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穿成狗血虐文女配我反虐了男主   作者: 不溯生   简介:   (正文完结,番外ing)   《碾玉碎》打滚求预收!宝贝女儿吊锤狗男人的故事!   *本文文案:   楚衔枝是晋朝皇太女,生来尊贵无匹,绫罗绸缎里养大,掷金击果的富贵。裴既明却是小国太子。谪仙之姿,清冽如寒潭。   十八那年国破,骄横恣意的皇太女一席黑甲率大军屠尽王城,却独留他一命抓他回大晋。   他耻恨交加。   太女艳绝天下,人人都道他高攀。裴既明忍着,却禁不住慢慢交出一颗心。谁想没多久皇太女纳了一位正夫,再不看他一眼。   他死在二十五岁,太女登基那日。   崇华帝君裴既明归来的那天,三界六道齐齐来贺。风姿绝代的帝君却清退了众仙,站在十方镜前神色阴戾——   镜中面无表情让人收他凡间尸身的太女,正是他那歹毒成性的小徒弟。那位恩恩爱爱的皇夫…竟是他的好师弟。   “嗤。”   他蓦地冷笑一声,仙音动听浩渺,却叫人毛骨悚然。   *   明德四年,天降灾祸瘟疫横行。已为女帝的楚衔枝无奈行祭祀大典,允诺一切只盼天上仙君一助。天上仙光硕硕,半晌当真有位俊美无匹的仙君皓然临世。   楚衔枝大喜,看清仙君面容后,却是一愣。眼前一黑,往昔记忆一下涌上心头。   她是这世界里的炮灰,男主崇华帝君阴暗晦气的小徒弟。还是女主二师姐永远的影子。   受够了这一切,她决定脱离穿书世界,黑了男女主一把跳下明净台,死前咒了句:我要反攻。   于是…诅咒成真了。男主成了她的通房,女主成了她的贴身奴婢,一向看不惯她的师叔要死要活嫁她作正夫…   tip:1v1 古早狗血文,狗血文,狗血文!慢热,女虐男(感情),小人物女主,血与泪中成长(成长很痛   女主一开始是怨天尤人的标准炮灰,恶心此人设的绕开走   不会塑造无脑恶毒女配,开篇人间,后来回天   无纯粹好坏之分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复仇虐渣 古代幻想 异想天开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衔枝,裴既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狗血虐文女配反虐实绩   立意:打破命运的安排 第1章 楔子   往日祥和宁静的衢山仙岛今日乱作一锅粥。   上千弟子聚集在逐云崖下的玄清洞天,个个捧着法器怒视被人群一圈一圈裹住的狼狈少女。   “亏得只是个外门弟子,当年若真让她侥幸进了内门这好好一个仙岛岂不是要大乱!”   “不过倚仗那点子夜叉血脉入我仙门,却不知好歹,不肯勤加修炼便罢了竟还敢戕害二师姐!师姐重伤不醒,要我说就该请尊上活剖了她的灵根扔回凡间!”   周遭此起彼伏的怒斥与唾弃苍蝇般喋喋不休。浑身是血躺在玄石上的衔枝半耷着一双眼,视线已然有些溃散。勉强只能看到那一双双洁白的云靴。   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头,一阵剧痛瞬间传来,逼得她狰狞了面黄肌瘦的脸从嗓子里硬生生拗出一声闷哼。   他们还在呵斥。   衔枝忽地扑闪了下眼睫,方才迷茫的意识突然回窍。   她干裂的唇轻轻抖了两下,脑中钻心的痛这时终于不见。   看着越来越近的一双双云靴,鞋面上的织银雪莲生动若活物。脑中一个叮声,衔枝想起来了。   她名衔枝,原是个再穷苦不过的凡人,自家耕田为生,姓都没有一个。她生于九州大陆的一方无名小国,边陲之地。十三岁时这小国被旁的大国吞并了,于是他们一家逃起难来。父母途中双亡,她靠吃浮尸啃树皮一路向东,踉踉跄跄地逃去了一方气派辉煌的大国。   那叫什么国来着?她不大记得了。刚到那地界她便染上风寒,本就骨瘦如柴,一病后更是形容枯槁,躺在乞丐堆里头等死。   兴许是天神垂怜,衔枝没死成。迷迷糊糊里瞧见了天边有道金光。   衔枝想着那恐怕是观音菩萨诸天神佛什么的下凡收魂,怎么的也得求他们给自己安排个好点的来生,于是硬是爬过去了。   到了地才知道那真是个仙人,探得此处有绝佳灵根特来收徒。   衔枝靠着一腔活下去的决心,愣是在一众衣冠华贵的人里开出一条道。仙人满意地收了弟子正要走,不妨见来了个这么个不伦不类的黄毛丫头,见她灵台中隐约有一点光。犹豫了片刻,真把人也带走了。   衔枝后来才知道当初是这位虚风师叔手下名额不曾收满,干脆拿她来凑数。她身上有不知稀释了几代的夜叉血,称得上一个半半半半仙,勉强也算有点入门的资质。只是相比前头收的那几个,这资质实在是微不足道。于是只让她做个杂役弟子。   而她不满于此。唯唯诺诺了五十年,便一心向往起门内弟子的日子。她从一介凡人开始,一朝窥见这仙岛诸多繁华便再也收不住心。   杂役,门外,门内。乃是三个阶级。杂役弟子,大多是资质太差或修炼失败灵根废了的。   衔枝不肯屈于现状,硬是牟足了劲的苦修,更是几次暗中对一同的杂役弟子下手,让他们无法应考。挤着线卡进了外门弟子的选拔后才真正地见识到了什么叫资质,美貌,才华并重。   那是内门的二师姐,戚念霜。天赋卓佳的纯净水灵根,年纪轻轻金丹已结。机敏清灵道心纯然菩萨心肠,貌胜这衢山岛最美的雪莲。   只叫人看一眼就自行惭愧。衔枝当时看呆了,随后心中便是铺天盖地的妒。她盯着二师姐,一身简衣都如此美地脱尘,盯着俊美的三师兄笑着看过来,忽地脸红。   她觊觎他们的修为,竟也妄想攀附进内门成为一份子,于是不知好歹地写了一封歪歪扭扭的情书偷偷塞进三师兄的房里,第二日他出门见她时眼中却有讥笑。   衔枝浑身一震,蓦地恨起来。   更叫衔枝妒忌的,是她还是师尊崇华帝君的关门弟子。   衢山岛位于三十三重天正下方的碧海潮生,是有灵根的修士的居所,跨过海中央则是仙家弟子修炼的岱山岛。   一凡一仙地位便昭然若揭。衢山岛唯三能自由出入岱山岛的便只有三位内门弟子。其中之一便是戚念霜。   衔枝原本没有那样嫉妒的。可她实在羡慕。大师兄虽天资卓越,可出身寻常。三师兄曾是人间皇族,但道心偶有不稳。可为何二师姐生来就什么都有了?谁都喜欢她,连她曾经无比好感的三师兄都舍了面子整日围着她转。   而自己呢?半只脚踏进仙门时十四岁,之后便定格在十四。发尾枯黄身形削瘦如枯骨。尖嘴猴腮面黄肌瘦,只有一双飞挑的眼勉强能看。谁都厌弃她,更有人因着她身上的血脉蓄意讥笑她是母夜叉。   她也知自己心思卑劣,二师姐是极好的人。多次关怀师兄弟,自己也受过她的恩惠。可她几次忍不住,偷过她的东西,垂涎她的修为,艳羡她的容貌。甚至造谣过她与大师兄不清不楚,只因她眼馋二师姐的法器,妒忌三师兄的爱慕。慢慢地收敛妒忌之时,衔枝却第一次看到了那位风姿绝代的上古神君。他们衢山岛岱山岛的尊上,崇华帝君。   衔枝记不清这位师尊周身莲华漫天仙鸟齐舞恭迎着皓然临世时自己是个什么反应。   只是在人群里远远看了眼那宽袍广袖将天地都穿在身上的神尊。青丝如瀑,轻轻一抬满是乾坤的袖便散下一片仙尘,绀青的眼半阖着也透着无上威严。   他只用一手支首,闲散却不失尊贵体面地坐高台之上,无悲无喜地静瞰坐下弟子。真是一座让人长跪不敢起的神像。   即便这样懒怠,却也法相庄严。   原来当真有这样的神仙…简直是神仙里的神仙。这位帝君,早早斩了三尸,在上古混沌妖魔横行时亦能所向披靡。   他即是这浩荡的天地。与天同寿,与地同庚。衢山岛岱山岛由当今仙帝所托,求他偶来传道授业做个挂名的师尊。千年才得这么一次机会。   衔枝很幸运地撞上了。今日便是这位活在传说中的师尊授道的日子。   她强忍着心潮的大震,颤颤巍巍地悄然抬起头,期望着能被这位俊美无匹的神尊看见。哪怕只是点化一句也好。   渺渺仙雾缭绕于他周身,那位神尊只是淡淡点了两人,允他们当入室弟子便腾云而去。   第一个被点起来的便是二师姐。   又是她,又是!   那一刻,衔枝不可自抑地死死盯住了二师姐。   …咳出一口血,一切都鲜明如斯。衔枝挣扎着抠身下玄石,可却无论如何无法动弹。   三师兄的法器吒血封喉威力实在大,她这点修为都快散干净了。   …嫉妒二师姐百年,她成为师尊入室弟子后自己更是无法自控,入魔了一般悄悄偷跟了过去。   衔枝被发现了那点心思,在高不可攀的师尊冷斥,众人鄙夷的眼神之下强忍着泪水滚出琢玉殿。那一日,二师姐美名更胜,据说师尊十分看重她,亲自教授了不少仙法。后来师叔祁燮仙君前来坐镇,只为了助二师姐潜心修炼。更听得衔枝恶名,特地将她安排到最偏远的卧房。   她消沉了许久,再也不敢抬头看人。   今日…是师尊座下枳迦真人巡看的日子。衔枝躲在远处看着枳迦真人交与二师姐了一方仙气大盛的法器,骤然失了神智。私底下偷偷跟踪妄图抢走法器为己用,她自知不是二师姐的对手。早早准备了阴毒的暗器伤她命门,被匆匆赶来的三师兄一剑劈没了大半条命。   这才沦落到这个地步。   衔枝意识快涣散之时,一道怪异的声音突然涌入她脑海。脑海中突然立起一本古书,一页一页自行翻阅。   她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自己必经的。她所在的这世界里她是被安排好的丑角。崇华帝君二师姐是主角,他们会相知相爱,历经千难万险结为道侣。   她嫉恨二师姐是必须的,仰慕师尊也是必须的。她是一块微不起眼的磨刀石,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衔枝忽然很想哭。   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她突然好想阿爹阿娘,想十三岁以前虽然穷苦但无忧无虑的日子。   她什么都没有,自以为抓住了想要的了,到头来却还是一场浮梦。   衔枝莫名地恨起来。心里那根深蒂固的卑劣无时无刻地作祟,告诉她她生来就是这样的卑贱。可又有一道声音不断叫嚣:凭什么?!凭什么她拼尽一切往上爬了这么努力了依旧什么都不是!   耳边有人在叫:“祁燮师叔归来了!定是见到了大师兄的传讯鹞子。天!怎地师尊居然也来了?!我知晓了,是来处置衔枝这恶女给二师姐出气的!”   “能劳动师尊大架的整个碧海潮生只我们二师姐一个,这门外弟子是踢到铁板了!”   衔枝一楞,随后瞪大了眼奋力抬头望去。果真天上洒下一片金光,无数仙鸟仙兽异动。   她勉力用胳膊肘撑住地面,下一秒便见祁燮师叔一抬手,一道法力袭来,直接将她打地翻倒。   “大胆孽徒,竟敢杀害同门!你用的是什么咒术,快快招来!”   衔枝捂着心口,气若游丝地用不甚清明的脑子想了想,不理解师叔在说什么,慌忙吐息:   “咒术?我没有…”   “还敢说没有!这石针上一股咒怨之气,即便是寻常仙人也难化解,更遑论念霜她不过区区一个仙门弟子!你是否与妖魔勾结?如实说来!”   咒怨?能种进灵台催生心魔的东西?这种邪术她哪里能学到?   自入仙门三百年,衔枝分明从未离开过衢山岛。她仓惶地吐着血摇头解释:   “弟子不曾…弟子虽罪该万死,但却从未想过让师姐生魔心!”   洒然俊秀的仙君极为厌恶地睨了趴在地上形容丑陋的女孩一眼,冷嗤:   “你天性阴毒,谁知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思。且让尊上评判,到底是抽你灵根还是直接将你罚回下界!”   什么?衔枝重重吐一口血,猩红了眼。   她当真害怕了,无论抽灵根还是罚回人间都昭示着她会失去仙缘变回凡人。   生老病死,八苦轮回,她不愿!   她竟然惊慌失措地流下了一串泪,再也克制不住挣扎着重重磕了一个头:   “求师叔,求师叔明查!弟子不曾,弟子真的不曾!”   所有人都冷眼相看衔枝这滑稽的模样。   她头昏脑涨地不住磕了几个头,忽地一道仙音传来,浩然缥缈地定下她的罪:   “照门规办。抽了灵根送回凡间。”   “是,尊上!”   衔枝磕头的动作一顿,师尊?   师尊下的令?   …连彻查都不肯。   她一阵绝望,好恨!怔怔抬起头,却只见天际那位师尊施施然落到抱着二师姐的三师兄身边,抬手输她一股浩荡的法力。随后才冷然地转眼,睨她一眼。端的是冷意。   衔枝心头倏地刺痛,痛到了极点。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人人都心爱师姐,连师尊居然轻易都能给她这样庞大的法力。   她只敢偷偷艳羡师姐得她青眼,这百年来仔细观摩他的画像,反复读他的纪事。如诸多春心萌动的少女一样,她按耐不住自己。   可是这全是笑话。   衔枝再也撑不住,抽她灵根的霞光袭来前狠狠喷了一口血,瞪大眼:   她想离开这个世界。   她不要做回凡人了,也不想继续留在仙界。   她不想陪他们玩了。   衔枝呶了呶唇,声音微弱如蚊嘤,却决绝着:   “我不曾下咒,不曾!我愿领罚,可不愿被抽去灵根贬回凡人!”   祁燮仙君眉头一皱:“不知悔改。”   忽地,无数道血光自她身上迸射而出,所有人都一怔,弟子们齐齐后退半步不敢置信:“她燃血自焚!”   衔枝迷迷糊糊地快要失去意识,依稀感觉到自己的祈愿竟然有了回应。   它要她舍出一个承诺。   死到临头,衔枝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那声音笑了,随后她便感觉到浑身的血沸腾起来,火一般焚身。她再也感知不到周围的人事,只凭着本能,痛苦地哀嚎一声。   有什么东西从灵台嘣一下断开。   她只想活,神智全失前踉跄地爬了起来,在众人的惊叫中留下一地燃火的血珠。几道磅礴的仙力同时打响她,衔枝脚一拐,仰头便倒下。似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众弟子作鸟兽散:“不好了!她竟撞裂了那块磐石!明净台开了!师尊,师叔!”   ——衔枝听着耳边罡风呼啸,慢慢睁开了眼。   她这是…掉下山崖了?   实在是没力气了。   那道声音又响起来了:“你可真能耐,这血的威力颇盛。连崇华帝君那一干都不小心着了道…”   衔枝自嘲似的笑了下,快要失明的眼死死盯着不断离她远去的云霄,忽地生出一股彻骨的不甘,嘶声力竭:   “既然你能帮我一次,那也能帮我第二次!我要反攻!我要将那些厌弃我的都踩在脚下!我要爬到这大道尽头!我要成仙!”   作者有话说:   前段直接人间喔   节奏慢,可以从第四张直接跳到第十一二章开始康   人间篇幅不是很少,但不到整体的三分之一   tip:不要把评论区当做随便找茬发泄戾气的垃圾桶喔   大背景是男权社会女主与女帝属于异军突起另类有征战统一天下之心,并且在实施。请不要问为什么这不是女尊世界男主为什么迂腐,初时清高,觉得男女就是不同,因为大社会如此,整体参考的就是古代,单纯恨男不看整体构架就骂的朋友请放过我   男主与女主之间的纠葛,源于大背景之下国家之间的争斗,女主野心勃勃,男主有自己的心机,我认为这都是完全正常的事,对覆灭自己国家的人毫无表示才会奇怪。   单纯地因爱女辱骂男主或爱男辱骂女主都很不正常,作为作者来说我不能理解   全文没有哪个纯粹的好人坏人,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本文不存在真善美,女主本性就是坏人(觉醒记忆前),女二本就是好人,照人设行文,无偏颇,也不是女二亲妈党 第2章 国破   半新不旧的马车在泥泞的路上晃荡。前后左右各暗中跟着车马。这几日阴雨连绵,正是徽国的梅雨季。   裴既明见那位举手投足都是贵气的皇太女微蹙着英气的双燕眉,长指挑开竹帘瞧了瞧外头的天气,威严华贵的大丹凤眼不紧不慢地扫过来,清冷婉转微有沉色的一把玉嗓今日头一回启声:   “徽国这梅雨倒真如传闻一般连绵不绝。孤瞧这行程怕是要拖延些功夫,太子可有经验授予一二?”   他垂下纤长浓密的眼睫,宽袖中的手倏地捏作一拳,手背上筋脉暴起。废了好一会功夫,少年强镇下心头的恨,含垢忍辱:   “恕我不能,梅雨时节历来如此。”   这位太女听罢,面色一瞬微妙。移开眸子遮回竹帘,与他面对面坐着。两人膝间摆着一张小几,红泥小炉煮茶煮地正欢。茶香扑鼻,清爽甘香。   她一身窄袖圆领男袍,艳丽轩昂的一张脸微微由右手支着,左手闲散地轻点小几,直勾勾盯他,忽地眯眼笑道:   “…倒是可惜。也罢,孤头一回来徽国,便当体会体会风土。今日便劳烦太子做个向导,与我说道一二。”   茶的热气小小挡住她微扬的唇角与殊华的眼,平添几分不可言说的危险。   裴既明蓦地心口一窒,厌憎她的戏弄,一甩宽袖,墨黑不见一点光的俊目屏起,一字一顿:   “我自知已是亡国阶下囚,太女何苦一而再再而三地嘲弄。”   “嘲弄?太子说笑了,孤不过好奇。”对面的姑娘微微歪头不以为意,似是哼笑,眼中却精光闪烁:   “听闻徽国裴氏自来养巫以窥天象,能算中春种秋收的最佳时节,又能算出何日降雨落雪。从没有不准的时候。”她微微倾了倾身子,面上虽是含笑,眼中却全是威胁之意:   “太子出城请降前…将那群巫师和玉玺安置到何处了?”   裴既明面色一僵,虽早已做好被盘问的准备,可这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太女这样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后他却一下不知如何应对。   …裴氏养巫一事,这九州大陆鲜少有人得知。仰仗巫术,徽国立国不过百年便迅速壮大,风调雨顺富足安康。更豢养了一批兵马。   裴既明,便是徽国如今的君主孝炀帝第七子,自小便听东头晋朝如何强盛,当世第一位女帝如何明正。   更知晋朝那第一位皇太女楚衔枝如何天纵英才博览群书。文比当朝太傅,武胜天下群雄。   裴既明本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与这位恣意骄横的皇太女有交集。   他是钦定储君,只等父皇归天下诏后即位。徽国晋朝间恰有一方大泽相隔,乃是天赐的护国河。晋朝强盛三百余年,一直都是这方土地上的霸主。近几十年来致力于制衡周遭属国,谁都不会认为这陆路难通的徽国会成为晋太女初露锋芒的试刀石。   可偏偏…就是被她选中了。   外患起内忧随之而至。几个兄长起了觊觎储君位的心思,他为自保与他们争斗不休,三月余二皇兄败走,竟联合别国内应杀了大皇兄,随后又被暗杀。病榻上的父皇气急,连夜封他做太子。却又怒火攻心一夜间瘫了脑子。   第二日,那位皇太女早早兵临城下,枪指苍穹,一袭黑甲率十万大军屠尽皇城。   国破。   那夜血光连天,与晋朝壮硕高大的兵卒马匹相比徽国不过纸做的老虎。一击毙命。   为免皇太女继续大开杀戒,不过十八的皇子一身简衣赤着玉一样的足,解下头冠披了发,踏着满地污浊,手捧龙袍一步一重走出城门。   那是徽国百姓心中仙姿玉貌神祇下凡的七皇子。   可谪仙沾染了污,触碰了浊。从云端跌落。   宫人百姓铺天盖地地惨叫早已经随着满地横尸淡去。   …那位皇太女背着光,大马金刀骑在汗血乌骓马上,玄铁甲上反一抹寒芒。长Ⅰ枪上的缨子浸满鲜血,赤红一片。地上拉出长长一道喋血黑影。见他这番形容,她似是嗤笑一声,挽个枪花收了兵器,傲睨自若地淡淡垂眼瞧他。   血风袭来,吹散少年的如墨缎发。覆面铁甲之下,他顶着刺眼的初阳,依稀只能瞧见她华贵威严的丹凤眼。暗光闪烁,轻蔑,不屑。   他冷然仰头与她对视半晌,在她身后大军的放声狂笑中沉默地一点点低下头。屈辱地跪下万金之膝:   “徽国太子裴既明甘愿为质,求太女高抬贵手放下屠刀,饶我徽国百姓。”   …一样身为皇族,她却远比他更像皇族该有的模样。   晋太女派将领搜遍皇宫也不曾找出想要的东西,索性押解他回朝,叫天下都看看当世第一位太女的能耐。   宫中只剩瘫了的父皇。她并不曾如世人以为的那样直接吞并徽国,只降了规制,收徽国为附属。惹得那些将士纷纷拍马屁道她贤明仁德。   仁德?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裴既明知晓,她不做到最绝不过是没得到想要的东西。徽国百万人口如何能一下杀完,还得落个阎王名号。宫中又只剩一个半死不活的老皇帝,杀不杀都无甚区别。索性改了法子想从他口中慢慢磨出来。   她特意抓了从前侍奉他的太监枳迦拴在囚车里。只抓了这一个。   裴既明这几日一直暗想:她为何只留了枳迦。   既然如此想要巫术,更该仔细盘问宫中老人套话,抑或逼问父皇才对。却贸然杀光宫人还留父皇性命…   对面姑娘见他绷着寒玉一样的脸,唇也抿地泛白,好半天才冷冷挤出几个字:   “我若真的知晓,定会呈上以换徽国生机。”   国破前一日他方被封为太子,即便知道些皇室秘辛也来不及窥得全部。何况…巫这东西是他裴氏立命之根本,怎可能交出去。   裴既明眸子微动,面上淡淡的别过头,不再去看楚衔枝那张艳极的脸。   她左手不紧不慢地击两下小几,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心思转了转敛了笑意:   “太子多虑,孤可没有强逼的意思。”   他兀自漠着脸:“不日我便是属国世子,太女不用再这般称呼。”   她眉头微挑了下,莫名被他这副任人宰割却又暗含傲骨的模样挑起几分兴致。打量着少年神色,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   “无妨,至少到上京之前…你依旧是太子。太子如今年岁几何?孤记得你我应当年岁相当。这样,不若唤我衔枝吧,显得不那么生分。”   裴既明心有诧异。随后又很快警惕。他谨慎转眼,便见那一手托腮的男装姑娘丹凤眼微眯,似笑非笑地凝视他,眼波悄然流转,难探深浅。   在少年看来,这太女生了一张英挺但艳俗的脸。瓜子一般的脸型却棱角鲜明。高挺精巧的鼻,薄厚适度的红唇。几分不知哪来的艳。这艳极有攻击性,十分张扬显眼甚至有些轻佻,叫人极难忘却。好在生了双内勾外翘的大丹凤眼,这眼睛长得当真高高在上,皇天贵胄。一下就化了脸上的俗。只余威严。   她男装的模样身量高挑颀长,也是雌雄莫辨,叫不知情的看了只以为是个绝艳的美男子。   但这样的脸在徽国不招人喜欢。水乡里的姑娘一个个身娇腿软,小巧可人。至少他见过的贵女都是如此。楚衔枝若是徽国女子,走在路上都要被唾一句狐狸精。如这般不好拿捏又艳俗的,大多在勾栏。   他一顿。心中腾起一抹厌恶。   听闻晋朝太女楚衔枝肖似其父君,当朝摄政王陆巍庭。尤其容貌,像了八成。   …那位纵横天下棋局二十年的摄政王,不知该是如何骇人。   “男女有别,直呼太女名讳乃是僭越之罪。恕我不敢。”少年垂下眼,面上重又止水一般波澜不惊。身上淡淡覆了层拒人千里的寒色。他无论何时都端坐着,身姿笔挺,山岚色的宽阔大袖在身称地人隐约有些清瘦。墨色的凤眸抬眼闭目时清若松映寒塘。有股脱尘的冷冽。浑身的谪仙气息。   样貌确实如传闻中一样,极好。   楚衔枝唇角轻撇,斜斜收回目光。   这小国王子有一份清高在身,对她极为不满,或说,恨。   不过这点子恨实在微不足道。恨她楚衔枝的人太多。朝中的老牛鼻子一个个巴不得她翻了船淹死在这大泽里头。   一个阶下囚罢了。不过任她鱼肉。   不甚宽广的车内一时间静默无言。楚衔枝也不觉得尴尬,悠悠地等茶凉了,用绢布裹住把手便施施然倒下两杯清透的茶汤来:   “太平猴魁,徽地特产。从前在孤宫中也是稀罕物。幸得世子相赠,叫孤终于能大方地喝茶。且与孤共饮一杯?”   她寻滋似的眯眼含笑瞧他,一面饮了小小一盏茶。红唇染水,登时火一般惹人瞩目。   果不其然,裴既明面色一沉,瞪着身前茶水不动。   楚衔枝见他生了气,满意地仰头喝酒般将茶一饮而尽,丢了瓷杯便起身踢帘,冷声丢下一句:   “孤还有要事,世子不用相送。”眨眼的功夫人便不见。   驾车的兵卒连忙上来关了车门盖上帘子,沉声提醒道:   “裴世子请好生待着,莫要想什么不该想的。我们太女留你一命是大恩德。”   大恩德?   裴既明不曾回他,只捏紧了那盏茶,指节都了无血色。   可笑。   作者有话说:   《碾碎玉》求求预收呀!宝贝女儿反吊打狗男主文!   陆菡羞穿成舔狗女炮灰,放着男主不要,反去攻略书里的病娇反派n号。那个芝兰玉树的穷苦养猪娃,闻衍璋。   他是被废黜的前朝太子,她知道,他大约是要夺回皇位的。   见到闻衍璋的第一眼,她跟在皇家秋猎队伍末尾摸鱼,他阴阴郁郁,瘦成竹竿。负责放猪给肥头大耳的皇亲贵族打。   众人都嫌弃他身上臭味。陆菡羞也一捏鼻子,那树底下的人却猛地抬起阴戾的眼,刀一样的目光直直刺过来。仿若要剖开她的肺腑。却在女主骤然出现时一下子收回目光,低着头红了耳根。   陆菡羞沉默,却听着系统的话接济他,感化他,给他一切。   从开始的冷漠厌恶,到后来的温和静默。陆菡羞用了数不清的心思。   她看着他每天文雅地吃下她熬煮的食物,她给他涂药,给他搬来各式各样的书籍。即便自己的身份只是个不得宠的庶女,但她用尽了所有力气。   终于有一天,他抬起秋波荡漾的眼,微笑着哄她:   “菡羞,我心悦你。你也心悦我,是么?”   “待我重登大宝,你就是我的妻。”   “菡羞,我腿疼,许是旧伤复发。你帮我掀开看看好不好?”   陆菡羞怎么会说不好,她用最妖艳的脸扬起最真诚地笑,一一如他所愿。   -   然而这个她用心对的人给了她致命一击。他口蜜腹剑,踩着她的一切暗暗与女主交好,利用她借刀杀人,害她身败名裂。   事情败露的时候,陆菡羞带着浑身的伤,一瘸一拐被扫地出门,成了全京城的笑柄。人人都能欺辱她。她有点恨。闻衍璋在她找上门求收留时扔了她先前赠与的所有东西,一夜间发动兵变,拿下皇城。迎娶女主进宫。   分明先前他说,要取她为妻。   她真心的有些难过:果然是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啊。   上元节,陆菡羞悄摸爬到皇城上跳了护城河。没想路过的寒门子弟救了她,给她治伤,帮她洗衣。给她从没感受过的青涩的温情。红着脸向她求亲。   她想,也许这样也挺好的。可天不遂人愿,闻衍璋凛一双狠辣的眼从天而降。   他一身喜服,红地煞眼。提剑要杀人时,陆菡羞眼疾手快,握着从前被他扔掉的匕首,在他惊愕的眼中用尽全身力气,给了他心脏一刀。   *   陆菡羞:爷不装了,给爷死。 第3章 忍着   天色渐晚,清雅少年垂着绀青的眼,面色见沉。   一连又行五日路,裴既明便一直待在马车里被重重看守。意外的,那位心高气傲的太女竟不曾再来试探他。   甚至怕他无聊似的,放了瘦了许多的枳迦回来伺候。枳迦刚一上马车便伏在他脚下呜呜哭了一场,诉说着这些日子来的苦楚。裴既明听着,却也只能听着。   他淡淡垂着冷寂的眸子,寒声抚慰他:“前路还长,莫哭。”   徽地一直下着雨,晋朝来的将士们都觉得蒙了一层水衣在身似的。楚衔枝也恶心这天气,有些烦闷。早知便提前攻城,白白遇上这讨厌的节气。路上扎营搭寨,竟然连被褥子都湿了。离边城只剩那方大河的时候,大军再度休息了一段。这条河宽且湍急,中间一段深不见底,正巧有一漩涡。掌舵的要是不注意,掉下去便没有活路。   她这些天重又沿路勘察了一遍地形,命人画图的功夫顺带歇了脚,在帐子里审送来的折子。   一面批,一面冷笑:   “好个袁隆昌,进棺材的年纪还不肯消停,趁孤不在便日日弄些屁事来寻孤麻烦。念霜,磨墨。”   亭亭玉立的美人浅笑着上来拾起墨锭,看了眼奏折细声道:   “殿下,奴婢来前记得他三月才说要告老还乡带孙儿呢。怎么又赖着不肯走了?真是一门心思想要扶二殿下上位。待到殿下回朝给他些教训吃一吃。”她有些忍俊不禁,秀美灵动的杏眼也弯起。   楚衔枝批累了折子,淡淡睨了眼自小伺候自己的婢女,似笑非笑:   “先不提他,你昨日来接应时可瞧见那徽国世子了?”昨日她特许那主仆二人出帐散心,见了面也不足为奇。   念霜放了墨锭,点头,脸上不知为何有些泛红:“夜色深,只来得及瞧见背影。看着很是高挑颀长,半点不像奴婢以为的瘦弱呢。”   提到裴既明,楚衔枝起身,兴味地看着念霜莫名惹桃花的模样,了然:   “怕是不止瞧见了背影罢。”   念霜一下就不自在地低了头,不想叫主子看见她那点心思:“奴婢去盛碗莲子羹来。这徽地不愧是鱼米之乡呢,什么蔬果都长得肥大壮硕。”   楚衔枝昂昂头,闭眼缓着眼中的涩,懒懒叫住她:   “孤不用,给那徽地世子送去吧。顺道嘱咐他收拾收拾,下午便随孤上船启程。”   念霜应声,又小心问道:“殿下今早一粒米未吃呢,当真不用些什么垫垫肚子?奴婢擂一碗茶来?放些这地方的特色果子,香醇极了。”   楚衔枝睁了眼,大步流星便出了帐子:“不用,孤先行操练将士,你看着底下人把东西收好。若是快些,明早就能回到我朝地界。”   念霜福福身子,不敢再言。   路上众人见楚衔枝便纷纷恭敬地行礼,满脸胡子熊一样的大将早在帐外等候多时,一见英姿飒爽的太女现身连忙挤开众人凑上跟前来作揖,谄媚一笑:   “太女殿下,末将有事要奏!”   楚衔枝极为嫌弃地踢他一脚,蹙了眉:   “林羞花,你他娘的几日没洗澡了?”   大将捂着沾了泥巴印的盔甲连连往后退,讪讪:“太女莫要怪罪,末将是个乡下粗人,每日洗澡实在是难受啊。”他偷摸抬眼,见太女不曾显出那似笑非笑的样,便稍稍安心,请她到了稍微僻静些的帐子恭恭敬敬地压低了嗓子:   “探子来报,翻遍了徽王宫的地砖也不曾瞧见传国玉玺,传言中的那群巫师更无去向。后勤倒是新得了些财宝,正绑在车上赶路呢。”   林羞花熊脸上这时半点不着调都无,小心睨着楚衔枝莫辨的面色,他粗眉一竖,透股说一不二的杀意:   “这徽世子嘴巴忒硬,旁敲侧击也套不出东西。老徽王如今又口不能言,半个活死人。殿下虽拿徽地开了刀,呈上一份礼稳住威望,可我也听闻朝中的老东西还是不肯消停,怕是路上准备好了圈套呢…末将寻思,不如趁咱们班师回朝的机会将那几个骗来杀了!一了百了!我是个无牵无挂的粗人,做这事再合适不过。那些个老世家的兵蛋子顾及这个顾及那个,做不成大事。”   亲信这遇事就莽的性子叫楚衔枝要笑不笑,悠然摇头。   “不可。传言这东西难得空穴来风。徽王君一个小族壮大如斯,定有能人相助。不管是巫还是旁的,等便是。你收了那鬼点子,孤好生待了那世子十日余,本意不过就是慢慢撬开嘴。况且孤自小被封为太女,他们不忿又如何?前有父君母皇顶着,衔清又年幼,那些老古董再不满意女子继位也只能私底下动作。   …待孤回朝慢慢拔了那些桩子。这个徽世子,有大用。先如此,你不可轻举妄动。”楚衔枝踱步从账中出来。   “殿下还想拿他做什么?”林羞花跟在后头,眉头拧成个八字,一想起那细皮嫩肉的徽世子心里便忍不住地冒酸水。   他搓搓几日没洗有些发痒的胳膊,脸上横肉叠地如同沙皮狗。   楚衔枝斜斜瞥了他眼,丢了句自有筹谋便扔下他走了。   林羞花鼻孔里哼出两股闷气,瞧着太女那挺拔修长的背影,拧着脸没忍住又道:   “那徽世子裆Ⅰ里没二两肉的样…瞧着就不得劲!若是我,管他什么玩意,通通杀个干净!”   正想到些什么不好的,忽然身旁咯吱两下,一道颤颤巍巍的细尖嗓音便叫了起来:   “你这狗熊,你背地里诋毁我家世子!你好不要脸!”   林羞花眼一瞪,下意识要杀了这偷听的贼人。腰上别的刀刚出鞘,他却看清了指着他气得脸红的唇红齿白小太监,一挑眉,放了刀,粗莽大汉粗声粗气地故意吓他:   “哟,我他娘当谁呢,原是你这个贼老鼠!怎么,老子哪里说错了?你这死太监,你家世子裤Ⅰ裆里要真有货怎么连我家太女一招都不敢接就降了?那病歪歪瘦唧唧的兔儿爷样,老子一拳便能打得他两个鹌鹑蛋爆浆!”   “你!你——!你们欺负人!”枳迦气得结巴,指他的手指抖了起来,眼里包了圈泪。   “你欺辱我这些天就算了!我家世子又没有得罪你!你就是嫉妒!我家世子分明,分明…!你这妒夫!你们晋朝的都没有好东西!”   林羞花啐一口吐了唾沫,碗口粗的胳膊抡起来就要给矮矮小小的枳迦一个大嘴巴子,不妨帐子一旁竟然走出了位仙姿玉容清雅无双的少年。这人是林羞花从未想到的,一双冷然的眼迎上他的大掌,不躲不避似乎也不曾因他的恶语生气,浑然一股轻易不能近身的味儿:   “林将军息怒。枳迦不过气急。”   林羞花一愣,他娘的这徽世子居然就在一旁?也不知他…被他听了多少。   他极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又嬉皮笑脸当个没事人:   “原是这样,那是我莽撞了。我这人自小混在土匪寨子里,学得一口粗鄙之言。后来才被太女收编,哎呀这个粗鄙之言啊就是改不掉,一个不小心就脏话连篇,世子还请莫要介意,莫要介意!末将还有军务,先走了。不打扰世子散步的好心情!”   话音刚落,这粗鄙大汉一下子没了影儿。   枳迦凑到主子跟前边抹泪边愤懑不平:“这些人欺人太甚!尤其是这个林羞花!就是他前些日子老是将烂菜叶扔奴才手边逼奴才吃!奴才被他磨地瘦了七斤!如今竟然还污言秽语!世子,世子您命太苦了…”   裴既明微皱隽秀的眉,面上依旧冷然,袖中攥起的手紧了紧又松了松,出言止了枳迦的哀泣:   “他说的不全错。你更无需哀戚。亡国阶下囚历来如此,苟活于世必然会遭诸多非议。如今日这般的,以后是常事。”   “奴才去求那皇太女吧!那皇太女可比刚才的狗熊讲道理,咱们换个住处,好歹也甘愿称臣了,求她庇护庇护!”枳迦还是难过,口中不住嘟囔。   裴既明眼中划过一丝讥讽。转身,轻薄的碧洗纱轻荡,竟半点不曾粘上地上污泥。   “她?枳迦,你天真如斯。”   晌午已过,裴既明在这小小的圈子了走了遍便回了自己的营帐。   赶巧,帐子外早等候了一人。   “世子想必已用好了午饭。太女命我来送莲子羹,用完了便启程。”清丽极了的姑娘一弯纤腰,将手中的托盘轻轻放下,便得体地退到一旁看着不过刚回营帐的裴既明。   枳迦悄悄地捏着银针,面上规规矩矩地同她打招呼:   “多谢太女好意。只不过奴才在这军营中数天,未曾见过姑娘,姑娘是谁?”   念霜轻轻弯眸一笑,“奴婢念霜,自小侍奉太女左右。昨夜才来接应,公公不认得不奇怪。”   枳迦顿了下,轻轻打量眼一身浅蓝的姑娘。个子适中,不似晋太女那般让人不敢近身。秋水眸,远山眉,倩盼飞扬,却同时别有孤清冷的端庄。双平髻上一只莲花簪,出水芙蕖一般的容貌。仔细说来反而更像是他们徽国女子,叫人一看便心生好感。   倒是想不到晋太女那样的竟有个截然相反的婢女。   枳迦专眼看主子,等他决定。   一直垂眼阅书的少年这才慢慢抬眼。 第4章 翻船   帐中点了一盏小灯。映地这位昔日的太子谪仙一样的姿容多几分罕见的烟火气。   念霜心底罕有地赞叹,当真如传闻般仙姿玉貌。殿下这回好吃好喝地养着俘虏,想来也是看中了他的脸。正想再说一句,这时裴既明终于舍了她一眼,桌上那冰镇的莲子羹竟看也不看:   “多谢太女好意。只是裴某从不食莲子,还请姑娘送回去。”   念霜微顿,本想再说两句什么,却猝不及防对上他的凤眼,这眼睫羽浓密,上下重皮,瞳仁黑漆。拒人于千里之外,再清冷不过。她心头一滞,轻轻应了:   “既然如此,奴婢会禀明太女。请世子移步,自有人来引您上船。”   清丽的姑娘小步轻摆出去了。枳迦等人彻底不见,连忙放下帘子,压低了嗓子道:   “太子,这个婢女瞧着倒是很面善,生地也美丽悦目。奴才以后常去和她打打交道?咱们的日子好坏…全凭那太女一张嘴。”   他一捞袖子,小细胳膊上那还没消下去的青紫明晃晃地摆到人眼皮底下,苦哈哈的哭丧脸:   “奴才活了近二十年,头一回吃这样的苦。那个林羞花,几次故意折辱奴才…”   裴既明凝眸看过去,一条条的鞭痕触目惊心。他眉目渐寒,叹息般:   “前日给你的药不曾涂?”   枳迦寡着脸:“如今金疮药也是稀罕物了,奴才贱命一条哪里能用。”他转头点点主仆二人唯有的木箱,“收在里头呢。奴才听那些粗鄙大汉说了,晋朝男子崇尚矫健体魄,不似我们徽地男儿温文尔雅。奴才怕…”   他想着即将到来的一切,蓦然悲从心起:   “他们磋磨太子您可怎么办啊…您武艺又不盛,只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玉芝仙草一般的太子爷,如何能受地住那些磋磨?   正哀叹的档口,帐外有兵卒粗声请人:   “徽世子,请随我来!”   枳迦连忙收了悲春伤秋捡好东西背上小木箱。这会子鸟雀繁多,各式各样的站在树枝上歪头瞧他们。裴既明掐算着,又听得鸟鸣,于是不动声色地微抬脸,见不远处正有通体黑白的一只枭,大眼直勾勾盯着他抬了抬爪,他一顿。收回目光顶着一路不怀好意的脸,堪堪登上一艘气派恢宏的画舫。   裴既明静默地打量这艘画舫,半眯了眼:   为何会是画舫?   很快来请他的念霜便解了惑:“殿下喜爱富丽堂皇,觉着画舫漂亮便照着布置到了军舰上。世子无需担忧。掌舵的将士是水上老手,必不会出事。”   裴既明淡淡颔首算是明了。身后枳迦连忙对着念霜一笑:“多谢姑娘解惑,怕是以后少不得劳烦姑娘了。”   裴既明睨他眼,念霜一顿,随后也轻笑:   “自然,太女嘱咐的便是念霜该做的。太女请世子进去,枳迦公公且与我一并看守在门外。”   “是也是也,多谢姑娘传话。”   沉香木门吱呀开合,入目一片金碧辉煌,檀香扑鼻。人还未站定,刀光剑影裹挟破风声忽地袭来,直直落到裴既明眼前七寸。他倏地缩紧瞳孔,浑身绷直本能往后一退,嗙一下撞到门板上。一根光亮锋利的红缨枪直直刺来。程亮的枪头,玄色枪杆,上刻无数细密纹饰。细细闻去隐约透着血腥气。杀意暗涌。   裴既明呼吸一顿,乌黑的眸随后一寸寸后移,□□忽地又收回去,那枪的主人笑了声。不等裴既明沉声出言,长臂一挥便将兵器稳稳扔进一旁铁架上。   红影一闪,裴既明再看,便见楚衔枝半躺到榻上翘了腿。她依旧着一身绯色的圆领袍,脚上一双登云靴。只是未曾束发,三千青丝披散在身,不少水一般搭在榻上。她怡然瞧瞧远处那翻涌而下的瀑布,丹凤眼时不时轻轻扬起,眼横微波,好不惬意。活似徽国那些贵族纨绔。   只是这纨绔是个女子。   棱角适度的脸半掩在发中,淡去了英气,艳色比几日前马车谈话时更胜。   当真妖孽。   她白皙的手轻飘飘甩了果核进湍流之中,伸出一根皓白的指点点榻前圆桌,又朝裴既明勾了勾:   “孤闲来无事练武,不曾吓到世子吧?徽地的六月瓜不错,孤第一回 吃。世子也用些吧,晋地可没有这玩意。”   她眼转了转,意味不明地指着桌边矮凳,毫不柔婉的嗓子却居然也别有一种撩拨,轻轻地呵气般:   “坐。”   少年身长玉立,心头阴郁,定在原地不动。那矮凳就在楚衔枝榻前半米,她一蹬腿便能将腿搭在凳面上。她这般放荡形骸的模样又是孤男寡女,如何能真的坐下。   简直不知廉耻。   前故意耍枪给他下马威,后直接唤狗般命令人。他挪开眼不去看太女那分明闪着狭促的眼,碧珠击玉般润泽寒冽的嗓子泛着无尽冷意,稍稍带厉:   “男女有别,太女自重!”   楚衔枝哼一下笑了,随手捻了颗李子在指尖盘弄,幽幽启唇:   “孤这可从没有这些狗屁规矩。世子害怕?怕孤做什么?你们徽地的人都这般死板?不过坐着罢了,竟如此为难?既为人阶下囚么,总该有点阶下囚的作态才对。”   许是觉得已将他捏在掌心,她这时懒得再装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骨子里的骄横展露地淋漓尽致。一派坦然大喇喇威胁。   裴既明呼吸一顿,被这态度惹得胸膛几度剧烈起伏。拧紧剑眉,一向无风无波的眼里难得暗潮翻涌。楚衔枝张口咬下果子,汁液呲啦,染的本就红的唇快要滴出血来。见他这一下黑了的俊脸,不由愉悦地弯眸勾唇:   “世子这是气了?好了,是孤不对。”她收了腿,从善如流地轻飘飘道个歉,端坐好伸一只手,请他落座。少年忍辱负重提衣坐到一边的档口,她又嘴上惹事:   “天气闷热,世子这衣领整日掩地如此之紧,便不怕透不过气?”   他眉头一锁,当真脸色难看下来。盯着她一字一句:   “我徽地女子自小熟读女戒女训,听闻晋朝也不例外。太女身为晋朝女子表率之首,却为辱我而故意做出一副勾栏做派,恐怕令晋朝女子蒙羞。”   他本是个自小仙气飘飘的人。谁都难从他口中听见染了红尘的凡话,更不提语意不好的。可这小半月来却次次在这位晋太女面前破功。但凡面前是个男子,换了脾性不好的上去便是一顿打。   楚衔枝脸上笑意却不凝,大眼儿幽幽转动两圈,似乎全然不在乎裴既明话中的憎恶,反而颇有兴趣地一歪头,发如水般淌下,称地眉眼间艳色荡漾。   她听笑话似的一挑眉:   “哦?表率之首?不错。”楚衔枝倏地皮笑肉不笑:“既为表率之首,那表率什么自然是由孤来定。孤以为,世间男女除却身上多一样东西少一样东西外并无不同。非要寻出不同来,兴许是男子自小受照拂地多,以至于什么下三滥的都敢用女训女戒那一套规训女子。   然孤身为太女,享东宫之位,自然也同世间太子一般要开枝散叶。孤不过学一学那些个纨绔调笑女子时的做派罢了,如何就下贱了?若是如此说来,世间男子当真一个赛一个的不要脸。世子那一番话可真是欲加之罪啊。古语云,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说到底孤也是想细心关切远宾,了解了解一二,怎地就同勾栏联系到一处了?”   她不屑地嗤了声,眼中隐约浮层晦暗:“是这天气不闷热?还是你领子不紧实?”   如愿瞧见裴既明陡然青黑的脸,她方重新笑开,灿若春花:   “孤,哪里说错了呢?”   他冷冷瞧着楚衔枝满是兴味的脸,蓦地掩去脸上表情,平板无波:   “既如此,恕我与太女无话可谈。裴某先行告退。”   “慢着,”他方起身,楚衔枝又变了脸,眉梢藏锋却眼中明亮:   “好了,孤就是说了些玩笑话,不做数。世子且端坐着,与孤一同瞧瞧这大泽的雄伟壮阔。”   …又是这般半真半假进退自如,一派胡言!楚衔枝性子之恶劣早早超乎了他从前所闻。她哪里有一朝储君该有的模样?   裴既明心头憋火,抿着薄唇冷冷与巧笑倩兮的太女对视。   楚衔枝双燕眉有意无意地挑一挑,脸上却不是好相与的样。   为人阶下囚,裴既明到底强逼着自己忍了下来。别过头自顾自看着瀑布飞流直下。白练飞打,溅出无数水花。   大船稳稳行驶,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难以看清前方。   楚衔枝见他看得出神,往嘴里丢了颗小杏,道:   “世子从前可曾来过这天险之泽?”   裴既明顿了下,闷声:“只在岸上见过。”   她了然,意有所指:“若非孤牟足劲,怕也只能隔岸相望呢。咦,哪里来的鹞子?这花色还真不常见。”   他听她那话中有话,并不舒服。却敏锐地捕捉到鹞子二字,顺着楚衔枝的话抬头,随即一顿。微微睁大了眼——枭?   甲班上一直黑白层次分明的鸟歪着头突然出现,直挺挺地飞进来。守门兵卒连忙拿枪去捅。   这鸟却飞地极高,时不时俯冲,角度刁钻,直往着楚衔枝去。   她皱眉,敏锐地察觉到这来历不明花色怪异的鸟不是好兆头,一个空翻抬脚踢来一把弓,眯着眼便要将它射下来。   这鸟大眼珠子咕噜咕噜转,飞了一地羽毛,却如何都没让楚衔枝的箭矢碰着,显然极有灵性。   楚衔枝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难缠磨人的鹞子,脸色一冷,手中箭矢多了三支,搭弓就是一串连珠箭,簌簌而去。她不忘侧眼看眼裴既明,见他面上也微有诧异,这才暂时放下要连他一起处置的心思。   心头却越发不悦,这鸟分明是故意来回惹她。   正屏气要喊人来一起射杀了它,忽地脚下一动。随即船上摆件便全部刺啦刺啦地动起来,花瓶叮咚叮咚地掉,砸裂了一地瓷片。   甲板上的将士惊恐万分:“殿下!船翻了!这水里头有妖怪,妖怪在顶我们的船!”   门扑动,外头念霜一把开了门冲进来抓住门框尖叫:“殿下!殿下我们如何是好!”   枳迦在她身后,一边哭一边抖:“世子!太女救我和世子啊!世子,世子奴才不想死啊!”   “跳下水去!全部往岸上游!”   楚衔枝厉声后匆忙拔枪狠狠扎进脚下当做攀附的支点,转头去看那裴既明,他已然略显狼狈的跪倒在角落之中。   船已经整个倒翻,将士们尖叫彻响云霄。   船下又是一声巨响,船底彻底破裂,湍急的水流疯也似的袭来,将一船人都淹没。后头船上的将士连忙大喝着放了小船和网下来兜人。枳迦抓着念霜的衣角,连忙摆手求救。   “将军!我家世子怕是淹入水了!”   船上林羞花啐一口,骂道:“死太监,什么时候轮得上你们先?快滚去后头,别碍着老子救我家太女!”   楚衔枝这时半个身子浸在水里,听得他声音拧眉,正想借力一展轻功,跳去林羞花放的小船后再去捞裴既明,忽地,有什么在水底下狠狠拉了她的脚一把。   楚衔枝一愣,随后手中的枪也被水冲了上去。   铺天盖地的水一下子袭来,她吞了几口下肚,睁着眼奋力要往上游,却见脚底下那谪仙之姿的少年冷冷吐出一串水泡,攥紧了她的脚踝。   “…唔!”她瞪大眼,连忙蹬脚,怒不可恕!   裴既明却极为熟悉水性似的,灵巧避开。缎子似的发飘动,衣诀翩翩,眉目如画,当真像个神仙。   楚衔枝这会已经头晕脑胀,她水性算不上顶好,能在这样的河中坚持这会已经到了极点。出于求生的本能,她心一横便要游过去用袖间匕首狠狠刺他一刀。刚躬下身,却见不远处山一般的东西携卷着无数水草小鱼袭来。   那就是…水底的妖?!   她赫然惊恐,皱着脸拼命地想要往上游,水中却突然暗潮汹涌。   楚衔枝看清了那如龙吸水一般的巨大水流,倏地目次欲裂。平生第一回 这样害怕。   …传说中的水底漩涡!   作者有话说:   前面这些很慢   and,作者很喜欢女主,否则不会把她竭力塑造地那么桀骜自由,但,或许男主讨厌女主在目前背景下是常事呢?   如果那么想要男女平等,可能更适合看现代文呢(别骂作者) 第5章 求和   耳畔鸟鸣不绝,鼻间花香烂漫。   一声剧烈的咳嗽下,楚衔枝挣扎着掀开眼皮,随后就觉浑身剧痛,根本无法动弹。   大眼茫然地眨巴,眼中景物还不清晰,她凭着本能喉头来回咽动,察觉肚子里灌满了水,重重一呕,硬是哇一下吐出一大口。   泡地浮肿树皮一样烂的手指要强地在原地摸索两下,隐约摸到几块大小不一的光滑卵石。   楚衔枝想抠住地面支起身体,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来回几次不得成功,她才暂时放弃。干躺在硌人的地上喘着气,清明了的眼使劲地睁,终于看清自己所在何处。   一片碧绿的山林。林间有雾,竹林繁茂,常青树更高。山花姹紫嫣红地开遍,耳畔有水声,应当是山间一涧。更有各式各样的稀罕鸟儿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站在枝头瞧她。   中间一只,棕圆的大眼黑白分明的毛,直挺挺地与她对视,随后张开羽翼扑了扑。赫然是当时在船上毫无预兆冲进来的鹞子。   …鹞子。她腹中咕涌,面色一窒,随后猛地瞪大眼。   ——是了,船队启程不久便遇上妖凿穿船底,林羞花放了小船下来救她,却未料那早早埋伏好的小国世子暗中下了黑手,故意害她!   装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半月,未想他在这里等着。   …好一个忍辱负重但求致命一击的徽世子。   她此番骤然出事,军心定乱。也不知林羞花他们可安否。若是都好,那几个将士倒能顶住,定会来寻她。若是全军覆没…什么狗屁的妖,什么漩涡!楚衔枝蓦地皱紧眉毛,怒火中烧。   待她从这地方找到去路,定要踏平徽王宫!   正胸膛起伏不定,耳畔却不合时宜地想起鞋底摩擦砂石的声响。楚衔枝一顿瞬间警醒,费力地寻着声音转过头去。堪堪瞧见一双织银莲花纹样的云靴。有些泥泞,却依旧鲜亮。   她眸子震了震,目光寸寸向上,山岚色的大袖外衫赫然垂在鞋面之上。   无需再往上看。谁最常穿这身衣服她再明了不过。   “…徽世子好算计。”屏着滔天杀意,楚衔枝挣扎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字一字都恨不得活劈了来人般阴狠。   那外衫的主人轻轻顿住脚,衣衫摩擦,忽然走到她跟前。楚衔枝抓紧了身下卵石,垂着眼迅速打量能看见的一切,发现并无东西能傍身,索性阴冷地抬眼看他。   天光透过层叠的枝叶零零碎碎缀下,她果不其然瞧见了那张寒凉的脸。   这人此时的形容算不上得体。发冠没了,一头及腰墨发还稍湿,半搭在肩上,剩余的约摸找了根草或者旁的松垮垮束在脑后。   本是山岚浅绿的衣衫上沾染了几片不知哪来的苍青,斑斑驳驳的相当不称。裴既明脸上模样也算不得好,昔日就浅淡冷噤的薄唇这时半点血色都无。只眉宇间的阴翳昭示着他心情并不大美妙。   裴既明瞧死人似的瞧着这发丝如云披散一地的少女。见她那讨人厌的艳俗的脸上这时没了以往那股定气闲神的轻佻和放肆,只增了愠怒与杀意,幽幽握紧袖下匕首。面无表情:   “太女多虑,我若当真一开始就算计你,大可不必赔上自己性命。船翻实属意外,我趁机杀你才是真。”   她冷嗤一声,要信不信,大眼往上一翻,唇角含着嘲弄:   “这大泽是你们徽国养身立命安居乐业的护国河,你当真会不知里头的凶险?还有那只鹞子!你分明与它相熟!”   要说楚衔枝坐稳太女之位十七年,靠的不仅是厉害的爹娘,更脱不开她本人的能力。她自小就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一但有想要的甚至可以明里暗里不择手段,脑筋转地还很是灵快,人与人间那点子事观察几回便大致能得出个论据。   那只该死的鸟,从前她从未留意是因为得来徽世子裴既明相关的情报中根本没有这一项。   徽王第七子,故去王后所出。自小聪颖好学,善诗词歌赋,喜静,不食人间烟火,乃是举国上下心中那高岭之上最不可触碰的雪莲。   淡漠孤高如斯,一个连秋猎时都不愉拉弓的坠世仙君。不似旁的兄弟般豢养嫔妾宠物这事更是人尽皆知。   她派探子几次观察,当真确认了这些,可说已经掌握了满王宫里的动向。   万万没想到。这徽世子暗地里藏了一手,直接要她性命!   楚衔枝右手直弯曲,下意识地去抠袖中匕首,却一顿,心头大震。   袖子松垮,哪里能摸到匕首一分一毫?   他见楚衔枝那小地快要不可察的动作,眼中划过一丝讥讽,垂下长睫:   “我与它并不相熟,太女知道的,裴某从不养这些东西。眼下太女还是莫要动的好。你在水中浸泡多时伤及了肺腑,若企图胡来…怕是要连心脉都受损。”   楚衔枝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体如何,她初醒时,稍稍一运气丹田里便绞痛不休。若不是她自小跟着父君习武大约这时伤的可就不止肺腑了。   她敏锐地感受地到裴既明现下已经不再掩饰的杀意。碎发弯弯绕绕糊在脸上的少年太女直勾勾地瞪着眼,时刻紧盯裴既明的手,依旧维持几分以往的高高在上,沉声:   “你想杀孤,当时水下就能淹死孤。等到现在是做什么?让孤体会体会明知将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的无可奈何?”   他垂眼,楚衔枝硬是昂起头,脑中一转,想到了什么,蓦地勾唇冷笑:   “照理说,即便你是个泅水高手遇上那样的漩涡也不该同个没事人似的。孤瞧世子这发和里头的衣衫还湿着吧?想来也不过早孤醒了一小会罢了。做出一副强撑的模样吓人倒也不必。   你想在这里杀孤,是自信光凭自己和一只蠢鸟就能找到出路?孤武艺超群天下皆知,可孤都不敢这样笃定。不若先放放那些个国仇家恨?何况世子也是强弩之末,孤真要拼死一搏,怕是两个人都要死在此处。   再有水底那山一样的东西…孤虽不信是什么妖魔鬼怪,但必然要是要提防的。”说到最后,她脸上高高在上,句中含义却是委婉求和。   狼狈却依旧清贵的少年听她迅速变了嘴脸求同存异,心头冷笑。如同吃了一块裹着完好表皮却早已生蛆的腐肉,越发厌恶此女。   这便是大晋太女楚衔枝,见风使舵口蜜腹剑,刁滑狡诈至极。亏地外头都传她礼贤下士,行事豁达大气非凡。鳌里夺尊的天之骄女,天赐储君。   他话音如同携了极北的雪,凉薄地渗人:   “一个将死之人,未免话多。”   作者有话说:   楚衔枝是个小坏坏(斜眼笑)   -   收藏即动力! 第6章 威慑   “孤若死在这,你徽地百万百姓定会尽数化作晋军铁骑脚下亡魂!裴既明!你最好真有这胆子!”   楚衔枝咬牙,脚尖牟足劲地抬,胸腔的疼痛随着她心绪越发重,沉气厉声斥他。   裴既明不当这样不管不顾,他们互相都在试探对方,而他在趁机给自己一个威慑。不大可能真的杀她。可如今穷途末路,人被逼到一定地步,什么疯事都做的出!她只能赌。之后再做谈判。   来人脚步却未停,一步一步似是踏在地府命谱上般,携着阴戾,杀意钻心。   竹枝织银纹样的广袖倏地抬起,一道刺目光芒闪过,楚衔枝看在眼中,白刃周折竖起,模样赫然是她那把贴身百辟!   武艺不精的半吊子竟摸她身上来要她性命了!   区区一个亡国竖子,也敢?!   楚衔枝恶从心起,当即横下心暗暗忍着剧痛运转起丹田,喉间鼓动,便冲破常年封禁的大穴爆出内力,等他倾身而下时便五指作爪掏他心肝一击绝杀。脸上却依旧惊慌愤怒,干躺在那不动好似真的没了后路:   “站住!”   “叮——”刀割长风,那白玉一样的手握紧匕首便迅速破空而来,迅捷力猛,凌霜傲雪的俊脸绷着,竟然与以往那众人心中只握笔扇的清冷贵公子全然不似一个人。   楚衔枝瞪大眼,在那刀还差半米就要扎进她心口时丹凤眼一眯,猝不及防一个鲤鱼打挺跳起,一时间暴涨的内力贯穿全身筋脉,长腿倒踢翻身打个旋,快得看不清的身形中右手五指作爪在前,左手并掌在后,雷厉风行直击裴既明命门。   好一招加了料的黑虎掏心。   他脸色巨变,心道果然狡诈,又窥得她那恐怖的近身杀招,分明是要把他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的毒辣,恶毒阴狠比之那些杀人魔都不差。   堂堂大国储君,还是女儿身,却居然习这样的黑路子武术!   裴既明忙使了那点子内力用匕首挡住心口,噌一声,玄铁磨炼成的万金武器发出一声兴奋的争鸣,楚衔枝见他不可避免地向后一退,步履间的路数至多就是她十岁的水准,不屑嗤笑一声,在裴既明阴脸时改去扣他那修长的颈。直接将人踉跄地摁在最近的树干上,撞地砰一声。   “唔!”她掌心触及那喉结,瞬间奋力涌动两下。裴既明本也体力不济,一下撞上去喉间腥甜。被扣着脖子更无法呼吸,楚衔枝半点情面不留,手上使力更重,跟前这孤高的裴世子登时便微红了双颊,死挨着不肯认输怒瞪她。   他那发挣扎着凌乱散了些许。一双重皮眸,寻常时有雪山之冷冽,如今喘不过气来眼中不可自持地染上水雾,一下子遮掩了半数清寒,减去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气息,倒呈现出一种别样的坠了红尘的冷噤诱人。   楚衔枝看在眼里,顿了下思及他干的这破事,禁不住骂了句军营里学来的粗话,还稍加改动:   “蝇蚋竖子,汝母婢也!蠢出西天的腌臜货色,同你祖姥姥我耍这些下作手段,你他娘的瘸子下山,这步难下步更难!孤活了整整一十七年,你这样的坟头草早三丈高。”   她骂的属实难听,许多都是市井脏话。裴既明听得懂,却从不可能说道。更万万想不到自己会被这样骂,凤眼寒芒簇簇,从喉间挤出一声:   “粗鄙无耻!”   “无耻?是谁趁人之危的?世子怕不是癫了吧。孤赏你脸子主动同你放下恩怨,你却不识好歹。”   他冷冷盯着她,并不服输,却也不见多少惧怕。楚衔枝抓到这人来头一回和他贴得这样近,精巧的鼻尖顺势嗡动,鼻尖悠悠然飘进一股浅淡的墨香与冷檀香混杂的气息。   她对上裴既明的眼,这人比她高半头,她竟然还需抬眼看。有些不爽,手下于是也恨屋及乌越发用力,楚衔枝又陡然换上一张亲和有礼的脸子,歉疚一笑:   “也罢。是孤考虑不周,人毕竟皆有情绪。世子想用这招试探孤,如今得到答案了也该识了分寸才对。今日这事,孤可以不做计较。只问世子心服否?”   她在裴既明越发冷的眼神中施施然松开了注满内力的手,来回轻拍了下,大约是个往事如烟,拍拍即散的意思。   又随手扯了边上几根长草,胡乱揉在一起编成个粗劣的发绳抬起胳膊扣紧发,再折了根树杈子固定。   裴既明面上微默,轻抚灼痛的脖颈冷眼瞧她。待到她理好了身上皱巴的衣服,加上极高挑的个子与一马平川的胸脯,这下,当真就是个美地雌雄莫辨的公子哥了。   他垂着眸,万千思绪转瞬间变了无数个。   这些时日来,裴既明大致参透了楚衔枝。与许许多多自诩高雅不凡的王公贵族截然不同。她极为拿的起放的下,脸面随时可以不要,八百个心眼子在身,做事狠绝手段毒辣。   她看着高风亮节礼贤下士大气知礼,实则是个完完全全的小人。   这样的人却是未来的女帝…   他的一再试探,她次次能够接住反击。是个九曲玲珑的野心家。可全用在战乱上,害他国破家亡。   她实在是罪不可赦。   裴既明想了无数种法子杀她,可最明白不过,她不能死。他仅凭自己,也无法将她杀死。   他收回目光,喘不上气的窒息尚还没有散去,喉间酸痛无比。裴既明吞回差点溢出来的血,沉沉看楚衔枝在这林子里走了一圈,抬手劈断一根笔直的七寸粗树杈子握在手中。   一身圆袍已然破烂,尤其背后,刮出许多裂痕。里头的白色里衣依稀可见。   他默了下,到底不曾出声。   楚衔枝趁着那不识好歹的被震住的功夫,急急点了身上几处大穴,勉强压制流窜□□的内力。   丹田里沉缓一会,她一下子就没了多少力气,气息紊乱,全靠树杈子撑着身子。   用惯了的虎头湛金枪被那姓裴的害地没了踪影,这树杈子同它比可谓是泥巴里的泥巴,至多算个拐杖。   楚衔枝转头,对着兀自冷眼瞧她的裴既明高声道:   “孤的百辟匕首龙鳞,裴世子可曾观摩够?”   裴既明看向手中的华贵匕首,柄端通体黑金,上雕刻异兽,镶无数玉石宝石。拿在手中分量恰巧,银芒飞闪。轻顿,心头微妙:“…原来这就是欧冶子造巨阙时顺之而为的百辟匕首龙鳞。”   他将楚衔枝从水中提出来时顺手从她身旁拾起。当时未曾过多在意,只觉这把匕首华贵了些。却未曾料到竟是千年前的神兵。   裴既明不善武,但看书这一项是顶顶的海纳百川。徽王宫中的古籍早阅过数遍,民间本子也不曾落下。知道一个头,剩下的身子尾巴自然不在话下。虽未真的见过这神兵,却也是另一种广闻博学。   他眸子发暗。连这传说中的神兵都可集齐还舍得带在身上随时使用,晋朝能人之多,国库之富足显而易见。   平复心头血气,裴既明一声不吭地将匕首扔了回去。   楚衔枝一甩棒子打近后稳稳握在手中,寻了处大石头坐上去便哗啦啦地削起棍子,勉强削成个粗陋的枪头模样。又在上头削出一个凹槽方便手握,扯了草包紧了匕首一转重又回到袖中。   她咬住袖带,干净利索绕几圈便成了事。做完这一切,楚衔枝丹田一痛,阴沉地蹙了眉暂时停下要起身的动作,让身体缓缓。   正是两人无言的档口,那树上的黑白鹞子忽然尜尜叫了声,扑着翅膀便下来伸着头要啄楚衔枝。   楚衔枝本就记了它一笔,一见竟然还敢如此嚣张,当即木枪一抡就刺。   鹞子棕眼里透着狠,羽毛掉了一地,还坚持不懈地继续要啄。楚衔枝狠狠甩它一棍后想起什么转头厉喝道:   “世子的好鸟!若不想孤今儿个真杀了它烤来吃了便叫它滚回去!”   裴既明闻言皱眉,这话确实真心诚意的:   “我并非它主人。”   楚衔枝冷笑:“你他娘骗鬼呢?世子还是识趣点的好。”   他冷脸,厌烦楚衔枝的蛮不讲理。却也知道这鸟的种种行径,他还真有些脱不开干系。于是尝试着唤道:   “莫要乱来,回你的树上去。”   “尜尜!”鹞子头歪了歪,大眼一转似乎在思索,顿了下叫了声真飞回树上站着了。楚衔枝亲眼目睹这一幕,笃定了这鸟和他关系斐然。   眼中杀意一蹿。   裴既明这次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面无表情地盯了树上鹞子一会,对上楚衔枝冰冷的眼。顿了顿,道:   “我确实不识它。”   楚衔枝唇角讥讽一勾,握着枪盯眼那嚣张的鹞子便起身要去找些东西果腹。   这时清溪忽然一声咕咚咕咚地巨响,二人纷纷转脸去看,就见那分明见底的水流忽然诡异地停滞,随后铺天盖地地一扑。水花炸开,清溪重新流淌,只是溪水之中…多了只巴掌大的绿毛王八?   楚衔枝早在异动时就靠近了些许,此时更是忍着翻涌地气血上前。长了绿毛的壳,中间有块长条状的凹陷。这绿毛王八绿豆眼转溜,仰头就打了个哈欠。 第7章 下落   周边空气似乎都一下聚齐成涡轮被它卷进嘴里。   这王八打完哈欠,昂头看了一脸莫名脸上尚带了些杀意未消的楚衔枝,突然一下把脖子缩回壳里只露了个头,仿佛早有目的地挪着四只鳍颠颠往远处裴既明那去了。地上砂石刺啦刺啦,留下些小鳍印,清风拂来,吹地它背上绿毛水草似的飘荡。   …她莫名就想起水中见到的庞然大物。只记得十分巨大,山一般,浑身布满了水草鱼虾,水中幽暗,具体是个什么形状来不及看清。但楚衔枝本能地不信世上真有妖,思索过后暂且认定那兴许是被漩涡卷进来的沉船残骸,抑或水中巨石。   楚衔枝眉头皱地更紧,顺着那王八的脚印看过去。那裴既明竟也屏着脸。莫名地瞧着王八背着一背绿毛一摇一摆爬到他脚边,突然哗一下张大嘴,一吸一吸。似是要把他脚边的气吸个干净。   裴既明冷冷垂眼睨它,见它好似享受地狠,甚至急不可待地爬到他另一只脚边上吸起来,自来博学的人一瞬也捉摸不透这乌龟什么路数。   楚衔枝不知何时脸色诡异。情不自禁地去瞅裴既明的两只脚。难不成他鞋里藏了什么烟叶似的叫人上瘾的玩意?只看那双脚,由锦鞋裹着,看不出个什么。   她琢磨着,半晌琢磨不透。一顿。记得军营里的男子个个脚气熏天,连她父君身上都偶有汗味。既都是男子,想来就算是看着一身仙气的裴既明应当也不可避免地要有些气味的。难不成这王八特地去吸脚气的?   可从未听说过有爱吸人脚气的王八,还是个长了绿毛的,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鱼都没有的清溪中…   难不成真是个王八精?…嘶。   楚衔枝的好奇心这会异样旺盛,看着裴既明轻轻挪开脚,那王八却还同狗似的追上去,没忍住问道:   “你几日没洗脚了?”   少年一顿,当真僵了下。   万万没想到这…粗俗的私事楚衔枝也好意思这般自然地问出口。男女大防难不成是摆设么?!裴既明眼尾一绷,连她句意都不愿思索便俊脸铁青,不知为何这青里还带点红,压着气重重一甩袖子:   “裴某洗脚否怕是无需太女担忧。太女这般识礼数有教养的人,也不当问出这般无礼的问题。再者,男女有别!”   楚衔枝微微抿了抿嘴巴,也知这问题有些不大友好,现下他们算是无形中的并肩人,目标都是从这山林里出去。无论心里如何,脸上的和气能有便有。虽则她存了一路打压规训的意思,这一时却不能急。   整装了下脸上神色,楚衔枝轻咳一声,端的又是那副笑意清浅的架势。   收回盯他脚的眼,楚衔枝慢慢地周转身体中的内力,杵着木枪便打头往前探起路,挡路的灌木杂草被她一一刺开,沙沙作响:   “是孤失言,世子跟上吧。”   此间边境潍州,是大晋与徽地最近的地方。五日前渡河本备好十万人,轮流用船,十二个时辰内便能尽数回朝。未想居然发生了这桩事,活生生没了一条军舰。还丢了金尊玉贵的太女殿下。   林羞花眼睁睁地看着自家风姿绝世的太女一个瞪大眼的功夫,突然就被什么东西拽进了水底下,字都未曾来得及说上一个,登时便发了疯,大吼一声扑通往水里猛扎。   刚下水,他娘的那水底下突然龙吸水,出了个黑压压的巨大的涡潮。林羞花当下就心一沉,试着找太女在哪,偏偏涡潮那一圈黑的出奇,只能看见涡潮后头一只鳍有半条船身那么大的绿毛王八张着嘴。那龙吸水不是龙吸,竟是王八吸的啊!   林羞花当真愣住了,杀了那么多人也没有这么毛骨悚然的时候。   妖怪竟然是真的!   这山一样的王八精原来就是这条河里盘踞的凶神!!!   他见它突然闭上大嘴,下一刻就没了身影。只能忍着热泪连忙游回去,雄壮的一个汉子就这么趴在突然安静了的岸上捶胸嚎啕大哭:   “天杀的王八!天杀的王八啊!”   枳迦念霜还有死里逃生的许多将士都惊恐地看着他,见他疯了一样,就知事情怕是不妙。当下面面相觑,回忆起英姿飒爽雄才大略的太女殿下,那样的人物突然就这么没了,禁不住也呜呜哭了起来。一时间整条河都是鬼哭狼嚎,叫人看了以为到了奈何桥,好不渗人。   枳迦在这哀泣中苍白了小脸,忽然仰天长啸,豆大的泪止不住地淌:“太子!太子奴才来陪你了!枳迦绝不叫你做个单行鬼!枳迦下辈子还要伺候您!”说罢一抹泪,松了手便往水中扎,直要将自己淹死。   念霜死死抓着船板的手在这一刻终于支撑不住,踉跄歪倒在水中。顾不上提醒枳迦裴世子早已不是太子,只呆滞地看着似乎无事发生的河面,倏地浑身抖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的!太女神通广大,对!我们太女自小得摄政王悉心教导,十八班武艺样样俱全,又善谋略兵法,还善泅水!太女自小真龙护体,绝无可能出事!林将军,你快带入去找!去找!千万不能让旁人知道,我们定要把嘴封住…”   她喃喃声越发大,最后已是厉声。   林羞花带着一群汉子大哭了一通刚稍歇,闻言正想说出自己所见…却到底住了口,一拍手目露凶光,气沉丹田大喝:   “念霜姑娘说的是!太女钦定储君,真龙护体,怎么可能怕它一个小小的妖魔鬼怪!兄弟们,抄家伙把这鬼河封住,来一半人去下头找太女踪迹!魏昀症,萧遣烽把这方圆三十里全部围成个铁桶!咱们歃血为誓,绝不可走漏风声!”   后头那不知情的一干大军先在徽地原地驻扎待命,知情的这三千人通通露了脸,一一领了编号。   前方来催,林羞花一咬牙,带着太女其余亲信先骑马赶赴上京拖延时间。顺带看着朝中的一干老儿。   枳迦躺了半天没沉下去,临了了边哭边游回岸上,斗胆抓住要走的林羞花的衣角,在地上砰砰磕了十几个头,好好一方额头血肉模糊,血流了一脸,手却紧地像钳子:   “林将军!求您救我们世子啊!求您!徽国王族只我们世子这一个独苗了…若是太女知晓,定也要下令救他的,此次恩情徽国没齿难忘,定会心甘情愿臣服!求您…求——”   “好了!老子自然会救,老子又不是个蠢的!说来你家这个世子忒弱,影都没有!”林羞花面色杂成。倒没料到这个唇红齿白的小娘炮竟然也有些魄力,十几个头磕地一点不曾犹豫。   他心头叹气…也是个忠心耿耿的。   此地离上京甚远,即便快马加鞭,五日也堪堪只能到距离上京两百里的冀州。   枳迦念霜捂着心口跟着将士们上下搜罗了五日,几次都以为又发现了,却只捞得一场空。   无奈,派人前去徽地附近村落乔装打扮一番问话。倒是知道了些此河传闻。   那白发苍苍的老人口齿不清道:“这河,天水淌成的哩!有灵气,也凶险!咱们只敢打水的时候去,小船一上就被冲翻哩!都说河底下有仙境,咱们也莫人去过,河里有神仙镇守滴…”   念霜听了皱眉。都是些他们早知的东西,虽说有什么河神,可太女调查一年余 收集多少传闻,压根不见河神踪影,连当地人自己都说不清。便都以为是传说。这河也不过是小船难行,太女命人建造的通天舰渡河来时虽有点凶险,总体却是稳当的。哪知道这河里真有什么东西,毫无预兆地异动,这才害得太女下落不明。 第8章 救他   念霜这几日饭也吃不下,为避免不必要的,发髻也梳成寻常人家的小姐样式,整日着身月白纱裙到处寻人。   将士们做了几手准备,河里放了上百张网捞,横竖是捞不出个东西。这河仿佛深不见底,根本不可丈量。   林将军走前也不肯和他们说道自己所见,骂了几句王八便动身。   他们一个个地都只能暂时放弃河中,转头搜寻上下游。哪知这河好像不断似的,五日了也没走到上下游,晚上有将士发现了处白雾皑皑的深林。没想喊了人来找,一眨眼的功夫林子就没有了。   可真是诡异至极。分明是条妖河。难怪太女出兵徽地前做了那样多准备。实实在在的就是天险。   后头枳迦苦着脸有一口没一口地咬大馒头,几次差点要痛哭出声,全靠死死咬住馒头忍住。   留下领兵的萧遣烽在远处见念霜面色凝重,叹息一声上前硬邦邦安慰:“念霜姑娘,太女吉人自有天相。切莫忧思太过。不日太女归来见你如此,怕是也要难过。”   念霜低着头,胡乱地谢了一声,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却还是忍不住对着面前这位少年将军道:   “萧小将军,奴婢只是忧愁…太女恐要吃苦。”   节节火把照映之下,无比清丽的姑娘眉脚含忧。虽苦闷,却别有一种美。   萧遣烽瞧着她白皙的脖颈与柔和的侧脸,心绪微动。语气不经轻缓:   “这是在所难免的事。姑娘先回去休息吧。待我等探清楚此地异样自会告知。”   念霜有些为难,却还是转头看他。隽秀少年将军的桃花眼不错地投来目光,坚定又温和,叫她莫名不自觉放了放悬吊的心。   她这才想起男女大防,脸倏地一红,后退几步匆匆道:“多谢萧将军,奴婢先行告退。”   一条河两岸,布满无尽愁丝。   这头压抑沉闷,那头两位被挂念着的主人公却正找了个歇脚的大溶洞,力竭一躺。   这五天,他们过得可叫一个凄惨。   第一日,她在前头探路,他在后头隔了两米跟着,一天中忍着伤痛绕了圈,在晚上绕回了原地。   第二日,她不死心,继续绕,又绕回了原地。同他远远地各自呆在树边睡了一夜。   第三日,她下定决心再探一次。这次两人都已经相当虚弱,裴既明落了她好一段路。路上两人连一个字都不愿哼。还是绕回了原地。双双寒着脸,各自有各自心思。   第四日,楚衔枝休息了许久,再度上了路。不出所料,半夜回了原地。那裴既明在她之后许久才踉跄绕回来。   今日,裴既明这一路上都不愿与她并肩的人,今天终是撑不住,同她窝到了一处。   楚衔枝握紧木枪,重重靠在石壁上抬脸瞧这片乌压压的林子,肚子无法控制地咕叽一声。   她沉沉呼口气,鲜妍的脸这几日下来明显少了几分血色。   此地竟无山兽可猎,她与裴既明一路上几度明里暗里地不对付,却都一连吃了五日果子,吃的脸发绿,生生败下阵来没了力气再去互相看不顺眼。脚步一个赛一个的虚浮。这片林子像是鬼打墙,无论怎么绕都在原地。那王八和鹞子跟了他们几天,本指望它们有些用,却是个屁。不知怎地今日还没了踪影。   她可没有空去管畜生的事。   楚衔枝半阖着眼。身上的伤还没好,这一通折腾下来更是雪上加霜,只能再点一个大穴暂时不再动用内力。   对面石壁上靠着的裴既明也未曾比她好到哪里去。他武艺本就逊色,在水里泡了许久,肺腑不可避免受了侵害。   山里夜晚格外寒凉,惹得他这两日偶有咳嗽,大袖一捂薄唇,侧过脸便是铺天盖地地一阵咳,咳地小白脸上都染了病态的红。身子骨隐约比楚衔枝还差。   楚衔枝强睁着眼。   再走不出去,连摘果子的力气都没有。二人除非有一方生啖了对方的肉饱腹,否则都要饿死在这。   黑夜里又飘起了雨帘。楚衔枝右脚抵着石壁,一寸一寸往里挪。湿哒哒的水顺着浸湿衣裳,她也无暇去整理。   身上都没火折子,钻木取火几次都被天上雨点及时扑灭了,仿佛天公故意作对。他们这会彻底没那力气折腾。纷纷裹紧了衣裳躺在阴潮的洞里死捱。   月光被层层叠叠的林子遮蔽地严实,只依稀有那么丁点落下来。   楚衔枝蜷着腿,咽咽发痒的喉咙,冷冷瞥眼靠坐着垂头的裴既明。   …她怕是被他传染了风寒。   “…”真是心烦地很。   那人搭在膝上的长指好半晌都不曾动过一下,楚衔枝一觉醒来再看,那人依旧是这副模样。这会天上纯粹的黑已经褪去,显出灰白。估略一算,寅时。   一夜过去了。   楚衔枝眯着眼观察一瞬:那惨白的手指当真没动过。蓦地敛眸,堪堪支起身体扬声唤他:   “世子?”   裴既明没有半点反应。披散的黑发如无所不在的水勾缠坠落在身,掩地楚衔枝根本看不清他那张脸。   她一顿,随后猛地起身上前拽他大袖,厉喝:   “裴既明!醒醒!”   少年被她扯地身子一歪,一下就侧倒在地上。长发散开,里头那张脸赫然浮着难受,呼吸微弱。   楚衔枝拧眉,立马拽着人长发靠回石壁掐他人中。手上下了十足十地力。硬生生把好好一个人中掐的红肿,嘴上还不忘沙哑道:   “你若是这次死绝倒罢了,孤正愁没肉吃。若是不死,孤不吃活人,还得陪你捱几天。”   她掐了半晌,自己都快要脱力。那平常看着挺康健的裴既明这才沉沉“唔”一声,挣扎着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看来,不忘一点点用手去打楚衔枝的:   “放…”   他刚一开嗓,嗓间仿佛有刀割,火辣辣地痛。逼得人生生说不出第二个字,无力地喘了口气。纤长的睫蝶翅似的舞动,薄唇轻启,隐约可见里头一点红舌尖。白与红相映,异样惑人。他这病骨沉疴的模样颇有种羸弱的美。活生生一个病中西施。   楚衔枝不自觉地把他这幅不胜力的模样看了个全部,一颗心刹那间同被敲响的古钟般,幽幽长鸣。抓他发的手松了松,她顶着一头睡得蓬乱还未来得及打理的发,忽地弯眸,不知为何话中有些蓄意撩拨:   “世子要孤放你倒地?这可不行,你若病死在这孤一个人可真就孤家寡人了。世子这模样甚美,从前孤还不觉得,如今一看…倒是不逊色于孤呢。”   她莫名心痒,垂头凑近,对上病中美人冰冷含怒的眼,忽地就笑得灿烂:   “孤救世子一命。不管当日是你将孤救上岸,还是旁的,这笔账已然购销。以后,还请世子好好辅助孤行事,莫要暗地里唱反调耍花样。”   她笑着,却笑不进眼底。 第9章 赑屃   这显然是在借机拿捏他。   裴既明脑中昏沉,未想会在此地染上几年难得一遇的风寒,浑身发烫,勉力伸出长指堪堪抓住楚衔枝的袖边,将她手扔开。   好一副贞洁烈夫的样。楚衔枝轻嗤。她这大晋人人瞻仰的太女殿下在他眼里竟同母夜叉似的,避之不及。左手环一环被扔开的右腕,她意味深长地垂眼打量他,见他两颊上开始泛红,便知不妙了。心思一转,言语上稍几分磋磨:   “世子烧起来了,可又没有药,这如何是好呢?”   裴既明捂着唇重重一咳,昏昏沉沉中还不忘警惕着她,闻言别过头,连头发丝都透露着厌恶。   楚衔枝一声哼笑,弯着红唇:“如此逞强又是何苦。你且放心,孤最明白什么叫做男女大防不过。世子既然病重,便在这洞里休息几日吧。病好了再同孤继续一道。”   她故意使坏半真半假地讥他,见少年身子一僵,呼吸都气地加重。是她想看的反应。于是满意地扶着墙慢慢起身,弯腰拾起木枪便出去打果子吃。留下洞里正病着的裴既明阴涔涔盯着她背影。   楚衔枝半点不自在都无,蓄力扔了几次枪打了些红果下地,用衣角仔细擦擦了无生趣地啃了几个,啃地肚中鼓囊囊地,好像这才想起来还有个人空着肚子,捡了几个便砸进溶洞里,不忘道:   “世子这下可欠了我一桩人情。还且慢用,今日这果子涩嘴,莫吃急了。”   洞里那人的衣角一动不动,恰如没听见。楚衔枝懒得再逗弄这人,清清嗓子,面色一正 ,眉目铺层阴翳,站在醒时的小溪边沉思起来。   几日查探,毫无进展。楚衔枝反复地分析过此处地形,确确实实只是寻常深山老林。能摸索到的地方她亦无一例外地探过。思来想去,兴许只剩一个可能——此地兴许有所谓异术阵法笼罩。幼年时父君偶尔也会提她上膝,同她讲些能人异士的趣闻。什么聊斋,什么狐狸精,什么上古妖魔神仙…   只是这些东西到底缥缈。祁太傅遣密探来报徽地养巫师立国时她依旧觉得荒诞。虽然惊讶,也决定拿它开刀,可没有亲眼见到的东西,楚衔枝从来都不会信。   她借着束发的功夫不着痕迹地睨眼溶洞。洞口特意留下的红果子没了一个。   那股怀疑又渐渐降下来。   楚衔枝垂眼,她奇怪过许多次:山中疑点的解路是否会在裴既明身上?   她不忘,他有吸引鸟兽的本事,那鹞子分明拿他当主人,王八也舔着脸缠他几日不肯走。   徽地巫术真假暂且不谈,若真有,裴既明是否习得一二?是否是他为困死自己而布的?楚衔枝不由攥紧手中木枪,可他的表现也尽在眼中。裴既明确确实实地没有什么多余举动,几次夜里她悄然打量他,他都不曾发现。何况一命换一命不值,若是自己长久不回实情败露,母皇父君震怒,父君定会迁怒于徽地,屠个干净。   昔日棋弈天下的晋朝摄政王大名九州无人不如雷贯耳。他裴既明肯赤足解发跪地受辱,为的就是一国百姓。自然没有干这蠢事的道理。   …朝中异动繁多,母父君母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就存着拿老臣给她当磨刀石的意思。她需要亲手解决才能彻底服众。   五日远不够从那地方去上京,林羞花定会回去偷偷禀报,可老东西们都等着看她真人…至于念霜,她应当稳得住。   此行,若再不走出去只怕得不偿失。   她难得有些沉不住气。似是回到小时候被父君揪在御花园高台上,底下是那些贵族小豆丁玩耍嬉戏的欢声笑语,自己却只能听着他们玩闹,包着泪颤颤巍巍描红学六艺。好不容易求了母皇得一日休息,父君下了朝又要来抓她背四书五经兵书政要。若是哪处出错,父君的紫檀大尺板便毫不顾惜父女之情地重重拍下来,打得她几日不能握笔。   他每每凝着深不见底的眼提点她:“和光,你是太女,肩担天下之责。”   是天下,而非区区大晋。   承蒙父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手把手教导一十三年,楚衔枝自问早已做到“稳”这一字。   虽则这是她第一次领兵在外,可事事皆在掌控之中。只这么一回…被异物钻了空子。   分明去的时候是没有的。反倒是回,弄出此等阵仗。   金乌赴职,初阳乍起。鸟雀大梦初醒,三两个叽喳。一下打断楚衔枝的思绪。抬头,见那通天树杈子上架的鸟窝里一只花红的鸟儿探头瞅她,楚衔枝脸一黑,刚填饱地肚子一下饿了。   但凡手中有弓也不至于一口肉都吃不上。这地方野兽没有,鸟却一堆。偏她只能看着。眼下还多了个存着杀她之心的病秧子要养,真是有趣。   正琢磨要不要再试一试投枪串鸟,不远处陡然传来一阵鹰啼,吓得周圈不少鸟赶忙飞逃。楚衔枝觉得耳熟,抬眼,果然是那只昨日不见踪影的鹞子。   它盘旋而下,在楚衔枝头顶上松了爪子扔下两只鸽子。急急冲她叫了声。   她一顿,用枪拨弄两下,发现这血还是新鲜的,一瞧就是刚死不久。   楚衔枝奇了,抬头瞅它:“你昨日消失就是为了打猎?不该啊,一日一夜不见,怎么只有两只。”   话音刚落,鹞子又冲她叫一声,飞速往裴既明那处去。楚衔枝要笑不笑地挑眉:“是个忠心的。”   可惜也不是多么通灵气,这不是听不懂她的话么。   楚衔枝找了些不甚潮的细枝条,利索地扒光鸽子毛放干净血,百辟匕首龙鳞出袖,她迅速摁住手柄末端,上下两侧的三颗玛瑙石,末端一下弹出两颗火石。楚衔枝迅速点了火便收回,没多久肉香便飘起,径直飘进了裴既明的鼻尖。   他瞥眼身边探头探脑的鹞子,依稀见楚衔枝正死死盯着两只鸽子,迅速取出贴身里衣间隔里的一方鎏金小盒,两指携出一粒药丸吞下。一派行云流水,叫人半点看不出正值病中。   鹞子急急叫了声,裴既明轻轻咳下,道:   “出去,莫染了病气。”   鹞子眨眼,却还是听话地走了。楚衔枝竖着耳朵听了点,这时肉也熟了,火速吃干净了自己那份才拿着一只弯腰进洞。   裴既明正如她所料冷嗤一声,随后又是铺天盖地的咳。可惜楚衔枝这不存在什么怜香惜玉,伸着香喷喷的鸽子过去逗弄他两下,在他几欲劈死她的目光中才堪堪把树枝放进他手中。   这样的关头,自然不会再清高。裴既明头一回不曾拒绝,接过便用另一只手撕作肉条文雅地咀嚼。   楚衔枝不错眼地盯他,看个乐呵:   “世子这鹞子可真是能耐,知道为主人排忧解难,也不枉你养它一场。只可惜并非万物有灵,那王八跟了你一路,却到底没养亲。说来惆怅,也不知此时孤那婢女如何想孤。你那贴身太监又是如何念你?”   她大丹凤眼眯起,话中所指分明。裴既明一声不吭地吃着,闻言也不语。将鸽子撕地只剩骨架,他忽地沙哑道:   “裴某口渴难耐,还劳太女大架,取些水来。”   一根塞着绿叶的粗竹筒啪地被扔到他跟前,里头水声波动,竹筒底下焦黑,分明被烤过。他一顿。望去。   楚衔枝这时半蹲着堵在溶洞口朝他逆光一笑,周身一圈勾勒出璀璨的金色,空中尘屑此时若鎏金点就,滴滴点点洒在她发上。   他们凑的这样近,他轻易就看清了楚衔枝脸上肌肤,黑白分明精光闪烁的大眼,高挺直的鼻尖,正直风华正茂的脸蛋。莫名地模糊,好像游走凡俗边缘等着逮人恶作剧的小妖怪。   见他神色不明,她昂昂下巴,眼中狭促,颇有些得意:“世子又欠了孤一道。”   白牙红唇,不是以往的勾唇笑。即便洞里无光,她那双眼里却粹了烈阳。隐约能见脸上骤显一丝豆蔻少女的天真,可她又是个与天真少女截然相反的样貌性子……全然不像他记忆里有板有眼行动同纸上写的一样的徽地贵女。   晋朝女子都像楚衔枝这般放肆恣意?…不,她身边的婢女似乎就不是这个样子。   裴既明捏着竹筒的手莫名一紧。冷着脸道:“多谢太女。裴某只需休息一日便好。”   楚衔枝懒懒嗯了声,看不出他脸上有个什么表情。她欲要起身,左脚刚往后一退,突然踩了个什么东西,跐溜一下便要仰头摔地,耳边风声一动,楚衔枝刚抓住石壁稳住身体,就见一片袖角飘动,收了回去。   她皱着眉低头,听着裴既明出于面子关怀着来了句:“太女可还好?”,低头一看脚底下。   赫然是那只王八。她松脚,直接把王八踢进去。踢地它转溜两下滚到裴既明脚边。   王八张着嘴吸了两口便闭嘴了,睁着绿豆眼来回绕了裴既明一会,它忽然又朝着楚衔枝这来。两人莫名默契,一言不发看它爬到她脚跟后,龟壳挪动,刨了一个坑。随后进去便扭着屁股,压低身体一震,不知哪来的一块长石条就立在它背上。   楚衔枝满眼稀奇,抓住它仔细看了下:“这王八背上的凹槽就是石条压出来的?”   她去看那石条,像是缩小了无数倍的石碑,磨地缺了角。   正稀奇哪来的这样的王八,忽地头顶响起裴既明沉顿含厉的嗓音:“莫动…它恐怕,不是王八。”   楚衔枝兴味地睁大眼,“嗯?”   裴既明顿了又顿,看着那张着嘴要咬楚衔枝的乌龟,双手无意中攥地死紧,嗓子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好半天才沉着了一颗心一字一句:   “龙有九子,其六形似龟,好负重,长年累月驮载石碑。名霸下,又称…赑屃。”   楚衔枝一顿,不敢置信地看他眼,又看眼在自己手底下扑腾的绿毛王八,手上骤然施力。   那王八忽地不动,绿豆眼突然转红,周遭景物骤然扭曲模糊。   还未等他们反应,不知哪处来的水浪铺天盖地打了过来! 第10章 祁燮   “这是什么东西!难不成这王八真是个精怪?!”楚衔枝抓着龟壳便迈开长腿要走,破烂的衣衫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大的弧度。   这水却和海浪一样,疯狂地接连扑来,直接灌进溶洞里。裴既明顷刻间浑身透视,发丝黏在脸上,本以为这种时刻她怎么都会顺手拽他出洞,未想她只顾自己!眼睁睁看着楚衔枝就这么把他扔了,丝毫不顾及盟友性命!心头郁火猛起,恨地咬牙切齿:   “太女就要这样任我淹死么!”   楚衔枝干脆抓着四肢乱动的王八站在溶洞上面,见好好一片山林几个呼吸的瞬间就被淹没,眉目一凛。树上鹞子飞下来冲着她狂叫不止。   她听着心烦,将王八别在腰间,附身拾起水上飘来的木枪跃入水中,伸过去幽幽道:   “世子拽住木枪借水流荡出来吧。孤只怕,世子泅水本领了得,若同上次一般水中暗算孤…孤焉还有命回朝?”   裴既明这时只剩一个头露在水面,好不狼狈。见她这般,又听她那席话,就知她是蓄意报复。   “…睚眦必报。小人也。”他绷着俊脸,再不犹豫伸手拽住便起身借水势游出洞。   楚衔枝一笑,加重力道,向上一提,让裴既明顺着站稳爬上溶洞。   周遭的景物这时候已经彻底模糊,只剩他们脚下的溶洞与不断升高的河水。   裴既明开口正要唤她,楚衔枝却兀自盯了腰间王八一会,这危急关头的反而异样冷静。冷静地让裴既明侧目。她忽然把红眼王八递给衣袍全部粘在身上的裴既明,目光滚烫:   “这王八如果真是赑屃,那也是个仙兽。若我猜的不错,怕就是你徽地这方大泽里镇守的神仙。可笑,河神却要亲手杀人?也不怕染了晦气玷污仙道。”   裴既明神色不明地接过赑屃,有些讶然她联想能力如此之强,转念却也一顿。沉眸:“裴某不知,河中神仙本就是传闻。太女如何就认定这小小的赑屃。何况冒犯神灵乃是重罪,此兽有仙缘,不可随意待之。”   “不说它,那鹞子呢?世子好似很有些吸引灵兽的本事。兴许巫术也就是如此?孤听闻…巫用以通达上天。”楚衔枝眯眼,已经认定了这赑屃和河中传闻脱不开关系。还将那最隐秘的东西道出。   水声哗啦,四面八方地朝他们涌来。周围扭曲的景象叫人无意看一眼就头晕眼花。   裴既明水下的手抓紧衣衫,心脏霍然缩紧。   他寒声:“传闻中的异术,我怎会知。”   到底是不信她。   楚衔枝眉头拧了下。水已经淹到了他们心口,楚衔枝沉沉看着流淌的水面,蓦地用一种极为彻骨直白的眼神看着面前这位谪仙:   “徽地神灵,徽地王族最该了解不过。世子若想徽地百姓无恙,还请莫要再隐锋藏芒。”   她笃定着,在这样危险的关头里,面上赫然是她身为一朝储君的骄傲,郑重又肃穆,好比宝相庄严的神像。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孤是太女,肩担天下之责。孤楚衔枝,以晋朝列祖起誓,若徽国世子裴既明今日肯解此难关,孤在一日,徽国百姓便安泰一日。大晋永生庇护徽国,决不食言!”   她脸上半点没有面对他时一贯的肆意与不正经。鲜红的唇一张一合,水面隐约可见她那张脸的倒影。与此时沉着的她不同,那倒影绮丽,激荡波动不休。裴既明蓦然眸色晦暗。她还在继续,丹凤眼鹰爪般紧攫住他的:   “纵横捭阖,世子博览群书怎会不知。你我身后隔的是国仇,我杀王室,为的是孤背后的皇朝。可你与我这两人之间说到底并无仇恨。徽国前五位王子狼子野心,我助力一把叫他们自己覆灭,从头到尾不曾波及到你。这是我一开始就备好的表态。   孤在此允一诺。只要你当五年质子,待孤继位,立刻加封世子为亲王。这五年里派遣上万能工巧匠修缮王宫,辅助百姓重建家宅,定无人敢再觊觎徽地富庶!”   “这,不正是世子这一路来屡次试探的原由么?不是世子想要的么?孤应你,给你!”   水流浮动,很快淹没他们的脖颈。他们很快就要被淹没。小赑屃被裴既明举着在水上游动。她忽而松缓了眸子,竟有种释然:   “若你我国力相等,以世子之通透,兴许能做极好的知己。”   一番话,隐隐有着叫人心神震荡的势头。甚至笃定了他会被打动。不知哪来的自信。   他的呼吸有一瞬停滞。墨一样的眼里轻漾着水纹。瞧着储君威严毕露进退有度的楚衔枝。终还是意味不明地浅叹一声,霍然心沉。   他们果然一直都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一直都互相提防着。   他嗓音凉薄地惊人,许是憎自己到底退步,也恨她咄咄相逼:“我只能试上一试。”   她这才微笑:“请。”   裴既明抬手,水声哗啦间轻抚赑屃的头,凤眼认认真真地瞧着它,薄唇轻声:   “仙兽息怒。切莫伤害无辜。”   楚衔枝紧盯着,赑屃听他所言,忽地不再扑腾。红眼仿佛人一般端详他。   一,二,三。过了三个数。它忽地仰头,一啸。   难以形容的叫声一下炸裂在他们耳边,七窍都要流血。   楚衔枝双眼前陡然模糊,脑中刺痛狰狞了脸。失去意识前只隐约瞧见一片山岚青碧。   “听说了么,那大晋太女楚衔枝轻而易举就渡过天险拿下了徽国,俘虏了太子裴既明当质子!早前听闻那劳什子太女自小请遍在世大儒当老师,脑子活络极了!现在一看果然不假!”   “晦气!你不懂吧,那裴太子叫一个没用啊,自己开城门跪地投降!若是战死也算荣光,这样子算什么男子汉!被一个女人踩着头欺凌…啧啧啧…”   “难不成这天底下以后真要女人做主了?害!不是说那女帝都把持朝政二十年了,压得我们衮国当了足二十年附属国,她难不成真要做周天子不成?那摄政王怎么就忍得住不篡位呢?”   一方靛蓝锦车停在酒肆外歇脚,听完这些讯息,贴身服侍的祁小六拿着打好的酒上车,轻手轻脚掀开车帘进去,道:   “公子,徽国果然败了。刚头信鸽来了,老爷信到,说您既然身在衮国便快马加鞭去一趟徽地。”   他轻轻摊开纸条,送到里头人的眼皮子底下压着嗓:   “太女与那质子在大泽遇难,下落不明。昨日两位圣人震怒,秘密传召老爷,千万不能让袁老贼抢了先。老爷的意思是叫您去寻人。正巧借着机会露个脸,为选驸马奠基。”   车中明敞宽大,样样俱全。那支着头摆弄剑穗的少年懒懒将信纸捏成末,有些厌烦:   “谁要选她的驸马?小爷我游历大江南北不要太爽利。哼,这传言中仙君下凡的裴既明也不过如此,孬种一个。对付一个女人竟然连战也不肯。”   祁小六叹气:“这事紧要,咱可不能违逆。否则天家迁怒,万一整个祁氏被整治了…”   “行了,去就去。顺便把我那鹞子找回来。作死的东西,溜了半月还不肯回。”他漫不经心地放下窗帘,又把弄腰上玉佩,墨玉成色极好。明晃晃刻了一个遒劲的燮字。背面又刻着“祁”。   祁小六在外头赶车,闻言道:   “这鹞子野性难改,就爱往林子里跑。咱们明日就能到徽地,那地方林子多,兴许它就在里头呢。”   大泽之上,今日这第七日终于有了新发现。   有人着急慌忙地来报:“将军,姑娘,上游有条长不见底的地道!”   萧遣烽魏昀症这几日愁地胡子都没刮,闻言立马放下手中碗筷,起身就道:   “进去探!”   念霜急急忙忙地追上去,“奴婢也去!”   萧遣烽摆手止住她:“念霜姑娘,你是不会武艺的女子,地道里不知有什么毒虫野兽千万不可。我先带人前去,你在这与那世子属下一齐侯着。一旦有东西发现我们便带你去。”   念霜皱着脸,还想说什么,却被他严厉的眼神制止,闷闷坐回去。萧遣烽柔了语调:“姑娘切莫思虑太过。这时闷热,大不了先睡会,一觉醒来我们便回来了。”   她抿唇,强扯出一个笑。颇有些感念。   萧遣烽这才弯眸去了。百余人拿着刀枪剑戟和铁锹浩浩荡荡地一一进了地道。念霜看地心头澎湃。枳迦悄摸凑过去,吸着鼻子:   “姑娘,你说他们这次能发现主子们么?”   念霜咬牙,重重一点头:“必定可以的!”   晌午已过,他们未归。外头倒是异动。魏昀症和念霜上前去看,就见不远处的营地外一群将士拦住了两人。   来人正漫不经心地挥着折扇,见魏昀症来了,一笑。   “哟,鼻涕鬼,几年未见我都要认不出了。”   魏昀症本要喝问他,闻言一愣,仔细看了下。面前少年一身靛蓝长衫,眉目若星,剑眉锋利,极为俊俏的脸,貌若好女。通身散漫的贵气,个子也极为高挑。腰上挂了快墨玉牌。   这…赫然不是当年的魔头祁燮么!   念霜正迷茫,就见小魏将军突然臭了脸。于是问道:“敢问公子可知此地是何处?竟贸然闯入。”   祁燮这才瞧见魏老鼻涕后面还跟了个端庄秀丽的姑娘。看样子像是哪家贵女,心这轻轻探头的模样娇俏又大方,不由心头一动,挑眉:   “失礼了。我乃当朝太傅祁鸣章嫡次子祁燮。这位魏将军是我幼时玩伴,敢问姑娘是?”   祁太傅,念霜自然明了了。定时他要次子前来一同寻找太女。她赶忙行礼,正色:   “奴婢是太女贴身侍女念霜,原是祁二公子,是奴婢失礼才对。公子快请进,还要劳烦公子与我等说道上京现下情形。” 第11章 转变   “…如今暂且只有我几个知晓太女落难一事。家父同我言陛下痛心,摄政王恨从心起,也不知此次两位圣人是否会出手替太女清了朝中路障。林将军路上约摸动用了天机楼传讯,这才能如此快。”祁燮有几分凝重。   “河中当真有妖?徽地我从前从衮国来过几趟,倒是听着当地人提点从没来过这条大泽。未想传说竟然是真。太女却偏偏选了这条天险…照理说从衮国发兵才是万无一失。”   一通叙旧,祁燮在美人面前倒是收敛一二,全程正经着脸听他们一一将事情到来。   说到那日翻船便经不住思忖,问出之前就藏在肚子里的疑惑。   魏昀症没好气地仰头灌口酒:“还不是太女宅心仁厚,怕惊动了衮国百姓这才冒险!”   祁燮斜他眼,心道也好意思般粉饰,分明是不想打草惊蛇,外加欲要直接打出一条通道来才对。只是沟里翻船,始料未及。   “这妖怪既然是所谓的河神,那徽国王室兴许该知道它一二呢?”   “就剩老儿瘫着,哪里问得出。”魏昀症白他。   祁燮抚着下巴意味深长,后头这时传来消息:“将军!萧将军回来了!”   他们连忙站起,一身湿泥的萧遣烽身上兵甲叮当,大步流星地前来,认出祁燮,微讶,来不及打招呼便急道:   “这道是通的!里头有片林子!树上有利器划痕且水道与这大河相连!快随我去!”   他们都一愣,几日的无获下这消息简直晴天霹雳,一瞬间都没反应过来。于是急急都跟了上去。   三千人分出一半,浩浩荡荡进了地道。念霜不熟地形,几次崴脚。好在后头次次有一双手及时扶住她。她转头,红着脸小声道谢。   “公子几次舍手助我一个奴婢,念霜实在……”   祁燮浅笑摇头,“无妨,怜香惜玉尔。”暗处眸子也依旧亮堂。念霜脸红地更深。两人间不知怎地就飘起隐形桃花来。前头萧遣烽带着路,不知后头情况。   枳迦小心翼翼混在人群里,咬着袖子攥紧拳头,心头打鼓。   众人着急慌忙找的对象这会却换了个地方待着。   楚衔枝一点点地拧身上湿衣,水哗啦哗啦地滋。飞快渗进脚下。   裴既明虚弱地靠在大树上,楚衔枝挤地不耐烦了,指着裴既明抬头对那鹞子道:   “抓几个柴火来,你主子要烤衣裳。”   鹞子歪头,思索了会真飞着去了。   楚衔枝这几日来头一回脱了圆袍,露出里头内衫。她端详了下,到处是洞,真是破地可怜。   想到此处心底就窝火,楚衔枝把圆袍挂到裴既明靠坐大树的杈子上,也隔了半米靠着。抬手就狠狠推了下被她用长草捆住的王八,拿过石条在它眼前晃悠,冷笑:   “原来这东西是个机关啊,不枉我费了好大一通力才拔下来。没了这石条,你依旧还是个臭王八。”   它被推地滚了一圈,头晕眼花。见她还如此挑衅,不由恨恨张大嘴。   楚衔枝这会可不怕它,“想来我翻船也少不了你的手笔。那山一样的东西不会就是你吧?不对,你这么小。还是说——”她把它拿起来掂两下,倏地睁大眼凑近,大巴掌扬起,弄得它连忙手舞足蹈要逃:   “你能变大变小?”   王八一愣,随后立马摆头。楚衔枝捏它的手一紧,突然凶神恶煞:   “这么急着说没有,那便是有!会不会说人话?且告诉孤你为何要顶孤的船?难不成是护世子的?”   她转眼去看裴既明。忽地一歪脑瓜,笑靥绚烂,颇有些孩童的调皮:“世子莫要听进去,孤就是问它一问。”   裴既明顿了下,垂眸不理她。   楚衔枝掰了跟草玩顺便悠然同他搭话:“你我现下一条绳的蚂蚱。方才你也首肯与我,我知你心头别扭还怨着。不过这会放下又有何不可?天地浩渺日月瞬息,谁知明日如何。”   裴既明又睨她眼,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才转了话题:   “远处炊烟余韵,有人。”   楚衔枝顺他话望去,果真瞧见连片青山下有股飘零的灰烟。一咂摸:   “这山倒是很像徽地的,难不成我们被王八送到这村落里了?”   有意识时便在此处,楚衔枝只认定是那王八故意干的。心眼当真多的很。   “乍看相似,但徽国山野中多是青钱柳与榕树,樟树较少,此地樟树数量更像徽,衮二国的边境。”   楚衔枝看他眼:“世子很了解自家风貌。”   裴既明不去对她试探的目光,兀自眺望连绵山峦,面色霍然凉薄:   “掌权者若连这些都不清楚,离灭亡也不过几步之遥。”   这话带了些嘲弄,可不是在内涵么。楚衔枝轻拨弄着长草,决定一时半会不去逗玩这心情不佳的落魄世子。一旁的王八这会没作妖,安静地瞅他们,一动不动。   鹞子在远处叫着飞来了,咚咚在楚衔枝脚跟边扔下一根木棍。   楚衔枝拾起,刚要就着枯草钻火,看清后却一顿。通体乌黑,由细到粗,棍上天生云纹,打磨的光滑温润。   粗的那端还有银圈镶着,这哪里是柴火?   她正瞧着眼熟,不妨旁边裴既明忽然沉声:   “来人了。”   楚衔枝立马握紧木棍矮着身望去,果真远处草堆里有一对衣着寻常的夫妻,正气喘吁吁地迈着腿往这赶。   楚衔枝勾手利索穿回湿哒哒的圆领袍,仔细打量了下越来越近的夫妻二人。   墨蓝裹头布,灰色粗麻衫,腰间别着小葫芦瓢。典型的衮国百姓装扮。   瞧他们身宽体胖,妻子抬手间腕上时不时闪银光,日子应还算不错。   她顺便留意他们步伐,沉顿粗莽。是寻常的庄稼人。   楚衔枝垂眸看了王八眼,猛地抓起来便扯开裴既明衣襟塞到里头去。胸口正中不偏不倚鼓出一个瘤子样的大包。   裴既明惊愕瞪大眼,薄唇微张,被她这毫不避讳的举动弄得竟然气地一时无字可吐。又听楚衔枝理直气壮毫不羞怯道:   “这王八既然是徽地仙兽,便还是由世子照看地好。”   他一口气堵在胸腔中,阴冷嗤一声。这时前头那对夫妇却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拉拉扯扯似还吵了起来,半天不肯往前走。   楚衔枝竖着耳朵,依稀只能听见几个方言浓重的音节,不大能分清到底说的什么。   他们在原地推搡了好一会,最后以妻子抽了男人一耳光结尾,气势汹汹地继续往这里来了。   待到他们凑近到山丘脚下往上爬,他们终于听见了夫妻俩喘着粗气骂的什么:   “这天杀的鸟!嫩不死它我冲烂你滴脸!”   “哎嗨,这同我有哪嫩关系,是它偷滴烟杆!我捧出来擦擦嘚功夫就挨它偷了,我找谁说理切?”   楚衔枝依稀听明白了个大概。再一看手里的长棍,还真是卸了烟斗的烟杆子。只是没钻烟道。   她瞧眼鹞子,又瞧眼裴既明眼里明晃晃的:瞧你这鹞子做的好事。   裴既明看着她那明明满肚坏水却还爱装无事发生的模样额角青筋便忍不住一跳。从来波澜不惊淡漠孤冷的人转头,却又侧目,心头浮抹微妙。竟莫名其妙地整暇以待,不着痕迹盯着楚衔枝那纤长的背影等着看她还要干些什么。   夫妻俩刚把手伸上来,楚衔枝便把烟杆子递过去,左手压住嗓子模仿着晋地南方的吴语口音道:   “阿哥阿姐,原是你家的烟杆子。对你不住,我是使唤鹞子去捡柴的,却没想它飞去你们家里。”   鹞子歪头,听得这追了它一路的声音,应景一叫。   树木高山遮掩,他们并未看见两人。听得雀鹰叫唤眉头一拧,却又听到这难分雌雄的嗓吓了一跳,大叫一声紧紧攀住才没掉下去。   楚衔枝帮了把手,两人就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容不迫地伸过来,抓住他们二人袖子一提便将他们提了上来。   刘老大同他媳妇站定时还惊魂未定,捂着心口好一会才抬眼,入眼就见一个长得妖妖的公子哥笑意袅袅地瞧着他们,手中还握着他们家的那根祖传烟杆子。   这公子哥通身的天成贵气,连他一身湿透的破烂衣衫都挡不住。虽长得过分艳了些,可却叫人不敢说出不正经的。   他媳妇刘王氏看得眼睛直勾勾地,胖脸上一下飞两坨红,结巴道:   “这,这哪里来的美人,可是天上狐狸仙君投的胎?”   刘老大痴呵呵地点点头,反应过来推他媳妇一把,“晦气,你尽丢脸!”   楚衔枝笑笑,右手握拳抵喉咙上不轻不重地咳两声。忽然转身一把抓住裴既明的肩膀便将人拽起,再看他们已然换上一张凄凉荒芜了却希望的脸:   “阿哥阿姐,实不相瞒…我与兄长是徽国边境逃难来的。那晋朝太女残暴不仁,一路残杀,将我家宅子一把火烧了。只剩这一只鹞子陪在身边。我们无奈只能跑了,路上却掉进江里迷失了方向。我兄长自幼瘫了腿,我便只能一路做牛做马背他走,胡乱就走到了这地界。还麻烦了你们,我真是…”   她沉痛地几度凝噎,裴既明听得太阳穴直跳,听太女本人在这怒骂太女的感觉过分奇妙,双腿也真莫名地疼起来。她还不忘在他复杂地骇人的眼神中轻飘飘警告他一眼,随后对着不知所措的夫妻俩一低头,道:   “我与兄长七日未吃过一粒米了,阿哥阿姐,还求你们舍我些饭菜。我不吃无妨,我这兄长不能不吃。他还染了风寒,人瘦了一大圈。”   裴既明顿了下,在楚衔枝活灵活现的演技中到底沉默,突然又觉她这模样诡异的好笑,自己都不曾察觉地轻扬了唇角,又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猛地压下唇角继续淡淡地瞧着他们。   本就是清冷的一个人,这病骨沉疴却倔强不肯吐露痛楚的样更坐实了楚衔枝的话。夫妻俩听完这叫人声泪俱下的演出,好半天不敢说话。五味杂陈。   夫妻二人有些淳朴,尤其刘王氏被两个美色迷昏了神智似的,二话不说一拍手就悄悄避开人带着他们回了村。吃了饭洗了澡换了衣。   前脚刚走没多久,他们待的地方底下突然隐约传出人声:“将军,祁二公子,不好了!咱们挖错地方了,这上头好像是座山!”   “太女特地用百辟在树后刻了一圈刀痕,她必定来过此处!难不成错了方向?不对,灌木都死了,这地方分明被水倒灌过。等下,那溶洞里是不是有条路?!”   刘家村里,楚衔枝坐在竹凳上听刘老大有些拘谨有些好奇地用竭力标准的官话搭腔:   “我听说了。那太女不是个好的,害,说到底是那个徽太子没用。你们咋进到这来的?这山后是咱们村的禁地!你们来时没瞧见里头的夜叉庙和神君庙吧?诶呦,那可是要命的!你们若看见什么了千万不要掩藏,我现下就去镇子上拿些驱邪药来给你们煮!媳妇儿,儿子,你们在这侯着两位!” 第12章 心震   “庙宇?并未。”楚衔枝正抿着麦茶,听得他那番话双燕眉微妙一挑。刚回了句刘老大就小跑着出去了,卧房里水声簌簌,裴既明皱着眉草草把自己擦洗了遍。   刘王氏在外头帮他们洗衣裳,扎根冲天辫的刘小柱凑到楚衔枝跟前来。直愣愣地看了半披乌发的楚衔枝好一会后眼睛往卧房里瞟:   “哥哥,你是哥哥还是姐姐啊?小柱咋个唤你和里头的哥哥啊?”   楚衔枝放下茶碗,左手轻抵着喉咙,笑眯眯地:   “唔,我自然是哥哥。你唤我和光哥哥就是。里头那个叫——”   她咂摸了一下,正要随口编个铁蛋什么的,卧房门帘却被及时支起。白玉做骨的少年披一身白麻衫,领口微敞露出小片细腻的白。厚长青丝还冒着热气。他沉沉刺一眼楚衔枝,仿佛料到她想使坏。之后才垂眼看刘小柱,碧潭幽嗓清清冷冷:   “重华。”   楚衔枝顿下,仔细品了品这小字,忍不住狭促:“兄长这名字可真好。弟弟我百听不厌。”   裴既明不着痕迹瞪了她一眼,随后拍了拍身下长椅对看得流哈喇子的刘小柱温和道:   “小柱,能否帮我去屋外采些新鲜的野菊花来?”   两人齐齐去看他的腿,楚衔枝见他稳坐在椅子上当真像是个瘫子,不由弯了弯眼睛,嘴上装模作样关怀,一声叹息:   “我倒差点忘了兄长风寒未愈。小柱,和光哥哥陪你去?”   “不要!我爹娘说了,两位哥哥都是客人,没有要客人忙的道理。野菊花多呢,我马上采来叫我娘熬水。”   他们都谢他,刘小柱高兴地出去了。楚衔枝含笑的脸登时淡了下去。   他们对视眼,楚衔枝先进了卧房。散下门帘。   地上有不少湿泥,楚衔枝寻了张凳子坐着,掀开床底下,把湿着的裹胸布往里推推。才掀开帘子放裴既明进来。她眼中暗光流转,用似有非无只有他们懂得暗话道:   “刘阿哥这样贬低那为国为民的裴世子,重华兄怎么看?”   裴既明右手一紧,抿唇,冷道:   “世人如何评判,全看自己的道理。”   她一声叹谓:“你可真是没意思。一板一眼,同尊活了的神像似的。百姓只看得见表面,谁知若那裴世子当真抵死抗战,害的是一座城。”   “算了,往事不提,重华兄以为我们何时能够从这出去?”   “快了。”   楚衔枝慵懒地绕了缕发在指尖打转,听罢转头看了眼破洞纸窗外的山青绿野,刘王氏正晾衣服。一转眼,忽地面无表情看他:   “你这病好了,是不是?”   “…和光兄弟何时会的‘望’这门医术?”他轻言慢语时,一个字一个字地像是青玉从舌尖里打转似的吐出,携三分男人特有的沉,十分地清润好听。   楚衔枝还是头一回听这样的一把嗓子唤她小名,与父君不见底的低沉不同,也与母皇的珠圆玉润的柔婉不同。她莫名奇妙地起了层鸡皮疙瘩。随口搪塞:   “我不过猜一猜,重华兄不要在意。”   夜里寒凉,刘老大卡在日落时带了两包草药回来。顺手提了一小块猪肉。   刘小柱欢呼雀跃,刘王氏虽嗔怪,但见丈夫挠着头的憨厚样也不说了。利索的炒了两个菜。   楚衔枝连日来终于用上一回像样的肉,味水一般,可却香地很。克制地吃了一碗便放下。裴既明吃的竟比她还少。半碗饭一粒不剩,筷子讲究地摆好,只道:   “我等已经叨扰,还叫主人家破费,实在歉疚。小柱正是长身子的年纪,且让他吃了吧。”   “大郎君,你还病着呢不是?别同我们客气!”   他们盛情难却,真把两个初见的陌生人当成了亲人般看待。裴既明几度想张口阻拦,却还是随他们去。难得真心浮抹感谢:   “多谢二位。这恩情重华往后来报。”   他们笑呵呵地直摆手,楚衔枝也禁不住浅笑。晚上刘老大把两包草药拿出来,郑重道:   “夜里寒凉,你们兄弟二人枕在头下睡吧。明日再煮了擦身。”   楚衔枝接过药包,轻闻了闻。就是寻常草药味。她不通医理,倒是分辨不出。   裴既明接过便道谢,刘老大笑着叮嘱了句“千万不可打开!”出去了,顺带帮他们关上木门。   农家晚上不点灯,黑夜就是黑夜。好在他们也都习惯了,楚衔枝借着月光看眼稳稳靠坐在竹榻上半点走人意思都没有的裴既明,忽然微笑:   “重华哥,弟弟冷。”她许是懒得用不男不女的假音,不婉转的女声故意挑拨似的。   裴既明听得这一声,心头莫名发紧。暂时放下药包,把床头藏着的小赑屃取出来放到一旁免得褥子染了腥,随后面上一派坦然继续拆药包:   “我是瘫了的人,又伤寒。离了床恐怕病情加重。”   “…哥哥如今说话也油腔滑调起来了。”   清寒少年捻起一片乌漆嘛黑的药放在鼻下轻嗅着,思绪都在药上,随口道:“不比和光,生了一百零八张脸,一日换一张。还有一把转换自如的妙嗓。不知情的看了都要以为是戏班子里长大的台柱。”而非活在传说里的大晋太女。   她冷哼,皮笑肉不笑,嗓音这时显丝清越,尾音随语调上挑,荡啊荡地:   “原来哥哥也是会同人嘴上过招的啊。之前种种真叫我以为你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呢。”   他听得这话,手上动作陡然顿了下,这才想起方才居然那样自然而然。手一紧,直接将那黄芪捏碎。他胸腔之中莫名升腾起一抹奇异,更多的是警醒。   他怎么会这样和讨人厌的楚衔枝说话?   忽地,他绀青一双眼不紧不慢朝她看来。   背着稀疏月光的姑娘长发坠腰,一张骨骼分明流畅的脸窝在发里,饱含不悦地对着他。环着手,农家粗布内衫松垮垮笼在她身上。   她站着,他坐着,仰脸入目竟是是隐约透光的纤细有力的腰肢。两弯月牙一样的弧度,中段有顿,却瞧出不是那些达官贵人般养尊处优养出来的软肉,反而…好似很是紧实。   是要睡的时候,外衫便脱了。恰在料子并不好,是以透出她身体的轮廓。   这一切一下子点醒了他,她是个姑娘。她即便是储君,即便是将领,即便身高腿长也和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全然不一样。   裴既明呼吸霍然一窒,倏地转过脸去。长发随他动作流淌,衣衫窸窣,他站了起来。两人相对,楚衔枝挑眉,微微抬头瞟他:“哥哥的腿又好了?”   黑夜漫漫,唯有丁点月光倔强地挤进这山野中的一方小屋来,月影婆娑,小小一间房里只有他们二人。拉出断断续续老长一条线。正巧不偏不倚抚上她的肩颈,落进他的眼中。   他耳根热着,恍然没听见她的打趣。只目光顺着那道银线的指引落到她修长的脖颈上,她很白。月光下更像是一片凝脂,丝毫不像在外领兵打仗的人。   裴既明的脑中突然毫无预兆地浮出一句“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楚衔枝见他骤然站着没动静了,嗯一声:   “重华兄这是怎么了?”   与寻常一样的嗓音一下将他拉回现实。他眸子一怔。眼前这挑眉睨他的哪里和这诗句符合。至多一个白罢了。裴既明喉头上下滚动,拉上粗布帘将窗子透来的光堵地严严实实,随后拿起一旁刘老大前头特地送来的草席铺好,便合衣躺了上去。   小屋里这下没了光。楚衔枝刚要再探他一探,就听一道与黑夜一样沉寂的声音淡道:   “伤寒未好,我先休息。太女自便。”   楚衔枝把床上碍事的药包粗略包好搁到樟木踏板上,意外地倒没怎么不爽他这突变的态度。随手扔了薄被到他身上,她扯过外衫盖好便合了眼。   她真有些困了,这些日子来终于有了张床能睡,怎能放过这机会。至于那个正伤寒的…一来,她是君,他是臣。虽则她并不想明面上摆出太女架子,可也没有僭越的道理。二来,她横竖在他心里不是好人,她也不屑做好人。是以这床是决计不会让的。将袖中的百辟理好,闭着眼懒懒一哼:   “那便明日见。”   一夜寂静。也不知过了多久,空其中只有微小地快要听不见的平稳呼吸声。   裴既明缓缓睁开眼,不轻不重地摩挲着先前从药包里拿出的石菖蒲。   他垂着眸子,这会大约已是子时。   抚上身上的薄被,粗粝的质感刺着指心。裴既明悄然转头,床上那盖着粗布衫的姑娘正闭着眼睡地深沉,夜色深,看不清全貌。依稀可见侧脸的轮廓。   他沉默地端详一会,目光转下,床底下她藏了东西。   这药包放了不少助眠的草药。好在没有真枕着,否则两人都要昏睡。   楚衔枝这般多少受了些影响,不过应当不深。   裴既明一下捏紧了手中的石菖蒲,眸色陡然转深。   他竟然想知道,大晋太女楚衔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初看,觉她孤傲,杀伐果决。再见,她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做派。和印象里的太女一下对上。可后来…她不加掩饰自己的阴毒,狡黠,心机,多变。有时甚至像爱整蛊的顽童般恶劣幼稚。即便是寻常百姓也难有如此性格。更何况她还是这九州最强大的皇朝的储君。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也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成为这样的人的俘虏。   在真正遇到她之前,连裴既明一直认为既为储君,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便要严格律己,事事争取做到明正,不可出错,待人更需用心。他自认为做到了上述大半,也听得楚衔枝这个太女做到了大半。   可实际上,这不对。他们根本不是该被并列在一道的人。   而今日在溶洞之上的那一番话…犹在他耳边响彻。 第13章 恶鬼   她一路的举动,尤其是今日的恩威并施,似乎一直是想要降服他做一个臣子,可这其外的态度又几次叫人难以捉摸。   分明已经越了君臣之度。楚衔枝这样子轻浮的女子,在徽地是要受万人唾弃浸猪笼的。   裴既明呼吸渐重。百般思绪缠斗,榻上楚衔枝这会却突然哗一下使劲蹬了个腿,长衫顷刻积成一条在肚子上,他立刻屏住呼吸,就见她头一歪,一头发胡乱地在榻上磨蹭,随后朝他这面翻了个身。眼睛依旧是闭着的。只一双唇瓣,因着侧脸积压了的缘故稍稍嘟在一起,翘登登。   …未醒。   他蓦地松了口气似的,不想对着她的脸,转头要换个方向,目光却莫名落到了她散乱了的衣领间。   黑夜里也遮不住的一片莹白,中间处有条轻微的下陷。   那是…   裴既明眸色轻凝,陡然反应过来,顿了顿,耳根再度爬上一点小的察觉不到的热意。又瞬间冷了面色,漠然挪开眼,他正要转身,就见床头有两点绿光闪烁。   裴既明抓紧了身上薄被,沉眼竭力分辨一瞬。却有一道反光划过,那菱格式样的,是龟壳。默了一瞬,他悬起的心一下放了。   没了石碑的赑屃挪动着头,打了个哈欠,绿豆眼直勾勾地盯着裴既明。那米粒大的眼珠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来回扭动,无端叫人感觉到猥琐。活似大街上二三十岁逢女子就垂涎骚扰的街溜子。   他禁不住皱眉,那赑屃转转眼珠子,又看向楚衔枝,随后在裴既明逐渐阴冷的眼刀里哗一下缩回龟壳。   夏夜不长,一觉无梦。   楚衔枝醒的时候地下那人还睡着。她猛地挺着腰板坐起,扶了扶额头感觉到不对。   她许多年都不曾睡得这么沉了。   早年比这更累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可也不会半点意识都无。定是有外力促使她沉睡。   想了下,楚衔枝很快拿了药包在手,左右端详着疑窦丛生。正这时,那睡姿极为板正标准的人也缓缓睁开眼。   清晨寒光,他是最标志的如珩君子样。发如瀑,人如玉。瞧不出半点常人刚醒时的狼狈。   两人目光对上 ,纷纷都没说话。过了会才张口。   他:“…早。”   她:“醒了?”   莫名其妙同一时问,于是双双别过头,就当答过。   楚衔枝把药包扔去压着嗓道:   “世子可懂药理?若我猜的不错,这药包有些问题。”   “嗯。确实。”他五指插进发间捋了捋,淡道。   楚衔枝眯眼:“你早就知道?”   她顶着一头乱毛,小狮子似的。睡眼尚还惺忪。这模样异样地可爱,又与之前所有的楚衔枝都不同。可性子还是那个性子。   裴既明一眼便见她敞开的领口,瞬时想到昨夜所见。脸上微热,将若有若无加快的心跳压了回去,他直面她的不悦:   “是。”   她的脸顿时臭下来,正想阴阳两句,外头刘老大叫道:“两个郎君醒了没有?我去烧水,你们开个窗子将药递来!”   二人都顿了一下,又对视一眼。楚衔枝抵着脖子朗声回了句多谢阿哥,便起身打开窗子递过去。门外刘王氏小心翼翼地:   “两位郎君,瞧你们都是贵人模样,定是有才学的!可否请你们教我家小柱写写字?认得我与他爹的大名就好。”   楚衔枝胡乱理了衣裳去开门,自然说好。刘王氏探头,同裴既明打了招呼。便给他们端来水与粗竹盐洗漱。   用过粗茶淡饭,刘小柱捧了本草纸订成的册子来了。   楚衔枝听得外头刘老大还在烧锅,于是借口帮忙出去看了看。留下裴既明继续装瘫子教有些拘谨的刘小柱描红写字。   稀拉拉的墨汁粗劣的狗毛笔竟然也写出一页力透纸背颇具风骨的好字。   楚衔枝一边装模作样添柴,一边试探道:   “阿哥,从咱这村子到衮国都城约摸要多久?”   “诶…怕是得要个三五天。”   她哦一声,“这后山竟然是禁地么?那两座庙宇…可是有什么来头?我们实在惭愧,坏了这地方的规矩,还要累你破费。”   “嗨,那个禁地啊,我们这村子里流传上百年了。以前据说是什么古国的遗址,连通徽国那条大河。后来山峦升起截断了。我也是听长辈说的,进那鬼地方要先过三道门。最后一道门是古国国门,筑在两座庙宇间。左头夜叉庙,右头神君庙。你也晓得的,夜叉么,夜叉作恶,神君降恶,中间那道门便是这一正一邪斗法的去处,也是从前古国子民互相残杀殆尽的凶门!”   “哦…?那古国子民竟是同时供奉夜叉鬼和神仙的?倒是前所未闻。阿哥,可知那是个什么古国?如此罕为人知,想来定是覆灭已久了。”她动作一顿。   刘老大也不吝啬,坦白告诉她:   “是啊,我也觉着诡异。哪里有同时供神又供鬼的呢?我小时听得村里的老道士说过,这古国得有个上千年了。可是叫什么还真不知,这村子里的都怕那地方。阴森森的,不知埋了多少白骨。”   水快开了,楚衔枝听在耳中,道:   “这水我挑进去吧,不能再叫你劳累。我大哥正好又是爱干净的,叫他先洗。后头我自个再来烧。”   “…好,好!”   刘小柱刚愁眉苦脸地写了一页字便耐不住了,揪了根长草编蛐蛐玩。   裴既明不紧不慢地抿口茶,随他去。   楚衔枝拎着药水进门,对着裴既明灿烂一笑,随后就进门,哗啦啦将水倒进木桶里:   “请把,大哥。”   随后对着小柱一笑,从善如流地一把抢过她盯了好一会的草蛐蛐拿在手里把玩,盯着他憋嘴练字。偶尔道:“嗯?你这字怎么这么干顿,每每落笔都要点个墨点,手也僵,弯指,莫直接抓!”   裴既明淡淡刺她一眼,进去了。   水声响起,他出来时身上一股浓郁的药味。小柱禁不住捏了鼻子,直念叨头晕。   楚衔枝放他出去,这时刘老大提着水来了:   “小郎君,你也洗吧,水凉了!”   她笑笑,盯眼一派淡然的裴既明也进去了。水声扑腾,出来时楚衔枝已将衣衫全部穿好,只发上飘着热气。   刘老大满意地笑了,请他们随便坐。不要乱走免得被人看见。   裴既明点头,对楚衔枝道:“阿弟,背我吧。我一日一夜未曾…”   楚衔枝一顿,磨了磨牙,忽地对着探头的刘老大抱歉一笑:“我大哥…他要去野地如厕。阿哥,我先背他往后走。这家里的茅厕他不能用。”   未等刘老大说话,楚衔枝便抓了把叶子当草纸,背起面色沉郁的裴既明疾步向野外去了。   刘老大刘王氏齐齐哎一声,便跟上来劝他们。   楚衔枝却越走越快,最后直接在后头两人的怒骂中放下裴既明,点开身上之前封禁的穴位,拽着他的手便飞速往那禁地狂奔。   他们心跳剧烈,穿梭在这片山林之中,草被踩地嘎吱作响,昨日没跟着他们去农家的鹞子不知何时也飞了过来。   终于跑进了林子里,他们才站定。楚衔枝转头,就见那对夫妻早已没了方才的和蔼,反而凶神恶煞地站在山脚下,狰狞着脸指着他们怒骂:   “好啊!果然是装瘸!”   楚衔枝往后退了一步,皱紧眉头。那妇人出口的声音竟然是男女声混合在一起的。   这…不是人?   刘老大又恨恨大喝:“你们没洗那药澡?!好坏的心眼!”   “哼。”楚衔枝嗤笑,眼中陡然阴冷:   “今昨我悄然观察一通,这所谓的刘家村附近只有你们一户活动频繁。远处的瓦舍看着完好,却不像有人踪迹。昨日那炊烟是你们故意放的不错吧?我们来时这院子里遍地都是大小不一的柴火,鹞子却独独抓了你们的家传烟杆子…也是你们故意让它拾的。而我拎你们起来,分明都是气喘吁吁跑了一通的人了,这手上温度居然半点不热。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两包药又为的什么!”   裴既明端着手,手中石菖蒲碎作粉末落在脚面之上。紧紧盯着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   他也想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世上既然有那样的“巫”,那必定有更多的异物。   他沉声:“那孩子看着与寻常孩子无异,我等险些就要被你们唬过去。还要多谢你们请我等教他练字。动作僵直,指节弯曲的弧度一模一样。分明不是人,反而像是木偶。”   清润的嗓不紧不慢,一字一顿:“你们不是人,起码你们两个,是鬼。”   潺潺弦音,念珠一般道:   “<大方广佛华严经浅释>有载,地行夜叉,身如巍峨,头冒绿火,双目一生额间一生下巴。鼻有两孔,一朝天,二朝地,触角般伸缩。双耳一生面部,二生后脑。丑恶残暴,喜好食人。”   随着他的话语,底下两人竟然同裴既明描述的一般,逐渐显现出令人作呕的丑恶面目,青面獠牙,红发绿皮。   当真是…夜叉!   楚衔枝瞪大眼,百辟猛地出袖。竟然会遇到传说中的恶鬼!   这一路上到底还有多少怪物?!   他们齐齐后退,底下夜叉凄厉嚎叫,振聋发聩:   “不准进去!奉天威无边毗颉大将之令!我等一定要把你们吃个干净!”   它们一个掌盾,一个举刀,身形赫然涨大,飞速袭来。   “跑——!进林子!”   速度之快,竟如风一般!   当真是敏捷鬼!   楚衔枝裴既明急急向林中逃去,赑屃窝在裴既明胸前,昂头看着后面两个恶鬼,忽地闭了闭眼。绿眸逐渐转红。急于逃命的两人来不及意识到周遭景物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只知后头两个地行夜叉穷追不舍。   他们走前的那片地下窒了一刻,突然沸腾起来:   “我方才听到太女的声音了!”   “当真?!”   “绝对当真!就在我们头顶上!快去通报萧将军搬火药,我们干脆把这地方炸了!” 第14章 险境   林中寂寥幽深,在他们拔腿迈入的一刹那所有花叶都好像一震。楚衔枝拽着裴既明这个半吊子进去后本以为那两个夜叉鬼会畏于此处止步,正想停下来望一圈探探有没有什么路,没想那两只凶鬼只是停了一下便迈着船桨一样的大脚极速奔了过来。   楚衔枝连一声娘都来不及骂,咬牙厉声道:“这不是禁地么?!他们理该害怕才是!居然却跟进来了!难不成他们一早就存了心思将我们往里赶?!那劳什子药包到底做什么用的!”   裴既明被拽地时不时一踉跄,后头的鬼哭嚎尖叫着离他们不过几步之遥,听得楚衔枝这话他转头,心头一震想起从前那些传闻:   难不成…“是祭祀?!”   “祭祀?!!”楚衔枝用尽此生最快的速度判决前头突然出现的三条分叉路。   “该死的!哪条都一样!你可会听风辩路术?”来不及去想祭祀不祭祀,楚衔枝急了,胡乱就问,一把甩开裴既明的手,两人自行绕出一个大圈躲着狗皮膏药似的夜叉鬼。   裴既明又不是风水先生,自然不通。眼看着两个夜叉突然停下,脚底下似乎蓄力,红通通的大手上爪子突然长了无数倍。   楚衔枝紧拧眉头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百辟已经牢牢握在手中,随时待发。   她真真正正地遇到了非人的异物,自己轻功师承天下第一贼计无忧,却轻而易举被他们赶上。楚衔枝再知道这感觉不过,他们仿佛是在逗弄手到擒来的猎物,而从前这样做的人是她!   现下情况已经根本不是靠武艺能解决的!   她忽地想到了那只王八,一个使力扔了小石碑到裴既明脚下,丹凤眼炯炯逼人:“那王八有没有法子!把这东西插到它背上去!”   裴既明立即拾起,掏出小赑屃便扯它身上的叶子,未想这时两个夜叉突然毫无预兆地扑过来!   “叮——!”利爪与刀刃相撞,发出好一声争鸣。楚衔枝虎口都被这可怕的力道震地发麻,整个右臂筋脉震痛的功夫那持着九曲连环大刀的夜叉鬼改用刀一劈,楚衔枝急忙豁出全力去挡,双腿曲折随时要鹞子翻身躲开,没想这夜叉铜陵眼闪过一丝嗜血的得意,下一刻她的小腿便被他不知何时新长出的一双手重重刺开一道粗长的血痕!   鲜血迸射,她重重哼一声,忍着痛急急往后退了几步。   裴既明堪堪把石条插进龟壳中,抬头就见一向无所不能的楚衔枝竟然被四只手的夜叉鬼重伤,长裤被血染红了一大片。那一直在后边静静观摩的掌盾夜叉这时高兴地哈哈大笑,震地周遭枝叶不住地唦唦抖动:   “一个凡人也想同我等对手!蠢货!这三条路哪一条都是死,犹豫有何用?看在你们身上也熏了些药的份上,今日就连你的臭王八也一并生吃了!拆了你们的头回去供奉大将军!不玩了,上!”   楚衔枝来不及去绑住腿上的伤口,阴冷看了裴既明一眼,随后决绝地跑进中间那条路。   裴既明倏地抓紧了毫无动静的赑屃,也一抬腿跟了上去。   路上点点滴滴全是楚衔枝的血。裴既明抓着赑屃急道:   “还请仙兽救我等!”   赑屃却睁着绿豆眼默默地看着焦急的少年,一动不动。   楚衔枝听得他急促的这一声就知道指望这臭王八八成没戏了。她因失血而逐渐惨白的脸上这会涌现一股怒火,思及从前了解的许多,忽地忍不住怒道:   “裴世子难道真的不曾修习过巫术么?!此时此刻还要掩藏?!你徽地以巫立命,是巫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孤不会抢夺,你且放心!”   她的血还在飞速流失,两条小腿已经开始逐渐失去知觉,步履也越发慢。   “管你将来要什么!孤都应你!若孤死了你徽地等着看吧!”   她绝不能死在这!   她朝着不知尽头的前路奋力狂奔,她要活,她惜命!为了命,舍弃什么条件都可以!!!   裴既明瞳孔一缩,心知楚衔枝将话说到这份上,已经豁出了一切。   他心头猛烈地跳动。下颚紧绷——到底要不要请出那二位?!   肩头这时突然一凉,恶心粗陋的桀桀怪笑赫然就在他耳后:   “这肉一瞧就好,一瞧就好!两个极品啊!哈哈哈哈哈!”   楚衔枝反手挥刀,却被那坚硬的皮肤震地差点刀落。右肩头一痛!沉闷一声!她嘶声力竭:“裴既明——!!!”   他灵台一痛,裴既明霍地闭眸,再睁,他猛地咬破指尖腾空画出一个繁复的“召”字,漆黑的眸子游动着可怕的幽光,沉声念了一句决:   “道法无边,仙法无际,来!”   轰隆一声巨响,天塌地震!   “那是什么?!”萧遣烽魏昀症刚灰头土脸地从炸开的大洞爬上来,便见天边两道金光如流星般嗙一下坠进远处黑压压的密林里。都一愣。   他们面面相觑好一会。枳迦悄悄从一边爬出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左侧边被大脚踩得七零八落的杂草,忙指着那尖声:   “将军!那处往前有许多脚印!兴许我家世子与太女就往前头去了!”   萧遣烽急忙过去,见果真如此,又皱眉:“那几道脚印又是什么?竟然如此之大,似人非人,似兽非兽…?”   魏昀症一下拍手,瞪大眼音调都拉变了:   “这大脚丫子,怕不是从前传闻中的神农架野人吧!这格老子的鬼地方!害我们饶了这么久,没想太女就在我们头顶上!难不成太女遇上了它们是以奔逃而去了?!”   枳迦听得张大嘴,萧遣烽一顿,竟觉得魏昀症说的对。忽然远处飞来一只黑白鹞子,在他们头顶盘旋两圈长啸一声,随后便带路似的飞往林子的方向。   有人一下子认出了它,激动道:“这是当时军舰上的鹞子!一模一样的花色!”   萧遣烽登时沉眸,再不犹豫拔剑下令:   “所有人,同我入林寻找太女踪迹!传讯念霜姑娘和祁二公子暂且不动,守着军队!”   “是,将军!”   枳迦立即捏紧拳头套紧身上盔甲,一帮人浩浩荡荡地从洞中出来很快进了林子。楚衔枝这时却不知部下已经找来,毕竟她伤地太重。   不知裴既明念了句什么东西,两道金光突然在最紧急的关头从天而降,惨叫过后便是一阵恶臭的烤肉味。   只是这肉是泡在粪坑里烂了许久的臭肉,猝不及防一吸进鼻子便叫她当即呕了声,头痛欲裂。   她脚底下步伐虚浮,凭着本能还在向前走。   腿上还在流血,楚衔枝迷迷糊糊地已经看见不了。   更不知自己脚一崴,直接摔下了洞。晕过去之前她心里居然全是愤懑不平:   凭什么两个死夜叉都盯着她,不抓裴既明?   “…你小腿上筋脉断了。我勉力给你续了一部分。我身上的银针和保心丸已经用完,想要如以往一样练武还得等你回到晋朝医治再说。”   幽林身处一处遮天大榕树底下,裴既明扶了扶破地摇摇欲坠的左袖,拔起最后一针。   楚衔枝皱着毫无血色的脸躺在盘根接错的粗树茎上,看裴既明别过脸非礼勿视的正人君子样,尚还微弱的嗓音嗤笑似的:   “这时候也不必做如此模样。你不把脸转过来,我肩上的伤怎么包扎?何况我也看了你的半边身子,就当彼此彼此。横竖我也就是露个肩露个腿。”   话虽如此,脸上表情却不全是那么回事。反而别扭地直撇嘴。   裴既明顿了下,面无表情地拿起撕下的麻布条,寒着眸子拉起楚衔枝的右手,将布条置放在腋下,他不可避免地瞧见甚至触摸她圆润又平直的半个肩头,皮肉紧致修长好看的胳膊,腋下竟然干干净净,和男子与那些画中女子都大不相同…裴既明薄唇倏地抿起,眸光晦涩。手上加速来回绕了几圈,力道也大了,草草扎了个结便又别过头去。   楚衔枝心里窝满了火,见他只是看了一眼就识趣地收眼,这才稍稍卸了点杀意。从迷糊醒来到裴既明把她拖着到这处疗伤的时间里,她可谓一阵暴怒一阵阴郁。   真是好运气一阵接一阵。什么都叫她遇上了。这趟出征真他娘的不是一般的晦气,连小人书里的鬼都能见到。害她衣衫褴褛,小腿下的裤子破了,右肩半个袖子也没了,干脆撕了充当纱布。同个浪荡Ⅰ妓Ⅰ子一样干躺在男人眼皮底下。   这滋味,可当真不美妙!   那刚才的两道金光…   她压着火斜眼睨他:“没想到世子居然还精通医术…哼。两个夜叉死了是不是?你方才说祭祀,还有前头看出来他们的不对劲,是不是因为你会巫术?我瞧着那么两大道气派的金光,怎么看都像是从天上下来的。还真能通达上天?”   裴既明沉默,她的问题一个都不想回。干脆起身,看了圈周遭。迷雾忽然渐渐褪去,露出旁的景物。他看清前方,忽然就冷煞了面色,捏紧手中鎏金小盒:   “我们来的这地方…怕是不妙。”   “什么?”   “这前方有一道石门,左右…各有两座石庙。” 第15章 古国   石门,石庙?   那就是…“那两个夜叉口中的古国遗迹?!”   楚衔枝唯一能动的左手一紧,眼中陡然迸射出危险的光,浑身绷紧戒备地看向立在远处的裴既明身前。   赫然,是布满青苔藤蔓的旧石建筑!   四五米高的模样,都是无门之庙。从她的角度望去可见被岁月侵蚀地有些破碎的底座与部□□子。大多都蒙着厚厚一层青苔,看不出本样。   光从这底座来看,里头的石雕应当两米多高。显然算是气派的。   她摸上刀刃被砍出缺口的百辟,气息不受控地满身乱窜。行至小腿上却又一下断裂。   …果真不行吗。   楚衔枝咬住后槽牙,“我们岂不是相当于正对着凶门。你可能凭着巫术发现什么异样?此处阴森诡异,有没有另外的妖魔鬼怪还未可知。”   裴既明捏紧小盒的手却慢慢松了,上前几步,他先后稳步踏进两座庙,不动声色地在这阴暗湿潮的地界里打量几眼,重又折了回来。   楚衔枝在他转过来的刹那伸手拉了拉衣裳,勉力遮些肌肤。见他脸色未有惊变,便知应该暂时无事。裴既明堪堪启唇:   “无异。”   “那夜叉与我言,这古国遗址有三道门。此门为最后一道…那前两道呢?”   “周遭未见剩余的石门。他们所言是真是假还未可知。”   “不。”楚衔枝倏地攥紧百辟,胸膛起伏跌宕。眉眼骤冷。   “他们一早就冲着你我二人来。你我骤然出现在那地方,他们是怎么当时就知道的?定然一早就了解你我的存在。”   他顿了顿,薄唇轻抿,微微颔首,头一回在楚衔枝跟前露出赞同的意思。   裴既明垂眼,楚衔枝正拧着脸不知想什么。他目光落在她那半截小腿上,停了一瞬面不改色地移开:   “太女现下意欲何为。”   楚衔枝额角跳了一下,忽地冷冷抬眼盯他:   “用你那些本事带我出去。”   裴既明面色一寒。她嗤声,目光如炬咄咄逼人,浑然天成的上位者气势全不由人反抗:   “你一路上隐藏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藏不住了。我从前不信神鬼之说,才大意失荆州落得现下境地,那是我的失误。我认。我承诺过,只要你助我,便允一重诺。所有能给的必定尽数给你,只要不涉及到我大晋种种。我身为一朝储君,一诺万金,决不食言。”   她看向一旁一直装死的王八,扯唇:   “这个王八,这些鬼怪,你的本事,孤,全都会忘干净。”   一朝储君之诺有多重,她今日的这番话的意义有多深,任谁都明白。裴既明心头渐沉。斟酌一刻,终究还是默道:   “却要让太女失望。我并不会巫术。”他在楚衔枝惊异的眼中顿了下,面色骤浮一抹浅的快要看不见的寒凉:   “方才两道金光,只不过是我以血为引请得隐世仙人出手相助罢了。   我不知你从何得知巫术这一事,裴氏确实养巫,但这养,非豢养,而是供养。所谓巫术巫师,不过是通达仙人的媒介罢了。我裴氏开国太Ⅰ祖幼时无意于山野间窥得一处仙府,当年正值群雄纷争的乱世,他流离失所,仙人见他凄惨便出手相助。   太Ⅰ祖…三跪九叩,求得仙人一信物,应他心愿,大难之时以信物通达心意,仙人必会出世相助。这才有我徽国。   所谓的巫,不过是太Ⅰ祖后来搜罗的略有仙缘的寻常人,借用萨满形式,配傩面,日夜供奉信物,行舞燃香感念仙人恩德。   此乃我族秘辛,历来只有储君可知。然我也不过储君而已,所谓信物到底是何非我能知晓的范畴。只是承袭仙决,危难时念决画符可请仙人相助。次数有限,唯一的一次已经用完。”   他头一回说出这么一长段话。   楚衔枝听得几度锁眉。她费尽心思…一次又一次的试探,竟然却只是这样的结果么?嗓中腥气弥漫,楚衔枝强咽回去,默了会硬声:   “罢了。”   裴既明敛去眸中深色,又在周遭看了一看,忽地脚下一空,他凝眸,蹲下一看,原是石门前有一块石板,下头空着。因他反复行动,承受不住碎裂了。   里头碧幽幽的,有一本书。   他小心拾起来,书竟然完好,只是封皮上沾了点青苔。楚衔枝拧眉:“拿来。”   裴既明起身,在她身旁坐下,薄薄的书页摊开,竟都是汉字。   “这古国…从前也是汉人所建?”楚衔枝眯眼。   一页页看过去,裴既明的长指有条不紊地翻动。书页唦唦,十几页看完,两人几乎同一时抬头看庙宇。   他瞧夜叉庙,她瞧神君庙。   “宛渠妙地,神鬼并生;咸池在下,金乌常驻。奇花异兽无数。百姓皆通六识,吾国以万岁为一日,寿命齐天……   宛渠之民乘螺舟而行。舟形似螺,沉行海底而水不浸入。百姓和乐。   ……然鬼神终有别,昔年镇守宛渠西之夜叉大将毗颉凶猛好斗,骤然叛乱,屠杀无数国民仙人,惹得上界震怒,神君下凡杀之。   国门前斗法九九八十一日,天地变色。毗颉伏诛,宛渠覆灭。咸池遭弃。”   裴既明呼吸莫名发重:“宛渠国…我幼时曾在山海经中见过。却未想竟是真实存在过的。”   楚衔枝面色奇异:“我…也曾听得父君说道。却不曾这般详细。   洪荒古前,竟真有所谓人鬼神,妖魔怪共存的时候。   世间之诡妙,远超乎想象。呃——!”   她方才说罢,忽地仰头便吐出一口污血,苍白的脸突然发青。裴既明一愣,忙去探她的脉象,却见她筋脉中有一团凸起的黑气疯了似的来回窜动,无比骇人。   “这是什么东西!”楚衔枝又喷一口血,嘶声抬起左手,瞳孔地震。   裴既明从未见过,这时绷紧了脸,想到了什么急忙去看她的伤口,一一迅速揭开,果然看见三处伤口全部青黑!   他厉声:“这是毒!”   “毒?!”她一震,忽地浑身剧痛无法自制。裴既明几乎立即捏紧她手腕,咬牙:“楚衔枝!稳住!”   捱过了那么多,却要死在毒之下?   即便楚衔枝是仇人,此时此刻也绝不能死。起码也得撑到回晋再说。   “不错,就是毒!是那两个夜叉鬼的鬼气,小姑娘凡人之躯,受不住。”   他们都手足无措的时候,一道悠扬仙风道骨的嗓音忽地从天而降。   “那两个夜叉,确实故意赶你们来这宛渠遗址,欲要用你们的人血祭祀毗颉断掌,带走头颅祭祀他的枯骨。而那药,是毗颉生前最爱的人血酒的引子。” 第16章 红绳(一)   “阁下是?”裴既明刚脱口而出的功夫,面前便站定一双沾着烂泥的破烂道鞋。   他迫不得已,暂且摒弃前嫌,忍着那股异样的感觉,将身体开始抽动的楚衔枝揽进怀中锁住。楚衔枝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黑气竟然已经开始往印堂蹿,她痛苦地仰头哀嚎一声,眼睛渐渐浑浊,竟然根本耐不住这毒气!   裴既明亦然第一次见这般骇人的场景,向来不近人世的谪仙此刻也失了分寸不知如何是好,仰头的请援的功夫,眼前突然散下一片璀璨的白尘,径直将楚衔枝全身都覆盖。   这白尘蕴藏着一股力量,眨眼的功夫就直接压住了毒气。她的面色一下好过不少,却还皱着脸。   楚衔枝微弱地呼吸,这才感受到腰上紧箍的一双胳膊,倏地抿唇。清明了些的眼入目便是一张暗含焦急的脸。她心头微窒。有人敢这样碰她早诛了九族,更别提压根无人能近她身。只是这会却无暇发怒砍他爪子。   裴既明第一时间出手相救,出乎她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   …倒真是个端方君子。   她那些秋后算账的念头稍稍缓了缓,“呃!”刚好了些,楚衔枝又痛苦一哼。   “毒气未全散…”裴既明看着她虚弱的脸一瞬凝眸,无意中加重箍她的力道,惹得楚衔枝眉头紧锁。道鞋的主人这时突然在他对面盘腿而坐,裴既明这才看清他的脸。鹤发童颜一身靛青道袍,头上一盏莲花冠,算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这模样,是个道长。尤其是这白的一点黑都没有的发,依照话本子里的那些故事而言,应当还是个修为不低的道长。   来人两手插进半披的发,上下左右各四下使劲挠了挠,挠地他舒爽地长嗯一声,又是纷纷攘攘一阵白尘而下,叫楚衔枝身上的鬼毒暂时稳定下来。   她与裴既明却同时青了脸。楚衔枝更甚,恶心坏了,浑身都发麻。连从来遇事都难变脸色的裴既明也顿了下,眼中颇有些嫌弃。   这白尘竟是老道的头皮屑?好生…!   楚衔枝拳头发硬,强行耐着性子正要张口问他,这破烂道长却施施然笑一笑,对他们二人道:   “莫急,莫急。从你们被这半个赑屃顶进咸池中后我便一直悄然跟着你们。本以为你们要被它困死在这幻境之中,我还有些可惜。   没想却有本事逼得它不再作妖,奇也。这位小公子,你身上仙缘极盛,倒是多亏了你才惑住了这心思诡谲的龟妖叫它一门心思跟着你。你这小姑娘呢,杀气真是重,够蛮横,哈哈哈!硬是折腾地它几次没了脾气,有趣,有趣!”   他爽朗大笑几声,在二人惊异又无比困惑的眼神中突然岔了气,重重咳两下,唾液飞溅在空中。惹得他们又齐齐皱眉,道士才拍着胸脯继续:   “我知你们想问什么,莫急!”   道士叹口气,面色忽然怅然,望着天娓娓道来:   “如今年岁几何我也记不清了,我守着这古迹太久太久。你们口中的徽啊什么的,我不清楚,但大体也知道了些…”   楚衔枝裴既明都一顿,莫名就听他讲完。因着太入神,这时候也未曾把怀中人放下,两人还从没有这样亲密宁静的时候。   老道说完,又是长长一叹。   他们具都神色复杂地垂下眼。   原来,这所谓的徽国护国河上古之时乃是金乌休眠之地,咸池。如那书中所言一样,曾经有人鬼神三方共治此国,然其中的夜叉大将军毗颉却不知为何生了吞并三道六界的野心,越界屠戮人族,吃人肉,喝人血,拆人骨,炼人魂。   人血染透咸池,引得上界震怒。天上降下一位亘古大神,长剑如虹,一剑削山,一剑斩海,一剑开天辟地。斩得毗颉头颅,将尸身封入咸池之中。夜叉一族有人不忿,齐心协力偷得毗颉枯骨遁逃,只留一只右手留在已然覆灭的宛渠,埋在凶门之下。如今与山川河海早就融为一体。   “我祖上是仙门弟子,宛渠遗民。后来咸池遭弃,那位神君广袖一挥净了血水,可咸池再也引不来金乌休沐。成了人间的寻常河流。   许是承载了太多怨念,这条河千年来都湍急不休。渐渐地有生灵在残有气息的河中繁衍生息,靠吸食其中的丁点力量慢慢生长。这赑屃,便是其中之一。   它原是个寻常王八,龟壳受了伤,我的先祖将它放生到这条河之中。没想千年了,它竟然修炼得道,大有造化,朝着赑屃进阶去了。   这小王八啊,别的东西倒是不行。唯有控水,制幻是上乘水平。其实你们坠河之后,遇上的漩涡是它打的哈欠,将你们吞进肚,制了个鬼打墙便又把你们放出来。   许是冲着这位公子身上的仙缘,它一心盼望得道,是以想把你们困在那。   后来约摸惹毛了它,它发了火,又解开鬼打墙,直接将你们带到上头山上想要你们吃苦头。你那些属下苦寻你却不得也就是因它。这些夜叉是一直常有的,特守着毗颉右手。寻常时候不现身,怕是感应到你们都是上等的好食材,且你们落地的点又在毗颉右手附近,是以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你们,这才有后来这么一通。   夜叉也有位列仙班者,可早已凋零。人间大地一直有天家庇佑,他们敢现身,无非仗着这处先祖留下的鬼气罢了。   说来那毗颉也是个风流韵事颇多的,好在没留下后裔,否则后患无穷。   我祖上自发守国,可我到底是人,力量微薄。好在你们十分聪敏,我控制的小人偶引得你等的注意。又有仙人相助,不然今日我怕是回天乏力。”   说了这么一大通,老道又是一叹。   楚衔枝听完,狠狠剐了眼头埋在壳里不敢伸出来的王八,沉思了会直言:   “往事不可追,道长可有法子除了我身上毒气?待我回朝,必为您筑一金顶道观,日夜供奉香火。”   老道眼睛亮了一下,在楚衔枝隐有期盼的眼神中一拍手,两手一摊:   “无。”   楚衔枝:“…”   裴既明顿了顿,浅声:   “那可有旁人能做到?”   楚衔枝眼珠子转转睨他眼,继续看向老道。老道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叹叹气,手伸进衣襟里胡乱摸了半晌,摸出个脏污污的麻布袋。在两人逐渐皱起的脸中掏了好一会,终于高兴地笑了声,硬是拔出一长条半寸粗的红绳。   他看着微有疑惑的两人,忽地就亮了白牙:   “但我这有样好东西。驱邪避难,能暂时压住小丫头身上的毒气,不叫它乱窜。”   楚衔枝这才松缓了脸,刚想请他给一条,老道却一把将红绳收回去,贼眉鼠眼一笑:   “这可是祖传的好东西,你们拿什么来换?不值钱的不要,道观我也不要。就要现在拿出去能花的。”   一个深山老林的道人,也需花钱?   有意思地很。   她一顿,冷了脸,也懒得装什么好脾气。盯着微笑的老道好一会,将手中百辟扔过去。   “这上头的宝石,你尽可抠干净。”   裴既明若有所思,目光微妙起来。老道嘿一声,忙不迭接过去端详了一阵,连连赞叹,最后摸上那缺口,遗憾摇头:   “好东西,只可惜缺了一角。算了,我便扣一块南红下来吧。你们拿去,我可是亏本生意。”   他站起来,挠了挠背,伸个懒腰又道:   “这地方算是夜叉的据点之一,可不止两个。你们俩千万都不要推让,一人一条仔细系好了。这东西可是很讲究的,我走了啊!”   楚衔枝抬眼盯着他面色微顿,难不成要割做两半?况且讲究又是个什么讲究法?若是弄错了,岂不是徒劳?   管不得真假,这种时刻只要有希望,尽管做便是。   裴既明一眼知她所思,正巧自己也惑,便叫住他:“道长,劳烦你帮个忙,帮我等分开红绳系好。若是不小心冒犯了忌讳便不得了。”   道长走了几步,停下掏掏耳朵,有些不情愿似的:   “行吧,这可是你们请我的。你们只一个人说算个什么?这样吧,走个过场,我问,你们二人都要同时答是。答三次,我便帮你们系好。”   他们二人都对视眼,随后老道拿着红绳,又拿过百辟唏哩呼噜地念了通,道:   “分红绳,牵红线,是尔等自愿?”   “是。”楚衔枝身上又疼起来,无意多想就道。   裴既明犹豫了一个呼吸,在楚衔枝催促地目光中到底也应了:“…是。”   “是尔等甘愿?”   “是。”   “是尔等情愿,心愿,夙愿?”   这倒有些怪了。可这最后一步,二人都怔了好会功夫,才在老道意味深长的眼里一起颔首:   “……是。”   “好!礼成!”老道爽朗一笑,用百辟割开红绳,选楚衔枝右腕,裴既明左腕,不紧不慢绕两圈,各打一个双联结。他长笑一声,道袍翩飞,忽地人便在一片白尘中不见,只留余音响彻:   “大事告成,快快带着小丫头往东走。有红绳在妖鬼不敢近身。若是红绳消失前还未走出这片野林子,便要将命交代在此处!” 第17章 红绳(二)   “东?”   两人刚一齐出声询问,那老道却风一般不见。   楚衔枝瞧着右腕上系地紧紧的红绳,纯粹的正红,隐约有股不寻常的气息。端详了好一会。忽地身体一重,她望过去,原是裴既明把她放下来了。   她才想起刚才原来一直被他抱在怀里,蓦地有些不自在。却不肯叫人看出来,瞟眼裴既明左腕上的红绳,他也正低头凝视着。   楚衔枝拧着一双眼,直白道:   “裴既明,背我出去。”   裴既明侧脸意味不明地看她眼,面色算不上好。这是连世子都不肯装模作样地唤一声了?   明知君臣之别,他却依旧有些不悦。转脸突然想说什么,一下又遏制住自己。   有什么要说的?   可头已经转了点过去,他装作无意为之,去看周遭的景。悄然瞥见她眉梢隐忍着绷起的青筋,他抿唇,到底不愿冲突,脱下身上外衫,扶她起来自己半蹲下身体,好听的嗓在寂静的林中竟有种叫人安心的沉稳,一字一句:   “左手若有力气,便攀住我的肩。”   楚衔枝一顿,挑起眉毛盯着他矮在自己面前的手与后背,有些蓦然:冰肌玉骨清贵不凡的一个人,却也有甘愿这样狼狈地为她驱使的一天。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这双烦躁的丹凤眼悄然冷静。过了会,忽地就顺势扑到他背上。   半点不轻的一个人猛地就压上来。裴既明早做好准备,耳根却还是不受控地一热。身子一顿,侧眼。是楚衔枝搭在他颈肩的手。   不大能动的右手指小白葱似的荡啊荡。好生漂亮。   “…”他默默看进眼里,心底无奈般地轻叹一声,对楚衔枝这小孩赌气似的行为不做声。只揽紧了她两条细长结实的腿,昂头起身,淡道:   “莫动,我第一次背人。”   他步履起初有些难,后来便掌握了门道,走地逐渐稳健。   楚衔枝趴在他背上,莫名就逐渐松缓了身体,还有些犯困。过了好一会,她才回他:   “嗯,我也是第一次叫人背。你千万走快些。”   说罢,便迷迷糊糊地闭上眼。裴既明脚步一顿,呼吸微沉。她竟是第一次被人背?   感受到背上平稳的呼吸,他有些不信,竟生出一股悄悄回头看一眼的念头。   只看一眼。   ——看看狡黠诡谲的楚衔枝,是不是又在诓人。   这里除了他们,只有花与叶的窸窣,他终于屏着气转过头去,迎面就对上楚衔枝小扇子似的睫羽。严实地覆在大眼上,苍白的脸,没了血色的唇。他们离得好近,好像贴着对方在呼吸。   他眸色淡淡漾开来。与初次相见的一面相比,她瘦了,也柔弱了。   这模样,贴近了裴既明记忆中女子该有的模样。他沉默地看了好一会这彻彻底底,毫无防备的睡颜。正沉思如何是好时,忽地,楚衔枝拧着脸嘟着花瓣唇咕哝了句:   “孤叫你国民…陪葬!”   裴既明俊颜霍地一僵,冷哼一声闷头加快了脚步。   两人刚走不久的功夫,后头却幽幽传来人声:“太女!殿下!您在哪?若听到了便回末将一声!”   魏昀症扯着嗓子喊了半晌,林中却只有他的回声。   底下人一个个找得垂头丧气,这太女到底去哪了?   这林子又深又暗,蚊虫繁多。咬地他们满脸是包不提,硬是把性子都磨砺地更焦躁了。   后头响起草声,魏昀症转头看,原是念霜跟着一身月白衣衫的祁燮来了。   这祁二公子一日换一身衣裳,唯有不变的就是身上这块墨玉牌。端的是自在,不像是来寻人的,反而更像是游山玩水的。   魏昀症本来就同他不对付,自己现下急得满身汗泥,他却一副翩然公子的做派,手上折扇还摇地轻松,心里登时冒火,恶声恶气弯酸他:   “祁二公子,知道的晓得你是来助我等寻觅太女踪迹,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哪家寻欢作乐的纨绔。待我寻得太女回京禀报二位圣人与祁太傅,怕是少不得要治你一个不称职之罪。”   祁燮桃花眼一弯,并不在乎魏昀症,懒洋洋地:   “太女就在这片左右,总归要找到的。急这一时有何用?念霜姑娘,随我去那头找吧。对了,今早听说这里有只黑白的鹞子,怕不是我走丢的那只。小六,你在这片吹骨哨唤一唤。”   “是,公子。”祁小六忙去了。   念霜有些歉疚地对着魏昀症一笑,想了想还是跟上了祁燮有紊不乱的步子。   这几日他们都在河边一处,念霜几次不安,这位公子便适时地摸出短笛吹一首清灵的曲子安抚。   一来二去,念霜对他是极有好感的。话也多了起来。有时交谈些乐艺上的心得,有时听他不紧不慢地讲游历所见。   念霜是深宫里长大的,自然听得有趣,常常睁大眼,打心底很是佩服这位小小年纪走了九州一遭的祁二公子。虽知不对,但她有时担心太女担心地一夜无眠,便忍不住垂着头和他讲些与太女之间的小事,讲太女如何厉害。他次次都听着,偶尔安慰一声,送她一碗安神茶助眠。二人渐渐越发亲厚。念霜都不曾发觉,自己开始仔细听他话。   譬如这时,二人一并往林子东边走。念霜没忍住也学着他们扯着嗓子叫了几声,无人回应。她沮丧地一默,在祁燮微光浮动的眼神中却又很快鼓起勇气,继续:   “太女——!念霜来寻你了——!”   楚衔枝迷迷糊糊地,几次睡了又醒。   身子好重。   她依稀好像听见了谁在叫她,可真竖着耳朵听,又没有。   闷闷呼口气,楚衔枝强撑着眼去瞅右腕上的红绳,霍地睁大眼——红绳透明了一半!   “裴既明!裴既明!我们走到哪里了?”她慌忙哑着嗓唤他,大眼扑闪,无知无觉急急往他背上贴。   裴既明沉沉喘一声。见红绳如此,前路却又望不到头,知她此刻的焦急,心头发沉。抿唇,竭力用平稳的语调唬她:   “马上就到,你若困了便好好睡一觉。”   楚衔枝顿了下,忽地看着前头黑压压,已经模糊不清的一片淡声:   “你在骗我呢,前头分明没有路。”   他呼吸一窒,揽她腿的手无可避免地紧了又紧。他忽地沉声,笃定似的:   “当真快了。”   楚衔枝瞧着他黑压压的发顶,抬起左手,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眼睛。倔强道:   “你骗我,裴既明。我马上就要死了。”   裴既明喉头一烫,忽然不知说什么是好。背上楚衔枝却重新伏在他身上,声音嘶哑,闷闷地:   “我知道的,我要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   “…”他眉头一蹙,赫然不知说什么好,只道:“没有,我盼望你活着。”   “是…你盼我活着,我若死了,你又哪里有活路呢。你当然盼我活着。”   …胡搅蛮缠。他一叹,尽可能加快了步子。   楚衔枝将脸贴在他背上,头越发痛了,眼皮也越发重。   她怕是…真要撑不住了。   可她不想死。她是太女,她是楚衔枝,她不能死。   楚衔枝突然孩子一般呶呶嘴巴,嘟哝着话,即便思绪已经紊乱,却还要逼自己清醒。   “裴既明,我父君好凶,若我不回去他要生气的。”   “母皇衔清都等着我呢,衔清同我要徽地的梅菜饼,我纳了一马车的梅菜缸子,也不知他吃上了没有…”   “念霜恐怕天天哭鼻子,不知她怎么样了。朝里的老臣好生讨厌,总想逼我禅了储君位子给衔清,凭什么不让女人继续当政?我偏要…我偏要叫他们看看我的能耐!”   “这山河日月,好生叫人留恋啊。我不服!我是要一统九州的人!我怎会死呢?”   …   “裴既明,孤占了你的国。孤会厚待你。可孤不会说对不住,打天下都是如此…”   “我若能活着出去,便赠你一枝芳华吧。你知我为何叫这个一点都不气派的名么?因为…呃。我父君母皇定情,源自我父君养的海东青。我母皇是冷宫妃子偷养下来的,自小同个老鼠一样活着…后来,后来我父君想要夺了楚家江山,时常进宫谋划…我母皇偷摸养鸟养花,做的一手好鸟食,海东青喜欢漂亮的玩意儿,又馋,就常去我母皇宫里偷吃。有一日被发现了,赶上我父君唤它,于是衔着一枝挂着彩石的海棠飞了出来,送到了我父君手里…这才,相遇。是以我叫衔枝…我母皇常道,这是个好典故。可我现下无所有…旁人折柳送别,我折花送你,就当…一谢。   只要我…还活着。”   只要,我还活着。   她什么都说,好像生怕自己把这一切都忘了一般。可她呢喃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低缓。渐渐地快要听不见。   裴既明深深地闭了闭眼,几次不知说什么。只好缄默。   他静静地听,静静地想着她所言的一切。   山河日月,九州一统。   海晏河清,万象升平。   而她,她要睥睨天下。要成为这世上第一个大一统的女帝。   他脚步越发沉重。   背上的姑娘好一会没有吱声。他察觉到,一顿。   走,使劲走。   裴既明拧眉,任野草割烂衣衫,割破血肉。兀自向前。   天色一变,他眨眼,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道光。光之中,有人在冲他们招手。   裴既明愣了下,忽地疾步,在红绳快要全部消失时厉声:   “楚衔枝!我们出去了!” 第18章 回营   可她却不曾回应。   “楚衔枝?醒醒!”裴既明面色一寒,不顾来人异样的眼神,迅速俯身将已然昏迷不醒的楚衔枝稳稳放下,揽着去捏她眉心。   可她纹丝不动。前头恰巧撞上他们的萧遣烽这时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上前便撞开裴既明,拔剑大喝:   “太女在此!快来人送太女回去!”   一席人忙吱哇乱叫地抬着架子过来,裴既明沉默地望着楚衔枝被送走,敛了敛敞开的衣襟起身,面色重又冷然,直直看着萧遣烽。   萧遣烽上下打量他一通,见他只剩一件里衫,胸膛半露,半个袖子不知踪迹,发丝垂在腰间。一双无痕冷噤的凤眼,这幅狼狈却依旧风采翩然的模样与从前无二致。   他回忆起太女,上前查探时只见她腿上有伤,衣衫倒是完备。面色这才稍霁,同他一拱手:   “末将担忧太女太过,一时心急,失礼了。还请世子不要在意。”   裴既明遥遥地见楚衔枝的身影已经不见,漠然收回目光。不冷不热地嗯了声:   “要问的,回营再问吧。太女腿上筋脉断裂,虽得了奇人相助,却恐还要好生休养几天。”   萧遣烽被他一说,倒是有几分好奇。不过这时候可不是问话的好时候,深深瞧他一眼,他微笑:   “末将送世子回营。”   裴既明不语,走到那地道前莫名似有所感,回首一望。   林中深幽,寂静无恙。   似乎那些鬼力乱神,那些夜叉,那个覆灭的古国宛渠,那神出鬼没的道长都是一场梦。   他慢慢回头,在萧遣烽探寻目光里有条不紊地入了地道。   这林子的另一侧,念霜听得一群人熙熙攘攘风一阵地来去,愣了下,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激动道:“肯定是找到太女了!祁二公子,我先去一趟!”   说罢头一次没给他行礼便提着裙子跑了。   祁燮微拧着眉头,颇有些不以为然地勾唇。待到人都风风火火跑了,祁小六才抓着黑白鹞子从林子里走出来,有些担忧:   “公子,你真不去见太女一面?人人都道太女姿容绝艳呢。若叫老爷知道了…”   “无妨。横竖都是要见的,又不在乎这一时半会。何况姿容…呵,我走遍大江南北,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都不过因她太女身份故意吹捧,未必比得上那些美人。陪我在这地方多逛一逛。哦,那徽地的废太子呢?”   “回公子,与太女一道出来的。现下好似已经随着姓萧的走了。”   “啪。”祁燮忽然一收扇子,背过手漫不经心:“过会去会会他。你且去留意留意这几日军营的动向,多和念霜接触。不管遇上什么都要禀报。”   “是,公子。”   众将士秘密将楚衔枝运回驻扎营地时,死寂了数日的大军终于爆发出一阵凶猛的欢呼庆贺。   枳迦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拽住主子的下摆大哭一场,哭地裴既明心烦意乱。转身便回了帐子。枳迦跟进去,噘着嘴上下慰问。被裴既明哄了出去。   念霜守在楚衔枝床头,捏着帕子边抹泪边给她小心擦洗。有些奇怪,这身上怎么套了两件外衫?这…这里头的怎么破地不像样。想到太女是与裴世子一同的,她不免心里一紧。   不可能吧?太女那般强大,那世子也看着不像那样的人啊…   揭到最后一瞧,她蓦地瞪大眼。   这裹胸布也没穿?!   太女就这么空荡荡地…同他一路?   念霜脸色发黑,不知为何心里头有些不大舒服。闷着脸仔细擦洗完了,照着军医吩咐上好药,她抚着两道伤口叹了好一会气。   能将太女伤成这样的…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定要如实禀报两位圣人。   楚衔枝夜里发了热,黑压压的梦里几次就要掉下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了,好在听到了父君和母皇的声音,及时拉她回来。   父君板着脸,大尺板捏在手里坐在她的寝殿中斜眼眯她:   “和光,你这是皮痒了想挨板子?”   那时好似只有三四岁的她不知犯了什么错,揪着脸,居然抬手先发制人打父君的紫檀木大尺板,噘着嘴咕哝:   “不要!父君坏!”   一贯严厉的父君见她胆大包天,不可思议地挑了眉。顿了会,哼笑一声提她领子扔在膝上,大尺板挥地舞舞生风,结结实实地打了她一顿屁股。   她咬着父君的衣裳不肯哭,却又死也不肯下来。握着拳头同父君的铁拳对打,可是又打不过,气地发颤。还是母皇闻讯赶来把她抢在怀中稀罕,不高兴地同父君摆脸子:   “二哥,你做什么总是如此苛责和光?她才几岁!难道她不是你的女儿?”   父君无奈地看着她们母女相亲相爱共抗魔头,仰天一叹:   “回回都是我当恶人。你啊…阿皎,她是要做第二位女帝的。你有我辅佐,常能怠慢。她呢?待你我都西去,难道又要扶持出一个摄政王?”   梦里多是她不大记得的事。   衔清小她七岁,那时她听了宫里那些太妃的屁话,其实不大喜欢他。出生时还嫌弃他长得像水猴子。没想衔清自小崇拜她非常,一口一个阿姐厉害,阿姐威武,阿姐一统天下。哄地她舒爽万分。父君母皇也并不曾格外看重衔清,早早封他做了瑞王,她这个太女坐地稳稳当当。   …再到她十四岁,头一回领旨独自出京,去了冀州巡查民情,剿杀山匪,同当时的土匪头子林羞花打了一月游击战,终于收纳他做心腹。回京路上听得百姓闲聊,拿她同徽太子,衮世子,邺太子比较。她从小骄傲,闻言只是冷笑一声。   天下众国最终都要臣服于她的脚下。这般的比较毫无意义。   她时刻都有事要做,可真是忙啊。   再仔细想一想,是了,她的第一步棋成功了。她拿下了徽太子了啊。   “唔!”昏睡中的楚衔枝突然闷哼。床榻下头登时吱哇乱叫:   “太女醒了!太女醒了!天神庇佑!这筋脉竟然三日就好全了,真是奇迹啊!”   她使劲睁开眼,长长嗯了下,黑色终于被微黄的晨光驱散。   楚衔枝动动身子,异常轻松,并未沉痛。她连忙起身去看腿,只有两道极轻的淡色的线。   那肩上的自然也是如此了。   想起红绳,她迅速翻开右腕看了看。来不及同念霜叙旧便问:   “孤手上的红绳呢?”   念霜抹泪的手一顿,啊一声:“红绳?哪里有?”   楚衔枝顿了下,便起床穿衣,念霜忙去伺候,就听楚衔枝问话:“孤睡了几日?”   “回殿下,足三日。”   “期间可有异动?”   “没有的,反倒是有祥瑞!这三天天边夜夜挂着一颗红星,懂天文的人算过了,正是吉星!果然保佑了太女无恙!”   楚衔枝嗯了句,套鞋的功夫沉默了下道:   “裴既明呢?”   念霜的手停了一瞬才继续,回她:“世子这三日在帐子里不怎么出来呢。今早奴婢还未来得及看。”   “孤知晓了,传令下去,明日启程回京,分半路人从衮国走。”念霜点头,又把她不在的这些天发生的一切都一一禀报。   楚衔枝用了碗热粥,边吃边听。临了了脸上才松缓,浅笑:“我不在的这几天,苦了你了。”   念霜一怔,再也忍不住扑到楚衔枝脚跟下哭了会,又把自己这几天的日子如实说来。顺道夸了祁燮和萧遣烽。   楚衔枝放下银筷:“祁燮?太傅家那个早早在外游历的二子?”   念霜点头,没想楚衔枝这时却对他不感兴趣。只是说了句之后再说便大步出去,留念霜一个人不知所措。   河边,枳迦摆好早膳便乖巧地滚到远处去了。   一片繁花掩映,山茶海棠百日红咤紫嫣红层层叠叠。裴既明披着外衫盘腿坐在柳树下,手中执一根现制的竹竿,垂在河中钓鱼。   只是这鱼竿上,连鱼钩都无。钓一个形式。   他静静地望着波光潋滟却不见底的水面,倒映在水上的一张脸无甚表情,只若有所思。   忽地,身后一阵窸窣。   他皱眉,“枳迦,不是叫你乖乖待着——”   “喂,裴既明!”   少年刚要轻斥,忽闻那道再熟悉不过的嗓音似乎含笑唤他大名。他一愣,握竹竿的手突然紧地骇人,力道之大甚至要将竹竿都捏碎。   身后窸窣更近,他面色微变,沉着一双无波的眸子转头,却一下破了功,睁地老大。   漫天繁花落下,那位金尊玉贵的太女着一身红袍,一手掩住灼目烈日,一手拨开层叠的柳枝,笑若八月璨阳,葱白的指递来一枝正盛开的红花。正正映山红,映满他眼眸。   良辰,怀旧事,海棠花下,笑摘垂丝。全诗非我意,却合此时景。   他一时竟然就这样看着她,不知做什么是好。   楚衔枝歪头,未束的发迎风而舞,撩动着红花,惹动了绿叶。   她眯眼,再唤:“裴既明?”   他喉头轻动,瞧着她稍凝的笑颜一会,心中掀起千帆浪,面上却轻轻颔首。   “我在。”   她这才重新昂头一笑,将花递到他鼻尖:   “折花逢好运,寄予眼前人。惜我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虽过了春季,不过我春季并不曾折一枝芳华赠你,便算做春日的份吧。” 第19章 朋友   眼前一枝海棠。娇艳动人,香气淡到极致微不可闻,却又隐约缥缈徘徊。   她如一团火,也如这鲜艳的海棠花。沐在这初夏中,燃地更烈。她分明是个不娇艳的女子,可海棠却很配她。他将她脸上所有的变化看在眼中,灵台忽而一声长鸣。   漫天飞花都只能给她做陪衬。   这张惹他不喜的脸,此刻竟一点也不艳俗。   裴既明慢慢抬手,欲要握住这不长不短一根海棠枝。她携枝的三指拿地有些低,他的两指顺之而上,不小心便触上她指尖。刚一碰,便如被灼伤般一缩,后才一下接过。   少年墨色的瞳孔在耀阳下莫名显出一种幽深的碧蓝。   楚衔枝见他神色莫名,眉头微动。难探出他的心思,便道:“你不喜欢?”   她挺直身子,正琢磨要不要吐出那在肚子里辗转反侧好一会的谢字,就见他惯来冷玉样的一张脸骤软,甚似初融春雪,微微摇头,清冷好听的嗓同碧珠坠玉盘般: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但谢…太女好意。春,未晚。”   不管春夏秋冬,折这枝都不晚。   他抬眸,眸中漾一汪春水,碧波万顷,水光相接一连天。   初夏时节,真个生意盎然。人心也如这摇摆的柳枝一般,蠢蠢欲动。   他依旧唤她太女。   楚衔枝思索着他这一句背后是否还有另外的含义,不经意间便看进了他的眼底。   墨玉双瞳,华光暗流。少年君子微仰着头,深刻的五官一半融进光里。一半鲜明夺目地撩着人的眼睛。   她一瞬间好似在他眼中看到了转瞬即逝的温和,这是之前对着她压根不存在的。楚衔枝一顿,心头微妙。   将手背到后头,陡然有些不自在似的。她以为两人也算过了命的交情,那些话本里这样的交情…私底下应当直呼对方小字了。可裴既明这人委实一板一眼,不近凡尘。这时一下子居然不知说什么好,微妙变作一股异样,野草般探了头。   她霍地垂下眼轻声咳了咳,倒意外地不吝啬说那声谢了:   “倒也不用一直这样疏远。你我现下也算朋友。三日前,多谢你了。”   裴既明见她神色淡下去,捏海棠枝的两指一下骨节凸显,浮起一点红。   朋友。   也不知为何。他敛眸,竟觉荒唐的乏味。   “无妨。”   许是觉得一直站着没意思,她衣衫窸窣,大马金刀坐到他右手边,望着湖面随口:   “我听闻你被林中野草伤了,可有人送药来?”   “已好了。”裴既明淡道。   她还想问那伤寒,悄然打量他一遍,依旧是有匪君子的模样,侧脸如削,冷噤淡漠。确实看不出病痛。想起那方装了好些必备品的鎏金小盒,她心内一哂。脸上正色,打住了问话的念头,反琢磨着之前一直窝在心里当时没来得及问的种种,便顺着道:   “我实在还有不少疑惑。比方这宛渠国,那夜叉大将军毗颉,那道士,鹞子还有王八。乃至那个村落和刘小柱。我最想知道的,你是怎么看出来那两个是鬼的?那两个夜叉为何并不是很敢近你身的模样?难不成隐世仙人给你先祖开了天眼代代相传?唔,你我是几次过命的交情。我只是好奇,并不真要打探。我不会叫这些怪力乱神流传出去。平添百姓恐慌。”   裴既明捏着海棠枝不紧不慢搓动两圈,并不正面直迎楚衔枝闪烁的眼。却意外爽快,只道:   “我自小熟读各方异志,听得宫中巫师描绘。兴许听多了,便成了直觉。加之你悄然同我传的信,即便是妖,身上也是有温度的。只有鬼才冷血。约摸我自小沐在仙力之下,鬼怪对我身上气息自然会有些忌惮。不过那两个夜叉许是觉得你我…肉质甚好,是以不管不顾。”   “…原是如此。”她意味深长地半眯起眼。   这话里的真假她也不知,也无从去找。既然承诺了不会再插手他裴氏巫术,她自然会守诺。   不过…她倒是要搜罗些奇人了,鬼神虽缥缈,却并非真的不造成威胁。   她又想起一事,脸色突然一变:“既然他们是鬼,那我们吃的肉菜是什么?”   裴既明顿了下,俊颜陡青。他实则早早想过这茬,夜叉喜食人肉…   他们沉默地对视一眼,仿佛都了然了什么。突然都别过头,一个以袖捂嘴,一个咬牙忍着,各自反胃。   没忍住干呕了一阵方缓,楚衔枝才发现他那鱼竿没钩,好奇凑到他手边:“你这是裴太公钓鱼?”   他浅浅抬眸望着这湖面,随手揽起她低垂的发以免落进水里:   “不过闲着无趣罢了。太女几时动身。”   楚衔枝自然地拔出他手中的发,胡乱用河边长草扎了个高尾巴在头顶,忽地抢过他手上竹竿,利索甩个枪花站起,侧过脸挑眉肆意一笑:   “先不管几时动身,过来,我打条鱼烤给你,全当做谢礼了。”   说罢便拿出随手拔下来的叉子头,安到竹竿上,脱了鞋袜捞起裤脚边咚一下入水。溅地裴既明外衫湿了好大一块。   她一见他这般便笑得得意起来,原是故意的。   “你怎地不躲开了?”   裴既明静静看着她使坏。忽地起身站到了树边。   “太女,小心水急。”   楚衔枝恍若未闻,胳膊一扬,哗啦啦几下,一下子叉住了条大青鱼,高兴地举起来同裴既明炫耀。大眼弯起,亮地出奇。   大袖下堆,露出她白皙紧实的小臂。束起的青丝随她动作飞扬。   高个姑娘伸手拔那青鱼,时不时挨它溅些水,就皱着脸用袖子胡乱一抹。   这般生动。哪里有半分储君的模样,分明就是个农家顽童。   水再次溅到他脸上,他这才反应过来,楚衔枝哪里是为了谢他,分明就是自己玩心大起。“…”他眸子骤然一暗。   楚衔枝确确实实就是借机玩水罢了。   她把鱼串好了,踩着水上岸便寻了火折子点了通火,用叉子刮了鱼鳞掏了内脏,裹了泥巴和荷叶便烤起火。   裴既明让她大咧咧地坐着,目光触及她那双脚。脚趾根根分明漂亮,小腿骨笔直。耀阳下白地闪眼。她却全然不顾及男女大防。   他默了下,委婉提醒:   “太女伤才好,赤足易着凉。”   这时鱼也好了,楚衔枝不理他,有些期待地剥开外皮,里头倒还有股清香。将鱼递给裴既明,她才懒懒伸着脚趾勾来鞋袜,边穿边道:   “往后私底下不用再唤我太女。你知我小字,叫我衔枝也好,和光也行。与林羞花那等不同,我与你不仅君臣之别。”   裴既明侧眼,若有所思。握着鱼,看着她圆润的脚趾与小腿被长袜裹住,这才收回去,浅尝一口。   “腥。”他皱眉。   楚衔枝穿好了鞋袜,闻言一乐:“喔,没佐料难免如此。吐了吧,重华兄。”   她眯着眼,躺在树底下忽地道:“喂,裴既明。你对我的恨还有几成?”   裴既明仔细剥焦黑鱼皮的手一顿,未想她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脸色沉下来,漠然启唇:   “国仇家恨放不下,也无法用成来计算。”   果然如此。楚衔枝哼笑,转脸睨他,一扬眉尾:“是啊,如果你不恨我了,我倒要瞧不起你了。”   少年倏地抿紧了唇,转脸看她。她却怡然伸个懒腰,起身要走。   他冷了脸,不打算面上走流程送她。楚衔枝身子却一晃,忽然猛地栽倒。   裴既明眸子一缩,急忙伸手接住她。楚衔枝脸色发青,捂着心口咳了几声,突然乏力。   他去摸她脉搏,脸色稍霁:“无事,毒应当被那位道长解了。兴许是余毒未全消,过些天便好了。”   “…那便好。”她过了会才闷闷嗯了一声,自己撑着身子刚坐定,便听念霜惊叫:   “太女这是怎么了?!”叫完转头就要去喊人来。   楚衔枝拧着眉要喝止她,她却已经转头跑了。好在一把玉骨折扇及时拦住她,来人笑一声:   “念霜姑娘,太女无恙,何必惊动军医。”   裴既明楚衔枝双双顺着声音看去,入眼就是位着身秋波蓝长衫的翩翩公子。发用玉带扎在脑后,眉眼带笑。有几分漫不经心,笑意不怎见眼底。却并不显得纨绔。   楚衔枝的目光第一时落到他腰间那块墨玉牌上。墨中带紫,昂贵非常。   这是先帝赐予祁家的东西。   眼前这个男子,就是祁燮。   她微微凝眸,眨眼的功夫就变回那位矜骄的太女,即便不曾着正装干坐在地上也浑身气势天成。周遭的气息顷刻就变了。丹凤眼不怒自威,嗓音微沉:   “祁二公子。”   祁燮的目光今日莫名的灼烫。见这位姿容甚是别致的太女一眼就认出他身份来,掩不住的皇天贵胄,便往后退一步,低头拱手端端正正做了个揖:   “微臣祁燮,拜见太女。殿下千岁无忧。”   楚衔枝起身,回头,见裴既明早回到原位拾起鱼竿。于是淡淡应一声:   “可有要事来报。”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上路回京啦!后宫yyds 第20章 上路   他有所思,这冷静含厉的嗓音同方才听到的出入甚大。   祁燮施施然抬眼,若有似无地朝裴既明瞥去一眼,又收回视线垂下眼皮,放矮了声量:   “天机楼来信。”   楚衔枝双眸一凛,立即朝帐子大步而去,掷地有声:   “随孤来。”   躲在树上捂着嘴不敢吱声的枳迦等他们走远了才爬下来,忙要去给主子换了湿衣裳。不知为何没跟着走的念霜在原地见了,颇好心地上来要帮忙:   “世子,待会有人来送新衣裳,这件旧的换下后交予奴婢扔了吧。”   枳迦瞅眼主子,见他冷淡着脸不做声,不知在想什么,于是上来拦念霜:   “念霜姑娘,我家世子赏景时不爱听人说话,恰巧这天湿热,也用不着新衣裳,省得麻烦。还劳姑娘替我等婉谢太女。”   念霜脸上有丝微妙,看眼那疏离的清瘦背影,心底一落,到底福福身子走了。   待人彻底不见,裴既明绷着指腹点了点灼烫的眉心,忽地嘱咐枳迦道:   “午后我去趟上游,你到时在外侯着。逢人来就说我在散心。”   枳迦一如既往地应声,忽地又睁大眼,猛一下捂住嘴巴:   “不会是…?!”   裴既明反手轻拢海棠入袖的功夫斜他眼。这一眼,真叫个寒凉,吓得枳迦忙摆手:   “奴才什么都不懂!”   大帐里,楚衔枝掀了帘便进去坐在太师椅上。背脊笔挺,一举一动都规矩板正,面上肃然。当真是百姓心中一朝储君最该有的模样。   祁燮不动声色地打量她,摩挲两下手中信笺,却丝毫看不出眼前这位太女与方才那踩水摸鱼玩的姑娘是一个人。   倒是有意思。   楚衔枝将书案上散落的兵书收到一侧,看着祁燮道:   “信在何处。”   祁燮敛下心绪,面不改色地取出信笺双手奉着递上案沿。楚衔枝伸手,两指压住纸面划到胸前拆开一看,脸色顿了下便隐含不悦。   “太傅是说袁隆昌已然埋好了一路陷阱等孤撞?京中面上无异动是好事,然底下这点子暗流汹涌也值得太傅特地动用天机楼?这怕不是太傅的意思,而是父君的。”   祁燮眉头微动,颔首:“太女明察秋毫。确是摄政王授意。”   她了然,悠然给自己倒了杯茶,呷一口浅声:   “先头也是父君差遣太傅,这才请得祁二公子前来吧。若孤猜的不错,祁二公子这趟实则是来盯梢的。如何,可曾探得什么。”话到最末,赫然泛起寒意。楚衔枝已经不悦,正有威慑的意味。   祁燮倏地抬眼,正对上楚衔枝那双威严毕露的丹凤眼。瞬时一顿,倒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回殿下,微臣近日才决定回到故土,朝中事务如何清楚。祁家效忠于皇室之心天地可鉴,虽受摄政王辖制,却也听得陛下之令才敢行事。”   “哦?这么说来,太傅效忠于孤母皇父君,祁大公子两袖清风忠于百姓。祁二公子…忠于谁呢?倒是忘了提醒,入了孤的营地,一心几用可是要踩坑的。”楚衔枝收好信笺,状似漫不经心地敲打他。周遭气息冷着,威压颇盛。   祁燮沉默了一会,忽地浅笑了声,直起身子,不紧不慢弯眸:   “微臣从前游离在外,为的是逃避朝堂。如今回朝前接下的这第一桩差事,却是为了殿下。既以身交了这投名状,那又哪里有别的去处呢?太女殿下继位是板上钉钉的事,谁人不知太女就是皇家的脸面,祁燮又能忠于谁?”   将这一番看似明志实则还在左右逢源的话兜出来,祁燮又低下头。她未曾第一时间发话。只是意味不明地轻轻敲了两下书案。   楚衔枝忽地收回两指,淡淡瞧着这油嘴滑舌的祁二公子,只觉得无聊。   世间人都是这般,不过,也只能这般。   一个暂时和她表了忠心的人,总归能用上一段时日。何况她从来都不担心自己无法继位,只是厌恶那些老东西的烦。   父君早存了心思给她使绊子,要她自己发展心腹与他分庭抗礼,好逐渐缴了摄政王的权利以免未来有人效仿。可做起来谈何容易。   楚家天下无一处不握在他掌心。   父君啊父君,你真是给女儿摆了好大一个摊子。   她胸腔中气血忽而翻涌地厉害。楚衔枝以手支起右脸,“孤知晓了,祁二公子退下吧。”   祁燮微笑,拱手谢过。   出了帐子,不远处的祁小六急急跟上来,拍拍心口:   “公子,你不是不喜那太女么,怎么今日主动去见她了?那太女见你前见你后活似两个人,生地当真雌雄莫辨的美艳,可惜太艳,有些显凶相。”他把嗓音压得更低,睁大眼:“怕是随了摄政王!”   祁燮脚步一顿,忽地反手抽出扇子敲他一下,哼笑:“闭嘴。”   祁小六一愣,祁燮却疾步走回马车上,一路思绪渐远。   从前还在家时常听得父亲言说这位太女,野心勃勃,雄才大略,敏锐机警。才能远超现今女帝 ,颇具乃父摄政王的风范。吹地天上有地下无,他听厌了,并不以为意。   幼时随父入宫贺摄政王三十大寿那年,远远在高台下望过她一眼。只记得是个老远就能感觉到爱拉着脸的小豆丁,一身绛红圆领袍,头发束呈男孩式样,握着笔似是在练字。一旁的摄政王施施然坐着品茗,那浑然天成的霸气才叫人心骇。   祁燮并不喜欢宫中气息,更不喜欢那个小豆丁。以至于他大哥拉着他要拜见太女,被他借口闹肚子硬是躲过了。   没有孩童的天真烂漫,把一个四岁的小丫头压地活似关在深宅大院中多年的老头。   这就是深宫。   他一直以为小太女长大后与幼时的性子怕是无二致。不是么?传闻也是如此形容的。   可今日在河岸悄然瞧见她与那废太子的相处,却一下打破了他的以为。那鲜活生动的模样全不像是记忆里的模糊身影。   本觉得念霜已算是宫里难得“活着”的人,现在看来也未必。   这才勾起他兴趣。虽则面前这个太女换了张脸,叫人根本看不出她居然还有那样一面。   倚在小几上,祁燮喂了鹞子块肉,拨它毛把玩边道:   “你这些日子原来一直与太女待在一块啊。从前救下你时知道你灵性非常,却没想到还能认住这么多人的脸。若是你会说话便好了,倒是仔细与我讲讲这十天里到底发生了个什么。”   鹞子外头看他,大眼闪起光。祁小六见他不发呆了,笑道:“公子,畜生毕竟是畜生,能识人脸就不错了。您还真逗它呢!”   祁燮躺下,忽地抬脚踹他:   “叫你打听那废太子,可打听到了?”   “诶诶,打听到了,只是他去了上游林子里,太监在外头看着,不知在干什么。”   “…哦?”他听罢,蓦地展眉一笑,笑意深幽。   雀鸟叽喳,清风徐来,竹影微动。裴既明沉沉瞧着手上那串碧合珠好半晌不曾动作。   他端详着这串碧合珠,碧色寒玉,颗颗如豌豆大小,足串了九九八十一颗。触上手时心中有种莫名的熟稔。仿佛这玉珠是跟随他许多年的老朋友,某日一不小心丢了,今日方才找回来。   那两位的一番语重心长甚至带了恳求的话依稀还在耳边萦绕。   切莫…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他左思右想,却未曾发现自己到底动了什么心。   楚衔枝么?   她几次三番招惹他,初时惊怒,后来却也发现了,她存的不是那样的心。   他皱眉,一声讥笑。   他没有那样自轻自贱,他不会对一个灭国元凶生了那种心思。他不是没有见过女人。   玉珠磨动,裴既明左思右想,终还是照着他们的意思,将碧合珠戴到了左腕上。   甫一圈住左腕,这几日连续浮躁不安的心霍然就如从前一般重归平静。   止水一般,道心长宁。   刚起身,上头忽传一声愉悦的笑:   “裴世子,初见。听闻你极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可否能帮我点评点评这幅帝女挽枪图?   裴既明拧眉。抬眼,就见竹林上方的大石上站着方才寻找楚衔枝的男子。   他脸色淡漠,“倒是抱歉,我已无心画作。”   祁燮却不依不饶,稳稳落地,展开那张画到他眼皮底下,眸子闪动:   “不妨先看了这幅画再说。”   裴既明无可避免地看了眼,本不在意,看清那执枪戴甲的女子后却一下攥紧双手。   晌午,一息便过。   大军早已整装完毕,翌日一早便出发。   楚衔枝久违地着了正装,换回了往日常穿的长袍。她存着低调行事的心思,圆领袍选了件鸦青的。织着暗纹,光下才能看见花样。   五日急行下来便走了大半路。今日楚衔枝骑了会马才回车,念霜坐在一旁给正看折子的她揉腿,小心念道:   “殿下,你一醒就处理政务,今日休息会吧。再有两日就回京了。你瞧,路上百姓们听说你到了,一个个地都笑着挤着想一睹风采。”   作者有话说:   回宫了回宫了!感谢在2022-05-31 10:15:52~2022-06-01 15:25: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早晚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入宫   “这一路上安静地过分。谁知袁老贼安排的陷阱是不是就在这百姓里头。吩咐下去,抄个偏僻的路走。也不知朝中近来如何。虽拿下了徽地,邺地却必然防范无比,中间还隔着新罗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天机楼早在殿下回营时就传讯去了宫里,您回朝的消息铁上钉钉,林将军又在那镇着,定然是稳妥的。邺地偏远,风沙黄土,物资那般匮乏,咱们也不急一时半刻。”   楚衔枝抚一抚酸胀的眼,随口道:   “大不了灭了新罗再扶持个藩王。横竖那群东西惯爱偷盗骚扰边民,这般无耻下贱的一群杀光反而清净。”   念霜换了把木锤小心敲腿,忽地想起了什么,手上动作都一顿:   “殿下!离你十八好似不到一年了。是不是要选驸马了?”   楚衔枝捏着眉心,闻言一拧眉头:   “…你不说孤倒忘了。那又如何。”   “嗯…也不知两位圣人会选一个什么样的驸马。念霜不知怎地就有些害怕。”   楚衔枝懒洋洋伸腿,瞧着念霜低着头一脸踟蹰,分明就是有心思。忽而露着贝齿,狭促地笑开了:   “怕不是你动了春心?说吧,这几日总见你走神,出宫一趟看上谁了?只要未成家的孤都能做主。定叫你做个一品大夫人。”   念霜脸一红,“殿下这说的什么呀!奴婢哪里动春心了?”   “还狡辩?老实交代,否则孤治你一个欺瞒之罪,叫你回宫同老嬷嬷一起刷恭桶去。”   “殿下怎么这样!”   一阵笑闹,这路上终是解了些闷。   大军到了冀州要歇脚,忽地不知哪里窜出来一群装成百姓的刺客。   长刀舞动,头子叫嚣着:“今日便取了晋太女狗命!以偿我徽国血债!”   楚衔枝车里头听到这一句,登时冷戾了脸,扬声道:“都退后,孤来同他们会一会!”便提枪踹门,飞身进了打斗的一片,持枪一刺再一挑,握紧枪杆大力几下绞枪,直截了当地将那头子的心肠全都搅烂,血肉横飞。端的狠辣迅猛。直叫周围的兵卒都看地热血沸腾:   “太女威武!”   楚衔枝轻松拔了枪,那死不瞑目的头子如面条一般软踏踏地堆成一团。百来个手下吓得两股战战。   她冷笑一声,挥手。底下人便一拥而上杀了个干净。   萧遣烽道:“太女,这徽地刺客便不留活口么?”   楚衔枝擦着枪,不以为意:“芳郎,你还真以为他们是徽地来的?”   萧遣烽一愣,随即了然,讪讪:   “是属下愚钝,那头子一招一式都学徽地的刀法,还算像模像样。属下真信以为然,未想到冀州防范如此之严怎可能让他们混进来。还是太女火眼金睛。这些定是袁老贼借刀杀人来的。”   他一顿,又看向后头的马车。脸色微妙:“徽地世子…”   楚衔枝回头,原是裴既明听到了风声,正坐在马车外静静地看着她。   她默了下,想起这五天没再和他说过话,恐怕要惹了人多心。不过已经到了京城附近,人多眼杂,不好再直接寻他以免落人口实。她挥手遣退萧遣烽,对着裴既明安抚似的一点头,命大军留些人收拾了残局剩下的继续行进。   车马晃荡,在最后的靛蓝马车悄然放下了车帘。   两日过,上京城门大开。   百姓个个雀跃地挤做一大团,整个京城沸反盈天,张灯结彩,所到之处人山人海,欢笑呼喊声几欲可以掀翻半城的屋顶。   他们的马车里却死气沉沉。枳迦抿着嘴偷偷看了眼外头的热闹,没忍住流了泪。对着沉默不语的裴既明道:   “太子…上京好生宽阔,路也大,老百姓个个都比咱们徽地的高。看着也凶…太子,我们以后…是不是真的回不去了。”   质子,俘虏,废太子。这一路上,凡经过百姓群聚的地方无一不是这些话。   他们高举双手,高歌大赞太女威武所向披靡。大肆嘲讽徽太子怯懦,嘲讽徽地无能。   他们无一不高兴。   裴既明喉头来回鼓动,指节用力地泛白,呲一声,玉杯尽碎,染上星点血迹。他若有若无地抚着袖中半枯的海棠枝,压抑着只有他们二人才知的悲凉,良久启唇:   “不会。终有一日,你我都会重归故土。”   枳迦笑笑不做声了。   这一日,是哪一日呢?   红墙黄瓦的宫门巍峨耸立在前,恢宏雄伟。过了宽阔的护城河。马车甫一入宫门便都停住,全都下车步行。   楚衔枝身为太女,本不用。不过到底顾忌后面几个,也下了车。   宫女太监们一个个地搜查过他们身子后才领着他们向前。   檐牙高啄,玉楼金阁。脚下由打磨地平整的青石瓦一块块铺就,晋皇宫之大之气派之辉煌,叫枳迦几次惊讶地张大嘴。   祁燮适时地走过来,好似是打招呼:   “世子小心脚下。这午门青石老旧,滑地紧。”   裴既明淡淡睨他眼,不置可否。步伐依旧。   楚衔枝在前,传话的小太监匆匆忙忙过来耳语了些什么。她当即命念霜先安排裴既明,先去了太晖殿拜见父君母皇。   因着祁燮是外男,便只能暂时止步。   念霜歉疚对他一笑,他摇摇扇子,不做声。她便领着主仆二人去了规定好的和清宫。   这宫室地方偏僻,装潢老旧窗上都掉了漆,虽打扫了却还有股沉郁的霉味。   枳迦抱着唯一的木箱子到地时好半天都不想踏进宫门,鼻子又发酸。裴既明一言不发,却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取了书便坐下看了起来。   宫室晦暗,却丝毫掩不住他浑身的清雅。   做得徽国太子,也做得晋朝阶下囚。   念霜站在门口,看着承了半身天光云影,好似真的神君降世一般的徽世子,心头莫名地触动。   她竟对他生出一股打心底的钦佩和怜惜。   独身一人,背负了九州的嘲笑,背负着子民的痛骂憎恨。咽下所有苦果却还要凭自己强撑着。   征战便是如此吧。好好的仙君被打落进凡尘,再也回不到天上去。   她破天荒地庆幸,庆幸国破的不是晋朝,庆幸太女是大晋的太女。   小国,终究只有为人鱼肉这一条路。   太女说的果然不错。   “世子放心,待会便有人送来东西。这宫殿是暂时住着的,后面兴许要换呢。若有需要的,枳迦公公全与奴婢说就是,千万不要掖着。”念霜福福身子,也算宽慰他们。   本想再留会,可惜手头上有事要做,她有些不舍地告退。   果然走了不久便来了一串提着东西的人,空荡荡的宫殿瞬时就满了起来。   