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病美人娇养手册》作者: 卿潆   简介:   【天然钓系病美人×疯批】   南楚摄政王顾宴容操持权柄,残暴不仁,其凶名市井盛传。   皇帝为摄政王选妃之宴上,世家贵女皆人人自危,低眉敛目不愿中选。   独独镇国公府里那位娇养深闺的病弱幺女,意味不明地抬了抬眼。   ·   谢青绾天生孱弱,却偏生一副清幽流丽的美貌,怎么瞧都是恹恹可怜的模样。   顾宴容奉旨将人迎入了摄政王府,好生供养,却待这病美人全然没甚么心思。   只是他日渐发觉,少女笼烟敛雾的眉眼漂亮,含樱的唇瓣漂亮,连粉白莹润的十指都漂亮得不像话。   ·   某日谢青绾正噙着樱桃院里纳凉,一贯淡漠的摄政王却神色晦暗地凑过来。   他连日来看她的目光越发奇怪了。   少女斜倚玉榻,闲闲摇着团扇,不明所以地咬破了那枚樱桃。   男人意味不明的目光细密地爬过她湿红的唇瓣,声色暗哑:“甜么?”   【食用指南】   身心1v1,先婚后爱小甜饼   官制民俗大杂烩,不可考据,鞠躬。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婚恋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青绾,顾宴容 ┃ 配角:很多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高冷疯批的真香实录   立意:在逆境中也要保持乐观、热爱生命   ? 第1章 疯子   ◎他目光极亮,沾着满手满袖的血色◎   熙载元年春,南楚国丧期满,市井间喧声渐盛。   春寒未尽,秦月楼朱窗紧阖,隔开了窗外接连天际的雨幕。   谢青绾万万不曾料到,她与这位传闻中杀孽深重的未婚夫,会以这样的方式撞面。   秦月楼中宴饮正酣,只听霍然一声巨响,一个人影已被狠狠掼到地上,巨大的冲击力直将木桌砸得碎裂。   满堂惊愕哗然。   谢青绾挑起一点珠帘,自二楼雅间遥遥望见,摄政王奢靡的玄靴碾上那人惨白的脸。   摄政王半敛着眼睫,那双染血无数的手骨节分明,正把玩着一柄刀。   而那张因惊惧而扭曲的脸,似乎是卜官林氏出了名的纨绔次子。   孟春的雨仍沁着寒意,丫鬟芸杏为她续上热茶,半挡着朱窗低声劝道:“小姐,回避罢。”   摄政王顾宴容一向凶名极盛,瞧这情势,今日大抵免不了要见血光。   谢青绾一贯爱听秦月楼的评书,二楼这处雅间近乎被这位国公府贵女包圆了。   平帝丧期已满,秦月楼宴饮重开,她才终于得以出来透口气。   可惜今日不赶巧,偏偏有不要命的惹上了这位煞神。   谢青绾敛下眼睫,极浅地摇了摇头道:“噤声。”   一楼正堂中,摄政王神色晦暗地把玩着那柄刀,林家那纨绔在他脚边颠三倒四地告饶。   男人置若罔闻。   那纨绔似乎被点了周身大穴,四肢卸力,姿态狼狈地匍匐于地。   摄政王倾身而下,将骨刀抵上他右手指节。   摄政王府一众侍卫玄甲银刀,乌泱泱地挟控了整座酒楼。   顾宴容低垂着眼,那柄薄如蝉翼的锋刃切入肌理,在秦月楼众目之下与那人凄厉的惨叫声中,剖开了他的掌心。   无人敢拦。   那纨绔动弹不得,剧痛之下近乎失声。   利刃慢条斯理地剥开他的筋络,生生剜出满地血淋淋的指骨来。   顾宴容随手弃掷了那柄凶器。   他目光极亮,满手满袖遍沾血色,无甚所谓地侧了侧头——眼睑下沾着不知何时溅落的殷红血迹。   英俊邪异,狠戾嗜杀,与坊间传闻一般无二。   果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侍卫跪于一侧,熟练地收整了那散落一地的指骨,在乌木盒中拼凑回原本的形状。   顾宴容拿烈酒盥了手,冷漠地扫过一眼那副森森的指骨:“送去林卜官府上。”   林恒于太史寮任卜官,专司卜龟筮卦,预言吉凶。   眼下这位被摄政王生生剖了右手的,果然便是林家不成器的次子。   杀人诛心,不外如是。   顾宴容一袭玄色长袍,广袖上斑驳的血迹隐约可辩。   他身量极高,淡而冷冽地睥睨过整个鸦雀无声的大堂,扫过二楼雅间时却微妙地顿住了目光。   大约是尚在病中,入春的时节里,少女仍拢着淡鹅黄色的细绒披肩。   她白得惊人,像是从无际的雪色间透出的一抹冷晖,连唇瓣都是浅淡至极的樱色。   单薄的眼尾被茶雾熏得微红,恍若暮春里不堪一折的芍药。   清幽至极,也孱弱至极,与那日宫宴上遥遥一瞥并无二致。   顾宴容不轻不重地搁下酒坛,幽深的目光却一瞬不瞬地钉在她浅红的眼尾上,意味难明。   堂中泗流的血迹如叶脉般蔓延。   谢青绾被这幽微难辨的目光惊了一瞬,拢着披肩弱柳扶风般微微倾身,颔首施了礼。   鬓边坠着珍珠的螺钿钗却倏地从她发间滑落。   少女下意识伸手去够,散落的珠帘霎时间纠缠一片。   珠钗却已擦过镂花的窗沿直直坠了下去。   她保持伸手揽够的姿势撑在窗边,自错落的珠帘间瞧见摄政王身形一动,珠钗便已稳稳落在他掌中。   玄袍微浮,四下蜿蜒的血迹未能沾染他分毫。   看来今日这一照面是躲不过了。   谢青绾暗叹一声,微蹙的黛眉间染上郁色,抬手任由芸杏替她理好裙摆。   孟春的雨仍裹挟着惊人的寒,才踏出厢房,便已隐隐觉出凉意来。   一楼正堂仍被乌泱泱的玄甲侍卫挟控,堂客无不惊畏敛声,屏息瞧着这位病弱贵女缓缓步下长阶。   她一身沉疾,行动间都带出几分恹恹幽浮的脆弱之感。   实在可惜了这样清幽出尘的美貌。   谢青绾久病多年,惯来深居简出,堂客中识得她身份者不多。   她朝顾宴容遥遥施了礼,斟酌着开口道:“摄政王……”   “过来。”   谢青绾一怔,抬眸时骤然与他目光相接。   这位传闻中的杀神身量极高,面如冷玉,极深的眉眼下溅着殷红血迹,在幽晦日色下更显浓墨重彩。   那是一张极尽冷漠却亦极尽摄人的脸。   谢青绾竭力避其锋芒,面上谦谨恭顺至极,依言朝他走近几分。   顾宴容才拿烈酒盥了手,凑近时凛冽的酒香扑面而来,杂着半分极具侵略性的男性气息。   谢青绾稳了稳气息,一双纤弱的手捧至发顶,诚恳道:“谢过摄政王举手相助。”   顾宴容却并未如她所愿将珠钗归于她手中。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过少女纤细莹白的十指,意味不明地赞道:“凝脂柔荑,伶仃玉骨。”   一旁的芸杏霎时间脸色煞白。   这疯子剜的一地指骨恐怕尚还留有血肉的余温在罢。   有此前车之鉴,这番夸赞可实在教人头皮发麻。   谢青绾毛骨悚然,似有若无的杀意迫使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她勉强抑制着轻颤,以最平稳寻常的声线回道:“摄政王抬爱了。”   那双奉至他面前的手定定未动,倒比地上蜷缩讨饶的林家少爷镇定不少。   顾宴容低敛着眼睫,一时教人捉摸不定他的喜怒。   芸杏冷汗直下,双腿发软近乎便要跪下去。   只是她家小姐仍旧温静立于摄政王身前,眉眼低垂,腰杆却笔直。   芸杏便也强撑着不敢有半点动作。   顾宴容微妙地停顿过片刻,带着星点令人生畏的笑意道:“免礼罢。”   男人袖口醇烈的酒香忽然压近,掌心有温热的触感擦过——他已将珠钗原封不动地归还于她手中。   谢青绾十指惊蜷,下意识抬了眼,只擦见一瞬他冷郁而散漫的神情。   顾宴容已兴致缺缺地拂袖转身,王府的沉奢的车驾正候在楼外。   金纹玄伞接续撑起,男人缓步没入雨幕,玄甲卫在他身后如潮水般退了干净。   这一番做派果真孤桀随性至极,却教谢青绾暗自松了口气。   她收好珠钗,垂眸将微褶的袖口理平整。   那酒香极为醇烈,不过一触之间便似乎染了她的袖口,莫名使她联想到摄政王漆黑的眼。   国公府的车驾早已备在了楼外,仆侍撑着伞遮开斜斜风雨。   谢青绾微牵起裙摆,矮身入了车與。   才解开沾了微雨的披肩,芸杏忙取来银绒薄毯将她拥覆,劫后余生一般道:“小姐,小姐受惊了罢。”   “今日沾了冷雨,小姐又受了惊吓,今夜教苏大夫备下药浴,好好祛一祛寒罢。”   谢青绾拢在银绒间的眉眼安静:“阿杏安排便好。”   她今日一时慌了神,此刻安定之下再细细想来,反倒消减了几分后怕。   摄政王如此讲究,彼时已拿烈酒盥过了手,大约是收了杀心,轻易不会再沾血光。   只是他一句“伶仃玉骨”意味太玄,着实悚然。   这尊杀神心思诡谲,行事又不循常理,能避则避罢。   芸杏见她微蹙着眉,乌压压的墨发散乱在银绒里,落落寡欢,不由跟着揪心。   摄政王手段血腥惨烈,足教朝野上下闻之色变。   这疯子乃当年昭帝与皇后所出,本该极尽尊崇,然此人生来妖邪缠身,命里带煞。   自他出世后,昭帝膝下子嗣忽然之间纷纷开始恶疾缠身,或无故夭折,或终日缠绵病榻。   卜官进言,妖邪不除,宫闱难安。   昭帝终是不忍,只将其圈禁幽庭,外设诛邪符阵。   此后皇后早薨,昭帝终其一生子嗣凋敝,似乎正印证了这神鬼之说。   昭帝崩后,继后之子顾景同奉诏即位,改年号永镇。   新历元年,诸邪永镇,朝野上下无不拊掌叫好。   可惜这样浩大的声势也未能镇得住这尊煞神。   顾景同在永镇元年的深秋忽生恶疾,病况一路急转直下,再无力临朝。   当此时节,顾宴容奉诏摄政监国。   他狠戾,疯魔,踏尸山血海以统摄朝堂,杀奸佞也杀纯良,杀儒生也杀美人。   皮下白骨,并无分别。   永镇三年,顾景同病逝,谥平帝。   其嫡子顾崟川时年九岁,临危受诏,践祚为皇,改年号熙载。   平帝遗旨,仍由顾宴容行摄政监国之职,辅佐幼帝至其成立。   谢青绾自幼多疾,娇养深闺本不常面世,却阴差阳错被当年的平帝一眼相中,指给了摄政王。   雨天路滑,车行缓慢,谢青绾被车舆晃得昏沉,渐倚着软靠倦倦睡去。   国公府路远,今时睡了,夜里恐少了困意,不利安养。   芸杏本该唤她起来,因想她病中常精力困乏,不忍扰她。   何况背着这样一桩婚事,醒着恐也难以心宁。   小睡片刻罢了,今夜药浴安神,再焚些沉檀,大约也够安眠。   作者有话说:   开篇熙载元年,男22女16   官制民俗大杂烩,不可考据,鞠躬 第2章 探访   ◎像是朝晖里静待消逝的细雪◎   谢青绾夜里又起了低热,昏沉间隐约有微凉的手探了她的额温。   熟悉的苦药灌进来,刻意压低的人语与帘外沥沥雨声清晰一瞬,又蒙着迷雾逐渐模糊下去。   她复又梦见了那日宫宴上皇帝赐婚的情景。   那同样是一个春季,永镇三年的仲春。   彼时平帝顾景同尚且健在,他卧病一载有余,令满朝医官束手无策。   这位本该安心静养的帝王不知缘何起了兴致,遍邀阑阳城勋贵名媛入宫赏花。   南楚极尚风雅,多植名花奇木于庭苑,以供赏玩。   只是自前朝以来,天家多借赏花宴之名,为皇室子嗣寻择佳偶。   如今皇帝年纪尚轻,嫡长子亦不过堪堪九岁,远不到议婚的年纪。   世家勋贵便只道是寻常宫宴,充一充热闹,为皇帝祛散病气。   谢青绾一贯托病避世,推窗瞧见明媚春色,忽觉有几分懂得了皇帝不顾病体、携众赏春的心境。   人在病中,总有恋念风与人间的时刻。   她心念微动,在母亲问及她是否愿意同往时,神使鬼差地点了头。   临华殿朱台高阙,舞姬伴着钟乐漫舞于花间。   暖风盈袖,谢青绾始终静坐于席,捧茶遥望满庭春芳。   目之所及,忽见一袭玄袍的高大男子穿过重重花亭,名仕贵女纷纷伏地叩拜,沿途跪了一路。   谢青绾初次看见了这位令朝野闻之色变的摄政王。   男人长身立于阶下,朝皇帝颔首道:“臣弟来迟了。”   冰冷克制,像是未出鞘已泠泠乍现的寒光。   主座上年轻而威严的帝王温笑道:“寻常宴会,何必拘礼,入席罢。”   众人方才后知后觉,这原是摄政王的相亲宴。   皇帝病容难掩,精气神却意外地不错。   宾客尽数入席,他举酒祝过天地,只嘱咐众人尽兴便是。   十二舞姬身披羽衣袅娜生姿,宫乐典雅,唱词悠扬复沓。   席间气氛渐热,皇帝与摄政王耳语几句。   却见那位杀神慵倦地抬眼,慢条斯理地审视过满座宾客。   座中世家贵女霎时间人人自危,尽皆低眉敛目,惶惶不安。   谢青绾自恃病弱,料想皇帝待摄政王但凡有几分情谊,便不至于选了她这金贵难养的药罐子。   顾宴容神色冷漠,极轻巧地环视过一遭,未作片刻停留。   却不偏不倚将目光定格于她身上。   少女着淡青色玉雪纱披风,暗纹织银的月华罗裙碎光隐隐,像是朝晖里静待消逝的细雪。   微渺脆弱,不堪一折,顾宴容漫不经心地想。   他却不知为何一时竟出了神,谢青绾已搁下茶盏,抬眸投以清明坦荡的回视。   主座上皇帝心领神会地一笑。   梦境至此戛然而止。   谢青绾尚不明白皇帝究竟领会了甚么,翌日赐婚的谕旨已直达镇国公府。   这本非良缘,奈何皇帝自赏花宴后一病不起,更无处去说。   摄政王府已问过她的生辰八字,将六礼的章程走了一半。   尔后帝崩国丧,这桩婚事被顺理成章地被搁置下来。   大约是昨日秦月楼中一见,摄政王沉黑的目光,才教她联想起赏花宴上初见的光景。   才一动身,帐外芸杏刻意压低的声音已传了进来:“小姐醒了?”   谢青绾微觉困乏,揉着额角倦倦坐起身:“伺候盥洗罢。”   流锦明光纱帐被层层挽起。   “小姐,”芸杏将她早间惯常要喝的白芍雪蜜拿温水化了,奉至她面前。   “公爷果真最疼我们小姐。”   谢青绾本就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加之儿时谢家动荡,未能妥善安养,积病更深。   谢老国公重金求医,奇珍异宝将人仔细供养着。   阑阳城地居江南,雪蜜难得,一斛可抵千金。   辅之以白芍花瓣与花蕊,每日晨起时温水送服,大有裨益。   芸杏接过她饮尽的空盏:“昨儿小姐安置得早,听松院差人送了不少东西来。”   “祖母回来了?”   闺房夜里熏了沉檀,一觉倒也勉强算安稳,竟未听到动静来。   听松院乃是祖父母的住处。   祖母念佛,常到寒林寺祈福小住,算一算日子,约摸是该归府了。   芸杏道:“是,昨儿个入夜才回的,老夫人特意叮嘱过,不许惊动小姐,只交代说今早叫您到听松院去一道用早膳。”   谢青绾微微颔首。   琉璃屏风外,另一贴身侍候的丫鬟素蕊已取了那条烟水粉色浮光云罗留仙裙来。   “小姐,这浮光云罗格外衬显气色,今日陪老夫人用膳,穿这件可好?”   素蕊较芸杏大上几岁,沉稳周密,谢青绾的衣食起居大大小小的事务皆由她一手主理。   谢青绾平素最爱淡青色。   她常年避世安养,肤白似雪,着青色自然空灵幽静,明澈动人。   只是谢老夫人心疼她经年苦病,总盼着能将人养得气血莹润才好。   春日里白昼渐长。   五更初起身时,窗外柳梢尚斜斜挂着月亮,待梳洗罢已是东方将白。   谢青绾照例先到母亲院中请安,才知祖母也传了母亲去用膳。   谢老夫人日渐年迈,免了晨昏定省,更将府中大小事务全权交由谢青绾的母亲江氏掌管。   且谢老国公一贯喜静,听松院深居府内,松竹山石环绕,幽闲僻静。   若非要事,鲜少传旁人一同用膳。   谢青绾一面暗忖,一面挽着母亲同往听松院去。   才过院门,便隐隐有粥香。   谢老夫人鬓发如银,一丝不苟地梳着高髻,同谢老国公静静品茶。   谢青绾入了内室,跟着江氏行礼道:“阿绾问祖父祖母安。”   谢老夫人见她进来,忙搁下茶盏扶她起身:“阿绾来了。”   另一面温和地朝江氏吩咐道:“你也坐。”   谢老夫人出身名门,一生温厚慈善,待谢青绾这个嫡亲的孙女更是纵容溺爱。   谢青绾穿了那件烟粉云罗裙,乌压压的长发松松挽起,气色尚佳。   谢老夫人握着她的手引她入座:“好孩子,早起寒露重,先用膳罢。”   谢青绾只得暂且压下满心疑惑,由丫鬟簇拥着盥了手。   主座上谢老国公始终一语未发,直至瞧她将那碗莲子青粥用了小半,才缓缓道:“阿绾昨日,与摄政王打过照面了?”   谢青绾动作一顿,静静搁下瓷勺,丫鬟拿来温茶浅漱了口,方才回道:“是。”   昨日秦月楼人满为患,此事传到祖父这里倒也算不得稀奇。   谢老国公神色微凝,斟酌道:“昨日摄政王府递了拜帖,来探你的病。”   谢青绾一惊:“何时?”   朝局动荡,摄政王以铁血手腕清洗权党,她久病避世都对此有所耳闻。   他几时竟有这样的闲心,要来国公府探病。   江氏幽幽叹一口气:“昨儿个黄昏递进来的拜帖,说是今日早朝之后,亲自登门。”   顾宴容来得不早不晚,由国公府的老管家亲自引着,在花厅会面。   他一身尚未来得及更换的玄色广袖朝服,向谢老国公作揖道:“晚辈见过镇国公。”   低眉时仍透出难掩的孤桀与冷郁。   府中闻讯来瞧姑爷的丫鬟婆子纷纷敛声屏气。   老国公谢安道与昭帝相识多年,为他远征四方立下赫赫战功,曾被当年的昭帝引为义兄,诏封公爵,风光无二。   倒也受得起摄政王这一礼。   他朝顾宴容虚虚一扶,道了句多礼,便朝谢青绾吩咐道:“阿绾,来见过殿下。”   谢青绾方要施礼,便听得那道冷而低缓的嗓音:“谢小姐抱恙,不必拘礼了。”   顾宴容身侧老主簿取出早已备好的拜礼,交到国公府管家手中:“一点薄礼,聊表心意。”   紫芝仙草,固本扶正的良药。   这份礼贵重到令人咂舌,显出十足的诚意来。   谢青绾微微倾身,烟粉色罗裙随之轻拂:“殿下有心了。”   烟笼雾绕的浅粉极衬她的肤色。   雨霁之后,被雾气遮掩的微末花香渐明晰起来,比昨日更真切一分。   顾宴容神色如常,随谢老国公的指引落了座。   谢青绾坐在江氏身边,安静听他们寒暄过几轮,才发觉摄政王似乎与国公府有些交情。   谢家多年动乱,老国公子嗣微薄,两名嫡子尽皆为国战死,只余一个难成大器的庶子。   阑阳城中权势煊赫的镇国公府自此后继无人。   谢老国公辞去官位,归缴兵权,守着国公府万贯家财过起了清贵日子,再不问半句朝政。   国公府上下皆对此事讳莫如深。   祖父从未对她提过半句,且父兄战死时谢青绾不过堪堪四岁,对当年的内情知之甚少。   但总归脱不开“功高震主”四字。   出神间,忽听得一道声音:“昨日入宫,陛下的意思是,一来遵行平帝旧旨,二来新历元年有桩启泰开运的喜事,两全其美。”   谢青绾抬眸,发觉是摄政王身边鬓发苍苍的老主簿。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话题已绕到了平帝所赐的婚事上来。   原是奉了圣意来的,难怪拜帖下得这样急。   平帝丧期已过,这桩婚事的确已没有了拖下去的理由。   顾宴容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淡淡抬起眼睫朝她投来一瞥。   老主簿接着道:“何况六礼的章程已走了一半,陛下催得紧……”   江氏适时道:“茶冷了,阿绾去续上一壶罢。” 第3章 新婚   ◎只是压低眉眼无声望向她◎   谢青绾借江氏的话由离了席。   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身为儿女,于礼应当回避。   国公府乃当年昭帝谕旨所筑,建于天启十年,谢老国公正得昭帝宠信之时。   府邸瑰丽辉煌极尽奢靡,山石秀水画苑回廊一应俱全,又有昭帝御笔亲题“镇国公府”四字。   潋池园花木掩映,青石路绕池心亭榭而过。   昨日才下过雨,潋池园中青石铺就的甬路湿滑难行,素蕊扶着她缓缓往外走。   连陛下都开了金口,这桩婚事已是板上钉钉,再无转圜的余地。   最后一刀落下来,谢青绾心下却意外地温静平和。   她的父亲谢庭乃是镇国公嫡长子,母亲出身百年望族樾阆江氏,是三书六礼从镇国公府正门抬进来的长媳。   单论身世门第,配这位摄政王倒也算不得高攀。   摄政王虽暴虐无常,却到底与祖父有些交情,嫁入摄政王府总不至于有性命之虞。   谢青绾昨夜才发过低热,只觉较平日里更疲怠一些。   素蕊瞧出她神情中暗藏的倦意,忍了忍终是开口劝道:“小姐,回熏风院歇着罢,公爷从来最疼小姐,必不会轻易耽怠了小姐的婚事的。”   她瞧见谢青绾微凝的黛眉,语气恳切:“小姐宽心。”   谢青绾却不想回熏风院去。   春雨洗过的潋池园时有薄风掠过,明净清冽,吹得人分外得宜。   回了熏风院里,丫鬟婆子们必要前拥后簇地围上来伺候,生怕出了丁点疏漏。   谢青绾一贯是温吞软和的性子,自知惜命,饮食起居皆格外讲究。   只是今日她心下郁结,只想安静吹一吹风,琢磨一点心事。   “阿杏呢?”   素蕊回道:“院子里的冬浆葵该修了,芸杏担心底下人手脚粗笨,在花房里盯着呢。”   谢青绾淡淡嗯了声:“随我散一散步罢。”   潋池园邻水而建,园中时有凉风,素蕊本想再劝,只是她家小姐虽性子和软,一旦拿定了主意却是极难劝动的。   素蕊仔细拨开垂落的紫藤花,随她信步游至潋池园深处。   江氏面面俱到,将偌大的国公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潋池园每一处皆修理得精细。   那棵香樟树乃是谢青绾出生时谢老夫人与江氏手植,十六年间,已长得苍翠而稠密。   谢青绾便在树下矮椅上歇了歇。   她水眸半阖,支着脑袋在矮椅上小憩,随侍的丫鬟小跑着取软靠去了。   素蕊招手唤来另一名丫头,嘱咐道:“回院子里西厢房外阁,将右起第二个檀木橱最顶上那条雪色云罗斗篷取来。”   此处幽深僻静罕有人至,高树所拦之下,清风柔润,谢青绾常来这里作画乘凉。   素蕊听到她轻淡而柔润的嗓音:“阿蕊替我剪几枝桃花来罢。”   她倒不是想要花。   大约是随了谢老国公的性格,谢青绾每每有烦心事便喜欢独处,随侍的两个小丫鬟已被打发走了,索性找个由头将素蕊也支开。   素蕊服侍她多年,自然通晓她的心思,福身告退。   谢青绾便吹着细风,阖眸养神。   乌压压的墨发散在梨花木制的矮椅上,三两凋坠的紫藤花瓣落入发间,宛若极尽绮想的星汉飞仙画,收在卷轴里沉眠。   顾宴容走近时,入眼便是这样一副情景。   他本该在花厅里同镇国公议事,幼帝将这门亲事催得紧,只怕背后别有深意。   中间有侍卫传来急报,顾宴容这才小辞片刻,寻了个幽静处先行处理。   转身欲回花厅时,却从葱郁的石林花木间擦见了她烟粉色的裙摆。   顾宴容目力极好,遥隔着春庭仍依约可辨她浓翘的睫羽,与吹落发间的紫藤花瓣。   南楚民风自由,游园赏花、染纸制墨一应风雅之事极为贵族所推崇。   看来这位国公府贵女亦不能免俗。   顾宴容从来情绪寡淡,唯有汨汨温热的血与将死时惊惧的表情才能唤起他一点兴味。   如此无趣。   他在无趣中驻足许久,直到有婢女拿来雪色的斗篷,遮去了少女的腰肢与铺散的裙尾。   发间那抹微小的浅紫也被一同摘去了。   顾宴容忽然无端生出一点浅淡到几近于无的情绪。   像是那片小小的紫藤花瓣落在了经年的古井间,荡开转瞬即逝的波纹。   事毕,谢老国公留了午膳,意料之中被摄政王谢绝了。   谢青绾亦步亦趋地跟在祖母身后,随众人一道将摄政王送出府。   掩上房门,江氏紧握着她的手将人拥进怀里:“阿绾,纳征之日定在后天了。”   “后天?”谢青绾抬眸,“这未免太过着急了……”   江氏却只无奈摇了摇头:“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谢青绾凝噎。   镇国公府眼下的风光,全凭祖父一身丰绩才勉力撑起。   后继无人,归于青史埃尘已是谢家注定的命运,她从很早便明白了。   朝中祖父旧部虽多,却断不会轻易便因一纸婚事而力挺这位暴虐无常的摄政王。   何况他一步步踏上今日之位,凭的是铁血手腕与生杀决断的魄力,而非邀买人心。   镇国公战功卓著,她这么一个镇国公的心头肉,倘若于摄政王手中有任何闪失,势必会成为朝野攻讦他的一大利器。   谢青绾对政事所知不多,却也晓得这桩婚事于他毫无助益。   小皇帝不过九岁,竟已筹谋至深。   江氏接着道:“此事其实也算不得匆忙,摄政王府的聘礼早在去年便已开始着手了……”   谢青绾明白她的未尽之言。   当年平帝崩逝,才无奈中断了六礼的流程,如今再拾起来轻而易举。   摄政王府的滔天富贵,在堆金积玉的聘礼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成箱叠摞地从明华街口直排到镇国公府正门,仍在络绎不绝地往进抬。   这场面实在惊人,明华街上各户人家纷纷探出头来。   初春清晨尚有些余寒,唱着礼单的老主簿额头上已发了一层薄汗。   镇国公府阖府上下皆在前院忙碌,连芸杏都讨了她的准许,到前院凑热闹去了。   谢青绾在熏风院里躲着清闲,面上一派闲淡。   只是手下那株芍药已经被她浇过三回了。   素蕊从前院回来,禀道:“小姐,婚期定下来了。”   谢青绾缓缓放下浇瓶。   她拢了拢春衫,捉着裙摆穿过满栽芍药的花圃:“何时?”   素蕊忙搀上去,小心翼翼地查探着她的神色:“二月初五。”   祖母的六十寿辰在二月初八,虽挨得近了些,到底也算错开了。   谢青绾春来多病,距婚期却已不足旬日。   苏大夫为此愁煞之际,摄政王府竟如旱漠甘霖一般抬了足足三箱西域贡品进来。   揭开一瞧,入眼皆是可遇难求的珍药。   苏大夫连夜改了药浴方子,三日一次地泡下去,芸杏恍惚能从她那张冷白的面皮上瞧出一点血色来。   二月初五终归要来。   春夜星河耿耿,谢青绾被簇拥着坐至妆台前时尚睡意惺忪。   母亲顾惜女儿体弱,除却必得由她拿主意的事情,其余琐事尽皆替她拦了下来。   这几日太过舒坦安逸,白日珍珠桃花粉敷面,养花烹茶,晚间香汤浴修身助眠。   她懒得酥了骨头,近乎要连摄政王那张冷郁而摄人心魄的脸都淡忘了。   冷绸一样的墨发挽作云髻,繁复的嫁衣层层叠落。   嬷嬷为她施了薄粉,眉描远山。   谢青绾天生唇色浅淡,与南楚所推崇的不点自朱的樱唇相去甚远。   嬷嬷浅取来星点口脂,细细在她唇瓣上铺开,清幽流丽。   烛火将尽,天光微明。   谢青绾最后一次到听松院请安,拜别母亲与祖父母。   谢老国公自始未置一词,缄默看着江氏与谢老夫人事无巨细地同她叮嘱过一遍。   谢老夫人抹着泪花,转头发觉他与此刻温情脉脉的氛围格格不入,不满道:“公爷。”   谢青绾亦仰起脸来眼巴巴地去瞧他,华冠在烛影中映出熠熠的珠光。   黛眉微蹙,泪眼轻红。   祖父缓缓抚过她的鬓发:“安心去便是。”   摄政王府的迎亲队伍已候在府外。   新妇盛装红盖,在锣鼓喧天与万人齐贺中叩别了镇国公府,踏上另一个姓氏的婚與。   祖父似乎与前来亲迎的摄政王攀谈过两句甚么,听不太真切。   这桩婚事虽急促,却仍是依皇室制式。   谢青绾始终温静而从容,在喧热的喜乐中滴水不漏地完了礼,被簇拥着送入新房。   素蕊与芸杏昨日亲自来铺陈过,对摄政王府已算得上熟悉。   谢青绾只用了些蜜水,仍旧端坐在榻上。   摄政王在朝中正是炙手可热,朝中前来贺喜的达官显贵不在少数。   谢青绾已做好了等至深夜的准备,谁知红烛才矮下去一寸,门外便响起了脚步声。   她浑身绷起来,这十日里酝酿起来的镇定与勇气霎时间散了干净。   摄政王慢条斯理地盥着手,近乎要引得谢青绾以为他是才杀了人回来。   出神间,男人已执起天星杆,不紧不慢地掀开了她的盖头。   他站得并不近,神色轻淡,在晦红的灯火里辨不清细节,只是压低眉眼无声望向她。 第4章 约定   ◎像是被重重按揉过一样◎   房中烛火晦明不定,白玉炉已焚上了她惯用的沉檀,香雾微渺。   想到祖父那句“安心去便是”,谢青绾复又安定几分。   她有些怵,袖中纤盈的十指绞着绣帕,安静等待这位摄政王先开口。   那道冷隽的、与此刻红烛夜色的暧昧氛围格格不入的嗓音在她耳边轻然炸开:“过来。”   又是这句。   谢青绾顺从地站起身,铺散的裙尾倾泻而下。   然而下一瞬,铺天盖地的眩晕感毫无预兆地席卷了她。   眼前骤黑,耳中轰鸣,连呼吸都艰难深窒起来。   前后皆无着落,谢青绾在摇摇欲坠的刹那记起来,今日婚礼繁忙,将汤药同膳食一并疏漏了。   她不会要成为一个新婚当夜饿昏在洞房里的新娘罢。   失重感袭来的瞬间,忽有一只坚实的臂膀横空一拦,迫使她骤然改了方向,重重撞进一片微冷的怀抱。   通身婚服皆是玲珑蚕丝所制,柔滑熨帖,裹挟着淡而清冽的茶香。   他似乎没有饮酒。   谢青绾下意识仰起脸来追寻他的表情,旋即意识到自己一时尚不能视物,只得作罢。   只是她看不见,顾宴容却已将她面上每一寸细节尽收眼底。   她妆色清薄,淡如烟芍的粉唇透出媚若天成的丽色,眼尾湿红。   新房明烛红帐,在她幽静的眉眼投下晦晦光影。   与平素很不一样。   顾宴容语气微冷:“来人。”   声音不重,却莫名地寒气骇人。   虚掩的房门推开,芸杏素蕊垂首跟着摄政王府主事的嬷嬷进来。   本该洞房花烛春宵一刻的新郎官,如巍峨寒山一样将新娘全然笼罩在身前,言简意赅:“药。”   煎药总需些功夫,芸杏化了些白芍雪蜜服侍她先行服下,素蕊在小厨房盯着汤药。   谢青绾忍着昏胀坐回榻边,良久才略缓一二。   她眸光流转,湿漉漉地扫过摄政王冷郁沉静的脸,鼻尖仍萦绕着他怀中冷冽肃杀的男性气息。   分明是暧昧至极的氛围,清醒过来的新娘却梗着头皮,悄无声息地将距离再挪开半寸。   她倒下时正对摄政王的方向,不过电光石火之间男人已出手极快,不偏不倚地揽在……   嫁衣轻滑,触感明晰。   那点几近于无的撞痛早被满心翻涌的纠结与羞耻覆没。   谢青绾悄然抬起眼睫,在一片忙乱中窥见摄政王那张冷隽摄人的脸。   见他无甚波动,谢青绾绞着绣帕的手才勉强松下一点。   顾宴容坐在桌前神情幽晦,骨节分明的手不经意地摩挲。   时已入夜,素蕊盯着厨房做了些软烂易克化的吃食,又将煎好的汤药煨在炉子上。   婢女尽数退了出去。   谢青绾没甚么胃口,各样吃食拣着尝过三五口便停了筷。   服过汤药,下人收了碗筷。   晦烛红帐里复又安静下来。   顾宴容搁下那盏未动半口的茶,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袖口,起身往门外去。   谢青绾忽然开口:“殿下。”   她才服过汤药,仍旧没甚么气力,亮而清润的嗓音恍若笼着云雾。   顾宴容顿住脚步,一语不发地回过头来,静静等待她开口。   谢青绾在这细密的注视下生出怯意来,在袖中揪紧了绣帕:“合卺酒。”   这桩婚事系先帝谕旨所赐,倘若今夜未完礼,传入外人耳中只恐有欺君之嫌。   她却旋即意识到,自己才服了药,本不宜饮酒。   少女浓翘的睫羽颤了颤,一时有些失神地坐在榻边。   红烛暖帐,顾宴容沉寂的目光却像是掺着碎雪落在她身上。   她不合时宜地想道,这杀胚似乎鲜少有情绪波动的时刻。   秦月楼中剜骨时他看着四溅的血,与那日宫宴上观舞赏花的神情一般无二——冰冷死寂,极度缺乏常情与温度。   “不必,”顾宴容声线平稳,“今夜之事,不会有人泄露半字。”   谢青绾颦蹙的眉微微舒展。   顾宴容慢条斯理地走近两步,居高临下,嗓音像是割裂幽晦夜色的风雪:“朝局诡谲,形势所迫,这桩婚事是本王有愧。”   谢青绾讶然抬起了眼。   他接续道:“今后奇珍灵药,富贵盛名,无论哪一样,王府绝不亏待。”   红帐间端坐的新娘忽然开口道:“倘若我只想回镇国公府尽孝呢?”   顾宴容话音顿落,昏光之下像是几经考量,又像在沉沉酝酿。   弹指的片刻被无限拉长。   长到谢青绾近乎以为他不会回答,那人却缓缓给出了答复。   “本王尚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谢小姐倘若想回镇国公府尽孝,亦或另觅良人,待此事一毕,可与本王修和离书一封。”   幼帝孤弱,乱党当朝,人尽皆披着层层假面,以谨遵这世道的生存法则。   摄政王的答复已是坦荡。   谢青绾深深一拜:“谢过殿下。”   新房朱门开了又阖,芸杏目送摄政王离去,才慌忙入内去瞧她家小姐。   谢青绾衣冠端整,闻声清柔地望向她:“伺候盥洗罢。”   芸杏动了动唇,将那句“小姐没事罢”咽回了肚子里——她瞧上去实在没有丁点受了惊吓的痕迹。   帐幔层层落下,掩去了外头跃动的光火。   芸杏伺候她安置妥当,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谢青绾蜷在云软的枕衾间,被那点轻淡至极的沉檀香熏得昏昏欲睡。   她动了动身,不经意擦过寝衣下那片柔软,倏地浑身一僵,酝酿的睡意顷刻间散了干净。   那异样就像是。   谢青绾往衾被里蜷了蜷——像是被重重按揉过一样。   她总觉不适,颠三倒四地挽起床幔,咬唇就着幽微的烛火撩起了寝衣。   看不出甚么伤痕,只是略有些红罢了。   她复又满怀心事地躺下去。   照惯例,皇帝金口御赐的婚事,本该新婚翌日入宫谢恩。   然她与摄政王的婚事乃是平帝所赐,平帝已崩,太后悲恸隐于深宫,新帝又年幼。   大约是不需再走这一遭。   五更初天光昏晦,摄政王府却已是灯火通明。   谢青绾在一众丫鬟的簇拥下入了含辉堂的膳厅,却发觉顾宴容早已在此久候。   她微愕了瞬,娉娉袅袅地行礼:“殿下。”   顾宴容颔首回了礼,眉眼间透出淡淡倦意,似乎是昨夜睡得不大好。   温火煨热的早膳散出腾腾热气。   谢青绾用膳是极斯文的模样,因不知摄政王府是何规矩,未敢轻易出声,只小口咬着甜酥。   今晨起身时她悄悄看过,那片红痕已褪得一干二净。   二人一时无话。   饭毕漱口时,顾宴容已转身离了膳厅,似乎是往书房去了。   素蕊取来了架上外披:“王妃,赵大管事携阖府上下来请晨安,已候在含辉堂了。”   顾宴容身为天家之子,早已无高堂在上,平帝即位后,将其诏封为亲王,封号永安。   她这个奉皇旨抬进来的正妃,已是板上钉钉的当家主母,摄政王府的另一位主子。   谢青绾扶起要行大礼的赵管事,才在一众人的簇拥下慢条斯理地坐上主位,安静打量着堂中各人。   她绾着朝云近香髻,上簪珠光熠熠的螺钿钗,雪色外披下透出青玉绸泠泠光色,衬得她凝脂胜雪,幽丽出尘。   众人一时看得入神,赵管事不轻不重地一咳才纷纷回过神来,把头埋下去。   谢青绾认过王府各路管事,散了众人,方才吩咐道:“阿杏,给赵大管事赐座。”   赵全忙推辞道:“使不得使不得,王妃娘娘身份尊贵……”   谢青绾已温声打断:“我观赵大管事隐有痹症,春寒雨多到底难捱些,坐一坐无妨。”   赵全一愣,语气比之恭敬更诚恳三分:“谢王妃娘娘。”   谢青绾略略翻过一册账目,账面规整利落,细致分明,一一相合。   “全叔在王府管事多年,我病惯了,日后府中事务,仍要仰仗您才是。”   苍白易碎,却深明事理。   他在摄政王这尊杀神手下战战兢兢掌事多年,而今终于盼来一位温婉贤淑的新主子。   赵全一时热泪难禁:“愿凭王妃娘娘差遣。”   芸杏送这位热泪难禁的老仆出了含辉堂。   梨花木制的美人榻上铺着锦褥银绸,鹅绒枕歪斜。   含辉堂已撤去喜纸红绸,寝房里暖红的床幔也被换作了谢青绾平素惯用的流锦明光纱。   谢青绾打发了一众人,此刻正惬意地歪在美人榻上补眠。   她拿绣帕覆上面皮,便被芸杏捶着腿轻声唤道:“好小姐,今时可不能睡了。”   才用过早膳不久,睡下不利克化,只怕午膳更没有胃口了。   话音未毕,素蕊点了点她的额头:“该叫王妃了。”   芸杏便道:“好王妃,快些醒一醒神,奴婢陪您去花园放纸鸢如何。前日奴婢同素蕊来王府铺陈,见府中好大的花园,够王妃再起十座温房了……”   谢青绾不堪其扰埋进鹅绒枕间。   她春来多病,配的各色方子一剂接一剂地服下去,抑病却不培神。   素蕊知她实在困倦,斟来一碗参茶在矮几上备着:“王妃这一觉过去,醒时只恐更累,喝碗参茶罢。”   谢青绾才要开口,忽然低低地咳了两声。   她忙攥着绣帕掩在唇边,云鬓上熠熠的珠坠垂进凝脂嫩藕一样的颈窝间。   对另一个人的踏入浑然不知。   素蕊最是心软,谢青绾轻车熟路地拽上她腰侧的衣料,侧首朝她露出整张幽静秾丽的脸。   她甚至慵懒得不肯抬一抬眼,陷在云软的鹅绒枕间,湿软的嗓音媚不自知:“我不想……”   一捻之下,衣料不对。   抬眼,摄政王居高临下,静静望着她,一点衣料尚被她攥在手里。 第5章 宫宴   ◎沁娜有珍宝进献陛下◎   谢青绾被他目光灼得一颤,倏然撒开了手。   她深陷在绵软的美人榻间,春衫微散,半露半掩的锁骨莹若脂玉,一时惊怯不定地往深处缩了缩,嗫喏道:“殿,殿下恕罪……”   顾宴容在她水色微漾的眸光里岿然不动,冷若一尊沉寂石像:“今夜赐宴盛待南疆使臣,晚些时候让飞霄送你入宫。”   谢青绾动作顿住,只是仍望一眼被她抓皱的那小块布料,欲言又止。   素蕊同芸杏恭送顾宴容出了含辉堂,回来时她已乖觉地饮尽了那盏参茶,正陷在云软的美人榻里落落寡欢。   芸杏忍俊:“殿下本以为您睡下了,特地免去了通传,原是预备吩咐奴婢们的。”   谢青绾幽幽往枕榻深处埋了埋,忧郁地拿袖子遮住了脸。   素蕊细致地整理着冠服,含笑:“原是为王妃入宫谢恩预备的,这下反倒阴差阳错了。”   摄政王府的车舆明珠华盖奢靡至极,角上琅铃错彩镂金,一应制式尽皆是照着亲王最高等设,倒与这位操持权柄一手遮天的人臣很是相称。   今夜昏晦不见月色,似乎隐有一场雨。   飞霄已候在马侧,恭敬将她送入车舆,仆从掌灯照透前路。   车行辘辘。   顾宴容摄政监国,苗疆朝见还需他主理,此程便只谢青绾独身一人。   “王妃,仔细脚下。”   长耀门外,谢青绾借着灯火,由芸杏搀扶着平稳下了车舆。   宫道昏晦不见星火,摄政王府一众仆从掌起明灯。   飞霄道:“还未到宫里上灯的时辰,委屈王妃暂且将就一段。”   谢青绾步履极缓,鬓间珠华曳动几不可察:“不妨事。”   话音才落,忽闻身后一道高扬的女声:“康乐长公主驾临,速速避退。”   谢青绾止步,借着灯火遥遥回望,见身后浩浩荡荡一行人簇拥着位少女,明灯耀目,声势浩大。   长耀门内舆轿禁行,这位康乐长公主高调如斯,亦得提着裙摆徒步而行。   谢青绾眨了眨眼,被这行人冲天的灯火晃得要掉眼泪,芸杏忙用袖子替她挡了挡。   飞霄取了腰牌奉至她面前,鎏金腰牌上镂刻着古老繁复的摄政王府四字,昭显身份。   康乐长公主顾菱华乃平帝长女,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姐,论起辈分,还需同小皇帝一样唤她一句皇婶。   谢青绾却不欲多纠扯,只淡淡摇头道:“长公主性子急,脚程快些,让一让无妨。”   飞霄便恭敬收了腰牌。   谢青绾率王府众人略朝一侧靠了靠,为身后人避出一半宫道,仍旧慢条斯理地前行。   身后一行人声势浩大地逼近,将要擦肩而过时,为首的康乐长公主忽然毫无预兆地顿住了脚步。   顾菱华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是哪家女眷,本宫从未见过你。”   她身份尊崇,性格娇纵,阑阳城中世家贵女哪个对她不是极尽恭维。   今日之事倘若换了旁人,早该紧贴墙根让出整条宫道来,候在原地低眉顺目地恭送她过路。   顾菱华负手而立,借着辉明的灯火瞧见她缓缓转过身。   她似乎隐有病疾,眼尾的湿红在烛火的映照下更羸弱三分。   顾菱华一时怔住,甚至忘了分辨她冠服的制式。   谢青绾正被这位长公主身后亮如白昼的灯火晃得眼睛发酸,却听得罪魁祸首语气迟疑:“你……你哭甚么?”   谢青绾:?   她总不好说是被这位长公主身后夸张的灯龙晃了眼,只得含糊道:“一时风迷了眼。”   顾菱华还要开口,身后的嬷嬷低声提醒道:“殿下,怀淑大长公主还在前头等您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顾菱华再顾不上追问她的身份,带着一众宫人复又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谢青绾有些失笑:“这位康乐长公主似乎年岁不大。”   芸杏适时回道:“是,长公主正值豆蔻之年。”   华灯初上,临华殿内宗眷诰命已纷纷入席,殿中女眷往来不绝,四下却近乎静可闻针。   内侍接过腰牌,被摄政王府四字震得一颤,险些将腰牌丢回她手里去。   谢青绾随着内侍战战兢兢的指引入了殿内,径直朝上首而去,身侧忽然有人牵住她的衣袖。   “再往上可是大不敬之罪,”顾菱华转头看向接引的内侍,威仪隐怒,“你怎么做的事?”   内侍在谢青绾身侧将腰折得极低:“王妃娘娘,请上座。”   顾菱华神色一滞。   阑阳城中亲王屈指可数,诸王妃她儿时便一一认过了。   顾菱华打量过她通身冠服制式,凝噎道:“你是那疯……”   谢青绾按住她的手。   顾菱华自知失言,回握住这位病弱且幽静的摄政王妃微冷的手,仍有些恍惚:“康乐……见过皇婶?”   谢青绾承了她的礼,微挽着裙摆在交杂的目光中步上金殿高阶,从容不迫地入了席。   静候不多时,便听得殿外有内官尖着嗓子通传道:“太后娘娘驾到——”   昭帝在时三征苗疆,强军将其全境收为附庸,余威深重。   苗疆连年来朝,若因循旧例,本是由皇帝率群臣设宴相迎。   只是今年来使,多了一位苗疆公主在列。   南楚新帝年幼,后位悬空,便只得由燕太后携皇室宗眷在紫光园设宴。   谢青绾跟着众人起身,落落大方地行了礼。   燕太后居上首右侧,空出主座:“免礼,都且入席罢。”   她神色威严:“今日设宴,是为接见苗疆来使沁娜公主,座中女眷无不是诰命加身,或仪比列侯,当拿出大朝气度,尽地主之谊。”   席中齐声应道:“妾身谨记。”   众人坐定,内侍宣沁娜公主入了临华殿。   谢青绾高坐殿上,瞧见一位宫装端束的少女缓步而来,在阶下五步之遥站定,礼数周全:“沁娜见过太后娘娘,娘娘金安。”   依南楚古制,初次觐见时献过贡品与书匣,皇帝会赐下南楚服饰,以供宴日穿着①。   这位沁娜公主便一袭南楚宫装,官话字正腔圆。   燕太后显然对她的礼数颇为满意,温声免了她的礼:“我朝礼制讲男女之别,公主不宜与前朝诸臣同席,便由哀家携众女眷铺此筵席。”   “沁娜感念娘娘惠意。”   她不大习惯地正了正衣领:“陛下可会出席此宴?沁娜还有一样珍宝要献给陛下。”   珍宝。   谢青绾悄然支起耳朵,仪态端方坐于高殿之上,饶有兴味地望了她一眼。   燕太后赐下一道茶,缓缓道:“陛下安置好群臣,自会前来。”   席间奏起礼乐,又一一尽了礼数,才终于呈上第一道菜肴。   摄政王府的席位与燕太后齐平,近乎要直逼主座,无人胆敢直视,谢青绾倒落得自在。   无话片刻,身侧的燕太后忽然开口道:“摄政王妃。”   平帝英年早逝,燕太后更是年盛,只眉宇间藏着淡淡的倦痕。   她语气既不亲热,也不冷傲,倒像是不杂星点伪装。   谢青绾朝她颔首致礼,报以同样的坦诚:“青绾还未见过太后娘娘。”   燕太后赐了她一碟软酥,还欲开口说些甚么,殿外忽然响起内侍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   殿中歌舞骤停,一众人跪于正殿两侧,让出中心一道极宽敞的路。   谢青绾随着众人起身见礼,听到皇帝略显稚嫩的音色:“免。”   身侧有漆黑的长袍缓缓压近,微冷的手掌握住她的手,扶她直起身。   摄政王也入席了。   他神色讳莫,身上沾着极淡的龙涎香,一眼瞧起来便很有谋大逆的潜质。   上首还未抽条的小皇帝与之相较,尤显弱势。   谢青绾随坐于男人身侧,隐隐能察小皇帝探究的目光。   顾宴容冷白修长的手指忽然在案上轻叩两声。   谢青绾尚未及反应,主座上小皇帝已霎时间收回了乱瞟的目光,腰杆笔直,显然训练有素。   歌舞还未复起,沁娜公主忽然出席跪禀:“陛下,沁娜有一珍宝,愿进献于陛下。”   小皇帝语气微扬:“是何珍宝不肯在见日奉上,要留到今时。”   他音色稚嫩,应付起这样的场面倒也游刃有余。   沁娜莞尔:“陛下一观便知。”   话音才落,忽有细风送来幽微异香,有一少女轻巧地跃入殿中。   她一袭蓝水纱衣因风而舞,足尖轻点缓慢而流畅地旋转,腰肢纤妙,媚眼送波。   一舞罢,掌声雷动。   原来这位沁娜公主所言之珍宝,是位稀世美人。   “阿思弋拜见陛下。”   她的官话比起沁娜公主相差甚远,只是勉强能辨的程度。   沁娜道:“闻说一月之后便是陛下诞辰,沁娜特献此礼以贺。”   谢青绾皱着鼻尖嗅了嗅这异香,瞥见顾宴容隐隐有些冷意的神色。   这杀胚自入临华殿便一语未发,只不经意扫过一眼她手中热茶,便慵倦垂下了眼。   随侍的宫人适时为他添了茶盏,却未被他动过半分。   出神间,燕太后已开口道:“陛下年幼,后宫之事为时尚早。”   南楚民风开放,风雅自由,世族中十二三岁便收通房的大有人在。   小皇帝不足一月便满十岁,后宫空虚,有人惦记再正常不过。   席中有宗妇道:“太后娘娘所言极是,不过苗疆公主千里而来情意深重,若要推拒只恐不妥罢。”   燕太后意味深长地抬起眼:“不知怀淑大长公主有何见解?”   作者有话说:   ①参考《宋史·礼志》   恢复更新,感谢等待 第6章 急热   ◎毫无预兆地歪倒进他怀中◎   怀淑大长公主乃是平帝亲妹,小皇帝的姑母,于情于理都该与燕太后一心同体才对。   两人间气氛微妙,连阶下拱手而立的沁娜公主都有所察觉。   她缓和道:“娘娘,‘阿思弋’在我苗语中意为珍宝,是沁娜亲自为陛下挑选培育的。”   阿思弋,珍宝。   谢青绾心底嗤笑,仍旧作壁上观,只暗自留意着身侧人渐冷的神色。   这位杀胚似乎心情不大好,已隐隐不耐地拨弄着茶盏,一声脆响霎时间恰灭了满殿细语。   怀淑大长公主便在寂静中开口道:“美人稀世,不若收入教坊暂为舞伎,留待来日陛下定夺。”   沁娜一喜,忙道:“阿思弋,还不去给陛下侍酒。”   蓝裙少女步履婀娜,行动时踝上银链泠然作响,水蛇一般跪伏于殿上,抚上盛酒的月光杯。   异香弥散。   她十指纤纤,如拨弦一般点过杯口,媚眼如丝地喂至小皇帝唇边。   谢青绾微皱着鼻尖细细轻嗅,一声难以言明的轻笑忽然在耳道里炸开。   这声轻笑所带来的诡谲感霎时间从脊骨里腾起,像是要将她拉回秦月楼里那个被血肉与碎骨填满的午后。   顾宴容抬起眼睫,瞳仁漆黑满盛着碎利的冰,唇角噙笑,只是冰冷不带一丝笑意。   谢青绾脑中警声大作,在满殿吸气声中亲睹他缓缓起身,一把抽出殿侍腰间长剑。   剑气破空轻鸣直指那抹蓝衣,以千钧之势重重没入后心,钉死在了阿思弋脊背正中。   鲜血飞溅满席,乍现的寒光映射出他杀伐冷冽的一双眼。   阿思弋无力垂下的玉臂打翻了价值连城的月光杯,清酒泗流与汩汩的血混杂一处。   变故突生,被他拔了剑的那名殿侍早已吓得软瘫在地,满座惊叫混乱。   小皇帝起身连退三步,又被燕太后结结实实护在身后。   谢青绾仍在席位上勉强坐定,脊背笔直,端方如常。   她虽隐有预感,奈何摄政王行事太过无常,仍旧受惊不小。   金殿之上,顾宴容低垂着眼,玄袍之下是翻涌的、如有实质的漆黑与怒意。   他弹了弹剑锋,在沾血的嗡鸣声中侧过头来,眉眼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宁静与柔和:“大长公主既如此爱惜这张皮囊。”   谢青绾似有所觉地抬起了眼。   摄政王那张好看到摄人心魄的脸上温和至极,对满殿惊惶视若无睹,淡淡作了定夺:“便赏你罢。”   骨节分明的手握上剑柄,一寸寸剖开背部大片的肌理。   他神情宁晦而专注。   连片的血渍晕开,其中竟赫然涌出密密麻麻的黑色长足蚁虫,飞快朝四方扩散。   燕太后重重一拍几案,喝道:“还不护驾!”   谢青绾一阵眩悸,竭力克制着战栗支撑起身体:“用火。”   殿前卫动作迅速地取来厚重长幔,饱浸了烈酒围作环状,将阿思弋的尸首圈在正中。   “殿下……”   顾宴容长剑飞挽扫落壁上灯烛,在火势骤起的瞬间飞身一跃出了火圈。   四下逸散的虫蛊全数被跃动的火舌吞没。   谢青绾卸力般倚着殿内高柱,冷汗直下,痛苦地阖了阖眼。   顾宴容提着滴血的长剑,冷眼睥睨火势渐微。   面相圆滑的宦官碎步下了台阶,手中拂尘一挥:“火势已去,大长公主,领您的赏去罢。”   灰烬中间,尸首背部的肌肤如飞蝶展翅一般被一寸寸剥开。   摄政王所说的皮囊,原是一副真真正正的人皮。   怀淑大长公主脸色煞白,纵有万般不甘,亦只得伏地叩首道:“怀淑谢摄政王恩赏。”   沁娜公主自那飞来一剑,便怔怔跪在地上,看烈火烧尽最后一只蛊虫,神情灰败。   谢青绾在虚弱眩悸间望见小皇帝稚气未脱的脸。   传闻,小皇帝顾崟川即位当晚遭逢宫变,虽被摄政王及时救下,却因此丢了一只左眼,此后便常以纯金面饰掩盖。   谢青绾望着他面上金饰,总觉有种难以言喻的诡异之感。   只是她心脏惊悸,再没有气力忖度更多。   燕太后遣散了一众宗眷。   皇宫规矩森严,芸杏送她入长耀门已是破例,送过那段宫道便折返长耀门外,在自家车舆处等候。   谢青绾步履虚浮,牵着顾菱华一道出了长耀门。   芸杏忙小跑着上前搀住她,帕子揩去她满额的冷汗:“面色怎么白成这样?”   谢青绾当夜回府便发起了高热。   顾宴容在宫中料理完苗疆公主献宝一事,归府已是后半夜,王府上下却仍旧灯火通明。   王府大管事赵全行色匆匆地从府外回来,正撞见一身血气的摄政王。   老人家登时骇得不轻,跪道:“殿下,老仆愚莽冲撞了殿下……”   顾宴容淡淡道:“府中出了何事?”   赵全正六神无主,听了这话不由眼前一热:“殿下,王妃高热不退,昏迷至深,老仆到府外去请了苏大夫。”   顾宴容身形一动,又被这位忠仆阻拦道:“殿下,殿下若是要去探望王妃娘娘,不若先换下这一身官服……”   夜已更深,顾宴容至含辉堂时,素蕊正半抱着人喂药。   少女面色惨白,连唇瓣都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像是一盏欲碎的薄瓷。   素蕊将温热的汤药送至她唇边,低哄道:“王妃,喝药。”   谢青绾紧蹙着眉歪在她怀中,乌压压的长发四散于枕榻之上。   她分明昏迷极沉,却仿佛冥冥中有所感知,顺着素蕊的力道小口吞咽着那勺深褐色的苦药。   鸦色的睫羽轻颤不休,眼尾脆弱的肌肤隐隐透出熏红。   像是烈烈艳阳里一片渺小的雪,有着微薄却不容忽视的生命力。   顾宴容在晦暗灯烛间望着她用尽了那碗药。   素蕊将人安顿妥当,见这位一言不发的摄政王丝毫没有告辞的意思,只好无声行过礼,退出了寝房。   四下烛火幽微,顾宴容默立良久,终于缓缓走近床榻,在她床畔矮凳上坐下。   伸手一探,额头烫得骇人。   谢青绾睡得极不安稳,梦中仍紧蹙着眉尖断续嘤咛,在那冰冷而陌生的气息探来时骤缩了下,像是深林间势弱无依的幼兽。   她当真吓坏了。   寝房中焚着安神的沉檀,顾宴容却全无困意,只心绪沉沉地坐在她床畔,大有要守到天明的架势。   晦暗中,床榻上沉沉昏迷的少女却骤然哭喘一声,猛地坐起了身。   顾宴容俯身朝她压近,语气轻缓道:“醒了?”   少女却未答片语,只是怔怔坐在榻上,冷绸一样的乌发披落于侧颊,唇瓣微启,喘息不定。   并非惊醒,而是夜间惊悸之症。   男人微冷的手握上她后颈两侧睡穴,只消一按,便是真真正正的昏迷,也省得夜里不得安宁。   那只劲瘦的手一瞬收紧,却无端止住了动作。   片刻静默,顾宴容妥协一般地收回了手。   他坐至榻侧,谨慎控制力道抚着她的后背,言简意赅:“睡。”   这简单粗暴的安抚却竟起了效果,少女浑身卸力,毫无预兆地歪倒进他怀中。   幽末难辨的暗香在夜幕中荡开层层涟漪,杂着难以分辨的药香。   怀中身躯软得惊人,顾宴容却坐姿笔直,轻淡到近乎于冷漠地抚了抚她的后背,惜字如金:“睡罢。”   谢青绾埋在他怀中含糊不清地喊娘。   她醒时已是翌日黄昏,守在床畔的芸杏见她张眼:“王妃醒了!”   整座寂静的摄政王府于是活络过来,有人声与炊烟渐起。   谢青绾头痛欲裂,嗓中干得直烧起来,未及开口,芸杏已喂了些温水给她。   她有些脱力,恍如隔世一样望了眼窗外金辉:“我睡了多久?”   芸杏道:“近一天一夜了。”   谢青绾松开颦蹙的眉尖,无力地倚靠在软枕上:“幸好,尚赶得及明日祖母寿辰。”   芸杏遵照苏大夫的嘱托,在她昏迷时喂过两次肉糜。   谢青绾胃口不佳,晚膳只勉强吃下几口,又被里三重外三重地看护着沐了药浴。   她换了身柔软舒适的寝衣,湿漉的长发松散披在肩上,推门出了浴房。   一抬首,撞见窗边书案上执笔的摄政王。   他似乎在这里候了许久,案上批阅过的文折都堆起厚厚一沓。   摄政王如常的目光投向她。   谢青绾却微不可察地瑟缩了下,垂眸避开他的目光:“见过殿下。”   像是她在心中为摄政王幻构起的平静无言的外壳寸寸龟裂,露出形如恶鬼的本原面目。   顾宴容似乎有片刻的停顿。   他极淡地拧了拧眉,仍不动声色地批完手中文折:“免礼。”   少女拢着寝衣,唇瓣复又恢复为莹润淡粉的模样。   她自始敛着眼睫,温静恭顺:“殿下久候,不知因何而来?”   顾宴容终于放下文折,音色冷隽如初:“明日镇国公夫人六十大寿,此为摄政王府的礼单。”   谢青绾款款告了礼,凑近大略扫过一眼,入目尽是紫玉珊瑚光润东珠等名宝,足见诚意。   她福了福身,颈窝间清幽的花与药香萦绕:“殿下有心了。”   顾宴容神色未改,冷白修长的手却无意沾过自她发间滑落的水珠。   谢青绾礼数周全地送走了摄政王,半眯着眼任素蕊替她擦干长发。   作者有话说:   一些谢阿绾的私家手记   长得好看,好感加1   承诺可以和离,好感加1   被吓到做噩梦,好感减100 第7章 回门   ◎少女披散的乌发垂满他怀中◎   素蕊折好擦发的巾帕,吩咐人收了下去。   她取来晒得松软的新被与软褥,连带这位祖宗最爱的软枕也一并换作了新的。   谢青绾披着寝衣坐于桌边,正勤恳自觉地喝着那碗乌色的药汁。   她打从娘胎里出来便一副接一副的汤药灌下去,喝惯了各色的方子,倒不觉得很苦。   反倒是素蕊侍候她多年,每每见她这样灌药仍揪心不已。   她转念想起一桩事来:“今日殿下吩咐,将苏大夫请入府中常住。”   谢青绾正咽下一口汤药,十指被药碗暖得温热:“苏大夫竟肯?”   这位苏大夫极通病理,为她看诊多年。   在国公府时,谢老国公便有意将其收为府医。   只是他上有年迈多病的老母,常要赶回远在城郭的家中侍奉。   苏母念旧,不肯迁离故居,府医之事才被搁置下来。   素蕊替她理了理仍有潮意的鬓发。   她常用香汤药浴,衣食住行多有禁忌,京中贵女追捧的兰香玉油她一概沾染不得,身上唯有浅淡的芍花与药香,雅致好闻。   素蕊温水盥了手,不轻不重地为她按着肩颈:“殿下拨了明韫街一间商铺为医馆,许给了苏大夫。”   明韫街是何地界,左接明华街偌大一座摄政王府,右起又毗邻宋陈两大世家府邸,清闲富贵,寸土寸金。   素蕊续道:“苏大夫之子亦是位医师,这医馆许给苏家,是极好的安身立命之所,苏母为了孙子的前程,便也跟着搬了过来。”   谢青绾曾大略翻阅过摄政王府的账目产业,资产雄厚令人咂舌。   万中择一,倒也费心。   谢青绾止住素蕊替她按揉的手,低低压下一个呵欠,脑中却想到他临窗批文的冷隽侧颜。   素蕊叹道:“昨夜王妃病得突然,正赶上苏大夫回家照料老母,宫中已经下钥难请御医,府医无能,可要急煞奴婢了。”   谢青绾无奈莞尔,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   素蕊忙抹了眼,挤出一个笑来:“王妃晚膳用得太少,奴婢吩咐人蒸了牛乳,王妃饮过便安置罢。”   她已黑白颠倒地睡了一天一夜,哪里还有困意。   谢青绾蹙着眉尖仰起头来:“再睡骨头都要酥了。”   素蕊环视过周遭昏晦烛火:“夜里看书也太费眼睛,奴婢传芸杏进来为您读话本?”   谢青绾淡淡摇了摇头,她不大爱这些情情爱爱佳人书生的话本子,唯独喜好民间志异传奇,秦月楼里的评书便很得她心意。   “久睡烦闷,随我出去走走罢。”   素蕊却有些迟疑:“王妃未愈,吹了夜风,病再反复可如何是好,殿下昨夜在寝房中守了您半宿呢。”   谢青绾闻言怔然:“摄政王昨夜来过?”   素蕊颔首:“是,昨夜王妃受惊太甚,发了夜间惊悸之症,还是殿下传了大夫进来。”   谢青绾眼波微凝,抬眼望向她:“惊悸?”   “王妃不记得倒也寻常。”   素蕊道:“奴婢来府上时您方才四岁,彼时常发此症,夜里惊坐而起,心悸喘息,定要窝在夫人怀里才好,待一觉醒了却又全无印象。”   小儿受惊,夜间便会常发此症,算是心病,苏大夫开过几副安神的方子。   所幸她长到七岁便鲜少再犯,这副药也渐渐停了。   昨日大约是受惊太甚,才勾起了旧疾。   谢青绾到底未能出去走走。   将那盏热腾腾的牛乳饮了小半,便已被屋里沉檀熏得昏昏欲睡。   久睡的业报来得很快。   翌日天光熹微,谢青绾惨白着一张脸,披起外衣推醒了轮夜的芸杏。   她气血太亏,晨起眩悸难受是家常便饭。   大抵因着今日是回门的日子,又逢谢老夫人六十大寿,这位祖宗精神格外支棱一些——甚至十分自强地晃到了寝房外阁。   芸杏睡意正浓,被迫撩起眼皮,呆滞望着眼前这张幽丽出尘的脸。   “阿杏?”   见她毫无反应,那张惊绝的脸复又远去。   “砰——”一声巨响,这位自强的摄政王妃失手打翻了外阁桌上的白瓷茶壶。   芸杏瞬间激灵,终于清醒过来,见满地炸裂的碎瓷,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还未来得及张口喊人,含辉堂外玄甲卫持刀而来,乌泱泱将此处围了个密不透风。   谢青绾正一手拈着瓷盏,外衣端庄整肃长及地面,与门外拔刀而来的玄甲卫打了个照面。   面面相觑。   幸而摄政王来得极快,抬手遣散了一众人。   阖上房门,顾宴容冷眼扫视过满地碎瓷:“还不过来。”   谢青绾面露难色,仰起脸欲言又止,浓黑迤逦的乌发凌乱披散。   她目光纯净而清明,昨夜那点如履薄冰的克制疏离似乎淡退了些。   顾宴容极富耐心地同她对视。   谢青绾一瞬间想要不管不顾地踩过去,又因着怕疼无奈作罢。   她自欺欺人一般别过头去,五指缓缓揪住身上外衣,微提起三分。   衣下露出一双粉白莹润的玉足,精致小巧,踝骨分明。   没穿鞋子。   她在这位杀神面前丢过太多脸了,今日更是常丢常新,又有新建树。   谢青绾被他目光钉在原地,万分忧郁地闭上了眼。   芸杏凝滞片刻,手忙脚乱地要去扫那满地碎瓷。   顾宴容已只语未发地出了手,扣住她腰肢轻松将人抱了出去。   双足着地,脚下触感却不对。   她低头去瞧,才发觉自己竟踩在他那双锦面玄靴之上。   谢青绾十趾微蜷,忙挣扎着要退开两步,却被他骤然发力揽了回去。   二人本就是正面相对,这一揽便是结结实实的亲密无间。   顾宴容身量太高,她生得纤瘦,近乎要被全然拢进男人一袭黑袍里去。   谢青绾心如擂鼓,被迫踮起足尖将全身重量倚靠在他身上。   男性嗓音低而微冷:“别动。”   她浑身僵住,赤足踩在他靴上未敢动弹,全凭男人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维持平衡。   少女披散的乌发垂满他怀中,药香扑面。   顾宴容神色却冷淡,往旁侧斜睨过一眼,芸杏顿时会意,小跑着替她取鞋袜去了。   谢青绾梳洗过,又用罢了早膳,才见他不紧不慢地现身。   摄政王已换了另一身常服,偶尔凑近时能嗅到冷冽的水汽,大约是才沐浴过。   低头一瞧,果然那双玄靴也被换了去。   谢青绾想起他每每杀人后烈酒盥手的习惯,心下有了一二猜测。   顾宴容踏上车舆,倾身朝她递来一只手。   一袭玄袍,气魄凛凛。   谢青绾遂象征性地浅浅搭上右手,却猝不及防被男人重重一握,稳稳当当牵入了车舆内。   谢青绾微微睁圆了眼睛。   顾宴容垂着眸子神色淡淡:“本王没有洁癖,毋须多心。”   摄政王府的车驾靡丽奢华,谢青绾与他同坐,却隐隐有些不习惯。   她慵懒惯了,在国公府时出行的车舆内铺的是万里挑一的软褥与堆积的鹅绒枕。   一切陈设唯讲究一个软字。   摄政王府车驾内里陈设自是滔天富贵,却并不很合她的心意。   谢青绾一路仪姿端方,及至下车,抬眸瞧见镇国公府高悬的门楣,才忽生出几分安定与着落之感。   正出神间,身后忽然传来不小的动静。   谢青绾回身看去,这才发觉他们的车舆之后尚缀着两架车马,搬出两只乌檀木制的高大礼匣连同小匣若干。   她想起昨夜未及细看的那份礼单,心下对摄政王府的财力给予深切认可。   老管家早已候在了门口,吩咐仆使接了摄政王府的贺礼:“今儿个正赶上老夫人寿宴,老仆还需在此迎宾。”   他欣慰含笑:“老夫人正在内厅等您,王妃备的贺礼便亲自送去罢。”   顾宴容便同她肩并肩,踏入了这扇高门之中。   江氏捧着全须全尾的闺女,欣慰得要掉眼泪。   谢青绾将早已备好的手里奉给谢老夫人,浅浅含笑:“阿绾祝愿祖母有如南山之寿,松竹之茂。”   祖孙三代人在正厅叙话半晌,直至寿宴宾客陆陆续续开始到场,才终于不舍地作罢。   江氏陪同谢老夫人在前厅迎客,摄政王被祖父叫了去,谢青绾便携芸杏素蕊先行回了熏风院。   大约是前两日睡得太多,她虽乏力,却并不怎么困顿,索性倚在窗边几案上描了几个字。   淡青色广袖披风略微挽起,露出小截藕白纤细的腕骨。   她握笔姿势很正,临着名家之帖描了几个寿字。   侧耳,忽听得窗外有人声:“见过摄政王殿下。”   前院渐忙起来,大约是祖父吩咐了人将摄政王引至此处。   谢青绾搁下笔,起身见礼。   他平素惯常着玄色广袖长袍,神色淡下时极具威慑力,是久居高位才可浸养出的威压与气魄。   顾宴容免了她的礼,在几案另一侧慢条斯理地入座。   这位爷从来惜字如金,谢青绾倒也不觉有异,执笔继续描她的寿字。   金辉打从窗角淌进来,铺落于雪白宣纸上,星星点点沾染了她的衣袖与皓腕。   骨相流丽,气质清幽,很有几分风雅意味。   “府中藏书颇丰,现下离开宴时间还久,殿下倘若觉得无趣,不若去冷蝉阁走一走?”   顾宴容却淡淡摇头,食指轻叩着案上宣纸:“笔锋不够。” 第8章 寿宴   ◎像是斑驳而厌世的一柄冷铁◎   谢青绾闻言一怔。   摄政王性情之冷她早有领教,盖因夫妻之名在外同她相敬如宾,此外便少有交集,更谈不上这些附庸风雅的闲事。   今日不知是何缘故,竟能引得他开了金口。   顾宴容淡扫过一眼后,便收了目光兀自翻阅着另一册字帖,再无下文。   南楚国富兵强盛世太平,是金银窝里浸养出的风雅自由。   谢青绾自幼习字,临的是前朝大家裴濯甫的楷书,笔锋锐利,风骨嶙峋。   眼下顾宴容手中字帖,乃是裴濯甫的真迹《响泠泉引》。   谢青绾低眉临着字,余光隐约能见男人专注的侧影。   他手骨分明,似不经意抚过卷尾微折的一角,沉沉瞧不出心绪。   谢青绾却隐隐从那侧影中品出一点别样意味——摄政王似乎与这裴濯甫有些渊源。   她提笔饱蘸了墨,皓腕稳悬灵活自如,挥毫一气呵成。   挪开成对的白玉镇纸,谢青绾揭下宣纸递给几案另一侧:“这回呢,殿下以为如何?”   顾宴容情绪不明地抬起眼来,忽然按下宣纸,缓缓递过一只手。   谢青绾会意交了笔。   却见他在砚池中舔了笔尖,一手揽袖,修长的手执笔稳劲,笔锋里是孤桀嶙峋的风骨。   谢青绾见过这双手剥皮剜骨沾尽鲜血,指骨劲瘦像是斑驳而厌世的一柄冷铁,令人生畏。   此刻锋芒收敛,倒隐约有了几分弄墨挥毫的慵怠与风流意味。   不像杀神,更似阑阳城寻常贵族名仕。   谢青绾起身去瞧他的字,被那一个竹风傲骨的“寿”字钉在了原地。   分明是一样的字,临的是同一位书法大家,他的字却活像是尽得其真传,又在形神中自有风骨。   谢青绾虽对皇室秘辛知之甚少,却也晓得,这位摄政王自幼被昭帝以妖邪之名禁于幽庭。   直至天启二十五年,昭帝将死,这位杀神才终于得以踏出那道宫门,自此手遮天日,直踏权巅。   他是如何在艰险绝境中培植出如此羽翼,世人一概不知,单这一手惊绝的好字,非经年苦练不可多得。   谢青绾却无意深究,只福身道:“殿下好字。”   芸杏在外头通传:“殿下,王妃娘娘,老夫人遣了婆子来传话,该入宴了。”   自当年一场离乱后,谢老国公始终着意退隐避世。   谢老夫人的六旬之庆亦格外低调,阑阳城中皇亲贵胄一概未请,只在寿辰前后摆了家宴。   谢老国公征战多年,旧部不计其数,寿礼更是如流水一般打国公府正门送进来。   老嬷嬷掐着时辰,到熏风院请了摄政王夫妇。   浮月堂华灯明绸,布置隆重,谢青绾同谢老夫人居上首两席,下席由谢青绾的母亲江氏起头,是她的两个庶姐同一众表亲。   男女有别,谢老国公同摄政王连带镇国公府其他姻亲在宵雨堂另设筵席。   谢青绾才踏入浮月堂,席中絮絮低语骤停,众女眷纷纷起身:“王妃娘娘金安。”   她忙过去扶起母亲:“不必多礼,”又吩咐众人,“只作寻常家宴便是。”   谢青绾同江氏叙话间,两位庶姐上前来问了礼。   她原就急病未愈,今日顾念着回门起得极早,才又伏案写了许久的字,站了不多时,已微觉疲怠。   才应付完,忽有另一妙龄少女凑了过来:“见过王妃娘娘。”   谢青绾走向席间的脚步一顿,淡青色雪绸有浮光微动。   那少女在她面前直起身来:“芊儿初来乍到,还未来得及拜访王妃娘娘。”   谢青绾嗓音柔润:“不必多礼。”   她轻淡扫过一眼这女子身侧的老嬷嬷,带着淡淡的威仪与审视。   老嬷嬷立时领会了这一眼的深意,心下暗叹这位镇国公府嫡小姐的气度。   她忙开口道:“见过王妃娘娘,我家姑娘是老夫人母家孙女,专程来贺老夫人六十大寿的。”   谢老夫人出身百年世家樾湖王氏,只是樾湖距此水路迢迢舟车劳顿,往年寿辰鲜少有赴宴之人。   有母家的晚辈来陪祖母说一说话也是好的。   谢青绾压下倦怠,身子纤薄却端方笔直:“妹妹能来自是极好的,阑阳繁华,不若趁此多住几日。”   王芊儿春风得意:“姑祖母早便相留过,想来管家自会安顿,岂敢劳王妃娘娘费心。”   满面笑意。   在这回门之日明晃晃提醒她,她已是镇国公府的外人。   谢青绾眉眼淡了淡,未及开口,忽有另一道声音横插进来:“自家府中,安置一间客房哪里算得上费心。”   是她的二姐姐谢绮玉,自幼与谢青绾最不对付的一个。   谢青绾心下微讶,暗自倚靠着谢绮玉的力道稳了稳身形。   她神色矜漠扫过堆笑的王纤儿:“入席罢。”   席间供的是上等参茶,连同阑阳城贵族中时兴的各色糕点,尽是照着她的喜好安排的。   谢青绾用了参茶,勉强打起精神。   不多时,谢老夫人便带着一众丫鬟婆子款款现身。   她换了身纯净而淡雅的紫色仪服,刺绣精妙绝伦,每一寸皆熨帖得恰到好处,端庄富贵,神光烨然。   席中宾客齐声贺着长寿,谢老夫人一一受下,含笑入席。   她握着谢青绾微冷的手,双眸湿润抚过她乌色云鬓:“阿绾在,祖母心里高兴得紧。”   谢青绾将脑袋抵在她掌心:“阿绾见祖母精神矍铄,身体康健,心情是一样的。”   众人入席,正要点几出戏。   王纤儿忽然起身,行至堂中施礼:“姑祖母,纤儿有一贺礼献上。”   依惯例,众人的贺礼本该由管家收库登记,事毕再将单目交由谢老夫人过眼。   谢青绾淡笑了下,托腮不语。   谢老夫人总归不好拂了小姑娘一番美意,遂开口道:“好,纤儿有心,便呈上来供诸座一观罢。”   王纤儿清脆击掌,便有二僮仆小心翼翼抬了一乌木箱子进来。   揭开木箱,暗紫红色的仪服折叠工整,放置妥帖。   “姑祖母身份贵重,纤儿特意寻来紫光锦,亲手制成了这件仪服,愿姑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她望一眼上首谢老夫人一袭紫衣,愈发确认这紫色必定得其青睐。   果然,谢老夫人稳坐上首,笑道:“果真是个好孩子。”   王纤儿福身施礼:“纤儿惭愧,自知不及摄政王妃泼天富贵,所能献给姑祖母的唯有这份心意。”   谢老夫人笑容淡了些:“你有心意便足够了。”   “正是呢,”席中有女眷附和,“再多奇珍宝珠也不过些个冰冷外物,哪及得上这一针一线的心意。”   今晨送来足足一车“冰冷外物”的摄政王妃淡淡抬起眼来。   她支着腮,语气玩味:“这戏还未点,怎就先唱上了。”   众人一时神色各异,不敢搭话。   唯谢老夫人仍旧容色慈爱,亲自离席,走近瞧了眼箱中衣物。   春日金辉披落,老人紫衣淡雅不掺半分红色,针脚精妙密实,美如画卷。   而箱中紫红色仪服与此相形之下,雅俗之别,高下立见。   谢老夫人终归顾念母家的情分,不愿为难:“你是个有孝心的孩子,这衣裳用料精美,是极好看的,便是同我身上阿绾献来的这身相比,也不逊色。”   她环视一周,意有所指:“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一针一线的心意’,穿在身上,老身自有感知。”   “翠竹,还不快将王姑娘的贺礼好生收下。”   一锤定音,谢老夫人撂明了态度,这场寿宴才终于安生下来。   今日六旬之庆到底不同,谢青绾敬过谢老夫人一斟浅酒。   女眷席间供的是清澈透亮的果酒,清香柔和。   她养在药罐里,鲜少有机会沾酒,此刻尝过虽觉得新奇,可终归惜命不敢多沾,借故辞了席出去醒酒。   素蕊同芸杏一左一右挽着她步履从容,照例往潋池园去。   谢青绾微醺,嗓音懒怠:“寿宴人杂,潋池园未必清静,去闲云阁。”   阁楼清幽雅致,宾客罕至,的确是个躲清闲的好去处。   谢青绾席间用过膳,被午后温朦的日辉一晒,懒在阁楼窗边的软榻里昏昏欲睡。   她精力不支,席间既尽了情谊,提早离席倒也无可非议。   谢老夫人最是了解她,吩咐人就近煎了药送去。   谢青绾靠着鹅绒软枕拢了拢薄毯,忽闻窗外隐秘的拔剑声。   她睡意顿散,无声坐起身,无声止住芸杏素蕊的动作,从窗棂间支起的缝隙向下瞧。   阁楼外茂林苍郁,斑驳的树影间依约有剑光闪过。   她今晨才见过的摄政王府玄甲卫同不知来路的黑衣人厮杀一片,又被寿宴上盛大的歌舞声掩盖。   不消片刻,林中复又寂静下去。   谢青绾悄然挪开目光。   玄甲卫训练有素她今晨已有所领教,摄政王自有其分寸,必不会轻易毁了祖母的寿宴。   至于阴谋算计,便不是她该搅和的事了。   谢青绾捧起案上温热的汤药,从容饮下。   楼外忽有一道女声短促尖叫,只半瞬便被骤然掐灭在嗓中。   有人撞破了这场杀戮。   作者有话说:   谢阿绾私家手记:   夫君每天表演杀人,好耶(吨吨喝药) 第9章 求情   ◎密不透风地勾缠上他◎   林下乱尸横陈,血染碧竹,他身上玄袍却净得绝尘。   身后枯枝轻响,顾宴容闻声转过身来,身后乌泱泱的玄甲卫提剑而待。   来人却是他那孱弱久病的小王妃。   她青衣素净,前襟芙蓉枝月静美烂漫,雾雨丝锦裙在春午飞流的明光里透出熠熠珠色,只愈发衬得人冷白似雪,不胜病弱。   施礼时细颈如瓷:“见过殿下。”   芸杏同素蕊跟在她身后随礼。   顾宴容淡淡收了匕首。   玄甲卫当即会意,干脆利落将满地乱尸收拾下去,又扫了沾血的枯叶。   顾宴容声如寒泉:“免礼。”   谢青绾遥遥扫一眼他脚边昏死过去的女子,心下一紧。   她眉眼低垂,莲步行至男人身前,音色柔软道:“妾身听闻林中异动,所以才……”   顾宴容指尖忽然叩了叩刀鞘,发出不轻不重的嗒嗒两声,抬眸风轻云淡地扫来一眼。   谢青绾蓦地一僵,有冰凉与惧意爬上脊髓。   摄政王行事狠戾独断不可揣摩,总像是有无形沟壑将他沉寂冰冷的外壳与漆黑的内里割裂开来,从外只可见重重迷障。   而现在,她似乎触及到了那条深不可窥的天堑。   谢青绾后知后觉,此举越界了。   她有些怵,字句斟酌:“朝堂权谋阿绾不敢僭越,只是……”   谢青绾抬了抬下巴,水眸里波光漾漾:“那女子是阿绾的二姐姐,阿绾可以为她担保,她出现在此是为寻我,与今日种种绝无关联。”   顾宴容半敛眼睫,瞳仁漆黑不掺半分杂色,如一团黑雾沉沉笼罩着她。   谢青绾压着眼底潮意不敢轻易掉泪,怯懦立在男人身前与他隔着距离,嗓音中却有细碎难掩的哭腔:“殿下,阿绾可以带二姐姐走么?”   莫名使他联想起那日在美人榻上她春衫松散,软着嗓子说不想。   “殿下?”   顾宴容在她惴惴不安的目光里打了个手势,当即有玄甲卫扶起来地上被敲晕过去的女子。   谢青绾一惊,微提起裙摆便要去拦,却被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按下来。   她急得红了眼,一双温热绵软的手揪住他的袖口,音色湿哑而恳切:“求殿下……”   少女幽晦的体香霎时贴近,流露出星点浑然天成的媚怯,密不透风地勾缠上他。   顾宴容手臂肌肉绷起,忽然俯下身来,耐人寻味地打量过她湿红的眼:“玄甲卫自会安置。”   是安置,而非处置。   谢青绾听出他话中之意,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有了着落。   她松开手,仍蹙着眉拿帕子囫囵拭去眼尾湿痕,埋头深深行了一礼,嗓音中有未平复的泣意:“多谢殿下。”   按在她肩角的手却分毫未动,男人掌下微微发力,近乎是半钳制着将人带到怀里。   春衫渐薄,怀中软而丰盈的触感明晰可辨,连那点私密隐晦的花药香都在此刻暧昧勾人起来。   玄袍之下独属于男性的紧实肌理间腾起热意,蒸腾的气息里杂着极淡的血气,深骇而危险。   谢青绾浑身僵住,未有应对便被他钳着腰,连拖带抱地出了那片林。   见有殷红的血迹蜿蜒过他们方才站立的地方,谢青绾方才了然松一口气。   原只是这位杀神的洁癖犯了。   他果然松开手,只是仍着意放慢了步调,缓缓往熏风院的方向去。   谢青绾与他比肩而行,沿途陆续遇见府中诸多宾客,因着杀神在侧,多只见了礼,倒鲜有人上前攀谈,她便也落得自在。   午后时辰尚早,十分适合困个午觉。   谢青绾压着呵欠为这位摄政王安顿去处:“殿下可要午睡,妾身着人收拾一间厢房出来?”   顾宴容坐于窗下案边,闻言自文折中淡淡抬首:“不必。”   手中是飞霄加急递来的文折,约摸是要紧事。   谢青绾便不再劝,只吩咐素蕊着人将西厢房收拾出来,又温声道:“殿下若觉困倦,也好在西厢房小憩。”   语罢,福身去了里屋。   芸杏服侍她脱了袜履,卸下钗环,忽闻窗外一声惊呼,丫鬟慌乱:“还不快捉住它!”   随之而来的是一通叮咣乱响杂着几声喵呜。   谢青绾幽幽抬起眼来。   她是个春困夏乏秋倦一样不落的,又因着病体孱弱,更格外嗜睡。   方才在闲云阁被扰了清梦,好容易回她自己的闺房,却仍不得清净。   谢青绾呵欠连天地栽进枕衾里,摆手打发芸杏出去瞧。   不多时便听她进来回禀:“有只猫进了王妃的花圃,砸,砸了……”   谢青绾自云软的床铺间支起脑袋,神情哀怨:“砸了甚么,直说便是。”   芸杏埋头盯着足尖,终道:“是,砸了您的冬浆葵……”   谢青绾痛苦地阖了阖眼。   她整理装束,出寝房时正与某位勤恳伏案的摄政王打了个照面。   顾宴容搁下笔,慵倦倚在她惯用的软靠上,目光停留。   谢青绾解释道:“有猫儿误闯了花圃,打搅到殿下了。”   顾宴容却站起身来,拂了广袖:“走罢。”   这是要同去的意思。   谢青绾困得发昏,丝袖掩去一个呵欠,温吞点了点头。   才入圆月门,已有两个丫鬟缉拿了罪魁祸首出来,自来请罪。   谢青绾大略扫过一眼这始作俑者——乌云踏雪肥猫一只,问道:“都毁了些甚么?”   丫鬟答曰:“回王妃娘娘,碎了两盆冬浆葵,踩折了十几株白玉冰芍药和一片玉兰。”   谢青绾揉着额角,余光瞥见摄政王负手而立,全无开口的打算,似乎只是出来吹风。   丫鬟深深叩头:“这野猫当如何处置,请王妃娘娘示下。”   谢青绾淡淡摇头:“罢了,冬浆葵已尽其用,倒算不得憾事。”   冬浆葵原本就是为准备此次寿礼而种下的。   紫色难得,时下阑阳城中染出的紫料多杂红色。   她去年偶然翻阅古籍,其中记载一种名为冬浆葵的花,生于罕至山岭,却可染出干净纯粹的紫。   祖母身上那件仪服便是她以此法染制而成。   “做些猫食来,喂过便放了罢。”   谢青绾举步欲走,似是想起甚么,复又补充道:“倘若它下次再来,仿照今日之法饲喂便是。”   同回寝房,一路无话的摄政王忽然开口问道:“奇花满园,入府时因何不曾一并带去?”   谢青绾正欲福身告退,忽被问住,她绞了绞袖口,鬓边珠坠微凉。   倘若移入摄政王府,待日后和离,再挪动起来岂非徒增麻烦。   只是和离虽是摄政王亲口允诺,在回门当日便提起终归不敬,且不合她的交往礼仪。   她不知摄政王问起此话是何用意,慎重回道:“整座花圃扎根久矣,若要移栽只怕难以成活。”   顾宴容面上没甚么情绪,只冷淡颔首,算是回应。   丫鬟来传话时谢青绾正坐案边,捧着一本民间志异看得入迷。   摄政王坐另一边,不紧不慢地写着文折。   熏风院芳草葱郁,房内的光是总温和晦暗的。   素蕊点起烛火,折出两道幽静人影,倒很有几分琴瑟和鸣的意思。   谢青绾却知道,今日闲云阁外一桩变故,摄政王势必会起杀心,这一封文折怕又要卷起阑阳城滔滔风云了。   她倒事不关己,因着方才午觉睡得足,格外惬意地歪在软靠上,莹润的指尖随性拨弄着页角。   丫鬟传话道:“老夫人请殿下、王妃娘娘到潋池园叙话。”   园中为她所种的香樟树已伐了制成箱奁,出嫁时随她一并入了摄政王府。   潋池园更空了些。   顾宴容揽她入座,与谢老国公滴水不漏地寒暄过几句。   谢青绾正同江氏叙话,忽闻有婆子问话道:“夫人,王姑娘还在府上,可要……”   江氏一顿,不由为难地望了眼谢老夫人。   镇国公府虽已是她执掌中馈,这王姑娘却到底是老夫人母家的人。   谢老夫人神色淡淡:“着人送去些个点心和醒酒汤,自家叙话,不必传她来了。”   江氏微笑颔首。   谢青绾拿银匙戳弄着青瓷盏里新做的百合酥酪:“怎么不是蜜桂的?”   此言一出,周遭伺候的丫鬟婆子纷纷抿唇轻笑。   谢老夫人含笑扶着她挽起的乌发:“仔细瞧瞧,这是什么?”   谢青绾尝了小口细细品味,尚无知无觉道:“是百合?”   丫鬟们窃笑。   江氏遥遥望一眼摄政王负手临湖的背影:“阿绾同摄政王夫妻和睦,日子顺遂,为娘便宽心了。”   日色渐有暗落之势,不出三刻便要临近黄昏。   江氏扶着谢老夫人起身,将这对新婚夫妇送至门外,目送摄政王将人牵进车舆。   锦帷落下,直至不见人影,谢青绾才挣开他的手,悄然挪至侧座。   顾宴容眉眼间隐有倦意,正阖着眸子静静养神。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男人凝眉张开了眼,四目相接。   却见这位郁郁寡欢的小王妃自袖中取出了仔细珍藏的书贴。   是案上那本裴濯甫的真迹。   少女十指粉白莹润,温柔摩挲着页缘——出于她无意识的微小习惯,将这本《响泠泉引》奉至他面前。   顾宴容神色讳莫,缓缓道:“王妃心细如发。” 第10章 遇袭   ◎冷血暴戾的杀神◎   他语气有些冷。   谢青绾微微坐正,孟春温朦的日辉从窗牗流泻,缓缓淌动。   她镇静而坦荡:“阿绾不敢妄加揣测于殿下,更无意窥探甚么,只是殿下未曾掩饰罢了。”   这位杀神一手尽得裴濯甫真传的好字,显然是渊源颇深。   她轻抚过卷封上浑厚峻健的响泠泉引四字:“阿绾不通书法,执此孤本岂非埋没,愿赠殿下,一来与殿下这手好字相配,二来谢您今日周全之恩。”   眼神通透坦诚,满盛着莹润漂亮的水光。   顾宴容目光从她玉琢的手蜿蜒过细颈,还未开口,忽然面色一寒,疾迅攥住她的手腕重重一扯。   谢青绾圆眸微张,毫无防备地撞进他怀里。   近乎是同时,一支锐利的羽箭穿过窗牗,深深钉入木质的侧壁里,赫然是她放在所坐的位置。   “轰——”一声巨响,车舆骤停,她下意识紧紧攀附上男人的臂膀,才不至被甩飞出去。   马匹阵阵嘶鸣。   摄政王铁一样的臂膀不容抗拒地把她揉进怀里,一手拔刀。   车外嘈杂的脚步声逼近,隐约听到有重重弓.弩绷紧。   她清晰感知到男人锦袍之下勃发的肌肉与力量,心脏跳如擂鼓,却竟莫名安定下来。   正要抬头去瞧车外情势,忽觉后颈侧有冰凉的刀柄抵上来。   少女鸦色的睫羽疯颤,脊背顿时绷直。   下一瞬,抵在后颈的刀柄重重按下,像是灌进骨血的一剂烈药,昏倦与困顿霎时间蔓延开来。   谢青绾阖眸彻底软倒在他怀里,安静得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微凉的衣袖抽离,男人提剑下车,帷帐落下的间隙,隐约可窥见一瞬陷在华绒软枕间、沉沉昏迷的少女。   顾宴容玄袍修长,举步极缓。   他眉眼冷如锋刃,低眸极淡地睨了眼雪色的剑锋。   ——   傍晚烟霞万里。   打更人照常自明华街过路,正撞见阑阳城中不可说的那位一袭长袍血色斑驳。   他稳稳抱着个少女,拦腰的手臂劲瘦有力,连修长苍白的颈侧都染着不知谁人的殷红的血。   像是才从深渊地底爬出来的,冷血暴戾的杀神。   打更人登时吓疯,咣一声扔下梆子铜锣,嚎叫着连滚带爬地逃命去了。   天光已然大亮,篆纹古老的冰花芙蓉玉灯台上蜡泪都已凝干。   芸杏在帐外压低了声音,暗藏隐忧:“还是未醒么?”   素蕊给她喂了点蜜水,眉头紧锁叹气道:“没有。”   用过的青玉盏被一旁侍候的丫鬟接了下去,素蕊探了探她额间的温度,防备着再起低热。   谢青绾这一觉直睡得天昏地暗,一动便觉后颈酸痛,不由轻嘶一声。   素蕊眼睛一亮,忙扑到她床边,小心翼翼道:“王妃?”   谢青绾模糊间应了声。   “去请苏大夫来,另外吩咐厨房将早膳热上,芸杏,你去打些热水来,伺候王妃盥洗。”   素蕊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守在她身边细声道:“王妃,您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谢青绾动了动身,顺着她的力道坐起身来,眯眼望一眼窗外日色:“后颈,酸得要命。”   苏大夫来得极快,隔着流锦明光纱帐为她请了脉:“王妃娘娘并无大碍,只是睡得略久,起来进了餐食,走动走动便好,不需另配汤药。”   他摸着胡子:“娘娘有所不知,这后颈有一双睡穴所在,殿下手里极有分寸,若觉不适热敷按揉即可。”   素蕊送苏大夫出了含辉堂。   盥洗罢,谢青绾小口用着药膳,缓缓问道:“昨日,我是如何回来的?”   