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被白月光套路之后》   作者:霜序壹玖   文案:   韩昭昭做了一个梦,父亲的得意门生陈子惠一手造就了她家的落难,沾了一身血,提刀的模样,宛如修罗恶鬼。   后把她当做囚在笼子中的娇雀,一边在她的耳鬓厮磨,一边拿起屠刀屠戮她的家人。   梦醒后,韩昭昭发现在梦中的事情一件件地应验。   看似光风霁月的人实则有着最为阴暗的心思。   既然免不了此劫,便先下手为强。   韩昭昭骗他,与他成婚,他很体贴,她说什么,都一一应下。   她想,互装互演罢了,总有一天,两人会刀剑相向,两方争斗,必有一伤。   直到那天深夜,有刺客闯入他们的屋中,她淡然以对,因这一切,都是她策划好的。   剑刺过来的时候,陈子惠护到她的跟前,利刃划破他的衣袖,汩汩的鲜血流下来。   他望向她,粲然一笑:“听我的话,从那边走,会有人护你的周全。”   目光澄澈明亮如少年。   上辈子,陈子惠生在泥泞当中,是韩昭昭将他从泥泞里拉出来的,他见她,如阳光一般明媚。   可惜,后来,她早逝,成了他一生的遗憾与惋心之痛。   这辈子,慢慢地有了前世的记忆,明知她是骗他的,仍要护她周全。   “唯一的愿望,便是你平安。”   双c,he,破镜重圆,弥补前世遗憾   内容标签: 强强 打脸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韩昭昭陈子惠 ┃ 配角:古言预收《养的小奶狗黑化后》,养大的弟弟是病娇 ┃ 其它:古言预收《裙下臣》心机太子妃x腹黑权臣   一句话简介:只一笑,他便上钩   立意:哪怕身处黑暗,仍要心向光明 第1章 生命威胁   马车疾驰在官道上,扬起一片尘土。   冷风呼啸而过,韩昭昭却出了一身汗。   她一直沉浸在方才的梦里。   梦里,是寒冬腊月,飘着大雪,韩昭昭穿着一身单薄的衣服走在幽暗的长廊上,挪一步身子抖一下。   犹豫片刻,终究是抬起白皙的手指叩响了朱红色的大门,才敲了一声,便是一声“进”。   她推开门,屋里燃着红烛,一个青年男子坐在椅子上,他生得极好,剑眉星目,坐在那里显出挺拔的身姿。   陈子惠见韩昭昭,抬起头,挥挥手,小厮下去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陈子惠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她跟前,他比她高了半头,一种威压感袭来,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他注视着小姑娘如画的眉目,笑道:“姑娘想好了么?”   话一出口,韩昭昭瞬间就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小姑娘的身子抖了一下。   是昨天陈子惠与她说的交易,父亲入狱,若是他帮她救了父亲,她也该给他些好处。   她一无所有,除了自己。   “姑娘不愿意也无妨。”   他的声音柔和,完全没有一点儿逼迫人的样子,笑起来的时候,嘴边还有一对浅浅的酒窝。   说话的时候,用手指了指门口的方向,那意思便是让她走了,要是这样,一切就完了。   韩昭昭咬牙,颤抖着点头,小脸通红,声音细若蚊呐:“我愿意。”   那人的眼睛里一簇烛火跳着,格外炙热。   接着纤细的腰肢被一双大手揽过,抱起她,她靠在那人的怀里,感受到那人急促的呼吸,还有扑在她耳边的一句:“莫怕。”   她冰凉的手被人握住,在那人将要附在她唇上的刹那,她的玉手抵住那人的肩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对面的男人,声音又轻又柔:“大人可要说话算话。”   “自然。”   得了他的应允,韩昭昭的手主动勾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扬起头来,目若含烟,唇若涂朱。   陈子惠的气息微乱,一股热气扑到她耳边,接着腰被人钳住,她如一朵娇花,准备经受狂风骤雨的摧折。   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她的锁骨处往下探,她的身子轻颤,见她秀眉微蹙,便放轻了动作。   “若是疼了,便和我说。”   她眼见那人袖口处的一枝红梅,张扬肆恣,与他一贯的风格不符。   没有她想象中的狂风骤雨,他一举一动都极为小心。   以后的几次,皆是如此,哄着她,她几乎被他骗过了。   直到后来,她打探到父亲已经被流放,问起他来,他揉捏着她的如剥葱般的手指,和缓道,是他做的,都是他设计好的。   骗了她这么长时间!   她抄起桌子上的杯子砸向他,手臂却被他抓住,她越想挣脱,他抓得越紧。   那人绞着她一缕青丝,声音如蘸了蜜一般:“我的事,你家知道得太多,我只得为此,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声音依旧是柔和的,似乎织好了一张网,慢慢地包围她,等待着她陷进去。   “你松开手!”   话还没说完,唇便人堵上,喘不上气来,韩昭昭感觉自己要被憋死了,最后一眼,看到的一片红色,陈子惠袖口的那枝红梅。   终于,她吐出一口气来,睁开眼看时,发觉这只是一场梦。   她清晰地记住了陈子惠的脸和梦里发生的点点滴滴!   今天,在前面驾车的他穿了一件缃色衣裳,扬起鞭子时,那枝娇艳欲滴的红梅清晰可见,就连形状都与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梦中的情景在韩昭昭脑中挥之不去。   虽说是场梦,可一切又像真实发生过一般,那人温热的气息吹在她耳畔,还有战栗感。   她如今,父亲被楚王一党的人诬陷私吞军费,意图谋反,好在皇帝护着她家,只按照他打了败仗的罪处罚,贬了官。   为了堵众人的嘴,皇帝派与韩家走得还算近的陈子惠去查这个案子,意图给韩家翻案。   陈子惠是她父亲的得意门生,受她父亲所托,送她到晋阳的寻父亲。   只怕最后这翻案成了定罪。   韩昭昭坐在马车上,纤纤玉指掀开帘子的一角,陈子惠端坐在前方架着马,衣冠楚楚,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眼神,回头问她怎么了。   客气而又柔和的语气,看她的眼神与梦中的有几分相似,不过少了几分欲望,多了几分疏离。   “我……我就是瞧瞧还有多远。”   “若是顺利的话,今天晚上便能赶到,姑娘若是累了,我便寻个地方休息一下。”   韩昭昭她拭去额头上的汗珠,答道:“不累,刚眯了一会儿,才醒,瞧着时候不早了,便问问。”   “姑娘若是不舒服便和我说。”   听到这话,韩昭昭的身子一抖,和梦里的相差无几,陈子惠也是笑着说的,她机械地点点头,又想起了梦中的情景,脸颊通红。   韩昭昭又换了个话题,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陈大人,我父亲的案子如何了?”   “正在要紧处,我们尽快赶过去。”   其余的,再问不出来,韩昭昭有不妙之感,怕再问下去,引起陈子惠的怀疑,她便识趣地住了嘴。   两人继续赶路,没过多久,马蹄声传来。   不远处,一个人骑着马,马发疯似的跑,距离一点点儿地拉近。   马背上的人搭好了箭,箭尖正对准在前面驾车的陈子惠。   是楚王派过来的刺客!   韩昭昭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那支羽箭飞过来,她来不及躲闪,整个人呆在这儿。   后头一只手拽住她的袖子,她一脸懵,似在空中迅疾地转了一圈,羽箭擦着她的耳朵呼啸而过。   趁着那人放箭的间隙,陈子惠飞速地抽出箭,搭在弦上,对准那人。   羽箭正扎在他的肩膀上,他从马上重重地摔下来,手中的羽箭偏了方向。   一切只在几秒内发生,韩昭昭还没回过神来。   那人倒在地上,血汩汩地流出来,他的胸脯起伏着,还有呼吸,陈子惠嘴角微微一撇,眼神淡漠,拉起弓,又往他的心□□了一箭。   韩昭昭亲眼看到那人躺在血泊里,疼得身子扭曲,缩成了一团,她转过头,不忍再看这般残忍的情景。   很快,马车停下,陈子惠松开韩昭昭的手,脸上又重新换上了笑容。   看到他的笑,让人如沐春风,只是在不知道他方才的所作所为前提下。   这人的笑容有种蛊惑人的魔力,极为危险,对你永远是和和气气的,实际暗藏杀机,就像表面上这么一个衣冠楚楚的人,谁能想得到在那事上的欲望那般强烈,那般没有底线。   陈子惠去河边舀了两壶水后,见时候尚早,便嘱咐韩昭道:“我去附近寻些吃的,你别往远处走。”   这里荒无人烟,寻吃的便是在山上摘些野果子。   韩昭昭靠在树上,目送着陈子惠的身影渐渐远去。   陈子惠走得越远,她心跳得越快。   跟在陈子惠身边一刻,她越害怕一刻,如今她父亲正陷在案子里,陈子惠又对她心怀不轨。   这或许是一个逃走的机会?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旁边的这条河会流过晋阳城,此处离晋阳不远,或许走一个晚上便能到。   陈子惠往南边走,正好与她要去的方向相反,他向前走着,连头都没有回。   她稍稍松口气,小心地走出一段距离后,观察着旁边的状况,看是否有异样。   似乎没有,她又往前走了一点儿,每一步都迈得极为小心。   没走出多远,后面突然出现几声狂吠,她一回头,赫然见到一条野狗,足有半人多高,呲着牙,流着口水,凶恶的眼神紧盯着她。   韩昭昭吓得撒开腿拼命跑。   她在前头跑,野狗在后头紧追不舍,她已经不管东南西北,在交错纵横的沟壑间乱窜。   野狗的狂吠声越来越近,眼见就要追上她,她脑子想加快脚步,腿根本不听使唤。   忽然,狗叫声不见了,抬头,见到陈子惠时,他手中拿着一个弓,对准她。   是陈子惠。   陈子惠面上不显,她觉得这人提着剑把她砍了的心都有了。   这狗怕也不是野狗,荒郊野岭里碰上一条狗,追着她回到了原地,说是巧合她不信。   此人果真心思缜密,把一步一步都算计得明明白白。   对陈子惠,她绝对不能把真实的目的暴露出来,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在京城众人之中立的人设——咸鱼且废。   韩昭昭的手捏着衣角,声音都在颤,几乎被吓得哭出来:“我……我这几天在车上呆得久了,好不容易下来一趟,到周围转转,没想到就碰上了野狗,幸亏你来了。”   陈子惠瞟了一眼这张泪盈盈的小脸,缓缓开口道:“碰见我还好,若是楚王派过来的刺客呢?”   韩昭昭面上点头,内心暗暗咋舌,刺客有什么可怕的,反正不是冲着她来的。   一路上他们碰到好几波楚王派过来的刺客,要的都是陈子惠的命,这位可是年纪轻轻就从一介寒门百姓爬到兵部侍郎之位,深得皇帝倚重,有他挡着,楚王一党谋权极难。   若是现在真能要了他的命才好。   想着想着,正对上陈子惠的眼神,平静得很,见不到一丝波动。   “走吧。”   她上马车的时候,陈子惠还扶了她一把。   她两眼盈着泪花,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陈子惠瞧了一眼,心中哂笑。   他知道韩昭昭对他的印象本来就称不上好,这回直接把厌倦写到了脸上,聪明机灵的地方没像她父亲一点儿,白瞎了这么一副好皮囊。   想到京城里求娶她的人不绝,陈子惠十分不屑,娶个花瓶回家做甚,当摆设?   他厌恶韩昭昭,但碍于形势,还不得不带着这个拖油瓶走,还得对她笑脸相迎。   陈子惠赶着马车往前走了没多远,又传来马蹄声,隐隐约约的,但行得很急。   又是另一波刺客。   对这些刺客,陈子惠十分淡然,他伸出手:“从前面跳下去,抓紧我。”   韩昭昭犹豫了一下,手被他一把抓住,攥得紧紧的。   见势不妙,陈子惠拉着她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顺着黄土坡一路滚到底下。   衣服被树枝划破,白皙的肌肤上出现几道血痕,渗着血,分外狰狞。   还好都是些皮外伤。   抬头,她便看见陈子惠,陈子惠伤得比她重。   他的衣裳破了一个大口子,胳臂上遍布血痕。   伤得如此之重,陈子惠未吭一声,双眉紧蹙,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饶是如此,他还朝后伸出一只手,试图拉起韩昭昭。   伤口处流了血,顺着衣服淌下来,有些可怖。   他挣扎着拉住韩昭昭的手,拉着她往前跑。   陈子惠尽力了,但因伤重,小跑的速度并不快,他整张脸扭曲,似乎极为痛苦。   从黄土坡上传来的脚步声仍回荡在耳畔,刺客还未走远。   作者有话说:   推基友倚栏一株雪的预收《姐姐不坏,男人不爱》   文案:有人找到人间尤物苏羽兮,出一千万让苏羽兮去撩拨恒远集团太子爷唐凛。   苏羽兮抗拒不了一千万,答应了。   没有人能抵挡住人间尤物的魅力,就算是恒远集团的小太子爷唐凛也一样。   俊美矜贵的男人陷入了苏羽兮编织的陷阱,准备给苏羽兮求婚。   就在求婚的当天,苏羽兮接到雇主的电话,苏羽兮发现自己撩错了人,自己要撩的人叫唐禀,而唐凛是恒远集团的总裁,也是唐禀的小叔,S市出了名的不近女色,手段狠辣的新贵。   燎错了人的苏羽兮连夜扛着飞机跑路,却被这位矜贵的男人堵在了出租屋,神色自如:“你跑什么?不是说好了,要跟我结婚的吗?那个人出了多少钱?我的房子,车子,股份都是你的,他能拿得出来吗?”   苏羽兮艰难咽口水:“有五千万吗?”   唐凛不屑地笑了,在苏羽兮耳边低声呢喃。   苏羽兮瞬间亮晶晶,好多好多钱!? 第2章 装   韩昭昭想借机甩开陈子惠,手稍一松,又被陈子惠攥得更紧。   那人手上的温度传来,她身子又是一颤。   “跟我走。”   明明在这样的险境中,他还保持淡定,她又想起了梦中,她整个人被他掌控的情形,什么都是跟着他,他想做什么,她根本拦不住。   瞟着自己纤细的胳膊被一双手钳住,韩昭昭又一次无奈地叹气,根本甩不掉,干脆别甩了。   此时离河边已经有了一段距离,见到的是无边无际的黄土坡,一模一样,压根分不清东西南北,绕了半天,还会绕到原位。   现在她只能依靠陈子惠。   她压低声音,试探性地问了陈子惠一句:“你可识得路?”   后头传来闷闷的一声:“识得。”   “往哪边去?”   “这边。”   陈子惠指了方向。   “你不必这么害怕,一时半会儿刺客追不上。”   他是极为体贴的语气,从其中,韩昭昭感受到了笃定。   “走吧。”   陈子惠带着她在土坡中间绕来绕去,他对此处的地形极为熟悉,刺客的声音渐渐远去,荒野中回荡的只有两人尽量压低的脚步声。   走了有些时候,陈子惠寻了个土坡,停下。   刚才韩昭昭的心里确实有些紧张的,但受的伤不重,加上跟着陈子惠这个受了重伤的,跑得不快,她不是很累。   可为了维持自己咸鱼且废的人设,她也不管这土脏不脏了,像濒死的鱼一样靠在上面。   她倒是巴不得陈子惠不对她产生什么心思,如此,正合她意。   为了装得更像点,还挤出几滴眼泪,一副娇娇弱弱,碰不得的瓷娃娃模样。   瓷娃娃洁白的皮肤还有几道划痕,刚才跑得急,又裂开了,淌着一点儿血,黛眉微蹙。   “你先拿棉布包扎一下。”   陈子惠从口袋里拎出一条棉布,递给她。   陈子惠伤得比她重,疼得很,但是忍着,看着他这副模样,又想起他梦里不做人的样子,韩昭昭有些幸灾乐祸,嘴角刚刚扬起来一点儿,就被硬生生地压下来。   她该疼,她该哭,一个娇生惯养长大的姑娘该痛得要死,使劲哭。   她咬紧发白的嘴唇,挤出一滴泪,晶莹的泪珠顺着脸蛋滚下来,让人顿生怜爱之心。   瞅了她一眼,陈子惠就皱起眉头来,真麻烦。   “你是不会包扎?不会的话,我来。”   这姑娘,真是娇弱,大家里养大的,什么都不会做。   这般时候,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韩昭昭若不会,他只能勉为其难地做了,到时候总不能到时候把一个伤口感染、溃烂的韩昭昭领到她父亲跟前,他又该如何取得韩昭昭父亲的信任。   一听陈子惠说他要过来,一想到他炙热的肌肤,韩昭昭吓得连忙阻拦,颤抖着手接过来棉布。   “我会,我瞧着你伤得也不轻,你要不要也拿一条包扎?”   “我这儿有,我的伤无甚大碍,姑娘先拿着这条棉布包扎吧。”   韩昭昭的胳膊上不过几道划痕,不多时,她便利索地包扎完。   之后,便倚靠在黄土坡上,一副累瘫了、吓瘫了的模样。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她又听见了脚步声,那声音依旧是隐隐约约的。   此地不宜久留!   趁着陈子惠包扎的功夫,她按照刚才的记忆规划返回的路线。   她机警地扒着土坡,脑袋伸出去一点儿,仔仔细细地扫视了一周。   视线之内没有人,四周静得出奇。   只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叫。   韩昭昭不敢轻举妄动,瞧了会儿,也没看出异常来。   这时,她又将头往外探了点儿。   赫然,一个黑衣人的身影出现在远方,那人正一点一点地靠近。   韩昭昭忙将脑袋缩了回去。   她尽量压低声音:“刺客过来了!要不咱们绕到这边躲躲?”   此处支离破碎的地形如同迷宫一般,再往别处跑远点儿,刺客想找到他们也不是很容易。   陈子惠分外淡定,把她挡在身后:“你说的刺客是从哪边过来的?”   “这边。”   韩昭昭指了指背后。   陈子惠瞟了一眼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的太阳,确定了方位。   在土坡后,他缓缓抬手,做了一个手势,韩昭昭眼见那人走开了。   “这是我的人,刺客以为我们坠下山坡,寻不到,走了。”   你的人?   韩昭昭的心又是一阵跳。   瞧着她胆怯的样子,陈子惠一笑:“做事哪能半点准备都没有?”   日渐西斜,那人的身影也渐渐远去。   半晌,陈子惠开口:“现在咱们被刺客盯上了,今天晚上绕小路徒步到晋阳。”   “走过去?得走多长时间?”   “走上一晚上,明天清晨就能到了。”   韩昭昭一愣,路途遥远,她没想到最后是要她走回去。   陈子惠是真狠,身上的伤口是实打实的,伤成这样,走起路来有些跛,还要走过去。   陈子惠以为她又要惯例地哭闹上一阵,耐心解释道:“姑娘担待些,我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楚王接着还会派刺客过来,马车太大,容易成为目标。”   韩昭昭面容阴郁,没精打采的,忽然想起了父亲的案子。   “我父亲的案子怎么样?”   “案子还在拖着,等京里来的巡查史过来,就该结了。”   那时候就能定她家的生死。   若是楚王一党在博弈中占了优势,成功给她父亲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她一家便该按照谋反罪,诛三族论处。   本朝律法严苛,此种状况已有不少先例。   “咱们越早过去越好,也好有个防备。”   可现在是走过去,这么远的路,现在这个地方还是荒芜人烟。   想到这里,韩昭昭身子一抖:“咱们什么时候走?”   “不急,等我的人确认刺客都走远了。”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陈子惠的人才给出讯号。   为了躲开刺客的追杀,陈子惠带路,两人又绕了一大圈,方才踏上向北的路。   陈子惠对此处的路况十分熟悉,若是她,早在长得一模一样的土坡间绕晕了,也怪不得那些刺客找了半天,也寻不到他们的下落。   中间陈子惠的伤口崩了几次,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还不忘拉着她。   这回去晋阳,他们避开宽阔平坦的官道,走的是曲曲折折的小路。   只这小路狭窄,在纵横交错的土坡间穿梭,野外空旷,偶尔能听见远处野兽的叫声。   唯有一钩冷月挂在天边。   韩昭昭手在抖,腿也在抖,但除了跟着陈子惠走过去,也没有别的选择,她只能硬着头皮。   韩昭昭的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一阵冷风吹过,又是一哆嗦,她已经筋疲力竭了。   小路沿河而铺,知道自己在顺着河往上游走,没被陈子惠往偏了带,韩昭昭才稍微放松了些警惕。   心里紧盯着,面上还要装出毫无察觉的样子,极耗精力,见陈子惠此时也没什么歹意,她瞧着大概的方向对,便往前走。   “走这条道,再走上两个时辰就到了。”   陈子惠幽幽地声音响起,他的声音很低,混杂在风声、鸟叫声里,也就将将能听到。   韩昭昭累得脑子转不过个来,不辨方向,直直地往前走。   “是这边,我带你走,这条道我熟。”   一只手隔着袖子抓紧她,相比暮秋午夜透骨的凉意,这手已算是暖和的物体了。   她却触电似的甩开,她又一次想到了梦中的情景,就是这双手,轻抚过她的每一寸肌肤,也执过笔,提过刀。   “跟我走啊。”   熟悉的声音传来,温柔中带着一丝逼迫:“姑娘是想走到哪里?”   听他这么一说,韩昭昭的倦意彻底消失,一路上,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   好在这一路上没遇到刺客,第二天清晨,两人从南门入了晋阳城。   天蒙蒙亮,便已有小商贩挑着担子走在路上,吆喝起来,人们三三两两地挎着菜篮子,说说笑笑,一派祥和景象。   陈子惠说到了晋阳城里,他们的安全暂时有了保障,楚王的人不敢明目张胆地在这儿对他们动手。   可韩昭昭担心的并不是楚王一派人。   进了城,陈子惠先到河边洗掉了脸上的土,又买了一件褂子套在沾满泥土的衣服上。   这人又现出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陈子惠在河边的时候,她欲寻个机会溜走,奈何陈子惠也吸取了教训,时不时地就要往她所在的地方瞟上一眼,见她走远了还叫她回来。   等要往城里走的时候,陈子惠又拉住她,笑道: “跟着我走。”   他们在小巷子拐来拐去,最终停在了一个小店的门前。   小店不大,但生意颇好,屋里坐满了人,又在外面搭了个棚子,占了小半条街道。   韩昭昭刚一走进,就闻到一股香味,应该是是卖面点的。   “咱们先到这儿吃顿早饭。”   吃早饭?   韩昭昭露出一丝惊诧的神色,昼夜兼程赶到晋阳,父亲的案子处在关键时期,到了这里,却要找个小店悠悠闲闲地吃早饭?   抬头看向小店的匾额,有种熟悉的感觉,但她想不出在何处见过。   知道问也无济于事,韩昭昭跟着陈子惠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推一下自己的文《捡来的郎君是皇帝》   (灵感来源于第一本的男女主前世,上一本已到结尾阶段,写完上一本,这本预收多一点的话会无缝开,预收少的话开的时间不定)   疯批戏精男主x外柔内刚女主   顾昭昭父母双亡,一个孤女靠为人织布过活,好在,家中还有些积蓄。   一个寒冷的冬日,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倒在了她的门前,见他可怜,顾昭昭把他捡回了家。   闫耀灵迟迟不愿离开,后赖在了她的家中。   顾昭昭很快便接纳了他,因他勤快,又能将一切安排妥当,好读书,她也乐得接济他些银钱。   直到有一日,闫耀灵去从军,她愿他建功立业,也以为缘分该是尽了。   没想到,一年之后,城被围困时,是他带领千军万马,解了围,旁人皆唤他为“陛下”。   男主视角   前世,闫耀灵从一介平民起始,在乱世当中拼杀,夺得九五至尊之位。   可是,他爱慕的人却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当即吐出一口血,晕过去。   再一醒来,回到了三年前,他与她还不相识的时候。   杀了几个敌方的士兵后,将血浸染在了自己撕破的衣衫上,倒在了她家的门口。   门打开的那刹那,果然见了熟悉的眼眸,是他盼了两辈子的。? 第3章 心惊肉跳   ◎   韩昭没说话,跟着陈子惠走进这家小店,打量着四周,未见任◎   韩昭昭没说话,跟着陈子惠走进这家小店,仔细地打量着四周,未见任何异样。   若是陈子惠真想害她,想来也不会挑这么多人的地方动手。   店里的掌柜与陈子惠是旧识,知道陈子惠来,预先给他留了一处位子,最里头靠窗,是观景的绝佳地点。   “你点什么?”   韩昭昭又是一愣,眼神往旁边的桌子上扫,碗里盛着各式各样的面,她的眼中只有宽面窄面之分,不对着菜单,根本叫不出名字。   她的父亲在晋阳做过一段的时间的官,她只是小时候随着父亲在这儿呆过一段时间,对这里的习俗不大熟悉。   “许久没来过这儿了,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你想要什么,便点什么,我和你要一样的便好。”   “好。”   陈子惠拿过菜单,仔仔细细地翻了个遍,选了几道自己感觉差不多的菜,递给韩昭昭看,询问她的意见,对着他,韩昭昭哪有心思,随便应付了两句。   最后,他点了两碗刀削面。   不一会儿,小二把两碗刀削面端上来。   面应该是刚从锅里捞出来,还冒着热气,昨天她折腾了一晚上,饿得前胸贴后背。她闻着香气,恨不能立马夹起来送到嘴里,但想到陈子惠刚才那瘆人的眼神,只得作罢。   在人群中,明面上不敢动她,暗地里说不准。   她借着面还烫的机会拖延时间,不停地用筷子搅和着面,眼神不住地往四周瞟,寻找逃脱的机会。   陈子惠虽然饿得很,但还保持着君子的风度,没动筷子,安心等着面凉了再吃。   还没等他把面送到嘴里,就被人叫出去。   来人似乎是这小店的掌柜,是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人,挂着招牌的和蔼笑容,瞟了一眼她,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阴沉,似乎她做过什么对不住他们的事情。   她越想越心虚,总觉得有鬼,他们在密谋着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一会儿便回来,你先在这儿等会儿我。”   嘱咐完后,陈子惠便和掌柜的走了,把她一个人搁在这儿,对着空荡荡的桌子两碗面。   可算是走了!   她想知道陈子惠和小店的掌柜密谋的是什么,可她哪里敢明目张胆地在别人的地盘上探听。   现在她最想知道的就是父亲的案子的进展,她最怕的就是陈子惠从中做梗,她总觉得这处为是非之地。   韩昭昭又起了逃走之心,不过这回她更为谨慎。   她先探头探脑张望一阵,然后才丢下桌子上的两碗面,小心地往门外挪了几步。   恰好迎上端着两面的店里的小二,韩昭昭的认人能力还算强,瞧着这人的长相熟悉,仔细打量了一遍,好似是昨天在路上碰到的,她以为是刺客,陈子惠说是他的人的那个黑衣人。   一个小店里还卧虎藏龙,想到这里,韩昭昭一哆嗦。   与此同时,那人眼角的余光时不时地瞟着她。   她心下一凉,果然是陈子惠的做事风格。   逃是逃不掉,瞧着那小二往这边走,韩昭昭先发制人,抢先一步挡在他跟前,淡定自若:“哪里还有醋?再给我加些。”   那人疑惑地瞅了一眼她,答道:“待我送完两碗面,给姑娘拿过去。”   “在哪边?我自己去拿。”   经过陈子惠人的手中,谁知道又会搞出来什么幺蛾子。   她按照小二给她指的方向去了,拿一小罐醋回去,寻个小碟倒一点儿,之后便把碟子丢到一边。   自她坐回去之后,便没有人再瞟着她,她已是饿极了,盯上了陈子惠的那碗面。   面端上来的时候是烫的,陈子惠好不容易等到面凉了些,刚动筷子夹起来几根,就被掌柜的叫出去商议事儿。   想来他这碗面应是没什么问题。   她发现只要她坐在这里,就没有管她,她利索地调换了两个碗的位置,用筷子把陈子惠夹过的一小块挑到另一个碗中,之后,夹起陈子惠碗里的面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味道不错,饿了这么长时间,吃什么都觉得香。   邻桌几个年轻人的说话声不断灌入她的耳朵。   那几个人是本地人,喝着酒,说着一些琐事。   很快,话题就变了,一个方脸男子开口道:“你知道昨天晚上咱晋阳县的县丞被抓了吗?”   人群中一片哗然。   这个秦县丞与她家走得还算近,她父亲被贬后,又成了父亲的佐官,是县里头的二把手。   给他安上项罪名,楚王一党摆明了是要砍掉她父亲的左膀右臂。   未成想,楚王一党要通过这种手段陷害她父亲。   得知县丞被抓的消息,人群中顿时热闹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因为个啥?”   “听说是贪污军费。”   “军费?”   “就是在雁门关吃了败仗那回,和当时的主帅,也就是咱们现在的县令一起。”   韩昭昭夹面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她父亲因为这件事从京城被贬到晋阳。   当时苦于没有证据,皇帝把她父亲贬到晋阳做县令,若是楚王一党伪造出了有力的证据,那就不是贬官的事儿了。   “贪污军费?不可能吧!你瞧着这晋阳城里有几个官员的穿戴不如他!留着银子不花,堆到库房里做什么?”   又有一人附和:“咱秦县丞管着整个晋阳县的仓库,要想拿,什么时候不能拿点儿,非要碰军费。”   小店里本就嘈杂,此时更甚,挨上秦县丞的话题,谁都想说上一嘴。   一个瘦高的中年人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哪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上头说他有罪,他便是有了。”   这人是衙门里的小吏,一副深谙官场套路的模样。   又有一个人叹了口气:“咱也别在这儿说了,说也管不了啥用,在京里派来的官到这儿之前,把案子结了。”   最好整个死无对证,借死了的秦县丞的嘴,再陷害一遍她父亲。   听了这些话,韩昭昭想笑,在陈子惠身边呆了这半天,知道的东西还不如晋阳街头小店里一个消息比较灵通的百姓知道得多。   韩昭昭听着的时候,不自觉地用筷子夹面往嘴里送,不一会儿,一大碗就见底了。   还没吃过瘾,她又端起碗来喝汤。   喝面汤喝到一半的时候,陈子惠忽然走了过来。   他瞟了一眼桌子上剩下的那碗面,若有所思,吓得韩昭昭两口把剩下的面汤解决掉,以毁尸灭迹。   他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诧异,又坐回到椅子上,拿起筷子夹面。   原本他是嘱咐店里的人给韩昭昭的碗里多放些肉的,未成想这姑娘跟他调换了。   面已经有些凉了,他挑着捡着把几块肉吃完了。   陈子惠语气缓和:“韩姑娘,一会儿我带你回府中。”   陈子惠不在她尚且逃不出去,这人一在,更无可能。   就车到山前必有路吧。   “你就在屋里,别处不要去。”   陈子惠又重复了一遍,在他说到“屋里”两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   韩昭昭还等着陈子惠吃完这一碗面,之后带她到父亲的府中,未成想,陈子惠站了起来。   桌子上的面还剩了大半碗,肉都吃没了,面没吃几口。   “我先带你回去。”   走出门的时候,恰好碰到店里的小二,陈子惠随口说了一句:“一会儿我回来,你换碗热的面端过来,你们掌柜的拉着我说了那么长时间,面都凉了。”   认识陈子惠将近半年,韩昭昭第一次感受到他这么能说,语气里还带着一股子傲娇味儿。   “走吧。”   二人还未踏出门,大街上已喧闹起来。   街道的尽头,一人骑着马,挥着鞭子,居高临下地斥责着沿街的店家和小贩。   说是京城里来的巡查史不日便到了,骂骂咧咧地催促着他们收回占道的摊位,还砸了离他最近的两个小贩的东西。   这店里的小二身手极为利索,不消片刻,便撤回了摆在街道上的摊位,一边收拾还一边笑嘻嘻地跟陈子惠说:“您什么时候回来,给个准信儿,我给您预备好。”   “半个时辰。”   “好嘞!”   韩昭昭到了在晋阳的住所,陈子惠把她送到了大院中,还欲往前走,她忙不迭地拦下:“麻烦你送我到这里了。”   因了那场梦,韩昭昭防他防得紧,生怕他摸清楚了道路,哪天来了兴致,做出些见不得人的事儿来,别看他表面温文尔雅,内心黑透了。   “那好,我先行一步。”   陈子惠与她告辞,他要走,韩昭昭巴不得。   “好,你多保重。”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极为违心。   陈子惠又诧异地看了一眼她,案子正焦灼,她父亲正在得不可开交,回不来,在这般凶险的局势下,身边没有一个真正值得信任的人,她居然还能这样淡定。   韩昭昭自己倒没有想这么多,能摆脱陈子惠就是最好的,少和他接触,不要掺和进他的那些烂事。   出于礼貌,她站在门口目送着陈子惠坐在马车里渐行渐远。   在陈子惠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她的视野中时,她注意到那人掀开帘子,头微微往侧面偏了一点儿。   哪怕仅有一点儿,但她还是注意到了。   韩昭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远处似有一人藏在人群中,时不时地偏过头瞅她一眼,待她再要细看时,那人又一次隐匿在人群中,再也找不见踪影。   她注意到了陈子惠的目光,只一瞥,便有压人的气势,对她,因为想从她身上得到东西,他是好言好语哄着的,而对别人,他要动手时,便是冷酷无情的。   近几天去晋阳的路上,韩昭昭被刺客追杀了好几波,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她知道陈子惠是不安好心,但现在除了闭门不出,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她只能吩咐下人把门防紧了,一个人也不让进来。? 第4章 忘恩负义   ◎   听到这话,韩昭整个人呆了。   “这账只有一◎   一上午,韩昭昭精神紧绷,可直到中午,除了府里头几个丫鬟问她如何摆放东西,其余的事,再没有了。   或许是她想多了,跟陈子惠走了这一路,她愈发多疑。   因昨天带着伤赶路,此时她已是筋疲力尽,中午的饭又不合口味,扒了几口就不想吃了,见无事,她躺在床上不过一会儿,就睡熟了。   “姑娘?”   韩昭昭睡得太死,小丫鬟低声叫了她好几次,她都没有反应,最后小丫鬟鼓起勇气,把音量变成了与吼相当,终于叫醒了她。   “干什么?”   猛地被人叫醒,韩昭昭显出不悦之色。   小丫鬟似乎是被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韩昭昭舒缓语气:“遇到什么事了?”   “原先秦府的管家要见姑娘。”   “不见!”   想都没想,韩昭昭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他说有要事!”   “有要事的话找我父亲商量,若是我父亲不见他,我也不见他。”   韩昭昭清楚自己的身份,出了事有她父亲在前,轮不到她。   “你先带他找我父亲去,问了我父亲的意见再回来。”   小丫鬟应声下去了。   趁这个功夫,韩昭昭找了个原来府里信得过的人给父亲递纸条。   刚把信写完,小丫鬟就引着一个男子进来了。   瞧着这男子,韩昭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一般,与对那个小店的感觉有相似之处。   在晋阳呆的时间不长,加之当时年纪小,许多事只存了模糊的记忆。   她放心不下,又召来几个小厮守在门口。   韩昭昭警惕地看了一眼他,缓缓开口道:“我父亲让你过来的?”   “这是韩大人给我的信,姑娘瞧瞧。”   韩昭昭接过来,细细地看了一遍,确实是父亲的字。   韩昭昭还是放心不下,用像看着嫌疑犯一样看着他,秦府的管家有些不悦。   “姑娘不认得我了?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那会儿你才这么大点儿,现在都是大姑娘了。”   管家一边说着一边比划。   她记起来了一点儿,那时候她不过五六岁。   之前父亲有段时间领兵戍守边塞,无法回家,拜托秦家照看她。   那时秦府的管家,也就是面前这个中年男人,小的时候常拉着她的小手,带她到晋阳城的集市上逛,小姑娘嘴里吃着,手里拿着,而他的肩上扛着,每回都满载而归。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人不再做秦府的管家了,模样也变了不少,原先是一个精神的小伙子,时常笑着哄她,十年的功夫,就变成了一个鬓角有了白发的中年男子,时常皱着眉,在她面前笑得勉强。   “记得,只不过现在我父亲遇难,非常时刻,处处都要当心。”   “多年不见,姑娘谨慎了不少,这倒也好,世事繁杂,人心险恶,多留个心眼也好。”   说完,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韩昭昭眼睛尖,注意到了。   “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关于账本的事,你家里有本账记的是雁门一战的军费开销。”   如今,楚王一党想陷害她父亲,置她一家于死地便是从私吞军费上入手的,现在,她家和被问罪的秦县丞就是串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听管家说这话,韩昭昭愈发警惕。   “怎么,这账有什么问题?”   “韩大人私吞了军费,若是被人抓住了把柄,便是灭门之祸。”   听到这话,韩昭昭整个人呆了。   “这账本原先是放在衙门中的,但那份秦大人给烧了,烧之前抄了一份放在你家。”   官府搜查确有此事,韩昭昭听小丫鬟说,昨天官府还派人来到她家搜了一圈账本,没搜到,两手空空回去的。   韩昭昭提高警惕:“在宅子哪里?”   她刚从京城赶过来,路上传话不便,父亲并未告诉她关于账本的事情。   “我不知道,姑娘若是不知,问问常跟在你父亲身后的随从。”   韩昭昭半信半疑,让管家暂时退下,召来几个小厮询问。   果然有一个小厮知道,他走到一面墙前,手在墙上摸了摸,摸到墙壁上一块松动的砖,扒开,从里面掏出来一个账本。   韩昭昭接过来,翻了几页,全是密密麻麻的字,说实话,她什么都也没看懂。   也怪她,当时看到数字便脑袋眩晕,不想学把书本扔到一边,任性至极,现在想来,后悔不已。   拿着账本在手中翻了几下,她又把秦府的管家叫进来。   “你说的可是这个账本?”   她紧盯着管家,注意他表情的变化。   管家接过,手有些颤抖:“就是这个!”   “我爹说要怎么处置?”   “韩大人告诉我,官府查得这么严,藏是藏不住了,不如烧了。”   说完之后,管家急着去点蜡烛。   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账本。   父亲做了这么多年官,居过高位,得势之时,有人争着往她家送名贵的书画、绫罗绸缎以谋求高位,全都被父亲如数退回。   一家全靠俸禄活着,虽然不算富裕生活也还过得去。   父亲向来谨慎,她不相信父亲会冒这么大的风险,私吞关乎国家存亡的军费。   可是这本账,她一点儿都看不懂。   管家点好蜡烛,走了过来。   “姑娘,把这账本烧了吧,留着后患无穷。”   韩昭昭伸手,缓慢地拿着账本凑近火苗,眼角的余光瞟向管家。   管家站在她旁边,眼神有意无意地回避她。   忽然,韩昭昭猛地将手抽回来。   “这账本先留着,不急着毁,等官府的人查到了,再毁也不迟。这么长时间,我爹留着它不肯毁了,必然有他的原因。”   “姑娘,现在官府查得正严,被发现了便是灭门之祸。”   因为贪污的是军费,还能再加上一条罪名——密谋造反。   韩昭昭沉默,但就是把账本收了回来,紧紧地抱在怀里,立马有四五个韩家的小厮堵在门口。   “你回去吧,账本的事,我自有决断。”   “姑娘!”   管家想说什么,两个字出口后,接下来的没说。   他看了一眼韩昭昭,眼神复杂。   蓦然,她抬头,瞟见一个人,正是陈子惠,身着缃色的衣服站在门口,遮住了一部分从门泻入的阳光。   韩昭昭昭的手不禁一哆嗦,没叫他,他怎的来了?   管家避开陈子惠的目光。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管家,不紧不慢:“你是怂恿着韩姑娘把真账当假账烧掉?然后韩大人的罪便洗不脱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逼得管家连连后退。   “我真没想到,你这般忘恩负义!对着你自小带大的孩子也能下得去手。”   “忘恩负义”这三个字他咬得极重,是隐忍着的恨,若不是他克制着自己,真能把对面的人生吞活剥了。   说这四个字的时候,眼神还有意无意地瞟过韩昭昭,似乎在告诫着什么。   难道忘恩负义的不是他吗?父亲提携他,他却在背后毫不留情地捅父亲一刀,还骗她,逼着她与他行那事。   韩昭昭冷笑。   陈子惠一挥手,立刻从院子里钻出来几个人,按住管家。   “押到衙门里,留活口。”   他冷冷地瞥过管家,漆黑的眸子里不见一丝温度。   许是被他这气势吓到,知道反抗徒劳,管家乖乖地跟着陈子惠的人走了。   一切出乎意料地顺利。   走了几步后,却回头看了韩昭昭一眼,脸上挂着一串眼泪。   “姑娘,对不住,我不得不为此。”   他声音不大,可韩昭昭耳朵尖,听见了,她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琢磨不出来个所以然。   说完这话,他就转过头,再也没回头。   看着他的背影,韩昭昭恍然想起清晨进府前隐匿在人群的背影,一模一样。   应当是在人群中徘徊了良久,才下定决心进入府中。   陈子惠却背过身,脸色阴沉。   他穿着长衫,盖住了身上的伤,做出一副无事人的样子,饶是如此,仍显出他的虚弱来。   他垂眸:“让秦家管家进来,是我的疏忽。”   怕是计划好的吧。   韩昭昭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加了一句,但面上不敢表现出丝毫的异样。   “你不必自责,谁还没有个疏忽的时候,有的事,想躲也躲不掉。”   陈子惠默不作声,摆出一副懊悔的表情。   装!你就接着装!   韩昭昭一边在心里骂,一边拖了把椅子过来,笑容可掬地拉陈子惠坐下:“多亏你赶过来,不然,那账本毁了,想给我父亲翻案也难了。”   这回,陈子惠没有回答,空气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韩昭昭受不了这种氛围,想要理清楚陈子惠前来的前因后果,借口如厕,出去了。   她趁机叫过把陈子惠引进来的小厮。   “我刚不是叫你去找我爹吗?怎么把陈大人叫过来了?”   “姑娘,韩大人说他正忙着,让陈大人代他来一趟。”   韩昭昭的手心里不由捏了一把汗:“我爹还说了什么?”   “韩大人还说,这些事情,陈大人了解得比他多,让姑娘不要担心。”   韩昭昭压根没有心思回答他,父亲对于陈子惠的不轨之心一无所知,还这般信任他,她越想心里越是发毛。   在外头站了片刻,她重新回到陈子惠跟前,她隐隐感觉陈子惠看她的眼神与之前有不同。   陈子惠玩味地瞅着她,他万万没想到,韩昭昭被管家骗了,还能转过弯来。   他还是低估了韩昭昭。   陈子惠的脸上重新换上了笑容:“把这本账交给我吧。”   韩昭昭如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为何?”   陈子惠一笑,正对上韩昭昭一双若秋水眸子,他有一丝恍惚,平静下来后,道:“放在你这里不安全。”   现在只蹦出来一个秦府的管家,还整不清楚后头指使的人是谁,现在正处在审理案子的关键阶段,不少人都盯着她家,不过,交给陈子惠更不安全。   瞧着他的眼神,韩昭昭提起十二分警惕,跟护宝贝似的护住账本。   “也还好,我再换个松动的墙砖塞进去。”   狡兔有三窟,她直觉不可能仅有一个砖是松动的,墙上不行,还有地下。   “你不怕出内鬼?”   内鬼不就是你吗?得亏你有脸说!   陈子惠依旧是一本正经的神色。   “你说这账本何时要用?”   “明日一早,到时候你听你父亲的安排。”   “既是明日,在我这里不就一晚上吗?放我这儿吧。”   韩昭昭咸鱼是咸鱼了些,但并不代表她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   陈子惠还要阻拦,在韩昭昭的竭力推脱下,终于放弃。   最后,他笑着,意味深长道:“那你小心些,别把这本账整丢了。”   待看着他走远了,韩昭昭悬着的心猛地落下来,可是没落到这人手中。? 第5章 上钩   骤然放松下来,韩昭昭抱着账本坐在椅子上就是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屋里就她一个人。   想起陈子惠最后抛下来的话,她又有些后怕。   这么轻松地把账本给她,她直觉有鬼。   陈子惠这么一折腾,屋里的一个人她都信不过。   她拿着账本翻了翻,使劲回想着之前学过的东西,一点儿都没想起来。   前几天,管账的出了事,被辞了,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父亲,父亲说过,今天晚上会回家一趟。   她唤来一个小厮:“我爹说要什么时候回来?”   “韩大人今天不回来了?”   “怎的不回来了?”   韩昭昭的手正拿着账本,“啪”地一声,账本掉到了小桌子上。   可是把小厮吓了一跳,颤声道:“大人被事情绊住了,明天巡查史要来,没有想到有这么多的事。”   “衙门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这不巡查史要来,排场不能落了后,刺史拉上许多人准备。”   韩昭昭感受到了,并州的刺史就是这种作风,使劲巴结上头的官员,把底下的人折腾死都不带偿命的,这位迎接京城来的官员,敲锣打鼓、夹道欢迎一种都不肯落下。   从上午肃清街道时撵人就看出来好大的官威,越是这样,她越觉得这里有鬼。   这一伙人是合起来对付她家!   秦县丞的案子被暂时压下来,就等着巡查使来的时候判,若是楚王一党的人占了上风,给秦县丞定罪的时候,定会把她家拉下水。   这么关键的时候,下午有人来骗她烧账本,父亲该是回家一趟的,可偏被人绊住了。   这账本,不给陈子惠,他便是要派人来抢了吗?   “今天晚上你再带上几个会武的,守好大门,切不可掉以轻心。”   “姑娘放心,小的一晚上都守在外头,决不让任何人进来。”   “看好了,把各处都守死了,墙也要找人盯着。”   韩昭昭不放心,招呼来几个小厮,提着灯笼,跟着他们走到门口,又沿着围墙转了两圈。   这两遍溜下来,别的不说,她对房子的构造熟悉不少。   布置好了这些人手,她安心不少,抱着账本回了屋。   面对陈子惠这样的对手,她不敢捡块松动的砖把账本塞到墙缝里、地缝里,只敢拿在手里抱着。   晚上吃着饭,她把账本搭在腿上,小心翼翼夹着菜,不让菜汁溅上;吃完饭,坐在暖炉旁,两手抓着账本,仰在椅子上。   屋里氤氲着热气,不一会儿,韩昭昭就迷迷糊糊的,将近睡着了。   睡也不敢完全睡熟,窗棂处有一点儿声音,便惊醒了。   韩昭昭猛地睁眼,炉里的火烧得正旺,屋里亮堂堂的,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很。   应当是风声。   这种情况下,她并不惧无人,无人时她才不会被暗算。   她揣着账本,走到窗前,用手掌蹭开窗户上的哈气,扒在上面瞧。   三个小厮在大门口站着,另有两个小厮在墙边拿着灯笼,走来走去,时不时地瞅着有没有翻墙过来的人,极为谨慎。   这几个人都是以前在她家呆过几个年头的。   韩昭昭估摸着现在时候也不早了,那几个丫鬟年纪小,贪睡,该都睡熟了。   外头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诡异,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坐了一会儿,却也无事。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是她太过于敏感了,可能本就没有这些事。   在椅上坐了一会儿,韩昭昭的倦意袭来。   外头都安排好了,她已经尽力了,大概率是没事的,她在这儿等着也是白等,还不如养精蓄锐,等着明天。   明天绝对不会消停。   明天是十月初一,寒衣节,这是冬日的第一天,按习俗应当扫墓祭拜亲人。   后来,在战乱多发之地的并州,又有了告慰将士亡魂的习俗。   京里的巡查史选这天到晋阳,似有深意。   明天,他会跟随晋阳的大小官员去郊外祭拜战死沙场的将士,必然会提起前一阵子打的那场败仗,那一万葬在关外的亡灵。   这个时间点,不提起私吞军饷的事儿是不可能的。   而她手中的这个账本就是关键。   她困得不行,打不起精神来,索性放弃。   她把屋里的几处窗户前都拉上了帘子,再一次确认无人后,才掀开褥子,把账本放在底下。   账本不厚,压在厚褥子下面根本显不出来,放好之后,韩昭昭躺在床上,正好压在账本的上头。   她就不信,这回还能有人在她不知不觉中把账本偷走。   这一觉她睡得香,日上三竿之时,才起来。   第一件事,拿出褥子下的账本,还在,心里平静下来不少。   这个时辰,她的父亲与陈子惠他们都应该陪着京里来的巡查史祭拜去了,没叫她,应当就没她什么事,这样最好不过。   好不容易得了闲,刚过辰时,又不是很晚,她掀开被子,进了暖和的被窝,又有了睡意。   忽然,有人敲门,小丫鬟急促的声音传来:“姑娘,老爷派来的人找你。”   韩昭昭麻利地穿戴好,把账本揣到怀里。   出去时便见到常跟在父亲身边的衙吏。   “何事?”   “祭拜时,巡查史提起了军费的问题,韩大人让姑娘拿着账本过去一趟。”   这种账本只应该预备一份,放在官府中的指定位置,这么堂而皇之地违反规定从她家拿出去,不似她父亲的作风。   陈子惠的行事风格她并不熟悉,但她直觉这事儿出自他手。   “陈大人可是说了什么?”   “陈大人?他没说什么啊,”衙吏挠了挠头:“小的都没见到他,他可是有什么吩咐?”   韩昭昭连忙否认:“没有吩咐,他什么都没有说过!”   平添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韩昭昭张口闭口陈子惠,不久前陈子惠一路带着她安全抵达晋阳的,再加上他又是青年才俊,衙吏不由关心起二人之间的关系。   他了然笑道:“姑娘尽快吧,那边催得紧呢。”   韩昭昭瞅了他一眼,没跟他解释,这种事情越描越黑,不如顺其自然,谣言不攻自破。   马车一路上疾驰,片刻后就到了地方,一群人不在衙门中,而在郊外。   为首的是京里来的巡查史,被一群人簇拥着,他二十六七岁,身着绛紫色的衣裳,举手投足间尽显尊贵之气。   哪怕出身大族,二三十岁坐到这般高位实属不易,在这个重门第的时代,陈子惠出身贫寒,二十岁不到却成了兵部侍郎,实属罕见,手段自是不必说。   这人将来会与她家反目成仇,她会沦为他的手中,成为玩物,一想到这里,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巡查史后面跟着的是并州的最高长官——并州刺史,他紧跟在巡查史后面,站得笔直。   他后头紧跟着的是刺史的属官,再往后数上几个才是她父亲。   而陈子惠站在人群的最边缘,平静地目睹着方才发生的一切,看韩昭昭进来,略微笑了下,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   他的表情在别人看来是温和的,韩昭昭只觉后背发凉,瘆得慌。   “这位可是韩姑娘?”   巡查史的声音沉稳,听了后莫名有种安全感,语气中丝毫不带有凌人的气势,与陈子惠那种装出来的伪君子截然不同。   韩昭昭点头。   “原先秦县丞手中的账本在你家中?”   他似乎只是在问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没有一点儿责备的意味掺杂其中。   韩昭昭知私藏账本不合规矩,此时,她摸不清楚现状,瞧了一眼父亲,父亲给她回了一个眼神,这是示意她不必犹疑,接着说下去的意思。   她下意识地瞥了陈子惠一眼,又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韩昭昭犹豫一下,道:“是,在我家中,我带过来了。”   “拿过来吧。”   韩昭昭双手奉上,巡查史轻轻地将账本从她手中抽走,并没有追究她家私藏账本的问题。   巡查史一边翻着一边问道:“这份应该是真的账本了吧。”   韩昭昭的父亲韩德元回答得恭恭敬敬:“从家里拿过来的这份应当就是了。”   巡查史又把账往后翻了几页,一只手拿着账本,引并州刺史顾钧过来看。   “顾刺史,你也来瞧瞧。”   顾钧对他谄媚,他因顾钧年长于他,在并州做过几年刺史,对顾钧还算恭敬。   “顾刺史,你瞧这几处数字,似乎对不上。”   巡查史便是由皇帝亲自派出,到各地检查官员、肃清风气的,查得账多了,有问题的话,扫上几眼就能揪出来。   不过这回作假的水平比较高,他仔细对了对才发觉。   顾钧自是不会帮着韩家说话的,他是楚王一党的人,巴不得韩家落难。   顾钧极为肯定:“就是对不上。”   巡查史又唤人拿来纸笔,支了张小桌子,埋头算起来。   韩昭昭暗道不妙,她护了一晚上,让她睡觉都睡不安生的账本很有可能就是假的。   半晌,巡查史抬头,脸色阴沉:“这便是记录宁武关一战军需的账本?”   话语中似乎还在给韩昭昭机会。   可这回,她不敢说了,悄悄给父亲递了一个眼神。   可父亲回答得干脆,记的却是那些事情。   “国库拨下来的银子足有五千两去向不明,韩大人作何解释?”   刚才巡查史埋头算账的时候,韩昭昭就已经有心理准备,可当这话真的出来的时候,她如同被人泼了一盆冰水,从头顶凉到脚底。   那厢,陈子惠盯着她,连眼睛都不带眨的 。   这回,鱼又上钩了。? 第6章 狐狸精   被这么一追问,韩昭昭的父亲韩德元瞬间慌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韩昭昭不知道前因,更慌。   但事到如今,容不得她慌乱,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韩德元的声音都在颤:“怎么会这样?”   顾钧面露嘲讽之色,把账本平摊在手掌上:“你来瞧瞧便知,自己做的事,自己心里头没有个数吗?”   韩德元从队伍中出来,到达巡查史跟前,双手颤抖着接过来账本,看了几行数字,他起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越看越觉得蹊跷,看了几遍才看出问题,隐秘之处,五千两银子悄无声息地没了。   “这做假账的手段真是高超,不愧是在官场中混了几十年的人,若是我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端倪来。”   顾钧面露嘲讽之色,针对的自然是韩德元。   “不可能,这账本就是假的!”   韩昭昭蓦地出声,声音不大,却引来片刻的寂静。   之后,人们议论起来,他们原以为这个姑娘只是替父亲拿个账本,未料到这么一个长相清秀、看似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会在这种场合笃定地说出这番话。   韩昭昭捏了一把汗,但好在她心态转变得快,只是陈子惠的目光盯得她浑身发毛。   自打她到了这里,陈子惠时不时地瞟着她,嘴上挂着笑,比拿布满阴翳的眼神瞪她更令她产生莫名的恐惧。   “何出此言?”   巡查史的话将她从对陈子惠的注意中拉回来些许。   韩昭昭停顿了一下,见父亲未做表示,便接着按照自己的想法往下说:“昨天下午,原先秦府中的管家到了我这里,说是我父亲让他来的,要来找这个账本,我问家里的小厮找到了,找到后,他却说我父亲说要我把这账本烧掉,当时我察觉到他表情不对劲,没动手。”   通过顾钧与父亲的争辩,韩昭昭大致理清了来龙去脉,今天这事儿主要是冲着秦县丞来的。   秦县丞抓住了京里的巡查史来并州的机会,要上告,说出了账本的事儿,让韩德元从家里拿来账本给他作证。   顾钧插了句话:“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说他怂恿你烧账本是对的?”   这老狐狸道行不浅,撺掇秦府的管家去她家烧账本的人少不了他顾钧,最后还在这里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问她话。   