枳迦这才稍稍放下心,等人走了开心道:   “太子,这太女还是有些良心的。不枉你救了她!”   裴既明望一圈被塞满的宫殿,重又低下头,淡道:   “在这晋皇宫里唤我太子叫人听见了,小心你我的人头。”   枳迦一愣,忙拍了两下嘴巴。   一晃便是到了晚上,用过饭,净过身。裴既明批一件长衫点着灯看书。枳迦太累,裴既明从不苛责下人,由他睡到偏殿里去。   看了几页,裴既明却又看不下去。索性开了窗子抬眼望夜空。星点挂在上头,边上一弯勾月。   他慢慢揉揉太阳穴,眨眼的功夫,桌头花瓶里那光秃秃的小枝丫正对着他。裴既明莫名不悦,将花瓶干脆摆到床底下。动作间玉白的颈在月色下泛着玉一样的润色。   偌大一座皇宫的夜晚,竟如此寂寥。与徽王宫相同,却又大大的不相同。   至少那里是他自小生长的家。而这里,是囚笼。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口蜜腹剑的楚衔枝这一路上都未曾和他说过一句话。   现在看来当时的数个诺言当真可笑。偏偏他却信了。   窗子吱呀。他也感觉到疲惫,无数的心事压在身上。真是个神仙也要累。   轻抚了抚腕上碧合珠,裴既明浅纾口气,便过去要放下窗子。   忽地,一只皓白的手啪一下抓住窗檐,细长却有力的五指并齐向上一抬,将窗户开地更大,晚风哗一下涌进来,吹拂地他长发飘动,轻轻低下眼。   月色皎皎,恰有清风一解燥。他眉心拧起来,下一刻却随着手主人没憋住的哼笑声慢慢舒展。   裴既明不曾压住唇角的微扬,有些愠怒,有些无奈地一叹:   “太女。”   手的主人慢慢冒了头,黑压压的发不似白日的笔挺,松散了些。鲜妍的面容猛地就凑了上来,丹凤眼被月光映地清亮,什么阴霾都能被这目光照散。她歪着头,趴在窗上颇有纨绔弟子那味地啧了声:   “都说了你我是朋友。唤我名字。以后私底下我也直呼你大名,重华兄必然首肯,是也?”   他呼吸重了下,有些不自在地不去看她灼灼的眼:   “这不妥。”   她挑眉,直勾勾盯着他。   “……”   裴既明沉默了五个数,在她无法忽视的眼神败下阵来,不知为什么还是依了她:   “衔枝。”   楚衔枝稀奇:“你不唤我和光?也好,那我唤你既明。亲厚,也不过格。如此说来还是我唤萧遣烽亲密些。你可知他小字叫做什么?娇芳儿!哈哈哈哈哈!”   萧遣烽?那正经严肃的少将军…有个这样的小名,倒是颇反差。他不禁回忆了一下,待人脸和这名字对上号了,蓦地浅浅笑了。   她更是仰头笑地欢畅,白牙都反着光。仿佛终于找到了能一起笑话属下小名的同僚。幼稚又坏心眼,好不得意。   裴既明静静地看着她狂笑,等楚衔枝捂着肚子笑完了,才觉得将今天窝的火泄了一半。正了正色:   “明日我母皇父君会召见你。不必担忧,他们轻易不会刁难人。” 第22章 盘问   她脸上那些快活的笑不过一个呼吸就散地一干二净。快地令人反应不过来。   裴既明看在眼中,含笑的眼慢慢淡下去。端回储君架子的楚衔枝,仿佛又变作初见时的模样。令人难生亲近。   楚衔枝拽下腰上锦囊,扬手扔去他手边:   “皇宫夜长,若心有不顺,吃几块果脯润润气吧。”   锦囊有些分量,咚一声砸来。窗子随后便落下,寂寥的夜里只余楚衔枝淡淡的一句:   “早些歇息。”   裴既明手堪堪滞在空中会才拿起锦囊解开。里头果香扑鼻,他垂首一闻便小小怔了下。   初初入鼻一股甜香,是三潭枇杷。而后还有些酸味…长指取一块出来细细一嗅,烛光下能见这制的方正的果脯里还有些小黑籽。   他霍地软了脸色。   原是加了六月瓜。   唯独徽国才有的,一年只长成一个月,过季便原地烂却化作来年养分的六月瓜。   一颗入口,熟悉的酸甜俱全。裴既明束好口子刚要剪灭烛火,枳迦听见了声响揉着眼睛从偏殿里窜出来。扶墙站定后瞧着他一愣,随后笑了:   “太,世子,什么事叫你如此高兴?”   裴既明一愣:“胡说什么。”便轰了人回去。默了会起身,剪烛火时却手一顿,心有异样地一侧首,不远处磨地程亮的铜镜里赫然映着他笑意未散的眉眼。   可唇角又是冷的。   他心跳一停。   烛火摇曳,勾勒着颀长一道人影。只这身影就知此人风采卓越,可却有些孤寂落寞。   守夜的小太监打个哈欠转头,见灯灭了,伸个懒腰同伙伴嘟囔两句:   “这废太子可怜,我们更可怜。好端端地被调到这晦气的冷宫里守夜。今早吩咐一来,他们那些见风使舵的都避着我俩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东宫的黑夜,比较起旁的宫室,也算不上黑夜了。灯火通明。   楚衔枝刚折走去了御书房一趟,仔细挑了些封禁已久的奇闻异志回宫,刚一入门便被书架后一道老鼠似的影子勾去了注意。   这贼老鼠身上还挂两块玉佩,穗子好不得意地晃荡着。   “哼。”她哼笑的功夫,那影子一抖。楚衔枝放了书到案上,放轻步子随手取了把枪就去戳他屁股。   “哎呦!阿姐怎么这样!偷抢了我的果脯不说还戳我屁股!”   活泼的身影捂着屁股跳了出来,气哼哼地指着楚衔枝瘪了嘴。正是极俊秀一个小少年,浑身的华贵。   楚衔枝懒懒扔了枪,瞧着他逗趣地笑笑,不似白日里在宫中那般一举一动都框在礼制下:   “谁叫你存了一堆零嘴,不拿你拿谁的?我去这一趟你长高了不少,如今也能到我心口了。”   楚衔清撑圆了大葡萄眼扑到她身上,拽着她的衣袖不高兴地晃荡:   “阿姐也知道关怀我了?阿姐不在的这几月衔清都要无聊死了。你今日一回宫,哪里都去了,就是不来我宫里看我!怪不得你被父君责骂!”   楚衔枝眉头本来松软了,一听这小子最后那一句,脸就同夏日的天一般顷刻间阴雨密布。她磨磨牙,揪住他右脸:   “你躲在外头偷听呢?”   楚衔清大眼滴溜一转,哼哼着求饶赔笑脸:   “我只听见了几句,阿姐莫揪我脸了,母亲都说我的脸被你揪大了呢。”   “不许贫嘴。你要的梅菜饼怕是都吃厌烦了吧,明日我差宫婢去拿些回来,可不许护食。我在徽地还看见了不少有趣的,这套绢人本准备过两天给你。既然你找来了便自行拿去。下回再偷偷进来,我连你和念霜一切罚。出去,我困了。”   从抽屉里取出一方木盒,楚衔枝塞到楚衔清手上。衔清还想赖着,被楚衔枝用枪指着他屁股赶了出去。   门外念霜抿嘴,低着眼不作声,分明是做贼心虚。   楚衔枝瞪她一眼,吩咐人抬水洗漱。夜早深了。回皇宫的这第一觉,意外地没有不适。反而入眠极快。   翌日一早,太晖殿里官员们个个神情肃穆。楚衔枝站在下头第一位,顶着蟒椅上父君威慑力极强的目光四平八稳地述完路上一切,惹得后头大臣一个接一个地嘶声完毕后,龙椅上雍容的母皇便开始走面子上的过程,极满意地颔首:   “太女此行虽有艰险,收货却颇丰。将那徽地世子带上来吧。”   裴既明主仆二人在太晖殿外等了足一个时辰,周遭宫婢太监一个个都斜眼瞅他们。轮流交换眼神。   枳迦气地小脸涨红,几次要上去理论理论:你们大晋的奴才都如此怠慢无礼?!却叫裴既明一个眼神拦住,悻悻而归。   烈日灼心,枳迦浑身都是汗。终于等来了大太监传召。   裴既明淡淡应声便拔步上前。跨过朱红的半米高门槛,随着太监的唱喏声站到了殿正中央。   他面不改色地睨眼右侧那人。今日的她一身蟒袍,英姿飒爽又不乏华贵。背着手昂头挺胸,直视前方,好似根本不识他。   头顶上两道威严的目光更加厉然,裴既明才漠着脸拱手:   “徽国世子裴既明,拜见陛下,摄政王。”   前方却沉寂许久。是故意磋磨。   高座上的女帝静静地瞧着他,这位素有盛名的废太子在许久未得回应后有条不紊地收回手,直起身子微垂着眼静等二位启唇。   狭长一双凤眼的摄政王接到盛德帝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浅笑一声,笑中含义难明:   “是我大晋礼官怠慢,未曾教世子正确的礼节 ,这才叫世子当众唐突。合当重罚。”   裴既明眸子一簇。这是上来便给下马威。连一点面子都不留。   边上的礼官哗啦啦顺溜跪了一片,慌忙求饶。   …昨日哪里来的礼官。才同裴既明说了父君他们不会轻易刁难,没想一早上就遭他打了脸。   楚衔枝面子上多少有些挂不住。握紧了左腕,抬眼去看她父君正要张口婉转了这事,父君却不着痕迹地刺她眼。楚衔枝微绷了脸,正琢磨如何应付父君的找茬,不妨边上裴既明却不紧不慢地道了句:   “原是如此。昨日太女遣礼官来,微臣却早睡下了。又因连日舟车劳顿,于是睡地十分严实。凭白惹了今日误会。微臣甘愿受罚。”   他自称微臣,虽说态度不卑不亢,话意却是服软。捎带着不忘“夸”了楚衔枝一道。   楚衔枝眼尾一横。万万没想到裴既明这死心眼的居然也会这样识趣地放下身段,甚至兼带她一句。父君今日这突然发难,以她的了解本就是想借机会在众臣面前打压地他颜面尽失,好杀鸡儆猴威慑近日蠢蠢欲动的衮国,顺带做给底下那些心思不正的看。   瞧瞧,徽地那般难渡的地方都能被打下来,尔等又有何能耐继续豢养这异心?   可他十分上道,直接拉上她做筏子,告诉底下人他与太女也算有些交情,又顺溜地把祸美化做误会。好让他们多加猜测,不敢立即就定了风向。虽则两位圣人的旨意最重,可这太女也不是好越过去的。   至于这里头孰轻孰重,之后如何周转,就要自己好好寻思了。   果不其然,摄政王有些兴味,仔细打量起底下青松玉竹一样笔挺的人来。   那目光如刀剑,一寸寸地透过衣衫割在血肉上。枳迦全程低着头,吓得止不住地腿抖,真心奇怪:一样是做皇帝的,孝端陛下怎么瞧着远没有眼前这两位骇人呢?尤其是那摄政王,远远惊鸿一瞥,模模糊糊看得出长得和太女极像,可周身的气势仿佛笼罩了整座大殿,没有一点动静能逃得过他的眼。   惯来爱七嘴八舌的众臣这时候也眼观鼻鼻观心地一个不做声。   楚衔枝是这大殿里头唯一一个敢仰头正脸瞧高座上二位的。适时地向前一步转圜道:   “是儿臣吩咐地马虎,原打算派女官去和清宫,临时处理了些事却忘了。这才闹出玩笑。毕竟裴世子头一次入晋,到底是儿臣思量不周。还请母皇父君担待。”   盛德女帝笑一笑,顺坡下驴:   “既然如此,便罚去一月俸禄。再有冀州刺客一事,遣祁太傅前去彻查。袁阁老恰巧今日告病,既然都无事了,早朝毕,爱卿们退下吧。”   “吾皇万岁万万岁。”百官叩首,执着玉圭一一出了侧门。楚衔枝本想留下,却被摄政王差人强硬送了出去,只好呆在殿外。太晖殿重新关上,朝阳尽掩,这大殿里一下便只剩他们几人。   盛德帝起身,通体的环佩叮当,五爪金龙朝服熠熠生辉。搭着贴身大监的手下了这高高垒起描龙绘凤的朱红长梯,她却先行踱步到一直垂着眸子的裴既明跟前。   枳迦腿抖地更快,裴既明呼吸却还平稳着,并不见慌乱。女帝慢慢移着莲步绕他周身一圈,惹得枳迦快要不能站住时才淡道:   “徽太子自幼便有一个谪仙名号,为人清寒自敛,才学颇盛。如今一见,都不假。可却有些隐瞒。太女虽得朕与摄政王的教导极少行差踏错。可毕竟年轻。与你相比,心眼当真少了些许。”   裴既明手一紧,蓦地心觉不妙。就听摄政王不急不慢接了女帝话,双眼如炬:   “大泽湍急,你明知下有妖兽却不言说。是打定主意自己会无恙?你出城请降前特禁闭于中宫一日一夜,藏好玉玺,送走巫师。给孝端帝施了禁咒稳着他不死…不,说是巫师倒是笼统了。应是,仙人才对?” 第23章 威压   “小小一个徽地,本王瞧不上。奈何我儿要打响一个名号这才由她去。出兵前徽王并非不曾得知消息,你身为太子亦然。   然你自知徽地无力招架我大晋兵马,是以早就做好了准备等着我儿前来,佯要她放过百姓,自愿忍辱上京。   虽明面上叫人唾骂嘲弄,私下却叫这九州之人都暗暗认定我儿残辣不仁,逼得一个素有匪玉之名的少年君子受尽折辱。叫大晋背上一个不知餮足野心勃勃的骂名,顺之惊动了衮地等一干小国,惹他们人人自危,暗生反心。   千里之提,毁于一旦,溃于蚁穴。由细微一点,窥世间一面。谣言如沙砾,有水之处便能飘零。待到这水一夕停淌,无需多日便能堆出连绵山峦…哼。何况民间早有人斥骂我大晋妄想做周天子统御诸侯。如斯的红眼盯着,或想取而代之,或想逐鹿乱世。无数伺机待动,时日一对,便齐齐推波助澜。   你的谋算长远。   徽地虽降,降的是嘴上,却非傲骨。你却几次三番要了我儿承诺,大晋做矛盾,徽地安然立于之后。世人都知它孱弱,借它起兵也好,借它臣服也罢。横竖,徽地无辜。”   摄政王语中渐渐衍出抹盱衡厉色。配着那双犀利的眼,似将人心射个对穿的箭。裴既明一直半垂的睫羽蝶翅般轻抖,随他话音几度屏气,骤然静默之时,忽地缓慢掀起眼皮。正与端坐蟒椅上之人目光相触。   甫一对上,灵台中恍有雷鸣轰震。汹涌雷光迅猛无比劈开脑海。裴既明瞳孔猛缩,刹那间无法克制眼部直直定住了眼,仿佛被无形的铁链捆在高架之上,筋肉僵冷半点不能动弹。   他才要应对的话只是须臾就尽数困死在喉中,如何也不得吐出一个字。   那是怎样骇人的目光?竟隐有一眼定生死之可怖,说是十殿阎罗酆都大帝在世也不为过。   他的心跳刹那如濒临爆裂的鼓面。   正这时,左腕上的碧合珠忽然剧烈收紧,疼痛及时扯回弥散的神智。裴既明猛地闭紧眼,竭力平复脑中翻腾的巨浪。   豌豆大小的玉珠几乎要嵌进他的血肉里,直到他呼吸一缓,珠串这才慢慢松回原样,只余腕上的疼痛提醒着他千万守住本心。   摄政王冷笑一声。低沉的嗓阴幽,似早早阅尽万水千山人间百世,世间万物都了如指掌:   “那林中的几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世子必然清楚罢。我儿武艺超群,自幼得天下名家教导,能越她之人屈指可数。偏那贼人竟有这本事伤她两腿一肩?这般厉害的要事她却随口揭过不肯禀报,更缄封将士侍从之口不许言说,反与你相谈甚欢夜中探视?”   尾音若沉铁,重重砸碎孱弱的薄镜。将一切都撕开。   他甚笃定。此刻不仅是摄政王,更是因爱女受伤生恨的父亲。   大殿中静地只有檀香灰飘入香炉的窸窣。无尽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聚集在他脚下。   女帝早已重回龙椅之上,好整以暇。   枳迦脸色惨白,风雨里的豆芽般摇摇欲坠,抖着唇强撑着不肯两眼一翻倒地。   什么都尽在掌握,什么都门清。   难怪…难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二十年,将当年飘摇的大晋直接扶起!   上来便突然单刀直入,晋太女果真肖似其父。他是存心要杀他们还是敲打他们?   枳迦浑身颤抖,却不敢去看裴既明,只怕提前招了杀身之祸!   摄政王久等不见回声,便两指弯起不轻不重敲一敲扶手上赤金蟒头,浑身的威压,声沉如寒铁:   “世子很是聪明,处处谋算,隐身本事高超。倒不愧对曾经的太子之位。可惜世子现为降臣,便与大晋王公贵爵同一等。君要臣如何,臣便该如何。本王要你答,你且好生答来。”   女帝侧目夫婿一眼,笑一笑,悠然自得地等着看。   裴既明喉间泛腥。   今日这一遭他料过,却来得过快,猝不及防。   是楚衔枝言明的么?   不会。她虽不择手段,却不至如此。   裴既明呼吸微浅。他早该知晓的,摄政王眼线遍布九州。   碧合珠似是感应到什么,突然缠紧他手腕。裴既明默了一息淡然抬眼:   “摄政王已知我裴氏祖上仙缘,裴某无他可言。父王气急攻心,非我能左右。玉玺不在我身,非我能藏匿。   然百姓苦难皆入我眼、耳、心。君为舟,民为水。百姓载我裴氏百余载,我理应为徽国上下筹谋。太女非黄口小儿,又如何不知我所思。林中有诡,亦有奇缘。我二人皆守口如瓶,因不能说。太女与我放下嫌隙为友,不过都不愿天下大乱。   若陛下与摄政王执意,可寻得道高人前来一探。   裴某只应诺,守诺。”   枳迦睁大了眼睛。他快撑不住了。自家太子怎么却还能这样淡然自若?   上座二位听得他潺潺言毕,俱都神色微妙。   裴既明一双绀青的眼莫名泛着星点清冽的幽光。静立其下。   着一身山岚,宠辱不惊。   一如传闻的那般,他是一尊无悲无喜,静听百姓苦难的神像。   身处这般威压下,一个未曾弱冠的少年却竟能沉着至此。盛德女帝过了好半天轻笑了声。在摄政王微暗的目光中赞许道:   “世子心怀家国,甘愿以己身骂名换百姓无忧。处变不惊,担得住。好了,日头太盛。蟠笕——”   “奴才在。”   女帝睥睨座下肩都未动一寸的少年一眼:   “送世子回宫。”   枳迦浑浑噩噩出殿那会,日头正是最毒的时候。   他一身冷汗顷刻间升温,小脸晒地红扑扑地。软耷耷的脚崴了好几下才跟上面不改色的主子,捂着心口,这才陡觉劫后余生。   那位鸦青官服的蟠笕大监揽着拂尘施施然走在前头,顶着一路探究的眼神到了和清宫。枳迦站在门槛外头一愣:这宫室里怎地多了几十担子红木箱?   蟠笕一甩拂尘,拉长尖嗓:   “陛下特命总务司着三十六抬礼赠予世子,贺世子远道而来。请世子往后好生待在晋宫内,不必再思其他。”   他道完,笑一笑拱手。枳迦脸色又好看又难看。却不忘机灵一把急急掏了腰上准备好的印一包银锭捧到蟠笕眼皮底下。   蟠笕长眉一挑,并不要。枳迦笑嘻嘻地说了些吉祥话,将银锭往他手上一塞,蟠笕顿了顿,收进了袖中满意一颔首,枳迦忙一路小跑送他出去。蟠笕倒也肯给脸子,一路上同他说了不少。   和清宫外,竟也有些人气了。守门的两个小太监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枳迦回来的时候脸上都冒了兴奋的红光,木箱抬进宫门,见里头珠光宝气,他笑弯了眼,眼尖拾起一根青玉长萧,惊喜道:“世子,原来今日不是祸事!运气真好呢,恰巧你最善萧了!”   裴既明看了眼那通体青碧篆有云纹的萧,若有所思。枳迦放下萧高兴地掏了点碎银子分去外头。   等到晌午过了,寝殿内枳迦小心翼翼地问了些话。   裴既明瞥眼床脚那根光秃秃的枝丫,抚了抚火辣辣的左腕淡道:   “自然不是祸。若是,你也进不去。只是摄政王之可怕远盛传言。”   “那…太女会不会?”   他沉默了下,笃定:“不会。”   待蟠笕回时,太晖殿里女帝抿一口茶润了润嗓,道:   “二哥以为这世子如何?”   “善心术,善谋略。可惜孤高太过,当不得杀伐果断的皇帝。”摄政王幽幽支首,若有所思。   女帝不置可否,瞥一眼空空的殿后,见竹下人影不见,摇头:   “和光这自小爱偷听的性子可真叫人讨厌。清儿也与她一般,只会学坏。”   摄政王冷笑一声,瞧着女帝板了脸。女帝有所感,笑眯眯地顺他毛,二十年如一日:   “二哥这样看我做什么?横竖二哥当惯了恶人不是么?何况你分明也想考量他。三月后便要公开选驸马,我只这么一个女儿,自然要尽量叫她欢心。再说当太女何等不易?这个虽是质子,不过也是和光第一个主动亲近的男儿。便塞进预选名单里头吧。”   他剐她一眼,伸手夺过九龙杯,叹谓:   “也罢,只要能衬地你白,我黑些也无妨。只是驸马绝不可能是个质子。阿皎,你心里要有数。”   东宫夏夜,楚衔枝站在月池旁听底下虫哈/虫莫乱叫。荷花才露尖尖角,清风裹着水汽袭来,好不舒服。   听完一直等在宫外的林羞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述职,楚衔枝嫌弃地将人赶了出去。理了一下午芝麻破事,终有功夫歇一歇。让念霜回去不许过来,楚衔枝解了扯地发根疼的金冠,卸下一身疲乏静静坐到月池边吹风。   月色甚好,她吹着吹着便小憩了片刻。   等到头一歪突然醒神,她眯着眼,干脆放了只小舟入池。   别枝鹊惊,夜半蝉鸣。   楚衔枝躺在满片荷叶底下望月,揭开飘入胸怀的落叶,便继续品裴既明今日那一句。   “百姓苦难皆入我眼、耳、心。”   她思索着,唇齿间几度徘徊。   眼观诸音声,耳听众妙色。   能观及所观,能听洎所听。   好一个救苦救难观世音。   裴既明。   尔所念,竟唯独百姓么? 第24章 厌恶   是长夜。   繁星作河。大大小小的宫室都熄了灯。   枳迦铺好了床,见主子披一件薄衫在窗前,迟迟未有要歇息的样子,便问道:   “世子,夜深了。再不睡怕是要睡不着了。”   裴既明嗯一声,“你先去休息,不用管我。”   枳迦犹豫了下乖乖去了,裴既明过了会轻轻放了手里的书,墨韵的眼沉默地瞧着微开了一点缝隙的窗子。   晚风不依不饶地挤进来,如昨夜一般。只是那个人却没有同晚风一起再来。   再等,寅时。   他眉头皱起,却终是放下了手中的书,起身剪灭摇曳不定的烛火。   楚衔枝回宫的时候端午早已过了。忙活了三四日,吃了个衔清特地叫御膳房赶制的粽子,便又马不停蹄地接见祁太傅。   袁老贼见风使舵,知她安全归来便开始告病不出。冀州刺客一事她早料到是没有结果的。   商讨完这些琐事,祁太傅抚着美髯沉吟:“微臣以为,袁隆昌反倒不足为惧。他人前跳动惯了,好在是明面上的。不比那些近来暗暗打探的危险。衮国现如今草木皆兵,他举国上下不服大晋久已,这一次徽地被殿下收入囊中定急坏了他们。这唯一的退路也没有了,四面都环绕在我大晋天威之下,便如那笼中雀,逃无可逃。”   楚衔枝两指有一把没一把地摩挲虎头镇纸,听他深沉一通分析,脸上倒不曾有多少波动。目光放远会,她道:   “待有一月各属国王子便要来朝贡,到时那衮世子逃不掉。寻个由头押他等十天半月锉锉反心便是。剩下的等之后再谈,孤倒有一事想要问问太傅。”   祁太傅拱手:“请殿下言明。”   她打量这位老师一眼,漫不经心笑一笑:“太傅二子,近来是要回京入朝了?”   太傅一怔,脸色不好:“太女缘何问起小儿了?此子顽劣,微臣无力管教。殿下出事那几日人虽去了,却是什么忙都不曾帮得上。说来惭愧...”   楚衔枝及时打住了这话,道:   “祁二公子口生莲花,若真入朝为官,且去翰林院领个文职吧。时候不早,想来太傅也乏了。”   祁太傅听得翰林院一词,笑一笑心领神会,谢过楚衔枝,稳步出了偏殿。念霜福一褔身子,关上门道:   “头一回见殿下主动赐官,祁二公子果真很有些才干。”   楚衔枝捏了颗果脯进口,闻言面有狭促,打趣她:   “听你夸了他好几回也是孤头一回见。论家世相貌,他很不错。身为嫡次子,担子又不似长子的重。你若嫁他...是个好选择。”   念霜却没有高兴的样子,反而怔住,吓一跳:   “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奴婢没有那个心思!奴婢自小伺候殿下,奴婢不曾——”   “好了。孤非是要把你卖了。这不是给你寻一个知根知底的好人家么?太傅教导孤十余年,为人孤清楚。祁大虽心思端正清明,却太死板固执。   那几日你日日与祁二在一处,对他十分好感,否则如何能与孤夸赞他良多。虽说萧遣烽此人也好,可你提他远没有提祁二的多。”楚衔枝叹口气,放软语调。念霜揪着手,还想说什么,楚衔枝又道:   “你是孤的亲信,一起长大,情分自然非寻常主仆能比。再有九月孤便要定下驸马,到时你真要跟孤一辈子?母皇身边的韵如姑姑不好?二品诰命,儿女天伦。且还能帮着母皇多加留意百官与民间的动向。   孤不需你做这些便会给你一个好前程。待到驸马人选确立,正好借这机会一同开设女官署。孤会命你任女司。虽说大晋无宦祸,太监却还是要防。便由你先带起一批女官悉心教导。等孤大婚完毕,便是你的婚期。以后你可不用再端茶倒水,快活便是。   往后祁二日日都要进宫,你闲着无事同他说上几句也无甚。若你改了主意不喜欢祁二,便再告诉孤喜欢的,只是要快,孤也不好直接强逼。”   她含笑说完这一番,侧眼笑盈盈地瞧着念霜。丹凤眼里没有人前的不怒自威,溢满了罕见的平和。   天光倾斜在她身上,静谧又旖旎。   念霜瞧着她多年未见的松缓的脸,那满腹的纠结忽而就说不出口,愣愣点了点头。   楚衔枝满意地笑了,昂起头扬唇,又是那骄傲尊贵的皇太女:   “孤这里没有喜欢不喜欢二字,你却是要有的。总不能叫你七老八十了还伺候人,像什么话。等孤即位了啊,定要将这些狗屁旧制都大刀阔斧的改上一改。”   她清越快活的嗓音跳动在这烈日里,撞得满怀欢愉:   “孤的天下必定是个盛世!到时百姓苦难都要化作烟灰散去 ,再不留踪影。”   日头越发毒辣,已近六月底。宫里先前因太女回朝蔓延的热闹早安安静静地消散了。那位质子更是静默地像一道影子。又碍着规矩,质子能走动的地方就那么些大,不少宫人起初还偷摸来瞻仰瞻仰世子风采,却常常见不到人,现下也都不来了。和清宫被忽略个彻底,守门的两个小太监日日垮着脸,要死不活。枳迦高兴没几天就被打回原形,真个苦闷。   太女怎么从来不来看一看世子呢?   宫里开始有了别的热闹。属国要来朝贡,随后太女选驸马在即,全都准备了起来。东宫里日夜有人进出,后花园的花一茬茬地换。满朝文武也躁动不休。   处理了些死囚的功夫林羞花照例来述职,“殿下,秘密搜寻的能人异士属下倒是找到了几个。在路上呢,还有个三四日许就到。属下安排了别院,到时藏在里头。 ”   楚衔枝还算满意,下一刻眉眼又肃杀:“那野林子真没有什么庙宇?”   “当真没有。山底下也根本不见人影,只有座破了百余年的院子,里头几具烂地不成样的白骨外加一个破木偶。大泽也不那么湍急了,属下猜测定是里头的大王八跑了。”   “...嗯。”   “那徽世子..殿下就这样冷着?属下斗胆问一句,您不是对他...有些意思么?”   楚衔枝顿了下,冷冷刺了他一眼,挑眉冷嗤,想到那多日未见的人,不知为何觉得厌烦:   “你们都觉得孤看中了他?”   林羞花一愣,跟着太女快四年,从不见她赞许哪家公子哥。是个严苛己身的储君。这废太子可不是她头一个主动近身的人么?诚然,这废太子确也是个男颜祸水,他要是个娘们他也会喜欢。虽说太女英明神武,可不也是女人么。   何况选驸马的消息如今满城都是,虽他觉得一个质子肯定当不了驸马,可若太女真心喜欢,通房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   林羞花讪讪,还真狗胆包天实话实说了。   楚衔枝听得脸色发阴,“谁同你们这些不长眼的说这就是喜欢?滚出去!”   林羞花哎一声跑了。楚衔枝坐在太师椅上,面色久久不虞。   当真可笑。原来好些人都觉得她对裴既明有意思?   她分明..很是讨厌他。   见到他的第一面,那张明明死到临头却还无风无波的脸就叫她莫名地不悦。人人都说他是仙君下凡般的人物。她惯来不屑。   可她又好像由心地想接近他...甚至编出做好友的谎话。让他真切地转了态度,她得逞了。可他面对母皇父君时的模样,那番话…却叫她莫名地又如初见一样反感他。   当真孤高如此?   那一时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生根,现下想来,应是恶念。   卑劣的恶念。   把他踩在脚下,让他成为人尽皆知的俘虏。这些才让她感到稍微舒适。她喜欢看他被自己捉弄却无法回击的模样。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甚至超过了拿下徽国。   时至今日想起此人,她竟觉得烦闷。   而面首..   母皇只得夫君一个夫婿,从不养面首。超脱不喜这一项,是百官的不许。若她养了,定受到无数弹劾,百姓讥讽。声望大大受损。   世人对女子苛刻,掌权者更被无数人盯着。她若是一来就选几个后宫,必被袁隆昌趁机指着鼻子骂。   一晃傍晚,楚衔枝昏沉沉睡了一觉。   不知为何做了个诡梦。梦里有道青白衣衫的身影,高高坐于高台。她跪在地上,竭力伸着脖子仰望那道身影,可无论如何也瞧不见他的脸。   她被无数双白靴团团围住,她像是那最卑劣丑陋的蛆虫,在地上蠕动。低贱到尘埃里,不住地呢喃,请求。   请求什么?   不知。只知她绝望,凄惶,恐惧。   从未有过的,根本不该属于大晋太女楚衔枝的梦!   “呵——”她喘着粗气从梦中醒来,伸手一摸,竟流了满身的冷汗。   楚衔枝瞪大眼,定住了好一会。忽的伸手拿过小壶仰头便灌。冷茶下肚,那种恐惧才被驱散。   她起身开窗,外头天都这样黑了。   心脏还有些不舒服,太医们一个个说不上来为什么。   外头念霜低低道:“太女,今晚花朝节开始了。全国休憩三日,二殿下抱着磨喝乐等了好久,等您带他出宫玩耍呢。另有...和清宫枳迦求见您,求您下道旨准许世子出去散心。他们闷了近一月,日子似是不太好。”   楚衔枝捂着头想了想。   花朝节啊...是个重要的日子,朝贡的藩王后日就到了,正巧在花朝节里。   百姓们放河灯,赏繁花,猜谜,看把戏......   想到裴既明时,她默了脸。鬼使神差地准许了:   “差禁卫军跟着他们主仆。衔清去宫门口等孤。”   “好嘞阿姐!” 第25章 天灯   朱雀街上接踵摩肩,灯火通明不夜天。   楚衔枝揪着衔清同母皇父君报备过后才动身。出宫的路上却没央住衔清和念霜的撺掇,颇有些不自在地换了身几年未着的半臂坦领。   换好衣裳,念霜为她梳好了发髻。鬓边别两朵鲜嫩的海棠。瞧着水银镜里那殊艳的女子,楚衔枝倒是顿了会。   她已经/□□晋女子十六嫁人 。似她这年纪的许多已有了孩子。   可今日这一身依旧是未婚女子的打扮。她瞧着隐有一种难言的别扭。   念霜笑道:   “奴婢十二岁起就没有见到殿下这模样呢。真好看。”   衔清忙不迭地附和,眼睛瞧地都要瞪出来:   “阿姐好看极了!比母亲还好看!”   她环手,赏他一个白眼:“…若非不想惊动旁人,我可不会陪你这样玩闹。”   “谁叫阿姐今年没陪我过生辰,这回就当补的!求你了!”   楚衔枝将贴过来的人拽到一旁,思来想去拧着脸戴上白纱面巾才去了。   人多眼杂,莫要暴露了不必要的。也得奇怪,男装时倒也不在意。女装却扭捏了。   衔清的贴身奴才檀藿本有些怕,却见太女也来了,看愣了一会,利索放下害怕被陛下摄政王责罚的心,笑眯眯地跟在后头。   待摄政王的私军控鹤卫遍布街头巷角,两对主仆这才从宫门最偏的小门鱼贯而出。   “阿姐!那的摩喝乐我都未曾见过,好生新奇!”雪团一样的小少年期盼这出宫的机会已久。刚一出门便兴奋不矣,四处乱窜。时瞅瞅那摊位上的面人,时摸摸这摊位上的风筝。   朱雀街是这九州最繁华的地方。什么都有,各色异国商贩来往不绝。便是什么好东西都见过的皇子也要看花眼。   衔清绕了一圈,见有卖新花色傩面的,没忍住便买了几个。楚衔枝跟在后头,唇角挂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花朝节啊,有几人不想过呢。   虽时常嫌弃这个同胞弟弟,见他这样高兴,便也由着他。可惜她不是十一二的年纪,再不可能同衔清一般无拘无束。   无拘无束…   楚衔枝心头忽然一跳,唇角的笑意突地凝滞了下。   为何会因为这词心悸?   念霜接过二皇子塞到手里的两张傩面,笑起来,打断楚衔枝那一瞬的困惑:   “还是宫外热闹。殿下,奴婢记得同你偷摸溜出宫门过花朝节的那年,还未玩上几个炮仗呢,控鹤卫的大哥便将我们抓了回去。奴婢挨了几十大板,你也躺在床上半月起不来。哪里似二殿下这般自在快乐。”   楚衔枝也笑了:“自那以后再没有出宫过花朝节了。如此说来也过了五年。”   她扫一圈挂满彩灯的夜市,忽而由心而生一股回味。在衔清的催促中佯装着不乐意戴上笑脸傩。由他拉去了一处放天灯的长摊。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块墨玉玉佩随着动作荡着。祁小六站在祁燮身旁俯视搜寻许久,郑重道:   “公子,这人也忒多了。哪里看得清脸。”   祁燮折扇一抬狠敲他一记:“横竖就是从宫门里出来的,那般难寻?”   祁小六捂头躲着:“真看不见啊,怕不是太女一行未曾出宫?”   “不,她必然出了宫门。”祁燮脸上没了以往常挂着的笑,意外地一本正经:   “老头子说了,以二皇子之顽劣,必会吵闹着出宫玩耍。二皇子又甚是崇敬太女,定然不会放过这机会,自会央求太女陪他。”   “那…那也找不到啊。何况这种日子,太女自然要便装出行的,这隐匿在百姓里更是寻不得了。”   “没用的玩意。算了,将那鹞子牵出来,兴许它识得呢。”   “诶!”   小六回车抱鹞子的功夫,祁燮索性自行漫步在街头。今年的花朝节有些新奇,他一路看下来,竟多了好几个卖徽地特产的摊位。算命的摊也多了好些。正与缩在一角的特产摊子在一块。   这块地方人少,祁燮不紧不慢看了圈。选了个许久未尝的梅菜饼子。漫不经心咬一口,那蹲在地上给人算命的白发道士忽地叫他一声:   “公子,我给你算一卦,你同我买两个烧饼成不成?”   祁燮一顿,看过去,见带着斗笠的道士抬头看他,分明一头白发,脸却年轻鲜嫩地活似十七八的少年郎。   鹤发童颜。   一身破烂,却不叫人觉得是乞丐,半点不厌恶,反有一种特别的仙风道骨。   道士这会正眼馋他手里的梅菜饼,咽了咽口水。   他眸色骤闪。本欲不理会的念头在看清他面容的一瞬顿了下,兴味一挑眉,凑上去:   “不过两个饼子而已,你不予我算命我也一样会给你。”   道士笑眯眯地伸爪挠挠头皮:   “这可不成,世间万物都讲究一个等价交换。我给你算一个小点的命,正巧值两个烧饼。多了不要,少了也不行。我不要你生辰八字,你拿起这签筒摇一摇就是,我只给你解一签。”   祁燮看了他一会,笑了。放下手中梅菜饼,他拾起地上那破烂脏污的签筒上下左右各三下一摇,跳出一支竹签。   借着灯火,签文清晰可见:   【上上签,下下签】   他一顿。这算什么签,连个签语都无,只写凶吉算甚?   道士一把扯过去看了眼,一拍头:   “哦,这个呀。这是个平签。公子近来运势稳定,不过观你面相,今日心焦。是在寻人?”   祁燮微微凝眸,脸上笑意浅淡,悄然打量这道士:“是。”   道士利索把竹签塞回去,一抬手指着右头:   “朱雀街左头茶楼下天灯铺子,戴青花笑脸傩面的那个姑娘就是。好巧不巧,方才也有位公子在我这算了一卦,虽不是寻人,罗盘指向却大差不差。”   他咕哝完,伸出手:“还差一个呢,公子。”   祁燮捏紧扇柄,眯眼,道士却一派淡然。   他忽地笑了声,丢了锭银子,走前道:   “道长尊称?”   道士高兴地捧着银锭,随口答:“老道虚风。”   衔清选了个大天灯,足有两个那么高。他胡乱写了好些心愿便要放,摊主有些为难:   “小公子,这么大的天灯须得至少五人扶着才行。这人多的地方也不能放,得去城外。否则若是惹了火灾可是杀头的罪。”   衔清不想放弃,转头看楚衔枝。   楚衔枝懒洋洋哼他一声,却是纵着他的:“既然来了,那就去城外放了便是。省得白来一趟。我等主仆四个也算够。”   “这可不行啊,姑娘。”摊主却不同意,焦急道:   “我这天灯最最少都要五人才能稳住。缺一个都不行,底下那灯油容易泄出来,到时撒到地上可是要着火的!”   衔清肩膀垮了下来,失落地咕哝:   “我就是想和阿姐放最大的天灯嘛…越大,载的心愿越多,越能叫仙人瞧见…”   楚衔枝一默,正想说以她的臂力其实也不难,忽而身后传来一道清清浅浅的男声:   “既如此,加我一个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6 15:44:49~2022-06-07 23:32: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站什么cp!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惊变   他们齐齐转头望去,来人戴了张红色哭脸傩面,天青的长衫套在身上分外显得修长,一手背在身后,身上什么饰品也无,大街上走的身上总是要挂两样的。这个却异样地素,反倒扎眼。   楚衔枝飞速地打量他一遍,给念霜递了个眼神。   念霜心领神会,上前道:   “公子也想放天灯?可这心愿却不好写到一块吧。不如公子另外拿个小的?”   衔清在傩面底下撅了嘴,手伸到楚衔枝袖边绞起她衣袖来。楚衔枝不动声色地掐住他手面,警告地剐他一眼。雪团子一疼,这才老实了些。   来人却笑一笑,转眼对着楚衔枝道:“姑娘莫怕,我是刚巧路过,听得摊主那一番话才自告奋勇。我只想搭把手,不染指这写好了的念想。”   摊主忙插话:“这公子来得正好!扶住那一面,五人这么绕个圈一抬手,这天灯就稳稳地升上去了!即便掉下来也无妨,那时火星子早挨风吹灭了!姑娘,你要不去城外放了?我这还有客呐!”   檀藿在宫里斥人斥惯了,见摊主这急不可耐赶人走的模样心头不爽,道:   “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好似我们小姐公子是来向你讨灯一样!”   摊主嘴一撇要上来和他掰扯,楚衔枝看眼后头一圈脸上写着不耐烦的行人,漫不经心止了这争端:   “好了,我们自去便是。”   檀藿憋口气,闷闷道声是。念霜捧过天灯,四人朝着城外方向去了。那青衣公子自觉地跟在他们后头。   念霜睨两眼,摸不准殿下这是要做什么。走到人少了许多地城门边上,扯起天灯,那公子又凑了上来抓住一面。   楚衔枝瞧他,他傩面下的脸似是笑了声,缝隙中的眼弯了弯。   她收回眸子,淡声:“多谢公子了。这火已燃,略有微风正是放灯的好时候。”   衔清期待道:“快快抓牢了,我数三个数再放!”   青衣公子忍俊不禁,颔首,修长的指却倏地便松开。油溅了星点出来,衔清连忙放了手,生气道:   “你这什么人!你做什么不说一声就放手!”   这人不紧不慢往后退了两步,不答话。衔清皇子脾气上来了,张口就要檀藿抓住这不知好歹的,楚衔枝捏紧了灯下竹架,眸色一凛寒声:   “后退!”   话音刚落,那青衣人手中骤显一把长剑,扬手便朝楚衔枝砍来。剑影缭乱,破风而来!楚衔枝脚下步伐敏捷,躲他几次便凝眸,抬手下挥,下一刻百根箭雨便朝男子簌簌而去。   叮叮几声脆响,箭矢在近身时却豁然断裂。原是他长剑一横,极快就破开这箭雨。   余下三人早早退到了城门里,楚衔枝在前头盯着,周围隐匿的玄衣控鹤卫长钩一甩,衣诀鼓动间从天而降似的,迅猛将男子包围起来。   楚衔枝随手拔出身边控鹤卫腰间的长刀,刀尖银光簇闪,细长的刀身,却隐有见血封喉的气势。   刀尖唰一声挥起落到他鼻尖十寸,她压着音一字一句,威压暗涌:   “来者何人。”   话音刚落,控鹤卫气沉丹田齐齐一喝,若一道有力厚实的声墙:“报上名来!”   念霜护紧了衔清,衔清惊吓过后拍拍胸膛,浑身绷着捏着拳头,反而异样镇静,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游刃有余的男人看。   这重重叠叠的包围之下,他肩膀一耸,忽地就摇摇头放了剑,“摄政王手下精兵果真名不虚传。莫说控鹤,囚龙怕是也使得。”   男子缓缓揭下面具,月色之下,那张脸修眉俊目,俊美清贵。只是,有些眼熟。   楚衔枝眸子一缩。念霜捂住嘴:这张脸…与裴世子六分相似?!   他轻轻叹一声:“我是诸位都以为早夭的徽国第六子,裴衍修。”   楚衔枝眉头猛地皱起。   裴衍修竟没有死?她先前查阅徽国玉碟,上头早记载他年幼便因病夭折。王室中人也个个咬定。   此人是哪里来的?真假还不可知。   自称裴衍修的人却早有准备似的,自袖中取出一只磨成水滴形制的玉坠,对着楚衔枝端端正正一颔首:   “太女无需多虑,我幼时体弱多病,母妃不得盛宠,后族亲获罪,更惹父王不喜。母妃担忧家族覆灭,以后我难以自处,便干脆送我假死出宫当个寻常人。我生长于道观,与世隔绝。近来下山采办才知徽地名存实亡,前头五个哥哥俱灭。只剩一个七弟…   他是我兄弟七人中最聪慧的一个,我虽淡出王室,身上却依旧留着裴家血脉。来这一趟不为别的,只盼以我身换回七弟。徽国无我无妨,无他却不行。   他,是天生的明君。”   楚衔枝静静地看着他,眯眼。手中长刀未挪。   裴衍修浅笑,竟真有股修道之人的清气。将手中玉坠挂到刀剑之上,他后退一步,扔远了剑。轻叹:   “虽知此言荒唐,裴衍修却还盼太女成全。”   她微昂下巴,目光聚到那颗小拇指大的玉坠上,正飞速思索此人,联系前后发生的一切,忽地城里头却一下子炸开了天。   街上百姓尖叫着奔逃,个个挤在城门口争先恐后地要出去。控鹤卫忙护一圈衔清,逮住一人便问:“发生何事,如此慌张!”   逃命的大娘也顾不得头上的金钗抖没了,叫道:“护城河发大水了!那水海浪一样高啊!前头那天灯铺子也炸了,一水一火,这不叫人怕吗!我这簇新的衣裳才上身几个时辰便湿透了!好不晦气!”   楚衔枝倏地放下刀,将那玉坠子收在袖中扬声:“押他进宫司之后再议!鹤一,带人送二皇子等回宫。余下的去城内搜查!”   “是!”百人瞬间便轻功一点消失不见。楚衔枝脚下使力,一过城门去到朱雀街便发现满地的水流横行,先前那天灯铺子旁的几处房都着着火。   上好的日子却竟生如此事端。楚衔枝敏锐地感觉到今天这一来一去必定是有人从中作梗。见无多少人伤亡,守城将士一一疏散着人群,城中商贩也跑了大半。她沉下脸一把扔了傩面便朝护城河去。被调来的魏昀症正巧往这走,见她后一愣才拱手张口要拜,被她挥手一拒。不许声张。   刚到河外百米远绣鞋便透湿,时不时要掉跟。楚衔枝忍着不适,欲要在往前一段路看个究竟,看看到底是什么能叫护城河倒灌皇城,便听后头一声急呼:   “那姑娘你莫去啊!河里有异!”   楚衔枝一顿,直觉这声音很耳熟。像是…徽国那叫做枳迦的小太监?回首,满城彩灯下便见当头的男子。   她敛眸,果然是裴既明。   近一月不见,他还是那模样。   披一片清风在身,墨发如缎。芝兰玉树,眸若寒潭。霞姿月韵一个少年郎君。清雅地叫天上银月都黯然失色。   那人本是冷然一张脸,似不过随口叫仆人提醒路人罢了。可待那坦领长裙的姑娘转身的一刹那,墨蕴了的一双眼竟毫无预兆地滞住。   裴既明薄唇微启一点缝隙,呼吸恰似夏日骤歇的暴雨,脑中雷声轰鸣。   她梳着随处可见的闺中姑娘的发髻,簪两朵海棠。略浮薄粉,抹了唇脂,描了眉。这打扮在今日的朱雀街上只算寻常。   可彩灯之下惊鸿一瞥却好像画中的神仙妃子。   不知哪里来一只皓白的手敲打他心扉,一声又一声,长叩不息。   枳迦差点没捧住手里仔细包裹的玉萧,结结巴巴好半天:   “太,太太太太…女?!!”   楚衔枝丹凤眼一挑,冷冷看他眼。枳迦连忙捂住嘴要拉世子的衣袖,示意两人快走。没想却一动不动。   他探头,裴既明直直盯着前方,好似入了神。   枳迦急了,这可怎么办是好?不妨楚衔枝却忽然向他们走过来,顶着满身华光,她微点的绛唇一张一合:   “随我来。”   枳迦如蒙大赫地点头,又一扯主子衣袖,扯了几下还是纹丝不动。豁出去要喊的功夫,裴既明却忽然回了神,一言不发地转头随着楚衔枝入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幽暗窄巷。   这巷子里只有他们急促的脚步声。枳迦一边疾走,没忍住问:   “太女,今日这是怎么了?奴才正陪世子放天灯呢,忽然那护城河一下子大水滔天,随后天灯铺子也炸了!差点伤了我家世子!”   楚衔枝握紧了百辟,冷声:“闭嘴,随孤入了宫再说。”   裴既明默然瞧着面前姑娘的背影。修长的脖颈挺直,明明是夜里却依旧泛着白。   枳迦缩缩脖子老实了,四周骚乱好似也平静下来的时候。楚衔枝却越发心焦。   她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心焦非突然,而是连续不断。时有时无,积攒下来好像就等今日爆发。   她脚步越发地快,胸腔中血气开始翻涌。刚出巷子,楚衔枝步伐骤然一顿。   枳迦堪堪挺住脚不知怎么了,就见那沉着的太女顿了三个呼吸的时间,忽地仰头吐一口血,喷地天女散花。   他眼瞪地似铜铃那么大,还没反应过来,那太女一下就转身,直直扑倒了自家世子在墙,一双手在睁大眼的世子身上到处胡摸!眼见着,就,就伸到衣襟里头了!   大晋这么热,他们世子只穿了两件啊!   枳迦雷劈了似的杵着干看,抖着嘴颤颤巍巍:   “这可如何是好……”   楚衔枝却又吐一口血,直吐进裴既明衣襟里头。手却不乱摸了,只是倔强地抓住他的左腕。   裴既明浑身僵直,薄唇莫名染上鲜艳的红,浑身的血刹那间烧做一团。他睫羽扑动,缓缓垂眼。   身上的姑娘脸色苍白。还有些泛青,这症状极像当时被夜叉鬼所伤后的…   他斥了声枳迦:“闭上眼!”忍着耳后火辣抓住楚衔枝伸到腹部的右手,她手碰过的肌肤一片滚烫。他动作小心翼翼,于是便也缓慢。   这姿势却很诡异,从侧面看叫人都以为是他抓着楚衔枝的右手往衣领里塞。衣袍遮蔽下,又显得楚衔枝的左手主动在勾他腰封。偏她手攥的死紧,难以挣脱。   这等不知恬耻的模样,好在周围无人。   裴既明心内诡异一叹,刚庆幸,说曹操曹操却到。   祁燮隐含震怒的嗓音霍然响彻在巷口:   “世子这是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猜一猜裴衍修是真是假>3< 第27章 争吵   枳迦一见气势汹汹的来人, 差点掰断手里玉箫,脑筋一抽忽而就冲到前头去张开臂膀,欲盖弥彰:   “祁二公子莫要胡嚷!我家世子与太女什么也没有做!”   偏他个头矮, 压根挡不住后头风景。楚衔枝整张脸埋在裴既明衣襟里一动不动, 整个身子的重量全交由了他。   裴既明只得环住她以防摔下去, 这么副难堪的景, 哪里是什么都没有的模样?   枳迦这掩饰在外人看来不过掩耳盗铃。   祁燮捞了捞湿了半身的衣裳大步过去,脸上再没以往的浅笑,冷肃非常:   “世子身份不便,还请徽世子放下太女,交由我等送回宫中。”   他着重咬了咬徽一字, 是提醒。   裴既明拥着没了知觉的楚衔枝,来不及与祁燮冷眼相对,只去摸她脉搏,心头一沉——脉象无异。   平稳,有力, 康健。   那八成还是余毒未清。   以楚衔枝的性子,极大概率让军医太医都诊治过。她故意冷着他近一月不见, 却竟然还是没有彻底拔除鬼毒。   他不禁蹙眉:当时那个道长, 那根红绳到底有用否?   祁燮见他不理, 甚至自顾自地去摸太女的手, 当下生怒。祁小六不在, 他便干脆冷嗤一声自己上手,揪住枳迦衣领便将他狠狠往边上一甩。   太女不仅是大晋的太女,更是全大晋上下的脸面!一个他国质子竟如此肆意妄为, 死抓着太女不放是什么事?亏得他先前还夸赞此人颇有城府, 进退有度极会审时度势!   “我当时与世子瞧那帝女挽枪图, 本存着指点世子一条路的念头。谁料世子却不知好歹。太女绝艳,人尽皆知。世子心潮起伏不足为奇。然也得分得清形式。质子怎敢妄想攀附做我大晋储君之夫?   若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太女声望大减,世子当真以为还能过这般平和的日子?”   他那双桃花眼抑满了火气,今日这话是半点也不客气。裴既明呼吸一顿,便是菩萨一样的好脾气都要恼怒。他无风无波的眼淡漠望过去,对面人冷笑。枳迦倒在地上听得气愤填膺,祁燮又伸手,一字一重:   “今日之事我权当未曾瞧见,劳烦世子松了太女。”   虽说请,却不是请。   裴既明瞥眼祁燮伸出来的手,忽地微笑:   “我将来如何兴许还未成定数。祁二公子不必早早下了定论。只是非我抓着太女不放,而是太女不肯放我。”   枳迦被这笑吓了一跳。   世子何时也学会阴阳怪气了?   裴既明抬起被袖子笼罩的左手,修长不乏宽大,骨节分明的腕上赫然圈着楚衔枝葱白的指,竟然抓地死死的,那手腕通红。   祁燮一愣,不敢相信。瞧着气定神闲的裴既明,他却不悦极了:   “即便如此也不合礼数。太女终究是女子,这般拉扯如何像话。我自去禀明——”   “唔!”祁燮话音未坠,一直把脸埋在裴既明胸膛里的楚衔枝却忽然哼一声打断他。   三人的目光齐齐朝她转过去,祁燮往前踏一步厉声:   “太女可还好?”   楚衔枝顿了会,恍若未闻。在他们都警醒小心的目光中忽地一抬脸,唇角未干的血渍还扎眼地挂着。   祁燮眸子一缩:“太女受伤了?”,立即便去审视裴既明。枳迦忙道:   “不是我家世子伤的!太女领我们走的好好的突然就喷了血,那黑墙上还有血点呢!”   楚衔枝依旧没理他们。自顾自地哼了声。这下三人都怔住:这是?   等她头一点一点地彻底立起,露出裴既明的衣襟,祁燮这才看清,那浅淡的衣衫上泅了几片血迹。先前被太女遮住才未曾瞧见。   裴既明来不及拢衣裳便盯着楚衔枝,那白皙的胸膛明晃晃地露在月色下反一片白玉一样的光。上头还有些血点,白玉染血,本是清雅又艳丽的。可看在祁燮眼里头却怎么都不得劲。鼻腔中纾声气,他轻声:   “太女为何人所伤?”   楚衔枝这才听见声音似的,垂着的头抬了起来。三人这才瞧见她眼睛原来是闭着的。   裴既明皱眉,这样子却好似梦游,正想在摸她脉搏一探,楚衔枝毫无预兆霍地睁开双眼。   他那担忧稍歇,欲要开口,却突觉不对。   楚衔枝虽然睁开了眼,眼里却不是他熟悉的模样。一张脸半点表情也无,冷寂地骇人。   那丹凤眼里更是冰寒刺骨,瞧他仿若瞧一只蝼蚁般无情。   祁燮与她不甚熟悉,每日早朝倒是见,只可惜他在最后,她在最前。他这官职不能逾越。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裴既明喉头发紧,蓦地抿唇:“…衔枝?”   这是他第二次唤衔枝。   祁燮听地两眉倒竖:竟如此猖狂大胆?!居然知乎太女名讳!   他这一晚,心里头翻江倒海。万万没想到这徽世子与太女关系居然这般亲密。   当时在大泽边,太女一举一动虽跳脱,却也算不上败坏名声。更不见徽世子有什么出格举动。   他们之间到底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祁燮是个阅历多彩的。这什么小姐爱上穷书生,公主爱上敌国质子的话本便没少听过。只是却如何都想不到那个传言少年老成的太女竟然也是这话本子里的一员。   听旁人的得趣,可到了自家身上这真是…不得劲!   楚衔枝不知何时松开了抓裴既明的手,捂了捂脑袋。她倏地仰头倒了下去。   月上中梢,晚风穿过这小巷时只听得两声急呼:   “衔枝?!”   “太女!”   满室华光。初阳袅袅越过窗子钻进来。一夜功夫,东宫忽而就禁闭了大门。   都说太女巡视护城河归来后怒急攻心,彻夜未眠。加之前段时间操劳太多,得好好休息个五六日缓缓精气神。   摄政王大马金刀坐在昏迷不醒的楚衔枝榻边,对着女帝重重一叹气。大殿沉闷非常。   念霜立在一旁不敢出一点声响。终是等到摄政王发怒,摔了这日的第七个杯子:   “便没有一点法子?要你们这等庸医何用!”   院判只敢跪着求饶,却死活说不出该如何。   女帝斥他下去,倾身抚着女儿苍白的脸,一默:   “实在不行便再去找些民间医师来吧?兴许那徽世子说的是真,毕竟他祖上是有仙缘的。接见使臣的日期已推后半月,叫他们先在驿站里好好待着。”   摄政王沉吟:“我已用祁家二郎做筏子张贴告示寻找术士。这医师又需换一个名头。”   念霜在后,听在耳朵里耷着眼。   三日来,暴怒,悲痛,沉默。帝后二位又走了一遍。   幸得人活着,叫他们稍稍冷静。   裴既明在那一晚便被带去问话。涉及楚衔枝生死,他站在大殿里良久,终还是将那日言明。   摄政王冷冷看了他许久,大袖一挥便下旨去找那老道。那裴衍修也来不及处理,还关着呢。只有祁燮,则叫他称病对外说躺在家里,实际却押他在和清宫旁的宫殿,派密卫看管。   念霜远远看着楚衔枝那模样,揪着手却无能为力。想到三日前太女才笑着要给她找个好人家,给她官职,决心要改革旧制。却一夜间成了这个样子。心头哀戚,连日强憋着痛哭的念头。   又是许久过去,强行喂她些精心熬制的汤水,女帝放了勺子,脸色又晦暗起来。   金乌回天,日落了。   马上就要第四日。   这死气沉沉的时候,忽而外头传来控鹤卫的欣喜一报,打破一室寒冰:   “禀圣人,有道士揭榜!属下已秘密带他入宫!”   念霜眼睛一亮。   帝后几乎同一时起身,顾不上病急乱投医了,他们对视一眼:   “带去太晖殿!”   到了殿口,摄政王忽地沉声:   “过半个时辰取碧梗粥喂与太女。她自小馋,受不得饿。”   念霜忙应了,欣喜地绕着楚衔枝的床榻跑了几圈,抹了泪:   “太女有救了!”   床上楚衔枝的眼依旧闭着,不知周围如何的惊天动地。   念霜掐着时辰,到时候了便去了后头小厨房。室内彻底没了生息,静地可怕。正这时,榻上昏迷不醒的楚衔枝却慢慢睁了眼。   依旧是那双华贵的丹凤眼,只是…眼底却冷冽含讥。   和清宫近日被层层叠叠地围着。密不透风,宫门外的控鹤卫默地好像一尊尊石像。如同自来便矗立在此处,任风吹雨打也从不懈。   好在宫内不曾铁桶一样又围一层,算是留了最后的体面。枳迦进不去内殿,被一群密卫押在外头。每日的吃喝拉撒都由专人送入送出。   裴既明刚出了澡盆拾起汗巾子,窗子一动。   他抬眼望了望窗子,天色虽暗,却还不是还不是送饭的时候。   …许是风吹的。   俊颜依旧漠着,裴既明继续擦身上水珠,后殿窗子却又一动。   他拧眉,静静地望眼重归平静的窗子。披件长衫放轻步子行了几步。   忽而窗子重重一扑,从外头飞进来一个只着亵衣披头散发的姑娘。   裴既明脚步一顿,那姑娘扶着墙根站起来,脸都无需抬。他窒了一瞬,骤缩黑瞳:   “衔枝?”   楚衔枝堪堪站定,闻言抚了抚脑袋。掀开眼皮瞧过去,对面一个衣裳都不穿的浪荡子。   可血液却叫嚣着让她来到此处。她眯眼,嗓音阴幽:   “你是谁?”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 第28章 男宠   “你怎么了?”他心一沉, 话音带急。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居然醒了,还不知怎地绕过了控鹤卫爬进他宫室。裴既明先是愣怔,看清人无恙后是惊喜庆幸。   连自己这模样都来不及整理, 再也不纠结于亲口唤出衔枝二字的忸怩, 他第一时想去问她安好, 却没料楚衔枝竟然失忆。   楚衔枝听他这话, 散漫地来回藐他一会,忽然老成地背手在身后,脸上的鄙弃明晃晃,还有些倨傲:   “谁教你这勾人的本事?袁老贼?哼。孤才十四,他倒是急得很。你怎么进的和清宫?这可是孤的秘密居所, 你偷的钥匙?”   若是着一身蟒袍,这副模样倒是真威严。可楚衔枝一头发糊在身上,脚底板踱步间隐约黢黑,纯白的贴身亵衣半点气派都无。实在是…不伦不类。   裴既明满腔踌躇被她这中气十足的一来,顷刻凝作一团乱麻。这和清宫是她喜欢的地方?少年心口有股说不上来的奇妙。下一秒却又沉下来。   袁老贼…   她竟以为自己十四岁, 还把他当成臣子送上的男宠。   是毒造成的?   他抿唇,迅速拢好外衫。两人都是一层, 一个只着亵衣, 一个只着外衫。面面相觑, 突然好一会沉默。   楚衔枝久等他不回, 有些不耐, 琢磨着念霜去哪了,一想正值盛夏,她怕是去给她磨冰雪酿去了, 于是忍住。又瞥两眼和清宫, 眉头一皱:   “孤的秘密居所何时塞了这么多东西?说!”   裴既明眸子莫名微妙。楚衔枝这横着眼傲慢蛮不讲理的模样…和当时在深山里竟有七分重合。   原来这个才是真的她。   从前只觉得她有千百张面孔, 惯会挑选时机换脸。分不清真假。   他那时很是反感。他知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有目的。虽然后来自己还是屈居她的伎俩之下,那些厌恶真切地淡去了不少,却依旧有着疙瘩。   现下他明了。   这幅骄横倨傲讨人厌的模样就是楚衔枝的本性。所谓的礼贤下士才是彻彻底底的装模作样。   这么一看,和前些日子时常在他宫外撒泼的二皇子…果真一母同胞。   他眉尾浅挑,心情真个有些妙不可言。   大殿里没了光,天上抹了碳。裴既明静静看着架子颇大的楚衔枝一会,忽地转脚去点灯。烛光方摆。楚衔枝彻底失了耐心,脸色很是坏:   “孤问你话,你竟敢不答?”   裴既明转头瞧她眼,见她脸拉地老长,心头一荡。他冷下脸启唇:   “我非男宠。是太女让我住的和清宫。”   楚衔枝定定地睨他,突然厉声:“撒谎!孤可没有见过你。你当然不是男宠,孤还没宠你呢!”   “…”裴既明沉默。楚衔枝哼一声,正想说什么,蓦地卡了壳。   她要干什么来着?   裴既明看着她脸一揪,十分苦恼的模样。下一刻,那姑娘毫无预兆地吐口血直直朝他扑了过来。   他瞪大眼。她不知怎么扑人的,力气极大。一阵眩晕噗通一下直把他撞回浴桶,水花四溅。他堪堪抓住浴桶边缘稳住,便觉脖子一痛。   裴既明胸膛起伏,难以置信地低头去看。   楚衔枝浑然不知事。半阖着眼,红唇紧紧贴在他锁骨上方五寸,咬开了他的皮肉舔舐着他的鲜血。   舌尖在伤口处来回滑动,轻微的痛和偾胀的热。   她紧紧地攀附着他,双臂抱紧他身体,喉间哼唧,拼了命地拱他的脖颈。不知餮足地想吸吮更多。湿透的亵衣紧贴身体,他如坐针毡,却将她的背腰看得清清楚楚。   极漂亮的弧度。   她还在使劲拱他。   裴既明呼吸越发重,神智都不甚明朗。他身体发烫,在这炎热的夏季里几乎要烧起来。他不知所措,在她再次大力咬他脖颈时双手一颤,赴死一般将她牢牢扣在胸膛中。   隔着两层衣衫肌肤相触。昏黄的烛光摇曳,裴既明瞳孔里映满她湿哒哒的眉眼,他听着她时而急促时而平稳的呼吸。像只小兽。   他紧紧盯着楚衔枝,脐下突然开始灼痛。两缕发旖旎地贴在俊美的脸上,他们的呼吸甚至都逐渐交融,合拍地快要分不出谁是谁的。   墨眸淌动起晦暗迷茫的光。清明的灵台被名为楚衔枝的浊气不断侵入,裴既明忽地痛苦地仰头轻喘一声。水珠顺着他的脖颈滚下,幽幽落在楚衔枝黑压压的睫羽上悬着。脑中的弦在断裂的边缘。那个谪仙一样的徽太子失了稳重,卸了仙气。   此时此刻,他真正的是一个招架不住动了情的凡人。左手腕隐约发痛,裴既明忽地一愣。   碧合珠圈紧了他。微痛将他的神智往回来,可他却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去触碰楚衔枝的身体,仿佛他们之间连着一道锁链。   心若春草,躁动不休。   前头窗子突然咚咚三声:   “世子,饭来了。”   窗子便被打开,递进一只三层雕花饭盒。   裴既明啪一下将楚衔枝拥住,好在是屏风后,只开窗子瞧不见里头。他沙哑的嗓沉沉:   “放着吧。”   动作带起水声。外头的小婢女听得脸一红:   “是,还请世子用完饭后唤奴婢一声。”   里头的人却未曾回她。   她咬唇,有些失落地走了。拿起另一只饭盒向不远的疏桐宫走去。   祁二公子接了饭盒,笑着同她道谢。小婢女这才觉得高兴点。挨他套了些话守在宫外等他们用完餐。   祁燮看着盒子里那普普通通的菜没了胃口,随口问她:“小丫头,那世子今日吃的是什么菜色?”   她连忙道:“回公子,世子用的是慢炖牦牛肉,干炒苋菜,炙羊肉,清炖母鸡汤。果子是荔枝,并一碗冰雪酿。”   这不答倒好,一答,祁燮登时头顶冒火。   “给他牦牛,却只给我吃这黑猪肉?还有那蔬果,千金一颗的荔枝竟也是他独有的?”   非祁燮计较,说来裴既明只是个质子,哪里能用得上这般贵重的菜品。只那牦牛肉和荔枝便要一掷千金,又是夏季,运输时每日都要堆满厚厚一层冰,快马加鞭。人力物力精力时间,全都是钱。便是一品大官也难在盛夏吃上一口。   可那质子却轻飘飘地齐全了两样?哪里像话!   小婢女被他黑脸吓得一激灵:“公子,世子的菜色是念霜姑娘特地吩咐下来的,每日都不同。非御膳房统一制作。”   祁燮眉头一挑:“念霜吩咐的?”   小婢女忙不迭点头,兴许是怕他做什么,福了福溜去了外头。祁燮啪一下砸了筷子,脸色难看。   好,更好了。质子吃珍馐,他却只配吃大锅饭。   若是陛下摄政王吩咐厚待也罢,可竟是念霜特地提点的。这些东西可不是一个婢女能擅自调动的。   …只能是太女的意思。   可太女现下昏迷不醒。那只能是之前就是这个规制。   他长纾一口气。静静坐在窗前,右手慢慢攥紧。越发觉得事态不对。   祁燮凝眸。   爹他…知道这事么?   东宫里又乱了。念霜归来,见太女人没了当即吓得砸了手上粥碗,翻遍了整个宫殿也没找到人。   待到二位圣人带着道士悄然前来,念霜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哭地眼肿。   女帝差点没站住,还亏摄政王扶着才没倒下。招来控鹤卫,竟也无一人发觉太女失踪。   摄政王捏碎了几个砚台,道士坐在地上缩着头不说话。只掐着指头算。   楚衔枝这会是不知道外面乱成什么样。婢女送完饭盒后她恰巧也吸够了血,终于觉得涌动的气息稳定下来,脑子也不怎么疼了。于是从早冷了的水里站起来,理直气壮地对着那俊颜泛红的男宠道:   “伺候孤洗脚。”   裴既明脸色一僵,就见她坐在浴桶上,长腿伸到他眼前。两只还有些泥灰的脚抬起来。大咧咧地半点羞耻也无。   喉头上下涌动,裴既明好歹曾是正经太子,怎可能舍了脸面去给一个女人洗脚,即便是女娲娘娘来了都不行。   他平复着躁动的呼吸,别过头冷脸。   这是不从了。   楚衔枝登时不爽,屁股往前一挪,直接踢他胸膛。   “嗯!”裴既明沉哼一声便倒在桶壁上。抬眼,楚衔枝唇角扯出一个得意的弧度:   “你是来伺候孤的,装什么良家。若惹了孤不高兴,杀你全家的头!”   他全家除了他,不正被她杀光了么。裴既明彻底冷下脸,哗啦啦起身不想理会她。   楚衔枝一愣,似是没料到这男宠胆子这样大,真个眯眼,杀心渐起。却见裴既明又折回来,手上拿了一块干净的巾子挂在桶上,顿了下,随后蹲下身抓过她的两只脚轻轻放进水里。慢慢地搓揉,那脚不肖一刻便再度白净。他擦干净水,又提来一双崭新的便鞋,捏着赤足往里套。   楚衔枝环着手。初时还满意他乖顺,后头却不自在了。   那手指几乎摸遍了她的双足,指缝都没略过。   这,这未免也太细致了。念霜也不会这样一寸肌肤都不放过!   …不愧是袁老贼精心挑选来勾引她的男宠。 第29章 病好   被他摸过的肌肤微烫。楚衔枝板着脸唰一下缩回腿。   裴既明两手悬在空中, 见她这般,一言不发起身去拿食盒。   汝窑青瓷盘一个个摆到桌上,楚衔枝两指揪一揪湿哒哒的亵衣, 鼻尖嗡动。   “太女未曾用饭吧。”   裴既明直觉背后两道眼神刺着。下意识抚了抚颈肩的伤口, 血已经干涸。他转身, 眸色深晦。   楚衔枝一派自然地坐过去拿起了筷子, 一瞧那菜色,登时瞪他:   “一个男宠竟也吃得荔枝?这时节阖宫里不过三框果子,你这里却有一盘?”   “…是宫中分菜,我并不知其中门道。”他有些无奈地语塞。却没有托出自己的身份,由她误会。   “哼, 剥好肉放着。”楚衔枝肚中空空,也不去想为何这个男宠的待遇如此之好了,拿起银筷挺直腰板用起餐。让裴既明坐在一旁干看,毫不觉地不对。   这还是裴既明第一次与楚衔枝同桌,他不动声色地留意。她用餐很是讲究。不发一点声音, 碗稳稳拖在左手心,离桌面不多不少十寸距。放筷也是并齐。   楚衔枝用完饭的时候, 手边盘子里摆了一圈莹白圆润的果肉。清香扑鼻。   她侧目, 那男宠正慢斯条理地用帕子擦手。手不错, 又大又好看, 在青蓝的帕子上衬地更白。   她有些满意这男宠的识趣, 思及平常赏念霜和小太监的举措,眼珠转转,捻了颗果子抛玉珠似的掂了掂, 对他道:   “张嘴接着, 孤赏你一颗。”说罢手就抬了起来。   白嫩水润的荔枝肉团在她两指间, 一时间倒也真分不出是手白还是果肉白。   裴既明的目光从那指尖挪到她脸上,听罢一顿,以为她是要捻果子放过来。却没想她是想逗狗。   这般将人的脸面踩在脚下的举措可谓一个恶臭。   他瞬时冰寒一张脸,“太女自重!”   楚衔枝没想这人浑身冒起寒气来,一皱眉:秦楼楚馆里的那些小倌不最会玩这一招么?   她去冀州抓林羞花的时候逛了圈,可没少见。怎么这个还同她拿起乔来了。   果真是袁老贼送的人,楚衔枝黑脸:“给脸不要。”   裴既明心觉许是她年纪小,又在深宫长大,顽劣太过。却经她这句一来心头一刺,脸有愠色:   “我非男宠,更非仆役。太女若——唔!”   他正敛着不悦想要教导她一二,刚说两句便被硬塞了颗荔枝入口。身子滞住。   指尖覆着透亮的汁液,她有些嫌弃地将手从他唇边一把抽回。楚衔枝搓了搓手指,发现还不干爽,于是扯着裴既明的湿衣抹了手,在沉眸凝视她的人面前厌弃一哼:   “废话那么多作甚。孤要走了,下次来若你还赖在这,孤定乱棍打你出去!”   还不等他询问楚衔枝旁的,那衣衫还半湿的姑娘踩着不合脚的大鞋便一溜烟原路返回。   窗子重重拍了几声。裴既明蹙眉,定定看着那只余晚风的窗子好半晌,那哐哐乱动的心悸才慢慢平复。他忽地撸起袖子,指节用力地发白。   左腕的碧合珠又深深地嵌进了皮肉里。涨地通红。   他垂下眼,触上被她抚过的唇,淡淡一叹。   …不妙。   裴既明默了许久。忽而迈步收拾了桌上残乱。拿着餐盒送到床下。他刚要唤人抬水,蓦地顿了下,俯身将前些日子放在床底下眼不见为净的小枝丫取了出来,重又摆回窗台。   静静瞧着这枝丫,左腕竟然又泛疼。他伸手抚上去,眉眼漾荡一片难喻的深色。   早已枯萎的红花缩成拇指大的一团,黑啾啾欲掉不掉地挂着。   一如他徘徊腹中一月想问楚衔枝的那些话。掖久了,也同这枯枝无两样。   他浇了些清茶入瓶,枯枝一刹那好似鲜活地动了动。   裴既明竟不知哪来一股期待。   兴许是他想多了。   “和光,你去了哪里!”   摄政王正戾着脸的功夫,寝殿里突然一声嘎吱。道士忽然睁大眼:“就在此处!”   他们忙齐齐去探,就见楚衔枝穿着双不知哪来的便鞋从窗外往里爬。   几人刚到,她也啪一下跳了下来。   楚衔枝神情有些恍惚,摄政王刚急呼一声的功夫,身子一歪,突然就又昏了过去。   满殿都愣住。这时那道士急忙上前,从袖里掏出个罗盘,叽里咕噜念了一通,就见罗盘指针指向正前方。   他长吟一声,上前小心翼翼探了探楚衔枝,对着神色肃穆的两位道:   “这鬼毒拖了太久已深入骨髓。太女今后怕是少不得要昏厥,恐怕还次次加深,直到这鬼毒彻底吃干净她才罢休。若是有些仙家器物镇着倒无妨。可惜老道术法不精,未料到竟会如此严重就贸然揭榜。求陛下摄政王责罚。   只是太女病情要紧。老道还有一师兄,道号虚风圣君。精通仙家术法,这等鬼毒他倒是不在话下。还请圣人应允,老道这就放信求他前来。”   事到如今,也无旁的法子。好在人找回来了。女帝长叹一声:“道长做就是,越快越好。”   摄政王不予置词背过身。老道忙点了张符纸,燃香念了通咒。念霜跪久了腿痛,只能挪着守到楚衔枝床边。   这一夜俱是无眠。   第二日,等那道士言说师兄已在来的路上,摄政王女帝才前去上朝。   却不好,一把白胡的袁隆昌又来作妖,话里话外挑些刺,如使臣已等得不耐,太女未去接见实乃怠慢等,女帝应付地冷淡,大殿之上格外沉闷。   那厢疏桐宫,祁燮靠在窗边看了天上盘旋已久却迟迟不敢下来的鹞子好一会。   婢女来收碗筷,见前几日还笑谈的祁二公子阴郁着,宽慰他:   “公子,日头正盛。还是放下窗子吧。若是嫌热奴婢去同总管要些冰来。”   祁燮眸色微动,瞧了她一会,笑了:   “多谢。不过若是能请动念霜姑娘才是最好。我确实也怕热,若她出面,许还能多要些。对了,和清宫那位有冰否?若是没有,一并捎来吧?”   小婢女思索了会才明白他画外音。想想也应了。若说来,她巴不得在大宫女面前多露脸呢。这正好有了由头,也没有不去的道理。   念霜跪了一夜,刚给太女洗漱完毕便听到外头有人来找。小婢女急急慌慌地,她端起架子说她一句听完来意,一咬唇。   倒是忘了这些。世子那里她是亲口承诺过能帮则帮的。祁二公子又几次助她,两方都没有怠慢的道理。   可昨夜才被罚,那一群控鹤卫都被换走了。若是太女醒过来又溜了如何是好?   她却不能言说这些顾虑,只暂且口上应付:   “我晓得了。你拿着我这玉牌去总务司要冰去。过两日我亲自去看看。你是机灵的,知道来说。等祁二公子出了宫我同你姑姑吱一声,给你升一阶也不难。”   “多谢姐姐!”小婢女欢天洗地跑远。念霜卸下那端庄,关了殿门又是愁眉苦脸。不免觉得那道士忒没用。忧心起以后来。   她是三岁就入宫,五岁就侍奉太女的。若太女此劫不过,那…   她拿起那双便鞋端详半晌,忽地一叹:罢了。   晌午,那道士领着人进宫面圣。   帷帽一揭,赫然鹤发童颜一个道长,长得张娃娃脸。举手抬足间自如地很。   摄政王登时眯眼。   他一上来便笑着施一礼,“拜见陛下,摄政王。我正是当时为太女诊治的老道。这毒不能一下解。我特地只交予太女抑制毒素的红绳,只等这一日将所有余毒一网打尽逼出来,便彻底全好了。”   倒是先发制人,坦率地很。女帝心道。   他上前,又在楚衔枝手腕上画了倒一道符,楚衔枝登时脸色青黑。青色聚集到符纹之处,老道挥手一手,立即便将毒气收进大袖里。她脸上的痛苦一下就不见。   所有人揪着的心都松了松。   他颔首:“太女休息两日就是。再无毒素侵扰。”   女帝侧目,摄政王板脸:   “如此说来你早等着?”   “是。只是老道不知当日那丫头竟然是大晋太女。当日那位一路相助扶持太女的少年郎想来就是定好的驸马了?”   他笑一笑。几人却不语。摄政王打量他眼,笑:“非也。道长做法也累了,先小憩会罢。”   东宫终是松缓,念霜忙前忙后喂了饭,夜里又看了会人,等圣人走了才歇下。   床上楚衔枝却又睁开了眼,眼中有光。   和清宫很是昏暗。   裴既明正睡着,忽而身上压了个人。她熟练地寻他脖子舔了舔,这次却悬着牙犹豫了,没有咬下去。只凑在他脖颈里仔仔细细地嗅了会。   他皱眉,很快醒过来。正对上楚衔枝灼灼的眼:   “…太女?!”   楚衔枝好似苦恼地皱眉:“你身上放的什么香引子?孤两回气血翻涌一到你身上就好了。你给孤下了药?虽说现在其实也不翻涌…但怎么就这么喜欢你身上气息呢?”   气息?   她这模样,竟莫名像那只小赑屃。   裴既明抿唇,这才发现她跨坐在自己腰上。热度透过薄薄的衣衫递来,他一张脸赫然涨红,忙伸手想推她下去。楚衔枝却一把拍开,眯着眼倒在他身上,用内力将人压地死死。   她闷闷地嘤咛:“不许动。孤还有些头疼。”   他轻轻一摆首,叫她捏住脖子:   “再动,孤杀了你。”   他微不可察地勾唇。碧合珠快要把他的左腕绞烂。裴既明却呼吸难稳。忽地一阵香风飘来。他神色一怔,不再推拒身上的姑娘。反而鬼使神差地扯下碧合珠,长指一勾,径直扔到一边。   那像丝线一样扣住心扉的东西一下消失不见。   这些日子来难见的舒缓重新归来。他悄然闭了眼。睡梦中楚衔枝臂膀收了力气,却还是霸道地把腿横在人身上。   无知无觉中将人抱在怀里。他们两手相握。楚衔枝手腕早被念霜洗掉的符文莫名在黑夜中泛动着金光。   两只腕间不知何时化出两道红绳。金光闪耀下,那两道红绳竟然自行送一个结,连在一块。   再一眨眼,一切都消失不见。   人间如此静谧安好。唯有被扔到地下的碧合珠不甘地躺着。   和清宫正上头,两道声音急切道:   “怎么办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帝君竟主动解了禁制,这下可真是要对衔枝那恶女动凡心了!我才把红鸾星绑回去几个时辰啊!”   “虚风是做什么的?既然都借着十方镜悄然藏到人间助帝君化劫了怎么还搞出这个名堂?那红绳又是什么玩意?我怎么瞧着总像月老用三昧真火烧了八十一日的特品姻缘线呢…”   “唉!祁燮仙君投胎到这个位置是指望不了。枳迦真人,念霜又都被关在宫门外,可不是便宜了衔枝那恶女?私自撞开禁地,还牵扯了这样多仙家下凡陪她。说来都怪虚风,当时若是不收她上天哪里还有这么多的破事!帝君出事,惹得三十六重天都不安…过几日那些妖魔知道了定要蠢蠢欲动!现下只能寄希望于朔叶仙君了。”   “可惜凡间有凡间规矩,这晋宫受龙气庇护,未得那女帝亲自首肯,什么妖魔神都等进不去。他们能出入也算有益。只是不能用仙法扰乱人间纲纪。你我又不能私自下凡。   话说回来,这皇城本该一片明黄,你我就算是偷着窥视下届也能看得清楚。可这皇宫里时不时就覆一层迷雾…怪哉。既然碧合珠无用…那等下次帝君传召你我时再想法子?”   “罢了罢了,只能如此。快盖上十方镜,这会子得去操练衢山岛弟子了。应付那三弟子可真是费心费力,差点也叫他下凡。”   月色轻渺。翌日裴既明初醒。怀中空荡无人,只余地上的碧合珠。   他捏紧了薄被,垂眸不语。却没有再重新戴回珠串,只将它放置在床头。   晴空万里,冰雪渐消。酷暑并不难耐。可他却有些失落。   祁燮待地不耐烦,这日正在殿里溜达。忽而房里多了个人。他一瞧,微妙眯眼。   虚风一笑,颇有些神秘。   “又见。公子安好?老道与你很是有缘,有些话想告诉你…”   他凝眸。   天上日月交更,晚上却又叫裴既明惊喜。   楚衔枝眯着眼悄无声息地钻进他怀里。他看着她熟睡的侧颜好半晌,右手慢慢落下。将人抱紧。   这样一来便是五日。   甚至他解了禁足,床榻上都夜夜会有那个姑娘。   只是…白日,他们从未相见。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就让狗血淋满我的头吧!快点反虐叮!   今天就让坏脾气衔枝撒娇卖萌,求大家康康!感谢在2022-06-11 16:58:40~2022-06-12 17:2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花雪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怠慢   楚衔枝放了手里农具, 周围一遭局促的百姓缩着脖睁大眼瞅着她,一个个地既害怕又不肯移开眼。   林羞花拿过农具还给赤脚老伯,楚衔枝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 顶着刺目的烈日对那群屏着气的百姓郑重道:   “农耕辛苦, 难为你们了。我不过依葫芦画瓢翻了小半时辰地便耐不住这酷暑, 更遑论整日劳作的老百姓。我身为太女, 从前却不曾真切体恤民情,实乃惭愧。往后三年税收减去两成半,各位好好往家中囤囤粮,这酷暑天气也不要劳作太过。朝中津贴下月起补一倍。”   老百姓一个个愣噔住,随后欣喜地高声叫起来:   “多谢太女, 太女英明!太女千岁无忧!”   周遭侍从官员都笑呵呵地,楚衔枝在欢呼中弯腰拾起脚下一捧黑土,置入林羞花呈来的瓷盒中,随后放下裤管拍拍泥巴扬声做了这行程的最后一件事:   “花朝节叫大家提心吊胆几日。是朝廷失职,孤的失职。大好的日子合该全国欢欢喜喜。如今异障已除, 诸位切莫再忧虑。花朝节择万国朝贡那日重办,依旧是三日休憩。”   她挺直腰背, 望着他们惊喜的脸悄然勾唇。个把农家孩童天真不知事, 一听这话登时高兴地咯咯笑了声。吓得他娘连忙捂他嘴巴。林羞花立马伸手招她:   “婶子可别捂娃啦!这天气可不是要把他捂晕过去!要的就是娃娃高兴!咱们太女哪能计较这个?你瞧你, 瞎怕啥!”   那农妇一听林羞花这乡土气息浓厚的味, 不禁就觉他亲切。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哎, 哎!我这乡下妇人没见过世面,觉着大家都瞻仰咱太女这天威呢,可不能让我这臭娃捣乱。”   林羞花笑她:“太女是咱的储君, 可不是那三清祖师如来佛!瞻仰也不能显灵啊?”   众人都乐呵开了。楚衔枝还算满意, 由着林羞花在那同农户们扯嘴皮子。   随行几个官员自回府邸。回宫那几里小路上, 楚衔枝以身作则,凭一双脚行路。   到了偏地儿,林羞花在后头喘粗气:“太女,这天忒热了!”   楚衔枝抹把汗,踢他一脚骂道:   “滚远些!孤会不知道这天热?你这懒出天的臭虫,回京后就日日酒肉懈怠操练,这才几里路就叫苦连天?回去便打你三十大板杀杀肥肉!”   “您咋这样呢!您不也抹汗么?”   楚衔枝脚步一顿,回头狠剐他眼。林羞花立即闭了嘴。等到皇城脚跟下才终于歇脚。   楚衔枝寻了家茶馆。林羞花早热地敞开领子,那臭烘烘的热气涌动,叫她好生嫌弃地骂了通,只敢坐在隔壁。   喝茶的功夫,周围都是些闲话。不少都是说道近日住在驿站里的使臣。楚衔枝抚着茶碗静静地听了会,那大老粗早把一壶茶咕咚咕咚灌进肚。   这手背抹水的粗俗样,实在是不堪入目。   她眉头挑起来,真想摔他一碗茶,想想却觉着这反而脏了清茶。忍住了,顺气的功夫不由自主地拿他同宫里那个做了个对比。   这不对比也罢,一对比可谓是一个天,一个屎都不如。   即便她很有些不喜裴既明,论姿容气质,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算是见过的男人中排前二的。   第一么,自然是她父君。   想来,好似自她因鬼毒复发晕厥开始便没再见过。也有十日了。   早朝上和袁隆昌唇枪舌剑一通,却不好解释自己为何突然紧闭宫门,只得忍着他趁机胡诌,窝了半肚子火。今日这一遭是她临时所想,主要目的不过为了粉碎流言。顺带打他的老脸。   火泄了大半。也歇够脚,楚衔枝看眼护城河后才入朱门。未去东宫,反而先去了一处荒废多时的宫院。   推上黑压压的大门,那正殿里关着的老人家先是一愣,老花的眼辨认好一会,披头散发地冲过来抓着窗子欣喜地叫道:   “和光!和光!你长这么大了!你来看皇爷爷了?我就知道你不像你娘那般狼心狗肺!”   楚衔枝瞧那钉了许多铁条的窗户缝里挤出一只枯槁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默。将顺手打包的一纸包糕点递过去,看他狼吞虎咽满嘴掉渣,心情有一时复杂。过会才启唇:   “皇爷爷近来安好?”   老皇帝几次噎着,闻言瞪大浑浊的眼:   “不好,不好啊!和光!前日有一伙贼溜进了偏殿,我同外头没根的玩意说了,他却不理,反骂我糊涂!你几年才来看皇爷爷一回,你给皇爷爷做主啊!”   她低头,忽而浅笑:   “…皇爷爷莫怕,确实不是贼。是我请来的客。皇爷爷乖乖地莫要在乎这事。横竖说了也无人信,母皇更不可能来瞧你。日后我天天差人给你送小食,你消停些罢。胜负已定二十载,父君天纵奇才,你早败了,何苦如此执着。”   老皇帝一愣,怔怔看了楚衔枝好一会,忽地歇斯底里狠砸着铁条,糕点屑飞溅:   “你出生时皇爷爷真心盼你好过!皇爷爷不是输不起!是不甘!你知你娘的生母是个什么样的贱货?一个卧底!乱我大晋根基的啊!我是皇帝,她竟——”   “好了。即便她真是衮、徽二国的卧底,这江山依旧是楚家天下。徽国请降,衮国为我掌中物,早威风不起来。皇爷爷执念太深,伤心肺。”   他砸铁条的动作一顿,呆滞了会忽地眼睛发亮:“什么?你真拿下那两地了?!徽国那可有天险啊!好,好,不愧是我的好孙女!”   楚衔枝却已经转身推开偏殿大门,将老皇帝欣喜若狂的笑声关在殿外。   里头三位术士等候已久,立即跪地行李。楚衔枝让他们起身,道:   “昨日未来得及多言。这护城河真有妖?”   一身黑袍的术士道:“是,且是个修为不低的。草民去追寻它踪迹时发现它正向皇宫来。好在大晋皇宫是九州里龙气最重的一座,才叫它铩羽而归。”   “那便是找不到了?罢了,未想世间妖物横行,还劳烦三位多多留意皇宫内外,一旦有实情便传信于孤。”   “是。殿下请收着这玉扇,若遇事便展开,可及时与草民通讯。”他毕恭毕敬呈上一只华光流转的小扇子。   楚衔枝神色不明地触上去,手感冰润。是个好东西。她收下,又嘱咐几通。垂眸思索一会,又道:“孤身上当真没了鬼气了?”   另一个红衫女子哑着嗓:“当真。太女放心。这宫里以后有我等暗中看管,定不好叫妖魔有机可乘!”   “三位辛苦,若有需要的尽管与孤言说。”   她颔首,出了偏殿。那头老皇帝还趴在窗上眼巴巴地看她。楚衔枝收回眼。   翌日,她开始忙活定州的涝灾。常与幕僚们商讨,饭也时常来不及用。   祁太傅耐不住酷暑,楚衔枝叫他隔日再来。未想第二日还是来了个姓祁的,只是这个祁却是祁燮。   他笑盈盈地禀报,楚衔枝唤念霜贴身伺候,一君一臣倒是很恪守礼节尊卑。楚衔枝听他认真地想法子,还算有耐心。   于是一连三日,祁燮日日都来。念霜有点拘谨,不太说话。这日事毕,祁燮要走时忽地对着念霜笑道:   “念霜姑娘头上这菁华钗很别致,瞧着有股灵气呢。”   念霜微僵,想起那个白发道士同她说的那些话不知怎么地不自在了。莫名强颜欢笑:   “是前些天宫里小婢女送与奴婢的,奴婢也觉着上头的雕花精巧,就留下来了。”   “很是衬你。这钗子莹润,同这几颗荔枝似的。说来我只在宫里瞧见过一整盘。不愧是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千金玉果,闻着就沁鼻。”他眉眼弯弯。   楚衔枝这才发现念霜换了根钗子,笑一笑,道:“念霜,送祁二公子出宫吧。”   祁燮眸色微动,想说什么到底没张口。念霜楞楞地应一声,急匆匆地走过去请他出门。   楚衔枝坐在里头,总觉二人有些怪怪的,不像魏昀症说的那番相处融洽。   …这一月以来,怎么好像越发生疏了。   她懒懒地起身,目光略过桌上那祁燮没动的糕点和几颗荔枝果子,思量了下叫来小太监:   “这些送去和清宫给世子。”没想小太监惊讶地抬眉:   “殿下,真送这个呀?”   楚衔枝不明就里:“怎地?”   “呃…念霜姐姐都是匀咱们东宫的东西给和清宫的,奴才以为太女知道呢。就寻思世子恐怕瞧不上这剩下来的。”   “你说什么?”楚衔枝脸一沉,小太监吓一跳,她抿唇,忽地道:   “就把这些送去。若他们问起来如实说。”   小太监捧着去了。楚衔枝窝在小冰山边消暑,抱着胸冷笑一声。   虽下令善待裴既明,却也没有拿自己的东西大方匀给他的意思。念霜这是自作主张了一个月,恐怕满宫里还都叫人以为是她下的令。   难怪祁燮说了一句整盘荔枝。她还以为是母皇父君殿里头的,奇怪他们召他作甚。   她是有些放肆下人了…   殿内,枳迦看着零散几个果子和一盘糕点皱了眉:“今日送的小食这么怠慢?”   小太还是润色了下:   “是太女与祁二公子交谈时呈上的。太女未用…呃,特让奴才送给世子当零嘴。”   枳迦诧异,可太女给的却不好说什么。只没好气:“行了,你去吧。替我家世子谢过太女。”   小太监诶一声,刚要走却被一道清寒携冷的嗓音叫住:   “是祁二公子与太女剩下不要的,还是太女独送与我的。”   分明是酷暑七月,这把嗓音却这样凉,甚至含了难察的薄怒,冰都不及。   作者有话说:   只能吃残羹剩饭呜呜呜 第31章   “回世子, 哪里来的不要呢,只是刚巧放在边头。”小太监心里抓挠,嘴上半真半假。   眼前竹色衣袂翻飞, 腰上一只缠着青玉的络子荡两荡。他佝腰抬眼, 即刻便对上裴既明仿若洞悉了一切的眸子。   他心道好寒凉的目光, 随后大力低下头不敢逾矩。   裴既明立在宫门前, 还未静下的大袖里恰似裹了一袖清风,飘动几番才垂下来。见小太监如此,攥在袖中的手几度捏地死紧。   他难得在宫人面前冷脸,凝了芝兰玉树的风姿:“如此说来,是两位瞧不上的才赏我。”   “…世子, 话不是这样的说的。”   “我知了,替我谢过太女。”裴既明冷声,抬手一把拿过枳迦颤颤巍巍捧着的食盒盖上,置进小太监怀里,漠然:   “你来这偏地一趟辛苦, 且拿去权当犒劳。”   “诶?世子,这可不行啊!这是太女命奴才——”   “好了好了, 小兄弟, 我家世子今日心情不妙。你担待些, 喏, 你拿去吃, 太女怪罪下来有我们担着。这点银子就当谢你,喝些小酒!”枳迦暗骂一声天爷的,忙取出几粒碎银子哄着无措的小太监往外走。   裴既明薄唇冷噤, 绀青一双眼泅满料梢的凄寒。   枳迦送完人回来吓地锯葫芦嘴, 两手扭在一块半天没吱声。   等世子踏着冷月关上正殿大门才敢在外头小声:   “世子, 莫生气?奴才给你打水洗澡成不?”   亮一点烛光的窗里未回,唯有时不时的翻书声。   枳迦丧着脸叹口气,抱着腿窝在窗底下一会,忽然就呜呜哭了起来。   “哪里有这样欺负人的呢…亏我还道太女不坏…”   好一阵涕泪齐下,他一想这一路来的种种,禁不住悲到深处。半晌,窗子一开,落下一张绣着柏松的帕子。   裴既明似是轻叹一声:   “莫哭了,吃好饭喊人打水来。”   今日月圆。裴既明满腔郁火烧了一阵,差点失了分寸。思忖一会,他看着手中拨弄的碧合珠冷静下来。   他知晓那祁二公子先前就被关在不远外的宫室。这地方偏僻,消息闭塞。也早预料到楚衔枝回宫后与他不可能再如山林中那般。   只是到底心有不甘。   裴既明自来清高,哪里肯低下头。虽愤怒,可楚衔枝今日的举措是在满宫人面前下他脸。   和这一月…完全不同。   莫非她察觉到了?   默了许久,裴既明灭了烛火站到后窗外头。   兴许这算他们之间的习惯,楚衔枝次次准点来这。   他心中默数了几声,窗子果真一动,跳进来一身蟒袍的楚衔枝。   她好似才刚解了发冠要睡,一见裴既明在此等着她,丹凤眼一凛,捋一捋发,做出一副板正严肃样:   “你这男宠怎么还没走?”   裴既明皱起的眉头微微松缓,静静看着她不答话。楚衔枝皱眉:“反了天了你!”   面前的男宠忽地忍下一口气似的,冰寒的眼直直盯她,好似携了不悦:   “太女次次夜探男子居所,回回与我同塌而眠一整夜,就为了瞧我走还是不走?”   奇了,七八天以来这以色侍人的都不怎么吱声,由着她找茬。怎么今天要同她抬杠?胆大包天!   “你管孤呢,孤就是你的天!你的命你的主子,孤想干什么岂容你多嘴?”   “若我非要多嘴呢?”   “……孤不许。”   “那太女可知今日对我做了什么?”裴既明眉眼无声中覆上一层阴翳。   楚衔枝一顿,莫名其妙,却本能冷哼:“孤白日在父君那批折子呢,再有三两年孤就要上战场征讨九州,怎么可能白日有空来找你?”   …果然。他呼吸一顿,凝眸:   “是我记错了。太女分明是在同祁燮商议政务。”   “祁燮?你说祁太傅的老二?不对啊,他不是在外头游历吗?”   作者有话说:   周四更新!   感谢在2022-06-13 17:38:57~2022-06-14 21:0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早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lair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吃醋   裴既明蓦地抿唇。一个近乎诡异的现实赫然摆在眼前。   他连日来的猜想是对的。   回回晚上来找他的是以为自己十四岁的, 莫名没了男女大防羞耻之心的楚衔枝。而白日那个随意赏零碎东西辱他的,恐怕是他先前认识的十七岁的楚衔枝。   除开一开始的两夜他与楚衔枝说过话,后来的日子皆是她准时跳窗上他床榻。一言不发便圈住他, 凑脸到他脖颈边。眼睛闭地紧紧, 更勒令他不许乱动, 更不许说话扰她。   几次他呼吸不稳想要她下床都遭拒, 这才鬼使神差地顺着她。   初始也不解,后来思忖…大约明白楚衔枝此举,许是奔着自己身上沾染的仙缘,用以安抚身上不适。第一夜咬他约摸是以为他血液里的力量更强。   记得从前在徽国时不少妖兽都曾这样觊觎他。包括后头的赑屃。   回回一睁眼人就不翼而飞。裴既明总不至于认为是楚衔枝突然想与他谈情说爱。这事私密无比,连他都脸红, 又有谁敢向外言说。依照她那十四岁时的言语,亲近之人定会看出异样。   而宫中口舌繁多,楚衔枝除开那日喷血,毒素发作紧闭东宫五日,余下的都在外头走动。真有异样, 哪怕刑罚再言也是要传出谣言来的。   是以只有一个可能。   日与夜,有着两个她。一个正在当下, 一个溯回从前。   他先前对楚衔枝的毒发, 态度很是复杂。却总是隐约不安, 虽从不问外头送饭的婢女一句外头事态如何, 却是关心着的。   即便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能人帮她压下鬼毒, 即便不懂为何她突然失去三年的记忆,对他那般不假辞色。   楚衔枝跳进他殿里的那一夜,裴既明心中第一时的反应, 是真切的高兴。   心被分成两半。一半呵斥他拉他在这未明的路上回头, 一半高兴她安然无恙。   他眸色水一般漾开, 看着一脸莫名的楚衔枝喉头紧了紧。   “…太女病了。”   楚衔枝登时冷脸:   “你敢咒孤?!”   裴既明一窒,却又不知该不该言说,说了,她会信么。   瞧着楚衔枝越发不高兴的脸,裴既明垂眸,丝丝的无奈似爬山虎攀附而来。   显然不可能。   罢了。   裴既明索性转身,白日那被楚衔枝蓄意羞辱的浓浓郁火竟不知向何处发。   楚衔枝好整以暇他接下来要狡辩什么呢,没想他却就这样淡淡地走人不理她   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到晚上就要准时来他这处,但既然进了宫,就是她的人。她想什么管就怎么管。   她昂着下巴清清嗓,故意找茬:   “你怎么知道祁燮?你果然是袁老贼派来偷孤与太傅情报的!孤让你走了?回来!”   裴既明身形不缓。楚衔枝这没事找事的脾气他早已习惯。   握着碧合珠,他默了一瞬,长指抹过光滑的玉珠,见上头依旧清透才起身,将碧合珠递到楚衔枝面前。   楚衔枝微微绷着嘴,顺着瞄过去。   青玉珠串上结一个纯白小穗,躺在他白皙分明的大手里,这微暗的烛火下泛着寒冷的莹光。   楚衔枝正琢磨这家伙给她手持做什么,便听他一板一眼:   “惹太女生气是我不是。可惜无物可赔,只有这串驱邪避灾的碧合珠还值得几个钱。请太女收下,了我一点心意。”   她眉头一挑,盯他。   裴既明面不改色。   楚衔枝突然有些想走。蓦地,裴既明三步并两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   楚衔枝眼睛一瞪下意识要抬手打飞这个以下犯上的,左腕上忽然一凉。那穿碧合珠稳稳地贴在肌肤上,一下有一股能够浸润心脾的舒缓从珠串中游来。   她伸手去剥,裴既明却拉着她的手止了动作,嗓音微沉:   “这是我恩师送与的宝物。灵气昌盛。我道心…不似以往,现下不适用了。太女却一派天真,与它最契合。”   楚衔枝皱眉,面前高她大半头的男子好似说的是真心话。   那么一双无欲无求的眼里竟有种幽梦似的暗光。   她咳一声,唰一下把手拽回去。大眼往边上一飞不去看他的,干巴巴:   “喔,你既然诚心道歉,孤这样深明大义的也没有再苛责的道理。熄灯,孤要睡了。”说着便甩飞脚上便鞋往裴既明榻上栽。   扯过同他爱穿的衣裳一样的山岚色刺绣锦被,往肚子上一搭。楚衔枝便闭了眼。   裴既明还未收回的手在空中滞了会才收回袖中,如她之言剪了蜡烛,却没有脱衣上床。   他站在床榻不远处静静地瞧着并未睡着的楚衔枝,忽而一问:   “太女既然这样讨厌我,为何夜夜来我房中同塌而眠?”   闭着眼琢磨这家伙怎么不乖乖上床的楚衔枝一下拽紧了被子,瓮声瓮气呛他:   “你管不着!”   空气凝了会,他妥协似的服软:“虽不是男宠,我却总不能这样一直没名没分。”   “果真是个想攀附权贵的…等孤长大了再说!”   裴既明轻声:   “那太女何时才能长大?”   她那侧影好似撅起了嘴,思索了会:   “至多三年,孤十八前就要定驸马。你要是伺候地好,孤让你当侧夫也不是不行。”   裴既明含笑的眼顷刻僵冷,呼吸一重:   “十八?”   “嗯…孤困了,你到底同不同孤睡?”楚衔枝不耐烦地哼了声,蹬蹬腿。   一旁的人许久未有动静。殿中冰盆加紧了融化的速度。渐有水声。一滴,一滴。   窗子这时动了一下,有什么人在外头急匆匆溜了。楚衔枝听在耳朵里,却提不起劲去追。便干脆不理。   睡眼惺忪时,那少年才淡声:   “祁燮不好。”   楚衔枝莫名其妙:“他怎么与孤有何关系?再说,你怎么知道谁好谁不好。你真见了他?”   他衣裳窸窣,楚衔枝闻得一阵清雅的冷香覆过来,那家伙不回话,只给她掖了掖被角:   “夜深了,睡吧。”   接天莲叶无穷碧,宫中今日撑起了许多伞。后花园蔓是扶疏,楚衔枝从东宫里醒来时肚子有些疼。   难道是吃坏了?   她眯着眼,望一圈便知道了——殿中冰太多,寒气过重。   起身穿衣,套袖子时左手一卡,楚衔枝伸手一瞧,霍然板了脸叫来念霜:   “昨日谁进出了东宫?”   念霜端着金盆匆匆忙忙地赶来,头上钗子被初阳照地一晃一晃。闻言吓一跳:   “进刺客了?!那贼人在何处?奴婢这就去审昨日守夜的小菱角!”   “…不必了。”楚衔枝握了握手上那串珠子,道:“不是什么大事。冰放地太多,孤有些腹痛。对了,是你下令匀东宫份例给裴既明的?”   念霜顿了下,捧紧了金盆:“…是。”   楚衔枝瞥眼心虚的念霜,漫不经心地斥她:   “自作主张,孤竟还真叫你糊弄过去。你觉着裴既明可怜?”   念霜低着头:“当时殿下吩咐下来奴婢便觉着是要厚待些的,便擅自做主安排了。那和清宫又远又偏,宫中不少人都看低世子,奴婢有些不忍心。”   “今后减半,荣宠太过哪里是好事。你又不是不懂,怎么就失了分寸。宫里都布置好了罢?今日我要去天牢审问裴衍修,你不必跟着。好好打理东宫,挑些新来的宫婢太监□□好了送去裴既明那。”   念霜应了。   后花园姹紫嫣红,是楚衔枝喜欢的景象。叫宫人一个都不许跟,她卸下那串手持端详了会。看不出什么门道。转头去找了那三个术士,却得了好消息:   “殿下,此物仙气极盛,没有一丝浊气是极好的东西!”   “可能算出是哪里来的?”   “这个…倒是不行。不过太女无需担忧,且戴在身上就是。”   楚衔枝倒是觉得微妙,不过既然是这么好的东西,那也就却之不恭。去天牢里提了人来审,那吃了十几日牢饭的六皇子却不见什么怨恨。   他一问三不知,只灼灼地盯她:“太女今日周身覆一圈纯净浩然的灵气,与初见不同。”   楚衔枝挑眉,裴衍修修道,果然是识货的。可她决不会答应:   “裴世子安然无恙,六皇子不必担忧太过。何况是修道之人,不该沾染尘世凡俗。”   她不去严加审问裴衍修到底有什么目的。只要在大晋的国土之上,便没有她楚衔枝落败的道理。楚衔枝自信这不知真假的裴衍修闹不出事。派人看守他在郊外一处宅子,又去禀明了夫君母皇,顺道说明定州涝灾进展,如愿挨了父君一通骂。   日落,她才顺着后花园走,路上闻得满鼻花香。正巧忙活完了一堆事,便松一口气,抚着花慢慢地走在卵石路上。   走到竹园,地上叶影婆娑。楚衔枝扯一根竹枝,半阖着眼放到鼻尖嗅了嗅。   她眉轻轻一皱,青草的涩味。   景色上好,氛围也佳。只可惜没有乐声做配。   她扯一扯唇角,扔了竹枝要走,忽而不远不近一阵箫声传入耳中。   婉转清幽,吹弄一片山月。却隐有呜咽。吹箫之人心情似乎不妙。   楚衔枝脚步顿住,那箫声只短暂地响了一会便没了声息。   她抿唇。   裴既明是骨子里就爱藏拙么?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终于可以开始接见使臣了,小裴只能惨兮兮地在城门底下仰望嘿嘿嘿感谢在2022-06-14 21:03:46~2022-06-16 17:26: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媄蔻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事发   半打红霞作落幕, 湿热的夏潮扫来。楚衔枝有些热,隔着御池遥遥望一眼那被层叠老旧宫墙遮挡住的宫室。一树海棠横在眼前,楚衔枝轻睨那一串红花, 神色不明。   花朝节那一晚后有十几日了。   自那揭榜的老道士给她吸走余毒之日开始, 她又再度繁忙, 连轴转。   是否去看他眼?   罢了。   不过一个质子。   既把人成功押回来了, 便无需再花那些不必要的精力。   刚刚升起去瞥他眼的念头同这渐暗的天色一样,慢慢隐匿入玄色里。   东宫后头厢房里,念霜洗了手对着铜镜,小心将头上玉钗取下。程亮镜子里的姑娘长得当真清丽动人。   念霜放空了眼,脸上没有以往常挂着的端庄。一个姑娘顷刻间便有了些清冷的味道。   这清冷不惹人走远, 只叫人觉得不好亵玩,多少会有些尊敬的意味。   她轻抚了钗子一会,从屉中取出一本小册子。柔荑翻开,有一列没一列的咒语横在眼下。   念霜轻叹口气,眉头皱起, 似是在苦恼。   墙头不知何时凝聚起一道黑影,一眨眼的功夫背后便立了一人。   念霜转眼的功夫就铜镜里看见那张笑意舒朗的童颜, 吓一跳。拍拍心口, 她忙站起来压着嗓:   “虚风道长?你为何还在皇宫里?不是早早出去济世救人了么?”   来的正是为楚衔枝诊治完毕第二日便离开的虚风。   他人如其名, 来去一阵风。在场只有几人知他曾为太女诊治, 当时更以天机不可泄露之名, 要求所有人守口如瓶。连楚衔枝自己都不知,只以为是先头揭榜的那个施的手。   虚风依旧是念霜印象里那和善可亲的模样。两手缩在袖里搭着,他笑眯眯地摇摇头:   “我出宫了几日才发现落了东西, 吓着小姑娘啦?”   “原是如此…你, 你是怎么进来的?没有圣人恩准你哪里能进宫呢!这可是重罪!”念霜松口气, 却又严肃了脸。   她打量着这披一身黑袍的道长,他身上衣物不变,头上也依旧是那顶莲花冠。   虚风安慰她:“你莫怕。我是修仙的,没点遁地入天的法术哪里能算修仙的呢?先前得了两位圣人的恩准,这皇宫于我来说便来去自如。你也晓得的,先前救了太女的正是我,我作甚要干坏事呢?”   念霜踟蹰:“虽是如此…可法礼不同…”   “好了,你这小丫头啊一惯这么板正。难怪玩不过旁人的心眼。”虚风叹口气,弯着眸子:   “这钗子是不是极衬你?我这收徒礼不错吧。”   念霜握着钗子的手一紧。奇怪他话里怎么有股不知哪来的熟稔,分明自己从前没见过他。那日他走前悄摸折回来,硬塞给她那本册子和这根玉钗,说是她有修仙的灵根,要收她为徒。   念霜本是觉得无稽,可他塞完便一下子没踪影了。便干脆收下罢了。   “说来…我并没有首肯此事。”   虚风悠闲自得地拉过她小凳盘腿坐下,唔一声:   “我首肯了就是。何况你不是收下两样礼了么?收了我的东西,自然就是我的徒弟。契约已成,断没有反悔的道理。若是食言,九十九道天雷可不是玩闹的。”他忽地狡黠。   念霜:“…”   哪有这样强买强卖的!   她脸色一变,虚风却率先张口:   “嗨呀,总之是为了你好的,你怕什么劲?你知天底下有多少人想做我徒弟求长生不老?你个木鱼脑袋!罢了罢了,那些个心法你背熟了没有?”   “未曾。”   “…傻丫头!”他无言了一会,忽而起身,看着窗子肃穆了脸色:   “我收你为徒为的不是找乐子。我活了上千年,见过数不清的日月交替山河动荡!然我已是超外之人,人间如何我无法直接插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朝代更迭,百姓流离失所。这百年来的更迭便从当日徽国亡国开始…丫头啊,你家太女已经造下一场抵不掉的杀孽了。”   念霜一愣怔,心脏忽地缩紧:“道长你在说什么?这征伐是常事,你可不能胡说!”   “愚钝,愚忠,愚蠢!我知天命,通地灵,一手卦术绝妙,你以为我这样的人是随意入世的?还不是算到大劫将至!那裴世子可是天上极有来头的一位神君下凡历劫的!   他这次受辱如何能甘心?正巧这九州十年内便要重新洗牌,到时他回天自然会助力一把,叫你们加速灭亡。”   “我算到有大劫,是以才匆忙赶赴徽地,一路暗中紧盯…可惜,晚了。徽国覆灭,太子做世子,孽缘已定。   无法,我只能另寻旁的法子。要叫太女放下屠刀,非亲信难以劝导。我一瞧,你是个有灵根的,路上观察,也觉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便在你身上起了心思。算了一算你的命。这一算…”   虚风忽然绷紧了脸,娃娃脸上有一种难言的深沉,唬地惊愕交加的念霜又愣神:   “若你是这大晋太女,未来的走向不至于此。”   她颤着嗓,陡然无法呼吸,一字一句劫难地:“你说什么?”   他垂眸,忽地伸手,指尖来回滑动,空中便赫然浮现一道景。   念霜看过去,那是星夜里悬着的两盏星。一红一白。红色的周身散发着威严盛大的白光,白色在红色的笼罩下,晦暗矮小。   “这是…”   “是你与楚衔枝的此世命星。是否觉得奇怪?那红星煞气深重却光芒盛大,白星清雅温和却叫人根本看不清。”   虚风厉声:“因为红星是楚衔枝,白星是你。你是天上仙子投胎,她却不过一只跟在你身后如影随形的丑恶夜叉!她偷抢了你的命!你才该是这晋朝的皇太女!裴既明本该是你命定的皇夫!”   一室死寂。忽地,她尖叫一声:   “你胡说——!”   “你知的,我没有随便编排太女的道理。”   念霜双腿一颤,突地砰一声跪地,浑身冰寒。   虚风叹息:“你一摸上这钗子就发现这钗子让你感到熟悉,安心。是么?不因为别的,正因为它是你下凡时落在人间的法器。我为寻它走了半个九州。   你不是了无双亲自小被卖进宫的婢女,你身上担着的是天下。若完成这一劫,回去后你便可以飞升一阶,法力大增。”   “你会打心底怜惜裴既明,正因为你同他本是定好的缘分。身份此世已然如此,更改是不成了。你只能悄然改变这一切。”   “我…我…”念霜睁大眼,脑中一片乱麻。眼中霍然流下一串清泪。   怎会如此呢?   她不信!   她猛地抬头,咬牙切齿:“你这妖道,你休想离间我与太女!!”   “啧,冥顽不灵。你听啊,这钗子有灵,你听听它在说什么!”   钗子一下从她手中飞走,念霜目次欲裂,那钗子立在她眼前,里头忽然传出来繁杂的人声。   “二师姐,衔枝又偷你东西了!真是死性不改!”   “师妹,那外门的衔枝今日使坏了没有?你没伤着哪里吧?”   “念霜,你天资过人,将来定登大道。且稳好道心,千万不要被外力侵扰。衔枝为师会替你处置。”   “不好了!一团黑气!二师姐的命星被撞开了——!”   …她怔着,心如刀绞。泪流满面。   虚风长纾一口气:“既然楚衔枝待你好,你同她情同姐妹,我不强逼你。但,为了这九州百姓,你必得做些什么。   千万不要让裴既明成为楚衔枝的驸马,你要尽量阻止他们相见。我在他们二人身上下了一道禁制,叫他们暂且联系在一块,楚衔枝攀附裴既明身上仙气,这些天夜夜都要去他那处。你今夜便要把这事抖露出去……   帮助祁燮登上驸马之位,现在我只要你做这两件事。这不害她,并无大碍。”   他又说了一些极为隐秘的法子才再走。念霜死死握着那根玉钗,喉头腥甜。肺腑痛极,几度要晕厥。   月上中梢,外头的小菱角催了几次:“念霜姐姐,太女找你呢。”   她抓着钗子瘫坐在地上,好半天才恢复力气。扶着墙站起来,念霜洗了把脸。竭力隐藏哭腔,低低道:   “我就去。”   亥时。和清宫熄了灯。楚衔枝挠着头发坐在窗子上想:怎么最近总感觉混沉,好似忘记了好些事。   那人的手伸了过来,她顺溜地跳下来,不握他。   裴既明浅抿薄唇,看眼抱住被子要睡的姑娘,关上这最后一道窗子,严实抵住了。随后便拿出藏好的匕首。   楚衔枝不明所以,探头探脑:“你做什么呢?”   裴既明淡声:“作画。马上便好,太女若困了先睡如何。”   楚衔枝呶呶嘴:“喔。”   裴既明取出早早画好的符纸,划开指尖,殷红的血珠不紧不慢滴在符文上。   墨字一亮,裴既明凝眸的功夫,身后突然趴了一个人:   “嗯?这不是符么?你在宫里搞鬼神之说?你敢骗孤!”   说着便去抢,有些软的两团一下子撞上他后背。裴既明手一抖,忙抓住她不让她作乱,未想楚衔枝不依不饶:   “不许反抗孤!你活地不耐烦了?”   裴既明暗道这样的楚衔枝可真是讨嫌。下一刻那符纸便被力气极大的她抢走,好在血已经完全溶进墨中。   墨迹金光一簇,楚衔枝看了会看不出门道干脆扔了纸。抓住他上榻:   “脱衣裳,睡觉。”随后利索地脱了自己的外衫。   裴既明俊脸薄红,“太女莫扯我衣衫。”   楚衔枝可不听他的,两人打了好一会架,她不耐烦起来,使了内力,没估量好分寸,不小心一把撕了裴既明亵衣,叫他臀往上都露地干干净净。楚衔枝半个肩头光溜溜地,抓着破布一下定住了。   他一顿,她也一顿。   面面相觑的档口,忽然后窗被大力撞开。随后前门门栓上插一把长剑,唰一下劈开木头。   大门被一脚踢开。层层叠叠的控鹤卫包住这和清宫。还未理好容装的女帝摄政王便威严毕露地大步进来,身后尖叫一声:“阿姐你在做什么!”的衔清被檀藿一把抱住。   楚衔枝心一沉,下一刻她父君便凛着寒芒簇簇的眸子疾行到榻前,声若沉磐呵斥:   “裴世子这一副勾栏做派,便是徽王教的么!”   作者有话说:   嘤嘤嘤使臣来见还得推后几章感谢在2022-06-16 17:26:11~2022-06-17 16:40: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媄蔻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侧夫   “冤枉…唔, 世子冤枉!”   后头被一群控鹤卫抓住的枳迦急得直扭身子,呜呜咽咽地哼唧,急地浑身发毛。   裴既明望他眼, 心头一沉, 心知今晚定是腥风血雨。   面对摄政王女帝滔天的怒意, 他拾起碎裂的破布稳稳盖住裸着的上半身, 冷噤的下巴颏绷紧,下床行礼:   “摄政王误会。”   “误会?此时此地你竟也敢胡诌!若非二皇子发现你还要苟且多久?!”摄政王凤眼如刀,沉声若雷,刺向楚衔枝:   “孽女!”   楚衔枝顿了下,虽则现在只有十四, 脑子却未曾倒退太过。父君雷霆震怒的模样许久未见,她心底咯噔一下,拉好衣服起身下床就道:   “父君母皇,非你们所想!”   “我等所想?所想的什么?你身为太女脸面都不要了?私相授受算什么!若真喜欢,本王与你母皇做主, 也如裴世子所愿,纳做侧夫!”   “念霜是如何照看, 人又去了哪里!合该杖责!今日之事谁都不许外露, 若走漏了风声…”   女帝叹口气, 忽然就下了一道叫三人都猝不及防的令。楚衔枝下意识便脱口而出:   “不可!”   裴既明才因女帝之言而骤缩的眸子倏地侧目看她, 她丹凤眼如炬, 竟是真的急切。   他一下攥紧了双手。   女帝冷笑一声:“着太女回宫好生反省反省。”   蟠笕顺溜地应声,跟在雷厉风行的两位后头,安抚似的对裴既明笑一笑。   枳迦被重重摔到地上, 疼地龇牙咧嘴, 爬过去抓住裴既明的脚惊恐地抖着身子。   后头两位控鹤卫沉声:“太女, 我等护送您回东宫。”   楚衔枝什么都不曾来得及说,便被两人引出去。她脑子一瞬迷糊极了。衔清怎么大了一大圈?   父君说的…什么徽世子?   她知那个不是男宠,可是竟然是那个与她名声并齐的裴既明?   他怎会住到晋宫?   她呼吸时缓时急,脚步都泛虚。回宫路上忽地停脚,回首一望那偏僻的宫室。楚衔枝眸子一缩,蓦地道:   “你们瞧见两道金光了吗?”   “金光?未曾…太女看走眼了?”   楚衔枝抿唇,过了会转头。   她分明看到了两道柱子一样的金光在屋顶上一闪而过。   “兴许是吧。”   她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时,两道藏起来的金光才窸窸窣窣地说起话:   “衔枝为何看得见我们?那恶女!”   “许是身上有法器?罢了,我们快去找帝君!”   金光一扑,顷刻化作两道修长的身影。急匆匆捏个诀,迷晕了枳迦两人便化入殿中。   刚进去两人就吓了一跳:裴既明这俊颜恰似万年不融的玄冰。   高点的那个想起方才躲起来看到的一切,不由小心翼翼:“太子?”   裴既明绷紧的下颚一动,墨眸寒色氤氲。闻言稍稍放松紧攥的手:   “叫两位看了笑话。”   “怎会!分明是那太女一家子蛮不讲理啊!我同奎木狼看得清清楚楚!太子莫要自轻!”矮个地忙道。   “不错,我与毕月乌在天便窥得这些日子到底如何。分明是那太女胡来,连累了太子!”高个仙君重重一叹。   裴既明沉默,淡了脸色:“本想请两位仙长前来一探太女为何失忆…现下看来,倒是不必了。劳烦仙长白走一趟,重华感念。”   他不欲多说。长睫垂着,勾勒一抹黑影在眼。瞧着更是落寞。   毕月乌奎木狼齐齐对视一眼,心头愤恨,却又不好说出实情扰乱人间秩序。只能死死憋着火:   “我瞧着那太女好得很,至多就是先前劳什子鬼气乱窜,窜进了脑子里。现下鬼毒已经彻底拔清,至多一两日她就能恢复正常。那太女无心无义,说好了应您一诺,全放屁似的!只是那女帝下的令…可不是折辱您么!要不我等豁出去,卷了那圣旨烧了!”   毕月乌一拍手,也道:“就是!那太女艳俗极了,哪里配得上太子您?!还不如念霜呢!”   裴既明唇一动,忽地道:   “不可。我不可连累两位,有违祖训。只是…可否请仙长再赐我一灵器?”   气愤填膺的奎木狼一顿,道:   “太子要什么尽管言说便是,先前那碧合珠您收起来了?”   他睫羽颤颤,不语了好几个瞬息,撒了谎:   “…是。我怕损伤,又恐行动不便,是以埋了起来。”   毕月乌抚抚心口,哎一声变出一方锦盒:“还好我早有准备。碧合珠确实不便利,我等太子传召时特领了七样绝品宝贝,都在这!”   乌云蔽月。皇宫好像未曾发什么过什么,依旧与从前一样静谧威严。   和清宫外的巷子里,念霜握紧了手中钗子,手心都捏出了汗。   不知陛下摄政王到底会如何处理此事…   她引二殿下来此处,已经胆战心惊。额头抵上钗头,念霜沉沉呼出一口气。   但愿事态如虚风所言发展。   “孤记得…孤早就睡了,怎么今日有些乏力。莫非近来练武练地太少,精气神不如以往。”   楚衔枝今日醒地比以往晚,头有些晕。   整理床榻的念霜手一顿,莫名心虚地颤了嗓:   “怕是夏夜闷热导致的。奴婢等会去擂一碗冰七宝茶来消消暑。”   她刚说完,又一愣,惊疑不定地看向支着头小憩的太女。   她昨夜来时太女已经入眠。超乎念霜所料。这样的事情太女肯定是要彻查的,今日不查,明日也要。是以胆战心惊了一夜,眼圈都发青。   可太女好像半点不生气,甚至忘了昨夜一般。   她咬咬唇,一个恐怖的猜想渐渐浮出。念霜睁大眼,试探道:   “又或许是太女昨夜在御池旁吹风赏月,冻着了?”   楚衔枝拧眉:“昨夜?昨晚孤分明不曾去御池,孤不是在东宫看书么?”   呲。念霜指甲一不小心划过缎面,勾起丝。她颤着手匆忙起身:   “是奴婢记错了,奴婢去取漱口水来。”   楚衔枝懒懒嗯了一声,忽地叫住要走的念霜。念霜肩一抖,瞪大眼,楚衔枝道:   “孤已经提前设立了女司。你忙完了去看看,过几日孤再招些身世凄苦的女子进司,由你教导。祁燮还顺你心么?孤瞧着你好似不大喜欢。”   念霜吞了吞唾沫,那害怕一下消失不见,换来鼻头突然发酸。怔道:   “多谢太女提拔。祁二公子与奴婢…并不算相熟的。奴婢其实,其实不想成婚。奴婢想再守着太女几年。到时太女轰奴婢出宫也好,一直留着奴婢也好。奴婢都是高兴的。”   “…唔,可惜了。”楚衔枝缓缓眨了眨眼,笑了笑:   “你父母忌日是什么时候来着?”   “回太女,七日后。”念霜愣了下。   “那正好。出宫去拜一趟吧。孤差护卫送你。”   “太女?”   “你五岁就侍奉我,如今十二年了。也是元年。再霸着你不像话。说来,”楚衔枝懒洋洋地伸个腰继续:   “若不是孤这趟远征,还不懂民间原来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规矩。你是定州籍贯是不是?那地方每逢六月就发涝灾,疫病繁杂。多带些药,小心些。”   她又哼了哼:“唔,这哪里需要孤说呢。你自然是明了的。”   “好了,孤去忙晚宴了。今日使臣觐见,我晋朝天威更盛。”   念霜闷闷地嗯了下。凝着泪意小声笑起来:   “太女对念霜真好。”   只是这高兴太短暂。午时,蟠笕带了一道圣旨。   楚衔枝刚用好了饭,就听蟠笕诵了一大通,最后道:   “封我属国世子裴既明,为太女侧夫,待太女大婚完毕入东宫——!”   “太女,接旨吧?”   楚衔枝浑身僵直,一瞬微妙,随后莫名地抵触:“这是谁的意思?父君?孤何时要裴既明入宫了!”   “呀,太女。这不是昨夜就定好的么?”蟠笕咦一声。   楚衔枝扯过圣旨,刚拿过,背后一声脆响。   念霜胡乱地拾着碎瓷片,在蟠笕责怪的眼生中哑着嗓告罪:“奴婢失礼!”   蟠笕斜眼:“念霜,你惯来稳重,怎么这等碗都拿不住?咱家的事毕,太女且好生等着佳人。”   他捂着嘴笑了声,迈着碎步领人跑了。   楚衔枝抓着圣旨瞪眼半晌,忽地疾步去椒房殿找人。却吃了个闭门羹,只能压着火打道回府。   晚上,上百个使臣齐聚两位才现身。楚衔枝咬着牙槽看着他们施施然接受跪拜,两个时辰都没有寻得法子说上话。   进完宝,一众人浩浩荡荡去了皇城上。   底下灯火通明,百姓们笑语彻响天际。   楚衔枝去换了一身雍容华贵的宫装,描眉画鬓,朱红一身衣香鬓影,锦衣玉带珠围翠绕。顶一座镶百颗宝石的华冠。禁步坠腰间,耳上却空无一物。   楚衔枝无耳孔。却也无损这最富贵的艳丽。   使臣纷纷看呆。便是那个先前最不喜楚衔枝的衮世子褚闻柳也顿了下,在外侧静静地瞧了好几眼。   今日这最后一步,是射朱球。   太女执箭,射下三只红绣球,便是花朝节祈福开幕。   念霜递来弓箭,楚衔枝顶着繁复的衣衫往下望了望,依次推远的三个红球挂在城门上,底下乌泱泱的百姓,一个个地挤做一团等她动手。   她粗略扫一眼,不紧不慢地拈弓搭箭,葱白的指尖来回三次。   簌簌簌——,三颗红球齐齐被钉在墙上,里头写满吉祥话的红条纸天女散花般落下。   百姓爆发出一阵翻天的欢呼。   楚衔枝望着这一幕,慢慢勾起红唇。这时几十米宽的红灯笼亮起,百人拉着挂在城门瞬时映亮了楚衔枝的脸。   “快看呐!太女当真绝艳!天姿国色!”   光未照及的暗角,裴既明同那些百姓一样仰着头,如瞻仰神仙般怔怔地盯着高墙上如画中人似的女子。   他听不见耳边枳迦急匆匆的催促。只怕少看了这从未见过的楚衔枝一眼。   也从未有一刻如这般…心神恍惚。   作者有话说:   果然都无人爱走剧情(不管,我偏要写)   好惹,终于可以开始往死里虐小裴惹   念霜还是要做错事的(仅对于衔枝来说错事,可惜惹 第35章 灾祸   “母皇, 儿臣以为现下纳侧夫时机不当。”   “你怕众臣百姓说道?其实也无妨,一两个不是什么事。何况圣旨已下,断没有收回的道理。和光, 待你登上皇位后要如何都随你。然你现下依旧是储君, 什么能做, 什么不能, 你须得清楚。   再有那裴世子,若成你的夫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过这圣旨暂时只有东宫知晓。我与你父君商议过,等到你正夫定下再一同公布,也好免了这几月的流言蜚语。”   结了姻缘,明面上于裴既明来说确实好处更多。   徽国以后与晋朝便绑在了一块。自然是无人再敢欺负他们, 可…   一番相谈,这令下地彻底,竟然毫无转圜余地。   楚衔枝从椒房殿中出来时,面色算不上好。   分明,她从未想过把裴既明卷到自己房里。   上京近日艳阳高照, 半滴雨都不下。柳枝焉了吧唧,有气无力地垂着身子。   接连三日, 派人送了念霜出宫后楚衔枝便忙着日日接见使臣, 也无暇去探裴既明如何。只因这里头有个给脸不要的货色——衮世子褚闻柳。这竖子前两日死性不改, 照常缺席。硬要给全大晋摆谱。   最后一日, 楚衔枝差点要差人举刀枪请他出来, 他却着了身胭脂红的长袍施施然带着小厮赴会。   一张秋水荡漾的脸,邪气横生。到处飞烟波的模样直叫一个浪荡。   连跟在随行官员末尾的祁燮都瞧地不顺眼,几度要出言弯酸他, 被前头的祁太傅一眼瞪住, 只能硬忍下来, 心里却暗暗记上这表面好说话实则无礼至极的衮世子一大笔。   他唇角挂一抹皮笑肉不笑。   这些日子随行的都是文官,再怎么都讲究个面子礼节。若是林羞花那群莽夫在,脾气上来说不准便要寻个偏地拉他暴打一顿。   楚衔枝身边临时调来的小菱角和小地豆见他这懒怠的形容都冷了脸。   她却面不改色:“既然世子来了,便去这京郊瞧一瞧。衮国甚擅农耕,倒要请世子指点一二。”   褚闻柳狐狸眼一挑:“喔,既是太女相邀,臣却之不恭。”   绕了一圈,好在没出什么幺蛾子。楚衔枝接过浸了冰水的汗巾子擦一擦额角鬓边,这最后的行程总算收工。   半月后再放他们出城,今年的政要便是完成大半。   现下只剩一件大事——选驸马。   宫中民间不知何时都一齐流传出太女选夫一事,口口相传,风风雨雨。   众人都猜是哪家世家子,一个个支起赌桌,上来就是百两千两地押注,炒地好不热闹。   楚衔枝对此意外地不在乎,横竖这驸马由母皇父君选定。他们要操办,便由他们去。   倒是给念霜去了一封信,问她如何。   未想,念霜回信极快。楚衔枝刚走到和清宫,枳迦惊喜地迎上来请她稍等片刻,那信鸽便飞到手上。   她两指捻开信,一扫而过,倏地满眼肃杀,直将沾了血迹的纸碾碎。   【太女敬启!奴婢斗胆!   定州涝灾未了!官员隐瞒不报十余年,百姓流离失,十万浮尸随水飘零,疫病横行!地方官府只手遮天,私吞拨款倒卖粮草,官商勾结!   百姓泣血作泪,民不聊生!奴方才入城便于驿站被押,随行将士俱被冲走不知所踪。万般无奈,幸得此地一小官相助才得以透露这滔天大罪。   念霜死不足惜,唯求太女出手,为定州百姓做主!】   楚衔枝双唇紧闭,转身便走。裴既明刚加快步伐行至门口,墨黑的眸色这几日里难得有些松缓,方才要启唇,却只见她决绝离去的背影。   他霍地一顿,陡然像满怀殷切却被当头一棒的孩童,无措地定在原地。   差点脱口而出的衔枝二字堪堪扼死在喉间,化作血气。   守门的小太监悄然抬眼瞅着。心里正嘀咕,便发现那无悲无喜的裴世子微微低了头,宽肩深深地起伏一会,背影落寞地叫人竟觉凄清。   他默然不语,顶着这灼心烈日,任脖颈被烫地发红。许久才携着满身可以驱散骄阳的寒气,拍上朱门。   陈旧的宫门嘎吱嘎吱,听在耳里刺挠地难受。   两个小太监一咂舌:   “晦气,头一回见这世子有了人气呢,这是生太女的气了?”   “那模样,脸上虽是如常,可却同风雨前的静似的,压抑地骇人…”   这厢楚衔枝火速禀明念霜一事,正在对弈的二位落子的动作一顿,摄政王似笑非笑瞧过来:   “和光,你怎知这真是念霜写的?”   楚衔枝凝眸,字字重音:“母皇父君顾所思我知。只是不管人真假,定州必得彻查!”   她着实忧心念霜,却不好表露,只能压着震怒。   “这天下乌鸦一般黑,京城脚跟下冤案都数不清,更遑论山高皇帝远的定州,水流不到护城河。   你要彻查,如何查?那地方上下勾结二十余年,除非大军压城,否则如何能治?”女帝笑一笑,杏眼光亮。却是早心知肚明。   楚衔枝眉头紧蹙:“母皇父君早就知定州之乱?”   摄政王放了黑子,哼一声:   “混水才能摸鱼。这烂摊子能留了二十年自然有个中秘辛。若真要收,也不难。可我大晋天Ⅰ朝,对内便兵戈相向成何体统?只叫人看笑话。”   “浮尸十万,定州才七十万人口!这其中到底虚报多少户籍还未知。若整个定州都还泡在水中,那死的绝不止十万。饿殍,病尸只多不少。此时若不派兵强压,那便是人间炼狱!”   楚衔枝不退让:   “儿臣知二位所思,自请率兵微服私访,而后再做定夺。”   女帝,摄政王这才齐齐看她一眼,弯一抹得逞的笑。   “我儿有志,且去。这选驸马照常,不叫你走漏风声。便派祁家两个小子随行,你那亲信如何安排随你。要带的人,尽管调便是。定州这关一破,你继任之事再无可争议。”   楚衔枝顿了下,沉默:“果真是故意激将我。”   女帝笑呵呵地:“为君者,百姓社稷自是第一。然君王非万能。朝野上下从不可能齐心,强龙更不压地头蛇,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定州确需一把长刀破开表象。   然我与你父君谁来执刀都不合手,只等你长大,”她陡然捏紧白子,重重切断黑子生路:   “一刀斩下这烂疮。”   定州,驿站。   念霜惴惴不安地来回踱步,对着身旁虚风道:   “师父,你叫我做的我做了,那百姓你真的不救吗?他们日夜惨叫哭嚎,你是济世之人怎能忍心!”   虚风叹口气:“莫急。生死有命。我说了,不好轻易插手。楚衔枝回信了?嗯…这立功的大好机会她是不会放过的。现下还差裴既明,你记得太女笔迹吧?修书一封,届时我要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8 18:21:12~2022-06-19 21:15: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当没认识过 20瓶;狗贼拿命来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炼狱   “师父这是什么意思?要我模仿太女字迹?这是重罪!何况, ”念霜唇泛白,揪紧衣摆:   “何况你不是说绝不能让世子与太女在一块么?那圣旨都悄摸下来了,不该趁着这机会斩断才对?太女因鬼毒失忆数日, 也不知他们到底…”   洁白拂尘凭空一扫, 虚风皱了娃娃脸:   “既然行了拜师礼正式入我门下, 那便一切都听为师的就是。我唤你做什么便做, 莫要自作主张。别忘了是我从那麻风村里救你出来。”   这一下扼住念霜的喉咙。叫她弱了气势。   初初抵达多年未归的定州城外,念霜是高兴又期盼的。可城墙与她那稀薄印象里的对比更为破烂腐朽,爬满绿藻。   恶臭脏污的洪水从紧闭的大门里不断咕嘟往外冒,堪堪踩上去便染了去不掉的腥臭。   虽奇怪,但念霜不想声张, 正巧城门上的哨楼下了几位官员,于是都交了通关文牒进了里城。没想却当即身心大震,直直呕地泛黄水。连随行的精兵都不曾见过这等惨像,一个个握紧佩刀不知所措。   她想着那日的惊悚,又时刻念着这些日子虚风所言, 身上莫名乏力。   好几日了。   与太女之间的纠葛若真如他讲述的,她当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太女。   即便过去的她针对自己坏事做尽, 可这辈子她们是顶好的主仆。就算…她抢了自己的命, 抢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夫婿。却还是打心底望她缴清定州内贼, 期望止了百姓苦难。   头上玉钗时不时游着微光, 念霜满脸愁杂, 却还是在虚风严厉的眼下乖乖执起了笔。   与此同时的冀州,一队零星寻常地车马正兼程往西南去。   楚衔枝捏着手里那些父君给的密信,心头的火可谓一丈更比一丈高。   怕打草惊蛇, 楚衔枝对宫内也隐瞒消息, 寻了个替代站岗。没有下令捉拿定州来的巡抚, 只命人暗中看着。点了三百精兵,伪装成商贾模样,动用天机楼传信。萧遣烽打扮成车夫在外头驾车,时不时向她禀报。   楚衔枝听在耳里。休息时后车祁家两人都过来了,祁燮蓄意沉嗓,一路上都根据随行的天机楼来信分析这定州的情况。   只是到了定州边境,天机楼信鼠未曾再出现。   楚衔枝察觉到不妙。下车步行,祁燮轻声:“殿下当心。”   她微不可察嗯一声,袖中百辟蠢蠢欲动。   还未过护城河,哨楼就上下了些守卫查看文牒,他们都交过去。当头的又检查了下货物才放行。   楚衔枝拿去几两银子给他,一行人顺利通过。后头三百精兵分了三个批次,也都入了城门。   城中湿气极重,萧遣烽挑了个没人的时候道:“如此容易,其中必定有诈。”   他们都不语,却是默认。   城里人来人往,看不出什么,楚衔枝决定去后城一看。只是问了人,越往里走却越不见百姓人影。   楚衔枝当即便要转头回去,先前那放行的官员却突然出现,带着一圈浑身盔甲的弓箭手围在高墙上,将他们团团围住。   楚衔枝眸子一凛,那领头的先笑开了:   “你那几百手下早死了!京城来的一个都没法活着出去!休想探我定州!”   未想这地方居然如此野蛮,一句话不说上千箭矢就射来。这是想藏拙都不成!   萧遣烽一把从背后拔出藏好的刀,飞身挡箭:   “大胆!竟敢杀害皇商!无法无天了!你可知你们在做什么?若太女知晓定要诛尔九族!”   祁燮望那领头一息,随后迅速展开玉股折扇,将逃窜的大哥护在身后,勉力要退出去。后路却被赶来的一群兵卒堵死。   “!”祁燮暗骂一声,转头去看楚衔枝 见她应对地从容才寒着脸打开飞到眼前的箭矢,四人中三人都武艺高强,却如何能与人海比。只能背靠作一圈尽量不露破绽。   楚衔枝一面使着内力挥刀,一面极速打量周遭,紧抿双唇。一颗心沉进冰河。   四面八方皆有将士,围作八卦,分明是早早就布好的阵法等他们入瓮!   内贼甚多!   领头见他们狼狈如此,舒口气狂放长笑,贼眉鼠眼猖狂无比:   “太女又如何?她管得了京城,管得了冀州,管得了徽国,偏管不了我等做定州王!扯什么劳什子皇商!你们就是京城里头来的官!我定州有能人相助,一早就算得你们要来!废话不多说,拿命来就是!”   那剩下的七面也一齐拉弓,箭雨漫天,这架势是万万躲不掉的。   楚衔枝拧眉:“随我来!”随即便一边砍箭一边向着先前瞄好的一处凹门去。   奈何祁猷狼狈,即便二弟再护着他也还是着了两箭,血泅湿纱衣,好不显眼。   楚衔枝无暇管他,取出烟花弹疾速放向空中。五彩斑斓的烟灰随着巨响炸满天际,祁燮见状,立即一番腕扔出另一只,炸开的却是有毒的黑烟。   烟灰一瞬便附着在湿粘的空气里进入人的肺腑。半数守卫啪一下扔了武器,头痛欲裂地呕了起来。   领头的一惊:“这是什么东西!”   “都督,有毒!他们也是有备而来,快快捂上口鼻!”   这几句话的时候城中骤然一片惨叫。他们才发现堵住的后方死了一片,那京城来的杀开一条路溜了!   “岂有此理!追!去拿弩来!”   楚衔枝等甩出萧遣烽随身携带的长钩,腿上使力飞速越过城墙往南去。祁猷被萧遣烽祁燮合力拉上来,差一点就被追兵抓去。   四人气喘吁吁地跑。   楚衔枝转头厉声:“将士为何还未到!”   祁燮拉着大哥攥紧拳:“恐怕我等进来的那条路已经被封了!大军还需攻门才能进!”   祁猷跑地脸发青,慌张无措:   “太女!前头不妙!”   他们脚步一顿误入一片村庄,里头竟罕见的有活人。他们力竭,刚想借着躲一躲,却闻到一股恶臭,见那村里的人一个个的五官都溶做可怖的一团,浑身肿胀变形,竟是怪病!   楚衔枝下意识捂住口鼻:“往东去!”   祁燮拧眉,立即照做。却在绕过村庄后的下一刻齐齐一愣。浑身胆寒。   ——满路都是肿胀的浮尸,地上浸满未曾全部退却的污水,湿气冲天。方圆几里竟不见一根半人以下高的草木。   盖因地上的活物全都沤烂了。连一只狗都不见,却到处是肥膘体壮眼冒血光啃吃肿尸的老鼠。   那脱离眼眶的烂眼珠,皮肉分离的数滩,生蛆的白骨,夷为平地的村庄。   和,远处黑压压层峦叠嶂的尸山。楚衔枝怔忡看着肚子如人头那么大的老鼠衔起一撮发,稍稍用力那整片头皮便顺之被扯下,露出里头还未全部烂干净的人脑。   她呼吸窒着,竟一瞬大脑空白。身后祁燮萧遣烽身子重重一颤,祁猷刚扶腰起身看到这一幕,转过身便哇一下吐了满地黄水。抖着嗓,好半天顺不过气:   “这…是人间炼狱啊!”   他忽地长啸,嘶声力竭,泪流满面:   “定州!定州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竟如此草菅人命!这些都是活生生的百姓啊!!!”   驿站,念霜听见外头兵甲声相撞,手上一歪,顿笔往外撇了一点,墨溢,顷刻扰了规整的信笺。   虚风唔一声:“你这第二封信的字迹进步了。同我在东宫瞧见的快要无二致。”   念霜咬唇:“世子回信还未到,这样是否急了些?而且外头的动静…师父!”她忽地睁大眼:   “太女是不是来了!”   “嗯,是来了。不过与你无关。哟,刚说世子呢信就到了,”他听见外头一声鸟鸣,开窗取信桶。念霜蓦地紧张,屏住了气:   “师父,世子…说什么了?”   虚风一笑:“世子关切太女地很。”   念霜脸色一僵,慌忙低下头喔了声:   “原是如此,应该的。”   虚风微妙地瞧她眼,却不把信给她,自顾自收进袖里,似宽慰非宽慰地抛了句:   “毕竟你上封信里都写的是问安好的闲话,他们又曾独处过几日,回这些也不算奇怪。为师还有要事,你好生练练心法。我回来要考你。”   不等念霜应声,白光一闪,这房里便干净地好似没有虚风这个人的踪迹。   念霜规规矩矩坐在小圆凳上,杏眼渐耷。她忽而一把拔下钗子重重捧在心口。   心跳地杂乱,钗子光芒时微弱,时盛大。   她却无论如何无法平心静气。无端地…失落了。   这是为何?   风携着融化的冰气拂来。裴既明捏着那张信纸,眉目微有深色。   枳迦添冰的功夫望了眼,笑道:   “世子,什么信啊叫你反复看了好几日不停歇。”   裴既明一下叠好信,轻声轰他:“出去。”   枳迦哦一声滚了。裴既明抬高窗子,那夜突然在他看书时飞来的鹞子今日也没有来。   他有些难察的心烦意乱。   又翻出那封信,指腹轻轻悬在那一手潇洒霸道的瘦金署名上。   楚衔枝三字,一个个轻点过去。   竟还是莫名心焦。   裴既明胸膛起伏,绀青的眼垂下一道沉闷的弧度。   他没有料到,当日叫他空期待的楚衔枝居然给自己写了一封信。   她分明就在宫中。   莫非是…掩人耳目?   可先前她大晚上都能大大方方地来寻他,这又算什么?   潜意识里,裴既明不信楚衔枝会这样做。   她对着他时那样直白随意,怎可能费这心思。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不知道可以不可以把小裴弄过来,虚风到处搞事!大家有没有猜他正邪的嘎嘎嘎,回去之后小祁美美地成了正夫   祁燮:师兄,人间你怎么连通房都不是?   裴既明:贱人。   感谢在2022-06-19 21:15:42~2022-06-21 17:44: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妄想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乔和她的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写信   窗边是枳迦在窸窣扫地。他听在耳里, 漠然闭闭眸。镶一圈浓厚睫羽的重皮眼睑在空中微拂几回。   连日来压在心底的桩桩件件无可控地游鱼一般吐着泡。   她那样斩钉截铁地脱口而出“不可”。没有一丝犹豫。   从未想到过会有人这样嫌他。   十八年来人人都仰望他,敬仰他,渴求他。即便他那样冷情冷心的一个人, 也知晓官员民间关于自己的赞颂。   风动, 携来歌声。竭力驱散这少年谪仙眉眼间罕见的郁。   “西上莲花山呐, 迢迢见神君。素手把芙蓉啊, 虚步蹑太清……”   窗外适时响起枳迦的哼唱,小小断了他思绪。悠然,苦中作乐的高兴。   悠悠荡荡断断续续,没了丝竹管弦作伴的哼唱,竟叫裴既明霍一下睁眼, 恍然隔世。   这是从前在故国时宫内外都传唱的诵歌。   赞太子仙姿,颂太子清雅。   他是全国上下心中最公正也最不近人情的未来明君,定得大道,带领子民欣欣向荣。提到七皇子,他们便如瞻仰神君的信徒一般, 无比地信任他,肯定他, 钦佩他。   上至八十老妪, 下至三岁稚儿。自发供他, 祈他。盼他守住国土。   他却直接辜负了这纯粹的期望。他让子民面上蒙羞, 他让他们为外人耻笑。   即使他们恨他, 怨他,骂他,裴既明也从未后悔过自己的决定。   夜深人静时, 许会思乡, 会愧对先祖, 子民。可裴既明不怨。只是这才两月未闻的诵歌入耳,却叫他一颗心骤然被密不透风的丝线绑住,隐痛难耐。   金光游兮,窗子上光秃秃的小枝丫被吹拂地抖动。细细一根岔枝在眼前招了招。裴既明呼吸微顿。   海棠枝彻底失去了当日的娇艳动人。于路边随处可见的枝丫毫无区别。他却一直没由头地留着,几次想过扔了算了,却次次收回手。   他沉眸,忽地皱眉。   …楚衔枝那日于漫天花海中折枝赠他的一幕竟然刻在脑中一般,只要他一瞧见这枯枝便会立即忆起,连一息的时间都无需。   裴既明蓦地将那花瓶挪到窗外,无比烦乱。   枳迦见那修长的手重重把瓷瓶置出来,一顿:   “世子,你不是很喜欢这枝丫吗?扔出来做什么呀?晒坏了!”   窗里的人顿了会才寒声:“要它好好晒上一晒,认清是烈日灼心,还是寒冰冻心。”   枳迦抱着大笤帚睁圆眼,咦一声:“这说的是什么呀?”   夏日炎炎,到了最热的时候。   距上一封信到后的第四日清晨,那只黑白鹞子又偷摸用喙敲了敲后窗。   正在阅书的裴既明手一动,听着声趿鞋下地。一开窗,那鹞子眯着大眼高兴地在他袖上蹭了几下,随后伸出右脚,示意他取里头信笺。   裴既明拿下,鹞子扑棱一下便如上次那般飞走。   裴既明望它眼,展开那叠地小小一卷的信纸。寥寥几行字却叫他眸光陡炙。   他凤眼难得窒住,显出连枳迦都不见的繁杂的惊诧。   这是……她所写?   与上次的问好不同,楚衔枝这次写了一首…   情诗。   【前月花朝时,长街灯如昼。月上梢头,未闻君侯。】   【今月定州时,月与灯依旧。竟思君颜,欲念还休。】   她言,花朝节她盼着他等她,却未见。   …她远在外地,思起他容颜,几次想念,却又暗暗作罢。   她……   那手力透纸背的瘦金字,竟也得写出这样直白大胆的几句。   他耳根轰然烧红。牵连地他两腮都难以启齿的发热。   如…火烧身。   裴既明指节泛白,用了自己都不知轻重的力,他慢慢稳下心。   她竟不在宫内。难怪写信…说来也去了好几天。   他仔细凝着这封信。心中升腾出一抹隐匿的殷切——想知道她去定州做什么。又在定州的哪里,因为什么写下这两封信。   室内静寥,但闻衣衣裳磨纸的梭梭。   枳迦揉着眼出来小解,发现今日窗子开地真早。天都没亮呢。   往里头小心一瞧,他崇敬地收回眼。   世子不愧是世子,勤勉好学。这不,大早上就开始练字了呢。   若说真,这时乔装做乞丐的楚衔枝可根本没有闲情写劳什子情诗特地寄给裴既明。   那日见那骇人的尸山,又知定州城原来背后有异士卜卦相助,他们四人便只能分两头躲开。躲了一整日追兵才抢了出城百姓的衣裳,夜渡高墙。   她并摸不准自己这番行动有没有被那人口中的异士算到。然别无他法。   定州之害超乎所有人的预料。除却城中人,往后郊外乡下的百姓竟然都不能算作人,遍地浮尸。   他们短暂进入的那村子也诡异地很,人虽都活着,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似人非人。比之那两个夜叉都好不到哪里去。   祁猷在分别时郑重地猜了句:“太女,恐怕是疫病。我听闻赤脚医师说过些怪病,尤其是疫病,能将人五脏六腑都溶了,把活生生一个人变做怪物。我们最好还是买些雄黄随身带着,这里太蹊跷!”   楚衔枝也看得心骇。翻墙进去后便寻了家药铺子盗干净了雄黄粉揣进兜。   她本还想寻一寻念霜人在哪,可她再没来信,难知其位。只盼着活着才好。   她与萧遣烽一路,再三思索下决心夜探都督府。又等两日,俩人瞅准了机会。一个放哨撒蒙汗药,一个凭着绝顶轻功摸了进去。   定州官员敢这样猖狂,定是掌握了什么机密。而今早的发现如她所料。   盯着那黄衣都督进了卧门,楚衔枝瞧见了窗子上的投影。   一道旋开的门。   待他出来,楚衔枝敛眉思索一会,果断地迷晕守卫摸了进去。   刚进门,满室的富丽堂皇。竟比皇宫都要奢华。   她心内冷哼,打量一圈,在地上来回走几步,轻踢两块空心石,又试着一扭室内瓶瓶罐罐。   未见那道门,她回头,却心跳一蹦,猛然往后退一步——入门房顶上竟倒悬一座诡异的石像!   人脸模糊,却见手中挽一根竹笛,着装仙风道骨,可那缺角的石座,隐有青苔痕迹的石面却都散着无声的怪异。   她眯眼,谁会在卧房内倒置一座石像?   更何况这石像妖气横生!   “风紧,扯呼!”萧遣烽的呼声随即吼来,急急要她快退。   楚衔枝眼尾犀利一挑,飞速改踹窗子,猛地飞身撞出来跳上屋顶。底下那一群守卫咚咚而来,她屏气,一甩长钩飞去院墙。这时底下响起怒骂:   “贼人呢!快找!不然我叫你们五马分尸,同那麻风村的一样人不人鬼不鬼!”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1 17:44:46~2022-06-22 20:49: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喜你.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假的   听得底下那些守卫纷纷跑开抓人, 楚衔枝轻跳一丈,矮身躲在飞檐后,眼见有人要上来勘探, 雷厉风行先发制人, 拾起瓦片百辟一挥削出尖刃, 扬手甩去砍他脖颈。   刺啦一声, 那堪堪爬到墙边的守卫便睁着死不瞑目的眼,身子一歪,一颗头咕噜咕噜砸下,溅一片鲜血。   瓦片也随之落在地上碎开,这动静立马引了人来。   趁这机会, 楚衔枝拉紧蒙面巾子灵巧避开三两步飞回院墙。   走前她冷冷盯一眼混乱的都督府,到底忍住没下去抓个活人带走拷问,绕路向城中去。   萧遣烽没多久就藏着身上血迹追上来,见太女如所料的那般毫发无伤便放下心,两人装回乞丐, 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歪地往与祁燮两个约定好的酒楼后巷走。   到了地,一身挑货郎打扮的祁家兄弟俩正放下货担, 坐到一旁舀水喝。   萧遣烽粗着嗓:“两位大郎, 赏些水喝喝成不成?”   祁燮真同老百姓一样大剌剌递两个瓢去, 四人开始闲聊。越坐越近, 最后一齐进了巷子没出来。   远处巡逻的本不是很在意, 走过一遍回来留眼一看,突觉不对,连忙进去一看——只见遍地杂乱, 哪里有人!   他忙带入折回去禀报都督的功夫, 楚衔枝已经换了一身短打戴着箬笠溜进运货队伍里出了城。   到了外头, 四人这才往身上抹了些雄黄粉。祁燮侧身向楚衔枝,盯着她眼光如簇:   “几日打探,这定州竟被那王都督全权握在手中。外头涝灾城中百姓居然都习以为常,实乃可恶。”   祁猷擦擦额上汗,也道:   “太女,定州的烂可谓从上到下。百姓也不把城外的当人看,我们当时入的村落是定州最出名的麻风村,传染极强。好在只是在村边逗留一会,也不曾饮用那里的水源。否则便是大罗神仙来也无力回天。您当日命林将军等守在蕲州不动,算来过了有些时候。臣以为,这定州不派大军压平不得归正。”   一直不语的楚衔枝闻言看他眼。眼中有探究。   祁猷此人,愚忠,清廉。为名著想之信念新一代中无人能出其右。名声远扬。最是仁善。   然就是这样的人竟也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显然,定州已经烂入骨髓,无可救药。唯有推倒重造才是正途。   萧遣烽听得他们说的这些,联想到近日与太女看到的,沉着脸冷:   “小小一个偏远的定州,竟比出征还麻烦。”   他们纷纷投来目光。祁燮的尤其灼灼,率先张口:   “我等恭请太女定夺。”   楚衔枝右手摩挲下衣襟,忽地袖中掉出一截小小的络子。   她顿了下,垂眸瞥一眼。   是那串不知从何而来的珠子上的。右腕有些发紧,是换衣裳时扎狠了?瞧一瞧袖口却是松紧适度的。   楚衔枝暂且收回注意,丹凤眼遥遥眺看远处那座透着诡异的城。在他们沉寂的等候下忽地显出一抹厉色,直言:   “孤在那人府邸里瞧见了鬼力乱神。”   “什么?!”他们齐齐高声。   楚衔枝仔细回忆了一瞬,如实告知。尤其是没有找到的密室入口,和那倒悬在玄关的怪异,实乃叫众人都匪夷所思。   祁燮沉吟片刻,又问:   “那太女以为臣等现下该如何?”   “那都督甚是在意,不管真假定然有些东西。何况他背后确有高人指点。我等不可掉以轻心。即便有大军在后,非必要也不能出动。再者洪水泛滥,说不准哪日便来,平添伤亡。”   楚衔枝圈了圈右腕,下了令:   “调五十人来,我等五日后再潜都督府。势必要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东西。萧遣烽,你另调五十人,在这四周小心寻找念霜踪迹。”   “是!”他应声。   “祁猷,暂回蕲州待命。你武艺不精,易露破绽。”   祁猷脸色一讪,乖乖拱手。   到最后的祁燮,楚衔枝侧他一眼。他浅笑,上前一步:   “臣文武皆擅。”   她淡淡嗯一声,便都各自行动。   虚风站在树冠上悠然自得地听罢,笑一笑,捏着指尖那张只写了一句【太女安。】落款裴既明的千金纸看了两眼,一甩拂尘这才走人。   待到楚衔枝乔装打扮寻了处客栈,刚住三日,一醒便见桌上摆了一张纸。   她警惕地过去看一眼,却一顿。随机窗后响起一阵爪子敲木头的脆响。掀开木窗,赫然是多日未见的鹞子。   楚衔枝捏着这张信犹疑地审视它一眼,鹞子歪歪头,忽地用喙啄了下纸面飞跑了。留楚衔枝一人盯这好无厘头的问安信。   她来定州之事知晓的不超过十人,裴既明绝不可能有所了解。   那这张问安又是为何?误以为她在宫中,多日未见主动放下了身段?   不,裴既明那清高极了的不可能如此。   她千百个心眼琢磨的时候,远在皇宫的裴既明倒是与她颇心有灵犀。   他一字一字地仔细阅着送来的第三封信,枳迦要进来添水时被他赶走,只怕他瞧见自己浮红的脸。   裴既明心绪不宁。   因她说:【定州此行艰难,轻易不能言说。幸好念及你时心头终缓。部下粗鲁,真不若你养眼。此地亦无旁乐,唯有碧荷极妙。   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不过这定州姑娘倒不似诗中羞怯,反而大胆。遇见心爱的郎君便要扑上去,好不生龙活虎。   若你在,我又要折一枝芙蕖赠你。索性你不在,正好叫我懒怠一把。   池中有一连理素蘤,傲然挺立,当真衬你。我惜爱,特叫人好生养起来。见它便如见你。   既明,吾念。】   一字一句,跳脱又兼带一国储君的稳重,隐有挑拨他的蓄意,一眼看来偶有啼笑皆非之意,叫他有些被冒犯。可鲜活地仿佛是楚衔枝亲口在他耳边笑嘻嘻说话。   眨眼间,又好似回到一月多前他堪堪入宫,独身坐于窗下。楚衔枝忽然闯进来,卷进一室晚风。   那果脯他一直存着不动。   许是不喜欢,如今都要长毛了,却还如枝丫一样不曾扔。   他心境动荡着,烈火烧身之后,竟又攀着独木桥将火星子抛进了心府。捎着灵台发烫。   楚衔枝…衔枝。   裴既明闭了眼,天人交战。   你到底是真心,还是顽劣惯了的撩拨?   一别两宽,可惜,不曾各生欢喜。   楚衔枝带着祁燮再入都督府的这一日,裴既明收到了第四封信。   【既明亲启。   定州有妖重伤我等。涝灾再袭瘟疫横行。我许是要坚持不住了,若你能帮我瞒着,便瞒着罢。   素蘤极美,我却不能送与你。当真可惜。   我有些想母皇父君和衔清,还有你。】   一串破碎的碧珠顺着信封落下,再度砸地粉碎。   少年心跳骤然停滞,愣了下看向地上那串在熟悉不过的碧合珠。   他暗涌的期待在这张字迹乏力,名都未署的信前顷刻化作一串泡沫。   裴既明的手竟然一颤。   作者有话说:   呜呜我要养成好习惯,我以后一定定时更新!感谢在2022-06-22 20:49:08~2022-06-23 22:1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花花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秘境   这是, 诀别。   “…不可能。”   楚衔枝怎么会突然就出事?   如制服脱缰野马,他猛地将差点乱了的心神拉回来。凤眼寒光兆兆。   裴既明忽地去翻先前那些信,四张信笺铺在书案上并一块比对, 他慢慢蹙眉。   字迹略有变化, 总体却看不出真假。   …毕竟他从未见过楚衔枝的亲笔。   这信上只余字迹, 也无章子之类的佐证。他未被冲昏头脑。当即迈步出了内殿, 欲要将最新的那封信交予摄政王。   然守门小太监拦住了他,皮笑肉不笑地一躬腰:   “世子,宫内规矩在这呢,您可不能出和清宫。”   他说罢,身子朝着门口一摆, 直直堵住了。可算不上客气。   正以为这质子要乖乖回去,小太监刚想收工却一顿。   炎炎夏日,跟前却风雪呼号。   他今日变了模样,裴既明冰冷睨他一眼,这一眼雪虐风饕, 天寒地坼。   冷地仿若眼前移来座顶天的大雪山,冻地人浑身上下结冰碴。他周身不知哪里来的威压, 分明只是一个眼神, 却叫人膝盖发软, 直想跪下。   小太监一下结巴, 裴既明转身便拍上内殿大门锁紧。他这才瞪着眼拍拍胸口松了气。心里奇怪:怎么突然变了个似的, 如此可怕?   便是太女也难得做出这样骇人的架势!   他心头禁不住生出一股怒。真个是晦气!一个质子,竟也敢!   这厢裴既明将信笺取出来,一一列出这最合适的法子, 最终执笔, 沉着冷静地画一道符。于上, 左,右三侧各写一道金光咒。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   银光一闪,随着一声冷厉的“速来!”,刀刃顷刻就要划破指尖之际,背后忽而响起一道轻荡人声:   “世子莫急,屡次召天上仙人下凡属为逾矩,折寿命,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动。”   裴既明眸子凛然,瞬即将那张符箓倒转,转头见来人,一顿。态度微转:   “道长?”   “自大泽一别,一月半未见。世子还记得老道,老道深感欣慰。”   来的正是虚风。他笑地很是亲和,一息的功夫就到了裴既明跟前一丈远。   这当时救了楚衔枝,却未完全解清余毒的道长自然叫裴既明印象深刻。   单是那纷纷扬扬的头皮屑,任谁都难忘却。   他浅浅皱眉:“道长先前进过皇宫?”   虚风一听就高兴了:“还是和聪慧之人说话舒坦,老道还打赌呢,世子开口第一句会不会问老道为何在皇宫。说来也巧,前段时日老道帮那太女彻底解了毒,本想顺道溜来看一看你呢。”   他在裴既明沉然的眼下甩甩拂尘,正经了神色:   “老道走遍九州,为的是济世救人。今日便从定州而来。定州妖魔鬼怪猖獗,太女为护民伤重又染上疫病,如今生死一线。   然国不可无君,老道看不得天下大乱。太子是天上神君投胎,生来仙泽磅礴。无需您耗费精血通达上天,只带一样法器便能降妖伏魔。   老道虚风,求裴太子出手相助。”   虚风郑重直言,随即一拍手,后窗跳进一人。裴既明仔细听入耳,听到楚衔枝境况,眉目一瞬生寒,衣袂破风,他微抬眼看清来人,神色一怔。   “…你是?”   “七弟。”在牢狱里呆了多日的裴衍修身上有些狼狈,却依旧一身仙风道骨的味。   他笑意春风般和煦,没有一点关押多日的抱怨:   “多年未见。我听虚风师叔之召,特下山斩妖除魔。本想来把你换走呢,只可惜太女不肯。这样久才见到你,好在你还认得我。”   虚风…师叔。   原来,“是望仙谷道长?”   望仙谷,是这九州最隐世高深的道门。只有道中人知,外人如何摸不着其门路,隐秘非常。   裴既明自幼便知自己身份不一般,全国上下的道士无论如何算都算不出他命谱。唯望仙谷掌门道慈,肯定地卜出卦象。   裴既明的记忆里,确有这个六哥。他是难得知晓他假死的人之一,却从不知后来他如何。   虚风颔首,裴衍修笑着一叹:   “我如今名道谦。当年望仙谷师尊守在宫门三年,一心想收你做关门弟子带你入道飞升。你却不在意,父皇也不准许,白叫我捡了便宜。   如今家国不复,妖魔鬼怪频繁异动,我这清闲了十几年的终能听命下山。”   他取出腰间锦囊里的玉坠,莹润动人的微光一下温和地照亮室内。   “我离宫那年去谢你出手救我一命,你却反手予我这只自小挂在身上的玉坠,护我一路安康。如今我取回来了,合该物归原主。   重华,我实则在宫内十几日,只为今日见你的机会。   虚风师叔长老里行四,是大义之人。为兄…私心不愿你去。”   他温润的眸子渐渐默了下来。   裴既明的面色在这异样的重逢前繁杂一瞬,顿了会抬手接过那玉坠。   甫一触上,那玉坠倏地亮了亮。里头淡色的古纹若隐若现。   他面色微缓。   确实是他的东西。   眼前这人,应当不假。   裴既明薄唇轻抿,浸霜润雪的眼不紧不慢地扫过面前二人。   裴衍修别过头,虚风轻咳一声,叹息:   “常人都不愿相救敌国百姓,老道明白太子顾虑。不过…那太女已经行将就木,随时便要毙命。大晋二皇子不像是个扶得起的,复国,并不迟。只是那瘟疫再度蔓延开来,相邻的别国百姓便要遭殃啊。”   裴既明掀起眼皮,淡漠盯住他:   “除了我此人,道长还需哪样法器。”   虚风一愣,惊喜万分,急忙道:   “老道掐指算过,那三清铃最合适!听闻道谦说过,太子擅箫,这三清铃配上箫声定能遏制住妖魔肆虐。老道为太子备好了傀儡,一道符贴于傀儡,一道符贴于太子心口。宫中绝无人能发现。”   对着二人期盼的目光。裴既明良久未曾出一言。   在他们以为这位谪仙似要变卦时,他却蓦地低声:   “此行,救的是苍生。”   低沉地,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   这时的都督府,楚衔枝同房中机关恶战一轮,不小心中了一箭。捂着胸口的伤,她猛地抹开唇边发乌的血挣扎着起身。   祁燮匆忙扶住她,脸上一丝从前的散漫肆意都无,凝重地可怖:   “这石像诡异,殿下伤重,还是快快离开定州的好!”   楚衔枝强忍住要吐出的血,闷声:   “不行!他们诚心下套,今日便没有能轻易出去的道理。点我天池穴止血!”   祁燮蹙眉,却还是照做,楚衔枝扔出一根箭,如窥见的那般击书案上画像的最顶端中心,果然,下一刻便听得石门骤响。门外被他们挡住的都督怪叫连连,却迟迟不派人攻进来。   眼见石门打开一半,楚衔枝知道今日即便再不妙都不能轻易脱身。   她心口筋脉发痛,想都无需想,定是中了毒。   他早知她会来,而她,也料到他会卜出自己行踪。   今日来,为的是赌!   楚衔枝取出腰间瓷瓶,吞两粒丹药下肚,又抛给祁燮。祁燮贴近她,抿丹药入口。一齐紧盯着这石门旋到最大。   可,“喀”一声。这门骤然停了。   楚衔枝右手腕突然抽痛,她忙一握,眉头却随之一皱。   那串珠子没了?   却来不及想这个,右侧倒悬的石像突然掉个头,正立在房梁之上。那模糊不清的人脸上陡然泛着青光。   祁燮一愣,扶着楚衔枝往石门看去,却只见一座石制莲花座,堪堪卡在石门之中!   “这里头根本没有密道!”   “果真是陷阱。”楚衔枝眼中酝起杀气,门外那都督忽地大笑道:   “尊上,您苦求的血肉这便来了!这十万人魂配大晋太女的皇家血脉信徒全数都献上!还请快快显灵助我执掌九州!”   楚衔枝侧眼,那都督癫狂的一言叫她顷刻间血气汹涌。   人魂,皇家血脉?   尊上?!   祁燮当即反应过来,怒不可赦:   “太女,这老小子信奉歪魔邪道!欲要以十万百姓与我等祭祀妖鬼!岂有此理!”   他拔剑劈门,门却陡然铜墙铁壁一般分毫不受损,门外的人笑得更欢:“我精心准备近二十年,是你这黄口小儿轻易破开的?”   说话功夫,那石像手中的长笛突然一亮,随即有生命一般飞去了莲花座稳稳立在中央。   脸却朝东,与石门方向相反。那张模糊的脸竟然渐渐长出五官,时而是老人,时而是稚童。时而男,时而女。时而哭,时而笑。   飞速地变化,最后竟照着楚衔枝的脸生长…   一模一样!   无数的黑色怨灵骤然出现,念霜尖叫:“鬼——!”这怨灵漂浮在空中。不知哪里传来一阵笛声。   祁燮嘶声:“太女快躲开!”   晚了。楚衔枝脑中一痛,眼前陡然什么都看不见。   也未曾听到外头的惨叫,念霜扑进来抱住她急呼。拿着三清铃匆匆赶来的虚风大惊:   “坏了!怎么会有这东西!这不是那夜叉毗颉的座下护法昧琅么!”   清越的铃声荡起,箫声紧随其后。与笛声争斗。   她却恍惚地立在那,顾不上唇角不断溢出的鲜血。   她看到了…繁华富丽的古国。   长着角的鬼,一身锦袍的人,腾云驾雾的仙。   还看到…被万人拥护在法座之上,百无聊赖俯瞰天下不知人鬼的一位。   底下一群长着角的恭敬:   “将军,今日供奉已全。请您享用。”   那墨发如瀑的人慢慢支起首,威严清贵的凤眼不以为然地扫了一圈那百米长的供桌。   冰冷,淡漠。   “无趣。抓些女子来,后宫近日不甚充盈。”   “是!”   楚衔枝静默地看着他一身气派威武的黑甲,冰寒的眼就这样望过来。   她愣住。还没有完全被扣住的记忆在脑海中飘出三个字:   “裴既明?”   …   祁燮顾不上惊讶他们为何在,厉声:“道长!这是什么!”   “哎呀!这竟是那护法特地为毗颉造就,用来锁住记忆的秘境!毗蓝净释天!”   作者有话说:   闯关了!不要嫌弃慢呜呜呜感情(小裴的)马上彻底明了啦,毕竟小裴嘴这么硬不来点狠的不得撬开   以后要定到晚上6-8点更,我一定要开始准时 第40章 照看   “毗蓝净释天?”祁燮呢喃一遍, 下一刻,那石像的脸又变回模糊不清的模样!   虚风应声:“不错,从前人鬼神共治宛渠国, 世人都知毗颉, 却不知毗颉座下有四大护法, 且都是作恶多端的货色。然而传说里着四大护法早在毗颉死之前就灰飞烟灭了。不想这里居然还留了一尊石像。   这昧琅天生无面, 最爱化形成旁人模样作恶,是当年最叫人头疼的一个。幸而被天上大神诛灭。这区区凡人竟然供奉他妄图统一人间,看来夜叉中余孽甚多!”   强不可控的力量陡然袭向他们,祁燮,念霜凡人之躯, 都被压地喘不过气无法动弹。外头裴衍修跑去抓捕都督,虚风连忙摇动手里的三清铃,大喝:   “世子!助我一把力!快快吹起箫来!就吹那清心咒!千万不可靠近这石像!”   这混乱的时刻,裴既明盯紧着楚衔枝,俊颜绷紧, 蓦地薄唇微抿,置于箫上。   念霜呆愣愣地看着他们。   一身青衣的裴既明真如仙人一样, 吹的箫声悠扬。微蹙的眉心添两分人间的烟火气, 不再那么高不可攀。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 太女。   念霜突然恍惚了一下, 意识模糊不清。忽地, 乐声加持下前头定住的楚衔枝忽然挣扎着动了动,随后翻手抓紧百辟,狠狠向那石像劈去。   石像喀一下, 骤然自中间龟裂。她眼中戾气横生, 又是几刀。一块又一块的碎石落下。   笛声, 不见了。念霜啪一下跪坐在地上,浑身虚脱。祁燮不敢置信地歪了头,却发现自己能动了。桃花眼里惊讶又兼一股由心而生的崇敬:   “竟如此简单就破解了?太女当真勇猛!”   虚风却瞪大眼,抓紧了三清铃痛心疾首尖叫道:   “快住手!住手啊!你做什么!你直接将这石像毁了啊!!!”   楚衔枝低着头,还未完全从刚刚看见的景象里走出来,双手发颤。凭着心中那抹提醒挥刀,剖开幻境。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身子逐渐佝偻,呼吸陡然艰难无比。   浑身都乏力,酸软。像是伤寒,却又比伤寒更重。   她流了浑身冷汗,脚一歪便要栽倒。身后适时来一双大手,严实地将她捧在怀里。她微微张唇。   这宽阔的胸膛竟与父君的…有些像。   外头忽然响起轰轰烈烈的行军声,正是她熟悉的。   她才安然闭了眼,用尽最后力气逼气出嗓:   “林羞花…荡,平,定州。护城外残存百姓…无恙。”   耳边清冷的男声顿了刻,大手扶正她的头,清浅柔声:   “好。”   艳阳高悬。   离大军踏平定州余孽已过去一日。一行人都聚在驿站里,一个个神情凝重。   那偌大一间房里,孤零零地只躺了楚衔枝一个。即便念霜是贴身伺候楚衔枝习惯了的也进不去。   外头裹地浑身严实的军医连连叹气:   “太女这是瘟疫啊!同城外那些百姓一样,这这这,这救不了啊!”   林羞花听罢,大手板翻来覆去地抹泪,靠着墙哭声闷雷般呜呜咽咽:   “怎会如此!怎能如此!这么多人都好好的凭啥就咱太女染了这鬼东西!你这庸医啊你!”   军医无奈,念霜红着眼凑上来:   “真没有法子能治吗?那可是太女啊!若太女出事圣人必定震怒!”   “不错!”祁燮罕见的郑重,心忧几重:“或许有旁的可能呢?”   军医抱着头连连哀叹:“自古瘟疫这玩意就是灭顶之灾!我若是能治好华佗都要拜我为师啊!哪怕把这九州的医师都找来也没有哪个敢拍着胸脯打包票的!谁进去染上了,谁就必死无疑!   除非那是大罗金仙赏灵丹妙药了,不然哪里能同阎王争命!”   匆匆赶上来送药的萧遣烽听得这话,唇一抖,重重一放木盘怒气冲冲:   “徐医师,我等请你来不是要你说这丧气话的!太女为救百姓身陷囹圄,你不想办法助力反而散播谣言!再有此事一百军杖问候!”   “嗨!小将军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萧遣烽把上腰间佩剑,冷脸:“你不行便换人来,出去!”   饶是林羞花也罕见小白脸发大火的模样,禁不住一梗脖子,道:   “娇芳儿,你哪里去找医师呢?”   萧遣烽瞪他一眼:“谁许你唤这名字的!我这就去找,我就不信,太女真龙护体,绝不可能挺不过区区一个疫病!都干站着做什么!我等轮流进去照看太女!”   林羞花闻言咂了下嘴,眼神闪躲:   “这瘟疫可不是不能近身么。到时候我们都染上没了命谁来照看太女…还是叫丫鬟小厮来吧。”   “…我不该指望你。太女骂你骂地果然不错,好吃懒做死猪一头。滚下去找奇药,罢了,只盼你别偷吃了才好!”   “诶!你怎么说话呢!念霜妹子你看看,你看看这家伙说的什么玩意!”   “好了好了,两位将军,我是太女贴身女婢,我去。”念霜无奈。   林羞花脸色一讪:“我没这个意思,哎,不是我就是想说啊,人都惜命!”   “嗤。背主的东西,也不想想谁给你这官职,谁让你脱了重罪!”   他们说道气头上,便一发不可收拾,两人脸红脖子粗地对骂,一个不服一个。临了念霜祁燮拉架半晌才歇停。   祁燮松口气,见两人不闹了正要蒙上面做第一个去照看太女的人,却见那门被从里关上了。   谁趁着他们拉架溜进去了?四个人竟都没发现!倒是胆大包天。   他一愣,随即大力一推,里头不紧不慢传来清冷的男声:   “我来照看太女。药也由我来制。”   是他。   祁燮唇微撇,这姓裴的质子不在自己房里老实待着干什么?他们还没审问他如何来的定州呢便这般放肆!真当太女房里是他家了!   他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这太女生死关头却又不好发作,恐传出去叫她声名受损,只能憋着不做声。   念霜趴在房门上急道:   “世子,这万万不可!这男女授受不亲,不合礼数啊!奴婢去找虚风道长,求他帮忙!”   “昨日他便不在。礼数与命比,又谈何一提。我通药理,也不惧瘟疫。”   他轻轻用指腹抚过楚衔枝烧红的两腮,低头认真地瞧着她。淡漠的嗓音却透一抹不由分说的霸道决然:   “若都想平安回京,便听我言。”   众人在这平稳的话下都一顿。   “雪莲,瑶草,兴冰子,蛇胆一个。前三者各五钱,五十年以上的最佳。煎煮一海碗用碎冰捂着,我唤人时并着温水拿来便是。   太女病好前我不出门,你们也无需进来白白丧命。”   祁燮面色一青,这云淡风轻的模样竟叫他更加不悦。   念霜不知如何是好,可人都进去了,她怎可能再拉回来。何况太女…委实需要照看。   林羞花眼珠子咕噜一转,忙打哈哈:“都是一条绳的蚂蚱,世子肯出手相助是好事,咱们可不能辜负世子心意!快快照着世子的话准备!”   念霜看他眼,倒是不好说什么,只忍着。祁燮若有所思,打量一圈他们,不曾出言。   这最意想不到的人进去了,确实叫大家都松一口气。   萧遣烽忙去找药材,念霜负责看管日常饮食,祁燮打理定州杂事完毕便回来问问情况。林羞花则负责审问那都督,打地他在天牢里日夜哭嚎,却死活不肯说出石像秘辛来。   念霜清点完要送的床褥等,在驿站底下望了眼。   虚风…不在。当时那个裴衍修也不在。   两人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既然如此,那他为何要提前通知她到都督府外等候时机?   她真切地有些不明白。   想到那几封以太女笔迹口吻撰的信,念霜垂眸。   那般直白露骨,世子想必是很高兴吧。这样不顾一切进去照看太女,不是把真心交付了是什么。   他分明是那样冷清的神君啊。   念霜呼口气,抬头望天。定州今日天气甚好,白云袅袅。   有一点倔强的红色藏在层叠白云之中。   她未注意,抱着东西敲响了窗子:   “世子,您的褥子。”   那里头隔了会传来他微哑的嗓音:   “放着吧。”   念霜抿抿唇,试着想透过窗子看看里面情况如何。却很快被他驱散:   “整座屋子都有疫气,若不想染上以后轻易不要靠近,隔五丈远用杆子递来。”   “那世子为何不怕…?”她犹豫,却没忍住。   那里头没有停顿:   “我生来不惧这些而已。”   念霜咬唇。秋水眸闪了闪。   果真是天上极厉害神君的下凡,即便成为凡人也难有忧虑。   与他们不同,他当真无需担忧生老病死。   只盼他快些治好太女,启程回京了。   至于她的那些纠葛…暂且放下吧。   无论太女曾经如何害她,她也不会落井下石。   榻上,楚衔枝发了汗。   她浑身灼痛,脑中反复闪现长着裴既明脸的夜叉大将军抓了一群人族少女进后宫凌虐那一幕。   怎会是裴既明?   她唇上干裂,喉间几欲呕血,眼睛也好痛。 第41章 莫负   楚衔枝不知道自己已经吐了血。   她静静地看着那穿一身黑甲, 威风凛凛的夜叉头子。   他寡淡着脸,享受莺莺燕燕簇拥环绕。   时间对他来说好似很是无趣。   毕竟他寿命太长。那些古老的人族侍妾亦然有千年寿命,却抵不过他一息。   等他想起来再回首, 后宫半数都垂垂老矣。于是那些老去的侍妾都被驱逐, 杀戮。   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注入到他的行宫, 就如鲜花一般, 枯萎的便只有被人践踏的份。鲜妍正开的才有资格入他眼。   那宫室奢华,什么奇珍异宝都有,可夜叉大将军真切的看厌了。   月明风清的这一日,他蓦地启唇:   “无趣。”   底下立马跪了一群手下。   “将军恕罪。”   他冷嗤一声,遣退百官, 转头捏个诀,于天上俯瞰这繁荣富丽的国家。办完事归来的昧琅凑到他脚下,顶着不知是谁的脸笑眯眯地禀报。   毗颉不予置词。兀自看着这土地。   一国,三政权。   人族在中,夜叉在左, 神族在右。   昧琅见主上不理会,一转头, 立即道:   “说来最孱弱的人占据了最繁华富裕的一块, 神占据了最平和灵气充裕的一块。   唯有咱们这些鬼, 只能呆在晦暗的一片。帝君可真是不公。”   毗颉却不买他账, 漫不经心:   “是吾自请守左。”   昧琅脸皮极厚:“都是将军您应得的, 若无您鼎力相助,崇华帝君如何能这样快平定三道六界?咱们夜叉为此折损了上万精英,都是用血肉换来的啊!”   “嗯。”毗颉依旧是无聊。他并不想和帝君起争执。   现状并不算差。只是女人玩腻了, 血也瞧够了。这三道六界再没什么东西能叫他提起兴致。   昧琅见状, 神秘一笑:   “属下弄来了一批新鲜的女子, 什么族的都有。九尾狐,鲛人,比翼鸟…”   毗颉不曾理会,只径自看天。   楚衔枝看着这再现实不过的一幕,只觉得十分违和。   她难以将裴既明的脸和好色的夜叉头子联系在一起。割裂地很。   身子越来越烫,楚衔枝眼前的一切越发混乱。   她看到毗颉不久后收用了一个女子,这女子却只是个凡人。甚至不是宛渠国的人。   她只有短短不到百年的寿命。似是只有十五岁,那夜行宫里惨叫连连。   楚衔枝捏紧拳头,陡然真想给那毗颉一刀。   毗颉嫔妃太多,这个凄惨的小女子没有得到任何注意。   他夜夜去不同的宫室,隔了三年,他才想起这十八了的小女子。   …她看不清突来迷雾下女子的相貌,只知道毗颉今夜睡在她那张小小的破榻上。   那女子裹着薄被一边用哭声掩护,一边趁他睡着偷摸用自己磨的大粗针扎他腹下三寸。抬手间力气大地好像要把他那处扎烂。   楚衔枝有些沉默。   倒是个狠人。她笑起来。   不过却很是叫人舒心。   只是那看似睡着了的上古夜叉,眼缝分明留了一点。   …几年,不知发生了什么。毗颉越发暴戾。一如之前在石庙所听一样,他突然癫狂,天上下来一位仙气缭绕的神君与他恶战。   仙气太盛,只能看见他飘荡的青色衣袂。   毗颉敌不过,挣扎怒喝:   “崇华帝君,我为你效忠,陪你征战,你却要诛灭我?!”   那神君一言不发,只举起手中长剑劈了下去。   毗颉却没有如虚风所言马上就死。他身负重伤,逃走了。   再见,他被一个女子捡了回去。那女子长一双圆溜溜的葡萄眼,很是灵动。毗颉沉声,似是诧异:“是你?”   仅仅只是一个侧脸,楚衔枝却立马认出了那女子是谁:   “母皇?!”   “衔枝?”裴既明用帕子擦去她不断外溢的血,眉头紧锁。   楚衔枝突然身体抽动,仓皇地呼喊女帝。   她是想念皇宫了?   三日了。   裴既明将呼吸紊乱的她揽到怀里,握紧她右手。   仅三天,楚衔枝瘦了一大圈。她本就是常年练武之人,身上肌肉紧实。这瘟疫一来,让她臂膀都软了。   每日服药,但不见好。   裴既明看着她惨白的脸,心头一紧。   他抚摸着楚衔枝手上破碎的珠串。   碧合珠修不了,到这来之后裴既明才断定,碧合珠当日给楚衔枝挡了一灾。   否则这仙家法器不可能轻易破碎。暗中定还有人要害她。   她分明只是个寻常凡人,却如此多灾多难。   送来的药楚衔枝已经开始喝不进去了。   她如被梦困住,一刻都未曾睁眼。每日吐的血越来越多,直到眼中也开始泣血。   裴既明衣不解带的这几日,一日比一日心焦。他垂着眼,静默地注视被疫病折磨地快要玉减香消的楚衔枝。   她眼眶快要凹陷下去,已无血可流。屋里点的艾草飘荡来去,楚衔枝忍了许久,终于还是咬牙惨叫一声,尖利地几欲刺破耳膜。   裴既明脸色一僵。抓紧她双手。看她削瘦的面颊艰难地大口大口喘息,那双紧闭的丹凤眼许久未睁开。马上便再无人笑嘻嘻地勾唇撩拨他:   “喂,裴既明。”   他心脏狂跳不止,再不复先前的平缓。   三清铃被虚风带走,他身上无物加持,也无需再请两位仙长出手。   只有这最后一个办法。   少年薄唇轻启,拇指一点点温柔地抚平她皱紧的眉心。   裴既明捧起她的头,刚一抬起便顿了下——轻了。   两方额面相触。他忍着那灼烫的体温,绀青的眼里终于不再无风无波。   他是凡人。   他只不过初窥仙途。   他…听道慈掌门解过那一卦。   是以即便掌门再三相邀,他却笃定了念头,他修不成大道。   路遇无家可归的流民,裴既明第一次一顿,小小的稚童如画中小神仙一般,笔挺立在那听他们扑来诉说苦难。   于是他想:那便做尊百姓的活神像吧。听聆他们所盼,替他们解忧。   可不讲道理横冲直撞的楚衔枝出现了。   …于是,活神像也做不成了。   喉间渐涌上血气。与这满室的艾草气全然相悖。   明知这一举会将自己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明知,他不该救敌国太女。   明知,她极坏。   可裴既明从来带霜的眼这时轻轻颤动着游光,一字一句,认真地恰似幼年拒绝光明仙途那般:   “楚衔枝,别负我。”   如你愿,自请你折辱。   可我心爱你,别负我。   他曾觉得,这世间万物,唯有百姓能入他眼,探他耳,得他心。   现下,不止了。   …泛着莹光的血液流入她唇中,她睫羽颤了颤。   白骨生肉,起死回生。   一颗玉坠轻轻挂到她颈上,裴既明缠好腕上白纱,血色尽失的手轻轻滑过她颤抖的眼。   “衔枝。”   他强撑着唤她:   “本想割你腕换血,可你这样疼了。”   我自然舍不得你再疼。   风歇,蝉鸣盛大。   “这八月初啊,是个好日子。捣烂了定州那烂根,解救了四散的流民。可惜瘟疫可怕,只能烧死一批。总体来说么,那是好事!兄弟们喝酒,使劲喝!”   林羞花高举海碗,赤膊痛快淋漓地仰头灌酒。   底下将士一个个都开怀痛饮,萧遣烽来通知,见这场景,气不打一处来,踢了帐子一脚转头就走。   底下有人瞧见了,不瞒:“这世家的就是傲!又看不起咱们!”   “管他呢,咱们喝!”   萧遣烽冷哼一声,疾步去驿站。路上正巧遇到搜寻余孽的祁燮。遭他叫住:   “芳郎,你缘何如此生气?”   他们这些日子倒是混地很熟,恰巧幼时也就相识,是以算得上亲密。   萧遣烽直言:“我不过厌恶那林羞花罢了。太女昨日刚得上天赐福病好,他便迫不及待地把酒论功,哪里有身为人臣的模样?偏太女却重用一个无根无底的山匪,暗中打压我等世家。   我崇敬太女,却不服。”   “原来如此。”祁燮含笑:“太女重用他,无非是因他好掌控。世家根基牵连太深,身为储君自然要忌惮。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自古的道理。”   萧遣烽缓口气,脸色好了些:   “我自然知,只是怨怼。祁二,太傅为帝师,你与你兄长此次又得摄政王指任虽太女出行,倒是不用在乎祁家未来。若是你选上驸马,哈。不似我等,依旧要在朝堂上勾心斗角。   我查到密报,这定州的都督从前和袁隆昌可是有些来往的。”   这话一出,两人都齐齐一默,止了声。   祁燮没有问他真假。   何须问真假?   这是顶好的机会。让袁隆昌,一击毙命。   难怪摄政王指任他与大哥前来。原是早就…   祁燮笑意更盛,势在必得:“二位圣人神机妙算。”   萧遣烽愣了下反应过来,脸色一变,倒是有惊叹: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他们可料到太女差点…若无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质子,太女怕是真要,”他堪堪顿住。   “待回京,这质子功绩甚伟,便不是单单一个小国质子了。”   萧遣烽思索一瞬,意味深长。   是啊。祁燮睨他一眼,心头一冷。   属国降臣,说是质子也好,说成臣子…也无碍。   “回京后便开始正式选夫了,首要地定是从世家权贵里挑。我与魏昀症家世都算不上顶好,自是无机会的。”   萧遣烽双手背在身后,悠然走远。   作者有话说:   明天晚上十一点更!   之后每天至少两章!飞飞 第42章 生气   祁燮手中折扇一展, 转而打道,取了特地寻来的小玩意去了驿站。   楚衔枝昨日晌午才突然醒。念霜他们一群见早晨裴世子面无血色地打开连日紧闭的房门,心都悬地老高。   撒完雄黄药酒, 他们捂着口鼻进去了才发现太女面色红润, 竟是全好了!   这下可翻天, 一个个连忙折腾起来。   楚衔枝在进进出出中突然转醒, 连自己都莫名奇妙。   林羞花进门,不顾大家劝阻大咧咧地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楚衔枝才大致了解。   她思索:“那药真有奇效?可曾给染病百姓也来一份。”   念霜犹豫下:“药材难寻,哪里多得出给他们用呢…”   楚衔枝听罢,不语一瞬。又问:   “裴既明呢?”   念霜又道:“世子在楼下休憩。”   “他如何能出宫门?”   “这…”他们都为难, 念霜想了想:   “好似是那虚风道长帮的忙。具体的奴婢也不知。”   “…孤明白了。”   待人走了念霜斟酌了下又将裴衍修的出现告知。楚衔枝脸色陡厉:   “当真?”   念霜颔首,楚衔枝抿唇,叫她退下。   琢磨了一番,现下纠结裴衍修也无用。人早走远了。难道控鹤卫不曾发现?实在诡异…   她本要去找裴既明,却犯困, 又睡了许久。   再醒,是祁燮敲门。   “太女, 您可起了?臣得了小玩意给您解闷。”   楚衔枝刚吃了小几上的焖粥, 正想要试着出去巡查一下定州具体情况。闻言同意了:   “进。”   门吱呀被推开。祁燮今日着一身清透的水蓝, 好一个爽朗俊秀的公子哥。   楚衔枝大病方好, 浑身上下都发虚。这会正披着衣裳倚在小几上, 发也未束。脸上倒不见什么病容。   只是祁燮看过去,这整个人瘦了一圈,那下巴尖尖细细, 整个人一下没了以往印象里的模样。   太女是英姿飒爽身姿笔挺的。   面前这个脸埋在发中的姑娘, 比之从前娇弱了太多。   好在那双眼, 楚衔枝看来时依旧那般凌厉,似笑非笑。   他敛下眼里不寻常的光点。捧着手里那粗木小玩意到她跟前,含笑:“今早在外头巡逻时在百姓堆里瞧见的。那木工师傅做来哄他孙女,臣一看,虎头虎脑地很是喜庆,便买了一个来,叫老虎驱驱霉运。”   楚衔枝目光落到那两个拳头那么大的木头小老虎上。木是路上随处可见的杨树,老虎做的歪眼斜嘴,丑地很。   非要说有趣,那也是丑地有趣。   她眉头小小地一拧,一直留心观察她的祁燮见状弯了眸子,“臣要向前一步演示,太女莫嫌冒犯。”   随即弯腰到她眼下,伸出手,左手抓住老虎脖子,右手绕道老虎蹲着的屁股底下,拧住一根木条,向右咯吱咯吱拧了五圈。   “噔。”那木头老虎忽然动了起来。一颗头在脖颈上前后左右地轮流转,歪眼斜嘴也随之摆出不同的弧度,变换着鬼脸。   楚衔枝本不在乎,这一见,却一顿,一双眼盯了上去。   祁燮轻轻地:“太女再看。”   他又去摆弄爪子,四个爪子同头一样时左时右地转溜。   楚衔枝真去看了爪子,还真是,圆溜溜的四个爪子转来转去有趣地很。她不想自己直勾勾的模样太显眼,轻咳了下掩饰:   “这东西可有名字?”   他勾唇,将老虎放在小几上,道:   “那木匠就唤它木老虎。臣以为不佳,特带回来请太女赐名。”   楚衔枝唇角小小翘了一下,却还一本正经着脸:   “叫鲁班虎太大,机关虎又太寻常。就叫——”她眉头一扬,施施然拍了板:   “歪眼斜嘴吊睛虫。”   “…敢问太女,便没有旁的了?”   祁燮初初听罢,楞了下随后哭笑不得。   这名…委实不大美观。怎么也想不到这人前端正的太女会取个这个。   她此人,远比玩具有趣。   楚衔枝理直气壮地拿孩子当筏子:   “这个最好,朗朗上口。到时带回京城稚儿们一听就懂。”   祁燮十分识相地一颔首:   “原来如此,太女所想深远,臣远不及。”   楚衔枝斜他一眼,有些不悦这人故意打趣。祁燮刚巧抬头,一下同她目光对上。   他一顿,却没有低头,反而含笑:   “那老木匠会的东西甚多。太女觉着不错,那臣明日再买两个过来?听闻二殿下极喜欢磨喝乐,臣带的木人必定不比寻常磨喝乐差。”   何止衔清喜欢。楚衔枝也是喜欢地紧。   她自小被父君管成个怨气深重的呆子,别说磨喝乐这小玩意,便是风筝都难碰几次。唯有蹴鞠,马球这两项强身健体地许她玩耍。   这等小玩意,她印象里唯有一个破了面的拨浪鼓是属于自己的。   以至后来长大了,见到小宫女太监编的小蛐蛐都忍不住要拿到手里摆弄两下才罢休。   楚衔枝装着不在意,淡淡嗯了一声:   “可,东西留着吧。”   祁燮没有立即退下,反深深看她眼。思及当日她强行砍去那座石像的果断,他真心一笑。   “祁燮游历四方,见闻颇多。太女若无聊,臣便搬个桌拿个板一敲,搭张说书台子讲些奇闻解解闷。   得太女相救,臣一切皆自真心而发。非谄媚讨好。”   他漂亮的桃花眼里似是漾了一波不断流淌的春水,润地发亮:   “当时太女问,臣忠于谁。臣答地婉转,却非真心。   如今无需太女再问,臣冒昧直言,”   他与楚衔枝视线平齐,脸上竟有抹决然的傲,郑重其事:   “我祁燮,忠于太女。”   楚衔枝右手一紧,祁燮这番突如其来的表忠心没头没脑。   甚至,突兀。   忽然主动投诚,她虽不算疑心祁家人。但非心腹,却难真心接受。   不过面上是要走的,且先看他日后言行。她微昂下巴:   “祁二公子倒叫孤惊喜。既如此,那孤却之不恭。”   祁燮顿了下。   预想中楚衔枝的反应,和现下的不符。   不过…见好就收。   他清朗的身姿不卑不亢一拱手,这才告退。   待人走了,楚衔枝穿好衣裳下地。腿上乏力,她躺久了浑身似乎都萎缩成一团,很是难受。   守卫都在外头,便是不想丢脸,此时也要丢脸了。   她有些发自内心的无奈。   怎地自攻打徽国之后就没好事呢。   上次是鬼毒,这次是瘟疫。若是裴既明不在…大约她这回真要去见阎王。   哼,再有当时那老道和裴衍修。   楚衔枝下意识摸了摸颈上突然出现的玉坠。决定去楼下寻裴既明问问清楚。   未想她刚屏着气挪到楼梯口,筋肉便一紧,赶忙扶住墙以免摔下。眼前正巧出现一双洁白男靴。   衣摆料子是她熟悉的碧洗纱。   多日未见,楚衔枝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抬头看他。   赫然是裴既明。   他一头发散着扎在脑后,漆黑的眼底不见风波,就这样看着她出丑。   她默了下,两人相对,竟无话可说。   周围将士自觉往外退三米,楚衔枝不乐意同他瞪眼,莫名踌躇下,道:   “你来了。”   这三字,在不懂行的人看来是很有些言外意的。   纵使只是楚衔枝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才随口而出,但两人身份在此,做事向来游刃有余留后手的太女,用一把暗含虚弱的嗓一缓一缓地道出,偶有停顿,沉吟。   这肯定是寓意十分高深的一句。   离得最近的守卫耳朵一动。   裴既明还未全部恢复血色的唇微启一启,嗓音寒凉:   “原来太女才知我在么。”   这叫什么话?不堪友善!那守卫脸一皱。   楚衔枝直觉他好似想找茬,却又承他相救才捡回一条命,得他照顾,自是要忍他一些的。   于是憋下不爽,眉眼一挑瞧他:   “多日未见,孤…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叫你误会了。”   他墨眸闪过一丝讥诮:   “太女曾言,我们是挚友,以后直呼其名便好。”   “…”楚衔枝顿一顿,面不改色飞速在脑中搜寻一通。   嗯。   确有其事。   她一病几日,又要处理政务,早抛在脑后。   此时再叫也无妨,她微笑,很是顺溜:   “还以为你不高兴,我想着之后便随你的喜好才合适。”   他却不领情。面上覆一层寒霜:   “我高不高兴,太女当真看不出来?”   楚衔枝牙痒,皮笑肉不笑:   “既明。你似乎心情不妙。我是来谢你的,你却呛我。”   “我配不上太女之谢。我不过一个质子。”   裴既明注视她一瞬,蓦地漠然。   这吃炸药的态度仿佛一下又回到了他们初见时。   楚衔枝倒是真没料到他会如此。眯眼,认真地审视他半晌,忽地歪头:   “你在生我的气?为何。”   裴既明胸贴起伏弧度轻微一重,骤然转头便走。   楚衔枝摸不着头脑,却知道他这从来不动气给人看的一朝把态度摆出来了,是真的怒火中烧。   于是忙挺起腰背去追:   “裴既明!”   周遭守卫又默默地往外退了十米。最近的那个差点栽进河中。   裴既明步子走得不快,楚衔枝追了会就追上,冷脸沉声:   “裴既明,为何生我的气。”   他忍着左腕钻心的痛,垂眸看着脚下石板里竭力冒头的野草。他心头微酸,冷道:   “太女挚友颇多,是我自作多情,真以为自己特别。”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会有夏天   我热傻了   我头痛,码不了字了(bushi)   好想写开伪后宫的女主,xxx□□小师弟师兄师尊……不好,我黄码了   咦,送营养液的宝子们为什么不可以一键感谢显示了 第43章 谈心   这是在和她因祁燮闹?   倒是奇了。本以为…裴既明这样的绝不会有今日这副作态。   楚衔枝微妙。瞥一眼周遭, 见没什么人。道:   “你不喜欢祁燮?我与他,是君臣。”这话说出口,不知为何有些诡异。   她同他又不是什么多么亲密的关系, 竟还要她堂堂太女放下架子解释?   怪哉。   楚衔枝绕到他跟前, 看着他脸上好像还是那样, 又道:   “既然不高兴, 陪我去城墙上绕一圈放放风罢。定州原本是个好地方。可惜二十年涝灾,官员供奉恶鬼不作为,将它害做瘟城。”   她悠悠伸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悠两下,随后转身:   “我走了。你若要同我谈心就跟上来。”   她绛红色的背影在晴空下格外夺目。裴既明心中尚有一股气,却见她这样不管不问, 面色更差。   他定定站在原地不动,仿佛倔强的孩童,在等楚衔枝过来哄他。   烈日下,楚衔枝加快脚程,身体发虚, 她越发耐不住热了。   走了好些路,那人果然没跟上来。   她立在原地, 无言望天。临了还是转身, 挑眉:   “我站不住了, 快扶我一把。”   裴既明等她半晌不回, 已然负气要走人, 闻言微抿薄唇,略略转眼。   她扶着墙,那绛红圆领袍在她身上松垮了一大圈, 腰间叠作一团, 再怎么往里塞整也挡不住布料外泄, 白日下更能看清韧柳般的身形。   她瘦了太多。   他眼中一瞬眩晕,忙闭闭眼将身体地不适驱开。裴既明在楚衔枝黑白分明的眼里默然,心中赫地一叹。   短靴磨蹭布着青苔的青石,地上微滑。   自他们到来,定州便未曾发过洪水。空中潮气少了许多,便也没有那样闷热。   衔枝静静地看着他走到跟前,这才一笑。唇红齿白,鲜妍胜似天上金轮。   她微翘的眼尾弯地恰一抹小钩,很有些欲语还休的撩拨:   “这里无旁人,你若有话无需顾忌,直说便是。”   她越发热,真要站不住了。干脆伸出细长的手,白里透红的掌心半摊到他眼跟前:   “我脚软。”   裴既明看她好整以暇的脸一眼,又看她那手心。   眸子一敛。   红润,好看。不是几日前那血色尽失的模样。   他眸子里漫出一抹松缓。犹自还不悦。   他将一颗心交给她,舍出半条命救她,彻底隔绝了仙途。   裴既明明了,她什么都不知道,自己不该怪她。   可他在楼外看见祁燮拿一个木疙瘩就哄地她移不开眼,他真切的心头缠结。   …竟隐有黯然。   他站在那,仿佛是个方外之人。处处不融。裴既明定定地看着楚衔枝的丹凤眼好奇地黏在那木疙瘩上,祁燮笑地开心,两人身形都要凑到一起。   他蓦地捂着灼痛的左腕匆匆下楼。   那独自郁结难消的功夫裴既明想:他不想理楚衔枝了。   顿了好一会才搭上她的手。分明的长指大她一圈,两厢对比倒很清晰。慢慢地,裴既明不急不缓,拇指微捏她软了不少的掌心,她肤上纹理都覆过一遍。将衔枝的手翻开,反落进他的掌中牵住。   那陌生的触感侵犯了本属于自己的领地,尤其那指尖,好似无意间来回轻揉嫩肉,旖旎暧昧。无声无息中攀附至腕上,再悄然往袖中爬去。叫她居然一瞬被雷击般,头皮发麻,身上起了一身细密的疙瘩,仿佛蚁虫爬动。   酥痒极了,难耐…极了。   身上发紧。   楚衔枝变了脸色,本能要抽手。