就是会让人一辈子也忘不掉,一辈子也喜欢。”   “我觉得我很坏。”言柚在她怀里,声音仿佛都是破碎的,“我既过不了那道坎,又忘不了他。死去的还有他的奶奶,他明明才是最难过伤心的那个人……”   “我却在这时候离开他。我真的好坏,我为什么就是,过不了心里那关,明明和他没关系的,明明和他没关系的,不是吗……”   沈屏玉侧身,紧紧抱着她。   “你不坏,不是你的错,别怪自己。”   倘若真相一早清楚,或许根本不会在感情上产生交集。   只有恨意,只会知道,这是凶手的儿子。   “但是言柚,总有一天你会想通。”她劝解,宽慰,告诉她未来还很长,“等你想通了,能走过来了,就什么都好了。”   这个暑假,前所未有的漫长。   八月底时,沈屏玉送给言柚一台笔记本电脑,她没告诉言柚那是程肆寄过来的。   九月,桂香散漫了整个巷子,言柚终于开学了。   她去了H市一所高校,法学专业全国顶尖。她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志趣相投,风华正茂。   这一年的冬至,学校的食堂没有饺子,只有汤圆。连外面的天气,都一点儿都不冷。不像个冬天。   她吃过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圆,甜意渗进了心里。   回寝室时很早就上了床,室友问她今天怎么这么早上床。言柚编了个理由,说困。   然而零点到来前,都没有闭上眼。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数字,从23:59跳动成00:00,手指在距离按键一公分之处,却仍一动不动。   最后一刻,草稿箱里那句柿柿如意,都没有发出去。   生日快乐,程肆。 第四十六章 两年后。   两年后。   九月的天气热得像是将人架在火炉上炙烤。言柚下了高铁, 同行的一个男同学,主动帮她把行李箱从行李架上拿了下来。   男生叫贺舒易, 同专业同学,两人都申请了本校这学期的国内法学院交换项目。   言柚道了声谢,贺舒易揉着后颈笑了声:“不用这么客气。再说,全专业报了这个项目来北京的就咱俩,互相照顾应该的。”   检票出战,搜好路线直接乘坐地铁去学校。   言柚看着地铁窗上的北京地铁线路图。   贺舒易在她身边站着,这个点刚好是高峰期,他又个子高,整个人都以一种艰难的姿势夹缝求生。注意到言柚的目光, 他也跟着扫了过去:“这地铁线路有够规整的。”   扫视一遍全局, 初来乍到, 对着哪儿都是好奇和打量。垂眸竟发现, 身旁人的目光好像只盯着某个点,一动不动的。   不过他也没多想。   贺舒易找了个话题:“言柚, 你为什么想来A大?”   言柚说:“随便报了个名。”   “这么随便?”贺舒易笑起来,“这学期学院的交换项目那么多, 我以为你会选国外交换项目。”   言柚没有说话, 显然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与人深挖。为了不显得过于尴尬, 便也问他:“那你呢?”   “我啊。”贺舒易拖着长音,望着地铁线路,停在红色1号线的□□东西两站上,“我就是想来北京。”   言柚收回了目光, 没有再看那张线路图。   她垂眸的样子很冷淡,贺舒易低头就能看见她长而卷翘的睫毛,眼睛很干净, 像是琉璃或琥珀般清澈,装满了星星似的。她很白,长相清丽,是全院闻名的漂亮。只是不怎么爱笑,很冷,透着一股子的疏离感。   虽然过于现实,但相貌出色的确会让一个人更容易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谁还不是个颜狗呢。   贺舒易记得,大一刚开学军训那会儿,就有同院的人当众与言柚表白过,但下场惨烈,被当众拒绝。   自那之后,据说追求者仍络绎不绝,但言柚好似谁也瞧不上,渐渐的就成了法院名副其实的高岭之花。   有男生私底下给起了个绰号,叫法院王昭君,谁靠近冻谁。(王者荣耀人物技能)   换乘一趟,半小时的时间,两人就到了A大。   秉持着基本男士礼仪,两人去学院报道完,贺舒易坚持将言柚送到了宿舍楼下。   言柚拒绝无果,便也答应了。   看她在宿管阿姨那儿领了钥匙,贺舒易还提出帮忙把行李送上楼,后来实在因为阿姨不让进才无奈放弃。   言柚再次道了声谢,又觉得不够,摸了摸口袋,拿出来几颗旺仔牛奶糖递过去。   贺舒易笑得开怀,没想到在外人眼里不可靠近的高岭之花,随身竟然还携带奶糖。   “真不用这么客气。”他一笑道:“这点小事儿而已。”   贺舒易没拿奶糖,摆摆手浑不在意地朝男生宿舍楼走了。   下了台阶,又回了次头,喊:“言柚。”   等言柚也看过来,少年偏了下头,笑起来一脸阳光,他说:“我忽然想起来,院群里通知了周二上午九点B大有场讲座,刚好也没课。我记得上学期有门课你的论文就写的那个主题,感兴趣的话,我们一起去吧?”   “我们都刚来,人生地不熟的,一起行吗?”不等言柚说什么,就又补充:“我其实有点路痴,刚要不是跟着你走,估计还在校园里绕来绕去呢。”   来之前两人就已经加了学院的群,所以那条消息言柚也一早看到了。   她顿了两秒,而后答应:“好。”   宿舍楼是有电梯的,所以拎着行李箱其实也并不费力。   言柚被分到了909,是新寝室,打开门进去,里面还没有人。   不过3号和4号床上已经铺好了被褥,桌上也有摆放着个人物品,看来是已经早到了。   放好了行李箱,打扫擦干净自己床位,言柚给沈屏玉打了个电话报平安,给闻小缘发了几条消息,就下楼去买被褥和必需的生活物品了。   整理好一切时,另外两名早到的室友也回来了。她们是从国内其他高校过申请交换项目过来的。   长发公主切瓜子脸的叫陈雪依,及肩短发挂耳染的叫刘蔚,看周身打扮就知道,是两个时尚弄潮儿。   自我介绍完,陈雪依从自己位置那儿拿了一杯奶茶过来,啪一下放言柚桌上。   “五分糖,加了珍珠没要椰果,喜欢吗?”   言柚:“谢谢,但是我……”   刘蔚插嘴:“你就喝吧妹妹,这已经这位大小姐今天收到的第八杯奶茶了,都是追求者送的,不喝白不喝。”   说完又一顿,挤到言柚身边来,自来熟地掐了一把她嫩生生的脸蛋,笑嘻嘻道:“不过我看从今天开始,那位姐姐的桃花不保咯。”   陈雪依:“求之不得。就因为你前天在电话前多了一句嘴,我这两天快被我男朋友烦死了,十分钟查一次岗。在吗,吃了吗,睡了吗,在图书馆还是在宿舍,在酒吧还是在KTV……”   说到这儿翻了个白眼,“搞得我好像是个随时要脚踏几条船的渣女,烦。”   刘蔚看向言柚:“妹妹,你有没有男朋友?”   “你怎么这么八卦。”陈雪依掐她胳膊,“就言柚这张脸,怎么可能没有。放心哈,以后全寝室就你一个单身狗。”   “嘶。”刘蔚挑眉,“那是你不懂单身的快乐,你看,就没有人烦我。”   这俩打辩论的,嘴皮子都不会太差,陈雪依当即反击:“有人给你烦的机会么?”   刘蔚:“……”   她的表情实在太好笑,言柚忍不住翘了下嘴角。   刘蔚丧着一张脸,却听言柚在这时轻声开口:“我……没有男朋友。”   静默数秒,陈雪依说:“正常,你这样的,一般男的都配不上。”   刘蔚乐呵呵的凑过来:“对对对,我们这样的都有这个烦恼。”   陈雪依:“宝,清醒点,你不在这个类别里。”   四人的寝室,只住了她们三个人。中午一起去了食堂,陈雪依和刘蔚都早来了几天,已经对学校蛮熟悉了,下午便做起了导游,带着言哟逛了一圈学校。   隔天便是周一,一整天的课。   陈雪依和刘蔚都是热情又自来熟的性格,经过半天的相处加一晚上的茶话会,从兴趣爱好人生理想,谈论到南北饮食文化差异和原来学校的食堂菜色评鉴,三人已经迅速建立了和谐的室友关系。   陈雪依是个起床困难户,言柚一早和刘蔚收拾好下床,吃完早餐还给带了一份到教室。   加上贺舒易,其实她们一共也才四个交换生,当插班生跟着法学专业上课。这一学期都是专业选修课居多。宪法案例分析、民事诉讼案例分析、行政法案例分析、婚姻继承法,还有司法文书等等。课程满得表格上看不出空白。   言柚也就周二上午是空闲的了。   第一趟是大课,安排的教室也是一个能容纳三百来人的大教室。   言柚和刘蔚进来时,里面已经坐了十几二十人,都已经在学习了。   选了个座,刘蔚张望一番,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大家都好努力啊。”   事实如此,努力的人永远不在少数。   快上课前陈雪依才不紧不慢地出现在了教室门口,早八的课,没时间起床去吃早饭,倒是能挤出空来撸个全妆。   是个牛人。   陈雪依立在教室正门口,眯着眼睛朝里逡巡。   是个能撸全妆但是忘记带美瞳的近视眼少女,言柚举起手臂示意了下,终于让人注意到。   陈雪依过来,正门口紧跟着进来一人,和陈雪依一个路线,也朝言柚所坐的位置走来。   是贺舒易。   陈雪依感觉到有人跟着,到座位时回了下头,瞧见是个长相不赖的帅哥,眼睛眯了眯:“同学,你跟着我干什么?”   贺舒易似是愣了一下,随后解释:“抱歉,你误会了。”   他一笑,指指言柚座位:“我找这位同学。”   陈雪依:“……”   尴尬地差点当场抠出一座迪士尼城堡。   刘蔚拍桌狂笑,周围听见的同学也都憋不住笑意,一个劲儿扫过来。   陈雪依这辈子没这么丢脸过,冲进这一排最里面的座位,捞过言柚和刘蔚从食堂给她捎来的杂粮煎饼,埋头只顾吃。   这一排刚好还有个座位,贺舒易很绅士地问了遍言柚可不可以坐她旁边,得到肯定的答复才落座。   贺舒易侧头过来:“吃早饭了吗?”   言柚点点头。   “感觉A大食堂还不错。”贺舒易道,“虽然没我们学校好吃。”   言柚笑了一下,很短暂,也很淡。   刘蔚在桌底下猛烈撞击陈雪依胳膊肘,对口型道:这俩人看样子认识呢?   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陈雪依终于从尴尬中缓过劲了,此时咬着杂粮煎饼坐直身体,和刘蔚有意无意地竖起了耳朵。   一直在看着言柚的贺舒易却明显顿了一下,他坐正了,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才又说:“我查了下路线,明天地铁过去就行,二十分钟就到,很近。”   言柚“嗯”了声。   “那我们明天八点出发,我在女寝楼下等你,怎么样?”   言柚想了下:“八点一刻校门口集合吧。”   贺舒易停顿几秒,却也笑着答应:“好,那到时候见。”   等这节课下,刘蔚和陈雪依终于逮着机会,盘问言柚:“还说没有男朋友,这是谁?”   言柚解释一番。   “原来是这样。”刘蔚摸着下巴,“我还说你们怎么认识呢。”   陈雪依走另一边,又问:“刚上课前你俩约着干嘛呢?不是男女朋友也到暧昧阶段了吧?都要一起出去玩了。”   刘蔚:“我觉得不错,这男生长得也挺帅的吧,法学院难得一见的小帅哥。拿下不亏。”   言柚怕了这两人了,赶紧说:“是约好了一起去听讲座,学院群里之前发的那场。在B大的。”   陈雪依:“这么巧,反正你们也不是约会,那不如明天我们一块儿去?讲座不感兴趣,我就是想去B大转转。”   言柚自然答应。   一整天就这么在满课中过去,全是专业课,是个人都去了半条命。   言柚洗完澡回来时,微信上跳出来好几条消息,都是闻小缘的。   闻小缘:每日一问。   闻小缘:今天有没有去找人?   言柚秒懂,回复:没有。   发过去,又觉得不够,补充一句:我现在都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言下之意,想找也找不到人。   闻小缘很快回过来:那就好。   闻小缘:不许找!每次都一走了之,有再一再二都没有再三再四的!   闻小缘并不清楚内情,至今仍以为两人分开的原因都是程肆那个暑假绝情地一走了之。   后来看言柚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她有找赵潜跃要到程肆电话。   当着言柚的面给程肆打了回去,言柚拦了好几次,那时候已经快开学,闻小缘看得出来言柚有多想见到那人,听到那人的声音。   然而那通电话没有打通。   关机状态。   闻小缘一连发了好几句不许找,又开始数落言柚一声不吭来北京做这一学期交换生的事情。   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最后怎么就选了个国内的交换。   言柚摸了摸手上那串待了三年的芙蓉石十八子,很想说,北京这么大,我怎么找得到他。   她那么差的运气。   况且,是她先送的手,是她不要的他。   所有遗忘与刻骨铭心都要自己承担。   第二日,贺舒易瞧见等待的一人变成了三人的瞬间,良好的教养让她完美地掩饰住了眼中的微微失望。   不过也没什么所谓,毕竟也是和言柚同行。   登记了信息进了B大之后,几人就按着讲座通知中的地点找了过去。   今日的天气不算太好,阴天多云,但燥热仍是难耐,九月的热浪与盛夏毫无区别。   几人按着地图找到那栋教学楼。   “B406,哎找到了找到了,在那儿。”陈雪依指了个方向,众人没有怀疑,爬了个楼都有点累了。   进了教室才发现,人居然已经快要坐满。   偌大的教室,都没几个空座了。只剩下最后两排,零星几个。   还真是场受欢迎的讲座。   教室后门又有人进来,四人赶紧抓紧时间找到位置坐下,后来的一波人就有两个女生没地儿了。   “啊,又来晚了。”   言柚听见其中一个女生哀叹。   “算了算了,站着听吧,谁让你不早起。”   看来大家听讲座的积极性都非常高。言柚没有怀疑。   这时刘蔚眉头一皱,扫视全场,忽然说:“你们有没有觉得……”   “?”   “女生的数量有点多得不正常。”   话音刚落,贺舒易指了指前排一位同学的课桌,“他们都还带了课本,《量子力学导论》。”   言柚慢吞吞地接话:“我们是不是,走错教室了?”   前几排有几个女生的说话声传过来,离得近,听得一清二楚。   “啊,程老师怎么还不来啊,还有六分钟就要上课了,他怎么还不来!!”   “淡定点OK?据我观察,他每次都是提前五分钟准时踏进教室门。”   “我等不及了已经,为了物院一枝花,我一介文科生,还买了跟电报密码似的量子什么力学什么导论什么玩意儿的,程老师不为我感动不做我男朋友真的说不过去吧。”   言柚从文具袋中拿笔的手顿了一下。   分不清是身边三人谁说了一句我们好像真的走错教室了。   她只听见前排一个女生又道:“醒醒好吗?程老师公开表明有女朋友。别肖想我们物院一枝花。”   “你不也一样?”   “我不一样,我那是瞻仰。”   言柚似有所觉,心口没来由地发紧。   姓程,教物理。   这两个条件只要叠加在一块儿,她的心就仿佛起了涟漪的湖面,平静不下来。   有女朋友了吗?   言柚盯着桌上的黄色模板纹理,像是入了定,又像是对着那一道道纹理,像揪玫瑰花瓣一样数。   是他?   不是他?   忽地,教室一阵骚动,言柚似有所觉,抬头时瞧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到教室门口的位置。   一个高大清瘦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冷峻,身形颀长而挺拔。   他没有看阶梯教室的满溢的人群与面庞,直直走向讲台。   看见那道侧影的瞬间,言柚手里的笔当啷一声响,掉落桌面,滚动两圈,最终落地。 第四十七章 【修】跑什么。   正式铃还未响起。   这间教室足够大, 言柚所坐的位置又是最后一排,十二三米的距离。   人满为患的教室, 讲台上那人低头挽袖,调整多媒体设备。   她在人群中躲藏着,目光却肆无忌惮地望向那人。   他穿着件设计师款的深色衬衫,下摆一丝不苟地没入西装裤中,额发撩了起来,露出前额。他的五官本就英俊潇洒,这样的发型更显得眼窝深邃,五官立体,锋利流畅的下颚线是雕琢的艺术品, 俊美无俦。   他戴着眼镜, 翻开书页, 打开幻灯片, 手中执一根粉笔,两指微微使力掰断粉笔头, 教室里好几个女生拿起了手机。   他仍没抬头,随意开口, 说出了踏进这间教室中的第一句话。   “谢绝拍照。”   这话一出, 教室里回荡起此起彼伏的哀叹声和议论声。   掰断的粉笔头被扔回了纸盒, 程肆对讲台下的动静皆置之不理,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这节课的授课标题。   几秒的时间,言柚像是偷得上天的恩赐,欢喜又紧张地看着那道背影。   却又在预感到他要转回来的前一秒, 胆怯又懦弱地垂下了头。   “言柚,言柚!”有人压着声音喊她。   言柚侧头,似是跑了八百里的神才回来。   她下意识地矮下肩膀, 几乎要埋头趴在桌上。   贺舒易没觉得奇怪,只是说:“我们走错教室了,快走吧,不然讲座迟到了。”   言柚还没有说话,身旁刘蔚捧着下巴望着十米开外的讲台,花痴道:“好帅啊!”   陈雪依将左侧头发撩至而后,完全不顾会破坏自己公主切的美艳造型,眼睛都移不开。说:“我们学校怎么没有这样的大帅比老师。”   刘蔚跟着接话:“要不我们不走了吧。”   “来都来了,这就是缘。”陈雪依开始掏手机,打算偷拍几张,“是吧言柚?”   贺舒易:“讲座不听了?”   刘蔚和陈雪依齐声说:“不了吧?”   说完又怂恿言柚,试图多拉拢一个是一个:“你还去吗言柚?”   “我……”   “还有五分钟上课,”台上那人在此时开口,“希望未选此课的各位同学,能利用这两小时去干点儿别的。没有课本的自觉点儿出去,不要等我下来请你。”   面无表情地说完几句话。本就一副冷情冷性的模样,这些字句从他嘴里说出来,没有温度更显得可怕。   陈雪依感慨道:“没想到这位老师原来是个玉面修罗。”   刘蔚:“感觉更带感了怎么办。”   说完拍拍身旁一直低着脑袋当鹌鹑的言柚:“走吧,看来这课的蹭不了了。”   教室已经有数人连连起身,一时喧哗不停。   贺舒易也在这时伸手在言柚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正前方位置所坐的人刚好也起身,身材高大,言柚在混乱的人影移动中,匆匆看了眼讲台位置,见那人正低头低头再看电脑桌面。   刚好陈雪依和刘蔚催促:“走吧走吧,还是去听讲座算了。”   言柚顺势起身,混在人群中,跟在涌动的人流中快出教室后门时,听见程肆又说:“这节课讲微观粒子的状态用波函数描述……”   身后的人脚步急,言柚也加速几步,飞快逃离了这间教室。   所以也并未看见,她的身影闪过教室后门的瞬间,讲台上的人往这个方向扫来一眼。   教室没找错,四人出来后反复查看讲座通知信息,询问了本校同学之后,才知道是他们走错了教学楼。   贺舒易玩笑道:“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路痴,原来我们都是。”   陈雪依翻看手机地图,重新确定好路线,下了楼路对面的那栋。   讲座马上就要开始,来不及废话,“我们赶紧赶过去吧。”   “行,走吧。”   言柚在此时开口:“你们去吧,我有点别的事,要去个地方。”   “怎么了?”贺舒易关切道,“你从刚才就脸色不太好,不舒服?”   “没有。”言柚摇头:“抱歉,你们去吧,我先回学校了。”   她明显不愿意多说,贺舒易也没有再问。陈雪依还趴在言柚耳边,问她是不是生理期来了,言柚再三强调只是有别的重要的事情,才总算让他们三个放心地离开。   上课铃已经打响好半天。   言柚在半个人影都没有的走廊站了半分钟,而后迈脚踱步回到B409。   她没进去,就站在一墙之隔的走廊,身体靠着墙壁,安静又依恋地听了半堂课,上半节课下课铃声响之前,才离开。   没回学校。   她乘着地铁,去了趟商场,直奔专柜买了瓶香水。   这是她买的第三瓶同一款香,之前的都用完了,来北京后这两天没抽出来时间,想着不需要太着急,但昨晚和前天晚上都失眠了。   本来打算周末出来一趟,可是没想到骤然在今时今日碰到了人,于是她的瘾等不及地发作了。   再回到学校时,已经快到饭点,言柚没什么食欲,下午一点半开始上课。她只在便利店买了个饭团就回了寝室。   买回来的小饭团原封不动放在桌子上,她只拆开了那瓶香水的包装,迫不及待似的。外层的塑封纸找不到口,着急到低头用牙去咬。   好在最终还是被啃破了个口。   言柚爬上床,旋开瓶口,没对着自己,却往枕头上从左到右喷了三泵。   熟悉的气味瞬间钻入鼻子。她像是个成了瘾的人,整张脸都埋进枕头里,深吸一口,波涛汹涌的海面似乎终于开始恢复平静。   没多久,床上的人沉沉睡去。   侧着身体,以一种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态蜷缩着睡去,其中一只手的手指还紧紧抓着枕头。   快一点钟时,陈雪依和刘蔚才从B大回到了寝室。   言柚听见开门声的时候就醒了过来。   陈雪依“咦”了一声:“言柚不在啊,已经去教室了?”   言柚坐起身来,声音带着倦意,有些哑:“没,我在。”   地上两人差点被吓一跳。   言柚边下床,问:“几点了?”   “马上一点。”刘蔚着急忙慌收拾书包,“快上课了都,你怎么才睡醒?赶紧的姐妹们,再晚点儿占不到好位置了。”   言柚回来手机就放在了下面,也没想到会一觉睡着,到现在才醒。   她站在自己桌边,刘蔚却忽然凑近过来,吸吸鼻子像小狗一样在她头发上嗅了几下。   “好香,什么味儿?”   言柚捋了下头发,想必是从枕头上沾上的。   陈雪依也凑热闹似的过来抓了一缕言柚的长发闻了闻,“这味道,好像大地。”   言柚一怔,刚好陈雪依一低头,瞧见言柚桌上拆开后还未来得及扔进垃圾桶的包装盒。   “嘻,我鼻子真灵。”   “什么大地蓝天的,别磨蹭了。”刘蔚已经背好了书包,催促道:“快点儿姐妹们,再晚真抢不到前三排了。”   城市另一处。   程肆下了课就回了研究所,停好车,又莫名地想起今早那节课扫向后门那一眼。   解了安全带,却没紧赶着下车。   他往后靠了靠,一手张开按了按太阳穴,脑海里总抹不去那道熟悉身影。   只是仅那么一瞬,或许还不足半秒。   人流之中的“幻觉”,他这两年不是第一次,又认错了吧。   想抽支烟,下一秒又想起这玩意儿都戒了一年半载了。所以最终也只是那么坐着,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挡风玻璃外的钢铁建筑。   车窗被人敲响,程肆开门下车。   高违抱着胸,一脸怪异地盯着他脸色瞧:“怎么了您这是,上完课回来跟上完坟似的。”   程肆扫他一眼,没说话,两人并肩上楼。   高违啧声:“又去了?”   程肆不吭气,他也不管,一个个问题抛出来:“哪天去的?周末?怎么这回又不高兴,跟师兄说说呗,师兄这个过来人给你出出主意。”   程肆冷笑一声,看他:“闭嘴,两年前的账我还没和你算。”   说起这个,高违就占不了理了。   两年前那个暑假,他和叶崇亲自飞了趟江城,将程肆带了回来,以项目紧急为由,几天之后就带着人回来,当天就从北京转机飞往某地。   程肆也是到了那儿才知道,那是个保密项目,进去就签了协议,手机及所有通讯设备都上交,与世隔绝了整整三个月。   瞒着他到了才告知的主意,就是高违出的。   高违也是迫不得已,程肆那年依依不舍那架势,这人哪舍得离开那座小城。   要说了实话,那是铁定将人带不走的。   “行,行。”高违闭了嘴,这账要算起来他可真的折了,立即转移话题:“下班我能去你家吃饭吗?”   “食堂吃吧你。”程肆道,“我不做。”   研究所食堂伙食那确实还不错,高违惋惜道:“那行吧。下次你要是亲自动手做饭,记得喊我,一个人吃不完多可惜,浪费你那手好厨艺。”   进电梯按下楼层,程肆单臂掩着轿厢门,等后面几人也上来才松开。   这才无情道:“甭惦记,没你份儿。”   高违:“你他妈……”   想起电梯里还有其他人,这才顾着形象没破口大骂。两人在同一层出去,碰见个年轻些二十来岁的面孔就被喊师兄好。   进实验室门时,刚好有人从里面推开。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生立在门前,手还握在门把手上,瞧见程肆,笑开来:“师兄回来啦?”   尾调轻轻上扬,带着不言而喻的雀跃。   程肆淡淡地“嗯”了一声,错身进去。高违跟在后面,也笑道:“这么开心啊师妹,是数据终于能用了?”   女生叫杨露清,是叶崇去年收的研究生,也是他的关门弟子。   “没,我正准备找师兄帮我看看数据。”   高违自告奋勇,手已经伸出去:“那拿……”   一句话还没说完,杨露清忽地迈步,直直场刚才程肆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师兄刚好有时间硬生生咽回了喉咙中。   高违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顺路整理了下发型,动作非常自然。   门口又进来一人,拿着沓资料边走边看,高违大喊一声:“娜娜姐,我想死你了,刚还找你呢。”   娜娜:“饶了我吧师兄,别喊姐了成么,真的要烦死了。”   “成。”高违八卦兮兮地凑近,“你觉不觉着,咱小师妹对程肆那混账东西有点儿意思?”   娜娜平静道:“你才看出来?”   高违:“听你这意思……你们都早瞧出来了?”   “啊。”娜娜答完又说,“师兄,你都有办公室了,能不能不要一天天老往我们实验室跑了?”   “小丫头片子,怎么说话的,没大没小。”   说着话,就见方才还眉飞色舞去找程肆的杨露清,一脸沮丧地回来了。   “怎么了这是?”高违问,“程肆没给你看?”   杨露清将自己的实验记录的数据给他们看了一眼,上面有几个红笔勾出来的圈,道:“没,看了。”   “那你怎么这副表情,用不了?”   杨露清说:“我想和他讨论一下我接下来的方案,他就看了眼我的方案,又扫我一眼。那眼神,就写了一句话,‘既然知道怎么解决还去找我干什么。’帅死了。”   高违与娜娜:“……”   交叉手臂环在胸前,不知想到什么,眉毛重新吊起来,透着几分自豪感:“就知道他看得出来。”   “……”   合着你就是去没话找话的。   “不过圈出来这几个地方我还真没太明白,刚忘记追问了。”   高违提议:“要不让娜娜给你看看,也是你师姐,她去年做过类似的。”   杨露清合上手里的东西,笑了下:“不用了,我自己也能看明白。”   说完就甩着马尾朝自己办公桌走去,娜娜朝高违耸了耸肩。   杨露清这姑娘,是叶崇的关门弟子。当年也是挺有名,16岁就进了大学,研究生直接被保过来的。   有天赋在,所以骨子里也透着点儿傲气。   现如今还在读的,加上毕了业仍继续留在研究员里工作的程肆高违等等同门,这姑娘也就对一人态度不同。   程肆过来拿了些资料就要走,他的实验室和这些学生的不在一起,但都在同一层,又都是从叶崇手下出来的,平日里大家都跟亲兄弟亲姐妹似的串门。   下午,叶崇过来了。   听完研究生组会,感觉头发掉老大一把,五点钟完事儿就背着手溜达去隔壁程肆实验室。   见人正埋头在案前忙着,拎把椅子往书桌对面一坐,给自个儿倒杯茶,例行感慨道:“还是你们那几届好啊,不教人操心。哎,现在招进来的学生一年不如一年,今儿下午汇报,我听着也就露清那孩子做得好,认真、细致。那文献综述,和你当年那风格倒挺像,重点突出,半句不废话……”   程肆从屏幕中抬了下头,抿了口咖啡,张了张嘴又没劝阻。   算了算了,年纪大了都有这么毛病。   唠叨也得受着。   叶崇一人来了段单口相声,总算累了。   “A大李起光李教授记得吧,昨晚发微信联系我,说他们学校最近准备一个论坛,有个原来谈好的香港的教授,身体原因突然来不了了。刚好研究的方向和你现在这个差不离,你就抽一个下午的时间,去给人帮个忙。”   程肆连老师面子都不给:“没空。”   叶崇没好气:“我叫你去你都不去?”   程肆还挺有道理:“不是教授,资历不够,不好意思去。”   “有酬劳。”   “我缺那几个钱?”   语调要多混账有多混账。   “臭小子!”叶崇卷着本书抽他,“真不去?”   也不疼,跟挠痒痒似的。程肆不在意,低头只顾敲键盘:“不去。”   “你可别后悔。”叶崇威胁道,“下个月假期还要不要了?”   “……”   都快忘了,老头儿现在官威可厉害。   程肆被捏了七寸,假期不能不要,于是这差事,最终还是领下来。   叶崇又说:“让露清和娜娜也跟着你去,讲座还是值得听的。”   自从那天见到了程肆,言柚心里那片起了波澜的湖面就再也无法平息。   上课时看见讲台上老师习惯性掰断粉笔的动作,都会没来由地在脑海中重现那一日的画面。   好在她这几天的课都很多,多到根本没有时间给她去胡思乱想。   枕头上的香水一般三天补一次,她最喜欢经久不散的尾调。   回忆里那个拥抱的温度和味道,好像也能在相似的嗅觉中偶尔重回梦境。   饮鸩止渴,却乐此不疲地坚持了两年。   周五终于到来。   前一天晚上,陈雪依和刘蔚就在睡前商量好了周末去哪里玩。两人早来的那两天,就已经把故宫□□,前门后海圆明园逛了个遍。但景点逛完了,商场还都没去呢,得挨个儿打个卡。   言柚没时间去,她周六刚好约好了一份家教辅导的面试,得去和家长面谈加试讲。   屁股在凳子上粘了两小时,终于等到下课铃声响起。   谁都没心情在教室多待,老师都提着包赶校车去了。   陈雪依和刘蔚赶去图书馆,言柚要去图书馆还书,说好了帮言柚带一份烤肉饭,三人分头行动。   踏出教室门时,身后跟过来一人。   “去食堂吗?”贺舒易出现。   @泡@沫   言柚:“不去。”   贺舒易不抛弃不放弃,见她手里抱了书,上面还有图书馆的标签纸,又问:“去图书馆?”   言柚点了下头。   贺舒易又说:“一起去吧?我刚好要借几本书。”   言柚抬了下眸,望着他,淡声说:“我比较喜欢一个人。”   贺舒易一愣,这已经是很委婉的说法了。   他停在原地,言柚说了声抱歉,就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远。   身后的少年望着那她的背影,良久,苦笑了声:“还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啊。”   从教学楼去图书馆的路上,得经过一幢三层的小礼堂。   今天也不知道什么日子,礼堂外围了许多人。   再扫过去一眼,言柚瞧见立在路边一块很大的宣传海报,是个学术论坛。   言柚没有在意,这种论坛或者讲座学校太多了,三天两头都有,所以这一回也没有仔细看上面的主题。   