芸杏立时打开了话匣子,劫后余生一样道:“昨日好生凶险,奴婢同素蕊原本跟在车边,忽就有一群人持刀杀过来,截停了车马”   “幸而王府玄甲卫就在周边,与他们缠斗在一起,之后……”   她停顿了下:“摄政王提剑下车,奴婢便未敢再看。”   之后又唏嘘起摄政王抱她家王妃娘娘回府,如何气势骇人,吓坏了明华街一位打更人。   谢青绾无奈揉了揉额角,预备将人打发下去,却忽然想起另一桩事来:“昨日我回来,你们可曾见一本书贴?”   芸杏一脸迷茫。   倒是正在打理床铺的素蕊笃定道:“这倒未曾见过,昨日殿下将您抱下车舆,未见有物件遗落。”   “车舆内奴婢也整理过,不曾见到甚么书贴。”   大约已被摄政王收下了。   谢青绾微微点头,拢一拢披散的长发,无甚胃口地摆弄着那柄瓷勺。   倒难为摄政王记挂她这一把病骨,下车杀人还记得先行敲晕了她。   谢青绾幽怨地揉了揉后颈。   饭罢,芸杏替她挽好发髻,极素淡地簪了两枚珠花,又热敷过后颈,替她仔细按了按。   昨夜之事传入宫中,太后当即差人送了好些东西来以表慰问。   谢青绾亲自去迎,这才发觉来送的并非宫人,而是康乐长公主。   顾菱华小跑着上来牵她的手,语气殷切:“皇婶身子如何了?”   “已无大碍,”谢青绾道,“怎么是康乐长公主亲自来?”   顾菱华蹙了蹙眉,有些委屈于她的疏淡:“皇婶唤我菱华就好了,我听母后说皇婶出事,特意去向母后求来的这差事。”   她抬头瞧一眼日色,又凑到谢青绾耳边小声道:“接近皇叔下早朝的时辰了,我不敢久留,日后再来看你。”   这位长公主不过十三岁,正是稚气未脱的年纪。   谢青绾任由她握着手,笑意清浅:“好,快回罢。”   王府的赵大管事同她一道送走了风风火火的康乐长公主,笑眯了眼:“康乐长公主张扬率性,却似乎很是喜欢王妃娘娘呢。”   谢青绾幽幽想道,当日摄政王金殿上赏了怀淑大长公主一张人皮,吓煞一众人,她与康乐长公主危难之交,岂不可贵?   她眉目幽静如画,小情绪都藏在心底里,面上常常是瞧不太出的。   望了眼顾菱华匆匆的步履,终归是难禁笑意:“孩子气罢了。”   赵大管事言归正传道:“老仆今日收整库房,发觉几样物件很是不错,想着兴许王妃娘娘喜欢,拿来解闷儿也是好的。”   于是摄政王下了早朝,正撞见四个粗使仆从抬着通体红玉雕琢的香炉进了含辉堂西厢。   赵大管事七手八脚地指挥着安顿好这奢靡异常的玉炉,抹汗的间隙正瞧见摄政王负手而过。   不曾停留半寸目光。   赵大管事理所当然地将这解读为放任的意思。   摄政王手中权柄惊人,库房里奇珍异宝难以胜记,与其白白收在库房里生灰,倒不如拿来借花献佛。   赵全隐隐觉着,兴许这位病恹恹的漂亮王妃,当真能降得住这尊杀神呢。   届时阖府上下便也不必再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   先且尽心伺候着总是没错的。   老管事目送摄政王冷峻的背影远去,复又盘算起库房里的奇珍。   不出半日,宫里忽然传出卜官林恒贪赃枉法欺君罔上之案。   当日下午便被入狱抄家,圣旨诛连其一姓人。   谢青绾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秦月楼那场相遇,便是因摄政王剜了林家次子的指骨而起。   包括昨日两场风波,原来一切早有暗示。   她捧着清茶一盏,轻手叩开了摄政王的书房。   成婚后摄政王居含辉堂东厢寝房,书房在银瀚楼,算不上太远。   谢青绾换了身素净的嫩青色襦裙,腰细如柳,莲步轻移缓缓入了书房。   一入室内,还未来得及措辞,先被檀木书架上浩如烟海的典藏震了下。   她有一瞬的失神,面上仍旧细步袅娜,隔着极妥帖的距离将那盏茶搁在他书案一角。   顾宴容另一手边,正放着那本《响泠泉引》,不知是没来得及收起来,还是特意放在显眼处等她来试探。   猜测已得定论,谢青绾未敢多作停留,始自垂着眼睫静候他忙完。   只是她隐隐有些眼馋那满墙的典籍,那诡怪志异、南楚异闻足有四指厚,似乎是民间佚本。   出神间,顾宴容已搁了笔,骨节分明的长指揉着额角:“所为何事?”   音色隐有慵倦。   谢青绾睫羽轻抬,湿濡的目光里有跃动的烛火:“清茶祛乏提神,殿下近来奔波,委实辛苦。”   她嗓音清澈,与人对视时总有种难以言明的湿漉与诚恳。   顾宴容闲淡挪开眼,揭开那盏茶品过一口,开口却出乎意料:“架上典籍可命飞霄为你取。”   仍是一贯冷隽的声线。   谢青绾愕然,她进门时只片刻的微顿,这位杀神却已敏锐至此。   倘若她见过昨日那场戮杀的惨状,只怕此刻未必有勇气迎上他的目光。   偏偏谢青绾无知无觉,为摄政王的敏锐惊异过一瞬,便福身道:“谢殿下。” 第11章 廿二   ◎珍珠很衬你◎   江南二月春意渐浓起来,阑阳城终年雨雾不绝,日色熹微。   谢青绾趴卧在美人榻上,泪眼汪汪地抱着她最爱的那只鹅绒软靠。   女医师手法娴熟地为她按揉肩颈,每一道力气都落在要命的地方。   谢青绾颤颤抽着冷气,烟眉紧蹙嘶声阵阵,连一贯沉稳的素蕊看了都摇头直叹。   芸杏在旁奉药,直言快语:“苏大夫昨日信誓旦旦,说的甚么。”   昨日热敷过,后颈的不适感已有所消解,熟料一觉醒来,痛感卷土重来,甚至更甚昨日。   苏大夫侍立于琉璃屏风后,闻声频频揩汗:“人体穴位关联脏腑经络,睡穴稍浅,体内气血本足以将其冲开。”   他有些歉疚与惶恐:“可娘娘气血太弱,是故才阻滞于后颈穴位之处,产生酸软疼痛之感。”   顾宴容来时,便瞧见他新娶的小王妃蜷伏在榻上,被揉地直哼,抱着丝织软枕眼泪啪嗒。   苏大夫在外头絮道:“这位医师最擅推宫过血,把瘀滞的气血揉散,这酸痛自然便消了。”   药毕,众人退下。   谢青绾一身虚汗,随意挽起的乌发松散了些,落在她莹润的颈侧。   唇瓣苍白,喘息细弱,显然是疼得狠了。   她撑起身来,音色中带着独有的湿软质地:“殿下来了。”   顾宴容喉结微滚,目光锁在她微微起伏的胸前,沉沉俯身下来。   谢青绾被这毫无预兆的逼近吓得一颤,下意识仰身后退,又被一只有力的手扼住后颈。   他有意避开擦了药的那侧,手劲略重,不怎么疼,却也无法挣扎。   谢青绾手抵上他的胸膛,余光却骤然瞥见琉璃屏风外多了几抹人影。   男声冷道:“眼睛不想要了?”   谢青绾还未生怯,屏风外众人已惊惶跪了下去。   其间有尖细的声音道:“殿下同娘娘恩爱,只是这太后尚在嘉祥宫等着二位呢。”   事实上,他倾身凑近后便再无其他动作,按住她后颈盖因外人在场,不宜太过生疏罢了。   幽微天光里,他滚动的喉结轮廓分明:“可还有不适?”   这方是问询她的话。   宫里来传话的人在屏风外跪了一片,静候着她的回答。   颈侧温热的手强势不可撼动,谢青绾睫羽乱颤,被迫仰头直视他漆黑的瞳仁   “妾身已无大碍。”   大约是素蕊有过交代,王府新换的车舆里,坐榻软靠一应是谢青绾最爱的软丝质地。   谢青绾放松窝进软靠间,耳上珍珠映出明润华彩。   约摸颈侧的药起了效,热烘烘祛散了些酸意。   她歪着脑袋惬意在丝织软靠间蹭了蹭,却忽然似有所觉地抬起眼。   摄政王目光全不避讳,细密扫过她耳垂与领间小寸莹润的白。   滔天权柄浸养出的气势使得他的目光犹如审视猎物的狼,有不容忽视的威慑力。   他是个极度冷静克制的疯子,甚至有超乎常人的理性与洞察力——至少不会无故对弱者拔剑相向。   谢青绾侧过头去掩唇轻咳,温温软软避开了他的目光。   下一瞬,有冷隽的男声清然响起,轻淡且自然:“珍珠很衬你。”   与秦月楼那个午后,意味不明的“凝脂柔荑,伶仃玉骨”八个字重合在一起。   谢青绾浑身一凉,却见他复又淡淡阖上眼,并未表露出甚么腕骨剥皮的意愿。   她于是安静窝回软靠间。   燕太后居嘉祥宫,自平帝崩逝后便大病一场,鲜少接见命妇宗眷。   引路嬷嬷送摄政王夫妇二人入殿,太后正候在殿内品茶。   顾宴容只略微垂首,腰肩笔挺地行了礼。   谢青绾隐隐想起当年赏花宴上,摄政王姗姗来迟,似乎也是只淡淡颔首,神情孤桀不可一世。   她跟着告了礼。   燕太后倒是音色温和的:“免礼,且入座罢。”   谢青绾跟在顾宴容身边告了座。   燕太后赐了一道茶:“皇帝少不经事,将你们的婚事办得仓促,哀家也是今日才得机会,同摄政王妃好好叙一叙。”   谢青绾随坐于不可一世的摄政王身侧,从容淡笑道:“太后娘娘客气了,唤妾身阿绾便是。”   她白得惊人,尽披殿内辉煌的金辉,是一眼瞧得出的病弱与出尘。   燕太后关切道:“好孩子,哀家观你仍显不足之症,哀家宫中有几株西域进贡的红柄雪莲。”   她侧首吩咐:“芳喜,去取。”   殿外侍立的宫人喏了声,小跑着去了。   谢青绾见拦她不得,忙起身谢礼:“承蒙娘娘垂爱,妾身感激不尽。”   才在嘉祥宫坐过片刻,便有内侍匆匆来将摄政王请去皇帝那儿。   顾宴容漠然起身,牵过她的手欲一道离开,身后燕太后忽然开口:“阿绾,前朝政事妇眷总归不好参与,留在这儿陪哀家说说话罢。”   谢青绾闻言略显迟疑。   顾宴容便停住脚步,沉沉等候她的决断。   这位燕太后似乎的确有话,谢青绾心下斟酌万千,开口道:“殿下去罢,妾身在太后娘娘这儿,等殿下来接。”   她仰头时温顺诚恳,睫羽卷翘。   顾宴容点头应道:“好。”   宫人往来复去,宫内再度安静下来。   燕太后招呼她坐到自己身边,亲切挽起她的手:“当年哀家与先帝,亦是年少相识。”   她苦笑道:“说起来,哀家长先帝两岁,原以为有大把光阴。”   谢青绾听出她话中哀戚,低劝道:“娘娘……”   燕太后按了按她的手以示自己无碍,复又接续道:“先帝崩时,向哀家托付了三件事。”   “一则守望江山,力避烽火;二则扶立新皇,教养幼子;三则,”燕太后忽然停顿,深深望她一眼。   谢青绾隐隐觉得,这第三条大约同摄政王有关。   燕太后叹道:“三则,规劝幼弟,免失其心。”   顾宴容为昭帝幼子,倒确乎算得上平帝一句“幼弟”。   “民间有句俗话,叫‘长嫂如母’,可先帝走后,摄政王愈加疯魔狠辣,岂是哀家所能规劝的。”   燕太后殷切握住她的手:“你是摄政王的枕边人,若力所能及,还请多加劝诫。”   谢青绾默然听完她一番肺腑之言,温柔弯了弯眉眼:“阿绾明白了,娘娘宽心。”   燕太后赐了午膳,饭罢又在留在殿内逗了会鸟雀。   顾宴容处理完公事已是黄昏。   入嘉祥宫,一群宫娥正围着谢青绾絮絮讲着宫内的诡事。   太后正值壮年,都熬不住春困午睡去了。   这位病西子却歪在秋千上,饶有兴致听着“深宫甬道里的怨影”。   瞧见他来,谢青绾忙扶着秋千急切站起身来,隐隐期待。   水眸含光,倒真像是殷切盼着他来接一样。   顾宴容抬手免了一众宫娥的礼,如她所愿将人认领走。   谢青绾却小心牵了牵他的衣袖:“可需向太后娘娘辞别?”   一侧侍候的芳喜便回道:“太后娘娘交代,毋须这些繁节。”   阑阳城的雨天总格外昏晦一些,天际浓重的云团沉沉压下来。   仆侍在前头掌起灯烛,跃动的光影驱散一点暗角。   谢青绾跟在顾宴容身侧,不紧不慢地行走在狭长的宫道间。   阴风卷过,谢青绾遥遥望一眼晦暗不清的前路,悄然拢了拢春衫。   下午时宫娥围坐讲起的故事句句在她耳边回响。   “那条宫道总较其他地方黑得早一些,每每夜色降临,便长得走不到头。”   谢青绾睫羽颤了颤,不动声色地往摄政王身边靠了靠。   “走那条路绝不可总低着头,否则会瞧见多出来一双脚。”   谢青绾仪态端方,步履如莲。   “宫规不许披发,那条路上却常有散发的白影,在人的余光里嗖一下闪过去……”   谢青绾心肝儿颤颤地又往摄政王身边挪了挪。   耳边忽有极近的男声乍然响起:“怎么?”   谢青绾骇然抽了口气,喘息间甚至带上了凄凄惨惨的哭腔。   顾宴容止步,低眸望一眼身侧自己凑上来的少女。   她低头不语,粉白纤细的五指却悄然攥住了他的衣袖。   顾宴容较她高出太多,只得耐着性子俯下身去瞧她的眼睛:“哭了?”   谢青绾总不好直说是看中他身上杀气深重,借来挡一挡邪,避重就轻道:“烛火有些暗,一时瞧不清路。”   前头掌灯的侍从跪道:“王妃娘娘恕罪。”   有个人说话,那点诡谲的氛围反倒淡了些。   谢青绾音色清柔:“无碍,你且好生引路便是。”   夜风愈加冷了些。   今日入宫本打算过午便回,并未备下披风。   天色愈加暗沉,骤雨将至。   谢青绾自觉加快脚步,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按住肩角。   她浑身一悚,旋即有铺天盖地的凛冽气息将她从头到脚掩盖下来。   外袍里尚有余温,比她通身的凉气热乎许多,更是大了数倍有余。   谢青绾一面道了谢,一面颠三倒四地扒拉袖口勉强露出双手,衣摆也富余出长长一截,堆在砖石砌成的宫道上。   谢青绾勉强提着衣摆,暖烘烘地跟在摄政王身侧。   顾宴容褪了长袍,玄色锦服束出劲瘦的腰身。   他身形修长,费力仰头才可瞧见那道笔挺的肩线,袖口收紧,冷白匀称的手骨节分明。   谢青绾后知后觉,这位杀神不过廿二,正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他身上有着最极端的冷静与最无常的疯狂,却唯独没有世人所谓的“少年意气”。   才入车舆,骤雨袭来。 第12章 觊觎   ◎未经人事的纯◎   春夜雨来得急,缀连成串接续不断地打在舆顶。   谢青绾埋在他过于宽大的黑袍间,支着耳朵听潺潺雨声和木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   顾宴容却似乎不怎么惬意,他指节微曲自然搭在木制的窗牗上,眉间隐有郁气。   这位摄政王深有城府,久居高位习惯于把控全局,独断且不容置喙。   她那日开口为二姐求情,都得小心翼翼地摘清自己,更遑论插手他的事。   燕太后要她开口规劝,委实是高看她了。   凉风从隙间灌进来,谢青绾忙黑袍深处埋了埋,肩颈连同下巴一并被玄色吞没,不教半点凉意泄进来。   她坦白道:“殿下,太后娘娘今日相留,说先帝崩时,曾将三桩心事嘱托于她。”   车舆宽敞,少女温软乖觉地披着他的外衣,与他各据一端,客客气气隔着楚河汉界:“殿下要听么?”   顾宴容隐没在幽晦的夜色里,辨不出情绪:“坐过来说。”   外头已初初入夜,赶车的仆从掌灯勉强照亮前路,车舆内漆黑不见寸光。   谢青绾不明所以,还是摸索着坐榻慢吞吞地朝他那侧挪了挪:“殿下?”   她嗓音清澈,带着点未经人事的纯,凑近时才可嗅见的少女私香幽暗而难以捕捉。   顾宴容慵倦展臂,漫不经心搭在她身后的软靠上。   他身量极高,侧身倾下时若铺天无际的浓云,将最后一点昏灯吞噬殆尽。   只余纯粹彻底的黑暗。   谢青绾动了动鼻尖,有冷隽的男性气息萦绕,分不清是来自这件外袍,还是来自于他怀中。   顾宴容嗅到了她怀中幽暗的香,像是古旧的花香杂着不知名的木药,浸养进她薄嫩的肌肤间。   四下漆黑一片,谢青绾看不见他微微滑动的喉结,只听到他好整以暇的慵淡嗓音:“太后说了甚么?”   谢青绾于是被这话题带偏了思路,无知无觉地偏着头同他细细数来。   说到那句“规劝幼弟,免失其心”时,摄政王才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信手拨了拨她耳间珠坠,惊得人倏然一颤,少女如玉的耳垂在他指尖擦过。   摄政王淡淡:“哦。”   还不如对她的耳坠来得有兴致。   谢青绾一时摸不清他当年与平帝之间是何形势。   自他摄政监国,针对朝中权党的清洗便从未终止,收揽大权,屡屡置新帝于危难而不顾,朝中无不骂一句狼子野心。   只是反观燕太后的态度,似乎对这位摄政王全无敌意。   谢青绾阖了阖眼,再懒得费神。   二月的雨是实打实的凉意,摄政王凑得虽近了些,却也有挡风的好处。   她乖觉裹着摄政王的外袍,待在他寒山一样的遮蔽下。   捻着她耳间珠坠的手有些凉,谢青绾瓷颈微缩,带着点惊怯与推拒意味唤他:“殿下?”   顾宴容长指状似无意划过她耳尖,收回了手。   归府时已然入夜,摄政王府一干人早撑伞候在门外。   暖色的烛光在苍茫雨幕间撑起方寸天地。   谢青绾颠三倒四地挽着身上宽大的玄袍,才矮身踏出车舆,便骤然被不知何时拖在地上的一寸衣摆绊了脚。   她霎时惊呼一声,不可控制地从半人高的车轼上直直栽下去。   失重感袭来的瞬间,有坚实的臂膀稳稳揽过她的腰,将她接了满怀。   拦腰托臀,稳稳当当,倒像是她有意投怀送抱一样。   春夜的急雨倾斜而下,侍从忙为他们撑起伞。   摄政王手劲大得出奇,密密匝匝地锢在谢青绾腰臀上,羞得她微微挣扎。   她一身清瘦玉骨,掌间触感却仿佛一捧丰软的雪溢出指缝。   顾宴容对她微弱的抗议置若罔闻,一手揽腰将人微微朝上一掂,轻松改竖抱为横抱。   谢青绾吓得攀紧了他。   男性质地沉哑的嗓音靠她极近:“外袍。”   谢青绾忙拢紧了玄袍的衣襟,一面仍怯生生攀缠着他的肩,层叠衣袍下热融融的软香难以忽视。   小厮在身侧竭力将伞打高。   谢青绾埋首在摄政王颈侧,低眸便可俯视王府一众人,高得她有些怵,死死抱着他的肩颈,又在小厮诚惶诚恐的目光里接过那柄纸伞。   将她送回寝房,丫鬟们纷纷围上来伺候。   顾宴容不欲再作停留,转身时却忽然被一只细软的手攥住腰襟。   再往下一寸,便是男人腰带所在。   顾宴容凝视腰间那只手,目光变了变,缓缓回过身去。   谢青绾褪下了那件黑袍,里面单薄的春衫被急雨打湿,勾勒出一点幽媚的雪满,发髻微散,几缕湿发贴着她细白的颈蜿蜒入衣下,眼中都含着潮气。   她攥着男人腰间一点衣料,咬字时有涟涟微喘:“殿下,”   湿软像是要勾人沉沦。   顾宴容忽然钳上她的腰肢,手掌发力不容辩驳地将人压向自己。   谢青绾浑身一悚。   摄政王却已俯身逼近,如逡巡的兽嗅过她肌肤间隐秘的香,伴着沉沉一声应答:“嗯。”   谢青绾脑内霎时一片空白,木偶一样念着早已打好的腹稿:“殿下今夜先莫要回房了。”   钳在她腰间的温热手掌缓缓向上游离,顾宴容喉结微滚:“嗯。”   下一瞬,怀里幽香勾人的少女接续道:“妾身这里温着祛寒的药膳,殿下用过再回房……”   顾宴容滚烫的手掌霎时僵住。   谢青绾对上他冰冷漆黑的瞳仁,渐渐哑了火,把最后“休息”两个字咽了回去。   她纯情如不染毫墨的素宣,是不经人事含苞未绽的懵懂不自知,直勾勾地引人觊觎。   眼底却又干净如洗,不杂半点遐思与绮想。   顾宴容压着一身燥火,到底也没有用那碗药膳,丢下一句“早睡”径直回房去了。   谢青绾一头雾水地被他按着嗅了两口,又一头雾水地目送他离开。   这场春雨不绝,卜官林氏的案子又尚在风头上,谢青绾便索性推了各路的请帖,蜗居府内。   小皇帝生辰将近,摄政王却似乎反倒清闲下来。   谢青绾压着呵欠温温吞吞挪到膳堂时,摄政王已坐在椅上,漫不经心听着窗外雨声。   侍候的丫鬟们纷纷埋首屏声,气氛微凝。   倒是谢青绾素来温吞,摄政王面色虽冷了些、一身气势躁郁了些,却也不大妨碍她用早膳。   她面色如常的告了座,对这位杀神的不明情绪恍若无觉,斯斯文文地舀着热粥。   厨房里有素蕊仔细交代过,每日比着她的喜好安排膳食,窝心得很。   谢青绾素手换了公筷,替他夹了小块的樱桃肉:“正当春,这道樱桃肉时令才有,格外鲜嫩,殿下尝尝。”   她乌发慵懒挽起,执筷的手藕白细腻,甲盖蔻丹未施,透出浑然天成的莹润水粉。   顾宴容却只凉凉朝她投来一瞥。   谢青绾不明所以,捧着热粥望向他时睫羽颤颤:“殿下不喜欢?”   顾宴容在她清亮的目光里缓缓夹起那小块樱桃肉,送入口中。   谢青绾便含起笑意:“如何?”   顾宴容:“偏甜。”   饭罢漱过口,摄政王便一袭玄色官袍出门去了。   谢青绾支着脑袋,懒倦拈着一支笔在勾勒着甚么图样。   抬眼时打从窗间擦肩他长身提剑,缓缓没入接连天际的雨幕里。   三日后是康乐长公主开府之日,谢青绾早早备下了贺礼。   按照南楚礼制,公主成婚之时才出宫开府,康乐长公主才至豆蔻,本为时尚早。   皇帝旨意中只说是破格优眷、以昭荣宠。   顾菱华身为小皇帝嫡姊,倒也确乎够得上这份优眷。   开府宴办得盛大,顾菱华又多番递了请帖,要她务必赴宴,谢青绾终归不得推辞。   顾宴容送她至长公主府正门,低眸时扫过她鬓边珠钗:“去罢。”   顾菱华宴请的尽是女眷,他恰有公务,不过顺路一程。   谢青绾顶着四下或惊异或艳羡的目光,容姿端方行礼:“谢过殿下。”   顾菱华同她交情不错,接了谢青绾的贺礼,兴高采烈地挽着人入席。   这位康乐长公主长于深宫,交往应酬的功夫一流,谢青绾同她一道,格外轻松自在。   筵席散时已接近黄昏,女眷们三三两两道了辞。   顾菱华亲自送她这位皇婶出了长公主府正门:“皇婶今日能来,康乐很开心。”   惜别间,身侧有女眷凑过来语气含笑道:“摄政王同王妃娘娘真是如胶似漆、恩爱非常。”   这话倒全恶意,原不过是相互攀识结交的开场白罢了。   谢青绾于是温婉低眉,掩过面庞去状作羞怯含笑道:“宋夫人夸张了。”   一侧眸,不远处摄政王长身玉立,不知听进去多少。   谢青绾怔了怔,宋夫人已挽着她的手殷切道:“那云烟紫的染方……”   “我已命芸杏去誊抄了,稍后送去夫人府上。”   “那便多有叨扰了,”宋夫人眉开眼笑,复又暧昧地望一眼摄政王的方向,“妾身同王妃娘娘顺路,本想同行一程的,看来今日是没有机会了。”   近来多有变局,王府防备重些也在情理之中。   谢青绾辞别了康乐长公主同这位宋夫人,随摄政王入了车舆。   顾宴容官袍未换,一身冷煞未消,细闻时还杂着极淡的血气。   谢青绾却惦念着他雨夜披衣的恩情,辘辘车声间,她主动开了口:“殿下。”   她眉眼蒙在春日的夕照里,细颈薄肩,眼底有细碎水光:“妾身为殿下准备了一份谢礼。” 第13章 上巳   ◎温热的生命力慰藉了他的不安◎   含辉堂内紫釉七星灯烛火曳曳。   谢青绾那日着凉还未好全,掩着帕子低咳了两声,才煎好的汤药晾在案上,散着清苦的药香。   芸杏捧着檀木匣,小心翼翼地奉至摄政王面前。   谢青绾端坐于他对面,幽静从容,藏在袖间来回拨弄的十指才泄露出一点紧张:“一份薄礼以谢殿下关照,还望殿下不弃。”   顾宴容目光落在那只打开的木匣上,骨节分明的长指摩挲过衣料,在玄黑色的映衬下更见锐利冷白。   她送的是一袭玄黑色寝衣,暗纹钩织细腻,触感柔软如云。   大约是事先清洗过,衣物熨得妥帖平整,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暗香,与她身上的体香相近。   寝衣自是极为私密的贴身之物,顾宴容指腹擦过袖口平整的刺绣,饶有兴味地抬了抬眼。   谢青绾拿瓷勺拨动汤药,荡起袅袅的白烟。   她娓娓道:“这是云水丝绸,用樾湖独有的针法钩织成料,再经明馥葵、华胄兰、冬浆葵等套染过七重,方可染出纯正的黑。”   这位摄政王每件衣袍用的都是天下顶好的料子,一匹千金。   谢青绾备这份礼,为的是表达诚心与谢意,倒并不指望他会贴身穿着。   顾宴容一手搭在案角,辉明的烛火寂静在他眼底:“为何是寝衣?”   谢青绾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嗓音绵哑地“啊”了一声。   脑袋微偏,显然有些迷糊。   她眼睛生得圆,灯火映照下格外透亮:“云水丝绸细腻上乘,最宜贴身穿着,故才做了寝衣。”   顾宴容摩挲的指尖一顿,抬眼时语气多了几分微妙:“王妃有心了。”   他神色不若往常那样轻淡,像是夹着点驳杂的意味。   只是摄政王一贯寡言,她虽一头雾水,却也无可深究。   顾宴容吩咐下人收好檀木匣,并不急于离开,低垂着眼不紧不慢地等候她用完汤药。   温养的方子中添了些治风寒的药,较平日更苦三分。   谢青绾蹙着眉,苦得要冒泪花,却又碍于摄政王在场不肯丢这个脸,生生忍了下去。   她肌肤单薄,眼泪的热意轻易将眼尾蒸成绯红,漂亮而脆弱。   顾宴容搭在案角的手不动声色地摩挲。   谢青绾用淡茶漱了口中的苦味,捻起雪蜜果脯才咬了小口,猝不及防间同他目光相接。   男人冷而内敛,眉间隐有倦意,却坐姿笔挺、威慑不减,不知已沉沉盯了她多久。   谢青绾恍惚生出被野兽盯上的错觉。   她服过汤药,眼睑挂着未干的水痕:“殿下公务繁忙,甚是辛苦,早些回房安置罢。”   “妾身这里有上好的沉檀,香味轻淡,拿来安神是极好的,”谢青绾转头吩咐,“阿蕊,到库房取……”   摄政王慢条斯理地起身,回绝道:“不必。”   他薄唇清冷,神情矜漠,自上而下看人时有种不容忽视的冷感。   这方才像是她印象中的摄政王。   见他黑袍冷肃,谢青绾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不知因何缘故已换下早晨那身官服。   谢青绾随之起身,将人送至堂外。   入夜有些凉,摄政王音色冷隽如那层薄覆的月纱:“不必送了。”   谢青绾便依言止住脚步,埋头压下一个呵欠,有些昏沉地往回走。   含辉堂今日才重砌了白石矮阶,不少做事的丫鬟在这里绊过脚。   芸杏掌着灯一时照看她不得,焦急喝道:“王妃,当心台阶!”   谢青绾登时一惊。   这声喝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她才迈出脚,便被含辉堂前重新修葺过的石阶重重一绊。   谢青绾绝望地闭上眼,左臂忽然被牢牢一拽,极重地撞进一片胸膛。   她额角撞得生疼,眼泪外冒的同时,忽闻一声几不可察的闷哼。   谢青绾惊魂甫定,再要细究时,男人已徐徐放开了她。   顾宴容面色轻淡如常,瞧不出半点端倪来,只未置一言地转身而去。   谢青绾含着眼泪揉了揉额角,轻嘶一声,见他转身欲离,慌忙拽住了他宽大的袖口:“殿下。”   他今日穿着外袍,没有束袖,可以轻易攥上他的衣料,不必如昨晚那样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腰线。   出神间,顾宴容已转过身来,垂眸寂静等待着她开口。   谢青绾簌地撤回揉着额角的手,努力抬眸与他对视:“殿下身上有伤?”   话间带着微薄的喘息,显然是撞疼了。   顾宴容目光落在她额角那片红痕,对她的发问未置一词,只吩咐道:“敷些药去,本王尚有公务……”   谢青绾忽然小幅度扯了扯他的衣袖,嗓音黏哑:“是今日新添的伤?”   难怪他换了那身官服,难怪今日来接时,从他身上嗅到了淡淡的血气。   彼时谢青绾只当是旁人的血,全未多问一句。   顾宴容扫一眼她执拗不肯撒开的手,忽然沉沉靠近两步,颀长的身躯霎时将两人间本就微末的距离一点点吞没。   他无甚所谓道:“所以呢?”   少女清透的水眸黯淡下去,连那只执拗的手都一点点松开,语气软得一塌糊涂:“伤口……裂开了么?”   见她这副霜打梨花的蔫吧模样,顾宴容破天荒地觉出一点无奈来。   他神色如常道:“没有。”   谢青绾红着眼睛格外愧疚一些:“阿绾浅通一些医术,再为殿下上一次药罢。”   顾宴容本不喜繁琐,闻言却微妙地迟疑过一瞬。   他目光从少女撞红的额角一路游离至微抿的粉色唇肉,淡淡颔首。   谢青绾立在床榻边,看摄政王在交映的灯烛里褪下外袍,慢条斯理地解开衣带。   男性独有的肌理与力量缓缓袒露于她面前。   他脱得轻淡坦然,谢青绾却从耳尖直烧起来,迫使自己仰起头,看到了他胸口泅血的白纱。   那一下不偏不倚,正撞在他未愈的伤口上,摄政王却只难以抑制地闷哼了声,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谢青绾心下咂然。   她轻手轻脚地解开白纱,这道伤口乍看之下并不十分骇人,只略深一些。   谢青绾拿温水反复净了手,指腹取来一点雪色的药膏,在他伤口处浅浅铺开。   少女指腹细腻柔软,带着淡淡的凉意在他胸口轻柔摩挲。   热乎乎的鼻息撒在他轮廓分明的肌理上,乌发微有些乱毛绒绒地蹭在他颈窝间,熟悉的体香渐勾缠上来。   她蹙着烟眉,尚无知无觉地开口:“疼么?”   顾宴容喉结微滚,忽然扣住她涂药的手。   谢青绾一惊,仰起一张错愕而迷茫的脸,才发觉距离已近到快与他鼻尖抵着鼻尖。   顾宴容清晰看到烛火下她根根分明的睫羽和眼底光火。   谢青绾瓷一样的细颈都直烧起来,挣扎着要退开一点,忽然听到摄政王微哑的嗓音轻嘶一声。   她骤然停住了动作,仍有些不可置信地望一眼这位生杀予夺恣肆随性的摄政王。   少女鸦色的睫羽颤颤,艰涩问道:“这么疼么?”   顾宴容敛下眼睫细密注视着她,启唇时声色有些哑:“不疼。”   谢青绾忽然心悸了悸,莫名生出一点辛酸来。   她更细致三分,粉白莹润的手指蘸了极少的一点药膏,轻如鸿羽般点涂在他伤口周围。   眼里噙着将坠不坠的水花,小心为他吹着伤口。   待到终于将药涂好,谢青绾已发了薄薄一层汗。   精神紧绷后骤然松开弦,又被屋内幽微的沉檀一薰,便有昏沉困倦的睡意弥漫上来。   摄政王坐在她平素睡的床榻间,眉眼沉寂,尚等着她做最后的包扎。   谢青绾低低打个呵欠,眼尾霎时漫上潮意,连极长的睫羽都沾上微渺的露珠。   她肌肤细腻而单薄,盈盈的水光自眼尾沁开一片潮红。   昏倦低头间,一只指骨分明的手忽然探进她下颌,不容置喙地抬起她的脸。   覆着薄茧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擦过她眼尾,沾了满指的水痕。   谢青绾被这粗砾的触感磨得微疼,像受惊的幼兽一样退开一点距离,望向他的眼睛里写满讶然与不解。   顾宴容坦然迎上她的目光,捻开指腹上潋滟水痕,分明未置一词,却仿佛实在细细回味那点触感。   谢青绾面上渐烧起来,还未组织好语言,摄政王已别有深意地开口道:“有些凉了。”   他上身赤/裸,独属于男性的紧实肌理被晦暗灯烛覆上一层暖光,贴近到能看清他每一块肌理的线条与轮廓。   暧昧得不成样子。   谢青绾方寸大乱,颠三倒四地替他包扎好伤口,忙将他沉黑的外袍取来严严实实地披上去。   ——   三月三上巳节,有祓除畔浴以驱避邪气的传统。   上巳节古虽有之,自始却并非是极盛大的节日。   至当年昭帝即位,忽然重视起祓除驱邪之事,上巳节在南楚才真正成为正式而盛大的祭典。   林恒为太卜时曾屡次三番进言,称幼子顾宴容乃邪祟之身,当早清宫闱。   昭帝一生子嗣凋敝,遍寻天下名士作法诛邪,上巳节之盛况便也逐渐流传至今。   阑阳城二月中春寒未尽,依前朝流传下来的惯例,皇帝会携满朝重臣及其家眷,提早七日启程前往汤泉行宫。   兰汤沐浴,斋戒祈福。   汤泉行宫远在城外,加之随行人数众多,路上只怕有得耗。   谢青绾幼年多病,哪经得起长途舟车劳顿。   素蕊跪坐在她身侧,轻柔地为她捶着腿,劝道:“王妃不若便托病请辞罢,殿下一向顾惜王妃身体,想来一定会设法周全的。”   谢青绾仍旧懒歪歪的没甚么气力,听到汤泉行宫四字时眼睛却是亮的。   摄政王府财大气粗,库房可谓深不见底,苏大夫近来改的方子便也愈加刁钻豪横。   将病恹恹的摄政王妃温养得很是不错。   阑阳城温泉难得,她出身镇国公府,上巳节亦不过沐在家中浴池。   谢青绾信手阖上书,捧腮遥遥望一眼窗外新雨初晴的明媚光色:“我倒想出去走走。”   素蕊又是无奈又是心疼,起身着手整备行装去了。   出发时晨雾正浓。   谢青绾春来多病,鲜少有这样出远门的机会,格外兴致勃勃地支在窗牗旁,看缓缓退行的楼阙与石桥。   车马辘辘驶出阑阳市井,郭外连绵不绝的楼城隐没在重峦叠嶂间。   浓雾渐散去,摄政王便在她身侧一语不发地批着公文,一时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谢青绾却有些微妙的小情绪。   自那日她一时脑热替人敷药,再面对摄政王时总不可避免地想起他宽衣解袖时的轻淡神情,粗砾的手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目光。   总归难复以往的率性坦诚。   幸而摄政王近来公务缠身,格外忙些,二人一路没甚么话,倒也算得上轻松。   谢青绾到底是高估了自己这把身子骨。   长途劳顿,她兴致勃勃地支颐歪在窗口,吹了一晌晨风,便隐隐有受凉的倾向。   掩着手帕第三次低咳时,顾宴容终于从堆成山的文折里抬起头来。   语气间没甚么情绪:“病了?”   谢青绾被他幽深的瞳仁和一身气魄冷到,后背紧贴着车壁,竭力同他拉开距离。   她语气间隐隐闹着别扭:“有些受凉,倒还算不得生病。”   顾宴容便不再逼问,只是淡淡转改话题道:“饿么?”   谢青绾本就没甚么胃口,一路无聊,不知不觉进了些点心。   她于是十分诚恳地摇了摇头,如实道:“不怎么饿。”   顾宴容却已冷声朝车外吩咐道:“停车休整。”   他们并非独行,而是追随着小皇帝的车驾,满朝文武并行。   这位摄政王不咸不淡地发号施令叫停了一众人,就地升起篝火。   芸杏替她煎着药,又做了些热乎软烂的吃食。   谢青绾下了车舆,抻了抻快要麻木的筋骨,勉强进了些吃食,又在素蕊的监督下服了汤药。   下午再启程时便觉有些昏倦。   她没力气再去看风景,覆着银绒毯沉沉睡了一觉,模糊间只觉得浑身都烧起来。   顾宴容正埋首批着文折,忽然听见她无意识的梦呓。   谢青绾紧蹙着眉,抱着软枕蜷作一团,像是受尽委屈一样蹙着眉,嗫喏不知所言。   顾宴容搁下笔,微凉的手探了探她的额温,霎时被那温度灼了手。   他面色一沉,复又听见谢青绾模糊的梦呓:“哥哥。”   今日的行程提前中止,一行人在计划之外的驿馆歇脚。   顾宴容给她喂过汤药,仔细掖好被角。   炉中仍旧燃着香,鸦青色的床帐细密地隔绝开月辉与灯烛。   她睡得极沉。   顾宴容居高临下地立于榻侧,魔障一般怔怔听着她浅弱的呼吸,这样温热的生命力慰藉了他的隐恻与不安。   他难以自抑地倾身而下,粗砺的指腹摩挲着少女温软的唇肉,洒落在指尖的鼻息烫得他微热。 第14章 同榻   ◎宛如被剥去红壳的荔肉◎   谢青绾烧得昏沉,模糊间感知到喂至唇边的热药,无意识地小口吞咽。   她嗅到一点熟悉的气息,不知因何聚起一丝气力,勉强张开眼。   摄政王熟练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喂了药。   他眉眼里藏着疲怠,显得矜漠与冷感更盛,却极富耐心地将谢青绾照顾得细致入微,嗓音低缓:“接着睡。”   一晌昏沉,醒时光火昏暗。   谢青绾揉着胀痛的脑袋轻哼出声,勉强支起身子,才恍惚发觉自己身上的冠服早被换作了舒适的寝衣。   撩起床帐,外头天还未亮,看不清室内的陈设,只似乎是在一处驿馆落的脚。   谢青绾扫视过一圈,忽然擦见窗下几案上,一道人影正倚在软靠间阖眸假寐。   外头辉明的灯火映落而下,她好半天才适应这样的黑暗,隔着晦暗的天色看清了摄政王眉心深深的倦意。   他为这次上巳节祭典已接连数日夙夜不懈,出行的路上都还在批着堆成小山的文折。   眼下歇在驿馆,她与摄政王名义上乃是夫妻,自然没有额外多要一间房的道理。   这位素来讲究的摄政王将床榻让给她,自己在坐榻上将就了半宿。   他似乎分外疲倦,连一贯的锐利与警觉都松怠了下来。   谢青绾不忍惊扰他,只是喉间干渴得要烧起来了。   有那日打碎水壶惊动玄甲卫的前车之鉴在,她吸取教训,放轻手脚下了床,扶着床沿缓缓摸到不远处的矮几。   壶中水早已凉却,谢青绾轻弱如一片薄羽跪坐在几案旁的蒲团上,缓复着眩悸与乏力感。   她斟了盏冷掉的茶,才喝下小口,身后响起男人微冷的声线:“醒了。”   谢青绾吓得手一颤,茶水霎时溅湿了柔软的寝衣。   襟前的凉意激得她浑身一凛。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横插过来,取下她手里隔夜的冷茶,淡淡朝外吩咐道:“烧壶水来。”   外头有仆侍小跑着去了。   谢青绾仍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朝他问了礼:“殿下。”   她看不清顾宴容的神色,被他居高临下细密扫视过一遍。   成婚才不足一月,谢青绾便在频频卧病。   顾宴容见过她连淡粉色的唇瓣都苍白下去的模样,自然晓得这是个怎样脆弱易碎的主。   他指尖沾了点杯口的水渍,冰凉的触感令他面色冷了冷。   谢青绾尚在状况之外,被他不轻不重地夺了手中茶盏,才后知后觉:“看殿下睡得沉,不忍惊扰。”   她身着荼白色寝衣,衬出一身的清瘦玉骨,窄袖间露出的一截手腕骨感秀美。   跪坐的姿态着实吃亏,顾宴容立于她面前,高如不可攀越的一座寒山。   这座寒山倾身而下,递来一只手。   谢青绾搭着他的手掌稳稳起身,缓步朝床榻走去。   行动间,偶然擦过他手掌的衣料细腻而柔软,显然与那日送他的寝衣是一样的材质。   不多时,芸杏便端了温热的白水进来,将晾到合适温度的白芍雪蜜水奉至她手中:“天色尚早,用了茶怕要睡不着,王妃暂且拿蜜水润一润罢。”   她未敢多留,福身退了下去。   谢青绾将披散的乌发撩至耳后,捧着蜜水窝回衾被间:“今日,给殿下添麻烦了。”   她并没有如往常一样仰头露出那双湿漉的眼睛,反倒低垂着睫羽,落落寡欢。   昨日下榻后不久便有骤雨突降,原就赶不了路。   提前七天出发,本意便是将路上可能耽误的时间一并算进去了的。   顾宴容负手而立,目光落下来:“毋须多心。”   谢青绾悄然去探他的神色,见他面上轻淡到没甚么情绪,便细声道:“多谢殿下。”   饮过小半杯蜜水,抬眼望见窗外夜色正浓,不知是几更天,她习惯于忍耐病痛,倒也不觉得过分难捱。   顾宴容转过身去,简略交代一句早睡便举步往外去,才迈出一步,忽被身后绵软的声线唤住。   “殿下。”   谢青绾坐在床榻中间,一手陷在被褥里勉强支撑上身,浓墨乌发下是单薄清瘦的侧影。   夜深人静,光火昏晦。   顾宴容目力极好地看见她轻咬的唇瓣,宛如被剥去红壳的荔肉,颜色浅淡却莹润可怜,掐得出水来。   她像是下了极大的勇气,带着点不易发觉的微颤:“殿下若……若不嫌弃我一身病气,不如就宿在榻上罢。”   她用了“我”,而非“妾身”之类的官面话,亦不是“阿绾”这样示弱的自称。   尾音因怯懦渐低下去,顾宴容沉沉盯着她嫩生生的唇肉开开合合,才勉强分辨出最后“宿在榻上”几个字。   谢青绾呼吸有些错乱。   她原本还悄悄对摄政王抱有小情绪,一路上无甚话说。   他却率先察觉她的异样,有条不紊地安顿好了一切。   谢青绾模糊间记得他深藏倦意的眉眼,驿馆的床榻很是宽敞,完全容得下再添一床被子。   分被而眠,各自和衣入睡,无甚可怕。   谢青绾暗自宽慰,陷在被中的纤指却无意识攥皱了衾褥。   皇帝少不经事,太后退居深宫,朝中大权集于他手,顾宴容早习惯于朝中如此繁冗巨量的政务。   他补了半宿的觉,倦意散尽,本欲出门巡查驿馆布防。   顾宴容目光从她微颤的薄肩,流连至那张莹莹玉润的唇。   可这样的邀请着实诱人。   谢青绾手指绞着被角,看摄政王俯下身来,掌心温热按上她轻颤的肩角。   少女浑身一僵,轻乱的呼吸都有片刻凝滞。   “不必,”顾宴容语气稀松平常,补充道,“本王出去巡查布防。”   话音未落,怔了半晌的谢青绾忽然开口道:“我给殿下留灯。”   她仍是那副紧张而惊怯的模样,眉眼间含烟敛雾。   顾宴容眼神动了动,指腹忽然从肩角缓缓划过她瓷白纤细的颈。   他目光定定聚落在少女粉意浅淡的唇上,一寸寸欺身贴过去。   谢青绾被他一语不发的靠近吓到,手忙脚乱地往床榻里侧躲,霎时空出大半尚留余温的床褥。   床榻凌乱。   顾宴容保持贴近的动作,指腹在她颈侧肌肤上一触而过,下了定论:“烧还未退。”   谢青绾表情一滞,显然没有料到这架势原只是探个颈温。   她躲在床榻最里侧,衾被堆积间显得只有小小一团,无知无觉道:“谢,谢殿下关照?”   顾宴容见她吓退,不欲再多言,还未来得及转身,忽见谢青绾乖觉睡进了里侧。   外侧那床被子被她细指慢条斯理地抚平,温静诚恳:“长途奔劳,殿下忙完好生歇息歇息罢。”   请他歇在哪里,不言自明。   眼下的情形纵然躲得了,待入汤泉行宫里,只怕也难躲驳杂的宫人。   这一行注定要与摄政王同榻而眠,她又何必纠结自苦。   鸦青色的床幔披落下来,摄政王掩门而去。   谢青绾仍旧脑仁钝痛,揉着额角蜷进微凉的华衾与软枕里,昏沉睡过去。   然而今夜似乎注定不太平。   她被屋外骤惊的春雷与刀剑拼杀声吵醒,极度迷茫地张开眼。   才一动身,忽然发觉身侧有沉沉的呼吸声,温热的胸膛铺天盖地覆压上来。   谢青绾浑身紧绷起来,才张开唇瓣便被一只粗砾的手重重捂上嘴。   令人发毛的悚意从脚心直蔓延上来。   下一瞬,熟悉至极的男声在她耳边压得极低,近到几乎贴上她的耳廓,带着如有实质的冷:“噤声。”   谢青绾整个上半身被他一条手臂牢牢挟控,脑内绷紧的弦却缓缓松下来。   她睡得混沌颠倒,一时没记起来自己已分了一半床榻给摄政王。   顾宴容似乎换了身寝衣,贴近她的衣料触感柔软,有极好闻的气息夹杂其中,却不是她送的那套。   男人掌心薄茧磨得她唇瓣有些麻,谢青绾挣了挣,示意他松开一些。   她葱白的食指揉着唇瓣,圆眼轻闪,声音压低道:“殿下……外面是何情况?”   大约是睡得太沉,话间带着湿湿软软的鼻音。   顾宴容松开了钳制她的手,手臂支起笼罩在她身侧,仍旧是矜漠冷淡的一贯风格:“无碍。”   他似乎全没有插手的意思,听外头焦急喊着“行刺”、“护驾”,沉沉没甚么波动。   谢青绾尚在低烧,昏沉想起他方才出门,正是巡查布防,这场行刺大约也在意料之内。   顾宴容撑着一条手臂,与她没有半分肢体接触。   谢青绾迷迷糊糊又软进衾被间,在他耳边细声问:“殿下早已料到么?”   头顶淡淡应了声,未多作解释。   谢青绾较平日里反应迟钝许多,全无察觉他异常的情绪。   乖顺听了半晌兵器相斗,迟迟不见有停歇的迹象,她压着呵欠很有些无奈道:“好吵。”   她低烧还未退尽,一把清亮的小嗓子都是哑的,眼尾香腮烧得透出浅红,目光湿漉。   顾宴容与她恍若是一冰一火两个极端。   外头那场厮杀渐被平息,小皇帝毫发无损,下旨休整半日,午后启程。   春雨过后润泽清爽,谢青绾却拢紧了窗牗,不敢再吹风。   趁着天晴,一行人车程极快,第三日清晨便已抵达这座伫立了三朝的汤泉行宫。 第15章 如玉   ◎殿下很热么◎   汤泉行宫建于弥雾山半腰,依山势交错起伏,玉殿成群,瑰丽奇险。   摄政王同皇帝一道阅过礼,便由宫人引着随行的众大臣及家眷,各自回安顿好的宫室里去。   她的夫君冷血铁腕杀名在外,鲜有上前寒暄的大臣,拉帮结党者更不敢恭维到她头上。   谢青绾一路巴巴黏着他,暗戳戳消极怠工只图清静,因着心情曼妙,小碎步里都带了点雀跃。   未出正殿,身后忽有稚嫩的声音唤道:“皇叔留步。”   顾宴容仿佛早有所料地停下脚步,回身颔首道:“陛下有何吩咐。”   谢青绾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款款施礼:“陛下万安。”   垂首间,忽见小皇帝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朝她虚虚一扶:“免礼。”   他左眼覆着金饰,抿唇时透出内敛与拘谨:“朕岂敢受皇婶的礼,往后便同皇叔一样免了这些缛节。”   君臣大礼,岂可逾越。   谢青绾眉尖轻微蹙了蹙,侧眸征询过摄政王的首肯,才接下这份恩赦:“谢陛下.体恤。”   一路来舟车劳顿,她早有些困乏,见皇帝同顾宴容似乎还有要事相商,正欲福身请辞。   小皇帝已试探着开口道:“皇叔,九竹寨兴修水利一事,还未问过皇叔的意思”   谢青绾一时失了先机,只好贴在顾宴容身侧,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口。   摄政王乃当朝极擅权谋心计之人物,必能通晓她这点小小的心愿。   快放她回去休整罢。   顾宴容有一瞬的停顿,忽然不动声色捉住她作乱的手,拢进自己掌心。   二人本就贴得极近,谢青绾被他温热的指腹摩挲过腕骨,散漫把玩着掌心的一点软肉。   她暗自挣了挣,顾宴容却恍若无觉一般。   “稻秧移栽的时节将至,陛下还未作出定夺么?”   小皇帝抿紧了唇。   摄政王压低眉眼扫视过来,不疾不徐问道:“定都江南百余年,历朝所留水利良策指不胜屈,陛下读过多少?”   他语气不重,负手而立时格外冷隽,带着点慢条斯理的指点意味。   小皇帝却缓缓埋下头,神色掩盖于那半张金面之下,隐晦看不分明:“朕……还未来得及读过。”   顾宴容袖底仍拢着她微凉的柔荑,指尖莹润柔软,令他爱不释手。   面上却平淡无波:“天启三年《明澄府蓄库论》,永镇元年《古漳堰引渠论》,永镇三年《平江漕运论》,皆在随行奏疏之内,望陛下熟读成诵,臣明日来问。”   他每吐一个字,小皇帝面色便沉滞一分,最后彻底灰暗下去。   偏偏这位摄政王浑然不觉如此课业量是何等骇人。   他揽住身边不知因何缘故格外黏人一些的谢青绾,似乎尚有一点为人臣子的自觉:“恭送陛下。”   谢青绾倚在他怀里目送小皇帝丢了魂一样缓缓离去,隐隐有些同情。   她十岁时不过将将认全了字,至多能记得几句耳熟能详的名篇。   至于甚么《明澄府蓄库论》之云,是看一眼便要减寿的程度。   温热的手掌忽然探至颈侧。   谢青绾下意识仰躲,被他按住腰肢,探了颈间的体温:“冷?”   她生就肌肤薄些,颈侧的软肉尤其敏感,近乎是在他掌心擦过的瞬间便腾起酥麻的异样,顺着耳根蔓延开来。   谢青绾耳尖烧起红:“不冷。”   掌下的纤腰霎时绷紧,顾宴容神色一动,稀松平常地挪开手。   暗自记下了那片肌肤的位置。   行宫提早半月便已收拾妥当,上巳节祭典随行的尽皆天潢贵胄,权势熏天不可轻怠。   皇帝在正殿阅礼时,宫人便已交接过各家的随侍和行装。   宫人战战兢兢引摄政王夫妇至银渺阁,极尽恭敬道:“王爷,王妃娘娘,便是此处了。”   汤泉行宫因在半山,本就格外湿冷些,银渺阁更是地如其名,银辉清冷,渺居高处。   二月末的天活像是没开春一样。   摄政王已位极一时,烜赫之至,阖宫上下谁有胆量将他的住所安排在如此幽僻清冷之地。   正出神间,顾宴容已举步入了阁门,玄黑色长袍衬得他愈加身形颀长,冷隽如竹。   上巳节之盛大与他的身世有莫大的关联,他却似乎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只立在门内,侧过首来耐心望向她。   谢青绾微提起裙摆跟了上去。   外堂是议事待客之所,越过正中的东海灵游水晶屏风,内堂里热腾腾烧着壁炉,芸杏正为她烘着惯用的银绒毯。   阁中右侧耳室被开掘为一座奢靡的汤泉池,正缕缕散着雾气。   谢青绾眼瞳亮了亮,娇矜仰起头,任由上前服侍的素蕊解开她颈间系带,褪下沾了山岚雨雾的披风。   内堂融融的壁火烘干了一身潮意,她眉眼间雾气仿佛化成水光,盈盈在眸底曳动,带着烂漫笑意。   干净而漂亮。   这么个小药罐子不惜长途跋涉也要跟来,果然心心念念都是这座汤泉。   顾宴容信手拨着案上含露的百合,目光却始终落在她身上。   午后时辰尚早。   阁楼二层熏着暖炉,并不暖融,只作驱潮之用。   内堂铺着细密厚实的绒毯,下层是阻隔潮气的鹿皮。   中间陈设着矮榻与几案,软枕同银绒毯一应俱全——几上甚至摆着热腾腾的蒸酥酪,连同厚厚两本民俗志异。   楼外雨声潺潺。   谢青绾歪在软靠里,裹着银绒毯在灯下读那本民间奇诡。   风雅懒散,最擅享受,阑阳城空古盛世浸养出的绮丽风流在她身上有着淋漓尽致的体现。   一层的书房湿气未祛,文折上多是新墨受不得潮,顾宴容索性将山一样的公文搬上了阁楼。   灯影静谧。   谢青绾一时看得入迷,身上银绒毯捂出热意,她陷在软榻里,从绒毯下探出一点足尖来。   阁楼上熏着暖炉,不得已支起了一点窗角,少女微蜷的脚趾触到一点寒意,委屈可怜地缩回去。   顾宴容疾书的笔不知缘何顿了顿,淡淡收回目光,蘸墨继续。   她似乎的确有些热了,不久复又揭开一角绒毯来,足尖无意识轻踩着榻尾的柱角。   楼外山雨不绝,天色昏晦。   借着堂中辉辉曳曳的烛火,能看清她漂亮的足弓和圆润莹粉的十趾。   榻尾的柱角寒意深沁,谢青绾怯凉未敢重踩,又因着熏炉燥热,便拿足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   余光瞥见顾宴容挥笔的手停住,她抬眸望过去,见他搁下笔,一瞬不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谢青绾被他盯得怵悌,捧着书不敢再歪,怯生生道:“殿下?”   山风打从支起的窗角逸散进来,拂动室内盏盏灯烛,照清了他额上细碎的一层薄汗。   谢青绾直起身来,揭开身上银绒薄毯。   她春衫凌乱,颠三倒四地从袖间找出巾帕递过去:“殿下很热么?”   顾宴容指腹摩挲着文折页角,目光逡巡过她湿软微红的一双眼,低沉嗯了声。   却并没有接过她的巾帕。   他一双骨感分明的手间有未干的墨迹,不知是何时沾染的。   谢青绾抿了抿唇瓣,赤脚下了矮榻。   堂中铺着厚实细密的华绒,足感柔软如履云端,因着熏炉在侧,隐隐还有温热的暖意。   她凑近顾宴容身侧,巾帕上染着她幽沉的体香,轻柔贴上他的额角。   谢青绾细细拭去他额角的薄汗,少女的指节偶然擦过他的眉骨。   顾宴容隐忍着没有半点动作。   她目光太过干净,像坠落的一瓣霜花,微末易逝却又至纯至净。   镇国公府早年败落,她四岁起便失了父兄,又一病十数年,是被婆子丫鬟们战战兢兢捧着护着养起来的。   因故迟钝一些,也说得通。   顾宴容阖了阖眸,在她第三次凑上来擦他颈侧时,挡住了那只毫无章法的手。   谢青绾被他热意惊人的颈温和鼻息烫了下,蹙眉道:“殿下病了?”   她身上花与药香在逼仄的距离间格外令人昏沉,顾宴容细密地注视着她,缓缓道:“退开一点。”   谢青绾怔了怔,一头雾水地后退了两步,看他传来温水洗去了手上未干的墨痕。   银渺阁未配厨房,宫人传了晚膳来,便敛声屏气退了下去。   谢青绾理好睡乱的春衫,下楼阁时正瞧见丫鬟拭净桌角的一点红痕。   略显诡谲。   她蹙眉专注思量过片刻,便将之抛诸脑后。   长途劳顿,她一路病着无甚食欲,连案上那碗平素最喜的蒸酥酪都未动半分。   汤泉宫系恪诚帝下旨采掘,原先是作春搜之用,尔后因猎场改换被闲置下来,又做过靖渊王府邸。   王府抄家,这座行宫百年间几经改换,才有如今之面貌。   汤泉温热,谢青绾靠在石砌的池壁上,浑身烫透出轻薄的潮红来,极为解乏。   浴罢便已入夜,芸杏将她一头湿发擦得半干,寝衣之外又严丝合缝地裹上绒毯,才扶着人出了汤泉池。   阁楼内堂里华绒满铺,谢青绾褪了鞋袜,赤脚踩上去。   顾宴容仍秉烛写着那封已然极长的文折。   她脚步极轻,万籁俱寂之下也细微得听不见声响,顾宴容却似有所觉,从文书中抬起首来。   热气之下她一身药香更易捕捉,从眼尾到赤.裸的足尖都透出潮红来,如玉一样陷进细密的绒里。   不像踩着地毯,更像踩在。 第16章 恶念   ◎夜色滋长人的恶念◎   顾宴容理完公务,盥洗罢已是深夜,寝房尚留着一盏昏黄的灯。   撩起床幔,谢青绾深陷在衾褥里好梦正酣。   她毫不设防地睡在最里侧,极浅淡的嫩粉色唇瓣莹莹珠润。   冷白的长指摩挲过她浓云一样的乌发。   床幔落下,夜色吞没人的视觉,却仿佛无形放大了其他一切感官。   顾宴容嗅到她身上潮润的水汽与发香,掌中乌发滑如冷绸。   楼外山雨急骤一刻不曾止歇,这一方小小天地却笼罩在巨大的空寂之下,连她细碎的梦呓都听得一清二楚。   指腹带着微小的粗粝感缓缓擦过她黛色的烟眉,睫羽浓长,鼻尖秀挺。   他按上那张丰润漂亮的唇瓣,指腹下触感柔软微潮。   长指重重辗过唇肉,指尖陷入她微张的口腔中一小截,触到湿濡的内里。   谢青绾全无意识地嘤咛一声,温热的舌尖柔软到不可思议,无意识抵弄着他的指节。   顾宴容沉沉俯下身去,满眼是她莹润浅粉的唇色,饱如荔果。   夜色滋长人的恶念。   他从不是一个习惯于控制心中恶念的人。   男人裹挟着一身冷雾寸寸俯下身来,贴近那双温热的、未被采撷的唇瓣。   已压得极近,才恍然捕捉到一丝少女浅到近乎于无的呼吸。   她单薄得仿佛百花杀尽时垂垂静放的幽草,不知春色几许,花期几何。   顾宴容垂眸静默。   按在唇间的手缓缓游离,像是把玩着一件精致的瓷器,抬起她的下颌。   温凉湿濡的触感却落在了她颈间,舔.舐,细抿,慢条斯理尝过那里的每一寸肌肤。   好梦沉酣的少女如他所料蹙起了眉尖,乱颤着往衾被深处蜷了蜷。   顾宴容埋在她细腻如软玉的颈窝间,像是蚕食猎物的孤兽。   他隔着衾被将人拢进怀中,在那片被舐弄微红的肌肤上落下点水一吻。   该为她再寻良药了。   谢青绾泡过汤泉,一觉睡得酣畅淋漓,连日来的昏沉迷蒙都扫去一些。   身侧早已没了温度。   推窗远望,骤雨初霁,山间岚雾正浓。   谢青绾如常起身,芸杏伺候过盥洗,正一丝不苟地为她挽着发髻。   她揽镜而顾,芸杏在一旁调笑道:“王妃今日气色绝佳,想必……”   才起了个话头,嗓音忽然渐低下去。   谢青绾疑惑地回头,见芸杏伸手探至她颈侧,皱眉极为凝重道:“王妃,殿下他……对您动手了?”   谢青绾:?   她纤细瓷白的侧颈上,赫然有连成小片的浅淡红痕。   谢青绾怔了怔,显然同样不知其来历,失笑道:“胡思乱想些甚么。”   她本就是幽静流丽的容色,今日难得有了点气色,含笑时更清泠动人。   芸杏一时晃了眼,望着她漾漾含波的水眸,暧昧笑道:“那便是您与殿下……”   她与摄政王?   谢青绾后知后觉听懂了她话中所指。   她一手松散拈着螺黛,支颐认真考量半天:“我与摄政王,是……”   知音?远算不上。   朋友?不大贴切。   谢青绾打从支起的窗角远望山外,晨雾深浓,看花非花。   她不确定道:“应该……算得上是盟友罢。”   王府富贵盛名全仰仗这位操持权柄的摄政王一力撑起。   她入了王府,便是入了摄政王羽翼庇佑之下。   芸杏道:“可依奴婢看,殿下待王妃已是顶好的了,兴许,是对王妃有意呢?”   谢青绾于是想到他昨日矜漠又微妙的眼神,想到那句平淡没甚么起伏的“退开一点”。   她一脸确信:“没有。”   颈侧那片红痕浅淡到几近于无,指尖碰一碰,全无甚么异样。   大约只是夜里觉不安分,偶然擦伤而已。   谢青绾换了身桂落山涧纹样的淡鹅黄色衣裙,发髻秀丽,挽着支鸢尾化蝶嵌萤石碎光银步摇。   她在膳堂落了座,侧眸不见摄政王半点踪影,问道:“殿下呢?”   话音才落,顾宴容恰好行至膳堂。   他披着一身干净冷冽的雾气,长袍广袖,手中握着满是字迹的厚厚一沓宣纸,似乎是才抽考了小皇帝的功课回来。   倒将她用膳的时辰掐算得很准。   谢青绾起身问礼,行动时发间萤石步摇隐有碎光:“殿下金安。”   顾宴容免了她的礼,才要落座,余光忽然瞥见她颈侧未退的红痕。   像是无垠山雪里斩卷的朱墨,在纯白中泅开大朵红痕。   他倾下身来,男性修长的手指擦过那片绮靡红痕,带着点难以言明的微妙意味。   谢青绾从来捉摸不定他的情绪,纤指揉着颈间红印,小声解释道:“我也不知这是怎么来的。”   顾宴容便迁就地应她一声,仍旧没甚么动作,像是耐心等着她再问些甚么。   谢青绾于是仰起脸来,目光清澈又诚恳道:“殿下饿么?快用早膳罢。”   顾宴容思路一顿,落在她颈间的目光淡去一些,冷感渐起。   他长指揉了揉那抹意料之外的暧色痕迹:“疼么?”   落指处不偏不倚是她颈间最敏感的那块肌肤。   谢青绾耳后发麻,一时想不通摄政王怎么就偏偏钟爱这里。   他按揉的手法并不暧昧,同她隔着距离,正经如探淤诊伤一般。   颈侧命门处血脉交汇,单薄脆弱,红在这里确乎骇人了些。   谢青绾仰头认真道:“只是一点擦蹭,殿下莫要多虑。”   她全无半点警惕。   昨夜的寂静,迷乱,钳在下颌的手和摄政王浓热的呼吸没有在她脑海里留下半点印象。   她只知道,再耽搁下去,她的百合燕窝便要回炉煨着了。   行宫不敢轻怠摄政王府里的吃食,日日拣着顶好的东西送进来。   因在摄政王新婚月里,仲春的时节竟也弄出新开的百合来,日日往银渺阁里送。   饭罢漱了口,晨起精力尚佳的谢青绾便低低压一个呵欠,歪近美人榻里支着脑袋例行打盹。   才煎好的热药凉在一旁矮几上。   一路舟车劳顿,众人尚在安置休整,今日便也没甚么集会。   顾宴容似乎昨夜理完了公务,那堆成小山的文折已然不见,桌案上只静静躺着砚山与镇纸。   他正批阅着小皇帝的课业。   谢青绾舀了勺汤药,入口忽觉味道变了些,有些古怪地搁了下来。   素蕊送来一碟蜜脯:“王妃,行宫里有难得的上品熟地黄,古法所炮,是滋补的佳品,苏大夫便稍稍改进了方子。”   谢青绾安静叹一口气,捧起汤药小口饮尽了。   清茶漱过口,并不去动那碟蜜脯,支颐伏在矮榻上出神。   她的情绪倒很好辨认,是一眼看得穿的落落寡欢。   沐浴汤泉的小小雀跃散去,复又回退为那日宫宴上幽静赏春的一捧雪。   顾宴容笔尖停顿了很久,山风掀起宣纸的一角,染了笔端的朱墨。   狼毫落回砚山,玄袍拂动时带过气流,微冷的气息靠近她肩侧。   谢青绾微微偏头仰脸,看到摄政王得天独厚的一张脸。   他没有如平常一般俯身居高临下,而是极沉寂的蹲下身来,宛若蛰伏的凶兽。   这头凶兽贴她有些近,开口时有酥热的触感爬上她的耳廓。   他问:“很苦?”   少女眉眼温郁地摇了摇头:“算不得太苦。”   汤泉行宫的山涧清冷出奇,谢青绾披着斗篷,小靴踩过幽草时有雨后清冽的泥土气息。   大约是那碗汤药起了效,她被山风吹散些困意,掌心都攥了些热意。   谢青绾不过随口扯了句“似乎隐约听到泉响”,却不想这处山涧就在银渺阁后。   汤泉行宫本就依弥雾山山势而建,天工鬼斧,包罗甚广。   顾宴容负手走在她身侧,听泠然的泉响。   天地幽谧,空谷间有刻入骨髓的孤寂感缓缓爬上来。   一众侍从不近不远地随在身后。   谢青绾起了个话头:“殿下,这山涧可有名字?”   顾宴容忽然顿住脚步,负在身后的手微动:“涧驱岚雾,竹荫清源。”   这句子她临摹过无数遍,自然再熟悉不过。   谢青绾怔了怔,抬眸惊异地望向他:“这是……响泠泉?”   她后知后觉地记起来,《响泠泉引》正是裴濯甫当年为上巳节汤泉行宫临水宴饮而作。   后来这本飘逸斐然的字序,被昭帝赏给战功卓著的镇国公以示厚重,辗转到了她的案头。   难怪摄政王的住处安顿在这幽僻清冷的银渺阁,原来还有这份渊源。   谢青绾挽裙蹲下身去,纤指拨了拨凛冽泉水,冰得微眯起眼。   树荫间透出单薄的日色,披落于她流锦春衫上。   顾宴容被那截皓白胜雪的细腕晃了眼,着意挪开目光。   他自诩冷静克己,手中杀孽虽重,却实则少有失控的时刻。   “啊!”谢青绾忽然惊呼出声,起身连连后退,一头撞进了朝她靠近的摄政王怀中。   王府玄甲卫瞬间戒备,拔剑声破空连响。   少女攀上他的肩颈,全无章法地瑟缩在他颈窝间,将一身重量坠在他身上:“有蛇!”   近乎要哭出来。   顾宴容按着她的后心,正欲开口安抚说水隙常有小蛇游走,并不伤人。   谢青绾将那只粉白漂亮的手举至他面前,可怜巴巴地央告道:“险些擦了我的手。”   她努力仰着脑袋,颈侧有还未褪尽的红痕。   命门脆弱,却有人在她这样的地方碾下一片创痕。   是他所谓“冷静克己”的驳证。 第17章 回退   ◎他压得极低的声线:“好,好得很。”◎   身后随侍已出剑如电,拦腰将那条翠青的小蛇斩杀。   顾宴容强制从她冰得水莹透红的指节上移开目光,抬手欲拂去她攀上来的手臂。   埋在他怀中的细小身躯却不可抑制地微微战栗着,喘息细碎而凌乱。   她不自觉攥住顾宴容身上衣料,闷声闷气道:“殿下。”   鬼使神差地,顾宴容欲拂开的手称得上温柔地落在她发间。   银钗华美的碎星坠擦过腕骨,微有些凉。   谢青绾一病经年,甚少出过府门。   院里虽多植稀花奇木,却也从未断过驱虫的香料。   她连只老鼠都少见,何况是一条险些擦手而过的青蛇。   少女惊魂未定,攥着他身上黑袍不肯撒手,指间寒气透过衣料清晰传递至他感官。   顾宴容面色冷凝,想说这样一条小蛇不足伤人,开口却成了:“别怕。”   既不敷衍,却也称不上关切。   谢青绾薄息轻颤,忽然将他推开一点,掩着衣袖难以抑制地轻咳起来。   她腿脚尚有些发软,摇摇欲坠间被顾宴容稳稳一扶,便再无多余的动作。   喘咳渐渐止住,谢青绾呼吸缓慢平复,才勉强聚起一丝气力,低道:“谢谢殿下。”   午后似有风起,谢青绾拢了拢身上斗篷,被溪水沾湿的裙摆与衣袖微微触到肌肤,冰得她微嘶。   摄政王长身立于她面前,周身褪去几分温度,露出内里冰冷的、石质的冷峻与死寂。   他问:“还能走么?”   谢青绾回缓过来,侧首扫过一眼身后随侍的芸杏,后者小跑着迎上来将她搀住。   她声色微渺:“还撑得住。”   鹅黄色衣衫也难以掩盖一身摇摇欲坠的孤弱。   顾宴容便淡淡拂袖转身,摄政王令人闻风丧胆的铁血玄甲卫执剑开路,以谢青绾为中心驱净了四下蛇蚁。   摄政王步履极缓的行在最前方,并未出手去扶身后清瘦苍白的病弱少女。   芸杏一时不解,只好万分仔细搀扶着她,慢吞吞地往回走。   阁中暖炉熏化了一身寒意,谢青绾褪下沾湿的斗篷,在一众丫鬟心惊胆战的簇拥下,勉强扶着雕栏上了阁楼。   素蕊很快吩咐人煎了安神驱寒的汤药送来。   二楼内堂仍旧支着她昨日躺过的美人榻,触感云软,陷在窗下斑驳的日影里,抬眼便能瞧见远山林木。   谢青绾却一眼未曾看过,径直回了卧房。   素蕊同芸杏无言相视,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疑云与忧虑。   一楼的书房熏了整夜的炉火,将潮意祛散不少。   飞霄照例回禀,问他:“殿下可需将文折搬回书房?”   自打到了汤泉行宫,殿下同王妃如胶似漆,连批阅公务都毫不避讳地黏在一起。   他私心里晓得这一问如同废话,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摄政王沉吟一瞬,弹指间便有了决断:“搬罢。”   飞霄下意识道:“是,那书房是要闲置下来,”   戛然而止,他发觉不对,迟疑道:“殿下是说……搬?”   顾宴容淡淡扫过一眼。   飞霄霎时冒了层冷汗,深深低下头去:“是,属下这就去办。”   顾宴容举步上了阁楼,入目是光下空空如也的美人榻和案上那碟半点未动的蜜脯。   她最爱的银绒毯有些凌乱地堆在榻上,软枕俱全。   却独独不见人。   顾宴容压下那点莫名滋生的异样,问:“王妃呢?”   素蕊福身道:“回殿下,王妃有些倦了,正在寝房歇息。”   顾宴容举步欲往寝房去,余光却忽然擦见书案上那份只批阅了半个字的答卷。   那是昨日给小皇帝布置的课业。   他向来冷静克己,以保持对所有外部事件绝对的掌控,每日数以百计的文折必要当日毕之。   小皇帝课业不可偏废,却只批了半字便撒手不顾——甚至没有耐心将这一个字写完。   他厌恶一切超脱掌控之外的事物,如今脱离掌控的人成了他自己。   她干净通透,有不沾权欲与野心的纯质,诱人而不自知。   顾宴容一向遵从本心,无所谓被她吸引,为她沉沦,却绝不愿因外界任何人与事影响自己的决断。   顾宴容遥遥望了眼紧掩的房门,强忍着没有靠近半步。   指导罢小皇帝的功课,已错过了晚膳的时辰。   顾宴容一身寒气回了银渺阁,书房点起辉明的烛火,案间孤影沉沉。   他尚有未完的公务要处理,砚山里新墨不断,热融的蜡泪汇聚成缕。   红蜡渐矮,门外忽然响起飞霄的通传声:“殿下,王妃送了宵夜来。”   顾宴容笔尖停顿,隐约听到外头她有意压低的咳声,晃神间已搁下了笔。   他垂眸,看到染了新墨的手和文折上那个还缺最后一笔的“亟”字。   这是一封急奏。   顾宴容复又拿起笔来,声色很低,沉寂听不出情绪:“不必。”   门外谢青绾目光黯了黯,漂亮的睫羽垂下去。   她今日受惊失了礼数,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才亲自来送了宵夜。   摄政王既忙于政务,她自然不便过于叨扰。   谢青绾微微侧眸,示意素蕊将手中的食盒交给门外侍候的飞霄。   “殿下政务繁忙,妾身便不多叨扰了,殿下顾惜身体,妾身告退。”   她步子轻缓,来去皆没甚么声响,顾宴容却提笔停顿了许久,才补全那个“亟”字。   今日除了一封北州春汛的急奏,并没甚么缠人的政事。   顾宴容在文末压下自己的私印,吩咐属下一并送去给小皇帝过目,才不疾不徐问道:“王妃呢?”   飞霄回道:“王妃尚在汤泉池中沐浴。”   话间,谢青绾已裹着细腻的绒毯慢吞吞走了出来。   她体质太弱,才从汤泉中出来更受不得风,从头到脚皆细致地裹在纯白的细绒毯间。   领口掖得严丝合缝,湿淋淋的乌发也收拢在内,将她小小一颗脑袋裹在其中。   浑身只露一张幽静含潮的脸。   行动间隐约能瞧见一瞬她足上特制的绒袜,像是一双雪白的小靴。   谢青绾抬眼见他,明显地一怔,行礼:“见过殿下。”   素蕊将她包裹得犹如绵软的雪包,连问安礼都只瞧得出福身的动作。   谢青绾有些羞耻于用这样的模样面对他,无意识咬了咬唇瓣,音色湿糯:“殿下,可用过晚膳了么?”   她本就生得纯净丽质,细细包裹的雪色绒毯将一身纯质发挥出十分的效果来。   顾宴容淡淡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谢青绾便湿漉地抬着眼:“殿下可要用一些,尚在炉上煨着呢。”   大约是考虑到时辰渐晚,菜样多拣着软烂易克化的来,却也算得上丰盛。   谢青绾在一旁拿瓷匙小口吃着药,气氛一时算得上融洽。   她仿佛忘记了下午那场意外,以及摄政王有意回避她的态度,温温静静陪伴在侧。   期间素蕊为她解下绒毯,拿宽大的棉巾将她长发擦得半干,又另换上被壁炉烘得热乎的新绒。   乖巧又漂亮。   令他沉倦半日的心情悄然复苏活络起来。   及至晚间安置,少女努力捧来另一床衾被,着一身干净柔软的寝衣羞涩坐于榻间。   床帐半掩,她仰头眼巴巴地等着男人缓步来到床边。   像是有话要说。   顾宴容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倾身朝她贴近一二,又在微妙的距离间止住动作。   谢青绾嗓音莫名湿软:“殿下。”   顾宴容还未应声,便听她道:“今日实在惊险,万幸有殿下在侧。”   她纤指陷进崭新的衾被里,眉尖轻蹙:“阿绾慌不择路,一时失了礼数,冲撞了殿下。”   顾宴容有些冰冷的视线缓缓下移,看到她写满诚恳的一双圆眼。   “阿绾感念殿下处处关照,却一时疏忽了殿下不喜与人接触过密,近来连日同榻,想必很惹殿下困扰了罢。”   顾宴容眼神有些奇怪地闪了闪。   谢青绾无知无觉:“阿绾多要了一床薄被,隔在中间,愿能为殿下聊以宽解。”   她仰头袒露出白净细腻的颈肉,他昨夜“失控”留下的那片红痕已消散得一干二净。   中间隔着分明的楚河汉界,少女清白一身,仿佛与他没有半分纠葛。   顾宴容目光彻底冷下来,一手撑在榻上气魄骇人地逼近她。   谢青绾一惊,手脚并用地退回床榻最深处,后背紧贴着墙壁,竭力与他拉开距离。   她听到摄政王冷郁的声线:“好,好得很。”   听起来虽不像是高兴,却也没有拔剑抽她的指骨亦或是剥她的皮。   谢青绾磕磕绊绊:“能,能为殿下排忧便好。”   她夜里觉不大安稳,房中夜夜熏着安神的沉檀,连肌肤都沾染上几分沉檀的尾香。   顾宴容与她隔着简陋的楚河汉界,偏头看到她安然的睡颜。   他指腹恶劣地擦过少女鼻尖,有浅浅的吐息撒落下来。   谢青绾梦中蹙了蹙眉,像是带着点幽微的怨气翻了个身,翻身蜷成小团,留给他一个圆而漂亮的后脑。   顾宴容指节仍停顿在远处,捻了捻指腹间残存的触感。   似乎入了汤泉行宫,她便睡得格外安稳一些,昨日受惊不小,却竟也很有出息地没有起热。   苏大夫新改的药方他大约没有自己尝过,味道古怪,是谢青绾这个药罐子都喝不惯的玩意儿。   只是每每用罢总会短暂热一热血,很是舒坦。   顾宴容照例雷打不动地与她一道用早膳。   今日的蒸酥酪终于换了金桂蜜,谢青绾格外钟意,用过了小半便去舀第二勺。   却见对侧一直无话的摄政王没来由地停了筷。   谢青绾举勺的动作一顿,偏头望向他:“殿下?”   顾宴容沉沉嗯一声,等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谢青绾迟疑着将那勺满是桂蜜的酥酪放进自己碟中,自以为很懂事地垂下了眼睫,不去打扰他用膳。   她从前总喜欢同他分享自己喜欢的菜式,再睁着晶亮的一双眼,满脸期待地问他口味如何。   此刻却俨然是一副要认真划清界限的架势。   顾宴容停筷不过片刻,又自然地续上动作,没有半点情绪泄露。   午时上巳节临水宴饮,谢青绾虽对昨日的惊险心有余悸,却也勉强打起精神入了席。   时辰尚早,燕太后还未至,席中女眷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叙着话。   才入席,顾菱华已亲热地迎上来:“皇婶,在行宫可还住得惯么?”   她挽着谢青绾的手,小心谨慎地同她咬耳朵:“闻说这两日皇叔总待在银渺阁,康乐才未敢去找皇婶玩。”   谢青绾揉一揉她稚气未脱的脸,莞尔道:“皇婶明白的。”   话间,身后有一道声音渐近:“康乐,这位便是摄政王妃?”   谢青绾闻声回首,见到一位端庄雍容的年轻贵妇。   身侧的顾菱华已福身行了礼,语气轻快:“是,皇姑母。”   谢青绾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位便是宴请苗疆来使时,力主为皇帝留下苗疆美人的怀淑大长公主,先皇的亲生妹妹。   谢青绾礼节性朝她颔首,算是见过。   顾慈雪意味不明地扯起笑来,回礼道:“久闻摄政王妃美名,果然出尘。”   她直白地将谢青绾从上到下扫视一番,又道:“闻说王妃娘娘自成婚后连连大病,上巳节祓除畔浴,眼下似乎好了许多呢。”   谢青绾不咸不淡地收了笑意。   上巳节在南楚如此盛大,个中缘由皇室哪个不是心知肚明。   她话中全不避讳,显然是有意暗讽摄政王煞气不祥。   谢青绾性子温吞软和,平日里懒歪歪的不爱计较,却也决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她拢着斗篷慵倦地抚了抚鬓边珠钗,因着年纪小些,圆眼极显水润与诚挚:“实在有劳大长公主记挂,那日宫宴初见,便觉大长公主格外亲切呢。”   顾慈雪听她提起那日宫宴,霎时有些端不住面上地从容。   谢青绾不紧不慢道:“那日金殿之上,大长公主受了我夫君恩赏,闻说回去后一病许久。”   她学着顾慈雪的模样将她上下审视过一遍:“今日见大长公主中气十足,想必是好全了罢。”   顾菱华终于品出一点不对,夹在中间左支右绌:“皇婶,皇姑母……”   半晌没劝出个甚么。   不远处有宫人的通传打断了这诡异的氛围:“太后娘娘驾到——”   众女眷纷纷起身问礼。   燕太后上前亲热扶起谢青绾,一面吩咐道:“上巳临水宴饮,诸位不必拘礼。”   一面温和问道:“哀家听说你来时病了一路,可有好转?”   谢青绾答曰:“已经无碍了。”   燕太后便松一口气,欣慰按了按她的手道:“那便好。”   这位摄政王妃难得似乎牵得住摄政王,不过是难养了些,她这里最不缺珍奇补品与药材。   响泠泉上游有侍卫重重把守,避免再有蛇虫不慎混入。   席间琴声不绝如流水,谢青绾品着果酒,听女眷们三三两两闲话。   顾菱华提议道:“连日春雨,难得放晴,我们来射覆如何?”   谢青绾闻言抬起一点眼睫来。   席中有人问道:“嘶——妾身只听过投壶,这射覆是甚么,还当真未曾听过呢。”   顾菱华并不急于解释,眼眸亮晶晶看向她格外喜欢的皇婶:“皇婶,你听过么?”   这话实在问到了她的心坎里。   谢青绾久病闺中,朝局天下、圣贤道理不怎么通,玩乐却是很懂一些。   她支颐笑得散漫:“便是猜物,将器皿倒覆,下藏诸物,猜中可得彩头,猜错了便要罚酒。”   又有女眷质疑:“世上物件有千千万万,这游戏没有章法可循,如何猜得中?”   谢青绾不紧不慢道:“确是如此,古人通易数推演,我们便多附一句暗语作为提示如何?”   众人附和。   顾菱华兴高采烈,看向上首的燕太后道:“这头一轮,不若便请母后亲自来设。”   燕太后欣然应下。   她招手命身侧的婢女附耳过来,掩唇交代了一个词,不多时便有倒覆的金盆呈上来。   燕太后道:“哀家给的暗语是,就在席间,拿不起,砍不断。”   她取下鬓间一支首饰:“便以这玫瑰簪为彩头罢。”   婢女双手接过那支价值连城的玫瑰簪,在满座惊异的抽气声中放到倒覆的金盆之上。   席间女眷们跃跃欲试。   很快有人起身行礼:“妾身斗胆,敢问太后娘娘,可是石?”   太后淡笑着摇头:“理通,却未中这覆物。”   席间立时笑道:“罚酒罚酒。”   那女眷倒也爽利,将杯中清酒一口饮尽,有赢了满席喝彩。   给女眷们供的酒是极淡的果酒,入口只品出甘甜,又在腹中聚起暖意。   席间气氛热烈,接连不断地有女眷起身,却连连不中。   丧气间,有两道声音自两侧同时响起:“太后娘娘。”   谢青绾抬眼,与对席的怀淑大长公主四目相对。   她莞尔:“大长公主先请?”   燕太后抚掌笑道:“既是你们同时出声,不若一起说罢。”   “清酒。”   “泉水。”   谢青绾声线独特,较她略慢一步,猜的是泉水。   顾菱华迫不及待道:“母后,可有中的?”   燕太后颔首肯定了她的提问,却故意卖关子道:“请怀淑与阿绾一道上前揭覆如何?”   谢青绾与她对视一眼,缓缓起身离席。   顾慈雪随之起身,同至倒覆的金盆面前。   婢女挪开上头那支作为彩头的玫瑰簪,福身退下。   谢青绾同她各执金盆一耳,同时抬手。   下一瞬,顾慈雪脸色骤变,翻身躲开飞射而来的暗箭。   上首传来燕太后拍案的怒喝:“护驾!”   谢青绾当即退回她身侧,纷繁如雨的流矢铺天盖地而来。   女眷四下逃窜,侍卫拼死护在最前面。   怀淑大长公主拔剑抵抗,密密麻麻的箭矢集中在她身上。   谢青绾很快意识到这场刺杀是奔谁而来。   这场箭雨密集而持续,侍卫很快抵挡不住,被迫将防线越收越小。   谢青绾躲在立起的几案背后,听到有纷乱的脚步声杀来,不知是援军还是刺客。   她蹙起眉尖,看着矮几背后裂痕渐深,心也缓缓沉到了谷底。   一只箭矢破空而来,重重钉进裂痕间,身前遮挡地几案霎时间四分五裂。   下一瞬,沉黑的浓云遮蔽了她发顶每一寸日光。   谢青绾抬起头,看到摄政王一身浓郁到近乎化为实质的怒意。   玄甲卫在他背后汇聚成海。   顾宴容一把拉起她,血气浓郁的黑袍如深渊一样霎时将她吞没。   她感受到摄政王胸膛微有颤意,用她从未听过的、冷到极点的语气一字一顿道:“格杀勿论。” 第18章 干净   ◎被他一尘不染地庇护在怀间◎   天际浓云翻滚,吞尽最后一线日色与天光。   外界马乱兵慌,倾巢而出的刺客与摄政王府玄色铁甲的刀侍混战一团。   顾宴容钳在她腰际的手冷极。   他怀中是驳杂的尘嚣与血气,交织凝实为上位者一身风雨欲来的气魄。   谢青绾被他按进怀里,无尽的强大与安稳意味将她拥覆。   她听到摄政王声线沉如古井:“可曾受伤?”   强悍与冷峻带来的安全感令她骤然松弦。   谢青绾浑身卸力,毫无保留地交付于他,全凭横在她腰间的那只强硬如铁的臂膀才不至脱力软倒。   顾宴容感受到黑袍下她的指尖缓缓攀附上来——是她精神紧绷时无意识寻求安全感的本能反应。   那只柔嫩的手已搭上他的腰襟,却如梦惊醒一般倏然收了回去。   她双手垂落,未敢回抱他。   谢青绾想起那日山涧他拂袖转身的轻淡不耐,微冷的手虚虚攥起,悄然往自己袖中蜷缩了下。   顾宴容似有所察地拧了拧眉。   还未来得及开口,身后一道凌厉的剑气破空而来。   变故突生。   顾宴容面色一凛,电光石火间钳着她纤柔柳腰迅疾回身闪避。   手中长剑飞挽径直穿喉而过,丝毫不拖泥带水。   鲜血霎时飞溅满襟。   谢青绾清瘦单薄,掩盖于男人沉奢的黑袍之下,外界杀戮与飞溅的血光被尽数遮蔽。   她干干净净地藏在他怀里,仰脸探出黑袍,望向他的目光里含着雾气。   顾宴容极淡地垂眸,星点殷红的血迹溅在他睑下与冷白的侧颈。   恍然间与那个秦月楼里不可一世的杀神缓缓重合在一起。   矜漠,嗜杀,疯魔之下又深藏清醒与绝对的自控,才构成完整的他。   谢青绾被他庇护怀间,纷尘不染。   她仰头艰难探出一只手来,沿着他腰间一路攀上胸膛,温凉且微潮的触感落在他眼睑之下。   脆弱部位的触碰令摄政王骤生冷意,转瞬又被一干二净地收敛下去。   男人低低压下眉眼,沉寂的目光与一身狠戾血气仿佛将他将整个人割裂开来,于猎猎血光中透出几分寡情悯漠的神性来。   谢青绾遵从本心,轻柔抹去了他眼睑下溅落的血迹——这也是那日秦月楼中她一瞬间划过的心念。   她启唇唤他:“殿下……”   勾缠的尾音还未落,忽被顾宴容扣住后脑重重一按,视线骤然被层层衣料淹没。   扣在她腰间的手臂强硬如铁,男人的沉喝声近在耳畔:“抱紧。”   霎时间天旋地转,谢青绾用尽全力紧攀着他的腰背。   她埋在摄政王怀里听刀剑擦碰和锐器没入骨肉的咯吱响声,随着他挽剑的动作闪避颠簸。   顾宴容单手持剑,面色沉骇有如在进行一场单方面的屠戮一般。   席间尸山血海,形如炼狱。   谢青绾挂在他身上不敢动弹,直至翻天覆地的动静渐消停下去,才手脚发软地瘫在他臂弯里。   这场刺杀显然比卜官林氏的案子要棘手得多。   顾宴容一身淋漓鲜血,垂眸看她小心翼翼地从他衣下钻出脑袋。   那副出尘丽色纯净如初,没有沾到半点肮脏的血。   顾宴容抚在她发间的手似乎回暖许多,不再如初时那样冰得吓人。   他轻抚着少女浓郁的墨发,从后颈一寸寸摩挲至颌骨,捧起她温软的脸。   谢青绾乖顺地埋在他手心,被迫仰起头来,音色里满是惊魂甫定的颤意与微哑:“殿下,我没事。”   距离极尽,再俯身一寸,便是她湿软如脂的唇。   顾宴容低敛着眼睫,目光落在她开合的唇瓣上,几不可察地向下微俯。   发间曳动的珍珠冰凉,擦过他染着血污的手背,霎时染上猩红。   不复原本珠光莹白。   他在血腥中嗅到少女身上沉静古旧的药香,紧拥着与她亲密相贴。   谢青绾尚一无所觉地仰头望着他。   血泊倒映出他漆黑长立的身影,仿佛蒙着浓稠欲色。   顾宴容半晌未动,只幽深道:“果然,珍珠衬你。”   她有一身清瘦玉骨,银饰虽显风流却也难掩单薄,宛如因风而散的碎雪。   珍珠温软莹润,才可与她辉映。   谢青绾唇瓣微张,抬眸惊愕地望向他,从他幽深的瞳仁里看到自己小小的倒影。   她恍然间咂摸出一点门道来。   摄政王久居高位,擅弄权术,无论博弈还是交锋,常是一语双关玄之又玄的,藏着隐晦的杀意和揣度不清的喜怒。   但同她说起话来,却似乎只是纯粹的字面意思而已。   秦月楼中他意味不明的一句“凝脂柔荑,伶仃玉骨”。   入宫路上他轻淡自然的一句“珍珠很衬你”。   后知后觉地被谢青绾串联起来。   彼时她总被吓出一身冷汗,此刻暖烘烘地埋在着杀神怀里,却隐隐有些羞怯与动容。   谢青绾从他怀中退开一些,山间疾风烈烈,风雨欲来。   她张开匀称纤细的一双手,目光亮亮地仰头问他:“很好看么?”   这是一双细嫩精致到极点的手,平日做得最多的亦不过翻书捧茶。   未施蔻丹蔻丹也莹白透粉。   顾宴容全不避讳地扫视过她眉眼、唇瓣,沿着玲珑的线条落在她皓白的腕上,喉结滑动:“嗯。”   谢青绾本意只是调侃,霎时被他一个不加遮掩的“嗯”字打得措手不及。   才要再退开一点距离,山雨骤来。   豆大的雨点砸在肩角,激得她瑟缩,倏忽又被一只大手扯回去。   顾宴容一只臂膀已抄至腰间。   谢青绾却霎时记起昨日她与摄政王的约法。   她按住顾宴容的手臂,挣扎着退开三分。   略一侧眸,芸杏当即小跑着凑上来扶她。   只是才靠近一步,一声锐利的剑鸣骤然荡开。   顾宴容仍旧提着那把滴血的长剑,眉眼轻淡无甚神色,只不咸不淡地弹了弹剑锋。   又是一道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骇得芸杏霎时间愣在原地。   顾宴容褪下满沾血色的外袍。   一袭束袖劲装,不容置否地打横将人抱起,不顾身后惊乱的女眷与遍地横尸,朝银渺阁的方向而去。   响泠泉畔乌泱泱一众人纷纷避让。   谢青绾在他怀中忙撑起竹伞,复又被迅疾的山雨打得歪斜。   她环在男人肩颈上,双手竭力要将伞稳住。   原本自肩背环在她腋下的手臂忽然一动,横穿过胸前握住了她的双手。   顾宴容的掌心温热有力,单手近乎便要将她握伞的双手包裹,也定住了那柄被雨打得歪斜的伞。   谢青绾抬眸便可看见他轮廓清晰的下颌,极长的眼睫与睫下漆黑的瞳仁。   山雨声势浩大,打得她心如擂鼓。   顾宴容怀抱她从众人间穿行而过,沉稳吩咐:“散席各回住处。”   银渺阁时刻熏着暖炉。   侍候的丫鬟们忙不迭地围上来,伺候她换下沾湿的外衣,将姜汤与醒酒的茶一并送上来。   谢青绾迟迟回过神来,抬眸便看见摄政王转身出门的背影。   褪下外袍,肩臂上细碎渗血的伤口明晰可见起来。   她蹙了蹙眉,迟疑道:“殿下?”   顾宴容闻声止步。   谢青绾忙小步跟上去,仔细查探过他臂上伤口,或深或浅,不下十道。   他伤势如此,是如何负一人之重,轻描淡写地从临水宴席上走回这银渺阁的? 第19章 醉酒   ◎是该绝对戒断的东西◎   外头黑云浓稠,雨势可怖。   他臂上伤口不断有鲜血渗下,泅湿了玄色的衣料。   出神间顾宴容忽然拈起她一缕被山雨打湿的长发。   他捻了捻指腹水痕,嗓音低沉却悦耳,带着点微妙的诱哄:“回去。”   