她耐下性子解释:“顾刺史,您先听我解释,我想这是预谋好的。本来这账本已经被人替换了,怕引起我们的怀疑,秦府的管家便出了这一招,知道我不懂账务方面的东西,急切地劝我烧掉账本,让我误以为这账本是真的,就等着今天我拿着假的账本上来,更容易给父亲坐实这罪名。”   “原来把账本保管在我家,就是怕放在衙门里有人动手脚,没想到藏在我家里也不能幸免。若是我家真的动了手脚,会把证据往不利于自己的地方引?”   韩昭昭把这话一口气说完,顿觉如释重负。   巡查史点头,转向顾钧:“问没问出来是谁指使秦府原来的管家做出这种事?”   “他嘴硬,什么都不肯说。”   怕站在后面指使他的人便是你们,自然,在你们的口中,他是什么都肯说的。   此时,韩昭昭恰与陈子惠的目光对上,二人对视片刻,陈子惠笑了,笑得依旧温柔。   当年,陈子惠初入仕途,只是一个小官,是她父亲赏识他,教给他为官处事之道,屡次在皇帝面前推举他,他才能当成这个兵部侍郎。   要不然,他还在县衙里替人抄文书,哪里会成为人们口中的青年才俊,京城里诸多女子心仪的郎君。   可如今,她父亲遇难,他袖手旁观,连一句话都不说,将来,他还会一手促使韩家的落难,哄她骗她,让她甘心做他笼子里的金丝雀。   韩昭昭别过头,瞧着正在纠结的巡查史,缓缓道:“昨天出了这件事,我本想叫我父亲来处理的,可陈大人抢先一步到了我府中。”   她没有看陈子惠,但已然感受到了他目光中透着的凉意。   现在,她是以平和的态度说的话,她想开了,反正将来也难免于难,从现在开始抗争的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顿时,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陈子惠身上,那人却是淡定自若,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静待韩昭昭的下一句话。   “陈大人带着人过来,只一句话,秦府的管家就被人带走了,连反抗都没有反抗。”   陈子惠依旧不慌不忙,甚至看她的眼神中还夹杂了几分趣味,仿佛这一切皆在他的掌握之中,韩昭昭不过是他手中玩弄的棋子。   这一行为搞得韩昭昭有些无措,话已说出口,收不回来,她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韩昭昭一咬牙,道:“我小时候曾在秦家住过一段时间,我认识秦府的管家,昨天他到我住所之前,在街上暗暗地盯着,那时候,陈大人把我送回府,他乘马车走的时候,与那人对视了一眼,后来,管家下午就来到我这儿,怂恿我烧账本。”   “若不是我反应及时,恐怕这账本就已经被烧掉了。我只是看到了表面的事情,分不清其中的关系,还望大人明察。”   最后这段话说到中间,韩昭昭察觉到父亲的眼神,那意思是示意她不要继续往下说。   她犹豫了一下,识趣地住了嘴。   果然巡查史转向陈子惠:“陈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巡查史知道陈子惠年纪轻轻就是皇帝身边的重臣,深得皇帝信任,又是出了名的有才能,对他一直恭敬。   陈子惠淡淡地笑着,瞟了一眼韩昭昭,答道:“韩姑娘想多了,几天前,我察觉到他的行为怪异,派人盯上了他。他都抱定必死的心了,何必跟我反抗!”   “沈大人往下查便是,这案子复杂,必须得好好查查。”   陈子惠定定地看着巡查史,似乎一点儿也不惧怕巡查史往下揪。   他已然和并州的官员抱成一团,肆无忌惮到这种程度。   一群人合起来对付她一家人,可算是没救了,韩昭昭的心都凉了。   那边顾钧也跟着他附和:“沈大人,贪污军饷事关重要,还望沈大人定夺。”   陈子惠原先是以韩昭昭的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下属出现的,算是他的得意门生,这回又和顾钧勾搭在一起,瞧这默契的程度,陈子惠一个眼神,顾钧就知道他要说些什么。   能同时获得朝堂上相争最厉害的两党的信任,这人实属能耐。   韩昭昭忽然想起半年前的事情,她在戏台下听戏,听到戏中的人唱到主角功成名就后去寻找自己的恩人报答,父亲忽然与她提起来陈子惠。   父亲的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色:“闺女,陈子惠可是个有大才的人,年纪轻轻,就成了兵部侍郎,前途不可限量啊。”   那时候的她还天真,以为陈子惠坐到高位后会感念她家的恩情,还想着抱陈子惠的大腿,继续当条咸鱼,还附和父亲,夸了陈子惠几句。   旋即,父亲便提起了她的婚事,要撮合她与陈子惠。   吓得她赶忙摇头。   陈子惠的大名在京城的贵女里面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长得俊俏又有新任了兵部侍郎,不知道是多少贵女心仪的对象。   而她,在众人的眼里就是一个除了长得好看,其余一无是处的花瓶,毕竟女工、书画这些方面她一塌糊涂。   还要与那么多贵女勾心斗角,想想她都觉得累,累死了。   韩昭昭继续听着戏,往嘴里塞了一块点心,满不在乎:“别别别,这还不如我在家里吃好、喝好、睡好来得痛快。”   现在,她不由得庆幸自己当时的选择,要是当时真的应了,她不知得被他折磨成什么模样。   那些前仆后继追他的姑娘,一定想不到这人毫无节制的样子,表面是温文尔雅的君子,实际上就是个禽兽。   陈子惠扫视几眼韩昭昭,并不知道在韩昭昭的眼里,自己成了这般模样。   “韩大人,劳烦你跟我走一趟。”   也是巡查史给韩德元面子,还客客气气地喊他韩大人。   要是不与他客气的话,就是直接把他当做与案子有关的人,要审他。   明显地,从父亲的眼中,韩昭昭看到了无助、绝望。   扫视了一遍这群人,她不由地忧心。   顾钧和陈子惠不必多说,这里头,只有巡查史沈大人还勉强算是皇帝的人,稍微偏向她家一点儿,可他虽说是巡查史,年纪还轻,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哪里是并州抱成团的大大小小的官员的对手。   陈子惠不同,他的年纪虽然也不大,但他做起事来的圆滑、不露破绽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在官场呆得久的老泥鳅们。   简直是修行千年的狐狸精下凡。   韩昭昭正想着,忽然传来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韩姑娘,我想与你谈谈。”   正是陈子惠,他没有跟着那些人离开,独独留在了这里。   韩昭昭蓦地回过头,顿觉惊慌,没动。   陈子惠却走近了她,他的眼尾上扬,促狭地笑着,笑得甚是勾人魂魄,把人的心勾走,也能让人的命搭在他手里。   这一刻,韩昭昭真觉得他就是一只狐狸精,还是一只打扮得艳丽张扬的狐狸。   她后退了两步,慌道:“你要做什么?”? 第7章 诧异   陈子惠瞧着她,轻笑道:“就是想与姑娘谈谈。”   他笑得越是轻松,韩昭昭心里越是打鼓。   一行人已经走净了,韩德元走远的时候,只瞥了女儿这边一眼。   他是被秦县丞的案子整得焦头烂额,现在又被假账一折腾,哪里有心思,但把女儿交给陈子惠,他毋庸置疑是放心的。   “到这里吧。”   韩昭昭往陈子惠所指的方向一瞅,顿时犹豫起来。   这处是晋阳城的北郊,多低山,陈子惠指的地方正是一个小山谷的入口处,有一条清亮的小溪从山间流出来。   若是闲暇之时,她是极爱有小山,有溪水的风景秀美的地方,但有陈子惠在她的身边,她的心态全变了,除了提心吊胆还是提心吊胆。   看着山谷中密集的树木,她就想起这是一个极易埋伏兵的地方,若是有人埋伏在了这里头,骤然出来,极不易引起别人的察觉。   陈子惠未动,韩昭昭往后退,站定,道:“就在这里吧,不过去了,过去还麻烦。”   她现在站的位置还是一处旷野,视线开阔,还能及时察觉到危险,站在这儿,至少心里能安些。   “随你。”   陈子惠表现得风轻云淡。   他贯来如此,平时不动声色,动手时又准又狠,堵死她所有的退路,逼她乖乖就范,末了,还装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见陈子惠无阻挠之意,韩昭昭得了便宜,还要再进一尺,她又离那山谷远了些。   既然是陈子惠要和她说话,那陈子惠必定是要跟过来的。   果然,陈子惠随她过去了。   今日,他穿的衣服是嫩黄色的,光鲜亮丽,韩昭昭下意识地往袖口处看,还是那枝红梅。   这枝红梅她是蛮喜欢的,艳丽张扬,若不是陈子惠先在自己的衣服上绣了,她或许也会找绣娘仿造这个样式,往手帕上、袖口处绣上几枝。   这梅花绣在女子的衣服上应当是好看的,可放在一个大男人身上,就有说不出的诡异感,多亏陈子惠的长相能压住。   韩昭昭注意着陈子惠的时候,陈子惠也在看着她,他注意到韩昭昭在盯着他的袖口看。   他知道,又是因为他袖口处绣的那枝红梅。   以前,不少人问过他为何要在袖口处绣上这么一个东西,每件衣服上都要绣,他总是竭力保持着自己温和有礼的形象,编上个故事,搪塞过去,若是那人不识趣,仍要接着往下问,那他便不再客气,直接用冰冷的眼神警告他。   他不愿意告诉别人真相。   韩昭昭感到奇怪是感到奇怪,但这毕竟涉及别人的隐私,对的人又是陈子惠,便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就当没看见一样。   “陈大人找我有何事?”   还是韩昭昭先开了口,她实在受不了陈子惠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引致的低沉氛围,未知的恐惧远比已经到了的更令人害怕。   陈子惠直勾勾地盯着她,手抚过袖子上绣着的梅花,缓缓道:“账本一事。”   刚才她做得太明显,肯定会被陈子惠察觉。   韩昭昭的手绞来绞去,她不断地在心里安慰自己,依陈子惠的脾气秉性,阴招都藏在后头,暂时在表面上是不会对她造成明显的伤害。   “账本是假的。”   “你知道?”   韩昭昭诧异他说得如此直白。   “我早知道。”   “所以……”   他认真地瞧着韩昭昭,不知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道:“我是为了帮你呀。”   韩昭昭咬牙,帮我?   从见到秦府的管家到故意把假账本扔过来,你所作所为,哪一个不引人怀疑,现在还不知道在说什么鬼话。   对着陈子惠,明面上是整不过他的,装傻充楞引得他放松警惕还有希望,记得在梦中,她便是如此。   陈子惠一直以为她是娇娇柔柔的,根本没想到她会在他严防死守的条件下,探听到自己家人的消息,甚至还差一点儿就被她破坏了自己的计划。   “帮我?你这么做是帮了我什么?”   小姑娘蹙着眉,又气又惧。   陈子惠低笑一声:“事情有些复杂,一时半会儿难对你解释清楚,过一会儿你自然就知道了。”   一会儿是什么时候?莫不是还有反转。   见韩昭昭的表情,陈子惠便感觉到她又误会了,忙不迭地补了一句:“莫怕,今天的事本就在我计划当中,一会儿叫你过去,按照你所知道的说便好。”   这种语气,在别人的眼里,当时平和的,可放到陈子惠的口中,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被支配的恐惧,连话都与梦中哄骗她时极为相似。   一把温柔而又锋利的妖刀。   从小到大,家里人疼她,给她撑腰,她天不怕地不怕,就算见了当今的皇帝,也不带哆嗦一下的,可在陈子惠面前,却不同,她隐约感觉到陈子惠身上带着的气势,比当今的皇帝更强。   陈子惠不动,她也不动,她觉得陈子惠已经记恨上了她,她要谨言慎行,维持好自己的人设。   二人僵持之时,刚刚陈子惠指着要她去的那个山谷里传来响动,似乎是有人故意放轻脚步往出走。   他蹑手蹑脚地,但铺了一地的枯叶,踩在上面不可避免发出的“沙沙”声出卖了他。   就是朝他们俩这个方面来的,还越来越近。   韩昭昭想跑,被陈子惠一把抓住袖子:“别动!”   她甩了下袖子,下意识地想要跑:“为什么?”   “应该是从山谷里窜出来的动物。”   “你怎么敢肯定?”   话未说完,韩昭昭主动闭了嘴,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跟着陈子惠相处的准则,低调,不要有存在感,成透明人才好。   她放弃了无畏的挣扎。   陈子惠颇有自信,他都布好了局,根本不留让人进来破坏的机会,至于动物,更不必怕,这处是在战争中牺牲的士兵的坟墓,时常会有晋阳的官员过来祭拜,怎会把野兽放进来。   他一点儿都不担心,看着韩昭昭的样子,甚至觉得有些好玩,韩昭昭的心态少有能崩成这样的时候,他当做一个稀罕物看待。   韩昭昭被拽着,哆哆嗦嗦地和陈子惠站成一排,陈子惠腰间佩着剑,而她,除了单薄的身躯,什么都没有。   那人又是一脸柔和地瞅着她,她都快恨死了,若不是碍于力气,她真的能把他的脑袋给拧下来。   “别动,你越动,越容易成为攻击的目标。”   韩昭昭瞪了他一眼,终究是没动。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确实是个野兽,它没有叫声,只有奔驰时踏在地上的落叶上发出的声音。   韩昭昭依旧害怕,她想起上次逃跑时被野狗追回原地,谁知道陈子惠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这声音撞在地上,一点儿也不小,像是种较大的动物,虽说应该没有猛兽,但为防万一,他拔出了剑。   而后瞟了一眼韩昭昭,这人又往后退了一步,试图缩在他后面。   陈子惠一拔出剑,韩昭昭就害怕,目光盯着那把剑,就没离开过。   赫然,一个黑影出现,韩昭昭还未看清楚,陈子惠就挡在了她身前,挡了个严严实实。   还不止这儿,之前陈子惠拽的是她的袖子,这回直接抓住她的手,抓得紧紧的,他的手极为有力,捏着她。   韩昭昭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忽地想起梦中旖旎的画面,又气又恨又羞。   果然就是陈子惠一贯的风格,把欲望藏在底下,一旦燃起来能要人命,这不都不顾男女之别了。   她回忆着陈子惠的眼神,也许就是在刚才,她觉得陈子惠对她已经有了些许那方面的欲望,不过是浅淡的,不如梦里那般热烈。   那黑影很快现出了原形,就是一头鹿,这家伙很胖,跑不快,想盯紧了放贡品的地方,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吃了不少。   这回见那里有人,机敏地跑了回去。   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排除了,陈子惠彻彻底底地放下心来,正准备把剑收回剑鞘,却发现另一只手正紧紧攥着韩昭昭的手。   他的手冰凉,而韩昭昭的手却是温暖的,一种打心底里出来的熟悉的温暖感,让他想抓住,再不放开。   回头,对上韩昭昭惊恐而又诧异的眼。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韩昭昭与他注视的是一个地方,袖口处绣的梅花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   陈子惠皱起眉:“你识得这图案?”? 第8章 压抑   骤然被问起,韩昭昭也不慌:“不识得,我就是觉得挺好看,这梅花开得这样肆意张扬,多好,在别处几乎没见过这种的。”   她确实是这么感觉的。   陈子惠重复了一下:“肆意张扬?”   一个熟悉的词汇,一种熟悉的感觉,似乎在好久好久之前,他才有过这种体验,他几乎快要忘了。   看他那表情,韩昭昭感觉自己似乎碰到了他讳莫如深的秘密的一点儿边,忙补充道:“我只是觉得你在衣服上绣这个,还挺好看的。”   陈子惠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收回手,让那梅花的图案消失在自己的眼中,平缓道:“我母亲喜欢梅花的图案,以前常在衣服上绣类似的,刚才怕你出事,下意识地拉住了你的手,给你陪不是。”   陈子惠的神色有些恍惚。   韩昭昭就算介意也没法说些什么,只应了句无事。   “记住方才我嘱咐你的事,走吧。”   小姑娘又是低了头,软软地回了一个“好”字,接着跟在他后面,踏上了去城里的路。   起先韩昭昭是跟在陈子惠后面两步远的地方,后来就离他越来越远,足足差了七八步,更像是两个陌生人,各走各的。   陈子惠一身嫩黄色的衣服,大步走在前头,由着几个士兵开路,他挺拔的身姿、俊俏的容貌,很快就引来街上不少姑娘的注目。   两个梳着辫子的小姑娘的目光聚焦在陈子惠身上。   阳光下,小姑娘的脸微微泛红,拉着旁边那姑娘的手,踮着脚尖看,叽叽喳喳地和旁边的朋友议论着。   一片赞叹之声,就连中年的妇人见了,也要赞叹一句,不知是哪家的俊俏郎君。   在一片哗然之中,陈子惠听到了,往刚才那个姑娘那边看了一眼,眼神平平常常,不带有一丝的情绪,仿佛习以为常。   与他对视一眼,那姑娘立马低下头,躲到同伴后头,揉搓着衣角,待陈子惠走远了,她才抬起头来,接着看。   或许因为陈子惠的出现,本来就热闹的街市上更热闹了。   这身嫩黄色的衣服本就惹眼,再加上前后左右簇拥的士兵,更别提了。   韩昭昭庆幸自己没有离陈子惠太近,若是如此,不多时,她绝对会在晋阳的大街小巷里闻名成为人们饭后茶余的谈资。   她不想和陈子惠沾染上任何关系,躲在人群里,旁边是几个提着菜篮子的中年妇人,几个人在议论着陈子惠。   “呦,这是哪家的少年郎君,生得这般俊?”   “看起来还挺有朝气的,二十几年前,我丈夫也是做这般打扮的,现在老了,穿不得了。”   在她们的口中,陈子惠是一个少年郎的模样。   韩昭昭摇头,陈子惠哪有一点儿少年郎的模样,阴狠歹毒的程度说是活了几百年的老妖精还差不多。   她又随着那几个妇人的目光打量了一遍陈子惠,他爱穿鲜亮的衣服,这件嫩黄色的尤为亮,让她想起了原先在京城里打马过闹市,身着鲜衣的少年郎。   那些少年多出自富贵人家,少不经事,带有少年人独有的轻狂。   陈子惠怎么能和他们相比!   若她之前不识得陈子惠,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或许会被他这一身打扮迷惑,真的觉得他就是打马过闹市的少年郎君。   可如今不同,她是见识到了陈子惠的手腕,   正想着,前面走着的人转过头,专注地看着她,笑得灿烂。   “韩姑娘。”   陈子惠停下脚步,人们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寻那韩姑娘的去处。   韩昭昭顿住,下意识地躲开陈子惠的目光,她又一次摸不清陈子惠的想法,在这之前,她与陈子惠并不熟识,现在在街上刻意宣扬两人的关系。   韩昭昭心下冷笑,果然跟在陈子惠身边,时时刻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提防着。   “时间紧,快点儿吧。”   韩昭昭不动,陈子惠向她走过来,阳光笼罩在她脸上,恍惚之间倒真有了几分少年郎的模样,这张看似无害的脸下却是阴狠的计谋。   韩昭昭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被抓出来,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身上,净是笑着的,有人说她和陈子惠十分般配。   她相信不多时,陈子惠又这样高调,这件事儿就会传遍整座城。   议论声传到韩昭昭的耳畔,还有人说陈子惠对她十分关心,看向她的目光都充满羡慕。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知道陈子惠关心的是什么。   随着陈子惠过来的还有跟着他的士兵,韩昭昭愤愤地瞟了一眼,跟着他走过去。   陈子惠等了她片刻,示意她与自己并排而行,韩昭昭不情不愿,但有父亲的案子压在前头,情急,又被这么多人注视着,她只得跟上,与陈子惠刻意保持了点儿距离。   陈子惠眼角的余光游荡过韩昭昭,在她的眼睛上落了片刻,瞧着小姑娘又委屈又不得不去做,他心里有隐秘的快感。   反正,韩家也是利用他,他耍一下韩家的人有何不妥,不光耍,他还要骗,把韩家整得家破人亡。   在大街上磨蹭了将近半个时辰,两人才到府衙的门口。   因州的刺史在这里,这府衙修得气派,墙甚阔,占了半条街道,抹了个红墙,屋顶上面嵌着琉璃瓦,日头处在正中,阳光直射下来,庄重肃穆而又威严。   韩昭昭一见到刺史府,便小跑了几步,到了前头,她感觉陈子惠在故意拖延时间,奈何她不认路,只能被陈子惠拖延到现在。   门口的几个衙吏站得笔直,看到韩昭昭,抽出了刀,横在她跟前。   刀身反射着阳光,甚是刺眼。   见到一个陌生的小姑娘,几个人异口同声,语气粗鲁:“干什么的?”   “我是……”   “去去去,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是衙门!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衙吏抬手,举起刀来就要赶人。   恰在此时,陈子惠背着手,踱步过来。   衙吏中有两个仍把刀横在韩昭昭跟前,另外的几个却散开,朝陈子惠行了礼,恭敬得紧。   陈子惠眯缝眼睛,目光没落在几个衙吏身上,看的是韩昭昭。   他走过来,半晌,才缓缓开口:“顾刺史要找这位姑娘,让她进去。”   说完这话,他大步走到韩昭昭前头,昂着头,目不斜视,经过她身边时,还甩了一下袖子。   待他往里面走了几步,那些衙吏才放下刀,示意她进去,这回对她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方才蛮横的脸上立马挂上了笑容:“姑娘,对不住,快请。”   没想到,陈子惠的影响力还挺大,在这里没呆过多长时间,势力都渗透到了衙吏中。   她跟在陈子惠后面,进了府衙里,光线昏暗下来,气氛顿觉压抑,有人把帘子拉上了,大堂里几乎不透过光来。   巡查史端坐其上,拿着一份案卷,旁边坐着并州刺史顾钧,正端着一碗茶,徐徐地吹,地上跪着的是秦府的管家,她父亲却不见了踪影。   韩昭昭一进来,所有人都看向她。? 第9章 反转   并州刺史顾钧抿了口茶,把杯子放到桌上,朗声道:“陈大人来了,快坐。”   说的是陈子惠,实际看着的人是韩昭昭。   这人亦是喜怒不形于色。   陈子惠也不与他客气,在堂上寻了个空位就坐下来。   他这身嫩黄色的衣裳几乎成了这屋里唯一亮的东西。   他搭了一眼韩昭昭,在这几个人中他是最不急的那个,一只手搭在椅子上,唤来一个小衙吏。   “去把帘子拉开,屋里太暗。”   在这两个比他年长的人面前,似乎他才是主导。   那俩人连头都没抬一下,早已习以为常。   韩昭昭现在只关心父亲的安危,哪里顾得上屋里暗不暗。   但当光照进来的一刹那,她眯着眼睛,感觉世界都明亮了。   陈子惠头支在手上,端详着韩昭昭,小姑娘秀眉微蹙,乌黑的睫毛轻颤,半遮住了眼睛,她的皮肤本就白,在阳光下,更显靓丽。   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姑娘,在这种情况下,对着几个她眼中都是仇人的人,还如此淡定,倒是他之前没有想到的。   他浅笑,与顾钧对视一下。   顾钧清了清嗓子,开了口:“韩姑娘,把账本的来龙去脉说一遍,捡你知道的说。”   他将袖子挽起来一些,拿过一支毛笔,蘸了蘸墨,把纸放在自己与巡查史沈辰中间,准备写。   事关重大,这回的记录是由并州刺史亲自做的,这种事情,韩昭昭还是头一次见到。   这回父亲不在,周围虎狼环伺,她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回答,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被顾钧记录上。   她的手拽紧衣角,深吸一口气,斟酌地答道:“我父亲与秦县丞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只这管家来的时候,告诉我父亲私吞了军费,说账本在我家里保存了一份,要我拿来烧了。”   “嗯。”   顾钧点头,毛笔似在纸上飞舞,她缓慢地说完了,他也记完了。   “然后呢?”   “我察觉到他不对劲,就没烧,我父亲顶天立地,心怀天下,戍守边疆这么多年,从来没做过一件对不起百姓的事,他绝对不会做出私吞军费的事。”   顾钧眼睛微微向上翻,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接着往下写。   “所以我……”   韩昭昭停顿了一下,瞟了陈子惠一眼,陈子惠正端着一碗茶喝,只露出一双乌黑幽暗的眼睛,眼神在她身上游荡。   陈子惠刚才和她说了那么一段话,意思就是逼她在这时不要供出他,否则,他不会让韩昭昭好过。   似乎顾钧在记,以顾钧的反应速度,她说什么都能被改了。   一对二,她不占优势,人在矮檐处,不得不低头。   她咬牙,抬起头,跳过了陈子惠来的那段,现场重新编了一段:“我没有烧,我看不懂账,身边没有一个信得过的,又懂账本的,我就想这账一定很重要,抱着它抱了一晚上,没想到这只是他虚晃一下,这账本是假的!”   在她连着说这几小段的过程中,管家就在旁边跪着,一言不发。   “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陈子惠“咣”地一声把茶碗搁到桌上,眯缝起眼睛打量着管家。   “韩姑娘说得没错,我就是想让她烧账本而烧不成,于是,她更不可能想到这账本是假的。”   他说得坦荡,慷慨就义一般,似乎把这话说完了,他这一生就算完整了、圆满了。   在狱里呆了一晚上,他的白布衫依然干干净净的,不见一点儿褶子,可见在狱中他并没有受到多少委屈。   交代得如此顺利,完全出乎韩昭昭的意料。   “我以为以前我带着小时候的韩姑娘,她会多信我一些,她并不信我。”   韩昭昭撇撇嘴,要不是她记不太清楚以前的事情,管家给她演上一出感情戏,她大概会半信半疑了。   “不信我也好,韩姑娘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上街,扯着我衣服哭着闹着,到了街角的那家店,看到好看的衣服便要我买的小姑娘了。你还记不记得,你最喜欢那梅花的图案了。”   “街角的那家店?梅花的图案?”   听到梅花的图案,想到陈子惠袖口绣的那枝,韩昭昭猛地打起精神来。   “一枝红梅嘛,开得很艳。”   韩昭昭试图找回小时落水前失去的记忆,可真的只有迷迷糊糊的印象了。   这个词勾起了陈子惠内心深处的某些记忆,街角是有一家店,又能裁衣服又卖衣服,有些年头了,还有那枝红梅的图案,路过那家店的时候,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   跟他袖口上的有些像,但有些许的差别,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样式有些改变也正常。   韩昭昭怎么也会喜欢这个图案,跟她一样。   她?陈子惠不屑地撇撇嘴。他想不明白自己记忆中模模糊糊的上辈子怎么会对一个女人不顾一切。   管家看韩昭昭,就像看着孩子一样,犹豫片刻,道:“以后,你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越亲近的人越要提防着,比如说……我。”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韩昭昭,最后吐出了个“我”字。   韩昭昭心里一颤,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她想知道管家到底与她做过什么,但过去的事情,她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谁指使你的?”   陈子惠坐在椅上,一根手指叩着桌子,惯例性地问了一句。   “你们不是很清楚吗?”   “既然如此,顾大人,写上吧。”   顾钧抬头,正对着从大门泻进来的一线阳光,光线太亮,晃得他睁不开眼,他如同一尊佛像,看不出脸上的悲喜。   他不该是楚王那边的人吗?   管家轻轻松松地把自己指使的人是楚王一党的人供出来,他居然如此淡定。   这是身经百战练出来的,还是另有隐情?   现在和这几个人在一起,顾钧和早上见到的不大相同,具体在何处,她也说不出来,只是一种感觉。   就这么完了?她诧异得很,照着陈子惠刚才那语气,这回不该又是一场凶狠激烈的角逐吗?   顾钧抬眼:“就这些?”   管家点头,肯定道:“回大人,就这些。”   说完后,他垂下眼。   “再没什么问的了,带他下去,好好看管他。”   沈辰一挥手,几个方才在旁边侍立的衙吏上前,压着管家去了牢里牢里,下去之后,再没有上来。   等韩昭昭回过神来,屋里只剩下她自己、陈子惠、顾钧和沈彦四个人。   顾钧提起笔,“刷刷”地在纸上写了些时候。   一会儿便写满了整张纸,吹了吹,递给沈辰,沈辰大致扫了一眼,欲递给陈子惠。   陈子惠不接,对着沈辰的眼睛,目光晦暗不明:“顾大人写的,我放心。”   沈辰有些尴尬,手在空中停了一刹那,收回来,似无事人般笑了:“顾大人写的,我也放心。”   一看就是为陈子惠开脱,真是为难他了,也不知为何要对陈子惠这么客气。   沈辰在京城里风评甚好,被人当做谦谦君子。   在韩昭昭的眼里,他做人做事挑不出一点儿错来,真不知道陈子惠会看不惯他哪里。   不知怎的,韩昭昭忽然想起陈子惠的身世来,梦里的她是知道了的,梦醒之后却不记得丝毫,只记得陈子惠十分忌讳,似乎这事儿成了他的心魔,有的时候对待人、事的态度不可理喻。   沈辰把那纸放在桌子上,转头说起顾钧来:“并州本是战乱之地,顾大人却把这里治理得安定,不容易,我甚是敬佩。”   两人就是拿寻常语气交谈,在一旁坐着的陈子惠并没有表现出异样,甚至悠闲地喝起茶来,一碗茶喝尽了,又拿小壶倒了一碗,接着喝。   只有韩昭昭吃了一惊,沈辰和顾钧的关系什么时候也走得这般近了!   倒欣赏起顾钧来了,他可是皇帝的人啊!   她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她刚开始来的时候是想争取沈辰的支持,一起对付顾钧,找机会透露陈子惠的不轨之心。   结果现在,合着这三个人是一伙的,联合起来整她家!   转变得太快,她猝不及防。   况且,她父亲仍没有露面,她愈加担心,她原以为陈子惠敢大摇大摆地带她到闹市上逛一圈,便是暂时没有明面上害她的意思,但这情况又不明朗起来。   大概是没有其他人的缘故,那三个人也放松起来,只有韩昭昭紧绷着,她直觉气氛的诡异。   用眼神扫视了一圈,她终于开口。   小姑娘的声音不大,还有些胆怯:“我父亲在何处?”   “去牢里见秦县丞了。”   是陈子惠回答的她,平静淡定。   韩昭昭不解,仍是担心:“见秦县丞做什么?”   沈辰笑了:“先去叙叙旧,一会儿带着秦县丞出来,官复原职。”   “啊?”   “韩姑娘是不信我说的话?”   陈子惠站起身,从台阶上走下来,走到她面前。   “也不怪你,之前是我骗你,等一会儿见到了你父亲便知。”   一连串的信息轰炸过来,韩昭昭整个人都是懵的,她总感觉这件事没有他们说的那样简单。   气氛一时间平和下来。   “我送韩姑娘回去。”   陈子惠冲她笑了一下:“有什么想知道的问我。”   又是一贯的温柔模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03 10:37:53~2021-11-04 14:31: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噜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绣梅花   ◎   陈子惠主动请缨带韩昭昭回去,顾钧坐在椅子上,袖子半遮住◎   “走吧。”   韩昭昭怕他耍什么花招,跟在他后面保持稳定的三步距离。   可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出了那屋子,在院子里走了一段路,陈子惠突然停住,韩昭昭亦是停住,跟他保持一定距离。   “你躲我这么远做什么!”   陈子惠瞧着小姑娘畏畏缩缩的样子,有些好笑。   闻言,韩昭昭往前挪了一小步,依旧是他伸出手来都够不到的地方,她的眼睛机警地转着。   “怕我又骗你?”   阳光下,他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又穿着一身鲜亮的衣服,整个人变得鲜活,有一刻,在他的脸上,韩昭昭看到少年郎的影子。   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期待,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这人变成现在这副一场阴沉的样子。   “你想知道什么?”   韩昭昭沉默,抬头打量了一遍他的脸,在心里仔细盘算他的想法。   有一瞬间的安静,最终还是韩昭昭斟酌着,为了维护在陈子惠心中的想象,问了他一个她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答案的问题。   “那天管家给我的账本就是假的?”   “对。”   “我就觉得我白天一直抓着账本,晚上睡觉的时候又压在身子底下,怎么可能轻易被人掉包!”   果然符合陈子惠的做事风格,设了一个套,甜言蜜语地哄着你,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你栽进去,她好像摸清楚一点儿陈子惠的行事方式了。   “你骗我是要做什么?”   “你一无所知,才能让他们以为我们上套了,引出来管家以及背后指使他的人。我还真没想到你识破了她。”   韩昭昭在心中暗暗嘲笑,你真当我是个不学无术的傻子?   “所以后来你见了我才这种态度?”   陈子惠看着她,微笑道:“有一半是,还有一半是装的,为了引他们上钩,没想到被你看出来了。”   他还以为韩昭昭像传闻中的那样,咸鱼且废,看来人言不可尽信,韩昭昭的脑子还是能转得过弯来的,不愧是韩德元的女儿。   韩昭昭有些懵,一件件事转变得太快,她摸不清这些人的立场,陈子惠说的似有几分道理,可她不大敢相信陈子惠。   除了看她的表情,陈子惠与她梦里的一模一样,那种事,她在相信陈子惠干得出来。   她张望一下四周,无人,低声问道:“那顾刺史是怎么一回事?”   “一直都是我们的人,为了掩人耳目,装作楚王一党的。”   经陈子惠一说,她在脑中梳理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暂时看来,陈子惠说的还算有道理。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   “没了,我大概了解是怎么一回事了,之前是我误会你了。”   陈子惠一提起自己,韩昭昭连忙摆手,她想知道的事情,问陈子惠也问不出来,还不如不问,引起他的怀疑,惹来麻烦。   她拒绝得干脆利索,不拖一点儿泥,不带一点儿水。   “没事,你了解了便好。顾刺史的事情,就当你不知道,莫要往外说。”   “一定。”   “走吧。”   陈子惠迈了一小步,回头看她一眼,等了她一下,要她跟上。   这回,韩昭昭和他并排走到了一起,两人之间有半尺的距离。   这回陈子惠身边虽然没有士兵跟着,但以他这身衣服搭配上他的长相,八成也会成为众人的焦点。   她莫名地感觉这身衣服穿在陈子惠身上和合眼。   刚才被陈子惠耍怕了,见识到人群的威力后,韩昭昭再也不想重蹈负辙。   和陈子惠走在一起,她也会被众人指指点点,至少找一个人少点儿的地方。   出了衙门,便是几条岔道,韩昭昭识路的能力算可以,能分辨出衙门相对于府邸的方向。   她听小丫鬟提起过,晋阳城里的路几乎没有死路,只要方向对,在小路上绕,顶大是绕远,最后也能绕回去。   “走这条道吧。”   “你说这条?”   陈子惠眼睛转了两下,忽然笑了。   “你是不是不识得道?这条小路是死路。”   韩昭昭突然被人戳破了心事,尴尬之情一闪而过,沉下气,反问道:“晋阳城里不是少有死路吗?”   陈子惠微微低头看她,看来她是真的不记得了,原先她可是带着他,在街头巷尾转来转去,哪处都识得。   “是很少,不代表没有,毕竟这处是衙门。”   蓦地,她接收到这个回答,愣了一下,她想不清楚为何衙门门口会有死路。   “走这条,这条能到,你看方向对不对?”   陈子惠指了一条道,这是原先她常带着他走的。   韩昭昭瞟了一眼,是对的。   陈子惠抬起脚步,韩昭昭跟上。   虽然不知道陈子惠要做什么,她直觉这人又要耍她,但她权衡了一下利弊,最终还是选择跟着陈子惠。   对她来说,晋阳城里依旧不安宁,管家的事暂时了了,但是他后头的人还没冒出来,楚王一党的人不会善罢甘休。   相对陈子惠,还是楚王一党的人更令她恐惧,楚王以毒辣闻名,若说陈子惠是阴着狠,还给人留个面子,那楚王便是明着狠,落到他手里,更没有好下场。   这同样是一条小巷子,不过走了没多久,就到了一条街上,稀稀落落地开着几家店,还有小商贩沿着街道摆着摊子。   还好时近正午,大街上没多少人。   “不认得这里了?”   “嗯?”   韩昭昭仔细地看了一圈,确实没有什么印象。   “不大认得了,小时候我失足落过一次水,被救上来后发了高烧,之前的事情记不清楚。”   “这家店还记不记得?”   韩昭昭顺着陈子惠指的方向看过去,是一家裁缝店,看这样子,有些年头。   好像是有点儿印象的,尤其门前的那株老槐树,长相奇异,枝叶向四周舒展,阔得很开。   或许小时候她淘气,在树上爬来爬去?   “有点儿印象。”   “这是你小时管家常带你来的那家店,找些新的花样,见到好看的衣服,你便买。”   “嗯。”   好好地,问这些做什么?这是又在试探她与管家的事?   “这家店开了很久,算是老店了。”   韩昭昭瞧了眼墙上的砖瓦,是经历过风吹雨打的样子,便应和道:“想必有几十年了。”   “不止几十年,至少一百多年。”   陈子惠背着手,看了这座房子片刻,若有所思,转过头,等着韩昭昭的下一句话。   韩昭昭沉默了片刻,半晌挤出来一句话:“是有些年头了,看来这房子是新建过的吧,若是一百多年,一般房子是禁不住这般风吹雨打的。”   陈子惠也不知自己怎么会忽然问出来这问题,带着她来到这里。   或许是为了梦里头的那个姑娘?   原先的晚上他总会做梦,梦里是夜晚,一个女子在灯下往一件棉衣的袖子上绣花,她用的是大红色的线,照着那图样,一针一线、仔仔细细地绣,那是一个梅花的图样,凌寒傲雪而开。   把可是绣工不大好,出来的歪歪扭扭,一点儿也不逼真、细腻,比原来更为张扬。   这么一个温温婉婉的姑娘,是如何绣出这般张狂的图案的。   有个妇人透过昏暗的烛光,见到她手中绣的图样,问道:“你这梅花式样是从哪里看到的,好看得很。”   “街角的那家店,前几日见到的,我亦是觉得好看,往帕子啊,衣袖上绣过几个了。”   一句话未说完,她咳嗽了两声,手中的针线还没有停下。   妇人关心道:“可是病了?”   “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绣:“等我把这花绣完了,多亏这样式原来好看,我绣成这样子还勉强能看。”   在灯下,她的眼睛格外亮,摸着衣服就像摸着一件宝贝,笑道:“不好看就不好看吧,暖和就行了。”   她拽过一只袖子,给妇人摸了摸,暖和得很,就像一个小火炉。   “挺暖和的,给他的?”   “是啊。”   “我猜就是嘛,要不然你连针线都不带拿一下的。”   “我呢,要今天晚上赶着绣完这个图案,明天寄出去,边关冷了,该添衣服了。”   “边关……”   妇人欲言又止。   “我知道,被围两个多月都没有个信。”   姑娘平平淡淡的,似是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没信儿便是有希望啊。”   她的手不停。   这枝红梅的图案又一次映入陈子惠的眼帘。   蓦地,陈子惠的心像是被人揪了一下子,疼,还酸涩,还想哭。   那姑娘口中的夫君便是他,后来他才知道。   他想伸出手,想在冰天雪地中抱过她,触碰到的是空气,两人中间隔着现实与虚幻。   蜡烛亮了一晚上,清晨的时候,姑娘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踏着路上薄薄的寒霜,拿着几件缝好的衣服和几块碎银子,寄到了边关。   这些事他梦一次,便痛心一次,像细密的针尖扎在他心上,痛心的感觉根本由不得他控制,起床之后,还一脸泪。   这是上辈子的事情,上辈子他为这个姑娘而痴狂,他承认这姑娘对自己有恩情,但最后疯得不顾一切,实在不可理喻,不论如何,这辈子,他绝对不会如此。   他的大业,哪能毁在这女人的手中。   这韩昭昭与她有几分相似,偏还是他仇人的女儿,他的脸又冷下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04 14:31:01~2021-11-06 14:40: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噜噜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没钱   陈子惠沉浸在回忆中,韩昭昭一个人瞪着那家店,呆了半晌。   一家店能存一百多年也不容易,算起来,一百多年前,前朝才刚建立,一百年的功夫,江山易主,店依然存在。   看来这家店的东西品质很有保障,哪天寻到功夫,她也来这儿转转,买点儿需要等我东西回去,陈子惠不说,她还不知道。   现在,只有陈子惠真正明白自己口中的一百多年是什么含义。   他做过的梦,不止是姑娘往衣袖上绣梅花那个,还有其他的。   从这些零零散散的事件里,他总结出一些信息。   梦里的事情不是未来的,而是一百多年前的旧事,出现的人的名字、身份与这个世界上的皆不同,在那时候,他姓闫,是前朝的国姓。   梦里的应是前世。   事件发生的地点大多是在晋阳,北面到过边塞,南面到过京城洛阳,与前世一样,他的故乡都在晋阳。   他和那姑娘家住得很近,两家之间只隔了一堵墙,住所就在他现在站着的这条街上,可一百多年过去了,房子已经倒了,又在原处建了栋新的。   国破了,家亡了,一切的努力的成了空,从头再来,又受尽了屈辱,低头拉拢自己的仇人。   他惆怅地叹了口气。   他一叹气,韩昭昭就瘆得慌,晃着小脑袋转了一周,一双眼睛圆溜溜地瞪着,警惕得像躲避天敌的小动物。   她觉得这又是一种暗号,此人心机深沉,不得不防。   “时候也不早了,要不咱们走吧。”   韩昭昭竭尽所能地减少跟陈子呆在一起的时间,她还是怀疑陈子惠。   防人之心不可无。   “不到那家店里看看?”   陈子惠偏过头,指了指这家其貌不扬的店。   韩昭昭眨巴眨巴眼睛,疑惑地抬头,仍是警惕:“不去!不去!我要回去见我父亲。”   “我带你去看看,你父亲这段时间也不容易,买几件东西给你父亲带回去。”   陈子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的意味,再加上他那张俊俏的脸,让人忍不住心甘情愿地由他摆布。   可韩昭昭不一样,别过头,不为所动,留给他冷冰冰的一句:“陈大人不必这么客气。”   陈大人,好客气的称呼!   陈子惠笑起来仿佛冰雪初霁,眼底亦变得柔和:“你不常在晋阳呆着,不知你父亲也常在这家买衣服,前些日子,他还说要挑几件冬衣买回去,结果就出了私吞军费的事情。”   韩昭昭的母亲早逝,父亲花钱大手大脚也没个管着的,家里也算得上宽裕,因此衣服之类的东西向来是在店里买了。   父亲去一趟京外几个月,时常丢下两件旧衣服,再买两件新衣服填补上。   这事儿也不应该是假的,韩昭昭盯着陈子惠的眼睛,他的眼中皆是温柔,如同一江春水。   她琢磨了片刻,跟着陈子惠过去了。   反正也是顺道,就算耽误也耽误不了几时的,一个大男人上街还能逛上两刻钟不成?   进了店里,韩昭昭不由地被各式各样的衣服、首饰所吸引,有端庄典雅类型的,也有轻灵活波的。   不愧是百年老店,当得起这块牌子。   她捧过一件月白色的衣服,越看款式越是心悦,待一看下面挂着的价格的牌子,惊呆了,好几百两银子!   手伸到荷包里一掏,三块碎银子,最大的一块有十两,另两块一块五两,一块三两。   真寒酸!连零头都不够!   她留恋不舍地把衣服放回原位,歪着头看了几眼,又走到另一处衣架子,这处的衣服的样式依旧不错,料子不如那边的却也是极好的。   一件雪青色的衣服又吸引了她,这回她克制住自己好好欣赏的欲望,先翻过衣服,瞅了一眼价牌子,果然不出所料,八十两。   她极其不情愿地给放了回去。   她能看得见的价牌子,全是几十几百两的价儿,八十两的已经算是便宜的了。   再一抬头,又有两个头戴金簪的妇人走进屋,那金簪一看就价格不菲,反射着光,亮得很。   别看这店外观普通,内有乾坤,这价格,应当是晋阳最好的店。   若是原来,她父亲还在京里做官,家里的银子还是供得起她买这样奢侈的衣服。   可前些日子,父亲被人诬告贪污军费,皇帝也找不到有力的证据帮她家翻案,为了保她家,堵住别人的嘴,把父亲贬了官,又让她家掏出一千两银子填国库。   她家本来就不算很富裕的人家,这么一整,直接把她家给掏空了,在晋阳的这帮同僚里,她父亲的衣服是最寒酸的。   她就不该来到这里,见到这些衣服,心里头除了酸还是酸。   陈子惠还在那里挑着衣服,手上已经搭着一件,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韩昭昭寻了把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尽量不去看那些衣服。   她想开了,虽然她没钱,但是陈子惠会给这家店的掌柜掏钱,她是陈子惠带过来的,她也算是个贵客。   饶是坐下了,瞧不见各种各样吸引人注意的衣服,她还是想着自己最初看见的那件月白色的衣服,颜色、款式实在很合她心意,就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太贵,贵死了!   案子结了,应当就能把那一千两银子还回来了吧,到时候她再到这儿买上这件。   小姑娘掰着自己纤细白皙的手指算着,忽然停了下来,借钱容易还钱难,在皇帝这里也不例外。   现在国库正是缺银子的时候,据说皇帝拿了从她家剥削下来的银子,自己一分都没花,直接拿去赈灾了。   到时侯,八成是还不上,要向她家打欠条了,直接成为有生之年系列。   韩昭昭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陈子惠的眼里。   陈子惠原是给韩德元挑着几件衣服的,可不自觉地,就往她这边瞧过来。   一件月白色的,一件雪青色的,那件月白色的应当是她最喜欢的,就连喜欢的衣服的颜色都与梦中的人十分相似。   上辈子,她也喜欢一件月白色的衣服,买不起,自己缝了一件,绣工不行,自然是拙劣,可她喜欢得紧,临行送他去从军时,还穿的是那件。   后来再怎么样,陈子惠不记得了,他只知道在这个姑娘去世后,上辈子的自己发了疯一样,抱着衣服不离手,一下就是七八年。   真是疯了!   这次,他必定不会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陈子惠最后挑了两件衣服,到了掌柜处,他衣着打扮皆属上乘,人生得好,身上自带一种逼人的贵气,自然属于掌柜眼中的最上等客一列。   他手中拿着的两件衣服,料子、价格在店里只算是中上等的,掌柜的却不敢怠慢他。   他微微地笑着,却有不怒自威的气势。   哪怕是在晋阳城开了这么多年的店,见识过不少的贵客的掌柜,也从未见过哪个人让他产生这样的畏惧感。   这应当是位贵客,买的却不是店里最好的东西,掌柜有些诧异。   “客官只买这两件吗?”   陈子惠偏头,瞟见韩昭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件月白色的衣服。   他回答得笃定:“就要这两件。”   掌柜的瞧着那姑娘期待的眼神,想说话,但一想这是贵客自家的事情,不要多掺和,便没有多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06 14:40:25~2021-11-07 14:56: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噜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乱世人   陈子惠结了账,命人把衣服叠好,塞到一个包裹里,便到了韩昭昭跟前示意她走。   方才韩昭昭不挑衣服了,在椅子上坐着也是无事,时常往陈子惠那边瞟上两眼,看上一眼就知道,他买的两件衣服,哪怕在店里是普通的,价格也不会便宜。   不过,陈子惠拿着自己钱,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愿意给她父亲买什么,便由着他去,他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韩昭昭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见她这模样,陈子惠以为她不悦,忙补充道:“也不贵,与你父亲同级的官员不少都穿这种衣服。”   他一笑,眼底里的温柔尽显:“我落魄时,你父亲拿了不少银子给我,从没要我还过,我现在买这点儿东西给他,算不上什么的。”   过了这条街,陈子惠就带着她绕到了一个小巷子里,巷子不算狭窄,两人并排而行,遥遥地,韩昭昭就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幽香,像是梅花香。   这人可真喜欢梅花。   又在小巷子里穿插了些时候,便到了家。   门口的小厮遥遥地看到韩昭昭,喜上眉头,大声道:“姑娘回来了!快,快回去告诉老爷!”   这个小厮推搡着另一个小厮,那小厮得了令,撒腿就跑,一脸喜气。   这时,几个守门的小厮才注意陈子惠,恭敬地低头道:“陈大人。”   刚才洋溢着的喜气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气氛低沉下来。   他就算笑着,也有压人的气场。   陈子惠安然地立在韩昭昭旁边,对着那几个人点了点头。   瞧着他的表情,韩昭昭心里不安,这该是又给她家添上一笔。   她抬起头,望着陈子惠,低声道:“陈大人,我家的小厮不懂规矩,一会儿我就去教训他们。”   好似韩昭昭还是第一次主动求他,虽说是为了别人向他求情。   韩昭昭比他低了半头,他嗅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清香,淡淡的。   他喉结动了动:“没事。”   再也没瞅那几个小厮一眼。   韩昭昭与他并行入了府。   刚进院子,韩昭昭的父亲韩德元就出来了。   韩德元见到女儿一脸激动,方才在众人面前不方便,这回终于可以细细地打量女儿,看女儿气色还好,他放心下来,之后才转头和陈子惠寒暄起来。   韩昭昭跟在后面,听那两人说的又是官场上的事情,听得没意思,她便索性与两人保持一段距离,脚下踩着枯叶,细听秋风拂过黄叶的声音。   几只喜鹊被说话声惊起,展翅高飞。   韩昭昭微微仰头,总觉得有人在瞧她,她拿眼角的余光瞥过前头的两个人,他们似是在说着话,可都在看着她。   尤其是陈子惠,直接偏着头,专注地看着她。   被韩昭昭抓了个现行,他也不慌,淡定地扭回头。   “秦县丞的事,只要在并州,有我的人在,便出不了岔子。”   韩德元皱了皱眉:“你确定?”   陈子惠若无其事,掸了掸袖子:“我都布好了局,只等着他们往里跳。”   他是在说着正事,可眼神不离韩昭昭。   韩昭昭极为敏感,虽然面上淡定,心里却是“扑通扑通”地跳,手不自觉地攥着袖口。   陈子惠似乎是察觉到她的不安,终是回过头,再不看他,安安分分地和韩德元说起朝中党争、诬陷他的事。   他们到了屋中,韩昭昭眼不见陈子惠为净,直接溜回了屋。   陈子惠落座,见着小姑娘提着裙摆,背影离他愈远。   还挺怕他的!   躲他远远的,见到了他跟见到了仇人似的!   开始时,他是当了个恶人,拿了个假账本骗她,可这事儿不都解释清楚了吗,她还有什么顾及?   韩德元不知道他的身世,压根察觉不到他对韩家的仇恨,韩昭昭一个小姑娘能看出来?   他懊恼地摇摇头,恰好对上韩德元目光:“你怎的了?可是秦县丞一事不好办?”   他嘴角含着笑,直直地瞧着陈子惠所看的窗外的方向。   “好办,还在我计划中。”   陈子惠回过神来,起身,拿起桌子上的一碗茶,灌了一口,平复一下自己躁动的心情,还故意往韩昭昭离开的方向瞟了一眼。   “这茶是凉的,你怎的抓起来就喝?”   陈子惠向来是一个谨慎的人,往常喝茶,拿起杯子来,做的第一件事是看茶可是热的,若是凉了,马上叫人添上热水。   这是他头一次起身拿茶碗,看都不看,一口灌下去,未有先例。   小丫鬟忙提着茶壶,续上了热水,陈子惠挥一挥手,屋里的下人退了个干净。   茶水正温,他并不渴,抿了一口,便将话题转到了局势上。   他抚了抚袖口的梅花图案:“你想怎么处置楚王?你想怎么办,便怎么办。”   陈子惠眉目含笑,满不在乎地说着,仿佛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那楚王是当今皇帝的同母胞弟,在朝堂上的威望甚高,因皇帝的嫡长子智力有障碍,又因楚王曾过继给大宗为养子,立楚王为储君的呼声甚高。   这也是一个手腕狠辣的人,到了陈子惠口中便是这般,往常他是极为谨慎的,少见如此张狂的口气。   “我?”   韩德元犹豫了,陈子惠端起茶碗,轻轻吹了一口:“那便照我想的吧,这回彻底拉胯他,扶太子上位,他不单单是想排挤我们来夺位,不还要勾结匈奴,不惜扰乱中原吗?”   陈子惠的目光一瞬间变得阴沉,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上辈子,匈奴是他的大敌,他几乎打了一辈子匈奴,将匈奴人赶到了阴山以北,匈奴人闻他的名字皆丧胆,不敢越过黄河半步。   正是凭借着这些功绩,他建立了新朝后,众人皆服,就算后期他为了那个去世几年的姑娘发疯成那副样子,依旧是海晏河清的盛世。   可如今,一百多年过去了,社稷为人所毁,匈奴又南侵,边境不宁,这辈子他沦落到此种地步,靠着讨好自己的仇人爬上去,与匈奴拖不了干系。   他的眼中盈着泪光。   “你怎的了?”   “想起来我小时候的乱象,十户九空,白骨累累,楚王这么做,与民心相悖。”   “是,但你也不要低估了楚王的实力,莫要冲动,你呀,还是年轻,我不大放心啊。”   原先陈子惠稳重,一步步走得稳稳当当,韩德元不担心,只觉得他不像这个年龄的人,今日一表现出张狂之气,他忧心起来,怕陈子惠有着年轻人的莽撞,坏了大局。   陈子惠却不在意,上辈子,他也活了三十多岁,荡平天下,统一中原,有他在,匈奴不敢越过阴山一步,六夷皆服。   那还是一百多年前,论起辈分,他都不知道比楚王大了多少,区区楚王,他何曾放在眼里过。   在韩德元面前,他不想暴露太多,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恢复寻常的语气:“是,方才我莽撞了,忆起之前的事,心下实在愤懑不平。”   之前的事情?   韩德元一愣,他想起了这个孩子的身世,沉默了。   若不是经历了那些事,这般年纪,他明明是个张狂肆意、鲜衣怒马的少年,怎会显得这般老成持重。   他叹了口气。   陈子惠心里一团乱麻,韩德元也看出来了,坐了不多时,连碗里的茶都没有喝完,陈子惠便起身告辞了。   因天色晚了,韩德元叫来院中的小厮,让陈子惠选几个,跟他回去。   陈子惠眼神一扫,认出几个常跟在韩昭昭身边的。   卫国不是那么讲究男女大防的地方,韩昭昭虽是女子,与小厮们的接触也不算少,她的情况,他们应该也有所察觉。   他似乎只是随手点了人跟他走。   路过院中的时候,他往远处瞟,看到了韩昭昭的屋中从帘幕透出来的亮光,捂得严严实实,生怕他看到一般。   作者有话说:   开始套路了!   男主真实身世与女主父亲知道的不一样。? 第13章 套路   陈子惠最后只选了一个小厮,韩德元也未多问,看这两个人走远了才回去。   韩德元入了府,陈子惠的马车往前又行了一段距离。   天色渐暗,街上没有什么人,小厮在前面赶着车,陈子惠在后面有一搭无一搭地与他闲聊起来。   他掩饰自己的情绪掩饰得极好,表现出因秦县丞暂时被放出来,韩家以及自己暂时脱离危险的喜悦。   