脚踩上道沿,避开主干道,沿着人行道的方砖继续往前时,天空忽然开始淅淅沥沥往下落雨。   言柚抬手挡了下雨,又摸了摸书包侧面的口袋,忘记拿伞了。   她抱紧了怀里的书,反正图书馆都近在眼前了,还是先去还书吧,说不定等出来雨也停了。   这种雨都下不了太久的。   然而,再一次抬眼时,目光意外地锁定在一个侧身对着她的熟悉身影。   言柚僵在原地,这一瞬间才想起,刚才那张海报上,似乎是出现了物理这两个字眼的。   她的脚下意识地往前迈了半步,又硬生生顿住。   胆小鬼有什么资格再一次拥有拥抱。   后退却来不及,雨滴变大变重的瞬间,她看见有个明艳的身影,举着一把伞,笑容灿烂地将一把伞举过程肆头顶,随后将两人都容纳于其下,浑浊的雨滴半点不沾身。   再看不见他的侧脸。   迈出去的那半步瞬间收回来,言柚转身就跑。   那个女生的脸,她见过一次。   他们也是一同出现。   雨好像越来越大,瞬息之间,就变得密集而磅礴。   大颗大颗地从乌云中砸落下来,落在地上,砸在人心口最柔软一寸。   言柚不顾一切地跑,却只觉得自己卑鄙又自私。   什么都想要,放手却舍不得,后悔无用,疼痛自受。   可是还是会觉得酸楚,觉得委屈。   她后退的那一步,主动地当起了拥抱他的机会,等想要试探着迈出那一步地时候,有人已经站在了他身边。   而她不再一样了。   她不是以前那个自己了。   周而复始的胆怯,会让勇气更加无法重回身体。   所以她用香水的味道麻痹自己,化解无边思念。变成另一个自己,也在这个自己中,藏了一个他。   但爱就是这样的,爱就是会让一个人变成这样。变成疯子,变成傻子,变成自作自受的犯人。   雨好像不是雨了,变成了冰,变成了刀,噼里啪啦地大声落到地上。   图书馆的台阶近在脚下,言柚眼前却一片模糊。   雨水挡住了视线,以为是台阶,却晃出了重影,脚下一空。   要跌倒的瞬间,手臂被人从后面扯住。   那人的力气好大,攥得她胳膊生疼。   一股熟悉的清冽味道突兀地扑入鼻息,嗅觉来不及捕捉,大脑却已经反应过来久别重逢的熟悉。   那人拉得她转过身去,朝思暮想的眉眼近在眼前 。   程肆死死盯着眼前的人,手下的力道完全不受控制,眼底沉得厉害。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跑什么。“ 第四十八章 【修】谁他妈教你的?……   雨丝骤然间增大, 冲散了空气中的燥热,地面愈来愈湿。   掴在小臂上的手往下滑, 到手腕位置,紧紧一握。   周五下课的时间,校园里每一条路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人流。   言柚抬眸看了眼程肆,又低下头来,不知道在倔强什么,挣了挣他握着自己的手。   然而这个动作却只让桎梏着的力道变得更大。   雨没有变小的趋势,程肆垂眼深深看她,就这样拉着她,上台阶, 站到图书馆一层的巨大护檐下。   他依然没有松手。   “什么时候来的?”他问了一句。   言柚没有回答, 再一次挣了挣他那只犹如藤蔓的手, 每一次挣扎都只会让手腕上的力道更重。   “疼……”低低的一声。   小猫似的, 噼里啪啦的巨大雨声中,更显得轻如羽毛。   程肆低头, 小姑娘皮肤又白又娇,半分钟不到的时间, 竟然被他勒出了一圈红痕。   他立刻放松七分力气, 揉了揉, 重新握住,却仍没放下手。   “怎么来A大了?”   言柚另一只手里还抱着没还的书,逃不开躲不掉。   “你能不能松手。”还是没回答。   “不能。”程肆没有犹豫,“怕你跑了。”   言柚心慌一瞬, 抬起眼睫。阶下的雨越来越大,整片天地都变成了湿漉漉的。   程肆第三次问:“来参加比赛的?还是别的什么项目课题活动?”   言柚躲开他的目光,被逼问得无处可逃, 说:“报了一学期的交换项目。”   这时,台阶下过来一人,打着伞,望过来:“师兄。”   程肆扫过去一眼:“有事?”   杨露清盯了几秒他握着那个女生手腕的手,神色微动,又很快略过。   抬脚几步上来,站到了离程肆两步距离的位置。   “这位是?”   言柚半垂着眼睫,往后退了好几步,程肆本就因为那声疼力道松了再松,只是轻轻圈着,这几步后退的同时,也轻易地就挣脱了他的手。   谁知下一刻又被人追过去,再一次扣住。程肆面无表情:“跑什么,给我等着。”   话毕又淡淡扫向杨露清:“我有事,和你师姐自己回去吧。”   一副也没打算和她介绍言柚的模样。   “要还书?”似是看出了言柚眼里的躲避和抵触,眸底闪过意思坠空的失落感,程肆却仍没放开手,自顾自去从她怀里接过那几本书,拉着人往图书馆里走。   杨露清站在原地,目送那两人进了图书馆的大门,视线再一次挪到程肆主动扣住对方的手上。   没来由想起一件事。   去年刚见到程肆那会儿,他出差刚回来。进师门前,杨露清就听说过这个人的传奇事迹,知道有多厉害,也听说过这人声名在外的薄情冷淡性子。   第一面时,她混在一种师兄师姐之中,在实验室的角落里隔着人群看了那么一眼。   当时就想,传言挺真,的确够冷。   但就是毫无道理地让人着迷。   后来听同门的师兄师姐都说,这位程师兄不但高冷,还有个毛病,不喜欢与人接触,任何肌肤相抵的接触都不行。   她当时并不信,不与人碰触难道生活在玻璃瓶子里么。   后来有一回,在电梯里,当时一同在轿厢里的还有几位同学。意外地碰到一场电梯故障,重重一晃骤停下来。她恰好没站稳,下意识地寻找周围的支撑点,然后就不小心抓住了程肆的手腕。   不过当时程肆刚好穿了衬衫,她触碰到的大部分都是衣料,只有小拇指一点,不小心碰到了他的皮肤。   然而即便如此,那一瞬间她依然被人无情甩开了手。   从被困的电梯里出来后,她亲眼看见他在实验室水槽边一遍遍重复洗手。   但现在,却亲眼目睹程肆紧紧握着另一个女生的手,被人甩开都要追上去重新扣住不松开。   杨露清站了会儿,等娜娜师姐过来纳闷地喊她坐地铁回学校,这才离开。   图书馆内,程肆没有校园卡,进不去,便只守在出口处等言柚还完出来。   言柚抱着书,刷卡进去,刚走出一步,听见程肆在后面喊:“言柚。”   她回头,程肆才说:“还完就出来,我就在这儿等着。”   言柚手指微动,握在温凉书脊侧,又根根收紧。   一楼就有还书机,十秒都不到就操作完成。言柚看了看手腕,那圈红痕挺明显,刚好又是平常戴芙蓉石手串的位置。   但昨天洗澡时摘下来,偏偏只有今天忘记戴了。   脑袋里消不掉出现在他身旁位置的那道明艳身影,再一次慢吞吞迈步往出口处走时,路过了图书馆电梯厅。她侧眸过去,从光可鉴人的金属电梯门上,当镜子一般看了眼自己。   好几秒后才收回目光。   程肆等了十分钟左右,抬腕看了不知多少回表,才终于见到言柚重新回到视野中。   十来米的距离,她朝出口处走来的时候他就一直盯着那张脸。   等终于走近了,垂在身侧的手想伸出去,却又克制着。   “手机号换了吗?”他问。   大一开学那时,她有办一张新卡,但以前那个也一直在用着。言柚说:“没有。”   两人往外走,程肆又问:“饿了没有?”   这句话再寻常不过,以前是言柚总是问他,总操心他的吃饭问题。   言柚停下脚步,忽然说:“我晚上还有课。”   程肆顿了一下,说:“那现在去食堂吃?”   言柚道:“我让室友帮我带饭了,直接回寝室。”   雷阵雨来得快去得快,此时此刻,外面天光大亮,残存的夕阳此时好像再一次回光返照了,笼着半边天幕,映出橙红的光。   程肆目不转睛地看着言柚,有些发沉,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却谁都能感觉到那双眼睛中浓稠得抹不开的情绪。   可言柚没有看那双眼睛,她说:“我回去了。”   错身而过的瞬间,被人拉住了手。很轻的力道,五指捏着她的手指。言柚几乎能感觉到他的拇指按在无名指她关节处的力,也能感觉到指尖触碰到他掌心的温热触感,   不敢沉沦的温度。   言柚偏过头,去看他。   程肆声音好轻,藏着谁都听不出来的挫败和无力:“就这么不想见我?”   回到寝室的时候,陈雪依和刘蔚还没有回来。   阳台的位置恰好朝西,阵雨之后的落日尤为好看。   言柚却没什么心思看。   她放下书包,晚上也根本没有课,她刚才对程肆撒了谎。   拉开抽屉,最深处放了个四四方方的纸盒,旁边有只打火机。   她都拿出来,捏在手里,转身开门去了楼梯间。   这个时间点,楼梯间空无一人,况且她们这个楼层,上来下去也都会选择乘坐电梯。   她低头从纸盒力抽出一根细长的烟,夹在指间将烟嘴递进口中,齿间轻咬,她动作娴熟地打开打火机,点燃,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   白皙漂亮的手指间夹着根烟,她轻轻吐了口眼圈,浅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又缓慢地消散。   谁都不知道,大一的那个寒假,她在从学校回江城前,来了次北京。   出了航站楼,才开始想起,她根本不知道在哪里才能见他一面。   可是就是想偷偷见他一面。   后来隔了有十几分钟的时间,才陡然想起来,当初那个从北京寄到江城的高考礼物上有个地址。   快递单自然已经是进了垃圾桶了,不过言柚仍然模糊地记得,上面好像是个物理研究所的地址。   可是在地图软件上搜索后,竟然出现了五六个相符的地址。   言柚没办法,对照着印象里的区,确定了其中两所之一。于是挨个儿去找。   那天她乘坐的航班抵达北京时已经下午。   或许是老天都看她可怜,那天下午去的第一个研究所,等了一个小时左右,就让她隔着一条马路,见到了想见的人。   那天,今天那个称程肆为师兄的女生,当时也站在他身边。   言柚不知道自己当时在害怕什么,或者又为什么自私地在放弃他、赶走他之后,又见不得他身边出现别的女生。   所以那天,她落荒而逃。   也是那天开始,学会了抽烟。   程肆没回家,开车直接回了所里。   到实验室就换了实验服,晚饭都没吃,就又开始工作。   高违忙完自己的事儿,见这边灯亮着,进门就问程肆今天怎么这么反常,居然还有做不完事情主动加班。   程肆敷衍答了两句,实在没什么心情。   高违半靠在桌边,手里拿了袋饼干吭呲吭呲吃着,又道:“明天有没有时间,出来喝两杯?”   程肆说:“不去。”   “……无语。”高违吐槽道,“不会又是忙着搁家练习切土豆丝吧?我真服了你。”   程肆懒得理他。   “好歹搞点娱乐活动呗,别一天天那么无趣成不。”高违苦口婆心地劝,“刚好,明儿这局,是个认识新朋友的好机会,师兄带你去转转,走呗。”   程肆一听就明白了,高违这又是被他妈报名了个相亲局,是想骗上他当垫背的。   “不去。”程肆一口拒绝,“我有女朋友。”   高违探头,这儿望望,那儿瞧瞧,贱道:“哪儿呢?你丫都吹牛吹两年了,女朋友人呢?影子都没见过半个。”   也不怪高违这么说,两年前他们师母心血来潮,也到了喜欢给年轻人说对象的年纪,见着程肆和高违就要唠叨,那时候程肆就以有女朋友拒绝掉了。   起初高违也心,不过时间久了,从未见这姓程的带他口中的女朋友出来见见,整天不是在实验室就是去学校上课,也没个恋爱中人身上那种不用靠近都能闻见的酸臭味。   还有女朋友,有个空气女朋友吧。   从那之后一听程肆说起这话,高违都只当他又吹牛逼。   “兄弟,”他凑到程肆身边,叹气说,“师兄为了不让你以后空吹牛逼,给你准备了个特好的机会,错过可没有了啊。”   程肆放下手里的东西,不再废话,冷冷撂下两个字:“滚蛋。”   说完就把不停在耳边吵吵的高违赶出了实验室。   门“嘭”一声合上,高违还挠头纳闷,自言自语,谁又惹这位祖宗了,今天这心情可真够爆的。   门内,等人走后,程肆也没什么心情继续做实验了。   解开扣子脱了大褂,雨后傍晚居然依旧闷热难耐。他捋了把头发,去办公桌前坐下。   拉开抽屉,想找什么东西,又想起来好像是还放在车里的置物格内,下车时忘了带。   于是干脆也不加班了,收拾了东西就下楼。上了车就从副驾驶前的抽屉里把那个钱夹找出来,从最里面的夹层中,慢慢抽出一张照片。   像曾经无数次那样,看了许久,才又重新装回去。   闭眼靠在车座上时,后知后觉地想,他今天没有看见她笑。   好久了,再没有像照片里那样的笑了。   周六去面试了家教,言柚大一大二就一直在带,又是名校,试讲完之后家长就定了下来。   课时费已经算是非常客观,一小时二百块。这个孩子的数理化就能占据掉言柚一整个周六的时间,周日又在一家辅导机构上课,不多,上午两节,四个小时。   也就给自己一周留下了一个下午的休息时间,还有各种作业。   大一大二的时候,她也都是这么过来的,有时候甚至周末两天全部占满。   所以接下来的每一天,她都过得万分忙碌。   又被陈雪依和刘蔚两位积极活跃地拉着,一起报名参加了个裁判文书写作大赛和模拟法庭等等各类活动和比赛。   一整个九月,她都在忙碌中度过,   月底,模拟法庭竞赛结束,经过了两天的魔鬼式赛制,言柚所在的队伍挺进决赛,遗憾的是在决赛中失利,与冠军失之交臂,只拿到了亚军二等奖。   不过这也已经是非常好的成绩了。   带队老师都非常高兴,自掏腰包请一整队的同学聚餐。   去的饭店是一家川菜馆。   可惜他们一行人去的时间不大凑巧,所有的包厢竟然都已经被预订完了。   大厅的桌子最多也只能容得下四人,根本不够。   陈雪依说:“要不我们去换一家?”   老师说:“也行吧,你们来挑。”   几个同学纷纷拿起了手机,开始在APP上先挑挑口碑好的店。   刘蔚趴在言柚肩上,她比言柚稍微矮一点,一整天的比赛脑子高度紧张着,此时也都累得说不出话了。   言柚问她:“喝水吗?”   刘蔚指指路边的便利店:“喝,你陪我进去逛逛?反正她们也还得挑一会儿。”   言柚点头答应。   两人去买了瓶水的时间,再出来时,饭店门口又多了一波人。   一阵风吹过来,带着些许要降温的警告。   天色已经很暗了,路灯刚刚打开,闹市的霓虹喧喧嚷嚷,言柚毫无准备地在这一瞬间,在那群人中间,再一次地看见了程肆的身影。   他竟然难得地穿了件很理工直男的格子衬衫,不过也是不同颜色格子的拼接款,衣襟一边长一边稍短,很有设计感。   他的头发松散地垂着额前,似乎比上次见面长长了些。下身穿了条简单的黑色长裤,脚上也是双球鞋。   就还挺像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   言柚从前都没有见他这样穿过,出人意料的好看。   怔愣间,带队老师喊她和刘蔚的名字。   或许是听见熟悉的两个字,程肆也突然望了过来,她没有移开视线,四目相对。   言柚镇定自若地收回目光,走过去,瞧见程肆在的那拨人最前,站了一个面容温和的老先生,经陈雪依小声透露,刚好他们的带队老师认识这位老先生,姓叶。两人的太太是同学。叶老师他们那一波人,刚好今晚也订了包厢来聚餐,两位老师一合计,干脆打算一块坐,反正双方的人都不多,加起来凑个一大桌正好。   “行,那今天可得谢谢叶老师。”   “甭客气,上吧那就,别让学生们在门口吹风了。”   两位老师先行一步,言柚余光看了眼程肆。   “走吧师兄。”   闻声扫过去,又看见了之前那个女生。   言柚收回目光,上楼时,悄悄将手腕上的芙蓉石十八子摘下来,塞进了包里。   包厢里是个能容纳二十人的大桌,刚刚好够两队人坐满。   两位师长先坐,言柚这边都是大三的本科生,没什么讲究。对面倒是热热闹闹地请师兄师姐先落座。   程肆在叶崇身边坐下。   言柚又抬眸看了他一眼,被陈雪依拉着在下首坐好,好巧不巧,那个女生刚好坐在她右手边。   言柚注意到她看了自己一眼。   想起来上次在图书馆前三人见面,所以是看出来她是程肆前女友,还是他告诉她的?   言柚猜不出答案。   服务员送来菜单,老师们点餐,气氛有点诡异,除了那两位老师在不停笑着交谈,圆桌中间就像是划了条楚河汉界,都只和自己认识的人小声交谈。   所以说两波不认识的干嘛就非得凑一桌。   叶崇点了几道菜,交给底下学生:“你们再一人点一道爱吃的。”   程肆就挨着他,接过菜单却没翻阅,说:“红糖糍粑有吗?”   言柚僵了下。   服务员说:“有的,算是饭后甜点。”   程肆说:“那就它吧。”   她垂着眼睫,心肝儿却发颤。   好几分钟,菜单传到了身旁的女生手里。她翻了一会儿,指着其中一道菜:“这个辣吗?”   服务员笑说:“辣的。”   女生又问:“可以做不太辣的吗?”   “可以,我会提醒厨房那边,帮您做微辣。”   “好的,那就它吧。”   “杨露清,不是吧你,来川菜馆你吃什么不辣的?”有个男生开口。   杨露清道:“我记得师兄不吃辣。”   叶崇都笑了:“不就你一个师兄程肆不吃辣。”   杨露清明显脸红,抿着唇不再说话了。   言柚挺着腰背坐着,此时却觉得格外地疲累,好像一连两天的脑力消耗,都在这一刻将累积的倦意打开了闸门。   陈雪依凑到耳边来:“那位师兄,是我们好久之前去B大听讲座,走错教室遇到的那位贼帅的老师吧?”   言柚机械地点了下头,声音黏糊糊:“是吧。”   菜点起,很快就陆陆续续端上了桌。   两位老师聊得格外开心,言柚一直低着头吃东西,她吃的不多,只是动作慢吞吞,一来她吃不了太辣的,二来也没有什么胃口。   偶尔也会听到被叶老师点到,出声回应几句的程肆。精力分散,还能听见隔壁女生与她的同学谈论中程肆的名字。   虽然都是以温言软语的师兄代替,但言柚总奇异地分得出哪个是指程肆。   没等到那道红糖滋粑上来,她就借口上卫生间,从包厢逃了出来。   没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反而去了安全通道。   摸了摸带出来的包,忘记什么时候塞进去的烟和打火机。   但此刻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   取了支烟夹在指间,又举着打火机打火,火苗听话地钻出来,烟头亮起猩红一点。   第一口眼圈还未吐出去,安全通道的门被人猛力推开,言柚未来得及闻声回头,就被一只手伸过来从手中抢过了那支烟。   双肩都被人扣住,言柚猛地一下被抵在墙上。   肩膀撞得生疼,一只手垫在脑后,像是护着,可下一秒又移下来,紧扣着她的肩。   他用的力气真的很大,言柚以前从未经历过的那种大。   点燃的烟被狠狠丢在地上,又被人一脚踩灭。   程肆低头,却还是克制着,压着绞在心口同一处的心疼和生气,让它们爆发得不那么吓人。   “谁他妈教你的?”他声音嘶哑。   言柚来不及说话,没来得及吐出的一口烟将她呛得咳嗽,白皙的脸颊之上瞬间泛起层层红晕。   程肆却好像完全不管,他以前都舍不得弄疼她的。   此时此刻却仿佛,终于彻底地失去了理智。   一手扣着肩,一手掐着她的腰,言柚眼中冒出生理性的眼泪,一瞬盈满了眼眶,分不清是呛的还是疼的。   水光盈盈的,宛若桃花花瓣上落了雨。   程肆扣着人,这半个月,他都控制着自己不来找他,觉得她还是不想见他。那便不出现,不出现在她面前。   程术知在他身上训练出来克制与理性,在这件事上他付出了所有努力。一个间接害死她爸的仇人的儿子,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她的仇人的血,有什么资格再去打扰她的生活。   可是,所有的挣扎都在此时此刻分崩离析。   程肆盯着她,眼底是挡不住的戾气。   “我问你跟谁学的?!”   言柚声音轻得不像话,说:“你。” 第四十九章 【修】那我你怎么说不要就……   昏暗的安全通道, 人声都被一道厚重的消防门隔挡在外,只剩下两人一粗重一轻喘的呼吸声。   言柚一个“你”字脱口而出之后, 程肆忽地就松开了掐在她腰间的手。   言柚又咳了几声,长睫不停地颤动着,仿佛蝴蝶的翅膀。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一次程肆的眼睛。   低头瞧见地面上被踩灭的那支烟,烟头已经被人踩碾得扁平变形,彻底没了火星。   怎么敢看他。   她现在变成了这样的言柚。   一时之间无人说话,就这样相对而立地站着。   半晌,言柚的唇动了动,明明方才吃饭时喝的最多是茶水, 此刻发出一个音都觉得喉间滞涩难耐。   “我回去了。”   程肆一步不动, 眼底的火好似全被那一个轻飘飘的“你”给全部浇灭。   “我没有教过你这个。”他说。   言柚抬起眼睛, 清泠泠的水光未消, 整个人都透着种破碎感,低声开口:“那我也没有跟别人学。”   程肆闭了闭眼, 再次睁开时,沉沉如墨。   想去擦掉她眼尾的那抹红, 想像从前一样揉她的发顶, 却到最后都只是抬了下手, 停在半空中后又垂落下去。   许久,说:“课表发给我。”   言柚顿了下,抬起眼睛。   程肆掏出手机,就摆在眼前, 也让她看着,一副你不发就不让你走的架势。   他再一次说:“课表发给我。”   言柚慢吞吞地从包里拿出了手机,点开短信框。收件人那一栏顺手就输入了135……   三个数字打上去才顿了一下, 全部删掉,从通讯录里滑动一下就找到了字母C开头保存的号码。   就这么近的距离,程肆怎么可能看不见她的小动作。   却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她。   言柚按下发送键的下一秒,就瞥见程肆打开的对话框中弹出来一条新消息。   他点开扫了一眼,而后抬睫看她:“周五晚上哪儿来的课?”   言柚愣住,怎么还惦记着她上次撒的谎。   她紧抿着唇不说话,上下唇都藏了起来。程肆收了手机,又朝她伸出手来,掌心朝上摊开在言柚面前。   言柚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不太明白他要干什么。   程肆出声:“烟拿过来。”   言柚吞吞吐吐:“我……”   程肆:“还有打火机,都拿过来。”   面无表情,简直像个抓住家里未成年小孩学坏吸烟时那么严肃。   言柚毫无办法,从前就被人一伸手就能牵走,于是只好顺从地去从包里把“作案工具”全部拿出来。   抽出的瞬间,却不小心从里面带出来个东西,落在地上声音清脆。   立即反应过来是什么,言柚慌张地蹲下身去捡,两年都没有摔一次,她保护得那么好,此刻却因为这样突发意外。   有人却比她更快。   程肆捡起了那条手串,放在掌心看了一眼,而后攥拳,将整个手串都抱在手掌之中。   言柚紧张地看他。程肆眉间微动,将另一只手伸出去,没还她东西,却先要:“东西给我。”   言柚把烟盒和打火机都乖乖交过去,程肆看了两眼,才装进裤兜。   “你干嘛。”   程肆撂下两个字:“没收。”   说完就要走,言柚心里一慌,下意识地像从前那样,伸手就揪住了他衣袖。   感受到手下衣料的柔软触感,仿佛也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程肆垂眸扫过来,言柚来不及深究这一眼中的深意,却先惶然地飞快松手,垂在身侧不安地紧握起来。   “我的东西你没还我。”言柚盯着他另一只握着手串的手,瞳孔微动,怕被人收回去,紧张、心焦、惧怕,最后都只化为毫无底气的一句,“我的手串,是我的。”   “你的?”   言柚梗着脖子,眼尾发红:“我的。”   送给我了,不能收回去。   不能。   程肆低头,目光扫过她眼尾,又垂眸看了一眼掌心那串泛着微微凉意的东西。   她本来就没有几样东西,这个手串不能再失去。言柚一点不讲理,声音却又低又小:“反正送出去的东西,不能再收回去。”   “是吗。”   程肆神色淡淡,捏住她手腕,抬起来,像当年送出去那时候一样,慢慢地重新套上她手腕。   他语调很轻,“那我你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最后一个音落下的瞬间,粉色的芙蓉石轻轻敲在言柚手腕凸起那一块小小桡骨上,她的心脏跟着狠狠颤动。   程肆却没有再说,顺势将那只手攥在掌心,紧紧扣住,拉着她往外走。   门被人打开,言柚瞬间就被他拉了出去,往回包厢的方向走。   推门而入的瞬间,他才松手,退后两步,像是盯着她不让她逃:“进去。”   言柚没办法,只得伸手去推开厚重的包厢木门,程肆紧跟在她身后。   消失的几分钟时间,包厢里热热闹闹的,除了两位老师,两波人也终于破冰开始沟通了,而不再隔着一条楚河汉界各聊各的各吃各的。   听见了动静,有人视线扫过来。   “咦,师兄你们回来啦。”是跟着叶崇来的一个男生说的。   话却听着很奇怪,像是两人本就是一起出去的似的。明明在座的所有人,没有一个知道他们相识。   言柚看见座位隔壁那个女生也看了过来。   也不是没人知道吧。   她回座坐好,余光却感觉到程肆没有继续往前,而是停在了她座位斜后方。   回头去看,却见程肆手指在隔壁那个女生椅子后背上敲了两下。   “换个座,你去坐我那儿。”   “换座?”杨露清下意识看了眼言柚。   言柚一凛,一颗心吊着不上不下,看向程肆,却没从他的目光中发现丁点儿不自在。   “快点,我和你马师兄有事儿要聊两句。”程肆随口道。   被猝不及防点名的马跃超满头问号:“啊?聊点啥啊师兄?”   叶崇在聊天中抽了个空,指指身旁程肆本来坐的那个位置:“那露清过来吧/”   杨露清只好说:“嗯,好的老师。”   临走之前,言柚似乎又感觉到那个女生看了她一眼,如芒在背。她只想让这场饭局尽快结束。   餐具换了新的,程肆在身边坐下。   距离很近,曲肘动筷就能若有似无地碰到。   饭局上的气氛已经被成功调热,双方最不社恐的社交达人们已经开始互加微信了。   红糖糍粑被人送了上来。   程肆从换了座之后第一次动筷。夹起来的第一块糍粑,却落到了言柚碟中。   箸尖顿住,言柚侧眸去看他,程肆面上了无波澜,道:“吃吧。”   言柚下意识地看了眼坐在程肆原来位置的那个女生,见她的视线果然焦灼过来。   “看什么,”程肆第二筷子夹给了自己,见她不动,言简意赅地撂下句:“吃。”   言柚咬了一口,却食不知味。   两人动作就摆在这一大桌的人面前,想注意的都注意到了,连一旁的刘蔚和陈雪依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手机震动,陈雪依发来微信:什么情况???   言柚看了一眼,程肆就在身旁,一回微信肯定被人看见。于是只是眼神回应了一下。   大约几分钟后,面前的餐碟中多了一块红糖糍粑,不辣的凉拌秋葵、排骨、牛腩,小碗中还盛了满满一份山珍菌汤,全是程肆的手笔。   言柚吃的速度都赶不上他夹菜的速度。   小声说不要再给她夹都不管用。   左边胳膊被人猛烈捣了几下,言柚抬眸,刘蔚和陈雪依两脸隐秘地示意她看手机。   言柚只好再掏出来,点开微信就发现刚刚陈雪依发来的两张聊天截图。   右边的头像是陈雪依的,左边那个不认识。   陈雪依立刻发来一条解释:是我刚加的对面的人,就坐我对面这个学姐。   言柚点开聊天截图看。   陈雪依:学姐,这位程师兄单身吗[企鹅跳跳]   陈雪依:他好帅啊[害羞]   对面:单身[斜眼睛]   陈雪依:实不相瞒,我们上次去B大听讲座,走错教室刚好碰到这位师兄在里面上课,听他们班同学说有女朋友诶[伤心]   对面:他两年前就这么说了,估计就是为了躲开师母介绍相亲[摊手]谁都没见师兄带女朋友,每天不是上课就是泡在实验室,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单身狗的清香。整个实验室的人都知道他在嘴硬[坏笑]   陈雪依:[OK]   陈雪依:学姐,你看见她给我们言柚夹菜了么。   对面:看见了。   对面:[震惊.jpg]   陈雪依:怕我姐妹误入歧途,先跟学姐打探一下。既然单身我就放心了[得意]   聊天截图到此为止,言柚眼睛都睁圆了。   如果他和那个女生在一起了,同一个师门同一个实验室的人还会不知道吗。   以程肆的性格,不可能的。   所以……   思绪被迫中止,一只手从右侧伸过来,似是要来夺她的手机,屏幕上还是打开的聊天截图,言柚下意识地飞速将手机屏幕扣在胸前。   程肆手停住,扫过来一眼,说:“吃饱了?”   言柚还在想着截图中对面那人的话,脑袋都是混沌的,问了就点头。   “变小鸟胃了?”程肆似乎对答案不太满意,刚才离开饭局之前,就见她没动几下筷子,说,“这些都吃掉。”   “噢。”言柚拿起筷子。   她确实吃饱了,食量和以前比有没有什么差别也不知道,她自己没什么感觉。   但乖乖照做的动作就很可爱,程肆看了一眼,又去夹了块鱼肉,这道菜挺辣,过了遍茶水才送到言柚碗中。   他的动作再自然不过,言柚咬下一口排骨,才发觉桌上的人目光竟然都聚拢过来。   上座的叶崇笑咪咪看过来:“你们以前认识?”   言柚慢吞吞嚼着嘴巴里的肉,听见程肆不高不低地“嗯”了声。   陈雪依和刘蔚那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勺子掉落碗中的声音,瞪着言柚,合着做了那么多,刚还朝对面人费力打听,结果这两人从前居然就是认识的?   叶崇做教授之前可能是个干娱乐记者的八卦老头,皱纹都笑出一绺一绺的,继续追问:“刚怎么都不说?你和人家小姑娘这是什么关系?朋友啊?”   言柚一口排骨差点卡在喉咙里。   什么关系。   抱过,亲过,在一张床上躺过的关系。   却听程肆在此时淡声开口:“给她开过家长会的关系。”   一场饭局终于在九点半时结束。   后半场,言柚几乎是只顾着埋头吃饭中度过的。   好在其他人也没有八卦太久,在程肆解释了不是亲戚只是认识的关系后,就又聊天的聊天,吃东西的吃东西了。   结束时,要跟着室友回学校的言柚却被人揪住了后脖颈。   程肆低声在她耳边说:“账还没算完,又要跑了?”   两位老师已经各自打了车离开,饭店门口只剩下他们两波学生。   陈雪依叫的车刚到,和刘蔚已经坐了进去。   言柚其实也不太想走,和她们说:“你们先回去吧,我晚点儿回寝室。”   于是请另外陈雪依和刘蔚又拉了另外两位同学拼车,该八卦的事情,等言柚人回了寝室也逃不掉。   言柚看着那辆车走远,被程肆扣着手腕往前走。   这里好像离研究所挺近的。   “我们去哪里?”言柚加快脚步才跟得上他。   程肆:“找个安静的地方,跟你算算抽烟的账。”   原来是这个账,言柚忽然又有点怂了,不敢看他。觉得在安全通道里感觉到的,那股没有温度的冷又回到了他身上。   轻抿着唇角,却还是跟着人走。   留在原地的同门们,无一不惊讶地看着那两人渐渐走远的背影。   马跃超茫然道:“到现在也没和我聊两句啊。”   “……”   又有个男生说:“师兄那什么不爱和人接触的洁癖是好了吗?”   娜娜出声:“明显没有。这可能就是选择性发作吧。”   又有人说:“不过那个女生——”   “怎么?”   “性格和程师兄好像啊,看着就好冷淡好难接近的感觉。”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真的像。”   杨露清目光有一瞬的晦暗,两年了,只要程肆来实验室的时间,她都能见到他。   却没有哪个哪分哪秒,有见过今晚这样的程肆。   他好像真的很紧张那个女生。   都不愿意松手的。   言柚跟着程肆进了研究所的大门,却没上楼,直接去了车库,上了车。   她都没有问去哪,半小时后进了小区,从车库乘上电梯,最后停在一道门前时,才反应过来。   “是你家吗?”她问。   程肆按了指纹锁,开的一瞬拉着言柚进去,才同时出声回答:“是。”   言柚顿了一下,入户厅的灯最先亮,紧接着又按开所有灯。   程肆换好了鞋,又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拖鞋,言柚接过来换好。   这才往里走。   这个房子和江城那个区别就大多了。   格局没有那么随心所欲,看着就是正常的三居室的样子,装修风格简约随性。   客厅也没有那么空,沙发茶几电视机都有,墙角一个和江城那个房子如出一辙的透明色玻璃瓶,里面盛着清水,插了枝绿色植物。不是马醉木,她也不认识。   东西依然不多,沙发前的桌上还放着几本最近看的书,但总觉得比以前那种格局显得温馨了很多。   “去坐着。”程肆说。   言柚慢吞吞地去沙发上坐好,没一会儿程肆就从冰箱里拿了瓶冒着凉气的水过来,在她对面坐下前,从口袋里把没收的烟盒和打火机取出来,不轻不重地丢在桌上。   他拧开那瓶冰水,灌下去一大半。   表情看着像是在降火气,   言柚端坐着,跟着小学生似的,准备听训,双手都搭在膝盖上。   “说吧。”程肆啪一声放下那瓶水,“什么时候开始抽的烟?”   言柚目光躲闪:“……前年。”   程肆目光无波,扫了眼那盒显然已经空了两三支的烟盒,又问:“一盒能抽多久?”   “很久。”言柚磕磕绊绊地说,声音低下来,“偶尔才会,没有瘾的。”   程肆没有再说话,望着她不动,眼眸深邃,叫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半晌,他将桌上的两样东西都扫进了垃圾桶。   “以后不许抽了。”程肆说。   言柚乖乖的:“嗯。”   程肆又说了句:“怎么就不跟我学点好?什么坏你就挑着学是不是。”   低喃一般的一句,嗓音彻底松下来。   言柚心口一紧,想再解释什么,却都没说出口。窗外的一轮明月高高悬空,北京的夜晚瞧不见一粒星辰,外面是霓虹未歇的城市夜色,但这一隅的静谧莫名让人觉得美好,舍不得离开。   又过了会儿,程肆抬腕看表,发觉已经不早,明天又不是周末,他记得课表里言柚早上八点也有课。便起身说:“走吧,送你回学校。”   言柚温吞道:“我想喝水。”   程肆起身去拿,用杯子在饮水机接了杯热的。   言柚一点儿也不着急地喝,期间程肆接了个电话,进了趟书房,在里面忙了十分钟才出来。   一杯水再怎么多,十分钟也该喝完了,言柚又说:“我想去卫生间。”   程肆指了个方向。   言柚于是又磨蹭了七八分钟。   再出去时,见程肆不在客厅,书房有细微的声音,她走进去,果然看见程肆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忙着。   “走吧。”程肆说着再一次起身。   言柚却没有动,第二眼就看见了,那个放在书桌上,好像比两年前长大了好些的仙人球。   活得好好的,绿茸茸的仙人球。   “发什么呆?”程肆问。   言柚手攥了攥拳,掩饰发酸的心尖和眼睛。   “寝室十点半就关门了。”   程肆再次看了眼表,剩十五分钟就十一点了。   “十点半,这么早就关寝了?”   “嗯。”   “那怎么办?”   言柚望着他,故意地,从眼睛里透出来几分刚到好处的可怜。   “我能,在你家住吗?”   程肆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看她。言柚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撒谎:“这会儿回去,阿姨也不让我进了。”   对面不声不响,她就继续的确如此的强调:“真的。”   “我就睡沙发。行吗?”   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言柚也没睡成她的沙发,还有个次卧在。   像是捡到了糖果。言柚洗完了澡出来,听见程肆还在书房忙着,她贴着门缝头看了一眼,没进去打扰。   只是在要上床去睡觉前,又去了趟卫生间。   一晚上醒醒睡睡,闹钟响时,言柚睁了睁眼,第一反应是去摸额头。   温度正常,浑身上下也没有昏昏沉沉的感觉。   言柚失望地皱了皱眉,听见外面似乎有动静,飞速去洗漱完出了房间。   程肆也已经起了,餐桌上是刚买回来的早餐。看见她人后问:“八点上课?”   “嗯。”   程肆:“吃完送你去学校。”   言柚过去坐下,程肆将吸管插入杯中将豆浆递过来。这画面似曾相识,以前发生过无数回。   言柚垂下眼睫。   没有人一直等待着,没有人被抛弃后还甘愿等待。   她太贪心了,太拿程肆的好理所当然了。   一顿早饭两人无声吃完,程肆开车送言柚去学校。   磨磨蹭蹭地下了车,想说什么却觉得什么都不合适,最终只是一声“谢谢”。   程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神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轻轻点了几下,情若有所思的模样。   两年前的那个深秋,分开后的三个月,那个保密项目结束,刚刚好是国庆假期,他连北京都没有回,跟叶崇和高违道了别,就从当地直接飞回了江城。   但那个短暂的假期言柚没有回江城。   七里巷的模样依旧未改,周记馄饨的生意好像永远红火,骑着三轮车装了满车水果的行走小摊上,竟然也有一个小箱子里装满了脆柿子。   程肆去了颜如玉,沈屏玉躺在那张藤椅里摇着扇子,看见他也没有多惊讶。   程肆分给她一个买来的脆柿子,在床边的桌子前坐下,似乎昨日那个小姑娘还趴在这里写作业。   沈屏玉问:“来干什么。”   程肆没说话。   沈屏玉清楚明白得很,就摆明了故意问这么一句。   “不巧了,人小姑娘没回来。”   “嗯。”   沈屏玉许久无话,好半天起身过来在他对面坐下:“你这人,要真当言柚她哥,我什么意见都没有。但要是对象,是另一半,我其实挺不赞成。”   程肆抬眼看她。   沈屏玉:“当初就那么一走了之,整整半年的时间,你知不知道她怎么过来的?”   程肆一语不发,就那么坐在对面,低眉听沈屏玉一句句数落。   “那什么劳什子柿饼,她花了一个月才做好,在学校还惦记着让我帮她看着,天天给她发照片。周末一回来书包都不放就去阳台先看那些东西……现在想想,还不如就别回来,不回来找她,过个两三年,上了大学,遇见更好的了,自然就把你忘了,谁青春期还没犯过傻了。”   程肆视线虚无焦点地落在桌边的几摞书上,灯光的影子落在地板上,老旧的收音机里放着歌,嘈杂的电流声像伴奏的贝斯,民谣都变成了轻摇滚。女歌手扯着首轻快的歌诉说爱意,可怎么听,都像首古老的伤感情歌。   “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场面,隔了人命,那是你爸。现在是谈恋爱,以后呢?不总会从两个人的关系转换成两个家庭的关系。你让她怎么去面对?换做是谁都无法接受,这是人之常情,你不能怪她。”   程肆道:“我没有怪她。”   沈屏玉长长叹了口气:“就当没有缘分吧。你们都各自忘了,以后,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   车里,程肆按了按眉心,视线仍朝着那道纤细的背影消失的方向。   她瘦了。   第一眼看见就觉得了。   或许除了抽烟,还学了他不好好吃饭的毛病。   那个问他有没有好好吃饭的小姑娘,也终于不好好吃饭了。   程肆良久才收回目光,随后重新踩下油门,飞驰而去。   言柚回了趟寝室换衣服,被陈雪依和刘蔚逮着盘问昨晚的事。   眼看着就要上课,她只说以前认识,打了个马虎眼就算过去。陈雪依和刘蔚也能看得出来言柚不想多说,便也没有再追问。   一上午的课结束,去食堂时贺舒易走了近来,恭喜昨日比赛得奖。班上又有人过来,这次比赛参加的人不少,或多或少都拿了奖项,便有人提议周末一块儿去玩,轰趴或者密室之类的活动,特意派与她相熟的贺舒易过来邀请。   言柚拒绝了,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几个人说:“哎,你们干什么自讨苦吃,言柚那种人,说好听了是高冷,说不好听了那不就是不好相处。算了,人家不去咱们几个去呗,再喊几个别的院的,漂亮女生多的是。”   其实说这话的人声音也不小,应该也是打着让她听见的主意。   言柚没有放在心上,毕竟这两年也不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   陈雪依和刘蔚去跟老师讨论问题,她一个人去食堂买了三份饭带回寝室,她没什么胃口,自己那份只吃了几口就不动了。   爬上床睡了个短暂的午觉,这一觉起来,才终于觉得好像有些感冒的迹象了。   枕头上的木质香味变淡了许多,这种时候却是最好闻的,隐隐约约又好像哪里都有。   她又开始想程肆了。   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喉咙也不舒服。   刘蔚听见,立刻说:“感冒了?我这儿有感冒药,你上课前先吃一顿吧,就是可能会犯困。”   “困就困吧。”陈雪依道,“你吃点药,我帮你记笔记。”   言柚揉了揉鼻尖,心里甚至盼望感冒更重一些。   “我等再严重一些再吃。”   陈雪依过来摸了摸她额头:“你别是发烧吧,怎么感觉傻傻的了。”   言柚却笑了下:“没有。”   陈雪依瞧着她,有点儿惊讶:“宝,你有梨涡诶。”   “啊?”刘蔚立刻凑过来,“我看看。”   陈雪依说:“真的有,一笑就看出来了,老可爱了。”   言柚下意识伸手用指尖碰了下唇边的位置,她自己都快忘了。   “怎么平常都不怎么笑啊,笑起来多好看。”陈雪依惋惜道,“笑起来就是只吃可爱多长大的甜豆嘛。”   敢说完,言柚又打了个喷嚏。   刘蔚把药扔过来:“赶紧吃吧,还撑什么撑。”   言柚拿着那盒药,却说:“我好不容易才感冒的,现在不能吃。”   陈雪依、刘蔚:???   生个病还好不容易。   但再怎样,下午的课逃不掉,生着病上的课好像都变得格外漫长,言柚拿出手机看了八百遍,一直盯着短信框,想发信息过去,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年实在太能隔绝掉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了,所有的冲动都成了欲语还休后的空白。   陈雪依一张纸条飘过来,上面写这行大大的字:你不对劲。   言柚看过去,陈雪依又扔来一张:上次在B大走错教室,昨晚的饭局,你都不太对劲。那个男的,和你不仅是以前认识那么简单吧。   讲台上的老师口若悬河地讲着某个经典判例,陈雪依像个明察秋毫的检察官,凑过来,言柚来不及回复,陈雪依又扔过来一个小纸条,一语中的:前男友?   眼睛说不了谎,陈雪依已经瞧出了答案,先是“靠你前男友这么帅这么牛逼”,又是“果然如此我就说有猫腻”的表情,转换得丝毫没有缝隙。   陈大检察官好奇心拦不住,又问:那为什么分开啊?   昨晚就看出来了,言柚对对方放不下,再加上饭局上那位程师兄盯着人吃饭的架势,显然也不是分手后双方见面恨不得对方境地越难堪越好的模样。   言柚略去中间曲折,只写道:客观原因。   陈雪依:异地?   毕竟都是做了交换生才来的北京,而对方又是研究所的工作又是兼任高校老师的,显然常居于此。   所以自然而然把导致分开的因素归于此。   言柚摇头。   陈雪依:那是为什么?他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上次去走错教室那回,你魂不守舍地连讲座都不去听了。   言柚只好讲:他没有,就是因为一些……上一辈之间的事。   陈雪依叹了口气,没想到里面还牵扯了电视剧狗血剧情的桥段。   只问:你还喜欢他吧?之前听讲座跑错教室魂不守舍地先祖,也是因为心里纠结?   两年了,言柚都把感这段感情压在心底,谁都不去说。此时却选择敞开心扉。   笔记本内页变成了两人的交流工具,写得满满当当,她慢吞吞地继续写:我那时候以为他有女朋友了。   但好像,是她单方面地误会了。   陈雪依:我觉得你们可以好好聊一聊,过得去那道槛也好,过不去也罢,起码得聊清楚了,以后是在一起,还是各奔东西找另一个人共度一生,都说清了,,也不用纠结来纠结去蹉磨双方好几年。更何况,我觉得既然只是上一辈之间的恩怨,那过去的事就也过去了。但爱这个东西,牵扯的只有你们两个人,谁都干预不了。   这段话她写了很长,言柚看了很久。   去年言为信的忌日,她去了趟那片让他殒命的城市,在当初与程肆站着的滩边礁石上坐了很久,看了很久的海面和潮汐。   那个夜晚星河浩渺,自然与宇宙永远会让人类觉得自己的存在短暂而渺小。那一刻,是言柚最冲动的时候。   她十七岁时对那一人心动,望着那片星空和海面,即使是一个人坐着,却生出了种此生不变的永恒。   程肆上午在实验室待了一上午,下午学校有课,上完课又有场例行的教学会议,傍晚忙完回研究所,写报告,回复了杂志社编辑的邮件,修改了几页文章,再回家时,已经夜里八点钟。   看了眼手机,短信箱没有任何新消息。   程肆没什么表情地重新将手机装回去,眼睛疲累,蹙眉抬手揉了两下晴明穴,想点开微信,常翻的那个账号的朋友圈几个月都不曾更新一条状态。   他习惯性地点进她的朋友圈,除一张星空背景图,就只剩下行灰色小字: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什么都看不着,程肆困乏地眯了下眼睛,没表情地收了手机。晚饭忘了吃,在电梯时才觉得有些饿了,想起冰箱里似乎没有菜了,便再次掏出手机,随便在一家常吃的店里订了份外卖。   订完刚好电梯到楼层,轿厢门打开,出来刚转身,就瞧见家门口蹲着一小团人影。   听见脚步声,那人也抬起头来。   程肆几步走过去,垂眸看她:“怎么过来了?”   说着要伸手拉她起来,一时没拉动,半弯下腰,“我问你——”   话没说完,伸出去的那只手被人从小臂处抱住,紧紧地抱住,软乎乎的一张小脸往他掌心轻蹭。   声音闷闷的,听起来有气无力,吐出来气息有些灼热。言柚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狗似的在人家家门口耍赖:“哥哥……“   “我好像生病了。” 第五十章 【修】你是我唯一且坚定的选……   程肆直接将人从地上拉起来。   言柚还抱着他的小臂, 不敢太轻,也不敢抱得太紧。   嘴巴有点干, 她今天一天都没怎么喝水,嗓子也不舒服。   冷水澡的效果来得太慢,下午上课时才终于有了点效果。九月底的气温依旧很高,秋老虎威风凛凛,想感个冒发个烧都艰难。   感觉到程肆的手好像动了一下,似是要挣脱她的手,心都跟着加快了跳动,言柚急急地把低头,额头低下去贴他的掌心。   “你摸摸, 我发烧了。真的。”   声音是急切的, 忐忑, 又患得患失。   程肆面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言柚久未听到反馈,着急得像是五脏六腑被架在火山熔岩之上。   眼眶发酸, 竭力控制才没掉出眼泪来。眼尾和眉毛都耷拉下来,可怜得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狗狗。   “我生病了……”   第三次了, 这一次言柚的声音忍不住地颤抖。却不是因为身体混沌疲累引起的小病小热, 是发自心底的伤心难过, 委屈难耐。因为她清楚地意识到,程肆好像真的,怎么都不再对她心软了。   撒娇也好,故作可怜也好, 真心实意也好,作戏表演也罢……他都不再心软了。   言柚紧张兮兮地地抬睫看他,小心翼翼, 却都再看不到以前的模样。   她都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言柚,又怎么私心不死地想重获程肆的偏爱与心疼。   可是松手好难。   言柚垂眼,难以抑制地抖了下身子,像是一张轻飘飘的枯叶,风停了,也只能落入泥土之中,这才是归宿。   “对不起。”言柚松开手,像是终于要放弃了。   程肆在这时抬了下手,掌心贴上她的额头,三秒,又一点点往下挪,似有若无地轻擦过那张白皙细嫩的脸,拇指指腹划过眼尾时,停留得仿佛格外久一些,很快滑下来,掌根托着她下巴,微微抬起来,低声里透着柔和的平静:“对不起什么?嗯?”   言柚只是重复:“对不起。”   程肆道:“你没哪里对不起我。”   这话听在言柚心里,却觉得像是一句划清界限的总结。连对不起都不需要,就是真的没有关系了。   犹如明镜高悬下撂地的最后一块令牌。   言柚偏头往他掌心靠,十足的依赖模样。眼里的脆弱兜都兜不住,仍固执道:“有的。”   程肆躬下身,目光不移,从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几乎看见自己的倒影。   “我不明白,言柚。”他说,“你告诉我,你今天出现在这里是想要什么,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一句对不起?”   他的声音是低哑的:“你对不起我什么?没有,没有的言柚。”   欠身凑近,逼得她抬起头来,逼得她望着他。   眼尾彻底红了,她总是这样,伤心委屈后表现在外的,永远是最先红的眼眶。天赐的可怜模样,水光潋滟,没有人会不心疼的。   程肆没办法视而不见,但他不能着急,不能在没两人解决掉最大的问题前,就放纵自己由着心来。他往前一步,勾着她的腰将人揽着,同时伸出手去按下指纹开门。   下一秒言柚就被带进了漆黑一片的房间。   灯火不开一盏,只有客厅方向从窗外幽幽投进来的清冷月色。   她被不留情地按在门后,薄削的肩胛骨抵上坚硬的门,身体好像在发烫,又好像觉得怎么样都冷,控制不住地颤抖。   可是程肆不抱她,不会抱她。   他是薄情的神明,不会怜惜可怜的少女。   “为什么来北京?”程肆扣着人不让走,低声询问一个答案,“为什么来?告诉我,不是不想见到我吗?”   言柚摇头,一个劲儿地摇头。   “没有……我没有不想见你。”   他重新捧着她的脸颊,缓慢、轻柔地蹭着,“那为什么来,告诉我,好不好。“   言柚唇角微动,还未开口,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溢出来,划过脸颊,泪痕直直往下蔓延,最后消失在程肆虎口,悉数滚入他掌心,泪水怎么会是滚烫的。   程肆肩膀低下来,不依不饶地求一个答案,求一个审判结果:“总得有个理由不是吗,你得给我一点儿好处,就当可怜我,告诉我为什么来,好不好?”   可言柚还是不说。   程肆松了手,等不到想要的答案,连眼泪都不肯给她擦。   言柚崩不住,慌乱去拉他的衣袖,抓住一寸布料就倾身过去,抱着他胳膊,觉得不够,什么都不去想了,凭着本能将他整个人都抱住,双臂紧紧揽着程肆的腰。   说出口的话都是不经思考的,可也是最真心真意的。   “我没有办法!我做不到,我就是很想你,我想见你!”言柚克制着发抖的声音,毫无逻辑,断断续续,却是一场淋漓的坦白,剖开了整颗心,“我就是想你,想你想得快疯了。所以我忍不住来北京,忍不住知道你没有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就控制不住地来找你,我就是想让你可怜我。”   “可你为什么不可怜我,你不给我擦眼泪,也不抱我,你总是那么看着我,再也不会抱我了是不是……你不喜欢我了是不是……”   她一声一声地喊,哥哥,程肆,交错着喊。   哽咽的哭腔像一把冰刃,是程肆要听的话,却把自己也割伤。   两年前的六月,那个机场,怀里的人也是这样毫不顾忌地哭,毫不掩饰地剖开了一颗心给他看。   身上的衣服只有薄薄一层,好像这样的拥抱,隔着衣物感觉到的温度都更加真切。程肆伸手扣住言柚后脑,一下一下地在她长长了许多的头发上轻轻抚着。   “你想好了吗?”他低声询问。   是期待的,恳求一个肯定结果,眼底闪出细细碎碎的祈盼。   言柚轻轻地啜泣,两人都明白这一句想好指的是什么。   她许久都没有回答。   怦怦的心跳是两人相同的频率。   程肆眼中的光丝丝散去,可声音却是轻柔的:“没想好来找我干什么?在我毫无准备的时候,再跑一次?下一次再觉得想我的时候,就又这样可怜巴巴地出现在我眼前?”   到底是谁可怜谁。   眉眼间的躁意和烦闷无从发泄,他低头,想狠狠心拉开怀里的人,言柚却先她一步抬起头来。   眼眶还通红着,垂下的眼尾处悬着一滴晶莹的泪珠。环着他腰的手放开一只,慢吞吞地抬起来,到身前,揪住了程肆衬衫衣襟,不肯松手。   言柚打了个哭嗝,犯了错似的:“我的鼻涕把你衣服弄脏了。”   程肆:“……”   糟心。   啪一下开了灯,拎着人去沙发上坐下。低头看了眼,衬衫上果然是斑驳的湿渍,眼泪鼻涕都有。   低叹一声,进了趟书房,从药箱里找出体温计,对着沙发上忏悔犯错的人滴了一声,36.3,是没发烧,刚摸着体温也是正常。   他放□□温计:“是感冒?”   言柚哭完后的声音还是哑的:“可能吧。”   程肆又问:“都哪儿难受?”   言柚想了下,说:“头晕。”   “还有?”   “打喷嚏,嗓子疼。”   “别的呢?”   言柚:“流鼻涕……”   程肆干脆地说:“家里没药,我去换了衣服送你去医院。”   说着起身,解开一颗衬衫扣子,还没走开就被人从后面扯住了衣角。回头就听小姑娘小声说:“不去医院,行吗?”   程肆:“不行。”   言柚:“可以网上买药。”   程肆挑眉看她:“那你安排得还挺周到。”   “……”   言柚不说话了,松手放程肆去换衣服。   她无所事事,在沙发上乖乖坐着。她看着程肆去厨房,从冰箱拿了瓶冰水,又端给她一杯温热的。   什么话都没说,这才进了卧室去换衣服。   没一会儿主卧的方向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好像是在洗澡。   言柚松了口气,没被赶出去就满足了。   她安静地坐着喝水,身体还是难受的,精神却依旧亢奋。走去墙角处,蹲下来看那根插在水中的绿色树枝。   不认识,又不是以前他总爱养的马醉木。好奇心驱使之下,她拿出手机拍照识花,还真找出来这东西的名字。   吊钟,家养绿植。   好的品种价格死贵,一支插在水中也养不了几个月。从这一点上来说,倒是和马醉木挺像的。   他怎么总爱养一些又贵又活不久的东西。   十几分钟左右的时间,程肆就从卧室出来了。换了身衣服,再简单不多的白T黑裤,却意外的好看。   言柚站起身来,程肆却没有看她,直接去了厨房的方向。   没多久就听见有声音传来。   言柚起身走过去,近了才看见他在水池边淘米。脸上的神情淡淡的,说不上多认真在做这件事,但动作娴熟。   言柚愣了下,就那么靠着门框看着。   米和红豆全部放进锅中,又加了桂圆百合和莲子,最后添水。   江城的那个房子,空荡的厨房连个锅都没有。   这里却是截然不同的。   发呆的同时,门口位置的门禁系统传来呼叫。   程肆没有回头,似是知道言柚一直在他身后看着,说:“送药的,去把楼下门给打开。”   言柚“噢”了声,乖乖去做,心里又有些窃喜,明白程肆还是心软了。   没几分钟外卖员就把药送到了门口,言柚拿进来,不等程肆盯着,就吃了顿药。   煮粥的空隙,程肆过来了开了电视,科教频道正放一部纪录片,讲文物的。言柚在沙发上蜷缩着看。   程肆低头瞧见桌上刚拆开的药盒和旁边的水,说:“这会儿倒是知道自己吃药了?”   言柚摸了摸耳朵,还知道自己无赖,抿着唇角不说话了。   程肆又瞥过来:“没吃东西就吃药?”   “我……”言柚吞吞吐吐,“晚饭吃了点的。”   程肆没再说话了,起身去厨房。   手机响起来,高违打过来的电话,开口就问:“看黄历明天后天您又要下江南了,回来的时候给我捎点儿特产呗。最近想吃莲藕,刚好到时候了么不是,捎个一两斤行吧,回来炖点儿骨头汤喝。”   程肆说:“捎不了,不去。”   高违:“怎么的呢?没刮风没下雨,航班高铁也没取消,咋不去了呢?”   程肆往客厅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语气却一点儿都不冲:“管得着么你,不去,菜市场买两斤炖吧。”   高违:“……”   纪录片旁白的男声低沉有磁性,听得言柚昏昏欲睡,昨晚在这里就没怎么睡好,这会儿药喝下去,脑袋更加昏沉。她拿了只靠垫抱进怀里,下巴搭在上面,想分散下精力,却终究抵不过药效和倦怠。   程肆端着粥出来时,沙发上的人便斜靠着一侧睡着了。   他放下碗,忽觉言柚的双颊泛着微红,刚还没有这么红。   蹙眉低下身去再次摸了摸她额头,体温正常才心下松口气。   电视机里的声音还响着,也算催眠的背景音了,程肆没有关。朝思夜想的人近在咫尺,他再次抬了抬手,很想去捏她脸颊,却最终只是停在几公分之外。   就这么安静地看着。   一部纪录片播到了尾声,或许是这样依靠着不舒服,小姑娘动了动,眉毛都蹙起来。   程肆也终于才放过自己,认命般弯腰将睡着的人打横抱起,动作很轻,言柚却还是醒了。   眼睛迷离间瞧见熟悉的面庞,清冽干净的沐浴露香浅浅划过鼻尖,恍如梦境。   她收紧手臂,揽着他的脖子不松。   “还想喝粥吗?”程肆问,“甜的,喝吗?”   言柚有点困了,迷迷糊糊的摇了摇头。   程肆也就没在再问。   他抱着人去次卧床上,放下后言柚还是不松手。   抬睫扫过去,瞧见合着眼睛却不自知地颤动的睫毛。   “乖,松手。”他说。   言柚没有办法,只好放开,程肆起身,出房门之前又被喊住:“程肆。”   他没有转身,没有回头。   言柚双眼瞬间暗淡下去,晦暗不明。   却又听见一句:“我去给你拿睡衣。”   可两三分钟后,离开的背影又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丢给她一身做睡衣穿的衣物。   言柚抱着那两件衣服,问出方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问题:“你还喜欢我吗?”   程肆只道:“你说呢。”   –   夜已经深了。   书房,程肆端坐着,只开了一盏小灯,他也没有在看书,也没在工作,就那么坐着。   面前摆着的是那颗当年一走了之时就从江城拿回来的仙人球。   养了两年,吊钟挪去了客厅,前前后后换了二十来枝。能养两三个月的树枝,被他插在水里大多时候活不过一个月,老是忘记换水。   他小时候就养不活任何活物,所以觉得流浪的小猫可怜,也只是买了猫粮去喂,从不会抱回家。   梁令的绿萝都被他祸害死过好几盆,如今却将一颗绿茸茸的仙人球养活了。   时针转过了12。   又是新的一天。   程肆起身,从书房出来却没进主卧,而是拧了下对面次卧的门,打开后走进去。   言柚已经睡着了。   他在床边坐下,又去伸手试了试她额头体温。   知道没发烧,这个动作却做得无比顺手。   抚了抚小姑娘的眉心,倾身过去,又在那个位置落下一个轻吻。   言柚第二日是被闹钟叫醒的。   洗漱完出了房门,却没有看见程肆的身影,主卧大敞着门,里面空无一人。   言柚有一瞬间的心慌。   转头又在餐桌上瞧见一张纸条,上面正是程肆的字迹:有事先走,早餐在桌上,记得加热。上课别迟到了。   言柚捏着那张纸条,指尖发颤,浑身上下都是无处容纳的不安。   桌上的东西她一口都没有动,更没有听话地去学校上课,下了楼拦了辆车就去了研究所。   她其实也不知道程肆到底去哪里了,学校、研究所,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但就是知道自己没办法一直这样了,除非她想真的彻底失去他。   半小时就到了门口,可是研究所的大门她进不去,便站在门口的路边一棵银杏树下等待。   孤零零的一个单薄身影,站在车水马龙的道路旁边,迎着一个个进进出出的人,脚下一动不动地等。   等待这件事情,她做了很多回,却没有哪一次,是像此刻这般如坠无底深渊般难受,上不去下不来,只是一直不停地坠落着,心头惴惴。   终于,视线盯着的大门内出现一道熟悉身影。他身边还有好几个人,应该是同事。一齐朝外走来。   他在那群人里显眼得不得了,身高、长相,都是。   言柚管不了那么多,大声喊:“程肆!”   闻声,那人的视线果然扫过来。看见她显然是意外的。   言柚尽力笑了一下,却知道自己如今的笑一定难看极了。   瞧见程肆人往这边走时,也同时迈开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跑着奔过去。   两人中间只隔两步距离时,又都同时停在原地。   程肆微蹙着眉,看了眼表,都过了八点了,问:“不上课了?”   言柚像是没听见,说:“我和之前不一样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程肆看着人目不转睛地低声问:“哪里不一样了?”   言柚垂了下眸,像是做了番心理准备,才重新抬起头来,道:“我变得不一样了,哥哥。”   垂下的手攥着裙子衣角,裙子都被揪出熨不平的褶皱来。   她鼓足了勇气,曾经的勇敢消失了两年,终于在此刻回来了几分。   “我变坏了,大学两年没有交到新朋友,我孤僻又冷淡,我想不起来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   “我学会了抽烟,还有好多坏习惯,我不再是那个言柚了。唯一没有变的,只有……只剩下我还是好喜欢你。你呢,你还喜欢我吗?这样的我,还喜欢吗?”   程肆伸出一只手:“过来。”   