却听他认真道:   “脉象微浮,需进补。不可贪凉食冷物。”   楚衔枝微眯着眼盯他。他静垂着眸,被黑睫盖得静谧又不真切,那样清冷。似乎不曾察觉到举动逾越。反衬地是她多心。   无甚茧子的手可谓细腻,人又半点不热。肌肤恰如最上乘的寒玉。甫一触及,便叫楚衔枝由心底一凉,燥郁顷刻便遭他化开。   心静。   楚衔枝顿了下,才发现自己竟然就这么由他反客为主。   裴既明慢斯条理收回搭在她脉上的两指。楚衔枝不觉屏住呼吸,看着他那白皙的手慢慢退下。   …莫名觉得两人好似一块被扯开的软饴糖,牵丝不断,触之粘手。   他眼中常不起风波的那汪寒潭今日漾几绺细密的水纹。轻轻将楚衔枝的手完完整整置进自己掌中,裴既明本捎带冷硬的声调无知无觉中渐柔:   “你早上吃的太少,午后多食些。我来煮药膳。走吧。”   她若有所思地任他牵着,两人行到顶上,便看到城墙内里一群赤膊待斩的囚犯。边上围着骨瘦如柴的百姓。   那城外幸存的与城内的竟好似两个世界的人。   林羞花坐在长椅上,手里握一把长鞭,挥地舞舞生风,尽数往跪在最跟前的那个身上招。   他一头乱发,浑身伤痕。一双浑浊的老眼里凶光不减。   楚衔枝不着痕迹收回手,裴既明手中一空看向她,她面色整肃:   “那是定州总督。咬死不肯交代,大刑轮流上了一遍,竟还嘴硬。”   裴既明睨那男子:“是他害你染病,诱你入府?”   “是,也不是。我知他一早要算到我等来定州。既然他主动递来枝子,我自然就接过。只是…”衔枝脸上浮一抹郁,“没料到我竟染上瘟疫。   雄黄随身携带,进出也捂紧口鼻,那麻风村也烧干净了,四人里却独我得病。”   她听着那男人被打得惨叫连连,忽地昂着下巴笑了下,拿眼勾他:   “裴既明,自从遇到你我身上便没有一件好事。不是今日中毒,就是明日得病。你却永远仙气飘飘的,不愧于谪仙这称号。”   她这勾唇昂首恣意一笑的模样,是最矜骄的。耀眼灼目,艳杀百花。   人虽因病气缺了以往的气势,却添三分女子的柔美。   无论如何,她都很好看。   他静静盯着楚衔枝,随后别过头,淡道:   “若这次有我照看,兴许你便不用染病了。”   楚衔枝眼尾一扬,决心不去深究裴既明这句话。扯了另一个话头:   “我脖子上那玉坠是你给的?说来,这玉坠我见过。初始以为是你六哥弄来的,想想也无旁人了吧,他们都怕我,无人肯进来服侍。”   楚衔枝是不高兴的。除了一个她先前不算喜欢的裴既明,竟真无一人自告奋勇。萧遣烽还算有些良心,提出个轮流赴死制。   果不其然,林羞花那厮是第一个打退堂鼓的。   连突然出现的念霜也未曾第一时间冲进来。虽是人之本性无可苛责,心里却总归扎一根小刺。   是以,知道那清冷不近人世的裴既明请缨前来,衔枝无言良久,只觉荒谬。   “你这样舍命救我为的什么?”   这些话她盘在心里许久了:   “裴既明,你说过,百姓入你眼耳心。你这竭力要把自己活成凡胎神的人,为什么要救眼中的祸害?我灭了你的国。   若我死了,衔清难堪大任,待二圣殡天,这大晋约摸就到了头。你大可以叫你六哥熬着,里应外合,做最后的黄雀。”   她久等不回,被晒地眼前重影,于是往哨楼里走避避热。   只是脚步虚浮,大病哪里是那么容易就好的。今天这一遭力气都要耗光了,刚爬上第三阶楚衔枝人就一晃。   眼瞧着飞速闪过的碧空与绿野,她想调动腰部翻转过来免得不摔。却有些僵直,有心无力,依旧继续栽。   侧边忽地伸出一双手,牢牢抱住她腰侧,将差点倒下去的楚衔枝牢牢捞进怀里。   她看得一片白衿,闻得一片沉香,听得他汹涌坚定的心跳。随后是他沉沉地,微哑的嗓音:   “因…”   …因我是你的夫婿。   他却又沉顿,楚衔枝思索时,那薄薄的唇却循着她的移了下来。   他清雅的气息撒透一片。她若有所感抬眸,额角一触,碰上他高挺的鼻梁。他随她动作微微往下歪了头,两人的唇竟就这样贴在一块。   一张一合,交换了吐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5 18:49:22~2022-06-27 22:52: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统统不记得、rayz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要回答 32瓶;北笙 7瓶;888 3瓶;清欢 2瓶;九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发现   楚衔枝眼色一变, 忙伸手推他避开脸,寒声:   “你过线了。”   裴既明方才还迷乱的脸上闪过一丝难堪。   那红唇张合,吐出的却全是他不想听的字眼。   他瞬即漠然置之, 放开楚衔枝不再言语。   楚衔枝摸摸唇上残留的触感, 两人都尴尬起来。   她瞧着他, 过会还是按耐不住心中好奇, 道:   “因为什么?”   他宽袖一甩,携起一片暖风,在这本该气氛正好的景色里冷着嗓,郁气深重,咬紧牙关:   “因我是个蠢货。”   他说罢便提起衣摆要下城墙, 楚衔枝听这话,脸一撇。无言好一会忽地叫住他:   “你不是心悦我罢。”   裴既明的动作一滞。身后楚衔枝又道:   “我记得初见,你即使秉持着风骨恪守礼节,厌恶却也写在了眼里。你怎么会心悦我呢?”   “你最好不要心悦我。我是储君,与我母皇父君不同, 我此生不沾情爱。莫伤了你自己。”   她逐字逐句都随意极了。   听在耳中,却好似一把钝刀。裴既明心头猛跳一下, 一下扶住墙要离开这让他丢尽颜面的人。   是啊。他从前那般孤高万人敬仰, 如今却成了一条丧家之犬。甚至掏出心来小心捧过去, 被她弃如敝履。   他将脸贴到她跟前送予她打。   他现下, 只是人人都不屑的质子一个。   裴既明不在乎时并不觉有什么。可他几次乱了阵脚。她却一如初见那般, 骑坐高头大马之上,浑身冰冷坚硬的黑甲袭来,此次连长/枪都不用便杀地他丢盔弃甲。   可却有另一道声音牵制住他。   她只是不愿谈请说爱而已。   她是太女, 一举一动都被千万双眼睛盯着, 她当然要小心。   可她是人, 是人便有心。   他舍命相救之后,她不是软了态度么?   裴既明倏地又想起那四封递进的信,脑中陡然清明。   楚衔枝虽善变调皮,却不至于撒那种谎。   字里行间虽都是她说话惯有的调性,但她既然表明这态度,那信?   在楚衔枝以为裴既明钉在石梯上时,那浅青色的背影忽然认真道:   “我给太女回过一封信。不知太女可曾收到。”   楚衔枝唔一声,眼有探究:   “我倒是收到了一封问安的,原来真是你写的。你怎会知道我不在宫中?”   “…太女不问我缘何写信问好?”裴既明五指慢慢抠紧墙壁。   心中隐秘的期盼同微弱的烛火一样挣扎。   短短几个字,他却写了一张又一张,堆满了书案才选了最顺眼的仔细折好封住,等鹞子来了仔细卷起交予它。   ——兴许她同那次鬼毒一样,其实写来了,但是忘了呢?   楚衔枝倒是困惑,不过二人如今关系不一般,也无需掩藏什么。她便顺着分析道:   “你想让我猜?怪了,这不像你。不过也不是不行。   我猜…你想试探我在哪?话说回来,谁送的信?我还没有问你前几日是怎么来的,你那六哥又是如何潜进东宫偷回的玉坠。难不成都是老道帮的忙?   莫想多,我不生气。若无你,我便没了命。孤可没有那么不讲道理。”   她懒洋洋笑起来。   裴既明却浑身发冷。喉头数次滑动。   问好是假的。   情诗是假的。   她特刨出来养的连理素蘤是假的。   唯有最后的生死攸关是真的。却又不是她写的。   他眼前一阵模糊。   那让他留意几回不肯挪眼的“既明亲启”,竟全是笑话。   他当真活成了玩笑。   裴既明垂着眼,忽地,只能看到一片黑色。   听得楚衔枝的急呼声隐约传入耳中,他讥讽一笑,慢慢闭上眼。   “他不是瘟疫吧老徐?他娘的还轮流病起来了!”   林羞花捧着水盆站在榻前,徐医师白他一眼,挥手驱苍蝇似的:   “去去去!你这嘴忒贱,叫太女用枪给你扎一扎才好!是瘟疫我能喊你进来?快去煮些红枣来。这世子左腕上的伤口太深,怕是半身的血都流干净了!   瞧这面色,饭也不用,便是大罗金仙都要撑不住。”   他叹口气,重新将腕上抹药,纱布换好,又喂了些汤水进去。   “啧,”他摇头“这世子嘴巴可真是比铁还硬,费了我老大力才灌了两勺米汤。是要把自己活活饿死?   晦气。你这肥猪偷什么吃呢,快去请太女来!”   林羞花被打了两下,放了手里米糕嬉皮笑脸地往外溜。刚出门呢,便遇见脸色不妙的楚衔枝,登时一激灵,心随脸上赘肉一颤:   “太太,女,诶呦,您怎么来了,末将正要去找您呢。”   楚衔枝连看他眼都嫌烦:“滚。”   林羞花立即低着头下去了。正对上刚来的萧遣烽祁燮。   萧遣烽见他那样就知道又是被太女骂了,冷笑一声,刺地林羞花几次想回头打他两拳。祁燮看个乐呵,有趣地很。   楚衔枝率先进去,听徐医师禀报完毕,面有陈杂。   “他…为何会失血?谁伤的他?”   徐医师斟酌了下,如实道来:   “臣以为这伤恐不是旁人所致。若是被伤,刀剑口子应当从腕内到腕外渐细,总归有些变化。   世子这个反而是从外到内渐细,伤痕也不利索,反而多次有停顿。更像是…自己忍痛割腕。太女武艺超群,无消臣说,将纱布揭开一看便知。”   楚衔枝听罢,眉头一皱。挥手让人下去,看着榻上紧闭双目的人一阵莫名不解。   她若有所思地抚一抚颈上玉坠,又看向如玉的男子。   裴既明今日那欲语还休的模样…到底瞒了她多少东西?   外头萧遣烽敲响房门:   “太女,下头来报,选的那名百姓服用世子的药方几日后病情并未好转。那方子只能稍稍减缓痛苦,真治好怕是不行。”   楚衔枝眸子一凛。   既然药方跟治不了,那裴既明用什么治好了她?   她心中骤地升起一抹诡异的猜想。勉励沉声让萧遣烽再观察,楚衔枝摸着玉坠半晌不曾动。   身旁男子的呼吸时缓时急,浑身缭绕的仙气这时似乎都不甚明显。   楚衔枝静静地看着他,忽然便攥紧了玉坠。   …竟是以血医她。   他是有仙缘的人,她差点便忘了。   难怪那王八鹞子都稀罕他。   血治百病,连瘟疫都能消杀。他…为了救她,暴露了啊。   楚衔枝一时难说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她是绝不会碰情爱的人,她自小就知道的。   即便她再不想承认,再抗拒,也知裴既明此举,是真的对她有了情。   何时有的?   她初时…确实几次三番地故意惹他,因她厌恶比自己还要高傲的存在。   楚衔枝那时从不信世间有仙人。被吹地神乎其神的裴太子能算什么?   她很是想看他跌落神坛的模样,她确实有着不服,与恶意。   裴既明不该是控制不住本心的人。   他怎会就对自己倾心?   实在是…难懂。   楚衔枝抿唇。她不得不承认,她好似犯了一个难以弥补的错。   …日落西山,楚衔枝开门时正巧看见小脸苍白的念霜在门口守着。   她见她出,连忙跪地请罪。   “太女,念霜明知太女受难却不曾第一时间赶来照看,反连累世子,念霜失职,失了本心。   求太女重罚!”   楚衔枝凝眸瞧她,顿会道:   “人之常情。你们是凡人,同裴既明比不得。孤要练枪,便罚你这几日好好照看他。待他好了启程回京。   不过,你要老实交代,你那封信如何传来,又是为何几日无踪影却突然出现。”   念霜跪在地上,眼睫上已经挂着泪。闻言身子一颤,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涌上心头。她咬唇,交代了:   “奴婢初到定州便差点被捉住。得虚风道长出现相救写一封信,由他传给太女。然后便扔奴婢在驿站,不理不会。   奴婢心焦,可却毫无办法,不敢贸然出去。后来虚风道长终于归来,叫奴婢去都督府外等。里头一旦炸了声就冲进去,因为太女在那。   奴婢便照做了。”   楚衔枝抱胸:“这虚风当真怪哉。你知他什么模样?”   念霜这次回地极快:   “鹤发童颜,笑眯眯的,头上戴一个老旧莲花冠,来无影去无踪。”   远处城墙顶上,站两个人。   虚风笑眯眯地同旁边的道:   “朔叶,这衔枝在天上时又蠢又坏,到了人间投了个好胎了,怎么就聪明地不行了?哎哟哟,念霜傻呀,把我给卖了对她哪里有好处呢。”   旁边那个笑意温润,长得同裴既明五六分像,正是那六皇子裴衍修。   他不紧不慢沉吟:   “那时的衔枝长得瘦瘦小小,黄黑一张脸,也没有这样的气势。未想她继续长大会长成这个模样,美则美矣,却实在俗。虽说夜叉女都美艳,可也不俗啊。   上古那几位哪个不是大美人。对了,你收集完那昧琅的碎片后可曾发现什么?这东西可是祸害,不封了指不定被有心人拿去祸乱三界。”   虚风喔一声:“封么,自然得选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现下要紧的不是这个,是如何快些请帝君回天。   他已对衔枝情根深种,对念霜却不闻不问…呜呼,不妙啊。只能你我加把力,快些助他走。”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有这么多大学牲没有放假呀!   作为一名脱离苦累大学牲的过来人,点一支烟   宝子们加油,通通都拿奖学金!   下一章十一点准时更,(很怕被suo) 第45章 梦境   是夜。   念霜仔细给榻上人擦洗好, 目光落到他高挺的鼻骨上,又向下蔓延。   她看着他微露的胸膛,悄然红了脸。   头上钗子闪动, 她摸一摸钗头算是抚慰。又拿起粥碗来喂他。   偏试了几次, 如何都不能喂进去。她对他有种不知来路的敬畏, 不敢上手捏他鼻子, 只好作罢。   太女命她照看,大好的机会。念霜伏在榻便睁大眼认真地瞧他。好半天一赞。   真好看。   这样的人也居然会动心啊。   从前他与她竟是一对…若是虚风不告知,想都不敢想呢。   她看地累了,试探着伸出手,一点点地攀到他手背上。甫一触上便脸色更红。   一个男人的手竟比她的还要细腻。念霜目光犹疑了两下, 预备收回去,哪知那大手突然反手抓住她的握紧不肯放。   念霜屏住呼吸看过去,世子还睡着呢。可握地这样紧…   她小小地羞怯了一下,困意袭来,便就这般趴着睡了起来。未想一入梦, 虚风那张脸便凑到了眼跟前:   “念霜,为师给你取来了天水镜, 你真不要看看你从前与衔枝的纠葛吗?世子动心, 你已经失了先机啊。”   念霜一慌:“我不要!”   “你也心悦世子, 你就不想争取一把?横竖太女无心, 她不要他!”   “我…我…”   她做梦的时候, 榻上男子眉头也一动。忽地慢慢启唇,隔空回答了白日她那一问,字字辗转徘徊:   “因我…心爱。”   我心爱你啊。   若我不曾可耻地对你动心, 若我把持住了自己。   又如何会有这一桩桩一件件。   裴既明忽然皱紧了眉头。   睡梦中那个姑娘与印象里的不同。她一点也不恣意矜骄, 不爱笑, 走路也不挺直腰背。   她穿一身灰扑扑的白衣,瘦地两腮微凹,胆怯地睁着大眼爬过来想要揪住他衣摆,却力竭,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着求他:   “神尊…神尊饶了我罢。莫要抽我灵根,求您了,我自请去下界,我再也不害二师姐了!”   她仓惶地流着泪,忽地那泪化作血,眼前一黑,再看,那悲弱胆怯的楚衔枝痛苦地哀嚎着,拖着燃烧的血迹一路跌跌撞撞跑向远处悬崖。   那悬崖正上方吊一座乌石,她骤然爆体,无意间将乌石撞裂,乌石嗙一下砸到悬崖上,露出里头阴煞的一池黑水。   衔枝疯魔般从那一圈黑水中摔下悬崖。   狂风大作,恶鬼呼号。周围不知何时多了许多人,一个个惊慌失措,跪地求他快快收了那一池黑水。   可已经晚了。   那本只有三米宽的一圈圆池飞速地涨大,黑水极快扑来。   他不受控制地抬起手,华光闪过,周遭海水翻涌。   一道黑影藏在海水中袭来,裴既明刚要分神,却浑身一滞,下一刻黑水与海水融做一体,周遭的人被他送到云头去,自己却淡淡由这黑水吞没。   他竟心沉如水。彻彻底底的,不悲不喜。   场面一转,又到第二次花朝节。   她锦衣华服,高墙之上俯瞰众生。   而他,竟也只是那寥寥众生中的一个。   灯火通明,裴既明一双眼却黯然无光。   正以为到此结束,景色再变!   楚衔枝这次一身薄衫,白皙的手拨开一池莲花,露出她天真的脸,额间一点红尤其瞩目。她顶一片碧叶起身。见他正捏著书侧躺在池边大石上,欢喜地一笑,两步并三步扑到他怀里小猫似的拱他。   他放下书,漫不经心用手指磨她下巴,顺之下移,长指缓缓挑开她衣襟。   她眯着眼,一如被挠痒痒的猫儿,高兴地哼哼。   他眸色渐沉,幽深起来。   天际遥遥地开始下雨,尽数打到这不见边际的荷花上。其中一朵尤其红软的菡萏,两瓣拼做玉门关,细细一道金沟。   底下小窦含欲坠不坠的一汪清泉。风雨过后,润的菡萏更红,微绽了骨朵,不再那样紧闭,小心躲着蜂蝶。   水色逐渐汹涌,淅淅沥沥。霍然跳出一条巨大的游龙入池,气势汹汹。选中了这最满意的一朵,便先挑,再顶,使命地磨蹭敲打,尝雨后新露。真个独特。   微开了点头的菡萏慢慢由它张牙咧嘴地推开,方好入内,细品今朝新鲜的花蕊是个什么滋味。   他脸烧地滚烫,哪里还能继续做那个冷噤的谪仙。道心尽数化作一片焦土。   一双纤臂抱紧他后背,莲花在此下动荡不休,池荷叶时而富有节奏地轻荡,时而摇摆地恰似遭疾风骤雨拍打,颤地池水跳动。   他看见那个自己昂起脖颈,脊背一如拉满弦的弓。   他绷紧下颚,晦暗的黑眸盯着不断翻合的两瓣,压抑至极,挤出全不像是他会说的话,声沉地恰似闷雷:   “枝儿,贴上来。”   孟浪如斯。   接天碧荷中攀来一双手,圈紧他有力的脖颈,一把嗓急喘,同脱水的鱼,淋漓中濒临垂死。   她急促地呼吸,一张脸涨红,伸出一点殷红的舌尖勾他。他沉眸,再也不自制,狠狠咬住探进她口舌,上下两处都融在一块,牵出长长银丝。   碧荷渐渐支撑不住,耷头耷脑。缓缓垂在池面上勾荡水面,漾起阵阵水纹。偶有两瓣散落,覆上豁出全身劲头粘合吸缀的地方。   刺地凶猛,震地激荡。拥雪做峰的小小两团抖跳地发红,遭长指攫住,这才免了麻痒。   好比楚衔枝耍枪,招招式式都往最要害处戳,扯。   …他们,全然显露无疑。   他那处一抽痛,两颊无可自抑一片潮红。   这到底是什么梦?   …   “衔枝?衔枝?”   “你是个夜叉?母夜叉?天上的夜叉仙族不是早死光了吗?你是那地行夜叉的后裔咯?哈哈哈!”   “你哪里来的,长得灰头土脸,虚风师叔怎么会收你来呢?”   “你这灵根也太次了,你怎么好意思同二师姐比呢?”   “你就是那个给我写情书的衔枝?呵,竟也敢痴心妄想。”   一夜,三人。齐齐一场大梦。   楚衔枝昏昏沉沉地起身,摇头甩去那满脑沉郁。念霜已经把东西准备好了。   洗漱好,她去天牢亲自审王都督。   “你那些烂账孤早已查清。告诉孤谁教你供奉恶鬼的,孤兴许还能留你骨灰。”   那王都督乱发一抖,忽地就抓紧铁条爬来撕心呼嚎:   “你好毒!你连尸身都不留,你要烧了我!你小小年纪,毒辣不下于你老子!你们一家子都是比鬼还吓人的货色!”   楚衔枝翘一条腿,冷笑。   这当今习俗都讲究尸身完好。不到株连九族那等大罪,再怎么也是要留些尸块拼一拼好投胎。   然直接烧了,便是不留一点后路,不叫他有来生,彻底灰飞烟灭。族人也要因此蒙羞,彻底除他名册,搬离原地躲地远远地避免惹了晦气。   楚衔枝可不开玩笑。   她欣赏着男人惊慌的脸,摩挲手中长鞭:   “年年有涝灾,年年放任不管。二十年的尸身也放在那,年复一年地堆积成尸山。遍地瘟疫,又不理会流民,叫他们在边境东躲西躲,一个个疯癫地不像话。   王平阳,你可真是个现世鬼。既然你咬死不说,那孤干脆就赏你灰飞烟灭,不亏待你。你儿女,妻妾,父母,孤会稍稍宽容一些。   父与母,只烧一个。妻与妾儿与女里,只各留一个不烧。管他们是否在外,孤通通都会抓回来。   你以为你把他们送去邺朝便无事了?孤要杀的人,管他天上地下都要杀到!”   她失去耐心,不顾后头人突然发狂:   “我没输!你们依然在圈中,你沾沾自喜吧!大晋不日就要灭亡,我这是保你们呢!若没有我栓着这些流民早哀鸿遍野了!你这蠢材!你老子心狠手辣麻不不仁,自以为制衡就能维系住了,他不懂!他不懂——”   “快拖下去,堵住他那臭嘴!”萧遣烽听地眉头紧蹙。   狱卒连忙称是,楚衔枝回头看他眼,那人得意地笑着,眼里尽是高兴又诡异的光。   实在是病入膏肓的模样。   她嗤一声,懒得和一个疯了魔的计较。却不知为何心里不安,傍晚,听得念霜来禀报裴既明无大碍后,楚衔枝忽地下了决定:   “早些启程回京。给裴既明准备最好最大的车马,叫他一路睡回去。”   又是车马晃荡。   裴既明在半路上转醒,感受耳边那车轮滚地的声响,他用右手撑起半个身子。   所处马车是个极气派的,身下铺了厚厚的软垫,足容纳他直着站起,四角放了冰笼,不热也不冷。   无需多想,能调动这辆马车的定是楚衔枝。   他才觉有些宽慰。前头小门这时打开,念霜见他醒了,惊喜地一笑:   “世子果然同医师说的一个时间醒呢!奴婢煮好了肉粥,软烂酥香不油腻,正适合世子吃。”   她将手里的小盏送去,又踌躇了下:   “奴婢打水给世子洗漱?这几天世子都是奴婢照看的。”   裴既明眉头轻皱:   “你不该侍奉太女左右么。”   念霜一愣,忙道:   “正是太女命奴婢来的。”   裴既明不再说什么,脸色却稍霁,算是同意。却自己接过了汗巾子与青盐,不让念霜伺候。   洗漱好,他展开窗子问道:   “太女在前头马车里?”   “…是呢。太女近日一直在整理定州细则,很是忙碌。”   “原是如此。”裴既明听罢默了下,不再说什么。   念霜琢磨了会,还是去决定在歇脚时禀报太女。   正好大军已经到了冀州落脚点,车马一震停下。念霜下马车去前头禀报。   裴既明在里头等,她却迟迟不回。于是自己打开车门下车往前头红木马车里去。   楚衔枝那绛红衣角撇在外头,他见状微微一弯唇,刚要去说话,便听楚衔枝道:   “选驸马正式开始,父君送这信是示意孤留意了。   这看来看去,能当孤心腹还能顺便当个驸马的竟真没几个。”她似是沉吟,随后道:   “就写祁燮当正夫首选吧。祁太傅背后牵连甚多,又忠心皇家。虽然又成为外戚的嫌疑,却也没有最好的选择了。”   作者有话说:   被制裁了,我改过自新……   删了很多(诶嘿其实我又重新加了看看会不会二度制裁,请保佑我),希望新来的大家,意会(长叹) 第46章 正夫   他唇边那清浅的笑意顷刻便凝固, 眉眼间覆上一层阴翳。   祁燮。   又是他。   他眼里透一点嘲弄冰寒的暗。满腔欲要和楚衔枝交谈的欲念一下做空。   见那衣角收回去,裴既明也转身,悄无声息回了马车。   路上念霜暗暗高兴地拿了东西过来, 却发现世子的面色竟然泛戾。一下子锯葫芦嘴, 不知所措。   裴既明冷淡地舍她一个眼风:   “和太女说一声, 今后不用你伺候。”   她们主仆二人都知道。却都看着他跌跌撞撞。   裴既明不想看见和楚衔枝有关的一切。一个奴婢也不行。   他难得这样对下人隐隐动气, 念霜真心被这冷意吓一跳,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他不喜。正惶恐,又想到前世的他们哪里是这个身份,他应也不会这样对她,心里突然难过地不行。   可他们现下都是□□凡胎。   念霜有些委屈, 但只好忍着:   “…是。”   楚衔枝见被赶回来的念霜,合上那刚写完的三十余名正夫备选名册,有些奇怪:   “你做什么了?”   念霜压着心里的酸胀:“奴婢什么也没有做。世子突然就不高兴了。”   “…他脾气是越发不好了。”楚衔枝浏览手里账本,有些讶异裴既明居然也会对她以外的人摆脸子。   不过这小事很快就被抛在脑后。   回京路上,她又要忙碌起来。   楚衔枝眼中难探深浅。   大婚是个筏子, 叫九州都以为晋朝太女无暇他顾。实则…她正想拿下定州后,从那进发攻打邺朝。   楚衔枝将自己的大业规划地很好。顺便又道:   “叫你派人发给那些寡妇老妪的小册子发下去了罢?”   “都说发了的。那些个小手艺活学的人最多。冶铁之类的最少人要。倒是有几个很感兴趣。”   楚衔枝放下册子揉了揉眼, 嗯一声:   “难得, 冶铁要恒心, 也要勇气。若半年内学地有所成就便将她们都带进宫里吧。只可惜变革不能急, 还得暗暗来。”   念霜笑一笑。又道:“祁二公子拖奴婢给太女带话, 请…”她压低嗓“太女回京后相约畔春楼吃茶看戏。”   “随意搪塞过去,孤没空。”   “他还说有许多新鲜玩意要请太女过目赐名。”   “…叫他定好时间。”   太女回宫这事,是静悄悄的。满京城里也没什么人知道。   过那朱门已近八月中旬, 荷花都开始败了。   楚衔枝身体还不曾回复到以前那模样, 有些心焦。   医师只告诉她, 瘟疫影响太多,能活过来已是奇迹,最好不要苛求太多。   她心知肚明,却未免郁结。   若下次出征前还是这模样,她只能暂时搁置计划。   回京后先把所有事情同二圣捋一通,楚衔枝其实也察觉到这里头似乎一直有人做手脚。   她特派人去查了王平阳,却发现此人多年来一直驻扎定州不曾入京,那便难有和父君结仇的道理。   他死前那番话叫楚衔枝很是不悦,甚至有一日心悸。   怪的是,宫中竟无一人发现裴既明消失。那日楚衔枝在远处看着裴既明入宫门,枳迦吓了一跳见鬼了似的。   她一下皱起眉,约摸又是那老道搞得鬼。却不计较这个,给裴既明换了间靠中心的好宫殿,又送了许多东西并伺候的,还重新匀了东宫份例过去,算是感谢。   他对此一言不发,听传旨的回来说,那模样冷着呢,竟是看都不看。   楚衔枝抿唇,却随他去。她忙得很。找了一趟三个术士,仔细询问,都说没有异样。   …只能是老道本事远在他们之上了。   她开始寻找更多能人异士。   与此同时,选驸马这事正式拉开帷幕,上百世家子早已经赶入京城。这皇榜一发布,顷刻间就炸了锅,全往宫里涌。   林羞花守在玄武门撇着嘴,瞧那些长得各有特色的美男一个个打扮地花枝招展,这个拿把琴,那个背把月琵琶,前头扎堆的比试身上玉簪玉冠哪里产的什么价,后头的单人之间隔好大一块地,个个一手背在身后挺胸抬头皮笑肉不笑地对诗,暗中剑拔弩张。   “啧啧啧……这争来斗去的样儿,哪里有阳刚之气!”   他不得劲极了,嘴里骂骂咧咧。   负责清点人数搜查兵器的萧遣烽闻言冷笑一声:   “丑东西,里头未必没有武功比你高强的。”   “诶你同我杠了几年,怎么越杠越厉害了?你了不得,你这一趟得了太女宠信,你特娘飘了!真要同老子比试比试?来啊!”   萧遣烽嫌弃地拿剑抵他:   “滚远些!你知道那穿玄衣别乌木簪的是谁?江都庞家的嫡子,祖爷爷可是镇国侯,年事已高才隐退回乡。   他们家祖传一套旋枪,眨眼就能绞烂人五脏六腑。咱太女的枪术就承自他们家的教习师傅。这人就是这一代的第一传承人,庞钺。   中间那个抚琴的,簪缨世家,传承五百余年,说是半个琅玡世家也不为过。琴声当世一绝。   后头那个同人谈笑的紫衣公子是玤城何家的,雄霸江湖武学世家第一五十年,一匣霹雳弹横行半个大晋。哼,你以为都是小门小户?蠢材!快些清点好人数去报备。”   “…怎么都这么有来头啊。”   林羞花丧气,嘴里咕哝:“好歹我当年也是大名鼎鼎的山匪头头呢,现下绿林里都没我名号了怎么的。”   这热热闹闹的时节,摄政王呷一口茶,躺在宫里吹冰气。   揪住想作乱的儿子训了一通,衔清捂着耳朵笑嘻嘻地:   “阿爹,阿姐越发忙了,我都瞧不见她影子了。你松松口,别给她布置那么多课业行不行?”   这叫什么话。摄政王揪着儿子衣领到身边,斜他:   “你阿姐是要继承大统的,为君者,自然忙碌。她还不要见你呢,谁叫你同你母亲一样只会惹人嫌。回你的宫去,这段时候宫里进出的人多,不许闹事。”   他又噘嘴,叹口气:“阿姐都要不记得我了。她反而去对那个质子好,以后她成婚了可不是要把我忘干净?等到她做皇帝了,我是不是就要住到宫外了。皇宫就不是我的家了?”   “…哪里来的这些空头梦。她一时是你阿姐,此生都是你阿姐。你们血脉相连,和光不会那样对你。”   摄政王一顿,听得儿子那些话,抚抚手上扳指,略思索:   “若是害怕,去找你阿姐问一问罢。人都要变,只看变了多少。”   抽条不少的小少年飞奔着去了,女帝从后头出来,不解:   “二哥,和光怎可能怠慢清儿。”   摄政王不语,忽地凝视一眼面容依旧的女帝,冷笑道:   “楚玉皎,你叫我栽了二十多年跟头,你一双儿女也同你一样讨人厌。”   “旧事重提做什么?要怪就怪你那鸟贪吃,它不来我哪里会爬宫墙?何况分明是你先抱住我的,你这登徒子!”   “哼,是。你总是有理。”   “你又开始嫉恨没叫大晋改姓陆了?陆巍庭,你的心眼果真一如既往地小。早知我还不如嫁给贺行知做个诰命夫人,省得时不时挨你阴阳怪气。”   “哼,你就是记着他。恨我流放他去属国,楚玉皎,我就知道。”   “你可真是不可理喻,你最近越发喜欢阴阳怪气了,年岁大了性子也更坏了?”   “呵。”   他背过身去,再也不想理她。女帝无奈,赌气也走开。   半打光落下来,照地他一张脸半明半昧。   摄政王深深地望着平静的天,面上竟有难言的忧虑。   “正夫人选已定,婚期定在三月后,便是十一月十五日就完婚。果然选的是京城里的第一阶世家子,那祁二公子之前日日上朝,怕也早就为今日这结果准备。还假模假样同我们一起住储秀宫。   我们都不过陪玩一趟。这太女的模样都没瞧见呢,还日日被困在这宫殿里。真是…”   众人合住的宫室里,不少公子摇头叹气。   领头施施然抚琴的月白风清的阴柔秀美公子不理他们,自顾自地沉醉。并不以为意。   等旁人问来了,他浅笑:“哪里是那么好定下来的。你们可不知祁二为了嫁进东宫,同他爹闹了多少回。”   “卫兄知道什么?”   他轻轻拨弄琴弦,笑:   “祁二与我曾一起结伴游山玩水七月。他是个十分傲的人,看不上天下大多东西。从前与我提起太女,他满脸的不喜。惹得他爹也不把心思放在驸马之位上。   毕竟伴君如伴虎,太女可不是仁善之人。祁燮又最好自由。   然前些日子知我也要来京选秀,他特地写一封信叫我藏拙。让我好生一顿笑话。那时还不知道他心悦太女,前几日撞见他,他同我说道起太女来却满眼欣喜。   我初时也以为名额早已内定,却不懂祁太傅实则相拒多次,甚至恳求太女,想要划掉祁燮名录。祁燮不知哪里听了消息,便同他怄气绝食,几次跳井悬梁,逼得太傅硬着头皮再找了一次太女添回名录。”   “祁燮为这一日准备良多。虽说心眼多了点,可确实是靠他奋力争取。据传名录上正夫备选人多达三十余个,覆盖全国,他可不是唯一。”   “便静看他以后如何吧。那侧夫不是定了徽质子么,祁燮的路还未可知。总的…是当不了摄政王那样的。”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大婚啦嘎嘎嘎感谢在2022-06-28 22:10:26~2022-06-29 17:44: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聊赠一枝春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大婚   “倒看不出祁二还是个痴情种, 我以为他是想固住祁家权势呢。这后宫风起云涌的…啧。”先头那个啧一声。   “可他做了驸马,便再不能干政。他也算个有抱负的,居然真甘愿?”   众人都讶异此言时, 门外进来一个玄衣少年接了话。生的很是高挺, 眉目深刻, 隐有邪肆。   正是江都庞钺。   卫沂见是他, 停了手上拨弄,意味深长:   “安知他人志。许是乐在其中也说不准呢?”   “嘶,不是还一同颁布了侧夫吗,那个传说仙姿玉貌的质子,怕是要争宠吧?祁燮会玩那等子妇道人家的心眼?”   “未必。听闻那世子为人十分寡淡。我找小宫娥打听过, 都言他不近凡尘。叫他做侧夫总的不过为了安抚牵制徽国,许就是个幌子。毕竟从未听闻太女有过什么蓝颜知己,想她也不是个重男色的。”   …   枳迦拿着东西路过听了会,揪着脸回走。   满堂人,竟都那样看轻世子。   他低头抹抹眼眶, 忽地重又抬头挺胸大步走在高高的宫墙下。小脸上显一抹倔。   将来到底是谁登上凤君之位,还言之尚早!   太女大婚在即, 婚后大赦天下十日的喜讯传遍大晋整个街头巷尾。   听得是那百姓里压根无几人知道祁家公子胜出, 哀鸿遍野。却也都做个乐子, 笑呵呵的。   不少总角孩童编了歌到处传唱:   “大晋有太女, 太女生威风。文能治天下, 武能定乾坤。   今有一夫婿,二圣共治兮。秉承盛德年,号令天下去!”   甚至这歌谣传来了深宫里, 裴既明的耳边。   这一日, 他一粒米未用。   枳迦回来时见那清瘦的背影多日来一成不变地倚在廊下, 松影遮,竹影掩。清寒地仿佛没有人气。他鼻子又酸胀,忍不住道:   “世子,做什么要这样呢?咱们虽然委身做了侧夫,那也比干当一个质子强。你同太女赌什么气呢?这样糟践自己。那祁二哪里都不如你,你何必在乎他?”   枳迦凝视廊下君子,眼也发红。   不明白世子何时去的定州。不明白世子忽然那样在意起与太女有关的一切。   不明白他手上为何突然多了那样一条狰狞可怖的痂。   不明白为何他好似一日比一日虚弱。   他坐在那,时常了无生气。   分明太女待他越来越好了,宫中人也不敢怠慢他们了。   可他却沉寂地像一潭死水。   他的太子曾经白璧无瑕,是轻云出岫一样的谪仙。   现在的世子枯蘖朽株,暮气沉沉。仙资不复。   才几月啊,他就变地天翻地覆。一切的一切都因太女而起。   他们主仆二人何等无辜?   枳迦是个听话的人。他常常不怨,只是难过。现下却耐不住了。真切地开始厌恶这个地方的一切。   “太女无心…太女无心啊!”他跪下来,抓住裴既明的衣摆求他:   “何苦郁结自己?”   他有那么多不明白,可是想一想,却全都明白。   裴既明终于动了一动,却是淡声:   “我无碍,去取箫来。”   东宫这两日很热闹,楚衔枝打发走了来讨嫌的衔清,揉着眼要去看看那些最后的枯荷。   真定下夫婿人选,算是落了大石。   上朝时百官都来贺喜,她却没有那样高兴。   说来也怪,心中有些空落落的。难得同母皇因这事说了些话,她笑着道:   “我儿长大了,有些心思却一如幼时坚定。阿娘从未曾听你说过哪家的公子哥,兴许是你生来就不通情爱。   却也是好事。你是要做君王的人,情爱不过牵绊,不喜也罢。”   楚衔枝便安心。   确实是好事。   想罢这些,刚到东宫独属的月池旁,一阵箫声悠悠飘来。   她眼一动,闻声而去,月池边上赫然坐一个多日未见的人。   楚衔枝顿了顿,悄然走到他身后,忽地张口:   “鲜少听你吹箫,这是第二次。”   那箫声骤停,裴既明垂下凉薄的眼,道:   “这是第三次。”   “哦?”楚衔枝好奇,裴既明却不欲解释,将箫收好。他望着那片残败的荷:   “不斥责我为什么贸然闯入东宫么。”   她正打量裴既明后背,见他背影好似窄了,面色微妙:   “以你我的关系,不用。”   “呵。”他却淡淡笑一声。带些嘲弄。突然用话语做的刀剑破开这勉励遮住的薄纱,打破他们之间横着的浮冰,声沉地晦涩:   “衔枝,我不为妾。”   话音方落,天色骤变。乌云突然压顶,风声呼嚎。   楚衔枝眉头倏地一敛,无意中捏紧了手。心头跳丝隐晦的不愉,心境意外地诡异。   她胸膛一顶,蓦地一昂下吧,依旧秉持着储君之尊:   “你若这样不愿为何不早说。索性现在还来得及,我寻个由头换了人也不是不行。只是要苦你背些骂声。”   那背影一滞,肩膀沉下,彻底冷了脸:   “你知我心思,你懂我要什么。”   他语调轻轻,道出最后的骄傲。   楚衔枝凝眸,四下一片死寂,她好一会才抿唇背过身去:   “你也知,不止我,全大晋都无可能让你做太女正夫。”   轰隆一声雷鸣。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打下,洗去铅华,露出最纯粹的绿。炸地池鱼惊动,尾鳍扑来翻去。   秋还未至啊。   他的一颗心却比这枯荷更枯。   诗言何事秋风悲画扇,人生若只如初见。裴既明仓惶地笑一笑。   实则和她的孽缘,连初见也不要才最好。   仰头任雨水倾盖,墨发透湿。凤眸再也无华,只让天看到他渐红的眼尾,这晦暗下的唯一一抹鲜亮的色彩。   裴既明几度沉咽,最后一声叹谓:   “那便全当我不存在罢。”   楚衔枝拧眉。   他…不对劲。   正想脱口唤他,那人却起身,持箫慢慢离去。他惯穿山岚色的长衫,不同的绿叠染交错,煞是好看。   楚衔枝莫名觉厉。   那分明和初见时一样的背影竟萧瑟胜寒冬。   大婚前三月的最后一见,竟以这句话结尾:   “此箫很合我喜好。本想送还太女,却叫我沾染过。还是留作念想吧。”   碧色不再,满城黄叶飞舞。   “可惜,那质子出了什么错才被削去侧夫名头?大晋以来的头一个,啧啧啧。”   “质子毕竟是质子,定是心思不纯。哼,不是个好东西。”   侧夫被废这事闹出的波澜并不大,很快便被太女秋日大婚淹没下去。   其实日子订的不算顶好,奈何皇家意外地着急。便没有挪到明年。   寒凉的秋日里,万串百米长的红炮仗挂满大街小巷清早里噼里啪啦地闹活上京。   十里红妆,彩灯连天。千抬礼走遍京城。銮仪卫抬红缎围的八抬大轿,年命相合生辰无忌的内务府总管一人率领属官二十人、参领一人率领护军四十人,负责迎娶新人。   再从女司里选入八名随侍女官,分别到驸马家与东宫敬侯,由控鹤卫着红袍执喜笤清路。   念霜一身红,笑看底下的热闹。   “太女大婚啦!太傅嫁子啦!”小娃娃们跑红了脸,满地嬉笑。   人人都穿一身顶好的衣裳,那城门上的铜钱似是不要命地发,太傅府前更是连碎银子都洒,百姓们一个个红光满面,逢人便拱手作揖说满口吉祥话,便是自家过年娶亲都没有这样高兴。   “咱们晋朝真个欣欣向荣!大伙儿都一日比一日有盼头!咱们太女拿下九州那是迟早的事!”   “从前还觉得女子不该霸着皇权不还,现下看,兴许也不坏,哈哈哈哈。”   这样强盛的国家,这样有作为的储君。   怎能不高兴?   祁燮背着红花穿着大红蟒袍喜服进轿的时候,顶着街坊邻居层层叠叠的恭维,这脸皮惯厚的竟也忍不住有些面红,抿唇笑着叫小六哄走他们才掀轿子帘坐进去。   轿队开始绕城,祁小六今个头上也簪一朵小红花,边撒糖边时不时透过轿子喜滋滋说话,只差手舞足蹈:   “公子,不,驸马,路过畔春楼了,上头卫公子在呢!”   “驸马,那娃儿同我要了七回糖了,给还是不给啊?”   “驸马,太女马上要骑马来接你,你高不高兴?奴才横竖是高兴的,嘿嘿!”   祁燮这一路上唇角便没有放下过,时不时骂他:“住嘴,没规矩!”时不时又笑地欢快,桃花眼里的笑意同满了的水一样要溢出来:   “给他们,要多少给多少!”   城墙上珠围翠绕一身华裳翟衣的楚衔枝瞧着那轿队转了两圈,便道:   “扶孤上马。”   念霜立即照做。   因着不是以往的嫁娶,楚衔枝便不踢轿,只骑着马带队再绕京城一圈,最后入宫门。   东宫里摆好百卓酒席,俱宴请的是百官与属国使臣。   之前那衮世子褚闻柳又来了一遍,坐在右手一桌,瞧着太女三拜九叩大婚完毕,那烈火一样的人影几度叫他迷离了眼。   祁燮悄悄睨了几眼楚衔枝。她目不斜视,端正规矩。好像并不曾因为大婚有多么高兴,他一顿。   敬酒时,祁燮犹豫是否要说什么打破僵局,却见楚衔枝漫不经心勾唇笑笑,同他道:   “我不想喝太多酒。你呢?”   祁燮对上她璨胜天上星的眼,霍地颔首低眉,笑意温软:   “臣夫明白。”   她满意,拿起一对酒盏,分他一只,道:   “我们去吧。”   祁燮接过,盯着她那纤长的手,轻点了头。   小六看着,忍不住同念霜道:“我家驸马同太女真是琴瑟和鸣呢。”   念霜也笑,却愣了一下。渐渐地笑不出来。   皇宫热闹,连冷宫里的老皇帝都趴在窗上听见了声,满意地眯眼。   唯独中央那座独特的宫室,冷清地完全置身事外。   枳迦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叫醒榻上阅书的世子。   东宫灯火最通明的时候,恰恰好这里的灯熄了。   枳迦突然犯困,瘫睡在走廊间。一道黑影施施然打开门。遥遥眺望远处烟火良久。   忽地,一声嗤笑。酝尽皇宫所有的寒凉。   作者有话说:   开防盗惹,下一章非qj,后面有写   感谢在2022-06-29 17:44:55~2022-06-30 12:24: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ayza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洞房   百官不乏伶仃大醉的, 丝竹管弦彻响,盛宴寅时才方歇。   二圣满意地嘱咐了些才离去。摄政王看她的眼中微有波光,似是想再说些什么。   却到底没有。   祁燮先入东宫等候。楚衔枝应付完最后一个官员, 正巧太傅喝多了, 嘴里咕哝着什么你你小子要好好侍奉太女之类的被祁小六扶走。   楚衔枝也困乏, 她不好酒, 即便喝的酒里掺了许多水,腹中也还是难受。   “念霜,拿茶来。孤用一盏再走。”   “可…驸马在里头等着呢?”念霜小心试探,有些迫切道:   “不然等您进去了奴婢再送茶来?”   “现在便煮。”   楚衔枝两颊红嘟嘟的,扑的粉早化了。这时也有些醉意, 赶走念霜,她坐在书房里眨了好一会眼睛。   双手摸了摸,在屉里摸出一只木盒。楚衔枝顿了会才打开,迎脸就是一座雕刻精致活灵活现的欢喜佛。   “…”她沉默地把那淫/靡的东西拿开,下头又是一些瓶瓶罐罐。   拿起来一看, 都是些什么香药,春酒…   最底垫下一本十寸厚的避火图, 是些名家画作。随便翻一页那叫一个香艳, 瞧的人脸都能红地滴血。   都是母皇命蟠笕小心送来的。   楚衔枝撑着摇摇欲坠的头, 大眼迷蒙看着那些交/媾的男男女女, 莫名有些本心来的厌恶。   她竟觉这事恶心。   又是几刻, 外头来人催。   这是不好再赖了。   念霜还没来,罢了。楚衔枝撑著书案站起来,胡乱卸了头上的珠冠钗鬟, 一头发略弯曲, 垂到腰下。一步一顿往寝殿去。   路上似乎有人不断问安, 可楚衔枝异样地困,不曾理会。   耷着眼皮摸到宫门,楚衔枝啪一下推开又关上,宫人们连忙退下。   朱门闭,烛火熄。唯留一盏清油灯。   新换上的红木彩雕折页屏横在榻前,明明灭灭的一点光中,依稀一道修长的影。   祁燮似乎也散着发。   楚衔枝觉得自己是醉了。   醉地…唔,眼前一片模糊。   踉踉跄跄,一深一浅,她啪一下抓住屏风一侧低着头往里去。   正要走进去,脚步突然又一顿。   楚衔枝迷茫地轻甩了甩头。   真要做那事?   她好似…是骨子里的不愿意。   洁白的齿咬咬沾着残存口脂的下唇,楚衔枝突然就有了理由。   “孤…去洗把脸。你先睡吧。孤头痛。”   衣衫窸窣间,楚衔枝低着头便要打道回去,那榻上的男子似是一动,要来牵她。   楚衔枝皱着眉挥手将人轰回去,便加快步子往门口去。   未想咚咚拍了几下门,却是从外头反锁了。   楚衔枝此刻没什么力气,便干脆伏在捎带了寒意的门上,沉沉唤人:   “念霜…扶孤出去。小菱角?孤未洗漱…孤头疼…人呢?哪里去了?”   却没有一个人回她。   身后水声淅沥,楚衔枝突然脚一软,脑门冲着结实的楠木门砸去。   她恍惚感觉到不好,却没劲头,幸好祁燮无声无息地过来捧住她的头。   他唤她:“太女,臣夫来伺候洗漱吧。”   楚衔枝推他,忽然不悦:“滚。”   他沉默了一瞬,蓦地道:   “得罪了。”   便一把抱她起身。红帐飘,清水荡。寝宫里小小的放了一点银丝碳。温度控制地极妙,脱干净了也正巧不冷不热。   楚衔枝挣扎几下,那手却顺着衣襟往里探,动作间略有沉顿,但剥地极快。   祁燮低声,抱紧了她:   “水温合适否?”   “…”楚衔枝答不出话。她只存一丝意识,困地很。   她知道,水声清脆。祁燮动作轻柔,除却他那爪子揉动了不该揉的地方,伺候的其实很不错。   眯地只剩一条缝的眼里,楚衔枝看着一室红,一瞬忘了自己在哪。   这不像她的东宫。   她的东宫,是冰冷无情的。她与东宫是一体,东宫,怎么会这么热闹呢?   酒意未消,竟然愈发上头。她那脑仁里糊做一团白色。   不知何时湿透的发贴上右颊,张着唇的时候一不小心便咬进了嘴里。吐了两回吐不掉,便干脆衔着。   贝齿一咬,一松。一咬,再一松。   “你做什么?”楚衔枝忽地便绷紧了腿。   同她面对面坐着的男人沙哑了嗓,一点点地回:   “臣夫为太女祈福。”   “祈福?”   “祈观音大士乘莲而来。”   “什么玩意。”   他闷头耕耘许久,哼地百转千回,叫人心痒难耐:   “嗯…观音/坐/莲。祥瑞之兆。”   楚衔枝于是不言语,任那雨打芭蕉急。又是乏了,便蹬去:   “孤泡累了。”   祁燮抓住她的脚,仔仔细细地放在手中来回摩挲许久才放下,道:   “太女小心起身。”   “…”楚衔枝转不动脑子,只觉祁燮今日莫名其妙。却摇摇晃晃站起来。   草草擦去水珠回榻上,手边一硬。摸到一本书,她正皱眉,祁燮踢了一脚重物后便道:   “太女倦了?”   “…尚可。”   “那臣夫念这书吧。”   “善。”   书页便翻动,红白肉颤地重影,他压抑地低声:   “诗云…百重褶皱拂秋风…玉蚌翕合翻红肉。狂蟒起落溅白流,无牙偏爱吃硬肉…”   涓涓细流不知何时化作狂风巨浪。楚衔枝揪着褥子,累地不行要睡,却又有人找她来练枪。   他一本正经地寒声:   “太女枪术一绝,臣夫正修习中,如今斗胆同太女一战,请太女赐教。”   楚衔枝眉头挑起,便在睡梦里和他过那一招一式。   他倒是刁钻,处处往要害扎。攻势又急又重,若一个大意没躲开便要挨他一枪捅破血肉。   可真是阴毒。   论阴毒,楚衔枝从来都自认是有些本事的。未想比她阴毒者大有人在。   这偏头戳挑算什么?   好在她有招应对,虽未着黑甲,但几次以血肉之躯抵挡,也挡住了。只是实在耗费力气,正陷入囹圄,他也脱了力。   于是她立马抓住机会死命一个绞杀,登时叫他缴械投降,没了动静。同她服软时又不忘冷冷地嘴硬:   “听闻太女少年时以一敌七位枪师,不知臣夫可否再一战。”   楚衔枝正想不屑一笑,再道一声:“且来。”   未想脑中一痛,那人久等她不回,便自作主张开战。这次却更是阴毒,竟是趁她大意时掀起一番滔天浪。   浪里藏了无数兵器,衔枝觉得这人应该是十分恨她的,不然怎么会什么下三滥的招都往她身上使呢。   连环战下来,哪里都痛。甚至失了知觉,麻如一块随时要被白水浸地溃烂的朽木。   终于天亮,一觉醒来日上三竿。   楚衔枝眸子动了动,随后便觉腿间胀痛。   她飞了好大力才睁开眼,甫一能看清东西,便睁大眼,瞳孔一缩。   她惯爱睡在外侧,此时也一如既往。却居然瞧见只穿里衫的祁燮躺在地上。   他脚上还套着喜靴,睡地安详平和。   楚衔枝一愣,随后才想起来。她昨日成婚了。   …那便不奇怪。兴许是她将他踹了下去吧。   呼吸微顿,她试着蹬腿。却发现抬不动,重地仿佛刚从战场上杀回来。   楚衔枝要强,欲靠胳膊支起来,动作间胀痛居然渐退。   忽地,一只手从她背后伸出猛地按她回榻,她盯着那第三双手,赫然不是她的,也不是祁燮的!   那手的主人抱紧她,贴着她的脊背吐气,呼吸喷洒在脊骨上,叫楚衔枝浑身发麻。   他那寒冷漠然的嗓淡道:   “太女很喜欢我。”   她忽然便被掰过去,绝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裴既明同她纠缠着发。捏紧她的脸便吻上来。   楚衔枝一字未来得及言说,眼中是他放大的脸。他用舌勾她的,见她眼中怒色大盛,也冷下神色抵死缠绵一般,甚至重重咬她的舌,疯魔似的吞吃她的一切。   楚衔枝吃痛,才发现他们身上只盖一条薄被,白皙的肤,火红的所有。   他又动起来,昨夜到底和谁洞房花烛此刻再怎么都清晰了。   楚衔枝怒不可赦。双手狠拧他的皮肉,裴既明皱起眉头,却不肯放。反而更大力撕咬。眼中竟有癫狂的疯色。   活了十八年。这是楚衔枝从未受过的冒犯,该五马分尸,该株连九族!   “裴既明!”她恶狠狠回咬他,他硬是咬牙抗衡,好半天才撤回去。二人气喘吁吁,楚衔枝头又开始发昏。   她拉开被子,却见被子里侧靠墙跟的那许多瓶瓶罐罐与珠线。   身子一僵。   裴既明乌黑的眼见她不敢置信,霍地讥讽:   “你的好夫婿带来的。我不过顺手一用,太女玩地很是尽兴。缘何这副作态?”   “…你找死!”   楚衔枝骤地冷笑一声,丹凤眼里凶光大盛:   “你想死,孤成全你!”   她反手就去摸床下藏的百辟,裴既明坐在那里,面上一丝表情也无,静静等她动作。却不想地上祁燮忽然嗯一声,睫羽颤抖,竟是要醒来的意思。   楚衔枝动作一停,雷厉风行劈他一手刀将人劈昏过去便忍着疼迅速穿衣。   裴既明却不动,楚衔枝已经穿好里衣,见他如此戾声:   “穿衣,藏好!”   他浑不在意,竟还凉薄一笑:   “我与太女光明正大,太女怕什么。”   作者有话说:   非qj,后面有讲 第49章 决绝   楚衔枝穿衣的手一顿, 丹凤眼紧紧盯住他,尚还沾着那人口涎的唇瓣陡然紧抿。   她抑着不明的怒,面上骤无表情: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裴既明沉沉注视她, 闻言, 抬手略理了理缠乱的发, 满眼的虚无:   “今日之事, 只有你我知。你不喜他,你厌恶触碰他的身体。楚衔枝,昨夜我赌了一把。”   “赌你到底心悦谁。”   她呼吸微沉,裴既明却过来,他裸着身, 面上却那般风轻云淡。这般也清贵不减。却暗生一丝魔性。他伸手过去撩她衣襟,楚衔枝脸色一变,登时抬手握他手腕要打,却摸到一条粗糙狰狞的疤。   她手猛地滞住,裴既明的却已顺势探入她未着裹胸布的胸前。沉顿, 片刻后决绝地摸上她左胸心口。   微凉又陌生的大手覆来,顷刻叫她起一身鸡皮疙瘩。腰背轻躬下意识躲避。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及时从她腋下绕至后背, 贴紧她的后心。   他的掌心很细腻, 甚至她都不及。   他这双手, 从来都舞文弄墨, 而非舞刀弄剑。温润却有着力道。与她的肌肤一触, 便好似被浆糊黏在了一起。如何都取不下。   楚衔枝咬牙,裴既明的左手四方探了探,最后竟就这样整个身子贴上来。   绸缎般的发如雨幕倾泻落下, 扫过她眉眼, 最后留一缕贴在她眉骨上骚弄。余两根垂入她睫羽。楚衔枝眼前便荡两根反光的丝线。带着轻微檀木气的冷香窜入脑中。   下一刻, 裴既明的下颚置上她肩窝。高挺的鼻蹭过她脖颈,细细地闻嗅。   她的心跳突然急促了一瞬才重归平静。却又瞬间动如脱兔。   ——他突然狠狠地揉了一下左心口,力道大地叫楚衔枝以为换了一个莽夫。   她瞪大眼,裴既明又止了动作,下颚微动,是他在说话:   “我以为太女无心。可这颗心却跳动地如此有力。”一声轻笑,淬了极雪:   “我便以为太女只是对我无心,于是我惘然若失,销神流志。”   他突然咬上她脖颈,快地连楚衔枝都反应不及,便是一阵刺痛。他伸舌尖舔舐一圈,在她轻颤中品着那流入口中的血,咸腥带甘。   裴既明漠然垂下重叠的眼皮,敛去里头暗潮汹涌的戾:   “宫人也轻贱我,不肖半月便开始克扣份例,我主仆无碳可燃。枳迦高烧不退,引出咳疾。   我不语,任他们作为。却在想,太女即便无心,也不会这般无情。”   楚衔枝一愣。裴既明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又漠然:   “你待祁燮,不过待一个早就选定好的货品。你下了许多本钱,知道定要取他回来,否则便会折本。是以你不肯放弃,装模作样地对他温和,亲善。   然你不喜他,丁点也不。”   “原来太女既无心,也无情。”   “太女,果真是最合适的储君。”   “世人都言我冷情冷性。也不过一个冷字。   你却无情无心,将我当做信手拈来的玩物。”   “楚衔枝,你定然很得意。得意我因你心神不定,得意我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叫我声名尽失,我却同好不容易捡着骨头的狗一样,越发心爱你。”   “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却当看不见。我赌了最后一把。临了,却赌了一场空。”   他们这样紧密贴在一起,抵死相拥。许久,楚衔枝都未发一言。   裴既明抬起脸,轻舔去冒出的血珠。牙痕中泛着一点流光。   他意味不明一笑,方才松开人,撤回手。   “啪——!”   下一息,他头被打地偏过去,脸上骤显一道红印。楚衔枝收回手,厉着眼,一字一句:   “是我太放纵你,滚出去!侧夫之位是你自己不要,如今后悔也无用。”   楚衔枝下床,抓起祁燮扔回床上,携着厌恶鄙弃他最后一眼:   “若我更好衣后你还在,皇宫也不用待了。哪里来的从哪里回去。”   屏风后窸窸窣窣。她的身影半隐在里头。隐约可见她正绑起身前微翘的两团。   榻上裴既明恍若未闻,舌尖轻抵了抵被打地极痛的左脸,斜一旁无知无觉的祁燮一眼。   蓦地,眉眼间阴翳遍生。   太女大婚,十日举国欢庆。   宫中也很是热闹。   楚衔枝这几日派念霜偷取了些秘药抹着,腿间的肿胀减缓不少。   虽想起裴既明还时常觉得阴郁又不悦,可人前到底是得装着的。   念霜不知这事,只是红着脸暧昧一笑:“奴婢那夜听到里头动静极大,水声响了两个时辰才歇。那床吱呀吱呀地,只叫奴婢担心要断呢。”   楚衔枝唇一抿,这般激烈…倒是看不出裴既明那厮有那本事。如此说来祁燮岂不是当了绿头王八,睡在地上一夜陪他们颠鸾倒凤。   当真…可耻。   她面色不妙。又想起迷迷糊糊地似是被反锁在内。便问。   念霜眼睛扑闪,摇头:“没有的事。”   她若有所思,没再说什么。   祁燮醒来时见到殿中乱象还羞红了脸,楚衔枝见他那娇怯的样,禁不住对他越发和风细雨。两人间相处倒是十分融洽,尤其他好玩。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楚衔枝暂且忘却洞房那夜的不愉,两人也玩的很是高兴。   这日,新婚的二人要去郊外秋猎。念霜收拾好东西后,趁无人在,悄悄溜去中间那座宫室敲响了窗子。   里头叫她朝思暮想的那位清浅允了,她高兴地从小门进去,关紧了门后殷切地唤他:   “世子,奴婢来了。”   她贪婪地瞧着坐在窗下练字的清贵世子,这位今日竟是一身天青。   夺目清雅,好看地紧。   裴既明听人来了,停了笔。随意拨弄着窗台上的小枝丫,眼中明明灭灭:   “给东宫的香日日都点了?”   “是呢。照您的吩咐,此去行宫的包裹里也带了。”   攥紧写废的纸,裴既明淡道:   “虚风还有东西让你交与我么。”   念霜见他只是问这些,有些失落,却还是回答:   “暂时没有了。那三清铃师父说要保管着,以防万一。”   他于是不语。念霜干站着动了动脚尖,忽没忍住试探道:   “太女大婚当日,本用不上这等强身健体的药香的。驸马…与太女那夜房事融洽,您又何苦呢。”   念霜的私心越发地多。   虚风一言不发溜走之后,多日未见。再见是他拖鹞子传来一封信,里头夹一片灰青色的碎石块,信上写叫她勤加修炼早日修成正道。   没头没尾 ,也没什么重要的话。念霜当值后随手将石块扔到月池里,烧了信。未想大婚前两月,世子突然悄悄找了她。   她那时脸红心跳,却未想世子找她,竟是因为他们算是同门。   原来那一起逃走的六皇子裴衍修是虚风的师侄,最开始与虚风那一门派有渊源的,竟是世子本人。   世子不知怎么知道的她是虚风徒儿。便出于粘连的同门情谊,联系了她。   念霜本就苦求与他相见的机会不得,自然不会放过。受宠若惊便应了下来。第一件事确实叫她暗中助太女早日恢复身子。   世子痴情。   个中滋味难言。念霜心酸,可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偷摸瞧隐匿在影下的世子,总觉得他好像渐渐变了。   变得清瘦,变得越发像人,可甚至举手投足间有了一股子不同从前的磅礴气势。   他只那么坐在那里就叫人心生敬畏。   念霜低下头。   她几次想问,世子到底和太女怎么了。分明都是互相有些意思的,世子还那样喜欢太女。一夕之间就不再是侧夫,成了宫中笑柄。   念霜…是很有些难过的。她只好斥责那些宫人不许胡说,却管不了太多。   裴既明未曾理会她,轻咳了一声,他道:   “什么时候出宫。”   “…回世子,午时三刻。”   “嗯,路上小心。”那清瘦的人影又重新执起笔。   念霜得了嘱咐,眼睛一亮。笑着行礼退下。等人走了,枳迦从偏殿进来,脸上忧虑:   “世子,咱们真要偷跟着去吗?就太女那样的,”他脸一冷,怒气冲冲,“哪里值得世子为她思量!世子不过想要她一句好话,她偏吝啬至此!   世子背负一国荣辱,若真的当了侧室徽国百姓岂不是要翻天了!”   实则,本也不至于这般严重。   只是三月前徽王宫里出了一桩事。不知谁走露了风声,将世子受封侧夫一事一五一十转告了瘫了的孝炀帝。   孝炀帝当即气得眼珠子要跳出眼眶,一阵攻心,口涎流个不停浑身发癫,若不是医师及时来便要驾鹤西去。   一直埋伏的密卫得了消息,马不停蹄偷转告了裴既明口谕:   【宁为刀下魂,不为敌人妾!】   【若任她为之,裴氏再无第七子!】   能明白裴既明当日的决绝的,唯有他们主仆二人而已。   他当真抱了一腔孤勇一试,却落得身心俱伤。   枳迦真心怨怼,恨上了这楚衔枝,这皇城。   “世子将一切苦愁都吞进肚子里不说,还用血制香送她,她凭何配得起!您的身子都这样了,您已经将整条命都给她了!”   作者有话说:   《碾玉碎》球球预收呀!吊锤狗男人!   陆菡羞穿成舔狗女炮灰,放着男主不要,反去攻略书里的病娇反派n号。那个芝兰玉树的穷苦养猪娃,闻衍璋。   他是被废黜的前朝太子,她知道,他大约是要夺回皇位的。她不知道的,他是个佛口蛇心的疯子。   见到闻衍璋的第一眼,她跟在皇家秋猎队伍末尾摸鱼,他阴阴郁郁,瘦成竹竿。负责放猪给肥头大耳的皇亲贵族打。   众人都嫌弃他身上臭味。陆菡羞也一捏鼻子,那树底下的人却猛地抬起阴戾的眼,刀一样的目光直直刺过来。仿若要剖开她的肺腑。却在女主骤然出现时一下子收回目光,低着头红了耳根。   陆菡羞沉默,却听着系统的话接济他,感化他,给他一切。   从开始的冷漠厌恶,到后来的温和静默。陆菡羞用了数不清的心思。   她看着他每天文雅地吃下她熬煮的食物,她给他涂药,给他搬来各式各样的书籍。即便自己的身份只是个不得宠的庶女,但她用尽了所有力气。   终于有一天,他抬起秋波荡漾的眼,微笑着哄她:   “菡羞,我心悦你。你也心悦我,是么?”   “待我重登大宝,你就是我的妻。”   “菡羞,我腿疼,许是旧伤复发。你帮我掀开看看好不好?”   陆菡羞怎么会说不好,她用最妖艳的脸扬起最真诚地笑,一一如他所愿。   *   然而这个她用心对的人给了她致命一击。他口蜜腹剑,踩着她的一切暗暗与女主交好,利用她借刀杀人,害她身败名裂。   事情败露的时候,陆菡羞带着浑身的伤,一瘸一拐被扫地出门,成了全京城的笑柄。人人都能欺辱她。她有点恨。闻衍璋在她找上门求收留时扔了她先前赠与的所有东西,一夜间发动兵变,拿下皇城。迎娶女主进宫。   分明先前他说,要取她为妻。   她真心的有些难过:果然是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啊。   上元节,陆菡羞悄摸爬到皇城上跳了护城河。没想路过的寒门子弟救了她,给她治伤,帮她洗衣。给她从没感受过的青涩的温情。红着脸向她求亲。   她想,也许这样也挺好的。可天不遂人愿,闻衍璋凛一双狠辣的眼从天而降。   他一身喜服,红地煞眼。提剑要杀人时,陆菡羞眼疾手快,握着从前被他扔掉的匕首,在他惊愕的眼中用尽全身力气,给了他心脏一刀。   *   陆菡羞:爷不装了,给爷死。   *   感谢在2022-06-30 17:29:27~2022-07-01 15:1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咸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咸鱼 10瓶;北笙 6瓶;忘羡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秋猎   枳迦初时不知裴既明舍半身血救楚衔枝这事。   直到真正的世子回来的第三日, 他沐浴时气血不支晕在浴桶中,他急急去看,这才发现了手上惊心触目的蜈蚣一样的疤。   那是谪仙的太子!那是天生仙缘的太子啊!   旁人不懂, 自小伺候的枳迦怎会不懂。太子浑身都叫妖魔鬼怪垂涎, 道慈掌门当年直言太子之血可肉白骨, 须得小心藏着, 千万不可叫妖怪知道,否则定要引发大祸。   他一瞧那疤,就知道太子至少也没了三中之一的血。   苦苦哀求之下,太子才松口。枳迦直接拼凑了来去,当时便捶胸痛哭一场。   “您怎么这样傻啊!”   您只差将心剖给她了, 您什么都没有了啊!   她呢,她可有半分在乎?   “她早和她的驸马恩恩爱爱去了,宫里谁不知太女驸马整日黏在一块?!   前日斗鸡,昨日打马吊,今日秋猎。哪个不是一起去的!她若真对您有过感念, 能这般对您吗?   咱们许久没有碳火了啊,太子!您分血给奴才, 奴才好了, 您却病了, 但凡那什么劳什子的荣宠, 看重是真的我们日子会这样难过吗!那太女就是个佛口蛇心的罢了!   奴才都醒悟了, 您怎么还执迷不悟啊?!   奴才求您了,您放下吧!奴才托念霜姑娘关照关照,您别伤自己了成不成?”   一室霜寒。裴既明拢了拢衣襟, 又是一声咳, 这回却是连着咳了好一会才停歇。   他慢慢放下捂唇的锦帕, 削瘦的脸在万物艰难的深秋里不见多少神采。反倒是和这寂寥融为一体。   窗上灰白一片。不见晴光。   晋地的秋日好似就是如此空无。与温软水乡的绿截然不同,它荒芜地只剩蒙灰的青松。消人耐心,增人惶恐。   枳迦日夜心焦。总是生怕他的太子同这寂静的灰白一样,了无生息地消失不见。   外头有咿咿呀呀的歌声飘过。又是一息,忽得锣鼓戛然而止,戏已煞却。枳迦听着外头的热闹,心里发凉。   他心疼地紧的太子却依旧那样波澜不惊:   “我自有分寸,无妨。记得遣密卫来替。”   *   皇家猎场,正处京郊外的雁荡山。地势高,场地大,是秋冬季节里仅剩的枝繁叶茂的林子。   楚衔枝同祁燮一人一匹乌骓马,并驾齐驱。祁小六并念霜在后头的马上。   他们都是便装,然大晋的深秋已经开始寒风呼号。林子里更是尤其冷。楚衔枝便披了件狐裘,发不全部扎起,散一半在背上遮掩寒风。   她近日力气渐渐恢复,瘟疫带来的病症似乎已经快要淡却。今朝不抹唇脂,也依旧鲜红一片。   许是经了人事,眉眼间除却太女威严,还兼带两丝春色。往常十八女子大多已生儿育女。偏楚衔枝才成婚,年岁不小,可别有一种不同。   这是祁燮从没见过的模样。   他瞧地越发心动,怎么都看不够。   思及洞房那夜浑身疼,却都了无记忆,祁燮便又开始遗憾。   枉他仔细准备了繁多,毫无意识中用地一干二净。   太女虽未说什么,这几日却不允行房事。他有些旷,却知道不好急色,免惹太女不喜。   只是夜里几次看太女行动,似乎也很是不便。有时鼻尖还会传来旖旎的膏香,同他从前在外游历时见过的润谷膏很是像。   他有些脸红。   洞房那夜太烈了吧。那些药酒什么的灌多了恐就蹿了脑子。   好在太女这两日行动自如,枪法练地更快。祁燮心头蠢蠢欲动。欲想今晚试上一试。   这厢楚衔枝漫不经心地瞄猎物,松手便是一只獐子。   祁燮笑:“不愧是太女,臣夫也打几只,今晚便烤来,定是鲜美。”   楚衔枝由他去。猎了一通,便回驻扎好的营地。   因是皇家猎场,安全地很。守卫大多在猎场外,免得扰贵人清净。   这帐子也只搭了几个,余下的人都去外头住。   吃过饭,猎场奴才送来水供洗漱。楚衔枝瞥一眼祁燮,他顿了下,笑着走了:   “臣夫再去烤些鸽子来。”   她也淡淡回以一笑,倒是颇相敬如宾。   随后脱了衣衫入水,拿了面铜镜开始查探身上残存的痕迹。   水声撩动,食指抚上脖颈上的那道牙印,蹙了眉。   本该是个完整的牙印,这几日下来痂却长得逐渐扭曲,慢慢扭成一个说不上来的纹样,今日甚至开始往外蔓延出四条短痕。   三个术士给不出因由,那太医更不行。   她摸着那疤痕,思索着是否要抠下来。顺道往下点了点胸脯上的淤青。脸不由自主地青黑。   “…”她本没什么胸脯子,裴既明那胆大包天的竟也不放过。那晚上对着大水银镜一洗漱,见浑身骇人的红与青,楚衔枝才知他到底有多疯癫,便是上战场都落不到这么密集的伤。   照例挖药往上抹,抹到腿中间那块面色不甚好。   楚衔枝也不知是不是该娇羞,不过周围无人,腿一抬大咧咧地迅速就了事。   擦好身披衣,她揉着微湿的发尾坐下。思索这几日打完棒子,该给颗什么样的糖才不显得重视,但又可稍作安抚。   祁燮在外头唤来了,打断她思绪。两人又一起吃了鸽子才漱口。   祁燮嗅着楚衔枝身上不经意传来的馥郁花香,心头一动:   “太女…今日用的是品香楼的月季澡豆?”   楚衔枝正净手,闻言眸子轻动:   “怎地?”   他浅笑:“臣夫也有一匣子,是以熟悉。品香楼卖的最好的澡豆是桂花香,这月季是几年前的老款式,贵女们鲜少用。未想能在太女这里闻到,臣夫…很高兴。”   楚衔枝转头,对上他灼灼的眼。暖灯下,那里头闪烁的光分明写着欲念二字。   她不是未通人事的,何况就算通之前,这些东西她也懂个大概。   祁燮这话,深意是想与她“合香齐品”。   并不逾矩。   楚衔枝浓长的睫羽扑了扑,斜他一眼。这一眼,眼波流转。端是欲语还休,却不乏居高临下的傲:   “明日罢。今晚早些歇息。”   祁燮一下捏紧了手。这闲懒的一眼,勾地他喉头发紧。   他压下身体的骚动,铺开床:   “好。”   衾被里,两人靠在一起很是暖和。   虽还不适应有人同自己分床榻,但楚衔枝照例熬一会便一样入眠。   清早,天还极暗。身边那人便已经迫不及待地贴上来欲要行事。   冷的时候总要赖床,楚衔枝睡眼惺忪的功夫那人便环住她腰,凑到耳边来轻呼:   “衔枝。”   她一顿,直觉违和,不打自在。   “还是唤我太女吧。”迷糊中,楚衔枝嗯一声。   祁燮眸子一动,温和道:   “臣夫僭越。”   手上却不停,轻轻浅浅地揉弄那弯窄紧的腰。随后便慢慢探入里衣。   陌生的指腹触及腰部时,楚衔枝的睡意一凉。身子绷紧。   祁燮适时地停住手,告罪:   “太女不喜?臣夫有错。”   “…无。你继续,孤再小寐会。”   楚衔枝重又闭上眼。   无该厌恶。   她是需要子嗣的,拖地越晚越不妙。祁燮是她上了玉碟的夫婿,敦伦之事理所应当。   只是…她微微皱眉。   许是因着意识清醒,不似洞房那夜迷醉。是以不适。   听着祁燮若轻若重的呼吸,楚衔枝伸长了腿,忽地便睁眼,反手抓紧他的手翻身,借臂膀压住他胸膛。   自高处瞧着这长一双妩媚多情桃花眼的驸马,她忽地勾唇:   “孤来。”   祁燮一张脸噗一下涨红。这自诩万花丛中过的又泛羞,竟下意识偏头躲开身上人锐利的眼。   他大姑娘似的忸怩了一下,呶唇:   “请太女便。”   楚衔枝漫不经心地笑一笑,这时外头忽然一阵轰鸣。天雷滚滚。   “下雨?奇了,大晋深秋时节惯来无雨。”   两人都愣了下,楚衔枝借机下床穿衣裳,道:   “我去掀帘子看一看。”   热度一下便消去,祁燮顿了顿,却无可奈何,只好趿鞋跟上去。   不看倒好,一看,都吓一跳。   这天黑地仿若泼墨,妖风四起,突然暴雨。随后三个拳头那么大的冰雹一个个咚咚咚下饺子似的砸,又是雨又是冰雹,过了片刻还飘起鹅毛大雪来。   狂风肆虐,呼地雨雪冰飞速砸穿帐子一角。   楚衔枝匆忙套了外衫披了狐裘,发也未束便携祁燮冲了出来。   外头念霜祁小六哆嗦着躲在树底下:   “殿下,天公发怒了!”   楚衔枝呵一口白气,发上顷刻就透湿,冰寒地结作一团。   眼见雨水泄满林子,这决计是待不下了。   她厉声:“马车呢?通通上车回宫!”   祁小六抱着树干奋力喊:   “回殿下,砸穿了!马也跑了!”   “…那便走!”祁燮拧眉,凝重道:“太女,这天象大凶,我们绝不能再留。”   楚衔枝自然明白,当下颔首。一行人举着破木板匆匆往山下去。   刚到山脚,这冰雹却渐停。   他们这才能松缓些,都生疑。   林中顶上,一片天青色的衣角滑过耷头耷脑的草木。   多日未现身的虚风长叹一声:   “太子震怒,引天象大乱。又是何苦。她心中无你,还是莫强求罢。   不如早日假死随我去望仙谷,道谦来替你。”   作者有话说:   怎么办,快来打醒我,我开始心疼小裴惹呜呜呜   终于要回天了,倒计时三二一~   感谢在2022-07-01 15:18:26~2022-07-01 20:05: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蹭蹭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殁了   他一甩拂尘:   “不管你再如何拒绝仙途, 仙门都已为你大开。你生来就是得大道的命啊。”   身影隐匿在层叠枝叶下的男子似乎不曾听到他所言。反而低头,裴既明静静瞧着手心里躺的玉坠。   本该暗光流转。这里头的光…这些日子来却越发淡了。   那夜洞房后,这颗坠子被扔在他宫室后的竹园下。它嵌入乌黑的泥里, 附一股土腥气。   枳迦捡到时不明所以, 裴既明却一下跌了手上茶盏。   清脆一声, 碎的不仅是一只盏。   不管是不是因她在气头上才如此作为, 裴既明都知道,回不去了。   他已没有了价值。   于楚衔枝来说,什么都不是。   虚风唉来叹去:“太子缘何就会爱上她呢?”   裴既明将玉坠收回袖中,静赏山间乱象。   缘何?他也想知道…缘何。   良久,虚风都要发怵时, 这雪突然又不见,只剩风雨。   裴既明以袖捂唇,轻咳一声,惹地周遭枝叶心疼地颤起:   “我同道长换一样东西。”   虚风顿一下:“太子这是?”   “换我这条命。”   “…命?”   裴既明凤眼微抬,眼中一抹寒芒。话中蒙雾。语意难解。   “我不要这一身腌臜的皮肉。我死后, 只留两块白骨烧化。一块请道长掷入大泽,一块赠道长。”   天上紫雷惊动。   虚风竟有愕然, 半天不能言语:   “太子, 你还未及弱冠如此年轻, 怎说出这番话?”   不提他是崇华帝君。便这一身天生的仙骨, 是多少求道者渴求一生难见的珍宝。   他却…这样淡漠。   语气寡然地同在天上赏红鲤争食时一点区别也无。   裴既明已转身步行下山。丝毫不在乎身后人如何。   道慈那无字卦, 卜不到前生,卜不到后世。   他生来便踏一条无明路。一切皆由自己摸索向前。   初时平稳,后来却跌跌撞撞。   如今, 彻底到了头。   伴生的玉坠无了华, 谁知他何时死。   只是他到底不甘。   长路漫漫, 他望着那远走的车马,几欲碾碎手中玉。   他怒火中烧。   他贪,恨…妒。   他已沦入恶道,他是这世上最纯粹的凡人。他知,他失了道心。   稀碎的枝丫裂在裴既明脚下。   这双不染凡俗的脚,如今也陷入污泥之中。   再拔不出来。   *   楚衔枝回宫后第一时召了司天监来问。却得不出话,只说异象,需小心。   这又是屁话了。   她背着手,绕着御花园走,心烦意乱。   绕了好些功夫的圈,忽地边上异动。小菱角大喝一声:“谁躲在后面!”   便入目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枳迦?”   楚衔枝眯眼,多日未见的枳迦一身旧衫,低头木木道:   “太女。”   “…你怎会在这?”   枳迦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一张麻木的脸一五一十:   “奴才别无他法,想求太女派太医给我家世子治一治。他病了几日,咱们的药也吃干净了。现下没法子了。”   “病?”楚衔枝眸子转一转,“他不是好好的?”   前几日生龙活虎地替祁燮洞房,可不见他有什么异样。   怪哉。   早上那中断的一通,现在思及身子也隐隐发烫。   这就是男女之事的厉害?   …教训给够了,正是大好的机会给颗糖。   楚衔枝于是起身,挥开随侍的对枳迦道:   “带路,孤亲自看上一看。”   枳迦面色微变,倒是意想不到。木木地应了。   到地。楚衔枝在宫门前犹豫了一下才踏过门槛。   枳迦唤了声去推门,楚衔枝进去,往里走却只听得一片水声。   她斜一眼门口,枳迦乖乖把门带上。于是继续往里走。   楚衔枝有些奇怪。大白日的洗澡,怎么不见雾气?   在屏风后头停一步,楚衔枝咳一声:   “裴既明。”   那人影子一顿,没理。她皱眉,干脆绕过屏风往里去,这一瞧却一愣。   不是没雾气。而是那一桶水,是冷水。宫中人就是这般见风使舵。楚衔枝漫不经心地想。   几日没见的人清瘦了许多,这冷水澡洗地牙关紧咬。这人却硬气,一声不吭。   他淡淡地睨她一眼。一言不发起身穿衣。动作间带出淅淅沥沥的水,顺着冷玉般的肤滚落下。   这景色是赏心悦目的。   楚衔枝别开脸,不去看他胯/下悬物,只瞧着那一点热气没有的水面。   忽地就不悦,喊住那要走的人:   “裴既明,你到底在同我闹什么。”   裴既明堪堪忍着冷,咳一声系上衣带。闻言依然一声不吭,自去穿第二件衣裳。却耐不住冷气,接连咳了好一会。   殿中只听得见他略急促的呼吸。   楚衔枝眉心一拧:“说话。”   衣物窸窣,她忽地便生怒。转脸瞪着衣衫单薄的他:   “你明知道你想要的我不可能给你。裴既明,你这样同三岁稚儿有何区别?”   她不喜欢现下和裴既明相处的感觉。   太闷。   他系衣的手一顿,忽地重重咳一声,沙哑着嗓也不忘讥诮:   “那又有何可谈。请太女走吧。”   “…”楚衔枝呼一口气,压着火“你什么时候病的。”   “我一个质子,身子不劳太女费心。”   楚衔枝顿了会,嗤一声:   “你若要继续呛下去,那我现在就走也不是不行。”   说罢便朝门外去。堪堪要推门,后头传来微乱的脚步声。   一双寒凉的臂膀突然牢牢抱上来,裴既明凑在她耳珠边,冷声:   “太女赢了。”   楚衔枝挑眉,这会难以呼吸,欲要挣开他臂膀,却陡然腾空,他抱起她,转而上了榻。   她坐上榻,裴既明一下去解她脚上鹿皮便鞋。两三下就褪下白袜。   裴既明冰冷的手握紧她两双脚,若有若无地磨蹭几下。   楚衔枝一直静瞧他动作,他忽然停下,道:   “驸马也会同我这样给你捧脚么。”   她眸子一动,不回答,却要将脚收回去,被他攥紧在掌中,细细地摩挲。   裴既明坐在她身边,紧盯着这双白皙滑嫩的足,面色渐深。   “同他舒服,还是同我舒服。”   楚衔枝脸色一变,登时要蓄力推他。那先前还冷硬的人蓦地抱紧她身体,满腔压抑地呢喃:   “楚衔枝,我冷。”   那手改来摸她腰腹,他沉声,不知是要求,还是祈求:   “你暖暖我。”   她垂眸。   裴既明那张昔日遍布神性的容颜,此刻竟全是隐忍的渴求。   一如沙漠中渴水的旅人,他绀青的眼不再清明。不知何时起注满了深远的欲念。   双手无意中攥紧,意识顺着他的行动绽出朵朵春花。   殿中点起了红烛。远不及大婚那日壮阔,却终有一点来之不易的暖色。   裴既明在她耳边不断地喘着气,再也不压抑自己。   楚衔枝心一动,抬脚抵上他胸前。圆润五指动一动,美眸里难探深浅。却不是乐意的样。   裴既明抓住那只脚与她对视许久,忽地缓缓揉了揉她脚心。   他捏紧那只脚,终是折了傲骨,黑眸里迸溅着雪点,字字沉顿:   “求太女恩典。”   楚衔枝歪歪头,眼中划过满意,这才卸了脚上力道。红唇扬起:   “准。”   水声咕啾。   她并不熟悉这事,以为自己还是要如早上那般想走,被技略高她一筹的裴既明带着,竟慢慢得了趣。   这样冷的天气,这寂寥已久的榻上空前氤着热。楚衔枝懒洋洋躺着,渐渐也忍不住,一声轻喘。登时逼得裴既明脑中激荡。低头,不知何时红了眼。   最顶头时,裴既明突然停住:   “太女知道那晚我与他的不同。是也不是。”   楚衔枝正酥痒难耐,闻言脸一冷:“孤不知你在说什么。”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深晦的眼看来,对上她不悦的,笃定:   “你知道的,衔枝。”   定有一个时刻,让她发觉不对。否则那夜…怎会那样多变。   他心中放下一颗大石。   她冷冷直视他,却不再出言。反踢他一脚。裴既明垂下眼,重又开拓荒土。   待二人俱都登云顶,楚衔枝缓过后厌弃地一皱眉:   “为何不拿出来?这东西真恶心。”   裴既明紧抱她,正觉温存,却未料她出此言。默了一息,带着情/欲的嗓淡道:   “你永远都这样翻脸不认。”   楚衔枝轻哼一声,拉上被子盖住脖颈,光滑的胳膊露在外头便冻出一片疙瘩。   裴既明及时覆过来,楚衔枝嫌弃:   “你的宫里,哪哪都冷。”   “不及你心冷。”他默一息。   她不屑,难得显露了藏了许久的坏脾性:“我若心冷,今日便不会来看你。”   “你这一出,是想通了,要侧夫之位了?”   裴既明本觉得从前的衔枝回来了,闻言却心一沉。好一会阴郁,自嘲般:   “我若不要呢。”   楚衔枝一滞,转脸审视他。慢慢挑眉:   “废祁燮立你,永无可能。若你执意,今日之后你我也到头。过几年我自放你回国,若你乐意,在这娶妻生子也未尝不可。   你知,念霜喜欢你,她便很合适。”   她手臂一痛,是裴既明突然捏上来。那双难见情绪的眼里此刻竟全是即将溃败的疾风骤雨,遍布阴鸷。   裴既明忽地笑:   “楚衔枝,你无情至此。若我只是想要你一个回答呢。”   她推他手,眯眼。   他又道,如困于绝境的赌徒:   “我只问你一句。你真心回我。”   楚衔枝微微抿唇。裴既明认真的嗓音寒胜冬日的冰,沉若极北的铁:   “你,可曾有一丝心悦过我。”   他那样执着,殷切。期盼。   目光灼烫地叫楚衔枝快要不认识眼前之人是谁。   她霍然心惊。   裴既明到底是何时开始对她有了这些心思?   极尽绝望,奉上一切。   他疯了魔。彻底变了一个人。再不是她记忆里那个冷情冷性傲骨亭亭的谪仙。   楚衔枝竟觉后怕。她呼吸几次窒着,脑中迷茫起来。   心悦他?   什么又是心悦呢。   如念霜那般,偷摸打听裴既明的消息。想他想地时常走神,叫所有人都看出来。那便是心悦吗?   楚衔枝顿了顿,凝眸,心中突然升起一道嗓音。   你是大晋太女,你怎能沾染情爱?   虚无缥缈的东西,生死面前,什么都不是。   这念头一下坚定。是啊,这才是她所寻的道。这才是她一直要走的路。   楚衔枝微昂起头,蓦地面无表情,盯住他的眼,认真道:   “一丝也无。”   她是一个,自小连子民都不爱的人。   若非听得裴既明那一句眼耳心,她大约也一直不会意识到这一点。   她是君,他们是臣。   他们生来就该匍匐在她脚下。这是千古以来都流传的道理。   父君教她帝王心术与六艺,母皇授她片刻的童真,太傅辅她如何制衡朝堂。   似乎所有人都认为,太女生下来就会爱民,这是无可争议的事。   实则,她不过是照着模子走而已。定州一行,才真正的教她明白了一些东西。   治理百姓,并非照着模子走就是。若只照例赈灾派人等着消息,冤案惨象便只会更多。   民不聊生,皇权便不稳。   上下牵连,一触即发。   她是不会爱人的。楚衔枝闭了闭眼:   “无需多想。若是什么事都想求个因果,往往便没有因果。   你这样通透的人分明晓得道理,又何苦执迷不悟。”   她说的那样淡然自如。   “若你愿意,明日孤会请示母皇,封你做侧夫。若你还是不愿,你我了断。你非奴仆,我无权责罚。”   裴既明的手莫名抖起来。   他不言语,却摸上楚衔枝的后背,薄唇吻住她的脊骨,惹得楚衔枝一颤。   那凉薄的唇继而向下,一顿,一点。   略过弯曲的腰臀,最后游移在她心房。   忽地决绝阴狠一咬。疼的她睁大眼:   “裴既明!”   一颗玉坠霍地落在她脖颈上,楚衔枝眯眼,竟是之前被她扔回去的。   裴既明撕咬着她,兽一般衔起皮肉在齿间啮嚼,忍着差点出口的血:   “此物同那珠串一般,防身有用。莫再摘下来了。”   一声叹息化在这快要消减的暖意里,坚定,荒凉:   “以后,我们死生不复相见。”   *   “你说太女今年会不会选侧夫啊?这都成婚五年了肚子一点动静也无。虽说太女驸马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但也抵不住这样吧。那驸马是不是真不行啊?”   “怕是。太女都二十三了,没个子嗣,将来继位给谁啊?听闻当年本来要纳徽国质子做侧夫的,不知怎的黄了。   若真纳了,太孙女说不准都满地跑了。”   “真想看看那位质子呢,那般的姿容,不知得有多出众。嗨呀,说来我自小听着太女的传奇长大,咱们晋朝最美最厉害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呢?好奇死我了。”   新来的小宫娥交头接耳地正欢。带头的宫女瞪他们一眼,叫她们乖乖止声。   莺飞草长,白驹过隙。   五年便如一场浮梦,顷刻便破。   新来的走在这高高的朱墙下,满眼惊叹好奇。   擦肩而过的宫人们面无表情,只想快些完成手上差事。   此时此刻也无人意识到,他们是曾经的他们,也是未来的他们。   枳迦瘦了许多,人也刻薄了。   日子照旧,不好也不坏。他无视这些新来的小姑娘,捧着手里锦盒回到宫室轻敲了门:   “世子,药来了。”   那里头沉沉郁郁,满屋子的病气。帘子下地深,半点光也透不进。   六月了。多好的光啊,偏偏照不进世子的眼底。   听着里头的咳声,枳迦五年来好不容易磨砺出的冷心肠颤了颤,心酸道:   “奴才给您煮药去。太女不日便要出征攻打邺朝,宫里忙地很,无暇估计奴才多拿药。   您不是喜欢海棠么,奴才已经摘来了。待会给您摆好。对了,念霜说了要送新鲜的烂肉羹来。世子这次要多用些,千万不能再不吃了。”   空荡荡地,依旧无人回他。   枳迦吸一口气,推开门。   吱呀一声,浓郁的药味便扑面而来。这么热的时候,裴既明还裹了一件灰毛狐裘。   形销骨立一个人浸在这绒毛里,梗衬地两腮凹陷,倒是刀削斧凿了。   他抬一抬眸,长发随之流下。眼里沉寂地同死水无异:   “徽地来信否。”   枳迦小心关好门,“来了,陛下…康健着,六皇子也回去暗中主持大局了。您放心,现如今一切都好。”   裴既明呢喃一声:   “什么都好…咳!”下一息却又重重地咳起来。削弱的身骨经不起折腾,竟是连扶住书案的力气也无。   枳迦慌忙拿帕子去擦咳出的暗红血丝,轻拍他背:   “都好,都好。您就不要操心了。徽国的百姓们日子乐呵着呢,您还整日为他们考量什么呢,您都…您都不舒服如此之久了。”   枳迦无奈惯了。   他总得撒谎。   可不撒谎又怎么办呢?太子只有这一个念想撑着病骨支离的身子了。   实则…谁还愿意记得为民甘愿受辱的徽太子啊。   他们都拥戴着突然出现的新君,他们恭维他,赞美他。因他不是瘫了的老皇帝,也不是丢脸的七皇子。   他从道门归来,爱民如子,处处为百姓着想。他们只差给他立像。   曾经那些叫嚣着同归于尽的,生活在晋太女的帮扶之下,早乐地忘了那劳什子破国仇。   只有他一生凄寒的太子活在过去的念想里啊。   他竟还以为,百姓需要他。   枳迦看着案上那新画的农耕器具,眼中黯然。   这些新式的东西年年寄回去投产,叫他们丰收更盛,却没一个知道是曾经的徽太子设计的。都以为那六皇子所制。   为了什么呢?   国家与子民早就抛弃了您啊。   裴既明半天止住咳,眼中漫一层雾气。顿了好一会,他忽然道:   “她…要去攻打邺朝了?”   又是…她。   枳迦长叹,无可奈何:   “是。没两日就要践行了。”   他将头缩回狐裘里,闭上了眼:“好。”   战火连天,晋朝皇太女攻打邺朝这一战,打了足足一年半。   粮草不断地往战场上调,一年征了五次兵,战地拉地极狭长。   这地方黄土高原,易守难攻。环境极差,许多将士都水土不服,旱死人数颇多。   敌方有许多彪悍大将,邺太子更是也亲自上场,打地有来有回,死伤无数。   太女更是几次遇险,幸好及时被驸马救下。座下萧,魏,林三员大将更是厉害人物。那林将军直接调了许多潜逃的山匪来,索性在这沙场上杀了个痛痛快快。   战场如斯,民间自然紧张。   人人都极关注这动向,每每听闻太女受伤便是一阵沸腾。   这瞒不住的消息,也传到了裴既明的耳里,让他几度心神震颤。   这最坐不住的一次,是太女班师回朝。   虽说攻下了邺朝大半国土,明面上一个个都雄姿英发得意地很。实则只有几人知道,太女重伤。   回京途中百名医师轮番医治,竟无一人敢去剖她心里的那只箭头。   “华佗在世…也是不行的。”   驸马祁燮为此急地癫狂,却毫无他法。   回到宫中那日,他下定决心,喊人抬了裴既明来。   这时是他来到晋朝的第六年冬。   看到榻上那双眸紧闭的女子时,竟恍然隔世。   祁燮脸上的胡子也未刮,紧盯着他。   裴既明垂下眼睫,乌黑的睫羽,惨白的脸。   这样的对比,竟然叫人看得心里发怵。   他已病骨沉疴。突然唤:   “百辟。”   祁燮犹疑,却还是从一旁取来。在裴既明的要求下关了门。   裴既明拿起刀预想好好端详这把多年未见的武器。楚衔枝曾拿着它护他,他拿着它要杀她…兜兜转转,来来去去。牵牵绕绕。   什么都变了,独它还是那样锋芒毕露。   手腕却一抖,刀又掉下去。   他瞧着只剩白骨的手一叹:原来已经这样孱弱了。   一夜长灯。无人知道他是怎么救活太女的。   枳迦见到抬回来的主子时,他闭着眼好似睡着了。   他愣住,随后噗通一声跪地,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   冬尽,春来。   裴既明差点没声息的时候,是第七年的在阳春三月。他盖一方厚厚的被,昏暗的房中点一盏快要燃尽的油灯。枳迦急忙跑去求太女唤太医,却不曾见到人。   悲痛欲绝下,他一通怒骂,骂楚氏皇族,骂大晋,骂太女狼心狗肺…不巧遇上驸马,一声令下禁卫拖他入巷子。   听小宫女说,被乱棍打死的枳迦眼是暴起的。死不瞑目,如何都掩不上眼皮,收尸的老太监嫌晦气,两刀剜了喂狗。也是无人可惜他的。   念霜赶过去时,地上只剩血了。那宫里头,裴既明堪堪沉沉抬了眼皮:   “枳迦…我收起的那四封信呢?”   却无人回他。忽地外头来报:“枳迦公公冲撞太女,殁了!”   他一愣,随即狠喷一口血,只有皮骨的手攥紧了褥子,想要挣扎着起身,却还是咚地摔下。   地上真冷啊。他穿地这样多了,还是冷。   裴既明皱起眉。恍恍惚惚地侧眼。   身旁一只铜盆,枳迦走前开了窗。春花落到水面,干枯的海棠枝斜来,本是极好看的景色。   水纹浮动,竟恍惚浮出当年折枝送他的楚衔枝。   她依旧是少时模样,一头长发,一身红衣,一抹欢笑。   他…开始看不清了。   弥留之际,裴既明忽地奋力伸手去够那水面,妄图将这让他恨极的人揽到身边来。   却不过徒劳。   铜盆翻倒,泄了春水,散了春花。   路过的小宫女不知世地唱:   “说那是,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他闭目躺在地上,好似只是睡去了那般安详。   楚衔枝知道这消息地时候,正大病初愈,在与祁燮下棋。闻言一愣,在祁燮探究的眼下面无表情地下完这场棋。   祁燮遗憾道:“未想他竟没了…那枳迦也不知怎么伺候的。当真可惜。”   楚衔枝起身,淡道:   “他病地太久,总有这一天。”   她心情有些不好。   不知为什么,转身时眼眶里自己流下一滴泪,浇灭了红烛。   祁燮惊疑:“太女怎哭了?”   楚衔枝点了点那湿痕,顿了下道:   “无妨。”   只是心有些疼。   “…明日便是登基大典,太女不该神伤。”   作者有话说:   我哭了感谢在2022-07-01 20:05:34~2022-07-02 18:46: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yz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蹭蹭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苏醒   莺莺雀啼, 袅袅风鸣。   不知哪里传来清越缥缈的铃声。叮当叮当,敲动地树梢都起舞。   太阳正好的晌午,楚衔枝来了一趟。   她只在门外瞧了里头没了声息的男人一眼。里头好生昏暗, 灯油也燃尽。他失尽血色的脸半明半昧, 她沉默良久。   原来裴既明这样瘦了。   若他再坚持坚持, 六月便能回到故土。   深呼一口气, 楚衔枝面上一丝情绪也无,寡淡地恰似品了盏白水:   “入殓吧。”   小太监问:“殿下,这规制?”   “郡王规格…连带着这宫里的一切,送回徽地。”   新一任女帝于三月中旬正式登基。百姓雀跃,唯有一点不满——太女仍无子嗣。   民间开始呼声, 请太女立二皇子为储君。   楚衔枝看着一封封呈上来的折子,次次都是无言。   非她不想要,只是,这七年来的房中事…   不提也罢。   祁燮不是大方的人,且因着房事与子嗣, 他越发阴沉,桃花眼里再不见当年的清越。连待人也变了。   衔清今年十七, 正式鲜衣怒马少年时。   她偶尔见他那策马扬鞭的模样, 竟也忆起十七岁那年领兵出征。   那时她说不出的意气风发。誓要踏平九州做唯一的共主, 改旧制, 行新法。   她终于做到了一半。可随着年岁的增长, 那一腔热血竟无可避免地冷却在时间里。   现下她是再沉稳不过的帝王。当年的一切,同那个与她死生不复相见的人一样,阴阳两隔。   …说来还是她先过了线。   分明都说好了不见。   他必然是恨极了她。也好, 免受人间疾苦。下一世, 他总算能好好修道, 做个神仙了吧。   楚衔枝慢慢抬眸,搭上夫婿的手。   两人华冠冕服,万民常瞻仰下,携手一同登上那无上宝座。   祁燮侧目看着身旁一举一动威严毕露的女帝。   霍然收回目光。   无嗣又如何。   好好守着她便是。   虚风所言那一切,如今看来都是不做数的。   太女同他一块,裴既明…哪里能同他比呢。   她无心又如何,人在这里。他勾一抹快意的笑。   如今他们一起坐拥天下,享盛世繁华。   【明德一年,盛德帝携摄政王禅位,太女楚衔枝登基。大晋盛极,降九九八十一彩鸟,普天同庆,普地同欢。】——《晋书·明德》   *   遥遥车马中的棺椁严丝合缝,有人叹一声。摇动了手里的三清铃。   棺椁中的男子睫羽动一动。睁开眼,起身,却竟与肉身分离。   是魂魄。   他想了想,又躲远些再次左三下右三下摇了摇铃铛。   忽地,狂风大作。   风雨雪齐齐卷来,飞沙走石,黑云压城,重显七年前的异象!   天地玄黄,日月盈昃,浩瀚苍穹,辰宿列张。   唯有那魂魄,沉寂地睁开绀青的眼。那眼中无一物,只空色。一息,横飞一支华光流转的莲。   他一手持莲指天,一手结印指地。脸上削瘦不复,周身吸纳了天地万物的灵气,卷做磅礴骇人的仙气,乖顺地自发低伏他脚下。震地山河荡动。   漫天玄黑里,只这么一位披天地在身的衣袂飘飘,风姿绝代。   顷刻间,乱狂风之中,这及臀墨发竟动也不动。   天上陡然惊雷滚滚,哐一下劈烂山头,这雷阵后,陡显一抹昏黄。仙光缭绕。   虚风在远处颤起了腿,大气不敢出。   那位持莲神尊慢慢抬眼,冷冷看向天际那道昏黄。   忽地,他一反手,莲花顷刻化作长剑携着可怖仙力,轻易斩开山体。灭了蠢蠢欲动的妖魔,顺带露出抖抖索索的虚风。   他连忙跪下:“帝君饶命!”   神尊一言不发,扔了重新变回仙莲的剑,无悲无喜的眼半阖。当真是做神像。   天地骤然倒转。   一夕之间,一切都恢复如常。狂风不在,运送棺椁的将士们愣了一瞬,再度出发。   三十三重天无上境,仙气缭绕的宫室外早早跪倒了一圈仙家。   毕月乌奎木狼首当其冲,心中激荡不已。   偷开了十方镜,眼见地上那残存神心一灭,他们即刻就明白,帝君回天了!   这是何等的喜讯!自然通知了衢山岛的那些罪魁祸首前来跪拜!   一群白泱泱的扑通扑通跪了一片,衢山岛大师兄庞钺小心瞄一眼前头跪好了的朔叶仙君,同三师弟褚闻柳换了个眼风。   俱有担忧。   也不知念霜到底如何了。那日明净台黑水倒灌,帝君遇难。他们本好好的在云端,不知谁暗中作乱,害念霜一同掉进去。   枳迦真人怕不妙,自发投身协助帝君。那场面实在是叫人心震。   他们也不放心念霜安危,只怕她吃亏,都偷摸照着自己捏个泥人放到人间去投个假胎,可却难得消息。   到底还未成仙,这些术法耗费气力,即便他们都是弟子里一等一的了也顶不住。   …说来都怪衔枝那恶女!   褚闻柳皱紧眉,二十多日来的火气憋地随时要炸。   念霜被卷下去时伤还未好!   这样的祸害,等她回天一定要先抽了灵根泄愤才对!   这么恨地牙痒的时候,那巍峨的神宫里骤然发出一道无可阻挡的刺目仙光。   所有人齐齐张大嘴,屏住呼吸静待。   毕月乌捂着心口,浑身紧绷。   “帝君!”   随他一声真切的哭喊,无上境一起震颤。众人慌忙爬紧地面,过了好些时候震颤才罢休。   一道淡漠缥缈的仙音悠悠拂来:   “枳迦。”   褚闻柳一干都愣了下。枳迦真人也回天了?正此时上头一黑,一片仙云覆在他顶上。   二十五日未见的枳迦真人板正里暗含激动的嗓惊起一片小弟子:   “尊上,属下归来。”   随后他便板着小脸转身,对着毕月乌奎木狼冷道:   “自作主张。谁许你二人带衢山岛弟子上三十三重天?”   奎木狼慌忙低头:“真人,我与毕月乌实乃忧心,是以…”   “功过相抵,带他们回去。”   枳迦真人不爱多言,一摆手的功夫一群弟子瞬时回了衢山岛。   褚闻柳同庞钺对视一眼。俱是惊愕。   “这枳迦真人归来后怎么比以前还爱板脸了?”   这却不怪枳迦。   把闲散人等都清走了,枳迦顿时绷不住,摸着两只完好的眼仓惶入了濯碧宫,跪在石板上就呜呜呜哭起来:   “世子,不,帝君,您受苦了啊!”   那碧玉门缓缓开启,一点华光打进他灵台。   枳迦那还因凡间一世波荡不休的心境登时平复。止了泪珠。   他缓口气,额触上冰寒的地面,呶呶唇:   “多谢尊上相助,枳迦心境已平。现还剩衔枝,念霜,祁燮仙君三人在人世。我猜虚风朔叶应当也要归天,那三人该如何处置?”   看不清里头模样的濯碧宫里过了一会才道:   “快了。”   “是,尊上可有不适?那明净台虽控制住了,却只是暂时封印。毗颉留下的武器实在邪门,现如今的仙家大多拿它无法。怕是只能请尊上出手。”   “暂且放着。”   宫门一动,枳迦抬眼,一愣:“尊上这是…?”   他陡然升起一抹不好的预感。果然,帝君默了一息:   “我还需下凡一趟。”   “您要做什么?枳迦可能相替?”   裴既明垂着眼,嗓音寒地渗骨:   “洗尘珠不见踪迹。”   枳迦瞪大眼:“竟是那东西没了?!这可怎么是好!若无洗尘珠,这人世间的记忆岂不是消不干净!”   神仙的一生如斯漫长,尤其是这般的亘古之神。   崇华帝君与天同寿与地同庚,所经之事渺若银河。若不用洗尘珠这容器化去那些无用沉冗的,便要尽数积压在灵台,日子久了易生心魔。   天上的亘古之神陨落的陨落,羽化的羽化,早不剩几位了。   从前那位札郄帝君历劫九千八百七十一世,本都要归天了。却未料最后一世的洗尘珠碎裂,于是记忆不曾全数洗去,竟害他堕了魔,狂心大发。   至此便成禁忌,天上仙人下凡历劫的,每一个都把那伴生的洗尘珠藏在心头。那一世的人死了,洗尘珠自然也就洗去记忆,随肉身的覆灭一齐消散。   可裴既明却感应到,洗尘珠还在。但岌岌可危,兴许虽是要碎。若无洗尘珠,那便得换个容器,然要紧的是先将那一世经历拢回来。   否则它们四散,难免要造成些影响。即便裴既明觉这影响无甚大不了,但以防万一总归是好事。   枳迦抖着唇:“难不成…尊上是将洗尘珠…”   那名字在口中辗转反侧,枳迦及时咬住唇,生怕说出来惹了不喜。   他也怨恨那人,若无她,哪里有这么多的事端。竟还害地帝君如此!   殿内,俊美无匹的神尊缓缓抬眸,墨眸里难见光华,似是不曾听见他差点提及的人:   “抬十方镜去衢山岛西。”   “尊上要用十方镜搜寻洗尘珠?”   “嗯。”裴既明支首,漠然应一声。看不出有一丝悸动。   甚至在枳迦差点到那令人皱眉的名字时,也未有变化。依旧是那样冷清的一位。   只是枳迦领命要走时,里头这位冷清淡漠不问尘俗的帝君忽地道:   “明日你去一趟凡间寻祁燮。无需什么由头,见到人杀了便是。”   枳迦一愣,这…是否有些狠?   却又想到当时他手底下那些人将自己乱棍打死,枳迦脸色一黑。   这定是帝君在为他出气呢,忙领命:   “是!”   作者有话说:   杀了,直接杀掉!   感谢在2022-07-02 18:46:03~2022-07-03 16:47: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统统不记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笙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自刎   十方镜, 顾名思义…它不是个镜子,是一潭无风无波的上古之湖。   当年盘古开天辟地时便化生,处在还没分开的三道交叉口, 施一物, 便能看到相应地界的景象。是以是个十分厉害的玩意。   这十分厉害的玩意, 自然会惹得许多心思不正的眼馋, 妄图搬回去作乱。   早些年便有不少妖魔来挑事,正好被彼时刚刚化生不久正在征战谋功名的崇华帝君撞上,见那湖能倒映前世今生,觉着有趣。于是一剑砍了那些妖魔,连岸端起拿回洞府去了。   后来帝君入主三十三重天无上境濯碧宫, 嫌弃这十方镜太占地方,干脆将它扔去最底下的一重天,盖块布任它蒙灰。   枳迦觉得,帝君将这镜子抬去衢山岛西,应是因为那有衔枝生活过的踪迹。随便取一个贴身物件来放镜子上飘着就是。   麻溜地喊了毕月乌几个搬好镜子, 捏个诀围住叫那些弟子不得进,枳迦又开始忙着同不断要来拜访的仙家们打太极。   可这些仙家实在太多, 一晃摆放到了第二日, 他脱不开身。便叫来奎木狼:   “帝君有令, 叫你下界杀了祁燮上仙。 ”   奎木狼捂着耳朵不敢置信:“祁燮上仙不是帝君嫡亲师弟么, 怎么就要杀他了?”   枳迦板着小脸咳一声, 心道你不懂也好,只吊着嗓:   “这不是我能懂的。约摸是帝君希望他早些回天吧。你也不要多想,胡乱谣传。”   他说罢, 又折回来嘱咐一声, 目露凶光:“切不可心软, 砍个一百零八刀也无妨!只管你开心就是。”   这神神在在的样叫奎木狼一唬,乖乖去了。   只是走之前叫庞钺的鹞子拦住,师兄弟两人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都心焦:   “星君既要下凡,可能请您帮忙看看念霜如何了?”   奎木狼手背在身后,啧一声:   “也不是不可。不过只是看一看。没有命令,他们如何我干预不得。”   褚闻柳便笑:“多谢星君。回头我捎两瓶好酒来,都是我从前在皇家时珍藏的好东西。”   奎木狼好酒,天界也算众人皆知。他有些满意,点一点头下去了。   未想,这一行却出了差错。   奎木狼此行化作太监混进了宫里 ,准备在衔枝和祁燮分开时一刀剁了他复命。   未想,这时的人间已经大乱了。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如今已是明德二年,那衔枝实在是喜好征战,再度攻打了邺朝。此次,许多属国也参与了进来,杀地那叫一个乌烟瘴气横尸遍野。   祁燮随她一道,奎木狼打听了一圈。暗道晦气。这衔枝实在是恶性难改。如此好战嗜杀成性,果真是个母夜叉。   正要跑路去那劳什子邺朝,不想拐角就遇到了衢山岛二弟子念霜。   她捧着一只铜盆,眼角眉梢都挂着阴郁似有病态,正在发呆。想起那两个拜托的,奎木狼凑近两脚,问道:   “念霜姑娘,身子不爽?”   她身子一抖,才发现有人靠近。冷着脸斥他:   “做你的活去!谁准你贴上来的?你干爹是哪个?这般没规矩,看姑娘我抽不抽他!”   奎木狼吓了一跳。这,这念霜怎么跟印象里的全然不同?如斯凶悍,泼妇似的!定是被那衔枝带坏了!   他青着脸往后退了一退,暗道这个差事真不大好办。   念霜捧着铜盆瞪他一眼,急急走了。   奎木狼正琢磨,忽地被人拍了一道肩膀。   “你怎地在这?”   他拧眉正下意识要呵斥是谁这么没规矩,听得熟悉的嗓音顿下:   “虚风?你还要在人间待多久。”   突然出现的虚风叹口气:“莫提了。我可不是在这等着九州重洗么。帝君归天之时给了我一剑,吓得我多日惶恐。”   奎木狼觉得不对:“…帝君劈你作甚?你做什么混账事了?”   “这就说来话长了…”虚风哀叹一声,摇摇头当真有些想哭:   “我也不知你们偷看没。当时我初现身相救衔枝和帝君,衔枝身中鬼毒。不巧我又不能用法术直接干扰,便去摸法器。未想那天宝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根粗红线。   那会我瞧这红线可真粗,应当时从前拿来的宝贝放底下不曾摸,便在上头施了法给他们系上保平安。   哎…”   他又一叹,奎木狼拧眉:“我和毕月乌还奇怪呢!那瞧着不像护体法器啊!”   “是啊!”虚风捂脸,“那是月老千年前拿去老君那烧制过的特品姻缘线!我那日在蹭饼吃,见他炼着玩觉着有趣,随手收了一根。哪知这真火烧过的质量太好,便是上古神兵来也难砍断…”   “…!所以你给帝君和衔枝牵的果然是姻缘线!你这狗东西,你可实在会坏事!帝君没将你削成人棍都是好的!   那可是帝君啊!早斩了三尸的人物,红尘哪里是他要历的劫?便没有法子能解?月老呢?”   “这是他一时兴起弄出来的玩意,哪里有万全的对策呢?不过我想帝君毕竟是上神,姻缘线又是成神后牵的,对他作用也不大。只是怪哉,那衔枝应该极受影响才对。她却一点也不心爱帝君,怪极了!”   “且闭嘴吧!气煞我也,我不理你了,我还有事!”   奎木狼听得满脸青筋,什么叫衔枝一点也不心爱帝君,凭她也配?   当即一阵风,奎木狼腾云驾雾的功夫,倒是更想剁了衔枝。   黄土高坡,热气冲天。   楚衔枝仰头灌一口水,同祁燮背对背贴着,手中长/枪握紧着,随时伺机杀了面前的男子。   邺太子擦去唇角的血,冷笑:   “楚衔枝,你若是个男子,兴许我早已经死了。可惜你终究是个女人!女人便休想踩在我头上!这有我五千精兵,你三十个人,再武艺高强也是穷途末路!”   方天画戟重重挥来,是要一击毙命的力道!   楚衔枝戾着眼一个回马枪别开戟,祁燮便接上飞去一剑。   邺太子气喘吁吁,大喝:“全都上!杀晋朝女帝者封一字并肩王!”   楚衔枝忽地冷笑一声,不远山脚处赫然出现一排巨弩,齐刷刷对着他们。   “你!你好生阴险!”   她拂开鲜妍脸上的黄土,漫不经心:“兵不厌诈。萧遣烽,放箭!”   “是!”   邺太子眼见如此,心知无望。当即咬牙便跑,那□□却十分快,立即就杀了几十人。   要扎透他盔甲时,天上却一下落了一道巨雷,随即暴雨倾盆,天色转黑,伸手不见五指。   弩手直接没了目标,硬生生叫邺太子溜走。   楚衔枝蹙眉:“这地方竟突然下雨?司天监不是说绝无可能么!”   祁燮抿唇:“陛下,撤吧。只怕又如前两回一样。”   也没有旁的办法。他们纷纷憋一口气,只能回营。   天上的奎木狼小心扶起被他撞地倒地的雷公电母,讪讪:“对不住,我眼最近不大好。冒犯了二位了。”   雷公从地上爬起来,一看底下气得撇了胡子:“你瞎了眼?这是你一句话就能盖过的?这地方是绝不能下雨的禁区!天帝授令!这下好了,你还撞坏了我的?!你同我去九重天说理去!”   “诶诶诶,雷公,我还有事呢!”   “管你什么事!随我去!”   奎木狼赔完礼道完歉再回那黄土高坡时人早没了。   他一合计时间,才想起原来过了两日!   这可不好!   杀到晋皇宫时却又不见人。他四下打听一番,得知都去京郊了。于是又赶过去,却一愣。   京郊搭一方十米高的台,台上放猪牛羊各三头,香炉三个,各插三根香。   祁燮与那衔枝正跪着叩首,良久才毕。   底下禁卫围绕成一圈,下头竟都是两腮凹陷形容枯槁的褴褛百姓。   怎么回事?这皇朝不是很强盛富足吗?   他悄摸捏个隐身诀去听。绕一圈摇一摇头。   原来自女帝打下邺朝归来后,晋地已经两年没有下雨,全国饥荒。   地上被啃地寸早不生,随后瘟疫又蔓延。   如今已是山穷水尽,女帝用尽一切法子也求不得雨。   载着百姓怨恨,她无法,听信术士之言筑高台,携凤君一齐长跪祈天。   他看过去,祁燮上仙当真憔悴了。那衔枝面色也发沉,这是真的穷途末路。   天灾面前,人不过蝼蚁,再英明的国君也无能为力。   奎木狼叹口气。化出刀来要砍,刚靠近便听楚衔枝虔诚道:   “信女楚衔枝,晋朝女帝。我朝两年未有雨水,饿殍遍地,民不聊生。信女不知因由,只求舍出一切所有,盼上界仙君显灵降雨!”   祁燮也一样言之。   可即便这般虔诚也无用,天上依旧不变。   那主持祈福的巫师见状,嘴里念念有词,摇着手中龟甲,反复三次,忽地雷劈一般浑身抽搐一瞬。随后大声颂唱道:   “天上神仙说,地上人太多!   女帝好征战,怎能好生过!   控雨不降来,全因君王错!   唯有舍血去,好叫天定夺!”   台上众人都一愣,祁燮厉声:   “你胡说八道什么!天降灾祸与陛下有何干系!妖巫!来人拿下他!”   楚衔枝咬牙,忽地沉寂盯着他,台上林羞花连忙拔剑来,那巫师吓地大叫:   “我不曾瞎说!我哪里瞎说了?是上天通达的!我传承这一行几十年啊!天上说了陛下与凤君接连征战,害死太多无辜百姓,特地降灾以示惩戒!若想降雨,请陛下凤君以命祭天!”   正此时,雷声轰鸣!   犹疑着的百姓们都张大嘴,期盼极了。却久久不见雨下。他们面面相觑,心动又犹豫。不知谁带了头,高喊一声:“求陛下救我们!”   十几万百姓一齐嘶声力竭,一个个伸长着手,面目如现世恶鬼一般狰狞可怖:   “陛下赎罪!凤君赎罪!还我们雨水来!”   “陛下,我女儿已经渴死了!我只剩一个儿子了,你高抬贵手啊!”   “从前我就不赞成攻打邺朝,好端端过咱们的日子不舒心吗?我一家七口死地只剩我一个啊!你们这些贵人哪里能懂!”   “我知我有罪,可我想活命啊!我同邻家的换儿女吃,几个孩子全都吃完了也还是饿啊!陛下,我腹中饥荒难耐,我饿地不行!”   “我老母亲割血喂我,我想活啊,我想活!不是还有瑞王吗,女帝死了,咱们还有瑞王!还有瑞王!怕什么!”   他们堵城人墙,不顾刀枪疯魔了似的涌过来。林羞花大喝:“滚下去!谁敢上高台我砍了谁!”   刀出鞘,却居然无人听他的。一个个伸着手往高台上攀。底下人挤作一团,高台晃动,那些百姓如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覆上来。   要啃食他们的血肉,斩下他们的头颅。   楚衔枝一时忘了呼吸。   她瞧着那些百姓抖冲着她仰着头张大嘴,一如不知餮足的恶鬼在嚎叫。   仿佛这里不是人间。是十八层地狱。   她这几年开疆拓土给予他们的一切,就这样被抹去了?   楚衔枝神色怔忡。竟浑身冰寒。   怎会如此?   闭眼。楚衔枝霍地就这般瞧着他们。眸子里沉寂一片,恍若看一群死人。身旁祁燮急道:   “衔枝,我们快走!他们已经疯魔,控鹤卫杀都来不及杀!”   楚衔枝顿了下,正要起身,她一滞。底下有五岁稚儿的哭声:   “陛下自私自利,陛下不是好人!陛下害我们无家可归!我弟弟没了,妹妹也没了。全家都没了。我就想吃饭,我就想吃饭!我次次只捡得到人脚吃,我受不了!陛下坏!凤君坏!陛下才不是什么英明神武的好皇帝!呜呜呜…”   “这贱人怎么不去死呢!阿爹,我们快爬上去抓住她烧了,上天肯定立马就下雨了,那样就有饭吃了!”   “可…可那是明德女帝啊,你们怎能如此?”   “什么皇帝不皇帝的,都要死了,皇帝能让我活啊?”   “烧了她!烧了她!烧了她——!”   祁燮陡地捂住心口,哑声:   “你瞧啊,你瞧他们!他们只想敲骨吸髓!衔枝,我们快走!”   楚衔枝睫羽扑了扑。似是在思索。她一直垂着眼,恍若未闻祁燮说什么。林羞花急地要哭出来:   “陛下,走吧!咱们走吧!退回皇宫去,有萧遣烽魏昀症抵着他们进不来!您今日执意祈福时明明知道这些流民没心啊,他们只顾自己!这样的子民不要也罢!”   楚衔枝被摇了一把,那双丹凤眼里才慢慢浮出一点幽光。   祁燮轻声:“衔枝?”   她顿了顿,忽地道:“拿剑来。”   林羞花抖着嗓:“陛下要杀他们?这杀不完啊。”   楚衔枝又重重看了一眼拿挥舞着手张大嘴瞪着眼,欲把她撕碎的子民。   她霍地起身,抬手便拔出林羞花的佩剑。   他们一愣。奎木狼止住呼吸,心头发颤。   真要全杀了?   楚衔枝握着剑,细细端详了下。剑刃反光,倒映出她平板无波的一张脸。   祁燮担忧的眼。   和…抖着唇的林羞花。   她定定看了一会,忽地嗤笑。朗声道:   “朕,可曾亏待过你们?”   底下百姓一怔,楚衔枝举起剑,丹凤眼圆睁,不怒自威,又问:   “朕,可曾害过你们?”   他们又一顿。她昂起下巴,睥睨那密密麻麻的人,仰头倒回眼中湿润,再孤傲一嗤:   “朕,始料未及,大失所望。”   “但朕,如你们所愿。”   “衔枝不要!!!”祁这才意思到她要做什么,慌忙扑去。   楚衔枝端详完这剑,忽而笑一笑,随即飞身避开他立于高台之边。最后望一眼远处的皇城。   路上似有车马急急赶来。大约是父君他们……可惜与她无关了。   她闭上眼,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剑意悠悠滑过脖颈。   那双眼,这时骤然瞪开。仿佛是要记住最后的一切。   长空下,血柱飞溅。洒一片刺目的红。   剑叮一声坠地。   好疼。   也…好冷。   她果然是不爱子民的。   死到临头了,也一点都不喜欢他们。   她只是,履行一个帝王的职责而已。   百姓的苦难,才入不了她的眼,她的耳,她的心。   她竟恍惚想起那死去多时的男人。那样为国为民,那样呕心沥血不求回报的男人。   常着一身山岚,沉静淡雅的男人。   楚衔枝讥讽笑一笑。时至今日,她也不愿懂。   但她知道。   裴既明,你可真蠢。   “呲——”   血溅长空。一颗神色安详的头直直坠下。那些百姓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接血,伸长胳膊去抢,挥舞地如若边关的杂草。脏污的指差一点就要触上她洁净的面颊。   忽地一阵光过,那颗头颅重又回到了高台之上。祁燮跪在地上匍匐爬去,匆匆将她的头揽在怀里。   “衔枝?衔枝!衔枝啊!衔枝!!!”   林羞花咚一声跪倒。   奎木狼拍了拍手上血,方才到底是不忍,将她的头放了回去。   …怎会死地这样潦草。   她这样的好不容易有这么舒爽明亮的一生…万般皆是命。   也算可惜了。   他化出刀来,暗道一声得罪。随后一个用力。祁燮一愣,看着胸口的刀,忽地凄厉一笑。抱紧了怀中头颅。   底下一道女声撕心裂肺:“陛下!陛下!念霜来陪你!念霜来陪你!”   奎木狼再看,那姑娘用钗子扎烂了脖颈瘫倒在地上。   他怔忪。   竟都是这般烈性的?   …从前不曾看出。   虽遗憾,却只是片刻。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底下那些流民…一个个癫狂地失了人性。   这样子也活不下去,迟早要死。   他静静站回云层里。眯眼。   高台之上,衔枝的魂魄已经脱离出来。她似是迷茫,霍地,天上突然开出一道磅礴恢宏的仙门。仙光硕硕,彩云缭绕。仙鸟齐舞,雀跃不已。   她摸了摸脖子,莫名奇妙:“还在?”   好像有什么不对,衔枝似有所感抬头。一皱眉:   天上怎么有道大口子?   这口子里头…还坐着一位俊美无匹风姿绝代的神君。   作者有话说:   头顶平底锅忍不住想剧透:   以咱们衔枝地性子,那能轻易就自刎?肯定不行   杀光百姓都不会自刎(bushi)   感谢在2022-07-03 16:47:16~2022-07-03 21:37: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yz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刑罚   云缭雾绕, 她隔地太远。只能瞧见那层叠仙云后的衣袂。那广袖一动,顷刻间撒下浩大飘渺的仙尘。周遭金光簇簇,说不出的气派宏伟。远胜晋宫的繁华, 这才是真正的天人。   楚衔枝活到这个年岁, 什么浩荡的景色没见过。饶是如此却还是看呆了眼, 半天不曾从震动中缓神。她又直直瞧着那信手拈天坐靠背的仙君一会, 脑中忽然胀痛。顾不得现下自己到底死没死,她连忙启唇:   “是信女祈愿显灵?求仙君相助!”   这广袤地大地上,这时竟只余她迫切的急声。   衔枝重重跪地,低头便是虔诚一拜,天上那位仙君却不曾理会。   她一顿, 迟疑地抬头。忽地,不知哪里传来女子的一声嗤笑:   “帝君您瞧,这罪孽深重的竟还不曾出戏呢。”   衔枝一怔。那殷切的期盼陡然冻住。   出戏?   她不明所以地拧眉,不悦,那话中带刺, 绝不友善。   正这时,风涌云动。那些仙鸟携着仙尘随仙云高啼而来。   云雾慢慢散到两头, 终露出里头那位仙君的庐山真面目。   衔枝眼睁睁看着那浩大的一群移到她顶上, 璀璨的仙光照地她像只无所遁形的妖, 刺目逼人。   忽地仙云一震, 那位山一样大的仙君支着首, 盛满天上地下淡漠的眼缓缓睁开。   睥睨众生。   他的笼罩下,她不过一只蝼蚁,逃无可逃对上他的眼。衔枝猛地瞪大双眸, 浑身的血仿佛停了流淌。惊愕万分。她赫然咬住舌, 全无女帝尊威。   那一眼…如斯叫人震颤, 如斯摄人心魂。   他是,他是!   她红唇茫然地张一张,不敢置信:   “裴…”   脑中的弦忽地绷直,弹紧。衔枝不受控制地汗毛倒立,双手突然抖着,不知哪里来的威亚,压地她根本无力站起来。   她害怕了。   很怕。   方才眼前突然一黑,她想起来了。往昔的记忆铺天盖地涌上心头。   她是…这世界里的炮灰,男主崇华帝君阴暗晦气的挂名小徒弟。是女主二师姐戚念霜永远的影子。   她迫害二师姐被发现了,惊慌下跳崖。   她有些不服,可她也想走。死前咒了句:我要反攻。   然后…她没脱离成,反而投胎到了人间。   她不是什么太女,女帝。   他也不是什么太子,质子。   念霜更不是她的贴身奴婢。祁燮不是她的皇夫,凤君。   都只是浮梦。   假的。   衔枝浑身发抖,她想起跳崖前的一幕幕,恐惧,逃避。   这次,她逃不掉了?   她不想,她不想被抽灵根!   衔枝慌忙叩首,企图求饶:“神尊恕罪!是我——”   她还想说什么,忽热被他飘渺无波的仙音打断:   “溦邙。”   这名字如若刮骨刀,衔枝猛地抠紧了地面。那是去闭关的掌门之名!   久违的声仿若下了判决般,一下判她死刑:   “小仙在,这便押罪徒回天!”   裴既明,不,崇华帝君的仙力在她周身似有若无绕了一圈。衔枝没有抬头,甚至紧紧闭上眼。接力撑着身子,勉强装出镇定,心却在擂鼓。   那抹仙力转了几圈才离开。衔枝绷紧的耳听见崇华帝君似是冷冷嗤一声。随后仙光彩鸟齐动,浩浩荡荡朝天边远去,徒留一片璀璨的仙尘飘动。   如斯冷淡,甚至厌弃。   …这不是裴既明。这是厌恶她,或者根本无暇注意她的崇华帝君。   衔枝突然鼻子发酸,是啊,那不是裴既明。就算他是裴既明,他也一定恨死了她。   她方才在期待什么啊?   天上许久未见的溦邙冷脸,捆仙锁自袖中游出,蛇一般缠紧衔枝。厉声:   “随我回衢山岛受审,一一理清你造下的祸事。   明净台开,你只这一项便是滔天大罪。不提以往数次戕害同门,甚至勾结魔头。连累帝君一干下凡!   衔枝,你已到尽头。”   耳边风声呼嚎,她被提起。衔枝良久才睁开眼。看着身下层叠的云,一时恍惚,那些深幽的恐惧这时竟这样平淡。   她竟在想,日子原来这么快啊。   也不知父君母皇还有衔清怎么样了。   还有冷宫里的皇爷爷,没被气死吧?   那叫嚣着杀她祭天的百姓呢?   可是她死了。   人间的一切俱不是她的,与她没有分毫干系。   她自身难保,管不了了。   *   衢山岛里有禁室,是平常罚犯错弟子用的。并没有设天牢这等地方。   然衔枝这一系列罪行,关禁室实在是便宜她。众长老商议后连夜劈一座水牢,悬吊在碧海潮生里。   四周都是海水,衔枝那点子术法早被溦邙掌门废了,如今除却灵根什么都不剩下。   魂魄回身那会,衔枝在所有同门弟子憎恨的眼神下一步一步跨向玄铁笼。   脚上重铁相撞,每一步都费劲她全身力气。   三师兄畅快地笑了声:“总算把你抓住了!念霜方才回来竟然还想来找你,幸好被我拉住。   你这恶女且好好赎罪!”   周围熙熙攘攘,都开始骂她。   衔枝垂着脸,那头发黄的枯发罩了半个身子,勉励挡住视线。她行尸走肉般,置若罔闻。   大师兄庞钺神色复杂,掌门一声令下封笼,众人瞧着她被送到海水之上,指指点点半晌才走。   衔枝缩在笼子里,死寂一张脸看着脚下波光粼粼的碧海。良久,一叹。   魂魄刚被抓住回了衢山岛就到了这地方。四面环海,玄铁又如此结实。   她必然是逃不出去的。   初时还想挣扎,真到了绝境了,衔枝竟出奇地淡然。   她伸着指头去拨水面,喃喃:   “横竖就是死吧。”   人间那一幕幕走马灯般闪完,衔枝还有很多遗憾。   可惜…可惜。   她索性捋了捋乱发。眸子动了动。一顿。   海面上的人枯瘦黑黄,似乎只有十二三岁。   脸太瘦,眼睛于是显地尤其大,看着很是渗人。一点美感也无。   她恍惚了一下,人倏地往后一栽。铁链叮叮当当,衔枝抱着腿猛地移开眼。半晌,又移回来,重新看了看海面上的自己。   唇抿了抿,她慢慢将下巴搁到膝上。无力地闭了眼睛。   真丑啊。   可这才是原本的她。   一朝回到现实,她竟这样不敢去看自己本身的容貌。   实在荒谬。   手上用力,衔枝将殷红的眼严严实实埋在乱发里。   不想看了。   真丑。   即使她觉醒了,也还是这本世界里的恶毒配角。   人间那一趟有什么用呢?为何不干脆让她解脱。   无助寂寞的干瘦小丫头如无了父母的小兽,孤寂地独身囚在这海面上。一关便是三天。   远处刚回仙岛的虚风瞟见了那黑漆漆一团,对掌门道:   “何时开始审理她?她如今除却一点灵根,同凡人也无甚区别。帝君那里是什么意思?可曾问一问枳迦真人?”   溦邙掌门抚一抚短须,面色不妙:   “两日后,枳迦真人会亲自前来提她上第三十三重天。届时你我等都要旁听。她犯下如此大错,灵根必抽不可。   至于到底是投入六道轮回还是直接挫灭元神,我也不清楚。”   “…”虚风背手,顿一会问:   “念霜现下如何?这孩子性子烈,又忠心,在人间屡次帮助帝君,这次怕是能得点化,仙途浩荡啊。”   说到爱徒,溦邙掌门脸色稍霁,长吟一声:   “帝君不是赐了一支玉钗做法器给她么,我已炼化好了,等后日审完衔枝一并给她。喔,祁燮上仙今早来了一趟,问了我些念霜如何。可惜我总要闭关,我寻思着,念霜是帝君挂了名的入室弟子。那祁燮上仙又是帝君嫡亲的师弟,便叫念霜再拜一个师父?她早日飞升得道,我衢山岛面上也有光,不负天帝所托。”   “嗯…尚可,待我去问一问。”   两人交谈的功夫,海上被晒地几度脱水的衔枝挣扎着想捞些海水喝。   可手上乏力地很。竟然直接脸朝地栽倒。昏了过去。   再醒,是第五日。   几盆水接连浇来,硬是把人弄醒。衔枝拧着眉,还没来得及问上一句,铁笼忽地就开了。   隔了几日没见的虚风笑眯眯地唤她:   “太女醒了?”   她脸色瞬时一僵,难看至极。   他弯唇,一挥拂尘提她出来。瞬时便飞在云层间。   衔枝恍惚地看着自己越过一层一又一层。虚风道:   “你运气好呢,帝君派枳迦真人亲自来审。害,说来也可怜。早知今日如此,当年我也不收你入门了。”   她一怔,喉头发紧。本以为已经看淡了,可听到受审竟然还是这般害怕抗拒。   “枳迦审我?”   衔枝干裂的唇颤着,忽地想要挣扎,虚风却及时警告道:   “这次你可别再妄想跳崖脱责。三十三重天无上境由崇华帝君执掌,一草一木都在他仙泽笼罩之下。人间时你也瞧见了,他是位轻易不动气的好神仙。   只是你这样的几次三番挑衅,再不动气的神仙也要生气啊。横竖就是些打散元神之类的刑罚,死就在一息之间。你感觉不到太多,好孩子,乖乖的莫怕。”   他笑着。衔枝听在耳里却毛骨悚然。   “打散…元神?”   “是啊,你知道你撞开的明净台是什么?那可是上古夜叉毗颉的兵器之一,凶煞地很。里头黑水是他残存的血啊,被你撞开流入碧海潮生,可叫帝君废了好大一会功夫才遏制住不曾流入人间。那东西,可比瘟疫旱灾可怕多了。”   作者有话说:   十点第二更,每日稳定两更~ 第55章 鞭刑   “毗颉?”   衔枝眸子迷惘地转动几下, 那是人间时遇到的夜叉像?   宛渠国人神鬼共治…   她脑中一刺痛,蓦地全部想起来了。   从前她瞻仰帝君,搜罗了许多传说故事。最有名之一便是帝君三剑斩恶鬼。   那鬼, 正是臭名昭著的夜叉大将军毗颉!   明净台…她当时撞开的大石就是么?   当时的大泽既然是曾经的咸池, 那兴许还与天上有联系。若是恶鬼之血真的流下贯穿九州…后果着实不堪想象。   衔枝抿紧唇瓣, 不好。   这次她必死无疑, 毫无周转的余地。   崇华帝君是亘古之神,经历过的劫渺若江海,人间的一遭对他来说不过一息,丝毫不值得在意。   她自回天后思虑良多,第一个就不曾指望求他这一条路, 毕竟曾经的她确确实实的犯下太多错。   她是她,却又不是她。然而除她之外的人的眼里,她们没有任何区别。   即便如此,她依旧想苟且偷生。人间这一遭竟叫她越发惜命。   何况她还有些奇怪。当日在凡间看到裴既明,她连自己都想不通, 为何会那么恐惧?   即便她原身是这样卑弱的出身,可那个已经死去的女帝楚衔枝, 和她不一样。   她骄傲, 恣意。甚至唯我独尊。即便跪下万金之膝祈神了, 她也不该会那样害怕。   这两日冷静下来, 衔枝只觉难解。那一刻…好像来源于血脉, 源于心底的最深处。   又或者,原本的她,和那个自小受尽荣宠的楚衔枝, 只是顶着一样的名字。实则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罢了。   …仙光照下来的那一刻, 她莫名地想飞快地遁逃。好像她是恶鬼, 而他是至高无上的神。她怕地浑身颤抖。怕到仿佛只要被他那淡漠的眼风轻轻略过就会灰飞烟灭。   她的心狂啸:离他远远的,逃地远远的!   深呼一口气,衔枝捂上突然狂跳的心口,削瘦的脸揪作一团。   …分明当日她都敢咒裴既明了,怎么现在怂地不像话。   她竟心虚极了。   罢了。   片刻冷静过后,衔枝的脑筋飞速动起来。到底该怎么自救?   她是蝼蚁,她卑劣,她贪生怕死。   可她真真切切的想活着。   人间,人间还有那么多事情未了!   衔枝屏气,默默看了一眼前头的虚风师叔。   心头渐生一抹疑惑:他在人间那段时日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她这几天仔细地想了许多,都难以探查出他真正做的事。   如果只是为了崇华帝君,那他应该早早就带他回天。若是为了念霜,念霜和盘托出那样多,也不见他如何看重。   …他们的事情,她无暇去想了。   衔枝的心跳地剧烈。   脚下仙云停顿时,衔枝忽然抬了眼。   对了!   当日她掉崖,分明有一道莫名的声音一直驱使着她。   她向它许愿,它回应了!可回天之后那声音不曾出现。   是需要什么契机?   正焦虑不安,仙云消散,衔枝噗通一下摔倒在坚硬的砖石上。久违的嗓音骤然响在头顶:   “劳你特地把她带来。不过…帝君临时有事,我还未来得及通知。帝君的意思,全权照规矩办。于一重天直接审理,施刑。”   轻轻袅袅的,是枳迦。她双手攥紧。   不,是枳迦真人。从前根本不配入他眼的帝君座下仙人。   “帝君竟不在?是我冒昧,多谢真人了。”虚风惊讶。   衔枝垂着眼,膝盖生疼。枳迦说完便一挥拂尘。   眨眼的功夫,衢山岛弟子便齐聚在此处。   天雷滚滚,捆仙锁牢牢绑衔枝在通天柱上。掌门一身正气一一细数罪行过后,便念道:   “外门孽徒衔枝,罪行累累。照仙门规矩,先三月雷鞭之刑,抽尽灵骨,后抽灵根,贬入人间最苦道轮回九次,再罚锉灭元神。   即日起实行,由我与虚风,朔叶三人亲自掌刑!”   褚闻柳听地一愣,对庞钺怔道:   “竟这么狠?雷鞭打血骨,打几下人就废了,一连打三个月岂不是浑身的骨头要碎成渣?人间最苦道…同畜生道也无区别,生来就低贱无比,人人可欺,千百种凄苦。锉灭元神…这世上以后连她一丝气息都不会有了。”   庞钺也难以置信。“是啊,看来那明净台是个极重要的东西,这后果…也不知她后不后悔。”   后悔吗?   柱子上一身狼狈的姑娘听着这审判,久久不能反应。   这是要把她磨砺死啊。   她睁大眼,终于敢抬头,仓惶地望着这从未来过的一重天。   目及处一片灰茫。什么都没有。空芜地叫人头皮发麻。   …果然是处罚罪人最好的地方。   雷鞭…她听说过的。   打进血肉无碍,却伤筋骨。是将人从根打碎的刑罚。不提后头的…便是堕魔也不至于锉灭元神。   衔枝睁着麻木的眼。竟然想勾起僵冷的脸笑一笑。   她还真是,罪大恶极啊。   远处溦邙宣读完毕,又对枳迦笑道:   “真人,您看此刑可符合规矩?”   枳迦板着脸,睨他一眼,面上看不出喜怒,也瞧不出满意与否。只淡道:   “先这么办着吧。三月雷鞭之刑说多也多,说不少也不少。你怎地不直接给她个痛快?”   他看着巨大通天柱上紧紧绑着好似已经了无生息的白衣丫头片子,眼底神色难辨。有些幽深。   溦邙道:“雷鞭是先罚她数次戕害同门。衢山岛弟子毕竟是凡间上来的,难免有劣根性。此举也算杀鸡儆猴,以免还有第二个衔枝出现。”   “…打吧。我在这瞧着,打完了我便回去同帝君复命。”   “是。”   溦邙拱手,随后捏一个印,自身前的大鼎中请出一条紫黑色的长鞭。   他颔首:“真人请看。”   随后便一使力,将长鞭拔出,尾部紫电闪烁,瞧着便危险非常。   溦邙口中念念有词,一举雷鞭,那雷鞭瞬间在空中延伸至万米长。   枳迦眯眼的功夫,溦邙大喝一声:   “请雷鞭,去我门孽徒之罪!”   噼里啪啦,天空这时电闪雷鸣,紫黑色的雷电迅猛抽下,那场面骇人,衔枝压根耐不住这剧痛,哀嚎一声,眼中迸血!随即便软绵绵地垂下头,再无生息。   众弟子看地大气不敢出,胆小者甚至腿一软。   “掌门,她半死了!”   “叫真人劳累。这一鞭只能挪到明日接着打了。我这便押她进天牢。”   “…无妨。明日我再来。先行告退。”   衔枝半阖着眼,疼得已看不清眼前。半昏半醒之间只知道自己被扔进一方冷地刺骨的地方。   太冷。   那冷风入髓,挤着往她伤口里钻。疼地她昏迷中都止不住地哆嗦。   衔枝想抱紧自己取取暖,却连抬手都不能。   身上骨头碎了一半。她连呼吸都好痛。   旁边不知关着什么东西,桀桀在她耳边怪笑。   “哪来的小老鼠,我瞧着灵根都不稳么。这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啊,打成这样。嘻嘻嘻嘻…”   “看着不好吃,这瘦的。也不像仙家,好似就是个凡人。”   “凡人?凡人怎么能入一重天的大牢呢,这里头可全是妖魔鬼怪啊!桀桀桀桀!”   夜里头,衔枝做了一通乱梦。咬牙唔一声惊醒,这才费力地抬眼。   入目黑漆漆的一片,浑身都疼。她竭力睁大眼,却发现什么都看不见。   衔枝颤颤唇:“我…”迷茫地又睁了睁眼。   天牢里难道一点灯都没有吗?   旁头忽然一声怪笑:“呀!有趣,她连通眼珠子的筋脉被打断了呀!是谁下的手,准头如此之好,狠心哟!”   “筋脉?”衔枝又窒住。   她…看不见了?!   “你是哪里来的呀,犯的什么罪?说来听听,给我们大伙乐呵乐呵。我先来,我呀,从前是灵宝天尊的坐骑,动了凡心跑去找了个妖怪私奔——”   “哎呀得了得了!整日的就会说你那些屁事。那女娃娃,我瞧你身上衣裳,你是下头的仙门弟子吧?”另一道粗犷的嗓骂了先前的一通。转而乐滋滋地问衔枝。   衔枝却没听见,尚沉浸在失明的震惊中,空无地大眼泛一抹凄怆的红,还不曾缓过来。   她知道她干了很多坏事。可,三月鞭刑,第一日就上来打她的眼?   她看不见了。   她瞎了啊…!   “怎会?怎会!”   瘦巴巴的小姑娘皱着脸,慌忙地想伸手去摸眼睛,却无论如何抬不起手,剧痛一阵接一阵,疼地她控制不住地流泪,挣扎着哑嗓厉嚎一声:   “怎么会?!!”   那粗犷的嗓顿了会道:   “怎么不会?不就是瞎了眼,至于么。我还没了下半身呢,我不照样在同你说话么。”   先前那女声切一下,来接话:   “看着年纪轻轻的,这么大罪,肯定是个大有作为的。横竖入了一重天的天牢也出不去了。别哭了,你那些事说来听听呗?”   衔枝一愣,嘶声:“出不去了?”   “昂,当然出不去了,这天牢只关重犯。每日都有仙家来巡视。昨儿还换了个厉害的,你知道祁燮上仙不?崇华帝君嫡亲的师弟,当年开拓仙界的大神鸿阙的儿子。”   “…祁燮?”   “是他,天帝请了他来,我们更是溜不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家银们别难受,忍忍,犯过的错毕竟是要承担的   明天我努力肝一把争取三更! 第56章 迷惘   他归天了啊。衔枝眼皮颤了颤, 黑漆漆一片的眼里,蓦然游动一点微小的光。   从前印象里的挂名师叔祁燮,和遥久的崇华帝君一样高不可攀。衔枝并不熟悉他, 跳崖前只记得他从天而降为念霜出气, 更为惩戒她这个戕害同门的孽徒, 一招将她打倒在地。审问她和魔修有什么关系。   而人间的祁燮, 初初是个恃才傲物爱好玩乐的俊秀少年。   衔枝在疼痛中迷迷糊糊地将两道身影放在一块,却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根本无法重合。   祁燮上仙是祁燮上仙,她的凤君祁燮,是凤君祁燮。   他们, 不是一个人。   她早已不记得祁燮上仙的模样。印在脑海里的唯有最后自刎时,剑上倒映着的那双痛急悲切的桃花眼。   “是他啊。”   她沙哑着嗓。许是接受了一切,此时也无甚情绪波动,衔枝只是淡淡应一声。   不知哪一侧,新插进来一道声, 尖利的恰似挠石子的指甲盖:   “我也正纳闷天帝怎么请的动他来呢,从前我还是仙兽的时候, 同秦山老君常去赴他的赏花宴。他那人好生倨傲。不过么, 有那么个开天辟地的老子确实也是傲的本钱。记得他只听命于崇华帝君, 同帝君一道, 几万年来鲜少出世。如今能应允天帝骤然现身…这次怕是要来一个厉害的大妖魔, 否则不至于劳他老人家大架。   老猪啊,咱着越狱计又得搁着了。哎哟,真是不甘心。”   他们叽叽喳喳地聊起来, 全将衔枝抛在脑后。   若不知道是天牢, 真以为到了人间的哪条小巷, 大娘们聚在一起洗着衣择着菜七嘴八舌地说闲话。   …他们倒也没有不出世。帝君千年来一次衢山岛,祁燮更频繁。   衔枝默默地听着,彻骨的痛在他们兴奋的交谈中被强行压下去不少。她慢慢地调节气息,竭力让自己好受点。   只是黑色的世界实在太过空寂。这短短的的功夫,她尚不能适应。   天牢…是什么模样啊。   她静静地躺着,活似没了气息。周遭的妖魔聊累了又把注意力转到她身上。   “喂,不是死了吧?还没说你来历呢,我们都和盘托出了!不带赖的!”   正与疼痛拉扯的衔枝眉头蹙了下,一阵无言。   那从前给灵宝天尊当坐骑的又道:“在呼吸着呢,有气。怕是太疼了说不出话。哟,天亮了,那死金乌又要乘车去人间玩耍了。真好啊,我也想。”   天亮了?   衔枝张张唇,想问问大约是几时,那闹嚷嚷的一片却突然鸦雀无声。她突然感觉到不妙。   嘎吱几声,身旁似乎飘来一阵仙气。   衔枝莫名地发颤,竟然对这仙气十分敏感。   好似是板正冰冷的天兵下了令:“时候已到,带她出去行刑。”   捆仙锁一下游到她身上,熟悉的绑缚感叫衔枝挣扎着想挪动,那天兵却半点不歇,一拽捆仙锁直接将她拖出来。   碎裂的骨头在地上来回拧动,刺地五脏六腑都要破裂。衔枝咬紧牙关,硬是忍着不哀嚎。那天兵一收捆仙锁提起她时却没有忍住,痛地昂头粗喘着气,唇角流出一串猩红的血,顺着下巴滴落,染红前襟。   衔枝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流了那么多血,直到出天牢前不知哪个嘀咕了句:   “乖乖,这白衣染红了一大片。”   她绷紧身子,意识游离间莫名笑一笑。   …同自刎的痛比,这可真是难耐啊。   今天的鞭刑后她是断胳膊还是断腿?   身子又是一阵剧痛,耳边响起雷电轰鸣。她垂着头,无暇再去感应。只知道今天这鞭子打在腿上,腿定然半碎。   听得那些弟子的交头接耳,衔枝重又被拖回去。   刚被甩进门,里头那些妖魔叽叽喳喳地又凑过来问她到底犯了什么罪,哪里来的做什么要被关在这里。   衔枝疼地要死了,哪里会回他们,嘴都不愿张。一直到深夜里,她在肚子的咕叽中虚弱地醒来。就听见他们笑她:   “果然是凡人啊,谷都不能辟!”   “我就说她是下头的弟子吧,我被抓进来前去那仙岛转悠过呢,衣裳就是这个式样。”   他们嘻嘻哈哈,衔枝只同死尸一样躺着。话题到处飞转,又听灵宝天尊的坐骑道:   “据说出了差点捅破天的大事了,怪不得守卫突然森严。那个女娃,你犯的事很是大吧。否则可用不上紫雷鞭。”   她忽地换了口气,没了先前的悠然。   衔枝抿着唇,那大事就是明净台吧?却依旧没回话。   见她不语,那妖兽冷下嗓:   “你怎么这样丧气?但凡有些志气进了这地方的都该想方设法逃。你就这么干躺着也不同我们这些老前辈交谈,真想被关一辈子?”   “…一辈子?我哪来的一辈子。我马上就要死了。挫元神,毁肉身。”衔枝本不想理他们。听到那句一辈子,却想笑。气若游丝地回了句。   那头顿了会,忽然无比严肃:“你到底犯的什么错?即便是我这样杀过许多神仙的都没有到挫元神的地步!我瞧你只是个半入仙门的凡人,你能有什么本事?”   衔枝顿了下,蓦地:   “我…是夜叉女升上来的,不是纯粹的凡人。我差点害得人间生灵涂炭。”   一室寂静无声。   这避重就轻的回答,似乎没有掀起什么波浪。也不知是他们不想探究,还是看透了什么懒得拆穿。七拐八拐,绕着夜叉这话题聊了起来。莫名就聊到那夜叉里鼎鼎有名的大人物—毗颉。   杂七杂八地说着他那些风流往事,什么长了十八只胳膊,青面獠牙。顺带又胡诌他那几个护法。说到一个叫昧琅的,突然都激动起来。   “那玩意可厉害呢,一张脸能化万物,天生带灾祸。给毗颉干了不知多少烂事。啧啧啧,这样的放到咱这怎么也得是个头等席。”   “那悬驺也牛,一张嘴吞天下河流,弱水都要惧他三分。都死了也是可惜。那小母夜叉,你是哪一支的后裔?能入仙门的总不该是最次的地行夜叉吧。那东西生在地底下,可见不得光,更触不了仙气。”   “瞧她那模样,血脉稀少。天行夜叉之上的夜叉女一个个都美艳动人,难不成真是地形夜叉?”   衔枝不知何时仔细听起他们说话,被问及这个,竟发现自己不怎么懂:   “…夜叉还有这样多的区别么?”   “怎么没有。我是七彩鹿,同为鹿比那些寻常梅花鹿高了不知多少阶去。我记着夜叉初初分三大类。地行夜叉,虚空夜叉,天行夜叉。统帅它们的则脱离夜叉范畴,拜为仙家,也称夜叉仙家。就是毗颉那一干。当年听灵宝天尊说过,若他不起贼心,也是个执掌一方的上仙。想来你当属虚空夜叉那一支。这玩意天上早没有了,能见到只夜叉也是有趣。”   衔枝一愣,久久不曾回话。   她只知道自己有一点稀薄的夜叉血,但这不是体面的事。仙门弟子常笑她,她也因身上的夜叉血自卑。是以之前更抗拒关于夜叉的一切。   她一开始也不曾把毗颉和自己联系到一块。   现在一听,原来毗颉该是她这一族的头领才对。她豁然想起人间定州一行。因着时间遥久,她都要忘了。当时她分明看见那个毗颉长了裴既明的脸,那时她还疑惑万分,至今无解。   既然毗颉有一能化万物的护法,那是否当日她看见的是被昧琅扭曲过的?   还有…人间的母皇。   当时那张侧脸叫她大骇,问了术士却不得法,只说她可能是紧张下走眼。她便暂时搁置,可一直隐隐觉得不对劲。   怕是也是昧琅作祟,让她看到错误的一切。   衔枝想到此处,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这些没有头绪的事情叫她心烦意乱。干脆先放着,灵宝天尊的坐骑就着毗颉的风流韵事说了一通,感慨良多,随后问她:   “丫头,你多大岁数了,有过心上人么?”   衔枝沉默,被她再三催促,回了句:   “我在人间历过劫。算是经历过这些。”   “你还历过劫呢?被贬下去的吧。”   “…算是。”   “就没有什么感想?碰上哪些男人了?历劫可有意思了,我历过红尘后就不想回天了。”   这话匣子一开,妖魔们都兴奋起来。   衔枝皱起眉头,犹豫了会。大约是想倾诉,也有所感,着实迷惘:   “我在凡间的时候,出身极好。与原本的我截然相反。兴许是我第一次历劫吧,已经回来了,记忆却没有完全与那一世割离。那个我是一个极为傲气肆意的女子,拿得起放得下,心无情爱,只爱弄权。原本的我却唯唯诺诺,卑劣小人。曾经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也妒恨同门。那时我刚一脱离凡间□□,好像一下子就变回原本模样。是以…我不知道,凡间那个,真的能算是我么?还是说,本就是两个人…不该混淆。”   孱弱地随时要死的小丫头虚着嗓,字字缓重。语调轻地恰似鹅毛。却有一点莫名的力量。   这一番话,当真很是疑惑了。   众妖魔都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还是那个粗旷的嗓大咧咧来了句:   “这东西没个准则。毕竟是你的元神投的胎历的劫,要算也算是你。可环境不同,性子不同。也能算不是你。只看你如何认为。不过天上的仙家们都将历劫的尘世当作尘埃一粒。虽心境有变,也是在原本的自己身上变。不然崇华帝君那些上神可不是历一个劫变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困惑的小枝枝   彻底开解完后了,衔枝继续抗争命运   感谢在2022-07-04 21:57:24~2022-07-05 16:33: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绒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初心   “原来…如此。”她骤然无言。   有妖沉吟:“是这个道理。就如我头一天吃苍蝇。一开始吃的时候恶心的要死了, 吃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你年岁还很小吧?第一次历劫有此惑不奇怪。以后来个几十趟就麻木了,再不为所动。”   衔枝一滞,虽还有些懵懂, 却大致明白他所言。好些会才若有所思地释怀, 细声谢了他们一句。   是她, 也不是她。   若想做她, 也无不可。   果真是她道行不够,才会依然有所眷恋,以至患得患失。   是该放下才对。女帝楚衔枝和夜叉女衔枝不过两个平行的所在。   她依然无依无靠,什么都需要靠自己。但她不同了,人间这一遭, 带给她的是转机。   干枯的小姑娘安静地躺着,理清这自回天后就困扰她的乱麻似的一通,心口微缓。却异样空明。   一转,又到了夜里。   衔枝饿的不行,也渴极。天牢里却是不提供饭食的。她太虚弱了, 没有力气大声喊人。便只能咬着干裂的嘴唇沉沉睡过去,静等金乌升起后的新一次鞭刑。   半夜三更, 衔枝闭着眼, 头偏到一旁去。迷蒙中舌尖舔着唇瓣, 隐约尝到血丝。渴地发慌。   谁能给她些水喝…   这卑微的祈求下, 还真有所回应。一道水流缓缓流入她口中。衔枝愣着, 随后急不可耐地吮起水来。   滋滋地如一只渴疯了的小猫,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在水里头。她喝个半饱,闭了嘴。   第三日到, 她疑惑着是谁施水, 又被拖出去施刑。   回来后妖魔们叽叽喳喳地问她, 她这次断了胳膊。实在是张嘴都不能。   一连五日,终于到只剩一丝气了。   灵宝天尊坐骑捂嘴:“这是真的要死了啊,一个凡人捱五鞭,也是厉害。”   躺着的衔枝闭着眼,什么都听不见。   今天这一鞭打脊骨。   明天再一鞭子,就能死了。   不过要打三个月,他们应当要有法子延续她生命的。   若是睡梦里死了也好,总不用天天挨刑。痛还没好呢,日日又加一道。   她这么想着,干涸的灵台里忽地跳出一道嗓音,叫她惊愕:   “真要服软就这么死了?你可别忘了当时你有多不甘不愿,你恨那些把你踩在脚下的仙家,你分明发誓要同他们争命!你忘了?早知你这般懦弱只是一时激荡才如此,我就不救你了。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衔枝濒死的意识一僵,“是你?!”   她豁然急道:   “你到底是谁?怎么进的我灵台!”   那声音冷哧:“我是谁,哼,我是你先祖!你前几日不是听见我名字了?”   “先祖?”   衔枝没想到,愣住了。夜叉分几大类,天上的夜叉仙家不是早灭绝了么,这又是哪门子先祖。   好似知道她心声,自称先祖的嗓音哼了句:   “又不是所有夜叉仙家都身死魂灭。我的元神不就存的好好的?只是没肉身了而已。你听好了,”他忽然自得一笑:   “我乃毗颉大将军座下第一护法,昧琅。你在人间那一世看到过我的石像,还进了我留存的毗蓝净释天。记忆深刻吧?”   “是你!”衔枝意识一绷。   她当然知道有记忆,还深着呢。便是那之后得了瘟疫,害她身子大损,几年才养好。   衔枝拧脸,五味杂陈:“果真是祸害。”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没有我,你早被抽了灵根扔回凡间了。也不知道感恩,上来竟然先骂祖宗,没规没矩。”   不提也罢,提了,衔枝想起这些日子受的苦反而上火。语气发重,垂死的气息登时鲜活三分:   “你算我哪门子先祖?至多一样是个大我许多的同族而已。况且我还不是纯粹的夜叉。我倒宁愿被抽了灵根送回去。被你帮忙帮地撞开明净台,现下我连元神都要被挫灭了,我难不成还要谢你?”   若她眼睛看得见,这会必定瞪得老大,一把刀架到他脖子上去直接剁了。   昧琅被她浓重的怨气一骂,沉默了会。却似乎不生气,笑嘻嘻地继续:   “哦,那确实是倒忙呢。不过不管倒不倒,都是我这个祖宗帮的你,你必定要谢我的。”   “…”衔枝呼吸一沉。真切地有了怒意。   她一声冷笑便要闭合灵台轰他出去。未料试了几次,昧琅纹丝不动,继续在她灵台里发笑。   这同在她头上拉屎也无区别了。自然不能忍:   “出去!”   衔枝厉声呵他,惹得整个干涸枯槁的灵台都震动不休。昧琅却死皮赖脸,四处周游了一会叹口气:   “我真是来帮你的,小丫头。夜叉仙家都凋零没了,只剩地上那些形容丑陋的低等夜叉鬼。我在三界六道里徘徊十几万年,眼睁睁看着你们这些残存的血脉与时间一起消散,着实痛心啊。   可是那时的我元神重伤未愈,只顾着逃命脱开缉捕,哪有多余的精力帮你们呢。只好造了几座石像放些法力进去引你们靠近。期盼你们扎营驻地,在附近繁衍生息。之后便寻了个地方沉睡养伤。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一个成的也没有,反叫凡人拿去供奉。奇耻大辱啊。   你虽不是仙家一脉,却也不是地行夜叉。我感应到的,更靠近天行夜叉。许是你家祖宗就是虚空夜叉与天行夜叉混出来的。这血脉其实平平无奇,但如今既有夜叉血脉,还入了仙门的,只有你一个。   小枝儿啊,你身负重担。”   “我?所以因着我入了仙门你才会想来找我?因为你们还觊天界是不是?”她面色陡沉。   衔枝听他看似语重心长的一通,没有为之所动。兴许是她真的成熟了不少,竟在仔细分析他话中背后的含义。   那入仙门一句,叫她差点放松的警惕一下重新吊起来。   她可没有忘记毗颉是怎么死的,死因又是什么。   他们作乱人间天上,罪无可恕才引起裴既明亲自出关斩杀。此族覆灭无非就是因为妄图吞天的野心。   衔枝确实不甘不服,但这些玩意绝不是闹着玩的,也不是她能触碰的。即便她现在很想和主角团划开界限,她想活着。但如果真的听了昧琅的诱惑再犯错,依然要死。   届时,说不定那个人会如同斩杀毗颉一样亲自来杀她。最终的结局不会有任何变化。   他不是人间的裴既明,他不可能手下留情。   提到那个一直潜意识抗拒的人,如今的衔枝心境意外的没有觉醒前那样的剧烈波动。她深深呼一口气,想到中间的利害关系越发警醒。一颗心都在如何对付昧琅上。   见她这严肃的态度,昧琅顿了下,重又笑开:   “你害怕?你放心,我一个元神做不得乱了。何况…将军当年叛变攻天的因由也不是谣传的这般荒谬。将军他在乱世中随崇华帝君打天下,靠的是实打实的本事。功名全由自己挣。他喜怒难辨心思深沉,但对帝君那是两百个忠心。天地可鉴。   我看不下去,几万年里撺掇了不知多少次,却次次都不成功。   他啊…说到底只是不小心生了心魔,这才引起性子大变。当年帝君持照磐来时,也是十分遗憾的。将军那时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只能诛杀。我是撺掇使坏的那个,自然也是要被杀的。就是可怜悬驺他们被连累。哎呀,说到底还是我运气好,他们都神形俱灭了,唯我没有。”   “厚颜无耻。”   这般理直气壮,衔枝竟叫他气地发笑。当真是离谱。   “你又谈何无耻不无耻呢?你昔日做的那一切难道光明正大了?衔枝,你不是好人。你知道的。”昧琅漫不经心。   衔枝呼吸一窒,竟说不出话来。   如斯直白,半点脸面不留。可他说的是实话。   即便她知道自己已经觉醒,可她这具身体,这些意识做过的事无法抹去。   她依旧是个恶人。   昧琅见她一瞬不语,拉长了调子啧啧:   “所以我说啊,不要扯什么好人不好人。我没有想借你染指天界的意思,我也没那个本事做到。崇华帝君在一日,便永远不可能。你只管安心。   我不过是希望我们夜叉能重新回天,在天上占据一席之地。若有野心更好,再度打下声名来,叫他们都尊敬有加。不再厌弃嘲弄夜叉一族。   你想想,好不好呢?你被笑母夜叉三百年,回回都自卑痛恨自己的身份。若夜叉仙家还在,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对你?”   “你为何问那些小妖历劫一事,你为何那样迷茫?你太小了,丫头。我本想再寻一个后裔的。只是找来找去,他们都不如你条件完备。   何况我当初最看中你的,就是你那明知自己不是个东西却还犹自不服,势要抗争到底的心。这才是我们夜叉一族该有的。   我们夜叉,生来勇猛善战,野心贯彻在血液里!   你疑惑我为什么不来找你,你现下可知道了?   自怨自艾的丧家犬不是我要的后裔,没法重振威风。   你跳崖前舍出一切相求我,你要爬到这大道尽头,你要成仙!你要把那些看不起你的尽数踩在脚下!   你,忘了吗?!!”   作者有话说:   嚯嚯嚯嚯嚯全族恶人(bushi) 第58章 思量   “实不相瞒, 你在人间的表现我很是满意。尤其你敢自刎祭天,我当时很是赞赏了一把。觉得你和寻常自私自利的小人别有不同。然你回天后躺个什么,犹豫个什么?我本觉得你废了, 已准备要去亲自寻一个小的教导好了送上天, 怎么都比你这个野生的强。然而你那一问, 引起我一点怜悯之心。我又琢磨了琢磨, 才决定来试探试探。   未想啊,你真被那些纲常道义裹住了脑子。不过有一点好,经历了人间一遭也聪明了点,知道权衡考量了。”   昧琅的一番话行至高潮,恍若激荡若轰隆的鼓, 满载殷切的雄心。   他迫不及待,谋算良久。超出意料的直接,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在教唆她,鼓励她,引导她。   衔枝几度心跳加速。   他的质问, 她竟然都无言以对。   他说出了她一直渴求的东西,那些她曾经坚定地想要, 却又在挫败后试图放弃的东西。   昧琅把它们从脏污的皮囊里剖出来, 洗干净, 不容抗拒送到她眼前。   衔枝脑中发颤。   她果然没办法和这活了十几万年的老狐狸抗衡。他一字一句都有魔力一般, 恩威并施极会拿捏。若他不是夜叉, 做个读心的魇魔也不屈才。   她,真切地被勾起了分明已经压下去的渴望。   “你也无需纠结挣扎。你这样的,为了活命有什么是不行的?元神只有一个, 灭了就彻底没了。不做好人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天底下有几个十全善人?   无需你做什么阴损事, 你只照着我所提醒, 逃出这一劫去下界修炼,改头换面东山再起。”   衔枝怔忪,昧琅的话极具诱惑。   躲开这些皮肉苦,重新修炼。再回到仙门,成为众多神仙里的一员。   这好像,是十分好的事。   不对,衔枝甩甩头,迟疑道:   “去下界?可明净台确实因我而起。何况…我欠念霜。”   他哼一声,似是不屑:“又没有真的杀了她,那点子小伤算得什么。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不!”   衔枝蓦地咬舌,方才差点被迷惑的神智在疼痛中猛地恢复清明,一字一句倔强无比:   “不行,这不是虚名。这是理所应当!我着实干了坏事,我自愿偿还!我不是好人,我也不要当好人,但不代表我要彻底无视纲纪!你休要继续惑我心智!”   她厉声:“破!”   周遭赫然震荡,那靡靡的嗓音在这一声厉喝下一瞬间荡然无存。   衔枝喘着粗气,浑身冷汗涔涔。   隔了一会,昧琅的声音才再度出现,不咸不淡嗤了一声:   “你,还真是又给了我一次惊喜。罢了,不全如我意,不过也算能坚守本心。我确实不要你做乱。先在你身上放一道护身符,挡住三月鞭刑。   三月过后你自行决断,要还是不要答应我。想好了唤我名字。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一阵风过,灵台陡然重归平静。   睡梦中的衔枝随之大口大口地喘息,乱发挡住的额间赫然闪一抹朱红。很快消失不见。   她意识不明,偏偏头,一股炙热从额间蔓延至全身。那些断裂的骨竟然慢慢接了回去。她勉强能动,忍不住这接骨的麻痒,十指攀住地面扣动起来。   月上中天,巡逻的天兵照常经过。地上落一道修长的人影,天兵见此人来,俱都恭恭敬敬地低头向两边散去。   那人拂一拂广袖,手中捏个决,顷刻无声无息入了层层隔开的晦暗天牢。衣袂在地上无风自动,仙气绝尘。   人影入了天牢最里头的角落,那里头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只躺一个身上沾满血污,干干瘦瘦的乱发小姑娘。   她皱着脸,浑身轻抖着,脸上似还流着冷汗。   静默地凝视着兀自痛苦挣扎的人,来人一阵不动。好半晌,手中化出一只茶盏,左手捏决,衔枝的脸便被隔空捏住,两唇挤做一个小圆,水盏斜倾,淅淅沥沥倒入她口中。   瞧着她急不可耐地伸出一点舌尖接水,来人沉着眼,忽然难辨其意地嗤一声。   收回茶盏,背手在身后向前迈几步,刚要跨进那间天牢,衔枝却忽然浑身瑟缩,似是恐惧到了极点。   那双短靴一顿,沉默下来。随后极厌恶一踢玄铁笼。   片刻后仙尘尽散,没有一丝踪迹。   一重天,刑场。   许是昧琅给的护身符起了作用,衔枝被绑上去发觉手脚竟可以动了。那紫雷鞭落到身上不再是彻骨的剧痛,更像寻常鞭子的力道。虽也疼,可不断骨只伤皮,她也算知足。   可惜的是仍然看不见。   就这么熬了一个月。掌门发现了不对劲:   “这丫头怎么到现在还没死?我本想早些打死了投去人间的。枳迦真人日日来观刑都嫌烦了。”   虚风啧一声:“是啊,一个凡人怎可能受地住。怪哉。我要不去请示一下枳迦真人?”   “…也好,去吧。每日打,我都嫌累。”   虚风找去三十三重天时,枳迦正叉着腰怒骂:   “尊上,这衔枝好不要脸。累您去用十方镜看了找了,只找出个空壳来。这消散的人间记忆虽不十分打紧,却是要洗去的。谁知飘零到人间会不会被有心人利用做乱。打了她一个月,竟是癞皮狗一样不肯死,真是晦气极了。”   裴既明披一件外衫,半躺在濯碧宫后的莲池边上阅书。闻言也不理会,过了会子才道:   “一个月也不曾死?”   枳迦极有眼见地捧茶过去,又拨开重重荷叶:   “是啊,衢山岛虚风来言,他们也觉厌烦。想着干脆不打了直接扔去人间轮回去。”   裴既明要翻书的手一顿,淡漠的眼停在那“静待”二字上,不曾第一时间决定去留。   枳迦眼珠转转:“要不再打一个月扔下去?哟,您约莫忘了。那衔枝从前多次加害念霜抵赖不认,抢您赏她的法器,还冒昧闯进尊上授课的宫室。真是,没见过这么讨厌的!简直比祁燮上仙还要惹人嫌。”   他夹带私货,忍不住顺道骂了祁燮一回。   裴既明也不做声,属下怨恨当时被他乱棍打死,也情有可原。   长指漫不经心拂过书页,枳迦捧着茶要撑不住的功夫,终听得神尊降尊纡贵来一句:   “明日提她来三十三重天。”   “尊上这是亲自审问?”   裴既明不理。   枳迦又道,“那是要看着她受刑再审问了?”   他依旧不理,枳迦却笃定了这一点:   “属下即刻就去通知门外虚风。”随后便呲溜跑过去。   人刚走,天上掉一片华光。枳迦方才的占位上顷刻就多了一人。   裴既明淡淡一抬眉,那人犹疑了会恭敬道:   “师兄…我来了。”   来的正是祁燮。   裴既明瞥眼靛蓝色的衣角,眼中瞧不出什么情绪,继续漠然,不置一词。   祁燮呼吸一紧,顿了会忽地半跪下:   “尊上,恕师弟人间时行事莽撞。你一月前罚我的三十六道天雷已经全数劈过了,还请尊上过目。”   他伸手撩袖子,要递到裴既明眼皮底下。被他用书打开,冷声:   “你非诚心反省,不过打在皮上,不入骨髓。”   祁燮咬牙,忍不住道:   “师兄,隔几万年了我才下界这一趟,难把持住行径,我真心知错。乱棍打死枳迦克扣你药材是我不对,然人间的那个与现下的我也不是一人。你从来宽宏大量,莫与我计较。”   他这惯来倨傲的仙二代,如今却同人低三下气,虽面对的是大家伙都要低三下气的崇华帝君,这场面依然有趣又滑稽。   那卷成半个筒的书册不紧不慢收回去,传来他低沉的嗓:   “若你真心知错,便不会逼天帝给你个巡抚的职位。   你夜里几次去看她,依旧凡心未了。难堪大道。   若是你父亲知你这样,你以为会如何?”   会如何?   祁燮撑着青石,脸色一下也同这青石一样青。若是老爷子知道了,定又要把他丢下去历劫个一百世。   他是老来得子,崇华帝君虽得他称一声师兄,实则拜入老爷子门下挂名时,他老爷子还没媳妇。   等到七万年过去,三道六界开辟完毕,帝君成了天上老大,他还是没出生。   又是三万年,帝君不想管事提拔了个天帝上来,他才堪堪从蛋里孵出来。刚长到少年模样,他老爷子受天命,羽化没了。   帝君受他临终所托,对外称他是师弟。若真要说来,徒弟都不一定算。   祁燮一直以来都同天上所有神仙一样,很是敬畏尊崇帝君。   未想一个人间,什么混账事都干了。屡次暗中磋磨,将妒这字演化到极致。便是他现下回想起来,都惊讶自己怎能坏地流油。   七年,什么阴招都使了。   不给热水不给碳,克扣药材和膳食,后来被子也不给换,衣裳也不给做。还打死了枳迦,这几回见他都让他好生瞪一通。   祁燮是无奈的,回天后直接被他大公无私的师兄罚了一串。未想偷摸去要个巡抚的职位也没逃过他的眼。   想到天牢里关的那个,他眉宇间郁结难解。   作者有话说:   咦惹 第59章 磨砺   他非是什么驸马, 凤君。   他是辟世祖神之一鸿阙的儿子,生来仙泽盛极。他是第二十七重天的掌权者祁燮上仙。他根本不该被人间小小一世扰乱心绪。   …许是因为毗颉留下的那些血怨气太重,一经沾染到底受了影响。这才会屡次三番去巡视那黄毛丫头。   大约是想探寻她们之间的不同。又或者因楚衔枝当日自刎祭天实在触目惊心, 初初回天那几日他梦中竟时常回到抱紧她头颅的那一幕。   那是何等的痛彻心扉。   祁燮次次惊醒, 仿佛她安详闭目的头就在怀中捧着, 再不能寐。   那个楚衔枝, 实在是太叫人印象深刻,人间出挑者如过江之鲫,却如何都找不出她那样叫人惊艳又惊讶的女子。   她太浓墨重彩,自刎祭天虽悲壮,可即便是他这活了十几万年的神仙, 也禁不住打心底高看她一眼。   即便洗尘珠早已洗去那些沙砾,祁燮依旧记得那个女子。从她十七到二十四岁,短暂一生中的点点滴滴,鲜活地一阖目就在眼前跳动。   他想,大约就是想探寻, 这个从前只给他恶极印象的衔枝,和人间的楚衔枝有什么干系罢了。   祁燮悄然观察了一月。   从暗含期待, 到次次失望。   这卑弱怯懦阴郁枯槁的衔枝, 同那个意气风发的楚衔枝哪里是一个人呢。   牢里死气沉沉的丫头才十二三岁的模样, 长得干瘦矮小。黄黑的脸, 只有一双大眼能看。她跳崖前还用含着魔气的暗器朝念霜命门打, 叫他厌恶地不行。   人间的楚衔枝极为高挑修长,容貌英气又殊艳,脾性虽也恶劣, 但做事有度。政事上手段凌厉, 武学上天赋卓绝。   若不是知道历劫的凡尘都建立在原身性子上造就, 祁燮真要以为她们是顶了一个名字的两个人。   这样阴狠毒辣老鼠一样的家伙,竟然也敢将剑横在脖子上?   他不想承认,可那个衔枝,确确实实地就这样做了。   他先前不知她的来历,毕竟接手衢山岛岱山岛也不过两千余年。然最近在弟子间游走过后,又问了那虚风,倒是知道了个大概。   家境贫苦,父母双亡。幸得夜叉血脉催生出的灵根才侥幸入仙门。一路从尸山里爬出来,习惯了争抢,如何也改不掉劣根性。   …是以再次入天牢看她时,祁燮五味杂陈。   若她自小有个光明的好生活,是否就不会是这惹人厌的模样?   师兄的处置,祁燮说不了什么,也自知无理由插嘴。只是一想起那衔枝的种种,他便不由自主地心头沉郁,百感交集。   明知不该如此,却控制不住。   仿佛坠进迷阵,路近在眼前,却如何都摸不清方向。   祁燮俊朗的脸上渐蒙一层暗色。饶是裴既明不转眼看也察觉到他的低落。握著书的手指微微用力,他慢慢挑眉:   “若再执迷不悟,便同她一起去人间历几世劫回来,免得悲伤春秋。”   祁燮一滞,知道这位威严的师兄是不想理会他,起身在原地干巴巴罚站了会,忽地壮起胆,寞然道:   “若我同她一起那挫元神就免了吧?明净台毕竟没有坠入海里,她好歹免了人间大灾,以己身度百万人的性命。也算…功过相抵。”   池中素莲忽地一齐止住了抖动。祁燮眉头一紧,暗道不妙的功夫裴既明沉了嗓:   “人间九州五百年重洗一回本就是定好的规矩。她做与不做,这王朝都要覆灭。祁燮,你此次与我交谈,将自己置于何等身份?”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他依旧是淡漠无风的语调。只是声沉。祁燮却知道这是帝君不悦,心头一跳,低着脸难为情:   “她虽犯错却认了,也不曾再逃脱,念霜又自言不想计较。她不过一个外门小弟子,谷都未辟。明日若再打,当真便要死了。”   “她的生死与你何干。回你的曜昳宫,明日起闭门思过三月。”   那一池莲花忽而继续随风摇动,祁燮一顿,心知果然如此。可又不好违背,只能垂头丧气,铩羽而归。   待他离去,这片莲池只余一人。   赶走了烦人的,裴既明终能继续阅书,翻一页,那道法却蓦地看不进去。他淡淡抬起眼。依旧是寒潭一般,幽静,深远。   半晌,裴既明点一滴露水化作镜子浮在空中,无需捏决,顷刻就呈出一副叫外人意想不到的景象。   那里头,是躺在凹凸不平的天牢中茫然睁着大眼的罪女,衔枝。   白日里的天牢也是暗的。   她躺在最里头,更是一点光都不见。一头脏污打结的发里藏一张瘦地凹陷的脸。   这模样,同人间那个肆意玩弄人心的楚衔枝天壤之别。   她被打回原形,再得意不起来。   裴既明眸子微动,便见衔枝张张嘴,呢喃着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话,周遭全是那些小妖的叽叽喳喳。   他见她沮丧又难过地咬了咬下唇,忽地嗤一声。   干脆,有力。震地满池莲花赶忙闭成骨朵,生怕惹祸上身。   *   衔枝并不知道马上就要被扔进凡间轮回。   她黯然之际,时常在想是谁不知不觉给她水喝的。   天牢常人可不能入内,横竖也不可能是天兵。定是有人从外头溜进来。   有几个人会如此好心呢?   衔枝想了又想,竟找不出一个有理由对她好的。干脆想假寐等晚间人来。   未想一阵风过,她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水流滴了两滴在她口中。她皱眉,饥渴地张嘴想要更多,忽地有一道裹挟在迷雾里的嗓音淡淡响起,问她:   “这刑罚如此之重,你不怨?”   衔枝顿了下,本能地不想回这问题,只张着唇想要水喝。那声音又道:   “回话才有水。”   衔枝扁了扁嘴巴,同它僵持住。好一会实在渴地不行了,她才道:   “是我应得的,无甚好怨。”   “…你,真无怨无悔?”   她迷迷糊糊:“悔的,可是来不及了。”   “你从前嫉恨同门是因什么。好生回这问题。”   这话却戳中衔枝过去地伤疤,霍地绷着脸:   “我做什么要告诉你。”   那声音淡淡地:“若不说,这水倒了也不给你。”   “…”可真会威胁人啊。   明知她又饿又渴,每天只能靠一点水维持力气。衔枝蓦地有些委屈难过,赌了会气,她黯然:   “因为那个我长得丑,二师姐长得美。崇华帝君祁燮上仙大师兄三师兄都喜欢二师姐。二师姐什么都有,人也好。那个我什么都没有。眼馋她被一圈人呵护关爱,眼馋她天赋好。”   “那个你?”那声音听她这坦荡的回答,沉默了一会。又问。   衔枝抿住嘴,鼻头发酸,迷茫的大脑没了防御的意识,便禁不住释出压抑在心中已久的难堪:   “那个我,不是现在的我。那个我…不完整,被这世界牵着鼻子走。后来跳崖前突然觉醒了,我才知道,我才知道我必须要照着定好的路走…我生来就是给他们做配的。我得喜欢她喜欢的一切,我没有自我。那个我是我,也不是我。我不喜欢,可我生来就坏…”   那声音许久没有开口,衔枝舔舔唇,以为这个人也要把她扔下,正遗憾,又听道:   “什么叫你得喜欢她喜欢的一切。”   “你从前喜欢褚闻柳,被拒后又瞻仰崇华帝君。”   “这与戚念霜又有什么干系。”   “不许撒谎。”   衔枝霍地僵住,眉头揪在一块,忽地绷着脸笃定道:   “我不喜欢他们。从前我会喜欢是因为心不由我自己做主,我得跟二师姐抢,先她一步和她作对。现下能做主了,我就都不喜欢了。英雄,将水给我一点吧,我嗓子好痛。”   语到最后,细弱蚊嘤。显然是虚弱狠了。   衔枝蠕动着嘴,真是渴。   那水流却没有再滴进来。   她久等不回,慢慢又睡着。好似那道嗓音,只是幻觉。   翌日天未亮,衔枝便被绑着四肢拽出去。这次却有风声,像是在天上飞。   她疑惑,软趴趴地想问什么,天兵却半点不理她。她识趣地不说话了。   到了地方,一阵磅礴巍峨的仙泽铺天盖地地笼来,衔枝浑身一颤。立即意识到这绝不是一重天!   天兵将她转手交给了谁,她看不见,只得躺着任由那人把她拎起来,将她吊起。   好似是虚风发了话:   “今日便在三十三重天施最后一鞭,随后投入凡间轮回!请帝君,真人观刑!”   衔枝一愣。   提前两个月投她进人间?   三十三重天,他…亲自来看她受刑。   她低垂着头,慢慢咬住唇。   如何是好?   昧琅的符文可以挡三个月,这一击不在话下。可后面如何是好?   她绝不能入人间最苦道!   衔枝胸膛剧烈起伏,苦笑,她果然是个不甘的人。   等鞭刑过,她须得召昧琅了。   耳边风驰电掣,衔枝已经最好全部准备迎接这一击,适当示弱。   未想那一鞭打下来,竟然又是第一回 的碎骨之痛!   “啊——!!!”衔枝哀嚎一声,尖锐的惨叫几欲刺破耳膜。痛到喷一口血,浑身的骨再度碎裂,连头都撑不起。眼中流下血泪。   虚风沉吟,正要再打一鞭给里头的帝君看,忽而下层异动,震地三十三重天都震颤。   在场几人一怔,便听下头天兵道:   “不好!不知哪来的厉鬼一路闯上来,大开杀戒!诸位请退避,好叫我等前去擒拿!”   许久未出现的朔叶仙君皱眉:   “厉鬼?鬼怎可能进地了天界?还一路闯到第三十二重天?”   “我等也蹊跷!可这鬼来势汹汹,嘴里一直念着一个名字,非要往三十三重天闯,一路吞吃了上千天兵!说来还是南天门灵官恰好不在,这才让她扰了帝君清净!”   衔枝满脸的血,虚脱中恍恍惚惚地听他们急声:   “名字?什么样的鬼?若一直念名字,便是执念而化的厉鬼。我瞧瞧有没有法子能不费力气地收了它。”   “回仙君,这是个凶煞女鬼。嘴里一直喊着‘和光’二字!”   作者有话说:   终于,衔枝可以,准备爆发了!苟出去修炼完再来报仇!感谢在2022-07-05 21:46:26~2022-07-06 18:05: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569264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笙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帮我   和光?   和…光。   如此耳熟。   这名字好似一滴露, 柔缓了惊涛骇浪的海面。   嗡鸣的耳竭尽全力去判断那些话。衔枝的头点了一点,又一点。忽地奋力向上抬起。   她想起来了!   和光,和光是她的名字!是她在人间时的小名!是母皇最爱唤的字!   女鬼, 一直念叨她人间小名的女鬼…   “母皇…母皇!”   她慌忙从喉中挤字, 微弱到根本叫人听不见, 却固执地一声又一声。   “母皇!母皇!阿娘…娘!”   还有人记得她!有人在乎她, 爱她。衔枝眼眶发热,人间骤然隔绝的那一切突如其来的出现。她心神大骇,她竟一点都不曾忘掉!   那些仙家们在喝骂:“快快用紫雷鞭抽那厉鬼,绝不许她上到三十三重天来!”   紫雷鞭?   “不…不行!”她失声,不能, 不能打!   厉鬼怎么受得了仙家法器?!   狂风呼号,浓重的血腥气伴着凄厉的鬼嚎窜进人耳,逼地仙树都婆娑颤抖。   “和光,我儿!和光—!”   “…娘,娘!”   衔枝挣扎着扭动, 一瞬愣怔,仿佛又回到三百多年的边陲小镇。他们一家三口, 只活了她一个。早已经记不得容貌的娘死前拽着她的裤脚一声一声地哀叫:   “枝儿啊, 活下去!枝儿, 饿了你就吃娘的肉!你活下去啊, 你向东跑!”   她霍地留下一串血泪, 沙着嗓仰天尖叫,“娘!!!”   “和光,你在哪!和光!”   厉鬼与匆匆赶来的众仙颤抖着, 耳边漫是惨叫。   纵她有能耐, 如何敌得过这般多人, 不久就落了下风。   虚风朔叶这才来得及去看那蠕动着流血泪的丫头片子,眼中俱是肃杀。   “这昔日的盛德女帝,一贯落落大方的明正之人,死后竟化成了厉鬼!一代帝王如此,实在是难看!她竟还记得人间时的太女,一心寻上来要救她?   这女帝分明已经失去神智了,到底是谁给她引的路!”   朔叶捏紧手中长剑,盯着她黑气翻涌的脸。那脸上的一双眼是最纯的黑红,已是最厉害的厉鬼那一筹。   人间才过了三十年,她竟能修炼地同三千多年的鬼一样厉害?   简直匪夷所思!   虚风大声道:   “恐怕暗中有人做梗!人间帝王有龙气相护,再怎么也不可能变作厉鬼,其中定有蹊跷!这女帝强弩之末,别怕那双长甲,去缠她脖子割头。横竖救不回来也入不了轮回,杀了算了!”   “杀了?不能!不能!”   衔枝惊恐地喘着粗气,别杀她,别杀她啊!   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真心爱她的人。   即便再违反天规她也要救她!   不管是陷阱,不管要付出什么,她只知道,她要救她!   “昧琅!昧琅!我什么都答应你,我求你,求你助我!别让他们杀了我娘!求你—!”   灵台过了三个数,突然极其不悦地骂一句:   “你倒是挑了个好时候!这崇华帝君在此我也不敢乱来,生怕这次叫他发现。我暂时给你一道力量,你沿着右手不断地跑,顺着我的指引去抓丹药吃,兴许能叫你的眼睛复明。只是此举之后,你这身骂名是彻底摆脱不掉,还有可能被通缉…   呔,你这死丫头这是讨厌!   我分些力去帮你人间老娘跑路,你快照着我的指示做,帝君不到山河动荡一般不会轻易出手,这是你最后的生门!”   她顿了顿,坚定:“好!”   行将就木的小丫头突然昂起头,鲜血顺着唇角不断低落到脚面,洁净的青石被她染做黑红色,瞧地刚从宫门出来的枳迦一愣。   那绝望又不甘屈服的一张脸,同跳崖前的她竟然如此相像。   更…他抓紧手中长柄。   更与当时随帝君在十方镜前看到的女帝自刎那一幕肖似!   枳迦一惊,难道这衔枝经历了这一遭了,其实心底还是不曾变?   真是骨子里的犟啊。   他又板着脸看向那位面容可怖的女帝。   倒真是…可悲。   一半魂魄被炼成恶鬼,即便再投胎也是个神智不清的痴儿。不过为了女儿癫狂如此,当真是个极好的母亲。   霍地,枳迦感觉到一股熟悉的炽热。与当时在悬崖边的极像。他心头一跳,连忙挥起拂尘转眼,赫然是那衔枝身上的血珠开始自燃!   “怎地又如此了!不好!快来些人制住她!”   “她不该浑身的骨都碎了吗!怎么能动了!”   绑住她的玄铁链被这些血火顷刻烧断,衔枝看不见,凭着打斗的声音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母皇!娘!跑,快跑!”   她仓惶地奋力大喊,那伤痕累累的女帝一愣,忽然折着头,瞥过去。仔细端详后,怔怔摇头:   “你不是和光,不是和光。我的和光同二哥长得一样漂亮。二哥!二哥!”   衔枝一愣,母皇没有认出她?   她眼睛一酸,却立马挥去这难过。霍地哧一声:   “我知道她在哪,你随我来,我告诉你她在哪!不然我杀了她!”   脑中昧琅这时及时道:   “别管她,我来帮你!保证她没事!快从这跳下去,我给你在地下布好了遁空符!若我食言立即灰飞烟灭叫帝君打地不得超生!”   眼前风猎猎。   女帝的阴风在身后呼动,衔枝面无表情地咬牙:   “我信你这一次!”   “干干脆脆,就当个恶人!”   “我不要什么纲常纪要,我要活!我要我在意的人都好好的!”   昧琅一顿,忽地朗声大笑:   “好!这才是我们夜叉该有的模样!阵,起!”   一瞬阴风大作,一眨眼,浑身血污的衔枝陡然消失不见。连带着女帝也没了踪影。   枳迦回过神来,忙骂道:   “快去追!傻站着做什么!”   虚风与朔叶对视一眼,立即腾云去追。   掌门捏着手,正要去通报天帝,却被不知何时出现的祁燮拦下,一折扇打地他悄无声息地栽倒在地。   余下的天兵和小仙不敢作声,枳迦道:   “都去天门守着,千万不可让他们出去!”   他们忙拱手,纷纷飞速离开。   人走干净了,枳迦才重重一拍手,躲过那些燃烧的血急匆匆跑进濯碧宫,对着在窗下打磨沉香木玩的裴既明急切道:   “尊上,这可如何是好?底下刑场里衔枝跑了!还带着化成厉鬼的人间女帝!这可不是要做乱天界吗!属下可要去帮个忙震慑一二?”   裴既明在濯碧宫里是照常不束发的。不粗不细一条青锦带半扎些发在脑后,广袖挽起,漫不经心地用手中上古神兵雕树杈子。闻言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动作稍顿。漆黑的发落到胸襟上,浓长的睫羽半垂,谁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这便是无欲无求,无悲无喜难探深浅的崇华帝君。   枳迦等地要吐血时,裴既明才放了手里的匕首,道:   “她流了很多血?”   “呃…是不少。比当时在悬崖上多得多。您问这个做什么?”   裴既明微顿了会,忽地道:   “去看看罢。”   “诶?”   “看看那一直窝藏在天上的,今日到底现不现身。”   枳迦拍胸:“吓死属下了,还以为您要去看那衔枝呢。”   那解袖子的神尊闻言,睨他眼,冷淡如斯:   “谁说不去看她了。”   “啊?”   *   “快跑!左边,朝左走,马上就到了!这是太上老君炼废的丹药库!打住,推!”   底下九重天,衔枝在昧琅的指引下一路摇摇晃晃地向前,在仙娥们的惊叫中挥着手,绕了好几圈才摸到地。   顺着昧琅所言,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砸,砸了十几次才将门狠砸开一个洞。   顺着那个洞,衔枝摇摇晃晃地爬进去,入鼻便是各种各样混杂的丹药味儿。   她只吃过寻常的丹药,太上老君这等绝品炼丹师的杰作,从前想都不敢想。   一时间手发颤,昧琅忙催她:   “别发呆!他们马上来抓你了,快寻闻着冲鼻的吃,能吃多少吃多少!老君一粒丹,胜过千年修为!即便是废品也有个五六百年!”   “冲鼻的?”衔枝伸手去拨弄那些大罐子,味道陈杂,她这具身体随时要崩溃,一时间当真分不出哪个刺鼻,哪个不刺鼻。   昧琅又催:“快吃!来人了!”   衔枝攥拳,手能抓到的就往嘴里塞,外头惊叫连连,她抓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一切能吞吐腹中的都吞进去。   昧琅叫:“晦气!你吃错了!算了,总比不吃好!拿些右手边的使劲塞!”   衔枝竭力吞咽,没多久腹中就灼热难忍。涨地不行,竟是根本吃不下去了。   这时那些天兵仙家也已经赶到,仙法打开大门便厉声呵斥来捉拿她。   衔枝捂着灼痛的肚子,狼狈地爬起来,听着兵器的破风声挥血去挡。   刚挥一下,哀嚎遍野。人便耐不住剧痛,躺倒在地难受地打起滚来。   衔枝一愣,她这废柴竟突然这么厉害了?昧琅这会兴奋极了,应征她心声般:   “有用!一招就将他们打地翻倒在地了,你灵根不稳,天资却还不错!配得上我的教导!快爬起来再打他们一拳,我们立马跑去下界!”   衔枝听罢,挣扎着要起身,未想剧痛从腹中蔓延到筋骨,她瞪大眼,疼地咬牙切齿:   “这是怎么回事!我浑身都好痛,好似被人拉扯着——”   昧琅顿了会,嗅着越靠越近的磅礴仙力,慌忙道:   “坏了,你开始长大了!”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有点像猴哥?感谢在2022-07-06 18:05:49~2022-07-06 22:1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就白嫖一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长大   “长…大?”   衔枝瘫在地上, 痛地蛇一般胡乱扭动,手脚剧烈地抓握、攥紧,挥动。哐啷哐啷地牵动了许多瓶瓶罐罐, 砸在地上蹦开满地碎瓷片, 漫天星子似的划过她的脸, 手。   脑中胀痛发热, 衔枝空洞无神的眼急促地闭起睁开,浑身的骨头恰似被万千匹马强拉着拔长。可她的筋骨不是饴糖,根本耐不住这撕扯。   什么长大?   衔枝张大嘴,浑身汗湿揪紧小脸:   “昧琅——啊!我还是看不见!我爬不起身,如何是好!”   周遭的天兵天将被她一拳风掀倒, 迅速爬起身举着兵器警惕地要再上。却见衔枝陡然间毫无反抗之力。都狐疑不决。为首的统领蹲下身仔细观察一番,蓦地下令:   “她胡吃丹药,药性相克攻心失了气力。一起将她拿下交予枳迦真人!”   身后天兵颔首,便上前。首领首当其冲提剑去试探在地上不断打滚的衔枝,未想剑身一触及她脏乱的衣衫, 一道剧烈的真气忽而涌动,啪一下弹开他的剑, 随后猛地扫过一众天兵, 直降他们尽数压趴。   统领大骇:“她还有帮手?!快去禀报真人!”   他们忙起身, 这头昧琅急道:   “不知你吞了什么丹, 混在一起催生你筋骨!将你骨头拉长, 重新开始生长!你现下这模样是逃不掉了。我不能在这守着你,帝君马上就到!你老娘的魂魄我给你收好了放你心口里。你先想法子护着她,等帝君那一干走了我再来带你下去!”   “什么?!”衔枝哀哀呻/吟着, 如何也想不到昧琅竟如此不靠谱!   “你带我娘走!你答应我的, 你要护住她, 啊——!”   “非是我不护,是帝君要来了!你哪里知道他的可怕!若叫他逮到便到了头!这样吧我把她分做两半,一半藏你身上一般带走!我走了!你自己救救自己,你在人间不是同他有过一段么,不行你就求求他,实在不行色/诱他!”   昧琅慌张惊恐的嗓音连环炮一般打出来,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留下衔枝心口一处一烫,仿佛有什么刻在肌肤上。   她却无暇去管了,乌黑了一月的眼前在这剧痛中不知何时慢慢浅了颜色,化作深沉的灰。虽还是看不清,可却是在好转的模样。   衔枝捂紧心口焯烫的一处,揪着衣领,忽而有一股爆体而亡的热在身体中横冲直撞,霍地再无法感知外界的一切。   库房外老君匆匆赶来,一见铜门上那一个大洞便叫一声,叫一群小仙娥架着才未曾气得仰头栽倒。   “造孽!造孽!老身的废丹库里藏的好东西全没了,全没了啊!”   嚎完便高举拂尘要冲进去打那个贼人。却叫人喊住。   “老君且慢,碧海潮生上衢山岛弟子犯错,一不小心误入九重天。帝君即将赶到处理,你莫急,毁坏的器物丹药待我等擒拿她回去便尽数同你结算。”   见是这一位,老君愣了下,眼珠飞转几圈连忙笑道:   “是枳迦真人啊,劳您大驾!既然帝君要来老身便不进去。您先处理着,老身留个童子陪您!阿楉,来这库房口守着!”   头上三个揪的小童子有些怯懦地应一声,拜见过枳迦后守在一边,虽是小心翼翼,眼睛却十分地亮。   ——崇华帝君!那位众仙只瞻仰其名不见其人活在史书里的亘古之神,崇华帝君要下到九重天了!   枳迦板着脸,库房里头哀嚎阵阵,听得他心烦意乱。   实在是祸害!   这一通赔,怕是半个衢山岛都不够!   哼!也好,叫她食恶果,这丹药可不是这么容易就吃进肚的!   他吊着眉梢,大步跨进去,刚进库房却是一愣,随后一声尖叫:   “你在这里脱什么衣裳!你好不知羞耻,竟还妄想色/诱我,我这便——”却叫人冒然打断:   “枳迦,出去。”   枳迦慌忙捂住眼,听得这熟悉的寒嗓张大了嘴,急急道:   “帝君?!这可不兴看啊!”   珊珊而来的裴既明懒得理会,广袖忽地一挥,一下将枳迦掀到库房外,自行踏进去。甫一踏入,他眸子却骤然一动,瞬即抬手罩下一片结界。叫外人丁点也看不见里头的模样。   前头地上,脏污的衣衫在挣扎中揪成一团,衣襟四散。地上那本该黑黄干瘦等死的小丫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一个十四五妙龄的姑娘。   这姑娘有副极高挑的身子,手长腿长,胡乱掩在短小的衣衫里。腿,手都长处衣服一大截,白皙细腻地恍若新生幼童般的肌肤明晃晃露在外头。甚至还在继续飞速拔长生长。恍若春雨中的青苗。   枯燥粗糙的发不再,却是一头乌黑顺之的浓厚长发,半点结也不打。   最显眼的是那张脸,好似是从黄黑色的一层里破土而出。双燕眉,重皮的大丹凤眼,殷红花瓣似的唇。鼻骨挺直秀气,痛苦地咬唇间眉宇间艳色逼人,同时还别有股男女莫辨的英气。   她半敞在外头的胸脯子上有一方扭曲的印记,两团小山随着不段挣扎的动作来回跳动。身上的汗珠莹润地闪着光。   活色生香。   “疼啊!”衔枝不知裴既明到来,只将脸贴在地上,期盼得到一点寒凉。意识彻底不清。   她不住地叫嚷,眼见这身上的衣衫就要被撑爆!   他沉沉看她抽动着腿,脚上鞋袜尽数裂开,跳出里头蠕动的白嫩脚趾。好似一颗颗排列有序的东珠。   裴既明微垂下绀青无痕的眼,淡淡瞧她挣扎。   她的容貌继续变化着,从还显稚嫩的十四岁,迅速长至十七岁,身子又长一截。眼见着马上要跨到人间的二十岁年纪去,这位漠然的神尊施施然抬手,带动衣袖翩舞,浩荡的仙力庞然压下,顷刻止她身体的揠苗助长。   风抚过身子,携来一片清凉,楚衔枝终于得了解脱,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胸膛起伏跌宕,白地闪眼。   前方的裴既明顿了会,勾手。那些不合身的衣物草草地自行包裹而上。   他收了结界,再懒得里头看脱胎换骨般的女子一眼。   “枳迦,押她去三十三重天寻一方偏僻宫室关好。择日投去人间。今日这一遭,叫天帝老君一干缄口。顺道告知溦邙,衢山岛再无此人。”   枳迦闻言,红着脸望了里头一眼,见衣裳不伦不类地穿在身上,这才松口气。   随后才反应过来帝君这话好像不太对,正想再仔细问问,自家帝君的人影却不见了。   他只好一叹,认命地捏个诀,甩了拂尘把变小许多的她一把卷起,一齐带了回去。走前还不忘吩咐小童子,小童子看直了眼,慌忙点头。周遭仙娥俱识趣地闭上嘴,枳迦这才皱着脸坐上仙云。   