这人不算是韩德元的亲信,只是跟韩昭昭走得近,他是不会清楚他缜密的计划的,他喜悦的表现,合情合理。   陈子惠也没花费多少心思,便与这小厮聊得甚欢,除了威严,他身上还有一种亲和力。   到了府门口,他拉住这小厮:“可是用了饭?”   小厮没反应过来,实在地摇头:“还没。”   “那到我府里吧。”   “陈大人,这恐怕不妥当吧。”   小厮一时间愣住,自己只是个下人,陈子惠又不是有求于韩家,这种事情,他想都不敢想。   陈子惠笑道:“这有什么不妥当的!事情好不容易了了,我这儿太冷清了,也热闹热闹。”   一阵冷风刮过,吹得门口的红灯笼晃了晃,红灯笼挂在这里已经有些时候,上头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不再鲜亮。   灯笼底下立着两个小厮,穿着黑衣服,身影隐在黑暗里。   这里是他在晋阳的临时住所,他不喜奢华,用的是之前一个官员废弃的府邸,他带过来的丫鬟小厮加起来不超过十个,再配上这有些陈旧的房子、摆设,确显凄凉。   “韩大人还未……”   陈子惠摆摆手,含笑道:“方才我邀他,他说乏了,没来。”   小厮仍在犹豫,陈子惠又道:“你若是不愿,也无妨,我这儿就是图个热闹。”   他和陈子惠这样的高官坐在一起不合礼法,可人家都把话说到这种程度,直接拒了,不通人情。   “你先跟我到屋里,拿上些东西给韩大人。”   陈子惠消去了肃杀决绝之气,与人说话是也和和气气的,饶是如此,平和中也带着一种气场,让人不敢产生一点儿违拗他的意思。   小厮随着他进了屋,屋里灯火通明,已经摆上了一大桌饭菜,还有几瓶酒,味道诱人,尤其是那酒,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好酒,这么多年了,他都没有喝过这么好的。   一张大桌子旁还摆了十好几把椅子,这架势,似乎是宴请宾客,但陈子惠没有请一个外人。   他数了数,屋里几个来来往的小厮大概够数,这回,他宴请的应当是这些小厮们。   见陈子惠来了,他的下属们也不见外,行了个礼该提东西的提东西,该端菜的端菜。   “收拾好了后就坐吧。”   饭菜冒着热气,陈子惠淡淡地瞟了一眼韩家派过来的小厮,指了家里的一个下人,把热乎的饭菜给外头两个守门的送去。   一屋人围着桌子坐下后,只空了靠窗的一个正位和一个靠着正位的偏位。   这两个位子是留给谁的,显而易见。   他也不好意思再拒绝,坐下去。   瞧着屋里这情形,他从未想到过,这位年纪轻轻从寒门中爬上来的兵部侍郎,人前威严不容冒犯,私底下又是这般平易近人,没有一点儿架子。   “你吃过饭,晚些时候再把这东西拿回去。”   陈子惠坐了上座,他做了陈子惠左手侧的位子。   入了座,陈子惠先动了筷子,其余的几个人跟上,很快就进了吃饭的氛围,坐在这里,没有丝毫拘束感,仿佛是十几个朋友一同宴饮。   那从韩家过来的小厮本就好说,方才就与陈子惠说了一路,他不多时,便与周围的几个人熟了,聊起来。   三坛酒摆上来。   这顿晚饭,是把他当做了客,几个人轮流对他劝酒,酒是好酒,浓郁,入喉后火辣辣的。   他酒量不算小,架不住这么多人灌,不久就有了醉意,脸泛红,说话时断断续续,意识有些模糊。   陈子惠掩着袖子,抿了一小口酒,味道纯正,喝上几口,他忽然想起上辈子的点点滴滴来,那个人一次次地走到他的记忆里,渐渐地与韩昭昭的身影重合。   对那人陈子惠了解得不多,仅从梦里知道了零零碎碎的片段,他俩是青梅竹马,因为战事分别,后来他回家的时候,她已经去世,自此之后,他就有了执念,有时行事疯癫,常人难以理喻。   上辈子还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为了求得真相,他翻过许多书,正史、野史都看过,对上辈子的他的早年经历记载得都十分简略,应当是有人刻意修改过,隐瞒了那段事实。   那自然不是什么好事,成大业者不该为情所困,他做得太过了,失了一个掌权者应该有的理智。   想起这事儿,陈子惠看向自己杯中的酒,停住了,他已经不是昔日那个一边唱着豪壮战歌,一边随着战友大口饮酒大块吃肉的人了,他应当节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这酒他尝了一小口,便给坐在稍远处的自家下人使了个眼神,那人会意,立马拉着他家的“客人”说起来,趁“客人”眉飞色舞之际,陈子惠用广袖掩着,飞速地把杯中的酒倒到了地上,一丁点儿都没有洒到袖口上。   看起来这人是要醉了,再加上一大杯的量就差不多能从他嘴里套出话来。   陈子惠拿起酒壶,倒了满满一杯,举起这杯酒,敬给小厮。   他抿嘴含笑,微微低着头,递过一杯酒,他的酒杯略高于小厮的,碰了一下。   广袖遮住了他的脸,一双眼睛微微露出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果然,见他喝了,小厮几大口就喝干了。   被人盯着,这回,他不好意思干脆利索地倒到地上,只让酒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滑到领口里,末了,拿出一条帕子把酒水擦干净,一气呵成。   倒完了酒,他心里也不大畅快。   “今儿在这儿,吃就行了,不必拘礼,也不必跟我见外。”   “说起来,咱们出身也差不太多,你们也知道,我小时候想吃顿饱饭都不容易。”   跳动的烛光映在他眼里,他笑得有些沉重。   这话里掺杂了他上辈子的经历,从一个乱世中的落魄子弟,咬着牙,一步步艰难地走上至尊之位。   “再来一杯!”   此情此景,陈子惠想起了自己的金戈铁马的岁月,倒满了酒,这里没有大碗,只有酒杯,他一只手举着酒杯,重重地与几个人碰过杯。   之后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喉咙流下去,十分畅快。   陈子惠这么一喝酒,小厮更不与他见外,加之喝醉了,从嘴边轻飘飘地出来一句话:“跟前朝的开国皇帝有些像啊,出身草莽,却建了不世之功。”   “前朝的开国皇帝?”   陈子惠听到这个词,心中一跳,面上故作镇定。   “是韩姑娘跟我提起的,告诉我,英雄不问出处。”   “她还说过什么?”   陈子惠专注地看着小厮。   “韩姑娘还说过……”小厮挠了挠头,回忆道:“这人有能力是有能力,可惜过刚易折,后头做的事实在荒唐,荒唐至极!”   “荒唐?杀戮太重?”   小厮喝多了,摇头晃脑:“不是,是说他这个人太荒唐。”   太荒唐?   陈子惠又一次回忆起自己做过的事情,是太荒唐了。   在座的人除了韩家来的小厮,皆是陈子惠的亲信,宴席之前,陈子惠嘱咐过他们不要拘谨,他们便也真的不拘谨。   几个人交头接耳,另有几个人凑近韩家来的那个小厮身旁:“你说是怎么个荒唐法?”   几个人相视一笑,这荒唐一词的含义应当就是他们猜想的意思。   小厮脸色通红,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手有些晃,吐出的气里充斥着一股酒味。   酒喝多了,他已经忘了在旁边脸色阴沉的陈子惠。   “他做了皇帝,入了京城后,便修了一处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头藏了一百多个美人。”   “一百多个?全在一个宫殿里?”   除了陈子惠,举座皆惊。   听了这番话,陈子惠的脸都黑了,这荒唐不是他理解的荒唐。   “是,据说他退朝后,就泡在这屋中,其余的地方都不去。别看这样,政务也处理得井井有条,这种情况下居然也能一心二用!”   有人好奇,搁下筷子凑过去。   这种情况实在罕见。   “你说这真的是一百多个美人?有没有他们的画像流传下来的?”   “没有,这屋子他不让别人进,谁违了他的令,还不得落个灭族的下场!”   世人皆知,前朝这位开国皇帝雄才大略,却也心狠手辣,宁可错杀一千,不会漏掉一个。   “这事儿我听说过,我原以为像他这样深谋远虑的人,该是为了大局,没想到是为了这种事儿。”   史书上确有记载,可说得隐晦,史官们也有为尊者讳的传统,一句模模糊糊的话,便能留给人们无限的想象空间。   又有一人插话:“你说他在位七八年,三十几岁就去了,是不是被榨干了?”   立马,一阵附和声。   说方才这段话的人是陈子惠的亲信,恰好坐在陈子惠的右手侧。   陈子惠的目光冷得似一块冻结实的冰,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压低声音道:“慎言。”   那人不敢再纠结这事儿了,按照陈子惠之前的吩咐,开始套话:“这些事情我之前都没听说过,你从哪里知道的?”   “这种事儿,正史里哪里会记载,为尊者讳嘛,要说这儿,还都是韩姑娘告诉我的。”   他的脑子还没有完全喝晕,还知道不能随便和韩昭昭扯上关系,又补充一句:“是韩姑娘与我相好说的,说我莫要做这样的人,飞黄腾达后就忘了本。在他做下的那些事中,这个又算得了什么!”   陈子惠头支在手上,专注地看着那小厮,薄唇微抿。   他倒很想知道,在韩昭昭的口中,上辈子的他都做出了什么类似于这种的荒唐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11 14:57:01~2021-11-12 13:56: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芷兰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荒唐   “他还行过什么荒唐事?”   陈子惠幽幽开口,漆黑的眼睛犹如深潭,让人捉摸不透。   “听说这藏了一百多个美人的宫殿,在晚上时常传来哭声。”   “男声还是女声?”   “男声,应该就是那位。有人说他是发了疯,把美人杀了之后,又后悔了,还有人窥见他坐在窗边,抱着一件女子的衣服不撒手,还有人看见他好好的衣服不穿,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衣服在屋里转。”   小厮喝多了,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最后他驾崩的时候,还让这一百多个美人陪葬。最后在京城里只留了一座衣冠冢,尸身却不知所踪。”   “我怀疑他的精神都不正常,像……像个疯子,可惜这么一个人了。”   陈子惠的眼神游移,上辈子去世时的情景,他其实是记不太清了,但经小厮一提,他又想起来些。   那时匈奴被他赶到阴山之外,朝中蠢蠢欲动的大臣都被他以强硬的手段压制,他如释重负的同时,心里充盈着一种空虚之感。   在接近生命最后一刻,他愈发疯狂。   那天,下着大雪,白茫茫的一片,像极了他破城后去寻她,却只见到了一具冰冷的尸体的情景。   他躺在床上,望着鹅毛般的大雪。   屋里暖炉烧得正旺,他却感受到一股寒意包围了他,身子不禁一抖。   近几天,他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现在是他少有的意识清晰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是大限将至,这不过是回光返照。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勾了勾,守在帘外的太监小跑过来。   太监垂着头,恭敬道:“陛下有何吩咐?”   “扶我起来走走。”   看到墙上的画,他的魂便被吸了去。   墙上的画足有几十张,画的都是都是同一个女子,画中人的肌肤、衣服的纹理极其细腻,栩栩如生,仿佛她正站在那里,专注地打量这屋里的摆设,打量着面前的人。   “把这张画拿过来。”   他指了正对面的一张。   画中的女子眉清目秀,她正就着昏暗的灯光往衣服上绣着梅花,一针一线绣得极为认真,她笑得明媚。   那是他离家赴边塞前的最后一晚上,她为他绣的最后一件送到他手上的衣服。   陈子惠接过画来,冰凉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女子乌黑的长发,没有顺滑柔软之感,感受到的只有宣纸的粗糙。   是了,她去世都快十年了,他在想什么!   他活在世上,老了,而她,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   “把那些画都收到盒子里,数数,一共一百六十三张。”   一百六十三张画里画的皆是她的模样。   她在缝衣,她在绣花,她提着满满的一篮子东西推开门,她穿着一身鲜亮的衣服踏青游春,她从盘子里捏起一块糕点……   她的模样何止能完完整整地表现在这一百六十三张画中!   选了一百六十三这个数字,是因为原先她住的那间房子,是柳塘巷的一百六十三号。   他看着太监把画一张张地卷起,不用数,他就知道一张都没有少。   对着它们看了足足七八年,每一张画中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些衣服都收拾好了吗?”   陈子惠久在病中,面色苍白,声音虚弱,但仍掩不住他压人的气势。   “陛下,已经收拾好了。”   “先把它们送到晋阳,我选好的那块墓地。”   他的气力不足,身子倚靠着桌子,微微抬起沉重的眼皮。   “等等,把箱子打开。”   太监麻利地箱子打开:“陛下可是要找什么?”   “把那件我常穿的衣服拿来,缃色的。”   从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中,太监很快就翻出来了。   这件衣服旧得很,料子也算不上好,掉色,原先是缃色的,几年后都快掉成素白色的了。   上头又有好几个补丁,在这个还算太平、轻徭薄赋的年代,京城里的普通百姓一件衣服都不会穿这么长时间。   任是谁也想不到,睥睨天下的开国之君穿得这么寒酸。   在位的这七八年,褪下铠甲,脱下朝服之后,他把这几件衣服轮流着穿,破了洞也不舍得丢掉。   递到陈子惠手上后,他一个眼神,太监便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帮他穿上,走的时候他要穿着这件衣裳。   “合上吧,趁着夜色把这两个箱子送走。不久后,我就跟着过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竟是笑着的,对死亡没有丝毫的畏惧,仿佛在赴一场与故人的邀约。   回光返照的时间短暂,被太监搀着,倚着桌子靠了一会儿,他便觉得气力像是被一个无形的东西吞噬,在迅速地消失。   他依依不舍,最后看了一眼屋中的摆设,虚弱无力的手抚过梳妆台上木头的纹路。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小姑娘坐在梳妆台前,对着一面铜镜,涂胭脂,画黛眉,贴花钿。   末了,问他好不好看,若是好看,待他归来,她做新娘子,嫁给他时,也做这种打扮。   恍惚之中,他仿佛又看见了她,她的眼睛里盈着水光,湿漉漉的,拽住他的衣角。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来娶我啊?”   “快了,我应当明天就能启程,让人快马加鞭地赶过去,从洛阳到晋阳,不过三天的功夫。”   “我很快就回去了,你等我,我回去找你,洛阳城大,你没来过,莫要迷了路,以后再也找不到我。”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手指抚过袖口的梅花:“这辈子不行,下辈子,我来娶你,这是你绣的梅花,别忘了。”   陈子惠又一次看到了袖口处绣着的梅花,酒桌上觥筹交错,热闹至极。   小厮还在说着前朝开国皇帝的荒唐事。   “听说他的尸身埋在晋阳,不知在晋阳的何处,据说那墓地极为朴素,任是谁也瞧不出来这竟然是帝王之墓。”   “怎么会这样?”   几个人又吵嚷起来,多少人都追求死后的富贵,多少帝王掏空国库也要为自己营造富丽堂皇的地宫。   “或许是杀戮过重,怕后人怨恨他,掘了他的坟?”   开国皇帝的手上哪有不沾血的,可他手上的尤其多。   解了晋阳之围后,他屠杀的匈奴降兵以几万计,后来领兵深入大漠,更是整个部落整个部落地屠杀。   匈奴人闻风丧胆,甚至到了听到他的名字丢盔弃甲、四散而逃的程度。   “我感觉不是吧,若是真的想避免别人掘他的坟,也不该在晋阳啊,瞧瞧立国以来,咱们这儿哪一年没调兵打过仗,哪一年安定过!”   小厮悠悠地开口:“或许韩姑娘说得有些道理?她说可能是因为对故乡或是那里的人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在这些面前,别的都不值得一提。”   陈子惠的身子一激灵,蓦地,筷子“啪”地一声掉到了桌子上。   韩昭昭她怎么会看得如此之透!   陈子惠弯腰拾起筷子,趁着这功夫重新恢复镇定。   “韩姑娘可是常提起这个人?”   他漆黑的眸子望着小厮,心跳加速,面上却是平淡如常。   “是,常提起来的,时不时地找些有关他的书看。”   对于韩昭昭这种能躺着就不坐着,能主动拿起书来看实属不易。   “她怎么会常提起这个人?再怎么说,他也是前朝的开国皇帝。”   “可能是这人身上的哪个点恰好戳中她了?这人虽然荒唐、弑杀,却也有着一股子咱们这个时代少见的英雄气。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是从她的话里感觉出来的。”   对上辈子在记载中的他,韩昭昭是一边骂着,一边又叹惋着的。   那还是经过当朝的人丑化过的形象。   她为何会对隔着一百多年的时空的自己产生偏爱,怎么偏偏是韩昭昭。   既是如此,他是骗过韩昭昭,但那其实也是为了帮她家,已经解释清楚了,她怎的就是不信,不大符合常理,联想到韩昭昭对过去的自己表现出那么大的兴趣,陈子惠感受到了威胁。   一个人若是极为了解他人的过去,他现在的所为也能够猜出几分来。   陈子惠向身边的人做了个手势,那人立刻领会他的意思,脸上带着狡黠的笑。   这屋里的十几个人哪会是普普通通的下人,能带过来的,都是他得力的亲信,一个个都机灵得很,只需他的一个手势,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我觉得陈大人在一些地方与那位有些相似,只是不知为什么,韩姑娘对陈大人的印象不大好。”   又有一个人附和:“我觉得也是,陈大人也是韩大人一手提拔上来的,按说不至于啊。”   小厮挠了挠头:“我还纳闷着呢!换作我,我是不会对陈大人有一丁点儿不好的印象的。”   说话的时候,他又夹起盘子里的一块肉,津津有味地嚼起来。   “其实原先,我感觉韩姑娘对陈大人的印象还是不错的,韩大人在家中夸过陈大人好多回,她还说要亲眼瞧瞧陈大人哩,大概就是最近,到了晋阳后,她才不愿意说起陈大人。”   “可是有什么误会?”   作者有话说:   男主上辈子的名字与这辈子的不一样,为了方便,暂且先用这辈子的名字吧。   感谢在2021-11-12 13:56:44~2021-11-15 14:4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咕噜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碳总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释也、心如明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喜欢   “有么?”   “韩姑娘回来的时候可跟你透露过什么?”   陈子惠神色不变,淡淡开口。   “陈大人怎的这么关心韩姑娘?”   小厮又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脸红彤彤的。   他喝醉了,又觉得陈子惠还算平易近人,也不大顾及,脱口说出了这番话。   陈子惠捏着杯子,说得轻飘飘:“喜欢。”   说得轻飘飘,目光却眺望远方,似乎想起了许许多多不愿为人道的事情。   “容我好好想想。”   小厮吃饱了,摸了摸圆溜溜的肚子。   “嗯,似乎是从她到晋阳之后开始变的,您说不要她拿账本的时候,她就在怀疑您,没给您,那天晚上,她叫我们在外头严防死守,绝不让任何可疑的人进来。”   “还有吗?”   “这事儿听起来有些荒诞,她说她做过一个梦,梦里有的事儿与未发生的现实对应上了。似乎从那时开始,她对您就戒备起来。我也不知为什么,真实的事她不信,信起有的没的来。”   “梦里头有什么?你想想。”   “她没说过,只有一次跟我们提起您,告诫我们别看有些人表面光鲜亮丽,实际心里头一堆腌臜想法。”   陈子惠端着酒杯,抿了一小口,目光淡淡地扫过小厮。   他倒很好奇,在韩昭昭的心里头,他有什么腌臜想法。   这话出口,小厮不好意思起来,辩解道:“韩姑娘应当是误会陈大人了,或许是有那个梦在先,后来又听了别人的闲话,信了。”   人红是非多,像陈子惠这种妙有姿容,才高八斗,不及弱冠便成为朝中重臣的更是。   有些人面上恭恭敬敬,背后说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陈子惠放下酒杯,拍了拍小厮的肩膀,和善地笑道:“应该是,当时也是为了帮韩大人翻案,把秦县丞从牢里救出来,引出幕后的人,我才装了这个恶人。”   说到“秦县丞”这三个字的时候,陈子惠身旁的几个下人目光皆是一变,对视一瞬,又跟没事人似的夹起菜来吃。   陈子惠自己不慌不忙,接着往下说:“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可他万分淡定地得出这结论,把这些人糊弄过去。   他搜寻自己的记忆,清楚地感觉到韩昭昭对他态度的骤然变化是在快到晋阳的时候,他递过来水,她不喝,还想跑,被他手下带到荒野里追寻刺客踪迹的狗追到。   再后来,见了他便是一副躲躲闪闪的样子。   韩昭昭当时还在车上睡了一觉,应当就是那时候的梦。   梦里,他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待我寻个合适的时机跟韩姑娘讲清楚。”   “那我回去也跟韩姑娘说说!”   这小厮到底年纪小,没有太多的心思,与陈子惠吃了一顿酒,便觉得跟他熟悉,拿他当半个朋友。   “不必,我与她解释便可。”   大概搞清楚韩昭昭冷落他的原因,他便有了对策,这一切还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放下心来。   于是,他在其他人几乎都吃饱了情况下,矜持有礼地一筷子一筷子地夹起菜。   自打早上开始,从晋阳北郊的墓地到衙门,又到韩府,折腾到现在,他就没吃上一顿好饭,每一个小碟里盛的菜又不多。   不多时,他就把离自己最近的几小碟中剩余的菜扫得干干净净,吃着的时候还不忘向小厮打听韩昭昭喜欢的东西。   “韩姑娘喜欢银子。”   很是直白!有了银子,什么都能买。   银子他府里倒有不少,但也不能装到箱子里,直接给韩府抬过去。   上辈子韩昭昭喜欢什么,他清楚得很,可人是会变的,何况又经历了一辈子,他不敢确定韩昭昭之前喜欢的,现在仍喜欢,只把十几件她喜欢的,还卖得上价的备在库房里。   “除了银子,还有什么?”   小厮出于好心撮合他俩,极为详细地介绍了一堆。   他默默记下,跟他之前旁敲侧击打听到的差不太多,跟那人的喜好很是相像。   他身边的下人自是知道他为韩昭昭备了些什么,还按着次序排好,记下之后,借口如厕,选了两三件东西,从库房里拿出来。   用完饭后,陈子惠示意下人把东西拿给他,要他带回去,说是送给韩大人的。   这还不够,又给他塞了两瓶好酒,说等他带回去,给韩府中的其他小厮也分些。   已经是宵禁时分,陈子惠又写了道手令,碰上巡夜的便让小厮拿出来。   他感激涕零,做了下人,少有地能遇到对他这么关心的主子。   不多时,小厮提着一大包的东西回到了府中,待要进去跟韩德元秉明情况,却被告知韩德元正和并州此刺史顾钧议事,让他在门口等会儿。   他欲先把东西给韩昭昭,但转念一想,不大合适,先把东西给韩大人过目更稳妥,况且韩姑娘折腾了一天,这个点,或许已经睡下了。   其实韩昭昭并没有睡下,屋里点着蜡烛,亮堂堂的,她捧着一本书坐在榻上,后头靠着一个软枕头,没个正形。   “姑娘,时候不早了,睡下吧。”   韩昭昭瞟了一眼更漏:“这不才亥时,不晚呢。”   说话的时候眼睛不离那本书。   瞧她这姿势、这津津有味的表情,她的丫鬟彩云便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正经书。   劝也劝不住她。   彩云摇摇头,正准备走,又被韩昭昭叫住。   “你也来看看?我瞧着这段有些意思,似乎另有隐情。”   韩昭昭招呼她过来,她果断拒绝:“奴不看,奴去收拾收拾东西,一会儿姑娘睡下吧。”   韩昭昭没做任何表示,由着彩云出去,彩云是拗不过的她的,劝她早睡就没成功过一次。   见彩云出去了,走远了,她才悄摸摸地翻开柜子,从最底下一层的一个小袋子里抽出两块栗子糕,一块放在盘子里,另一块塞到嘴里。   深秋的夜晚,外面寒风呼啸,人在屋里,糊着一层厚厚的窗户纸,抱着暖炉,点着蜡烛,吃着东西,看着闲书,再惬意不过。   虽说被人无数次告诫过不要晚上吃东西,容易变胖,韩昭昭却不在意,从小到大,吃了十几年,依然苗条,这事儿也这因人而异。   不过,若是父亲见了,免不了要说她一顿。   可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父亲也结束不了和顾钧的谈话,陈子惠前脚刚走,顾钧后脚就到了,两人一说,足足说了两个时辰,到现在,兴致仍旧不减。   品完了这两块点心,又把书往后翻了几页,韩昭昭仍没有倦意,书中恰写到凄惨之处,衬着凄凉之景,她心下酸涩,便披上大氅,出去走走。   时已至暮秋,夜晚更为萧瑟寒凉,她心里那股子悲凉劲儿更甚,仿佛浸入了书中的情境。   这话本子是因今天韩昭昭刚派人上街买的,父亲的案子暂时了了,她暂时松懈下来,也有功夫拿起话本子看。   不消说,话本子里的内容是有关那位前朝开国皇帝的,因他后期发狂的行为和他的英明神武形成鲜明对比,立马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午夜时分,一弯新月,一地寒霜,一位帝王披着褪去鲜艳颜色,还带着几个补丁的衣服,在一所空落落的院子里徘徊。   他们都说他是疯了,可看他在朝堂上设下的一个个套,冷静缜密,哪像一个疯子所为,那应当是一种绝望,一种求而不得的绝望。   据说他死后只留衣冠冢在京城,尸身埋在晋阳,具体位置无人知晓,她想,这么执着地要到这儿,到这个可以称之为家乡的地方,这地方应该存有他的执念。   无数的人演绎过无数版本的执念,辨不出真相来,只在这相似的环境下,韩昭昭也生出一种悲戚之感,仿佛与那一百多年前的人有心灵感应一般。   想着想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   忽然一只大手拍了拍韩昭昭的肩膀,她正沉浸于情节当中,这一下,吓得她一哆嗦。   待回过头,见是父亲,嗔怪起来:“爹,你可把我吓死了!事情议完了?”   “议完了,顾刺史刚离开。”   “案子不都结了,还有什么事能议到这么晚?”   韩昭昭感觉诧异,按说暂时翻了案,应当如释重负,说话也是喜悦的,可隔着院子,她隐约听到顾钧的语气,甚是忧虑。   “是边防的事情。”   韩昭昭从父亲的眼中看到躲闪之意,果不其然,韩德元岔开话:“你怎的哭了?”   父亲拍她一下拍得太突然,韩昭昭看父亲的时候,脸上还挂着两行为前朝开国皇帝心酸的泪。   她不慌不忙,由着两行泪挂在脸上,淡然答道:“悲秋,悲时事。”   韩德元笑了:“你悲秋,悲这时事做甚?”   “感慨不如昔日国力鼎盛之时。”   一百多年前,可是有个人挥师北上,收复故土,六夷皆服,虽说许多人说他的手段残忍血腥,她也如此认为,可他的身上带着这个逐渐糜烂的时代里瞧不见的英雄气,令她向往。   韩德元沉默了。   一串脚步声打破了这沉默,方才去陈子惠府中的小厮提着一箱子东西过来,说这是陈大人拿过来的。   提起陈子惠这个名字,韩昭昭心脏猛地一跳,瞪着这箱子,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这……这是什么?”? 第16章 笑里藏刀   晚上跟陈子惠说了那么一段话后,小厮愈觉得韩昭昭太过小题大做,对着韩德元,十分自然地说出来:“陈大人说是要送给韩大人您的。”   “好。”   韩德元欣慰地收下,放在手中提着,沉甸甸的:“这是拿了多少东西啊,这孩子太过客气了。”   下午收了陈子惠送的两件衣服,晚上又送这么些东西,他心里头都过意不去。   虽说陈子惠是他提携上来的,但他也是为了报陈子惠祖辈对他的恩情,而且,日后他靠上陈子惠的地方也少不了。   韩昭昭不这么想,见到陈子惠送来的东西,她如同官府中检验尸体的仵作一般,警觉地把那箱子扫视了好几遍。   半晌,憋出来一句话:“你见到陈大人装些什么东西进去了吗?”   小厮憨笑道:“看到了几件,都是些寻常的玩意,不算贵重,应当是陈大人淘到的小玩意,聊表心意。”   一听到他向着陈子惠说话,韩昭昭的心里“咯噔”一下,脸色不大好。   韩昭昭蹙着眉:“他还与你说了什么?”   小厮想要明明白白地跟她交代,忽地想到陈子惠嘱咐他,自己与韩昭昭的事情自己解决,便改了口。   “就说了这些年来,多亏了韩大人的提携。”   这些话陈子惠在饭桌上和他说过,他照着陈子惠的话,概括一下意思,也算是易如反掌。   “对他,我哪里称得上是提携啊,我瞧着,日后,我们家的繁荣富贵还要靠着他。”   韩昭昭越听,眉毛越往一块拧,她承认,陈子惠确有才华,父亲这么信任他,他到底拿出几分诚意来对父亲。   她是亲眼见到了,那人撒起谎来,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尤其是梦里做那事的时候,他温柔得不能再温柔,修长的手指的触过她每一寸敏感的肌肤,引得她的身子颤动,她微微皱了一下眉,他便停下动作,不消她说,接下来的动作轻柔了许多。   她的玉手勾住他的脖颈,已然沉溺其中。   可是后来他翻脸不认人,依然不改温柔的语气,把她搂在怀里,手捏着她巴掌大的小脸,说这都是他做的,是为了她而做的。   这一句话不知就要了多少人的命!   笑里藏刀!   就算这是梦,在现实中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她可是窥见陈子惠把人耍得团团转,这只是冰山一角。   这回又主动给她家送东西来,她总觉得陈子惠不怀好意,况且,今天在把秦县丞的罪名除了之后,从他的眼中,她看到了一种名为欲望的东西,他掩饰得很好,可她还是看出来那喷薄欲出的烈火。   与梦里见到的人极为相似。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耳畔响起父亲的声音。   韩昭昭挥挥手,让小厮下去,四周无人,压低声音道:“陈子惠这个人心机太深沉,爹不要这么信任他,背后捅咱们一刀,咱们都不知道。”   “你怎的这么想?我也算是看着他走到这位子上的。这一路上他把你如何了?”   本就是一句极为普通的话,在韩昭昭的心里却变了味儿了,脑子里绕过旖旎的画面。   那确是在梦中,可她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战栗的感觉,听到了喘息声,仿佛真的经历过一般,她觉得自己都魔怔住了。   她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道:“笑着藏刀,我还当他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没想到背后的手段狠辣。”   她想举几个例子,跟父亲却举不出来有力度的。   对她,是假戏真做,诱人上钩,至于见到的别人,都是楚王一党的人,但她直觉陈子惠所做,不似正人君子所为。   按说梦中的事当不得真,她原也是不信的,但这次,不知怎的,自己仿佛真的与他行过那事,还是那般主动。   她清楚地记得,马车上,她被一阵冷风吹醒,陈子惠望向她的眼神礼貌而疏离,两个人的衣裳皆是整整齐齐。   “他就是那样子,也是因为他小时候的经历。”   “什么经历?”   “十岁的时候父母双亡,一个孩子独自到了京城,无依无靠的,受尽了别人的白眼。”   韩德元顿了顿,刻意隐去了其他有关陈子惠身世的其余事情,他说过,不到那一天,关于他的身世,尽量不要往外说。   “别人怎么对他,他也怎么对别人。你一直对他耍你一事心存芥蒂,其实,当初让你拿着那假账本的事儿,他问过我,我同意了的。”   “爹你同意了的?”   “是,这事儿非同寻常,我本来也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但若不是用你把他们引出来,恐怕最后这事儿,咱们一家都脱不了干系。”   韩昭昭下意识觉得这事儿不简单:“一个冤案都能搅出这的来?”   楚王一党的人用各种手段冤枉她家也不止一次了,每一次都能比较轻松地化解,这一次,从陈子惠的态度来看,她直觉不同寻常。   果然,韩德元沉思片刻,道:“这次是楚王一党人经过深思熟虑,设下的局,背后的人我尚且不清楚,看样子,不止是楚王一党的。”   韩昭昭的心猛地揪起:“这案子并没有结?”   韩德元望着一地的枯叶,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才刚开始。以后,若是哪个朝中的官员或是他们的下人来咱们家,你少和他们说话,陈大人除外。”   陈子惠又一次成了特例。   韩昭昭难以置信:“为何又是他?”   韩德元笑了,拍拍女儿的肩膀:“你对他的偏见从何而来?是听了别人的闲言碎语?”   韩昭昭明知不是,但哪敢跟父亲道出那场梦的始末,只得点点头。   “怪不得呢,有了他们的话在先,你再去看一个人的时候哪里哪里都不顺眼,那些人的话信不得,有的单纯是几个人之间的矛盾,而有的是为着一定目的。”   “我是不会有害你之心,但你也不能把我的话完全当了真,事实要你自己去看。”   韩昭昭一愣,她对陈子惠态度的巨大转变是从那场逼真的梦开始的,后来梦里头陈子惠的形象一次次地在现实中被验证,她对陈子惠便怀了戒备之心。   她告诉过自己,梦是梦,现实是现实,二者不一样,要分开,可每次她想起那场梦来,身体就情不自禁地战栗,想着离陈子惠越远越好。   说实话,她对陈子惠的印象大多来自于那场梦,还有在他和父亲口中说的,为引蛇出洞,故意拿假账本给她的事儿。   一个是梦,一个是伪装,她也不大理解自己为何如此笃定地认为这个人就是一个笑里藏刀、阴狠毒辣之人,还挖空心思想要陷害她。   一阵凉风刮过,韩昭昭身子一抖,打了个喷嚏。   “外面冷,回屋吧。”   韩德元上上下下打量了一边女儿穿的衣裳,在韩昭昭以为他会带着她回到屋子里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这么冷的天,你穿得怎么这么薄?”   薄?   韩昭昭摸了摸自己身上披着的大氅,毛绒绒的,把手伸进去格外暖和。   这叫薄?   虽说现在是暮秋时节,但它到底是秋天,哪里比得腊七腊八时的严寒,她掏出冬天穿的大氅来套上,也算不上薄了。   “还穿着单裤?”   韩昭昭才注意到自己穿着的裤子,看起来薄,实际加了一层绒,不算很厚,在这个季节也能勉强抵御寒冷,能穿暖和,她绝对不会冻着自己,她也没有一点儿想引起别人注意的心思。   “这不是单裤,里头有一层绒的,这么冷的天儿,我怎么会穿单裤呢!”   韩昭昭捏起来一块给父亲瞧,两根手指之间夹了厚厚的一层。   “这哪儿够厚!晋阳靠北,比不得洛阳暖和,这么冷的天儿,该把你那条碎花的棉裤穿上,你启程的时候,我还特意告诉彩云收拾东西的时候给你带上。”   说是碎花的棉裤,听起来文雅,其实就是街上随处可见的卖给老太太穿的棉裤,贼厚贼暖和。   就是厚,显得两条腿粗了一大圈,样式也实在不敢恭维,多是大红色的艳丽的花,比如她这一条。   “快回去换上,别冻坏了!”   陈子惠给的那箱子韩德元还没拆开,他两只手一齐使劲,才把那东西拎起来。   “这是给拿了些什么东西,这么沉!”   拎起来的时候,里面传来叮叮咣咣的碰撞声。   韩昭昭接过来想要试试,她瘦削,胳膊纤细,提起来,身子抖了一下,一个踉跄。   “这里头装的怕不是铁块吧。”   韩德元忙接过来:“谁知道呢,一会儿到你屋里拆开看看。”   说着,便朝韩昭昭的屋里走去。   韩昭昭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绝对不能让父亲先她进屋,那桌子上摆着的点心不是事儿,顶大被父亲警告几句,关键是摆在桌子上的书。   她看的是市面上卖的话本子,本就不算什么正经书,偏刚才走的时候看到了旖旎地方,内涵丰富,意蕴深远,欢喜之时带着无尽的悲凉。   她看得着迷,浸入到了情境中,离开的时候竟然忘了把书合上。   现在那跳跃的文字还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   韩昭昭的心跳骤然加速,若是被父亲看见,她大概能想象出来父亲的脸色,好在韩德元住年纪大了,但提着这箱子不是很轻松,走起路来不算快。   韩昭昭跑到前头,疾走几步,忽然,后面传来父亲的声音:“你走这么急做什么?”   韩昭昭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去开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17 18:54:16~2021-11-19 19:14: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间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着火   韩德元疑惑地瞅向门的方向:“这门不是开着呢吗?”   韩昭昭反应极快,立马改口道:“啊,不是,我先进去收拾个东西,屋子地儿小,厅堂上横七竖八地摆着几把椅子,我若是不先摆好了,这箱子恐怕都没地儿放。”   多亏了陈子惠拿来的箱子大,她能把谎给圆了。   韩德元拎着箱子,也没多问,韩昭昭先进了屋,待父亲看不见了,她跃过门槛,冲到榻上的小案几上,抄起桌子上的话本子,随便找了一个最近的柜子,拽开柜门,“哐”地一声扔进去。   桌子上的还盛着点心渣的盘子来不急收起来了,为了圆刚才跟父亲撒下的谎,韩昭昭咬着牙,一只手提起一把椅子,把多余的椅子比较整齐地摆到厅堂上,营造出她刚把排列得乱七八糟的椅子摆好的假象。   她把最后一把椅子摆好的时候,父亲前脚刚好跨进门里,她擦了一把脸上的汗。   韩德元把箱子搁到地上道:“你先换上那条厚裤子,裤子穿得厚点不怕。”   韩昭昭实在没想到,父亲进屋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她答应下来,打开柜子,眼睛一扫便瞅见了那条格格不入的棉裤,那大粉的花色让人不注意到它都不成。   韩昭昭拉上帘子,换上这条,与此同时,父亲打开陈子惠送来的大箱子,叮叮咣咣了一阵,不不知拿出来些什么东西。   待她换好出来时,父亲背对着箱子,面朝她。   她上身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衣服,素净淡雅,下身就是那条棉裤,大红色的面料上带着大粉色的花的图案,这一身打扮里,下身像是被生拼硬凑上去的。   韩德元很是满意:“挺好,冬天了,就该穿得厚些,以后出去的时候就穿上这条裤子。”   韩昭昭低头瞟了一眼,不出自己之前所料,看起来滑稽可笑得要命。   虽然看不太惯,但毕竟是在家里,她也比较随便,再套上一条外裤也怪别扭的,便就保持着这身打扮。   陈子惠送来的箱子已经打开,里面东西堆着,净是些各式各样的吃的。   “他怎么拿这些?”   韩昭昭不敢想象这些东西是陈子惠送的,她以为送吃的这种事只有她这种俗人喜欢,像陈子惠那种心机深沉,在官场中行走游刃有余的人,送的应当是笔墨纸砚、字画一类的东西。   韩德元笑了,像是说着小孩子的语气:“谁知道他从哪里整来的,找这种东西,他倒是在行。”   韩德元把里面的东西收拾了一下,除了各式各样的食品,还有一套玉制的餐具,价格不菲。   这东西是韩昭昭想要很久了的,奈何父亲清廉,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与那配端方君子的玉器无缘,只能用最普通的瓷碗,刚才她拿过来盛点心的盘顶部缺了个口子,还在用。   但一想到是陈子惠送的,韩昭昭犹豫了一下,不过这犹豫转瞬即逝。   就算陈子惠想害她家,以他心机深沉的程度,绝不会使出这种低级而又漏洞百出的手段。   若真是那人发了善心送给她,她便不客气,直接收下了。   韩德元见女儿喜欢,便把这一套都给了女儿,满心欢喜地瞧着女儿捧着一个玉杯,不由地又在内心里夸赞了陈子惠一顿。   明面上说要给他拿些东西,其实多半都是捡着女儿喜欢的拿过来的,单单给他的没有几件。   若是做女婿,陈子惠是数一数二的,他早有这种想法,原先,他旁敲侧击地问过陈子惠,陈子惠礼貌地回绝了,说自己心不在此,此事待家仇报过再说。   如今,跟女儿走过一路,倒主动送东西过来了,还贴着女儿的喜好,可见花费了不少心思,他欣慰不已,不知道在心里把事情往后安排了几步。   韩昭昭把东西拿在手里,在烛台下看了半天,才放下,整整齐齐地在桌子上摆了一排。   她正准备把清点一下箱子里堆了一堆的吃的,数数具体有个十几样,外面忽然嘈杂起来。   此时是子时,大多数人都应当睡着。   韩昭昭下意识里觉得不妙,恰好她把刚刚脱下来的大氅扔在椅子上,她抄起来,拢在身上,手扶着门,头往外探出来一点儿。   不远处有一道火光,暗红色的火舌伴随着浓烟升起来。   韩昭昭闻到了一股烟味,不算很浓,但也呛得她咳嗽了两声。   那火是从后院的方向窜出来的,她看得并不是很清晰,人声鼎沸,那边似乎有人用水使劲泼,但火势仍未减弱。   “走水了!”   韩昭昭忙回头准备拉住父亲往外跑,父亲已经出来,仓促之间递给她一块蘸了些水的湿的抹布。   韩昭昭捂住口鼻。   韩德元往起火的方向扫了一眼,道:“咱们走前门。”   韩昭昭到底经历的事情少,不似父亲那般淡定,慌慌张张,她又瞟了一下起火的方向,天太黑,她看不太清,那里要么是她家的后院,要么是跟这所宅子隔着一条街的秦县丞的府邸。   说实话,像韩德元以及秦县丞这个品级的,府邸的各处都有人看着,不易发生着火这种意外,像她,从小到大,也有十六七年了,记忆里从来没有着火的事情发生,这还是头一次。   似乎,这回有人蓄意为之。   韩昭昭不傻,猜也猜到个八九不离十,楚王一党的人见把秦县丞放出来了,还不死心,便放了把火。   若是这样,那火势仍不减弱也变得合情合理起来,怕是有人掺和在其中,故意阻挠。   一阵风刮过,是从后院着火的方向刮过来的,风不小,裹挟着热气和一股黑烟,那黑烟的味道浓烈刺鼻,她把手中的湿抹布贴口鼻又贴得紧了些,还是吸近了一点儿,顿觉胸闷气短,恶心想吐。   接着又是几阵风,大半夜的,忽然起风了!   简直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有风助着势,火烧得更旺,就连空气也变得炙热起来,不知是急的还是热的,韩昭昭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的腰弯得低低的,几乎是贴着地面,匍匐而行,肉眼可见上面飘着的黑烟。   韩德元嘱咐道:“拿抹布把口鼻捂紧些。”   他还是不放心,一只手腾出来,使劲把抹布往女儿脸上按,他手劲儿大,又是真的使了大劲,韩昭昭的鼻子都快被他按塌了。   “爹,怕是有人故意把火整大,怎么办?这火势越来越大!”   隔着抹布,韩昭昭模模糊糊地问出声,声音断断续续的,她慌了,眼见着自己往前走,浓烟紧逼在身侧,没有往后退一丁点儿,甚至还飘到了她的更前头。   “那边有陈大人在,他跟我说过今天晚些时候可能要出事,带了人在这边守着。”   又是陈子惠!   韩昭昭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一阵别扭,哪怕父亲告诉过她要摒除之前的偏见,重新认识这个人,但她就是不想信他,打心底里地排斥。   若是她记得没错,那人方才还不知道安了什么心思,挑了她家的一个小厮宴饮去了,还给她家带了一堆东西过来,一会儿来做什么,她也不知道。   韩昭昭在心里冷笑了两声,这人真不一定靠得住,还是自己先逃出去再说。   她也没有心思和父亲纠缠陈子惠的事情,因为火势越来越猛,上头的浓烟越来越黑,她拿湿抹布使劲堵着鼻子和嘴,感觉自己四周被浓烟所包围,一片灰色,见不到光,寻不到路。   她拉着父亲的手。   韩昭昭是第一次来这里,哪哪儿都不识得,韩德元前几次晋阳处理边境的事务时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就冲着他天天恨不能睡在衙门里的劲儿,他对房子的布局只比韩昭昭熟悉一些,仅仅是一些而已。   在浓密的黑烟里,看不清楚前头的路,各处的院落、院子在他眼中都是一副模样,没办法,韩德元只得凭着自己的感觉带着女儿走。   穿过一个个长得差不多的游廊,绕过一个个相似的院子,韩昭昭捏着鼻子,快把鼻子捏断了,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在一片灰色中看到一座朱红色的门。   朱红色的门不大,韩昭昭记得院子是有一个后门的,她仿佛抓到了希望。   “到了!”   透过湿乎乎的帕子,她如释重负地吐出这两个字。   只要出了这府邸,到了大街上的开阔地带,烟气便能消散不少。   父亲拉着她,也明显加快脚步。   走得有些急了,韩昭昭也没有太仔细看路,忽然脚尖碰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她以为是什么障碍物,碍到了路,又习惯性地加上劲儿踢了一脚,那东西居然一动不动!   低头一看,是一个人,躺在地上,死透了,地上还留有一小滩血迹。   这人她有些眼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蓦地出现一个死人,小姑娘被吓到了,她的声音发颤,脚步也慢下来:“这是什么人?”   韩德元回头,瞥过那具尸体,难掩惊诧,故作镇定,道:“应当是楚王安插在我们这边的人,快走吧。”   韩德元不愿多说,拉着女儿的手往前走,韩昭昭最后看了一眼那人的模样,胸口被剑刺穿,糊着一摊血迹,他的头发散乱,半遮住了脸,仍然掩不住他高耸的鼻梁。   韩昭昭想起来这人是谁了,几天前,她刚进晋阳城的城门,陈子惠带她去了一个小店用早饭,这人正是那家店里的小二。   他的鼻梁比一般人都高些,因此,韩昭昭对他有几分印象。   也就是说,大火之中,陈子惠的人被人刺杀,死在了韩家的府邸。? 第18章 不搭   韩昭昭克制住自己往下细想的心思,转过头,再不往后看一眼,又迈开腿大步跟在父亲后面跑,那朱红色的门愈发近。   只要出了大门,到了街道的开阔地带,浓烟散开些,来来往往的人又多了些,相比这里,父亲和她都会安全不少。   韩昭昭等不及了,挣开父亲的手,抢先一步上到前头,她未被能马上出门的喜悦冲昏头脑,刚才,在路上遇到的那具尸体提醒她要处处谨慎。   离大门口越近,她把脚步放得越缓,越专注地看着门口处的动向。   这处是小门,门沿上没挂灯,黑漆漆的一片,有两株老槐树挨门口挨得近,落了一地的枯叶,踩上去的时候沙沙作响,能完美地暴露出自己的行踪。   附近没有人,韩昭昭躬着身子,在呛人的烟气中小步地迈,凑得近些时,她瞧见门是关着的,伸出手来探了探,没动。   又一阵风刮过,几片叶子在烟雾中飘荡,又一片落到她肩膀上,烟在空气中荡来荡去,前面流走了,后面的又补上来。   四周安静,除了父亲走路时踩在地上的“沙沙”声,再无其他。   韩昭昭伸手,稍稍加大了力气,门开了一个小缝,院子里的烟气瞬间透过缝隙往外钻。   “门是开着的。”   恰好父亲走了过来,韩昭昭在他耳边低声说出这句话。   这段时间她跟着陈子惠呆过一段时间,被陈子惠耍过两次,愈发谨慎,她不敢轻举妄动。   她又把门推开了一点儿,脸几乎贴到地,扒着门,仔细地查探了视线范围内的情况,又竖起耳朵听了一遍周围的声音,没有兵器的碰撞声,连人的走动声都没有。   她一使劲,一下子推开了门。   出了大门,总算避开了狭□□仄的环境,浓烟渐渐散开,呼吸起来终于不似刚才那般提心吊胆了。   “爹,往哪边走?”   “这边。”   韩德元指了个方向,韩昭昭跟上,这回两人都是跑着的。   早就过了开始宵禁的点儿,因了这场突发的大火,街上嘈杂起来,但韩昭昭和父亲越走,吵闹的声音越小,他们走的方向与人群聚集的方向是反着的。   “是这边吗?”   一股不祥的预感从韩昭昭的心里腾起。   “是,我的人在这边。”   “是你的人还是陈子惠的人?”   “都算。”   韩昭昭的心里头更慌,没有来由地慌,她知道父亲说得对,不要拿着原来固有的偏见去看一个人,不要信那些有的没的东西。   自从发生过路上的这些事儿后,她特意问过父亲,了解过陈子惠的过去,父亲信誓旦旦地跟她说,陈子惠是他一手提携上来的,不是个不懂得感激的人,不会轻易背叛她家的。   父亲还提过一嘴,陈子惠的长辈与自己有旧,从陈子惠身上往前扒三代都没有问题,叫她把心放进去。   可韩昭昭就是放不下心来,可能是凭着与生俱来的敏感,对一个人的熟悉,从他的眼睛里,她便能看出他隐匿着,不愿为外人道的情绪。   走着走着,越来越安静,两人终于在这道巷子的尽头停住脚步。   韩昭昭停下脚步,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这一路,从屋里跑到这里,她可算是累坏了。   她刚站定不过几秒种的功夫,就有几个士兵走过来,走得整整齐齐,一见就是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样子。   “你先在这儿等着,一会儿我就回来。”   韩德元拍拍女儿的肩膀。   子夜,寒月如钩,一条无人的街道,稍远一点儿是烈焰,还有各怀鬼胎的人,这种情况下,一个小姑娘,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脑中推断出这些可能都是些不怀好意的陌生人。   “爹去哪儿?”   她的眼中流露出畏惧,拽紧父亲的袖子。   “去看看那边的火势。”   她一点儿也不想让父亲走,但父亲是朝廷的命官,这是父亲的责任,韩昭昭再明白不过。   “我也过去吧。”   “那边危险,人又复杂,你就在这儿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任韩昭昭如何挣扎,父亲都不松口,最后不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陈大人也在这儿,他在这儿,你不用太担心。”   听到父亲的话,韩昭昭整个人呆在路上,父亲说话真能戳到她心坎上,成功勾起了她的恐惧。   说完了,韩德元还不忘给女儿补上一句话:“不怕,没事。”   耳边传来脚步声,夹杂在远处几乎听不见的人们的吵嚷声中,声音很轻,韩昭昭耳朵尖,听见了。   她机械地转过身,见一个男子立在她身后不远处,身形高挑而挺拔。   正是陈子惠!   路上没有灯,他整个人藏在暗处,只有一身海棠色的衣服格外亮,成了这夜晚,除了天上的星月,远处的火光之外的唯一亮色。   “韩大人放心,我定不负所托。”   他走出黑影,面目清晰起来,一袭海棠色的衣服配上一张笑脸,笑起来的时候,嘴边挂着一对浅浅的酒窝。   他对韩德元行拱手礼的时候,表情和态度就像学堂里的童子见到了白发苍苍的老先生,恭敬而又不带一丝杂念。   韩昭昭素来敏感,对于陈子惠各种细微的表情动作更是,她感受到那人眼角的余光,似是无意地扫过她,带着强烈的控制欲。   不过微微一瞥,除了她,再没有别人注意到,比如她父亲,见陈子惠来了,说了一通感激的话后,放心地招呼着几个士兵走了。   于是,不出韩昭昭所料,这一大片空地上,只剩下她和陈子惠两个人了。   韩昭昭不愿意看向陈子惠的脸,不想让陈子惠对她的模样又加深一遍印象。   她长得美是美,但没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种程度,京城里的第一美人也算不上,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又咸鱼又废物,她实在是想不明白,陈子惠这种追求者能绕着洛阳城一圈的人,到底看中了她哪一点。   看中了她的哪一点,她立马改。   她越是避开陈子惠,陈子惠越是看她,无人的时候,这人的目光越发肆意,背着身子,她也能感受到,他盯着的是她的下.身,再时不时地往上身扫视一遍。   这禽兽行径也忒明显了些,忒过分了些。   是,在许多人的眼中,她咸鱼且废,但她又不是真的不长脑子,跟个软柿子似的,任由人揉捻。   韩昭昭在脑中迅速分析了一遍当前的形势,陈子惠是个重视名誉的人,心里再腌臜,面上也要装出一副君子的样子,就像在梦中,欲望再强烈,不到他认为合适的时候,也忍着憋着。   如此一来,韩昭昭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但陈子惠注视她的目光仍让她十分不适。   这些天,韩昭昭通过与陈子惠的接触,也悟到了一些,躲是躲不过,不如迎难而上,她倒是要把话敞开了与陈子惠说说。   她转过头,先入目的便是那一身海棠色的衣服,晃眼刺目,她避开这身衣服,直对上陈子惠的脸,陈子惠的嘴角挂这一丝戏谑的笑。   看到韩昭昭的脸,他先是想憋住笑,没憋住,嘴角上弯的弧度愈发大。   “陈大人这么直直地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陈子惠没有立刻说话,又打量了一遍她,从头到脚,半晌,笑道:“想必韩姑娘跑出来的时候很急。”   能不急吗?   韩昭昭在内心嘀咕了一句,这场大火还不知道是拜谁所赐,害得她差点儿丢掉性命,院子里的那个死尸她可没忘。   韩昭昭挑眉:“是,大火都快烧到了我屋子里了。”   她一用这语气,陈子惠便知道她是怒了,和上辈子一样,性子都拧得很,认定了的事儿没人能轻易改变,或许因为那个诡异的梦,听过别人的流言蜚语,到现在都在怪这他。   他对韩家并不是全心全意地感激,但现在还不是说那矛盾的时候,他隐藏得好,如今连韩德元都没有看出来,韩昭昭又怎么会往这里想!   陈子惠有一丝疑惑,对韩昭昭仍是摆出平和的态度,歉疚道:“让姑娘受惊了,是我没想到今天忽然刮起了北风,吹得这么猛,把火势整得这么大。”   “你什么意思?”   韩昭昭瞬间察觉到陈子惠话中藏着东西。   “这把火,是楚王一党人预谋放的,我知道,不过烧成这样,让韩姑娘这般狼狈,倒在我意料之外。”   陈子惠刻意绕开韩昭昭关注的重点,戏谑的目光又落在了韩昭昭的身上。   韩昭昭斟酌着下一步该如何问,想的功夫,陈子惠盯着她的目光更加放肆,直勾勾地,眼神连动都不带动一下子的。   她忽就顺着陈子惠的目光看下去。   她倒很想知道,她身上的哪处狼狈得能引得陈子惠这般嘲笑。   她的上衣是月白色的,披着一件藕荷色的大氅,配上一张不施粉黛,白净的小脸,无甚不妥。   再往下看,月白色的衣服下穿的是一条棉裤,裤子是上几朵大粉色的花,底色是大红,十分艳丽夺目。   看向陈子惠忍不住弯起来的嘴角,韩昭昭终于明白了是为什么。   一张清秀的巴掌脸,一身素净的衣服,再配上一条大粉花裤子,想都不用想,上了街,绝对是众人的焦点。   怎的今天偏就穿着这身衣服碰到了陈子惠!? 第19章 来了   现在才发现自己穿着一身花裤子,大摇大摆地出来,又对上陈子惠的笑脸,韩昭昭脚趾抓地,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副样子,不知道陈子惠会做何感想,她的计划不知能实施到哪步。   不过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甚作用。   她心态恢复得快,后退几步,溜到黑影下,大红底大粉花的裤子依旧惹眼,她抬着头,故意不往底下看,当做无事人一般,和陈子惠提起她关心的事情来。   “你说这火是楚王的人放的,而且你早就知道?”   韩昭昭大概料到了结果,在陈子惠面前,她要表现得恰如其分,不能太聪明也不能太傻,引起了陈子惠的注意,是平白无故给自己找麻烦。   陈子惠回答得坦坦荡荡,漆黑的眸子直盯着她的吓得煞白的脸,轻笑道:“自然,我是看着他们放的。”   “你这是要做什么?”   陈子惠眼见着小姑娘的秀眉微蹙,一双杏眼瞪得大大的,盈满了不解,还有一丝惊惧。   