言柚伸手,一只不够,便两只都伸出去握着他。   程肆扯住了坠空的人,轻轻一用力,就将人拥入怀中。   熟悉的味道将她整个人都包裹着,程肆说:“哪里变了,我没觉得。”   泪腺好像在一遇到特定的那个人,就变得格外容易被刺激。周遭的人都望着他们这里,却没有任何事任何物能打扰他们。   “就是变了,沈屏玉和小缘都说我变了……”   程肆捧着她脸颊,一下一下给她擦眼泪,低叹一声说:“没有,你怎么样都是你。”   言柚缓缓眨了下眼睛,一整颗心都被捂热了,问最关心也最担心的问题:“那你还喜欢我吗?”   程肆在她问出这句话后,松了手。言柚蓦地时空,抓着他要收回的手不送,倔强地僵持着。   最终,再用力也还是抓不住。   可是程肆说:“怎么可能不喜欢,你这么好,我怎么会不喜欢。”   言柚蓦然顿住。   他望着人,又轻声问:“你呢,你想好了吗?”   程肆低着声音,珍而重之地喊她的名字:“言柚,很多事情我没办法控制,也无从选择。父母、原生家庭,这些由不得我们,你也知道的。”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无奈的,加诸在一个人身上,但是不是他想要的,从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但它就是发生了,好的坏的,都只能接受。   程肆望着她,望着她脸上的泪痕,和红得可怜的眼眶,怎么一哭就眼睛红,怎么能看见这样的她不心疼。   他立在她面前,清清楚楚地说:“但程术知,那个我法律上和血缘上的父亲,在他和你之间,我现在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你。言柚,你是我唯一且坚定的选择。”   言柚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心也跟着他的话猛烈跳动。   她在一场大火里,听到的是亲生父母的一句“算了”,生了病他们觉得她是“麻烦”,站在门外,听见这世上最应该毫无保留爱自己的人,说她是“多余”。   没有人不想做被偏爱的小孩。   没有人不想被人坚定地选择。   她从亲生的父母那里从来没有享受过半分的疼爱,所以从言为信那里享受过的七年的爱意,就变得弥足珍贵。她不能没有良心,不能对不起曾经选择了她,也因为她与家人对抗冷战的言为信,不能愧对上天额外恩赐的一份爱。   所以,放弃程肆,好像真的是唯一的选择。   可是好像也忘了,那场大火里,是程肆冲进浓烟弥漫,随时可能吞噬掉人命的烈焰之中,把她救了出来。   从两年前,她就已经是对他来说,比生命还要珍贵的坚定选择了。   潦倒落魄的人间,早有人用爱意将她的世界重新填满。   “相信我,我比你更恨他。”程肆再一次伸出手来,坚定而稳当地展开在言柚面前,“现在,决定权依然在你。如果想通了,心里的芥蒂消失了,就握住我的手走过来。如果没有,如果还是在犹豫,如果还是迈不过去我们之间这道槛,那就一步也不要朝我走。”   “不要来招惹我,不要给我希望,最后又赠我一场空欢喜。”   涌入的眼泪好像不会停歇了,吹来的风一点也不温柔。   “可即使是这样的结果,”程肆的声音变得很轻,代替了不温柔的风,将明媚的初秋送至眼前。   他从小就学会了控制情绪,克制渴望与欲念,此刻,这些东西似乎不复存在,他坦白,他听从本能地回之以同样热忱的一颗剖开的真心,“我还是会等你,一直一直等你。”   言柚抬了下手,动作很慢。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触碰到他指尖时,好像才意识到,程肆的手,也在轻颤着。   她破涕为笑,碰到掌心的瞬间,被人扣住整只手,终于再次拥有一整个拥抱。   “想好了吗。”他也根本没有在问她,牢牢抱着人,用力得仿佛要将言柚整个人揉进怀里。   “宝贝。”程肆哑声喊她,温柔得让人陷进去,他低头吻在言柚耳侧,“没有机会后悔了。” 第五十一章 你可是又亲又摸的。   这个点研究所门口的人还挺多的。   科研工作者们身上那种严肃严谨的气质都挺明显, 往常都瞧着一个比一个沉稳可靠,此时路过大门口, 个个儿不掩八卦。   方才同程肆一齐出来的几个同事,打从认识这人就没见过眼前这场面,都挺激动。   “我就说他是眼光高,你们偏说人家不喜欢女的,总该打脸了吧。”一男的说。   另一同事手上端了杯咖啡,抿几口,回:“是挺高,这姑娘长真好看,看着也小, 程肆打哪儿认识的你说。”   “这就不知道了, 啧, 大清早的, 检修完设备故障出来就给人看这个,齁了。”   “别急着走啊, 撞见这好事儿,怎么着也得让程老师请个早饭吧。”   说着, 踩着他的小电驴出现的高违, 正正好把车停两人面前。   “杵这儿当电线杆子呢?”高违道, “听说昨晚新到那批设备故障,你们四点就赶过来了?没啥大事吧?”   同事摆摆手:“没事儿,有程肆在呢,都小打小闹的。”   “我亲爱的师弟也来了?”高违瞧着, “他人呢?”   同事朝他身后抬下巴:“喏。”   高违回头望过去,这下可好,差点把自己眼睛硬生生从眼眶瞪出来。   “我去!”高违眨巴眼睛, “这场面真没见过!”   ……   言柚靠在程肆怀里,他身上没有任何香水味,只有一股淡淡的沐浴露清香。干净,好闻。比枕头上的木质广藿香的味道管用多了。   她不太想松手,感觉到温热的手掌在她脑后抚着,程肆好像格外喜欢揉她头发,她以前觉得程肆做这动作无比像只拿她当小屁孩儿,但如今却觉得不一样了。   她很喜欢这动作。   掌侧皮肤划过言柚耳廓,程肆顺势将手往下,几缕长发随着他的动作穿过指间。他顿了瞬,捧着言柚的脸蛋,擦掉她所有眼泪,眼看着那瞩目的红色眼尾,越发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数不清言柚为了他红过多少次眼睛了。   奈何两人如今所处的实在不算是个好地方,刚倾身低头,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呲啦传过来。   抬眸看过去,就见高违骑在他的小电驴上,对上他的视线,又狠按三五下。   脸上还是一副“你在干什么单位门口禁止有伤风化之行为”的表情,风纪委员似的。   言柚也听见了,从程肆怀里微微踮脚,越过他肩膀去看,还没看着一眼就被人从头顶摁了两下。   “干嘛啊。”   程肆没想管身后的人,被打断了,只好换了话题垂眸问言柚:“药吃了吗?”   她刚才说话声音还有点儿哑的,气色也没恢复好。   言柚没吃,她出门时哪里还惦记着感冒这回事,便说:“我着急来找你,忘了。”   “不是给你留了纸条。”程肆说,“所里有事,我四点就赶过来了。”   言柚手还揪着他衣服,“什么事啊?我又不知道,以为你不想见我,就……一个人走了。”   程肆低声叹气,又解释说:“我怎么会不想见你,凌晨三点多仪器忽然故障,所里电话打过来催的。”说完又看她,眸底情绪略沉,“不是你不想见到我?A大图书馆那次看见就跑,前天晚上饭店门口碰到,看见我脸色都变了。”   “我哪有。”言柚下意识地反驳,完了又想起自己却是跑过那么一回,但饭局前见到他哪有变脸色,“没想到那么巧,而且,我的表情也没有看上去不想见到你,肯定没有。”   程肆说:“是吗,但看着碰见我挺不高兴的。”   那是因为别的难过伤心,怎么就在他眼里都变成了不想见到他了。   想起图书馆面前,他近乎低喃的一句: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言柚轻轻抿着唇角,仰起头来,轻轻道:“我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有女朋友了。”言柚闷闷地说。   程肆愣了下,几秒后才道:“我有女朋友了?”他跟着言柚重复一句,郑重其事地问:“怎么会这么觉得?”   言柚不太好意思说:“我以为你那个师妹,是你新交的女朋友。”   “……杨露清?还是吴娜娜?”程肆沉默半晌,无奈地捏她耳朵,又带着几分认真的态度,“不管是哪个,就是同门而已,怎么会这么觉得?我没和她有除同门之外过分的接触。”   言柚想起去年那时候,就在这个大门口,隔着一条马路撞见的画面,虽然当时他们也没有多亲密的动作,哪怕站着都中间隔了两人的距离,现在回想起来,她都记不清当时的画面除了程肆与那个女生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人同在了。   咬了下下唇,含糊不清地说:“可能换成别的异性站在你面前对着你笑,我都会这么觉得。”   程肆明白了,不知怎么的好像还深有体会,点了下头,轻缓地笑了声:“那哥哥以后再注意点,好不好?”   “嗯嗯,”言柚眼珠子滴溜地转,“好!”   两人旁若无人地饱了会,还这么聊了会儿,再松开双手时,言柚才瞧见他身后站着的一干观众。   尤其跨在小电驴上那位,表情尤其两眼,跟看到什么不忍直视又偏偏很吸引人的画面似的。   高违冷笑一声,看程肆:“注意点影响,成么?”   言柚后知后觉地感到害羞,往程肆身后躲了一下,拉着他手臂。   程肆都没往高违那儿撂一眼,低头偏后看她:“是不是还没吃饭?”   言柚点点头。   程肆:“还逃课了?”   言柚赶紧说:“我请假了。”   程肆勾住她手:“先带你去吃早饭,附近应该有药店,吃完饭再去买药。赶第二节 课前我送你回去上课。”   言柚不太乐意,觉得现在还是想和他待在一起。但又很喜欢看这种时候程肆替她操心的样子,所以最终也只是乖乖地“嗯”声。   不远就有家广式早茶,程肆前脚带言柚进去,后脚高违伙同几位同事便进来,不要脸地坐上同一桌。   好几个人,阵仗还挺大。言柚有些懵,往程肆身边靠了靠。   程肆撩眼看其他几人:“换张桌子不行?非挤这儿?”   高违看向言柚,朝程肆挤眼镜:“不介绍介绍?”   程肆:“女朋友。”   高违:“然后呢?没了?人姑娘名字,还有年纪,对年纪,成年了吧?这个比较重要。”   说着看向言柚,一脸的担忧:“妹妹,你多大了?”   言柚:“快21。”   “哦哦。”高违松口气,“那就好,我还以为有的人做和尚习惯了,到岁数就变态了。”   程肆瞥他一眼,注意点不太一样:“谁是你妹妹?”   高违:“……”   “人姑娘都没不乐意,你怎么这么横啊,狗脾气。”   程肆把菜单递给言柚,让她点自己喜欢的,随后扫了一圈跟过来的几人,无语道:“这店里是没别的桌子了吗?”   “人多了热闹啊。”理工直男们不存在眼力见儿,屁股都在椅子上钉实了,这家早茶店常来,不需要菜贩就跟服务员报了好些菜名,势必要讹程肆一顿。   程肆也无所谓了,盯着言柚吃完了一小屉虾饺,两只蟹籽烧卖,豉汁风爪,一碗虾仁蛋羹才算完事。   结了账丢下还继续在哼哧哼哧干饭的几人,就先下楼准备带着言柚走了。   高违自己吃了早饭,又蹭一顿,王者级无底胃,看见人走顺嘴问:“干嘛去啊,这就吃完了?”   程肆“嗯”一声:“送女朋友去上课。”   桌上十个干饭人九个大龄单身狗:“靠!禽兽啊!”   就他妈不要脸呗。   言柚听见他们这么说,还挺不开心,拉着程肆很快下了楼。   程肆好笑道:“你生什么气。”   言柚睨他:“你好像还挺高兴?”   程肆点头:“还行。”   捏了下她脸颊,又笑说:“都大你这么多了,被人这么说也是应该的。”   言柚:“……”   顺道去买了感冒药,言柚在车上吃了一顿,一路上都目光专注地盯着驾驶座的人。   过红绿灯时,程肆终于忍不住,一脚刹车踩下去,偏头看她一眼:“别这么看我。”   言柚:“我不能看吗?”   程肆低头笑了一声:“你这样我怎么开车。”   言柚有点委屈:“可我就想看你。”   程肆眸色渐深,路口的红灯还有三十秒才变绿,他解开安全带,凑过去,扣住言柚后脑深深吻她。   言柚一动不敢动地坐着,手下意识推了下他宽阔的胸膛,天气还未转凉,身上的衣服还是单薄,于是摸过去便感觉到手下硬朗结实的肌肉力量。   抱着的时候不曾注意,手这么无意中碰触到,才觉脸热。   但……触感就蛮不错,忍不住往下。   然而下一秒,就被人伸手捉住了那只手。   程肆睁眼,微微眯着,咬她下唇:“乱摸什么。”   言柚脸发烫,刚刚只是下意识的举动,此刻被他这么意味深长地一问,才觉这行为好像确实很像耍流氓。   支支吾吾地:“你还亲我呢。”   程肆眼底漾开几分笑意,握着她的手,教她似的,撩开衣摆探进去。   指尖碰到硬实的块状腹肌,言柚红透了脸想收回手,却被人紧攥着不放,偏扣着她贴上去,“摸吧。”   言柚:“……”   哪有这样的。   这种尺度的亲法以前都没有的。   一时半会不知道注意力到底该放在亲吻上,还是手上。跑神间被人趁机撬开了齿关,吸吮啃咬,吃干抹净。直至身后车辆按下喇叭不停催促,压着她亲的人才终于松手,退开前捧着她侧脸那只手,拇指缓慢蹭去言柚唇瓣上的暧昧水光。   又低头轻碰一下,终于彻底离开。   车重新启动。   言柚被吻得手脚发软,明明有三十秒的时间,怎么仿佛既觉得快又觉得慢。   她偷偷地从副驾后视镜看了眼自己,瞧见明显飞上了一层绯红颜色的脸颊,分不清是热的还是羞的。   再去看程肆,却觉得他好似跟什么都没做过似的,神情都没变,除了……薄唇上隐隐比方才红润了些,真没有别的不同了。   “别看了。”程肆忽然出声,仔细听便能分辨出其中与平日里不同的低哑。   言柚窝在副驾驶上,目光收回来,有些空:“我觉得你变了。”   她小声:“以前都不会这样。”   程肆看过来,怀疑自己刚才是吓着她了,“我……”   言柚打断他的话:“他们说你是禽兽也没说错。”   程肆:“……”   “还好吧。”他思忖片刻,偏头看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我就亲了亲,你可是又亲又摸的。” 第五十二章 哎,真的好帅啊。……   后半程言柚都不想理他了。   到校门口下了车, 趴车窗上说了句拜拜就转身走了。   结果一只脚还没踏进校门,右手被人从后面拉住, 不回头就知道是谁。   言柚心口是甜的,还要佯装不在意,问他:“怎么了?”   程肆眉间藏一缕浅笑,哄人:“逗你的——晚上我来接你,一块儿吃饭?”   还不等言柚说答应与否,又兀自道:“周五晚上可没课,就在这个校门口等你。”   都这样了言柚怎么可能还不答应,分开之前还凑过去在程肆颊边亲了一下,才舍得走。   门卫大叔早习惯了校门口腻腻歪歪的年轻情侣们, 面不改色地看过来, 又面不改色地移开视线, 没一会儿又扛不住好奇扫视。   什么场面没见过。   不过这被女朋友亲了缓不过劲儿来, 站校门口发呆老半天,等人家影子都看不见了还舍不得走的, 确实少见。   程肆回了住处,根本睡不着, 整理了书房, 给仙人掌喷了水松了土, 又难得恩赐似的给客厅那支可怜的吊钟也换了水、加了营养液。最后去了趟超市,填满了冰箱。   路过零食区,还过去买了几包软糖,什么口味都有, 草莓味的多拿了两包。   计算着言柚中午下课的时间,给她打了个电话过去。   “下课了?”明知故问的开场。   言柚声音听着是在笑:“刚下,你掐点儿了吗?”   程肆说:“是啊。”   那边像是回答别人问题, 声音稍远了些:“我有别的事,不去啦,你们去吧。”   回完又跟电话里的他说:“我中午吃什么好啊哥哥,想不到吃什么饭。”   “牛肉米粉,酸辣粉,还是过桥米线?不想去食堂我给你叫外卖吧。”程肆提了几个建议,记得她以前就偏爱吃这种粉类的,又问:“刚有人约?”   “嗯,班上有个男生过生日,不过不太熟,我也不想去。”言柚回答他,“不要了,我去食堂看看,一点半就上课,外卖都来不及。”   程肆叮嘱:“别忘了吃药,下课我过来,带你去吃好吃的。”   言柚问:“什么好吃的?”   程肆还卖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好吧。我室友喊我快点走,那我先挂了?”   程肆“嗯”了声,语调不紧不慢的:“不太熟的同学,生日聚会就不用去了。”   言柚本来也没打算去,又被陈雪依和刘蔚催促着去食堂抢饭吃,“嗯嗯知道啦”敷衍两句就挂了电话。   通往食堂的主干道上全是人,陈雪依和刘蔚一左一右“羁押”着言柚,威胁恐吓。   陈雪依:“眼白从宽。”   刘蔚:“抗拒从严。”   言柚怕了她俩了,简单总结略去中间波折,总而言之就是和程肆和好了,重新在一起了。   陈雪依笑道:“不错嘛,是不是姐的一番劝诫宽慰起了作用?”   刘蔚拧眉:“什么意思?你早知道?”   陈雪依道:“sorry,凭我的聪明才智看出来的。”   刘蔚扣住言柚肩膀,咬牙切齿的:“我不管,是不是你偏心,告诉她不告诉我!”   “没,真的是她看出来的。”   刘蔚还是不信,打打闹闹一路到了食堂,排着队陈雪依从后方靠过来,看见言柚低头盯着手机,笑意盈盈的,快一个月了都没怎么见她笑过几次。   真够难得的。   陈雪依叹口气,手指戳她唇边的小梨涡:“以后要多笑笑哦,宝。”   言柚顿了下,点头:“嗯。谢谢你雪依。”   “干啥又背着我偷摸交易?我也要听!对了,回头你再仔细说说怎么搞定的那位B大物院一枝花好不?我太好奇了。”刘蔚从前面回头,说完,刚好扫见屏幕,没看到内容,但分辨出来那是个短信洁面,纳闷道,“9102年了,怎么还短信交流?你们不如直接用漂流瓶呗。”   言柚解释:“他没微信。”   “啊?”刘蔚一脸呆滞,“你老实讲你男朋友多大了?我奶她都七十岁了还在微信上和人在小程序里打麻将呢!”   言柚:“……”   五点一到,下课铃声响起来。   言柚匆忙收拾了东西,都等不及回趟宿舍放下书包,便直接去了校门口。   跟着人流踏出大门,环视个来回,门口停着的车不少,不过她一眼看见程肆。   男人实在太显眼了。   高而瘦的个头,放人群里明显得不得了,靠在车边,穿的衣服和他平常穿的不大相同,竟然是身极显男士身材的西装。最简单的黑色,同色西裤,皮革扣带牛津鞋,衬得一双腿越发修长笔直。   他没系领带,开了两粒扣子。整个人气质清冷,但丰神俊朗,哪怕脸上没什么表情,哪怕那双多情眼眸看着来往的行人都冷冷淡淡。可越是如此,也越发耀眼。   路过的目光就没有不往他身上扫的。   或许是从小就习惯了被人这么注视,他本人看上去没一点儿不自在,只不时抬腕看眼腕表。   哎,真的好帅啊。   言柚在原地感慨,无论是穿着随意席地坐在书架之间看书,还是这样衣冠楚楚光风霁月的样子,都让她移不开视线,心神俱荡。   怎么就有人哪哪儿都长在她审美点上。   正要抬脚时,却瞧见一个衣着靓丽的女生走了过去,目标明确地靠近那人。   言柚一顿,心里一紧,脚步着急加快。   眼看着那个女生伸出手机摆到程肆面前,像要加个微信的样子,言柚心弦绷得死死的。   言柚大声:“哥哥!”   说着冲过去,小狗撒尿占地盘,她抱住程肆胳膊,唇线抿得平直:“哥哥,我饿了。”   目光却是盯着对面的女生。   那女生一愣:“你妹妹?”   程肆垂眸看着抱住他胳膊的小姑娘,眼底漾开浅浅的笑,然后和人家女生说:“不是,女朋友。”   女生明显涌上了满脸的尴尬,红着脸说了声抱歉就飞快走掉了。   言柚蹬着程肆,很不满意:“你为什么不跟人家说你没有微信,你以前就是这么拒绝我的,可狠心了,还绝情。”   “不是,我不是和她说了有女朋友。”程肆揉她发顶,低声哄,“我错了,以前不识相。”   言柚低声控诉:“那是因为我及时地出现了,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那个女生长得还挺漂亮的呢。   “你还穿成这样,在车里等我不行吗?非要站在外面。”   程肆被她逗笑,先行解释:“二维码放眼前我没来得及拒绝你就出现了,再说,就算你不来,我也不可能加——下午开了个会,需要穿得正式点儿,结束直接过来的,就没换。穿成这样怎么了吗?”   言柚没什么出息地小声咕哝:“太好看了嘛。”   “……”   程肆挺受不住被她这么说,低声:“你觉得好看?”   言柚轻哼一声,松开手,这会儿又不肯承认了:“一般。”   说着一般眼睛却忍不住往他身上瞟。   程肆任她看,眼角眉梢都带了点儿笑。   言柚觉得他在勾引她,睨两眼,程肆还不收敛,还那样笑。   然而到最后觉得实在受不了被那么盯着还是程肆,先败下阵来,侧身打开副驾车门:“走吧,先回家。”   言柚眨眨眼睛:“不是去吃好吃的吗?”   程肆说:“回家给你做。”   言柚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记忆里煎鸡蛋差点给搅和成蛋白蛋黄分不清一坨东西浮现出来,两面黑糊糊,被沈屏玉嫌弃地戳了几筷子都没吃。她怀疑地问:“谁做?怎么做?”   “……”程肆揽住她肩膀,“我,我做。别的说不准,这两年厨艺应该进步了点。”   言柚脑袋懵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身后有人喊她名字。   “那好像是言柚啊?”   听声音有几分熟悉。   回头才发现是同班的一波人,男男女女都有,刚出声喊她的应该是贺舒易。   程肆也看了过去,他直起腰,扫了一眼又收回视线。   贺舒易却看着他,蹙眉,觉得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几秒后,忽然醒悟,这不就是那天去听讲座走错教室撞见的老师?   “欸言柚,柯老板今儿生日,你真不去?”又个男生喊。   言柚笑了下,温声说:“我还有别的事情,就不去了,谢谢你们邀请。”   然后又向人群中过生日的寿星道了句生日快乐。   的确是不熟悉,原本就是“插班生”,她和班上许多人都没说过话,要过生日的这位主人公,也只是记得他的名字,能和人对上号而已。   言柚去勾程肆的手,晃了下喊他:“走吧。”   “嗯。”   言柚上车,程肆替她关上副驾车门,正要绕到另一边去时,听见刚才喊人的那个男生再次开口:“言柚。”   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程肆淡淡扫过去一眼,与那男生四目相撞。男人在某方面就很容易识别同类,或者说敌人。   比如此刻,他不用细究,就瞧得出面前这人心里什么想法,包括他对言柚什么心思。   程肆淡漠地撂过来一眼:“什么事儿?”   “没,只是忽然觉得您有些眼熟,上次和言柚一块儿去B大听讲座,我们走错教室刚好到了您课上,不过当时倒没有听她提起。你们是亲戚——”   “恋爱关系。”程肆直接盖章,眼神都冷下来,“还有问题吗?”   语气还挺像个回答学生弱智问题的老师。   从他嘴里说出来,无语变得更加冷漠。   “没了。”贺舒易肌肉僵硬地笑着,“不好意思。”   话音刚落,副驾的车窗缓缓降下,言柚刚在车内都什么都没听见,望了眼程肆,问他:“不走吗?”   回去的路上,言柚就发现他有点奇怪。   绷着下颌线,面无表情的,也不知道谁惹他了。   刚都还好好的。   等从地下车库进了电梯,里面就他们两个,她伸手去碰了下程肆手背上的青筋,刚要问他怎么了,却突然被人揽着腰紧紧扣进了怀里。   言柚整个人都因为这个动作被迫仰着脖颈,感受到颈间滚烫的呼吸,颤了下,软着声音低声道:“怎么了?” 第五十三章 还满意么。   程肆闭了闭眼, 弯腰下巴搭在她肩窝不说话。   原来当初那不足一秒的侧影,不是错觉。   那男生语气言辞间的故意他都忘了。取而代之的是涌上心头的, 没完没了的后怕。   是不是没有图书馆前和饭局那两次的巧合,他这辈子就真的无法再抱她了。   “怎么没告诉我三号那天还去B大听讲座了?”他嗓音是闷的。   言柚顿了一下,回忆了下才想起他所说的三号是那天,“那天我们走错教室了,我也想没想到……会在那里突然见到你。”   程肆应了声,又说:“我看见你了。”   “真的?”言柚有些惊讶,“可你当时都没有抬头看教室底下的人,而且那间教室起码坐了一百多个学生。”   程肆手掌按着她后脑,高挺的鼻梁陷入她的长发之中, 闻见淡淡的清香。   “走的时候, 看见了个侧影。”他搂得更紧, “当时以为是看错了。”   言柚抿唇, 其实这两年,他们谁也没有过得很好。   电梯到楼层, 轿厢门开,程肆不愿意放手, 双手在她胳肢窝一托。言柚毫无防备地双脚离地, 身体下意识地反应抬起双腿, 勾在他身上。   她乖乖地抱着程肆脖子,整个人树袋熊般挂在他身上。双目灿灿,浅浅笑着,程肆往出走, 一个吻落在言柚唇边,印在梨涡上。   一瞬就离开,言柚指间碰了下那里, 没反应过来:“干嘛亲我这里。”   “不知道。”程肆骗人,还转移话题,“校门口喊你那男的谁啊?”   “谁啊?”   “你说呢。”   程肆瞧着人,扯了下唇角,语气不咸不淡地提醒一句关键词,“一块儿去听讲座那个。”   “你说贺舒易?”   言柚勾着他脖颈,手指无意碰到他脑后脖颈上方那块的短短发茬,摸着硬硬的,又很舒服,便整个手掌都贴过去,一下一下摸,“和我一块儿参加交换生项目的,是一个专业的同学。”   程肆下结论:“认识还挺久了。”   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她屁股。   动作感觉还挺顺手。   言柚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耍流氓差点给震住,这种抱法他都只是托着她大腿位置,怎么就突然地,耍、流、氓。   “大一大二也没说过几句话——你吃错了?”   程肆没出声,但两人贴得紧,言柚好像听见他喉间溢出一声轻呵。   “你吃醋啦?”语调轻快许多。   程肆:“没有。”   言柚摸了下他喉结,一针见血地问:“那你回来的时候不高兴什么?”   指尖碰到他线条锋利流畅的喉结尖,几乎是同时,言柚神奇地感觉到那一小块凸起,竟然又上下滚动一圈。   她觉得好玩,刚想再摸摸看,屁股上居然再一次被轻拍了下,比半分钟前那一下重了些。   “乱摸什么。”   言柚:“……”   谁乱摸!!?   到、底、是、谁、乱、摸。   言柚红着脸拍他胳膊,不配合了:“你放我下来。”   到家门口了,程肆单手抱着人都绰绰有余,腾开右手去按指纹锁,开了门进去后又那么抱着,规规矩矩地托着腿跟。   “怎么这么轻。”他皱着眉说了句。   “你松手,我要下去。”言柚还没从那一拍中缓过神来呢。   程肆不好再逗,过火了恐怕也是他被吊着上不去下不来,何况正儿八经还得做饭。于是从善如流放下怀里温香软玉,又抬手,手掌摊平从小姑娘发顶往他身上比划。   眉越蹙越深:“长高了怎么还更轻了?”   言柚笑起来:“你看出来啦?我高了两厘米呢。”   程肆欠打道:“不还差不多,头顶没过我下巴。”   其实才刚刚好到他喉结那里。   言柚瞬间收回笑,双手狠揉他脸:“你好烦啊。”   言柚以前在江城都不算矮,小学刚回去一度是班上最高的那一个,就算到了高中,165的个子也绝对是中上水平,也就是来了北京后,才发现身边的女生们是真的高,在学校甚至还见过180以上的。   程肆任她揉搓捏扁,两人连体婴似的拖着步子到了冰箱边,打开一边往出拿东西,“想吃什么?”   冰箱被塞得满满当当,重点是还特别整齐,言柚错愕道:“真的你做?”   前几天那锅粥好像也能证明程肆说的厨艺见长不是虚话,只是遗憾那天晚上没喝到。   “嗯。”程肆说,“准备把你喂胖点儿。”   言柚:“长胖了不好看。”   “瘦才叫好看?”   程肆往出拿排骨,似乎在琢磨其他的几样怎么做,想好后一样样都拿出来,扫一眼冰箱旁边的人,东西拿进厨房后,脱掉西装外套,挽了袖子洗了手,又从冰箱一个角落的方盒中,取出一块半熟芝士,拆开了包装纸喂到言柚嘴边。   言柚张口咬下半个,尝到的第一口,惊喜道:“柚子味的?”   程肆勾唇,上午碰巧看见的,扫了一圈发现还有这个味儿的,便顺手买了回来。   “好吃吗?”   “好吃!”说着三下五除二吞掉嘴巴里的,太好吃,忍不住凑过去,张嘴“啊”道,“还要。”   程肆故意似的,在她凑过来的下一瞬,就把剩下那半块一口吞掉。   吃完点头评价:“是不错。”   言柚:“……”   眼看着小姑娘委屈得嘴巴都瘪了,程肆闲适地又从冰箱拿出来一块:“还有,着急什么。”   言柚:“还有你还要抢我的吃!”   程肆合上冰箱,倚着不足他高的冰箱门笑,而后才指了指餐厅靠墙的一个边柜,“第一个抽屉里有零食,先垫垫肚子?”   言柚眼睛亮了,嘴里问着都有什么,脚步已经几步飞去了柜子边,拉开抽屉第一眼看见塞满了一整个大抽屉的零食。   和当年颜如玉一楼那个零食柜相差无几。   浪味仙、薯片、麻薯团子、pocky……最多的是占据了三分之一空间的各种口味的软糖。   草莓味的在最上面。   程肆看见她笑盈盈的侧脸,这才进了厨房。   言柚咬着草莓软糖跟进去时,就见程肆把切好洗净的排骨放入锅中焯水。   她凑过去,见程肆盖好锅,又去趁这个时间准备其他的菜,往他嘴边喂了两颗软糖,还是不太相信的语气:“你真的会做饭吗?”   程肆低头含走那两粒糖,下唇无意间蹭到言柚指尖。   “还算会吧。”他低头拿刀开椰子,奶冻得冷藏一小时才能吃,所以准备先把这个做好。   言柚收回手,指腹轻轻摩擦,又不自觉盯着男人薄唇扫了一眼。   下一秒,又被他手下的动作拉回注意力。   手起刀落,利落干净,言柚看得一愣一愣的。没几分钟,程肆已经把椰汁倒入碗中,椰子肉也已经划出来切成了小丁。   别的不说,刮出来没什么形状的椰子肉,最后也都成了规规整整的小丁。刀工看上去有模有样的。   言柚震惊道:“你什么时候学的?两年前都不会煎鸡蛋。”   程肆往锅里加牛奶,走到哪言柚跟到哪,那包软糖都顾不上吃了,仍在流理台上,她像只粘乎乎的小猫儿似的挂在他身上。   程肆云淡风轻地说:“就这两年,随便学了学。”   言柚看了他两眼,等奶冻做好了倒入椰子壳,程肆拿去放冰箱冷藏,她顺手也从里面搜罗出来一个土豆,一双大眼睛转啊转:“我还想吃个炒土豆丝。”   程肆二话没说,真当看不懂她心里那点小九九似的,接过来洗净了削好皮,就放案板上一刀刀切。   言柚比正切丝的人神情还专注。刚才切椰子丁都不算什么,此时亲眼看着一颗圆滚滚的土豆,没一分钟就变成了细而长的土豆丝,眼神划过根根分明的土豆丝,落到他握刀的手上,又落到他青筋微凸的手背和修长好看的手指上。   鬼才信他“随便学了学”。   等程肆微挑了下眉毛看过来,言柚才总算从怔忡中回神。   “还满意么?”   言柚张了张嘴,仰头看着他的脸,慢吞吞道:“你好帅啊。”   程肆:“……”   言柚盯了两秒,就发现有人眼神变了,拍拍他小臂,低声催:“快做饭,我饿了。”   “做土豆丝饼吧。”程肆无语了几秒,换了根胡萝卜来切,还打发身上的挂件,“去外面等着。”   