下头小童子刚要走,忽而又来一个意想不到的。   匆匆才赶过来的祁燮逮住他:“那小道童,里头丫头去哪里了?”   小道童刚要如实回答便想起帝君吩咐,于是一本正经:   “回仙上,偷吃了我家老君丹药便没影了。”   祁燮狐疑,语气发重:“真没有?”   “…自然是真的!”   “坏了!”祁燮暗骂一句,慌忙走远。小道童挠挠头,连忙讪讪地往回溜。   这一通乱几刻钟就平息。不少仙人都不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打进老君库房。以讹传讹,都以为是那溜上来的厉鬼干的。听得厉鬼被枳迦真人顺手灭了,于是也都无甚在意。只去拍一拍老君,笑他:   “无妄之灾!”   老君笑眯眯,摆手:“害,倒霉!”却不见生气的模样。   晚上,底下衢山岛,已被遣回去的三人坐在殿中,气氛不妙。   朔叶过了会沉吟:“厉鬼不曾捉到,衔枝也没了影子。若帝君怪罪…”   三人俱都扶额。虚风凝重道:   “怪了,枳迦真人直接叫我们除了衔枝的名册,难道不等同于抹杀了她的存在?那责罚什么的也不用了?”   “…难解其意。分明有人看到她去了九重天,怎么人就是没了影子呢。我还特地放出纸鹤去寻。难道有人在暗中助她?”   掌门叹气,茶也无心思去喝,一溜的愁眉苦脸。   正这时候,门叫人敲响。外头看门地弟子慌忙道:   “二师姐,掌门师叔他们在商议要事呢!你可不能进去!”   “念霜,你执迷不悟做什么!那恶女定是已经被罚下人间轮回去了。你这样找掌门他们又不能把她捞回来。何苦呢?”   虚风挑眉,门外此时响起一女声,肃穆道:   “我只是要问个清楚,我去找衔枝问一问非是什么大事。你们莫拦我,今日我是定要找到掌门才罢休的!”   朔叶顿一下,与虚风一对视。   念霜知礼守节,做事待人都极好。难见这样严肃倔强的时候。   溦邙叹气:“衔枝衔枝,都是那个衔枝!罢了,叫她进来。”   门便被一下推开,已然养好伤的清丽姑娘蹙眉大步踏进来,张口便直接了当:   “恕弟子无理。掌门,弟子恳求去天牢看一看衔枝。弟子有许多话想问她!”   溦邙抿茶,用眼风屏退守门弟子。过了会,问她:   “你要问什么?你想问什么,能问什么?霜儿,她屡次加害你。你不同她划清界限,非要凑上来搅混水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6 22:10:57~2022-07-07 17:36: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5692647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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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霜,我给你打了面新镜子来,你要不要瞧瞧?”   念霜却无心思,随口道:“…多谢师弟,我现有不便,放在外头就好。”   初闻柳笑一声:   “好。你莫要想太多,人各有命。衔枝那样的性子本就难讨人喜欢。出事不出事地,皆是运气。”   念霜未曾回应。褚闻柳狐狸眼眯了眯,笑一笑走了。   一连三个时辰,念霜才出门要练剑。那镜子啪一下倒地。她拾起要放回去,忽地一怔。   镜子?   衢山岛西,不是被移来了十方镜吗?取一样衔枝的东西放上去,是不是就知道她人在何处?   这发现叫念霜一下笑了起来,急忙转头去了衔枝曾经待过的厢房。   问那屋的师妹要来了她仅有的几样物件。念霜挑了一个破面拨浪鼓,避开看守小心溜了去,掀开那极宽敞的布帘的一角,将拨浪鼓置于其上,上下漂浮一会,一道模糊在仙云里的身影顷刻间若隐若现。   “为何这样模糊?”   好似是被什么东西蓄意阻挡在外一般。   念霜顿了会,又放入一支枯草小蚂蚱,稍稍清晰了一些。却也只是一些。   正不解,这时她所能看到的一角里,突然闯入一片山岚叠染的衣袂。行动间与云轻轻相触,仙气绝尘。   念霜连看几眼,拿着破烂虎头帽的手突然一颤。   她怎会不认得这一身。   这是神尊在人间时最常穿的一身!   当时的她满心爱慕,嘘寒问暖,几次偷偷帮着熨衣。这件衣裳,她再熟悉不过!   小小的虎头帽啪一声落在岸上,念霜浑身发寒,骤然瘫坐在草地上:   “怎么会…怎么会?难道神尊也未曾了情?”   她慌忙站起来,东西也忘了拿,心跳如擂鼓,手脚发凉走了几步,忽的笃定着眼停下脚。   不可能。   那是活了几十万年,亘古之神里唯一没有羽化的崇华帝君。   断情绝爱,只重规矩秩序。   他绝无可能有私心!   绝无。   *   三十三重天,衔枝的眼睛这几日自行恢复地不错。   老君的丹药是有用的。她渐渐可以看清不少事物。同时也发现自己所在处的不对。   没有已经习惯了的鞭刑。没有那些叽叽喳喳的妖魔鬼怪。   虽然一样清寒,可这地方清雅静谧。处处雕梁画栋古韵十足,一看就知不是什么囚室。甚至…很像是传说里中的仙殿。   从她苏醒的那日开始,昧琅就没有再出现过。衔枝找了他几次,一次都无人回应。竟是像耗子见了猫,怕崇华帝君怕地快要一命呜呼。   抚着胸口那隐痛的一块,衔枝抿唇。   也不知母皇的另一半魂魄怎么样了。   她豁出一切求昧琅,没想到他却也并不靠谱。   说到底,不如将来靠自己。   衔枝还记着自己被发配去人间最苦道一事,这三日来一直忐忑。   每每唤人都无人理会。清冷地好似凡间的冷宫。叫她越发不安。   慢慢地便干脆琢磨起来逃走的法子,逃去哪里合适。去哪里修习法术。将来如何叫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如何让夜叉一族重新振新。   捏一个粗糙丑陋的印半晌,衔枝无奈地放弃了。   她不行。   灵根都已经岌岌可危了,法术更加不存在。   如何自救呢?   天上,肯定是待不下去的。   可人间的灵气又稀少,修炼极难…咬着嘴巴百般纠结的功夫,身后屏风上忽地投来一道影子。   衔枝本能地一瑟缩。这气息,肯定是个修为厉害的神仙。   她骨子里有点害怕。   衔枝转了转眼珠子,决定继续装懵里懵懂的瞎子。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少一丢,明天补上!   剧透:枝枝装瞎想伺机跑路,兜兜转转成功一半,然后去下届,不情不愿地粗糙厉了劫,然后咳咳咳… 第63章 罪孽   衔枝放下捂心口的手时, 那道影子行至屏风前堪堪停下。   她在此处三日,从无人来找她。   衔枝不免觉得奇怪。   自己这种身份,当时那情形, 谁会来救她?   垂下头, 衔枝捂着身上不知哪里来的大衫, 还不怎么能利索走路的腿不受控地弯着, 倚着榻瘫坐在地上。光滑的腿贴在地上,可谓是透心凉。她悄悄透过发丝去看,一双眼状似迷茫般乱转。   那对面屏风里的神仙身姿高挺颀长,宽袍大袖。很是气派。但宫室仙雾缭绕,总之隔着一层, 看不真切。   她小心猜想:会是谁?   拥有自己宫殿的神仙可太多了,她此前从未出过衢山岛,对于天上神仙,大多都靠道听途说。这神仙这么一个剪影,没有什么类似卯日星君那种头顶鸡毛的显著特征, 以她的认知,认不出。   清雅馥郁的香气飘荡在宫室里, 见他久久不出声。衔枝壮着胆, 试探道:   “仙上救了弟子?弟子斗胆, 请问仙上名号?”   出口的女声微变了音色, 衔枝听在耳里有一瞬的出神, 久违的熟悉。   虽不曾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但是昧琅口中的脱胎换骨应该不假。   她长大了…会和人间的太女一模一样吗?   无论如何,心底是高兴的。衔枝厌恶自己干瘦的模样, 可惜永远长不大。即使经过这些年心智早已不是十三四岁的年纪, 她在外人眼里依旧只是个黄毛丫头片子。   她苦恼过许多。未想突然就生长, 勉强算是灾祸里的好事。   脑中思索了一圈事,那位仙长还不曾出声。到衔枝心里开始胡乱琢磨时,他才不急不慢启唇,低沉清越的嗓音甫一出口,却叫衔枝骤然歪倒,一颗心猛地沉到海底,浑身冰寒:   “你,将洗尘珠丢去了何处。”   衔枝恍若听到死讯。瞪大眼伏在地上,竟控制不住身子,抖如筛糠。   他是,他是…裴既明!!!   为何,为何会是他救她?   他分明那样厌恶自己!   她一瞬竟像被人扼住喉咙,无论如何发不出声,怕地呼吸急促。   又来了,那日自刎后的压迫感,打心底的恐惧感又来了!   怎么回话?   什么是洗尘珠?   衔枝唇瓣张张合合,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本能瑟缩在榻与墙的夹角中,拽紧身上大衫不知所措。   她想逃!   她在人间时那样戏弄他,对他使坏,她害怕!   即便知道他是高高在上的崇华帝君,他不可能在意渺渺一个凡尘,她依旧害怕他报仇!   裴既明的嗓又继续磋磨她:   “为何不说话。”   衔枝咬咬舌,感受到血腥味神智才稍稳,抖抖索索地一顿一顿:   “弟子…弟子不知神尊说的洗尘珠是什么。”   “呵。”好似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嘲弄一笑。太快,太轻,叫衔枝恍惚,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他语调平平,仿佛只是叙述旁人的事情:   “徽太子赠你的那只玉坠,你携它去了哪些地方。”   徽太子…   玉坠。   衔枝咬牙。   果真在看遍天地万物的神尊眼中,那凡间一世只是一颗小小的沙砾。回天之后,那人与他再无关系。他可以这样淡然地做一个旁观者,称呼他为徽太子。   …她,却不行。   衔枝不自觉捂上发热的心口,急急回忆了一番,哑声:   “那颗玉坠…弟子第一次攻打完邺朝后便不曾再戴了。弟子…也不记得到底去了哪里。许是遗失在皇宫中的某一处… ”   她想了一大圈,却如何都想不起细节。那颗玉坠在她那次心脏中箭苏醒后有了细密裂痕。祁燮照看她时随口问了来历,她尚在昏迷中,似乎如实相告。   祁燮说里头裂痕太细碎,戴不得了。于是帮她取下,后头便再不见那颗玉坠。   人间的她不甚在意,也没有再追问。   是以这个玉坠到底去了哪,衔枝根本没有数。未想,竟还不是普通的玉坠。否则怎会让回天后的崇华帝君亲自来问。   衔枝一双手抠着光滑的石地砖,一张脸几乎要埋到地缝里。只盼着他不要追问。   屏风前的身影似是如她所愿,当真没有来追问。只是调了个话头:   “窝藏厉鬼,私闯九重天。偷吃老君丹药。以天规来评,罪加三等。”   衔枝窒息,他漫不经心抬手,浩荡仙力顷刻袭向身前。   心口的那股炙热不可抗拒地突然被重重剥离,衔枝一下顾不上骨子里的恐惧,忙匍匐爬起来厉声:   “神尊不要!求神尊高抬贵手!事出有因,她是被害的!人间才过三十年,她绝无可能靠自己变成厉鬼!”   屏风被她撞地嗙一下,衔枝顾不得自己现在的狼狈,只知道绝不能让母皇被杀!   那是她的一半魂魄啊!   长长屏风倒地,霍然砸上她左手,衔枝吃痛。新长出的皮肤筋骨都十分柔弱娇嫩,这一击直接压地她痛极。   她摇摇晃晃地扯开屏风抬脸,骤地,一下对上裴既明漠然无波的凤眼。   那般冰寒,无情。什么都没有,却又好像盛了天地玄黄,什么都尽在其中。   如被摄心魂,衔枝愣了好会才反应过来,现下她还是个瞎子!   她立忙直愣愣地散着眼光在他脸上转几圈,伸出一双手试探着在空中摸来摸去。   衔枝心里锣鼓喧天,面上强装,噗通一声跪下求他,什么脸面,自尊都不要了:   “弟子愿承担一切罪责,求神尊饶过她魂魄。”   裴既明睨着她那张惊慌凄惶的脸,手中那微弱的厉鬼魂魄这时突然挣扎着要袭他。   他淡淡捏紧了魂魄,她便凄厉惨叫一声。   衔枝听在耳里,心头滴血。又将头埋下:   “求神尊!求神尊!”   裴既明却全然不为所动:   “此厉鬼的另一半魂魄在何处。”   衔枝身子一怔,连忙摇头:“弟子不知,弟子真的不知!”   “好。”他审视她白皙的脖颈一刻,淡道。随后扬声:   “枳迦。”   衔枝听得那名字,微顿,久未见的枳迦不知从哪飞来,道:   “小仙在!”   裴既明攥紧手中黑红色的魂魄,魂魄惨叫过后顷刻化作一道尘埃,伴着焚烧过后的刺鼻气味飘洒在衔枝身前:   “厉鬼作乱,判诛半魄。同伙衔枝,判隔日打入人间。九世之上再加三世。你亲自盯着。若有意外,唯你是问。”   “小仙省得!”   衔枝颤着手,小心去摸那些飘零的碎末。却只摸到一手冰寒。   母皇的魂魄…没了。   泪珠啪一下打在地上。她一颗心豁然缺了一块。半晌不能反应。待到再回过神来,殿中只剩枳迦的冷笑:   “你这家伙真是不知悔改。即便你人间的娘是被人加害又如何?她杀害千数天兵是亲自出手,重罪难逃。同你一样必死!   尊上降尊纡贵将你押回来,就是为了不叫天上谣言四起。为维持天上秩序,尊上可谓用了好大一通功夫。   你次次不识好歹。罪上加罪,无可救药!”   沉香消尽,宫门重重拍上。   衔枝趴在地上,身下一片湿痕。   是泪。   她茫然去摸脸上不断滴落的泪,如何也感觉不到温度。   好冷。   同这座清雅冰寒的宫室一样,冷到了骨子里。   寒露飞溅,泪湿衣衫。昧琅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跳进她灵台,咋咋呼呼:   “我来了。你怎地又哭了?!”   衔枝无暇去理会他。昧琅忍不住上蹿下跳,叽叽喳喳:   “怎么了?你这几天不是没挨打吗?我瞧没伤啊!”   “这气息,崇华帝君果然来过!”   “你老娘我给你安置到安全地方了,为了找那地方可废了我好大力。”   “喂,喂?你痴傻了?长大了不高兴?你不是一直想长大吗?看你这样漂漂亮亮地多好,终于不用再自卑了,咱们去下界也能凭美貌横行一方。”   “害…丫头,你别哭了。同个没人要的小野孩一样,怪可怜的。老祖宗我都难过了。你灵台里的水都要把我淹死了。”   衔枝却一直木着脸。   昧琅再忍不住,在她灵台里大吵大闹:   “作孽啊!给我回话!不回话让你这辈子见不到你人间老娘!”   又是许久。衔枝忽地伸手抹了抹红肿的眼。面无表情:   “我娘没了。”   “同三百多年前一样,没了。”   昧琅一愣:“没了?我瞧瞧,格老子的!真感受不到了!她跑了?还是…”他霍然一叹:   “被发现了?”   衔枝仰头,直愣愣地看着紧闭的宫门,雕梁画栋,却一丝活气也无:   “你说过我只要答应你,你就会护好我娘。你食言了。”   “诶——!这,我把她封在你心口,寻常神仙发现不了。谁知道崇华帝君竟然会亲自把你领回去!我以为你又要回到天牢呢。我要是全把她的魂魄带走,天上灵兽嗅着味就来了。   我还不是为了尽可能保全她吗。”   她浑然没听见,只顾自己叙述一样:   “我后日要被打进凡间了,轮回十二世。枳迦真人亲自看管。”   “…没想到。帝君竟然这样看重这事。匪夷所思…他明明最懒得管这些了。”昧琅凝重,左思右想,沉声:   “还好我做了万全之策。我去人间取了我石像的碎片,浸润十几万年,我这石像别的不行,幻化的功夫同我原身一样炉火纯青。你现下就戴在身上,咱们来一出偷梁换柱。”   “这几日我照着你的模样改了一个无名游魂。把它放入你这具身子里,再把你的元神取出来。用它打入下界轮回。横竖身子不是必要的,魂魄才重要。   记得吗,当时你坠崖,入了轮回后身子自己就回到了原处。只是你要舍弃你好不容易新长大的身体。   还有你老娘,我告诉你,魂魄这玩意是能修补的。只是过程繁琐,所需之物极多。她只是被灭了一半,没到绝境。你若是现在心灰意冷,她可就真没救了。”   作者有话说:   剧透:昨天的剧透是假的   枝枝终于可以溜啦嘎嘎嘎 第64章 跑路   他闹嚷嚷的声音中去, 衔枝身子晃了晃。忽然笑了:   “我凭什么再信你。”   昧琅一愣,“你这丫头,我不就是估算错了吗!你这就不信我了?若无我指点, 你哪里长得大?况且我还有话要告诉你呢。你老娘这魂魄本就不是完整的, 这被捏碎的一半只能算四中之一。远比寻常的破烂魂魄好修多了。”   “你骗我。”衔枝一顿, 眸子瞬时显出一抹凌厉, 却依旧不信的模样。   昧琅哼一声:   “心眼多了不少啊。你少试探我。这事我本想藏好的,不过瞧你那样太心酸才大发慈悲告诉你。你老实照着我的话做,我绝对叫你心想事成。顺便帮你找到你老娘另一半魂魄。信不信由你。   何况,如今你还能信谁?没有我,十二世最苦道的轮回能将你折磨地不人不鬼。崇华帝君之所以是天上地下都害怕敬仰的帝君, 一是因他早年打天下,所向披靡余威犹剩代代相传,二是他从不开后门,大公无私到了极致,只论是非对错。   你可不要真指望他对你留有人间的情愫。再说了, 你那时撩拨他玩他,放纵你凤君搓磨他, 叫他死的那么凄凉, 是个有脑子的都要恨你, 多少要掺些私心。   帝君可没有, 偷着乐吧。”   衔枝抿唇, 不回了。同昧琅僵持半晌,道:   “还需要什么。”   昧琅笑了:   “对嘛,这才叫识趣的好孩子。我要取你的血和一部分元神缝进这游魂中以假乱真。这样弄下来, 配上我的碎片掩护, 瞒个两三个时辰不是大问题。”   “…你确定, 你瞒得过他。”衔枝闷声。   这话叫昧琅有些不舒服,冲她:   “我怕帝君是因为从前被他砍过,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不代表我弱地一无是处。我好歹是毗颉将军座下第一护法!我也活了近二十万年,上古夜叉了!如今这些小仙哪里是我的对手,我弹个指就能叫他们几千年下不了床。”   殿外渐显暗色。   衔枝捏紧了那不存在的尘屑。漠着脸一字一顿:   “我再信你这一回。”   *   时间流逝地极快。   自昧琅化出一把刀取血,又分化出一魂一魄后,衔枝有些乏力。将那块青灰色的碎片藏在心口后便沉沉睡去。   再醒,是被一阵嘈杂吵醒。   殿外是褚闻柳急切的呼声:   “弟子求见枳迦真人!师叔掌门不在,念霜突破元婴时真气走岔,危在旦夕!不敢惊扰帝君,只求真人出手相助!”   衔枝耳朵动一动,顺着声蹒跚走去窗子下。是有两道模糊的影子从远处跑来。   念霜…已经突破元婴了啊。   果然天赋极好。   她默然低下头,心中却不见多少波动。竟只是那样一叹,唯艳羡尔。   若是从前的她,此刻恐怕已经眼红地滴血,随时磨刀霍霍伺机而动。   她觉醒时,那本古书直言念霜会与崇华帝君虐恋,兜兜转转结为道侣,一同归隐洪荒。现下故事走到哪里了呢?   咂摸一下,至少不该是刚开篇。先头被她打乱了一段,现在总要回归正轨了。可惜她这个炮灰不再奉陪。   这虐恋情深,就让他们自己经历吧。   只是还是有些遗憾。   她知道这只是一方世界,知道这里不是她原本的家。   可,她原本的家在哪里?   她不知道,浮游一般飘零。   人间一世好不容易双亲健在还有了一个讨人喜欢的弟弟,可惜都是浮梦。   说到父君与衔清,衔枝眉头纠结起来。   他们现在又如何了?   若还活着,衔清都要五十岁了,父君…也不知还在不在。   怅然的功夫,衔枝靠近窗子妄图再听听,枳迦一呵,二人便定在原地跪下。   枳迦问:   “你们如何上三十三重天的?拿这当什么?想来就来!”   褚闻柳慌忙求饶:   “弟子无奈,偷了掌门的遁空符上天。求您帮帮忙,念霜快要走火入魔了!”   枳迦不悦地哼了一声,随后衔枝听到:   “晦气,什么叫快?这是已经走火入魔了!金丹都要化了!我去禀报帝君,你稍等些!之后再罚!”   褚闻柳慌忙谢过,又急切地安抚:   “念霜别动,帝君在,你一定无事!若是实在不舒服就枕着我的手。”   一直未曾出声的念霜沉沉应一声,似是难受极了。   过了会,在褚闻柳急不可耐的时候里,一道沉静淡漠的声音响起。衔枝下意识屏息,他果然来了。   估计是输了一道仙力吧,褚闻柳很快开心地道谢。   枳迦斥责几句,衔枝勾勾唇正要走,又听那个人道:   “赐予你的法器可炼化了。”   念霜尚还有些虚弱,不过很是高兴,腼腆中带些女儿家特有的羞怯道:   “已炼化成新的菁华钗了,多谢神尊。这岐山宝玉很是适合弟子。”   衔枝顿了一下。   她跳崖前,那个人便赐过念霜一个新法器。那时她去抢,没有抢到。应该就是这个吧。   岐山宝玉,很好的东西。灵气盎然,清灵通透,定神抚气,于修炼有大用。   不愧是他看重的入室弟子。   衔枝摸一摸心口的碎片,垂下眼。重又蹒跚地挪回去坐下,不再听他们越发平和的谈话。   外面那些人马上要和她都无关了。若硬要有关联,那只有裴既明捏死了她娘四分之一魂魄一事。   她记了一大笔在心头。   其他的什么钗子,法器。   她都不羡慕了。   艳丽的姑娘静静坐在地上,恍若未曾听见外头的言语那般安静。   衔枝想,她竟可以做到如此淡然。   果然,历劫其实也不是全无坏处。   一夜过,昧琅准时来了。   掐在殿门未开前,他急急打了一团什么东西入了她的身体。   衔枝不适应地闷哼一声,他严肃极了:   “排异就是如此,千万要忍住这难受不要露馅。你生还是死都在此一举。我勘察过了,人间也不一定安全。如今是新兴的王朝,山河地形都有变化。   我给你看好了人间与妖界的交界处。那里气息最繁杂,不容易被发现。   他施法推你下去前,你干脆一句话都不要说。若我猜的没有错,应该是会把轮回台搬来。   这东西不好糊弄,所以我会引天火来烧,天火燃起时你念一句出窍,便能出来。此时神身躯里便会只有我造的替代品。   可记住了?”   衔枝凝眸,重重一点头。   “好。”   灵台中话音刚落,殿门便被枳迦一甩拂尘打开。   他昂着头,半点功夫也不给留,袖里飞出捆仙锁绑住人就把她提出去。   昧琅飞快溜了,衔枝低着头,借长发挡着脸,一言不发任由枳迦拽出去。   没多久便到底,去到一片莲池。池中正中央悬浮一座古朴的高台。周遭罡风猎猎。   枳迦将她放在台边,念了三个数。这时边上虚风那三人恭恭敬敬地出现在一旁。   枳迦哼一声,道:   “孽徒衔枝,众罪加身。今罚轮回十二世以儆效尤。你们三人,看好了。此后要严加管教弟子!”   掌门一抹虚汗,连连称是。   衔枝心中做好了准备,往前迈一步,却感觉背后好像有一道目光盯着。   她转头,却不见人。   枳迦已经念决,台中的罡风倒蹿,吹到身上便如刮骨刀一般生疼。   衔枝闷哼,忙咬住牙。这时昧琅出现:   “准备好了,天火至,念决!”   她猛地抬头,一字一字低低挤出:   “魂魄,出窍!”   正这时无名火从天而降,轰一下打到轮回台,一下燃烬半池仙莲。   枳迦吓一跳,尖叫:“哪里来的天火!”   再去看那罪徒,生怕她逃了。枳迦一瞧,却一愣。   天火如瀑,翻倒四散。那一身白衣的衔枝周身沐浴在橙红的火中,黑发漫天飞舞,连接成一片错落的网。   她一张脸无了遮挡,这时半点阴郁不见。火的映衬下格外夺目。   那姑娘的丹凤眼竟含了人间太女的那股华贵威严,自高睥睨他一眼。   见枳迦呆住,缓缓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恍眼一看…竟胜似涅槃的凤凰。   凄厉,绝艳!   浴火重生!   虚风咽一口唾沫,天火这时大盛。一下平底燃起百丈高,彻底吞没了衔枝!   枳迦才回过神来:“不好——!”   罚的是轮回,烧死了算什么?这可是天火啊!可他哪里弄得了这天火!   正这时莲池中池水突然一刹那间搅动,化作滔天巨浪,倾盆浇下!   “帝君!”   神尊衣袂飘飘,浩然降世,再一抬手,水流化作水龙,呼嚎着圈住火焰。   天火哀哀挣扎一息,随后便瞬间蜷缩成小小一团。再威风不起来。   枳迦拍着胸脯,连忙过去看衔枝。   人没死,只是身上衣衫烧没了不少。   此时已经倒下,他去探她元神。空荡荡一片,刚要放下心来。帝君却悄然而至,寒声:   “她元神未过轮回台。”   “怎会如此?”   枳迦连忙将人卷过来,衔枝被仰面一翻,虚风惊叫:   “她额中的印记是什么?!”   几人慌忙跑去,枳迦也莫名其妙。   裴既明垂眸,睫羽微动,声若一只舟,拨开吵嚷挤在一团的荷叶:   “天火在她灵台里生了根。她的元神已沉眠。”   枳迦惊疑,又去探。这次果然探到了:   “真是!有光点缩在角落里呢!尊上,这可如何是好?天火生根,灵台轻易动不得,否则引火上身。可这样不就叫她免了刑罚?”   后头三人面面相觑。随后齐齐看向伟岸的神尊。   裴既明冷冷审视那沉睡的姑娘,良久微启薄唇:   “带她回偏殿,我来试着唤醒。”   罡风狂呼,衔枝捂着身上的破烂衣衫同一样身为元神的昧琅道:   “我们现在到哪了?为何我隐约觉得不妙?”   昧琅骂她:“别吵!等天火归来。诶不对,该来了啊。我算一算,不好了!那西贝货昏睡过去了!算了算了,我们快加紧溜!”   作者有话说:   开启打怪升级模式诶嘿嘿嘿   衔枝:天上的爱恨情仇我去你爹的   会虐回来的,真的会,狂虐,宝子们别急我哭哭 第65章 换身   “那是什么人!”   衔枝刚不敢置信地瞪了脸罩在一团白雾里的昧琅, 身后便有天兵大喝。   这下来不及质问,疯了也似的抓紧昧琅衣裳就狂奔而去。   好在昧琅活了这么多年不是白活的,使把力就一溜烟飞远了。   待到两人气喘吁吁地在一方到处挂着黄灯笼的镇子后站定, 那天兵早被甩了千万里。   衔枝长这么大头一回坐在黑云上飞, 坐稳之后还觉得挺有趣。昧琅却不理会她这趣味, 擦一擦额角, 收云入袖,喘着粗气道:   “倒霉,都怪你修为太差,否则能叫天兵发现?你老祖宗我这些年来进天都和回老家似的,别提多自在!”   衔枝算是知道昧琅的性子了, 懒得理他。拢了拢身上到处是洞的衣服,撩一撩被罡风吹地狂草一样的发。抿唇道:   “这里就是你说的交界处?大街上的看着和寻常百姓没什么区别。这里没有变化吗?”   “这种隐晦的地界哪里都是不管的,千万年不变,放心好了。别看了,里头一半是人, 一半是变成人的妖。你这个残缺的元神受不住这里的妖气。抓紧我,我已经给你找了家专卖空壳尸身的黑店。”   昧琅拽着人就走。不给衔枝继续观赏这的机会。衔枝有些留恋, 不过自己开始头晕脑胀, 便知道昧琅说的是真的。乖乖跟着去了。   左拐右拐入了巷子, 昧琅找了处看似平平无奇的院门敲开。里头嘎吱一下, 出来一个顶着一对牛角的小少年, 看也不看人就老生老气道:   “提前预约三万灵石,立刻进门十万灵石。”   昧琅发际边的青筋一拧,骂出声:   “昨儿我才付了钱, 睁开你的狗眼!”   那小少年才斜他一眼, “哦。你是那个无脸怪啊。娘, 来人了。”随后就打着哈欠进门。徒留竹门敞在原地。   昧琅不爽,同衔枝低低唠嗑似的:   “这老牛家死皮不要脸,一天到晚狮子大开口。老祖宗给你押了七万灵石,中等的尸体随你挑。你尽管选自己喜欢的。进去吧。”   衔枝正要进门,闻言顿了下。侧脸看他:   “七万灵石…是多少钱?”   昧琅把手缩进袖里,气哼哼:   “也就买一个仙岛的价。快去,傻站着做什么!”   “仙岛?”   衔枝愣了下,这样贵?   万万没想到昧琅居然肯这么破费。衔枝一瞬五味杂陈。放在以前,哪里有人乐意为她舍出一点东西…   她抿唇,霍地心口发酸,想了想还是低低道了声谢:   “多谢。”   昧琅哼了哼:“知道感谢就好,别辜负我心意!可别哭,进去进去!”   跨进台阶,门啪一下被关上。不知哪里飘来一盏鬼火灯吊在头顶上。衔枝顺着牛角小少年的声音一步步过去,停在一片平房间。   牛角少年拿串钥匙在手,又打个哈欠:   “来得真晚,是你选身体啊?正好今天来了具新的。我娘睡了不乐意起床,我带着你将就看一圈。”   衔枝点头,门被哗啦啦打开,哗一下四周都燃起蜡烛。   少年领她到标着【五至九万】牌子的一块地停下,拉开上头盖着的白布,伸个懒腰:   “嗯…选吧。记得你自己的生辰八字吧。这上头都标好了,你尽量找最贴近的,排异少些。如果长得不合你意,那就挑个平均点的。快些昂,困。”   衔枝凝眸,顺着瞧过去。乌木大板上统一躺了三排模样身形各异的尸身。额头上各贴着生辰八字。   向中间踏了一步,衔枝认真地先看了一圈生辰。发现与她二月初七相贴近的并不多。   最后先选了三具,一具三月的成熟女尸,一具三月底的少年男尸,一具四月开头的妙龄少女。   牛角少年望两眼:   “还是尽量选女尸的好,违逆阴阳可是容易伤魂魄的。”   衔枝一顿,蓦地道:   “没有别的了吗?”   “有。”   她一愣,莫名其妙:“…为何不拿出来?”   少年瞥她:“有个新到的,二月生辰,人妖混血。但是模样不好,瘦瘦小小。不太好定价。”   衔枝挑眉:“我看看。”   一阵窸窣,少年打个响指。从房梁上吊下一具尸身到她眼跟前。   衔枝往后退一步,便见了这不太好定价的人妖混血的真面目。   瞧着…好像和她未长大前差不多,甚至还矮一点。脸颊极尖,小嘴嘟嘟,睫毛长地像布娃娃,发中冒两只黄黑纹路的毛绒大耳。   这是,猫?   “混血的身体素质远比寻常人族好,我瞧你长得这么妖,估计你看不上这干巴巴的小丫头。是以没提。这虎妖是今早上送来的,还热乎呢。只是妖丹没了,你要是想用这身子,记得先养丹。”   牛角少年再打一个响指,这虎妖的大眼顷刻睁开来。   眼一睁,却又没有闭眼时那样幼小。上挑的杏眼尾反显出妖异的凶相,眼皮上各两道橙黄色的妖纹,瞧着便游离在人与妖之间。   衔枝抿唇,看着她额头上那二月初五的小牌子。忽地抬眼:   “就要这个。能便宜点么?”   “五万跑不了。七万多一些。六万吧,送你一大袋安魂丸。身魂分离时吃一粒保魂。”牛角少年做生意很随意,张口就定好了价。   衔枝眸子动动,盯着那虎妖小姑娘:   “好。”   衔枝出来时,忍不住摸了摸头上两个大耳朵,臀上尾巴还不适应地胡乱绕圈。   昧琅不知从哪飘来,见她这样嫌弃极了:   “兜兜转转又变成小矮子了?罢了,先暂时用这个,寻到和你容貌生辰相配的再换就是。安魂丸吃了没?”   衔枝睁着竖瞳,点点头,头上两个大耳随之一起扇动。   昧琅摆手,捏个诀:   “这模样可真看不惯。给你施法藏了耳朵尾巴了,现在你就是个寻常人族小丫头。走吧,随我去铸天庐看看兵器。”说罢甩袖,示意衔枝和他走。   这一路黑漆漆,光亮全是鬼火。   看了眼和自己擦肩而过的吊死鬼,衔枝不由想到了母皇,道:   “我母皇魂魄你藏哪里去了?剩下半个你有法子找到吗?”   “现在急什么?急了你也无能为力。到时候我自然要指点你的。你的当务之急是快快成长。练魂再练体。毕竟到了最后突破关头,原来的身子有用地很。”   衔枝淡淡嗯一声:“好。”   步行三里,半妖的身子确实与人的不一样。衔枝并未感到疲惫。刚到一处大蘑菇一样的院子前,衔枝停下脚:   “这卖兵器的地方客人这样多?什么模样地都有。”   妖鬼人,一应俱全。   比刚才的镇子还要挤挤攘攘。   昧琅见她没见过世面那瞪圆眼的傻样,笑了:   “都是游走在白与黑之间的地方,多着呢。多见几次你就不惊讶了。走吧,我给你捞了把好坯子,铸枪——”   话音未落,一道狠辣的剑风毫无预兆地袭来。昧琅一句话卡在嗓子眼里,抬手摘了根狗尾巴草匆忙回手,跳着脚骂道:   “兔崽子!偷袭你爷爷我!呔!丫头快跑,他怎么朝你去了!”   衔枝方才只瞧见一道银光擦着鼻尖袭来,愣了下看见一道背着剑匣的墨绿色身影同头上蒙一圈白雾的昧琅缠斗,这才反应过来是突然有人袭击。   正琢磨,那人突然朝她冲了过来。剑风直接呼到脸上。   衔枝急忙一个侧翻挡过去,身子本能地极度愤怒,兼带三分恐惧,漏出尖锐的虎牙,十指化出虎爪嚎一声就挥手打过去。   叮叮当当,爪子与利剑相触,脆响不断。那人剑气如虹,衔枝挡了几下发现这身体力不从心,急忙喝道:   “你是谁!我同你什么仇怨!”   昧琅这时捏决,狗尾巴草化作一把玉笛,嘀嘀吹起,一下扰乱了那人动作。   衔枝眼见他招数放缓,趁机就是一爪子。却又叫他挡下,墨绿色的衣袂飞舞,下一息长剑入匣。   那人取一只火折子吹燃,一张俊美深刻却十分阴鸷的脸顷刻露在这昏暗的天底下。漫不经心朝她一扬眉,嗓音沉地好似天上寒铁,嘲弄又不屑:   “我还以为你这妖精只有一颗妖丹。未想,原来不止一个。”   衔枝拧眉瞪过去,眸子微闪。   这人生地…非常好。   约摸十七八。长一双弧度悠扬恣淮的凤眼,眼中九分倨傲,一分讥诮。睫羽上下拂动时,那双黑的没有一丁点光的眼似两潭漩涡,直要将人吞进去。   鼻若悬胆,双唇薄淡。一张脸不似寻常汉人的扁平,十分立体。身上墨绿的衣裳形制分明是件道袍,头上也簪一顶莲花冠。   可,杀气重地骇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修道之人的清气,反而是妖气,比前头那些围观的妖还重。   衔枝感觉得到,这具身体非常憎恶他。   也难怪,原来就是被他杀了的。真是冤家路窄。   昧琅赶过来,护住衔枝,很是不悦:“你这人好不讲规矩,上来就杀人?拿这地方当什么?”   那人毫不客气,轻蔑地斜一眼昧琅,又盯着浑身防备的衔枝,慢慢眯了眼,随后冷哼一声:   “原是换了里子啊。怪不得,我这把鹤唳下从未有妖鬼活下来。”   他再懒得看她一眼,转身便要走。   昧琅却叫住他:“等下,你是这十年来名声大噪的妖道,道莲?不对,寂无!”   作者有话说:   新的男人已经出现,怎么能够停滞不前~   感谢在2022-07-08 18:08:32~2022-07-09 15:40: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就白嫖一下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相处   衔枝倏地侧目——昧琅突然如此激动, 难不成眼前人很是厉害?   瞧这人年岁,应是晋朝覆灭后出生的第一代吧。   她心中有些难言的微妙,好在压下去, 随后不免好奇, 沉静下来悄然瞅着前头脚步悠悠顿住的男子。   道莲, 寂无?   莲花禅意非常, 寓意极好,看这道号,眼前那人应该很受重视。   寂无转了一点侧颜,衔枝看过去,只能大致看到她高挺的鼻骨, 四中之一的脸。   这妖道用一种极为傲慢的眼神瞟来,忽然嗤笑:   “又是来找我求丹药的?瞧你身上气息繁杂,你是什么东西。”   昧琅呼吸一重,不爽道:   “我找你求丹药?我记得住你的名字那都是看得起你。你也不寻思寻思刚才我放了多少水?你祖爷爷命都没我一根头发长。你身上既然有那虎妖的妖丹,我同你做个交易怎么样。借个地说, 丫头,来。”   衔枝半垂眼, 嗯一声站到昧琅身后, 那寂无却不动, 脸上表情很是不悦一般。昧琅笑一笑, 手中化出一粒黑沉的丹药:   “我手上这颗, 你炼一百炉都炼不出半个。若你同我做交易,这丹药我就送你。来吧。”说罢反手藏回袖子里。   虽只是一瞬,黑丹和寻常药丸子瞧着也没什么区别。然而懂行的一眼便明了。   寂无眼风一凛, 倒是意外惊疑:   “这东西哪里来的?!”   “你与我过来我才告诉你。”   昧琅得意地摆手, 拉着衔枝大摇大摆往远处林子里走。   寂无眯着眼, 盯着昧琅的衣袖,鼻尖嗡动,终究还是沉着脸跟了过去。   听到后头脚步声,昧琅飞速把手中丹药塞进衔枝手里,严肃非常地在她灵台传音:   “这是当日我在废丹库顺手摸来的,你拿着贴在心口,骗他把妖丹拿过来,你届时再把手中这个假的给他。我用幻术化过,他一个凡人看不出。我要去一趟天上,那西贝货出事,在帝君手中难以瞒住。对了,但凡觉得头脑眩晕便吃一颗保魂丹,你本身就缺一魂一魄,西贝货若心神特别震荡,连带着你自己也会感应到。你一定要稳住,不能情绪波动太大。   这次我回去,若可以就顺手把你的一魂一魄偷回来。这段时间的路你先自己摸索摸索,这个寂无,是很有些本事的。降妖除魔杀人放火都很有一手,你跟着他先学学东西。老祖宗忙去了!”   衔枝怔着眼,两人刚进了黑林子,昧琅便突然挥手罩下一片结界没了踪影。刚跟上来的妖道寂无恰巧就卡在边上,同衔枝一起被关在里头。   他一见状,眉宇间顿时阴翳非常,对着握着丹药被昧琅这一举动雷地外焦里嫩的衔枝,迅速一拔长剑,冷声质问:   “你们意欲何为!”   衔枝瞟一眼后头黑漆漆的大蘑菇房,才对随时要杀她的寂无抿了下唇,沉默了会,面无表情地朝他摊开手:   “他让我和你换妖丹。丹药在这,你换吗。太上老君库房里偷来的。”   许是在天上那些日子耗尽了她的精气神,现下衔枝总是沉默懒怠,并不想说话。昧琅的意思她虽明白,但很明显,他走了之后这身体分明就不是眼前妖道的对手,何必作死?   眼下要紧的是慢慢苟出修为来,能不多一事就不多一事。她早已经不是那个被剧情设定完全摆布的衔枝。   是以,衔枝躺平地十分淡然。   这淡然却叫寂无更警惕,剑锋一晃直指上她鼻尖,斜斜勾唇一嗤:   “老君的丹药?哼,你在唬谁?你与你同伙想做什么?”   衔枝捏着药丸触上那剑,寂无眼风一戾,便看见小小一只手里的丹药顺溜地扎在他剑上,直接从他眼前把剑拨开。   他心头冷笑连连,挑眉随时要切了她,衔枝却理直气壮:   “真的。你看这色泽味道,我师父在天上扫马厩时顺手偷的。”   寂无忽地无言:“你师父是弼马温?”   她点头:“不错,就是刚刚那个。还是官三代。”   “…你少,”骗人。   衔枝悠然打断,伸手:   “你尝尝不就知道了。顺便把妖丹给我。”   寂无的眼不受控地盯住那颗黑漆漆碎裂成两半的丹药。   和大眼扑闪,认认真真的丫头片子。   寂无脸上突然冷笑:“我暂且信你一把。”   衔枝心道果然耐不住这诱惑,脸上微笑:“请。”   长指攫取那碎成两半但是还没有完全掉下来的丹药。寂无捏在手里仔仔细细的分辨了一下,先是闻,后是碾。   陌生又熟悉的触感在指尖来回揉搓。寂无不免惊叹,难道这真的是太上老君所炼制的丹药?   可怎么会落到一个凡人手里?   他悄悄上下打量了一眼一派天真模样的小丫头。他今天和早上遇到的那个妖截然不同,那只妖的眼里是野性十足的,而这个披着狐妖身躯的人却是淡漠的,不爱说话的模样。   到底是一具什么样的魂魄寄居在这个小小的身体里?   看她一举一动都如此游刃有余,好像一点都不害怕他。   寂无有些不舒心。   衔枝却不知道他心里想的那些弯弯绕绕。只是继续把手摊出来:   “妖丹。”   寂无将这好东西收好,忽然一笑。手悄悄摸上袖子里的暗器。伺机一击毙命时对着她意味不明道:   “说来不巧。这颗妖丹。我早上取出来时便已经炼化,现在想要没有了。”   “…喔。”衔枝却没有如他以为的那样非常生气。开始骂他为什么言而无信。   只是瞥一眼周遭,叹一口气:   “那不好了,放下你想杀人灭口的心思,你出不去了。”   寂无一顿,拧眉:“什么意思?”   衔枝忽地微笑,狡黠又愉悦地信口胡诌:   “我师父的结界,天雷都劈不开。若我不叫他来,你便会一直被困死在这里。”   “呵。”短暂的沉默,寂无眯眼,并不信,正这时天上恰好劈下一道紫电,正正打在结界上。轰隆一下。   衔枝惊讶过后,淡道:   “你瞧。”   寂无握剑的手紧了又紧,松了又松。忽地,一道更大的紫雷凭空打下。硬是照亮了两人同时呆滞的脸。   “啊!”天上,昧琅吓得一声尖叫,连忙从濯碧宫里溜出来。瑟瑟发抖。   帝君,帝君竟然发现了他?! 第67章 唤醒   天际一片可怖的仙力拦住去路, 来不及管什么魂魄不魂魄,情急之下昧琅连忙捏个化形决化作莲池里的一片碧叶,抖抖索索藏进池水里。只盼着崇华帝君不要一寸寸搜寻。否则他这条命得交代一半!   濯碧宫巍峨屹立, 耸入云霄。通体的素白。这篆龙纹的气派正殿大门哗一下大开。从中迸出千万颗润华的碧珠悬在空中。   昧琅瞧见了, 叶子瑟缩地更窄。   那是帝君常用来捻玩盘弄的碧合珠!这样多年了也不曾换, 如今颗颗珠子仙泽馥郁, 暗纹流转,是绝品的法器。   当时坠进凡间,这东西分明给那丫头挡了一灾。没想却还在!   用这东西捉人,他更难逃过去。   眼见着最近的碧合珠散着华光往莲池这飘来已经,悬在上头释放了仙泽, 昧琅一屏气,满头冷汗,干脆狠下心,直接用上龟息功假死,暂时失去生息。只是苦了那丫头, 这一龟息没个两三日可不得恢复。   昧琅心底叹一句,愿她自求多福, 便火急火燎闭了眼。   上头碧合珠绕了一圈, 时不时往下一探, 略有疑惑。不过几次下来, 什么也没有。殿内神尊这时淡斥一声:   “归。”   珠子们便立刻被一道仙力收回去。嗒嗒嗒叠在一起, 重新化作一串碧珠,缓缓落入宽大的掌心。   殿内,依在椅上的裴既明手指微动, 碧合珠便重新圈回左腕。盈盈闪一闪光。   他低眼, 面上看不出神色, 若有所思:   “又叫那东西跑了。”   枳迦这时捧一只瓷瓶驾着云回来,刚落地便嚷:   “尊上,碧海潮生底下的九连清泉心我带回来了!”   裴既明垂下袖,微皱眉:“泉心放下。”   枳迦哼哧哼哧跑来的脚一停,“那小仙做什么?”   “你出去。”   他小脸一拧:“尊上,万万使不得啊!这天火凶猛,您伤着了如何是好?”   “…滚出去。”   裴既明一点那瓷瓶勾来,冷冷瞥眼枳迦关上殿门。   枳迦垮了脸,随后才反应过来一拍手:   坏了,他方才质疑尊上能耐,可不是要挨骂么!   缩缩脖,枳迦抱着拂尘,左思右想还是讪讪出了三十三重天,找老君谈赔偿事宜去。   宫室内,裴既明墨发随起身动作轻抚过衣衫,握着瓷瓶穿去偏殿。   大袖一阵飘飘,前头小榻上的姑娘安详闭目沉睡。眉心一点朱红同唇色一般刺目。   他不紧不慢放了那瓷瓶在床头,才抬手,隔空去点那姑娘的眉心。   “呲。”   火星子顷刻从眉心窜出欲烧了来人。裴既明睇一眼微焦的指尖,淡淡用拇指抚一抚,一瞬便完好如初,重又变回玉一般的润泽。   啵一声,瓶塞自行拔开,两指并一处,轻易勾出里头湛蓝色的一汪清泉。   裴既明对着衔枝的眉心,指尖仙力忽然猛地将泉水化作一根碧蓝长针直直刺入,同时轻声念一句:   “收。”   天火瞬间扭曲做一团,疯狂窜出来伸着火舌负隅顽抗。四周骤扬剧烈的一冷一热两道风,吹地瓶瓶罐罐窗子房门不住震动。   裴既明轻描淡写嗤一声,又将剩余的清泉心勾出,再度刺进衔枝眉心。   火舌剧烈扑腾了一把,随后在冰寒的泉心浇灌下迅速缩成一粒红石。一下被裴既明捏在掌心。   衔枝眉心中的朱红稍稍深了些,变作纯粹的大红。衬地人越发艳。   长指此次再探,一丁点火星都无。   那能焚水的天火在这一通下来竟毫无反抗之力,同个挣扎不乖的五岁稚儿一般,屡次对抗无果只能任人磋磨。然冰寒的清泉心为辅,配上崇华帝君这样的上古大神,便是能焚尽万物的红莲业火也难以占据上风。   两指捻动,随意将火种捏碎,赤红的碎屑稀稀落落散至玄石上。裴既明居高临下得垂了眼。静静凝视榻上姑娘。   万籁俱寂,空谷足音。   好半晌,她浓黑的睫羽先动,接连眼皮颤起。随后唇瓣轻蠕,一双丹凤眼缓缓张开。   瞳仁漆黑,光源不盛的殿内,模糊映出裴既明的身形。   他不动声色,微勾眼尾,睨她。   衔枝又眨巴眨巴眼,抓着床边慢慢坐起来。似还是迷茫。   待到甩一甩头,她忽地仓惶爬着缩到床角,大眼不知世地盯着裴既明,浑身哆嗦。   裴既明眉头一皱。   瞧她那怕地不行的模样,忽地启唇:   “天火不受召不得降世。你修为低下,如何做到的。”   衔枝听不懂,莫名其妙地把脸埋在膝上,眼珠转溜,只顾着摇头。   他眉心倏地拧起,声若闷雷,威压无匹,叫人胆战心惊:   “冥顽不灵。”   衔枝被吓地张圆嘴,傻愣愣地抬头,牙牙学语的稚儿一般:   “啊…?”   这傻登登的一声,一下打破压抑骇人的氛围。如雷雨下游动的一尾小鱼,天真稚嫩。却叫裴既明一下凝眸:   “你怎么了?”   衔枝眼珠乱瞟,又试探地张口:“啊?啊?”   裴既明薄唇冷噤。   这神态不对。   当即伸手不顾她挣扎便点上眉心,灵台里一点闪动,乍一看俱全,只是十分地抵触他的搜寻,可那三魂六魄的元神空白了大半,虽也是她的气息。却更像是失了魂魄之后的不全之人。   一个,痴儿。   …怎会如此?   裴既明手悬在空中,眼中难得起风波。   天火当时分明只烧上她衣衫边角,并不可能烧进灵台。他注入仙力以这养了十万年的池水浇灭,绝无可能出现意外。   现下她大半魂魄都不在,可当时探时分明是健全的。   裴既明倏地改手撩开她衣衫。果不其然,脖上挂一块青灰色的碎片。   他眸中陡冽,碎片在他眼跟前幻化出一片又一片不同的景象。手捏上去重重一碾,啪一声,那些景象顷刻消失不见。   忽地,裴既明一嗤:“…昧琅。”   当日在凡间,楚衔枝两刀砍碎石像,虚风分明已处理了着些东西。   未想,竟还有留存。   到底是谁的失职?   又为何会出现在已经回天的衔枝身上?   除却她身上这点子微小的夜叉血脉,两者间能有何关联。   剩下的魂魄,又去了哪里?   侧目瞥眼那悄悄睁大眼盯着他的姑娘,裴既明不知想到了什么,冰寒的面色不见松缓。转身便要离去,忽地,背后衣衫却叫一双细长的手攥住。他顿一下,眼风携着寒气斜去,便见那痴儿抖了一下,却还是继续:   “爹,枝儿饿。”   裴既明眉头堪称不悦地一挑,这一句,这具身体里留存的魂魄竟还留存着记忆?   那些未被洗尘珠洗去的零碎片段在这一声嗫嚅中毫无预兆地被勾起。   分明早已脱离…   裴既明心湖中竟微微起了一丝小的快要看不见的波澜。他回视她渴望又害怕的眼睛,面上陡腾一丝极难发现的厌恶:   “谁是你爹。”   衔枝攥他衣裳攥地更紧,叫裴既明那双短靴都露了出来,顺带还能见到底下的长裤。   她却不知这举动有什么不对似的,压抑不住腹中的难耐,同小时候一样蹭过去抱住他的大腿,屁股坐上两只脚,仰着头只认真道:   “枝儿想吃碧梗粥。要放了酒的,香。”   说罢一吸溜口水,满脸的馋像。   裴既明感受着脚面上那不轻的分量,霍地哼一声。   “真以为这样就能彻底逃脱罪责了?”   衔枝莫名其妙,把脸贴在他大腿上,脑中快速地琢磨起来:这个人气质同爹虽像,可好像却不如爹好对付。   依照那本破破烂烂的孙子兵法,她不曾用上以往的撒泼打滚,反而示弱给他看。   可这个人竟然一点也不吃她的招。   若是爹,虽要骂她,但也已经将她提起来臭着脸取粥喂了。   家里穷是穷,可爹娘惯她呢。   虽不知为何会在此处,但眼下无旁人可帮忙,她舍一舍尊严卖个乖也不是不行。   于是脸上更装出一副呆傻模样,更抱紧了他那双有力的长腿。仅剩一魂一魄的衔枝攀着他左右扭动,哭闹着:   “枝儿饿啊!”   裴既明眉梢吊起,渐有隐忍。   “下去。”说罢便拎着她领子向外扯。   衔枝慌忙抱住他的手在怀里,胡乱磨蹭,介于少女与女人之间的嗓音一声一声地唤,恰如弄风的嫩柳条,上粘几片迤逦红花:   “爹,枝儿许久没吃过饭了。隔壁家小栓子吃上了新鲜稻米呢。枝儿不想吃掺泥巴的黍了…”   “爹啊,爹!”   “枝儿饿啊!枝儿不想逃荒!”   “枝儿不馋肉,枝儿就想吃碧梗粥!枝儿这回不吃完,神仙先吃,神仙吃完枝儿吃剩的…”   这是最开始的衔枝,不是上天后的外门弟子,也不是凡间养尊处优的皇太女。   那双丹凤眼睁地圆溜,凑在他眼底子眨巴,配着一声又一声,都在卖娇,都在求他。   裴既明看了她许久。声犹冷硬:   “没有那东西。”   衔枝一顿,一双手把上他腰,将整张脸凑来,一下塞满他墨眸,红唇张张合合,方才脸上那些可怜瞬间不见,一下化作悄然挂在眼角眉梢的得意之笑:   “那枝儿不吃碧梗粥了,吃大馒头!”   殿内许久没什么动静。昧琅悠悠转醒溜去,一听便听得这一句衔枝的祈求:   “爹别走!枝儿不吃大馒头,吃个素包子也行!”   随后那不近人情的帝君竟忍无可忍地冷笑一声:   “素包子比馒头还多一个馅,你这算什么让步?”   昧琅一顿,随后飞快地往里探一眼,见那丫头并没有缺胳膊断腿,只是摔倒在地,爬着去扒裴既明的短靴,满意地一笑飞快跑路。   罡风烈烈,这会倒难得不叫他被吹厌烦。   只是畅快。   那丫头好骗,轻易让他哄了去。过程虽胆战心惊 ,没想却成功了。她这无害的模样果然不会让帝君敲打太过。   至于所谓的换魂…捏碎袖子里那白白一团游魂,昧琅眼珠一转,伸个懒腰。   哪里需要换呢。   原本的就甚好。不枉他特地打入凡尘那一切。这一魂一魄做得比他估算的还要好。   作者有话说:   爹系男友(bushi)   昧琅不是纯粹的真的为枝枝好,不过也不是纯粹利用   枝枝的成长后面全部靠自己,奥利给我的枝枝 第68章 想吗   黑云降下千百丈, 昧琅不急着去铸天庐,反隐匿身形去了一趟二十七重天。   刚站在云头望一眼,他便忍不住哼哧哼哧笑起来。   祁燮这富丽堂皇的二十七重天十万年如一日地不变, 到处金光闪闪。连入口都列一排身着金甲的天兵天将, 同素净清雅到极致的三十三重天可谓南辕北辙。   不过也难怪, 他原身一只凤凰, 不弄得金光闪闪五光十色,又如何衬得起呢。   昧琅想起那些遥久的时光,脸上一瞬杂陈。取一只纸鹤,施法飘去宫室。昧琅这才转头离去。   正老实关禁闭的祁燮正闲得头疼随手拔侍从尾羽玩,猝不及防从殿顶飞进来一只宣纸鹤。   他挑眉, 伸手要打开,霍地纸鹤抖抖翅膀,顷刻化作一张信笺:   【她神智尽失,受困于三十三重天。】   祁燮倏地攥紧信笺,骤然起身重又看了一遍。   她?   哪个她!   侍从捂着屁股一惊, “尊上?”   祁燮冷脸:   “出去!”   侍从忙退到宫外。殿中祁燮看了又看,使仙法试了试信笺上残存的气息。却查不出哪里来的。不禁一偏头, 惊疑半掺。   那日他偷跑出来去三十三重天助力一把, 随即就被师兄一个决打回二十七重天关死了门, 之后再探不得衔枝行踪。   原来她没有跑掉?   失了神智被关在濯碧宫里又是怎么回事?   这绝不像师兄会做的事!   祁燮揉搓着纸, 一时不知该不该信。想了又想, 还是情不自禁可怜那丫头。   人间夫妻七载,她虽不爱他,但十分纵他。   房事上一直不顺, 她也不曾起再纳新夫的念头。即便他没有真正地得到过她, 人间的祁燮却实打实一直将太女放在心间。   她受的那些刑法, 祁燮总有些不忍。思来想去是他天生上仙,嫌少历劫,是以才忘不掉。   即便这个衔枝长得不美,性子也坏。但无论如何,于他来说挫灭元神有些过。不由自主地便总想着这件事。   今日好像终于有所感念的了讯息,只是不知是谁传的这信笺。   若有可能…祁燮沉下心。   他是要救她的。   师兄一举一动都是神仙里的标杆。他那样的人绝不会因为衔枝失了神智就轻饶。   说不定…   还要搓磨。   只盼她能撑得住,届时他助她回凡间,就当没有过这个人。   *   地下,依旧是黑漆漆一片。   衔枝同寂无干站在这结界里一天半,寂无几次忍不住要拔剑砍她,都被衔枝一声   “我师父会替我报仇的。”拦下。   天上的紫雷劈了半夜,也不知是哪位大神动怒,铸天庐的老板却很是开心。抄着家伙送去给雷劈,正巧让天雷冶炼。更让兵器坚固。   终于,在寂无第七次要拔剑时,结界撑不住,裂了。   他哼一声,满眼阴辣,转头就要飞走。这怎么行?衔枝赶紧唤他:   “道长,没有虎妖的妖丹也行,给我随便换一个。拿了我的好东西总要表示表示吧。”   回应她的却是剑锋划过睫羽毛,削下一片细小的毛发飘落,寂无杀气满满,警告般:   “入了我手的东西便没有拿走的道理。我答应的给不给也全看我心情。你难道不曾听说过我的名头?你师父一个天界人都知道,你一个凡间生灵却竟一点不懂,你原身是什么玩意?”   衔枝下意识抬手,摸了一手细碎的睫毛。慢慢瞪大了眼。   这具生辰最匹配她的身体,六万灵石。昂贵如斯。他就这样趁人不备削去了睫毛?   简直…不可理喻。   若是单纯的打架倒罢了!   衔枝猛地伸出爪子,盯着他一字一句:   “管你是谁,给我妖丹。我可没有白送别人东西的兴致。”   “呵,口气不小。若我不给呢?”   寂无冷笑,说着就盯紧衔枝,随时要一剑斩去。   衔枝大眼眯起,两人之间瞬间就电光火石。衔枝正好还想试试这具身体的承受能力,顺带锻炼一二,于是也不退让,两人便正在开打的边缘。忽的,一道腥臭的黑风闪过,目标性极强地卷走寂无袖中丹药。   这速度,快地叫人妖都咂舌。   寂无眼风一横,煞气迸射,当即便提剑去追:   “地狗,若不想死就将东西还回来!”   那黑影却不理,跑地好似踩了风火轮。   这身上有妖丹的跑了怎么行,衔枝也连忙跑过去。   七拐八拐,跑进一处深山密林。等到衔枝追过去时那道黑影才跑累了,从土里一下子窜出来露出全身,狗头人身的模样,冲着寂无呲牙咧嘴。   “这可太上老君的丹药!你想要,我自然也想要!那个虎妖不是还有吗!你去和她要!”   他又看向喘着气的衔枝狰狞一笑:   “能拿得出这种好东西,你有些门路。可惜你傻,你同这妖道做交易不是在玩火么!他这家伙从来没有信誉可言。这可是十年前自吞妖丹大开杀戒被望仙谷逐出去的货色,最爱的就是炼妖骨血为丹增强自己的修为。明明自己也是妖了,却同类相食,道德败坏!是人与妖都唾弃的玩意!若让他吃了这仙丹能得了?怕是要把这一片的妖全给炼化了!”   衔枝讶异。侧目,寂无那张隽美棱角分明的脸上在这地狗说话时显一抹鄙夷,全然不屑。   她迅速收回目光,脑中飞转。   虽不知他们口中的望仙谷是什么,但应当是个道家的名门正派。若真如他所言,那这寂无确实十分危险。   何况这具身体原来就是叫他杀了的,衔枝抿唇。   但她急需一颗妖丹站稳脚跟。后续的路还长,她得尽可能快地让自己强起来。最好的法子无非就是外物的辅助,加内里的历练。   这两项,现在她哪个都不太行。何况她主练的是魂,非体。   而昧琅的意思是,叫她跟着这个寂无,定有收获。   衔枝思索起来,寂无却一抹剑身,一言不发就闪身往地狗要害去。   地狗连忙边回手边骂:   “从前我阿姐钦慕你,你却反手杀了她!我苦练五年,为的就是给她报仇!你这畜生,丹药我已吃了,今日我必拿下你人头!”   刀光血影间寂无反手一剑划开他肩头,冷笑:   “废物就是废物,死得其所罢了。你以为你吃了仙丹就是个厉害的了?我照样能杀了你拿回去炼丹!”   衔枝飞速躲去一边看他们打架。地狗本雄心壮志一定会赢,却不想依旧力不从心,几招就败下来,他连忙转头喝问衔枝:   “这仙丹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衔枝眼见着寂无一剑砍下他的右爪,一摸袖袋,认真回他:   “我给错了,拿了颗假的。是以没用。”   地狗不敢置,剧痛中叫道:   “你——救命!救我!我不想死!”   她眯眼,摇摇头。   “我不想卷入是非。”   地狗一愣,绝望:“啊!救我——!”   衔枝又伸爪,偏头,这次慢慢弯眸:   “但我想试试救死扶伤是什么感觉。即便你是个妖。”   衔枝心境微妙。   她从前只是害人。   她需要别人,但别人不需要她。   所以衔枝想知道,被人需要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即便眼前只是两个为利益相争的妖。   她轻数了三个数。   前头寂无动作登时一顿,下一刻身后袭来一道阴风。衔枝同他打了几个来回,重伤的地狗慌忙趁机跑了。   徒留他们二人缠斗,然这虎妖真的不大行。许是太小,动作的敏捷度并不十分高。即便她用尽全力也抵不住。   衔枝躲过迎头一剑,呵斥怒上心头的寂无:   “喂,我同你又无仇无怨,你怎么杀我比杀那地狗还要凶猛!”   寂无却真的生气了一般:   “你敢拿假东西戏弄我,该死!”   说罢一念咒,背后飞出一串麻绳要缠住衔枝。   衔枝挡开一招,急忙道:   “给你真的也行,换妖丹。”   “休想!”   寂无连冷笑都不屑,抬剑就杀。直往要害去。没想,突然一阵天摇地动。   衔枝便见寂无地动作一停,一望东边,随后便迅速收剑往反方向跑。   衔枝不明就里,连忙也跟着跑。一路上撞翻了许多小妖怪,寂无寒声斥她:   “你跟着来做什么!”   她跑地更快:“那是什么东西?你这么害怕?”   “那是千年的王八!山一样,滚开,别跟着我!”   王八?   衔枝一顿。   人间时她也遇到过一只王八妖。说是会变大变小,却一直小小的,最后没有声息了。   现下却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衔枝紧紧尾随寂无,身后的震感还在继续。   一直到寂无御剑,衔枝匆忙笨拙地甩出尾巴勾上剑柄去才算结束。期间寂无几次要把她扔下去,都被衔枝死赖住。无奈,他暂时忍下。   在天上飞时,衔枝想了又想,问:   “寂无,你想成仙么?我想成仙。”   寂无一顿,未想到衔枝突然就问了这个,冷道:   “关你什么事。”   衔枝吊在空中,不以为然地答一句:   “你从前既然是道家弟子,定是想成仙的。却自吞妖丹…有苦衷吗?若是给你一个机会,你还想继续修道登天么?   我也是被逐出师门的仙门弟子。我需要别人帮我。你我可以做交换。”   作者有话说:   千年王八:很久没出现了   大家想我没有 第69章 交易   变幻成百倍大的剑在空中忽地一顿, 衔枝久等无回应,便抬脸往上看。一下正巧对上寂无阴鸷的双眸。   同方才打斗时存粹的杀气的不同,他眼中有一抹深刻的怀疑。随后嗤之以鼻, 高傲地移开眼, 御剑换了个方向, 不忘恶意嘲弄:   “仙门弟子却只剩元神, 还掉价至此借用一个杂种妖的躯壳,你在骗谁?”   衔枝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毛绒大耳动一动,感受着拂过全身的冷风,瞧着地下黑压压的山林,放空了眼, 属于这具身体娇嗲中又带着野性的嗓不急不缓,淡道:   “三百年前我拜入蓬莱岛,离开尘世。一心想登天得道。自入仙岛那一刻起,我便再也不曾长大,年岁停滞。实则在修道者里, 我兴许还算前辈呢。虽不知望仙谷是何门派,但我想这地方隶属于人间吧。到底与仙门不同。难以如仙门中人一般青春长驻。”   寂无眺望前方, 正准备一甩剑身扔她下去砸成肉泥, 闻言侧目:   “你, 三百岁, 蓬莱岛?”   “是。”   衔枝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个谎。横竖都是岛么。况且蓬莱名气最大。   头顶上刀一样的目光滑动一会, 寂无又讥诮一声:“切。”   “…”衔枝轻咳了咳,心知这模样确实不叫人信服。脸上微热,干脆双手背在身后, 做一副老气横秋样:   “我当真三百多岁。你知前朝, 大晋么。我便从那个时代来, 楚氏开国皇帝的魂魄我是见过的。不过九州重洗…晋朝那位短命女帝自刎祭天时我也正巧在云端看着,兴许你们这些年轻的也不知道。说到底还是我犯了错,为了脱罪无奈舍弃肉身,选中这妖,是因她的生辰八字与我的最贴近罢了。你要是还不信,等我落地,教你个化形术。”   开国皇帝之魂,她自然没见过。但是衔枝这两天也想过,她上天那年,楚氏正巧逐渐强盛,说来娘当年让她去的应该就是大晋。她于大晋边上被虚风收入门中,又以太女身份降生。也算有缘。   要是不错,寂无真实年纪估计二十多,因着本是道门弟子,又吞了妖丹,所以显得像十七八的少年。   短短三十年,大晋存在的痕迹不至于被抹去个干干净净吧。历朝历代总要有些野史流传下来。衔枝也就是猜一猜。顺口再问:   “如今人间的新国家叫什么?也是一朝数属国制?还是直接大一统。我脱离凡间久了,不清楚。”   剑身渐渐地往下降,忽地突然飞速落在一处灰暗的密林里。   衔枝身体本能一翻身站稳避免栽倒,剑缩小回原样噌一下入匣,后半路不曾说话的寂无神色莫名,眯着眼紧盯她,突然发问:   “你当真见过明德女帝自刎?”   问这个?   衔枝如何没想到这人不按套路出牌,最感兴趣的居然是当年她一时忿恨下自刎祭天那茬。不过好歹也算打开了一个话口,她昂着下巴,悠悠一点。虎头虎脑的小姑娘脸上有一抹不符模样的成熟:   “自然。”   她不仅见过,她还亲身经历过呢。   剑滑脖子可不是一般地疼,血一溅就是三尺。   纵然她回天后至今没搞明白为什么当年会突然着魔一样拔剑自刎,也都已经是过去的事。   一切的一切,都通通留给后世评说。   不过既然提起来了,衔枝也有些好奇,禁不住问:   “你知道明德女帝楚衔枝?那…世人怎样看她的?太上皇摄政王与瑞王一干,又如何呢?”   寂无目光渐深,阴戾倨傲的脸上隐有几丝陈杂,好在这林子太黑,很好掩去了他微妙转变的情绪。   似是斟酌了一会,寂无意外地没有对这个问题感到厌烦不耐,只是背过身不叫衔枝看见此刻神情。冷着嗓:   “我出生时恰逢晋朝覆灭。明德女帝自刎祭天轰动一时,传遍九州大地。敬佩惊叹者最多,余下的有些拍手称快,有些不予置评。然即便如此,当年百姓还是咒骂她无用。因她死后三月才天降甘霖。饿殍遍野,百姓啃食黄土度日。   哼…这天灾又哪里是女帝能左右的,不过趁机泄火而已,一群刁民。   后来陇西谢氏趁这百废待兴时收纳门客,提供饭食组建一支军队。一年内便统御半个九州。如今基本可以说是大一统。   我不知剩余的楚氏皇族如何了。女帝祭天后整个楚氏亲眷便消失不见,皇陵中更无踪迹。”   少年声若坠雨珠的磐石,沉稳中不乏清透,咬字清晰,停顿适当,听在耳里煞是舒服。   可惜,她无暇去在意。只是遗憾:暂时是找不出母皇被谁害成厉鬼一事了。   衔枝心头微沉,由心叹一声:   “那女帝征战七年,只为了大一统的野心。未想死前也不过完成一半,旁人轻而易举便做到。   …时也命也。”   衔枝微抿抿唇,不再言语。   寂无却突然转过脸,锐利的眼审视一般从上到下将她扫了一遍:   “你同明德女帝相识?”   这语气,这问题。   虽和寻常的好奇之人区别不大,可总有种不同的深意。   衔枝一顿,忙收敛了怅然,笑一笑:   “你凭何如此认为?只因我问的多?”   “你同她认识。”寂无却突然笃定。剑眉一挑:   “先前是我骗你的。前朝明德女帝是禁词。谢氏早抹去楚氏存在,余下的皆是女帝好征战与不尊女德的骂名。摄政王瑞王一干,更是鲜为人知。你却如数家珍,同喝白水一样淡然。”   衔枝牙根发痒。冷冷瞧了他一会,忽的笑:   “你倒是很会套话。我确实与她相识,不过只是晋皇宫的短短几面。印象深刻而已。想起来便随口问了。不谈这个了,我把真的丹药给你,你给我妖丹,带着我一起走一段时间吧。这里我不熟悉。”   她顺溜地要揭过这个话题,本就是说来套近乎的,衔枝并不想回忆太多。   ——那些过往只会叫她想叹气。   寂无的薄唇微动,却不肯放过。彻底转过身,他不容反驳一睨她:   “告知我明德女帝的种种,我兴许可以考虑和你做这个买卖。若是不乐意那便免谈。今日我大发慈悲不杀你,你自行在这林子里逛去。”   虽是这么说的,话里话外还是那个不同意就去死的味儿。   衔枝气笑了,偏首,虎耳动动:   “你这么在意一个前朝女帝做什么,你想干什么?”   寂无眸子一闪,冷哼:   “轮不到你来管。莫要浪费时间,我还要回去炼丹。”   “行吧。”衔枝正色,一双眼里清明地不像妖瞳,认真道:   “你想知道哪些。”   寂无凝视那披着虎妖皮的姑娘,忽的放下剑匣,挑一块大石正襟危坐,沉声:   “你了解的一切。”   一夜过。从楚衔枝的十四岁一直讲到二十四岁,野林子里衔枝讲干了嘴,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叶子上的露水,一边寂无不知在想什么。两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弄粗糙的剑匣。   衔枝唤他一声:   “讲完了,妖丹。”   寂无瞥一眼她,一甩袖子扔去一颗金色的圆丹,接过衔枝抛来的丹药收好,才道:   “这地方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有自己的洞天。我的只许我自己用,你想住下来修炼就再寻一处。”   又警告一声,寂无背起剑匣:   “我先走了,若你敢跟着我,我便砍了你。”   衔枝吞了妖丹,默默地站在原地翻白眼。   她也没打算什么都指望别人,当下就摸索着朝西走。未想林子里跳出一只猫大的蜘蛛,吐着丝要吃她。   衔枝立马亮出爪子两下解决,不料前头出现了一堆颜色各异发着光的眼珠子。   衔枝:“…不妙。这是妖窝?”   还是妖类互杀的妖窝?   她立即转头,后头空荡荡一片!衔枝霍地咬紧后槽牙:那寂无故意坑她!   一声提点也无,好阴险的贱人!   这厮的心眼比她没觉醒前可多多了!   眼见妖物们嘶声开始往她边上游,衔枝赶忙转头回跑。腹内金丹发热,衔枝努力嗅着空气中的味道,终于一边狂奔一边捕捉到一丝,连忙跟着去。   后头妖物越追越猛,她时不时抬手抓几下,然人家妖多势众,她哪里是对手!   情急之下,衔枝试着自元神念一个降妖决:“浊物,破!”   一道微弱的仙力飘去,网一般覆在成群的妖身上,叫他们难受地嚎叫起来。   衔枝丹田骤然一丰盈,一股力量窜入四肢百骸。   她一顿:这就是历练?!   果真与在仙门时单纯的练剑纳气不同!   危险之中反哺奖励。   衔枝又结印打过去,随后将所有力量都运到脚底,寂无身上太上老君的丹药味越来越近,终于叫衔枝找到一处狭隘的山峰!   周遭大树耸入云霄,层层围叠,还布有一道清气盎然的阵法。若不仔细看,难见周围一圈细碎的白痕。   妖物之地,却有这样纯净的力量?   怪哉。   衔枝拧眉,决定试着捏个决一触,手一摸上去身体便发痛。   果然,是针对妖物的道法!   她连忙用元神念决覆住身体,强忍着痛挤了进去。后头那些丑陋的妖物来不及刹脚的一下撞上来,顷刻被烧地面目全非。   看来这施法之人修为不低,阵法很是结实。   衔枝这才来得及喘口气。忍着身体的不舒服想尽快摆脱这阵法,一阵头晕目眩。踩着半人高的杂草,衔枝一步一崴蹒跚走着,却不小心踩上一处看似完好的草地,骤然一踏空。   她急忙两手抱头,撞着岩石掉了下去。   一阵剧痛,衔枝捂着心口缓过来,睁大眼正觉这洞里黑,忽然眸子一闪,她莫名看得见了。   腹中发热,衔枝低头,突然便明白。   虎妖天生能夜视,只是先前被伤身子机能未全。如今妖丹入体,便完整了,不再受缚。   她抬头望一圈,却忽然一顿。   这洞里好大一块寒玉…上头还置一副冰馆?   难不成这是什么玄妙秘境,隐世高人?   …不无可能。   衔枝陡然期盼,鬼使神差地走去一看。却豁然一僵。   作者有话说:   衔枝:嗯?怎么居然还有人在意她啊   有点奇妙 第70章 怎会   左上方的大石竟是可以移动的, 此时正被一只修长的大手一击推开。衔枝匆忙躲到灌木里去俯下身子,长长的尾巴圈在背上。幸好个子矮,又是妖类里还算敏捷的虎妖, 走路声响极小。只是一瞬间, 应当没有叫来人发现。   衔枝眯着眼静静观察。   来人步行下来, 这么陡峭的石壁却走得十分稳妥。   衔枝看见一片衣角, 轻摆着到了那寒玉上,随后厚重的棺盖被推开,那人就这么着站着干看了半晌,一点声也不出,只有平稳的呼吸声。好半天, 又把棺盖推了回去稳步离开。   衔枝瞅着那大石重新盖住洞口,默默又等了一个时辰,这才蹑手蹑脚起身,小心观察一圈四周确定无恙,闻一闻, 空中并没有她熟悉的气息。慢慢顺着来人的大致轨迹靠近寒玉,绷着脚背屏住呼吸踏上去。大眼瞪地像铜铃, 眼皮上两道橙色妖纹绷紧挑高。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期待又警惕, 马上就能看见里头的东西。   终于站定, 可这冰馆太高, 她太矮,衔枝发现她必须得再走几步才行。   干脆便迅速溜去,却在踏去一半时定住脚。   她站在棺椁中部, 这个角度, 冰馆里的东西可以尽数看清。衔枝有些失望。   不是想象里的躺了个世外高人, 也不是存放什么武功秘籍的宝地。   这里头,只有一张破损的画。   画中主体唯有一人。   一身黑甲,手挽乌金长/枪。头上部分画作没了,似是火烧过。只余肩头还有几缕残存的发丝,翩翩飘扬。寥寥几笔也瞧得出风发的意气。甚似少年将军。   衔枝仔细看了会,突然一顿。   这黑甲的锁扣纹路…极像人间时父君特地根据自己的宝甲改造,陪她一生的那套!   这把枪,虽画地不如黑甲精致,可也能瞧出来是把极威风的长/枪,是虎头湛金枪?   是她,是人间太女绝不会错!   她急忙再看,画左下角果真题一串字:   《帝女挽枪》,孝炀三十七年春。   无旁的落款,只盖一个章。   印章朱色犹似昨日,一瞧就是极好的朱泥。然这上头的小篆…远比朱泥更叫人瞩目。甚至,触目惊心。   衔枝的呼吸猛地滞住,一瞬竟恍惚地分不清现下是往日还是今朝。   【奉天行宝】   她的手慢慢攥紧。   这是…她从前搜遍徽王宫不得,几次三番逼问裴既明不得的徽地传国玉玺。   她见过纸上印章是何模样,所以起初一直记着。此玉玺边缘的有序磨损,那些工匠都直言难以伪造。是以她才数次逼问。   可为何徽地的玉玺会印在她的无头画像上?   她初次秘密出征,于战场厮杀的形容又是怎么被记录下来的?   这张画,如何流传,如何被人放置在冰棺中小心保存?   衔枝的唇色慢慢泛白。   孝炀,徽国孝炀帝在位时的年号。   三十七年,春。   她初次带兵潜入徽国,是五月,晚春。五月底时,徽地连同那个男人被她一举拿下。   春花烂漫,漫山遍野。   柳丝垂雨幕,绿暗红嫣。山不尽,水连天。竹影摇曳,楝花飘砌。   晴方好时,一片山岚作春衣,静随君子品茶息。   那些以为已经忘掉的记忆,这时犹如滔滔江水,流湍不息,不给她一丝喘气机会地拼死涌上来。   衔枝的眼睛不知何时模糊起来,喉间灼痛。   拥有传国玉玺,还有可能正面见过她战场杀敌,擅长丹青的人,她只能想到一个。   …早已病死在冷宫里,常年埋身于狐裘取暖,阖目沉睡的那个男人。   徽国太子。   裴、既、明。   恍然再忆当年景。她心口酸胀。   那人啊。   一颔首,一垂目。   揽一身清风,拢两潭明月。   虽不爱笑,见她时黝黑的眼底却常揉碎了天上群星,遍洒鎏金。   *   天亮前,衔枝摸了出去。   阵法让她不舒服了很久。   不过即使不舒服,也比那张画带给她的闷痛要好得多。   从大石那块洞口钻出去,衔枝没有费太多力气。只是出来之后,这四周的景象让她莫名熟悉。   好似很多年前来过。   衔枝揉了揉心口,绕着这寂静的野林子慢慢转了圈。   周遭没有伺机而动的低级妖物。   想来可能是被那个阵法挡住了。   衔枝仔细翘起小鼻子嗅了嗅,寂无身上的丹药味到这便不见踪影了。也算不上不见踪影,能闻见,却无法辨认到底在哪个方位。   衔枝默默地叹一声,心道果然,他们这些小人物想起步就是难。   指望捡到宝贝一点也不现实。还没头没脑地心绪不宁。   坐在地上拨弄了会杂草,衔枝突然想起来,昧琅给她定制了兵器呢。   都不曾来得及拿,就这么空着手跟着寂无跑路,还被他扔了。   倒也算不上怨,衔枝本也就没真的指望过那家伙。   倒霉罢了。   揉了揉腿,衔枝站起来便继续往前走,没走两步,忽的从天而降一只蝙蝠精,獠牙大张着冲她飞来。   衔枝拧眉,抬手去撕它,未想蝙蝠精很是灵活,倒吊在树上口吐人言:   “你哪里来的?闯入我们的神庙做什么?这可是夜叉领地!这年头一个个都当我们好欺负!”   “嗯?”   衔枝一头雾水,“夜叉里还有蝙蝠呢?什么神庙?”   那蝙蝠精一扑翅膀叫起来:   “我是帮着夜叉老爷看门的!我哪里说我是夜叉了,你这虎妖什么脑子!你闯进来时会不知道这里是供奉夜叉大将军的神庙?鬼才信呢!”   它往衔枝右手边一指,哼哧哼哧。   衔枝一顿,顺着看过去,只瞧见被迷雾遮挡的一片。   等一下,她霍地凝眸,嗓音不明觉厉:   “你说这里供奉夜叉大将军?大将军是叫毗颉没错吧?这里…是古国宛渠?”   “哟,挺上道!这些古早讯息都知道。不错,不错。”   那就是当时和裴既明一起来过的地方了。   可这景色好像变了。   衔枝抿唇:   “应当不止一个夜叉庙吧?还有一个…崇华帝君庙?”   蝙蝠精红眼好奇地转转,点头:   “看样子你是来过的?三十年前这里两个庙都还在的。只是当时不知哪里来的一道剑风,劈没了夜叉庙。那些夜叉老爷连夜改了个地址修了一个大的供奉。自此一东一西隔了老远。没想十年前又来一个刺头道士,闯进来霸占了神君庙扩建一番当成了洞府。那个神君庙之后我们也不叫它神君庙了,干脆叫他妖道洞天。”   衔枝听得脸上五颜六色。   妖道应当就是寂无?   他竟如此胆大,直接霸占了裴既明的神庙。   转念一想,衔枝又撇嘴。   那人老地不像话,这么多年来人间信徒都要死光了,他也是不会在乎的。是以应当懒得管。   既然知道寂无在哪,衔枝微微一笑,之后好办。   她前去拜会一拜会。顺道摸清楚凡间修道到底是怎么来的。   “你知道妖道洞天的正确方位吗?我有事要拜访。”   “你要找那刺头?哟,我劝你一个小妖精还是别去。那家伙可狠辣呢,连我这个不能化形的小妖的骨血都想拿去炼丹。压根就是一个失心疯。你去了,连毛都不剩。直接剥下来当地垫。”   “好,我会小心。我就是去杀他的,为大家伙出气。”   衔枝微笑,十分淡然地扯谎。   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送死的决绝叫蝙蝠精两个翅膀一捂嘴:   “呀!你这是真不要命啊!好,过了这片雾飘红点的一处就是。你加油,千万要把他杀了。可不要说是我指点的。”   说罢扑棱一下飞出去。   衔枝站在原地默默望了它一眼,随后去了。   这一路倒没再有意外。   只是半路上出于安全起见,衔枝尝试了一把,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小老虎。此般便不容易惹人注意。   一路上无阻挡,想来都碍于寂无,许多妖魔精怪不敢来。   衔枝顺着光点溜到那绵延了老长的洞府外时,林中的雾气更重了。   她左找右找,硬是没找到入口。最后将小耳朵贴在石壁上,一寸一寸地探。   终于,听到一声低沉的闷哼。   衔枝一顿,初时不解,思索好一会过后,脸有点红。   虽然这事她只和人间的裴既明正经做过两回,但男人动情时的声响好似都差不多。   是以,这声音…有点那种熟悉。   但是没听到女声,应该是她想歪了。   她耳朵一扑,连忙去寻最能听清的点小爪子不断地拨弄石缝,悄然抠掉了一大层。露出一个刚巧够眼珠子的圆洞。   衔枝屏住呼吸把黑豆老虎眼眼贴上去看,目所能及地地方绕了一圈。又拨了拨,这回依稀看见了离眼珠子最近的地方,好像是个石像底座。   裴既明,不,应当是崇华帝君的神像不错了。   倒是意外,寂无这种性格的人没把神像打碎了。   衔枝这回还没意识到左下角那堆黑啾啾的碎石是什么,只是转着目光去看。   这一看,唰一下张大了虎嘴。活脱脱能塞三个大鸡蛋。   那寂无一腿弯曲,一腿伸直坐在石像下。头上莲花冠砸在地上,满头青丝尽数妖娆放荡地披撒在身。他一手撑地,粗布掩着游龙,幸得右手控着才不乱跳,那张阴鸷的脸此刻减去先前的煞,浮着潮红漾着魅惑,凤眼半阖,睫羽轻颤。   薄唇不再冷噤,反若莲花吐芯。   全吐露着渴求不得的压抑,与…濒临死亡般的解脱。   作者有话说:   被shen he毒打了   (又偷改回来惹了一丢)   感谢在2022-07-11 15:56:52~2022-07-11 21:46: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齐司礼的小甜心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尸身   “——呃!”   终将自己送上巅峰。身子猛烈地一抖, 寂无仰头,宽阔结实的胸膛上汗珠随之滑下,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人清俊又不失肌肉的线条, 一如大张的弓。耸起的喉结不住上下鼓动, 仿若即将就要蛮横地破开血肉窜逃。   凤眼颤颤抖动, 眼皮半搭, 漆黑的瞳仁游移又放空。   薄淡的唇此时一同染上绮丽的血色。她瞧见他一阵低喘后难耐地轻咬了下唇。禁欲邪肆的唇上顷刻便留下一道白色的齿痕。嵌在红之中。   碎散的衣衫堆聚在他腿边,星星点点都沾染了尽情喷薄过后的湿濡。大脑空白一瞬,目瞪口呆之际,衔枝竟想到一词——媚眼如丝。   这人长得本就很秀色可餐,可平时眼角眉梢太冷, 煞神一样,叫人不敢接近起歪心思。   此时的他,莫名像是刚从笼中逃脱不久的野兽,迷茫又无从排解。巧然发现这诡妙的快乐,便疯狂地陷进去自我慰藉。   衔枝面色青红交替, 脑中狂风大作。   他竟然心悦裴既明。   他想渎神啊。那,确实是不一般的刺头。   这样二师姐的对手范围也忒广了!   不过裴既明好似是喜欢女人的吧…而且他还在天上, 寂无应当没机会。   脑中自己飘起了杂七杂八的闲话。衔枝回过神, 心跳一停。见他才歇息了片刻便坐回去, 一双尚含春情的眼紧迫地盯住自己这块, 她嘴巴张得更大, 毛茸茸的脸贴紧石壁,小眼瞪地险些蹦出来——还来?!   刚低嘀咕,寂无眼风痴缠要梅开二度, 衔枝准备下去, 不料头顶上突然飞过一只鸟, 伸着喙啄她眼珠子,衔枝惊地爪子一撇,指甲不小心一呲楞,石壁顷刻便传出声响。   坏了!   衔枝赶忙跳下去开溜,却几乎同一时,寂无还未从欲海里抽身的嗓沙哑着厉喝:   “谁!”   衔枝身子一抖,连忙闭上耳朵跑地飞快。千万不能让他逮住!   没想刚两步,一条麻绳游蛇一般飞来,在空中绕几个圈,便如生了眼一样精准地冲着她来。   衔枝连忙念决,可这麻绳却不一般,并不受到道门术法控制,见衔枝要往另一侧跑,竟然自中分做两半,两面夹击!   她干脆挥爪去打,下一刻一阵尖锐的鹤鸣凭空刺来,衔枝耳膜一痛的功夫一把细长的剑直挺挺擦过她头顶,剑身插进她正前方地路,空中摇摆三下,声响犹自萦绕。   竟是这剑发出的鹤鸣。   小爪子在地上死死抵住,印四个梅花印,衔枝连忙改道,那空中的麻绳早蓄势待发,飞速冲下来便把她绑地死紧,于捆仙锁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小老虎噗通一下栽倒在地,溅起一阵尘土。   衔枝虎尾乱摆,挣扎着要起来,下一息脖子便被一只大手揪起,她四肢绷紧,那人还带着热气的手指一掀她紧闭的耳朵,鬼一样阴森的嗓缓缓凑到她耳边,似是浅笑:   “我当谁这么胆大包天。原是你啊。”   那手圈住她细细的脖子,慢慢加大力道捏紧,衔枝被捏地瞪大眼,他嗓中带着深不可测的阴冷,一字一句,甫一入耳便叫人觉得惊悚,背脊发麻:   “本想等捕灵旗炼化好了再去抓你,你却如此急不可耐地送上门来。倒是不好拖了。   否则…显得我小气了。”   *   水声嘀嗒。   林子越发寒凉,即便衔枝一身虎皮也要耐不住。   在一通挣扎无果反被扣紧脖子后,寂无绕了那石庙一圈,见那爪子扣下的小洞,阴辣的眼风更盛,冷哧:   “知道你会来,只可惜来的时候不对。一刻也留你不得了。”   他抬手,石块自行补上去。左侧方化出一道圆石门,衔枝被揪在寂无手里,刚伸着嘴想咬,又想到刚刚这人就是用手做那种事,瞬间无比恶心,反而干呕起来。一边呕一边急,昧琅到底在哪?   叫了几遍也不见回应,难不成被裴既明发现了?   她后腿在空中死命蹬几下未果,眼前一闪,一下便入了寂无的洞府内。   衔枝被扔到一旁,地上滚几下勉强用下巴撑起头,庙内铺着黑石板。目光所能及的地方搜寻一圈,衔枝心觉这地方应该是卧房,边上有几扇门,通向别的用处。   寂无扔她下去后便继续整理衣衫,不知嘴里念了什么,中间一块黑石板轰然打开,从里升出一只巨大的青铜鼎。   衔枝好奇地嗅着那味,琥珀瞳竖直缩紧成一条线,身体本能地炸了毛!由心而生,极尽憎恨。   …那丹炉里是妖血!   全都是各式各样的妖血!   他炼妖成丹一事果然不假!即便不是真的妖,衔枝受这具身体的影响,依旧心震,愤怒无比。连带着灵台都快要震动。   衔枝没忘了他刚才那话,他甚至还想炼她的魂。   如此违逆天理,衔枝双瞳泛红:这厮到底想做什么?!   寂无草草穿好衣衫转脸,转眼就见衔枝这恨不能吃了他的模样,薄唇愉悦地勾一勾,心情顿好:   “是你怕,还是这虎妖怕?”   地上的橘黄小老虎闻言立即呜呜地怒吼出声。   衔枝一颗心沉到谷底,愤怒过后迅速调整气息,不叫灵台波动太大,再惹天上的视线:   “你真要逆天而行?你是知我仙门弟子身份之后起了炼魂的心思?你懂你这样做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么?这般行径同魔修有何区别!难怪会被逐出道门!”   青铜大鼎自发掀开,自里头飘出一面同体黑气的旗子。   寂无充耳不闻衔枝怒斥,只取旗子在手边把弄,满眼的欣赏。片刻后淡淡哼一声,长发无风自动,配着黑旗诡异地难以形容。   他看着地上丁点大的小老虎,好似看一只蝼蚁,蓦地:   “错了。”   衔枝一愣:“什么?”   寂无嗤笑,凤眼里遍布邪气,手中黑旗自发飞起,绕到衔枝身边转圈,一息之间便化成了十八面。   “从你同那仙家出现在铸天庐开始我便存了这念头。那人身上气息虽混杂,却掩不住仙泽。你,身上也是。”   仙泽?   衔枝拧脸,“我一个魂魄,你也能感知到仙泽?”   这人太妖了。   一个凡间的道士哪里有这般强大的感知能力。还是说…他靠的是这些歪门邪道?   “你有人提点,我自然也有。三百年的魂魄,够用了。幸好你附在这妖身上时日不多,否则还得我费心思除去妖气。”   寂无自顾自地淡声,随后便命那些旗子加速转动,一阵吸力顷刻袭来。衔枝瞪大眼,果真是邪门法器!   她猛地咬牙:“喂!你不是已经拿了我的丹药了吗!你到底要做什么!我的魂魄远不如丹药才是!”   寂无提脚过来,闻言漫不经心:   “你的魂魄我要,丹药,我也要。几百年的妖好找,仙门弟子却难。你也知我妖道名头,却一昧凑上来,便只能自吞苦果。”   “…你!”衔枝死死盯着他。黑旗已经要将她的魂魄吸出来,神魂都开始阵痛。   衔枝忽地深深喘口气,眼风一戾。   寂无眯眼,随即倏地睁大。   地上的小老虎不见,转而化作那矮小的姑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他的降妖绳被一串凭空出现的红色水滴烧开。   下一刻,携着水滴的利爪飞也似的挥向他,寂无忙召出鹤唳反手挡去,衔枝又凭着个子一个飞旋踢他裆,他脸色骤青。   “下三滥的东西!”   衔枝避开他砍来的剑,冷笑:“你也配说下三滥?你这厮,渴求崇华帝君不得,心智扭曲,疯子一个!我大不了在这杀了你,替天行道!”   “渴求崇华帝君?”寂无身形迅猛,避开衔枝那些会自燃的血珠,凤眸一凛,不敢置信,甚至剑风一缓:   “你胡说八道什么!”下一息,他想到了什么,满脸杀气:   “你果然看到了?!”   衔枝忍不住开骂,这会子再也维持不了平和的心境:   “自然看到了你对着他石像做的那恶心模样!我倒也真瞧不出你好龙阳,好龙阳就罢了,还喜欢那么老的!”   寂无眉头紧锁,怒火中烧,脸色黑如锅底:   “放屁!”   “你想杀我?且来试试!我这便送你和那厮的碎石像一起进炉子!”   衔枝胸腔一震,忙去探,却发现指尖的血珠凝固了。   …这血总是关键时候出现,关键时候消失。极不靠谱。   她抿紧嘴巴,眼见着寂无的剑风飞来,迅速地找别的出路。   躲一剑,大眼揽过这卧房。瞧不见什么有用的。   不对!   衔枝眼珠一亮,正前方的墙上凸起,华光流转。好似是一大块织着暗纹的锦。这锦整体绛红,里头可能还掺了许多金线。一眼看上去水一样,奢华的低调。同这破烂的洞府格格不入,绝对是人间的好东西!   是了,她飞速回忆,底下有莲花座,上头的人应与真人一般大小。   …那里应该就是裴既明的石像!   他既然如此看重,还拒不承认…衔枝心里一重。   用最后的力气打烂裴既明的石像给他个教训,然后逃出去!   心中想罢,脚上立刻飞去,衔枝放弃缠斗 ,踏上莲花台一挥爪子,锦布撕裂,飞扬于空中。划出好绚烂一条线。   寂无惊愕的一声暴喝:“滚开!!!”   衔枝冷笑,不顾飞身而来的寂无,一会爪子就要打烂石像。   爪风堪堪要落到脸上,长剑飞来打开她的爪子钉入墙中,衔枝立马再举左爪,却一下愣住。   红唇,绛袍,长/枪。   眉宇英气艳丽,长发垂腰,安详闭目,恍若只是沉睡。   头与颈间一道缝补地整整齐齐的线,挂一圈璎珞,若不近看,便不知此人曾尸首分离。   衔枝唇无意张合几下,爪子忽然颤了起来。   这哪里是裴既明?   这是…她人间的尸身啊。   作者有话说:   好像有点重口 第72章 心思   始料未及。   甚至, 堪称恐怖。   衔枝的瞳孔不住震动,惊愕到忘了避开寂无打来的黑旗。   她一双眼不受控制地一寸寸地观摩这具身体。   这双不属于自己的眼里,泛起自己都不知的灼烫泪光。   再无法逼迫自己平静。她依旧是二十四岁的模样。一点也不曾变老, 即便人间已过三十年。   沧海桑田, 世事兜转。   如何, 也料不到这具尸身竟还存留于人世间。   甚至那断裂的头颅被人用针线这样紧密, 小心地拼在一处。缝合处的皮肉平整,紧实,一点瞧不出痛苦。   她穿着做太女时最常穿的那身圆领袍。持着陪她征战多年的那把枪。   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可却被这样一个孽畜拿来当做发泄意/淫的对象!   衔枝的眼睛有些热。眨了眨。   珠泪顺着脸颊滑落,嗒一声打在莲花座上。灰石点一滴黑痕, 随后,一滴又一滴。   寂无三步并两步赶去,正要用捕灵旗将这胆敢触碰神像的家伙抽魂剥皮,衔枝却突然转头直视他,泣泪的兽瞳冰寒, 一字一句:   “她的尸身为何会在你这。说!”   寂无见她这般不禁凝眸,霍地挑眉:   “你触景生情?看来, 当真与她很相熟。”   “然, ”他面色陡煞, 抬手列那十八面旗子环住衔枝, 冷笑:   “区区妖身也胆敢碰莲花台, 着实该死!”   天旋地转,衔枝眼前一阵晕眩,黑旗子一齐飞来押她在地。   衔枝下巴颏怼在地上, 两只虎耳愤怒地扑腾:   “放开我!回答我的问题!她的尸身到底是怎么回事!”   身上的黑旗更重, 寂无慢慢踱步而来, 忽然厌恶地伸脚,黑色的长靴一闪,重重踩上她的手。左右来回碾动。皮肉夹在结实冰冷的地面与粗糙脏污的鞋底间。   衔枝吃痛,“嘶!”   见她疼,寂无脸上才闪过一丝报复的快感。他换一只脚,继续碾上去,冷声讥讽:   “那样金尊玉贵的人,我用最好的锦缎小心裹着,丹药养着,”他蓦地用可怖的力道踩住衔枝手背,几欲把她的手踩穿,戾喝:   “不是让你这脏东西碰的!”   “唔!”   衔枝挪着身子想摆脱,可寂无却半点不放,甚至召来鹤唳要砍。   她瞪眼,剑要砍到手背的那一刻,衔枝突然往前一蛄蛹身子,拗着头勾唇一笑:   “你,爱慕她?你爱慕一具死了三十年的尸体?你可真是奇特。你问我那么多关于她的事,你要炼我的魂魄,也是为了她?”   骤然被揭穿心思,寂无一窒,双手无声攥紧,力道大地骨节咯吱作响。   衔枝斜眼瞧向那被摆作神像姿势的尸身。   右臂拢枪,左手自然垂下,人挺胸抬头地立着。头却微垂,闭着的眼眸祥和静谧,好似不曾经历过那些苦痛。   真是一尊远离尘世的肉胎神像。   方才看,这具尸身被保养的极好。脸上没有一丝多增的细纹。肌肤也不发暗,依旧莹白透亮。   谁做的?   寂无?   衔枝说不上自己的心情。只觉荒谬,病态。   这是一个正常人能做得出来的事么?   显然不是。   寂无,他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她又笑一声:   “我原本以为她早死在高台之上。同凤君一起被百姓撕扯成无数碎片,践踏于脚下,归于黄土。楚氏皇族最好的结局不过隐匿他乡。   未想,原来她还有这样的造化。   倒是惊喜。楚衔枝兴许怎么也想不到死后有人会这样小心待她,将她做成肉胎神像瞻仰,呵,泄欲。   我记得啊,这本该是崇华帝君的神庙。你打碎他的石像,换上一个前朝尸身供奉,竟不觉违背伦常?不觉晦气?”   衔枝神色有一瞬的迷茫。   寂无本马上就要杀了她灭口。她却不紧不慢道:   “你大概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吧?但,也不过大概。   我告诉你些你不知道的。如何?”   脚下一顿,被她这副神态惹地危险地眯起眼:   “…什么?”   “哈。”   衔枝嗤一声,这张小巧的脸上浮着截然不同的淡漠与嘲弄:   “她那个人,高傲要强。心眼甚多,看着对外礼贤下士,实则是个半点不喜欢子民的冷血帝王。”   寂无皱眉:“然后?”   衔枝顿了下,在寂无探究的眼中饱含恶意地挑眉:   “然后?她那样一个高傲地意气风发的人,怎会甘愿套上别人的魂魄,被一个脏污的妖道自以为是地复活,再被他亵渎,垂涎。   若她真醒来,定要杀光这些歪门邪道!”   “你炼我的魂,就是想塞进这个躯壳里,是也不是?”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别问更不更啦   一般每天固定两更,晚5-6 和10感谢在2022-07-12 17:15:46~2022-07-12 22:02: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H.O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琢磨   衔枝恶心地随时要再度反胃。全不啻于说实话。   她不是那个楚衔枝, 楚衔枝只是她人生中的一世过往。但衔枝深切地了解楚衔枝,也…了解自己。   她才不会高兴自己这幅模样。   也不会愿意被所谓的假魂魄入体,复活。   她即是她, 魂魄天上地下只此一个, 再无旁的。   一腔疑问稍后再做探究, 衔枝现在心脏抽动。不屑地别过脸, 注视那张宁静安详,根本看不到一丝怨恨的脸。她盯着那双紧闭的眼睛,一瞬眸中恍惚。   说来也怪啊,她死前怨,哀, 叹,悲。   却没有恨。   如今再想起来,竟也不过满腔无奈。   这哪里会是楚衔枝啊。   衔枝垂下睫羽,看向自己被碾地红肿出血的手,在寂无杀气腾腾的眼皮底下又道一句:   “楚衔枝她活不过来。即便活过来了, 也就是个西贝货而已。或说,她本就是个承罪下凡的空壳罢了。就算你抽了我的魂炼造也无用。”   承罪下凡。   果然。   寂无瞳孔一震, 随即拧眉一言不发, 面色黑如锅底。   她掀开眼皮白他一眼, 大眼里说不出的矜骄, 那神态同现下这具身体, 这狼狈的模样全背道而驰。   寂无倏地握紧剑柄,只见她勾唇,虎牙在夜里反起刺目寒光, 娇嗲的嗓轻悠悠地仿佛在说悄悄话:   “我缺一魂一魄。残缺的魂魄, 你要怎么炼呢?除非你再寻一个仙门弟子的魂魄缝进来, 可那样…”衔枝的笑容突然残忍。   “那样,我脑海中关于楚衔枝的记忆就要被挤压了,你难以转化,还要费心费力地给她编织一个假的打入灵台。那个假的,有可能无法融合…对了,你,一个才不到三十的道士,真能织忆吗?”   一直静静审视她的寂无陡然薄唇噤寒,沉声:   “残不残缺行不行,得我试了才知道。轮不着你指手画脚。”   “自以为是。”衔枝呸一声吐了口尘屑。   这般偏执的疯子果然是不会听的。   只是,衔枝不可能让这个狂热“信徒”抽出魂魄。   要是真现形不用想就知那场面多诡异。   她绝不会暴露自己,眼见寂无剑没有立刻劈下,衔枝眉心一跳,突然就明白了,仰脸:   “你想让我告诉你她的魂魄在哪?可惜,我不知道。我与她同为仙门弟子,前后犯错,她被贬下凡历劫后再度回归仙岛,被押进刑场,受雷鞭刑……罢了,说是不知道,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她已身死魂灭。我逃出来后曾想找她,可斗转星移,属于她的痕迹早被抚平。”   “说来我真是很好奇,你到底如何得到这副尸身的?若无意外,你必定试过许多招魂的法子吧。可次次没有回响。一个彻底消失在这世间的人自然不可能回应。   你也猜到了,我和她关系匪浅。告诉我吧,我…一直想再见她最后一面。”   唇齿间几度犹疑,凝顿。   出了天界后她一路撒谎,如今得心应手。   好在心情不假。   衔枝,确实很是遗憾那个凡尘中的自己。   偏偏遇上五百年一重洗,所有的努力与抱负都不值一提。   大耳严肃竖起,衔枝认真地瞧着寂无的眼,半分不避让。   面前的男人呼吸沉重,黝黑的眼里酝酿着不可言说的风暴,与衔枝对峙般看了半晌,他忽的持剑抵住她额角。   衔枝慢慢挑起眼尾:   “不信?”   “你又有什么立场不信。你从未见过她。她这样的禁词,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洞府之中一片死寂。   衔枝盯着他,直到那只脚慢慢离开她的手。寂无额间隐约起了青筋,压抑道:   “你配不上探听。”   麻绳再度绑住她,衔枝拧着脸瞧着寂无不知从哪变出一片崭新的锦缎,轻轻地重新覆上那具尸身。动作看似沉着淡定,手上却轻柔地像是拂过肌肤的羽毛,生怕牵扯到她一根发丝。   衔枝一默,越发觉得诡异。   人间的妖魔鬼怪出奇意料地多。   她垂下眼,这具尸身绝不能留在这。哪怕烧了也好。   一想到他对着那具身体自/渎衔枝便禁不住生郁火,极为难受。   若还在人间,如他这样的楚衔枝必得打死。甚至不肖她动手,祁燮便先出手了。   那具尸身已经被仔细掩藏好,寂无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竟然还反手落了三道结界护住,一下子叫她无从下手。   衔枝脸一沉,正想和他再辩驳,整个洞府突然一颤。细碎的石块刺啦刺啦地掉下来,不少砸在她身上。   寂无猛地回首,衔枝立即道:   “不是我干的。”   话音才落,洞府突然轰隆一下,毫无预兆传来来前遇见的蝙蝠精的叫声:   “老爷们,妖道在家!小的看住了,您们尽情报仇!”   桀桀怪笑刺耳响彻,衔枝凝眸——寂无和那些夜叉有仇?   她如今是妖,不是凡人,对上地行夜叉不再那样毫无还手之力,可当年被夜叉重伤的记忆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竟一下子勾地她发恨,忙道:“寂无,快松开我!”   一处石壁破碎,裂一个巨大的洞。里头堆叠发亮的眼顷刻探进来,衔枝挣扎地更厉害:   “寂无!”   寂无却当听不见似的,冷笑:   “方才不还很能耐?现下慌什么。低等夜叉而已,几剑的事。”   说罢剑一争鸣,刹那间身形如疾风,飞身出去便是一通乱杀。夜叉保守来了几十个,却竟只有他们的惨叫。   剑影如一道白昼,唰唰唰乱飞一阵,空气里便只有恶臭的血腥气。蝙蝠精叫了句:   “不好,偷袭失败!你等着,我们下次再来!”   血沫肉碎溅了一地,只听到蝙蝠精振翅的声响。   衔枝瞧地一愣。   寂无比她想象的还要强。   洞口窸窣,寂无不悦地哼一声,不知从哪取出一只碗,念个决,碗里一下翻涌出清澈的水,自发冲去地上墙上的脏物。   衔枝瞧地分明,这是个净物决。她入门后第三年正式开始学的法术,却不是这样简单,须得有一滴水当引子才能化出来。寂无却只用念决。   若是在仙门,这样兴许算不得什么。可这是在凡间,又会炼丹炼器剑术超群还能将术法用地这般顺然,足可见他天资极好。   寂无很快修好石壁,脱下身上沾血的道袍,他净手的功夫若有所思地瞥衔枝一眼,忽的一挥袖收回麻绳。   衔枝一顿,他坐下,蓦地道:   “你去了我设过阵法的洞穴?”   衔枝爬起来,揉着肿痛的手不动声色地观察这突然冷静下来的疯子,坐在地上嗯了一声。   “若不意外,里头那冰馆是放置她尸身的吧。那张画…陪葬品?这地方,属于前朝徽国,离大晋甚远。”   先前还困惑,这会想一想猜一猜,好似也能拼凑出来去。   寂无沉默,鸦黑的睫羽在洞府这点微小的光下,不见多少情绪。同之前的模样大相径庭。这会,反倒很像一个冷噤的富贵公子。   “你对我隐瞒许多,我自不可能如实相告。这尸身绝无可能让你带走,你好生断了心思。看在你与她是同门的份上,即便不知真假我也饶你这一次。”   衔枝不动声色地睨他眼。   稀奇,这转变也真够快的。   不过不管如何,尸身一定要带走,具体如何来到此处的情况她也要一一打听清楚。至于寂无…衔枝无声地咬了咬后槽牙。   倒是难处理。暂时先做前两件。   她抱胸,大耳扑一扑,忽地想起来一桩事,试着套近乎:   “有趣。三十多年前我下凡去搜寻药草,也在这里遇到过一个头戴莲花冠的道士。鹤发童颜,自言世代守着宛渠古国。那时我也遇上了夜叉,只是只有几个,没有一群。那道士不曾再守护此地了?才叫夜叉猖獗。”   回天之后,衔枝自然知道那就是下凡助帝君早日归来的虚风师叔。   对于此人,衔枝没什么好评判的。当年若无他,她早投胎不知多少世了。   也亏得今日来了夜叉偷袭,叫她毫无预兆地想起来往事,当年师叔给她与裴既明一条红绳,助他们出去。后来应还现身不止一次。   寂无霎时冷厉了脸,面色意外地骇人:   “你见过虚风师叔?!”   衔枝一顿,“师叔?难道他与你同门?”   “…”他霍地盯住她,薄唇紧闭。   她眯眼,寂无寒声:   “是他领我进的望仙谷。授我术法,教我剑道。徽地最后一位王为我师兄。大名裴衍修,道名,道谦。   你,可识得?”   道谦?   是,朔叶师叔。   不过都是来助帝君回天的罢了。   衔枝稍稍停顿一下,摇头:“只见过你口中的虚风。我并不知望仙谷是什么地方。”   她微微试探:   “你吞妖丹,堕道心和他有关系?”   寂无双手攥紧,毫无预兆一嗤:   “你倒是很聪明。若无他哪有如今的我。可惜他不见踪影,否则我定要杀了他拿来炼丹。”   “…你恨他?他,害了你?”   衔枝没料到是这个展开。着实意外。   “害?呵,也不算。若无他,我哪里能找到她。”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嘿   埋了好久的虚风线终于上来啦   宝子们,衔清马上也要出现了~感谢在2022-07-12 22:02:58~2022-07-13 17:31: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野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叮叮当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道莲   他?   还是, 她?   衔枝登时思索,寂无斜眼,似有满肚的厌憎, 并不想叫外人知道, 只绕开话题:   “天上的明德女帝是什么模样?她喜欢什么, 讨厌什么。”   至此, 衔枝也没了诧异。   寂无这无穷的探知欲实在她难担重负。草草道:   “她是个卑劣的人。长得丑,心眼坏,性子也烂。什么都不喜欢。你还是不要继续执念的好。人已死,前生皆是空话。”   眼前突然落一粒妖丹。衔枝一愣,便听坐着的那人冰寒的嗓幽幽地:   “胡说!那样的人绝不可能似你所言。”   “…信不信由你, 只是若她真能算得上好,也不会下凡历这一劫。”   他冷嗤:“只知其表,不知其里。你与她的交情不过如此。”   “你为何如此笃定?”衔枝奇了。   座上的男子听得这一问,许久未曾出声。衔枝摸着还疼的手吹了吹,顺溜地拿起妖丹塞进袖子里, 身上的橘色小短打此时脏的不像样。   她百无聊赖地呼一呼手拍一拍灰,心想要不要暂时先离开, 等后头修为提升了请昧琅一起帮忙夺回尸身。   这么想着, 衔枝依依不舍地看了那莲花台上一眼, 起身就要走。忽地, 寂无蓦然道:   “我自小就见过她。”   衔枝猛地转头, 寂无那双素来只让她觉阴鸷的眼,此刻却飘着星点的浮光。   深远,悠长。   “你见过…她?”   怎会, 那时她已回天。   空气中似有冷香飘动, 勾着人一同沉沦在这寂静的时候里。   寂无慢慢地, 一张冰冷的脸,用堪称温柔,缱绻的嗓,缓缓铺展开那些层叠交错的记忆。   “我天赋卓绝,虚风领我进道门,掌门直接赐我道莲为名,看重非常。将我当做下一任掌门培养。   然我有记忆开始便时常梦到一个女子。红袍,长发,长得很美。又英姿勃发。一把枪用地出神入化。   我数次卜卦,算不出她姓名。算不出她生辰,算不出她来世今生。   于是我以为,她只是个虚影。   可我为此苦恼,清心决念上一千八百遍也不得清去杂念。别无他法,甚至开始日日梦魇。掌门与虚风师叔无奈,命我游历山川湖海,寻一个解脱的机缘。   十五岁时,我出了望仙谷。走过半个九州,依然忘不掉那个女子。   直到我十七岁那年途经此处大泽。听闻多年前曾湍急不休,幸得前朝徽国质子一块白骨镇压在湖底,至此河流平缓,分出许多支流灌溉天下黄土。于是生了兴致,十分好奇这白骨镇泽一事是真是假,前去一探究竟。未想罗盘失灵,走入岔口。   在这林子里兜兜转转十日,我不慎坠入了那个山洞。一块寒玉,一副冰棺。棺中躺着我最熟悉的女子,两具白骨,一左一右为她扶灵。   前朝的女帝,史书只给她寥寥几笔,同那些流水皇帝无甚区别,甚至不如其父摄政王。看到棺中画作时,我才知原来一直入我梦的人,就是她。   许是鬼迷心窍,我打开了棺椁。”   掌门说,你天生便如莲一般。   莲在水中生,心在水中明,你心望明月,明月照你心。   唯盼你道心如莲,这乱世之中,出淤泥不染,枕清风而眠。   他自小就知道,他和寻常人不一样。和寻常只会笑闹馋零嘴的弟子们不一样。   掌门常言,他生来就是修仙的人。除却徽国那位惨死的质子,再没有人比他惊才绝艳。他倨傲,清寒,对自己严苛无比,承载道门所有人期望。   他不惧鬼神,反静展胸怀,期待与万物自然攀谈。   是以当时的寂无,或说是道莲,并不害怕一具尸身,也并不觉自己做得有何不妥。   只是好奇,十分地好奇。   人都是要死的。   肉身不过一桩容器,魂魄离体后,它与这凡间的尘土,溪水,雨雪又有何区别。   皆为天地万物中的一粒沙。   身上沾着草叶的清瘦少年睁着秀目,轻轻扶开两架白骨,鬼使神差地,抚上了那位女帝的脸。   指尖一点点滑过丰润的唇,挺直的鼻,饱满的额。   最后,几度在柔嫩的面颊辗转。   下山之后,尘世间诱惑如不尽江水。太多女子对他抛出桃枝。   可少年永远清冷自持,拒人千里之外。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触碰女子。   第一次触碰,这么美的女子。   和想象的一样,那肌肤很柔软,富有韧性。出以触上,便再也不想放开。   女帝安详地闭目,根本无暇顾及这样的冒犯。和梦里一样的红袍刺痛着眼眸,烈火都不及她。   他一瞬以为,女帝没有死。甚至失了稳重清冷,触上她的鼻息。   …道莲愣了,却又不觉难以接受。   她确实已经远离人世。   将棺盖推回去,道莲挣扎着出了洞,去了一处书斋。疯狂地翻阅晋朝的一切,终于翻到了一本有关明德女帝的野史。   他如饥似渴地读,甚至比读道法还要专心。一字一字竟全数记在脑中。   野史评她相貌艳俗。   道莲头一回那样不屑一顾,冷笑出声。惹得书斋众人纷纷转头看他。   野史不准。   女帝绝艳,哪里是艳俗能够攀得上的?   他收好书,背着剑,一身青白,与尘世缠绵,亦与尘世剥离。   道莲想,见过一面那些梦魇便该好了。   可他始料未及。   这红尘里的寥寥一遭,叫少年道长绊住了脚。   三日后,道莲携著书回到了那个洞穴内。与他一道来的,还有簇新的衣衫。   那两具白骨不见,道莲略有遗憾,便再次推开棺椁。   一如瞻仰三清祖师,道莲竟由心地恭敬,赤忱地托着背将女帝扶起。却未料那颗头颅一歪动,竟是斜斜滚落下来。   少年一怔,才想起女帝自刎祭天一事,心头大撼。   第三次,他带来了针与线。   粗糙地在手指上扎了无数个孔,一针一线地磨炼了半月,才敢一点一点地为她缝好脖颈。   这样美,这样动人的人,不该形容不整。   他违背了先前的想法。   他想,女帝不该是世间的一粒沙。不该被抹去功绩。不该做红尘的一捧黄土。   她是那样雄才大略,宽而有容的明正之人   作者有话说:   好惹   这么明显了也就不故弄玄虚了   寂无和裴既明,确实有这样那样的关系(搓手   话说没有宝子注意到白骨镇泽嘛 第75章 堕心   “我, 初时只是瞻仰她。”   如同野史里那些曾经拥戴她的子民一样。即便后来他们骂她,辱她,恨她。   第二次将那颗头颅捧在怀中端详时, 道莲清清楚楚地看见断面里的红白交错。   血不再, 肉却依然鲜红, 清晰的筋脉, 一根无暇的白骨支于颈后。黑发一根不落,绵密若乌云。   他轻轻地点过她的睫羽,她的耳珠。多年来的严于律己仿佛在这时彻底崩塌。   他违逆纲常,明知这举措大逆不道,但他甘之如饴。   那样叫人发寒的场景, 清隽少年做来却如擦洗剑身一般寻常。   最细的针,最好的线。接好准头,刺入皮肉,缓慢地将手扬起,再放下。生怕她疼了。   重新捧起缝合好的身躯时, 道莲惊讶女帝肉身的弹性。比及活人也半点不差。   他将人笨拙地拢在怀里,看了冰棺许久, 迟疑——真要将她放回这窄小的地方么?   昼夜交替, 洞穴上方打进一丝灰白的光。   冰棺再度阖上, 却不见棺中人影。   少年取檀木打一只木盒, 带着人回到了望仙谷。   他着了魔, 想求掌门舍谷中秘籍,逆天而行救回女帝。   那一日,掌门大骇, 叱责不过, 竟痛定思痛, 要烧去女帝尸身彻底入轮回。拉回这亲传弟子的魔念。   道莲不愿,受刑中听得消息,不顾一切使禁术破开暴室拔剑与掌门对峙。   那日,一向清灵闲适的望仙谷雨雪连天,叫全师门都骄傲的少年满身鲜血抱着那具身体,顶着师兄弟们惊悚又厌恶的目光长跪石阶不起,自请出谷,永世不归。绝道莲此名。   掌门哀恸,却始终不舍。   还好,师叔虚风归来。笑着扶起他,春风一般和煦,道:   “道莲,师叔给你想个折中的法子?”   他那时单纯,真信以为真,感激涕零。   未想,他们只是想拖延机会烧了她,彻底了断他的念想。   道莲知自己这举动惊世骇俗,全天下大约都没几人能懂。   然他不需旁人理解。   他只知道,他想这个女子睁开双眸。   一连三日,久等不回。   道莲意识到不对,再度破开禁制去寻。终在山崖边寻得被柴火层层举起的女子。   虚风与掌门很是讶异,道莲不再多言,一声冷笑,割左腕歃血作一十五年养育恩,眸红如血,与匆匆赶来的弟子们缠斗。   也不知杀了多久,身上的衣衫干了又干湿了又湿。   护住她筋疲力尽掉下山崖时,道莲只是遗憾,不曾为她做到什么,白白连累她受苦。   未想,他不曾死。   树枝穿透他胸腔,他伸着手,怎么也触不到身上多了许多划痕的女子。忽的,天上掉下一粒妖丹。   他听见一向尊敬的虚风师叔笑道:   “若想活,吃了吧。我本以为你找到她的时候该更快些,未想这样慢。真叫我失望。”   道莲怔住。   “不过倒也不枉,你怀他之骨,存他之忆。若还盼着活,盼着她也活。就吃下去,从今以后听命于我。”   少年顶着满脸血污,愣愣瞧着眼前悬浮的妖丹。竟才知原来自己一直身处陷阱。   但,别无他法。   他已然堕落了啊。   带着她杀出望仙谷那日,后头许多弟子哭了。   他没有停下,只背着鹤唳,最后道了一声:   “道莲已死,我名寂无。”   寂兮寥兮,虚无道也。   他带着她一路杀伐,求密法,夺良药。却始终无法让她重生。甚至丹药稳不住身子,开始腐败。   已经声名鹊起的寂无捧起她,时隔三年回到了初见的地方。   杀了上来挑架的夜叉,霸占了神君庙。他本要将她放回冰棺,却发现一到此地,她便不再腐烂。   寂无不想离开她,打碎那尊古老的神像,尊崇地将她摆了上去。   他疯狂地猎杀妖物做丹药置入她舌下,很快稳住她身子。   可日子久了,“我不再满足。仿佛,我生来就爱她。”   他对她那难以启齿的欲望,不知何时一日比一日更盛。   寂无想一寸寸地亲吻她,一点点地抚慰她。   他爱一具尸身,病态,疯狂。   他不愿有人窥见她。他只想,金屋藏娇。   可他却又开始恨。恨自己为什么一发不可收拾地珍爱她,恨她一个早已死去的人为什么夜夜入梦来。   梦里的她从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他有时会瞧见零碎的景象。   湍急的河流,纤瘦的腰肢,牵连两人手腕的红绳,缠绵悱恻的洞房花烛。   这欲念一日一日地增长,是不尽的野草,烧之又生。   挑在他们初见的六月,寂无扩建了洞府,置办来了一对喜服。   他拜了只有他一人行动的堂。   即便那女子依旧闭目,他还是很高兴,甘之如饴。   烛火燃尽,酒不再续。青白的手游入那袖中,寂无却又打住了。   他,竟不想玷污她的身体。   那一夜,肉身神像颔首垂目,祥和地俯视座下牵绕在红尘情/欲里的青年。   他嘶吼,粗喘。   背德的禁忌缠绕着他,枯朽的枝桠生出滴血的花。   压抑,却畅快淋漓。   长夜,很长。   …泛红的长臂掩目,寂无躺在泥泞湿濡的地上,大口大口地攫取着空气。   他浑身颤抖,淡色的唇红那时若胭脂。他忍耐着身体的悸动,小心翼翼地透过余下的缝隙去瞧他的神明。生怕惹她不喜,薄唇张合,低哑着:   “求您,宽恕我…”   她却那样淡然。甚至好像温柔地勾动了唇角,安抚这迷茫的青年:   “无妨。”   “你是我的信徒。”   “你为爱我而生,这,并无不妥啊。”   *   外头刮着风。   寂无后头便不说话了。   衔枝全靠自己猜,一猜一个恶寒。瞧他那沉静的神色,她也看不出,这样煞气深重的人曾经会是道门的得意门生。   应是两袖清风之人,救天下苦难。如此一堕落,实在有些可惜。   也不知做女帝时的自己到底干了什么,这样嚯嚯了一个有志青年。后来死了不得其所,反被他嚯嚯。   他提及虚风时只有寥寥几句,却清楚地可以感到恨意。   衔枝觉得这位师叔越发奇妙了。   天上当师叔不够,人间的也要当?   还亲手送去妖丹,这分明属于自造业障。   她越发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只是故事到了尾声,衔枝身在其中,也不在其中。这会,她恍然觉得寂无也有几分可怜。   兴许同从前的她一样,都是沉沦泥潭寻不得出路的迷途者而已。   良久无言,衔枝沉了沉气:   “你突然愿意同我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正在回忆里静默的寂无被她一下打断,不悦地睨她眼,嗤声:   “我怎么知道,你只需记住,她,你带不走。”   这翻脸的速度。   衔枝咋舌,心道若你知道她的魂魄就在面前,还被她听清了心声,怕是要以头抢地。   她晃晃手,准备走前最后问一声:   “徽国质子的白骨镇泽…是真是假?”   寂无眸子一眯,她淡定脸:   “我好奇,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吧。”   他哼一声:“应是真的吧。掌门时常可惜他。”   衔枝微微抿唇,面色微妙:“是这样啊。那尸身…”   “没有全尸。取骨需剖皮。若取心腔最近的一块,自脖颈后脊线划开,一直到臀上,掏出脏器,最后用银刀取骨。”   她一愣。   “不是直接剖一处?”   寂无嘲弄般携着恶意:   “那样会损骨。曾是一朝太子,也是金贵之人。却被人剥皮取骨抽脏腑,同献祭无异。比奴隶还不如。   这样的死法可没有往生。”   衔枝脸色陡然发青。好半晌,她干巴巴地:   “哦…那质子真是伟大。”   她心里有些酸胀——是谁取了他的骨啊。   可转念一想,他是天上大神。就算降世,尸身也不是妖魔鬼怪轻易能动的。   定是他松口同意了,否则无人能做到。   寂无看向那掩盖好的神像,眼底晦暗:   “蠢人一个而已。做到这般程度又如何。徒留一个白骨镇泽的传说。再过三十年谁又知他姓甚名谁。”   “…兴许是吧。”   衔枝淡淡笑了笑,笑意却不真切。   故事该告一段落了。   她转过身,欲别过寻过去看一看那个大泽,没料石壁又被嗙地打碎。之前遁逃的夜叉兴奋地叫嚣:   “那妖道出来!今日我族少将军来巡视!正好与你分个胜负!你霸占我夜叉的领地十年,你到头了你!”   寂无煞下脸,拔剑冷笑:   “不自量力的东西。凭你什么少将元帅,一样得死在剑下。挨了十年打也不记,蠢笨如斯,不若我彻底给你们一个了断,叫你们再无领土之扰!”   衔枝没料到这群夜叉这么快就返回,心中着实惊讶。   不过瞧外头寂无一剑三个的势头,这次他们应该又得铩羽而归。   只是,衔枝咬咬嘴巴。她的同族可真是丑地发慌。   如此说来她祖上血脉肯定至少得是虚空夜叉以上。否则若是生成这个模样,她当年定然是入不了仙门的。   抱胸,衔枝悠闲地作壁上观看着寂无单方面屠杀。掰着手指琢磨他那武艺的路数,心里一招一式地参摸。   林子里逐渐透了一点光,惨叫马上就要不见。   寂无应当就要杀完了,衔枝于是探头出去,下一息连忙往后一仰头,飞来的刀意差一点就把她头削了!   寂无似乎动作稍顿,断了一只胳膊的幸存夜叉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叫道:   “玹卿少主,就是他!”   作者有话说:   小裴:一样造福百姓,我无人在意   PS:没有j尸啊!不要误会呀,于寂无来说,帝女的尸身让他渴求无比但不敢真的触碰   他是浸泡在晦暗里的交杂的执念的化身,直白的说,贪,欲,爱,恨等交织   感谢在2022-07-13 22:00:56~2022-07-14 17:5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叮叮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玹卿   “衔清?”   衔枝攀住洞口, 刚要退回去听得这一声直接顿住了脚。她霍然睁大眼,刚一欣喜立刻冷静下来。   应当不是。   人间黄粱一梦,衔清极大可能根本就不叫衔清。   许就是听起来一样而已。   外头长刀破空, 与寂无的剑碰撞, 火星滋滋。   衔枝这具身体自发地开始想跑, 她揪住紧张地不断乱摆的尾巴, 试探性地躲在后面一瞧——   两道身影闪动着缠在一块,压根分不清谁是谁。是以那位少主的衣裳颜色什么样衔枝都分辨不出。   不过奇怪了。   夜叉这一族不是早凋零地差不多了么?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少主?   这么想着,那一旁的夜叉又骂道:   “妖道,你完了!少主是我族万年来最强的一位!常年闭关!你区区一个半人半妖绝无可能是对手!”   万年?   衔枝耳朵竖直了。   昧琅和当时天牢里的妖魔们不是都说没有夜叉仙家了?!   那头寂无闷哼一声:“再废话我拿你烧炉子!”   那夜叉吓一跳:“少主!这妖道猖獗如斯!”   空中一直在挥刀的那人这才不急不慌地轻笑了声,吩咐似的:   “掏了他洞穴。”   “你敢!”夜叉闻言立即要冲进去, 寂无大喝一声飞来一剑斩去,那夜叉瞪大铜铃眼,马上就要毙命,不妨一把长刀打开剑身,两人一刀一剑对峙, 衔枝这才看清新来的那少主。   脸上带了张哭脸傩面。与寻常穿束袖胡服练武的不同,他一身料子极好的荷茎绿襕衫。脑后扎一个高高的马尾, 露在外头的手秀气宽大, 有三分书卷气, 更有抹少年独有的青葱, 仿若正值好年岁的松竹。   她一顿, 趁机问了句灵台:   “昧琅?在吗?你知道一个叫衔清的夜叉少主吗?若知道还请待会回我。”   随后变做一只小老虎,顺溜地跑去人间的尸身边上。隔着三层结界,衔枝紧密地盯着他们。这时倒希望寂无无暇顾及, 被这夜叉少主伤一伤, 她好拿走尸身烧了。   那厢, 寂无眯眼瞧着眼前与他一般高的男子,见他半分狼狈之意也无,不由握紧手中鹤唳。   对面之人轻轻笑了,嗓同春雨一样,干净清澈,暗含一丝连绵的阴柔:   “承认己身孱弱并无罪过。若你还要继续,吾便送你去地府赏一赏奈何桥。”   衔枝听在耳里,觉得这嗓音熟悉又陌生。一时半会想不出谁有这把嗓。   疑惑着的功夫,寂无不屑地昂头:   “躲在傩面下的鼠辈,竟也敢叫嚣!我这便取你首级!”   “哈,冥顽不灵。”   那少主微微歪头,马尾随之一同垂下,霎是少年意气。   “噌——”刀剑再撞,这时那夜叉少主似乎不想再放水,不再单纯用刀法,倾注了法力进去大开杀戒。   寂无到底是凡人,同这样的难以招架,没多久被砍伤肩头。衔枝看地瞪圆眼——这夜叉少主好强!同方才那些夜叉竟是一个天一个地!   打败寂无不费吹灰之力,举头手足都写着轻松二字。   身边结界这时刺啦一裂,衔枝转头去看,心道还得等一等。   形势需观察,这夜叉举手投足都闲适自然,但出手全是杀招!来者不善,她如何保全自己脱身还得好好考虑考虑。   叼着尾巴往里缩了缩,衔枝四只小爪子紧紧抠住地面看地正不错眼呢,忽地耳边响起那缺了半个胳膊的地行夜叉的笑声:   “这洞府里就这一处小心护着,肯定是好东西。臭道士真穷酸!哟,还有只虎妖,不是蝙蝠来报的那只吧?”   苍蝇搓手一般,那夜叉抹了抹嘴,忽然用仅剩的臂膀砸向结界。手中的利刃顷刻间便被泛着荧光的结界弹开。   他骂一声,随后锲而不舍地继续大力砸。   衔枝本要去阻止,想想还是忍着暂时继续壁上观。   动静很快吸引了寂无。“卑劣的东西!”他一声暴喝,额角青筋暴起,忙转身过来阻止,一面吼衔枝:   “为何不拦他!她是你的同门!”   衔枝往边上缩缩装死不动。   还没到她出手的时候呢。   见她指望不上,寂无怒火中烧下直接将那夜叉捅成个筛子。   那夜叉死不瞑目,哀哀叫了声倒地:   “少主,少主为何不救我…”   后头一直悠然观赏的夜叉少主恍若未闻属下的困惑,只拍一拍手,饶有兴致地提起刀,猝不及防冲来一刀斩碎结界。   砰一声,他愉悦地大笑一声:   “吾瞧一瞧,是什么好东西!大家伙的,都进来!”   外头不知何时来了一大群夜叉,闻言一起打碎石壁,齐齐冲进来。   这可不妙!   衔枝忙站起来,那头寂无双眸血红死死护着掩盖住的神像,夜叉少主几次哼笑打开他的剑要去掀石像上的锦缎,被寂无抵死回击。   终于夜叉少主手上被符纸烧出一缕青烟。意味不明地站在原地不动,就这样静静地瞧已经强弩之末的寂无。   他一身的汗,凤眼冰冷暴虐。戾气深重。若是寻常人见这模样定要收手,这分明就是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四周夜叉察觉到他意图,大惊:“妖道大胆!”立即纷纷涌上来厮杀。   衔枝拧眉,瞅准时机绕道后头化形去搬尸身,忽然尾巴被刀风一扫,突地一凉。   阴测测的嗓音响彻在耳边,叫人头皮发麻:   “小妖怪,你要做什么?”   衔枝抿唇,忽地转头微笑,两只手去捂没了毛的尾巴,道:   “这是我被妖道抢走的东西,现下来拿走。还请不要为难。”   手在后,开始捏化形决,欲要将尸身化成百倍小揣身上。   未想,刀剑不知从哪指过来,压住她要捏决的手,高了她大半身子的少年轻笑一声:   “哦?”   他忽地冷了语调:“说谎。”   衔枝急了:“不行!”锦缎却已飞开,寂无怒吼一声上来便劈夜叉少主,衔枝挥爪便趁机蹦起来给他一抓,一下撕开傩面——去他爹的!非要看她尸身做什么!   那夜叉少主不悦地凝眸,踹开两人便转脸去看那神像。   却陡然一愣,漂亮隽秀的眼陡然放大数倍,瞳孔地震。   “…是你?!”   一同惊愕的,还有趴在地上的衔枝。她十指抓紧地面,紧盯那人五分熟悉的侧颜,心跳骤停:   “衔清?!”   作者有话说:   玹,多音字~ 第77章 妖境   那张脸虽远比十七的衔清还要精致许多, 大体的五官轮廓却不变,更像是张开的模样,但同母皇的脸已经大不相同。   衔枝绷紧嘴巴, 她方才呼唤的那一声不大, 又被他踹倒在远处应当没有叫人听见。心中同一时翻起滔天浪:衔清竟会是夜叉少主?   瞧他这通身修为, 一派轻松地就将寂无压制地毫无还手之力, 足可见原本实力的可怖。   不知和虚风朔叶师叔那一干比,他是不是也远胜他们。   这样子,她偷回尸身的难度怕是登天级。衔枝暗恨自己的修为不争气,在他们面前太弱小,弹指就能叫她没命。   不过有一瞬, 这道身影和那个和她一样爱穿圆领袍的皇弟重合到一处。   衔枝一刹小小的高兴。   衔清和她不一样,他从来都意气风发,不管前世今生。   虎耳塌着,大琥珀眼一点不错眼地黏在他身上,衔枝心如乱麻地思索过一阵, 还是决定静观其变。   万一衔清不会对她的尸身动手呢?或说,还有别的可能?   寂无仓惶爬起来, 捂住肩头伤口咬牙切齿:   “别动她!我与你们的仇算在我身上!她只是个寻常凡人!”   长刀蹭一下抵住他去路, 玹卿漂亮秀气的眼里不知何时蕴满阴寒, 刃一般刺向狼狈的寂无, 呵地弯眸, 皮笑肉不笑:   “她?”   荷茎绿的襕衫随他步伐顶动,玹卿弯着的眸子慢慢危险地舒展开,冷哼一声, 幽蓝的眸色陡历:   “原是你偷走了她的尸身啊, 难怪之后我遍寻不得!”   衔枝脑子一滞, 这又是怎么回事?!   寂无一顿,难以置信:“偷?”   刀风铺天盖地卷来,玹卿却再不理会寂无,扬声:   “抓他回去!”   周遭那一圈不敢动的夜叉慌忙道:   “是!少主!”   “你要干什么!”寂无一张俊脸揪作一团狠狠吐一口血,洒地满地红点,终是失了强撑的力气,目次欲裂大吼出声。   玹卿反手抱住莲花台上的女子,稳稳让她坐在臂弯中,一张春风一样的面容上莫名浮了冬寒:   “我的阿姐,也是你这鼠辈能瞻仰的?!”   地上挣扎要爬起来夺回尸身的寂无愣了神色。忽地急急道:   “玹卿…楚衔清?前朝瑞王?”   “也不算笨。”玹卿瞥一眼那墙角根的碎石,面色一顿,随后了然地睥睨寂无一眼:   “怪不得我遍寻她不见。原是拿天上那位大神的石像镇洞府,压制住我阿姐身上留存的气息。你这杂碎心思不浅。”   他用外衫覆住尸身的面容,高举手中长刀,面无表情,一字一重:   “你同那人有股类似的味道,都叫我无比恶心。”   这电光火石的时候里,衔枝突然猛地爬起来——灵台里骤然传出昧琅迫切的回声:   “绝不能让他杀了寂无!寂无若死这片禁地秩序定乱!他是炼丹奇才对你有大用!玹卿之事待我归来再议!”   她抿唇,倏地亮出手指粗的根根利爪,脚下攒劲,顾不得探寻衔清话中之意,在刀开始砍下时拼劲全力冲过去打他手腕,大喝:   “不能杀他!”   没人留意这个弱小的虎妖。   玹卿更是理所应当地直接将她无视。未料来打岔的是这么个什么都不行的小矮子,玹卿手腕一翻便反手给她一击,衔枝往左侧一跳,溜到寂无跟前吞下喉头的血气,大声道:   “我与衔枝是同门!我知道你在人间曾是她的皇弟!她同我说过你!”   刀风一缓,玹卿饶有兴致地一顿,抱紧臂弯中的身子,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衔枝一眼,有几分不以为信,哼笑着调戏她玩一般:   “哦?所以呢。”   衔枝站起来,在寂无微讶的眼神中挡住他,矮小的身子勉强遮住一半,滑稽又认真。她在周遭夜叉不加掩饰的嘲笑中严肃了脸色:   “我见过她的魂魄,她魂灭前与我说过,希望她的弟弟和父母隐姓埋名做寻常人,尤其是弟弟,不要滥杀无辜。即便只是人世间一遭,她也真心地将你放在心头。”   玹卿微微挑眉,衔枝立马又道:   “寂无精心养护她尸身十余年,他有法子延续尸身如新。我不知衔清少主对衔枝如今是个什么态度,但若依旧拿她当阿姐,还请慎重考虑!何况夜叉一族因天罚之故行事本就不该张扬!你此番大刀阔斧惊动这片林子,难免引来旁的妖魔!少主三思而行!”   “你都知道什么?”玹卿本含着狭促的眼一凛,衔枝大眼灼灼,仿佛夜里燃烧的小灯笼:   “我知夜叉仙家的密辛。我说了,我与衔枝曾经是同门,都为天上仙门弟子。你对她本身的了解绝无我多。少主还是不信?”   她抿紧小嘴,身上不知哪来一股不由分说的威压:   “她从前惯爱抢你的磨喝乐玩耍,为你特地采办大缸梅菜,蔬果,舍下繁忙政务陪你逛花朝节。大婚之后也不忘照看你,不曾让你迁居宫外,反而将最宝贝的佩刀百辟送你,给你采买西域宝马,各色玩意。你曾抱着她问她爱你还是爱凤君,她那时笑着弹你额头。   这些私密小事,都是她告诉我的。”   玹卿果真一顿,地上寂无撑起身子,紧皱眉头听得衔枝这一番话,沉沉望向对面的男子。   他笑意不达眼底,不语片刻便审视地发问:   “你以为你的话,我会信几分?”   衔枝拳头一硬,十七岁的衔清虽也招人讨厌,但不至于此,对她依旧亲密恭敬。现如今的这位少主,同他大不一样。   她立马要再说些姐弟二人之间的小事,不妨洞外突然打来一根长鞭。伴随一声女子的娇喝打上她脸颊。   “玹卿哥哥同一只虎妖废话什么!两个一起杀了就是!我等是来巡视领地的,不是来同她唠家常的!那臭道士十年来杀了上千族人,虽只是地行夜叉却也有用,绝对要同他讨回来!”   香风袭来,一道紫粉的身影落进洞中,层叠华丽的裙摆铺开绕一大圈,来的姑娘骄横地一昂头,唰一下收回手中长鞭,对着衔枝轻蔑一笑。   周遭夜叉忙唤:“小姐好。”   衔枝捂着流血的右脸,这次倒是第一时间看清了来人。   这姑娘生地很艳,娇艳。杏眼亮堂,瓜子脸,柳叶眉。唇丰盈小巧,身量也极为丰满,渐变的粉紫色很衬她。   玹卿见来人却皱眉:   “百里汀岚?你偷跟着我做什么。”   姑娘撇嘴,刚看到衔枝受伤的得意在这冷淡的一声中顷刻化作乌有。转脸,面色一下更差,抱怨道:   “我才要问你抱她做什么!都死了这么久了怎么可能活得过来!她不是有她老子娘两个给扶灵吗,你给她守灵七年才回到族中已经仁至义尽了。把她放回去吧,多晦气啊!”   这话中信息甚大,衔枝一下瞪大眼。   母皇父君给她扶灵?   衔清守她七年?   她猛地看向身后若有所思的寂无,心头一颤又一颤。   寂无提到过棺材旁曾有两具白骨…难道就是母皇父君的?   ……竟是如此。   衔枝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鼻头本能地酸胀难忍。   她这一死,竟然牵连了全家都不曾好过。   那厢百里汀岚与玹卿吵了起来,竟是要上手去扯那具尸身。玹卿脸上虽还挂笑,却不是高兴的模样,反而在发怒的边缘徘徊,警告般:   “不要胡闹。”   “你才别胡闹呢!快杀了他们回去!别忘了你我还有任务在身!若耽误了大统领那事,我们夜叉就永无翻身之日了!这罪责你担不起!”   玹卿垂眸,蓦地扬眉:   “百里汀岚,你这一招已用烂了。”   “那又怎样!”   “…别得寸进尺。”   眼见那姑娘要甩鞭子,衔枝忽的道:   “不若把人给我吧!我一直在找她,只想为她安葬。”   百里汀岚一转头,不悦道:   “哪有你说话的份!不过也好。玹卿哥哥,给她算了,她不是说了同她是一道的么。”   玹卿面上最后一丝笑也淡了,百里汀岚不以为意,真要伸手去扯,忽的,一道黑烟毫无预兆爆开,百里汀岚大喝:   “什么东西!”   玹卿聚力散烟,臂膀中霍地一轻,有人抢走了尸身!   他抬手取刀,戾着眼要去追,被百里汀岚拦下:   “一个破尸身而已,做什么要争啊!他们要就给他们! 我们,啊——!”   她捂着伤到的胳膊一声尖叫,不敢置信地追过去:   “你竟然砍我!我必要烧了那尸身,你等着!”   林子里,衔枝变作大老虎,背着自己的尸体和奄奄一息的寂无向外狂奔。   寂无护好尸身,揪着她背上的毛低声道:   “往左一直转…那里是千年王八的地盘。即便那两个夜叉强,打穿龟壳也要好些时候…”   衔枝立马加快速度,刚吞下去的第二粒妖丹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力量,她并不累。   寂无半闭着眼,一张脸埋在她短毛里,听着后头越来越近的风声,蓦地道:   “她对你来说,十分重要吧。”   衔枝牟足劲,闻言喘着气回:   “自然。你别睡,我看到龟壳一样的山峰了。马上就到。”   寂无睫羽微抖,闻言顿了下。   “…好。”   衔枝盯着那处,终于踏进了山脚,后头玹卿厉喝:   “不想死便停下!”   衔枝放下耳朵没理。   听声响还在和那百里汀岚打斗,一时半会来不了。天大的好时机。   衔枝不打算暴露自己,凭增麻烦。   若叫那姑娘知道她就是楚衔枝,万一给她元神来一鞭便完了。   脚下泥土软了,衔枝估摸这绝对是到人家的地盘了。于是更加使力,好一会没说话的寂无突然道:   “往前走,直接躲水里。那王八就是山本身,将他弄醒。”   衔枝嗯一声照做,盘水声一时响彻,果不其然,山体一动。大块大块的碎石掉下来。   “竟这么大?”   衔枝意外,寂无沉眸:   “那王八是半妖半仙。”   “原来如此。”   她不多废话,朝着高耸的山体奔过去,不知寂无扔了什么东西,那山体突然轰一下被炸了一处,接连几下爆炸,一大块岩石滑落。   衔枝灵巧躲开,便见那山体突然拔地而起。   寂无虚弱的嗓阴测测:   “翻过他。他后头是夜叉庙,直接抄了他们老巢。”   衔枝拧眉:“你疯了。那地方必然有大批夜叉,你我现下这样哪里是对手。”   他异常冷静,笃定道:   “波及不到你。我来。”   衔枝不语,却并不赞同。寂无嗤笑:   “夜叉只会霍乱凡间。若不是这些年来我日日猎杀,他们早已往人住村落蔓延。你当知那是什么后果。   这些低级的东西喜好人血人肉,天生暴虐弑杀,比我这妖道可不讲道理地多。”   “…”衔枝微顿,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寂无虽叛出道门,却还存有降妖除魔之心。   有些意外。   他淡漠直言:“从前我只见过地行夜叉,尚能遏制。如今他们不再隐藏,堂而皇之地派头领现形,人间许是要迎来一场暗地里的浩劫了。   又或者…不止是人间的浩劫。   宛渠的传说,我知道。”   衔枝凝眸,心中微讶:   “那你也该知道这里供奉的是夜叉大将军。”   她不打算让寂无死。况且仅凭寂无一个,绝对不可能是衔清他们的对手。而供奉毗颉的地方,恐怕和三十多年前大相径庭。   危机四伏。   “哼。莫拿我与你们比,我从来不惧生死。”寂无不屑一顾,静静地看向挽在臂弯中的女子,忽然不可微查一叹:   “我知她活不过来,一切都不过我的忘念。   当年出山门前虚风曾暗中提点过我,三十这一年我会遇见仙门弟子。可抓其魂魄炼化,置入她的身躯中。”   “然我明了,他是骗我的。只是我一直一厢情愿。”   龟妖开始走动,漫天飞石中,青年低哑的声音莫名寂寥:   “我无父无母,此生唯一舍不得的只有一个她。”   他隔空描摹尸身安详的脸庞,面上深重的煞气此时竟缓缓散去。他倏地看向灰茫茫的天空,略有怔然:   “我也不明白,为何我会爱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分明只在梦中见过,却无法自拔。”   “你能为她做到这地步。同她之间的联系,恐怕比表现的还要紧密吧。”   衔枝脚步一崴,闷闷嗯了一声:   “见微知着。”   “既然你早看开了,那我会将她尸身烧毁。这是她的心愿,她不想再留在世间。”想一想,衔枝又补上一句:   “她若是知道你这样悉心呵护她十余年,应当是会感谢的。”抛开寂无那些欲念的话,衔枝想。   “无需了。我这般丑恶的人她还是不要知道的好。送我到夜叉庙,我有法子。若你再犹豫,这人间被夜叉统领之后便会向妖界进发。   他们野心勃勃,站住脚后继而往天上走。到时候六界都生灵涂炭,十几万年前的浩劫重演。就算那崇华帝君再出世斩鬼,你我依然都是罪人。”   衔枝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干巴巴来了句:   “你若好生修道,不日定能登天。”   寂无嗤之以鼻:   “你自以为是的安慰毫无作用,反而让我恶心。”   衔枝面色一青:“…你可真会说话。”   “谬赞。”   “…那我去了。多谢你的妖丹,这颗明显比之前那颗强地多。”   “用不着,我给你妖丹就是为了这事。”   “…”衔枝不说话了,避开开始蠕动的巨龟往下跳 。   龟妖察觉到有宵小作祟,不悦地开始甩动龟壳,衔枝差点一呲溜,后头的玹卿和百里汀岚及时止住脚,一时间竟察觉不到那三人在何处。   百里汀岚咬住嘴巴,这时也不计较身上被砍了:   “玹卿哥哥,这龟妖有些修为,我们还是不要硬来的好。先回去吧?”   玹卿甩开人,升到高空之中俯瞰。   …她的气息全数被龟妖连带起的水泽截断了。   他冷冷看一眼百里汀岚,“今日是最后一遭。若还有下次,我直接取你人头送给你爹。真以为那些规矩压得了我?一个领主之女,竟也敢拿自己当公主。”   这毫不客气的话叫百里汀岚一愣,忽地歇斯底里:   “你去人间游历一遭回来就变成这样了?!你干什么这么对我!即便你不是我们夜叉我们也好生待你,奉你为少主!你拿我撒什么气!是那个女人不要你这弟弟的,是妖皇自己不要你这个儿子的!”   玹卿淡漠地听她吼完,一笑:   “还有心里话么?尽数说来。”   百里汀岚唇瓣颤了颤,忽地就哭了:   “我不是故意这么讲的,我不是…我就是不想你留恋人间短短的十几年,不是说好了联手打上天庭杀了崇华帝君执掌六界的吗…你怎么能分心呢…”   龟妖嚎叫,地震山摇,风云变幻。   玹卿定住一块碎石立在上头,半晌漫不经心:   “你懂什么。她…可不一般。能牵动那样多人一起下凡,她有用地很。”   “罢了。你先回吧。我再往前探一探。”   说罢,少年腰间别刀,避开龟妖到处乱撞的头往侧一绕。百里汀岚沾着泪珠的眼哗一抬:   “不行!我也要去!”   玹卿蹙眉,却没有再理。捕捉到前头有一点白光,他敏锐地飞身上前。百里汀岚紧随其后,刚避开碎石往下落,忽然迎面而来一道大开的金光,直接刺地他们一齐闭目,双双坠下去!   百里汀岚慌忙尖叫:“玹卿哥哥救我!”   玹卿捂住眼,如何也睁不开,闻言寻找声音的方向,却在同一时听见那虎妖大叫:   “寂无!你到底打开了什么东西——!”   是那妖道干的?!   玹卿当即捏决,手结印在一块了,却无论如何使不出法力来,好像丹田一瞬空了!   “不妙!许是触发了某个秘境!百里汀岚,你在何处!”   却无人回答。   空中只飘来那妖道冷然的切声:   “本担心以我骨血打开毗蓝净释天会亏,现下倒是不了。   只怪你们夜叉太过自大,真以为我不敢动毗颉神像。如今一同入秘境,一齐体验体验万千幻境也算有趣。”   耳边风声簌簌,衔枝听着寂无这番话,忍不住咬牙。   又是,毗蓝净释天?   那本该是昧琅留存的东西,难道这夜叉庙里有昧琅石像的碎片?   她慌乱中抓紧自己的那具身体,意识消散前最后恨恨骂了一句:   “寂无,你说好了不连累我!你这孽畜!!!”   天上的云游动着聚散。   龟妖眯着眼看了会那盛大的光团慢慢归于平静,好奇地伸出一只鳍,插进那个已经没了顶的夜叉庙,拨弄拨弄,勾出一堆小碎石。   那些夜叉抱头鼠窜,它懒得去管,拨弄完无聊了,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吸了一肚子浊气,又回去睡了。   一切好像都和平常无异,可此时,天上掌司星辰的危月燕跑丢了一只鞋,慌忙去禀报天帝:   “人间有一方大妖境现身!星宿变位,怕有劫难!”   天帝正愁眉苦脸地改政务,闻言来了精神:   “妖境?人间怎么会有妖境?也不是什么大事,随便派些仙家下去除了就好。”   危月燕头上黑毛一动,并不赞同:“并非一般妖境,小仙竟只观测到了一刻钟就不见。且那妖境,位于宛渠古国。当年毗颉统领的左部。”   天帝一下捏碎了手上毛笔,怒不可赦:   “…这么多年了,竟还留存着?真是大害!吾这就去请帝君!”   “陛下且慢,小仙以为应是残存的碎片。况且位于人间,好打理。何必惊动帝君他老人家。知会一声后唤碧海潮生那些弟子前去,衢山岛岱山岛两处,一齐历练,不仅除了祸害还增了修为。   如今太平年代,这些凶险的秘境难得非常。若有弟子得了造化归来便能飞升,位列仙班,直接为我天界供上好仙材。届时帝君瞧了,怕是也要赞赏您的。”   危月燕摇头晃脑,认真非常。   天帝一听,心道若能得帝君一赞,脸上确实有光,于是摸摸下巴:   “唔,还真是。那便传令,两岛弟子整装待发,明日便下界除妖境。”   作者有话说:   内容稍多   嚯,小裴要出现了   大家伙挤在一个秘境里感谢在2022-07-14 21:31:49~2022-07-15 15:18: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席安 27瓶;我就白嫖一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出发   消息传到碧海潮生没不过相隔一刻钟。   掌门溦邙接过仙鹤送来的旨意, 口中嘶了好半晌,才拿给虚风和朔叶。   两人看完,也一同嘶了起来。一时间, 厅堂里全是蛇吐信。   还是掌门一拍手:“既然天帝下令, 那我们便收拾起来。   此行虽可能凶险, 但机缘同在。   这样吧, 我们衢山岛便点三百弟子,隔壁的怕是要多我们一倍。可惜…这次风头只能暂时让他们先出。   快快去通知庞钺念霜闻柳,带上最好的法器,准备周全!”   朔叶点一点头,便立即去了。虚风顿了顿, 道:   “掌门,我以为,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最好还是先去探探路。衢山岛小辈都是凡人上来的,不比岱山岛天生都是仙家。   那古国宛渠我也不是没有去过,虽然这些年来都没有动静, 但此次声势浩大,定要引来诸多妖魔的眼馋。   从前我在那里遇到过两只夜叉, 那里一贯是他们的据点。夜叉又与天上恩怨颇多……”   “是啊。”溦邙啧一声, “我正是担忧这些。你既然提出来也好, 便派你去?”   虚风笑一笑, 颔首:“却之不恭。”   “嗯, 那便只需再问一问枳迦真人帝君的意思,此行应当不难。弟子们安于劳逸太久,是要锻炼锻炼。若念霜他们一举升仙, 我衢山岛面子上可谓风光无限。”   *   “听见了吗?咱们要去凡间了!”   “听见了, 听见了!诶, 三师兄又去找二师姐了!别回天之后咱们这一对道侣同时成仙!”   弟子们嘻嘻哈哈,兴奋地收拾着包裹。见俊美的三师兄褚闻柳今日来的次数频繁地过分,不禁都暧昧地笑了出来。   念霜背好包裹出门,见他们都盯着自己打趣,面色微寒:   “还不整队去,在这里瞎闹什么?严遵仙槎已就位,就差你们了。”   为首的姑娘嬉笑着卖娇:   “师姐饶我!师兄,你好生照看师姐啊!”说罢领着一堆姑娘呲溜跑了。   褚闻柳锁好门,见状低头笑一笑,道:   “莫怪他们,贪玩罢了。他们想你想地紧,好在那衔枝没了,否则他们也难得这样高兴。走吧,说来我也是第一次见严遵仙槎呢。都说是遨游天河的神舟,如今一看果然不假。”   念霜把着佩剑,听到有好些日子没听到的名字,手上一紧。淡道:   “别再那样说她。她并非坏地无可救药。况且已经得了惩罚,你何苦总是编排她。”   褚闻柳对着舟上弟子招了招手,转头面色微淡:   “你总是这样心慈,从不想想她以前是怎么害你的。她给我写的那封情书我恶心得半月吃不下饭。罢了,我不多言,走吧。好天气不谈晦气人。”   念霜放好号牌,闻言不再作声。面色却不见轻松。   宽大的木舟乘云而行,略过无数星子,在耀眼的金乌下驰骋。   衢山岛的弟子们一个个激动地不行,吱哇乱叫。念霜他们也是头一次见这场景,不免都探头欣赏。未料头顶上飞过一艘大他们一倍的严遵仙槎,直直笼住他们,挡住前头的好风景。   褚闻柳斥道:“拦别人道做什么!半点规矩不讲!”   顶头的一群仙家弟子大声笑了:   “凡人升上来的就是这般没见识!”   随即驱动木舟飞快将他们甩在身后。坐在前头的师妹瞪眼,气道:   “怎么这样啊!好泼皮!”   念霜回首,安抚道:“云画,静下心。他们是仙家,与我们本就不同。此种攀比无聊,莫理他们,多打坐修炼才是。”   扎两个包包头的小姑娘委屈地瘪嘴。念霜一哂,转过脸。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自己的心。   衔枝。   真的死了吗?   还是帝君又对你手下留情了?   回去时十方镜早被搬走,只那么一次,她再无寻找衔枝的机会。   这个人成了心里的一根刺。   念霜算不上厌憎她。   人间那一遭,她甚至钦佩她。若她不曾自刎祭天,念霜便一直觉着她是个什么都没有,只能靠抢,靠偷满足虚荣心的贫苦姑娘。   她不会在乎。   可她竟有那样的魄力,她那时,确确实实震惊了。   是以念霜才觉得,衔枝并不如表面的那般无用。   她莫名有一种危机感。   能够狠下心自戮的人,将这狠心用到任何一处,都难以不成功。   她也觉得,这来去很蹊跷。   帝君不当是那般草草了事的人。就算是为了维护秩序的安稳,也不该这样直接就将人姓名划走,该顾的流程不顾。   许是第六感,念霜反而觉得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衔枝已经在默默发力。   毕竟,她是敢对自己横剑的人。   摸了摸头上菁华钗,念霜垂下眸子。   她绝不能被衔枝超越。绝无可能。   褚闻柳看着云层渐矮,仙鸟振翅,禁不住笑着唤她:   “念霜,你瞧,这是不是书里描绘的鸀鸟?六首红足黄羽,稀奇。”   念霜回神过去,笑一笑:   “嗯?好似真的是。”   一道灰芒在严遵仙槎舟底划过,借着这热闹,顺溜地进入天门。   三十三重天上,枳迦禀报了来去,裴既明坐在古朴的石椅上喝了一口茶,颔首示意已了,只嘱咐一句:   “戚念霜等有天份者,若得以大突破,授新法器,赐九重天藏经阁令牌。”   枳迦点头,随后便道:   “祁燮上仙吵着闹着求见,这该如何是好?”   禁足一过,祁燮便冲了过来。被师兄布下的仙障直接打了回去,之后日日锲而不舍地来三十三重天敲仙障,好似要把它敲裂过去。   枳迦日日听得心烦,没法,今日磨磨蹭蹭地来壮胆问一声。   裴既明睨他一眼。   枳迦讪讪:“诶…?”   裴既明放下了素碗,翻看起书。   枳迦斟酌:“您十万年前编纂的这本道法祁燮上仙也日日看呢,那叫一个忏悔,那叫一个诚心…”   裴既明慢慢放下书,凤眸里涌上暗色。   枳迦立马噤声,小碎步挪到外头去。刚走到殿门口呢,那偏殿里的门便哐啷哐啷摇起来,枳迦瞬间头大,吊着嗓子骂了一句:   “作死呢!不是清早才给你吃了肉圆子,又要什么?吃吃吃,就知道吃!”   裴既明继续阅书,顺道听偏殿里那油嘴滑舌惯爱赖皮的央求:   “叔,放我出来找爹!”   “哪个是你爹!还想认我家尊上当爹,美得你!纠正两个月了还不听?再这样给你吃莲池里的臭泥巴!”   枳迦一听这家伙就来气。   自从她失了神智,便日日吵闹着要吃东西。   初时知道羞,只说要吃白馒头素包子。后来越发不要脸皮,什么鱼肉猪肉羊肉鸡肉鹅肉什么都馋,不给吃便叫。   成天扯什么“枝儿没吃过”,“枝儿肚子饿”,“爹爹最好了”,“叔你长得真俊俏”。   枳迦听罢,回回都面上板正咳一咳:   “我知我俊俏,你以为你夸我夸得天花乱坠我就依你了?这三十三重天,就是颗莲子都是辟谷的。哪里来的这些凡尘东西。”   然,帝君对此不作声,他被扰地烦了,只能任劳任怨找贪吃的赤脚大仙采办,累得天上传起他口腹之欲未消,好生丢面。   每每将东西摆到她跟前了,她狼吞虎咽地同他卖娇,说叔叔真好,枳迦便翘着嘴角,哼一声:   “你乖些便还有。你不乖,哎!做什么把脏手擦我身上!看我不打烂你的手!”   便是这般,吵吵嚷嚷地过了两月。从来都冷寂的三十三重天时不时热闹起来。枳迦有时气地发笑,便同她拉来扯去。   吵完架之余,枳迦也摸不清帝君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这痴儿虽神智不全,但也是个罪人不是?   虽说么,罪还地差不多了,但还是个罪人。   这本质的东西可不会变。   即使她的记忆仅剩幼年时的贫苦,傻不愣登地只知道馋嘴,确实……有几分天真可爱。   但,枳迦是十分坚定的。   此乃信念。   门还在哐当,枳迦正头大,又听自家大公无私的尊上懒散道了句:   “放她出来,吵地耳痛。”   枳迦于是一甩拂尘,嗙一下那门便被破开,从里头滚出个披头散发的赤脚姑娘。高兴地朝裴既明跑去。   枳迦看不过眼,嘴里念叨:   “放好的鞋也不穿,野娃一个!不许抱尊上胳膊,哎!你娘怎么教你的!拔莲花根干什么!人家痛呢!”   便颠着小脚板着脸跑去,跟在她屁股后头颠颠地收拾。一面用拂尘打那四处作乱的手,一面低低地骂:   “皮猴!人间时没瞧出你这上房揭瓦的性子,我看是被那摄政王好好调/教过!该!我也要学他一样训你!呔,不许把脏脚放莲池里!你也不嫌恶心!”   那臭丫头贼眉鼠眼地跺他一身水,一溜烟跑了。   枳迦无法,跟在后头追。   一前一后,真是活气四散。   祁燮拿着法器偷摸打开仙障一角时,便见一个笑地贼兮兮的姑娘举着莲花向他奔来。   赤着脚,天真无虑。若不是那张脸,那身形。   他哪里认得出。   愣了许久,祁燮眼睛发酸:   “衔枝?”   “你怎么成这样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5 15:18:24~2022-07-15 18:5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就白嫖一下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哄她   她不该瘦瘦小小的么。为何长大了?   祁燮知道她神智不清。以为只是记忆混乱…   怎会变成现在这副痴儿模样?   若是人间的那个她知道了, 可会恨?   眼见枳迦身影,祁燮忙闪走藏到一边。   衔枝睁着大眼探了探,抠了抠脑壳。被匆匆赶来的枳迦一把逮住:   “把莲花放下!这可是养了十万年的仙莲!罢了罢了, 我去给你拿烤鸡吃, 你乖乖地陪尊上看会书行不行?”   臭丫头得寸进尺:“还要一个草蚂蚱!”   “…给你给你!”   衔枝一听, 立即松了手, 任枳迦把莲花抽走,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那披散下来的发底下的一张脸却分明得逞地咧地老大。   枳迦额头青筋忍不住一跳:   “讨人厌的玩意儿!”   嘴上骂着,云却已经招来,踏上去便往九重天飞。   衔枝在原地打了会转,有些无聊了, 这才慢慢挪到一直在看书拿她当空气的裴既明身旁。   一边挪,她在头发帘里一边琢磨着怎么叫这人松口,让她出去。   她不要待在这劳什子三十三重天上。她想爹娘,想家里瘦不伶仃的老母鸡,想爹给她编草蚂蚱草老鼠, 想偷吃隔壁小栓家白米饭的日子。   这里虽然吃到了很多没吃过的,可衔枝总觉得还是饿。   到底哪里饿呢?   她揉揉心口, 闷闷地说不上来。   脚趾扭动着, 衔枝慢悠悠蹭到裴既明身边, 方才和枳迦混在一起的那股疯劲此刻萎了, 踟蹰地在原地用脚丫子碾了会石砖, 衔枝拖着尾音道:   “爹,枝儿想回家。”   那人不理她,同两个月来一模一样。   衔枝有些说不上来的委屈, 双手背在后头扭成□□花, 她慢慢瘪嘴。   她其实有些怕这个瘫着脸的人。   可她得装呢。那个小个头说她不听话, 被爹娘丢了,她是不信的。   她又憋着气唤了声:   “爹…”   只有书翻动的声响。   好吧。   她晃晃悠悠贴着石凳坐下,屁股压住青绿挑染的衣摆,衔枝不开心地抠石缝玩。   也不知抠了多久,她有些犯困。脏兮兮的手垂在衣摆上晃荡,忽地,那人揪住她衣领将她丢到一边。   衔枝小小地叫了声,爬在地上不解地抬脸瞧他。   裴既明站了起来,长身玉立的一个人,却那么冷。   他眼中有她看不懂的东西。   衔枝有些紧张,那人却转头要走,她忽地便拽上那衣角抱在怀里,嗫嚅着:   “别走呢……”   裴既明一顿,抬手抽衣服,衔枝立马抱地更紧,膝盖在地上呲溜呲溜地磨蹭。带着哭腔道:   “别走哇!”   她捏着衣摆擦脸上不存在的泪珠子,哼哼唧唧猫狗儿似的缠磨。   他扯衣裳的手随着她哇一声的嚎叫终于大发慈悲地止住。   静静等她嚎完,裴既明才淡淡张口:   “为何不让我走。”   衔枝把脸靠在他膝上,呜呜喳喳半天讲不上因由,索性胡说八道:   “枝儿喜欢爹,舍不得爹。”   那人好似不悦:“若再叫我爹,我便同你爹一样打你板子。”   衔枝一瑟缩。   他怎么知道爹会打手板?   这可是不行的!   她连忙顺溜改口:   “枝儿喜欢叔叔,叔叔好。”   裴既明又扯衣摆,嗓音沉冷:   “我也不是你叔叔。”   衔枝立马蹭去:   “不是不是!枝儿喜欢哥哥,哥哥人好看心肠也好!”   那手才一松,她眼珠适时打个转,心道这人真不要脸,面上却仰头笑起来:   “哥哥!枝儿想回家!你放枝儿回家好不好?”   裴既明偏头,向下舍去一个眼风。   衔枝上扬的嘴角在他看过来时慢慢平了下去。他眸色深寒:   “既然怕我,便不要缠着我。”   她嘴唇呶了呶,连忙摇头:   “不怕,不怕。”   他眸子沉下来,半晌一把拽开衣摆,头也不回去了正殿。   衔枝沮丧地坐在地上扣手指,想一想觉得这样有些丢脸,爬起来绕到莲花池旁边玩水。   她实则觉得很无聊,可没有旁的法子了,那个人不放她回家,她除了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哭一哭,想不出来还能做什么。   正对着一池莲花黯然神伤,衔枝噘着嘴吧想家想到极点,真想扯开嗓子大喊一通,忽地,眼前跳来一只碧绿的蚂蚱。   做得丑丑的,两根须须粗的似小指。可衔枝被吸引去了目光。   有个陌生的声音笑着逗她:   “天上有个女娃娃,哭着喊着想家家。地上家家不见了,娃娃只好叫喳喳。   这时来个小蚂蚱,特地来哄女娃娃。   蚂蚱说:哭鼻娃娃丢脸呐,若再哭,蚂蚱也不陪你啦。”   衔枝红着眼瞧那丑丑的蚂蚱,忽地赌气似的道:   “我不哭,蚂蚱送我回家吗?”   那清润的嗓顿了一下,随后拔尖了嗓学着孩童特有的脆声,唱道:   “蚂蚱说:若你乖乖听话话,自然背你回家家。”   说罢,两根大胡须抖着飘来她眼跟前,左飞,右舞。   衔枝盯着那蚂蚱,好一会瘪嘴:   “这蚂蚱太丑了,背不动我。”   她忽地一把转过头,一张泫然欲泣地脸突然就撞进捂着脸的男人眼里。一下打开他强闭的心扉,携来一室春花。   衔枝皱着眉撇着嘴:   “你是哪个啊!”   祁燮恍惚了很久,才继续笑着:   “我是从前被你丢掉的蚂蚱夫君,你想不想我啊?”   “胡说!我怎么会同蚂蚱成婚!”   衔枝不大高兴。扯过蚂蚱要扔进莲池里,那人连忙止住她:   “哎,我做了好久呢,怎么能这样践踏别人的心意?”   “……喔。”她一顿,任由这人抢回草蚂蚱,讪讪:   “对不住呢。”   祁燮揪着蚂蚱,本想听她理直气壮地来一句顶撞,这才符合她的个性。没想她这皮猴样的也知进退,会道歉,不由噗嗤一声,忍俊不禁地撒开遮脸的手。桃花眼弯作月牙,浸满欢快的笑:   “那我送你,你要好好保管。我就不与你计较。”   衔枝头一回瞧见这陌生人,不免好奇,手里被硬塞个草蚂蚱,她顿了会。唔一声:   “…好。”   窸窸窣窣的小动静,本不值得人在意的。正殿窗子后,却站一道寒凉的人影,冷冷瞧着池子边上笑闹的一团。   作者有话说:   小祁童心未泯捏感谢在2022-07-15 18:55:54~2022-07-15 22:0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游游游梦哩 10瓶;北笙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历练   低垂的衣摆同这素净的濯碧宫一样, 静谧立在那处。   探不出所思,思不出所想。   一连几日,祁燮日日偷跑来找衔枝。   二人私底下约定好了, 寅时一刻准点碰头。衔枝无聊了许久, 巴不得有人来陪她玩, 而这个总是自称她蚂蚱夫君的人又总有稀奇古怪的东西带来。   她最喜欢的就是一个木头老虎, 头和四肢都能转溜,有趣地很。他同她讲,这叫歪眼斜嘴吊睛虫。   好玩。衔枝摸上后便没有撒过手,偷藏在偏殿床底下拨弄。   两人便常窝在一起叽叽喳喳,衔枝很快同他混熟了, 有一日忍不住道:   “蚂蚱阿哥,枝儿想回家。你帮枝儿回家好不好?”   祁燮捏芙蓉糕给她吃的手一顿,看着耷着眼闷闷不乐的衔枝一时语塞。他这些日子认识了个全新的衔枝。又皮又坏,可真心叫人几次忍不住想捧到天上去哄她开心。仔细想来同人间那个小太女也像六分。除却师兄那般绝情的神仙,祁燮觉着天底下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衔枝。   这么张艳气的脸配一副稚儿的傻态, 这样大的反差,却又不太怪。多叫人可心啊。回回她歪着头抠脑瓜都叫他看得出神, 好玩极了。若她当年到天上来后依然是这性子, 又哪里会招惹下那么多事呢。   可现下的时机实在渺茫, 祁燮吱唔着搪塞:   “枝儿等等好不好?”   衔枝鼻子皱作一团, 避开那芙蓉糕:   “等的要死了!”   祁燮又打开一包青梅饼喂到她嘴边, 叮嘱道:“不要轻易说死字,晦气。我从前也常这么喂你吃点心零嘴,你还记得不记得?”   衔枝哪里记得, 哦一声趴在地上不想动弹。   祁燮无奈, 过了会叹口气:   “真这么不想呆在天上啊?阿哥陪你不好吗?”   “家更好…”   他放回青梅饼, 骤然沉默。   如她现在这副模样,回到凡间又该如何自理?   二魂六魄都没了,他几次寻觅都不得,兴许一辈子都要这样。   祁燮蓦地正色:   “阿哥不好带你回家,但说不定能让你换个地方住。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热热闹闹,同这里可一点不像。你愿不愿意?”   衔枝低垂的头动了动,好半天哼哼着:   “好,不在这就行。”   “那说定了,你这几天要乖乖的,阿哥立马想法子。”   她昂起脸,郑重道:“恩,你可千万不要被那个人逮住了。”   祁燮一顿,脸色微妙起来:   “哪个人?”   衔枝不高兴地嘟囔:“那个凶巴巴的,可讨厌了。枝儿一点也不喜欢他…”   “不喜欢啊…好。”他眸子闪动,忽地愉悦地笑了。   “枝儿真乖。”   *   毗蓝净释天,相传为上古夜叉叛将毗颉之忆所化。包揽山川河流,跨越亘古往今,是个极为凶煞的地方。   衔枝在里头再度醒来时,手上抱着的人间尸身不见了。   她捂着心口,仰头观望所在地。   这是片沼气弥漫的水泽。入目之处皆是碧绿。生机盎然。   但,“这是万千世界里的一处而已,上古遗留的好东西多。不知有没有链接的甬道,你快些去看看,别让那两个夜叉抢了先。”   后头重伤的寂无紧握着一只锦袋,扶着大树咳一口血。血迹迅速被地下绿藻吸进去,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见痕迹。   衔枝瞥他眼,语气算不上好,还有些记恨他言而无信拖她下水:   “我同你在这呆了估摸也有个两三日了。现在才去?”   寂无不以为然:“机缘这东西本就是气运之一。毗蓝净释天包罗万象,凶险无比,他们不一定能讨到好。你不是很想变强么?机会在这,这里一天的历练抵得上外头千百年。是什么都没有地死去成为此地一草一木还是活着出去一跃登天,全看你自己能耐。   你瞧见了,我废了,帮不上你。”   衔枝默了下,又望着这灵气充裕的一片。蓦地,下定了决心。   ——争。   机遇可遇不可求,她既发誓要登天,叫那群曾经厌憎她的人大吃一惊,那便没有退路。   她还要去救母皇,打听父君,等她的事情极多。   锤了锤酸痛的腰背,又道:   “剑还在?”   “左手边,你自己取。”   没废话,衔枝弯腰拾起剑便选了一根树杈子,有些生疏地削皮后大致做成一把粗劣的枪。把剑扔还,衔枝抹了抹脸上湿泥,拿起枪起身往前走。走了两步,她停下,虎耳扑动,认真道:   “结伴扶持,还是分道扬镳。”   寂无闭上眼:   “我说了,不用管我。”   衔枝笑一声,抓紧了枪眺望前方:   “行,各自珍重。若有缘,”她脸上腾一抹坚毅,野心不再沉寂,反同这清朗的天一样,一切阴暗无所遁形:   “顶峰再见。”   人影不见后,寂无眼睫突然才微动,淡回空气一声。   “我等着。”   以她一开始所处的地方为中心,衔枝勉强凭着寂无送的妖丹在这秘境中行动。   衔枝试过了,发现自己用不出术法,几次试验下来她有了结论:这是个练体的好地方。   可惜,她要练的是魂。   若天上那具身体此刻也在就好了。   昧琅在那次回音之后又不出现了。她如今是彻底不指望这不靠谱的。   衔枝调整好心态,抓着枪和保魂丹便一往无前。   独自在里头游荡了小半月,还好没遇上什么特别厉害的大妖。衔枝明显感觉到每杀死一只此地的生灵,她体内的两颗妖丹都同一时充盈,迅速就突破了一阶,身体好似随之长大了。   武器虽不好,但她有爪子和牙。抬手刺死不知从哪窜出的猴灵,衔枝擦掉身上的血继续往前。   这般顺畅地行了一段路,过了一条河,衔枝忽地绷起身体。   这里明显感觉和之前待了半月的地方不一样。绿色都是暗沉的,天上乌云密布,林子里刮着一股怪风。   抓紧木枪,衔枝大眼转溜着警惕非常。若无意外,这应该是万象中的新一象。衔枝不是很懂这些阵法秘境之类的玩意,一直孑然一身凭借着感觉向前。今日,她觉得不妙。   一群长相怪异的雀鸟突然尖叫着飞出来,她这个异乡人猛地竖起耳朵躲到一旁大树底下,便听远处有什么东西嘶吼着嚎叫,殴打作一团。瞧着源源不断的飞禽走兽逃出来,衔枝知道,这定是遇上大妖魔了。   她一敛眸,一时纠结——要不要去看看?   脚一震,怒吼突然响彻天际,衔枝捂住耳朵昂头一看,天上正卷起一片浓密的血烟,飞速飘散,所及之处的通天巨树瞬时间便化作一片浊气。   衔枝立马往边上窜,打斗声越来越近她爬在风向不及的树冠上,捂着鼻子静静地等。看看可否发现些什么。   随着打斗声越来越近,衔枝终于听清楚他们在吼叫什么:   “悬驺,我杀了你!”   “琶篱,你死到临头了!我这就斩了你的手足呈给大将军!”   “昧琅呢,昧琅又去哪里了!杀!杀!杀上九重天,踏平濯碧宫,我们来坐天地之主!”   衔枝一顿,这是早已死去的四大护法护法之二?   难道是他们的游魂被一同封印在毗蓝净释天里了?   不妙!   衔枝咬牙,这可真是撞大运,一下遇见两个骨灰级的祖师爷。难怪这么厉害。   衔枝第一反应是跑,可不知为何,她十分好奇——这两位该是什么模样?   如同着了魔似的,衔枝踮着脚往里走。刚走没几步,一只巨大的钵迎面而来,差点把她扣在里头。   衔枝急忙避开,这才发现两只上古夜叉的身形有多大!   比这些通天树也半点不差!   她只能看见他们巨大的鞋子,那鞋印同半个城池一般大,踩一脚就天地震颤。   往上看,只能瞧见他们俩的下巴颏。   天上一根流星锤簌簌武动,怕是能捅破天!   衔枝目瞪口呆,比看见寂无自/渎可要震撼地多。   这就是上古时代的人物??!   他们身形健硕,肌肉虬结,与昧琅的清瘦完全不同。都是一身破烂的衣衫,衔枝看不得他们神色,但隐约能察觉到他们行动并没有那样灵巧。   果然还是已死之人么。   她抿唇,迅速要离开,却又听见雷鸣般的怒号:   “我才是守墓人!我才是!你不配,不配!”   “滚开!阴阳眼唯我独有!将军的墓只有我能守!”   墓?   衔枝一愣,“毗颉的墓竟在他自己的幻象里?”   从未听过毗颉有墓,他不是早被斩分了吗!   或说…天上史书其实也隐瞒纰漏颇多。   衔枝本想走,这一听有墓,突然就挪不动脚了。站在原地纠结了一息,她攥紧了枪,顺着他们的争吵往二人身后溜。一路上悄悄寻着哪里有墓室。   未想绕了一圈什么都没有。正奇怪,那悬驺忽然大叫一声:   “将军——!属下为您清理宵小,绝不扰您复苏!”   流星锤嗙一下便朝衔枝这砸来,她一愣,竟发现自己躲不开,忽地凌厉刀风划过,硬生生打回流星巨锤,一根长鞭啪一下无限拉长甩去,直直打在悬驺的脸上,脆响一声。   自进入此地后便再也没有出现的百里汀岚高兴地笑一声:   “玹卿哥哥,快再给他一刀,收了他的力量!”   衔枝转头,便见衔清一身荷茎绿襕衫,潇洒地给了悬驺腿一刀。一男一女轻而易举便同他过招。   她沉默,看来这两人半月里收获的远比她多。   既然他们要去吸同族的残存力量,衔枝不参与。也参与不上。   她不能以武力拼搏太多,只能从别的地方找补,若能找到他们口中放墓葬,兴许会有更好的发现也说不定。   转头,衔枝立即爬在地上开始找线索,身后两人打地火热,衔枝终于摸到了一块布满青苔的石碑,忽地,天色一变。凭空生出一个巨大的口子。   衔枝拧眉,望天。霍地睁大眼。   天上降下一大一小两只木舟,上头尽是白花花的仙门弟子!   小舟上领头的那个白衣飘飘的清丽姑娘,正是她最熟悉的二师姐——戚念霜。   木舟旁各浮两个仙长,一个正是虚风,一个不识,但看模样是岱山岛的人。   她心中大骇,怎会惊动这么多仙门弟子?甚至岱山岛的几乎全员出动,一个个拿着法器好不威风。   而衢山岛的来了一半,可连褚闻柳庞钺都在!   怎会惊动天上?   衔枝慌忙闪开,她对自己这副模样并不自信,若是虚风或岱山岛的仙长看出来了便是自绝后路。   玹卿差一点就要斩杀了悬驺,见状与百里汀岚对视一眼——竟是仙门弟子?   留不得!   随即齐齐扬起武器反杀向他们。   弟子们本很是期待,并不知里头到底有多少危险,没想一进来就瞧见一男一女斗大妖怪,胆小的立即抱头低下。刚要起来,就听见弟子们尖叫,师叔怒斥:   “哪里来的妖魔!如此不讲规矩!你可知我们是谁!”   百里汀岚冷笑:“这秘境是我们先到!先到者先得!你们这群天上来的休想分一杯羹!”   虚风控制着严遵仙槎落到远处,抬手与他们斗法,厉声:   “妖与仙从来都互不干涉!那女妖,你莫要破坏两界平衡!”   百里汀岚白他一眼:“姑娘我就是要杀了你们,你又能如何?”   “你!既然如此,两岛弟子,列阵!念霜,你们三个快去中心!”   “是!”   念霜急急应一声,三人立即打头布起伏妖阵,却被一把刀劈开。   玹卿浮在空中,见上千仙门弟子紧盯着他们,霍地冷哼,径直走了。   百里汀岚见状一愣,立即跟过去,二人飞速不见。   底下阵法都快要布好的弟子满头雾水。   “这两个妖怪什么路数,拿我们玩呢。”   褚闻柳皱眉,念霜收起剑,看一眼远处倒下的两具巨大尸身,也是一阵莫名。只道:   “这秘境凶险诡异,不管他们。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虚风徘徊了会,查探了下情况,沉吟道:   “此间凶险,你们方才也看到了。要灭了这幻境需得找到织境者,即为维持这一切运转的镇物。   这两个鬼只是零碎的记忆而化,算不得强悍,你们也不要太害怕。   我来前卜过卦,镇物在此境中心古墓里的最后一扇门中。   你们自行组队,头一个打开那扇门销毁镇物的能得帝君赐福。号牌都拿好了,这是咱们联系的重物,若是没了,你们死活为师可不知道。”   弟子纷纷应一声,右边岱山岛弟子却早已出发。   看管他们的仙师见虚风叮嘱这么一大通,不由发笑,摇首离开。   褚闻柳脸色登时差劲,却不好说什么只能哼一声把头别过去。   虚风同他们笑笑,道:“去吧!既然不想叫他们看低就拔个头筹!届时给咱们衢山岛好好争光!念霜,庞钺,闻柳,你们三个格外要以身作则,互相帮扶!”   念霜认真点头。三百弟子很快便四散。   衔枝躲在树林里,看他们一身洁白的弟子衣衫,蓦地抿唇。攥了拳头。   她要,更加努力。   她没有天赋,一日杀五十只妖远远不够。   丹田妖丹发烫,衔枝咬牙。   她不能安于现状,安于这缓慢的进步。   不想再看往事,衔枝转脸要寻新幻象,耳边霍地响起衔清清透的笑声:   “同你一起的那个道士呢?还有我阿姐的尸身又去哪里了?”   没走?   她一僵,瞬间拔枪去打,却被一刀削开,衔清冷哼:   “学我阿姐用枪?你这枪法次地很。不及她半分。我今日不杀你。   那些弟子,你认识?”   衔枝这才站定,一下对上衔清放大的脸。   她皱眉,干脆扔了手里的枪:   “认识又如何。”   马尾少年嚯一下笑了,眼底杀气蓬勃:   “噢,原来就是他们逼死的我阿姐啊。”   衔枝一顿,倏地沉声,不自觉带了当年训斥衔清时的那股子口吻,双手背在后头一板一眼:   “你要做什么?与她相干之事非他们所为,你不知当时情况,怎可胡乱动手?”   “不对,你怎会知道她的往事?”   玹卿见她那副神态,有一瞬愣怔。随后嗤一声,漫不经心地抱胸,还没发现自个态度微变,白她:   “你自己说的。”   “…你当时不是不信么?”   他哼一声,噗一下吹开垂到眼上的发丝,漫不经心:   “轮得到你管?我现在信了又如何。”   “随你。不过我不知她尸身和寂无在哪。若是你找茬,我走了。”   玹卿却叫住她:   “慢着,同我一道。这墓我也很感兴趣。”   衔枝莫名,直挺挺地往一边道:“你不该去找百里汀岚么?同我在一块干什么,我可不想被她抽。”   少年面色垮了一下,随后昂起下巴哼道:   “轮不着你管。”   “…”衔枝突然打量他一眼,外头:   “难道你是为了躲她?”   玹卿嘴巴撇了撇,睨她眼,不置可否。   衔枝心头一嚯,原来衔清不爱黏人的姑娘。   难怪他十七岁时也不肯议亲,成日围着马场和操场乱转。   她勾勾唇:“可她一个人——”   玹卿不耐烦地打断她:   “我将她关在初来的幻象里了。她太容易闯祸,若再遇上那些仙门弟子怕是要出事。难以全身而退。”   “……好。”   衔枝额上青筋一跳,便也不语了。   那姑娘确实容易激动,方才的架势已经同他们结了仇。要是虚风和另一位仙长一起出手,她能不能赢还真不好说。   衔枝又琢磨了下:   “我名,阿琥,琥珀的琥,敢问夜叉少主姓名?以后路上好称呼。”   玹卿垂眼,衔枝大琥珀眼瞧地认认真真。他一哂,随口道:   “衔枝的衔,衔清的清。”   “这是否…不大对?”   “都是一个读音,有什么对不对的。念在你是我阿姐故人份上我才准许你这样叫。别给脸不要。”   “得。”   衔枝心内一声冷笑,自上而下用那双大眼扫他一遍,一言不发,背着手转头走了。   衔清一顿,莫名就抬脚跟上去。   两人走了会,他忽地道:   “喂,不许学我阿姐。”   衔枝走在前面,闻言一抿唇,一瞬满头雾水。无语地笑了:   “她算你哪门子阿姐。你和她也就是人间凑成一家罢了。她早死了,你又是夜叉少主,你们可是对立面。何况我哪里学她了?   都是人,挑挑眉勾勾唇哪里谈得上像与不像。”   说罢转头就走。   也不知为什么,衔枝倒不怕如今的衔清。   许是知他性子,衔枝面对他时不自觉地就拿出长姐做派。她也是方才才反应过来,不禁心里一咂舌,微微偏首开始寻思。   玹卿却听得更加不得劲,不悦道:   “不许模仿我阿姐训人的口吻。若你想安心从这出去。”   衔枝啪一下停下脚,大眼一翻:   “我要去历练,少主若无事最好不要扰我清修。若是她知道了,约摸要生气的。   忘了说,她同人间的楚衔枝一样,是个脾性极差的。”   玹卿眉头一挑,呵了句:   “是么?前头有弟子,跟着她。顺便给我讲讲我阿姐的事。”   衔枝看过去,见是念霜他们一群,立即放轻脚步,随口回他:   “无甚好讲的。她很无趣。”   后头的人许久没说话。   直到衔枝踩上一处高高的灌木丛,玹卿蓦地张口,阴郁又怅然地一叹:   “守灵的那七年里,我很想她。”   呲。   衔枝脚一崴,骤地失语,半晌耷下眼皮:   “人已死,何苦执着。她并不想与前生牵绊。”   “你怎知道?”   “…大约因为,我与她曾经同为半死之人。”   玹卿久久不再言语。知道看到矮墩墩的虎妖往右走,他疑惑:   “喂,那是大凶所在。越往后越可怕。你这小妖如何担得住?”   衔枝坚定地往前走,兽瞳闪烁着不容退却的光,淡淡地:   “绝境才能逢生。少主可别跟进来,待我出来后再比拼一场。”   玹卿眯眼。   嚯。   有点魄力。   又是半月过,幻境里难觉时间的流逝。   那厢念霜与带着的五个师兄弟一齐搜寻了许久,大多只是同些厉害点的妖魔作战,修为和历练虽在实战里涨地飞快,可拖久了也不是事。   摆脱完一条九头巨蟒,念霜一干坐下疗伤。   褚闻柳抹着药粉,念霜望着新到的这片幻象面色凝重。   一个幻象比一个幻象凶险。   起初大家都乐观,以为没什么大不了,这半月下来却都萎靡了。   昨日的鱼妖伤了许多弟子,进度一下子便开始缓慢。   她拔下钗子,默默思索如何是好。   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请师叔的,否则只显得他们无用。   正苦恼,忽地河边洗漱的云画叫起来:   “师姐!救命!那九头蛇没死,跟来了!吞了毕力的半条腿!”   “什么!”念霜立即回头要救人,却见蛇首飞箭似的悬在她头顶上,一时脑中一空,才想起来拔剑,霍地,那颗头凭空被一把枪/刺/断。   半空之中不知何时飞来一个一身橙黄短打的小姑娘,流星般迅捷。一双琥珀眼瞳竖成一条线,狠厉非常,翻身便踢回枪,九头蛇痛嚎一声,下一刻另一个头也没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5 22:08:03~2022-07-16 16:06: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就白嫖一下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进发   念霜反应过来, 拔剑飞身上去帮忙,褚闻柳等赶忙也挥动兵器,这地方用不得仙法, 一切全凭肉搏。   “姑娘不是我门弟子?敢问是如何进来的?”   念霜帮着在蛇身下补了一刀, 衔枝听得这一句, 一个倒踢紫金冠又刺烂两颗头, 冷声:   “无需管我,先顾好你师弟。这条蛇的胆归我。”说罢瞄准蛇腹那一块,虎儿突然冒出来一抖,手中粗劣的木枪一个戳挑就精准地开膛破腹,乌黑的血飞溅, 洒了底下众人一头一脸。   褚闻柳皱眉,阴柔的狐狸眼眯成一条缝,道:   “念霜,她是妖!忘了半月前遇到的了?莫随便打交道!”   念霜不理会,飞身斩下第八颗头, 那九头蛇此时已然死透。   衔枝甩了甩身上污臭的血,几滴溅到念霜身上。她面不改色, 并未露出嫌弃, 只是看着她剖蛇胆, 道:   “多谢姑娘。姑娘是虎妖?”   指化成爪, 刺进肉里勾了会, 衔枝顺利地掏出一颗半人头大的蛇胆。全程不置一词。念霜却也极有耐心,就这样等着。   她把蛇胆装进随身的口袋里,本想直接走。却在念霜的注视中顿了下, 衔枝背过身去:   “嗯, 虎妖。同你们不是一路人。也用不着谢我, 我追这条九头蛇有两天了。走了,别唤我。”   提脚,念霜却又道:   “姑娘枪法是哪里学的?好厉害,我头一回见这样迅猛的枪法,有些肖似故人。”   她轻喔一声,又补充:   “我一直以为妖都用与本体有关的武器,比方狼妖的手刃之类的。头一回见到你这样用不相干的枪的,是以很好奇。”   衔枝攥枪的手收紧,背过去的面色不太妙。   她昨日吐息,妖丹运转太急,一不小心有些走火。只能去寻克火的药材。正巧发现了这条九头蛇,便一路跟踪。   今日跟丢了一段路,闻到味道再跟上,却一不小心入了念霜的阵营。   她敏锐如斯,叫衔枝不由得紧张。   胸膛起伏不定,衔枝道:   “我是半人半妖,我爹是镖局师父,专练枪。”   “原来如此,是我见识浅薄。”念霜笑一笑,道:“能留个姓名,交个朋友么?”   “我独来独往,不交友。姑娘有这功夫不如继续往前走。此处危险环绕,奇缘也多。”   衔枝不想再待下去,一个跃步便消失在林子里。   褚闻柳上来,若有所思:   “难怪看着不如初见的两个凶残,原是个混血的。念霜,我去取蛇骨烧化,你先待着缓一缓。”   念霜站在原地,默默望着衔枝消失的方向好一会。眉头微微纠结。放下剑,她咬咬唇。   真像做太女时的衔枝。   那枪法,似乎还要精进。   不过衔枝不可能是妖,更不大可能现身此处。   …她回忆当日的两只妖,那个一直在远处挥刀的男妖身影有些熟悉呢。   说不上来是谁,但就是有些熟悉。   也怪,妖能用法力,仙家却不能,果真是毗颉的梦才会如此么。   真是不公。   她沉思一会,起身去查看师弟伤口,还好只是被吞了一口不曾撕咬,伤口并不可怕。   她放下心,摸着钗子,心觉还是速战速决好。   实则,不纯种的妖也是用不了法力的。更不提里头还装了个仙门弟子的躯壳。   衔枝着急慌忙地忍着恶心吞了半个蛇胆,一边走,脚下突然一软,血脉偾张。   她急急探了下,才发现浑身发烫。   坏了!   蛇胆吃多了补过了头!   她可还不容易才将这具身体淬炼地坚韧,赶忙寻了处潭水泡进去,衔枝难受地满脸发红。   身体不住的收缩又涨大,随时在要爆的边缘。正想试着把蛇胆呕出来,岸边霍然想起有些日子没见的声音。玹卿道:   “哟,要进阶了?恭喜,若熬过去,你出去后也能当一方山大王。”   “进阶?”   衔枝一愣,“原来不是补过头了?”   “你非要说,也算。这种时候呢一般得有人护法确保安全。顺道稳定妖丹。可我是不会帮忙的。熬着吧。”   “……”衔枝直接闭眼无视,全当没听见。   玹卿绕着她几圈,觉着无聊。便又往别处走,准备逮几个不长眼的仙门弟子杀了玩,没想迎面来了个没想到的人。   “妖道?”他眯眼,杀气腾腾:“你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来的正是一月未现身的寂无。   他身上的伤此时已全好,半点瞧不出曾经的狼狈。见玹卿在,瞥一眼里头的衔枝,寂无冷着脸:   “让路。”   玹卿登时不悦,脸上虽还笑,却是笑里藏刀:   “倒是先回我,你将我阿姐的身躯弄到哪里去了!同人强硬时,也要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她好好的。我前来找你,正是因为她。”寂无背着剑别过他,在玹卿随时要动手时,道:   “我知道墓穴在哪。那里有能筑魂的法宝。”   他凤眼里弥漫着一抹深邃的暗。似有千万不能表露的秘密。   玹卿挑眉:   “你的意思是去取那东西,然后给我阿姐重新筑魂?   有趣,你怎么知道我夜叉族的古墓里有筑魂炉?你,原来是一早就打算好了啊。真是心机深沉。先躲一个月,正好又来了许多仙门弟子,可算帮了大忙,四处清扫挡路的,届时你再抛个引子,是不是就让他们打头阵,你坐收渔翁之利呢。”   寂无看着脸上冷汗涔涔的衔枝,听玹卿直接暴露他所想,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淡道:   “我在史书里看过,瑞王十分尊崇明德女帝。若史书写的是真的,我借用筑魂炉筑魂你当高兴才是。   毕竟,你可是一口一个阿姐。”   玹卿讥诮地一哂:   “我自然崇敬我阿姐。倒是你,一个后来才生的臭道士竟也敢肖想我阿姐。若不是看你护养尸身有些本事,我早杀了你抢回来供着。”   “当年我尚是瑞王,恰闻阿姐惨死,一夜白了半头发。辛辛苦苦与阿爹阿娘为她守灵,只盼她归来却始终不得。   结果倒让你占了便宜。幸得我猜你也不敢做什么,否则我定要剁你万刀。”   寂无一瞬不语。等到衔枝周身稳定下来时,他才道:   “她说不准可以更早唤醒她的意识,需带走。我已经放出消息,那些弟子早往墓地赶了。此刻大约已经打开了墓室门。你我三人可以动身。”   “你这妖道,鬼点子真多。”玹卿啧一声。却是同意了。   “只许你用一下筑魂炉,别的休想。”   “我无需那些东西。兜兜转转为的不过是让她复活。”   “…行,我来带她走。”   水声一动,衔枝被整个提起。   两人都不曾察觉的时候,她悄悄睁开眼。   心内讥讽一笑。   寂无这家伙果然贼心不死。先前她抱有怀疑,还曾反思是不是自己把人想地太坏。结果一步步证实她想的都是真的。   有这样一个虔诚的爱慕她到不顾一切的信徒,是该高兴,还是恐惧?   进阶比她以为的要快地多。   因她体内有两颗妖丹同时运转。转化那些涌动的气息极快。   现下,她估算着,在仙门中应能对标出窍后期。   因着无法动用法力,衔枝现在还不明白元神的修为在哪个阶级。   她心内感叹,这个幻境里的妖物实在是大补。   同类相食在人间虽败坏道德,但在这地方似乎很是稀松平常。毕竟胜者为王。   同毗颉一样被困住的妖物们更要在这世界里挣扎,发泄。   于她来说,当真是极好的修为来源。   而那墓中,衔枝又慢慢闭上眼。   有他俩更好。   她从来都不打算借助别人的手提升自己的修为。但他们自己出了手,又指望在她身上得到东西,那便算等价交换。   衔枝继续调整吐息,此刻竟然一点也不惶恐了。   丹田里流转的是实力,是她这么多天浴血奋杀来的证据,成绩。   即便她从最小的妖开始一步步猎杀,掉过许多陷阱,差点被大妖几次杀死。衔枝也很高兴。   通过她自己得来的一切无比叫人满足,同时又渴望更多。   小姑娘唇角微微勾着,这时竟心怀期待。   死或活,总要选一样。   幻象之中不知何时聚集了许多乌云。随着不少弟子雀跃的笑声,那扇紧闭已久的大门,终于缓缓敞开。   里头,透露的是无尽财富,修为,地位。   一切关乎利的东西,尽数在门之中。   念霜压抑着激动,在师叔的一声令下,把上剑柄,一马当先入了青灰色的巨大石门。   “徒儿,定不辱使命。”   *   “底下如何了?”   “回天帝陛下,有条不紊,衢山岛虚风刚刚传信,已经找到幻境中的墓室。”   “好,”天帝撇着胡子,满意地笑起来:   “朕要休沐三日,若有事便抱给枳迦真人。毕竟是毗颉留下的残片,余下的事情交给太子处理。”   危月燕拱手,便去通知枳迦。   然此时的三十三重天上却也风暴四起。   衔枝坐在地上,揪着木老虎不肯放。气地枳迦要去打她手:   “谁叫你同外头的接触的!你可知你能活下来都是帝君慈悲!若传出去你真要被抽灵根贬回下界!你知道你这样子到人间去会如何?   被人家欺负死!”   衔枝不知道他说什么,只是委屈。   “不要,别抢我的吊睛虫…”   枳迦气得小脸发红:   “不要什么?还好我发现了,趁帝君今日在剑庐没回来趁早扔了!三十三重天不要外头的东西!”   衔枝把木老虎塞到怀里,同枳迦拉拉扯扯了半晌,突然低着头小兽似的叫一声:   “我也不是这里的东西!你把我一起扔掉!我要回家!我不要呆在这里!我讨厌这讨厌你们!”   万万没料到她竟会说这话,枳迦愣住,忽地红了眼:   “你不识好歹!养不熟的白眼狼一个!你不瞧瞧我这些天给你忙前忙后,你要吃的我哪个没给你弄来!你还这样说我,说帝君!你真是没良心!你同人间的楚衔枝就是一个人!吃完了喝完了就翻脸不认!   早知我让你饿死算了!”   枳迦真切地伤心。   虽从来都嘴巴不饶人,可他哪次不如她愿呢。   他也知道她如今傻了,她不完整了,她执拗不懂事情有可原。   可当年那人间的一世,着实叫枳迦狠狠地伤过心。   被乱棍打死多疼啊,眼睁睁地看着主子病骨沉疴多难过啊。   分明她造就这一切,可从来都不管。   他后头那些年,真真很是恨她的。   一想到那些事,想到帝君因此洗尘珠碎裂,记忆不曾全部洗去遗落在人间迟迟找不回就冒火,一拧她手背:   “给我!”   衔枝这回真的哭起鼻子来了:   “不给,不给!蚂蚱阿哥救我,阿哥救我!”   “蚂蚱阿哥?谁是你蚂蚱阿哥?”枳迦嘴巴一歪,越发气上头。嗙一下把木老虎抢来,衔枝伸着手去夺,被他避开,直接摔在地上肿了手。忍不住生气地边哭边锤石砖。嫩白的手没几下就砸出了血。   枳迦叫她气地心发颤,忍不住吼:“你怎么这么不讲理!”摔了木老虎就去扯她,被人怒喝道:   “枝儿!枳迦,放开她!”   他一下抬头,见来人一愣:   “祁燮上仙,你是如何进来的?可曾通传帝君?”   后头衔枝这时连忙爬起来往祁燮身上蹭:   “阿哥,他拧我手,痛啊。”   祁燮今日本是想来试探试探师兄行踪的,没想人不在,便准备偷溜去看看衔枝。   却居然看到她趴在地上哭,手边还是摔的稀烂的歪眼斜嘴吊睛虫,不由上火,连忙喝止他。   捏过那伸到眼珠子跟前的手,见手背上真是一片红肿,祁燮登时黑了脸:   “我送与她的玩意砸了做什么!砸了便罢了,你竟还打她?!”   枳迦一顿,百口莫辩 ,结巴道:   “什么时候,什么、哪里好这样的!这不合规矩!”   祁燮狠狠瞪他:   “什么规矩不规矩,这么个木老虎又哪里不规矩了。她如今这个心智,你指望她能懂什么?”   正剑拔弩张,衔枝哭够了拿着祁燮的衣袖擦鼻涕泡,却冷不丁听见一道叫她头皮发麻的熟悉的嗓:   “她不懂,你也不懂?”   枳迦立马紧闭了嘴,毕恭毕敬:   “尊上!您回来了?”   气势汹汹的祁燮身子一僵,陡然就弱了三分。   裴既明从剑庐回来,手上束袖的锦带还未解。露两截有力好看的小臂。   见衔枝一哆嗦想开溜,寒声:   “还想跑去哪。”   衔枝缩着脖子又把脚收回来。   祁燮咬牙,见衔枝松开他衣裳不情不愿地要去师兄跟前挨罚,脑子一热,也不顾不上会被秋后算账,忽地脱口而出:   “师兄,你把枝儿给我吧!她在你这里待地不高兴。你先前又何苦瞒着所有人把她关在三十三重天?   我是你嫡亲师弟,你连我都瞒。”   作者有话说:   呀呼   枝枝也快回归本体了 第82章 争夺   话音刚落, 祁燮懊恼地禁不住想狠拍自己脑门。   他方才说的是什么?!   