一个没经过多少事的小姑娘蓦地被丢到大火中,应当是吓坏了。   陈子惠俯视韩昭昭,手抚过袖口的梅花图案,眼角的余光瞥过后方,从容道:“为了引出来藏在后头的人。你父亲没和你说过?”   提到韩昭昭的父亲,陈子惠的表情有些怪,与方才的恭敬全然不同。   “你又是什么意思?”   今天晚上,除了给她拿东西,逼迫她穿上一条丑得不能再丑的棉裤,其他的,父亲并没有和她提起过。   “一会儿你便知道了,事实都摆在面前了,他还是不愿意承认。”   陈子惠的脸上浮着浅浅的笑,眸子里一半倒映着漆黑的夜空,另一半是燃烧的大火,在一身海棠色衣服的衬托下,似妖魅得意洋洋地望着自己造出的血案。   看到他这表情,韩昭昭的心脏又是一阵跳。   对陈子惠,她有些了解,他的想法让人捉摸不透,真真假假,分不出他讲的哪句话是真的,与他交手,不同常人。   韩昭昭知道从他嘴里问不出来什么,干脆沉默以对,见机行事。   两人一沉默下来,气氛就变得诡异起来,视线范围内,一片黑乎乎的,以陈子惠的行事风格,韩昭昭猜一定有人埋伏在附近,不知道陈子惠这回又在心里计划着什么,等着什么人。   陈子惠的眼神时不时地扫过她,用的是一种对于猎物唾手可得的眼神。   她如芒在背,被这么盯着,受不了了,直接转过头来,盯着他。   与他相比,小姑娘在气势上顿时矮了一截。   “你怕什么?我不是在这儿吗?”   陈子惠的嗓音低沉,嘴角微勾,带着一丝蛊惑人的魔力。   他的神态与梦中极为相似,温柔中带着危险的气息,眼中压抑着欲望。   只消一眼,韩昭昭就读懂了陈子惠的意思。   她努力使“扑通扑通”跳的心平静下来,她要及早从陈子惠的口中套到他的身世,在合适的时候,把消息散出去,或许她家的事情还有转机。   她捏着衣角,扬起小脸,尽可能让自己的显得温婉娇弱,眼中流露出适当的恐惧。   对面的人脸上依旧带着笑,沉声道:“你父亲把你托给我,我会让眼睁睁地看着你出事儿?”   陈子惠笑着,似是在勾人一般:“若是怕,离我近些。”   转而,他将目光瞟过远处,抛出来这一句。   韩昭昭注意到了陈子惠看的方向,已经偏离了大火起的方向,那处有一条小巷子,通向城北的一条大道。   既然话说出来了,那事情必然不简单。   陈子惠不动,嘴角始终挂着笑,韩昭昭硬着头皮往他身边挪了一步,离陈子惠每近一点儿,她感到的危险气息越浓。   她心里已经后悔了,方才应该不管不顾,死皮赖脸也要跟着父亲走的。   陈子惠的喉结微动,低头,入目的是一头如云的乌发,刚才跑得太急,半松半挽着,别有一番意蕴,他离韩昭昭离得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的淡香,嗅到鼻中。   韩昭昭不抬头,他看着,心里愈发烦躁,仿佛有一把邪火憋在心里,放不出来。   人就在他旁边,他不能做任何动作。   最终,他将眼神移开,望向那条与北方大道相接的小巷。   那群人这般时候都不来,还要等到何时。   呆得也甚是无聊,又有韩昭昭在旁边,他心里躁动,压根安静不下来。   韩昭昭心中也不静,那边大火还在烧着,占据了半边天,应该完全将她家的房子吞噬掉了。   现在风也基本停了,不似她从屋子里跑出来的时候那般吹鼓着烈火,按说,陈子惠都动用了驻扎在晋阳城内外的军队,不至于这半天的功夫,灭个火,一点儿进展都没有。   她略微偏头看向陈子惠,那人手不断摩挲着袖口的梅花图案,一遍又一遍,看样子,他心是乱的。   话在韩昭昭嘴边绕了两遍,终于被她吐出来:“陈大人,那边的情况怎么样?我见火势仍不减。”   她用了一种略带恐慌和怀疑的语气,她想,普通的姑娘见了这种情形,应当也会这么焦急地问上一句类似的。   陈子惠眯缝着眼睛,把韩昭昭打量了一遍,似乎是故意用上了阴狠的语气:“放心,你父亲不会有事儿,我费劲心机帮他翻案,转眼人就没了,我会做无用功?”   韩昭昭在心里冷笑一声,看似无用功,实际有着巨大功用。   “我父亲是带着人救火去了吗?”   陈子惠含糊其辞:“算是吧。”   韩昭昭捏了捏指尖:“陈大人在这儿做什么?”   她纳闷儿这件事已经有些时候了,父亲带着人去救火,带着的人明显和陈子惠的关系更近些,而陈子惠本人站得离事发现场远远的。   “你父亲怕你出事,让我和你在一处。”   这话更莫名其妙,她用得着陈子惠照顾,这场一场大火,算是楚王一党与皇帝的博弈,再远一点儿,因为晋阳特殊的地理位置,很有可能和匈奴扯上关系。   但这些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可是京城里知名的咸鱼且废之人,这些政治上的博弈,怎么会落到她头上。   “你这又是不信我,怕我乘人之危?”   陈子惠嘲弄似的看着她,韩昭昭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里,他觉得这姑娘脑子真是够不正常的。   他与韩德元的矛盾,在韩德元摸不清楚他的身世之前,自己都想不到,何况韩昭昭,他把误会解释清楚之后,还信那些没跟没据的梦,信别人的闲言碎语。   说她傻,她还有些警惕性,说她聪明,有的事情上,这脑子,就是转不过弯来,真是空有了这么一副好皮囊。   唯一的优点便是心态出奇得好。   陈子惠瞧着远处,轻飘飘地说出一句话:“火小了些。”   韩昭昭顺着陈子惠的目光看过去,的确,火是不像方才那般张狂,占据半边天,黑烟也渐渐散去了些。   她稍稍松了口气,正放松的功夫,忽然,她感觉到陈子惠靠她靠得近了些。   两人之间只隔了大概两拳的距离,韩昭昭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一步,被陈子惠一把隔着袖子抓住胳膊。   陈子惠用的力气不大,但骤然贴上来的温度令她感到不适,梦中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力气看似不大,却把她钳得死死的。   “你做什么?”   韩昭昭手用了些力气,想甩开他,果然,如她所料,没甩开。   “怕你出事。”   怕我出事?跟你在一起,怕才真的会出事。   孤男寡女,附近就算有人,埋伏的也是陈子惠的亲信。   梦里的事情,现在已经有了苗头,这位不知是真的怕她出事还是想占个这个便宜。   她硬着头皮反问道:“有你在,能出什么事儿?这火不是快被扑灭了嘛。”   “你难道不知道乘人不备吗?”   韩昭昭心里“咯噔”一下,她大致猜到了陈子惠的意思,一会儿就要出事了。   她的手心里一把汗,黏糊糊的,对于未知的事情,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四周寂静,她的耳畔能听到陈子惠的呼吸声,平静沉稳,带着温度扑向她。   陈子惠依旧隔着袖子抓住她的胳膊,手上使力,拉着她往反方向转了一个角度。   原先两人之间还隔着两拳的距离,现在直接挨上了,陈子惠的手还搭在幸好是冬天,若是在夏日,直接是肌肤之触。   如今从远处看来,两人的姿势亦是十分亲昵。   “你……你又是要做什么?”   韩昭昭拿手肘怼了一下他。   她力气本就不大,也只使上了几分,隔着几件衣服,陈子惠感觉像瘙痒痒一般轻,却莫名地挑动起他的某根神经来。   又一阵风刮过,韩昭昭的头发梳得松松垮垮的,几根碎发被风扬起来,蜻蜓点水一般地掠过陈子惠的鼻尖。   他眼见着那几根乌发飘起又落下,只在他身旁停留了片刻。   陈子惠微微偏过头,压下一口气,和缓道:“假戏真做,要不然,我选了这么一个地方,他们怎么会相信没有诈呢?”   “做什么戏?你扯上我做什么?”   陈子惠其人,目光长远,走一步要往后看上十步,说出这种话来,其后必有图谋。   她从陈子惠的眼里看出被压制的欲望,夹杂其中的还有算计,陈子惠对她家的心思本来就不纯,她想不明白为何在官场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父亲还会这般信任陈子惠,这可是连她都看得出来的东西。   还放心地把她托付给陈子惠。   韩昭昭惊慌,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恰被一双手抓住了胳膊,阻住了后退的路。   “别动,他们来了。”   一股温热的气息擦着她的乌发,落入耳廓。   果然,远处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28 17:59:41~2021-12-01 19:5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杨小欣、朝花惜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滴个神神啊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怀疑   韩昭昭正对着的是几棵老树,用眼角的余光能瞥到那条通往北方的巷子。   风刮过,路边矮树的树枝摇动,恍惚以为是人来了。   入冬后,午夜更为寒凉,一股寒风顺着韩昭昭的脖子灌进去,冻得她一哆嗦,大氅被风扬起。   她身子一抖,陈子惠挨她挨得近,感受到她身子的抖动,鬼使神差地,竟想帮她把扬起来的大氅拉下来,裹住她。   手刚刚伸出去一点儿,又一阵冷风,吹散了他心里的火,立马,他把手收回来。   该做什么,他知道,韩昭昭只是他手中的一枚重要的棋子,对待棋子就要拿出对待棋子的态度来。   现在才是哪儿到哪儿,之后的……   他瞟了一眼瑟缩着的韩昭昭,状若无事,连看都不看那条小巷子。   越到了近处,声音反倒是越来越小,那几个人想必是提高了警惕。   “离我这么远做什么?”   陈子惠没有使出多大的力气,韩昭昭便被他拉了过来。   陈子惠拽着她的胳膊,让她的脸朝向自己。   他伸出手,又把韩昭昭拉得近了些,两人的衣服挨着衣服,擦过时有摩挲之声,听到这声音,韩昭昭心中一颤,一双水盈盈的眸子刻意避开他。   “你不要太紧张,逢场做戏而已。”   夜色暗,掩饰住了陈子惠的表情,他清楚,做的戏远远不止于此。   “再近一点儿,这样便好。”   低笑声萦绕在韩昭昭的耳畔,还能看到他轻轻吐出来的哈气。   与此同时,还有那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他们来了。”   韩昭昭手抓着袖子,微微仰头,眼睛里湿漉漉的,似是被吓坏了。   陈子惠隔着衣服捏住她的手腕,用了几分力气,她微微蹙起了眉,那厢没有反应似的。   “别看那边,做戏也要做得专注些。”   韩昭昭不再看小巷子处,她只觉得阴风阵阵,后背发凉,她感觉那几个人应该是离得近了,离得越近,越是没有声音。   来的这几个人也不是寻常人。   陈子惠逼迫着她演戏,硬碰硬,她不是陈子惠的对手,她只能见机行事,先陪着他演下去。   到现在,她都想不明白,陈子惠为何要对着那几个要刺杀他的人演上这么一出戏,还要把她扯上。   忽地,陈子惠的手揽住了她的腰,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他手的温度。   “姑娘,得罪了。”   “你……”   韩昭昭刚吐出来一个字,便及时控制住自己,把接下来的话咽下去。   她还能隐隐约约地听见离得比较远的家附近的吵嚷声,大火渐熄,吵嚷声也渐小,还有鸟雀在树梢上鸣叫,近处是陈子惠的呼吸声。   她身子紧绷,耳朵竖起。   忽然脚步声乍起,韩昭昭一抬头,见四面八方都是刺客。   刺客足足有七八个,穿着黑衣,蒙着面纱,围了他们一圈,围得严丝合缝的,几个人的手中都拿着剑,一点点儿地缩小包围,向韩昭昭和陈子惠二人靠近。   韩昭昭看见剑尖直直地对准自己,慢慢地像她逼近,那人的眸中的神色阴暗。   而陈子惠并无动作。   他这是要做什么?   韩昭昭有些慌乱,原先她是凭借着梦境中,家里落难,父亲被流放,陈子惠还是以一副笑脸哄骗着她的事情,而现在,她也从陈子惠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神色,她知道自己和陈子惠呆在一起危险,但是她赌陈子惠对她有所求,不会在现在就让人要了她的命。   如今事情的发展已经有部分超出她的预料。   无论何时,保命要紧。   为躲避刺客逼过来的剑,韩昭昭主动向后退了一小步,紧紧地贴着陈子惠的左肩处,柔柔弱弱的,似乎是畏惧来人,躲到了陈子惠的身后。   她心里想的却是,陈子惠行事谨慎,绝对不会轻易尝试没有把握的事情,当初在去晋阳的路上,能把楚王派过来刺客算计得明明白白的,这回也不会轻易让自己受到伤害。   她只要紧挨着陈子惠,时刻提防陈子惠把她当做肉盾去挡刀,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反正,他们是冲着陈子惠来的。   刺客围他们围得谨慎,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走近,见离他们的距离差不多近的时候,有一人忽地抽出剑。   一道白光划过,利刃擦着韩昭昭的脸颊而过,激起一阵风来。   剑的速度极快,只刹那的功夫,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一绺青丝落到了地上。   接着,她靠上了陈子惠的胸膛,被他拉着往后退。   他们的四周都是刺客,腹背受敌,陈子惠往后退,离了那个持剑的刺客远了,但离其他人更近,若是抽出剑来,直插他们的心脏。   韩昭昭害怕,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别,半个人钻到了陈子惠怀里,陈子惠倒好,一只手顺势搂住她,护得死死的。   两人往后退,正对面持剑的往前逼近一步,趁着他走的功夫,陈子惠空着的一只手拔出剑,剑光划过,那人倒在地上,喷出一口血,鲜血溅到韩昭昭的衣服上。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不过眨眼的功夫。   身后立马有了动作,韩昭昭听到拔剑的声音,来自四周的,一声接着一声。   原本韩昭昭是半边身子在陈子惠怀里的,这时陈子惠一拉,她整个人陷到了那人怀里,在外人看来,呵护之意尽显。   还是第一次,她与一个男人贴得这般近。   二人一同往后退了半步。   “别怕,往后走。”   陈子惠的声音低,人凑在她耳边,只有她勉勉强强能听得清楚。   这功夫,后头已经响起了惨叫声。   韩昭昭身子一抖,抑制不住,把头略微往后偏了一点儿,见后面的刺客自相残杀起来,有一人挡在陈子惠和她的跟前,这人身手极好,其余的刺客根本近不得两人的身前。   见此情形,韩昭昭的胆子大了些,一边防着身后的刺客,一边注意着面前的。   这些人已经打成了一片,总人数比刚才多,应该是陈子惠的人从埋伏的地方跳出来。   无声无息的,她居然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   他们这边的人越来越多,对着刺客形成压倒的优势,陈子惠这才把搂着韩昭昭的手松开些,但仍挨她挨得近。   观着这局势,陈子惠面容轻松,拿出一块帕子,递给韩昭昭。   韩昭昭一愣:“做什么?”   “衣服上粘了血,擦擦。”   她刚被吓得够呛,哪里还顾得上这些,陈子惠这么一说,才低头注意到衣服上一摊血迹,血粘在领口处,还未干,流下来,在月白色的衣服上尤为显眼。   月白色的衣服,上面一摊血迹,底下是一条大红底、大粉花的裤子,看起来极为诡异。   韩昭昭接过帕子,从上到下一点点儿地擦,陈子惠瞧着她,在她与他目光对上的那一刻,却忽然似心中有愧一般,躲开她的目光。   韩昭昭想不明白陈子惠的所想,便也不再理他,一边擦着血迹一边观察着刺客的动向。   等她大概擦干净的时候,这边的局势基本定下,楚王派过来的刺客死的死,伤的伤。   陈子惠瞧着他们的战局,双手抱肩,装若无意地抛给几个围着的刺客的人一个眼神。   对待陈子惠的一举一动,韩昭昭极为敏感,立刻,她在心中有了几种猜测。   陈子惠抛出这眼神后,几个人的位置立马有了微妙的变化,剑有意识地对准其中几个刺客,对有一个刺客则松了些许。   这人受了伤,趁着几个人注意别人的功夫,经历了不是很激烈的争斗,跌跌撞撞地逃出来,逃的时候伤口破裂,血滴了一地,看起来十分惊悚。   他钻进小巷子,不一会儿,人就消失在视野内。   陈子惠一直目送他穿过小巷子,走上往北的大道,才回头看向韩昭昭。   韩昭昭也注意着他瞧的方向。   陈子惠的所为在她的几个猜想之中,这个是她下意识的第一反应。   留下活口,给匈奴人带消息。   于此事,陈子惠丝毫不避讳,扫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刺客们:“知道他去的是哪儿吗?”   这时候装傻显得太刻意,韩昭昭直说:“去北边。”   “他们不光是楚王的人,还与匈奴有勾结。”   “所以楚王和匈奴……”   “早就勾结在一起了,不光和这么几个人,还和这并州不少的人都有关系。”   “不少?”   “是不少,光是在府衙里头的,我知道的,一双手都数不过来。过不了多久,你父亲还要带兵去边境。”   陈子惠这么一说,韩昭昭不知道是被冷风吹的,还是被这话吓的,打了个寒战。   “不过你放心,这几个刺客我能处理好,那边应当也没什么问题,毕竟我知道的已经有十多个了。”   说话的时候,陈子惠一直盯着韩昭昭,盯得她十分不适。   按说,她知道这些事也无甚益处,陈子惠与她说这些做什么,还着重地跟她强调匈奴,用审讯的犯人时的眼神看着她,似乎她与匈奴有什么关系。   笑话,她连匈奴人说话都听不懂。   陈子惠似乎对她的过去也很感兴趣,她记不清的事情,他还很想探索。   他为人深沉,从不轻易表现出喜怒哀乐,却被她看出来,可见内心里有多么渴望。   陈子惠的猜想也不是无缘无故地来的,她也有些怀疑起来。   只是因落水之后发了场高烧,再之前的事情,她全记不起来了。   在梦里,陈子惠与她家有怨,她怀疑这与过去发生在她家的事情有着密切的关系。? 第21章 借宿   陈子惠跟韩昭昭解释完事情之后,又开始指挥着自己的亲信清理刺客的尸体。   几个属下扒开刺客脸上围着的面纱,刺客的鼻梁高、眼窝深,是标准的匈奴人长相。   韩昭昭又想起方才起火时往外逃,死在她家里的个人,她在陈子惠带她去的那个小酒馆里见过,鼻梁高,带着些许异域人的特征,但不似这几个人这般明显,应该是汉人与匈奴人的混血。   果然,这场动乱不似她想象的那样简单,与楚王有关,与匈奴人有关,陈子惠在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她不太清楚。   她凭着自己对陈子惠行事风格的了解,觉得他掺和得甚多,连都得被卷进来,她甚至产生了一种猜测,把那受了重伤的刺客放走,就是与自己有关。   “把这些人的尸体寻个地方,埋了吧。”   陈子惠的属下得令后,没有半句疑问,一个人拖着一具尸体,在树后干脆利索地刨了个大坑,把死尸丢进去。   那受了重伤的刺客跌跌撞撞地逃走后,陈子惠离韩昭昭便不似方才那般近了,甚至还十分礼貌地向她为自己刚才唐突的行为道了歉。   这边埋尸体埋到一半,陈子惠瞧着这边没什么事,就带着韩昭昭往别处去了。   大火已经被扑灭,疏散得及时,没有人员的伤亡,起因是分别有人在秦县丞家和韩家点火,抓到了几个,都是匈奴人,与楚王结成一党。   “你出门的时候看见一具尸体了?”   “见到了,在大门口。”   “他是匈奴混血,你可能对他有点印象?”   韩昭昭心知肚明,却还道:“没有什么印象,记不得了。”   “在酒馆你见过他一面,你应当没注意。到底是匈奴人,心就不在这边。”   假装忠心想利用陈子惠反被陈子惠利用?   韩昭昭猜出了个大概,陈子惠没接着往下说,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整得她越发迷惑。   他一遍一遍地提起匈奴,这个人从不多讲一句废话。   她想起来梦里陈子惠不愿为人道的身世,那已经成了他的心魔,从不敢向人提起,只敢自己舔舐着伤口。   陈子惠见到匈奴过激的反应,韩昭昭想,或许他的身世就与匈奴有关。   “噢。”   这边韩昭昭应和着他点头,跟着他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烧焦了的气味,她抬头,见一片灰烬,树枝子被烧焦了,黑乎乎的。   她家的房子什么样,自是不必多想了,不是被烧没了就是被烧得残破不堪。   果然,有衙吏迎着陈子惠过来,额上冒着汗:“陈大人,韩将军和秦县丞的府邸里的屋子都被烧毁了。”   “一间不剩了?”   “都没了,烧得干干净净。”   韩昭昭虽已经预料到此事,但心里到底不甘,经他这么一说,垫着脚,往家的方向瞧,附近屋子的矮墙阻挡了她部分的视线,不过也足够她看清楚了。   家里最高大的那栋房子还勉勉强强能瞧见,倾斜向一边,很明显,一根支撑房子的柱子烧没了,就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危房,一不小心,就塌了。   这房子还是离后面着火的库房比较远的,别的更不必说,韩昭昭彻底死心了。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前些日子,父亲因为打了败仗,被勒令掏出一千两银子赔偿充了国库,几乎把她家掏空了,现在虽然翻了案,但国库没钱,皇帝暂时欠着她家的钱,不还,她家也无话可说。   韩家欠了一堆债,一些借来的钱预备着不时之需的,全都搁在库房里,这么一烧,彻底给她家烧没了,什么都没了。   仅有的财产就是她这一身衣服,父亲估计也好不了多少。   衙吏向陈子惠说完了府中的情况,不久,韩德元就过来了,样子有些狼狈,看起来应当是直接到了火灾现场,指挥后头的人。   韩昭昭的头发有些散乱,有一绺头发少了一截。   “出什么事了?”   “刚楚王派过来一波刺客,已经伏诛。”   韩德元再往仔细一瞧,见到女儿身上的血迹:“这是怎的了?”   “刺客的血溅到了我身上,没事的,我就是有些害怕。”   韩德元自然是明白,女儿这绺短了一截的头发是被刺客的剑削掉的。   “不怕不怕,现在没事了。”   一想到女儿面对着楚王派过来的刺客,韩德元又是一阵心疼,好在女儿并无恙,只是被吓到了,对着陈子惠,他又是感激。   刺客虽然是冲着陈子惠去的,若是在陈子惠那里不得手,将矛头指向韩昭昭,把她劫掠走,也不无可能。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无依无靠,在贼人手里会发生什么,他不敢想象。   “韩大人不用这么客气,我做这些是应该的。”   陈子惠面带着笑容,亲近而又不失恭敬,敬师若父。   “这些天韩大人若是找不到住的地方,到我府中便可,我府中狭□□仄,也能腾出来几间房子。”   如今,韩家本就欠着债,房子以及里头的东西又被烧了干净,更是雪上加霜,韩德元自然是能省则省,在他眼里,陈子惠信得过,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父亲的想法,韩昭昭心知肚明。   她心里头是极不愿和陈子惠住在一处的,转念又想到陈子惠不愿为人道的过去。   她若是不取得主动地位,陈子惠必将先行。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狠下心来,舍得冒风险,才能获得更多的信息,其实陈子惠这个人也不像她之前想象的那样难对付。   韩昭昭假意阻拦,被父亲拦下:“闺女,现在咱家这情况,就先凑合一下,住陈大人这里吧,他行事,我信得过。”   陈子惠对于韩昭昭对他避之不及的态度并不感到奇怪,方才他做的事情,换了哪一个姑娘都要有对他有些芥蒂,他也后悔自己的感情怎的在韩昭昭面前这般暴露。   他在一旁淡然地看着韩昭昭要如何收场。   “换个地方不行么?”   “还能去哪里?”   韩昭昭一愣,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父亲与晋阳城的官员交情都不算近,秦县丞还算好,但这位也是个无家可归的。   去驿馆住,是当面打陈子惠的脸,陈子惠虽心怀不轨,可现在根本没整清楚陈子惠这边的情况,不能贸然撕破脸皮,本就有楚王和匈奴人与她家为敌,再加上一个陈子惠,岂不是乱了套了。   韩德元盼着女儿能拎得清楚事儿,果然,如他所愿,韩昭昭难掩不情愿,但是也没表现出拒绝的意思。   “我住的那儿虽说是别人剩下房子,但该有的东西都有,就是人少,有些冷清了。”   陈子惠知道韩昭昭大多时候是喜静的,特意加上这么一句。   “是,我去过,那屋子收拾得挺好的,空着的屋子也多,空着的,你想挑哪间就挑哪间。”   韩德元跟着附和,竭尽所能促成这件事。   韩昭昭瞧着父亲,有些疑惑,父亲行事粗中有细,向来谨慎,她几次三番地明着暗着提醒过,还是这般信任陈子惠,没有一点儿怀疑。   或许是因为自己一手带起来的人,自以为了解得很,不愿意相信他会背叛自己。   韩昭昭装作说不过父亲的样子,不情愿地跟上父亲。   微微偏头,她并没有瞧见陈子惠眼中的得意,他一直是平淡的目光,不似刚才不经意流露出的欲望。   衣冠禽兽,隐藏得还挺深。   一路上,陈子惠极为细心,安排好了车马,带着他们进院子的时候,下人们提前得了话,正忙着搬东西。   又是礼貌的笑容:“韩姑娘,我先带你瞧瞧这几间空着的屋子。”   “父亲?”   韩昭昭刻意避开陈子惠的眼神,拉住父亲的衣袖。   韩德元指了近处的一间屋子:“我住在这里就好,你跟他瞧瞧去吧。”   这间屋子是正房,陈子惠主动屋子让出来,自己搬到偏房去,给足了韩德元面子,又收获了一波好感。   韩昭昭哑口无言,父亲看着陈子惠好,还是在执意撮合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她不大放心,唤过来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丫鬟,让她跟在自己的后头,方才挪动脚步,跟上陈子惠。   韩德元一边招呼着陈子惠这里的下人们收拾东西,一边瞧着韩昭昭与陈子惠的身影,会心一笑。   已过午夜,月隐星疏,人几乎聚集在前院里,后院与前院隔了一道墙,相比之下安静不少。   韩昭昭与陈子惠并行,跨过一道道门,不知是陈子惠故意带她绕来绕去,还是这院子的结构本就较一般的地方复杂,转了几间房子,她努力记着路,却发现自己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韩姑娘瞧着这间朝阳的屋子如何?”   韩昭昭表面上是在仔细地瞧房子,实际心里一直在算计。   房子被烧得面目全非,那么大一个物件,家里又掏不出钱来,三四个月能修缮好的话,都该谢天谢地了。   算了算,在陈子惠这里住的时间短不了,而且现在匈奴动作频繁,很有可能不久之后,父亲就又会领兵去边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还有一个陈子惠,身边都是陈子惠的亲信。   逃也逃不掉,还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咬着牙硬着头皮上。   韩昭昭扫了一遍这房子里的陈设,尚可,她借着手中提着的灯笼,在院中转了一小圈,院中植了几株梅树,未到花季,只有稀稀落落的几片叶子。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陈子惠袖口上绣着的梅花。   院里种梅树,袖口绣梅花。   她看着梅树的时候,陈子惠也在看着她,她听到脚步声,陈子惠离她越来越近。   忽然,她的头有些晕,脚一软,往后栽下去。   作者有话说:   有内幕!   感谢在2021-12-06 08:39:09~2021-12-09 15:13: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杨小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眠晓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勾引   后头有一根柱子,韩昭昭往后退了一小步,“哐”地一下子撞到了柱子上。   撞得比较猛,一阵痛感瞬间传遍全身,她蹙起眉,倒抽了口凉气。   后背疼的同时,小腹处又传来一阵钻心的疼,脚软软的,没力气,她刚从柱子处撑起来,又撞上了。   眼前又是一阵黑,头晕沉沉的,一股幽香飘过来,是陈子惠常熏的那种,像梅花香。   果然,睁眼后赫然见到陈子惠的脸。   “韩姑娘,怎么样?”   陈子惠提着灯,昏暗的灯光打在韩昭昭的身上,他见面前的小姑娘眉头紧皱,紧抿着没有血色的唇,一只手抓着柱子,一只手捂着小腹。   像个易碎的白瓷娃娃,让人忍不住想把她捧在手心里,保护她免受风雨的摧折。   都这副样子,偏还要对他挤出一句:“还好。”   过去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来,不论遇到什么事,他惯爱一个人扛过来,明明心里头疼得很。   他换上温柔的眉眼,看到这张小脸,想为她轻轻地擦去泪珠,甚至想把她紧紧抱起来,让她少受些苦楚。   忽地又想起来过去的事情,他沦落到这种境地,还是拜韩家所赐,要不然,谁愿意把苦痛憋在心里,故作坚强。   韩家对他做了什么,他反手报复回去,有何不可,何必对韩昭昭这个韩家的女儿存怜悯之情,该骗就骗,一如当年韩家所为。   他应当对韩昭昭好,但这只能是装的。   “好些了吗?我扶你去坐坐。”   他隔着衣料拉住韩昭昭纤细的胳膊,欲要先带她寻个坐坐下,忽然手心处有一阵温热感传开,软软的,手心处痒痒的。   垂眸,见韩昭昭的一只手往他的手心里探,似乎是无家可归的人寻到了家,小姑娘的脸上还挂着几滴泪,在苍白的脸上划上两道泪痕,滚落到莹白如雪的脖颈上。   他的身子微动,蓦地一下,抓紧了韩昭昭的手。   韩昭昭的头晕是晕,身上疼也是真疼,但方才所为却是有意识的。   第一次被一个青年男子握住手,还是这么一个图谋不轨的人,她的心跳骤然加速,也慌,但也从陈子惠这里,她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其实这个人并不像她之前想象的那样可怖,她似乎抓到了他的软肋。   她的手又捏住陈子惠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身边的人喉结动了动,瞧了一眼她,又别过头去,似是刻意而为。   没走几步,便到了廊下,陈子惠寻了一处背风的地方,拉着韩昭昭坐下。   午夜时分本就寒凉,又有一阵狂风卷着落叶拍到脸上,韩昭昭瑟缩在大氅里,她的身子一直在轻微地颤抖。   陈子惠的手贴过来,将被风吹散的大氅拉回来,拉到韩昭昭的身侧,捂好,他的指尖在触到她的衣料那一瞬,忽地缩了回来,头转过去,不看她。   “这里凉,你若是能起来,便回去?”   小姑娘就是孱弱,像个精致的物件,比不得他,从小山坡上滚下来后,还能拖着伤拉着一个人赶路。   “先在这坐会儿。”   韩昭昭皱着眉,身下一股热流,现下腰酸背痛,头还晕,今天晚上在冷风中站了这么长时间,果然还是被冻得感冒了,两件事情凑在一块,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她虚虚地倚在柱子上,饶是如此,她还逼着自己思考着现状,在不引起陈子惠怀疑的条件下,寻一个合适的住所。   “韩姑娘觉得这间屋子如何?”   她正琢磨着,陈子惠忽然发问。   韩昭昭含糊其辞地回了句:“感觉布置得还可以。”   接着便没话了。   她极力让自己清醒,打量了一遍周围的陈设,没什么她能记住的标志性建筑物。   “这间屋子在院落中的什么位置?离大门近不近?”   稍微缓了一下,不那么疼了,韩昭昭倚靠在柱子上,坐起来。   陈子惠嘴角含笑:“比较近,过了这间屋子,前头就是正屋。”   韩昭昭顺着陈子惠指的方向看过去,随陈子惠绕了这半天,绕回了原位,还毫无知觉。   她直觉这间院落里种植着梅花的屋子有些诡异,陈子惠似乎是极愿意她住在这间屋子里的。   倒不如顺着他的意思住进去,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找到了机会,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算起来,这招还是从陈子惠那里学到的,他用这招用得纯熟。   “那我住在这里吧。”   “好。”   陈子惠招呼来跟着韩昭昭的丫鬟,让她去唤自己家的下人。   韩昭昭无力地抬了一下眼皮,见小丫鬟面露犹豫之色,她没有任何表示,小丫鬟瞅了一眼,便乖乖地加快脚步去了。   陈子惠倒是有办法,这一次又达成了他的目的。   她静静地等待着陈子惠的下一步动作,他并没做什么,只一直保持着沉默,时不时地往她这边瞧上一眼。   还是韩昭昭先受不了了,外头太冷,她又不是那么难受了,便提起来去那间屋子。   陈子惠点头,拉起她,手轻轻滑过他的绣字,在指尖即将触到她手的时候,停下,往后错了一点儿,重新捏住她的胳膊。   黑暗中看不清楚他的脸,手中提着的那盏灯笼照的是朝前的路。   二人过去的时候,府中的下人已经在忙活着搬东西。   “韩姑娘先等一下,他们一会儿就该收拾好了。”   屋子是临时腾出来的,要往里头搬的东西不算少,这才没过多久的功夫,这些人已经完成了大半的工作。   果然是陈子惠府中的人,做事不是一般地利索,韩昭昭在心里暗叹。   她只站了片刻,就见这些就把该搬的东西搬过去了,该摆置好的东西摆置好了。   这回,她算是彻彻底底地见识到了何为训练有素。   陈子惠日后做出来的一切都是早有准备的,从现在就谋划好了。   几个人收拾好了,陈子惠一招手,又是干脆地下去。   陈子惠搀着她进去,点上一根蜡,原先黑漆漆的屋子亮堂起来。   一张灿烂的笑脸搭上身上穿着那件海棠色的衣服,有些妖魅。   烛火跳动的影子落在床前的纱帘上,让素色的纱帘有了些许温度。   陈子惠修长的手指轻轻挑开帘子,另一只手拉着她坐到床上。   床上的摆设是藕色的,素净淡雅,不是陈子惠素来打扮的风格,应该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真是有心了,拿捏她的喜好还拿捏得挺准。   她大致扫了一眼,这布置的法子还是有些许熟悉感的。   是了,梦里的那张床上,就是这样的颜色,这样的布置。   旖旎的回忆一时间充斥了她的脑海,想到在这里做过的事情,她低着头,捏着衣角。   她是不想碰这张床了,可眼下没有办法,别的法子很难让陈子惠放松警惕,唯有这法子,可以一试。   是陈子惠在梦里亲口说过的,他也确实是这么表现的。   梦里,就是在这间屋子,是一个晚上,烛光昏暗,大堂里摆了张桌子,桌子上放了几碟小菜,还有一壶酒,旁边摆着两个酒杯。   韩昭昭坐在他的怀里。   她那张原本清纯的脸在烛光下显得明艳起来,一双眸子似水含情,她轻轻地撩起袖子,轻纱下现出一截藕臂。   如削葱般的手指捏住一个杯子,递到陈子惠嘴边,朱唇轻启:“不若再来一杯?”   这是斟得满满一杯的酒。   瞧了眼那杯酒,陈子惠缓缓开口,问道:“今天你怎么总是劝我酒?”   他捏住韩昭昭的下巴,迫使韩昭昭看向他,粗糙的指腹摩挲得人有些发痒。   “就是想瞧瞧你开怀畅饮的样子,你不是常说吗?”   韩昭昭笑着,眼里像是落了星子,把酒杯又往他嘴边贴了贴。   未成想,陈子惠没饮过酒,却捉住她的手,嘴唇碰上去,极小心,韩昭昭的手轻颤,杯中的酒晃了一下,差点儿洒出去。   陈子惠忽地覆住她的手,把杯子贴到嘴边,由着她的动作,让她瞧着,一口一口地喝尽了一杯的酒。   他的另一只手搂住韩昭昭的纤细的腰肢,几乎把小姑娘往他身子里揉。   他喝得有些醉了,脸上泛着一层潮红,韩昭昭靠他靠得近,又只着了一层纱衣,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的温度。   本就有欲望,加了酒精的刺激,人更不清醒,有什么秘密也难掩得住。   她主动凑上去,一只勾住他的脖子,捂住他的唇。   那人的理智崩了个稀碎。   情浓之时,她的另一只手沿着他的肩膀缓缓向下,到了腰际,轻轻滑过。   是她寻了好久的钥匙,如她所料,他刚从库房里回来,钥匙就应该在他手中。   她的手往侧边移了移,这么来来回回几次,终究是把钥匙勾了过来,手把小荷包扯开一个缝,塞进去。   既然拿到钥匙,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她太清楚不过。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09 15:13:38~2021-12-16 08:2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瑟沐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另一种意思   韩昭昭腾出来一只手,扯开衣带,衣带顺着从窗口溜进来的风飞出去,落在床侧。   衣襟半开,雪肤一览无余,带着茧子的手指肚细细地抚摸着她一寸寸的肌肤,惹得她一阵痒。   从脖颈到锁骨,一点点地往下,忽然,她按住陈子惠的手,手停在了系着的一个吊坠上。   是一个玉坠,她故意换上的。   陈子惠把玉坠搁在手上,摆弄了一下。   “怎么换上这个了?”   韩昭昭撅起嘴,唇上点着胭脂,娇俏可人:“我瞧着别的也不好。”   “你去库房里找找,看上了哪个就拿哪个。 ”   烛光下,小姑娘笑开,笑容明媚,一只手揽住他的脖子,嘴唇凑上去。   那人抱起她,眼见是往大堂上的那张桌子上去的,他手一挥,桌子上的书卷尽数落到地上。   他想做什么,韩昭昭再清楚不过,耳朵红了透。   不过这也是她应付出的代价,她把头埋在陈子惠的身前。   坐上去的时候,脚尖紧绷,那双手覆上后背的时候,整个人又是一阵抖,贴紧了陈子惠。   她无言,那人却抱着她转了个方向,重又回到床上,极轻极缓地抚摸着她紧绷的后背。   第二天清早,韩昭昭便醒了,昨天折腾到大半夜,今天还不容易赶上休沐,陈子惠还在睡着,睡得还熟。   她蹑手蹑脚地坐起来,拾起来丢到桌子上的衣服,那小荷包还在。   昨夜,陈子惠告诉她,库房里还有几件首饰,她若是寻到了喜欢的,便拿去。   她的手中本就有库房的钥匙。   她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以找几件首饰的借口去了库房,按照从陈子惠嘴中套出来的信息,准确地找到了那盒子的位置。   用这把钥匙一拧就开。   果然,陈子惠去库房,少不了要去见见这件东西。   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沓子纸,读过几行字之后,她大惊失色,手一抖,盒子落到了地上。   是有关陈子惠的身世的,父亲与母亲的身世皆不同寻常,是如今的人看来是该避讳的。   梦醒后,这里具体内容,她生生想不起来,她只记得凭借着这件事儿,她把陈子惠逼到穷途末路过。   无奈陈子惠的党羽太多,为人又十分谨慎,最后她惜败。   这次,她的情况比那时要好得多,现在还是在自己家还没有被逼到末路的时候,那些她不愿意再回忆的手段,她不必用。   不过,她一直以来都想不明白陈子惠为何会对她这般痴迷,她不相信仅仅因为那方面的事情带给他的满足感。   一个在京城里是无数贵女梦中的理想郎君的人,又身居高位,他想要什么,要不到,何必非要因着这件事来找她。   风轻轻吹起帘子,韩昭昭又一次见到了那张熟悉的布置。   许是屋里太热,韩昭昭的额头上冒出汗,她抬手,擦了一下,被陈子惠看在眼里。   “怎么,不舒服?”   “没什么大事,休息一晚上就好了。”   因着刚才那段回忆,多与陈子惠接触,她心里有芥蒂,故敷衍了这么一番话。   陈子惠不理会她的狡辩之词:“我瞧着你不大好,去给你请个郎中。”   “都这般时候了……”   陈子惠的口气不容人拒绝:“多晚医馆里有人,你先歇息吧。”   临走的时候,他吹灭了屋里的蜡烛,韩昭昭又一次陷入到了黑暗里。   好在,陈子惠走了,没有再在屋子里停留。   陈子惠府中的下人办事效率极高,韩昭昭躺在床上,将将进入梦乡的时候,郎中进来了。   看了一次病,开了几副药,喝了几口苦得她皱眉的中药,她便歇下了。   这回,陈子惠直至她歇下才走来,喝干了一碗药,她的精神气好了些。   又问了有关这间屋子的情况,陈子惠一说,她才知道这屋子里她父亲住的那地方近,里陈子惠住的地方更近,陈子惠新搬的那个地方就在她这间屋子的隔壁,两间屋子之间只隔了一睹矮墙。   同时,这房子里离那间库房也近。   对她来说,的确是个好地方,正合她意,还是陈子惠帮她选的。   感风寒是常事,又喝了药,韩昭昭也没怎么在意,哪里想到竟然烧起来了。   越到晚上,烧得越厉害,第二天天还未亮的时候,她已经烧晕了,分不清时候。   门“吱呀”一声打开,她循着声音寻过去,翻了个身,差点儿从床上栽下去,仅差着一点点儿的边。   来的是她父亲还有陈子惠。   她听到他们模模糊糊的说话声,父亲很是忧心,又派人请了郎中。   也是,从小到大,她很少烧得这么厉害过,唯一一次烧得比这回厉害的时候还是那次落水,高烧不退,在床上躺了四五天,差点儿要了她的命,在那之前的事情几乎忘了个干干净净。   韩德元的手覆上女儿的额头,滚烫。   不一会儿,郎中便到了,把过脉。   “怎么样?怎么吃了药之后反而烧得更厉害了?”   韩德元已是顾不得自己的形象了,抢先一步冲上去,他的声音似乎是吵到了躺在床上的韩昭昭,她皱着眉头,翻了个身。   郎中抚了抚花白的胡子,抓过笔,“刷刷”地开始写,极为淡定地答道:“无甚大碍,晚上烧起来也实属正常,吃下这几副药,再过两天,烧应当就能退了。”   “无甚大碍?吃了一副药还不好,还更厉害了?你开的是什么药?”   韩德元拧着眉毛,挡在郎中面前,死死地盯着他手中的那副药方。   不过他看不懂,别说药材的用法,光那字迹就看不懂。   “韩大人别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得慢慢养,这位姑娘身体的底子还好,吃过药,发了汗,便能熬过去。”   被韩德元这么追问,他已经有些急躁了,他行医多年,病人见得多了,韩昭昭这种情况,不算少见。   “那什么时候能好转?”   “得等着一半天。”   郎中抬眼瞥了一眼韩德元,继续拿着笔在纸上写。   “一半天?还不得烧糊涂了?她以前便是这样烧过,连着烧了三四天,差点儿没丢掉性命。厉害了你负责?”   韩德元又气又急,极快地道出这番话,又想到女儿这一晚上受的罪。   这庸医!   听着韩德元絮絮叨叨地说,郎中皱眉:“这回不会烧上个三四天,我行医多年,这姑娘的病情我还了解,再说那烧个三四天的,我还是很少见到。”   听到这郎中无意中提起很少见到,韩德元身子不自觉地一凛,他说得有些多了,不该说的也说出来了。   好在郎中没接着他的话问下去。   郎中心里烦躁得很,被韩德元在旁边质询的,若不是芥蒂韩德元以及陈子惠的身份,他早一句话给他们怼过去,觉得我医术不行,便去找别人,看谁还能治出个什么花样来。   昨天晚上,韩昭昭的病就是他给看的,他说过,第二天会厉害,再多吃几副药,烧就能退了。   这些人偏不信,大清早的,天还没亮,就把他从被子里揪出来。   火气难消,郎中又刻意避开他的话不答,说这些有的没的,他一气,“哐”地一下,要伸出手,砸到小案几上,忽然看到女儿还躺在床上,作罢。   “郎中有行医的经验,韩大人姑且先听他说的,吃上一副药后,再看看。”   陈子惠拉住韩德元,知他担心女儿的病情,心急,好言好语地劝,在女儿面前,他向来是缺少原则的。   韩昭昭躺在床上,烧得厉害,郎中的态度又不好,韩德元的心里憋着一股气,被陈子惠这么一拉,一劝说,火气消下去点儿。   几个下人皆在感叹,陈子惠不愧是韩德元悉心培养出来的得意门生,还是他了解韩德元,劝得住韩德元。   韩德元一甩手:“那就先喝上一副药看看。”   陈子惠这边又开始礼貌地跟郎中道起歉来,他向来能在不同人之间完美地转换自己的角色,态度好的时候,让人如沐春风,郎中走的时候,也不再是气冲冲的了。   下人照着他开下的方子熬药,韩德元忧心女儿,一直坐在床前。   方才这吵闹声韩昭昭自然也是听到了,她醒了,看到父亲在身边,伸出手来,低声道了一句:“不就发一次热,不算什么大事,再吃几次药便好了。”   她想拍拍父亲的手,不过病着,使不出多大力气来,只相当于轻轻蹭了几下。   韩德元握住她的手,是烫的,抬手覆上她的额头,退烧用的热毛巾已经凉了下来。   “凉了,我给你拿个热的。”   韩德元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做起事情来大多亲力亲为,见女儿额上的毛巾凉了,也没叫下人,自己拿着毛巾去换上了个温的,嘱咐陈子惠先在这边看着。   刚拿热水投了遍,就有人找过来,风尘仆仆,一进大厅,就撞上了韩德元。   那人从袖子掏出一封信,给韩德元过目。   韩德元拆开信封,是一份战报,字迹潦草,人写得应当很急。   乍一看整封信的内容,是匈奴寇边,再按着规律,根据别人嘱咐过的话,把整封信中特定位置的字抽出来,凑成了一段话。   是另一种意思。   作者有话说:   下一本预收文《养的小奶狗黑化后》   江萱第一次见到顾之恒,还是在他国破家亡,寄她家篱下的时候。   顾之恒被几个孩子拳打脚踢,他咬着牙,眼眶通红。   江萱抄起一根木棍,挡在他前面:“有我在,别怕。”   少年瑟缩在她的身后,带着哭腔,低声唤道:“阿姐。”   从此他便像个影子一样跟在江萱后面。   江萱换上喜服的那日,顾之恒赫然出现在她面前,手中提着刀。   “你别胡闹,我是你阿姐。”   顾之恒笑开,揭开她的盖头,抚平她衣服上的褶皱:“是我阿姐,亦是我妻。你的未婚夫已经不在了,不嫁我,嫁谁?”   这时,她才注意到那刀尖上还残存着未擦干的血迹,对她,那人笑得却是极为温柔。   高亮:男女主无血缘关系? 第24章 蜜饯   韩德元把信塞到袖子中,手抓着那个刚蘸了热水的毛巾回去,这一小段路上,他的手紧攥着。   那送信的人把信交到韩德元手里后,便溜了出去。   回到屋里的时候,陈子惠站在窗前,与韩昭昭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瞧着她。   韩德元进来,先略过陈子惠,直奔女儿躺在的床上,把热毛巾展开,敷在额头上。   之后,又给韩昭昭掖了掖被角,把每一个边角都掖得严严实实。   韩昭昭醒了。   “爹,怎么了?”   哪怕在病中,意识不大清醒,韩昭昭也感觉到父亲行为的怪异之处。   “有些事情,出去一趟。”   “出去?什么事?”   一种不好的预感腾上她的心头,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抓住父亲的袖子。   韩德元轻轻地拍了拍女儿的手,尽可能把事情往简单了说:“是边境那边又有些乱子,我得过去处理一下。”   韩昭昭手肘支着枕头,身子略微起来一点儿:“去哪儿?”   韩德元不情愿地吐出几个字:“情况不好的话,要去雁门郡。”   雁门郡在并州的北部,是卫国的边境,挨着匈奴,是战乱之地,这一去,不知道要等到几个月才能回来。   韩昭昭整个人一愣,这是又把她留在这里了?   无论如何,离开了父亲就像没了依靠一般,她的心里不好受,她紧紧地攥住父亲的手:“现在就走吗?”   韩德元叹了口气:“现在。”   已年过不惑,在战火中磨练出来的人眼中已经含了泪,趁着韩昭昭不注意的时候抹去,她再一见的时候,一切如常。   “来,先躺下,再怎么晚,明年春天也回来了,肯定能回来的。”   韩德元拍了拍枕头,重又让女儿躺下,盖好被子。   “多穿点儿,别再冻着了。”   昨天晚上韩府着火,把东西都烧了个干干净净,哪还剩着什么多余的衣服。   他却不知道从哪儿找出来一件棉衣,搭在床边。   韩昭昭抬起眼皮瞅了一眼,是一件男式的衣服,新的,又大又肥,八成是从陈子惠那里扒拉出来的。   临走之前,他又张罗着要陈子惠府中的人给她再预备上几件衣服。   父亲要走,韩昭昭的心里愈发不安。   她搜寻自己梦中的记忆,记忆中没有这场战争的事情,只记得最后她家没落的时候冬天,她在冻得发抖的时候主动找上了陈子惠,从此陷入牢笼。   这应该是一年后的冬天,也就是说她现在还有机会,但愿父亲这回去边境,不会出什么事儿,不过陈子惠在这里,她心里实在难安。   把那件衣服搁下之后,韩德元又拉着陈子惠去外边,从袖中掏出那张纸,给陈子惠看过。   陈子惠扫了一遍,脸色阴沉,韩德元确信他是看不出来这些字背后的意思的。   果然,陈子惠是按照他的想法走的,与他谈起边境的战事来。   韩德元又像几年前对着那个初入官场的年轻人一样,对陈子惠说话的语气不容置疑:“现在我马上启程去雁门郡,你在这里稳固好后方,有事的时候我自会让你过去。记住,要防着人。”   陈子惠应声回答,低头,嘴角微勾,抬起头的一刹那,又换上忧心的表情。   韩德元没注意到,也不会往这边想。   说完了正事,最后他提起韩昭昭来,只一句,这段日子,要陈子惠好好照顾女儿。   天还未亮,韩德元放轻脚步,回了屋,拿了那件刚刚脱下,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最后瞧了一眼韩昭昭。   韩昭昭遥遥地伸出手来,竭力挽留,韩德元不敢再看她,别过头,只觉鼻子一酸。   以后事发,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走向,若是他陷进去了,但愿陈子惠能念着他的提携之恩,照拂一下韩昭昭。   韩德元清楚,只要陈子惠想,他便能做到。   又一次路过院中的时候,韩德元拍了拍陈子惠的肩膀,恍惚间又回到六七年前的光景。   那时候,陈子惠初到京城,哪怕少年一身衣服粘了尘土,倔强地昂起头来的时候,感受到的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朝气。   问他志在何处,说是平天下。   昔日的少年已经大了,能支撑起一片天地来了。   对着他惆怅的眼神,陈子惠道了一句“保重”。   天蒙蒙亮,雾气还重,韩德元踩着一地的寒霜,出了门,踏上北上的路,想回头,却抑制着,眼中一酸,又见到一片迷雾。   陈子惠看着他去远了,回了屋。   韩昭昭还躺在床上,遥遥地望见一个人影,她以为是父亲回来了,招了招手,要那人过来。   陈子惠刚把大氅脱下,就看见韩昭昭的手臂从被子里探出来一截。   生个病都不让人安生,麻烦!   心里是这么想的,面上却带着温和的笑。   “韩姑娘。”   “我父亲呢?”   韩昭昭正烧得难受,又见到陈子惠,心里自是好受不起来。   “你父亲要去边境一段日子,这段时间你暂住在我这儿。”   “哦。”   韩昭昭瞬间泄了气,手缩回被子里,乖乖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看着小姑娘缩成一团,乖乖的,陈子惠不禁想笑,看起来像只小兔子,一点儿也不似她父亲那般心机深沉。   韩德元这人能带出来这么一个女儿,实属罕见,把对韩家的怨气撒到这么她身上,他竟有些不忍心。   转念又想到她这般念着她那个好父亲,陈子惠的火又冒上来。   过去的事情又一件件地浮现在脑海里,那时他还太小,不记得什么事,但单听人说,也不寒而栗,不知道做过多少个晚上的噩梦,梦里都是黏糊糊的鲜血,一地的血把他包围,数不清多少次被吓醒过。   他又是何必对韩昭昭产生一种名为恻隐的感情,那些人的命,要谁来偿?   对她的客气都是装的。   “药煎好了,我让人给你端过来。”   一听到药,韩昭昭的眉毛立马拧起来。   陈子惠乐于看到此情此景,在心里暗笑,怎么说,他都是为着韩昭昭好,挑不出他一丁点儿错处来。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下人端着一碗中药过来,冒着热气,还烫,是刚煎好就端出来的。   韩昭昭一见,一阵恶心,那次落水后,她被按在药罐子里泡过一个多月,闻到中药味,看到黑乎乎的液体就想吐。   昨天半夜,吃药之前,她往嘴里塞了好几颗蜜饯,吃药之间,吃了,吃完药后,又来了几颗,才勉强把苦味压下去。   若是把她吃掉的那些蜜饯堆起来,定是能堆满一整碗的,估算起来比中药的量都大。   “拿些蜜饯来吧。”   “要多少?五颗够吗?”   “不够,拿一袋过来。”   “没有这么多了。”   韩昭昭怀疑地打量他,若这话是真的,陈子惠管事还管得挺宽,连家里有这些小玩意都知道。   “那有多少拿多少吧。”   “可是,一个都没有了。”   陈子惠瞧着那碗黑乎乎的汤药,笑着答道,一副无辜的样子。   他暗暗在心中勾勒出韩昭昭的表情,细细弯弯的柳叶眉拧到一起,使着劲地往眼睛上贴,小嘴耷拉着,不复往日的娇俏。   一生起气来人就丑了,连长得好看这一优点也没了。   “一个都没有了?”   韩昭昭一抬头,便见陈子惠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对陈子惠的回答,她并不感到奇怪,就是想耍她,见不得她好。   她一咬牙:“没有就没有吧,不拿也行。”   苦是苦,一口灌下去,也不见得有多难。   她伸手,从丫鬟手里接过来。   “姑娘,有些烫。”   韩昭昭摸了摸,是有点儿烫,不过现在不喝,与这黑乎乎的液体注视得时间长了,更不愿意喝,干脆利索地一饮而尽最好。   她把碗端到嘴边,药汁碰了碰嘴唇,有点儿烫,也能接受,于是,把碗往上一倒,一大口药进了她嘴里。   本来中药就苦,这回开的这副里头不知加了什么药材,尤为苦,苦得她想一口把药给喷出来,喷到陈子惠那张幸灾乐祸的脸上。   但一想到自己的目的是骗心的,她忍着,一口把中药咽下去。   在要喝下一口的时候,碗忽然被人扒住,她把眼睛从碗里挪出来点儿,见是陈子惠。   “你怎么给喝了?”   陈子惠骨节分明的手指强行从韩昭昭手中拿过这杯子。   他倒是没有想到韩昭昭做起事来这样利索,她不是最怕苦的吗,喝起药来,恐怕一碗蜜饯都不够。   “我为什么不喝?良药苦口利于病。”   韩昭昭硬气地怼回去,因在病中,声音有些轻,但语气异常坚定。   “喝药,能少苦一些是一些。”   他轻轻地把药碗放到床边的案几上,碗里的药汁晃了一下,泛起些许沉在碗底的药渣子。   “我不是只说现在没有蜜饯吗?又不是说一直都没有。”   “你什么意思?”   韩昭昭警惕起来,为了喝下这碗药,她原是撑着坐起来,倚在靠枕上的,见陈子惠的手还在搭在身前,想到这双手做过的不耻之事,她习惯性地往后缩,这一下子,就靠到了墙上。   应是瞧着她一会儿硬气,一会儿又怕他,陈子惠觉得挺有趣,想把韩昭昭揪过来,手敲了敲床边的小案几:“我让下人出去买了,想着凉下来一些的时候,他们正好回来,你正好喝,没想到你这么急。”? 第25章 又梦   听陈子惠这么一说,韩昭昭整个人愣在床上。   这人倒是很擅长把握人心,若是不知道他的预谋,定会被他哄得开心不已,果然是一把温柔刀。   陈子惠的手贴了贴碗。   “还没凉。他回来了,我去拿过来。”   他笑着说完,显出脸上的一对酒窝来,说完,便离开。   不一会儿,他拿来一个大盒子,韩昭昭伸手触摸到盖子,这东西是刚从外面拿来的,带着初冬黎明的寒气,掀开盖子,是一大堆蜜饯。   “买这么多?”   “这么多,够你吃的,你不是喜甜食吗?”   这意思便是不用她说,陈子惠也会给她准备些爱吃的,备在家中。   现在,韩昭昭终于悟到了些为何陈子惠会成为无数京城贵女的理想郎君,只要他想用心,便很容易让人陷到他编织的网中。   “是,不过,吃的东西,我基本不怎么挑。”   她一边说着一边捏起一颗蜜饯,塞到嘴里,细细品尝,吃完一个再来一个,不一会儿,几颗就没了。   这么吃根本不是为了避免药的苦味,分明是当零食来吃的。   忽然,陈子惠把碗端到她跟前:“不那么烫了,你喝吧。”   她脸上愁容密布,往嘴里扔了喝药前的最后一颗蜜饯。   “快些喝,两口下去,也不觉得也多苦。”   “你都这么喝的?”   韩昭昭不禁有些敬佩起他来,做事真是干脆果决,利落得很。   “基本都是。没药的时候,有药就是好的,药的苦味算什么。”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沉重,想起来的是往事,韩昭昭没有烧糊涂,敏锐地捕捉到他表情的变化。   这应该是他过去的事情,她旁敲侧击地从父亲那里打听过陈子惠的往事,可是并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知他出身不好,少年时父母双亡。   没想到,她能从陈子惠的嘴里又多探到一点儿来,虽说暂时看起来没什么大用,但是积少成多,一点点儿的信息会串成一条线,只要她留心,总有她发现陈子惠真实身世的一天。   韩昭昭思索着,端过碗,嘴里含着蜜饯,把药汁倒在嘴里,苦与甜在嘴中交融。   她倒是听了方才陈子惠的话,几口把将近一碗的药喝尽了。   浸过药汁后,蜜饯也变苦了,要搁以前,韩昭昭会把它吐了,一切苦的东西她都不愿意忍受。   