谢青绾目光始在他侧臂的伤口上,眉尖蹙起,连单薄的胸膛都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殿下受伤了……”   她想起摄政王的狠戾与独断,深知劝他不住,只侧首吩咐:“去将笠帽和那件玄青绸制的雨披取来。”   丫鬟应了一声,小跑着去了。   “外头风疾雨骤,殿下披件外衣再去不迟。”   谢青绾有笼烟敛雾的一副眉眼,抬眼时无论如何都显纯良与恳切。   温良恳切,却是引诱他屡屡失控破戒的罪魁。   是该绝对戒断的东西。   冷而微滑的触感抵上掌心。   谢青绾沾染微末雨丝的发顶被暖炉烘干,带着软而融融的热意在他掌中小心蹭了蹭。   她不满于摄政王没有端由的出神,咬字慢而轻柔:“殿下?”   顾宴容把玩着她发丝的手微顿,仍旧不温不火地启唇应道:“好。”   只是一件小事,他想。   谢青绾有些受凉,蹙着鼻尖秀气地啊湫一声,目送摄政王提剑出门。   他身形极高,那件特制的玄青色雨披才勉强如外袍一样掩盖住他一身劲装。   门口风有些凉,谢青绾搓了搓手臂小碎步挪回内堂烤着壁炉。   姜汤煨在炉上,有氤氲辛辣的热意上涌,驱散了一身山雨的寒气。   外头晦暗不见一线天光,阴沉沉看不出时辰。   摄政王回来得意外有些早,解下笠帽同雨披,沥沥雨水汇聚成股淌了一地。   阁楼上支着昏黄的灯烛,谢青绾方才沐浴罢,照旧披着绒毯,发间未干的水痕沾湿了成片的薄绒。   见他回来,忙碎步迎上去,还未及开口便先被他一身寒气激了下。   谢青绾细细一颤,软声问道:“殿下冷不冷?”   她似乎是才沐浴过,整张幽丽的脸透出乖软与湿漉来,长发披肩,身后是暖黄的灯烛与光影里白雾蒸腾的姜汤。   仿佛是专为他留灯一样。   顾宴容却似乎全没甚么波动,摇了摇头,答她:“不冷。”   他回寝房换下一身染血的衣物,谢青绾便揉着眼角窝回矮榻里,有些困倦地压下一个呵欠,百无聊赖地听着楼外急骤雨声。   不多时,顾宴容便换了干爽崭新的衣袍。   飞霄在一楼汤泉池内提早置备好干净的寝衣同棉织的巾帕。   谢青绾看不到他臂上凌乱可怖的伤口,捧着姜汤眼巴巴地迎上去问:“殿下,伤口还疼么?”   大约是因着姜汤的缘故,她唇色比平常更添一点湿红,水光轻薄靡艳:“殿下手臂有伤,当心莫要沾水。”   他的伤口多在臂侧,显然是交手时躲闪不及,以手臂格挡所致。   至于因何躲闪不及。   谢青绾有些发虚地颤了颤眼皮。   他深陷皇室无尽权争,早习惯了种种明枪暗箭。   臂上尽是些浅显的皮外伤痕,内里已隐隐开始结痂愈合,不出几日便能长好。   顾宴容垂眸瞧见她湿濡而忧郁的眉眼,居高临下:“无碍。”   他没有再分出半寸目光去瞧那团湿乎乎依约冒着热气的人影,慢条斯理地下了阁楼,自去盥洗。   谢青绾冷在原地,怔怔望了眼他的背影。   外头雨势惊人,宫侍传了晚膳来时早已凉得透彻,粥菜一并软烂在琉璃制成的皿具里。   像摄政王一样又闷又凉。   谢青绾郁郁寡欢地阖上食盒,吩咐素蕊将之尽数煨在炉上,丫鬟随侍们的晚膳倘若有凉透的,也尽数煨上去,腾热了再用。   她乏得没甚么胃口,早早服下今日最后一帖汤药,便蜷回寝榻最里侧睡她的觉。   同时不忘精细地分出楚河汉界来。   谢青绾夜里睡觉总爱抱些甚么,才觉得暖和与踏实。   山涧湿气深重,榻上每一层棉褥连同软枕、衾被都被素蕊仔细烘烤过,待她要安置时再从壁炉前收回来铺好,温暖干燥。   谢青绾断了一些助眠用的沉香,本以为今夜大约需得酝酿许久的睡意。   可才沾上她惯用的软枕,浑身倦意如潮汐骤涨,卷她没入沉沉的海底。   顾宴容臂上刀口结了淡红色的痂,听素蕊回禀说王妃未用晚膳时也淡无神色。   他先回入了书房,将所查明的细节原委书就极长的一道文折,摊开静静候着墨迹干透。   阁楼上半盏昏灯未留,外头山雨汹汹,暗得哪有星点光亮。   顾宴容有条不紊地上了楼阶,精准摩挲到未燃尽的一支壁烛,火折子点起灯芯。   他没有再去点灯,只举着那只火焰摇曳的孤烛,脚步轻缓。   楚河汉界的“界”上搭着颗脑袋,露出半张清丽的侧颜。   寝房里沉檀减了半数有余,她却依旧好梦沉酣,呼吸平稳得不像话。   顾宴容举着孤零零一盏昏烛,立在榻畔睥睨不语。   已隔了泾渭分明的一条楚河汉界,这位罪魁祸首非但没给他留半点光亮,如今还要明目张胆地越界。   顾宴容放下灯烛,长指拂开她侧脸上凌乱散落的长发,很是绝情地抵着她眉心,将这颗越界的脑袋推了回去。   谢青绾当即不满地哼了声,衾被下似乎紧巴巴抱着甚么,贴在下颌间的软肉里蹭了蹭。   宝贝得不得了。   她哼过便乖巧陷进属于自己的那颗软枕里,模样很好拿捏。   顾宴容单膝撑上床榻,俯身时有大片的阴影投落,将她沉沉吞没。   骨节分明的手不怎么怜惜地撬开她掖好的被角,剥至胸口,露出一点她纯白的寝衣。   怀里宝贝一样抱着的物什也露出细绒揉密的一角来。   哦,原是一只纯白绒面、精致圆滚的软枕。   没出息。   顾宴容在她瑟缩着嘟嘟囔囔要呓语些甚么之前,很是识相地给她重新掖好了被角。   上巳节当日,曼园设宴行袚禊之礼,亦即除恶之祭,要濯于水滨以除恶去垢。   摄政王作息严苛,一早便动身出了门。   谢青绾昨夜少用了半数的沉香,晨起时似乎不那么昏沉。   模糊间听到他披衣下床,借着便是窸窣的束袖声与匕首出窍的微响。   雨尚在淅淅沥沥地下,屋里光线有些昏。   她还没睡饱,翻过身再度埋进余温尚存的衾被里。   晨起时天光微明,谢青绾支身坐起,睡眼惺忪间忽然瞥见床前矮几上那支孤零零的细烛。   周遭还落着几滴蜡泪。   她昨夜安置时状似无意地忘记了为摄政王留灯。   床前这支孤烛,来路不言而喻。   谢青绾惬意地抻了抻懒腰,打着呵欠披衣起身。   袚禊之礼流传至当朝,已由水畔沐浴简化为濯手,只是仍旧遵循古制,唯男子可参礼。   女眷们守在各宫,汤泉沐浴便是过节了。   谢青绾用罢早膳,歪在美人榻上看素蕊忙前忙后地在壁炉上烫着酒。   她动了动鼻尖,吸入一点醇厚而甘冽的酒香。   素蕊发觉她看得入迷,笑道:“烧酒祛寒,这红泥炉里是专为女眷备下的清酒,要尝尝么?”   谢青绾闻言坐直了身子,瞳仁里透着亮,俨然一副很想尝的模样。   素蕊便盛来一小杯:“当心烫。”   被谢青绾双手捧着轻抿了口,暖意直淌满腹腔。   她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素蕊还要收整她昨夜睡过的床榻,嘱咐道:“另一只泥炉是温给摄政王的,酒性太烈,王妃不可沾染。”   谢青绾乖觉点头应下。   顾宴容自曼园散席归返,还未进门,远远便嗅到醇厚的酒香。   三月三烫酒宴饮是旧俗,倒算不上奇怪。   踏入堂内堂,忽见矮榻上歪歪散散地倚着个少女,手捧一盏质地上乘细腻的青玉杯,黑眸润亮。   她似乎有些呆,凝神盯了许久才迟钝道:“殿下?”   顾宴容面色发冷,在距她两步之遥定定立住,缓缓拧起了眉。   他举高临下,又被一只瓷白秀丽的手勉强够住广袖,向下扯了扯。   顾宴容顺着她的力道俯下身去,嗅到她体香间勾杂的酒气。   算不得重,意外有些醉人。   她本身似乎醉得更重一些,晕乎乎牵着人往略显狭窄的美人榻上拽了拽。   不远处,来侍弄炉火的丫鬟失手打翻了整盒的新炭。   顾宴容一手撑在榻沿,将身前醉鬼密密实实地遮下。   他不曾回头,只是语气淡得令人发毛:“退下。”   丫鬟小跑着退了出去。   这炉酒果然很烈,入口从喉间直烧到她的感官,将她五感烧成黏热的浆糊。   谢青绾看不清他的脸,抬手去够眼前那片虚假的重影。   撑在矮榻边沿的手掌失力一滑,整个人顿时从榻间直栽下去。   她径直栽进顾宴容怀里,冲击力撞得男人跌坐在榻下厚实的密绒地毯上。   谢青绾眨掉眼底的重影,摸索着终于找准他的右肩,微微发力。   顾宴容顺从地被她按倒,陷进地毯的厚绒里。   看她下一步动作。   谢青绾坐在他腰间,拿那双沁润的黑眸俯视他。   细嫩的指腹从他眉骨描到鼻梁,被一只温热强势的大手攥住。   顾宴容偏了偏头,语气冷淡:“下去。”   他单手就能掀翻的醉鬼坐在他腰间怔了两瞬,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口:“殿下回来了。” 第20章 甜么   ◎那便勾缠到底◎   细指挣开他的手掌。   谢青绾揉了揉他眉心,半是无奈半是诱哄地开口:“你别不开心嘛。”   她语速很慢,咬字也不大准确,活生生是个讲不通道理的醉鬼。   顾宴容一手按着她后颈,精准扣住了两侧睡穴。   骨感冷峻的长指一寸寸收紧,将她细腻的颈肉按得发白。   这位生杀予夺的摄政王居于下位,仍旧将主动权绝对掌握在自己手里。   后颈温热的手掌刮得她有些痒。   谢青绾被他拿捏在手心里,水光潋滟的唇瓣微微抿起,却迟钝不知反抗。   她脑中昏昏沉沉有些胀痛,看顾宴容镇定而散漫地陷在厚实的绒毯里,不由生出一点艳羡来。   朝一侧歪了歪,卸力软倒在他身侧,平躺的姿势缓和了一点虚浮与眩晕之感。   形容散漫,不成体统。   顾宴容垂眸看着她很不成体统地凑上来嗅他的颈窝,呼出细碎凌乱的热气,逸散进他微敞的领口间。   谢青绾嗅到他身上有极淡极冷的香,像是风雪里掺着温热的药香,有微末的熟悉感。   是连日同榻而眠,无意间沾染上的、原属于她的花药之香。   她有些好奇地摸了摸摄政王轮廓分明的喉结,指尖轻软地揉了揉,忽被他捉住了手。   顾宴容呼吸重了点,懒散压低的眉眼透出一点危险意味,暗含警告:“安分一点。”   谢青绾听不懂甚么“安分一点”,只模糊意识到他有点凶。   但也只是有点凶而已。   谢青绾歪在他肩角,手脚并用地去摘他束发的玄玉冠。   一刻也不得安生。   随手便能将人敲晕过去的摄政王只不堪其扰地躺在原地,制住她双手,按回厚绒地毯里。   她眼底含水,唇瓣也含水,被按倒在男人身侧还在执着于那玄玉冠。   奈何手脚皆不能动弹,只好拿脑袋贴着他下颌微蹭:“给我看看嘛。”   他应该推开那颗乱蹭的脑袋,一记手刀便能让这个醉鬼彻底安生。   降温,戒断,把失序的一切归回原位。   顾宴容目光微动,与她肌肤相贴的地方腾起燥欲,听她埋在颈侧怯生生耍着无赖:“殿下。”   她正贴在他怀里,一把小嗓子又湿又软,黏糊糊地一声接一声唤他。   顾宴容从前从不知道,一句“殿下”也能被念出十八种滋味来,眷恋的,嗔怪的,懵懂干净的。   种种引诱勾缠。   死死钳制着她的手有半分松动,却仍旧挣不脱。   谢青绾意识有些混沌,凑上去细细分辨出他的眉眼,鼻骨,目光落在那张薄唇上。   与她的很不一样。   仿佛醉成一池灼热的春泉,谢青绾迟钝地盯着那张与她很不一样的薄唇,迷茫地朝他凑近,想要贴上去比一比。   顾宴容目光黏在她无限贴近的唇瓣上,一语不发,像是被那层薄润的水光迷了心窍。   谢青绾却忽然别开了脸,又因受他钳制拉不开距离,于是神情空白而懵懂地蜷在原地。   这是要临阵退缩。   不过不要紧,他自己来取也是一样的。   顾宴容钳制着她的手一改原本的散漫纵容,不由抗拒地将她深深压进厚绒里。   长指钳住她下颌,不容许她有分毫蜷缩。   那名打翻炭盒的丫鬟守在堂外,不会再有任何人来打扰他。   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们。   顾宴容俯身嗓音极近:“谢青绾,我是谁?”   谢青绾被他困囿身下,看着那张在眼前逐渐放大的脸:“摄政王。”   她听到男人很轻的一声哼小,奖励似的揉着她下颌的软肉:“很好。”   落在她鼻尖上的气息比炉上煨着的酒还要烫一些。   倘若谢青绾没有醉得太过,便不难察觉出,这位操持权柄的摄政王素来不喜沾酒,在任何场合。   新婚夜他应酬完回房,一身清冽茶香。   他免了合卺酒。   宫宴上半分未动的杯盏。   顾宴容厌恶一切失序、混乱、脱离理性之外的东西,醉酒更甚。   他永保清醒、冷静、绝对自控。   他嗅到谢青绾身上混杂的花药与酒香,看她柔若无骨一般被攥在手心。   顾宴容冷静而又清醒地想,他不愿戒断。   那便勾缠到底。   这边谢青绾一团浆糊的脑袋方才后知后觉——他也想贴上来比比。   她已被摄政王铁一样的手臂完全固定,没有分毫挣扎的余地。   烈酒搅浑了她的五感,令她记不起挣扎,只断断续续道:“防隔内外,禁止淫佚,男女絜诚……”   原还是个会读书的醉鬼。   她念的是秦皇当年扫六合,巡天下时于会稽所立碑上石刻。   讲的是风气轨度,男女之防。   顾宴容贴她近在咫尺,稍一偏头便能碰到那点水莹薄粉的唇。   他凝视着怀中无路可退的谢青绾,好整以暇:“夫妻之间,讲甚么男女之防。”   谢青绾闻言凝滞了下,慢吞吞地消化着他所谓的夫妻二字。   顾宴容耐心告罄,钳住她下颌将整张脸微抬起半分,不容许她再退半分。   未及动作,忽听她咬字软和:“可是殿下应允过,准我和离的啊。”   谢青绾歪着脑袋沉思半晌,下了定论:“我们是假夫妻。”   和离。   假夫妻。   顾宴容面色骤冷,黏热而暧昧的氛围在他变幻莫测的神情里散了个干净。   调情一样钳在她下颌的手一寸寸下移,握上她纤细瓷白的脖颈。   攥着她手腕的力道骤然加重,摄政王一身冷意犹寒天暴雪一样无孔不入地侵袭进来。   谢青绾本能觉出危险,被他悍然掌控在手里动弹不得:“殿下……”   顾宴容怒极反笑,一张冷峻的脸温柔贴上她颊侧,有滚烫骇人的唇舌舔进她耳廓,牙尖磨着耳垂:“和离?”   少女耳廓敏感得要命,被他舐弄得轻颤不已,挣扎着要逃。   才挪出半寸又被钳着腰重重扯回去。   她身子颤得没有章法,撒在他手背上的鼻息灼人异常。   顾宴容眉头一拧,当即松开手探一探她的额温。   有些发烫了。   倒是很会挑时候。   顾宴容压着一身燥火,单手抄起这个说起热便起热的小药罐子,被她手脚并用地攀附上来,挂在腰间。   顾宴容起身瞧了眼炉上烧着的酒,红泥炉中只剩一个底,另一只小炉却近乎是满的,仔细观察才勉强能发觉浅下去的一点。   酒品奇差,酒量“惊人”。   少女体温很快升上来,挂在他身上含糊不清地喊冷。   顾宴容步履沉稳,抱她入了寝房打算要将人放进床榻里。   入目是熏着暖炉空空荡荡的床。   谢青绾起居一贯讲究,冷了热了潮了燥了都要生病,磨人得紧。   汤泉行宫居弥雾山,露雾深重,屋里潮气更是驱之不散。   素蕊每日取了床上层层巾褥,抱到一楼壁炉哪里去烘烤,有拿小一些的暖炉熏着床。   待谢青绾夜里安置时,再取回来铺陈妥帖。   显然,今日也是一样。   芸杏跟着众人进来伺候,一入寝房先被这二位如胶似漆的架势吓了一跳。   她家王妃面色潮红,唇含春波,没骨头一样歪在摄政王怀里,还要将下巴搭在他颈窝里断断续续地喊着冷。   芸杏眼观鼻鼻观心,手脚麻利地给素蕊打着下手,飞快将床榻铺设妥当。   才要退出去,忽被摄政王不咸不淡地唤住:“站住。”   众人一凛,又听得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子问道:“苏大夫呢?”   飞霄避在屏风外回道:“回殿下,苏大夫说抓了药便来。”   诊过脉,苏大夫揩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作揖回禀:“殿下,娘娘这病症是因为酒后受寒,开几帖药下去,便无碍了。”   飞霄送走了颤颤巍巍的苏老大夫,寝房里侍候的丫鬟战战兢兢跪了满地。   素蕊率先告罪道:“没能看顾好娘娘,是奴婢的过失。”   芸杏忙跟着她叩头。   密实垂落的床幔挡住了谢青绾大部分的视线。   她忽冷忽热,又迷迷糊糊听见外头在说甚么杖责、领罚。   顾宴容似乎就坐在床畔,那道冷隽的男声离她极近。   “两个掌事丫鬟伺候不周,罚一年月钱,回府后自领三十戒棍。其余人罚奉半年,戒棍十五。”   谢青绾摸索着从帐底钻出一只手来,本欲攥他的衣袍,却一时不察钻进男人宽大的袖管里,触到了他的手臂。   谢青绾浑身难受得紧,顾不上思虑更多,搭上他手臂轻轻摇了摇。   侍候的丫鬟们跪了一地,恨不能把脑袋埋进砖缝里面去,自然全未发觉摄政王微妙的停顿。   袖里那只手纤弱无力,尚不足以圈住他的手腕。   帐内有低低的咳声和咳后稀碎凌乱的喘息,楚楚可怜。   顾宴容冷硬不为所动。   三月三袚禊之礼后便是启程回京的日子。   谢青绾才退了烧,浑身乏倦。   行宫内供的酒都是上乘的清酒,倒没有多少宿醉的头痛与眩晕。   众人收整了行装,预备待午后山雨晴时便出发。   谢青绾用着热粥,不经意问:“殿下呢?”   芸杏习惯了二位主子的如胶似漆,渐渐开始麻木:“回王妃,殿下受皇命所托,一早便启程往樾湖办事去了。”   谢青绾缓缓点了点头。   她不大记得起来昨日醉酒的事,仅有的印象是红泥炉里的清酒暖热好喝。   以及晕乎乎躺在帐子里,听摄政王罚了她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们去领戒棍。   谢青绾却隐隐觉得这是迁怒,摄政王真正愠怒的点并不在此。   出了弥雾山,春日的艳阳再无浓雾遮蔽,笼下融融的暖意来。   这方才是三月初该有的天。   少了个摄政王,回程的马车宽敞得不像话。   谢青绾伤病初愈,连风也吹不得,整日闷在车舆里阖眸养神。   晚间在驿馆下榻时便不大睡得着。   谢青绾支着一盏微明的孤灯,在烛火下百无聊赖地翻着顾菱华献宝一样给她揣来的册子。   门外素蕊通传道:“王妃娘娘,康乐长公主来访。”   谢青绾搁下还未翻开的册子,起身将人迎进来。   顾菱华一见她,先捧着手问:“皇婶怎么又病了,反反复复的,总也不见好。”   谢青绾被她一身夜露与寒气激得轻嘶一声。   顾菱华忙后退几步同她隔开距离,牡丹锦裙冰凉华美。   她瞧谢青绾一袭素净幽丽的寝衣,又摸一摸她袖口的料子,惊叹道:“这是甚么料子,我似乎从未见过。”   “云水丝绸,”谢青绾将她让入坐榻,自己去披起外衣,抱着她惯用的软枕坐回她对面,“是用樾湖技法手工钩织的。”   她递过一盏温好的热牛乳,不紧不慢地问道:“更深露重,康乐怎么来了?”   顾菱华忙双手接过,捧在手里里暖着:“一人待在房中甚是无趣,难得皇叔不在,便想着来找皇婶玩。”   她神神秘秘道:“康乐给的册子,皇婶可瞧了?”   谢青绾拿下巴指了指不远处几案上那封微动的文册:“正要看呢,你便来了。”   顾菱华环顾过四周,压低声音:“这是我今日在集市上无意翻到的,皇婶看看,熟不熟悉?”   谢青绾隐隐有些不好地预感。   揭开第一页,入目先被两位主人公的名字惊了下,怀谷,丝官。   可不就是“容”和“绾”各自拆分得来的么。   谢青绾抬头望一眼顾菱华,在她期待的目光下接着读下去。   无非是英雄救美的种种桥段,最后一回正断在二人共赴汤泉。   可谓紧贴时事。   南楚盛世开泰,素有风雅自由之美名,些个女儿家闺阁里的私家读物,不闹在明面上,少有人会深究。   只是谢青绾万万料想不到,这个行当竟有胆量编排到摄政王头上。   顾菱华面色发烫,语气间难掩兴奋地问她:“皇婶,你与皇叔当真是像这话本子里写的一样……”   谢青绾一惊,忙去捂她的嘴。   摄政王人虽不在,耳目却在。   在摄政王府碎个杯子都能惊动起乌泱泱一众玄甲卫,如今出门在外,只怕是更为敏锐。   但愿摄政王不会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琐事。   哄走了满脸好奇与探究的康乐长公主,谢青绾看着桌上顾菱华无论如何不肯收回的话本,幽幽叹了口气。   同榻多日,乍然独睡竟还有些不惯。   谢青绾蜷在衾被间酝酿睡意,浑然不知外头飞霄正轻车熟路地汇报。   他在文末写道:“王妃娘娘独守空房,落落寡欢,得一话本,珍视之至。”   归府后的第一日便是个明媚艳阳天。   屋里有些闷燥,谢青绾换了轻薄的春衫,歪在花园里那棵古榕树底下吹着细风。   她歪在一张由整块红玉雕琢而来的矮榻上,春衫微散。   樱桃正是应季的时候,挂着未干的水珠摆在玉盘里,驱虫的香炉袅袅散着白雾。   谢青绾拿丝帕覆着眼睛,团扇轻摇,忽然毫无预兆地被塞了一颗樱桃。   她“唔”一声,下意识启唇含住,揭下覆眼的丝帕去瞧来人。   顾宴容居高临下,朝服未褪,深邃眉眼间透出沉沉的压迫感来。   像是才办完公事便匆匆回来见她。   这人从来寡言,又在朝堂的血光与风云里穿行至今,心思实在深得很。   谢青绾想不明白,便干脆不去想,   她挣扎着要起身,被顾宴容按住肩角困在玉榻上,音色似乎有些倦:“今后不必见礼。”   谢青绾怔了怔,口中仍噙着樱桃,只好点头应下。   顾宴容目光像是黏在了她唇瓣上一样:“不尝尝么?”   谢青绾不明所以,咬破了那颗樱桃,有鲜红的汁水溢溅在她唇瓣内侧,像是重瓣间深红的花蕊。   顾宴容目光闪了闪,细密审视过她湿红的唇瓣,问她:“甜么?” 第21章 漉漉   ◎无意冲撞冒犯殿下◎   自然是甜的。   眼下樱桃正合时令,这是远自樟州进献的御前贡品。   闻说摄政王新得爱妻,特意分了其中半数孝敬给摄政王府。   甘甜可口,汁水饱满,确比阑阳城中土产的樱桃清甜得多。   吃水不忘挖井人,谢青绾很是斯文地咽下那颗樱桃,掩着帕子吐出核来,方才捧起那盘新洗的樱桃:“殿下尝尝?”   她唇边还沾着浆色的甜渍,舌尖不经意舔过唇肉,舐去一点溢溅的汁水。   顾宴容赏玩一样注视她吃下那颗樱桃,取过她手里的玉盘,无甚兴趣地放回榻侧的矮几上。   开口应的却是:“好。”   他一手撑在那张微凉的玉榻上,将人困在玉榻与他臂膀之间缓缓压近。   阳春三月暖风里都杂着花叶熏香,周遭侍候的丫鬟婆子们识趣地退下去,在王府偌大的仙游园中辟出无人惊扰的一角,留给这对新婚燕尔的眷侣。   男人的鼻息近得几乎要灼伤她的肌肤。   谢青绾双手抵上他胸膛,做出抗拒的动作,怯懦道:“殿下?”   顾宴容捉住她抵上来的双手,捏着腕骨颇有些恶劣地揉过她藕白的手臂。   回应淡漠一如平常:“嗯。”   掌心温度却灼得像火。   午后榕树底下风有些大了,谢青绾单薄的春衫被风吹皱,显出纤弱的肩胛与腰肢。   和少女独有的颤颤雪软。   顾宴容眼神暗了暗,忽然解下外袍,兜头将人盖了个结实。   他欺身压得极近,谢青绾趁双手被松开的间隙颠三倒四地一通乱扒,才勉强从堆叠着的宽大衣袍里钻出头来。   她细碎的轻喘着,面颊带着微微惊乱后还未消退的薄红。   那夜光火晦晦总也看不分明,此刻在仙游园丽如明纱的万顷日色间,终于纤毫毕现地呈现在他眼前。   谢青绾生了幽丽无辜的一张脸,在男人玄黑的衣袍里发丝轻颤,呼吸也轻颤,像是骤雨打落的铃兰,有至洁不渝的纯。   顾宴容呼吸渐重了点,隔着一层衣袍掐住她细腰,往自己怀中摁下去。   他唤她:“谢青绾。”   不是新婚夜那句携风带雪的“谢小姐”,亦非平日古井无波的“王妃”。   他连名带姓,唤的是她的本名。   既不狎昵,也不冰冷。   这三字如同定身符一样,霎时封印了她的一切细小动作。   忽闪的眼睫,绞着丝袖的嫩指,连同轻咬着唇肉的皓齿。   她听到顾宴容不疾不徐地问:“还记得上巳那天的事么?”   他语气讳莫难辨,说不上究竟是兴师问罪还是暧昧缱绻的温存。   谢青绾在他怀里极为乖顺起来,吞吞吐吐道:“殿下……”   男人手掌灼热的温度透过层层衣料传达至她后腰轻薄的肌肤上,又意味不明地摩挲,收紧——她有两颗秀气诱人的腰窝,轻易可以被他把玩在手心里。   顾宴容逼问她:“嗯?”   声线平稳,全然听不出他那一瞬的绮思与出神。   谢青绾被他揉得又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栗,音色里溢出哭腔:“我,我记不得了……”   她没醉过酒,原就不知道自己酒量深浅,醉后酒品如何更无从知晓。   谢青绾生出怵意来,又有些委屈地蜷了蜷,软着嗓子为自己争辩道:“我不知道,无意冲撞冒犯殿下……”   话音戛然而止。   她感受到摄政王热腾腾的吐息落在颈窝里,接着又如同巡视领地的孤兽一样将她细致地嗅过一遍。   落下的目光幽深而没有怜惜。   顾宴容话语温柔,却无端逼出一层细细麻麻的颤栗来。   他的啄吻落在她耳尖:“不要紧,本王帮你回忆起来。”   谢青绾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危险,想要后退却发觉腰肢被他焊死。   摄政王今日反常地话多起来,嗓音低缓像是在缱.绻诉情。   “你醉了酒,难舍难分地要来牵扯本王,坐在矮榻上都不大稳当。”   他忽然矮下身来,额头不轻不重地撞进她颈窝里,挺立的鼻峰险险擦过少女起伏的雪满:“就像这样跌下榻,撞倒了本王。”   原来摄政王是在重复她那日的一举一动。   这位年纪轻轻的集权者果然天资奇绝,将那日的每一个细节毫厘不爽地复刻下来。   他松开钳在谢青绾腰间的一只手埋在她心口头也不抬地摸索到她右肩,发力将人按倒。   “你便顺势推倒了本王,骑坐在本王腰上。”   谢青绾浑身乍然烧起来,挣扎着要打断他的复述。   顾宴容按在她肩角的手忽然开始游离,从她浅描的黛眉暧昧抚摸至鼻尖。   “便是如此,从眉骨摸到嘴唇。”   谢青绾羞愤眨眼,在挣扎的间隙瞥见他黑沉沉的目光。   满盛着她尚且看不懂的欲和念。   “教你下去,教你安分些,也只作不懂,很是会耍无赖。”   顾宴容语气中间似乎有一闪而过的笑意,转而复又归于平缓。   他微眯起眼,居高临下赏玩了片刻被按在矮榻上任人欲施的谢青绾,尔后卸力歪倒在她身侧。   这张玉榻谢青绾一人躺时还算宽敞,此刻不由分说地挤进来一个身形高大的成年男性,霎时显得狭挤起来。   顾宴容像是一头沉睡的伏狮一样挤进她怀里压得她呼吸不稳却又不至于气闷。   谢青绾惊魂未定,他已开始揉她纤细脆弱的颈喉,开始嗅她衣下隐秘的少女香。   极具侵略性。   压在她身上的胸膛舒适得喟叹,像是要醉倒在她肌肤间。   谢青绾头皮都开始发麻。   这不可能,她绝不会作出如此放浪形骸之事。   顾宴容挤在她怀里眼都没抬一下,却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一样,慢条斯理道:“本王没有必要哄骗于你。”   他嗓音不知何时哑了下来。   谢青绾终于得了喘息的间隙,却碍于被他钳住太死,只能竭力用濡诚的目光去恳求:“殿下,这是外面……”   她眼睛太过纯澈,秾丽到令顾宴容恍惚觉得,哪怕再过十年、七十年,他依然甘心情愿被这样的目光引诱。   摄政王一身凛凛风雪似乎都静默下来,带着少见的温和,平铺直叙:“你身上很烫。”   谢青绾被这一句论断打得措手不及。   又隐隐祈盼着他问出一句哪里不适,她便能够顺势回房,结束这段令人羞愤欲死的煎熬。   哪怕代价是多服几帖苦药,她也是甘愿的。   顾宴容果然缓缓问道:“这么烫,莫不是……”   谢青绾睫羽颤了颤,湿漉漉的眼睛里满盛着期盼。   听到他接续道:“害羞了?”   顾宴容轻描淡写地开解她:“别怕,你对本王做了甚么,都不要紧。”   谢青绾被他抵在玉榻上,三月的艳阳穿过古榕树繁茂的枝叶间隙,泼下大片斑驳的树影。   她五官蒙在暖辉里,于雪色中透出湿靡的红意,直烧得耳飞红云,眼波化水:“殿下,别……”   顾宴容情话一样在她耳边低问:“别甚么?”   热气又激起一点颤栗,谢青绾浑身都发软,用气声断断续续道:“别在外面……殿下。”   她要哭出来了。   裹在身上的外袍忽然被些许粗暴地抽了出来,扬起时瞬间遮蔽她眼前的一方光亮,铺天盖地地落下来。   顾宴容用裹她的外袍结结实实罩住了亲密依偎的两个人。   谢青绾惊得有一瞬凝滞。   男人在她耳边很低地哼笑:“这样总不算光天化日了罢。”   谢青绾浑身绷紧,他的吻已细密落在额心,落在眼角眉梢,落在她俏立的鼻尖。   顾宴容目光黏在她莹润丰软的唇肉上:“原本有一件礼物的。”   他喉中灼渴,喉结微滚:“晚些时候再看也是一样的。”   吻还未落下,不远处忽然有人惊呼道:“王妃娘娘!翠竹求见王妃娘娘!”   顾宴容面色骤冷,甚至带出来些戾气与凶性。   才要发落,忽然被谢青绾蹭上来劝住:“殿下,翠竹是祖母身边贴身伺候的。”   眼下着急忙慌地冲撞入摄政王府,显然是出了急事的。   翠竹向赵大管事亮了镇国公府的腰牌与镇国公的手信,问明了谢青绾的位置便不管不顾地飞奔过去。   丫鬟婆子们远远在后头追着。   翠竹便看到仙游园山水迂回,古榕树落叶簌簌。   树下一张通体玉质的矮榻,蒙着件男人的宽大外袍。   翠竹吓得脚步骤停,扑通一声飞摔在地上。   下一瞬,那件掩盖着的外袍缓缓滑落,露出谢青绾微有些凌乱的发丝,和一张幽静而泛着薄红的脸。   她呼吸似乎有些不稳,轻喘涟涟——幸而衣衫虽有些皱乱,却是整整齐齐系严扣好的,连半点锁骨都未露出来。   摄政王慵倦地同她并肩坐在矮榻上,不曾回头,只一手不躲不闪地将人拥在怀里。   谢青绾无暇他顾,听了她的叫喊早有些焦急地问:“府中出甚么事了?”   翠竹方才如梦初醒,哭着叩头道:“老夫人母家外甥到阑阳探亲,谁知半途遇上山匪,只逃出一个十几岁的僮仆,如今生死不明。老夫人当场便犯了旧疾,眼下刚醒便吵着要亲自去寻,谁也拦不下……”   顾宴容闻言支起身来,将春衫单薄的少女拢进怀里,细密抚过她的后背与发顶。   面上霜寒未退,动作却是温和的。   谢青绾惊跳的心被他适时安抚下来了些。   顾宴容掌心温热,微微着力按了按她的肩角,朝一旁吩咐:“备车。”   摄政王府的车驾稳稳停在了镇国公府正门。   摄政王先行下车,一把将心不在焉的摄政王妃抱下车舆,抬手免了众人的礼。   谢青绾微提起裙摆,步履匆匆地往听松院去。   顾宴容一语不发地陪在她身侧。   未至院门,便听得里头有人哭求道:“老夫人,樾湖路远,您大病才醒,去不得啊。”   谢青绾脚步顿住,听到祖母镇定却坚决的语气,伴随着拍案声:“还不去备车!”   她咬了咬唇,忽被一只手截停了脚步。   顾宴容揉了揉她齿尖下无意识咬起的小块唇肉,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松口,别咬。”   芸杏同翠竹浩浩荡荡一众人也随之停住。   顾宴容没来由地问道:“老夫人母家的亲戚,该是姓王。”   谢青绾温顺地松了口,迟疑答道:“正是樾湖王氏。”   顾宴容问:“可知姓名?”   谢青绾回首去看翠竹。   翠竹自己打了嘴巴,方道:“名为王永昌,随行的还有其妻子卢氏,并两个孩儿。”   顾宴容心下有了定论,最后验证道:“是在哪里遇的山匪?”   “停云山。”   谢青绾捉住他的手腕,心中隐隐有了一点猜测,只是仍旧迟疑:“殿下?”   顾宴容揉一揉她挽起的长发:“他们所遇的不是山匪,是出逃的逆臣。”   电光石火间,谢青绾骤然联想起那日温泉行宫,摄政王没有一同归府,正是去了樾湖办差。   “殿下怎知是逆臣?”她已缓缓松了一口气,猜测道,“可是殿下出手,救过他们……”   飞霄适时道:“正是昨夜的事。那行人受了冲撞,昏迷不醒,主子命属下便宜安顿,属下便自作主张,将人留在了就近的驿馆。待他们转醒,想必自会传信过来。”   谢青绾一颗心才终于落地。   祖母为人亲切和善,骨子里却是个谁也拗不过的倔脾气。   连祖父都劝不住的事,只怕她也无能为力。   幸而今日还有这么一段机缘,否则只怕还有的折腾。   谢青绾定定望向他,蹙着眉尖,满眼是忧虑才定的润光:“多谢殿下。”   榕树底下那桩子事被翠竹打断,也令她悄悄松下一口气。   谢青绾吩咐翠竹进去先行回禀。   她努力忽略那段羞煞人的记忆,和摄政王微有异样的目光:“若非殿下,今日还不知该怎么办呢。”   本以为这位杀神又会不咸不淡地丢下一句“不必”,却听得他缓缓道:“嗯。”   谢青绾呆了呆,丰莹的唇肉微微张开:“那……谢谢殿下?”   顾宴容俯身看她,别有深意:“夫妻之间,不必说谢。”   顾宴容政务缠身,遣了飞霄前去接人,便告辞回了府中。   谢老夫人自然是好一番恩谢,亲自将人送出府门。   飞霄快马加鞭赶回驿馆,让医官用了些猛药,唤醒了昏迷的一众人。   带回镇国公府时已经入夜,阖府上下热着饭菜相候。   谢青绾亦留在镇国公府照料谢老夫人。   天色渐沉下去,江氏劝她道:“阿绾,你身体弱,先行用了晚膳,服过药便安置去,莫要跟着等了。”   谢老夫人也点头附和道:“是这个理,我们阿绾娇弱些,听你母亲的。”   谢青绾推拒道:“时辰尚不算晚,阿绾想陪祖母一起等。”   谢老夫人还欲相劝,谢青绾再宽慰道:“自己的身子阿绾自己有数,必不会逞强的,祖母就让阿绾陪您一起等罢。”   谢老夫人便不再多劝,只挽着她的手说:“好,好孩子。”   王永昌带着妻儿来时已是夜深,见国公府灯火通明,阖府上下相候,眼睛不由一润。   众人相互认过,王永昌将他两个儿子推上前来:“这是犬子书凌与书河。”   王书凌方要见礼,身边的王书河忽然开口道:“你是四妹妹?”   谢青绾一怔,算算自己在家中确乎排行第四,迟疑地点了头。   王书河便拍着脑袋道:“你叫……漉漉是罢?”   顾宴容来镇国公府接人,正将那句“漉漉”听在耳朵里。   谢老夫人笑道:“这个乳名,连我同她母亲不常唤了。”   王书河连忙赔罪道:“无意冒犯无意冒犯,一时记起了旧事,这才脱口而出,四妹妹见谅。”   王书河与她同岁,正是冒失的年纪,谢青绾不欲多追究,莞尔笑道:“不妨事。”   一抬眼,摄政王不知何时站在晦暗的灯火间。   冰冷漆黑,风雨欲来。   他缓缓启唇,有些幽恻问道:“漉漉。”   阖府起身见礼。   她极私隐的乳名在顾宴容口中滚过一遭,又听他不疾不徐地问道:“是哪两个字?”   谢青绾有些发颤,勉强稳住声线,怯生生回道:“月漉漉,波烟玉。”   月漉漉,波烟玉。莎青桂花繁,芙蓉别江木。   潮润,湿濛,的确像极了她的眼睛。   顾宴容生平头一次听到,原来谢青绾还有一个这样的乳名。   从一个外男口中。   作者有话说:   注:“月漉漉,波烟玉”引自李贺《月漉漉篇》   奇幻预收《惟幽》~   【黑心肝徒弟x冰美人师尊】   惟幽在北荒重冰之下沉睡千年,被人一剑劈开了冰棺。   她提剑荡空三千里风雪溯回,垂眸瞥见一个少年。   仙道玉骨,天资惊绝。   惟幽授剑法,传大道,将捡来的小徒弟教得光风霁月、凌踏雪巅。   后来徒弟将她抵困神识海,嗅着她颈侧冷香,微眯了眼。   ·   谢沉隽少时遇过一位仙人。   她赤足踩过冰封寒崖,垂眸问他:“可愿跟我走?”   白衣雪剑,凌霜绝尘。   谢沉隽随她出北荒,游人间,访求大道,学她一身的冷与孤绝。   后来发觉,并不是光风霁月就能摘下雪巅的寒月。   神识海中仙法无用,他第一次嗅到了仙人颈侧的香。 第22章 破窗 ◇   ◎病态,独断,绝对掌控◎   回府时入夜已有些深。   摄政王府的浴房石砌玉垒, 谢青绾披发坐在氤氲雾气里,背后倚靠的池壁都被香汤暖热。   时序将近夏,苏大夫改换了药浴的方子,似乎多了一点清爽的香, 隐没在兰药中辨不分明。   素蕊跪坐在池畔, 细致地为她擦着肩角。   谢青绾生得白而无暇, 肌肤下隐隐透出淡紫色的血络来,连颗痣都少见。   除了那日颈侧来路不明的红痕, 素蕊便再未从她身上见到过任何暧昧的痕迹。   仿佛她与摄政王当真如她那日所说的一样,是“清清白白”的盟友。   素蕊联想起今日仙游园里的那桩绮事。   摄政王府的下人自然是不敢碎嘴的, 何况夫妻间新婚月蜜里调油, 只道是情.趣罢了。   再瞧王妃这清清白白的一身, 教人暗暗生出奇怪来。   毕竟是主子的事, 素蕊自知不该多问, 伺候她擦干一身淋淋的水珠,换了寝衣, 便扶着人走出浴房。   一抬头,入目是摄政王常服玄袍的背影。   素蕊忙见了礼, 识趣地领着一众服侍的丫鬟退下去。   谢青绾尚不明状况, 棉帕间密密实实裹着她未干的长发。   那池兰汤蒸得她眼角眉梢能沁出水来, 只唇瓣仍旧是浅淡至极的樱色,莹润如久浸冰泉的透玉。   顾宴容一语不发地举步逼近她,迫使少女拢着临时挡风的薄绒,不知所措地连退几步。   她扶着门框, 退回了日常安置起居的寝房里。   朱红的木门吱一声在她面前阖上, 隔绝了外间辉煌的灯火。   光线骤暗。   谢青绾一贯不喜太过辉明的灯烛, 入夜安置时, 寝房中只留几盏昏灯。   光火幽微,顾宴容背对着她看不清表情,随即只听不轻不重的“啪嗒”一声动静。   男人落下了门栓。   寝房里幽微而昏晦的烛火便渐渐暧.昧起来。   顾宴容缓缓转过身来,神色隐在暗淡的光影里看不真切,更无法分辨喜怒抑或别的甚么。   只是寂静无声地走向她。   谢青绾无端生出几分慌乱与怯意,强作镇定问他:“殿下漏夜而来,是有甚么急事?”   顾宴容终于走近她,递来一只手,眉眼温和。   谢青绾一颗悬着的心便稍稍放下来,轻信了这张清润温和的假面。   她乖顺地将手递进他掌中,无名指纤小而秀气的指腹轻磨着他掌心:“殿下,你说说话……”   顾宴容忽然握紧她作乱的手,毫无预兆地将人扯进怀里。   剥开密密实实裹在她身上的细绒,埋进她颈窝里细细嗅了一口少女出浴的雾气与药香。   他语气淡而肯定:“换药了。”   剥她的小绒毯原就是为了这个么。   谢青绾在他掌心里瑟缩了下,带着点幽怨软语道:“是。”   顾宴容牵着人坐进床榻里,将她湿漉的长发拢进耳后,露出细颈和整张不施粉黛的脸。   下一瞬,有莹润而冰冷的触感落在她脖颈上。   顾宴容将一串细腻莹润质地上乘的珍珠璎珞佩进了她颈间。   他到樾湖办差时抄了那逆臣名下所有产业与暗桩。   为求活命,那人金银珠宝各色美人如流水一样送进来,都被他拧着眉一概赶了出去。   最后一处暗桩是他多年来藏匿赃款的地库,真金白银堆砌出来的宝座与高榻。   饶是飞霄追随他已久,都不禁惊叹啧啧,称一句雄厚。   顾宴容不咸不淡地扫过一周,满地价值连城的珠宝与看足底污泥无甚分别。   他取出账本,全无半点留念地往地库外去。   才走出一步,忽然被阁架最高处清透琉璃盏里那抹莹白的珠光吸引了视线。   是一串被束之高阁的、润泽熠熠的珍珠,温软,幽静,令他没来由地想起一个人来。   这位一向冷血铁腕的摄政王回京交了差,在皇帝习惯性问及赏赐时,没有再轻描淡写地说随意。   珍珠在世家贵女间算不得顶金贵的首饰,只是这串成色绝佳,倒也说得上稀罕。   顾宴容借昏黄的灯火,看到细腻的珠光衬得她白皙静美。   他没有多言,只是问:“喜欢么?”   谢青绾一时意外得顿住,想起来白天时他所说的“原本有一份礼物”,又被这珍珠冰得激起一波细密的轻颤。   她抚上那串珍珠,触感微冷:“很喜欢的,谢谢殿下。”   今天白日里摄政王的反常与步步紧逼尚尚在眼前,电光石火间,谢青绾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所谓男女之情,终究都有一层窗户纸在。   只要她不点破,待摄政王一时的兴起减退下去,这桩事便算过去。   谢青绾拿出秦月楼中应付摄政王的最大勇气与镇定来,蜷在床头温静望向他:“夜已深了,殿下今日奔波劳顿,还是早些回房安置的好。”   她领口半敞,露出精秀锁骨和小寸细腻单薄的肌肤,眼梢似乎有些红了。   顾宴容似乎意外地好说话。   昏暗中看不清他目光定格在哪里,只有那道温和到极点的声色:“好。”   谢青绾浑身生出微小而细密的颤栗来,忽然被他捉住脚踝,褪下了裹在足上的棉履。   他手劲算不得重,却禁锢着左脚令她全无挣扎的余地。   接着是云袜,连同云袜下微蜷的、尚不及他手大的纤足。   这位集.权一身的摄政王亲自服侍她脱下袜履。   谢青绾心底发慌,一手撑在榻上,被他掌心粗砾的触感磨得又痒又怕,嗓音里都带了点祈求:“殿下……”   顾宴容矮身蹲在榻边,发力时修长的一双手骨节分明,语气淡了一些:“是不是又想说‘防隔内外,禁止淫佚,男女絜诚’?”   谢青绾一头雾水。   下一瞬天旋地转,铺天盖地的玄色浓云滚滚压下来。   摄政王府的衾被,棉枕,连同云一样的褥榻无一处不软。   摔得不怎么疼,只是略重的压制感令她渐渐有些透不过气来,心律惊如擂鼓。   顾宴容已克制着满腔汹涌暗潮,一语不发。   温热的呼吸在她唇畔逡巡。   他清晰看到谢青绾惊颤不已的鸦色睫羽,连同肩胛与呼吸都在不可抑制地颤栗着。   顾宴容低眸俯视着她,目光宛如在撷取一朵含露初绽的花。   他极尽温和地亲了亲她潮红的眼尾,吻她湿红的鼻尖和湿红的面颊。   啄吻终于落在那张莹软而色泽浅淡的唇上,谢青绾却忽然偏过头去,躲开了他落下的这一吻。   顾宴容面色沉下去,借着昏光的掩盖看不分明,近乎教人错以为他仍旧是那副很好说话的模样。   男人近得犯规,将一身冷冽的气魄充斥她的鼻腔与每一寸肌肤。   他音色低得骇人,仍旧好整以暇地伏于她身前,带着齐声与鼻音的话语在晦晦夜色里乍然荡开:“漉漉。”   滚烫到直烧起来的目光细密地爬过她的眼尾、鼻尖,唇角。   衣领在纠.缠间复又散开一些,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在珍珠的衬托下白得晃眼。   盈着暗香的那寸温软起伏被掩在衣料下。   顾宴容微眯起眼,目光漆黑而黏热起来,被那视线扫过的每一寸肌肤都灼烧起来。   她不知道在这种时刻眼泪与哭腔会惊动甚么,只是瑟缩着惊怯又无助地求他:“殿下……”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素蕊平和的声线在昏晦令人神迷的氛围中不甚清亮。   似乎是隐隐约约说着:“药已煎好,需得趁热”一类的。   随即是飞霄来问说:“漳州急报,殿下可在里头?”   谢青绾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扯着他衣袖,嗓音里是难掩的惊乱微喘:“殿下,急报……”   顾宴容忽然长臂一伸,取过床畔矮几上一支零散堆放的银簪。   他目光仍旧黏在惊怯不定的谢青绾身上,看也不看地扬手一掷。   银簪霎时破空而出,砰一声重响狠狠钉进雕花的朱门间。   门外霎时寂静下来。   谢青绾一时吓得有些懵,被他啄吻着鬓发与眼尾,又钳着下颌转过脸来:“看着我。”   他的吻铺天盖地一样落下来,是滚烫的。   窗外月明星稀,芸杏同素蕊等得焦急,却迟迟未听见动静来。   贴近了才隐约捕捉到几声呜咽,还未飘远就散在夜风里。   摄政王掌控欲同压迫感像是与生俱来,没有伤她半分,却也不留丝毫抗拒的余地。   谢青绾双手被他禁锢钳死,极具恶意吮过她的唇瓣,近乎是带着点生杀予夺的凶悍与戾气。   压制她的手掌松开,又缓缓握上她白皙如釉的细颈。   少女纤长的脖颈脆弱至极,近乎能被他一手攥住——细得仿佛只消稍一用力,便能捏碎在手里。   顾宴容漫不经心地握着她的命门,却全无杀意,反倒像是在赏玩甚么异宝奇珍,爱不释手。   颈部致命的位置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夜半有些寒凉,冰得人瑟缩。   病态,独断,绝对掌控,摄政王一以贯之的风格。   谢青绾全无星点反抗的余地,仰着头断续呜咽,热腾腾的水汽弥上眼眶。   顾宴容在反复品尝的间隙嗅到她发间清幽的冷香,松开钳制她双手的手,在谢青绾近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反抗里,拂落了流锦明光纱特制的床幔。   谢青绾霎时一惊,倏然睁圆了眼,手脚并用去推他。   威压如重山深雪一样润而厚重。   谢青绾眼底缓缓沁出晶莹的泪珠,像是滚落的流锦,擦过他睫羽,落进了如云的鬓发里去。   灼烫了他的眼睫。   这个粗暴强势的吻终于渐渐止住。   顾宴容安抚性地揉了揉她仍有潮意的发顶,将她松开。   灯火透过明光纱已极为微末。   谢青绾委屈得轻啜,蜷进衾被里郁郁寡欢,翻身背对他。   衾被展平,鼓起小小的一团,隐约听得见凌乱而急促的呼吸声,像是尚未喘过气一样。   顾宴容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倒是纵容她抽抽搭搭地躲远。   眼底迷乱的润泽和随着喘息微微起伏的肩胛都被一张华丽的衾被隔开。   温热的手掌将人连同衾被一起圈进怀里,嗓音里有慵懒的低磁质感:“委屈了?”   谢青绾原本尚憋得住哭,被他这么一问霎时按捺不住满满腔的艰涩与酸楚。   摸索着找到她时常抱着的那只绒面软枕,埋进去接续不断地掉着眼泪。   委屈得要命。   忽有窸窣的褪衣声,背后有微凉的衣料贴上来,触感落到实处时便有他胸膛融融的热意传递过来。   他褪下宽大的外衣,只着一层单薄的寝服,安抚式地从背后拥上了她。   顾宴容将人真真切切地抱在怀里,才惊觉她的纤弱与瘦小。   他抽开谢青绾怀里紧抱的软枕,将人拨过来面对着他,揉一揉她被泪水打湿的脸:“哭甚么?”   谢青绾一腔委屈,蜷缩着不肯给他抱,一开口是软懦又无甚杀伤力的潮湿腔调:“你……这是强迫。”   顾宴容被她一双满含控诉的眼搅得怔了怔,将人圈进臂弯里吻她的鼻尖,吻她兜不住泪花的一双圆眼。   他评价道:“很漂亮。”   谢青绾接续不断的眼泪霎时止住,不可置信地嗔他一眼,浑身又颤起来。   未及发作,顾宴容已贴在她颈窝里嗅她浴后的暖香,单刀直入:“我心悦你。”   谢青绾霎时被这话轰得脑内空白。   她忽然没来由地联想起这位摄政王白日里面不改色的平铺直叙。   “推倒了本王。”   “骑坐在本王腰上。”   “你身上很烫。”   更久远一点,甚至可以追溯到。   “凝脂柔荑,伶仃玉骨。”   “珍珠很衬你。”   果真是言简意赅,直抒胸臆,没有半个字是废话。   谢青绾胆子大起来,抬起哭红的眼睛质控他:“这是诡辩。”   她吸了吸鼻子,又抑制不住地轻咳起来,好不可怜。   顾宴容替她顺了顺背,从善如流:“是,是我的过错。”   拥覆着她的胸膛热意滚滚,顾宴容替人顺着背,一寸寸往自己怀里按:“慢点哭。”   半分没有悔过的意思。   谢青绾埋在他颈间揉了揉眼,忽然泄愤般一口咬在他颈侧的命门上。   顾宴容多年养成府警觉是他瞬间肌肉绷紧,反应快于意识地出手钳住她。   谢青绾吓得一哆嗦,却感受到那只钳在她脖颈上的手全未收紧,只亲昵地揉了揉。   “吓到了?”顾宴容嗓音始终暗哑,贴近时有浓郁而不可名状的稠云笼罩下来。   镇国公府就这么一个宝贝药罐子,本要待她年岁大些再招一良婿,日后仍旧养在跟前,自然委屈不了。   以至于这场婚事太过仓促,女儿家出阁时该教的东西她还未学完,便被十里红妆、锣鼓喧天地送进了摄政王府。   是个后知后觉、不甚开窍的。   谢青绾磨了磨牙,在他脖颈处重重咬下一口。   顾宴容眼都未眨一下,只钳着她下颌,不轻不重地将这个会咬人的小药罐子挪开。   破了皮,有殷红的血渍沾染了她的唇瓣。   颈侧伤口有温热的血缓缓渗出来,可见咬得极重。   谢青绾被他微冷的目光一扫,顿生出胆怯来。   顾宴容矜漠抿一抿她唇上血痕,一身温热的缱绻似乎褪去了些,露出漆黑讳莫的内质。   他问:“喜欢么?”   唇齿间的血腥味令她浑身不适,连连摇头:“不喜欢。”   顾宴容缓缓道:“好。”   他披衣下床,斟了盏温热的清茶,又取来拿温水打湿的巾帕。   颈侧伤口尚未愈合,仍在悄然渗着血珠,顾宴容神色淡漠,置若罔闻。   谢青绾漱了口,又被他钳着下颌细细擦拭过唇瓣,不留半点血渍。   她隐约回想起来,那日秦月楼中一场腕骨的酷刑后,他提着烈酒,矜漠又厌恶地盥了手。   今日便轮到厌恶她了。   谢青绾想想更觉得委屈,红着眼眶任由他反复擦拭过唇瓣,不愿抬眼看他。   唇瓣微红尚未消退,丰软沾着水痕,像是献祭一般凑他极近。   顾宴容低了低眼,神使鬼差地凑上去,衔住她唇肉细细□□,舌尖撬开齿关,触碰到濡热的内里。   谢青绾霎时惊得后退,被他一把拦住腰身,不由分说地深吻下来。   直到终于推开他岿然不动的胸膛,谢青绾才急匆匆地换着气,藏进床榻最里侧的角落,又变回厌世且拒绝交流的一小团。   她幽幽怨道:“别碰我。”   顾宴容搁下茶盏和帕子,上了床榻直逼进最里侧把人捉出来。   谢青绾被他松松掂起来抱在怀里,凑近时还能嗅到他颈侧的血气。   她躲了躲,像是要往壳里缩:“别碰我呜。”   顾宴容咬了咬她颈侧很是敏感的那片肌肤,果然听到她细碎的呜咽。   谢青绾断断续续道:“不嫌……脏了?”   顾宴容顿了顿,见她盯着自己颈侧那片血痕,明了道:“脏?”   谢青绾听出他语气微变,立时挣扎着想要逃开。   顾宴容已拥着她重重一按。   谢青绾浑身直烧起来,在被黏热昏沉的巨浪打翻的间隙,听见他凑在耳边问:“这是嫌脏?”   房外芸杏同素蕊等得渐渐绝望,吩咐时刻烧着热水,连苏大夫都被叫到了堂中候命。   煨着汤药的小丫鬟捂嘴轻笑,抬眼瞥见王妃的两位陪嫁丫鬟面色凝重,不由迟疑道:“二位姐姐不替主子高兴么?”   芸杏快言快语:“高兴甚么……   又被素蕊及时按住:“王妃身体孱弱,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   小丫鬟于是放下疑心来:“素蕊姐姐不妨宽心,殿下运筹帷幄,必定是知道分寸的。”   王妃待她们好,纵使行宫里疏忽不周被殿下惩戒,也特别交代了轻重,又私下补了被罚的月钱。   小丫鬟仍旧记得王妃病弱却秾丽的眉眼,说:“是我贪杯,本不该连累你们受罚。”   她自然要记王妃的恩情,更卖力地侍弄着炉火,一面煨药,一面支起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只是王爷进去了许久,却既不见动静,更没有要水。   忧心忡忡间,只闻“啪嗒”一声轻响,被栓起的房门终于从里侧打开。   摄政王一身单薄寝衣,散漫披着件玄色外袍。   一抬头,便瞧见他颈侧鲜红的、不加遮掩的咬痕。   众人忙乱地埋下头去,只听这位主子慵淡道:“药。”   小丫鬟手忙脚乱地要送药进去,却被摄政王截在门口,一手接过了药盏。   啪嗒一声,房门阖上,再度落了门栓。   飞霄远远立在门外,保持伸手拦人的动作,那封急报还被他捏在手里。   谢青绾见仍是他端了药进来,不由问道:“芸杏同素蕊呢,怎么不叫她们进来伺候?”   顾宴容淡淡应了声,将药盏摆在床前的矮几上:“过来。”   谢青绾不大情愿地磨蹭过去。   顾宴容便极富耐心地等她磨蹭完,将她半干的披发拢在肩后。   他一凑近,谢青绾便瑟缩着往后躲,生怕他为了力证清白,再把她往奇怪的地方按。   顾宴容舀了汤药,瓷匙轻轻波动,荡起与她身上极为相似的药香。   他唤她:“漉漉。”   这是年幼时不知哪个长辈一时兴起取的乳名,祖母带她回樾湖王家时偶然提过,才被几个儿时的玩伴记下。   后来渐大一些,便鲜少再有提及。   被他字斟句酌地这么一念,谢青绾无端生出一点羞耻来,含糊道:“别,别这么叫。”   却未发觉顾宴容渐冷的目光。   瓷匙舀来一勺苦褐色的汤药递到她唇边,仍旧是低缓磁质的嗓音:“先喝药。”   谢青绾捧过那碗药,不自在道:“我自己来。”   顾宴容便也由她自力。   她总是斯文秀气的模样,咽着那一眼瞧来便极苦的汤药也面不改色,十分熟稔。   药汁见底,顾宴容接过空盏,有些粗砾的指腹磨过她眼尾。   他押着人,舌尖舐她唇角残汁,尝到一点苦味。   “今日的账,还未算完。”   作者有话说:   只是男主吃醋强吻,没有涉及任何脖子以下的描写。   是感情线转折需要,入v第一章,放过我吧 第23章 温存 ◇   ◎这样的东西再不会有◎   谢青绾作息向来规律。   她多病孱弱, 任谢老国公遍访南楚名医也不得成效,只说是先天的亏损,又蒙过重病,除了精细将养着, 别无他法。   幸在她自知惜命, 少有的几场凶险也很是出息地挺了过来。   五更天, 芸杏照例唤她起身。   房中仍旧掩着珠帘,灯烛晃着微末可怜的光火, 垂垂将尽。   外头天还未大亮,琉璃屏风内人影绰绰看不分明。   芸杏放轻了步子越过重重屏风, 先被床侧长身而立的高大人影吓了一跳。   摄政王未至五更便起身穿戴整齐, 又将昨夜栓上的房门打开。   他一贯不喜人近身伺候, 连追随他最久的飞霄, 亦不过是处理日常琐事的程度。   芸杏正忙着煎药备水, 要一样一样检查过主子起居用物,便也没有分神多留意摄政王。   只是不想, 这位裁断果决的摄政王会在寝房中消磨这么久。   芸杏一惊之下很快回神,无言朝摄政王问了礼, 以免惊扰了榻间尚在酣梦的谢青绾。   顾宴容扫过一眼, 目光很淡, 只是万籁俱寂之下,似乎隐约能捕捉到他一点细微的、不稳的呼吸。   五更天,该去理政了。   芸杏便福身恭送他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去,一身重压跟着淡去一些。   她照旧跪坐在谢青绾床下, 流锦明光纱帐早已隆起, 可见她凌乱乌发与一寸散落的领口。   芸杏隔着衾被轻推了推她的肩角, 音色极柔:“王妃。”   衾被中好梦正酣的谢青绾不满地哼一声, 翻身背对她。   还未越过那道琉璃屏风,顾宴容忽然鬼使神差似的顿住脚步,回身望了过来。   芸杏倒是习以为常,俯身微凑近一些,再道:“王妃,五更天了。”   她轻柔地替谢青绾按揉着肩角:“是该起身的时候了,王妃。”   谢青绾昨夜安置得迟,困倦地往衾被深处缩了缩,将小半张脸都藏埋起来,试图再续两刻的美觉。   芸杏便劝道:“王妃,错过了早膳可不利安养,何况苏大夫嘱咐过配下的汤药需得按时服下才好……”   谢青绾最捱不住她这样念,忧郁又可怜地哼出声来,努力抬起眼望她:“阿杏,很困……”   她眼底总有很薄一层水光,才醒时目中神散,却也隐隐含着星点懒散的灵气。   衾被滑下一点,露出零散的衣领和衣下瓷白的寸寸肌肤。   顾宴容目光动了动,立在原地沉沉未出声。   谢青绾已半支着眼睫,颠三倒四地自衾被下探出一双温热的手来,捉住了芸杏推她肩角的那只手。   掌间温度热得芸杏一惊,下意识去探了她的额温——是温凉的,没有发热。   谢青绾一年四季少有不生病的时候,因着气血不足,常年手脚冰凉,是个连自己被窝都暖不热乎的主。   热烘烘的,还是头一回。   芸杏便有些欣慰地笑道:“苏大夫近日新改的方子果真奏效。”   谢青绾贴着个暖炉睡了半宿,何止手心热,腰侧融融的余温更是明显,仿佛仍有双手掌拢着握着一样。   她睡意惺忪,一时不太反应过来,慢吞吞地捂着芸杏的手不许她动弹,耍无赖道:“只睡一刻钟。”   顾宴容盯着那只被她揣在心口的、别人的手,忽然举步折返回来。   芸杏闻听他不加掩饰的脚步声,被这位去而折返的摄政王吓了第二回 。   未及出声,忽见他略一抬手,做了个屏退的手势。   目光定定汇聚于榻间少女的睡颜上,没有分出丝毫。   芸杏识趣地噤声,福神退了出去。   谢青绾以为偷得了一刻钟的清梦,很是自得地翻身卷好衾被,笼住热气,舒坦得喟叹。   还未叹得出来,忽然又多一只作乱的手,抚过她发顶,拨了拨她安然闭阖的眼睫。   谢青绾不堪其扰,蹙着眉尖勉强按住这只手,才要开口,忽然摸到掌心粗砾的一层薄茧。   常用刀剑才磨得出的薄茧。   动作顿住,谢青绾牵着那只手勉力抬起眼来,与这位害她昨日晚睡的元凶打了个照面。   顾宴容一手撑在床头,落下的目光沉寂一如往常。   谢青绾擦见一瞬这样的目光,直觉得舌尖唇瓣像是又开始酥麻,腰侧也跟着烧起来。   她倏然撒开那只手,手忙脚乱地撑起身子来。   顾宴容分毫未动,被她捂过的手顿在原处,片刻才迟迟收回去。   似乎带着点淡淡的惋惜。   谢青绾睡意散了大半,只是仍旧疲倦乏力:“殿下。”   顾宴容熟稔地将她散落的长发拢至耳后,落在她唇瓣上的吻缱绻又纯情。   仿佛昨夜要把她腰掐断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问:“这么困?”   一提困字,谢青绾登时连压两个细细的呵欠,湿着眼睛点头。   顾宴容便揉着她眼尾给她做主道:“接着睡。”   谢青绾不由惊异地望了他一眼。   芸杏同素蕊是母亲亲自挑选教养,自小便伺候在她身边的,看顾她衣食起居,访医求药。   谢青绾一贯很是惜命,倒不必这二位忠仆行“撞柱死谏”之类的事。   只是她惯常是懒歪歪的,又格外嗜睡,不得不变着法地劝诫看顾。   顾宴容从她眉心揉到额角,直将人按得软在他怀里犯起困来。   才要裹回衾被里,忽听怀中人含糊不清地问他:“我的绒枕呢?”   那只被她日夜抱着、爱不释手、甚至染着她体香的绒面软枕。   顾宴容看向她的神情冷隽而专注,开口却只说:“睡。”   这样的东西再不会有。   谢青绾恍惚记起昨夜的账算起来没个头,她唇瓣酥麻得受不住,脑袋昏沉请这位摄政王早些回房安置。   顾宴容却不容置否地剥了她怀里的软枕,融融体温将她整个人圈得严丝合缝。   一样的语气在她耳边低低开口道:“睡。”   莫说分房睡,连楚河汉界都被他强拆了去。   回笼一觉,懒枕消眠。   谢青绾被他一手扰醒,迷迷糊糊被提溜着坐起身来,靠进一个尚沾着露气的微冷胸膛里。   温热的巾帕仔细擦过她眉眼、鼻尖连同唇角,又拭净脖颈,擦进五指的每一条指缝里。   谢青绾倦倦张开眼,有些迟钝地看着顾宴容认真而投入的神情,与他专注批折的神情无甚区别。   屋里侍奉的丫鬟皆低眉敛目,有条不紊地进出着。   在顾宴容矮下身来要为她着履时,谢青绾才终于如梦初醒,慌忙去推他的手:“我自己来。”   她虽悄悄气不过,却也决不至于骑到摄政王头上来作威作福。   顾宴容便由她藏着脚丫子夺过那双绣鞋。   谢青绾只简单盥洗过,长发略一挽束,披着外衣走出了那道琉璃屏风。   含辉堂正房的寝屋大得出奇,倒也难怪被定作新婚夜之洞房。   里阁正中,赫然摆着本该在膳堂用的早膳。   瞧一瞧窗外天色,正是她平日里进早膳的时刻。   镇国公府的规矩已算得上随性,却也决计不会纵容她将早膳搬进里屋去用的。   谢青绾惯于五更天起身,梳洗妥帖再到母亲院里请安,一道用个早膳。   嫁入摄政王府后虽没有姑婶婆母,却也将这习惯保留了下来。   谢青绾闲散披着外衣,立在原地怔了半晌,才被一个压不住的呵欠打断了思绪。   顾宴容似乎格外偏爱她的发顶,面色轻淡,手上动作却很诚实:“坐。”   谢青绾被他揉得热红了脸,别扭地躲开他的手:“谢殿下。”   顾宴容眼睫微敛。   今晨的菜式似乎要格外清淡一些,谢青绾举著认真思考了半晌,眼见他盛了碗雪梨银耳来。   握在碗沿的手劲瘦修长,将她惯用的青瓷碗衬得格外小巧一些。   谢青绾听到他没头没尾道:“清热退红。”   她顶着微红的唇瓣露出一瞬迷茫的神情,随即直烧了满脸的红云。   在一旁侍候的丫鬟婆子们眼观鼻鼻观心,连芸杏都不敢上来布菜了。   谢青绾拿银匙进了口汤,热气入口时熏得她口腔有些痛,像是真的红肿起来。   她觉出些委屈来,一时连最爱的甜食都不觉得香了。   拿银匙拨了拨碗中清透的银耳,闷闷不乐地垂下头。   她想问新婚夜摄政王许诺的和离是否还作数,又怕这句一时开罪了他,账上再记一笔。   他收手劲大得吓人,谢青绾今晨起床还未来得及看过,不知有没有握出印子来。   出神间,顾宴容忽然在对侧不咸不淡地开口道:“发甚么呆,”   他神情中似乎带了点好整以暇的逗弄,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丝官。”   谢青绾眼睫惊颤,不可置信地抬起眼来。 第24章 出游 ◇   ◎是谁拿给绾绾看的◎   那话本子终归是康乐献宝一样巴巴送来的, 她不忍弃置,随手塞进了几册志异奇闻中间。   这东窗事发得未免过于早了。   谢青绾惊过一瞬,抿着唇瓣纯良又无辜地抬起眼来,慢吞吞道:“甚么丝官啊。”   与她谢阿绾有何干系。   顾宴容纵着她耍无赖, 慢条斯理地将那盏蒸酥酪推至她面前, 才回她:“绾绾不知?”   着意换了称呼。   他音色一贯是冷的, 教人琢磨不出心绪来,这句“绾绾”咬字却格外柔缓一些。   谢青绾耳根发痒, 已经听到外间侍候的丫鬟们的窃笑声了。   她眼底的水光一顿,笃定且颇有底气道:“阿绾自然不知。”   顾宴容便挥手遣退了一众侍女, 不紧不慢地起身逼近她身侧:“不要紧, 绾绾不知, 我便讲给你听。”   极具侵略性的气息随着那乌泱泱压下来的玄色长袍, 霎时间笼罩了她。   不知是不是性格气场的缘故, 他身上总有轻淡的、难以言表的冷隽意味,像是寒山孤雪, 封着锐利的冰。   谢青绾在电光石火间不可避免地想起他幽黑的瞳仁,灼人的手掌, 和带着滚滚热意的唇舌。   重而低沉的呼吸声擦得她从耳根酥到半边身子。   谢青绾又被他揽住了腰, 像只被巨兽叼在怀里的兔子一样软懦未敢出声。   祈愿一样朝芸杏同素蕊投去最后一瞥。   二人冷漠寒凉地屏绝了她的殷切祈愿, 福身恭敬退了下去。   朱门缓缓闭阖。   才要开口,忽然被他拦腰抱起。   谢青绾一惊,手脚并用格外熟练地攀住他,嗓音里的惊怯难以掩盖:“殿下……”   男人将她再往怀中贴了贴, 亲她下颌里那点软肉, 应她:“嗯。”   抱着人稳稳落座。   谢青绾被迫坐在他腿上, 别扭地换了换姿势去扯被揉皱的外衣。   发顶的呼吸声重了重, 却没吱声。   摄政王气魄冷峻令人生惧,身体却是热而有力的。   春末衣裳日渐单薄,隔着衣料能隐隐感知他强悍暗藏力量的男性肌理。   谢青绾每日都在愈发直观地感受到他的高大。   她被顾宴容抱在怀里,发顶只堪堪及于他的肩线,侧耳靠在他胸膛上,能隐隐听见他沉而有序的心跳。   谢青绾苦口劝他:“殿下该去处理处理公务了。”   顾宴容以监国之名集权一身,为政暴戾铁腕,是这盛世里说一不二的人物。   谢青绾见过他堆积如山的政务,隐约晓得这位摄政王忙到何种程度。   顾宴容手臂交拢禁锢,以独占的姿态将她圈在怀里,意味不甚分明地应答道:“嗯。”   谢青绾一双漂亮的圆眼立时闪了闪,暗自觉得奏效,补充道:“殿下繁忙,岂能在阿绾这里白白消磨时光。”   她有理有据,进退分明:“殿下先去理政,待阿绾用过早膳,为殿下煎茶可好?”   顾宴容半垂着眼听谢青绾有意放软语调唤他殿下,暗戳戳千方百计地哄他去理政。   他嗅着少女怀里的香,耐心十足地听她画饼。   待人说得有些干渴,才慢条斯理地喂了一口雪梨汤。   冷热刚好。   谢青绾一时不防,尝了满口的雪梨汁水,又听得他不紧不慢道:“今日休沐。”   她真的生气了。   谢青绾轻哼一声,挣扎着要从他腿上起来,猝不及防间被他咬了耳垂。   顾宴容凑得极近,唤她:“丝官。”   意味缱绻活像是灵魂附体一样   谢青绾霎时间泄了底气,霜打梨花一样萎靡下去。   顾宴容便在她耳边接续道:“昨夜辛劳,这人垫坐着可还舒坦?”   谢青绾满脸狐疑。   她昨夜被摄政王压制得严丝合缝,半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埋在床榻里倒也不觉得辛苦。   只是唇瓣有些残余的酥麻,连同腰侧被他握得重了些罢了。   顾宴容扫过她满脸茫然,把戏再续下去:“本王瞧瞧,丝官身上的痕迹退了没有……”   那只骨感冷峻的手已然摩挲着她身侧的系带。   谢青绾终于反应过来,他是在重复那劳什子话本里写的东西。   话本中主角的指向性明目张胆不加掩饰,谢青绾潦草将章回名通过一遍,便羞耻搁置了。   此刻才隐隐恨起自己没有仔细读完,才反应得如此迟钝。   她捉住顾宴容在腰侧逡巡的手,慌得有些可怜:“殿下……”   又蹭在他颈窝里努力恳求:“别,不要这样,”   咬唇艰涩地补上后半句:“话本,我还没有细看过。”   通篇竟都是这些内容不成?   未曾留意,顾宴容的语气已微微地冷下去:“这么说,话本并非绾绾自己买来的。”   他诱哄一样问:“是谁拿给绾绾看的?”   谢青绾莫名觉得有些危险,紧巴巴攥着他的手腕,如实道:“康乐长公主给的。”   顾宴容指腹摩挲着她柔软的侧颊,语气淡淡:“哦。”   远在皇宫的康乐长公主无端打了个喷嚏,搓着手臂自语:“怎么忽然有些冷了。”   这边谢青绾仍旧在眼巴巴地去望摄政王,盼着他高抬贵手,绕过这一着。   顾宴容伸手捻起她惯用的银匙,按在她衣带上的手却并未撤去,只温和道:“再凉便要拿回炉子上煨着了。”   谢青绾垂眸盯着送至她唇边的银匙连同那只稳而劲瘦的手,迟疑一瞬,还是张开了口。   她胃口小,用了小半碗便摇头说够了。   顾宴容眉尖动了动,倒没有再喂,兀自用着早膳。   谢青绾推一推他的胸膛,窝在他怀里真心发问:“殿下不觉得重么?”   语罢,忽有一双手将她轻松托起来掂量两下,又稳妥地放回怀里:“哪里重?”   用罢早膳,丫鬟们捧着清茶来以供漱口,谢青绾才终于从他怀里挣出来,面颊微红地坐在一边。   顾宴容替她拢了拢鬓发,被她生着闷气别开头。   这位生杀予夺的摄政王面上不带一丝不悦,极富耐心地问她:“可要出府去玩。”   出府。   玩。   “三月民间常有集会,春曦街想必热闹得多。”   谢青绾目光动了动。   服过汤药,芸杏替她挽了发髻,精巧点缀着螺钿与珠钗,与她一身青雾雪纱倒很是相称。   车马停稳,下来一对璧人。   他们一个身居高位,一个久养深闺,便服混进熙熙攘攘的人潮里,虽扎眼了些,却也少有人认得出来。   顾宴容杀人抄家常有玄甲卫清场,世人至多不过远远瞧上一眼,纵使觉得他眼熟,在这人群里怕也没有敢来认的。   春日的熏风有些暖意,谢青绾不必再披着严丝合缝的斗篷。   她没有带芸杏素蕊,只跟在顾宴容身侧,脚步有些慢。   顾宴容一手虚揽着她,任她牵着自己的一点衣料东张西望,看糖人有趣,甜圆有趣,连街边抚过的风与微动的柳都觉得有趣。   他问:“从前没有来过么?”   谢青绾摇一摇头,很是自然道:“来过一回,尝了街边的糖葫芦,很甜。”   回去后她便病了一场,因在街上吹了风。   后来她身子一点点养回来,不再是个一吹就倒的纸人,却也再没有逛过街市。   平素出门也是乘着车舆,门窗紧阖不许见风的。   忽有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谢青绾含起一点笑意:“我早病惯了,没甚么要紧的。”   她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只怕会因供不起汤药早早夭折,哪有闲心想甚么上街游玩。   镇国公府阖府上下精心供养,她也得自知惜命才行。   顾宴容牵起她的手,揉了揉手心那点软肉,并未多说甚么。   熙攘人潮川流不息。   谢青绾沿途买了不少她从未见过的零嘴,只是各尝过一口便觉得有些饱腹,不由为难地望了望身侧的摄政王。   顾宴容随手招来一名侍卫。   谢青绾便将十数个油纸包裹一并塞给他:“捎回含辉堂,大家分了便是。”   侍卫谢了赏,脚程飞快地去了。   谢青绾有些满意,轻拂一拂沾了碎屑的手,朝他轻笑。   顾宴容目光一瞬间变得有些沉,看她拿帕子一点一点擦着手指,露出莹润指尖与匀称的十指,骨节秀气。   春末的日色披了她满身。   谢青绾仔细叠好手帕,牵着他的衣袖去对岸乘船。   水上风有些大,才拢了拢衣襟,顾宴容忽然将她扯进怀里。   黑袍宽大,沉沉将她笼罩进去。   街市熙攘繁闹,顾宴容的声色依旧清晰可辨:“冷么?”   谢青绾任由他挡着风,贴在他怀里看石堤,垂柳与波光粼粼的水。   她仰头问他:“殿下,我们府里可以有这样的湖么?”   嗓音清润,目光闪闪。   顾宴容喉结滑滚:“有。”   莫说是湖,便是平江水他也有能耐往摄政王府里引。   顾宴容握着她腰肢的手有些烫人,有热烘烘的呼吸在她颈窝里逡巡。   岸上湖上尽皆是攒动的人影,撑蒿的船夫唱着水调。   他灼人的吐息压下来,谢青绾霎时浑身绷紧,心如擂鼓。   “殿下,”谢青绾小声提醒,“这是外面。”   顾宴容在他发顶低低嗯了声。   秦月楼久违的贵客再度光临,店小二热情地迎上来,猛不丁与贵客身边十分面熟的杀神打了一个照面。   巧得很,上次见这位杀神,还是他提刀剥骨的模样。   谢青绾很是平常道:“照旧,二楼雅间。”   店小二这才回过神来,躬身把人让上去:“得嘞谢小姐,照旧二楼雅间,常年为您空着呢,不曾教旁人踏足过半……”   “砰——”地一声响,雅间的门在他面前重重阖上。   紧接着里头似乎有谁被猛地抵上门,发出一声闷响和柔弱的轻哼。   店小二忙要敲门去问,听到里头幽幽传来一句话:“不是谢小姐,是摄政王妃。”   作者有话说:   奇幻预收《惟幽》求收藏~   【黑心肝徒弟x冰美人师尊】   惟幽在北荒重冰之下沉睡千年,被人一剑劈开了冰棺。   她提剑荡空三千里风雪溯回,垂眸瞥见一个少年。   仙道玉骨,天资惊绝。   惟幽授剑法,传大道,将捡来的小徒弟教得光风霁月、凌踏雪巅。   后来徒弟将她抵困神识海,嗅着她颈侧冷香,微眯了眼。   ·   谢沉隽少时遇过一位仙人。   她赤足踩过冰封寒崖,垂眸问他:“可愿跟我走?”   白衣雪剑,凌霜绝尘。   谢沉隽随她出北荒,游人间,访求大道,学她一身的冷与孤绝。   后来发觉,并不是光风霁月就能摘下雪巅的寒月。   神识海中仙法无用,他第一次嗅到了仙人颈侧的香。 第25章 听书 ◇   ◎眉尖压着一点不耐◎   雅阁里交错的呼吸声渐重起来。   日辉半透入窗纸, 又被珠帘割裂成片片光影。   谢青绾被迫仰起头来,锢在下颌与后腰的手力道深重,不容许她有分毫的挣扎与推拒。   落下来的吻很凶,剥离她细碎的喘息与呜声, 吮得她舌尖发麻, 头脑昏沉, 含着泪花抵靠在房门与他胸膛之间,毫无退路可言。   长指陷在她颊侧的软肉里, 高抬起她下颌。   他居高临下,任由谢青绾颠三倒四地攀扯他的衣襟, 只按着她细致而强势地尝她荔肉一样的唇, 尝内里的软与甜。   花与药香弥散开来。   谢青绾在他的强势与凶悍之下显得极为被动, 笨拙地推拒他的肩膀, 只换来更粗暴的压制和深吻。   胸腔中最后一丝气息消耗殆尽, 顾宴容才研磨着她的唇瓣迟迟松开。   谢青绾靠在他怀中浅而急促地换着气,眼尾单薄的肌肤已漫上潮湿的红, 唇上水光潋滟。   顾宴容低眸看她,复又难以自抑地俯下身去。   谢青绾被他吻得发懵, 拿额头贴着蹭着他的颈窝, 告饶道:“要……站不住了。”   蹭得他颈侧有些痒。   顾宴容却不知想到甚么, 按在她后腰的手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忽然用了些力道。   他腕上似乎坠着一枚珠子,在这样密切相贴的距离间硌得她有些疼。   摄政王用度虽奢,穿戴却一贯是简洁利落的,如何还有闲心佩甚么腕饰。   阑阳城世家风雅自由, 男子佩饰算不得少见, 谢青绾便也没有细想。   她被顾宴容信手掂起来, 精准搁进她最常坐的矮榻里, 指腹抿过一点她唇上水光。   唇瓣,体香,含水的黑眸,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让他挪不开眼   谢青绾那日便是在这个位置,远远看着摄政王持刀腕骨,溅了满堂满身的血。   芸杏竭力挡在她面前,将那凶残而血腥的场面挡了大半,她下楼时,腿却还是软的。   出神间,顾宴容从她身侧贴近,长指滑进袖口揉了揉她的手心,又握上微冷的皓腕。   “累么?”   谢青绾才只将春曦街走了大半,乘船时快要被他握断了腰,又凑在她颈窝里一语不发地贴着嗅着,呼吸声重得吓人。   那晚险些被他吮破皮的经历还近在眼前,谢青绾很有些怵他,被迫就近入了秦月楼中。   她委屈地嗔过一眼,咬字间都带着忧怨:“还远不觉得累呢。”   她有的是气力走完剩下半条街。   顾宴容下颌抵在她肩角,有些重,嗓音动人:“很香。”   浑然不觉自己有错。   谢青绾便不乐意地要推开他:“好重,挪开。”   凶巴巴的。   顾宴容被她凶得心尖微痒,耐着性子没再把人按进软榻里去。   店小二叩门奉了新茶进来,格外热情地介绍道:“谢,王妃娘娘,照旧是您最爱的上等龙井。”   他笑得腼腆,下巴努了努窗下的正堂:“祁先生换了新的本子,正要开讲呢。”   谢青绾才终于提起一点兴致来,信手捻过茶盏,凑到鼻尖轻嗅茶香,问:“是甚么故事?”   大主顾开口,店小二忙躬身回道:“是这盗中传奇,樟州阎五。”   谢青绾还要问些甚么,横在她腰间的手忽然恶劣地下移两寸。   她险些呜出声来,惊怯地抬眼去望身侧的罪魁祸首,忙乱道:“下去。”   店小二一脸茫然地退下。   才阖上门,谢青绾立即手脚并用地往侧边挪,紧蹙着眉尖以示控诉。   顾宴容眸色更深,倾身压过来将人捉回怀里。   窗纸透光略暗一点,谢青绾在他手里绷紧了腰肢,支着耳朵听他微有些不稳的呼吸声。   顾宴容却并没有来锁她的手,更没有把她捂进软榻里肆意行凶。   他揽着谢青绾的肩角,缓慢安抚她不自觉轻颤的背——动作近乎称得上温柔了。   音色淡而散漫,像是藏着微妙的无奈,问她:“这么喜欢?”   那日秦月楼一面,便是她在这二楼雅间听评书。   谢青绾诚实点了点头。   冷滑的乌发蹭着他颈线,顾宴容面色不改:“好。”   谢青绾于是得以安生,柔若无骨一样歪在他怀中,听一楼正堂里祁先生口若悬河。   “这古来江湖上便有五花八门,茶女、歌女、郎中、挑夫、杂耍艺人为五花。”   他照例卖了个关子,细讲了这五个行业各以甚么花名指代。   谢青绾捧着热茶,坐直身来。   祁先生评书极为老练,在二楼也听得分明。   讲罢“五花”,他呷口茶续道:“至于这八门,一门金为点卦,二门皮为卖药……八门葛为唱鼓。今日咱们要讲的,正是这五门横——劫窃这一行里的传奇人物,樟州阎五。”   堂下呼声一片,将场子热起来。   祁先生醒木一收,这才揺着折扇细细道来。   说书人笔下的故事多夸大其词,动辄排山倒海天崩地裂。   谢青绾却饶有兴致。   正听到那句“阎五登时拔剑迎上对面十数人,一着雷霆剑法来势汹汹”时,忽有水润清甜的触感贴上她唇瓣。   她一时有些入迷,无知无觉地启唇吃下那枚果子,舌尖不经意卷过他的指腹。   顾宴容有片刻的停顿,尔后一语不发地剥了下一枚。   扫在指腹上的触感极软,与唇齿品尝时截然不同。   谢青绾不知不觉被他喂下几颗果子,全未留意他指腹上晶莹的、不知何时沾染的水痕。   身旁似乎有人问了句甚么。   堂中故事正讲到“阎五身为山贼劫富济贫制霸一方”。   她听得兴起,随口敷衍一句“嗯”,便支颐在窗边凝神细听。   顾宴容察觉她的心不在焉,别有意味地捏了捏她的腰窝,重复道:“该回府用药了。”   谢青绾温吞答道:“哦,好。”   一面应下,一面扒在床边像只好奇心充沛的猫,纹丝不动。   更没有回头瞧过半眼。   顾宴容心底那点惬意淡下去,俯身凑过去要将人捉回来。   还未走近,忽见堂中说书人似有所觉地抬起头遥遥望过来,满脸笑容地颔首致礼。   谢青绾已端庄临窗,颔首回致。   原来这份致礼朝向的并非他这个摄政王,而是他身边的摄政王妃。   顾宴容压低眉眼投下一瞥,在说书人惊愕的眼神里倏然合拢了窗牗。   谢青绾迟迟回神,擦见他冷隽容色和眉尖压着的一点不耐,未敢去制止他锁窗的手。   她恋恋不舍地看最后一线光被窗隙吞没,有些落寞,却乖巧牵着他的衣袖:“殿下,我们回去罢。”   顾宴容一身冷意微滞。   谢青绾埋着脑袋,声音有些闷:“苏大夫新改的方子里有几味特别的药材,需得趁新煎好时用,放久了会散了药劲,功效大减。”   她很是懂事地仰起脸来:“殿下,走罢。”   顾宴容却分毫不动,落下的目光同他一身气魄一样沉寂无声。   良久,才揉过她发顶,音色很低:“绾绾。”   谢青绾终是被他牵着坐上了回府的车马,厢门阖紧时忽然听闻他道:“想知道结局么?”   谢青绾怔住,被他细致周到地披好小绒毯。   阑阳城三月里的天说变就变,前脚尚还日色明媚,一入车舆便已打从天际阴沉下去。   车舆外风雨猎猎,顾宴容不疾不徐地开口道:“阎五是流寇出身,一生烧杀劫掠……”   他语气轻描淡写,却在此刻昏晦的天光里透出不寻常的意味来,像是没有温度的宣判:“他行兵奇诡,屡屡从朝廷围剿中脱身。”   谢青绾在他平铺直叙的讲述里悄悄打了个小呵欠,掩着绒毯无可抗拒地贴进他怀里。   顾宴容不疾不徐讲到樟州乱象,讲恶官欺压庶民,山匪劫富济贫,在时局中的制衡作用。   他听到谢青绾平缓的呼吸声。   贴在他胸膛上,鼻息温热,攥他的手也温热。   她团在顾宴容怀抱当中睡得很熟,全然不知自己是如何容色凌乱地被从车舆中抱出来,一路藏在他外袍底下被抱回的含辉堂。   ——   摄政王连日来的温和与耐性超乎她的认知。   谢青绾今日醒得有些早,睁眼是他沉倦的眉眼与高挺的鼻骨。   一动之下,才发觉自己怀里尚抱着他的手臂。   谢青绾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晚她的软枕被摄政王一语不发地剥离之后,便似乎再没有见过了。   她抱着顾宴容的手臂,睡得仍旧十分习惯。   谢青绾枕在他肩角上,侧眸可以看见他极长的睫羽,连同冷隽摄人的一张脸。   鬼使神差地,谢青绾支起一点身子,凑上去拿指腹拨弄他的睫毛。   下一瞬,沉睡的摄政王呼吸节奏都未变,忽然倾身压制住了她。   被他捉了个现行。 第26章 话本 ◇   ◎恃宠而骄◎   谢青绾忙乱收回手, 浑身都被他的体温烘得热乎。   不知是不是时序近夏的缘故,她日常断断续续的小病渐渐少了一些,虽仍旧整日里恹恹无力地歪着,却鲜少在咳嗽起热。   顾宴容便更放肆一些, 钳锁住她的双手, 从衾被里将人剥出来。   眼神清明动作利落, 哪有半点惺忪迟钝之感。   显然是醒了不知有多久。   流锦明光纱帐掩尽了外界的烛火与天光。   谢青绾不知时辰,昏暗里愈加辨不明他的神情, 当即示弱道:“殿下,有些冷。”   热意融融的手臂环绕, 湿濡的、温热的唇密不可分地黏上来。   一吻结束, 谢青绾手脚都在发软, 额头与肩颈烧得燥热, 像是又要起一场急热一样。   罪魁祸首早已起身穿戴, 立在榻侧束着袖口,间或回眸投来不甚明朗的一瞥, 问她:“不困了?”   谢青绾脑袋昏沉,捧着被角很诚实地问他:“身上很热, 我是不是又生病了?”   顾宴容束袖动作猝不及防失了分寸与力道, 将袖口瞬间勒得很紧。   他垂眸看了眼, 面上淡定而从容地解开重系,答她:“不是。”   谢青绾有些不解。   从撩起的床帐间唯能窥见他颀长的侧影,身披广袖黑袍,掩盖了一身劲瘦而强悍的肌理。   顾宴容并未回过身去, 只立在这样的角度里缓慢解释道:“不是生病, 只是热而已。”   广袖长袍温雅风流, 贯来为阑阳城贵族名士所推崇。   顾宴容似乎也习惯如此。   只是他常要使剑, 重重款宽袖多有不便,束袖便成了常事。   他说的甚么“热”谢青绾想不大通透,干脆抛之脑后,坐起身道:“我来为殿下束袖罢。”   顾宴容指尖动作一顿,回看她的目光有点怪异:“好。”   谢青绾便坐在榻中,抬手极为灵巧地替他束好了袖口。   柔嫩的指腹探了探他手腕与袖缘的缝隙,很是自然地问:“可还得宜?”   顾宴容略一颔首,长指忽然扣住她的手腕,拢在掌心里别有意味地摩挲。   薄茧磨得她微痒。   顾宴容简洁答道:“可。”   谢青绾挣了挣,没能脱开,便如同逃那个吻时一样故技重施道:“困了,殿下。”   顾宴容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审视她,谢青绾便当着他的面秀气打一个呵欠。   果然是很困的样子。   她如愿窝回衾被里,目送摄政王转身出了寝房。   黑袍浮动的间隙,她似乎瞧见宽大的玄锦之下,隐隐有不容忽视的一团,像是重重蔽障下蛰伏的兽类。   五更未至,不见一丝天光,唯有寝房里垂垂将尽的残烛撑起一点昏黄的灯影。   寝房实在太暗,她只擦见一瞬,全然看不分明,只当那是未抚平的衣褶。   今晨出了一身薄汗,素蕊吩咐烧了热水为她奉浴。   服侍她解开沾了一点香汗的寝衣,春末的清晨尚有最后一丝冷气,凉得她细颤了下,在素蕊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入了石砌的浴池。   十六年深闺里娇养出的身子,白如玉璧而不见寸点瑕疵。   素蕊扶她入浴,垂眸霍然瞥见她后腰上清晰可辨的指痕,向下交错蔓延至起伏的雪色丰软。   从她身前瞧,又看不出半点迹象。   素蕊惊了惊,一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开口。   谢青绾见她愣神迟迟未来侍候,手臂支在池壁上凑过去:“阿蕊?”   素蕊方才如梦惊醒,照常浸透棉帕为她擦拭:“王妃恕罪。”   谢青绾仰头任她擦洗,嗓音放松:“你发甚么呆呀?”   素蕊立时纠结起来,面露难色。   阿蕊年长她数岁,是她身边数一数二的稳重细致之人。   谢青绾难得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不禁有些好奇:“怎么了?”   素蕊斟酌再三,语气里有痛心与无能为力:“王妃,您后腰上……”   话音未落,谢青绾浸在兰汤里、柔软舒展的腰肢霎时绷起来。   氤氲的雾气模糊了眼前,身旁素蕊的话却愈加分明起来。   她听到素蕊艰难道:“……满是指印子。”   遍布雪上,靡丽得一塌糊涂。   谢青绾忽然按住她擦洗的手,羞耻至极地吩咐道:“你,你先下去。”   蒸腾的雾气熏得她眼尾绯红一片,像是要哭一样。   素蕊只得压下忧心,安抚性握一握她的手,退了出去。   谢青绾随手拈来一片浮在水面上的花瓣,用指尖碾碎,又散回水面上。   力道不轻的手掌仿佛仍旧焊在她腰间,握过的地方被香汤浸泡出酸楚来。   她有些羞恼地想道,分明隔着衣料的,摄政王手上力道是有多凶。   用罢早膳,康乐长公主忽然差人送了请帖来,只说是府里海.棠初开,邀她过府一叙。   谢青绾接连几日在摄政王的书房里又当软枕又当香薰,好容易有了脱逃的时机,自然很乐意。   只是顾宴容批着如山的文折,没有松口。   