师兄这回若不把他往死里罚,那崇华帝君四字便要倒着写了!   僵着脸,祁燮桃花眼里一下没了亮光, 裴既明深邃的眼微顿, 随后慢慢抬起, 一寸寸都仿佛在敲打。那平板无波的语调万年难得一见地有了变化:   “枝, 儿?”   薄唇微启,只悠悠吐露渺然的两字,听在耳里却好似裹了极北的雪般冻人心魄,随着裴既明蓦地一声冷笑,祁燮心头一凉, 觉着背脊上爬一层大白蚁,难受极了。衔枝更是不安地揪起衣衫,大眼到处瞟,直想溜。   枳迦在后头眼观鼻鼻观心地绷住嘴,圆眼却不受控地瞪地老大。   尊上这模样, 同当日回天时一模一样!   当时一道磅礴仙光打进濯碧宫,外头众仙和他都小心等着呢, 尊上突然一道法力打开宫门便飞去一重天掀开十方镜, 屏退散仙。镜子里水波荡漾, 正显出人间的楚衔枝站在冷宫前, 面无表情吩咐人给尊上收尸, 连进去看一眼都不肯转头就走。   更叫人糟心的,是祁燮上仙就藏在树底下偷偷盯着!   他匆匆赶来时便听尊上一声冷笑,那浑身的冷气吹地他直想打喷嚏, 压根不敢近身。枳迦初初以为就是帝君勘测一下人间的尸身如何罢了。偷摸挪几步, 却发现尊上那淡然的脸上竟浮着抹阴戾!   这可怎生得了!   他刚想提醒, 又见那抹阴戾倏地消失不见,这才放下心。   还好还好,只是一时而已,并非生魔心。   尊上怎么可能拿捏不住分寸呢?即便后来发现洗尘珠碎,尊上依旧本心不变,这就是亘古大神的魄力。   从前还赞叹呢,没想今日尊上竟心绪起伏。枳迦转眼去看,远处那池子莲花俱缩在一块,莲叶绕成小细条躲在水底下,一池华光都没了颜色!   枳迦默默往后退两步,只盼祁燮上仙自求多福。   祁燮被这气势压地抬头都艰难,额上险些滴汗。干巴巴坚持了一会,他勉强笑道:   “因着她如今心智不全,我便哄她作枝儿。师兄,这并不无不妥吧。   我以为 ,她既然如此不愿待在三十三重天,便干脆去我的二十七重天算了。她现下爱闹腾,惹地你这里不清净了,平添烦扰不是?   师兄你重规矩,此次宽容她苟活已是高抬贵手。我知你意思,我不会让她暴露在人前。师弟极少求你什么,这回只求一个罪徒。   师兄,你不会不答应我吧?”   裴既明绀青的无甚情绪地看着他,听他说完这一通,一言不发。   祁燮一顿。莫名觉得不妙。蓦地,裴既明眼皮微垂:   “ 我纵你这些时日,竟还不知足?看来,是我太惯你。”   漠然一句,却若雷鸣前的静谧一样叫人窒息。祁燮拧眉,禁不住唤一声:   “…师兄?!”   裴既明抬眼,薄唇轻勾,眼中未见笑,这般祁燮却都不寒而栗。   “ 如此留恋人间一梦,祁燮,你不过这些出息。”   祁燮心一空,师兄这模样他何曾见到过几次。便是老爷子嘴里也鲜少听闻他有过这种时候,这是真的发怒了!   他慌忙想到了不好的,急了眼生怕师兄真将衔枝打入凡间,一时心乱如麻。正要急眼解释,却忽然想到什么,他眸子一闪,面上继续一副口不择言的莽撞模样:   “师兄,不关她的事!是我忘不掉,我想通了。我活了这些年岁一直未曾有过道侣,寻常的同批仙家曾孙子都不知几个了。我红鸾星动,我喜欢她,我想娶她做夫人,我想给我老爷子瞧一瞧,告诉他他也有儿媳了。   我凤凰一脉子嗣不盛,我为这一支添砖加瓦,也算做个贡献表率!我给她换个身份,再不行到时候搬离二十七重天回不周山也好!我──”   他说着便步行而来,将后头锁成一团的衔枝挡住个彻底。却裴既明冷厉一喝骂地顷刻顿住脚:   “冥顽不灵!”   祁燮攥拳,哀哀再唤:   “师兄!你何苦一直揪着她不放!我真心喜欢她,我没出息。我不曾经历过从前的大战,我就是个生在金玉窝里的二代,我永不可能同你比道心稳固! ”   “何况她自己也不愿待,若你还要罚,我来代她受过! ”   字字掷地有声,好比一贯悠哉悠哉的温室花骨朵突然发了疯,誓要挣脱出去自个苦修。   不知天高地厚。若无尊上相助,你安能稳居二十七重天,被奉为上仙!枳迦在心里骂着,紧张地去看自家尊上。这一看吓一跳。   尊上周身的空气怎地都扭曲了。   完了!   这是真的怒了!   祁燮呼吸加重。紧迫地观察着师兄的表情。心头打鼓。   这僵持不下中,衔枝看眼那头的可怖氛围,本能地开始往外溜。   太吓人。   蚂蚱哥哥的嘴同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   她不喜欢。   那个人的眼睛又好像要吞了他们,她更怕了。   她要回家啊!   衔枝忍不住被悲从心来,却又不敢太明显叫他们发现,只好蹲在地上一步一步挪,同小时候趁爹娘睡着偷房梁上的猪油吃一般蹑手蹑脚。   堪堪要挪到殿后了,忽地身子一轻。她瞪大眼,惊叫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卡在嗓子眼里,随后脸朝天重重摔倒在青石板上,闷哼一声。   头顶是蚂蚱哥哥的厉声:“师兄,你作何如此粗鲁?莫将她卷进来!”   裴既明垂眸,舍躺在地上不敢动的衔枝一个可怖眼风。见衔枝看懂了似的一抖,他才转眼嗤笑般讥讽:   “一个痴儿。同人间那楚衔枝毫无干系,你也能如此脑热? ”   “……我是脑子一热,可我真心喜欢。我不懂师兄为何不准允。”   裴既明呵一声:“若你真要成亲,不周山你本家的炽藿女君正匹配。”   “师兄为何如此为难我?!”祁燮一怔,终是忍不住了。   冷冽的神君黑瞳如墨,深暗非常,一派沉着:   “ 她如今神智不清,不能决定自己的本心。你乘机想掳她回去难道不是在为难她?我已将她除名仙门,如今她不受天上直接管束。你死了这条心。绝无可能。”   “ 我──”   祁燮一时语塞。顿觉师兄心机深沉!   原来除名是为了这个!不对,“ 可师兄不也是强留她么!如何能这样双标?”   今日软磨硬泡也不得,师兄强硬非常。   祁燮心知是没法子了,看着地上睁着大眼可怜巴巴瞧他的衔枝,他又一心横,垂死挣扎:   “这不公!规矩都是师兄你定的!”   “ 好。”裴既明不紧不慢解了腕上束带,在祁燮闪烁的眼中自然道:   “那便问问她,现在到底想待在哪处。 ”   衔枝嘴巴一抿,蚂蚱阿哥就立即道:   “ 枝儿,你说好了要同我走的是不是?快,你快说。”   她嗫嚅几下,支支吾吾,正想张口呢,后头那人冷冰冰的骇人嗓子就刺来了:   “ 说。”   衔枝一咽唾沫,想到他方才那个要吃了她一样的眼神便揣揣不安,这头蚂蚱阿哥还在一直催,衔枝听得脑大。忽地一捂耳朵:   “ 我不走了,阿哥,我不走了!”   祁燮一愣,不敢置信:“ 枝儿!你才说你要同我一起的!你忘了?你别怕啊!”   衔枝低着头,心中万般想说一句走,可就像被浆糊封了嘴一样,死活说不出。半晌仰着头啊一声哭起来。   这可炸了锅,祁燮吓了一跳,连忙哄她:   “莫哭,莫哭!我不逼你就是,我不逼! ”   衔枝却哭地更难受了。   哭她走不了,哭她回不得家,哭她要日日面对这个瘫脸凶神!   可她说不出,说不出啊!只好一直摇头,一时间涕泪乱飞。   祁燮低下身要去给她擦眼泪,担忧地不行。却被裴既明冷声斥道:   “答案如此,出去。 ”   一道仙力登时拍来,祁燮还没来得及将人揽到怀里哄呢,便一下被打飞出去,胸怀里的墨玉牌一起被收走。   他慌忙伸手去抓:“师兄!你怎还没收我法器!”   嗙一声。   人声再听不见了。   枳迦刚想跑,便听尊上闲适道:   “ 去一趟二十七重天,嘱咐灵官看紧他,莫要落口风。再派人去不周山知会一声当地凤族,张罗选妻之事。”   枳迦听得嘴一歪,祁燮上仙这是真把尊上得罪了啊!   这,这到时一传十十传百,全天界都要知道祁燮上仙要选同族道侣之事了,那这衔枝……   一拍手,枳迦颤颤巍巍地踏上云头跑了。   恐怖,太恐怖…   他还是先离开静一静的好。   闲杂人等都散了,这三十三重天只有裴既明听衔枝呜呜地哭。   哭着哭着,她察觉到不好,自己抹一抹鼻涕不哭了。出于趋利避害的本性,衔枝拖着衣摆往偏殿跑。却被最不想听见声音的那人一把叫住:   “还未与你算帐,溜什么。 ”   她两只手在腿上擦一擦,低着头不甘不愿地转了回来。   裴既明凝眸,向前踏一步:   “说话。 ”   衔枝往后退一步,咕哝道:   “ 对不住…师兄。”   “ …你唤我什么?”   作者有话说:   吸溜,嘿嘿嘿笑出来 第83章 魂魄   竟是随祁燮一道了。   裴既明眉头微挑, 面上算不平和。反而风雨欲来。   衔枝心道怎么唤什么这个人都不高兴,好难伺候,讨厌死了。又往后退一步, 赌气似地:   “师兄。”   四下皆静。   裴既明没有再往前踏一步, 就这般盯着她。直到衔枝终于受不了这堪比凌迟的眼风终于又来一句:   “ 尊上。”   不知哪来一股风, 吹得花与叶一起翕动, 沙沙作响。一声轻嗤碎在这细弱的声响里:   “装了几月,装不下去了?你唤他哥哥唤地不是很欢么。”   衔枝身子一震,干脆不说话了。   裴既明顿了会,瞧她糊了满脸的头发看似傻登登实则满肚坏水的模样,淡淡别过眼。   “ 三日后枳迦会送你回家。”   衔枝一愣, 抬脸,却只见他飘荡的衣衫。轻袅袅地隐匿在仙雾里,同他这个人一样无法琢磨。   她突然不知所措,想了想又高兴地摆摆身子。   好事呢。   衔枝跳着回了房,翌日一早, 摸着光滑上了漆的东西惊醒。她睁大眼,一刹那高兴地叫一声。   是新的歪嘴斜眼吊睛虫!没了木刺, 磨得滑溜溜很是趁手。眼睛不那么斜, 大大的, 眼尾也挑起来, 嘴巴做的圆圆的, 真像个小老虎!   定是蚂蚱阿哥夜里偷偷来放的!   玩着吊睛虫,衔枝乐呵呵地期待着后天回家见爹娘。   定要好好告这些人一状!   毗蓝净释天里,同此处的欢快截然相反。   弟子们尖叫着奔逃, 虚风大喝:“快快回走!莫要再往前! ”   虽如此, 可哪里来得及, 铺天盖地的恶臭尸水涌来,顷刻间就吞吃了一排人。弟子们惨叫连连,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化作腐水,场面叫人头皮发麻。   岱山岛的仙师匆忙问:   “怎会如此凶险?这与天帝传信中的秘境大不一样!危月燕所言有误!”   虚风赤着脸,急急疏散弟子:   “是啊!只说是残存的一点碎片,谁知这墓里全是凶物!要不得了只好请天上救兵来!”   念霜掩护着几个师妹退到此处,闻言慌忙:   “师叔,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好些弟子殒命,我们就不能救回来吗!”   “念霜,掩护你幸存的师弟师妹,别去想没了的!这尸水说不准是毗颉的血液。这地方恐怕也不是我们一开始猜的衣冠冢。除非上仙那等层次的来了才有把握退出去!不行,现在我就去禀报天帝!”   念霜咬紧牙关,看着哭嚎的师弟师妹心如刀割,褚闻柳慌忙来拽她:“走啊!回去我陪你给他们立碑!”   她最后看一眼在黑水中挣扎哭泣的同门,咬牙,红着眼往后退。   虚风已到一旁,急急写了一通字后点燃了随身的纸鹤,“快去快回! ”   上千人熙熙攘攘地奔逃,衔枝在墓外瞧着他们如此狼狈,握枪的手一紧,身后玹卿及时张口,漫不经心:   “去哪?别不是要帮他们吧。那群人逼死我阿姐死不足惜。你倒是管地宽。就不记恨他们?”   衔枝的来历,模糊处理了些后,玹卿已了解大致来取。   称呼她虽和寂无一样从不直呼名字,但玹卿对她有一点微妙的亲近。   没来得及问她死后的详情,衔枝突破后能动时就被两人看着。有些不舒服。   这座墓葬的可怕也超乎了她的想象。   难怪寂无会一直等,等弟子们先去送死。   衔枝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滋味,总的还是不得劲。   虽然从前衢山岛全岛上下没一个人喜欢她,可真到生死面前,从前那些郁结的事自己便放下了。   里头她曾经一起居住的三人,好像已经没了两个。   她想起那些日子,蓦地闭了闭眼。重新提枪。   玹卿诶一声:“蠢货!别去啊!好歹等那黑血流干净再说。”   衔枝抿唇,见大多人都已经出来了,转头跳下去:   “进去吧。”   玹卿一顿,“ 嚯,原是我把你想地太善。”他往后斜一眼:   “ 妖道,走。”   寂无面无表情,闻言一言不发也跳下去。   墓中昏暗异常,衔枝一路躲了不少从未见过的机关,因为有玹卿在,三人实则一路通畅。毕竟他是唯一一个能用法力的。   只是才行进到一半,三人遇上断裂的吊桥。上头飘许多手持刀枪的修罗鬼,一个个凶神恶煞。玹卿立马摆手,压低嗓音:   “ 是万年修罗死后化成的魂魄,凶煞非常。我不是对手,快退回去。”   衔枝拧眉,没料到这么厉害,“ 只能原路返回?你是夜叉少主,你就没有法子吗?”   “ 哼,我不是夜叉,我是妖。还有,这些可是修罗,远比罗刹和夜叉厉害的鬼,你拿什么同他们对抗?毗颉生前统帅修罗,罗刹夜叉三族,露面最多的是夜叉,而他又是夜叉出身,是以大家都将他们统称到夜叉里。   实则夜叉最低等,远不能和修罗比。修罗与罗刹数量本就少,接连随他去征战后大多死光了,几乎只剩夜叉,这才有后头的宛渠。”   衔枝沉默。玹卿叹口气,“难不成今天这遭什么都捞不到?别白瞎我一个多月的时候。   真是。”   寂无却突然道:   “我取符纸烧去吸引他们,问题不大。”   玹卿轻哦一声:“你还有点用嘛。”   衔枝静静地看寂无取出十几张黄符,上头朱砂红地异样。只见寂无轻喝一声,随即符纸自燃,飘去空中。   修罗鬼们果真跟着去了,玹卿啧一声,拽住两人便迅速飞身过去,没料刚站定呢,修罗鬼就又回来了。   “不好!你这符纸屁用没有!”   玹卿骂了句,揪着两人的手攥紧,脚上提力。飞速跑过一个又一个岔口,也顾不上危险不危险。   衔枝眼睁睁地瞧着自己飞过一个又一个机关卡口,身后无数的凶恶妖鬼一起追来。不由地胆寒。   寂无却全程淡定无比,一路撒符,来一个定一个,来一双定一双。衔枝瞧地新奇:他身上到底装了多少符纸?经得起这样洒。   寂无似有所感睨她一眼,不予置词。   没多久,到了一处金碧辉煌的墓室。   玹卿这才将他们放下,松口气:“真重!”   衔枝好奇地打量四周,静谧地诡异。甫一站定,脚底下突然嘎吱嘎吱。   “不好!该死的怎么一路都是机关!”玹卿骂一句,眼疾手快上来提他们。寂无却道:   “无妨,罗盘显示东西就在此处。你将她带去墓室中心,这里应需解阵。我知道怎么做。”   玹卿照做,与衔枝站在边上好奇地观摩寂无。   他四下走了走,敲了敲。地上突然升出一座日晷。   两人同时眯眼,寂无看着日晷顿了会,忽地抬手割指,将血珠抹到日晷的针头上。   嘎吱嘎吱,日晷忽然开始转动。到寅时时堪堪顿住,四周顶上突然出现上千个洞。寂无在地上布了一道阵法,以日晷为中心,霍地,那石针上的血突然滴答滴答地坠下,滴入寂无画的诡异阵法中。   阵法渐渐显现出类似雀鸟振翅的纹路配着鲜红的血,竟然很是类似朱雀。   衔枝莫名其妙,玹卿一摸下巴:   “他画火凤做什么?这玩意不是只有不周山有吗,祭祀?”   “火凤?”   “嗯,神鸟,上古神兽了。不周山最纯的那只当属女君炽藿。哦,还有一个天上的祁燮上仙。那个最古老。不过他一个凡人,怎么懂这么多?”   衔枝歪头,也不是不解。决定再看。   等到血流满整个阵法,天幕突然开始旋转,上头那些大小不一的洞转起,霍地,从那些黑洞中迸出各异的哀嚎。凄厉刺耳,衔枝虎耳禁不住这冲击,本能闭起。   “这是?”   玹卿顿了会,忽地急急骂道:“你想干什么?你不是想复活这座古墓吧!不是说好了找筑魂炉吗!”说罢上前就要挥刀砍他。   寂无冷笑。一个弹指,毫不费力地将他打开。哐当一声长刀掉落,那些尖叫越来越凄厉,衔枝终于分辨出了不对——这不是那些弟子的声音吗!   她瞪大眼:“寂无!你到底想干什么!”   寂无并不理会,眼见着顶上的洞里居然还是溢血,衔枝艰难地拔□□他:“寂无!住手!”   枪尖甫一触到他身边五寸距离便被一股肉眼不见的火烧为灰烬,衔枝的耳朵开始因这凄厉的嚎叫剧痛,隐约出血,她一时站不稳。片刻后站定,突然咬牙切齿地飞身扑进去:   “住手!住手!!!”   “嗤。”寂无冷笑,脱口而出字字阴辣:   “你凭什么要我住手。你知我在做什么?我不过是用他们的命填这墓而已。这次镇住了以后才不会再度现世扰乱人间。死千把人算什么?有资质的人间一抓一大把。   你,莫要装菩萨。”   玹卿一把逮回差点灼伤的衔枝,怒不可赦:   “都死了我怎么办?你分明是想把我也埋在这里!你这人不人妖不妖的玩意,嘴里没句真话!我阿姐尸身呢,绝不能放你那,还我!”   “我说了,她好好的。以你一人之身造福三界六道也并无不可。 ”   寂无淡漠至极,不知哪里来的力量,顶上转地越发迅速。衔枝已经快要站不住脚,口中吐血。寂无突然朝她看了一眼:   “很难受?”   衔枝一把抹了血:“你也会顾及别人难不难受?”   “呵。”寂无忽地笑了,衔枝一愣。   这是她认识寂无以来,他笑地最高兴的一次。   眉眼弯弯,眼中好似碎了一池粼粼月影。   她见他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只锦囊,握紧在手心。低低叹了一句:   “终于要结束了。”   随后,伸手,猛地弯做爪。刚才稍稍停止的尖叫突然猛地提高几倍响,从那洞中居然挤出各个弟子的半透明元神来。   玹卿急忙给自己布了个结界抵御,“你他大爷的!你用生魂填墓!你够狠的你!”   衔枝眼见这副景象,大脑空白,浑身冰寒。   她看到了…从前和她被分到一组修炼的白术,流萤,飞羽。她们尖叫,哀嚎,魂魄扭曲成波浪,惊恐地叫着:   “救命啊!师叔师姐救命啊!”   “救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救命,救命啊!天上神仙为何不来救我们!!!”   修为稍次些的弟子竟然都在里头,魂魄生生被剥离出来!   衔枝呼吸几度停滞,这一时竟什么都听不见,满眼都是那些扭曲的魂魄。   那些曾经欺负她,讨厌她的人,如今一个个狼狈凄惨到极点。   可她半点不高兴。   为什么?!   寂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   她忽地怒吼,声嘶力竭:   “寂无!填墓一定有别的办法!你用生魂难道不怕天罚吗!你不怕吗!!!”   他嘲讽似的:   “不用他们,那用什么?天罚不天罚又如何,我没有往生。若你不想这些废物死,那就寻一个好的魂魄替上。我等这一刻许久,做完这一切我自行决断。”   一阵罡风拂过,衔枝骤然发现自己好像也快要稳不住了。她匆忙灌保魂丹,一把又一把,却发现自己这时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控制住魂魄离体。   渐渐地,元神分离出一个头顶。外头传来几声厉喝:   “你是谁!快住手啊!”   衔枝迷迷糊糊地想:虚风?还有念霜,还有不认识的几个…和褚闻柳。   顶上黑洞们渐渐聚集在一块,化作巨洞,魂魄们被强行凝聚到一起。开始互相粘连,融化。   念霜大吐一口血,这时也耐不住了,虚风点她穴位,厉声:   “住手!”   寂无冷笑一声:   “来得正好,还差几个,你们正合适。”说罢,口鼻溢血,点点喷洒在锦袋中,竟将它浸湿。他自己的魂魄慢慢悬浮出来,随后,念霜的魂魄也开始离体。   衔枝这时也支持不住,痛苦一仰头,灵台内一声剧烈的波动,随时要爆裂,在玹卿惊愕的一声阿姐中,魂魄骤然离体飘出——   “不好了!真人,两岛弟子出大事了!”   小灵官遍寻天帝不得,匆匆忙忙跑来知会枳迦。枳迦惊疑地听着,这时,已经坐在仙鸟车里要秘密回人间的衔枝突然圆瞪双目爬出车门,灵台里一阵刺痛,竟是吐一口血,嗙一下直挺挺地栽倒,从三十三重天边上掉下去。   同一时濯碧宫内,正打磨一块灵玉的裴既明心不在焉地要起身,左腕碧合珠陡然一紧。   灵台闪过一丝电光,他陡然凝眸。   那消失不见的丁点记忆现形了?   似还不止这记忆,还有…一样东西。   顿了一息,解了束袖锦带,裴既明出殿,便见衔枝那片坠下的衣角,蹙眉的功夫便勾手将她拉回天上要斥责。却见她嘴唇发紫,不住地抖动,周身气息紊乱,居然是魂魄要离体。   裴既明抬手点她灵台,瞬时瞪着她难受的脸冷厉了面色:   “果然是溜了。”   先前遁逃的主体此时正在召唤这残存的一魂一魄,是以才叫她灵台震荡非常,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他循着一算,捏衔枝眉心的手骤然一重。   那残存的记忆与召唤她的魂魄…竟在一个方位。   作者有话说:   完惹感谢在2022-07-17 16:25:28~2022-07-17 21:02: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兰娜黛芮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自爆   不出所料。   *   枳迦看得那纸鹤上的一通字, 忙道一声不好,立即转头腾云回三十三重天。甫停脚便听尊上道:   “奎木狼毕月乌等七人已下凡。”   枳迦昂头:“尊上知晓了?我瞧情况紧急非常,怕是──?”   裴既明垂眸:   “毗颉残怨欲窥天日, 未免不是一举铲除的机会。”   语尽, 面上显出一抹深意。   “说来确实, 只是可惜那些枉死的弟子……”枳迦点头, 同时有些遗憾。   随着自家尊上的步子,他往前走几步,却一下愣住。   衔枝不该坐着仙车回人间去了么?   怎地就这样躺在地上?   他瞪眼悄悄去看尊上那伟岸颀长的背影,忽地心头一咯噔──不会是?   裴既明倏地转首,吓了正惊疑的枳迦一跳。仿佛知他在想什么龌龊的, 裴既明寒声:   “想什么污糟东西。”   “我要出天一趟,不日便回。三十三重天你好生看管。祁燮若闹不理便是。”   枳迦想问做什么,尊上却一下不见。与其一道不见的,还有地上躺着的衔枝。   嘴巴张大,枳迦忽然噤声, 抽了自己一耳光:   “想什么呢你!”   墓室中,玹卿死死抵着强有劲的吸力几次伸手要抓住衔枝不断继续向上脱离的魂魄, 几次却都不得:   “阿姐!阿姐!”   顾不上为何这虎妖身子里竟然住着他日思夜想的阿姐的魂魄, 玹卿怒极哀极!   为何, 为何一路瞒他!   为何知道了一切却从不肯现身!   为何!   衔枝此时神智不清, 根本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只有满脑的轰鸣。她凭本能抵抗着,可不知寂无到底用了什么妖法,竟然毫无抵抗之力!   痛苦之下, 衔枝啊一声吼出来。   玹卿见她如此, 一咬牙, 狠心撤走结界,冲到双目溢血魂魄已经离体的寂无身边狂啸:   “寂无!停手!你不是一直想见我阿姐吗!她就在这,她要被你害死了!寂无!你醒过来!”   可,在此处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俱已双眸浑浊,哪里听得见,又如何能思考。   眼睑顶上的黑洞如熔炉一般要把弟子们彻底融做一团,玹卿强压着心神动荡,召来刀上去便要劈裂这黑洞,却在刀尖触上时浑身一冷,下一刻自己的魂魄也迅速开始外飘。   哀,恨,怨。   贪,嗔,痴。   黑洞之中凝聚了全部的恶念,却有一点微弱的白光闪烁。   衔枝剧烈地喘息着,时而迷茫,时而惊慌。   痛…   逃…!   娘在唤她。父君母皇在等她,衔清在念她…   她,她是谁啊。   怎么会,脑子里突然什么都没有。   只有,只有一道声音。   “想办法啊,想办法!你不能死在这,不能死啊!你的志向呢,母皇的魂魄呢!你忘了你当年垂死却还是挺上了仙岛?这次你也要活下去,不能服输啊!!!”   衔枝呼一口气,听着萦绕不休的哀嚎,蓦地想起来。   初初上仙岛时,也有弟子主动给过她一只黑馒头的。   即便后来他们笑她不禁口腹之欲,没有出息,一辈子只能当杂役弟子……她。   此时也没有那样耿耿于怀了。   衔枝满脸冷汗,渐渐挣扎着伸手,猛地抓紧小腹,五指狠狠嵌进肉里,血珠呲动。   “不能死…不能死!”   还未完全离开的那副丹田里好像有两点力量,衔枝猛地仰头,集聚全身力气,嘶声力竭:   “破──!”   什么修为,什么躯体。   不要了,统统不要了。   毁了就毁了!   金色的光游移在腹部,不断地涨大,忽而同远处一道突如其来的金光一起砰一下齐齐爆裂!   奎木狼一干拿着鼎钧盘持着辟天强行破开幻境顺着墓道入墓中时,第一眼便见衢山岛念霜倒在地上,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只洒几滴红梅。   她双目紧闭,没了大半条命。定眼一看,竟是自爆金丹,硬是炸出一道口子,缓解了顶上那黑洞融合。   毕月乌倒吸一口气:   “这姑娘瞧着清丽温婉,却居然肯自爆所有修为拯救师门!金丹由灵根而结,这一来,竟是连灵根都炸毁了啊!以后从头苦修…那是何等的意志!”   “这实在…实在是个好孩子!快快扶助她稳住伤势!余下的我等来解决!”   亢金龙连连咂舌,料不到此处情况这般不妙。   盯着阵法中央那面目狰狞的道士,他厉声:   “拿下他!”   七人纷纷祭出法器,一同劈向顶上黑洞,尖叫四起,他们捂住耳又是重复几下,寂无魂魄在这影响中骤然归位,阴狠地瞪他们一眼便召剑来斗。   然他到底奈何不过几个正经仙家,极快吐口血败下阵来遭他们生擒,锁在角落中。   奎木狼则念决清扫地上血阵,凄厉的哀嚎这才慢慢停止。魂魄慢慢消散。   玹卿最先恢复神智,见竟然来了七个星宿,面色一变,看他们暂时还无暇顾及里面这块,连忙使个隐身术法要走。霍地一见浑身是血蜷缩成小小一团的姑娘,虎耳无力地耷下,她被挡在阵法后头,没人留意她。   那半透明的魂魄还没有完全贴合回来。隐约可以看见半张模糊的魂魄的脸,正在竭力地挤进躯壳里。   玹卿心一震。   这张脸就是阿姐啊!   难怪她会枪,训他的口吻那般自然。他金尊玉贵的阿姐,竟要附身在一只矮小的杂种虎妖身上苟且偷生!   少年死死压制住想将这群弟子千刀万剐的念头,忍着鼻头酸涩便要为她疗伤。   她方才自爆两颗妖丹,直接炸毁了寂无这右侧的半片屏障,再加上那…念霜的一颗,寂无这般也算受了重创。   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有多难受,玹卿伸手,刚摸上她手腕便遭人打断:   “那怎么还有只妖?去看看!”   玹卿咬牙,只好匆匆在她腕上一点便躲开,不能叫他们发现,免得深究。   灵台这时联系百里汀岚,得她怨念一声,玹卿稍稍放下悬着的心,催促中久久徘徊不走。   毕月乌似有所感:   “不好,这里不止一只妖!还有个厉害的!”   该死!玹卿低咒一声,只好从上头裂缝中暂时出去,手中结印,只盼他们不要清楚阿姐手上的痕迹。   七人将这里处理了一通,没想一个意外,那看似被捆仙锁抓住的妖道怀中锦囊突爆,一阵毒烟人便彻底不见。   奎木狼骂道:“竟让一个凡人跑了!未免丢面!定要把这罪魁祸首抓回来!亢金龙,你我一起追!”   余下五人处理杂陈,虚风同岱山岛仙师在这时一同醒来,紧接着是岱山岛弟子,庞钺褚闻柳。见念霜如此牺牲,一个个大为震撼。褚闻柳眼中含泪,几度哽咽,后醒的云画跌跌撞撞冲进墓里便哭了出来:   “师姐为何这么傻!师姐为何这么傻啊!”   虚风也叹:   “这孩子啊……着实赤忱。叫我都惭愧!”   角木蛟瞧地感慨万千,直道:   “放心,我们受帝君之命前来。这弟子能做到这般地步,任谁都赏识。帝君必会嘉奖。若能取三十三重天上几颗仙莲子服下,修复灵根再造金丹并非难事。   可惜那妖道跑了,我们还需在此地待上一段时日。我先送你们出这秘境,待我等清理完这座大墓便会和。”   岱山岛仙师五味杂陈地看了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念霜一眼,道:   “星君,你们可千万要好好查一查。不知星君为何能动用法力?我等一入秘境便与凡人无异,否则怎会…哎。”   “我等有仙法加深,是以不惧。哦对了,这里头还有只虎妖,你们可识得?我瞧见她自挖丹田,妖丹无踪。也不知是个什么来路。”   虚风闻言走去望一眼,见一只虎妖躺在血泊里,几乎已经没了声息。一沉吟:   “不识得,许是当时偷跟进来的。不懂其好坏。嘶,不过我瞧着么,应是受不住阵法胡乱抓握东西,一不小心抓开了肚子。这妖将死,星君以为如何处置?”   毕月乌爽快道:   “既然将死便走前带出去埋了吧。”   四下都无异议,虚风回去察看念霜情况,一干人挤作一团瞧她吞下丹药,俱都松口气。   衔枝就这般躺在地上,疼地已经无知无觉。听到有人闲聊:   “念霜这金丹威力颇盛啊,我都想不到区区元婴能这般强。资质甚至超越了仙家子弟。啧啧啧。”   “嗯,范围也极广。兴许那妖就是被她波及到了,是以妖丹自裂才会毙命。”   “……”衔枝突然不想再听了。   身子突然一轻。   好像是,魂魄要离体了。   这具身体已经彻底死了!   不行!   衔枝颤着唇急忙想躺回去,却无论如何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自己飘出来,那些在交谈的星君马上要看过来,她只好心一横,颤颤巍巍地往外飘。   别看过来。   别!   然她气息太微弱,褚闻柳揽着念霜起身。毕月乌开辟出仙门,衔枝抿紧唇往柱子后躲,思索如何从这里出去再找一具尸身。   未料,天上突然一轰鸣。   她陡然睁大眼,“唔!”一声,好似被什么东西控制住心魂,眼前倏地漆黑一片。   褚闻柳突然回头,随后惊叫:“衔枝?!”   风声猎猎,待到她头晕目眩地呕一声,便听得耳边一声冷嗤。   淡漠,冰寒。   …可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7 21:02:32~2022-07-18 18:08: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干饭天使 23瓶;北笙 10瓶;叮叮当、哇抓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记忆   还在褚闻柳那声惊叫中未回神, 一阵难受,衔枝一刹那瞪起双眼——是他?!   不可能!她极快否决,心头乱跳。   …裴既明在三十三重天, 怎会轻而易举下凡。   衔枝心头稍缓。晕眩中捂着肚子急急去看, 却发现周围无人。自己身处一片绿茵下, 气息清新, 看着有些眼熟。枝叶层层掩映。   果然是错觉吧。   她于是慢慢低头,大眼登时怔住。   手…不透明了?   翻转捏动,疼。   确实有了实体。   衔枝莫名,刚刚那一刻好像有人做法似的招魂,难道是久不曾见的昧琅帮的忙?   这具身躯光看手很是修长, 还有些熟悉。她干呕一声,又爬起来颤颤巍巍地走。路径水泽便上去想要漱个口,脸刚一凑上去,便见水面上倒映出她最熟悉不过的脸!   丹凤眼,眉心一点深红。   这不是她的身躯吗!   穿了身绣几片青竹的白衣, 发散着。衔枝慌忙摸颈子,也是光滑一片。   …不是那具人间的尸身。   是, 留在三十三重天的那一座。   衔枝腿突然一软, 面上冷寂。双手攥住绣着竹叶的衣袖…料子极好, 是她从没穿过的好东西。   她却半点没有高兴的意思。   那具身体不可能自己下凡。   衔枝一顿, 此刻将希望归咎于昧琅。是了, 他说过要把身体偷回来的,兴许就是他呢?   她连忙在灵台里唤起来,“昧琅?是你来了吗?!”   灵台依旧空荡荡的, 只有她自己的回音。   衔枝一瞬沉默。   她想不到别人了。   心头揪紧, 衔枝连忙要起身溜了, 脑中却突然阵痛,好似有谁揪住了脑筋,疯了似的拉扯剐蹭,尖锐又剧烈,火辣辣地烧疼。衔枝啪一下死死捂住头,踉跄便倒地,浑身的冷汗来回打滚。   草地被她压出枝叶,绿色点在白纱上,衔枝没忍住呻/吟出声,眉头揪做一团。   她剧烈地喘息,眼前慢慢地要看不清。脑中飞速地闪过许多陌生的场景。   在看书的裴既明,在给来访者讲道法的裴既明,被她抱着面无表情拎开她的裴既明…   还有枳迦,祁燮。许许多多,最多的…就是裴既明!   一幕一幕,疯了似的冲撞她的认知。   衔枝痛苦又不敢置信地意识到,那留下的一魂一魄居然一直待在三十三重天,待在裴既明的身边!   正值妙龄的小姑娘疼地差点眼里泛泪花,呢喃嗫嚅着:   “他竟没有——?”   “没有罚你?”   毫无预兆的凉淡一声,是最冰寒的利刃,一下捅碎稀薄的冰面。   再热的火顷刻也能叫他浇灭。   衔枝身子一抖,眉心突然一凉。那烧疼渐消,只余一点撕裂的痛。   那浅淡的气息顺着风拂过鼻尖,一下窜进她脑中。   衔枝心凉,一双大眼紧绷做两颗荔枝大小。听得鞋履踩过草地,衔枝心中地弦拉地紧紧。   她忽地爬起来,垂着眼行礼,只瞧着一对绣着江崖海水暗纹的鞋,不带任何情绪:   “罪徒衔枝,拜见崇华帝君。”   长发散落在两旁。扫过青草。裴既明只瞧见她乌黑的一头发与挺翘的鼻尖。余下的,竟是再看不清一点。   仿佛被彻底埋没在黑暗里,藏着掖着不肯叫人瞧见。   他就这样垂眼瞧她。   不让她起身,也不出手责罚。静无声地磨砺她。   衔枝两手撑在地上,久等不回,唇动了动,她将头埋地更低,加重语调重复一遍:   “罪徒衔枝,拜见崇华帝君。”   裴既明依旧没有回她。   衔枝咬牙,正要再拜,被他猝不及防打断:   “让开。”   衔枝一愣,下一刻身子便被卷到一旁,拦腰打在树上摔下来。   一阵黑色额煞风拂过,裴既明随手点一片竹叶,顷刻化作数十根长剑三两下斩杀。   那物哀嚎一声,随后栽倒在地没了气。衔枝凝眸,是只猪妖。那煞气很像是古墓里逃出来的。   裴既明此次来是为了这座秘境?   “…”衔枝一时不知说什么,刚斟酌着要出声,忽地那人一抬广袖,自己周围瞬时升起一道仙尘。   她慌忙冲上去,一下便被弹开。再看,哪里还有裴既明的影子。   不罚她,也不理会她,就把她晾着?   衔枝心绪不宁,坐在树边上摸着丹田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有人唤她:   “楚衔枝!”   她一顿,顺着声音抬头看去,赫然是怒瞪她的衔清。还不止这一个,一声娇哼,后头正是被衔清关了好些日子的百里汀岚。   衔枝面色一僵,一时间竟心虚,慌忙别开眼。   玹卿狠砸了一下仙障,绕到衔枝那面咬牙切齿:   “阿姐!你可真是了不得!你瞒我瞒地好苦!现下叫崇华帝君关在这里了,你如何是好!”   衔枝把眼移开,“你我只是人间凑对,并非亲姐弟。无需再留恋。”   “你又是如此!”玹卿冷笑,身后百里汀岚抱着剑道:   “玹卿哥哥,快走吧!这仙障十个你都破不开,等那人回来了你我一起交代在这!别忘了你我现在都代表夜叉!”   刀又是一劈,玹卿沉脸:   “你先走便是。”   百里汀岚生气,一跺脚瞪向衔枝:   “不行!喂,楚衔枝,你好意思让非亲非故的再被你拖累吗!玹卿哥哥给你守灵七年,你什么都不知道理所应当地受他照看,现下也不好好说话只会伤他!   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衔枝抬眼,对上百里汀岚怒气冲冲的,顿了会忽地一笑:   “你说得对,我就是这般没心没肺的人。何况,我不是楚衔枝。我如今只是仙门摒弃的罪徒一个。   我名,衔枝。”   “喂!你什意思啊!”   她轻叹一声,那双玹卿印象里最为威严华贵的大丹凤眼,此刻竟不见一点波澜:   “…没什么意思。我没心肝,没良心。莫在我身上浪费功夫。你们要是再不走,当心这些年布好的桩子被连根拔起。”   玹卿一怔。   这样失去光华没有精神气的人,和阿姐一点也不像。   只是套了同一副躯壳而已。   他绷着脸,还想再试探,衔枝却忽然抬起眼,淡漠到了极点:   “走。若你这次不走,等他们整理好一切后开始结算,便走不了了。取走的好东西记得藏好。   我无意暴露你们是夜叉那一方的事实。只是若真要自保,我什么都会招。现在的我与你们,没有任何干系。我只为利。”   “你!”   衔枝眼风陡厉:“都滚!”   玹卿呼吸几度起伏,忽地嗙一下打上仙障,被急吼吼的百里汀岚一把拉走。   衔枝看着他们飞远,冷厉的面色霍然就缓了下来。   走了好。   省得看见她的狼狈样。   十里外,所有幸存的都出了幻境。只是寂无没有追到。   亢金龙气地发颤,只觉得受辱。   众人也没法,只好到时候回天禀报帝君。   然现在还有一桩事十分重要。便是念霜之伤。   这一举,震慑两岛弟子。   人人都知晓是念霜牺牲小我救大家,岱山岛那群一贯威风的也不好意思说什么,被衢山岛的翻白眼了,脸青一会也就忍了下来。   虚风招来严遵仙槎,将弟子们都火速送回天。路上,褚闻柳总有些心不在焉,若有所思。   旁人问起来了,他只说没睡好。面色却依旧不对。虚风安慰:   “放心,念霜会无事的。有帝君他老人家在。”   然此时的裴既明他老人家,却不在。   野林子里,顺着那些沾染了煞气的妖物,正可以发现一个已经不人不鬼的道士。   寂无抱着一只乌黑的炉子,紧紧盯着里头的微弱荧光,不管如何用力都不见变大。   他乌青的脸自嘲地笑了一下。   “一丝一毫都不存在了啊。我费尽心思,本来都决定要镇墓了,却还是改变主意。   你怎么就是不肯现身呢?”   正要再抓一个妖物杀了试一试,不知哪里来了一句淡漠的“呵。”声。   浅浅淡淡,却极尽嘲弄。   寂无猛地转头,抱紧了炉子在心口:   “谁!”   裴既明立在空中,见那不肯归来的几点零星记忆竟化成如此丑恶的模样,眉心微蹙,着实厌恶。打一道华光去,冷斥:   “还不快速速归位。”   寂无一愣,随即便察觉到四肢被镇住,筑魂炉掉在地上,他横眉竖眼:   “谁许你摔我的炉子!”   语尽,一道青白的颀长身形不紧不慢落到他跟前。虽只是落下站定,却叫人打心底想跪服。   寂无怔住,已经密布妖纹的脸颊上滑过不解与本能的逃避,全身的骨都在作响。   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这个仙君又是?   裴既明就这般打量他一遍,漫不经心启唇:   “我多次召你不回,原是附在人间那质子的骨,重新化生出一个人。”   那曾经叫虚风取的两块骨,一块镇压在大泽下,一块赠他,当时本算是感念,也为助他修炼。   未想这星点记忆与后头那块骨相融,有了自己的意念,便十分抗拒,自行躲避不叫他发现。   他冷下语调:   “还是这般愚蠢,吊死在同一个不值当的女人身上。”   寂无霍然一窒。灵台一声钟鸣,脑海中闪过千万般碎片。   一片一片,都是…这个男人的脸。   他是徽质子,裴既明。   也是天上的崇华帝君。   他瞧见一块碧玉碎裂,仙尘尽散,他随着其中一点飘零,最后附着到一块白骨之上。生了肉,会了哭闹。牙牙学语。   心口仿若被割了一块。寂无楞楞地抬眼,一瞬目次欲裂。喉头腥辣。   他只是…崇华帝君人世间记忆的化身。 第86章 信徒   裴既明思索过几次, 这丁点残忆能变成什么模样。却竟是一个不人不鬼不妖的道士。   这走丢的居然是当时那徽质子心底最深处的妄念。偏执阴鸷,嘴脸可怖。   他有了自己的灵识,狡诈奸滑, 本能化出不同样貌, 次次躲开搜寻, 在此间阴私之地苟且偷生。   见他这般怔愣茫然, 裴既明轻嗤一声,半点告知的念头也无。只抬手,五指收拢做圆。   璀璨的银芒自手心中勃发升起,一张俊美无铸的脸微显无可置喙的凌厉:   “区区一方残念。”   寂无陡然回神,一瞬无措, 见那浩荡的仙力汹涌袭来,心头大骇。竟是一急之下催生体内金丹爆裂。   血肉四散,裴既明眯眼,手上微松,竟是由他挣扎。   寂无疯了似的抓起地上筑魂炉便趴上突来的长剑奔逃。主人身残, 剑也无力。只能载着他在林子里低低地飞行。一路血珠漫撒,留下一地浓重的恶臭腥气。   已然面目全非的青年用尽最后力气抓住剑柄, 哑声:   “快…走!”   鹤唳哀哀争鸣, 似是在为濒死的主人哭泣。寂无眼前逐渐模糊, 鲜血淋漓的手却抱紧了筑魂炉, 勉力睁大眼去看。   里头的光点这时竟然发亮!   寂无怔住, 捧着炉子不敢置信,忽地便将脸贴上去。俊目中流下两行泪,鼻音浓重, 却是高兴地颤了嗓:   “你真的在人世间啊。”   他做的, 总算不是空头大梦了。   青年忽地竭力一吼:   “鹤唳, 鹤唳…跟着筑魂炉走!”   长剑叮一声,随后铆足劲向前飞去。身后那道仙力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如逗弄老鼠的猫,存心折磨。   寂无无暇去管,只用快要阖上的眼紧盯手中的筑魂炉。   越来越亮,越来越。   她就在前面,她的魂魄就在前面!   虚风这次,没有骗他。   长剑堪止,衔枝正坐在地上沉重地想后事,不妨一声刺耳又熟悉的唳叫响彻在身后。   寂无成功溜了?   她下意识一转头,却骤然见一具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的残躯被仙障重重弹开。   衔枝呼吸一滞,好半天五味杂陈:   “你是,寂无?”   那已经被妖纹腐蚀地看不清面容的男人似乎也愣了,抱着手里的筑魂炉,他忽然大梦初醒似的匆忙捂住血肉模糊的丹田,啪一声摔倒在地。洒下一片血。   衔枝顿了下,心知寂无此时为何会震惊。   她念得出他的名字。   观他这金丹碎裂的模样,应是没有逃掉了。怕是求生中误打误撞跑来此处。   …裴既明出手,怎能逃得掉呢。   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好,衔枝百感交集。微微低下头,不愿再看他这形容。   初见那个俊郎邪气的道长,和如今这狼狈丑陋的亡命之徒,大相径庭。谁会想到他会有这惨败的光景   寂无沉沉看了她许久,忽地嘶声,一字一斟酌,慢慢地:   “我终于见到你了。你和我守护时的不一样。”   衔枝心脏一抽,抬眼,面前的青年此时却满面沉静。一双凤眸里,此时不再浑浊。反而满眼深晦的温柔。   眷恋 …了然。   她双眼闪动,寂无弯唇笑了:   “你眉心的一点红…很漂亮。我从未见过你睁眸的模样。   野史里写的对,也不对。”   衔枝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好沉默。寂无抹去唇角的血,笑意更加柔软,一举一动仿佛根本不是将死之人:   “能得你唤一声名,幸甚至哉。”   青年迟疑了一息,忽地虔诚地,认真地向前倾身,祈求:   “你能…再唤我一声道莲么。”   他不问为何衔枝知道他的名字。   不问她怎么活着,还在此处。   不问为何她惊诧他的出现。   只是笑着乞怜。   衔枝不知为何,眼中有一刹那的涩。她看向寂无。   他紧紧捂着丹田,五指青筋暴露,生怕血流出去叫她看见。可哪里堵地住。   无救治,他马上要死了。可他半点不忧愁生死。只是执着地求她唤他一声。   衔枝顿了会,蓦地抬眼,认真回视:   “道莲。”   他嘴角咧地更大,是衔枝从未见过的弧度:   “好。”   霍地,青年放下手中的炉子。慢慢伏下佝偻的身体。衔枝看着他那已经开始干枯的手,抿紧唇。仿若有千言万语想说,到嘴边了,却不知是什么。   “我是陛下最忠实的倾慕者,是陛下最虔诚的信徒。   我名道莲。生于此地,死于此地。   陛下万安。   道莲,别过。”   黑气涌动,他骤然召令鹤唳捅进自己的心脏。长剑痛苦哭泣,可无可违逆,血肉搅动中脱出一块粘连血渍的白骨。   哗哒,直直掉在眼跟前。   白皙,莹润。煞是好看,甚至隽秀的一块骨。   衔枝脑中蓦地刺痛。眼见只见一片血,模糊了眼。她张嘴想唤,却陡然失声。   寂…道莲。   她呆呆坐在原地,鹤唳自断做两截。青年静静躺在草地上。尸身飞速地干枯,腐败。   不过几个瞬息,皮肉不再。唯有一具残缺的骨架。   “蠢材。”   那熟悉的淡声无悲无喜地叹过,一角衣袂飘飘,白骨在他行动之中顷刻化作尘土,随风而去。   唯有地上那块白骨,裴既明捏在手中,面色不明。   忽地,拇指与食指交并,那块骨被捏动着,一寸一寸,慢慢化作细碎的尘埃。   濒死的青年好像一场无妄的风。过了,便无迹可寻。   衔枝只能听到那咯吱咯吱的磨骨声,突然心脏绞痛,伏在地上急促地喘息。   裴既明瞥一眼不住颤抖的姑娘,漫不经心地继续磨动手中白骨。   忽地,一颗黑色的圆石从骨中落下滑入掌心。   他不过端详一眼,心内冷笑。   残存的忆竟能随他凝结成实体,挥发出更多的恶念。这块骨磨了果真不亏。   掌心微微用力,裴既明便将它震碎。黑色的烟雾在碎裂的一刹那扑面爆开,直直往口鼻来。他拧眉,屏息挥散。   捏碎剩下的骨,望眼底下痛地昏过去的衔枝。裴既明淡淡勾手,大活人一下化作一只小橘猫,被他大手捏着后脖提起来,施施然塞入广袖里。   步去处理了剩下的秘境,裴既明捏个诀,天上顷刻掉下许多大石,噼里啪啦封住秘境,堆作崭新的一座大山。   声响之大,吓得满林子飞禽走兽瑟瑟发抖。   收走筑魂炉,顺路到了那妄念从前居住的洞府。   裴既明睨眼角落里自己那碎成一摊的石像,冷哼一声复原。转脸揭开那锦缎,眸子一顿。   “将尸身放在此处?”   借他石像庇护隐匿声息,呵。倒是机灵。   这楚衔枝的旧尸身没了养护之人,已开始腐败。   裴既明瞧着闭目的女子一会,霍地算了算。摆手,将尸身扔回那座冰棺里头封好了印。   亘古的神尊孑然收回眼风。   …那妄念既如此执着,便赐她永世躺着清净一二罢了。   天上罡风呼嚎。衔枝中途迷糊醒了一遭。   只看见一只好看的大手。手背上好似有一点黑色游动,不过很快就不见。   …应是她看错了。   衔枝揪着心口,又睡着了。   *   碧海潮生。   此间热闹非凡,衢山岛去了三百弟子,只回来了八十八人。岱山岛去了六百,回了五百。   …仙家和凡人,实在是不同的。   两相对比实在惨烈。这一下子,衢山岛竟然空荡荡的。   掌门连连叹气,一边命人给死去的弟子们立衣冠冢,一边爬到念霜床前抹泪。   “好孩子…好孩子,若没有你舍命相救,咱们衢山岛的弟子一个都回不来啊。”   岱山岛的出于感激,这时也放下架子,什么好东西都往这送。   念霜日日被灌药,身体早已经稳定。只用了七天,她便睁开双眸。入目就是褚闻柳红肿的眼。   门外站满了两岛弟子,一个个都是来感谢的。衢山岛还特地张贴了大红告示,字字赞颂念霜。   念霜苍白着脸,接了一个又一个的来客。没几天这事已经传到了九重天,天帝都差人下来抚慰。   她回回笑着,却并不高兴。   灵根毁了,即便现在有诸多仙药加持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回到元婴。   心中怅然只有她知。一旁褚闻柳看着她,几次斟酌着想说什么。却还是住嘴,只帮着一直照看。   没几天,突然来了好消息。   云画冲进来大笑:“师姐!帝君赏赐了九转金丹!你不用再重头修金丹啦!听掌门说帝君很是赞赏你,说你很是果敢无私!兴许过段时日会破例再来碧海潮生讲道!”   “果真?!”   念霜一双眼亮起来,忙要下地,被褚闻柳按下去:   “别急!先吃了丹药!咱们不是取了许多好东西到宝袋么,我听说不日就要按功论赏。   我们幸存回来的修为都大涨了,我是用不上。到时我的全给你。快好好休息。掌门现下还得张罗选新弟子入门,哎,空荡荡的,好不适应。”   念霜一顿,想起死去的同门们沉默了。   云画跳着离开,褚闻柳上去关好门。拿着药碗在手,看着忧郁的姑娘,忽地就狠下心,道:   “念霜,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你听了莫要情绪起伏太大。”   念霜抬眼:“…什么?”   “我在墓室里…看见衔枝了。”   作者有话说:   寂无:呜呜呜   感谢在2022-07-18 21:13:26~2022-07-19 17:11: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esslove 10瓶;我就白嫖一下 3瓶;叮叮当、四月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打压   念霜面色一滞, 骤然板起脸:   “师弟,你看错了吧。”   褚闻柳狐狸眼凝着,叹息:“…兴许吧。也就是一晃眼。我有些不安罢了。她那样, 好似已经死了。”   “魂魄?”念霜沉默, 低低念了声。房外这时漾起笑声。她正色:   “这件事不管真假, 暂时只有你我能知。大师兄也不要相告。”   “我自然知道。她那个人, 就算死了也不安生,非要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我去把她留下的那些杂碎东西烧了吧,最好还是不要留她的痕迹。”   念霜顿了下:“…随你。”   待得人走了,念霜揪着被子纠结一会,忽地艰难起身下床, 去了掌门院落。   一晃七日,衔枝堪堪转醒,便觉自己又被关了起来。   依旧是那个偏殿。   正以为随时要被发落了,醒了没多久枳迦就一把踢开门,叉腰站在门口哼了声:   “醒了?怎么不吵着要吃好的了, 亏得我给你置办了炙羊肉。猪一样睡了七日,你也好意思。”   她瞧着那黑漆漆的剪影一愣, 枳迦在说什么?   见她不回, 枳迦困惑:“嘴巴被猫叼了?快起来漱嘴吃饭!”   衔枝皱着眉, 揉揉还胀痛的脑袋爬起来。穿好鞋行至门口, 哑着嗓道:   “真人。”   枳迦眨巴眨巴眼, 一时不自在。突然咳了声:   “回来了?怪了,我还以为你是在人间活不下去被帝君发善心带回来的。原来是醒了…”这木登登的傻蛋样,一点不讨喜。   他扯高嗓, 没好气道:   “吃饭!”   衔枝沉默, 原是还当她只剩一魂一魄。随他出去用了饭, 她才觉饥肠辘辘的身体得到了复苏。   边吃,一道探究的目光疯狂在她身上打量。衔枝吃到一半吃不下去,盯着羊骨头道:   “真人有何事?”   枳迦唰一下转过头去:“没有。你莫管。”说罢人没了。   这么大的三十三重天,一下子就只剩她一个人。   衔枝也没了食欲,山一样的事压在心头,坐也坐不下来。下意识地捂了捂丹田,还是那微弱的灵根。   她有些沮丧,刚回身体没多久还没彻底适应。歪歪扭扭地贴着墙根边走。慢慢绕到了莲池边。   广阔的莲池闻得人来,一齐摇动着,好似挺欢快。衔枝却无暇欣赏。对着正中央最大的那朵莲花发了会呆。她沉呼一口气,索性盘腿开始打坐。   闭目运转小周天,衔枝坐着坐着发现了不对。   这具身体里的灵气为何这么充沛?开始不觉得,一旦真的调动起来,竟然溢满整个丹田。   她惊疑,五感封闭中,发现有源源不断的灵气涌入腹腔。   衔枝连忙好好转化这股力量,顿觉灵根被养地结实不少。   她满头大汗醒来,莫名其妙思索了一会,突然就明白了——是这池莲花!   这池莲花灵气逼人,从三十三重天吸纳全天界的灵气滋养,一吐一吸都是纯净的力量。   衔枝调出元神出来,贴在水波荡漾的池面上一瞧,赫然好像有了半实体!   她头疼沉睡这些天正是在融合碎裂的魂魄,本以为能融合好就算不错了,未想给她一个惊喜。   衔枝小小地舒口气。   人间那些经历果然是有用的。   只可惜历练的不够。好在掌握了这池莲花的吐纳后她也能加速修炼,远比挤挤攘攘的衢山岛强得多。   算是一堆坏事中的好事,衔枝禁不住抿唇笑了笑。眼尾顺之牵动,小勾子似的。   看来三十三重天也不全是她不喜欢的东西呀。   小心地张望一圈,幸好此处极为清净,枳迦走了之后便看不见一个人。衔枝顿了会,贪了个心,又吐纳了一会,感受到身体里的那颗小灵丹的雏形变大了,她摸摸丹田麻溜地起身,绕着来的小路要走回去。   路径一方静谧的宫室,忽地听到了细小的声响。   衔枝竖起耳朵,发现好似是在打磨兵器。   她讶异,怎么会有外人?   顿了下,衔枝又飞速加快了脚步,哪里是外人,肯定是裴既明!   当年痴迷他的时候,衔枝可是好好翻过仙典大全的,上头记载的崇华帝君什么都会,曾经鸿阙上神请他打过好几次兵器,每一把都乱杀妖魔,威慑四方。   可能这老爷子闲着无聊,又开始打磨兵器玩了。   她踮着脚只想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未料脚一拐,蹭到草地上。衔枝瞪眼,一旁适时传来一声命令:   “打一叶池水过来。”   说罢,那窗子啪一下打开,掀起一阵风,吹地衔枝整张脸都露在外头。   衔枝心一跳,木愣愣地寡着脸转头,突然就瞪圆了眼。   裴既明松松挽着发,与她紧紧一窗之隔,正侧首,支着脸瞧她。   入目,浅色的薄唇,挺立的鼻梁。沾着不晶莹碎屑的手…   衔枝立马停住继续往左看的眼,颔首:   “是。”   摘了一片莲叶,她舀一叶水,碧绿的叶子上滚落着圆润的珠子。由白皙细长一双手捧着送到他眼跟前。   裴既明睨眼荡动的池水,叶子在抖。   他顺着往下看,衔枝两条小臂光明正大的露在眼下,同一片碧色正相称,很嫩。   她垂目低首,恭恭敬敬,没有一点不规矩。   裴既明的目光只能看到她浓密的窄小的发缝。她长大后有一头极好的发。光滑顺亮,仿若几片云挤在一块。   大手这才从容不迫地移去,绕开叶子摸向叶茎,五指慢慢张开,拖上莲叶。衔枝感受到叶子在动,一股清浅的冷香随后扑过来。凉寒的手缓缓接过莲叶,她心里摸准时机正要放手。谁料叶子突然往下一坠,水在上头来回荡两下。竟是又掉回到她的手中。   她眉头一蹙。   一点细腻的寒意突然触上她的,半点不见急切,缓缓贴着她的几根手指往下移动。若有似无,时不时便碰到一块。   好似被冰冷的蛇信舔了一口般,衔枝蓦地恶寒,猛地瞪大眼意识到——   那是裴既明的手!   她喉间涌几下,头皮发麻。不着痕迹地把手往两边挪,拖住莲叶的边缘。那寒凉的触感这才消失不见。   衔枝心头松了口气。不禁嘀咕,这人要做什么?   好生恶心。   她…竟是无比抗拒这个人的一切。   正琢磨如何摆脱,手上突然一轻。响起裴既明淡漠的好似什么都没发生的嗓:   “不够。再打一叶大的。”   随后一阵水声,好似是被倒在了一方容器里。   衔枝哗地把手缩回去:“是。”   她稳着步子折回去,心里攒了股气,绷着脸绕了圈选了张半个身子大的,狠舀一叶水,滴滴答答的水珠子坠着,打地那些莲花都往后仰了仰。   她返回,举着莲叶盯着脚尖低声道:   “尊上,水来了。”   里头磨挫着,等了好一会,裴既明这次没有再伸手来接。道:   “太多。”   “罪徒草率。”她答地干净利索。   再度折回去,索性扔了重选一叶适中的捧过去,衔枝这次将叶子递到了窗子里,默默地不说话。   那人这次没再说什么,接过了叶子。衔枝站在窗子下头,清风携着水汽袭来,吹地她发丝黏在脸上。   有些痒。   她暂且忍着,问了句:“尊上可还有吩咐。”   裴既明悠悠将水浇到手中打磨的红玉上,水流扫去尘屑,瞬间露出里头华美透亮的玉质。   他拿起这只做了四中之一的玉石打量了眼,才道:   “引天火掩护私逃出天,附妖身流落人间。谁助你的。”   衔枝呼吸一重,还是来了吗?   她无声攥住拳,左思右想还是撒谎:   “是罪徒凑巧触发。”   他含义不明呵一声:   “昧琅的碎片也是你凑巧捡的?”   冷冽的风过,衔枝认命地闭上眼。   “罪徒认罪。”   裴既明斜她眼,凤眸微眯:   “十二世还是便宜你了。”   衔枝不语,一副任人处置的模样。   裴既明凌厉的目光在她那木里木怔的身上打量一圈,又道:   “你身上的秘密多地很。那妄念为你闯大墓,偷得毗颉法器筑魂炉为你筑魂。你便不思索为何?”   寂无?   衔枝还是习惯性称他为寂无。   虽不知为何被称作妄念,衔枝依旧心潮起伏。她脑中跳了许久,低声:   “他…为的是人间的女帝。并非罪徒。”   空气一时凝滞。半晌,裴既明继续磨起红玉来:   “原来如此。你不说,我还真不知此事。”   衔枝额角青筋一绷。他这平淡的讥讽叫她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好半晌就这么站着,直到他又说:   “我从来讲理。你自爆妖丹阻止那妄念杀戮,算得上有功。虽不全部相抵,但可从宽处置。”   她睫羽扑闪了下,没料到裴既明居然知道这事。一时间心头发乱,却还是及时谢过:   “…多谢尊上。”   他漫不经心浇一盆冷水:   “衢山岛无你名册,即便你这趟有功也无旁人知晓。”   衔枝回答地极顺溜,虽说和心里话完全不是一个意思,嘴上还是道:   “罪徒不敢奢求,只愿苟活一条命便无他想。”   矬子一停,衔枝便听裴既明冷笑似的:   “是么?”   作者有话说:   小裴:我此生无欲无求,不染红尘   我只是想寻别的法子罚她而已。   我不可能喜欢她   (然后暗戳戳地动手撩,为何有点涩   感谢在2022-07-19 17:11:52~2022-07-19 21:43: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叮叮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教导   她将头压地更低:   “是。”   裴既明久久不曾再出声, 四周只余矬子磨动玉石的声响。衔枝站地脚软,身体要支撑不住了。他才道:   “再打一叶水来。”   衔枝脚底下轻晃了晃,又照做, 心头有些微小的焦虑。   裴既明却不放过她, 时不时便要她打水。莲叶都要被薅秃了。终于等到他就着池水洗手, 施施然擦去水珠。衔枝鼻尖上已经凝聚了一小颗汗珠。   他突然问:   “为何一直低头, 抬起来。”   衔枝沉默地顿了会。   那声音隐含不愉:“抬头。”   她深吸一口气,这才面无表情地抬起脸。一下正对上他深邃的凤眸。暗色里藏着鹰一般的锐利。   他在审视她。   衔枝的眼眨了眨,慢慢重新对上他的眼。   他坐在窗下,清贵淡漠。手边还放一本书。   她小小恍惚了一下。   这场景莫名熟悉。   见她走神,裴既明蓦地出声:   “人虽在, 心却飘出了天外。你,还留恋人间?”   衔枝红唇抿抿,暗恼他威胁,只好慢慢把眼珠子游回来,看着他压迫气息十足的眼, 心跳如擂鼓,一字一句:   “直视神尊属为不敬, 不遵天规尊卑, 罪徒是以回避。”   他依旧不放过她, 继续讥讽:   “你也知道规矩二字?”   “罪徒从前愚钝, 已在改过自新。”衔枝把眼转到一边, 低声。   “好。你要如何改过自新。”   悄然蹙了一瞬眉,她道:   “罪徒…愿受尊上一切责罚。”   那人伸出戴着玉珠的左手,撑起脸, 偏头扫视她, 忽地嗤一声:   “我, 责罚?如此说来倒显得是我蓄意刁难一个小弟子。”   衔枝拳头发硬,又低下头匆匆:   “罪徒不敢。”   裴既明的眸子冷了一瞬,似是不悦衔枝此举,默了一会,骤然毫不留面:   “为何不敢抬头?这般爱活在阴影里头倒不如不做人,去做鬼。”   胸膛一沉顿,衔枝陡觉面上难堪。却依旧低着头,索性一言不发。   这倔强的模样,属实不识好歹。裴既明睨了她一刻,霍地厌倦了似的:   “明日将你下放衢山岛后的宅院守门,可有异议。”   这静谧的午后,衔枝只听见自己心一抖。   “无。”   *   衢山岛,近日风头尽出。   得天帝亲指三位仙师,从上到下都办了场宴席。后头陆续来了不少小仙,念霜服了九转金丹后已能正常走路。此时坐在下方第一位,认真听南山真人讲道法。   捏着那本典书,南山真人捋着白胡摇头晃脑,时而激奋,时而沉静。总得都逃不过一句:   “帝君道心永固!”   “编纂此书,是为了教导大家如何入道,固道。高深奥妙,十万年了也难以尽数钻研通透。   你们这些小娃娃好运,帝君今日破例来再授道,只给你们衢山岛,可要好好听着!”   褚闻柳掩不住脸上兴奋的笑意,连忙称是。念霜攥紧蒲团上散着的衣摆,随着仙音一鸣,天上一道金光过。   众人闭目,再睁眼,高台之上已坐一位神君。仙泽尽散,仙云缭绕。   即便不大看得清脸,念霜也挺直身子。听得他不紧不慢地续讲第七章《无为而道》。   底下一众白衣杆子听得分外入神。坐上裴既明将做后一页讲完,便颔首。   南山真人会意,毕恭毕敬取出诏书,大大夸赞念霜。   赐下一众宝物,更赏附有千年修为的一粒丹药。一下惊慑四座。又因念霜本就是挂了名的入室弟子,是以能得帝君指点,与岱山岛的彺鹤,茱萸二人一同听课。   此次衢山岛元气大伤,也算补偿。特开衢山岛后山别苑。崇华帝君,涂山仙君,南山真人,曼箬上仙受天帝调遣暂居一月,着力教诲两岛弟子。   这是何等的恩赐啊。   众弟子想都想不到竟然会这般,一个个激动地说不出话,摸着心口好半天喘不过气。云画高兴地抹泪,凑到念霜跟前:“师姐!能有今日都要多谢你!你这次肯定要登仙!”   饶是念霜镇定惯了,此时也忍不住笑起来,摸着云画的手,她认真道:   “我定不负你们的期望。”   裴既明口中的守门,守的实则是别苑的门才对。   衔枝来了这仙岛三百年,从来都不知道居然还有个别苑。抓着笤帚一点点清扫这偌大的别苑,捂着鼻子不叫灰尘吸进胸腔里。   她一言不发地擦洗,打水。   一旁负责看她的小地仙时不时叫:“这没擦干净!帝君今晚就要住的!”   衔枝默默走过去,再擦了一通。   早上一来就被这小地仙禁了术法,她纵使心底再多不满,也只能憋着打扫干净。   地仙耳听八方,嘴巴很碎,一边看着她干活一边及时汇报远处情况,衔枝听在耳里,什么都不说。   许是无聊了,那地仙从地上钻出来化成个小萝卜头,叉腰:   “你是哑巴?”   她瞥他眼,把最后的一间房擦完,背身走到泉水边洗抹布。   他跳着跟过来:“你是天上来的?我从没见过你,你生地怪妖冶呢,你肯定不是仙人吧?”   衔枝将抹布搓地嘎吱嘎吱响,权当没听见。终于把活都干完了,她靠着大树缓缓坐下,锤了捶胀痛的腿脚自顾自地要开始修炼。   不妨那地仙滚过来,伸出藕节一样的胳膊晃她眼:   “喂,真哑巴呀?你犯什么错了被这样罚。你眉心间的一点红瞧着好厉害,难不成你是什么大妖?还是谁的仙兽?   听说有这一点红的人不多呢。姐姐,我唤你姐姐好不好?我在衢山岛后山呆了三千年,无聊死了。”   “你同你讲讲八卦吧,你理理我?”   “哎,最近可有意思了。二十七重天祁燮上仙要娶媳妇啦!传地沸沸扬扬,说是昨日定下了不周山的凤族女君。   啊哟,那个女君可厉害了,修得了业火呢。可祁燮上仙临时反婚,冲去不周山把定亲的墨玉牌抢了回来,大闹一场,叫火凤一族气地差点烧了不周山。可人家是上仙,他们又没有法子。”   “…祁燮?”衔枝忽地睁眼,“他要成亲?那样老的年岁突然就成亲?”   “你会说话呀。”地仙一蹦,笑嘻嘻地八卦:   “论老,谁比得上崇华帝君呢。那位上仙小了帝君十几万岁,比较比较也不老啦。”   衔枝突然挑眉:   “十几万?那他岂不是…近四十万岁。盘古大神也不过才四十多万岁。”   这样老?仙典大全可没有写他年岁。   岂不是唤老爷子都嫌轻。   话说回来,那毗颉又该多大?   她莫名感到诡异,惊叹般:“这怕不是老不死吧。”   忽地,凭空雷响。衔枝转眼就见那地仙头顶上打了一道雷,直将他劈地一身黑。脸上兴奋的笑一下僵住,吐口黑烟。   衔枝立即要走,谁料一道雷又嗙一下落到脚跟前。   作者有话说:   小裴这个死男人:我听得见   这一更稍微少一丢,待会全部补上!   感谢在2022-07-19 21:43:06~2022-07-20 18:2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绒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拉扯   她急急后退一步, 疑惑:这晴空万里的哪会有雷?   灰扑扑的鞋面黑了一撮,再抬头去看,天上平静, 云卷云舒。   那小萝卜头坐在地上哭起了鼻子:   “呜…肯定是哪个仙人在渡劫, 牵连到我们啦!”   衔枝默默把脚收回来, 竖起在泥土上碾了碾, 将黑色清去。   她如今只有这一双鞋,并枳迦今天扔来的一套衣裳。若没了,只能自己编草鞋穿。   未免寒碜。   见小萝卜头还在哭,衔枝顿了会,附身摘了一根长草, 绷着手指编了个丑歪歪的蚂蚱递给他,道:   “别哭了。我要去打坐,莫来找我。”   小萝卜头一噎一噎接过攥在馒头似的手里,还不忘看着她背影提点:   “每日都要清扫的,尤其帝君居住的滇山居, 一点也不能马虎!”   “…知道。”   别苑无饭食。衔枝还是会饿,是以自己跑去林子里寻些果子吃。   这会天色暗了, 伸手不见五指。听着蝉鸣, 衔枝勉强掏了几个野果子果腹。   饿还是很饿的, 可也只能如此。   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别苑边上那座小茅房, 带上门, 她又开始吸纳灵气充盈丹田。   只是,衔枝叹气。   衢山岛跟三十三重天果然不能相提并论。一丁点的灵气,还有一群弟子瓜分, 僧多粥少。稀薄地难受。   拍了拍沉痛的肩颈, 靠在榻边发了会子呆。衔枝拿着木盆去泉边接水, 手上挽一条粗麻帕子,用不了法术后只能纯凭体力劳作,一日下来流了满身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黏腻在身上恶心地紧。   她皱着脸抬起胳膊去嗅身上味道,几次堆积在一块,沤地一股味。   叹口气,衔枝慢慢关门,咯噔一声,栓门时木盆竟自底部均匀地裂做两半。她登时憋一口气,好不容易忍下来。思索一阵又开门拿了便衣往泉底下去。   水声噗通,满天飞溅的晶莹水珠。清新的水汽萦绕在鼻尖,衔枝昏沉疲惫的身心稍稍松缓些。在大石上坐了会,一头栽进去洗了浓厚的发,半扎起来垂在腰间。   再张望了一圈发现四周无人,衔枝抿抿嘴巴,忽地飞速扒了外衫松开亵衣带子,取了帕子沾满水粗略挤一挤便在身上擦起来。   哼哧哼哧撸了遍,她再张望一圈,佝偻着背换上干净便衣,换下来的亵衣被水打湿牢牢把在石上。   脱了鞋袜,微弱的月光底下窜出两条笔直匀称的长腿。衔枝提着衣裳到腿根,在腰间打一个结实的结免得浸入水里,两只脚丫便一前一后跳进泉水下方的小池子。   坐在水里头,衔枝迅速清理了下腿间便坐回去解开衣摆。   本想立即就走,可清冽的山泉水抚慰着胀痛的骨肉。她伸着两条腿在水下,慢慢地竟打起瞌睡来。一颗头东倒西歪,还湿着的发随着一起摆动。泅湿了背后的布料。一下贴在纤薄的脊背上。   衔枝累地实在厉害,挣扎着把光溜溜的两条腿挪出来一半,她眼皮打架地欢快,往后一仰会起周公。   偌大一片池子里,便这样睡一个姑娘。衔枝梦里迷迷糊糊地听到脚步声,可睁不开眼,索性由着去了。   一阵风来,吹地人发冷,两条长腿不住往上缩。   枳迦正追着自家尊上到清净泉边禀报不周山炽藿如何暴怒,如何要帝君做主,忽地就被打断:   “回别苑等着。”   枳迦啊一声,要绕去再问,一下被一声决打开,随同的还有尊上寒凉的嗓:   “若再敢来,罚你去不周山和亲。”   枳迦瞪眼:“尊上怎地这样呢!那炽藿女君如何瞧得上我?”   烦人的不见。裴既明抬手布下仙障,不紧不慢步到缩成一团的姑娘跟前。   夜与日于他来说无甚区别。   是以,一切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而眼前的衔枝。   裴既明目光落到她光滑纠缠做麻花的两条腿上。   水光飞溅,打到她腿上再滚落,活似一颗颗珍珠。   她一张脸揪在一块,眉心一点红格外莹润。这安静的睡颜上,更显昳丽。   他沉沉看了一瞬,脚步微挪,欲走。忽地,衔枝哗一下伸长腿,翻个身,右腿便携着泉水直挺挺地朝他胸膛踹来。   裴既明眸色瞬深,抬手打开,不妨她捂着脚委屈地皱了脸。   他一默,瞥见那脚确实肿了起来。   此时无术法护体,她只是个寻常躯壳。自然承受不住。   裴既明不作反应,这回径直转头。忽地听她气哼哼地咕叽一声:   “爹,枝儿疼…”   他眉头一挑,偏头去看,还是那张不讨喜的脸。   他眸色渐微妙。   本是要走的人,却不知为何又折了回来。大手揪起她衣领往后一拖,裴既明嫌弃她身上水意。拎到一米外便要摔她在地,没想那四肢软踏踏的人突然蛇一样搂住他的胳膊,裴既明眯眼,袖口湿了。   正不悦地要捏决,那湿腻腻的人却居然得寸进尺,扭着往他胸怀里游,一下就如猴子似的攀在他身上。   他垂眼,略过她湿润的发顶,显目的眉心,便瞧见她挺直微翘的鼻尖。最后,是花瓣一样不大不小薄厚适宜的唇。   她蠕动着,拼了命地从他身上汲取热气。扭动间便见两团差点就要跳脱出来。裴既明扯过她衣领盖住,她又仰头,好不惬意地将头搁置到他肩颈。鼻息同吐息一齐拂动,是勾人的醇酒,一来一回撩拨着人去品。   察觉到那人没有把她往外丢的意思,衔枝还是不放心,两条腿坐上他的。   精壮,健硕。   他没有推她,反而轻轻摸上她的腿根,往上挪了挪。   她绷着心头的弦,睫羽轻轻地一颤。竭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恶心,继续沉眠。   依旧只有水声。   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滑过她的脖颈,捏住了她的下巴。   她被那力道带着往后仰脸,脸上仿佛落了一道犀利的目光。   他在观察她。   衔枝继续平稳地呼吸。过了会,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总算不见。她还未来得及放下心,那只手又抚上她的脸,轻轻地来回摩挲,抚动。   衔枝心底一阵恶寒。   她感觉到那手移上自己的耳珠,揉捻了一会。最后捏住了她两腮。啵一声,圆溜溜张开。   另一只手拨弄她的唇瓣,好似很好奇,不住地扯动。   感觉到那抹冷香越靠越近,衔身子还是忍不住地绷紧。   那人好似说了什么,可她灵识被强制关闭一般,听不见了。   星河织垂幕,寒藻舞沦漪。云海连绵,风花摇曳,一腔柔丝化清泉。   裴既明一手揽住她身子,薄唇堪堪离开,银丝才断。他拇指轻碾去唇角的残存,又捏上她下巴四下端详。   比先前在三十三重天还痴傻时瘦了。   才不过劳作一日。   他启唇:   “枳迦倒是把你养地很金贵。”   可惜元神全了,却半点不讨喜。   既无楚衔枝那叫人移不开眼的夺目骄横,也无痴傻时调皮顽劣的可爱。   说着不喜,一双手却还是不曾离开。   裴既明瞧着她在自己怀里睡地凌乱,一双脚却还是缩在一块。他舍那修长好看的脚一丝眼风,将身子往外挪了挪,那双脚便顺理成章地弯在他大腿边侧垂下。   手覆上这脚心,揉一揉,细腻地出奇。   正要停下,那脚忽然自发往他手底下钻。   他面色不变,却如了她的意,仔细地将一双脚拢进怀里。   *   一夜过。   衔枝再醒,脚上套了一双白色的新鞋。   她慌忙捂住腿,赤脚穿着鞋将作业换下的衣裳洗好了裹成一团往茅草屋走。   天还未全亮,她攥紧手里的衣裳,慌张过后眉眼异样冷静坚定。   即便后半夜没有知觉,衔枝也笃定,裴既明明知她半装半演也依然顺水推舟接受了她的婉转示好。   不拒绝,也不主动。   …前日他难道是故意碰她的?   她不知道他是否是试探,可衔枝急于摆脱被他造就的困境。   她听得那一整日的讲道,知道那些弟子定会突飞猛进。现在的她根本跟不上,可她不能认命。   还有母皇的魂魄。   只是一日半夜而已,衔枝清楚地想通了自己需要什么。   筑魂炉一定在裴既明身上,既然昧琅指望不住,那她就靠自己,把脸皮踩在脚下。   她要筑魂炉。   闻到他的味道时,衔枝挣扎再三横下了心。   可就算小小的成功了,她还是有些心乱。她以为他那么讨厌她,他冷情冷欲,他绝不会被勾引。   不是都说他是最讲规矩,最无情的神吗?   衔枝只是想赌一把,甚至并不想成功,反而更希望得到的是严厉的否定。这样她可以完完全全确定自己的处境。   他可是崇华帝君啊。他不是人间的裴既明。   衔枝仓惶关了门,拿出破碎的小镜子便到处照。   还好…她嗙一下坐到地上。   没有什么痕迹。   她发了许久呆。久到帝君去讲道了,小地仙来催她:   “洒扫啦!”   衔枝站起来,低低地应:   “知道了。”   照例打扫完一圈,精疲力尽地打坐。再等到晚上采野果子吃。   快洗澡时…她犹豫了。   还要去吗?   瞧着脚上已经灰扑扑的新鞋,衔枝扎好木盆,换上先前的旧鞋,去到泉水边刷好新鞋便将它放置在高处的大石上要原路返回。   忽地,一人小声唤她:   “枝儿!枝儿!蚂蚱哥哥来了!哥哥做了新的小玩意,快来拿去!”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嘿,嘶溜,嘿嘿 第90章 谢意   衔枝顺着瞧去, 便见那池子后头的灌木丛里露一颗头。   许久未见的祁燮一见她望来,登时笑开了眼,冲她举起手里的机关鸟:   “快来!”   他?   蚂蚱哥哥?   衔枝小小起了鸡皮疙瘩。许是祁燮这慈祥又疼爱的模样实在…见所未见。他站在原地莫名其妙, 祁燮这时又举了举机关鸟, 那神态一瞬竟好似在人间私下相处时一般。   他分明不该在乎。   她一时不知作何好, 祁燮等急了, 勾手便把她卷到跟前:   “怎么这样看我?你不是最喜欢这些小玩意了?我几日不见你,你就忘了?”   为了不引人注目,这位上仙还舍弃了最喜欢的宝蓝衣衫,只穿身应景的弟子白衣,还挺像, 轻易看不出,竟同年级不符,格外水嫩。   衔枝的目光落到那只还有些木刺的机关鸟上,见两只翅膀大小不一,便知是赶工出来的。她微讶。   见她还是不吱声, 祁燮拧眉,突然正色, 唤她:   “衔枝?”   她顿了下:“上仙。”   寡淡, 乏味, 沉闷。   祁燮脸上最后的笑意也淡了, 忽地有些不知说什么了。理了理身上的草, 他略有些尴尬地启唇:   “回来了?也没多久…就回来了。”话里好似兼带了点遗憾,又带着点庆幸。   实在很矛盾。   衔枝一时理不清他到底想表达什么,想一想大约是魂魄分离时发生了些事。自回到本体长睡后, 她的元神大致稳固在一块, 鲜明的记忆基本都是凡间的那一遭。   是以与祁燮之间到底有什么干系, 她并不算清楚。   话说回来,这是她脱离楚衔枝后第一次正式与祁燮面对面交谈。衔枝总归有些不自在。   她往后退一步,十分规矩地拱手行礼:   “承蒙上仙福泽,罪徒已归天。”   一举一动,泾渭分明。没有一丝越矩。   祁燮将那腰被弯成一个标准直角的姑娘瞧在眼里,忽地将机关鸟背到身后,心里不是滋味。   她这被规矩束缚地一板一眼的模样…半点不比先前那个矮小阴郁的黄毛丫头好。   甚至死气沉沉。   他分明最是厌恶套着人皮的空壳,一点活气也无。这时不舒心,可没由来地又觉着心头酸软:   “与我说话无需太恪守尊卑。我…罢了。这机关鸟是我做了三日的,记得你从前很喜欢。拿去吧。   师兄他,严苛非常。我来时已逼问过枳迦因由,你若能偷懒,便不要太使力。”   只是着急慌忙,也不曾听枳迦说她已恢复神智。还以为她是小傻子,拖着衣摆抱着笤帚哭戚戚地洒扫。   若哪个故意欺负她,她脑子又转不过来,岂不是吃尽委屈。   这一想,逼地他拔了身上的尾羽才破开师兄的仙障。   未料她已经神智清明,如此倒显得他火急火燎多此一举了。说不上黯然与否,祁燮就是有些不得劲。   她如今也不知道问声好,也不会抱着他给的东西满心欢喜地冲他笑。   只是那短短十几日,却远地好像隔了十几万年。再待下去也无理由,祁燮放了机关鸟便要走。没料衔枝毫无预兆脆声叫住他:   “多谢上仙。”   祁燮回头,衔枝已抬脸,不再天真的眼里却有股子认真。她似是斟酌了一下,看他眼,再看眼被她捡起抱在手里的机关鸟,忽地趁着不明的夜色,极小弧度地牵动了一下唇角,迟疑一瞬:   “多谢…祁师叔。”   他一愣,许久没听人这样唤他。   泉水汀咚成珠,恰恰巧略过眼跟前,恍然便叫衔枝脸上未来得及全消的笑意放大数倍。   静默成影的一人,眼里突然有了神采,便一下不同。   祁燮禁不住笑一笑,心头宽慰。忽地舍不得走了,干站着一会,他想一想摆起长辈架子,背手挺腰,状似随口问道:   “在这过得苦吧。”   衔枝敛眸:“还好。”   眼前突来一根华光璀璨的羽毛,并着祁燮略重的语气:   “若有要我帮忙的,便拔一根这尾羽上的毛。”   衔枝一怔,凤凰尾羽…这是何等宝贵的东西。还是一只上古火凤,可谓活宝一个。便是寻常的一个毛都无比尊贵,若凤凰降羽,祥瑞无匹。   她虽是个入门弟子,可这东西的价值衔枝知道的。她正视他背影:   “我不能收。”   祁燮拍一拍额,忽地转身,抓住她的手放到胸前不悦道:   “莫同我摆出这副死人脸。你也猜得出我心思,我为你好,你收下带在身上可驱邪避害,好运随身。   如今这个模样,你自己也心甘?你若想真心修行得道登天,我来助你。   我从前是很不喜你,也只是…从前。以后不要叫我师叔,如人间一般唤我大名就好。时候不早,我先走了。日后我还常来,直到你想通为止。”   他重重捏一捏她的手,随后一下不见。衔枝多少有些惊愕。   竟这般直球?   她这是犯了什么桃花,最不喜她的两个大神都贴到她跟前来了。哦不,只有一个祁燮。   摸着那根一米长的华丽尾羽,根根毛发都好似万千山河美景织就的,一摸上便爱不释手,一双眼如何都移不开。   衔枝直勾勾看了好半晌才挽成一圈放进袖里。   打了一盆水,衔枝回去了。路上还不晚思索,这尾羽尾羽,顾名思义就是屁股蛋上的毛。   那祁燮岂不是硬生生扯下的,屁股可会红肿?   她小时候顽劣,拔自家老母鸡的毛玩耍,疼地它尖叫,后来追着她叨了几个月。   也不知他会不会疼地面红耳赤。   小小茅草屋里关好了门窗,置放好尾羽,衔枝将水分做两盆,褪下衣裳擦了一通。屋里没灯,不过今日运气好,飘来不少萤火虫在窗前舞动。   她撕块衣摆轻轻兜了些回来,借着萤火虫的光拨弄机关鸟。摸上屁股后的按钮一拧,见两只翅膀啪啪啪拍打着,她久违地笑起来。   和人间那个一样呢。原来不是只有她记得人间一遭。   虽怪,兴许也是好事呢。   从未有人如此坚定地说会助她。衔枝抱着机关鸟好一会,竟有些感念。   月上中稍,放飞了萤火虫,一夜便又过。   第三日洒扫,衔枝动作快了不少。   踏着灰扑扑的鞋,穿着缺一角的衣裳,她认真地将周遭一圈都打扫干净。晚上照例去泡泉水松缓筋肉,祁燮倒是守诺,突然又出现了。   衔枝连忙站起来,两只脚匆忙钻入鞋里。祁燮没想她洗脚呢,瞧着白花花两条腿喉头一紧。   …那露出腿脚在水里瞪眼的衔枝,有种欲语还休的诱人。   正回味,衔枝已放下裤子。道:   “祁燮师叔。”   祁燮轻咳一声,背过脸递来一只木盒:   “拿去。你没辟谷呢,这几日饿了吧。”   衔枝接过,一开盖子,眼睛一亮——各色肉食!   肚子当即便咕叽一声,祁燮听得这一声,一下眉眼弯弯:   “住处在哪?我给你打了座钓鱼台,连通海里,饿了就从里头抓鱼吃。”   衔枝捧着盒子,这回是真心高兴,认真谢过指了指地址。祁燮打个响指,那头轰一下掉了个什么东西到茅草屋后。   他转头,得意洋洋地哼一声:   “我厉不厉害?”   衔枝十分捧场:“厉害。”   他满意:   “若是我,什么给你不得。我——诶!师兄好像出来了。我先溜一趟,枝儿快吃!”   说罢没了影。   衔枝没了术法,难感受到那气息。不过闻言也立马抱着食盒远些路。最后走到岛边上,垂着腿看着天上月,珍稀地捏一只猪蹄,一口一口地啃。   一边看,一边寻思嫦娥仙子这会是不是在广寒宫里。   说来惭愧,入仙门这些年,神话传说里的神仙没见几个。抓一把野菜蘸肉汁,她靠着大石头孤孤单单地笑一笑,苦中作乐地随口一叹:   “嫦娥仙子宫中的桂花做糕味道定是很好。说来我都没怎么吃过月饼呢。”   青凉的月光照在一张怅然的脸上,衬的人两腮削白。   月色淡了。衔枝只吃了一只猪蹄便将盖子合上。虽还是很饿,不过是要省着的。取了枝树杈子在地上勾勾画画解闷,她不住地叹气。   身为毗颉的法器,取筑魂炉应当难如登天。   到底有什么法子能弄来呢。   想起寂无抱着筑魂炉的模样,衔枝忽地缩了缩肩膀。   那样疯魔的一个人就这般死了。   出乎意料,情理之中。   他死前那温柔平静的模样实在叫她难以忘却。   楚衔枝,便这样有魅力?   寂无爱,祁燮也留恋,更因她对自己改观。   可那个人,不是完全的她啊。   所有的好,都基于楚衔枝。   然,她是衔枝。   吹了会风,衔枝提着食盒往回走。绕着别苑一圈,刚要回屋呢,一下停住脚躲在墙后。   别苑正门前立着两个人。   …还都是熟悉的。   身量苗条凹凸有致的那个是念霜,修长伟岸那个是裴既明。   念霜不着痕迹地瞥一眼院墙后,对裴既明敬重道:   “今日多谢师尊助弟子结丹。虽得了许多滋补,重回元婴,念霜始终觉得不牢固。私以为还是下界历练历练才好。   …掌门说,此番历练过后,弟子归来历劫,便能登仙。只是需,需一位仙家保驾护航。”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0 21:29:57~2022-07-21 18:2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喵喵的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绒 10瓶;听风无忧 5瓶;哇抓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心眼   裴既明的语调不见起伏:   “你私自跟来是为这个?”   念霜很是郑重:   “是。弟子灵根如今不比从前扎实, 修炼时偶有走神。虽知寻求捷径不妥,可实在担忧。”   天上涌起风云,衔枝竖着耳朵。   念霜的话刚好能叫她听清。她将脸贴在墙上, 双手慢慢抓紧木盒把手。   “可, 我自会与掌门商议。今后别苑若无传召不得前来, 下不为例。”   念霜欣喜:“弟子谢过师尊!”   听得鞋底踩过平地, 待到所有人都走了,衔枝才慢慢探头,往茅草屋里溜。仔细放好食盒,衔枝心底开始琢磨。   念霜这速度比她预料的还要快。听得话里意思,裴既明亲自帮她重铸了金丹。   这已经比不了了。   她是衢山岛最优秀的弟子, 着实如当日书中所言,很受看重。连崇华帝君都舍去青眼。   说心里不难过是假的。   拼了命地逃到下界换了一具躯壳,却炸了妖丹。只稳固了元神,身体上的增长可谓半分也无。   如果一直就这样呆在后山扫院子,那更加跟不上了。   她毕生愿望就是成仙, 是打肿他们的脸。   她不能安心落于人后。   若念霜需仙家护航,兴许裴既明会去吧。毕竟人家才是原配。   那还抱她…衔枝噫一声皱起脸:   “瞧不出是这么花心的老东西。果然与人间的裴既明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骂过了, 衔枝又叹口气揪着脸。如何是好呢?   她一个还被扣着罪, 被除名的外人…等下。衔枝霍地抬头。   既然念霜要去人间历一趟劫, 要人护着, 那这岂不是戴罪立功的好机会?   她还可以趁机下凡啊!   若她留存着记忆, 顺便找一找被昧琅藏起来的母皇魂魄,了却一桩心事同时修炼不失为一桩好事。   衔枝哗一下站起来,一手握个拳重重拍进左手心, 难得这般斗志昂扬。   翌日一早, 还未到讲道的时候衔枝便起个大早, 板板正正跪在滇山居外。偏偏跪地两膝生疼也不见人,小地仙跳出来问了才知今日是涂山仙君讲道。   “帝君还未起呢!你好傻!”   衔枝沉默,可人已经跪了,哪里好走了再来,只好接着衣衫岔开两腿微微爬在地上缓一缓。   丑是丑些,可奈何舒服。没想刚爬下来一会,滇山居那大院门施施然开了。连带的风扫了她一脸。   小地仙不知何时跑了路,衔枝连忙重新跪好,伏地叩首:   “罪徒衔枝,斗胆求见帝君。”   那人站到她跟前,忽然嚯一声:   “找尊上做什么?你还嫌自己不够烦呢。”   衔枝眼皮一跳。这娇滴滴的是枳迦。她继续闷着头:   “启禀真人,罪徒欲戴罪立功,前去人间助力念霜师姐历劫,恳请帝君赏罪徒一个机会。”   枳迦没有再说话,她琢磨的功夫,那人凉薄的嗓终于响起来:   “你,助念霜历劫?”   衔枝下意识地绷紧身体,道:   “是。罪徒从前多次加害师姐,昨日凑巧听得帝君与师姐交谈,存了满腔心思赎罪。   罪徒愿为师姐马上鞍,一路舍命相护,定保师姐无恙。”   他淡漠,忽然似笑非笑:“你如何能笃定保住她?你与她,可不一样。”   不一样,她呼吸微滞。   确实不一样。   问到要点上了。   衔枝霍一下抬脸,认真非常:   “罪徒盼与护力师姐的仙家一般留存记忆,暗中相助。绝无可能让师姐受外力影响!”   一时静谧,枳迦嘶一声:   “诶!你这死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啊!你又存心思借机溜呢!这招用过了!”他连忙转头:   “尊上,绝不能信她!她忒贼了!”   裴既明的脸隐匿在黑暗里,瞧不见神色。衔枝看不清,心里打鼓一瞬便豁出去,十分坚定道:   “罪徒可服追魂丹!受仙印在身,绝不会再私逃。若言而无信,”她利索举起右手,竖三指,拿着事先藏好的碎石片割过三指:   “天打五雷轰,神魂烬灭!”   嗙一下,天上应景地打一道大雷。枳迦一缩肩膀,奇异地皱了八字眉:   “你还玩真的?”   他禁不住再次转脸看裴既明。只见裴既明冷淡地睨着地上信誓旦旦的姑娘,难辨形容。   良久,久到衔枝准备再割一把手,他忽然道:   “既如此,枳迦,着司命载她入册。”   清冷的气息至鼻尖拂过,枳迦带上了门。衔枝才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歇了口气。眉眼浮抹畅快。   赌中了。   念霜历劫这事起初瞒着大家。七日后正式提上日程。   叫人讶异的是,褚闻柳庞钺竟也不知此事,好好责怪了她一番。   念霜歉疚地一笑,却还是松开手奔赴九重天前往轮回台。   司命星君在远处的云层上修命谱。咬着笔杆刷刷写完,道:   “此月第六百五十七名入凡者,衢山岛戚念霜,落!”   罡风蹿起,念霜持着剑迎着风踏上高台,深深看了底下那无尽洞一眼,闭上眼,果决一跳。   台上华光一闪,顷刻将她吞没。司命又赶鸭子似的喊人:   “下一个下一个!秦山洞府黄玉薇!快来,若迟到后头的先顶上!”   衔枝站在边上,等念霜下去了才露面。看着那排了老长一条队噗通噗通下饺子似的一群人,突然庆幸自己不用跳台。   这轮回台的罡风刮人地紧,挺疼。   摸了摸袖子里的追魂丹,衔枝仰头,闭眼一灌。一旁看着她的枳迦一呵:   “这追魂丹时不时就要被探魂,你自己仔细着。若再闹幺蛾子,不消尊上发令我先把你扔进轮回台里!   此行有三位星君相护,你的身份是戚家死士,负责保护念霜与太子,帝师,宰相三人分庭抗礼,成为大雍朝第一女官,配享太庙。   期间有许多人暗中刺杀,赐你一身还马虎的功夫,以后如何凭你自己闯。若任务圆满,兴许便恢复你衢山岛弟子身份。   若失败,呵,扫一辈子别苑吧。   我言尽于此,是你下去的时候了。”   衔枝见那雪白的拂尘一扫,眼前便一黑,还没来得及问裴既明居然没下凡这事,便晃到了人间。   枳迦利索解决完,乐滋滋要走。不妨那被关着的祁燮上仙不知从哪窜出来,抓住他的拂尘就厉声:   “她呢?又把她打下凡间了?!莫说谎!”   枳迦心里骂一句这祖宗怎么又溜出来了,脸上认命,抱着拂尘不撒手,不耐烦道:   “衔枝自请下凡为念霜护航,如今已去了。上仙还是不要下去的好,别回来之后宫里多了位夫人。”   这一下命中祁燮死穴,他咬牙:   “我也捏个泥人下去护航,我问你,衔枝凡间身份是什么?”   枳迦把拂尘抢回来,忽地就恶从心起:   “戚家大房嫡长女,将来配享太庙。上仙还是回去吧,尊上要是发现了了不得。”   祁燮瞪他眼,飞速化出一块木头三两下雕好投入人间溜了。   小木人稳稳当当地往人间掉,忽地来一阵风,稍稍停了才继续。   风止,一切都好似和平常无异。   *   雍朝,谢氏皇族执掌九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衔枝入了这具十五岁的身体,第一天便被秘密从暗厂调入戚府。   来传信的一把手吊着嗓:   “衔枝,你气运来了,家主命你去守大小姐,可不用跟着大家伙钻深山老林咯。”   衔枝一张黑布蒙地只剩眼,一言不发接过令牌,便顶着同僚各异的眼光出了门。   衔枝一边动,一边迅速承接了这具身体的记忆。   实在单薄。   这原身是个纯粹的死士,脑子里除了如何练好十八般武艺杀更多的人和听命便没有一点多余的想法。   竟是连父母姊妹都无印象。   她撩开马车帘子看眼不见了的暗厂。微微撇了撇唇。   依照着枳迦给她看的梗概,这会念霜应该在皇家书院里陪三公主读书,被四公主出言讥讽推入水中。   虽然会有男人救她,但此次之后戚家人便意识到皇宫实在危险,偷偷调遣她去做念霜的随侍,暗中保护。   一天过,衔枝换了身浅绿丫鬟衣裳。梳个简单的双螺髻,睁着呆不拉几的眼等候在了宫门外。   她眼观鼻鼻观心地瞄几眼皇宫,心里一咯噔。   还真是谢氏啊。   这皇宫直接承接了晋朝的,半点没改。至多刷了点新漆。   默默等着,三个时辰过去天都黑了,马车才驶出来将她接进去。   宫人本还要提点她,衔枝却熟门熟路,走地比他还快。飞速去毓秋宫偏殿里见了念霜。   贴身大丫鬟着重对着那个一直在练字的姑娘说了一通,她略有些不高兴地应了,随后转头:   “你叫什么?”   衔枝答:“属下衔枝。地字号行一。”   天人地,三大号。天侍奉家主,人负责收纳情报,地负责暗杀。   念霜愣了下,忽然皱眉:   “你杀过多少人?爹为何会送地字号入宫?”   “回小姐,属下杀过一千三百人,地字号新辈里的头筹。”   衔枝老实回。   念霜一拍书案:“你还很骄傲?你杀了这么多人,你手上鲜血淋漓!”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有没有猜太子,帝师,宰相对应身份的嚯嚯嚯   (这个部分不多,就一丢) 第92章 祭司   衔枝眨巴眨巴眼:   “属下知错。”   顺势打量眼念霜, 她十五岁的模样和衢山岛上的区别不甚大,一身鹅黄宫裙,梳流苏髻, 簪一支华光流转的菁华钗。   脖颈上配五色璎珞, 耳挂两只小银铛。十指染了凤仙花, 根根青葱似的, 很是漂亮。   作为安阳侯戚家的嫡长女,她的荣宠果真如命谱所言。   衔枝又把头低下去。   这副不辩驳就认错的模样叫念霜顿了下,见这瘦地尖嘴猴腮的家仆那直愣愣的样。突然便心软。   家中养的死士,生来就是没有自己意志的刀剑,自然只会杀人。是她将今日的不忿迁怒了。念霜转过身, 语气柔缓了:   “罢了,你下去。以后在外头伺候着不许进内,无我召唤不要现身。我不喜双手沾满鲜血之人。”   衔枝应声,起身要走,又遭她叫住:   “你叫衔枝?哪个弦哪个知?”   “回小姐, 青鸟衔枝来的衔枝。”   念霜惊愕:   “你竟叫这个名?这可是前朝女帝的名讳!谁给你的取的!大胆!”   衔枝一顿,看来她这名讳当真很被谢氏厌恶。又顺溜地跪下去:   “回小姐, 属下自小就叫这个。”   念霜不敢置信:“便没有人指出?”   “属下们都不识字的。听个音。”   座上的姑娘似乎深呼吸了一下, 随后道:   “以后出去若遇见人, 便说你是琴弦的弦, 知音的知。”   “是。”   衔枝从偏殿里出来那会很是隐秘。念霜身边服侍的莜雨同她说了些宫里的来去, 小姐的处境,又给她安排好了一处偏僻的卧房。衔枝领命,低眉顺眼地顺着墙根走。   路警后花园, 一阵女子笑闹。她一下停住脚, 攀上宫墙借着绿荫掩护, 只露一双眼。   花园正中央坐了圈宫装姑娘,一个个生的灵动娇俏,两个头上戴着金钗,两个打扮素净些不争风头。   应是两个公主两个伴读。   她听了会,正是二公主四公主。   谢氏长公主已成婚住在宫外。最不受待见的唯有生母地位低下的三公主了。   而念霜为她伴读,自然要受到另两个的针对。   衔枝默默把几张脸记在心里。   之后日日都悄悄地在宫里打探。暗中跟随念霜相护。   几日观察下来,衔枝发现三公主长得娇小些,同姐妹站在一块比不出众,还很是自卑。没少受欺凌。念霜回回挺身而出相助,那三公主次次拉着她衣角躲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只凭她一人舌战群儒。   这不,“三公主与二公主四公主同为公主,更是姐妹,缘何屡次要受到孤立!两位公主这般放肆妄为,若传到民间去定叫百姓所不齿,做什么女子表率!”   “你可真伶牙俐齿,本宫再怎么也轮不到你插嘴!凭你是侯府的又如何?本宫是公主,只要不同前朝女帝那样出格天底下就没人敢说三道四!你若再拦本宫,翠芯,抽她!”   衔枝头上流了三滴汗。   这谢氏到底把她妖魔成什么样了?怎么还为天下女子不耻呢?   这队友是有些不给力的。   心里默默数着节拍,一阵推攘,念霜护着三公主,据理力争:   “前朝女帝如何出格?史书为后者撰写!明德女帝大治天下,朝堂后宫开辟女司分封女官,教孤寡女子们冶铁炼兵,命凤君授她们制作机巧农具之方,鼓励女子们多多做买卖,不许惧怕抛头露面,诸多措施并下,叫她们有一手本事一口饭吃!后更为百姓自刎,实乃是千古难寻的明君!   当今圣上明正,也曾赞叹过前朝女帝超群之思。不过因她是女子,后世便口诛笔伐,否定她功绩,只骂她多年征伐劳民伤财,哪里来的道理!   公主一样是女子,却对女帝评价如此苛刻,分明享她遗存之世,百般不认,夫子教的难道都不曾听入耳么!”   衔枝微讶。她看向那眼神清明公正的姑娘,心中波澜起伏。   不愧是清冷自持坚守本心的戚念霜。这倒退了的男尊女卑大环境下,竟还能这样看待楚衔枝。   她一时百感交集。   原来自己做女帝时的痕迹不曾全部抹去,无形之中留下了不少东西。   被人这样认可,她竟有些汗颜呢。   再望去,那被说地愣住的公主不服输地对阵,叽叽喳喳一通,活力非凡。   衔枝捂着耳朵,有些遭不住,随后往里一跳,迅速地去移到假山后伺机待动。   半月了,应到了当日救助念霜的男子现身时。说不准会引发些风波,她需提早准备好了。   一阵清风携来一朗声:   “二妹,如何起争执?”   衔枝瞅过去,明黄一身,是太子。   六人都纷纷行礼,太子笑了,目光落到戚念霜身上,若有所思:   “从前不曾听闻,戚家小姐很是崇敬明德女帝?说来那位确是雄才大略的,可惜逢上天灾,死地太潦草。老师也曾言,若她再活十年,我大雍绝无可能起势。”   念霜连忙低头行礼,二公主抢先道:   “太子哥哥怎么能这么说,叫父皇听见了如何是好!”   “好了,你太任性。若真传出宫外御史可要参你一本,花朝节将至,近日歇停些吧。”   太子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静默而立不卑不亢的戚念霜,眼底有丝好奇。却没有停下,带着一溜小厮们出了后花园。   衔枝认真辨认了半晌,发觉这俊郎高大的太子她不认识。   应该也不是那三个护航的星君之一。   怕是以另外的身份存在了。   她继续守着,这头还在扯头花,二公主生气地回了宫,只剩四公主。四公主拧了伴读一下,那伴读的姑娘吃痛,冷着眼跟着走。   三公主却很不高兴,甩下念霜自己哭着跑了。徒留念霜一人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坐在池水边叹气。   忽地,那四公主的伴读竟然出现,蹑手蹑脚借假山掩饰便一个伸手。念霜身子一栽瞪大眼,那伴读连忙溜不见。   衔枝立即飞身,在人差点要落进池水前将人捞了回来。与此同时眼角闪过一道黑影,她暂时无暇顾及,忙问:   “小姐,您可好?”   念霜捂着心口,很快缓过来。看见那种削瘦发黄的脸便知是衔枝,面色沉静:   “方才是谁推的我?”   衔枝老老实实:“四公主的伴读。”   “果然!”念霜冷笑,转眼命令衔枝道:   “无我召唤你本不能前来。念在这次特殊,我不罚你。快走,莫让人瞧见。”   “是。小姐保重。”   衔枝麻溜走人,随后跟着那黑影的方向迅速追寻。可这人很隐蔽,功夫也高。绕了一圈,她没追到。只好原路返回。   照常回到小屋里,衔枝吞了三吃鸡才洗洗睡了。没想第二天莜雨却来召她:   “小姐决定让你当贴身伺候的,你换上衣裳随我走。”   衔枝一言不发照做,换上她带来的宫女齐胸裙。因着发育不好,齐胸老掉,莜雨轻蔑一笑,上来亲自帮她扎,一面不忘说:   “你们暗厂的没吃过饭么?这么瘦小。”   衔枝小鸡啄米。她确实饿。   到了毓秋宫偏殿,念霜审视了她一会命她和莜雨以后轮流守夜。俸禄提到一等丫鬟标准。   衔枝这才真心感谢了一声。第二日就去御膳房贿赂来了三只烧鹅。   一连三月,有钱了后吃地猛了,衔枝发现自己开始长个。那齐胸襦裙竟是短了一大截,莜雨一边咕哝一边重新拿新衣:   “没看出来你嘴这么馋,日日吃,现在才开始长身子。诶,你来葵水了没?”   衔枝咬着蹄膀一顿,摇头。   莜雨震惊:“你都十五了啊!”   “…唔。”   葵水这东西,她还真是极少体会。只知道不舒服。莜雨就看不惯她这榆木脑袋样,念了几句忽然想起了什么,拧眉,有些不高兴:   “你是不是越长越好看了?这眉心的红痣哪里来的?以前没见过啊。”   衔枝摸摸眉心,一派正经:   “许是蚊子叮的。”   莜雨狐疑:   “哪个蚊子叮成竖长一条,不都是圆的么?”   衔枝啃起猪蹄来:   “约摸这个蚊子比较特别。”   莜雨嫌弃地瞥眼她脸上蘸汁的样,端着小食走了。   衔枝默默在心里数,这几日风轻云淡。念霜照常去陪读,除却听莜雨说太子突然常来观光,夫子更加严苛了,倒也没有什么异变。   衔枝一般跟在书院外的末尾,日日低头,也无甚人在意。直到花朝节前夕这天,念霜命她靠近些守着。   衔枝于是第一回 被莜雨拉着进了书院里头,就守在门外。   旁人都没见过这个默地像影子似的人,纷纷打量。衔枝巍然不动,只是把头埋地更往下。   里头很是肃穆安静,中途来人奉茶,衔枝接过笨手笨脚地送给念霜的时候才来得及瞥一眼,讲台上坐了位人,隐匿在屏风后,她只能瞧见他的玄衣。   太子不知何时来了,笑道:   “为难老师教导一群姑娘家了。”   原是那位两朝帝师啊。声音听着倒不那么老呢,只以为三十多岁。衔枝心道。   那帝师是很严肃的,同太子说了些,又着重夸了念霜:   “这姑娘见解独到,不啻直言,若好好教导当个女官也使得。听闻是戚侯爷之女,难为将门出文材。”   太子微妙地看眼那清丽的姑娘,这会倒是真心笑:   “许久未见老师如此肯定一人。看来戚小姐定是有造化的。”   三公主侧目看着戚念霜,别过头去不说话。另几个面色都不好。   衔枝听在耳里,寻思这太子还挺会拉仇恨,这不摆明了把人往火坑里推。三公主本就酸念霜的姿容才学,这下子彻底被忽视,不将她当眼中钉才怪。   更不提另两位公主,唔,衔枝心里暗叹——若是三位公主一条心对付念霜,她的活计定要增多了。   三日后的花朝节,果真应了衔枝猜想。   大家伙都赏烟花的晚上,念霜又落水了。这次是在护城河,衔枝刚放了手里的肉干要窜出去把人救上来,忽然心神一震。   追魂丹发作了!   她啪一下摔倒在地,浑身冷汗涔涔,宫装半数沾泥。追魂丹在丹田内乱窜,更搜寻着她的灵台。衔枝动弹不得,未料到裴既明居然这时探查她,粗喘着气被人踩了一脚又一脚。   念霜还在河里挣扎,这微小的呼救惹不来注意,眼见着就要沉底,忽地跳入一个素衣公子,一把拽住念霜便向上拖。   念霜上岸,躲在树底下抖抖索索地谢过那公子,请他留一个名讳。那公子道:   “袁砥。你的侍从呢?”   “我…”念霜慌忙看了衔枝一眼。   追魂丹终于平静,衔枝擦了擦汗爬起来追过去护住念霜,道:   “属下无能,叫小姐受苦。”   那袁公子自发往前站一站,替他们挡住人群。只道:   “快些回吧。”   现下不是责罚的时候,念霜不曾责骂,再谢了那袁公子一通,趁人多回了皇宫换衣。   走在路上,衔枝突然想起来,梗概里那个宰相好像就叫这个。   这人就是后来的袁相?   没怎么看清长相,但是也不熟悉。不过,紧要的三个人凑齐了。衔枝盘算着,也不知念霜何时开始正式踏上女官路。   换好衣裳,念霜罚衔枝跪三个时辰。   衔枝二话不说照做。喝了姜茶后念霜再次奔赴干清宫,伴读们与本家不坐在一块,自有位置,唯独念霜的偏僻。听到太监唱喏衔枝才知道,原是南疆使臣觐见。   皇帝说了些吉祥话,祭拜了上天,那南疆使臣才鱼贯而入。衔枝在最后头,看不清人。只见那一身坠地白衣仙气飘飘的南疆大祭司为首,领着一群裸露腰腹的南疆人入席。   底下有使臣偷笑。那长发垂膝的大祭司却并不在意,稍行一礼便昂首站着。皇帝好似不高兴,但只能给面子。   衔枝正好奇,想着没听说有大祭司,应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便听念霜对莜雨道:   “南疆遗世独立,毒虫横行。一手卜卦出神入化。这些人是要去司天监的。当今圣上笃信天意,他们将来定会被各方势力拉拢。   那大祭司岑息颇有盛名,据说是半个神仙,三百余岁还同二十岁一样。陛下为表诚意应当会聘他为国师。你我以后在宫里遇见了须得小心应对。”   莜雨认真点头,再问:“今日是小姐第三次落水,那些个太嚣张了。真不和侯爷说一声么?”   “无妨,四公主马上及笄,也只待得这几个月了。弦知,若爹来问,你作何回答?”   一直被忽略的衔枝立马道:“属下唯小姐是命。”   念霜这才满意,丝竹歌舞起。南疆人独坐了一块地。皇帝许是喝多了,突然道:   “听闻祭祀通灵天意,可能算一算,我大雍未来国运?”   太子面色一变:“父皇,您喝多了…”   “莫管,大祭司,你只管算!”   在座之人都惊疑,可皇帝强硬,这一下竟无人敢劝。念霜捏紧了酒盏,衔枝眯眼,依稀瞧见那一头乌发,额间垂一块碧玉面覆白纱的大祭司施施然用长指蘸酒,在桌上涂画,随后捏一把莲子撒上,来回拨弄似在正位。   在众人屏气凝神的眼里,衔枝看见他不紧不慢地指向了自己。   “那。”   众人纷纷瞧过来,衔枝眸子一缩,连忙往后退一步,念霜适时站起来,恰恰好挡住衔枝,沉声:   “祭司大人可是算错了?”   太监拿了灯来,这暗不溜秋的地方才被照亮,众人看清了容貌,不知哪来的人惊呼:   “这不是戚家娘子么?难道国运就是戚家娘子?得她得天下?”   几个公主瞪大了眼。   席间众说纷纭,皇帝握着酒壶醉意飞了一半,太子神色不明地扶起他,也问一声:   “祭祀大人这是算错了?”   底下一个御史接上:“国家兴亡怎会关乎在一个女人身上!”   “就是就是!”   那大祭司不言不语 ,悠悠放下手:   “不错。”   皇帝一下捏烂了酒壶,大太监忙斥:   “大祭司最好还是重算一遍!”   戚侯爷也慌忙接上:“小女怎可能关乎国运,大祭司定是算错了!”   那大祭司不说话,侍奉的几个手下却不高兴了:   “我们祭祀算无遗漏!把我们请来时你们这些汉人明明知道!这会不信了?女人有什么?我们南疆的大土司也是女人呢!”   “自个不肯认就质疑我族祭祀大人,好没道理!请我们来时可不是这么没礼数的!”   四下挤挤攘攘吵成一团,莜雨慌忙拉着念霜坐下。可如何能躲开那些人的各异眼光。到了最后南疆的竟是要同百官们打架,被太子拦住,劝了好一会才作罢。   这天回宫,衔枝一路上察觉了至少有五十人跟在后头。   她守在毓秋宫外一夜,坐在房顶上抱着剑紧盯着。   十方镜里,只见这姑娘凝重认真的脸,枳迦小心翼翼地盖上布,回头望一眼濯碧宫。   尊上把十方镜拿到三十三重天后就去西方极乐世界听佛法了,竟是一点也不管衔枝死活。   他想了又想,总有些担心。于是催动追魂丹,看她疼地满地打滚又不忍。   作者有话说:   小裴,你真的去了西方极乐世界玩了吗   (嘿嘿嘿,其实三个都不是)   有没有猜摄政王在哪里的宝子,念霜要登仙了枝枝也不能继续倒霉,机缘马上就要来惹   感谢在2022-07-21 21:23:14~2022-07-22 17:0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esslove 10瓶;哇抓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和光   还是自作孽!   枳迦搓搓手, 遵循着嘱咐前去二十七重天,见里头的人影还在,这才放下心。   衢山岛, 弟子们依旧在听课。南山真人说地唾沫飞溅。褚闻柳望向那个空的位子, 心不在焉。照例巡视的虚风瞧了, 点一点他头。   “次次不专心!晚上下学后来找我, 我来问你功课。”褚闻柳才回神,虚风却已走了。   回到他自己的厢房,关好门窗。手间掐算一大通,他感受着岛上那层巨大的仙障,娃娃脸上再不复平常的笑意。   帝君果真盯住了他。   他怎可能为了区区弟子舍去一个月的功夫, 不过是察觉到了寻个借口困住他而已。那条红绳的帐…他一直未有表态。   虚风一直胆战心惊。   在人间那一遭,他做的过了。叫道莲这个还有不少价值的也白死在帝君手中。他定然会想为何那块骨交与他,却生出一个妄念。可他从未找过他,除却当日那一剑。   他的种种试探,竟然都好似弱水里的石子, 悄无声息,更无回音。   而最要紧的是衔枝。他算了又算, 衔枝的命格在回天后便被一道浓雾拦着。那般的毒打裴既明也没有一丝丝心软。虚风几次质疑, 到底能不能成?   而昧琅…   “又要骂我?诶, 可别骂了, 我现下根本不敢乱动, 上回差点就叫帝君碾死了。”   昧琅的嗓音久违地窜出来,虚风连忙转头,见昧琅那张只有轮廓凸起不见真切五官的脸, 面上阴郁一撤:   “不是叫你一直守着她?你都干了些什么?若让将军知道了定要挫你半张脸!”   昧琅把弄手上笛子, 长叹:   “非我不跟, 是我几次被绊住脚。本来也不打算叫她一场假秘境就大突破。就是可惜了筑魂炉,我等废了好大功夫放进去的,哎!   这么好的东西叫帝君拿走了!我还骗她她老子娘四中之一个魂魄在我手里,她定然天天骂我。几次召我我都装死,再不出现要被她恨上了!”   这苦大仇深的一通,虚风板下脸:   “你这几日去哪里了?”   “回去寻将军的头颅了。那北海龙王家我摸了个遍也没寻到什么封印。我记得当年分明就压在四海里的一处来着。那宛渠里的右掌还未到取出来的时候。更何况帝君加了仙障,真是处处不利啊。”   “这等事交给几个领主就是,你做个什么。”   “他们久久龟缩在地底,身上浊气太重,哪里像我一样可以四处化形。不过你不要担忧,那丫头正和你的爱徒在一块呢。”昧琅打个哈欠,随口道着这两日探听来的消息。虚风一愣:   “你知她行踪?”   昧琅愉悦一笑:   “知啊,划去名册后我带她去了趟人间,回来后就一直在帝君身边呢。   虽说具体的不懂,但肯定活的好好的。只是我今日要去接近她时,发现那皇城笼罩在几片仙泽下,进不去。”   虚风凝视他半晌,忽地抓紧手上拂尘,冷冷笑了:   “难道你不觉得我们这些日子以来做的一切都太顺了么。”   昧琅在房中踱步,闻言嗤之以鼻:   “我比你多活十万年,我会不知道这里头门门道道?即便是帝君有意纵容又如何?将军已经等不及了,再拖下去好不容易稳固的元神又要碎裂。   这筑魂炉养了这般久,久地沧海桑田变更几次,我们为之付出多少心血,你这不曾经事的小辈怎会懂?”   虚风娃娃脸上沉顿了一刻,霍地松口:   “我知…然,将希望寄托在那丫头一人身上未免太草率。当年我就不想收她入门,若真想施美人计还不如念霜来得稳妥。她近日颇受帝君青睐,资质又好。只不过无夜叉血脉而已。实在不行夜叉女里美艳的还有许多。   我一直不懂你们为何指定要她。那样的人帝君怎可能真心喜爱。   他可不是傻里傻气的太子。”   “有血脉的难上天,就算上了,夜叉覆灭多久了?若是浓烈的血脉一眼就瞧出来了。好了,我这元神留不了太久,你暂时便不要指望走,好好在这收纳弟子做心腹。”   原地一抹青烟,虚风抱着拂尘默然无言,直到门被敲响。他眉目稍缓,重又笑起来:   “闻柳?进来吧。”   *   衔枝守夜这晚,意外风平浪静。但衔枝知道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她分明记得没这么大的事啊。   百思不得其解,衔枝坐在顶上小寐。刚睡着,灵台里突然蹦出昧琅的声响:   “丫头丫头!醒醒!我回来了!给你带了好东西!”   她一怔,随后冷哼一声:“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嘶…”昧琅讪讪:“我有事呀!那个墓重伤了我一把,我好久才缓回来呢。”   衔枝侧目:“你去了古墓?”   “哎,这神仙多,我不好现身下次再说,我给你把之前打的枪带来了,就在你住处。”   “…”她怎么不信呢。   回房,衔枝果真瞧见了一把黑漆漆的枪立在床边。   她轻讶,眸子眯了眯,上手拔起掂掂,忽地就挑眉:十分趁手。   比做楚衔枝时用的虎头湛金枪更舒服!   虽其貌不扬,但一摸上去那叫人自心一颤的争鸣声却昭示着——这枪,极好。   好到,和她竟然有股心灵相通的奇异通感。衔枝捂了捂激荡的心口,床头上还有张字迹遒劲的纸条:   【此枪,取四海之水,五岳之石,七岛之铁铸就。   今后无需再艳羡旁人。道阻且长,你的路在前方。】   衔枝拽着这张纸,一瞬茫然,回神后面无表情擦了擦眼周。回头,望这寂寥的夜空。   那字迹很熟悉。   熟悉到她想起了那个为她扶灵而亡的男人。   这逐字逐句的口吻也不会是昧琅。他知道她原身的处境,知道她总是眼馋念霜,眼馋别人的法器。   弟子入门之初,由掌门亲选适配法器。资质越好,法器品阶越好。   这是曾经的衔枝心里的痛。   她没有法器,抬不起头,之后偏执地艳羡旁人的,最后发展为嫉恨。   …或许他知道天上发生过的一切。   难道他也并不简单么?   人间一遭,她身边到底藏了多少虎,卧了多少龙?   衔枝握紧了枪,忽地很想找到那个男人。   心火太旺,她忽地拔枪,飞身过墙去到曾是她居室的东宫。   月池依旧,荷花依旧。   什么都依旧。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只是人不依旧。   衔枝心头的郁火骤然燃地更猛,提枪,挑,戳,刺。荷叶在空中飞舞,东宫禁卫竟无一人发现月池异样。   天方亮,衔枝方才回住所放好枪。   今日念霜被秘密传召,她需在外等着。   干清宫内肃穆冰寒,衔枝躲在墙角,忽地被一阵秘密交谈吸引去了目光。   她瞧见自己所处的假山下钻来了两人。   “老师以为这南疆大祭司之言有几分可信?”   “巫蛊占卜之事,可信其有,也可信其无。只看圣上信与否。”   “那戚家姑娘若真如大祭司所言般干系国运,岂不是要被供起来。父皇这两年来日益昏聩,动辄发怒。妄求长生不老…宫中三位前朝术士给他炼制了百种丹药,说是延年益寿,我却觉不妙。”   “为帝王者,忧虑极多。太子年轻有为,圣上已过壮年,难免心生忌惮。皇家之事自古如此,太子不必难过。”   “…老师从晋朝来,同我说过当年的盛德女帝,摄政王与明德女帝之间形容,至今我都难以相信。   却还是对父皇抱有一丝舔犊之情。可现下怕是不行了。   照着昨夜父皇的意思,若真纳戚家小姐入后宫封后,将我逝去的母后置于何地!”   …是太子,和未来帝师?   底下窸窸窣窣地走了人 ,衔枝还在震惊。这老皇帝竟然想纳念霜?   离谱过头了!断断不行!   衔枝赶忙凑近了些,握着剑随时以待。还好念霜过了会完好无损地出来。面上看似无事,却在转脸时快速对着她嘱咐一句:   “护送我回宫,之后去找大祭司。无论用什么法子,弦知,你一定要逼得他改口!”   她点头,收好剑顺着墙根走。没想突然被什么绊了一跤。   衔枝一愣,转头一看,是做楚衔枝时常去的秘密居所。这废弃宫室里居然住着人呢,还种了海棠树,树根凸起地老大,顶开了石板。   有些好奇,衔枝隐匿声息挑小路往里走了走,刚蹲好了,却在看到堪堪归来揭帷冒的男子时差一点就栽下去。   她头脑一齐崩断,连忙要走。便听那男人出声叫住她:   “和光,下来。”   *   西方极乐世界,裴既明取了只簇新的莲子便不顾南无燃灯上古佛的挽留坐在云上闲适走人。   途径慈航真人的紫竹林歇个脚,半空之中点化一面水镜,他精准地寻着那人世看。却发现那皇城上覆盖着一股子黑气。   遮掩了念霜命谱,也掩护了衔枝。   这追魂丹竟也再追不到。   他剑眉微挑,又去点另一面水镜。两只水镜一齐动起来,薄唇忽然呵一声。   皇宫的黑气同宛渠遗址的大差不差。果真是等不得了。   绀青的眼扫了扫,裴既明点中那一身白却浑身黑气的不死人,眸子一暗。眨眼便到了那宫室里。大祭司吓了一大跳:“你是谁!来人啊!”   华光闪过,不过须臾。那不死人真正地成了死人。   捏了个障眼法,裴既明坐在室内举一本书便翻开。忽而头上瓦片一动,飞下来一个姑娘。一把黑枪抵上他脖颈:   “大祭司最好不要出声,否则我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   双休努力加更吼 第94章 计策   裴既明瞥眼那乌黑的枪头, 再睨眼脸上蒙地只剩两只眼的姑娘。凤眼瞧不出什么神色,慢慢碾灭指尖凝的术法。   衔枝将枪/头抵地更深,盯着那双碧玉一样大大不同于常人的眼, 狞声威胁:   “大祭司有几分胆识, 然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若想活命, 还请您照我话做。”   裴既明半垂凤眸, 盯着她好半晌,忽地淡然道:   “我做了什么。”   衔枝拧眉:   “大祭司抵赖不认?你今日指明戚家大小姐戚念霜干系国运,惹得朝野大震!背后到底受谁指使!若你就此改口及时秉明圣上,我倒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她压着嗓向前几步,将人逼到墙角。那本该有些惊恐的人却并不害怕, 反而十分配合地跟着她的节奏往后靠在墙上,轻掀了唇一角:   “哦?”   好个无所谓的态度。衔枝冷笑,哗一下甩出左手腕上绑的刺刀,刀枪并用架住他,眼见脖子上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线:   “大祭司还是认真些好, 莫要挑战杀手的耐心。”   这大祭司却从容不迫处变不惊,反问:   “你是戚家来的死士?”不等衔枝再把刀往前递入, 他又一句:   “做事很尽责。”   衔枝猛地抬膝打他腹部:“大祭司有这嘴硬的功夫不如想想如何活下来!”   裴既明眸色一凛, 嫌弃道:“下三路打法。”随后轻飘飘避开, 衔枝追去便痛下杀手, 不妨那大祭司突然抬手削了一截凳子腿, 那凳子腿在他白皙的大手中骤然拔长一米,衔枝便见他大袖斥风,一片白里窜出一条龙一样的棍子, 势如破竹横扫而来。   竟也是枪法!   衔枝绷着脸, 黑枪别去, 同他打到一块。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到处游动,她越发心惊——这大祭司竟然武艺超绝?   以棍代枪,气势汹汹,半点不落下风。她自问枪法在做楚衔枝时已经练到了极致,孰料这人竟然参透她的一招一式,应对地游刃有余。   不妙。   衔枝一个回马枪虚晃刺他右脸的纱帘便要遁逃,刚一踩上柱子,那上头却似乎抹了东西,滑不溜秋,没在意就嗙一下滑倒。   她连忙翻身一个鲤鱼打挺拿稳枪,那白衣飘飘的大祭司这时不紧不慢过来,碧眼盯住她:   “你的武艺在凡人里算得上头一档。”   衔枝强笑:“不比大祭司活了三百多年。”   两相对峙一刻,忽来一阵强风,衔枝瞳孔一缩,抬枪去打,瞅准那飞舞的面纱,眼神一狠,霍然伸手抓住一角便一扯,同一时脸上一痛,蒙面黑布与白纱在空中交叠在一块,竟是齐齐落下。   衔枝慌忙去切袖口捂自己的脸,那大祭司却道:   “我知你模样。挡与不挡无甚区别。”   她抬手的动作一顿,看向地上两张布,抿唇,忽地就抬眼瞪他:   “大祭司心思深沉——”   话还未完呢,衔枝却一下愣住。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脸。   高鼻深目,不像汉人,也不像南疆人。尤其这双碧眼,方才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是重瞳!   只是一瞬间,两个一样碧蓝的瞳孔分开后又叠回一块。   …妖异魅惑,勾着人往里探究。   这面相妖异,绝非等闲人。他活了三百余年,或者也修炼出了些门道;   可重瞳实在不像正道之人。   衔枝感觉不到这人是不是妖,若身上有道家罗盘之类的倒好说。   她一下子十分警惕起这人来,绕着大殿伺机遁逃。殿中火烛通明,她难寻一个藏身处,当下破罐破摔又提枪。那大祭司却忽然道:   “若不想暴露,明日再来找我。”   衔枝一顿,摸不着头脑:“什么?”   裴既明看着她那扎牙舞爪的炸毛样,眼中闪过一丝难察的游光,出口冷硬依然:   “来人了。”   衔枝立马便去寻找不滑溜的柱子,不想那神出鬼没的大祭司突然闪到身边来,抢走了她的枪:   “此是证物。”   衔枝忍不住抬脚飞踹,那门这时却已经开了。她只好飞身出去。匆忙地捂住脸往毓秋宫赶。   底下,裴既明将那把枪扔到花瓶里杵着,南疆来的几个侍从小心关上门,三人急急跪到他身前毕恭毕敬:   “大人,已经和老皇帝通过气了。您每月要用的女人会按时送来,万毒蛊不日就会大功告成。   大土司也吩咐过三个术士,咱们联手定能慢慢掏空大雍。”   三人身后这时一动,传来女子闷声的嘶吼,裴既明眯眼。为首的那个属下恭敬道:   “这是地道的雍国女子,大人先享用,我等退后照看蛊王。”   三人身上银器叮当作响,门嘎吱一下关紧。裴既明点开那被套在麻袋中的女子,她披头散发扭动着爬起来,见他后先是惊恐,后又脸浮迷醉,他剑眉微扬。   打个响指,那女子便顷刻被他送去皇城外。迷茫地跑了。   这头裴既明在这庞大的宫室里绕了圈,绕回原地,将尸身从书案底下拖出,揭开那大祭司的面纱,他给这人算了把命,眼中淡冷。   阴年阴月阴日阴时阴刻所生的阴阳人,不易叫阴差发现。少年时又逢奇缘习得异术,是以多次躲过勾魂,从生死簿上隐了身。   如此这般,被奉为大祭司,多年来汲取女子精气,豢养毒蛊。   裴既明隔了十几万年头回招来了个地府阴差,那阴差正要打饭呢便被招走。从青石上钻出来,扶了扶头上帽子,他瞧着眼前这位搓了搓手:   “请问哪路神仙?召小的有何贵干啊?”   “三十三重天枳迦真人座下弟子,劳你带句话给酆都大帝,我在此等他有事相商。”   阴差嘴巴张成圆:   “小的不识,竟是崇华帝君座下枳迦真人的弟子!我这就去,这就去!”   地府里头酆都大帝闻玦正同东岳大帝喝小酒呢,没料一层层报上来,小阴差火急火燎一头栽倒。   酆都大帝听完来去,啧一声,“那位老爷子手底下的得力助手何时收了徒?”   东岳大帝一嘶,百般不得其解:   “闻所未闻。不过寻常人哪敢这样报家门,怕是真的。正好我闲着,同你去一趟吧。 ”   一路上琢磨着,刚一到地,两个地府头领一见那捏着莲子喝茶玩的便站在原地结巴了好半天。蓦地,一齐噗通跪下:   “小仙拜见崇华帝君!”   裴既明这时已解了障眼法,抬一抬手要他们起来便单刀直入:   “这里有个脱离生死簿的阴阳人,拎回去罢。再借这三百年内的生死簿一观。两位可有异议?”   哪里会有异议?   酆都大帝麻溜道:“这便送来!您老人家要看多久都行,切莫顾及我等小仙!”   *   毓秋宫,衔枝任务失败。发了会呆,还是如实回答。莜雨当下一跺脚:   “你可是地字第一号!你也打不过他?完了完了,怎么办呐小姐!”   念霜这日面色苍白,深深地呼吸几下,她捏紧杯盏,想起今早发生的那些事便忍不住想哭。偏忍住,她拧眉:   “宫里不能待了,我绝不能入后宫!这便联系爹,哪怕逃也要逃出去!”   当今圣上年过六十,糟老头子一个。念霜如花似玉一个姑娘,如何能愿意。更何况她志向不在宅院,进后宫同杀了她有何区别!   衔枝心道确实倒霉,立即下去去办。正要走呢,偏殿里秘密来了一位贵客。衔枝停住脚站到一旁。   这人穿一身太监蓝袍,揭开脸上面纱,莜雨一下捂住嘴。   “太子爷?”   太子关了门,眉目严肃:“戚大小姐,孤有事要与你商议。这皇宫,你可还想待下去?”   念霜立刻会意,如见救星,郑重施一礼便挺直背脊:   “臣女此生不愿入后宫。消不起皇家富贵,臣女志向在朝堂!太子殿下亲身前来,臣女感激不尽!若太子殿下此次可相助臣女逃过此劫,大恩臣女来日必报!连带着安阳侯府也会感激殿下!”   太子来正为了此事。   事态陡然严峻,圣上听信妖佞,若真让戚家女封后,有心人一挑拨,他这太子难免也要受到牵连。照着圣上这般行事继续昏聩下午,杀子也非不可能。   他早已不是曾经英明神武的父皇了。   太子与帝师彻夜商议,终下了决心,当下眉目狠厉:   “好,孤的马车就在宫墙下,你赶紧前去。不过宫内不可无人,留下一贴身随侍的扮成你,孤会命医师用药,谎称为天花借以拖延时间。”   念霜重重一点头,当即四下寻起替代的人。看了一圈,莜雨连忙低下头。一直站在角落的衔枝赫然被盯上,她感受到那三对目光,心内一叹,慢慢抬起脸。   太子看那张妖冶昳丽的脸,面色一滞,眼中闪烁:   “这婢女为何从未见过?”   念霜回:“弦知是留在殿内侍奉的,一般不出门。”   “好,便是她。莜雨留下看门面,戚大小姐,请随我来。”   不知哪里窜出来的医师给衔枝灌了药,一张脸上登时生满红点,好不骇人。莜雨强忍着恶心给她盖上被子出去喊人。   衔枝躺在床里,昏沉间想起早晨和父君的那番话,忽地冷下脸。   从头到尾苦的,只有她无依无靠的母皇而已。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今天会有三更喔感谢在2022-07-22 21:32:30~2022-07-23 14:1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绒 10瓶;叮叮当、5252957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争论   念霜甫一秘密回府, 坐在自家花园中腿软了好半晌。闻信而来的安阳侯夫妇抱着女儿便是一通哭,谢过太子随从后将人严实藏好。安阳侯夫人特与女儿一道睡了晚,第二日便领来了一位念霜不认识的翩翩公子。   安阳侯一派认真:“此乃我特地请来为你卜卦的祁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朝堂如今波诡云谲, 皇帝不慈, 我儿千万要躲过这一灾。这位先生是极厉害的人物, 你千万要跟着他多学!”   念霜怔怔地从目前怀抱里抬头,廊下一位靛蓝衣衫的俊美公子正从屏风后缓缓走出。   他好似在确认什么东西似的,一双桃花眼沉沉审视她:   “可是戚家大房嫡长女?”   她有些奇怪,却还是点头:“正是我。”   这祁公子突然便高兴地笑了:   “好,我定护姑娘无恙。”   那笑意温暖地, 好似终于归家的旅人。激动又留恋。   念霜不明就里,却被这人散发出的可靠感染着,也慢慢安下心来。   “敢问公子全名?”   “我名,祁焱。姑娘近日好生待在侯府不要走动,我自去朝堂周转。”   那人有趣, 反手掏出一只木老虎:“若闷得慌,玩这个便是。”   念霜愣愣接过, 待人走了, 她才知这位的来历。原是前几日高中的新科状元, 马上要入朝为官, 曾受侯府资助。   这叫她不那么惶恐了, 可想起莜雨和弦知,她禁不住找来侯爷:   “爹,莜雨弦知还在宫里, 我们将她们接出来?”   侯爷眸子一闪, 拍拍女儿的手:   “自是会的, 莜雨与你一同长大,情同姐妹。”   衔枝,却未曾被提及。   念霜仿佛知道了什么,神色黯淡下去。侯夫人安慰:   “她就是一个死士,本就为了侯府做事的。不用可怜。何况那个地字第一号武艺超群,不至于那么快就毙命。家中为了培养她也付出良多,若可以,定是要救的。   你这孩子啊,世上许多事都是不得已的。有几个人不是踩着血肉爬上去的?这个月你就好好呆在家里,等朝堂动向清明再说。”   清丽的姑娘抱住母亲的腰身,良久无言。   *   因着药物作用,衔枝夜里发梦。   直接想起那个一身玄衣,面容不曾变化的男子。   他嘴唇张合,摄政王之威压并不曾在他身上减淡多少:   “和光,我确实早有预料,晋朝必将亡国。”   “我是不死之人。同你母皇不同,我对不住她。当年你自刎,我与她匆匆坐车赶到,千辛万苦夺回你的尸身寻得冷玉与冰馆。听你布置在宫中的三个术士之言,将你送去徽地那片野林。自此扶灵。当日我与你母皇便已自戕随你而去。我以为我这次终于可以一死去陪你们,孰料没几年,这尸身再度重聚。   我着力寻找过你母皇魂魄,可惜…”   她那时差点忍不住落下泪来,哽咽哼了声:   “难怪都道你天降大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下变化一直在你眼中,你如何能掌握不住。你知道这世间鬼怪,也知道我秘密安排术士,你什么都看在眼里,但你从不言说。”   终是再崩不住了。衔枝一直觉得自己脱离人间一世,唯有母皇这一个执念,听得这些来去。却还是难过。   她强忍着泪,冷笑:   “衔清守着我,守着你们七年。你们怎忍心就丢下他一个人在世间挣扎,孤苦无依化作尘土?”   他静静看着她,一如幼时那般要伸手抚摸她发顶。衔枝猛地别开:   “别碰我!”   红着眼,衔枝站在那红的灼目的一树海棠下,自嘲地勾勾嘴角:   “人间一世本就误打误撞。我不留恋。但我有一执念。”她眸子陡厉,看着摄政王一字一句:   “既然你什么都知,告诉我是谁将我母皇害成了厉鬼?!”   他沉默,良久转身:   “和光,我不能言说。”   “我知你来去,知你前世今生,知天下万物。可我不能言说。你这一趟既然回到皇宫,便自己探吧。”   …   衔枝惊醒,迷迷糊糊地去抓脸,痒地慌。莜雨急忙用竹条打开她手,对太医道:   “小姐昨日吃了点茶,而后就睡下了。没想一夜过后满脸都是天花豆。这可怎么办啊!”   太医只看一眼就连忙跑了,衔枝睁开眼,这才开始摸脸。   莜雨道:“小心点别抠破了。”   衔枝放下手。   晌午前皇帝来了一趟,一见就怒喝一声,嫌晦气连忙走人。   “彻查,哪里来的天花!传大祭司,这个没用了!传大祭司!”   天花极容易传染,是个人都怕。宫里的一下就搬空,只剩她们两人。莜雨见轻易就哄骗过去了,吊了一天的心终于放下。跑去和侯府通报的功夫,却出了事。   皇帝带着大祭司折返了。   原是南疆有蛊虫,可解万毒,肉白骨。   一群人熙熙攘攘地挤来,衔枝知不妙,想走,可这一走反而更落人口舌。她竟不知怎么办才好。   那轿子高抬白衣祭祀在前,堪堪到地方,皇帝兴奋地要上去,太子突然出现跪地阻拦:   “父皇,天花这等疫病岂是轻易能好的!蛊虫也不能保全!还是莫要犯险!”   皇帝不悦:“你怎会在此?回你的东宫去!”   太子死死不肯移位,两厢争执不休,还是那大祭司突然道:   “我拿着蛊虫进去便是。诸位退避,免染疫病。”   太子咬牙,犹自还想挣扎,皇帝却连忙颔首。众目睽睽,大祭司从侍从手上取过一粒银笼,便不紧不慢地入了偏殿。   关上门,却不见人。   裴既明微微眯眼,忽地往后退一步,那藏在房梁上的姑娘拿着瓷片做武器便刺来,两人过了好些招,衔枝几次要打掉他手中银笼,却次次只差一点。   地方窄小,又不能闹出大动静叫外面察觉。只能在桌椅里来回打转。这假天花也是有些效的,对她身体造成了损伤。以至于俯身要刺他腰腹时被大掌直接劈了后背,吃痛一声后,遭他牢牢禁锢在怀。   外头人听得那一声压抑的呼痛,纷纷瞪大眼竖起耳朵。   正这时,里头又是一声闷哼。   皇帝不禁奇了,问南疆来的:“放蛊这么疼?”   那侍从莫名其妙:“不可能呀陛下,这蛊虫可温和了。”   蛊虫,确实是很温和的。   因着不温和的是两个缠在一块的。   裴既明在人间,并不准备动用多少法术。于是以武艺搏斗。   他多年不打架了,连着两日倒觉得有些乐趣。更何况衔枝这不要命的打法和倔强的脸,回天后便不曾见过。   叫他看地莫名上瘾。   尤其是今日一张脸肿成猪头,却还死命瞪他的架势,更滑稽了。   他眼中微有揶揄,脸却还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衔枝气急,低声:“放开我!”   裴既明施施然松开被他绑在一块的人,啪一下,衔枝摔倒在地,差点狗吃屎。饶是她许久没有这样生气了,一通戏弄下来也要发火,禁不住转头死死瞪他。   外头叫起来:“大祭司!可还好!”   裴既明回了句:“稍安勿躁。”便又看向地上恨恨的姑娘。   他将手中蛊虫放到桌上,向前一步淡漠道:   “还奇怪你今日为何不来,原是顶替做了冒牌货。”   衔枝骂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蛊虫叽叽叽地叫起来,裴既明瞥那不住震动的银笼一眼,忽地抬手,点开笼子。白色的蛊虫一下就跳出来,顺着味寻到衔枝,在她鼻尖上嗷一下咬一口,滋滋滋地吸了些血下肚。   原本拇指大的一条,顷刻变作一个圆球,肚皮涨得鼓囊囊。   衔枝脸上那微小的疼意一下就散去,红包更是无影无踪,只留鼻尖上一个圆溜溜的小牙印。   她发丝散乱,迷蒙地看了眼蛊虫,鼻子上的一圈牙印配她呆滞的脸,分外…奇特。   裴既明看着她回神过后眼珠滴溜开始琢磨如何跑路的贼样,那眉心一点红此时直接变成记忆中的大小,与昨日的大不一样。他眸子眯了下:   “你现下出去,只有死路。”   衔枝气地要命,脸上涨红:“大祭司何苦如此为难我?我也是为主家做事,保护小姐是我的职责!”   裴既明盯了她一会,忽地好奇道:   “若是叫你替她嫁入后宫,你也愿?”   她一下噎住,虽想过,但衔枝还真不愿。   她抿着嘴巴,过了会:“若是事发紧急,自然会。”只是肯定要寻个法子溜了。那是后话。   那人诡异的目光在她脸上扫了圈,哦一声:   “既如此衷心,那我现在就改口,说你才是干系国运的,让你正大光明嫁进去如何?”   衔枝咬牙切齿,一时间呛了气,好半天说不上来话。   这人好生讨厌!   说到底还是记恨昨日她闯去刺杀,衔枝磨着后槽牙,眼见这人真要朗声开口,想了想念霜此时也安全了,心一横连忙道:   “大祭司宽宏大量!昨日是我不对,今后我任大祭司差遣,大祭司只管罚我,只要不让我嫁人什么都好说!”   她眼睛睁地圆溜溜,此时竟是一点恨也没有,极快地就转换了态度,看着真诚地很。   裴既明缺没有如她所想那般满意揭过,反而反问:   “你很讨厌嫁人?”   衔枝没想他问这,不过一转念,这兴许是考量她未来会不会被情爱家事羁绊。她十二分自信,认真道:   “自然是的,婚姻生活可怕,皇家的更可怕。”   他微顿:“为何讨厌婚姻。”   “古语云,男人心,海底针。谁知我将来夫婿会不会害我。不瞒大祭司,我也是见过旁人婚姻的人,我觉着柴米油盐酱醋茶便十分繁琐。更不提还要应付夫婿,抚育儿女,一个不小心便要难产血崩,七大姑八大姨邻里乡亲更爱闲言碎语。   若是哪日不顺婆家心,动辄打骂不给饭吃,饿死的可怜女子不是少数。稍有些闲钱的人家,一房妾一房妾地抬,活生生把主母气死鸠占鹊巢的更不少。   我纵观天下,总结出了这条经验。只要不成婚,天高海阔任我游。   咳…更能一心为主家尽忠!大祭司活了这么多年,定是很有见识的。”   衔枝眨巴眼,头仰地更高,话尾不忘拍马屁的样活似卖娇摇尾的小猫。   她想,这话够实在吧。   这可是活生生的血泪史,她当了女帝之后也没办法尽数改变,只能任女子们苦苦挣扎。   实在无奈。   没料,不语了一刻的人微拧了眉心,眸中沉沉浮浮,好似不愉:   “不是这个。你怕情爱,厌情爱,恨情爱。”   衔枝一愣,下意识反驳道:   “怎会!是我天生与情爱无缘!我从前也喜欢过人的!经历了事便恍然大悟,我才知我那时喜欢的是无上的权利与力量,我只是仰慕强的人,我想变地一样强,比他还强而已。   我想通了后便不曾动过心,我无需通情爱!男女非缺一不可的东西,谁离了谁都不会死。为何您活了这么多年也不懂这道理?   天底下离不开的只有自己。”   裴既明眸色陡寒,刀一般四迸。   不懂?   他怎可能不懂。   他忽地嗤笑:   “你未必看清了从前,也未必想通了以后。”   衔枝抿唇,脑子一热同他杠上了,眉眼凝重:   “即便我没看清从前,以后的路我却是知道的。我要一步步往上走,我不甘于现状。那些个道长,登仙的第一步便是斩三尸,绝情爱。多少人修绝情道,多少人杀死道侣以证道心,兜兜转转走到底,无一不证明七情六欲皆为浮云。   我们这般的人,什么都没有,只能通过这种苦修一步步走。与生来什么都有的全然不一样。   情爱于他们言不是什么莫如深讳的东西,这是根本上的不同。   我自信我无情无爱,是我唯一能比他们多些优势的地方。绝情爱百利无一害,大祭司何苦连连质疑。”   她那眸子,火一样灼烫。往人的眼底烧。   这样久违的衔枝,这样气定神闲坚定自信的衔枝。   裴既明袖中的手不知何时竟攥紧,碧合珠被捏地痛嚎不休。   作者有话说:   小裴:你绝情爱了我怎么办   怪不得你人间那么狠心感谢在2022-07-23 14:13:47~2022-07-23 17:0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叮叮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良娣   衔枝久等不回, 外头又开始催促,她急忙向前蛄涌:几步:   “祭司?”   那人却不知在想什么,兀自沉思。恰恰暖阳移位, 他的碧眼是上好的翠玉, 天光倾泻一丝进去, 便一下衬的一双眼流光溢彩。神秘诡谲。   她瞧地几次差点被吸进去, 又低下脸干脆选择不看。裴既明胸腔中的气散了些,才垂眼冷睨她:   “既如此有能耐,那也无需向我投诚。”   雪白的衣角一动,这是要走了。   缘何阴阳怪气?   衔枝满头雾水,却知道这次绝对不能叫皇帝发现, 毛毛虫似的蠕过去腆着脸道:   “祭司莫走!若有质疑我得救后再来解释!愿祭司予我这一次机会!从今往后我任由祭司调遣!”   裴既明已经摸上门的手从善如流地收回两寸,刚刚好卡在那要碰不碰的边缘上,更卡在衔枝的心尖上试探。闻言,他心内冷笑。   果真是个不要面皮什么都能胡诌的。   他一时很有些不爽,斜眼一看, 那张脸上满是期盼,丹凤眼也没了锐利, 反而看上去很是纯良。   可裴既明知道她心眼有多坏。   这类似的招数人间那个楚衔枝可没少使, 直叫那徽太子栽了一个又一个跟头。最后坑死了自己。   裴既明眼底淌抹迷雾似的幽暗。长指慢慢放下, 反手不知从哪取出另一只蛊虫。他不容反驳:   “拿出诚意来。”   白皙修长的大掌中躺一颗珍珠大小还裹在薄膜中的幼蛊, 正在眼跟前。衔枝喉头一紧, 沉默:   “可能换种方式?我恶心虫子。”   “嗤。”   那人冷笑,当即便要收走,衔枝急道:“我吃!”   大掌又勉为其难地降下来。可衔枝趴在地上, 够不着, 她瞥眼那蛊虫, 又睁圆眼看大祭司:   “我吃不到。祭司大人不如将我的绳子解开?”   裴既明闻言,一言不发就去开门,衔枝这才彻底放弃了耍花招的心思,匆忙贴去:   “我吃!我真吃!”   她扑腾着去撞他小腿,奈何手被绑地严严实实,身子如何也抬不得多高。那人好整以暇地候着,她也不好再耍心眼,只能费力地伸着脖子蹦跶。来回几次,次次都不成功。衔枝面色一沉,正琢磨要不要开口说什么,那人的手突然就来了。   他不由分说掐上她两腮,掌中蛊虫顺势一扔,径直滑入了腹中。衔枝忍不住恶心,本能反胃呕起来,那手又松开,拇指改来摸了摸她下唇。衔枝当即就张大嘴要给他一口,那人悠然自得撤回手,摸了摸她的脸。似有愉悦:   “乖。”   门外皇帝已经按耐不住上来了,裴既明忽地一推门,出去寻皇帝说了几句私密话。那老皇帝神神叨叨看了眼偏殿,哼一声:   “好吧,等这丫头好全了朕再来。回宫!”   一众人浩浩荡荡地跟着去了。   衔枝听着外头声音,废了半天劲才挣脱了绳子,刚要走人呢,门被一把打开。   明明该走了的太子又折了回来,衔枝仰头:   “太子这是?”   那俊朗储君关上门,盯着她看了会,目光停留在鼻尖那滑稽又可爱的一圈牙印上,莫名笑了:   “大祭司救了你?弦知。”   衔枝思索,点头。   他伸手摸上她手背,扶她起来,一面道:   “孤与你家小姐如今是一条船的人。弦知,你以为如何?”   她感受着那若有若无捏她的手,登时恶寒,脸上冷肃:   “待得小姐之令,弦知行事自会随小姐一同。”   太子意味深长地握拳,轻掩笑意,忽地道:   “有人说过么?你很美。”   衔枝眼皮一跳,猛地将手抽回来:“太子殿下谬赞了。”   他却不放过她,抬脚挡住去路,面色晦暗,不知藏了多少心思:   “东宫缺一位良娣。孤与你家小姐并齐而行。虽达成共识,却还却一个牵连两船的绳结。孤不逼问祭司为何放过你,不过……”   太子带着挑逗的目光正大光明落在她这张妖冶的脸上,勾起唇角:   “孤从未见过长成你这般的,你生地很特别。孤断不会让你代替戚家小姐人我父皇后宫。你必定也不愿。孤替你挡了这一灾。”一块令牌被强塞进衔枝手里,那太子突然凑上她耳边吐气:   “今晚来东宫寻孤。”   衔枝手上登时青筋暴起,令牌硬是被捏地弯曲,那太子见她这浑身绷紧瞪大双眼的样,安抚:   “莫激动,好好听孤的话,未来青云直上,必不会过得比你家小姐差。以后也不用一直杀人,刀口舔血。”   她手抖着,却是想砸在他头上。   刚想追出去还了令牌,那太子突然诶哟一声从石梯上滚下去,边上小厮赶忙来扶,一看,却是腿断了!   这可不得了,不等衔枝还令牌呢小厮赶忙背着太子抄小路溜了。   她出了口气,瞥眼石梯,却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不久后听了消息的莜雨赶回来,见她无恙,吓地拍了好一会胸脯。   到了晚上,衔枝瞧着这令牌若有所思。   想了又想,这东西还是要还给那色鬼太子的。   一说到这个,衔枝便来气。   那人既为帝师,教地徒弟居然这样急色,好生不知恬耻。   她憋着火,等到晚上了便往东宫摸。一路顺畅无阻,除却她回想起肚子里还有蛊虫这事以外,别的倒也没什么。   直到潜入东宫,衔枝一直都十分淡然。   可那淡然在瞧见满室的海棠花时碎了一地。   东宫里,顾名思义,坐的该是太子。可这里头那南疆大祭司怎么四平八稳地坐着呢?   还撑着脸睨她,一双碧眼里不知在想什么阴损玩意。   衔枝怀疑自己的眼睛。随后那大祭司来了句:   “既然来了,还不快坐下。”   衔枝看着后头突然冒出来地凳子和不知哪里搬来的十几缸荷花,莫名其妙。   “敢问大祭司,太子他…?”   “嘘。”   裴既明却淡淡让她噤声,提起笔,撑着脸,顺著书案上堪堪起笔的丹青继续画,干净利索又漂亮的线下,不消多久就浮出一个栩栩如生的艳丽姑娘。   裴既明边画,边嫌弃:   “这太子的功底同三岁稚儿有何区别。”   作者有话说:   衔枝:爱慕我的狗男人有点多感谢在2022-07-23 17:08:08~2022-07-23 21:53: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笙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不驯   衔枝捏着那令牌直勾勾看他, 屁股底下总觉得有钉子,坐不住。忍了会忍不下去了:   “太子…?”   裴既明刚要提笔晕色上去,闻言淡淡睨她眼:   “这么急着问他做甚, 你很想当良娣?”   衔枝拧眉, 心里不舒服:“祭司知道?”   裴既明不置可否, 着重点画上女子鼻尖上的一圈牙印:   “若我想查, 没有东西逃得过我的眼。”   …那她的一言一行岂不是都暴露了?她霍然想到太子突然摔断腿:   “太子受伤,祭司大人也知道?”   他答地清浅:   “嗯。”   “那祭司大人知道他为何会摔断腿吗?”   “知。”   “为何?”衔枝心中立即闪过无数阴谋诡计,绷着脸。   裴既明掀起眼皮,淡淡扫她一眼:   “我干的。”   这么风轻云淡的一句,听在外人耳里却是另一种五雷轰顶。   衔枝果不其然愣住:“?”   “祭司大人…疯了吗?”   咔。   裴既明放了笔, 拿起画轻弹了弹,漫不经心:   “太子算计到我头上,我自然要回礼。”   “哦,原是如此。”衔枝见他拿起画,连忙站起来随口敷衍, 心头还有些庆幸──幸好她方才没有自作多情问是不是因为她。   拍着裙子,她看着这满满的荷花, 乍然有些触景生情。   月池是楚衔枝累了乏了便会坐一会吹风的地方。从小到大, 丛生到死。   如今隔了几十年, 荷花开得还很是好。分明当时出宫祭天, 里头的池水都干涸了。   衔枝顿了会, 道:   “祭司这荷花是月池里移栽来的?”   裴既明盯着她略有沉顿的侧颜,眸色一瞬深冷:   “为何认为是我弄来的。”   她抬手摸了摸开得正好的花瓣,未想什么, 下意识回:   “祭司大人与荷花很相配。说来…这些粉荷若是换成素莲应当更相配。”   “…什么样的素莲。”   衔枝慢慢把手收回去, 仔细回忆了一下三十三重天见过的上古莲花, 道:   “花白,黄蕊,层叠错落,朵朵如掌大。莹莹独立,清雅幽静。不过荷花也很美,比莲鲜活。素莲是天上月,粉荷是人间日。”   那人一时没有回话。衔枝唠嗑完了,瞧着这漂亮的荷花,心情难得松缓。不过还有要事要做,衔枝往寝殿看,指望看见太子。蹑手蹑脚地去了,那人忽然张口:   “是以,你更喜欢荷,而非莲。”   她不曾思索就答:   “没有,都算不上顶喜欢。”   裴既明面色微寒。他不问她到底喜欢什么,隐含股逼迫的味道:   “若硬要你选呢。”   衔枝听得不大得劲,脸上皱了皱:   “我不选又如何?”   “你必须选。”   她哗一下回头,冷冽直视他:   “那就全拔了,这样便不用纠结。”   裴既明眸子一厉。   衔枝不以为然,她这会觉得这人很讨厌。比裴既明还要讨厌。   发号施令惯了,便觉得什么东西都要顺他意。她被压抑了许久的桀骜本性这会拼了命地往外钻,衔枝眉头一挑眼尾一扬,唇勾着,眼底却不见笑。那红唇一字一句:   “不是谁都要循规蹈矩的。”   他听罢,不语,周身荡起一波寒风。就这么看着她。   衔枝立马意识到露了锋芒,命还在他手上呢,连忙补救,看似真诚一拱手:   “小的冒昧。只是有些不服而已,却无同大人故意作对的意思,请大人宽恕。”   一张脸上平静麻木,又好像是原来那个静默的死士。   裴既明看着她弯下的脊背,面上神色耐人寻味。   大方承认自己从前的丑恶行径,承认自己慕强,什么都舍得出。   在他跟前的时候,她却次次怕地发抖。永远木着脸,任人鱼肉。   然一张皮下的这身骨头能屈能伸。打碎一个月也能接回来,而后生出反骨。   屡教不改。   又或者,本来就生着反骨。只是从前藏着掖着。   她是驯不服的野物,便是神智不清时也皮地不像姑娘,野地过头。   这样的性子本就不适合待在天上。   若实在想养在身边,叫她老实听话,须得拿世上最好的锁链栓紧脖子时刻看住,否则定要窜逃惹祸。   裴既明捏着碧合珠,古井无波的眼缓缓瞄上那细长的脖颈。   衔枝感受到脖子上有点凉,汗毛倒竖。天上打起闷雷,一声一声,颇有节奏。那大祭司终于来了句:   “太子在太医院。那令牌留着,以后兴许有用。”   “是。”   “你的枪明日来取。下去吧。”   “…是。”   衔枝回去时,天上下起暴雨。电闪雷鸣。   这时是盛夏,时不时来一场雨,衔枝倒不觉奇怪。   只是远处的雷电大地过头了,竟然是在皇宫顶上劈。她默默放缓脚步,生怕雷劈到身上。   这场雨下得并不平凡。   一重天的妖兽一窝蜂出逃了。   若只是几个倒罢,偏来的是上千个各色妖兽魔头。众人发现时那些妖兽已经打去南天门。   天帝匆忙安排四大天王王灵官等去擒拿,然妖多势众,还都是至少活了五六万年作恶多端的各方大妖,半数曾是仙兽,对天上的路数摸的门清。   这猝不及防的一来,天上仙家都被打得落花流水。情急之下天帝去请各大上仙,灵官拿着玉圭挨个敲门登天,到了第二十七重天竟是几次不开,无奈请了天雷劈开仙障。   祁燮正磨木棍做玩意呢,见状立马飞身出来打听了来去,一把折扇便领着几个上仙杀去南天门围追堵截。仙家祭出法器,登时过起招。一时间漫天的七彩炫光,这个吐火那个喷水,上头招风下头放雷,打地宫室噼里啪啦地倒。   枳迦正在三十三重天收莲子,这会也察觉到不对劲,连忙出去一看究竟,刚飞到九重天便差点叫迎面一团火烧焦,吓地狂挥拂尘躲到南天门后。   正眼一瞧,那天上带头打架一把扇子武地虎虎生风的可不是该在禁闭的祁燮上仙吗!   眼见这那些妖兽好似商量好了似的,极有战术地摆阵,玩车轮战,这便是五个上仙也难。   后头那些个匆匆赶来的天兵天将远不够看,一息功夫就被一只黑鳞吞天蟒吸进了肚,妖魔们嘚瑟地直笑。   这可不好!   到底是谁放的天牢!   自家帝君又在西方极乐世界,隔地太远。枳迦只好连忙飞身要去寻几个一直闭关的上神来镇场子,未想刚偷摸飞了没多久,凭空冒出四方妖兽堵住他去路。   其中一个顶天立地的乌毛鸡还是他认识的。昔年是燃灯古佛坐骑,还与他一齐当过磨墨童子…   枳迦尖叫:“堕天金鹏鸟?!”   那大鸟恶狠狠笑了:   “死娘炮,许久未见了。崇华帝君呢!且让你主子来与我过招!”   黑火打下来,烧地灰都不剩,枳迦慌忙一面躲一面叫骂:   “我家尊上在你老家做客呢!这就请燃灯老佛收你!”   那金鹏顿了下,忽地咆哮:“放屁!死秃驴可不会轻易出世!看我不吃了你!兄弟们,咱们一起上,十几万年了!!!”   “哎呀!”   见瞒不过,枳迦忙要逃到祁燮那处去,转头人影却没了!   他只好飞速逃命,一面焚了怀中香,急急求到:   “尊上!尊上您在哪里啊!小仙要死啦!尊上啊——!!!”   后头妖兽狂追不止,枳迦逃地拂尘断了一半,发冠也飞了。快要衣不蔽体之际那香忽地熄灭,枳迦抱紧瞪大眼,随后随着指引方向一楞:   “尊上怎地跑去人间了!”   当即一拍云屁股,狂飞往人间去,这路上越飞却越熟悉。   人间雷电轰鸣,漆黑一片。枳迦仓惶滚到皇宫顶上,哎呦一下差点摔进井里。好在一道仙力及时拉他起来,那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枳迦红着眼抬头:   “尊上啊!啊?你是谁?”   裴既明瞥了地上枳迦一眼:“障眼法。”   这嗖嗖冒寒气的语气顿时叫他缓过来,急道:   “尊上,天上大乱了!一重天的天牢全开!连最下头的金鹏都飞了出来!如今伤亡惨重,祁燮上仙当头御敌,可实在难啊!定是那些黑手又暗中作梗,如今这是什么都不惧了!太猖獗!”   裴既明仰头瞧着天上那些异动,在枳迦焦急的眼中结一个莲花印,那之前从西方极乐世界取来的莲子稳当当浮在中央。   只见白金色的仙泽一闪,这莲花陡然升起在空中,飞速涨大,顷刻覆住整个皇城。   枳迦看在眼里,心知这是尊上未免人间受灾而为。   可不止皇城,那些妖兽定然要来人间作乱,旁的地方没庇护的话…   正着急,裴既明又召出五位地仙。不等他们匆匆行礼,裴既明各舍一颗莲子:   “尔等凭此相护五大州。”   “尊上,那剩下四州?”   华光一闪,裴既明淡道:   “自然由这片大地上的人来守。枳迦,持碧合珠,回一趟混沌取照磐来。我在此处等着。”   枳迦一愣,大惊失色:   “照磐斩杀毗颉后便尘封,难道此次又是一场浩劫?!”   裴既明轻拂去身上水渍,风轻云淡的眼底却见冰寒:   “兴许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人引起的浩劫。”   作者有话说:   念霜:突然就天地浩劫了?谁还记得我在历劫   感谢在2022-07-23 21:53:07~2022-07-24 14:48: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哇抓抓、叮叮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族人   照磐是什么?   若现在揪一个小仙问, 兴许不懂。可但凡有些年岁的哪个不知,那是崇华帝君当年征战四方时用的神兵。   传言帝君初初化生成一条黑龙,是在尚未划分天地的第一处莲池里。帝君与莲池互相庇佑生长, 长到少年, 摘莲子吃时恰从池底挖出一块乌石。   幼年帝君串了串莲子做手珠后闲地慌, 便用它削下自己的龙角, 再握着半截龙角将这乌石磨成了一柄乌漆嘛黑的剑。甫一挥动,浩荡法力横扫旷野。随即便被当年先他一步有了功名在身的鸿阙大神瞧见,火速骗进仙家阵营里卖命。   日复一日,数不清的妖魔之血生生把没有灵气的乌石喂出了灵智。   后来帝君出战,人都无需到, 祭出照磐在前便能将对方吓得屁滚尿流。   因,照磐即帝君,帝君即照磐。   当年叱咤一方的夜叉王毗颉亦然败在照磐下两次。   一次带他入仙门。   一次送他入地府。   自此,帝君辟开混沌,将剑封入莲池之中。   枳迦做尊上童子前是个差点被炖煮了吃的孱弱人族, 侥幸被来杀魔头的裴既明救下,一路拽着他的衣角求着当牛做马。最后成功入了书院磨墨。   他虽不上战场, 但当年之事大半都曾亲身经历。   座下最信任最刚猛的大将叛变, 提刀斩向三界, 那是何等痛心。尊上性子寡淡, 却如何会不难过。否则绝无可能封印照磐。   可如今照磐再度出世…   枳迦无论怎么想, 都觉得很是可怕。   二十万年不到,又有一场足以毁灭三道六界的浩劫了?   他握着那串碧合珠,重重抹了抹眼睛:   “这念霜还在此历劫呢, 衔枝也…不如提前召他们回天?”   “无妨。她们历她们的。”   矮小的人影飞天而去, 远看电闪雷鸣, 皇城暗角,几道身影悄然窜动。   有人道:   “看来崇华帝君不在天上是真,否则怎会放任妖魔横行。快些给少主带话,昧琅护法定已成功放跑妖魔了。这人间也该一同行动。虽有几个星君在却不足为惧。”   “等了这么久终于能起势了。二十万年啊,我族之人死了一代又一代。好在熬死了那些大神,这次趁乱取将军右掌,尸身便齐全了。”   “先者,您以为呢?”   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处,一道低沉暗哑的嗓好比幽静的泥沼,不急不缓:   “右掌不急,倒是头颅需先取。若动右掌,崇华帝君虽在西方极乐世界也必知。便是正式撕破脸皮,现下并不可取。”   前侧人答:   “好,那衔枝姑娘和仙门弟子我等如何处置?可要掳了当人质?正好叫仙门弟子掩护她。”   “过几日再说,先唤玹卿和她通通气,否则她还难以代入夜叉身份。真以为自己依旧是天上的人。现在便引妖兽来人间吧,正巧给她一个机缘。”   “先者用心良苦。若她有所成就,定要感谢。”   那被敬称为先者的人笑一声:   “若是能不让她吃这苦,我自然是会通融的。但凡她人间时能拢住崇华帝君,我族回天也要轻巧许多。   是她无用,灵根不好,资质也寻常。只可惜花了这么多心思,现下再丢不值当。”   *   衔枝这一夜睡地不踏实。   具体是个什么因由,她说不上来。   照例打发走了来探病的,莜雨来传消息,说念霜很是安全,衔枝便放心。   到了午后最热时,她顺着墙根摸去大祭司的宫里。还未走到地呢,突然叫一道黑影卷走。   她下意识用手肘后击,被一只手接住。有些日子没见的人突然冒嗓,吓她一跳:   “阿姐,是我。”   衔枝转头,赫然是玹卿亮晶晶的眼。   她松口气,皱眉:“你为何会在这?这是皇宫。”   玹卿拍了拍身上粘的草叶,道:   “我现身自有我现身的道理。我来提醒你一句,人间的浩劫要来了。昨日大妖逃离一重天分散三道六界,这谢氏皇族威风不了多久就要去地府排队。   你虽下凡帮助念霜历劫,却不要太用心。于你无甚好处。”   衔枝凝眸:   “你怎知我是助念霜历劫的?此事根本无几人知!难道你们的势力遍布各地?”   “昧琅是族人,自然会相告。即使你不告诉他来去,他一猜也就知道了。何况你是夜叉 ,都是同族,他们总能有所感应。”玹卿笑一笑:   “崇华帝君人在西方极乐世界听佛法,一时半会可赶不回来。昨日天上已经大乱,四海海水倒灌,你可知那场面有多骇人?   妖界更是蠢蠢欲动,妄图联手魔族打上天庭。   这绝佳的好机会,是我们夜叉归天掌权的好时机啊。   阿姐,你生来就不是修仙的料,何苦执着于此。正式入我夜叉阵营,将军留下的万灵盏吸纳天下灵气,你想要修为只管用那东西就是。”   一字一句,极尽诱惑。衔枝眉头几经松缓,几次蹙起。   “我只是个血脉稀薄的外人,你为何这样邀我?我不想站在哪一方,我只要修我自己的道。”   玹卿眸子一闪:   “因你是我阿姐啊。我不想见你受苦。你不留恋人间一世,我却留恋。   阿姐,经我引路,你至少能做个小山主。”   衔枝审视地注视他一刻,忽地转过头去:“我不想。若能这么轻而易举就变强,那我先前受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莫在来找我,好好做你的夜叉少主。   时至今日,我知你话里掺了许多假,若我身上没什么秘密,昧琅也不会找上我。   我不想探究。只是我想问你,你可知母皇魂魄去哪里了?谁将她练成厉鬼的?父君还在宫中,你应当也知道吧。”   这一下问到了点上的事,玹卿本想摇头想起昨日先者来叮嘱的话,犹疑一下改了口:   “事实太残忍,我不告诉你是为你好。”   “残忍?”衔枝嗙一下捏紧拳头,“什么意思?!”   玹卿微微抿唇,静默与她对视。   衔枝忽觉不妙,玹卿叹口气,别过脸:   “母皇的残魂上…有仙家气息。我回归妖身后寻过她的。   只是没找到罢了。她同我们不一样,只是一个被无辜牵连进来的凡人。”   “仙家?”衔枝呼吸一重,眸色渐寒:   “我如何才能信你。”   玹卿苦笑:   “我知你定是这个反应。可我又何苦作假。我是妖,天生对仙法敏锐。那男人不肯告诉你实情吧,他是知晓的。我也曾问过他。   他让我随你一起去寻。”   这个理由并不充分,可玹卿的嘴里说出来却莫名让人信服。   真是怪。   衔枝的指甲盖刺进肉里,好半天,她闭闭眼:   “昧琅说给我打了法器。父君却说那是他给我的。你们有何关系?”   “竟还有此事?怪哉,他一个不死阴阳人为何能同昧琅扯上关系。难道是…月池里的碎片?”   “月池里的碎片?”   玹卿面色沉重:   “不错。月池里从前有一块昧琅石像的碎片,不知谁扔的。我回本体后才感受到寻查出来。”   衔枝浸在这毫无逻辑的关系里几度理不清,忽地腹部一痛。   她慌忙捂住,却发现不是追魂丹。   蛊虫。   那人在催她了。   衔枝匆忙丢一句以后再议飞奔而去。身后的玹卿慢慢淡了面色,回首望一望这熟悉的皇宫。   身后突然来一道嗓,笑着:   “于心不忍?”   玹卿立马拱手,一双大眼只看见闪过的一片玄色衣袂:   “先者。我…只是觉得这样强加给她仇恨,实在不好。”   那先者叹道:   “玹卿,当年我救你出妖界时,你发的什么誓,还记得么?”   少年头伏地更低:   “为将军尽忠,为夜叉尽忠。”   “你不唤我义父很多年了。”   “从前我年幼无知,现如今是不想在外牵扯太深。”   先者慈爱地抚一抚少年的头:   “也好。好好听我的话便是。待夜叉重回天上你自然是新一任妖皇,你那继母与皇兄不足为惧。   汀岚那丫头又和你一起长大,到时你们结为连理,岂不妙哉。”   玹卿汗毛耸立,拧眉想回绝,身处这威压之下却难以张口。只好道:   “是。”   先者满意:   “衔枝那丫头你最好不要肖想。她啊,是我精心选出来送与崇华帝君的宝贝。除却他,无人能染指。   你好好的,以后她依旧是你阿姐。”   玹卿额间一跳:“我一直尊她为亲姐。”   肩膀被重重一拍,先者叹谓:   “如此最好。”   *   衔枝几乎是被牵着往那地方走。忍着越来越剧烈的痛翻进去,一到底,衔枝没忍住问:   “祭司,您给的到底是什么虫?好似在啃我肚子一般!”   一身雪白的人正坐在书案上擦一把遍布青苔的剑。闻言随口:   “不知道。”   “…”衔枝忍气吞声,好在此时也不疼了,她站起来四下望一圈:   “我的枪呢?”   “在我膝下。”   “祭司可能移一下腿?”   “不能。”   衔枝深呼吸一口气:“那祭司让我来取枪,又是怎么个取法?”   裴既明擦剑的手一顿,睨她:   “我让你来,却没有说要真的给你。”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3< 第99章 合体   “…”   衔枝冷了脸。想说道一二呢, 突然天上雷轰不休,炸地耳朵都要炸裂。   她匆忙去看,天色竟突然黑了。   殿中烛火突然燃起, 不知哪里来的黑色鬼魂张牙舞爪地从窗中飞进来。   衔枝呼吸滞了一刻, 连忙随手抄起一张凳子就去打, 不忘道:   “大祭司, 缘何来了这么多孤魂野鬼?这可是皇宫!”   裴既明微蹙眉心,这些人可真是等不及。   以为天上乱了,人间就能自由掌控?   他抬手扔了枪去,起身:   “去宫外寻源头,这鬼杀不尽。”   衔枝接过枪, 闻言赞了句:   “大祭司果非凡人。”   她连忙照着话往外走,一路上见宫人们面色都如常,心内啧声。   暂时还未波及到寻常凡人。那念霜?   衔枝心头一悬,改去安阳侯府。一到地,果不其然见念霜惊恐地拿着剑砍杀, 周围人却以为她疯了魔。   天上一道大雷忽然往这劈下,巨大的妖魔便从天而降。衔枝突然意识到这恐怕就是玹卿口中的浩劫了。   这些诡异的妖兽, 分明是要将人间夷为平地!   衔枝记得自己的职责, 匆忙不顾众人异样的眼光抓住念霜在身后, 便飞速地折返往大祭司那里去。   这显然超脱了念霜历劫的命谱。怕是天地都变了。   不知天上如何, 衔枝隐约觉得情况肯定不妙。接连有妖兽冒头, 她竟无所遁形。现在只能指望那神秘的大祭司。   念霜惊叫:“弦知,弦知!你也看得见?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啊!!!”   衔枝拧着脸:   “是妖魔鬼怪!小姐莫要说话了,我背着你跑定会无事!”   话虽如此, 衔枝却不能笃定。   念霜身上灵气富裕, 那些妖魔万一拿她打牙祭…   轰一声, 说曹操曹操就到,衔枝刚跑过的脚边霍然落一道火团,念霜啊一声,衔枝咬牙,找偏路跑,可那些妖魔居然都盯住了她,齐齐向此处攻来。   不知哪里飞的巨大蝙蝠,长大獠牙朝衔枝飞来,她连忙倒头一枪,却反被它一爪子打开,震地虎口剧痛。   妖魔们嬉笑:“我先吃!我先吃!”   “我也要,你们稍后!”   各式各样的大手伸过来,仿佛她们只是窜逃的鼠。   念霜一下昏了过去,衔枝竟然逃无可逃,她反手将念霜抱在怀里,单手执枪遁逃,可,她没有余地了。   一只利爪毫无预兆撕开她大腿,血肉横飞,衔枝痛地直直倒在地上起不来。   念霜被她护在身下,飞溅的血染上她脸颊。   衔枝满身冷汗,凭意识拖着断腿粗喘着往前爬了几步,将她完完全全护住。   那些妖魔稀奇地笑了。   “哟,小丫头舍己为人啊?还有这样的真情?!哈哈哈哈哈!”   “那就先吃你,可不能拂了你的心意。”   “别动她!”衔枝一双手牢牢扣紧地面,抓得满手的泥,那遮天蔽日的巨掌却听不到她微小的哀嚎,反而戏弄似的抓住她断腿一拔。   “啊——!”衔枝疼地眼中滋血,痛!痛!   痛!   妖魔乐得此起彼伏地笑,笑完了,冷下脸。   “给你们痛快。”   爪中伸一根巨大的利刺,飞速向两人捅来。衔枝眼睁睁看着利刺戳下,忽地挣扎着挺起身体,替念霜缓冲这可怖的残杀。   少女的头颅飞扬,脖间青筋暴起,脖颈挺到最大弧度。纤薄的背似凄寒一弯月牙,弯曲到极点。   这是无望的挣扎。   嘎吱。   血肉被戳穿,衔枝睁着眼,看向被洞穿的心口,再怔怔看向念霜。   利爪只探进去一点。   她的意识忽然迷茫。   这算…任务完成吗?   她用命护住了念霜。   可之后呢?   这些妖魔鬼怪还会霍乱人间…   衔枝呃一下吐了满口的血,淅淅沥沥撒满身下人的面颊。   她的唇最后抖了抖。霍地没了声息。   念霜惊醒,一睁眼便是被刺穿在爪上死不瞑目的衔枝。那张鲜艳的脸还挂着血色,满下巴的血滴答滴答往下掉。   她死了。   她死了!   “弦知?弦知?!!”   她慌忙想给她捂住那血口子,可是她捂不住,念霜楞楞去摸那伤口。忽地大哭:   “弦知!为何这么听话啊!你能逃的啊!”   妖魔不耐烦,甩飞爪上人,二话不说给了念霜一刺。   最后的时刻,眼中的一切戛然而止。   两具一左一右的少女尸身凄厉横在地上,那些蠢蠢欲动的妖魔正要吃,忽然遭一道强劲的吸力凝聚,有妖率先反应过来:   “是阵法!快跑!”   百妖奔逃,然那阵法却似早早准备好的。一下扩大,生吞了此间地方的一切。   衔枝的元神刚出窍要回到衢山岛,便突地被吸进去。于此同时的岛内,满地哀嚎。   无数的黑衣人手持弯刀,在妖魔的掩护下肆意屠杀弟子,后山几个仙家追去苦斗。玹卿则趁机拿着法器破开最后一层仙障,四下搜寻一番不见衔枝身体。   后头追兵又来,他心一横,将此处所有沉眠的弟子身躯全数扔了下去,随后赶去夺明净台。   这火急火燎的时候,虚风也到,见玹卿如此,他拱手:   “少主,这恐怕不妥。若是现在取走明净台,帝君归来定要彻查整个天界。”   玹卿却管不了那么多:   “先者来信,此次时候你与我一齐回营地,不再蛰伏。”   虚风一迟疑:“这样?”   玹卿反手劈那强大的仙障:“来助我一臂之力!”   那娃娃脸忽地笑了笑:   “少主不看看下头是什么?”   玹卿正费力,闻言随口应付:“什么?!”   虚风甩一甩拂尘,忽地并掌打向玹卿,招招狠辣。玹卿一惊,大喝:   “你做什么!”   “自然是送你进阵!”   “你疯了!别忘了你的身份!”玹卿大骇,虚风却笑:   “我要做事,向来凭我自己。谁都逼我不得。”   他那拂尘忽然拔长无数倍,化作一片遮天蔽日的网。玹卿飞刀去砍,背后却一痛。   虚风下了暗器!   玹卿感受着那窜动的气息,蓦地瞪大眼:   “你是魔!你——唔!”   眼前一黑,玹卿仰头倒下。虚风收回拂尘,将里头藏的石针捏回手心,冷笑一声,直将玹卿扔进底下阵法中。   掌门匆匆赶到,见虚风口中挂血,又气又急望着下头那阵法不知如何是好:   “到底是谁布置的邪阵?这是要毁了两界啊!”   虚风安慰:   “掌门莫急,大家已经去西天请帝君一干了。祁燮上仙擒了许多妖魔回天牢,形式正在好转。我们死守,抓住那些黑衣人审问才要紧。”   “哎!罢了,回去看看弟子们。”   皇宫,特地赶来的百里汀岚唤玹卿几次不得信,不免奇怪。眼见吞天阵已经要成了,她急了:   “先者,玹卿哥哥不是出事了吧?”   “莫要如此心急。”   “是…”百里汀岚垮下脸,过了会瞧着阵法里的一点银光,突然又问:   “先者,那是什么?”   先者正观察阵法,顺之看去,忽地大喝:   “快快停了吞天阵!快!”   百里汀岚不明所以:“啊?为何?”   先者却已上前,试着收回祭出去的法器,咬牙恨声:   “裴既明来了!”   “怎会??!西天离人间九十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里路啊!”   “莫废话,快撤阵!他在吞并阵法!”   百里汀岚回神,见那景象却怔住,手脚冰寒。   …天上黑洞里,突然绽出一朵巨大的莲花。   它洁白无瑕,飞速旋转,生长,顷刻盖过吞天之洞,竟是仙音浩荡,轰然倒转,反扣住吞天阵,将黑洞吸附的一切倒吸进中间那颗小小的莲子。   漫天仙光,黑云随之被金光打散。阵法上骤然降下一位衣袂飘飘的仙君。   仙鸟凑在他脚下,仙尘自他四散,碎洒大地。   分明是第一次直面那传说中的神。可百里汀岚克制不住,浑身哆嗦。   这是…源自夜叉一族对帝君骨子里的恐惧。她竟拿不起手中的鞭子,两腿发软,嗙一下跪在地上。   先者气急,提她领子怒斥:“快快退回去!”   等候多时的裴既明凤眼却一下锁定他等。仙风猎猎,他傲然俯视地下众生,忽然朝着那群人的方向举起一把剑。   那是,真正毁天灭地的东西!   先者只看那剑轮廓,瞳孔便猛地一缩,眼中充血,急忙打去一道黑气,传音:   “撤!”   宫外那群跪在地上哆嗦地夜叉经这黑气一洒,如梦初醒爬起来便溜。   可剑气劈山斩海,纵使他们疯狂逃也避不开。后头走的慢的竟是半数都化成烟灰,哀嚎着碎在空中。   一地黑焦狼藉。   裴既明轻嗤一声,传令几个一直待命的星君:   “追。”   星君们连忙领命,裴既明转脸去看那还没有被吸净的阵法,勾手,顷刻抓住许多妖魔。隔空扣住脖颈,那些被吸地奄奄一息的妖魔流泪哀求:   “饶命,帝君饶命!”   咔一声,裴既明轻巧拧断脖颈。望着只剩巴掌大的阵法,他眸中起风。   长袖一摆,那大手骤然探手进去,飞回来的枳迦急急道:   “尊上,这邪阵万万不可触碰啊!您先前耗费那般多心力布置一切,此时应及时修养!”   裴既明不理他,眉目蒙上一层阴翳。   “人在里面。”   “人…?”   滴答滴答的水声中,衔枝慢慢抬起头。   她下意识摸摸腿,还在。   哦…那是回来了。   只是这黑不溜秋的是什么地方?   试着运气,丹田里居然十分充盈。   她一愣,陡然发现自己明明一个元神,竟却好像成了实体。慌忙一拧腿试一下,会疼!   她不禁张大嘴。   这波涛汹涌的灵气是…本体与元神已经合二为一的合体期?!   作者有话说:   哇咔咔! 第100章 确定   怎么会?   衔枝急忙再拧了一下腿, 登时疼地龇牙咧嘴。她两条眉竖起来,不敢置信。   真的变成合体期了!   为何突然就迅猛进阶?她一时想了好一通,如何都想不明白。   周遭一片昏黑, 只有脚底下踩过的地方能稍稍留一点碎散的光。   衔枝试着再运气, 果真发现丹田里有了一粒圆溜溜的金丹。禁不住眼底蹦出惊喜——撞狗屎运了?   只差一个大乘境再历渡劫天雷, 她便能登天。即便只是地位低下人微言轻的小散仙也无妨, 起码是正式记录在九重天上的编内人员。   当时初醒,只记得天上一圈黑洞把她吸进去,随后自己昏了过去。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衔枝珍惜地摸了摸丹田,感受着源源不断的灵气周转酝酿,禁不住长长舒一口气。不过立马又犯了难。   周围这伸手不见五指的若是黑洞, 她该怎么出去?   不出去,怎么修到大乘境再等天雷?   啧。   实属有些不太好。   何况外头那些妖魔鬼怪不知在否,念霜死活也不清。   衔枝试探着伸出脚找出去的路,胡乱走了好半天,竟寻得一处光亮处。她如获至宝, 连忙奔过去,却发现面前的一切好像不太对。   这漫天的奇鸟异兽, 巍峨耸立在高山之上的连绵宫室是什么?   还有生着獠牙的夜叉守卫, 一米一人守住宫墙。   她好似从一处虚空踏出, 骤然显露于人前, 那些守卫吓了一跳, 随后迅速朝着家伙上来抓她:   “又来一个!抓去送给大将军!”   大将军?   衔枝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千斤重的刀枪一齐架在她脖上攘着她往前走。   等下,她仰头看着这黑压压的宫室, 忽地道:   “这里是宛渠?!”   后头的红脸夜叉不耐烦地骂一句:   “你不是人族吗?你会不知道?别装, 上次跑了七个秀女, 逮住你正好就补上。你享福了,多少人想伺候将军不得。”   衔枝五雷轰顶。   若说来,这难道是另一个毗蓝净释天?可这地方和先前那个截然不同。   可是不该被裴既明捣毁了么?为何还有?   她一瞬猜想:难道此次妖物横行的手笔源于夜叉一族。下一瞬,衔枝笃定。   一定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从昧琅到玹卿,之间越来越紧密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衔枝一颗心逐渐往下沉。她发觉自己好似察觉到了一些东西。   一些…深藏已久,牵连甚广的东西?   衔枝瞥两眼周围夜叉,暗中摆摆手指欲要勾出一个术法,却霍然熄在指尖。   她一顿,再试,依旧熄了。   转头打量这半隐匿在云里地宫殿,衔枝突然意识到,这里应该有什么禁制。   抿唇,眼见最恢宏的宫室就在眼前,衔枝的心情烦乱,渐渐握紧掌心。   不妙了。   她好像…真的回到了远古时期的宛渠国。要见到那位曾经差点毁天灭地的夜叉大将,毗颉。   外头,裴既明一只手探进去小半时辰,竟只摸得满手虚无。   枳迦急地跳起来:   “尊上啊,若念霜她们真的在里头,岂不是要把这阵法劈开来才保险?还是拿去天上寻个法子净化了?”   裴既明缓缓将手伸出来,斜眼周遭聚集而来不敢出声的众仙家,眉头微拧。翻手将那悬浮的小小黑洞收入广袖中,径自腾云飞回三十三重天。   形容狼狈挤在一块的一干仙家垂着头,一瞧帝君竟是理都不屑理他们,登时仓惶地要流下海带泪,一个个惶恐不已。   王灵官哽咽:   “帝君定是嫌弃我等无用,一代不如一代!这么多仙家也降服不了那些妖魔鬼怪,反请他老人家亲自出山!”   持国天王抱着断了弦的琵琶一阵惆怅,闻言越发难过,呜呜呜地抹鼻涕。   裴既明寒着脸回到三十三重天,当即取出收好的筑魂炉摆在黑洞下方。   此是毗颉曾经的法宝之一,既为夜叉造阵,定然互有反应。   枳迦一见那物什脸便发皱:   “尊上真要用这个?万一里头情况并不太凶险呢?毗颉死了那么久了,后继无人。那些夜叉再能耐也无法同他相提并论,不足以尊上这样费心力啊。”   筑魂炉,在毗颉三乘法器中属第一层,作用极妙,明净台一个大圆圈同它相比远不能及。   此物诡妙,煞气深重,寻常仙家根本净化不能,反而要被其中邪气带入歧途,是该封印在最深处的一类。   若用它来引,固然能快速建立联系,可万一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便难了。   枳迦五味杂陈地悄然看着尊上,几度迟疑,此刻也不能再不承认了。   尊上看重的怕是不止一个念霜。   虽不曾提,可那里头大概有一个衔枝。   枳迦后来知晓了尊上声东击西,早明了那些异动,暗中排布借念霜历劫一事揪出那些一直蠢蠢欲动心有不甘的黑手。   可怎么看,也是不必要特地跑来人间的。   他想起在天上那些日夜,呆傻的衔枝回回舔着脸抱尊上大腿,大多时候,尊上是不理的。可有时候,他瞧见过尊上将她拎起来,短暂地凝视一刻。   那些尘封许久的记忆在这里开了匣。   枳迦想了想,初见的帝君是什么模样来着?   那时的帝君没有名号,被外头粗略称作杀神。   这两个字,是十分具体形象的。   因他从妖魔手下逃脱,还要多谢帝君一剑劈山,送当时那霸占山头的五万妖众一个樯橹间灰飞烟灭。   枳迦本被绑在树杈上要被涮着吃,满脸鼻涕泪间就见一位银甲少年满脸阴戾,屏着冷寂的眼生掏了最后那残存虎妖的心。   满天飞溅的血雨,滴滴答答给他浇了个透湿。   他那时就在心里想,这位少年神君肯定是个心狠手辣的。   果不其然,后头近十万年,他陪他看遍了血海尸山。唯一一位几次得他和颜悦色的,只有毗颉。   昔年岐山斗武,鏖战三百年,帝君收纳毗颉做座下大将时迎风昂头大笑一声。鲜衣怒马肆意畅快,意气风发,那场面迷晕不知多少女子。   …后来他亲手杀了毗颉。   与时光的长河一起,成为了一位淡漠冷情无悲无喜的标准的神。   没有东西能让他留恋,哪怕只是一刻的功夫。   世上也无人会以为,有一物能牵动帝君心绪。   枳迦缓缓垂下眼,纵使方才心境再颠簸,此刻却也格外沉静。   这是不应该的事。   若任其发展,兴许将来又是一道可怖的伤疤。   夜叉一族实在祸害。   枳迦慢慢转眼,见尊上看着那乌黑的一方兽首小炉,小炉上难辨模样的兽首吐着若有似无的黑气,圈圈绕绕地往上方黑洞里飞。   他蓦地不再吱声,静观其变。   待到那黑洞膨胀一圈,裴既明忽地道:   “这里头是毗颉真正遗存的记忆。”   枳迦怔住:“竟不是人间那个吗?那个可是有筑魂炉的啊!”   裴既明面色陡沉,笃定:   “他们故意混淆,拖延时间。还有后手。”   “…那这阵法岂不是重演了毗颉平生?吸了那么多妖魔的血,难不成都是为了重铸血肉助他复活?那群死不悔改的夜叉是想翻天了!”   裴既明不言语,这态度却是间接告诉枳迦:猜想的不错。   枳迦登时惊骇,手里的拂尘都要拿不稳,颤着嗓:   “他们苦心孤诣,竟还不曾吃够教训。分明尊上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活下去了,却不知足,永不知足!”   黑洞越发大了,渐渐弥漫着出令仙家不适的气息。顺势撩动裴既明一头墨发。   “此阵用鲜血滋养,已成活阵,阵中生有阵灵。”   因那阵灵蓄意操控阵法躲他。是以方才多次探寻不得。   “那…派星宿们去看上一看?横竖他们也回来了。”   “命他们暗中守住三十三重天。”   枳迦抱着拂尘急急往前,裴既明瞥他眼:   “胡乱担心什么。从前他是我手下败将,今后也是。”   他禁不住拖住那衣摆,瞪着越来越大的黑洞嘶声力竭:   “您真要以身犯险??!天上的洪荒大神只您一位了!”   双手一松,握住的衣摆被一只大掌抽回。裴既明的嗓音低缓淡然:   “世上永无真正的亘古。即便我此次不去,以后也终会羽化,回哺洪荒。   这是天地法则,谁都逃不过。”   枳迦趴在地上,一双手骤然脱力,胡乱红着眼祈求:   “那祁燮上仙呢?他是您嫡亲的师弟,鸿阙大神托孤,他视您为亲父兄,您一声不吭就走了他该如何是好!”   “还有天帝,天家规矩新任天帝都要拜会帝君,您走了,他们去拜会谁?”   “您这寂寥一生,杀出万象新天打下一方安隅,您什么都没有啊!枳迦不忍心,枳迦看不得啊!”   声声真切,声声泣血。   然,裴既明并不以为意:   “我从不惧这些。不管他们还有何后招,此阵必除。”   衣袂被邪风吹地鼓胀,恍似一只振翅起舞的白鹤。   那墨发如瀑的神尊漠然伸手,黑色袭来,瞬息间只留一道虚影。   枳迦闭了闭眼,慢慢从地上爬起。   再无惶恐,反而坚定异常。   作者有话说:   身体不太舒服,明天三更,全部补回来(对不起宝子们太吵了这一天精神状态很差)   正式进入毗颉真正的梦境啦。   感谢在2022-07-24 19:37:59~2022-07-25 18:01: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lesslov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游游游梦哩、八米 10瓶;哇抓抓、叮叮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阿皎   “尊上请去。此间一切, 枳迦替您守着。”   *   衔枝被那群夜叉兵扔进一座偏僻宫室。昏暗幽黑,什么都没有。一道墙隔两尺便是一个小隔间。里头已经住满了环肥燕瘦的姑娘。   她甫一被推进去,殿中繁杂的熏香扑面而来灌入她脑鼻。   衔枝胃里犯恶心, 下意识地要吐, 被这味熏地昏昏沉沉, 就着打磨地光亮的青石地睡了会。被踢醒时她睁眼, 入目就是一双娇粉的绣鞋。上头还坠着老大的东珠。   踢她的姑娘没好气又踢她一脚:   “你就是逃地最远的那个阿皎?长得也不怎么样么,能伺候将军是天大的福气。你玩欲擒故纵?哟哟哟,这做作的样真恶心!”   阿皎?有些耳熟。   不知何时粘上黑扑扑泥灰的脸抬起,衔枝莫名其妙瞧她。女孩哼一声:   “怎么,不高兴了?你这穷酸模样, 连根簪子都无,你怎么被选上的?”   她顿了下,张口想问你胡说什么呢,没料开口却成了:   “我不是被选来的,我是被抓来充数的。”   修长的手突然攥住那女孩的鞋, 衔枝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摆手拽翻了她,低声骂道:   “谁许你踢我的!姑娘我折断你的腿!”   那女孩张大嘴不敢置信:“你!”爬起便要打她, 衔枝又伸腿绊她一脚, 嘭一声栽在地上。外头守门的听得动静狠拍了下门, 警告:   “都别闹!想吃板子呢!”   衔枝趁机躲开那姑娘朝着里头飞溜。一路带起许多灰。惹得那些看戏的姑娘好生呛着。   摸到唯一一个无人的破床板, 衔枝躺了上去。破旧的抱鲤童瓷枕在脑下, 她垂脸看这死气沉沉的一片,神色慢慢迷茫。   旧瓷枕上的鲤鱼口/活了一般张合几下,衔枝的意识骤然被一阵不可抗的吸力纳进小小一片焦土里。   …隐约同那阵法一样。身前贸然打下一道道坚不可摧的铁柱, 铸出严实一片牢笼。   身体中属于她的记忆骤然被涌动的黑色浪潮扑没。   沉沉浮浮中, 好似昧琅在她灵台出现, 笑一声:   “丫头,这是真正大好的机缘。你若能抓住,你就是仙。”   天边钟鸣。有人叫:   “将军亲至,等闲退却!”   脑下抱鲤鱼的瓷雕童子伸伸胳膊,大眼活过来一般转一转,忽地伸手推衔枝的脸,看着她瞪圆眼的模样嬉笑一阵,忽地口吐人言:   “终于等来你了。这毗蓝净释天空无地周转近二十万年,难得有活人一起入戏,”它忽然顿住,昂头似有所感,片刻后惊讶瞪大眼:   “居然还有这样多气派人物啊。”   衔枝想张嘴说什么,蓦地哑了嗓。那小瓷人捧着死白的脸凑到她跟前,咯咯笑:   “你别急,我是这阵中的生灵,我慢慢告诉你呀。”   “嘻…可有趣了呢。”   衔枝听它喋喋不休说话,一阵迷茫,一阵惊愕,一阵厌憎。   她揪紧身下床褥子。   若先前那个毗蓝净释天只是一点碎散记忆织造出的障眼假象,那这个,兴许就是真正的毗颉之忆。   毗颉大将军,是整个宛渠国都尊敬有加的主宰之一。相传真身三相十八手,手上各执一武器,除却崇华帝君,他是唯一一个能够横行三界六道的人。   一样生于远古洪荒,凭双手打天下,是帝君的心腹,亦然是帝君过了命的兄弟。当年放着妖界不要,自请带着族人同人族挤在一个国度生存,只不过不想手中权威太大,不利帝君。   而衔枝这身份,只是一个连宫人都不知姓名的小小人族侍妾。   她本不是侍妾,原为来宛渠逃难的世家遗孤女。路上恰巧走失,遇上献给大将军的秀女出逃。   其中一个死了,夜叉兵一一搜寻不得,最后抓她去充数。   而这个故事,不过就是一个无辜女孩凄惨一生的平铺直叙。   毗颉为人阴煞孤傲,难有能放在眼里的东西。却并非不近红尘。   他是野史里最爱提及的那类大人物,强大之余也不忘尝一尝美色滋味。虽不沉溺,但绝非不去享受,同崇华帝君截然不同。   他这常板着脸的,十几万岁了也不曾有个正妻。直到遇上了一个人族女子,纠缠百年。   然而,这个人族女子不是衔枝所代替的阿皎。   她叫月疏,宛渠国人族中的贵女,姿容清雅大方,精通琴棋书画,合该是男人都爱而不得的白月光。   月疏,曾是逃走的七个姑娘之一。后被送回严加看管,与她们住的不在一处。   阿皎是这故事里的绊脚石。   十五懵懵懂懂来到这里,不到一年就成功得宠。外人眼里她夺了月疏恩宠,装尽委屈惹得将军怜惜。   然而,只有衔枝,抑或阿皎知道,不是这样的。   天方亮,衔枝茫然地看着自己满身血痕,外头正有许多姑娘拍门来骂:   “你出来啊!你躲什么!昨夜本该是月疏承恩,你硬生生把将军勾过去!你不要脸!”   昨夜毗颉没去原先指定的伏云殿,反无声无息来了这偏僻的小宫室,赶走了另外的姑娘,独独把阿皎按在狭小一张床上凌/辱。   阿皎哪里勾引他了?   衔枝想不清。她管不得外头叫骂,费劲地调动记忆想,想起来了,眼中霍地流下一串凄怆的泪。   阿皎拒绝过他的。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她睡地正酣,忽然一串尖叫,随后一只大手扯住她破旧的亵衣,布料绷紧,两下碎在空中。   阿皎先是愣,看清那双狭长的红眸后猛地恐惧地大喊:   “放开我!放开!我喊人了,我喊人了!”   那人冷笑,撕下她最后一块遮羞布,低暗的嗓音好似催命符:   “吾如你所盼来了,莫要玩欲拒还迎这套。”   吾。   阿皎很机灵,立即反应过来这像山一样压地她不能动弹的人是谁,匆忙尖叫:   “将军,我不是秀女!我是被抓来凑数的,我在人间有过未婚夫,我有的!”   她的未婚夫叫贺行知,生一双桃花眼,温柔体贴。若不是因家中落败,她早该嫁他了。   毗颉不以为意,她那手脚并用的挣扎在他眼中不过儿戏。厌恶她这作态,他那酒意消了一半,毫不怜惜,长驱直入。   宫内住的皆为侍妾。临幸谁从无需征得同意。   如这女子般的,很是不识趣。   他并不温柔,也不怜悯她初经人事。任人昏了几次也不停,只顾开疆拓土。   阿皎起初还会求他,后头许是被狂风骤雨弄地神志不清了,边哭边骂,什么脏骂什么。骂他畜生,骂贺行知退婚,骂自己命途多舛。   毗颉绷着脸,瞧着底下那血色尽失的小脸一阵蹙眉。   他不悦。   随后竟是加重了力道,逼地一个孱弱的寻常人族半死不活。   阿皎气若游丝,不待他舍出一回便气若游丝。   