言柚不答应,玩手机也要靠在他身后,一只手环在他腰上。   主厨如今不太有定力,两次卡着腰将兴风作浪的人抱起来丢回客厅沙发,沉着眼威胁恐吓好几句,一个半钟头总算完成一顿饭。   味道是真的好,两个人四菜一汤一甜品都光盘了。言柚很久没有一顿饭吃这么多,在冰箱冻好的椰子奶冻都被她一点儿不剩刮了个干净。   一天的假期还有作业,紧接着的周日要补班,连上两天之后,总算迎来了难得的国庆长假。但其实也没有多少休息时间,光是家教补习的课,就从三号以后排满了。   大三这一学期是课最多的,周一又是从早八排满到五点的忙碌。   程肆上午学校也有课,下午才到研究所,放假前事情多所里的事情没忙完,打电话过来说晚点来接言柚。但她等不及,下了课寝室都没有回,拜托陈雪依和刘蔚把她的书包带回去,就准备直接去研究所。   “哎,爱情真是难以捉摸,能让人冷若冰霜,也能灿若星辰。”刘蔚望着言柚雀跃的背影,叹着气幽幽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尝一尝爱情的苦呢。”   刘蔚就是典型的嘴上功夫,真有人追她了,又会第一个跑路。   陈雪依对她这句话嗤之以鼻。   另一边,A大离研究所挺近,言柚没花多久就到了。   她本想先给程肆发则短信,但站在墙边,正打着字时,忽然又注意到门口缓缓停下一辆香槟色高级轿车。   一个长发女人下来。   第一眼,言柚就觉得眼熟。但心里回忆许久,风吹得道旁银杏树叶沙沙作响,仍没辨别出来眼熟的感觉从何而来。   女人身段儿极好,戴了副墨镜,红唇微抿,瞧着是三十岁出头的年纪。远看便知气质卓绝,红玫瑰般的明艳动人,但周身又很冷,一笑不笑,杂糅在一起就是一位冷艳美人。   车里的司机听她吩咐,先行离开。那女人踩着高跟鞋,迈步走来,站到了和言柚一样的位置,紧挨着,不时往研究所门内轻描淡写地扫一眼,似乎也是在等人。   太美了。谁看见美人都想多看一眼,这种时候无论男女。   言柚又扫过去一眼,被人当场抓住。   她歉意一笑收回视线,为防让人觉得不礼貌,没有再乱看。   没几秒却听见人问:“等人?”   言柚侧脸下头,反应了会儿才意识到对方好像是在问她。   “嗯。”   “真巧,我也等人。”   恰在此时,远处响起一声嘹亮的喊叫:“抓小偷啊!!!”   正要循声看向那个方位,一道黑影突然从旁边快速闪过来,撞到言柚身上,手机没抓稳掉地上,狂奔的黑衣男子一脚踩中,一个趔趄晃倒。   干瘦的一个中年男子,皮肤黝黑,一双绿豆眼贼眉鼠眼的。手里紧捏着一只奢侈品包包。   言柚立刻反应过来这人就是刚才被喊到的小偷。   眼看着绿豆眼黑衣男就要爬起来跑掉,言柚尚未来得及反应,身边站立的冷艳美人迅速出手。   高跟鞋丝毫不阻碍姐姐的身手,脚下一勾就重新将绿豆眼黑衣男绊倒在地。   “操!臭娘们多管闲事!”   毕竟也是个壮年男子,身手矫捷,正要反扑,冷艳美人姐姐猛的一个抬肘重击,提膝一踹,直中黑衣男腹部。   “劝你嘴巴放干净点哦。”冷艳美女姐姐红唇微弯,动作却狠戾决绝,落脚细高跟一下踩到那男的脚上。   “啊啊啊靠!”黑衣男惨叫,一时不知道该先护腹部还是脚掌,趁这功夫,路边的行人也已经冲了过来,几名男子协力控制住黑衣男。   言柚在一旁,看得眼睛都愣了。   也太帅了这姐姐。   视线里出现一人。   “喏,手机。”冷艳美人递过来。   “谢谢,谢谢姐姐。”言柚接过来,忍不住感慨,“你好厉害啊姐姐。”   冷艳美人弯了下唇,墨镜终于摘下来,眼波流转,媚眼如丝,更好看了。   对方又递过来一方叠得四四方方的手帕,抬抬下巴示意言柚:“擦擦吧。”   手机又掉地上又被人踩的,竟然也还完好无损,就是脏了些。   言柚扫了眼就觉得那块方帕应该价值不菲,婉言谢绝后自己拿了纸巾出来擦干净。   警察没一会儿就赶到,询问做了记录后一番带走了黑衣男。   手机响,程肆电话打进来。   “哥哥。”   程肆在电话里说:“才忙完,我现在过来接你?”   言柚:“我就在研究所门外。”   程肆顿了一下,似乎加快了脚步,电话却一直没挂断,和她聊着,言柚告诉他刚在门口撞见个小偷,自己还差点被他撞倒,多亏旁边的一个姐姐英姿飒爽地出手。   程肆问她有没有事,言柚回答,余光里瞧见刚才身边的冷艳美人姐姐拿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但对方好像没接还是打不通,姐姐脸上情绪不太好。   言柚想或许等会儿可以让程肆帮这位姐姐找一下人。   一分钟不到的时间,程肆就开车从所里出来,出门拐过来在旁边停下时,言柚便走了过去。   “好快啊。”她没立刻上车,站路边往后看了一眼,问,“姐姐,你等的人叫什么名字,我让我男朋友帮你进去催一下吧。”   程肆曲肘搭在车窗上,望了眼言柚口中的人,皱着眉:“姐姐?”   言柚指了下道旁树下的冷艳美人:“就是那位姐姐啊,刚才我还告诉你了,她制服那个小偷的时候,可帅了。”   程肆抬睫,看了眼言柚身后,对方正交叉着手臂在胸前,眼神促狭,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言柚注意到程肆的表情很奇怪。   她纳闷,却还继续劝着:“你怎么了?就帮忙找一下人嘛。”   程肆望着她叹气:“不是见过一面,忘了?”   “什么忘了?”   程肆视线落回郁清雅身上,须臾,无奈喊道:“妈。”   言柚:??? 第五十四章 我是姓柳吗?   “先上车。”程肆说。   夏天好像还没有离去, 风懒洋洋地吹着。   额头被人轻敲一下,言柚回神。   言柚和郁清雅紧挨着坐在后座, 程肆回头,从电话里就听说了“美人姐姐”潇洒擒贼的消息。   “没伤着吧?”   郁清雅轻哼一声,交叠着腿靠着后座:“还知道关心我?”   程肆:“……”   “没呢,我这身手。”郁清雅撩发,墨镜又戴了回去,酷得要死,“开你的车。”   车行向前,言柚老实地僵在后座,呼吸都不敢太重, 恨不得当空气。   安静了几分钟, 正当她要觉得应该安全了无事之后, 旁边忽然开口:“妹妹。”   言柚:“……”   她硬着头皮:“阿姨好, 我刚才——”   “叫姐姐吧。”郁清雅道,“我还是比较喜欢这个称呼。”   程肆看了眼后视镜:“别欺负她了。”   郁清雅扫过去一眼, 睨他:“这就叫欺负了?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护短呢。”   言柚头皮发麻:“阿姨。”   “叫姐姐。”   “……姐姐。”   前排的程肆:“……”   “乖。”郁清雅勾勾手,等言柚凑过去一些, 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下, “年轻真好。多大了?”   言柚:“快二十一。”   郁清雅点头:“行, 差七岁。”   这话没什么情绪,言柚总算知道程肆有时候面无表情说话时的神态是遗传谁了,太像了,让人看不透在想什么。   她紧张兮兮的, 猝不及防的“见家长”,还被她搞了那么个乌龙。   “还在上学?”郁清雅又问。   “嗯。”言柚轻声细语地回答,特别乖, “今年大三。”   郁清雅从车内后视镜看驾驶座上的人,墨镜挡着,看不见究竟什么神情,唇角平直,语调稍扬:“你可真行。”   这四个字是送给她儿子的。   “……”   “……”   言柚觉得得为程肆解释一下:“是我追他的。”   郁清雅偏头看过来,刮她鼻梁,夸道:“你也挺厉害,还追到了。”   言柚:“……”   她摸着鼻尖,心想不愧是母子俩,这动作程肆也老做。   三人一同到了程肆的住处。   言柚猜不透程肆妈妈的性格,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在电梯里被程肆牵住,低声说:“别紧张,我在呢。”   郁清雅腰板挺直站在他俩正前方,抵达楼层,踩着高跟鞋哒哒出了电梯。   捏着镜架把墨镜摘下来,抬抬下巴示意程肆赶紧开门。   程肆按下指纹锁,郁清雅就先一步迈进去,直奔冰箱,挑挑捡捡,嫌弃地问了句“怎么就这些水”,在程肆无语的目光中,将就拿了瓶矿泉水拧开喝了两小口。   靠着冰箱没离开,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每天请阿姨做饭?”   程肆去洗手间了,言柚便说:“没,他做。”   郁清雅惊讶不已:“你说谁?我儿子?”   言柚点点头。   郁清雅蹙眉:“他做的,能吃吗?”   “……能。”言柚像个脑残粉,激情安利,“他做饭超级好吃!可厉害了,土豆丝也切得特别好。”   “是吗。”郁清雅一脸复杂,“我没吃过他做的饭,真好吃?”   言柚瞬间感觉自己说错话了,儿子给妈妈都没做过饭,却给别人做过,这是个妈妈都得生气吧。   没道理不生气,也就是彗星撞地球的程度。   刚好程肆洗完手出来,言柚小心翼翼道:“我也不太清楚,就吃过一顿,记不太清了,好像还不错吧。”   语气要多虚有多虚。   确实记不太清,毕竟——昨儿才吃的。   程肆挑了下眉:“聊什么呢?”   郁清雅朝他勾手:“过来。”   程肆走过去,在冰箱前停住。郁清雅指指那些食材,说:“我不吃葱花和香菜,也不喜欢土豆洋葱西红柿。”   程肆:?   郁清雅:“别加这些东西,好了,忙去吧,我和我妹妹聊聊天。”   言柚如坐针毡,屁股下面要着火。   郁清雅不苟言笑地询问了她和程肆认识的过程,知道是四年前就在江城相识之后,忽然盯着她的脸不动声色地看了好半天。   片刻后,半肯定半疑惑地问:“我去过一次,当时也有个小姑娘,跟在他屁股后头,是你?”   言柚点点头,又说:“我那时候也十七岁了。”不算跟在他屁股后头吧,这种说法好像她那时候是七岁似的。   郁清雅又问:“那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算高考结束之后吧,后来是前段时间才遇到的。”   “后来?”郁清雅抓住关键词,“分开过?”   “……嗯。”   郁清雅挑挑眉:“怎么分开了?那时候你都成年了,他还有什么心理负担?”   言柚顿住,她看向郁清雅,不知道如何开口。除了当初那一面,她从未从程肆口中提过关于母亲的事情。那一面,郁清雅伸手牵走了程肆。而程肆的反应,眉宇间细碎的动容与怔忡,言柚看得明白。   今日下午的乌龙相遇,也让言柚直觉郁清雅是个很好的人。可是,她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从未见过但一直埋在心底的名字,程术知。   所以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好在郁清雅手机上跳出来一通视频邀约,她扫了一眼,切成语音接通。   没放到耳边,就摆在眼前,言柚震惊的是,屏幕上的备注名字和一个最近大红的男星一模一样。   对方先开口:“你怎么不在家啊?”   黏黏腻腻的声音,且带着不自觉的低微态度。   “在我儿子家。”郁清雅说。   “哦。”对方低声询问,“那你今晚还回来吗?”   “不了,忙你的事儿去吧,给你那个戏不是要试镜了,好好准备。”   “嗯,我会加油的,不给你丢人。”   话说到这儿郁清雅就先挂了,瞧见言柚被雷劈中的表情,觉得可爱,笑道:“怎么这副表情?”   言柚吞吞吐吐:“这个人好像……”   郁清雅:“你难道是他粉丝?没这么巧吧?”   言柚疯狂晃脑袋:“我不是。”反应过来,声音都拔高了,“所以真的是他?”   这个人可是今年最火的男明星了。言柚虽然不追星,不关注娱乐圈,但还是了解一些八卦的。万万没想到,今天撞见这么一则猛料。   郁清雅点头,看了眼厨房方向:“别想多了,我和他爸都离婚二十来年了。”   言柚愣了下,半晌,计算之后说:“他刚上小学的时候。”   “不是,二十五年了。他那时候才三岁……”郁清雅目光在这一瞬变得悠长,声音和缓,“三岁,刚开始懂事儿的年纪。”   郁清雅视线落在客厅角落玻璃瓶中插着的吊钟上,和言柚说:“他小的时候我没怎么管过他,所以你见我也不用紧张,程肆想找什么样的另一半我都没有任何意见,他愿意就好了。”   言柚望着厨房方向偶尔能看见的那道高瘦身影,认真地说:“嗯,谢谢阿姨。”   郁清雅斜过来一眼:“就喊姐姐吧,听着顺耳。”   程肆做完一桌菜出来时,沙发上的两人已经陷入热聊,言柚抱着一只抱枕,郁清雅在哪儿都坐姿优雅端庄,发丝儿都是精致的。   “啊?XXX一直有女朋友,他不是一直说单身么?”   “这都信?还有个早结婚了也对外说单身的,都好几年了,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还有呢还有呢?别的八卦还有吗?”   “我想想,”郁清雅用最高贵冷艳的表情说最劲爆的新闻:“刚语音那个,他活儿挺好。”   言柚:“……”   刚出来听到的程肆:“……”   “郁女士,”他拉着言柚起来,警告意味十足。   郁清雅不慌不乱:“饭好了?”   “……”   “那吃吧,刚好饿了。”   言柚偷偷去看程肆,没绷住,唇角的梨涡显出来。   “还笑。”程肆冷着脸戳了戳,“听得挺开心啊?”   郁清雅头一回尝儿子做的饭,没想到味道这么好,不吝夸奖:“你不会真是天才吧?要不改行当厨子,妈妈给你开个餐厅吧。”   程肆:“谢谢您,免了。”   瞧见郁女士回了条微信,程肆忽然又将目光转向言柚,皱着眉问她:“刚说的那男的,是个明星?”   言柚:“嗯,演戏的。”   程肆顿了下:“多大了。”   言柚印象中好像不是特别大,觑了眼程肆的脸色,百度两秒查出答案。   “多大?”   言柚犹犹豫豫:“……二十三。”   程肆:“……”   饭都吃不下去了,撂了筷子面无表情地看向对面的人。   郁清雅若无其事,还使唤人:“给我盛碗汤圆,没加糖吧,我不喜欢太甜的。”   程肆冷着一张脸,双手交叉在胸前,语调没有起伏:“妈,您知道我多大了吗?”   “干什么,就准你找二十出头,我不能找?”   “……”   “双重标准,你们搞学术的这样不严格可以吗。再说你情我愿的事儿,又没违法乱纪。”郁清雅顿了顿,继而淡声道,“瞪我干什么,盛碗汤圆,要五个。”   程肆:“……”   得,惹不起。   郁清雅来找程肆这一趟也是有正事的。   “你姥爷七号做寿,整八十大寿呢,记得吧?”郁清雅从铂金包里取出一张烫金请帖,很正式,上面的字都是郁老爷子亲手写的,外孙阿肆启。   程肆接过去:“我知道,姥爷给我打电话说了。这你怎么还亲自送过来。”   “咳。”郁清雅挽了下发,“你姥爷怕你不孝,嘱咐我亲自送过来。”   实际上是郁老爷子知道多年来女儿与外孙不亲近,特意嘱托郁清雅借这事儿要亲自把人带回他面前,也是想着趁机缓和女儿与外孙子的关系。   “行了,你知道这事儿了就行。”郁清雅起身,指尖勾着墨镜,冲言柚招招手,“第一次见面,身上也没什么能送你的玩意儿。明天有时间没?姐姐带你去逛街,给你买礼物。”   言柚立刻道:“不用了阿姨。”   “怎么又喊阿姨。”   “……姐姐,不用了姐姐。真的,我也不缺什么。”   “礼物什么时候还要看缺不缺再送了。”   程肆半倚着门框,对这姐姐妹妹的称呼已经从无语到面无表情地接受。   “去吧。”他轻揽着言柚肩膀,“我陪你们去。”   到最后还是答应下来,下了楼司机正正好将车停在门口等着,郁清雅使唤程肆去楼下便利店买瓶水。   人打发走了,她倚着车门,将墨镜从车窗扔进了后座,夜风下吹得她发丝微扬。   “和程术知离婚的时候,我没争过抚养权。”郁清雅声音柔和地开口。   言柚怔住,没想到郁清雅会突然聊起这个。   “那时候恶心他爸,连带着从我肚子里生的儿子,也都恨上了。所以他长到小学、初中、高中,去找我我都没有怎么理过。”   女人淡淡一笑,却不达眼底,弯起的红唇在夜风中竟然显得十分温柔。   “后来等我觉得不该把他爸的错,也连坐到他身上……等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十七八岁,都上了大学。小时候没有过母亲陪伴和爱过,那时候又怎么会需要。更重要的是,我到现在也没有学会当一个妈妈,这个身份永远不合格。”   北京的路边总是种着许多银杏,月光被朦胧的云层遮挡,树影婆娑,叶子被吹动,跳着不欢快的舞曲。   “第一次见面,跟你说这些话,很奇怪吧。但其实我知道他这两年在等一个人,不小心从钱包里见过张照片,”   言柚手指蜷住,目光微动:“我的照片吗?”   “嗯。拍得不错,下午看见你就认出来了。”   郁清雅靠着车,远远瞧见程肆从便利店出来。   没说完的话也只好被迫终止,省去许多,只道:“他看着遗传我的冷淡薄情,但其实,比谁都倔强。小时候在他爸那儿受了委屈去找我,坐在门廊下的台阶上,等好几个小时不见人也不走。心里想再多,嘴上说出来的不及千分之一,认定的事就不会改变,认定的人,也是。”   言柚望着步步临近的人,没有说话。   程肆过来后将水递过去,深知他妈这人什么东西都要用顶好的:“凑合喝吧,没别的了。”   郁清雅早在他快走过来时就结束了与言柚的对话,此时接过水瓶上了车。临走前降下车窗,又恢复了那副高贵冷艳的模样。   “走了,明儿下午见。”   直到车尾从路口拐弯消失,言柚都还停留在那些话里。   程肆瞧她出神,捏了下耳垂将人搂进怀里往回走。   “想什么呢。”   言柚环着他的腰,细声说:“你背背我吧,哥哥。”   小姑娘情绪不对,程肆躬身弯腰将人背起来,才低声询问:“怎么了?我妈刚和你说什么了?”   言柚摇头,埋进他颈间不说话。   程肆便没有再问,背着她进了电梯,掂了下还是觉得太瘦太轻,心里又开始研究菜单。   进了门,程肆放下人,又拉着言柚去录了指纹锁。录好了转过身,言柚双手搭在他肩头,轻轻一跳,又趴回他背上。   程肆手往后伸,牢牢接住她,“今晚这么粘人?”   言柚小腿晃一下,凑过去趁他不注意,在侧脸重重一吻。   “啵!”   声音响亮。   程肆顿了下,往后看,言柚就又凑过去,又一吻。   “我就是……突然想亲你。”言柚目光躲闪。   程肆顺势把她放在墙边鞋柜上,转身手臂张开撑在两旁,完全将言柚困在方寸之间。   他蹙眉,问:“和你姐都聊什么了?”   言柚反应了下才把这个“你姐”个郁清雅联系到一起,没想到才这么会儿功夫,这人就接受了这乱七八糟的关系。   “没聊什么。”言柚打马虎眼,“都聊的你。”   程肆低头,温热干燥的手掌从她耳后托着,撩开了长发顺至脑后,拇指和食指揉了两下言柚的耳垂。   她颤了颤,刚要躲,他就再次低头,彻底凑近,含住耳垂软肉。   顺势往下,滚烫的呼吸划过颈间最细嫩的皮肤,处处落吻,处处燃星点火。   言柚下意识地仰起了天鹅般的脖颈,热意弥漫,酥痒难耐,分不清究竟那种感觉占上风。   程肆嗓音低沉喑哑,薄唇贴着,呼吸吐纳都喷薄着欲念热浪。   “聊我什么了?嗯?”   低声引诱,不急不缓。   言柚手抵着他的肩,粉晶手串泛着微光,晃荡两下,沿着皓白细腕往下落,最终停在小臂中间。   “嘶……疼……”言柚轻声吸气,小奶猫似的,“哥哥,轻点好不好。”   话音一落,程肆抬了下头,眸底的暗沉越发深。伸手在吸出来的草莓位置轻抚了下。   “你知不知道——”他慢条斯理地说。   言柚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往后躲了下,咬了下唇,开口时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何时变得这么软:“知道什么?”   程肆抬睫,浅色瞳仁含着她从未见过的□□,半分浅笑半分意味深长地补充完下半句:“男人其实都没什么自控力。”   说完抬眼看着她,眸若点漆,只一眼,足以让人陷进去。   言柚推了下他肩膀,没推动,面前的人仍不依不饶地禁锢着她。   “忽然想起来,”言柚眨眨眼睛,长睫似蝴蝶扇动的翅膀轻盈,她凑上去在程肆下唇轻咬一下,趁他反应不及放松警惕,立刻卯足了劲重重一推,这次终于将人推开。   她跳下鞋柜,先撩人的先跑路:“我还有作业没写!”   原地,程肆抬手摸了摸下唇,望了眼瞬间躲进书房的人,良久,低身摇头笑了笑。   言柚逃似的溜进了书房。   背靠着门捧着脸发呆了好久才缓过来,涌上来的热气却经久不散,像只蛊虫一点点啮咬着。   好在也是真的有作业,转移注意力再好不过。   可能是知道她现在需要静静,程肆也一直没有进来,只在半小时后,端了杯热牛奶送到书桌边,瞧见言柚在写课程论文,没有打扰。抽了两本书又走了。   言柚故意在那会儿没看他,怕自己心防不坚被那张脸攻破。   果然,男朋友太帅就很容易让人想“犯罪”。   写作业花了一小时,桌边的牛奶也喝完了。言柚要拿着杯子出去时,觉得书桌上东西太满,旁边看完叠放的书也没收整,便顺手整理了下。   拉开抽屉想把多余的笔放进去时,却瞧见了只黑色钱夹。   蓦地想起车前郁清雅的话。   言柚顿了下,慢慢拿起那只钱夹,打开后便看见几张插放整齐的银行卡和身份证。没看见什么照片。   手指伸进最里面的夹层时,触到一个边棱稍硬的东西,是相片纸的触感。   她一点点往出抽。   下一刻,便清楚地看见了一张她从不知道的照片。   两年前的模样,炎炎夏日,光线充足。她站在一家小卖部前,手上举着只甜筒,定格的瞬间,是她低头去咬甜筒第一口。   唇边的梨涡很浅,但是最好看的模样。   她记得那个夏天,却从不知道何时被他记录下这一刻的美好,更不知道在她退缩之后这个画面被人一直保存着。   ……   从书房出来时,客厅很安静。   程肆鼻梁上架着眼睛,膝头放了本书,正看着,右手边还有纸笔,时不时写下几行,都是推导的公式。   听见她的脚步声,程肆抬了下头。   “写完了?”   言柚“嗯”一声,心头怦怦,几步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紧挨着。又觉得不够,轻拿起他膝头的书,自己起身斜坐进程肆怀里,还拉着他胳膊环着自己。   瞧见程肆怔忡的目光,言柚抿了下唇,又乖乖把书放到自己怀里,页数还在刚才那里。   “我没翻乱的,你别这样看我,我不打扰你。”   她整个人贴进他怀里,侧身靠着,双臂揽着程肆脖颈。像许多次那样,轻嗅着他身上干净好闻的味道,终于觉得心口逐渐被填满。   “你看书吧哥哥,我不打扰你。”言柚手指捏着一页,还贴心道,“这页看完了吗?要翻页吗?”   程肆没什么表情,顿了下,看她。   “我是姓柳吗?”他问。 第五十五章 我是程肆的父亲,程术知。……   言柚用了一秒时间反应过来, 眼瞳中秋水潋滟,小声道, “我没有。”   夜色渐深,她像只猫儿似的窝在程肆怀里,又道:“我今晚能不能不回学校啊?”   “嗯。”程肆捏着她怀里那本书,放到了旁边沙发上,低笑着叹气,“又是撒娇,又是说不回学校。还说没当我姓柳?”   “我真的没有。”言柚无辜道:“我就是想——”   “想什么?”   言柚说:“想你抱我。”   程肆抬睫,胸腔微颤,溢出两声低笑。   “你真是……”他没说完, 从蝴蝶骨横过去, 掌心贴着她肋下, 另一手穿过她腿弯, 将人从自个儿身上揽下来,就放到紧挨着的沙发旁边。   言柚不开心:“那是我想抱你, 行吗哥哥。”   程肆揉她发顶,也不知道是安慰谁, 声音低沉懒散:“乖乖坐着, 我可真没什么自控力。”   他说着, 又把书拿过来,摊开放在腿上。   言柚扫了一眼,符号公式什么的看一眼就晕,才放假还这么认真, 心想这还叫没什么自控力,那别人都是什么呀。   她靠过去,脑袋倚着他肩膀, 将就道:“那我这样靠着你,总可以吧。”   结果她靠了一会儿就犯困,打了好几个哈欠之后,被程肆催去洗澡睡觉。   等言柚洗完澡再出来,客厅的人手上的书又换成了电脑。   好忙啊他。   言柚走近沙发,就踢掉了拖鞋,抱着膝盖重新缩回他身边。   “去睡吧,不早了。”程肆指尖滑动这触控板说了句。   言柚看了眼,居然发现他在改学生的作业,顿时兴致盎然,问:“程老师,你好忙哦。”   程肆指尖一顿,从屏幕中抬头看她,似乎对这个称呼很感兴趣,轻挑了下眉。   言柚道:“我上次听人家说,程老师是物院一枝花呢。”   程肆:“……”   言柚笑着,抬起身子,啵叽一口又亲在程肆脸颊上:“我很喜欢这个称呼,很贴切。”   程肆合上电脑,偏头看她:“是不是不困了?”   男人眼底的沉色堪比夜色,夹杂着被丢入火星引燃的欲念,说这话时已然克制了几分。   言柚顿了下,乌黑的眼珠转了两下,故作镇定,再次转移话题问:“你是一边在研究所工作,一边还要去学校上课吗?”   程肆刮了下她鼻梁,没说什么,重新打开电脑。   “嗯。”他答道,“顺便去带门课。”   “你好厉害啊哥哥。”   程肆也不是经不起夸,但每次这种话从言柚嘴里说出来,总觉得浑身上下都被熨烫得暖烘烘。   又看完一份学生作业,终于合上电脑关机,和她聊起假期安排。   提了几个地点,想带小姑娘去玩儿,结果三号以后言柚都有排到爆满的一对一辅导。   别的小姑娘这个年纪大多也都被父母家人捧在掌心,哪有几个像他的言柚一样,假期与空闲全部用来挣钱。   程肆重新将她抱着坐在腿上,眼含疼惜地一下一下顺她的长发,柔软的发丝穿过手指。   “辞了吧。”他低头吻着言柚的眼尾,声音低沉却认真,又带着几分心疼,“有我在,你不用这么辛苦。”   言柚眸中染笑:“我也没有很辛苦。”   程肆怎么可能信:“小骗子——以后不用了,哥哥养你,好不好。”   笑意更盛,小姑娘眼中似是跌入了星星:“那我很好养的。”   程肆低低地应了声,又道:“想去哪儿玩?”   “我这个假期肯定去不了的,已经排好的课也不能不去了。而且,”言柚财迷道:“北京的课时费高一些,高中一小时是两百块,那一节课就是四百块,三号到七号,我每天平均四节课,这样算下来,五天就能挣八千块!”   程肆:“……”   言柚两眼放光:“一天都能挣一千多,是不是比你上课还挣得多?”   倒也没说错。   程肆捏她脸蛋,“一天连上八小时的课,你不会累?”   言柚窝在他怀里:“想想课时费两百,好像也没那么累。”   程肆:“……”   “下次假期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以后就不去这么忙了,和机构那边的老师十多天前就排好课了,我都答应人家了,不能不负责。”   “而且这五天可以赚八千块,有钱不挣小王八蛋,怎么可以不干呢!”   程肆已经面无波澜了,叹气道:“干干干。”   他将人打横抱起,往卧室走,轻轻放上床后,才又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再明白不过小姑娘稀薄的安全感,在床边坐下,倾身吻她额头:“但我也不想你这么辛苦,我会心疼,你明白吗?”   言柚顿住,抬手紧紧揽住他脖颈。   程肆继续道:“我大你七岁,和我在一起本来就是你吃亏了。别的小姑娘都无忧无虑,我也想让你永远笑容灿烂。”   额头相抵,程肆一路往下吻,眉毛、眼睛、鼻梁……一寸寸都不放过,他在唇角处停住。   “等我会儿,去拿个东西。”   说完就起身,半分钟回来。   言柚又看见了那个黑色钱夹。   程肆抽出来几张银行卡,全放到言柚手上:“这两张密码都是911222,另外这张,前年新开的户,密码是你的生日。”   言柚愣住,呆呆地看着他。   程肆:“有张是工资卡,上面钱不是很多,但干这行的,也差不多到顶了,没别的办法。除了这些——”   他拿出手机,点开支付软件:“还有一部分在理财和基金里面。这两年忙了,也不太把心思放在这上面,挣的不算多。”   言柚扫见那串数字,更呆了:“这还不算多吗……”   两年前,她可是真心地以为,他是个快变成穷鬼还要大手大脚的无业游民。   对于赵潜跃的反驳,都一个字没信过。   结果今天,亲眼瞧见这串数字,才知道这人到底多有钱。   程肆笑着揉揉她脑袋:“所以宝贝,哥哥还算养得起你。”   “你……”言柚拉起被子捂着半张脸,感觉只抓住了两个关键字,“你喊谁宝贝啊。”   程肆低低笑出声,将人从被子里捞出来。   “我没别的宝贝了,就你一个。”   好肉麻啊。   言柚脸埋进程肆怀里,看了眼手里的东西,问:“你现在,是要把这些都给我吗?”   程肆“嗯”了一声。   他从小就那么长大,也不会怎么去对一个人好。所以哪怕比她大了那么多,在感情这件事上还是笨拙不堪。所以用最拙劣也是最直接的方法,一步步给他的小姑娘安全感,也在学习着,把爱意表达。   他需要让她知道,需要倾诉爱意与真心,需要配得上言柚的奔赴。   “给你的,”程肆说,“给你花。”   唇角的梨涡怎么都掩不住,言柚弓着腰,抱住程肆晃他脖子:“那你再喊我声宝贝,好不好啊?”   程肆:“……”   言柚肆无忌惮地撒娇:“再喊一声,就一声,我要的又不多。”   程肆听得心软塌方,仗着人看不见,还端着:“肉不肉麻,不喊,心情好了再说。”   最终还是得了一声低沉好听的宝贝,言柚心满意足,睡前抱着枕头堵在程肆房间门口,被刚洗完澡出来的男人拎着后衣领送回了自己床上。   但言柚只是很想和他躺一张床上睡觉,最好可以抱着她,很单纯的那种。   解释了都想不通程肆为什么还是狠心拒绝。   第二日两人都起得挺早,一起看完了阅兵直播,下午便去与郁清雅逛街。   程肆开着车,两人到时,郁清雅已经在商场一层的咖啡店坐着等待。   见着言柚时,伸手从包里拿出来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递给她。   “这个勉强当个见面礼吧。”   那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条很漂亮的项链,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这还勉强?   言柚感觉从昨晚开始,金钱的概念就强行被人修改,连忙说:“阿姨,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不算贵。”郁清雅拎包起身,“收着吧。当是我的心意。”   言柚没想到自己昨晚才遭受了程肆式“不算多”,今天又接连听到郁清雅式“不算贵”。   程肆倒是心平气和地接过来:“收着吧。”   郁清雅朝言柚勾了下手指:“走吧,姐姐带你去买好看的衣服。”   言柚被郁清雅和程肆前后夹击,当了一下午的奇迹柚柚,每一件衣服的价格都令人咂舌,可她怎么拒绝都无济于事。郁清雅和程肆两人眼光都很好,但相中的风格又不大相似,一个轻熟飒爽,一个可爱清新,角逐不下时竟然还要请言柚当裁判。谁挑中的谁付钱。   