但喝完了,抬眼望了一圈周围的摆设,她不敢这般放肆了,吃人家的,用人家的,再当着人家的面把人家的东西给吐了,关键是这位人家还是她要钓的一条鱼之一,极其败陈子惠的好感。   这苦的蜜饯,她也不是咽不下去。   她的手中还端着碗,皱着眉头刚把那苦涩的东西嚼了一下,陈子惠往她手里塞了个略微有些软的东西,是三颗蜜饯。   “苦的话就吐了。”   送完蜜饯后,又把碗从她手里拿出来,亲手放到桌子上,丫鬟在一旁站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   陈子惠都这般说了,韩昭昭自然不会自己为难自己,干脆利索地把这苦味的蜜饯给吐了,往嘴里塞了新拿来的那三个。   好不容易把药喝完了,韩昭昭重又躺回去,嘴里还带着一股甜味。   从说没有蜜饯到吃药的这一过程,陈子惠都离她离得近,倒是把丫鬟隔得远了。   卫国不是太重礼教的地方,对男女之间的交往也不至于谈虎色变,但是陈子惠与她的关系已经是逾礼了。   陈子惠素来是一个谨慎的人,对她这般,定是得到了父亲的默许,不知为何,父亲一心认为这是一段好姻缘。   她想不大明白,倒是想着借这个机会,从陈子惠口中套出些东西来。   喝完药,时候依旧早,她便又躺下,陈子惠也没多做停留,一大早,说是要处理事情,离开了。   屋里半天都没有动静。   韩昭昭睡着了,昏昏沉沉的,已分辨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   又做了一个梦,是乱世,狼烟四起,一地白骨。   她一个人行于遍布荆棘与尸体的土路上,饿得要命,头重脚轻,一步一步似踏在云端。   沿路一派荒芜之景,走了不知多久的路,才寻到一人家,她叩了叩门,无人应答,手稍微一使劲,推开了。   没有人,屋里还有一个小破锅,锅盖开着,里头还盛着极稀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水的粥。   她小心翼翼地往里头走了两步,蓦地怔住。   屋中有两具尸体,一具是个青年女人的,二十多岁,另一具是个孩子的,七八岁的小姑娘,头上拿了个破绳子绑了对羊角辫,孩子的头埋在母亲的怀里,母亲低着头,一双手搂着孩子。   往仔细看,女子的衣服顺着领口处破了道大口子,露出肌肤,她与女儿的身上都有血迹。   没有父亲,父亲应是上了战场,十人去一人归。   距离她们死去应当有些时候了,尸体都凉了。   见此惨状,韩昭昭不愿意在此多做停留。   欲推开门的刹那,远处,马蹄声起,听这声音,来的应当是一大队人马。   把韩昭昭吓了个够呛,她想要往床底下钻,奈何空隙太过狭小,只能退而求其次,躲到了柜子里。   柜子挨着窗户,韩昭昭钻进去,将柜子岔开一道缝儿,还勉勉强强能见到窗外人的动向。   马蹄声渐渐地近了,是冲着这边来的。   韩昭昭瑟缩在柜子里,旁边是几件破旧带着补丁的衣服,柜子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她低头一看,是一只蟑螂,在柜子里快速地爬来爬去。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为了躲避这东西,更加往柜角缩,手再往外伸出一点儿就能碰到窗户。   她的心“砰砰”跳,也顾不上那来回乱窜的蟑螂了,手不自觉地往上衣领,终于在窗口处出现了人影。   是一个人带着一大队士兵,极其有序地走着,不似乱军,队伍前头的旗子上写着一个“闫”字。   被这些人簇拥着的是一个青年,身着金甲,阴云密布,金甲在一众阴暗中景物尤为耀眼,他骑着一匹白马,见这边有栋房子,拉了缰绳,一队人停下。   身着金甲,是闫姓,又处在乱世,韩昭昭瞬间就悟到这人是谁。   是一百多年的事情,这人便是前朝的开国皇帝,她从正史、野史中看过无数与他有关的事情。   他带兵所过之处,便是太平,若是他离开了,便不知此处又会是何种乱象,只要他在,便是有救了。   在死亡的边缘摸爬滚打后,韩昭昭头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他这个人的魅力,最后再疯再发狂,再被下一朝的史书抹黑,也掩不住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英雄之气。   弱冠之年取字,字为耀灵,太阳别称,如光照四野。   越琢磨越觉得这两个字有深意,越顺口,她念出来这两个字,还重复了几遍。   忽然,一线明亮的光射入,应是他进来了。   她的脑中立刻浮现出想象中他的面容,应是剑眉星目,善谈笑,好着鲜衣,好骑骏马。   韩昭昭的手从柜子里探出来,欲从柜子里爬出来,不知怎的,身子似乎失去了倚靠,往前栽去,被人拉住。   拉住她的人是陈子惠。   他刚从官府回来,换下一身玄色官服,重新换上平时常穿的那件嫩黄色的衣服,刚换好衣服,便来韩昭昭这里瞧瞧,没想到一进屋,韩昭昭往床边伸手,眼见着就要摔下去。   屋里的小丫鬟还忙着桌子,没注意到,他眼疾手快,冲过去,拉住韩昭昭。   他习惯性地用手摸了一下她的脑门,仍是烫,这是烧糊涂了,自己往地上摔。   被他拉住后,韩昭昭仍是未察觉,靠在他身上,没有动的意思。   头埋在他的胸口,一头乌发披散着,他只要稍微一低头,便能触碰到如云的发丝。   刚拉住韩昭昭的时候,他一只手搂住的是她纤细的腰肢,下腹中涌过一股热流。   陈子惠摇了摇韩昭昭,想把她拉开,顺便把刚才放在她腰间的手挪开,她再往他身上凑,他是当真受不住了。   “你去床上躺下。”   奈何韩昭昭不动,头还在他怀里蹭了蹭,轻轻柔柔地出了一声:“别走。”   陈子惠有一瞬间呆滞住,手不自觉地掐住她的身子,只觉周身的火燃起来,一股燥热感。   他的声音喑哑,努力压制着火气:“你起来,去躺下。”   他伸出手,一根一根地扒开韩昭昭的手指,把她放到床上。   韩昭昭脑袋昏沉沉的,一双手还在空中挥着,眼瞅着又要抓住他,陈子惠忙躲开,随手从床上抓过来一个软枕头,塞到她手里。   他喘了口气,瞟了一眼韩昭昭,碰上她,真是难整。   她抓住了这枕头后,总算稍微安分了些,刚她的身子往床外翻,再一躺下,被子也盖不严实,褪到了小肚子处。   本来昨天晚上就是被冻的发了烧,再被冻着,病又厉害了,还不得给烧傻了。   陈子惠叹了口气,把被子给她拉过来,盖上。   盖被子是尽量往严实了盖,他揪起被子,把它拉到韩昭昭的脖颈处。   此时,韩昭昭穿着的是一件月白色的里衣,可能是觉得热,最上面的那对扣子是解开的,露出锁骨来。   陈子惠的手略过,一动,手指尖微微碰过锁骨,一阵酥麻感传遍他身子。   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他又想起来上辈子那个让他失去了理智的女人,又活了一辈子,他死活记不起来她为他做过什么,正史、野史均无载,他只记得自己为她要死要活,几乎成了后世人的笑柄。   果然,情这种东西,不能乱动,哪怕是动了,到了关键时候,需得狠心抛下。   他的手滑过韩昭昭的锁骨,把被子拉到脖颈上,给她捂了个严实。   瞧着她又睡熟了,陈子惠便欲离开,忽然被她扒住袖子,死死抓着不肯松开。   从她口中,道出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字,耀灵,弱冠之年所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19 18:45:52~2021-12-21 08:34: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难免迷误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少了一本   一百多年过去了,又是另一辈子了,陈子惠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朝代听到别人喊上辈子他的字。   他的身子猛地一震。   他模模糊糊地记起他起这个字的时候,是弱冠之年,生逢乱世,天下动荡,九州浩劫,从戎之前,取耀灵为字,耀灵,太阳,明也。   后来,确实如此,平了持续二十多年的乱世,如阳光一般炙烤中原之地。   可热量散发尽了,百年之后,河山拱手让了他人,国破家亡,为人所污蔑,第一次听到这个字居然还是在韩昭昭的口中。   心中不免一股酸涩之感。   韩昭昭躺在床上,一双手拉住他的袖子,模模糊糊地说了一段话,大意是叫他千万不要走,她不想再陷入战火当中。   她的脸上还挂着一行泪,有一点儿蹭到了陈子惠的袖子上,温温热热又湿漉漉的。   陈子惠拿过帕子,给她擦去了泪,轻轻地,没把她弄醒。   “别哭了,没事,我在这儿呢。”   是我,那个人本就是我。   他看了眼韩昭昭,苦笑了一声,你是如此,可你父亲为何不知恩图报,反将前朝的人赶尽杀绝呢,这不怪他对韩家的人狠。   韩昭昭对他说的话似有感觉,泪水倒是止住了,就是抓他的胳膊抓得更紧了,他想甩都甩不开。   忽然,陈子惠注意到这屋里不仅有他和韩昭昭两个人,还有一个刚刚在擦桌子,反应迟缓的小丫鬟,用诧异的眼神盯着他们俩人。   “你先出去吧。”   陈子惠也不怎么惧,这是他的府邸,在这里的都是他的人,他做了什么事,不让他们往外说,便没有人敢随便嚼舌根。   “是。”   小丫鬟低着头,再不敢往陈子惠和韩昭昭的方向看过去,躬着身子退下去,手中还捏着一块无处搁置抹布。   除了韩昭昭,屋里再无他人。   陈子惠的眼中浮现一丝笑意,之前他从韩家的小厮嘴里套出来过话,韩昭昭对这个前朝的皇帝很感兴趣,骂归骂,更多的是恨,是遗憾,当时他就觉得诧异。   现在,趁着韩昭昭现在脑袋不清醒,转不太过来,他便想借着这机会探一探虚实。   他的手抚过乌黑的发丝,柔顺得很,还在她的耳边勾了一下。   他低声,用有些喑哑的声音问道:“你识得我?”   “识得啊,早就听闻过你的名字。”   “从哪里?”   “这晋阳的人,有哪个不知道的。”   陈子惠一笑,也不知道她是没糊涂还是糊涂了,对着他编起这谎话来。   “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韩昭昭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怎么会认不出你来?”   对于这个人,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一见到上面旗子上的姓氏,看到你穿着的衣服,骑着的马,远远地就认出来了。”   没有人能把那身金甲穿出这般张扬肆恣的感觉,能在这么一个统领这千军万马的将军身上感受到少年蓬勃的朝气。   她的脸从陈子惠的胸口出抬起来,这次,没了泪痕,看到陈子惠这张脸,笑出来。   “我还从你的身上看出了朝气。”   她的声音低低的,软软的,明显是气上不来了,说起来的时候,却洋溢着笑,而这话恰是对现在的陈子惠的这张脸说出来的。   蓦地听到朝气一词,陈子惠又是一愣,手往脸上摸了一下子。   看过太多人的生生死死,人生经历过太多的起起伏伏,他都记不太清楚当初自己的样子,唯有好穿鲜衣这一点是不变的。   韩昭昭看着他这张脸,居然还能说出朝气一词来,这词对他来说,太陌生了,这个世界中的人形容他的词大多是老成持重。   其实,若不是经过那些血雨腥风,他该还是个少年模样,他不过弱冠之年。   他喃喃说出口:“是吗?”   闭上眼睛,热泪涌上来,被他压下去。   “是啊。”   韩昭昭说着说着,声音也有些哽咽:“以后莫被仇恨迷了眼。”   她的睫毛如羽扇,垂下来。   陈子惠搭在她背上的手一动,抓紧了她,他又想起来那些不愿意再回想的血腥场景,其中,韩德元便有参与。   他的眉头蹙起,又仔细瞧了瞧韩昭昭的表情,还是不清醒,那便是在说他上辈子的事情 。   他大致猜到了是什么,但还是幽幽开口:“什么仇恨?”   韩昭昭明显犹豫了一下,脑中在回想着大概的日子,如此意气风发,应当不是在心爱的姑娘去世之后。   韩昭昭的脑子被烧得迷迷糊糊,说起话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没什么仇恨,我就是怕。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陈子惠眼珠子一转,编了一个时间:“嘉宁十六年八月。”   这时间正是上辈子天下大乱,诸侯纷纷割据,打了个不可开交的时候。   “八月了吗?冬天之前,回趟晋阳吧。”   陈子惠的手捏紧:“为何?”   “怕匈奴人冬天被逼急了,围城,你不去找该找的人,会留有遗憾。”   上辈子的这个日子,陈子惠还记得一些,这年冬天匈奴围城,那姑娘被围在城中,失了性命,后来,他总是会在冬天飘着大雪的日子想起她来,对匈奴人赶尽杀绝,离不了这件事对他的刺激。   不过这些事情,韩昭昭怎么会知道。   上辈子,他是开国皇帝,可无子,便过继了一个孩子来即位,因他后期太过于疯狂,后继者登上皇位后,为尊者讳,他和那个姑娘的事情便成了人们口中的忌讳,正史不敢记载,也不敢在野史中写。   后来,改朝换代了,为了抹黑他的形象,仅有的几个还算了解些前因后果的人编书,把他塑造成了一个荒淫无度、凶残的暴君。   就算韩昭昭想了解,也无处着手,她敢拿出这种语气说话,似乎比他自己都清楚来龙去脉,说实话,对于过去的记忆,他并没有太多。   “我这就回去。”   他淡淡地道出两个字。   似乎是觉得这语气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大符合,韩昭昭的脑袋晃了晃。   陈子惠有所察觉,又换了语气。   这回,韩昭昭似乎是相信他的话了,又与他说了一些事。   从韩昭昭的口中,陈子惠也再套不出来更多的东西来。   他方才从衙门回来,先到韩昭昭这里,准备督促着她喝药,不想韩昭昭直接把他认成了上辈子的他。   这次,好说歹说,韩昭昭才重新睡着了。   他的心里安定不下来,为了报家仇,他自诩自己的情报网络庞大,对于自己上辈子的事情,他是下过大功夫去查的。   他都没有查到,韩昭昭究竟是从何处知道的,这姑娘的事情,他要下大功夫去查查。   韩昭昭翻了个身,脸朝着墙,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睡得倒是挺快。   瞟了她一眼,陈子惠踏出门,见小丫鬟还站在门口,招呼道:“半个时辰后,你再把韩姑娘叫起来喝药,别告诉她我来过,她睡熟了,你别打搅她。”   小丫鬟拿眼角的余光,疑惑地瞅了一眼,乖乖地点头。   嘱咐完后,他便走了,小丫鬟看到他被揉皱的衣服,衣服上还湿了一小片,他是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   屋里在床上躺着的韩昭昭见陈子惠走远了,没有折回来的意思,才又翻了个身,转回来。   她原先本是迷糊的,陈子惠不冷不热的一句话让她清醒过来,她认错了人,对于这个看起来荒诞的梦,陈子惠很乐意陪她玩下去,出乎意料。   她便乐于和陈子惠装下去,又哭又不舍得让他走的,最后果然被她钓出来,陈子惠与这人的关系不一般。   她想起来上辈子她靠骗,艰难地拿到的有关陈子惠的信息,那不愿为人知的身世会不会就与前世有关。   她的头又疼又晕,手在头上抓了几把,意图让自己清醒些。   发出了声音,小丫鬟怕出什么事情,不敢进来打扰“睡熟”的韩昭昭,用手指轻轻将窗纸捅了一个缝儿。   她敏感地察觉到窗户外的人,又翻了个身,似是睡着了一般。   这半个时辰,她一直睡不着,不敢在床上翻来覆去惹来别人的注意,只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如今在陈子惠家中,对打探他的消息倒是个有利的条件。   这几天,陈子惠照旧来她这里,未显现出任何异常,她心里清楚陈子惠怀疑起来了,应当已经开始探查她了。   她倒有些好奇,从她这里打听,能打听到些什么。   吃过几副药,韩昭昭的烧就退下来了,病也好得差不多,在暖和的天气去院子里转了两圈。   这屋子离陈子惠住的地方近,离那座库房也近,陈子惠住的那间就建在库房的旁边,紧挨着,说这里没鬼,她不信。   下午在院子里坐了不多时,陈子惠便过来了,后面跟着的下人抬着几个大箱子。   “那天着火之后,你住的那间房子被烧了半边,里面有些东西还保存着,我让人给你拿过来了,看看有什么想留下来的。”   几个下人得令,掀开箱子的盖。   里头杂七杂八的东西居多,想到自己家一贫如洗的现状,韩昭昭捡了捡,基本都留下来了。   收拾了一遍,她发现被烧毁的东西根本没有多少件,东西基本是全的,除了搁在柜子里的几件衣服。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背对陈子惠,把箱子里的书一本本拿出来,瞧瞧少了没少,尤其是与前朝开国皇帝相关的。   她细细数了一遍,只少了一本,就是昨天晚上她拿出来看的那本。   这本书是她昨天下午觉得父亲的案子没什么事之后,去附近的街市上买下来的,仅剩下一本,书的字数不多,不到一晚上的时间,她翻过了一遍。   书里的记载尤为详实,翻过这么多本有关这个人的事迹,她甚至感觉这本书的可靠程度比上正史都可靠得多。   其余的书皆不少,独独少了这么一本。   作者有话说:   宝们圣诞节快乐啊~   想钻进你们暖暖的收藏夹~   感谢在2021-12-21 08:34:05~2021-12-24 19:53: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噜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月 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算计   韩昭昭偷偷拿眼睛瞄陈子惠,他神色如常,淡定地看着她把一本本书从箱子里拿出来,整理好,或许是看倦了,不多时,便看向了院子里的枯树黄叶。   对她的所作所为,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   她知道,凭着现在陈子惠对她的怀疑程度,她拿过来的这些东西,一定是经陈子惠看过的,若是不想留给她,直接扣下,就当是被大火烧了,她也无可奈何。   这本书的来历不同寻常,相当于限量版,内容详实,不光是对事件的讲述详尽,每一个情景都描述得极为细致,本就是话本子一类的读物,以爱情为主,最能引人注目的是什么情节,是个人都清楚。   这本书的情节尤为刺激,最刺激的那处她看了好几遍,还给折了个角,刺激是真刺激,还一点儿没有违和感。   若是这书被陈子惠拿回去,翻开折着角的那页,在大晚上津津有味地研究,她能尴尬得抠出个大院子来。   她还记得前几天发烧的时候,虽说她是烧迷糊了,把陈子惠当成另一个人拉住,这人可是抱着她,没撒手。   韩昭昭越想越是忧心,又打开另几个箱子,凭借着记忆,搜寻着当时自己放在那本书附近的东西。   有在的,有不在的。   可能是真的烧干净了吧,以陈子惠之缜密,若是真的拿走,是不会留下一点儿破绽的。   她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别的东西她也没有心思去仔细收拾,草草地整理了一番,便叫人把东西都扛进屋里。   陈子惠有些难以置信,瞟着一个衣角都烧得有些糊的衣服,问道:“这些都留下吗?”   韩昭昭丝毫没有察觉到:“都留下啊。”   陈子惠远处暗暗地数着箱子里衣服的数目,总共就十多件,仅供日常的换洗用,确实太寒酸了。   韩德元这么多年身居高位,还这么装,不改自己一家平时朴素的外在形象,真不容易,他倒是有些替韩昭昭惋惜起来,一个姑娘家,就这么几件衣服,烧焦了个角还要留着穿。   还乖乖地听父亲的话,穿着一件大红底大粉花的棉裤。   “你就这么几件衣服?”   “啊,是啊,也还好吧。”   韩昭昭一贯是秉持着咸鱼理念生活的,自己舒服为上,加之父亲一直教导她要勤俭持家,不似一般的贵女一般,镶金戴银,衣服一柜子装不下。   “库房里还有些衣料,你若是愿意,去挑些颜色,我找人做几件。”   去库房?   韩昭昭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激动,她还琢磨着用什么法子先到库房里转一圈,打探一下消息,没想到陈子惠居然主动送上门来。   “也好。”   她咬着嘴唇,低头,假意不在意,落在陈子惠的眼中,便是小姑娘不愿言说的欣喜。   “等你把东西收拾完了,我带你过去。”   韩昭昭进了屋,忙着往架子上摆东西,陈子惠便寻了一个座,坐下。   手摸向袖子,那张纸还在,露出了一点儿烧焦了的边儿,他忙把纸往里头塞了塞。   他是真的没想到,能从韩昭昭的房中找出这种东西来。   不一会儿,韩昭昭收拾好了,陈子惠起身,带着她往库房的路上走。   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捏住一边的衣角,拇指贴在一张纸上,到了库房,他用另一只手掏出来库房的钥匙,开了锁。   “衣料在右手边,你挑完了之后叫我,我就在外头。”   陈子惠一只手给她指方向,另一只手紧紧掐着钥匙,站在库房门口,一步都不肯离开,也不肯把钥匙交给他人。   见他这种态度,韩昭昭更加确定其中有猫腻。   “好。”   她轻笑一下,提起裙角,跨过门槛。   她照着陈子惠给她指的方向走,很快就找到了堆在一起的衣料,颜色、样式不少,占了不小的地方,摆得整整齐齐的。   她拿手大概摸了摸,都是好料子,价值不菲,陈子惠倒是深藏不露。   说实话,好不容易进来一次,她现在没有多少心思挑选衣料。   韩昭昭仔细回忆起梦中她一直寻找的盒子在何处。   那是一个朱红色漆的盒子,放得有些时候了,掉了些许颜色,藏的位置十分隐蔽。   梦里,她是趁着陈子惠睡着后偷偷跑出来的,一晚上,把她熬了个够呛,早上起来后,走起路来腿都是软的,按着顺序逐一找的时候,她已经找得腿软了。   她的印象深刻,似乎最后是在比较靠里的位置找到的,摆在架子上,夹在几个大箱子中间。   倒是蛮符合陈子惠做事风格的,假亦真时真亦假,一般人谁能想到这堂堂正正地摆在架子上的看起来有些旧的盒子是自己一直想找的东西。   韩昭昭抚过衣料的手在颤抖,眼睛不住地打量着这一屋子的摆设,杂七杂八的东西,架子上有,地上也有,小箱子摞在大箱子上,繁杂但还算是有序。   韩昭昭警惕地打量了下四周,库房里确实只有她一个人,又装若无意地瞅了一眼门口的方向,陈子惠人却是不在了。   她又欣喜又惴惴不安,放轻脚步往门口处走了几步的距离,视线开阔了些,依然是瞧不见他的影子。   虽说他不在,但也走不远,为免打草惊蛇,她又蹑手蹑脚挪了回去。   挪回来的这一路,她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搁置在地上的东西,凭着自己的记忆,费了些时候才找到大致的位置。   就是那几个箱子,她蹲下身,在几个箱子间一摸,摸到了一个小盒子。   她拿过来,端详了一番,盒子的材质普通,颜色也不显眼,摆在这么不惹眼的位置,任是谁也想不到这里头装的东西这般重要。   盒子上有一个小巧精致的锁,她打不开,便小心翼翼地摇了两下,有纸张摩挲盒子壁的声音,还有金属的撞击声。   她不记得这里面还装着些什么金属器物。   把盒子端在手心,又打量了一遍,确定了只有用钥匙开小锁这一个打开的方法。   忽然,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把盒子重新放回到原位的动作大了,发出的声音也大,她的身子挡在箱子前,飞速地把盒子揣到了袖子里。   韩昭昭战战兢兢地站在摆满了东西的架子旁边,手拖着藏在袖中的小盒子,正对着的是一堆衣料,她假意挑选衣料,侧脸朝着门口的方向,指尖有些颤抖地滑过绸缎。   早知道,她找到了盒子所在的位置,只看一眼,只晃一下就该放回去的。   若是被陈子惠知道了,绝不会放过她,准会想出各种各样的法子来折磨她。   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大,她的心跳也跟着越来越迅速。   捡了半天的料子,也不见有人来,那声音却在耳畔,时大时小。   似乎是人先走近了,后又往远走了些,如此循环往复,好像监视着她一般。   陈子惠有这般闲工夫?把她放进来,又时时刻刻监视着她,在陈子惠眼中,她恐怕是不配。   韩昭昭已察觉到不对劲,听着声音,抬眼望了望四周,根本没有人。   外面的风刮得倒是不小,“呼呼”地拍着窗棂,只有风,没有人。   可是唬了她一大跳。   想想也对,陈子惠虽然阴险,可现在正处在拉拢她家人的时候,表面上的样子还是要装装的,贸然闯进来是不可能的。   这次,她迅速地拖出箱子来,把盒子塞回去,没有人,可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又重新挑选起衣料来,这回她更为小心,只拿眼睛扫着库房里东西摆放的结构,你在库房里呆得时间越长越好,尽可能地记下来更多的东西。   狡兔尚有三窟,就算陈子惠总行出人意料之事,但他也绝不会把所有关键的东西都放在一个盒子里。   看了半天,陈子惠依旧没有动静,她不由地心慌,他就这么放心让她在库房里呆这么长时间,这库房的钥匙他可是都恨不能掐在自己的手里,一刻都不离身。   依旧是只有风声,没有人音。   此时陈子惠确实站在外边,风大,吹到脸上冷得很,见韩昭昭在里面挑了半天东西也没有出来的意思,便自己寻了个背风的地方,等韩昭昭出来。   四下无人,他从衣袖里抽出几张纸片,边缘已经被烧焦了,是他在韩府中整理东西的时候拿到的,正是韩昭昭想要竭力藏起来的那本,见到的时候已经几乎被火烧得化为灰烬了,只余下三张还能看得见字,这三张是断页的。   看过残页,陈子惠被震惊到了,一场火,书页也乱了顺序,他拿起来的时候,最上面的那一张纸上能看得见的字记述的是有关上辈子他最后的时光的,清醒而又疯狂。   正史上不敢记载,编纂野史的人不敢想象,他却能在这残页上窥见一点蛛丝马迹,与他的记忆完全重合。   第二页应当放在书的最前面,记述的是他还未发迹前的事情,生逢乱世,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他以为这一辈都要苟活下去,却有一个小姑娘看好他,说他能成大业,攒下钱来给他买书。   他的记忆中已无这一段的事情,看了这残卷,又想起来一点儿,好似是有过这么一回事的。   他记得在自己即位之后,执意要给她立庙,一般按照规矩,立庙是为先辈所立,为亡妻所立不合规矩,自然遭到一群老臣的反对,当时,他说,无她,便无大梁,梁是他建立的朝代的名字,她对他的帮助甚大。   这些好像都是真的。   于是他又从灰烬中抽出最后一张纸,扫了一眼,讲述的是他订好了领兵赴边塞的日子,走的前几天晚上,他被那姑娘拦住。   事件发生的背景便是如此,纸是残页,只余下大半张,写得尽是些暧昧的场景,放在话本子中,这不足为奇。   陈子惠对于这些也不是极为有兴趣,只逐字逐句地扫了一遍,氛围感极强,渲染得极其到位,可他越看越觉得怪,与一般话本子中的描述不大相同,因是残页,他看了两遍,把氛围意象吃得透透的,这怪异之处还是琢磨不明白。   趁着韩昭昭进了库房,他又在背人的地方拿出来,细细研究。   从这残存的字迹中能看出来那姑娘姓顾,名为昭昭,他唤她为昭昭。   开篇便是她在他怀里的场景,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一下下地抚过他的脸颊,轻轻柔柔的,挑动着他的神经,他却强忍着。   这般时候,他还一遍遍地提起酒,在她耳畔,声音很低,手除了掐紧她的腰之外,再无别的不安分的动作,他在强忍着。   “那酒……”   红唇堵住了他未说完的话,耳边响起细碎的声音,夹杂着喘息。   “就……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残存的字卷在此处戛然而止。   陈子惠越看脸色越难看,这里头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读了三遍,隐晦的意思逐渐显现出来,那酒有问题,看这意思是顾昭昭故意喂到他嘴里的,半是逼破半是勾引着于他行欢好之事,   从那莹润的红唇贴过来的那一刻,他就沦陷了,再也出不来了。   上辈子,他真是被这个貌似柔弱的小姑娘掐得死死的,若说他是木偶,她便是提线的人,连这种事情都是如此,都是她逼迫他做的。   他不愿意承认,但潜意识里已经认为这便是真的,平九州、安六夷的人就这样栽在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手里,她扶起他来,又控制他,掐住他的软肋。   这么一个心机深沉、处处算计的人,居然最后死于围城,听起来有几分荒唐。   “陈大人?”   陈子惠正看得专注,手中举着那张写着暧昧之景的残存的纸,逐字地分析。   忽然一人的声音传来,离他很近。? 第28章 真有钱   陈子惠和底下的人走得近是近,但在他们面前还是要树立一定的威信,被他们瞧见自己看这种玩意,还看得津津有味。   他冷笑一声,这样的话他简直没法子在这里呆了。   他迅速地抽回那张残卷,抬起头来,正是他的下属,离他离得很近,大致是能瞅见纸上的字的。   “什么事?”   陈子惠淡定地把纸张从自己的眼前拿走,贴着自己的衣服,问道。   不想,那人却是和他杠上了一般,非要刨根问到底:“就是有关那残卷的。陈大人方才看的可是有关那残卷的?”   “是。”   陈子惠瞪了一眼他,这个年轻人做起事来倒是认真,就是太多话,不该问的一个劲地问个没完。   这下属却似乎是没看懂他的暗示,接着问:“这上面的写的东西是不是与别的地方不大一样?”   他打量着陈子惠手中攥得紧的纸。   陈子惠有些不耐烦,敷衍道:“是。我问你,你打听到了什么?”   这回,他不再追着问这残卷了:“据我打探到的消息,这残卷的来历古怪。”   “怎么讲?”   “我暗中询问了韩府中的下人,说这本书是韩姑娘在昨天下午买的,就在原先韩府北面,与韩府隔着两条街。”   “那地方我知道。”   算是一个比较大的市集,卖些旧玩意,好多年前就有了,价格不贵,运气好的话,能买到物超所值的东西,甚至能淘到价值不菲的古董。   “我又去了那个市集,找到了几个常在那里卖话本子的人,都没有对上,又问了卖典籍的,也没有,后来又问了一个人,他说,昨天在他的摊位旁边倒是有个姑娘过来卖东西,穿着一件暗红色的衣服,拿着一小包东西,说是要搬家,把用不到的东西都拿过来。”   “据他说,那里头的东西挺杂的,胭脂盒、首饰、手织的小玩意,还有几本旧书。”   “都有什么旧书?”   “他没看太仔细,说封皮看起来像市面上流行的话本子,除了有一本看起来旧。他好奇,问了句那本稍微旧的书是不是在你家藏了有些年头了,怎么还要把它卖掉。那姑娘说,放在家里闲置着也是闲置着,不如把它送给有缘人。”   “有缘人?”   陈子惠在心里默念了遍这三个字。   “对,她就是这么说的,一直在这个集市坐着,直到下午,才等到了韩姑娘。韩姑娘对这东西很感兴趣的样子,看了两眼,便要了,她也没跟韩姑娘要银子,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卖完了这话本子,她就卷着包裹走了,别的没卖掉的就不卖了,似乎是特意为韩姑娘而来。”   陈子惠眼睛转了转:“你又带人寻到这姑娘的下落了吗?”   “没有,怎么找也找不到。”   “你找不到?”   陈子惠缓缓开口。   “是,我带人找了,这姑娘就像是从人世间消失了一样,从哪里也找不到她的踪影。”   这人虽然有时候没个眼力见,但是做事还是极为稳妥的。   “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再问别人,都说没有看到过她。”   便是匈奴那边派过来的训练有素的刺客,他也是一抓一个准,从没有出现过让他这般束手无策的事情。   陈子惠知道,是人就会有行踪,就会露出破绽。   “相貌画下来了吗?”   “画下来了。”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图,递给陈子惠。   一个长相清秀的姑娘,一张娃娃脸,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画师的技艺高超,甚至画出了眼神中暗藏的忧郁。   据说,见过她的人都说这画像画得极像,完完全全地突出了她的气质,那种莫名的忧郁之气与这张娃娃脸不搭。   看这画像上的模样,她应当是中原人,可能暂时向着匈奴一方,但绝对不会一直与匈奴人一条心,这刻在血缘里的东西,隔着文化的障壁,哪会这么轻易地便与另一个种族产生认同感。   就是如楚王一党,现在看来是与匈奴交好,也不过是双方互相利用,若是楚王真的从当今的太子手中夺得皇位,第一场仗应当就是与匈奴人打的 。   若说她是楚王那边的人,他更为担心,楚王哪能控制得住这样的人,空有野心,没有把野心架起来的能力。   陈子惠捏着这张画像,又细细地端详了几遍,知道他那么多过去而他还对她一无所知的人,太危险!   “你再带人继续打听,若是打听不到,我再让别人去试试。”   看着这个不及弱冠的年轻人一双迷惘的眼睛望着他,他又多嘱咐了一句:“以后,不该问的事情不要多问。”   还是年轻人,阅历太少,沉不住气。   这人点头,望着陈子惠一身嫩黄色的衣服,靓丽,面容却十分沉稳,一想,他比自己大的年龄还不到两岁。   “若是遇到了事,别逞强。”   陈子惠拍拍他的肩。   少像他以前那样,一股子莽劲,什么都不想,直接往前冲。   下属领命走了,陈子惠又重新琢磨起这件事来,韩昭昭是看过那本书的,她知道得越多,对他越是不利,但愿她只是把这当做普通的话本子看的。   不过依着韩昭昭的性子,沉下心来琢磨这些复杂的事情是很不容易的。   为着这残卷的事情,陈子惠又在外头折腾了些时候,一晃儿又是半天,一想韩昭昭在库房里也呆了有些时候了,还不出来。   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一种不安之感。   他踏过门槛,悄无生息地进了那有些昏暗的库房,遥遥地瞟了一眼几个木箱子,位置没动。   也是,他想多了,他的亲信中是有知道这库房里有重要东西的,但是具体这重要的东西是哪件却不清楚,更别说藏在何处,韩昭昭上哪里知道。   陈子惠慢慢地踱步到韩昭昭跟前。   “挑好了吗?”   韩昭昭正在琢磨着盒子的事儿,骤然听到陈子惠的话,手一顿,按在了一对白玉镯上。   远远地看来,手白得与这对玉镯无甚分别。   “挑好了。”   “哪几件?”   被问到的时候,韩昭昭的脑袋一空,她刚想的都是怎么拿到钥匙,打开盒子,手已经不知不觉摸到了摆放着玉饰的地方。   她随便捡了两件:“就这两个吧。”   “这两个?你不必这么客气。”   陈子惠瞅了一眼,这两个的料子是最普通的,平常百姓也穿得起,他府中的库房里的东西放得杂,什么东西,便宜的、贵的都有。   韩昭昭也没有想到自己刚随便就捡了几件最便宜的,还被陈子惠给否了,又硬着头皮挑了另两件,她刚才根本没看过,就凭着感觉,装作自己细细地看了一遍的样子挑的。   一块茶红色的,一块茜色的。   陈子惠接过来,一边端详着衣料一边瞧着韩昭昭,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笑道:“就要这两件吗?”   “就要这两件。”   怕再继续挑露出破绽,韩昭昭忙应付道。   “也好,那对镯子你也拿去吧。”   韩昭昭蹙眉,似乎她的手刚才碰到了一对镯子上,但她把手拿开之后,哪里还知道那是哪一个,也就陈子惠知道她指的到底是哪一个。   她一双无措的眼睛望向陈子惠,怯怯地还带着娇羞,脸颊泛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陈子惠暗笑,这又是不好意思拿他的东西了,也是,这镯子价值不菲,是他家传下来的,想当年,他家如烈火烹油过,出游之时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只可惜,改朝换代,沦落到了个国破家亡的境地。   两辈子苦楚的来源,皆有这个国号为“卫”的朝代。   “是这对。”   韩昭昭回头,见陈子惠从摆得整整齐齐的玉饰里找到一对白玉镯,洁白无暇。   “拿上吧。”   说是拿上,其实陈子惠是想让她戴上瞧瞧。   高墙上有一个小窗户,光束照进来,正落在韩昭昭的手腕上,玉镯晶莹剔透。   她的手腕细,玉镯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衬得手指更为修长。   阳光有些刺眼,陈子惠顺着光看过去,眼睛微微眯起,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事。   他记得在刚才看过的残页中,就有一段描写,是有关上辈子那个与韩昭昭同名,害得他接近疯魔的姑娘的。   那天,她给他灌了酒,后来,帘子拉下来的时候,她一只手搭在床沿,玉镯未褪下,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她的手还时不时地抚过他的肌肤,柔若无骨而又温软的手后接着的是冰凉的触感。   再一次看到韩昭昭手腕上的镯子,他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这画面。   他抑制住再往韩昭昭那里看的冲动,拿起韩昭昭挑好的两块布料,沉声道:“走吧。”   他独自走在前面,再也不看韩昭昭。   韩昭昭摸不清楚他的想法,也懒得理他,欣赏着手腕上的玉镯,饶是她对玉器没有多少研究,但单看这玉,她便感觉这价格不菲。   这么好的玉镯子,她只看着别人家的姑娘、贵妇戴过。   她回头,又见到了摆得整整齐齐的一排玉饰。   陈子惠真有钱,既然他愿意给,她白收下不挺好。? 第29章 舀水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去,陈子惠手中拿着两块布料,韩昭昭欣赏着白白得来的镯子,倒是自在。   刚出来,就碰到了从门口进来的秦县丞。   韩昭昭看见他,一愣,若不是陈子惠叫了他一声“秦大人”,又见到他穿了一身官服,她根本认不出来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是谁。   正在她远远地看着秦县丞逐渐走近的时候,陈子惠主动后退一步,与她站在了同一排,与她保持着近却适当的距离。   陈子惠一站到她身边,身边就有一股子威压之气,让她不舒服得很,转念又想到自己的目的,陈子惠愿意以联姻之名拉近两家之间的关系,她也乐于顺着陈子惠递出的杆子往上爬。   渣女为了套出真相,骗人骗心,决不留情,最后看谁骗过谁。   秦县丞在远处就看到了陈子惠手中的布料,是女式的,身边站着的是韩昭昭,一见就是为她准备的。   韩昭昭也颇为配合陈子惠,又离他近了一点儿,这般主动,却整得陈子惠有些无措,把手上的衣料捏得更紧了些。   秦县丞走过来,见到的就是这般场景,瞧见韩昭昭,十分亲热。   “看韩姑娘的脸色还好。”   秦县丞清瘦,笑起来和蔼,看着她,便像看着孩子一般慈爱。   “烧已经退了,现在好多了。”   韩昭昭努力表现出对他熟识的样子,但是自从他家的管家拿着假账本骗过她,对着秦县丞,她都有警惕之心。   “烧退了就好。”   秦县丞依旧是笑着,他不善言语,讲完了这两句话,也找不到什么其他的可以寒暄的话,站在这里,尴尬地笑笑。   陈子惠识趣地替他解围,带他进屋,一路上说的大多数是关于他被烧了的房子的事情,连公务说得都少。   陈子惠与他并不熟识,韩昭昭感觉得到他问的话中透露着隐隐的不自然,话似乎是刻意问出来的。   房子被烧,不知是何人在后面指使。   韩昭昭看不见前面两个人的表情,但感觉这里头似乎是有事儿。   说话的功夫,还不忘用温和的眼神看韩昭昭,韩昭昭也十分配合,在外人看来,一副郎情妾意的样子。   秦县丞看着他们,也笑出来,拿出手中提着的袋子,要递给韩昭昭:“路过的时候,在街上买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你拿着吧。”   他也不会给韩昭昭拿什么值钱的东西过来,本就是一个清廉的人,据说这次火就是从他家那里点起来的,他家烧得比韩家还严重。   韩家是库房都被烧了,他家是几乎烧了个干净,因为是一个人,没钱,也要不起太多的下人,他们这些人最近一直在衙门里住着。   虽然感觉和他不大熟识,但想是他的一片好心,韩昭昭欲伸手接过,被陈子惠笑着挡在前头,双手接过。   “多谢。”   陈子惠道过谢后,回过头来,把东西搁在小桌子上。   转头的时候,还冲韩昭昭一笑,眨了眨眼,韩昭昭昭低头,似是因羞怯避着他的目光。   正巧桌子上有一壶水,烧好没多长时间,他便拿出几个杯子,先倒上一杯,递给秦县丞,又一杯,递给韩昭昭,没成想,她还在站着。   “坐下吧。”   陈子惠一只手端着杯子,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正把椅子拉到韩昭昭的身下。   一身嫩黄色的衣服衬得他这个人格外明媚,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陈子惠的手握住杯子,递到韩昭昭手中,杯子小,韩昭昭接过来的时候,不免与他的手相碰,冰凉的玉镯撞到他的手上。   他的手移动,露出杯子上的红梅图案,与那白玉镯摆在一起,如白雪中绽开的一朵红梅,分外夺目。   陈子惠手已经松开,韩昭昭一愣,手没抓稳,杯子一滑,往下落,溅起来水花。   杯子里的水还有些烫,激得韩昭昭手往回缩了一下,来不及再去接住那杯子。   眼见杯子就要落到地上,陈子惠眼疾手快,托住,杯子晃了两下,又有几股水飞出来,落到陈子惠的手上。   水烫,水花触到他皮肤的时候,一阵火辣辣的痛。   他蹙着眉,手托住这杯子,重新放回到桌上。   一些水溅到了衣服上,还有的溅到他的手腕上,烫红了一小片。   陈子惠无暇顾及,连吹一下都未,对着韩昭昭目露歉意:“烫着了吗?拿水冲冲。”   对秦县丞又道:“失陪一会儿。”   带着韩昭昭去这屋子里的水盆处,舀了一勺水,洒到她的烫红了的手腕处,水浇在手上,凉意传来,顿觉舒爽。   “抱歉,没想到给你拿的水是烫的。”   韩昭昭忙道:“是我一时间走了神,手没拿稳。”   她见陈子惠拿舀子舀水的那只手正是被烫的,却若无其事一般。   被水浇完了两下后,韩昭昭被烫的手腕也觉得不是刚才那般难受了,陈子惠握着舀子的手劲不大,她略微一使劲,就夺了过来。   “我瞧瞧你被烫的地方怎么样了。”   被韩昭昭突然从手里抢过舀子,陈子惠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未及答话,韩昭昭的手触碰到他的肌肤,很快,袖子被人拉上来一点儿,一丝凉意泛上来。   这回是韩昭昭给他舀水,细白的手腕上玉镯摇来摇去,陈子惠已不甚感受到凉意了,只瞧着韩昭昭的动作,手一倾斜,水落下来。   他不知道为何,她关心起自己来,甚至还给他挽起袖子来,脑中又浮现她前些天烧得厉害时,把他认成为了别人,扒住他的袖子,让他不要走。   一时间,他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韩昭昭往他的手腕处浇水,问道:“好些了吗?”   “没事了。”   让秦县丞久等,他的心里过意不去,被水浇过后,手腕处也确实不似刚才那般疼了,他便回去了。   这么一折腾,不论刚才心里有多么狼狈,陈子惠回去的时候,依旧恢复了平常的神色,和秦县丞说话,这一次,不再是房子,换成了公务,有关边境防备匈奴的事情。   待陈子惠和秦县丞说话的时候,韩昭昭寻到了刚才陈子惠拉过来的那把椅子,坐下。   这回,趁着陈子惠和秦县丞说话的功夫,她端详着秦县丞拿来的那盒子,盒子里装的应该是秦县丞在街上买的点心。   她自小上街必买些吃的东西回来,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人应该再清楚不过。   她的眼睛瞟着别处,实际却认真地听着这两个人的对话,似有玄机,问答的时候在刻意隐瞒着什么。   秦县丞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送完了东西,也没什么话可以说,话题几乎都是由陈子惠开启的,两人一问一答,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她注意到两人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   陈子惠一边套着话,一边与韩昭昭表演着,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双方该套的话都套完了,不一会儿,这天就聊不下去了。   临走的时候,陈子惠又塞给秦县丞些东西,秦县丞笑着接下,眼睛先看向韩昭昭,后又掠过陈子惠,他会心一笑,眼神中却有隐隐的遗憾。   秦县丞是官位虽远比不上陈子惠,但胜在年长,又有与韩昭昭父亲的一层关系放在这儿,陈子惠对他态度尊敬,带着韩昭昭直送他到院外。   秦县丞一走,陈子惠跟变脸儿似的,神色立马沉重下来,从秦县丞的表情、言语中,他发觉有鬼。   这诡异之处搞得还不小,牵连到的不仅仅是楚王。   他又想起了那个给韩昭昭书的人,悄无声息地,他是派人去查探了,但查探的结果多半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算上上辈子,这也还是头一次,别人的一场戏能演得让他如此迷惑,一点儿头绪都摸不到。   回屋后,韩昭昭拿起秦县丞送给她的东西,正欲走,却被陈子惠拦下。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韩昭昭一眼,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别人给你什么东西,你就拿什么吗?当都是我给你?”   韩昭昭一愣,抬起懵懵懂懂的双眼,问道:“什么意思?”   说是这么说,她手中却还提着盒子不放。   韩昭昭未动,陈子惠走到门口,把门关上。   “哐”地一声后,她猛地抬起头。   屋里只余下他俩人,忆起方才舀水时,陈子惠那双眼睛游移在她的手腕上,看着手腕上的镯子,如同欣赏一件绝美的艺术品一般。   陈子惠走近,她往后退了一步,裙摆一晃,蹭到了身后的梨花木椅子上,她的双手撑住了椅子的扶手,白玉镯撞到木头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为了躲他,韩昭昭的手撑住了椅子扶手,身子还朝后仰,若是略把她的身子往下按……   这些想法在陈子惠的脑中转瞬而逝。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低哑:“你知道秦县丞是什么人,你就敢拿他的东西?”   陈子惠不由分说,上前一步,捏住韩昭昭的手腕,把盒子从她手中拽出来。   韩昭昭与他挨得近,他温热的鼻息扑到她的脸上,她以为他会做什么,心“砰砰”地跳,没想到陈子惠只是从她的手里把盒子夺过来。   陈子惠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怯怯的小脸,听见她开口道:“他是什么人?”   声音软软糯糯的,勾断他心里的一根弦,他瞧着韩昭昭,像瞧着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雀儿。   看着猎物在掌心中,而不自知,奋力挣扎却分不出去,他觉得分外有意思。   “你坐啊。”   陈子惠先寻了个座坐下,示意韩昭昭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位子上,两把椅子挨着,陈子惠的手肘搁在椅子间的把手上。   韩昭昭无奈,坐到椅子正中间的位子,手交错着搭在腿上,略有些拘束,低着头,一绺乌发垂在耳侧。   陈子惠瞧着她这模样,手扣了扣椅子扶手,缓缓开口:“还记不记得那天秦府的管家给你的假账?”   “记得。”   “那是他设下的局,好似他是被冤枉的那个,坐了牢,还被底下的人背叛,这回房子被烧也是给人这种感觉。”   “你知道了什么?”   韩昭昭的声音有些颤,通过之前发生的事情,她就猜测秦县丞的事情不简单,看陈子惠这样子,恐怕比她想的事情还大。   陈子惠的表情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29 22:59:27~2021-12-31 21:33: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沈璧君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揭露   “秦县丞的背后的是楚王。”   这一句话就把韩昭昭砸得一震,其实秦县丞刚出狱的第一个晚上,他的房子被烧了,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韩昭昭就已经开始怀疑了,刚才,陈子惠和他的对话,更加深了她的感觉。   但真的把血淋淋的事实撕开,搁到她眼前的时候,她心里一凉,不愿意接受。   那是把她从小带大的人,她不大记得以前的事情,但是他们都说,秦县丞无儿无女,便把小时候的她当做自己的女儿一般疼着,带她上街买衣服,买一大袋各种各样的零食回来。   他还教她读书,告诉她何为仁,何为义,何为和,带着她识字,一遍遍地读着先人写下的经典著作。   父亲是很信任他的,他说秦县丞有学识,只可惜因家境贫困,没读过多少书,要不然会有更高的成就,言语间皆是叹惋。   父亲把他当做知己,结果他在背后捅刀。   韩昭昭抬头看了一眼陈子惠,心里“唰”地凉下来,仿佛刚从冰窖里走出来。   她父亲清清白白地做了一辈子官,真心地帮他们,却被他们背叛,这世事真是荒谬而又不公。   “其实,不止是楚王……”   陈子惠故意拖长音调,打量着她,见她把衣角在手里团着,绕着手指缠了好几圈,勒得手指发紫。   让他想起了上吊时的白绫,那纤细的脖颈便是她修长如剥葱般的手指,被缠得奄奄一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苦苦地挣扎着。   听到陈子惠的话,才回过神来,轻飘飘地问了一句:“还有谁?”   陈子惠本来怀着报复心理,让韩昭昭也好好地体味一下被别人背后捅刀的感觉,韩家对他家做过的事情与这也差不多,真是风水轮流转,谁都跳不这个轮回。   可见到她这副可怜兮兮、失魂落魄的样子,一时又狠不下心来,想起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她还没有来到人世,便作罢,一口气说了出来。   “还有匈奴。”   韩昭昭整个人如同雕塑一样呆滞在椅子上。   她又忆起秦县丞交给她第一个字的情形,那是她能记起的小时候少有的片段。   秦县丞教她认的第一个字是“和”,没拿书,单单给她讲的这个字的含义,与人为善,求同存异,这一个字,他讲了将近两个时辰,说是他这辈子的为人之要。   可是现在却是和匈奴人成了一党。   口口声声讲着和,讲着义的人却自己背信弃义,真是讽刺。   怕韩昭昭不信,他起身,从对面的柜子中抽出一本书,翻开页,从里面抽出几张陈旧有些泛黄的纸,递给韩昭昭。   “瞧瞧。”   韩昭昭一只手接过,是信纸,上面的字是秦县丞写的,是给匈奴单于的回信。   虽说小时候的事情她不记得多少,但是秦县丞的字长什么样子,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她的字就是秦县丞教的,跟秦县丞的字迹有几分像,加上最近秦县丞事发,她在家里找到过秦县丞给她父亲写的信,还特意留意过秦县丞的字迹。   陈子惠给她的信纸,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字迹很难仿得这么像,上面还有着秦县丞的印。   往后翻了两张,都是他与匈奴人计划着如何颠覆卫国的政权的事情。   身边,有楚王一党想利用匈奴夺位,匈奴想借机挑起卫国内乱,占据更多领土,还有陈子惠这种人,躲在幕后,想要趁天下大乱而起,谋权篡位。   韩昭昭一想到父亲身在边塞,旁边绕着一堆秦县丞与陈子惠这么一堆人,心里顿时一凉。   这么比起来,想要谋权篡位的陈子惠对她家的威胁还小些。   韩昭昭的手一松,那几张纸飘落到地上。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欲俯身拾起,陈子惠却抢先一步,蹲下身,手正捏住几张纸的时候,韩昭昭的裙角在离他脸极近的地方擦过,撩起来一点儿,绣鞋露出来一角。   只一阵风拂过,之后又无踪。   陈子惠起身,手里拿着几张纸,正色道:“他们布好了局,正等着我们往下跳。”   哪怕他做出面色沉重的样子,韩昭昭还是从他的表情中也感受到了一丝幸灾乐祸。   看着他这副模样,韩昭昭心里愈发没有着落。   “你要如何?”   “放长线,钓大鱼,等着鱼自己上钩。”   陈子惠一笑,指节轻扣椅子的扶手。   “我父亲那边的情况如何?”   韩昭昭最关心的便是这件事。   “危机四伏。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陈子惠的话带着警告的意味,父亲陷入危机当中,还要靠着他来配合。   他的眼睛淡淡地扫过韩昭昭的脸,似是无意,可韩昭昭却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压抑着的欲望,压抑着,也见到他眼中的一团火。   多的事情,陈子惠没有跟她多说,他又是如此的神色,韩昭昭更摸不清楚形势。   这是梦里没有出现过的情形。   按说,若是父亲有用,陈子惠当是拉拢她的,哪至于用这种语气和她讲话。   可这时,他似乎是将目光盯到了自己身上,那便说明现在她家求陈子惠的事情远比陈子惠需要求她家的多。   她心下一沉,陈子惠的话未尽,但是什么意思,她懂。   或许,现实总会与梦境有所出入。   若是现在陈子惠就要借着他父亲的去边塞的机会对她家动手,那她家的悲惨结局便会比梦中提前。   如次一来,只有那一种办法,至少,在梦里,陈子惠因为她,留了她父亲一命,原先按照别人泼给父亲的罪名,父亲是要没命的。   自身的命都难保,还有什么贞洁可谈。   至于之后,这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反正一家人能活着,就代表事情还能有转机。   “陈大人?”   她轻启朱唇,试探性地唤了陈子惠一声。   她的唇上抹了胭脂,莹润饱满。   “嗯。”   陈子惠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那我家的事情,你……”   她的手往陈子惠那边凑近了一点儿,贴到了他的袖子上,逐渐挪到他的腕部,那镯子在她的手上晃动,将将触到他的肌肤。   “我自然是要管的。”   他本来就是要管的。   陈子惠刻意压低声音,身子往她那一边挪了一点儿,嗅到了她发梢上的清香,隔着袖子感受手上的温度。   “不过凡事讲究个礼尚往来……”   他沉吟着说出,略微歪着头看着韩昭昭,如同欣赏着一件精美的玩物。   “是。”   韩昭昭应了一声,蓦地抬起头来,眨了眨一双如含春水的眸子。   “那陈大人想我家还什么礼?”   韩昭昭把碎发拢到耳边,明媚的笑脸上一点朱唇一闭一合,声音里带着娇俏,听起来甚是悦耳。   陈子惠按在扶手的手指动了动,终究还是收了回来,没有上前点上那微张的红唇。   韩昭昭还略显生涩,不过对他已经是够了。   “不急。”   他看着韩昭昭,笑开。   “不过,这段日子你还是小心为妙。”   一番话给韩昭昭说得懵懵懂懂,她听不懂这话后面隐含的意味。   这种事情,不明明白白地挑到明面上,她是真的瞧不出端倪来。   小心的是什么,她的脑中已经徘徊过无数种含义。   脸上现出一层淡淡的绯红。   陈子惠瞧着,便知她又是想歪了,纠正道:“我是说最近人多口杂,不知道会混进来哪些人,你小心些。”   “嗯。”   “还有……”   他忽然想起前些天给韩昭昭那只余了残页的话本子的人,叫底下的人查,查到的那些东西,基本相当于一无所获。   “你家房子被烧的那天,有人给了你一本书,你还记得吗?”   “记得。”   韩昭昭收回手。   “我派人查过,说那本书是匈奴人故意散到这里的。”   韩昭昭一愣,瞧着陈子惠的眼睛,一副懵懂的样子,她不知陈子惠突然问起这个是要做什么。   “匈奴人往我们这里散播这个做什么?”   