谢青绾便小心翼翼扯他袖口,眼巴巴求道:“殿下。”   疾书的笔终于停了停,顾宴容目光满含期盼的眼睛落到那窄窄一握腰肢:“今日还未请过脉。”   这是有戏的意思。   芸杏小跑着传苏大夫去了。   顾宴容书房里临窗的位置支起一张奢丽的美人榻,谢青绾乖巧坐在榻间,由苏大夫诊了脉象。   依然是旧话:“王妃温养得很好,近来精神气力想必也更佳了罢。”   谢青绾得了夸奖,眸中含着碎星去瞧默立一侧的顾宴容。   男人终于颔首。   苏大夫目送这位王妃出了书房,小碎步里难掩雀跃。   他极恭敬地折腰,自袖中取出叠得四四方方的一张纸来。   遍翻古籍,又倾毕生所学,才终于不辱使命,拟出这样一张称得上刁钻的方子来。   “殿下,这是依照您的吩咐新改的方子,养身补气的上佳之策,只不过……”   他如实道:“只是因药性的缘故,这方子服用期间难以成孕,日后若要育子,需得先换药才可。”   苏大夫抹一抹额上冷汗:“王妃娘娘近来温养颇佳,过渡一个月,便可改服这个新方子了。”   顾宴容淡淡颔首。   苏大夫神色肃整地阐述道:“还请殿下恕老夫妄言,自古夫妻房事便没有不损身的,平日里多重温养便是。老夫看顾王妃娘娘多年,娘娘底子虽弱些,却也不是养不回来。”   “殿下多克制迁就一些,不至伤身的。”   他手里这张方子固然是好,却昂贵至极又周折繁琐,若只为养身,实在不必费这样的周章。   顾宴容收了那张方子,只说:“下去领赏罢。”   不知将他的规劝听进去几个字。   另一边谢青绾被康乐长公主亲自迎进府内:“皇婶。”   她语气哀戚。   谢青绾被她挽着手坐在公主府花园的暖房里,笑问:“怎么了?”   顾菱华还未开口,身侧侍奉的宫人已开口抱怨道:“还不是摄政王,前几日忽然罚了我们殿下抄写圣贤书。”   谢青绾问:“以何名目?”   顾菱华语气哀怨,显然是有些不服气的:“面见陛下,礼数不周。”   这便奇了。   康乐长公主在皇宫中是任性恣肆惯了的,身为顾崟川一母同胞的亲姊,对这个小皇帝礼数不周的时候海了去了。   怎么偏偏今日忽然来算她的账。   顾菱华在她身侧颤颤巍巍举着一双手:“皇婶,康乐这双手抄得至今还在抖呢。”   谢青绾没来由地回忆起来顾宴容微冷的语气:   “这么说,话本并非绾绾自己买来的。”   “是谁拿给绾绾看的。”   ……   罚得这么简单粗暴,是怒于顾菱华偷偷给她塞话本,“带坏”了她么。   话本里究竟写到了甚么程度。   谢青绾心下有些发虚,怜爱地揉了揉顾菱华发顶:“苦了康乐了。”   顾菱华立即被她安慰到了,扯着皇婶要给她看自己的花园。   公主府修得极为气派,花园中多有纳凉赏花之处。   顾菱华挽着她的手:“这池荷花乃是鲤州进贡,待夏日里热起来,皇婶可以来这里小住几日,避暑赏花。”   谢青绾却没来由地想到摄政王府正在动工的露央湖。   她那日被湖上朗风与轻舟随波的曳动迷醉,才随口一提,那知摄政王进展极快,那片湖泊已然要竣工了。   顾菱华见她微怔,轻声问道:“皇婶?”   谢青绾回过神来,笑着答应下来:“好,我一定来。”   康乐长公主心思率直,相处起来自在舒坦。   谢青绾随她漫步在海.棠幽径里,听她说起近日新读的话本。   女主角恃宠而骄,任性恣肆,终被丈夫冷落,夫妻情薄。   正唏嘘慨叹,回眸便瞧见她的皇婶牵起一点静而出尘的笑意,满眼期待:“展开说说?”   顾菱华呆了呆,点头称好。   叙了一晌的话,谢青绾还需回府用药,无奈辞别。   送她上了车舆,听到她凑在耳边交代:“那些个圣贤书回去不必再抄了。”   这位阑阳城无人不知的“摄政王爱妻”,说话自然有分量。   顾菱华立时感动得要落泪。   谢青绾复又嘱咐道:“也莫要再给我送话本,更不能在摄政王面前提及这样的事,记住了么?”   顾菱华噙泪点头。   摄政王府奢靡的车驾缓缓驶离。   谢青绾陷在软靠里,暗暗回想顾菱华所讲话本里的细节。   恃宠而骄。   她牢牢记在心里。   顾宴容亲自在府门接的人。   搀扶她下车的丫鬟婆子们乌泱泱围上来,谢青绾矮身出了车舆,才搭上芸杏的手预备步下车轼,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恃宠而骄。   夫妻情薄。   她嗔了眼侧边长身而立的摄政王,娇里娇气地伸出手来,蛮横又理所当然道:“要抱。” 第27章 恃宠 ◇   ◎微薄却坚定◎   气氛一时静默。   抬手欲扶她的芸杏霎时惊愕地怔在原地, 有些不可置信地张大了眼睛。   顾宴容长身立于车下,神情幽微看不出心绪,只是抬眼定定凝望着她。   谢青绾在他幽深的目光里浑身别扭起来,微挽起裙摆预备自食其力, 忽听一道低沉的嗓音:“下去。”   围作一团的丫鬟婆子们于是福身散了开来。   那道冷峻而颀长的身影不疾不徐地朝她逼近, 谢青绾指尖绞进玉雪纱质地的罗裙间。   她立在车轼上, 终于比这位摄政王高上一些,被他轻易圈进怀里, 拦腰托臀抱下了车舆。   谢青绾连忙攀附住他的肩颈,亲密无间地埋进他颈窝里。   顾宴容动作一顿, 似乎有意放轻了动作, 将人更往自己怀中按了按, 低声问她:“康乐给你气受了?”   有热气洒进她耳廓, 激起细细的酥和痒。   他语气平稳到有些散漫, 仿佛只是不经心间的随口一问,只是揽在她腰上的手臂悍若热铁, 隐隐有不容置喙的意味。   谢青绾想起康乐长公主颤巍巍抄书的手,一身不服气却敢怒不敢言的孩童心性, 微微忍俊。   只怕借她一万个胆子, 康乐也不敢招惹她这么个“摄政王爱妻”。   谢青绾轻轻摇了摇头, 不知想起甚么,复又凑在他耳边细声道:“她哪有这个胆量。”   语气娇矜。   顾宴容抱着人低低嗯了声,埋首嗅她怀中轻薄而古旧的花药之香。   挺拔的鼻尖蹭得她颈窝微痒,下意识往后蜷了蜷, 却因被他抱在怀着无论如何躲逃不开。   忽有潮润而灼热的触感在她颈侧重重擦了一下, 谢青绾猝不及防间惊喘了声。   身后一众随侍敛声屏息, 小心翼翼地将头埋得更低, 被迫装聋作哑。   颈侧的残余的湿濡暴露在空气间,隐隐泛起凉意来。   耳后脆弱单薄的肌肤又隐隐翻起红云,沿着颈线至烧到心口,不知是因为他毫无预兆地那一口,还是因为自己抑制不住的出声。   偏偏罪魁祸首尝完风轻云淡,甚至细密贴着她耳垂问:“玩得开心么?”   谢青绾面皮子薄,恹恹地蔫巴在他怀里,鼻音挤出一声嗯来。   她回府不过午时才过,正是要服今日第二帖汤药的时候。   摄政王府占地极广,自正门至含辉堂路途实在不算近,三月末的艳阳晒得谢青绾侧颊微微泛红。   顾宴容稳稳当当抱了她一路,气定神闲不见半点薄汗。   他径直回了正房的寝屋里,反脚带上厚重的房门,将怀中人丢进松软的美人榻里。   谢青绾深陷进软靠里,还未来得及支起身。   深重而躁郁的气息压了下来。   他似乎隐隐有些心绪不平,手臂撑在她腰侧,犹如藏蛰的猎食者一样伏在她心口,静静没有旁的动作。   谢青绾在他压下的瞬间便已本能地闭上了眼,预料之中的、凶悍强势的吻却并没有落下来。   顾宴容只是与她亲密相贴,冷冽的眉眼似乎微不可察地柔和下来,像是带着极淡的眷恋与温情。   他手臂撑在软榻间,压下来的胸膛仍旧有些重量,令谢青绾切身感知到密密匝匝的贴近与压制感。   顾宴容在她耳畔低语:“今日都玩了些甚么?”   嗓音称得上温柔了。   微异的酥麻感从被他不经意触碰的耳垂直蔓延了半边身子。   分明是伏在她心口的温驯模样,发问的语气隐有柔情,却暗自握着她腰身,在无形中牢牢占据着主动权。   谢青绾有些不解,康乐长公主的赏花邀约再寻常不过,竟也值得这位矜漠寡言的杀神屡开金口。   她脑袋陷在软枕里,在顾宴容深漩的凝视下专注思考了片刻,答:“在暖房里叙了会话,又赏了一路的海.棠。”   压下来的重量显然精准把控过,全不会令她透不过气来,却也没有留下分毫推拒的余地。   男人沉沉未动。   谢青绾懵懂张着眼睛,专注于回忆时目光有些散:“康乐接连抄了数日的圣贤书,见我时手都是颤的,我同她在暖房用了些点心。”   她嗓音干净,有点温吞地补充道:“对了,那道奶酥做得很是不错,康乐便吩咐人打包了些,想是已经送到府中来了。”   她续回正题:“康乐府中有条满栽西府海.棠的幽深小径,同她走走停停,消磨了好些时候。”   顾宴容嗅着她体香沉沉嗯了声,不知听进去多少。   他眼睫低敛,唯钳在她腰身缓缓摩挲的手掌泄露出一点浓稠的、深不见底的掌控欲。   谢青绾对此一无所觉。   她正仔细回忆过康乐所讲的每一个细节,故事走向便是新婚夫妻从浓情蜜意的热切爱恋到一步步归于冰冷和厌倦。   谢青绾默默比对过一番,认定摄政王的反应全然合乎故事走向。   午膳后芸杏照旧奉了汤药上来。   谢青绾拨弄着瓷勺,悠哉悠哉地等着药冷下来。   对侧摄政王已一语不发地起身,举步往门外去。   谢青绾点在勺柄的手指一顿,心念上来,试探性道:“殿下。”   嗓子有点软,杂着细颤。   堂中众人俱是一惊,王府内有些资历的老人已渐渐渗出冷汗来。   摄政王在府中寡言惯了,可骨子里的独断与狠戾不会消磨。   他清洗权党颠覆朝局,一步步蚕食各方势力,收揽大权与一身。   上至政事,下至私事,妄图横插一手的人不知凡几,下场尽皆不怎么好。   顾宴容已止住脚步,回身投来居高临下的一瞥。   气氛静默得有些可怖。   芸杏一时冷汗涔涔,恍惚回想起她上回如此害怕,还是秦月楼里那一遭。   谢青绾藏了一点胆怯,嗓音更弱下来,仍旧很是执着问道:“殿下去哪啊。”   顾宴容眼神霎时间微妙起来,负手细致打量过她俏挺的鼻尖,和藏着点细小情绪的一双眼,淡淡道:“怎么?”   谢青绾点在瓷匙柄上的手指缓缓又拨过一圈,尔后捧起药碗,仰头委屈又理直气壮地望向他。   这位摄政王显然一点即透。   苏大夫为她配的汤药大多需得在饭罢服用,顾宴容便也耐心陪着她用完汤药,鲜少留她独自喝药。   此刻谢青绾捧着药碗默不作声,很有几分恃宠而骄的架势。   她可怜又幽怨地耷拉着脑袋,心底暗暗期待这位专横独断的摄政王冷笑一声,拂袖离去。   静默良久,等来了摄政王不紧不慢的一句:“退下。”   谢青绾呆了呆,尚不明局势间,一众丫鬟婆子们如蒙大赦,告了礼逃也一般退了出去。   芸杏有点复杂地望了她一眼,深深福身,跟着退出去。   朱门掩上,顾宴容极高大的身形如黑云压过,空间霎时逼仄起来。   谢青绾这才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一点不对味。   她竭力想退,厚重的梨花木恍若长在地上一样纹丝不动。   顾宴容按在她椅背上的缓缓俯下身来,将人困锁在一方木椅之内。   “殿,殿下……”   谢青绾才要开口,忽然被他揉了揉发顶,嗓音低却悦耳:“绾绾。”   那日她羞耻又含糊地说过不许唤她乳名之后,这位摄政王似乎确实便鲜少再轻易唤过。   谢青绾耳尖红了红。   外头飞霄却忽然叩了叩门,低声提醒道:“殿下,戚大人还在书房等候殿下议事。”   顾宴容置若罔闻。   王妃今日这碗药似乎喝得格外久一点。   书房那边差人问了三回,飞霄一时无奈,只好如实说,一贯冷血铁腕的摄政王是在王妃绊住了脚。   原本急切的催促霎时偃息了,书房里沉寂下来,没有再来多问。   飞霄苦守在门外,隐约能听到偶然泄出来的几句呜声。   黏软到将欲化掉的嗓音含糊不清地说些甚么,杂着几句沉沉的嗯。   最后是顾宴容将人埋在外袍里,过得密密实实地抱了出来。   那碗药一滴不剩地喝尽了。   谢青绾独自躲在重重帐幔里。   她最常宠爱的那只软枕被顾宴容拿走后再没有还回来,此刻只好趴在厚铺的被褥里抱着手臂。   领口散开了些,胸前衣襟似乎有轻微的揉皱痕迹。   明明都是隔着衣服,却与新婚那晚不经意的擦碰全然不同。   谢青绾浑身烧起来,有些恍惚地一道一道抚平衣襟上细碎的褶痕。   所幸摄政王今日似乎格外忙一些。   她独自用了晚膳,服药,沐浴,直至被素蕊细致地擦干头发裹进衾被里,才有了一点真实感。   灯烛昏暗,睡得尚浅时嗅到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有温热的胸膛贴近,霎时将她温凉的被窝烘出热意来。   谢青绾对他那双蕴藏力量的手生出怯意来,挣扎着脱开。   顾宴容单膝撑在榻上,倾身而下时挡尽了帐外昏晦的灯火。   他似乎换了身玄黑色的寝衣,触感莫名有几分熟悉,在夜幕里低低唤她:“绾绾。”   谢青绾深陷在棉褥里竭力推拒。   顾宴容一手便锁住她两只手腕,另一手替她理清垂散面上的乌发,诱哄一样道:“绾绾,别怕。”   下一瞬,有推拒的力量微薄却坚定地抵在他腰腹上。   顾宴容话音顿止,垂眸看到她微蜷的玉足在昏晦光影里白得分明。   柔软,微凉。   力度单薄。   她连同嗓音都在颤:“殿下……我想静一静。”   顾宴容目光从她薄红的眼梢挪开,深深吸了口气。   昏光掩盖下还未辨清盘虬卧龙的是甚么,锁着她手腕的长指已松开,顾宴容转身出了寝房,只字未留。   唯独足尖残存的那点热意,昭示着方才的对峙不是幻觉。   谢青绾陷在衾被间茫然想道。   恃宠而骄,夫妻情薄。   这般应验么。   作者有话说:   安利小伙伴的现言小甜饼~《仰爱》by妩柚   【网瘾精分x病态占有】   黎念沉迷于捏脸游戏,伪装成少年模样将自己无处安放的撩妹技能在里面收放自如。   ·   直到有一天,她看见游戏里的直男师父寡的可怜,于是立志给自己找个师娘,顺便施展撩妹技能。   结果来一个跑一个,眼看着自己事业惨遭滑铁卢。   她盯着屏幕陷入沉思,心里比被村头老母猪拱了自己屁股还难受。   ·   直男师父消息框发来消息:不喜欢。   黎念转念一想,怪不得师父身边没女孩子,他不会是个波浪线吧?   ·   不知从何时起,直男师父变暖男开始对她无微不至关心呵护,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她刚意识到事情发展不太对劲,想要注销账号跑路时,游戏框内却收到一条消息:   【见面。】   ·   苏俞舟是学校内有名的浓颜系帅哥,秉持着生人勿近性格和职业原则,引得众多桃花止步远观。   殊不知他心里也有个小秘密,就是闲暇之余登录游戏,逗逗自己的蠢徒弟。   演技他虽然不专业,但骗自己这个自以为是的徒弟足够了。   ·   小剧场:   联谊会那天,黎念贪杯喝得大醉,从洗手间出来后把帅哥堵在墙角。   “品相不错嘛,过来相亲的?”   帅哥一愣:“嗯……想亲。”   救命,这帅哥怎么越看越像苏俞舟啊。   【食用指南】1v1;校园+都市 第28章 示弱 ◇   ◎我自己来取◎   摄政王白日里的荒唐行径着实吓到了她, 哪还有心思再玩甚么恃宠而骄的路数。   沐浴时谢青绾躲在浴池一角自己悄悄检查过一番,凝脂酥雪,起伏隐约,未见有甚么指痕。   只是她已然方寸大失, 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谢青绾一个人藏在床帐里忧郁, 看到那双修长冷白的手, 便会无端想起它是如何拢进起伏的柔软里。   偏他还要来招惹,要把她从严密的外壳中剥出来圈进怀里。   谢青绾被锁着双手, 被迫手脚并用地抗拒他的亲近。   不过是蹬了他腰腹一脚。   回想起他颀长的身形和昏暗中看不清辨不明的神情,谢青绾有些委屈地在软枕上蹭了蹭脑袋。   她的确有些失礼了。   可也只是因为有些被吓到, 实非有意冒犯, 何至于厌烦于她呢。   足上热度良久才消退下去, 顾宴容今夜没有回房安置。   这似乎是她自摄政王樾湖办差归来后, 她唯一一次孤枕而眠。   并没有设想中那样轻松自在。   谢青绾起身拢好床幔, 将外界月色与灯影一并遮去,再窝回衾被里自己掖好被角, 静静睡去。   这边顾宴容沉默着冲凉冲了三回,赵大管事虽有些惧他, 可更有主仆的情分在。   他颤颤巍巍劝道:“殿下身子骨再好, 可也不是铁打的。”   暮春夜里到底有些寒意, 他搓了搓手臂:“这才三月,殿下这样冲下去,只怕会染风寒哪。”   里头摄政王声线有些低哑,却是镇定而平缓道:“下去。”   入夜深了, 顾宴容才终于披起外袍, 裹挟着一身沁骨寒气推开寝房厚重的朱门。   罪魁祸首尚安然沉睡, 酣梦中一双黛眉仍旧微微蹙起, 是一副悄悄藏着委屈的可怜模样。   顾宴容伏在榻边伸出手来,想要抚平她颦蹙的眉尖。   谢青绾睡梦中感知到寒气,十二分不满地往衾被里滑了滑,口中模糊嘟囔几句。   纯净又懵懂,仿佛彼时要命一样踩着他的人不是她一样。   顾宴容低低垂下眼睫。   禁于幽庭的十数年光阴将他打磨得沉寂而冷血,极擅蛰伏与忍耐。   劲瘦的长指透上热意来,沿着少女秀气的颌骨缓缓向下,扣进她脆弱的脖颈间。   像是掌控妄念与生死。   ——   谢青绾梦里都还是那双覆上来收拢捻揉的长指、专注不可分神的目光。   她因一身的弱症久养深闺,风花雪月的话本子都未看过几册,只觉得这样的进展来得太过吓人。   她仍旧习惯性地睡在里侧,醒时却发觉外侧全无寝居的痕迹。   顾宴容一夜未归,也没有来讨今日的晨吻。   谢青绾捧着蜜水垂下眼来,品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来。   至少给这段飞进的关系画上了休止符,令她暗暗松一口气。   谢青绾渐渐觉出似乎每日的汤药都有细微的变化,趁着苏大夫来请脉,问出了心下的疑虑。   后者模棱两可地答道:“药方改动是为辅助与过渡,再过一月,王妃娘娘便要换新的方子了。”   配药本就不是一成不变的,节气变化、康复情况,诸多变动都需要药方随之调整。   谢青绾便也不再追问。   今日宫里来人传了太后的懿旨,要摄政王夫妇入宫叙话。   平帝崩于去年冬天,国丧虽过,却到底还说得上是新丧,小皇帝十岁生辰办得简朴,算为天下万民作了表率。   宫中不宜作乐,曾经盛极的赏花宴与流水雅集都少了许多。   今日忽然召她与摄政王入宫,连一个名目都没有。   谢青绾换了宫装,在芸杏的搀扶下缓慢踏上舆驾。   有些厚重的帐幔垂垂坠下,掩盖了外头微明的日色。   未来得及用早膳,车上备着各色点心供她垫一垫肚子。   随行的车舆上支着炉子,将她晨起要服的汤药好生煨着。   顾宴容似乎在车舆内等了颇久,案上批好的文折堆起一小摞来,摊开的文书内也满是细密的朱批。   谢青绾落座于坐榻另一头,悄无声息地同伏案疾书的摄政王遥遥隔着距离。   她伸手去够那碟甜酥,忽听摄政王平淡道:“绾绾。”   他不知何时停了笔,抬眸专注地望向她:“过来。”   谢青绾正衔着甜酥,不大情愿地往他身边挪了一寸,有些心急地吃下了那枚点心。   细嫩而莹粉的手指抿过唇角,沾了一点甜酥的碎屑。   她取出手帕来斯斯文文地擦净了,因着一时没有清茶漱口,只得才掩唇问道:“殿下?”   顾宴容不动声色地凑过去一些:“还未擦净。”   谢青绾便揪着手帕复又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仰头无声望向他。   顾宴容很是自然地倾身贴过来,指腹蹭过她莹润的唇珠,声音极近:“这里。”   温热的气流洒进耳廓里,谢青绾耳尖发痒,半边肩角颤了下。   熟悉的温度与力道握上腰侧,顾宴容手臂发力,轻松将她掂起来圈进怀中。   谢青绾一惊,手忙脚乱地藏护住身前起伏的一片雪软,可怜又忧郁地望向他。   顾宴容纵着她又蜷又躲,只握着她腰身细细摩挲:“怎么这么迟?”   亲昵得仿佛昨夜拂袖只是她的错觉一样。   谢青绾有些别扭地垂下眸子:“贪睡误了时辰,殿下恕罪。”   顾宴容指节一顿,若有所思间才欲开口询问,忽然听到怀中人肚子叫了叫。   他清晰感知到掌下纤软的腰肢霍然绷紧。   谢青绾羞窘地闭了闭眼,埋头栽进他怀里。   面皮很薄。   那点微妙又暧.昧的氛围被骤然搅散。   谢青绾挣脱他的怀抱,却仍旧被他揽着腰亲密贴在身侧,吩咐侍从收了案上的文折。   她垫了些点心,又服过晨间的药,歪在坐榻里却没有睡意,侧眸发觉摄政王很有些倦怠地阖着眼眸,倚在软靠上不知是养神还是补眠。   他似乎昨夜睡得不好。   正仰头窥探他的神情,顾宴容高大的身形忽然倾倒而来。   谢青绾一惊,被逼在角落里退无可退,只能任由他朝自己压倒过来。   顾宴容昏沉而困倦地枕在她腿上,眉眼沉寂平和,带着意难掩的倦意。   谢青绾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他的额温,有些烫人。   这位强大、暴戾、冷血铁腕的摄政王,似乎生病了。   谢青绾惊愕得微微张开唇瓣,磕磕绊绊道:“殿下……发热了?”   窗牗间有清朗晨风逸散进来,驱不散满室的燥热。   顾宴容热度格外高一些的手掌扣住她手腕:“无碍。”   玄色广袖从他手臂上滑落几寸,露出暗蕴力量的腕骨,连同腕骨上以玄丝串起的一枚白色雕珠。   是那日秦月楼雅间里,硌得她后背发疼的那枚腕饰。   谢青绾一时看不出质地,惟见其上细细密密刻着楷书——较他折上蝇头小楷的朱批还要小得多。   难以分辨。   顾宴容手腕一动,滑落的广袖再度覆盖下来,掩去了他腕上那枚神秘至极的雕珠。   他半支起眸子来,眼睫垂落间适时展露出一点病态:“绾绾。”   谢青绾这才听出他略哑的声色。   她有些无措地嗯了声,按捺着羞耻任由他枕卧腿上:“很难受么?”   顾宴容抬着眼睫,极少见地以下位、弱势的姿态仰视着她,那双一贯冷峻而极具震慑力的黑眸此刻覆上了一层薄雾。   是她从未见过的、潮湿的、脆弱的目光。   顾宴容不动声色地回忆着她被压在身下吻出眼泪的模样,学她蹙眉,卸下一身防备,坦露出毫无保留的真诚。   他视线黏在谢青绾微张的唇瓣上,如实道:“想吻你。”   谢青绾霎时间浑身一颤,来不及打腹稿便又听他断断续续地说下去。   “很漂亮。”   他视线黏得发烫,向她如实描述:“像是剥壳的荔肉一样,看起来,尝起来,都很像。”   她怯懦,柔软,极为害羞。   今日问不出症结,大约又要一个人缩回外壳里,悄悄忧郁许久。   顾宴容不许她退。   那双因发热而格外烫人的手自下而上够到她的唇瓣,带着不加掩饰的贪欲与渴求,靡艳地摩挲着。   力道很轻,处于弱势,是她一手便可以拂开的。   谢青绾分明居高临下、把控主动权,却隐隐生出一种微妙的、被掌控的错觉来。   她任由那只手细细揉过唇肉。   又听他道:“今日的晨吻尚没有着落,绾绾,我在车里等了你很久。”   每说一句,谢青绾心跳便加剧一分,被他攥着手腕枕卧腿上,又被他只言片语轻易操纵。   他嗓音里透出恰到好处的虚弱与缱绻:“绾绾。”   “绾绾来吻我,好么。”   这回换谢青绾深吸一口气,轻颤着闭上了眼。   顾宴容极浅地笑了一下,手臂撑在她腰侧缓缓起身。   气息骤近。   他手臂一寸寸圈上谢青绾单薄的肩背与腰肢,将人锁进怀里凝视她禁闭的眼,连同难以抑制地乱颤着的浓密睫羽。   “绾绾不给,我自己来取。”   谢青绾近乎温顺地陷没在软榻里,手心攥着他广袖上一点衣料,献祭一样,予取予求。   贴近时他气息烫得惊人,以往无数的吻中,被她忽略的细节在这无限拉长的等待里一一浮现出来。   他会碾贴她的唇瓣,像是尝一颗樱桃那样舔噬、吮吻,和他的人一样凶悍独断地吻进来。   谢青绾心如擂鼓,似是不忍推开一样阖眸静候。   预料之中的掠夺却并没有落下来。   她等了许久,只等到顾宴容贴在她耳边,不无遗憾地叹息:“病气过给绾绾可怎么好。”   他伏在她颈窝里,止住了一切动作。 第29章 临山 ◇   ◎只有我知道,绾绾◎   与平日里很不一样。   热意融融的鼻息撒在颈侧肌肤上, 烫得谢青绾不禁瑟缩一下,恍惚想道。   她莫名松了口气,听顾宴容伏在她肩角略重的呼吸声。   他贴在谢青绾颈侧格外敏感的那寸肌肤上,饮鸩止渴一样不住落下细碎的吻。   苍穹之上天光大亮, 照清这座奢丽的车舆中的每一处陈设与细节。   光天化日。   他满眼的深意与贪图直白不加掩饰地铺陈在她眼前。   谢青绾的思维开始变得很慢, 呆呆陷在软榻里, 只剩下被亲吻时无意识的轻颤。   男人始终亲昵而自然,仿佛昨日过密的接吻与按揉只是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   窗纸、车帷, 昭昭天光从这辆车驾的每一处缝隙里流淌进来,无孔不入地照透了每一个逼仄空间里黏热的狎昵与交.缠。   公开的、没有遮蔽与私隐。   那双热铁一样的手臂忽然开始一寸寸收紧, 绞上她纤软细窄的腰肢。   谢青绾被迫与他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 听到他用蛊惑一般极具引导意味的口吻低低哄道:“绾绾, 没有别人。”   日色与晨风透进来, 但外界窥探或惊异的目光会被窗牗、被帷幕、被他冷血独断的手腕全然阻隔。   无论是寝房、膳堂亦或是接邻外界的雅间与车舆, 无论有无日色与天光,他们的亲吻、私语、黏热勾缠, 都不为人知。   不是公开而无私隐的。   那双温热的手渐渐起势,沿着熟悉的身线缓缓向上。   上有起伏的、暗藏幽香的一片雪软。   顾宴容亲吻她的耳尖, 音色哑到令她浑身颤栗起来:“只有我知道, 绾绾。”   他亲手教她, 尝试耽溺与沉湎。   长街静而空荡,辘辘的行车声回荡很远。   谢青绾开窗透气,宫装的前襟被揉皱得不成样子,残余着他手心的温度, 与埋首进来时低沉的哼笑与呼吸。   不成体统   尤为不成体统的摄政王枕卧在她腿上, 拧着眉阖眸养神。   谢青绾呼吸还未平复, 郁积满腔的羞耻与煎熬, 莫名散开了一些。   她埋头整理被揉皱的前襟,呼吸尚有些急,纤手上莹白细致的关节都透出怯怯薄红来。   顾宴容枕在她腿上,沉寂无言地凝视着她,漆黑幽深的瞳仁都好像蒙着潮湿的雾。   难怪放在呼吸那么烫。   谢青绾自然知道受寒发热的滋味,抬手探了探他的额温,隐隐有些担忧:“殿下还好么?”   今日的传召来得突然,尚不知燕太后是何用意。   摄政王手中权柄盛极一时,却是抱病也要亲自赴宴,想必是桩要紧事。   那只微凉的手一触即分。   顾宴容嗅着她身上独有的花药香,分明乏倦至极,眉眼里却始自没有流泻出困顿与疲态来。   连声音都是淡而平缓的:“绾绾很软……”   谢青绾立时顾不上失礼,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未尽的“直抒胸臆”之语堵回了嗓子里。   最后那点羞愤被他搅散。   她嗓音软不自知,温吞且艰难道:“病,病来如山倒,殿下还是趁此多休息些时候罢。”   长耀门外亮了腰牌,谢青绾亦步亦趋地跟在摄政王身边。   芸杏侍送她至长耀门外,将临时的衣衫用度叫给了前来接引的宫人。   她每日要服的汤药熬制过程颇有些复杂,素蕊特意写在纸上,连同三日份的药材一并送进去。   依赵大管事上交代,这回入宫似乎要临时在宫中留宿一晚。   顾宴容沿途所过之处,宫人们无不跪伏行礼,他一概不问,只负着手不紧不慢地往临山殿去。   接引的宫人唯唯诺诺跟在身后,低眉折腰不敢轻易出声。   谢青绾望一眼他,很轻地牵住了他的袖口。   顾宴容低眸看到她微咬的唇和绞紧的指尖,停下脚步来等她开口。   谢青绾凑在他耳边小声问道:“殿下,我们这是去哪。”   顾宴容余光扫过身侧颤颤巍巍的接引宫人,并不多作解释,只说:“退下罢。”   那人如蒙大赦,险些跪下谢了恩,逃也一般奔命去了。   来接侍的浩浩荡荡一行宫婢在他们身后缀得很远。   顾宴容揉开她轻咬着的唇肉,答复道:“临山殿。”   他一向神迷寡言且捉摸不定,谢青绾未敢直接开口询问,只暗自忖度。   大约是他未出宫建府时的住处。   昭帝崩逝便犹如大厦将倾,牵连朝野上下或明或暗无数权党势力。   昭帝生前一手扶植起继后之子顾景同为储君,授其安邦治国之道,更为他铺平了这条登临极位的路。   谢青绾依稀记得祖父曾讲过,摄政王起势于天启二十四年。   那是天启世代的倒数第二个年头,昭帝日渐病起,朝中蛰藏的势力忽然开始冒头,极为高调地为这位杀神解禁幽庭而铺路。   天启二十五年,昭帝大限终至,顾宴容才终于在明面上彻底离开幽庭。   顾景同即位后,下的第一道旨便是将其封为亲王,赐衔永安,在阑阳城繁华最盛的明华街兴修永安王府。   直至永定元年春归夏至,这座府邸才终于落成。   此前,顾宴容大约临时居于这座临山殿中。   临山殿与临华殿一字只差,却是个与之截然不同的清冷幽静之所。   殿中似乎新近才洒扫过一番,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谢青绾挽裙跟着他踏入殿中,抬眼是高悬的一张字,笔力浑厚峻健,龙飞凤舞地写着“持守本心”四字。   谢青绾自幼习字描的便是裴濯甫的楷书,一眼便瞧得出笔画里熟悉至极的痕迹。   是裴老先生真迹无疑。   谢青绾隐隐晓得这位摄政王与裴濯甫渊源不浅。   他有一手一眼便看得出尽得裴老先生真传的好字,又待那本《响泠泉引》珍重之至。   这样一副专为他题的墨宝,却因何没有在王府落成时一并搬过去。   有低缓的男声在她身侧问道:“累么?”   谢青绾骤然回神,后知后觉地收回了落在那张字上的目光。   她垂眸摇了摇头:“还好。”   临山殿中极为空旷,宫婢们进进出出将她临时的起居用度安置妥当,福身退了出去。   分明受太后懿旨入宫,今日的午膳却传在临山殿中,嘉祥宫似乎也并无宴请之意。   谢青绾不欲多问,拨弄着瓷匙等着这碗热腾腾的汤药冷下去。   她微微起身,再度探了探顾宴容的额温——仍旧是烫的。   “殿下,可要传御医么?”   虽是低热,可这样烧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她手指莹润而冰凉,贴在燥热不退的额间很是舒坦。   顾宴容近乎温驯地纵着她贴了又贴,只在她问及是否要请御医时松淡地摇了摇头。   谢青绾眉眼颦蹙,漫上一点无奈与忧心,音色都是清润的:“殿下。”   才喝下最后一口药,便稀里糊涂地被顾宴容卷携进床榻里。   鸦青色的帐幔垂落下来,遮蔽了明艳日光。   压在她肩角的脑袋有些沉。   顾宴容拢着她裹进衾被里,语气中有微不可察的困倦:“时候还早。”   午时才过,谢青绾服过汤药本该是最昏昏欲睡的时候,此刻被他拥在怀里,却莫名生不出困意来。   她陷在软枕里,借着帐内昏光去瞧摄政王冷峻的五官。   清瘦分明的颈线暴露在她目光中,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谢青绾只觉得这位杀神此刻温驯至极,也脆弱至极。   他似乎总喜欢将手扣在她颈间的命门上,深沉又懒散。   谢青绾从来琢磨不透他,唯独此刻安静看他沉睡的侧颜,才终于生出一点踏实感来,而非被人完全执掌在手心里。   似乎自汤泉行宫回来,苏大夫给她换了药方之后,她嗜睡的症状便改善些许——至少不再是每每膳后困得睁不开眼的程度了。   谢青绾思绪跑出去很远,回神才发觉顾宴容已睡得有些熟,呼吸深而平缓。   她轻手轻脚地支起身子来,再去摸一摸他的额温,隐隐觉得比午时更高了一些。   谢青绾心念微动,预备起身爬下床给他煎一碗姜汤来。   她睡在里侧,小心翼翼地揭开衾被的一角,蜷成小团钻了出来,以跪坐的姿态压在华衾之上,免得风钻进来惊醒了摄政王。   只是看着拦在外侧的顾宴容,隐隐犯起了难。   谢青绾倾身过去按到外侧的床沿,撑着手臂预备隔着摄政王悄无声息地挪出去。   左腿迈出去,膝盖撑在床沿,正屏息跨在摄政王正上方。   紧接着,摄政王十分自然地张开了眼,瞳仁幽深定定凝视着她。   他被谢青绾压着衾被,一时挪不出手来,缓缓道:“绾绾。”   谢青绾忙挪出床榻,盘坐在最外侧小声解释道:“我,我口渴了。”   顾宴容才要起身,被她按着肩角压下去,哄人一样道:“殿下且睡。”   她褪去了繁复的宫装,松开发髻,俯身时乌压压的墨发垂散下来,披于香肩。   顾宴容无声看她湿软的唇瓣,莹白锁骨,和隐没进领口里的曼约起伏。   谢青绾看不懂这样的眼神,只觉得病中的摄政王前所未有地温驯。   她湿漉地笑,轻巧下了床。   为她煎药的炉子炉火未尽,谢青绾回忆着素蕊为她煎药的手法,有模有样地煮上了姜汤。   皇宫到底不比王府,谢青绾全程守在炉边,未敢假手于他人。   她支着脑袋瞧跃动的炉火,百无聊赖地打一个呵欠。   身侧忽有长指探过来,捻了捻她披散的长发:“绾绾。”   热意惊人的胸膛从身后贴上来。   顾宴容似乎烧得有些重,将浑身大半的重量压在她身上,耳语时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廓:“怎么这么久?”   作者有话说:   康康蠢作者另一个预收叭(鞠躬感谢)   《在剑宗当米虫的日子》   【文案】   折荒剑尊楼归寂血洗不妄海,活口无遗,却独独抱回了魔宗里妖冶惊绝的少宗主。   姜央自此不必再苦修魔功,不必再以血侍蛊。   做噩梦楼归寂来哄,受委屈楼归寂撑腰,破一点皮都要高高举给他看。   只是她后来才懂得,原来她只是他微末时不可辜负的一寸辉芒,与风月无关。   ·   姜央一杯酒睡了这位剑尊,扶着腰一步一颤挪出苍玄峰,潇洒出走。   暴雨中楼归寂前来捉人,撞见他一手养大的小妖女,湿漉漉的和别人撑一把伞。   那人痴迷低下了头,期期艾艾问她:“央央,我能吻你么?”   天外惊雷,映亮了一瞬剑尊沉如寒冰的面色。 第30章 沉寂 ◇   ◎他被禁困十年有余的幽庭◎   他身上的温度烫得谢青绾一惊, 原先微薄的一点困意登时散去大半。   她被顾宴容从身后环抱着,一时腾不出手来去探他的额温,无措问道:“殿下?”   春衫单薄,谢青绾能清晰感知背后那具身躯密实的肌理与期间伏藏的热。   她一时不知这位摄政王烧到了何种程度, 有些僵硬地被他倚靠着, 磕磕绊绊问道:“殿下怎么起了?”   窗外时有清风, 将他午睡初起时积攒的一身燥热搅散许多。   顾宴容嗓音很轻,听不出是虚弱还是寡淡:“口渴。”   谢青绾闻言遥遥扫一眼不远处煨着姜汤的矮炉, 炭火上精巧的红泥小炉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暖而辛辣的味道弥散开来。   她仰头与顾宴容对视, 黑眸清亮:“再等半刻钟就好。”   身后密密实实遮挡着她的身躯缓缓退开一点, 顾宴容同她比肩挨在一处, 陷进松软的坐榻里。   午后有些起风, 他松散披着外袍, 容色间显出一点轻微的苍白与冷倦来。   唯独目光始终沉寂而专注:“一个人躲起来煮姜汤?”   谢青绾才后知后觉生出一点被抓包的郝然,细声争辩道:“姜汤祛寒, 发了汗才好得快些。”   她从前见惯了摄政王冷淡拒世的模样,对他一身的震慑力与疏离的边界感很有几分敬畏。   谢青绾无意识绞缠着他拂落在她手边的衣袍一角, 嗓音发软:“姜汤是我亲手做的, 未敢假手于旁人……”   顾宴容低缓的声线已落下来:“绾绾亲手做的?”   谢青绾点头轻嗯, 佐证似的把那只葱白纤皙的手凑上去,一把小嗓子里有些忧郁地控诉道:“还留着一点怎么也洗不去的姜味呢。”   顾宴容眼睫垂下,目光从她丰莹的唇瓣间挪开,落在她递上来的纤指上。   他面色未改, 只淡淡敛着眼睫俯身凑过去一些, 鼻息灼热, 如跳跃的焰苗一样洒进她指缝里。   他在细致闻嗅她的手指。   目光凝静, 神情专注。   有如正专心批阅某种至关重要的文书一样,没有片刻的游离与分神。   谢青绾没来由地想到,他无数次埋在她颈窝里舔嗅她的肌肤,也是这样全神贯注、无暇分心的模样么。   炉上姜汤渐渐熬煮绵密,晶莹黏热的汤汁烧滚起来,咕嘟咕嘟冒着泡。   满殿暖香。   午后分明有些起风,谢青绾却浑身悄然漫上热气来。   才要撤回那只被他细嗅的手,顾宴容却忽然俯身贴上去,衔住她无名指细嫩的指尖,不轻不重地舔.吮了一口。   谢青绾骤惊间低呼一声,忙乱地收回手,在他开口之前从坐榻上起身,碎步有些急切地朝煨着姜汤的矮炉而去。   将那只被他尝过的手藏进袖子里,磕磕绊绊道:“姜,姜汤好了。”   春衫单薄,行动间依约勾勒出她纤弱窈窕的身形。   侧身时一闪而过的丰雪起伏,纤窄不足握的一截腰身,连同能软溢出他指缝、形状漂亮的……   顾宴容略打了一个手势,侍奉的宫人们齐齐福身退了出去。   谢青绾拈着木勺,因这莫名其妙的举动而有些茫然,一侧眸,看到坐榻上静静等着她盛汤的摄政王。   后者近乎称得上温驯地坐在那张矮榻上,报以镇定而坦荡的回视——仿佛他并没甚么歪心思一样。   姜汤尚且烫得很,谢青绾拿木勺细细搅动,翻起浓郁的雾气与辛香。   她没来由地联想到,古有椒房独宠的美谈。   椒兰辛辣性暖,混涂于墙可驱寒除湿,亦更有多子之意,加之世所珍稀,昔汉帝便曾筑椒房以示盛宠。   谢青绾嗅着黏热的姜汤,私以为也很有几分辛暖椒房的意思。   只是这位被“藏娇”的摄政王目光实在不很和谐。   谢青绾埋下头去,避开他幽深的瞳仁,五官隐没在袅袅雾气里。   她有些笨拙地盛了碗姜汤,拿托盘端至矮几上,眼睛里有隐隐期待:“殿下尝尝?”   姜汤中杂着清苦的药香。   谢青绾很是有模有样地解释道:“这是苏大夫专门写的方子,我已喝了许多年,才巧今日带的药里有这几味,便索性配了进去。”   顾宴容风轻云淡地尝了一勺。   她自幼便吃药,秋冬里喝过的姜汤数不胜数,也算得上是个名副其实的药罐子。   然苏大夫所配的这碗,半勺入口便能把她苦得直掉眼泪,是扎扎实实的难以下咽。   谢青绾守在一侧,眼睛里闪着碎光问他:“殿下觉得如何?”   顾宴容拈勺的手顿了顿,很是自然地搁下瓷勺,揉了揉她的发顶。   星点不觉得苦。   谢青绾同他一道坐在矮榻里,看他面不改色地饮尽整碗姜汤,由衷生出些钦佩与慨叹来。   春午时分正是燥热,她看到顾宴容额间覆上薄汗,热意裹挟着熟悉的气息缓缓渗出来。   谢青绾接过饮尽的瓷碗,才要劝他回床再躺一躺,忽然觉出一双灼人的手攀上她腰肢来,热融融的呼吸声随即在她发顶渐渐发沉。   顾宴容一语不发地压迫而下。   无缘无故,他早早遣退了一众侍奉的宫人,还能是要做甚么。   谢青绾忙乱地往坐榻深处退,在最后争取到的一点时机里小声劝道:“殿下回床歇一歇……”   莫要总想着来尝一尝她。   焊在腰间的手似乎收紧了些,对她濡诚的恳求置若罔闻,只慢条斯理地将人捉了回来。   顾宴容略微俯首与她四目相对,缓缓念道:“绾绾。”   他提醒她:“晨吻。”   目光潮湿,薄唇清润,漆黑的瞳仁里蔓延出病态之感来,像是脆弱任她采撷一样。   谢青绾腰肢挣了挣,焊在她腰上的铁臂纹丝不动,顾宴容连呼吸都没有星点的波动。   谢青绾被他灼热气息烘出一点微薄的泪花来,她幽幽想道,哪有病人有这么大的力气。   顾宴容胸膛坚实如一堵不可撼动的高墙,一寸寸朝她逼近过来。   谢青绾双手抵着顾宴容逐渐逼近的胸膛,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殿下……那道姜汤,很苦的。”   她眼下没灾没病的,才不要再尝这个味道。   忽有微凉的触感挤进她唇齿间。   顾宴容眸色沉黑,随手拈来几案上供着的樱桃,揉着她唇瓣喂进去。   谢青绾下意识启唇咬住,仰头尚有些迷茫地望向他。   她有一双笼烟敛雾的水眸,盛着理所当然的干净与懵懂一眼望得见底,噙着樱桃,唇瓣微启露出久藏的软津。   谢青绾唇色极浅,含樱时才更映衬出一点浅薄的粉色,唇肉丰莹,勾他咬过尝过,却不忍留痕。   炉上未盛尽的姜汤咕噜声渐小下去,闷哑沸腾着,在炭火炽热的煎烤中渐渐熬干了汁水。   谁也没有去管。   顾宴容卷去她唇角最后一点溅溢的汁痕,埋头问她:“甜么?”   晚膳仍旧是宫人战战兢兢传至临山殿用。   燕太后亲自下懿旨召她与摄政王入宫,既不曾在午间进行接见,却竟也连晚宴都未摆,难道只是留她与摄政王在宫中住一宿么?   谢青绾晚膳用得极少,盥洗过便早早安置下,半梦半醒间似乎是摄政王撩开床幔,替她掖了掖被角。   她睡得沉,意识混沌间黏黏糊糊问道:“殿下批完文折了?   顾宴容含糊嗯一声,语气不明:“睡。”   按在被角的手掌撤开,身侧却并没有他睡进来的迹象。   床帐再度遮盖下来的瞬间,谢青绾从衾被里探出一只手来,松松捏住他半寸衣摆:“殿下,去哪啊……”   模样黏人。   顾宴容低眸凝视那只纤巧的手,沉沉没有作声。   谢青绾似乎恢复一点思维,继续软着嗓子问他:“有危险么?”   像是知道了他要出门一样。   捏着他衣摆的手被缓缓摘下来,重新藏回衾被底下。   顾宴容声色轻淡地否认,随即又将那个字眼重复一遍:“睡。”   谢青绾终于察觉出不对来,努力挣开昏倦的睡意,起身时又不慎压到长发。   她痛得轻嘶一声,顾宴容才迈出的脚步骤然一顿。   四下烛火昏晦。   谢青绾才醒时有些看不大清屋内的陈设,何况又住在这样一座与她而言全新的寝殿。   她笨拙地爬下床,赤脚沾地攥住了顾宴容玄色的衣襟。   软嫩温凉的手第一时间去探他的颈温——烧竟已退了下去。   顾宴容垂眸纵容她一通乱摸,情绪内敛如古旧的深井:“绾绾,听话。”   仿佛一切没甚么异常。   谢青绾双手捧上他下颌,努力踮起脚来贴他更近一些,仰头探究地瞧他寂寂眉眼。   她蹙起眉,嗓音跟着低落一些:“殿下……怎么了。”   从入临山殿,这位冷淡惯了的摄政王似乎更沉寂三分。   谢青绾白日里被他抵在坐榻上从唇瓣吮到舌尖,温和到近乎缱.绻,她只以为是生病所致。   而今看来,似乎情绪更不大对——虽然她从始至终没怎么看明白他究竟有个甚么情绪。   顾宴容终于揽上她后腰,像是带着一些无奈问道:“不困了?”   谢青绾连连摇头。   她系着斗篷,松松挽起披散的长发,被顾宴容牵着走出了临山殿。   谢青绾隐隐记得宫中入夜之后当有宵禁的规矩,顾宴容却牵着她如入无人之境。   巡行的侍卫见这位权压幼帝的摄政王深夜漫步宫中,竟也全不意外,只抱拳见过礼,并未阻拦。   宫道越走越深,这位摄政王素来惜字如金,真就半个字都没有。   死寂中更显幽森,谢青绾紧巴巴地往他身侧贴:“殿下。”   最后一丝昏光被宫墙掩没,没有随侍掌灯,便借着清冷的月辉继续往深处去。   他没有应声。   这里实在有些昏暗,谢青绾渐渐看不清前路,满腔怯意地刮了刮他掌心,又黏人而不自知地唤他:“殿下?”   孤门推开,这片荒芜的幽宫里有夏虫鸣声渐起。   谢青绾在惊疑中升起缓缓升起一点不可置信的猜测。   无穷夜幕里他的声线清冷到近乎于寡淡,像是立于第三视角,全无半点波澜地陈述道:“这是幽庭。”   他被禁困十年有余的幽庭。 第31章 幽庭 ◇   ◎那段旧事永不会重演◎   幽庭外朱砂绘制的黄符斑驳错落, 红线与铜钱交织成阵,借着辉辉月色甚至依约能看出当年所画神符的旧痕。   宫墙极高,已陈旧而败落。   原来真相比起市井间的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宴容一手牵她, 一手推开红漆剥落的高门, 像是亲手揭开尘封的、凝着斑斑血痕的一柄刀。   门启时深重的死寂与压抑感令人透不过气来, 内有翠植掩映,似乎是弃置许久了。   谢青绾怔怔立在原地, 牵制着他,默不作声, 却也无论如何再不肯往前一步。   察觉到她的抗拒, 顾宴容缓缓退回她身侧, 高大而温热的胸膛贴上来, 给予无穷的热意与遮蔽:“害怕?”   谢青绾埋着头, 单薄的肩角几不可察地战栗着,张了张口, 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那只软软攥着他的手渐有些发紧。   顾宴容面色微凝,长指抚上她下颌正要迫使她抬起脸来, 却猝不及防摸到了一点水痕。   指节一顿, 卸了力道。   谢青绾却已温顺地抬起脸来, 眼底有兜不住的泪花接续滚落,扑簌扑簌地坠在地上,砸开张牙舞爪的水花。   她顾不上甚么边界感、甚么私隐隔阂,眼泪掉得哭软了嗓子:“你还要进去啊……”   顾宴容被她哭得微乱, 来不及擦她断了线一样飞掉的泪珠, 音色寂静而无奈:“这么伤心?”   谢青绾热乎乎抓着他的手, 一开口便有止不住的难过和哭腔:“宫墙好高啊, 门也好高……”   幽晦的夜色里,身前人缄默如一尊不通喜怒的石像,伫立原地低眸凝望她:“别哭。”   谢青绾攥他腰侧的衣料,轻扯着慢吞吞地晃,恳求他:“殿下,我们回房安置罢。”   顾宴容目光极淡,仿佛旁人眼中煎熬如炼狱的十二年幽禁没有在他身上刻下星点痕迹。   他内敛、理智而极端清醒与自控:“绾绾,我得回来看看。”   熟悉的掌心终于贴上来,拭去她眼尾将坠不坠的泪花,语气中似有叹息:“先送绾绾回去?”   谢青绾无意识拿蹭了蹭他的手掌,有些出神地止住了眼泪,不大明白他为甚么执意要走这一遭。   她紧巴巴攥着那只手,又往衣袖里藏一藏,捂得愈加热乎:“我同殿下一起。”   自天启二十五年昭帝崩逝,顾宴容踏出幽宫,这座阴森颓靡的宫殿便再未启用过。   踏进去才发觉庭院仍旧整洁,像是洒扫的宫人从未断绝过一样。   幽夜间不知名的孤鸟啼鸣,伴着微末的夏虫与时有时无的猫叫。   谢青绾默不作声,只是更紧地往他怀里贴了贴,恨不能挂在他身上一样。   推开又一道门,她被顾宴容半牵半抱着入了内室,吹燃火折,点起一支不知几时剩下来的残烛。   光火昏黄,照清了室内凄清简陋的陈设。   谢青绾不忍环视,被他牵着在简陋至极的方桌边落了座。   顾宴容坐于她对侧,摄人的五官披于幽夜之间,被烛火照出三分深寂与浓墨重彩的意味来。   他取了架上尘封的那坛酒,斟满整樽,隔着生死与窗外千年一瞬的月光,遥祭了这一樽酒。   谢青绾烟眉凝蹙,端坐在幽庭中简陋之至的桌椅上,看顾宴容不轻不重地搁下酒樽。   他仍旧不沾酒,目光落在那片水痕上,长指轻叩着酒樽不疾不徐地开口:“太平清明,盛世未衰,可告列宗。”   显然不是对她说的。   谢青绾无端联想起那场相亲宴上,平帝威严却温和的笑意,连同他倾身过去与摄政王耳语的模样。   每一处细节,都不像是皇帝对一位威胁皇权的野心家该有的态度。   相比之下,顾宴容同当年的平帝,倒更像是寻常的兄弟手足一样。   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顾宴容又斟一樽酒,沉沉开口道:“明日便是先帝的诞辰。”   谢青绾不知这其中有何关联,只磨蹭着往他靠拢,十分难得地伸出了惯常蜷藏在袖中的手,用自己掌心那点微薄的暖意给他捂着手。   他指尖少见地凉,不知是风寒初愈的缘故。   顾宴容似乎没有甚么情绪,也不去动那樽斟满的酒,只开口道:“自我入这幽庭起,先帝便会在每一年生辰的头天晚上前来探望。”   “他极受昭帝宠信,生辰宴盛大,宴前一晚正是皇宫极为忙碌的时候,守备松懈,可以轻易潜进来。”   幽宫无岁月,他便数着别人的生辰,在这座荒芜寂静、遍布诛邪符阵的幽庭里度过了人生十二年。   谢青绾甚至想象得出他长身立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日复一日地挥剑,习武。   或用指尖沾着冷掉的茶,不厌其烦地临摹、习字。   仿佛这十二年不再是世人口中模模糊糊一带而过的字眼,是一朝朝一暮暮,是十二个春去秋来,数以千计的昼夜交替。   他在这个简陋至极的牢笼里与世隔绝,阴暗潮湿中的鼠蚁与密密麻麻贴满符咒的、不可逾越的四面高墙是他全部的陪伴。   黑暗里延伸出无数条恶念混成的手,攀扯着要将他拉进深渊里去。   平帝像是一个支点一样,在固定的时间里供给他书册、刀剑、一切可以使他武装自己、逐渐强大的资源。   少年时的顾宴容疯魔一样汲取一切可以使他变强的力量。   以皇皇室血亲来算,他本该称昭帝一声父皇,称这位英年早逝的平帝为二哥。   谢青绾觉得他像是蒙在漳雾里,分辨不清更捉摸不透的一道孤影。   而现下,那片遮天蔽日的漳雾随着他的讲述逐渐散去一些,露出凡人骨血的本质来。   顾宴容十八岁走出幽庭,而今已是第五个年头。   他脚踏权巅,再讲起这些旧事,没有分毫的痛楚与惨淡流露,平淡得仿佛是别人的故事一样。   谢青绾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却更没来由地觉得,他似乎并不需要安慰。   她安静坐于对侧,听他讲完这个故事。   “他少时被定为储君,在这皇权倾轧的泥潭里难以抽身,走的每一步都需细细斟酌。我凭手信联络母亲背后的戚家,助他登临极位。”   谢青绾隐隐知道,以这位杀神的城府与手腕,既有这样的时机,他所做的便绝不止襄助平帝这么简单。   顾宴容却不欲多言,只说:“平帝即位不足一年,忽然恶疾缠身,顺势放权,下了摄政监国的旨意。”   昭帝子嗣凋零,多重病不起甚至年少早夭,平帝顾景同已是其中难得的体魄康健、天资卓绝之人。   熟料平安顺遂二十余年,哪怕登临极位后,却依然逃不过宿命一般的英年早逝。   “平帝崩时,只说要我扶持幼帝,守望江山。”   顾宴容乃是当年昭帝嫡后所出,是这个王朝最毋庸置疑的继承者。   及至戚皇后病逝,顾景同的母亲殷贵妃才被抬为继后,也赋予了少年的顾景同承继大统的资格。   平帝却至死都不曾疑心过,这么一个毋庸置疑的继承者,会否在他身后图谋皇位。   他笃定至此,想来年号永镇,要镇的也不是摄政王这个“邪祟”。   谢青绾才要开口,忽然没来由地轻咳了几声,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一点冷意来。   她近来温养极见成效,近乎要忘记这么这么一把孱弱病骨。   顾宴容微低下头,无声替她拢紧斗篷,抚背顺咳。   谢青绾起身很是自然地往他外袍里钻。   顾宴容抚着她后背的手一顿,反应近乎淡漠,却纵着她任意汲取自己身上的热意。   少女松散挽起的乌发垂落下来,有些毛茸茸的脑袋很是肆意地往他颈窝里曾。   顾宴容捕捉她单薄却温度不减的呼吸。   世上唯一一个被他默许靠近的人热烘烘地贴上来,嗓音在清冷银辉里带着暖和亮:“扶持幼帝,守望江山,殿下做得再好不过了。”   像是哄骗稚童一样。   谢青绾低低压下一个呵欠,抵在顾宴容怀里,却不说回房,反而挂在他身上黏乎乎问他:“皓月辉辉,殿下可愿同赏?”   眼睛圆而漂亮,映着昏灯与玄袍冷面的他。   顾宴容倦倦拧起眉,玄冰铸起的外壳一寸寸龟裂,剥落,他低头靠进少女纤弱却温定的怀里。   他甘愿她像哄骗稚童一样哄他。   幽庭环立的高墙在将星空切割为四四方方的一块,十二年前的少年在这四方的天空之下困顿潦倒。   十二年后,他们踏着幽庭暗落的飞甍,在重檐上看万丈月辉,看无垠无际的天穹。   谢青绾缩在他宽大的外袍里,不知不觉间熟睡过去。   月辉下少女的睡颜清晰而宁谧,顾宴容仍旧沉寂,低眸出神许久。   他的故事避开了幽庭汨汨成河的鲜血,避开了连夜运往乱葬岗的每一裹草席,连同他眼里血红色的月亮,手中滴血的刀。   他有所保留,避开了那段充斥着失控与屠戮的时光。   顾宴容抱着沉睡的、毫不设防的谢青绾,沿着来时的路缓缓回到临山殿里。   他在踏出幽庭的那一刻,已经碾死了一切妄图掌控他、操纵他的人,无论鹰犬还是蝼蚁。   他清醒,自持,保有对自身绝对的主宰与掌控力,那段旧事永不会重演。   她不需要知道。   谢青绾埋在他怀里呼吸平缓。 第32章 倘若 ◇   ◎祖母常夸我幼时很乖◎   四月初一, 平帝诞辰,燕太后在嘉祥宫设家宴。   谢青绾昨夜吹了风,虽没有起热,却已咳了一宿没能安生。   她苦着脸被顾宴容堵困在矮榻的角落里, 一勺接一勺地喂着姜汤。   男人长指拈来一颗樱桃, 喂到她唇缝间, 被谢青绾潮红着脸躲了开来。   昨日那枚樱桃在唇舌勾.缠间被榨成稠糜的黏汁,甜得她头脑昏沉, 偏顾宴容还要意犹未尽地舐净她唇角的汁痕,逼问她甜不甜。   谢青绾如今一时见不得他再拿那冷白的长指捻弄樱桃。   只是她满心羞耻, 顾宴容却不肯轻易饶过去。   他又摁着人喂了一勺姜汤, 嗅到谢青绾身上因发汗而格外潮润的体香, 问她:“苦么?”   手心里尚藏着要喂给她的那颗殷红饱满的樱桃。   照苏大夫的方子熬出来的姜汤苦到令人发昏, 芸杏曾被她关照着用过一碗, 苦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青绾多年来喝的次数太多,倒也勉强可以忍耐, 她瞄到顾宴容手心里藏着的樱桃,十分有骨气地摇了摇头:“不, 不怎么苦。”   倘若眼底没有这一层可怜兮兮的水痕, 可信度或许更高一些。   顾宴容慢条斯理的哦了声, 放下那碗喂下去大半的姜汤,指腹粗砾,抿过她唇边那点苦褐色的药汁。   他搁了碗,却迟迟没有挪开堵困她的手臂与胸膛, 反倒撑着她身后墙壁, 好整以暇地看她抹着眼角。   昨夜幽庭里那一身的疏冷与寡淡仿佛褪去了很远。   他又变回那个冷静而极度理智的摄政王, 手握这个王朝里最绝对的掌控权, 而非耽溺于永不可追挽的过往。   有熹微的晨光透进来。   谢青绾才盥洗过未来得及挽发,索性任由及腰的长发披落满肩,仰头静谧而信赖地同他对视。   他沉定,强大,永远情绪平缓,永远可以仰赖。   这位永远可以仰赖的摄政王将带着他手心余温的樱桃压在她唇上。   他较谢青绾高大太多,纵使同样跪坐在美人榻间,仍旧需得低低矮下身,才勉强可堪与她平视。   像是靠近一只胆小易惊的猫。   长指从薄衾里捉出她的手来,顾宴容指腹蹭着她手心,缓缓贴过去:“绾绾。”   他在模仿她下意识的小动作。   樱桃缓缓推进她唇缝,长指触到热津,嗓音很轻地哄道:“吃给我看,绾绾。”   他眉眼专注,哄过一句便不再催促逼迫,只保持矮身探寻的动作,心思很沉地凝望她。   谢青绾很快在这样密切的注视里败下阵来,为难的张了张唇,噙住他喂的樱桃。   她因昨日的记忆有些羞耻,慢吞吞地咬破一点果肉,吃相斯文而秀气。   这位摄政王盯她的眼神虽沉了些,却并无多余的动作。   谢青绾渐渐放下心来,顺从地就着他的手吃下了大半颗樱桃。   唇角沾了果渍,她抬手要取帕子擦拭,猝不及防被顾宴容扣住手腕,不许她有分毫动作。   仍旧低眉不语。   谢青绾仰着脸一头雾水地瞧他,浅红的舌尖濡过唇肉,卷走了那点红色。   顾宴容呼吸顿重。   还未有动作,殿外忽然想起宫侍的通传声:“殿下,王妃娘娘。”   内堂隔着重重屏风,顾宴容略有些冷意的音色清晰入耳:“报。”   宫侍顿时战栗,深埋着头禀道:“太后娘娘身边的芳喜来传话,说今日午时,邀您与王妃娘娘至嘉祥宫一宴。”   入宫第二日,燕太后才终于迟迟前来接见。   顾宴容最终别有深意地瞥过她一脸乖觉的神情,像是暗暗记下了一笔。   谢青绾照旧挽着平常的朝云近香髻,鬓边簪着熠熠的珍珠钗,一袭仪服熨烫得极为平整,寒黛眉,波烟目,唇色轻淡不沾粉黛,更流泻出几分幽静出尘的意味来。   侍奉的宫婢跪坐她身侧,捧着胭脂一时看得有些呆了。   南楚摄政王杀名在外,五年间收揽大全稳立权巅,想要攀附之人不知凡几。   各路搜罗来的美人如流水一样送进摄政王府中,尽皆未能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平帝指的这桩婚事,落在外人眼中更是不加掩饰的打压。   镇国公府确乎在天启时代的前半段荣耀辉煌风光无二,然昭帝利用其平定边壤,稳坐霸主之位后,也一样走上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老路。   谢氏男丁近乎绝于沙场,唯独留下谢老国公孤身一人,连同一个难成大器、与家中决裂多年的庶子。   谢老国公年事渐高,镇国公府后继无人,自然也就没有威胁皇权的可能性,更没有了在朝中积势的必要。   这样一个姻亲不会为摄政王带来任何助力。   何况谢家幺女积病多年孱弱不堪,平帝如此指婚,可见用意。   阖宫上下都以为这摄政王妃怕捱不过几日,便要在王府沁血的高墙里香消玉殒。   她被燕太后亲自指来临山殿伺候,原以为怕是炼狱一般的折磨,却不想这二位如胶似漆得教人不敢直视。   更未见摄政王剥皮剜骨的凶残模样。   见这位王妃微微侧首,她连忙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替她拨正流苏,由衷叹道:“王妃生得真美,是奴婢从没见过的那种好看。”   谢青绾极浅地笑了下。   入嘉祥宫时燕太后已在席中等候,见摄政王牵着她步入殿中,亲自起身相迎。   顾菱华跟在怀淑大长公主身边,模样很是规矩地上来见礼。   顾慈雪对摄政王的敌意似乎淡退了些。她仍旧雍容富贵,没甚么情绪地施礼道:“见过摄政王。”   复又微微侧身,问了她的安:“王妃娘娘。”   汤泉行宫里响泠泉遇袭,这位怀淑大长公主拔剑抵挡,身手很是不凡。   谢青绾款款还礼,象征性慰问道:“那日响泠泉一别,还未能相问,大长公主可还安好,没有受伤罢。”   出乎意料地,顾慈雪从容而平静地谢道:“摄政王援兵及时,是沾了王妃娘娘的福,一切无恙。”   谢青绾怔然,探究地瞧她的神情,没有找出半分的异样。   是实实在在、不掺假的谢意。   谢青绾轻淡含笑道:“大长公主过谦了。”   还未寒暄完,顾宴容已牵着她不疾不徐地入了席。   燕太后适时道:“陛下尚在鸿台殿修习课业,午时自会前来。”   此番乃是皇室家宴,规矩倒不算重,谢青绾随坐在顾宴容身侧,歪着头同他耳语道:“殿下,这供的是甚么酒?”   醇厚浓郁,似乎不是专供女眷的果酒,谢青绾不敢尝。   她嗓音压得很低,凑过来时还要攀附着他的手臂借力,才勉强能贴上他耳畔。   顾宴容眼睫敛了敛,不动声色道:“嗯?”   像是没听清楚。   谢青绾只好攀扶着他的手臂,凑近又低低重复了一遍。   一侧眸,看到不远处燕太后隐晦的笑意。   见她目光扫过,便顺势起了个话头,问起她的身子。   谢青绾一一答了,提及温养得宜,鲜少生病几个字,又得到她肯定又欣慰的笑。   燕太后亲切道:“说起来,阿绾幼时也算与哀家有过一面之缘。”   谢青绾一愣。   她自幼生养于镇国公府,连手帕交都不曾有一个,哪里有机会见到燕太后这等皇亲国戚。   见她迷茫,燕太后仍旧温和含笑:“你不记得倒也寻常。”   她笑容中添了一丝哀婉:“哀家与先帝算得上表亲,自幼在宫中长大。天启年间,镇国公夫人时常受姚太后懿旨,带着你入宫相伴。”   “彼时你年岁极幼……”   还要讲些甚么,殿外已有尖细的声音通传道:“皇上驾到——”   话题被倏然打断,谢青绾忙跟着众人起身,向小皇帝行了礼。   这场家宴散得很早。   饭罢才叙过几句,燕太后便隐隐有些精力不支,揉着眉心由身边贴身伺候的芳喜扶着离了席。   谢青绾心下一点疑问便也不得不咽了回去。   祖父当年居功甚伟,曾在朝中炙热一时,祖母身为镇国公府主母,与宫里有些走动往来的确再正常不过。   摄政王府前来接行的车马早已候在长耀门外,谢青绾跟着顾宴容上了车舆,仍旧在兀自出神。   她生于天启十三年,正是顾宴容被禁困幽庭的第一年。   纵使祖母与宫中往来再密,她年幼时大抵也是没有时机见过他的。   何况谢青绾四岁之后镇国公府便生了天翻地覆的变故,就此没落。   她入宫是四岁之前的事,因故没有分毫印象。   顾宴容拨弄着她鬓间珍珠,声线低缓道:“在想甚么?”   谢青绾才迟迟回过神来,眉眼间盛着一点落寞的光影:“殿下,太后娘娘说,我幼时常跟着祖母入宫呢。”   顾宴容指尖有几不可察的停顿,不怎么明朗地嗯了一声。   谢青绾陷在依她的习惯专门铺设的松软坐榻里,捧着软枕仰起脸来:“我若早生几年,彼时兴许便能在宫里见到殿下了。”   她看到摄政王漆黑地眉眼,复又忧郁地将下颌贴在怀抱着的软枕里:“祖母常夸我幼时很乖,定能跟殿下玩到一处去的。”   未及抬眼,忽有乌色的浓云沉沉压下来。   怀中软枕被他抽离,顾宴容钳着腰线将人拎进怀里来。   谢青绾惊了下,手脚并用攀附着他的手臂,蜷成很小的一团埋进他外袍间。   她听到顾宴容很低的一声轻笑,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与调笑:“好乖。”   他臂力惊人,将她掂来捧去,犹如随手逗弄一只猫儿一样轻松,呼吸都未乱过一瞬。   谢青绾仰起脸来,郑重辩解道:“我是说儿时……”   他凶悍的吻已然压了下来。 第33章 教引 ◇   ◎不要听了……◎   回府路远。   谢青绾后背紧贴在车舆上缓缓平复着呼吸, 双手紧攥着衣领,纤巧的指节都握得发白。   她呼吸涟涟,警惕地同顾宴容拉开一点距离——他手劲委实有些大了。   这位摄政王强势且掌控欲极端,近乎不予她分毫挣扎的余地。   熨烫平整的宫服前襟已然被揉皱得不成样子, 谢青绾平复着呼吸间尚隐隐感知到残余的深重触感。   他手掌很大, 拢起时每一节指骨都蕴着温度与力量……   谢青绾一沾车舆便要犯困, 何况昨夜随他在幽庭坐了许久,又在檐上吹风赏月, 困得连他几时抱着她回的临山殿都不知道。   她低低压下一个呵欠,眼睛里有潮润的雾气蔓延上来。   那双蕴着温度与力量的手复又慢条斯理地探过来, 却只是在谢青绾藏波含怯的目光里摘下她半偏的珠钗。   珠花上沾染着一点发香。   顾宴容随手收了那枚珠钗, 指腹擦蹭着她眼尾, 一身不容辩驳的强势与独断收敛得点滴不剩:“困了?”   谢青绾如愿清静地歪在车舆角落里时仍旧有些恍惚, 待回过神来, 顾宴容已端坐在另一侧展开一本文折,神情专注而内敛。   她反倒有些睡不着了, 抵在软靠里出神地看他写着朱批。   握笔时指骨粉名,没有分毫的拖泥带水, 犹如他挥出的剑一般直指命门。   扶持幼帝, 守望江山。   谢青绾漫无边际地想到苗疆使臣之宴, 被他斩杀于剑下的那位稀世美人。   沁娜公主进献时说,“阿思弋”乃是苗疆语中珍宝之意,实在是个敷衍又拙劣至极的骗术。   她病中清寂,祖父多年征战偶得的种种古书杂记尽皆堆在冷蝉阁中, 成了她解乏逗闷的玩意儿。   前朝传奇、残缺的各类染方乃至艰涩难懂的各类古籍一应具有, 她七七八八读了不少。   谢青绾所能读通的不过寥寥几本, 那本《苗疆传奇》却恰好在列——阿思弋这名字听起来美, 在苗疆语中乃是毒蝎之意。   彼时她未敢擅自开口,待要悄声问一问摄政王的意思时,这位杀神已拔剑而起,将沁娜公主进献的所谓珍宝钉死在了圣驾面前。   她至今尚不怎么有胆量去回忆那晚的惨状,那从阿思弋骨血中爬出来的密密麻麻的长足蚁虫。   大约就是苗疆所说的“蛊”。   皇帝年幼,苗疆如此进贡,显然其心可诛。   那晚的事没有传露出分毫,谢青绾亦不知这怀揣疑心的苗疆使臣最终受到了怎样的处置。   她却隐隐读懂了一些这位摄政王的行事风格——以手中兵铁与权柄碾平无论明暗的一切图谋。   冷血、暴戾,直达目的,倒不辜负他“铁腕”之名。   自古圣贤都说妖媚惑国,那日宫宴怀淑大长公主却与燕太后据理力争,力主为幼帝留下这样一位稀世美人。   顾宴容剥下这张美人皮赏给她,原来并非暴虐恣肆行事无常,而是敲山震虎,暗含警告的。   怀淑大长公主乃是当年昭帝膝下最为得意的一个女儿,文武皆通,还曾被昭帝盛赞“最肖朕当年”,可见恩宠。   她不思扶持幼帝,反倒力主往小皇帝后宫填人,显然并非是拥立新主的态度。   谢青绾有些大胆地猜想道,难不成这位大长公主也想仿效先贤,对皇位有所图谋么。   临近明韫街喧嚷闹市,辘辘的车马逐渐放慢。   谢青绾直起身子来,撩开窗帷的一角朝外望去。   沿途行人退避,三岁稚童亦未敢抬头张望,可见这位杀神积威之重。   谢青绾从前不觉有异,只是跟着他在那座宫墙极深的幽庭里走过一遭,听他语气寡淡无波,将那昏晦不见天日的十二年用一句“自我入幽庭起,先帝每年探望”一带而过。   她眼底波光微闪,暗自咂摸出细细麻麻的疼与艰涩来。   谢青绾蹙着眉仰头去瞧他,看到这位摄政王幽深回望过来。   他合上墨痕才干的文折,亲昵揉一揉她的耳垂,目光专注沉溺,对外界或敬畏或怨毒的目光恍若无觉。   谢青绾温顺往他手心里贴了贴,忽然听到远处有人高声叫嚣道:“摄政王杀人饮血,逆行倒施,何堪监国?”   她动作一顿,很不可置信地颤了颤眼睫。   皇权交替,新帝年幼孤弱、势单力薄,顾宴容清洗权党肃清朝堂,因其手腕绝厉铁血无私,在朝中树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玄甲卫训练有素戒备森严,连只形容怪异的鸟都未必能飞到摄政王跟前来,何况是这样的末路之徒。   大约是市井熙攘,为避免祸连无辜百姓,玄甲卫行动迟缓了一瞬。   只这一瞬,外头那人已接续叫嚷着甚么邪祟妖物,克死生身母亲,更克死兄弟手足无数,枉费先帝厚待,你竟还以业报云云。   遣词用意之阴毒,听得谢青绾浑身发起颤来。   她养在闺中十六年,生平第一次如此直白地面对这样不加掩饰的恶意,那人话中赌咒之毒,仿佛对摄政王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一只手忽然按上她肩头,顾宴容贴着她身侧坐下来,声线低缓,带着安抚意味:“吓到绾绾了?”   有温热而坚实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从他掌心传递而来。   顾宴容拥着人微微侧过头去,极淡地垂下眼睫:“不知死活……”   细嫩微凉的手掌忽然捧上来。   谢青绾双手捂住了他的耳朵,努力从软榻里直起身来,把这位不可一世的摄政王往自己怀里按了按。   她吸了口气,语气清哑又可怜,很没气势地小声说道:“不要听了……”   顾宴容沉沉酝酿的杀意一顿,嗅到她满怀的花与药香。   他于永镇元年的深秋受平帝圣诏摄政监国,以杀伐手段稳固朝局,更坐实了市井盛传的疯魔妖异之名。   临政四年间,朝中的恶意与怨毒没有一刻停歇,今日骂的,不过是他早听过千遍万遍的陈词滥调。   幽庭十二年,皇城最肮脏最暗落的每一张面目,他都一一见过了。   只是谢青绾却似乎格外伤心,捂着他双耳的手都发着颤。   她似乎有些吓到,但仍旧努力直起身来挡在他面前,努力藏着哭腔要他别再去听。   顾宴容顺从地被她保护在怀里,闷闷嗯了一声。   玄甲卫堪堪将人拿下,听到那人最后心有不甘地喊道:“谢四小姐,你若还认自己身上流着镇国公的血,就该硬气三分,亲手除了……”   一声闷响,似乎是被玄甲卫一个手刀劈晕了过去。   铺天盖地的阴毒与恶意才终于消止弥散。   谢青绾勾扯着他的手指絮絮说了许多,才依依不舍地被素蕊扶着回房沐浴去了。   顾宴容目送她的背影被浴房高大的木门掩上,才终于缓缓挪开眼,垂眸拨了拨那柄新制的骨刀。   盥洗去一身斑驳的血,天色已然昏晦。   身上血气萦绕不散,顾宴容索性先回了书房,待拟完今日最后一道文折,血气大约也散尽了。   才推开门,看到谢青绾潮漉漉的一张脸,端坐在案旁自己擦着头发。   素蕊做事席细致周密,她沐浴过后只着寝衣,外头便规规整整地披着件厚实的袍子,又将松净的细绒薄毯备在旁侧。   见他推门进来,谢青绾擦发的动作当即停住,放下巾帕碎步迎上去。   “殿下。”   她嗅到顾宴容身上才沐浴过的冷冽气息,连同混杂其中、轻易便可分辨的缕缕血气。   顾宴容反手阖上门,将春末微冷的夜风隔绝门外。   他很是自然地牵起她的手,不疾不徐地引着人重新坐下:“绾绾来做甚么?”   谢青绾示意他去瞧案上摆着的青瓷盏:“来为殿下送些宵夜。”   是她平素一贯很爱的蒸酥酪,上头淋着花做的蜜炼。   顾宴容便垂首亲昵地夸过几句,拿起被她搁置在一旁的巾帕:“过来。”   谢青绾由芸杏素蕊侍奉惯了,下意识按住他的手道:“这样的琐事,传阿蕊来便是了。”   顾宴容隔着巾帕不轻不重地揉过她耳侧,微侧着俯身而下:“传谁?”   眸色浅淡,却令谢青绾无端察觉出一点危险,她立时撒开按他的手,模样乖顺道:“谁,谁也不传。”   顾宴容细致地替她擦净了长发,埋下来嗅到她发尾的香,用以擦发的棉帕宽宽大大地盖在她头顶。   他浅淡又寻常地吻下来。   书房灯火很亮,照得清他鼻梁与低敛的一双眼,笼着漆黑的雾在她面前无限贴近。   偏偏又是温淡平和的唇瓣相贴,绵绵轻吮。   谢青绾一时有些呆住,温顺地仰起脸来。   因着御风,她披了件温厚密实的明雪锦缎外袍,滑落时的声响都是沉闷而略显厚重的。   他手上动作悄无声息,冷气侵袭时谢青绾才终于回过神来,慌忙护住腰侧不知何时散开的系带。   她望着云水丝绸质地的带子绕在顾宴容指缝间,一时懵住不知如何反应。   顾宴容已握住她的肩膀,目光在辉辉灯火中缓缓下移。   谢青绾又冷又怯地想要再将外袍披起拢好,被他先一步牵制住了手。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绾绾送来的夜宵,自己尝过么?”   那碗热气氤氲的蒸酥酪。   谢青绾很轻地应了声,听他接续抛出了下一个问题:“甚么味道?”   她如实答道:“百合。”   谢青绾最爱的是金桂的蜜炼,私以为与这香醇的酥酪最为相配。   顾宴容缓缓道:“绾绾分明最喜欢金桂与之相配,可无论回门、上巳出行还是今夜来送的夜宵,但凡你我一同享用,便必定取百合辅之。”   他嗅到单薄衣料下难以掩盖的花药之息,耐心教引:“这叫合百岁之好,敦睦夫妻之伦。”   “我们合该如此。”   新改的药方还需一月才能换用,他恪守着不去动她,可至少该有一点甜头了。   谢青绾缓缓蜷起来,睫羽下水莹莹的圆眼忽闪:“这是旁人的想法。”   顾宴容流转的目光顿住,淡淡哦了一声,绕在他手指上的带子没有松开分毫:“我的想法不是很早就告诉过绾绾了么。”   他抬起一点眼睫,瞳仁漆黑:“绾绾不记得么。”   谢青绾被他盯得更生出怯意来,正要嗫喏说记得,忽见他沉沉俯身,很近地重复道:“喜欢绾绾。”   连最亲近的祖母与母亲,都只循着阑阳城传统叫法唤她一句“阿绾”。   他却这样亲昵地唤她,又贴在她耳边毫不吝啬地说喜欢。   是像她喜欢那只绒面软枕一样,恨不能揉进怀里,时刻贴身带着的那种喜欢么。   可那只软枕被顾宴容夺了去再没有还回来,谢青绾却并不很伤心。   素蕊会为她缝只一模一样的来。   谢青绾有些落寞地想着,她丢了,顾宴容也会找一个一模一样的回来么。   “软枕?”顾宴容听到她细细的嘀咕,语意不明地重复道,“绾绾会对自己的软枕有这样的念头么?”   她被顾宴容毫无预兆地环拥入怀,连日来被他有意避开的,此刻隔着层层衣料也不容忽视。   谢青绾惊怯挪开:“这是两回事,是你自己……”   顾宴容却温柔而强势地揉了揉她的发顶:“绾绾,这些东西不该是分开的,这是最直白的表达。”   “鲜血,权柄,连同在我摄政监国的四年间如流水一样送入摄政王府的所谓美人,没有一样让我有这样的感触。”   “直到第五年,我遇到了你。”   他分明在做很是过分的事,却偏偏神情郑重至极地誓诺道:“只有你,绾绾。” 第34章 愿意 ◇   ◎总要给我一点甜头罢◎   素蕊从送她进了摄政王的书房起便止不住地忧心叹气。   她性子温静软和, 却总会在某些事上意外地有主意,轻易是劝不住的。   此刻湿漉漉披着长发,寝衣单薄柔软,勾勒出起伏来。   芸杏只得取了最厚实的一件明雪锦缎外袍, 规规整整地为她披拢, 看这个纤弱窈窕的身影拎着食盒, 被书房高大厚重的乌木门沉沉吞没。   摄政王的书房算得上是整座王府里数一数二的机要之地。   谢青绾自汤泉行宫回来之后,时常被他揣在怀里, 哄弄孩童一样教她在每封书折的朱批文末加盖摄政王府的章印。   只是王妃进得,素蕊却进不得这书房要地。   她掌灯在门外守了半宿, 小厮很有眼色地为搬来一张木凳。   到底夏还未至, 春末的夜风仍旧杂着冷意, 月空朗净如洗。   夜幕愈见昏晦, 整座王府里各处院子渐渐都熄了灯, 书房里却迟迟没传出甚么动静。   素蕊才要吩咐烧着热水的丫鬟不必再干熬着了,忽然听到万籁俱寂中一点不甚分明的呜声。   摄政王府的书房深门厚壁, 轻易听不出声响,此刻四下空寂, 才勉强捕捉到一点幽微的声线。   似乎杂着推拒与连连的吸气声。   素蕊心下惊了惊, 忙止住看水的小丫鬟, 压低声音吩咐道:“再传几个人来,好生照看着热水,都打起精神来,今夜倘若出了差错, 仔细拉出去打板子。”   小丫鬟忙福身称是, 小跑着传令去了。   里头似乎断断续续说了甚么, 遥隔着空间与深墙含混不清。   备了一宿的热水仍旧没有用上, 她随手搁在旁侧的细绒薄毯却反倒派上了用场。   书房空荡清冷,谢青绾筛糠一样细颤,不知是冷,还是因着旁的甚么。   细绒织就的小毯柔软而单薄,蒙在身上触感亲和细腻。   热气蒸上来……   谢青绾最后裹在绒毯与他宽大的外袍里,被他严丝合缝地挟着走出书房,回屋安置下了。   她最后的印象是狼藉一片的书房,散落满地的纸笔,连同堆在角落里被揉皱得不成样子的寝衣。   素蕊照例在五更天来伺候,见这位惯会耍懒赖床的竟已起身。   天未大亮,寝房灯烛辉明,流锦明光纱质地的帐幔半挽半垂。   谢青绾坐在其间,滑冷的衾被直掩盖到她秀气的下颌。   素蕊见她一脸的失落与为难,不禁上前问道:“王妃?”   她跪坐旁侧,看清了那张幽丽而落落寡欢的脸,更放轻一点声音:“王妃怎么了?”   谢青绾终于侧过脸来,黛眉落寞,水眸落寞,连同水莹莹的唇瓣都微微抿起,透露出可怜与忧郁来。   委屈巴巴的。   素蕊一瞬间心揪起来,心中当即将给谢老国公修书的遣词都想好了。   谢青绾有些为难。   纵使眼前跪坐着关切问询的是贴身伺候了她十年有余的人,仍旧令她觉得难以启齿。   衾被中藏着的手微微蜷起,她犹豫再三,在素蕊要急出火来的目光里很小声说了句。   素蕊第一反应是,昨夜她守了半宿,分明没有要水。   她安抚问道:“哪里破皮了,伤口疼么?”   谢青绾点一点头。   盖到下颌的衾被滑下去一点,她脖颈纤细,锁骨精致,再之后形容可怜,堪堪将要破皮。   难怪她攥着小衣纠结又为难。   才要说话,惯常早起的摄政王却竟推门折返了回来,手心里似乎握着只精巧的白瓷小罐。   隔着屏风听到他脚步声,谢青绾手忙脚乱地扯起衾被盖好。   素蕊福身退出去。   谢青绾心下乱糟糟的,敷过药潦草用了早膳,便紧巴巴地起身要逃。   顾宴容为她擦拭唇角的手一停,好整以暇地瞧她背影慌张,碎步急切。   谢青绾不敢回眸瞧上哪怕一眼他幽晦的瞳眸。   她对昨夜的印象只余下环绕上来的漆黑潮濡的雾气、顾宴容直烧起来的目光,与不容忽视的。   出阁前国公府里请来的妈妈只教过最简单直白的那桩事,顾宴容却像是哪里都要尝一样,逼得她无措。   谢青绾一时不知该找谁去说,若为这样的事避回娘家实在无甚必要。   她反应总是很慢,所需要的不过是很少的一点空间,能容她静下来自己琢磨而已。   摄政王府花园极广,湖岸石栏玉砌,在初初夏日的细碎清风里泛起涟漪微波。   是她当日随口取来的名字,唤作露央湖。   她不许任何人跟随,独自登上湖岸泊着的一叶孤舟,连同来掌船的侍卫都被遣退下去。   像是那日遇到顾宴容亲自来镇国公府议婚一样,一个人悄悄躲起来。   谢青绾遥遥回想,她那日的心境又是如何呢。   似乎尚是倦倦的打不起精神来,歪在敛池园那棵香樟树底下,吹了许久的风,满怀惆怅与心事地短暂睡过片刻。   彼时她烦乱,失措,为着这桩婚事连同未知的前路惴惴不安。   新婚夜顾宴容免去了合卺酒,又在她堪称无礼的追问下允诺了和离。   像是浮沉不定中交到她手中的一只锚,令她在无尽的茫然里有了一点踏踏实实的着落感。   谢青绾没有系舟,手臂支在船舷漫随湖波。   露央湖造得极为广阔,很有几分摄政王府炙手可热的气势在,她这小舟一时半刻想必是搁浅不了的。   谢青绾又漫无边际地想到今下。   不知摄政王府供的甚么灵丹妙药,她这把静养了十多年也未见成效的病骨似乎渐渐硬朗一点。   只是一点点,便足够令她发觉。   顾宴容的书房空大冷寂,她以那样不整的形容呆了许久,竟也没有发烧。   她想起顾宴容狩猎一样极具攻击性的眼神,想起他不知是像启蒙又像圈套的每一句话。   “你愿意的,绾绾。”   “问一问你自己。”   彼时谢青绾尚且自顾不暇,哪有多余的心神分出来问一问自己。   此刻她在这片专为她开凿的湖泊上漫随波澜,湖水如丝绸一般从她指缝间悄然划过。   他要她问一问自己。   谢青绾想到他剜出的带血的指骨、蝶翼一样开绽的背部肌理连同贯穿咽喉的剑。   很奇异地,她没有太多的怯意。   她记得顾宴容盥去满手的鲜血,接下了她滑落的珠钗,夸她“凝脂柔荑,伶仃玉骨”。   记得昏沉中他低缓嗓音与暗藏疲怠的眉眼,他沉稳喂下的温热汤药。   记得干干净净藏在他外袍里躲避如雨的乱箭,听利刃贯穿骨血,听他纹丝不乱的呼吸。   她原来每一次都藏在顾宴容身后,没有沾到过星点血污。   哦,似乎有过一次,谢青绾没有端由地回忆起来。   他听到祖母家里的一位表哥,无意唤出她乳名的时候。   那个吻很凶,手掌把玩一样扣在她脖颈间,近乎是彻头彻尾的掌控,气得谢青绾一口咬在他颈侧。   见了血。   谢青绾想起彼时他幽黑的目光,连一身温热都淡褪三分。   也许不是因为嫌脏,更非恼她不知轻重,而是纯粹觉得,她不该沾血而已——无论是谁的血。   “你愿意的,绾绾。”   “问一问你自己。”   谢青绾缓缓将手掌按在心脏处,慢吞吞想道。   他没有骗她。   顾宴容乘舟而来,只遥遥看到那叶乌舟上垂下一截骨感分明的手臂来,在春尽夏初的日光里蒙着晕辉,白如莹莹珠玉。   纤指浸没水中,随乌舟漫行间划出波纹来。   船蒿止住了那叶未系的舟。   谢青绾昏昏沉沉地回过神来,看到顾宴容将两只木舟绑在一起,步履极稳地朝她靠近。   木舟微晃。   谢青绾支起身,仰起脸来等着他缓步而至,像是翘首期盼着被早日接走的幼小孤兽,细声细气的:“殿下。”   顾宴容很自然地擦净她拨水的手,又给人披上自己的外袍。   他所能给的自由已经濒临界限。   谢青绾乖顺地被他环拥入怀,暖融的温度驱散湖上冷风与寒气。   顾宴容没有多问任何一句,只是明确又意味不甚分明地告诉她:“该回去了,绾绾。”   谢青绾没来由地联想起书房里他深而危险的眼神,想起他很低的、似乎压着甚么的呢喃:“总要给我一点甜头罢,绾绾。”   彼时听得她心颤。   舟近岸,才稳住身形,芸杏忽然来回禀道:“王妃娘娘,康乐长公主托人捎了口信来,等着您回话呢。”   谢青绾被这位摄政王一语不发地牵着,还未酝酿好如何开口,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桩事打断了。   她只好道:“传罢。”   便有婢女小跑着来问了礼,跪在跟前将头埋得很低:“见过殿下,见过王妃娘娘。”   她是极恭敬的模样:“奴婢是康乐长公主殿下遣来与娘娘捎口信的,我们殿下每年四月都会到佛庙祈福,同行的也尽是女眷,更有皇宫禁军护送,想问王妃娘娘,今年可愿同去。”   她叩了个头:“因着时间有些赶,后日便要启程出发,这才急匆匆遣了奴婢过来,问过王妃娘娘的意思,奴婢也好回去向长公主殿下交差。”   听她一口气讲明许多,谢青绾并未当即应下,先道:“且起来回话。”   婢女这才敢起身。   佛庙祈福,往往一去便要数日,同行的又尽皆是女眷,想必这位摄政王权柄再大也不能跟来。   倘若是今晨来问,她一时心乱如麻,为躲这位摄政王,兴许当真便要应承下来。   而今她厘清了繁绪,已没有了躲逃的必要。   打心底里,也不想独自离府。   只是康乐率真简单,是她格外喜欢与之相处的玩伴,谢青绾不愿拒绝得太过轻率,象征性多问一句道:“是去哪座佛庙?”   顾宴容目光一瞬沉下去。   婢女尚一无所觉地答:“回王妃娘娘,我们殿下常去的是寒林寺。” 第35章 私印 ◇   ◎绾绾想看么◎   南楚崇尚礼佛之传统自古有之, 及至开顺年间,恪文帝愍民惠礼,对佛家至为崇奉,更使这一风气鼎盛空前。   康乐平素常去的不是被奉为皇家寺院的佑宁国寺, 反倒是深山里那座空幽寂静的古刹。   寒林寺, 也是祖母常去的地方。   谢青绾有些意外:“寒林寺僻静清苦, 缘何不去更近一些的佑宁国寺?”   “这……”婢女一脸为难地埋下头,“主子的心思奴婢也不清楚。”   湖畔时有风起。   谢青绾拢了拢那件明显不合身的沉黑外袍, 迟钝没有留意到身侧摄政王渐浮上来的一身气魄。   她嗓音温软,鸦色的睫羽微微一敛, 不笑也似含笑一般:“这一去怕是要十多日才回罢?”   手掌忽然不轻不重地揉过她纤腰。   在宽大黑袍的遮掩下与她不设防的间隙中, 如藤蔓一般绞缠上来, 沿着曼曼线条轻车熟路地往上。   天光昭昭。   大庭广众。   昨夜潮而热的记忆纷至沓来。   谢青绾面上竭力不动声色, 隔着外袍近乎慌乱地捉住那只手。   幸而周遭侍奉的无不埋头屏息, 在这位积威深重的杀神面前大气不敢出,更全然没注意到衣料掩盖下不为人知的侵进与拮抗。   那婢女听出她话中考量, 还在着急禀告道:“回王妃娘娘,我们殿下往往不足六七日便要打道回府, 必是用不了那么多时日的。”   她埋头又等了许久, 才听见这位主子嗓音更轻三分:“你且回去禀了你家殿下, 寒林寺路远难行,我抱病多年只怕受不得这样的劳顿,委实没办法同她一道了……”   话音不知缘何顿了顿,再便只闻那把小嗓子刻意压低, 很有几分怄恼地凶巴巴念道:“殿下。”   四下俱是一惊。   露央湖畔的粗使下人皆是新来府上, 只听过赵大管事教如何伺候王妃, 殿下同王妃如何恩爱。   可真见了这位王妃对摄政王蹬鼻子上脸的模样, 登时骇得跪下去。   又恐于他最不喜吵闹,硬是撑着连句求饶都没有。   窒息间,忽闻有沉而悦耳的男声很轻地哼笑,低到仿佛只是风里卷携过来的一瞬错觉一样。   谢青绾话中带了一点涟涟的呼吸:“山中寒凉霜重,我这里有两件细绒新织出来的薄毯,正合时节,教芸杏领你去取。”   她沉吟一瞬,补充道:“上回康乐问起那件寝衣,似乎很是心怡,可巧近两日樾湖又送了两匹料子来,你一并捎回去,也算我答谢她的情意罢。”   