两小时不到,言柚就身心俱疲。   程肆手上捏这个酒红色蝴蝶结,往言柚脑后比划。   言柚反倒是面无表情的那一个:“我又不是白雪公主。”   程肆低头看她一眼,唇角微扬:“我觉得挺好看的。”   说完就拎在手里去结账,   言柚拉都拉不住,已经麻木了。   郁清雅不爱逛这种少女气息十足的饰品店,在外面的休息沙发上坐着。   “我说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这种店有什么好逛的。”见着人出来了,又筹建程肆手上那只红色大蝴蝶结,嫌弃道:“你什么恶趣味?”   程肆脸色平静地把东西随便扔进手里某一个袋中,倒没反驳。   郁清雅踩着高跟鞋,将军似的下行军令:“走吧,去看看包。”   言柚:“……还要逛啊?”   “休息会儿吧。”程肆笑了下,“想喝什么?我去给你们买。”   言柚:“奶茶!”   郁女士:“美式,谢谢。”   “行。”程肆放下手里的大包小包,“你们在这儿休息会儿,等我回来。”   言柚也实在是累得走不动了,她发愁地看着地上大包小包,顿时觉得自己五天挣八千块也算不得什么,两条裙子就没了。   “干什么这副表情。”郁清雅点了点她鼻尖,“程肆买给你的那是他应该的,我呢,你就当姐姐是过一把打扮漂亮女儿的瘾了。   言柚发愁道:”阿姨,那条项链是不是也很贵啊。“   “还好。”郁清雅淡声,“和你手上那条手串差不多。”   言柚:???   她指了指自己手上戴了两年多的芙蓉石十八子:“这个?”   “嗯。”   言柚:“程肆说这是他十块钱在潘家园买的啊。”   “……十块钱?潘家园?”郁清雅也没想到,自己无意间揭露了儿子骗人家小女孩时随口撒的谎,红唇微弯,从言柚手上接过那串芙蓉石十八子。   “这可是他奶奶梁令留给的,老物件儿呢。”   言柚:“……”   “你不会还信他那鬼话吧。”   言柚怔忡着摇了下头,当时自然没有全信,但也知道不可能是十块钱就买到的东西。只不过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串她戴了这么久的手串,还不小心弄丢过一次的东西,居然这么贵重。   程肆当年送她的时候,是她十八岁生日。   那时候两人没在一起,甚至她都尚未表白。   思绪飞远之时,有个人走近来。   “清雅?”那人唤道。   言柚望过去,猝然瞧见一双与程肆长得颇为相似的眼睛。   是个看起来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位比他年轻许多的女子,瞧着温柔婉约。   郁清雅瞧见这个男人的瞬间,脸色一秒变得冷淡。   “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碰见了,挺巧的。”那人瞧见言柚,笑容谦谦,一派儒雅,“这位是?”   言柚以为是郁清雅好友,她是小辈,于是礼貌问好:“您好,我是言柚。”   郁清雅没说二话,打发言柚:“你先去找程肆。”   “噢,好。”言柚觉得这两人之间气氛不对,听话地准备先走,却又被人喊住,“程肆女朋友?”   言柚望过去,只觉得这人的眼睛莫名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下一秒就反应过来。   这双看起来目光柔和的眼睛,和程肆的眼型有八分相似。   这种直觉让她心头惴惴,好似盛夏傍晚暴风雨的前奏,闷热,干燥,混着空气中灰尘的气息。   郁清雅冷声:“和你有关系?”   那人被这么不客气地怼着,态度却依旧温润,仍旧笑着,朝言柚客气道:“你好,初次见面,我是程肆的父亲,程术知。”   程术知一顿,笑纹加深:“你姓言?” 第五十六章 【补八百字】我看上的人,……   不得不说, 程术知长相温文尔雅,即使年过半百, 但外表的老态却丝毫不显。既没中年秃顶,也没有大腹便便。衣冠楚楚,儒雅斯文,薄薄一层镜片后的双目柔和。   丝毫没有商人的精明感,反而让人觉得像是一位腹笥渊博的学者。   “你姓言?”   言柚对上那双笑意柔和的双眼,忽觉浑身发冷。商场的冷气好像全部滞涩于此处,从脑顶浇灌下来。   “关你什么事儿?”   郁清雅打断他的话,双臂环在胸前。其实她虽然让人打眼一看就觉得冷淡疏离,看谁都好像不入眼, 高贵又冷艳似一朵雪山上的红玫瑰。但两天的相处下来, 言柚没觉得难以靠近。   可此时此刻, 对上程术知这个人, 郁清雅好像才终于张开了浑身的矛与盾。既露出坚硬的刺,也同时打开了防备的盾。   程术知仍是那副表情, 款款道:“清雅,你还是这个脾气。”   郁清雅扫他一眼都嫌弃得要死, 冷声说:“我见你都觉得恶心, 麻烦以后大街上碰见, 您千万别跟我打招呼,我嫌脏了耳朵。”   程术知对此仍旧没有发表任何观点,甚至也好像完全没生气,只眼底的笑变浅三分。   言柚瞧着他脸上从始至终的淡笑, 却只感觉到从脚底板升起的凉意,刺激得鸡皮疙瘩都生出来。   “言柚是吧?”   程术知没有再和郁清雅笑谈,反而将视线转过来。   “如果不是今儿碰见, 我还不知道程肆什么时候交女朋友了。”   他的声音实在温润,让言柚没来由想起大一教法理学的一位老教授,也是同样的斯文儒雅。程术知也确实很有文人风骨的一番做派。   实在很难让人将他和那个可以谋划杀死自己母亲的人,联系到一起。   程术知继续说:“什么时候有空,跟程肆一块儿来家里坐坐吧。说起来——”   他像是想起什么:“十多年前,一位姓言的年轻人挺身而出,也算对我有恩。没想到这么有缘分,我儿子的女朋友也姓言。”   郁清雅斜了一眼过去,又收回来对言柚说:“去找程肆吧,不用跟他讲文明懂礼貌。”   言柚也并不想在这里多待,骤然面对程术知这个人,她怎么可能做到心平气和。   “清雅,即便你恨我,可我也是程肆的父亲,让儿子带女朋友回家你都要阻拦?”   言柚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在知道这个人是程术知以后,她无法保持理智。   ……   程肆在十分钟之后才回到这个地方,假期人流高峰,连奶茶店的队伍都排得很长。   可原地,只有一脸冷淡不知道谁招惹她了的郁清雅。   他把美式递过去,问:“我家柚柚呢?”   郁清雅接过去,又扫他一眼:“不是去找你了?你们没碰到?”   “没有。”程肆微蹙起眉,手里的芝芝桃桃仍冰凉如初,他边掏手机边说,“我打电话问问她在哪儿。”   郁清雅把手上的芙蓉石十八子扔还给他。   “怎么在你这儿?”   “刚看了两眼。”郁清雅调侃儿子,“你还挺大方。”   程肆笑笑没说话,收进掌心,同时点进通讯录,按下拨出键,趁没接通又看了眼郁清雅。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听筒中响起第一声:“嘟——”   “大好的节日,”郁清雅说:“刚碰到程术知了,晦气。”   又是一声悠长的“嘟”音。   程肆僵了下,全身上下的血液好似在这一刻冰封。   “言柚……也见着他了?”   “嗯。”郁清雅抬睫看他,“程术知还让你把人小姑娘带回家给他看看呢。”   电子机械的嘟声好似没完没了,窜入耳中,一下一下地震在耳膜之上,巨石落地般砸向大脑。   没有人接。   郁清雅感觉到他脸色刹那之间的变化,问:“怎么了这是?”   程肆没有说话,彻底因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断之后,一秒不等地重拨。   郁清雅拉住他手腕,却感觉到他整个人都瞬间绷紧。   “到底怎么了?刚我就感觉言柚看你爸的目光不对劲,我还以为只是因为我和程术知当时那气氛她觉得不自在……”   “妈……”程肆喉间发紧,嗓音里像是灌满了沙砾,“言柚她爸,是程术知间接害死的。”   “你说什么?”   程肆却没有一份心思具体解释了。第二次通话,仍一直显示响铃中。   可就是,没有人接。   他紧紧将手机按在耳边,一寸都不肯离,好似只是一瞬间的变故,他整个人都陷入可以预见的无望无助之中。   可天色仍蓝,恒温清爽的商场之中,到处倒是行人的欢笑。只有他,只有他这一处,独降一场冰雨。   “她朝哪个方向走了?”程肆问。   “那边,扶梯的方向。”郁清雅说:“你去的——”   话还未说完,原本还好端端立在身旁恶毒人,忽然就大步流星迈了出去。   “程肆!”郁清雅顿了下,还要继续说什么,却见几步走远的人,脚步愈发快,到最后几乎是跑着,   郁清雅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程肆。   他小时候,哪怕是坐在家门前的台阶上等她看他一眼,也都是不露声色的,等那么久,见着她了却也永远不会哭闹,不诉一分委屈。   当时也就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儿而已。绷着一张脸,情绪都藏着不外露,冷冷淡淡的模样。   何曾见过眼前这样的画面。   国庆假期,哪儿会人少。   悠闲逛街约会的男女老少,都被一道突然冲出去的身影吸引住,一道道目光看相人流中那道急匆匆的高瘦身影。   程肆一张张脸扫过去,却始终找不到唯一想看见的人。掌心的芙蓉石上,似乎还留有她身上的余温,可被冷气一吹,就好像立刻全部都消散了。   耳边的电话无人接听,拨出去的号码收不到回音。机械的嘟声,像是重鼓擂在心房,五脏六腑都随之颤动,经久不息。仿佛在无人空谷中永远听不到人声相应,只有孤独寂寥且逐渐低寞,最后终将消失的回响。   他瞧见穿着言柚同样颜色裙子的女生背影,就冲上去拉着人家看。掌心开始泛红,一蹭好像就染在了眼尾处。   郁清雅踩着高跟鞋,敲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如履平地地飞速走近,一把扯住程肆手腕,强制让人镇定下来。   “你冷静一点!人还能跑了不成?”   下一秒,她就瞧见她脖颈处微凸的青色血管,呼吸急促,可他还是在克制的。郁清雅看得出来。   “我冷静不了。”   他低下头,看了眼掌心的芙蓉石,十八颗珠子还好好地躺在他手上。   “会啊。”程肆喃喃着说。   会跑。   会不见的啊。   好容易就不要他了。   她何曾见过这样的程肆。   郁清雅低声道:“妈帮你找,别着急,好吗?”   程肆迫不及待地穿过一个个站立的人下了扶梯,找遍三层楼,他去奶茶店,又去商场另一个出口的咖啡店,可是梭巡遍处,都找不到言柚半个背影。   手机已经拨出去第十七通电话。   每一通他都等到自动挂断,十七个四十秒过去,言柚仍然没有接听。   他终于彻头彻尾地体会等待这种感觉,像在刑场遭受着一场缓慢而持久的凌迟之刑。疼算什么,最难捱的是明知死亡,却还要等待它的降临。   一楼的人更多了。   程肆朝门口跑去,拉住保安就问:   “您好,您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孩子出去?大概——这么高,长发,很白,笑起来嘴角有梨涡。”   “您好,打扰。您有没有见过一个穿白色长裙的女生出去?”   “您好……”   他一个个问遍了所有一楼出口的保安,可是一句肯定的答复都没有得到。   所有人都说没见过。   通话记录中又多出来五条无人接听的记录。   第二十二通了。   郁清雅也到了一楼,两人碰面,远远就朝他摇了摇头。   程肆看了眼手机屏幕,将那串芙蓉石十八子握得更紧。   郁清雅舒了口气:“去查下监控吧,就说家里小孩走丢了。”   程肆按下第二十三次。   这一回仍紧贴着耳侧,他垂着头,肩膀好似都塌下来。   “好。”   他声音嘶哑着说。   郁清雅深呼吸,抬手在程肆眼尾蹭了下。   “之前分开也和你爸有关?”   “嗯。”   她握住程肆手腕,想把人牵着去找商场负责人调监控,就在此时,程肆目光突然停顿了下。   郁清雅反应不及的瞬间,刚还牵着的人瞬间挣开她的手,只感觉一阵风从身旁吹过,程肆已经朝某个方向飞奔而去。   言柚刚挥手告别小孩的父母,尚未转身,便被身后袭来的一道力扯得转过去。   然后就瞧见程肆的脸。   “你——”   一个音节都来不及发完整,她就被人扣着后脑揽着要拽入怀里。   “我说过你后悔也没有用了,我不会放手了,怎么都不可能了。”   她听见程肆说。   言柚被他搂得太紧,呼吸都困难,只感觉到他手臂与身体形成的无法挣脱的桎梏。   “哥哥……”她唤了一声,“你先放开我,疼。”   程肆却仿佛没有听见,甚至更加用力。   郁清雅跟上来,扫见周围人群看热闹的目光,松口气,缓过劲儿来又实在看不过自己儿子比人家小姑娘大那么多岁,还偏偏这么不要脸的蛮横样,墨镜捞出来戴好,道:“先松松手,都有人拍照录视频了,等会儿人就给你发网上去,丢不丢人。松开!这回总跑不了了。”   言柚也瞧见围观的吃瓜群众们放光的双眼了,推了推程肆肩膀,小声道:“你先松手。”   程肆充耳不闻,扣着她,低头搭在她肩上。神情仍是那副模样,好似除了略微泛红的眼尾,也瞧不出别的差别。   可那双眼睛里,却盛满了虚惊一场之后的后怕。   “不松。”他管不了,也不想管,被人当作谈资也好八卦也罢,被人看热闹当笑话都无所谓,他都不会松手,“我看上的人,就得是我的。”   郁清雅扶了下墨镜,转身,烦道:“不要脸遗传的谁啊。”   程肆在言柚耳边低低地说:“我答应你,会让程术知受到惩罚的,会让他为牵连到无辜的人道歉的。不要离开我,行吗。”   这一句,只有言柚听得见。到最后,几乎是恳求。   她顿了下,回抱着人:“我不会离开了。”   她继续小声道:“刚刚遇见个跟家人走失的小孩,就带他找了保安报了警。我没有要离开呀,你干嘛这样。”   程肆顿了下,缓缓松开人。   “没有要跑吗?”   言柚茫然道:“没啊。”   闻言,程肆忽就重重松了口气,   他低头,长睫低垂下来,又抱了抱她,下巴在言柚发顶蹭着,无奈又如释重负地笑。   没有再继续逛就回了家。   言柚被人一路扣着手,开车都没有松,怕他单手不好操作主动挣脱好几次,都重新被人握了回去。   “我不是故意的。”言柚长吁短叹地看着二十几通未接来电,说:“手机当时忘在其中一个购物袋里了,又都放在地上,而且开了静音,你在三楼打电话的时候也就没有听到。”   “嗯,又没怪你。”程肆捏着她手指,“就当是体会一次我自己干过的混账事儿。”   言柚轻轻笑:“你知道就好。”   车开进地下车库,程肆从电梯里一直紧握着言柚的手回家。   “他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他揉揉又捏捏,把那串芙蓉石重新戴回她腕上,又道,“不会带你回去见他的,这些年我也没有回去过了。”   言柚“嗯”了一声:“其实也没有说别的。但他提了一句我姓言,还说到,说到十多年前的事。他好像说我爸对他有恩。”   程肆顿了一下:“他是这么说的?”   “嗯。”   言柚想着程术知当时那个语气,斟酌一番还是道:“我觉得有点奇怪……我爸当时是为救你奶奶死的,那他说的时候,按常理不应该是‘对我们家有恩’,或者‘对我母亲’有恩么……为什么会是‘对我有恩’,你觉不觉得哪里怪怪的?而且当时的那个语气,我说不上来,但总觉得有哪里很奇怪。”   是很奇怪。   一个凶手,毫无愧疚之心,甚至还明目张胆对牵连进来的无辜之人言谢报恩。   程肆闭了闭眼,言柚想去冰箱里取瓶水,刚还合眼沉思的人就立刻站起来,从后面环着她一起走。   离不开似的。   “你干嘛啊。”言柚推搡两下,分毫不动。   程肆:“要喝水?我帮你拧。”   说着就拿了一瓶拧开瓶盖递到他嘴边。   言柚:“……”   这还不止。   言柚不知道是什么打通了程肆身上奇怪的按钮,从回来之后,她去哪里、干什么,程肆都要跟着。   明明两个人都在家。   就连他晚上洗手作羹汤,都要言柚在旁边看着,这会儿倒是容许言柚抱着他了,反倒是别人想松手,他扣着人不让离开。   到最后一顿饭都做了两三个小时才好。   洗完澡上床时,已经快十二点。   言柚打开房门往外看了一眼,程肆正好端着杯水经过,按了下她脑袋,问:“看电影吗?”   言柚眨巴着眼睛:“都快十二点了。”   程肆“嗯”了一声,颇为惋惜的样子,低头看她一眼:“那去睡吧,门关好。”   言柚顿了下,手指撑在门上,道:“你今天好粘人啊,哥哥。”   程肆喝水的动作一停,倒没反驳:“所以你最好锁门,免得大晚上被人抱走。”   言柚:“……”   下一秒就“啪”一声关上了门,不忘将门内的锁咔哒一扭,确保门外那人也绝对听见,才翘着唇角笑了起来。   “晚安。”   她听见门外程肆说。   言柚应了一声,也回了一句晚安,这才爬上床钻进被窝。   然而这一觉入睡极为艰难。   一闭上眼睛,她就能想到程术知的面孔,想到程肆拽住她抱紧她时微红的眼尾,想到他从那一刻开始的“粘人”。   翻来覆去近一个小时,身体总算感觉到疲累,昏昏陷入梦境。梦里画面好像是变成了上帝视角,她亲眼目睹程肆的焦急,目睹他从三楼一层层找到一楼,目睹他绷紧的下颌和逐渐暴凸的青筋……   以及一通通无人接听的电话。   醒来时,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跳转至凌晨两点。   她慢吞吞爬下床,房间静谧无声,窗外的夜色沉沉。   灯是黑的,梦境带来的虚空感散不去,绕在心头像一团朦胧的云。   她轻手轻脚地打开门,程肆的房间就在对面,她伸手握住把手,往下一按便打开。   借着微弱的光,她只能看清床上的人好像是侧躺着。   她脚步很轻,完全不会吵醒一个熟睡的人。到床边,轻轻踢掉拖鞋就撩开被子躺了进去。   慢吞吞的,一点点凑近,越近越感觉到程肆身上的体温。   她借着月光看他的眉眼,动作越发小心翼翼,柔软的床褥上沾染了他身上干净好闻的味道,让人着迷。   言柚抬了下手,想摸一下程肆眼尾,又怕把人吵醒。   手停在半空中又收回来,等待几秒发觉眼前人仍旧没有被惊醒的迹象,才有大胆了些,又凑近几分,几乎要完全让自己陷入程肆怀中。   她小心地去抱住他的腰,抬头观察一番完全没有醒过来的模样,便又抬了下手。这一次,没有停顿地触碰到男人轻阖的眼尾。   然而下一刻,猝不及防地被人一个翻身压在身下。   程肆睁开双眼,没有一点儿刚睡醒的惺忪。   揽着腰的那只手往下,从衣摆下探进去。   却只停留在腰际,手掌张开,虎口卡在她腰侧,威胁警告似的掐了一下,而后松开,撑在她身侧,微抬起身,沉声问:“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嗯?”   言柚不避不闪,环住他脖颈凑上去亲吻他眼尾。声音放得又轻又小,软绵绵的。   “不用你抱,我自己就过来了。” 第五十七章 全是梁令。   偌大的卧室, 静得呼吸可闻。   程肆垂眼看身下的人,半晌, 低头埋进言柚颈窝,喷薄的热气洒在言柚颈上细嫩的肌肤之上,她感觉到程肆吻落在那里,带起绵延的酥痒与热意。   程肆无奈又克制地说:“你是太看不起自己,还是太看得起我啊。”   言柚难耐地仰了下天鹅颈,她是想躲避他的唇,却无意中把自己送的更近。   “我睡不着。”她声音带着梦中的虚空感,“想你抱我睡。”   程肆一手从她耳后穿过去,修长的手指穿过言柚柔顺的长发, 一黑一白, 青丝绕在男人力量感十足的手背青筋与骨节上, 竟然透着无限的和谐与欲感。   他使她抬头, 暗光中瞧见她香甜柔软的唇。黑夜有种神奇的力量,让人囿于一隅, 也给人多于千百倍的冲动,纵容沉沦与欲念。   程肆重重吻下去, 扣着言柚后颈使她仰头, 呼吸交缠, 炽热在瞬间蔓延。   “抱你,你就更睡不了了,宝贝。”他声音低哑。   “唔……”   吻起初只停留在唇上,而后逐渐深入, 溺水感侵袭而来。言柚却从未推推拒,细白的胳膊揽着男人脖颈,累了之后, 就轻轻地搭在他肩上或手臂上,揪着他身上的睡衣,扯出褶痕。   像一只小猫,只在实在承受不住之时,轻而低地发出几声嘤咛。   她喜欢与程肆接吻,无论什么方式,她喜欢他亲吻她,也喜欢去吻他。   那是一种,两个人在一起之后,发自本能的渴望。   她也喜欢程肆身上干净好闻的味道,她以前觉得是那些淡淡的清冽木质香吸引她,现在却肯定,她只是热烈地爱着这么一个人。所以也对他身上的好闻的味道上了瘾。   腕上的芙蓉石随着她抬胳膊的动作往下滑落,室内微薄的月光映在上面,闪烁着一层银色光芒。   程肆单膝半跪,愈吻愈深、愈重。天气预报说要降温了,风吹云动,半弯明月要遮不遮地露出羞怯的面庞,又很快躲进薄云之中。   言柚只感觉到后腰突然贴过来的微凉触感。飞云逐月,凉意似乎要将滚烫的夏日彻底驱赶不见,明月都被吹得发颤,笼罩的月色落在山花草木之间,不由变得柔软。   仿佛一道比宇宙天体还难钻研勘破的难题,那双握笔的手,能写出密密麻麻让人头疼头晕的公式,却笨拙地解不开金属勾搭的小扣。   锁骨处传来微微的痛感,言柚感觉到他愈发沉重的呼吸。   终于松开时,言柚却喊道:“疼……哥哥……”   娇滴滴的。   程肆手却一顿,暂停两秒,而后微抬了下头。重新扣好回去,手伸出来,扯着她的衣摆拉好,抚在上面轻按两下,最后隔着单薄的衣料绕过她的腰,将人搂在怀中。   “别这么叫了。”他抬眼看了眼言柚,随后又再次倾身,却只上半身压着她,埋在她颈侧,低叹着气轻笑道,“别这么喊我,尤其这种时候。”   言柚缩了下脖子,感觉喷洒在颈侧血管处的呼吸都能轻易扰乱心智。   “你咬我,真的疼。”   程肆伸手在方才吸吮的位置揉了下,说:“这可不算咬。”   言柚动了下,却感觉自己刚挪动一寸,程肆也跟着动了动,离了她好远,两人中间的距离都有五厘米了。   她不乐意,想钻进他怀抱,再一次凑过去,却被人抵着肩膀摁住。   “你干嘛啊……”言柚唇角抿得平直,低声委屈道,“不让我喊你,还不让我抱。”   “……”   程肆扫她一眼,低叹一声,揽着腰将人捞进怀里,两人完全无隙地紧挨着,言柚瞬间感觉到他身体上的不同。   瞬间想跑,被程肆扣着腰在怀里按实了。   “跑什么。”程肆规矩地搂着她,这回却没有乱动了,“半夜不睡觉跑过来,没想过这个后果么?”   言柚耳根通红。   程肆低头埋进她发间,又说:“我是个正常男人,言柚,下次再这么干,就不会放过你了。”   说着松了手,起身,灯未开,直接下床进了浴室。   浴室门上透出来白色的光,落在门口处的地板上。言柚拥着被子坐起来,把自己围得只露出来个脑袋。   听着水声发呆乱想,揉了揉脸颊,等耳朵恢复正常颜色,结果等着等着把自己都等困了,淅淅沥沥的水声还没停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浴室门终于再次被人打开。   言柚听见咔哒一声响,一下子睁开眼睛,睡眼朦胧地看着程肆走过来。   程肆立在床边,笑着看了她半秒,而后半跪上来,曲着指节刮了下她鼻梁,“睡吧,都困成小猪了。”   言柚半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双眸透出水光,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抱他:“小猪想抱你睡觉。”   “……”   他隔着被子圈住人倒在床上,挪了枕头来垫在言柚脑后,低叹一声哄道:“睡吧。”   言柚是真的困极了,闭着眼睛乖乖躺在他怀里。   “你洗好久啊,我都等困了。”   程肆冲了个澡,自己解决完,半分困意都没了,却还搂着人,隔着被子轻拍,跟哄小孩儿似的。   言柚又开始嘀嘀咕咕:“我愿意的,你干嘛问都不问我,就去……就去洗澡啊。”   程肆离疯不远了。   他低头咬她下唇,坦白道:“家里没安全套,不然你真以为我想做人?”   言柚睡意被这句话冲走大半,双眸清明几分。   程肆动作变得温柔,辗转厮磨过她唇角,最后轻吻小姑娘额头。   “赶紧睡吧。”他笑说,“就当饶了我,可不想再洗一回澡了。”   “……噢,那被子也给你盖。”   “我不用。”   “会冷的。”   “我不冷。”程肆下巴轻蹭着她发顶,嗓音死沉缱绻,“睡吧,我抱你睡。”   是不冷,他都快热死了。   第二日两人都有空闲,准备吃完早餐出去约会。   然而大清早的,还没出门,门口就来了个“不速之客”。   程肆在做早餐,言柚趿着拖鞋去开门,手上还拿着一块吃了一半的半熟芝士。   刚打开门就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问候:“嗨,我亲爱的哥哥!”   言柚顿了下:“赵潜跃?”   赵潜跃同样呆住,抬头看看门牌号,确认没走错,惊异大喊:“你咋在这儿呢?放假过来玩?你们复合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告诉我们!?”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言柚理了一下,挑挑捡捡回答:“前不久,我告诉小缘了啊。”   “靠!”赵潜跃气道,“她居然不告诉我!”   程肆听见动静,过来扫了一眼,语气平静,不太欢迎的样子,“你怎么来了?”   赵潜跃:“……”   “你到底是不是我哥啊!?”   言柚请人进来,这两年她其实也没怎么见过赵潜跃了,这一面也隔了挺久。   “你怎么黑这么多啊?”她问。   “怎么你也这么说……训练多了就晒黑了呗。”赵潜跃骄傲道:“你们懂什么,这叫男人本色。”   言柚敏锐地抓住关键词:“还有谁说啊?”   赵潜跃:“闻小缘啊,好不容易有假期,拿到手机昨晚跟她视频,结果她说我又黑了好多。无语,我还又他妈变帅了怎么看不出来?”   他道:“我买了票,下午飞上海,晚上到。要不要一块儿去啊?”   “去找小缘?”   “是啊,去不去,一块儿呗。”   言柚故意道:“你们关系好好哦。”   赵潜跃傻子似的笑:“吃醋了吧?没事儿!虽然你先来我后到,但革命友谊这个东西,和爱情一样,就他妈不讲理。我也没办法呢。”   言柚:“……”   怎么拐弯抹角提醒都不管用,什么脑回路啊。   赵潜跃捏一根油条咬着,忽然扫见什么,疑惑道:“你脖子被蚊子咬了啊?好红啊。”   言柚一愣:“啊?”   程肆刚好从厨房过来,搁下刚煮好的一碗牛奶藜麦香蕉粥,给言柚舀了一碗放在跟前。瞥了眼言柚,抬手去在她颈下锁骨位置轻蹭一下,面不改色道:“咬这么红,等会儿涂点药吧。”   言柚在他指腹触碰到的瞬间,就反应过来。   什么蚊子。   那是草莓印。   她起床时洗漱看到了,但想着在家也无所谓,赵潜跃的突然出现是意外。   不过还好,赵潜跃没有怀疑。   倒是该感激他缺根筋。   言柚往上扯了扯衣领,瞪一眼程肆,见他却一脸的闲适自在,还把粥递过来,勺子塞进她手中,轻笑道:“喝吧。”   赵潜跃立马颠颠儿道:“我也要,换个大一点的碗吧,小碗不够欸。”   程肆撂下木勺,在言柚旁坐下,无语道:“自己去,我专门伺候你的?”   “……”赵潜跃明白自己的地位,方才是他不知道分寸了,长吁短叹地自己去厨房橱柜拿碗勺,坐下后自己给自己舀,戏还很多:“你放心哥,我有眼力见儿,我懂,我懂,你们当我不存在就行。”   言柚笑起来,说是那么说,但还是被赵潜跃拉着问了许多问题。   比如和他哥是怎么终归于好之类的,八卦得像个小报记者。   一顿早餐吃成了茶话会。   吃完收拾妥当,准备出门去应景儿地看场《我和我的祖国》时,赵潜跃换着鞋又听见有人按门铃。   他顺手打开:“谁啊?”   门外站着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人,没见过。   令旖没想到开门的是个陌生面孔,又觉这男生长得和程术知与程肆有些相似之处,便问道:“程肆在家吗?”   赵潜跃皱着眉,第六感觉得这女人来者不善,下意识将这女人归为他哥的烂桃花,惦记着好不容易里面那两人才和好。赵潜跃电线杆子似的杵在门口,挡了个严严实实。   他没什么表情地问:“您哪位啊?我哥可烦女的了,碰到就要疯狂洗手。你放弃吧大姐,真心劝您知难而退。”   令旖顿了一下,道:“我知道,是因为我,他才……”   靠!?   什么情况!?   赵潜跃如遭雷劈,这他妈不是烂桃花,还是段风流债啊???   他扫了眼门内,言柚已经到近前:“谁呀?”   “没,没谁啊……收破烂的……”   然而没拦住,言柚下一秒就瞧见了令旖。这个昨天在商场碰见的,挽着程术知手臂的女人。   赵潜跃无语地靠着门,有气无力地朝里喊:“哥,你后院着火了!”   程肆换好了衣服,刚出来就听见这么一声。   “你是不是有病?”   程肆说完的下一秒便瞧见了令旖,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眸中毫无情绪。   令旖隔着门望着里面的他,说:“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了,今天来,是想……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言柚回头看程肆,却见他几步过来,低头拉住她的手腕,紧紧攥着。   看向言柚时,眸中才透出点儿情绪,可是那神态却很浓重。   也让言柚觉得,他好像在害怕。   仿佛回到了昨天。   她挣不开他的手,便用另一只手覆在程肆手背之上,用行动告诉他,她不会走。   “程术知让你来找我的?”程肆扯了下嘴角,嗤笑,“你们又想干什么?”   令旖望了一眼面前二人交握的手,眼里闪过一丝悲郁,散去后抬头才说:“不是他,是我自己要来找你们的。我要说的这件事和你爸有关,也和梁令有关。我知道,你这几年一直都在找当年那场意外的相关信息,跟我走吧。”   她又看向言柚:“言为信跟你有关系对么,当年的事,你们应该也都想要一个答案。我可以告诉你,那就是一场意外,程术知不会杀死他的母亲。你们如果想要看见证据的话,请跟我去一趟吧。”   言柚怔住,抬头望向程肆。却见他的目光,也是怔忪的。   令旖低声:“我只是想为当年的自己干过的错事,跟你道歉,当然,我没有求你原谅了,我已经得到应有的报应了。”   她看着程肆,说:“你们之间也没有隔着深仇大恨,但这个真相,对你却是残酷的,你要看吗,程肆。”   一个小时后,程肆与言柚,跟着令旖来到了京郊的一处别墅区。   程肆记得这里,是程术知的一处房产。   令旖停在门前,伸手输入密码时,却停了下。   她昨日混在人群之中,亲眼目睹过那个从前薄情冷淡的少年,发了疯似的焦急地寻找一个人。   她认识他时,他才十几岁。少年意气风发,即便是一副薄情冷淡的性子,但那洋溢的少年气与孤傲透在骨子里。   