她那白嫩嫩的小肚子忽地一阵剧烈抽动,随即晕死过去。   …从头到尾,根本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分明苟活在最偏僻的地方了,分明是无辜被牵连进来的。   可她现在成了众矢之的。   毗颉早在夜里便走了,留下狼藉的阿皎,连可以蔽体的破布都不曾留一块。眼见那些姑娘要砸门,她只好哆哆嗦嗦爬下床,抱住自己躲在帘子后头。   小腹疼地出奇,她在羞耻与绝望中感觉到一股热流,并从未闻到过的血腥味。   惶恐过后阿皎忽地反应过来——以前家中嬷嬷说过的,那是女子初来的月信。   衔枝才意识到,被毗颉强行占有前,阿皎甚至还是个半个孩子。   她怎能不理解这绝望。   姑娘们闯进来指着她嘲笑了通。笑她费尽心思也得不来一点位份,辱她不知廉耻,年纪小小心思深沉。自讨苦吃。   她们拧她身上那点子肉,拧地阿皎直哭,却只能抱着自己无处可躲。   既然不喜欢她,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对她?   月疏又好看又端庄,不是都说他会去找月疏吗?   她今日甚至凑在后头恭喜了一声。如今却被打肿了脸。   受尽欺负的阿皎抱膝,待得她们发泄完火气,才捡了地上的碎布用针线缝到一块掩住浑身的伤痕。一连半年,毗颉再不曾来,她却成了出气筒,谁都能打她。   收拾好被揪掉了一撮的头发,她肚子咕叽一声,却没有饭吃。摸着自己先前藏好的黑馒头,阿皎红着眼一边哭一边吃,豆大的泪珠浸湿馒头,终于不那么硬了。   可她如何也感觉不到松软。只觉得好咸好苦。   稀里糊涂在这鬼地方生活了一年多,阿皎吃完一个馒头,望着天,第二次想要逃出去。   她不要呆在富裕的宛渠国了。   哪怕回到自己那个平凡的国度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胡乱做了个月事带,阿皎这回趁守卫都去庆贺将军得胜归来,悄摸溜了出去。一瘸一拐,连鞋都破烂。   她想不通为何会这样倒霉,什么无妄之灾都往她头上砸。   她只想活下去,饿不死就行,最好还能遇到贺行知。   即便她性格有些娇纵,不肯吃亏,可她也慢慢改了,一路上吃了这么多苦早学会了隐锋藏芒。   可为什么,谁都不放过她呢。   来时的路又高又远,遍布台阶。阿皎绕了圈,悄悄去了后院竹林。   同寝的姑娘说过,那地方滚下去说不准能下山。   阿皎怕疼,可她熬不住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5 18:01:37~2022-07-26 17:37: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叮叮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阿皎(二)   杂草多入牛毛, 阿皎裹好身上的破衣衫,给自己鼓了好一会劲才一闭眼,倒了下去。   草叶划过她的脸手, 一遍又一遍, 细密麻痒的痛。她却顾及不了, 只想着快点溜出去就好, 哪怕给人家做小工绣手帕也比现在的日子强。   可是天不遂人愿。   阿皎的腰被一只大脚卡住,轻飘飘踢她起来。   她惊恐睁眼,赫然听见一声笑:   “你是洒扫的宫女?怎生穿地这么破烂,难不成毗颉抠地不给手下人做衣裳?”   阿皎仰头,迎面就是位红发公子。她一瞧就知道, 这个定非凡人。   兴许就是大宴的客人。听得他熟稔的语气,阿皎忽地生出一股希望,匆忙抓住他衣角病急乱投医:   “公子,求公子救我!我是不小心误入此地的外界凡人,我不是宛渠的人, 您好心,帮帮忙把我丢出去!”   这红发公子兴味一挑眉:“哦?”   阿皎匆忙点头, 圆溜溜的眼满是祈求。发丝凌乱, 一脸的小口子, 碎布衣衫, 好似就这么一件衣裳。瞧着就格外可怜。   这人打量完毕, 忽地回头道:   “毗颉,你听见了。你说我要不要帮她?”   阿皎浑身一震,爬起来便要跑。黑色一道锁打过来一下绑住她甩到一旁。毗颉那伟岸的身形挡住她, 漫不经心:   “我宫中溜出来的小侍妾罢了。魔君不必多思。”   阿皎抖起来, 那红发公子嬉笑:   “做了你的人了还过这日子?毗颉, 你也忒不怜香惜玉了。不如给我吧?到我魔宫里还能当个小美人,穿些好衣裳。”   毗颉冷哼一声:“滚。”随即偏首睨了一眼低着头瑟瑟发抖的阿皎。   衔枝仔细去看那张脸,这毗颉长得很是妖冶邪肆,霸道非常。   眉眼间竟然还有点…裴既明的清寒?   这是仆人随主?   这会的衔枝留意不出什么异样,继续缩在这身体的一隅静观。   阿皎很是怕他,或说恨他。这一眼险些要了她的命。   毗颉同魔君唇枪舌剑几番轰走了人,忽地转身。阿皎在他脚动的一刹那便想夺路而逃,硬生生被毗颉一锁链扯回去拎起脖颈。   她慌忙求饶,毗颉却不理。直到将她拎到一处温泉,阿皎忽地便被扔下去。   淹了好几口水,浑身透湿的阿皎爬在石头上咳嗽。衔枝借着机会看了下水面上阿皎的容貌,忽地浑身一凉。   同当时在人间看到的幻境一样,这分明是母皇的脸!   她一瞬再看毗颉,邪气,妖冶。   和父君不一样。   可怎会是母皇?!   正大惊失措那邪气的男子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阿皎完毕,忽地就脱了衣,下水来拽她。   阿皎被他那长而结实的臂膀牢牢扣住,身上的一切都没了。鼻尖涌来细密的酒气,她一下想到半年前的初夜,他就是这样闯进来把她害地生不如死!   “放开我!放开!”她又恨又怕,绝望极了,可如何也逃不开。气急之下阿皎竟是不管不顾,上牙咬他手,被他不悦地一掌挥开,随后不由分说按住她的背,逼她爬到大石上。   水声呲动,来找人的内侍吓得连忙躲在野草里,偷看那精壮主上骑着一只小白兔驰骋。   阿皎半死过去。再醒来时身处一间小小的屋子。小地只够放一张床,一张凳。她不知谁送她回来,但知道自己脱离了那群秀女。   即便身上疼地没有知觉了,即便是用屈辱野合换来的。   她兴许不必再受到侮辱了。   晌午来了贵客,是许久未见的月疏。   她已经成了人人尊敬的月夫人,独享一座宫室,浑身的好东西。这样的人竟也降尊纡贵带着浩浩荡荡的侍从来给她个警告。   那清丽不可方物的姑娘一如初识那般端庄:   “将军两次醉酒都叫你遇上,你吃苦了。只是将军似是很不喜你,不肯给你正经位份,只好叫你继续熬着。”   阿皎想,月疏能这么得宠,满屋子的奇珍异宝塞都塞不下,果然是很不一样的。   她傻呵呵地,竟爬起来道了谢。月疏的侍从没忍住笑了声,捂着嘴长扬而去。   那时的阿皎实在傻地可怜。又或许只是被磨平了性子,害怕动脑子去想那些利害关系。   她只想活着,活着有什么错呢。   可他们都不肯让她安生活着。她的事迹传遍了整座绵延的宫房,谁都嘲弄。   她依旧是什么都没有的小侍妾,自己洗衣裳,自己寻饭吃。除却多了间小屋子,她的日子更糟了。   就着雨水洗月事带的这一日,毗颉又来了。   这次,她夹着腿刚捧着月事带回屋,小小的床上大马金刀坐了一个人。   只看一眼,阿皎就要反胃。木木垂头行礼,她把月事带藏在身后,一言不发地等毗颉动作。只是这会,他没有如前两次那般单刀直入。   门啪一下被关上,阿皎听到他冰冷阴寒的嗓音问:   “手里藏的什么。”   阿皎几乎是下意识地并住空荡荡的腿,发丝胡乱黏在脸上,过了会回:   “带子。”   “什么带子。”   她抓紧那几条粗陋的月事带,头埋地更低:   “堵月信的…带子。”   毗颉掀开眼皮,瞧着她露了半截腿的叉摆长衫一时没说话。过了会,他道:   “坐到吾身边来。”   阿皎趿着破洞鞋的脚禁不住抠了一下地,头皮发麻,无比抗拒。死拗着不动。直到毗颉不悦:   “过来。”   她悄悄挪了一步,却再不迈出第二步。   毗颉失了耐心,勾手就把人锁在怀里,另一只自衣摆探进去,阿皎惊叫一声慌忙去捉他手,却如何都捉不住,硬被他嵌进去捻了一遍。她恨地险些咬碎银牙,他却满意:   “干净了。”   一阵天旋地转,第三回 经人事的阿皎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作从前偷看的避火图里的戏道。   他太过老手,只探了几处便激地她浑身抽搐。他只将她当做玩意,什么招都使,阿皎才堪堪十六不到,被迫懂了太多不想懂的,一夜半日过后,人好似傻了。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房梁。   衔枝心中再也没法平静。   若母皇曾经不是她的母皇,这般遭遇,同活死人也没有区别。她垂脸,心头一度泛起吞天涛浪。   毗颉再来的时候,阿皎好似认了命,任他拨弄。毗颉明显很舒心,夜里,人没走。   他在这睡下了。   半夜,本该熟睡的阿皎猛地睁开眼,青紫的左手摸上磨好了藏在床缝里的针,咬牙切齿攥着针用尽全身力气往毗颉腹下扎,一针又一针,直要将他那地方扎烂。   什么命?她不要了!她恨死这个夜叉鬼,恨死那些抓她来充数的小兵,恨死这座高耸入云的宫殿!   身侧的男人却好似根本没感受到这猛烈的针雨。可眼睛,分明不曾全阖。   竟是故意放任她?   这同一开始的毗颉好似大不一样。   衔枝看地一愣,这场面和人间的那个幻境一下重合。   只是那个毗颉…长着裴既明的脸。如此说来,那个幻境里的裴既明是假的,母皇是真的。   昧琅说的机缘又在哪里?   她越看越糟心,几次心头憋火。   显然阿皎也是,扎了半夜也不见作用,针还尽数撅了,禁不住悲从心来,贴住墙咬着手哭。   许是哭她命苦。哭她曾经拥有过一个平常但美好的未来。   哭累了睡过去,那睡在外侧的男人冷嗤一声,支起半个身子睨她。背对人睡着的姑娘无知无觉,梦里久违地回到了被抄家前的光景。   贺行知待她好地不行。有求必应,她是风头最盛的京都小娘子之一,父亲是当朝太傅,门生遍布朝堂。   她想起来,她那时喜欢吃青梅子。贺行知上天入地地给她寻,即便是反季也给她用冰窖存好了小山似的鲜梅子,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这个夜叉只会睡她,他脏地不行,人也坏,不论什么都不能同贺行知比。   阿皎梦里揪紧床褥子,带着哭腔嘟囔:   “贺行知…你带我走…”   毗颉起身,抬手封住她小声的缀泣,极是不耐。   看眼被扎烂的一块布,他眉头蹙起,甩袖离开。   众人都以为真的要得宠的小丫头一下子失了宠。   这下大家伙都不赌了,将军现下大多睡在自己宫殿,要不就去月疏夫人那。这寻常的小人族不过是消遣,野味。   阿皎苦苦熬着,一晃两年,所有人都忘了她。月疏夫人已经可以留宿在毗颉身边,谁都默认她是夜叉族未来的女主人。   却没想毗颉闭关一月,受召回天拜见崇华帝君后回来便大开杀戒。   先杀人,后杀仙。连宫人都开始杀,一片惶恐。阿皎在最偏的宫室里知道这消息时,先是害怕,随后笑了。   天大的好机会。   天上大神一定会来杀该死的毗颉,她正好可以趁乱跑。   密谋计划只需半日,这次,阿皎顺利地溜了出去,混在哭嚎的宛渠国民中畅通无阻,顺溜地往来时的地方溜。她逃了不知多久,恰逢电闪雷鸣,帝君竟然亲自下来同毗颉缠斗。   阿皎乐了。这打斗的几年里,她日子很不错。   作者有话说:   咳,咳咳……   其实这个回忆所有人都有对应身份感谢在2022-07-26 17:37:40~2022-07-26 19:29: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齐司礼的小甜心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阿皎(三)   阿皎初初惶恐, 不过很快高兴起来。   一晃又要三年,她在宛渠边境外五里地粗略扎了个歪歪扭扭的茅草屋,每天日升而作日落而息, 渐渐开垦出三亩田, 种了一堆蔬果, 也学会了打些小东西吃。   宛渠的人几乎全部逃出来, 这昔日繁荣的三族共治的国度成了一个废墟。   阿皎每天炒菜吃时便想,毗颉到底什么时候死。   这不,大年初一,阿皎打了几块肉麻溜地给自己炒了好几个菜,还整了两口米酒。刚下肚呢就听外头在传:   “毗颉已死!帝君威武!”   她一下高兴地合不拢嘴, 本想快乐地吃掉年夜饭,想一想没忍住,跟着那些去看热闹的民众一起进了宛渠国里头。   刚要走到边境那块,天上飞过一团黑气。雷电轰鸣,嗙一声, 她似有所感一回头,当下急地拽着裙子往回奔——房子着火了!   提着攒好的水扑了一通, 阿皎气喘吁吁地叉腰抹汗。绕到后头去看, 没想篱笆边上倒了一个人。   一个浑身黑色, 高大的人。   阿皎突然往后退一步, 趁他没抬头向边境狂奔:   “毗颉在这!毗颉没死!帝君——唔!”   还没喊完, 凭空一道锁把她裹成个粽子拖回去。阿皎扭着挣扎,地上重伤的毗颉昏昏沉沉抹去唇角的血缓缓抬头,忽地一怔:   “是你?”   阿皎咬住嘴巴, 她说不出话, 刚想示意呢毗颉却闭眼, 直接昏了过去,链子也一松,啪嗒堆在一块。   阿皎立马要拽着他送去宛渠国给那位帝君砍头,没想竟无论如何也拖不动。   她想了想,暂时把他藏在茅坑后面,吃完了年夜饭后准备蒙着脸去打小报告,未料在篱笆边上撞到了一块看不见的屏障。阿皎咬牙,这厮居然留了一手。   她无法,修好茅草屋洗了澡自顾自睡了,留毗颉躺在外头。   阿皎想,他们是泾渭分明的。   她绝不能祸害了自己。   她才一百年不到的寿命,她想活的好好的。   阿皎麻溜地把一直昏迷的男人当做一坨眼不见为净的屎。一晃一个月,阿皎余粮吃完了,地里的庄稼一个没收。她出不去,这天面黄肌瘦地抄扁担打和泥土半融为一体的毗颉,照着他腹下狠打了半个时辰,打地砰砰作响。累红了自己的手,气喘吁吁放了扁担准备回去休息,喝些水填肚子。   脚踝突然便被一只手抓住,一下把她拽地趴地上啃了半嘴泥巴。   阿皎呸呸呸吐着泥,她最不想听见的人声一下响了:   “你特地来救的我?”   阿皎伸腿蹬他,骂道:   “不是!你自己赖过来的!”   毗颉慢慢放开她扑腾的脚,拍了拍身上厚实的沙土,骤然不语。阿皎爬起来转头看,他正冷脸瞧着天上。   她叉着腰,见这人好像不是从前那不可一世威风八面的模样了,忽地壮着胆子:   “你把屏障打开,我快饿死了,我要去收果子。”   他顿了下,那邪气的狭长的眼慢慢横过来,凝视着长成了真正女子的阿皎,忽地道:   “我解开了,你会引人来杀我。”   阿皎的心思被看穿,有丝尴尬,不过很快回:   “我给你去找月疏,找你部下,你满意了吧?别祸害我。我担不起你们这些事!”   毗颉沉沉盯着她,眼里似乎涌动着暗潮。手上捏了个不知什么样的决,凝聚了一团黑气。阿皎立马认怂,立正站好:   “我都不找了,我去摘果子,我真的饿得要死了。”   他指尖那团黑气噌一下绕上她脖颈,下一刻,毗颉挥手撤了术法,沉声:   “一刻钟,我在这等着。”   阿皎气急,却只好照做。   毗颉竟是理直气壮地赖在了这。休息了两日后便天天开始打坐。她每天猎兔子,可林子里突然没有什么活物了,她肚中无油水,更瘦了,下巴尖地戳死人。几日没什么力气出去种地,窝在小茅草屋里靠睡觉补足体力。   一直闭目打坐的毗颉见她连续几日都如此,发觉了不对。因他气息影响,周遭活物不敢活动,早搬走。他本以为她还能熬熬。   未想,呵。   毗颉出去一趟,回来了扛了一头野猪。阿皎被肉香勾醒,一醒就见毗颉在烤肉吃,旁头半只血淋淋的猪还躺着。   她犹豫了一下,吞了吞唾沫。   毗颉烤熟了几块肉,终看她一眼。这一眼,难辨其意。   阿皎倏地转身回去,她不能舔着脸问他要东西吃。   这样太丢份。   可一连五日,日日无猎物,阿皎顶不住了。终于还是磨磨蹭蹭凑到了毗颉左手边一尺,默默盯着他手里的肉。   毗颉本无需吃这些东西,每天烤了便扔。在她垂涎三尺的注视下却抓起,横在嘴边咬了一口。   果不其然听到她咽了唾沫。   他起身离开。阿皎等了会,冲过去拔起肉就吞。终于吃了两月来的第一顿饱饭。   …他们之间慢慢达成了一种平衡,他隔三日猎一次,她日日炒菜做饭。偶尔他吃一口,她勉为其难就多洗一个碗。   他每日就睡在院子树底下的小棚里,哦,说到院子,篱笆被他拆了,阿皎睡一觉的功夫房子也大了,院子也又高又气派。   这人也算自觉,从不越线,同她井水不犯河水。要不是先前几次被他强扯上床,阿皎真会以为他是个看着冷艳邪气的正人君子。   然一连半年,阿皎受不了了。她在房里收好信,瞧着那人练武,踌躇了会走出去道:   “我同你有个事商议。”   毗颉粗绾的发甩一道漂亮的痕,闻言放了手里长刀:   “商议什么。”   阿皎清清嗓:“你在我这里赖,待了许久了。人家做客也做不得这么久。我,我怕担责,我想活久点。”   她葡萄似的大眼抬起来瞅他,扑闪扑闪地:   “这里离宛渠也挺近,不大安全。你再寻个安全的地方吧。只是走前你需把你留的痕迹都清理好了,我一个人不行。”   毗颉啪一下收刀,冷视她:   “事到如今,你以为你和我脱得开干系?”   这叫什么话。   阿皎立马不高兴了:   “我可以戴罪立功。也不是戴罪,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大不了我也搬离这个地方。这你总算满意了吧。你不能只逮着我一个薅呀。”   “嗤。”毗颉嗤之以鼻。   阿皎登时拧眉:“你什么意思?”   毗颉阴脸转身,忍了忍讥讽道:   “休要以为我不懂,你是耐不住想和情郎比翼双飞。”   她一愣,匆忙掩饰:“你莫要胡说八道,先不说有没有,我会不会情郎和你有什么关系!”   “楚玉皎,丽国前朝太傅遗孤,曾与现任宰相嫡次子贺行知定立婚约,后被流放,贺家退婚。呵,那贺家也落魄了,你以为他找到你是因他对你念念不忘痴心不改?”   阿皎的脸突然苍白,难道这一个月以来毗颉都在跟着她?   分明她与行知的私会很是紧密,回回只是在三里外碰个头。   毗颉心中恶念陡升,嘲弄地回首睨她:   “你是我的侍妾,从前任我玩,他知道么?”   阿皎的唇上骤然失去血色,她一直刻意回避的,两人间一直都默契地不提及的,为何毗颉就能这样从容地说出来剖她的心?   她瞬时红了眼,恨地浑身颤抖:   “他不会在乎!他同你这种妖怪才不一样!你的部下随意抓我进去充数,你不听我解释便强行为之,是你害的我,是你们!不是我!你配不上用这些来要挟我!   你滚!我要过我的日子,我想同一个正常人生儿育女过下半辈子有什么错?!   我这就焚香拜帝君,我管你杀不杀我,你不死我此生遗憾!”   阿皎拔腿便要冲屋里,一直戾着眼的毗颉薄唇微掀,哗一下自袖中飞出一条锁链绑住她。   阿皎的腿在空中胡乱扑腾,红彤彤的眼恨不能生啖了毗颉。毗颉眉眼上浮出一抹阴鸷,陡起煞心:   “你以为你真把我赶走就能和她双宿双飞了?这几日便没有发现他的不对?”   在阿皎逐渐惊恐的眼中,毗颉破天荒勾一抹阴邪到极点的笑,恶毒又森冷:   “他早被野狗分吃了。”   “你想要儿女,想长久地活?我给你。凭你生几个都行,族中自然会奉他们为少主,享无尽荣华。”   “我赐你今后与我同寿,我不死,你便永世长生。”   “你不过一介凡人,跟着我是你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   阿皎怔过后,拼了命地以头锤链,白嫩嫩的额上几下便鲜血淋漓: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毗颉的眼狠的骇人:   “由不得你不要!”   …半年来从未被踏足过的小屋子,遭他正大光明闯入,阿皎磕地头破血流。无论如何如何躲,他一只手就能拽她回来。她眼睁睁看着血染床褥,那个人拽着她的头发不许她反抗一丝一毫,霸道蛮横到了极致。   阿皎恍惚看见一身白衫的贺行知小心捧着存了多年的聘书冲她笑。   他道:“阿皎,走南闯北三年,这聘书我一直藏在贴身里衣里。你瞧,半点色都不曾褪。”   那个少年从不曾随岁月变化,永远温润如玉,桃花眼里浸满春风:   “阿皎,新鲜的梅子。虽好吃却不能贪,否则伤脾胃。”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101我在努力惹放出来惹!就素会失去一点子灵魂感谢在2022-07-26 19:29:43~2022-07-26 21:32: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吴新月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阿皎(四)   毗颉正大光明住进了阿皎的屋子。分她床, 小小一张,被他挤地不能动弹。他的臂膀同钳子无甚区别,成日强钳住她在怀。   阿皎本想去找一找贺行知的尸身, 却被他施法关住。他那长而飞挑的眼里看她时总淤着一滩阴鸷, 阿皎害怕。   她知道, 她不是对手。   几个日夜, 阿皎裹着被子哭,吵闹着咒他。赤身睡在一旁的毗颉心烦意乱,不想忍了便上手封她嘴,把人熬鹰一般熬了小三月,阿皎终是死寂下来。   此时的她, 二十二岁。是人间女子褪去青涩释放成熟姿容的最美时侯。   阿皎的一切也都定格在这年岁。   她常昏昏沉沉,月信几月不稳,一日突然来了,脏了半身衣裳。毗颉不悦地扯走,隔天拿回来干净衣裳和缝地歪扭的月事带。   阿皎越发嗜睡, 大约是为了逃避现实,不去面对贺行知的死。她消瘦了。   毗颉不知哪里寻来了各色菜, 捏着她腮帮子往下灌。   阿皎闭着眼, 一动不动。   毗颉的手劲很大, 她果然一点也反抗不了呢。   新年这天, 毗颉将阿皎从床上拖出来扔进雪地里。   阿皎一身薄衣躺在雪中, 黑发腻着脸,冻地唇色青白。她不说话,静静躺着。   毗颉又拎她起来塞进温泉, 无形中扩建了许多的后院热腾腾的。林子的另一头飞起漂亮的烟火, 阿皎一颗头浮在水面上, 圆溜溜的葡萄眼里倒影出几点烟火的光。一旁揽着她的毗颉默然睨她眼。   第二日晚上,阿皎在院子里看到了不远处的烟火。比昨日的更大,更漂亮。   学着寻常百姓在身上裹了黑毛狐裘的毗颉不知从哪回来,扔了手中伞便大步走向她,她抱着暖石,被他粗暴拽去,迎头扔下一套鲜红的冬衣。   “换上。”   阿皎任衣裳盖着自己头脸,一动不动。毗颉盯了她好一会,冷笑一声,上手扒了她衣衫强套了新衣上身。   一身红锦布镶白兔毛的衣衫,很衬她。   衬地人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毗颉垂眼睨她许久,忽地残忍一笑:   “再做出这要死不活的样,我便杀了你和那小子流放在外的亲人。你当你是什么宝贝东西?得寸进尺也需有个度。”   阿皎身子一抖。   屋子里不知何时点了灯,床榻开始摇动。阿皎看着灯影闪烁,重重咬住毗颉宽阔的肩,一口银牙,用力,再用力。   他身上滴汗,酣畅过后不懂从哪取了盒雕花口脂,丢到阿皎手边。   “抹。”   阿皎猛地别过头扔开口脂盒子。   毗颉冷眼,抬手截住险些飞到地上的盒子,啪一声顶开盖便伸食指勾出一坨,抓住她的头重重抹上花瓣一样的唇。   大红色泥泞在唇上,阿皎恨地直扑腾,龇牙咧嘴要咬他。毗颉的眼泛红,霍地扔开口脂,抓住阿皎的脸便铺天盖地亲她。   阿皎头一回被人亲,惊地忘了扑腾。   毗颉趁机驱使那条舌钻进小小的口中,唇碾唇,狂风暴雨的狠劲,吻地她满下巴的红。   待得阿皎回过神要咬,口中那舌重重吸了她的一下,阿皎本能地咽了口唾沫。随后便惊愕地看见毗颉一张唇红地煞眼,口脂隐隐晕在唇角,好旖旎生欲的一滩红。舌尖缓缓舔过下唇,毗颉眼底浮着她看不懂的愉悦。   身前一重,手指略过顶峰,大力地拉扯揉捻。阿皎瞪大眼,毗颉黑发贴在身上,居高临下俯视自红珠蔓延开的一片,慢慢眯眼:   “这口脂和你的乳/首一个颜色。我果真不曾选错。”   被浪翻涌,阿皎震惊过后咬牙切齿地抬脚踢他腹下。毗颉大手一握,轻飘制住。再一掐腰,直逼地她淹死在无可抗拒的情潮里。   阳春三月,毗颉突然出去了五天不归。阿皎终于能出去摘野果吃。没料才啃了几口便呕地不像话。   她穿着漂亮的春衫,在脑后松松散散扎一大束。绿着脸靠着树根小憩。   缓好了起身时,院门忽然被敲响。   阿皎顿了下——毗颉说过不能开。可她本能地就要忤逆,上前打开了门。   门外是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当头的那个曾经和她一起当秀女,后来她是最受宠最鼎鼎大名的月疏夫人。   阿皎沉默。许久未见的月疏摸着头上华光流转的钗子,依旧举止端庄得体,光彩照人。她打量着阿皎,忽地笑:   “我来替将军接你回宫。”   阿皎下意识后退一步。   …却是,抵不过的。   几年没见的宫室又翻修地簇新气派。阿皎被安置在一处围墙高高的小院里,院子里有棵刚栽不久的小树。   回来一月,她无聊地很,日日绕着这棵树打发时间。   阿皎从来不问毗颉在哪里,月疏来了几次,她也只请她在门口坐着。后来她便也不来了。   路过的侍从们常谈论月夫人如何受宠,如何得将军爱护,如何为她铸造新宫室。   阿皎回回都坐在门口听,却从来都不在意。   直到回宫的第六个月,她突然发现了不对。   送来的秋衣穿不上。   肚子…变地好大。   宫里没有镜子,正巧下雨,阿皎惊恐地掀开衣裳就着雨水的洼处照,一瞬灵台霹雳。   她的肚皮上活似扣了半个西瓜。   哪怕她懂的再少,此时此刻也知道不是之前以为的吃胖,而是怀孕了。   她怀了毗颉那凶恶暴戾的老夜叉的孩子。   几乎是本能地,阿皎想起那日毗颉说的话。他要逼她生孩子。   阿皎浑身发软,踉跄爬着过去寻了几件旧衣撕开打结,一圈又一圈往肚子上缠。她用了全身的劲,咬住帕子,痛地满头冷汗。   肚子里的那个东西挣扎着想活命,阿皎红着眼加大力道,脖颈上的汗透湿衣衫。   终于长哼一声,感受到腿间淅淅沥沥的热。   昏过去时,阿皎想,应当是死了吧。   只是,天不遂人愿。   那个孽障不仅没死,还被及时赶来的生父滋养地长大一圈。阿皎被锁在床头,木怔瞧地上的两只鞋。   玄黑的龙纹,栩栩如生。   那是许久未出现的毗颉的脚。   她摸摸麻痒红肿的左脸,心想帝君怎么不来杀他了呢。   真是讨厌。   毗颉阴恻恻说的一大通,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记得她一醒,他就打了她。   她记仇。   傍晚来了群人,浩浩荡荡把她抬到一处恢宏气派的宫室里。被推着进去了阿皎才发现,这是毗颉的宫室。   太阿宫。   那个传说月疏常陪寝的地方。   阿皎憋着股气撇嘴,突然冒出来的无脸男吓她一跳。   “皎夫人,属下前些日子临时有事托省亲的月夫人去寻你,你不生气?”   阿皎莫名其妙,她讨厌那张恐怖的脸,转头: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人笑了:“属下昧琅,皎夫人还请记住。万一以后用得上属下呢?”   他那张空无的脸在阿皎面前探了探,忽地化出一张叫她在熟悉不过的面孔。   “行知?!”   昧琅哈哈大笑,顷刻又换成另一张慈祥威严的男子面容。阿皎反应过来,沉默地别开头。   他飘了会,估摸将军就要回来了,连忙变回原样,嘻声:   “皎夫人怀着小少主呢,可不要置气呀。虽说思念从前的情郎,却也不能这样要死要活。惹将军不喜有什么好呢?你瞧瞧月夫人,得体知礼,要什么有什么。皎夫人没被封夫人前,这太阿宫可只有月夫人能常来侍寝。皎夫人现下却直接住进来与将军同塌眠,未来前途无限呐。   绝不能犯傻再杀亲子啦,咱们将军难得松口肯生个一儿半女。属下我等啊,高兴地不行。”   阿皎的手一下攥成拳,昧琅跑了。她一人站在空旷的宫室里,忽然由心而生满腔绝望。   金乌正式落下之时,殿内烛火自燃.   阿皎拖着脚上沉重的铁链子选了处石凳坐着。双手腾在空中,摸摸肚子,她满面阴郁。   毗颉很晚才回来,带着一身血气,他冷冷盯着她,一言不发去净身。阿皎也不在乎,就这般打起瞌睡。   她是怀着孩子的人。自然容易困了。   毗颉知道这一点,也知道她只是孱弱的人族。无法为难。   阿皎再醒,睡在香香软软的大床里。毗颉在右手边躺着,发现她醒了也不曾言语。   他们相对无言,两看两相厌。起码阿皎是这么觉得的。   一晃,这孩子怀了一年。却一直躺着,也没有降生。阿皎隐约知道,这孩子大约因为畜生爹的缘故,不是个寻常孩子。   她一直带在身上,越发走不动路,脾气日益见长。一回呕吐不止,阿皎又气又哭,毗颉赶了回来,她第一件事便是取花瓶砸他,歇斯底里打砸好一通。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起初还脸上阴寒,后来被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阿皎扔地没了脾气,冷笑一声随她去。   一晃三年,阿皎对这半个锅大的肚子彻底无言。每日尽情吃喝。   这孩子很老实,大部分时候不动。也成了她的护身符,无论如何闹腾毗颉都不会说上一声不是。   阿皎渐渐地十分娇纵起来。这一娇纵,却惹到了耐心尽失的月疏。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三更!感谢在2022-07-26 21:32:32~2022-07-27 17:5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esslove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笙 10瓶;叮叮当、风行者·小灵、1946823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阿皎(五)   搬到毗颉身边两年多, 他从不让她出门。外头如何,那些伺候的宫女也从来不会言说。她是个并不曾让太多人知晓的存在。   月夫人,依旧是大家心中最得宠最出名的夫人。   唯一能让她不满的大约是没有孩子。   怀着肚子的第三年春, 阿皎和毗颉大闹一通, 硬是逼地他松口, 让她去后院转一圈。   她也不知道毗颉成天到晚干什么, 反正只要自己舒服就好了。   只是这一转,转出了不得了的事。   赶走宫人没多久,月疏带着一个蒙脸男子骤然出现,唤了她一声:   “阿皎,许久不见了。”   她顿了下, 一手搭在肚子上费力地转身。   月疏的目光如炬,紧盯住她那硕大圆溜的肚子。她脸上笑意突然更胜:   “听说肚子圆有福,生女儿。阿皎,这孩子若是像你,想必很能得将军喜爱。”   阿皎瞧了眼站在月疏一尺后的白衫男子, 懒散回一句:   “男还是女,毗颉喜不喜欢我都不关心。你找我干什么?”   月疏脸上的笑意滞了滞, 面上突然温柔:   “我听说你一直郁郁寡欢。这对孩子不好。我想, 解铃还须系铃人。”   她偏头:“行知。”   阿皎一愣, 那蒙面男子稳步上前, 缓缓揭开面巾, 是一张春风和煦的脸。   是,她的行知。   阿皎的身子抖了起来,匆忙要上去摸一摸真假, 月疏拦住她:   “阿皎, 重铸的行知记忆散缺, 我不能轻易把他给你。”   “…你想要什么。”阿皎盯着那温柔的男子,忽地沉静下一张脸。   月疏小小讶异,不过很快微笑:   “既然你明白,那我也不兜圈子。把孩子打掉,我送你和他离开宛渠。”   阿皎看着月疏的眼睛:   “你只想我打掉孩子吗?我以为,你会希望我死。”   竹叶沙沙,月疏面色淡下来:   “你很机灵。可惜我还没到要你必死的地步。若你再拖一拖,兴许我就要这样做了。”   阿皎直言:“我没法打掉孩子,毗颉日日都会摸它。”   “后日,将军会再去一趟天上。你有机会。行知魂魄大体还在,你自己定夺。”   月疏走时给了一包药。   阿皎攥在手里藏进心口,一言不发地折回太阿宫。   那里头,毗颉早已在等她。他似乎洗过澡,一头墨发还带着水汽。手中罕见地捏一本书,那张邪佞妖冶到极致的脸异样有抹平和,一身松散露出胸膛的袍子,胸膛上几道红痕。   是他把她捧到腿上动时阿皎抓的。   被关住的衔枝这会瞧地有些晃眼。   一样都能用俊美无铸四字形容,毗颉与裴既明截然相反。   他比魔君更具魔气。更妖,更诡秘。   可有时,他好似又和裴既明很像。   他们身上有一些共同的特质。   一路瞧下来,衔枝每每看到毗颉的心境都会莫名地转变。   直到现在,虽厌恶居多,竟也掺着五味杂陈。   她十分想看看,他显出传说中的三相十八臂是什么模样。   前世的母皇的意识重新将她覆盖,衔枝慢慢沉眸。那瓷娃娃的笑咯咯,衔枝拧起眉毛。   阿皎走过去往床上爬,毗颉自然地托住圆溜溜的肚子,顺势摸了一把。   他没问今日阿皎都做了什么见了哪些人。   两人相对无言,直到熄灯,毗颉淡道:   “我后日要走一趟,你好生待着。莫闹。孩子出生日期我算过,就在这几日。”   阿皎慢慢翻个身,权当没听见。   毗颉斜她一眼:   “我给你留了盏炉子,若你要寻我,对着炉口念一句就是。不该来往的不要来往。”   一道馥郁的气息飘来,阿皎耳珠被捏了捏。她拧脸,毗颉罕见地说了今日的第三番话:   “这耳坠不许摘。”   阿皎闭着眼。   毗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许久,半晌才收回去。   毗颉走的那一日,阿皎攥着手里的药正想偷往伏云殿去。未想刚走到门口肚子便一阵痛,淅淅沥沥的羊水打湿衣裤。她一下倒在地上——要生了!   剧烈的疼逼地阿皎哀嚎一声,门突然应声大开,进来一个她日思夜想的男子。   “行知?行知!”   阿皎泪眼模糊,那人急急走过来扶起她。安慰道:“阿皎,别哭。”   阿皎被他抱在怀里,不知如何是好。她分明是要打掉它的,可怎么会这么突然呢?   还让行知瞧见了她的狼狈与耻辱,她咬牙,肚子不受控地猛缩,无助地像个孩子:   “行知,怎么办啊!我怎么办啊!”   同多年前的那个抄家夜一样,阿皎放声哭了出来。他抱着她安慰:   “别怕,我在呢。”   阿皎哽咽着,满头冷汗,肚中的东西叫嚣着要出来,她要支撑不住了。   尖利地哀叫一声,阿皎瞪大了眼。   她的肚子,鲜血淋漓。   贺行知将插进她腹中的短剑拔起,怜惜地抬手再补一剑,口中安慰:   “阿皎,杀掉就好了。”   不知何时惊了雷,风云突变。宫室上方黑云压城,一片阴冷。   阿皎躺在血泊里,不可思议地看着要再刺第三剑的贺行知。嘶声力竭:   “行知!贺行知!你疯了!”   “疯?”贺行知的神色骤然迷茫,迟疑一瞬:   “我哪里疯了?阿皎,我在帮你啊。它惹疼了你,我帮你杀了它。我…哪里疯了?”   “阿皎,你爱上那个夜叉将军了?你才是疯了!”   男子歪歪头,身后劈来一道紫雷,骇人凶猛。   阿皎竭力地用手背捂住那两道血口,一边哭一边奋力往后挪动,几乎在祈求他:   “它要死了!它要死了!行知,求你别动它!别动啊!”   贺行知晃着身体往前挪动,脸上时哭时笑:   “为何?你不是恨它吗?它是夜叉的孽种,它不能留!”   他昂头,听着天上电闪雷鸣,忽然笑了:“阿皎!崇华帝君来了!那个夜叉必死无疑!我带你走,带你走啊!”   阿皎奄奄一息,已然无法昂头,只是泪眼婆娑。   偌大的宫殿里,只余两人。   女子躺在血绽开的花里,一双眼渐渐失了清明,行将就木。   衔枝瞪大眼,怎会是如此结局?   那贺行知分明就是个神智不清的傀儡!   那瓷娃娃跳到她跟前,嬉笑:   “别急呀,别急。看看天上。”   衔枝眼前一闪,顷刻便瞧见云端上一道硕大的黑气急急飞行,甩开身后的天兵天将,它向着宛渠的方向一往无前。   却已经晚了。   这宫室里只剩阿皎的魂魄未散。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灵识都没有完全,一死便散地无隐无踪。   贺行知见到来人,怔怔地抽了抽脸,随后咬破牙中毒丸毙命。直挺挺倒下去。   血泊里的两条命全都没了生息。   毗颉捂着右臂的伤,原地静默一瞬,随后满身兵甲震动,狂奔而去,将人抱在怀中闯入了地府。抢过生死簿,勾干净了阿皎名字。   拿着她的游魂回宫,正逢忐忑不安的月疏来找,毗颉面无表情地一刀将她劈做两半。随后开鼎,将那黑漆漆的小炉子放入鼎中,衔枝看着,他分明半身修为都搭进去了。   那黑色的炉子有了暗光,衔枝一瞧,这是…后来的筑魂炉?   他要筑魂?   母皇的魂魄不是还在么?难道是?   毗颉拿着那炉子,解下阿皎尸体右耳上的玉坠,一丝微弱地几乎要看不见的白气飘出。自他牵引入了筑魂炉。   炉盖合上,毗颉翻遍四海八荒取来各是奇珍异草投入炉中练就。   可这小的几乎看不见的一点游光没有丝毫变化。   毗颉枯坐许久,天刚白。他颤着手,将保存在冰棺里的那具尸身剖开。   里头的娃娃缩成一团,即便眼睛没睁,一头浓密的胎毛,挺直的鼻骨也昭示着它是个极漂亮的孩子。   而它,是她。   毗颉冷着脸看过那孩子的性别后,眼中倏地猩红,几欲泣血。   那是他的女儿。   她该是一族的公主,该享受无上荣幸的夜叉公主。   心境震荡,他盘腿坐在蜷缩的婴儿身前,一阵天地轰鸣,周身一闪,竟化出衔枝一直好奇的法相。   本体的黑,法相的红。   可,衔枝惊讶过后拧眉,毗颉连带本体该有三个法相啊!   为何只有两个?   来不及等她好奇,毗颉将阿皎的元神纳在心口将筑魂炉藏入鼎中封好。随后飞身出去,竟是疯狂屠戮人族,最先杀光宛渠国民。纳人血,抽人魂,地上生灵涂炭,衔枝眼睁睁看着他几乎把人屠戮地快要灭族。   无法计量的人血人魂被投入鼎里,以血做火焰,以魂为补料。   毗颉真正的疯了魔,将这些都炼化成养份,不放过一丝可能的机会,一股脑地喂养他女儿的残魂。   衔枝盯着那杀人如游戏的男人,一阵恶寒,胆战心惊。   如昧琅说的,这就是毗颉生魔心的因由?   那裴既明应当马上就要下来真正斩杀他了。   也不知他现下在做什么。   这厢,裴既明冷着脸静观毗颉动手,自踏入此忆,便在他这躯壳中停留。   感受着他心潮波动,有时竟也能体会他肉日体的欢愉。   这是独毗颉了解的前尘。   当年,裴既明并不知他有这样一段往事,竟是当了爹。   而这个女人,是人间那个女帝。楚衔枝的生母。   即便那摄政王长得与衔枝一模一样,并不像毗颉,裴既明也依然怀疑。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三更挪到明天   今天两更( ̄ε(# ̄)~   (有点困,呜呜呜) 第106章 阿皎(六)   进入毗颉之忆后, 他一路看下来,终是知道了许多从前毗颉不肯和他言说的秘密。   裴既明当年也不明白,毗颉为何突然和他离心。大开杀戒。如今想来最后几面他已显异常, 只是他当时不曾发现。   昔年宛渠之人都以为他两次下凡同他缠斗, 实则, 他自始至终不过只这一次出世。可所有人都见到过他。   裴既明一直确信, 那次有人假扮为他的模样暗中作乱。可能重伤毗颉的,普天之下寻不出几个。能寻出来的都毫无作乱动机。   …那时的毗颉本就已是强弩之末,从前他不解。如今一看,废了半身修为炼化本为杀器的征血炉为筑魂炉,寻遍奇珍异宝养育他只剩一缕残魂的女儿, 早已消耗地他身心俱疲。   裴既明静静感受着这具身体里波涛汹涌到已经全然无法稳定的气息。忆起那些他兀自尘封不愿回想的过去。   世人鲜少知道,毗颉身为最强夜叉,实则有三相。最初与他在岐山交手,裴既明用尽手段才逼出他化出另外两相,一相生六臂。两只实臂, 四只虚形。三相各为红衣之杀,白衣之谋, 玄衣之本。   玄黑为本源之相, 余下两相一齐现身, 煞气掩虹, 强悍地足以扭转天地。   他们那时都是几万岁的桀骜少年, 谁也不服谁。见毗颉居然有这样的本事,裴既明喜逢对手,下定决心要收他当部下。   那是他此生打过最长的一场架, 照磐最后一刺, 削开毗颉玄衣本相的一缕发。   毗颉定定盯了他许久, 忽地收回法相沉沉张口:   “愿赌服输,毗颉甘为奴者。”   裴既明俯视他,昂头迎风笑一声,一把拉他起身。说不出的春风得意,畅快淋漓:   “险胜一招。我名既明,你我以后兄弟相称。”   后来他们结伴四处征战,毗颉鲜少被逼地化出法相,至多祭出十八般法器。天上地下便都传他长了十八只手。   裴既明的印象却不能再深刻。   他在毗颉第一次重伤后进入毗蓝净释天,被阵灵暗中推入毗颉的躯壳,静观一切。   毗颉方才化相,只有两相。那最为多谋善断的白衣法相无影无踪。   裴既明慢慢抵了抵碧合珠,凤眸微垂。   真相…似乎不远了。   毗颉和这个女子的纠葛他并不好奇,也不想管束。他是上位者,唯我独尊霸道行事惯了,于他而言,那女子初初就是个侍妾。他想做什么,自然就做什么。无需顾忌谁的感受。   旁人无权置喙。   他不知毗颉对那女子的态度到底算什么。若真在意,给她区区一个人族重铸肉身不过眨眼功夫。若不在意,又何必锁住她的游魂在心口悬着。   不过,兴许再如何也比不上他的女儿。毗颉很是看重她。   实则他若想,可以再生无数个。   他瞥一眼悬在鼎中的筑魂炉,万千血肉也无法助那残魂壮大。   是个极难养的孩子。   而当时那由虚风促使化生的妄念带出来的筑魂炉里,也有极为微小的一点光。   不过,与现下的这个相差甚远。这个残魂还有机会筑起,那个不过星点,权当个慰藉罢了。   裴既明极有耐心地继续看。   毗颉又杀了一批人,取了许多能肉白骨的瑶草回来并在一起投入鼎中。   筑魂炉终于绕了几圈,里头的小白团跳了跳,竟然涨大了一半。开始晃荡起来,挣扎着要出去。   毗颉阴鸷邪佞的脸上终于微缓,眸子柔了柔,他轻勾唇角:   “和光,不可乱动。”   他不知什么时候取好了名字。   小白团子笃笃地撞炉壁,并不能理解父亲在说什么,只是觉得难受。   为何关着她?   似是知道她心声,毗颉将所有的东西都加紧炼化,待她吞吃干净后取出筑魂炉,勾出她在掌心细细端详。   白花花巴掌大一个。四肢都不曾长出来,眼鼻口都无。靠吸纳父亲每日输来的东西过活 ,不死便很是好了。   她神智也不曾开,懵里懵懂,好奇地绕着大手转了两圈。   软地似朵云,拂过手面,一阵难言的松软。毗颉第一次体会到为人父的奇妙,却是个已死的孩子。   他面色渐冷。   昧琅不知从哪冒出来,见状语重心长:   “将军,您有那么多侍妾,再挑几个顺眼的生了不就好了?从前您采遍万花,嫔妃数都数不清。属下几次劝您顺势生几个小少主,您不乐意。挑来挑去挑了个最孱弱的人族母体,这小少主哪怕重新活过来也不是个强大的,难担重任啊。”   “月疏夫人虽心存恶意,却也对您一片真心。您一刀劈了她实乃可惜,实在不行送属下玩一玩也好啊。”他长叹,瞧着那傻傻的游魂叹口气,摇头。   这样好的血脉便被人族玷污,生成个高不成低不就的。   夜叉一族未来果然如那人所说,很是堪忧。   毗颉不曾理他,拇指抚了抚滚来滚去的小团子,勾她回炉里放进鼎中。继续搜寻新鲜的供养。   太阿宫外立了仙障,不再允许旁人进入。   昧琅劝不得,灰溜溜跑了。   一日复一日,那小团子被父亲喂养地大了两倍,渐渐长出了一张五官模糊的小脸。一只小手。被放出来时常揪着毗颉的发玩。   滑溜的一段发被她握着从上到下,呲溜一下脱手。   她觉着很是有意思,又去抓。这会抓到一段更粗的。小团子流着口水抬头,正瞧见这个十分邪气俊美的男人淡淡望着她。   她吸溜一下嘴巴,下一刻一只大手便伸来,擦她嘴角。   “可还要玩。”   小团子忙不迭地点头。毗颉抬手切了一段发,打个结挂到她脖颈上。她摸了几日,又觉无聊地打哈欠。毗颉瞧见了,不语。隔天,小团子戴着一顶虎头帽,捏着拨浪鼓草蚂蚱玩地不亦乐乎。   毗颉撑着头静静地瞧她半晌:   “人间的玩意便这么有趣?”   她咧着没长牙的小嘴冲着他咯咯笑,一双已经完全成型的大丹凤眼眯成两弯月牙。   他看着,蓦地定住眼。   “和光,到榻上去。”   小团子不解地歪歪头,不过很快照做。他握着笔,凝着眸子描下这张小脸。   尤其是这双眼睛。   毗颉看了许久,竟不得不承认,这双眼恰恰好结合了他与那女人的全部优点。   内勾外翘,却并不是他的细窄狭长。眼中部的弧度反而同她的葡萄眼异曲同工。   鼻子嘴巴都还肉着,鼻子像他,嘴像她。脸型像他,眉宇间也更肖似他。   这是他的女儿,远比那女人漂亮精致地多。   裴既明一张俊颜如极地之冰,凝着这一幕,脑中悠悠打响钟鸣。   那衔枝,是毗颉的女儿。   他从前几次猜测,看到她脖颈上昧琅的碎片后一度怀疑,却没有可以关联的点。   而如今这纸上描绘的脸,那名字,分明就是衔枝。   他眉头蹙地极深。   她是否了解过自己身世?   此厢,衔枝亲眼看着这一切演绎,到那长出脸的娃娃时,猛地站不稳,捂着剧烈疼痛的心口跪在地上大口喘气。瓷娃娃跳着上去扶她:   “别怕啊,这是你的过去,你仔细看呀!”   衔枝红着眼大力挥开它,“别碰我!滚开!”   它一顿,随后笑地更欢,两颊两团红诡异吊起:   “你不愿面对?因为臭名昭著的夜叉王是你生父?你可真没有良心,你的爹爹为了你背上诸多骂名,为了你干净丧尽天良的恶事,为了你被帝君分尸封印,都是为了你啊!”   “滚!滚!”衔枝疼地打滚,歇斯底里轰它:   “滚!!!”   瓷娃娃哼一声:   “好,好呀。我先走会,你继续体会这一切吧。到时莫要喊我救你。”   族人开始对将军不满。却都敢怒不敢言,生怕成为亡魂。   …毗颉铆足心力养着那小团子,直到她已经能听懂许多人话。该面对的来了。   帝君突然降世。   他匆忙打理好孩子出去应战。并不曾解释什么,只是在最后被杀时,毗颉一反常态突然目次欲裂高喊一句:   “崇华帝君,我陪你征战,你却真要杀我!”   天雷落四方,宫室尽数毁灭。   毗颉感受着他这位兄弟可怖的怒意,心内笑一笑。没有化出红衣法相。   本都准备好赴死了,他却在云头看到了不该存在的身影。   是…他!   他没死!甚至朝着太阿宫地下去了!   毗颉挣扎起来,浑身浴血逃回太阿宫,里头的一切却不翼而飞。   他立在废墟上,良久不动。阴狠,恨极,咬牙切齿:   “白相!”   咸池血水翻起,铺天盖地涌向宛渠废墟。毗颉的识海陡然剧烈涌动,调回第一回 重伤前的时候。   裴既明抓紧碧合珠紧盯前方,下颚绷紧。   那是他一如既往打坐时发生的异变。   化法相出来,毗颉本是为了看一看另外两相可还好。昨日睡时心头一空,其中一个法相似乎状态不对。   未想,白衣法相刚被化出便朝他邪邪笑一笑,随后飞遁出去,毫无预兆杀了一堆人。   宫中都传将军疯了。   毗颉赶到时白衣法相却已不见人影。直到晚上,天上突然雷声轰鸣。都传是帝君前来处罚将军。   毗颉初初疑惑,飞上天过后,却一下看出端倪。   这所谓的崇华帝君,分明是他白衣法相变化。他生了叛心,要杀他取而代之。   不愧善计谋,以帝君身份掩盖,无人怀疑。   作者有话说:   不会洗白毗颉哒   他就是个恶人感谢在2022-07-27 20:31:44~2022-07-28 11:22: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呜啦啦西红柿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呜啦啦西红柿 29瓶;哇抓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方法   他顺利地将滥杀之名栽赃在自己身上, 假扮帝君。毗颉与他搏杀,重伤过后一刀穿他心,恰好闻到了当时趁乱出逃的阿皎身上属于自己的残留气息, 于是落到后院。   本以为他已死, 未料是他早已经算计好, 假死遁逃。   之后白相一直于暗中守着, 等到真正的崇华帝君下界降罚,便趁乱卷走了和光。   到底是为什么,自他们出生便并存的白相要置他,置夜叉一族于死地?   毗颉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   恨不能将他碾成肉泥。   可裴既明追来,他只能竭力争取时间搜寻和□□息, 却已经大大不是对手。接不下他的一招一式。   临死前,裴既明那看似没有表情却痛极恨极的脸映照在他眼中。   这个曾经一起并肩作战把酒言欢的兄弟,终究是对他失望透顶。   他许是想问问自己,却到底无可言说。   照磐劈来,毗颉瞧着身体四分五裂。既明一贯秉公执法, 动手时不曾有半点犹豫。   毗颉心头宽慰。可他砍下自己头颅时,毗颉分明瞧见了, 他动作迟缓了一息。   十万年的相伴, 任谁都要动容吧。   何况他们是最认可彼此实力的挚友。   毗颉最后的遗憾, 只有那孩子。   若他当时上天不曾和暗中捣鬼的白相缠斗, 兴许那孩子已经会叫他爹爹了。   最冷血邪佞的夜叉, 有朝一日竟也疼惜一个软乎乎的小团子到骨子里。   元神被打散前,毗颉隐约可窥地上有道若隐若现的黑影。他瞳孔一缩,下一刻却再无法将到嘴边的话吐出。   毗颉真正死去。同一时, 金乌再度钻出云层翱翔, 天际遍洒金光。   乱象重洗, 万物新生。   裴既明心头微窒着。长久失语。   后来的事都在他眼底下发生。   悬驺一干带着族人拼死抢回毗颉被自己镇压的枯骨与散落的一丝元神。昧琅搜寻他平生之忆,不过后头都被他相继清算。   夜叉一族失去几位主心骨,又被天上彻底除名 ,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迅速凋零,此后的长久岁月中都不曾再度现身。   而唯一一个身负夜叉血脉还入了仙门的,只一个衔枝。   岁月太久,久到小辈们拿毗颉的故事当做神话听。夜叉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丑陋的小鬼化身,除却毗颉,便没有什么大人物。全然不值一提。   只是,裴既明着实不曾想到,一开始的乱象竟然由白衣法相叛逃而引起。   他一路针对毗颉,暗中掺了许多手笔。若无意外,那月疏夫人背后兴许也有他们教唆。   他想取而代之,他想…成为夜叉族的王?   又或许不止。   裴既明淡漠地凝视开始褪色的毗蓝净释天。   白相的目光,在天上。   他定还活着,且领导夜叉一族暗中做出这诸多勾当。当日那吞天阵后定有他大力促使。   裴既明悠悠思索了一刻。   那人族女子阿皎后来应是被投入了轮回,可为何恰恰巧就是楚衔枝那一世的生母?   而摄政王…裴既明脑中闪过毗颉画的那幅画像。   当时的九州,人人都知晋太女肖似其父。   毕竟自古传,子肖母,女肖父。   若是有人故意照着衔枝的样子幻化出一副面容…   父女生的一模一样,全不会惹人疑虑。   谁会去置喙此事?   裴既明脸上涌一抹深重的杀气。   白相城府极深。一步步连环谋划,借用昧琅力量,顺理成章地化成男版衔枝的模样,天衣无缝。   毗颉若知此事,许是要勃然大怒。   而现下,这开始变成漆黑一团的毗蓝净释天剧烈晃动起来。   阵中之人无一不瞪大眼,一齐被吸附到一处狭小的空间。   一阵天旋地转,衔枝捂着太阳穴抬头,便发觉不对。   身边怎么站满了人?   是那几个下凡护航的仙家?   他们形容都不太妙,有些甚至很是狼狈。衔枝下意识往后退一步要隐匿在黑暗里,未料身后突然传来一句女声:   “让开。”   她一愣,这声音很耳熟。转头,这清丽端庄的一身弟子服的,正是念霜。   看来当时那股子吸力吸了许多人。   衔枝顿了下 ,想起自己现下身份,一言不发地捂着脸要走,念霜又叫住她:   “我早知道你没死。尊上手下留情。”   她微抿抿唇,回首:   “所以?”   念霜握剑的手一紧,盯着衔枝那和初上岛时截然不同的一张脸,回忆起身为月疏的那段不堪时日,心头漫一股无名火。   她头一回失了礼数:   “你这身份难道还妄想继续修仙得道?毗颉用不可计数的生灵喂养你,你生来就负罪,绝无可能登天。   与其到处逃脱挣扎,不如好好认命,另寻一条出路!”   衔枝眸子一凛:“你入了谁的躯壳?”   念霜一滞,忽地转身就走:“我无需告诉你。你只肖知道,杀了这阵法里的阵灵捣毁毗蓝净释天便能出去。”   她脚一顿,又深深看衔枝一眼:   “若我有那样的生父,被枉死人族血魂的滋养长大,我绝不会厚着脸皮继续活在世上。”   这里是阵法?   衔枝微怔,后头几位正布法的仙家齐齐看向她,眼中意味深长。   她别过眼,方才一直压抑在心的一切此时又汹涌地随时要破土而出。   从未有过这样的负罪感。   可她是毗颉之女的事已经板上钉钉。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都明了。从前她发的毒誓在铁证如山的事实面前陡然荒诞又无稽。   甚至,可笑。   她不是自以为的贫苦出身 ,反而竟是夜叉王毗颉的亲女,曾经位高权重的一族公主。   真是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衔枝的心脏又开始发痛,她轻轻喘了口气。周遭越来越多的生灵被聚集到此处,一见她这张脸,顿时叽叽喳喳惊起一片,无一例外无人来理会她。俱是厌恶又憎恨。   不认识的小仙家们凑堆,念霜安静地立在中间,认真听他们商讨如何破阵,时不时还指着她斜眼。   衔枝抿唇,无视他们,默默走到角落里蹲下,抬头望天。她睫羽扑了扑。   阵灵。   还有昧琅所说的机缘。   应当不是她一个人的机缘。念霜人在此处,必不会落下。   所有意外入阵的在此聚集,阵法开始转动,黑气四散,似是为了吸取他们的法力。   所有仙家拿着能用的法器小心候着,果不其然,一群黑色的冤魂飞来。   有人认出:“是当年被毗颉炼废的人魂!怨气急重,我等不能用法只能肉搏,小心!”   众人都应一声,衔枝赤手空拳,尴尬地被空出一圈,站在边缘。   她默不作声,闷声挡了几次冤魂。大家伙渐渐都被耗了大半体力,后头的一群仙家开始移动,她顿了顿。正想分开,却见挥剑的念霜脚下侯了一只黑魂。拧眉,衔枝到底拔腿冲上去踢开黑魂,黑魂嚎叫一声,转头来缠衔枝。   她翻身要躲,忽地,黑魂没了方才的凶恶,贴地游动。空中陡显一只莹白的圆月。上头好似有一点白色的游光。   有人惊叫:“恐怕那就是阵灵!我等上去劈开就能出去!”   “可那么高,不用仙法如何上去?”   “…这黑魂?试一试,看看它们能不能把我们送上去!”   众人纷纷对视一眼,当即点头,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一位男仙首当其冲踏上一只游魂的背,却一下被甩开,反刺伤他腿。   这仙家嘶一声,抬剑砍它:“不知好歹!”   黑魂嚎一声,一下生气。周遭千万只游魂一刹那通通聚集到它周身,凝聚成极高大的一个丑恶的人。哭叫着抬脚向他们踩来。   衔枝随着他们一起逃跑,冥冥之中发现这人的手臂抬起时,好似刚好可以碰到天上月。   她一下拧眉,渐有了想法。一边逃命一边观察四周,眼见不少人已经被踩上,衔枝想了想绕到那巨人脚后。眼尖的仙家看见了,忍不住骂:   “你作死呢?烦不烦人!你这夜叉余孽别给我们找事!”   衔枝睨那年轻男仙一眼,没说话。瞅准机会想看看能不能凭着脚力登上去。   这黑魂虽庞大,却没有什么神智,行动也算不上顶快。   刚一伸手,摸到实体的柔软的馒头一样的肌肤,衔枝算好距离和该用的力气便一个倒踢登上去。   那男仙眼睛差些瞪出来:“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想害死我们!快把她弄下来!作孽啊,我就路过一下便进了这鬼阵,这都是什么事!”   衔枝不听,闷头向上。那巨人伸手挠她,衔枝颤着腿站在上头,正要往它透顶走。忽然飞来一柄剑,险些削了她的鼻尖。   衔枝猛地低头,便见一脸怒容的念霜喝道:   “莫要给大家增添烦扰!”   衔枝咬牙:“我只是想掏了那——”   念霜打断她,拿过腰间短刀便对准她,一字一句:   “这里轮不到你动手。罪魁祸首还是莫要掺和的好!”   “你!”   衔枝想说这是她的直觉,可无一人信她,反倒通通兵刃相向。她呼吸一滞,恰好巨人挥手打来,衔枝连忙侧翻,趁他抬手这机会飞速跑上手臂,飞身并指去刺天上月。   呲!   十指刚穿过那轮月亮一点,衔枝缓缓低下头,肚子被洞穿,腰间剧痛。   是刀。   她猛地反手拔开短刀,不顾鲜血喷涌,疯了似的挥拳砸向圆月中心的白光。   玉盘碎裂,清脆一声,衔枝重重摔倒在地。那巨人昂首,忽地嗙一下栽倒。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8 11:22:42~2022-07-28 18:34: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齐司礼的小甜心 10瓶;叮叮当、风行者·小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机缘   周遭恍如一只碎裂的铜镜, 尖锐反光的渣滓噼里啪啦坠下。   衔枝正忍痛捂着肚子向前爬,满手黏腻的血突然就消失。   她一怔,再一眨眼, 面前景象顷刻扭转, 化作一片焦土。跟前一只灰扑扑的白瓷枕, 远看光芒同月亮上的亮光十分相似。上头雕着的抱鲤娃娃摸着鱼尾巴冲她笑:   “你看, 他们都讨厌你。你救他们做什么?”   衔枝看了眼肚子,没伤。她蓦地嗤一声:   “你用的障眼法?你就是阵灵吧。”   瓷娃娃抱着鲤鱼跳过来,摇头:   “哪能呢,我不过是联系了阵中所有外来人的灵识在一块,凑出一道幻境而已。所思所想所为, 都是他们自己要做的。可不干我事呀。   你要杀我啊?我不想死,你别杀我行不行?”   衔枝面色微妙,若他所说不假,难道念霜真要杀她?   这不像她。   正色,衔枝打量起这个自她入忆后便时不时出现的东西, 莫名想问:   “你既然知道我要杀了你才能出去,为什么还跟着我?”   瓷娃娃歪头, 丢了手中锦鲤, 诡异地笑一下:   “你是这里主人的血脉, 我当然要跟着你啊。将军不日就要回到人世, 你作为他的宝贝闺女, 不好好准备着迎接他还要拆他的台,你多不孝啊。”   衔枝啪一下伸手抓住它,瞪着它一字一句:   “毗颉要重生了?!”   “是啊。你爹要重生了, 你高不高兴?”   她沉默, 忽地冷笑: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们密谋反上天是不是。事先声明, 休想利用我当棋子。”   那瓷娃娃沉沉看了她一会,忽地叹口气,白圆的嘴学着人呶一呶:   “小主人啊,我是宛渠里唯一没有毁灭的小物件,日子久啦,我就活啦。   将军那么牵挂你,你便一点回应也无。我好生伤心啊。”   衔枝定定看着它。瓷娃娃搓搓手,刺棱刺棱地响。又笑起来:   “好吧,其实我是四大护法之一的罗袖。本来一直被外派到北海那块镇守,悬驺他们收集将军残魂,零星知道了小主人你的存在。我于是急忙要去找,没想路上遇上了来剿灭残军的越汝上仙,一根红绫杀了我。好在我本就是个没有本体的,随便到哪里都可以附身,就一直附在这个瓷枕上啦。   小主人,小公主,你可不能杀我呀。我守了将军二十万年,我留着一条命等你,我好累呀。”   在衔枝讶异的眼神中,瓷娃娃突然倒地,从中飘出一个一身粉衫的年轻姑娘。她捧着脸,笑眯眯地,唇边梨涡灵动可爱。长辈的口吻脆蹦蹦的音,丝毫看不出上古夜叉的沉郁:   “我先前听到昧琅说你现下叫衔枝时很不得劲呢。还是将军取的名字好,和光同尘,最好的两个字都是你的。衔枝相比多小家子气呀。   四个护法里,就我最没名气。其实我也是很厉害的。哎呀,可惜你们就知道昧琅和悬驺。”   衔枝没料到这地方居然什么人都有。   她确实不熟悉罗袖之名,大部分书籍也用第四护法概括她,是个极无存在感的大人物。   她也更不知道,罗袖居然是这样一个娇俏的粉嫩姑娘。   罗袖张开手转了一圈,让衔枝欣赏欣赏了裙子,道:   “看看我的衣裳,多好看。全是鲛纱做的。再看看小主人你,穿地那是什么东西?若是将军醒来瞧见你这副模样得气死。   他虽专横,可对待心腹是很好的。更不提你是他唯一的血脉。”   衔枝顿了会,垂头:   “我需要出去。”   罗袖脸上的笑意缓缓冻住:   “可我不会让你杀了我的。知道你为什么常心脑痛吗,知道你为何几次燃血吗。真要杀了我,谁来告诉你因由呢?   这些可不是虚妄的东西,这关乎你的性命啊。”   衔枝默了一瞬,慢慢直视她:   “我这条命从来多舛,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我出去之前,这里的一切我都不会信。”   罗袖脸上笑意彻底不见,转为无奈:   “你这样处处小心谨慎,实在叫我觉得可怜。小少主到底吃了多少苦才养成这个性子?   你本该和楚衔枝一样,是我族最金尊玉贵的公主。若你愿意,也可以是太女,女帝。”   “罢了,想让你看见的都给你看了。我不逗你了,这阵灵就是你自己。   此阵从头到尾都围绕将军铸造。然将军只留一点记忆,并无肉身。是以你是此阵力量凝结的第一要素。”   衔枝猛地睁大眼,罗袖歪头,骤然盯着她的心口:   “我只提醒你到这里啊。若你成功了,我再跟着你走。记住啊,我是罗袖。我很强呢。”   风过,那只瓷枕突然碎了一地。   衔枝看着地上那些碎片很久,听见远处好像有一阵一阵的脚步声。忽地慢慢蹲下伸手,捏了一只在掌心。   尖锐的口子划破肌肤,很快流下鲜血。   她浑然未觉。   如果不错。   这就是机缘。   如斩三尸,杀道侣证道一般。   她,需自戮。   那些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衔枝捏着瓷片的力道越来越紧。   她忽然站起来,迎风而立,遥遥望一眼开始爬石梯的众仙家。   他们一个个手持法器,急不可耐,粗喘着气东张西望。   衔枝蓦地转过头去,看手中的碎瓷片。   若不意外,她就是阵灵的消息已经传开了。虽不知是怎么传的,但总不可能说她什么好话。   她在最高处的废墟里俯视那万丈阶梯上聚齐为一块乌压压的人。眼前忽然恍惚。   那些仙家乍一看,竟与当年的疯癫流民并无二致。   说来有趣。   同做楚衔枝时自刎一样,她竟一样迷茫。   好在碎瓷片的痛突然一下唤醒她。   衔枝望着那些人,蓦地握着碎瓷片,贴着胸口一圈,随后一点点地往里刺。   不论罗袖所言真假,赌一把。   很痛,但她异常坚定。   她的手指摸到了剧烈跳动的心脏,湿润光滑。   粗糙的瓷片切断筋脉。   衔枝的头脑中开始发黑,手却不住地继续往里剜。   天上淅淅沥沥下起雨。眼前终于一片漆黑。   衔枝似是听到念霜喊了一句:   “衔枝,不要!”   作者有话说:   念霜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坚定自我意志的女孩   宝子们不用担心哒   不是说针对了主角就是恶毒女配呀,兴许有别的理由呢,诸如立场?(咳,搓手)   小裴和即将赶到的小祁,玹卿:我先看会戏 第109章 阵破   阴暗的天际, 缓缓被光刺裂,破出一道道碎散的晴空。   念霜混在一群仙家里,听得那一声脆响的提点, 当即便同他们一起朝此处来。   无一例外, 所有的仙家都想杀了衔枝。   不仅因她是阵眼, 更因她是毗颉的亲女。   她抱着同样的想法。   衔枝不该活着。   可立在废墟上的姑娘似是乘风仙人一样, 轻渺地仿佛一吹就要散。她屏着脸,加快脚步,却赫然雷劈一般震住。   灰暗中白皙的手,鲜红的血,织造一片触目惊心的景。   念霜握剑的手随着看清衔枝自剖心肝那一幕, 哗地抖了起来。   她看不清衔枝面颊,听不到她是否说了什么。   目光无法控制地聚焦到那染红的胸襟上,念霜恍惚只能看见那越发绽开的血花。   同她最不想回忆的那莽撞一世一样。   女帝楚衔枝,自刎祭天。   罪徒衔枝,剖心破阵。   那时人间的她, 听着流民们的嚎叫,匆忙跑下马车, 鞋袜俱烂, 拼了命地在那干涸的大地上狂奔, 抛却一切端庄沉稳。   她推开一个又一个流民, 她涕泪横流泣不成声, 她疯了魔地嘶嚎:   “陛下不要! ”   可她的声音被淹没在波浪里,只能看见黑茫茫的人群上掉下一颗秀发如墨的头颅。   那是人间念霜自小伺候的太女,女帝。   她们一起长大。   幼时她最爱撑着脸坐在石墩上瞧太女练枪习字, 太女写累了, 她偷偷摸摸替她抄书。   少年她们俱都习惯宫中规矩, 阳奉阴违,总是结伴玩耍,从不分离。   青年她们各有心事,即便所思再深,面对彼此时却依旧袒着最软的心肠。   她以为她们终归逃不过分心的结局。可最后天灾来袭,她在宫中听着消息,不顾虚风师叔阻拦爬上马车。   …用她最爱的菁华簪,与高台上的她陪葬。   念霜以为自己不该记着这莫名的一世的。可她震愕过后,竟是本能地喊出来:   “衔枝,不要! ”   不要再牺牲自己,不要再草率地救旁人!   天上华光再起,同一时那女孩缓缓倒下去。仙家怔愣过后,门争前恐后地爬上去一看究竟。   念霜提不动脚,任他们撞开肩膀,一张唇苍白。   她不懂,为何她次次有这样大的魄力?   她分明是个以利益为主,处处为己的标准小人。   可是两次了。   衔枝,到底怎么敢?若命在她眼里那般不值钱,那从前为何还会因为小事处处忸怩不满?   念霜知道豁出命有多挣扎。   先前幻境,她绝望到极点,拼死自爆金丹保全所有人,她已经用尽了一辈子的勇气。身子晃了晃,咬咬唇,她重新提起剑。   万台石阶,竟也不过一眨眼。   众人神色各异,念霜冷着脸推开那围绕的一圈又一圈,在他们惊讶的眼中怒气冲冲拽起地上阖目的姑娘的衣领。   衔枝的手捂在心口,那尚在跳动的鲜红心脏只一眼便叫人触目惊心。   念霜别过头,忽地骂道:   “都转头!天上便没有教仙家非礼勿视吗! ”   众人一顿,个别不悦道:“ 有你什么事?这夜叉女死得其所,你逞什么威风? ”   念霜反手横剑在他鼻尖,一字一重:   “ 若要比划剑术,衢山岛念霜乐意奉陪!”   那男仙面上一僵,有眼力见的便来拉他。他犹自还不服气,念霜噌一下将剑插入青石上,蹲下身掩住躺在血中的衔枝。她寒着脸,颤着手拿开她搭在心口的,蓦地银牙紧咬。   “你竟真敢。 ”   噗通。   那血淋淋的心忽然自行裂开,从中游出一点白芒,飞入空中。天上突然晴光大好,靡靡仙光盛照大地,黑暗无所遁形。   众人仿佛被指引着,不由自主抬头望向天上仙光。刹那间,仙音长鸣。此间景象轰然碎作白尘。   心脏重新回到胸腔,衔枝睁眼,迷茫地站起,迎着刺目的光仰头,没有下意识闭目走开,反站在原地,身子久违地笔挺。   光下一角,裴既明半垂眼眸静观光下褪去阴翳神色坚定的姑娘,忽地启唇:   “ 不藏身暗处,亦能窥天意。”   终是不亏,让她懵懂明白这道理。   方才掐点入阵的枳迦沉默过后低了头,突然真心一笑:   “原来尊上藏的是这个心思。 ”   怪不得从头到尾都不出手,果真万年如一日的难看透啊。   远处乍一看无甚特别的黑烟向天光飘动,枳迦摇头:   “ 只是,她这回是突破自我了,可那毗颉一干也顺利借她之手出逃。到底不能小觑啊。 ”   尊上不回,枳迦抬头,一下愣住:“ 人呢?”   他急忙寻去,正见前方坠下的少女腰边横来一只大手。欲勾入怀,山岚色的衣袂半掩住她容颜。衔枝鲜红的眉心一闪。一道毫无预兆的黑气却骤然环住她将人从裴既明面前夺走。   枳迦手上拂尘一掉,惊叫:“不好! ”   裴既明拧眉,正要出手,忽然四面八方涌来瘴气。风烟滚滚。   有不识趣的来作乱了!   枳迦怒喝:“好大的胆子,虎口夺人!尊上,可要追?诶,尊上呢! ”   他慌忙腾云追去:“尊上!不能轻易追啊!万一是夜叉的陷阱呢!”   三十三重天无一人在。与此同时的凡间皇宫郊外地下,一群夜叉对着枯骨高呼万岁。   晦暗潮湿的地底,携着众族人一代又一代迫切的渴望。   先者紧捏手中一盏小灯,心中止不住激荡。各大领主纷纷恭敬跪地。一道磅礴黑云骤然打下,劈在四肢俱全的枯骨之上。所有夜叉屏气凝神,直到那黑气渐渐化作一个模糊的人形,纷纷都兴奋不已。正要再拜,先者却道:   “诸位暂且退下。 ”   他们面面相觑,却不好忤逆。   待到都退出石门外,站进圈内,粗重的石门骤然闭上。   先者盯着这不断涌动的身躯,忽然猛地揭开帷帽。底下,赫然是摄政王的脸!   他仔细端详了一会这蕴藏无数熟悉力量的黑气。缓缓勾出一抹残忍,贪婪甚至怀念的笑。低叹:   “毗颉啊,我们二十万年没见了。我倒是很想你。 ”   他盯着他,愉悦地哼一声:   “我们本为一体啊。瞧瞧,你这么激动,定然也是很想见我?”   那骨架上翻涌的黑气聚集成为的头颅随他声音慢慢抬头,再看,那张叫世人都害怕的脸赫然显出具体的形状。只是眼中好像并不清明。先者满意地笑了:   “二十万年,再坚强的意志也要被消磨殆尽。即便是你也不例外。哪怕和光剖心唤醒了你,你也只是这渺小的一点啊。好在力量并不曾欠缺太多。我这就── ”   话还未完,那不完全的毗颉枯骨却骤然抬手,杀先者一个措手不及。他一摸流血的脖颈,不可思议:   “你灵识竟还在?!! ”   毗颉收手,一旁悬挂的黑甲自发丁零当啷覆上他身体。长发牵绕着黑气,他冷冷张口,煞气非常:   “ 叛逃我这些年,你倒是混地风生水起。竟敢投我妻女入轮回,白相,你死期到了!”   黑气凝聚成剑,先者匆忙挥动手中万灵盏。毗颉睨那盏一眼,凝眸,辟一道骇人的法力,眨眼间迅速隐匿不见。   先者抓紧万灵盏,盯着空空如也的莲花台良久,眉目登时阴辣。   “ 玹卿,入门来!我有事吩咐。”   *   雀鸟叽喳。   衔枝摸着身下的竹床板醒来,第一反应摸心。   跳地挺好。   再看四周。   嗯?黑漆漆一个山洞。   这又是被流放到哪里了。   她叹口气,下床正要看看外头是什么地方。刚走到洞口便听得一低冷的嗓音:   “不好好睡着出来乱走什么。 ”   衔枝唰一下探头出去,便见山洞外坐了个浑身漆黑的男人。   她顿了下,抓了抓脑壳,待他抬脸,衔枝张大嘴嗙一下摔倒在地。   他放了手里烤地流油的鸡,微微挑眉:   “怕什么? ”   衔枝哗一下缩头回洞,眼瞪成鹌鹑蛋。   狭长的眼,邪佞的脸。阴柔但不女气,反而满身浑然天成的上位者的霸道。   毗颉?   这不是毗颉吗?   他不是死了?   她捏捏眉心,抓住石洞口一瞬好像不会说话了。衔枝这会还没留意到洞壁被她一抓,抓成了碎屑。   她心头惶恐又惊恐,好半天僵着脸:   “…将军。”   毗颉动作一顿,那鸡油一下滴地火噼里啪啦。他缓缓直视她:   “这般不会说话倒不如将嘴缝起来。你反复投胎转世这些年,耗尽了血脉,也耗尽了脑子?”   衔枝沉默地从洞里爬出来,对于这位“父亲”的一通骂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她知道他这会很不开心。   因她叫他将军。   可衔枝难以一下接受这个父亲。不过他们一下成了人人喊打的父女俩,当时在阵里的任谁都觉得他们是一路。现下他的作为确实好像无甚。   衔枝别开眼,十分为难地磨蹭了会:“我觉得,突然认爹并不太好。我与将军亲女,还是有些区别的。”   “呵。”   毗颉闻言,冷笑连连:   “我不计较你血脉稀薄,你却不愿唤我一声爹?是我疏忽,当年便该命罗袖早些回来看管你,免得叫你长成如今的孬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8 21:33:12~2022-07-29 18:1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叮叮当、四月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父女   还真是很不满意她啊。   衔枝有些尴尬, 这会越发觉得毗颉和昧琅口中的那个不一样。   他那时并没有不能控制自己,也没有生魔心。实则,从头到尾都是清醒地做着恶事。   然当时她没看见昧琅在不在现场, 是以他到底是不是故意骗她还有待商榷。   因着母皇的事, 她对毗颉很有些…别扭抗拒。知道他真是她爹后更难受了。   衔枝默默靠着墙坐了会, 听那油噼里啪啦, 毗颉又用不容反抗的语气命令她:   “来吃饭。”   她顿了下,踟蹰:“其实…我现下不用吃东西了。”   金丹期便可以彻底辟谷,她如今合体,更不用食饭。   可毗颉不管,抬眼盯她:“来吃。”   衔枝对上他阴鸷的眼, 到底慢慢站起来蹭过去了。   毗颉骨节分明的大手递来一只三四个人脑大的鸡,衔枝双手接过后忍不住惊讶这鸡的大。   这怕得是鸡精吧?   她顿了下,没忍住:“请问,这是开灵识的鸡吗?”   毗颉半倚在树上好整以暇看着她,闻言挑眉:   “是, 怎么了?”   衔枝喔了声:“头一回吃这么大的鸡,有些…惊讶。”   实则, 她有些为这鸡默哀。寻常抓鸡兔子吃的都挑些普通的, 这已开灵识的大家伙往往都会避开, 毕竟机缘难得。都知修炼的不易。   哪想到她这个“爹”上来就逮成精的, 衔枝从前被人鄙夷惯了, 深知天资不好的修炼有多难。   莫名就兔死狐悲。   许是她神色太明显,毗颉微不可察地呼口气,抱手:   “弱肉强食, 你不吃它一样有别人吃它。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往后好生修炼。”   衔枝抿唇, 点了点头。却也没吃多少。   毗颉看在眼里, 夺过鸡扔了。衔枝抬脸,便见他满面的冷:   “我的血脉可不该做这些悲伤春秋的怪。”   她垂脸,自行瞎猜了一通,信口道:   “若无意外,我这个魂魄转世了快二十万年,早已算不上什么正经血脉了。”虽不知是不是真转世了这么多年,不过衔枝觉得她身上血脉稀薄,肯定也轮回了些世?   毗颉睨她,似是忍耐了会才道:“我说你是,你便是。”   “…”行。   两厢无言,毗颉不是个爱说话的人,衔枝也闷。她看了会这地方,发觉是没来过的。正要站起来走走,打坐了一段时间的啤毗颉突然唤她:   “和光,到爹身边来。”   衔枝一顿,转头瞧他。他依旧闭着眼。不明所以,不过她还是回去了。照着空中漂浮的树叶的指使,坐到了毗颉前头的小石墩上。   他周天上环绕一股刚猛的黑气,衔枝头一回见这种法力浮动,有点好奇。认真盯着看了会。毗颉那淡红色的唇忽然张合:   “你从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我隐约知道些,但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   衔枝一愣。毗颉这时缓缓睁开一双深渊一样的眸子,一下便将人吸进去。   无可反抗。   她本想逃避,毗颉却制止她:   “不要怕,爹在这。”   缓慢,冷硬中的温和。那双眼里好似也溺了柔情。深幽难懂。   衔枝蓦然就想起摄政王。   他们的神色气质,都很像。   沉稳,霸道,孤傲。一切仿佛都在掌握之中。   这也是她在怀疑的,摄政王到底是不是毗颉或夜叉族人手笔?不过她些微笃定,摄政王定知道她实际身份。否则为何这么凑巧取和光二字当小名。   鬼使神差地,衔枝莫名放松。认真地,一五一十地讲出一切。   满目苍翠,清风徐来。很舒适的时候,姑娘的嗓音缓道出一个又一个故事。   从她最开始有记忆的小时候,一直到胡乱上天,再到撞开明净台稀里糊涂带了一堆人下凡。   毗颉一言不发,静静地听。   “我小时候的爹,长得和你不太像,但也有些凶。再到后来的摄政王,还有你,你们三个性子上有些异曲同工。”   “最开始的娘,我也不记得模样了。只知道她很爱我,我饿的要死的时候她让我吃她的肉往东走。后来我上了天。”   …“上天之后没我想象的那么好。我做什么都不行,心眼也坏。理所应当地被大家讨厌…后来打开了你留下的法器,招惹了崇华帝君一起下凡。”   “我一直有些惶恐,我在人间对他不好,让他死地很凄凉。昧琅说我是他们暗中挑选好的人,我是夜叉一族重新回天的期望。族里现在的少主叫玹卿,人间与我是姐弟俩。”   “摄政王据说是不死人,后来当了新朝代的帝师。我回来之后也不懂他怎么样了。”   衔枝没有说自刎和被罚雷鞭的那些事,到了最后。她瞟一眼脸色沉冷的毗颉,试探道:   “我人间的母皇,就是二十万年前的阿皎。姓名样貌一模一样。可我一不小心横死后他们三人为我守灵,母皇被人做成了厉鬼打上天。   昧琅说她只有一半的魂魄,到我手里时,属于她四分之一的魂魄被杀了。我一直想找,也曾想过偷来筑魂炉试着帮忙筑魂,然一直都无果。”   与裴既明的那些二三事,包括那夜泉边蓄意勾引,衔枝都没说。   这可不敢说。   她现下最执着的是母皇。衔枝谈到气愤的点上,不知不觉壮了胆子,字字凝重:   “你对她为何那样?我实在不懂。她是我的母亲,我着实无法不在乎她的感受。她两生都死于非命。”   “若你肯,兴许她现下会活的很快乐。”   同她青梅竹马的贺行知一起,幸福地生儿育女,压根不必受到那些惨痛的折磨。   毗颉的眼不知何时转到她凝重的小脸上,见她嘴巴叭叭叭个不停,样子分外鲜活。到叫他想起那些仿佛就停留在昨日的记忆。   这孩子还是团子时,成日里也爱张着嘴,啵啵个没停。他回回不懂她是为何如此,却次次都看个完整。   也算有意思。   他从不计较她满脸的口水。   他的思绪渐渐飘远到那个人族女子身上时,这时衔枝得寸进尺,又来了句:   “我也不解,你这样阅历丰富的为何会扒着她不放。昧琅说的不无道理,她只是个凡人,我也只能继承你的一半血脉。于这一族的未来并没有好处。   孩子可以一直生,为了一个并不强大的后代屠戮人间招来杀身之祸,被镇压二十万年赎罪,真的值得?   …到底是哪里来的执念呢。”   毗颉这样的人,真的会如此头脑发热不理智吗?   作者有话说:   一点父女之间的二三事   宝子们这两天的评论太丰富多彩惹,我死掉,一时不知道怎么回   毗颉死不死现在还是个未知数,母皇(阿皎)是肯定会复活滴,其实那个厉鬼不是真的她(剧透了)   白相是野心勃勃但是也复杂的人   下一张小祁可能会找过来(认岳父?)   小裴:呵。   —   画个饼:待我的新键盘到手,我一定每日拼三更   嘿嘿嘿,嘿嘿嘿   感谢在2022-07-29 18:13:04~2022-07-29 21:5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乔和她的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父女(二)   叶影飘动, 打在这对父女脸上的光半明半昧。   毗颉淡淡盯她。衔枝这最后一通话,叫他眼眸半低,一下覆一片阴云。   衔枝极有眼色地住嘴。   想说的她已经说了, 出不出手救她魂魄需看他态度。她不好强逼, 只能时不时找些存在感提点。   周遭一时静地叫人窒息, 衔枝默默转过头去要溜走。不妨毗颉阴煞道:   “说了这么多, 也不肯叫我一声爹?”   衔枝背上一麻,两手抠进泥地里。认命地闭闭眼:   “我有些慢热。将,爹你莫要见怪。”   他更不悦:   “如此勉强,是我威逼你?倒不如不叫。”   衔枝默默把头转回来,撒个谎:   “爹, 我想去修炼,好争取咱们早日回天。”   这么宏大的借口,总可以抵挡一二吧?然而毗颉却上扬了语调,很是微妙:   “我何时说过我要回天了?”   衔枝一顿,飞速抬头:   “难道不是你联合昧琅他们的吗?”   毗颉盯着她惊讶的面庞, 慢慢掀开眼帘。黑黝的眼底难窥所思。   衔枝陡然感觉到不对劲。   他那水红的唇轻动了动。果真,道出让她几乎雷劈一样的暗情:   “他们效忠的早已不是我。”   衔枝猛地睁大眼, 毗颉昂头, 目光深远地落在一方:   “你心中怀疑摄政王是我相干所为, 然, 那也不是我。”   “自他镇杀我后, 悬驺等藏下我几丝元神,一直将养在回忆铸就的秘境中。悄然铸就秘境的人却不单是我,还有旁人。”   “我从未下令回天, 夜叉族人凶猛好战, 并不适合活在天上。”   “你与她, 若是由我安排,绝无可能人间荒唐一世就被凑对,引天上注意。”   毗颉的面色沉顿。   当年杀人养她,皆因这孩子微弱的残魂经不起夜叉血中的戾气,唯有平和的人最适配,不易对冲。   他并不曾想那么多。第一反应是要这孩子活下来。哪怕暂时入个轮回当个寻常凡人躲一躲也好。   他将一切揽到自己身上,除却几个亲信无人知晓和光的存在。也无人知道,那女人的魂魄一直被他藏在心口。   白相的筹谋由来已久,此间事大,绝非他一人能够完整办到。他定然早早就联合了身边人。   悬驺藏下元神后便力竭而亡,灰飞烟灭。琶篱守他尸身到最后一步,魂飞魄散。罗袖当年一直被他外派在北海边,后才急急召回,半途中遇上联合绞杀的上仙,幸在天生无实体,侥幸逃脱苟活一条命,守着记忆等待和光到来。   唯一自由横穿三道六界,可以幻化出无数面的,只有一个昧琅。   他虽没了肉身,魂魄依然完整。   若是白相筹谋,昧琅为辅,一切便都能说通。   “从你降生为凡人到入仙门,环环相扣,一切有另一只黑手背后推动。昧琅选在最合适的时机,借破开明净台一事铺展开人间精心策划的一世。步步试探,步步递进。   他们拿捏人心,以你为祭品,开天门一角。你成也好,败也罢,夜叉血脉入仙门已有先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鲸吞蚕食,总有成功那日。”   她隐去了许多重要的事,毗颉无需追问便知肯定有些不能言说的。   然这些不是最要紧的。   毗颉心底杀气翻滚,抬手便震断一片大树:   “那家伙蓄意把你胡养成这个模样,罪无可恕!”   白相知他傲气,故意将他唯一的血脉磋磨成着卑怯麻木的样,本该身为一族公主的尊贵半点也无。   若不是他这二十万年里一直复盘过往,逼着自己定时清醒,罗袖一面替他看管秘境以防万一,最成功后摆了白相一道,他这本相兴许真会被白相侵入,彻底替代。   届时他顺理成章牵动布下二十万年的网,称霸三道六界。   呵,不仅他毗颉再度背上骂名,和光也要被他利用殆尽,敲骨吸髓。   他恨不能现在就砍他成肉屑。   毗颉狠辣的目光落到良久没能回神的衔枝身上,慢慢敛了杀意:   “我是你爹,从前不在,往后自会护你母女俩周全。你是我毗颉的女儿,生来就该骄傲尊贵,而不是缩在暗角里不吭声。”   衔枝睫羽一颤。喉头一时发紧。   当时在幻象里被排挤的自己果然被他看在眼里吗?   他叹口气,到底放缓了语调:   “从前他们故意将你往歪路上引。你无人教导,是以生长地很艰难。”   几次险些死亡,几次…绝望无助。苦苦挣扎。   这些年,他担心的不过这个孩子。   他已付出一切代价,可孩子呢?   毗颉从来都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样了。白相掳走她后会不会好好教导,又或者是折磨她。   她身上这稀薄的血,丝毫看不出有他毗颉的影子。应当是被白相费尽心机炼化了的。   是以她才如此孱弱,什么都不行。   可总算保住了命,这么多年来无一个仙家发现,甚至,裴既明都不能。   一只大手摸上衔枝的发,不轻不重抚了抚,衔枝下意识低下头躲闪,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后脑,不许她走人。   那手不断地抚着她的头,并不暖和,可却很舒服。   衔枝怔忡。慢慢放下想要推开的手。呆呆地抬眼看他。   他脸上还是冷邦邦的邪佞模样。可手上动作…越发轻缓。   正午的阳光很舒服,毗颉的抚摸尤是。这不知姓名的土地上,他低暗的嗓音一点一点,笃定沉稳:   “爹回来了。不管前路有多难,爹都在。”   “你兴许不再是夜叉公主,但你永远是我毗颉的女儿。谁都伤不了你。”   衔枝被这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揽在怀里,好一会,鼻头酸胀,无所适从。   说来,命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她摇身一变成了真正的夜叉之女,可他们还是最叫众仙家厌恶的存在。   这个爹,他从前征战四方立下汗马功劳,与裴既明他们一起分化好三界六道的界限,制定规则,保护各族无忧。受无数信徒敬仰。   后来他却反手杀掉那些一直供奉他的人族。   他们被最敬仰的神灵放血抽魂,死前都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   他分明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千刀万剐都是轻的,可他无所顾忌,就是这么做了。   而这一切的源头是因为她。   一个保护天地的大将军,一个毁天灭地大魔头。   他强占民女,间接害死她生母。可他却又莫名其妙地这样看重她这个混杂的血脉。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是该恨他强占母亲,还是该谢他不肯放弃自己,给了她一条完整的命?   可罗袖联系的幻象里,念霜说的不错。   她这条命建立在太多无辜的生命上。   衔枝从未有过这样迷茫的时候。   从未。   她一时眼红,正在这出逃无望的泥潭里挣扎时,毗颉坚硬的下巴抵了抵她厚实的发顶:   “过往之事皆过往。你无需自责,该担的罪我已担下。如今的夜叉一族与我的理念背道而驰。   我不会放任他们。和光,且放心去做你想做的。”   衔枝的手被摊开,有力的长指缓缓在她手心画出一个“心”字。坚硬与柔软相触,衔枝掌心麻痒。   他缓缓启唇,沉重却柔和的,隔了二十万年才能对女儿亲口说出祝愿:   “法喜如雨至,菩提心似火。”   *   天上,祁燮养好身上伤后来了几趟三十三重天,皆不曾发现师兄踪迹。   他绷着脸,心情不妙。收回来的木偶一问三不知,竟以为戚念霜是衔枝,气地他当即就烧了。   九重天上丝竹仙音,上千个小仙娥翩翩起舞,他听罢灵官来报的讯息,眉头一蹙。   “念霜竟有那身份?不是说这一次登仙就是了?她还是劳什子我老爷子的门生的遗孤?”   灵官捂着屁股上的毛,恭恭敬敬地传达所知的消息:   “是的,未料那凡人弟子竟是早年菁华仙子的残魂转世。可怜她来拜见帝君的路上便死在毗颉手下,魂魄沾染了夜叉的煞气,徘徊十几万年才得以投胎入轮回,世世代代苦修,最后修得圆满。渡这一劫,重归仙班。”   “竟是这样。”   祁燮抱着手,“你说那门生叫什么?”   “是曾经镇守在北方岐山脚底下的仓山神君,戚何。论辈分与毗颉勉强能算得上同僚,但身份寻常。戚何被派去北海镇守,路上遭埋伏的夜叉众残杀。英勇牺牲。   此次若无意外,天上定是要补偿念霜的。”   祁燮把弄着手里玉牌,忽地一转眼:   “啧。”   衔枝那丫头怕是要难受了。   彼时毗颉出世,衔枝为夜叉亲女这事,天上实则还没什么人知道。   当日在内的仙家统统被枳迦一个决封了记忆,枳迦自己都不明毗颉衔枝之间关系。是以祁燮也不懂。   他有些郁结,找不到师兄,也找不到衔枝。干脆便跑去衢山岛别苑绕了圈,绕来绕去,绷着脸到了清泉旁。   他一顿,见上头有些黑气。禁不住生了好奇心,勾手把那池水全部劈开到底,霍地噫一声——这里头还有条石阶?   鬼使神差,祁燮捏个诀隐身飞了进去。石阶婉转绵长,谁也想不到小小一个池子底下居然有这样的洞天。   祁燮刚见阳光,便听熟悉的女声说了句:   “爹,我们现下在什么地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9 21:52:36~2022-07-30 12:24: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dio statio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adio station 10瓶;叮叮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菁华   衔枝?   她哪里来的爹?   祁燮初初高兴, 随后讶异,探出一只眼看,只看得一片玄黑色的衣角。   那男子哑声道:   “衢山岛地心。”   衔枝蹲在地上, 手指乱拨弄地上泥巴。抬眼看这四周, 有些奇妙:   “衢山岛竟有地心?你怎么寻到的。”   “你无需知道。”   “喔。爹, 你要在这呆多久?我若迟迟不回怕是不妙。”   她以相助念霜的因由下凡, 虽中途出了意外被卷进这阵法里,但既然阵法已解,肯定是要出去交差的。   否则…她这戴罪立功便没有了结果。   而且她与毗颉如今身份尴尬,两方都不承认。只能小心藏好尾巴。何况也不知她的身份被谣传了多少。   衔枝认真道:   “不若让我回岛?我还需和崇华帝君复命。”   毗颉沉吟,忽地转头刺一眼远处林子, 顿了下道:   “你现下这修为随时可能招来历劫天雷。你真要去?我不拦你,不过我要暂居地心一段时日。带上这缕发,以后我传讯与你,他也无法再轻易进入你灵台。”   衔枝接过这黑漆漆的一缕发,光滑柔顺, 如他所言撩开束紧的袖子就要扎在右腕上,忽地被他擒住手, 厉声:   “你手腕上哪里来的红绳?!”   她莫名:“红绳?”低脸一看, 分明什么都没有。   毗颉拧眉, 抓住她细长的手腕, 眸中忽地闪一下, 下一刻,衔枝腕上便出现了一条打了结的大红粗绳。   竟还是寓意连结不断的双联结!   他登时怒道:   “谁给你系的?!这红绳分明是月老亲手织造,连结血肉元神, 坚韧贵重非常!若无你与另外一人亲口同意, 此绳根本无可能系上!你与谁缔结了姻缘!你可知这后果?!”   衔枝愣住, 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可她根本没有和人缔结姻缘啊?   等下,她脑中慢慢拼凑起一道久远的场景。   时间太久,久到那是楚衔枝和裴既明初识的那段时光,他们在宛渠遗址落难遭到追杀,虚风突然出现解救他们。   “我,那时急于活命摆脱鬼毒,于是恳请虚风相助。他取出红绳,然当时不止我一人,于是用我的佩刀将红绳隔成两段,问了我们三句话…我们俱都同意。走出林子后这红绳如他所言消失了,我便以为没有了。   未想,竟是姻缘线?”   她满脸荒诞,用力扯了扯绳结。纹丝不动。   “虚风?”   毗颉紧盯她,压迫到了极点:   “你之前说过你和裴既明一起落难互助了一段时日。是不是和他结的!”   衔枝面色立即僵冷,一下锯葫芦嘴,这回是半点谎都扯不出来了。毗颉一看她那心虚的模样便邪火丛生,大手捏碎了身下磐石,一地灰尘飞扬。   他满腔的火无处安放,随时便要溢出来毁天灭地。瞪着垂头不语的衔枝,毗颉看着触目惊心的红绳几次重重呼吸,强忍着蠢蠢欲动提刀杀上天的手,尽量心平气和:   “是以,你省略的大多都和他相关。你同他后头有没有过夫妻之实!”   衔枝耳朵发烫,毗颉的雷霆之怒叫她半点招架的能力都无,只好弧度极其轻微地点点头。   “咔!”   她屁股底下的大石块也碎了,衔枝直接摔个屁股蹲。她连忙补充道:   “只有人间的两次,我回天之后基本不曾见过他,我对他绝无动心。是以这红绳可能…也并不是很有用。”   毗颉狐疑地凝着这张妖冶的脸,凝视半晌,他冷嗤:   “你以为我白活了二十多万年?这般谎也撒。牵了这红绳便绝无不动情爱的可能。除非你没有情丝——”他眸子一眯,忽地探究般:   “是了,和光,你对他真的不曾有过一点爱慕?莫要诓我,我只听实话。”   衔枝想了想,实话实话:   “我醒悟自己前是稀里糊涂就喜欢上他了的。但我也不止喜欢他,还喜欢一个,”她有些汗颜,“一个师兄。那时我懵里懵懂,本也就不了解这些。   去了人间当太女以后便没有真切的喜欢过哪个男人。”   毗颉面色稍霁:“…哼,还是便宜了他和祁燮那小子。”下一刻又眉心紧拧:   “如此说来,你确实没有受到红绳影响。难不成你的情丝没了?”   地心的风吹地人极舒适,衔枝放缓了思绪,认真回忆了半晌,丹凤眼时眯时圆。最后笃定道:   “我未曾发觉身体上有什么异样。可能只是道心稳固了呢?还是,暂时没有到红绳发挥功效的时候?”   毗颉薄唇微抿:   “…待我过两日去寻些东西,查验过你心头的情丝再说。”   衔枝稀奇:“便不能同秘境里一样直接剖?”   还有这样多讲究。   她这便宜爹很是无言地斜她一眼,无可奈何地一弹她额心,疼地衔枝皱着脸去揉。   他抬手隐去红绳,用自己的发牢牢缠裹住衔枝的右腕,冷硬的语调携摸小的难以察觉的怅然:   “若能轻易剖出来一探究竟,天下痴男怨女也不必挤满奈何桥。”   衔枝懵懂,直说好。   瞥一眼这人,瞬时好奇。   说的这样熟稔,难不成他也试过剖心吗?   却是不好再问。   一连两日,毗颉日日打坐。衔枝陪着他,顺便和他学习吐纳灵气。第三日晚上,她隐约有预感,怕是必须得出去交差了。   说完道别,毗颉深深看着她,衔枝安抚似的一笑:   “我就住在后山别苑,同你在一个岛里。爹既然有能耐藏在天上还不被人发现,那一时半会定不会走漏风声。我先去和崇华帝君交差,回来就来找你。”   毗颉深邃的眼才慢慢平稳下去,他目光落到自己的心口一息,若有所思,抬眼还是不忘叮嘱:   “以后走路做事挺胸抬头,不许总往暗处躲。若有人欺负你,自有爹来收拾。”   衔枝一听这话,心里泛酸,急忙道:   “我省得。爹,送我回岛上吧。”   他这才捏个诀,下一刻,衔枝浑身泥泞地站在别苑门口。等候她多时的枳迦一见,拉长调子哟了一声,上下瞟她两眼,随后一甩拂尘:   “难得,这次不曾随你族人跑路。随我走吧。尊上等候多时。”   衔枝眉头一跳,枳迦竟是知道秘境一二的?不过好像不知道带她跑路的是她亲爹。他好似不追究,她故作镇定摸了摸脸上的泥巴,心道这爹准备地有些过,好似她是逃荒上来的一样。   站上枳迦的仙云时还被他嫌弃:   “脏成个泥猴!姑娘家家的,也好意思!”   衔枝沉默,挺了挺腰背,道:   “实在抱歉。”   枳迦回头白她眼:“哼,回头就拉你来给我的仙云洗澡!”   一路向上,这次却没有到三十三重天,反而来了处仙娥翩翩起舞的地。好似正在操办宴会似的。   她一身白衫,身上还沾着泥巴块,同着地方来去的仙家门格格不入。   衔枝摸摸鼻子,接受着各异的眼神。仔细辨认一下,好像没有人厌恶。只是嫌弃。那就是大家伙还不知道她是毗颉之女?   虽不知因由,不过万幸。   她问:   “真人,我们这是去哪里?这里是九重天吧?”   “还有点眼力见。瞧前面那个白胡老头,你偷了人家那么多金丹,记不记得?”   衔枝望过去,随即低下头:“真人还请帮我挡一挡。”   枳迦脸上忍俊不禁,嘴巴却不饶人:   “知道羞知道怕了?当时不见你懂事,全靠我给你擦屁股!好了,不卖关子了。今日是菁华仙子归天的正式大宴,大大小小的神仙几乎都出了关,就是你那二师姐戚念霜。你乐不乐呵?”   衔枝一愣,一下撞上突然停下的枳迦。撞地他大骂一声:   “眼珠子不要就抠了!”   衔枝退一步:   “抱歉。二师姐原也是仙子出身,历劫归来。我确实没想到。”   他抱着拂尘打量面上没什么大波动的衔枝,小脸突然板起来:   “你便没有别的想说的?”   衔枝不明所以:“要说什么?惊讶确实是惊讶的。”   枳迦哼一声,拔腿自顾自向前冲,忽然又停下脚。这次衔枝没撞上去,枳迦却看着她冷笑:   “你可知菁华仙子什么身份?其父效忠尊上镇守北海,逢毗颉叛乱,为守护北海遭夜叉众灭魂,灰飞烟灭。留下一幼女。上天禀报帝君时被毗颉杀害,仓山一脉后奔赴战场,尽数死绝。   说来是天上大大亏欠他们,念霜死后受封菁华仙子,牌位破例入主天上英烈台。未想她还有残魂留世,轮回多年,如今一朝历劫,正式成为上仙。   话说回来,她二姨妈当年还曾当过前前前前任天君的侧妃,同天上关系匪浅。你同她现在天差地别。毫无比较的余地。仓山直属帝君座下,她如今是人尽皆知的帝君第一位弟子。可随时进入三十三重天拜见。   你便不觉得惶恐?”   衔枝顿了下。   几天不在,原来发生了这么多事。   她沉默了会,枳迦慢慢要语重心长,却听衔枝道:   “喔,那是好事。听说帝君孤单惯了,多一个正儿八经的好弟子,三十三重天这就热闹起来了。”   枳迦愣了会,不可思议地气笑了:“你说什么?!你疯魔了吧你!”   正要再骂,一身雍容正装的清冷神尊不知什么时候就行到了衔枝身后一尺站着听他们说话,后头还跟着一身华服的念霜,如今的菁华上仙!   枳迦慌忙眨眼示意,衔枝却已经顺溜出口:   “喔,说不准帝君和菁华上仙还能结一个好姻缘,帝君有了道侣,下回还能办一次大宴。到时还要累真人带我来一趟见见世面,想必排场一定很大。   至少要九千九百九十九只仙鸟唱歌,一万个仙娥从三十三重天跳到一重天。天上铺满鲛纱做踏脚布。发的请帖得至少是岐山宝玉那个品质的,字也得帝君亲自写,写上个四十多万张,正好对应帝君的年岁,这样一定可以惊煞众仙。”   枳迦面如死灰。   衔枝胡诌地正欢快,见状奇怪:“排场不够大?我还没有说完,容我再想想。”   作者有话说:   嘎嘎嘎嘎嘎嘎感谢在2022-07-30 12:24:27~2022-07-30 16:53: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esslov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esslove 10瓶;四月里、叮叮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情丝   枳迦抖了抖唇, 一双眼慢慢往她身后游。随后恭敬道:   “尊上。”   晴天霹雳。   衔枝浑身一震,身上的泥巴突然一起簌簌落下,红唇哗地转白。   她一双脚同生了根似的钉在原地, 头上慢慢滑下一滴汗, 衔枝正胡乱想编个理由, 就见眼前的玉石地板上覆来一道高大的黑影, 身后裴既明淡冷的嗓音近地好似就贴在她耳廓上说话:   “想好了没有。”   衔枝脸一抽,他又屏着平板无波的嗓冷道:   “只岐山宝玉哪里够格,不如去凿洪荒里的鸣山血玉,直雕出一座宝殿接纳宾客。四十万张帖子我须得写个上万年,何况天上也没有这样多神仙。此举无聊, 不选用。   论唱歌,不如喊鲛人,仙鸟太闹。   若还不够气派,取四海之水供在天上做喷泉,抓龙王来表演戏珠。命比翼鸟全族绣婚服, 再叫朱雀拉婚车,从天这头拉到那头, 顺道去西方世界逛一圈, 昭告三道六界。”   裴既明的目光慢慢刺向她裸露在外的脖颈:   “这样, 气不气派?”   衔枝面无血色, 心觉他是不是不高兴了。正想说也不用这么气派, 裴既明冷嗤一声:   “为何不回话,是还嫌不够气派。”   衔枝沉默一瞬,这是逼她说气派了?   她于是点头:   “很气派, 配尊上将将好。这样的派头, 这一来天上地下的女子定都要争抢着给帝君填房。到时候正好不用浪费特地打的宝殿, 物尽其用。堪为表率。”   枳迦痛苦地捂脸。透过指缝瞅尊上,赫然瞧见他一张淡漠寒凉的面容。   今日尊上罕见地着了正装,长摆坠地,环佩遍身。青与白交叠层染的外披内衫,长发半数高绾于莲花发冠中,半数披在身后。额间坠一颗水滴状的碧玉。   华丽威严,从容不迫。   衔枝盯着地上黑影,心头默默数数算他何时走,却听他道:   “转过头来。”   枳迦极有眼力见地甩拂尘丢她:   “帝君问话,岂敢不答?”   衔枝陡然转个圈,低着头行礼:   “罪徒拜见帝君。”   裴既明的目光在衔枝伸地笔直的双臂上停留了会,慢慢滑到她一双白净的葱段似的手,最后停留在她束地紧紧的右腕。   他盯了一息,悠悠抬眼:   “你已戴罪立功,今后不必再自称罪徒。”   衔枝麻溜地道谢。身后一直静静不语鬓发高梳的念霜禁不住看了一眼裴既明,又看一眼灰扑扑好似很不起眼的衔枝。   她丰润的唇抿了抿,忽地出声提醒道:   “尊上,前头鸣钟了。”   裴既明听罢,不急不缓:“起来。随我去宴席。”   衔枝一愣。   念霜也是一愣,禁不住出声:“尊上?”   枳迦的面有诧异:“尊上,这衔枝不在准许赴宴的范围里,天帝那…”   这叫什么事?   裴既明却已自顾自往前走去,清浅闲淡:   “她助菁华归天有功,并不出格,天帝知情达理,自然明了。”   念霜看一眼衔枝,不语,跟上裴既明步伐。衔枝还在震惊中——裴既明改了性了?   枳迦上来捣她,一边嫌弃一边给她捏个净身诀,拽着她衣袖往前走,便走便叮嘱:   “我知你年岁小,不懂事。也没经过这些场面,我告诉你啊,届时要是有人找你,你装傻充愣糊弄两句,若人家还是不罢休,你就装醉酒睡觉。这个场子主要还是天帝为了彰显自己仁德开的,主角是念霜,帝君也就是来走个过场给他们仓山遗孤挣挣脸面,毕竟他们死的就剩一个人,人家忽视你你也不要往心里去。   走哪都一样,不论人间天上,都是看碟下菜的家伙。实力不强,背景不大,自然就无人理。更何况你们夜叉一族被逐出天,一直是晦气事,他们都要争抢着表现些立场…”   衔枝听着他噼里啪啦地讲,时不时点点头,两人脑袋凑在一块。枳迦说地口干,最后来了一句:   “不要在乎人家眼光,各人有各人造化,你好好修炼,将来登天了人家自然就高看。看不起的一直都看不起你,这些人你干脆不要在意。   可懂了?”   衔枝点点头,在枳迦擦汗时问一句:   “可是今天我不是该来和帝君复命的吗?如今突然跑去吃席了,那我回仙门一事是不是还得拖到后头?”   她板着一张妖冶的脸,十分实诚:   “其实我觉得,扫别苑虽累,也是有益处的。我想着要不今后自己修炼。”   毕竟她那夜叉老爹在那,跟着他可比跟着岛上仙师进步地多。   枳迦顿时白她:   “好哇,你就存着这些心思。你可知衢山岛几个历劫弟子的躯壳不见了?这可是大事,岛上这会草木皆兵,正缺弟子呢。你想偏安一隅?做梦!   好了,开席了,快,坐到那一大坛子莲花后头躲躲人。我走了啊,可别闹幺蛾子!”   他摆摆手,踮着小脚迅速跟到裴既明身后。   衔枝听着他的话坐到了有一处大坛莲花的末尾座位,花朵在她座下时摆了摆。借着莲花挡着自己身躯,她悄悄观察这气派阔大的席面。   眼见仙娥们端上来的东西都是她没见过的,经不住盯着看几眼。心里赞叹:   “好东西。这么大的蟠桃,若我是猴子,我也是要偷吃的。”   瞅了几眼,见无人,衔枝想了想偷偷把桌上三个桃拢进袖子里藏着。   她那夜叉老爹虽不说,然日日打坐,衔枝也是瞧得出来的。   他恐怕磨损颇重。否则绝不可能躲在地心里日日将养。   这几个桃兴许不得起大用,但总归有些帮助。   熬到上糕饼,衔枝又拢了两块,自己吃了一块。   仙娥们终于不跳舞了,改成了各个仙子表演才艺,争奇斗艳。   衔枝一眼扫过去,花花绿绿珠光宝气,亮地她眼睛都要瞎了。   她正不解,怎么明明是念霜的宴席,来了群姑娘比划。看主位的念霜好似也算不上高兴。绕一圈,看到坐在最高处面无表情俯视众生的裴既明,她喔一声。   那些仙子,原是冲着这个来的。   那也很合理了。   正要再揪点糕点吃,仙子们又闹腾起来,衔枝转眼,便见一个浑身靛蓝的仙君信步往裴既明座下去,百无聊赖地行礼。   衔枝唰一下往莲花后躲地更严实,还默默给自己捏了个隐身诀。   好在祁燮今日好似心情不妙,没有张望。   眼见仙子们表演完才艺,又要开始作诗敬酒。   衔枝脸一黑,眼见敬酒要敬到她这来了,只好解了隐身诀,匆忙喝了两口酒趴在案上装睡。   那黄衣仙子做完一圈行酒令,正春风得意。却发现还有一个位子藏在后头,立马要上前。却见那低眉搭眼的朴素宾客一口酒下去,身子一歪,突然趴下了。   她脸色登时难看,这不是故意下她脸子吗?登时憋了鼓气,啪一下掀开莲花便站到衔枝面前,脆声:   “这位仙友,行酒令传到你这里,劳你起来与我对一首诗再睡。”   衔枝眼皮一跳,继续装死。然四面八方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她只好慢慢爬起来,酡红的脸仰起,哼哼两声:   “仙子请作诗。”   周遭不知何时此起彼伏一圈嘶声。   那仙子一怔,盯着面前这张脸好半天支支吾吾:   “我,我想不出来了。”   衔枝愣了:“仙子方才…说得极,呃,好啊。”   这仙子忽然憋嘴:“我瞧着你的脸说不出来。”   周围一齐噫了一声。   她陡然沉默:“那我把脸蒙上?”   仙子捏紧酒杯,忽地道:“罢了,你同我对饮一壶酒就成,这行酒令我败了。”   衔枝莫名其妙,心觉这姑娘可真是个妙人。于是点点头,那仙子登时拔了瓶盖仰头便灌。   她瞧地挑眉,着实有意思。正好还可以借酒劲出去。于是也一样回她,没瞧见枳迦要杀了她的眼,只仰头咕咚咕咚干完了一瓶酒。   那仙子见状嘿嘿一笑,呃了声,道:   “交个朋友,我名茱婼,家父北荒东君…呃…我有些晕。这酒,怎么这么大劲…不是寻常果酒吗…”   有人叫了声,然衔枝听不大清。   因着:“我…也有些晕。”   她刚要站起来,啪一下同茱婼一起栽倒在地。   仙娥惊叫:“坏了,谁上错了酒!”,便匆忙来拖两人出去醒酒。有仙家说起来了:“那个坐末尾的妖精脸是哪家闺女?从未见过啊。”   “不知,瞧着身上穿戴的,啧,地仙?”   祁燮登时就不顾一切飞出去,被一道法力拴在原地,死死挣扎一会。裴既明睨他眼,忽地起身:   “我乏了,先走一步。留师弟与各位作伴。”   底下仙家哪个敢置喙,纷纷爬起来叩首,恭敬道:   “小仙拜别帝君。”   念霜匆忙要说什么,人却已经远走了。祁燮恨地咬牙切齿,暗中传声:   “师兄,你为何次次如此对我!”   裴既明却不理,下一刻,众仙凑上来同祁燮说笑,那场面可和帝君在场时的肃穆截然相反。   祁燮恨极了,却无可奈何,黑着脸应付。   偏殿,衔枝迷迷糊糊地要呕,一只大手突然捂住她唇,塞进一颗清凉的丹药。   她立时吞进去,下一息心口衣裳一松,她要去拢,被不知谁的手拦住,反而拉得大开。   一只光滑冰凉的圆东西贴上她的左心房。渐渐有什么东西注入到东西里,烧得她心口疼。   好一会,衔枝忍不住要骂了,一道低沉的嗓音随着冷气一齐袭来,冰寒刺骨地轻易能冻结世间万物。   似是酝酿着难察的怒气,一字,一重:   “你的情丝呢?”   作者有话说:   咳感谢在2022-07-30 16:53:03~2022-07-30 21:27: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叮叮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回岛   “…嗯?”   衔枝歪着头, 听不大懂。本能地上手去抓心口上的东西,几下拨弄。那灼烫不见了,却摸到一只硬邦邦的大手。   凉凉的。覆盖在她胸上, 好不要脸。   她颤着两根手指要去掐, 那手却反握住她的, 再度沉冷地一问:   “情丝呢。”   衔枝挥手, 头一歪睡着了。   裴既明蓦地冷笑。垂着眼凝视她酡红的睡颜许久,慢慢收回手中的小镜。   他目光落到她大敞的胸襟上,裹胸布牢牢地压出几道红痕。分明就没什么胸脯,这一裹平板地与清瘦男子无异。   她做楚衔枝时,也是这般。   解开衔枝衣袖束带, 右手上赫然绑着一缕发。严严实实地覆住红绳。   一如那日在地心里所见。   荒唐。   没有情丝的人,即便牵了红绳结下姻缘也不会动情。牵不牵于这睡地酣畅的而言,毫无区别。   那夜她泉边蓄意勾引,如今想来纯粹的只是勾引。她会示好,无非就是为了利。   无论楚衔枝, 衔枝,都是一样的无心人。   人间裴既明的多般挣扎纠结, 确确实实的都是笑话。想必她暗中多次嘲笑, 讥讽他的愚蠢, 不过赏两根骨头就能牵着走, 背家弃国, 滑稽到了极点。   裴既明的手点住衔枝的心口,一寸寸地往里探。   那时的裴既明,鼓起最后的念想问她那一句。   她回了什么?   “一丝也无。”   他真正绝望。   第一次救她, 给了半身血。   第二次救她, 给了半颗心。   他哪里会轻易就病骨沉疴, 只不过两次相救,次次折损的是他的阳寿。   将她心中箭头取出,连肉带血,他颤着手用百辟剖下自己那颗玲珑心填进。自此,油尽灯枯。   那个裴既明,看似清冷谪仙一位,实则痴人一个。明知自己通身的宝贝,硬是不肯入道门,最后将一切白搭给狼心狗肺的楚衔枝。   从头到尾,他没有半分亏欠。楚衔枝却在他这里赖了无数的债。   根本讨不回。   他极少会回忆人间的一切。人间那一世太无稽,裴既明只觉得可笑。   对付楚衔枝那样的女人,该拴,该驯。而非痴傻地等她来探寻真心。   所谓的一腔真情不过作茧自缚,自己消耗自己。   她呢?   依旧春风得意。不闻旧人苦。   他不悦,可若是因她没有情丝。这一切又要另说。   裴既明盯着她心口上那一片白,拇指忽而一点点抹动。慢慢地,一道内敛不失霸气的黑色龙纹陡然浮现。   他眸子瞬时簇闪一道精光。   这是人间时,那个他无意之中种下的记号。   只是咬了一口,却茫茫间注入精魂,种下根。徽太子愚蠢,却实在有些天生的本事。只一次便种进她元神里。永生不灭。   并不是极大用处的东西,却满载入了他的一腔哀怨真情。如今已经透过元神,完美地契进肉身。   这条黑龙图腾是照他本体所化,象征眼前这个女子,有着他的印记。   裴既明的手点在那龙纹上,顺着柔软的皮肤揉了揉,再度将那肉/体上的纹样隐去。   熟睡的姑娘挠了挠心口,嗯一声,蜷缩着继续睡。   裴既明的手移到她那张脸上,忽地捏住她尖尖的下巴颏。仔细端详间的眼底暗地骇人,尤其地黑。   *   天上流星划过,一道黑影消散。青白的衣衫在衢山岛上空划出一道长线。   衔枝醒来时,是在久违的弟子厢房。   刚醒,云画就笑着给她穿衣裳,道:   “你终于醒了?虚风师叔说你是马上要入门的弟子,你叫什么?”   她一顿,醉酒的脑子还不清醒,不过这一问叫她沉默,在云画期盼的眼神中,衔枝忽地冷冷一笑,红唇吐息,字字清晰:   “衔枝。”   云画手中的衣裳突然掉在地上,拍起一片灰。   她脑中轰鸣,愣住好一会才抖着唇:   “你说什么?”   衔枝起身,捡起衣服鞋袜自行穿好,略过云画开门,顺时淡道:   “青鸟衔枝来的衔枝。你们,熟悉的衔枝。”   门哗一下打开,外头赫然是趴了一圈听墙角的弟子。见衔枝出来,无一不是惊恐万分。   衔枝瞥他们一眼,如今已经很是高挑的身量远超许多弟子一头。不知哪里来了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大大与昔日的同门们不一样。   她没有过多停留。径自往掌门住处去。众弟子只瞧见她颀长挺直如松竹的背影。   衔枝到门口时,没人。   她顿了下,很快转头去找虚风。路上思索了下,既然一醒就在衢山岛,那必定是裴既明首肯,让她重新回归弟子身份。大概是枳迦送她回来。   只是,没有人和那些弟子说明她就是昔日那个蓬头垢面矮矮小小的衔枝。   初醒见云画那从未对她有过的热情样,一刹那,衔枝起了坏心。她近乎讥诮地毫无预兆剖明身份,打地她与外头那群人措手不及,雷轰电击。   不得不说,看见他们见了鬼一样的神色,衔枝霎时觉得很是好笑。   好似恶土上开了一朵恶花,无人再能轻易除去她,她自由生长,十分舒心。   还好虚风在。见她来了,不欲多言,只说:   “午后是你正式归仙门的大典,同一批新弟子一起。你是师姐,届时要给他们打好头,莫要再如以前一样。”   衔枝站在下头,瞧着一本正经的虚风好一会。   两人对视,虚风又笑起来:“怎么了?”   衔枝也笑,眉眼间勾魂夺魄的艳丽:   “没什么,师叔今日不似以往爱笑,我瞧着好奇罢了。”   衔枝很想知道虚风到底是哪一方的人。   裴既明会知道红绳一事吗?必然是知道的。   他就没有审问过虚风?   衔枝慢慢敛眸。   现下没有什么契机。既正式回门,以后多的是机会探。   虚风虚与委蛇:“难为你知道关怀我。好了,快回去准备准备吧。掌门与你朔叶师叔,菁华上仙都要来看。”   他笑眯眼:   “今日的排场,可不小。衔枝,莫要让你从前的二师姐失望啊。”   她慢慢淡去笑意,不卑不亢,无悲无喜,不见一丝鲜明的情绪:   “弟子会好生表现,早日同二师姐一样登仙道,不让衢山岛失望,面子上更有光。”   虚风拢袖,笑盈盈。   衔枝往后退一步,粗粗行一个礼,又道:   “弟子从前罪孽深重,住厢房难免惹同门们心悸。弟子愿自己打一方茅草屋住着,省得扰了大家清净。”   “哦?你心眼虽好,这举动却不佳。传出去以为衢山岛区别对待,不好。安心住下吧,莫要继续在乎往事。”   衔枝微笑:   “如此,弟子却之不恭。”   回去路上,衔枝绕了路,到一处隐秘的林子里,抬手放在心口问:   “爹,我重回衢山岛,再度拜师。你可还好?”   衔枝摸了摸藏在袖子深处的小锦囊,里头还有打包回来的桃子和糕点。又道:   “我得了几个桃子,很是香。想同你一起分一分。”   毗颉的声音隔了好会才回:   “一日一夜才知联系我?”   衔枝讪讪:“路上被拉去吃了个席面,和北荒东君家的仙子喝了酒,是以醉了。”   毗颉仔细审问:   “一个小君之女,交友看你自己。裴既明不曾刁难你罢?我已寻来材料炼镜子照你心头情丝,这几日可能会出来引起些乱象。   若筑魂炉还在…炼这镜子倒是可以轻松。看来我还需得下凡一趟寻炉子回来。”   提到这个,衔枝一下正色:   “不曾被刁难,爹不用担心。只是筑魂炉在裴既明手里。爹要去哪里寻?”   “什么?”   毗颉声调微扬。   地心下,他手边散着各色天材地宝,瞧着身前游动的一只魂魄,毗颉面色阴郁:   “既然如此,无妨。我自有办法。晚上回来一趟,爹瞧瞧你。”   衔枝微小笑了一下:   “好。”   衔枝放下手,继续往回走,今日的入门大典已经置办好,只等她去。   她勾一抹寒凉的笑。身姿越发笔挺。   这是在衢山岛上,从未有过的自信。   毗颉挥开那孜孜不倦来骚扰他的魂魄,瞪它眼:   “若再作怪,便给我回锁灵囊里待着。”   那游魂不高兴地跳了跳。顶了坨泥巴往毗颉身上砸。他冷脸,挥开泥巴块:   “你支棱地不行了?可要我给你寻一具身子比划比划。”   那游魂一听,赌气似的跑远。过了会又回来,拉毗颉袖子。   他正拿着无量石观摩,见状冷笑:   “我儿孝心供的是我,非你。你不闹腾,我便带你去看一看她的回天大典。”   啪一下。游魂撞了撞他手背,趴在上头不动了。   毗颉手上动作微顿,盯着它一会,道:   “藏入我袖中,不许乱走。”   游魂欢快地点头。   衢山岛中心,入门大典举办地很是隆重。   这次除衔枝外,还有五十名新从凡间收上来地弟子。不少期盼又惶恐地站在一起,好奇地小心张望四周。   座上右侧有位极漂亮的仙子,不少人看红了脸。   掌门一一授予法器后,他们轮流拜见上方坐的几人。褚闻柳立在下方,遥遥望一眼念霜,面有黯然。   待到他们的场面过了,一直侯在外头的衔枝不紧不慢踏上高台。   掌门很是尴尬道一声:“这是你们的小师姐,多次下凡历劫,你们以后要好生同她学习。”   懵里懵懂的弟子们纷纷喔一声,只一刹那,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最后一阶石梯上。   一顿,一顿。不知谁的心脏跳动地越发频繁。所有人屏主呼吸,踮起脚。   终于,虚风一挥拂尘,漫天仙尘,同一时唱道——“衔枝,归岛。”   念霜心跳一停,竟是也伸长脖子。   长阶之上,慢慢浮出那位衔枝淡漠的脸。眉心一点妖冶的红,鲜妍胜血。仙风呼号,她一头黑发飞散,如铺天盖地的网。分明只是一身弟子白衫,却好似穿了身战甲般凌厉。白靴抬起,带起衣袂破风。每一步都好似一把刀,重重踏在血肉上。   漫天飞舞的发下,是一双威严华贵,坚定直前的丹凤眼。   蕴了人间所有的暗,缀着天上最亮的星。   纳尽,这天地间的风云。   一如最炽烈的阴火,甫一对上,便烧地人片甲不留。   前头的小少年呢喃着:“这就是…小师姐?”   即使不少人都惊慑过了,此时还是忍不住屏住呼吸。修为不好的,腿肚莫名抖。   褚闻柳不自觉咬牙,去看念霜。她轻皱每头,他微不可察地收回眼。   衔枝…怎会突然涅槃重生一般。   她变地,变地根本让人不认识。   这根本不是那个衔枝!   再看三位仙师,面上都带笑,只是笑有几分真诚,还不得而知。褚闻柳面色极为难看。   新来的弟子们不知门道,都慢慢看直了眼,有个小丫头忍不住张大嘴,大声惊叹:   “小师姐生的比仙子都好看。还这样威风,浑然天成的气势…”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新键盘还没到,可能今天不太能三更,不过明天一定会三更!感谢在2022-07-30 21:27:18~2022-07-31 15:43: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yza、Radio statio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四月里、叮叮当、哇抓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5章 打架   虚风等知道前情的听得那小弟子由心而发的一声, 面上登时开了染坊。可又不好现在扯那些前尘往事来说,一个个的俱都不想张口。还是褚闻柳斥了句:   “莫要瞎想,扰乱秩序!”   莫要瞎想什么?   方才惊叹出声的小弟子惶恐地捂住嘴, 心里却不解。只觉得师兄师父们对待这位小师姐地态度有些耐人寻味。   不是说这位小师姐虽犯过错, 但助力曾经的二师姐飞升, 给衢山岛挣得大大的面子, 居功甚伟吗?   却也是不好说什么的,都乖乖地闭上嘴吧。   念霜坐在掌门身侧,已是极为看重的位子。然,此时却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   昨日宴会上看衔枝,她还是沉默寡言的模样。今日一看, 却突然好像变得沉稳,坚韧…无所畏惧?   似乎什么都无法击倒她,只能任她一往无前。   是特地为了今日的场面好好训练过,还是不再隐锋藏芒了?   尊上所为虽合情理,可念霜下意识地不想看到这样的衔枝。即便她现下是天上谁都照拂的菁华上仙, 这危机感却好像无法摆脱。   因着什么?   她只是个小小的夜叉女啊。   念霜并不恨她,只是, 有些说不上来的反感, 好似骨子里就无法喜欢她。   她默默地揪住衣裳, 垂下眼。   应当是因为她身上的夜叉血吧。   衔枝有条不紊走到中心, 先走流程拜会了三个仙师, 到念霜这处时着重还拜了一下,礼貌有加:   “弟子拜会菁华上仙。”   念霜笑一笑:   “回来了就好。从前的错不管大小,都是往事。我与大家都不会再计较。你安心修炼, 定能得道。”   衔枝听得这话, 眉头微挑, 颔首:   “多谢上仙提点。”   再一一见过了新来的弟子,大典便散了。褚闻柳为首的暂且留下。师尊们先走。念霜本要和弟子们再打个照面,随侍的仙娥却来提点她:“上仙,湘水女君的宴会还等你呢。“   她只好打招呼,在弟子们艳羡的目光下坐上仙车。   新来的小弟子们不少羞涩,褚闻柳此时心情又不佳。他不发话,余下的老弟子也都不好先张口。这一下就有些尴尬,唯有衔枝这会适时淡笑一声:   “以后你们唤我无需师姐。衔枝也行,不拘着。”   终于有人搭理一下,松缓了场面。胆大的小姑娘于是真唤了声:“衔枝姐姐!”   衔枝点头,在她期盼的眼神下慢慢叫出她的名字:   “连翘。”   这小丫头高兴地险些跳起来,余下的弟子们慢慢都不那么拘谨。云画一干看着衔枝被一群人围在一块,不禁道:   “三师兄,这些弟子我们要不要去立立规矩?”   褚闻柳回过神,呵一声勾嘴:   “让她威风会。明日他们就知道谁才是该巴结听话的头。我们先走。”   说罢一甩袖子。   云画他们连忙跟上。衔枝缓缓转头看去,赫然是他们一群人的背影。   她不着痕迹地敛下眼底的冷,悄然别过连翘要来摸她额心一点红的手,淡道:   “以后住在一块,不急。若他们不来,我领着你们转一圈便是。”   连翘欣喜:“好呢!衔枝姐姐人美心也好!”   后头人嘘她:“就你会拍马屁!”   众人都笑起来,一齐浩浩荡荡地去了。   毗颉隐匿在天上看着衔枝走远,见她今日这姿态,终是有些欣慰。袖子里的游魂忍不住溜出来要跟上去,毗颉一把抓住它:   “莫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你这二十万年虽未沉寂,却也损耗。白相取了你一只魂,若无我稳着你早该没了。”   游魂不服气地打滚,毗颉睨它:   “我自会取回你那只魂,只是它在白相手下轮回多年,同你难融。再等上一等。”   它听罢这话,老实了会,又忍不住了,飞去毗颉耳边。毗颉耐着性子忍着听,冷笑:   “从前不见你想她,如今突然发了癫?莫要去挡她的路。几次要杀她,亏她还一心想你过得好。”   游魂一下萎靡了,似 是说到痛点,这下子乖乖躲进他袖子里睡了。毗颉拢了拢袖子,转身要走,眉头忽地一蹙,手中杀气迸现。抬手就打去一道法力。   那围绕在周遭的人同他暗中过了几招,毗颉倏地收了杀招。满身煞气,直视前方,饱含不知名的怒火的嗓沉声:   “裴、既、明。”   前头一道仙尘散,赫然露出一位宽袍大袖的神尊。裴既明立在云端,淡淡打量这昔日故友,眼底风波起伏,半晌启唇:   “你如今很弱。”   毗颉一顿,似笑非笑盯他:   “崇华帝君不再杀我一次,反而说这个?”   裴既明一手背在身后,不在乎毗颉讥讽:   “我已杀过你,尽了职责。你若不再为祸苍生,一切便与我无干。”   毗颉一时语塞,忽地道:   “上回在地心偷听我与和光谈话的,是你不错罢。”   虽是林子里极细小的一闪,然并不曾逃过他的眼。毗颉眼尾渐挑。   裴既明静静的看着一身玄黑的毗颉,绀青的眼里此时不见什么情绪。他大方承认:   “是我,却不止我。”   “呵,难为崇华帝君做了回梁上君子。你与你那好师弟占尽我女儿的便宜,此时来是请罪的?”毗颉勾唇,邪佞的一张脸上阴鸷再不掩。那神色端的是想斩了他的头。   一想到那魔族竟还浑水摸鱼给裴既明和他女儿牵上姻缘,毗颉更是怒火中烧。他眼风如刀:   “你既然早知身上红绳为何不解?你对我儿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多年老友,一朝重逢,却点了炮仗。毗颉从不是好性子的,他已忍到极点。因着对方是裴既明,更是半点都不想装模作样,暴喝:   “你年岁比我还大,竟也好意思!”   轰隆一声,天际雷一打,震晕许多路过的仙鸟,吐着唾沫掉下去。几乎同一时两人一齐抬手布下仙障。下一刻青与黑缠斗作一团。   恰似泄这挤压了近二十万年的火一般,毗颉招招狠辣,全往命门招呼。   好似毛头小子似的,毗颉双眼猩红,气喘吁吁:   “她虽不说我却门清!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万年如一日的阴险!”   “你定然因明净台责罚过她,你明知幕后那些人作怪,却任他们为之。裴既明,这便是你知道内幕后的态度?白相暗中纠结妖魔,随时等着攻上天!届时你还能安心当你的崇华帝君?”   “荒谬!”裴既明冷嗤,寒着脸避开毗颉拳拳到肉的拳头,挥手砸去,天上一时都是破风声。   “你借我发什么火,既知是你法相作祟,不去找罪魁祸首却同我纠缠,毗颉,这就是你的道理?”   毗颉抹去唇边血,重重再挥一拳锤裴既明眼眶:   “打的就是你!我效忠你十几万年,你反手同我亲女牵了红线?若知此事,我早伙同白相杀上天!还费心力同他斗什么?!”   “你说,你到底为何放任那魔族埋伏在衢山岛,有没有找过解红线的法子!”   裴既明眯眼,拳风擦过脸。迅速留下一道伤痕。裴既明彻底阴下脸,一言不发闷声同毗颉肉搏,打地有来有回,衣衫破成烂布片。好不显眼挂在身上随风飘荡。   待到日落西山,两人才停了这场没厘头的架。裴既明一张脸青黑,坐在招来的仙云上冷视盘腿席地而坐的毗颉。   两人身上都挂了彩,此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一个个都颇有些阴阳怪气的味。   还是毗颉袖中游魂懵懂出来打招呼,被毗颉一把抓回去,才缓解了这争锋相对谁也不服谁的场面。   裴既明暼眼那游魂,难得头一个张口:   “这就是惹得你发疯的人族女子。”   毗颉将它塞进袖子里,冷哼:   “崇华帝君问这个做什么。”   云上撑首的裴既明别开眼:   “自我被拜为帝君后,还是你我之间第一次无所顾忌,抛弃尊卑规矩。”   毗颉一顿:   “制定规矩的是你,施行规矩的是你。如今不想守规矩的,也是你。”   他狭长的眼里意义不明,却有奇异的游光:   “裴既明,你竟也觉得无聊了?”   金乌乘车回天,途经衢山岛上方,照下一片火云。   这霞光万道的时候,裴既明白皙俊美的脸上也染上一道橙红的光。浅浅化了些高处不胜寒的清冷。   无言中,惹了丝尘气。   他长长的睫羽悬在瞳仁上,良久未曾开口。直到圆月值班,他撑着脸,星河悄然给他们二人的脸一齐点上光。   裴既明的话语幽幽:   “仙途本就无聊乏味。我并不后悔。”   “你不悔?那你为何不解开红绳?你拿我女儿寻乐子。好一个冠冕堂皇。若你真红鸾星动,自去寻个身份高贵拿得出手的女君便是,莫要祸害她。”   被讥讽的神君却一派淡然:   “你也知此物真火练就,世间万物生生相克,各有运转法则。若能轻易解开,你大可自己去做。何必要求我。”   毗颉气笑了:   “你这是耍无赖了?我女儿绝不可能和你沾染关系,莫以为你这次出手给她光明正大的身份有什么了不得。”   毗颉施施然摩挲一把袖子,眼光如炬:   “她,是要修无情道的。”   作者有话说:   老丈人:我绝对不同意,想都别想感谢在2022-07-31 15:43:12~2022-07-31 20:48: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四月里、叮叮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6章 剖白   裴既明眼风一凛, 不等他出言,毗颉昂首,月下的唇边颇有几分快意:   “我不知你是否查探过。然我能笃定她无情丝, 正是修无情道的好料子。即便牵了姻缘线也无情可动。我知你这人清高, 断不会看上一个黄毛丫头。是以, 早些寻了法子解开红线便是。我父女二人不想纠缠。”   嘴上说虽如此, 毗颉还未完全断定。但大差不差,首要的是不让裴既明起心思才好。虽则知他秉性,然万事都要防上一防。   他如是思索道。   对面的男子定定瞧他一会,偏头,改手捏了朵云在指尖拨弄, 漫不经心:   “谁同你说我把着你那女儿不放?毗颉,二十万年不见,你反倒越发自以为是了。”   毗颉语顿,脸上登时黑了黑。他打量裴既明,见他还是那高高在上纤尘不染的清净神尊模样, 半点七情六欲不沾。   他霍地冷笑:   “此般最好。免得你这雪鬓霜鬟老态龙钟样,惹我儿厌弃。”   裴既明凤眼倏地攫住毗颉。其中暗涌的幽光并不算得寻常。   天边云舒月漾, 时候已经不早。思及孩子怕还是在等他, 毗颉不欲多留, 起身。他最后道了一句:   “既然你不杀我, 那我们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我知你定已排布了许多手笔对付白相。然我与他一体同生, 深知他阴险狡诈。此次吸纳我不成,必定还有意想不到的后招。   那魔族在天上暗中作乱,许是魔君也掺了手笔, 只是不知妖界如何, 可有参与。我自会为我的所为补救, 白相也必杀。不过,天上由你护着,轮不到我管。”   他们之间的氛围几度转变,方才的轻松此刻消散地无影无踪。   毗颉的背影在这疏冷的月光下竟也沾染上几丝决然。   那是作为曾经的夜叉大将军的骄傲,与责任。   裴既明遥遥地望着旧友,面上微微漾出一抹凉色。忽地在毗颉的身体要彻底消失时,幽幽道:   “那游魂微弱,以你现在的修为可不够滋养它。”   玄黑色的衣衫哗然中裹住风月,毗颉淡淡:   “你要把筑魂炉还我?”   “自然不会。”   “呵。”毗颉抬脚,裴既明又道:   “五日后,三十三重天,定魂珠。”   毗颉意想不到地止住脚,转眼,人却已经不见。只留那朵小小的云慢慢飘落。   他一时沉默。   *   衔枝应付完了新弟子后回到了早上醒来的厢房。里头点着灯。推门,却锁了。   她看着窗子上那些窝在一起嬉笑的影子,三个人。   如此甚好,衔枝反倒愉悦地松口气。直接转身跳上房顶往后山去。路上特地传了话,毗颉叫她在后山泉水那处等着。   她依言等了会,月上中稍了身后才卷起一阵风。   “随我来。”   泉水被辟开,露出底下石梯。衔枝没想到这洗过澡的下头还有这样大的门道,惊讶。   毗颉拧了眉,上头黑气残存,难怪裴既明能找过来。想来是他刚刚复活,气息不稳才露了陷。   捻去那道黑气,父女二人一齐入了地道。衔枝一路看完,到地了没忍住问:   “爹,你如何找到这地方的?”   不怪她好奇,着实是艺高人胆大了些,她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在这藏身。   她又问:   “爹,你衣裳怎么了?和谁打了架?”   衔枝心里嘀咕,她这夜叉爹好歹也是牛逼哄哄的一方大人物,不至于被打成这样吧。那唇角都青紫了。   毗颉眉头一紧,抬手化出一身新衣裳,盘腿坐下:   “去取药材的路上同畜生打了一架,无妨。”他理好形容,看向衔枝,眼里浅浅浮一抹温意:   “今日大典可有什么心得体会?同你第一次入门时天差地别罢。”   衔枝顿了下,真心笑起来:   “爹去看了?嗯,着实不一样。”她顿了下,有些犹豫,不过很快凛着眼,微含骄傲:   “他们都一样讨厌我,不过,却一样都惊愕我,害怕我。”   今日,他们的神色变化衔枝俱都看在眼中。即便众弟子再不想承认,也无人能当面讥讽。   他们震动的眸子,无一不昭示着惧怕。   许是当时的她怀着一股子气,不曾收敛,太过张扬。和以前那个怯懦卑弱的丑衔枝实在不像一个人。   好像突然之间,衔枝一下就放开了自己。   无所顾忌。   毗颉也笑了,阴戾的眸子此时一派自豪。大手摸上她的脑袋,他扬眉:   “挺直脊背,任谁来犯都处变不惊不卑不亢,世人皆要敬你三分。和光,你在长大,爹很欣慰。”   衔枝对上他满意的眼,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她哗地低下头,咧着嘴哼哼:   “还要多谢爹。”   “是你自己的造化,我不过推你一把。秘境剖心晋升之后,你如今的修为随时可登天,与那些弟子全然不能相比。不过身份还不便。”毗颉的手微微重了力道,把住衔枝的头,面色郑重:   “再等爹一会。”   她似有所感一抬眼,正对上毗颉忽地弯眸,缓缓溢出一抹笑。   一字一句,霸道笃定:   “爹送你光明正大成仙,打肿那些人的脸。“   她怔忪,喉间发紧,半晌凝噎。   衔枝回去时,看着毗颉削了个桃子才安心,揉了揉莫名悸动的心口,她双手紧了紧,此时竟有些难以言喻的担忧。   晚风吹来,终于叫她乱跳的心稳了下来。刚要拔腿,一道神色的人影忽然凭空出现,挡住她。   她下意识避开要走人,影子的主人沉沉张口:   “衔枝。“   衔枝顿了脚。   “祁燮上仙。”   行完礼,衔枝直起身。见祁燮今日好像一反常态,异样沉稳,不由警醒:   “上仙?”   他一张脸隐匿在黑暗里,隔了好会,才再度启唇:   “不唤我师叔了?又这般生分。”   衔枝适时改口:“不知师叔来有何贵干?”   “送你的机关鸟玩腻了吧,新做了个会叫的木犬,看看喜不喜欢。”   他递来一只巴掌大的小狗,活灵活现。衔枝道完谢接过,拿在手中拨弄了下,道:   “果真很有趣。多谢师叔。”   祁燮嗯一声,两厢无言,衔枝觉他今日好像不对劲。正想试探问一声,祁燮忽地微笑:   “今日表现地很好 。威风煞四方。虽不动手气势却压他们好几筹。本以为念霜成了上仙你要难受,是我小人之心。   你变化很大。我险些认不出。”   原是这样。   衔枝答地顺溜:   “劳师叔挂念,菁华上仙本为仙身,为天上效忠,战功赫赫。回天理所应当。我与她本就不同,无可比较。”   祁燮顿了会,意味不明地哼笑:   “战功?论这个哪里轮得到他们小小一个仓山。帝君座下第一大将毗颉才是,谁能越得过他去?”   衔枝心头一紧,祁燮接着:   “莫要妄自菲薄。你从毗蓝净释天归来后修为大涨,却隐瞒不报,是为了一鸣惊人?”   话题遭他绕开,衔枝于是答话:   “并不曾存着这个心思。只是我的修为尚在合体后期徘徊,不想引人注意。”   “合体后期?”祁燮扬了语调: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这修为只差一道天雷就能成仙,早已大圆满。”   “什么?”   衔枝倒是愣了,毗颉也说过这话,她当时不以为意,毕竟身体的变化她最清楚。丹田内并不见庞然的灵力。   这就化神大圆满了?   祁燮的语调软了软,似是无奈地一叹:   “你啊,该马虎的时候不马虎,不该马虎的时候却总是粗心大意。你以己身献祭阵法,是灵肉上的大突破,只是你下意识压着,从不曾往新的一层周天运气,自然停留在原地。”   衔枝汗颜:“原是如此,是我马虎。”   想来她那夜叉爹既然知道却不提点,是要她自己发掘了。   她还是缺个心眼。   这氛围倒是一齐松缓了不少。祁燮突然从暗中走出,站到衔枝跟前。他不动声色瞥眼远处天上一点白光,收回目光正色:   “今日我来,实则是有要事想问你。枝儿,你好生回答我。”   衔枝拿着木头狗僵了一下,潜意识里觉得恐怕不妙,果然,祁燮道:   “我对你好不好。”   衔枝慢慢抬脸,见他今日的桃花眼好似有些血丝,疲惫了。她顿了会回:   “师叔待我很好。”   他凝视着她,忽而加大了声量:   “人间时,你答应与我相守一生,是也不是?”   这承诺…衔枝心一悬。太久远,何况为何祁燮会突然提起不值当留恋的人间?   祁燮压低了嗓:“出发讨伐邺朝之前,我问过你,是否一生一世一双人。你答,是。”   衔枝的记忆一下回来,为难道:   “人间戏言,放在现下不能做数。”   “若我要做数呢。”   祁燮忽地抓住她的手,双目焯烫,认真非常:   “若我依旧在那一诺里没有走出,你说,我该怎么办?衔枝,我竟也不懂到底如何是好。”   “你告诉我,给我寻个法子。”   衔枝一时哑口无言。祁燮拽着手放入自己心口,紧迫地凝视她沉默的脸:   “我缺一位道侣。”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31 20:48:23~2022-08-01 12:48: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esslove 2个;Radio statio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恋爱头脑 2瓶;叮叮当、哇抓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7章 剖白(二)   “你当听说过我悔婚一事, 你兴许也知,我为何悔婚。”   他清润的嗓暗哑着,总好像带了点醉意, 似一坛浊酒。   这张俊秀的面容上, 高高在上的仙气不复。双眼里氤氲了一层徘徊不散的大雾:   “枝儿, 我做你正夫被你娶进宫那天很是高兴。那一辈子也不曾那么高兴。回天之后, 我睁眼闭眼都是与你的点点滴滴。   我曾去天牢里看你,每一夜都去。我喂你水时总是手抖。   因我心疼你满身的伤,孤孤单单躺在地上。几次我都想好好抱住你。   曾经我厉声质问你与魔头有何勾结,那时我并不了解你。我同所有人一样,只看表象, 不知内里。   我活了十几万岁,有时还不如你。   后来你出逃,失忆。被师兄除名,我日日去偷找你。那个你只记得未上天前的幼时,可爱顽皮。我真正明白, 未经那些苦难前,你一样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后来种种, 或有不忿, 有不甘。我统统都能理解你。   我是下定决心了的, 我非你不娶。”   说到动情处, 祁燮眼底的雾气化作水花, 晶莹地一碰就要滴下。   同大家都认为的一样。他是倨傲的人,他看不上世间大多数东西。   可他看上了衔枝,一腔真情在, 回肠荡气的一通自省, 祁燮下定了决心。那些傲气在确定心意后尽数化为乌有。他几乎是含泪而笑:   “无论你什么身份, 无论你从前怎样,我只看以后。   枝儿,我心悦你。   这些日子我想了许久,无论怎么想,我都无法否认这事实。既然如此,我等不下去了。   我想护你往后余生,我想与你再续尘缘,携手同看花开花谢,云卷云舒。看沧海桑田,看红尘滚滚。   一粒尘也好,一座山也罢。世间一切,我都与你一起看遍,做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   “你,愿不愿意?”   周遭静谧,只有泉水叮咚。   衔枝愣住。天牢里的居然是他么?一瞬五味杂陈。   他竟一直记着她…   她苍白了脸。这真情流露的模样,她不知做什么才好。   衔枝蓦地低下头迅速想要抽回手。却遭他再度抓住,一把拉开衣襟摸上那结实的胸脯。底下的筋脉偾胀,一鼓一鼓地贴动她的掌心。   这场面未免太耀眼,衔枝一时尴尬,另一只手上去拉,又被他抓住一齐置放在心口,那热腾腾的血肉从掌心烧上她的脸,衔枝别过脸,只想快点逃。   祁燮盯着她,观察她脸上细小的哪怕一闪而过的表情。良久,失望。   他眼底的期盼缓缓降温,挣扎了会,忽地咬牙切齿地笑:   “你这样不愿,是因为你还喜欢崇华帝君,是么。”   衔枝的手被握紧,她猛地回神,抿唇:   “我谢师叔垂爱。将来有机会定会报答。然师叔误会,那是前尘往事。我如今无心无爱,只想走完属于自己的一条道。我与师叔并不合适,也更不可能喜欢帝君。师叔想多了。”   “我能用你报答什么?念霜告诉我,你和他在人间多次书信往来,你对他并非毫不在意。”   祁燮目光如炬,誓死不罢休的架势。   没料到这个,衔枝皱眉,莫名:   ”并不曾,只有一封问安好的。菁华上仙是记错了吧?”   面前的男人静默,似是在审视衔枝口中话的真假。可见她双燕眉拧成麻花,显然是真话。于是心头那股子妒火才稍降。却还是因被拒绝而闷着气。脸上想装出不在意的温柔公子样,心里却不服。这对冲的情绪便将脸扭曲地半笑半怒,好不狰狞。   祁燮磨着牙,想了又想还是决定道:   “你又不是残缺的人如何真能无情爱,只不过没遇上动心的罢了。我不逼你。但你老实回我,”   他从牙缝里挤字:   “你真对崇华帝君没有半分爱慕了?”   衔枝一派淡然:“自然。难不成这天底下的人都一定要爱慕帝君吗?”   “好,”祁燮狞着脸,盯一眼越发靠近的白芒,又道:   “给我一个理由。他哪里不让你喜欢,你好好说了我就不再纠缠。”   “…”衔枝一刹那竟无言以对,然她巴不得这尊大神快些走,便麻溜道:   “帝君虽位高权重英姿勃发德高望重,然缺点也是一样的。年纪太大,辈分太高,权势太重,架子太足。性子也不好,为人处事也莫名其妙。诚然,我并不是故意寻滋挑衅,只是听得多了,一刹那有感而发。”   祁燮听得不够,“还有呢?”   衔枝微笑:“那就不太能直接说了。”   “好,若你非要在我和他之间选一个,你选谁?”   他瞧着飞到头顶上的白芒,厉声。更用力地抓住衔枝的手。衔枝吃痛,祁燮耷下眼皮,连忙握着她两只手到唇边呼气。   温热麻痒的气息拂在肌肤上,衔枝立马扭手,祁燮才放开。一张脸骤然梨花带雨:   “你为何不选?是我好还是他好?”   衔枝咬住牙根:   “自然是你好。”   “我哪里好?”   …多少有些得寸进尺。她深呼吸,皮笑肉不笑:   “你比他年轻地多,好看地多。性子好地多,人也有趣地多。家世修为也不差,个子也高。穿的衣裳亮眼显富贵,眼珠子也大。皮肤还白,头发也不短。还会做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将来一定是个会哄娃娃的好爹。”   祁燮笑意顷刻舒畅:   “说得好。既然我的优点如此之多,枝儿还不多看看我?我不会罢休,以后会再来找你。今日先别过。下回带你去我的二十七重天逛一逛,保准你喜欢。”   他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三步一回头地看她,直到打了雷人才飞走。   衔枝默默就着池水洗了个手,往回走。不过刚走几步,天上就刮起大风。她一头发被吹地糊作一团,还打了个喷嚏。   到了厢房,灯好像要熄了。   衔枝一脚踹开门,在三声尖叫中信步入房。一看那床榻上被褥子全湿了,于是从善如流地扯走最近床铺的被子,再去后头抢了褥子,弹指熄灯。倒头便睡。   留下云画三人默默哭泣。   雷声轰鸣地,三人挤在一张床上,死死盯着衔枝今时不同往日的背影。却莫名没人敢说她。   天上,祁燮鼻青脸肿地被扔回二十七重天。见他那位道貌岸然的师兄卸下束带就要往回走,他忍不住爬去,撕心裂肺地吼:   “师兄,你分明就是喜欢她!你先前不说现在又要同我抢!你听见了,她讨厌你!你今日便是打地我去见我爹,她也讨厌你!我就是要忤逆,有本事你别拿规矩辈分压我,我等公平竞争!   我知道她身份,世人绝不会允许你和她成对。你看着吧!”   裴既明的身形顿在空中,闻言,遥遥一回眸,不寒而栗的眼风刺地祁燮一怔。   他忽地嗤笑:   “那便等着看。”   那夜之后的几天,祁燮都没来。   衔枝松口气,先前还黏着她的连翘这会乖乖地在褚闻柳手底下练气打坐。她不紧不慢落座,褚闻柳挑眉:   “大家都来了,就你慢一步。衔枝,你怕不是以为你真特殊吧。”   她慢悠悠闭眼吐气:   “时间未到,我不曾迟。莫要用这鸡毛蒜皮的事情惹我。”   后头弟子们不禁抬眼,褚闻柳面上挂不住,更因昔日阴阴暗暗躲在角落里的衔枝此时完全不复往日形象,谁也不理会。   这风轻云淡的模样,属实叫人恶心。他恶从心起,忍不住切一声:   “不知哪里旧计重施偷来的躯壳,这便装上了?先前你被除名时的模样以为大家都不记得吗。真拿大伙当傻子了?”   这信息量爆炸的一句同炮仗炸在泥地里似的,嗙一下炸了满天土。小弟子们都忍不住掀开一只眼皮,打坐的手抖起来。   衔枝倏地睁眼,刺向句句贬低排挤的褚闻柳。见他那吊着眼咄咄逼人的尖酸样,霍地想笑。   她从前是得多瞎啊?   第一个喜欢的人竟是褚闻柳。   想来她真的很是看脸,毕竟褚闻柳是当时男弟子里生的最好看的。可如今再看,竟也平平无奇。   甚至,叫她觉得很烦。   衔枝毫不退让与他对视,褚闻柳眉心更紧,心中的恶被她这淡然的眼神惹地不顾一切跳脱出来:   “怎么,被我说中了?你从前多么妒恨念霜,忘了?现下用着这张脸就自以为可以比过她了?你可真是让人发笑。她天生是仙,心地纯良,关键时刻第一个自爆金丹保全大家。她重回仙班,人人都为她庆贺。不像你,厚颜无耻,被除名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崇华帝君首肯,舔着脸回来。   你以为念霜不在衢山岛了就是你的天下了?   你以为你弄了一张妖里妖气的脸了,你就能得到我们的喜欢了?   你以为,你背地里吞食妖丹提升修为,没有人知道是吗?!   你真以为,你能瞒天过海,成为衢山岛的新一任领头羊?!!   我告诉你,你什么都比不过她。从前不能,以后也不能。她什么都比你好,比你领先!”   四下哗然。云画睁大眼:“…妖丹?”   褚闻柳厉声:   “不错,就是妖丹!当日在秘境里,她吃了妖丹掩盖气息,一路跟随我们进墓室!”   “你到底是何居心!”   作者有话说:   吼吼吼宝子们我满血归来啦   谢谢宝子们这些天的评论和营养液地雷!   mua一个感谢在2022-08-01 12:48:50~2022-08-01 16:15: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he princess dress 4瓶;叮叮当、四月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8章 惩罚   衔枝觉得这时的褚闻柳很是滑稽。   她放下手, 面无表情:   “你说我吃了妖丹我便吃了?若我真这般,你以为我能重回仙门?褚闻柳,你修为不涨, 只涨了满脑子阴谋诡计?”   褚闻柳拧脸, 一张脸涨红, 怒喝:   “放肆!谁允许你直呼大名!你还有没有点规矩!”   云画急忙要来拉他, 被褚闻柳一把推开。衔枝凝眸,忽地起身,高挑的身子一下遮去大半晨光。身上勾勒一圈金线。她沉声:   “你想做什么,直说。”   他一下冲到她跟前,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这样生气, 只是想现在把面前这个耀武扬威的打压地不得翻身。褚闻柳头脑一热,大声:   “有本事你证明给大家看看,你的修为都是自己修来的,没有假借外物和他人之手!你敢吗!”   “证明?”衔枝挑眉,嗤笑:   “怎么证明, 要我剖金丹?你既然说我与你们都在秘境里,那自然是我在秘境里修来的。只因我比你厉害?你接受不了?”   “哼, 谁知你到底怎么得来的。你一个小小弟子还和崇华帝君关系匪浅, 你最好自己不心虚!”   衔枝冷下脸:   “拿不出证据便要强词夺理, 横加污蔑。我与那位帝君能有什么干系?不过和你们一样, 都是他的挂名弟子。这般离谱的谎话也能编出口, 褚闻柳,你也不过如此。亏得从前还是皇族,教养还不比我一个草民。   没有根据便不要胡嚷恶心人。还有, 你也不是不曾放下傀儡去人间一探。当时秘境之中我的元神便是这张脸, 你既然认得出我, 又何从说我偷别人的躯壳?   难不成元神还能偷?”   衔枝初时微讶他竟然知道她在。可她一想,心觉她那妖身不该暴露。又说是在古墓,是以定是她自爆妖丹后。   她想到此事,陡然勾唇。眼中讥讽:   “本一直不想说出来。然,当日秘境之中若无我,你这条命兴许不一定能保住。既然你如此重规矩礼节,可知该如何对待救命恩人?”   褚闻柳听得前头她戳穿那一句,本能握拳,听到后头却登时笑出了声:   “你怕不是白日做梦吧?我用你救?你以为念霜自爆金丹为的是什么?这功劳你都想偷?   衔枝,你真知道脸皮二字怎么写?从前你写那封情书我不曾当面戳穿,给你留面。以为你能得一个教训,没想这些年过去你的无耻没了底线。   你救我?凭你那净身决都捏不好的本事救我?”   云画面上陡显鄙夷。匆匆赶来的庞钺闻言,摇头。他沉声:   “衔枝,何必强揽不该揽的功劳。所有人都知道,你不行的。”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是她从前最熟悉的,惧怕的,躲避的。甚至刻进了骨子里。她呼吸发紧,差一点便要沉不住气同他们针锋相对。指尖捏进掌心,她忍住,眼底冰寒:   “既然如此,那便同我过上几招。你们便知我到底行不行。”   褚闻柳几乎立即接话,狐狸眼凶光毕露:   “试试就试试!就去逐云崖。若我败了任你作为!”   “好。这便——”衔枝拂拂袖子,当即应战,后头虚风却急斥:   “慢着!私下斗殴成何体统!你们不把门规放在眼里是不是!真人,叫您看了乐子,真是不好意思…”   衔枝一顿,转身行礼。褚闻柳不甘不愿,怒瞪她一眼,也拱手。   虚风领着枳迦走进来,他今日没有同往常一样嗯一声,只道:   “私下斗殴,该罚禁闭六月。”   他那圆眼里不知何时有了冷气,寡着脸,目光落在衔枝身上,随后又飘去褚闻柳那,淡淡盯了好半天,直叫他额上冒汗。   枳迦忽地道:   “这就是褚闻柳?”   虚风恭敬:“是,我衢山岛三弟子。天资卓越。”   他看向褚闻柳,悄悄抬手打去一个气弹。褚闻柳腿上一痛,顿了下反应过来,道:   “弟子褚闻柳,拜见真人。”   虚风一笑,正想再说几句好的夸夸他,未料枳迦道:   “修为寻常,嘴皮子倒能以一敌十。”   衔枝眉头忍不住动了下,险些勾唇。   枳迦怎会在这场合说这话?   不过转念一想,好似也有可能。听到一旁突然加重的呼吸声,她这口恶气稍出了些。还算畅快。   不枉枳迦和她有些交情。   褚闻柳的脸色铁青。枳迦又道:   “四日后正是两岛联合的比试,专考核新弟子。既然你二人存心比武,那再开一场也不无不可。正好叫大家都看看,到底谁胜一筹。”   “至于你编排崇华帝君一事,罚十棍,即刻执行。”   虚风登时尴尬:“这这这,这孩子无心之说,心内实则敬重帝君非常,这是否有些重?不然挪到比试之后打?“   枳迦淡淡睨他眼:   “无凭无证污蔑同门,再加十棍。”   虚风立即闭了嘴,任命地命人拉不敢置信的褚闻柳下去。院子里顷刻挥舞起棍子,一棍又一棍结结实实打在身上,那叫一个闷响。   余下的弟子面面相觑,那褚闻柳倒也硬气,一声不吭。待得打完了,被人抬着屈辱地转了圈,枳迦才道:   “这才叫规矩。若你等不精,便去九重天上学完了再回来教导弟子。”   此言虽听不出什么语气波动,虚风却知道这是真人不悦,只好讪讪:   “是,小仙定会好好给弟子们立规矩。”他转眼,看向衔枝,顿了下:   “这衔枝私自应战,是否…?”   这意有所指,是请他一视同仁的意思了。   衔枝沉默,不等枳迦发话,自行请罪:   “弟子甘受十棍。”   虚风侧目,一瞬面色复杂。枳迦掀起眼皮瞧她,忽地上扬了语调:   “罚在后山洒扫别苑三日。”   衔枝睁圆眼,枳迦这是光明正大偏袒了?   她抬起头,闷声:   “真人,此罚…”   虚风也看向他,枳迦一派从容:   “正合适,这就去罢。别苑不日有仙家要住,记得扫得一尘不染。”   衔枝领命,封了法力后出门拿过苕帚便往别苑走。余下弟子被这一震,纷纷老实巴交。枳迦随口又吩咐了几句,便腾云离开。不过这走的方向到路上却临时一改,转而往衢山岛后山去。   白芒散落,刚一落地,便见茵茵绿叶挡住的泉边一男一女交谈。   “枝儿,这两日过得还好?那些同门可曾针对你?”   衔枝嗯一声,面对祁燮时还有些别扭,低着头认真扫地:   “不曾,现下无人能真的针对我。师叔不用担心。”   枳迦重重捏着袖中新摘的海棠花,指节泛白。悄无声息往前几步。两人声音便鲜明。   “我这几日不曾来找你,你生不生气?我不是故意不找你,是我不小心受了伤,脸上挂彩不敢来。别扫了,我捏个决的事。”   衔枝摇头,道:   “师叔给我弄完了,他们来查我扫什么好?并不累,师叔放心就是。”   祁燮心疼地瞧她那双手:   “我在这陪你。枝儿,我左思右想,既然你难动情爱,那我去寻天材地宝给你编一条情丝?这样你便能爱人。”   衔枝听得头大,随口敷衍:   “情丝还能编?这样岂不是违背自然道理。”   “当然能,只是要取你心上一滴血,上天入海地找许多珍稀的宝贝。寻九对恩爱美满的眷侣,溯洄平生,抽出他们当年结的发,编作一股,再放入那些奇珍异宝,用缔天大鼎烧制九九八十一日,出炉后滴上心头血就成了。”   苕帚剐蹭石板,沙沙沙。衔枝当话本子听,本也不大信祁燮,觉得他有些不靠谱。被他叨唠地烦了,只好随口问:   “师叔这样清楚?我怎么不信呢。”   祁燮一下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认真:   “一万个真。多年前我去师兄宫里玩,偷溜进藏书阁随手翻书时正翻到这本禁书,十分好奇地偷打开来看过。记忆极为深刻。你不信我,那 ,他也不至于不信吧?”   说罢,他又一摇头:   “不信他别的可以,他收藏的这些古籍甚的是要信的。不过材料太杂,极难集齐。这情丝一人就一根,没了就没了,难补地很呢。枝儿,你可不能丢了。”   衔枝忍不住发笑:   “兴许早没了呢。”   祁燮正色:“不要说这胡话。”   她不置可否,继续扫地。   清风徐来,枳迦寻着踪影跑来找自家尊上商议后几天的弟子比试,刚到衢山岛上方就被一道法力拦住。   他趴在仙障上往下看,好半天终于找到自家尊上。   “耶?尊上怎地躲在树后看祁燮上仙和衔枝说话?”   枳迦面色一拧,还要再看,仙障一下把他弹飞。   衔枝扫了一下午,终于哄走了祁燮,坐在泉边休息会。她想着要不要联系一下她那老爹,忽地,泉水倒灌,从里头突然窜出一只沾染着莫名魔气的水型妖魔,她慌忙捏决,却想起已经封了法力,只好急急向后退用苕帚打它。   然它来势汹汹,飞速伸着爪子刺向她脸。衔枝避开几次,后背衣裳裂了口,正在外寻铁矿的毗颉似有预感,飞速转身向天上去。   却来不及,衔枝眼睁睁瞧那东西要刺穿她心口,只好挥手去抵御。不料刺啦一声被划开袖子,发丝断裂。天上忽来一道磅礴的光,那妖魔哀叫一声倒地,一只大手揽住衔枝腰身,发丝飘飘荡荡。   顾不上是谁出手,衔枝慌忙去接那缕发,却被这大手主人抢先,那缕发稳当当被他握在掌心。   衔枝心跳漏了一拍,立马要抢,那人一下抬手,清寒的嗓淡漠:   “这发上的气息,很熟悉。”   她一下瞪大眼:“是我家中人留的念想!”   “念想?”他浅淡的气息喷洒在她发顶,带起一阵酥麻:   “我怎不知你还有亲人不曾化作尘土。”   作者有话说:   套路来了感谢在2022-08-01 16:15:46~2022-08-01 21:36: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叮叮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9章 变化   “是, 从前我带上天的东西,近日翻出来佩在手上怀念。”   鼻尖萦绕的清冷浅香,衔枝几乎是立即反应过来这人是谁。她暗道不妙, 眼睁睁看着裴既明把那缕发收回, 揽着她腰的手却不肯松。   碍着规矩, 又不好逾越, 她脸上发青,一时想暗中伸手掐他一掐,被他突然松开。衔枝踉跄往前两步转身,裴既明赫然在端详发丝。   她忙上前:“尊上,这是我横死的爹的发, 还请尊上还我!”   裴既明一顿,神色不明看了衔枝一眼:   “早死的爹?”   这目光微妙,衔枝一顿,只好暂时委屈一下夜叉爹,再怎么也比暴露好。她抿唇:   “是。”   他的面色慢慢恢复如常, 重又冷噤:   “既然是人间的浊物,长久佩在身上易污秽岛上灵气。我需净它浊气。”   衔枝咬牙, 生怕他看出来什么, 婉转道:   “若要净浊气何苦劳尊上大驾, 掌门便行。弟子这就去禀报掌门?”   山岚叠染的衣摆拂过青草, 衔枝瞧着那双云靴不紧不慢走到自己跟前, 两人的脚尖之间只有一尺距离,不觉提高警惕。   裴既明盯着她看似低眉顺目的脸,心知底下风起云涌, 此刻脑子里不知转了多少心眼, 又骂了他多少句。   他眼中的冷色里飘一抹兴味:   “他们需准备仙门大试。”   衔枝呼吸加重:“那, 请枳迦真人也好?无需尊上亲自出手?”   她一双眼期盼地瞟着那被裴既明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的发,一半在外随风舞动。简直在她心口上乱跳。   偏这人故意搓磨她似的。裴既明竟然微微俯身,长发牵绕着飘上她脸颊。他笼罩住她,衔枝居然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衣衫上的布纹的走向。他穿着长衫,不松不垮,然因着动作,衣襟向外垂下。露出一惯禁欲的脖颈下的一小片肌肤。   那漂亮的,清晰凹陷的,甚至可以用隽美形容的锁骨便顺势露了半个身子。他伸手过来,衔枝一下顺着他手中的发看去,他的手行至心口,却在倏地一收。没了遮挡,衔枝猛地便瞧见他两条锁骨,和往下那胸脯间的深浅适度的一条沟。   可真是玉一样清润。   她脸上有些热,脑子里轰鸣——原本的裴既明不穿亵衣的?   怎么这样浪荡不检点,分明人间那个傲骨铮铮的裴既明整日里把自己裹地严严实实。   她当时一直觉得,若世上有男德一书,他定是编纂者。   衔枝刹那的迷茫中,他染就清风的嗓音浅曳着袭来,猝不及防:   “你何时这般会体谅人了。”   周身都好似被他倾覆在那游荡的气息下,什么都逃无可逃。   远处躺在地上不动的妖魔这时突然哀嚎一声。衔枝一愣,被这声惊醒,猛地抬头,却一下鼻尖撞他的下巴,当即捂着鼻子,眼中差点飙泪。   她支吾着别开脸。裴既明已直起身,指尖凝聚一点法力,顷刻收了哀嚎的魔头。   “此事莫要谣传,否则惟你是问。”   衔枝刚要应声再看,那人没影了。   她仓惶地坐在地上,一时真想仰天大吼一声:   为何总是她倒霉!   不远处,枳迦着急慌忙地跑来。四下找了番,见衔枝垂头丧气地坐在泉水边,忙跑去用拂尘捣她:   “丫头,尊上呢?!”   衔枝抓住枳迦的拂尘,闷声:   “走了。”   “晦气!我正找尊上有事,看见他往哪个方向去了没?”   “没看。”   “要你何用!”说罢要走,衔枝突然拽住他,“真人,我可能请你帮个忙?”   枳迦板着脸:“什么!我急着呢!”   衔枝讪讪,仰头一脸殷切:   “我同真人说了,真人不要告诉旁人?”   他嚯一声,撇嘴:   “怎么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斟酌了一下,认真:   “我有很重要的一物被帝君拿走了。是我从,人间带上来的,很是重要的一个念想。尊上说要拿去净化浊气,可没有说还不还我。你跟随他多年,定是很了解他的。这东西我还能要回来吗?”   “东西?”枳迦狐疑,“什么东西值得尊上亲自出手?难不成是什么凶器!”   衔枝立马竖三根手指,斩钉截铁:   “绝不是!只是寻常念想!”   枳迦喔一声,摸摸下巴。一双眼在衔枝真诚的脸上来回打量了会,忽地瞪大眼。   难不成尊上是故意寻个由头同她……   他拂尘一拍手,忽地眼光游弋,打个哈哈:   “定是你哪里惹了尊上了!这我怎么好帮你说话。实在不行你自己去求求他,我给你个遁空符,你悄悄去。尊上一般在书房里打磨兵器,你变成个小苍蝇溜进去。”   衔枝一下放了手,转头:   “我现下无法力。”   “罢了罢了,我给你捏个决,保尊上一日内发现不了。”   他极快地在她身上一点,跑了。衔枝刚想问两句呢,一出口:   嘤嘤嘤。   她一怔,还真是苍蝇啊!   她还不知道这化形何时解开呢。   无法,衔枝深吸一口气。把那好大一张遁空符用苍蝇腿抱在怀里,等到半夜三更,猥猥琐琐嘤上了三十三重天。   符纸一上三十三重天就自散。   到地前,衔枝想过诸多艰难险阻。未料竟然没有一个人拦住她严刑拷问。整个天上都出奇安静。   怀着一肚子困惑,衔枝从门缝里飞进濯碧宫,宫内好似无什么人。她绷着弦,扇着翅膀绕了几个地,途中一不小心撞进一座熟悉的偏殿。   望了一眼,冷冷清清的,就是那床褥子有些乱。想来是她之前被关着时睡得,此后没人打理,就一直如此。   再一绕,衔枝终于看见一处掩遮的殿门。她从底下溜进去。借着月光,依稀看见满屋子的黑漆物什。玲琅满目,都是她没见过的。衔枝飞低了睁大眼去找,却发现好像并没有条状的东西。   不会还在裴既明身上吧?   她纠结脸。   来的时候也没瞧见他。   她想了想还是准备再找一找,苍蝇脚甫一落地,身后门突然被打开,烛火通明。衔枝这苍蝇之躯陡然袒露无疑,她忙要寻一个大物件躲着,就听那今天才会过面的男人道:   “哪里来的绿头苍蝇,枳迦越发不称职,什么都敢放进来。”   衔枝觉得这话好像有些意有所指,她额上滴汗,赶忙往外挪,却不小心碰上个滑溜溜上了漆的玩意,一个脚滑。   他似乎淡漠道:   “恶心。”   随后一抬手,衔枝陡觉身子一重,下一刻,脖子被人拎住。她下意识地张口,却喵一声。   他把她变成了猫?   苍蝇变猫,这口味,是有些重的。   四只小脚丫在空中荡几下,衔枝绷着身子被拎走,她挣扎几下,被那大手抓住四条腿在一只手里,将她倒吊着。   衔枝急了,嗷一下要去咬人,却遭他轻飘飘一声警告:   “若不听话,将你制成标本。”   她心道好毒辣的男人,垮下脸只好作罢。   衔枝伸着脖子往外探,赫然发现这条道她刚才好像走过。   待到门关上,衔枝灵台一叮。   这就是之前住的偏殿。怎么他会住在这里?   裴既明抬手点了一盏灯,将她扔在榻上。衔枝没抬头呢,窸窸窣窣的衣物一股脑地盖住她头脸。   她挥着爪子把衣裳拨开,卷着尾巴要往下跳,裴既明适时地飘来警告:   “乱动就砍爪子。”   衔枝睨他眼,不大乐意。裴既明回眸,对上她气鼓鼓的眼,手上继续脱亵衣。只是一个呼吸功夫,身上顷刻只剩一条亵裤。   衔枝嘴巴一抿,连忙装出懵懂的纯良小猫样,眼睛一点也不曾往他那令人垂涎三尺的身子上瞟。   裴既明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见这红毛小猫上翘的大眼只盯他的手,眸子里滑过一道寒芒。   他换了一件薄衫躺下拉开被子。衔枝自觉地避开他的身体,缩到床角,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拍褥子。   裴既明没有睡,反而拿起一本书在手中。烛火摇曳,衔枝等地发困。爪子底下忽然塞来一样大物件。   她睡眼惺忪,被他抓着爪子在上头摸一摸。   滑溜溜,很结实。但衔枝不感兴趣,她心情沉重,只想睡觉。   那只手忽然重重捏了一下她的肉垫,随后带她去拨弄了一个什么机关,这东西突然动起来。衔枝被他抓去端着脸瞧,呀,赫然是个红木的老虎,上的漆十分匀称好看,和祁燮以前给她的歪眼斜嘴吊睛虫很像,不过好看地多,做工也好。   她奇怪:祁燮也给裴既明送了这个?   这师兄二人可真有童心。   眼见这木头摇起来,衔枝禁不住仰头看裴既明,不知他拿这个干什么。   未料,一转头,就对上他深邃漆黑的眼。   好深的一汪潭水,简直要把人溺死。今日,格外地幽谧。   他近在咫尺的薄唇轻启:   “知道这是什么吗。”   衔枝顿了下,装作听不懂地歪头。   裴既明的眼攫住她的,面色在昏黄的灯下晦暗不明,说了一句衔枝如何都想不到会从他嘴里吐出的话:   “歪眼斜嘴吊睛虫。”   这是她人间时取给祁燮木老虎的名字。   衔枝正舔爪子,忽然就愣住。顿了会继续低头舔爪子。他慢慢眯眼,话音莫名危险:   “你不喜欢?”   作者有话说: 正文加番外大致估计是五十多万字的样子   不过目前不知道到底确不确定这个字数   (捂脸)?????感谢在2022-08-01 21:36:34~2022-08-02 12:1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dio statio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四月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0章 偷回   衔枝往后挪了挪。离开远点后瞄他眼, 在裴既明那说不上来的眼神中两只爪子并在一块,懵懂地“喵~”了声。   毫无意义,只是给面子的叫一声。   他眉骨上瞬时挂上一抹不易察觉的阴翳。   衔枝于是又往后退了步, 直接到了床沿。   烛火在她犹豫着继续往哪退时毫无预兆地熄了。地上砸了什么东西, 下一息她的脖子被揪住, 脖上套了串凉飕飕的珠子。衔枝试着跳了下, 发现自己根本蹦不动。   这下真的不妙。   她一颗心沉下来,裴既明的发披开,她不经意间闻得满鼻的清浅檀香。   沉静,雅致,古老。   她仔细分辨——是用檀香泡皂荚洗过的?   他一只手抓住她的肚子, 大拇指揉动,摸得衔枝心情沉重之余还有些有些脸红,张开肉垫挣扎起来。   这位亘古之神轻轻呢喃一声:   “睡了,莫动。”   下一刻,衔枝头脑发晕, 垂着耳朵软塌塌倒进宽大的掌心。   黑夜里,裴既明睁开眼, 一寸寸审视眼前这个橘红色的小猫。   身上覆盖的法力被收回。它慢慢长大, 变化出原本的模样。   一个, 高挑颀长, 漂亮极了的姑娘。熟睡时没什么防备, 眉头偶尔皱着,心事颇多。半张脸压在他掌中,红艳艳的嘴唇恰巧抵在拇指上。   裴既明定定地看了会, 忽地摩挲起她的唇角。   很软, 但有些干。   许是没喝水。   衔枝梦里久违的肚子饿了。   不知怎么地做了个怪梦。梦里她调皮捣蛋, 被毗颉揪着领子按在膝盖上打板子。旁头一张脸糊在云雾里的女子一边拦一边骂他,她咬着嘴巴不肯哭。   后来…毗颉就臭着脸同她拌嘴,她一个人从膝盖上爬下来默默提裤子跑路。   这前段梦,其实好像在哪里真实地发生过。她并不觉得陌生。   但后头的,实在是让她难以启齿。   时间一晃,她十六七岁。叼着草带衔清摸螺蛳吃。没想脚崴了,把衔清踹到了对岸。对岸那个叫百里汀岚的姑娘冲出来救起衔清,叉着腰骂她。   她有些不服,同她骂了起来,衔清在中间劝架,推推攘攘又下了河。   这下可不好,衔清被卷到河心里去,她急忙要去救人,却一起被卷进去。百里汀岚是个傻噔,见状也跳下来。结果三人一起挣扎,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   正绝望,河里突然飞出来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黑龙。它同她道:   一人可换两人命,谁甘愿留下?   衔枝一看,边上两个都晕了,只剩她。她也想装晕,却被黑龙一尾巴拍来,只好流着宽泪说自己甘愿留下。两人得了救,她却被拐进河底当压寨夫人。黑龙色地要命,急不可耐当天洞房。她看着它挂着大红花的龙角,长长的身子上不伦不类套了一件喜服,当即要吐出来。   那黑龙生了气,刹那间天翻地覆,黑云把她卷过去。她一昏,再醒光秃秃地,身上缠着那条黑龙。   黑龙道:   你爹把你卖给我了,你要给我生龙子。衔枝气急败坏,掰下它的龙角就捅它。   黑龙痛哼几声,眼里发红。她心觉有用,当即抓紧了龙角再狠狠一捅。   “嗯哼。”   声音好像更大了,就在耳边呼痛。   衔枝抿着嘴继续,静谧的濯碧宫里,窸窸窣窣的衣料磨蹭,伴随着裴既明时不时几声压抑的闷哼。   天上泛白时,裴既明看着揪着脸辛苦劳作一夜的酣畅睡颜,撑起身体。薄衫滑下,露出许多抓痕的胸膛。   他面上看不出什么喜怒,静静睨她。瞧她在他臂弯里蹬腿,甩手,扭腰,无影脚练得炉火纯青,随时都能踹烂床榻。   他伸手,抚着那心口,指尖来回地滑动。   片刻后,裴既明继续握着手里的书看,目光略过心头血、不枯草,瑶贝,重明花。   这些是早已经具备的材料。   剩下的几十种里,于他而言有些难度的只有魔域里的葙榕柳。和,九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至情至爱白首不离夫妻的红绳结发。   而这东西,偏偏最难。   要求这些有情人生同衾 ,死同穴,且都要是同一个年岁,同一时结发,去世。   需同时翻阅生死簿,姻缘簿。而结发此物,大多难以留存世间。即便有,许多也分散不全。   是极为磨人的东西。   裴既明垂着眼,放在一旁的发丝又开始不断震动。裴既明捏在掌心,顺便理好衔枝敞开的胸襟。   他捏着发,手上搓动几下,捻灭一半。又撩起自己的发,裴既明不紧不慢割下一段,同先前的发一起打一个结。   衔枝醒来时,又成了苍蝇。那裴既明还熟睡着,睡姿极好,板正地不行。   她无暇去欣赏他动人的睡姿,眼尖地瞥见他手边好像有一段黑发。上头有她熟悉的气息。她心一横,左顾右盼,抱着发丝几次使力,终于在他侧身是抓起来跑了。   榻上的男子全程闭着眼,半点动静也无。   嘤回衢山岛的那会,天才刚刚亮。   衔枝仔细检查了一下头发,贴到心口呼唤道:   “爹?”   无人回她。衔枝再唤一声,一下觉得出事了。连忙要飞进后山,却见不得了的一幕。   山泉下,她那夜叉老爹身上粘了泥土,似是才战斗完回来。前头立着一蓝色道袍的鹤发童颜男子。正是虚风!   毗颉眉目阴煞,厉喝:   “和光呢!”   虚风笑地愉悦:   “将军,您的爱女在哪岂是我能知道的?我不是您对手,但魔君却是。今日不同往昔,您还是对我客气些吧。”   毗颉挑眉:   “嘲云,你不去侍奉长祈反倒隐姓埋名蛰伏天上几千年。若你不出手,我当真险些就认不出你。”   “也不能这般说。成为魔界幕僚之前,我确实是一心修道的凡人虚风。将军,二十万年过去,您实在太孱弱了啊。不枉魔君愿与一个法相合作。   您放不下的唯有一个女儿,是吗?何苦执着让她成仙呢,她留着你的夜叉血,仙途注定渺茫。您分明知道,却隐忍不说,到处找这些草药炼化有何用呢?可怜天下父母心呀,硬生生把您这位杀人不眨眼叱咤风云的魔头教化成慈父…”   虚风,抑或是魔族嘲云,笑容越发灿烂:   “您再往魔域潜,怕是要撑不住了。”   衔枝抱着发段的手险些松开。骤然迷茫。   虚风,是魔?   从一开始她就注定难以登天?   毗颉闻言,桀骜道:   “我真要去长祈也奈何我不得。不过是些许魔气,我经得住。与其数次来此试探我倒不如叫他先保全自己。我这几日可听说了,他那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替他执掌魔界十万年,行事用人与他完全背道而驰。你们要和白相联合,真能绕得过他去?掌权太久难免要惹底下人异心。   白费长祈和我活了一个岁数,却什么都不懂。”   这一番不屑之言,常人听了大多都要不高兴。然虚风却依旧笑眯眯:   “大权旁握也比死了二十万年要好啊。将军,您当年若是不那么誓死效忠帝君,兴许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帝君是个心冷之人,否则如何能四十多万年力量都不曾有丝毫削减。   说的好听些,他看顾大局,不好听些,他也是个极自私的。否则怎能永远忽视信徒苦难?”   “将军信他,可不过是想要救回一个可怜的孩子,却被他分尸斩首,骂名流传千古啊。连累夜叉一族过了二十万年阴沟里的日子。帝君不愧疚,将军难道也不愧疚?”   毗颉不为所动,虚风于是又道:   “多年前我取了夜叉根骨混入,当时便惊讶,这常年活在地下苟延残喘食不果腹的,真是昔日鼎盛的夜叉吗?”   他摇摇头,浅叹一口气:   “将军一死便一死,从未顾虑过族人感受。也不曾安排后路。你认为他们不在天上是好事,他们这样认为吗?将军可知,没有哪个夜叉不想重回天界,不想念曾经的威风。   他们压抑,憎恨,痛苦了太久。他们无处发泄,他们人人喊打抱头鼠窜!”   虚风毫不退让地对上毗颉冷厉的眼,又绽开一笑:   “将军太过独断专行。不过,上位者又如何真的会在意小人物的死活呢?四下皆棋子,无一不可用。白相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理所应当被奉为头领,这是夜叉们自己的选择。   将军,若他们知道他们的信仰根本不想顾及他们,只在乎自己那点家事,他们该何等的失望啊。   倒不如把衔枝带回去,让她堂堂正正地成为夜叉公主,一齐与我等瓜分天下。”   他用最寻常的口气,吐露那些剜心之言。即便毗颉早有准备,却也听在了耳中。   “早年,我见她那么小一个孩子,瘦地皮包骨,满手的血向我爬来,求我给她一个好点的来生,不要再过这样的苦日子。说句真心的,虽然我必然会带她回天,却也是打心底觉得她实在可见怜。   然我并不能置喙白相给予她的这一生,带她入仙门就是我最大的怜悯。   如她这样苦的夜叉族人,数都数不清。   我言尽于此,将军好好思量。”   作者有话说:   滴滴滴   要不然改成每日一更,一更六千字肿么样宝叽们   下章仙门大比拼,我枝枝终于可以干翻全场!   感谢在2022-08-02 12:19:54~2022-08-02 17:17: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叮叮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1章 比试   如其名, 他是一阵风。虚风走后,毗颉身子忽地一歪,捂住腰侧。   衔枝本想上前的念头突然消散。   直到半个时辰后, 她身上的决不知何时解了, 衔枝若无其事地绑好发走向泉水边沉默不语的男人。她忽地张口:   “爹, 我回来了。”   毗颉登时直起身体放下手转头, 见她哪里都完好,舒口气,却还是严肃:   “去哪了。”   衔枝面不改色地撒谎:   “在别苑里睡着了。”   “爹,”衔枝又唤他一声,毗颉看过来, 正见她脸上浮有一丝雀跃的笑,一双眼里缀了星子,格外亮:   “马上仙门大试,我要去参加了。届时我试试拿个头筹。爹,我能行吧?”   他心头一动, 站起来,不动声色地观察衔枝一会。才满意颔首:   “我会去看。”   衔枝把手背在身后, 微微昂昂下巴, 满脸认真:   “爹, 若我有一天不再想要成仙了, 你会如何?”   毗颉腹部伤口一跳, 他眼中一簇,极快皱一下眉头,嗓音不自觉发沉:   “为何这么说。”   衔枝笑了。   在毗颉逐渐深重的眸色里, 她抬头望了望晴光灿烂的天, 天上白云悠悠, 一切静谧安好。正是一天里最亮堂的时候。   云落进眼底,掀起一片足以驱散所有阴霾的清明的颜色。   一丁点璀璨的微尘跳动。   浮翠流丹,皎如日星。   她从未表露过这样的神情。   说不上来的神情。   一面希望,一面失望。   衔枝阅尽这苍翠的山,这青白的天,这鎏金的光。   竟有丝怅然,鲜红的唇几度张合,并不柔婉的嗓音略有沉咽:   “我好像,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能耐。”   一直静静等待的毗颉闻言,脸上陡然泛戾,正要开口,衔枝蓦地低首正色直视眼前暗含焦急的男人。   毗颉忽地一窒。   天光泄在挺直的鼻骨,眉眼。圈出一片鲜明的白芒。她骤然咧起一个绚烂的笑:   “我不太确定,是以,我要好好试一试。”   山风一如既往地抚弄她的发梢,绿叶茵茵,乘风起,散入天际。   身子笔挺的姑娘一身白,恍惚好似随时消减的一场大雾。   她当惯了无根的浮萍。一朝有了一位家人。   虽然生分,可确确实实是她的家人。   衔枝,并不想失去。   她还有那样多的事情没有做。   飘荡的发里,显出一张灼灼的眼。衔枝看着毗颉,眼中的光点不住浮动。一字一顿:   “爹,仙门大试赢了之后,不管我成不成仙,你都陪我去找一趟人间的母皇,可好?”   毗颉一动不动,与她对视。   衔枝不在问话,而是,不容抗拒的请求。   他霍地勾唇。   “好。”   这亏欠了数十万年的孩子的要求,他怎么能说不好。   “这一次,爹陪你。”   *   枳迦禀报完这些紧要事务时,自家尊上好像根本没有听进去,撑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瞧眼地上摔地四分五裂的木老虎,忍不住道:   “尊上,这玩意您前些日子赶工做出来的,好端端地怎么就坏了?”   当时把祁燮上仙塞的扔了,那缺了神智的臭丫头哭闹地烦死人。尊上窝在书房里做了个新的,他初时还不知道。等到丫头不在了去收拾床铺,一看愣住。瞧这清漆,尊上特制,旁的地方一概没有。枳迦当时就惊掉了下巴。   竟做起玩具来了!   尊上的手是打造神兵的啊!   枳迦望眼四周,那丫头应当偷完东西回去了。   为了个那么个不识好歹的祸害丫头,枳迦叹气。   这红鸾星早就遏制不住了,还是转告奎木狼他们别再盯了罢。   这铁树开花,虽然稀罕,可也是常理了。只是挑在这个时候…   他心底一叹。   大战一触即发,几界都暗中集结好了军队。   这可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啊。   手里的拂尘摆了又摆,枳迦焦心地等,好会裴既明才道:   “若那些夜叉与妖魔两界都埋伏好了,就借这仙门大试给个下马威罢。”   “他们在背后磨刀霍霍…我们可要请出几位上神坐镇?”   “嗯,都叫来。到时再公告。探子可有说那些大军到了何方?”   枳迦认真:   “夜叉众一直守着废弃的咸池,妖皇部下在临界驻扎。魔族有部分同他们混住。”   裴既明揉揉眉心,将衔枝与毗颉的那番话匿在脑海下,垂着眼若有所思:   “无一不想登天。筹谋这些年也确实到了行动的时候。再拖下去军心涣散,不妙。”   枳迦的脸色随这话沉重起来。心中百转千回,如何也抑制不住难受。   毗蓝净释天是他以为的最后一行,未料,只是开端。   尊上将一切看尽在眼底,迟迟不动。也不相告。   但这段时日后枳迦心里知道,这位他侍奉一生的神尊,大约早已准备好等着这一劫,魂归洪荒。   他心头酸痛:   “尊上,天上的小辈们并不太行啊。”   裴既明右手抵上下颚,枳迦看来,尊上这般岳峙渊渟的气势,尤其让人信服。   或许,有转机?枳迦一叹。   玉白的指尖慢慢放下,裴既明清寒墨韵的眼不知思索到了谁,竟破天荒地微有舒缓:   “天上枕稳衾温,仰赖我已久,缺一位新的人物抚绥万方。”   “枳迦,静看罢。”   濯碧宫出来时,那菁华上仙不曾通传就来到了三十三重天候着。枳迦出门便见霞裙月帔的她在赏莲,见他来了,微笑着上前:   “真人,我来求见尊上。近日得了一本古籍,许多不懂。前两日听得尊上释书很是受到开解。便忍不住再来劳烦一次。”   枳迦公事公办,礼貌道:   “尊上这几日筹办仙门大试,并不便。仙子先回吧。虽说收仙子做弟子,却也不是日日都有空的。”   念霜脸上笑意不减,望一眼那高耸素净的宫室,轻声细语:   “好。不知仙门大试我可能得一席?”   她有些不好意思:“同门师兄弟们都在,我有些耐不住…”   枳迦笑了:“仙子归天也不忘昔日同门,心肠很好。自然是可以的。”   念霜弯唇:   “那就多谢真人了。”   枳迦点头,念霜领着仙娥便要走,他忽的叫住她。   念霜不明所以。他正色:   “倒没有什么。只是这些莲花仙子以后还是远观的好。尊上不喜旁人触碰,”   他顿了下,想起那丫头又是伸脚踩水又是连根拔起,面上登时臭了臭:   “莲花有灵,尊上怜惜,旁人气息易他们厌恶。若是赌气不开花了可不吉利。”   涂着口脂的唇一颤,念霜又瞥了眼藏在宫室后头的小株海棠树,笑地勉强:   “原是如此。我以为我是尊上第一位正式弟子,不算旁人呢。”   “哈哈,尊上凉淡疏冷惯了,仙子莫要往心上去。”   *   衔枝这剩下两日的洒扫平平无奇,没什么来捣乱的。除却时不时来的祁燮。   第三日,他兴奋:   “枝儿,明日给你个惊喜。你结束完仙门大试就在此处等我。”   衔枝随口敷衍了声好,实际却没有那心思。   她在发愁武器。   那黑枪在人间就丢失了,比试总不能肉搏,她又不是体修。   想着想着,衔枝闲下来又开始自己磨枪。比试的前一晚,毗颉突然现身,交予她一把熟悉的黑枪。   不过这枪,更长更粗。   借着夜色,他脸上的苍白掩藏地很好。衔枝惊讶,他却只是道:   “爹的旧武器改的,瞧瞧合不合适。”   衔枝顿了下才接过,那上手的触感登时叫她惊讶。   好绝品的武器!   毗颉伸手把袖中跃跃欲出的小人偶塞回去,沉声:   “听说掌门不曾给你法器,爹补一个就是。且耍一耍,给爹看看能耐。”   衔枝弯眸,正要表演个回马枪,忽的停住,认真道:   “爹等上一等,明日就能瞧见你教我的那些心法招式,我定要拿个魁首。”   一高一矮父女二人对视一笑,毗颉畅快地仰头,长眸恣意:   “我儿,定能大杀四方!”   仙门大试选在岱山岛。   众弟子乘船而去到了地却发现不一样。   格外地隆重,阔大。   问了那儿的弟子才知道,原来是全天界的子弟都来了。   看台下,云画跟在褚闻柳身后禁不住惶恐:   “师兄,怎么会这样?我们都不知此事。岂不是要大大出丑了?”   褚闻柳盯着前头有条不紊落座的衔枝,冷哼:   “怕什么?我们是凡人,只和凡人比,仙家同仙家比。”   云画只好点头,转眼一瞧又惊叫:“这身上的气息不是妖魔吗!”   褚闻柳凝眸,见天上那些宝座上真坐下了几个大妖魔,也是意想不到。   “难不成是比试给妖魔看当下马威的?”旁头路过一仙家,咕哝。   褚闻柳转头:   “应是如此。不干我们的事。”   他在衔枝不远处坐下,摸了摸还有些疼的屁股,盯了眼上方。   念霜应会来吧?   到了弟子们都入座的时候,天上一个小山大的锣鼓被敲响,底下神色各异的各地仙门弟子都端正了神态。   主持的那位是个星君,对着册子念了一大通,衔枝只留意到:   “比试第一名,奖品太上老君九转金丹三颗。第二名,特品法器一件。第三名,七宝囊一只。均是宝物,诸位可要努力。   再有新归天的菁华上仙,归隐多年的越汝上仙,妙昀上神,知悟上神与祁燮上仙,崇华帝君亲自坐镇,请妖界左使慧珉,魔界使者嘲风观赛。”   各色仙尘散下,高高的宝座上做了上千个神仙。全场哗然,竟是天上最大派头的人物都来了。   许多人不曾见过那位传说里的帝君,纷纷伸长了脖子,可那位帝君坐在最高处,上头又是云又是雾,能看见的至多只有模糊的一团。   衔枝也意想不到。   她却不是意想不到裴既明,而是奇怪那个坐在左上方的使者嘲风。   虚风为魔,名嘲云,若不意外那人恐怕同他是搭伙的。   上头有一个,下头还藏一个。   