众人散去。   谢青绾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被捉回去补上了晨间未来得及服用的那碗汤药。   “殿下。”   她在书房沉木椅中坐如小小的一团,因着这只木椅太过笨重,轻易不好走动,只能困坐其中,朝他招着手。   书房上首摆着一张通体沉香木雕琢的书案,宽敞气派。   顾宴容坐在书案另一头,从堆成小山的文折里缓缓抬起眼来。   他搁下笔,近乎温驯地被她细嫩粉白的手勾过去:“无聊了?”   谢青绾摇一摇头,仍旧抬着湿乎乎的一双圆眼望他,嗓音也跟着潮漉:“不是,你过来一些。”   她惴惴不安地等着顾宴容走近,开口想要告诉他,她想通了问题的答案。   顾宴容手掌撑上椅背,闲闲地俯身贴近,开口时轻淡若过云而散的烟:“还疼?”   谢青绾近乎是电光石火之间骤然意识到他指的是甚么,涟涟呼吸声都不可置信地一凝。   酝酿许久才积蓄出来的一点勇气顷刻之间散了干净。   她像是柔软怯生的幼兽,自己想要冒出尖来,又被意料之外的惊扰吓得缩回壳里,嗓音都断续:“呜,别问。”   顾宴容适时给予她安抚,温柔里更多有不甚分明的驳杂意味。   谢青绾被他揉着脑袋,男人一身凛冽气息连同手心的温度将她裹挟。   她在蒙蒙化开的间隙中听到顾宴容很低地唤她绾绾。   听到他没来由问:“康乐何时见过绾绾的寝衣?”   谢青绾被他哄得晕乎,很乖地坐在宽敞木椅里,仰起头来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在……汤泉行宫回程的路上。”   她全没有读懂一星半点顾宴容如此目光,只无意识偏着脑袋仔细回想:“我们第一晚宿在驿馆里,入夜时康乐来寻我叙话,便见过了。”   哦,原是“王妃娘娘独守空房,落落寡欢,得一话本,珍视之至”那一回,顾宴容不咸不淡地想。   之后是他见不得“忧郁”“寡欢”这样的遣词用在她身上,于是快马加鞭,提早三日赶回了府中。   顾宴容抚着她微冷的云鬓,仍旧温淡至极地问:“康乐来寻绾绾,都同绾绾做了些甚么?”   谢青绾茫然仰头,一时不大能理解得了他状似不经意却又面面俱到的问,偏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只是无端觉得,他压低眉眼时,仿佛和那日从长公主府赏罢海棠回来,压在她耳畔问“都玩了些甚么”的神情重合在一起。   是不经意流泻出的、他内质中浓重掌控欲的冰山一角。   便如同他落吻时喜欢不经意把玩她颈侧命门一样。   是很奇异地,谢青绾生不出星点的恐惧与退意。   她放任自己陷没于这样的目光里,仰头仰得脖子发酸,索性枕着他撑在椅背上的手,絮絮数来:“康乐那晚给我送了……”   话音骤止。   送了一册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的话本,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怀谷丝官。   她未及细看,不知究竟是怀谷同丝官怎样怎样。   偏偏顾宴容还要困堵在她面前,鼻音低而酥倦:“嗯?送了绾绾甚么?”   谢青绾耳尖烧起来,眼底滟光在窗间日辉里漾漾生波。   贝齿轻咬住一点唇,在顾宴容无数直白的袒露与诱问中,似乎隐隐消磨掉一点怯懦。   她努力直起身往他耳边贴了贴,含着羞很小声道:“就是,送了殿下与我的那册话本子来。”   她怯生生蹙着眉,嗓音柔软:“康乐还问,殿下与我是不是如话本中所写那样。”   最后几个字细不可闻。   谢青绾清晰看到他喉结无声滑滚,手臂热,胸膛也热,连洒下来的气息都蒸腾上热来。   顾宴容近乎与她鼻尖碰着鼻尖,垂眸时目光细密而不加掩饰地爬过她的唇瓣。   淡褪去那层温情的糖衣,不经意掉落出几点漆黑的星火。   谢青绾在这样的目光下蜷了蜷。   还涂着药,触到便会疼。   顾宴容终归退开一些,放外头下人进来为她送上温热的牛乳。   厚重木门复又掩上。   谢青绾在他耳边说出那番话已用尽气力,坐在桌案另一端不敢瞧他。   她捧着摄政王府的章印,循着顾宴容曾教过的手法与位置用力按下,盖好了又一枚红色的印戳。   她忽然嗅到幽微的花香来,与往常所用过的印泥都不一样。   谢青绾久在病中,圣贤书不通,花草木植却很懂一些。   她将手边那盒印泥小心翼翼地拈起来,凑到鼻尖很仔细地嗅一嗅。   是夜蓉花、向秋草连同另一味她分辨不出的花,混杂为这小小一盒色彩沉着、细腻均匀的上等印泥。   比上回蘸用的那盒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这样花草与松香格外合她的心意,谢青绾未敢拿指尖去蘸,只捧着复又深嗅一口。   仰头,顾宴容不知何时已放下笔,专注而幽晦地凝视她。   谢青绾后知后觉地回神,在他仿若带着温度的注视下羞窘地将那盒印泥放回案上。   对鼻尖上无意蹭上的一抹朱红毫无察觉。   顾宴容目光带着点玩味,指节懒散地拨弄着手中文折。   谢青绾被他这样的目光盯得直生出羞耻来,磕磕绊绊地开口道:“殿,殿下,这盒印泥与往常不大一样……”   顾宴容目光始终落在她鼻尖,有问必答:“那是私章所用,绾绾今日拿错了。”   谢青绾闻言不由怔住,下意识瞧了眼手边已盖了厚厚一叠的文折。   她盯着鼻尖上秾丽的一点红,一时无措地待在原处。   顾宴容已起身走近她身侧,全然未看过一眼那堆积的文折,给她揉着手说:“累不累?”   谢青绾便可怜兮兮地仰视他:“怎么办?”   她生就是淡到极致的幽静模样,除却眉眼与睫羽是深浓的鸦色,面上再无半点艳色。   此刻鼻尖朱红一点,像是坠入寒潭的丹墨,未散却衬出惊丽来。   顾宴容并不抬手去擦,反倒有意避开这一点,捧着她下颌:“无关紧要。”   他神色实在过于风轻云淡,令谢青绾稍稍送了一口气。   还想再说甚么,忽见他倾身凑近,长指取出匣中另一枚章印来。   莹润玉琢,不杂半点瑕疵,其上雕着瑞云与云中威风凛凛的麒麟,底下笔力遒健地刻着“顾宴容印”四字。   是他的私印。   谢青绾鲜少见他用过这枚印,文折朱批之后加盖的多是摄政王府的印戳。   她问:“殿下,这枚私印与王府的章印有何区别?”   分明他就是这摄政王府的主人,似乎二者的界限并不明晰。   顾宴容便拂开那叠文折,靠近时音色低靡:“加盖府印是因代行摄政监国之职,以人臣之身替皇帝决断,为公事,国事。”   “至于私印,”他鼻尖几乎蹭到她耳廓里,却并未解释,只说,“绾绾想看看么?”   谢青绾才一点头,忽然发觉一只手开始解她的衣衫。   四月初至,一日胜过一日的暖和起来,她穿着层层叠叠的轻纱与丝衣,带子一扯便散。   ……   她看到那只冷白好看的手握着章印,蘸取印泥时指骨分明,尔后缓缓贴近过来。   触感很凉,冰得她轻嘶。   动弹不得间,那枚独属于某个特定人的私印已盖了下来,笔锋锐利的“顾宴容印”四字,清清楚楚、端端正正地盖在神阙之上。   “这枚章印,字字皆我亲手所刻,世间独一无二,近乎没有仿制的可能。”   他捧吻谢青绾惊颤的睫羽,微潮的脸颊连同单薄眼尾:“戳了私印,便是归我所有。”   作者有话说:   神阙:肚脐 第36章 属印 ◇   ◎我日日来补◎   谢青绾一时不明白事情是如何发展至此的。   沉香木打造的深椅宽大而沉重, 通体透出威压与居高临下的震慑感来,像是权势与高位的不二力证。   这样的椅身为显极致的庄严,显然舍去了一部分圆转与舒适之感——至少谢青绾坐在上头不怎么舒坦。   她动弹不得地仰着,柔软而脆弱的腹部被迫袒露, 那盒印泥色彩沉着厚重, 落在她微有软肉的腹部, 更衬显出无暇的洁质来。   顾宴容的私印玉质很凉,挟制在肩角的手却是烫的。   略一低眼, 便可一清二楚地看见他的名姓。   谢青绾觉得自己当真像是被打上了独属于特定某个人、不可洗灭的烙印一样,艰难又羞耻地问:“洗, 洗不掉怎么办?”   掌控着她的那只手没有分毫松动。   指腹擦过时有细微的粗砾感, 顾宴容赏玩着她纤窄不堪一握的腰腹, 嗅到花药香中混杂了印泥的松香。   他沉沉未曾开口, 神迷一般倾身凑近那小片肌肤。   热气挠得她微有些痒, 谢青绾挣扎未果,无措地注视他一点点贴下来, 在那枚未干的章印附近落下一吻。   很轻,蜻蜓点水一样, 带着点润与温度。   她看不到顾宴容埋头时的神情, 只听到他嗓音低而润泽, 在偌大的书房中像是倾泻的一道风雪:“绾绾想把它洗掉么?”   谢青绾被他款款的一声绾绾问得懵住——仿佛洗掉这么一个印戳当真成了罪过一样。   她莫名有点发虚,仰在木椅间很小声说:“可我总要沐浴的,怎么留得住……”   她每晚都要沐浴,每隔三五日又要照着苏大夫开的方子配一池药浴, 好与平日里所进的汤药相辅。   顾宴容伏首在她软腹上, 松开按在她肩膀的手, 转而不轻不重地握上那截窄腰, 像是深思熟虑道:“绾绾的担心不无道理。”   谁担心这个了。   未及辩驳,便听他提议道:“不若效仿绾绾,留一个洗不掉的好不好?”   洗不掉的。   谢青绾呆了呆,一时没想出甚么印泥竟还能是水洗不褪的。   似是看出她的茫然,顾宴容不紧不慢地松开领间玄色的一粒玉扣,颈侧还未淡褪的牙印毫无预兆地展露在她眼前。   是那晚她一时羞极,很有些不知轻重地啮下的。   那圈牙痕很浅,并不狰狞,反倒小得透出点秀气来。   谢青绾还是眼睫扑闪,指尖勉强够到他颈侧,触碰时怯懦而小心:“疼不疼?”   顾宴容捉住她的手,更凑近一些,好让她细致摸到那一小圈,听她哑着嗓子颤颤道:“对不起。”   委屈中带着点挠人的气声。   谢青绾蹙紧了眉,自责又丧气地低下头去,不敢再去看他颈侧的伤痕。   下一瞬,温热的手掌钳上颌骨,不容置否地抬起她一张满满写着沮丧的脸来。   顾宴容才要开口,看到她眼睛里兜不住的一汪泪花。   指尖擦过,顿时像是被戳破一般,滚下豆大的一滴。   如幽庭外所见那回,小珍珠一样扑簌滚落下去,漂亮又可怜。   很会掉眼泪。   顾宴容终于把她从硌人的木椅间抱进怀里,嗓音带了点暖意:“绾绾。”   谢青绾补偿一般不住地为他揉着那片伤,闻言仰起脸来,带着鼻音回应他:“嗯?”   顾宴容复又捉住她的手,拇指推开整只微蜷的手掌,亲了亲她热乎乎的手心。   他容色实在说不上温柔,只是褪却了那层冰冷薄霜,显出沉寂来。   像是无声袒露最真实的一副面孔。   被他吻过的手又被按到了颈侧伤痕,像是顾宴容借她的手吻过那圈印子。   谢青绾触到伤疤的同时听到他很淡的剖白:“我很喜欢,绾绾。”   他说喜欢。   那圈牙印。   谢青绾呆住,又听他很自然地告诉她自己的论断:“它很漂亮。”   她于是迟钝地羞耻起来,掌心感知着那片伤痕,垂着眼睫没有再开口。   顾宴容却凑在她耳边接续道:“礼尚往来,我也送绾绾一个,好么?”   那晚不住沁出的血珠在她脑中一一浮现,谢青绾阖了阖眼,仰头向他显出白皙而脆弱的脖颈。   她尽量止住战栗,温顺如一头幼小羊羔:“好。”   顾宴容却把玩着她那截脖颈,轻轻淡淡道:“不是这里。”   谢青绾被松开,仰倒在书案上成堆的文折之间,嗅到轻淡的松墨之香,也朝他展献脆弱的腹心。   他咬在那枚印戳边缘。   谢青绾下意识闭紧了眼,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   没有破皮,没有伤口,只有极浅的一点压痕。   谢青绾懵在原处,晕晕乎乎道:“这样哪里留得住?”   她听到顾宴容有条不紊地答:“不要紧,我日日来补。”   谢青绾整个午后都陷在他那句“日日来补”里。   她借口午睡逃了书房,花园里古榕树底下仍旧摆着那张通体玉琢的矮榻。   红玉矮榻质地通透,温凉细腻,纵使在这天盛富贵的阑阳城里也是难得一见的奢物。   大约是她随口说了一句夏初阳光刺眼,矮榻四角不知何时搭起雕花的木柱,撑起一方流锦明光纱制的帐幔来。   那木雕的帐骨算得上极高,纱帐仍旧垂垂拂落地上,隔开偶然飞旋的新叶与一点微风。   谢青绾有些好奇地撩起帐幔。   明媚日光被遮掩得七七八八,帐里光影温朦而不刺目。   倘若是从前,她大约早悠闲又懒散地支着脑袋睡过去,此刻歪在矮榻之中,却没来由地回想起那日由一颗樱桃引发的一连串事。   也是在这个树下,在这方矮榻。   谢青绾鲜少沾酒,连自己酒量几何都未知。   她的母亲江氏倒是能饮几杯,只是父亲早故,酒量无从知晓。   谢青绾便也不知自己究竟随谁。   她的酒品当真有这样差么。   谢青绾慢吞吞回想着那日摄政王直白又大胆的复述,唤道:“阿蕊。”   素蕊正为她整理着帐幔,闻言应了一声:“奴婢在。”   便听她问道:“我那日,当真酒品很差么?”   素蕊迟疑了瞬,“奴婢不知,”她细细回想道,“奴婢进去伺候时,您……”   话音顿住间,素蕊几经措辞,尽力描述道:“您手脚并用地挂在殿下手臂上,因风寒起了急热。”   谢青绾才要问是怎么个挂法,芸杏忽然小跑着过来通传。   “王妃,康乐长公主身边的小丫鬟进来禀报,说是长公主上街游玩,想邀您一道,此刻已等在府门外了。”   康乐前往寒林寺祈福原定的是四月初三启程,今日确是最后一点清闲时光。   谢青绾便遣人同摄政王交代了去向,略整仪容便入了候在府门外的车马。   顾菱华见她矮身入了车舆,忙挪出一半的坐榻来挽她入席。   她告罪道:“皇叔在府中,康乐不大敢入,是故才支了个小丫鬟前去通传,皇婶莫要怪罪。”   仍旧衣着明艳,同传闻一样是张扬又好看的模样。   谢青绾学着她的样子懒散倚靠在坐榻之上,跟她手牵手,无端问起:“康乐为何如此畏惧摄政王?”   顾菱华苦着脸,却是理所当然道:“皇叔素有杀名,皇婶初嫁他时难道不怕么?”   她数着指头才打算一桩一件地讲,起了个话头才意识到面前这位皇婶可是与摄政王“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摄政王妃。   当着她的面讲了这些,倘若被皇叔知道,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康乐顿了顿,含糊其辞:“我见到过许多次皇叔杀人。”   顾宴容在天启最后一年踏出幽庭,彼时这位康乐长公主约摸八九岁的光景,正是记事的时候。   倒也难怪。   谢青绾在闺中养病多年,近乎与世相隔,最多在秦月楼听书时闻说一点世事,也是经评书先生一番夸大和渲染过的,作不得真。   她隐隐觉得顾宴容背后大有故事,只是无从寻觅。   也并不想从别人口中打探。   待逃出来,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她想通的那个问题还未来得及与顾宴容明说过。   谢青绾渐渐发觉,一旦与他待在一处,不出几句话便会被他引导着一发不可收拾地跑题,最后浆糊一样说不出半个字。   她不再追问,转而道:“康乐这回出来,是想到哪里玩?”   顾菱华目光一亮,兴高采烈道:“寒林寺清幽苦寂,我来采买一些小玩意儿,也作解乏。”   谢青绾忍俊:“既然苦寂,又为何还要年年都去呢?”   顾菱华闻言忽然叹了口气:“只是习惯罢了,往常是父皇同母后带我一道去,后来父皇……,母后更是多病,便只有我一人了。”   谢青绾静了静,很轻地抚了抚她的鬓发。   阑阳城的集市热闹非凡,她被顾菱华牵着无甚顾忌地钻入人潮。   香囊钗环、蜜水甜糕无所不有。   顾菱华牵着她在一处摆着各色精巧木雕的小摊前驻足。   摊贩见她二人衣着不凡,格外热情地介绍道:“二位客官可要瞧瞧,这是水车,别看它个头虽小,却也作得了汲水之用的。”   他热情演示过一通,顾菱华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手一挥包了大半的东西。   摊贩连连感激。   顾菱华兴奋地来挽她的手,忽见发觉这位皇婶却正盯着角落出神。   她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看见那里放着个很不起眼的小小雕件。   雕的是个高冠长袍的男人,身姿倒很挺拔,只是左臂上攀着一只猫,近乎是手脚并用地挂在他手臂上。   新奇少见。   那只猫又圆又胖,因着雕工出神入化,白木质地却竟无端透出极软的毛绒感来。   细看趣味横生。   顾菱华才点头觉得有趣,便听身边一只含笑看她采买的皇婶,竟有些小声地问道:“这个怎么卖?”   作者有话说:   今天回来晚了,明天双更   看到嗷嗷待哺的大家了,挨个摸摸~ 第37章 怀淑 ◇   ◎唔,你说得对◎   她想起素蕊的描述:“手脚并用地挂在殿下手臂上。”   谢青绾脸颊微微烧起烫意来。   意境虽有趣, 与摊中千奇百怪的水车、木舆甚至小巧而精妙的机关鸢相比,却其实很不起眼。   摊贩大约也想不到她竟会看上这样一个边边角角的小玩意儿,笑容中多了几分亲切。   他道:“实不相瞒,当时用上品白木为一个大主顾刻了棋盘, 尚有余料, 一时乘兴所制, 实在算不得精巧。”   那位红衣姑娘出手阔绰,一出手便包下了他大半个摊位。   “承蒙贵人青睐, 也是难得,您的朋友已如此惠顾, 这小小一个雕件, 如何还能再收您的银钱。”   摊贩小心捧起角落里的雕件, 那干净的软帕仔细拭去顶上的一点灰尘, 呈至这位淡青色纱衣的少女面前。   “贵人您瞧, 这狸奴可以卸下来,挂在前襟、肩上, 也可伏在脚边,摆在屋里头也算有趣。”   这位贵人嗓音很是清澈地哦了一声, 接过木雕的那双手细白晃眼。   阑阳民风自由, 世家贵女结伴出游自是常事, 他在城中支摊已有些年月,所见名贵不在少数,却好像从未见过眼前这二位。   暗忖间,那白得惊人的贵女已侧首唤道:“阿蕊。”   素蕊已会意走上前来, 取了一样信物给他:“这是府上腰牌, 日后有甚么新鲜玩意儿, 也可送来府中, 银钱每月一结。”   摊贩于是明白这是又添一位主顾的意思,惊喜地双手接过,应承了下来。   素蕊上来替她收着那只木雕,却被谢青绾轻柔按住了手。   她似乎稀罕得不行,又羞于旁人来碰。   扫过一圈,吩咐素蕊买下摊位中一只雕花的木盒,先铺了手帕,才将那只雕件稳妥地放入盒中。   素蕊见她珍稀,便亲自替人抱着木盒,未敢假手与他人。   摊贩目送一行人渐远,才掂量着沉甸甸的一袋银子,低头瞧了眼素蕊给的那件凭信。   上头赫然写着,“长街明华,摄政王府”。   顾菱华同她相挽,另一手还捧着热腾腾的糖炒栗子,一无所知地问:“皇婶似乎很喜欢那个样式呢。”   谢青绾目光闪了闪。   她对醉酒那日的事情毫无印象,只是单单凭着素蕊所给的零星描述,莫名觉得同这雕件很是贴合。   阑阳风雅,玉冠长袍是贵族名士中常有的仪服。   大约是长久相处,谢青绾只扫一眼那极挺拔修长的身躯,便莫名觉得像一个人。   她才鬼使神差地买了下来。   谢青绾剥了颗糖栗子,拈在指间吹凉才亲昵地喂给她,自然又流畅地糊弄道:“瞧它质地很好罢了。”   顾菱华点了点头,一知半解。   她很快被旁的东西吸引了注意,牵着谢青绾去瞧另一侧的摊位,赏玩民间的胭脂水粉与钗环首饰。   天色渐暗下来。   谢青绾走得已是累极,话间都带着很轻的喘:“康乐,我们该回了。”   顾菱华意犹未尽,听她声音单薄得有些可怜,才迟钝地转过头来:“皇婶?”   谢青绾才要调笑几句,身后忽然有侍卫急匆匆地上前来回禀道:“殿下,怀淑大长公主府中来人传信,大长公主急病,昏睡未醒。”   康乐同这位皇姑母一向交好,明日便要启程寒林寺祈福是早已定好的,若要探望,只能趁今夜。   谢青绾看她面露急切,微微发力按了按她的肩膀:“别担心,有宫中御医在,必能安然无虞。”   昭帝子嗣凋敝,膝下女儿却大多平安成人,宫中默认所谓的“神鬼之说”,只祸连皇子。   平帝身为当年皇子中硕果仅存的几人之一,也是无端重病,不治身亡。   与今日的怀淑大长公主何其相像。   倒也难怪康乐忧心深重。   谢青绾看着她急得泛红的双眼,叹了口气:“菱华。”   这位一直同她亲昵却客气的皇婶,音色清澈地唤了她的本名,而非封号。   她说:“我同你一道去罢。”   车舆在大长公主高大的府门前将将停稳,顾菱华已有些急切地撩起车帷,矮身走了出来。   外头不是何时起了风,抬眼便是黑压压翻滚着的浓云。   阑阳城四月的天变幻无端,骤雨往往猝不及防。   这样浓重的阴云反倒有些少见。   尚不知这场雨何时会下。   她身边的仆侍回府通禀过,直接到怀淑大长公主府上来接。   谢青绾借着素蕊的搀扶下了车舆,仰头望了眼这座她从未踏足过的大长公主府。   仆侍纷纷行礼,簇拥着将两人迎入府中。   一入正房,先被院中跪了满地的御医震了下。   顾菱华随手拎起一个面善的,劈头盖脸问道:“皇姑母如何了?”   那御医不敢同她对视,颤颤巍巍道:“老臣无能,老臣诊不出缘由来。”   谢青绾忙按住她的手腕,温和却有力地将人拦下,正色道:“御医此话何意?”   那老御医沉沉摇着头,叹了口气:“老臣与这一众同僚轮流诊过大长公主的脉象,不见有异,甚至因着大长公主有些习武的功底,算得上强健。”   顾慈雪早年与夫君汪氏和离,稚子年幼,大约被乳母看顾在后院,以免冲撞。   顾菱华推门而入,绕过屏风,见到怀淑大长公主惨白无一丝血色的脸——实在不像御医所说的那样一切平稳。   屋内看护的御医似乎颇有资历,揩了一把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问礼道:“见过康乐长公主殿下。”   他转过头去,一时卡壳。   顾菱华道:“这是皇婶。”   老御医立时变了神情,肃整道:“见过王妃娘娘。”   谢青绾淡淡免了他的礼,示意他继续回禀。   老御医便说:“大长公主这回晕厥事出突然,老臣已及时化了归神散服下,很快便可转醒。”   他处理起这样怪异的急症来竟似乎格外熟稔。   谢青绾问:“您认得这病?”   顾菱华闻言跟着看过去。   老御医叹了口气,恭敬作揖:“当年宫中皇子暴病,皆是这样的症状,这归神散也是那时配出的方子。”   话间,床榻里昏迷的怀淑大长公主忽然很低地咳嗽起来。   顾菱华连忙去扶她起了身,听到她有气无力的声音:“康乐?”   谢青绾于是跟着松一口气,起身见礼:“大长公主。”   见她要起身还礼,忙走近了几分,温和道:“莫要拘礼。”   她音色很轻:“可巧今日我与康乐同行,便一道过来看看,叨扰大长公主了。”   顾慈雪尚在虚弱中,摇一摇头用气声道:“你坐。”   谢青绾从善如流地在她榻侧矮凳上落了座。   顾菱华一颗焦急的心终于放下,絮絮同这位皇姑母说了许多,被顾慈雪一一安抚。   她稍稍安心,便听得皇姑母倚在榻上不轻不淡道:“康乐,你去替姑母瞧瞧,后厨的药膳可热好了没有。”   顾菱华领了她的嘱咐,起身走出两步,忽然意识到甚么,回眸看到榻边温静而坐的皇婶。   她这位皇婶年纪很小,近乎是皇室中难得能算上与她年纪相仿之人,脾性又软,水一样没个形状与棱角。   顾菱华初初见她,使臣宴上被人引着直往上首而去,险些以为又是宫里钩斗的伎俩,才开口预备“救”她一回。   皇姑母却是另一个极端,强势且极有主见。   她这位皇婶留在这里,怎么瞧都是羊入虎口。   顾菱华孩子气地央告道:“康乐听闻皇姑母急病,匆匆赶来,现下腿还是软的,皇婶便陪康乐一同去罢。”   谢青绾听出她话中回护之意,侧首绽开一点笑意。   顾慈雪直白道:“你皇姑母不是豺狼虎豹,纵使是,现下也没力气吃人。”   顾菱华哽了哽,灰溜溜地去了。   谢青绾隔着窗遥遥望一眼天色,外头已沉沉暗落下去,时有枯枝与沙砾打在窗沿,声响不绝。   风声呼啸。   是来时的路不好打马,所以府中的车舆才迟迟未来么。   谢青绾想起摄政王桌案上堆成山的文折,连同掺杂其中的红色拜帖。   他公务缠身,想必不会亲自来。   悄悄藏起那点失落,谢青绾仍旧温和问道:“大长公主可好些了?我这里有温养的良药,改日差人多拣一些,送入府上。”   顾慈雪坐起身客气道了谢,问她:“摄政王妃是在等人?”   从她开口安抚康乐起,这位摄政王妃往窗外瞧了不知多少次。   谢青绾倒不隐瞒,坦荡颔首。   顾慈雪似乎是难以置信地嗤笑了一声,带着讥诮与嘲弄。   谢青绾倒并不意外她的态度,只是缓缓道:“大长公主不妨直言。”   顾慈雪低低咳了两声,音色更哑,在窗外幽晦的风声中有些吓人:“你可知,他究竟是怎样一个异类?”   谢青绾于是自“煞神”、“杀胚”、“疯子”之后,又一个与顾宴容有关的字眼。   异类。   很不一样。   谢青绾略一沉吟,点头颇有几分认同道:“唔,你说得对。”   顾慈雪酝酿着的满腔嘲讽顿时哽了哽,不可置信道:“甚么?”   谢青绾云淡风轻,像是赏花品尝一样寻常道:“我见过。”   她埋着脑袋很专注地掰数手指,显得对她夫君的某些事迹如数家珍:“剜骨、剥皮、扭断脖颈、一剑穿喉……”   少女抬起眼来,湿漉漉的显出恳切,显然是一句真心实意的总结。   她说:“花样很多。”   顾慈雪脑中嗡鸣,气窒发懵。   她定了定心神,终于正色:“你所知的,不过冰山一角。”   大长公主府高门之外,丫鬟奴仆乌泱泱跪了一路,目送摄政王玄袍玉冠、闲庭信步一般踱入府中。   小厮来不及通传,便眼睁睁瞧见这位杀神如入无人之境,抬手要敲正房的朱门。   长指屈起,动作却忽然一顿。   略带讥诮和嘲弄的女声幽幽传来:“你见过幽庭那条暗渠么?”   作者有话说:   正在码下一更,早睡别等,明早起来看 第38章 生气 ◇   ◎近乎要嗅不到绾绾的味道了◎   谢青绾对她所谓的冰山一角全无兴致, 只听她提及幽庭,才似有所觉地抬起眼来。   暗渠。   她全无印象。   深掩的朱门忽然响起极沉着的两声叩门声。   顾慈雪未及反应,便瞧见原本兴致缺缺的摄政王妃像是霎时被那两道叩门声注满气力一样,透着点急切与雀跃地小跑着去开门。   尚不知来者是谁, 已满心期待地仰起头来。   顾宴容来时仍旧是他午间批阅文折时的衣着, 领口与前襟被她蹭皱的褶痕还未完全抚平。   身量极高, 要俯身才能与她对视。   鼻骨冷峻,眉眼摄人。   四下侍候的仆从众多, 谢青绾按捺着没有往他怀里埋。   她立在高槛之内,藏进袖底的手微微蜷一蜷, 音色不由自主地黏糊起来, 藏着忧郁和一点后知后觉的无助:“你来啦。”   与顾慈雪相对时她尚且还能云淡风轻, 纵使被她字句间咄咄相逼, 也咂摸不出个甚么滋味来。   一望进他熟悉的目光里, 却没来由地生出有点委屈来。   他是来接她的。   顾宴容立在门外,手臂一揽轻松把人从门槛内抱出来。   他并不换手, 就这么竖抱着,嗓音在晦暗天光里仿佛格外好听一些:“受欺负了?”   像是专程来给她撑腰一样。   顾宴容怀中气息不知何时似乎染上了她惯有的花药香, 与原本凛冽的气息混杂难分。   谢青绾藏在他怀里, 仿佛天地间急骤回旋的风暴与天际滚滚浓云都一并远去。   他怀里风雪寂静。   谢青绾闷声闷气地嗯一声, 预备要告上一通刁状时,才忽然醒悟过来。   原是她自己要陪伴康乐一道来探病的。   谢青绾在他怀里卸去浑身力气,音色间仍旧带着潮润润的软,像是万分依恋地唤他:“殿下。”   她藏着点雀跃问:“是专程来接我的么。”   顾宴容听不出情绪地嗯了一声, 缄默等待着她继续开口。   谢青绾便努力攀上他肩背, 在他颈窝里带着热气说:“我们回家。”   倒真像一个胆小稚气、要人撑腰的孩童一样。   只是听话的孩子可不会擅自乱跑, 脱离他的臂怀与指掌。   明明她层叠的衣料底下, 还印着他的名讳与昭示占有的印记。   当年事满掺血腥与屠戮。   幽庭十二年充斥他有关皇家父兄的全部记忆,也塑成他的手段与人格。   卑劣,异端,满身血腥满手肮脏,顾宴容从不否认。   但绾绾干净。   他深陷泥潭也要摘月,便不惧月亮照清他一身朽腐。   只是时机未至,会吓到她的。   顾宴容一手抱人,一手意味不明地收起了袖间露出的一截刀柄。   谢青绾被他填进摄政王府宽大异常的车舆里,来不及说话便被他逼至一角。   男人胸膛极宽,情绪不明地将她堵困,木质车壁的温度冰得她轻嘶。   退无可退。   车舆中寸灯未燃,谢青绾看不清他的神色,五感都被他浑身格外冷冽三分的气息充斥与侵蚀。   他用堪称温柔的声线,接到她之后第一次唤了她的名字:“绾绾。”   谢青绾被他唤得浑身战栗起来。   她春衫很薄,暖不热这一截冰凉的车壁,摸索着往他怀里靠过去:“好冰。”   顾宴容抬手,触碰到她被木壁沁得一片冰凉的后背。   谢青绾循着热源往他怀里钻,嗓音中有毫不遮掩的无措与笨拙:“殿下,我怕。”   顾宴容任她七手八脚地攀上来,手臂仍旧撑在车壁上,迟迟没有回抱她。   他啄吻小羊羔自己送到面前的耳垂与嫩颈,吻得她瑟缩,才终于开口说出下一句:“绾绾今日都听她讲了甚么?”   从不加遮掩的掌控欲与攻击意味,完完全全地展露于她面前。   谢青绾大约永不会知晓,今夜那扇门开得再晚一瞬,她抬眼所见的大约便不是那副冷寂又熟悉的神情。   顾宴容嗅到她发间混杂的一点风尘与不属于二人中任何一个的陌生香味。   不复从头至尾浑身只染着他一个人的气息的纯粹模样。   他没有回抱上来。   后背、腰肢,空荡而无着落的不安感将她席卷,谢青绾丁点的力气很快耗尽,近乎便要挂不住他肩角。   她泄力地跌坐回车席间,收回环在他肩背上的手臂,自己缓缓蜷起来。   男人粗砾的指腹逗弄一般刮着她下颌的软肉,重复一遍:“绾绾今日都听她讲了甚么?”   谢青绾霎时满溢出委屈来,开口便抑制不住地轻呜一声,语句也跟着断断续续:“没有……讲甚么。”   揉在她颈间的长指动作未停。   他不出声,谢青绾便忍着轻微的酥和痒,乖顺地仰起头任他把玩。   车舆昏晦,顾宴容大约看不到她满蓄着的水汪汪的泪。   谢青绾蜷在角落里努力回想道:“她问我,知不知道你究竟是怎样一个异类。”   顾宴容神色未动,奖励似的捏一捏她的耳垂。   谢青绾却忽然捉住他的手,委屈又执拗:“之后那句,你不是听到了么。”   她握到了顾宴容手腕上始终系着的那颗白色雕珠。   顾宴容像是一砚灼烧沸腾的墨骤然冷却下来,低眸时借着月辉看清了她含泪的双眼,轻颤不止的肩和浑身透出的伤心与狼狈。   她在为他没有回抱而难过不止,仿佛这一件天大的事情。   顾宴容抚着她如云乌发,自然又寻常地亲吻她眼尾,尝到发苦的泪水:“绾绾今日走了很远。”   他用平淡无奇的语调一字一句问:“眼见日落,还要往别处跑?”   谢青绾张口想说只是陪陪康乐,忽然被他钳住两肋,毫无预兆地埋进她怀里,闻嗅时热气腾腾。   “烟尘、香粉,近乎要嗅不到绾绾的味道了。”   音色很哑,不知何时爬遍了细腻又沉寂的意味,连质问都平静到带着点哄人的口吻:“身为绾绾的夫君,难道不该生气么。”   谢青绾怔怔听着他头一回以夫君的身份自居。   这样的字眼在他口中不像在说丈夫,更像是理所当然地表露自己为“绾绾的占有者”。   她却渐松下一身的抗拒来,试探性地朝顾宴容身边挪一挪。   旋即意识到他专门点出自己身上味道驳杂,大约是隐有嫌恶。   顾宴容注视她委屈可怜地贴过来,微微倾身张开了手。   她肌肤温凉,腰肢细软,被抱得舒服时会不自觉拿脑袋蹭他的胸膛。   她会用一万种语气唤他殿下。   回神,顾宴容看到她动作顿住,挪近的丁点距离旋即被她拉开,甚至竭力往后贴上车壁,退避洪水猛兽一样要与他远远隔开。   被人指为异类都面不改色的摄政王霎时沉下脸,抬手捉她。   谢青绾见状更忙乱几分,慌不择路的往角落里藏,甚至下意识揪过一只软枕挡在身前。   这样的举动无疑是火上浇油。   顾宴容被她躲得心脏一攥,面色彻底冷下去。   软枕被随手丢开,谢青绾双手被他钳制在身前,拦腰极重地摁进怀里。   他近乎粗暴地去碾噬她的唇瓣,撬动齿关侵吞占据。   谢青绾腰肢被他握得生疼,又被迫仰起头来,无可辩驳地承他的吻。   被容许换气的间隙,顾宴容压在她耳边厮.磨低语:“躲?”   她忙要分辩,才吸到一点新鲜冷冽的空气便复又被他按进凶悍的亲吻里。   像是要吃掉她一样。   谢青绾仿佛在他灼热的吻里尝到攻击性与独占欲。   以及不容挑战的属权。   他的掌控欲如同他整个人一样深若幽潭,不可捉摸。   谢青绾却在他手掌心里温顺地卸下了浑身的力气,努力仰着头予取予求。   钳制她双手的大掌于是松开,顾宴容轻抚她的乌发。   终于被松开时,谢青绾微张着唇瓣又细又轻地喘着气。   顾宴容钳在腰间的手却寸点未松,甚至把控着她施力按下去。   谢青绾自然有知觉,顿时僵住不敢乱动。   顾宴容哑着嗓子在她耳边阴郁道:“把绾绾关起来,好么?”   她脑袋瓜里尚且一片浆糊,一时不适应话题的忽然转变,迷茫道:“那我还可以去花园里乘舟游湖么?”   顾宴容把她困在臂弯里,温柔又残酷道:“不可以。”   谢青绾小小忧郁了下。   她认真考量这个提议,退让一步:“那到院子里去看花呢?”   顾宴容极富耐心,在她耳边好心解释道:“也不行。我会给绾绾用最漂亮的锁链,除了我,谁也不能见,谁也不能听到绾绾的声音。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完完全全只属于我,好不好?”   谢青绾有些为难:“可我还要到花园里去晒太阳……”   她多年来养病于闺中,如非出门听书,其实倒与他的描述相差不多。   何况被他关起来,必回每日来亲亲抱抱,似乎是不差的。   顾宴容按着她:“不关起来,绾绾总是想着躲逃。”   谢青绾终于找回一点神智,执拗地告诉他:“我没有躲。”   嗓音软得动听,却是个潜藏的小倔脾气。   她有些冷,先去摸索车席间备好的薄毯,才分开一点便被顾宴容一语不发地拖回去,一手取过薄毯替她盖好。   直蒙到发顶。   谢青绾忙从薄绒里钻出脑袋,不忘先前的话题:“我没有躲,难道不是殿下嫌恶我身上味道杂……”   顾宴容却忽然俯身,修长如玉琢的食指抵封她的唇瓣。   谢青绾在他高大的遮蔽下实在小得可怜,一手便拢住她一侧肩角。   如同把玩一件精巧的玩具似的。   投下的目光一样沉寂,他未置片语,却能令谢青绾这么一个才开窍的,隐隐读懂他的未尽之言。   我怎么舍得,绾绾。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第39章 像你 ◇   ◎她没有望向他◎   灯影幽寂。   今日照例是她药浴的日子。   谢青绾身子养得逐渐缓和一些, 不再是从前两步便喘、浴房中蒸久了热气便要晕厥的模样。   素蕊仍旧十二万分小心地伺候着,浴房中门窗紧阖,又拿细腻的绒条将窗缝填得密密实实,不教一丝风透进来。   重重屏风之间, 谢青绾坐在软凳上乖觉地张开手, 由她解着腰间的衫带。   最外层轻纱落下, 棉绸质地的裙衫剥离时微觉冷意。   素蕊跪在一侧,抬手接着来解她素色的小衣。   原是伺候惯了的, 谢青绾却忽然如梦初醒一般止住了她的手。   素蕊被她拦得一愣,贴近一些试探问道:“王妃?是还觉着口渴么?”   她浴前总要用许多清淡的蜜水, 一来是药浴时常会干渴, 二来更因着泡久了容易头晕心悸, 蜜水虽淡, 却也能略作补给。   谢青绾咬着下唇很轻地摇一摇头, 并未说明缘由,只道:“阿蕊, 你先回避。”   怕她忧心,忙又补充道:“待我自己入浴池, 你再进来伺候。”   素蕊虽不解, 却也只好福身退出重重摆着的镶玉云母千灯浮雕屏风。   灯影柔和, 浴池中热气腾腾的兰汤因煎有药材的缘故,在初初近夏的时节里透出一点绿来。   水上芍药摇曳轻浮,被昏灯一照,透出粼粼的波光来。   四下无人。   谢青绾这才慢吞吞地解开棉绸质地的衣带。   她贴身的衣物一贯柔软, 但也很是易皱, 午间被推上去的堆痕仍旧清晰可辨。   午间她好声好气地求了许多遍, 才哄得摄政王替她擦掉未干的章痕。   只是那盒印泥似乎并非朱砂所制, 而是采奇花异植、取天然色浆所制,格外染色。   腹上顾宴容之类地字眼虽然淡褪一些,却仍旧清晰可辨。   少女纤嫩的指尖触碰到那个银钩铁画的顾字,像是灼烫般倏然收回手。   她睡得早,擦着头发时便已经在不住地打着瞌睡。   素蕊在一旁看到又忧又笑,擦发时更小心一些,防着她一时不备磕到桌角上去。   谢青绾被她按得舒坦,浑然不知屋里伺候的一众丫鬟婆子无声退下。   素蕊擦去她发间最后一点水,跟着福身退出去。   谢青绾支着脑袋直犯困,抬手不知是要饮茶,还是要素蕊扶她去安置。   顾宴容握住那只手,放缓了音色问她:“绾绾想要甚么?”   谢青绾登时困意消散,有些讶然地抬起头来。   他一贯要在书房阅完今日全部的文折,连同给小皇帝布置课业。   简单一些的便由小皇帝自行决断,倘若牵涉民生大事,则亲自批复,再呈给小皇帝以供观摩。   当朝这位陛下将将十岁,自己倒隐隐有几分端肃厚重的样子,至少大眼瞧起来很有几分承继大统的意思,不负他“咨四岳,有能奋庸熙帝之载”的年号。   顾宴容因故安置得晚些,常是谢青绾沉沉睡下,模糊间感知到有温热的身躯贴上来。   她唔一声,便会听到那低沉悦耳的嗓音说:“睡。”   今日倒是很早。   他掌心热乎得谢青绾微眯起了眼:“殿下今日这么这么早。”   回眸才发觉他已换了寝衣,大约是已经盥洗过,细嗅时有淡而清冽的香,不知是怎样的兰汤。   顾宴容在她身侧坐下,很自然地揉上她云鬓   谢青绾本就更纤弱一些,乌泱泱满头的乌发披落在肩角,胸前,更衬出一张幽静脆弱的脸来。   他很自然地嗯一声,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长发掩盖下她微冷的耳垂。   大约是今日闲散一些,不用出去抄没那些个贪官污吏暗度陈仓积蓄而来的金银窟。   很难得有这样的闲暇。   顾宴容卸去华服锦袍,连同象征权势的玉冠与那柄常年沾血的剑,便也并然剥下了那身冷冽摄人的杀伐气魄。   谢青绾不住地瞄向那张冷白无暇的脸——冠袍卸去,与平日里提剑而立、生杀决断以及淡淡冷笑的模样都不同。   他身上玄黑色寝衣衣料柔缓,连同昏黄的烛光一起,生生将这位杀神然染上温和的暖色。   谢青绾恍惚生出一种“这个男人很好亲近”的错觉来。   她却不管这么多,遵从本心去触碰这张因才出浴而微有潮汽的脸。   顾宴容低眸追随她探过来的手,却没有阻止或是躲闪,纵容那双细嫩微凉的手没有章法地触碰。   再抬眼时目光深邃,没头没尾地问她:“不想喝水了?”   才很浅地摇了下头,忽然被他一手捞过来坐进怀里,微微矮身。   谢青绾更真切地嗅到他怀中净而冷冽的气息。   谢她于是很不客气地埋在他颈间深吸一口,将手臂搭上男人肩颈。   她同他讲起今日的见闻。   “殿下,今日街上好多的人,还偶然遇到了一位手艺精湛的极擅机关之术的木匠。”   她拿那只秀气粉白的手比了比:“这样大小的一枚机关鸢,却竟然精妙绝伦,做得栩栩如生,每一枚翅羽似乎都可以活动。”   “听那位匠人讲述,似乎果真可以低飞一阵。”   她兴致很高,仰在他怀中中目光星闪:“不止木鸢,那摊位里木具无不巧妙,巴掌大的水车竟当真可以汲水,木舆车轮滑畅,轻推便可以驶出很远。”   “还有……”   烛火矮下去一寸,屋里光线更昏,看不清他低眸时的神情。   谢青绾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似乎有些磨人。   她又无意识地咬了咬下唇丰莹浅淡的一点唇肉。   顾宴容却在她噤声的同一时间望过来,贴近时能看到他清峻眉眼和那双无数次吻过她每一寸的薄唇。   他气质冷隽,目光专注:“还有什么,绾绾?”   谢青绾正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抿着唇瓣规规矩矩地坐在他怀里,却意外听到了他这样的问询。   这位日理万机、翻手云覆手雨的摄政王在安静听她讲这些算得上琐碎无聊的闲事。   谢青绾抬眼望他,嗓音不由自主地弱下去:“殿下。”   顾宴容在她眼中不再如一尊寂静又遥远的神像,谢青绾听到他极沉的心跳,和不掺温柔也不掺冰冷的应答。   “嗯。”   她忽然觉得鼓起一点勇气。   谢青绾被他结结实实抱在怀里,又抬手触碰他压低的眉眼,触碰他峻挺的鼻骨。   她缓慢却清晰地说:“还有一个寻常的、没有任何精巧机关的雕件。”   谢青绾慢慢红了耳根,坚定地补充说:“可我却只买了这一个。”   顾宴容揉着她腰侧的动作顿住,落下的目光微有变动:“嗯。”   淡而简短的一个字。   谢青绾却仿佛又受到一点鼓舞:“是一个人形,玉冠,长袍。”   她没有看到顾宴容眼神沉下去,自顾自说道:“很奇怪,分明是阑阳城中算不得少见的装束,可我看到的第一眼,总莫名觉得很像殿下。”   谢青绾捧着他的脸,没有多余的手再来比划,便仰起一点下巴:“身姿挺拔,像殿下一样。”   顾宴容却敏锐地问她:“绾绾买它回来,只是因为玉冠与长袍么?”   嫩生生捧着他侧脸的纤手似乎颤了颤,沾着雾气的长长眼睫垂下去,秀气又招人。   下一瞬便被捏着下颌迫使着抬起脸来。   顾宴容似乎一贯不喜欢她的目光挪向别处,哪怕是羞怯垂眸也不许。   四目相接,他看到少女药浴过后薄红才退的脸。   听到她说:“还有一只猫。”   谢青绾化用了素蕊给她的描述,湿漉漉地抬着一双眼:“手脚并用地挂在殿下,”   她立时改口:“挂在那木雕的手臂上。”   他们相处日久,细节与记忆只多不少,谢青绾一面庆幸于这样微末不起眼的一个节点很大可能并不会被他记住,一面又在辗转忐忑中有一点隐秘的期待。   她听到顾宴容有些危险地问:“不是记不得了么。”   谢青绾被这样幽微的语气激起一身战栗,羞窘又焦急地解释:“我,我问了阿蕊。”   她感受到细细麻麻的吻落在耳垂,气流与男人低缓的嗓音一同灌进耳道。   顾宴容在她耳边说:“绾绾也可以来问我。”   他不止会直白露.骨地答,还会当着她的面将所有细节复刻一遍。   谢青绾已有切身体会。   她温顺地仰起脖颈被他亲吻耳垂与颈侧,攥着他一点衣料问:“殿下要看看么?”   进来送东西的素蕊眼观鼻鼻观心,将那木匣搁下,埋头退出去。   谢青绾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披着长发立在桌边,将匣子打开。   入目先是包裹的手帕。   顾宴容身量很高,贴近时几乎隔断了背后全部的光源。   她听到发顶上很轻的一声:“一只木雕,绾绾很是宝贝。”   他认出来,那是她贴身带着的绢帕了。   谢青绾小心揭开手帕,取出那只被呵护得完好无损的木雕,又拿绢帕温柔擦拭过一遍。   她爱不释手,纤嫩的手指从木雕的眉眼起触碰过肩背、腰身,又仔细摩挲雕刻得极为细致的腰带。   拿给他看时眼睛里都闪着碎星一样的光:“是不是,和殿下很像?”   原本触碰着他侧脸的手,此刻握在那只死物腰上,反反复复地把玩。   顾宴容目光凝在她手上,意味不怎么明了地微微颔首。   谢青绾朝他羞怯又烂漫地一笑,便低下头去戳.弄那木雕的眉眼。   身后有手臂环绕过来,很低地说了句甚么。   谢青绾正顾着将那只木雕的狸奴放在小人肩上去,不怎么听得清楚,下意识应了一声。   顾宴容似乎格外偏爱她的耳朵,啄吻着道:“很晚了,绾绾。”   少女的目光却像是被那件死物黏住了一样,不愿分出毫厘。   她没有望向他,珍惜地擦了擦木雕肩角的一星灰尘,甚至没有唤他殿下,只嘟囔说:“再玩一会嘛。” 第40章 讨回 ◇   ◎他仿佛目光永远专注◎   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 温和却不容辩驳地拿开了她手中的木雕。   谢青绾很轻易地被他圈进怀里。   骨节分明的长指捏.揉她细致摸过木雕的那只手,最终与她十指相扣,极具攻击性地占据了她的手。   顾宴容将她转过来,相扣的手按在她身后的桌面上。   谢青绾尚不知道这样一件堪称为“顾宴容替代品”的木雕是对于他属权和领地怎样的挑衅。   她只是担心失手拂落了那只木雕, 怕会有所损毁。   面对面的姿态更显出他身量与气势上的压迫感来, 顾宴容将她困在桌案与胸膛之间, 俯首与她对视。   粗砾的指腹捏住她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   分明是强势而极具攻击性的动作, 俯身贴近时却是无声而缱.绻的。   他像是一头强大而凶狠的恶兽,眷恋一般蛰伏抵靠在她单薄的怀中, 混不在乎身后无意间泄露的巨大而狰狞的剪影。   顾宴容侧首贴在她颈旁, 带着危险意味地问她:“那么我呢, 绾绾。”   谢青绾茫然一瞬, 听他嗓音清润又蛊惑:“绾绾不想看我么。”   他扣着那只曾细细抚过木雕每一寸眉眼与肩颈的粉白手指, 低眸不知在酝酿甚么。   谢青绾被他盯出一身细细的战栗来,又碍于身后桌案上摆着的木雕而不敢妄自挣动, 生怕有所损伤。   顾宴容一贯寡言,令谢青绾觉得像是又回到那驾车舆中, 他一语不发又浓烈惊人的注视。   谢青绾很快坚持不住, 被他一身清凛的气息包围裹挟, 晕乎乎找寻不出症结所在,连怎么卖乖讨饶都不知道。   所幸他并没有凝视很久,黏而灼烧的目光在她窄腰,连同衣料之下掩盖不住的暗香起伏上有明显的停留。   他曾亲手揭开与品尝过的、像是谢青绾最爱的那道酥酪, 被高温蒸软、滑而细嫩得不成样子。   窥.伺的恶兽并不急于一时。   顾宴容闻嗅着她药浴过后幽静而微苦的药香, 混合了芍药独有的味道与残余的白芍雪蜜气息。   他缓缓牵过谢青绾微蜷的手, 意图不明地按在自己颈间。   嗓音不知缘何暗落下去, 带着微砂的质感擦过她耳中:“绾绾。”   谢青绾听过无数次这样的称呼,却仍旧被他这样的嗓音刮得半边肩膀都卸力。   她听到顾宴容近乎是平铺直叙道:“绾绾为甚么不看我。”   他披上最温驯的一层假面,启唇时恍若某种诱使猎物甘心情愿自坠圈网的捕猎手段一样:“绾绾不想摸.我么,我不如那件冰凉的死物有趣么。”   谢青绾被他轻淡又直白的口吻惊得失去了一切的反应。   顾宴容牵引着她,教她如何去解领侧算不上复杂的玉扣。   触感莹润。   衣料柔软细腻,裁剪与颈侧的钉扣更为熟悉。   谢青绾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她那日为了答谢,亲手所裁的那身寝服,连这枚玉扣,都是她就着烛光一针一线缀上去的。   而现下他穿着她亲手缝制的寝服将她堵困,距离无限缩减到近乎于危险的程度。   难怪他收到这件礼物,第一反应不是客气又疏离的答谢,反倒有些怪异地问她,为何是寝衣。   出神间,顾宴容已牵着她的手轻易解了那枚玉扣。   谢青绾一时心如擂鼓,却鬼使神差地没有挣开他的动作。   她耐着灼烧与战栗,任凭他牵引着一枚接一枚地散开了那身寝服的上衣。   顾宴容眼底墨色浓郁到像是要沸腾起来,独属于男性的压迫感与沉沉透出侵.略性的气息如将她席卷吞没。   那身收敛不过片刻的冷峻气魄开始反扑。   谢青绾钉在原地,被他牵着教着去触碰那张摄人的脸。   眉眼深邃,鼻骨峻挺,毫无疑问比那只木头雕琢出来的死物浓郁好看上不知多少倍。   略微松开手,谢青绾便轻柔地擦过他鼻梁,触碰那双漆黑的眼瞳。   他仿佛永远目光专注,永远凝视在她身上。   顾宴容眼睫扫在她指腹,带来细微的异样感。   谢青绾小心翼翼地挪开手指,触到他眼尾和不杂星点瑕疵的侧脸。   面容冷白,五官浓郁。   谢青绾始自暗中觉得,单论长相,这位摄政王至少是阑阳城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倘若没有这一手血腥杀虐与民间近乎离谱的传闻,大约不会是如今令人闻之色变的“惨淡光景”。   顾宴容忽然扣住她的手,沿着他清峻的下颌一路轻划,令谢青绾清晰感知到他颈部温热而沉稳的脉搏。   他的目的却似乎不在于此。   烛火寸寸矮下,偌大的寝房光影愈加幽微而昏晦。   谢青绾愈加看不分明,所见唯有他颈间起伏分明的筋骨,连同错落而下、或明或暗的光与影。   喉结的轮廓在光影分界中前所未有地明晰。   顾宴容引她触碰滚动的喉结,用暗沉不堪的嗓音唤她:“绾绾。”   谢青绾头皮发麻,才要挪开眼却被他不容反抗地抬起下颌:“看着我,绾绾。”   不容她有一丝一毫的游离与分神。   牵着她的手忽然又有所动作。   谢青绾终于意识到,她方才对那木雕爱不释手,也是这样从眉眼触碰到……   这位摄政王,似乎是要一样一样地讨回来。   掌下肌理紧实,轮廓分明,暗蕴力量,在那件纯黑寝服的遮掩下更透出张力与胶着。   谢青绾烧得浑身都燥滞,讨饶一样可怜又恳切道:“殿下,口渴……”   顾宴容于是饮一口微冷的茶,抚着她满头乌发渡过去,半教半迫地引着人仔细感受过,才终于重复了最后一个问题:“我不如那件冰冷死物有趣么。”   他将谢青绾重重按进怀里,结结实实与人相贴,补充了那个称呼:“绾绾。”   谢青绾脑中乱成浆糊,全无章法地答道:“殿下,”   她咬了咬唇,有些艰难地重复那个字节:“殿下有趣。”   顾宴容很轻地嗯了一声。   以为终于逃过一劫谢青绾才要伸手去将那只木雕收好,忽然被他手臂一横,就着么竖抱起来。   谢青绾来不及惊呼,便被他挟抱着径直往床榻而去。   她听到顾宴容慵倦而好整以暇的语调:“那么,轮到我了。”   夜半时暴雨骤降,荡起的雨气与尘香从窗缝间逸散。   冷气侵袭,谢青绾却掩在衾被之下发了一身的薄汗。   暴雨至第二日仍旧全然没有停歇的迹象。   谢青绾睡得正沉,似乎隐隐感知到恋眷的吻细细落在她面上,有人在她耳边低缓地唤她:“绾绾。”   被扰了清梦的谢青绾无意识地皱了皱鼻子,又唔又哼地往薄衾里藏。   她格外喜欢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藏起来,又是会从软枕上滑落下来,一头直往他怀里钻。   还要抱着人一只手臂才能睡得安稳踏实。   五更未至,谢青绾睡得迷糊实在醒不过来,那道极为熟悉的嗓音落下来,她只断断续续听到“急召”、“不能陪绾绾睡觉”、“冷”、“换被”。   接着便是盖下来的厚重感。   两层被还未觉出热,里层的薄衾便被一点点抽离开来。   谢青绾最后的记忆是落在她发顶的掌温,连同唇瓣触碰。   她醒时迷茫半天,才终于捋出个所以然来。   似乎是小皇帝急召,顾宴容不得已四更天入宫赴诏。   因着有了这么一个暖烘烘的人每日拥她入睡,衾被便也跟着换成了薄一些的。   顾宴容今日早起,外头又下着暴雨,若由着她这么个连衾被都暖不热乎的病秧子独自睡在这样的薄衾里,大约躲不过要染风寒。   是以这位日理万机的摄政王给她换了床更为厚实的衾被,才应皇帝急召动身入宫。   谢青绾心底动容,连喝药都格外虔诚一些。   初初入夏时积蓄的一点热,都随着这一场暴雨消散殆尽。   谢青绾不敢再穿薄衫,换了初春的装束,在窗前听着雨声。   她喜欢阑阳城的雨。   雨声接续不断却不显嘈杂,倒反衬出无尽的清幽与寂静来,连芸杏在一旁读故事都不必。   她甚至饶有兴致地取出珍藏许久的丹青画墨,一样一样摆在桌案上。   还缺浓而不艳的一种红。   谢青绾即刻便要动身去花房采几株来研制,被素蕊慌忙拦下。   她劝道:“外头好大的雨,寒气深重,花园又路远……”   谢青绾抿了抿唇,摇一摇素蕊握她的手:“我多披一件外袍便是。”   见她仍旧一脸为难,便再摇一摇:“阿蕊。”   素蕊叹气:“芸杏跟着王妃学的最多,王妃想要甚么花来,不若教芸杏撑伞去摘。”   谢青绾再要坚持,忽然没端由地联想起,今晨有人受急召也要先哄她换了衾被,才动身离开。   她眼睫忽闪,有些温吞道:“如此也好。”   倒是素蕊忽然不大习惯。   她脾性软,不爱生气,却不妨碍在某些事情上极有主见。   素蕊原只是尽力一劝,却不想竟能说动她,怕人反悔一样小跑着亲自去传芸杏来。   谢青绾详尽描述过她要怎么色泽的花,开到几分程度,如何去剪,芸杏一一记好。   因着不少花种娇贵,常是养在花房里,今日暴雨也不影响她仔细挑选。   顾宴容携一身风雨回府时,便见她跪坐蒲团上,挽袖拿石杵研制着甚么,那双莹润粉白的手沾着红。   见他回来,一双水莹莹的圆眼霎时亮了亮,眼巴巴道:“殿下。”   她潦草盥手,取了巾帕碎步迎上来,擦去他肩角和侧颊的雨珠。   顾宴容握住那双冰冷的手,在她指尖嗅到不知名的幽香。 第41章 寒气 ◇   ◎也没有不喜欢她◎   她挽着袖子, 寒气凛凛的暴雨天里一截皓玉一样的雪腕露在外头。   似乎还沾了冷水,手心都是凉的。   顾宴容手掌骨量比她大得多,轻易便能将她的手拢进掌心里。   他裹挟一身寒气,手心却是热的, 俯身低语时撒在她指腹上的气息也热。   谢青绾便捧着巾帕, 仰头温顺又含羞:“好闻么, 殿下?”   书案上各色瓷罐井然有序,似乎是打算舂一些花草研制为颜料来。   他锦袍上寒气实在有些重, 谢青绾被他拢着才说了几句话,身上都隐隐凉起来。   她很轻地吸一口气, 拿诚恳潮漉的目光仰望他:“殿下冷不冷?”   顾宴容神色沉寂看不出情绪, 令谢青绾在这样的目光里不敢轻易后退, 余光瞥见他肩角凝着的水珠。   大约是将将沾染, 锦缎量体剪裁的王服奢华密实, 这颗雨珠一时半刻还未能沁下去。   谢青绾两手都被他拢在掌心里,便垫脚凑过去, 丰莹的唇瓣翕动,吹掉了那棵将坠不坠的水珠。   她连气息都是恹恹病弱的, 像极轻极薄的蚕纱无风自舞, 细微擦过他侧颈, 孱孱袅袅地散了。   顾宴容眼底一层寒翳像是也跟着散开一点。   拢着她的手松开一些,不再犹如铸铁一样不容辩驳地将她困锁。   像是施予自由,在这件微不起眼的小事上分出了一点决定权在她手中。   谢青绾全没有察觉他的考量,被他松开一点, 便很自然地抽出手来。   顾宴容在那双软指抽离的瞬间压了压眼睫。   未及动作, 那双才被他暖热一点的纤手全没有退远, 反倒很是兢兢业业地攥着巾帕, 继续来擦他沾了雨水的下颌。   顾宴容没有俯身迁就她,谢青绾便努力踮着足尖,一手攀在他肩角保持平衡,另一手拈着巾帕擦发间、玉冠上的雨雾。   鬓发尚勉强够得着,那顶玉冠却实在无能为力。   谢青绾皱着眉尖,努力想着如何擦掉玄玉冠上那片水珠。   顾宴容虚虚护在她后腰,稳如不可撼动的树,放任她撑扶在肩角。   倘若谢青绾有所知觉分出一点余光来,便足以看到他隐忍与窥伺的目光,连同微抿的薄唇下无意识舔过牙尖的动作。   只是顾宴容长久的忍耐与蛰伏令她生不出丁点戒心来,满眼只有那顶被雨水沾染的玄玉冠。   居家的衣衫柔软单薄恍若无存,能清晰感知到雪丘一样的起伏与暗香。   她近乎要挨进男人怀里。   分明是略一俯首的事,顾宴容却迟迟不曾予她任何回应,耷着眼睫看她笨拙又努力地踮脚,喜怒莫辨。   谢青绾手臂开始发酸,掂着脚下巴搁进他颈窝里,小声怨道:“殿下。”   气息热乎。   顾宴容两手近乎能将她那截窄腰掐圆,捧着人有些粗暴地揉进怀里。   他怀里寒气格外重些,只是谢青绾才轻嘶一声,忽然被他握着腰肢朝上一举。   她被他竖抱起来,近乎于熟练地抱住他脖颈,很轻易地将那顶玉冠擦了个干净。   落地还未站稳,却忽然侧过头去毫无预兆的阿湫一声。   怀里纤瘦孱弱的身躯都跟着颤了一颤。   淋了雨的没有伤寒,倒是这位门都未踏出一步的先中了招。   谢青绾打完喷嚏,有些心虚地埋头不敢看他的眼神。   顾宴容倒没有再恰她的下颌逼她抬起头来,只淡淡侧眸,素蕊便会意请苏大夫去了。   所幸她的颜料已舂制得差不多,加了明胶便可以封存。   谢青绾才一张口,忽又难以抑制地低低咳了两声。   环在她腰上的手忽然松开了。   谢青绾呆了呆,有些茫然地目视他缓缓退开距离,神色晦暗地将她挽起的袖口松开,仔细收整好。   始终与她隔着距离。   明明他怀里那么冷,她都没有想过要推开他的。   谢青绾扯一扯他的袖子,喃喃自语一样唤他:“殿下。”   顾宴容便抬眼凝望她:“嗯?”   谢青绾自己也不晓得是想要与他说些甚么,只是莫名不喜欢他隔得这么远。   她胡乱起了个话头:“殿下回得好早,可是都忙完了?”   事情倒也说不上复杂。   顾宴容神色轻淡,仿佛又变回那尊冰冷遥远的石像一样,没有来抱她或是揉她的头发,只沉寂地回答:“嗯。”   谢青绾心脏像是被捏了捏,蹙眉时眼睛更多一点水光。   开口还未吐出半个音节,忽然听到雨声中素蕊算不得明朗的通传:“苏大夫来了。”   顾宴容没有如平日里那样屏退所有人,环着她嗅她怀里的味道,亦或是不紧不慢地将今日所办的事务讲给她解闷儿。   他目视她被一众侍奉的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回了寝屋,自己折身出了房门。   是生气了么。   因为总是生病,要被厌弃了么。   今日的姜汤似乎格外苦辣一些,谢青绾自己捧着瓷碗努力咽下最后一口,苦得近乎要掉眼泪。   收了汤碗,周遭侍奉的一众婢女不知何时尽数退了下去。   雨幕之下昏晦不见天光,屋里点着摇曳的烛火,明明是她最喜欢的宁谧又清幽的时刻。   谢青绾听着雨声,盘坐在衾褥之间静静低着眉眼。   一侧眸,正瞧见顾宴容负手走近。   他似乎才沐浴过,换了身寻常居家所着的衣衫,没有奢靡锦绣,反倒透出一点柔意。   谢青绾忙侧过脸去眨掉眼底积蓄的泪珠,怕他看出端倪,便埋着头唤道:“殿下。”   松软如云的厚褥陷进去一些,他缓缓贴了上来。   凑近时先是潮漉而温热的气息将她裹挟。   手臂,胸膛,甚至沉沉压在她肩角的下颌,没有一处不热乎。   像是沐浴时用了很热的水。   谢青绾睫毛颤了颤,还没能回过味来,便听他慢条斯理地开口。   “陛下急召,并非为了国事。”   谢青绾一时不明所以,安静听他讲述下去。   “陛下的原话,是说他似乎为神鬼所困,发作时意识全无、行不受识,遍寻良法而不得解脱,已持续半年之久。”   他像是寻常叙话一样,复又很是自然地讲起回程途中怎样的雨。   谢青绾终于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前厅里她随口一说的问题——“殿下回得好早,可是都忙完了?”   谢青绾想转过身来,一动才发觉他原来将她困囿得如此坚牢,没有分毫挣动的余地。   她从不曾将顾宴容简单地划入“温柔”的范畴之内。   寡言,强大,目标清晰手段诡谲,极具攻击性与独占欲——是谢青绾当下对他全部的认知。   拥抱、接吻乃至按着她行某些令人羞耻到近乎不堪的事情时,都是粗暴且不容反抗的,杂着浓重的欲,和不可剥离的强.制性。   力道至多控制在不至使她受伤的程度上。   最能与“温柔”二字搭上边的,大约唯有情绪稳定,嗓音低缓这一点。   哦,情绪稳定似乎也仅限于在她面前。   在外人眼中,他大约是上一瞬还在闭目养神,下一瞬便能提刀剥皮的杀神一尊。   而此刻,这尊杀神一寸一寸嗅她颈侧,冷隽又平缓地唤她:“绾绾。”   他凌晨动身,在皇宫里忙碌足足一个上午,又冒着暴雨回到府中陪她用午膳。   单听雨声,便知道这场雨是何等的急骤。   他给她带了城西才卖的青麻糍,大约是那日回门听祖母提起过。   放到她手心里时还是温热的。   没有要推开她,是洗去了一身寒气来回来抱她。   也没有不喜欢她。   谢青绾被他拢在怀里,脑袋微微后仰:“殿下。”   她眼睛很圆,湿漉漉像是只急切的幼犬。   “想看着殿下。”   顾宴容于是将她松开一点。   谢青绾如愿扭过身来,没有骨头一样要他抱着搂着:“殿下,给我讲一讲那日赏花宴的事情罢,彼时……”   “殿下为甚么看了我那么久?”   她嗓音小下去,配上那一双水光漾漾的圆眼,活像是在问他:“殿下是怎么选中我的。”   那件事倒还算不得遥远。   赏花宴是平帝瞒着他所办,待众女眷来得差不多才遣宫人知会他。   平帝的原话是:“今日这场宴,你无论如何务必要来,倘若见过之后仍旧要拒,朕今后便不再插手。”   话中之意似乎是已经有了中意的人选。   顾宴容为他那一句“不再插手”而赴约。   那日春光很亮,阑阳城一向推崇风雅自由,女眷们衣容各异。   她一袭淡青色纱衣,又温吞内敛,连容色都是幽静的,实在是其中算不得起眼的一个。   顾宴容在殿前俯身行礼,余光瞧见她一袭淡青纱衣,捧盏吹茶的模样。 第42章 生病 ◇   ◎喜欢殿下◎   她似乎是有些肆无忌惮的, 并没有跟着席中一众女眷一同埋首回避,反倒从容地抬起眼来。   入席才坐定,平帝已凑过来同他私语道:“可有看中?   顾宴容只行礼时余光不着痕迹地停留过一瞬,便再没有过多留意。   与平帝对视也是古井无波。   平帝似乎有些意外于他的冷淡, 试探性提点道:“右起第三席。”   指的正是谢青绾所在。   只是他的这位皇兄话中的意指不加掩饰, 似乎其中还有渊源。   顾宴容不经意扫视满席, 尔后目光定格在她身上。   眉含烟,眸敛雾, 捧茶的十指粉白莹润,指骨精致分明。   是幽静流丽的美。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彼时的谢青绾从容搁下了手中茶盏, 报以温静而疏离的回视。   平帝在他身侧补充道:“谢老国公嫡生的小孙女。”   顾宴容指节轻叩, 敛眸沉沉思虑过一瞬, 终究未知这么个近乎与世相隔的小药罐子同他曾有过甚么渊源。   只是平帝再问起时, 鬼使神差地,他答道:“一切遵从陛下旨意。”   那道赐婚的谕旨像是一早便已拟好一样, 在宴散后的第二日清晨便直达摄政王府。   故事算不得太长,顾宴容的视角似乎与她所见的情境无甚出入。   沐浴过后他怀中的气息似乎更清冽三分, 谢青绾埋着脑袋, 很轻地嗅着。   那点因被推开而腾起的小情绪似乎淡去一点。   她安静听完顾宴容的讲述, 才要坐正了身子,忽然察觉到他的手缓缓挪动。   他手掌很大,轻易便能拢住那点堆雪一样藏着暗香的起伏。   手劲也没轻没重。   谢青绾把自己栽进他怀抱中,去按那只过分的手而未果, 听他忽然又开口道:“不止是遵从圣意。”   顾宴容捏着她下颌将脸抬起, 看到她含露的眸和微抿的唇, 眉尖藏着点怯怯与忍捺。   目光描摹过她每一寸神情与反应, 重复道:“不止是遵从圣意,绾绾。”   顾宴容与她额头相抵:“也是遵从我的本心。”   他神情沉寂而郑重,只是那只拢进雪里的手却实在和郑重二字搭不上边。   谢青绾没有骨头一样借着他手臂的支撑歪倚在他怀中,原就单薄的气息愈加不匀。   她咳了咳,没甚么力气地往他坏中去躲。   不谙世事,面皮很薄。   顾宴容手心按在她单薄的、几不可见地战栗着的肩角上,安抚一般道:“绾绾……”   谢青绾却忽然自他颈间仰起脸来,眼睛里藏着真真切切的雾气与动容。   她似乎在反复纠结,最终抬手攀住她肩颈,用带着点潮汽与怯懦的嗓音,几不可闻地告诉他:“要……亲亲。”   顾宴容一顿,眉眼低敛时近乎只见漆黑的瞳仁与长睫。   他俯身,侧耳贴近怀中紧张到攥皱了他衣角的少女,嗓音低低:“嗯?绾绾要甚么?”   谢青绾被他把玩在手掌心里,闻言几乎时不可思议地呆在了原处,缓缓蹙起眉眼来。   这一句仿佛用尽了她悄悄蓄集的全部胆量和勇气,小口吸着气颤了几颤,也没能再说出一个字来。   像是要哭一样。   顾宴容手臂环环抱上她孱弱又单薄的背。   才要哄人,忽见她很努力地吸了口气,努力直起身将下颌搁在他颈窝里。   谢青绾脑袋在他颈侧不住地贴,整个人粘上来像是幼犬一样在他身上又嗅又蹭。   小嗓子细而黏乎,不住地唤着他殿下。   她仍旧没有勇气将声音抬高,便很近地凑在他耳边,带着轻微的哼声说:“想要殿下亲亲。”   眼巴巴的,恳求一样:“殿下,亲亲我罢。”   顾宴容已掐着她下颌吻下来。   她轻呜着格外乖顺地仰起头来,被他碾着唇瓣凶且重地吻噬。   环在腰间的手臂勒得她有些难受,谢青绾扒不开他铁一样的臂膀,又在承吻的间隙不经意扫见他漆黑的瞳仁。   像是有火在烧一样。   她仍旧学不会换气,顾宴容与她唇瓣相贴着暂作休止,抚顺她的呼吸。   谢青绾有些急促地小口呼吸着清凛的空气,眼前仿佛笼着层薄翳一般,朦朦胧胧瞧不真切。   甚至连他的低语都听不分明。   只隐隐约约听到一句低哑磁质的轻叹:“怎么这么乖。”   空气很冷,窗外暴雨接续不绝,他的吻也像是没有尽头一样。   谢青绾唇瓣很热,靠在他肩上喃喃自语:“我好像生病了。”   她受了风寒,苏大夫来问过脉后也说,大约躲不过要发烧的。   顾宴容抬手探她的额温,忽然被她捉住了手,往颈窝里贴,烧迷糊了一样嘟嘟囔囔问他:“是不是很热唔。”   窗外雨声潺潺。   素蕊着急忙慌地去请苏大夫。   算起来,这似乎是谢青绾自汤泉行宫回来后头一回生病。   原本以为将养得也算不错,原来也躲不过冷热交替便要生病的命运。   这回发烧似乎格外猛烈一些。   谢青绾赖在他怀里无论如何不肯挪动半分,又借生病耍起无赖不许他离开分毫,连药都是被他喂着喝下去的。   顾宴容呼吸很重,令她迷迷糊糊生出一种错觉,他身上好像比她这个发着烧的病人还要烫一点。   那晚乌漆嘛黑的汤药逐渐起效,谢青绾只觉得困得厉害,一面连连打着呵欠,一面听他略显粗沉的呼吸声。   她黏着人不放,像是当真高烧迷糊了一样,不懂就问:“殿下身上怎么这么烫?”   顾宴容守在旁侧,颈间筋骨分明,覆着的薄汗在阴郁天色和晦暗灯火的笼罩中透出靡靡的光泽来。   他指腹逗弄一样捏她下颌的软肉,意有所指地答:“因为喜欢绾绾。”   谢青绾病恹恹地躺着,想不出这二者有何关系,但还是认可地点一点头:“唔。”   她规规矩矩地盖着衾被,枕在软枕上连抬眸的气力都不怎么够,却迟迟不愿意睡觉。   要嘟嘟囔囔地同他说话。   顾宴容侧耳过去,才听到她幽微的嗓音,支支吾吾说:“喜欢,也喜欢殿下。”   声音一路弱下去,还是怯生生地重复说:“喜欢殿下。”   喜欢殿下。   顾宴容黑眸低敛。   安抚性落在她颈间的手指忽然收紧一些,很轻易将她纤细的一截脖颈纳入掌中。   他缓缓问:“喜欢谁?”   谢青绾没有反应,攥着他袖口的手都松开一点,像是逐渐睡去。   顾宴容便目标明确地指向她:“谢阿绾,喜欢谁?”   谢青绾在睡梦中仿佛意识到“谢阿绾”是在唤她,于是乖乖重复道:“喜欢殿下。”   顾宴容犹觉不满,再逼问道:“喜欢谁?”   谢青绾被他问得闹气小脾气来,皱着鼻子凶巴巴道:“就喜欢殿下。”   看起来叛逆得很。   顾宴容便引导她:“殿下是谁?”   这题她当然会,埋在衾被里有些闷声闷气:“殿下,顾宴容。”   男人诱.引她:“连起来呢。”   谢青绾于是在他有意的诱使下,无知无觉地开口道:“喜欢殿下,喜欢……顾宴容。”   她得到了又一个热乎乎的亲吻作为奖励。   生病时睡觉总是格外昏沉一些,谢青绾醒时才发觉外头不知何时已经黑透了,雨却还未停。   一动,忽然发觉怀里似乎有揉皱的甚么衣料——皱得不成样子的一件玄色衣袍,一眼便看得出属于谁。   而她似乎抱着这件衣袍,昏天暗地地睡了很久。   才一动身,外头轮夜的素蕊连忙过来伺候,拿温热的水给她化了白芍雪蜜来:“王妃醒了?润一润嗓子罢。”   谢青绾小口饮着,听她关切问道:“高烧一场,可还难受么?”   自然是乏力难受。   谢青绾坐起时都隐隐发虚,开口第一句却是:“殿下呢?”   素蕊摇了摇头,如实告知:“奴婢也不晓得。”   已经很晚了。   谢青绾饮完那杯水,勉强缓了缓便要去寻他。   素蕊自知拦不住,替她穿好鞋袜,又层层叠叠地披上外衣,拢紧领口。   她总容易着凉,便又被戴上了顶细绒织就的帽子。   谢青绾在沉木门打开的瞬间听到无比真切的雨声。   与被门窗隔绝的闷响不同,亲临其境时雨声更空灵也更寂静,想是要直响进人的骨髓里去。   谢青绾外衣厚重,薄绒小帽压着她满头乌发,格外显出稚气来。   她提着灯出去找人。   出了正房,沿着最外层是屋檐与回折的长廊。   因着屋檐格外宽些,长廊的围杆上倒没有多少雨痕。   谢青绾像是发自直觉一般,沿着这条长廊直走到尽头,果然借着昏黄的灯照见他的背影。   他坐在廊下听雨。   顾宴容一贯是强大而莫测的。   他铁腕、暴戾、刀枪不入,凭手段智谋与平帝当年有意无意的放任而集权一身,是这个王朝里久居高处、不可撼动的野心家。   此刻的背影仍旧挺拔,野心家的特质一样不少,却无端使人觉得空冷。   分明也是土生土长于阑阳城,却似乎真的不喜欢雨。   或者说,更像纯粹的厌恶。   他似乎总要保持对自身近乎极端的控制力,不容许任何失序与错轨。   甚至不容许情绪起伏。   像是深藏在漆黑浓雾背后,她偶然误打误撞拨散一点,便看到一瞬浓雾背后的实质。   长廊尽头灯影阑珊。   谢青绾莫名不想他一个人这样落没在连光都找不到的地方。   她举灯走近:“殿下。”   顾宴容回首望向她。   谢青绾便在他的目光里碎步走近,学着他的样子将自己的外袍敞开,只拢住他一条臂膀。   不等他开口,已抢先道:“殿下冷不冷?”   顾宴容目光凝在她的绒帽上,很淡地变了一点眼神,开口却是:“绾绾,回去睡。” 第43章 二姐 ◇   ◎一个人睡很冷的◎   谢青绾挤进他怀中, 指腹温软而细嫩,按揉他隐隐皱起的眉心。   顾宴容按住她的手:“绾绾。”   谢青绾这才注意到,他不知何时摘下了系在腕间的那枚白色雕珠,握在手心里把玩。   她收回目光, 很自然地被他拥着捧着:“殿下, 我睡不着。”   廊外风急雨骤, 清冽的水汽中杂着沁骨的寒,在午夜时分肆无忌惮地侵袭与肆虐。   素蕊果然有先见之明, 近乎是比着才开春时的程度给她添衣,连绒帽都翻了出来。   顾宴容似乎对她这顶绒帽格外感兴趣一些, 纵容她坐在怀里, 一手把弄着她的下颌, 看绒帽下生得很圆的一双眼。   谢青绾仍旧难受, 似乎午间发起的高烧仍旧没有退下去。   她觉得脑袋昏胀又沉重, 有些支撑不住地栽到他肩上去,绒帽也被蹭得歪歪扭扭。   下一瞬男人便探过手来, 将偏歪的绒帽扶正。   好像的确是感兴趣。   谢青绾烧还未退,因着穿得十二分厚实严密, 倒不觉得冷。   雨幕接天, 水汽润泽, 暴雨夜充斥着的冷与潮仿佛驱散了一些体内积蓄的病燥和郁气。   她惬意地眯了眯眼。   不知是不是才饮过一盏温热蜜水的缘故,分明仍在病中,开口时嗓音却润而清亮,于无尽雨声间清晰可辨。   她很自然地讲述:“我幼时, 每日都要戴着这样一顶绒帽入眠, 入夏时热起来, 便换作更薄一些的棉绸质地。”   吹了风要病, 没有掖好被角拢紧床幔要病,就连偶尔贪嘴多吃了一块点心都要因为脾胃虚弱病上一病。   又时值镇国公府变动,便愈加难捱几分。   檐外潺潺雨声没有绝断,甚至因着倏忽而起的疾风卷进廊下来,碎星一样扑在她颈侧裸露的肌肤上。   谢青绾顿时一激灵。   她体温正高,穿衣时自己温凉的手碰到都要被激得战栗,何况是这样寒凉的雨。   顾宴容终于伸手环住她。   他将那点微末的情绪收敛得一干二净,拥着她站起身来。   谢青绾第一反应却是以为他仍要赶她回去睡,有些可怜地揪住他腰间的衣料。   她贴在男人胸膛间,蹙着眉尖仰头望向他。   那盏仍旧搁置在栏台上的孤灯被疾风吹得明灭,照得她眼底碎光跟着摇曳。   谢青绾像是畏寒一样又往他怀里埋一埋:“一个人睡很冷的。”   勾着缠着也要他陪。   顾宴容缄默立在原地,没有回应。   空寂的雨声和此刻死寂无言的气氛令谢青绾逐渐紧张起来。   环在她腰间的手开始上移。   他俯身时仿佛那身黑雾都破开一条裂痕,使得谢青绾得以真实不虚地听到他如初的嗓音。   顾宴容吻了吻她的鼻尖:“怎么这么黏人,绾绾。”   谢青绾呆了呆,缓缓红了耳尖。   这一病便是三日,苏大夫开的方子喝到了最后一帖,这场不止不休的暴雨才终于有了点晴霁的苗头。   外头雨很小,是可以撑伞去花园散步的程度。   康乐去了寒林寺祈福还未归程,谢青绾便更少出门,书房中那几本杂书都要被她读遍了。   今日小雨,却有一位意想不到的来客递了拜帖。   她的二姐姐,谢绮玉。   她的生娘死于难产,自幼被抱到谢青绾的母亲江氏膝下抚养。   谢绮玉年长谢青绾四岁有余,是看着她一碗接一碗苦药灌着长大的。   谢青绾至今仍旧记得她嫌弃的神色与口吻:“倘若这般养着都难以成活,便真是没出息的草包了。”   她底子差,极幼时果真有几次三番便要捱不过去,江氏连同谢老夫人为此心力交瘁,常常掩泪。   甚么“难以成活”这样的话,阖府上下没人敢提,唯独谢绮玉肆无忌惮。   谢青绾不喜欢“没出息的草包”这样的称呼,连带着便觉得说出这话的二姐姐也是与她不对付的。   可二姐姐也养在母亲膝下,是要与她日夜相伴、避无可避的。   年纪很小的谢青绾曾为此很是苦恼了一阵。   她十一岁,二姐姐便将满十六,嫁入青梅竹马的丰家。   此后便少见。   谢青绾看着拜帖上“闻王妃久恙不愈,妾日夜挂肚牵肠,忧心惴惴、良苦难安……”,难得呆了呆,拿给素蕊来看。   连素蕊也看愣了。   “日夜挂肚牵肠。”   “忧心惴惴。”   “良苦难安。”   谢青绾问:“阿蕊,寻常的探病拜帖是这样写的么?”   素蕊无奈笑着,摇一摇头:“二小姐虽心高气盛,打心底里,却其实是疼您的。”   谢青绾吩咐道:“知会赵大管事,今日亲眷来访,设宴蟾圆堂。”   素蕊福身领了命,才要出去,忽然听到她声音很轻地补充:“阿蕊,我知道的。”   顾宴容连日来似乎格外忙碌一些,常常是天不亮便要入宫,又在皇宫下钥时分打马赶回王府来。   今日午膳,原以为又要一个人用,却谁知多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   赵大管事显得异常兴奋起来。   开府时平帝尚还康健,摄政王便也尚还没有成为摄政王。   因故这座王府落成时,额匾上乃是平帝亲题的“永安王府”四字。   他赵全应召入府,成为这座王府执掌家事的一把手,却从未想到这位永安王会有朝一日摄政监国脚踏权巅,更是杀人嗜血倒行逆施。   王府五年间莫说宴席,连半个访客都没有。   今日王妃亲眷来访,恍惚令他找回一点当年的抱负与志气,踌躇满志地着手置备去了。   蟾圆堂近水而建,堂外幽兰丛生,雨后更多三分静谧与幽香。   菜样丰盛,因着只两位女眷叙话,每样便都分量小些。   谢绮玉才入堂门,先遥遥立在原地行礼,嗓音端重而清晰:“妾身丰谢氏见过王妃娘娘。”   谢青绾忙起身去扶她:“二姐姐同我多甚么礼。”   谢绮玉抬起眼来,露出谢青绾所熟悉的神情:“让一旁伺候的都先下去罢。”   谢青绾被她牵着入席,一瞬间像是又回到儿时被她从各种地方揪出来,押去用膳的情形。   她贴了贴谢青绾的额头,问话时嗓音关切:“可都好了么?”   谢青绾点一点头,“都好了,”又眼巴巴地看她。   谢绮玉道:“你那日为我求情,我都听到了。”   她一向心高气盛,此刻却带着点叹息:“这回怎么病了这么久,他待你不好么?”   外头虽盛传摄政王夫妇如何如胶似漆、蜜里调油,事不关己的自然是过耳一听,权当茶余饭后的新奇谈资。   她那日倒在林中,意识却是清醒的,听谢青绾求情时还要小心翼翼地撇清干系,说不敢僭越,又说不敢插手殿下之事。   谢绮玉心底五味杂陈。   却见这没出息的很认真地思考了下,回答她:“殿下待我很好。”   谢绮玉便提问道:“待你很好,这回怎么还会病这么多天?”   其实不过三天。   谢青绾抿了抿唇,如儿时一样怕被她数落,又更怕她误解了摄政王。   她最终如实道:“那日暴雨骤冷,穿得单薄了些。”   她纠结一下,补充:“半敞着门,挽着袖子,在屋里舂花。”   谢绮玉被她气笑:“苏大夫日日交代保身安养,你就是这么安养的?”   保身安养四个字被她一字一顿,念得字正腔圆。   谢青绾慌张了下,试图转移话题:“二姐姐,用膳?”   饭罢微雨稍停,谢青绾要带她去瞧那片新修不久的露央湖,却被谢绮玉推着回了屋里。   “是是是,我知道她待你好了。”   谢青绾这才消停下来,同她并肩坐在矮榻上,服着午间的汤药。   谢绮玉坐在身侧仔细端详她的脸:“既然他待你这么好,怎么就没养出半点肉来?”   谢青绾含糊不清地回她:“哪有这么容易。”   侧身间,合拢的衣领散开一点,她秀气又分明的锁骨在雨后初霁的天光里白得惊人。   再往里,似乎有一点红。   谢绮玉已是成过婚的,自然知道那是甚么,一时感慨复杂地轻弹了下她的脑袋。   不疼,反倒亲昵。   她问:“谢阿绾,他当真待你好么,有没有不顾你的意愿,或是,”   “或是不顾惜你的身体?”   谢青绾听得云里雾里:“自然是真的。”   她转过头来,湿漉漉地望着二姐姐,诚恳请教道:“甚么叫‘不顾我的意愿’、‘不顾惜我的身体’啊?”   谢绮玉从她的回答中捕捉到很关键的一点:“你们洞房了么?”   ——   顾宴容回府时入夜已渐有些深,垂落的帐幔与重重衾被间,谢青绾呼吸平稳,睡颜乖巧。   小皇帝的事算得上棘手,忙得他与她近乎说不上两句话。   衾被揭开,熟悉的气息热乎乎地从身侧贴上来。   谢青绾立即像是觅食一样自发手脚并用地缠上去,摸索着胡乱蹭嗅他的气息。   顾宴容抵住那颗蹭得毫无章法的脑袋,如她所愿地将她圈进怀里,低声安抚:“绾绾。”   谢青绾被他抱得踏实,模糊间有了一点意识,嗓音细软又含糊:“好晚了。”   顾宴容在她发顶嗯了一声。   又听她说:“殿下每日这样奔波,怎么不宿在宫里呀。”   话中体贴,暗地里却紧巴巴抱着他的左臂。   顾宴容嗓音低沉却悦耳,重复她那晚的说辞:“我们绾绾一个人睡,很冷的。” 第44章 黏人 ◇   ◎留绾绾一个人偷偷生闷气么◎   谢青绾迷迷糊糊“唔”了一声, 大约是很认同的意思。   他连日来格外忙碌一些,难得此刻能有一点温.存。   谢青绾嗅着他怀中气息,睡意惺忪地问:“殿下明日仍要入宫么?”   闷声闷气的。   顾宴容纵容她全无章法地缠上来,慵倦时嗓音很冷, 眸色漆黑:“嗯。”   沉寂又冷淡。   谢青绾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她好像……是有些太过于缠人了。   顾宴容每日五更未至便要起身入宫, 直忙到宫门下钥,还要策马赶回来伴她一同入眠, 确是很辛苦的。   正是懒倦困乏的时候,自然不喜有人在旁侧絮絮多语。   谢青绾再后知后觉地记起来, 些个世家大族似乎都有“食不言, 寝不语”的规矩。   他出身皇族, 也会讲究这些的罢。   谢青绾深切反思过, 乖乖松开了他, 一个人往靠近墙壁的那侧缩了缩。   里侧余出来的一截衾被很凉,冰得她眉尖微蹙。   才挪开一点距离, 原本慵懒倦怠的顾宴容在有所感知的刹那张开了眼,昏暗中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动作。   实在很凉。   谢青绾才伸脚探了探, 忽然被一只强悍的手臂锁住腰肢, 近乎是拖行着拽回了他怀里。   顾宴容像是一瞬间剥开了那层散漫慵怠的表象, 那只手臂圈得她腰侧隐隐生疼。   热息和死寂中卷如风雪的嗓音一同在她耳中炸开:“去哪?”   另一只手随之盘绕上来。   谢青绾被他密密实实禁锢在怀里,听他哄睡一样碾在她耳廓上:“绾绾能到哪里去。”   她开口想要说话,男人带着温度的指腹忽然重重揉过她的唇瓣。   薄茧粗砾,擦得她霎时泛起泪光。   顾宴容似乎察觉到她有话想说, 却只自顾把玩着这双水莹柔软的唇。   他瞳仁漆黑, 像是潭低不见光的一块寒珀, 眉眼压低时连熠熠烛火都难以映入。   “绾绾病好了?”   嗓音微沙, 仿佛关怀之外还带着旁的意味。   谢青绾茫然抬起眼睛,一时不知还如何回答。   她不答,顾宴容便探过她颈温,兀自替她做出了决断:“是好了。”   他倾身:“不困?”   谢青绾懵懵懂懂地摇头,便被他铺天盖地地吻下来。   小皇帝这一遭变故似乎闹得不可休止一样,顾宴容接连几日披星戴月,忙起来同她连话都难以说上几句,更遑论其他。   谢青绾便乖乖仰着头给他亲,透不过气时才呜着推他。   她小口换着气,气息不稳地靠在他肩上,以为便算就此结束:“明日又要摸黑起早,快……”   才起一个话头,谢青绾忽然低低惊了声。   她安置时穿得衣裳最是亲柔软和,下摆宽松轻易便能推上去。   这样的衣裳料子金贵,又因着她体质孱弱之至,稍有一些藏垢便能累得她成片地起红疹,寝服小衣之类干脆全由素蕊亲自来洗。   晾干熨平,熏香收柜,无一处不细致讲究。   因着阑阳城地处江南常年阴雨,洗好的衣裳有时久晾不干,便还要支起暖炉来熏干。   堆到颈间的衣摆蒙住谢青绾大半张脸,她从料上嗅出炭火的木香,连同熏焚椒兰趋避虫蚁后的一点余味。   似乎是素蕊前几日所洗。   她脑袋发空,心如擂鼓,有关书房的某段记忆纷至沓来。   他说这些东西不该分开,喜欢,想要,理所当然。   他在耳边很郑重地誓诺:说“只有你,绾绾”。   明明都教给她了。   谢青绾紧张得呼吸都乱,手指在雪锦质地的褥上攥了攥复又松开。   她缓缓张开双臂,回抱住了他。   窗外又断断续续下起了雨,打落在木质的窗沿上,声响迟迟。   谢青绾在衾被间躺得歪七扭八,将要睡熟的时候手心里攥着的衣料正被一点点剥离。   模糊间睁开眼,只捕捉到一抹顾宴容披衣起身的背影。   她困极,迷迷糊糊揪住他衣衫下摆。   顾宴容动作一迟,转过身来摘下她的手,捏一捏掌心便放回衾被。   谢青绾半抬着眼,又看到他颈间浮现出分明的筋骨,薄汗被蜡烛的光火一照,显出细碎的浮光来,薄唇较平日里更红一些。   嗓音又低又哑,粗砾如他覆着薄茧的掌心:“听话,绾绾。”   谢青绾便又困极地睡过去。   第二日晨起果然又不见人,身侧的衾褥早已没了温度。   素蕊进来伺候,回禀时仍旧是她近来每日都会听到的那句:“王爷今晨五更未至便动身入宫去了。”   谢青绾身上寝服揉皱得有些不成样子。   她复又合拢帐幔,有些温吞地将玉扣从上散开两三枚。   不知是不是多病的缘故,她肌肤格外薄些,平日里稍有磕碰便容易积下骇人的青紫来。   借着将亮的天光与残烛灯影,谢青绾果然瞧见锁骨往下的连片叠红。   雪堆更甚。   