陈子惠的嘴角藏着笑意,反问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写的是……”   她狐疑地瞅了陈子惠一眼,斟酌了一下,选择性地答道:“就是一些话本子中常见的情节。”   见陈子惠还没有罢休的意思,她又挤出了一点儿细节:“是关于前朝那个开国皇帝的,就写得挺荒唐的,越荒唐的事情才越能吸引人。”   在本朝,说些前朝皇帝的荒唐事迹不算是禁忌,甚至为了败坏前朝皇帝的名声,朝廷一直保持着默许的态度。   “只有这些吗?”   莫名地,空气中多了一股子威压感,陈子惠说气话来就有这种气场。   韩昭昭不惧,却要表现出来畏惧的样子,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一把扇子,在阳光下,往眸子下投了一片倒影,声音也低了下去,似乎是被他吓得。   “那要我把具体的情节讲出来吗?”   “先不必。我想,你对这个人应该是有些了解的,看过不少与他有关的东西,这里头的内容很细,与一些记载也对得上。”   陈子惠想先跟韩昭昭讲清楚道理,让她把该讲的话讲出来。   听到这番话,韩昭昭警觉起来,陈子惠这是把这本书给扣下了。   但她还留了个心眼,她当初是把这本书藏到柜子里的,柜子里头还盛着别的东西,清点陈子惠从她家拿过来的东西的时候,没找到这本书,她还特意寻了当初放在它附近的东西。   近处的几乎都被烧了,只余下隔着一个柜子的衣服,靠着这书的一边被烧得有些焦。   要么是陈子惠心思缜密,故意造出来的假象,要么他拿到的就是残卷,从灰烬里扒出来的。   照着陈子惠这副渴求的样子,他拿到的大概率是残卷,不剩下几页的那种。   “是。这与匈奴有什么关系?”   韩昭昭应和着他,故意问道。   陈子惠暗笑:“你应当知道前朝毁过史料吧。”   “知道。”   “所以在中原很难见到这么详尽的,只有匈奴那边可能有。你这书是从哪里得来的?”   “集市上拿到的,是一个姑娘整理她家旧物的时候发现的,觉得没用,就卖了。”   “一个姑娘,你识不识得?”   韩昭昭犹豫了一下,道:“不识得。”   陈子惠皱眉:“不识得你就这么信任她?亲近的人都会在背后捅你的刀子,何况是陌生的人?这点,你父亲没告诉过你?”   说起亲近的人捅刀子的时候,韩昭昭察觉到陈子惠刻意压抑住的情绪,有痛苦,有恨意,还有讽刺,似乎还与她父亲有关。   “告诉过。”   陈子惠看着她,像看着一个单纯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   也是,从小到大被养在大院中,没经过多少风风雨雨,哪里会像他这样从泥泞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这般识得人世间的险恶。   倒是好骗得很。   他见到韩昭昭的脸上又显现出恐惧。   “那本书里写了什么?说来我听听,是不是匈奴故意散播的谣言。”? 第31章 给我   韩昭昭又一次犹豫了。   给她话本子的人跟她说过好几句话,几乎句句都正戳在她的心上。   可有些事,不能对陈子惠说,他说别人不安好心,实际上自己也心怀鬼胎。   于是,韩昭昭只捡了些无关紧要的说,大概就说了一遍那个前朝皇帝的发迹之路。   这个人出身贫寒,又生逢乱世,连饭都吃不饱,流落在街头,冻饿得快要死了,被一个姑娘领回家。   那姑娘姓顾,名昭昭,与她同名,看书的时候,她觉得很巧,就多关注了一些。   之后的情节,她都记得清楚,基本就是顾昭昭发现了前朝开国皇帝闫耀灵的才能,扶持他,让他读书,给他钱让他参军,为了他能早日从底层熬出头,甚至砸钱给他买了匹马,让他一跃成为一个小官。   再之后,便是闫耀灵扶摇直上青云,没有几年的功夫,就荡平了九州,可是顾昭昭去世在了他平北境的前夕。   因为这个遗憾,后来他对匈奴产生了强烈的恨意,大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如烈火一样炙烤北境,五年六次攻打匈奴,把盘踞在北方的大物打了个支离破碎。   可能是杀戮太重,他的一生如同流星一样划破天际,璀璨却又短暂。   韩昭昭想,若是那个名为顾昭昭的姑娘还活着,定不会如此,她是他身后的操盘人。   她在,他能做张狂肆意的少年郎,她走了,他被仇恨包围,成了一把刀,没有温情,只知杀戮。   但韩昭昭怀疑陈子惠与前朝的人有关系去,说起来的时候极为谨慎,从删改史书的时候开始,她就知道这件事谈起来是个忌讳,一个开国皇帝为着一个女人,成了这副样子,怎么也不好看。   还有,依照现在的情境,她要给陈子惠营造一个他处于掌控地位的假象。   于是,她只挑了称赞闫耀灵的地方说了一遍,顾昭昭的事情一嘴带过。   陈子惠听得很认真,她更加确信了陈子惠与前朝人的关系,或许这人便是他的祖辈。   历朝历代的帝王都极为忌讳前一朝代的皇室,本朝皇位虽名为由前朝禅让而来,但还是大肆杀戮了一大批前朝宗室。   若陈子惠真的与前朝皇室有关,事情一爆出去,任他再能耐,想要逃出罗网,也难。   “就是这些吗?”   陈子惠听完了,意犹未尽,他的手无意地碰了下鼻子,遮住了离韩昭昭近的半边嘴,把手放下来的时候,那笑容已经消了,又像是一副断案时的严谨模样。   “差不多了吧,我记得只有这些。”   他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匈奴人知道得真不少。这书,她跟你说的时候,说是只有一本?”   “就这一本。”   “恐怕是有好多本,到每个人的手里就成了一本,让你把它当成个稀罕物,这传播手段……”   他哼了一声,似是极为不屑的样子。   “这与匈奴有什么关系?”   韩昭昭一双含水的眸子看向陈子惠,懵懵懂懂地眨巴了两下。   陈子惠低头,笑道:“你看完了这书,有什么感觉?”   韩昭昭捋了捋自己的衣服,想了些时候,歪着脑袋,说了句:“挺好看的,就……就挺能吸引我看下去的 。”   陈子惠想起他从灰烬里拿到残存的纸,那最为刺激的一页,把他看得惊骇,他注意到边角还有折痕,还用墨笔在书页上划了几道。   是挺吸引人的,他也很想看后续。   他的嘴角勾起来,极轻地说出这番话。   “你看完了这书,没有惋惜之感?”   “是有点儿。”   只是有点儿?   陈子惠在心里暗笑,那天往他身上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这又做何解释?   如此,他倒是愿意让韩昭昭多看一些。   他正了颜色:“对前朝有惋惜之感,对现在便是不稳定的因素,以后,这些东西你少看。你屋里还有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   “没有了吧,要不你去看看?”   “不必了。”   陈子惠婉拒,公然翻人家的东西不大好,反正在把东西往她这儿搬的时候,已经翻了一遍了,没发现什么可疑的。   “不过现在,你处处要小心,匈奴能把人能安插在官府中,怎么敢肯定我的府中就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秦县丞送过来的东西被他搁到了桌子上,现在,韩昭昭低着头,剥开袋子,手指碰到了盒子上打了个结的绳子,灵巧地翻动,纤细的指尖挑开缠了好几匝的绳子。   陈子惠的目光从她的垂下的眼睫往下,在娇艳欲滴的红唇处停留了片刻,顺着她的领口往下瞧,最终停在了她的手上。   忽然,一只手握到她的腕上。   指腹擦过光洁细腻的肌肤,略微有点痒,在手腕处徘徊了片刻,蓦地捉住。   韩昭昭略一挣脱,那人抓得更紧,待她不再挣扎的时候,手却松了。   她瘦削,手腕亦是细,那人的手圈住她,余了一些空,故意逗弄着她,引着她挣脱,却又挣脱不了,瞧着她就像是在瞧着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雀儿。   果然,见她家不如以前那般得势了,这人的贼心便显露无遗了。   此时,她将将把绳子解开,盖子揭开,显出里面的摆放整整齐齐的点心。   不算贵,都是韩昭昭从小时候开始到现在最喜欢的。   “来,把这个给我。”   在她耳畔的声音像是在哄诱。   韩昭昭未动,一只手托着盒子,一只手捏着刚被解下来的绳子。   陈子惠的手往下探,覆住她的手,柔柔软软的,轻轻掰开她的手指,从她的手中拿过那盒子。   陈子惠的指腹粗糙得超乎她的想象,摩挲过,刺激着她的神经。   这回,她没有反抗,由着陈子惠夺走。   抬眼,望着陈子惠,一脸无措的样子。   “我不是跟你说过,他给你的东西你不要动吗?”   不是质问的语气,听起来还挺温柔,应当是看到她这副模样,怕把她给吓坏了。   她怕什么,秦县丞是不安好心,但这东西,是他去陈子惠的府中,当着陈子惠的面送给她的。   再傻,他也不至于自投罗网,把自己害人的证据摆到明面上来,这些东西,就是让她都给吃了,她也不惧。   陈子惠不过是觉得她的脑子转不过这个弯来,吓吓她,她也顺势跟着演戏。   先示弱,在别人放松警惕的时候,反戈一击,说起来,这招数还是她跟着陈子惠学到的。   第一次耍她,便是因此。   “是。”   韩昭昭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小,落在陈子惠耳中,便像是瘙痒一般。   她的脸颊泛上了红晕,想来刚才又把她整得害羞了,也是,刚才他过分了些,一时间,竟然失了些分寸。   说起话来,便有补偿的意味在里头,在哄小姑娘。   “我去给你买,我知道是哪家的。还要什么,我一同给你买回来?”   他笑着,原先眼里的那一汪幽深不见底的深潭有了波澜,仿佛有一阵风过,吹皱一池春水。   “我不要。”   韩昭昭撇撇嘴,似乎是在跟他置气,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他的神态。   “那你想要什么跟我说,不用见外。”   半天,陈子惠只说出来这一句话,他都不大清楚,话题是怎么转到这边的。   刚才,他可是拿着交易的事情半威胁半哄骗韩昭昭,叫韩昭昭安分些,自己得到些好处,没想到她这么一句置气似的话,他竟然没有反驳过去。   这回,想警告也是警告不成了。   只在最后跟韩昭昭抛下一句话,你这段日子当心,顺手把秦县丞拿来的东西拿走了。   看到这东西在韩昭昭面前摆着,他心里头就好受不起来,像窝着一团火似的,干脆直接拿走算了。   回来再给韩昭昭买些一模一样的,就算了。   陈子惠走了,韩昭昭立马放松下来,溜回了自己的房间,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再不用装矜持来哄骗陈子惠。   脑海中又梳理了一遍近来发生的事情,尤其是父亲离开京城,去了边境这段时间的。   情况不妙,危机四伏,陈子惠答应过要帮她家,应当是会出手相助的,但哪天反悔就不一定。   一切未有定数,扫了一眼屋子,甚至觉得这屋里也变得危险起来,甚至,与她为难的不单单是陈子惠一人。   陈子惠三番五次与她强调秦县丞的事情,叫她小心,可见事情并不简单。   她的预料没错,确实有人将矛头对准了她。   此时的并州刺史府偏院。   秦县丞匆匆地从陈子惠府中赶回来,路上,碰到一个人,穿着小厮的衣服,扮做小厮的样子,得了他一个眼神,悄无声息地跟上,混在小厮的队伍里,进了刺史府。   虽说并州刺史顾钧是楚王一边的人,但纯粹是楚王的人与既是楚王的人又勾搭上匈奴了的不一样,做起事来,他还是有意识地避着顾钧的。   今日,顾钧为着边境的战事焦头烂额,一大早就出去了,这给了秦县丞机会。   他带着小厮进了府中,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偏房,屏退下人,只留下刚才半路跟上他的人。   “左贤王那边是什么意思?”   “秦大人,您的提议他回绝了,说就按他原先说的法子办。”   语气极为生硬。   左贤王是匈奴单于的长子,将来是要继承单于之位的,他的话代表的就是单于的意思。   “原先的法子?”   秦县丞的手攥紧袖口,极不情愿。   他的眼前又晃过韩昭昭的影子,那个小时候拽着他袖子哭鼻子要吃的,要好看的衣服的小姑娘已经大了,他还要亲自动手去毁掉她。   他反抗不了他们,心里也知道做这事为的是什么。   “秦大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对面的人声音低,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气势,一见便知是在上位者旁边呆着的人。   “谋划了二十年,成败就在此刻。”   秦县丞的指甲狠狠地掐进手心。   是了,从一开始就是阴谋,而韩昭昭很不幸,自小到大都活在阴谋里,她身边的人都想算计她。? 第32章 求他   一个小瓶子递到秦县丞手中,他的手颤抖着接过来,颠了颠,里头装着的应该是一团粉末。   不用猜,他便知道是什么,左贤王是不想极不愿意看见韩德元和陈子惠的关系走得近的,为此,什么歪门邪道都想得出来。   不过,这小瓶子只在他手中停留了片刻,便被黑衣人夺回来。   “我今天来这里,是告诉秦大人一声。事情不劳烦秦大人办。”   “好。”   秦县丞无奈地说出口,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那人却并未走,劝道:“您这么关心韩姑娘,又是何必?您对她这样,她对您又是如何?不是所有人都像您一样重感情。”   落水之后,再也记不起来什么,看向他的目光都有些陌生。   “她记不起来多少了。”   他失魂落魄地应答了一句,跌坐到椅子上。   半晌,又加了句:“你派去陈府的人,做事要小心,这个陈大人不是一个好相与的。”   他知道,左贤王的人办事是不大妥当的,与楚王那边的人算是半斤八两。   那人却不大在意,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我听说中原人中身居高位的都熟读诗书,讲礼义廉耻,可礼义廉耻不过是他们的门面,真到了自己身上又有几个能禁得住诱惑。”   确实,那些人表面上讲着礼义廉耻,背地里干的腌臜事不少,并不少于他们眼中的蛮夷之人,对别人是要求礼义廉耻,对自己是放纵。   秦县丞也不再劝下去了,由着左贤王那边的人去。   目送着那人又一次走在小厮的队伍中,低着头,出了门,融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眼前又浮现十多年前的场景,他在教韩昭昭读书,第一天,别的没讲,只讲了一个“和”字的意思。   与人相处,要求和,当时,他举的是匈奴与中原百年纠葛的例子,一向内敛的人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对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竟是讲了许多,讲得涕泗横流。   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记得多少,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都算了。   对着空旷的房子,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韩昭昭并不知道这边的计划,经过方才与陈子惠的一番谈话,她警惕起来,做起事来分外小心。   她最近都不敢叫人去街上买东西,生怕有人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上街的时候也带上好几个侍卫,生怕在街上不幸撞上匈奴人。   后来,以防万一,她干脆不上街,窝在屋里 ,除了一天三顿饭以外,再不吃别的。   这天,陈子惠说是边境那边有要事,一大早便出去了。   临走的时候,韩昭昭拉住他,问他又有了何事。   他停住脚步,说是韩德元与匈奴的军队碰上,被包围了。   韩昭昭的声音发颤,惴惴不安地望着他:“有什么法子?”   “稳定后方,派人去解围。”   后方就是由着他掌控的。   他又道:“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韩昭昭身上,正对上韩昭昭一双含了水的眸子。   也不是很难。   话未挑明,韩昭昭心里却明镜似的。   她垂眸。   风水轮流转,谁能想得到,当时是她父亲提携起陈子惠来,现在她反倒要低三下四地求起陈子惠来。   韩昭昭仰头,见陈子惠披着大氅,嘴角微勾,正瞧着她。   他低头,目光落在韩昭昭冻得微微泛红的鼻尖上,一笑:“不过,最后做成个什么样,也不光在我。”   话一出口,陈子惠有些后悔,其实,韩家现在确实失势,但还不到他说这些话的程度,只是他忽然想起来当年韩家的所作所为,一时间气冲上来,克制不住,说了出来。   他没接着往下说,韩昭昭心里却明镜儿似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听了她的话,陈子惠笑起来:“下午就回来。回去吧,外头冷,你别再被冻着了。”   说罢,伸手替她拢了拢大氅。   韩昭昭低着头,瞧着他修长的手指拂过衣裳。   走的时候,陈子惠的嘴角始终带着一抹笑意。   韩昭昭回到屋里,陈子惠一走,她心里更是安分不下来,又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窝了一上午,如今这局势,她觉得只有呆在陈子惠的府中才是安全的。   虽说陈子惠对她家也心怀不轨,但是现在不是他动手的时候,加之他也有求于她,怎么算,也比把自己暴露在匈奴人面前安全。   她吃起饭来也没有胃口,丫鬟端来的饭,用筷子扒了一口,就不想吃了。   饭后是汤,又是另一个丫鬟端上来汤,恭恭敬敬地摆在她面前,低着头。   那碗汤是温的,氤氲着热气,韩昭昭抿了一口,温度正合适。   正准备再喝上一口的时候,她忽然注意到那个端过汤来的丫鬟还没有走,要按往常,放下碗就该走了。   她往那边瞟了一眼,丫鬟立马低下头,心虚似的走出去。   这也不是一件大事,但是因为近来秦县丞一事,今日陈子惠有不在,她十分不安,遂放下汤来,一口也不喝了。   可能是源于自己的直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以防万一,她背着别人,进了里间,用手抠嗓子眼,喉咙里泛上一阵酸水,把刚才吃的东西几乎都吐了出来,最后干呕,呕了几次呕不出来东西,她才罢休。   如今的形势越来越严峻,她越来越理不清,匈奴人针对她,她拿不准是为何。   她心里慌,怕匈奴人往里头下了毒,从兜里掏出荷包,拆开,里面装着一个小瓶,从小瓶里面倒出一颗圆滚滚、黑乎乎的药,塞到嘴里。   是临走的时候父亲给她的,说这药能解毒,对匈奴那边的毒药尤其管用。   她疑惑,问这种东西父亲是从哪里找到的,父亲欲言又止,最后告诉她是有次打仗从俘虏那里缴获到的,说她以后可能会用得到,强行塞到她手里,要她一直带在身边。   现在,就派上了用场。   吃完后,她放心不少。   阴沉的冬日,就适合窝在床上,哪怕她刚从床上起来,还不到一个半时辰。   陈子惠生怕把她冻着,屋里搁了好几个暖炉,烧得热乎乎,她躺在床上,只盖了一层薄被。   不知怎的,这会盖上了薄被,却觉得异常热。   踹开这个被子,又从柜子里扯出来一个更薄的,盖到身上,甫一躺下,又觉得热,她把这个更薄的被子掀开。   许是屋里的暖炉烧得太旺,她这么躺在床上,还是出了一身薄汗。   于是,她又解开外衣上的几粒扣子。   摸向脑门,不烫,没发烧,不光是燥热,身体中涌现出一股热流,身子酥软,几乎要瘫到地上。   韩昭昭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但也在各种各样的杂书中看见过,这反应,她一猜就知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没想到,算差了这一招。   这药的药性极烈,饶是她几乎把吃的东西都吐出去了,残存的药物还把她折腾成这样子。   若是她刚才稍微迟钝一点儿,喝了两口汤,没及时吐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这屋里没有人,她直接把门插上,把窗户锁上,严严实实的,不让任何人进来。   在陈子惠的府中,匈奴埋藏在这里的奸细还是不敢直接撞门、砸窗户的,以陈子惠的谨慎程度,是不会随意将屋里的钥匙交给别人的 。   无人的地方,她硬熬还是能熬得过来的。   她的腿软,趴到床上,身上燥热难耐,死咬着牙,把嘴唇咬出血来,嘴里一股子血腥味儿。   身上的燥热难耐,意识越来越涣散,她十分勉强地从床上爬起来,扶着墙站起来,走了几步。   因为秦县丞的府中和她家是被人蓄意烧的,院子里只剩下残垣断壁,陈子惠怕她在心里留下阴影,在这屋子里住着还害怕,便在她的屋子搁了一个小水缸,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她艰难地挪到水缸前,舀起水,兜头倒到自己脑袋上。   水冰凉冰凉的,是上午她起来不久后,丫鬟才从井里舀上来的。   浇到头上,整个人顿时一激灵,火气也消下去不少,激灵之后身体又是一哆嗦,两腿发软。   外面是凉水,里头一股火,水与火相碰,结果就是她整个人虚弱得打颤,无力地倚靠在墙上。   兴奋劲儿被浇灭了后就是虚。   她便是靠在这水缸边的墙上了,若是一会儿这凉水效用消了,兴奋劲儿又起来了,她便再兜头浇上些凉水。   她倚在墙上,脸颊上泛起一层潮红,脑门上粘着一层细密的汗,大口喘着气。   果然,这凉水的效用只是暂时的,不一会儿,那股邪火又烧起来了。   忽然外面传来叩门的声音,有人唤她的名字,是常跟在她身边的丫鬟,叫她开门,说是要送些什么东西进来。   韩昭昭强压下火,一只手抓着墙角,微带愠色,道:“我都睡下了,有什么事,等我醒了再说。”   反正以她对床的依赖程度,从中午睡到黄昏的时候都有,阴冷的冬天尤甚,有时候,她能在床上趴一天。   按照她以前睡醒的点儿,还得过上两个时辰,这药劲儿估计也过了,她也能出来见人了。   要是以前,丫鬟听到这句话,就乖乖地走了,毕竟她强调过多次,在自己睡觉的时候极其厌烦有人来打扰。   她听见脚步声往远走了,不多久,忽然又折了回来。   又多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门锁一阵响动,很快,门便被打开。   不是被砸开的,是用钥匙开开的。   不用想,就是陈子惠回来了,只有他,才能不费吹灰之力,用钥匙打开门。   韩昭昭半倚在墙上,身子不似刚才那般疲软无力,她知道,药劲儿又上来了。   她正准备伸手艰难地拿起舀子,再往头上浇上水,忽然传来一声:“韩姑娘。”   是陈子惠的声音,她手中的舀子“哐”地一声掉到地上。   作者有话说:   推一下自己的预收文《金枝》,喜欢的可以收藏一下啊,收藏越多,开文越早   文案:姜婉原嫁太子为妃,一朝政变,将要沦为阶下囚,接替太子位置的是他的弟弟——赵王。   政变当日,腥风血雨,赵王沈澈提刀入罗帐。   姜婉瑟瑟发抖,她知太子从来多有欺辱弟弟之处,沈澈隐忍蛰伏多年,只为复仇。   他脱去还粘着血的甲胄,死死钳住姜婉:“皇嫂莫怕,皇兄谋反,罪不及你,只要皇嫂答应我一件事。”   他的身子凑近,贴在她身侧,引得姜婉一阵战栗,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之后,赵王登基,论废太子谋逆之罪,一众党羽皆被处置,唯有废太子妃被安置在离皇宫不远处的一座府邸当中。   每夜,都有不速之客前来,门若是锁了,便翻墙、翻窗而入,吹灭摇曳的红烛。   沈澈第一眼见到姜婉,是在姜婉与他哥哥大婚之日,一袭红衣,摄人心魄。   那一刻,他紧紧地攥住袖口,终有一日,他都要夺回来。   哪怕把装了这么多年的君子名声尽毁,被世人唾骂为违背伦理纲常,他也不在乎。? 第33章 诱惑   ◎   陈子惠刚一进门,就听到丫鬟说韩昭昭不让她送东西进去,走过去,又见这把门和窗都……◎   陈子惠刚一进门, 就听到丫鬟说韩昭昭不让她送东西进去,走过去,又见这把门和窗都锁得死死的, 跟防贼似的,他预感到不妙, 直接拿着钥匙把门打开了。   韩昭昭是从里头把门锁上的,他有钥匙, 钥匙插进去,“咔哒”一声, 门就开了。   进来后, 就听见“哐”地一声,东西掉到地上,听那声音似乎是从床的方向传出来的。   怕她有什么事情,陈子惠直接撩开纱帐, 里面没人,床上有一条薄被,还有一件外衣,被团成一团,扔在床上。   这件衣服陈子惠熟悉,今天早上他临走的时候, 韩昭昭便是穿着这件衣服送他的。   他的眼睛顺着不算繁复的花纹上停留了滑下,最终落到衣带上,这衣服已经松松垮垮地瘫在了床上, 像是被人急匆匆地解开系带, 扔过去的。   床帐内无人。   忽然, 一阵轻微的喘息声传来, 似乎是在刻意压制着。   听这声音, 陈子惠猜到了出了什么事,八九不离十,绕过床帐,去了那水缸前,果然见到韩昭昭在水缸前,正俯下身子,手颤抖着去拾起,弯下腰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在抖。   陈子惠一见,便知道韩昭昭是把水从她头上浇下来的,一头秀发柔顺地披散着。   她只着了一件单衣,被水浸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   陈子惠第一次对她有印象已经是这一年的晚秋,韩德元事发,秋日外着的衣服宽大,哪里能似这般显出她玲珑的身姿来。   见到有人在瞧她,韩昭昭抬起头来,她的脸颊上泛起一层红晕,眼尾微微向上勾起,原先清澈如水的眸子里平添了几分媚.态,樱唇饱满红润,让人恨不能咬上一口,细细品尝其滋味。   陈子惠一来,韩昭昭也顾不上那掉落在地上的舀子,两手空空,缓缓站起来。   刚才她因为燥热扣子解开,衣服里面着了一件裹身的肚兜。   她微微低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因为屋里火炉烧得旺,她嫌热,穿的亵.衣的领口拉得有些低。   她的一双玉手捂住胸口,捂也捂不住,从手指的缝隙里还是能看到的,平添了欲盖弥彰的意思,反倒勾引着陈子惠往她这处看。   身下那股燥热又不合时宜地袭来,包围着她,想要将她吞噬,刚一个人还好,忽然见到了另一个人,体内的火烧得更旺。   此时,她才明白欲.火为何能焚.身。   丫鬟跟在陈子惠的后头,瞧着这情景,低下头,陈子惠挥挥手,让她去寻药煎好,她脚步停顿了一下,识趣地溜下去了。   这屋里只剩下两个人,韩昭昭比她方才一个人在的时候害怕多了。   她是想靠着迷惑陈子惠,当渣女骗心,取得他谋反的证据,但不是此时,欲迎还拒,她这副样子算个什么。   可此时,她的身体里仿佛又万千只蚂蚁在啃咬,意识渐渐模糊。   一半靠着她自己的克制,一半要看着陈子惠了,这是匈奴人下的局,毁的是她与他的名声,但愿他能分得清楚轻重缓急。   陈子惠走近,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忽然伸出手来,她的手臂纤细,直接拽住了陈子惠的手,挣扎着说道:“水。”   声音软软糯糯的,比以往多了一丝媚态,分外好听,让他都有些不忍心撒开韩昭昭的手。   她指的便是那边的凉水了,陈子惠见她这样,水又是那般凉,有些心疼,犹豫了一下,才试图松开韩昭昭的手,去拿水。   熟料,他刚一松,韩昭昭就拉住不放了,她的腿软,身子一瘫,坐到了地上。   “来,起来。”   陈子惠去拉她,她却环住了他的腰,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轻轻唤道:“别走。”   韩昭昭的手如同八爪鱼一样附着在他的身上,他任她坐到地上也不妥,便抱起她来。   她的身子紧紧贴上他,那一瞬,显而易见地,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僵硬了一下。   陈子惠就这么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去舀水。   其实,等到解药来的那一刻之前,要她不再诱惑他,陈子惠还有别的办法,比如照着她的脑袋来一下,把她敲晕,但这么做一来不好向韩德元交代,二来韩昭昭看起来一副娇娇弱弱的样子,打一下子,她不知道得有多疼。   干脆,自己先忍忍,先给她浇点儿凉水试试,能抑制住一会儿是一会儿,他之前也怕这种事情发生,在府中预备下了解药。   水从韩昭昭的头上浇下来,水珠顺着脸颊流到脖颈上,再从脖颈滑入领口,衣服被浸湿,贴在身上,勾勒出她优美的曲线来。   水珠从她的锁骨处滑下,拖出一道痕迹,最终隐没不见。   韩昭昭外头披的那件衣服是藕荷色的,里面的那件亵.衣是妃色的,宛如一个藏在暗处的花蕾渐渐舒展开花瓣,明艳动人。   细细的带子贴着脖颈,挂在洁白如玉的肩膀上,让他忍不住想要去拨开碍眼的带子,只留下一片洁白无暇的风光。   他喘出一口气,按捺住自己的冲动。   水浇下来,韩昭昭的脸上仍然泛着酡红,但看他的眼神不似刚才那般娇.媚。   韩昭昭虽然轻,但到底是个人,有重量,刚陈子惠舀水的时候又是单只手托着的,这时便有些累了,又见她安静不少,不似刚才那般闹了,便要把她放到临近的床上,等着一会儿丫鬟把药送进来,用勺子喂到她嘴里了事。   韩昭昭在他的怀里半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   水浇下来,或许药劲儿还残存着些,身体还是比往常热,呼吸更为急促,穿的又薄,胸.脯随着她的喘息起起伏伏,一口热气扑在陈子惠的脸上。   陈子惠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如临大敌,抬起头,加快了脚步往床边走,想赶紧把她扔过去,拿被子给她裹个严严实实。   眼不见,心也自然不会跳。   他把韩昭昭放到床上,欲要让她躺下,自己扯过来条薄被子给她盖上,忽然被韩昭昭搂住。   朱唇微动,声音格外娇媚:“怎么要走呢?”   碎发拂在她的脸上,娇柔如水的双眸眨了一下。   这一刻,陈子惠看着她,眼神有些恍惚,手中的动作霎时停了下来,一只手还搭在她的细腰上。   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   那双柔若无骨的手停顿了片刻,便从他的腰际开始,隔着绸缎衣服,一寸一寸地渐渐往上,拂过到了肩膀处,停住,蓦地按住他的肩膀,嘴唇贴上了他的脖颈。   只这轻轻的一碰,一阵酥痒感窜上来,身体躁动,一股热流涌过。   抱着韩昭昭的手又紧了些,紧紧地掐住她的细腰。   他手的禁锢太紧了些,手掌下不盈一握的腰.肢微微扭动了一下,绸缎衣服带着温度摩擦过他粗糙的掌心,更激得他邪.火窜起。   陈子惠的手从腰际一点一点地往上挪,极为慢,极为小心,挪一点儿再往下退一点儿,在和自己做着斗争。   其实,他是清楚自己接近韩昭昭的目的,通过联姻来获取韩德元的信任,解除自己的后顾之忧。   韩昭昭不过是他复仇路上的一枚棋子,用过了,想留下就留下,想扔到就扔掉,并非是他不讲情分,要怪只怪她父亲当年对他家做下的那等事。   对她,动情可以,但不是现在,更不应该在成婚之前做出任何不合礼法的举动,若是如此,正落了匈奴人的套。   他有敌对的一方,但绝不可让自己腹背受敌。   想要她的话,以后有的是机会,并不急于此时。   饶是这般想着,他的手还是往上挪了些地方,手下挨着的是韩昭昭的肋骨,她的衣服被水浸湿,挨着身子挨得分外紧。   他的手愈加往上,韩昭昭的身子绷得越紧。   刚才被陈子惠兜头浇了水,她几乎是清醒过来了,体内还是有火,但勉强还能控制得住。   刚陈子惠把她往这边抱的时候,她还是能猜出他的想法的,床虽然有着某种意味,但陈子惠所想的绝对不是这种,他只是见到床上有帐子、有被子,想让尽快她离开自己的视线,眼不见为净,等着解药过来后万事大吉。   蓦地,她想起后来梦里的情景,又想起最近发生的种种,走的时候,陈子惠看着她,笑着,特意跟她强调了一句礼尚往来。   如今,父亲远在边塞,深陷匈奴的包围,最关键的后方在陈子惠的手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还是要做最后的挣扎。   于是,她借着药还没有消退的劲儿,朱唇轻轻地碰上陈子惠的脖颈,留下一道浅浅的红印。   后来,结果是什么,她也接受了,没办法,想要以后活命,只能暂时在这里寻突破口。   要想引人上钩,总得抛出点儿好处来,现在,她还是清醒着的,还能控制住局面,可说不怕是不可能的,她眨了眨眼睛,她都没有想到陈子惠会这般入迷。   她感受着那双手贴上她的肌肤,逐渐往上,从腰部缓缓往上,向腋窝的方向游走。   下一步是什么,她清楚得很,身子却也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为了掩饰自己的恐惧,她紧紧搂住了陈子惠的后背,装出中了药,极为依恋,离不了他的样子。   一股淡淡的幽香萦绕在陈子惠的鼻尖。? 第34章 擦去痕迹   那双手在将将碰到开始隆.起的地方时忽然停住, 手下暗暗使了力气,引得韩昭昭轻哼了一声,在他的怀里摇了一下。   陈子惠血脉贲张, 低头见到一派旖.旎的风光,一对粉红色的带子吊在脖子上, 如同雪地里盛开的红梅,格外妖娆。   他的手只要再往上一点儿, 便能寻到暂时的解脱,可后来的事情……   她其实并不情愿。   陈子惠大口喘着气, 身体又是一阵躁.动, 这时,一只手从他的腰际滑下,抖着摸住他的腰封,他的脑子“嗡”地一下, 一下子扣住了韩昭昭的手,柔柔软软,若无骨。   不能再这么下去,若是如此,便没有以后。   自己该做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他要克制, 不能失控,他记得那本从韩昭昭手中收过来的书写的内容,是有关上辈子的事情, 那个叫顾昭昭的姑娘给他喂酒, 酒里加了药, 后来与他春宵一度, 后来, 他竟然还是如此得想念顾昭昭,眼里只有她一个人。   他虽然不大清楚此事的前因后果,但如此,便是沉迷,从前掉过的坑,他不会再栽进去,这辈子,对着韩昭昭,他要懂得克制。   他闭着眼睛,不去看韩昭昭,他的力气大,一下子掰开她的手指,把她扔到床上,卷过被子来遮住她诱人的肌肤。   “你别闹。”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不忘拉下帘子,遮住这一派风光。   刚一转身,却得来了韩昭昭一句:“你别走,你怎么走了啊。”   脚步顿时放慢,停了下来,又狠下心来,继续往前走,终于,寻了把椅子,背对着韩昭昭坐下,他才舒出一口气来。   “你先忍耐些时候,一会儿我叫人拿来解药后就好了。”   他是对着墙说的,一点儿也不敢回头去见韩昭昭,不去看她那张勾人的脸。   脑海中却是不停浮现方才的画面,温香软玉在怀,一头乌发散下,擦过他,引来一阵极为舒适的感觉。   韩昭昭轻轻地“嗯”了一声,陈子惠使劲掐住自己的大腿根,抑制住自己的冲动。   听着声音,那边终于安静了下来,陈子惠这才坐在椅子上,松了一口气,跳动的心渐渐安静下来。   韩昭昭被人下了药,全身燥热,想要寻到地方发泄,可他被韩昭昭的手一搂,那渴求程度并不亚于韩昭昭,若不是控制力强,残存的理智还在,恐怕被她一勾,便要同她翻云覆雨了。   开始布局的时候,他可是想不到自己会被韩昭昭引诱成这样。   他走到水缸前,拿凉水洗了把脸,默默盘算着。   哪怕如此,其实也影响不到大局,该报的仇还是要报,只不过对她……   陈子惠的心里纠结了片刻,堪堪得出一个结论,放过她一马,也不是不可,把她当做一只娇雀,关在笼子里,飞不出这片天地,惹不出事情来,供他放在手心里赏玩,也可。   又有凉水泼到脸上,这念头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却又觉得有些不妥,斩草要除根,为了报仇,血洗韩昭昭的一家,却留下这个孤女来,是为养虎为患。   可又眷恋极了她,对她,他又不想轻易松开手。   床前拉着帘子,这一次,看不见,他也平静下来,暂时打消了这些念头。   不多时,丫鬟就捧着煎好的药进来了,甫一进门,见到陈子惠端坐在一把椅子上,如同门神一般守着大门,一愣,忽又瞧见他脖颈上一处唇印,脸颊霎时起了一片红霞,羞得低下头。   饶是陈子惠身经百战,在朝堂中摸爬滚打过来的,在这件事上也被一个小丫鬟的目光盯得发毛,伸手往上提了提领口。   今日,他着的衣服也是红的,与那胭脂的颜色相近,他往上一提,遮住了半边,也看不大出来。   快速地做完一系列的动作之后,他似泄愤一般地瞪了送药的丫鬟一眼,丫鬟也并不害怕,只是识趣地不再看他。   刚端着药碗抬脚往前走了两步,她便被陈子惠叫住:“郎中什么时候到?”   用的是极为正经的语气。   “一会儿就到,现在人应当快到府门口了。”   “好,那你端着药去喂她。”   陈子惠瞥见屋子里有一面铜镜,是韩昭昭放在妆台上梳妆用的,妆台上还搁置着一块白色的手帕,帕子上绣着兰花,是一个未用过的。   脖颈上的痕迹实在太过碍眼,陈子惠心里别扭,顾不上其他,弯下腰,对着镜子,拿上帕子,照着那胭脂痕迹处蹭了两下。   顿时,白色的手帕上多了几道红印,蹭过的地方也微微泛红,大致是擦干净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又擦了两下。   又想起她的唇,莹润饱满,让人恨不能啄上一口,却轻轻地碰上了他的脖颈。   帕子被弄污了,没法子要了,为了掩藏自己的作案痕迹,陈子惠直接将帕子揣到袖口里,收了。   就当没有过这方帕子。   他再回过头的时候,丫鬟已经撩起了窗帘,到了韩昭昭跟前,她见韩昭昭乌发散乱,香汗淋漓,端着药的手略微颤抖。   忽然,陈子惠想起韩昭昭是顶不爱喝这种苦涩的药汁的,喝的时候必须拿一大袋蜜饯吃,来中和中药的苦味,这丫鬟却是忘了拿。   “等等。”   陈子惠出声,打断了丫鬟的动作。   “你去……你先把药放桌上,等我把蜜饯拿过来的时候,再给韩姑娘喂药。”   他本来是想叫丫鬟拿过蜜饯来的,又想到韩昭昭发烧那天是他亲自用手把蜜饯喂到韩昭昭嘴里的,把蜜饯放到了韩昭昭屋子里的一个柜子中,之后事杂,忘了,具体把这东西放在了哪里,也没有跟别人说过。   想来,除了他自己,别人是难找到的,倒是有些像他那把藏起来,从不敢告诉别人下落的钥匙,那钥匙开的是放在库房里的一个盒子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挂在腰间的荷包,鼓囊囊的,钥匙还在。   幸好在他动情之时,没被韩昭昭趁乱摸走,不过再一想,自己没跟她说过,她哪里能知道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若是在合适的时候拿出来,能让他这么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置他于死地。   那里面有一封信,是他姨留给他的,若是细读,再结合一些蹊跷的事实来看,能发现他这个身份是伪造的,他根本不敢拿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来见人。   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四个人,他,他父母,帮助他伪造身份的姨,他的父母因感染瘟疫,在他十岁那年去世。   他这位姨去得更早,他刚出生不久,便去世了,具体死因为何,他不得而知,因为这涉及到一桩当今卫国皇室的丑闻,至今都掩盖得严严实实,提起她来,人们唯恐避之不及。   卫国皇室窃取他上辈子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这辈子又负他家太多,他都不知在心里想过多少遍,要让卫国皇室一族血债血偿。   陈子惠一只手拿着蜜饯,一只手摸过荷包。   此时韩昭昭浑身无力,身上搭着被子,趴在床上。   因为一会儿要喝药,丫鬟撩开床帘,扶着她坐起来,她里面只着了一件妃色内.衣,外衣的带子尽数解开,露出分明的锁骨和白净的肌肤。   丫鬟想起方才陈子惠见到韩昭昭时那边躲闪的模样,又见到她是这般姿态,赶忙趁着不喂药的功夫,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姑娘把外衣套上吧。”   其实,正合韩昭昭的意,穿着成这副模样,被人瞧着,她也难受得紧,强忍着羞。   丫鬟上前,面对着她,为她系上衣带。   床帘是拉开的,丫鬟伏在床前,矮了她一截,凭借着自己的高度,她能注意到陈子惠的一举一动。   本来,她也是不会想到陈子惠在这种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来的,但是下意识的机警就促使着她往陈子惠那边瞧。   先是见他心虚地拿帕子抹掉了脖颈上的胭脂,接着去给她拿蜜饯,拿的时候,手摸向腰部,那处的颜色与衣服不大相同,她猜测这应当是一个荷包,里面装着些重要的东西。   这个位置,被丫鬟的身子挡了一半的视线,她原本是跪着的,为了看清楚,她抬起身子来,张望着陈子惠处。   这回,她总算是看清了,陈子惠的手在荷包处摩挲,从放着蜜饯的地方到她睡着的床上并没有多远,这一小段路程上,他的手就没有离开过荷包。   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反应,对极为珍视的东西,生怕寻不到。   能令他如此珍视的,多半就是打开盒子的钥匙了,韩昭昭记得在梦里,她在陈子惠身边呆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为了探寻他的身份,找到他的破绽,最后对准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那个藏在库房里的盒子,甚至为此不惜出卖自己,引了他好几次,他才上钩。   在陈子惠眼里,那东西很是重要,他根本不离手,放在荷包里,时时刻刻挂在自己的身边。   为了有备无患,这一次,韩昭昭眯缝着眼睛,仔细瞧了一遍陈子惠身上带着的荷包上花纹的样式,努力记下来。   如她所料,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样式,荷包的布料是梅花纹的,艳丽的红色,一如他往常穿衣服的风格,张扬肆恣。   只是这荷包,她看起来有些熟悉,忘了在哪里见过了,奇怪,之前她是从来不会注意陈子惠身上挂着的这些小玩意的。   走过大半途,陈子惠的手收了回来,不再摸着那荷包,遮遮掩掩的样子,刹那间,陈子惠的目光与她对上。   作者有话说:   男主姨母的事情,挺出乎意料的? 第35章 挑衣服   意识到陈子惠在她身上探寻的目光, 韩昭昭的心“砰砰”直跳。   现在不同于昔日,自打她父亲这回去了边塞,留下陈子惠守在后方, 陈子惠明目张胆地跟她说礼尚往来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 现在局势变了,不同于之前他父亲提携陈子惠的时候, 他还要感恩戴德地对父亲唤一声“恩师”。   陈子惠现在对她家客气只是为了维护自己苦心经营出来的君子形象,一旦她触及到了他的核心利益, 他会毫不犹豫地撕破这层虚伪的面皮, 毕竟,没有父亲的威慑力在前,一切都是白搭,她只能当做鱼肉, 任他宰割。   能有如此大的变化,她猜测应当是朝廷中有了新的动向,皇帝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未来的皇位,因此也就要对付起觑皇位的弟弟楚王,他要扶持新人,这个人就是陈子惠。   而她的父亲, 被当做了旧人一党,被排除在外,派过去打匈奴, 还不给太多的兵马, 便有了要让他与匈奴人内耗的意思。   常言道最是无情帝王家, 说得不差, 当初皇帝拉着她父亲的袖子, 说要卿为他守江山多么深情,现在抛弃他,就有多么无情。   韩昭昭的指尖颤抖,玉手搭下,指甲抠进床单,不敢表露出丝毫的心虚,直视陈子惠,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她记得,在梦里,情到浓时,他是极其喜欢自己唤他的名字的,手指轻轻托住她的脸,硬要她开口唤出他的名字来。   她想,他这个名字,应当是有寓意的,当时,是他求着她,这次,她索性主动唤出来。   陈子惠一愣,手指攥紧了衣服的一角。   他抬头,入目的是一张芙蓉面。   韩昭昭披着一层外衣,但这身外衣是纱制的,里面裹着内.衣,雪肤半隐半现,雾里看花,更能激发人的欲望,朱唇微张,唤出他的名字。   丫鬟不知道这药效在韩昭昭体内还能起多大的作用,害怕出事儿,按住韩昭昭,眼神惶恐,而韩昭昭被她按着,没有反抗,乖乖地坐了回去,一脸无辜的表情。   越是无辜的样子,越能激起他的保护欲来。   其实,看一个人的眼神看多了,便能看出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韩昭昭的眼神澄澈,不像他,遭到世事的磋磨,领略过世间的肮脏,浑身散发着一股世故的气息,这般人,怎是韩德元那阴险狡诈的人养出来的女儿。   而且,偏偏这眼神澄澈的人穿着一层单薄的纱衣,垂下眼眸,一副乖顺的样子。   一时间,他又有一股火上来,强忍着别过头,不去看韩昭昭。   伸出手来,把一袋子蜜饯扔到丫鬟的手上。   可他又怕现在韩昭昭的意识扔不大清醒,丫鬟也不懂得她对苦涩的药汁的恐惧,不知该在何时给韩昭昭喂上蜜饯,又嘱咐了一句。   “先给她喂上些,中间喝药的时候,若是她停了,再给她喂上两三个。”   喝完药后需要在嘴里含蜜饯来去味,这是谁都知道的,不用他特意嘱咐。   说完话后,陈子惠甩甩袖子,又一次坐到了门口的那把椅子上,如同一尊门神,看守着大门,背对着韩昭昭。   大门忽然被拍响,是小厮领着郎中要进来。   陈子惠正准备开门,忽然想起来韩昭昭在床上,身上只穿着一件纱衣,见到郎中,必然不妥,他记得,前几天给韩昭昭从韩府中拿过来的在火灾中幸存的衣服被她搁在衣柜里。   往衣柜那边走了几步,准备随便给韩昭昭找一件外衣披上,又听见了拍门声,他才想起来小厮同那郎中还站在外头。   便说了一句:“你们先在外头等些时候,一会儿再进。”   他说话的时候距离门已经有了一段距离,外面的风声大,“呜呜”地拍打着窗棂,在外头站着的小厮和郎中听他说话听得并不是很真切,只隐隐约约听到了要他们在外头等着,具体这话是谁说的,被风刮过的声音一搅和,小厮也没有听出来,他以为又是屋里头的哪个人看他不顺眼,在这里故意刁难他。   有人急慌慌地吩咐他,说是陈子惠的命令,让他把郎中叫过来,陈子惠的威信立在这里,他是生怕误了陈子惠的大事,一路跑着去医馆的。   路上遇到有人乘着马奔驰过街市,他为了不耽搁时辰,在马将要踏到他身上的时候越过去,骑在马上的人立即勒马,唾了他一口,骂了他两句,他只当没听见,一边跑一边掏出帕子抹掉秽物,到达医馆的时候,大冬天的,已经跑出了一身的汗。   带着郎中又是一路跑,没想到,回到府中复命的时候,拍了几回门都不开,让他两人在外头的大风里等着。   又是一阵寒风刮过,他越想越气,陈子惠治理府中的事务虽严,但是从来没有见到这般不公平的事情,也因此,他对陈子惠吩咐的事情办起来极为尽心尽力。   这一回又算个什么玩意!   在屋里的陈子惠自然不知道这个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厮所想,正从衣柜里挑着衣服给韩昭昭披上。   他原来只是想随便给韩昭昭捡一件,让丫鬟给她套上,他的手里已经拿了一件雪青色的衣服,却又瞧见了挂在架子上的十几件衣服,冲击着他的眼球。   雪青色这颜色是冷色,韩昭昭穿在身上,显得太寡淡了,不搭。   瞧着还是那件鸭卵青的好些,可拿到手上,对着想象中韩昭昭的身子比量了一下,觉得还是不大搭配。   最终选了一件松花色的,听说松花色配上桃红,如同一丛翠竹中的一抹霞影,甚是般配。   陈子惠都没想到自己选个衣服选的时间竟然有这般长,那边韩昭昭都已经把药喝完了,一袋子蜜饯也被她吃的没剩下多少。   他依旧是别着头,把衣服丢给跪在床边的丫鬟,吩咐她把这件衣服给韩姑娘穿上。   想到韩昭昭内里穿着那件妃色的内.衣,外头穿着这件松花色的衣服,两相映衬……   “把扣子系严实些。”   背着身子,他咳嗽了一声,又吩咐丫鬟道。   两相映衬,他瞧见就瞧见了,哪能再让别人瞧见,要不,他拿来这件外衣给韩昭昭套上是要做什么,不是多此一举吗。   想到那两相映衬的情景的时候,他脸颊发红,耳根发烫。   韩昭昭坐在床上,从侧边瞧见陈子惠微红的耳根,其实,在方才她躺在他怀里的时候,他的脸就是红的,其实那也算不上什么太让人诧异的事情,毕竟当时两具身体贴得那么近,她又是浑身湿透了的。   那就是一边羞一边又忍不住去触碰她。   她没想到的是,到了现在,他的脸居然还是这么红,常听人说起,陈子惠处事果断,阴险毒辣,没想到在她面前,竟是这副模样。   也怪不得在梦里有,她抛出一个钩子,他一下子就咬上了,沉迷其中,直到最后,他才恍然大悟,发现了她的阴谋。   韩昭昭暗笑,反正陈子惠也瞧不见她。   又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响起。   这时,陈子惠才忽然想起来还在门外站着的郎中和小厮,回头瞟了一眼,那丫鬟的手还算利索,只在他转头走了几步的功夫就已经把韩昭昭新换上的外衣的扣子系上。   这厢陈子惠才放心地去开门。   这时间,在他看来是一会儿,可那站在寒风中的小厮看来,却是又等了半天,又想起自己因为身份低微,受过的别人的为难,本来心里就窝着一团火,如今气得更甚。   外面冷,陈子惠怕太多的凉气进来,凉风吹到穿得薄,又出了一身汗的韩昭昭,只将门拉开一个小缝,恰好够两个人一前一后进来的。   他立在门旁,手把着门,郎中先进来的,小厮紧随其后,进门的时候看不见陈子惠的脸,火气又大,路过的时候狠狠地怼了一下门。   陈子惠的后背一下子撞到墙上,不过,他一声也没有吭,忍着痛站起来。   小厮走过,有意地往门边瞟了一眼,认出来墙后面的人是陈子惠。   这小厮是府里头最低等的伺候人的下人,来这里的时间不长,见到陈子惠的时候屈指可数,也不大记得他的模样,只从他穿的这件衣服中认出来他。   在这个府中的人,大多都是穿黑衣的,神秘而沉稳,确实符合他们的身份,明面上是陈府的下人,实际能被陈子惠带到这里的,都是他的死士,从他十四岁入京城洛阳做官就开始拉拢的人,为了他筹谋十几年的大业。   只有陈子惠一人,穿着亮色的衣服,一如街上刚及弱冠,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可是他见到这个别人眼中的少年郎的时候,却慌了,谁能想到他的运气这么背,发泄一顿怒气,直接发泄到了陈子惠头上。   陈子惠扶着被撞的背部,轻轻揉着,双眉微蹙,目光里平静却压抑着怒气。   起先,没有理会他,让郎中去看韩昭昭的病情,接着才看向他,淡淡开口,问道:“你是怎么回事?”? 第36章 借刀杀人   ◎   此时,韩昭昭半卧在床上,虽说那媚.药性子烈,但她只喝了一小口,后来又吐出不少,后来又被……◎   此时, 韩昭昭半卧在床上,虽说那媚.药性子烈,但她只喝了一小口, 后来又吐出不少,后来又被陈子惠拿着凉水一浇, 现在人已经是清醒的了。   床前拉下了一层帷幕,她伸开一只手, 等待着郎中搭上自己的脉搏,丫鬟侍在一旁。   韩昭昭清楚自己这次也没什么大事, 最多被凉水激到了, 发一次烧的事情,因此也不大关心自己的病情,相较而言,她更为关心陈子惠对于那撞到他的小厮的处理。   往往是在小处才能真正看清一个人。   陈子惠那边传来的声音不大, 她却听得清,透过帷幕,也勉勉强强能看得见两人侧脸上的表情。   被陈子惠一逼问,小厮是慌了,跪到地上,磕着头, 哆哆嗦嗦地回答道:“是小的的错……错,小的……小的刚才在外面冻得久了,一时气急, 直接摔……摔门进来了, 不想撞到了大人您……”   他说话的时候, 陈子惠叹了一口气, 还未等他说完, 手搭上了他的袖子:“起来吧。”   小厮一愣,没反应过来,未动,抬起头,一双眼睛极其迷茫:“陈大人,您说什么?”   “我叫你起来。”   陈子惠一笑,他的嘴角有一对酒窝,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看起来就像一个普普通通、天真无邪的孩子。   韩昭昭瞧着,竟然有些呆了,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来这么多年,翻过无数的史册,看过无数人的生平事迹,从这么多人中捡出来一个她印象最深刻的,便是无论在正史和野史中素有恶名的前朝开国皇帝——闫耀灵。   从种种记载着他恶劣事迹的书中,她竟然能发现光辉之处,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疯了,入了魔。   她觉得,在某些方面陈子惠与闫耀灵有些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或许那个只在文字中见过的人笑起来的时候,也该是这种样子。   也只有这一点像了,韩昭昭暗暗地叹了口气。   闫耀灵为人磊落,要争要斗都放在明面上,陈子惠不同,总是在暗处伤人,这也难怪。   她听说陈子惠小时候父母双亡,生活凄惨,造成了他略微扭曲的心理,可凄惨的经历并不是原谅他作恶的理由,陈子惠若是要害她家,她必然会反击。   那边小厮还在愣,陈子惠却是扶起他来,道:“没事,你起来吧。”   陈子惠低头,看到衣服上的一个补丁,手指碰到粗糙的衣料,还感受到了透过布料传来的寒气。   能在这里留下来的,都是他的亲信,就算是最低等打下手的,好处也不会太少,至少在寒冬能吃得饱穿得暖,哪至于如他一般,穿得这样破旧,见到他还是这样害怕。   “你是刚来的?”   “是,才来了不到三个月。”   “谁让你来的?”   小厮说出了一个名字,是陈子惠的一个亲信。   陈子惠对这个小厮的长相还有点儿印象,不过近来事情繁杂,不记得他是去做什么了,就那天他的时候,见了他一面,让他那个亲信给小厮分派了个任务,之后就再也没有注意过这个人。   反正就是一个打杂的,重要的事情一概不知。   陈子惠又转移了话题,转而问起来他那件带着补丁的衣服来:“怎么穿了这么一件衣服来?”   这衣服寒酸至极,甚至连街上普通百姓着的也不如,若是说这人吝啬,倒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因为这衣服不光破,还薄。   虽说是初冬,可晋阳城的天气已经是很冷了,这天气,若不是穷,谁会穿又薄又破旧的衣服,由着自己站在寒风中被冻得瑟瑟发抖。   刚摸他的手,也冻得跟冰块一样。   小厮讪讪地低头,从口中挤出来四个字:“没有银子。”   “没银子?”   陈子惠刻意强调了这一句话,做他的属下,哪怕是打杂的,也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行事,怎么可能连吃饱穿暖都成了问题。   小厮的辩解声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没了:“是没有银子,我一家人都要靠着我挣的这些钱来过活,我爹去得早,死于十年前的一场瘟疫,家里头只有娘和一个十岁的弟弟,我们相依为命。”   十年前的瘟疫,陈子惠记得再清楚不过,他的父母便因此双双丧命,十岁的时候,他成了一个孤儿,背上了仇恨,南下去了京城,哪怕只有十岁,从此他也再不是一个孩子。   物伤其类,陈子惠的脸色缓和,其实,就是见到小厮这副可怜的样子,他也不想苛责他。   陈子惠仍存疑惑:“你不是云飞介绍来的吗?来的时候你没跟他说你的情况?”   “说了。他先给了我十两银子,后来就没有了。”   “为何没有了?”   小厮被他问得更为怯场了,挤牙膏似的挤出来一句话:“因为我做得不好。”   陈子惠笑着,一副和蔼的态度:“哪里做得不好?我瞧你做事挺尽心的。”   做最底下打杂的,也不需要太高的要求,嘴严实,吩咐下去的事情尽心做就可以。   为了请郎中,大冬天的,跑得满头大汗,何来不尽心一说。   小厮低头,不说话了。   陈子惠还勉强能记得起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样子,印象中,这是一个内敛的人,可也不似这般,见到他的时候,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按照常理来讲,与他见的时间越长,越熟悉,越不应该拘束才对。   陈子惠的眼中闪过一丝犹疑的目光:“是他常责备你?”   “是,原先他还责备我,后来见我做得实在不好,连活儿也不给我分配了。”   陈子惠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做起这种事来,必须谨慎,一个人身边至少得有一个相跟的,一为制约,二为援助。   “他不给你分配活,都给别人分配?”   “大多数都给了别人,可有的时候也是他自己做完。”   陈子惠寻味的目光掠过他,嘴角轻轻勾起笑,他想起来近来在府中发生的事情来,比如给韩昭昭下药。   想来这人绝对与此脱不了干系。   “你不知道做这种事情要同人一起吗?”   这目光,吓得小厮身子一抖,说话也不利索起来:“我……我知道,他同我说过,可我想着他……他是我的上面的人,做什么事情自然有他的道理。”   陈子惠的目光审视了一遍他,未瞧出端倪,又变得柔和起来,那云飞不过是瞧着他新来的,又胆小,好哄弄,避开他,自己做事。   这小厮不过是被他利用了,一个刚来没多久不懂多少事的少年人,也不必苛责他。   甚至连他自己都被骗了,他的祖辈就是被最亲近的人捅了刀,致使一家的惨剧,他对于自己身边的人极为留心,把他们的底细打探得透透的,因为最近匈奴那边的事情,疏于管了一段时间,没想到出了这种事情。   但若是一般情况,哪怕他疏于管理一段时间,这个体系也能运转得很好,结果出了这起子事,想来很是蹊跷。   如今又到了匈奴进犯边境的时候,更为关键。   “你先在这儿等些时候。”   小厮低头在那儿乖乖地站着。   许是瞧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陈子惠指了指屋子里的一把小凳子:“坐那儿吧。”   小凳子与屋里其它的椅子相比略显简陋,不过也正合这小厮的身份。   对陈子惠的态度,他略感诧异,行了谢礼,坐下。   忽然,陈子惠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这郎中是他叫你请的?”   陈子惠原先吩咐的时候只说是要找郎中,未说是要找哪个郎中过来。   “是。”   “你在这里坐着,不要走,别怕,一会儿问你几句话,如实回答即可。”   陈子惠的眼神游向韩昭昭的方向,韩昭昭见状,忙埋下头。   刚一开始,陈子惠问小厮撞他的事情的时候,她还是听得见的,及至后来,两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她是一点儿也听不见,只暗暗观察陈子惠的表情,觉得他从跟小厮的问话中问出了些事情来,事情还不小。   郎中还在给韩昭昭把脉,右手过后是左手,皱着眉头。   韩昭昭就隔着纱帘,饶有兴趣地瞧着他,看着太阳一点点儿地西斜。   半天,连点儿声息也无。   瞧着这个架势,丫鬟有些慌,韩昭昭却淡定自若。   半晌,见陈子惠那边没了声,她才回过神来,问道:“郎中,我这病情如何?”   纱帐外,郎中捋了捋胡须:“姑娘食用的剂量不大,如今已经无甚大碍,吃两副药就好了。”   郎中伸手,丫鬟会意,连忙拿过来书写所需要的笔墨纸砚一类器物。   郎中沉思,缓慢地写下所用到的药材及剂量,写一个药材,斟酌一下。   不知何时,陈子惠已经站在他身后,背着手看着他写过的每一个字,被人盯着,感到不适,郎中的笔尖有些抖。   韩昭昭瞧着陈子惠和郎中的动作,察觉到不对劲之处。   这药方应当是有问题。   她的手捏紧了床单的边缘,头埋在枕头里,暗暗瞧着陈子惠的表情。   平淡如常。   她心下一紧,他瞧不出来是不可能的,莫不是要借刀杀.人?她的演技太拙劣,被陈子惠瞧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14 20:05:28~2022-01-15 20:14: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想当一条咸鱼王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解药   韩昭昭的脑中闪过无数种想法。   她要活命, 可又要在陈子惠面前装傻,很难找出这种两全之法。   这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   她是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但是身在陈子惠的府中,身边都是陈子惠的人, 她发现了,想要自保, 在这些人的面前只如螳臂当车。   永远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谁都不可是绝对的可信。   如今, 唯有先试探情况, 摸清楚陈子惠的意思,若是他真的要害她,只有努力说服他。   韩昭昭深吸了口气,手伸出帷幕, 手指晃了两下,正要开口说瞧瞧这药方,试探郎中和陈子惠的反应时,陈子惠抢先一步开了口。   “把这药方再抄一份。”   郎中的笔尖沾到纸上,犹豫了片刻,陈子惠又解释了一下:“在我这儿留一份。”   大户人家看病, 为了保险,常有留一份药方备着的要求,郎中不愿意是不愿意, 但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只好又拿飘逸飞舞的字体给陈子惠抄了一份。   他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原先上头跟他说的是要他应付似地开一剂药, 反正陈子惠派人找他看病的时候, 韩昭昭中的毒已经深入肺腑,奄奄一息了,没有解药,任是神仙来了也救不活。   可事实与想象远远不同。   郎中抄写完后,把纸递给陈子惠,陈子惠吹了吹纸上的墨迹,看着这上面的药材,有一会儿没说话。   他的嘴角始终带着一丝嘲讽的笑容,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看得郎中心里发慌,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一时间屋里的空气寂静得很。   忽然传来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老旧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进来的是一个做小厮打扮的人和一个郎中。   这是陈子惠的另一个亲信,这人与陈子惠的关系远比云飞近,常在他身边跟着,是他最亲近的人。   “你来瞧瞧这药方。”   他双手接过陈子惠递过来的纸张,送到这位年轻的郎中跟前。   字虽然飘逸,形同狂草,但做郎中的,写出来的大抵都是这种字迹,他瞧着也熟悉,没有费多大的功夫,就扫视了一遍,看见上面写的十几味药,很快就瞧出了端倪。   “郁金和丁香混用一般来说是大忌。”   其实,郁金和丁香混用会产生毒副作用,但是在治某些疾病的时候,是可以混用的。   可这副药方极为奇怪,上面的十几味药材像是胡乱拼凑上去的,根本瞧不出来治的是什么病,他虽年轻,却是中医世家出身,自小滋养在医书、药材当中,从未见过这种奇怪的药方。   几乎可以断定这就是敷衍。   “不知姑娘有什么症状?”   描述中了药的症状韩昭昭实在不好说出口,尤其是在陈子惠面前。   可能是年纪轻,没去过大户人家的缘故,这位郎中还不大懂得避讳,把韩昭昭当做寻常来他医馆看病的病人,眼睛盯着被拉起的帷幕没移开。   陈子惠心里不舒服,冷声道:“诊脉吧。”   诊脉若要诊断得准,需得在安静的空间诊断些时候。   陈子惠便拉着这个亲信远离了那处,又有一个亲信过来,制住原来给韩昭昭开药的郎中,防止他作乱。   陈子惠低声道:“云飞呢?”   “刚出去的,我派人查探到他是往北边走了,一路上躲躲闪闪,走不出多远,相必一会儿就能把他带回来。”   “果然是他。”   陈子惠点头,说虽然是这么说着,但心里怎么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这些人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不把他们当下人,把他们当朋友,哪里想到这样的人会背叛他而去。   他苦笑了一下。   年轻的郎中给韩昭昭诊脉也花费了些时候,这脉象,他觉得有些奇怪。   韩昭昭的体内有剧毒,毒性极强极烈,是匈奴那边的毒药,在中原极为少见,吃到口中后过一会儿症状便会发作,整个人抽搐,可韩昭昭哪里有一点儿要发作的样子。   这毒在她的体内被压制住,甚是罕见。   “姑娘服过什么药?”   “药?前些天发热,喝过些中药。”   说起药来,韩昭昭所能想到的只有这些,郎中却皱着眉,摇摇头。   “不是治发热的中药,姑娘吃过什么别的东西?”   韩昭昭一愣,见陈子惠正往她这边看,十分专注地打探着。   “郎中我这病症如何?”   “不大好说。”   “有什么问题?”   韩昭昭的心一下子吊起来,若只是媚.药,郎中不至于用这样的表情看着她。   “小人诊姑娘的脉象,体内有剧毒,小人有一点不明白,这毒,姑娘是依靠什么压制住的。”   帷幕里的韩昭昭低声叫了出来,因为害怕声音发颤:“毒在我体内呆的时间长吗?”   “不长,但如果一般情况下过了这么长时间,人早该失去意识了。”   果然是那媚.药里头的,被她喝下去的本来就没有多少,郎中还能诊断出她药里头的剧毒,匈奴人下手可真是狠毒。   她明白了匈奴人的意图,先给她下一剂媚.药,让她与陈子惠行苟.且之事,之后药中的毒药发作,致她死亡,这一切都是在陈子惠家中发生的,陈子惠与此脱不了干系。   到时候陈子惠很容易落下一个罪名,这样一来既给陈子惠留下了恶名,又使她父亲与陈子惠走向对立,可谓一箭双雕。   可是陈子惠本来就是把她家当做向上走的踏板,用完了,觉得以后没有了,就无情地丢下。   韩昭昭试探道:“那我现在有没有性命之忧?”   “依小人看来是没有,姑娘体内有压制毒的东西。”   听到这回答,韩昭昭放心下来,她意识到了如今她的状况是因何。   未等郎中接着问她,她抢先一步问郎中道:“郎中可知这毒是什么毒?”   “匈奴那边一种毒性极强的毒,无色无味,不易察觉,中了后会有一段时间没有反应,之后便会发作,面色潮红,意识模糊,身体抽搐,与媚.药共同使用极具迷惑作用。”   韩昭昭疑惑地瞧了他一眼,问了句:“什么意思?”   空气间霎时安静,忽然,她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之处。   喝了媚.药之后,会做什么,她也只知道个大概,是看过不少话本子,可到了这时,大多以一句“巫.山云.雨”之类的话带过,并不是十分露.骨。   想来这段描述必然是不好直接在话本子中描述的东西,需得隐去,多半是要搁在女子结婚之前压箱底的东西里阐明的。   韩昭昭赶忙转移话题,又问起这毒药。   “这种毒药很是罕见,我十岁的时候就跟着我父亲行医,这毒药我还是第一次见过,不过之前听我父亲提起过一次。”   “我父亲说,它最主要的原料生长在北部草原,那地方是匈奴的腹地,冬日极寒,荒无人烟,连动物都少见。这种草本就稀少,加上进入雪原极其困难,这种毒药世间罕见,据说,只有匈奴的王室有。”   而这王室只是有限的几个人,匈奴的最高首领单于往下,是左贤王和右贤王,大概也只有这三个人的手中有了,若是再往下,远离了核心,有的概率不大。   韩昭昭是真的没有想到,给自己下个毒药,匈奴人还要拿出来这么宝贝的东西,要单于身边的人甚至单于来动手。   她有这么一种感觉,在匈奴人眼中,她是他们完成计划的关键一环,在京城多少人眼中咸鱼且废,如花瓶一般中看不中用的人,到了他们这里,怎么就一跃成为这么关键的了。   郎中还在接着说:“有毒药必然有解药,这解药却是比毒药还难寻到。做毒药的药草在极寒之地的荒原,做解药要用到的一味药草却是长在极寒高原的悬崖边上。”   “这解药还有一个不寻常的地方,不光能解这种毒,还能解许多种中原罕见的毒,当然,这解药也是极为罕见的,据说只有匈奴的单于和左右贤王有。”   听了这一番话,韩昭昭半坐在帷幕中,心绪已不再安宁,不知道这郎中是不是在骗她。   能把事情打探得这么细,又是后来被陈子惠叫过来给她看病的,想来是陈子惠的得力属下。   她知道郎中给她说的解药就在她的荷包里,是父亲常常叫她揣着的玩意,告诉她这药能解百毒,在关键的时候可能能够救她一命。   她问过父亲这药从何而来,能解百毒的东西一定很宝贵,父亲告诉她,他有次在战争中得胜,俘虏了匈奴军队中的医生,这瓶药是在他身上搜查到的,让别人鉴定过,确实是一种能够解百毒的药。   年轻的郎中疑惑:“据小人所知,唯有那种解药能解得了这种剧毒。”   出身中医世家,他不信鬼鬼神神、特异体质一类的东西,相信的只有药理。   “姑娘体内的毒被控制住了,姑娘可是食用过解药?”   郎中又问了一遍,陈子惠的再一次转向韩昭昭。   关于那解药,父亲还说过一句话,这东西难以得到,不要轻易告诉别人,以免别人产生不轨之心。   的确,这种东西很是敏感,稍有不慎,容易让自己落入深渊,尤其是在面对陈子惠这种心怀不轨的人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推一下自己的预收文《夺臣妻》,强取豪夺,狗血文,可在专栏里收。   婚事在即,萧青青的未婚夫被任命为将,去边境领兵,她穿着大红喜衣,还没来得及拜堂。   夫君走后的第二天,萧青青被召进宫,于一空旷无人的殿堂内见到了晋王世子薛衡,那个只手遮天的权臣之子,预备着代帝自立的人。   她知道夫君此去凶险,怀着一丝希望,求到了薛衡前。   一滴晶莹的泪珠挂在萧青青如鸦羽般的睫毛上,薛衡缓缓开口:“想保他一条命,也不是不可能,除非……”   萧青青明白他的意思,她也唯有美貌可作为筹码。   她点头,故作笑靥,眼角又有一滴泪滚落 。   后来,萧青青才知,她的未婚夫因谋反下狱,她有一次找到了薛衡。   那人搂住她,咬着她的耳垂,道:“原先是想保的,后来看上了他的夫人,便不想了。”   初见薛衡,萧青青觉得此人是一身风流的翩翩公子,如今才知此人乃一身龌龊的禽兽。? 第38章 来历   ◎   屋里又一次安静下来,陈子惠见在帷幕里的小姑娘的脸微偏,素色之中唯有一点朱唇最为惹眼,朱唇……◎   屋里又一次安静下来, 陈子惠见在帷幕里的小姑娘的脸微偏,素色之中唯有一点朱唇最为惹眼,朱唇微张, 却听不到声音。   这是有事情瞒着他,怕了?   堵死所有的道路, 不用给她否认的机会。   陈子惠的手摆弄这腰间挂着的玉佩,招呼过来他的亲信。   “去问问那个匈奴派过来的郎中。”   是什么事, 不用他说,亲信跟了他这么多年, 自然领会。   陈子惠嘴角噙着笑, 目不转睛地瞧着韩昭昭,像打量一个精致的物件,几句话的功夫,亲信重新领着那个匈奴派过来的年纪较长的郎中过来。   “这药是谁给你的?”   之前那位年轻的郎中已经把话讲得很清楚, 他又被陈子惠的亲信带出去,几句话掐中了他的要害,也没有瞒着的必要,如实答道:“是陈大人府中的下人换作云飞的。”   陈子惠不轻不重地点头“哦”了一声,声音充满嘲讽:“是不是匈奴那里的毒药、解药太多了,无处使, 所以你们就合起来演了一场戏,给韩姑娘下了毒药后又加了解药,亦或是觉得这使了多年的毒药毒性不太大了, 想要找个人试试效果?”   郎中自然听得出他是在嘲讽, 这么金贵的毒药、解药不知道是拿多少条人命换来的。   “陈大人说笑了, 下药自然是只下毒药, 哪里有解药与毒药一起下之说。就是让我来到府中开药, 也没有给我解药,上头的人给我带话说,韩姑娘这里,只需要随便开几副药应付,反正也救不活。”   他从袖子里掏出别人给他的信纸,是汉文,写得歪歪扭扭的,有些匈奴文字的样子在,一见便知是匈奴人写的。   上头的意思与他方才说的一致,根本没想到韩昭昭能活下来。   是人碰到毒药都会一命呜呼,除非有解药,下药的人没有给韩昭昭解药,他府中又不会平白无故地多出解药来,解药只能在韩昭昭的手中。   陈子惠一步步地走近帷幕边,想象着里面那张惊恐的脸,平素看来,韩昭昭胆子不大,脑子也不大好使,没想到此时竟然要瞒着他。   若不是有人在,他早一把拉开帷幕,质问韩昭昭,真相是什么,又为何要骗他。   可如今,他只是走到了帷幕边,停下,他站着,对半坐在床上的韩昭昭自然形成一种威压之势,小姑娘可怜兮兮地瑟缩着,裹着被子,几乎缩成了一团。   若是韩昭昭不与他作对,他是舍不得如此逼问她的,他倒是想对她好点儿,偏偏她不识趣。   还未等他开口,忽然,韩昭昭隔着帷幕,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声线颤抖:“我这儿确实有一罐子药,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解药,在吃下媚……媚药之后,察觉到送汤的人眼神不对,就吐出去了,为防万一,吃了一丸下去。”   样子倒是楚楚可怜,陈子惠甩了甩袖子,一副不奈的样子。   又一次对上韩昭昭的眼神,忽然,过去的事情涌上心头,从前父母双亡,他流落街头,世道也不算太平,受过多少人的白眼,被多少人戏弄过,他们看向他的眼神便是如此。   他的手终究是僵在空中,没有再去甩开韩昭昭。   声音较刚才也缓和了一些:“你这药是从哪里拿来的?”   “我父亲给我的。”   韩昭昭的眼睛眨了眨,目光澄澈,不含杂质。   陈子惠疑心顿起:“把药瓶拿过来给我看看。”   韩昭昭她咬着嘴唇,略微低着头,手心里躺着一个小药瓶,陈子惠修长的手指触碰到上面,她的手一颤,药瓶微微往下滑了一个角度,被陈子惠接住,抓在手中。   他端详了药瓶一眼,是个普通的瓶子,瞧不到什么特殊之处,便把它交给那位较为年轻的郎中。   “你瞧瞧解药是不是这种样子。”   郎中双手接过,嗅了嗅,谨慎道:“和听说的味道相近,小人也不敢确定,需得回去查验才可。”   陈子惠从他的手里拿过药瓶,倒了一粒放在手中,给他,又盖上了瓶盖。   给郎中一粒药让他去验药的成分,其余的他代为收下,这么宝贵的药,不放在自己的手里,亏了。   他又转向韩昭昭,眼里含着一丝笑意,却让人不寒而栗,仿佛一直以来的猜疑得到了印证。   “韩大人把药拿给你的时候,说了什么?”   见惯了陈子惠的表情,韩昭昭并不惧,却要装出无措的样子来,仔细回忆道:“其实,也没有说什么,就是告诉我这药很宝贵,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要我随身带着,不要丢了。”   “没了?”   “父亲就与我说了这些。”   陈子惠怀疑的眼神掠过,韩昭昭却是镇定自若,看向他的眼睛没有逃避。   伪装这种事情韩昭昭是最擅长的,她的父亲在朝中呆了这么多年,仍然安稳,有一部分靠的就是伪装,不轻易站队,被人惹得再急,心里火,在别人面前也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   跟着父亲呆了十多年,几乎目睹了父亲所做的一切,韩昭昭自己做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饶是如此,陈子惠还是没有完全放下戒心:“哦,你手中的药只有这些?”   “只有这一瓶。”   瞧着这大半瓶药,韩昭昭有些无语。   不是都说过这解药生长在匈奴腹地的雪山的一处悬崖边吗,采摘到几根草药都不知道会使多少人丧命,她家是有多大的能耐,有的解药大半瓶都装不下,还能再装上一瓶。   她家能拿到大半瓶已属不易,父亲说得轻松,她也好奇这解药到底是何来历。   不过好奇归好奇,她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底细暴露给陈子惠,自己家的事情自然有自己家里的人来解决,用不着陈子惠插手。   陈子惠把药瓶提出来,捏在手里,在韩昭昭面前晃了晃。   “这药我暂时帮你存着,放到你那里不大安全。”   冠冕堂皇的理由!   韩昭昭拗不过他,由着他去,心里恨得咬牙切齿,面上还要做出努力做出平和的表情。   “好。”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还有,这段时间当心些。”   陈子惠走近一步,距离帷幕只有一寸,接着道:“过几天,我要去边境,你跟着我去。”   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独自让韩昭昭一个人留在这里,不知道又会碰到什么人,他不放心,虽然战场上危险,但好在身边的人能确保是他最亲信的,况且,把韩昭昭留在他身边,韩德元若是心怀不轨,不敢贸然对他下手。   韩德元对这个女儿极好,他从他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很明显,像极了当年父母看他的样子。   可惜,父母已经不再了,十多年了,他一直在追忆那段时光。   其实他也不想为此,只是想到韩德元做过的事情,跟韩昭昭无关,但毕竟是她的父亲。   他垂眸,叹了一口气。   韩昭昭隔着帷幕看着他,见他的眼里氤氲着泪,神色低沉,算计她的时候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   那眼泪被陈子惠压下去,只不过刹那,他又披上了他常用来示人的君子面孔。   声音带了些鼻音,不仔细听察觉不出来,问郎中道:“如今韩姑娘身体状况如何?”   郎中被问,猝不及防:“媚.药里带毒,韩姑娘服下解药后,把毒压下去了,至于媚.药本身,药劲儿已经过了,身子已经是无碍了,不过是药就有三分毒,为求稳妥,小的再给姑娘开上几副药。”   一听到“药”这个字,韩昭昭的脑海中立马浮现它的色香味,一脸愁容,欲呕。   恰巧这时,陈子惠转头看见她的愁容,问郎中道:“这药有多苦,若是太苦,往里头加些甜的吧。”   想到韩昭昭苦得眉毛眼睛拧到一起,刚又被这么折腾,他于心不忍。   郎中一口答应下来。   韩昭昭此时半坐着,被子搭在腿上,上身穿了一件外衣,是陈子惠给她遮挡用的,也不厚,刚才几个人在门口进进出出,屋里比方才凉了一些。   药效没有完全过去,韩昭昭的身子抖了一下,是冷,但是她感受不到冷的感觉。   有几个人还在屋里,陈子惠又往帷幕那里靠了一步,低声道:“屋里冷,你把被子拉上来点儿吧。”   “我不冷啊。”   小姑娘的声音软软糯糯的,懵懵懂懂的,仿佛一股清泉浸入到他干涸的心田。   韩昭昭没有反应,他上前一步,手揪着被子的边儿,把被子往上拉了一段距离,掖了掖 。   碰到韩昭昭的时候他低着头,手似流连一般,在她的衣服上摩挲了一瞬。   她却不躲,一双眼睛微睁,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眼睛里仿佛漾着一池春水。   陈子惠的举动与她父亲有些相象,怕她冷,恨不能把她裹成个粽子。   父亲常说,这是因为自己挨冻挨得多了,所以对自己在意的人格外关心这方面。   在意的人?   韩昭昭的脑海中浮现陈子惠的身影。   若真是如此,自己什么时候在陈子惠的心中有这么重的分量了。   作者有话说:   推一下自己的预收文《养的小奶狗黑化后》,下本就开这个。(伪姐弟,小奶狗其实是头狼。)   文案:江萱第一次见到顾之恒,还是在他国破家亡,寄她家篱下的时候。   顾之恒被几个孩子拳打脚踢,他咬着牙,眼眶通红。   江萱抄起一根木棍,纤弱的身体挡在他前面,拉住他的手:“有我在,别怕。”   少年瑟缩在她的身后,带着哭腔,低声唤道:“阿姐。”   顾之恒像抓住一缕阳光,从此,像影子一样跟在她身后。   江萱换上喜服的那日,顾之恒赫然出现在她面前。   “你来做什么?”   顾之恒抚平她衣服上的褶皱,一双大眼睛里漾着春水,柔声道:“娶阿姐为妻。”   “你别胡闹!我是你姐姐。”   “是我阿姐,亦是我妻。反正今日我没有了姐夫。”   “他人呢?”   “谋逆被诛。”   这时,她才注意到顾之恒的手中握着一把刀,刀尖上还残存着未擦干的血迹,对她,笑得极为温柔。   高亮:男女主无血缘关系。? 第39章 假面   给韩昭昭拉上被子的动作很快, 陈子惠除了指尖在她的衣服上停留了一瞬,其余的与平常无异。   当着这几个人的面,如此亲密的动作, 也算是暗示了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   韩昭昭正等着陈子惠的下一句话作为表示,没想到此时门被推来, 两个男人走进来。   不消说,一个是方才几个人口中背叛陈子惠, 与匈奴人勾结的云飞,另一个是派过去捉拿云飞的亲信。   她看到了那名为云飞的人的样子, 是一个瘦削的青年男子, 比陈子惠的年龄略大一些,头上带着冠,因被人追逐,头发略微凌乱, 仍不改淡定自若的神气。   “你先别睡,听听这人做了些什么,以后也好警惕些。”   是陈子惠对她说的话,说的时候手还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自从她假装意识混沌,与陈子惠有了相对较近的接触之后, 陈子惠对她的态度变了些。   果然,如梦里见到的一样,这人就是贪图美.色。   韩昭昭支起身子来, 点头应了一声“是”, 上下眼皮直打架。   实际上, 她再清醒不过。   就算陈子惠不说, 她也要听着的, 能在陈子惠眼皮子底下搞出事情来,陈子惠还没有察觉到,光凭这一点,就值得她去仔细学习。   陈子惠从她的床边走出来,打量了一遍那唤作“云飞”的青年的模样,见他的那个亲信表情有些怪异,问道:“怎么了?”   亲信与他共过许多事情,也没有多跟他客气,开门见山:“您瞧着云飞的样子有什么不对劲。”   云飞的双臂被这个人死死扣住,他虽然也算是陈子惠的亲信,但关系有亲疏之别,他算是疏的,也正因为此,他的武艺及不上跟陈子惠关系最近的那几个人,在被人发现后,很快就被捉住。   想要麻痹陈子惠,在这栋府邸中打自己的算盘,必须靠脑子,而这正是韩昭昭最关心的。   她半坐在床上,被子跟裹粽子似的把她裹紧,后头靠着一个枕头,这么坐得时间长了,也有些乏,索性把后背靠的枕头搁到床上,躺下,面部正朝着陈子惠一行人。   这样一来,更好掩饰她仔细观察的神态,又隔着一层帷幕,基本上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了。   陈子惠刚正专注地瞧着云飞的端倪之处,听到这边的响动,转过头来,瞟了一眼,见韩昭昭虽然躺在床上,眼睛仍然睁着,还不似他想的那般过分,把他的话当做耳旁风,让她听的事情,连听都不听,便作罢,没有与她为难。   这一切却被屋里的另外几个人看在眼里,云飞的手攥紧了手腕,叹息。   这之后,陈子惠继续打量云飞的不同之处,远看看不出来,他走近了两步,与云飞贴得近,反正,云飞被人禁锢着,对他,也不会有什么伤害。   那双眼睛依然是他熟悉的淡然,仿佛世间的种种皆与他无关,就是这双极具迷惑性的眼睛骗了陈子惠,让他以为云飞是一个淡泊名利、重情重义的人。   云飞脸上流了些血,是在方才打斗中落下的伤疤,再一细看伤口处,赫然发现皮肤起了一个小小的褶皱。   这哪里是皮肤,是一张披在真人脸上的假皮!   陈子惠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亲信立马明白他的意思,那位一直站在一边的亲信立刻走过来,撕开云飞脸上伪装的面皮。   果然,是另一张脸,之前贴在他脸上的只是一张面皮,那张面皮上画的是陈子惠再熟悉不过的,真正的云飞的样貌。   而这张脸,与云飞本来的面貌有些相似,都是高挺的鼻梁,浓眉,不过这人的面貌比云飞看起更斯文些,这模样,该是个书生,一举一动中都透露出一股矜贵。   扮做另一个人,对这种人来说,可不算简单。   把一层面皮粘在脸上,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这种方法陈子惠听过。   陈子惠捏了捏手中的假面,像这样逼真的,据他所知,是匈奴一种祖传的类似于巫术的东西,没想到,这种技术还在。   三十多年前,就有匈奴人利用这种技术参与夺取匈奴单于之位,因此被禁,没想到现在还能寻到传人。   “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云飞不答。   陈子惠也没指望着第一句话就能从他这里问出结果来,能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做出这种事情的人,肯定也没有什么顾忌,用武力或者用话语逼他说出来,难。   陈子惠听云飞这么一说,倒是淡定地用手抚过面皮,感受着它的质地。   “真逼真,拿真正的人皮做的?做成之后,再在眼角上点个痣?”   陈子惠拿着这面皮在云飞的眼前晃了晃,他别开头,躲陈子惠,陈子惠越往他身旁靠,打量着他,瞅得他心里发毛。   “把死人的人皮戴到脸上,想起来不难受么?”   陈子惠一次次地跟他强调这东西是从死人脸上扒下来的,云飞反胃,在与陈子惠眼神的碰撞中,云飞落败。   “并不是人皮,陈大人摸不出来吗?”   言语中带着嘲讽。   不是人皮,极似人皮,陈子惠初初把手抚上的时候,确实把这当做人皮制的了。   “哦?我还以为你与我们不同,惯爱把人皮披在脸上。”   “是不同,不似你这般残暴不仁、荒.淫。”   听他这么一说,陈子惠觉得有意思起来他承认,自己不是个好人,但如今人在屋檐下,他藏的能力倒还过得去,许多人都称他为君子。   他的嘴角含笑,平和问道:“我残暴不仁、荒.淫如何见得?”   云飞更是嘲讽:“你若不荒.淫,现在会是此种样子?”   “什么意思?”   陈子惠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他自诩自己不算荒.淫,若是真的荒.淫,方才韩昭昭的手碰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早该招架不住了,他还能从温柔乡里□□。   云飞仰头大笑:“我原以为陈大人是多正经的人,当初说往韩姑娘喝的汤里放媚.药的时候,我还想着一定不成,现在看来可不是,我听过太多满口讲着仁义道德的人,在背人的地方行着不知廉耻的事情,你便是其中之一。”   云飞说话的时候,眼神不住地在陈子惠袖口处游荡。   陈子惠手兜上袖口,摸到了一个绸缎织就的东西,用眼角的余光一扫,立马想起来了这东西。   这东西是他方才在擦拭韩昭昭在他脖颈上留下的胭脂印的帕子,这时,他才注意到这个从韩昭昭妆台上随意捡的帕子上面竟然绣着两只交缠着脖颈的鸳鸯。   背面的胭脂痕迹印在两只鸳鸯的颈部,仿佛被人故意抹上去的,彰显著某种情调,这一下,整得他甚为狼狈。   未成想,他克制隐忍,却栽到了韩昭昭的一个小小的帕子上。   于是,他赶忙把帕子收起,使劲往袖子里头揣,揣到没法子再往里头揣为止。   像是做了坏事心虚一般,他回头,瞟了一眼还躺在床上的韩昭昭。   躺在床上的韩昭昭注意到了陈子惠的这番举动,待他回转头后,才睁大了眼睛,瞧着他袖子里的一处怪异。   她不得不感叹这位假扮云飞的人说得对,陈子惠便是一个荒.淫之人,要不然在梦里也不会对她这么索求,方才,在她的唇贴上他的脖颈的时候,他的身子已经僵了。   看过无数话本中的隐晦描写,她已经清楚这种反应是何意。   和假扮云飞的人真是般配,一个是用了一张假面皮扮做他人,一个是内心如禽.兽,却披上一层君子的皮,两人这般相见,也算是一种缘分。   她在嘲讽,陈子惠站着,忽然打了个喷嚏。   他掩了下鼻子,想着自己穿得这么厚,也不该是冻着了吧,当时自己一件薄衫,初春之时从晋阳到京城洛阳,冻得瑟瑟发抖,他也咬着牙扛过来了。   见云飞张嘴,还要接着批判他的荒.淫,他赶忙绕开这个话题,说起来,从残暴不仁处入手,才更能拉起云飞的共鸣,从他的口里套出更多的话来。   “我瞧着你是中原人,生了一副斯文模样,第一眼见你,我觉得你像进京赶考的书生,既是中原人,为何要勾结匈奴人,助纣为虐,反倒骂我残暴不仁?”   “还不是被你所逼,你说你不残暴,还记得一年前雁门关外埋下的枯骨吗?”   他的眼中涌上了一层水雾,他哭了。   那场战争陈子惠记得,是他印象最深刻的一场战争,凭借着那回的胜利,他加官晋爵,一跃成为卫国最年轻的兵部侍郎,被皇帝看中,终于如他所愿,走上了朝堂的中心。   但他的晋升脚下踩的是累累的白骨,这次战争死伤惨重,一地凝固的血,恶臭的尸体堆满关外关内的土地,腐烂的恶臭味经久不散。   有时候他能见到来这里寻亲的人,满身尘土,哭声振动山野,可是人已经死了,不能复生,哭得在哀怮,也是回不来了。   可这些人的死伤都是缘于匈奴的侵略,在与匈奴人打斗的过程中遭此厄运,最后胜利之时,他杀了一部分匈奴的俘虏,数量有些大,但是他们意图造反。   那时的他,找不到什么更好的选择。   “你的父母葬身于此?”   “不是,我家里人早就去了,当时我已经没有一个亲人。”   他的回答令陈子惠震惊。? 第40章 矛头   云飞的话也没有完全出乎陈子惠的意料之外, 陈子惠清楚一个人唯有放下所有的身后事的时候,才能投入到这种事情中,只不过, 他一个中原人,全心全意地为匈奴人做事, 实在令人费解。   若说他贪利,可付出同样多, 从匈奴那里拿到的回报远不如这里,毕竟, 哪怕匈奴一直在努力改变自己, 可落后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学的也是中原文化,试图扒出其中的精髓来。   一时间,陈子惠有些不可理喻。   “那场战争我记得, 尸横遍野。”   云飞眼中的一层水雾没有消散,扬着头看了他一眼,甚为不屑。   从嘴里吐出几个字:“还不是你造成的?”   陈子惠一愣,他是得利者,但也不能把责任归到他头上,这场战争还是匈奴人在塞北极寒之地熬不过冬天, 南下大规模抢劫,攻城掠地造成的。   “与我何干?你以为我愿意看到尸横遍野的景象?”   这么一顶帽子扣上来,陈子惠莫名地胸口发闷, 他再琢磨着复仇, 心狠手辣, 在对匈奴的问题上, 也从未妥协过。   如上辈子一样, 想的是一统天下,用武力将匈奴驱赶走,之后天下太平。   云飞开口,神色激昂:“你是不愿意,可事实便是如此,我家在雁门郡,从小除了去年去了一趟漠北,就没有出过雁门郡,打仗,我见得太多了,从小到大,边境这里就没有消停过。”   “先前是顾刺史,他在这里的时候还好,我们这些在边境生活的人还能勉强过活,后来你过来了,打赢了几场仗,接着被委以重任,北部的边境就交给你守着了,自此之后,街道上常见棺材,常见白发人送黑发人。”   “匈奴派人来求和也不许,硬要打。年年打,年年死人,打到最后十室九空。你这不是追着匈奴打,打得两败俱伤,不要命了也要打,争一个名。”   陈子惠冷哼一声:“求和?不过是缓兵之计,养精蓄锐之后,明年,别说明年了,半年之后,草长马肥之后又来了。”   云飞幽幽叹气:“可我想,要不是被逼到绝路上,谁愿意去打仗,去送死。我父母早亡,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自从你到这里之后,从前热闹的村子里几近荒芜了。”   “给我缝制过棉衣的妇人,他丈夫和儿子去参军了,一去不回。”   “我饥肠辘辘的时候,给我递过来一碗粥的青年男子,再一次看到他,是在我出边关,在关外见到了他的尸体,士兵刨了个坑,草草地给他埋了,我走的时候,他的女儿才五岁,问我能不能在经过边关的时候,顺便看看她的父亲如今怎样了,她说,她父亲走的时候,说两个月后就能回来,回来之后是新年,新年就能给她带回来新衣服还有吃的。”   “你刚来的时候,说着要大破匈奴,让边境太平,我们都信了,可是无数人的尸体打破了我的憧憬。”   “我与你不同,我很自私,我只想我和我身边的人能活着,能吃饱能穿暖,便足够,也没想过要建什么功,立什么业。”   若是连让他活着这一点都不能满足,他又为何不去反抗。   云飞似乎是感觉到自己的死期将至,话匣子打开,把这些年憋在心里,想说的都吐露出来。   听到这里的韩昭昭呼吸一滞,之前,没在边境呆过,没有真切地感受到过他们的苦楚,她是真的不懂。   从以前对于陈子惠的了解和云飞口中的描述,韩昭昭更是觉得陈子惠像极了闫耀灵,连打仗这种执拗劲儿都像。   原先,在纸张中,人的生生死死只不过是几点墨迹,几点墨迹记载的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几万人,他们不是主角,没有生平,只是干枯的名字,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以数量堆起的死亡人数。   果然,有的东西只能停留在纸张上,出了纸张,到了现实中便不同。   从前,她叹闫耀灵多,惜英年早逝,扫清六合,功远大于过,可是这回,听到那个盼着父亲回来的小姑娘的事情,眼泪打湿了枕头。   可是这是对立的两方,似乎是一个无可解的死结。   这个问题,一百多年了,其实一直都无解。   “你是想让你自己和你身边的人生活都变得更好,可是你与匈奴合作便能过得更好了?”   在大多数中原的印象中,匈奴人相较于中原人更为野蛮,侵略边境的匈奴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与匈奴人交战过多回,陈子惠也觉得如此。   “自小长在边境,我并不知道谁是匈奴人,谁是中原人。”   边境地区的长时间杂居,已经使他们对于民族的概念模糊化,只知道谁是战争的缔造者,谁是把他们推入火坑的人。   “说起匈奴人,你可知道给我假面皮的人?”   听到假面皮的事情,陈子惠的精神格外集中,他太清楚,这种邪术一旦出现,必然会引起巨大的风波。   “我问她要假面皮的时候,我告诉她我受了谁的委托,她犹豫了,让我发誓,不拿过来做危害和平的事情,她说,她不能违背教诲,一百多年前,创立这方法的祖师奶奶便是这样告诉他们的。”   匈奴人敬天地,起誓便是向天地彰明,违背自己的誓言必将受到天的惩罚。   一个以邪术著称的门派竟然要人起这样的誓,陈子惠闻所未闻,甚是荒唐。   这门派极为隐秘,行踪诡异,又处在匈奴境内的雪原深处,寻了这么多年,却没有寻到他们的半点行踪。   恍惚之间,陈子惠想起那个行无影、去无踪给韩昭昭关于前朝开国皇帝闫耀灵一生的话本子,刚才云飞说这个邪术门派的创使人,又是一百多年前。   关于闫耀灵这么详细而又真实的记载只能流传在匈奴,一个人本就是有功有过的,可在中原,坏的被他的后辈人抹掉,好的被新朝的统治者恶意抹黑。   至于韩昭昭最初说的,见到的那中原女子的样貌,也能是匈奴人扮成的。   这些人,知道得太多,太可怕。   神情恍惚之间,又听见云飞说:“原来在你们眼中的行邪术,也不过如此。”   陈子惠整个人已经略微有些凌乱了,先是被云飞指责了一番祸乱百姓,接着又发现了那个邪术门派的可怕之处。   若是云飞没有说假话,匈奴中有人能使唤得了这个门派,这个人绝对不会单于和匈奴的左贤王。   这两个人是什么样子,他再清楚不过,同要利用他们的楚王一样,有点能耐,但没什么大能耐。   匈奴人之中真是卧虎藏龙。   上辈子陈子惠如同一把利刃,披荆斩棘,摧枯拉朽,未遇到什么敌手,这辈子不同,身在屋檐下,被卫国的皇帝钳制着,又逢上了这么一个危险的人。   他的斗志被激起,忽然就想了解了解这个人。   韩昭昭躺在床上,眼睛半睁,他瞧着是困,快要睡着了,也是,听到这么多与她无关的事情,不感兴趣,以为有他撑着,没威胁到自己头上,听不下去也正常。   陈子惠未跟韩昭昭做任何表示,自己带着两个亲信和那个小厮,压着云飞走出屋子。   他要单独审讯,看看能从云飞的嘴里获得什么,有的话,不能让韩昭昭知道。   听着陈子惠和几个人的脚步渐渐远去,韩昭昭才在床上翻了个身,把惺忪的睡眼睁大了些,明知故问道:“陈大人呢?”   “陈大人出去了。”   一旁的丫鬟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多的事情,她也不说。   “哦。”   韩昭昭应了一声,无精打采的,看起来是困得狠了,对这些事情,也不怎么在意。   丫鬟看了她,也禁不住感慨她没心没肺,火都快要烧到她的眉头上了,还是这么一副与自己没多大关系的样子。   韩昭昭见丫鬟愁眉苦脸的样子,也不多做理会,翻了个身,脸朝向墙,闭上眼睛。   其实,她一点儿困意都没有。   刚才陈子惠问云飞的话她都听得清楚,她关注到了中原与匈奴的关系是个难解开的结,当陈子惠提起来那个行踪不定,以邪术著称的门派时,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们似乎有意识地将目标对准了她。   方才那媚.药是他们放的,为了用她来挑拨父亲和陈子惠陈子惠的关系,她能解释得通,可是在很早之前,给了她那本有关于闫耀灵的书,又是为何,有什么意义。   她应该是被他们盯上了。   可为什么是她,她在京城以咸鱼且废著称,身为将军之女,对武艺几乎一窍不通,说是手无缚鸡之力也差不多,怎么说,也不会盯上她。   想到这里,韩昭昭的身子一抖,莫非还有她不知道的很严重的事情。   比如,为何她父亲会有在匈奴手中这么宝贵的解药,在危急之时救了她的命,当时,父亲告诉她,自己是从俘虏手中获得的,可她知道,这概率极小。   屋里极为安静,她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外面脚步声传来,应当是陈子惠回来了。   她能发现匈奴人将矛头对准自己,陈子惠也能发现,陈子惠本来就是一个疑心极重的人,一会儿,肯定消停不了。? 第41章 瞬间的恍惚   韩昭昭的身子在床上翻了一下, 外面传来的不光有脚步声,还有说话声,是陈子惠和那个小厮的。   陈子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他有没有跟你说过, 因为什么原因要带你来到这里的?”   “说过,我也是雁门郡人, 父亲早亡,家里只有老母亲和年纪还小的弟弟, 见到他的时候,吃不上饭, 饿得皮包骨头, 流落街头,他可怜我们一家人,带我来到这里,说给我找个活做, 还告诉我要管住嘴,别多说话,最好自己分内的事情。”   陈子惠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说完,从兜里掏出一张银票:“你拿回去用吧。”   这是一张十两银子的银票,对一个普通人说,十两银子实在不算少了。   小厮的手颤抖着接过。   “你拿着银票想给家里头的人买些什么, 便买些什么吧。”   说话的时候,他想起了在刚刚云飞提过的生活在边塞,死在战场上的人, 走的时候哄着孩子等回来到了新年, 便给她带吃的, 带穿的回来, 可再也没有回来。   陈子惠看了小厮一眼, 便推开了韩昭昭的房门,进了屋。   丫鬟见他进来,连忙行礼,被他制止,让丫鬟退下。   韩昭昭也翻过身来,隔着一层帷幕,瞧见陈子惠的衣服上沾有一点血迹,整个人看起来都没什么精神。   想来在她躺在床上养精蓄锐的时候,他去审云飞,压根就没有得到些有用的讯息。   韩昭昭把被子往上拉了些,平静地看着他,不料,陈子惠直接拉开了帷幕,韩昭昭的脸暴露在他眼前。   吓得韩昭昭死死地抱紧被子,瞪大了一双眼睛。   对她,陈子惠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你刚睡熟了?”   韩昭昭的脑袋半蒙在被子里,反驳道:“我没有!我在听着呢。”   杏眼瞪大,看着有几分可爱。   “那你都听到了什么?”   她这心,未免也太大了些,当真是什么也不在乎。   韩昭昭察言观色,看见陈子惠的眉头蹙起,似是不悦,意识到自己扮傻白甜也该适度。   一方面是要让陈子惠放松警惕,另一方面又不能让陈子惠觉得她太过于愚笨而厌弃她。   不喜欢她太过聪明,会夺了他的风头,对他产生威胁,若是她过于愚笨,又会把她当做拖油瓶,厌恶后巴不得甩开,光凭着一张脸呆不长久。   有些事,该听还是要听的,既然陈子惠都在她跟前说了,陈子惠问起来,她自然也没有必要顾忌些什么。   韩昭昭放松下来,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手指认真地数着有几点。   “我听到你说匈奴中能与我们对抗的另有其人,还有那个给人做假面皮的邪道中人甚至还宣扬着和平,就挺让人费解的。”   “到现在,我都不知为何会如此。不过韩姑娘也该警觉些。”   “是匈奴要害我们?”   韩昭昭的双手抓住被子的边缘,探出头来,乌发散乱在枕头上,眼里有了几分惊恐。   “若他们针对的只是我,我何必对你强调这句话?”   韩昭昭装傻,身子一抖,从床上一跃而起:“难道是我?”   “是你,最晚也是在你到晋阳之后盯上的你,记不记得在晋阳给你话本的人?”   “记得。”   陈子惠对她讲述了一遍自己关于给她话本人的猜测,越细想越可怕,吓得韩昭昭披着被子缩成一团。   陈子惠本想再接着问,见她吓成了这副模样,小脸煞白,又想到刚才她经历了被下有毒的媚.药,心下不忍,先安慰了她一番。   “不用这么害怕,云飞的事情实属意外,我没有想到这种邪术重出江湖,以后定然不会再有这种事。”   “你要坐着还是躺下?”   “坐着吧。”   陈子惠从外面进来,身上带着一股寒气,见韩昭昭抖了一下,想必是冷了。   要她等一下,转身去衣柜里拿了一件衣服,想给她披上。   他的手伸过去,韩昭昭的身子僵硬了一下,却没有躲,脸颊微微泛红,抬头对他眨了眨眼睛,长睫毛微微抖动。   陈子惠的手停下,如今,他与她算是什么关系,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她的唇贴上他的脖颈,算是他乘人之危。   陈子惠把衣服递到她的手里。   “冷,披上吧。”   看着韩昭昭披上衣服后,他才重新组织语言,这回语气明显比刚才温和了不少,不再是硬生生地质问。   “你回忆一下,到晋阳之前有没有感觉被人盯上了?”   韩昭昭想了片刻,答道:“我没有感觉到,但我也不敢就说没有。”   陈子惠点头,作沉思状,半晌,答道:“我想,他们是找人给你下药,又把解药给到你手中,应该是计。到现在为止,事情远比我想的复杂。”   韩昭昭还在等着陈子惠逼问她,没想到接下来陈子惠嘱咐了她几句,让她这段时间注意些,紧跟着他。   “刚得到的消息,边境的情况不好,我明天走,你也跟我过去。”   “我随你过去?”   一个小姑娘去战场,见到血腥的场景,说不怕是难的。   于是,韩昭昭也很害怕。   “是,没办法,在这里只是我出去一上午,处理一趟事,他们就能给你下药,若是我不在,谁知道他们会做什么。我怕这里不止云飞一个匈奴的细作。”   韩昭昭抬起头,抿着唇,嘴唇没有几分血色,嗫嚅着开口。   “可是我去那边会不会遇到什么匈奴人?”   “你在后方,不会遇到他们的,在营帐里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战鼓声和喊杀声,若是害怕,把耳朵堵上便是。”   “边境的情况怎么样?”   “匈奴带兵到了雁门关外,与我军僵持,说是又要带援兵过来。”   “多少人?你赢的把握大不大?”   韩昭昭一双渴望的眼睛瞧着他,急切地想要得到答案。   “如今在关外的匈奴三万人,过去的援兵五万人,我这边只有三万人。”   说话的时候,他很平静,仿佛就在叙述一件普普通通的事情。   “差这么多?”   韩昭昭的心是真的要跳出来了,她知道有军事的才能,与匈奴对战几次,没有失败过,但如今匈奴的人数几乎是卫国军队的三倍,她的父亲在军中,她害怕出事。   “无妨。”   陈子惠轻轻地笑着,还有几分喜悦:“只要陛下把军中的重要事务交给我就好。”   之前,觉得他年轻,没有经验,不放心他,总会派上老将跟着,在旁边指导他,说是指导,实际上对他是桎梏。   没多少实战经验,却仗着资历老,对他指手画脚,他是臣子,自然要低头,这回,终于没有这些人绊着他了,有军队,就足够他披荆斩棘,打破敌军。   “这回匈奴派过来的都是精兵,若是能歼灭大半部分,匈奴没有多少兵,两三年内很难打这种大规模的仗了。”   “他下了血本,我就让他血本无归。”   陈子惠脸上的笑意更甚,笑起来眼睛弯如新月。   他的眼神纯净,韩昭昭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光。   像从书中走出来的少年郎,胸怀凌云壮志,若是说书中的人照着他的样子描绘的也不差。   韩昭昭看到他的样子,有一瞬的恍惚。   他脸上依旧是自然的笑,甩了甩鲜亮的衣袖,渴望道:“到时候边境就能太平一段时间了。”   韩昭昭收回乱七八糟的心思,趁着陈子惠的心情好,问起她最关心的问题。   “现在我父亲的情况如何?”   陈子惠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笑容不再,重新阴沉,又一次变回了她再熟悉不过的,成熟稳重,一步一步走得极稳极妥当。   从少年到成熟,只需要提起一个人,只需要一瞬。   “如那天我跟你说的一样,被匈奴军围着,匈奴不敢攻入关,他也不敢出来,就这么僵持着,我此去,便是要带兵解匈奴的围。”   提起父亲,陈子惠明显不愿意在她面前多说,她敏感地察觉,对她,也不如方才那般客气。   她想知道,她的父亲对陈子惠意味着什么。   梦里,她寻着,赔上了自己最好的时光,却始终没有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   她仅知道,她父亲提携起陈子惠来,陈子惠却恩将仇报,照陈子惠的说法,是她父亲与陈子惠家中有仇,陈子惠怀恨在心。   不会,这不可能!   她从小就是由父亲带大的,父亲的为人,她了解。   陈子惠的话打破了她的思索:“你早些休息,明日还要早早地起来赶路。”   见韩昭昭正躺在床上,他如是说道。   夕阳挂在远山的山尖,将天空染红一片。   冬日日落,时候还早,对于她这种不到午夜不睡觉的人,还余下三个多时辰是清醒的。   在陈子惠府中住了几天,以陈子惠的细心程度,绝对注意得到,这种表现,说白了就是不想再跟她说话。   说完,陈子惠放下韩昭昭床沿上挂着的帷幕,转身离去。   韩昭昭重新躺回床上,看着这道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久久无法平静。? 第42章 对月饮酒   ◎   陈子惠走出大门,终于放开了脸上紧绷的表情,他知道,刚才韩昭昭提起韩德元的时候,他的表情极……◎   陈子惠走出大门, 终于放开了脸上紧绷的表情,他知道,刚才韩昭昭提起韩德元的时候, 他的表情极为别扭。   想克制,想让自己看起来正常, 但是很难,一提起那个人, 一想到那个人是韩昭昭的父亲,他心里就难受得很。   那个人, 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浇灭了他心头的热火,从此他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不过,好在现在他凭着自己的努力,凭着低三下四跟人赔笑脸, 凭着归到自己仇人的门下,对仇人笑脸相迎,总算熬出了头。   明日要去边塞的雁门关处,回屋,关上门,看到了那柄挂在墙上的宝剑。   剑挂在墙上有些时候了, 剑在鞘中,鞘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天色暗下来,陈子惠点了一根蜡, 搁在烛台上, 屋里一点幽微的光。   接着他摘下剑, 拿过手帕, 擦拭掉上面的尘土。   之后, 他将剑抽出剑鞘,剑脊反射烛火黯淡的光亮,散发出一股寒气。   剑柄雕刻着花纹,是一团水波纹,看起来朴素得很。   大巧不工,便如这剑,它是从陈子惠的祖上传下来的,据说,先辈中有人曾执此剑枭匈奴单于之首,大破匈奴军,刻石记功。   这剑流传给了后辈,为了告诉他们不忘先辈遗志,重振祖辈的荣光。   父母去世的时候,陈子惠一个孩子,孤苦伶仃,不敢带上这把剑,寻了一处深山老林,挖了个深坑,把它埋了进去。   后来,他又回到晋阳,露浓霜重时又入深山,把它拿出来,挂在这间屋子的墙上。   好的剑,被埋在尘土中十年,也不失其锋利,不改其颜色。   陈子惠的手轻轻抚上剑身,是冰凉的触感。   他又有机会拿出这把剑,继承先辈的遗志,哪怕是以无数的不堪换来的,只要他行,便是好的。   捧着剑,面对一弯斜月,他头一次笑得这样畅快。   因为无人,比方才在韩昭昭面前更甚。   把剑轻轻搁置在案几上,拿起放在案几下的一壶酒,是陈年的酒,很烈,放在这里有几年了,一直没喝过。   陈子惠很久没有喝过这么烈的酒了,平常与人多是饮茶或是比较清淡的酒水,抿几小口足矣,那时候的他是翩翩君子,至少在别人的心里当是如此。   这烈酒虽辣,但饮下去很畅快。   淡黄的月光下,穿着嫩黄色衣服的青年斜倚在榻上,举酒倒入喉中,一举一仰的动作中,长袖蹁跹摆动。   一点幽暗的烛光,漆黑的夜幕,还有一片明艳照人的鹅黄。   一阵敲门声令他的动作戛然而止。   “谁?”   来人报上姓名,是陈子惠的属下,来这儿告诉他有急事。   陈子惠把酒壶放在桌上,用手帕擦了擦衣服上的酒液,理了理衣领,举了个烛台,打开门。   烛光微弱,橘黄色的火苗在他的脸上跳动,照出他喝过酒后微微泛红的脸。   “何事?”   他张开口问了句话,空气里便弥漫了一股酒气。   来给他报信的人诧异地看了一眼陈子惠,他从未见过陈子惠喝酒,还是这么烈的,在他眼中,陈子惠是一个极为冷静自持的人。   他用眼角的余光粗略地瞧陈子惠一眼,答道:“回陈大人,边境又来报,说匈奴的援军正加紧赶过来,三天之后便到。”   “哦。”   陈子惠点了点头,浑不在意。   “如今匈奴围韩将军围得紧,韩将军又写了一封信要陈大人您带兵去支援,他的信使跟我说,再被围上两天,雁门关的守军便要撑不住了。”   这回,陈子惠终于抬起头来,仍没有认真的样子,轻松道:“我不是明天就从晋阳启程了吗?让他们在坚守三天,匈奴援军到那里之前,我必然会赶到。”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陈子惠发泄了心中的不满。   后又补充道:“你回覆他们说,我已经带兵尽可能快地赶过去了,点好兵马,明天一早便启程。”   那人称“是”。   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只不过比他想象中的要早一段时日。   自韩昭昭中带了剧毒的媚.药,又无意中用自己带的解药解了毒,从这一刻起,他就察觉到事情的不寻常之处。   这解药极难得,不知道到时候提起,韩德元会对他作何解释。   背信弃义的事情,韩德元也不是第一次做。   陈子惠记得清楚,三十多年前,韩德元还是一个少年,是前朝的皇帝把他提拔起来,当初,他感激涕零,跪在皇帝的跟前,说一生一世不敢忘陛下之恩。   可是后来,韩德元毫不犹豫地投靠了如今的皇室——周氏,看着周氏一步步做大,周氏篡位的时候带领禁军镇压忠于前朝的军队,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的友人死于刀剑之下,却没有一丝的动容。   若是韩德元真的与匈奴有关,那他被匈奴军包围,就算围成个铁桶也不会伤及到他分毫。   他就是要等,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陈子惠的表情依旧平静:“若再无它事,你便下去吧。”   报信的人正准备退下,忽然又被他拦住。   “等等,别惊动韩姑娘。”   这人是与陈子惠关系极近的亲信之一,陈子惠方才的想法,他大概是清楚的,韩昭昭是韩德元之女,作为一个干这种秘密事情的人,他脑子再糊涂,也不会去惊动韩昭昭。   忽然提起了韩昭昭,陈子惠定然是有些醉了。   他又一次点头,这回,陈子惠才让他走。   举起烛台,陈子惠把门关上。   除了烛火的一点光照在案几和榻上,房间其余的地方都是一片黑暗。   陈子惠举起酒壶,欲再饮,忽然一个东西从袖口滑落。   放下酒壶,拾起,在烛光下赫然见到一方锦帕,上面绣着鸳鸯图案,还有一片红印。   陈子惠知道这方锦帕是什么了,那红印韩昭昭的胭脂,是他从脖颈上抹下去的。   如今他的脖颈上恐怕还留有印痕。   他的脑海中浮现当时的一幕,韩昭昭半敞着衣衫,露出里面的肚.兜,两条细细的红色的带子系在白皙的肩膀上。   肚.兜上面隐约可见的图案是一个鸳鸯,他只瞧见一个五色的鸳鸯脑袋。   之前见到韩昭昭,常常觉得她的眼睛如水,纯净不含有一丝杂质,那一刻,他觉得她的眼睛仍然是水,能让人心甘情愿地陷进去的水。   那张朱唇贴上他的脖颈,他贪念那一刻的感受,恨不能将此刻无限拉长,也只有在她昏昏沉沉之时,他才敢如此放肆。   可是又不能让人看见那片痕迹,仓皇失措之间,便从韩昭昭的房里拿了方帕子擦掉。   如今在无人处,他的手覆上脖颈,抚过那处痕迹。   同时又看向锦帕上的图案与痕迹,手覆上的锦帕。   酒性烈,喝了半壶,已是半醉,思绪纷飞。   陈子惠的脑中飘过韩德元的背信弃义之行,一地的鲜血泼洒在土地上,忽然又见到了韩昭昭那双如水的眸子。   陈子惠捏紧帕子的手松开了一点儿,轻轻地将帕子凑到自己的唇边,蹭了一下,是两只鸳鸯的脖颈相交处。   那朱红色的痕迹正在其上。   烛光下,他捏着帕子捏了许久。   若韩昭昭不是韩德元之女,该有多好,他就去提亲,若是成了,便择个良辰吉日成亲,她便是他的夫人。   可如今,对着表面上的恩人,实际上的仇人之女,他做不到。   亲是要成的,不过是迷惑他们的,等事情了了,韩家便会被他甩开,最后不取韩昭昭的性命,已经是他所能退让的最大限度。   