她自认看着他成长,见过少年清冷如月不可接近,却从未目睹他那么着急,为一个人。   “你想好了吗?”令旖再一次问。   言柚与程肆站在她身后两米之外,隔了很远。   “要不……”言柚顿了下,她忆起这个女人在门前的那些话,紧握着程肆的手,掌心沁出的湿润渗入另一个人手上。   程肆却说:“开吧。”   令旖没有再废话,抬手输入密码。   这栋房子程术知向来都是背着她来,不,或许也不能说是背着,他要干什么做什么,从来不是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能干扰与询问的。   门开。   一层很空,绕过入户门厅,偌大的客厅却几乎没什么装饰与摆件,空荡荡。   两人跟着令旖下楼,乘电梯到负二层。   电梯门开,正对眼前的,就是一扇很大的黑色双开门。   门上有密码锁。   令旖停在一旁:“就在这个门里面。”   她望了眼程肆,再一次问:“你想好了吗?”   程肆没有回答,只扫过去一眼,令旖明白了,说:“密码是……梁令生下程术知的那一天。”   令旖没什么表情:“也是程术知的生日——“   她抬手,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滴一声,密码锁显示输入正确,令旖的手按在门把手上,却没立即推开,   “进去看见那些东西,你就明白,为什么我会那么说了。”   令旖松手,她没有进去的打算,她让开位置,站到一旁。   而程肆没有犹豫,伸手按在门上,稍一用力,便推开了两扇门。   灯光在门打开的瞬间自动亮起,藏在地下没有窗户的房间骤然亮如白昼,也让室内的所有东西,明晃晃地闯入来者视野之内。   程肆仿佛定在原地。   墙上是连排的照片与油画,而那些画面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女人。   静坐的,捧花的,伏案的,吃东西的……   全是梁令。   年岁不同的,或笑或嗔的梁令。   程肆记得程术知学过很久的画,精通此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年国画大师级别的郁老爷子才会看好他,同意把女儿嫁给他。   而这个房间里,每一张,都出自程术知的手笔。   每一张的右下角,都留着作画日期,与一个很小的署名:   SZ。   术知。   房间正中央,摆着一个画架,用黑色的布蒙着。   程肆走到近前,握住那块布一角时,手下动作一顿。   只那一秒的停顿,又没有迟钝,骤然揭开。   他瞳孔骤然一缩,又很快用手里的布将那副画全部盖住。   那是一张全/裸的画,而画中的人,是梁令。   令旖站在门口,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程术知有严重的俄狄浦斯情结。”   她说:“他连在床上,都喊我阿令,他口中喊的是谁,你应该知道了。” 第五十八章 好像也没觉得,来这个世界……   程肆记忆里, 梁令的模样甚至都已经变得有些模糊。   十四年了,十四年过去了。   小学时的每个周末, 梁令都会把他接到四合院里去。程术知都很少回去。   那时候他还以为他爸与爷爷奶奶关系不亲,别的小孩子享受家人团聚的幸福快乐时,他的家永远冷冷清清。   程术知很忙,在学校工作时忙,后来转而从商,就变得更忙了。也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回老宅,和父母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顿饭。   程术知其实很少和梁令有交谈。   程肆僵立原地,像一具不会行动的行尸走肉。   他猜测过许多程术知恨梁令的原因, 幼时缺乏的母爱、掌控他的人生、强制断了他所谓的学术生涯……   却唯独没有想过, 面前这一幕, 令人骨血生寒的画面, 会是一切意外与纠葛的根源。   恶心吗。   太恶心了。   程肆紧握着拳,不自禁躬下了身, 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在一边沸腾, 一边结冰。   他年幼时曾经一度引以为傲的父亲;他什么都不懂时, 也曾经期盼着早点回家的那个爸爸。   他怎么可以……   对自己的母亲, 怀有如此肮脏龌龊的念头。怎么敢,在这个见不到光的地下室,这么亵渎她。   外表光鲜斯文,撕开的内里, 却是这么的让人恶心。   言柚悬着一颗心,心疼又难过地拉了下他袖子。   “哥哥……”   她到他旁边,伸手握住一只手, 想试图让他松开紧攥的拳头。   程肆睁眼就瞧见面前担忧紧张的言柚,他抚了下她脑袋,说出口的话却字字句句都在发抖。   “没事儿,哥哥没事儿,别担心。”他低头,扣了下言柚的肩膀,“出去吧,我处理一下这些东西。”   “你要怎么办?”言柚不肯走,“我帮你,你要做什么,我都帮你,我不走。”   她在他的手要离开之时连忙紧紧扣住,双手都裹住男人青筋暴凸的大掌。这个季节,他的手竟然透着凉意。   言柚动作轻柔,以掌心相贴的方式握住。   程肆还没有怎么样,她倒是先哽着嗓子,颤巍巍道:“你要做什么,告诉我好不好。别赶我走,你明知道我离不开你。”   她说着松手,觉得扣着手都不够,便两条手臂展开,牢牢揽柱他的腰。   “你不要吓我,程肆。”   程肆低头,他弯下腰,回抱着怀里的人,以一种极度依赖的姿态。   他埋在她瘦弱的肩上,感觉到后背被人动作温柔又小心地拍着安慰。   明明,是他离不开她啊。   半个小时的时间,那些裱好挂在墙上的画与照片,就全被拆了下来。拆开所有笨重的相框,程肆把所有取出来的画和照片都扔到了一处。   言柚跟在他身后帮他。   最后,是那个房间正中央,蒙着黑布的画架。   他没有在揭开那块布,而是直接把其他的画和照片,都堆到了画架之下。   令旖冲进来,似乎是察觉他的意图,阻止道:“你想干什么?”   程肆躲开她的手,扫了一圈靠墙放置的酒柜,以及一旁五斗柜上的烟与打火机,程术知把这个地下室,几乎布置成一个他心里的私密领域,压抑的渴望,尽情埋葬在此处。   程肆取了一瓶被开过的红酒,拔掉木塞,尽数倾洒在黑布与画架之上。   金属盖打开一声脆响,轻擦打火,一朵蓝色小火苗跳出来。   “你爸要是知道……”   然而令旖话音未落,程肆就点燃了那些画。   火苗微光遇见干燥的纸张,缓慢地跳动,而后飞速窜开,以不可阻挡之势燃烧起来。   令旖万万没想到程肆会突然这么做,她睁大了眼睛,中间隔着交错堆成小山的火堆,火焰燃烧红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目光好像终于在腾腾燃烧的火之中,变得愈发冷峻。   令旖后退半步,看了眼时间:“程术知要是问起来,你可别说是我带你来的。他不定时就会来这里,你们也尽快离开。”   说完就脚步不稳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程肆始终低着头,他亲眼看着熊熊烈火之中梁令的画像一点点消失,看着它们被火焰吞噬,看着它们一张张化为灰烬。   程术知几十年的意淫与亵渎,在一场五分钟不到的烈火中,就这样轻易地,被彻底销毁了。   言柚勾了下他手指,那些画燃烧的温度,将他手掌也烘烤得变得温热干燥。   “我们走吧。”她握住一根手指,幅度很小地晃了下。   程肆“嗯”了声,刚要准备抬脚,门外的电梯叮一声响,下一秒,自动门开,他们与突然出现的程术知猝不及防地撞上。   言柚看见程术知的瞬间,就握紧了程肆的手。   一秒,两秒,三秒。   程术知从电梯里走出来,三两步到门口。他应该是一个经常面带淡笑的人,而此时,在看见这个房间角落里那些胡乱堆放的相框,看见墙壁上那些消失了的画作与照片,看见地板正中上还燃着残存的火苗的灰烬,脸上的笑意刹那间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周身遮不住的怒火与戾气。   程术知几步走到近前,几乎一秒的反应时间都没有留,抬手就狠狠一巴掌打在程肆脸上。   程肆被打得偏过了头。   程术知用力有多狠,他侧脸迅速浮现出清晰的红色掌印。   言柚错愕在地,下一秒就反应过来,张开手臂,以一种保护的姿势挡在程肆身前,警惕又提防地注视着程术知。   程术知望了她一眼,没有一点的表情。   言柚还没有再说别的,就被程肆扯着手腕拉倒了他身后。   他完完全全挡在她身前。   程肆:“没事儿,别担心。”   程术知略抬着头,冷冷看着面前这个从小被他教大的儿子,只问:“你烧的?”   他这样脸上散去谦谦君子般的笑时,那双与程肆极为相似的眼睛渗着寒冰,好像这样才更像父子俩。   程肆扯了下嘴角,舌尖抵着后槽牙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然而下一秒,就狠力揪住程术知衣领,一记重拳落在这个他喊了二十多年”爸“的人身上。   身后的言柚反应不及,短促惊叫:”程肆!“   程术知如今年过半百,论体格和力量,无论如何都敌不过面前这个儿子了。   然而程肆也只打了那么一拳。   他拎着程术知胸口衣领,将人猛摔在地。   “你真的,让我恶心!”程肆低声吼道,“她是你妈,她是你妈啊!”   程术知似乎毫不在乎被人发现他心底最深处的隐秘,表情与眼神中没有一丝的难堪与窘迫,听闻程肆的话,被扯着衣领呼吸不畅,却仍低笑一声:“是啊,她是我妈。”   程肆单膝压制着程术知上半身,他盯着他脸上的笑,第二拳重重落在他腹部。   程术知被打得闷哼一声。   程肆揪着衣领让他站起来,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得不到就杀了她,是吗?”   程术知脚下踉跄,自知打不过,反倒什么都不反抗,又或许,他本身就不想反抗什么。   他呵笑几声,偏头吐出一口血沫。   “我没有那么愚蠢。”程术知说,“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我得不到她,所以为此,隐藏得很辛苦呢。这个世界上,她是唯一我希望长命百岁的人,我不会杀她的,我怎么可能杀她呢……这两年你不是一点儿证据都没找到,还不相信我吗儿子。”   “别这么叫我!”   他粗喘着气,喉结频率很快地上下滚动,整个人都像是一根绷紧到极点的弦。   言柚不管不顾地上前,她的表情像是快哭了:“我们走吧,走吧好不好,程肆……”   程肆手顿了一下,却还是没有忪。   烧掉东西的灰烬味道在空气中蔓延,没有窗户,没有阳光与风投进来,似乎更加毫无保留地在整片空间萦绕不散。   程术知望了眼地上已经化为虚无的多年心血,到此刻情绪竟好像已然平复下来。都已经在打开电梯,看见正对着大门内场景那一瞬的暴怒,与落在程肆脸上的巴掌中得以缓解。   他的确是个控制自我情绪的高手。   “人的欲望与本能的产生都是有迹可循的,我无法控制自己不爱她,所以更不会伤害她,这些画,是我留给自己唯一的一处桃花源。你们怎么可以给我毁掉呢?”程术知一笑,“觉得我恶心是吗?那—— ”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言柚,缓缓道:“小姑娘,你知不知道,程肆曾经,可是差点与自己的继母……”   程肆猝然松开手,回头转向言柚,目光中带着明显的紧张。   然而程术知点到为止,剩下的话却没有再说。   可越是这样,越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我没有。”   言柚趁他松手,整个人都扑上去,将他从程术知身边拉开。   “我没有,言柚,你信我。我没有,我没有……”   他语无伦次地说,伸出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   言柚牵住他的手,紧紧握住,十指相扣:“我信你,我相信你……”   她仰头看着他,紧皱的眉,压抑的眼睛,还有浑身紧绷的模样。   “走吧好不好?哥哥,我们不要在这里了,行吗?”   程肆哑声:“好。”   程术知扶着一旁的桌子,整个人斜靠着,望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相依离开。   化成灰的余烬轻飘飘的,因为人走动带起的风也胡乱在地上飞动。   他看了一眼,将飞动的那一小块踩在脚下。   言柚拉着程肆回了家。   进了门,程肆就从身后将她紧紧抱住。   “程术知和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他低声开口,嗓音沉沉,“我都是跟着程术知长大的。他和令旖是在我高中的时候结的婚,我那时候已经很少回那个家了。”   言柚转过身去抱住他,踮脚亲了下他嘴角。   “我相信你,其他的,你要是不想说,就可以不用说的。”   程肆摇了下头,肩膀低下去,额头抵在言柚肩上。   “那件事发生在我二十岁。”程肆说,“还记得当时你第一次碰了下我的手,我去洗了很久的手吗?”   言柚说:“当然记得,那时候我可伤心了,以为你嫌弃我。”   “没有……”程肆道,“是应激反应。那天是个节日,中秋吧好像,程术知打电话喊我回家,一家人一起吃顿饭。那时候还没有彻底和他闹僵,就回去了。”   “睡前喝的佣人准备好的水里下了点东西,致幻剂之类的药物,我起初没有察觉,药量不大,起效也不算快。而且出现在眼前的画面,也就是些奇奇怪怪的宇宙天体和星云,可能是那天刚好在实验室待了一整个白天,还以为写论文到魔怔了……那晚快睡着时,才感觉到不对。因为那杯水里还加了些万艾可之类的东西……”他顿了下,才继续,“这东西俗名也叫伟哥,电视剧里说的□□。”   感觉到怀里的人明显僵了下,程肆手臂用力,急说:“我本来没觉得不对劲,以为是正常生理需求,就找了片儿,自己动手解决……”   令旖就是在那时候进的房间。   程肆当时戴了耳机,连她是什么时候进的房间都不知道。   致幻剂和□□的双重作用之下,他压根儿听不见。   直到一具白花花不着寸缕的□□,骤然靠过来。   幻觉与现实在瞬间交织。   他看见面前令旖的脸时,瞬间清醒过来,直接将人踢下了床。   踉跄着下楼,便瞥见程术知悠然坐在一楼喝着茶。   一楼绝对听得见楼上的动静。起码他将令旖踢下床,在那女人不依不饶要凑过去推开闹出的动静,也肯定传得下来。   但程术知直到瞧见他那副明显不正常的呼吸和脸色,都无动于衷。   程肆跑出家门,自己叫了救护车,但中秋佳节,又是四环开外的远郊别墅区,一时半会儿,就连救护车都堵在路上来得缓慢。   他扶着一棵树,手指伸进去,自己给自己催吐清胃。   令旖穿好了衣物跑出来,在他面前哭,说不是她想勾引他,是程术知让她那么做的,他的房间里装了监控,程术知就是想看他的反应。   就连致幻剂,也是程术知亲自加进水里的。   至于那点儿伟哥,是她自己还是程术知,却并没有提。   答案昭然若揭。   她向程肆表白,说她从很久之前就喜欢他,说她是迫不得已才嫁给程术知,说今晚的事情,如果她不做,程术知不会给她重病的父亲付医药费。   程肆吐得天昏地暗,吐到胃里只剩下酸水,整个人都在虚脱地颤抖,。   令旖要来扶他,他毫不顾忌地用尽全力一脚踢开,那一脚让她摔断一根肋骨。   后来过了半个月,令旖知道程肆不会见他,便邮件发送给他一份她从程术知书房偷拍的实验报告,正是以程肆为研究对象的实验报告。   是为自己的辩解,以此为筹码希望这场道歉管用,希望他不会恨她。可是却告诉了程肆,一个残酷的真相。   他的父亲,以最冷冰冰的文字报告,记录下二十年来如何控制自己的孩子,如何让其一步步,成长为他所想要的性格。   就连命令令旖所做的事情,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   三年前的那个冬至之前,他只字未留不告而别,因为觉得她还小,他大了她那么多。两年前分开后从未出现在她眼前,因为知道她放不下那个芥蒂。   而这过程始终,还有一个理由。   一个他从来没有表现出来的理由。   他明白自己没有多好,而他的言柚,是值得更好的人去爱、去守护。   那个人应该同她差不多大,意气风发,年轻气盛,家庭幸福,理想坚定,拥有一切热烈且赤诚的品格。   那样的人值得她勇敢奔赴,值得那么好的她。   而不是他,他这样,性格、为人、喜好与兴趣,都是被他人打造出来的“实验成果”。   ……   程肆把那些事事无巨细地告诉她,他松了下手,感觉到肩窝潮湿的气息。   他捧着言柚的脸,迫使她抬起头来。   “怎么哭了?”   言柚被这么一问,眼眶里盈盈泪水更加克制不住,断了线似的流出来。   程肆低头轻轻擦:“不哭了,乖,你一哭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言柚踮着脚去抱他,压着他的脖子让人低下头来,整个人都挂在程肆身上。   “我会对你好的。”她像曾经许诺过那样说,郑重地喊他的名字。   “程肆,他们对你不好,我会对你很好的。”   “我十七岁就喜欢你,七十岁只会更加爱你。   “我会把那些爱都补给你,并给你更多。我们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程肆眼中红血丝很重,整个眼眶都泛红,可听见这些话却在笑,发自心底的。   “好。”   他抱起言柚,一边哄她不哭,一边说:“我怎么舍得离得开你。”   能遇见这么好的她,好像也没觉得,来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好了。 第五十九章 怎么还撒娇啊。   一整天, 两人都没有再出门。   说好的看电影再次泡汤,谁都没有心情。晚六点, 赵潜跃发来一条飞机抵达上海的报平安消息。   机场接到人,闻小缘就拨过来一通视频通话,抱怨赵潜跃这二百五跑去耽搁她假期,顺便数落言柚不去看她,最近微信都少发了。矛头直至程肆,对这种重色轻友的行为表示强烈谴责。   一想就知道,肯定是赵潜跃添油加醋说了些“挑拨离间”的话。   言柚捧着手机,和相隔千里的闻小缘聊了半个多小时,挂断前, 赵潜跃舍去铺垫, 直问上午被令旖喊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赵潜跃和闻小缘隔着屏幕也能看出来, 言柚即便在聊天, 心也不全在这儿,是不是就要往旁边扫一眼。   想都知道谁在那儿。   程肆从言柚接起视频, 就在沙发另一边看书,她自然是时刻关注着他的状态, 不掩担心。   听见赵潜跃问这话, 程肆掀起眼皮扫了一眼过来。   赵潜跃哔哔叨叨的:“哥?哥?你是不在旁边呢?我瞅见言柚瞧你了啊, 到底有事没事?你可别吓我,我胆小。”   程肆翻页书,说:“能有什么事,玩你的吧。”   赵潜跃都快把闻小缘挤出画面了:“那我可放心了, 回去给你整点特产带回去吼。”   闻小缘恨不得抽他:“你找你哥聊不能自己去视频?非抢我手机是吧。”   赵潜跃,一个近一米九的电线杆子,委委屈屈地嚷嚷:“你又打我!才见面你就打我!”   程肆嫌他吵, 跟言柚说:“挂了吧,也该吃哇饭了。”   那边闻小缘也被赵潜跃扰得不胜其烦,他们也快下出租车了,视频便顺势到此为止。   言柚挪去程肆身边,问:“你想吃什么啊?”   “你想吃什么?”   “没什么想吃的。”   言柚倚着他的肩:“我都好久没做饭了,哥哥,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吧,馄饨怎么样?”   她斜靠过去,倚着程肆肩膀,瞧见那本他手上的书,才翻了二三十页的模样,这个速度他可从来没有过。她把书从人膝上挪走,道:“要不做蛋糕吧?之前看网上视频挺简单。我给你做吧哥哥,甜食吃了心情会变好。”   程肆右手肘撑在旁边沙发扶手上,手作拳关节抵着太阳穴,支着脑袋。闻言莫名轻笑:“哄我啊?”   言柚认真点头:“嗯,我想让你开心点。”   表情肃穆,细眉紧蹙,满心满眼都是担忧。   程肆叹气,却还是笑着,身子往后靠,同时揽着言柚抱进怀里,语调带了几分玩笑的意味:“我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会需要你这个小朋友来哄啊。别操心了,这些情绪我很快会调节好。”   言柚耳朵贴在他心口处,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二十八也是小孩啊。”她嘀嘀咕咕的。   受伤了也会疼。   怎么不需要人哄。   程肆这回是真笑了,出声那种,胸膛都微微颤动。   烤戚风蛋糕胚的时间,郁清雅来了。程肆正煮着馄饨,言柚去开的门。   “吃饭没?”郁清雅开口问。   “没呢,正在做。”   “那正好。”   郁清雅听见厨房有动静,便走过去,瞧见程肆正往锅里下馄饨,除了运转的烤箱,流理台上看着也没有要做顿丰盛晚餐的准备。   她失望道:“今晚你俩就吃这个啊?不做别的了?”   下完了馄饨扔掉包装,程肆品出些意图,问:“您专程来吃饭的?”   郁清雅故作高冷,否认道:“我是这样的人吗?”   程肆看她一眼,郁清雅清清嗓子:“你上次那个鱼做得不错。”   瞧见儿子脸上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郁清雅睨一眼过去:“干嘛,我还不能吃你做的饭了?”   程肆:“我可什么都没说。但不巧了今天,只有馄饨。”   “你就给我妹妹吃这个?”   “……”   馄饨做错了什么,要被这么嫌弃。   言柚小声插话:“还有个草莓蛋糕呢,阿姨你吃不吃?”   “不吃甜的。”郁清雅走出厨房,“等会儿馄饨给我盛一碗吧。”   蛋糕胚刚好烤好,言柚照着教程,做好了一个比图片里略丑一些的草莓炸弹。   剩下没用到的草莓摘了蒂,递过去喂给程肆一颗。   “甜吗?”   汁水四溢,酸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程肆还没答话,有人踮脚吻他唇角。   “甜吗?”   程肆:“甜。”   这一幕刚好被准备来冰箱那瓶水喝的郁清雅看到。   言柚瞬间觉得耳根发烫,倒是郁清雅,面容平静无波,还做了个让他们继续的手势。   简单凑合了一顿晚饭,郁清雅假期还忙得不可开交,吃着饭来了好几通工作上的电话。   全给挂了后,慢条斯理吃完一碗儿子煮的速冻馄饨,询问道:“下次还自己做饭么?要做的话告诉我一声。”   明显是吃了一顿之后爱上了,所以今天也才不打招呼就上门来“蹭饭”。   “你也觉得好吃吗阿姨?”   “叫姐姐,你怎么记不住呢,”郁清雅矜持道,“味道还行,比家里请的厨师做的稍微好吃那么一些。”   言柚当下就和郁清雅交流起来,到最后郁清雅还直接开始点菜预约下次菜品。   两人姐姐妹妹交流得不亦乐乎,程肆没什么表情地听着,不时应一声,答应郁清雅的点菜,桌上的蛋糕一口一口全被他吃掉。   郁清雅走时,程肆下楼去送。   下了电梯她才若有所思地问了句:“今儿怎么了,瞧着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她的确和这个儿子太不亲了,这一整晚,程肆也都表现得十分正常。毕竟他平常也都是这么冷冷淡淡寡言少语的样子。   这么问,也只是冥冥之中产生的似是而非的感觉。   并不肯定。   两人已经走出大楼,夜风立即涌过来,吹动人身上衣衫。   “妈,”程肆迎着风而立,忽而轻声问,“你为什么和程术知离婚?”   郁清雅顿了下:“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程肆手插在裤兜里,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乌黑松散的额发都变得凌乱。   “我今天去了一趟他顺义那套别墅。”   郁清雅整个人忽然僵住:“你知道了?”   程肆沉默着,低头望了眼脚下被吹过来的落叶。   “你很早就知道了,是么。”   许久,郁清雅抱着自己的手臂,无意识地轻缓揉搓着。   “我只恨我没有更早知道。”   “后悔生我吗?”程肆抬睫,“后悔……和那样的人生了我吗?”   风好像停了,远处汽车的鸣笛声遥遥传入耳中,郁清雅的声音好似混在了风中。   “曾经后悔过。”   她望了眼身前这个早已长大成人的儿子,神情在这一瞬变得落寞。   “是我当年因为恶心程术知,所以也不要你……你怎么怪我,我都接受。”   程肆脚下踩着落叶,说出口的话比离开了树枝的枯叶还轻,他说:“我怪过你,问过自己很多个为什么不受你喜欢的问题。但……从今天开始,我不怪你了。妈,你应该离开他,我也很庆幸,你那么早就离开他了。”   上楼开门进去时,程肆就见言柚堵在门口,手里捧着一玻璃碗做蛋糕没用完的草莓,见他终于回来,唇边露出对梨涡。   “怎么去这么久啊?”   “聊了会儿。”程肆揉揉她脑袋,礼尚往来地挑了颗个头最大的草莓喂给小姑娘,说,“明天不是要早起去给人上课?”   “嗯。”   程肆顺势牵住她一只手,在掌心捏了两下,又道:“早点睡,明早我送你过去,晚上再去接你?”   言柚自然答应,碗放在一旁桌上,她抬手摸了摸程肆眉毛。   “和阿姨聊什么了?怎么不开心啊。”   程肆知道瞒不住,低叹一声,揽着腰两人一起倒进沙发里,却只是抱着。   “怎么这么聪明。”   言柚笑起来:“当然啦!你皱一下眉头,我就知道你不开心。”   程肆被她感染得弯了唇,食指指尖轻轻在小姑娘那对梨涡上点了下,很喜欢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后面抱着言柚,语调透着几分沉闷的意味,“知道这个结果,似乎要比他杀了人,甚至因此连累你爸,好像要好一些。起码……没有伤害别人。”   言柚乖乖地被抱着,没有动。   而后感觉到程肆在她颈侧落下一个吻,一个不带任何情/欲的吻。   程肆又说:“七号跟我去趟我姥爷的寿宴吧?好么。”   这事儿言柚那天也听郁清雅和他说了,但还是犹豫:“你要带我去?”   “嗯。”   “我……”   “不愿意?”   “不是……我有点怕。”言柚转过身,面对面着钻进他怀里,“那岂不是要见到你很多亲戚长辈?”   “不用紧张,”程肆实话实说,“也就和姥姥姥爷关系稍微近一点儿,带你见见他们。”   “好快啊。”言柚感慨,“万一,万一他们不喜欢我怎么办?我穿什么去?啊,我是不是还得准备一份礼物?可是准备什么啊?”   机关枪似的突突突出一堆问题,程肆好笑地捏了她耳朵,声音柔润:“都不用担心,礼物我来准备,按你平时的穿就好,够漂亮了。而且他们怎么可能不喜欢你?这么聪明可爱的一只柚子,谁会不喜欢。”   言柚抬头,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你这是夸我吗?”   他不答,言柚就不停地问:   “是吗?”   “是夸我吧?”   “是不是嘛?”   程肆被问得没办法,也是故意不说,几声撒娇就没招了,坦然承认。   “那去吗?”程肆有样学样。   “去吧。”   “就当陪我。”   “去吧,去吧?”   言柚:“……”   “你犯规。”她揉了揉耳朵,说:“怎么还撒娇啊。”   最终还是答应下来,接下来的几天,言柚都忙得不可开交,辅导机构的课排得满满当当,哪怕有程肆开车接送,她连续八小时的课上下来,都觉得自己快跟虚脱无二了。   以前大一大二经常这么干,好像也没觉得有多累,甚至还上过一天五节课的,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七点,也就中午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吃个饭就用没了。   大概也就是现在又有程肆在身边了,这个人,可以让她全心全意地依赖,所以在他面前越发变得“脆弱”且爱撒娇。每天傍晚给最后一个学生补习完,见到程肆都得先抱住他,充好久电才松手。   七号那天课最少,言柚本来准备上完课再和程肆一块儿去给见他的姥姥姥爷,结果前一天晚上,学管老师突然通知下午上课的那个学生生病去医院输液了,一下子得空。   又是收假前一天,都快累瘫了,正好多点时间休息。   近八点,程肆照例送言柚到机构门口。   言柚刚解开安全带,就被人扣着后颈吻住。   片刻便松开,程肆说:“去吧,下课我来接你,然后再一块儿出发。”   越是临近,反倒又开始担忧,言柚蹙眉抿唇,忧愁道:“我可不可以不去啊?或者再过段时间?”   “不行。”   “好吧。”言柚佯装叹气,眼睛眨巴着,又说,“那你以后喊我宝贝,我就答应你。”   “肉不肉麻啊,”程肆笑道,“去上课吧,都快迟到了。”   言柚轻哼一声,时间却是不容许她撒娇耍赖骗一声宝贝了,拿了包下车,挥手再见便去挣钱了。   程肆看着她进了门,才启动车离开。   直接去了他姥爷郁政山住的院子,送上了礼物,还和老头老太太说下午带女朋友过来。   两老人乐得眼睛都笑没了,直打听人家姑娘消息,程肆嘴严得可以去干情报工作,什么都不愿意说,只道等人来了他们就见着了。   没多久郁清雅也到了,自从那天之后,母子二人也一直没有联系,郁清雅也没再主动去蹭饭。   几天过去,两人又都恢复了冷淡模样。   站一起谁都得说一句怪不得是母子。   到时间程肆要去接人,郁清雅竟也出了院门,跟着程肆上了车。   程肆道:“我是要去接言柚。”   郁清雅环着手臂,一脸冷艳地点头:“知道,我跟你一块儿去接我妹妹。”   说完抬下巴示意他开车:“赶紧的,这个点说不定碰着堵车。”   程肆:“……”   他也没说什么了,踩下油门启动车子驶出了狭窄的胡同。   没成想郁清雅乌鸦嘴应验,路上真遇着堵车,打电话跟言柚说了声报备。言柚也没什么着急的,刚好机构附近也有可玩的地方,便说随便逛逛等着他。   然而,他们都没有想到。   这一通电话之后,他以尽可能最快的速度赶到,却怎么都没有看到言柚半个影子。   电话打过去,听见的只有冷冰冰的关机提示音。 第六十章 不疼了宝贝。   程肆去问了辅导机构前台的工作人员。   “您要找的是言老师?她半小时前就走了。”   程肆:“有见到她去了哪个方向吗?”   前台姐姐望了他一眼, 问:“您是她……”   程肆打断:“我是他男朋友。”   前台姐姐眼看着面前帅哥神情愈来愈焦急,语调和表情都不似假, 便说:“她下了课就离开了,在门口好像接了个电话,之后我低头忙别的事,再抬头就没看见人了。”   “谢谢。”程肆深吸一口气,下颚线都绷着。   郁清雅在一旁,安抚道:“别着急,说不定就是手机突然没电了。”   程肆抓了把头发,从前额往后捋,低头重新拨出去一通, 依然是关机提示音。   他望了眼毫无响应的屏幕, 一声不吭, 抬头瞧见这家机构门口的摄像头, 再次去进门问前台:“门口的监控开着没有?”   随便谁都看得出这位帅哥状态不对劲,前台姐姐张了张嘴:“开、开着呢。”   程肆:“我能看看吗?您通融一下, 行吗?”   语调里透着恳求。   “或者您看,告诉我她去哪个方向了就可以, 这样行吗?”   撑在前台之上的手臂, 青筋微凸。   郁清雅走过去握了握他手腕, 声音相比于程肆沉稳许多:“别着急,你想想上次,人小姑娘就是去帮一个走失了的小孩找家长,这回说不定也是因为突发状况, 手机没电了也说不定。”   程肆却说:“手机电量是满的,今天早晨还是我拔的充电线。”   郁清雅一顿,这么说, 突然关机确实就奇怪了。   女性的同理心太强,前台姐姐虽为难,但也是在看不下去一个大帅哥这么焦急了,最终还是同意将言柚离开时间段的监控调出来。   画面中言柚只在门口停留了几分钟,接了电话,没聊多久挂掉。时间与程肆手机上的通话记录完全吻合,之后画面里的人就去了东面方向的繁华区域,便也从监控中完全消失了。   “别担心,去了人多的地方,手机关机说不定就是被偷了。”郁清雅按了按程肆肩膀,“你冷静点。”   程肆“嗯”了一声,心却仍吊着,不上不下。   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方才联系不上言柚的第一秒开始,心口就萦绕着种莫名的不安感,经久不散。   跟前台工作人员到了声谢,便脚下生风般朝监控中言柚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家里郁政生打电话过来,催促二人,还问怎么还没把外孙女朋友带回去。   暂时撒了个小谎应付过去,郁清雅再追出去时,就见程肆沿着路边的店家,给看一眼手机里的照片,一家一家询问是否见过人。   郁清雅叹了口气,只好帮着找人。   整整过去一个小时,他们也只从见过言柚的路人口中,拼凑出了一段不长的路径。在此期间,言柚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   郁清雅看了眼程肆额上沁出的汗,前不久才在商场目睹的画面再一次重现。   她实在是看不得他那副模样了,拦住人劝他八百次冷静。两人最后在一个路口拐弯处,问遍了所有能问的路人,得到的却都是无人再见过。   郁清雅扣着程肆,直接拉着人,换了她开车去最近的派出所报了警。   此时,从言柚失去联系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   民警询问完情况之后,但人员失踪不足24小时,况且还是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   但情况特殊,骤然失联关机的讯号,足以判断是否紧急。   还是给调取了该路段及时间段内的监控,画面里言柚起初的身影的确是按着他们路边询问的店家路线随意逛着,还买了一串草莓糖葫芦,碰到一张长凳,坐在上面休息了会儿。   吃了一半起身继续逛了半圈,之后就消失在一个监控看不见的胡同。   穿过那条狭窄的胡同,后面就有家很有名的网红书店,估计是想去那里。   调取了那家店门口的监控,却没有再看见言柚出现的身影。   人好像,就这么从监控死角消失了。   程肆的视线停在显示屏那并不清晰的监控之上,旁边帮忙调取监控的民警安慰了几句,他闻言仍像是未收到任何安慰效果,请求他再重新倒回到言柚进那条狭窄胡同的画面。   另一位民警问郁清雅:“是女朋友?”   “嗯。”   “怪不得这么紧张。”他又例行询问,“这小姑娘最近有得罪什么人没有?”   郁清雅顿了下,看程肆,而紧盯着监控画面的男人,在听见这一句之后,同个瞬间急喊:“停一下。”   民警不明所以,却仍紧跟着摁下暂停键。   程肆盯着那画面看了两秒,手突地紧握成拳。   在言柚走进那条胡同之后,隔了几秒时间,稀稀拉拉的人流中一个特殊的身影,抓住了他的视线。   暂停下来的视频,正好是这人抬眼不经意地扫了下摄像头。   他一身黑衣,个头很高,体型正常。头上压着一顶鸭舌帽,又戴了口罩,看不清脸。   衣着打扮都很不显眼。   但程肆一眼认出来。   那是,程术知。   与此同时,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   来电备注:程术知。   意识缓慢回笼时,后颈的疼痛感密密麻麻地袭来。   甫一睁眼,就闻到一股淡淡的奇怪味道,像是东西燃烧过后的灰烬味道。   手被人困住了,眼前什么也看不见,没有光,没有窗,一片黑暗。   她动了动,就在此时,正前方传来一声电子滴滴声。门亮开一道缝隙,室内的灯光自动亮起。   长久黑暗让言柚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那人的脚步声不急不缓,没有关门,只轻轻合上。   “这么快就醒了?”程术知声音含笑。   言柚望过去,面前人已经与她晕倒前见到的形象大相径庭。   他又换回了一身西装三件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领带胸针口袋巾,矜贵优雅得像个老绅士。   ——起码从外表看的确如此。   程术知扶了扶眼镜,在言柚对面椅子上落座。   他身边,摆着一厚沓的文件,A4纸摞起来足有半米之高。   言柚下意识往后一缩,被人绑着行动不便,只能紧紧靠着椅背,防备警惕地看着程术知。   “你想干什么?”   程术知一笑,摘下眼睛擦了擦镜片,重新戴好后从那螺A4纸上拿下来一份文件。   “别担心。”他自己翻阅着,声音甚至听起来是柔和的,“不会伤害你,别害怕。”   言柚扫了眼这个地方,五天之前,就是在这里,她与程肆亲眼目睹了程术知隐藏了大半辈子的秘密。   房间正中央那堆灰烬甚至都还没有清理,轻飘飘的灰烬被吹动得几乎满地都是。   程术知一身精致干净,却对这些灰烬,这么多天都保留着没有清理打扫。   唯一不同的,是靠墙那一面多了张桌子,此时上面放着几种不同的刀具、不知为何物的药瓶,以及桌角一个五六升体积的桶。   言柚闻见空气里似有若无的汽油味。   “别害怕。”程术知再一次出声,“那些东西不是给你用的。”   他说这话时语调随意,目光也只无波无澜地注视着自己手里的纸页。   言柚看不见那上面是什么内容,只瞧得见密密麻麻的字,很满。   “你到底想干什么?”   程术知一笑,不答饭而讲故事般说:“程肆小时候很聪明,学东西快,他小学就学完了初中的课,初中又学完了高中的知识,拿回家的奖状和竞赛奖杯能摆满一面墙。”   言柚往后靠着,手腕上的的绳子绑得不算太紧,但材料用的是皮革,很难弄开。   程术知似乎是瞧出了她的小动作,微微笑着:“别着急,等会儿会给你解开的。”   言柚一顿,瞧了眼他面上始终温润斯文的笑,凉意却好像从脚底板升上来,冰冷彻骨。   “他其实是挺听话的,不过也有几年很闹腾,混不吝似的。阿令每次接他去玩,都和那一片胡同里的小孩疯成一片,管都不住。差不多也就是个七八岁的年纪,踢球打碎过别人家玻璃、糟蹋祸害她亲手种的花、还跟人打架……干过的坏事不少。”程术知似乎很怀念,“阿令被他气得不轻,也会因为这种事亲自来跟我告状。”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程术知那脸上一如既往的笑,和话语中一口一个“阿令”,地上被烧掉的灰烬遍地都是。她忘不了那天和程肆一起瞧见那些画时心中的震惊,此时听着他说的话,只觉得心生恶寒。   程术知却并不在意,继续道:“那时候倒是希望他继续混下去。不过后来,我实在是看不过阿令被他那么气,就只好帮着管一管。”   他合上手里那份文件放在手边去拿另一份,言柚这才瞧见封面上黑体印刷的程肆个案观察记录几个大字。   她瞬间想起,才几天前,从程肆口中听说的实验之事。   究竟真是单纯的行为观察记录,还是人为介入干预的实验报告,恐怕只有程术知心里最清楚。   可一个对三四岁还没上幼儿园的小孩,都能因为喂了几次流浪猫而打骂、关小黑屋的人,年纪更大一些之后,还会用什么样的惩罚与刺激来对他?   怎么可能像他道貌岸然撰写的,仅仅是粉观察记录。   言柚甚至不敢去想。   程术知拿着打火机,翻看完后从一角将那册观察记录点燃,等燃过一半,丢入脚下盆中。之后循环似的再去拿那一摞中的下一册。   从头至尾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那段时间,他倒是常去一个人找郁清雅。”程术知每翻阅一册,就烧掉一册,道,“不过他妈很少见他,也没有要拿走抚养权的意思。所以次数多了,被冷待多了,也就渐渐去得少了。我没拦过,一个人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渴望什么。爱与欲,是没有界限的。”   言柚愕然抬头。   程术知,是否也曾试验过,想让程肆成为另一个“他”。   他那些肮脏龌龊的心思无处宣泄,所以也想让儿子,成为寄托?   令旖的存在,那一杯水里致幻剂和春/药,是不是也同样是他计划之内的实验。   言柚望着那一沓半米高的记录,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你不配当一个父亲。”她说。   程术知:“无所谓,这并不是我向往的身份。”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用来满足自我掌控欲的工具!”言柚嗓音发颤,却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程术知并没有反驳,他只是继续,一页页烧掉桌上的东西。   “他没有按照你所设想的路走是么?他更没有成为你期望的‘实验成果。”言柚看着那些纸上的文字被火舌缓慢吞没,火光印在她的苍白无力的脸上。   程术知道:“是吗,一半一半吧。你又怎么知道我设想的是什么呢?”   “你想要他变得和你一样。”言柚说,“可他没有,所以你就从最好控制的人下手,甚至不惜为此给他下药。但是,他很厉害,即便你做了那么多,还是没有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程术知浑浊的瞳仁里倒映着跳动的火光,脸上的皱纹似乎比前几天更深了。   “你挺聪明。”他似是懒得一册册继续翻看下去,剩下的大半,一眼未扫,便都扔进了火中,“那你倒是说说,今天我又带你来这儿,是为什么呢?”   地板上的灰烬无处不在,言柚望着正在燃烧的火,又望着那些化成灰的画作。   程术知不等她回答继续道:“人是欲望的生物,爱恨嗔痴,逃不开。我的儿子毁掉了我这个地方,我可原谅不了他。”   言柚一顿,目光从墙边那张桌子上的东西扫过。   程术知看了眼时间,继续不着急地说:“我一生信奉理性与科学,所以用了许多方法,来驯服自我,压制欲望。我教他理性与克制,自然是希望他也成为这样的人。”   “但是……程肆还是太年轻了,你猜,他如果见到自己的桃源被毁,会是什么反应?爱欲、恨欲,都是一样的,谁都有软肋,”   言柚心头陡地一跳。   就在此时,他起身,往言柚嘴巴上贴了一块宽胶布,而后拨出去一通电话。   半分钟不到就挂断,   言柚听见他只说出去三句话。   “人在我这儿。”   “这个地方,你应该猜得到。”   “一个人过来,爸会等你,程肆。”   他回来时,从那张桌上,拿了把短短的匕首。   程术知再次坐回来,那把刀就放在手边。言柚嘴上贴着胶带,什么声音都发不出,那一通短暂的电话,拼尽全力也只从喉咙肿溢出一声呜咽。   半小时后,最后一页落入火中。   程术知拍了拍手,将那把刀拿在手里把玩,他撕开言柚嘴上那张胶带,问:“你猜猜,程肆多久能到?”   这房间里,满是烧锅东西的焦土气息,没有窗户,估计也只有角落的通风口能送进来新鲜空气。   可言柚还是觉得要窒息了。   程术知用刀割开捆着她手腕的皮绳,瞧见言柚煞白的脸上两道泪痕,笑笑道:“不必害怕,你死不了,不过受点伤什么的难免的。”   他把刀放在言柚手腕上,似乎在琢磨从哪里下手。   “要找过来估计也还得半小时,你放心,我会慢慢来,程肆要是足够快,你也流不了太多血……”   就在此时!   “嘭!”   一声巨响从门口处传来。   没有上锁的黑色大门被人大力从外面踢开,程术知刀锋一顿,在言柚手腕内侧留下一道划痕,瞬间溢出一丝血线。   他回头,似是没想到程肆竟然会这么快出现。   程肆在看见人的瞬间,便冲了过来,速度快得匪夷所思。   程术知尚未来得及实行他的计划,就被提着衣领从言柚身边拉开,重重甩在地上。   一把老骨头摔出一阵响,妥帖的西装陡然变得凌乱。   程肆弯腰在言柚身边蹲下,他颤着手解开她脚腕上的皮绳,莹白如玉的皮肤之上,此时满是青青紫紫的淤痕。   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肺腑之中发出来:“没事了,没事了,不疼,不疼了。我来了,我们马上就走。”   言柚眼里的泪水越涌越多:“我没事……”   话音落下的瞬间,程肆看见她手腕上的血痕,以及掉落在地的那把短刀。   程术知在身后急促地喘息咳嗽。   地上的灰烬像是一团团黑色的云,墙边桌上的刀具和瓶瓶罐罐,弥漫着汽油味的房间。   程肆额上青筋暴起,他整个人都处于到达峰值的怒火与害怕中。   言柚刚想说什么,却抓空了手,程肆仿佛雷电般迅猛地冲过去,拎着程术知衣领将人拽起来。   “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他嘶哑地低吼,“东西是我烧的!你冲我来!你冲我来啊!!!”   言柚红着眼睛喊:“程肆!”   可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他扯着程术知到墙边,狠狠将这个他喊了二十年爸的人掼到墙上,一拳拳落下,毫不保留。   程术知瞬间嘴角被打得出了血,眼镜掉落在地,上一秒的道貌岸然在刹那间就变得狼狈不堪,可他竟然还在笑。   言柚被人绑在那张椅子上太久,她站都站不起来,可还是用尽了全力。   她得去拉住程肆,她得过去。   可腿就好像是不听使唤似的,失去了知觉,只有源源不断的麻意。   墙边,程术知擦了把唇角的血,脸上挂着笑望着程肆:“你?冲你来有什么意思?”   “可惜……我错算了时间,你要是再晚来一会儿。”程术知顿了下,目光扫过旁边紧挨着的桌子上的东西,微微笑着,“再晚来一会儿,就好了啊。”   程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下一秒,眼疾手快地抓住一把比地上那把如出一辙的匕首。   眨眼的功夫,程术知再一次被甩倒在地,下一秒,匕首横贯他右手掌心!   穿过皮肉,直接扎进了地板之中!   “哥哥!”言柚惊叫一声。   与此同时,追着程肆的车晚到的郁清雅终于出现,然而眼前这一幕却让她定在原地。   “程肆!”郁清雅大喊。   她冲过来,却直接被程肆挥手挡开,跌落在地。   程肆早就失控了,他好像谁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程术知痛叫一声,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他掌心流出来。   他抬眼看着程肆,平静地躺在地上,血从他手掌的位置流出来,可他竟然还能保持一分的笑意。   “你从小我就教你理性与克制,本以为……本以为你真的青出于蓝……”程术知断断续续地说,“欲望难以克制,是么?就像你现在恨不得杀了我,但你知道我这几十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吗。”   “我匍匐于地,只把这些东西藏在见不了光的地下,我费尽全力地克制,我只留给我这么一小块地方,你却给我烧了……你还是比不上我,儿子。你现在不杀了我,以后,可不一定像今天这么幸运了。”   程肆眼尾通红,理智悉数丧失,他低声说:“你说的对,我恨不得杀了你。程术知,你也只配死在见不了光的地方!”   话音落地,他猛力从程术知掌心抽出那把刀。   “我如你愿!”   “程肆!!!”   那把刀,像是真的失控了,直直朝程术知心口刺进去!   千钧一发之际,刀尖在距离程术知心脏不足一公分之处停下。   程肆腰间紧紧箍着一双手臂,言柚像一只小兽一样把他往后拉。   她一声不吭,只是一个劲儿地拉住他,拼了命一般。   后背上衬衫被洇湿了,紧紧贴着。   “不要……程肆,不要……他故意逼你的,”言柚声音发抖,“我没事了,我没事了哥哥……”   后背的湿意渗进他皮肤中。   手里的刀骤然落地,当啷一声响。   程肆转身抱住言柚,牢牢扣着腰将人揽进怀里。   郁清雅几步走来,一脚踢开那把已经染红了的刀。   言柚站不稳,蓦地腿软,程肆立刻将她托住,两个人都跌坐在地上。   程肆直接半跪着,眼尾红得不像话。   他低头看见言柚手腕内侧那道被划伤的血痕,并不深,可是血还是不停地渗出来。   青紫交加的淤青布满了她手腕脚踝。   他甚至不敢用力,双手颤抖着捧着言柚手腕。   “不疼了宝贝,不疼了……”   他哑着嗓子低声轻哄,却碰都不敢碰一下那些淤青和伤口。   “哥哥带你去医院,没事了……很快就不疼了。”他伸手去擦言柚悬在眼尾的一滴泪,擦掉她满脸的泪痕,“不哭了,不哭好不好,很快就不疼了。”   他想要抱起言柚,却被怀里的小姑娘抢先一步。   言柚紧贴着他胸膛,一声一声说:“我不疼,我没事,程肆,我没有事了。”   程肆顿了一下,而后展臂将人牢牢抱紧。   他低着肩膀,头埋下去,贴进她颈窝。   一片湿凉滑入她颈间。   潮湿,触及她皮肤的瞬间,猝然变得滚烫。 第六十一章 正文完 从此冰消雪融,人间可亲。……   程术知掌心的伤口很严重。   程肆那一下用尽了全力, 刀刃宽度的伤处不停地往外流着血。   可那人竟然还像感觉不到痛一般,垂着那只伤了的手坐起来, 又缓缓站起身。   郁清雅打了个电话,吩咐人安排私人医院的急救医生赶来。   她低头捡起那把扎进过程术知掌心的匕首,轻拿着,用随身携带的方帕,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刀柄上程肆的指纹。   程术知瞧了一眼,笑了一声。   在这个满是灰烬的房间里,听着莫名阴森。   郁清雅望了眼程肆,说:“带言柚先走。”   程肆却没有动,白色衬衫上留着程术知的血迹, 他用干净的衣袖动作轻柔小心地拭掉言柚手腕内侧的那道伤, 再深一点, 就划过皮肉切破血管了。   “妈。”程肆扣着言柚的手站起来, 比之刚才的冲动,现在整个人都冷静下来, 没什么表情,“帮我送言柚去医院吧, 我等警察来。”   言柚瞬间握紧了他的手, 眼眶里的水光又自动涌出来, 无声摇头。   程肆柔声安慰:“别担心,没事。”   言柚抱着他,情难自抑,哽咽着:“我不走。”   程术知属于非法拘禁, 可程肆那一刀的严重性,足以够得上故意伤人。   郁清雅扔了那把刀,冷声爆了句从来不会从她口中说出来的粗话:“你等个屁, 现在,就给我带着言柚走!”   程术知又是一声笑:“你们倒是难得母子情深。”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靠近墙边那张桌子,任凭右手的血流一地。好像一个没有痛觉系统的人,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地,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整理着周身仪容。   调整领带,扣好了西装扣,拍干净因为到底沾染上身的黑色灰烬。   他打开了那只置于墙角的油桶。   刹那之间,就提起来,全部浇洒在自己身上和周围。   另外三人都离得远,压根没想到程术知在瞬息之间发疯。   “你干什么!!”   “程术知!你疯了!!!”   程术知充耳不闻,动作缓慢而优雅地从桌上拿起打火机。   他望着地上弥漫的灰烬微笑,望着那些消失在墙壁纸上的画作微笑。   程肆以最快的速度将郁清雅和言柚推到了门外。   程术知指间夹着打火机把玩,望着他,低声说:“那些实验报告,阿令其实知道,但她其实也从没告诉过你对么?”   他痴痴地笑着:“她怎么会不爱我呢……”   程肆急促地呼吸着,面前的这个人,已经彻底陷入了自我的臆想与幻想出来的理想国之中。   如同久醉之人跌入酒池,如同穷困潦倒的乞丐梦见满汉全席,如同顽疾缠身的病人照见一场走马灯。   他要把自己,也变成那些画。   好像那些画,才是梁令的具象,是他几十年来欲望的深渊。   所以那些画没了,被烧了。   他也要把自己,以同样的方式,献祭于此。   程术知视线落在程肆身上,落在这个“儿子”身上。   “记住了,是你杀了我。”他还是在笑着,“现在是我如你愿了,儿子。”   他指尖轻点,清脆一声响,打火机金属盖翻开。   十一月中旬。   北京彻底冷了下来,秋天短暂得让人怀念。   道旁的银杏树陆陆续续变了色,金灿灿的,给整个四九城都添上了一道独有的景。   言柚下了课,从教学楼下来就瞧见绿化带旁人行道上的人。   身上是黑色高领毛衣和及膝大衣,肩宽腿长,关键那张帅脸还一派冷淡,整个人都透着股只可远观的高岭之花感,迷人得要死。   但好像越来越冷了。   他的头发也比之前长了些,这个点的校园人流到达顶峰,路过的女生们都不自觉把目光投到他身上。   从前出现还有女生敢大着胆子,上前尝试要个联系方式,现在周身的疏离气质,却无端让人不敢靠近。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前两天还不愿意去理发店,准备让言柚随便帮他剪两下。   精致程度明显倒退。   陈雪依那胳膊肘杵了言柚几下:“宝,你男朋友怎么这么粘人啊,是不是恨不得天天来接你啊。”   刘蔚见过八百遍,今日乍然一看仍遭不住地感慨:“卧槽,真的好帅啊。”   说话间,十来米之外的程肆似有所觉,目光扫过来,落定在言柚身上。   言柚笑了起来,见风吹叶落,一片银杏荡到他肩膀,程肆张开手臂。   言柚梨涡更深,双眸都亮起来,她等不及,刚开始快步走着,到最后忍不住,直接跑着,跳入程肆怀中。   “今天怎么这么早啊?”   程肆眉眼温柔,紧抱着她,说:“提前忙完了,想你,就过来了。”   言柚笑意更深。   抱完了,扣着言柚的手揣进大衣口袋,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样东西。   一片干净、形状圆满好看的银杏叶。   “你在哪里捡的?”言柚问。   程肆:“上午上完课在学校那条银杏路上,我挑过了,这片最好看。”   言柚接过来,两根手指捏着叶梗转圈。   程肆接过她肩上书包,拎在另一只手上,踏着西风扫落的枯叶,两人并着肩往出走。   “晚上想吃什么?”   “忽然想吃酸汤粉,你还记得吗?以前七里巷里面那家,我今天上课忽然就想起他家汤底的味道了,好好吃。但是这里都没有,也不会做。”   程肆却说:“我会。”   言柚惊问:“你怎么会这个的?”   程肆没回答。   事实上,他自己做的馄饨,都和七里巷那家开了几十年的周记馄饨味道很像。   言柚很久以后都不知道,他到底从哪里偷学了人家的配方。   再次得到程术知的消息,是在梁令与言为信忌日的当天。   那日他没能“如愿以偿”,没能和那些灰烬融为一体。   最后一刻,程肆冲过去,打掉了他手里的打火机。   郁清雅将程术知送去了私人医院,手上的伤很重,程术知没报警。   而过去了这么久。   这一次却是警方收到了一封自首信。   一封程术知亲笔所书的自首信。   信上坦诚交代的,却是他如何使用致幻剂,一步步让其父亲程望思老年成为精神病患者,催眠、下药、洗脑,最终让程望思自己选择自杀。   他没有杀梁令。   却在梁令死后,用七年的时间,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在他眼里,最大的敌人,是程望思。   他接受不了那场触礁意外,把命运安排的不测,归结到程望思身上。   警方拿到这封信的同时,程术知在梁令身死的那片海域,跳海自杀。   除那一封自首信,再只字未留。   程术知没有葬礼。   那天开始,言柚就发现程肆状态不对劲。   他总是睡得很晚,即便被她不到十一点就拉着上床,强行逼着他睡觉,半夜偶然醒来,却总能发现身旁是空的。   她去书房,就见程肆对着窗坐着。没有抽烟,没有喝酒,就那么静坐着。   就像是一个……   没有生气的死物。   言柚站在门边,室内的暖气却好像没有用似的,如坠冰窖。   程肆或许感觉到了,他回了次头,很快起身,把没有穿鞋的言柚抱起来。   “睡不着了?”他问。   言柚揽着他脖颈,脑袋埋在他肩上。   一句话都不肯说。   “吓着你了?”   程肆将人放在床上,自己也躺上去。   低低在她耳边说:“对不起。”   下一秒言柚就像一只贪恋温暖的猫儿似的钻进他怀里,她摇摇头。   手从后面伸过去,一下一下在程肆后背轻拍。   “我哄你睡觉。”   只是这么说着。   她仰头亲吻程肆下巴,声音像棉花糖似的,又软又甜,唱着首小时候言为信哄她睡觉时唱的儿歌。   程肆低头埋在她颈窝,闻着言柚身上专属的香甜味道。   重复了几首歌下来,竟然也朦朦胧胧地产生了睡意。   那天之后,言柚就老惦记着,总半夜醒来,程肆倒没有再跑出去了。   每一次都从后面抱着她。   但有几回她还是发现他没睡着,安眠药吃了也不管用,就重施旧计,一声声唱儿歌。   有时候很有用,有时候反倒会自己先把自己哄睡着。   不过,有在慢慢变好。   月底时,言柚跟着程肆去了一趟研究所。   其实不是第一回 过来,程肆已经带她去过许多回,保安室的大叔都记住她了。   程肆去开会,言柚就乖乖待在他办公室,桌上的东西很多,但都整齐。   她实在没什么事干,被吴娜娜拉着一块儿打游戏。   来过这几回,程肆的几个师弟师妹她都很熟了。   虽然专业领域差了个银河系,但年纪相近,共同话题还是有的。   言柚不知道,她被这群人,可是称为,将神拉下神坛的少女。   毕竟程肆在这群人里“神威”太高,考试拜,写论文也拜。据他们所言,这种神秘的封建迷信活动似乎还挺管用,   到底是不是群搞物理的了。   每周这个教授大佬们开会的时间,也是小菜鸡研究生们最舒坦的半天。在实验室窝一块儿打游戏追剧看综艺。   等程肆终于结束会议回来,也到了晚饭时间。   两人直接去的食堂。   落座叶崇高违竟然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挤了过来非坐一张桌上。   高违笑嘻嘻:“妹妹,我们所食堂怎么样,还行吧?”   言柚自然不是第一次吃,点点头说:“好吃的,而且比我们学校食堂便宜。”   她长发披着,低头吃东西时从肩头滑落。   一只手伸过来揽住,不知从哪里变出来根皮筋,动作自然又熟练地替她束在脑后。   做过许多回的样子。   高违冲叶崇相视一笑,调侃道:“铁树一般不开花,开了怎么就这么灿烂呢。”   叶崇乐呵呵地看言柚:“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哪?”   言柚:“……”   她筷子都在米饭中顿住了。   程肆依然毫不尊师重道,说:“不用理他,吃饭。”   高违大声喊:“老师,人姑娘大学都没毕业!结婚这事儿啊,不着急哈。”   叶崇:“我是替程肆着急啊,他都要三十了!”   程肆:“……”   好在这个话题之后,餐桌上的三人就开始聊起来专业话题,言柚听不懂,但这可比刚才那主题好多了。   她专心吃着饭,听见高违提了句程肆刚发了篇顶刊,非要周末去蹭饭,还说是就当庆祝。他曾赶巧蹭上过一回程肆做的饭,念念不忘。   言柚偷偷问程肆:“你怎么不告诉我?”   程肆说:“这有什么可说的。”   一副稀松平常,没怎么当回事的样子。   言柚:“你好嚣张啊。”   程肆微挑着眉笑了下,言柚左手食指轻戳他唇边,像是要后天人为地造出来只与她同款的梨涡。   程肆握住她那根手指,刚要说什么,就被对面高违讨伐:“腻歪死了,行行好,别伤害单身人士的心好吗。”   吃完饭回去之时,起了阵风,北京的风总是很大,不留情面地刮过来,枝桠上的银杏已都所剩无几。   这么一吹,就又落下来许多。   言柚去捡银杏叶,她现在对银杏叶好看的标准都越来越高了,找了许久都找不着满意的。   好久,才终于捡到一片还算可以的。   站在原地笑容灿烂地冲程肆挥着双手。   天色近暗,风声呼啸,高违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   “你知道吗,言柚这姑娘看你眼神,啧,就真的像是有光似的。是个男人就扛不住那种眼神,明目张胆地爱你。你这人,真是哪哪都让人羡慕啊。”   程肆长身玉立,十几米外,言柚又冲他招手,给他看挑出来的叶子。   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冲他那一笑,好像就点亮了这将暗的暮色。   高违又问:“谈恋爱是不是挺好的?”   程肆目光凝在那道身影之上,低低地开口:“是她太好了。”   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   陆陆续续地落下来,竟然越来越大。   2019年的11月底,北京落下第一场雪,好像有了雪,冬日才算是圆满地走了人间这一趟。   暮色四合,昏黄的路灯笼着飘洒的飞雪。风雪交加着,彻底吹落枝桠上零星的叶片。   无人与我同行的路,你突然笑着出现,予我无尽眷恋。   我想把你比作明媚的春光,比作温柔的海风,比作一盏暖灯……比作一切这个世界上的美好事物。   可又发现,它们都无法与你比拟。   风雪漫漫,也会有一个人出现,使这世界变得可爱。   从此冰消雪融,人间可亲。 正文完,愿你得爱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