谢青绾擦着上回余剩的药膏,冰得轻嘶,蹙着眉忖度他为何偏就如此钟情这里。   早膳间飞霄忽然来禀,说摄政王留了话,早膳之后启程入宫,大约是要小住四五日。   谢青绾捧着药碗,眼睛亮了亮。   外头雨还在下,素蕊撑伞送她矮身钻进车舆里,趁众人忙碌间立在窗牗旁叮嘱道:“王妃,宫里规矩重,奴婢同芸杏用不能贴身照拂,您要好自珍重才是。”   她已将她衣食住行诸多讲究列了单子,摄政王权势盛极,想来宫人也不敢轻待了这位王妃。   见她郑重点头,才算放心一些:“王妃新近还未看完的书都在随行的箱箧里,看书伤身,选一个识字的宫人读给您听。”   谢青绾一一记下。   素蕊随行至长耀门,同守候已久的宫人交接了箱箧行礼,目送她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走远。   谢青绾不紧不慢地跟着引路的宫人往前走。   她步子轻缓而平稳,透出一点恹恹幽浮的病弱之感。   还未开口,身侧替她撑伞的宫人已禀道:“王妃娘娘,王爷吩咐先领您到临山殿暂作休整……”   话还未说完却忽然噤了声。   谢青绾似有所觉地停下脚步,瞧见不远处步履极沉的摄政王。   周身一众宫人伏地叩拜,连替她撑伞的都深深埋下头,不敢直视。   他走近,先将谢青绾斗篷上缀连的帽子戴好。   帽围有些大,霎时间将她视线遮得严严实实,要努力仰起脸,才能勉强看到一点他骨相清峻的下颌。   谢青绾暗地里扯一扯他的衣袖,小声说:“殿下,这于礼不合。”   帽檐旋即被挑起来一点,露出她水莹莹的双眼与秀气鼻尖。   她肌肤胜雪,是白而通透的模样,在微雨间不知缘何更透出单薄脆弱的美感。   唇瓣仍旧浅淡没有血色。   顾宴容指尖挑着她一点帽檐,忽然俯身吻过她鼻尖。   原来还有更于礼不合的。   周身侍奉的宫人无不敛声屏气,垂眸不敢直视,自然也不晓得这二位主子如何亲昵。   她掩在帽下的耳尖又烧起来。   初初入夏时节的第一场雨终于接近尾声,顾宴容没有撑伞,蒙蒙微雨沾湿眉眼与鬓发。   谢青绾拿手帕替他擦去眼睫上细蒙的雾珠,冷峻的鼻梁连同整张寒雾之下摄人的脸都被她柔软地一一擦过。   她从宫人手中取过伞,很自然地指了另一名随侍:“你去同她共用一把,莫要淋了雨。”   宫人一愣,手中伞已被接了过去。   她披着宽宽大大的帽,从斗篷中伸出手来将伞举过顾宴容发顶。   皓白的一截手臂很快沾染了斜斜寒雨。   顾宴容手掌握住她单薄的腕骨轻轻摩挲过,方才接了她手中的伞。   谢青绾攥着他衣袖躲在伞下与他的臂弯里,先行在临山殿中休整。   宫人接过她沾了寒雨的锦缎斗篷,平置在架上那熏炉小心又细致地烘着。   内殿陈设未变,谢青绾提着裙摆入座,手指随性地拨了拨软枕上坠着的小小流穗。   顾宴容接了人,却竟没有再去忙公事,反倒跟着坐在她身旁。   谢青绾下意识便要贴上去,攥上人家衣袖时却忽然顿住,规规矩矩坐在他身侧:“殿下不忙了么?”   顾宴容低眸瞧了眼攥着他袖口的那只手,审视的目光扫过二人之间格外明显的空隙。   他终于开口:“绾绾,过来。”   谢青绾不愿显得黏人,很小地挪了一寸。   旋即被他拎起来塞进怀抱。   她听到顾宴容嗓音冷寂:“忙?留绾绾一个人偷偷生闷气么?”   语气很淡,却透着点并不风平浪静的意味。   谢青绾一时有点慌神,被他禁锢着没办法比划,只能在他颈窝里郑重其事地为自己阐清:“我没有生闷气。”   她声音小下去:“太黏人了,会惹人烦的。”   顾宴容忽然捏住她下颌,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压下眼来:“嗯?” 第45章 想念 ◇   ◎偷偷哭过◎   谢青绾皱着鼻尖挣开他的手, 像是犯错了一样往他怀里藏,嗓音微弱下去,却很笃定:“会惹人烦的。”   她没能挣脱那只手。   顾宴容已掐着她下颌抬起脸来,看到她乱颤不止的睫羽。   他仿佛是情绪很淡的, 压低眉眼时近乎透出狠戾与凉薄来:“有人这么教绾绾了?”   谢青绾眼睛扑闪, 因被钳制着只能很小幅度地摇一摇头。   又被他问:“绾绾自己这么觉得?”   这回眼睫耷拉下去, 抿着唇瓣鼻音很重地唔了一声。   那只手沿着她下颌线不轻不重地描摹,顾宴容温热地呼吸洒落下来, 嗓音里情绪沉沉:“看着我。”   谢青绾不受控制地抬起眼来,紧张得吸气间都有细细微颤。   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贴在了顾宴容怀中, 肩膀单薄的战栗自然也瞒不过他。   顾宴容护在她后腰的掌心重重按下去, 迫使她再无力支撑, 将全身重量都落在他怀中。   嗓音仍旧很淡:“我哪里厌烦绾绾了, 嗯?”   谢青绾呆住, 听他接续道:“绾绾怎么不来问我?”   顾宴容手上力道一向算不得温柔,钳在她下颌时虽不至于弄伤, 却也不予她半分退避和脱逃的余地。   他语速放缓,条理分明:“绾绾没有问过我, 便要对我宣判么?”   谢青绾呼吸渐急起来, 慌神时嗓音不自觉带着很轻的气声:“不是的。”   她揪着男人衣袖, 攀上那只钳在她下颌的手,眼底轻易泛起水花来,欲泣时琼鼻皱起:“不是这样的。”   嗓音里带着潮和细颤。   她努力扒开那只掐她下颌的手,如愿埋在他怀抱间:“我只是怕……”   广袖中有细嫩的手指摸索过来牵住他的尾指, 很轻地摇晃:“对不起。”   支起的窗棂之间有裹挟着雨雾的凉风悄然逸散。   谢青绾才褪了斗篷, 被这样的寒气吹得微微一凛。   顾宴容终于环抱上来, 玄袍广袖近乎严丝合缝地将她吞没。   他全不费力地抱着人站起, 转身将她妥当地放回美人榻中。   下一瞬,尚带着余温与他一贯清凛气息的宽大外袍劈头盖脸笼罩下来。   谢青绾顶着这件长袍,手脚并用地扒拉半晌踩终勉强露出一张脸来。   顾宴容已合拢了窗棂,立在窗边回首望过来。   旁侧侍候的宫人们早在他踏入殿中时便被一并遣退。   谢青绾松松垮垮披着他的外袍,仰头目视他缓缓走近,满脸犯错后的诚恳与乖觉。   藏着点惴惴不安。   顾宴容立在她身前,抬手轻抚她乌浓的鬓发,长指一捻拢住她身上宽大的外袍。   他眉眼极浓,惯居高位的威慑感总在不经意的垂眸间随目光一起扫来。   谢青绾不知缘何一开始便并不太过于怵他。   “绾绾。”   美人榻松软的云垫陷下去一些。   顾宴容坐在了她身旁。   他似乎果真从诸多繁冗杂事间抽身出来,同她一起闲散地靠在软榻中间,听殿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连同木叶间凝水坠露的簌簌声。   谢青绾却隐约晓得小皇帝这一桩事大抵很要一番周折,他将此刻空出来,便要旁的时间来补。   埋在男人玄袍间,被他淡却不容忽视地气息重重裹挟,谢青绾悄无声息地朝他挪近一些,攥着他束起的袖口道:“殿下去忙罢。”   顾宴容垂眸凝视她,不言其他,只缓缓问道:“我不在时,绾绾一个人在府中都做些甚么?”   谢青绾便从成堆的软枕间坐正,低着眉眼认真数弄手指:“骤雨不歇,我只能待在含辉堂中,睡觉,看雨,听芸杏念书。”   她嗓音清澈又明亮,低眉叙说时透出雨雾薄兰一样的幽静感来,遥遥蒙着似真非真的眼火气。   顾宴容从她只言片语的描述中很轻易地拼凑出她生活的一角。   大约是抱着软枕在床边听雨发呆,暴雨之下寒气重袭,她大约复又披起了平素最喜的小绒毯,在矮矮的一张美人榻上听着雨,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她安置得颇早,常是等不到他便已经只撑不住地睡过去,迷迷糊糊感知到他回来,便循着热源蹭过去。   “还有么。”   谢青绾数弄手指的动作一顿,仰起脸来,被他拿屈起的食指勾了勾下颌的软肉。   他身形颀长,同她比肩而坐时也如同冷峻缄默的一座寒山,要俯身而下才可堪堪与她平视。   谢青绾努力回想:“除却睡觉、看雨、听芸杏念书,还有……”   其实嫁入摄政王府后,出门的机会算得上许多。   只是连日来急风骤雨不歇,连二姐姐亦只能趁着稍稍雨霁时匆匆来探望,又匆匆离去。   她闲在府中,倒和未出阁时养在深闺中没甚么分别。   谢青绾抿着唇瓣琢磨了半晌,到底没能再想出旁的来。   她摇一摇头,含露的双眼倒映出她卷长的眼睫:“好像……没有了。”   擦在她下颌的大手温热如那座烘着她外衣的熏炉,一同落下的目光却仿佛挟风带雪。   顾宴容凝视她幽婉又安静的容色,低低唤她绾绾,问她:“露央湖尚广,修一栋画舫给绾绾解闷,好么。”   口吻轻淡。   谢青绾听得怔然。   阑阳城依山傍水,长淮广阔蜿蜒穿城而过,淮岸边常有画舫明火笙歌,靡丽不休。   这些画栋石舫常临江岸淮口而建,以石料堆筑为船体,像是一座临驾水上的园林蜃景。   阑阳城最为盛大的云梦淮画舫,有楼阁重重与瑰丽殿堂。   华灯初上时,光火接连数里缀连成天上银河一样熠熠不灭的星河,笙歌曼舞昼夜不休。   倘若在王府中起了这样一栋画舫,大约朝中言官听了要头昏气绝。   谢青绾握住他把玩她下颌的手,看到他如常的神色。   并非玩笑,这位摄政王是真真切切动了这样的念头。   她有些苦恼道:“会很吵的罢?”   顾宴容指尖捻着她耳垂:“无论歌舞还是戏文,全凭绾绾的喜好,倘若吵了绾绾,再换一拨人便是。”   “人太多了,总会吵的。”谢青绾捧腮望着他,“我更不想殿下因此惹来不好的声音。”   顾宴容捻着她耳垂的指尖松开,朝她递来一只手。   谢青绾于是紧巴巴地往他身侧挪了挪,再挪一挪,被他带着几分不耐拖拽过来。   那件属于男人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格外松垮,衣摆余出长长的一截,乱七八糟地堆在一处。   他拨开谢青绾紧拢的前襟,手探上来,惹得她挣动间逸散出幽香和一点细碎声响。   手上恶劣得过分,语气却散漫又慵懒:“他们不敢。”   是指朝中那群言官。   谢青绾安静下来,紧攥着他身侧的衣料,磕磕绊绊才凑出一句话:“那……也不行。”   她努力仰起脸,目光羞怯却认真地望向他,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才微微张开唇:“殿下。”   “其实除了睡觉、看雨、听芸杏念书,这几日来还有一件事。”   顾宴容耐心而专注地凝视她,很淡地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谢青绾凑到他耳畔,悄悄告诉他:“还有,每天都很想殿下。”   她历历数来:“想着殿下在宫里同谁一起用膳,是在查案还是理政,累不累,皇宫好远,今夜也会回来么……”   “想着,我想殿下时,殿下会否有所感知,是不是偶然也会想我。”   她絮絮软软地说完,挪开一点距离不安地望着他。   顾宴容眼睫始终垂着,拇指抿过她眼睫。   谢青绾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听到他嗓音轻然擦过:“偷偷哭过?”   谢青绾目光躲闪地别开眼去。   她多数时候琢磨不出他的情绪与用意,他却仿佛一眼看得透她。   顾宴容却没有轻描淡写地说她“没出息”亦或是“呆傻”之云,只是补偿一样抚揉着她眼尾。   绵绵密密的吻落在眉心、鼻尖乃至整张脸上:“绾绾。”   谢青绾于是知道了答案。   午时并未在临山殿中传膳。   顾宴容牵着她出门,撑起一柄竹伞不疾不徐地往玉珍房而去。   那是皇帝用膳的地方。   谢青绾自那日汤泉行宫之后,第二回 见到了这位不过将将十岁的小皇帝。   他似乎消减了许多,脸上遮盖那只眇目的金面都显得松宽了些。   见顾宴容牵着她来,起身迎道:“皇叔。”   再侧眸同谢青绾对视:“皇婶。”   谢青绾忙福身还礼,又担心言多必失,未敢细问他的情况。   小皇帝见她只问了金安,似乎心底松快一些,紧绷的神情几不可察地放缓下来。   午膳倒还算合她的心意。   饭罢小皇帝似乎还有话要说,在内侍的搀扶下先行回了理政殿。   顾宴容从侍女手中接过拿热水浸透的巾帕,细致地替她擦过唇瓣,又换一条巾帕来揩净她的十指。   哄人一样:“此处接邻御花园,让魏德忠引绾绾去玩,晚些时候我亲自去接。”   周遭宫人听得愈发将头埋下去,谢青绾有些窘迫地将他推开一些,嗓音嗫嚅:“知,知道了。”   往常皇宫设宴常在临华殿中,殿外奇花异植无所不有,这座御花园却教临华殿更瑰丽许多。   魏德忠是小皇帝身边的掌事太监,照理该在小皇帝身边寸步不离地伺候。   这引她游园的差事,无论如何不该落在这位他手上。   有甚么事,连魏德忠都要支开。   谢青绾不习惯生人触碰,在他抬手来扶时道:“辛苦魏公公,只是我平素不习惯旁人搀扶,公公不必多劳。”   魏德忠圆滑地赔笑道:“呦,是老奴思虑不周了。”   谢青绾温和含笑:“魏公公过谦,不若同我讲一讲这御花园可有甚么好玩的去处。” 第46章 小姨 ◇   ◎记清了,今后莫要浑叫◎   魏德忠卑躬折腰, 顿时笑成了一朵花来:“是,王妃娘娘。”   “沿着这条鹅卵石径直朝前,便是万花群圃,是百代老祖宗们传下来的奇花珍草, 这群圃当间, 有饮茶对弈的凉亭。”   他是小皇帝即位时新选的掌事太监, 瞧着比宫中多数与他地位等同的内侍都要年轻一些,只是鬓角发白。   这位掌事太监话着实多些。   “南面有白石清泉, 奴才们浇花都从这白石泉中汲水来,泉畔有秋千花架、观戏亭、凉井、鹿台、琉璃浮藻阁……北侧是古柏槐林、百态奇石连同石雕响泉与临风台。”   谢青绾起了兴致:“临风台?”   魏德忠躬身:“回王妃娘娘, 临风台乃是整座御花园最高处, 可将满园浩景尽收眼底。”   谢青绾抬手虚虚扶正他。   她不过阑阳城中寻常少女的身量, 盖因魏德忠躬身微末, 竟也有几分居高临下之感:“去瞧瞧罢。”   临风台倒是恰如其名。   才近石阶, 身后忽然有宫人小跑着追来:“魏公公,魏公公留步。”   谢青绾停下脚步, 看到魏德忠谦恭又为难的神情,扬了扬下巴, 很淡地扫了一眼。   魏德忠当即会意, 伏地谢罪:“谢王妃娘娘体恤, 大约摸是陛下那边差人来问些个琐事,奴才答完圣诏便回来伺候。”   那宫人她午膳间在玉珍房瞧见过,是小皇帝身边布菜的一位。   谢青绾便不曾放在心上,先行一步踏上了石砌的台阶。   长阶绕柱, 仰头是近乎难以望尽。   她走得缓慢, 伺候的宫婢遥遥缀在身后。   这绕柱长阶全然露天所见, 每上一阶眼底所收之景便广一分。   午时微雨晴霁, 此刻竟也隐隐能见一点辉明的天光,将石阶上漉漉的雨痕照出粼粼的金辉来。   她瞧得入迷,全然不知临风高台上落下的目光。   扶着雕龙画凤的石栏踏上高台,才瞧见上头还立着个生人。   他瞧着堪堪比小皇帝大上三两岁,身量虽同她一般高,却要稚气许多。   那少年规规矩矩地作揖:“见过这位小姐。”   他目光清晰明确,似乎是早看到了她,又静静目视她踏上来。   谢青绾身后虽宫婢一众,却到底抵不过这临风台僻静无人。   他近一步,谢青绾便往后挪一步:“不知临风台上已有人在,搅扰了。”   语罢当即转身,踏下石阶去了。   那人在他身后自报家门:“在下丰琮,敢问小姐……”   那抹纤弱不禁风雪的身影已隐没在极长的石阶下。   丰琮愣在了原地。   身侧小厮提醒他道:“公子也应当下去了,待会儿御前的人来传召,该找不到您了。”   他这才想起来此行的缘由,忙跟着下了临风台。   谢青绾微提着裙摆,被一众宫婢簇拥虚扶着,款款步下长阶。   魏德忠正迎过来,来不及问缘由,忽然眼见地瞧见上头已下了一半石阶的丰琮。   他跪伏道:“奴才该死,竟不知台上有生人在此,冲撞了王妃娘娘。”   谢青绾眉尖微微蹙起,抬手时嗓音端方而清柔:“起来回话。”   魏德忠这才起身,躬身扫了膝上沾染的尘土,试探性问道:“王妃娘娘不若到琉璃浮藻阁坐上一坐?”   那位一身稚气与莽撞的“生人”下了石阶。   遥见她还未走出很远的背影,连忙问道:“在下乃是宗祝丰氏的长子丰琮,还不知这位姐姐是谁家的女眷?”   这一问嗓音略高一些,不止谢青绾听得清清楚楚,在前来寻人的摄政王耳中也格外分明。   他负着手,漆黑的瞳仁在眼睫敛下时浓雾顿起。   小皇帝这一遭“鬼神侵扰”始自查不出源头,唯有先行将身边相伴密切之人召来一一问过。   丰琮身为小皇帝诸多伴读之一,自然也在受召之列,只是因小皇帝尚有旁事,才暂且让他稍作留待。   宫人到御花园传召,顾宴容便趁闲很是自然地出了鸿台殿。   意图明了。   却孰料,还有如此。   一,桩,趣,事。   姐姐。   顾宴容淡淡侧眸,长指拨过身侧丛花,漫不经心地捻断了冒出头来的嫩叶新芽。   不大整齐,皇宫的花园该修剪了。   魏德忠一脸惊恐地率先反应过来,才要佯作呵斥。   谢青绾不咸不淡地回:“哦,算起来,我如今应是摄政王府的女眷。”   摄政王多年独身,府中唯一称得上女眷的还能有哪个。   丰琮霎时间发了一身冷汗,抱拳连声致歉:“晚辈一时无眼,冲撞了王妃娘娘,万望娘娘海涵。”   却听她隔着遥遥的距离问道:“你方才说是丰宗祝长子,我且问你,如今称呼嫁入丰家的谢二小姐为甚么。”   丰琮不明所以,下意识答道:“自是三婶母。”   “很好,”谢青绾嗓音清淡明亮,虽低柔却不难分辨,“我身为谢家四小姐,谢绮玉的妹妹,照伦理纲常,你又该称我一句甚么。”   丰琮一路被她引着走:“该,该称您一句……小姨?”   这位摄政王妃瞧起来实在年岁不大,又温和不具分毫攻击性,回眸时却凛然端方,不失世族大家之风骨。   她不轻不淡道:“记清了,今后莫要浑叫。”   是预备饶过这一遭的意思。   丰琮原本因皇帝突如其来又没有名目的传召格外忐忑难安,偏此刻瞧见她漫步石阶时闲散从容的模样,才萌生了结交之意。   只是一时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南楚昌盛百年,风雅自由之民风并非虚话,不过遥遥相隔着攀谈几句,她身后有宫婢内侍乌泱泱一众人,丰琮私以为不算甚么。   可惜她全无此意。   眼下误打误撞地说上了话,却竟也令他心定。   她嗓音温和动听,连居高临下的说教口吻也令人生不出厌烦来。   丰琮不敢走上前去,才要隔着距离再开口时,忽见一抹身影玄袍广袖、修长挺拔。   这位面如冷玉的摄政王与他擦身而过,颀长的身形笼罩一瞬,加诸周身的黑影如有实质一般压下来。   他径直朝谢青绾而去。   丰琮钉在原地,似有所觉地摸了摸脖子。   擦身而过的瞬间,摄政王低眸睥睨过他一眼,冷淡又漠然,近乎不像是在看一件活物。   只一瞬间,令他恍然生出被这道目光扼住咽喉的错觉来。   宫人神色匆匆地迎上来禀告:“丰公子,陛下传召鸿台殿。”   谢青绾见他现身,温淡如水的一双眼都漾起波光来。   她瞧一瞧天色,立在原地,仰着头乖巧地等候他走近。   顾宴容长指扣住她手腕,按到手心的软肉:“冷么?”   谢青绾御风的斗篷尚严丝合缝地披在身上,才出来不久便走过一遍那实在很高的旋形石阶,何止不冷,心口都隐隐热起来。   她摇一摇头,嗓音里疏离的寒雾都仿佛化成水:“殿下怎么来了?”   “来看绾绾。”   他似乎没甚么异样,平缓的嗓音如常,雪山一样冷寂的目光如常,连钳在她腰间的力道都一如往常。   谢青绾眨了眨眼,顾及周遭侍奉的宫人众多,不敢抬手揉他的眉心。   于是悄悄攥着他袖口扯一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黏糊糊地唤他殿下。   顾宴容身形极高,巧合一般将不远处遥望的丰琮遮挡得一干二净。   谢青绾侧头去瞧那位不过十一二的丰家长子,忽然被一只修长劲瘦的手掐住了下颌。   借着身形遮挡,拇指指腹肆无忌惮地重重捻.揉她的唇瓣。   谢青绾霎时间被他抿出泪花,仰头看到他眼底不加掩饰的露.骨意味。   偏他还要慢条斯理道:“先送绾绾回临山殿?”   谢青绾被他欺负得蓄出泪花来,手上却仍旧紧攥着男人袖口不肯松开,眼巴巴道:“想离殿下近一些。”   顾宴容于是带她一道回鸿台殿。   她被安置在外间等候,宫婢奉上点心与热茶,连同魏德忠也一并守在这里。   谢青绾呷一口茶,支颐瞧紧阖的窗棂,她吩咐道:“给魏公公看座。”   魏德忠忙道:“使不得王妃娘娘,奴才惶恐。”   谢青绾脑袋微偏,拿细嫩的指尖揉了揉耳垂:“似乎还要许久,魏公公立在这,挡我看书了。”   魏德忠忙称一句该死,承了她的恩情。   却谁知这一等便是足足一晌。   外头星河月落,雨后寒雾在黑夜中现出形来。   不知不觉竟已过了晚膳的时刻。   谢青绾垫了不少点心,又赏了魏德忠几碟核桃酥权且垫垫。   反倒是侍奉的宫人轮换过一波,各自用了膳。   谢青绾又打一个秀气的呵欠,听到魏德忠劝她回临山殿传膳安置,被她淡淡回绝。   倦等间,那道紧阖的门打开。   谢青绾起身迎上去,瞧见顾宴容眉眼间隐隐约约的冷意与倦色。   魏德忠忙到殿内伺候去了。   谢青绾牵着一身冷郁的摄政王缓缓落座,给他斟了解乏的清茶:“殿下?”   顾宴容接过她的茶放在案上,揉一揉她单薄的颈背:“绾绾饿么?”   谢青绾眼睛晶亮地将空了小半的玉碟只给他瞧,显然是茶足饭饱。   顾宴容扫见她吃下去的那点分量。   仍旧胃口小得可怜。   谢青绾问他:“殿下,是进展不顺么?”   身侧跟着的老主簿闻言连连摇头:“唉不成器啊……”   左右尽皆屏退。   老主簿缓缓道:“不过是问些他入宫伴读时的事,鸿台殿又非牢狱,无人对他用刑逼供,这小儿一见王爷偏就语无伦次,脑中空白。”   谢青绾捧着茶盏的指节微屈:“似乎是惊惧过甚。”   老主簿颔首,又低叹道:“倘若今夜问不完……”   谢青绾却已搁下茶盏,捉住他尾指轻晃了晃:“殿下,让我来试试?”   顾宴容却不知想到甚么,眸色疏忽沉下去。 第47章 进展 ◇   ◎殿下受伤了◎   这么一位堪堪十岁的小皇帝也算得上多灾多难, 登基之初便遭逢动乱,失了左眼,在位不足一年,又受所谓“神鬼之困”。   自登基以来, 又频频觉察出异样。   无论他上一瞬在习书、批阅奏折还是阖眸养神, 常会不可控制地神游天外, 全无知觉与意识。   再回神时便发觉自己的坐姿、拿笔的手势甚至五官神情都浑似变了个人一般,与他自己截然不同。   时间短则一盏茶的功夫, 长则足有半个时辰。   而在此期间做过甚么,他却全无半点印象。   这样的描述, 倒确乎与所谓的“神鬼之说”有千丝万缕的怜惜。   谢青绾透过虚掩的门瞧见内殿辉煌灯火, 和扑面而来的厚重压抑之感。   “丰琮终归少年, 望威而生怯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她仰头, 被顾宴容抚上侧脸, 指腹轻揉细嫩的雪腮:“不行,绾绾。”   温和却笃定。   他在某些事上从来不容置喙。   从前是生杀予夺、一国纲政, 如今还要再加上一样,对谢青绾的绝对掌控与独占。   浓郁, 深漩, 他总会在不经意间露出这样的目光, 仿佛要如藤蔓一般盘绕上来将她严丝合缝地吞没下去。   谢青绾对此适应良好。   她只是很想他早些回去,好一同安寝而已。   窗外弦月一抹,雨后初霁时连云雾都不见,清明幽丽。   谢青绾伸手去接如雪纱一般披落桌案一角的月光, 被他堵在胸膛间很是乖巧地道:“好。”   她迂回道:“至少该是用晚膳的时候了, 过了这个时辰, 只怕今夜真要腹饿而眠了。”   顾宴容玩捏着她腮间那寸温凉又软和的肌肤, 淡淡侧首。   身后当即有内侍小跑着到玉珍房传膳去了。   谢青绾又暗地里拽一拽他的衣袖:“殿下,叫丰家小公子一道。”   顾宴容无甚波动地垂眸看她,谢青绾便牵着他的手轻摇:“饿坏了他,如何还能问出结果来,殿下何时才能回临山殿……”   她眼巴巴:“我好困了。”   玉珍房于是额外添置了一个席位。   谢青绾如愿尝到了宫里最负盛名的一道甜汤。   席间小皇帝愁眉不展,坐在左下席的丰琮更是一脸凝重与倦容。   满席间资历最为老成的摄政王反倒格外闲淡,注视身侧人斯文秀气地用着那碗甜汤。   谢青绾端详着手中通透如玉的青瓷碗,偏着脑袋问他:“殿下,传闻这道银耳汤乃是当年林夫人所创,林司工有消渴之症却偏又格外嗜甜。”   她拿银匙拨着汤中红杞:“林夫人便将最是滋阴清热的枸杞以上乘雪蜜炼制,每次只以极少量入汤,便可使人在尝觉甜味的同时不至引发消症。”   对侧丰琮似乎听得出神,端着这盏银耳甜汤发起呆来。   顾宴容凉凉撩起眼睫,似乎只是不经意扫过对侧,目光便落回她身上。   银匙搅起袅袅薄薄的白雾,像是话家常一样:“殿下觉得如何?”   顾宴容很淡地答一句尚可,目光却从始至终没有分毫的偏移。   与传闻中冷血残暴的形象不怎么相符。   谢青绾嗓音始终清润,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着话,偶然瞥见对侧发呆的少年,自然而然地关怀道:“丰家小公子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陛下赐饭,安心用过便是。”   倒很有几分所谓“小姨”的慈爱。   丰琮镇定了些,抬眼飞快扫过他小姨身侧的“小姨父”。   似乎没有那样凶神恶煞了。   饭罢辞谢了小皇帝,顾宴容牵她出了玉珍房,内侍掌着宫灯簇拥上来,明明灭灭间往临山殿而去。   丰琮漱过口,听到身侧鬓发花白的老主簿提醒:“丰公子,王爷送罢王妃娘娘自会回来,劳您趁闲时再想一想,不过是些您与陛下一同读书时的日常之事,哪里算得上难题呢。”   殿外有杂着水汽的夜风缕缕逸散,仿佛吹开了笼罩心头的乌霾。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   临山殿寝房仍旧光火辉辉,谢青绾掩着袖子打一个呵欠,忽然听到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正满半个时辰。   她只着单薄的一袭寝服,赤足歪在七零八落的软靠中间,像块软乎乎的糕点一样等着他来。   顾宴容一踏进房门,先被那双灯下白而莹透的纤足晃了眼。   身边两个掌事的婢女都未跟来宫里侍候谢青绾便格外肆无忌惮一些,连云袜都省去,披着亲柔的绒毯,拿水莹莹的眸子望他。   是一块裹了糖纸的糕点。   见他走近,细声问道:“殿下,可有进展?”   顾宴容居高临下,从裁锁精致的领缘间瞧见她清丽俊秀的琵琶骨,肌肤玉质无暇,药香古旧,整个人透出温软的意味来。   他瞳仁里有墨色暗腾,目光定定凝在某处,颔首道:“对,绾绾。”   谢青绾眼睛都亮起来,攥在手心里的绒毯一角被她揉皱,玉趾微蜷在雪色的绒间。   她不无期待地问:“那殿下日后还会这样忙碌么?”   顾宴容立在桌案旁侧,没有坐下也没有再近半分,临风赏景一样凝视她:“不会了。”   他抬手将少女披落的一缕乌发绕在指尖,没头没尾道:“绾绾很聪明。”   谢青绾舒展的笑意顿在眉间。   她目光闪了闪,咬字芡糯又含糊:“殿下在说甚么啊。”   顾宴容在她否认的瞬间敛下眼睫,将那缕发凑至鼻尖轻嗅。   “会骗人了。”   谢青绾往绒毯里缩了缩,忽然察觉他竟没有抬手把她揪出来,于是自觉拱出来一些。   她坐在书案旁,发尖只堪堪及至他腰带处,仰头时一缕长发仍旧被他拈起闻嗅着。   乌浓如藤枝。   谢青绾竭力仰头,给他瞧自己最诚挚的目光:“我知错了,殿下。”   暗地里认真记好,逃躲不许,拒绝不许,撒谎也不许。   那缕长发在指尖如细沙散落,以为要落下时又被他尾指拢住,擒纵间总逃不过他手掌。   他问:“绾绾错在哪里。”   谢青绾一双水眸干净润亮,似乎格外诚濡:“不该欺瞒于殿下的。”   顾宴容目光从她仰起的纤颈描至那截藕白的手臂,最终仍旧落在雪绒间那双足上。   他喉间几不可察地滚了滚。   谢青绾被这样颀长的身形挡尽了灯火,昏暗中瞧不清他的神情。   见他不语,便小声絮絮叨叨:“殿下总有理不完的事,多久没能一同用过早膳了。今日分明就可以早一回的,丰家小外甥胆儿小,容他静下便是……”   顾宴容垂在身侧的手忽然捧上他侧脸,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过她下颌清秀流畅的线条,却始终没有来掐她整个下颌。   谢青绾一时竟有些不大适应,又听到他沉沉道:“想把绾绾关起来。”   嗓音近乎是阴郁的。   上回听他这么说,似乎是从大长公主府回程的路上,不像他仍旧惦记。   谢青绾手指绞着绒毯,很是为难:“这是殿下的愿望么?”   顾宴容神情不变。   愿望?   求而不得的才叫愿望,这样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不该叫愿望,而该叫恶念。   他怀着恶念哄骗她:“对。”   谢青绾于是面临两难的抉择。   一面是四季中变幻不同的日光、树下摇椅、枝上风蝉,阑阳城岁岁年年不尽相似的烟火与花灯。   文人雅客称之为风雅自由。   另一面是他墨海一样翻涌不可丈量的目光,他温暖掌心连同清哑悦耳的嗓音。   谢青绾喜欢他用这样的嗓音唤她绾绾。   她不知作何回答。   更不知男人的目光是如何仿若浓稠的浆火,黏滚过灯火间她每一寸可见的肌肤上,又张开无数黑雾凝成的蛛网,将她层层拢织其中。   她正偏着脑袋,全无知觉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顾宴容今日盥洗似乎格外久些。   谢青绾原本乖巧规矩地掖好了被角勉强撑着精神等他。   帐外留一盏昏灯。   她等了许久,迷迷糊糊好像小睡过去一会,醒时听到一点异响。   那动静又瞬间寂静下去,檐外坠雨滴答,夏虫渐开始鸣响。   似乎一切如常。   谢青绾打低低压下一个呵欠。   她气血不足,华衾又格外温凉,一时便很难暖得动。   谢青绾如今不大习惯这样的感觉,又张着眼不知耗了多久,抵挡不住困意,歪头即将再度睡着。   忽然之间,她听到外头清晰可闻的一声闷.哼,带着难以掩盖的呼吸声。   像是有人受伤了一样。   谢青绾尚有几分迷糊地睁开眼睛,愣了不知多久,又听到一声似乎是刻意压低过的:“绾绾。”   她这回彻底清醒过来,带着几分担忧披衣纳履。   哦,她是被顾宴容一手抱回去安置的,鞋履落在外间。   谢青绾于是索性没有穿鞋,缓步朝那声音所在的位置走。   她这回真真切切地听到呼吸声,和不知杂着怎样情绪的:“绾绾。”   殿下受伤了?   为甚么要瞒着她呢,谢青绾眉眼渐有些忧郁。   一向警惕的摄政王似乎伤势严重,连她的到来都没有察觉。   她悄无声息地绕过屏风,开口要唤“殿下”,抬眸却当即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   满池的热水渐近凉却,平日里氤氲的白雾都散开不少。   顾宴容靠在她平素惯倚的那颗圆石上,手中属于她的巾帕皱地不成样子,水面荡开的层层波纹尚未平息。   情势骇人,那杆不容忽视是其中骇人之最。   谢青绾脑中轰一声惊雷,待反应过来,转身便往外跑。   她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地上。   身后哗一声,是顾宴容从池中站起身的声音。 第48章 安抚 ◇   ◎不怕了,绾绾◎   这一跤摔得极重, 谢青绾慌乱至极膝盖又生疼,却仍旧竭力想要站起来。   身后的脚步声不疾不徐,逼近时还杂着尚未平缓的呼吸声,刻意压低的微喘令整座玉雕石砌的兰汤池都烟雾靡靡起来。   顾宴容混不在意地朝她走近, 却并未急于扶她。   他单膝半跪于地上, 像是在瞧一只朝他摊开肚皮的小猫, 屈起的指节刮她鼻尖,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与考量道:“又在乱跑。”   语气淡淡:“我没有说过, 要绾绾乖乖睡觉么。”   “明明自己要跑出来,被吓坏了却要怨在我身上么。”   嗓音里混着难以言喻的暗与哑, 每说一句, 便令谢青绾悚然一分。   他最后定论道:“绾绾, 好不讲道理。”   谢青绾全然不敢回头去看, 脑海中全是方才不慎撞见的, 他专注压抑的神情与动作。   顾宴容仿佛当真是在救扶一只受伤的可怜小猫一样细致检查过她的膝盖:“疼么。”   谢青绾这才想起疼来,目光竭力避开他, 几不可闻地唔了一声。   分明池水都逐渐冷了下来,顾宴容手掌却像是灼着烈火一样炙人。   他额角覆着细细密密的一层薄汗, 就这么倾身单膝跪在她身旁, 意味不明地问:“不是宁肯不睡也要跑来找我么, 绾绾。”   他指尖点一点少女微翘的琼鼻,守株待兔一般:“怎么不看我。”   这样的嗓音实在从容,连隐隐的烧渴与按捺都被他掩饰得很好。   谢青绾于是觉得一切如常,缓缓侧过脸去, 结果毫无防备地与打了一个照面。   救命。   谢青绾脑中一片空白, 磕磕绊绊才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她不晓得顾宴容究竟是如何以这副形容, 始自清贵且从容地半跪在她身侧的。   他瞳仁漆黑浓郁, 生生将整张摄人而晖晦明不定的脸演绎出十二分的浓墨重彩来。   像是有黑雾从他身后缓缓蒸发、扩散,乌云一般滚滚笼罩。   将烛火连同她雪一样莹润的泽光一并淹没。   顾宴容缄默良久,不知是容她平缓还是兀自思量,最终平铺直叙地问道:“绾绾可以留下来么。”   语气不容分说。   谢青绾心如惊雷轰然。   分明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连在一起却偏偏教她想不明白。   甚么留下。   顾宴容看到她不曾着履的足。   像是一块精雕细琢的上乘羊脂玉。   他在含辉堂、在汤泉行宫、在摄政王府那座沉寂又昏暗的空敞书房,都曾无数次为之注目。   他想起汤泉行宫里绮丽的梦。   落在踝骨上的目光与触感令谢青绾有所察觉。   顾宴容低缓的嗓音:“帮帮我罢,绾绾。”   ——   他们在宫中小住下来。   小皇帝遭逢的难事似乎逐渐有了一点眉目,顾宴容一早便召了朝中几个重臣,同小皇帝一道在鸿台殿中议事。   他起身时不过四更天,谢青绾睡得尚沉。   分明吓得不轻,却仍旧一股脑地要往这位罪魁祸首的怀里藏。   顾宴容折回临山殿时,见她仍旧贪赖着软衾不肯起身。   他立于旁侧,倾身抚过她散开的满头乌发,从容不迫地唤她:“绾绾。”   谢青绾迷迷糊糊,连来人还未分清便往华衾里躲。   她又听到那低沉悦耳的嗓音:“绾绾。”   手掌抚过她脸颊,隐约又熟悉感。   谢青绾后知后觉地认出他来。   她掌心暖得热乎软和,捧着那只抚她脸颊的手胡乱亲了亲,含糊不清地同他商量:“只再睡半刻……”   唇瓣更软。   显然是睡得迷糊,连自己昨夜是怎样惊怯与无助的都忘得一干二净。   顾宴容在她亲亲的瞬间动了神情,像是烟墨打翻在那双瞳仁里,霎时荡开连片的乌浓。   他如法炮制地再去唤她,便不被理睬了。   大约是要等半刻钟的意思。   宫中早膳的时辰还未至,顾宴容便在旁侧燃气一盏灯火,批阅小皇帝昨日的功课。   他掐着时辰,刚满半刻钟便又来唤她,被她亲在指尖。   早膳回炉上煨过三回,临山殿两位主子才不疾不徐地来到膳堂。   昨晚值夜的宫婢隐约听到闷响,似乎这位王妃在浴房摔了一跤。   翠羽竖着耳朵等了许久,却没有立时听到传唤。   之后有人来接了她的班,只听闻摄政王后来似乎吩咐人拿了跌打损伤的药酒。   早膳间气氛有些古怪。   内侍们尽皆低眉伏首、恭敬周全地布着菜,摄政王妃极为安静地坐在桌前,偶然低低压下一个呵欠。   皇宫的菜式很是奢侈华美,她却似乎没甚么胃口,只用过一些甜羹便隐隐要停筷。   摄政王便替她添了块小小的软糕:“绾绾没有胃口?”   蜜里调油。   侍奉的宫婢唇角还未扬起来,忽然听到王妃很轻地哼了一声。   皱着鼻尖,气呼呼的。   翠羽正巧见这一幕,忙低头假装专心于自己的事。   摄政王神情似有凝滞,满殿的气氛霎时间冷却下来。   众人心惊胆战之间,忽闻这位杀神念书一样无甚情绪:“多久没能一同用过早膳了。”   他语气很平,只是这样的字句与口吻无端带着点幽怨。   很没有杀神的气质。   殿中战战兢兢生怕血溅当场的一众宫婢霎时呆滞在了原地。   唯独谢青绾飞快地反应过来。   他在学她说话。   学得还这样敷衍,连半点语气都没有。   谢青绾气呼呼地吃掉那块软糕。   她服过晨间的汤药,昏昏倦倦地打着小呵欠,窝进松软的美人榻便要打盹。   芸杏同素蕊没有跟来,便没有人闹着她让她别睡,亦或是催促她去喝滋她实在不喜的参茶。   谢青绾支着脑袋,才阖上眼,忽觉身侧有另一个人坐下来。   顾宴容指腹描出她瓷一样细腻微冷的颈线:“怎么不见绾绾带着那串珍珠。”   谢青绾瑟缩了下,张开眼。   入宫时素蕊收整的行装间倒恰巧将那串温润难得的珍珠放在其中,现下便收在她妆台右侧的檀木匣中,用亲柔的帕子层层拥覆着。   只是她不习惯于戴首饰罢了。   谢青绾现下意识清明,不是没睡醒时那个软绵绵好糊弄的迷糊蛋了。   气哼哼的,却没有躲他的手。   昨夜……太荒唐了,谢青绾竭力避免想起那样的画面。   他攥得她踝骨近乎碎裂,瞧她怕得可怜才终于拥着人低声安抚。   哄了两句,又握住她的手腕。   出嫁前镇国公府倒曾是请了人来教这些的。   奈何婚期实在太过紧迫,谢青绾又病弱昏倦,每日单单是学大婚的礼程便要费好些精力。   嬷嬷紧赶慢赶将才潦草教完,尚不知她记住多少,便被喧天锣鼓连同绵延十里的仪队接去了摄政王府。   嬷嬷不曾教过这样的事,她实实在在被吓到了。   偏顾宴容在最后平铺直叙地讲给她听:“在汤泉行宫,梦到绾绾……。”   顾宴容一语不发地由着她出神,手掌有一搭没一搭地抚顺她的背。   不知想到甚么,她眼睫扑闪,又要蓄起泪珠来。   指腹轻触过眼睑,便有小珍珠扑簌滚落下来,顾宴容指上沾着泪痕,低眸环拥住她。   厚重的安全感一重重裹挟上来,嗓音暗蕴着温和安定的力量:“不怕了,绾绾。”   谢青绾眨掉眼底泛起的泪花,昨夜冲击不小,却非是惊恐与怨怼。   她一旦开始回忆,满脑先是他很低却迭声不断地唤她“绾绾”。   他强势、极富攻击性与掌控欲,却又带来温定不绝的倚靠与踏实之感。   谢青绾在他的怀抱中逐渐安定。   她闷声问:“殿下,这样就是礼成了么?”   顾宴容安抚她后背的手细微停顿,答道:“这不算,绾绾。”   他缓缓道:“绾绾身体不好,要再养一养。”   谢青绾一知半解地点一点头,便听他格外执着地问了第二遍:“那串珍珠,绾绾不喜欢么。”   她偏了偏头:“很漂亮的,没有不喜欢。”   烂漫又懵懂,浑然不知这样一串质地上乘、世所罕见的珍珠其实同留在她身上的章印亦或是旁的痕迹无甚不同,是独有的标记,是他所有权的象征。   谢青绾只娓娓讲述道:“只是我私底下不大习惯佩戴首饰,祖母讲过,在我幼年时,她曾在佑宁国寺为我求过一只长命锁,连同成对的平安镯。”   “才戴了一日,便被我手脚并用地蹬掉了一只,长命锁更是在颈间扯出勒痕来。祖母吓坏了,连忙帮我取下,此后便再没有戴过。”   她扯一扯顾宴容玄黑色的袍袖,分明藏着怯意,还是认真道:“珍珠收在妆奁里,戴给殿下看好不好。”   眼睛里都闪着碎光。 第49章 回应 ◇   ◎他却犹觉不满◎   到底也未能看成。   殿外有宫人通传道:“殿下, 陛下口谕,请您到鸿台殿议事。”   谢青绾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通禀惊得回过神来,恍惚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甚么,眼底水波闪了闪, 耳尖悄悄红透了。   她不自然地催促道:“殿下快些去罢, 莫要让陛下等……。”   顾宴容不容她说完这一句, 便敛着眼睫轻轻淡淡嗯了一声。   没甚么情绪。   推他的手顿住,谢青绾一时噤声, 慢吞吞咂摸着这一个“嗯”字。   她很有些吃力地分析了半晌,握着他衣角仰头来, 一慌便失了章法:“没有驱赶殿下的意思……”   顾宴容将她无措的模样尽收眼底, 垂着眼睫任由那双沁着温热与暗香的手将他下颌捧住。   谢青绾全没有留意到他微微俯身的动作, 正捧着他神情淡敛的脸, 细声细气地认真哄道:“殿下。”   那张颜色极浅却珠肉丰莹的唇瓣无限贴近, 在他面前呈现出浅淡的粉。   又因唇色浅淡的缘故,透出葡萄玉珠一般通透的光泽来。   顾宴容缓缓倾身, 在她全无察觉的目光里忽然凑近咬了一口。   纯.情又恶劣。   四月中旬乃是燕太后生辰,为崇扬孝道、彰显新帝仁顺, 这场寿宴势必要大办。   今日不过初四, 阖宫上下已在紧张有序地置备着了。   皇帝年幼, 中宫悬空,后宫一应事务尽皆由燕太后历历亲为。   小皇帝写了一篇祝寿之词辞赋,预备在寿宴之际献给燕太后,便先请这位批阅他功课最是锋利无情的皇叔过目, 以求指点一二。   他在差人请了三回, 才终于在鸿台殿中等到皇叔来。   牵着皇婶, 又将就着她的步子走得格外缓慢。   小皇帝走下金殿, 很自然地迎上去认了人:“皇叔,皇婶。”   这位皇婶性情温和圆钝,一眼瞧上去是很好相与的模样。   那日见她四两拨千斤,三言两语便安抚了他那惴惴不安的伴读,私心里待她更多几分好感。   谢青绾还了礼,却不知因何始自埋着头。   小皇帝不明所以,带着几分关切问道:“皇婶可是身子不适?”   这位皇婶闻言却僵了下,约摸是顾及规矩礼法,正对他道:“劳陛下挂念了,一切都好。”   小皇帝同她离得稍远,一时倒瞧不出甚么异样来。   再要探究时忽见一抹颀长的身影不疾不徐地逼近半步,在他愣神的瞬间将他的视线挡得结结实实。   顾宴容眉眼压低:“陛下。”   小皇帝这才回过神来,忙将那纸写好的辞赋捧给他瞧。   谢青绾便也跟着凑近一些,瞧清纸上稚气却隐有形骨的字迹。   很得几分这位杀神的真传。   她被顾宴容牵着在书案一侧落座,贴在他身侧看他将其中谬误与对仗平仄上的不同之处一一修过来。   谢青绾从不知他原来还通这些,仔细琢磨着他改动之处的遣词用藻,忽然发觉页心似乎有多出来的一点墨痕。   非是笔误,亦不像斩卷,反倒犹如从上一张纸上泅出来的墨痕一般。   她定睛再要仔细瞧瞧,不然被一只手暗中扶住了腰。   顾宴容侧首过来,用唯有两人听得到的音量不疾不徐道:“乖一些。”   谢青绾这才发觉自己已凑到了他颈窝里,再稍一侧首,唇瓣便可轻易擦到他嘴角。   近得过分。   小皇帝尚在金殿上埋头披着文折,大约是有些不安地在等他的批改。   谢青绾想退开一点距离,却被他按着腰肢动弹不得。   她便索性安分待在顾宴容身侧,扯一扯她华美的锦袍广袖,很有些好奇地小声嘀咕:“殿下,这是甚么?”   热气吹得他眼神都微动。   顾宴容顺着那只粉白莹润的食指所指,瞧见了那寸渐有些淡的墨痕。   小皇帝从堆积的奏折中抬起头来,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大约是哪回习字时不慎污染了纸张罢。”   谢青绾却缓缓蹙起了眉。   果然,旋即便响起顾宴容轻淡却笃定的嗓音:“倘若是直接沾染,该比这道墨痕清晰浓郁许多。”   他定论道:“这是间接泅染才有的痕迹。”   小皇帝听出一身冷汗来。   南楚极尚礼佛,御前所供的纸笺乃是价比黄金的金粟山藏经纸,纸质温厚细腻,绝没有泅墨的可能。   鸿台殿乃是他温书阅政的地方,鎏金的长阶人臣沾染半步便是死罪。   何况皇宫守卫森严,哪个能有这样的本事潜入鸿台殿,还闲情逸致地在他的皇座上写字。   倘若依如此推算,只怕是皇宫的守卫已出了非常严重的破绽与漏洞。   小皇帝却逐渐白了脸,几回张口才断续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又是祂……”   谢青绾联想起那神鬼之说。   “祂蒙蔽朕、操控朕,像是和朕共生于这具肉.身当中,不知何时便会冒出头来,抢夺朕的意识……”   小皇帝神情灰败:“这回只是祂露了马脚而已。”   御前所供的金粟山藏经纸每张皆有编续与留案,倘若少了一张,轻易便会为人所察觉。   只是一点墨痕而已,鸿台殿每日文折数量众多,不慎染脏了藏经纸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留在案上,反倒成了最好的遮掩。   谢青绾隔着辉煌金殿,望见这位年纪十岁的小皇帝心神惶惶,挣扎而不得解脱。   她却平白无端地联想起,少年时的顾宴容又何尝不是如此。   妖邪缠身,命里带煞。   卜官轻描淡写的短短几字,便是他在那座宫墙极深的幽庭里十二年困顿与煎熬的开始。   她书读得杂,素来喜欢民间志异与传奇故事,却从不信有神鬼一说。   谢青绾朝上首遥望一眼,忽然出声道:“陛下相信这世上当真有鬼神之流么?”   小皇帝被她问得愣神。   这样的事太过荒谬怪诞,非常理所能圆说,是故他才坚信其与鬼神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连急召摄政王入宫,小皇帝见他第一眼也开口便是:“鬼神困朕久矣,皇叔,帮帮我……”   他甚至忘了自称为朕,只是下意识去寻求强大的庇护。   至于除却鬼神之外的其他了可能性,没有人同他提过,他亦没有虑及。   小皇帝摇一摇头:“朕……朕不知道。”   谢青绾吹了吹藏经纸上将干未干的墨痕,似乎只是闲闲叙话一般,仰头问身侧之人:“殿下呢?”   顾宴容掀起一点眼睫,不咸不淡道:“不信。”   小皇帝一时晃神。   他生养在这繁华靡丽的王城,自幼便知道宫中有位朱砂黄纸铜钱红线尽皆镇压不住的煞神。   自幼便被教导要远离那座符阵环绕的废弃深宫。   皇叔因神鬼之说被“封印”幽庭足足十二载,却原来至此都不曾信过这些么。   父皇殡天那一晚,曾牵着他的手最后一次嘱咐道:“朕走后,摄政王便是朝中唯一一个可以全盘托付之人。”   幼年登基的帝王将他最后一句话牢牢记在心里。   皇叔不信鬼神,他便也不信。   小皇帝才坚定一瞬,复又隐隐觉得为难:“可不是鬼神,这样荒诞无稽的事情又该作何解释?”   谢青绾便同他细细数来:“那张泅墨的普通宣纸上究竟写了甚么,魏德忠自陛下登基以来便是您身边贴身伺候的一把手,为何却对这样的事一无所知。”   这样一桩乍一看似乎同鬼神只说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怪事,兜兜转转竟转回到他最为熟悉的领域来。   朝堂,权争,谋术,他终其一生都永不可摆脱的事。   小皇帝前所未有地镇定下来。   燕太后设下家宴,嘉祥宫的内侍前来传话时,谢青绾正拈着银匙,将那碗蒸得细嫩的酥酪道道深痕来。   她仍旧不大喜欢百合蜜炼的口味,存着小心思将淋了蜜炼的部分尽皆喂给摄政王。   又支着脑袋问他:“殿下可有头绪了么?”   顾宴容阖上最后一本批罢的文折,握住她执银匙的手拢进掌心里,答非所问:“绾绾好会哄人。”   谢青绾拈着银匙的手指一顿,匙上小块雪白的酥酪滚落,跌落碗中时还簌簌弹了两下。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话中所指约摸是今日同小皇帝的一番长谈。   一时心软,见这样的话起效便多宽慰了小皇帝几句。   算起来倒确乎超出了所谓“情面”的范畴。   顾宴容漫漫把玩着那皓雪似的一截细腕,他似乎格外偏爱她尺骨上那点骨感分明的凸.起,指腹轻柔。   谢青绾仰头望他:“见陛下为神鬼之事困顿煎熬,便总会克制不住地联想到一个人……”   抬手抚上那张脸,指尖细嫩,很轻地从他眉间滑过。   她却停住了话头,下意识不想在这位如今刀枪不入的摄政王面前提及这桩过往。   顾宴容捉住她抚在侧脸的手,全无忌讳:“分明是怜惜我,为甚么要看向旁人呢,绾绾。”   他咬了咬谢青绾微蜷的指尖:“我不是就在绾绾身边么。”   带着蜜炼余甜的吻落下来。   谢青绾下意识阖上眼睛,攥着他衣襟仰起头来。   乖顺,依赖,全无保留。   他却犹觉不满。   触碰,深吻逐渐填不满深壑,他渴求她的目光,渴求她哪怕一星半点的回应。   渴求她的驻足连同施予的爱。   看着他罢,不要有分移的目光。   顾宴容掐着她下巴挪开一点距离:“绾绾,睁眼。”   音色稍暗,瞳仁漆黑却隐有亮光:“换绾绾来吻我,好么。”   谢青绾目光在他覆着通透水光的那张薄唇上。   鬼使神差地,她努力直起身,近乎是毫无保留地张开双臂环绕他挺拔的肩背。   软嫩的唇肉印上去,青涩却认真地同他贴了贴。   作者有话说:   先补昨天的一章 第50章 家宴 ◇   ◎这般飘零,又凋敝的光景◎   雨后初霁的夜晚仍旧寒气深重。   谢青绾换了身锦织的淡烟粉色云纹暗光披风, 雅致素净,袖口与裙摆却藏着巧思,绣了莹润通透的小葡萄串,连叶纹都绣得栩栩如生。   她平素尽皆是清冷且极淡的青色玉雪纱衣, 倒甚少穿这样温软的烟色。   这抹烟粉色像是云与薄雾之间氤氲透出的, 浅淡至极更幽静至极。   暖色将她透白地雪肤映出一点几不可察的辉光来, 领口云纹隐隐,零星点缀着三两朵以银线绣制的云与花瓣。   颈间珍珠熠熠。   谢青绾微提起裙摆跨出内殿, 见他负手而立,忙碎步挪过去:“让殿下好等了。”   才要一道出门, 却忽然发觉他立在原地, 不轻不重地捉住了她的手。   谢青绾脚步止住, 偏头小声催促:“殿下?”   鬓边珠钗轻摇。   她鬓角有细细软软的一点小绒毛, 两枚压鬓钗上皆缀了一圈莹圆的小小珍珠, 轻微地陷进鬓边绒发里,更衬出乖巧与糯气来。   顾宴容抬手, 轻缓地抚弄着她鬓角细绒的发。   上回见她穿这样的烟粉色,还是他到镇国公府议婚的时候。   顾宴容闻嗅她怀里幽隐的少女香。   谢青绾似乎被撒下的那点热息灼烫到, 慌乱了下, 两手攥上他腰身两侧的衣料。   她低低埋着脑袋, 却像是送进他怀里一样给他闻嗅,再小声问:“殿下,好不好看?”   与平常很不一样。   她颈间戴着那串顾宴容亲手赠予的滢滢珠串,唇瓣被他碾出的红还未退, 烟粉色广袖裙袍掩盖了他的恶劣行径。   在旁人能看到或不能看到的种种地方, 独属于他的痕迹都清晰分明。   顾宴容倾身凝望她, 在她亮晶晶满含期待的目光里微微颔首。   捧吻她的脸颊:“绾绾多漂亮。”   嘉祥宫满园芳菲被四月初的一场暴雨打得零落。   大约是燕太后有意吩咐不许洒扫, 白玉石垒砌的径中落花瓣瓣,沾了她的鞋履。   谢青绾喜欢这样的意境。   雨幕渐笼罩下来,宫人走在最前头掌着灯,她便被顾宴容牵在手里,间或拢一拢她肩上斗篷。   嘉祥宫这场家宴算得上隆重,只是清冷不少。   先帝早逝,膝下只三女两子,长女康乐亦不过堪堪十四,旁余的尽皆未足十岁,各自养在宫中。   康乐长公主尚在寒林寺礼佛,传信说四月初八浴佛节后便回。   他们在内侍的指引下踏入殿中,燕太后端坐上首,含笑注目。   谢青绾上前要行大礼,还未屈膝便被她温和止住:“不必些繁缛。”   她依言直起身,目光扫过上首时不由一惊。   燕太后像是一夜之间憔悴苍老了下去,一向端厚的眉宇间透出浓浓的倦意与愁思。   算起来这位太后过了四月中旬的生辰亦只是才至而立之年。   中宫空虚,幼子仁顺,阑阳城中不知多少贵女羡煞了她。   她这样憔悴,大约是也是为着小皇帝的事。   燕太后揉着额角,勉力撑起一个温和的笑意,关护道:“都不且必拘礼,入席罢。”   “哀家近来久病,时常会怀念起先帝在时的光景,”她自嘲地笑一声,“大约是人上了年纪,时常想着要自家里多聚一聚。”   顾宴容俯身将她披着的斗篷解下,由侍奉的宫人收好,方才一同落了座。   抬眼,瞧见对侧的怀淑大长公主面色冷淡。   康乐不在席中,倒确乎是少了许多趣味。   燕太后同她寒暄道:“听闻阿绾前几日偶感风寒,卧病了不少时日,可都好全了?”   谢青绾忙搁下手中茶盏,在席间略微福身道:“有劳娘娘挂怀,已经好全了。   燕太后多了一点真切的笑意,眉间愁容散开:“那便好,也不枉费摄政王为你‘披星戴月’、两地劳碌。”   谢青绾愣了下,才迟迟反应过来她所言甚么“披星戴月”,应当是小皇帝事起之初,顾宴容白日里入宫理事,晚间又打马回府来陪她的事。   她暗自微讶,又觉出一点郝然。   燕太后见她眼睛忽闪,不由笑道:“岂止哀家,这样的美谈阖宫上下都有流传。”   她感慨道:“而今你们夫妻二人一道在宫中小住,果然方便许多,可还住得惯么?”   谢青绾脑中闪过临山殿里松软如云的矮榻,被他没轻没重地按下去也不觉得痛。   大约是顾宴容近乎守得她形影不离的缘故,倒果真没有品出丁点的不习惯来。   她温声道:“宫中一切都好。”   顾宴容神色很淡,却莫名与她贴得极近,近乎是俯首便能够吻到她乌浓的发顶。   是一眼瞧得出来的亲密无间。   燕太后欣慰含笑。   摄政王暴力冷血、为政铁腕,单论智谋与手段无疑是这个王朝里最有资格的掌权者,另一面,却也伴随着最极致的不可控性。   他能一手扶植起孤弱无依的新皇,却也会在幼帝面前杀人剥皮,甚至轻描淡写地作了恩裳。   先帝殡天之际,叮嘱她务必要规戒劝勉,免失其本原与初心。   燕太后原以为,平帝崩后只怕再无能牵制他一二的人。   却不想,这个人选平帝原来已是早有筹谋。   小皇帝照例来得最晚,众人起身问过礼,各自坐回去。   他扫视过一周,目光触及皇婶时有明显停顿,很温和地笑了下。   只是皇婶被皇叔挡得结实,全没有瞧见半分他的致意。   宴开,宫宴独有的菜式一道道呈上来。   谢青绾举著的模样秀气斯文,偶然尝到喜欢的便会眸光微亮,黏糊糊地夹给顾宴容尝尝。   怀淑大长公主自开席来便是面色冷淡惜字如金的模样。   连颔首致意都没有。   谢青绾轻轻吹了吹那碗热气腾腾的甜羹,袖上绣工精巧的小葡萄串将那只手衬得莹白无暇。   她拿温热的茶浅漱一漱口,方才附在顾宴容耳边问道:“那回殿下罚她了么?”   顾宴容淡淡抬眼,左手抿去她唇角沾着的甜酥碎屑,替她添菜的动作全未停顿。   他没有否认。   谢青绾心下了然,规规矩矩地坐回去。   饭罢燕太后邀她也怀淑大长公主一道散步。   谢青绾习惯早睡。   不知是不是病弱的缘故,她每日总要睡得比常人更久一些。   她被顾宴容牵着,才要推辞,忽听身侧有人禀道:“陛下,漳州急报。”   谢青绾一顿,下意识仰头去看身侧这位摄政王。   顾宴容看懂她的目光,拨着她鬓间的小珍珠,告诉她:“我也得去,绾绾。”   谢青绾眼底的光暗下去,眼睫扑闪,慢吞吞说:“好罢。”   她一个人在临山殿到底无趣,便应下了燕太后的邀请。   嘉祥宫的花园幽静雅致。   这位怀淑大长公主满脸无甚表情,只淡淡跟在燕太后身侧。   宫灯辉明,谢青绾嗅着花香与清凛水汽,从花圃中缓慢穿行。   燕太后问她:“阿绾宫中可会觉得闷么?”   似乎只是家常。   谢青绾便诚恳地感慨道:“是有一些。”   燕太后被她暗暗藏着忧郁的语气逗笑:“难怪康乐喜欢你。”   “康乐亦是不喜宫中无趣,央着哀家与皇帝,早早出宫开了府。”   她瞧了眼天际朗月:“南楚王朝绵瓞百代,何曾有过这般的,”   声音轻了些:“这般飘零,又凋敝的光景。”   谢青绾只好宽慰道:“太后娘娘,陛下年纪尚幼呢。”   燕太后挽着她的手微微握紧,含笑点点头,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们在花亭中歇了歇脚。   怀淑大长公主终于开口说了今夜第一句话:“风有些凉了,听闻太后娘娘这里有上品的百花酿。”   燕太后又气又笑:“你倒是星点未变。”   宫婢在亭中支起暖炉来,又去了三张小小的泥炉已盛酒来烧。   翠羽小跑着给她送了更暖厚一些的斗篷。   谢青绾便这么倚在凉亭间,吹着清爽夜风,瞧这阑阳城中尊贵无匹的两位,拼酒一般一盏接着一盏。   燕太后为小皇帝之事愁肠百结。   至于这位怀淑大长公主,谢青绾亦不晓得各种缘由。   酒倒是很香。   谢青绾舀来一盏,才要尝上一口,忽被一只手按住。   怀淑大长公主目光清明:“这是烈酒。”   再一瞧,她那只小小的泥炉里已空下去大半。   顾宴容在鸿台殿处置完那封急报,动身到嘉祥宫花园接人时,正瞧见燕太后与怀淑大长公主行着酒令。   至于谢青绾。   哦,这位小漂亮歪搭搭地倚靠在亭柱上,捧着腮专注看这两位行令。   再睁着圆眼睛一脸认真地鼓掌。   只是眼睛里已全是氤氲朦胧的雾气,不怎么聚焦。   她瞧起来似乎并未醉得太狠,约摸是觉得冷了,还晓得将身上的斗篷团成圆的裹好,连下巴都藏得很是妥帖。   作者有话说:   在码二更 第51章 长指 ◇   ◎以后都不会再让绾绾等了◎   谢青绾借着辉明的灯火瞧见他来, 眼巴巴地便要起身去迎。   结果踩了斗篷的下摆,吧唧一声摔在地上。   一旁伺候的宫婢们霎时吓到,七手八脚地拥上来扶她。   顾宴容已走至她身侧,将人从冰凉一片的砖石地面上抱起来。   燕太后方才回神, 听到这位杀神嗓音低低地问:“饮了多少, 嗯?”   随即是懵懂迟钝地一声“啊?”   尾音上扬, 像是俏生生的一把羽扇簌簌扫过耳廓。   顾宴略微颔首致意,将人抱回了临山殿去。   谢青绾似乎摔得有些懵, 被他抱着走出嘉祥宫很远,才恍然回神。   男人身躯遮挡了辉明的灯火, 晦暗中瞧不清他的模样, 只是气息熟悉。   谢青绾乖乖被他抱在怀里, 手指攥紧他的衣襟:“殿下?”   顾宴容将她密不透风地抱在身前, 满头嗅一嗅她怀里的气息, 带着点鼻音应答道:“嗯。”   她被抱回临山殿,迟钝地陷进软榻里, 被顾宴容拿热腾腾的巾帕细致擦了脸和一双细嫩的手。   顾宴容胸膛堵困在她跟前,指腹粗砾擦过她颈线:“绾绾今日还要药浴, 怎么办。”   谢青绾醉后反应便格外慢些, 眼睛清澈又迷蒙地望着他, 一时理解不了。   饮酒后不宜立时沐浴,顾宴容便喂了醒酒汤,等着她缓过劲来。   他拨动少女发间圆润的小珍珠,长久地凝视她的唇瓣:“绾绾玩得开心么。”   谢青绾反应很慢, 良久才听懂他问的是甚么, 蹙着眉尖摇头:“不太开心。”   顾宴容指节停顿, 垂眼时目光与嗓音一同落下:“谁惹我们绾绾不开心了。”   谢青绾忧郁地团成一团, 如同他去接时见到的那样,歪搭搭地倚靠着他。   软得像是没有骨头一样。   她下巴支在顾宴容颈窝里,复又推拒地挪开距离,嘟囔了几句甚么。   顾宴容侧耳凑得很近,才勉强分辨出:“殿下很忙的,不能打扰殿下。”   默诵某项守则一样。   小心翼翼的,很缺陪伴,听得他心间重撞。   顾宴容受困幽庭,运筹帷幄暗自培植羽翼时,便已对阑阳城世家大族各方势力了如指掌。   走出幽庭之前,以旁观者的视角对这位镇国公府幺女的全部了解,便唯有“体弱多病、避世安养”八个字。   昭帝忌惮谢安道,用计设杀了谢氏嫡出一脉的全部男丁,又迫使谢老国公自释兵权。   甚至为避“死灰复燃”之嫌,这位谢老国公足有十二年未与朝中老友会过一面。   阑阳城中世家贵族,亦不敢同镇国公府来往过密。   权争之中结盟的世家大族之间常有往来,也成为世族贵女们互结手帕之交的契机。   谢青绾多病避世,偏又生在镇国公府,便注定不会有这样的密友。   她性格温静,大眼瞧上去似乎是很能适应这样生活的。   只是他垂眸看到谢青绾雾气浓浓的眼睛,看到她勉力与他拉开的一点距离,和执拗攥着他衣襟不肯撒开的手。   显然并非那样适应良好的。   祖父母年事渐高,母亲忙于中馈,姊妹陆续出嫁。   顾宴容近乎想象得出,她一个人住在那座栽满芍药的小院子里,汤药时温养也是困囿,致使她恹恹生倦,病歪歪的打不起精神来。   听着或崭新或熟悉的志异奇闻,在矮倚上无可控制地睡过去。   精神好一些,便到花圃里瞧一瞧她满园的花。   而今下,在这临山殿里,一直陪伴她左右的芸杏素蕊也未能跟来照顾。   白日里,要被一个人留在这座空荡而无生气的宫殿里。   上回不是已经告诉过他,会一个人悄悄掉眼泪了么。   顾宴容倾身同她贴近,张开手道:“绾绾。”   她外衣温凉,圈进怀里时有清澈凛冽的酒香。   “以后便把绾绾系在身上。”   谢青绾闷闷地点了点头。   才饮过酒,今夜便不能服汤药。   她酒劲散开不少,宫婢进来通传说药浴已经备下。   顾宴容长指捏了捏她下颌:“我来照顾绾绾药浴,好么。”   谢青绾歪了歪脑袋。   她眼睛里像是蒙着一层单薄却挥之不去的雾,无论如何瞧不清他的神情,连带着也琢磨不通他话里的含义。   那道低沉却悦耳的嗓音在她发顶轻然炸开。   他唤她绾绾。   再俯身亲她鼻尖,眼睫,连同佩着珍珠的琵琶骨。   顾宴容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很轻易亲地她无措无措轻颤,眼里雾气更浓一些。   她茫然眨着眼睛,抬手全无章法地触碰他的脸:“殿下,我看不清你。”   顾宴容将她按入怀抱,长指安抚似的揉着她发顶:“绾绾还醉着。”   那身淡烟粉色的云纹暗光披风散落。   药浴的兰汤在这初初入夏的时节里呈现出清透的绿色。   谢青绾蒸得两颊泛红,双手捧着青瓷盏,小口接续不断地喝着白芍雪蜜。   顾宴容坐在石壁岸旁的蒲团里。   灯火辉明,略一低眸便可以将花瓣与药草遮浮不住的光景收入眼底。   谢青绾饮尽了雪蜜,将青瓷盏还给他,又怯生生道:“会淹到我的。”   药浴正与她肩线齐平。   顾宴容递来的手臂极稳,一手将那青瓷盏搁置在旁。   不过分神一瞬,谢青绾醉醺醺得不大稳当,被池中波动不定的浮力掀得歪了下。   连连呛水。   顾宴容近乎是在她歪倒的同时翻身下水,拎着后颈一把将人提溜起来。   谢青绾睫毛上都盛着细碎的水珠,随着她咳嗽的动作一颗颗震掉。   长发、眉弯都被打湿。   顾宴容身上玄黑衣袍霎时浸透,染了满身的药香。   他一手将喝醉了便没了骨头的谢青绾稳稳挟扶,另一手在她咳嗽时抚顺着后背。   谢青绾只觉近乎时呛水的同一瞬,便被他一手稳稳地捞了起来。   水呛得她喉鼻都不好受,蹙着眉咳得要泛起泪花来。   一侧眸,瞧见沾着水珠、衣衫被她揪拽得不成样子的摄政王。   他有一双深邃而摄人的瞳眸,眉宇一同低敛时便隐隐透出掌权者独有的压迫感来。   此刻却一身狼狈、线条清晰的下颌上仍有将坠不坠的水滴,在灯下折射出一星亮眼的光。   谢青绾瞧得入神,一时忘记了喉鼻的不适,更凑近一些,从水滴间看到小小的、倒映着的自己。   他眼睛里也有。   谢青绾烂漫又稚气地笑,细指胡乱触到他眼睫与鬓发,连同打湿的锦袍。   尔后整个人朝他贴过来。   隔着那点微薄的锦料,温度与柔软近乎不受阻隔地清晰传达。   顾宴容眸光暗下去,按着她肩角哄道:“绾绾,下去。”   醉酒的少女像是花藤一样,守着立柱攀绕生长,不可分剥。   她轻轻弱弱的:“哼。”   全没有察觉他意味明显的眼神和腾起的热度。   顾宴容微微偏首,那嗓音更为清晰而冷隽:“是不是我一直以来的隐忍,让绾绾觉得我只会做这么多。”   ——   燕太后的生辰便在四月十一,作为熙载元年第一场真真正正的国宴,极为盛大与隆重。   万寿圣节,番邦来贺者众多,南疆这回的使臣尽数换作了新面孔,那日进献稀世美人的沁娜公主也不在此番随行之列。   阖宫上下忙碌得不成样子时,谢青绾却紧阖着门窗,仍旧有些恍惚地出神。   他手指好长。   那层因常年习剑而累积下的薄茧干燥且粗砾。   不知是不是昨夜没有服药的缘故,今晨起身时的乏倦与困顿感似乎格外重一些。   谢青绾少气无力地回绝了早膳,蒙着头不肯见他。   彼时顾宴容遥遥望了眼天色,散隽又纵容道:“好。”   他放好帐幔,吩咐宫人们将早膳好生煨着,不许打扰她。   临走还要将被窝里的小幽怨挖出来亲一亲,才终于将人哄着栽回去:“睡一觉,醒来便能见到我。”   今日仍旧只是万寿圣节的备置,谢青绾无事一身轻,纵是睡个一整日也没甚么要紧。   谢青绾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半梦半醒间嗅到一点幽微的血气。   吻落下来,冷峻而带着未褪的肃杀之气。   顾宴容低低唤她:“绾绾。”   似乎是才出门办事回来。   手上有烈酒的余香,大约是杀人后仔仔细细盥过了手,然血气极易沾染,却不好轻易洗去。   谢青绾忽然没来由地想到。   他果真像是一头桀骜不驯的恶兽,守护领地,凶悍好斗,带着伤痕或是一身血气回来。   又会在见她之前把自己打理干净,藏好一身杀戮的痕迹。   顾宴容掐着她下颌强势不容分说地吻她,像是讨要自己的勋章一样,在亲吻的间隙断续问她:“这回没有让绾绾一个人等待。”   谢青绾一愣,那点恍惚与别扭早被他热烈的吻搅散。   又听他道:“以后都不会再让绾绾等了。” 第52章 往事 ◇   ◎天授长生◎   苏大夫给她开方子从不顾虑昂贵与繁琐。   药草熬制的香汤清苦中隐有微甜, 轻淡又古旧的木质感尾香总会与她的体香相混。   昨夜只泡了片刻,便蒸散了她大半的醉意。   谢青绾隐约记得满池波动的兰汤没过脖颈。   因为没有力气,全仰赖他的臂力和定如石柱一样的身躯才勉强立稳。   但那条支撑她的手臂后来成了困锢她的牢笼,钳在腰上的力道之大令她浑身都调动不起半分力气。   完全无法推拒与抗衡。   顾宴容黑袍整束, 像是一尊无可撼动的漆黑石像, 无论困锢的铁臂还是作恶的手, 都掣制得她无可退避。   他却还有闲情逸致吻她单薄泛红的眼尾,在她耳边重复了白日里才对她说过的某句话:“绾绾多漂亮。”   原来他说出这句话时, 脑子里想的是这种事情么。   变态。   但是她显然不大擅长记事。   此刻被他一句“再不让绾绾等”哄得晕乎,便像是脑袋瓜里只能记得一件事情一样, 轻易忘掉了昨夜铁一般将她困锁的那双手臂。   她好奇问道:“殿下一早去做甚么了呀。”   顾宴容神情不改, 平铺直叙:“审了一些事情。”   哦, 严刑酷审。   谢青绾嗅着他手上烈酒都难以掩盖的血气, 暗自琢磨了下, 觉得场面大约不会太好看。   “是与陛下的事有关么?”   顾宴容不咸不淡地略一颔首,显然更关心另一个问题:“绾绾饿不饿。”   手掌朝她暖软的小腹上挪。   谢青绾很小幅度地摇头, 晃了晃他的手腕:“殿下,我想听。”   话音才落, 环拥着她的臂弯忽然收紧, 熟悉的粗砾指腹轻擦过唇瓣, 立时勾起她昨夜迷蒙又断续的回忆。   她躲了躲,唇瓣实在很像剥了红壳的荔枝,亲吻后透出淡淡的粉。   顾宴容指尖感知到她唇上润意,目光微动:“会吓到绾绾的。”   窗外有闷雷涌动。   她已睡了场回笼觉, 算一算时辰外头也该翻起鱼肚白, 却迟迟不见天光。   四下帐幔笼罩, 将灯火与初晨的辉光一并隔绝在外。   天外有闷雷涌动, 似乎是又有一场暴雨。   顾宴容身上锦袍很凉,扎束的袖口不知缘何松开了一点。   谢青绾同他一道用过早膳,终于如愿在临山殿的阁楼间听到了这个故事。   “天启年间昭帝三征苗疆,以强军将其全境收为附庸。”   “昭帝四方征伐,留下一身伤疾,几番为苗疆巫医所救。”   “自天启十年起,苗疆与南楚往来愈加密切,昭帝身侧近臣,常见苗疆相貌。”   谢青绾听得正投入,楼外忽有一声闷雷惊起,吓得她战栗立下。   立时又有温热的手掌捂上她右耳,将她按进怀抱。   四下骤然寂静,她听到男人沉着有序的心跳声。   那道低缓熟悉的音色在手掌的隔断下仍旧清晰可闻:“同年,苗疆向昭帝进献了他们守护千年的无上密宝。”   谢青绾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音色,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念道:“昭帝曾亲自提笔,为这密宝题了一个汉名,叫做。”   顾宴容缓缓俯首贴近她耳廓:“天授长生。”   语气寒如不化的坚冰。   谢青绾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自古多少王侯将相立不世威名,成千秋不败之功业,册载青史,亘古传芳,晚年却难逃“长生”的诱.惑。   她心惊道:“昭帝,纳用了?”   顾宴容安抚似的轻按她的肩背,冷淡又平常地嗯了声:“天启十三年,昭帝大病,生死垂危,巫医快马加鞭回苗疆求药。”   谢青绾虽不晓得当年内情,却也知道结局。   她揪着顾宴容沉奢的衣襟,仰头望着他:“天启有二十五年。”   顾宴容颔首:“巫医为他续命三月,三月一过,便是无上密宝也回天乏术。”   这位被百姓称道为“百代才出的英主”要再重病昏沉中、在这短短三月之期内作出决断。   长生二字有如魔咒一般,万古多少帝王垂垂暮年时都难以相抗。   多少震烁古今的千古帝王自毁基业也遍寻不得的东西,似乎摆在了昭帝触手可及的距离里。   他像是穷途末路的赌徒一样,攥紧了命运抛下的最后一棵稻草。   谢青绾久久未能回神,喃喃问道:“殿下,这天授长生,究竟是甚么?”   顾宴容垂眸凝视她,像是予她温定庇护:“蛊。”   谢青绾近乎是在捕捉到这个音节的同一瞬,骤然想起那日使臣宴上,从阿思弋背部绽开的血肉里密密麻麻爬出的红色长足蛊虫。   那近乎是她唯一一次,看到顾宴容身上浓重的、不可压抑的震怒。   他一贯内敛,连情绪都少见。   “所以陛下近来所困,果然并非神鬼,而是巫蛊?”   顾宴容不置可否,掌心抚上她脸颊,嗓音回暖:“绾绾会怕么?”   他怀里暖烘烘的,味道清冽好闻,纵使指间沾着血气也令她生不出惧意。   谢青绾想摇头,眼睫忽闪时却不可抑制地回想起那位稀世美人背上开绽的血肉,沾血的、簌簌密密的一片红。   只停顿刹那,顾宴容安抚的吻已落在她唇角。   他一贯是凶悍且极具攻击性的,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一样吻碾她的唇珠,强势不可抵挡。   这回的吻却是和风细雨,轻缓到近乎称得上温柔。   谢青绾被他亲得轻唔了声,仰头环抱他的肩背,阖着眼睛,鼻间呼出的气息热乎腾腾,似乎格外喜欢。   她顺从地由他贴了又贴,有些迷糊的时候听到他清冷平缓的声线染着一点暗:“天启二十四年,皇宫起过一场大火。”   “巫毒,试验品,天授长生,昭帝后半生为之颠倒疯魔的一切,都终止在那场映红天幕的大火中。”   “没有例外,绾绾。”   他犹如一座深覆冰雪山,沉寂而肃穆地伫立于天地之间,伫立于梁涛滚滚的银河巨流与命运钝钝转响的生锈轴齿里。   自始至终,不可撼动。   谢青绾被他吻了耳尖,听他带着明显安哄意味地告诉她:“洗净了这点余孽,带绾绾去北境看雪,好不好。”   阑阳城天子脚下,地处江南,鲜少有雪。   谢青绾听到看雪两个字,眼睛霎时亮了亮,只是才要开口便意识到,她这样一身病骨,只怕出了阑阳城便要颠簸病倒。   若要带着她,只怕路上灾病不断。   谢青绾藏着点小遗憾,仰头认真同他讲道:“殿下国事繁忙,这一行岂非要花去月余,再带着我,只怕很繁琐拖累的。”   她绞着男人织锦的外袍,声音小下去:“殿下忙完,我们还去秦月楼听书就好了。”   顾宴容安静听她说完,缓慢却条理分明地一样一样答道:“绾绾体弱,我们无需走得很远,空州城便有大雪。陛下太过仰赖于我,因故迟迟不能自立,我本也该远离一阵。”   “十月启程,好不好。”   谢青绾在他沉寂一片的瞳仁里像是闪着微光一样。   她仰头,目光也亮:“好。”   四月初八,浴佛节后寺庙祈福的贵女纷纷启程回京,应召入宫为燕太后庆贺生辰。   康乐长公主在寒林寺为求了许多平安福,奈何因着畏惧于摄政王,未敢亲自到临山殿来送予她皇婶,只得遣了身边最器重的宫婢来。   谢青绾自是欣然收下,又吩咐身边伺候的宫人,从妆奁里取了两支新打的珍珠钗子来,算作回礼。   万寿圣节将近,多的是碰面的机会,便没有捎话。   她握着平安福,嗅到上头很淡的香火与沉檀的气息,仿佛心也跟着静下。   很是玄妙,难怪祖母年年要去。   谢青绾将这枚小小的符同腰间珠佩缀在一起,因着宫装繁琐,倒也不显累赘,反倒更衬出精巧。   她握着另一枚碎步往书房去,正遇到议完事离去的丰宗祝,二人遥遥见了礼。   顾宴容搁下笔,注视她眉眼含笑地走近。   肩背单薄,腰肢纤窄,那双粉白莹润的手呈至他面前,掌心搁着一枚折得很是细致的平安符。   目光向下,果然瞧见她腰间佩着一模一样的一枚。   顾宴容抬手接过来,略微俯首与她平视:“康乐拿给绾绾的。”   谢青绾纠正他:“是送给绾绾与殿下的。”   见他不动,便凑上去很近地贴贴:“好闻的,样式也别致,殿下同我一起佩戴,好不好?”   她永远低估这位杀神的独占欲与掌控欲。   连她身上混杂一星半点旁的气息都不许,何况是佩戴旁人所赠之物。   只是她眼睛实在干净得发亮,软着嗓子缠人又可怜:“好不好,殿下。”   作者有话说:   早睡,明天再双更(被掏空) 第53章 失约 ◇   ◎晚间来接绾绾◎   顾宴容阖上手边文折, 密纹繁复的封皮将上头铁笔银勾的一个“杀”字连同鲜红的私印一并掩盖。   谢青绾虽夜视不佳,白日里目力倒还不错,在他阖上文折的瞬间瞧见上头熟悉至极的红色印纹。   他动用了私印。   是近几日要有所行动么。   在燕太后生辰盛宴的节骨眼上。   那只手冷白修长,指节微微隆起时骨感愈加分明。   折成菱角形状的平安符被他捏在手里, 不远不近地嗅了嗅。   “不如绾绾好闻。”他说。   谢青绾呆了呆, 耳根慢慢红透, 连何时被他解了束腰的锦带都不晓得。   打从那回醉酒之后,他留在临山殿议事的时候似乎多得多。   谢青绾无措地被他拎起来团进外袍里, 将他锦缎沉奢的玄黑色广袖长袍抓得皱乱。   门窗紧阖,书房无甚光亮, 他落下的目光却像跃跃燃动的火。   砖石砌就的地面上却惟见零零散散的淡青色纱衣与流光裙, 连同质地柔软的暖白色小物。   谢青绾在阖眼的间隙看到他衣袍整束, 一枚玉扣都不曾乱过。   她惊乱按那只手, 菱角一样的平安符在他鼻息和恶劣的手间不知落到了哪里。   ——   燕太后的寿宴声势浩大, 谢青绾五更未至便被内侍唤起来盥洗更衣。   今日乃是万寿圣节开宴第一日,小皇帝要携皇室与众宗眷先行拜寿, 宴见前来相贺的世族与番邦。   这位新帝幼年即位,中宫空置, 这道贺寿的礼程因着少了嫔妃一众人的参拜, 已算是精简许多。   谢青绾起身便不见摄政王, 约摸是小皇帝正忙。   翠羽替她挽了发髻,跪坐一侧道:“王妃娘娘生得美,这串珍珠格外衬您呢。”   她手很巧,挽的发式繁复端丽, 与今日的冠服很是相称。   谢青绾对着铜镜细细端详, 浅浅笑了下。   临山殿外早有接引的内侍相候, 见有倩丽的裙影缓缓行近, 忙吩咐手底下众人掌起宫灯。   四更天还未亮,辉辉熠熠的光影映亮了她的五官。   冠服端丽,眉眼幽静,在无际的夜幕与明灭不定的灯火中更添出尘意味。   她养在闺中十六年,除却那场阴差阳错的赏花宴,近乎从未在世家大族的集宴中露过面。   莫说深宫,阑阳城中世家大族认得这张面孔的也不多。   内侍惊叹一瞬,已埋下头去收敛好神情,在她身侧好生掌着宫灯:“王妃娘娘,这边请。”   外头浓云翻涌天色沉沉,似乎将有一场暴雨。   踏出殿门,风盈广袖。   谢青绾披着斗篷,晨起垫了三两块软糕果腹,又方才服过汤药,在这样的晨风中倒也不觉得很冷。   正殿先由皇帝携众亲王叩礼贺寿,她被引至东配殿相候。   内侍引她直上首座:“王妃娘娘需同众女眷一道,在此稍候片刻。”   谢青绾颔首:“有劳。”   一抬眸,瞧见顾菱华在勤勤恳恳地背着手稿,似乎是给燕太后的贺词。   皱着眉尖,口中念念有词,看得谢青绾抿唇轻笑。   侧眸时便发觉一向冷脸的怀淑大长公主也带着极淡的笑意,无声吐出两个字来。   依口型看,约摸是:“出息。”   谢青绾终于找到这位怀淑大长公主带给她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实在与她要强的二姐姐很像。   她同殿中宗眷们大略寒暄过,等了足有一个时辰,才见那名内侍前来接引。   谢青绾走在一众宗眷最前头,同怀淑大长公主一道往迎晖殿正殿而去。   才出东配殿,余光擦见锦衣玄袍、高大挺拔的一抹身影。   谢青绾遥遥望过去,男人似有所觉一般,几不可察地朝他侧首。   只一瞬的停顿,便不紧不慢地出了迎晖殿。   这样一场万寿圣节,阑阳城名门望族达官显贵无不到场亲贺。   殿中已换了锦缎毯与拜褥,谢青绾端方行了礼,道:“贺太后娘娘万寿,愿献南山之寿,欣祷日月之长。”   燕太后含笑说好,收了摄政王府的贺礼,赐坐右席。   谢青绾在一旁徐徐品茶,听到了康乐打从东配殿便在辛苦默诵的贺词,显然很是用心。   贺寿的礼程走完已近午时,众女们在瑶春园各厢稍事休整。   临山殿路远,谢青绾便就近在瑶春园歇了一歇。   她困困打了个盹,半梦半醒间听到天际闷雷滚响,风掀起石砾打在鸢尾雕纹地木窗上。   骤雨将至。   她不知缘何睡不安稳,攥着软枕一角的手绞了又绞,眉心始终紧蹙。   谢青绾张开眼睛,披上斗篷将紧阖的窗棂支开一点罅隙,嗅到杂着尘汽的细风。   她揉一揉额角,已记不起来方才那怪诞又没有端由的梦境。   出神间,忽然听到笃笃两声叩门。   外头宫婢通禀道:“王妃娘娘,康乐长公主来寻您一道叙话。”   谢青绾嗯了声,便瞧见顾菱华推开厚重木门。   见她要起身相迎,忙道一句“皇婶不必见礼”,便反手掩上门倒一句不必见礼,在茶案另一侧落座。   她冠服华美迤逦,张扬又明艳。   谢青绾吩咐翠羽替她斟茶,嗓音仍旧温和:“外头风冷,暖一暖手罢。”   顾菱华捧着茶盏:“皇婶觉得康乐今日的献词如何?”   谢青绾支颐想了一瞬,神情认真地评价道:“真情动人。”   她凑过去,附在顾菱华耳边低声告诉她:“看了再下边献词时,我瞧见太后娘娘眼眶有些红。”   顾菱华搁下茶盏,将被茶水暖热的手心贴在自己冰凉的两颊:“那便好,我在寒林寺写了许多天呢。”   她忽然问道:“皇婶,听闻陛下近来有恙……”   谢青绾按了按她的手:“殿下已然在查了。”   顾菱华听罢她细声宽慰,却仍旧松不开眉尖,忧心忡忡道:“陛下即位时便诸多不顺……”   她是燕太后长女,与小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姊,忧心切切倒是常事。   谢青绾将一众侍候的宫婢屏退,方才道:“康乐不是为陛下求了平安符么,只要用心至诚,想是不会差的。”   顾菱华被她安慰住,心下有了一点寄托:“待陛下痊愈,定当为寒林寺的佛祖们重塑金身。”   开宴时内侍照例来引她入席,场面比之今晨献贺时更为宏大,近乎是半个阑阳城的贵女都齐聚于此了。   才至殿门,侍尖已尖着嗓子朗声通传道:“摄政王妃入殿,康乐长公主入殿——”   席中众女眷纷纷起身见礼。   上首空置,燕太后尚没有入席。   谢青绾在次席落座,嗓音清亮道:“不必拘礼,快都起身罢。”   大约是因着她鲜少露面,席中不少目光若有若无地朝她投来。   谢青绾镇定自若,还未开宴,便已盼着散席。   燕太后驾临时气氛正热络,女眷们纷纷献了贺词,在礼乐中开了宴。   饭罢众人陪同燕太后一道,往御花园南苑梨花亭去观戏。   谢青绾心下有了掂量,杯中果酒只沾了小半,微醺时步子更慢一些。   梨花亭虽以亭命名,却是画舫一般木筑石砌的亭台水榭。   阁楼绕水榭中央高而广阔的戏台而建,白玉石栏雍容华贵,立于露间恍若众星拱月。   戏听了小半,谢青绾借故更衣出了梨花亭。   御花园山石环绕,细风清凛吹皱了青石白鱼的浅潭。   她俯身照见头上玉冠,池底倒影晃动不休。   猝不及防间一条手臂横腰揽过,一把将她带至环绕的山石之间。   谢青绾近乎是在男人揽上来的同时分辨出他的气息。   她后背抵在微凉的河石上,仰头果然瞧见熟悉的眉眼:“殿下。”   眼巴巴的。   顾宴容抵得极近,似有若无地闻嗅她下颌与纤颈,呼吸变沉,鼻音渐显:“嗯。”   谢青绾像是有了主心骨,依靠在他怀里倾诉道:“今日心神不宁的。”   顾宴容将她纳入袍间,虽有侍从守隔在外,却到底是在步履不绝的御花园中。   他显然很懂得怎么哄她,掌心轻按着她后心,肩腰暗蕴力量,稳如巨木:“跟着去玩便是,晚间来接绾绾。”   谢青绾用力点头。   他似乎冗事缠身,见过面哄好了人便将谢青绾送回梨花亭去,缓步出了御花园。   谢青绾在水榭的阁楼间伴着咿咿呀呀的戏腔睡过一觉,再醒时天色已暗,四面宫灯辉明。   今日天阴,黑得格外早些。   阁楼外阴风大作,飞沙走砾。   燕太后遣散众人,宫人便为她取了纱笠与斗篷来。   谢青绾记挂着他要来接,碎步往梨花亭外而去,却没能寻到人。   她神情落寞了些,身侧侍候的翠羽问道:“王妃娘娘,可是在等着甚么人?”   谢青绾颔首:“再等一等罢。”   他政事冗杂,兴许不过是一时被绊住了脚。   于是这一等便是许久,谢青绾守在阁楼间听风打窗沿,看天上浓云和明灭宫灯。   直至晚膳,却都不见人来。   翠羽再次劝道:“王妃娘娘,外头眼见是将有一场暴雨,再等下去只怕雨中难行啊。”   句句在理。   谢青绾等得有些乏倦,只好由她虚扶着缓缓回了临山殿。   侍奉的一众宫人不知缘何尽皆不见了踪影。   殿门虚掩,不见光火。   内侍掌着灯道了句奇怪,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殿门。   光火泄进来,她借着微末的灯影看清了正殿之上,端坐着黑袍墨冠的一个人影。   “殿下?”   宫灯映清了他摄人的五官。   这二位一贯蜜里调油,内侍见状已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顺带将殿门紧紧掩上。   谢青绾举着灯将案上烛台点着,被他漆黑的目光牢牢锁住。   似乎与平日里不大一样。 第54章 失控 ◇   ◎她的回应赋予他意义◎   像是好整以暇的、静待猎物走近的目光。   有浓郁的攻击性。   