他们口中的白相也一直跃跃欲试。衔清真实身份又是妖…可真是五彩缤纷的一场比试。   与人间的朝堂异曲同工。这所谓的仙门大试,怕是那些有心人的跳板。   不过,这些暂且与她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她同不少人一样,心思都在奖品上。   三颗九转金丹,总下来至少几千年的修行,还能治百病祛万毒,便是她开始只想争口气这会也不由得百倍真心。她那夜叉爹暗处瞧她,若这东西能给他滋养,定是再好不过了。   眼见裴既明好像并没有追究发丝失窃一事,衔枝眼观鼻鼻观心,埋在济济嚷嚷的人头里当背景。静静看完那些新入门的弟子们粗糙的比划,到了暂停的时候。弟子们按耐不住开始说话,只是无一人找她。   忽然,肩膀被人一拍。衔枝拧眉,头顶上仰起喜悦的一声:   “是你!我是茱婼,你记不记得我了?”   衔枝仰头,见她一身鹅黄,有了印象。她浅笑:   “北荒东君家的。”   茱婼高兴地挨着她坐下,捏出一朵晶莹的透明蓝花给她:   “还没来得及问你姓名呢,哝,送你朵我老家的特产。勿忘花,漂亮吧?”   衔枝有点不大能招架这种分外热情自来熟的人,接过花,她谢过:   “衢山岛弟子,衔枝。多谢,可惜我身上不曾带什么东西回礼。”   茱婼大咧咧地一摆手,随后瞪大眼拔高嗓:   “你是衢山岛弟子?那你还是凡人啊,当日的宴席你怎么能去的?”   一直留意衔枝的褚闻柳听了,当即出声:   “仙子,在下衢山岛褚闻柳,请问我师妹去的是什么宴席?”   衔枝倏地转脸冷视,茱婼没心眼,直白道:   “菁华上仙回天的宴席啊?哦,我知道了,她曾在衢山岛修炼,你们是同门,是以才邀请了衔枝你去?”   衔枝不作声。褚闻柳的脸扭曲一瞬,更怀疑起衔枝来。   锣鼓再响,茱婼唰一下蹿回对面。衔枝无视褚闻柳的眼风,干脆闭上眼,默默得数数。   此次来的弟子,俱是各洞府,仙岛,仙山的仙门弟子,隶属于各大神仙。凡人数量不在少数,总体同天生为仙的对半。   星君念起名号,头一个就是岐山与白狼山的。衢山岛在后,第一个出战的是庞钺,对战清河洞坐下大弟子。   一场,三十个小赛场同比。   周遭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第一轮下来,庞钺赢了。   衔枝听得叫号,慢慢握紧了右手腕。   一次入围三十人。   下一个,轮到褚闻柳了。   睁眼,远看他祭出吒血封喉那把剑,红光闪烁,颤抖十个来回对面那体修便趴下了。   衔枝默默估算了下。   褚闻柳至少也在合体期以上了。   他天资果然很好。   那把吒血封喉曾经把她打地半死,她十分惧怕。如今看,不过而已。   衔枝慢慢挺直脊背,周遭许多女弟子频频惊呼,她侧目,继续看别人的。   云画突然喊她:   “衔枝,三师兄的修为你以为怎样?”   衔枝懒得理,并不回。云画忽然大喊:   “衔枝!我在同你说话!这就是你的教养?”   这一片的弟子纷纷看过来,衔枝冷脸,睨她:   “他的修为我怎么会知晓。”   云画瞪着她,冷笑:   “你还记得从前被三师兄一剑削去半条命吗?那时候,你以为他的修为如何?”   周遭弟子面色微妙。   衔枝漫不经心:   “他的修为,自然是比你高的。与其拿这个刺激我,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你——!”   云画生气,正要过去,台上叫她:“衢山岛云画,上台!”   她只好憋着气,抽出长鞭迎战。   又是几个时辰,终于轮到衔枝。在衢山岛弟子不甚友好的眼神下,衔枝不紧不慢地起身。腰封裹住细窄的腰身,一步步向前而去。连翘禁不住想叫她一声,被身旁人捂住嘴。   大家伙没有之前弟子出列的那般雀跃恭贺,异样地静谧。仿佛衔枝是个外人。   铁的近的岱山岛弟子忍不住问:   “这是谁?从没见过,不是你们衢山岛的?   云画面有尴尬,支支吾吾:   “是犯了错的弟子,同我们不熟。”   “哦,原是这样。生的真好看呢。”   褚闻柳脸黑了,禁不住刺了句:   “兄台眼疾否?这妖里妖气的模样哪里好看?”   那人被他呛了下,莫名其妙:   “你才瞎呢。这不好看什么好看?”   褚闻柳语塞,咬牙:   “只会注重相貌,真是肤浅。”   “诶——?你有病是不是?人不看脸看什么?”   “好了好了,”旁人打哈哈,“看,开始了开始了!”   天上,枳迦递过一盏茶,裴既明接过,却没喝。   右手边,多年来头一回出世的越汝望着下头的热闹,笑一笑:   “尊上,如今的小辈很有活力呢。”   裴既明撑脸,淡淡嗯一声。越汝又问:   “尊上以为凡人弟子里,哪个仙门最后会赢?说来真是怀念,当年尊上也是这么看着我们比试,越汝本无望摘冠,却拼出一条命一战成仙,得了帝君赏识成为上仙。可惜这二十万年里再没出过仙门大试里登仙的人物了。小辈们人才凋零,不如以往。”   她叹口气。   左侧妙昀接话:   “你啊,总是忧心这些干什么,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日子安定了自然容易没有斗志。”   他们一起转头,看向裴既明:   “尊上以为呢?”   裴既明没出声,垂着眼不知在看什么。枳迦连忙补救:   “尊上正在观察哪些弟子有潜力呢。”   越汝笑了,“真人,还得是你懂尊上的心。诶,不是说尊上收了仓山遗孤当弟子么?在哪里?”   枳迦点了下边上念霜:“那便是。”   越汝看过去,哦一声,忽的压低嗓子:   “嘶,是为了照拂吧?这个瞧不出有大本事。”   妙昀骂她:   “你个大嗓门!小辈么,哪里能同你比?既然尊上肯收那肯定资质不差。”   “好了,如今日一般聚在一起很多年都不曾有了。专心看弟子们比试吧!没见尊上不高兴搭理你们么?”白胡子知悟不满。   两人讪讪,清清嗓端坐好。   枳迦随着尊上的目光一同去看,脸上一僵。   怎么如今正大光明地看起衔枝来了?   他连忙往前挡了挡,挡住祁燮时不时投来的目光。可不能让大家瞧出来尊上关心一个小弟子,引起猜疑。   下头,衔枝被分在最后一号房,对手是一个手持红绫的美貌女器修。同她也算一个路子。   她先报家门:   “蓬莱岛,润雪。”   衔枝回礼:“衢山岛,衔枝。”   她一笑,打量下衔枝:“早就听闻衢山岛岱山岛有帝君讲道,按理说是该是实力最强的仙门。今日,我要好生讨教。还请不要手软。   不过我看你周身一点气息波动也无,你好像并不太强。”   “你不会连法器也没有吧?”润雪歪头:   “我这条红绫美不美?”   衔枝看去,红绫上绣着金丝图纹,栩栩如生。   “美。”   她满意:“你长得也挺好,你用的什么法器?”   “我,”刚一个字,上头星君吼一声:   “三十,你俩不要聊天了,快开始打!”   四下哄堂大笑。   润雪不高兴地摸摸头发,“真讨厌。”下一刻便挥动手中红绫杀了过来,衔枝眼风一凛,急急翻个身,看了右腕一眼,下一息手中划出一柄威风凛凛的黑枪,迎头一个飞挑。   “喔!”润雪惊叫一声,杏眼圆瞪。   “你怎么用这么丑的枪?好凶!”   衔枝颔首,忽地眯眼:“得罪了。”   随机横枪一扫,一到磅礴法力便飞去,打在石壁上留下一个印。   枳迦看在眼里,心道有几分意思。   这丫头一上来就直接莽,还真是敢,不怕路数被人家看穿。   可见,很自信。   他偷看眼尊上,见他面色没什么变化,于是收敛几分继续站好。   润雪见衔枝也不保留,不禁哼笑:   “我就喜欢果断的!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红绫发光,蛇一般游动打向衔枝,衔枝迅速地翻身,借助石壁跳起,随后找准机会一□□她脚下。润雪意想不到,脚步一敛。   衔枝瞅准机会来回过招,五回,润雪被黑枪一枪挑翻在地。不敢置信地输了。   台下一阵高呼,有人道:“姑娘家家拿这么一把黑枪,有趣,有趣!”   衔枝的赢并不叫人觉得十分惊讶,大家伙大多不认识她。稳稳当当地下场时茱婼笑着和她挥手,衔枝回以一笑。   待到回席面,衢山岛众人面色难看。   尤其是褚闻柳云画。   云画没忍住问:   “你什么时候有的法器?”   衔枝依旧不理她,自顾自闭目。   他们面上阴郁。晌午,基本比完了两大轮。各自休息,褚闻柳出去了一趟。   下午过一大轮,终于排到了衔枝对战褚闻柳。   衢山岛的弟子几乎是如临大敌。   背负着一堆人的期望,褚闻柳提着剑慢慢走上场地。衔枝从另一侧上场,衢山岛不顾后头人骂,几乎全都站了起来。   念霜也呼吸一重。方才看,衔枝的修为大约是合体后期。   褚闻柳也是,不知对上到底谁输谁赢。   她不禁瞧瞧抬头望一眼裴既明,看不清,只看到依稀低着头。祁燮亦然。她只好强颜欢笑,继续看,期望褚闻柳不要辜负期望。   锣鼓奏响,褚闻柳盯着衔枝,一言不发上来就打。红色的剑气汹汹,衔枝沉着地一挑开,褚闻柳立马再来,她抵挡地毫不费力,几次用锋利的黑□□/戳,褚闻柳根本无法近身。   他咬牙切齿:“有本事莫要躲!”   衔枝不以为然,侧身提枪,眸色冷煞,突然给他猝不及防一枪柄,打在他肚子上。   他狼狈后退几步,听着外边的嘘声,一瞬红了眼。   多日以来的厌恶与不平衡一下席卷他神智,他彻底甩开师叔先前要他铭记的克制,嘶吼着使出自己的杀招,根本脱开了比武的本质。   衔枝面色一凛,心疑他为何突然发疯,方才想好好搓磨他的心思一下化为乌有,准备早些结束。把住枪/杆,衔枝反手飞起打剑身。   褚闻柳手中一痛,恨声:   “我定要让你这个歪门邪道的杂种半死在这!让所有人都看见你狗一样的狼狈!和当时在逐云崖一样不能起身!”   衔枝抓紧抢,飞速踹开褚闻柳的拳头,厉声:   “褚闻柳,你疯了!”   “我没疯!你这个母夜叉,休要继续赖在我们衢山岛!”   褚闻柳狐狸眼中凶光大盛,恨不得生吃了衔枝一般,手里的剑突然毫无路数地乱刺。衔枝冷哼,也不再藏着修为,直接提到化神境,周身无风自动,暴起同他缠斗。   场地上铛铛作响,刀光剑影,二人过招速度极快,叫台下的弟子纷纷都张大嘴。   褚闻柳衔枝的表现先前很不错,是以大家都有印象。没想先前根本就是过家家,这一波才叫真正实力。   两道身影交织在一块,黑与红的武器绞作一团,打得不分你我,这场上的壁垒俱断,过招的法力轰鸣不矣。   别的场都半数打完了,中间的这个竟还是打得凶猛,台下不知何时都静了下来。一齐盯着中间看。   衔枝眉头紧蹙,眼前的褚闻柳真的想杀她非常。她不想继续斗下去,手上攥力,准备来个最后一击。   众人的惊呼中,眉心一点红的姑娘突然落地,四周狂风大作,她双腿迈一个扎实的步,挽一个枪花,竖指,画一圈符,指尖凝聚起一股白色气流。   眼尖的叫:”是惊雷决!居然是惊雷决!这岂不是化神的境界,随时要登天啊!那人必输无疑!“   云画大惊:“怎么可能化神!不可能!”可此时无人理她,只关注着那两人。   双目通红的褚闻柳听得那一句化神,忽地愣住,哆嗦着唇:   “你怎么可能化神?不可能!!!你什么都不行,你怎么可能化神啊——!你是偷的,抢的,你肯定不是自己的,你吃妖丹!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剑身伸长数米,褚闻柳狂嚎着用出最后杀招。   衔枝一顿,只好暂时停了惊雷决躲开那剑锋。   可太突然,衔枝的左臂还是伤了。她当下沉脸,既然如此,那不需要留半点情面。   她看着褚闻柳,那些一直压抑的自卑,一直不想回忆的前尘,一直受到的嘲笑,此刻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受他的情绪波动,衔枝此刻真心很想出一口恶气,她眼如炬,烈焰轰轰,横枪扬声:   “从前不行,未必以后就不行!我已为罪孽赎罪,入凡尘,历劫难,这些是我自己苦修来的!从未如你所言偷抢!我是有机缘,那又如何?你没有,所以成了我的错?!”   “放屁!你这个灵根都不稳的货色,你也敢这么大言不惭?”褚闻柳恨到了极点。他瞧着她这傲然挺立游刃有余的身姿,真想活撕了她!   他什么都不管了,他不忿:   “从前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记得你当时暗喜的嘴脸吗?你永远都是阴沟里的蛆,你休想翻身!全师门上下没有人会喜欢你!   四下哗然。念霜咬牙,褚闻柳这是怎么了?   他不该说出这话的!   衔枝动作一顿,那些怒气随着褚闻柳不甘不愿的进攻竟然化作烟灰。她忽地站定,一言不发地盯他:   “你,不甘是吗。”   她的声音轻的好像一片叶。   淡淡地随风的方向飘下来,没有一点情绪。   褚闻柳一愣,随后歇斯底里大吼:   “我不甘什么 !我从来都光明磊落,不像你这个小人!”   衔枝翻身踢开他杂乱的攻势,蓦地看着他,一笑:   “你不甘被我超越,不甘我不听你的话,不再为你是尊。你没有了优越感,你对上我,突然之间什么胜算都没有了。”   “没有!”褚闻柳立即反驳,手中再化出另一把剑,众人已经惊地忘了呼吸。衔枝忽然嗙一下甩出巨大的法力,打得褚闻柳翻滚在地大大吐一口血。她指尖的惊雷决慢慢消散。   衔枝的发丝被吹地好似一绵密的乌云。   褚闻柳艰难地抬头,红色的眼里浑浊不堪,抓紧地面死死看着面无表情,持枪而来的姑娘。   她沐了层天光在身。只是一身白衣,只有一人。身后却好像有千军万马。   褚闻柳突然害怕,迷惘。   到底是为什么,她突然变成了这不可高攀的模样?   风吹锣鼓喧。一声又一声,敲打在人心之上。衔枝抬起枪,一双殊华的丹凤眼,傲睨自若。无风无波。长/枪反一抹寒芒,枪与人在地上拉出长长一条喋血的黑影。   那是一道,填满了一幕又一幕血与泪的影子。   她这样走来,闲庭信步,又仿佛步步踏血。   她挺直脊背,踩着狭窄的一条缝,从黑暗的泥泞里走出,褪去阴霾的笼罩,倔强地用双手生生辟出一条逐渐光明的宽敞大道。   血滴落在黑色的土地上,滋养出一朵又一朵的红花。齐齐涌在她脚下盛开。   褚闻柳恍惚中好像看到,这个漂亮的衔枝背后,跟着一个瘦弱矮小浑身破烂,吞着泥巴一点点向前爬的孩子。   她睁大着眼,睁着和衔枝一样黑白分明的眼。   那是刚刚入天门的她,是一开始会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孺慕又仰慕地抬头看他的衔枝。   她嘴里蠕动,还显稚嫩的嗓音脆响,她不住地在呢喃:   “我要活。”   衔枝现在的嗓音,和那个孩子很不一样。坚定,从容,淡泊。   她顿住脚步,长长的睫羽压下来,一双眼重合又分散,恍若隔世。   “褚闻柳。”   他惊恐,目次欲裂。   眼前的衔枝的脸与那个凄怆的孩子重合,分离,不住的重影。   她即是她,从前的她,现在的她。   她们的唇,都在说一句话,都在淡然,从容不迫地告诉他:   “人,是会变的。”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感谢在2022-08-02 17:17:47~2022-08-03 14:39: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dio statio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四月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2章 和解   “变…?”   褚闻柳一时怔愣, 那恍惚的一幕随着她这一声呲地破裂,露出衔枝异常冷静凌厉的眼。   枪/头划开空气 ,指住他鼻尖。   反射的光刺地他眼痛。   衔枝俯视他, 恍若俯视一只蝼蚁。   “你在变, 我也在变。没有谁会止步不前。”   她说完这一句, 忽地一顿。敛了敛眼底。衔枝迎风而立昂起头颅, 缓缓凝视四周一圈。勾唇笑一笑。   长/枪骤然指天,眼风如利钩,恣意夺目,掷地有声,她眸中风云涌动:   “卧薪尝胆, 三千越甲可吞吴!   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终于可以这般光明正大地说出这番话!   衔枝凛冽的眼紧盯一望无际的天,心中说不出的澎湃激荡。   她睫羽颤了颤,头脑滚烫。眼前一瞬模糊,再清醒, 衔枝瞪大眼。   一道天光坠下。   从前那个卑弱的瘦小衔枝竟赤着脚从光中向她跑来,枯燥的发粗粗捆成一条辫子小小甩动, 她仰起黄黄的小脸, 同她招了招手。脏兮兮的手在身上使劲擦了擦, 才看着她小声道:   “你总算同我和解了。你不恨我了吧?我从前犯的错让你弥补, 真是对不起啊。”   衔枝一愣。   她小心翼翼地咧嘴笑了下, 大眼里噙了泪花:   “既然这样,那我走啦。他喊我了,我再留着也不好。你不该继续受我的影响, 我晓得你同我不一样的。”   “他…?”   不等衔枝慌忙想抓住那个自己, 她已经转身, 向来时的路跑去。   那长长粗粗的辫子在空中欢快地划出大大弧度。她身上的衣衫不知何时变回了白色弟子服,狂风大作。   衔枝怔忪,那道身影一步一步地拔高,长大。   消失在天际时,她方才舍得转头遥望她一眼。   天上的姑娘此时穿着绛红蟒袍,一头青丝高绾,双手闲适背在身后,身姿笔挺,冲她悠然一笑。气势天成,泰然自若。   她平缓启唇:   “你即是我,我即是你。从来都如此。”   云层骤卷,眨眼间,烟消云散。   眯了眯眼,烈阳之下,一双眼琉璃一般莹润透彻,再不复人们习惯的沉寂深黑。   赛场上的女子不羁自信。一柄黑枪,英姿飒爽,睥睨众生。   所有人都怔住,一时静默,随后铺天盖地的呼嚎掌声震破天。云画的腿软了软。岱山岛兴奋的询问她半点听不入耳。满脑轰鸣。   衔枝却直愣愣地看着天。半晌,缓缓低首。   细长的手摊开,风从指缝漏出。   衔枝静静地握紧拳。忽地释然。   枳迦经不住感慨地笑了。他瞧着裴既明手中那细密的仙尘,一时间有些无奈。   尊上还引出她心结助她趁机化解,真是看重啊。   不如直接提亲算了,何苦这样拉扯来拉扯去。   再一看。“不妙!”   褚闻柳眼睁睁见她这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模样,喉间腥辣,与此同时星君宣判道:   “十五号,衢山岛衔枝胜——”   衔枝呼一口气,翻手便要收枪走人。孰料褚闻柳忽然嚎叫:   “你休想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黑色的石针自他袖中飞出,台下倏地惊叫,天上念霜差一点便要站起来——那是当时打向她的石针!   她慌忙抬脸,想请求尊上让她出手,孰知宝座上的越汝上仙一条披帛飞去,厉声大喝:   “大胆!竟敢勾结魔头使用暗器!输不起的货色!”   场下一乱,衔枝沉浸在心潮的鼓胀中,霎那间不曾预料到褚闻柳居然放暗器,回头时便被刺破肩头,幸得她眼疾手快,抬枪打回去几根,俱俱扎进石壁上。   一道披帛卷走剩余的石针,顺道将褚闻柳绑住。衔枝捂着漏风的肩膀抬脸便见一位身着绫罗宫装的神仙稳稳落地,对她道:   “小丫头,躲到我后头!”   衔枝凝眸,这时天上连续下来许多不认识的神仙。一个个仙气飘飘,场下的仙师们火速赶来维护秩序。   褚闻柳的一双眼却化成黑色,整个人已然堕魔。   越汝冷哼一声,挥动披帛将他砸在地上,怒斥:   “魔族暗中捣鬼,真当天上是吃素的?”   她一道法力打他灵台,逼得褚闻柳清醒喝问:   “你结识的妖魔在哪!”   褚闻柳脖颈上黑筋突起,大张着嘴,痛苦无比却无法回答。   这时妖魔两界的使者俱都到位。蒙面的嘲风急忙道:   “此事绝对与我们魔界无关!这石针非我魔界武器!上仙莫要急于扣帽子!”   越汝收紧披帛,一下打晕褚闻柳,美眸凌厉:   “你说的不算,还得我们查过再说!魔界登天之心自古就有,我们不说,不代表真不在乎!这节骨眼上还发生这样的事,是魔君早就集结好了军队试探的第一步吧!”   嘲风急得连连摆手:   “上仙怎能血口喷人!天上有帝君坐镇,我等岂敢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作祟?!”   越汝不理:“等我们带回去审问了再说!看来衢山岛内包藏着魔心!”   一旁赶来的掌门一听,脸色惨白,可又不好说什么,只好和朔叶搓着手杵在原地,怒骂不知虚风去哪里了!   一旁一直不说话的妖族左使默默再往后退一步,掐灭袖中的一物。猪面上老实无比,心中狐疑。   本联合好了要做乱,没想居然出了个意外。魔族不至于这样蠢吧?这一步岂不是提早宣告了此处危险,可能有魔族。天上借此发难,全部警惕,还有这么多大神在这,这可不能轻易脱身了。   他传好了消息,攻天怕是得被迫缓一缓。   天际下躲着的妖右使瞧见眼前一闪而过的消息,面色一滞。惊疑中要禀报妖皇,却见那天上突然破了个大口。   他顿了下,抹抹眼,突然大吼:   “撤退!不管夜叉,我们先走!”   数十万大军轰轰烈烈地跑了。玹卿正一身战甲随时准备好搭天梯,听得前线来报怒气冲冲,当即狠砍了咸池一记。百里汀岚问:   “玹卿哥哥,我们怎么办好?”   玹卿面甲下的眼泛着凶光,忍耐道:   “禀报先者,再问魔族。”   咸池后的野林,白相持着万灵盏,杀死一群新抓来的人和几个落单的仙家,吸纳了血气,面色稍霁。盏中血光大盛。他拧眉,回首便迎来一刀。   “毗颉!”   他怒斥,“你真想杀我?我和你一体同生!你女人的一魂还在我手上!”   “杀了你我自然能找到她!”   毗颉面上杀气四溢,又是一刀,万灵盏光芒大盛,他冷嗤,忽地化出红衣法相与他缠斗。闻讯而来的几大领主见状一愣,匆忙去帮白相。   一时间打得昏天黑地,却突然轰鸣。白相顿了下,连忙掐指一算。   ——“不好!这是历劫的万钧雷!如此浩大的几十万年不曾见过了!”   领主面面相觑,毗颉看着那越来愈大的雷电,心头骤然一跳,连忙去问衔枝。却没有回声,他咬牙,忽地飞往天上。白相也陡然意识到一个可能,厉声:   “追!一定要阻挠成仙之人!玹卿呢,让昧琅与他一道!”   说罢,他拿着万灵盏便要去找魔君,未料路上冒一粉衫女。白相看着来人猛一握拳:   “罗袖!”   来的正是毗蓝净释天后就消失的罗袖,她双手捏决,化出无数个分/身围住白相,眼中恨意勃发,狞笑:   “被你忽悠进了秘境,看着小主人受尽苦难,白相,我想杀你许久了!”   “你捡便宜,白当她一世生父,你该庆幸她不知道你的存在,只以为你是寻常夜叉!”   “你从前不是很看不上我么?今日我在这,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踏过南天门!”   褚闻柳被天兵扶起,衔枝看得抿唇正想趁机问一问毗颉有没有看到她方才的表现,忽地,天上电闪雷鸣。   乌云密布,紫蓝色的雷电直直劈下,嗙一声打烂了了半个看台。   众弟子惊叫连连,各仙师急忙筑起仙障疏散人群。哪知这雷不按路数来,一下就打烂了仙障。这下四下哀嚎,越汝妙昀等急忙过去祭出法器抵挡。   一直按兵不动的裴既明与祁燮几乎同一时下来。   枳迦跟在后头:   “尊上,上仙,你们小心啊!”   仿佛是在比拼速度,二人无一人理会。裴既明直接召出照磐,祁燮咬牙,也祭出扇子,二人的目标都在同一块。   四处躲逃的衔枝!   此雷诡妙,竟是跟着她打。眼见她去一处雷就跟来,她只好往最空旷无人的地方跑,那些弟子也意识到不对,纷纷道:   “这雷主要跟着她!快把她踢出去!”   不用他们驱赶,衔枝自己飞上云霄。可刚一使用法力,丹田便一痛。她一下成了引雷针,雷霆汇聚着粗壮一条,朝她当头劈下。   一阵电光火石中衔枝匆忙祭出黑枪,给自己筑起一道屏障,可顷刻间就碎裂。   裴既明与祁燮到了却无法近身。祁燮这才意识到:“师兄,枝儿她要登仙了?可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历劫雷啊!”   裴既明不语。薄唇冷噤,静静看着那巨大的雷团,袖中的手缓缓捏紧。   越汝看了半晌,忽地拍了拍身侧,笑起来:   “刚说没有仙门大试登仙的奇才呢,这不就是?”   “可,”她拉着匆匆赶来一脸复杂的念霜,沉吟:   “这个雷实在是太大了。我看倒像是天罚一样。恐怕很难熬过去啊。”   作者有话说:   枝枝:雷太大了,我真的顶不住感谢在2022-08-03 14:39:52~2022-08-04 16:40: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就白嫖一下、Radio statio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就白嫖一下 10瓶;哇抓抓 2瓶;四月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3章 天雷   念霜本不适应这位不熟悉的老神仙的贸然触碰, 闻言禁不住问:   “竟是要登仙么?若抵不住?”   越汝啧一声,“顶不住就灰飞烟灭。顶住了,这么大的雷当个上神足够了。”   “…一跃成上神?”   “嗯哼, 这雷可比我当时遇到的大多了。真叫个厉害。”   念霜绕是见过些世面, 也想不到衔枝居然有这样的造化。   可这造化的代价…她默默不语, 心中竟然也担忧。   正这时, 墙上那些钉住的石针突然自行震动拔开,一根根携着魔气猝不及防地打向衔枝所在处。   碍着这时风驰电掣的场景,难有人在意。雷电的包裹下,衔枝闷哼一声,周身骤然刺痛, 尖锐阴暗的魔气刹那间侵入丹田,金丹上陡然咔一下碎裂。   她躬身大吐一口血,却还要频繁筑起屏障抵御雷击。   眼见天上紫红色的一道巨雷气势汹汹要下来,衔枝丹田里的灵气却在不断地枯竭,心脑丹三处齐齐剧痛, 身体里渐渐开始萦绕出魔气,随风被席卷至雷电中。   衔枝双目开始泛红, 死死咬住牙关, 身体无法承受这可怖的冲击, 渐渐地五感一起流血。   几乎是立刻, 裴既明握着手上自己震动不断的发丝察觉到不妙。   妙昀随后也察觉到不对:“那女娃娃是不是没声息了!怎么这样快!”   越汝戴好披帛, 嘶声:“不妙啊,这雷好像也有些怪了。等等,这雷怎么变了色啊!”   她慌忙要去禀报帝君, 却发现那道身影早已在她之前去了。祁燮紧随其后, 寻找破开雷劫的法子。   一旁念霜听得这一句, 也发现了不对。   知悟观周围一遍,沉声:   “不好,众仙家助我一臂之力,这雷要爆开,随时要祸害天上!好在如今主要聚集在岛中,我们快快把雷控制在内!”   大伙都还没闹明白,这好端端的历劫万钧雷怎么突然就成了祸害了,可见帝君居然都亲自施法,招来滚滚仙力,登时依照知悟所言一一围住仙岛,一齐施法。   知悟在阵心,金色的阵法迅速形成,往上压制天雷。   众仙额上都低了汗 ,此雷凶猛,十分费劲。刚一压下去,忽地猛弹上来。   好在裴既明及时携着祁燮,越汝及时前来,三神镇场,磅礴浩荡的仙力登时将雷压了回去。   雷刚稳,裴既明一只手,祭出一只玉润长萧,倏地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他往后一退,掌心一翻,手中顷刻化出一朵素莲入阵,轰然绽开,暂时缓住不断打下的雷。   同一时,袖中的发被他源源不断地注入着法力。雷里随时要失去意识的衔枝被这恐怖的力量不断填补丹田,一时承受不住,反哇一声呕出一滩鲜血。   她只看得见前方密密麻麻的天雷,一双眼逐渐失去了光亮。   随时要崩溃!   轰一下,雷团再度接连打下,她终于支撑不住,痛哼着紧紧抓住黑枪。   眼见雷再度劈下,她恍然听到一声沉冷的嗓音,却五感尽失,听不出到底再说什么。   她满身的伤痕,眼中慢慢泛出即将堕魔的红光,眉心一点红逐渐黯淡。   衔枝脑中一片深沉,一时间竟什么都没有。   外头的裴既明感受到法力突然传不进去,心知衔枝现下大大不妙。   他不顾众人惊恐的眼神,当众祭出照磐,越汝道:   “尊上!劈开那雷团固然有用,可里头那个女娃娃依然要受魔气困扰!”   妙昀手上使力,急促:   “尊上,这雷已经不纯净,沾染魔气,里头那弟子也不能要了!”   枳迦一听,面色凝重,急地不行,可又不好说什么,还是祁燮不顾一切大吼道:   “师兄!劈开吧!这里有我们,我就不信我等一群神仙奈何不得它!”   众人讶异:“上仙,怎能如此儿戏?”   祁燮不管不顾:“你们不懂!莫管!”   裴既明睨他们一眼,面上难辨喜怒,只是沉地能滴水。   这历劫之类谁都帮不得,全靠自己挺。衔枝这一遭引来的天雷大地诡异,远超她如今实力该匹配的雷劫。   若不是知道修士雷劫无法作梗,他真要猜测又是谁在搞鬼。   只是眼下,妖魔确实是耐不住了。   他眉眼间隔了二十万年染上杀气,一字一句怒喝:   “召天兵天将守住南天门!众仙家祭出法器镇雷,杀退外敌!”   天之上,俱是这位亘古之神肃杀的回音。   众仙家不由胆寒,无一不照做,纷纷祭出身家性命。   一直在暗处窥视的虚风在这众人自顾不暇的时候弯眸,终于慢慢走出来。瞧着地上那包裹着衔枝的雷团,缓缓勾唇,很是期待:   “终于要来了。”   他放下手中的一尾白蛇,吐着信子向衔枝那处游去。随后便要走,却未料一道剑气直接砍来,虚风还在愣神的功夫,手臂淅淅沥沥地爆开鲜血。   随后,左臂啪一下摔在地上,手指尚在抽动。好不骇人。   他猛地抬眼,入目便是悬在天上冰冷睥睨他的裴既明。他宽袍大袖,发随风动,手中一柄乌黑的剑,沉稳内敛。   若猜的不错,那是…神兵照磐。   那条游蛇半路中被一分两半。虚风嘴唇颤了颤,一双腿不由自己跪了下去。   他才知道,当时帝君归天前的那一剑到底多么轻缓。   他的那些小聪明,尽数都被这位帝君看在眼中。   仙障压下,虚风赫然无所遁形。然天上的人暂时还有许多要事处理。虚风捂着断臂,唇色苍白仰头望天。   他方才传了新的消息,右使马上就要到南天门了。   妖族和夜叉众已经搭好了大半天梯。   …然这一局,是局中局。   他不敢相信到底有什么计策不在崇华帝君的预料内。   不对,虚风看着那个鼓胀的雷团,衔枝一定中招了。   这雷已经沾染魔气,她修仙,对她来说伤害极大。   不过她那个不甘不愿的性子,说不定登不了仙途,也能当个大魔头。   他那张娃娃脸冷笑一下,褚闻柳这一招棋走的不错。只是可惜了他曾经的好徒儿念霜,如今和他成了敌对。   幸好人现下不在,否则可要丢脸了。   虚风正等着雷团吞噬衔枝,   不想,岱山岛上方突然传来厮杀声。   他一看,是一众灵官与毗颉!   虚风倏地皱眉:“毗颉这是要公然站到夜叉对立面了?”   他与白相血海深仇,当时虚风与毗颉一通谈话,本也没存什么让他真回夜叉族里的心思,只是激将而已。   若他真回去统帅夜叉,魔君妖皇可要发愁了。   可他敢这样不顾一起现身,虚风还真是不敢猜想。   “啧。”他给自己点着穴道,盯着那雷团面色微妙。   还真是爱女啊。   连自己夫人的一魂都不要了?   天上,毗颉并不打算真杀人,然灵官缠斗不休,他蒙着的脸也能瞧见浓重不悦。   “滚开!我来救人!”   灵官不依不饶:“你身上气息混杂!谁知真实身份,绝不能让你靠近阵法!”   毗颉一顿,感受着那发丝微弱的气息,当下无所顾忌,横刀伤了一片灵官直直冲下去。   袖子里的木头小偶人突然张嘴:   “毗颉,别顾我了,救和光!”   他一把将它压回去,厉声:“别动!”   长刀横起,刀尖上凝聚起浓郁黑气,毗颉对准雷团一侧便要劈下去,不料刀尖突然被打开。   匆匆赶来的白相冷笑一声,手中万灵盏华光四起,背后竟有一旋转不休的轮/盘。   那是明净台!   他弯唇,眸子阴森:   “不过我这一关休想救她出来!”   毗颉反手砍他,袖子里的小偶人忍不住了,小木手抱住衣袖跳出来破口大骂:   “你这个疯狗!你好歹也把她抢过去养了那么多年,你真忍心看她活生生死掉?!毗颉早该把你一起掐死!”   白相依旧用着摄政王的脸,闻言一愣,随后阴郁地瞪一眼那小木头人,冷笑:   “原是给你找了个辟邪木做身体啊。休得猖狂,你那一魂还在我手上。”   小偶人呕一声:   “就你最贱!我不要了!我就当个残魂!你能怎么样!”   “你!”   两人继续打在一块,毗颉再度化出红衣法相,然三人里只有白相拥有武器,余下二人先前多次受伤 ,难免落下风。   这时新来的灵官们请来大神齐使力。越汝刚一来,瞧那一招一式,脑中一跳,便直接认出这一辈子也忘不掉的人。惊愕地大叫:   “毗颉?!你不是早死了!”   她面色陡煞,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的功夫,越汝的披帛已经打上来,恨地牙痒:   “当年我没杀成你,只杀了你的部下,今日便正式杀你一次!休想趁机捣乱天界!”   这一来,来了许多不明就里的。白相一笑,毗颉黑着脸接下一招一式,可身上伤痕颇多,没多久便显颓势。   越汝立马要甩长披帛一击必杀,未料忽地被人喊住:   “莫动!”   …衔枝在雷团里迷茫挣扎了许久,耳边忽然一阵轻笑,随后清晰的传来一声泣血的怒斥:   “毗颉!当年你部下杀了我爹,我途径天上你一剑斩杀了我!害我轮回二十万年才能归天!   如今我要替父,替我自己报仇!拿命来!”   衔枝瞪大眼,心跳一停。   爹!   “爹!”   她腹部一痛,血泪迸溅。忽地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蹒跚爬起拿起黑枪,抵着那不断劈下来的雷,疯了似的寻找声音来源。随后高举□□,用尽全部力气刺向周身。   哗——   毗颉打开念霜的剑时,那雷团突然破开一个口子。   一群人怔住,不敢置信地看去。越汝匪夷所思:   “居然凭自己打开了?”   衔枝满脸血地一枪又一枪,待到手底下再无触感,跌跌撞撞地爬出来,冲着震惊的他们大吼一声:   “爹!”   毗颉的手一颤,没有回应。   他不能认!   归来的白相见状面色狰狞一瞬,随后大笑:“毗颉,你的亲女寻你呢!”   念霜瞪大眼,看向衔枝,衔枝摸着空气再一声:   “爹??!”   越汝张大嘴,一时间,上千灵官兵将都满面愕然。   上古夜叉毗颉未死突然现世,这仙门大试里风头尽出的弟子竟是他亲女?   毗颉眉头紧皱,刚要否认,衔枝忽地仰头栽倒,他心中绞痛。此情此景已无从辩驳。他心下一横,终是一把上前接住她,袖中的黑色小人偶挣扎着跳出来,摸着衔枝的脸呜呜呜地哭。   这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场面…众人一瞬哑口。   念霜握着剑的手不住颤抖。   为什么?   她突然生恨,为什么?!!!   衔枝为何是毗颉的女儿!   心念一松,念霜盯着天上阵法里自己祭出的灵器,忽地抬手,在越汝惊愕的眼神中伸出手。   菁华簪动了动。忽地,突然降下。   越汝拽住念霜的手:“你做什么!”   天上登时惊雷滚滚,念霜一愣,法器陡然猝不及防地回身。她头脑皱痛,再睁眼,眼中通红,心中不知哪里来的无尽的怨。不顾一切提剑便要去杀了那仇人,霍地巨雷打下。   她怔着,抬头,却发现自己并不曾被雷劈到。   眼前慢慢清明,黑烟消去。念霜呼吸发重。崇华帝君一身威风凛凛的银甲背对着她,稳稳挡下巨雷。   祁燮抬手,祭出手中折扇于阵法之上补位。冷冷盯她眼。   她颤着唇正想道谢,裴既明盯着毗颉怀中的姑娘 ,冷声:   “把她给我。”   作者有话说:   明天争取九千字,感谢宝汁们   感谢在2022-08-04 16:40:26~2022-08-04 21:28: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esslov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就白嫖一下、lesslove 10瓶;叮叮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4章 岳父   越汝不禁侧目, 尊上召出定尘锁鳞甲,接下来要发生的怕是不容小觑。   照磐出现时,她已经知道今日定有大战。   她转眼去看那个被毗颉抱在怀中的女娃娃, 一时间握着披帛不知该不该进言杀之。   从未想过毗颉留有子嗣在世, 还一活就是二十万年, 甚至混到了天上险些就要成仙。   如此说来毗颉可真是老谋深算居心叵测, 难不成帝君都被骗过去了?   越汝忽地想到些阴暗的,浑身一凛,禁不住道:   “尊上住手!那可是毗颉之女!”   天上的白相已然化出一张陌生的脸,见状添油加醋:   “将军,我们目的已经达到, 快些带少主回去吧!”   越汝一听越发笃定,登时黑了脸:   “尊上!”   毗颉怒目,白相得逞,又道:   “明净台已夺回,大军听命就位, 咸池连通海水,我们一举拿下天上!”   说罢便转头飞去, 越汝立即上前缠斗:   “将明净台放下!”   毗颉急急稳着衔枝身上伤势, 此刻百口莫辩, 也不想辩。裴既明向前伸手:   “给我!”   一旁的小木偶匆忙上来张开木胳膊, 凹下去的小木嘴急切地一张一合:   “帝君, 和光重伤!求帝君饶我们一条生路!”   一直稳住阵法的祁燮几次捏紧拳头又松开,终是听不下去劝:   “我们不会害她!衔枝入魔了!”   小偶人急得乱跳:   “可是毗颉也受了很重的伤!我该怎么信你,神仙都要杀我们!”   裴既明不欲多言便要上手抢, 毗颉却带着衔枝远去。正这时天际忽然轰鸣, 岛下的海水骤然分开, 念霜猛地大喊:   “梯子!他们搭了天梯开天道了!好多妖魔鬼怪!”   众人立时向下看去,果然见两岛间海浪向两边去,中间一群面目可怖的夜叉打头阵。后头跟着数不清的妖魔大军。   祁燮正要追毗颉,苦于现状不能走动,禁不住怒了:   “果然是联合的!不枉抓了两个使臣。我等都在也敢来犯,简直无法无天!”   那些夜叉们大多是平生以来头一回看到天界,一个个愣了下,都有些胆颤,头领一个身负盔甲的喝一声:   “上!”   手中长刀寒芒簇簇,胆怯的夜叉们当即呼号着扑去。   裴既明拧眉挥剑,念霜一见几乎是立时地驱动菁华簪,越来越多的大军涌上来,大战一触即发。杀了许多妖魔,众仙渐渐却发现不对——   “那些夜叉为何将同族尸身通通拖入海中!”   祁燮捏一个决,拦住一片匆忙问道。裴既明冷冷一剑下去,轻松地仿若劈西瓜。   海水里翻腾出红色的鲜血,他渐渐凝眸,见里头浮现一只灯盏,瞳孔一缩,蓦地道:   “他们在唤醒昔年封印在碧海潮生泉心下的司夜。”   “司夜?”   祁燮相比他年幼许多,这远古之事所知甚少。竟还不知道碧海潮生底下封着妖魔。   “掌梦之神,由世间千万梦境集结生灵智,于碧海潮生化生。为始祖夜游神,只是受不住这无尽的梦境反复搓磨,很快生出魔心,癫狂前自请封印入化生之地。并不曾作恶,是以鲜有人知。”   祁燮挥手抵住一片,深深望一眼毗颉远去的天上:   “原是如此,那他们唤醒一个不曾作恶的魔是为何?”   裴既明不曾回答祁燮的问题,只是道:   “我回三十三重天取一样物什,你先抵着。衔枝那处我去寻。”   仙风一涌,裴既明登时不见。祁燮一愣,急道:   “我去寻衔枝才对啊!师兄你才是主持大局的!”   知悟哎呀一声,无可奈何:   “帝君大公无私,执掌天上多年,这么做定有帝君道理!祁燮啊,这时候就莫要给你师兄添麻烦了!”   祁燮怒了:   “我如何添乱了!你们一个个都信我师兄是正人君子,你们哪里知道他其实心黑着呢!”   他一半在师兄手底下长大,幼时顽劣,被这淡漠的神尊教训地一听帝君大名便屁股不敢沾凳,其中艰辛外人怎会明了!   现下指责他不识大体,谁知祁燮心中的苦!   他连凤凰尾羽都交出去了,是真心想要这个媳妇。可毗颉之事一爆,一时间可说毫无可能。师兄自己去,定会借机下手!   毗颉是他曾经的好兄弟,他一定有法子拿捏。   他恨从心起:   “我师兄真要出手了我未来媳妇就没了!我到时定不会放过你们这些说闲话的!”   知悟白胡子掀动,哼一声不理,只道一把年纪了还毛头小子似的。念霜竭力补救,却见那些夜叉突然同一时自戮,一时间血液漫天,海水突然开始聚集成漩涡。   “不好了!!!”   那头,毗颉刚出天门便被一道无形的仙障打回来,他提刀便砍,裴既明却已经追来。   罡风之中,两人过了好几招,裴既明冷声:   “把她交予我,我有法子去她身上的魔气。”   毗颉并不信:“她若被你带走,届时又要入天牢。白相由我产生,我去解决。”   裴既明拧眉:   “白相既然唤醒司夜,若我等能顺势取得司夜之心,昧琅那等算什么,轻易便能拢住。”   这下轮到毗颉狐疑:“你说司夜?他一个早早堕落的掌梦之神难不成能伏魔?”   “不能。”   毗颉沉脸,裴既明眸色幽暗:   “伤了她的魔头属困心魔,司夜为始祖,兴许此次又是造化 。司夜食梦、织梦、解梦。正可借他不费兵卒困杀妖魔与你夜叉族人。”   这是个极好的计策,然白相唤醒司夜的动机并不明。   不过裴既明并不在意。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年接触的司夜并无坏心,反是个极纯良的人。是以才会受不住信徒的求救,狂心大发。   毗颉与他只有封印时短短的一次会面。   他生的小颊赤肩,并不高大,反而孩童一般。即便最后走火入魔了,一双眼也依旧泛着清明的柔光。   这次白相联合两界偷袭,毗颉自信裴既明是有对策的,只是依旧担忧,也不曾料到和光居然会招来这么大的万钧雷。若能提前算好,他必然要把自己的护身玲珑塔交予她。   现在说一切都晚了,她这状态繁杂,毗颉本欲先带她去他这几日寻好的洞天疗伤,可裴既明此言,确确实实打动了他。   若他一走了之,族人会继续犯下滔天大罪,届时灭族兴许也不为过。   毗颉抱住衔枝的手越发紧,两厢对峙,时间飞速流逝。知道衔枝嗯了一声,毗颉袖子里一只用小木手给她擦血的偶人禁不住呼喊:   “和光醒了!啊!”   未等她说完,一直闭目不动的衔枝忽地睁开眼,不知哪里来的力道,猛地推开毗颉翻身往云下坠。一只从未见过的青绿仙鸟长鸣,倏地承载住衔枝,震她上背飞去。   小偶人急切道:“快追!”   几乎同一时,两人沉眸,纷纷提气赶去,那仙鸟却停留在两岛之间。   鸟背上的衔枝听得一群杂乱的声音,顿了顿抬头。风吹的她满面糊发。顺着噪音慢慢睁着眼看去。她霍地攥紧身下仙鸟的羽毛。一片血色里,入目是那巨大的金色阵法。和一群黑压压的人。   她试着张了张唇,丹田剧痛。禁不住闷哼一声。   那只仙鸟来回在海面上的漩涡间盘旋,察觉到她醒了,张口:   “夜叉少主醒了?”   是低沉的女声,悠扬淡然。   衔枝怔住,贴在她背上,哑着嗓缓缓道:   “我将你毛发弄脏了,对不住。敢问这是…做什么?”   仙鸟笑一笑:   “我家主人刚巧醒了,看到了少主的梦。主人觉得很是有趣,想请您做客一趟。少主唤我青鸾就是。”   费力地抹去脸上的鲜血,衔枝强撑着不闭眼,隐约听到上空有轰鸣。   她却无力抬头看了。   青鸾似乎能读心,瞥眼上方那被织梦挡住的两位,浅笑:   “少主不必担忧,只是雷云刚巧路过。少主,请吧。”   绚烂的一幕幕梦境飞速闪过,伴随着那些妖魔的怔愣,一切的步调都慢了下来。   衔枝只看到一抹纯净的光。不知谁怒吼,一道汹汹烈火劈下。   有一秋波蓝的身影朝她伸出手,微笑,温柔地好似一汪春水:   “毗颉的女儿啊,来同我说说话吧。”   “呀,还有别的客人?一起吧。”   她一怔,一刹那也沉溺在这柔软的嗓音里。   无法自拔。   *   深红色的漩涡陡小。   一时间,海水复蓝。重又轻渺渺的。   天上的妖魔俱无声息地沉眠。匆匆赶来的玹卿不敢置信,挥刀砍向那些躺在水中的部下,可无法,玹卿只好先下去藏身。天上的神仙也有着不同程度的困倦。   去九重天报完信的枳迦来时晃了晃,急忙找尊上。   所有的神仙都聚在一起,除却悬在空中的那雷,一切危机大体解除。   他们纷纷看向毗颉,面色各异。越汝几个聚在一说话,一个个脸上为难地不行。这时四个天王下来了,伴随着惶恐的天帝,一个劲地抹泪。看见那大雷和传说中的毗颉,嘴巴张得老大。连忙要去请帝君决断。   裴既明静静立在海水上空,兀自沉思。   越汝七零八落地把刚刚见到的那一通来去讲了一遍,天帝连连点头。随后又连连恨声:   “该杀,该杀!”瞥眼一直坐在岛边一言不发的毗颉,他又降低了语调,清咳一声:   “这毗颉复苏,他的亲女填了穴眼…会不会惹他发狂啊?”   枳迦垮着脸:   “这位是个琢磨不定的,我也不知。尊上似乎自有决断,陛下,当务之急您还是先安顿好那些受惊的弟子吧,好些个受了重伤啊。”   “嗯嗯嗯,这个是一定的。这些妖魔我先关进一重天里去,牢里空了好些天,正缺人呢。届时我就和妖魔两界算账。嘶,就是这个毗颉和那几个头领…?”   天帝搓搓手,朝枳迦挤眉弄眼,十分为难。   枳迦当了这么多年帝君座下第一灵官,自然是很会察言观色的,颔首:   “我懂,我懂。毗颉之事复杂,一时不好再议。不过他那个闺女啊,与他的关联实则不那么大。况且此雷降下,说明上天认可,给她机会得道。只是出了这么个意外,她是不能算同谋的。”   天帝摸下巴:“道理是这样,可她毕竟是毗颉的女儿…这消息一出仙心惶惶,我怕不好服众啊,咱们暂时就放着等人出来了再说?”   枳迦心道你还算识趣,点头。   此事便短暂的告一段落。   祁燮偷听了半晌,听得心焦,待得大家伙处理好都散了。他上前,隔空拍一拍毗颉的肩膀,踟蹰了一会道:   “岳父。”   毗颉正在盘算如何进入司夜的封印,取得他的心带闺女出来。和光负伤,他能感知到她如今气息还在,可传音无回应。   …不知司夜可曾换了性子。   祁燮这一声岳父,一下叫他难得愣神,怀疑自己的耳朵。他眼风如刀:   “你说什么?!”   祁燮眼皮跳了下,往后一退强撑着笑一声:   “人间时我与枝儿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我寻思着唤一声岳父显得亲切些。”   毗颉上下打量他一眼,面有不屑:   “就你?”   祁燮脸上登时尴尬,“我…”   毗颉冷哼,转过头:   “你师兄我都看不上,你更不行。我家和光将来要修的是无情道,你们只是累赘。”   他掀起眼皮,厌烦道:   “从前你们一个两个都讨厌我闺女,如今见她有了身份长得好看了都腆着脸上来攀亲戚?我毗颉的女儿无需男人,莫挡她的道。”   祁燮满腔热血一下被浇个透心凉。   他脸色涨红,心道这毗颉可不是一般地霸道,怪不得从前是他师兄的好兄弟。干巴巴站了会,不肯走,在毗颉要不耐烦时,祁燮又道:   “可枝儿收了我的凤凰尾羽,岳父该知道这东西意义非凡,我是一万个真心。”   毗颉面色青黑:   “谁是你岳父?既如此,届时还你便是。”   “怎么这样不讲道理!”祁燮急了,不过马上冷静道:   “我是来知会一声。我准备好下去寻她,岳父莫多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4 21:28:56~2022-08-05 13:43: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dio statio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adio station 10瓶;四月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5章 司夜   这倒是叫毗颉挑眉:   “你要下去寻她?如何寻?裴既明都一时束手无策。”   祁燮正色, 身上终于有了些上仙该有的沉稳自若。   他化出一只金羽,“我有先父遗下的法宝,一息内可在天地万物间来去自如。”   毗颉在看清那金色一根羽毛后瞬间微妙:   “鸿阙的遗物, 你就这样拿出来用?这东西是有限制的吧。”   祁燮微笑, 桃花眼里漾一抹暖色:   “我对枝儿皆是真情, 我发誓非——”   这满怀欣喜地表白却被突然站到身后的裴既明打断:   “既然你身上带了此物, 便快些开门。”   祁燮身子一僵,骤然萎靡。   毗颉斜裴既明一眼,裴既明此时一身常服 ,手中照磐也不见。见他身上银甲不在,眸子微敛。   忽地张口:“此次多谢你, 只不过这感情一事非我能左右。待她出来且看她自己。”   祁燮倒是没想到,登时笑起来:   “有岳父这句话我便安心了。”   裴既明面色一黑。毗颉故意讥讽完了,才觉畅快,身上的伤也不那么磨人。   施法,金色的长长一条凤凰尾羽悬浮直立, 金光齐聚。他们腾空在海面上,尾羽之后缓缓化出一道幽蓝的门。   裴既明率先一步将毗颉挡在外头:   “你的伤太多, 无需进去。”   毗颉不理:   “我的女儿自然由我自己带出来。”   裴既明转眼, 祁燮察觉他怕是不高兴, 只好找补:   “岳父, 我师兄是担心你。”   谁料毗颉又呛他:“谁是你岳父?”   祁燮语塞, 干脆转过脸去谁也不理了。   三人一齐迈步进去,枳迦刚打理好手上的账呢,一见他们三人扎堆要跑, 绝望一嚎:   “尊上莫走!天上还要您坐镇啊!”   裴既明照常不理他, 枳迦原地跺个脚, 也要跟去,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女声:   “真人,我去吧。我无牵无挂地,我也想看看那里头有什么。”   他转头,见是面色不太好的念霜,登时想起她和毗颉一家子的恩怨,犹豫了。   念霜连忙道:“公是公,私是私。我只是担心衔枝,恩怨之后再算。   我…悄悄跟着,等他们去了再走?”   枳迦不置可否,转头,眼见着自家帝君人影已经没了,反而剩下两个人面面相觑。他眉头皱紧,右手握成圈一拍掌心。   祁燮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空空的一切。   师兄进去前忽然夺过尾羽?   毗颉怒喝:“裴既明只顾自己去了?”   祁燮也怒了,咬牙切齿地掏出早准备好的另一根:   “我就知道,师兄实在无耻!”   天上怒骂不绝,埋伏在岛下的玹卿与昧琅眉头一拧。   昧琅道:“看准了,我记着白相已随衔枝进去,待会你我也要一齐入内。百里汀岚没跟来吧?”   等了会,门终于二度化开,玹卿腾起身体点头:“不曾。”   昧琅嗯一声。二人刚冲进去,不想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玹卿哥哥!你又想丢下我!”   玹卿蓦地捂住脸,在天兵天将的追赶中几人一并入门。   天上划过一抹幽蓝,那被封住的雷适时地轰一声,惹得看守的灵官惊叫。   消息穿到九重天时,天帝一口水卡在嗓子眼里,咳地死去活来。   枳迦面色难看:“咳…尊上是放心众仙家,待得取出那司夜之心,定能稳住局势,杀妖魔一个片甲不留。”   *   衔枝所处这地方,很奇妙。   丹田中的魔气在受到那温柔声音的邀请后顷刻间消散不见,她及时调动真气运转周天,很快稳住伤势。眼中的红也不见。   此地主人的面容终于叫她看清,一道…虚影?   她分不出男女。   这人见她迷茫,笑了:   “你以为我是男,便是男。以为我是女,便是女。”   “你可知你族人用血唤醒的我?很久没有见到这些热闹了。眉心是天火的痕迹吧?你经历地很多。”   衔枝有些好奇,听它分不出男女的语调,暂且认为它是个女子。   她道:“您了解我?”   “我名司夜,三十多万年前的孤魂。见过你的父亲…和你的有缘人。你叫什么?衔枝还是和光?”   她笑盈盈。   衔枝顿了下:“都行。拜见前辈。敢问,有缘人是哪个?”   对面的虚影轻轻摇头:   “不能说呢。有执念的客人太多了。我看到你的梦了,你也算特别。一心追求力量,可为何几次都迷茫?是受过太多打击?   啊呀,忘了讲,我是掌梦之神,后来堕了魔。碧海潮生是我的老家,我化生的地方。   当年和崇华帝君也没有隔多久呢。”   衔枝并不是很感兴趣裴既明当年怎么样,她望了圈碧波荡漾的四周,心知在海底。   可还挂念着那雷劫,一时黯然。   离成仙,只差一步之遥啊。   司夜幽幽飘过来,柔柔地摸摸她的脸:   “不要气馁。世间强者大多历经千难万险。如你亲父,我记得他从前只是夜叉族中的一只不起眼的族人。并非崇华帝君那般天生仙力磅礴的人物。奈何他一路苦修,靠着双手打天下,无数次生死关头徘徊,才造就他后来的冷硬强悍。更得帝君青眼。他真是很了不得呢。”   “雷还在,若你从我这里出去后化了那里的魔气,还可以继续渡劫呀。”   衔枝很快敛去黯然,会意一笑:   “您需要我做什么?”   司夜忽地抱住衔枝的头,使劲蹭了一蹭,在衔枝微讶的颜色中弯眸:   “好直白呀。帮我拿回我的心,好不好?”   衔枝盯着她小小的看不清的脸,扬声:   “您的心?”   司夜飘回去,抬手招来一个又一个泡沫。衔枝正眼,泡沫上一幕又一幕,皆是不同的人。   一点泡沫突然碎在司夜指尖,她遗憾一叹:   “我死前,吞了很多人的梦。”   “这些梦不完整,可被我草率夺走,那些信仰我的百姓缺失了做梦的能力。”   “我从前尚可以织梦,可现下丢失了我的心,怎么才能织梦弥补我的信徒呢。于他们而言,一场美梦兴许一辈子难求。   我是掌梦之神,本就靠信徒们的供奉续存。可惜供奉我的信徒早已死去,没有人记得我了。   我,已经不被需要了。”   衔枝抿唇。   司夜这个名字,确实不曾听过。   不过纯粹地靠信徒供奉而存在的神她也是第一次见。听她所言,与其说她是化生的神,更像是需要慰藉的人们的愿望凑在一起,才养育出这个掌梦之神。   司夜捧住一只莹润的水球,朝着身上还脏污的衔枝轻轻丢去,圆嘟嘟的水穿过身体,顷刻带走一切污迹。   她站住脚,无奈:   “我本就是在无数个心愿里诞生的。那时人族凄苦,被妖魔欺压,日夜期盼有神灵降世相救。   可我并不是崇华帝君,鸿阙祖师或者你父亲那般强大的神,我能给他们的只有一场香甜的梦。”   “后来人们的日子越过越好,渐渐地不需要美梦来慰藉自己了。我知道我终将被抛弃,却不知会那么快。信徒们的心地不再纯真,梦里开始出现各式各样的恶念。   我依旧尽数吞下去,期望化解他们心中的恶。   可惜…我已经无用了。”   衔枝抿唇。   司夜抬手摸了摸难以看清的眼睛:   “我受不了那每日成千上万递来的噩梦。我也渐渐变了。我生了魔心。我将自己那颗纯良的心弄丢了。我顺着弱水找啊找,怎么都找不到。   …直到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同我说,没有心也没关系。只要我的脑子记得我是一个纯良的人。我依然还是原来的我。   我听着他的话,铭记自己的职责。我努力地将那些坏梦改成好梦。   可是有一天,我的神像被砸烂了。”   她流下一串泪珠,委屈地撇嘴:   “因为我给他们纯良的好梦,我的信徒生气了。”   “小姑娘,你说为什么呢?”   衔枝心底一跳。霍然想到曾经的那些子民。她沉默了一瞬,抬头笑一笑:   “欲望无尽,人心易变。”   她自己,也是如此。   “是啊,所有同僚都告诉我是这个道理。我求见帝君,帝君也如是说。可是我那时就是想不通呢。我很快没有了信徒,孱弱地不行。我想把我的心找回来,我不想归于洪荒。   可…我找不到了啊。”   她忽然抓住衔枝的肩头,一字一句:   “我的心就在这些梦里。在弱水河畔,我和他初遇的地方。你进去,帮我找回来好不好?我的心可以化解心魔的魔气,你找回来,我用一用就把它给你好不好?   你这一次一定可以顺利成仙,求得你的大道!”   衔枝拧眉,司夜突然激动的情绪让她下意识警惕。她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司夜顿了下,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对不起,可是我想找回我的心,我在海底待了好多年,我知道我马上就要灰飞烟灭了。   我…好孤寂,好害怕啊。”   她矮矮的一个,孩童一样的身高,轻轻拉住衔枝的手,秋波蓝的衣衫飘在空中。   司夜不解地歪歪头   “我常想,这样漫长的人生,那些创世大神是怎么度过的。   尤其是帝君那样的人,他,真的不会寂寞乏味吗?”   世道稳定后的神之死,并不在于伤痛。   而在于他们迷茫的心。   他们渐渐失去初心,斗志,不知漫长的人生里到底还能做什么。   他们,逐渐堕落了。   衔枝沉默,司夜又问:   “小姑娘,你说帝君会不会寂寞啊?你的父亲都有了你,帝君好似还是独身一人呢。”   “…”衔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裴既明那个人…她看不透,也不想看透。   她垂眼,刚想别开话题安慰两句,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   那熟悉的嗓音冷寂淡漠,寒风般飘来。意想不到的那个人似乎站定,衔枝绷紧身体,感觉到一道目光略过她背脊。她听见他沉淡的声音,并无避讳地回答了司夜的疑问:   “会。”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5 13:43:06~2022-08-05 16:13: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esslove 10瓶;南河qwq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6章 入梦   凉薄, 又携着岁月久长的一声。   衣摆在眼前落定,洒脱缥缈若流风回雪。轩然霞举,骤然现身。   衔枝眸子一震, 下意识敛眉。   不仅因他来了, 更因他那坦率的一个“会”。   强大亘古如裴既明也会有一样的感悟么。   她思索了下, 发现意料之外, 又冥冥之中。   衔枝没有说话,裴既明走到她右侧,高她不少的宽肩自然而然地垂下一片阴翳。她自发向左挪了挪脚。   裴既明不动声色地侧目。   司夜顿了顿,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一礼:   “参见尊上,你我三十多万年未见了。我垂死挣扎, 尊上却风采依旧。”   海底的水波随着司夜行礼一齐浮动,裴既明绀青的眼垂下,凝视眼前孱弱到连凝聚出具体五官都不行的人。眼底微暗,有片刻沉顿:   “当年你几次露面,用的俱是男子躯壳。”   衔枝捕捉到话中一丝微妙, 竖起耳朵。雌雄同体的神?   她暗暗挑眉,好有趣。   司夜闻言捂着嘴笑:   “我怕你们觉得奇怪。毕竟天生雌雄同体的神太少了呀。星霜荏苒, 我这躯壳同人生一样, 都是沤珠槿艳的浮沫罢了。”   她又正色:“尊上是听到我心愿来见我最后一面的?”   裴既明不置可否, 司夜笑:   “尊上永远这般神通广大。”   她的目光看向自裴既明现身便沉默不语的衔枝, 忽然抿唇一笑, 挥手画一道狭长的水门。   司夜的身影眨眼间消失不见,衔枝四下寻,周天传来她疲惫的嗓:   “我乏了。请客人们帮我找一找心罢。门后许是人生一世, 许是朝夕之间, 又许是天地华宇。   我找了太久, 找不到啊。若是遇到弱水河畔,那里兴许就是终点。”   “我…先睡一觉。青鸾在此相护,诸位莫要担忧。”   那水门逐渐长大,渐渐成为一个洞。   衔枝好奇,裴既明冷声:   “进去。在此洞吞噬泉心前拿回司夜之心。”   她一顿:“尊上要去?”   未料裴既明不理此言,直接率步入洞,飘荡的水波顷刻吞没人影。   衔枝大约知道能让裴既明如此严肃的事恐怕非同小可,于是也屏气,两步跨进去。   待到二人皆消失不见,洞减缓了阔大的速度。正这时,又窜入一道黑影。   片刻后,毗颉携着祁燮来到这四周展览的一处,青鸾静静地盯着他们看了眼。毗颉查探了会情况,便要放袖子里的小偶人下去,未料它一把拽住他袖子:   “我也要进去看着和光!”   不等毗颉抓它,它在祁燮惊讶的眼神中自行跑入洞中,毗颉脸色发青,疾步追了过去,祁燮见状连忙跟随。   第二批入,悄悄跟在后头的念霜也现身。后头吵闹的三人见他们全进,连忙也跟上。   在青鸾鸟意味深长的眼神中,水洞倏地发起光。它慢慢趴下,一动不动地守住洞口。   丹红的眼眸半垂,轻叹:   “主人,睡一会吧。您深记的梦,皆是各式轮转的情劫。那个人背信弃义早已经死了。   何苦啊。”   隔了一会,水洞缓缓缩小。温柔的泡沫飘来,点弄青鸾的羽毛。   司夜困倦,还不忘道:   “他说好了,要陪我一起生一起死的啊。”   青鸾长舒一口气,无言。   几次情劫未过便顺势囚困自己。还心心念念。甚至找了诸多借口,忘掉那些痛苦的回忆。   …还能如何啊 。   青鸾沉默:“等帝君归来,您就解脱了。”   *   衔枝进入洞后,面前浮着许许多多模糊不清的泡沫。好像是让她选择进入哪一个。   她不懂这门道,裴既明走过来,嗓音有些格外的缥缈:   “这些是司夜想要我们进去寻找的梦。”   衔枝往边上靠了靠:“都是她的吗?”   裴既明冷冷盯她一眼:   “不知。兴许有她的,兴许是信徒的。”   衔枝费力地想找找有没有具体的,不知哪里忽然窜出来一只水蓝色的妖魔,呼嚎着向她挥爪子。   和当日在后山遇到的一样!   身后裴既明嗤了声:   “果真是司夜催生的心魔。点一个梦进去,否则会有源源不断的魔来骚乱。”   衔枝躲了两回,闻言便抬手要随便点一个梦,不妨右手突然被一只大手重重攥住,下一刻一道巨大泡沫在她眼跟前绽开。   啪一声。衔枝失去意识前,只见接天的碧荷齐舞,迷乱人眼。   祁燮一干急急冲进来时,天上只有悬着的巨大泡影,看不见人。不知哪里窜来的妖魔,他们厮杀一阵,后头的几人都赶到。祁燮没料到居然来了这么多,还是妖怪夜叉,当即冷下脸。   毗颉拧眉,小偶人跳到他身上,大呼:   “和光会不会在这个大泡沫里,点一点看看呀!”   百里汀岚闻言,登时一甩鞭子去抽,玹卿怒喝:   “你做什么!”   还未动作,百里汀岚突然便被吸进去。连带着玹卿一起,一直隐身不敢出现的昧琅见状,连忙躲了躲。却被刚才好像一直没发现他的毗颉砍了一刀,他尖叫:   “将军饶命!”   然下一刻,毗颉带着小偶人也被吸进去。祁燮见状,自行跳入。   昧琅顿了下,看着涨大许多的泡沫呢喃:   “这始祖魔神还有几分本事在啊。不知白相和将军哪个会赢呢。唔,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   早春三月,风雪已消。乍暖还寒时,绿染半城。   衔枝抱着一只小包袱坐在山脚下的小茅草屋里。   她一身好缎面,耳上串两只红玉,头上还插根实金的海棠花簪。同这只有一张床一个凳的房子格格不入。   她掰着指头等那个传说中的继父卖字回来,却和来的信上说的不一样。   衔枝摸了摸用缎带遮住的眉心,面色不大妙。   她今年十五,刚及笄。年幼时母亲自请下堂,跟了一个据说很有才学的落魄秀才。   她在花天酒地的爹身边长大,他爹癖好不寻常,喜欢男人。惹得她成日里跟那些粉头白面的男人撕头花,厌恶他们地紧。   这不,她爹玩到头了,抢了个有背景的公子回来强了,直接叫人家下了大狱,一月后斩首,家财尽数充公。   她无法,只好去投奔她娘。顺着那信和一串碧色的玉珠,衔枝躲躲藏藏走了好多路,终于要找到了她娘了,却听说她娘也早死了。   路上一打听,好家伙,只剩一个卖字为生的继父。   她这命运实在是很捉弄人,无法,衔枝还是硬着头皮上了。   然她无甚经验,不晓得藏拙,一路上身上的钗子手镯被坑地七七八八,几乎散尽余粮。   顺着镇子上那大娘笑嘻嘻的指引,衔枝终于落了脚。   日落西山,她耐不住了,起身抹黑找厨房舀了一瓢水下肚。正喝得咕咚咕咚,篱笆吱呀,外头响起脚步声。   衔枝赶忙放下水,出门一看,赫然见门口有一道高大清瘦的影子。   这同那大娘描绘地差不多,她忙板正了脸,道:   “爹,你回来了?我是衔枝,托镇子上王大娘传过话,你听见了么?”   那人收拾手中白纸的动作一顿,似是根本没料到会有人在家。沉默了好一会,衔枝都要忐忑了,黑眼里才亮起一双幽深的眼。   他声音并不老,反而清寒凉淡,像一汪静谧不见底的潭,又沉稳地好像高山上的磐石:   “…衔枝啊。”   莫名渺远,活似裹了一层雾。   衔枝心里头不自觉一紧,还是向前两步:   “是我,以后要叨扰爹了。”   他并不就此答话,只是不紧不慢步行前来,带起一阵撩人的薄风:   “进来说罢。”   衔枝抿唇,“好。”   那人进去后屋里慢慢点了一盏极小的老油灯。衔枝的小包袱挂在床头竹架上,酱红色的一个,看着没有多少东西。   他长长的睫羽轻扫而过,见那张小木凳上干干净净,一顿,去外头取了一只木墩子坐下。   衔枝见状,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坐在了凳子上。   那木墩子瞧着就扎屁股,她是不想坐。   她静静打量这个继父,黑夜里看不清。这灯一点,呼吸顷刻一滞。一双眼黏在他脸上。   从没见过这么俊美的人。   清瘦的一个,素净的蓝衣衫,发粗略在脑后束了束,松垮垮地垂着。   那眉眼深邃却不突兀,唇薄却不过分,鲜明的脸。既像话本子里那神山上万年不化的皑皑白雪,又像传说里那芝兰玉树的绝尘仙君。   衔枝本是个很厌恶男人的人。但这个人生一副清瘦却宽广的肩膀,很高,起身时都要低着头。   她眼尖地再盯那头长发,光滑黑亮,不知要多少皂荚桂花油才能养出来。   那手,玉一样润白。手指极长,掌也宽大。   嘶。   衔枝忍不住几度瞟他。   怪不得她娘要跟他走,长得实在好啊。   就是这个年岁…好像对不上?   她正出神,继父又唤她一遍:   “衔枝?”   衔枝顿了下,回神:“爹,你刚刚说什么?”   男人凤眼微垂,又耐心重复了遍:   “你饿不饿?”   衔枝抿嘴,大眼转了转,还是老实道:   “我饿。几天没吃什么东西了。”   作者有话说:   小爸文学?(摸下巴)感谢在2022-08-05 16:13:49~2022-08-06 15:30: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ronyaxSeele 10瓶;哇抓抓 5瓶;四月里、江月、叮叮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7章 入梦(二)   他于是站起来:   “锅里有些兔肉, 我盛来。”   衔枝一双眼登时亮了,肚子顺势咕叽。趁着那人出去,她又在脑子里复盘了一下。   这继父姓裴, 名既明。镇上认识的人都说年岁有个三十四五, 来的时候就是鳏夫, 不爱说话, 人缘也不好。   她寻思了下,觉得长这么张脸,无论如何也不会人缘差劲。   起码女人缘不会缺。   门响起来,那人端着一只木碗到她手边,并一双筷子。   她道谢, 小心接过吃了起来。   他一言不发,静静地看她。衔枝也顾不上自在不自在,她饿得慌。   吃完一碗还没饱,不过她也不好意思说。继父问起来时衔枝大方微笑,一个劲地说够了。   他收回碗, 无风无波的眼在她唇角的油上停了停,又落到她红艳艳的唇上。隔了一息, 道:   “锅里没有了, 不过有几个果子。我等些洗来予你。家中…一个亲人也无了?”   衔枝眸子颤了下, 摇头:   “没有的, 都嫌弃我呢。只有爹愿意收留我。”   她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大眼上熟练地垂了泪珠,红了鼻尖,仿佛再也支撑不住了:   “我知我这样同癞皮狗似的。可我没有法子了…我本以为我娘还在的。可没想…爹, 我娘什么时候没的啊?”   衔枝用袖口点眼周, 抿紧了嘴巴无声哭起来。   这是她对付她老子惯用的伎俩之一, 很有些效果。   她老子每每见她这样都要抱住她心疼:   “我枝枝生的多漂亮,可不兴哭啊!”   她一边卖可怜,一边悄悄打量继父反应。   裴既明静静瞧了她一会,没有回她娘的问题,沉声:   “无妨。既然你来了,我自是要照看好你的。我去打水,今日就着这床睡一夜吧。”   衔枝眉头一挑,停止哭泣微张小嘴:   “那爹你呢?”   裴既明只留她背影:“我打个地铺就是。”   衔枝洗好澡,没多久熄了灯。继父的地铺在她对头,她觉着这人还挺君子,连日劳累,一夜就睡了个好梦。第二日再醒,那继父已经不见了。   衔枝挠挠头,取出包裹里的信和那娘留给她的碧玉珠串,想了想穿好衣裳出门,未料那人正在门口的石桌上写对联。   一身的素净,清雅的侧颜同背后的连绵大山融为一体,却又突出着,静谧幽远。   她一时间又看出神。   裴既明见她来了,放下笔:“是饿了?”   衔枝忙摇头,突然脸热:   “不曾,还好呢。”   他不置可否,还是站起来。   衔枝在原地,想了想跟上去帮忙。那人也不拒绝,任由她蹲在一边烧柴火。   一边烧,衔枝还仰头笑笑,问问火力对不对。他微微颔首,只说:   “好。”   衔枝笑了,擦擦手,把那玉串子递过去,道:   “爹,我娘给我的信物。我想着带在身上不方便,还是你收着吧。”   她是示好,将唯一的东西给了这个继父,意在一切都依靠他。果不其然,裴既明的面色稍软了软。   他接过那珠串,把弄了好一会。最后戴在左腕上。珠串滴答相撞,煞是好听。   衔枝眉头一跳,那碧色流转的珠串在他润白的手腕上很是相称,青的更青,白的更白。   似乎就是特地为他打造的一般。   衔枝看了会默默低头塞柴火,锅里不一会烈火熊熊。   她并不懂这活计,是以呛了几回烟,脸上灰扑扑地迷眼,刺地疼。   呛了几声,上头突然递来一方粗布帕子:   “擦擦罢。”   衔枝咳着嗽道谢,胡乱抓起来,一不小心手指在继父手上留了几个黑指印。裴既明眉头微皱,手中一松。   衔枝抓着帕子擦脸,却越擦越迷糊,锅里的野菜烧出一串糊味,很是不好闻。   衔枝涕泪齐下,最后坐在地上,还是裴既明又取了一方帕子蘸水捧住她的后脑仔细擦。   指尖抵着帕子一点点拂过脸,衔枝仰着头,眼角眉梢都耷拉着,好不丧气。无可奈何的娇样尽收他眼底。   擦着擦着,她额间的脏缎带惹了裴既明注意。   那手在她额间顿了顿,衔枝脸一绷,便听他道:   “这抹额脏了,我解下洗一下罢。”   衔枝慌忙捂住缎带,道:   “无妨…我可以自己洗。”   裴既明眸色一深,“可沾满了黑灰,再等些时候便洗不净了。”   她不了解这些,一路上脏了就换,大大的包裹到地只是几个巴掌大。缎带也只剩这一条。   想到这,衔枝犹豫了:   “既如此,也不瞒着爹了。爹解吧。”   他盯着她赴死一般的脸,睫羽微颤,唇瓣紧抿,显然是紧张。   裴既明若有所思,轻捻了捻帕子,低声:   “得罪了。”   捧她后脑的手松开,衔枝脑袋一沉,一道携着檀木味道的浅香撒满鼻尖。她听到衣衫的窸窣,两只手在她脑后拨弄,很慢很轻。   他看得出她的不适。   衔枝不觉想,这真是个很会照顾人的。   她娘要是死前也被这么照顾,肯定死得心甘情愿。   等下,她娘的死因这继父还没说呢。   眼珠子游动,衔枝呼吸重了重。   继父的手终于从后脑离开,额间一凉。   衔枝情不自禁地睁开眼,想去看一看抹额。甫一睁眼,却刚好落尽他深沉的眼底。   漩涡一样,吸人进去。   她一顿,鲜红的唇微张了张。   裴既明蓦地不语,盯着她那从眉心蔓延到额间是一抹稍似火焰的红,又看向她那双艳丽妖冶的眼睛。   内勾外翘。似猫非猫,似狐非狐。长而浓的睫羽,翘挺弯曲,扑闪间配着她那勾而不自知的神色,隐晦的撩拨。   她有双英气的眉毛,是一张美艳但不柔软,兼具小兽的攻击性,轻易就能给人留下极深刻印象的脸。可配着她额心的红色,实在是…   有些许浪荡淫媚。   此刻这双眼里,九分他的面容,一分迷茫。   他看见自己略幽深的神色。   衔枝不明所以,眨眨眼。   裴既明极快地调整好,捏着帕子擦上她并无锅灰的额。悬在她的眼眸上方一深一浅地吐息:   “这是画的花钿?”   衔枝略略咬牙,丧气:   “是胎记。”   本朝女子不兴花钿,画这玩意的,大多都是勾栏女子。衔枝起初很喜欢自己的与众不同,然长大了被人笑多了,便一直藏着掖着这红痕。   她继父默了下。脸上并没有多出什么不喜,反倒是夸赞:   “天然为之,很漂亮。”   衔枝愣了下,禁不住一笑:   “爹也觉得好看?我也喜欢,若不是那些劳什子的风气,我可舍不得遮起来。”   她笑起来时贝齿全露,没有什么讲究淑女的意思,白白的齿红红的唇,好似涂了口脂一样。   那眼睛在她笑时连带着向上勾动,发丝紊乱蜿蜒贴在脸上,称得上一句风情。   裴既明不动声色地把抹额捏在手心里,眼睛在她额间游弋了会,浅勾一个小的险些看不见的笑:   “世风常变。无需太在意。生这胎记非你之错,也无需故意遮挡。”   衔枝眼里登时亮了,第一回 遇到这样的知音,还是个男子,这男子还是她继父。   实在是难得的运气。   她向前一凑,摸了摸那红色,小葱似的指揉捻着,嘴上顺溜夸赞:   “我也忍这缎带许久了,既如此,那我在家便不带了。爹与寻常人不一样,不愧是考过秀才的。”   裴既明微往后仰些弧度,正要站起,闻言眸色微妙一瞬:   “考上也无用,依旧在世间一隅苟活,与山川田野为友。从前孤寂,幸得枝儿来伴,终有几分活气。”   衔枝听得这话,心觉这继父不像表面上那般冷噤禁欲,反而很会说话。心下微讶一瞬。她看着他把炒糊的菜铲出来倒掉,有些不好意思:   “爹,我再去拔些菜来?”   裴既明摇头,长指指一指墙角的竹篮:   “里头还有,你拿予我就是。可会切菜?”   衔枝已经掀开篮子麻溜地找菜板:   “这个我会,我在家常拿刀砍人。”   他窒了下,轻笑:   “枝儿在家玩的倒是很特别。若是你娘知道了,许是要笑起来。”   衔枝三两下切好了菜,闻言立马抬头,笑着多一嘴:   “家中不用菜刀镇不住,爹莫打我趣了。爹,我娘是何时死的?她走时我太小,记不得她样貌了。”   裴既明接过菜淋了水洗了两遍下过翻炒,背对着衔枝,他脸上有些许漫不经心:   “她走得很早了。大约,十一二年前。十年前我来到山脚下定居,不曾来得及带走她的骨灰。不想神伤,便也没有立衣冠冢。   你,可会怪我?”   衔枝摸刀尖玩,沉默了会张口:   “自然是不会的,实则我与她也没有什么感情。”   她撇嘴:   “只有一串玉珠,一封信。我以为她半点不想我呢,原来是早就走掉了…”   翻炒的滋啦声顿住,衔枝低着头扣菜板缝解闷。锅勺打着铁锅,菜的苦香味飘来。木碗置放在灶台上,锅里上了水,大锅盖掩上去。   黍米粥盛好两碗。   艳丽地完全不该属于大山里的姑娘突然落入一个怀抱。一只大手扣住她后脑,柔柔地迫着她一张脸贴上男人清瘦却结实的胸膛。   他另一只臂膀环住她的腰背,极其缓慢地拍一拍。   衔枝心跳一停,她这继父突如其来的怀抱让她惶恐不安。她一下想到花楼里那些话本子,暗道不妙——竟是个道貌岸然的色中饿鬼!她连忙要抄刀逼退他,不妨裴既明的嗓携着旖旎的温柔,抚了抚她的头,柔和道:   “还有我。我答应过你娘,若你有事将来定要好好照看你。你既叫我一声爹,我必然什么都会为你考量。”   她动作一顿,这难见的温柔一下叫她鼻头发酸。感受着头上那只大手温柔的抚摸,衔枝顿了会,破天荒地反手抱住他,哑着嗓:   “…多谢爹。”   他轻笑:“无妨。”   春光明媚,倒是暖和起来了。许是一下子太暖,填补了这正缺慰藉的心。衔枝也无暇留意到那稍稍加重的“照看”二字。   清晨一过,真欢快地当起父女。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三更嘤   希望小爸文学快点结束   感谢在2022-08-06 15:30:26~2022-08-06 20:22: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yz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团子 5瓶;四月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8章 恶霸   一连几日, 生活便照着这个样式重复。许是为了帮助她适应快些,继父一直不曾出去卖字,日日上山砍树做了张新床塌, 两人中间拉一道麻布帘遮挡 。衔枝和他之间的气氛不太尴尬, 虽然粗茶淡饭, 但是有个落脚地已然算万幸。   他人不错, 还给她打了一个精巧的盒子置放首饰。衔枝惊讶他的贴心。帮忙干活也更加勤快,偶尔还能和他聊聊天。   这人很博学,见闻也广,衔枝还挺喜欢听他用清寒的嗓不紧不慢的讲故事。虽讲不得几次,却总是觉得安心, 睡觉都香甜。   一晃一切恢复正常,继父开始正常出去卖字,衔枝就待在家里,闲着无事便去后山打几个果子吃。   继父收入微薄,却还是总带些小零嘴回来给她解馋。甚至帮她剪长了刘海遮胎记。做什么都贴心周到, 虽不爱说话,也不爱笑, 可怎么看怎么得劲。   有时衔枝想:这继父同个圣父似的, 真是慈悲心肠。还脾性好, 不嫌她麻烦, 又肯起早贪黑养家糊口。换了她也是要选继父的。   他们关系渐渐亲密了些, 衔枝开始给他留门。然,这四月初,山下王大娘尖叫着跑来了:   “丫头不好了!你爹遭人家混世魔头抓走了!”   草草包个发在脑后打柴的衔枝一愣, 王大娘抓着一方碎裂的布片爬上来, 一见她那粗布衣衫, 啧声摇头把补片递给她,随后拽着她就往下面跑:   “那混世魔头是个荤素不忌的,眼馋你爹好几年了一直想下手,你爹一直躲着不给他得逞。这回突然去买烤鸡,一下撞到他了!哎呀呀!这会不晓得清白还在不在啊!”   衔枝差点跑丢了一只鞋,闻言当头一棒:   “什么?!”   她亲爹玩男人,她继父被男人玩?!   这叫什么事!   她平生最恨的就是这些兔儿爷!   衔枝狞了脸,连忙加快脚程,那王大娘带她到一处气派的府邸外,气喘吁吁:   “就是这个祁府!那祁家大少无法无天!恶霸一个!”   高墙耸立,一眼望不到边。大门口数十个家丁守着门,门匾上好大一个金灿灿的祁府,简直要亮瞎眼睛。   衔枝真晃晃眼,抬头,这府邸好像比她老爹那个土豪的还要大。   她忽然觉得贸然拔腿去质问可能不大好,衔枝面色沉重——这么大的府邸进去了怕是难逃啊。   然王大娘一个劲地说:   “你爹苦啊,也没个亲生孩子,半路上捡了你这么个继女,日日写字,我瞧见几次他那手腕,分明都写肿了。我叫他去买些红花油抹抹他不肯,再三问才说要将钱省下来给你买些好吃的,你从前是大小姐,过不惯苦日子,人都瘦了一圈…   苦命啊,一个鳏夫,如今还被这无法无天的祁大公子掳进去,可不是要像那些小倌一样屁股开花。他那么一个人若是遭了这样的罪,怕要一把吊死啊…”   衔枝抿嘴。听她这声情并茂的一通,登时想到了当时那个被她爹掳进去强了的公子哥。那晚上可叫一个惨叫连连。又想到这个继父清风明月的样,她听不下去了,揪着脸问:   “大娘,怎么才能把我爹救出来?”   王大娘一拍手:   “这才是好闺女!我从前在祁家做过活,我晓得西院墙底下有个用灌木挡住的狗洞。你从外头挖进去,祁大公子住处就在附近,你偷溜进把你爹拖出来,我在外头给你放风!”   她掏一把不知哪里来的小铁锹,拉着衔枝鬼鬼祟祟去了。七转八转到了个杂草比人高的一处,王大娘哟一声:   “才十年没来咋这么高啦!”   衔枝被扎地脸疼,随手用王大娘塞她的布片捂住脸,蹑手蹑脚进去找了找,还真找到一个。哼哧哼哧挖了好半天,衔枝却不小心卡在里头,刚想让那王大娘帮个忙,被她一脚踹在屁股上踢进去:   “走了你!”   衔枝捂着屁股惊叫一声,心里上火要回头找她,却见那洞口被一块大石堵住了。衔枝呵一声当下去推,那王大娘道:   “洞太大了怕露馅,我先堵上,你快去快回,到了叫我一声就是。快去!”   衔枝磨牙:“大娘想得真周到,不是坑我的便好!”   “怎么这么说大娘呢?你可知——喂,人呢?”   非衔枝不回,是她刚抬眼就笑不出来。一圈壮硕家丁逆光,一堵墙般围住她狞笑:   “等你许久了。”他们往后看一眼:“王妈妈,你这回有功。少爷说了过会子赏你两个金元宝。”   衔枝倏地蹙眉——一伙的?!还没能说话,衔枝一下被架走,绑去一处雕梁画栋的大院。人被啪一下摔倒在地。院门合上,家丁全恭敬退下。衔枝望着这装潢地金碧辉煌的大院,天井上的阳光正暖。她一身粗布衫,同这里格格不入。   前头的青花镶金大瓷坛里水声溅动,上头的大洒锦四季莲摇摇摆摆,开得煞是夺目。   衔枝的目光停留在上头一瞬,前头那正门就打开,从里头鱼贯而出一串侍女。放好一张红木太师椅,捧着各色果盘糕点出来摆好朝两边一散。正门里窜出一抹馥郁的花香。   宝蓝色的织金衣摆骚包地随抬脚动作摆动,侍女们一齐行礼,娇声:   “公子驾到。”   衔枝便见一个袒胸露/乳的男子挥着扇子慢悠悠步来,翘腿坐上垫了三层软垫的太师椅。   她沉默地打量一下这人,一下对上一双轻佻的桃花眼。   目光掠过他脖颈间的红唇印,衔枝估摸着这恐怕就是那荤素不忌的祁大。   她瞟了眼门里,黑压压的看不清。衔枝一颗心吊起来,她继父的身子也不知守住了没有。   那骚包公子看衔枝探头探脑的样,哼一声:   “苏州府楚家衔枝,我想逮你多时了!”   衔枝一愣,那人忽然展开一卷画,命手下人三下五除二扯了衔枝的面巾详细对照。   祁燮瞧着画里那张点了一颗大黑痣在嘴角的丑八怪,目光嫌弃地落到衔枝脸上,一顿,嗯一声:   “怎么和画里不一样?”   他再来回对照会,狐疑地打量她:   “额上没有抹额,嘴巴上没有黑痣,别的倒是三分像。”   比画上美得多,好一副妖精样。   挑眉,祁燮冷笑连连:   “你老子房里搜出的画还摆弄我一道。我二弟遭你老子毒手至今噩梦连连。你老子虽死了,却不解恨。不枉我蹲了这些日子,终于寻到了你。这便磋磨死你!”   衔枝听得瞪大眼,这来龙去脉一瞬就了解了,慌忙解释:   “祁大公子大人有大量,祸不及家人,我同二公子无冤无仇,大公子何必造业!我只是来寻我继父的!”   “你继父?”那祁大公子听到玩笑话似的后仰,一双眼邪恶地在衔枝焦急的脸上来回打量,越瞧越仔细,瞥眼周遭那圈低眉顺目的侍女,这怒目圆瞪地有些叫他心里忽然痒痒。   “你继父在我房里趴着呢,你要进去照看他?收父女二人入房也有趣,你乖顺些,我抬你当个妾。”   “你,你和他已经?”衔枝真个晴天霹雳,这来一趟不仅没救着继父,还把自己搭进去?   那祁大桃花眼一眯:   “好奇了?绿腰,放她进去看看。”   上来一个纤腰如柳的侍女柔柔解了衔枝身上麻绳,衔枝从地上爬起来,顶着那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往房里看了下,突然脑弦一紧:   “祁大公子,既然你收了我爹,那我就不用了吧?我爹日子苦惯了,你既然收了他就待他好些,我这个做女儿的也没法子尽别的孝道,只能祝你们往后幸福美满。”   她说着就开始盯方才瞟好的假山,眉头小小动了动。   从那说不准能爬出去。   总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先叫继父委屈一把便是。   那祁大匪夷所思地瞧了她好一会,险些把她瞧出一个洞来。衔枝双手背在后头摩挲着找由头,就听他突然喝一声:   “押她进去!抬水来洗干净了,今晚我便要睡她!”   “是。”侍女们几乎立时冲上来,衔枝不过刚刚拔腿要跑,后头那绿腰上来就抱住她的腰,力道大的能把她五脏六腑挤出来。余下几个又是手又是腿,硬把她架进房里。   她一双眼被蒙起,侍女强把她按在水桶里刷了遍套上薄衣走人。留着衔枝被捆着手倒在榻上破口大骂,骂了好一会累了。衔枝大口喘气,恨从心起悲从中来,气地想砸东西。   蠕动着跳到地上,她边骂便捣地房里叮当响。门外的侍女忍不住了说她一句:   “姑娘,入了我们祁府的门便没有能清白回去的道理。你爹如此,你也是如此。莫要挣扎了,我们公子不是好脾性的,惹他不高兴可是要动鞭子的。”   衔枝在地上糊滚着大吼:   “强抢民女民男!你们没有王法了!我爹呢!我爹不在房里,我爹去哪了!”   “晚上自会见到的。姑娘莫挣扎了。”   那侍女捂着耳朵离开。衔枝一愣,晚上?   她忽然仰天嚎一声:   “放我走啊!”   外头雀鸟叽喳地欢,却是无人应。   待到晚上,衔枝精疲力竭躺地上不动。门被吱呀一声打开,搓手声响彻在耳边。   衔枝连忙蹬腿:“别过来!”   那人嘿嘿一笑,随后一阵脚步声,什么重物被扔到她身边。衔枝一缩头,便听得一声压抑的闷哼。   鼻尖忽而涌上一股熟悉的气息。她一顿,不敢置信:   “爹?!”   身旁那人痛苦地闷哼一声,嘶哑的嗓音潮若春水:   “衔…枝?你怎会,唔——呃!”   粗重的喘息彻响在耳边,裴既明大口呼气拼死压制到了极点。满面冷汗。衔枝这会真吓到了:   “爹!你怎么了!”   空中暧昧的香气飘浮,一股脑地往两人口鼻钻。裴既明闻到衔枝身上女子特有地味道,腹下当即胀痛,他挣扎吐息:   “别靠近我!”   衔枝被他狰狞的同平时全然不一的嗓音唬了一跳,颤声:   “我不动,你还好吗?”   “他好着呢!”公鸭似的一道嗓突然在她头顶上响起,衔枝眼前的布条被一把拽下,室内烛火通明,她那继父赫然满脸潮红,周身褪地只剩一条粗麻短亵裤,清瘦带些肌肉的胸膛臂膀皆泛红,两颗红缀子竖地高高。下里头鼓囊囊的一团,差点瞎了衔枝的眼。   清冷的薄唇这会水红一片,胸膛剧烈起伏,高挺的鼻骨将人分化成两面。   她惊愕过后慌忙别过眼,头上那站着的人公鸭嗓嘎嘎笑起来:   “裴既明,你给脸不要!你便宜闺女在这呢,你用她解春/药啊!”   衔枝猛抬头,只见一张扭曲的清俊的脸,满眼的阴毒看着地上随时要失去理智的男子。   她屏气往后挪,却遭这男子一把踩住腰,蹲下身摇摇晃晃撕她衣裳。腰背肩头乃至大腿俱都一凉,好在只是一点破,衔枝尖叫:   “你做什么!放开我!”   那人呵呵呵地乱笑不止,唇角咧出诡异的弧度,忽然将远处的裴既明拖过来,衔枝这才看见他的手,干柴一样瘦地吓人。   他哼哧哼哧地将颀长的男人拽起,忽地抬脚踢翻衔枝逼她痛哼一声仰面朝上,随后一下放了手里的男子,叫裴既明迎面撞在衔枝身上。   那可怕的热度一下烧地她滚烫,衔枝匆忙别开他垂在脖颈边的脸,瞧着他那春潮泛滥的模样心头绝望。慌忙抬脚蹬,那男子骂道:   “不许动!”随后抬脚踩下她脚上的布绳,逼衔枝无所保留地任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神志不清的人在身上乱拱。   衔枝这会真的要哭了,这是她继父啊!她眼里飙了泪,嘶声力竭:   “你有病啊!这是我爹!”   那人见她满眼泪水,更加兴奋地粗喘气:   “就要你们父女做鸳鸯!”   他不知哪里取来一条铁链,代替绳子拴住衔枝两手,分边绑在一旁的桌脚上。衔枝被迫敞怀,银牙都要咬碎,胸脯子上重了重了,她只好哭着用良知唤醒他:   “爹!你醒醒啊爹!我是衔枝,我是枝枝!”   睫羽颤地像蝶翅的男人顿了顿,忽地艰难地昂头停住动作,一双红眼挣扎着眨了眨,薄唇张合,似乎在费力地念一个名字。   然他的肌肤几乎是和她严丝合缝地贴在一块,衔枝勉力用膝盖抵他的腹下,企图让他疼一疼。   旁边一直粗喘气的男子却不高兴了,咬牙切齿地上前突然撕那条劣质的麻布裤,险些半挂在空中,那玩意差点脱身出来打在人身上。她惊恐地瞪大眼,大脑瞬间空白,浑身僵直,男子见状满意地狞笑,状若疯魔:   “裴既明!叫你清高!叫你厌恶我!”他忽地转脸要来打衔枝,被她避开只打到了地上,吃痛,抓着她的脸阴狠地怒骂:   “都怪你老子害死我!我从前都是在上头的!我如今立不起来了,我不行了!你这贱人,都怪你们!正好裴既明是你继父,正好啊!我到处打听,终于抓到了你在哪!王妈干得好!   一个不从我一个害我,好!我叫你们这拼来的父女乱/伦!莫当父女,当一对姘头!动啊!裤子我都给你脱了,你怎么不动!”   这是…祁家二少?!   “我爹做的事,我不是同伙啊!”   “你是他闺女,你就是同伙!!!”   他嘶吼,在衔枝骇人的眼神中上手来扒人。   枯槁的爪子在她边上乱鼓动,衔枝快疯了,噙着泪张大嘴竭尽可能咬他手,被他避开,狠狠甩了一耳光,打得耳朵轰鸣,睁目皉欲裂偏着头,一时动弹不能。   这人还在发疯,扯了两下没力气了,随后又不知想起什么,欲要摸上裴既明的窄腰,又被烫着一般收回。   他缓缓露出一个痴狂的猥琐笑容。迷迷瞪瞪地晃了晃,后去摸自己的身子,上下捣几下,却如何都没反应。   祁二少当即猩红一双眼,扯出一根软鞭便朝着裴既明的背狂抽,猎猎破风声响彻,好不渗人。   “叫你拒绝我!叫你捡我仇人的女儿!”   裴既明闷哼连连,祁二少听在耳里 ,一张脸又扭曲的荡漾。他扔了鞭子,又哭又笑喘着气:   “你这嗓真好听啊。从前我几次要同你好你不肯,我怜悯你给你时间。现下看我不行了,你都敢直接甩我脸子了!”   衔枝耳边地轰鸣消失,转脸,便见她这继父的唇贴到她锁骨上,一路要往下。   这可万万不行啊!   后头还跟着一个疯魔的兔儿爷,她死命躲着继父,病急乱投医,怒骂:   “祁二公子!你要是真心喜欢我爹强逼干什么!你好好同他表白心意!若我真同他成了事,你真的会高兴?他可是你的心上人!”   祁二一顿,冷笑:   “轮得到你多嘴!若你老子不抢我回去,我如今已经得手了!如何会——”   衔枝抢先瞪眼,不管不管地胡诌:   “阳痿是病,不是好不了的绝症!我亲爹时常阳痿,次次都求当地的老医师给药房,百全大补丸,一吃能顶一个月!”   作者有话说:   嘶溜,宝子们新一章贴到这一章合并惹(如果还是三千字麻烦宝子们动动小手手刷新一下),还有一更   祁二公子:我只是一个心理扭曲的阳痿gay啊   【别害怕!下一张有后续有解释   感谢在2022-08-06 20:22:49~2022-08-07 16:18: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凉桃 10瓶;四月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9章 继父   那祁二身子摆动几下, 瞧着美眸凌厉的衔枝顿了会,仰头大笑:   “你放屁呢!你还敢拿你老子激我!你找死呢你!”   衔枝见唬不住,便干脆拿出在家斗小倌的气势, 毫无顾忌破口大骂:   “你个丑东西, 骚浪货!铁杵都止不住你犯贱!你这鬼样, 形容枯槁现世宝, 他瞧得上你才怪!便是把你卖去楚馆都倒赔钱!”   方才还笑着的祁二忽地僵了脸,浑身一颤面色苍白,衔枝瞅见了连忙再接再厉:   “做鸭之前学做人!听你话里话外都痴缠我爹许久,你就不找找自个原因?你这般对他,待他清醒了不想杀你才怪!他定要唾弃你祖上三代!届时一点好感都搏不回!我爹人平淡, 不代表他没血性!你等着吧!”   地上的姑娘眼瞪地像铜铃,恨不得用眼睛杀人一头发乱散,身上那白花花的人还惹眼地埋着。   她不知为何有种很特别的气势,真能将人震慑住。   祁二一时默了,不甘心地掀起眼皮子同她对瞪, 苍白的嘴唇蠕动着好似要说什么,孰料大门忽然被踹开, 进来一对浩浩荡荡的家丁。捉了陡然间面无血色的祁二就拖到外头去。   衔枝连忙趁机踹开她继父, 那长长一个人哗一下倒在地上。新进来的侍女尖叫, 衔枝才想起他差不多什么也没穿, 连忙往他那处挪屁股遮了遮, 探头探脑外头情况。   外头忽然想起祁二的惨叫,随后就是一中年男子的厉声呵斥。皆是什么不肖子孙丢尽脸面一类的。那一直没现身的祁大公子在棍棒声中幽幽张口,劝道:   “爹, 儿子也是劝过弟弟的。奈何弟弟不听 , 又借我的名声去做阴损事。我这当兄长的, 为难啊。毕竟弟弟同我不是一个生母,管教不得太多,是也不是?”   衔枝瞬间就明白了,这是宅中内斗呢!   将他们当棋子做局,这祁大公子有些厉害,直接用他们铲除弟弟。   可,声名狼藉荤素不忌的不是祁大吗?竟有内情。   她不知祁府内的恩怨,不过想来是有些火药味的。那祁老爷冷哼,语意里好似并不完全赞同大儿子的话,只说:   “襄儿年纪轻,还是不懂事。这裴秀才同他继女送回去吧,给些财物好生安抚。只记住——”他顿了顿,沉声:   “莫要外露,将来襄儿还要娶好人家的闺秀,你这个做哥哥的担待些吧。毕竟这家产大多捏在你手里,也莫要太揪着不放。”   原是如此。   衔枝顷刻回过味来。   也是在宅院里长大的,然家中子女只她独大,勾心斗角是不多的。听话里的意思祁大捏着产业替祁二兜烂摊子,这祁老爷明显也是偏爱祁二的。   想到他说这话,是故意给他们听,耳提面命,叫他们父女二人小心。   衔枝不觉生气,却又无奈。   她现下斗不过他们。   那祁老爷带着不断哀嚎不娶女子的二儿子走了,祁大冷笑一声也要走。却又停下,转头进了房。饶有兴趣地过来。见衔枝形容,眸色忽地一深。   “来救人还特地画了花钿?这勾栏打扮地如斯自然,小姐别有情趣啊。”   衔枝一见他满脸狭促就知他同世人一样想到了不好的,登时不悦。谁知他上前弯腰替她解了铁链,顺道在她额上摸一把。   他看着指尖,喔一声:   “是胎记啊,很别致。”   衔枝凝眸,他笑意不达眼底望过来,忽地一笑:   “楚,不,裴小姐与寻常闺秀可真不一样。”   衔枝嘴唇颤了颤,冷笑:   “不用大公子说,我知道我与众不同。”   祁大意味不明一笑。越过她的肩头瞄眼后头俊颜涨红的男子,那一身的颜色好似付粉施朱过,又清冷又撩人。   他不着痕迹地冷淡了眸色,转眼盯住衔枝:   “若你在乎名声,今日就让你爹吃个哑巴亏。钱财有的是,命却只有一条。吞了这丹药,五日来领一趟解药。否则,”   祁大偏首,面上陡然冷煞:   “你们二人都不用活着。”   衔枝握着疼痛的手腕,狠狠瞪他眼,还是接过一旁侍女手上的黑药丸吞了下去。   “安排马车秘密送我们回去。”她小脸黑沉:   “若我们路上出了意外,祁大公子定会在我死之后听到满城风雨。”   她唰地起身,别开脸扯裴既明。侍女又是惊呼,祁燮面上闪过一丝玩味:   “你可真是不知羞。这男子可不是你那兔儿爷亲爹。他,是个空旷多年的鳏夫,你也真敢和他独处一室?”   衔枝冷笑,半点眼神不想分给这个算计他们的家伙:   “总比祁大公子好。莫名其妙就要人命,我这继父人美心善,人人都夸好,读过书考过官,可不是寻常男子能比的。”   他面色一滞,随后漫不经心:   “…嗤。送他们走。”   马车摇晃,衔枝坐在路上到家时,脑中莫名就飘着祁大那不甚友好的话:   “人眼见就是真的?事情不败露前,你也以为我就是个荤素不忌的花花公子。”   她看向边上昏睡的男人,一瞬迷茫。   这一趟回去,裴既明修养了好几天。衔枝拿着祁家送来的肉菜胡乱烧,几天下来勉强可以入口。   那春/药伤身,衔枝也不知有没有旁的作用。直到他意识完全清醒,有了力气爬起来。对着给他喂肉粥的衔枝垂着晦暗的眸沉默许久,张口第一句就是:   “枝儿,爹…对不住你。”   衔枝手一抖。低下头:“…突发情况,爹,爹不要太在意。我已经不记得了。”   他靠在床头,脸色灰败,良久别开眼:   “是我的错,若我不去买劳什子零嘴,便不会让他们有机可乘设局。你我之前也…”   长长的发好似一圈缎面,他整个人笼罩在里头,分外死寂。   衔枝心道这话不是戳她心窝吗。   买零嘴是为了谁?   她啊。   她回回吃的喷香,这时候哪里有脸承他的愧疚,反而是自己该以头抢地才对,   何况…她抿唇,当时紧要关头说了好些惊世骇俗的话,他也很给面子不曾提,实在是个很贴心的人。   见继父这模样,衔枝心有不忍,毕竟被脱的精光抽鞭子的也不是她。   衔枝放下碗,要安慰两句。他却摇头:   “我想独处一会,你不用顾及我,去玩吧。”   衔枝犹豫,他却背过身,显然是被伤透了。   她只好走人,在房子附近闲逛。没料这一逛果然出了事,摘果子吃时听得突如其来一声噗通,她转头就见后头山泉里浮件熟悉的麻布衫。   衔枝登时摔了果子,慌忙冲过去捞,扯他的衣裳急地要哭:   “爹别想不开啊!我不介意,真不介意!你是我最后的亲人了,我怕寂寞啊!”   一双手瞎扯了会,衔枝却发现有人在同她争衣裳。她较劲的心思上来了,用力一扯。哗一声灰布衫便整个落到她手里。   衔枝一愣,抱着衣裳抬头一看,赫然瞧见一张无言的脸。   他黑头透湿,贴在脸上身上,半遮掩住身前两点红。   有着弧度的胸膛脱下衣服后很是宽阔,胳膊上也不是干瘦一条柴。   她猛地说不出话,又把衣服推回去:   “爹洗澡呢?”   裴既明微微敛眸,拿过衣裳遮住身前:   “嗯,身上出了汗。我不会寻死,你放心。”   衔枝抹把脸往岸上爬:“这就好,这就好。那我先走了,衣裳堆了几天没洗,怕是要臭了。”   身后的男人忽地抬眸,叫住她:   “枝儿。”   衔枝爬在大石头上一顿,慢慢回头。他绀青的眼盯住她的,薄唇此时异样地红:   “若我…算不上你继父呢。”   她一怔。   裴既明却松口气似的,浅淡道:   “我同你娘实则半路搭伙,并无夫妻之实。那碧合珠是昔日不小心遗落在她那处的…兜兜转转,巧合甚多。”   衔枝唇瓣抿紧,陡然直视这个男子。   “爹想说什么。”   他垂首笑一笑,才遥遥望她一眼:   “没什么。”   衔枝还有追问,忽地肚子一疼。她陡然想起今天是要去拿解药地日子,匆忙道:   “爹,我去山下买些雄黄粉来,你别动,后头好像有蛇游过去。”   不等裴既明问,她一溜烟回去,草草换了件干衣服跑了。   待人影没了,泉水里的男子慢慢阖目养神,面色骤寒。   泉边响起不一样的脚步声,那人沉冷的嗓闲散地唤他:   “松江府的事宜已经打点好。你几时回朝当官?我一人揽左相之位,总有些不得劲。   那丫头我看着不错,楚琳琅的女儿?她做官可以,留的女儿也可以。若你我与她不是政敌,唔。”   裴既明慢慢支起头,任水打在身上,水珠自好看的眉骨落下,跳入池中。   待到那人不耐烦了,他才冷哼:   “要找的神心还不曾找到。为时过早。听说你终于求来了那位玉皎郡主下嫁,不准备婚事跑来这山里做什么。   也不怕她转变心意。”   男人皱眉:“她亲口承认心悦我,怎会变。”   他漫不经心讥讽:   “她青梅竹马的贺行知谁人不知,肯嫁你这个大她十岁的,谁知是你用了什么手段。”   “…不会。”   裴既明挑眉,又听他笃定道:   “我说过,若她不喜,我不会强逼。若她喜欢,我八十台大轿迎她尽览长安。”   作者有话说:   呜哇呜哇   上一掌没有灵魂了   感谢在2022-08-07 16:18:16~2022-08-07 21:44: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887800 3瓶;江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0章 继父(二)   衔枝慌忙照着记下的地址跑去, 忍着加剧的腹痛跑散了发鬓才到了一处老旧道观。四月里春盛,道观边上栽了许多海棠树,刚巧绽了些红花。大榕树上挂了许多红系带, 最底下悬一只铜铃, 风动, 铃动。   她无暇欣赏这些美景, 绕着那祁大说的大榕树转了圈,眼前开始发黑,没注意便哐当撞上一只吊着红系带的铜钱。   脑门叮铛作响,衔枝捂着头靠在树上唇色苍白,那铜钱来回晃荡不休, 眼见又要撞上她的脸,忽而伸出一只手,捏住铜钱在掌心。   衔枝呲牙,那人递来一只黑药丸:   “同我算的时间差不多。”   她一听这声音,磨着牙一把夺过吞下药, 祁大笑了声。   捏着手里的铜钱摆弄,慢悠悠打量她:   “这么疼?”   衔枝眼前的黑好一会才散, 闻言面色极差:   “你想知道吃一颗不就行了?”   祁大笑声更大:“不可能。”   衔枝捂了会额头, 不想说话, 转身就要走。那祁大又叫住她:   “裴小姐为何都不肯正眼瞧我?是怕了?”   衔枝才不上他的激将法:   “我要回去洗衣裳, 没空和祁大公子闲聊!”   祁燮笑意不达眼底, 却有些揶揄:   “令堂近日可还好?若是要进补,我这里也有百全大补丸。”   衔枝登时停住脚,背着那一丛海棠树不悦道:   “祁大公子偷听了那么久, 也真是很沉得住气。”   她生起气来眸子凌厉, 很有些吓人的霸气侧漏。祁燮瞧得有趣, 手中折扇拍了拍:   “家中弟弟不争气,做哥哥的也只能如此管教了。裴小姐这么急着走?不赏一赏此处美景,去观里算上一卦问问姻缘?”   他展开扇子一角,遮住半张脸朝她暧昧一笑:   “这满树的结缘带,皆是眷侣求得的姻缘。无名观什么都寻常,只姻缘最灵验。裴小姐早已及笄,该寻一门亲事了。”   衔枝眉头一皱。她不喜欢这个人,却不能得罪,是以也干脆不搭理他,转身便走:   “我没有嫁人的打算,更不可能给人家洗手作羹汤,祁大公子用不着拿我寻开心。”   灰布衫的姑娘随手把鬓边散发撩起别在耳后,青涩的脸蛋迎着朝阳,上头一点细小的绒毛,配着白里透红的脸好似一只桃。她昂首挺胸,身量很高,英气的眉头不悦地皱起,比及寻常男子都不差,一点也不娇弱惹人怜。   一瞧,就是个不安分于家的。   瞧瞧那说的话,多离经叛道。   祁燮偏头,一瞬奇异:   “你不成婚?和你那继父睡一块?喔,大山上干柴烈火,轻易就滚到了一起。”   衔枝脚步一顿,攥拳忍了会,猛地回瞪他:   “祁大公子可不要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地上扬起她踢开的尘土,祁燮掀扇子扇开,见她彻底被惹毛了,这才愉悦。同一时饱含一丝恶意,面色耐人寻味的讥诮:   “若不是我及时来只怕已经生米煮成熟饭。旷久了的一旦尝到滋味便忘不得,你再回去不过羊入虎口,迟早的事。   他啊,毕竟是个男子。再君子也违背不得本性。裴姑娘,你不懂男人。男人只要脱了裤子,便再穿不上。”   他桃花眼眯起,冒昧的目光上下肆意打量衔枝。衔枝抖了抖,他那些恶心的话,下三滥的眼神都叫她极度愤怒。   衔枝深呼吸,瞪圆眼,狞声最后一次警告:   “祁大公子把嘴巴眼睛都放干净些!莫要真以为人没有血性!”   祁燮冷笑:“不干净又如何?这清水镇是我的天下,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给你些脸子真上房揭瓦了?”   他忽然上前一步要抓衔枝的手,连带着飘荡许久的铜钱一起向前落下,地上叮当脆响,衔枝连忙要跑,不妨他脚程更大。   衔枝忽地站定,在祁燮怀疑的眼神中忽然扬手,猝不及防给他一个响亮的大嘴巴子:   “贱货!”   祁燮的头一下随着力道偏向一边,不敢置信地怒目圆瞪。   衔枝摸着麻痒的手,又趁机踹一脚他裆/下,却被突然反应过来的祁燮反手一把抓住脚踝往前拖,重重摔在地上。   她慌忙蹬腿,祁燮面色狰狞,狠捏她脚踝,捏地衔枝吃痛躺倒在地。他才冷哼一声,捡起地上系带直接绑住她两条腿。   衔枝狂扭,惹得尘土飘扬。祁燮捂着鼻子咳了两声,见她更挣扎,摸着疼痛的脸怒喝到:   “再动就剁了!”   “你这混账!道观门口还做这些畜生事!”衔枝甩腿蹬人脸,那祁燮也发了火,抓住两条腿往后倒拖,欲把人扔下去。   衔枝怒骂不休,那祁燮听得头大,她的骂声活似炮仗似的炸耳朵,最后还是道观里的老道长耐不住了,开门出来劝导:   “一对璧人,作何反目?这清净之地,不该生事端。”   衔枝看见救星似的:“道长!他要杀我!求道长救命!”   祁燮拧她脚:“我可不曾要杀你,道长,闲事莫管。”   那一身毛都白了的老道长眯着眼扶住墙,沉默了会,忽地头一歪砸上门,摸了摸脑袋盯着衔枝脚上缀着铜钱的红系带道:   “两位已经互许心意,不必闹得这么难堪。打女子者非君子,公子作何较真?”   祁燮抓着脚的手一松:   “什么?”   衔枝趁机鲤鱼打挺踹他胸膛,在他捂着心口时坐起来飞快解了系带:   “道长弄错了吧,我与他不过第二面,哪里来的心意!”   她麻溜地穿好鞋跑地飞快,顺道不忘谢一声道长:   “这心意留给别的倒霉女子吧!”   祁燮狠锤地面一拳,然人已经扬长而去,他阴脸坐着地上。那老道长慢悠悠走过来捡起地上系带,放到太阳底下仔细端详了眼。长吟:   “嗯…这最后一个系带被你用去了。公子好生收好吧,予我三文钱就行。”   他笑眯眯地伸出手,祁燮冷笑连连:   “我可不信这些破玩意。道长收回去自己用吧。”   他甩手扔一块碎银子,爬起来拍了拍灰,面色极差地离开。遥望车马行驶,那老道长捏着系带摇了摇头,念出上头金字祝词:   “佳偶天成拜玉堂,争看骄女配仙郎。尊前合成调鹦鹉,台上吹箫引凤凰。这么好的姻缘,系上了怎么还不要呢。可惜,可惜。”   他讲这系带小心展开,并不舍得扔。重又挂高了些,只是打了一个小结,寓意已有主人。   待到道观门关上,树上系带忽然飘地极猛,铜钱欲掉不掉。一行人路过此地,笑着指点赏景。唯有领头一人顿了顿,伸手将铜钱重新系好。   衔枝往回溜的路上,是很害怕的。   她自小暴脾气,耐不住性子。被他污言秽语一激将没忍住打了他,以后还得去找他拿解药,实在是走错了一步。   可事已至此无可更改 ,衔枝垂着头回到家,想了想,准备把这事告诉她继父。   又在写字的裴既明见她灰扑扑的回来,鬓发大散,好不狼狈的一个小花猫。他面色微妙:   “枝儿没买到雄黄粉?”   衔枝一个激灵,本想打哈哈,默了下实话实话。   裴既明听罢沉默,好一会才抬起眼:   “我兴许有法子可以缓解一二。草药我是常采的,枝儿信不信我?”   衔枝眼睛冒光 ,连忙点头:   “自然信!”   他颔首,又继续写字。衔枝瞧着他好像也不怎么在意早上那事,擦了擦脏脏的脸,她摸了摸袖子,从里头掏出一根挤压地不成样的枝丫递到裴既明眼底下。   他一顿,花骨朵不少都闭着,并不好看。   裴既明眼底浮一抹深意,“无名观的春海棠开地更早了。”   衔枝笑:“爹喜欢吗?我觉着好看,路上没忍住顺手掰了一段开地最旺的。只是花瓣都被我磨蹭掉了,只剩一根树杈并几个骨朵。”   她在他对面坐下来,一双大眼在红艳艳的花骨朵后,极亮:   “山里的什么花都有,就是没有海棠。爹字写的这么好肯定画的也好吧。爹画一张春睡海棠图?”   裴既明蓦地停下笔,衔枝头一回凑到他跟前,把那骨朵小心剥开来,伸手送他。她咂摸了下,决定配首诗,摇头晃脑地脆声念:   “折花逢好运,寄予眼前人。惜我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说罢,似是满意自己的文采,愉悦地勾唇,大眼眯起来。灿烂明媚,鲜活明朗。   满山叽喳,竹影松声,繁荫上蓊茸。   春水滔滔,裴既明本不以为然的心突然小小地一动。   他盯着面前的姑娘,一瞬被她脸上的灿烂轻狂惹得迟疑。冷玉一样的脸如初雪骤融,不再高处不胜寒。   刹那间,裴既明的眼前恍惚。   这个灰头土脸的姑娘,同一个不知名的面容叠影,随后重合。   脑中弦动。   更多的东西若有若无地对上一处。   一样的笑脸,一样的花,一样的…赠言?   怎会如此。   他慢慢垂了睫羽,敛去眼底的黝黑的颜色。衔枝举了许久,以为他不喜欢,便要扔掉,忽地被他握住手。   她一怔,那大手完全裹住她的,不轻不重地揉了揉,随后这继父含笑,用另一只手拿走了她手上的海棠枝。   他的眉宇闪过一丝可怕的阴翳,却极难叫人发现。不知是不是衔枝错觉,她总觉得他语调格外地勾缠: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本不种闲花,可枝儿喜欢,那种上一片也无妨。”   他捉紧了她的手,冷噤的脸上有股叫衔枝莫名心慌的淡然。   衔枝突然不舒服。   不知是不是因他着重“折枝”二字。   折什么枝…   她总觉得意有所指。可这人是个很君子端方的,还是唯一可以相依为命的继父,衔枝不好说什么。   她小心想把手抽回来,尬笑:   “爹喜欢就好。我去洗衣裳了,衣裳没洗呢。”   他从善如流松开手,淡声:   “我已洗好了。你劳累了半日,自取洗个澡罢。”   “啊?”衔枝面色一僵,“都洗好了?”   他重又提笔,将海棠枝仔细放好,嗯一声。   衔枝一时间同手同脚。   那里头可是有她的肚兜和亵裤啊。绕了圈,果真房子后头挂了一串红肚兜白亵裤。   洗的干干净净,清香扑鼻。肚兜上的细红绳迎风飘荡地欢快。   她干站着好半天,许久才缓过来,面色难看地偷睨了那一直在垂首写字的男人一眼。   他依旧是那两袖清风的清寒模样。   衔枝抿唇,起身,却见远处木桶里有件不那么旧的衣裳。   她奇怪,这继父很是节省,怎会随意扔衣服。好奇中去瞧了瞧,却一愣。   有股血腥味。   衔枝连忙把衣裳拿起来翻开,果真见底下的一片有不少血点子。她登时回神。   是当时祁二打的,她给他粗粗包扎了一圈后没管了。想来是他今日醒了之后自己换的。   …如此艰难,还给她洗裤衩子甚的。   她那些尴尬不适陡然被歉疚掩住,一时竟怅然自省。   怎能这样想他呢?   衔枝仔细把衣服归整回原样,去上游打水烧热了洗澡。   四下帘子都落着,看是看不见,水声却不是这破烂茅草屋能抵住的。   石桌上的男人慢慢写下最后一笔 ,随手捻起海棠枝端详。良久才放下。   翌日,衔枝还在睡呢,裴既明又起了床去外头写字。等到她迷迷糊糊地起床,桌上铺展了一副漂亮传神的画。   是海棠花。   她不觉看直眼,做完饭的裴既明挽着袖子出来,递她一瓶子药丸。   “解毒丸,常理来说百毒都可解,只是有快有慢。一日两粒,早晚各一。”   衔枝笑了,谢过他。两人一并去吃饭。   经这一遭,二人亲近了。饭桌上裴既明竟破天荒地给她夹了一筷子菜进碗。   衔枝直眼,虽谢了,下筷时却不得劲,她本能有些嫌弃旁人的筷子。   裴既明看在眼里,没有说话,却也不再夹菜。衔枝闷着头,面上讪讪。洗碗时主动补救 ,凑到他身旁小心拉了拉他袖子。   裴既明垂眼,那大姑娘讪讪地朝他露个笑脸:   “爹,我来吧。你身子才好。”   他收回眼风,抹布搓地迅速,寒声道:   “我洗好了,无妨。”   衔枝面色一滞,赖在原地顿了会才耷头耷脑离开。   洗衣裳时衔枝又凑过去,却见他手里搓着她亵裤,白白小小一条,浸在水里一下就能透出他那双手。他还仔细翻开来,搓地嘎吱作响。她没忍住红了脸,暗恨昨晚明明藏好了,怎么还被他掏出来洗了。   犹豫了会,衔枝想伸手夺回来:   “爹,这东西我自己洗为妙。”   他胳膊往前一伸,挡住衔枝的手,不以为意:   “都是要洗的,多几件无甚区别。也省得你再打一桶水。去帮我拿两个皂荚。”   衔枝霍地卡了嗓,他这风轻云淡的样,真叫她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她只好照做,之后一连几日,日日都如此。衔枝都要习惯了,又来一场意外。   她推迟的月信来了。   身上没有月事带,她梦里被裴既明叫醒,迷迷糊糊地一模身下登时醒了觉要爬起来。她继父连忙制止她:   “莫动,血流地更多。”   衔枝红着脸躺下去,他拿了许多毛纸让她垫一垫,随后从容不迫地坐到一旁拿起针线。   衔枝偷看,他那脸分明红了。手里一个东西的形状…越看越像月事带?   她陡然惊恐,待得他把那东西缝好了拿过来,衔枝居然不敢去接。头顶上响起那人泊然的安抚:   “我常读道法与佛经,男与女在我眼中并无太大区别。只是恪守世俗规矩,我寻常不会触底。   月事带我曾见我娘做过,从前有印象。莫要害怕。水打好了在帘子后头,你清理便是。”   门响,衔枝过了好会才探头,慢慢转眼。床边赫然是一条针脚绵密的带子。不远处水桶里飘着热气。   她骤然红了眼眶。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原由,只觉得有这个人在身边,真是很安心。   又是一月,衔枝日日吃药丸子,腹痛真没再发作过。与此同时她身量又高了,衣裳短了一大截。   家中无布料,还是她继父眼尖发现了她的局促,主动道:   “明日我们下山去扯两匹布来。一月没下去卖字,可不能让同行抢了生意。”   衔枝心里熨帖。噘着嘴同他道谢,这回由他抱着肩头揽在怀里安慰,半点没有不适了。   衔枝想,这简直就是念了十世阿弥陀佛才换来的好爹。不是亲爹,甚似亲爹。   下了山,却一路揶揄的目光。那王大娘见裴既明今日带着便宜闺女下山了,不由躲了躲。   衔枝眼尖瞧见她,刚要去算账,被裴既明牵住手:   “莫理会她。恶人自有天收。”   她于是点点头。   许是怕闲言碎语,父女俩路上坐了牛车去了隔壁镇子。这个清河镇更大,也繁华地多。隐约有些苏州府的味道了。   衔枝提起劲,脸上有了些笑意和隐约的期待。裴既明顺着她,虽她不主动提,但凡是她瞟一眼的便都买了下来。   她都要不好意思,这继父却惯地很:   “无妨。现下银钱不缺,只挑你喜欢的买就是。”   她于是真心逛起来。路上许多人侧目他们俩,衔枝有些不舒服。好在他及时买了辆顶帷帽戴上,这才免了打眼。   一逛到了晚上,衔枝和裴既明并着喝完一碗桂花汤。外头不知怎的挂了满街彩灯。问了才知原来是镇里办庙会,请了戏班子唱。老老少少都带着小凳抄着瓜子去看呢。   衔枝往那好奇地望了一眼,下一刻裴既明的嗓音就悬在她头顶响起:   “看看去吧。我许久不曾赶庙会了。清水镇没有这里热闹。”   她嘻嘻一笑,这时也无需戴帽子,两人就这般去了。   到了庙前,那戏已经唱到一半。两人挑在河边上的墩子坐下,隔得虽远,也能瞧见个一二,听个声。   那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唱,台下一会此起彼伏的叫好,一会窸窸窣窣嗑瓜子。衔枝这会倒是格外安分。   许是先前逃亡的一月太难过,她这曾经的地主家大小姐也学会了与平民百姓同乐。瞧着台上两把折扇推来让去,她顿了下一笑:   “爹,你知现下唱的哪出戏吗?”   裴既明睨了一眼她暖黄色的侧颜,顺势问:   “哪出。”   衔枝两手搭在一起比划了一下,比划成一个粗陋的蝴蝶样的影子,在灯下粗笨地飞舞。她用手肘碰一碰裴既明:   “你瞧,是这个。”   裴既明沉默了一下,似乎是思索,而后恍然大悟般:   “唔,原是梁祝化蝶这一出。”   “爹果然知道啊。”   她收回手,随着那戏子的歌声轻浅晃着头,哼哼唧唧了会:   “我亲爹以前可爱这出戏了。他说他同我娘就是因戏生情,我娘爱念书听曲,他当年是苏州府一个平平无奇的绣郎,送绣品到买家那天见着了我娘,便开始暗恋我娘。然他不识字,打听到我娘喜欢听曲便勤加苦学,同旁边的戏班子拜了把子。   可他没天赋,学来学去只学会了这支梁祝化蝶。”   衔枝的眼里浮上一抹遥久的怀念。   她望着通明的灯火,有一时黯然。裴既明凝视她侧颜,一顿。薄唇抿了抿,正要应付这女娃娃的愁思。衔枝却突然笑起来,起身,她两手捏一个粗狂的花,拿帷帽当扇子扑两下,一抖袖口,便随着台上同一时吊起嗓,唱道:   “一个是说古论今言不断,   一个是嘘寒问暖口常开。   转眼三年容易过,   匆匆春去春又来。”   裴既明眸色渐沉,衔枝略粗了嗓,仰头模仿那梁山伯:   “英台不是女儿身,   因何耳上有环痕?”   台上丝竹不断,衔枝垂脸,帷帽在手中划地恰似一只飞舞的白蝶:   “耳环痕是有原因,   梁兄何必起疑云?   村里酬神多庙会,   年年由我扮观音。”   台下一阵剧烈的掌声。衔枝也适时停住,两手背在身后,朝裴既明俏皮一挑眉,大眼勾起,扬声,仿着那板板正正的祝英台,不甚高兴地一摇头:   “梁兄啊,做文章要专心,   怎可不思前程,思钗裙?”   裴既明面色陡窒,衔枝亮晶晶的眼朝他眨了眨。示意他接下这场戏。   他沉默了一息,慢慢掀起眼皮,眸子里一瞬突然撒进漫天繁星。   字字氤氲,婉转低暗:   “从此,我不敢看观音。”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第二更到时候会贴到这一张一起发来!   发现章节太多啦控制一下子   【嘶,衔枝:折什么枝?   小裴浅淡脸:还有什么枝?   好骚的老男人   感谢在2022-08-07 21:44:42~2022-08-08 18:27: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dio statio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adio station、lesslove 10瓶;哇抓抓 3瓶;琪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1章 继父(三)   台上落幕, 四下闹嚷。   衔枝跳着坐回他身边,裴既明沉默,不知在想什么。半晌转头, 乍然一见, 唯两人相视, 不闻其它。   衔枝笑了:“爹对的正好, 没错拍。”   裴既明眸光流转了会才敛下,也笑了:   “是枝儿唱得好。”   雨晴烟晚,绿水新池满。携着满怀商货,天色却迟,车马俱顿。   庙会上新上了一出石头记, 父女俩看了会起身寻客栈。不少百姓也提小凳回来了。支起的灯笼照亮半个天,衔枝没玩够,趁着裴既明放东西的功夫说了声就出来逛夜市。   捏着辫子晃悠来去,转一圈也没见什么更喜欢的。还是瞧见远处摊子上有卖灯的。她瞧着别的不感兴趣,倒是分外喜欢一个卖剩下的绿蚂蚱。   衔枝过去问价, 那老板刚笑着要回,桌上突然砸了一锭银元宝。她一侧目, 赫然是祁大!她登时往后退一步, 那祁大嗤一声, 抢过蚂蚱灯一甩大袖:   “归我了。”   她沉脸, 暗道晦气鬼居然也在, 转头就要走。那人却一路跟着她。她禁不住拔腿跑,祁大突然追上来拽她衣袖,在衔枝下意识反手抽他耳光时猛地错开, 捂住她的嘴拽她进了一道黑漆漆的小巷, 有力的臂膀一把摁住人靠在墙上。浓浓的花香伴随着男子身上特有的一股味笼罩下来, 恍若一堵山。   衔枝抬膝盖顶他腿间。祁燮脸一黑,别开压住她两条腿,狞声:   “再敢打我二弟我就砍你的腿!”   她死瞪住他:快滚!   祁大见她这怒目圆瞪的样,忽然笑了。他一提蚂蚱灯到衔枝眼前,绿油油的光打在两人脸上,说不出的诡谲。   他忽地掀她刘海,挑眉:   “你光额头好看。”   衔枝试着咬他手心,祁燮哼笑:   “就你别致。人家姑娘都喜欢什么兔儿灯猫儿灯,只你一眼看中这破蚂蚱。想不想要?我送你。”   她翻个白眼,若不是他横空抢夺,这灯本来就是她的。装模作样,谁知心里想着什么。   衔枝冰着脸不理他,身上还在推拒。祁燮脸上笑意缓了缓:   “亲大爷我一口,那灯铺子全给你包了。”   什么?   衔枝冷笑,看傻子似的斜他。   祁燮面色在衔枝不屑的眼神下一沉,突然阴狠,一字一句:   “要么让我亲一亲,否则今晚我直接掳你回去当个禁脔,日日锁在床上玩地你哭爹喊娘!”   她不可思议地瞪眼,祁大同她对视半晌,忽而松手,下移掐她脖子。他几乎是咬着牙根:   “实在不行给我唱一段梁祝。我放你走。”   衔枝说不出话,只觉得这人同他弟弟一样多少有些疯病,她一时玩心大起唱的,被他偷听去正嫌恶心呢 。   祁大贴着她额头冷笑:“你要是敢叫我现在就杀了你,我的人去客栈杀你那假爹。”   衔枝狠狠往侧边一歪头,他的手慢慢松了她的脖颈,只留一点通气口。衔枝喘息了会,咬着牙关不肯动嘴巴。那祁大失去耐心,蓦地抓着她的脸狠吮了两下。她当即拔嗓要吼,他却忽然倒在她身上。   愣大一个人,衔枝一顿,连忙趁机推他跑路,却叫他的臂膀重新抓回去。祁燮粗喘着炙热的气,抓着她脖子恨声:   “这月为何不来找我拿解药?你真信你那继父了?我在救你,你这个蠢货。他动你了没有!你给我躲着他不许让他得逞。他不是好人。”   衔枝双手掰他的,挣扎着怒骂:   “关你什么事,你个疯狗!还不是你害的!”   她的腰身毫无预兆被抱住,祁燮突然掏出一颗药强塞她嘴里,自她腰间伸手进去,不知怎么的就摸到了她的肚兜带。他竟然在衔枝的奋死抵抗下硬抽出来藏进袖子,贴着她的耳朵威逼:   “以后三日去一趟品花楼,报烧饼二字给掌柜。不从我便满城传你的流言蜚语 ,叫你和你爹这辈子没法抬头,再抢你回去卖了!”   他在她手上不知刺了什么,衔枝一痛。祁大莫名其妙又把她放下,衔枝连忙扎好衣裳夺路而逃。   地上掉下的蚂蚱灯慢慢灭了光。   那道黑影站在原地,霍地脱力。藏在暗处的亲卫连忙跑来扶住他:   “殿下,那右相继女油盐不进,忒不识趣了。您想拉拢他重回皇宫夺嫡何苦从她下手。”   祁燮的嗓音有些虚弱:   “哼。我躲藏此处十年,与右相对峙十年,他无论如何不肯松口,逼我用尽招数。自然只能另寻出路。那女子也不是寻常人,暗阁传信,当年右相追杀她生母楚琳琅到此处,被她摆了一道。一晃十年才将她亲女骗来逼楚琳琅现身。可她倒是沉得住气,真叫我都要怀疑她是真死还是假死。她那结发夫婿为她抛了名声舍尽家财锒铛入狱,她依旧不管不顾。   真不愧是当年第一女官。无人能知她带着宝贝和太子去了哪处。”   亲卫沉默良久:“既然楚女官亲女现身,她定是要沉不住的。只是时候问题。现下左相大力扶持三皇子登基,这才是要紧啊。”   “呵。”祁燮冷笑:   “眼下登基算什么,待得太子归来,依照老皇帝对他的歉疚,哪怕坐上去也能给他拽下来换人。最要紧的是同时笼络住两相,便是直接握住文武百官。右相记恨我一月前摆他一道,近日都不现身,是给我提醒呢。可我不接又如何。孰视是皇子孰是臣!”   “十一,备聘礼,半月后我亲自去求娶裴家爱女。”   “…殿下将来?”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眼下照我说的做。”   *   水泡飘动,已然拓展成半个天那么大,隐约在吞噬剩余的梦境。   昧琅咂舌,司夜也抵不住同时几个大神一起发力啊,这梦境的走向和一开始看见的前言好像有了些细微区别。   这梦,是个先甜后苦的凄凉之梦。梦里的主,即替代原身那个孤女去走一遍人生的衔枝,背景很是特别。   虽为孤女,来头却不小。母亲是当朝第一女官,父亲是昔年的豪绅。楚琳琅为皇后所效忠,昔年皇后病死,无家族可依靠,后宫无数双眼睛盯着。皇后为保幼子,求助楚琳琅。楚琳琅偷抱着太子与一件宝物离开,流落江湖。   朝中当时有两相,左相毗颉,右相裴既明,俱为楚琳琅政敌,三人互相不对付。   太子流落民间事关重大,皇帝伤心不已命两相秘密寻找,右相施施然顺势追寻楚琳琅踪迹,一路到达清水镇,却不曾抓到人。后回朝复命,哪知楚琳琅又再度现身,安顿夫婿亲女。   她做事妥当,且又是入朝做官前生的女儿,秘密将他们藏好。那好夫婿也听话,故意将自己声名差到头,却让女儿安安稳稳活到十五岁。眼见着可能会暴露楚琳琅行踪,只好自己寻个由头把自己关进大牢。   然却没躲过余下的算计,抓的那个少年突然换成了清水镇的祁家二子。   这后头就牵扯出一桩秘辛。   世人都知太子没了,却忽略了传说早夭的五皇子。五皇子生母娴妃一出偷天换日,既保了儿子,也间接盯住右相与楚琳琅,为登基的野心筹谋。   可谓是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右相心机深沉,曾故意落下贴身手串引楚琳琅,然久引不出洞,便调换了心思,在楚衔枝无处可去时用暗阁劫了楚琳琅信物,替换成自己的。直接挟持她亲女在手,不紧不慢等她按捺不住。   嘶。昧琅摸下巴,这个故事的结尾,是个不好的结局。   这被衔枝替代掉的姑娘死的很早,被几方大权玩弄于掌心。又很是缺爱,先后爱上早有未婚妻的右相与五皇子,却一直被辜负。最后剖腹自杀,楚琳琅才姗姗赶来。   许是报应,五皇子登上皇位,右相一夜白头,最后二人却无心天下,一昧争夺这孤女尸身,用尽手段,三人惊世骇俗地同棺长眠。为世人唾弃,骂名千古。   “啧啧啧。”   昧琅想着原来那结局,不禁想笑。   不怪司夜入魔,实在是人间奇景太多,成日地看可不是要疯了。   正要捂肚子,大水泡却肉眼可见地浑浊了。里头的景象登时不再清晰。   他皱眉,若有所思。   衔枝气喘吁吁跑回去后,继父不曾说什么。目光落在她身前停了会,待她在隔壁洗好澡过来,裴既明不紧不慢的调换了瓷瓶里的药丸,摆到床头。   他静静计算着药量。   先前那毁坏筋脉的药吃得不算很多,还能挽救。   她身子应是抵得住的。   从包袱中取出一双早早买好的绣鞋,他拿在手里端详了会,伸手抚抚上头缝的圆毛球。   白软软一个兔尾巴,同她一点不像。   他摸着那软球,拇指缓缓轻抚,眼底黑的不透一丝活气。   衔枝刚穿好衣裳敲门,他便应了:   “进来。”   她擦着头发嗯一声,刚推门便落入一个宽阔的怀抱。衔枝小小转了一个圈,人便坐上了塌。裴既明自然从容地坐在她身侧脱了她两只鞋,白里透红的脚丫子顷刻亮在灯底下。   脚趾修长,趾头圆润。嫩嫩地,握在手里好似两尾滑溜小鱼。   衔枝惊叫声,裴既明面无表情揉她脚底:   “莫动,爹查一查解毒丸可有毒素淤积,脚底是万筋之源,最为直观。”   作者有话说:   嘶溜感谢在2022-08-08 18:27:46~2022-08-09 17:16: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dio station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四月里、琪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2章 继父(四)   衔枝浑身僵硬, 抓住床褥后仰:   “虽…虽是如此,可我这般大了不大合适…”   那指腹微有茧子,有意无意地摩挲她的脚心, 有些粗粝, 更带起一阵麻痒。实在是难以启齿。   衔枝陡然想起刚头祁大说的那些话, 禁不住真害怕起来。可这个爹一脸平淡, 并不在乎,又好像只是她想多了。   衔枝耐不住要抽脚。脚丫刚一动,被他一把抓住脚踝,那两指顺之捏了捏大脚趾,一双柔软的鞋毫无预兆套了上来。   红缎面的绣花鞋, 上头点缀俏皮的白团,鞋面上各两串大小均匀的珍珠。   漂亮又喜庆。很贵。   她怔了下,慢慢睁大眼。   裴既明又将另一只鞋套好,这下松了她的脚。   他揽着她两条腿放入石板地上,淡声:   “走一走, 看看合不合脚。”   衔枝红着脸走了走,正合适, 不挤也不空。   她一愣, 转头, 她继父不着痕迹地笑一笑:   “铺子里瞧见的, 觉着很适合你。你同我做了这么久父女, 我却一样拿得出手的都不曾给过你。”   衔枝有些不知所措,她最不擅长应对这种寡淡中带着温柔的人了。憋了半天憋出一个:   “谢…”   裴既明轻轻摇头,忽地道:   “若真要谢爹, 便唱出戏吧。枝儿会哪些曲?”   衔枝心道这怎么突然就要唱戏了, 然而嘴上还是不好意思拒绝, 回答道:   “我亲爹喜欢西厢记,牡丹亭,我除了梁祝,只会这两首。”   裴既明瞧着面前不自在的姑娘,蓦地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红花环佩戏服,在她惊讶的眼神中,他捧着衣裳起身,不紧不慢伺候她穿上。   衔枝的身体明显地绷紧,有意躲避他的触碰。裴既明尽收眼底,却佯装不曾看见,双手还过她的窄腰,悉心扣上最后一个云扣,他对着她泛红的耳廓轻轻张合薄唇,吐气如兰:   “牡丹亭,开始罢。”   衔枝好半天都没法回神,孰料忽而响起一阵清越的笛声,那调子正是牡丹亭的曲。   她转眼,赫然是她沅芷澧兰的继父,薄淡色的唇边横一只碧色的玉质长笛,见她望来,微移开笛子,眯眼:   “嗯?”   衔枝哗一下转过头去,郑重地清清嗓,忽而站定,对着天一甩水袖。笛声随之响起,咿咿呀呀的唱喏宛若莺啼,这厢房一夜通明。   身影游动,窗间隐约可见衣衫飞舞。   好不绮丽曼妙。   *   一晃三日,衔枝坐在家里打瞌睡。继父照常下去卖字了,她还是犯困。吃了两个大果子就趴在石桌上睡了会。   祁大给她灌新药这事衔枝没告诉裴既明,她记着那个肚兜。   然她肚兜上没绣什么字啊花的,应当无事吧。   衔枝真心不想被他抢回府。   她拽着手上百花:“去,不去。去?不去…”   拔了几十朵花瓣后,衔枝偷摸去了品花楼。同掌柜报了烧饼二字,他脸色一变,立即把她迎进了一扇侧门。   穿过长长的道子,他走了人,衔枝抿唇敲响门。刚碰上去呢,门自己开了。从里头伸出一双臂膀把她抱进怀里,眼前天旋地转,下一刻她就坐上了结实的大腿。   侍女上好茶水点心,笑一笑退下。衔枝忙要起来,那人把她拉回去抱紧,磨牙:   “我等了你两个时辰。”   她看向他的大腿,伸手,狠狠一捏:   “放开我!”   祁燮闷哼,又笑一声,贴着她的脖子磨蹭两下,惹地她直皱眉。他把她抱地更紧:   “小枝枝,快给爷亲一个 。”   说罢噘着嘴过来,一股热气登时飘过。衔枝立马提后肘打他脸,暴怒:   “滚!祁大公子病地不轻!”   祁燮哼哼地直笑,顺着她嘶一声,往后一仰头,忽而一转她腰,两人一下面对面。   衔枝狠狠瞪他,他挑眉:   “这么讨厌我啊。”   衔枝深呼吸,他伸手去摸她的发,不以为然:   “讨厌我的多了去了,你这点算什么?小爷喜欢你,你不识好歹就算了,几次三番都对我动手,不是打就是骂,小枝枝,你这继父没教你礼貌二字?”   “啧,亏他还考过秀才。”   她气红脸:“你这样没教养的混账就该打!谁要你喜欢!”   祁燮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弯指勾她鼻尖:   “我真要喜欢,你怎能拦?”   那食指勾她鼻子勾地极得劲。衔枝一身鸡皮疙瘩,啪一下打开他的手猛烈摇动着要下去。祁燮叹口气,重又抱住她在怀里晃荡两下,脸上不高兴嘴上却哄似的:   “你这丫头,仗着有几分姿色胡作非为,真以为我不舍得对你动手?”   衔枝气笑了:   “祁大公子莫不是脑子不好吧。我同你才见过几面,你这就爱我爱的不可自拔了?   你当这是青楼?我可不是花娘,你也不是恩客!”   祁燮眸色一动,勾唇:   “凭什么不能喜欢?俗话说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成亲。我这还是缓了步骤的,否则你我该洞房花烛了。   嘶,你及笄,我弱冠,你我年岁匹配地很,天作之合么。我正好声名狼藉娶不到娘子,你又一穷二白,从前过惯好日子受不住吧?若无我支援的银钱,你能和你那便宜爹去看灯会逛夜市?   你跟了我,要多少花用有多少花用。给你盖个仙府都成。”   祁燮凑近,雷霆电闪地在她唇角啵一声,看着衔枝咬牙切齿的脸朗声大笑:   “我正好需要一位夫人。你够凶悍,定能降得住那些妖魔鬼怪。届时你爹不用日日卖字了,你也不用待在山上,岂不两全其美?”   衔枝沉默:   “祁大公子要成亲?”   他这才正色:“是啊。”   她伸手掰他的手指:   “我不是好人选,你占够我便宜了。解药给我,我要走。”   祁燮脸色一冷:“你真不觉得你继父不对?”   衔枝动作一顿,祁燮瞧在眼里,了然一眯眼:   “我很早就与他相识。他瞧着谪仙一样,实则是个心狠手黑的。”   他拍拍衔枝的腰,拉长语调:   “不然他一个外乡人早被欺负死了,这乡里乡亲的都排外,可不会容忍他。若非他私底下手段极多,已不知滚哪去了。   你娘我也认识,她同你这继父并不对付,压根算不上什么夫妻。   是以,他也不是你劳什子爹。他是不是不想和你提你娘,遮遮掩掩?因他对她不好,他们巴不得对方死呢。我还一直猜,你娘死有他手笔。   这样的人你也能叫出口爹?”   衔枝的手骤然脱力,祁燮见她双眼圆瞪,心知要上钩了,不过不急,需放一段时间的饵再引引。   他怜惜地长叹:   “你真傻。不信你回去问问?他定会避开话头。三日后再告诉我答案。”   明知他无缘无故说不出这些话,肯定想挑拨什么。可她还是听进去了。   那是她记不得样貌的娘啊。   衔枝回到山上时浑浑噩噩地,回到家匆匆拿过瓷杯喝了好些茶,她靠着墙发起呆来。   裴既明今日回来地很早,太阳都不曾下山,还是亮着的。   衔枝听得动静,却不想理。还是他进来,敲了敲帘子,随后沉声:   “枝儿,爹给你带了东西。瞧瞧。”   她沉默,那人顿了会掀开帘子,手中握一只圆瓷盒,面色不太正常。   他好似很执着,把瓷盒递地很近:   “拿着。”   衔枝闷闷摊开手,一掀开盖子,馥郁的月季味,红色的唇脂膏。   一瞬,她想问的一些话莫名出不了口。   他竟然贴心如斯。   衔枝突然觉得自己很没良心。   她爬去问:“爹,你怎么了?”   他沉声:“无事。”   衔枝黯然,这继父怎么突然不对劲了。   她决心晚一点再问。   然一拖再拖,回回他都很疲惫,却又不肯说原由。   很快第二次见祁燮,她被强扯着坐上马车去放风筝。那祁大公子笑得像个傻子,同以前的骚包邪气天差地别。还老故意招惹她,惹得衔枝生气,两人你追我赶,风筝飞地老高。   这回,祁燮问起来那些事,衔枝自己心虚了。   他一副了然的模样,嘚瑟地扬起眉头。衔枝要走,祁大又拉住她,手里凭空出现一条挂着铜钱的红系带。   衔枝眼熟,祁大嗯声:   “就是上回我绑你的那个。”   她立刻变脸,他无奈,抱胸:   “喂,我还被你抽了大耳光呢,我都没这么记仇。衔枝,你怎么这样脾气大呢?”   你怎么这样脾气大呢?   这话,从前是她亲爹常说的。   他下狱了,她也就没有什么脾气了。   衔枝一时不说话,那祁大变出个簇新的蚂蚱灯笼逗她:   “赔你个新的,喜欢吧?”   她侧目,抿唇若有所思。他突然提着蚂蚱灯捣她:“哟!蚂蚱把你脸啃掉啦!”   衔枝额上青筋一跳,忍耐着和他打起来。二人绕着桌子来回跑,谁也不服谁。   那祁大几次仰天大笑,衔枝拳头发硬。险些掀翻桌子时,他才止住笑,不正经惯了的脸陡然认真:   “枝枝,陪陪我吧。我无聊呢。”   她诧异,“我瞧你有聊地很。”   祁大无可奈何:   “我是对上了你 ,才有兴致玩这些把戏。没有你,我笑都懒得笑。”   这话很像是真情流露。   衔枝咂舌,他又说:   “我这里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有。只缺陪我一起吃喝玩乐的人。你陪我当个醉生梦死的富豪呗,多高兴啊。”   作者有话说:   欢快的少男少女组总是容易互相吸引逗趣   老男人不香嘿嘿嘿   明天某条龙要涩涩了感谢在2022-08-09 17:16:26~2022-08-09 21:2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esslove 10瓶;四月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3章 继父(五)   他说这些时, 面色有些许微妙。   衔枝甩开他伸来的手,“不要。”   谁知这人到底有几分真心。   她总觉得,他那些笑意不达眼底。很是浮虚。   然, 衔枝确实也没有那么讨厌他。   吃了他的解毒丸, 衔枝问:   “我还要来找你多久。上回差点撞见我爹。”   祁燮捏着手里的小玩意把弄:   “等你同意和我做夫妻。不如这样吧, 我马上就去找媒人下聘礼。”   衔枝无语, 见外头日头黄了,匆匆就要往回赶。那祁大拉住她手,面色沉重:   “我当真不骗你,裴既明不是好人。”   她听得头大,一笑:   “他不是, 你就是了吗?我不知你们之间的恩怨,然我娘确实同他有那么层关系,他也处处看护我,一切要等我得到答案再评判。”   他桃花眼里冷着,霍地嗤之以鼻, 扔出一只烟花:   “倔驴。拿着这个,若你遇上事解决不了, 拉开线对着天上一放就是。”   衔枝一顿, 抬眼, 他的眸色很暗。又道:   “不管我在哪, 都一定会出现在你身边。”   鬼使神差地, 衔枝握着烟花顿了会,道谢后带在了身上。   回山,这大半日里突然多了个奇景。茅草屋对面小半里扎了个竹屋, 又大又气派, 里头好几个奴仆打扮的在篱笆里头洒扫, 地上铺了青石板,外头还散落着檀木箱。   她一愣,站在开凿出一条窄道的小路下面一时间不知所措,忽而一只带着熟系浅香的手拉住她的,带着她飞速向后山跑去。她边跑边喘气,差一点喊出爹,裴既明轻嘘一声:   “莫声张。”   她连忙住嘴,二人沿着衔枝从没去过的山腰转了圈,兜兜转转入了一处被丛丛遮掩不甚明显的大洞。   洞很小,里头昏暗,但点了小灯。能睡地地方只有一块大石板,墙上用钉子挂住家具衣裳,余下的空间至多放两个恭桶。   衔枝潜意识觉得怕是发生了事,她继父罕见地将一头发束在脑后成长长的一条马尾,碎发散在两鬓,袖口卷起露出手腕,不知怎么的突然很有些少年气。   裴既明轻皱着眉头,放下手中一个小包裹,松口气似的抬眸看她:   “山上来了外人,是爹从前当芝麻官时的对头。”   她一下明了:“他们要害爹?”   怪不得这几日都这么忙碌。   “算,也不算。我并不想见他们,枝儿,这几日委屈你我同塌而眠。待我探听清楚便想法子赶他们走。”   衔枝登时站起来:“同塌?爹,我还是去山下住客栈吧。”   裴既明一顿,她这剧烈的反应显然抗拒地很。   他眸色微寒,面上不现:   “石床大。中间隔些东西就是。那伙人知晓你存在,我怕出事,以后如何与你娘交代?”   这话还真是不委婉。   衔枝一时半会找不出话来反驳。看眼后头的石床,确实不算小,可两个人再隔也隔不到哪去啊。   她脸色难看,可天也快黑了。山上又不能乱走。   衔枝摸着袖子里的那只烟花,决定暂时先忍一晚上。心里却很别扭。   好在晚上用一块石头隔开了,只是听着他沉稳的呼吸,衔枝好久不曾睡着。再醒的时候已是晌午,继父走了。   她在四周转悠了一圈找新的洞,洞没找到,却听到了不该听的谈话。是低沉的男声:   “那裴既明真藏身于此?你不是伤了他么,为何找不到!该死,楚琳琅送他的亲女也不见踪影,明明有人曾说见过她。”   一道更粗犷的接上:   “爷,那裴既明受的是蛊毒影响,多年了毒素扎根,活不了太久的。许是野鸳鸯双宿双飞了。而且那楚琳琅五年前就排布好了计策同裴既明结盟,两人在清水镇扎根许久,熟悉地形非常。虽则楚琳琅已死,裴既明却一直护着她。想来真心喜欢那个假继女,捧在手心呢。”   偷听的衔枝浑身一震,蓦地两手死死捂住嘴,那两道声音渐远,断断续续:   “可裴既明不该是那样的人,他为了保护那继女舍了尊严当缩头乌龟?哼,说是继女,怕是早就有了苟且。楚琳琅当年不是看好他地很么,这是当不成夫婿当女婿了。若我找到裴既明,定要把他大卸八块,再逼问出楚琳琅尸身所在鞭尸,以泄当年仇!”   他们逐渐走远,衔枝趴在只够一只脚站的悬崖边,躲在浓密的草下,忽地抱住身子,脸色苍白。   真的是仇人。   和祁燮所说一样,她这个继父一点也不简单。不…兴许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楚琳琅是她娘,她谋划着把她送到他身边,是为了避难。   他一直在隐瞒她。   衔枝浑浑噩噩地发了半天呆,晌午才小心爬回去。   洞口有一道褪了衣的人影。他白皙的肩头上一片可怖的伤口,红黑色巴掌大,他正蹙着眉,一点点用小刀挖去烂肉,随后苍白的脸忍着痛苦将药粉洒在伤口上。重新包扎,再穿上衣裳。   衔枝默了下。地上开始烤火,她隔了会才走回去。裴既明听得脚步声,当即道:   “还有会功夫,枝儿若饿了先吃点果子垫垫肚。”   他一指身旁用布袋子装着的小果子,示意衔枝坐下。   衔枝拿着果子却没胃口。裴既明看出不对,安抚:   “兴许还有几日就好了,莫怕。”   衔枝却想的不是这个。百般犹豫纠结,她闷闷张口:   “爹,那些人是在追杀你,是吗?他们还逼问你我娘的下落。”   裴既明烤鸟雀的手一顿,嗓音陡冷:   “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她心跳一快,抓着果子无所适从:   “我听见有人找,差些就被他们发现了。嗓音很凶,有种杀气。你从前…和我娘怎么认识的啊?”   他俊美的侧颜窒了窒,望着密密麻麻的山野,蓦地反问:   “你真想知道?这对你不是好事。”   衔枝迟疑,可求知欲占据了一切,她点头:   “是。”   裴既明将烤好的鸟递来,她眼尖地发现他手上青筋暴起,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游动,却还淡道:   “我与她,从前一起当官。她是当时少见的女官,我是她后生。并无什么大的关联,也不熟悉。   只是她后来犯下一桩错,我奉命缉拿,她与我周旋几年后身亡。中途她帮助我良多。之后我失职,也失望,不愿再从政。自此隐居。手串是我从前不小心遗落的,她走前曾拜我,又将手串捡去寄给你,以防万一…”   他好像也有些怀念,颇感慨。   林林总总,大致地些东西,他增添删改,衔枝听得几次晃神。   她亲娘是个厉害的人物,临走前如那两个人说的,将她送给后辈求他照看。   是以什么继父,确实都是假的。   那缠缠绕绕的毛线团一样的往事太长太杂,她一时还理不清。   但她在意那些人说的送字。   衔枝想着这些日子以来他无声无息的亲密举止,说不上来的膈应,可诡异的还有些小小的甜蜜。   怎么回事,她不该这样的啊?   这个人同她娘同辈呢,她想了又想没问这话,干脆烂在肚子里好了。孰料,裴既明自己提了话头:   “前辈走前曾逼我许诺…将来娶你为妻。我那时觉得不妥,我大你十三四岁,差地太多。”   衔枝脑筋一绷,怎么直接坦白了?这不像他啊!   他扫好灰烬,又道:   “你来时我多番纠结,再三思索,到底不曾直言,害怕吓到你。”   她的呼吸开始困难,手脚都要无处放,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轻声:   “当年毒誓一发,我便再无回头路。可慌张间筑下错,现如今清水镇的都知你我为父女…我,很后悔。”   衔枝眼前雷轰电闪,脚趾动了动想跑路,他却一把抱住她在腿上,凑在她脖颈上说话:   “我知你不喜我这般年岁。我不强逼你,可我…中了毒。解毒丸不曾带在身上…”   衔枝嘴唇颤着:“什,什么毒?”   裴既明压抑的气息格外地显出一抹欲念:   “合欢散…”   她浑身僵硬。   这一听就,就不是能轻易解决的东西啊!   裴既明睫羽扑动,抱住她的大手几次用力,硬是要把她揉进去,却还极力克制着:   “我忍了两日,我不知我还能忍多久。枝儿,跑吧。洞后有一条新挖的小路,从那里走下去,不要让我找到。”   他忽地放开她,深呼吸着别开脸。   衔枝愣了,他忽地拔高嗓:   “走!”   她恍然大悟,忙不迭地顺着她说的往下走,走了半道,忽而一阵寒光,不远处飞溅起一片血。   高大的大汉杀完人转脸,到处搜寻,嘴里嘟囔着:   “真是没意思!要是有个女人让大爷玩一玩便好了!”   衔枝见他凶神恶煞,倏地回头往上走,越走越快,快到袖子里的烟花掉了都不知,气喘吁吁地爬回去。却脚一崴,直直摔下去。后头那大汉突然喊:   “什么东西!出来!”   随即一阵脚步声,她眼里都要蹦泪,连忙要跑,一双手一把将她拖下去,杂草摇动,跳出来一只野兔。   那大汉啐一口:“还以为是裴既明呢!”   山下洞里,衔枝精疲力竭地坐在裴既明怀中,虽捡回一条命,可…她扭动着想跑,身后的人却抱紧她,粗重的呼吸喷洒在她身上,烫死个人。   黑暗里,他死死抑制住,低声:   “我不动你,等他走了你再跑。”   衔枝点头,他放下手。这一夜,衔枝顾不上要去找祁大要解毒药,坐在洞外仰头望天,默默流泪。   她不靠谱的娘啊。   一连几日,裴既明的面色越发晦暗,那淡色的唇不知何时鲜红,血一样。眉眼间萦绕的全是浓重的欲念,衔枝最后就睡在山崖上,次次拿着果子给他吃,再去看路,那大汉却一直都在,甚至寻山的人多了几个。   这下她彻底逃不出去了。   知道第五天,衔枝忍着腹痛,沉默地看向把自己拴在床边的继父。   他衣领大开,胸膛粉红,垂着头。   谪仙一样的人,此刻却被囚禁在欲念中无法脱身。神智被侵蚀地所剩无几。   她今天没敢去看他,生怕他抬起满是血丝的眼,她害怕。   她终于想到了一样东西,祁大的烟花,兴许有用。衔枝找了一圈,哪都没有。她一拍脑袋——肯定是弄丢了!   这种无路可退的绝望,是衔枝一辈子不曾体会过的。   晚上,星子闪亮。衔枝痛定思痛了一整日,正想去问一问裴既明还有没有路可以挖,忽地,一口血喷在她身上。   衔枝怔住,借着月色,眼前男人突然变成了妖孽。他一双眼里只剩下欲望,同闻到血气的野狗,迫切地,渴求地。   她沉默,忽然向前继续踏步,坐在了他的对面。   他瞳孔骤然猛缩,再不复人形。几乎同一时,男人挣断手腕上的系带,饿鬼一般朝她扑了过来。   被推倒的那一刻,衔枝只抵抗了小小的一息。随后咬牙,大眼灼灼,反手抱住他不着一物的身躯别开头恨声:   “就算我还你的收留之情!”   夜幕低垂,悬崖上一道春景。露水潺潺。   那双唇瓣咬住她的时,她仰头后退,突然又想跑路。孰料他三两下扒了衣裳,衔枝吹着冷风,突然就没力气跑了。   妙龄姑娘一面龇牙咧嘴地躲那蛇信似的舌头,一面蹬腿踹人泄愤。长长的白腿在月光底下都能反光,却被一双大手抓着搭在肩上。这个人疯起来的时候,是个魔头。   没羞没臊,只要得劲,什么都做。   小小的悬崖上溢满黏腻浓重的水声,她一双眼里不知不觉沁了泪。痛苦地别开头呼吸,忍着大舌的欺压,唇边的银线恰似连绵不断的藕丝。   铺展开的发缠在一块,稍稍给白花花的两具遮掩。   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一次又一次,一声又一声。   嗓音的转变并不快,天边显出鱼肚白时,终是被硬茬磨砺软烂了。断断续续,恍若一条黏手香甜的狮子糖。   也是,得到疯狂灌溉后细声叫春的猫。   衔枝半睁着眼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昏睡前满脑子只有两个字:好累。   清晨,余酿不减,好在有风,才能吹散热气与那弥漫冗杂味。   裴既明弄了几通抽身后,衔枝急忙艰难地敞开腿酣睡。他哪有一丝神志不清的模样,盯着地上那湿哒哒一片,又将目光移到滴白露的泉眼上,身子又是一绷。   手指穿过那头发,男人并不急着整理衣装。天光正好,她眉间妖冶的红色勾着他,一寸一寸看个清楚。   山下飘出一点红烟,上头寻山的大汉们打着瞌睡瞧见了,都提起精神。连忙暂时撤退。   个别动作慢了,领头的上去便打:   “快些!仔细右相大人剥你的皮!”   衔枝这一场觉,睡了很久。然睡梦里,也并不舒服。   她费力地伸腿,却总觉有什么东西摆脱不掉。几次不行,气得眉头紧皱,好在飘来一阵暖香,她彻底睡沉过去,便干脆也察觉不到那些难受。   这小小的洞穴里,一整日都是猫哼哼。路过的鸟雀都纳闷,怎么还不停歇,伺候人伺候地也太足。   有些没忍住飞下来站在枝头往里瞧,黑豆眼眨巴,嘎一声振翅打开飞来的小鸟。   这可不是孩子能看的!   茅屋里,来人听了属下报信,一挑眉:   “他还不肯出来?罢了,等他玩尽兴再说。也不急于一时半刻。过几日放出消息,我倒要看看楚琳琅知道女儿在仇敌胯/下承欢还忍不忍得住。”   属下于是道:“是。五皇子那里?”   左相看戏似的冷笑:   “他不也正算计这楚琳琅亲女么,缓几天一并给他透个消息。”   *   吞着肉粥,衔枝心如死灰。醒来一日了,她无论如何都叫不出那个爹字。   他也回避着,除却喂饭一并不现身。   两人之间很是尴尬,尴尬到,衔枝想跳下去算了。捂着身上被褥,她躺在石床上不想哭也不想动。   奇怪的是,她算不上伤心。虽然也很难过失了所谓的清白,可更多的是心里堵。   明明是叫爹的,却做了这样的事。   这是乱/伦。   即便这个不是亲爹,那也是名义上的乱/伦。何况他还老自己十几岁。   二十□□的男子,实在…太老了。   那祁大二十岁她都嫌弃年纪。这个无论怎么看都是自己亏。   她悲怆过后开始寻思以后的路怎么走。眼前一片灰暗。只是这思忖还没持续多久,一阵难言的不舒服就从小腹往外窜。   麻麻地,苏苏地,没有力气,总想填些什么东西镇住。   初时不解,衔枝以为自己病了。直到这难受遍布全身,她恍惚明白。   这是不是…合欢散?   衔枝惊恐万分,刚想爬起身,手中的瓷碗都端不住了,颤着打碎在地上。   清脆的响声直接引来外头一声不吭的男子,裴既明沉声:   “枝儿?”   衔枝满脸涕泪,这蚂蚁一般啃噬的绵密的难受逼地她要死了。好似那些吃了五石散的疯子,她控制不住自己。一嗅到不一样的味道便急不可耐,抓住他的衣角,衔枝红着脸仰头,此时满脑子都是求救:   “爹,救我!”   柔软,渴求的一声爹。   好不动人淫/贱。   腹下热账。他方才还清明的眸子阴云密布,瞧着衔枝混乱的脸,裴既明淡道:   “救什么。”   衔枝眼里糊着眼泪,看不清他的脸,慌忙拽他,扭着腿求:   “痒,痒…救我!”   他喉头重重一动,由她抓过去在床边坐下,顺着她的手,面无表情,缓缓问:   “哪里痒,怎么救。”   衔枝要疯了,耳鸣让她头脑发痛,胡乱踢开被子就抓住手指点动。   不一样的体温甫一触上湿热立刻叫她舒服地一叹。红艳艳的嘴唇轻吐着舌尖,晶莹的水光闪着人眼。   裴既明随着她,不主动也不曾后退。   麻布小裤的系带开了,顺带开的,还有一条小道。   他似乎愉悦的轻叹:“乖。”   解痒的法子难以口述,衔枝瘫着,衣裳不知不觉中不翼而飞。   那人依旧是端方的模样,只是一些发丝被汗浸湿,不那么得体。   裴既明平复潮动,薄唇轻抿:   “枝儿,张/腿。”   衔枝一震,艰难地松开他的手。他随手拾起一块布仔细擦了擦,尤其擦了两指。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衔枝破罐破摔侧躺着。一点气也不想吭。   裴既明将擦手的小布料放下,过了会清清嗓子:   “你…还要走么。是我对不住你。”   衔枝抓着湿哒哒的褥子,一张脸埋在热气腾腾的发里,狠狠咬牙。   他等了会,不见回声,于是准备起身:   “是我唐突,我不该耽误你。”   衔枝眉头一皱,忽地转头,那人不见了,她四下看一圈,突然恐慌:   “爹!”   无人回她。   她禁不住再叫一声,却又害怕被那些寻山的发现,只好压抑着嗓:“爹!”   草丛一动,衔枝霍地睁大眼,裴既明抱着一只小兔匆匆进来。见她如此,连忙抱进怀里低声安慰:   “我在。早上给你寻了只兔子玩耍,你瞧瞧喜不喜欢?”   她看着那灰扑扑的小兔子一会,忽地把头埋进他的怀中,拽紧了衣角,瘪嘴带了哭声:   “就这样吧。”   她已坠入深渊里,这背德的关系是一滩污泥,她沉到了底,爬不上来了。   她后悔,她甚至觉得和祁大在一起也比现在强。   可,她没有退路了。   裴既明垂眸,不着痕迹地勾唇。任她贴在自己身上寻求安抚,一如那惶惶不安的小兔。   大手摸着颤抖的脊背,他用体温带给她无可寻求的依靠。   淡色的唇抵上那额间一点红,带了些许的湿濡。两相映衬,是一点雪,一团火。   烧在一块,融成了缠绵的水。   “爹都听你的。”   山上的天气很极端,好在衔枝习惯了。   和裴既明的这段关系,她本是想好好对待的。奈何,合欢散不给她机会。   毒这东西,不一定会消失,反而会转移。   它从裴既明的身上,转移到了她身上。这玩意竟还是定时的,两天发作一次,比祁大的毒药还勤快。   她彻底没了脸皮,也没有了衣裳。   作者有话说:   目前大家都还在原剧情中走,   下一章会苏醒惹   感谢在2022-08-09 21:28:08~2022-08-10 18:4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dio statio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哇抓抓、四月里、占琪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4章 提亲   摸着大了一圈的兔子, 衔枝由打完猎物的继父抱着坐在腿上。   外头寻山的好似终于走了。   她把兔子放下来,任它去吃地上的果子。按耐不住问了声:   “爹,我们走吗?”   裴既明换好衣裳, 仰头探了探, 见天际飘起一道清晰白烟 , 眸色陡深。   他回首, 见衔枝急切的脸,顿了下颔首:   “爹背你上去。”   他面色沉淡,看向她时微有温柔。衔枝本想拒绝,见状却不觉点头,抓住兔子趴上他的背脊。   一路上不少遗留的碗筷, 显然是那些人停留过的痕迹。   没有看到祁大给她的烟花。   衔枝收回目光。   到了曾经的茅草屋,对面那气派的竹房还在,只是没有人。衔枝眼尖,感觉这屋子不像大汉生活的,异样地干净, 还有股女人香。裴既明背着她颠了颠:   “帮爹瞧瞧路上有没有蛇。我们去新住所。”   他避开原先住处,转而上了一条杂草丛生的路。他们往更高的地势去, 衔枝估算着, 恐怕是山顶了。没想山顶别有景致, 刚穿过层叠大树, 入目就是一池碧波轻荡的荷花。   荷叶乍接天地, 花朵粉嫩动人。后头是一方全新的茅草屋,裴既明把人放下,再给她穿好鞋, 轻声:   “进去看看。”   衔枝真去了, 一开门, 里头却与外面的简陋截然不同,实则是用青石垒成的墙面,里头糊着白草灰,地上紧密地铺着大片青石板,不见一点泥屑。什么家具都不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她惊讶:“爹什么时候造的房?”   这可不是几日就能完工的东西啊。   他在后头带上门,换了双鞋,伸手来抱她:   “从前就盖好的,孤身一人时不想住,只想等着未来夫人。”   衔枝脸一红:“可我们…还是父女相称呢。”   他亲了亲她的脸颊,低笑:   “外头当父女,里头做夫妻。神仙眷侣,岂不美哉。”   衔枝有些尴尬,也不是讨厌吧,她初见就很是喜欢这个人的身姿容貌,有些小心动。只是真成了那种关系,还是莫名别扭。   她拗着头不说话,裴既明等了会,问:   “你不想?”   衔枝摸上他的大手,垂下脸犹豫了会:   “也不是…就是怪怪的。我们这样,被人家知道了得浸猪笼吧。”   他一顿,霍地被逗笑似的:   “不让他们知晓便是了。以后枝儿只给爹一个人看,谁能置喙?”   衔枝一个激灵:“我不要一辈子活在这,我要下山的!”   她转脸,十分认真:   “我又不是那小兔子。”   裴既明面色微妙,静静看她一会,忽地,外头一阵剧烈的鸟鸣。他便道:   “枝儿几日未吃药了罢。爹去拿,你先坐着莫要乱走。”   说罢又亲她一下,衔枝脸红,却也没抗拒。他眼里终于有了些笑意,松开她:   “亲爹一个。”   她抿唇,盯着那淡淡的薄唇,心里也痒痒。   当时刚上山,她就在想这个继父的嘴巴看着可真好亲。   踮踮脚,衔枝猛地扑过去咬他唇一口。他睫羽一颤,闷哼。陡然柔弱三分。   她心里更痒,邪笑,这回噘嘴,重重亲上去。裴既明顺势抱紧她的腰,回她一个湿濡的交缠。   再分开,两人都喘着气。衔枝盯着他薄红的脸,莫名就很满意。   “爹脸上红起来同大姑娘似的,真好看呢。”   裴既明背着竹篓,闻言动作一滞,低声:   “莫捣乱。不知那些人会不会折返,我回来之前休要出去。”   她想了想,乖乖点头。不过思及腹下的麻痒,衔枝哼唧两声:   “那爹早些回来啊。”   他宽阔的背影窒了一息,喉中上下窜动,忍耐道:   “收敛些。”   她吐吐舌头,翻身上床。   裴既明再看她眼,小人摸着床褥子百无聊赖。一张脸上青涩少了许多,填满风情的欲。   他缓缓带上门,天光泄几丝到他脸上,晦暗不明。   山脚下,裴既明施施然放了背篓,接过故友递来的一盏茶。   “楚琳琅还没现身,倒是耐得住。现下整个清水镇都在猜测你们之间的苟且。裴既明,你可真不愧是混不吝的疯子,名声半点不要。   那女娃要是知道了真相,岂不是要恨死你。”   他漫不经心把弄茶盏:   “驯养一只野物,需先骗来,给她一个窝,好生安抚,处处贴心,悉心喂养。适当给些风雨,稍加磨砺。反复为之,几次三番,她便乖乖听话。同熬鹰,驯马一样。驯乖了再套上缰绳,便再逃不出掌心。”   那人放了茶盏:   “哼。若是你这样心机深沉的还在朝,哪怕太子在也能扶稳旁人坐稳皇位。只可惜我要找太子,你要找神心。都在楚琳琅一人身上。   太子倒是明了,那神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你当年入朝为官就是为了那东西,如今也还是为了那东西。   从何执念?”   与他同年入朝,都是当时的双杰,虽政事上多有不对付,私底下却是好友。可毗颉一直不能看透这个小门户出身却平步青云的人。   楚琳琅带走的神心又是什么,何以让他什么都不要追踪楚琳琅至此。还纳了她的女儿玩弄于掌心。   裴既明瞧着茶水倾泻,淡漠:   “正是不知神心是什么,所以才要找到。”   那是他幼年时的一梦。   苍山,碧水,水中一闪烁的东西。他听得一男子说,此是大神之心。   得之,便得天下万物。   他醒梦,后循道士指点,一路高中,十九岁拜相,一鸣惊人。终于打听到神心下落。却被楚琳琅带走。   一晃十年,他已不复少年时的一腔热忱。然神心已成执念,他势必要弄到手,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才能让他魂牵梦萦二十年。   毗颉不置可否:“既如此,帮我找到太子。我帮你兜住神心。”   “无需你。我一人便可,楚琳琅躲不了多久了。但凡她有一点母女之情这局就在我手中。右相之位我并不稀罕。你自去独大。”   对面之人睨他一眼,忽地皮笑肉不笑:   “你这场荤开地很彻底。可我要提点你一句,辜负女子心意不好。如庆阳县主,她已经追过来了。”   裴既明呵一声:“我何曾辜负?不过是攻心。朝堂如此,情爱也是如此。你处处以郡主为尊,她不喜,你就忍,我并不见什么成效。全不如我管她,服服帖帖。”   “…当年我真以为你是个救苍生守秩序的正派君子。谁知你是个无视苍生的魔头。   有趣。我尊重我的郡主,因我真心爱她,而非将她当成猫狗宠物。你不懂,也懂不了。你这无心的怪胎,与你说了也是白说。”   山花飘零,掩去地上脚印。   裴既明并不曾送老友,拿好了药便转头上山。手中提了些野味,一回去便做了几个菜。衔枝吞下药,吃得欢畅。   晚上点着灯,热气腾腾。被褥踢飞老远,衔枝坐在他身上,神色迷离地张唇吐气。几番酣畅,她摸出驰骋的门道,活脱脱一个上阵杀敌的女将军,将他绞地丢盔弃甲。   捻着那湿漉漉的小谷实,她娇声问出从前压根不好意思提的话:   “何时能解了这毒啊,日日行房,我都要死了。”   衔枝摆腰想躲开他捻动的手,裴既明却不肯,反而更用力,低头吻下来。一阵缠绵,他方才压抑道:   “明日带你去清河镇的医馆瞧一瞧。”   她怀疑的心一下放下来,嗯一声。这回自己扒了这继父欲掉不掉的亵衣。   在他微讶的眼神中,衔枝红着脸理直气壮:   “我都叫你看干净了,哪里还有你矜持的道理。”   灯火跳了一息,外头窸窸窣窣。   裴既明顺势躺下,任她好奇地探索男体。   清河镇回来,医师说地隐晦 ,衔枝却听懂了:药下太久,不好根除。只能镇一镇,除却易动春潮别的坏处也没有。不过做那事也不宜太多,怕掏空身子。   她说不上心情,只觉得这回成了昔日她口中总是骂的淫/娃。   有些打脸。   不过继父拿着糖画和鱼灯给她玩耍,她很快排解了这怪异感。   今日庙会大,有烟火。二人在一隅里仰头看着漫天的花朵绽开,衔枝很是高兴。只是没地太快有些遗憾。   裴既明注意到她的失落,蓦地笑了:   “枝儿闭上眼,数三个数再看。”   她一顿,却照做。刚数三个数,忽而耳边炸开。睁眼,更盛大的烟火照亮整个夜空。   火树银花。   衔枝愣了,忽地去看这继父。他正笑盈盈地瞧着她,那双深刻的凤眼,温柔又凉淡。   装的,全部都是她惊讶的脸。   这宽阔的天幕下,他们二人本只是微小的尘粒。可他如清寒的风,格外不同。   夺目,俊美地胜似天神。   他朝她盈盈一笑,眼角眉梢俱是迷人的风情:   “枝儿喜欢么?”   衔枝的心忽然猛烈地一跳,脑中轰鸣。   她忽地转过头,无所适从。   裴既明一顿,伸手抱住她。   “不喜欢?”   衔枝涨红着脸,霍地转身,猛地噘嘴咬他唇瓣:   “爹怎么知道有新一批烟火的?”   他愉悦地接住她的侵犯,伸舌,弯眸:   “爹猜的。”   他们的发被风吹地交缠成结:   “枝儿喜欢什么,爹对天许个愿,自然就有了。”   衔枝不知脸上这会什么表情,但她知道心里是真的高兴。   是小鹿乱撞,是芳心大动。   *   滚了一通床褥,两人的发扯不下来了。衔枝痛定思痛,懒洋洋地指挥裴既明将发剪下来。   他不同意:“发怎能轻易剪,不吉利。”   衔枝光着屁股打滚闹了通,被他拍几下止了她的闹腾。最后还是衔枝想了个法子:   “成亲那天夫妻不是要结发吗?我们就当夫妻结发算了。”   裴既明弄谷实的手一顿:   “可你我还不曾拜天地。”   衔枝不以为然,眯着眼磨蹭:   “反正入了这么多次洞房,有何区别。”   他默了片刻,打量她欢愉的小脸,心觉她越发得趣,好似她才是采花大盗。   这下也不用费心力了,这丫头前些天体会了一次浑身酥麻,便时不时自己勾缠不放。裴既明把弄软开的外门,脸上寡淡,从善如流道:   “确实入了许多次。”   衔枝听得这画外音,脸一红。抱紧了他,打结的发丝被轻轻剪下。他长指顺之编出一条小辫: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结发由红绳扎着,被置入一方小小的木盒,藏在石板下。   衔枝亲眼见证这一幕,待到石板盖上,两人相视一笑。心头猛地爆出抹甜蜜,她又想哭又想笑地揽着裴既明的头,哼哼唧唧:   “我又有家了呢。”   他品着软酪,闻言心间毫无预兆地一松:   “爹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红烛如霞,衔枝精疲力竭,舍出了心意。连睡时都弯着唇,也不再闹着让小二出去。反抱紧了裴既明的肩背,恨不得与他融为一体。   少女时的心,最易动,最炽热,最好填塞。   他们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本就是暴脾气的人,放开心的衔枝更热情似火,大胆无比。若非裴既明身子骨好,还真要同甘蔗似的遭她榨干。   不过他发现了一处不妙的。   衔枝本性里,很是土匪。   她逐渐喜欢调戏玩弄他,且愈演愈烈。   给他扎小辫,给他描眉画眼涂口脂,趁他睡着用墨汁在他脊背上画王八。   待他不高兴地皱眉,她一手勾他下巴颏,推他躺下,然后笑嘻嘻地挑弄。   裴既明暂且败下阵来,送上来的嫩肉怎能不要。她既然主动愿意玩花样,那自己吃些亏也无妨。   只是这六月底的早上,两人正热火朝天地恩爱,衔枝眼波荡漾地喘:   “爹,我这毒怎么发作次数越来越多了?你再下山卖字我怎么办?”   他奋力伺候,胸膛都发红,闻言笑:   “那爹不去清水镇卖字了。若耽误了给枝儿解毒可怎生是好。”   她勾唇,妖冶无比,媚眼如丝,又道:   “我不喜欢跪着,以后怎么解毒爹都听我的。”   裴既明被她那模样勾地险些魂飞,磨磨牙,他沉声:   “妖精。”   她仰头大笑一声,脆地如同铃铛。   最后关头却来了位不速之客。那许久未见的祁大不知哪里寻来的路,越靠越近。   祁燮凝眸,命家丁把聘礼放在半途中,独身顺着情报走了上去。   山顶上果然有一座茅屋。   他拧眉,见生活的痕迹遍地,往前凑近一些,飘来一阵低低的吟哦。   祁燮登时展开扇子,冷笑。   传闻这右相不近女色,还真是传闻。   那丫头定然同他成事了。   他绕了两圈,见里头还不停,反而越来越高昂,忽地生一股恶气,抬脚踹门:   “裴秀才,小爷我来提亲,开门!”   里头衔枝吓了一跳,当即逼地人交代。裴既明把人藏进被褥里,缓了会才抽身穿衣。那祁燮又冷笑着一踹:   “我已昭告整个清水镇,要娶裴秀才继女为妻,秀才快出来接了聘礼才是。”   门啪一下打开,涌出一股膻气。祁燮探头去看里头,一下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   他发丝凌乱,冷道:   “祁大公子胡言乱语。一无媒妁之言二五父命之母,谁和你通气要结亲?”   祁燮瞧着他这不曾餮足的模样阴煞了脸,一字一顿:   “裴先生莫要忘了,清水镇是我的天下。你要找的人,也在我手心。”   裴既明冷下脸:“祁大公子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祁燮忽地压低嗓:   “右相,本殿并不想与你为敌。只是需要你助力。一个女人,还是你政敌的女儿,有什么重要的?   本殿要个名头,女人多的是。您这样冷心的人也不是真心。何苦让她陷进去?   这半月你暗中使绊子,我忍下了。若你还要与我作对,”   他倏地勾唇,眼中闪烁着寒芒:   “朝里也可以只有一个宰相。江南五府可是我母妃本家,您看看,到底谁玩的过谁!”   他扬声:   “都送上来!回去的路上发请帖!”   家丁纷纷把一大串聘礼抬上去,点完单子不忘恭喜面色铁青的裴既明一声才走。   回去的路上,清水镇家家户户都收到了请帖。一时间炸了锅,议论纷纷。   暗处一户小人家,盯着眼前的帖子一会翻开,看着上头的名字面色恐怖。   家中少年叫她一声:   “姨娘,我们要去吃席么?”   她撕了请帖,淡道:   “我们不去,冀儿,你这些天去刘伯家住着。姨娘去办事。”   送走不速之客后,天上飞来一只白鸽。   裴既明扔了那些聘礼到泥潭里,见白鸽现身,眯眼,扯下它脚上信展开一看,登时沉眸。   信上落脚,楚琳琅。   纸面被攥地皱成一团,他思忖片刻道:   “枝儿,我去山下退亲,莫怕。”   衔枝正穿衣裳呢,帕子擦了几遍也没把黏糊的擦干净,闻言不安的心一定:   “我等爹。”   祁大发疯,她一时半会没有应对策略。也不想见他。   继父去最合适不过。还能…顺势撇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她其实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无忧无虑山野为伴。虽然有时候无聊,但他对她一万个宠溺,她有时都要嘚瑟地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他立即去,若能立即解决便是。   衔枝起身照着镜子系肚兜,这镜子是当时在集市上裴既明高价买来的。很是清晰,她瞧眼自己狼藉的身子,立马转回去不敢看。心里却有些低咕,怎么大了这么多。   浑身的肉好像都软绵绵的,有些空虚,站不住脚。她坐在软垫上懊恼地想,真是一刻也离不开他了。   裴既明这一趟,约在无名观后。   他避着人,特地挑了最偏僻的小路。满山海棠下,有一道纤细的身影。   听得他脚步声,她倏地回头,脸上赫然一张面具。   她冷眼端详他,不再是那个清冷的少年,现在的他十分成熟俊美。楚琳琅冷声:   “你和五皇子不过就是想逼我现身交出神心,是吗。”   他从容:   “岳母说笑,我只是喜爱枝儿。你送我一份大礼,我顺势收下罢了。何来逼一字。”   楚琳琅恨道:   “谁是你岳母!你调换信物信笺!故意欺瞒我,吊我上当!她才十六,虽是为人妇的年纪也小你太多!你如何就能下手!”   裴既明轻笑:“她心悦我非常,男女之情爱顺水推舟,我虽年长些,却不算老。”   “厚颜无耻!”   她再忍无可忍,不知哪里藏的剑,拔开便朝裴既明杀去。他眸子一凛:   “多年不见,楚女官竟习得武术!”   “我从来都在向前进!绝不可能后退!你动我的女儿,便好生付出代价!”   即便带着面具,也能感受到她面上的冷肃,裴既明这段树枝勉力抵挡。他却不善武,并不是对手。   他抿唇,楚琳琅见状不屑:   “你一直想要神心是吗!好!我给你!”   裴既明一怔:“什么?”   只见楚琳琅反手取出一颗黑气缭绕的萤石,一手挥剑来砍,风声猎猎,男子转身躲避剑锋,被楚琳琅趁机抓住机会,握着手中萤石打上他心口。   梦外,昧琅见那泡沫里突然泛出一阵白黑混杂的光,一颗萤石骤地驱散浑浊。   “司夜之心!”   他当即使出法力要直接去梦中夺取,不妨暗处忽然刺来一只钗子,擦过他手腕,划出一大道红痕。   “是你!”昧琅转头,便见一脸恨意的念霜飞来,同他缠斗在一块:   “休想得手!”   昧琅冷笑:“你这修为低下的也敢拦我!好好藏你的身去,我还能留你活命!”   念霜挥动钗子怒斥:   “我与你们夜叉不共戴天,即便我死了也要拉你垫背!尊上定能出梦,你却未必!”   昧琅一口恶气,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缠斗,法力促使着余下的泡沫加速融进最大的之中。   昧琅不耐烦,划出一道波浪作冰雹,铺天盖地地打下。   其中不少被吸纳进梦,那楚琳琅一招打上他心口,随即手中用力,黑气缭绕的萤石顷刻化为乌有。   裴既明心口一痛,面上陡然盘亘出黑筋,好不渗人。   她畅快冷笑:   “你以为神心是什么好东西?我守着它不过是为了不霍乱苍生,那可是皇后娘娘的仁心!”   “你想要?那便自己剖出来!”   他吐一口黑血,身后匆匆赶来的左相侍卫已到,楚琳琅只能暂时忍下恶气先走一步。   毗颉扶住裴既明:   “你怎么样!”   裴既明脸上黑筋一阵又一阵,可怖无比,最后尽数溶于皮下。他一时脱力,瞳孔猛缩。毗颉当即命人带他走,这时天上却掉下小山大的冰块,众人皆惊,一下子砸死了几个人。   毗颉眼风一转带着裴既明入了道观躲灾。   一阵震天的巨响,道观上都砸出几个大洞。好在过了会便停住。   望了望外头,毗颉暗道哪里来这样大的冰雹,便听后头人动了动。   他转头:“你醒了?”   男子捂着心口沉默不语,忽地冷肃了眼。毗颉又一顿:   “裴既明?你怎么这样看我?”   山上,衔枝听着轰鸣吓了一跳,刚出门一看,山大的冰雹嗙一下砸上她的头。   她疼地直接倒地,头晕眼花间天上突然裂了一条缝,有个女声匆忙唤她:   “衔枝!司夜之心在帝君心口!你剖出来这个梦就能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0 18:43:57~2022-08-11 13:52: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dio statio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adio station 20瓶;哇抓抓、琪琪 2瓶;四月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5章 意识   “…帝君的, 心?”   衔枝还没来得及思考,身子一晃晕了。   天上的裂缝迅速修复,梦外, 念霜吐口血, 再躲不开昧琅的术法。忽而一声无奈的叹息, 一串水珠飘过, 二人顷刻失了力气,一齐被束缚在泡沫中。   昧琅那看不清五官的脸扭曲狰狞了一瞬,青鸾的嗓音淡淡响起:   “这梦的走势由梦中人决定。二位已用外力影响,便不要再得寸进尺了。我家主人和善,却也不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的。”   昧琅一顿:“对不住, 是我唐突。”   他转眼看念霜,见她还是要杀了他的模样。嗤之以鼻:   “一个水货上仙也敢叫嚣了。话说回来,你竟真要帮我们夜叉王女啊?你不是和大将军血海深仇么,你不是讨厌我们王女么?你现在弄的哪一出啊。哈哈?”   念霜攥紧菁华钗:   “我与衔枝之间是我们的事!待她出来我自和她一决胜负。我是不喜她,然我不似你们这些妖孽, 我是仙,我知道什么叫顾全大局!”   昧琅眉头挑一挑, 切一声:   “蠢货。”   他没再说话。再度转头看那重新浑浊不清的巨大泡沫, 心头却是凝重。   *   半山腰, 裴既明不顾毗颉劝阻, 冰寒一张脸, 依照着这原身的记忆回到住处。   头脑发痛,他这元神方才差一点便要分离出这具梦中躯体。然一道外力拉他回去,叫他魂魄走不得。   此刻两个元神一路斗法, 这具身体中已经模糊不清的凡人魂魄犹自顽强, 决计不肯脱离。   他虽恢复意识, 却不能完全控制行径。不过若与这个梦境原本的走向区别太大,兴许也不是好事。   路上,裴既明几度闭眼,默默复盘了这具身体的所作所为。前头并无什么大变化,是个城府极深的权臣。不过其实无心朝堂。   而与衔枝替代掉的女子的那段…他一时沉默。   竟不知说什么好。   落入此男子手中,她大约是没法子逃出生天的。   凭着这身体的本能意识到了家门口,便见旁头的荷花池里栽了一堆聘礼,衔枝躺在地上昏了过去。   他拧眉,上前便拥她起来,掐了人中唤醒。   “枝儿?”   刚唤出口,裴既明一顿。   他要唤的分明是衔枝。   这身子竟半分都不由他操控。   他睨一眼白云飘飘静谧安好的天上,薄唇轻抿。能让司夜保存几十万年的梦境果然很有些威力。   这梦主人十分抗拒,且心志异样坚定。他不了解梦境的原本走向,但心知恐怕不好凭借自己的本事直接篡改结局。   摸了摸心口,裴既明的身体从善如流地将还未醒的衔枝抱起来放到床上。   那大手自发去摸衔枝的脸,裴既明听见自己又是一声怜惜凉薄的呼唤:   “枝儿?”   他心内嗤一声,想来此人确实是喜爱被衔枝替代掉的原身。   只是不择手段,肆意妄为。   此人行径甚至远超毗颉那个直来直去的蠢人。   衔枝真慢慢醒了,她一睁眼,瞧见前头熟悉的这张脸,下意识地要往后退,没想不紧没退,反而委委屈屈地张口:   “爹,我头疼。天上掉了好大一个冰雹。”随后抓着他的手憋嘴,蛇一样游到他身上去抱住他的腰身。   “…”她痛苦地皱眉。   怎会如此?!   等下,衔枝想起来了,她入了司夜给的梦境。灵魂进入这个女子身体,替代了这个女子。   之前的记忆猛地涌上来,她揪着脸吸纳完,脸红成猴屁股。   这也太…惊悚了!   这梦境肯定不是此女子的梦。然她入了她的身体,便遵循了她的一言一行。   她想起那些砸下来的冰雹,想起有一道缥缈的女声叫她剖了裴既明的心。她嘶声——也不知裴既明有没有被砸到,恢复了意识没有?   未想裴既明低头安抚似的亲了亲她的眉心:   “爹瞧见了。幸好你不曾伤。先睡会吧,爹去给你做饭。做完饭再去祁家退亲。”   感受着那湿濡,衔枝一阵恶寒,偏僻这具身体扒上去,同他亲一个   衔枝快疯了。   偏唇齿间的触感真实无比,这具身体的心绪很是高兴,像是得到了抚慰的猫。等到真的躺回去已过了半个时辰。   裴既明跟着这身体出门,心头可谓奇异。大手抄起锅铲迅速地炒了几个菜端回去,名义上的父女二人黏黏腻腻地互喂。   他莫名深呼吸一瞬,元神仔细端详衔枝,见她面上高高兴兴。   裴既明了然。   许是司夜之心注到他身体之中,而司夜与他是旧识,连带着唤醒他元神的意识。   然这具躯壳说是密闭的牢笼也不为过,他一时半会只能看着身体行事。自己的意识还不能影响他。   是以,吃完饭后,裴既明瞬时把衔枝抱到了怀里。打了一盆水,他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一点点给衔枝替代的身体洗干净脚。   她皮地很,踢水到他脸上。   若是裴既明自己的意识操控,这会脸已经臭了。奈何这原身男子好似个二皮脸,反而抓住她白嫩嫩的脚握在手心里,勾唇一笑,又开始了:   “莫皮,爹亲亲。”   她笑闹着把脚往后缩,踢腿:   “不要!爹长胡茬了!刺嘴巴!爹刮胡子去,不然今日枝儿不和你玩!”   动作间衣摆大掀,裴既明呼吸一沉,瞧着用着衔枝那张脸嬉笑的女子实在半晌,这身体腹下可耻地热了起来。   他冷笑,此男子还真是个色狼。   然而身子也已经上去了,压她在床上就胡亲一通。那姑娘哼哼唧唧软了身子,忽地就扯他衣裳,小脸酡红:   “毒又发了。”   裴既明并不打算一恢复意识就来这么香艳的一场。以那丫头的脾性若是知道了,出来后怕是不会管此人到底是不是他,直接记上一笔。   他有心想控制这具身体暂时克制些,意念几度发力,动作竟真稍稍迟缓。谁知那姑娘急不可耐,嫌弃他动作慢:   “爹今日怎么不扑到我身上来了?”   说罢扑过来,裴既明心觉这个女子属实有些厉害在。一时间竟没办法继续往下控制。   这头衔枝呐喊着“别!”,手却已经自发把人扒了。眼见着就要干柴烈火,她铆足全部劲狂嚎一声:   “别动!”   身子一顿,竟真停了停。   她眯眼,这是个怎么回事?   难不成她吼地越大这原身就越听话?   正庆幸呢,这手又开始了。裴既明替代掉的男子也开始发力,衔枝这会再怎么喊也没用了,原身麻溜地随着梦境同她的假继父做鸳鸯。   衔枝只好捂了眼睛,然身体共感,她依然能感觉到她的欢愉。   和裴既明这人做这事,要追溯到人间一世了。她这会实在是很尴尬,看着他薄红的脸,她一时间打心底发羞。忍不住别开眼,偶尔在看一眼。   几场□□毕,衔枝元神震荡,吐着热气再一动。   她意欲右手伸出来,念了好几遍,右手真缓缓伸出来了。虽然很快受到原身影响收回去抱住裴既明,但比起方才需要多次大声念叨好了不少。   衔枝咂舌。   原是在慢慢融合吗。   只要不是完全无法控制,那就好说。   他下床打水来给她擦身体,衔枝侧身瞧着裴既明面无表情地遛鸟,一张脸又纠结成一团   真是太奇葩了。   这个梦的主人到底是男是女,怎么一天到晚都想些春□□。未免少儿不宜地过了头。   然裴既明也冷笑连连。   就这些出息。   堂堂一个宰相,一颗心全在钻研女子两腿间,同昏君有何区别。倒还不如毗颉替代掉的那个左相,还算是有志向的常人。   冷眼感受这身体打理完,灯熄了。   他抱起衔枝,一夜睡地酣畅。   壳子是这样,内里却不是。   两人一个比一个难以入眠。   衔枝痛苦怎么摆脱和裴既明牵绊,裴既明不悦男子整日思念女人。   他虽存了些许心思,但与衔枝的路没有尽头。这样反复不过是加深不必要的羁绊。   一晃到了第二天早上。裴既明做好了饭食,下山去寻祁燮退婚。哪知人没见到 ,反而见到了一位叫原身脑筋一绷,如临大敌的女子。   她亭亭玉立从马车上下来,掀开帷帽,露出成熟柔美的脸庞,对着他凄苦一笑:   “既明,你为何躲我十年和一个早死寡妇隐居。明明你我定下了婚约,你却弃我于不顾。如今我家败落了,我为找你走遍半个国土,你还不要我吗?”   不知哪来来的一群人抱着瓜子看热闹,迅速谣传这一切出去。   裴既明听到脑子里冒出四个字:庆阳县主。从前苦追原身不得的痴女一个。   他一下察觉到不妙,果然,马车后的家丁前来请他。   他站着不动,那县主哭了起来,周围的人开始指责。家丁怒吼一声:   “郎君未免太心狠!正好你继女要出嫁,你也顺势娶了我们姑娘,双喜临门岂不妙哉!”   百姓也起哄,裴既明的脸色登时很难看。   祁家大门这时突然开了,祁燮摇着折扇,笑得肆意风流:   “这法子好,要不岳父和小婿共用一个席面?”   作者有话说:   悄咪咪剧透:   前期的梦境和枝枝他们基本上没有什么关系,有因为元神进入躯体,让梦境人物朝他们原本性格发展的原因,不过只是性格啦   司夜之心是关键要素,大家不要很担心咳   开始刀小裴倒数一,二,咳咳咳感谢在2022-08-11 13:52:15~2022-08-11 16:56: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dio statio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四月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6章 掏心   裴既明瞧着风流倜傥模样的祁燮, 面色难辨。   四下人都围在一块,是等好了捉他这具原身入瓮。他胸腔里的那颗司夜之心忽地剧烈跳动几下,裴既明眼中一刹那狰狞。   魔气!   他拧眉, 祁燮这时打量着一身白衫的清减秀才, 冷笑。   “岳父高兴地说不出话了?前岳母在天有灵, 定不会置喙。良辰吉日择好了, 五天后咱们就成婚。”   祁燮瞥一眼那略有躲闪的庆阳县主,面上笑意淡了淡:   “小事一趟,派家丁护送二位回去。”   车马摇动,直接靠近,裴既明冷眼, 在一群看热闹的人间蓦地道:   “我今日是来退婚。我女儿与你的婚约不做数,还请祁大公子莫要做出强抢民女的勾当。”   庆阳县主抓了抓帕子,祁燮立即大笑:   “这勾当我做的还少?岳父可别给脸不要?”   “来人,送走!”   一群家丁挤挤攘攘押他上车,裴既明这身体真就是个文弱书生, 不是对手。上车后庆阳县主便坐在一旁,瞧着他笑一笑:   “裴郎, 许久未见。你还是那般风姿绰约。”   裴既明这具身体连打招呼都不屑, 一言不发。庆阳县主面色不虞, 然或许是惧怕他。   一直到山脚下, 裴既明才寒声:   “五皇子送县主来不过为了逼我一逼。我与你那婚约本就是你父亲的口头一言, 从无信物作数。你既然执意跟来,那便自己承担苦果。”   她美眸生恨,山上却只能步行。几人下马上路。庆阳县主理所当然地要住进茅草屋。   裴既明不由分说地拒绝, 二人外头争执, 在里面琢磨那句帝君之心的衔枝听到了, 身子自发凑到门口,一开门,随后小脸一震,双眼里含了泪。   “爹…有未婚妻?”   那庆阳县主一见她,气焰陡然嚣张:   “你就是裴郎的继女?