谢青绾被他盯得有些发凉, 搁下宫灯眼巴巴地凑过去:“殿下。”   她来牵他的手,垂头丧气的,像是霜打的一朵小小的花:“殿下怎么没有来接我?”   语气委屈又可怜:“是殿下忘记了么?”   静默如磐石的男人终于缓缓有了动作,覆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她紧阖的、脆弱的眼, 落在下颌。   谢青绾仰头给他碰, 闭着眼睛朝他怀里钻。   他坐着, 谢青绾便坐到他腿上来,还要他手臂圈着环着好生将她抱紧。   倾诉道:“梨花亭好黑的。”   却全没有留意, 那只曾染血无数的手描着她下颌流丽的线条,不紧不慢地握上她的咽喉。   谢青绾明澈黝黑的圆眼明若御花园那座白石浅潭, 倒映着烛台和他危险又残忍的神情。   她眨了眨眼, 攥着他衣袖仰头道:“殿下……”   掐在咽喉上的手骤然收紧。   他手指修长, 近乎能够完全环住她纤细又脆弱的脖颈, 又在她不可置信的目光里缓慢收紧。   谢青绾被他按在怀里挣脱不得, 断断续续地唤着:“殿下。”   顾宴容俯首贴过来,鼻尖近乎碰到她侧脸, 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口吻审视道:“好大的胆子。”   他慢条斯理,像是在享受生命流逝掌心一样:“他派你来的?”   谢青绾扑簌掉下眼泪来, 攥着他的手腕竭力呼吸。   她说不上话, 只觉得顾宴容像是要扭断她的脖子一样。   他要杀掉她吗。   谢青绾浑身战栗, 恳求一般仰望他的眼眸,落下来的眼泪烫得惊人。   浓而卷长的睫羽打湿成缕,带着楚楚可怜的水汽。   分明是被他一手掐在命门,却仍旧攥着他衣襟不肯松开, 连挣扎的力气都小得几近于无。   他不知缘何迟迟不肯发力, 扼在咽喉的手像是把玩珍贵的瓷器一样, 放任她急促地小口呼吸。   她害怕得像是要晕厥一样, 眸中极度不可置信,连啜泣都没有声音,却定定凝望他。   眼睛雾蒙蒙的,只盛着他一个人的倒影。   砸下来的眼泪烫得他松手,垂眸,看到属于他的、不可控制、不可掩盖的一团隆.起。   谢青绾被他松开,立时急促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一时顾不上思考,只想要远离这个危险的源头。   才一挪动,霎时被一只手臂强势揽过来。   顾宴容在她又惊又惧的目光里缓缓低首,尝了尝那张莹莹润润的唇:“叫甚么名字?”   他把她忘掉了。   谢青绾怕得要命,一时想不通其中缘由,只好摇头道:“殿下,我去请御医来好不好?”   顾宴容拇指指腹按在她唇上,重复道:“叫甚么名字?”   她努力镇定下来,藏着怯意如实答道:“叫,谢青绾。”   男人缓慢重复了一遍,问她:“哪两个字?”   “绾雾青丝弱,牵风紫蔓长。”   顾宴容于是如同奖励一样吻嗅她的瓷白的纤颈。   他半阖着眸子,极尽冷隽却又极尽靡欲。   谢青绾似乎格外脆弱一些,颈侧的指印隐隐开始泛出青紫来,约摸是已经积了淤血。   他轻抚那片淤痕,钳在她腰间的另一只手缓缓拨散了她王妃仪服上蝉翼一般细细的薄带。   男人屈起的指骨沿着她颌线一点点描绘:“谁点了你来的?”   他意味不明地哼笑:“怎么这么会挑人。”   谢青绾缓缓意识到甚么,假作乖巧地在他手心里仰起脸来:“殿下可知,如今是何年月?”   顾宴容像是看透她的心思,却全不在意,甚至擒纵随性地顺着她的话题答道:“天启二十四年。”   饶是谢青绾有些心理准备,还是被“天启”一个年号震在原地。   天启二十四年,眼前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杀神亦不过十七岁。   谢青绾怔怔凝视他。   诡谲,暴戾,城府极深,与她想象中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少年模样全没有半点干系。   这一身气魄,像是尸山血海里浸染经年一样。   通俗一点。   他看起来像是杀过许多人。   谢青绾联想起怀淑大长公主抱病那一回,似乎同她讲过。   “你可知他是怎样一个异类?”   “你所知的不过冰山一角。”   原来他在幽庭里时,比而今摄政监国要疯得多么。   长指忽然钳住她下颌,有阴郁的气息如蛇一般攀绕上来。   顾宴容像是耐心告罄,掐着她下颌又凶又重地吻,像是要将她吞吃一样大肆掠夺空气与甜津,按在她肩角的手掌近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谢青绾竭力推拒与反抗,却反倒激起他更凶悍的攻击性。   暗纹雪锦的襟带层层散开,他像是享用猎物一样吻噬她的唇瓣和脖颈。   谢青绾被迫昂起头来,像是一头孤弱而濒临绝境的羽鹤。   她攥起拳来不遗余力地锤他、推拒他,一刻也不放弃挣扎。   顾宴容在品尝的间隙分出一点心神来:“怎么,不情愿?”   他看到她哭红的眼尾,躲避一眼紧紧阖上的黑眸。   极不情愿,伤心欲绝。   顾宴容心间一攥,一贯平缓而从容的嗓音沉下去,钳着她下颌冷得像是接近穹顶之处经年不化的雪:“睁开眼睛。”   他唤她的名字:“看着我,谢青绾。”   她的注视像是甜剂,像是增色的笔,他在她目光凝定的注视中才能尝到吻甜,才能感知她的肌肤与温度。   抚.摸,拥.吻,有关爱.念与恶.欲的一切在她的注视里才有意义。   或者说,她的回应赋予他意义。   谢青绾听到他低低重复了一遍:“看着我。”   她张开眼睛,看到他瞳仁间浓郁到近乎要凝成墨沁出眼尾的一团漆黑。   像是个真真正正的疯子一样,紧迫又慢条斯理地嗅她的体香,亲吻她的长发与脸颊。   谢青绾心都跟着紧了紧,捧着他脸颊郑重道:“去传御医来好不好,等殿下记得我了,才能……”   话音终止在顾宴容从她松散的襟领间看到鲜红印痕的那一瞬间。   他眼神骤变,像是被定格一般,全部的心神与目光凝结在那一寸不经意泄露的、鲜艳至极的红上。   谢青绾有所察觉,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枚新鲜的印子。   今晨还是昨夜,她不大分得清了。   顾宴容嗓音缓和,像是带着莫大的耐心与从容:“绾绾。”   谢青绾在听到这个字眼的瞬间眼睛都亮起来,惊忙去分辨他的神情,却只看到阴鸷与寒冰。   她落寞地要垂下眼,被他张开手掌近乎是笼罩一般握在脖颈间。   尔后缓缓下挪,层层散开。   他看到了宣示主权一样接续不断的红痕,有意避开了颈间致命的部位,从肩线一路蔓延直下,令人心惊。   “咔——”一声,梨花木椅的扶手生生握断在他手里。   那双挟控她的手冷下去,顾宴容近乎是在拼命按捺着失控与杀意,甚至在微微发着抖。   他问:“是谁。”   无间断的亲吻落下来,像是守护宝藏的凶恶兽族:“是谁,绾绾。”   这样的称呼唤得谢青绾近乎错乱,恍惚要被他接续不断的“是谁”问出愧意来。   她才要开口,忽然听到他很低地笑了一声。   男人抬起眼来,不疾不徐地松开了束袖的系带:“不要紧,绾绾很快会忘掉的。”   锦袍、玉带、腰侧玉扣……   “忘掉他,只记得我。”   昭帝一党他势必斩草除根,无论是谁,都逃不过。   谢青绾摇着头竭力后退,才要说不便被他粗暴扯过。   ……他继续吻下,挨了她一记耳光。   “走开。”   带着泣声   顾宴容霎时定住。   谢青绾抹着眼泪正不知往哪里躲,却忽然瞧见他眉头一皱,旋即侧头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来。   接着是错乱与良久的缄默。   他像是失序的齿轮一样,每运作一点都会发出钝钝的撞响,沉重得像是随时都会碎裂开来。   谢青绾紧拥着他,忽然听到极尽沉着与熟悉的语气:“绾绾?”   这回绝不会错。   谢青绾深吸一口气,无助地仰起头来:“殿下?”   顾宴容看到她颈间青紫的指印,连同旁的一塌糊涂,暴虐的暗因仍旧在他血脉中叫嚣不止。   他为她披上自己的外袍,按进怀里捂上她的眼睛,接续不断地重复:“不怕了,绾绾。”   熟悉的温定与安全感将她裹挟。   顾宴容在她耳畔叮嘱:“不要看,绾绾。”   谢青绾听到利刃破开筋骨的一声闷响,她全然无法反抗的那只手像是被抽离了所有的气力。   顾宴容保持跪坐的动作,仍旧将她护在怀里。   近乎是同时,外头有人领兵锵然破开殿门,暴躁道:“本宫说了他早晚有一日会玩.死你……”   见到殿中这一幕,骤然卡壳。   谢青绾外衫碎了一地,裹着顾宴容的外袍跌坐在地上,手足无措地捂着他身上那枚匕首,却仍旧挡不住沁出的鲜血。   俩人不知究竟算是谁抱着谁,活像是亡命天涯的一对鸳鸯。   谢青绾满脸泪痕,慌乱又无措地重复道:“救,救救他。”   怀淑大长公主提剑立在了原地,不可置信道:“你捅的?” 第55章 无助 ◇   ◎人永远最了解自己◎   老御医胡子花白, 深夜拎着药箱急匆匆赶至临山殿。   谢青绾攥着他的手,拿温水浸湿的巾帕一点点擦拭着他额上冷汗。   她潦草又凌乱地裹着明显不合身的玄黑色外袍,无论如何不肯离开半步。   直至老御医来,才被翠羽劝着将那件满沾血污的外袍换了下来。   翠羽打来热水, 侍候她洗净从指缝直淌过腕线的血痕。   乌发凌乱, 衣衫破碎, 唇上咬痕未消,她一身吻痕凶地吓人, 颈间青紫色的指印更是骇人。   外头浓云翻滚,暴雨荡起天地间苍茫的尘埃与雾气, 寒意深重。   谢青绾换了密而厚实的锦缎外袍, 回房时老御医已为摄政王包扎完好。   他见了礼, 瞧见她泛红不退的眼, 轻叹着宽慰道:“还请王妃娘娘莫要忧思过重啊。”   “娘娘您瞧, ”老御医并起两指将白纱下沁血的伤口指给她,徐徐讲授, “此乃一出要穴,以兵刃刺之可使人暂且丧失一切行动之力。”   他叹道:“王爷运刀精准, 并未伤及筋骨, 只是正卡在穴位, 因故血流得多些。王爷身强力壮,这样的皮外伤,不日便可痊愈。”   老御医开了几味方子,又细细交代了如何换药, 便拎起药箱辞去。   谢青绾坐在榻侧, 指尖仍旧带着难以消减的颤意, 没有章法地触碰他的眉眼, 小声唤着殿下。   怀淑大长公主卸了佩剑,负手踏进寝房时,正瞧见她垂着脑袋,幽静又无措地守着床榻上眼眸紧阖的男人。   她脖颈纤细如白釉煅烧的瓷,将青紫的掐痕反衬出十二分的触目惊心来。   顾慈雪略微仰起下颌,立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嗤笑一声。   她缓缓道:“本宫早说过,他就是一个不通人性与常情的异类。”   谢青绾安静任由她说完,握着:“还未谢过大长公主领兵搭救,只是现下实难招待,待此间事了,必定亲自过府答谢。”   这是要送客的意思。   顾慈雪不疾不徐地踱步而来,语气冰冷幽晦:“谢四小姐想必不知道罢,早在幽庭之中,他便已是这样不人不鬼、无法自控的怪物。”   她扬手一指:“剥皮剜骨,杀人嗜血,幽庭中遭他残戮的尸首日夜接续不断地从宫门抬出去,人血在幽庭宫的暗渠里汇成河一样。从他六岁进入幽庭起,这样的情景便一日未曾止休。”   她哼笑:“这些,他同你吐露过半分么。”   谢青绾安静坐在榻边,衾被里暖烘烘地握着勾着牵着他的尾指,像是忽然想起甚么,起身去寻来纸笔,将老御医交代的事宜一一记下。   她瞧了眼沙漏,记下了这回换药的时辰。   顾慈雪冷眼看她忙碌:“幽庭十二年,摄政四年,十六年间他宛如恶鬼一样将所有人玩弄与股掌之间,恣肆杀戮,倒行逆施。”   “欺瞒,愚弄,这样的异端岂会有心。”   谢青绾笔尖一顿,像是空洞的瓷终于注入魂芯一样,缓缓抬起黑眸,灯影映进她水一样的眼底。   她嗓音中仍旧带着湿漉漉的哑意,轻淡到不曾将声音抬高半分,却定定望着她的眼:“他没有骗我。”   “他说喜欢,没有骗我。”   谢青绾无数次亲见过他的暴戾与残忍,见过他一身充斥恶意的攻击性与深不可窥的独占欲。   但也记得他的纵容,庇护,连同永远被他的衣袍与身躯隔绝于外界的血光杀戮。   他认真记得关于她的每一件事,投来的目光从无分神与偏移。   他在最后一次抉择里,不假思索地将那柄匕首送进自己胸膛。   谢青绾温然仰起头来:“这世上有人互为救赎,有人相爱相杀,人与人的感情本就是不尽相同的。”   她手掌轻扇纸页,等着墨痕渐干:“我讲不清这些道理,可就是知道,他并非愚弄我。”   “至于欺瞒……”   谢青绾生来孱弱,在晦晦灯影单薄如一触即碎的一张白纸,与负手而立、身姿挺拔的怀淑大长公主相比更显出颓靡与弱势来。   她嗓音飘落如蒲羽,语气却前所未有地铮定:“怀淑大长公主自问,便不曾杀过人,不曾有过一段不可言说的过往么。”   顾慈雪被这一问砸得怔然。   谢青绾启唇轻喘涟涟,单薄的肩胛跟着微微起伏:“他锐利,果决,极端自控,辅平帝为政四年剑下亡魂可有半个无辜者。”   “扶持幼帝,守望江山,哪一桩哪一件于心有愧。”   她反问道:“怀淑大长公主如此痛恨于摄政王,又是为百姓,还是为私己呢?”   顾慈雪怒极反笑:“便是为私己又何如?”   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他暴戾,疯魔,泯失人性,在幽庭中用尽手段,残虐手足逼死父皇,本宫当然恨毒了他。”   怀淑大长公主当年乃是昭帝膝下最受宠爱的女儿,一句“最肖朕当年”可谓风光。   两人僵持间,全未留意床榻上双眸紧阖的摄政王,睫羽微动。   谢青绾轻咳几声,嗓音湿哑地断续问她:“大长公主以为,昭帝便自始至终都是那个朝野所谓的百代才出的英主了么。”   她坐回榻侧复又牵起那只手,热意便源源不断地从他掌心传递而来,像是庇护与力量。   谢青绾暗自深吸一口气,努力学着他一贯平缓且慢条斯理的模样,淡淡侧过首去。   “乌漳蔽日,乾坤倒错,世道如此,岂可独善。”   厚重的房门开了又阖,整座临山殿终于彻底寂静下来。   她悄悄把眼泪抹掉,听到房门外两声轻叩:“王妃娘娘,今晚的汤药还未服下。”   翠羽端着药碗埋首踏进寝房,奉药时擦见她哭红的眼尾。   还未开口相劝,却见她已捧起了那碗漆黑的药汁。   汤药一直煨在炉上,冷热正宜。   她双手捧着药碗,虽然眉头紧蹙,却小口认真又坚韧地吞咽着那碗汤药。   换了两口气,药碗终于见底。   翠羽看到最后坠进碗底的那枚晶莹硕大的泪珠,终归没能劝些甚么,将碗匙收好退了下去。   谢青绾隐隐觉得头重脚轻,大约是又要生病了。   她剥开外袍,小心翼翼地避开顾宴容左侧的伤口,贴着他右臂睡下。   男人的体温将衾被烘得暖融,热气蒸得她眼泪都要融化滴落。   谢青绾拿帕子擦干了眼泪,很轻地将脑袋抵在他肩角,忍不住带着哭腔唤他:“殿下。”   沉眠的石像没有回音。   她捧着男人的手腕,胡乱把他的手按在自己颈上那片青紫的掐痕上,藏在衾被间掉眼泪。   那片被掐紫的肌肤一动便疼。   待人群散尽,才终于敢露出掩埋很深的慌乱与无助来。   宫中已经下钥,消息与各方势力尽皆被这座皇城里一道道深门拦截。   她不去想明日该怎么办,只是抵在他肩上宣泄一般轻呜着掉眼泪。   疾风骤雨被紧阖的木窗、合拢的床帐、暖融的衾被连同他暗蕴力量的胸膛隔绝在外。   谢青绾哭得累了,便蜷在他怀里,伴着暴雨的洗刷声沉沉睡去。   却全然不知,身侧人清醒着伴随她“沉眠”了一整夜。   蛊毒带来熟悉的燥郁与失控感,不断纵容着他恶念的滋长,不断诱使他伸出手去,剥嗅她柔软寝衫下的体香,亲吻她,侵.犯她。   人永远最了解自己。   穴位上那一刀扎得极重,虽拔了匕首,却仍旧迟迟没有恢复任何气力,连眼睫都难以抬起。   像是一座玄石镂刻的冰冷石像,萦着药与血气无言静卧。   顾宴容听她伤心又无助的哭声慢慢低下去,最后变作薄弱的呼吸声。   自己送上来,全不设防地睡在他怀中。   他却完全无法动弹。   像是错乱一样。   他一面血液中疯狂滋长蔓延着恶念,最不可见人的妄念与臆想在他识海最深处反复模拟过无数遍。   令一面却又心脏紧攥,艰涩难言,只想亲吻她含泪的眼。   穴位未解,顾宴容无法开口唤她绾绾,亦不得伸手安抚她哭得轻颤的单薄肩背。   唯一能做的唯有嗅着她身上薄弱的药香与自己怀中血气逐渐混杂,听她哭累到沉睡过去。   蛊毒的支配近乎使他回到那座宫墙高深幽庭,回到那段暗无天日的过往里。   他早已习惯于自控与掌控一切,却仍旧飞快回忆起如何控制与抵抗。   像是刻入骨髓的本能一样。   他在拉扯与煎熬的间隙沉着推算,这样的剂量,大约要三日才可完全代谢掉。   穴位上刺得极重的那一刀,至多撑到天亮时。   顾宴容听着身侧的呼吸声,清醒了一整夜。   燕太后寿辰第二日,一桩大事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轰动全城。   摄政王疯癫失控,若非怀淑大长公主带兵拦截,只怕要在燕太后生辰当日手刃发妻。   朝野震动,摄政王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他暴戾无情,为政铁腕,剑下亡魂却尽皆赃官败吏,纵然杀孽深重,却是为官之道。   残虐发妻却乃南楚刑律之重罪,与权谋之争大相径庭。   惨无人道,何堪身为皇室,何堪成为这个王朝的掌舵之人。   何况这位摄政王妃,乃是战功显赫、一身荣光的谢老国公膝下最后的嫡亲血脉。   若有差池,满朝镇国公旧部岂会善罢甘休。   谢青绾五更未至便被翠羽唤起,身侧的摄政王仍旧眼眸紧阖。   大略梳洗过,听内侍禀告:“王妃娘娘,谢老国携老夫人晨叩宫门,请旨接您避回母家,陛下无奈,已将之迎入鸿台殿。”   窗外暴雨如注。   谢青绾隐隐又起了高热,为寒气所沁,难禁地打了一个冷战。   她按捺着脑内昏沉与胀痛,侧首嗯了声,安静守着摄政王。   “殿下。”   谢青绾伏在榻边,有些昏沉地将脑袋抵在他颈窝里,嗓音哑得不成样子。   额上温度烫人。   顾宴容眼睫细不可查地挣动一瞬,却终归没能张开。   谢青绾在他颈窝里又贴又蹭:“祖父自释兵权后便再未出世半步,今日这一遭,可见是下定了决心的。”   她小声问:“殿下醒了,早些来接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接!下章就接!   和评论区小甜心们贴贴~(更新不按时被踹开) 第56章 相隔 ◇   ◎隔门相叙便是◎   鸿台殿金台高筑, 瑰丽恢弘。   摄政王一倒,小皇帝身边暂没了依傍,手忙脚乱地去扶这位伏地叩礼的老臣。   镇国公谢安道曾被昭帝引为义兄,算起来可谓是他祖父辈的老臣。   镇国公府虽因昭帝当年疑心深重而遭赶尽杀绝, 后继无人, 一身丰绩与战功却终归不可泯灭。   朝中旧部虽不再拥立追随, 却也决不会冷眼旁观谢氏最后的嫡出血脉无辜受戮。   谢青绾匆匆赶至鸿台殿时,正瞧见祖父母端坐金殿之中, 与燕太后心平气和地品着热茶。   燕太后瞧见她来,忙起身道:“阿绾来了。”   她亲切地挽住谢青绾微冷的手, 一触之下先蹙了眉:“手怎么这样凉?”   谢青绾福身回道:“路上走得急了些。”   她衣上沾着晨雾与寒凉水汽, 黛眉与眼睫都湿漉起来, 浅唇莹软, 苍白可怜。   颈间掩不住的掐痕看得燕太后一阵心惊。   她自然想替摄政王保下这门亲事。   于公, 这位杀神成婚后确乎收敛许多,朝局虽说不上太平, 也到底不再是永镇年间那血影诡谲的光景。   于私,她少年养在宫中, 与平帝青梅竹马, 也曾见证这位杀神困居幽庭而运筹位置, 一力襄助平帝稳登极位,她也该遵循平帝嘱托,相予扶持。   只是这回。   燕太后侧眸瞧见不动如山、定定品茶的镇国公夫妇,暗叹一口气。   只怕她未必能帮。   谢青绾正起着高热, 手指冰凉, 额头却滚烫。   她同燕太后见了礼, 才缓慢回过身去, 行大礼道:“孙女不孝,惊动祖父祖母了。”   谢老夫人终于端不住茶,将人扶起来拥在怀里:“阿绾,祖母瞧瞧……”   少女脖颈纤细脆弱,青紫的指印像是下了死力掐在她命门上一样,形容狰狞可怖。   谢老夫人只瞧一眼便落下热泪来,伸手却不敢触碰,只说:“好孩子,跟祖母回家……”   燕太后忙道:“昨日寿宴酒水之异,皇帝已着人严查,决不会轻易放过戕害阿绾之人。”   这话说得机巧。   谢青绾到来之前,她便已引着小皇帝将此时所查明的本末来由,连同其中利害干系原原本本地告知于镇国公夫妇。   眼下刻意提起,又将罪魁祸首引向下药之人,显然有意回护于摄政王。   谢老夫人侧首谢过恩旨,仍旧捧着谢青绾道:“阿绾,同祖母回家。”   谢青绾拿帕子替她拭去眼泪,开口只轻轻唤了一句祖母。   燕太后柔声相劝:“暴雨未歇,阿绾身子弱受不得寒,更何况长途颠簸呢。”   她亲和又温慈地望向谢青绾:“春和宫花木满庭,最是宜居,不若先将阿绾安置在此,镇国公与夫人一同留住,也好看顾照应。”   谢青绾安静垂着眼睫。   一旁的谢老国公默然听了许久,起身作揖道:“外臣岂敢叨扰,今日接了阿绾,老臣便就此告退。”   燕太后对这位老国公所知不多,未曾料想他是如此软硬不吃的脾气,一时怔住。   偏偏这桩事她皇家不占寸理,便没有半点周转的余地。   谢青绾反倒沉静,福身温顺地向燕太后辞了行。   暴雨中翠羽撑伞小跑着迎上来,又为她添一重玄青绸质地的雨披。   镇国公府的车马停在长耀门外,素蕊同芸杏皆撑着伞候在车边。   矮身钻进车舆,纷繁嘈杂的雨声像是被落下的车帷隔绝很远。   江氏在车舆中挽她坐下,递来一枚小小的手炉,又探了她的额温,嗓音缓和:“又生病了。”   谢青绾缩在她怀里,唤了声母亲。   她与江氏同乘,镇国公夫妇搭前头一辆。   江氏劝道:“母亲晓得阿绾与摄政王情投意合,来时素蕊芸杏便一五一十地交代过许多,想必你祖父心下更是清楚。”   谢青绾微微偏着头,不胜病弱地倚在软靠中:“那祖父为何……”   “阿绾,”江氏探了她的额温,正色道,“无论摄政王因何失控,只要危及阿绾,镇国公府便不会袖手旁观。”   谢青绾回府便大病一场,苏大夫被从摄政王府复又请回镇国公府来,替她问了脉,提笔刷刷写着方子。   疾风肆虐骤雨不休。   谢青绾昏睡在久违的熏风院中,伴着雨打木叶的簌簌声昏昏沉浮。   分明换了最亲柔软和的寝衫,枕头软,衾被软,连同棉絮铺织的寝褥都松软如云。   无人再剥她怀中的软枕,尝她怀中肤香,无人扰她清梦。   谢青绾却总也睡不安稳。   素蕊片刻不离地守着,外头雨疏风骤潺潺未休,偶然听不清她在呢喃甚么,只是紧抱着软枕,将脑袋更深地埋进衾被与软枕里。   眉尖一刻不曾松开。   汤药令她格外昏倦嗜睡,中间被迷糊哄起来进了些清淡的粥菜。   醒时外头暗无天光,天地昏晦间连远处的雨幕都看不分明。   素蕊不过是盥洗巾帕的功夫,回来便瞧见她面色苍白地立在窗下。   那只清瘦无力的皓腕探出窗棂,去接外头急骤打落的暴雨与木叶。   素蕊忙将人拦下,抖开绒毯替她仔细披着裹着,恳切唤道:“王妃。”   谢青绾侧首瞧她,忧郁却平静地告诉她:“好热的。”   “王妃病着,高烧之下自然昏胀燥热。”   素蕊扶着她缓缓坐回床榻:“后晌宫里传来消息,摄政王昏迷苏醒,已无大碍。”   谢青绾才一颔首,便掩盖不住地低咳一阵,音色更沙哑下去。   素蕊将时刻温着的白芍雪蜜水递到她手中,看她小口润嗓子。   外头芸杏忽然小跑着闯进来,带来流动的寒意与一身水汽。   凉风卷携雨丝从未来得及掩上的门缝里骤然倾泻。   谢青绾高烧中格外敏感,霎时被激起一个寒战。   素蕊从屏风后绕出来,指尖点一点她的脑袋:“冒冒失失,仔细公爷打你板子。”   芸杏呼吸未平,急切道:“摄政王前来探病,已经在前厅同公爷叙着话了。”   谢青绾握着杯盏的纤指微微收紧,水一样的眸子像是被星火点亮,整张幽丽的脸都蒙上神采来。   素蕊无奈轻笑,看她有了精神才终于松一口气,取了柔软暖和的春装来。   只是还未来得及梳洗,忽听外头芸杏行礼道:“夫人。”   江氏来了。   谢青绾握着杯盏,被重重屏风遮掩下看不到她的动作,只是芸杏素蕊尽皆福身退了下去。   她隐隐察觉有异:“母亲。”   江氏小心将朱门掩好,立在不远处褪下被雨水与寒气浸染的外披,才缓缓走到她榻边。   见她容色,先是笑道:“绾绾恢复得不错。”   谢青绾并不回避母亲的目光,乖巧被她挽着手:“让母亲忧心了。”   江氏笑着摇头:“说甚么傻话,只要我们阿绾平平安安的,母亲怎么都愿意。”   她音色温柔又和缓:“阿绾,母亲这次来是有事要同阿绾交代。”   谢青绾安静望着母亲。   江氏便道:“芸杏跑得飞快,想必已将摄政王的行踪告诉阿绾了罢。”   谢青绾轻轻颔首,眼睛很亮。   她裹着绒毯,被暖白的细绒衬托出温热与柔软。   江氏便缓缓道:“摄政王此番,是要将阿绾接回王府,祖父已经替阿绾回绝了他。”   谢青绾一怔。   江氏忙握紧她的手:“阿绾。”   她条理清晰地解释道:“阿绾与摄政王情谊深厚,母亲明白,祖父母一样明白,只是现下,摄政王便能够保证余毒已清,不会伤害阿绾么。”   江氏轻抚她冰凉的云鬓:“经此一事,母亲也希望阿绾静下来,重新考虑摄政王之为人。”   她揉一揉谢青绾的额角:“不逼迫阿绾的,三日之后,仍由阿绾自行决定。”   “这三日,便只当是归宁小住,好么。”   谢青绾安静听完,才抬手轻轻抚平母亲始终皱起的眉:“好。”   江氏看着她服过汤药,才起身回了前厅。   外头骤雨不绝,嘈杂的雨中听见不轻不重的叩门声。   有低沉平缓的嗓音:“绾绾。”   谢青绾霎时仰起头来,起身要去开门,听到外头老嬷嬷毕恭毕敬道:“姑爷身上寒气重些,小姐正病着,恐怕不利安养。”   言下之意是隔门相叙便是。   谢青绾目光黯了黯,裹着绒毯走近那道深掩的朱门:“殿下。”   她听到顾宴容平缓地问:“绾绾还疼么。”   谢青绾摇头,旋即意识到他瞧不见的,开口道:“不怎么疼了。”   男人很低地嗯了一声。   她仰望那扇朱门,忍不住闻到:“殿下是来接我的么?”   门那头又是一阵缄默,良久才听他道:“绾绾需要安养,三日之后,我再来问。”   这位一贯掌控欲惊人的杀神竟像是果真要容她三日游离与取舍一样。   他平淡如常,细致又周全地交代要她乖乖服药,穿暖一些,不能到窗口吹风之类。   只是最后有些古怪地问道:“绾绾一个人睡觉,冷么。”   谢青绾很轻的嗯了一声。   他回身,举步,在镇国公府阖府上下的迎送中朝谢老国公作揖,轻轻淡淡地告辞。   自控,内敛,城府深不可测,仍旧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摄政权臣。   全无半点疯子的影子。   谢老国公却缓缓拧起眉来。   夜幕沉沉,这场暴雨未有片刻的凝滞与止休。   谢青绾盥洗得极早,拥着软枕蜷进衾被间,只露一双眼睛看素蕊熄了烛火,将她帐幔拢好。   睡意蔓延,她昏沉间隐约感知到有微糙的指腹接续不断地触碰她的眼尾,探至衾被中轻抚她的脖颈。   谢青绾呼吸一乱,旋即听到刻意压低的一声:“绾绾。”   她心跳骤止,手忙脚乱地从厚重衾被间支起身来,摸索到他下颌与微滚的喉结。   顾宴容亲吻她手心,又低低唤她:“绾绾。” 第57章 相拥 ◇   ◎绾绾还生着病◎   话音才落, 她已萦着热烘烘花与药香攀附上来。   少女闺房琉璃瓦暖,帐拢薄香,流锦明光纱帐恍若将闺房分割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外界一切的滚滚浓云与晦晦风雨都被隔绝去很远。   顾宴容感知到她因病热而滚烫的肌肤,听到她干净又沙哑地唤他殿下。   他借着昏灯审视过谢青绾颈间的掐痕, 看到她唇瓣、脖颈乃至锁骨上连片啃噬的痕迹。   顾宴容指尖触碰她泛红微肿的一双圆眼:“绾绾吓坏了罢。”   谢青绾黏在他颈窝里不肯挪动, 生着病格外没有力气, 只很轻地唔一声。   像是寻求庇护的幼兽一样。   熟悉的温热手掌贴上她腰肢缓缓摩挲,她听到男人语气幽微的提问:“绾绾害怕我了么。”   嗓音熟悉, 气息熟悉,连钳握着她腰肢的力度都重得熟悉至极。   谢青绾于忘掉了昨夜的力量悬殊与绝对压制, 被他拥在怀里小声又坚韧地说不怕。   窗外浩渺水汽接连起青石庭院与浓云密布的天幕, 像是张开漆黑的巨网, 吞噬银河与月光。   寝房唯留半盏灯烛, 昏光尽数被他挺拔的身躯遮蔽, 谢青绾烧得犯迷糊,仍旧心心念念:“殿下的伤怎样了, 有没有止住血?”   她温热,柔软, 气息香甜, 病得连说话的力气都微薄, 轻易便可以拢进掌心里施予或索求。   她对他满怀信任与依赖,在他密不透风的注视与保护中温养得天真可怜。   顾宴容闻嗅她的香味,很淡地说一句没事,听她赌气一般闷声闷气问道:“殿下不是说容我考虑, 要三日之后才来么。”   他神情不轻不淡地冷下去。   横亘在她腰间的手忽然收紧, 力道大得近乎要将她揉碎。   考虑甚么, 重新审视他们的关系, 在去留之间作出取舍么。   顾宴容俯首时指尖恍若不经意扫过她颈侧的命门,在她耳边幽微难辨地低语:“再说一遍。”   暗藏着病态。   那点悚然霎时间从耳廓直蔓延周身,谢青绾下意识绷紧腰背,听他音色凉得像雪:“绾绾,再说一遍。”   谢青绾瞧不清他的神情,却隐约察觉出他身上幽幽逸散的危险与燥郁气息。   她被他衣上寒凉的玉扣冰得打了个寒战,委屈得蹙着眉尖,要从他怀里挣脱开:“原就是殿下这样说的。”   顾宴容环抱她的手寸缕未松。   他语气微凉,不大听得出情绪来:“绾绾要考虑么。”   谢青绾动作一顿,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一手按回尚有余温的衾被。   她寝衫薄柔,不过探出衾被接触了片刻清凛,便已肩臂冰凉。   顾宴容隐忍不发,将她衾被严丝合缝地拢好,才压着被边缓缓俯身。   有如藤蔓一样困锁攀绕。   甚么三日之期,说给镇国公听一听罢了。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把她人回去,关起来,囚于他亲手打造的樊笼里。   蛊毒麻痹他的感官与记忆,把他变回幽庭里那个杀人嗜血的怪物。   恶念在他血液里烧渴叫嚣,像是毀溃长堤的翻滚暗潮一样不断冲刷他的理智。   他该环抱占据她,仍旧以她最是受用的嗓音与口吻告诉她,余毒未消,他随时有失控的可能。   告诉她这三日不是弃置,是保护。   一如往前无数个日夜里一样,披上那层冷静、理性且绝对自控的完美外壳,继续理所当然地享有她全心全意的仰赖与恋眷。   镇国公疑心防备,朝野群起攻讦,他尽皆应对得滴水不漏。   然而眼下。   顾宴容俯在榻畔,长久地凝视深陷在暖热衾被中懵懂又失措的谢青绾。   她生着病,眼睛圆而漂亮,不带一丝一毫的攻击性,盛着颤颤盈盈的水光,只装得下他一抹倒影。   他没有俯身吻她亦或是嗅她颈间的香,只讳莫如深地低垂着眼。   窗外风雨晦晦,被他暗藏着浓郁妄念的嗓音衬托出十二分的空凉与死寂来。   叹息一般:“昨夜悄悄抹眼泪,今晨央着我早些醒来接绾绾回家,我都知道,绾绾。”   他神情掩在明明灭灭的昏晦光影中瞧不分明。   谢青绾被困裹在衾被中不得动弹,轻抽着气眨了眨眼睛。   她隐约有所感知。   昨夜他像是一尊玄石雕刻的漆黑神像一样,缄默肃穆的平躺在那里,谢青绾贴上去时,却无端生出一种被自上而下深深注视的错觉来。   她在这注视的包围下像是终于有了依仗,靠着他肩角沉沉睡过去。   原来他都知道。   谢青绾又觉出委屈来,眼眶热得渐红起来。   情绪波动太大不利安养,她便自幼被教着劝着,鲜少会掉眼泪。   连祖父强势将她带离他身边,都温静柔顺得没有掉一滴眼泪,却不知因何在他面前总也止不住。   她试图挣开紧裹的衾被窝回他怀里去,还未来得及动作,忽然听他语气幽微地开口唤她:“绾绾。”   他纵容恶念,放任残余的蛊毒在他血脉中灼烧沸腾,操纵他伸出由漆黑恶.欲凝实的手。   音色暗哑,呼吸渐沉:“绾绾不是总问,为何迟迟没有圆礼么。”   他缓缓低首,不像征询,像是哄骗一样咬字缱.绻:“今夜便同绾绾成礼,好不好。”   谢青绾呆了呆,勉强听懂了他所谓的成礼,究竟意指甚么。   她病得没有力气,浑身都陷在衾被里,被他一手撑在榻畔幽幽凝视。   成礼。   她耳尖渐红起来。   顾宴容紧守在她榻畔,一手按她肩角迫使她陷在如云一样的软褥间不得反抗。   他又问一遍:“好么,绾绾。”   俯身时终于有一星几不可察的昏光流泻入合拢的帐幔。   谢青绾看清了他浓墨一样的眉眼,沉黑中不杂星火烟尘。   目光始终如一。   她喜欢被他这样毫无保留与分神的注视。   谢青绾轻咬着下唇丰莹的一点肉,目光闪闪地点头:“好。”   她被从衾被间挖出来揉进怀里,锁住腰肢与后首,气息熟悉的吻便铺天盖地地将她掩埋覆没。   顾宴容坐到了榻边,轻易将人禁锢入怀恣意闻嗅与品尝。   她唇瓣莹润,似乎因着高烧不退的缘故蒸得愈加云软。   谢青绾乖顺地由他拥着按着深扣在怀里,因着他持续凶悍的吻被迫仰头,唇瓣微张,眼尾逐渐泛起泪花。   她不会换气,顾宴容便贴着她唇角错开半寸,待她才将呼吸平复一分便复又吻上来。   寝衫揉乱,微凉的手掌贴上她腰侧肌肤,冰得谢青绾霎时间难以抑制地打了一个冷颤。   她高烧不退,浑身因灼沸而温度偏高,对冰冷便格外敏感。   顾宴容明显感知到她的寒战,旋即被她张开双臂攀附上肩背。   谢青绾挂在他颈窝里,在承吻的间隙小声断续道:“冷……”   发着颤,却没有半分退缩。   落下来的吻徒然温和,他安抚一般轻轻贴触她的唇瓣,复又将衾被替她裹好,安抚她发颤的肩角:“好了,绾绾。”   谢青绾正无措地阖着眸子,闻言一怔,茫然张开眼睛。   原来只吻一吻,没有其他,便算礼成了么。   顾宴容呼吸声略有些沉,隔着衾被环抱她:“绾绾还生着病。”   他掌心轻抚她发顶:“吓到绾绾了,抱歉。”   谢青绾仍有些呆,眼中雾汽迷蒙,懵懵懂懂地唤他:“殿下。”   顾宴容低低嗯了一声:“绾绾烧还未退,困么。”   谢青绾却摇了摇头,被裹在衾被里不能攥他的衣袖,便只拿水莹莹的眼睛望他:“想看着殿下。”   她生病总是格外离不开人。   顾宴容便跪坐在她榻边的蒲团上,五官笼在矮几上那半盏残烛的昏光里,真切又分明。   谢青绾仍旧蹙眉,恳切望着他。   分明在王府中,在临山殿里,都是他拢着抱着一同安寝的。   顾宴容似乎轻叹了声,指腹拨过她长而浓卷的睫羽:“绾绾。”   他被这样湿漉又可怜的目光勾着缠着,和衣上了榻,与她相拥而眠。 第58章 花房 ◇   ◎殿下能不能……◎   谢青绾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醒时隐约能透过床幔窥见外头昏晦的天光。   初夏时节骤雨繁急打在屋檐,潺潺不休。   身侧早已没了温度。   素蕊拢起帐幔,瞧见她有些失神地盯着那只软枕发呆,不由低声唤道:“王妃?”   整整一日一夜才退下去的高热使她愈加显露出单薄与苍白来, 浓翘的睫羽都懒懒垂着, 胸膛起伏, 呼吸微浅。   捧着温热的雪蜜水,唇瓣吹动袅袅的雾气, 眉眼被蒸腾的水汽熏得湿漉而灵动起来。   她忽然清柔开口道:“阿蕊,西墙的蔷薇开了么。”   素蕊习惯于她跳脱的思维, 游刃有余地答:“回王妃娘娘, 衔春接夏, 开得正好呢。”   谢青绾抬眸瞧一眼窗外日色:“着人剪一束来, 送去母亲院里。”   倒是她养在闺中时常做的事。   素蕊福身去办了。   她被祖父接回府中, 王府的赵大管事一日三回的地亲自来送现烘好配好的药材。   被国公府的老管家接了药,滴水不漏地招待在前厅, 连谢老国公的面都难以见到。   赵全不急不恼,笑成花一样在前厅喝了茶水, 起身告辞。   下回照样借着送药的名头客客气气地上门。   谢青绾躲在幽静闺房里听窗外沥沥不绝的雨声, 用瓷匙缓缓服着汤药。   芸杏跪坐在矮几旁的蒲团上, 细致擦拭着荔枝白玉雕刻的花盏。   她消息最灵通,尚有些不可置信地讲道:“王妃,今日阑阳城里生了好大的变故。”   谢青绾瓷匙未停,轻轻嗯了声。   芸杏将声音压低下来, 神秘道:“宋家倒了。”   短短四字, 谢青绾顿时捧着汤药怔住, 惊异地抬起眼来。   阑阳城名门世族不在少数, 除却近些年渐见退隐的戚氏,便要以陈宋两大世家为首。   陈家盘亘朝野百年不衰,宋家却则发迹于当年镇国公府败落之后,受昭帝一手扶植,承继谢家释出之权柄,官拜司马,此后更是平步青云。   “昨儿午夜暴雨,明煦街有百姓深夜听见异响,推窗一瞧,只见乌压压一众人比天上暴雨惊雷的黑云还要浓,举着暴雨怎么都浇不灭的火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死了整座宋氏府邸。”   芸杏煞有介事:“摄政王乌衣玄袍披风,剑上不住淌着血,火光冲天的,真跟见了鬼一样,阎王爷来拿人也未必有这样的场面。”   “夜里到底看不真切,晨起时才看清宋府的遍地的血,又浓又红,暴雨下了整晚竟也半点冲不干净。”   “今儿一早宫里便传来消息说龙颜震怒,下旨彻查严办,今日正午便要先斩宋家六子。   “宋氏贪赃枉法,被禁军破开秘库时,里头堆积的十二年前贪墨的柳州赈灾银款都还没花完呢。宋家据司工之位,这些年间无论造桥铺路、修渠垦荒,但凡朝廷拨银,宋家必有染指。”   芸杏咂舌:“如今市井都传,宋府地下,只怕是埋着金山银山呢。”   谢青绾不由想到,他昨夜似乎来得很早,干干净净的很是好闻。   约摸是守了她半夜,才起身去抄的宋家。   好忙哦。   阑阳城世家大族根枝盘虬、错综复杂,昨夜抄家一举看似突如其来,实则怕已是蓄势良久。   贪赃固然当诛,只是摄政王动用玄甲卫与皇宫禁军,似乎不止是贪官污吏这么简单。   宋氏为昭帝选中又一手扶植,无疑是当年昭帝在民间的手眼。   分明昭帝已崩,纵使当年势力有所残余,又如何能在皇宫掀起如此风浪。   谢青绾高热才退,脑中时常隐隐钝痛,便索性不再去想,只歪在软榻间阖眸养神。   一心守着三日之期。   午晌间雨势似乎弱下去半分,便撑着伞到后院的花房去。   南楚风雅盛名,莫说世家大族,阑阳城中寻常人家也常会在院中搭起简易的花房,种些芍药月季之类。   镇国公府的花房在敛池园西南角,琉璃瓦通透齐整,南侧半敞,白椴木花架排列极长,像是满栽花木的回廊。   她养在闺中时,精神好些便会来这里消磨时光。   清凛的风卷散雨幕,有丝丝缕缕的水汽斜斜散落。   芸杏忙替她拢进了斗篷,又将南面的帷帘放下,遮一遮风雨。   谢青绾就着昏晦天光与一点灯烛剪了几朵下来,吩咐芸杏拿去做点心。   紫檀躺椅上铺设着软靠与锦褥,她歪了会儿,不知不觉渐睡过去。   顾宴容收了折伞,侧首便瞧见帷帐间一抹纤弱的身影。   倒与那日他来镇国公府议婚时偶然擦见的光景很像。   只是这一回,他不再漠然置身原处,而是举步缓缓走近了她。   他肩上、袖上才至衣摆,尽皆沾了寒凉的雨汽。   甫一撩开帷帐,便瞧见谢青绾似有所觉地瑟缩了下。   顾宴容脚步一顿,褪去裹挟着沁人寒意的外袍随手搭在置衣的木架上,俯身将人从躺椅间抱起来。   不知是他手臂太稳,还是无限迫近的气息太过于熟悉,谢青绾睡颜微动,却仍旧昏沉睡着。   她拢着温暖厚实的斗篷,被斗篷上缀连着的宽大衣帽蒙着脑袋。   警惕性极低,像是养在水晶房里的一朵易碎的花,轻易可以偷走。   没有来由的声音开始在他耳边不断重复引诱。   怀中身躯温热香软,也单薄纤弱得令人心惊。   顾宴容密不透风地抱着她,在那张紫檀木质地的躺椅上落了座。   谢青绾无意识地去攥他的衣襟,被捉住手舔.吻过指尖。   她仓惶缩起指尖,终于张开眼。   入目却是一片锦缎陈沉奢的玄黑色衣料。   谢青绾仍有些午觉初醒的懵懂与茫然,迟钝将他认出:“殿下?”   斗篷下腰肢温热细软,被一只手按在掌心里摩挲。   顾宴容一手探至帽低捏住她秀气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来。   谢青绾眼睛蒙在宽大的衣帽下,安静无风,却也瞧不见他的神情与目光。   她的双手还要攀着男人肩角努力贴近,于是紧巴巴地央道:“殿下,让我看看你。”   却忽被松开了下巴,长指挑起一点宽大的帽檐,烫人的呼吸钻进帽底。   男人与她一同蒙进斗篷的连帽里,手掌扣着她后脑,纠缠迤逦地碾舐她的唇瓣,再一寸寸细致地品尝。   融热,缱眷,充斥靡欲。   帽底不见天光,他所有的动作都被这宽宽大大的连帽掩盖殆尽。   昏暗的空间与他紧贴的胸膛催生出无尽的安全感。   谢青绾生不出半分抗拒,蜷坐在他怀中羞怯又乖巧仰头,被他慢条斯理地尝过一遍。   那道嗓音贴得很近,清澈而真切:“殿下忙不忙?”   顾宴容在帽下细致舔.吻她下颌。   怎会不忙。   燕太后寿宴上加了蛊毒的那杯酒是小皇帝亲手端给他的,偏偏再问起时,这位陛下全无半点印象。   秘行蛊术,官宦勾结,这个王朝里淬了毒的几根顽钉还需一点点拔。   宋家盘亘最深,却也是他最为了解与拿捏的一个,拿来开刀最适合不过。   昨日谢老国公准了他的探望,无疑是和解的信号,朝中本欲奋笔攻讦的群臣于是暂持观望之态。   大约是要等谢家的一封和离书。   顾宴容意犹未尽地退开一点距离,从袖中取出一只机关精巧的木鸢。   他并未多做解释,只是贴一贴她的额头,音色沉沉道:“烧退了。”   呼吸有些明显。   谢青绾被他鼻息烫到,低眸时瞧见了那只机关鸢,比那日那位小贩所制的要精巧数十倍。   羽翼流畅,零件精巧至极,似乎不仅仅是玩具那么简单。   她眼睛闪闪地接过来,指腹轻触过那双羽翼衔接之处。   像是活生生的鸢雀的谷骨骼一样,每一寸都灵活顺畅,近乎完全足够振翅御风。   顾宴容嗅着她颈窝里的药香:“军中所用,绾绾喜欢么。”   谢青绾点一点头:“殿下,这是哪里来的?”   男人轻淡垂眸,言简意赅:“奉旨缴获,陛下所赐。”   哦,从宋家抄没的。   被她缠着问了许多,顾宴容极富耐心地一一答过,才告诉她:“绾绾,我该走了。”   谢青绾攥着他衣襟一怔,像是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哦。”   她纠结了下,在他怀里小声问道:“殿下能不能……”   后面的话音徒然小下去,微末到几近于无。   顾宴容俯首凑过去,像是没有听清一般:“嗯?”   蒙着她脑袋的宽大风帽滑落,露出那张幽静雪白地脸。   谢青绾最后抱一抱他,贴在他耳边说:“小心一点,莫要再受伤了。”   顾宴容颔首:“嗯。”   他把谢青绾的风帽再度蒙好,安安稳稳地再度搁回躺椅里去。   尔后披衣,撑伞,隐没在接连天际的浩渺雨幕中。   伞外丝雨如雾,荡起渺渺微尘。   风仿佛将他周身阴翳也吹散一层,他想起那句很小的提问。   “殿下能不能……把我也偷偷带回去啊。”   他心念骤动,又在心念翻涌中想起昨夜所见,她唇瓣,颈侧乃至锁骨上撕咬的伤痕。   脆弱脖颈上青紫交加的掐痕。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把她捉回去,关起来。   力量悬殊,无论怎样,她都绝无反抗之力。   他克制举止,却在心下暗自纵容恶念滋长,又在这样的撕扯与煎熬里无法戒断地频繁触碰他的绾绾,他恶念的源头。   书房没有点灯,墨冠玄袍的男人坐在极深的阴影中,权椅居高临下。   他一身还未洗净的血腥,长剑倚在案侧缓缓淌血。   天色渐晚,赵大管事不知这位杀神为何竟没有潜入镇国公府去。   分明昨夜早早便动身了。   静默间,听到沉寂的男声:“去找十个阑阳城最好的金匠。”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建议明早起来看   追更辛苦QAQ,抱抱~ 第59章 回家 ◇   ◎来接绾绾◎   他今夜来得很迟。   谢青绾空出一半床榻来, 脑袋抵在专为他留的那只云枕上,张着眼睛安静期待。   她习惯于早早地安置了,每日总要睡很长时候才勉强睡得饱,等了不多时, 便歪着脑袋低低打一个呵欠, 眼底雾气蒸腾。   朝局翻覆, 权党重洗,今夜阑阳城中大约多的是人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了。   他是漩涡中心一手搅起风云的人, 想必更要焚膏继晷、奔波劳碌罢。   谢青绾听着漏声与窗外雨打木叶的簌簌嘈杂,不觉间沉沉睡去。   房门一开一阖, 卷携来一点倾泻的凉雨和朗润的风。   顾宴容缓步绕过屏风, 瞧见她埋在棉花一样蓬软的衾被间, 幽静的睡颜。   连同她从衾被探出的、攥着云枕一角的藕白细指, 和身前被预先留出来的一半床榻。   身侧的衾褥微陷下去, 有熟悉的气息环绕上来。   谢青绾睡梦中循着暖烘烘的热源,手脚并用地缠上去, 在他怀中蹭寻着最舒坦的位置,眉尖都微微舒展。   顾宴容张开手由她贴过来, 拥着人低低唤了声绾绾, 听她埋在他怀里唔了一声。   好晚了。   她眼睛紧阖, 睫羽安然盖落,贪睡得急切。   顾宴容手掌环拢她的腰肢,掐着按着轻易将整个人捉进怀中扣紧。   他嗅到谢青绾身上格外真切而潮润的药草清苦,约摸是才药浴过, 发尾还余一点未干的潮意。   她被从他身边剥离, 路远庭深不得相见, 要每日里洗尽一身血污, 才能在深夜得以喘息的时刻,悄然来看一眼。   她今日见了怎样的人,是谁为她读的故事,害怕时也会攥旁人的衣角么。   用膳胃口如何,服过汤药用的是怎样的蜜脯亦或是点心,在这接续不休的雨季里又是如何度过这一日的。   他一概不知。   她温热、柔顺、眸子湿亮,外界晦晦风雨连同朝局中诡谲波涌的海浪惊涛没有一分一毫倾斜向她,像是在水晶房里被照料得很好。   却唯独不是他所筑起的水晶房。   顾宴容沉没在她温热肌肤与盈盈环绕的花药香里,目光漆黑,缄默如一座不见波纹的寒潭,沉寂之下掩藏着深骇与汹涌暗潮。   究竟是蛊毒作祟,还是起于他本原的恶根,无暇分辨。   他只是不能忍耐,乃至憎恶着她被从身旁剥离的每一个时刻。   男人的怀抱像是一片死寂的深潭,而她在深潭里安稳沉眠。   五更初至时天未破晓,她模糊张开眼,听到耳畔呼吸声与沉着心跳。   腰间横亘的手臂坚实不容挣拒。   有温热的鼻息逡巡在她耳畔,音色慵倦沙哑:“绾绾。”   谢青绾迷糊唔了声,在他颈窝里打瞌睡打得脑袋微点,听那道男声低缓告诉她:“绾绾,我要去柳州一趟。”   她愣了一下,被这一句柳州搅散了大半的睡意,后知后觉地记起来,宋氏秘库里那一大笔贪墨的官银,似乎便是出自柳州。   顾宴容侧身将她按进床榻里,无穷无尽的暖热霎时间将她重重拥覆。   严丝合缝地隔开了外头急骤回旋的风雨。   她听不到潺潺雨声,嗅不到晨间凛冽漾寒的潮润雾汽,鼻腔充斥着他怀中独有的粹冷气息。   惺忪散去,谢青绾迟钝地蹙眉尖,眼巴巴道:“非去不可么?”   顾宴容似乎冷静克己,揉着她发顶极富耐心地解释道:“柳州乃是宋家宗祠所在,禁军围剿不尽,需我亲自去一趟。”   谢青绾眼睫稍垂了垂,晨起时嗓音干涩:“殿下……要去多久?”   她被轻吻了耳尖,听他答道:“必定赶在三日之期来接绾绾。”   时序近夏,阑阳城的雨便也缠缠连连没个尽头。   顾宴容为政素来锋锐利落,今日却似乎不怎么急,甚至破天荒头一回陪她赖在榻上,相拥着听窗外不歇的雨。   他低眸凝视谢青绾忧郁地耷拉着眼睫,蔫巴在他怀里,听到她短而轻微地唔了声。   垂头丧气的,不愿说话了。   顾宴容似乎眼神微变,低敛下漆黑的瞳仁,不知凝视了她多久。   最终只轻唤了她的名字。   两日本算不上长,谢青绾却总隐隐抱着期待,格外偏爱那座琉璃花房,歪在紫檀木质地的躺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那只机关鸢。   顾宴容在第三日傍晚如约赶回镇国公府,将时辰掐算得半刻不差。   他一身倦倦风尘,规矩地朝谢老国公作了揖,身后成列的车舆从镇国公府正门直排到街尾。   摄政王府的赵大管事在他身侧笑得亲切:“王爷思虑周全,王妃娘娘闺阁里满园的花圃,回了家只怕是要想的,不若索性趁此机会,随王妃一道搬回家里去。”   他实在客气又规矩,理所当然地一口一个回家:“家里已预先请了十数位阑阳城中最是老练的花匠,必定能将王妃的花圃侍候得周到妥帖。”   摄政王便漫不经心地捻着指腹,垂眸静待。   谢老国公轻抿一口茶,挑眉盯了他半晌,才侧首吩咐去请人。   一直恭谦而立的摄政王却忽然开口道:“雨雾寒重,便由晚辈自己走这一趟罢。”   谢青绾尚在花房里托腮听着雨声,摆弄那只机关鸢在花房中低飞盘旋,忽然被一只手轻巧接过来。   她仰头,看到一身寒气、风尘凛凛的玄袍。   他似乎比那日床榻间拥着她闻嗅时锐利许多,浑身萦着不散的血腥与杀伐之气,整个人冷冽,拒世,眉眼深深。   细看时还可瞧衣襟袖口偶然溅落的暗红血痕,似乎是今日才添的。   谢青绾一时呆住。   他已卸下长剑,一面朝她逼近另一面剥开了染血的外袍。   堪堪回神,便被他裹挟着一身未褪的血气重重抱进怀里。   顾宴容手劲大得近乎要揉碎她,俯首深嗅她花药浸染的体香,吻噬着她颈侧细嫩的肌肤:“来接绾绾。”   谢青绾眼睫颤颤,抱着他肩颈仰头将颈侧的肌肤完全袒露。   男人将她身上斗篷拢进,宽宽大大的风帽蒙下来遮盖了颈窝里新吮的鲜红痕迹,牵着人走出花房。   谢青绾仍旧有些懵然,跟着他踏出敛池园,钻进园门外静候的车舆里。   直到木轮辘辘转动,车行稳稳,才终于找回一点心神,攥着他袖口有些呆道:“殿下回得好早。”   谢青绾原以为他说的三日之期,约摸是要等到明日的,却不想今日傍晚便已归来。   顾宴容始终低眸凝视她,长指描摹她流利的颌线:“瘦了。”   满打满算不过两日而已,哪里就能瞧出来瘦了。   谢青绾在他手心里蹭了蹭,眼睛很亮地问他:“殿下此行可还顺利么。”   顾宴容大略颔首。   柳州终归是宋家地界,强龙不压地头蛇,反倒较阑阳城中势力难缠许多。   他拔了最后一处暗桩,雨披负剑,快马加鞭只身先行回了阑阳。   车行至前厅,谢青绾扯一扯他的衣袖问:“不需同祖父辞行么。”   话间,镇国公府的老管家轻叩了窗牗,在车边恭敬道:“绾小姐,公爷交代,外头雨大,莫要下车辞行了。”   他似乎斟酌了下,又说:“小姐,好自珍重。”   大约是这位老管家自己的嘱托。   谢青绾凑近窗牗,音色穿透嘈杂雨幕,清亮可辨:“我会的,高伯。”   辘辘的行车声复又在空荡的青石长路续续回响。   摄政王府华美的车舆在充斥浓雾的浩渺雨幕里犹如一座缓缓游移的灯塔。   谢青绾便在塔里被他按着扣着,分不清是克制还是放纵地里里外外亲过一遍,再裹着厚重暖和的锦缎披风被他一手抱下车舆。   顾宴容呼吸微乱,脚步却极稳,横抱着她全不费力地回了含辉堂。   他极度克制地勒令自己松开手,吻着她眼尾道:“绾绾用过晚膳了么。”   谢青绾摇头。   顾宴容于是耐心守着她用罢晚膳,被素蕊扶着踏入药浴的兰汤池,才回身道书房去对宋氏一案做最后的收尾。   谢青绾坐在久违的美人榻间,由素蕊捧着棉纺的巾帕一点点擦干头发。   她披上挡风御寒的厚实斗篷,仍旧起身往书房去找他。   沿着屋外回廊走到尽头时,忽然没来由地停顿了下。   抬首,瞧见路另一岸那座僻静清幽的院落。   据赵大管事说,似乎她嫁入摄政王府前,摄政王原本独居浮光堂,后来亲事议定,才将最是恢宏气派的含辉堂定做婚房,她住主屋,摄政王便陪着分居于东厢。   谢青绾遥遥望一眼对岸的浮光堂,没有端由地侧首道:“去瞧瞧。” 第60章 坦露 ◇   ◎喜欢他一切暗质◎   才踏出回廊, 斜风在天地间漫无边际的烟波里荡开袅袅涟漪,丝雨沾湿了她的肩角。   素蕊在她身侧撑着伞,侧眸瞧她从斗篷中探出一双纤细嫩白的手来,攥住风帽两侧。   浅粉的甲盖与指节都沾上雨雾。   素蕊忙将伞打得更低一些。   浮光堂高门深掩, 不见星点光火, 唯独庭院外几个洒扫的侍女, 遥遥朝她行了礼。   谢青绾微提着裙摆,探险一样歪着脑袋瞧那扇紧阖的高门。   正堂陈设沉奢而简洁, 上首摆着一张紫檀木雕麒麟云纹宝座,通体端宏威严, 压迫沉沉。   谢青绾近乎能想象出, 他是如何慵倦而散漫地依靠在这张麒麟凌霄的宝座上, 靴履雕饰繁复的紫檀脚踏。   眸色淡淡, 气魄凛凛。   茶案、矮几乃至椅榻笔筒一应陈设尽皆由紫檀打造, 在一盏孤烛的映衬下更显沉奢与辉煌。   素蕊点起案上烛台,借着辉光瞧见她风帽下一点俏立微红的鼻尖。   谢青绾拨下遮挡视线的连帽, 指尖碰了碰那张沉奢高立的宝座,被冰得缩回手去。   素蕊替她整理好颈间风帽, 手帕擦去肩角雨痕:“夜里寒气愈发重些, 王妃该回去安置了。”   谢青绾却摇头:“睡不着的。”   她继续往内堂去, 素蕊只得无奈捧起烛台,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沾着凉雨的斗篷未褪,遮盖了单薄肩角与那头乌压压的长发。   素蕊随她穿过正堂,立在廊下瞧见三处碧瓦飞甍的高屋复阁。   入了夜雨势渐大, 她忙搀着人往长廊里侧挪了挪, 避开飞斜交错的风雨, 在嘈杂雨声中扬起声音道:“王妃, 外面雨势太大,找一间屋子去躲一躲罢。”   谢青绾便拢紧斗篷,步子很小地朝最中的正房而去。   外间除却必要的坐榻与矮几,近乎没有多余的陈设。   素蕊敛上房门,将她被冷雨浸染的斗篷松下,一丝不苟地搭在置衣的檀木架上。   紧阖的房门遮蔽了外界席卷呼啸的风雨。   素蕊方才松一口气,半是无奈地问道:“王妃何必执意要来看这浮光堂呢。”   谢青绾长卷的眼睫上都沁着莹润细碎的雾珠,眸光闪了闪:“打发时间罢了。”   宋氏的案子尚没有全盘定论,摄政王此刻大约还在书房笔耕不辍。   他一身繁务,她岂能再去打扰。   她想起顾宴容来往熏风院如入无人之境,从不惊起半点动静,显然是已将她闺阁中的陈设布局熟烂于心。   今日见浮光堂,便莫名生出探究的念想来——想瞧一瞧他的卧房又是怎样的。   谢青绾揉了揉耳尖,顾虑着他素来不喜旁人近身,便侧首交代:“阿蕊留待此处。”   素蕊便恭敬将烛台交予她手中,目送她推开深掩的房门,举步踏进。   裙摆拂动。   四下窗牗紧掩,将整座王府里辉煌的灯烛全然隔断,不见一丝光火。   谢青绾手中烛台摇曳明灭,微光在没有边际的昏晦中撑起小小一方天地。   通透微明。   谢青绾借着这寸微明,看清了那一道道珍珠云母东海灵游浮雕屏风。   重重屏风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出莹莹珠光与熠熠华彩,雍容暖软,与前堂压迫感极沉的紫檀木案具大不相同。   谢青绾呆了呆,双手捧着烛台步子缓缓地绕过屏风。   屏风后是遍地铺设的雪色绒毯,底下垫着鹿皮与被层层棉织的厚褥。   松软如云,又如厚积的落雪。   谢青绾先被正中锦缎覆盖下的庞然大物震在了原地。   此物极高,大刀阔斧地摆在正中,生生将整座空大的寝殿占去半数的空间。   垂落如瀑的华衾笼罩,一时瞧不出究竟是甚么。   谢青绾环视过周遭,瞧见云母雕嵌的方桌、书案,连同四处铺设着华贵雪绒的白楠木躺椅与。   整座寝殿在灯火的辉映下衬出圆润的暖雕,温和到不见分毫的攻击性与压迫感。   谢青绾点亮壁烛,熄了灯盏搁在旁侧,便提着裙摆,赤足踏上那片如云似雪的白绒里。   ——   顾宴容将那封疏折守收尾,盥洗罢已是漏至人定。   他轻散披着外袍,眉眼冷隽:“王妃呢。”   芸杏便照着素蕊传回来的消息恭敬答道:“回王爷,王妃娘娘正在浮光堂中。”   浮光堂。   顾宴容似乎有一瞬的停顿,负着手眼睫微敛。   骤雨荡起的水雾绵连成烟海,模糊了院中辉煌的灯火。   他撑伞穿过暖色的昏光,素蕊在外间见了礼。   寝殿中昏晦燃着两支壁烛,勉强照清屏风旁侧她小巧秀气的一双鞋履。   顾宴容褪了玄靴,踏入这一片他再熟悉不过的隐秘天地。   华衾仍旧严丝合缝地盖落,令人难以窥探分毫。   顾宴容却在充斥的风声与繁骤雨声,清楚分明地捕捉到她的呼吸声。   轻浅,平缓,在满室暖色的光晕里染上融融热意。   顾宴容在这座笼罩的华衾前默立,抬手时像是锈迹斑驳的齿轮一样,运作厚重缓慢,有钝钝轰鸣。   他牵动那张笼罩其上的巨大华衾,隐约窥见铭文镂花的一角。   云河拱月穹顶的金丝六角樊笼随着华衾的一点点滑落与堆叠,缓缓显出瑰绝靡丽的本原面目来。   笼中层层铺设的绵褥雪绒微陷下去,少女侧蜷在最中央睡得温恬。   乌压压的长发泼墨一样散进雪白的软绒里,似乎被滑落的锦衾所荡起的细风,与忽然的一点亮光惊扰,裹着温软的云被往软枕里躲了躲。   眉眼柔顺,呼吸浅浅。   她睡在这座曾处处留有他生活痕迹与气息的寝殿里,困囿于他一手筑起的樊笼间。   软枕、衾被乃至穹顶那颗荧荧予她光明的辉珠,都是他一手施予。   顾宴容立在金丝樊笼之外,仿佛是居高临下、脱身置外的掌控者一样,俯身便能拾得滚涌云河里穿透浓云的那颗朗月。   他长指搭上笼格,倾身透过交错的金丝笼栏窥伺她每一寸睡颜。   谢青绾被锦衾滑落带起的凉风扰了安眠,陷在云一样的细绒里翻了身。   听到熟悉的音色:“绾绾。”   冷冽如冰下封存的泉。   谢青绾原就睡得浅,慢慢支着眼睫侧身朝他望过去。   她抱着云被一角,黏而迷糊地蹭着软枕唤他:“殿下。”   顾宴容抬手打开虚掩的笼门。   分明立在光下,却像是掩盖在重重迷障之下,具象的身躯与抽象的情绪都一并被模糊。   只听到他冷隽的嗓音割裂暖光:“绾绾,出出来。”   谢青绾蹭着软枕的脑袋顿住,眼睛里盈盈漾漾的水光都一并停滞。   她呆了下,似乎很自然地压下一个小小的呵欠,仰头道:“那要抱。”   那团浓重的雾障仿佛疏忽之间便散掉了些。   他踏入樊笼,在侧蜷的少女身旁蹲下。   谢青绾从衾被里探出温热的手来,努力够到他的衣襟,牵着扯着朝自己的方向拽。   顾宴容顺从地被她拽倒在身侧,目视她小动物一样拱开云被,哼着气努力贴过来。   谢青绾在他耳边问:“是殿下专为我做么?”   怯生生的,藏不住羞涩和高兴。   她只着亲柔的一层薄衫,凑过来时有暖融的温度与热烘烘的花药香一同倾斜。   被从他身边剥离的第一个夜,他从她眼尾吻到指尖。   要避人耳目,迂回曲折才得以拥着她入眠,又在天即将亮时剥身离去。   三日,阑阳城中顶好的十位金匠齐聚摄政王府,打造了这尊掐丝嵌珠的樊笼。   他等着她甘心情愿地回到这里,养在他亲手筑起的樊笼。   总归是要属于他的。   顾宴容在她颈间吻下连片的湿漉,耽溺于她肌肤与体香,语气幽微:“绾绾不怕么。”   谢青绾蜷了蜷,目光却很亮,凑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很喜欢,殿下。”   她细指紧攥男人衣料,枕在他臂弯间,望向他的目光清澈,嗓音也清澈:“有好多小珍珠啊。”   不止珍珠,在这专为她筑起的高大樊笼里,雪绒、白楠乃至云母精雕的十二道屏风,无一不折射出熠熠暖光。   她肌肤娇嫩,睡在笼中或许会被硌出一身红痕,要铺上足够厚的棉褥与绒毯。   已足有三日,那点剂量微末的蛊毒早该消散殆尽,却偏偏像是牵动了某个极端危险的阀门,无意间释出环伺的恶兽。   钳在她腰间的手紧了又紧,他一面浑身血液沸腾恶念叫嚣,一面在这样的灼烧与压抑中低低剖白:“绾绾,我和你本就是不同的。”   谢青绾紧巴巴贴着他,目光干净地唔了一声。   他尝试描述这种不同:“试想,绾绾歪在软榻里,抱着你最爱的那颗枕头窗下听雨,身侧是融融暖茶。”   谢青绾仰头认真回答:“会惬意得打滚儿。”   她侧蜷在他怀里,惬适中格外会缠人。   顾宴容拥着她坐起身来,长指收拢她乌浓的鬓角:“绾绾,我杀人时,看根根抽出的白骨,看寸寸割裂的肌肤,看汨汨不绝的涌血和流逝不可挽回的生机时,会与你有同样的感受。”   “暴虐的因子才能充实我,我不是为药所控。”   他像是走到了穷途末路,在她长发上落下一吻:“绾绾。”   “我生就是个疯子。”   他在天启二十二年积蓄起足够的力量,暂且摆脱多年间从未绝断的蛊毒控制。   只是一切远未至终结。   他被迫蛰伏,被迫继续筹措力量,被迫由一个恣肆无端的疯子变为一个清醒的疯子。   像是抽离自我,漠视自身在尸山血海里复又浸染七年。   南楚盛传他是异端,是无可感化的怪物,是吃人嗜血的恶鬼投身。   谢青绾像是被他稠黑的目光黏在原地,怔怔听他用烧红淬毒的利刃一点点剖割,向她展露深渊一样永不见底的漆黑内核。   她阻止不了,在他平淡的讲述里一点点蓄起泪来,捧着他下颌的指尖都发颤。   谢青绾看他端坐于晦明交错的光影间,像是被明灭光火割裂为无数个面目不一的残片。   温柔且残酷,清醒而疯魔。   她凑上去努力攀附他的肩背,不知是伤心还是羞怯地发着颤,捧起他骨相清峻的颌面,唇瓣印上来。   谢青绾努力回忆着他曾如何细致又缱绻地吻过她,青涩又笨拙地贴触、舔.舐,细颤中掺着不自觉的轻呜。   男人像是变回一尊漆黑石像,以盘坐的姿态背光伫。   分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却令她嗅到无尽的冰冷与遥远来。   谢青绾在贴吻的间隙不断触碰他冰冷的侧颜,用潮润带颤的嗓音告诉他:“喜欢殿下。”   她鼻尖没有章法地蹭过,勉力攀附着他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噙着眼泪不断重复只说这一句:“喜欢殿下。”   像是试图引诱冰冷漠视的邪神。   她喜欢他的冷静、强大、沉着与周全爱意,便也一同喜欢他冷静中的疯狂、强大所裹挟的锐利攻击性、沉着里淡漠的碎冰连同他热切爱意里满掺的独占与掌控欲。   喜欢他一切暗质。   谢青绾在他死寂冰冷的漠视里有些逐渐不支,撑不住要跌坐回去的前一瞬掉下泪珠来,像是要努力攥紧他,伤心又真诚道:“喜欢殿下。”   这尊漆黑的石像在她唇瓣脱离的瞬间忽然一动,手臂有如黑暗中潜行蜿蜒的藤蔓一样将她围困囚锁。   顾宴容一手拦腰,一手扣在她后脑将人捉回来重重按上唇,吮.吻,碾噬,前所未有地凶悍吻下来。   谢青绾在他手心里骤然放软,满心满意地攀着她肩背,任由他深吻或是别的怎样。   他给的爱极度复杂,像是掺着最坚寒的冰与最热烈的火,沉寂无声,沉黑之下是汹涌洪流与滚滚风暴。   谢青绾闭上眼睛,放松至极地投进他怀里,断续说:“恶鬼如何……吃人嗜血又如何。”   她在被他反复品尝的间隙努力向他坦露最柔软的腹心:“吃掉我罢。” 第61章 明亮 ◇   ◎今夜雨骤风急◎   今夜雨骤风急, 烟波浩渺,檀木窗阁外坠雨永续不休。   壁烛光火微末,投映下疏疏落落的剪影,金丝穹顶之上高悬的明珠晕开温朦暖光, 谢青绾却在这样柔和的光影里难以承受一样阖紧了眼眸。   她仿佛也是窗外暴雨里簌簌零落的木叶。   轻吻落在她眼睑, 带来沉沉庇佑与不可掩盖的危险意味。   他呼吸明显, 脉搏剧烈偏又目光专注得要命:“睁眼,绾绾。”   顾宴容低眸俯望而来, 将她的怯懦、坚定与面对未知时藏不住的慌乱与躲逃尽收眼底。   他像是一柄淬锻锐利的剑,眉眼浓墨, 寒光凛冽:“看着我。”   浮光堂外灯火通明,   素蕊候在廊下, 在嘈杂雨声中听见喘不过气一样低回断续的啜泣。   她嗓音一贯清澈, 在掩盖不住的哭腔中染上润泽潮意, 其间隐约掺着黯沉而低哑的男声。   小厮们一桶接一桶地将烧好的兰汤抬至侧殿空大的玉砖池。   昏蒙不见辉影的夜幕在弥弥雾汽中仿佛无限绵长。   雨夜寒凉,玉砖池中满盛的兰汤由沸热一点点凉却, 素蕊支使着众人换水,努力忽略寝殿令人头皮发麻的靡靡声响。   夤夜雨势骇人, 不知漏至几更, 才终于听到有冷冽而暗哑的声音吩咐道:“备水。”   素蕊便跟在众人最后, 从外间退出时擦见摄政王披衣凌乱,怀中垂下一只白皙玉透的手来。   或深或浅的红痕从细嫩臂膀直蔓延到指尖。   她震了下,再不敢多留,急匆匆跟着众人一道退出去。   谢青绾在天光将破时才终于堪堪得以睡去。   樊笼外华衾再度笼罩, 将雨声与浓云之下昏暗到几近于无的天光一同隔绝去很远。   靡乱而狼藉的棉褥、云被连同软枕被尽数换过。   她裹着崭新而松软的云被, 蜷作小小的一团睡得昏昏倦倦。   顾宴容半跪她身侧, 在良久的缄默中抬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少女于是睡梦中蹭寻着热源, 将鼻尖埋进她曾噙着泪花惊怯着要挣开的那双手里。   樊笼底栏上已层层叠叠铺设着极厚的绵褥,又因着笼脚略高,更比周围铺陈精细的雪绒地毯高处许多。   分明哭着央着发过一身的薄汗,她却仍旧像是怕凉一样惊蜷着。   连秀气的下颌都微冷。   顾宴容极浅地拧了下眉,才一睡下,身侧睡颜安宁的谢青绾已手脚并用地挂进他怀中去。   暖烘烘的。   她委屈颦蹙的眉眼都舒展一些。   苏大夫拎着药箱,颤颤巍巍地前来请脉。   他自始至终低眼不敢直视这座寝殿中奢靡又诡谲的陈设。   云母屏风、白楠矮几连同檀香隐隐的花窗,无一处不透露出柔软与暖意。   可偏偏却用着最是雍容难以透光的上等浮雕纸,近乎阻隔一切天光。   苏大夫眼观鼻鼻观心,全未抬眸窥睹过半分寝殿正中被华衾全然笼罩的庞然大物。   他无心揣度,跪坐在锦衾之外的蒲团上,正要本本分分地隔着帕子请完今日的脉,先被那只嫩白手腕上泛滥成灾的痕迹惊了下。   肢末都已是如此光景,旁的地方自然可想而知。   苏大夫定了定心神,仔仔细细诊过了脉象,才要开口,又被素蕊客气周到地请出去。   摄政王玄衣锦袍,不疾不徐地自华衾走出,随在后头。   他黑眸冷冽,点着深渊裂隙般的一寸亮光,低眸扫过时透出淡淡威慑力,连同不易察觉的慵倦与意犹未尽。   一出寝殿,苏大夫凝眉:“王妃娘娘……”   顾宴容原本散隽坐于正堂中那张麒麟踏云的紫檀木宝座之上,闻言骤然抬起眼来,裹挟着极重的冷意与威压坐正了身。   搭在侧扶上的手骨节分明修劲有力,不轻不重地叩响了沉重实木。   他略微向前俯身,极具威慑力地等着他继续开口。   苏大夫在这样的目光下发了一身冷汗。   他青年落魄时便曾蒙受谢老国公恩泽。   镇国公府专为这位孱弱多病的小小姐养了府医十数人,他不过其中资质最浅的一个。   母亲固执,无论如何不肯搬离故居。   他不能同其他府医一样住府待命,却一样得镇国公府全力扶植与培养,得以全家老小温饱无忧,潜心研习药理,问诊开方。   他看顾这位小小姐许多年,算起来竟也勉强称得上是看着她长大。   今日这位脉象实在不佳,困顿,劳苦,隐约有风寒之象。   他连忙解释道:“温养中多讲养神饱睡,王妃娘娘脉象疲弱无力,生就比常人要睡得更久一些。”   这样的脉象,明晃晃是整宿都不得成眠。   顾宴容缄默应下。   苏大夫生平头一回在这尊杀神脸上瞧出懊恼来,一时之间竟有些惊悚。   摄政王音色淡漠,幽冷只道:“养得好么。”   苏大夫如实回答道:“劳倦困乏,开一贴补药,多歇一歇便无大碍。”   他终于意识到那张药方的重要性:“时机未至,每日温养的汤药尚改换不得,夜里还需睡饱才行。”   说罢便俯身长揖,正要拎着药箱回去写方子。   首座上自始未置一言的摄政王忽然开口道:“还有一事。”   ——   谢青绾困意浓重,被一双骨节劲瘦的手从云被当中挖出来,立时不满地唔一声。   她靠在熟悉的胸膛中,云被细致地裹上肩角,耳边有低缓的男声:“喝药,绾绾。”   仿佛昨夜一身的凶恶与好整以暇都只是她贪睡中的幻梦一样。   谢青绾脑袋沉沉,歪在他怀中小口服下那碗汤药,又被喂了些易克化的饭食。   她一觉直睡到正午,张眼时四下昏暗无光,唯独金丝樊笼的穹顶之上所镶嵌的那枚夜明珠幽幽散着柔光。   大约是那张锦衾复又笼罩下来。   素蕊服侍她盥洗,看她孱弱无力、捧着盏白芍雪蜜都微微不稳的模样,拧着眉头连连叹气。   才挽过发,摄政王已轻淡而自然地取过她的外衣。   素蕊福身告退。   谢青绾仰头瞧见他,先是下意识地想要退远一点。   她记得天将欲曙时漏尽的钟声,记得他攥在肩角的手掌和很轻的一声啧,连同恶兽一样不知餍足的目光。   顾宴容动作一顿,仍旧替她披好了那件精美而秀气的锦缎外袍,环扣着她腰肢往怀里带:“怕?”   谢青绾实在没有力气,只站了片刻便微喘连连,一把小嗓子梨花带雨地控诉他:“你不给我睡觉……”   连“殿下”都未用。   他似乎独独偏爱游走在她濒临崩溃的那条界限上,对她极限的把控精准到恐怖。   像是一个矛盾体,极致的疯里有最极致的分寸感。   顾宴容近乎温驯地俯身与她相拥:“嗯,不该不准绾绾睡觉的。”   分明已变回平日里这样冷隽又沉缓的音色,却无端牵扯出另一个毫无关联的片段。   有关昨夜的记忆一塌糊涂,她回忆中唯有晚幕间可怖的雷电暴雨,映亮一瞬他漆黑明亮的眼眸。   嗓音暗哑又酣畅淋漓:“漉漉,多贴切。” 第62章 甜饮 ◇   ◎绾绾有力气了◎   实在乱得一塌糊涂, 谢青绾耳尖悄然微绯。   她昏睡半晌,虚软得聚不起星点气力,被顾宴容扶着将外衣披拢,又喂了小半盏已然有些温凉的白芍雪蜜。   午膳索性传在了浮光堂, 仆侍们步履匆匆地擦整着侧殿。   谢青绾坐在窗下那张白楠木质地的美人榻上, 无措地看他矮身蹲下, 一手便松松圈住她纤瘦伶仃的踝骨。   顾宴容指腹粗砾,为她穿上云袜时不经意擦过玉雕一样的足背, 惊得她很小地颤了下。   他低着头昏晦看不清神色,只慢条斯理地替她系着袜带。   矜贵慵淡, 不见丝毫倦意。   谢青绾歪歪倚在枕靠里, 带着呵欠像是乖巧可以摆弄的小小棉偶, 笼罩着一身懵懂茫然与朦胧困意。   张着满是雾气的一双圆眼, 分明醒着, 却迟迟没有回神。   显然后劲未消。   顾宴容拢着那双细腻又温凉的踝,轻轻淡淡地直起身坐在她旁侧。   美人榻云软而隘窄, 冷冽而熟悉至极的男性气息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间从四面八方向她裹挟。   顾宴容玄黑色的锦袍微敞,轻易将她环拥入怀, 揉着她腹心, 嗓音低缓而款绻:“还困?”   谢青绾点一点头, 不知他为何忽然来揉她的腹心,怔怔反应过片刻,面颊轰然蒸腾起来。   她昨晚哭得不成样子,脑袋埋在成堆的软枕间, 聚了许久的力气才抽抽搭搭地说肚子疼。   此刻顾宴容便专注且上心, 甚至拿手指在她腹部比了比, 表面温驯至极地请教她:“绾绾说的是可是这儿?”   谢青绾惊乱地握住他的手。   苏大夫开的方子一贯药性温和, 起效便也慢上一些,她开口时嗓音都弱下去:“呜别……”   像是那时不管不管地往他怀里藏一样,还要竭力捂上他的眼睛,战栗不已地央告他别看。   顾宴容纵容她毫无章法地往他怀里躲,抚过她浓云一样的乌发,嗓音不知因何又暗下去:“绾绾午间还要补眠么。”   似乎杂着淡淡的遗憾。   他贴得很近,略一动作便有淡到极致的冷冽气息蔓延缠绕。   意味不大分明。   谢青绾隐隐升起不好的猜测,黑眸间波光盈盈漾漾。   她困得没有力气,直觉得骨头都要散架,还要被他虎视眈眈地伺狩在侧。   谢青绾在这样漆黑又凶恶的目光下无端生出委屈来,从浓郁夜幕到长天欲曙,无论她怎样躲与求都没能逃得掉。   原来那方占了足足半个寝殿的樊笼也并不很大,她被他轻易捉住,慢条斯理地剥离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攥在笼格上的手,纳于掌心。   明珠光辉下他瞳仁极黑又极亮,像是淬锻锐利的一柄长剑,目的明确,笔直向前。   谢青绾抖了抖,逃避似的躲在他锦袍间控诉道:“殿下好凶。”   顾宴容轻按她肩角,哄人一般开口才唤一句绾绾,忽然察觉到襟上缓缓沁开的热泪。   不止发颤,还在躲起来掉眼泪。   顾宴容沉凝的眉尖都微融,凑近时嗅到她身上掺杂着的独属于他的气息。   他温声自省,嗓音犹坚冰消融,似乎很是诚恳:“不该吓到绾绾的。”   谢青绾被哄得窝心,听他接续道:“喜欢绾绾,所以情难自禁。”   顾宴容在的她微僵中压低了嗓音,别有深意道:“漉漉‘哭’起来,也很漂亮。”   漉漉这个乳名自那回被她不许后便再没有唤过,此刻一出杀伤力巨大。   谢青绾蜷了蜷,还未来得及打好腹稿,忽然掩着手帕,偏头难以抑制地轻咳起来。   苏大夫说,她隐有受寒。   顾宴容轻拍着她后背替人顺咳。   寝殿门窗紧掩,层层铺设的鹿皮、雪绒隔绝石砖上沁着的寒意,六方略高的笼脚将整座樊笼支撑离地三寸有余,又叠着绵褥与绒毯。   便是要她,也时刻留心着给人蒙好云被,暖着心口。   实在不该有受寒的可能。   顾宴容安静等待她平复了轻咳,语气沉寂:“绾绾昨夜淋雨了。”   他没有用问句。   谢青绾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似乎确在浮光堂的廊下吹了不少风雨,又迎着骤雨往穿过庭院,才到的这一处寝殿。   她有些心虚地抿了抿唇瓣,细指攥上他衣袖,仰头望向他时圆眼水莹,懵懂而可怜。   长指探来轻擦她下颌,嗓音偏冷:“下不为例。”   谢青绾连连颔首。   午膳时外头雨势渐弱下去,隐隐有辉明的天光从稠密云层背后透出龟裂一样的光纹。   谢青绾小口服了汤药,便复又昏昏倦倦地打起瞌睡来,缠着央着终于如愿在这座金丝樊笼里被他拥着午睡。   只是大约今晨睡得太久,午睡醒得便格外早些。   她带着鼻音轻唤殿下,下意识往顾宴容那边挪了又挪,迷迷糊糊便要来寻他。   乌发茸茸的脑袋却扑了个空,身侧早已没了温度。   谢青绾睡意惺忪,蒙着眼睛再唤几声,才在无人应答中清醒了些。   四下晦暗,唯独笼顶之上高悬的夜明珠漾着暖色光晕。   她推开笼门,慢吞吞地扶着笼格走出,嗓音很低地唤道:“阿蕊。”   素蕊守在外间,听到她传唤,忙搁下手里的事务匆匆赶来,立在屏风外轻声问道:“王妃醒了?”   谢青绾很轻地唔了一声,捧着白芍雪蜜坐在妆台前,等素蕊细致地替她挽着发。   她嗓音干净:“阿蕊,殿下呢?”   素蕊闻言似乎带了点很细微笑意:“回王妃娘娘,王爷午间出府办差去了,临行便特意交代过,倘若王妃娘娘醒了,只说日落之前回府便是。”   谢青绾抿了口温热的雪蜜,很轻地点了点头。   寒雨晴霁,只是积蓄的雨雾间仍旧裹挟着寒意,她身着留仙裙与锦缎密织的广袖外袍,推门到才移栽回来的花圃里散步去了。   赵大管事所言非虚,摄政王府雇请的花匠手艺不凡,花圃虽是新近才移植过来,却竟都开得不错。   谢青绾拢着广袖亲自矮身剪下几支开得正盛的花,收在琉璃一样玉质通透的花瓶里。   大约是药效渐起,她精神不错,跪坐在矮几旁侧的蒲团上,耐心而细致装饰着花瓶。   芸杏便替她打了清水来,一面在旁侧侍奉,一面照例同她讲起外界的事。   雨后初霁的残照清冷辉煌,阑阳城长街繁盛,却有玄冠黑袍的人纵马而过,侍从高声喊着退避。   因入闹市,顾宴容放慢了马速,不疾不徐地踏上繁盛热闹的明韫街。   长剑归鞘,一身血气。   百姓原就对这么一个杀胚恶罗心有戚戚,新近又听闻他在宫中走火入魔,险些残杀发妻,由此便愈加心生怨怼。   谢老国公允他将谢青绾接回王府,自然已是认可了这位摄政王身不由己的苦衷,朝中言官便也歇了心思。   只是百姓不知内情,只当是镇国公屈居强权之下,被迫将唯一嫡亲的孙女拱手相送。   朝堂权谋之争,杀伐果决自可称道,然残害发妻却注定世所不容。   近来民间舆声鼎沸,似乎隐隐有不止不休的苗头。   顾宴容打马穿过熙攘街市,轻淡矜漠,目下无尘。   他在窃窃的私语声中缓缓想道,她今晨已昏睡许久,午间没有困意,半晌大约是要醒的。   他已被这桩差事绊了些时候,不知她又要捧着腮在窗下远望多久。   顾宴容拢着缰绳,经过那座极高的酒楼,忽然遥遥捕捉到一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纵使在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闹市里,也一眼认出她来。   绾绾。   她挽着朝云近香髻,鬓钗上透玉莹润,缀着一圈小小的珍珠,衬出熠熠华彩来。   色调慵淡的水雾浅桃广袖外袍被穿街而过的风拂动,留仙裙烟粉素淡,却有银线在辉光下闪着微芒。   烂漫而清贵。   她端坐在贩售着甜饮的摊位间,同芸杏素蕊一道,各捧一盏饮子,仰头望向他时眼睛里都有隐隐碎光。   顾宴容纵马靠近,在人群的惊呼与擦肩而过的瞬间忽然俯身,长臂一揽,轻松将街边仰望的少女抱上马来。   稳稳当当,连手里的甜饮都未倾洒半分。   谢青绾惊了下,侧坐马背上乖乖贴在他臂弯里。   她将手中甜饮举到他唇边:“白豆蔻熟水,殿下尝尝。”   唇瓣水润。   顾宴容彻底放慢了马速,任由这匹骏马闲庭信步一样松散地往前挪,埋头尝了口她手中的甜饮。   谢青绾贴在他怀里,眼巴巴问他:“如何?”   顾宴容目光凝在她唇瓣上,不甚分明地答道:“嗯。”   他嗓音很暗:“绾绾因何在此。”   谢青绾很轻地笑了笑,混杂着白芍与豆蔻的花香,在他耳边小声羞怯地答道:“来接殿下回家。”   众人于是瞧见,这位传闻中凶残暴戾的摄政王缓缓俯首,拿巾帕细致地给怀中人擦了手。   明韫街攒动的人潮都停滞下来。   寂静间,听到摄政王不甚分明的语气:“绾绾有力气了?”   谢青绾一绷,耳尖霎时烧起来,捧着那盏白豆蔻熟水呆在了原处。   他话虽隐晦,却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肆无忌惮罢。   顾宴容混不在意,握着她腰肢,外袍微敞将人盖得严丝合缝,打马缓缓回了府中。 第63章 哄睡 ◇   ◎都依绾绾◎   明韫街川流不息的人潮凝滞, 半晌才听有人艰难问道:“这是……摄政王妃?”   不是说摄政王妃被禁困软牢折磨得奄奄一息生不如死么。   这位被摄政王亲自抱上马的贵女,分明发如浓云眉含黛雾。   那杀胚亲自给人擦了手,又宝贝似的往怀里揣得紧,横竖都是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模样。   “奄奄一息生不如死”八个字哪个能与这位摄政王妃扯上半点干系。   人群滞塞许久, 才复又在斜阳的残照里缓缓开始流动。   汗血宝马四肢修长、高大骏健, 谢青绾侧坐在马背上, 虽被他环拥怀中,却仍旧抑制不住地生出怯意来。   她双手捧着那盏白豆蔻熟水, 颤颤贴在他怀中,嗅到似有若无的血气。   顾宴容纵马走得极慢, 嗓音也慢:“怕高?”   谢青绾努力同他贴在一起, 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像是巨树下一棵纤纤摇摇的小蒲公英。   顾宴容便一手接过她手中的甜饮, 任由她双手紧紧攀附上来, 驱马折入了明华街。   摄政王府近乎占据了整条明华街,青瓦白墙间掩映的松竹在近夏的时序里逐渐郁郁葱葱。   晚膳间窗外又沥沥下着疏雨, 矮几上浓褐色的汤药袅袅散着清苦的白雾。   阑阳城下起雨来便绵绵没个尽头。   谢青绾大半个白日都在补觉,此刻等着药凉竟也没有犯困, 在辉辉灯火下聚精会神地读着那本民间志异。   厚重漆花的木门开了又阖, 有热意勃发的胸膛缓从她背后贴上来, 嗓音慵淡:“在看甚么。”   谢青绾耳根一麻,歪在美人榻云软的褥垫与圆枕间,慢吞吞地仰起脸来。   嗅到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掺着同她一样的干净皂香, 似乎是才沐浴过。   他今夜似乎清闲一些, 没有在书房批阅文折。   谢青绾合上手中的书册, 搁置在一旁的矮几上, 张开身上拥覆的雪绒毯任他手掌攀绕上来:“殿下忙完了?”   掌心软腰纤窄,盈盈不足一握。   力气也小,被两手卡牢了腰窝便无论如何都挣不开逃不掉,却偏偏又满心满眼地仰赖于他,一刻不见便要心心念念地去找。   会哭,会求,却唯独不知道远离。   还要自己住在笼子里。   顾宴容洗去了一身血气,像是将封着寒魄的凛冽与凶悍也融落一层。   他低眸仔细揉那一握纤腰,状似不经意般缓缓朝下,低低嗯了一声。   他一旦陷入某种对于她身体的专注中时,总会格外寡言一些。   谢青绾穿着最是单薄又柔软的寝衣,温度与触感轻易便能投递,她觉出一点微妙来,立时翻身要躲他的手。   才一动作,被那双骤然发力的手掌按回原处。   男人嗓音贴得极近,像是寒崖石径间回旋的冷叶与风雪,掺着难以分辨的微末笑意:“果真有力气了。”   谢青绾抬眸,被他专注到近乎于某种兽类的锐利眼神惊得一悚,细指攥紧了绒毯一角。   她没有逃,反倒在他颈窝里嗅了又蹭,蔫在他怀里忧郁起来:“还没有好呢。”   又生怕他问起是哪里没有好,埋着脑袋闷声闷气道:“今日宫里来递了话,说明日乃是太后娘娘生辰宴最后一日,要一同到宫里用膳的。”   顾宴容兀自吻着她细腻颈线,听罢只不咸不淡道:“绾绾不想去,在府中睡上一整日也不要紧。”   他嗓音与吻一同下沉,惹得谢青绾细颤涟涟,无措地按住那绕玩着她襟带的长指:“可我想去,殿下。”   她仰起头来,含光浸水地凝望他:“好不好。”   顾宴容瞳仁间漆黑的墨色沸腾,目光定定将她攫住,未置可否。   谢青绾便全不讲循章法地吻他润泽的薄唇、骨感分明的鼻梁连同那双摄人的眼。   像是柔软的幼崽不具任何攻击性地亲近与舔.舐。   她唇瓣丰莹温凉,蹭在他唇角含糊不清道:“好不好嘛,殿下。”   古旧幽微的花与药香近在侧畔。   顾宴容受蛊惑一般张开手,沿着纤柔的线条捻开襟带,指腹粗砾的触感毫无隔阂地清晰传递。   谢青绾很小地抽了口凉气,嗓音都跟着融化掉:“不可以。”   顾宴容安抚她的肩角,暗哑哄道:“别怕,绾绾。”   他承诺:“会轻一些的,好么。”   谢青绾不再敢来亲他,只是仍旧蹙着眉尖摇头:“明日会起不来的。”   顾宴容的怀抱温定有力,极稳的庇护与安全感蓄在掌心的温度里,在安抚中沉沉传递而来。   “不起也不要紧,”他手臂像是攀蜒的藤,在她腰肋间蔓延缠绕,尔后不容置否地拉向他,“朝野内外,谁敢指摘我们绾绾。”   谢青绾顺从地与他紧密相拥,“不是我,”嗓音潮懦又委屈,“外面风言好盛,近乎要把殿下传成十恶不赦之罪人了。”   她絮絮状告:“说殿下残虐发妻,威逼镇国公府,说我被殿下日夜折磨,形销骨立不成人形呢。”   大约是谢老国公退隐太久,以致世人近乎要忘记了这位公爷是怎样一个刚直铁血、宁折不弯的人物。   当年卸下戎装自释兵权,大约算得上他刺此生唯一一次屈服,为的是保全谢氏一姓人。   倘若这位摄政王当真有残虐发妻之实,他又岂会轻易放过。   谢青绾攥着他衣料,被亲得嗓音黏软,还在小声抱不平:“岂有此理。”   气呼呼的,嘟囔得眼睛里都漫上雾气来。   阑阳城中有人着意推波助澜,大肆渲染当日之事。   顾宴容一贯不打理会,却不想有朝一日竟会传到她耳朵里。   似乎要气坏了。   顾宴容轻抚她披散是乌浓长发,两指捻着她秀气的下巴尖儿,碾转品尝她的唇瓣。   再散漫慵淡地问:“所以绾绾出席万寿圣节尾宴,是为给夫君正名。”   谢青绾听到某个字眼,耳尖微绯,却咬着唇瓣幅度很小地点头:“唔。”   她喜欢被他这样轻浅又珍视地亲吻,逼着眼睛乖巧又柔顺地回应他。   无论性格还是力量,都处在绝对的弱势与被动地位,最多用手指画一个小小的圈,却引.诱他甘心情愿地踏入其中,自我禁困。   顾宴容温驯俯下首来,在亲吻的间隙无限纵容道:“都依绾绾。”   谢青绾被他剥了个七七八八,填在含辉堂的卧榻,却不怎么有困意。   她枕在男人臂弯里,阖眸听窗外潺潺雨声,忽然没来由地联想到,他似乎是不喜雨天的。   谢青绾张开眼睛,借着帐幔间微明的一寸烛辉,悄然注视他。   他侧身而卧,一手被她枕着脑袋,另一手牢牢拢住她腰身,像是笼锁一样将她禁锢。   阖眸沉眠,面如冷玉。   谢青绾一时出神,鬼使神差地拿指腹描摹他的唇形,又凑上去,轻吹他浓如鸦色的眼睫。   下一瞬,熟睡中的恶兽忽然倾身覆下,缓缓张开了瞳眸。   顾宴容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揉她手心的软肉:“绾绾睡不着。”   他嗓音一瞬幽微起来,意味不明:“那便找些事来做。”   今夜时辰实在颇早,甚至尚未至她惯常安置的时辰,白日里又睡得太多,此刻便格外精神一些。   谢青绾乖巧安分下来,拿脑袋抵在他肩头,侧眸望向他时暗藏漾漾波光,语气极软:“知错了……”   她催促道:“殿下奔劳一日,想必很辛苦了,要好睡才是。”   顾宴容手上力道未松半分,隐约猜出缘由,拥着她垂下眸来:“绾绾睡不着了,可怎么办。”   他目光清明,实在难以捕捉到半点困意。   谢青绾从他怀里仰起头来:“殿下不困么?”   顾宴容亲吻她的眼睫:“先哄绾绾睡觉。”   谢青绾自七岁起便独住熏风院,她不习惯老嬷嬷贴身伺候,身边唯有一样年岁尚幼的芸杏素蕊。   侍奉的下人们守在外间,她有时胡思乱想些神鬼怪谈,吓到自己也只蜷起来躲在帐幔与衾被中。   莫说睡觉,吃药都不必哄的。   谢青绾眼睛都亮起来,羞涩又期待道:“我们去浮光堂,在软枕堆里讲故事好不好。”   浮光堂唯独那座金丝樊笼里有成堆的软枕。   顾宴容眼神微变,又被她哼哼亲着下颌央道:“好不好,殿下。”   他喉结滚了滚,应一句好,却又在她倏然亮起的目光里哑声告知:“只是入了笼中,怕便不能依着绾绾了。”   谢青绾被他藏着汹涌暗潮的目光一扫,霎时偃旗息鼓。   才静一瞬,顾宴容已兀自起身燃起一盏银镶萤玉火树银花烛台,搁在榻侧的矮几上,取了她晚间读得入迷的那本书册回来。   顾宴容坐在床榻外侧挡住了辉照的烛火,容她枕在腿上:“听完便睡。”   谢青绾连连颔首。   他嗓音沉冽而醇厚,语间不疾不徐,节奏舒缓,与偶然垂落的目光一样沉寂深厚。   读的却是阴魂缠身的骇人诡事。   谢青绾近乎入迷地听完,才伏在他腿上缓缓呼出一口气。   顾宴容搁下书册,将烛台熄灭、帐幔合拢,掬着呵欠连天的她揉进怀里:“睡罢。”   谢青绾又打一个小小的呵欠,呼吸渐沉。   寂静半晌,忽然没头没尾地小声问他:“殿下,世上当真有神鬼么?”   顾宴容揉着她后脑:“没有。”   她似乎松一口气,紧巴巴地贴在他怀中汲取庇护与安全感。   顾宴容拥着人安抚片刻,忽然握着那截细腰将她固定,自己缓缓朝衾底退下去。   谢青绾霎时惊住,来不及言语,便已没了再去胡思乱想的余暇与心力。   雨声颤潺潺,掩盖了细微到几不可闻的几声弱喘。 第64章 尾宴 ◇   ◎殿下,软糕要凉了◎   谢青绾又惊又羞, 被他手掌钳锢着蜷缩不得,满心只剩下“他怎么能亲这里”,再无暇分心去想甚么怪力乱神。   自然也忘了问他为何不喜欢雨天。   醒时天光未明。   今日要入宫赴万寿圣节的尾宴,素蕊便早早在外头备下了热水与果腹的茶点。   谢青绾醒时才发觉自己手脚并用地缠在他身上, 被那双臂弯桎梏着动弹不得。   昨夜细细密密地发过一身汗, 荒唐罢便没有知觉地沉沉睡过去, 现下她与周身拥覆的衾褥尽皆干净爽利,大约是被抱去沐浴过。   谢青绾慢吞吞地打一个呵欠, 嗅着他身上与她渐趋一致的皂香,细嫩的手去牵他的尾指:“殿下。”   旋即被捧着下颌热烘烘地亲上来。   想起他昨夜吻过哪里, 谢青绾立时浑身都跟着烧起来, 近乎是惊乱地要躲开。   他不知缘何呼吸格外重些, 按着她的手渐有旖旎之势, 鼻息热沉, 嗓音也跟着热沉:“绾绾醒了。”   一贴上来,谢青绾当即有不容忽视的明显感知, 紧绷着不敢动了。   大约是睡得饱,她眼睛格外清亮一些, 盈盈透透地盛着他的倒影, 连手心都被暖得温热软和。   顾宴容像是克制又像是放纵一样不断按她, 吻她,在她耳边不无遗憾道:“绾绾睡得很足。”   谢青绾深陷在如云一样的衾褥间,近乎要被他从头至尾尝上一遍,双臂盘绕他的肩背, 小声道:“殿下……还要入宫。”   阑阳城四月方入雨季, 连下半月都是常事, 执头几日繁骤急切了些, 如今倒不碍于出行。   谢青绾披着斗篷,被宽大的风帽兜头蒙得紧实,被他半抱着填进车舆。   帷帘落下,门窗紧阖,掩盖身后裹挟着凉雨的晨风。   雨中青石路滑,行车声辘辘缓慢,谢青绾歪在软靠间小口吃着软糕,炉上氤氲温着清茶。   皇宫路途遥遥,谢青绾吹了吹被热气腾腾的软糕烫得有些微红的指腹,忽然仰头道:“殿下前几日似乎格外忙一些,近两日倒清闲下来了。”   顾宴容却只垂眸牵过她的手,拿案角寒凉的玉雕小件替她敷一敷。   他总是偏爱埋在她颈窝里嗅她怀中的香气,极富耐心道:“穷寇勿迫,要抽薪止沸、剪草除根,我们还缺最后一样东西。”   谢青绾一知半解地唔了声,蹭过去小声问他:“殿下是说,这场蛊祸很快便要终结,陛下也会康复对么。”   她水眸微漾,唇角还沾着一点软糕的碎屑,被他嗅得蜷缩了下:“待陛下康复,想必康乐又要走一趟寒林寺去还愿了。”   顾宴容忽然俯首凑近她唇角,抿尝那点碎小的糕屑。   她一入车舆便解了斗篷,小而纤弱的一团,不甚费力地便可以捉来拥进怀里,只是将要入宫,华服不能乱,仪容不能乱。   顾宴容圈着她腰肢,目光描过她唇瓣,沿着颈线凝实而下,藏在领间的红痕无限淡褪下去,只留几不可察的一点微末痕迹。   她经年养在闺中,没经过半点日晒风吹,肌肤嫩些,痕迹易留便也易消。   那双温热的手掌沿着腰线、两肋缓缓而上,仿佛带着点燥郁,厚重的礼服与柔软雪堆一同被他揉乱。   顾宴容侧耳凑近,听她凌乱而几不可闻的呼吸声,染着寒意的眉眼才微微和缓。   谢青绾始自安静被他抱在怀里,指肚软嫩又温热,牵着他的手万分信赖地唤他殿下。   她轻摇了摇牵着的手,嗓音清澈比窗外潺潺的雨更朗润三分:“殿下,软糕要凉了。”   心心念念的。   顾宴容嗅到她身上掺着的极淡的一点糕点清香,指尖触碰到她下颌的那点软肉,同她说话总会不经意将语气放缓:“绾绾很饿?”   宫中规矩繁重,倘若不提早垫些点心,只怕筵席上要遭罪的。   谢青绾连忙颔首,引他去碰她柔软的腹部,低说:“待用罢早膳,还要服汤药的。”   十分有自觉。   顾宴容嗯了声,手上却全不客气地抚着她软腹,全无半点松开的意思。   他另一手轻松从桌案正中摆着的那碟软糕中拈来一块,喂到她唇边:“我来侍奉绾绾。”   ——   南楚万寿圣节一向盛大,番邦朝贺万民同庆,以彰显新帝仁孝与国力富强。   宴会最后一日时,一应游玩乐事早已接近尾声。   原本出席首宴的众宾客与来使一道出席尾宴,受过燕太后赏赐,这场繁华靡丽的圣节便也宣告落幕。   雨天车马更缓慢些。   她被摄政王牵着挽着不疾不徐踏入临华殿时,殿中原本热络的氛围近乎是一瞬静了下来。   众人起身见礼。   顾宴容有意迁就她的脚步,不疾不徐地走在她身侧,替她解下被雨沾湿的斗篷,才捧扶着人缓缓入席。   矜漠回眸:“免礼。”   临华殿鎏金的高门大敞,偌大的金殿中聚不起寸缕的暖意来。   谢青绾同他共坐席间,仰头时发顶只堪堪及于他胸膛,小声同他讲道:“有点冷。”   君臣宴中多是如此,眼下冷一些,待到酒酣起热时便觉这样的凉风得宜。   临华殿中唯有皇室、宗眷连同皇帝钦点的十数位重臣有资格出席,旁的世家大族一应赐宴侧殿。   顾宴容在桌案下将她双手纳入袖中来仔细暖着,低眸道:“差人送绾绾到临山殿歇一歇,好么。”   临华殿与临山殿立于御花园西南与东南两角,对立遥望,因着大路直通,倒也说不上太远。   谢青绾身形单薄,并肩而坐时近乎被他挺拔的身形全然笼罩在身下,嗓音明澈:“不去临山殿。”   她指腹轻蹭他掌心:“既来了,总要先见过太后娘娘。”   冠服迤逦,明珠生辉,侧眸时眼底波光被殿中辉煌的灯火映亮。   顾宴容似乎喉结微滚,旋即被他不动声色地按捺下来,状似轻淡道:“都依我们绾绾。”   外头断续下着雨,她似乎几不可察地蜷了下,隐不胜寒。   下一瞬,这位残暴冷血的摄政王侧眸淡淡吩咐了句甚么,宫人小跑着去了雪锦薄绒的斗篷来。   顾宴容面色轻淡依旧,熟练且自然地接过斗篷披在她肩角,垂眸专注地系着领扣。   谢青绾便顺从仰起头来,方便他系领间的棉绒软扣,满脸的乖巧与理所当然。   镇国公功勋卓著,近乎整个阑阳城的世家贵族都晓得,谢家幺女生来孱弱不堪,养于深闺十六年。   而今虽瞧得出孱弱来,却半点不见黯沉与病气,只像是深雪中覆埋的一颗珍珠,被雪色映出无尽的白与莹润来。   怎么瞧都是堆金积玉精心供养才有的模样。   谢青绾披着薄绒内里的斗篷,双手又被他拢在袖中细密暖着,才逐渐觉出一点暖意。   她凝视着杯盏间漂浮回旋的那片茶叶,同顾宴容并肩而坐,听殿中不高不低的问候与攀谈。   几名重臣上前来敬了酒,见她要起身相迎,连连推拒道:“岂敢岂敢,王妃娘娘体弱,且坐便是。”   无论谁人来敬,这位摄政王始自浅沾一口,迎送过一轮时,金樽中清酒方才浅下去薄薄一层。   谢青绾暗自瞧过众人面色,似乎人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她不大喜欢酒气,萦绕在他身上似乎格外清冽几分。   谢青绾在他肩侧仰头凑近,幅度很小地轻嗅一口,热烘烘的鼻息像是某种拱在他颈窝里柔软又可怜的幼崽。   虚揽在她腰间的手忽然施力,有些粗重地捻揉过她腰侧。   一瞬的酥与疼霎时沿着四肢百骸如雾凇荡泻,谢青绾有些发软,又被他不着痕迹地牢牢扶住。   顾宴容音色没端由地按下去,侧首用唯有她能听到声音极低道:“绾绾,乖一些。”   谢青绾一时还未回神,忽闻一道苍老的声音温和问询道:“老夫冒昧,不知可否敬王妃娘娘一杯。”   谢青绾一怔,抬眸看清了他身上仪服,心下隐隐有了猜测。   她起身道:“晚辈失礼了,见过定国公。”   旁侧侍候的宫人适时斟好一樽清酒奉上,谢青绾抬手去接,却被一同起身的摄政王截了去。   顾宴容长身而立,一手揽在她腰侧轻淡却不容置否道:“内子病弱,这一杯本王代劳。”   定国公闻言一愣,反倒没来由地带了点笑意,似乎很是乐意地同摄政王敬了酒。   他语气慈厚:“说起来,王妃娘娘周岁宴上,老夫还曾应谢老国公邀请,见过王妃娘娘抓周呢。”   “一晃十五年,不知谢老国公近来可还安好?”   当年昭帝决意赶尽杀绝,朝中异议虽多,却谁也不敢冒诛九族的大罪来替谢家求情。   唯能眼睁睁看着这位战功卓著的谢老将军子嗣绝尽、自释兵权,从此退离朝堂,孤家寡人深居阑阳一隅。   这位定国公,乃是谢安道当年最为得力的一员部将。   谢青绾款款施礼道:“祖父尚且康健,我在家中时,常听祖父说起当年与您共剿樟州匪寇的事。”   定国公目光在摄政王与这位幽静出尘的摄政王妃之间转过一圈,终究也没能说些甚么,只叹息般说:“也好。”   又等不多时,燕太后同小皇帝一道来。   燕太后挽着她的手,她似乎憔悴了些,语气却是柔和的:“阿绾身子可好些了?”   谢青绾福身:“本就只是伤寒之症,早已好全了的,太后娘娘宽心。”   燕太后方才将眉尖松开一点,欣慰含笑:“如此甚好。”   宴中礼乐靡靡,酒过三巡,殿中女眷都喝得暖和起来。   谢青绾原就畏寒,披着薄绒斗篷也暖不热乎,在案底悄悄贴着他手掌,有些可怜道:“殿下,还是冷……”   连呈上来的御膳都是冷的。   顾宴容目光始终凝在她身上,闻言低低嗯了声。   他牵着人起身,朝上首的小皇帝略一施礼,便不紧不慢地朝殿门外走。   谢青绾拢紧斗篷,才出殿门便被乱风兜头扑了满面的雨。   临华殿至临山殿大路朝天,全无任何遮蔽,这样的雨势里实在难行。   顾宴容侧身替她遮蔽了檐外飞斜的雨,手掌借着斗篷的掩盖,扣在她窄窄的一截腰肢上。   他嗓音在雨声中沉而明晰:“先到临华殿阁楼歇一歇,嗯?”   谢青绾躲在他胸膛间,双手攥着绒里的斗篷将脖颈也埋藏好,用力点头。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近一段时间更新频繁不稳   总觉得安定下来就能恢复双更,所以拖着迟迟没有改文案,但结果是被各种事情打乱   毕业迷茫,高压期情绪崩溃,加上文章临近收尾,更新艰难   非常抱歉几次失约让大家失望,完全接受大家的批评,也非常感谢评论区宽容理解的小天使   这篇文目前的计划依旧是维持日更,这个故事我倾注了大量心血,也一定会认真写完   永远爱写作,也永远爱大家   再次致歉(鞠躬) 第65章 撞破 ◇   ◎怒不可遏,一触即燃◎   临华殿山石溪河环绕, 虽曰为殿,却包罗池水花林、重楼复阁,又因着紧邻御花园,已是皇族园林的规格。   南楚历代盛事国宴, 便多在临华殿中设宴。   谢青绾裹着斗篷, 近乎是被他一手撑伞、一手半抱着踏上东偏殿的西南角那座精巧阁楼。   一入邀月阁, 耳边急骤回旋的风雨在朱门阖上的一瞬沉下。   谢青绾蹙着眉尖,浅浅呼出一口气来。   阑阳城四月乍暖还寒。   她披着锦绒斗篷的肩角、细致挽起的发丝乃至卷翘的睫羽都沾了极细微的水珠。   湿漉漉的。   邀月阁门窗紧阖, 宫侍早早备下了绒毯与热茶,甚至案角甚至摆了腾腾冒着白雾的蒸乳酪。   谢青绾才一抬眸, 忽然被一条巨大的棉巾兜头蒙住。   她下意识闭上眼, 嗅到满腔干净又凛冽的气息,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隔着棉巾轻缓按揉着她的侧颊与眼睫。   擦净了她沾染的一身水汽。   阁楼里门窗紧阖隔绝了疾风骤雨, 却也算不上暖和。   谢青绾接了被冷雨沾湿的斗篷, 裹着绒毯蜷在美人榻上,侧眸瞧见他不紧不慢地褪下了外袍。   尔后很自然地走近她, 将人连带着绒毯一同掬起来填进怀里,耳语时总似有若无地擦吻过她耳垂:“还冷?”   谢青绾手脚正冰, 沾着寒凉与潮汽的软指攥着他腰间衣料, 蹙着眉尖连连颔首。   摄政王府的席位仅次于皇帝主位, 列于金阶高殿之上,正对大敞的殿门。   她出了些风,虽披着绒里的斗篷,却近乎没能暖热乎过。   顾宴容将她双手贴在自己颈间, 一身勃发的热意向她包裹而来。   不明情绪, 大约是有些生气的。   谢青绾手心很快被他颈间几乎灼人的温度暖热几分, 惬意地唔了声。   今晨起得太早, 连半个回笼觉都不得闲暇。   她眯在男人怀中低低打着呵欠,原本莹润透粉的唇色冷得泛白,鸦色的睫羽都耷拉着:“殿下身上很热。”   握在她腰肢间的手掌灼热,落下的吻灼热,低语时撒在耳廓间的吐息也跟着灼热。   顾宴容意味不明地嗯了声,指腹擦过她近乎淡粉褪尽的唇瓣:“让绾绾也热一热,好么。”   谢青绾呆了下,已被他掐着下巴热意灼人地吻下来。   他像是生病一样,似乎自今日晨起身上温度便没有一刻退落下去。   谢青绾唇瓣凉润,被他温度灼人的唇瓣一碰便烫得轻颤一下,又缱绻卷过唇珠,轻噬过她剥壳荔枝一样的唇肉。   尝到茶香。   顾宴容不知何时将她身上裹着的绒毯剥开一些,握着那截纤窄玲珑的腰密不透风地按进自己怀中。   谢青绾背后披裹着绒毯,面对面骑坐在他腿上,柔软而脆弱的腹心毫不设防地与他紧密相贴。   吻得缠乱而绮靡。   谢青绾脑袋抵在他肩角微薄而凌乱地呼吸。   她似乎果真暖和一些,搁在他脖颈间暖着的双手都隐约透出热来。   顾宴容抬手将她披着的绒毯拢紧一些,目光凝在那张软润而复又透出淡粉的唇瓣上。   她眼眸清澈,呼吸清甜,含着水光凝视他时无一处不温软动人。   顾宴容喉结微滚,吻她颈线时鼻尖擦过肌肤,目光渐深,问她:“带绾绾回府好么。”   意图不言而喻。   谢青绾被他问得轻颤了下,抬眸看到他专注而全神投入的目光。   手掌很热,眼底像是压抑着暗不见光、永无休止的烧渴一样。   谢青绾被这样直白不加掩饰的目光灼到,耳后连到颈侧的肌肤直烧起来,嗓音低柔而潮润:“我……”   她忽然侧首,蹙着眉尖秀气地打了一个喷嚏。   顾宴容漆黑如潮的目光像是一瞬退去九分,环拥着人探了探额温。   她总是格外容易受凉。   谢青绾仰头任凭他查探,续上方才未尽的话:“好饿啊。”   宫宴上礼程繁复,一样一样呈上来时早已冷透,她脾胃虚弱沾不得生冷,近乎是分毫未动。   她于是如愿捧起那碗温热的蒸乳酪,偏首问他:“殿下饿么?”   顾宴容慵倦坐在她身侧,长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她腰侧,俯身吃下了她凑过来的那一匙乳酪。   他不知出去交代过甚么,不多时便有宫人将温热的银耳百合羹连带一应她偏爱的软糕与酥点奉上。   谢青绾眼睛才一亮,便瞧见排在最末的宫婢,捧着味道极为熟悉的姜汤来。   朱门开了又阖,带来丝缕裹挟着雨汽的寒风,宫婢们纷纷退了出去。   谢青绾呆了呆,细指绞着他袖口轻扯:“殿下……”   嗓音细细柔柔,蹭过去仰望他时格外招人一些,眼巴巴给他比划道:“锦绒的斗篷那样密实,我没有受寒。”   她唇瓣上被吻后碾出的莹软与薄粉未褪:“姜汤很呛人的。”   顾宴容便似乎对她这样细软的语气格外受用,指腹触碰她的唇瓣:“绾绾不喜欢,那便不喝。”   下一瞬占据着她腰侧的手掌隐隐摩挲,男性独有的勃发热意倾覆而来:“换一种祛寒的法子便是。”   他眼神极具侵略性,黏热到近乎要凝出实体,从她眼尾直爬到足尖。   谢青绾浑身一悚,有些受不住地抬手蒙住他的眼睛。   便如金丝樊笼中那回一样,一面浮沉,一面自欺欺人般捂上他的眼睛,断断续续叫他别看。   顾宴容最终也未能如愿将人早早带回府中。   谢青绾同他一道用罢午膳,被哄了又亲才骗着喝下那碗姜汤,打着呵欠在美人榻上懒歪歪地午睡。   顾宴容替她盖好绒毯,安置了侍奉与看护之人,动身前往文阁议事。   谢青绾伴着雨声与他衣襟上残余的一点气息睡得安稳。   她精神尚足,近乎时只睡过三刻钟便再无困意,只是顾宴容未归,只好捧腮听窗外骤雨沥沥。   门外忽然有宫婢叩门道:“王妃娘娘,康乐长公主来探。”   声音有意压低,大约是不知她是否睡醒,不敢轻易惊扰。   谢青绾侧眸应了声,下一瞬瞧见了那末明艳的朱裙。   顾菱华碎步走来热络地挽起她,亲昵寒暄道:“今日好冷的天。”   谢青绾递了盏茶:“快暖一暖。”   自那日摄政王失控,怀淑大长公主闯临山殿救人,她便迟迟没有机会前来探望。   眼下瞧见这位风一吹就倒的怀皇婶全须全尾地歪在美人榻上,才终于宽下心来。   顾菱华在书案旁侧的坐榻上落座,捧着热茶轻抿。   她絮絮缓缓讲道:“母后要我常去鸿台殿陪伴陛下,近几日我便多住于宫中,现时陛下文阁议事,我才有暇来见皇婶。”   谢青绾仍旧带着几分将醒的慵懒与漫倦,低低打一个呵欠:“陛下困境难解,康乐与陛下血脉至亲,能陪伴一时也是好的。”   顾菱华叹气:“这是自然,眼下我只盼着早早事了,母后便也不必再为此日夜劳猝。”   谢青绾便安抚性地握一握她冰凉的手:“一定会的,到时我同康乐一起去寒林寺还愿。”   顾菱华目光亮了亮,颔首应下。   她起身:“陛下议事便要结束,康乐该回鸿台殿去了……”   才要告辞,却忽然想到甚么:“皇婶不若同康乐一道如何。”   谢青绾一心只想留在邀月阁中等人来接,闻言便要推辞。   顾菱华道:“皇叔也在文阁之中,到鸿台殿等岂非更顺路一些,也与康乐作个伴。”   谢青绾迟疑了瞬,颔首应下:“也好。”   鸿台殿中极为空大,内殿用玉质的屏风隔出了小片,摆着书案与美人榻,还有只动了少许的一碟奶酥。   侍奉的宫婢迎康乐长公主入殿,一路畅行无阻。   大约是习惯了她来伴驾。   顾菱华拾起看了大半的话本,同她手挽手坐在榻上一起看。   掩卷时才终于听到一点动静,似乎是魏德忠关切的问候:“陛下,文阁议事未完,您怎么……”   旋即是近乎与小皇帝截然相反的声线:“魏德忠。”   暗含警告,在这样稚气未褪的嗓音中显得怪异至极。   谢青绾脚步骤然一顿,鬼使神差地按住要踏出屏风的康乐长公主。   她与她四目相对,无声摇了摇头。   太古怪了,与小皇帝平日内敛而敦厚的模样大相径庭。   外头小皇帝似乎落了座,紧接着是诡谲而怪异的窸窣声。   谢青绾顺着屏风的缝隙朝外望去,看到了近乎惊悚的一幕。   小皇帝摘下了那张覆盖左眼的金面,取下眶中义眼。   眼眶中缓缓爬出一只赤红色蛊虫,长足上缀连着蛛丝一般从眼眶里交错延伸出来的血色脉络。   它顺着小皇帝眼睑缓缓爬下,啃噬匣中那块血淋淋的生肉。   谢青绾竭力维持镇定,躲在屏风里未敢发出丁点声音。   殿外却忽然响起叩门声:“陛下,奴婢来为送康乐长公主送些新茶。”   谢青绾心钟一撞。   殿中一瞬静可闻针,随即响起古怪的笑与脚步声。   谢青绾将康乐按在身后,两手拎起了桌案边足有她一臂高的细颈的瓷瓶。   她侧身立在屏风后,心下轰然有如鼓点密集,一瞬不瞬地数着脚步声。   在魏德忠靠近的刹那,用尽全部力气骤然朝他砸去。   一声巨响,她拽着顾菱华拼命跑出屏风,未及殿门又被小皇帝持剑拦住了去路。   外头有侍卫焦急叩门:“陛下!”   谢青绾在小皇帝开口的瞬间抢道:“护驾!”   锵一声锐响,侍卫拔剑要破紧栓的殿门。   魏德忠已拔了袖刀,神情近乎扭曲地朝她疾速逼近:“今儿这一遭,可着实怨不得奴才。”   “要怨,只怨王妃娘娘,撞见了最不该撞见的事。”   杀意表露无遗。   穷寇勿迫,原来如此。   谢青绾回身要退,在躲闪的同时听到远处的殿门轰然破开。   顾宴容提着剑面如寒魄,正撞见她躲闪不及,被魏德忠堪堪踹在腹心,不可控制地朝小皇帝手中长剑上扑去。   谢青绾无力地闭上了眼,听到意料之外的一声闷响,耳畔风声骤止。   她有些重地撞进一个怀抱。   那双揽在她腰间的手近乎战栗,原本灼人的热意从指尖褪得一干二净。   顾宴容拥得她透不过气来,温度透过衣料近乎要冻伤肌肤。   谢青绾惊魂未定,嗅到他怀中气息才终于松开紧绷的弦,在他怀抱里细细密密地发着颤。   一阖眼,便是小皇帝眼眶中蔓延交错的血色脉络与沿着脉络簌簌爬行的长足蛊虫。   她杂着哭腔微喘涟涟,才仰起头来便被他手掌按回男人冰凉的衣襟里。   顾宴容重重吻过她发顶,一贯沉寂无波的嗓音都喑哑、沸腾、隐含失控:“乖,别看。”   尔后抬眸,提剑,目光酝酿起沉黑暴虐的暗潮,暗潮之下是深骇的洪涛与剧变。   怒不可遏,一触即燃。 第66章 心疼 ◇   ◎眼眶泛红◎   顾宴容一手提剑, 掌中满是她细密而不可抑制的颤抖,颤得那点轻喘都断续,攥着他衣料说不出话来。   魏德忠不遗余力的一脚宛如利钉,深嵌进他血肉里。   他无数次吻过揉过她柔软的腹心, 单薄、脆弱、纤窄得不堪一握, 仿佛稍一收不住力道便会能轻易掐断。   她生就要孱弱娇气许多, 无论如何精养着手脚都是凉的,却唯独腹心温热软和, 暖烘烘地藏着诸多脏器,脆弱至极, 全无自保之力。   如何受得了这不遗余力的一脚。   谢青绾被他深扣在怀中, 近乎淹没于他剧烈的心跳与漆黑翻滚的愠怒中。   冰冷没有一丝温度的手掌将她整张脸按进胸膛, 令她清晰感受到男人挽剑时紧绷暴起的肌肉。   前所未有的凶悍而热意勃发。   她听到利刃破空的风声、剔筋断骨时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声与宦官尖细刺耳的惨叫。   血腥在金殿中乍然弥散。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   顾菱华失力地跌坐在地上, 不敢去碰昏厥在地的小皇帝, 更不敢抬眼去看那魏德忠的惨状。   谢青绾来不及有任何联想,听到长剑锵然落地, 顾宴容嗓音轻哑:“绾绾疼么。”   他的身躯像是寒山峻岭一样坚实而巍峨,阻隔全部的光源与气息。   那双骨节分明、稳而暗蕴力量的手掌隐隐战栗, 小心翼翼地轻抚她腹心。   他像是某种因失序而错乱的机关一样, 运转停滞, 只偏执而病态地重复低问:“绾绾疼么。”   谢青绾不敢轻易喊疼,任由他触摸那寸软而脆弱的腹心,脑袋抵在他心口清澈又湿颤道:“怕。”   殿外风雨晦晦。   一众禁卫拔刀侍立许久,忽见一抹玄色孤影不疾不徐地踏出殿门。   顾宴容眉目间冷冽与杀意近乎宁凝为实质, 满手满袖的鲜血在暴雨的冲刷中泅开大朵的红, 一时之间无人敢拦。   他像是捧着某种至珍至贵之物, 全不顾及瓢泼一样急骤肆虐的风雨, 只两手珍重而周全地抱着人,缓缓没入接连天际的雨幕里。   怀中人被斗篷与雨披重重包裹,发丝都未露寸缕。   谢青绾近乎未沾寸雨地被他抱回临山殿,妥善安置在寝房干燥温暖的床榻间。   老御医提着药箱十万火急地赶来,隔着帷帐颤颤巍巍地请脉。   宫人慌不择路地前来传唤时,原话是“摄政王妃遇险,性命攸关”,十个字霎时炸开整个医署。   老御医眉眼凝重地仔细诊了脉,反复确认,才如蒙大赦一般松下一口气。   他叩首道:“回禀王爷,王妃娘娘乃是受惊侵寒,并无内伤,仔细调养着便无大碍。”   谢青绾躲得几及时,魏德忠那一脚虽狠辣,却并未全然落到实处。   她蒙在床帐之间,瞧不清顾宴容的神情与动作,只无力地陷进松软如云的衾褥中,听外头久长的沉寂与缄默。   玉炉中燃起徐徐袅袅的沉香,朱门开了又阖,御医连同一众侍奉的宫人似乎尽皆退了下去。   谢青绾蜷在衾被间,音色轻柔如纱般唤道:“殿下。”   她从帐幔合拢的缝隙间探出手,摸索着想要去牵他的衣袖,一触之下摸到了满手的湿濡与冰冷。   他是冒着暴雨,从鸿台殿一步一步将她抱回来的。   谢青绾被冰得轻嘶了声,却仍旧不愿舍弃地去勾他的衣袖。   帐幔掀开,她蜷在软枕间仰头,看到他浓墨一样潮润而冰寒的眉眼。   顾宴容长指冰凉,细细描摹过她颜色浅淡的唇瓣,俯身时裹挟着冰凉的雨汽。   谢青绾被他周全妥帖地安置在这座曾充斥他生活痕迹与气息的宫殿中,干净,柔软,不沾寸缕霜雪。   她眉尖蹙起,被冰到也攥着他的衣袖不肯撒手,带着鼻音缠他央他:“想要殿下抱。”   永远最信任也最依赖他。   顾宴容换了衣裳,坐进床榻间,她便窸窸窣窣地蹭过来,裹着衾被伏在他胸膛。   谢青绾轻颤着呜了一声,被他抱在怀中安抚一样揉过发顶与腰肢,才终于鼓起勇气道:“陛下眼睛里……”   她细颤着抽气,竭力描述那样的情景:“陛下眼睛里……住着好大一只虫子,会爬出来,啃食生肉。”   顾宴容抚揉她后背的手微顿,缓缓低下眼睫来,嗓音轻到几近叹息:“绾绾吓坏了罢。”   谢青绾自始至终被他捂在怀中,全未瞧见魏德忠开膛破肚的惨状。   腹部肌理被沿着中线工整而漂亮地剖割开来,层层肌理之下排布的脏器显露无疑,肠带已随着汹涌不止的血泗淌得一塌糊涂。   他却仍旧意识清晰,无力地瘫倒于血泊里,在近乎麻木的剧痛中清晰感知生命的流逝。   谢青绾浑然不觉,正被他热烘烘地抱在怀里,掌心揉着她软腹,缱绻勾缠地吻。   她迷迷糊糊被顾宴容不轻不重地按进床榻间,剥开柔软的衣衫,看到了腹上大片紫青色的淤痕。   这样的力道,再重一分便不是短短的“并无内伤”四字这么简单。   谢青绾不知是冷还是羞地蜷了下,抬眸忽然擦见一瞬他幽寂而漆黑的目光。   眼眶泛红。   暴虐与杀意中似乎藏了点旁的不为人知的情绪。   谢青绾怔然一瞬,攥着被角,毫无遮掩地朝他坦露最柔软的腹心。   她有些艰涩地闭上眼睛,却没有再蜷缩。   顾宴容将药膏在掌心抿匀、暖化,轻柔覆在那片伤痕上。   他手心热意回升,烫得谢青绾轻抖了下,缓缓按揉着将药膏匀散。   谢青绾漫无边际地想到,他似乎从来都格外在意她身上一切脆弱而致命的部位。   纵是浮光堂那晚,被她青涩而无章法的反应逼得近于失控,也在吻噬的间隙有意避开颈侧的致命之处。   顾宴容细致地给人涂过药,却并不系拢她的衣衫,只掩过衾被,坐在床榻间将人抱在怀中。   手掌覆在她腹心上轻缓按揉着。   谢青绾仰头亲他泛红的眼眶,哄人一样:“不疼了,殿下。”   她腰肢柔软,身躯在他掌中纤纤舒展:“我躲得很快的,想到殿下就在鸿台殿旁侧的文阁之中,便不害怕。”   “反倒是陛下左眼里寓居的蛊虫更骇人一些。”   谢青绾勉强攀抱着他劲瘦而肌肉紧实的腰身,小声问道:“殿下可知,那究竟是甚么?”   顾宴容一身汹涌暴虐的愠怒似乎淡褪下去,复又变回沉寂不可揣度的矜漠模样。   他一手轻抚她测侧颜,极富耐心地答:“天授长生蛊。”   昭帝当年药石无医,苗疆巫医以此蛊为昭帝续命多年。   倘若只是续命,岂能担得起昭帝御笔亲题的长生二字。   天授长生,是要以身养蛊,大成之后,圣蛊便会承载长生者的意志,寄生于选中的宿体中,以另一具年轻的躯壳视实现新生。   循环往复,意志不灭,是为长生。   谢青绾惊骇抬起眼来:“且不论伦理纲常,一只虫蚁,何谈承载人的意志。”   顾宴容轻按着她的肩角:“这本就是一场骗局。”   被命运划明的死限时刻在昭帝耳边鸣钟示警,他登临人皇之位、执掌无上极权十数年,如何不知这极有可能只是一场骗局。   可偏偏这只圣蛊确乎在他命悬一线时力挽狂澜,甚至修补着他一身旧疾。   圣蛊千年才得一只,没有先例,更没有回头的余地。   要么赌,要么死。   昭帝四方征战、半生戎马,最不缺的便是狠辣与血性。   他从右耳种下这枚圣蛊,听簌簌的爬行声逐渐深入耳洞。   巫医教他每日子时以生肉饲蛊。   他开始时常头痛,易怒,猜忌,阴晴不定,巫医只说,圣蛊未成,还需潜心等待。   第八十一日,脑仁中剧痛忽然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右耳中蔓延出蛛丝一样的血色脉络,圣蛊异常兴奋地簌簌爬行。   巫医恭贺他圣蛊大成,下一步便是择选宿体。   顾氏在这个王朝里稳据皇权百年,非一朝一夕可以撼动。   他求长生,本就因割舍不下手中极权,想要千代万代永做人皇。   下一个宿体,自然要有承继大统的资格。   巫医为他培育子蛊,以试验选中的宿体是否有承受圣蛊的资质。   昭帝并未轻率择选膝下血脉,只选中了新入宫的一批侍卫,种下子蛊以作试验。   结局是尽皆暴毙,活口无一。   巫医于是献计,先以蛊毒试之,倘若无恙再种子蛊。   在昭帝的首肯之下,这场蛊祸开始漫向整座皇城。   试验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嫡长子因此暴毙,其余子嗣也逐渐开始重病缠身,却迟迟没有找到一个合格的试验品。   当此之际,却有一人扛过了子蛊的折磨,从病痛中站了起来。   嫡次子,顾宴容。   命巫医查探了他的情况,却发觉并非是子蛊大成,而是他在抗衡中杀死了子蛊。   顾宴容时年六岁,隐隐察觉异样,他并未声张,只是修书一封递往母家戚氏,却被昭帝截获。   之后是幽庭中暗无天日的十二年。   皇嗣凋敝,朝野众说纷纭,昭帝至此已经完全疯魔,他需要一个替罪羊,为这场不可见人的阴谋蒙上一层外衣。   巫医于是进献了一种蛊毒,操纵他的神智,使之难以自控、暴虐嗜杀。   卜官断言,鲜血印证,一切顺理成章。   顾宴容察觉出她的不安,吮.吻着她耳尖,轻淡而剥离道:“陈芝烂谷,绾绾害怕便不听了。”   仿佛昭帝阴霾笼罩下的天启岁月未能在他身上镂刻下星点痕迹。   谢青绾近乎不敢想象,他是如何在这样的困局中杀出一条血路来的。   她有些手足无措地摇头,脑袋抵着他心口闷声道:“我不怕。”   她只是,隐隐尝到艰涩与心疼。 第67章 闲暇 ◇   ◎小小一枚,郁郁葱葱◎   燕太后匆匆赶来时, 谢青绾已被他哄得睡下,鸦青色帐幔层层叠叠交错垂落,隔绝了外界或担忧或窥探的目光。   顾宴容墨发高束,眉眼漆黑, 玄黑色的衣襟靡靡松散, 薄唇透出难以察觉的一点润泽水光。   他不紧不慢地走出屏风, 立于寝房外间,抿了口已有些温凉的茶。   燕太后与平帝乃是青梅竹马, 对当年那场蛊祸的来龙去脉深谙于心。   昭帝当年大行蛊术,顾景同沾染蛊毒命悬一线时, 这位少年摄政王曾在幽庭割血相救。   又于困局中周旋筹谋近十二年, 在天启二十四年的隆冬, 烈火烧尽了昭帝一生的颠倒妄想, 襄助平帝登临极位。   平帝所题年号永镇, 便是这场蛊祸最后划定的终结。   祸事中受牵连而恶疾缠身的皇室,在平帝即位后尽皆被妥善安置, 寻医问药保全性命。   怀淑大长公主急病时所用归神散,便是专为蛊毒研制。   平帝却已在这场人祸里伤了根基。   燕太后至今都没有勇气回想昭帝执权时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   人皇极位万骨铺就, 她的孩子不过堪堪十岁, 如何堪此重担。   平帝临崩时, 曾与这位摄政王密谈整晚,拟定遗诏。   幼子顾崟川承继大统,仍由永安王顾宴容摄政监国,辅佐幼帝至其成立。   顾崟川即位当晚遭逢宫变, 摄政王提剑平乱时, 他已倒在鸿台殿中, 整只左眼近乎碾碎。   大约从那时起, 昭帝滋饲多年、传闻中承载昭帝心魂与意志的天授长生之圣蛊,便已寄生于他。   至于究竟是巧合还是昭帝费尽心机的筹谋算计,便不得而知了。   燕太后始终凝眉,先关切道:“王妃可还好么。”   顾宴容衣襟微微揉皱,沁着连片的水痕,像是被人攥着衣料埋在怀里抿过眼泪一样。   他长袍疏落,语气轻淡杂着戾气,只道:“拔蛊的丹药还需三日。”   此事一再触及他的逆鳞,燕太后暗叹一声,将精挑的补品放下,关切过几句便起身离去。   谢青绾睡得并不很是安稳,双眸紧阖,睫羽却细颤不止,手心里攥着软枕的枕角,在被下蜷成小小一团。   窗外暴雨如注,乍起的惊雷穿透层层帷帐,映亮一瞬她不安的睡颜。   今年的四月似乎雨水格外多些。   顾宴容揭开衾被,侧躺时松软的绵褥深陷下去,手臂从她背后环绕紧拥,将人圈进怀里。   她纤弱而柔软,轻易便能严丝合缝地笼罩于他身形之下。   温淡的花与药香萦绕开来,顾宴容徐徐揉着她腹间软肉,俯首时鼻尖擦过她蝶翅一样单薄的肩角。   窗外雷电骤起,怀中沉眠的人单薄而短粗地喘了一声,倏然惊醒。   她细颤未平,下意识要往衾被深处蜷缩,却被一双暗蕴力量的手定定握在腰上,全然不得动弹。   谢青绾被那双手握拢缓缓拖行,后背贴上温热而坚实的肌理。   她寑衫衣领松散,肩胛间一寸莹白细腻的肌肤明晃晃送到他唇边来。   顾宴容从身后舔.吻她后颈与蝶骨,嗓音在近乎骇人的雨势中仍旧沉静而明朗,字字清晰可闻:“别怕。”   帐幔间昏晦光影与朦胧气息为他披上一身宁静温柔,开口时却寡言依旧:“睡。”   这回却没有奏效。   谢青绾在他落下吻的瞬间松开紧绷的神经,放软在铺天盖地的衾褥与拥覆上来的怀抱里   她才服过药,却少见地并不十分困倦,枕在他臂弯里轻声问道:“殿下,甚么时辰了?”   顾宴容鼻息融热,哄睡一样低缓清隽地答她:“酉时。”   她已然睡过了晚膳的时辰,中间喂过一点软烂易克化的清淡粥食。   那只揉着她腹心的手无半分停顿,极尽专注而珍视。   谢青绾耳尖轻红,被他粗砾的掌心蹭得微痒,藏着点小别扭往他怀中躲了躲:“哪有这么娇气。”   顾宴容对她细软的抗议置若罔闻,只力道轻柔而徐缓地按着那片青紫的淤痕。   甚至连哄人一样慵倦的回应都一并省去了。   谢青绾呆了下,隐约咂摸出不对味来。   软而柔滑的锦衾直盖到她下颌处,露出俏立的鼻尖与一双明澈的黑眸。   她被这双手臂悍然禁锢,背对着瞧不清他的目光与神情,唯能轻声唤他:“殿下?”   男人终于有了回应,却不是沉寂幽微的一声“嗯”。   他一手揉腹,另一手按着她肩角,近乎要将她揉碎进棉海重云一样的衾被与枕褥间。   浓重的鼻息随着他缓缓俯首无限贴近过来。   谢青绾轻颤了下,在未知中有些无措地闭上眼睛,却没有任何或疼或烫的触感降临。   他似乎极力按捺着甚么,轻嗅她颈窝里幽微的香气,嗓音隐含燥郁:“绾绾睡得很不安稳。”   谢青绾近乎做了一晌的噩梦,梦中尽是小皇帝眼中满眼交错血色脉络,与沿着脉络簌簌爬行的长足蛊虫。   它张开口器,撕咬一般啃食着木匣中鲜血淋漓的生肉。   她躲闪一般垂下眼睫,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忽然被身后绕来的一只手盖上了眼睛。   那道嗓音前所未有之近,像是贴着耳廓灌进她耳道里的一束风雪:“不要去想,绾绾。”   顾宴容修长的手蒙上她的眼睛,近乎遮去大半张脸,更遮蔽她目中全部的光线与景象。   谢青绾在空寂的黑暗中出奇地安稳下来,那些可怖的、血腥的、难以抑制的联想像是被群山厚雪密密实实地阻隔开来。   她细密的睫羽颤颤不定,羽毛一样扫着他掌心,像是蒙受庇护而暂且安定的幼崽:“殿下是不是守了很久?”   听到男人不咸不淡地定论道:“绾绾睡得不久。”   倘若搁在往常,大约是要一觉天昏地暗,直睡到第二日天亮的。   顾宴容缓慢按揉她腹心的淤青,嗓音似乎低下去一些:“一直蜷着,是因为扯动便会疼么。”   新伤哪有不疼的,只是他今日的状态实在有些吓人,她不想再惹他忧心,才着意藏了藏。   却瞒不过他。   谢青绾僵了下,双手摸索着捉住他的手腕,嗓音湿哑:“殿下,让我看看你。”   顾宴容于是松开手臂,容她轻嘶着很小心地翻身面朝他,仰头来瞧他此刻的模样。   眉眼漆黑,面如冷玉,眼眶泛出浅却不容忽视的红意,宛如倒映着血光与火海。   谢青绾在昏暗中目力格外弱一些,瞧不清他更多的神情,那双泛红的眼却像是刻进心底一样。   令她联想到他赶赴鸿台殿时剧烈的心跳与一身凶悍勃发的肌肉。   谢青绾努力从紧紧拥覆的衾被间挣脱双手,捧着面颊,指腹细细描摹过他的眉眼,嗓音润明亮:“再揉揉。”   那双实在莹软漂亮的唇瓣惹吻一样无知无觉地送上来。   她不再瞒藏,牵着那只手放在自己热烘烘的腹心,又像是想起甚么一样贴得很近问他:“还要抹药么?”   柔嫩如二月里新抽的幼芽,小小一枚,郁郁葱葱。   顾宴容捂在她软腹间,指腹像是不经意擦过她腰侧格外敏感的一寸肌肤,掌心捕捉到她细微的惊异与颤动。   在她耳边夸一句好乖。   整座临山殿因窗外不止不休的暴雨而冷冽寒凉。   鸦青色的床幔层层叠叠铺天盖地,在偌大的宫殿中分割出四四方方的逼仄天地。   光线昏暗,气息交错。   谢青绾嗅到满腔不知来自雨雾还是来自他怀中的清凛气息,纯粹而不掺半分杂质。   他手掌温热,暖得她轻哼着眯起眼来,脑袋低抵在他胸膛间,透过鸦青色的床幔看到外头烛焰摇曳。   她其实被温养得很好,与秦月楼中幽静脆弱、不堪一折的模样相较生机灵动许多,日复一日地黏他,依赖他。   只是仍旧时常生病,无论如何难以养得圆润半点。   她养在镇国公府十六年,干净,柔软,没有沾过外界寸缕的风雨与动乱,便更不该在他的庇佑下有分毫闪失。   殿中沉香袅袅。   谢青绾手脚并用地攀挂在他身上,抿着唇瓣,呼吸渐渐平稳。   ——   阑阳城近来出了一件大事。   小皇帝忽然重病罢朝,由摄政王暂代大权,批阅文折,决断国事。   朝野哗然,却又闻宫中传旨,诏令三有司共辅国政,太后垂帘。   无论那一条,似乎都不是这位摄政王要挟持幼帝、谋朝篡位的意思。   各方势力暂时按捺,隐隐有静观其变的意思。   顾宴容似乎逐渐忙碌起来,晨起一同用膳时已是衣冠整束,带着一身风尘从金銮殿议事归来。   他似乎养成了揉她肚子的习惯,在批阅文折的间隙抵着人亲吻,便总要将手掌捂在她腹心,再又低又哑地问她今日都曾去过哪里玩。   谢青绾便掰着手指同他细细数来,无非是御花园或康乐长公主住处。   阑阳城自那场暴雨后终于放晴,她精神好一些,便穿着锦缎的小靴,踏着雨水积蓄的浅洼到御花园去看花。   幼帝罢朝,朝野中人心不稳,顾宴容费心周旋难以脱身,回到临山殿中,她已抱着被角又香又甜地睡过去,抱重一些都要蹙起眉尖轻呜着抗议。   于是便唯独书房理政时,能偷得一点温存的闲暇。   谢青绾被他手掌揉捻得发软,迷迷糊糊道:“听宫人们说,五月将至的时节里,御花园便要开始有萤火虫了。”   她唇瓣微麻,张着一点唇瓣喘息单薄,似乎有些遗憾道:“我同康乐昨夜去看过,并未寻到。”   顾宴容指腹捻过她唇上水光,将人从檀木质地的宽大书案上抱起来,不紧不慢地坐回那张宝座上,未瞧一眼扫落满地的纸笔与书卷。   谢青绾无甚力气地软在他臂弯里,听他近乎纵容道:“明晚,我陪绾绾去找好么。” 第68章 拔蛊 ◇   ◎我想同殿下一起◎   暴雨之后的阑阳城一日接一日地暖和起来, 寝殿中陆续换了丝绸枕与锦缎薄衾,   殿中助眠的沉檀木香余剩一点残存的尾调,她埋在锦缎丝绸之间,长发从那只丝绸软枕上缕缕披落。   顾宴容披衣出了寝殿, 在正殿持守本心的牌匾下散漫而坐, 拈起一盏茶。   殿中玄衣侍卫将一方极有分量的玄铁小匣双手跪呈。   是为小皇帝拔蛊之用的丹药。   回寝殿时谢青绾仍旧睡得正熟, 他有意放轻了脚步,矮身半跪于榻侧, 俯首轻咬那莹润浅淡的唇瓣。   她严丝合缝地盖着锦衾,那点呜声几不可闻, 怀里不知紧巴巴地抱着甚么, 仰着脸无意识地微张开唇。   顾宴容尝过便极为克制地松开人。   今日便是小皇帝拔蛊之期, 四年前未能洗净的最后一点余孽, 便也该在今日有个了结。   他尚有一身冗杂的公事。   顾宴容换了衣袍, 收束袖口的锦带将将系好,忽闻帐幔间细微窸窣的一点声响。   她似乎仍旧不习惯这样滑而冰凉的锦衾, 翻身时冰得轻哼了声,嘟嘟囔囔唤道:“阿蕊。”   侍女不得入宫, 她居于临山殿中, 侍奉起身的该是指来伺候的宫人。   顾宴容每晚守着人睡, 值夜的宫婢尽皆守在外间,自然没有人来应。   谢青绾睡意未醒,半阖着眼睛坐起身来。   丝枕、锦衾,连同她浓云一样乌压压的长发, 浸没在初晨冰冷空气中无一处不凉。   她撑在衾面上的手缩回去, 低而秀气的呵欠隔着帐幔隐约可辨。   顾宴容鬼立在原地, 回身瞧那张拢得严丝合缝的鸦青色床帐。   那双纤柔的细指勉强将重叠错落的许多层帐幔拨开。   她耷拉着眼睫, 昏昏倦倦地揭开锦衾,摸索着要起床。   还未沾地,先被握住了踝骨。   顾宴容手掌温热,在这片锦锦缎丝绸堆砌的冰凉天地间更衬出暖意来。   他握得轻缓,谢青绾微惊了下便抬起眼来,瞧见他冠服整束,气魄沉沉。   宫人熨好的衣衫已平整地背在了置衣架上。   顾宴容正俯身替她穿着云袜,轻轻缓缓道:“绾绾今日醒得很早。”   五更未至,外头星河耿耿,一时不见曙光。   谢青绾睡意惺忪地唔了声,慢吞吞的还未能分清状况。   他身量实在很高,纵是躬身俯首也难掩上位者的冷冷沉沉的威慑。   顾宴容握着她微蜷的右足将云袜展平穿好,便将她足心抵在自己膝盖上去系那两条细细的袜带。   谢青绾终于醒了醒,挣动着想要收回右脚,初起时嗓音清哑:“我自己来……”   还未能推拒,却忽然听他开口道:“今日有要事,不能回来同绾绾一道用午膳了,待晚间回来,便陪绾绾到御花园去看萤火虫。”   他掌中力道不轻不重,却按得谢青绾挣脱不得,只好无措地坐在床沿,低眸瞧他系得仔细。   她低低哦了声,问他:“殿下要去做甚么?”   顾宴容穿好了一只,很自然地执起另一只来,言简意赅道:“为皇帝除蛊。”   自鸿台殿回来,每次出神都要被他按着腰与肩胛凶狠异常地吻噬。   这法子虽粗暴直白了些,却胜在奏效。   在鸿台殿中所见的一切画面似乎被冲淡许多,他掌心始终温热,仿佛那日救她时冷如冰窖的怀抱只是错觉而已。   顾宴容替她穿好了云袜,起身将她今日要穿的衣衫取下,抬手来解她腰间的细带。   寑衫最是柔软松宜,她昨夜才药浴过,擦干水痕便只裹了薄薄一层寑衫入眠。   谢青绾一时顾不上甚么除蛊,忙乱按住那只手:“我自己来……”   不止不许他碰,还要努力将他推到帐幔外面去,细声央他:“殿下。”   外头天光未破,银河星满,寝殿中只余一盏摇曳将近的残烛,照得满室光影昏晦,明灭不定。   凑近时却隐约可见颈间白而莹润的光泽。   暗蕴力量的长指难以撼动。   谢青绾按不住那双手也推不动他,唯能眼睁睁看着那长指轻车熟路的捻散了细带系成的小小的结。   顾宴容仍旧矮身蹲于榻下,始自抬首凝视着她,由那双盈盈不定的水眸,到她流丽的颌线、肩颈,雪堆一样点着香淡笔朱的起伏。   五更未至时雾露正浓,她不知是冷还是羞,攥紧了挨在她腰间的袖口。   他目光黏如浓漆,又亮若光火。   除却书房那回,何曾有过这样不加遮掩的直视。   无措间,忽有一只手蒙上了她的眼睛。   寝殿原便幽微薄弱的一点昏光被全然遮去,谢青绾眼前漆黑一片,愈加明晰地嗅到他袖间、怀中、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的特定气息。   独属于他,是与那枚私印一样不可复刻的东西。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到他平缓克制的声线,像是征询一样:“可以尝尝么。”   ——   晨起雾露未褪,顾宴容替人系好了软玉绸质地的广袖外袍,抚平裙摆细微的遮痕,淡鹅黄色留仙裙在熹微的晨光里仿佛蒙着金辉。   谢青绾全没甚么气力,闷头扎在他怀中全无反抗地任其予施。   早膳罢顾宴容守着她服完汤药,揉着脑袋有交代过人,起身往鸿台殿去。   只是才一起身,忽然被一只手松松软软的勾住了袖口。   他回身,瞧见谢青绾仰起脸来,眸中有未褪的红与潮濡。   分明才被他钳着按着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此刻又眼巴巴地望他:“想同殿下一起去。”   顾宴容一贯纵容,陪伴、看护,近乎是无一处不精细地养着,这回却正色回绝道:“绾绾不能去。”   除却某些不好言说的事由不得她,谢青绾近乎没有被他拒绝的经历,一时呆了呆,俏翘的睫羽耷拉下去。   下一瞬顾宴容已俯身凑过来,极富耐心道:“苗疆蛊术诡谲,所用毒虫奇异惊骇非常人所能想象,拔蛊更是惨烈异常。”   谢青绾攥着他衣袖,目光闪了闪。   顾宴容接续道:“这并非甚么有趣的事,只会吓到绾绾。不过三五个时辰而已,待我回来,陪绾绾看萤火虫或是星星月亮都好。”   他身形挺拔,贴近时松松便将她完全裹挟:“绾绾身子弱些,受了惊又要生病的,今日召康乐来临山殿与绾绾作伴好么。”   谢青绾摇一摇头:“我想同殿下待在一起。”   顾宴容才要开口,忽然听她道:“殿下因这场蛊祸多方筹谋,费尽心力,我自知帮衬不得,只想在这终了的时刻,陪在殿下身边。”   她攀着他手臂蹭上来,亲他眉眼与唇角,牵着他的手放在腰间,细窄一截暖烘烘地软在他手心里,带着鼻音央道:“让我同殿下一起去罢。”   顾宴容嗅到她怀中的香,阖了阖眼嗓音混沉:“吓到绾绾怎么办。”   谢青绾嗓音清澈,温热的鼻息扰得他喉结微滚:“太吓人了我便闭目掩耳,或者躲在屏风里,好不好。”   她一时间不晓得还能怎样缠他,只会毫无章法地亲吻他的面庞,带着点细哼低低唤他殿下。   全未发觉握在腰间的掌心近乎是倏然烧起来。   顾宴容手掌收紧,摁得她一时间动弹不得。   他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长指不轻不重地点着她腰窝,妥协道:“好。”   鸿台殿已乌泱泱聚了一众人,那日万寿圣节尾宴上她所见过的朝臣近乎齐聚于此。   燕太后在里间照看仍在昏睡之中的小皇帝。   谢青绾被他安置在屏风隔间,却遇上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   怀淑大长公主。   她实在与谢青绾此前所见过的任何模样都不同,苍白、颓败,远不复平日里雍容华贵、意气风发的样子。   大约是知晓了天启年间那场蛊祸的来龙去脉。   谢青绾在她对侧的软椅上落座,目视顾宴容折身去忙。   她斟酌着开口道:“多日不见,大长公主可还安好?”   顾慈雪像是没有生气的一尊木雕,脊背挺直端坐于几案前,对她的寒暄置若罔闻。   谢青绾暗自叹了口气。   她对这位暗有野心的大长公主倒没甚么恶感,何况有提剑强闯临山殿救人的事迹在前。   昭帝当年炼蛊成痴,尽皆是为择选宿体,因故只众皇子受及牵连,顾慈雪置身局外,无所察觉倒是寻常。   她将昭帝奉为信仰,大约是很难接受这样的落差的。   正午时分,御医请出小皇帝,先叩了大礼,才颤颤巍巍揭下他左眼上覆着的金面,喂了汤药。   又以竹汁蘸取血红的药水,撒在他空洞的左眼中。   谢青绾跟在顾宴容身后,屏息攥紧了他的衣袖。 第69章 事了 ◇   ◎一切尘埃落定◎   正午时金辉灿烂, 充斥整座鎏金堆玉的鸿台殿。   小皇帝躺在金殿正中临时支起的龙榻上,完好的那只右眼始终紧阖。   燕太后跪坐在榻侧的蒲团上,握着幼帝已渐显宽大的手,不忍一般别过头去。   低眸时似乎能扫见一瞬她通红的眼眶。   老御医颤颤巍巍地那袖口擦了额上冷汗, 在一旁静侍片刻, 发觉并无响动, 便换了新的竹枝,蘸药、挥洒, 如此往复。   殿中沉寂一片,静可闻针。   如此往复过数次, 碗中血红色的药汁都浅下去一层。   谢青绾屏息凝神, 瞧得正专注, 腰间忽然缓缓攀上一只手, 将她往怀中带了带。   顾宴容半侧过身, 隐约挡住一点她的视线,预告道:“要来了。”   近乎是下一瞬, 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仿佛是隔着皮肉与骨血闷闷传来。   小皇帝霎时拧紧了眉,左眼眶空洞黑暗, 始终望不清底。   谢青绾凝视那眶中深渊, 隐隐感知到, 似乎正有某种不可名状的生物从渊底苏醒、朝着微有光亮的出口簌簌爬行。   行至哪里,足底编织的红色脉络便绵延至哪里。   她看到熟悉的血色从那只眼眶中开始伸展、蔓延,与那日所见一般无二地,诡谲的红色长足一点点暴露于正午的金辉之下。   有温热的手掌搭上她肩角, 顾宴容胸膛阻隔她全部目光, 在她耳畔将嗓音压得极低:“这不过刚刚开始, 抱绾绾回屏风的隔间里休息, 好么。”   谢青绾诚实地贴在他怀中,攥着他腰襟的手格外紧些,却小声回绝道:“不要。”   顾宴容静了一瞬,终归侧开身,极近地立在她身后将人全然笼罩,高大挺拔,犹如一尊寒冰冷铁雕铸的神像,缄默无声地守护。   谢青绾被他从身后环拥上来,近乎包裹于他冷冽气息与投落的阴影里。   抬眸,那红色长足的圣蛊已显露大半的形体。   它似乎有些灵智,每挪一分便织网一样将那血红色的脉络多织出一分,以保证始终踩在那条细细的血线上。   谢青绾想起来时老御医所讲,这血线一头紧连着陛下颅内致命处,另一头粘接圣蛊足底,断则性命有虞。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便是它在一刻不停地吐织着黏丝。   《内经》中有云:“髓海有余,则轻劲多力,自过其度;髓海不足,则脑转耳鸣,胫酸眩冒,目无所见,懈怠安卧。”   老御医因故推断,所谓圣蛊,乃是以蛊毒使人髓海兴奋活跃,从而由内自发地修补病损,以续命延年。   然另一面,蛊毒亦扰乱人的神智,使人性情大变,从此阴毒多疑、泯尽人良。   每一条,都与昭帝当年不谋而合。   谢青绾隐隐晓得,被寄生者,远不止受毒素影响这么简单。   她曾偶然读过一本佚名的游记,其中记载道,有玄驹者,行迹颠倒违背天性,冷晦潮湿处咬叶而亡,盖寄生操纵也。   蚁虫在遭遇寄生时,会不受控制地朝最冷灰潮湿的地方而去,成为寄生者的养料与温床。   小皇帝偶有短暂地失去意识,大约也与蛊虫的操纵有关。   细密的啃噬声惊得她骤然回神。   金殿正中亮而温朦的金辉照得整只蛊虫纤毫毕现,谢青绾近乎能够看清它一开一阖的口器,连同长足上微动着的细小毛簇。   当年巫医着意炼养,将蛊虫外出啖食的时辰定于子夜。   圣蛊寄生昭帝十数年,蛰伏四年后又寄生幼帝,已然渐不可控。   那日小皇帝未议完政事便急匆匆赶回鸿台殿,大抵便是因着圣蛊急于破出进食。   谢青绾蹙着眉尖,看圣蛊沿着小皇帝眼睑缓慢下行,沿途织出细细长长的一条血线。   爬过唇角,落入他下颌间。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才恍然发觉自己始终被他严丝合缝地环拥在怀中。   顾宴容缓缓俯首,温热地呼吸随之覆压而来。   有细微到几不可察的吻落在她鬓间,带着稳稳沉沉的安抚意味。   殿中一众老臣站得略靠后一些,谢青绾被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全然笼罩,从背后倒看不出他细微的举动。   鸿台殿静得近乎听到他节奏沉稳的心跳声,蛊虫吞咽药汁时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声似乎被隔绝到很远。   谢青绾呼吸浅浅,在他的笼罩中逐渐安定下来。   圣蛊所能吐织的血线终归有限,老御医以丹药化开的那碗红色药汁作为引子,诱使圣蛊为更远地追寻“美食”,自行断开与血线的连接。   那条牵连幼帝性命的细细血线颤颤遥遥,从他眼眶深处直连到下颌。   圣蛊停住了。   燕太后守在幼帝榻侧,垂眸注视着那只多足的红色蛊虫,定定未动。   老御医换了新的竹枝来,蘸取碗中的红色药汁撒在小皇帝盖着的那张鹿皮上。   药水在鹿皮上凝为石榴籽一样晶莹透亮的几小颗。   圣蛊口器开合,似乎在审时度势,犹豫踌躇。   老御医谨慎地将药汁挥洒而下,令它再度尝到星点。   尔后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汇聚小小一片,静静等待着它抉择。   满殿寂静,呼吸声被刻意压低到几不可闻,弹指即过的瞬间似乎被无限延长。   谢青绾侧首去瞧始终长身而立、定定环拥着她的摄政王,却发觉他似乎始终将目光凝在她身上。   顾宴容神情未动分毫,更低地垂下眉眼来,紧了紧握在她腰间的手。   风轻云淡。   谢青绾没来由地安定下来,回眸去瞧那犹豫踟蹰的圣蛊,果然看到它定了一瞬,缓缓开始剥离足底黏连着的细细血线。   它警惕地挪开一毫的距离,细细饮下了周遭一切可以够到的药汁。   每挪一分,便警觉地停一停。   距离远远不够,众人只得按捺下来,聚精会神地看它一点点前行。   圣蛊似乎停顿了瞬,作势朝前迈出了足有半寸。   老御医间正要抵达预设的距离,张开玄铁匣便要将其收入匣中。   熟料变故突生。   圣蛊不过虚晃一招,见他有所动作当即收回了迈出的长足,快如残影一般回头朝那条血线而去。   谢青绾浑身一震,忽然被蒙住大半张脸,近乎是强按着迫使她左耳紧贴进他怀中,一手蒙住了她的双眼与右耳。   耳畔匕首出鞘时锐利的一声唰、飞出时摄人的破空声在耳畔乍现。   她近乎是同时听到气力的一声怪鸣连同匕首钉入梁柱时破裂的沉响。   身后是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一切尘埃落定。   那只狡猾而可怖的多足血蛊,被一柄玄铁打造的匕首贯穿腹部,钉死在了鸿台殿中央雕着东海踏云游龙的高大梁柱上。   燕太后在鸿台殿中照料幼帝,便未有留众臣午膳。   谢青绾近乎是被他半抱着捧出了鸿台殿。   顾宴容拿热水打湿的巾帕替她细细擦过额上残余的一点冷汗,又换巾帕给人仔细擦了手心。   寝殿外宫人来来往往筹备着午膳。   谢青绾蔫了吧唧地垂着脑袋,连呼吸都静弱下去。   她捧过那盏白芍雪蜜水呆了半晌,才仰起头来眼巴巴地望向他。   顾宴容长身立于美人榻旁。   他没有倾身,亦不俯首,惟长指不疾不徐的抚过她挽起的乌发,拨动发间秀气点缀着的珠钗。   谢青绾便同那颗小珍珠一样不自觉地轻颤着,细指紧攥他腰襟,嗓音细软、含糊不清地唤他殿下。   冰冷遥立的男人于是一瞬褪去了冰一样满覆的清隽与冷质。   他俯身,折腰,半跪于低矮而狭窄的美人榻前,长指捧起她白皙近于透明的面颊,嗓音沉澈听不出心绪:“要抱绾绾么。”   谢青绾不必再努力仰头,脑袋栽进他胸膛间,像是带着点小小的羞愧和眷恋,细如蚊声道:“要。”   分明早已过了午膳的时辰,她却全无甚么胃口,只潦草垫了块软糕与小半碗甜羹,便再吃不下甚么。   听老御医说,陛下眼眶中接连颅内的那条血色脉络终归只是蛊虫吐织,不出三日便会自行溃散。   只是身体耗空,还需好生将养。   谢青绾做足了心理准备,倒并未受惊太过,只是午睡时攥着他衣袖无论如何不肯撒手。   顾宴容于是在榻畔临时支起一张书案来,坐在她身侧写最后的文折。   落下章印时窗外落日西沉,顾宴容阖上墨痕已干的文折,回眸,才发觉衾被间那小小一团不知何时已张开了眼睛,水莹莹地注视着他的侧影。   顾宴容温热的指尖探过来,亲昵地揉她藏在衾被中的下颌,披着半身落日镕金的浩渺光辉,语气寻常:“绾绾醒了。”   谢青绾午睡并不算久,醒时入目便是他宽阔挺拔的肩背,与那张冷隽摄人的侧影。   于威慑中无端透出庇护与安定的意味来。   谢青绾蜷在软乎如云的衾被间,外头又有这样一尊杀神坐镇,近乎要被充充斥着的厚重安全感覆没。   她于是浸没在这样的氛围中凝视他许久。   下颌蹭着男人手心,仿佛一觉便忘了今日鸿台殿中那样惊悚的见闻,眸中水光清柔,嗓音明亮:“殿下写了好久啊。”   顾宴容低低嗯了声,吩咐宫人撤走了那张书案,垂眸时瞳仁漆黑:“绾绾精神很好。”   那双圆眼仿佛日色辉照里波光熠熠的天河。   她唔了声,在温凉的衾被间幅度很小地蹭一蹭,抻懒腰时嗓音都慢漫上雾气:“殿下,萤火虫……”   还未说完,那只捏着她下颌软肉的手忽然缓缓攀上她唇瓣,意味不明地捻了捻。   嗓音同黄昏日落时的宫殿一同暗落下去,带着昏光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意味:“记着呢。” 第70章 观萤 ◇   ◎原来殿下也冷啊◎   四月末的初夏夜露汽微寒。   皇城华灯初上, 整座盘山绕水的御花园拢在幽萤渺远的灯火中,恍若缭绕着薄纱与云雾。   晚露沾湿了她的裙摆。   谢青绾借着他手中宫灯明灭不定的一盏昏光,缓步穿过近乎要有半人高的葱郁花圃。   御花园旷远望不到边界,天际皓月披落的莹光透出朗润微凉的玉质。   顾宴容一手掌灯, 一手牵着人越过丛簇繁花, 踏进了那片繁茂的花林。   仍旧未见寸点萤火的踪迹。   谢青绾披着厚而密实的锦缎斗篷, 被他牵着不疾不徐地穿越那片宛如盛霜覆雪的流苏树,小声叹了口气:“殿下, 这个时节是不是还没有萤火啊。”   四月中那场暴雨着实冷了些,整座阑阳城才暖和了堪堪数日, 今年的萤火虫出得慢一些倒也说得通。   顾宴容脚步停顿, 却不答, 只将手中灯盏递来。   谢青绾于是双手捧着灯, 微仰起头来, 由他细致入微地整理领间斗篷的系带。   皓月银辉仿佛浸染了他一身冷感,嗓音都像这清冽如水的月色:“绾绾困了么。”   谢青绾在他俯首投来的目光里摇一摇头, 告诉他:“我午后睡了好久的。”   顾宴容于是从她手中接过宫灯,一手探到她袖底捉住那只嫩生生的手, 与她十指相扣。   万株花树枝叶层叠, 近乎密不透风地将皓然月光遮掩在外, 四下只他手中的宫灯是唯一的光源。   风过木叶簌簌。   谢青绾攥紧那只牵她的手,裹着斗篷紧巴巴地贴过去。   她又要想起甚么“深宫中的怨影”了。   周身没有宫人随侍,顾宴容亲自掌着灯,拂开偶然垂落的枝叶, 垂眸注视她被林间露汽沾湿的睫羽。   鼻尖微红, 仿佛也跟着凝上潮意。   晚膳时鸿台殿有宫侍前来通禀, 道是小皇帝已经转醒, 由御医诊过脉,并无大碍。   压在心底的最后一分重量卸下。   谢青绾步子都轻快些,在夏虫的鸣声里抬眸仔细寻觅这片花林。   她与康乐走得浅,只在花圃与与那片开朗的山石亭湖间走过,倒未敢入这片大而茂盛的花林。   顾宴容目光凝在她波痕微漾、倒映灯火的那双眼睛上。   他一手掌灯,一手被她抱软枕一样紧拥在怀里,在葱葱草木的掩蔽下,倾身亲吻她的眼睛。   他没有手来抱她,谢青绾便乖觉靠近他怀中,阖眸仰起头来。   很轻,与往常被他拢在手心里的掌控感全然不同。   一触即分。   谢青绾张开眼睛,忽然瞥见他身后如星火般极小的一点萤光,时上时下地忽闪着。   她眼睛都跟着亮起来,攥着他衣袖努力踮起脚,要他回头一同去瞧:“殿下,快看。”   那只孤萤已明明灭灭地飞绕至她身前,从少女肩侧擦过,飞往原处。   谢青绾一手提着裙摆,一手牵着他步履轻欢地跟了上去。   顾宴容稳稳掌灯,始终在一侧映着脚下的路,由着她含笑穿行过这片花林。   愈往林深处时,所见萤火便逐渐多起来。   一只、两只乃至成百上千的飞舞萤光在林下汇聚为一片小小的星河,明灭熠耀,闪动不休。   他们最终穿越花林,在幽兰丛生的湖岸止住了脚步。   四下豁然开朗,月光辉照里萤火的光亮丝毫不减。   顾宴容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手中照路的宫灯,长身立于她身侧,将湖面上不时袭来的夜风隔断。   抬手合拢她跑乱的斗篷。   谢青绾单薄的胸膛微微起伏,带着轻轻浅浅的喘,仰头去瞧逐渐汇聚于湖面的那片萤火。   她侧眸,才终于察觉顾宴容的目光自始至终凝结于她身上,湖面上未曾走远的壮丽萤火甚至没能映进那双黑眸中半分。   顾宴容抚过她松散披肩的长发,指尖状似不经意擦过她耳后肌肤,轻易激起她不可抑制的细颤。   嗓音轻淡:“要近些看看么。”   才一点头,下一瞬便倏地被他拦腰抱起。   谢青绾惊了下,忙张开手臂紧紧攀附上他的肩背。   顾宴容气息分毫未乱,气定神闲地踏上湖岸白石砌就的长堤,身后时倾斜而下的无际月光。   抱行间衣领散乱,他俯首去亲她锁骨之间秀气凹下去的小窝,那点被水汽与夜风冲淡的花与药香幽幽浮动。   谢青绾两手环在他颈间,一时避无可避,埋在他颈侧阖上眼睛,被他鼻息扫得细颤了下。   她费力把散乱开来的领口藏好,沿着这条长长的石堤抬眸望去,脑袋歪在他肩角问:“殿下不觉得重么?”   顾宴容不无遗憾地垂眸扫了眼被她藏起来的漂亮锁骨,慢条斯理道:“倘若只是重量,一个绾绾同一只宫灯,于我而言并无甚分别。”   月下孤影无人,他很有些肆无忌惮地抿噬她的耳垂,低声道:“绾绾是带着香的,又格外软些。”   谢青绾被他圈在怀中全无躲避的余地,又因着怕摔而紧攀着他的肩背,像是自己送上来一样。   她耳尖烧起来,被他环抱着平稳至极地越过湖堤,飞身踏上那条泊在湖畔的轻舟。   船身通体梨木打造,明丽宽敞,轻松容得下三五人同渡。   谢青绾窝在他怀中,平稳得近乎感受不到湖波翻涌与船只飘摇。   顾宴容抱着她矮身入了船蓬,入目先是雪一样铺天盖地的密实绒毯,铺满大半船蓬。   余下未铺的小半,细致陈设着香炉、矮几,几案上摆了热茶糕点,连同放置斗篷与鞋履的檀木架都一应俱全。   大约是放着船只飘摇不定,一切陈设都是固定在船面上的。   连那绵褥与绒毯堆积出来的“床榻”都一面靠墙,其余三面围在檀木打造的围栏里,只撇出一个三尺宽的口子以供进与出。   被放在如云一样厚厚堆起的雪绒毯上,解下了斗篷。   船蓬里冷意侵袭,谢青绾才迟迟回过神来。   下一瞬便有轻软的云被披上来。   顾宴容矮身半跪于她面前,俯首解了她足上靴履与云袜,起身将她褪下的靴袜放置于檀木架上。   船只未系,随着湖波与晚风漫无方向地漂流。   湖面晚风不止。   谢青绾裹着云被,懒歪歪的盘坐在窗下,半身蒙在窗阁间投落的月光里,仰头等着他来。   顾宴容已解了被晚露沾湿的外袍,坐过来时先抬手紧了紧她披裹的薄被:“冷么。”   谢青绾偏着脑袋,下颌蹭在软被边缘,幅度很小地点头。   湖上风大,又才褪了斗篷,自然要冷一些。   她从这张宽大的云被里勉强探出手来,触到他冰凉的袖口,手腕也凉。   顾宴容捉拢住那只软而冰冷的手,才要塞回云被里去,却忽见她张开了紧裹的被子。   谢青绾挪蹭过来用宽大的云被将他也一同裹起来,连藏起来抱着的软枕都不要了。   她被他锦衣上深重的寒气冰得下意识缩回去,又试探性地凑近,将他左臂抱进怀里暖着,嗓音清澈,和着窗外的潮声:“原来殿下也冷啊。”   顾宴容嗅到她发间含掺杂丝微露汽的香。   他两手将人掬起来,从身侧捧到怀抱之中,让她坐在自己腿.间。   温度近乎是一瞬蒸上来。   谢青绾在软被与他胸膛的双重环绕中格外暖和起来。   顾宴容双臂从她身后由两侧环绕上来,衣料中沁着的寒意早被驱散得无影无踪。   云被只掩到她下颌,将船中寒气严丝合缝地隔绝开来。   顾宴容鼻尖蹭到她颈线,嗓音藏着几不可察的暗:“还冷么。”   谢青绾指尖都回暖,眯着眼睛慢吞吞地摇头。   于是瞧见他抬手推窗,空明澄澈的月辉霎时倾倒而来,夜风拂面,潮声与虫鸣并起。   波纹不止的湖在万丈月光的笼罩中恍若因风吹皱的面纱。   而湖面与皓月之间,是远城万家灯火一般,漫天飞舞环绕的萤火。   有如上元节满城尽放的天灯。   幽暗的湖面波动不定,萤光倒映时不似人境,倒像天上王母银簪划下的星河。   谢青绾定定怔住,连他沿着腰线向上攀行的手掌与俯首落下的吻都没有察觉,一双圆眼微微张大,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她呆呆道:“好漂亮。”   萤火虫习性喜爱植被隐蔽、潮湿近水之处。   她养在闺中时鲜少能在熏风院瞧见萤火的踪迹,偶然遇到过零星几只,也是轻快的飞入林木中去,再瞧不见。   何况是这样漫天不尽的壮丽光景。   她费力从他环抱中挣出一只手,探出窗外,先触到了席卷而过的风。   有三两只萤火环绕她指尖,飞舞间明灭不定,似乎在试探着。   谢青绾定定未动,眸光满盛着月辉与笑意,看那只萤火小心翼翼地落在她指尖。   暂时歇过一程,便复又振翅飞走。   她收回手,被他拢回软被当中去捂着暖着。   顾宴容轻淡如常,自始垂眸注视着她纤弱雪白的颈线,偶尔俯首落下湿漉漉的一吻。   谢青绾仰着脑袋怔怔看了许久,直到环绕飞舞的萤火逐渐散去许多,才侧首凑在他颈窝里。   嗓音都带着水汽:“殿下是如何寻来这么多萤火虫的,竟还能绕着我们的船飞旋许久。”   顾宴容嗯了声,长指在云被间握住她纤窄的腰肢,爱不释手地捻着她小小的腰窝,稀松平常道:“放萤而已。”   五月未至,萤火才出的时节里,这样庞大的数量,只怕将全城的萤火虫都捉来放了罢。   谢青绾眼睫扑闪,看着他抬手阖上木窗,阻隔不绝的夜风。   这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一点冷意来,侧首埋进他胸膛间,云被近乎没过大半张脸。   嗓音朦胧:“谢谢殿下。”   她暖烘烘地嗅着他怀中气息,似乎停顿了下,细如蚊声、几不可闻地开口道:“最喜欢殿下了。”   顾宴容声线仍旧冷隽平缓:“嗯?绾绾说甚么?”   谢青绾攥皱了他的衣襟,为难地咬了咬下唇。   旋即被一只劲瘦的手掐着下巴抬起头来。   顾宴容揉得她松开咬着的下唇,目光专注,未置一词。   她却缓缓抬起眼睛来,望进他漆黑的瞳仁,羞怯又纯情地亲他:“我说,最喜欢殿下了。”   下一瞬,她忽然一僵,热烘烘落下的吻都顿住,像是感知到甚么一样手忙脚乱地想要挪开。   那只依旧环绕在她腰间的手臂骤然发力,不由分说地将她更重地按回来,另一手扣着她后脑加深这个吻。   谢青绾终于意识到,今日这样陈设精致的船蓬,似乎不仅仅只是用作观萤而已。   她两手抵在他胸膛上,被这样凶狠的吻堵得唔声都断续,全然无力撼动。   顾宴容在她空气竭尽的前一瞬错开半寸的距离,一手抚顺她后背,容她急迫地换着气。   再要贴上来时,却被她又惊又慌地躲开,低埋在他怀中不给亲了。   谢青绾清晰感知到某种不容忽视的苏醒,一时间全然不敢动弹,又有些生怯地唤他殿下。   顾宴容嗓音暗下去,极富耐心地俯首:“绾绾不喜欢这里?”   谢青绾泪眼汪汪地控诉他:“你设计好的!”   男人坦然认下:“嗯。”   她惊了下,很是不可置信地抬眸望向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宴容还能更坦诚:“我每晚都梦到绾绾,在绾绾的闺阁、镇国公府的花房、绾绾常去的露央湖,还有……”   谢青绾忙乱地捂住他,耳尖直烧起来,却被他缓缓挪开了手。   他怀抱热得吓人,同她说话时却始终慢条斯理:“绾绾,浮光堂那日,距今已有多少天。”   谢青绾呆住,一时算不清楚。   似乎燕太后生辰尾宴那日她遇险,他便徒然加快了整个计划。   先是将着意保留、负责饲喂圣蛊的魏德忠一刀斩杀,尔后干脆使幼帝罢朝,诸臣领政。   又要费心周旋,避免朝野陷入“摄政王夺权篡位”的恐慌里。   算起来实在很忙。   她睡得香甜,是浑然记不起来这桩事的。   顾宴容俯首亲吻她的颈线,呼吸烫人:“上回让绾绾不舒服了么。”   谢青绾浑身都羞耻得要烧起来,在他细密的注视下艰难地摇了摇头。   他又问:“绾绾不喜欢这里么。”   谢青绾再摇一摇头。   萤火,月亮,雪绒毯,连同漫随流水飘摇的船只,没有一样不合她的心意。   她带着细小的泣声告诉他:“这是外面。”   今日因给小皇帝拔蛊,为防变故,将摄政王府玄甲卫尽皆调入皇宫,此刻已遥遥隔断了整个湖泊。   飞鸟尚且未必能过,遑论生人。   这片湖泊早已出了御花园,位于临山殿后,幽僻难行鲜有人至。   顾宴容埋首在她颈窝:“方圆百丈之内,不会有任何人。”   他轻抚着她后背安抚道:“怎会让别人瞧见绾绾。”   谢青绾却埋着脑袋,仍旧羞耻道:“不要在这里……”   顾宴容低低哄人:“嗯,不在这里,抱绾绾回临山殿好么。”   她隐隐觉得仿佛落入了圈套,只是一时不大想得明白,只好在他哑得吓人的嗓音里胡乱一点头。   临山殿的寝房灯火明了彻夜。   作者有话说:   谢阿绾的私家手记:   观萤,大骗局,大骗局…… 第71章 夏天 ◇   ◎落日镕金◎   窗外天光大亮, 床榻在重重帐幔垂掩中仍旧光影昏晦。   顾宴容将人拿宽大的棉巾裹着抱出了兰汤池,长发只堪堪擦干水珠,她便又困又累地歪倒在他怀里。   肌肤遍是印痕,又因才沐过兰汤浴透出浅薄的红与潮意来。   谢青绾呼吸尚未平复, 靠在他怀中胸膛起伏, 带着点轻颤的尾韵。   后半宿她几乎是断续不成章句地啜泣、央告, 那双手却仿佛是焊在了她腰肢上,凭她如何掉眼泪都只收得更紧。   谢青绾透过朦胧泪眼与摇曳不休的帐幔隐约窥见外头天光乍破, 有些昏沉地攥着被角,声音破碎难辨。   可怜得要命。   她被钳抱着去沐浴, 以为终于有了歇息的空档, 却见他才洗了片刻, 复又热热沉沉地凑过来。   再结束时外头早已天光大亮。   谢青绾披着一头未干的长发靠在他怀中, 动一动尾指的气力都没有, 略一阖眼便要直睡过去。   他们早已错过了早膳的时辰。   这位一向严苛勤政的摄政王至今连房门都未踏出半步,只合拢了层叠的帐幔, 将辉辉昭昭的日色隔绝于外,专心替她擦着长发。   谢青绾眼睛疼, 嗓子也疼, 呼吸时连胸膛的起伏都很费力气。   藏在他衣襟之间, 忧郁且哀怨。   棉织的巾帕蒙在她发顶,轻柔地擦干发端,再一寸寸拭净她浓云绸缎一样的乌发。   顾宴容慢条斯理地将她耳后藏着的细小水珠一并擦干,眉眼漆黑, 神色沉寂。   唯独开口时能从那点暗沉的哑意中嗅到一点慵懒与餍足:“绾绾该用早膳了。”   谢青绾霎时被这样的音色激出一身战栗, 实在不愿回忆这道嗓音整宿都在她耳边说了甚么。   她没有力气再去挪动, 只能逃避似的一再往他怀里藏, 气若游丝道:“要睡觉。”   顾宴容握上那截纤窄的腰肢,被她温热细小的呼吸烘得喉结滚了滚,低眸应一声好。   他指腹捻着那寸小小的腰窝,终归将人松开一些,在她似乎有些不情愿的哼声中将衾被盖好。   屏风外侍奉的宫人们鱼贯而入,将煨了许久的早膳一样样呈入寝殿中。   临山殿极大,值夜的宫婢遥遥守在外间,前半宿尚隐约能听到这位王妃哭得梨花带雨,后半宿便彻底弱下去。   摄政王将人看顾得紧,更衣梳洗这样的杂活也全未假手于旁人。   屏风里侧是紧拢着的鸦青色帐幔,传膳的宫人们连王妃半点衣角都未能见到。   唯有摄政王慵倦而散漫地披着玄黑色广袖外袍,负手立于殿中,睥睨众人战战兢兢地布菜。   殿门复又掩上。   锦衾间睡成一团的谢青绾被那双粗砾的手掌掬出来,全不费力地带到桌案旁,喂过两口银耳雪梨才终于舍得支起眼睫来。   她张开一点唇瓣,将银匙中那块炖得黏热的雪梨吃下去。   尝到甜味,隐约唤起一点饿意,从椅背间缓缓直起身来。   顾宴容坐在她身侧,从那盏银耳羹中再舀一勺喂过来,嗓音轻缓:“用过早膳再睡。”   谢青绾抬手不大稳当地接过瓷,耳尖红红道:“我自己来。”   幼帝再度临朝,满朝文武才算将心放回肚子里,这位南楚真正的掌舵人便也松闲一些。   谢青绾慢吞吞地垫了几块软糕,又用了半盏银耳雪梨羹。   她困极累极,清茶漱过口便打着小呵欠要回榻上去。   足尖还未沾地,已倏然被他打横抱起,像是揣在怀里一样绕过重重屏风,往衾榻而去。   谢青绾推他的手都疲软得没有丁点气力:“我自己走……”   顾宴容将人再往胸口掂一掂,俯首时下颌抵在她颈窝里,嗓音一瞬间近得要命:“绾绾没有穿鞋。”   他似乎全没有去处理公务的打算,反倒褪了外袍,揽过锦衾一同盖下。   高大而峻挺的身形在四面帐幔的笼罩之下格外迫人,一手便将她完全圈入阴影之下。   谢青绾困得迷糊,在他臂弯里呆了呆,忽然回神一般手脚并用地要往远处挪。   锁在腰间的手无可撼动。   她有点慌乱,双手推着他胸膛,嗓子哑得可怜:“不能再来了……”   “殿下,”她不通章法地在他面上乱亲,带着热气的吻从眼睑歪歪扭扭落到唇角,水眸含光,“不能……”   这招实在奏效。   顾宴容嗓音低沉地嗯了声,抬手扶在她后脑,缓缓朝怀抱中按:“只抱着绾绾补眠。”   谢青绾不知能不能信他,暗自纠结了片刻便挡不住困意睡过去。   醒时听到外头刻意压低的人声。   有尖细的嗓音恭敬禀告:“王爷,陛下与太后欲来探望,传奴才前来通禀一声。”   随即是熟悉至极的一声嗯。   谢青绾往旁侧蹭过去,果然发觉身侧空了一块。   揭开帐幔遥遥望一眼窗,瞧见日色正好,大约正值午后。   倘若是政事,大可传召往鸿台殿相叙。   燕太后与小皇帝亲自摆驾亲临,大约是为答谢而来,倘若叙得久一些,便正好留下共用晚膳。   谢青绾打着呵欠抻了个懒腰,起身时犹觉乏力。   她平日里便多是病恹恹的,无甚气力又格外嗜睡,如此成宿地不眠不休委实有些吃不消。   顾宴容拨开帐幔时便瞧见她趴在衾被间一手托腮,困得脑袋点点。   他将滑落的锦衾拉回她肩角,长指触到她秀气的下颌:“醒了。”   谢青绾揪着衾被躲了躲,在堆积的锦缎中蜷成小团,避开了他的手。   顾宴容垂下眼眸,目光落在被她躲开的那只手上,指尖轻捻了捻。   他左膝撑到榻沿上来,俯身时一手摁在里侧衾被边缘,身形挺拔如黑云一样隐隐覆过来。   食指点在她鼻尖,嗓音别有深意:“有力气闹别扭了,绾绾睡得很饱。”   谢青绾霎时警觉地睁圆了眼睛。   瞧见他侧首朝外吩咐道:“去回禀陛下,今夜本王尚有要事,明日离宫时再叙不迟。”   外头有内侍应了一声“是”,小跑着去办了。   谢青绾呆了呆,有些艰难地问道:“殿下……有甚么要事啊?”   顾宴容面色极淡,只是目光落下时闪过幽微的深意,与那晚凶悍蛰伏、蓄势待发的危险神情有一瞬的重合。   他似乎格外爱不释手地轻捻着她的唇瓣,俯身亲吻,再将人挖出来按在怀里尝。   末了,才在她轻乱的呼吸间似轻叹一般道:“多漂亮。”   她唇色实在寡淡,比之春日里初生未绽的桃花还要浅淡三分,此刻不胜病弱,那点微末的粉调便愈加不显。   与南楚所钟爱的不点自朱的樱唇很不一样。   谢青绾红着耳尖别扭了会儿,忽然从他怀中仰起头来,眸光水润地问他:“就这样辞了陛下与太后娘娘,会不会不太好啊?”   顾宴容扣着她腕上脉门,不紧不慢地教她:“只是答谢与叙旧而已,无关紧要。”   昭帝的一切心血早在当年那场大火里化烬扬散,以巫医为首的内臣心腹活口无无一。   苗疆不甘为人附庸,妄图用这个编织的巨大谎言覆灭皇室,撼动南楚。   平帝即位后办的第一桩大事便是派驻官吏镇掌苗疆。   顾宴容摄政监国四年有余,大力清洗朝中权党与昭帝旧部,唯独宋家明面上格外干净,又因着根深蒂固权势盘虬,不得不先从枝末剪起。   谢青绾点一点头,最后问道:“那魏德忠也是当年的暗钉么?”   顾宴容神色几不可察地动了下,把玩一般揉着她软腹:“他不过是这场弥天大谎之下一只愚昧的蝼蚁罢了。”   至死都一心信奉着,那只喝鲜血啖人肉的蛊虫承载着昭帝意志、是这位英主永生不灭的化身。   谢青绾被他按在怀里,并未瞧见他是如何将这么一个在宫中积威深重的宦官开膛破肚,却也听康乐心有余悸地讲述过。   顾宴容指尖绕玩着她腰间衣带,轻淡问道:“饿么。”   午后时辰尚早,远不至用晚膳的时辰。   谢青绾摇摇头,懒歪歪地支使他:“要喝蜜水。”   四月见底的时节里,无雨时天便一日接一日地暖和。   她手心仍旧温凉,在他怀中贴了许久也不见热乎,大约昨夜一宿翻覆着实虚耗不少。   谢青绾捧着杯盏小口饮尽了那盏白芍雪蜜,开口时嗓音都潮润:“还要出去晒太阳。”   顾宴容指节搭在她腰窝,垂眸时将漆黑的瞳仁敛下,近乎温驯道:“绾绾想在哪里都好。”   谢青绾眉尖儿轻蹙,咂摸了下为何是“在哪里”而不是“去哪里”。   未果,便听他耐心道:“殿中琉璃阁楼日光正好,抱绾绾上去好么。”   琉璃阁楼中连一张美人榻都未安置,唯有一张紫檀雕鱼龙海兽嵌明珠宝座,连同厚重威严的紫檀木书案。   琉璃瓦下分明日辉昭昭,这一应摆设却透出极沉的威压来,浑然像是第二个浮光堂。   谢青绾被他轻手轻脚地搁在那张宝座上。   座面极为宽大,将角落里蜷成一团的人衬得格外小一些。   她沐在明媚日色间,乌浓发丝与卷翘睫羽都透出辉光来,黛眉颦蹙,肌肤明得像雪:“好硌。”   顾宴容喉结滚动,不甚明了地嗯了一声。   她与这样深沉厚重的紫檀质地全然不同,通身透出单薄与很不好养活的娇矜清贵来。   此刻正掰着手指嘟嘟囔囔地数道:“枕头、绵褥、小绒毯哪一样都没有。”   阳光倒是很足。   谢青绾抬手接到一片辉光,才要开口同他说话,发顶忽有一片阴影沉沉盖过来。   顾宴容立在宝座旁倾身而下,轻车熟路地扣住她腰肢。   日光够足,帐幔重掩中昏暗不甚真切的细节便也在这样充足的日辉里一览无余。   谢青绾意识到甚么,耳尖烧起来,好半晌才小声告诉他:“没有软褥,会很硌的罢。”   顾宴容不紧不慢地吻她:“自然有不硌到绾绾的法子。”   “待到五月里,便可给绾绾换更好的方子来温养。”   他眉眼压低,神情专注,极尽耐心地将她长发别到耳后,轻吻接续。   身后是从琉璃穹顶倾泻而下的无际镕金。   像秦月楼偶遇时,落在他肩角与那只螺钿钗上的半寸烛辉一样。   谢青绾紧张得攥皱了他的衣袖,被他捉住手,揉开掌心十指相扣。   他落下的吻止住,低眸凝视她乱颤的眼睫,忽然拿外袍兜头将人蒙住。   顾宴容轻抚她的后背:“不继续了,别怕……”   谢青绾却扒拉着从他外袍中冒出脑袋来,揪着他衣襟热烘烘地贴上来。   她嗓音很近,咬字清晰地告诉他:“喜欢殿下。”   夏日白昼渐长,他在落日镕金里缓缓俯身。   还有无数个夏天。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至此结束啦   十月空州看雪会单独开一个【空州卷】,每天写文时记录下来的灵感片段都有五千字了QAQ,正文没有写到的会在空州卷写到,大概五章?   之后是一些脑洞,比如男主视角、假如绾绾能听到摄政王的心声、17岁摄政王意外光临空州看到五年后的老婆奴自己等等,主要是在码字时的一些灵感闪现。   感谢大家一路陪伴,番外还想看什么也可以在评论区留言嗷,爱大家~   下一本开奇幻《惟幽》,感兴趣的话可以往下康康文案   【黑心肝徒弟x冰美人师尊】   惟幽在北荒重冰之下沉睡千年,被人一剑劈开了冰棺。她提剑荡空三千里风雪溯回,垂眸瞥见一个少年。   仙道玉骨,天资惊绝。   惟幽授剑法,传大道,将捡来的小徒弟教得光风霁月、凌踏雪巅。   后来徒弟将她抵困神识海,嗅着她颈侧冷香,微眯了眼。   ·   谢沉隽少时遇过一位仙人。她赤足踩过冰封寒崖,垂眸问他:“可愿跟我走?”   白衣雪剑,凌霜绝尘。   谢沉隽随她出北荒,游人间,访求大道,学她一身的冷与孤绝。   后来发觉,并不是光风霁月就能摘下雪巅的寒月。   神识海中仙法无用,他第一次嗅到了仙人颈侧的香。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