马上也要是我的继女了。我是你爹早定好婚约的未婚妻,你唤我一声娘也行。”   裴既明喝道:“姑娘自重!”   衔枝心说这个梦主人的经历可真是狗血,不枉司夜能记得这么清楚。这位大姑娘要吃她的模样分明是把她当成了情敌。   然,确实也是情敌。   她这身体不敢置信地看向一脸不悦的裴既明,忽地生气道:   “胡说八道!我爹从前娶了我娘,哪里有你的份!”   庆阳县主瞪眼:   “他们是半路搭伙!我都知道!你这丫头休想横加阻碍!”   衔枝顿了下,一甩门进去拿了把笤帚来赶她。一时间鸡飞狗跳,拉扯了半晌,庆阳县主与侍女被衔枝赶去山腰的竹屋里了。   裴既明无奈地拿走她手中笤帚。衔枝精疲力尽,身体还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   “爹…爹你不能辜负我!”   他抱住她,凝重:“爹会处理好,你放心。”   一阵安慰这事才稍稍落下帷幕。裴既明忙了起来,短短五日,五皇子出了狠手。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这具躯壳去排布了一堆阴损事。甚至联系上了毗颉。   而衔枝则在家中惶惶不安生闷气,第三日的清晨。裴既明走后,来了一个人。   她以为又是那位未婚妻,未想是个十岁的男孩。   待着黑色的面具,只能看清一双眼珠子。   她愣了下,这具身体的心里诡异地闪过一丝熟悉。随后那男孩脆声:   “你很苦恼是吗?”   衔枝这身体点头,把他迎了进来。   他礼貌道过谢,随后开门见山:   “我是当朝太子。”   这具身体一震。   室内,那男孩温柔地笑一笑,有条不紊地说了一堆东西。直叫衔枝搞清楚这故事的来龙去脉,几次心底咂舌。他最后道:   “姨娘待我很好,也时常觉得亏欠你。我一直想回报她。”   她这身体听罢,沉默,一直垂泪。良久哑着嗓子自嘲地笑一笑::   “原来都是骗我的啊。我是所有人的牺牲品…我娘没死的话,我能看她一眼吗?”   小太子摇摇头:“她一直在为你筹谋,不能轻易现身。右相此人是个疯子,罔顾人伦道义,他这几日周转势力,准备与我五皇兄撕破脸。若姨娘轻易出现,许是会遭他毒手。”   他柔软的手摸上她的,放进一对耳环。衔枝一愣,他浅笑:   “姨娘给你打的,成婚那日戴上吧。若想破死局,只有那一日有转机。”   小太子仰脸,又取出一只簇新漂亮的匕首给她。   衔枝拿着,倏地瞪大眼:   这不是,人间楚衔枝佩戴的百辟匕首龙鳞吗!   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等下,她甩甩脑子,这玩意本就是上古传下来的,且欧冶子不一定只造了一把。也不意外。   许是她元神的情绪影响到了身体,这双手抖了起来。那小太子顿了下,安抚她:   “这神兵是我母后留给我的。锋利非常。届时你出逃,用它来防身。我和姨娘在外接应你。   我已无心夺嫡争斗,也没有母族做后盾。承蒙姨娘不弃,我感激涕零。此生闲云野鹤,做个普通百姓。”   衔枝眯眼,慢慢握紧了百辟。   这具身体的心境波荡激动,很是难受。   嘴上应下了这个小太子,心中却好像还有些别的想法。   衔枝沉默了会,直到裴既明归来,连忙收好匕首。   他把她抱进怀里,一言不发。衔枝已经可以慢慢操控这具身体了,满腔难过地逐渐推他。被他一把抓住手。   “别动。”   她惨笑一下。于是不动,静静地由他抱着。   一直到第五日,她穿上凤冠霞帔,被塞进了花轿。   两台轿子一同出发,路上人声鼎沸。讨糖吃的孩子到处转悠。衔枝蒙在盖头底下,悄然端详手中的匕首。   小太子说的帮手,何时会到呢?   一片嬉笑打乱她的思忖,面前突然提来一只大脚,她慢慢伸出手,被他一下抱起来。周围爆发出欢呼,祁燮愉悦地瞥一眼隔壁:   “岳父大人,还不快踢轿子?岳母大人要等急了!”   衔枝莫名不得劲。   从前是她娶祁燮,现在倒过来了,成了她被娶。   噫,好怪。   她有些想看裴既明是什么表情,转了头,孰料祁燮突然对她耳语:   “莫想着你那假爹,我不计较你和他之前的那些事。但从今以后好好和我过日子。”   衔枝不语,祁燮当她还在伤心,冷笑一声跨过火盆进去拜堂。   那厢,一身喜服的裴既明寒着脸不动,任庆阳县主气急败坏地自己掀帘子。他转身便走,由她追。   外头一群家丁看着,四人都就位。坐上祁老爷脸色铁青,祁燮笑一声就要拜堂,忽地从天而降一群黑衣人,挥刀便杀。   家丁们当即目露凶光,早有准备地拔出身上刀剑对阵。   骚乱吓退宾客,衔枝猛地一扯盖头,珠帘滴答作响,天上忽而鸟鸣。   她抬头,手中百辟紧握要趁机溜走,孰知祁燮突然拉住她,他今日浑身的大红色,很是漂亮。他勾唇:   “你想跑到哪去?右相的兵可不一定有我的强。”   他强拉着她往内门走,那头裴既明躲着惊叫的庆阳县主,见状连忙跟上去。手下人却道:   “右相,左相命我等不可深入五皇子宅院!您决计不能去!他埋伏好了!”   裴既明不理会,兀自往里冲。他们无奈,只好跟上。   偌大的府邸此刻到处是血腥气,衔枝被拽到假山边,百般挣扎才叫祁燮放手,随后便要跑回去。   祁燮哼一声,重又拽住她,眼风四下搜寻。   几番缠斗,裴既明总算带着人来了。衔枝这身体本能地朝他扑过去,正此时却又来了另一拨人。个个待着面具,为首的是个女子。三方乱斗,衔枝周游在几人中被抢来抢去。   祁燮扬声:   “太子呢!楚琳琅,你既然来了不留下太子便休想走!”   衔枝一顿,随后这身体几乎是本能地朝楚琳琅奔去,剑刃如雨线,她扯下发冠,霍然泣泪:   “娘!带我走!”   那鏖战的女子手中剑一沉,咬牙杀了过来,可不知为何,她身后的随从刹那间齐齐倒地。   祁燮眼底冒出一抹惊讶,侧身看裴既明,他正淡漠地盯着那些死去的蒙面人 ,不知在想什么。   祁燮心中陡然一激灵,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展扇与楚琳琅对峙,连连逼问:   “太子呢!若你不说,你这女儿我便就地处决!”   楚琳琅恨极:“你绝无可能知道!”   她已赴绝境,衔枝倏地抓住百辟,瞪大眼:   “娘!躲开!”   漫天箭雨落下,楚琳琅一顿,挥剑去挡,可这箭雨却源源不绝,祁燮连忙抓着她到安全的地方。衔枝转眼看了眼裴既明,他大红的喜服,仙姿玉貌,淡然立在那里。   似乎一切都在他掌心。   这是衔枝最熟悉的模样。   她的手突然颤了颤,更多的人翻墙进来,祁燮不敌,她被带走到裴既明身边。   衔枝描了红装的脸上净是茫然,她忽地拽他袖子:   “爹,你救我娘!你救救她!”   他拧眉,温柔地拢住她:   “莫急。再等等。”   “等什么?!”衔枝此刻也感受到了这具身体的撕心裂肺,“她受伤了!那些弓箭手是不是你的手笔!你可是右相!你一定早就排布好了!”   裴既明冷脸,这具身体道:“别闹!”   衔枝倏地松手,撕心裂肺:   “你一直骗我,你把我骗地团团转,你现在还要骗我!那是我娘!你要是真的在乎我为何不停手!”   面前的男子窒了一刻,沉声历喝:   “这不是你耍性子的时候!”   他转眼去看那漫天箭雨,心中隐约察觉不好。   他安排的弓箭手,只下令两轮箭。如今定是有人暗中作梗了。这些人都是毗颉的,不知有没有他的手笔。   然而衔枝的这具身体管不了这么多,眼见那个戴着面具的女子支撑不住倒地,面具碎裂,鲜血染红地面,突然爆发出无尽的恨。   她掏出百辟,忽地反手划伤他在裴既明惊愕的眼神中满眼恨意,狠狠将匕首送进他的心脏中:   “还我娘命来!”   血渐长空,喷洒成雨。绮丽的红刹那间炸开。   咯吱一声。   衔枝的手还在往下,划出一道巨大的伤口。   裴既明脚步踉跄一瞬,忽地唇角溢血。直勾勾盯着她满是恨意的面容。薄唇微动,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所有人都侧目,祁燮愣了下,随后突然拔腿冲过来。   时间好似停滞了。   衔枝银牙紧咬,又狠狠向前刺进去几寸。对上男人沉冷的眼,她哗地放开手。   “你该死!”   裴既明蹙眉,大手慢慢去摸心脏,却摸得满手的鲜血。   他一顿。本只是一个躯壳的感情,可竟也感觉到了无尽的悲伤。   是被心爱之人背叛的极致之痛。   他看着她美丽的脸溅上自己的血,当真好看地动人心弦。   可惜…这样的美,却盛开在她的恨之上。   他慢慢失去意识,脑中的弦此时一绷,裴既明的眼霍地恢复清明。   黑色的筋脉爬上白皙的脖颈脸颊,霍地,他狞声:   “把萤石掏出来!”   满是鲜血的胸腔里,跳动着一颗纯净的萤石。   衔枝一怔,他怒喝:“掏!”   她大梦初醒,意识与原身分割开,颤着手,伸进那大洞抓住萤石便大力抽出。   裴既明一声闷哼,衔枝盯着手中华光流转的萤石,唇色惨白。她瞧着裴既明,一时半会竟不知道做什么好。   身后突然有了动静,那分明该已死的楚琳琅突然惊悚大笑一声,飞身过来朝他们挥起剑。   “神心拿来!”   祁燮慌忙展扇别开剑,怒不可赦:   “你没死?你穿了软猬甲?!联合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谋划的!”   衔枝抓紧那颗萤石,扶住垂死的裴既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此时,裴既明费力抬眼,栽倒在她身上,一字一顿:   “跑…这个楚琳琅不是你娘!”   事到如今,一切好似隐隐明了。   裴既明本是心疑那楚琳琅为什么把司夜之心打入他体内。现下想来,只是想用他的躯壳吸纳魔气而已。   她,可能并不是真正的楚琳琅。   元神逐渐脱离,裴既明这幅躯体的脸颊慢慢发灰。衔枝着急慌忙地抓住匕首要走,却嘶一声,一不小心划伤自己的手,滴了一滴血到萤石上,那萤石突然贴上她的伤口,滋滋不断地吸吮她的鲜血。   衔枝惊愕,为何会如此!   高墙之上这时立起一道矮小的黑影,正与祁燮打斗的楚琳琅见状,吼道:   “快来杀了他们!你的心已经净化干净了!”   衔枝一愣,那个不该是这个梦里的太子么?   为何楚琳琅与他的关系看起来莫名其妙?   然那小太子不动,静静俯瞰。   楚琳琅又骂道:“快来!你答应和我做交易的!杀了崇华帝君和祁燮上仙!”   他却缓缓摇摇头,拒绝楚琳琅:   “我不会这么做。”   天上突然发红,衔枝往外拽那颗一直吸她血的萤石,头脑发昏。萤石不断涨大,餮足地停下吸吮时已经有一个拳头大。里头流转着红色的血光。   这个梦境一刹那间突然妖风大作,衔枝明显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在迅速离体。   她四下转头一看,见祁燮瞪大眼仰着头,元神也在往外冒,自顾不暇,于是咬牙,待到元神完全离体,连忙捞起那块石头寻找出路。   楚琳琅的躯壳在哀嚎中瘫了下去,从头顶飘出一只游魂。   衔枝定睛一看,那张脸,不是摄政王吗!   他假扮了楚琳琅?!   似是感应到她的目光,白相冷笑,盯着她手中的萤石,骤然怒斥:   “和光!你喂养了司夜之心?!”   衔枝一愣,低头,这就是司夜之心?   见她不明所以,白相拧着脸便道:   “给我!”   “不可给他!”   一声暴喝,衔枝一抬头,赫然是她不知哪窜出来的夜叉爹毗颉,持刀便劈摄政王。   衔枝愣住了,一阵女声这时骤然响起:   “和光,他是我们一家分崩离析的罪魁祸首!你决计不能再听信他的话!”   她反应过来四下找,这声音很是耳熟。便见一个木偶在她脚边乱跳,见她看过来,她很是尴尬地一搓手,随即猛地抬头:   “是我!我是你娘!我是你之前在毗颉记忆里见到的阿皎!你爹有三个本相,摄政王是他叛逃的白相!   我们本来一直不想告诉你,毕竟他也养育了你。怕你伤心。可我想了又想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衔枝眸色一沉,盯着那摄政王看一眼。忽地抬手抱她起来,小偶人害羞,讪讪道:   “我还担心你讨厌我呢…毕竟我从前…”   衔枝摇头,这紧迫的情况下抿出一句:“不会。”   白相不敌毗颉凶狠的杀招,身上万灵盏不在,远不是对手。见状,他转脸求助那高墙上一直不动的小少年:   “快帮我一把!”   “今日,谁都帮不得你。”   风云聚拢,此上站一位高高在上的神尊。只一抬手,一道盛大的金光冲破天际,砸向缠斗的二人。   眼前赫然出现一道熟悉的水门,是先前进来的那道。衔枝看了眼裴既明,抱着偶人便踏进去,身后祁燮跟来,几人也不再恋战,纷纷往此处来。   衔枝最后望了望那道立在高强上的黑影,心中闪过怀疑。   加上摄政王说的,难不成他就是司夜要找的人?   她顺着甬道急急往前走,身后接连涌进。   一路上,甬道壁中不断地展现梦境中的情景。   在所有人都离开这个梦之后,梦里的那些人全部恢复了原本的面容。   她替代掉的女子的脸变地柔媚俏皮,那死在匕首下的男子则长得俊秀温文,和裴既明差距甚大。   衔枝抿唇,他们的元神进去之后,那些人的脸和性子都好似随着元神变化。   最后杀死裴既明那身临其境的愤怒与憎恨真叫她吃了一惊。   只是,知道来龙去脉后,若她真是这个女子,也是要恨不得杀了他的。   衔枝没留意,那些画面在她经过后重新变化,又变成了原来的模样。   梦境中的女子继续和男子们纠缠,一生凄苦。   小偶人往后看了眼,惊叫:   “和光,他们怎么没跟来!我明明看见了都回来了啊!”   衔枝一愣:“当真?”   “是啊!都不在!”   她咬牙,猛地顿住脚回头。便见不断缩减的甬道,分明是闭合的。   也就是说,她只能往前走,没有后路退。   “怎会如此?我明明取得了司夜之心,难道不该破解了么?”   小偶人捂脸,霍地,柔软的童男声骤响:   “因为她要找的不止是一颗心,还有我。”   衔枝倏地抱紧萤石,警惕地回看来人。他带着黑色面具,矮矮小小。正是那个梦里的太子!   小太子笑笑:   “我本来想让你在这个梦境里体会到更多的恶念呢。可是毕竟有几位大神在,我的力量不够用。”   “恶念?”衔枝抱紧偶人,眼风凌厉:   “有人说这是你的心。又有人说这是司夜的心。司夜找的就是你?那你又是谁?”   他两手背在身后,叹一口气:   “我是迷失掉的司夜啊。你听到过的,司夜雌雄同体。”   衔枝的心一紧,他歪头:   “杀生、偷盗、邪淫、恶口、妄语、两舌、绮语、贪嗔痴。”   “这么多的恶念,我才着重给了你一个淫邪。余下的只是糅杂在一块,你怎么能这么轻松就走了呢?”   他缓缓摘下脸上面具,一张面目全非满是脓包的脸颊抖了抖,在衔枝陡然诧异的目光中叹口气:   “我替她承载了所有的魔心,她才能无辜地躺在碧海潮生里自怨自艾。我数次劝导她,她从来听不进去。我只好继续承担痛苦。   可,她轻松了,我呢?   我出走司夜这个躯壳,成为一个游离的残神。我恨你们所有人。我不愿被她找到。   我早已厌恶她的愚蠢。”   衔枝的声音很冷:   “所以,你也是司夜?那个一直鼓励她走出去的人就是你?”   他答地轻飘:   “神的一生太漫长。她早已把我忘却,我守着这颗心几十万年了。”   衔枝沉默,裴既明的嗓音雪一样飘起,他不知从何踱步而来,衔枝一听这声音头一疼。   那个梦里的继父实在是可怕,叫她险些有了阴影。最后那个女子一刀捅心,是出于她自己,不干她事。   她默默想,这种肯定不会记仇吧。   他的目光在她头顶上略过,随后凉薄淡漠道:   “是以你根据信徒的梦境改造了这些噩梦,故意搅动乱局。然这颗心吸纳了衔枝的血,已经活了。”   他收好袖中的结发,睥睨眼前的魔神。   “司夜”见他来,温和地笑一笑:   “帝君,好久不见。若你的元神意识不曾觉醒,我也真以为自己就是个小太子呢。”   裴既明冷肃的脸上不见柔缓:   “司夜,莫要助纣为虐。”   作者有话说:   尊的和本人没啥关系滴,宝子们不要特别真情实感地生气气,伤身体   一开始的这些梦本身就是各种的邪念(剧透惹)   感谢在2022-08-11 16:56:30~2022-08-12 14:57: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esslove 15瓶;41887800 3瓶;哇抓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7章 入魔   矮小若孩童一般的司夜一哂:   “尊上说笑了。”   他抬手, 慢慢绷直指尖摸上那些可怖的黑色脓包。甫一轻触,大小不一的脓包啵一下地爆开,炸出一滩黑色的脓水, 异样恶心, 叫人头皮发麻。   阿皎别过头抓紧了衔枝衣裳, 司夜见状弯唇, 动作间无数的脓包又被挤压爆炸,一串串的哔啵声。   那些脓水流过的地方又迅速长出新的脓包,衔枝不自觉拧眉,甚至没法看清他的眼睛在哪。   司夜缓缓戴上面具:   “这样恶心的东西还是不给几位看了。尊上想带走我的心,可以。”   他一点空气, 指尖瞬时化出一个小泡影,里头有两个熟悉的人:   “可还有人在别的梦境不曾出去,你们要真要扔下么?”   衔枝顺着他话头定睛一看,赫然发现,那两对一身褴褛的可不是衔清和百里汀岚么。   她不禁沉默——他们什么时候浑水摸鱼溜进来的?   司夜点破泡沫, 温和地给他们让开一条路:   “毗颉将军等几个还在岔路口。若我不肯放行,仅凭那个她无法阻挠。是以, 尊上, 夜叉王女, 帮我一个忙吧。”   裴既明直视他。   司夜的身影慢慢消散作一片浑浊的雾, 余飘荡的一句委托, 洒下轻渺的无奈:   “我脸上的脓包皆是多年来吞噬的噩梦所化。忍受着不神不魔不鬼的模样太久,久到忘了原本的模样。   山川河海,如斯风景。   我, 都不记得了。   毕生织梦吞梦解梦, 如今, 我累了。”   他先前所处的地方,留下一滩泥沼。衔枝抱着小偶人往前两步,想了想转头看向裴既明:   “尊上,司夜的意思是,让我们重塑他的容貌,带他去看看外头?”   裴既明瞧着那滩泥沼,对她伸手:   “神心给我。”   衔枝看眼怀里流淌着红色血液的萤石,莫名与小偶人对视一眼,放到了裴既明手中。   莹润透亮的神之心在他白皙的大掌上,里头不断游动的血丝骤然加快流淌的速度。   衔枝摸了摸手上的伤口,把小偶人轻缓地换一只手抱住。   阿皎小心翼翼地仰头看了看她,见她那和毗颉如出一辙的流畅下颚,两只圆溜溜的木头手绕了绕,莫名地有些害羞。   和那个狗东西可真像呢。   她忽而又捂脸,闺女可真是英姿飒爽。只可惜那个梦境里她与和光没有交集。   屁股上突然垫上柔软的东西,阿皎低头一看,呀,和光用手掌拖住她呢!   好孝顺的孩子!   她把头埋下来,这会意外地也不是那么警惕崇华帝君了。   金茫自他掌心闪烁一瞬,带起一片微风。衔枝的发稍稍动了动,静静看着裴既明动作。   手中一团华光,他永远那般游刃有余,面上不悲不喜,无风无波。   衔枝心中突然有些不合时宜的触动。   不知因由。只觉得,他这个人比天意还难探究。   正思忖,神心一动,衔枝见那不规则的萤石突然迸射出巨大的光,一下穿透这湛蓝色的甬道,直直打出一个洞。   衔枝愣了,“这是要做什么?”   他不语,忽地,汹涌的海水自甬道强挤进来。衔枝慌忙筑屏障抵挡,地上那滩黑色瞬时与海水融为一体。直接腐蚀了她的屏障。   衔枝咳一声,下一刻那些黑色的水化作无数的泡沫,成了各式各样的黑色梦境。   她急忙捂鼻,都是噩梦。裴既明到底想干什么?   她面色不妙,正此时,黑色中陡然化出司夜的那颗心。   它悬浮在空中,一点点地招摇周遭的噩梦。裴既明不知何时出现在衔枝身后,一把拦住她的腰:   “摸上它。”   她抿唇,毫不犹豫伸手一触。   只是一个瞬息,天地变色,翻涌的仙力震煞四周,黑色的梦境无所遁形,哀嚎着化作烟灰。   碎散的仙尘飘下,一切倏地静谧安好。   黑水不再,地上只留一只黑色的面具。   是司夜的面具。   衔枝忽地改捂心口,头脑一齐疼痛。裴既明抱着她,将神心收回袖中。   阿皎禁不住道:   “尊上!我家和光又头痛心痛了!你顺便帮个忙治一治好不好?”   裴既明睨一眼那小偶人,她立马捂住嘴。他看向面色痛苦的衔枝,顿了下:   “她自己能治,不必太忧虑。”   衔枝小小地喘气,随后要躲开他抱在身上的手。却被他不由分说地直接带上天,破出甬道。   眼前一闪,下一刻,青鸾盘旋着飞来。裴既明在衔枝身后,二人踏上它背部,一齐飞回泉心之下。   司夜早已等候多时。   见他们归来,虚弱一笑:   “请问,他呢?”   她没有问神心。   衔枝一默,若不意外,那个司夜其实已经死了…   她瞥眼裴既明,方才那会她大致想明白了。他直接用海水冲刷噩梦,强硬地除去梦境,连带着除掉了载满噩梦的司夜。   当真,毫不留情。   没有得到答案的司夜强颜欢笑:   “我说方才怎么有一股强不可逆的法力直接唤醒了回忆,原是帝君…”   “不。”   裴既明把那颗心递去,淡漠:   “是他自己不想再活。他受够了三十多万年的寂寞孤独,受够了噩梦缠身,他想寻一个解脱,去重新看遍大地。”   “这是他留给你最后的东西。”   衔枝抿唇,司夜抖了一下,看着那颗活过来的心,忽地泣泪:   “他恨我自私,我知道错了,我们本为一体啊,为什么就要抛下我走掉呢。我想要神心,不过就是为了找他回来,为什么他死也不肯见我?”   司夜蓦地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了起来:   “我知道我常把累活推给他,我懒怠,我才会爱慕上一个凡人生了魔心。可我后悔过啊。我只是怕寂寞,神的寿命太长了,我好孤单啊…”   她无助地像个孩子。衔枝连连皱眉。   这里头还有内情?   裴既明俯视她,眼底一抹深沉的凛然:   “织梦之神若有了私情,织出的一切便携带了私货。你以一人之力改变了许多信徒的梦境,影响了他们命格,自然要受到厌恶。   虽不是大恶,却也失职。从而促生魔心,你自知不对,自请封印却多加隐瞒。   司夜,你他为你承担了一切罪责,你才能得以这三十多万年的祥和。即便寂寞,你也不曾受到魔心的折磨。”   “神身上,从不允许有自私这一情。你泯灭了本心。”   衔枝听得和阿皎对视一眼,竟是这样?   所以司夜也曾干扰信徒的梦,促使他们发生改变,加速了信徒的不满,从而导致她的黯然退场。   嘶…衔枝一时心情复杂。   神担负的,果然很重啊。   司夜沉默,裴既明的话叫她许久不曾动。那颗心她只望了一眼便不曾在收回。   青鸾忽地叫一声,他们再看去,司夜那本就虚弱的身体消散成一个又一个泡沫。   青鸾振翅,衔住那最大的泡沫飞上泉心,碧海潮生在此时骤然惊涛骇浪。   还困在梦境与甬道里的所有人都一齐被推上海面,衔枝抱紧那颗神心,再睁眼,已回到岱山岛岸边。   那天雷嗙一下打了一道下来。   几乎是同一时的,白相现身海面,抓着万灵盏便冲来。   毗颉,玹卿,百里汀岚,念霜,昧琅…齐齐踏浪来,缠斗在一块。   海面上突然狂风大起,黑云压来,天际两道狂笑惊起一片仙鸟:   “都回来了!大好的日子!”   衔枝一愣,裴既明不知从何处来,一把照磐迎面打上去。天际边厮杀作一团。   匆匆赶来的一众仙人一齐杀上去,越汝喝道:   “魔君妖皇,莫要猖獗!帝君在此,你们二人岂敢!”   拦住白相去路的毗颉望天上一眼,霍地对衔枝传音:   “用神心净化了天雷!妖魔乘机来犯,和光,快快得道!”   衔枝迅速捏一个决,神心在她手中翻转几圈,随后飘去雷上。黑气迅速地被它吸纳,然陡有不妙。   一群妖魔从天上开道,漫天的武器直接向她袭来。衔枝走不得,眼见刀剑砍到脸上,眼前陡然出现一刀一扇。   正帮着白相对抗毗颉的百里汀岚惊讶地大叫:   “玹卿哥哥,你为何违背先者之命啊!”   玹卿拧脸:   “回去!”   百里汀岚咬牙:“不行!”   祁燮桃花眼冰寒,眼风扫过专心收魔气的衔枝,颤了颤,随后一扇子打开两人,率领灵官阻挡妖魔。   衔枝死死盯着不断吸纳魔气的神心,丹田几度发力。然那魔气十分的庞大,她只是个修士,难以迅速收纳完毕。   妖魔们突如其来的进攻却做好了万足的准备,数量远盛天上灵官。   如今两方统领都一齐来袭,分明就是一定要踏平天上!   她浑身的筋脉滚烫,陡觉神心也在汲取她的力量,衔枝咬牙,困雷的阵法此时被凭空飞来的拂尘砸去一角,顷刻便散开。   她猛地瞪大眼,看清来人厉声:   “虚风?!”   那虚风摸着断臂,娃娃脸上笑一笑,一双眼里陡然变红,天雷滚滚之际,天上嗙地砸下一团纯红色的烈火。率先笼罩住衔枝。   她那双眼里,最后只见铺天盖地的火。   一群神仙惊叫,纷纷腾出手去抑制天雷。   为时已晚。   九十九道万钧雷噼里啪啦地砸下。神心失了华光,啪一下摔倒在地。如同一颗废石,其中的血丝都不再流转,黑气占据了半数,用血丝缠绵在一块。   祁燮大吼一声:“衔枝!”   远处毗颉急急敢去,白相继续缠他,冷笑:   “天道让她历劫,你又帮不得,去了也是送死!”   毗颉目皉欲裂,一脚踹开他,转头厉声:   “裴既明——!”   正与魔尊妖皇斗法的裴既明闻言,睨他眼,却无表示。   毗颉一窒,霍地飞去岱山岛。祁燮已率先过来,可万钧雷太过可怖,根本无人能近身。他一只手被劈地灼痛,只好暂时离开阻止妖魔近身。   念霜捂着伤口,趁机捡起那颗神心拢入怀中以免被仇敌夺走,顶着那雷柱,她面色沉闷一瞬,继续去厮杀。   阿皎坐在毗颉衣袖里,带着哭腔:   “和光肯定可以历劫吧?那些妖魔怎么不阻止她?”   毗颉一颗心沉到海底,白相听罢大笑一声:   “为何不阻拦?因她历劫后不是仙,是魔!天火都降下要烧了她,她是板上钉钉的魔头!”   “你胡说!”阿皎一愣,大吼:   “不许你咒她!”   白相笑了:   “哼!你问问毗颉啊?你瞧瞧,他否认了吗?”   毗颉恨不能杀之:   “闭嘴!即便她成了魔,第一个杀的就是你!便是裴既明也奈何她不得!”   天上,裴既明方才挡下一片黑气,红发魔尊笑意欢愉:   “帝君,您还是那么强,可惜这天上终究是要换主人的。”   紫衣妖皇与他交换个眼神,二人一齐化出新的阵法。漆黑一片,仿佛是一个无底大洞。   眼尖的仙人道:“是吞天阵!快取法器对阵!”   四下皆乱,天帝还未现身。裴既明凝眸,望着那巨大的阵法一息。   腕上碧合珠一动。   还不是时候。   他抬手打去一只莲子,还未绽开莲花,妖皇笑开了:   “尊上可不要故技重施。这吞天阵比夜叉那伙弄出来的可要厉害多了,若无尊上以身祭阵,如何能平定?”   裴既明挥剑打开乘机偷袭的妖皇,寒声:   “尔等这一趟联合逼天,是为了让我死。”   “不错!帝君把持三道六界太久!该羽化了!”   他忽地嗤笑:   “你们和天帝,做的是什么交易?”   魔尊一怔,脸上笑意不见:   “帝君知道?”   裴既明放了照磐。轻松抬手召海水化龙,呼嚎着扑向他们。   海水四散,他淡漠立在天上,不紧不慢:   “世间之事,无一不在我掌中。”   两人齐刷刷顿住脚,正此时,吞天阵吸纳了许多妖魔与仙人进去,那雷劈了几十道。   裴既明忽然转眼,看着被雷裹挟在内的衔枝。面色陡然一缓。   他就在那,依旧强大无匹,身上一丝狼狈也无。俯视碧海潮生之上的遍地狼藉。   吞天阵继续扩大,毗颉看不下去,刚要上去破例帮一把,蓦地顿住继续与白相厮杀。   只是这回,手上动作轻了许多。   而那沾染黑气的雷,好像发生了微妙的说不上来的变化。裴既明那样风轻云淡也是他们都不曾意料到的。   白相察觉到不对劲。脑筋迅速转动。   他们这一出本就玩的计中计,欲要以退为进,逼衔枝成魔,用吞天阵牵制裴既明。   而给他们这一切条件的,是天帝。   裴既明是一根刺,掌权者早欲拔去。他应了让夜叉登天,他们便帮他一个忙,顺理成章杀了裴既明。   衔枝是重要的一节,但长久以来不见具体效果,尤其是衔枝这一劫,裴既明居然没有下来帮她。   …白相这才相信,裴既明是那般的冷心冷情。   衔枝这颗棋子,到底没有大用。   可刚放下这条线,裴既明连带着毗颉的反应都突然不对了。   他敏锐过人,眼见最后一道天雷要砸下,忽地命令百里汀岚和玹卿道:   “莫让最后一道雷劈到她身上!你即便身死也要拦住!”   百里汀岚滞了下,随后便飞身过去,玹卿咬牙:   “别去!她在渡劫!”   她挥鞭打去:   “滚!先者的命令,你还要违抗几次?!”   毗颉冷脸,白相却按耐不住了,祭出万灵盏便要召出百万亡魂。   毗颉一顿,连忙去阻拦,然万灵盏纳了太多鲜血,不是他如今能拦得住的。白相不再装,持盏直接贯穿他心口。   毗颉瞳孔猛缩,倏地摔下云端。   阿皎惊叫:“毗颉!毗颉!”   一身漆黑的男人勉力召来一朵云,捂着心口慢慢倒下。然四面八方的妖魔都袭来,阿皎没忍住哭出来:   “毗颉!都让你别给我花力气造身体!你不听!现在好了吧你要死了!和光怎么办啊!”   他睫羽颤动,想斥责阿皎的聒噪,可万灵盏里隐藏的毒气太重,一刹那竟不能张口。   毗颉伏在云上,阿皎伸着小胳膊轰妖怪,踩着毗颉的头扬声大骂:   “滚!这可是毗颉!你敢上来试试!一刀斩了你!”   毗颉闻言眉头一挑,口中的血噗一声撒开,眼见着就要晕过去。妖魔们骤然惊叫,下一刻一道青白衣摆飞舞,仙障顷刻罩住他们。   阿皎一愣,随后惊喜:   “崇华帝君!谢谢帝君帮忙!”   她连忙摇毗颉的头:“快道声谢!”   毗颉狠狠瞪她一眼,瞥眼身前的裴既明,调转法力沉声:   “你想怎么做。”   一如二十多万年前并肩作战时,他不紧不慢的一问。   裴既明握着照磐的手有所感地一紧,沉声:   “这回不用你。”   毗颉喉头一鼓动,奋力爬起来:“你什么意思?”   身前的男人慢慢垂眸,忽地抬手,从容不迫地点向那团雷。   而他上方,是涌来的妖魔大军,与可怖的吞天阵。   阿皎看愣了,眼见那些妖魔鬼怪杀过来。她恨不能自己不是个神仙,不能一招一个。   更担心的,她去看雷团。   和光怎么办才好!   裴既明抬手迎下妖皇与魔尊的一击,正要反手将他们打开。脖颈却一痛。   黑色的筋脉突然从他衣领中蔓延而出,飞速爬上脖颈,脸颊。双眼周边更是可怖,魔尊飞身来,本警惕裴既明回击,见状却一顿,蓦地笑开了:   “稀奇!旷世奇闻啊!崇华帝君入魔了!”   余下仙众俱是一愣:“放什么屁!”,纷纷来看,却都身子一颤。   帝君满面若隐若现的黑纹,不是入魔了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2 14:57:42~2022-08-13 17:38: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嘿嘿 10瓶;四月里、琼楼玉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8章 入魔(二)   “尊上!!!”   念霜攥紧菁华簪, 几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那如蛛网一般盘旋在脸上的黑纹分明就是魔气!   祁燮更是前所未料,立即飞身上前:   “师兄!”   几方仙众一下失了主心骨般,玹卿同百里汀岚对望一眼, 这一时间都被震慑地不知所措。   那可是天上地下的至尊, 崇华帝君。   那是亘古之神, 是唯一留存于天的初始神, 从未有过一丝败绩的劈天王者,众仙仰望不得的山巅。   他斩三尸,无情无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怎可能生魔心?   然事实摆在眼前,居然没有一个人敢率先张口问上一句。   他们,都在害怕同一件事。   魔君欣喜若狂, 白相也是惊奇。不过既然是天给的好时机,他们一齐高呼:   “就地斩杀崇华帝君!”   阿皎一抖,抓住毗颉摇他衣摆:   “怎么办啊!要不然我们把他拖过来打昏?”   毗颉送开捂心口的手,无可奈何地把她抓住塞进袖子里:   “他不会是那么轻易入魔的人。定有蹊跷,我与他相识多年, 我清楚。”   他看向前头,扬声:   “裴既明, 你现在如何?”   前头的人不曾回他, 毗颉蹙眉, 抬手打一道法力过去:   “醒醒!”   金光一闪, 天上骤绽一朵莲花, 与吞天阵相当,制止它迅速的扩张。   裴既明脸上的黑纹陡然一缩,一双眼再不见一丝魔气。妖皇本能恐惧这威慑, 向后一退, 白相冷笑:   “这妙法莲华绽开又如何?吞天阵不食血海绝无可能收回, 帝君还是不要挣扎的妙!”   他笃定自信,妖皇魔尊便稍定了定心。哪知裴既明却不屑一嗤,凤眼陡戾:   “蝼蚁。”   众人皆一沉心,便见这位一身山岚的神尊手中化出神兵照磐,单手执剑,对着吞天阵缓缓举剑。   白相脸一扭:“尊上还执迷不悟?两位,上吧!”   三人齐齐包围住裴既明,他眉头不悦一拧,避开三人。毗颉在下,蓦地看懂了裴既明要做什么,将阿皎包在水泡离丢出去,随后艰难地飞去帮他一把:   “谁来应战!”   白相厌烦他孜孜不倦的缠斗,再度挥万灵盏,祭出明净台飞去劈毗颉。   毗颉勉力躲闪几下,胸腔中的血却如何都止不住,已是强弩之末。   白相不愿在烦扰,冷哼,屏着数万年的不服:   “给你最后一程!”   万灵盏呲一声入体,白相畅快勾唇,正要收手,不料毗颉竟然反手抓住他的手,划一道黑黝的伤痕,身后一直隐藏的红相乍然出现,自后方给了白相心口一掌,直直刺穿。   白相不敢置信,下一息一道强无可逆的力量便疯狂地吞噬他。   他瞬间反应过来,嘶吼:   “怎么会这样?我不要回去!我不可能回去!毗颉!我不要回去当你的影子!放开我!!!”   邪佞的男子胸前的大洞迅速地复原,白相的身体扭曲,哀嚎中却持续被毗颉吞噬。   他仰着头一声长哼,晦暗的瞳孔越发黝黑深沉。   毗颉扯唇:   “万灵盏由我打造,只有我最知此物如何运转。好在上回你用它吞吃了罗袖,我步步等着你,即便你狡猾,我依旧是本体。你不过分化出的一相!”   抬手,白相最后的身影被他强行纳入体内。彻底隔绝于人世。   红相面上也浮出一抹久违的恣意:   “他罪有应得,毗颉,与我一起助帝君一力。”   飞转的明净台旋回他手中,毗颉静静地看着这久违的兵器,面上冷然。   抬刀正要上前,霍地,心中剧痛。   白相的手可怖地向外渗出,不断挣扎,竟是想在毗颉体内自爆而亡。   “…唔!”   毗颉咬牙,红相恨声:   “贼心不死!毗颉,你怎么样!”   毗颉满面冷汗,摇头:   “你先去帮他,我现下便炼化了白相!”   红相重重一颔首,直接飞去。   下头的夜叉众此刻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到底听哪个的好。玹卿率先一举刀:   “恭迎将军!”   大家伙才如梦初醒:“恭迎大将军!”   毗颉无暇回应。他迅速正打坐,体内的白相还在玩火自焚。   上头裴既明不知在做什么,迟迟不曾劈剑。他着实有些担心,毕竟方才那魔气是实打实的东西。   裴既明不会故意变出来混淆视线,这种把戏他自来不屑。   只能说生魔心是真,现下到底能不能完全把持住自己还未可知。   他用尽全力炼化白相,他狂笑:   “你真敢杀我!你杀了我你也活不成!我们生来就是一块的!我帮你祛除和光身上的血脉,我掩护她那么多年,我也拿她当我的女儿!我对她有养恩!   我才是她爹!”   毗颉忍无可忍:“闭嘴!”   “她心里对我有感情,只是她的情丝烧没了!你看看,你看看她的情丝回来之后会不会痛哭流涕!你看看!”   “…找死!”   妖魔们见天上乱象,心眼一转,继续杀向神仙。念霜勉力抵挡几次,被一熊妖打飞了菁华簪,彻底支撑不住。   她抱着神心,连连后退。却自背后遭一掌,当即圆瞪双眼倒地。   心脉俱碎,她一声痛嚎,第二掌又要打下。四下的仙众却无一人能腾出手帮她。   眼见着刀□□来,她无路可逃。念霜默了会,咬牙切齿地脱出元神便准备同归于尽,孰料忽然一阵振聋发聩的轰鸣,仙岛大震。   身边哀鸿遍野,她眼睛一晃,再看,只见一根银黑色的□□划破天际。枪/头上赫然串着几颗滴血头颅。   俱是猝不及防地模样,根本未看到死亡。   念霜的唇颤了颤,忽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抬头,一头飞舞的黑发如汹涌的潮水,势不可挡地侵入她眼中。   念霜怔住。   遮天蔽日的发,恍若和战场上那个太女重合。飞霜踏雪,黄沙古渡,号角连鸣,战歌彻响苍天黄土。   她一颗心突然猛跳不停。   衔枝。   是衔枝!!!   那熟悉又陌生的清冷女声淡淡响起,带着杀伐决断的磅礴气势:   “今日来犯天界者,杀、无、赫。”   妖界将领飞来,还不明所以,抖着嗓怒喝一句:   “来者何人!一个魔竟敢如斯猖狂!”   周身黑气缭绕的女子缓缓掀开眼皮,顶着万千惊愕的目光。她额间的绮丽红痕若隐若现,一双眼陡然定住,看向那将领。   杀气腾腾,凶狠阴戾。   却…又有一股诡妙的凉薄冷淡,叫人一对上便心头无发毛,如坐针毡。竟肖似崇华帝君那般。   她漠然一瞬,忽地扯唇,刹那间绽出七分桀骜恣意,是天地间最红的花,夺目地无人胆敢移开眼,倨傲非常。   红唇轻启,眼波横,眉峰聚。漫天仙尘舞,海水腾,俱不过与她作衬。   一字一重,不急不缓:   “吾乃夜叉女,衔枝。”   作者有话说:   嘶溜   枝枝终于逆袭惹,接下来除了衔枝杀完亲爹(毗颉不会彻底死)搞事业,可能着重于感情之间的酱酱酿酿,(情丝还木有搞回来)   感谢在2022-08-13 17:38:56~2022-08-13 20:38: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叮叮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9章 徇阵   “夜叉女?”那妖族将领一愣, “哪里来这么强的夜叉女?那你与我们才是一道路的!你为何反过来杀盟友!何况你身上都是魔气!”   衔枝倏地抬眼,枪花一挽,妖魔的头颅顷刻顺之摔倒在前方青石上, 渐出星点血迹。   将领举刀, 不屑一顾:“一个入了魔的夜叉女而已, 还敢如此叫嚣!三界六道人人喊打的玩意!既然你不守盟约便别怪我等不留情面!”   长刀高举, 衔枝双目陡现一抹红光。众人都呆滞的功夫,那姑娘掀起一阵风,慢慢站起身体,枪上赫然插着妖族将领的头颅。   快地,连几位上仙上神都不曾反应过来。   她漫不经心抛开那颗头, 对着那些僵住的妖魔,昂起下巴,丹凤眼睥睨众生:   “夜叉一族不过遁世多年,若是二十万年前,乃有你等放肆的机会。”   如斯恣意淡然, 不卑不亢。同那些生活在地底的夜叉没有半分相似。   妖魔俱都惊异。总算有个别认出来了:   “她就是方才历劫的那个仙门弟子啊!竟然是夜叉女!看来天上和夜叉早就勾结,故意反将我们一军!我们被骗了!”   衔枝挑眉, 对这歪曲了的猜想不予置评。只是睨他们眼, 随后手中聚齐一团黑气, 双眼一凛, 长/枪瞬时携着浩荡法力横扫而来。   与此同时, 天上一声雷鸣!   紫电如雨,衔枝收下惊雷诀,岛上妖魔大军顷刻化作烟灰。   场面之大, 之可怖, 之凶悍, 叫仙妖魔齐齐后退一步,两股发颤。   目睹一切的玹卿回过神,忙唤:   “恭迎我族王女!”   不明就里的夜叉众慌忙跟着念一句,百里汀岚瞪眼:“你说什么呢?我们夜叉族哪里来的王女?!”   玹卿别开她:“阿姐就是大将军的亲女。你先待在此地不动。我去去就回。”   坐在地上的念霜圆睁双眸,衔枝枪柄一甩,那菁华簪叮一声直接抛进她怀中。念霜看着菁华簪怔了又怔。   嘴唇蠕动,她想说上两句什么,眼前的衔枝却一下腾空,飞身至毗颉那块,提枪斩杀一片。念霜的眸子缩了缩。   对了。   她是毗颉的女儿…她是夜叉王女!握着钗子,念霜猛地起身,方才全程尽阅的越汝看着远去的衔枝拧眉道:   “天雷上的魔气不曾化干净啊,她此刻半仙半魔…好在站在天界这一方。众仙听令,夜叉一族伏诛,我等齐齐拿下妖魔二界,为帝君效忠!”   “是!”   之前还有些丧气的神仙士气鼓舞,纷纷杀出去。   “爹!”衔枝上来便扶住毗颉,见他满头冷汗,当即点他穴位输去法力。   毗颉狰狞的脸登时好转不少,双眼恢复清明,他瞧着衔枝如今模样一顿,先是庆幸她顺利渡劫,看清那身上的魔气后却登时眉心紧皱:   “和光!你魔气未消!”   衔枝不以为意,盯着上方呼嚎的云层冷声:   “事到如今丁点魔气算不得什么。我已认下夜叉女身份,是夜叉族中一员。便就是夜叉。”   毗颉凝视她冷静的脸,默了一息:   “既如此,你是想带着夜叉重新回天?”   “不。”   衔枝握紧手中黑枪:   “夜叉众是夜叉众的事。爹说过了,凶猛好战的一族本就不该待在天上。此战一殁,我等自请去四荒分一块领地便是。”   她轻松杀去下方偷袭的魔头,抬手的功夫碾碎作尘土,溶进海水之中。   枪指天穹,衔枝淡声:   “爹好好修养,护住娘即可。我去助力崇华帝君与祁燮上仙,夜叉一族罪孽半由我起。   我来担。”   毗颉微有欣慰,下一刻却厉声,撕心裂肺向前爬动:   “和光!你想做什么!”   衔枝筑一道阔大的屏障关住毗颉,面无表情看着上空,风拂发梢。她不紧不慢,却又桀骜不驯:   “问天。”   黑枪穿破云层,四方碧蓝海水倒灌,狂风大起,那个一身弟子装的姑娘搅动天地,字字笃定,满身少年傲气,气沉丹田吼道:   “问,我逆天而为该如何!”   她本是无人喜爱,无人在意的丑陋夜叉。   入仙门的那三百年,每夜她都会抱着膝盖问天,为何她是个夜叉女。   那是罪恶的一族,丑恶的一族,最为人鄙夷的一族。   她数次流泪,自卑,痛恨自己样样不如人。   这刻入骨髓的一切,让她举步维艰,永远受困。   衔枝双眸圆睁,忽地勾唇:   “天要炼我,我反劈天,又如何!”   可即便她再卑劣,也依然不服,不甘,不愿!   “天不喜我,众生厌我,我却誓要弹指山河巅日月!谁能拿我如何!”   一道黑色的光芒穿透皇天后土,所有人都不约而同仰起头。   匆匆赶来的枳迦见状腿一软,便见那莽地要命的姑娘一把黑枪踏云冲向吞天阵!   他大惊:   “死丫头别去啊——!!!你才得了个上神修为就要送命!你死了我家尊上怎么办啊!”   狂风吞没尖叫,不是黑就是白的天上,日月陡生,齐照大地。那渺小的姑娘同一颗流星,迅速砸向那浩荡的阵法。   肆无忌惮,一往无前。   枳迦抱着筑魂炉奋力伸出手,却如何都抓不到她。   倏地,他泪眼模糊:   “哪有这么烈性的傻丫头。你犯了一次错,早就弥补够了啊…”   祁燮转脸欲喊,呼嚎在震破耳膜的暴烈中泯灭。   魔尊妖皇脸上俱是难见的恐慌,几乎同一时打去法力:   “回来!不可徇阵!”   若是让她这等的修为徇阵成功,妖魔两族此后何来立足之地!   可衔枝不管。   她牟足劲,飞速往阵心去。鬼魂见她纷纷避开,无一敢近身。   眼见就要入阵心,毗颉奋力打碎那屏障,霍地,阵之后突然劈开一道黑褐色的巨大裂口。   仿佛从天顶而起,地底而终。   知悟顿了顿,这竟像极了,“当年盘古大神劈天之景!”   他手一颤,随后看向那位稳居云巅的神尊,赫然见他又要再劈一剑。   “尊上打开洪荒,要直接将吞天阵送入洪荒里!”   越汝怔住:“这是什么说法?送进洪荒里直接隔绝了吞天阵?”   知悟摇摇头,面上陡然凄慌:   “若那姑娘成功徇阵,以她现下的通天修为至多在拉个你我一起就能填满阵心,此阵自然也无了。只是要见血。   可尊上选择用神力打开洪荒,将阵法直接纳进无尽的洪荒世界里,损耗的俱是他自己的仙元!洪荒世界是他们羽化之后的故土啊!散尽一身修为,他以一人之身抵住叛乱,不让我们再流血动武!尊上慈悲,博爱众生护卫天界几十万年…”   他蓦地抹泪,这时竟是一点话也说不出来。   越汝突然明白了什么,拔高嗓音,再不复上仙的稳住,慌乱地似一个学童:   “如此说来…洪荒就是上古大神们的坟地了!尊上是要和他们同归于尽?!那尊上岂不是也要…羽化了?”   知悟沉重地闭眼,手中法器坠地。一声脆响。   他昂头,却如何抵不住满眼的泪流下:   “世上最后一位劈天大神…也要离我们而去了啊。”   枳迦抱紧筑魂炉,见状噗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   “尊上!不要啊!枳迦还想陪您呐!”   毗颉打碎屏障,见状身子晃了晃。不敢置信:   “裴既明!你疯了!”   所有人都挣扎着过去阻拦,水天一线,护住那位神尊,无一人能近他身。   衔枝刚要扎进阵心,便见那巨大的裂缝突然膨胀,随即势不可挡地将头顶上的吞天阵吸进去。   吞天阵里的冤魂哀嚎不休,衔枝一时竟不能再往前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吞天阵飞速变小,最后消失殆尽。   天上陡然放晴。   那巨大的裂缝仿若会吐息,一震一震。   衔枝惊愕,忽地似有所感地转头。   天幕之上,一白一青遥遥相对。   一刀一枪,各立在两端。   裴既明的面容和衔枝隔地明明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   妖魔们无所遁形,纷纷长跪不起。   裴既明站在最后一片未散的云层里,静静地注视她。   衔枝的呼吸突然缓下来。   她看不清裴既明脸上的表情。却清楚的知道,他在看她。   不错眼地,看她。   归来的仙鸟聚拢而来,一齐搭在他们脚下,自发筑起一道雀桥。   众目睽睽,那位神尊忽然踏出一步,迈向雀桥那头的姑娘。   静谧,平和。   无一人言语。   衔枝的枪紧了又紧,松了又松。   她莫名紧张,紧张裴既明今日的模样。他静静地走,长靴带起衣袂飞舞,灿烂的金光下,众人只见两道剪影。   那神尊一手背在身后,沐光而去。不知多久,终于走到了衔枝面前。   她这才看清他的眼睛,很黑,很黑。   如此耀眼的光芒也照不进眼底,是世上最幽深的渊底。   一丝活水也不泛。   衔枝的唇下意识抿了抿,他在身前站定,忽地抬手,指尖捻一朵鲜艳欲滴的海棠花。   她眸子本能地动一动,下一刻,裴既明的广袖裹着清风垂上她面颊。衔枝闭眼,耳边一摩挲。   那朵花,别在她的耳旁。   她抬头,大眼莫名。裴既明手未曾走,反而别起她的发,静静地端详一会,蓦地启唇:   “徽太子,说了很多口是心非的气话。”   衔枝猛地睁圆眼,他又摸上她的左心口,漆黑的瞳孔里骤然泛一丝天光云影。有什么,在其中颤抖。   “我即将羽化,枝儿,你高兴了吗?”   枳迦匆忙架着云爬过来,见状浑身一抖,不敢说话。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3 20:38:46~2022-08-14 14:35: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保佑上大学 15瓶;琼楼玉宇、叮叮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0章 哭闹   大手缓缓离开, 衔枝心口肌肤一烫。不知作何回答。   他阖目,薄唇上难得染了三分温暖的华芒。吐出的字句却淡漠冰寒:   “红线有解法。然,”   裴既明忽地盯住她, 面上陡然爬上骇人的黑纹, 唇角溢一道血痕:   “我已无力为之。”   他转头, 绀青的眼望向璀璨的金乌, 悄然摸上腕上系好的结发。指尖触及发丝,柔顺光滑。   衔枝敏锐地看到,那张薄唇微弯。突然温柔祥和。   倏地,脚下一松,雀桥四散。   裴既明的躯体随着仙鸟们一道, 化作一片灼目的金色仙尘。枳迦嘶吼着上前去抓,却什么都抓不住。尘屑自手中穿过,徒留一抹寒香。   衔枝喉头一紧,霍然愣住。   洪荒裂缝猛地张合。伴随着底下爆发出的悲泣,她下意识接过飘零在空中的碧玉手串。   衔枝睁大眼, 手串莹润,还带着一抹寒凉。   像极了他那个人。   清清冷冷。   帷幕落下, 一切破败上长出新生的绿枝。那一场攻天闹剧终于收了尾声。   姗姗来迟的天帝对着众人哀叹许久, 命部下迅速缉拿罪魁祸首。底下幸存的几位大神无不掩面痛哭, 长跪地上不起。   祁燮仿若呆滞了, 半天不曾动。最后由二十七重天的灵官匆忙拉走。   衔枝站在云巅之上, 垂头静静地瞧着手中玉串。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毗颉上来唤她:   “和光。”   衔枝如梦初醒,抬头, 父亲凝重担忧的面容近在咫尺。她恍惚了一瞬, 抓紧碧合珠, 仓促抬手摘下耳后的海棠花。   一直长跪不起的枳迦突然发狠,踉跄着爬起来抓住衔枝,状若疯魔:   “尊上是为了你!尊上是为了你!!!你当时若不莽撞徇阵,他如何犯得着劈开洪荒!最后关头你连一句好话都不肯说!   怪我!怪我!我从前本不同意尊上沉溺情爱,可我想着他孤寂太久,我怕他也同那些大神一样迷失本心,我真心想撮合你们!”   “你随我去见他!你去见他!”   衔枝被他扯地险些摔下去,毗颉忍无可忍抓住枳迦的手:   “够了!和光以身徇阵还不能如你的意吗!没人让他豁出一切!”   枳迦被斥地一惊,迷茫地看了面前的父女二人一眼,忽地又哭又笑:   “不愧你们是父女俩,都一样没良心。”   毗颉手一僵,枳迦冷笑,哗一下甩开他的手:   “你同尊上当了那多年的好兄弟!他是看上了你的女儿,那不也是你的法相造的业?你要恨去恨法相啊!拿我们尊上撒什么火!好了,现在你们满意了,尊上魂归洪荒了!天下是你们夜叉的了!”   他转眼,俯视衢山岛那些前来洒扫的仙娥。见她们时不时朝着望一眼,又一声嗤笑,揪住衔枝便腾云:   “随我上濯碧宫!你来看啊!”   毗颉在后,面色一沉欲打开他的手,枳迦怒瞪:   “若你还有半分情谊,就不要拦着我这一趟!”   他眯眼,一直沉默的衔枝突然道:   “爹,让我去吧。现如今没什么人能伤得了我了。娘还在下头,莫要让别人寻了可乘之机。”   毗颉望一眼海面,上头泡沫沉沉浮浮。他顿了会,长舒一口气:   “去吧。我先清点族人,届时与你传音,记得早些回来。”   衔枝轻轻颔首。任枳迦拽住她飞去三十三重天。   甫一到地方,漫天的花雨便迎面狂舞。枳迦拽着衔枝到濯碧宫后那一圈海棠前,红着眼冷笑:   “尊上从来都记得,从来都记得!”   “人间裴世子对你动情,是在海棠花下!他去西方世界培育了许多株春海棠,近日才移栽回来生长!不过几日便开得正红。”   衔枝心头发紧,他又拽她到莲池边,指着那些萎靡的莲花哭着笑:   “尊上于莲池化生,这洪荒带出来的上古莲池就是他的家!他从来不许旁人触碰!   只有你,一次又一次只有你!任你采摘践踏,他从不说一句话!”   枳迦冲进书房,抱出一堆各式各样的机关小玩意狠狠扔到衔枝脚下:   “都是他为你做的!你知不知道!他从来都不说!可他哪里都记着你!你神志不清时我到处给你置办吃食,全是尊上默许!   你那时什么都不懂,你叫尊上爹,你同他撒娇生闷气,尊上面上不高兴,心里其实乐开了花!”   他背过身,颤抖着抽泣:   “在人间,他英年早逝全是因为你!一次给你喂了半身的血,一次给你剖了半颗心!他自己隔绝了仙途,他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你一句喜欢,可你那般残忍,连骗都不愿!”   衔枝心口皱痛,难以置信地颤了眸子。   “他是下令鞭打你,下令罚你,可若不是他屡次威逼,你能那样迅速进步吗!他希望你成长,他不喜你怯弱的模样,他盼着你变回原本的性子!毗颉复苏他早有预料,他不拦着,你们父女二人之事一开始连我都不知,还是去泉心后我回屋看到的信笺才明白,尊上早就准备好徇道!”   他眼里带恨,步步紧逼衔枝,恨不能生吃了她:   “我就不信你真的不知道。你莫给我装!”   衔枝面色紧绷,枳迦抬手抓她右腕,扯开袖子一点,红绳皱显。他小脸冷厉:   “你和尊上牵了姻缘线,如今还没有断!他只是暂时力竭,你去给我把他找回来!洪荒裂缝如今无人能补,你老子也不行!你给我进去!”   她睫羽一抖,抿唇,嗓音微顿:   “真人说了这么多,是告诉我,他还没有死吗?”   枳迦嗤一声,忽地压低嗓子:   “你可知这一遭,天帝在后面出了多少手笔?我知你心思,你希望夜叉有一方居所不要再困于地下。   然,你觉得尊上不再,天上天帝独大了,夜叉还能那么顺心吗?   尊上留给我的传音信里,天帝早盼着这位亘古神尊消亡。是以才会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了再来。他在背后做个老好人便是了,也不用出手。可见他心机。   你们一族名声狼藉,还想翻身?”   衔枝瞬时察觉到什么,若有所思 ,枳迦直视她:   “何况你现在半仙半魔。毗颉还复活,你们父女二人是三界六道共同的眼中钉。你在人间当太女那些年没少玩心术,你该明白有些事是异曲同工的。   我猜尊上羽化也是权宜之计,给天帝一个自以为得逞的时机。慢慢的他便要出手,换了天上的血液提拔衢山岛岱山岛两岛弟子。   而这两岛弟子,挂着帝君的名号,大家伙都以为还是帝君座下之人。其中利害关系,不用我多说。”   衔枝垂眸的档口,枳迦拧着脸:   “你要是有一点良心,就去洪荒给我把帝君带出来。你们一族我暗中打点,有你爹在天帝一时半会也不好做什么。   我有解开你们姻缘线的法子,你把帝君带出来我便帮你解了。从此你再不受任何束缚。”   “你这样的,我只提这一个要求。还有,洪荒浊气与灵气共存,上古遗物极多。你若自己寻到造化,找到缔天大鼎炼去魔气也不是不行。”   “三日时间,你自己想。到时候我会准备好替代品帮你挡着。”   他瞥一眼衔枝手上的碧合珠,别过脸愤愤:   “走吧。想通了烧个纸,我带你去洪荒。”   衔枝沉默。   枳迦不欲再见她,一扫拂尘送她出去。   天上,此次按功论赏百废待兴,又张罗着给帝君办法事。   越汝几个哭地眼肿成核桃。   念霜与祁燮面色苍白地坐在大殿上,天帝一边抹泪一边安慰二人。   此次妖魔俱都拿下,只有夜叉一族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处理地好。   一个逐出天门二十万年的罪族,此次大过,又有些功。   而夜叉王的复活让所有人都棘手,生怕他又发疯杀遍天上。   此次可没有帝君坐镇,再无人是他对手。更何况还有一个半仙半魔的闺女。   一时间,夜叉们驻扎在弱水河边,一个个静静等待天上指令。   百里汀岚连连叹气,同玹卿道:   “哥哥,将军和…王女归来,我们一族应该是可以回天的吧?先者承诺过的,可是先者逝去…”   说起王女,她有些不得劲。也不是讨厌,就是怪怪的。   当日她与夜叉将军并肩降临,他们齐齐跪地行礼的场面太壮阔,百里汀岚这辈子也没想到居然真的会有王女在。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呆呆地卡在那。还是玹卿拉她一把才回神。   玹卿扎好腕带,默然片刻,淡道:   “不要再提他了。他是将军一相,如今回归本体,世上再无先者此人。”   “可是哥哥你从前唤他义父啊。好歹养育我们长大…我…”   百里汀岚黯然。   玹卿动作一顿,舌尖抵抵右腮:   “忘了吧。莫要引火上身。我去找阿姐练功夫,你来不来?”   她麻溜地站起来:   “来!肯定来!我倒要体会体会王女的枪法!”   玹卿笑一笑,提刀,俊秀的面庞难得浮上真心的微笑:   “夫人届时兴许也要复活,我们静静等着就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4 14:35:47~2022-08-14 18:10: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四月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1章 母女   目送玹卿与百里汀岚练完武恭敬退却。衔枝坐在河边, 手中抚着一只看不出样貌的红木玩偶。   支离破碎,用钉子钉在一块,毁了漂亮的漆面。   她望着平静的弱水河面发呆, 脑中时不时便窜出枳迦说的那些话。   摸着那朵裴既明给予的海棠花, 衔枝心头微跳, 思考着枳迦说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裴既明会羽化, 是连爹都无法立时相信之事。   然枳迦说有机会救他回来,她是去还是不去?   摸摸右腕,衔枝蓦地一低头,腕上显出实体的红绳倏地缩紧,绳子几乎嵌进肌肤中, 勒出一条可怖的血痕。   她抿唇,将袖子放下。一言不发起身去寻毗颉。   一路上夜叉众俱是低头行礼,衔枝淡淡颔首。到了地,毗颉抱着小木偶出来。   他们俱都换上新衣衫,同衔枝在当时的回忆中见到的一样。   恢宏沉稳。   毗颉上下打量了一遍衔枝, 眼底浮一抹温和:   “和光,来了?”   衔枝颔首, 笑一笑:   “爹。”   她又看向阿皎:   “娘。”   阿皎羞涩地嗯一声, 道:   “亲亲闺女, 阿娘想你呢。一时不见如隔三秋。你怎么越发不爱笑了, 阿娘都看不懂你在想什么。”   这一日, 衔枝和阿皎之间很是奇异。阿皎本很想扑上去抱抱这个孩子,可见她神情,总有些莫名的发怵。   就好像是个…没有情绪的神。   不知是不是渡劫带来的改变, 好好的孩子突然没有了鲜活的气息。   一板一眼, 淡漠无痕。明明已经把那些来龙去脉都告诉她了, 那彻夜长谈,她却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只是淡淡地听他们说话。   很像乍一看的毗颉,也很像乍一看的崇华帝君。   总之,很像天上那些无情无欲的神仙。   她两只小圆手搅在一块,顿了下讪讪:   “亲亲和光,没有情丝是个什么感觉呀?怎么阿娘看着你好像都不想理我呢。”   毗颉不轻不重瞥她眼。   衔枝顿了下,没料到阿皎会问这个问题:   “阿娘想问什么?”   “…也没有什么。”   阿皎往后缩了缩,屁股墩在毗颉胳膊上。生怕惹了衔枝不高兴。   衔枝默了默 ,竭力让自己弯唇:   “没情丝后好似变得更舒服了。不会轻易哭,不会轻易笑。外界轻易影响不得。”   阿皎缩缩脖子:   “喔…那岂不是,阿娘爱你你也察觉不到了?阿娘还有一个魂魄呢,等你爹炼化出来阿娘就能活过来了,阿娘以为你会很高兴呢…你为了人间的那个阿娘,被打地半死,阿娘想起来便忍不住难过。阿娘实则是个很沉稳的人,阿娘轻易不哭的…”   说着,她两只木头手抹眼球。   毗颉的眉头拧了拧,转向有些不知所措的衔枝,屏退侍从叫她进帐坐下。   “昧琅我已擒拿归案,他承认,当时故意在你求救时利用你体内的血脉烧坏了情丝。”   衔枝坐在石墩上,闻言垂眸回忆了番,“原是如此。”   当时跳下逐云崖前,脑中有什么东西一崩,随后便失去意识。   那兴许是她为此付出的代价。   毗颉见她并不甚在乎的模样,眸子渐深。阿皎拉了拉他,他于是改了个话头:   “你如今急需祛除魔气。拖久了不妙。枳迦此人并不常撒谎,或许可以相信。我也不认为裴既明不曾留后手。   只是洪荒此地上古妖魔甚多,我怕你遇到麻烦。”   衔枝抬眼,毗颉望着她舒口气:   “好不容易马上就要团聚,我不想你横生事端。可…当今在位的天帝迅速换下旧官,暗中盯着三十三重天和二十七重天,确实有着心思。   不知他后头会做出什么,不过我族回天决计不可能。”   衔枝沉默了会,突然勾唇:   “说来有趣,上天之前,何曾想到天上亦然勾心斗角。”   毗颉也冷笑:“无论何处,都是如此。”   衔枝顿了会,忽地道:   “爹,我想和娘单独说会话。”   她笑一笑,毗颉抬手,摸一摸她脑袋:   “自然可以,我正好还要清算旧部。你们在这待会就是。”   “多谢爹。”   阿皎跳过来,木头脚板在地上踩得啪嗒响。衔枝把她抱起在怀,同她两个圆溜溜的木头眼对视一会。蓦地弯下脊背,两人面对面。   她那张妖冶却富有神性的脸浅薄地挤出一个微笑。   衔枝率先张口,却并不是什么温存的话:   “娘,你想过离开么。”   阿皎身子一僵:“你,你为什么问这个?”   衔枝捧住她小小的身体,眼中浮着游动暗光。她语调轻轻,蓄意放柔 :   “回忆里曾看见。你从来都不喜欢他。我见到过你的痛苦。所以,我想知道你怎么想。”   她一双手抚一抚阿皎的木疙瘩身体,面色深重。   阿皎一滞,霍地低下头:   “你一个孩子,问我这些做什么…我,我确实一开始很讨厌他,可我毕竟有了你,又和他相伴了二十万年。我…同他就和连体婴似的。   哎呀,我习惯啦。”   她绞绞手,有些难为情:   “我从前那么对你,我一直担心你讨厌我呢。我…   如果我当时没有听信挑拨,没有一直挂念行知,你就不用受这样的苦了。”   阿皎突然带了哭腔:   “这么多年,我在毗蓝净释天里一听到罗袖传来你的消息,我就揪心地疼。我出来之后听到你被欺负了几百年,我就很自责。我那时年轻,我不懂事…我只想着自己…”   她圆圆的木脑袋抬起来,轻轻抓住衔枝的一根手指晃一晃。满是歉疚地缀泣:   “对不起啊,和光。”   “娘对不起你。”   阿皎忍不住将头埋到衔枝怀里,孩子似的无助,哇一下哭了出来:   “对不起…”   衔枝捧着她的脑袋,静静地等她哭完。才轻轻道:   “不用说对不起。抛开爹是我生父,你所做的没有什么不对。你从来都是身不由己,你没有错。”   埋头缀泣的阿皎愣住,忍不住拔高声调:   “和光,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做娘的保护孩子养孩子天经地义呀!若做娘的不护,谁来护呢?”   她很是奇怪,甚至不解衔枝所言。   衔枝顿一顿,摇头,面色认真:   “没有那样天经地义的事情。若你从来都不是愿意的,我便也不无辜。只是你被白相利用罢了。我的出生用无数的人族换来,更无什么委屈可言。   我并不出于什么光明正大说这些话,只是我觉得,你不该是那样屈服的人。”   “…他那时候,就以为我是侍妾呐。侍妾么,本就没有什么反抗不反抗的道理的。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后来想了很多,觉得啊,兴许还是我太较真。   即便在人间,侍妾也就是个玩物。兴许我屈服的是这个世道,日子久了我也没什么怨的了。”   阿皎笑一笑,蹭蹭衔枝的衣襟:   “我日思夜想的全是我的亲亲和光呀。你看,我的一魂被投进人间后也本能地爱你,我是你娘,这是天性啊。”   周遭静谧,她去看,这帐子里摆了许多女子用具。香粉胭脂,铜镜妆奁。   一旁的箱子露着许多各色衣角,颜色花哨。   一看,就知不是她爹会穿的衣裳。   衔枝的眸子动了动,许久不曾说话。   过了会,她启唇:   “娘也后悔过,若还有一次机会,爹堂堂正正地和你求亲,娘会选择谁?又或者…娘愿意重来一次吗?”   阿皎眨眨眼,咬嘴巴:   “和光你怎么了?我若能重来…肯定是好的呀。其实这些年他对我确实没的说,我总是蹬鼻子上脸找他茬,他从来不同我置气,虽然一张脸永远臭臭的,可他一直为你我周转奔波,给我找了好多东西铸造身体保养魂魄。哎呀,我和他之间说也说不清了。   我也没有那样爱行知。只是我同他青梅竹马,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他。   我总想补偿补偿他呢。”   衔枝抿唇,笑了:   “和娘兴许有些微相似。我曾经喜欢过不该喜欢的人。可兜兜转转,这个不该喜欢的人和我牵了红线。然我已经失去了情丝,我不会动心。   他却好像上了心。这,又是为什么呢。我从前并不觉得我欠他多少。可这段时间仔细回忆一番,我才觉,兴许我确实欠了些东西。   我要去还给他么?我不太懂,娘是否能给我解惑?”   她一双眼平和无波,似乎只是直叙。   然阿皎察觉到,和光的心好像加速跳了一下。   她仰头,想起毗颉说的那些事,有些为难。   “我其实,嗯…真的不太想要那么老的女婿的。”   她一双眼左右瞟,压低嗓音:   “我逼问过毗颉他的年岁。十万年后他才告诉我,当时他三十七万九千多岁。崇华帝君比他还大两万岁多一些,他说是四十九万九千九百岁。哎呀,其实就是五十万岁嘛,实在老。”   “和光呀,我不说别的什么。你遵从自己的心就好了,当时在想什么就去做什么。若真要去带他回来,你就去。只是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莽撞地豁出命。你要记着家里有人挂念你。   你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啦。”   她欢快地畅想未来:   “等他回来了就切断姻缘线,你到时候再去用心看,你喜欢谁不就好了?其实那个祁燮上仙我挺满意的,就是虎了点,上来就叫你爹岳父…哈哈!你可不知他当时有多生气…”   夜色渐至。   帐中偶有欢声笑语。   衔枝出来时,望了望天上那巨大的裂缝。摸了一圈腕上的碧合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4 18:10:07~2022-08-14 21:2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ronyaxSeele 8瓶;41887800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2章 洪荒   夜叉族中对那位突然冒出来的夜叉王女有过诸多猜测, 不过俱都不敢显现。衔枝所到之处一片跪伏,无一人造次置喙。   盖因传说中的先祖大将军回归,威严无匹。这王女当日那惊破天一飞升更叫大家伙都看直了眼。   不少人私底下暗暗猜测她到底是将军和谁生的, 有些个读过书的抱着野史翻了一通, 最后笃定道:   “定是那月疏夫人!”   那些个风流韵事说了一堆又一堆, 短短两日传遍弱水河边。   衔枝也入了耳, 思及月疏,她面色微微动了动。处理完玹卿的拜会后,枳迦给的时间只剩半日。   她握着符纸,捏个隐身决遁入天门。去到了三十三重天。   那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余漫天花雨。   她静静望了一会, 欲要走。却见海棠树后有位熟稔的人。   是念霜。   衔枝顿了下,静静看她要做什么。念霜却只是绕着海棠树一圈,抱着怀里的东西匆匆离去。   衔枝眯眼,拔腿跟上去。一直到三十三重天门边上,念霜忽而停下脚。转头看向衔枝所在。   衔枝没有犹豫什么, 解了隐身决。   果不其然,念霜脸上不见惊讶。   “你来了。”   衔枝走过场答一句:   “你早准备好等我。”   念霜面上踟蹰了一息, 倏地别开眼将手中用红布包起的东西递过去:   “你渡劫时我趁乱捡的。还你。从此以后你当你的夜叉王女, 我做我的神仙。我们除了是仇敌外再也没有关系。”   衔枝目光停在那红布包裹上一会, 伸手接过来。大致摸一摸, 是司夜之心。她抿唇, 见念霜却不是要走的模样。淡声:   “你是想和我谈心?天帝并不曾看管你们么。看来很自由。”   念霜正眼,凝视着如今变得翻天覆地的衔枝,心头莫名发堵。面上不算好:   “帝君羽化, 三界六道悲恸。天帝四日后便要为帝君扶灵, 十分忙碌。届时我等都会出席。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有没有那个良心而已。”   她秋波眼里透出一抹恨:   “谁都知道帝君是为了你才开启洪荒。”   衔枝不以为然她起伏的情绪:   “没有我照样要有人流血羽化。只不过是人多人少罢了。我爹与你有仇, 你不准备杀我么?我以为,你该恨我。”   念霜一怔,没料到她这样直白,衔枝又垂眸:   “我从前卑劣,多次针对你。我从未与你道过歉。”   她倏地掀开眼皮,浓长的睫羽抖若蝶翅,丹凤眼里漾起微小的波澜,平静,淡泊,认真,道出一直压抑在心底的那些释怀过的丑恶:   “抱歉,是我不对。”   没有一点难堪,也没有为难。   像是同地上一棵草,一朵花说抱歉。   念霜本讶异,见衔枝那宁静地神色,心跳却漏一拍,蓦地很想说什么。衔枝却已然转头离去,留下一句提点:   “就此别过。近日还是禁闭宫门的好,天上不日兴许又有一场不动武的劫难。”   携着符纸,被天帝仙障笼罩住的洪荒裂缝前立一道人影。衔枝过去时,那人转头,迎面一双满是血丝的眼。   她抿唇:“祁燮上仙。”   两日不见,形容枯槁。祁燮深深地凝视衔枝一眼,将头转回去。清润的嗓音不知何时哑了:   “你来了。”   衔枝嗯一声,随后相对无言。   还是祁燮耐不住这长久的沉默,再度张口:“听枳迦说…你和师兄牵了红绳。难怪我如何努力都不行。   你本就不可能爱上我。”   她静静看着他,无言以对,心中也无波澜。祁燮见她如此,自嘲地一笑。   “你现下比我还像个神仙。既然你们红线姻缘在,也只有你存着找到他的机缘。师兄生于洪荒,元神定在洪荒之中游走。你将它带回来吧。”   他桃花眼泛红,竟有些颓废地低下头:   “等他出来了,我们再争一个高低。”   祁燮站在那里,脊背微曲,孤寂无助,惘然若失。那模样,谁来见了都要怜惜一声。   一时又无声。衔枝点上手腕,传出早已准备好的迅音,对着祁燮笑一笑,将手中的符纸递给他。   “劳烦帮我拿着。”   祁燮一顿:“你不烧给枳迦知会一句?”   她摇头:   “不必,还是不要声张了。”   不等祁燮有所反应,衔枝摸上腕上碧合珠,对祁燮一颔首便倏地穿透仙障飞向扩大了几分的裂缝之中,快地肉眼难觅。   只是一道光,她的倩影便再无踪迹。   祁燮倒吸一口气,默然一叹。   最后闪过的青光若不错,是碧合珠。他那位师兄啊,什么都算计在内。要走了也不忘留一个前入洪荒的媒介。   除了她,谁也不能进去。否则便要迷失在无垠的混沌中。受尽折磨,成为一缕幽魂。   转头,祁燮一双眼陡厉,看向底下早早等候好的仙众,折扇捏在掌心,蓄势待发:   “尔等想进去,先过了我这一关再说!”   *   “区区后辈,何从入我洪荒混沌?”   威严沧桑,似凝聚了无尽时光的神音在衔枝意识恢复那一刻长叹,穿透一切。   眼前是灰黄色的大片荒土,一望无际,天地一色。甫一踏上这坚硬的土地,衔枝举目无边,无路可走。   原始,空无,荒芜。是人间大漠远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初始之景,万千世界的源头。   衔枝抱着司夜之心仰头望过四周,瞳孔慢慢回展,捂捂心口,她不轻不重地咬咬牙根。   许久没有过这样心神震颤的感知了。   寥寥大地,她所谓的上神修为在此处居然没有什么施展的余地。   这里,谁都不比她逊色。   来前翻阅过各大典籍,衔枝本想旁敲侧击问一问爹上古到底是什么模样,要注意什么。可再思索一遍,她一句也不曾问,甚至根本不曾知会一声。   一直到进来之前,衔枝才传去音讯。   手上的发丝在刹那间有过剧烈的震动,然自她进去之后便没有了反应。定是洪荒隔绝掉了。   兴许他们急得发狂。不过,衔枝心中倒是没什么波动。   她反而莫名有些隐秘的期待。   上古的世界,和想象里果然不同,浩大广阔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地步。衔枝也不知自己到底在这待了多久,从黄沙里醒来后便漫无目的地走。碧合珠也不曾给予指引。   望望天,她不经意想起那沧桑威严的一句,琢磨这位人物到底是谁。   法术在这地方并不顶什么用,衔枝试着腾云驾雾,结果这上古之时竟然连云都没化生。遁地术法也用不得几次就力竭,她抬手捂住口鼻掩住黄沙侵入,一脚一个坑,走得口干舌燥鞋底都磨烂。   终于忍不住,衔枝喘口气,拧着脸对碧合珠吼一句:   “裴既明!你在哪!不是你要我来带你走的吗!为何迟迟不回应!”   吐了嘴里的沙土,衔枝窝在沙丘底下松开衣领休息了会。刚坐下没多久,天上突然狂风大起,不知名的巨物同一时遮天蔽日地飞来。黄沙卷作帷幕,衔枝眯着眼半点也看不见。   那上古的巨兽狂嚎,震耳欲聋的恐怖兽吼煞地四周土地都在抖动。衔枝匆忙之下只抓了一手黄沙。咳一声,衔枝起身凭着意识往沙丘上爬,孰料不知什么东西打来,迷沙里隐约可窥是个山大的兽爪,遍布鳞甲,血气深重。   衔枝捂着嘴巴,干脆一头扎进沙子里躲灾。若不意外,这些都是洪荒里的妖魔。   她是听说过四海龙王变出原形可堪日月的事,却从未亲眼见过。这回倒是见到大世面了。   这么一比对,当时保护念霜历劫那会遇见的妖魔根本不值一提。   衔枝给自己捏了个龟息决,刚要施法呢,漫天黄沙停了。天上突然下起冰刃。一根根有南天门的柱子那么大,砸下来便要爆头。   她连忙往一旁跑路,看着地上那几道纠缠在一块的重影,衔枝估摸着一抬头,好家伙。   她一怔,三条巨龙扭打在一块。黑,白,青三色。一条比一条大,一条比一条威风凛凛。   同它们比,她的大小连蝼蚁都不算。   漫天的火水冰,什么玩意都有。可谓是开了眼。   衔枝脚步一顿,禁不住驻足观赏,这上古的龙干架可真是凶猛,头上长个脓包的青龙 被打得浑身伤痕,角也断了,白龙比它稍稍好些,却也不算乐观。   唯有那条黑龙,威风凛凛,身上只有几条口子,五爪上俱是血迹。   它以一敌二,那两条龙被他巨大的龙尾绞住,动弹不得,此刻嘶吼着想逃命。   衔枝嘶一声。   真是猛。   她看向那条只看得见身躯的遮天黑龙,一对比突然发现了不对。   它有五爪,乃是天生真龙,余下两个只有四爪。全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   又是一阵扭打,青龙哀叫,随后软塌塌地砸了下来。衔枝急忙躲开,下一刻白龙也倒下,两只巨大的眼珠惊恐地转动。   黑龙嘶吼,慢慢游下,利爪伸去,似乎是要掏了它们的心!   衔枝见状跑得更快,孰料黑龙突然一转头,无风自动的龙须飞舞,下一刻,龙尾排山倒海地向她打来!   作者有话说:   抱歉宝子们,腱鞘炎犯了呜呜,明天补上感谢在2022-08-14 21:24:13~2022-08-15 20:1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琼楼玉宇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3章 龙身   衔枝急忙翻身躲避, 奈何这龙尾大地过头,排山倒海的势头无处可避。衔枝勉力给自己捏一个屏障,下一刻便见天上破开一个巨口, 天水倾泻而下, 不断地填满沙漠。   龙尾的动作顿了顿, 那龙随后突然仰头怒吼一声便飞起。衔枝望圈四周, 汪洋大水的浇灌下马上便无处能立足。她干脆眼疾手快逮住龙尾上的毛,抱住几片龙鳞飞向天水那处。   黑龙有所感,巨大黝黑的眼球回头一望,鼻孔吐气,龙须飘扬。摆尾要将她摔下去。   衔枝忙抓紧了低下头。黑龙低低警告一声, 忽地加快速度飞入天水里,风驰电掣,快地衔枝来不及反应。   眨眼功夫,天水穿透屏障将她浇了个透透湿。   衔枝眯着眼,黑龙的鳞片硌地肚子疼, 终于等到它降落,她才有空抹去脸上水渍。   只是, 这降落的地方有些危险。   黑龙所在处, 是一方巨大的巢穴。本应是一座顶天立地的大山, 这大洞在其中像是用什么东西生生凿出来的。肉眼可见到的洞边缘到处都是焦黑的尸骨, 零碎地散落, 从洞口一直遍布到山脚下。山脚堆满腥臭的骸骨,许多说不上来的巨大异兽尸体堆叠着齐聚。   衔枝抿唇,黑龙突然一松爪子, 天上陡然掉下两颗对小山丘大的眼球。衔枝一愣, 那是方才两条龙的?   她当即看向龙首, 直觉这条黑龙是个残暴凶狠的。   不知什么时候掏了旁人眼珠,想来这些都是它的战利品罢了。   竟是填满了一座山脚,可见它实力之强。   然她要找的是裴既明,总不能在这耗着。正思索,黑龙忽然发狂,一甩尾巴直接砸她到山腰上。衔枝闷哼,屏障碎裂。她伸手攀住山壁,奋力往上爬,谁知那黑龙突然飞来,天上罩下一道巨大的黑影,一根爪子裹血腥味抵住她的后背。   尖锐的疼痛袭来,尖锐庞大的爪比她人还要大上许多,一来便差点刺穿她。   衔枝连忙停住,心觉这黑龙许是在试探,稳住不动没有威胁应当就不会惹它发怒。孰料下一刻,火烫的龙息铺洒在身上,衔枝一个激灵,便感觉到它粗重的鼻息在她身上仔细闻起来。   她起了一身疙瘩,咬牙,手上抓住的石头突然一松,衔枝的右手腕在空中划出一道线。身后的鼻息忽然加重,她猛地瞪大眼,不好!   几乎是同一时,尖锐的龙爪刺住她右手掌,衔枝疼得身子一颤,半个手掌便被贯穿。血气弥漫,黑龙的鼻孔却移上来,有什么东西滋溜一声 ,一对龙眼贴上她手腕。   衔枝拧眉,顿了下,身子倏地绷紧成一条线。   那是碧合珠。   她惊愕地转动眼球,陡然想起裴既明真身似乎就是黑龙!   果然,给她碧合珠不止入洪荒这一件事。   这时龙张嘴冷鸣一声,碧合珠从她手上骤然脱离,随后飞入那黑压压的巢穴中。   黑龙不紧不慢呼一口气,贴着她的耳根,气息大的同狂风一般,吹得发丝乱舞。   它松开龙爪,带出一串血花。转而勾出衔枝的衣领,像是在拨弄小玩意,吟叫中带她入巢穴。   衔枝捂着手上的伤,几乎是同一时间大喊:   “裴既明!是你吗!”   黑龙顿了下,嗤气。忽然加快速度,衔枝的脸被含腥的风刮地生疼,声调降了降:   “…裴既明?”   它没有反应。爪子一松,直接腾空扔衔枝下去。噗通一下,衔枝闭着眼吐出一串气泡。肚里吞了好些冰寒的水。没料到这巢穴里头居然有水,衔枝奋力扑腾,睁眼便见水面上开满了莲花。碧绿的莲叶浮动。清澈的水面上隐约可从缝隙里窥见黑色的鳞片。   …枳迦说过,裴既明于上古莲池中化生。这便说得通了。   想不到得来并不费工夫。他原身威猛,同人看起来很有些不一样。也不曾同她以为的那样只剩残魂,只是变回了本体。   可是,这本体却不像有记忆的那样。情况不容乐观,衔枝有些担心。   她眉头一跳,龙鳞闪了闪,衔枝放慢吐气缓缓往前头游。本意是想上岸,没想这上古第一处莲池大得出奇,她没多久功夫便要换气。   忍耐几下,衔枝忍不住了,挑了个巨大的莲叶,藏在地下缓缓抬起头。   刚小心地吸气,头上莲叶一动,一道银光划过,莲叶顷刻四碎。徒留呆滞的衔枝缓缓抬头。轰然对上那大的看不见全貌的龙目。   昏暗中,龙目好似两个小山丘大的灯笼,遍布兽性的光,紧紧盯住衔枝。它趴在岸边不知等了多久。就等她自己暴露。   衔枝下意识往后动动腿,身子抵住一朵莲花茎,滴滴答答的水珠顺着脸颊流下,跳入衣襟里。衔枝拢了拢散开的领子,一龙一人就这般对视。   它大半隐匿在暗处,这片地方只有素莲上自己发出的微弱荧光,她根本看不清裴既明的身躯到底有多大。   喉头咽了咽,衔枝莫名的有了未渡劫前的些许情绪。刚想再唤它一声,裴既明忽然伸脖子,遮天蔽日的龙头突然伸爪子,一下勾她出来。淅淅沥沥的水打在池面上,噼里啪啦。   “裴既明!”   衔枝拧脸,它的爪尖堪堪卡住腰封,一用力,腰封呲啦成两半,衣襟登时打开。她忙用手笼住,孰料裴既明忽然对着她大吼一声,衔枝耳朵撑不住,身体本能地蜷缩,却还是七窍流血。它再一声,直震地莲池激荡。   抹去眼角的血,衔枝头昏脑胀,裴既明突然甩她下来,她疼地一咧嘴,那大鼻子就蹭上来,粗暴地拱开她阻挡的手便仔仔细细地把人嗅了通。   衔枝躺在地上,看着那比她大多了的鼻孔闻来嗅去,不禁一阵恶寒。   她同他原身比,恐怕就是一个人与一粒米的区别。   龙须飘动,衔枝绷紧脖子不想它的鼻子往衣襟里探,刚动,它登时怒吼一声,巨大的尾巴毫无预兆地拍来,分明是要把她拍死的架势。   衔枝咬牙,突然有些生气,干脆瞪眼梗着脖子由他打,孰料它龙目一闪,忽然放缓动作,重新把她拍回莲池里。   龙爪伸出,搅地池水天翻地覆,衔枝天旋地转后连连咳水,刚浮出水面,那大爪子似乎故意来折磨她,摁住她便往池底压。   衔枝连忙闭气,周遭的淤泥被他弄得升起,衔枝撑不住要换气时,他突然又扣住她往水面拔。刚换气,裴既明又该死的故技重施摁住衔枝回去。   反复了几十回,衔枝喝了一肚子水,初始还忍不住要骂他,后来一个字也无力吐。   衔枝从来没想到裴既明的本性是这样的。   这样的人也能做制定秩序的帝君?   “呕!”   奄奄一息趴在地上呕水,她大口大口地喘气,衣裳被他那爪子弄得破破烂烂,到处是大洞。便是在人间当小乞丐那些日子也比现□□面。   定是他的爪子勾破的。   衔枝感受着腰臀上那凉飕飕的寒风,透过凌乱的湿法虚弱地瞥那颇有兴致看她出丑的巨龙,一刹那真想直接回去,让他死在这算了。   她艰难地伸手抹唇角,右手刚伸出来,衔枝一愣。   手上的洞没了?   不等她愣神,那龙爪又伸过来,她可算是受够了,费劲道:   “请神龙高抬贵手。”   他动作一顿,微微歪头,大眼上下打量她。   衔枝一愣,他其实听得懂人话?   她于是又试探地低声:   “我痛…”   那爪子倏地在她面前落下,直接勾住衔枝的衣摆一掀,将她整个翻个面。外衫再也支撑不住了,断成两片破布。里头的破洞亵衣顽强地□□着,衔枝急忙要捂,好会没吼的龙突然怒吼一声,衔枝蹙眉。   这是不让她穿衣裳?   哪来的龌龊心思。   她那股叛逆劲头一上来,不理他,继续捂心口。他却急了,向前几步,一爪摁住她的双腿,衔枝当即推他,裴既明不悦地张嘴,威胁着要咬她似的,下一刻另一只爪子勾她衣襟。这回半点温柔也没有,一爪两半,衔枝咬紧牙瞪他:   “裴既明!我知道你听得懂!”   刚说完,衔枝身子一绷。爪尖抵在她身上,把最后一块遮羞布撕开。她以为他要先奸后杀,正不合时宜地想体型差距如此之大该怎么做,那爪尖点上她左心口。转了转。   她一怔,抬头看去,胸口上没有异物,等等,衔枝定睛,好像渐渐浮出一道黑纹。   她这角度看不真切,裴既明却伸头过来,龙目认真地凝视。   衔枝的心口忽然一烫,裴既明看了好一会爪子也不曾拿走,衔枝盯着他,默默思索是不是有什么印记,他的眼珠子突然就动了动。衔枝顺着看过去,发现眼珠子偏移地并不多。   他在看什么?   红唇微张,衔枝正疑惑,便见他眼中闪过类似不解地情绪。下一刻,衔枝惊恐的发现他的身体越缩越小,一片黑气过去,龙不见了,化成一个光溜溜的人。   衔枝眼睛瞪圆了。   还真是裴既明,只是这个裴既明看着和记忆里的大不一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5 20:19:12~2022-08-16 20:5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叮叮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4章 求欢   一时说不上哪不同。微弱的光里, 依稀能见一具半明半昧的身子。衔枝刚用手支起身体 ,便被迈着长腿来的裴既明一只脚踩上肚子。   那脚很大,莫名的发烫。衔枝一激灵, 腹部的肌肤被他粗粝的大脚一摩挲登时蹭地疼。那脚横在腰上微微用力, 顷刻就把她踩了下去。衔枝忙挪腰, 嫌弃地用手背打他小腿骨。   裴既明似乎没料到她这小小的一粒米敢反抗, 脚上动作明显一顿。衔枝打地更用力:   “痛!”   还脏。   他微微抬了抬腿,动作间两腿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跳了下。衔枝立马别过脸,放轻了手上动作,嘴上讨饶:   “你的脚太重了。”   说着,白净的手伸出一只, 似有若无地戳了戳他的腿。   那腿滑溜溜的,居然没腿毛。   裴既明的脚却没有下去,反而在衔枝做完这一切后放小力道踩了踩。脚心感受着那与自己完全不同的触感。细腻,柔软又有韧劲。   他似乎是在探究,忽地弯腰, 长至臀部的发拂在衔枝鼻尖上,惹她小小打个喷嚏。下一刻, 脚终于不见了, 换成一只大手。顺着她的腰摸来摸去, 最后好奇地看向自己的两腿间, 再看向她的。   衔枝唰一下更闭紧双腿, 孰料他忽然发出一阵不悦的低吼。上手就来掰,她立马挪屁股:   “不行!”   裴既明一顿,低吼更重, 衔枝咬牙切齿, 憋出一句:   “我不是公龙, 我同你不一样。”   他头一偏,一张脸突然凑近,衔枝一下瞧清了他如今的模样。   脸还是那张脸,却没有那些岁月积累下的持重泰然,反而眉宇间布满暴戾恣淮的狠辣,一双眼也不那么古板无波,替代的都是她从未见过的好奇与挑衅。   身上不是悠久的檀香,只有一股血腥与冷香交杂的糅杂气息。不仙不魔,不清不浊。游走在黑与白间,难知到底属于哪一类。   可那双手还是在衔枝愣神时不容抗拒地抓了上去,非要扯开。衔枝伸长腿同他拉扯几个来回,嘶吼道:   “我没那东西!”   裴既明的手突然一顿,盯着两腮泛红的衔枝慢慢眯眼,好似在怀疑什么。衔枝慌忙趁机收回腿,佝偻着身子,借黑发做衣裳,大眼炯炯有神刺他。   裴既明浮出戾气的脸蓦地凝结了一下,随后沉下脸,突然抓住衔枝一条腿就带她摔回莲池里。   噗通巨响,衔枝唔一声,瞬间便被冰寒的池水包裹,黑发在水里飘作一团雾,她皱着脸拼命往上游,孰料脚腕上一紧。   衔枝转头,赫然见水下那不着一物的男人大掌抓着她,长发如水藻摇摆,一双眼逐渐幻化成银色的兽瞳,衔枝吐串泡泡,眼睁睁看着他化成两人大小的龙身,径直将她缠住,坚硬的龙鳞好似铠甲,她一个呼吸的功夫瞬间把她从头到脚裹成一团,只留头在外头。   强大的绞劲直接逼的衔枝没了气,那龙头贴着她的脸,不错眼地盯着衔枝。见她马上要支持不住昏过去,隔了会才带着她游上水面,衔枝揪着脸一口水呸他身上,咳了好半天哑着嗓:   “你做什么!”   他低低龙吟,盯着衔枝愤怒的模样微微动了动眼珠子,竟然有类似狭促的情绪。衔枝眼角眉梢挂着水珠,初时还存疑,见状登时明白了——他就是故意的!   这裴既明的原身吃软不吃硬,故意搓磨她。   衔枝心底憋的火越来越旺,禁不住狠狠瞪他。一直端详她反应的龙的裴既明见状鼻孔里哼口气,腾在水面上的龙尾一摆就要往下沉,衔枝暗道好贱的龙,却嘴上瓮声瓮气道:   “不要!你把我憋死怎么办?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好不容易我来了添添乐子,我死了你找谁?”   裴既明动作微滞,打量衔枝,又哼一声。   衔枝见有点用,又道:   “你这么厉害,我还没憋死就被你缠死了。松一松,好歹让我露个胳膊。”   他不动了,衔枝察言观色,又补救:   “神龙有名号否?既然能听懂我的话,想必也知道我认错了人。神龙同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很像。他叫裴既明。”   一时死寂,衔枝微微抿唇,静静等着他接下来如何。   裴既明的龙目紧盯着一脸无辜的衔枝,听到裴既明三字时却没有任何反应,反而顿了会还不甚高兴地摆尾巴。   她于是斟酌,纤细的脖颈一动,妖冶生姿的脸上悄然浮上一抹天真:   “神龙无名?那我取一个可行?”   他的头忽然凑近,衔枝笑一笑,美目里跳起愉悦狡黠的光:   “黑苟如何?黑顺应神龙颜色,苟意味暂且,因不知神龙具体名号,便暂时称作黑苟。”   衔枝说这话的时候,眼中一万个真心。   笑盈盈地,一张脸全露在眼下,脸上水珠还未散,配着一张蓄意卖娇的脸蛋,颇有些妩媚勾挑的味儿。   这话说起来也有理有据,拿捏着看他到底听得懂多少话。   裴既明似乎真考虑了下她的意见,龙尾烦躁地打着水面,却没有把衔枝丢下去。   她灿烂一笑:   “黑苟,能放开我么。身上不曾着衣,你的鳞片刮的我好痛。”   他低吟,是警告,却又没有先前那样凶。衔枝两条胳膊被松开,她顺势摸摸光滑的鳞片,道谢:   “多谢黑苟。”   正想再加把力让他放开自己,洞外突然传出震破天的吼声。裴既明忽地昂头,龙目里红黑色的光芒一闪,倏地放开她飞了出去。随后便是剧烈的嚎叫。   衔枝连忙往岸上游,听声响定是他又和别的上古巨兽打架了。她管不着,麻溜地摘朵莲花当路灯。   捡起地上的破布,衔枝勉强裹住胸臀,听着声响越来越远,她往先前裴既明趴下的地方走去。越走越深,脚上不知踩了什么,周遭突然亮起银白色的火焰。   衔枝站在原地四下一看,空荡荡的,反倒是头顶悬吊着什么东西。她试了试,爬不上去。四周石壁太光滑,那东西又太高。   转悠一圈,一无所获。   靠着石壁,衔枝默默担心怎么把裴既明唤醒。   从他方才那反应来看,确确实实是灵智不咋样的。婼裴既明没失忆听了黑狗无论如何也要爬起来拧死她。   她慢慢闭上眼,侧身睡了一觉。   先不管其他的,衔枝又困又累。一觉醒来,许久未进食的肚子居然也饿了,她迷迷糊糊地摸摸肚子,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裴既明还没回来。周遭的银白火焰不知何时熄灭,衔枝想了想顺着原路往回走,欲要看看外头如何。   刚头重脚轻地走到头,一阵虎啸龙,庞然大物从天上直直坠下,哐一下砸地山体抖动。衔枝闻到一股恶臭的血气,下一刻一条巨大的黑龙便从洞口飞进来。   她往后退一步,径直和他对视。   衔枝捂着破布一下子不知所以,眼里满是杀气的裴既明这时突然一摆尾,满身暴戾掀飞她。衔枝又栽进莲池里,下一刻那巨龙嘶吼着扎进水中,莲花纷纷闭起骨朵,衔枝抓住莲花梗往上爬,那巨龙把莲池搅地天翻地覆,水中央忽然被拱出一只几人大的蚌壳。   他打开蚌壳便缩小身子飞进去,衔枝怔了下。   一连三日,裴既明睡在蚌壳里不出现。   衔枝饿急了只好采莲子吃。吃得满嘴的苦,却又无可奈何。   第四日,蚌壳开了。衔枝睡地半梦半醒,便见一亮晶晶的东西塞到她怀里。   她顿了顿,哼唧声,慢慢睁眼,随后一愣:   “红珍珠?”   一个人头那么大,血红色,还尤其圆润。   衔枝小小的吃惊,再往后一看,赫然是张龙脸。   衔枝忙放下珍珠:   “裴,黑苟,你醒了?”   裴既明懒洋洋摆摆尾巴,又将红珍珠推到她怀里。衔枝看了眼远处打开的蚌壳,面色微妙:   “是那里头的?”   他喷口气,不悦地用龙爪勾她。   衔枝不明所以,裴既明龙目白她一眼,卷起珍珠,忽而游进水里,龙尾挟珠,好似在示意衔枝跟进去。   她盯着那珍珠,见裴既明游到蚌壳上,尾巴裹着珍珠置放在蚌壳中央。   衔枝抿抿唇:   “黑苟让我来?”   他安静地看她,并不反应。   衔枝被勾起好奇心,想了想,裹好破布游过去,堪堪爬到蚌壳里,陡然发现这蚌壳里头的白肉实则不是肉,而是软哒哒的类似褥子一样的东西。摸着还怪舒服。   她坐上去摸了摸红珍珠,龙尾一松,欲语还休地拨弄两下珠子。衔枝被这尾巴勾地心烦,干脆捧住红珍珠,仔细端详了下。   甫一低头看,她陡然发现了微妙的不对。珍珠外部莹亮,里头层叠累积,很是扎实。这颗巨大的珠子却和珍珠有些微的区别,好似并不是层层裹叠养起来的,反而是从里到外都为一体。   虽然也扎实,可里头还泛着细密的浮光。   反倒是…很像别的,总之就是不像珍珠。   衔枝拧眉,还有什么东西吐珠子的?   视线突然落到那壮硕的尾巴上,她一下睁圆眼——龙珠?   这不就是单龙戏珠?   衔枝这才想起那些传说,单龙戏珠寓意生息繁衍,裴既明本体是龙,她接了这颗龙珠,便相当于接下他繁衍的请求!   她连忙将珠子往外扔,谁想他早准备好了,盘踞在蚌壳上的尾巴轻易拍回去,衔枝忍不住骂:   “心机深沉还得是你!”   蚌壳却已迅速合下,龙身飞快滑进来,衔枝被迫抱着珠子同他大眼瞪小眼。   蚌床很大,但仅对于衔枝来说。裴既明一进来直接将剩余的空间都填满,蚌壳此时全数闭合,偌大的地方只有龙珠闪着的华光。   衔枝狠狠踹了他龙身一脚,裴既明不痛不痒,不知从哪拨弄出来一根打磨地精美好看的红玉簪,霍地化成人形,他抓着簪子倾身覆上来递给她。   哪里来的这做工的簪子?   衔枝奇怪,手上嗙地砸了龙珠,站起来躲他的。孰知裴既明俊美野性的脸上突然爬出一串蛛网似的黑纹,凶悍诡异地强压住衔枝,粗声喘气。   分明是入魔了。   她被他猛地扑倒,柔软的蚌床让两人都不曾痛,衔枝抬脚踢他,裴既明却好像不觉得疼似的,固执地抓着簪子往衔枝头上插。   衔枝动了几次头,生怕他把自己脑浆扎出来,只好躺着任由他抓弄头发。   他粗手粗脚地扎了几次,簪子都滑下来。最后还是衔枝无奈,自己挽了个笨拙的发在头顶,夺过簪子插上去固定好。   鬓边几缕发垂着,她满脸不悦地斜眼。裴既明倒是满意了,唇角竟然勾出一抹笑。随后在她脖颈间闻了个遍,伸手抓住她的脚丫子,重重的揉动,一双眼居然越来越红。   衔枝嘶一声,随后便见那颗龙珠自行飘到跟前,缩成拇指头大小。   她敏锐地想,这家伙狗改不了吃屎,童子身今日怕是保不了了。   心头涌上一抹奇异的不悦。衔枝不阴不阳地哼一声,挣扎两下把脚收回来。他却不愿,争执一会,衔枝不耐烦地用脚尖抵住裴既明的脖子,眼波一横,昂起下巴:   “你同我求欢只有这些诚意?”   他猩红的眼眯眯,歪头。   衔枝又趁机狠狠踢他腿间,见他瞳孔一缩,心觉出口气。裴既明愤怒地抬眼瞪她,她弯眸,皮笑肉不笑:   “我试一试这里好不好用。黑苟可别生气。”   血气偾胀的男人面色陡缓,面上闪过一丝狰狞,伸手抓衔枝身上破布。   衔枝又抵住他的手,食指勾勾他掌心,轻笑:   “急什么?我害怕呢。”   他顿了下,衔枝收回脚,琢磨着怎么继续吊他一会,让他急得抓耳挠腮,那龙珠突然掉到她心口。衔枝拧眉拿着要扔出去,忽而袭来一道风。裴既明抓住衔枝的手,将那颗龙珠含在口中。   红色的珠子,淡色的薄唇。   衔枝惊讶,他凤眼半阖,叼着龙珠凑到她唇边,红润的舌尖抵在龙珠下,粗重的呼吸环绕在人周身。淡色的唇染地泛红,垂下的睫羽美若蝶翼。那一点红时不时伸出来拨弄龙珠,润的龙珠上尽是水泽。   这淫媚的场面,衔枝想都不敢想。   她愣了,头脑突然一片空白。   裴既明给她表演龙戏珠?   她耳根忽然烧红,顶着这么一张脸做出这等勾栏做派,实在是…有几分勾人。   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衔枝咽了咽唾沫,面上复杂。   他难不成还以为自己是龙身呢?   这也,太不能见人了些。   身体里说不上来的一股烫,衔枝半晌没动静。那厢裴既明等了半天不见她同意,眼中闪过一丝不耐,骤然抱住她,咬着龙珠塞进她口中。   衔枝半推半就,为避免磕牙,真小小的张开嘴。   他立即用舌根推了珠子入她唇舌,带着对方唾液的湿润珠子在嘴里兜了圈,衔枝一张脸涨红,又伸舌头把它推回去。   这可不正如了裴既明的意。他们二人不知何时紧紧抱在一块,唇齿间来回推拉几回。那龙珠忽然越缩越小,最后一跳,直接入了衔枝的肚子。   她腹中一烫,登时察觉到不妙。然两人这会亲得难舍难分,她攘裴既明的手也不再那么用力。   这来来去去,果不其然变了味。   那人光亲再不能满足,已经开始啃她的嘴巴。衔枝被咬疼了,直接还嘴,血气弥漫在两人之间。   完全兽性的裴既明的手终是耐不住,撕了那几块破布。蚌壳里只有微弱的光,衔枝好不容易和他分开嘴巴,吸几口气,猛然察觉这人蓦地颤了颤身体。   他倏地抬眼,一双眼里竟全是癫狂的红,好似不受自己控制了那般,毫无预兆地变回了原身。   一条黑龙喷着气缠在光滑的躯体上,衔枝倏地瞪眼:   “裴既明!黑苟!停下!”   她要的不是这个!   然她这会爬起来也无用,黑龙昂头长吟一声,随后有什么硬烫的东西抵上来。   衔枝浑身一颤,抖了会眼见无路可逃狠狠抬手扇了他那龙头一巴掌,在汹涌的情潮中恨声:   “你给我等着。”   …蚌壳里剧烈的声响许久未消。莲花都羞地不肯抬头。衔枝终于恢复力气时,抬手锤了身上缠地死紧的那条龙一拳。   偏他半点不觉得疼,半餮足地低吟声,舌头在衔枝唇上狠狠舔一口,舔地她龇牙咧嘴。   “出去。”   她红着脸伸脚踢他,裴既明不为所动,裹着人不放。   衔枝累了,没力气同他拉扯,就这般睡过去。再醒,她枕着裴既明的爪子,回忆起那事深呼吸良久。   他同她同一时候睁眼,见衔枝神色生龙活虎,又把她缠地更紧。龙尾摆动,衔枝盯着他欲念未消的龙目,才想起可叫她捶胸跺足的一句话。   龙性本淫。   她肩头泛着红光,剧烈的摇晃中抓着他的鳞片有气无力低声:   “…别换。”   他动作一顿,随后一阵猛烈征讨,癫狂地不知所以。   从他那弯弯曲曲的身体下爬出来时,衔枝趴在蚌床上昏昏欲睡,嘴里却开始蛮不讲理:   “谁让你有两个的?!”   黑龙破天荒地沉默,龙尾扫去那些狼藉的黏腻,贴到衔枝身上不甘心地盘踞在一块。同一座山,将人尽数裹挟。亦然不忘交尾。   蚌床终于打开,衔枝坐在龙尾前头那块,照例满脸不高兴地问出这几日说的最多的一句:   “你怎么还不变成人?”   夜叉天生同人长得一样,她没有兽身,属实耐不住了。   大舌四下舔,裴既明照例不回,待到七日过,衔枝才解脱。她躺进莲池里,闭着眼舒缓身上的火气。   那条龙盘旋在她周围,居然也不出去打架了。   衔枝掀开眼皮瞥眼那盯着她看的龙,想来成天打架是为了泄火。有了旁的泄火途径了自然就不用费那个力。   她打开那时不时掀水珠子撩拨她的尾巴,用力朝那唯一一块软鳞下打。   他不退反进,凑过去由她打。衔枝立马避开,闭着眼继续睡。一夜没理裴既明。   待到第二日,她窝在那人怀里醒来。察觉到龙鳞变成了肌肤,衔枝竟反而不自在了。   然他不老实的手很快让衔枝没了不自在,她拧着裴既明胳膊上的皮,默默思忖怎么把他带出去。   她正凝神,鼻尖突然飘来一阵花香。   一朵粉白的花骤然出现在她眼前。花中有一抹黄色的香甜蜜水,衔枝肚子一咕叽,转头看向手主人。   裴既明的唇在她转脸时便探过来,吸她一口,随后将那花往她口中塞。   衔枝挑眉,尝了口。   清甜。   于是顺溜吃了,他又递来一大把,衔枝这些日子来终能填饱一回肚子。这看人的眼神都同花一样柔情蜜意起来。   裴既明即便现在无甚神智,也能感觉到衔枝态度的转变。   拢好剩余的那些花,他摸了摸衔枝心口,勾唇,一阵天雷地火。   衔枝明显地察觉到,自己好像有了七情六欲。不知是否有外物影响,对着裴既明的求欢,若自己也痒痒,便顺理成章地一通。   他时不时出去给她采摘各式花朵果子,衔枝也不懂这人哪里弄来的,只知吃进去肚子喜欢。   她眼角一旦溢出一点笑意,那人便一齐眯了眼睛。   他时常变回原身,衔枝骑了几次龙,实在觉得很是麻烦,便逼他化成人形。莫说什么戏珠,坐莲甚的没少试。   裴既明都听得懂,却不说话。   这一日,衔枝在地上画正字,那人想凑来,被衔枝一扭腰躲开。他瞧着两瓣雪山间的一道红,最原始的□□几欲冲破了天。   衔枝察觉到身后发红的眼,冷声:   “别碰我,我现下没兴致。”   成日坦诚相待,衔枝有些厌烦。却也会拿捏他。只要一推开几回便能逼地他破功。   一头野兽,最爱的三欲无非打斗食物淫念。   他深呼吸,倔强地非要贴。死活缠着她到处走。   衔枝黑脸同他干了几架,便听洞外突然雷鸣。裴既明一顿,警惕一转头。她瞬时看去,只见外头隐隐约约来了好些怪物。   裴既明忽然改手把她抱起来,二人一齐低低嗯一声,他便化出原身出去,杀地那些怪物哀叫连连。   衔枝坐在地上揉酸软的不行的肚子,这时整座山荡起来。同以前不一样,这次阵仗极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6 20:50:03~2022-08-17 17:48: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四月里、琼楼玉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5章 妄念   她躲在后头看了眼, 天上下着血雨。异兽躲在黑雾中同裴既明鏖战。   裴既明并不落下风,黑色的龙身时不时便横扫,动作间遍地是血。   他极快地解决了几个找上门来挑衅的对手, 在痛苦的哀嚎中挥舞龙爪, 穿透几只异兽的胸腔。   山体的震动这才慢慢停止, 与此同时, 那埋骨地上又掉下几具尸身。为那尸山增砖添瓦。   衔枝目睹这一切,禁不住思索这上古时期与现世的差别委实巨大了些。   随便一只异兽就能遮天蔽日,裴既明在无尽的厮杀中步步立足,确实担得上第一大□□号。虽不是劈天始祖,却也是当之无愧的祖神之一。   若是祁燮之父鸿阙还在, 不知本体该如何庞大。   她又默默幻想了想夜叉老爹,他同裴既明也就差个两万岁,那假秘境里的悬驺等那般巨大,如此看来他恐怕也不该只有寻常大小。   难不成,同盘古大神差不多?   衔枝估摸的功夫, 裴既明已经暴虐地巡视领地一圈,立在山巅嘶吼许久才飞开, 再回来, 衔枝往后一退, 便见一只爪子从洞口伸进来, 满是鲜血的龙爪里盛满洁白的鲜花。   她有些小小的惊喜, 那爪子松动,陡然落下漫天花雨。   身无一物的姑娘由花雨做衣裳,歪头。忽地展颜。   裴既明顿了下, 爪子勾一勾, 中间躺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模样的幼崽。   “这是什么?”   衔枝抬脸, 大黑龙用爪子那呜咽的小猫拽到衔枝跟前。衔枝顺势摸了一把,他掏出小猫四只爪子里抱着的黑色圆珠子,龙尾一卷,同以前一样依葫芦画瓢递到衔枝怀里,衔枝一愣,随机反应过来,方才花雨的惊喜没了,猛地把珠子推回去:   “你又故技重施?”   一旁缩成一团的小猫一抖,衔枝侧目,抿唇:   “这是什么?送回去。”   他眼里闪过不悦 ,大鼻孔里哼口气,对于衔枝的拒绝十分生气似的,甩尾扔了那珠子到小猫爪子边,卷起衔枝就往池水里钻。   衔枝狠狠拍他尾巴:“放开!你怎么这样色!”   下一刻,口鼻入水,一张薄唇贴上来。她只瞧见一双意念汹涌的眼,带着不由抗拒的霸道,用力破开唇的防线。   一阵水声,过后衔枝平摊在岸边喘气,黑龙趴在她身上,终于餮足。   吃饱了好说话兴许是所有物种的天性。龙也逃不过。衔枝哼哼几声,缓过劲来吃力地抬起那条大尾巴,小腹酸胀地不像话。   裴既明顺势化作人形,贪婪地抚弄衔枝的肚子,过会才依依不舍抽身出去,强健的长腿盘起,认真端详那和自己全然不同的地方。   糊满了黏腻,那些红肉都要看不见。   他低头看自己那茂盛的灌木丛,又看衔枝臀上红通通的肌肤,联系她总是扭腰躲,咬牙切齿地喊扎地疼,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喉结上下一滚。   衔枝眯着眼看他动作,这人最原始的模样就是一只野兽,但会探索不同,疑惑不同。   没有一丝崇华帝君表面上的古板,狂放不羁,完全遵从自己的心。   若…当时在泉水边的勾引试探更进一步,不知他会不会撕下那张面具。   只能说,庆幸。   衔枝翻身,暂时不想见他。谁知裴既明友恬不知耻地蹭上来,衔住她的唇瓣细细地啄。   察觉到他不老实的手一直在摸,衔枝有气无力地别开嘴巴,深吸气:   “那只小东西哪里来的?你抓了做什么。”   裴既明冷哼一声,嗓中凶狠警告似的,衔枝被抱着上下其手了好会,那人发红的眼忽然凑来,再也忍不住一般张口,吞起雪峦。   之前在蚌壳里也不是没有过,只是衔枝记忆里并不多。她有些不适,揪他脸,反被他圈住背锁紧不能乱动。   她脸上泛红,好一会,突觉小腹里好像有些臌胀。不过这感觉消逝地极快,无需过多在意   外头被一阵黑气糊住,不见光。衔枝靠在莲池边上,摸着头上的红玉簪,瞥眼没了礼仪羞耻的男人,有些奇怪,他来之前还带了好些东西在身上?   拔下簪子,衔枝正想理顺长发,孰知裴既明忽然抬脸,极其不悦夺过簪子,强硬地要给她插回去。   衔枝莫名,抢回来:   “我顺一顺发,你这么急做什么?”   裴既明身子抽了抽,脸上身上忽然一齐爬上许多黑纹,衔枝一怔:   “你的魔气加重了?!”   他一双眼黑红交错,骤然失去神智,狂心大发,伸手打向衔枝。衔枝下意识抵挡,红玉簪将将好划过臂膀,流一道血痕。   血在簪尾一停,忽而尽数被吸纳进去,红玉簪登时流转起华光,裴既明狰狞的面目一窒,簪头上雕刻的花赫然爆出具象的景。   两人几乎同一时抬头,入目,一池莲花飘动。飘摇的衣摆拂动,路行几步,忽入一道门。   衔枝一瞬握紧簪子,皱眉:“裴既明?”   一身山岚的神尊拾起岸上一块长柱状红玉,不紧不慢地一寸寸打磨,渐渐有了簪子的形状。   他拾起刻刀,桌上不知何时摆了一朵海棠花。他照着那模样,仔仔细细雕出一朵红花。   又反复上水,再仔细端详,修长的指尖攫着厚重的刀,篆刻出精巧的花样。   那分明是一双人尽皆知的,打造神兵的手 。   衔枝定住眼,眸子颤了颤。那个挽袖雕琢的男人终于放下簪子,指腹轻抚那朵花,冷噤的脸上漫过一丝极细小的温缓,半晌淡淡启唇:   “眼馋你二师姐那根寻常法器,也就这些出息。鸣山血玉生于洪荒混沌,总该高兴些罢。”   他摩挲一会,方才将那只簪子安置在一方玉盒里,安放于屉中。   雾气慢慢袭来,遮去他姿容。   衔枝一时语塞。   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很艳羡念霜有漂亮的玉钗做法器,知道她不甘不愿?   衔枝倏地想起来,那根红玉簪的前身她看见过的。   当时在三十三重天,裴既明几次命她打水,那时就有一块红色的东西。她一眼掠过不曾看太多。   原来是在给她做簪子。   一时心境复杂,衔枝看向眼前遍布黑纹的男人,神色上似有挣扎。   衔枝立即唤一声:   “你记得?”   他扭曲的脸抽动一瞬,不曾听到衔枝的话,只是呆滞着继续往上看。   画面兜转,簪子不知何时被他放置在袖中整日贴身携带,他去了西天世界一趟,拿了许多树苗,亲手栽在濯碧宫后,不日便长出漫天繁花。   他满意地驻足在前,任花朵飘零在掌心,红白交映。   夜中几次,黑纹都曾爬山过裴既明的面颊。他回回强压下去,白日里又是高处不胜寒的帝君。   它陪他度过司夜之心,白相打入的心勾起他的魔气,最后一齐化作无可抵挡的魔心。裴既明谁都不曾言明,不过开启洪荒时,他好似犹豫了一下,曾想将簪子送给她。最终,只给了她一朵海棠花。   这簪子承载着他的所见,一直静静地附着在裴既明身体里。只等着这一滴血,绽出他的部分记忆。   …衔枝沉默,裴既明的魔心,到底从何而来?   他稳定了这么多年,绝无可能因为小事就生魔心。   画面再转,身上的人突然抱紧她,渴求地亲吻衔枝的唇舌。她瞪眼,这时候为何莫名其妙发情?   然裴既明不管不顾,疯狂地将她压倒在地,横冲直撞。   衔枝急忙推攘,簪子顺势吸了更多的血。陡然爆出一副全然不同的景象。   寂无,或说道莲垂死前,有熟悉的嗓音一声冷斥:   “区区一方残念。”   他背对着她,然这般衔枝也知道那是裴既明。   画面忽然化成一颗残破的玉坠,从前不懂,这时衔枝却认得出,是洗尘珠。   是裴既明相赠,后来被她弄丢的洗尘珠。大漠之中,碎裂的洗尘珠中飘出一抹白色的记忆,一直飘摇到昔日的帝君庙前,被虚风?   衔枝瞳孔猛缩,那人就是虚风!他手中一块白骨,那记忆附着到白骨之上,慢慢生长出人形,化做一个婴孩。   那婴儿慢慢长大,被虚风带入山门,成为了门中大弟子,天资卓越。   他清隽灵秀,是人人都喜爱的弟子。可后来他游历四方…不巧遇到了一具尸身,道莲疯了魔。   自此,铸成一串错。   属于她人间的尸身被带走,周游九州,可无论如何也没有重生。他一直等着,等到虚风再来,等到她化成虎妖下凡,等到毗蓝净释天开,他听信虚风的话取出筑魂炉,却被赶来的裴既明杀死。   衔枝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人间徽太子的洗尘珠,前尘未曾尽散,那一抹记忆附着到太子的白骨之上,为了天生的执念而仓惶一生。   最后,惨死在裴既明手下。他那样轻渺的捻碎骨头,捻出一道黑气,黑气飘过,那人当时却并不以为意。   若不错…那是人间裴既明的一抹执念,妄念。   那抹黑气,是他不肯消散的念想。重新回到了裴既明身上。   衔枝看着身上不住低喘的人,霍地咬唇。   而裴既明的魔心,一开始就是那抹妄念。   兜兜转转,全部都是他自己的东西。   所以他失去记忆之后还对她这样渴求。   她一时扣住地面,眼周逐渐发烫。   衔枝突然迷茫。   一直执着爱她的,到底是人间的质子,还是质子的妄念寂无,或者,是裴既明本人?   作者有话说:   真的很抱歉,因为经常用手机码字,两个大拇指的腱鞘炎最近时常发作,手上乏力,用键盘码字速度慢很多,加上今天三次元有些事回来的很晚,所以今天很难六千   不过周末会稳定三更,马上完结啦(这个月内肯定会完结的),感谢宝子们的理解,不理解也没关系T^T感谢在2022-08-17 17:48:32~2022-08-18 20:3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想偷苦茶子.、哇抓抓 5瓶;琼楼玉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6章 撒娇   身上的男人忽然加重了力道, 誓要抵死缠绵,衔枝低喘,咬牙往后仰仰头, 簪上的光忽而淡了。   她凝眸, 裴既明的伤口已经愈合, 没了血的滋养, 簪子中流转的华光便消失不见。   他身上的魔气未曾退去,那根红玉簪暂且被她放置在一旁,双手撑住男人,她欲要再找找之前被裴既明夺走的碧合珠的踪影。谁知他再一次扑上来,莲花震荡不休, 灭顶的快感如潮水不断涌上来。   直到他噬咬着唇,衔枝也回击,两人滑入水中,血色散入,经久终于放开对方。   慢慢地, 池中莲花不寻常地动起来。它们纷纷摇摆,忽而向衔枝这里聚拢来, 衔枝讶异, 莲花却已将他们覆盖, 层层叠叠围绕做一个圆球。   衔枝抬眼, 他们被裹在密不透风的空间里, 柔柔的莲叶抚弄着二人肌肤,她一时间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双臂膀忽然搂住她。   她一顿, 一道久违的嗓音骤然在耳边响起, 嘶哑, 晦涩:   “枝儿…”   衔枝眼睛一酸,猛地看向他,不甚清明的小空间里,裴既明望着她沉声:   “你来,找我了。”   一字一字,艰难从唇齿中挤出,捎带着繁杂难解的情绪,似是一直等着她前来,等了许久许久。   她抿抿唇,顿了下:   “你…恢复记忆了?”   黑暗之中看不真切,惊讶过后,衔枝发觉了些不对劲。   他的动作,有几丝木。   裴既明紧紧揽住衔枝的腰,似乎在同什么争执,臂膀时而松紧,时而力道极大地锁她。衔枝有一搭没一搭地喘不过气,他蓦地粗喘,语调有些许急促:   “缔天大鼎在后头悬着,拿上簪子祭一滴血,把簪子插入鼎盖中,里头有出去的…唔!”   他霍地闷哼一声,身体不住颤抖,体内流窜的气息疯狂地冲击肺腑。   衔枝慌忙摸上他额角的黑筋:   “这些莲花是怎么回事?”   裴既明抓住她的手,咬牙:“我随时可能堕魔,这里还能抑制些许。”   他忽地猛地推开衔枝,手中一点,顷刻为她覆上一层纱衣。下一刻,衔枝被强行送出莲花阵中,她一个踉跄,转头,莲花已经迅速地合上。   “裴既明!”   衔枝大声唤他一声,莲花闭合地死死,隐有黑气外溢。她拧眉,心一横,陡然拾起地上的红玉簪:   “你等我。”   她决绝一转头,大步迈向他所说的方位,一面照他所言用簪子刺破掌心,血珠溢出,簪子登时发亮。   衔枝丹田中依旧无法力,簪子却带着她向上飞去。她若有所感,那堆叠在一块的莲花阵里外溢的黑气越发多,她凝眸,暗暗下定心,随着指引飞上了悬吊在空中的巨鼎。   那是当时她不曾爬上去的高处,如今才能看到,那传说中的上古大鼎到底有多么巨大。竟还就放在裴既明的巢穴里。   站稳,大鼎稍稍摇晃,衔枝寻觅着裴既明所说的地方,双手到处抠摸,半晌找到鼎盖正中间的一块凹陷。   那里头有一个小小的圆洞,衔枝端详一息,立即将簪头插进去,将将好到尾部卡住。   大鼎突然荡了荡,随后哐一巨响,鼎身毫无预兆地与鼎盖松开,砸到地面。   衔枝趴在上头望了一眼,正见底下黑不隆冬的内部。   不见裴既明所说的路。她顿了顿,大力拔出红玉簪摇摇晃晃站在一边飞身向下,四周突然亮起之前见到过的银白火焰。这回却是急急向鼎下聚拢。   衔枝立即避开,只见大鼎下已经开始燃烧。   她握着簪子不知所措,正这时,眉心一烫。   衔枝捂住眉心,忽而有一阵剧烈的疼痛,下一刻,一团凶猛的火焰自眉心窜出,飞进那庞大的银白色火焰内。   衔枝险些跪倒在地,她忙摸眉心:   “天火?”   当日昧琅曾引天火掩护,她走得早,不知火到底怎样。   原是一直藏在她身体里?   衔枝这会还不知天火早已被拔出,只不安地看向那燃烧的大鼎。又转头看一眼情况不妙的裴既明。   记得缔天大鼎能够炼化魔气,可裴既明本人不在这里,大鼎该如何炼就?   她沉默,霍地,大鼎中悬浮出细小的一物,银红色的火焰突然席卷衔枝的衣摆,她立即抬脚扑火,无论如何不见火灭。   怪异的是,身上的纱裙没有坏。那火反而往她心口去,一阵诡异的松弛感,她赫然惊叫,随即躺倒在地,火焰席卷全身。   衔枝身上窜出一股黑气,在火焰之中一点点凝聚成细小的黑色碎屑。   她痛苦地哼叫,这时才意识到,这恐怕是上古业火!   燃尽世间一切罪恶,魂魄,气息。   仅是天火,只会把她烧成黑炭。   大鼎不是去魔气的关键,业火才是。   衔枝瞪大眼,脖颈上青筋毕露。周身忽而萦绕起一股纯净的气息。   拔除魔气的火焰让她难受无比,在地上止不住地扭动。好在这痛苦和渡劫时区别不大,她能忍住。流了一身冷汗,衔枝缓缓爬起来,那鼎还在燃烧。   她捂住心口,目光移向已经染上黑色的莲花阵,蓦地迈步过去,沾染了黑气的莲花阵在她走来时自发退开,似乎早就等着她来。   一层又一层,衔枝大力剥开花朵,终于见到躺在花心中的那个人。   裴既明浑身黑纹密布,眉心凝着妖异的暗纹,随时要堕魔。   顾不上他光裸的身子,衔枝忙过去把人拖出来,她身上的气息似乎可以驱散魔气,黑纹的蔓延速度肉眼可见停滞不前。   衔枝见状,再接再厉把他拖到缔天大鼎那头,摇他头:   “裴既明!醒醒!鼎烧起来了!”   他纹丝不动,衔枝咬牙,伸手直接掏了一团火放在他掌心,果不其然,业火立即包裹住裴既明,疯狂地燃烧黑气。   裴既明抽搐了一瞬,大手忽地攥紧衔枝的手。睫羽颤动,薄唇张合,似在说什么。显然是在同魔心斗争。   从未见过如此虚弱无助的裴既明。   说不上这会的感觉,大体就是闷得慌。   衔枝盯着他那口型顿了下,到底还是反手握住他的。   “我在这,你先忍忍。”   他喉头滑动,俊美的脸庞竟真浮上一抹难耐。皮肤底下一团黑气躲避着业火的焚烧,一直到退无可退,才不甘不愿被烧服。   裴既明全程咬着牙关硬挨,满身的冷汗。   衔枝第一回 发现他居然也会这么脆弱。五味杂陈。   业火烧了多久,裴既明便痛苦了多久,直到缔天大鼎里的东西爆裂,裴既明才缓缓睁开沉寂的眼。   衔枝正是筋疲力尽的时候,一身薄薄的白纱裙坐着,身后便是万丈业火。   她甫一感到那人动了便转眼,一下同他四目相对。   心头忽地一动。   是熟悉的那双,遥久,怀恋,深邃的眼。   衔枝抿唇,瞬时要抽手回去,谁知裴既明决计不肯松。   他盯着她,那静淡的神色,分明就是恢复了记忆的模样。   两人倏地相对无言,衔枝别过脸,裴既明的目光从衔枝那染过□□的脸,一寸寸移到她的脖颈,身前,腰肢,修长的两腿。   白纱在明亮的业火照耀下,径直透出了衔枝的身子。   两点红若隐若现,方才恢复正常的男人不过稍稍抬眼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眸色发暗。   衔枝正是尴尬的时候,见他盯着自己久久不动,蓦地也低头一看。随后狠踹开他,起身就要走。   裴既明忽地张口:“枝儿,我疼。”   是虚弱的嗓音。   并不重,没有平日的冷淡,反而轻渺渺的。   衔枝一顿,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说出这服软似的话。   也是他第三次唤她枝儿。   同前两次不一样,这次他们都神智清明,都知道对方的身份,立场。   她眸子闪了闪,裴既明光溜溜地躺在地上,沉静地凝视她。见她看来,又启唇:   “拔除魔气很痛。我现下无力,地上凉。”   他睫羽扑了扑,一句话,水到渠成的弱势。   衔枝难以置信一皱脸:   “你在说什么?”   这是裴既明会说的话?   裴既明默了下,又睁眼睨她:   “你为何这样看我?”   衔枝呼吸一窒,蓦地低头打量他:   “你没病啊。”   他的眼中一瞬好像闪过一丝不悦的冷光,嘴上却从善如流,同她一本正经地撒娇:   “我疼,也冷。魔气遍布身体,业火烧透。现下乏力,你抱抱我。”   衔枝突然锯葫芦嘴。   裴既明是真的在和她撒娇。   他要是以往那副冷脸模样,她倒可以视而不见他的难受。可现在这认真的撒娇是怎么回事?   她脸上不好,心里却手足无措。   裴既明久等无回应,顺溜地自己挺了挺腰,然后朝衔枝伸出手,郑重其事:   “冷。”   衔枝脑子一轰,鬼使神差地搭了一把手。下一刻,那高大的人埋进她怀中,半张脸贴在她心口蹭了蹭,叹喂般:   “这般坏脾气,还怕你不会来。”   他半个身子压在衔枝身上,她还云里雾里,裴既明却已经把她抱地死紧:   “枝儿,抱我。”   衔枝怔怔地低头,正见他那浓厚的睫羽安详垂着。稀里糊涂,衔枝真伸手抱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稳定九千字   不稳定我紫砂感谢在2022-08-18 20:39:23~2022-08-19 21:36: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保佑上大学 10瓶;41887800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7章 修复   业火烧心, 良久不曾间断。   衔枝度过了方才迷糊的时候,这会反应过来,猛地推开裴既明的头:   “簪子是唤醒你的开关?大鼎里的东西又是怎么回事。”   她本能觉得裴既明怕是早就计划好了。   无论如何, 她这一趟是必来不可, 天上绝不能缺失一位大神, 百废待兴, 许许多多事还需有威望的来处理。   衔枝 早也想到他在算计,只是先前无所谓,这段时日却越发不舒心。   她不适应突然对她这样直白的裴既明,手上动作却胆大包天。   若是以前,打死也想不出她有直呼裴既明大名甩脸子的一天。   “既然醒了, 断了姻缘线吧。”   腿在地上蠕动,衔枝起身,那地上的人拽住她衣摆,直勾勾盯来:   “我现下无力,好歹扶我起来再说这些。”   衔枝冷睨他一眼, 勉为其难弯腰,他顺理成章屈起一只手臂, 任衔枝的手穿过腋下, 由她带动, 忽地重重栽倒她身上。   衔枝摔了个屁股蹲, 却不觉得疼, 垂脸,他那手赫然捂着自己的屁股蛋。   她转脸,裴既明依旧是那浅淡的模样, 仿佛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   不知怎么的, 衔枝心里涌上一股气:   “尊上最讲究规矩秩序, 此时不着衣衫,便不觉得羞愧?”   裴既明一默。衔枝的突然发难倒是叫人措手不及,手被她一把扯开,裴既明下巴抵在衔枝的锁骨上,闲适悠然:   “洪荒初时,混沌不堪。苟活便难上加难,谁有空琢磨织衣裳。若无嫘祖恰巧为之,你先下也该是光屁股。”   这话也没有错处,就是听在衔枝耳朵里莫名的欠扁,有股挑衅味。   她脸一拧:   “那这衣裳怎么来的?”   裴既明摸索摸索衔枝的手,淡道:   “莲中精灵自发织的贺礼。”   衔枝看向他:   “什么?”   她望了眼那些逐渐散回原地的莲花,裴既明忽地勾唇:   “上古莲中丝织就,遇火不燃,欲水不湿。”   他轻抚衔枝的脸颊,黝黑的眸中不知从何而来的三分柔波:   “本是出去后定好给你的聘礼之一。”   裴既明重又将面颊埋在衔枝的怀中,低低道:   “抱着我睡一觉,旁的醒后我自然告诉你。”   他眸子一闭,呼吸一下沉稳。衔枝抱着那半截身子,面色纠结地坐在原地。身后的业火还在燃烧,她转头看了看上边,抿唇。一直躲在洞口瑟瑟发抖的小猫这是鬼鬼祟祟地逃过来,见裴既明在,一声惊叫便要夺路逃跑。奈何洞口被施加仙障,它只好委委屈屈地抱着珠子往回走。   衔枝见裴既明睡得熟了,唤它:   “啧啧啧。”   小猫一转头,警惕地看她眼,抱紧了怀里的珠子。衔枝又放柔语调故技重施。反复几次,它颤颤巍巍地真来了。   小猫靠着墙根窝下,见那滔天业火,大眼眯了眯,伸个懒腰爬了下去。   时间漫长,衔枝也困顿。   揽着裴既明,她顺势躺下去。   耳边窸窣,衣料摩挲。衔枝刚醒,便听裴既明道:   “饿不饿。”   她皱皱鼻子,那人便扶住她腰背,一股肉香扑面而来。衔枝激灵了下:   “你好了?”   他将人抱在怀中,扯了手上肉块喂到衔枝嘴里 ,轻声:   “好了,只是魔气不曾全消,还需一物。”   衔枝眯着眼,居然也不是十分抗拒他的怀抱,边吃边问:   “哪里打的肉?业火还不够么。”   “外头杀的。”   她嗯一声,并不多问,只觉得这肉好多,胃口也大了,吃了许久才饱,肚中温暖扎实。   裴既明的大手趁机撩起纱裙摸她小腹,衔枝倏地睁眼拽他:   “你做什么。”   他微微眯眼,摸了一把缓缓松开手:“…暖和。”   那手只是摸了一把,余下的什么也不曾做,很是有分寸。衔枝刚提起的气窒了下,抬眼打量他,忽地,一顿。   她心里头奇怪,依然是那张脸,怎么他今日好像更俊美了?   人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可他们现下不是只有□□上的关系么?   她眨眨眼,再看,还是俊美了三分。   衔枝突然沉默,眼睛坏了?   裴既明感受到她那深切的目光撤走,唇角缓缓一弯:   “怎么了?”   衔枝别开脸:   “没什么。你缺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什么?昨日说好了告诉一切,现下说吧。”   他微顿,薄唇轻启:   “簪子是我做的法器,本就是为你而做,你的血至关重要。缔天大鼎当年由我改造过,归来后我还存留一丝记忆,将鼎寻回,布下生火。业火在你渡劫时降下,被你吸纳入灵台,开启鼎后自然便能引出业火,从而烧去魔气。”   “可你…没有烧干净吗?”   “没有。”裴既明看着那明亮的火焰,凝眸:   “魔心在我体内生根,解铃还须系铃人。需从生魔心的源头才能解决。”   他深邃的眼眸看着衔枝,一时静默。   衔枝瞳孔缩了缩,本能察觉到裴既明话中有话。观他神态,陡然正色:   “你的魔心就是寂无,即为人间那一遭的裴太子的执念。源头…在我是吗。”   裴既明没有立即回话,安静地凝视她。   衔枝抬眼,索性直白道:   “要我怎么做。”   他睫羽微动,忽而抚弄她的脸颊,无风无波的面容上竟有股慈悲:   “陪我厉完司夜之心里的剩余梦境,生生世世都爱上我。”   衔枝攥拳,忽然有抹难以形容的慌张:   “我没有情丝,不可能爱上你。”   裴既明贴近她,盯着她灼灼的眼一字一句:   “七情花可以修复情丝,你吃了不少,情丝并非彻底枯萎。”   她蹙眉:   “…七情花?”   裴既明抬指,点过一旁不敢吭声的小猫怀中珠子,珠子登时窜出明亮的火光,照耀了整个巢穴:   “只生在洪荒之南,洁白无瑕,花蜜清甜。”   衔枝心头发紧。   裴既明步步紧逼,难怪她今日看他有些隐隐的心动,原来是被修了情丝。   他从池中点处一颗红色流转的萤石,置放在那红珠子之上,登时里头绽出一圈梦境的泡沫:   “此兽掌人心绪,正巧可用它放大梦境。若我想彻底拔除魔心,需你得回情丝之后,凭本心而定是否爱我。”   那张俊美的脸颊浮抹深幽,意味深长:   “关乎到往后的一切,只有你能做到。”   衔枝几度呼吸不平,望着那些梦,沉默许久。思及夜叉爹,阿皎等,冷刺裴既明一眼。   他朝她摊开手,衔枝白他,慢慢随着人起身。十指交叉,踏进第一个梦境前,衔枝冷声:   “你最好说话算数。”   裴既明捏紧她的手:   “自然。”   几乎是同一时间,二人一齐触上泡沫,随后便齐齐闭上眼。   旁边的小猫急忙凑来,掰着肉垫,嗷呜嗷哦振振有词。它见黑白的梦上有了色彩,眼睛发亮。   第一梦,是佞臣与小丫鬟虐恋。   第二梦,是跋扈纨绔子弟与被买来做继母的歌女。   第三梦,富家少爷与小家碧玉。   第四梦,乡野间的猫妖与狗妖,打得天翻地覆,谁都瞧不顺眼谁。   …道姑与男狐狸精 ,侧夫人与账房先生,富家大小姐与马夫,再到第八梦,前来避暑的贵女与断腿卖鱼郎。   小猫妖紧盯着这最后一梦。见里头那位贵女坐上了游湖的小船,岸边一艘小渔船也行驶过去,在水面上破开两道交汇的水痕,这才放心,蜷起身子小憩一会。   没了它的看护,梦境运转的速度稍稍放缓。一池荷花里,精美的小舟乍然与破旧的渔船相撞。   “呀!”   婢女尖叫,小船骤翻,里头衣裳清凉的大小姐衔枝与婢女猝不及防便摔下水。荷叶迅速闭合上,水势又深,不通水性的大小姐扑腾几下昏过去,还是那渔船不巧捞起她。里头的少年阴阴郁郁,一张脸上覆着厚重的发,带着鱼腥味的破旧衣衫很快惹得衔枝干呕一声,醒了过来。   她发鬓凌乱,刚起身,想起为了纳凉脱地只剩一件白纱亵衣,登时捂住胸前,怒瞪对面惊地手足无措的卖鱼郎:   “狗胆包天!谁许你看我的!”   那卖鱼郎被喝骂地一愣,随后寡着脸低下头,用手展了展空荡荡的左腿管。冷漠道:   “没看。”   衔枝骂道:   “你把眼睛抠出来我才信你没看!”   他干裂的唇一动,忽而生出一抹怒意:   “我不是登徒子。”   那贵女冷笑连连,扯了片大叶子裹身上来就撕他的脸:   “姑奶奶说你是你就是!”   卖鱼郎如何料不到这位尊贵的姑娘如此野蛮,又不好同女子打架,只好慌乱地躲。衔枝不高兴他居然还敢回手,愈发疯魔,指甲在他脸上滑动。   一翻扯弄,他忍无可忍,抬脸推了衔枝一把。衔枝一个踉跄,看着胸前两个黑泥印不敢置信,正要抄渔网打他,却一下瞧清楚那厚重发间的一张脸。   薄怒一个人,不是寻常灿烂的少年,反而阴郁寡欢,眉宇间溢着浓重的自卑。   可即便这样,他的脸也十分好看。   浓墨重彩,却也若青松竹柏,芝兰仙草,气质脱俗。   这可比她见过的王公贵族好看多了。   心头大大一动,她此次借口散心逃婚出来,竟捡到了宝贝。   一双眼发亮,死死盯着他一会,可真是心痒难耐。她缀着水珠的俏脸笑一笑,扔了渔网:   “你叫什么名字?打渔的是么?姑娘我爱吃鱼,将我送到岸上小宅里去,我赏你三锭银子。”   卖鱼郎一愣,这态度的转变实在太快,猝不及防。那贵女腰肢纤细,朝他勾魂夺魄地一笑。他一张脸烧红,猛地低头,佝偻着背撑船,一言不发送她去回去。   宅子靠岸近,婢女已经在岸上等她多时,见姑娘如此归来,狠瞪那低着头的卖鱼郎一眼,衔枝斜她,伸手掏银子,强扔在他船上,朗声:   “以后日日往这家送鱼,姑娘爱吃青鱼。这些是定金。”   那卖鱼郎一条腿支在船上无措地看着大银锭,见那从没见过的姑娘入了青瓦房小院,口舌笨拙地一时不知怎么喊住她。   眼见有人来了,他只好藏住银锭,深深看一眼小院撑船去打鱼。回去路上听人念叨,原是京城来的大小姐,避暑的。   他杵着拐杖,拐杖上吊着几条鱼,从小路里躲开他们走。眼尖的瞧见他,故意喊他:   “裴瘸儿,打鱼回来了?瞧见那贵女没有?听说妖精似的,你也十六了,没姑娘说亲没法子,看两眼美人总行。”   周遭一阵哄笑。   卖鱼郎一言不发,盯着石子路一瘸一拐回了最远头的草房。   将鱼倒在水缸里,摸出银锭看了半宿,想到那贵女冲他那叫天地失色的一笑,一张脸自己烧起来。嗅着身上那鱼腥味,拿了两个皂荚仔仔细细洗了一遍才睡。缺失的小腿截面丑陋,他看了会沉着脸放下裤管,一夜却无眠。   第二日,他拎着鱼要去那宅院,出门前却放了回去,只拎着网杵着拐杖。   衔枝等了一日,不见人敲门,看着纸上写的那些讯息,面色不悦。   沉着气,一连三日,她又坐上小船去湖中心,果不其然那瘸子在打渔。   她特地不许婢女跟来,自己撑船,香汗淋漓追上他,刚站起来,脚一崴砸去。那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年忙回头抱她,两人滚到一块,衔枝怒骂:   “为何不来送鱼?哪有收了钱不干事的!”   他红着脸把人推开,遮住断腿:   “我没应下来 ,钱在这,小姐拿回去便是。”   衔枝拍开那银锭,盯着他冷笑:   “我就要你来给我送鱼呢?小姐我有的是钱,雇个人打砸了你那破茅屋就是动动手指的事。我缺个厨子和洒扫的,你来我家中做活。”   卖鱼郎一顿,沉脸:   “姑娘未免不讲道理些,我不要,你怎么还强迫?”   衔枝抬脚,脚尖放肆地勾他窄窄的下巴,饶有兴致地盯着卖鱼郎涨红的俏脸蛋,红唇勾了又勾:   “我就是缺帮忙的嘛,你这镇上的人我瞧着可不老实。不像你,虽然瘸腿却正派,他们都盯着我呢,我被家里害地藏在这里,每日都好生害怕。”   他一双手都不知往哪里放,任她逗弄了好一会 ,才支支吾吾:   “我不能看家护院,我就是个打渔的瘸子。”   衔枝不耐烦:   “总会烧饭做菜吧?姑娘我就缺你这样和软还能干的,可不许再违逆我,我要生气的。”   她蹲下,抹胸上挤出一道夺目的沟,叫卖鱼郎鼻子一烫,突然窜出两道热流。   衔枝一愣,笑开了:   “你怎么了?太热了?”   他连忙摇头,她再接再厉:   “送我回家。我撑船撑地手痛 ,抄小路走。我婢女出去办事了,你快给我煮个饭。”   她用袖子擦去血痕,使唤云里雾里的卖鱼郎回了家。   果真无人,卖鱼郎中邪似的帮着做了饭,这贵女客气地很,非要留他吃饭。她锁住门,他见状只好同她一张桌。   不知说了些什么调笑的,几次瞧着那凑到眼跟前的白嫩嫩胸脯,卖鱼郎几次头晕目眩,匆匆低头扒饭。   第二日,卖鱼郎又没来。   衔枝不高兴地光着腿吹风,命婢女偷摸喊他,不来,便性命相要。   第三日,他来了。   许是正式踏入了盘丝洞,回回都给她做饭洒扫,日日送鱼。一来二去,衔枝还给他置办了新衣裳,青白的一身换上去可别提多好看。   两人逐渐有说有笑,可一回不好,贵女发了热,婢女手足无措,正好赶上卖鱼郎来,于是忙让他照看会,自己去请郎中   屋子里堆了冰,卖鱼郎第一回 进闺房,又脸红了。贵女难受,低声喘气,他连忙去打水擦身,刚拿着汗巾子过去,便被贵女拽到床上。   卖鱼郎愣住,那脸红扑扑的贵女瘪嘴,忽而一扯身上衣衫,叫他惊恐地瞪大眼,随后便扒他的。   卖鱼郎惊叫:“衔枝姑娘,别,别!”   贵女不耐烦地压住他断腿,低头就亲他嘴 :   “你成日偷看我,可不是喜欢我么?我同你做鸳鸯,你不高兴?”   他俊颜通红,结结巴巴:   “我,我是喜欢姑娘,可…”   她照着避火图上的花样摆腰,红着脸摸他那地方:   “我也喜欢你,我想同你睡觉。你当真不想与我试一试?我怕我要被抓回家嫁人,我可不喜欢那人,我只喜欢你…”   卖鱼郎被压地死死的,听她那一句,残存的良知登时没了。视死如归随她去,两人摸索了好些次,终才进对地方。   小房子里热气熏天,卖鱼郎摸着那腰,那腿,轻轻地落一吻。   娇贵的贵女翘着腿 ,大咧咧地让他伺候。   卖鱼郎一张脸便没有凉快过,虽还自卑断腿,可那贵女蛇一样缠在他身上,红唇吐气,说就是爱他一瘸一拐,再自卑,此时也禁不住得到满足。   初尝□□的两人谁也离不开谁,卖鱼郎几次惊讶于这位贵女的大胆和火热。   他回回躺在下面,小媳妇似的任她驰骋,一月下去,背都挺起来。   最后的枯荷败了,秋日到。   正酣畅淋漓完的贵女一双嫩脚踩在卖鱼郎身上玩耍,惹得他哭笑不得。没多久又滚成一团。   门却突然被砸开,来了一串威武的家丁,不由分说扯起衣衫不整的贵女塞入马车。婢女被打死,卖鱼郎没了大半条命,一行人被带到遥远的京城。卖鱼郎成日里挨打,家丁们偶尔告诉他一声贵女如何。   他才知道,这位竟是郡主娘娘 。   郡主娘娘要成亲了。   卖鱼郎心灰意冷,这天,来了个小婢女偷摸告诉他:   “郡主怀身子了。”   他蓬头垢面坐起,突然有了希望,仓皇想见她。婢女为他引了一条路。许久未见的贵女一身华服,肚子圆溜溜地好似一个西瓜。   见他来,贵女昂昂下巴,到底不曾忍住,落了泪。   …她筹谋了许久同他私奔,却未果。二人被抓回去,他替她承受了所有的棍棒,贵女还是被送进了皇宫里。   卖鱼郎奄奄一息,听说她在宫里过得不好,几次没命,忍不住痛哭。带着满身的伤,卖鱼郎求了王爷许久,去了势,改头换面,成了一个太监。   一路隐忍,三年爬到椒房宫,可那个孩子早已死去。   辅佐着成为皇后的贵女,卖鱼郎的心一日比一日硬。   可东窗事发,毁于一旦。   贵妃检举他们的往事,皇帝震怒,贵女为他担责,自请废后,迈进冷宫前,她笑颜同多年前一样灿烂,翘着小指给了他一缕发。   “从未和那狗男人结过发,就等你呢。”   卖鱼郎早已两鬓斑白,捧着发含泪一笑。割下了自己的,编成一根绳结。   自此,她在冷宫内,他在宫墙下。   一道墙,隔出后半生。   贵女死前卖鱼郎求人调换了尸身,一瘸一拐抱着她在郊外入了棺材,自己从里头钉上棺盖。   虽不同生,却同日死。   小猫蓦地醒来,眼见那最后一根结发也浮出来,连忙收集好编在一块投入缔天大鼎。   司夜之心失去华光,自发坠落。   它收回珠子,乖巧地窝在一旁,下一刻地上的二人便一齐醒过来 。衔枝还在那最后一梦里不曾全走出,裴既明抱着她拍一拍背。随后点出藏在莲池里的小镜子,其中一滴血颤动,悬在大鼎之上滴入其中。   鼎盖庞然掉下,大鼎正式烧起。衔枝还沉浸在裴既明为了自己当太监的梦境里,时不时瞥眼瞧他腹下,很是好奇。   看着九根结发正式开始练就,裴既明思索,还差一物。不过用了大量七情花替代效用,应区别不大。   刚满意,便见衔枝盯着他那处看,他面色一顿,抬她脸蛋:   “胡想什么?”   衔枝脱口而出,有几分好奇:   “割的时候疼不疼啊?我记着年岁越大越难割。”   裴既明眉头一簇,斜她:   “莫要讨嫌。”   衔枝一顿,不知怎么的就是因这态度很是不舒服,瞧着他那冷噤的脸,她霍地哼笑:   “你恼羞成怒了 ?先前还一副对我好的模样,现下不装了?我问一问你都要摆脸子 。我瞧着你没有那个卖鱼郎半分真心。”   裴既明看着她瞪地大大的眼 ,骤然无言。忽地,眼中狭促:   “枝儿生气了?”   作者有话说:   喔豁感谢在2022-08-19 21:36:40~2022-08-20 17:40: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燕时 20瓶;41887800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8章 姻缘   衔枝冷笑, 从他怀里跳起来白他一眼,挑衅:   “我没生气,我就是想无理取闹。尊上要罚我吗?”   她现下可谓狗胆包天, 昔日那个让她自血脉中惧怕的神尊此刻好似也就是个寻常男人。   像是故意想看他反应, 衔枝话里带刺。   裴既明仰脸瞧她, 轻轻牵住她的手:   “那要看看是哪种罚。”   衔枝嘴一撇, 不想和他纠缠。伸手去召那只小猫,它颤颤巍巍走过来,怀里抱珠,在裴既明略有深意的眼神中乖顺地趴下,任衔枝摸头。   衔枝从没见过这样的玩意, 似猫非猫,又能通人心绪,她瞥他:   “你抓来的东西,你总该知道名字。”   裴既明屈腿,摇头:   “忘了。你给它取个名字。”   “…怎会忘了。”她抱起小猫入怀, 裴既明不轻不重睨它眼,小猫登时一激灵, 衔枝摸着它的尾巴, 随口道:   “就叫老虎罢了。这缔天大鼎还得烧制多久?你再不回去, 天帝应当已经踏平三十三重天了吧。”   裴既明看着她垂头的静好模样, 眼底微松缓。   “不急。”   他想到什么, 淡冷的面容稍霁:   “可想去看一看洪荒世界。夜叉一族昔年在山北脚下繁衍生息。”   剑眉轻动,衔枝一抬头,被勾起几分好奇:   “你要带我出去?”   裴既明颔首:“既然来一趟, 便不要白来。趁着情丝还在铸造, 我们还有时间。”   衔枝默了默:   “你就这样去?”   他额上不自觉拧起青筋, 沉默:   “自然不。”   衔枝一听,弯眸,有几分狡黠:   “那是让我骑你头上了?尊上的头,怕不是我能随便骑的吧。”   裴既明轻瞪她,衔枝抱着老虎凑过来,得意忘形:   “话也不能这么说。听说你和我爹是结拜兄弟,你又比我老爹大,按辈分你就是我的大伯父。大伯父带侄女玩耍也没什么不对的。”   她颇撩闲地戳戳他胳膊,此时此刻,已然毫无半分成神后的淡漠沉冷。   衔枝突然很期待:   “据说上古大神都有坐骑。我还没收过,今日倒是可以提前体验一番。”   裴既明含笑的眼底彻底冷下来,冷哼一声,衔枝这故意讨人嫌的模样实在是很叫人想好好给她立立规矩。   这般形容,以后怎么做帝后?   说的都是什么不着调的。   心里虽冷笑连连,这斥责之言时至今时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他两瓣薄唇拼在一块抿了会,呵一声:   “倒是没见过哪家侄女同大伯父光明正大睡在一块的。”   衔枝脸一拧,朝他瞪眼:   “也没见过哪家大伯父一直勾引兄弟女儿的。”   “…”裴既明刺她眼,这时懒得同她掰扯。直起身,他双目银光一闪,伴随龙鸣,一条威风凛凛气势磅礴的黑龙瞬间化出。   银白色的龙目转一转,示意衔枝上来。   这还是衔枝第一次看到这个大小的龙身。不多不少,刚刚适合她上下。   衔枝堪称垂涎地看了眼这巨龙,要是这真是她的坐骑…那该何等气派。   然这话肯定是不能说出口的,她抓住毛发,一个小跳盘腿坐上龙头。正要抱着老虎上来,裴既明鼻孔里哼两道气,腾空飞起。   衔枝抿唇。竟然同一只小兽计较,这有什么不允许上来的。她抱住一只龙角,上下摸了摸,忍不住道:   “你的角为何如此糙?我还以为很光滑呢。”   裴既明龙身的嗓音极其威严骇人,恍若天雷一般浑厚。   “打架打的,坐稳了。”   “喔。”   衔枝如他所言抱紧了龙角,呼嚎的风传来,他穿越在天穹之上,一切在此刻都如斯渺小。   好不畅快!   她不紧发自内心露出一个笑,裴既明带着衔枝穿越阔大的沙漠,绿野,海面,火山。   遍地奇景,到处是异兽。   各式各样,许多湮灭在远古的这里竟都留存。   衔枝惊艳又惊讶,低头摸一摸裴既明的鳞片,道:   “不是说洪荒是大神们的坟地吗?为何这里还有许多鲜活的景物留存?”   他微微含笑:   “是坟地,也不止是坟地。坐好,我带你去个地方。”   龙身陡然加速,快地衔枝险些不曾反应过来。   这感觉刺激极了,叫她愉悦地眯眼。   兜兜转转,周折几度,巨龙缓缓在一方乱石林立的洼地悬住。   裴既明忽而龙鸣一声,下头一阵,忽地,一道璀璨的赤金色光芒升上来。有一人声:   “既明。”   衔枝一顿,这声音,是她一开始进洪荒时听到过的?   裴既明对着那模糊不清的光点头:   “回此地有些日子,却一直不曾记得来看你,好久不见,鸿阙。”   竟是上古劈天大神之一的鸿阙。天上地下唯一一只金凤。   衔枝不觉挺起腰,对他做了一个揖。她甫一进入洪荒,这位羽化多年的大神原来就注意到了。   鸿阙笑一笑:   “你也是出息,竟和毗颉的闺女牵了线。他那性子,必得杀了你罢。”   衔枝沉默,裴既明淡道:   “我自会努力让那位老丈人满意。你不问我祁燮如何?”   金光闪烁,鸿阙大笑出声:   “有什么好问的?那小子的脾性我清楚。莫要和他说我在何方,父子之缘已尽,再见,等他也羽化罢。你来寻姻缘石是不是?被挪到北海边了。”   他一甩手,打出一道指引的光:   “去吧。”   金光散却,裴既明朗声道谢,载着衔枝跟着金光而去。   碧水蓝天,风光无限好。   海水中央立一块布满青苔的巨石,二人甫一落下靠近,那巨石上的青苔便自行爬下。   密密麻麻的裂纹遍布这块巨石,裴既明端详了会,道:   “女娲当年补天,留下彩石之一,便是这块姻缘石。”   衔枝瞧地认真:“好大一个。果然传说不是传说。现下只听说过姻缘簿,为何姻缘石不曾被挪出去?”   他绕着巨石飞了一圈,道:   “姻缘石乃洪荒命脉之一,动不得。”   “枝儿,伸手摸上去。”   衔枝一顿,莫名有些犹豫:“这也没有什么好查验的吧…”   裴既明龙目冷厉一瞬:   “查验你我姻缘到底牵连在谁身上,为何不愿?姻缘石是天地至宝之一,断无出错。月老有牵错姻缘的可能,姻缘石却绝无。   你从来都不肯信与我的姻缘,那便验上一验,看看判词。”   他伸出一只爪,率先贴上姻缘石。话到此处了,衔枝无路可退。只好踩着裴既明的头,慢慢悠悠伸手摸上另一头。   她刚一触上,姻缘石上华光一闪。裴既明带着她后退,石块正中浮出一串字:   【在地连理缠双枝,在天飞鸟结比翼。   天生阴阳两相随,何人共我两相惜。】   定:【天作之合。】   衔枝一顿,随即沉默了。   这判词除非不识字,否则都看得出在说什么。   裴既明淡淡念出这判词,心下微缓。   竟是尘埃落定般的释怀。姻缘簿上记不了大神姻缘,裴既明当时翻看,也曾惶恐。如此确信了,倒是真的放心。   他曾几次怀疑,是否该坚定向身上这个黄毛丫头伸出手,共度一生。   在来到洪荒的最后关头,他在心声中说不打算与她再有交集。可走之前,他后悔了。   送出了那朵海棠花,他给枳迦传音,做好一切排布。   他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人。   他有私心。若当时真的支持不住,他一瞬曾想过将衔枝一并卷入洪荒,陪他永生。   即便最后关头,他放弃了这个念头,独自前往洪荒,这依旧是他的执念。   同人间的裴世子,寂无一样。   这些,都来源于一切的本体,崇华帝君裴既明。   …看着这判词,裴既明缓缓阖目。感受身上那姑娘不安分的手脚。   心中不浅不淡一哂。   不管将来世人如何看待,他都不会放过衔枝。   分明他们就是天命的姻缘。   谁来也无可更改。   即便没有虚风多此一举牵上姻缘线,他们也会是一对。   “司夜曾问我,这漫长的时光里是否会感到寂寞。”裴既明忽然张口,衔枝低头。   他坦然:“我答,会。并不是从前就觉得无聊。时光于我来说其实不过沧海一粟,神的一生本就是漫长的。   我并不以为然。”   “只是那时你在,我想了又想,我的心那时对我说,会。”   衔枝愣了下,这突如其来的表白一样的话同裴既明这个人差距太大了些,她撇嘴。   “真怪。你怎么会莫名其妙喜欢上我呢?你本该是别人的道侣,我分明不曾想沾染。”   他和念霜,才是上天注定的一对。   裴既明龙须摆了摆:   “成日胡说八道什么。”   衔枝一咬牙:   “我哪里胡说八道了?你先前分明很讨厌我。何况我第一个喜欢的也不是你!我和你本就不是一路的。”   他冷了语调:   “又来讨嫌?从前你喜欢谁与我无关,你我姻缘写在这,无可更改。”   衔枝抓他胡须,狠狠一拽,忍不住作他:   “既如此,红绳解了,反正也不是必要的。”   龙身遨游在天幕上,裴既明不理她。由她作。带着人逛遍整个洪荒,再回巢穴时,大鼎之中的情丝将将练就成功。 第149章 归位   鼎盖掀开, 一条银红色的细线飘荡在火海之中。   裴既明握住衔枝的手,她多少还有些膈应,故意甩甩手, 他盯她眼, 两人拧了几回手才将那情丝取出。   鼎中的大火熄灭, 衔枝端详着手中那根细细的线, 心中有片刻迷茫。   她忽而攥在手中看向裴既明,意外他这么强硬又心机的人没有把情丝直接打入她体内。   裴既明抵着衔枝怀疑的目光,顿了顿:   “一切在你的意愿。我将会开道,待出去后法力自会复原。”   衔枝怔忪,那裴既明的魔心怎么办?   他似乎不以为意, 轻而易举理好了巢穴里的一切,莲花摇摆,安详地似乎在与他们告别。   衔枝抱起老虎,瞧着缔天大鼎重新悬吊上去,顶头上忽而踏出一个洞, 一串巨大的玉珠盘旋在上。   她偏首——碧合珠原来是在这个地方?   所谓带碧合珠来的关键,果真是联系两个世界。   裴既明身上覆一层仙尘, 再看不真切那翘登登的屁股, 碧合珠在他庞然的仙力下急速旋转, 从中豁然破开一片宽广的大道。   神龙长鸣, 盘旋而来, 轻轻顶住衔枝在头,顷刻游入碧合珠中。   洪荒,落幕。   *   金碧辉煌的大殿里, 有人细声:   “陛下, 祁燮上仙杀了不少灵官, 距离崇华帝君羽化已有十一日,是否还要再埋伏?”   “不必了。就让那夜叉女带他归来吧,帝君生魔心一事三界六道都知晓,如今归来,舆情中失了上风。众仙家都是明事理的,魔头哪里有继续当尊神的道理?“   天帝面目和蔼,全无急切模样。反而异常镇定。   灵官于是又道:   “那夜叉王复苏占据弱水河畔,天上颇有微词,不知他与帝君是否有勾结…若是再一次为祸苍生,怕是劫难啊。”   “等帝君归来,看他们如何行动吧。只肖众生都知晓他们之间的往事即可。算一算,帝君差不多也是回来的时候了。去候着吧。”   灵官恭敬退却。天帝摸一摸胡子,端起案上酒盏把弄,眸色深幽。   洪荒裂缝毫无预兆大开,一阵狂风呼啸而出,裂缝再度恢复原本大小,不曾再向外扩张。   一直候着的毗颉拢好一旁的女子,嘱咐一句莫要乱动,手摸上腰间长刀,冷盯那动静。祁燮与灵官对峙累了,也跑到这头搭话。对着那生一双圆溜溜葡萄眼的女子殷勤万分。   毗颉冷着脸,忍耐着心口的刺痛,静静等待衔枝的归来。   熟悉的气息随风席卷,仙尘尽散,落两道人影。   众人皆起立,灵官们见状纷纷放下武器,气吞山河:   “恭迎帝君归来!”   裴既明不知何时点了一身青衣,并不理会他们。侧目看了眼不知在想什么的衔枝,又看向那三人,俊目轻动。   阿皎顾不上问候帝君,冲过去兴奋地将人抱住:   “和光!”   衔枝一愣,回手抱住她:   “阿娘,你有身体了?”   阿皎抱着衔枝的头得瑟:   “是不是同你见过的一模一样?你爹给我做的。”   她兴奋地张开手绕一个圈,灵动的眼眸好似两只圆球。衔枝于是看向毗颉,他眉头慢慢松缓,见她来,颔首,松口气似的:   “这几日可还好?”   衔枝自然说好,一旁祁燮脸上黯然一瞬,未料衔枝先同他打了招呼:   “祁燮上仙。”   祁燮握着扇子的手竟抖了抖,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人,他仓皇低头笑了笑:   “回来了就好。”   裴既明瞧他一眼,同毗颉对视,随后收回目光。   天边飘来祥云,俱是听到风声的仙众,见帝君居然安然无恙归来,纷纷隔了好些距离叩首。   一传十,十传百,裴既明众目睽睽之下朝衔枝伸出手,她面色微妙,底下仙众一个个都睁大眼偷瞄,衔枝不打算就这么张扬开自己和裴既明的破事。还是毗颉携阿皎前来,一家三口用一朵云。祁燮顺溜填上空缺:   “师兄。”   裴既明低低嗯一声,收回手,冷斜衔枝一眼,在众仙家簇拥之下光明正大飞回三十三重天。   因着夜叉一族身份,衔枝没跟上去,反而同毗颉与阿皎回走。路上有问有答,毗颉神色几次微妙。到弱水河畔时,玹卿早已恭候多时。   见衔枝归来,惊喜地一笑,才率领夜叉众行礼。   衔枝颔首,示意他们起身。被阿皎缠着说了好些话,又和毗颉报备了能说的,描绘过自己的所见所闻。他沉声:   “姻缘石上当真如此写?”   衔枝点头:“是。”   阿皎苦了脸:   “呀,这可真要捡一个老头当女婿了。”   衔枝感受着怀里那根情丝发烫,这会心情相当复杂,顶着毗颉灼灼地目光,她勉为其难咧一个笑:   “我还未答应,以后再说。他如今回了天上,与我身份有别神仙怕是不会容忍他心悦罪族。”   她看着眼睛瞪大大大的阿皎,这会真心笑了下:   “娘什么时候得了新肉身的?”   衔枝转头,又看向毗颉:   “爹拿的什么做的?感受到不到一丝僵硬,仿佛就是原本的身子那般。”   阿皎嘿嘿一笑,毗颉略略弯唇:   “昨日的事,里头混了息壤。”   “是女娲大神留的那个?倒是见所未见,爹去哪里寻的。”   衔枝想到恐怕只有那神土能有这般功效,却想不到真是那玩意,若无意外,这东西这些年来从未现世过。   真要找,恐怕..只有洪荒那疙瘩有几率找到。   她心头一动,迟疑片刻,阿皎笑眯眯撑脸瞧她,衔枝默然,不曾追问。心头却有了猜疑。   毗颉只是淡淡揭过:   “嗯,碰巧。既然你归来,那我族是时候移居别处。明日搬移,趁着天帝态度尚不明确,由他们天上的内斗便是。”   衔枝一愣:   “这样急?”   毗颉垂眸,烛火跳动,他的容颜蒙着一层莫名的灰色:   “不急。夜叉不该再痴心妄想归天,趁早断了他们念想。裴既明那块我会交涉,现下你只管听自己的心。”   衔枝窒了窒,笑笑:   “好。”   三十三重天,今日是全然不同的热闹。   跪拜的仙家从濯碧宫外排队排到一重天天牢,念霜混在仙众里,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只能看见乌泱泱的脑袋。   她微有黯然,不过,也只是小小的黯然。   帝君完好无伤归来实在隆重,仙众一时都要忘了尊上生魔心。那枳迦真人几次热泪盈眶。一面拂去身上的海棠花,一面弯腰端茶倒水。   直到天帝亲自前来这场面才被打破。   他先是流泪寒暄,仙众都自觉退避下去,裴既明支开枳迦,漫不经心坐在宫外石凳上品茶。   并未邀请天帝坐下,他只好站在一旁陪笑脸。待到一壶茶见底,裴既明方才摩挲着碧合珠,舍他一个眼风:   “陛下早已和那几人勾结一同轰我下尊神之位,又哪里来的请罪?”   天帝两手搓动,十分为难:   “我非蓄意,也不过恰巧为之,起了贼心 ,尊上切莫挂在心里。我一时生了狗胆,顺坡下驴试一试,也不曾真的支援他们什么。反倒是夜叉将军野心勃勃,一直妄图谋反啊…”   裴既明不以为然,继续叫他罚站:   “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天帝怎会不知当日联合你的与毗颉并非一人。无需装傻,天帝嫌弃本尊横霸天上太久,是么。”   天帝一缩脖子:   “尊上,话不能这样说啊。当年若无您扶持,我一族从何执掌天上?我们历来感恩戴德…”   孰料裴既明把弄着拂来的海棠花,淡漠道:   “本尊这位子呆久了也确实烦闷。”   天帝一顿,又听他继续道:   “本尊从不干政,你却如斯按耐不住,年岁也不算小,却半分沉稳都无。“   裴既明绀青的眼缓缓掀起,天帝捏紧拳头双拳一颤:   “本尊今日之后便会正式退隐,暗中守护三界,尔等一族再不受我庇佑。今后如何,全看你自己。”   “尊上,我——”   “魔心之事本尊自会给出交代,退吧。本尊乏了。”   海棠花聚作一股,毫不留情面轰走了人。天帝骤然惶恐,急急欲补救,然那位淡定撕破脸的神尊半点不留情面,三十三重天筑起厚厚的仙障,天帝不死心,回头再看,仙障之上竟没有半分魔气。   他咬牙,挥开灵官来扶的手,沉着脸回到九重天。   祁燮许久后才从濯碧宫后现身,脸上再无那倨傲矜骄。   他沉默了许久,缓缓张口:   “师兄。”   裴既明握茶盏的手一顿,提壶再倒一杯新茶,大袖轻滑过石桌,对着这半由他教养大的师弟。裴既明软了语调,一如一往,轻叹一声:   “坐吧。记得这茶你很喜欢。”   祁燮低头凝视澄黄的茶水,便见自己这张丧家之犬一般的脸。一时间百感交集,无可言说。只苦涩笑一笑:   “师兄,不枉你是教导我长大的兄长。”   他一双桃花眼里泛起水光,裴既明放好茶盏,祁燮慢慢叹息,像是寻求最后的机会:   “我谁都怪不了,只能怪自己做什么都慢上几拍,机会摆在眼前也能白白错过。   师兄,你当真心爱她么?”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三更挪到明天(稳稳的)!   马上就要正文完结了有点心慌,突然不知道怎么写文了T^T,半天搞不出一个字(苦涩)   感谢在2022-08-20 21:34:28~2022-08-21 20:23: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池 5瓶;琼楼玉宇、叮叮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0章 承担   四周静谧一瞬, 裴既明启唇:   “为何这么问。”   祁燮沉默:   “…是我傻了。你都肯耗损精元为她劈开洪荒,如何不是真心的。”   折扇置放在石桌上,祁燮凝眸:   “你是何时确定心意的。分明, 你同我说过你不喜欢。你是崇华帝君, 你…怎会动心啊。”   繁花飘零, 红艳艳的花瓣摸过祁燮的头脸, 最后由一根长指轻按住,托进掌心。   裴既明看着这片火红的花瓣,嗓音清寒,良久才回他:   “许是命。”   口是心非是命。   心爱她也是命。   人间一遭无可自拔的沉沦是命,回天后几次自搏, 处心积虑也是命。   就如姻缘石上判词所写,天作之合。   “可是毗颉不会同意,天上也不会同意。你走的这些日子,仙众怀念,已为你立了衣冠冢。可你贸然归来, 虽还能稳居三十三重天,可与她的情爱不为大家容纳。”   祁燮深呼吸, 终是放开了桌下手中紧攥的海棠花:   “她是一身反骨的罪族王女, 断不会任人排布。你是天上的表率龙首, 不提她现下是否喜欢你, 即便你们真的两情相悦要在一起, 那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行?”   他靛蓝色的衣衫掩在漫天花雨中,风不曾吹散沉重的嗓音:   “师兄,从前制定秩序的是你。难道如今打破秩序的…也是你?”   裴既明握着茶盏, 独自坐在石桌边, 任花朵打进茶面。   枳迦在远处看了又看, 还是不曾忍住,上来叹一口气:   “尊上…”   他倏地捏碎手中茶盏:   “我已准备好退隐,夜叉一族脱罪由我担责,受三千穿心剑,旁人再不许置喙。”   枳迦哗一下张大嘴:“尊上!”   “尊上您在说什么?!穿心剑入体伤极啊!天帝不过尔尔,您动动手指头就碾灭的事,为何要损耗自己!”   裴既明起身,语气清淡:   “我心意已决。莫告诉她,待我受完刑罚后再公之于世。秩序不可轻易破,我下的令自然我来担着。无需这般丧气。”   “…尊上!”   *   跑去蛮荒的第三日,衔枝稀奇裴既明居然还没有找来。不过也是好事。   刚安顿好族人,衔枝发现了不对劲。   天上突然降诏,来言夜叉不再是罪族。   可他们已经决定不再回天,这消息于夜叉族人而言算不得多么重大的好消息。   当然,衔枝是这么认为的。出去转一圈,不少族人先是高兴,后是迷茫。   每个夜叉从小听到大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可后来呢?   将军并不想带他们入天,他们也从来不知道天上的生活是什么模样。   衔枝巡视领地时,有个百岁大的小夜叉挣脱母亲的怀抱,跌跌撞撞跑过来行了一个大礼,随后仰着沾了泥巴的小脸问她:   “拜见王女!王女,我们是不是要去天上过好日子啦?可是听娘说天上的人从前对王女不好,王女这么厉害都要被欺负,难得我们夜叉生来就被讨厌吗?”   那孩子的母亲慌忙过来捂她的嘴巴连连道歉,衔枝一滞,那孩子睁着圆眼满是渴求。   她蓦地制止住她母亲:   “无妨,童言无忌。”   衔枝笑一笑,俯视她:“你很想回天?”   那小娃娃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母亲慌忙道:   “王女,这孩子胡说的。”   衔枝轻睨她:“让她说。”   小娃娃咬咬嘴巴,挣开母亲的手,脆声:   “听说天上特别漂亮,什么都有。我想去天上看看呢。可是大家都说天上不待见我们夜叉,夜叉生来带罪…现在没有罪了,为什么不可以去天上看一看呢?”   周遭各异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到这一处。   渴盼,期望,好奇,恐惧。   衔枝顿了会偏头,难得漾出一个柔和的笑,说给这孩子听,也说给所有的夜叉族人听:   “你自小听到大天上美妙,可却也不曾去过,与族人们生活地很是和美。   如你所言,我曾入天,最后出天。天不容我们,因天上从不是我们栖息之地。”   小娃娃一愣一愣地,有些失望,衔枝话锋一转,弯眸:   “我们是客啊,当然没有鸠占鹊巢的道理。”   “哦!”她笑起来,“原是这般!”   衔枝转脸,凝视周遭一圈,见不少夜叉众低下头若有所思,一哂。   晚上玹卿着重来找了一趟,原是他要回妖族。   “白相做过诸多恶事,却真实地帮我。如今他身亡,我…一个异族人也没有留下的必要。”   那个俊秀少年背着刀,欢快地对她笑:   “妖族如今群龙无首,我正好要回去了。阿姐以后就是下一任妖皇的阿姐。”   衔枝同他相视一笑,只道:   “若需帮助,与我传音就是。百里汀岚还在等你,听说你与她那一梦里有些交情,她笃定呢,你要来娶她。若你迟迟不来,她就去妖界下聘娶你。”   玹卿脸色一僵,急匆匆转头:   “没有的事,阿姐我先走了。”   还不等衔枝再打趣他,少年麻溜地乘风而去。日子稳稳过了几天,阿皎与毗颉之间却又闹了矛盾。   衔枝问了才知道,原来她爹一直旧伤未愈。强行从体内白相分化出阿皎的一魂后,毗颉的伤一直溃烂着,又想方设法劈洪荒的口子,伤势更重。   偏这样还要强撑,阿皎同他吵了几回架,次次被他那油盐不进的样气地要哭。   这日终于肯让她看看伤势了,毗颉却同她说:   “我放你走。贺行知的残魂我用定魂珠养好了,现如今就在人间。你与他相知相守,不用再被绑在我身边。   二十万年,足够了。”   阿皎愣了,好半天不曾说出话来,毗颉咳一声,召来了衔枝。   “昔年屠戮人族,我的债并不曾还干净。如今三界惶恐,正好借此机会还债,也免得他们整日盯着夜叉一族。”   衔枝察觉到不妙,毗颉静静看着她许久,眼中难得溢出柔水似的祥和:   “劳和光你撑起担子。爹不日便要投身轮回,你与她好好的。夜叉一族有你,往日定会蓬勃。”   他话头突然一变,是为了出气,也为了故意磋磨:   “裴既明不是个好人,你啊,可不要信他的甜言蜜语。”   即便他出手做了这么多事,于毗颉这么,还是个不得满意的毛脚女婿。   不好好吊一吊他,毗颉决计不会罢休。 第151章 为何   这尘埃落尽后的坦然让衔枝意想不到, 顾不上裴既明,她凝重了脸色:   “爹,你要下凡转生?你可知有无数人想你死。”   她不赞同毗颉做法。   看着被关在外头的身影, 衔枝并不赞同。毗颉却笃定:   “白相怨念极深, 我如今难断定能否关他一辈子。最好的结果不过是随我去人间历劫, 一世一世化去怨念。要翻天不是难事, 天上早就人才凋敝,只是无需引起不必要的争端。让族人好好活在阳光下远比争战实在。”   衔枝一瞬无言。   眼前这个沉稳的男人,真正的是一个君王。   她顿了会道:   “娘她无心往事,若她不肯回人间,夜叉之中只她一个不死人族, 易引异议。”   毗颉难得挑眉:   “有你陪她。”   “…爹执意如此,我自没有拦着的道理。只是白相一事,兴许我可以助力呢?”   “不用,我法相所造之业皆有我承担。”   毗颉笑一笑,狭长的眼眸仔细掠过衔枝的眼口鼻, 良久才转身:   “随我来一趟,带上你的枪。”   衔枝抿唇, 不曾动。毗颉走了几步发觉人不曾跟上, 无奈:   “我会回来。”   衔枝心内叹口气, 鼻头说不上来的发酸:   “爹要说话算话啊。”   毗颉高大的背影轻轻晃一晃, 垂眸:   “自然。爹现下劳烦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忽而转身,点上左心口:   “就是用枪穿透爹的心脏。”   衔枝一愣:“为何?”   他淡然:   “定住他,免生事端。”   又是白相。   衔枝沉默, 这个家伙阴魂不散, 即便被吞回本体也依旧日夜挣扎。   实属祸害。   她一时间只有无边的静默:   “爹何时走?”   “今日。”   衔枝未曾将这消息告知阿皎。毗颉给她施了个小法术, 叫她睡下了。   阿皎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摸她脸颊,后头便没有了知觉。静静躺在那繁复的被褥里,一只大手替她抹去了眼角的泪。   蛮荒旧地,寸草不生。衔枝提着枪,满眼的默然。毗颉柔了眸色,朝她缓缓张开臂膀:   “好孩子,来。”   衔枝难以形容现下的情绪,怀中的情丝越发焯烫,她却始终隔着一层,难以确切的感受到澎湃的心肠。   衔枝没有立刻动作。   毗颉伸手拽住枪身,抵住心口,忽地厉声:   “来!”   衔枝喉头发紧,毗颉又一喝:   “这是你最后的一道坎,也是我的道。你是我毗颉的女儿,你是未来的夜叉王,你怎能犹豫不决?!”   他下颚绷紧,枪/头霍地朝里一刺,衔枝灵台一震,低声:   “我会等着爹。”   她抬眼,同毗颉那强横的眸子对上,蓦地手上使力。   …血气飘来,衔枝不知何时跪下,盯着前方随风消逝的男子,眼尾骤红。   他只对她笑一笑,眼底一抹眷恋下一刻同化作散尽的尘埃。   枪蓦地摔落。衔枝腿脚发软。猛地掏出胸襟间的那根情丝,凝视着不知所措。   渡劫之后重获新生,她感觉不到具体的难过,快乐。除了在洪荒的那几日,余下的时候她都好似被蒙在一层迷糊的雾里。   毗颉的轮回一事她分明就涌起了心潮,她想哭一场,可无论如何都无法真的留流泪。   因为没有情丝。   她真正的,是个无情之人。   她本庆幸过七情六欲的剥离,可如今,衔枝迷茫了。   衔枝吹了很久的风,久到被安置在卧房里的老虎寻着气味来找她,窝在她怀里一动不动地安抚。   抱着它回去时,阿皎还沉睡着没有醒。   衔枝正想走,却见床头放的花瓶挪了位子。   她一顿,到底没有启唇,转头悄悄离去,由她自己排解。   昧琅在牢中求见过几次,衔枝次次拒绝。不知怎么的,今日去了。   他被捆仙锁吊着,一张五官模糊的脸上蠕动,见衔枝来了,费力喘口气嘻嘻一笑:   “丫头,好久没见啦。”   衔枝淡漠着脸:   “白相死了。”   昧琅的脸一顿,倏地扭动:   “他怎么会死,他是法相!”   “爹自然有对付他的办法。天上迟早要算账,他一人揽责,如今已下凡尘。你将功赎罪的机会来了。”   衔枝平静凝视他,放了绳索,扔他一片碎布。   浑身是伤的昧琅摸着碎布怔住,“这是…将军的血?”   “爹他为担责,也为化解白相怨念下凡转世。他独身一人,我不放心。你侍奉他多年,我知你有法子寻到他。我知你听信白相所做的一切,都出自不甘。   许就是夜叉天生野心勃勃,你的抱负,我知其中一二。然为了族人,终该放下执念。白相叛逃也好,你一心登天也罢,都是往事。   我不想计较,从前你对我的欺骗我也不想探究。如此便罢。”   她扔下一只铜钱:   “联系我的信物,走之前记得去一趟九重天。告诉念霜当年被杀实情。”   杀她的是白相,而非毗颉。   不过,衔枝挺着腰背,出来时望了一眼晴朗的天。   俱是陈年旧事,她兴许,其实也没有那样执念。   旷野点星,一切,随着新一任夜叉王的登位继续向前行驶。天上知道这讯息时吃了一惊。却也不好责罚什么,继续干晾着。   阿皎一直不肯醒,衔枝不强求。即位前却又发生一桩大事。   崇华帝君退隐,自行三千穿心剑之刑,不知所踪。一时间所有人都盯着衔枝这块,不少来旁敲侧击地问。   衔枝先是震惊,好端端的裴既明又做什么?随后一头雾水,这哪里是她能懂的?   有个别的哼笑:“王女,你可知当时那受刑的场面多浩大?三千柄大剑钉满了帝君每寸肌肤,血如泉涌!那座下侍奉的枳迦真人吓得晕厥几次,这无缘无故的帝君罚自己做什么?还不是他动了红鸾星,得为自己制定的规矩付出代价嘛..”   她惊愕过后,两手搭在一块侧目:   “不必话里有话。”   那人就搓手:“当日尊上拢着王女出洪荒一事谁不知晓啊?您俩那凡尘虐恋都被扒个底朝天写成话本子了,可别和咱们装聋作哑。夜叉虽然不归为仙族,也不是妖魔,如今身份特殊,天上也不好轻易开罪。咳,帝君自罚,过了天条,可不就是为了和王女你顺理成章在一块么?祁燮上仙么,咳,也是这个态度。”   衔枝本闲散地坐在王座上,这回沉默了。   离爹下凡尘才几日,怎的裴既明就出事了?   衔枝不觉得他被刁难,这天上地下的谁敢真同他作对,八成是自己折磨自己。   可不知所踪…衔枝板正起脸,回绝了这仙众的打探:   “我不知他在何处,这蛮荒翻过来了也无他踪迹,天帝既然不说什么,那也与我无干。人间失去记忆那段本就是意外,这般谣传,还是仔细些帝君归来的态度。”   那仙众脸一僵,讪讪走了。   衔枝这才起身,照例去看阿皎。她还是不肯醒,衔枝静默,随后道:   “娘想去找爹么?我寻到了贺行知踪迹,不若你们三人正经地相知相识一场,省得遗憾。”   床褥里的姑娘睫羽一颤,衔枝见状笑一笑:   “你们的事自然由你们解决。待爹转完三千尘世归来你再做决断?他那样霸道的人肯松手本就难得。娘散心也好,找爹也好,只要不整日躺着自我麻痹,什么都好。”   那姑娘眼角忍不住滑下一道泪,小嘴撅了起来,忽地起身撞进衔枝怀里:   “和光啊,娘是不是犯贱呢?娘心里纠结,娘又恨他又离不开他。他那么畜生一个人,他有好多侍妾,他从前对我一点也不好…我同他窝在一块二十万年,叫时光磨平性子,我也不懂我到底恨还是爱。他一身不坑给我安排了这些路,我一点也不高兴,他死了算了!”   衔枝忍俊不禁,阿皎又道:   “在司夜的梦里,我是郡主,他是左相,他对我好得很,言听计从。那个我好像真心喜欢过他,可最后还是想逃婚。我也不知我拧巴什么劲,和光你没了情丝可真好,没了烦恼…”   衔枝一愣,阿皎抹完泪,从床里头掏出一只精美的木盒,红着眼睛打开,赫然是几样簇新的玩意。   阿皎一一数,一边带着浓重鼻音咕哝:   “这个是虎头帽,那个是拨浪鼓,还有草蚂蚱..毗颉也不知怎么保存的,这些年下来一点样都没变。几次我偷瞧过他夜里悄摸打开来看。我的那些怨气也就没了。我一直想问他,为何偏偏抓着我不放呢,为何就是我呢?他死也不吭声,就是不说。我还是去问问他吧…我还从没见过他失了记忆的模样,我要好好的耍他一耍!”   颜色半点不曾退却的小玩意一一摆在衔枝跟前,她难以置信,恍惚里迷了眼。   和毗蓝净释天里拿给小游魂玩的,一模一样。   阿皎把虎头帽拿起来比划,含着泪笑:   “真漂亮。也不知你被投进人间后有没有这些小玩意,说来都怪白相…”   衔枝封了许久的记忆随着阿皎的话渐渐拉开帷幕。她一瞬恍惚,哑声:   “有。”   阿皎惊喜:“是么?”   衔枝沉默,不仅有,还一模一样。被她一直带在身上,带去了仙门。   后来…弄丢了。   她忽然想到一点可能。   阿皎嘟囔:“还算有些良心。毗颉逼问过白相为什么故意给你取个衔枝做名字,多上不得台面。那白相在他身子里还敢嘴硬…”   衔枝霍地正色:“阿娘,我带你去看一看十方镜可好?”   阿皎不明所以,衔枝哄她:   “天上的人奈何不得我,恰好裴既明走了。”   阿皎迷迷糊糊被她带去,掀开那巨大的湖泊,衔枝抿唇,一口气将虎头帽蚂蚱拨浪鼓全都放了上去,捏一个溯洄术。   宽阔的湖面上,渐渐浮出一幕。   一身黑衣的少年恣意游走在宫墙下,却次次刻意避开冷宫的存在。反复一年,直到一次宫宴饮酒,他借着出来散酒气,精准去了冷宫,跳上了墙头。   里头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正赤着脚荡秋千,周遭围了一群鸟,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那黑衣少年静静地看,良久才走。这之后,日日偷来。   一直到那姑娘长到十五岁,少年也成了青年。任她与青梅竹马玩闹,却挑在最春光烂漫的一日,放走了买来训练多时的海东青。   那姑娘很快同它混熟,一树海棠花下,它刻意衔着海棠枝勾那姑娘追来。   恰恰好撞在青年怀中,落得满头花雨。   青年心绪波动地极大,却反手抱紧了她。   新婚夜,他抚着酣睡的姑娘,眉眼沉郁,却还是含笑轻叹:   “千辛万苦偷来了你。此世,我终于不再是毗颉的附属,你也不是他的侍妾。我们相知相依,是天定姻缘。”   几年后,姑娘登基,二人产下一女,取名却犯难。女帝翻了许多书,最后道:   “和光。”   青年却沉默,三日后,坚持将和光改成小字。   女帝不解,却也不觉不妥。   水纹浮动,衔枝见那男子波荡不休的心境,布满纠结的藤蔓。   数个深夜,只有他独自赏月。   昧琅偶尔来问,那男人回回不悦。待人走后却又抱着睡得东倒西歪的女儿叹:   “和光虽好…却不及衔枝。衔枝啊,是我的孩子,非是他毗颉的。”   衔枝忽然窒息,画面再转,变做玄衣毗颉,那茅草屋里居住的时日,他常悄然凝视那麻溜干活的姑娘。   眼中的在意,一日深过一日。   那是面对从前侍妾时没有过的好奇。   水面沉沉浮浮,一直到他暗处窥探两人私会,正想去给些排头,却遇上刚吃了贺行知心肝的妖魔同他谄媚讨好。毗颉冷笑,杀了那只狼妖。   …迷雾时不时缠绕。一切,皆为毗颉茫然的心。   情,不知所起。   阿皎突然踉跄,抱住救命稻草似的抱紧衔枝:   “贺行知不是他杀的?他为什么不说啊!和光,为什么?”   衔枝沉默。   为什么?   她也想问一问白相,为什么。   那是悉心教导太女长大的父亲,他既然这样爱她,又出于什么,精心谋划一切?   他爱她,也爱阿皎。   可那是两个残缺的人,拼死缠绵取暖。   或许,白相也是不甘罢了。 第152章 解惑   回蛮荒的路上阿皎一言不发。   晚上, 她挎着包裹捧着衔枝的脸蛋亲了口,转身跳进人间。走前只有一句话:   “为娘一定要弄清楚!”   衔枝那时攥着情丝,怅然后正困惑要不要放回心中好好感受一下心潮的迭起, 顺手派了些人下去, 枳迦突然红着眼找上门:   衔枝莫名其妙, 枳迦道:   “尊上受三千穿心剑重伤未愈, 为躲避有心人搜捕藏在人间,我不知他踪迹,祁燮上仙也外出游历。丫头,算我求你,你怜惜怜惜尊上去找找他。”   他递来那支红玉簪, 满眼的疲乏:   “此是鸣山血玉,玉中之王。尊上一心为你而造。看在我从前也帮过你的份上,求你。”   她瞧着那支红玉簪,半晌启唇:   “我不曾让他做这一切。”   枳迦缓缓低下头,苦笑:   “是他一厢情愿, 可,你当真没有半分心动?你忘了, 你也曾真心喜欢过他。即便身份隔阂尊上也努力打破。现下三界六道无人能置喙, 可却群龙无首。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将你那根情丝装上啊, 你问问自己的心。”   衔枝默然:   “我知晓了。”   枳迦失魂落魄出去时, 衔枝坐在案边撑着脸发呆, 百里汀岚来汇报民情,衔枝批阅完毕,动了动肩膀。抬手, 腕上发丝偶尔发出亮光。   她一叹, 感应两把, 那两道分散的气息都很平稳,于是继续埋头处理政务。   一晃,春去秋来,蛮荒之地长满了硕果。妇孺们学会了冶铁筑金。   抱折子的小婢女初时还怕她,后头也敢一起发牢骚了。什么今日的粮食少了,又有人起心思想回天甚的。   衔枝懒洋洋地嗯声,倒真是想走,可担子全撂到她肩膀上,实乃是腾不出身子。   也不知怎么的,枳迦来拉她几次无果,自己撂挑子不干下去找帝君,灵官们这下叫苦连天——谁来干活啊?   不晓得哪个坑货,翻出什么旧事佐证夜叉王女与崇华帝君之间天定姻缘,甚至掏出话本子一一列举,天帝一咂嚒,可。   “王女如今率领蛮荒,开垦荒野,也是一方君主。又与帝君天作之合。帝君为王女自请受罚,爱情感天动地,表率也。王女代夫处事再合适不过。”   衔枝摸不着头脑,牙痒痒哪些人这样缺德,那些折子就同洪水似的扑来。   咬牙切齿处理了十年,衔枝终于培养百里汀岚成材,命她代政一月,郑重其事地取出情丝,看了眼水镜中爹娘的模样,决定去人间看看他们,顺道散心。   照着派去看管爹娘历劫的侍从的消息,衔枝骑着长大了许多的老虎往下走。孰料老虎半途捉鸟,跌跌撞撞,衔枝手一松,怀里那情丝被罡风吹得呲溜一窜,心口一烫,随即进了她的心。   衔枝眼里含一抹痛恨的泪光。大力揪着老虎的耳朵落到了一处叫不上名的地界。   时光荏苒,什么都变了。新一代的王朝更替,衔枝已经说不上来名字。   捏个决跑去茶楼吃了点茶,衔枝坐在犄角旮旯里头听戏。撑头看着大街,琢磨着老爹在哪。正巧就看见一熟悉的身影。   少年郎抱著书箱背对着她在书摊前同人争地面红耳赤,衔枝摸了摸还在发烫的心口,眸子陡然放大,她一瞥,今日没带那条发。不好立时感应。   于是化出一身绛红色的圆领袍,红玉簪绾好发,做出个翩翩公子模样去凑热闹。   她大摇大摆过去,一侧脸,刚要搭话呢,饭馆里冲出个葡萄眼的姑娘,抓住那玄衣少年的领子就骂:   “你这臭不要脸的,还敢来我家求亲?姑娘我大刀砍了你!”   衔枝一顿,连忙往一边捎了捎。   一旁玄衣少年凛着狭长的眼气急败坏:   “还不是你之前有竹马却不相告,害我白白成了笑柄!我那时误会了才会退亲!”   旁边窜出个面容像泥捏的般的小厮,拽住少年衣角小声劝:   “少爷,咱低调些…”   衔枝一默,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姑娘骂道:   “我若嫁你,我是猪!”   “呀!小姐,这可决计不能乱说!算命的虚风道长说过了,你们二人是铁定的姻缘…”   几乎是同一时地,他们一齐大声:   “谁同她是铁定的姻缘!”   “谁同他是铁定的姻缘!”   这般热闹,衔枝轻咳一声,麻溜地跑路了。路上思索着那虚风道长,脑瓜一激灵。   莫不是那魔还没死吧?   如今妖魔两族都式微,他拾起老本行来招摇撞骗了?   衔枝嘱咐了手下人仔细看好了,绕着城池转悠一圈。路过护城河,本不甚在意的,然河上头有个巨大的招牌,写满了河流来历。   她有些好奇,抬头一望,旁边响起低沉好听的嗓音,不紧不慢读道:   “传说千年前有一徽国,徽国有一仙姿玉貌的太子。徽国弱小,敌国却强大。   …两军交战,太子不敌被俘。那太女好色,困太子于东宫,多年后太子身亡,自请捐出白骨镇压那湍急大河。   河流分支,汇入我朝护城河,因而此河又叫太子河。”   底下小娃娃嬉笑:   “我知道太女!太女传说可厉害了!长得三头六臂肥头大耳,生啖血肉,大嘴一张就吞了对方大军!”   衔枝听完这故事本想走,闻言眉头一挑,冷笑。   这是将她描绘成纯粹的夜叉了?   她冷哼,本不想理会童言童语,孰料方才念书的男子轻轻嗯一声:   “是这般不错。”   “嘿嘿!先生是不是见过!”   “是。”   衔枝额角青筋一跳,忍不住转脸,瞧瞧那草棚底下的在胡诌什么。刚转脸,就同缓缓转过身来的男子对上眼。   满目苍翠,柳枝齐飘,雨一样迷眼。有一只修长的大手捞起柳枝,从后仰出一张俊美无铸的脸庞。   与一双无悲无喜,无风无波,寒潭一样的眼眸。   衔枝本漫不经心,悠然透过那半掩的柳枝帘一望,蓦地震了瞳孔,随后皮笑肉不笑一勾唇。   她一顿,忽而闭闭嘴巴,眯眼:   “兄台讲的故事有几分耳熟。”   约摸十七八的青衣少年头上簪一根白玉,沅芷澧兰钟灵毓秀一个人。好看地叫人发颤。衔枝仔细打量,这家伙好像不是熟悉她的模样,瞧着远没有那样心机深沉。   他闻言摊平手上书卷,颔首:   “兄台是外朝人?这太女抢夫一事我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确实第一次来,有些迷路。兄台是此处的教书先生?”   那少年盯着她,墨眸里跳几点光,缓缓摇头:   “不,我学艺不精。太女抢夫这故事也不甚了解,一直在等有缘人为我解惑。”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大概正文完结啦 第153章 静好   衔枝悄然审视他一会, 心中霍地酸胀。她莫名于这突如其来的情绪,裴既明走几步,折了一根黑枝递去:   “算命的道长说, 我的有缘人头簪红玉, 贵气非常。来前无他物, 便沿袭我朝习俗, 折枝相赠。”   她目光幽幽移到那根花苞轻缀的树枝上,幽深几许:   “此习俗意味什么?”   那少年清寒的眼眸迎着天光,显出一点璀璨的鎏金:   “折花逢好运,寄予有缘人。我观此处,折柳意寓送别, 并不合适。”   衔枝盯眼那红骨朵,忽地嗤一声:   “这海棠意寓女子不得情爱离愁别绪,难道就合适了?”   衔枝有些说不上来的不舒服。   她第一回 送他花,本就是胡诌不在乎背后寓意,亦然谈不上真心。第二回梦境折枝相赠, 也不过随口一提。   万万没想到,第三回 , 竟是裴既明反赠。   定是情丝使坏, 衔枝心窝里顶口气, 心中发恼, 回去定要好好打老虎一顿。   便是枪穿亲爹心口也不曾坚定下决心融合情丝, 被它一搅合,呵。   以后只叫它吃菜,肉一口不许沾。   她默默定了策, 好以整暇, 爹走前说的那些话还在耳边, 衔枝也起了兴致,故意刁难裴既明。   那少年向前迈步,放下柳枝,见衔枝不收,瞧着指尖拈的海棠枝,俊美的面容上若有所思:   “姑娘果然是外朝人。”   衔枝挑眉,自己这装扮绝不可能叫凡人识破真身。他果然是装的?   一瞬微妙,衔枝指尖想捏个诀探上一探,他却又认真道:   “我朝始祖尊崇千年前明德女帝之治,开女司,立女官,设女子学堂。民间风俗也肖似明德年间。昔年明德女帝咸池岸上折海棠枝赠太子一事乃千古流传的佳话。   始祖心觉甚妙,合该不问男女,行君子之交。于是也折海棠先后赠心腹大将、结发之妻。   此风俗百年来广为流传演化,如今民间多折来赠友人。”   少年将海棠枝递地更近:   “周边各国也衍生此风俗,姑娘陌生地不像此世之人。”   衔枝定定瞧了这人一会,忽地双眸一亮,一下筑起一道庞大的仙障,对他懒懒勾唇:   “你有阴阳眼。”   裴既明不反驳:   “道长曾说我生来仙缘极盛。姑娘既是天上仙,入凡尘所为何事?”   衔枝乐了,眼有狭促:   “我可无需相告。况且,谁说我是天上仙了?我这模样万一是妖怪怎么办,你就不怕?”   她随手接了海棠枝,心头酸胀又怀恋,不知迭起个什么劲。捏着枝丫,周遭风声忽而不见。   衔枝抬眸,面前少年的神色怔愣一息,身后景物忽然变化。   海棠花乍开,太子河里生出许多素莲,碧波荡漾,红白做配。   那清冷的少年垂眼,同她半点不退让地对视,眼中竟有一丝好奇:   “妖怪…都同姑娘一样美貌么?”   衔枝一怔: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裴既明这失踪几年,莫非真也投胎了?观他姿态,确实不像有仙力在真的。   难不成同徽国的时候一样,化成个极有仙缘的凡人了?   她禁不住上下打量他,少年攥手,微微用食指抵一抵唇上,也不知是害羞还是什么,他目光看向衔枝头上的红玉簪,略有默然:   “是我唐突。我自记事起便等着姑娘,”他揭开左袖,露出腕上的粗红绳:   “我出生时,左手红绳,右手碧珠。道长来言我天生是修道大才,却不教授我道法,只说将来自会有一人携我入道。”   裴既明盯住衔枝的右腕:   “卦象说,这个有缘人便是我的道侣。”   衔枝沉默,手里的海棠枝这会碳一样烫人。她眯眼:   “那你兴许也猜到了,你不是个寻常凡人。或许你前生就是哪位历劫的神仙呢。”   他这样聪慧的人,怎会做没有把握的突兀之事。原是早就侯好了。   果然,裴既明颔首:   “是。”   “…你故意编排女帝给我听,为的什么。”   少年踌躇了小小的一息,正色:   “姑娘从桥上来时我便注意到了,你和画中的太女一模一样。”   衔枝猛地掀开眼皮: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怪力乱神历朝历代可都不是能随口胡诌的。”   裴既明瞧着面色不虞的女子,似有沉顿,不过很快柔了眼神:   “女帝那般的人物,虽有鲁莽,性情也好斗。可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人,政绩卓然。古往今来褒贬不一,却是许多女子心中的楷模标杆。   我时常想,那般的人物被逼自刎草草而亡,天若有情义,也是看不下去的。   女帝殡天,总不该去阴曹地府。至少也需封个神仙。”   没料到他说这个,衔枝歪头,裴既明脸上多为赞许,不像违心之言。   察觉到她的目光,少年竟清浅笑了:   “我自小得过女帝几张画像,当时便好奇。道长与我说女帝未死。果不其然,今日得见,陛下同画中人一样意气风发,金尊玉贵。”   …画?   衔枝一噎。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   他朝她伸出手,这最是明媚的天色里,他们遥遥相对,听雀鸟可着性儿叽啾:   “我姓裴,名既明。”   “浩瀚烟波几经年,山海已平,常怀千岁忧。如今终可缓。”   绿烟袅袅,群芳烂不收。   裴既明的目光映着她的容颜,烟波荡,却不缺岁月静好。   他叹了叹。   “衔枝,我等你了许久。”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剩下的事情都放到番外里啦,包括没有交代完的一些事和结果,因为不想正文太长,番外就直接叙述不讲逻辑了   有想看什么的宝子嘛,阔以嗦一哈(没有我就自己随便写啦),番外比较随性,会有婚后生活?   感谢看到这里的朋友,真的很感谢呀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