瞧着那方锦帕,陈子惠的心中又是一颤,韩昭昭若是知道了他做这种事,会哭,会怨他恨他。   他始终忘不了她的笑容,只是惊鸿一瞥,却如一缕阳光穿破阴翳的云,是他最为渴望抓住的笑容。   陈子惠的手反复摩挲着手帕上的鸳鸯图案。   为何她是韩德元的女儿,为何那个人前君子,人后阴险小人的韩德元要对她这么好。   举起酒壶,又是几口辛辣的酒水,伴随着几声叹息。   喝了几口后,忽然,他“哐”地一声把酒壶扔到桌上。   不能再喝了,再喝就真的醉了。   又瞧见了那方鸳鸯锦帕,上面画着一汪池水,两只鸳鸯在水上交颈嬉戏。   不能再看了,再看就忘不掉了。   冥冥之中,上辈子踩过的坑,这辈子又栽了一遍。   都是栽到了一个女人的手中,这个女人的名字里还都带着“昭”字。   昭,明也,可能是他太渴望见到光明,见到亮光,便如飞蛾扑火,不顾一切。   陈子惠又一次叹了口气,成大事者,有的地方该舍弃的就要毫不犹豫地舍弃。   又折了回来,把锦帕叠好,寻了个柜子,拉开其中一层的抽屉,放进去。   还嫌不够,怕自己瞧见,又在上面压了几本厚重的书。   从此之后,哪怕是不小心打开这抽屉,也再见不到这块锦帕了。   关上抽屉,陈子惠的心也比方才安静了下来不少。   等明天天亮启程的时候,出了间房子,在人前,他再也不是像今晚一样,灯下抚剑,半卧在床上,举酒对月,肆意洒脱的少年,他还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将军,身上压着家仇的重担。   他要试探韩德元,至于韩昭昭,是韩德元的女儿,无奈,只能骗她,要说负了,那便负了吧。? 第43章 人影   ◎   这一晚上,陈子惠独坐月下饮酒,韩昭昭躺在床上,望向天空中一弯残月,心里也难安。   ……◎   这一晚上, 陈子惠独坐月下饮酒,韩昭昭躺在床上,望向天空中一弯残月, 心里也难安。   招人过来点了几根蜡烛,屋里瞬间亮堂起来。   她掀开被子, 从床上起来,又裹上一件衣服, 在屋内踱步。   陈子惠离开时,脸色不好, 语气生硬, 提起父亲来,他便是如此的表情。   他还说边境战事紧急,明日一早就要点兵出发,被匈奴人围困的便是她的父亲, 若是身在后方督军事的陈子惠想要害她父亲,再容易不过。   丫鬟不放心她,举着烛台跟在她身后。   韩昭昭走到窗口,透过厚厚的一层窗户纸 ,见不远处的屋里有一盏灯还亮着。   她在陈子惠的府中住的时间不长,但凭借着自己对路线的记忆能力以及刻意记忆, 即使在黑夜中,院子里没有一盏灯,漆黑一片, 她也认出来这间屋子便是陈子惠的。   她觉得奇怪, 在窗前站了些时候。   陈子惠的屋子窗前种着一棵梅树, 叶子落了, 还没有开花, 只有枝条的影子倒在窗户纸上。   枝条交错间,还见一人的影子,手里拿着一个壶,仰头,衣袖纷飞,发被冠束得整整齐齐,模模糊糊,看得不是很真切。   如一卷画。   这屋里的人只能是陈子惠。   韩昭昭看着,忽然瞧见道上出现一点亮光,影影绰绰地,渐渐往陈子惠的院子边移。   那人提着一盏小灯笼,大步快走,叩开了陈子惠的房门,陈子惠拿着烛台,出来与他说了一阵话,回去,关上门,那人也不在了。   接着,再见到的就是他的影子背对着窗户,风吹过,枝条上上下下地摆动,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动作。   人在背对窗户坐了些时候,身形有些移动,瞧不出他做了些什么,不久,起身离开,再也不见踪影。   自从那人提着灯笼从外边过来,与陈子惠说了几句话,他的心境明显变了。   看打扮,那人应当是他的亲信,这般时候过来,不是边境的战事便是琢磨着阴谋诡计。   多半是对准父亲和她家的,尤其是因为她身上的解药,对她家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加上陈子惠与她家有怨,又极为记恨匈奴人,大概当初告父亲心怀不轨,与匈奴人勾结挪动粮草的行为,又要再来一遍。   只是这么早便要动手了吗?比梦里的时间提早了将近一年。   她刚把人安插到陈子惠的府当中,要拉拢的人也才刚刚开始,她的羽翼还未丰。   韩昭昭愁眉不展。   “姑娘怎么了?”   丫鬟手举着烛台,轻声问道。   这丫鬟原先一直呆在陈子惠的府中,管些账本和府里洒扫的安排,因为涉及不到陈子惠的秘密行动,从她的口气里,韩昭昭探听出来她与陈子惠的关系,说近也不近,说远也不远。   其实,这种人在陈子惠的府中有许多,陈子惠是一个人,精力有限,要在朝堂之上站稳脚跟,又要谋划他的大业,哪里还有精力拉拢太多的人,真正能够做到完完全全和他一条心的,能有七八个,已属不易。   从云飞那里已经可以瞧出端倪,她有时间、有精力,要拉拢的便是这些人。   不在圈子的最核心,在边缘,能探听到些东西,虽然不多,但是人要一多起来,每个人知道一点儿,拼拼凑凑之后,也很有用途。   对丫鬟的问话,韩昭昭信口拈来:“在瞧那若隐若现的月亮,月亮很弯,挂在山尖。那边应该是东边吧。”   韩昭昭指了指月亮的方向。   “是东边。”   “我记得你是冀州人。”   “是,我家在冀州的中山郡,就在晋阳的东面。”   “之前,我也常听人提起来中山郡,说那边的田地里种满了麦子,没有山,到了秋天,一眼望过去,金黄色的一片,洛阳和晋阳这边都被山围着,往远了望,全是山。”   “是呢,很漂亮的。”   这丫鬟的年纪不大,十八九岁,算是个半大的孩子,提起家乡来,脸上不自觉地洋溢出笑容。   接着,韩昭昭似无意识地问起来:“那晓玉你怎么来晋阳了?”   “在中山郡见到了陈大人,陈大人说缺个管杂事的人,带我来到这里的。”   “你来到这里多长时间了?常回去吗?”   “有一年多,快两年了,家离着远,不常回去,也就逢到新年拿银子回去一趟。”   其实问这些,韩昭昭的重点落在晓玉来到这里多长时间上。   陈子惠去中山郡这一点就有些匪夷所思。   中山郡位于冀州的中部,不是边境,自然说不上要抵御匈奴,他偏偏在那里停留。   在一场场有着预测未来意味的梦里,中山郡这个地名出现过,而且不止一次。   陈子惠提起它是要做什么,醒了之后,她记不大清楚了,只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这似乎与陈子惠的身世有关。   他生在晋阳,长在晋阳,但不与他的身世与中山郡有关相矛盾。   韩昭昭知道要想保全自己,先得避免或是尽可能拖延陈子惠对她家动手,同时,若是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要在陈子惠上做文章,彻彻底底把他打垮。   因此,自打到了晋阳,见过陈子惠一面后,对他的一举一动格外关注,把他的行踪查了个遍。   两年前,在父亲的提携下,陈子惠在皇帝面前崭露头角,获得皇帝的赏识,委以重任,一边令他掌管兵部,一边令他督军事,跟随将领出征,战事全在北部的边境。   两年来,他一直往返于京城与北部边境之间,按照她得到的消息,也就是陈子惠想让其他人看到的,他没有在中途停留过。   这两年间,陈子惠只有一次可能路过中山郡,在那里停留过,是去年的晚冬和早春。   晚冬是启程去更冀州更北边的幽州与匈奴交战,早春时节回来的。   “你来晋阳的时候也和现在一样是冬天吗?”   “不是,已经过完了新年,开春了,大概是寒食节前后。”   晓玉只当和韩昭昭说闲话,哪里想得到这背后的那么多事情,况且陈子惠的这些事情,她并不清楚。   那时,她见到陈子惠之后,便拜别家人,与陈子惠来了晋阳。   韩昭昭点点头,状若无意地瞧着窗外的月亮,心里却是涌起巨大的波澜。   寒食节这个时间点挑动了她的神经。   寒食节禁烟火,吃冷食,有祭祖的传统。   陈子惠特意在寒食节这个日子到中山郡,停留了一段时间,极有可能是要去祭拜某个人 。   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人,使他哪怕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造出一段时间的空白,也要在这个地方停留,还是一个已经去世的人。   原先,韩昭昭以为陈子惠是从最最底层爬上来的人,做事必然万般谨慎,不容一点儿疏漏,没想到,还有情感压倒理智的时候。   能是什么人?   韩昭昭望着窗外,陷入沉思。   前期准备工作,她是做得极好的,哪怕发着烧,她怀疑陈子惠与前朝的人有关,她也暗中大规模搜寻前朝重臣中可能与陈子惠有关的资料。   在陈子惠的府中,她做得提心吊胆,如履薄冰,总算没被陈子惠发现。   可是,她把这些人的资料搜寻了个遍,却没见过一个人的祖籍是中山郡的。   至于前朝的皇室,皆把晋阳当做祖籍,出了开国皇帝闫耀灵,其余的人安葬之地皆在京城。   怎么瞧也瞧不见他们与冀州中山郡的关系。   “韩姑娘?”   丫鬟晓玉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抽回来。   韩昭昭伸手揉了揉眉心。   “我在看月亮,人们常说见到了圆月亮,就想到了团圆,想回家,可实际上,看到的是残月,也想到的是家。”   同一轮月下,不知父亲在雁门关如何,是不是被匈奴的军队围得紧。   韩昭昭缓缓地闭上眼睛,长睫毛垂下来。   “或许到了过年的时候,这仗就该打完了吧,韩姑娘到时候便能回京城了。”   晓玉与她想的不是同一件事,还一本正经地安慰她。   韩昭昭伸手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答道:“也许吧。”   与陈子惠住的那栋房子隔了一段距离,枝条掩映之下,房间里头的光打到窗户纸上,还是亮的。   这么晚了,陈子惠睡不着,她也睡不着。   对着窗口,她暗暗地绞了绞了手。   算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在这里干想,也想不出个什么法子,现在冲出去,去质问陈子惠也是不可能的。   她长舒一口气,还是等明天寻到机会摸清楚些情况再说。   韩昭昭缓步从窗前移开,目光落到了桌子上,少了一样东西。   今天上午,她明明是把一个绣着鸳鸯戏水的锦帕放到这里的。   这东西,她拿过去,也是有用途的,必要之时,为了拉近与陈子惠的关系,可谓是费尽心机。   “晓玉,上午我把一个绣着一对鸳鸯的锦帕放到桌子上后,你还有没有瞧见它,现在在桌子上瞧不见了。”   “没有,我就见到姑娘您把它放到桌子上了。”   晓玉一脸茫然:“要不我去找找?”   韩昭昭没去拦,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翻箱倒柜,把桌子上、抽屉里、地上都翻了个遍,也没有找见。   “没有啊,我记得清清楚楚,东西明明就是放到这里的,中午,您说要睡觉,让我走的时候,我还瞧见那锦帕在桌子上哩,也不至于平白无故地没了吧。”   找不见锦帕这一件事,晓玉不至于骗她。   那这锦帕确实是不在了。   东西不会平白无故地没的,午后她的屋里进来过几个人,她记得清楚,两个郎中和扮做云飞的人根本没有去过桌子那边。   小厮在那边坐了一会儿,那般胆小的一个人,见到陈子惠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利索,敢冒着风险拿她的东西,何况这锦帕也不值钱。   只能是陈子惠把它拿走了。   她还注意到了,陈子惠在跟扮做云飞的人说话的时候,手往袖子里伸,好像是把一个东西给塞了回去。   没想到是陈子惠拿去的,韩昭昭并不意外,陈子惠只是道貌岸然而已。   其实这样也不算一件坏事,毕竟这东西陈子惠是拿了,拿了,她就有一丝翻盘的希望。   “不用找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找不到就算了。”   晓云停下寻找的脚步,心里仍有不甘:“可我见姑娘在烛火下绣了几个晚上。”   “不过是绣着解闷的玩意,没有了,再绣一个便好。”   反正,它已经发挥了它的用途,一切只看明天。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27 06:35:27~2022-01-29 23:33: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碳总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谁   ◎ 第二天,韩昭昭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确切来说不是早,而是半夜。   她强撑着困得直打架的选◎   第二天, 韩昭昭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确切来说不是早,而是半夜。   她强撑着困得直打架的眼皮, 五更天的时候从床上爬起来,悄悄走小门出去见人。   当初她看上了这间房子, 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外面带着一个独立的小院子,与外面隔开, 外面的人若是想监视她,不那么容易。   陈子惠未瞧出她的精明来, 只把她当做一个普通的姑娘看, 故而没怎么在她的身边放太多的人防着她。   给她的丫鬟晓玉也不是个很机敏的,也不是按照大家的标准训练出来的,陪着韩昭昭熬到半夜,自己困得直打哈欠, 好不容易等到韩昭昭睡下,自己连忙奔向床,挨上枕头就睡,从晚上到白天,睡得死死的。   韩昭昭下床,蹑手蹑脚地穿上鞋, 披了件衣服走出去,路过晓玉的时候,还瞟了她一眼, 一手抱着枕头, 一手抓着被子, 睡得正熟 。   韩昭昭出去的时候, 人躺在床上, 连动都没有动。   她出了房间,只见一片月华如水,浇在地上。   远远地,韩昭昭见到墙角下站着一个人。   身手敏捷,为了避开人,是翻墙进到院子里的,与韩昭昭约好了是三更天的时候。   经历了假扮云飞一事,韩昭昭处理起事情来愈发谨慎。   见到远处模糊的人脸,韩昭昭不敢完全确定这人就是那跟她说好了的下人。   一小步一小步地往那边挪了一阵,看清了那个人的脸,确实是她熟悉的人,站在墙角 ,衣服上还粘着土。   他年纪比韩昭昭大不了多少,打小就跟在韩昭昭身边长大,韩昭昭出门,都要他再前头保驾护航,在下人里头,算是跟韩昭昭关系最近的。   与韩昭昭关系走得近,自然也带来一个后果,寄居在陈府中,他们是极其不受欢迎的,能不用他们干的事情,陈子惠是一点儿也不会让他们干的,几乎是当个闲人来养的。   比如他,就被分配了个一个闲得不能再闲的差事——看着底下的人打扫庭院,还是后院,离陈子惠处理事务的地方有一段距离。   可陈子惠没有想到,他会在晚上溜进前院。   陈子惠戒备别人,院中没有很多人,正好给了他以可乘之机,他身手敏捷,会些功夫,晚上扒在墙外听。   今天韩昭昭看陈子惠举动异常,觉得那边会有事发生,便叫了他过去盯着。   “晚上我见陈子惠那边来了一个人,那人说了什么?”   这下人将事情复述了一遍,大概就是陈子惠故意拖延时间不去救援,任由匈奴人围着韩德元。   起初,韩昭昭是信了表面上的话的,但后来一细想,不是这么简单。   若是真的想拖延时间,借匈奴人围困之手把她父亲除掉,说这边召集不来兵马,再晚两天,点完兵再去,找这种借口,不是更合适吗?   陈子惠却没有,还一大早把她拎起来,带领清点好的兵马上路。   陈子惠是要把局势控制在自己的手中,有观望的架势。   韩昭昭更倾向于陈子惠因为今天解药的事情,对父亲产生了怀疑,在试探,试探出来东西,再动手,一击即中要害。   “晚上他只见了这么一个人?”   “是。”   陈子惠在屋里做的事情,韩昭昭想知道,但也问不出来,下人趴在墙外,知道的有限。   “他在话里话外没有提起我来?”   “没有。”   “好。”   韩昭昭点头。   线索依然不很明晰,但有点是点,只要抓住了一点儿,韩昭昭便能顺着它艰难地往下走。   “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韩昭昭瞧了一眼四周,安静至极,让这下人翻墙回去。   已是五更天,不多时,鸡鸣声该响起,不能再让这下人在这里停留。   在他转过头,正欲攀上墙,韩昭昭下意识地瞥过陈子惠的房间,透过窗纸,看见屋里点了一支蜡。   刚才分明没有的。   “等等。”   她叫住下人,声音低,下人一愣,转过身来,机警地扫了一遍四周,没注意到陈子惠屋里如豆的烛光。   问了句:“何事?”   韩昭昭用手指暗戳戳地陈子惠的屋里:“陈子惠屋里刚刚点上了蜡,你先别动!”   下人一哆嗦,回头,又见一个人影打在窗户纸上。   陈子惠点上蜡,从床上起来了,看样子是往门的方向去的。   韩昭昭的心快跳到了嗓子尖,若是被陈子惠发现了她,她就完了,陈子惠第一个要报复的人便是她,她已经能够想象到血腥的场景以及陈子惠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思绪纷繁复杂,快要把她淹没。   她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又狠狠地掐了胳膊一下,要镇定。   “你先躲到柱子后面,不要动,也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她低声吩咐下人,还带着颤音。   戳了戳下人,示意他过去。   于此同时,自己走到屋子的侧边。   韩昭昭的旁边是一层窗户纸,窗户纸下头正是晓玉的床,若是用手把窗户纸捅一个窟窿,可以见到晓玉裹着被子睡得正熟。   她翻身的声音,韩昭昭都能听得见。   选这个位置是无奈就近,别处,韩昭昭实在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又能在陈子惠可能进来的时候显示她只是随意转转,又能在陈子惠推开门之后立马站好。   韩昭昭甫一站定,只见陈子惠打开了房门,手拎着一盏纸灯笼。   开门、关门,提灯走在院中,天上是一弯往西山游走的残月和点点星辰。   千万不要再往前走了,出门后,转个头,去瞧瞧后院,韩昭昭在内心里祈祷。   右边有影影绰绰的影子。   不会是陈子惠的人站在她背后吧,抛出一个诱饵,引她出来,现在才揭露她,令她的所有努力付之一炬。   黑漆漆的夜里,仿佛见到了恶鬼一般害怕。   唬得她赶紧回头,只见那下人往右移了一步,她皱了皱眉,黑暗里也不敢点蜡烛,用手摆了摆,叫他回来。   倒还算听话,下人往回挪了两步。   韩昭昭知道,也就是这两步,让下人彻彻底底看不到陈子惠的一举一动,观察陈子惠的动作,而她要担起所有的责任来,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帖。   韩昭昭见陈子惠提着灯笼,出大门后是直直往前走了,是往院门的方向走的。   韩昭昭的心又往下沉了一分。   偏在这时,陈子惠提着灯照了一圈周围的景物,在韩昭昭屋子坐落的地方,还多停留了一会儿。   纸灯笼在空中缓缓地滑出一道弧线,黑夜中的亮光全都聚集在了天上星月和地上的人身上。   韩昭昭的目光是一点儿不敢离开他,她害怕极了,披着黑色的大氅的身子隐在夜色里,一动也不敢动。   韩昭昭一只手抓住柱子,不敢大声出一口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看着那身影渐渐向前,脚步放缓,终于在一棵树下停下。   这棵树枝繁叶茂,枝干粗壮,应当已有百年。   陈子惠一手提着灯笼,一手从院子中的一块大石头拿过来一个东西,似乎是铲子。   接着,他把灯笼压到粗壮的树枝上,勉强能把地上照亮。   灯笼里有一支蜡烛,昏暗的烛光下,陈子惠拿着一个铲子掘起地上的土。   他挖坑的动作熟练,很快,便挖了一个坑,弯腰,从坑里拿出来一个东西,拂掉上面的尘土,放在掌心里端详了片刻。   离得太远,天还黑,陈子惠的身影又被一个屋子挡住了半边,韩昭昭看不清楚。   她尽可能轻地往窗户边挪了小半步,身子将将挨着那层窗户纸,这回,视线好些了。   可耳畔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阵声音,是晓玉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吓得韩昭昭心脏又使劲地蹦了一下,寂静的夜,耳边能听到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低头,隔着窗户纸瞧里面模糊的景象,晓玉未动,似乎是又睡熟了。   还好,这丫头脑袋一着枕头,便再也难爬起来了。   她才轻轻地吐出来一口气,天冷,水汽凝结成白雾,眼前迷蒙一片。   挥手,驱散白雾,她只见陈子惠的手中捧着一个盒子。   说起陈子惠的盒子,韩昭昭再熟悉不过,她记起那个放在库房里的,她见到了,还知道钥匙在哪里。   那个盒子上面有花纹,个子不大,只比她的手心大了一小圈。   现在这个在陈子惠手中的与那个应该不似一个。   她眯缝起眼睛,看到这个明显比那个放在库房里的更大,陈子惠托在手中端详,那东西足足比他的手大了一圈。   所以陈子惠至少有两个盒子里装的全是类似的机密。   顿时,事情更为复杂。   若是只有库房里的那一个,好办,她什么都知道,摸到钥匙,寻个机会,去库房里找到 ,悄无声息地藏起来,待到用时拿出来。   可是这个不同,她一点儿线索没有,盒子的样式不知道,更不知道开它锁得钥匙是哪个。   如果只是单有那个怕是不行,她想起在梦里的情景。   她费劲千辛万苦拿到了那盒子,假借拿东西光明正大地走进库房,偷偷摸摸地拿到那盒子,打开之后,只有震惊,接着的事情,她没有任何印象。   或许里头根本就没有什么,如陈子惠这般谨慎的人,不会把所有的秘密放到一个盒子里。   从一开始,她就错了,只有把所有盒子的内容拼凑起来,才能得到她想要的证据。   韩昭昭的眼睛定定地瞧着陈子惠,凭着极其昏暗的灯光,试图在脑海中描绘出那盒子的大小来。   忽然,灯移了一个位置,陈子惠转过身,问了一句:“谁在那边?”   声音不大,却引得她一阵颤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29 23:33:07~2022-02-01 22:41: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噜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定风波 8瓶;百事从欢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还躲什么   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韩昭昭心脏一阵乱跳, 见陈子惠在原地转了一个圈,灯笼的亮光打在她庭院前面种着的一棵槐树前。   而她,半边身子倚着柱子, 还在暗处,穿着一身黑衣, 与黑暗融为一体。   那光在树前停留了片刻,才移走。   陈子惠就这样兜了一圈, 扔是没有人出来,接着, 他又拿灯照了一遍。   仍是经过她前边的那棵树, 这回没有停,只一掠过。   “已经瞧见你了,还躲什么?”   韩昭昭听到后头一阵极其细碎的脚步声,一边盯着陈子惠, 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往后瞟。   果真是她那下人听见陈子惠的恐吓,吓到了,脚轻轻往前蹭了一步,就要出来招认。   被韩昭昭一眼瞪回去,又蹭回柱子后。   四周一片寂静,陈子惠的声音惊起了几只乌鸦, “哇哇”叫着,扇着翅膀飞向天边的一钩残月和点点繁星。   陈子惠似乎是极有耐心,跟躲着的人耗着。   韩昭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手指比划着, 示意后头的下人也不要动, 就在原地乖乖呆着, 关注事态的走向。   韩昭昭一边担心着若陈子惠口中的人真的是她, 她要如何应付,一边盯着身后的下人,怕他一个忍不住,直接从后面出来,来个自爆身份。   其实,除了她,别人都是很害怕陈子惠的,包括这个她手下称得上最得力的下人,要不是她半命令半强迫,与他讲清楚陈子惠的威胁,他打死也不会在晚上去趴在窗户外边、房顶上,听陈子惠说些什么的。   这回,韩昭昭觉得陈子惠口中的人不是她。   陈子惠对她说话素来不是这种冰冷的语气的,净是哄着她的话,哪怕是知道她与自己意见不合,与她熟了之后,言语里时常带着暧.昧。   就是她气急了,砸东西,瓷瓶子擦着陈子惠的脸颊而过,划出一道血痕,他也是淡淡拿出帕子擦掉血迹。   再到她身旁,抓住她的手,道:“昭昭,有话好好说,别砸东西。”   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却在撩拨着她的乌发,有时候,含上她的耳垂,她急了,手又被钳制住,拿身子怼他,他也不松口。   放在今天这种情境,她打一个赌,赌陈子惠找的另有其人。   韩昭昭见陈子惠手中的灯渐渐移远,终于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不是片刻,有了一些时候。   语气带着戏谑:“怎么,还要我亲自请你出来吗?”   韩昭昭的眼睛紧盯着小厮,不要他往前走一步。   她用余光瞟向亮光处,光打在后面的屋子上,屋子后面植着几棵树,树的枝条在灯笼的照耀下,落在地上一片阴影。   寂静的夜里突然出现了响动,阴影中走出来一个人,穿着暗黑色的衣服,用黑布蒙着面,走出来。   又是一片寂静,那人露出面纱的眼睛与陈子惠对视,在黑夜里显得尤为明亮。   蓦然,那人回身,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刃,寒光只一闪,便被陈子惠一把夺过来,拿在自己手中,不费吹灰之力。   陈子惠把短刀放在空气中抖了抖,昏暗的月光在利刃上缓缓流动。   “是把好刀,你用可惜了。”   手指轻轻抚上刀背,上面刻着字,是匈奴人的文字,状似汉文的草书,歪歪扭扭地连成一片,这几个字陈子惠是认得的。   “你还挺珍惜右贤王赏赐给你的东西,杀人也不忘带着。”   那人无话,梗着脖子,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   陈子惠却没有动作,只在月光下举着这把短刀,看着失去了武器的刺客站在他对面,按兵不动。   陈子惠的脸上始终含着笑,胜券在握。   后面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又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蒙面刺客从墙上跳下来。   陈子惠回头的角度正好看到他,却也不慌,举起短刀相迎。   还戏谑地说了句:“我就想右贤王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我,果然。”   这右贤王对敌的法子和他有几分相似,可是比起   刚才那被夺走短刀的人又从袖子抽出来另一把,另一个后面出来的刺客手中持着一把长剑,刚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便将长剑抽出剑鞘,利刃直对陈子惠。   一阵刀剑的碰撞声,声音不大,却听得站在远处的韩昭昭心惊胆战,陈子惠是一个人对两个人。   若她没看错的话,陈子惠是一只手拿着短刀,另一只手里还抓着那大盒子。   两个刺客像不要命了一般扑向那个盒子,可惜,在一个人将将蹭到点儿边的时候,盒子便被陈子惠移走,他夹在两人之中,游刃有余,两个人像是提线木偶一般,被他操纵着。   韩昭昭站在远处,瞧着匈奴派过来的两个人的功夫,确属上乘,可在陈子惠这里仍旧是落了下风。   如今只是三个兵器之间的碰撞与试探,一会儿便是较真章的时候。   那两个人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陈子惠对着他们的时候,注意力自然分散,而他的亲信在他庭院的外头,往他这边赶。   正是韩昭昭带着自己的属下逃离的好时机。   陈子惠灵巧地翻转身来,背对韩昭昭屋子的方向,举起短刀,挡住刺客的一击。   趁这功夫,韩昭昭悄悄往后退了两步,没有惊动到还在熟睡中的晓玉。   她朝下人使了个眼神,两人潜伏在黑暗里,退后。   那边仍在打斗,韩昭昭过了一个拐角,悄悄推开后门。   一阵风吹过,有些旧的后门发出“吱呀”一声的响动,紧接着,屋里发出了一阵响动。   晓玉听到门打开的声音,翻了个身,睁开眼睛。   接着又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没有听错,立刻警觉起来,一跃从床上而起,拿起在床边挂着的一把剑。   韩昭昭和她的下人此时已经进了屋,把后门关上,韩昭昭指了指柜子的方向。   下人会意,立马钻进去,轻轻地拉上柜门,只留下一个小缝窥探着外面。   接着,韩昭昭“咣”地一声撞到了柜子上。   “谁?”   传来晓玉冷冽的声音,不带有一丝平时和她在一起的慵懒之气。   “我。”   韩昭昭的声音还带着困意。   她的屋子与那后门离着不远,走上两步便是,也是一样有些旧的门,打开的力度一大,便“吱呀吱呀”地响。   接着,韩昭昭便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里衣,头发披散着,略显凌乱手抚在膝盖上,嘴倒吸着凉气。   “疼死我了。”   晓玉见是韩昭昭,放下心来,重新把剑挂起来。   “我先扶你坐下,我点个蜡来瞧瞧。”   晓玉跑过去,拉过韩昭昭,便要拉着她坐下。   晓玉欲去桌子拿过来一支蜡烛,却摸了个空。   “姑娘稍等一下,桌子上没有蜡烛了,我再去柜子里拿出来一支。”   说完,就转身,要去柜子里找出来蜡烛,如今,那个柜子里正藏着给韩昭昭报信的下人。   韩昭昭忽然想起来这件事,心下一跳,忙拦住她。   “别拿了,我这儿只是被磕青了,没什么大事的,就是有些疼。”   在晓玉看来,韩昭昭是大户人家出身,自然是细皮嫩肉的,磕一下,她不当事,韩昭昭则不然,韩昭昭借宿在陈府中的日子,待她不差,对待韩昭昭,她自然要谨慎。   “我知道蜡烛放在哪里,找得很快。”   韩昭昭没想到这丫头这么固执,她不用她拿了,还偏要拿。   “别点蜡。”   韩昭昭一句话出口,晓玉停住脚步。   “为何?”   “外面有人。”   韩昭昭的话一出口,晓玉的声音也低了下去,重新拿回剑,握在手里,不由分说地挡在她跟前:“别怕,有我在。”   韩昭昭的食指抵在嘴边,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接着低声道:“刚才我听到打斗声。”   “哪里?”   “似乎是陈大人的院落中。”   “啊!”   晓玉又惊又怕,值此多事之秋,陈子惠那边出现打斗,绝对不是小事。   这回晓玉放弃了找蜡烛。   她走到窗户边,半蹲下来,透过一层窗户纸瞧着外边,有兵器的撞击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太远了,听不太清,也瞧不见。   于是,她伸出手指,把窗户纸捅了一个小窟窿,韩昭昭也跟着凑过去。   二人赫然见到陈子惠的院落中有三个人在打斗,周围围了四五个人,看穿衣服的样式,是陈子惠的属下,手中持刀不动,立在四周。   透过小窟窿,韩昭昭看到陈子惠手中已经没了那盒子,一手持短刀,一手空着。   这场打斗也将要有了结果,两个刺客气力不济,持刀持剑的手在颤抖。   “我认得,是匈奴人,右贤王那边的。”   韩昭昭之前也听过右贤王这个人,在家的时候,父亲偶然跟她提起来过一嘴,具体说了什么,她当时没在意,现在压根记不起来说的是什么。   到了这里,被人下了药后,又一次听到右贤王的名字,这一次她警惕起来,这个人绝对不简单,能在陈子惠眼皮子底下整出这些事来。   “你怎么看出来的?”   “袖口宽大,更像中原人穿的广袖,陈大人跟我说过,以后见到这种人,躲远些。也不知道他们今晚来这里做什么,要打仗了,来这儿刺杀主帅?”   晓玉嘟囔了一句。   韩昭昭暗暗摇了摇头,刺杀主帅是可以祸乱军心,但选什么时候也不该选在出征之前的晚上 ,越是在临近出征的日子,人越谨慎。   那就是还有比刺杀主帅,祸乱军心,打赢这场战争还重要的,他们抢的是那盒子里的东西。   那东西是什么,有这么重要?? 第46章 躲他们远些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惨叫声, 撕心裂肺,从窗户外看去,见到两个黑衣服的刺客倒在血波里, 陈子惠把那把短刀交给身边离他最近的一个人。   陈子惠的衣襟上沾了些许血迹,一泼暗红色在嫩黄色的衣服上显眼至极, 韩昭昭通过窗户纸上那个小小的窟窿,隔着挺远的距离就瞧见了。   “好了, 没事了。”   晓玉舒了一口气:“我就知道有陈大人在这里,就不会有事, 你知不知道, 刚才真的吓死我了。”   晓玉絮絮叨叨的,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她没事了,韩昭昭可不这么觉得,这场打斗结束得也太快了些, 那个给她送信的亲信还躲在柜子里。   晓玉在这里,他是没有机会逃出去的,那柜子就在后门旁边,而晓玉躺着的地方是正对着后门的,这中间没有一扇门阻隔。   他一出来,必然惊醒晓玉, 他在这里呆一晚上也是不现实的,他是韩府的下人,是陈子惠府中的人重点盯着的对象, 若是这场混乱过后, 没见到他人, 这些人本来就怀疑她, 这么一整, 无疑是雪上加霜。   只有现在,趁着这些人都聚集在陈子惠的院落中时,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去,是最妥当的。   “我出去看看。”   韩昭昭不由分说,跑到屋里,重新拿一件衣服,刚穿的那件黑衣服被她丢到藏着人的柜子里了。   “你出去做什么,外头这么黑!万一还有人埋伏在后头呢!”   晓玉追上来,韩昭昭慢条斯理地系大氅的扣子,背对她,舒出一口气,装做没事的样子,编出一个理由。   “我不出去,陈大人也会找过来,这一路上不会有什么事的,匈奴的刺客不是都被擒获了吗?”   韩昭昭系好大氅上的最后一粒扣子,推开自己屋的门,走到后门边。   对晓玉道:“你跟我来,拿上剑。”   趁着晓玉转过身的功夫,韩昭昭冲着藏在柜子里的人勾了勾手。   接着,晓玉拿过剑来,跟随韩昭昭走出去。   见屋里其余的人已经出去了,那下人偷偷溜出来 ,翻过墙,隐没在夜色里。   韩昭昭带着晓玉出来,她披着一件月白色的大氅,脚步声起,吸引了隔壁院子里一群人的注意。   陈子惠转过头来,看到黑夜里一点白,目光瞬间就被吸引过来。   他一眼就看出前头的人是韩昭昭,想来是刚才兵器的碰撞声把她惊醒了,带着晓玉过来。   方才真是凶险,两个刺客埋伏的位置基本是想对的,其中一个埋伏的地方离韩昭昭住的地方很近,若是他被逼急了,翻过一道墙,再跳进窗,就是韩昭昭的屋子。   想挟持韩昭昭,并不是很难,打斗起来,晓玉并不是他的对手,而为了迷惑他人,陈子惠与韩昭昭的关系在别人的眼里也是极为近的。   想到这里时,他手心里出了一把汗,好在最后没事。   韩昭昭的头发有些凌乱,见到他,急匆匆地跑过来,脸上是掩不住的惊恐:“发生了什么事?”   陈子惠下意识地别过身子,遮挡衣襟上那抹血迹。   “是匈奴右贤王的人晚上潜入庭院。”   潜入庭院做什么,陈子惠不说了,韩昭昭也不会不识趣地往下问,只点了点头,瞧了眼躺在地上的刺客。   一身黑衣,胸前有个血窟窿,汩汩的血从里面流出来,人倒在血泊里,看这景象甚是吓人。   韩昭昭没有上前,还有退缩的意思。   陈子惠瞟了一眼两个人的尸体,对韩昭昭道:“你瞧那两个人。”   是温和的语气,却带有上位者的气势,不容人置疑,不容人反对。   韩昭昭被人追杀过,心理承受能力也还好,可看到尸体,闻到一股血腥味,依旧难受。   心里是赶着要离开,不想看,但被陈子惠一瞅,停住了脚步。   那人站在黑暗里,只有穿着的嫩黄色的衣服是唯一的一抹亮色,余下的地方皆布满阴翳。   衣服上的那抹黄色像是生生拼凑上的,与他整个人,站在黑夜里,极其不搭。   “别怕,过来吧,人已经死了。”   他用极其轻柔的语气,说出“死”这个极其沉重的词来。   韩昭昭一直觉得陈子惠其人十分矛盾,脸上仿佛戴着一个面具,面具上是冷清、沉稳,面具下是明媚的笑容,灿烂如同没沾染过尘土、没经历过残酷世事的的少年。   这面具与假扮云飞那人戴的不同,那个面具摘得下来,这个不行,不知何时才能见到面具下的人。   抬头,见到的是面容冷清的陈子惠,立在尸体旁,朝她招了招手。   冷静又克制,黑漆漆的夜里,眼里寻不到一丝欲望。   韩昭昭提起裙角。   她穿着月白色的衣服,如同流光一般,缓缓地走近,比天上的星辰、半隐在薄薄云层中的月亮还要明亮。   “看这里,别怕。”   陈子惠清亮的声音传来,韩昭昭的眼里还存着一丝惊恐。   她并不害怕,是装的,只是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个尸体,难受,空气还有一股子血腥味。   她转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看向尸体。   “你这样,我怎么带你过去?战场上的死人多了。”   陈子惠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看着她,她才把脑袋转过去。   这两具尸体在死前因为极度痛苦而扭曲的样子本来让她十分不适,为了在陈子惠面前表现出她的脆弱来,眉毛都要挤到一块去,微微喘气。   看她这害怕的样子,陈子惠犹豫了一瞬,道:“别看他的脸了,往下看,看袖子。”   黑色的夜行衣完全遮盖住了他的皮肤,浸在血里。   韩昭昭的额头上又适时地冒出汗珠,放置在身侧手有些颤抖,往后错了一小步。   不想这处恰好是陈子惠方才挖坑找东西的地方,有几粒小石子,她踩上,滑了一下。   勉强抑制住身子向后歪斜的趋势,努力站起来,忽然,肩膀被一个人扶住。   手的力道不大,怕把她按疼了般,见她身子直起来,便不再使力,只轻轻地搭在她的肩头,隔着厚重的衣服。   纸灯笼发出昏暗的光,两个人是众人的焦点,就这样过了几秒,陈子惠才把手移开。   远处看来依旧是正经的神色:“姑娘小心些。”   近处,韩昭昭见到他眼中的火光,如野火,烧起来能燎原,能把人吞没,不过转瞬即逝。   韩昭昭假装没有看见,她清楚陈子惠的计划,为了表面向自己的父亲表示诚意,麻痹韩家,准备向她家提亲,她在他眼中就是一个触手可得的猎物。   不止是猎物,比猎物还多了一层含义。   毕竟,她是陈子惠眼中的仇人的女儿,以前他卑躬屈膝地求着自己的仇人,以获得立身之地,现在,他可以看到昔日高高在上的人落入泥泞,被他压在身.下。   有一瞬间的安静,她的目光扫过陈子惠的脸庞,平静,看不到一丝情绪的波动,刚才那陷入在欲.火中的野兽与他并不是同一人。   又是专注而冷静的语调:“你看刺客的袖子,与你平常见到的匈奴人的服饰有什么不同?”   韩昭昭早已经看出区别,刚在房中的时候,晓玉告诉过她,如今站在旁边,真真切切地瞧着,确实发现了区别。   既然晓玉都跟她说过了,她根本不考虑装傻骗陈子惠。   “不同,这个刺客的衣袖比我见过匈奴人的要宽。”   “更似中原人的样式,但比广袖还窄些。”   陈子惠淡淡地插了一句话,眼睛眺望着远方,似有深意。   韩昭昭却是看不大懂,只是,她从陈子惠的表情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陈子惠的目光从远方的山峦处移回。   “你记住这袖子的样式,往后见了,躲远些,穿着这种衣服的,是右贤王的人。”   他在改制,从衣袖开始,从自己的下人开始,一点点地向中原靠拢。   “以后,你可能会常遇到他的人。”   血浸湿了衣袖,黑色的袖子上一片暗红色。   黯淡的光落在陈子惠的脸上,他眨了眨眼睛,看向黑夜中最惹眼的一抹亮,轻声道:“刚才是不是被打斗的声音吵醒了?”   韩昭昭点头,舒出一口气:“听到窗户外传来打斗声,我就醒了。”   陈子惠看向她的目光没有怀疑,她庆幸当时陈子惠打灯笼的时候,没让光往远了照。   “以后你的身边多跟着几个人,匈奴人已经盯上你了。”   不容她反驳,安全倒是安全了,不至于被匈奴人劫走,可同时想要探陈子惠的消息也难了。   残月渐渐西移,点点繁星缀在天空上。   “这时候快有五更天了吧,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天一亮就走,拿上御寒的衣物,这场仗不会打太长的时间。”   陈子惠一边吩咐下人收敛两个人的尸体,一边嘱咐着韩昭昭,要她离开。   眼睛眺望着远方。   北边是群山,山脚下有一人骑着马,在暗夜里飞奔而来,官道昏黄的灯笼下,扬起阵阵尘土。   是从北边来的信使,边境那边有消息了。? 第47章 等待   ◎   马蹄声渐近,韩昭昭想象得出来陈子惠脸上期盼的表情,是边境的消息传到了,她也同样翘首……◎   马蹄声渐近, 韩昭昭想象得出来陈子惠脸上期盼的表情,是边境的消息传到了,她也同样翘首以盼, 从下午到晚上,心绪不宁。   可陈子惠方才是让她走了, 回屋休息,她走得再慢, 再拖延时间,也等不到送信的人过来。   那抹月白色的身影放缓了脚步, 迟疑了片刻, 终究是提着灯笼走了,没往后边看一眼。   远远地,韩昭昭听到马长嘶一声,那人该是到了, 不到五更天的时候,把边境的消息给陈子惠带了回来。   可是她根本没有机会得到消息,她只要一过去,陈子惠便会停止说话,哪怕现在回个头,也会引来陈子惠的怀疑, 于她无益。   她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又不得不压制着内心的欲望, 就当她什么都不知道。   韩昭昭走近屋子里, 脸色苍白, 头也不回地进屋, 瞟了一眼后门,柜子半掩着,里面已经没有了人。   接着,她推开门,回了屋。   屋里一片黑暗,她没有点蜡烛,一头栽倒在床上,拉上被子盖上。   躺在床上听外面的声音渐消,晓玉半夜被折腾起来,困得很,不一会儿便睡熟了,屋里再没有其它的人。   而陈子惠带着几个下人处理完刺客的尸体,也叫下人散了,回了屋,一个人在屋里,五更天的时候,灯还未灭。   透过厚厚的窗户纸,韩昭昭隐隐约约能看到他坐在桌子前,桌子旁边摆着一个烛台,烛火下他正在低头翻书册。   他睡不着,韩昭昭更是。   夜又重新归于寂静,月亮又往西移,斜斜地挂在西山顶上。   韩昭昭看向更漏,已经五更多了,再拖些时候,天就该亮了,她也该启程了。   于是她合着衣服从床上爬起来,摸黑走到桌子前,悄悄地抽出一张信纸来。   她屋子里的窗户是对着后门的,可她不敢点蜡,她的身子瘦小,怕写字的时候一晃,挡不住烛光。   她注意陈子惠,陈子惠也会注意她。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提起笔,写了一大张纸。   之前,在感觉到陈子惠对她以及她父亲的怀疑时,她就悄悄写了一封信,叫信鸽给她父亲送过去,说明陈子惠对他们的怀疑,提醒父亲要警惕。   这一次又是一封,单从扒陈子惠墙根的下人看来,陈子惠是要对她家动手,先把她父亲丢到匈奴人里试试。   她把这些都写上,这封信看起来只是一封再普通不过的诉离情盼归的家书,但暗藏玄机,按照她与父亲的约定,把关键的字藏在其中,几个关键信息这么一藏,一下写了一大页。   在黑暗中写了这么多字,写完之后头晕目眩,感觉眼睛都要瞎了。   打开窗户,一阵冷风吹进来,人也清醒了不少,做了个手势,一只信鸽飞进来,立在窗外。   她找了个信封将信纸包上,绑在信鸽的腿上,看着信鸽在夜幕中飞走,越飞越高,贴着天上的繁星,影子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   但愿能安全送到。   一口气总算舒了出来,又躺回床上。   她把自己知道的信息告诉父亲,因为她在陈子惠府中,算是半被人监视着,所以那边的消息便也不往这边传了。   韩昭昭该做的都做了,至于结果,该如何只能如何了,父亲在官场上这么多年,领兵打过数不清的仗,会有办法的。   她披着被子躺在床上,听外面一片寂静,望着头顶,却始终睡不着。   又是一夜无眠,见天空露出鱼肚白,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晓玉醒了,叫她起来,要她赶紧收拾东西,说是陈子惠已经在外面开始点兵。   “这么早?”   “是呢,说陈大人一晚上都没睡,天还没亮就出去了。”   韩昭昭抬了下布满血丝的双眼,疲倦地点头,确实,后半夜的时候,她发觉对面的房子里没有灯了。   “什么时候走?”   “辰时。”   挺早,不知道是真的打算赶过去,还只是装装样子。   陈子惠的心思,她摸不清楚。   她的东西大多是原先整理好的,不消片刻,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出府门后,绕了几圈到城外的官道上,没等多长时间,一队人马走来,浩浩荡荡的,举着一面“陈”字的旗子走来,是陈子惠这一行人。   陈子惠骑着一匹白马,穿着一件红色的盔甲,光鲜亮丽,昂首挺胸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这气势像是大破敌军、得胜归来的将军,远远地,韩昭昭就瞧见了。   只是陈子惠往近了一走,她瞧见他的疲惫,还有脸上的阴霾。   韩昭昭见了,心里更为忐忑,不敢表现出来,略微低头上了马车,马车离陈子惠不远。   陈子惠回头,瞟过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又锐利又努力克制着热意的目光。   她的心跳更快,脑海中又一次飘过各种各样的想法,不会是陈子惠发现了她递给父亲的信了吧。   就算是看到了,大概也是看不懂的,关键的话用的是暗语。   她摇了摇头,压下这些杂乱想法,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先观察一阵再说,反正陈子惠一会儿一定会过来。   车由两匹马拉着,在官道上跑得飞快,看来陈子惠还是在赶时间的。   韩昭昭在马车中晃晃悠悠,几乎要被颠吐了,心里还是有一丝慰藉,但愿走这么快是要赶快过去,解雁门关的包围。   日头渐渐攀升,从东南边往中间移动,不觉已经是上午了。   韩昭昭是清醒着,但极其耗费她的精力,整个人全靠意志在支撑着,看马车翻过山峦,飞驰向前。   她时不时地撩开帘子,看外面的景物,飞速在她的眼前出现,移近,又飞速地被抛在后面,一样的只有黄土地。   忽然,马车的速度逐渐慢下来,韩昭昭又一次撩开帘子,见一个人与陈子惠并排而行,说着话。   那人作普通士兵的打扮,也骑着马,不过那马的个子比陈子惠的矮些,使得他与陈子惠站在一起,气势减去了一半。   韩昭昭忐忑地瞧着,马车驶过地面发出“粼粼”声,加上马蹄声疾,韩昭昭使劲听也听不见两人都说了些什么。   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是从陈子惠那里慢下来的,随着他与这人说话时间变长,行进的速度是越来越慢,最后整个队伍行进的速度也就比高中状元,得意游街时快些,也极其有限。   一大队人马像是出游,悠哉悠哉地一边走一边观景,陈子惠便是那带队的富家公子,着鲜衣,骑骏马。   行军的速度一时快,一时慢,后面的人居然也没有任何怨言,乌压压地一片,整整齐齐地走着,从她的角度看,队伍没有出现一丝的散乱。   韩昭昭几乎在一瞬间就可以确定这些人便是陈子惠一手掌控的军队,或许只是他苦心经营的一部分。   人数之多,她已经数不出来,她只行军的时候,一大队人马盈满了整个山谷,一眼望不到头。   这一批起码得有三千人,不过对于她来说,这是三千人还是一万人是一样的,她与他们相对都是绝对的弱势,她带过来的只有原先几个在韩府中的亲信,还被陈子惠提防着,都离她远远地,一路上压根没有机会接近她。   使硬招不行,只能试试软的,看看能不能在陈子惠这里寻到突破口。   其实她也没有很大的把握。   这一队人马的行驶自从那人与陈子惠说过话之后,始终维持这种和缓的速度。   韩昭昭猜是那边事发了,又看向行军的方向,是往东边走的。   雁门关在晋阳之北,稍微往东面偏了一点儿。   这一队人马往东,走的时间是过长了些,又翻过东面的一座小山,行走在山谷里,速度比方才更为缓慢。   若是想绕到山里偷袭匈奴人,也不会走这条道,没必要,太拖延时间了。   韩昭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撩开帘子注视外面情况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自己像是被陈子惠拐带一般,进了深山,离正确的路线越来越远。   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两难,她头痛欲裂。   中午了,开始感觉到饿,早上没吃几口,她又饿又困,虚弱地靠在椅背上,混混沌沌中,忽然发现了一丝转机。   人总是要吃饭的,中午了,行军途中吃饭,她便有机会靠近陈子惠,从他的口中套出消息。   又在车上颠簸了些时候,一队人马终于停下来,找了一处山间开阔的空地,派一些人把守四方,开始烧饭。   韩昭昭也从马车上走下来,见陈子惠面朝北和几个将领坐在一起,正把一根柴丢到燃烧的火里,火上面是一口大锅,煮着粟。   她一出现,这些人立马将注意力集中到她的身上,因为陈子惠治军严明,他们不敢表现出什么,只敢用目光打量,如一把把利刃。   关于韩昭昭的事情,他们有所耳闻,对她提防得紧。   韩昭昭瞟了一眼,面如表情地走向前,别人的目光,她已经不在意。   走到半路的时候,陈子惠抬起头,起身,看向她的眼神阴沉。? 第48章 做你的夫人   ◎   韩昭昭不卑不亢,跟着陈子惠走过去,不见一丝恐惧。   她直接挑明自己的疑惑: ◎   韩昭昭不卑不亢, 跟着陈子惠走过去,不见一丝恐惧。   她直接挑明自己的疑惑:“陈大人,我们何时能到雁门关附近?”   陈子惠用玩味的目光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 道:“四五天。”   韩昭昭一愣,从晋阳到雁门关关口, 三百多里地,若是用骑兵疾行军, 不到三天便到,正好赶在匈奴人到来之前。   她估摸着匈奴人的援军大概四五天后就会到达雁门关附近, 恰好与匈奴援军碰上, 也不知谁先谁后。   她感觉得到陈子惠这番安排不怀好心。   “四五天?”   面对韩昭昭的盘问,陈子惠淡定自若:“差不多,这次是要从东面的山间绕,所以时间稍长一些。”   韩昭昭在心里冷笑, 真当她对于战事的了解如同一张白纸,陈子惠这简直是一派胡言。   “嗯。”   她点头,想着陈子惠会不会填补些什么,可是并没有。   两人之间又一瞬间的安静,只听到不远处烧饭时柴火发出的“噼里啪啦”声音。   这么盯了片刻,陈子惠眼神中淡然挂不住了, 流露出一丝迫切与惶恐来。   他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韩昭昭面前露出破绽,而这个姑娘始终保持着关切焦急的心情。   他越想控制,越难以抑制,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是因为喜欢还是受不住韩昭昭的眼神。   像极了熟悉的情景, 好像隔了很多很多年, 他几乎记不起来一丝一毫了, 只觉得有一点儿熟悉。   终究还是他先败下阵来, 韩昭昭没问,他先说了,是试探的语气。   “你父亲那边的情况你知道些什么?”   韩昭昭皱眉,语速明显变快:“父亲被匈奴人所围,在雁门关与匈奴人僵持了七八天,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只有这些?”   陈子惠的目光透露出怀疑,他的脑海中浮现信使说的话,战场上的一帧帧画面,眉头紧锁。   “是,您知道了些什么?”   韩昭昭的神经一瞬间紧绷起来,手猛地抓住陈子惠的袖子,与他的手擦上,引得他身子一震。   “我…我刚得到信使传来的信,说你父亲被匈奴人困在城中,匈奴人在关外安营扎寨,双方僵持,这段时间里没打过一场仗。”   韩昭昭听到这一消息,十分惊骇,她在闲暇之时也翻过几本兵书,从未见过此种打法。   “怎么会这样?”   一时惊慌失措,一双眼睛如受惊的小鹿一般,滴溜溜转个不停。   “我也是不知。”   只得来陈子惠这一句乍一听来冷冰冰又敷衍的话。   她眼冒金星,直到中午都没有吃饭,最晚后半夜基本就没有睡上,现在又被这惊人的消息一砸,整个人都濒临崩溃,偏还不能任由自己崩溃,还要在陈子惠面前装样子,装出一副无辜又害怕的样子。   她头晕,扶着额,脑袋对抗饥饿与疲倦,飞速地转着,忍辱负重,努力照着陈子惠想要的猜测提出来。   “不会是有人与匈奴那边有联系,使得匈奴人不愿进军,只愿僵持?”   陈子惠想的应该便是这个,其实想到这点并没有多难,不崩她努力在陈子惠面前树立的与他相比有些傻白甜的人设,很多普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可能。”   陈子惠回应了她一句,并没有表现出一点儿被她说到心坎上的激动,他的手不动,由着她抓着自己的袖子,心口却是一紧。   韩昭昭看到了陈子惠的犹豫,看到了转机,心里也愈加紧张,说的下一句话不知道是死局还是生机。   “那人在军中的地位一定很高……”   韩昭昭挠了挠头,费力地思索,脸上愁云密布。   “会不会是秦县丞!”   突然从嘴里蹦出了这个答案,她紧张,向四周张望了一圈,将士们仍在火堆前煮粥,有的已经煮好了,粥冒腾着热气被盛到碗里,没人注意她。   回过头来,只见陈子惠的眼睛一亮,不过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往常的平淡。   她的手松开陈子惠的袖子,低头瞟见那双手攥得比往常紧了一些。   “你说为何是他?”   韩昭昭斟酌了一下,道:“因为之前父亲说过,这解药秦县丞手中也有一份。父亲有两次告诉过我东西是从俘虏中拿过来的,还有一次说是别人给的,之前没有细想过,现在一看,事情恐怕不简单。”   韩昭昭也是凭着自己的感觉和直觉编了一个,未免打草惊了陈子惠眼中的蛇,解药的事情,他大概是不会与她父亲说的。   反正,那天给她下药也少不了秦县丞的手笔,当年告诉过她什么“和”,一遍遍地强调,偶然想起来的时候还有些许的感动,结果却发现这个人自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她也不需要顾及些什么,直接把他供出去。   “他与我父亲走得近,父亲一直把他当做知己,小时候我是在他家长大的,我五六岁的时候落过一次水,发了一次高烧,烧晕了,之前的事情仅仅能记起来一点儿来,那次落水,便是在秦县丞的府中,当年,他是县丞,如今还是,连住的府邸都没有变。”   陈子惠开始思索,这话看似无意,抛出来的消息却不少。   他在韩德元和秦县丞的身边都是安插了探子的,向他报过来信息,但与匈奴勾结的一方刻意隐瞒。   手下的谋士们各执一词,说什么的都有,对于韩德元的归属争论得激烈,最后决定权在他手里,他只能凭借着这么多年纵横官场的经验判断。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造就的谨慎使他在摇摆,稍有风吹草动都会令他犹疑。   秦县丞与匈奴人有勾结是确定的,但韩德元这里他不敢不确定,可一想起来韩德元当年做过的事情,热血冲到头顶,几乎丧失了理智,恨不能立刻见他惨死于战场中。   可是见到韩昭昭,如同一盆凉水浇灭了熊熊燃烧的烈火,心中的天平又一次摇摆。   他要冷静,不能被仇恨蒙蔽。   韩昭昭专注地瞧着他神色的变化,脸上假意表露出有些慌乱的神色。   “我想我父亲是被他骗了,一直以来就是他们的圈套,我们一家人在中原呆得好好地,何必为匈奴人做事?”   她本想说自己家受到当朝皇帝的重视,转念想到陈子惠的身世与前朝有关,暂且撇下这事不提。   韩德元家里是什么背景,陈子惠再清楚不过,出身不算好,介于世家大族和寒门之间,在韩德元这一代发迹还是缘于前朝皇帝的赏识,年纪轻轻就成为重臣。   前朝亡后,他便投靠新朝皇室,又一次成为心腹。   一个在两朝都身居高位,深知自保之道的人,在中原这繁盛之地做官做得好好的,匈奴人给他的好处可是远不如中原,他又何必去亲近匈奴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对韩德元的恨意与偏见的驱使,还是由于匈奴奸细的迷惑,陈子惠内心总感觉他和匈奴人之间有联系。   反正,要想他对韩德元有个好印象,那是不可能的,也只有他这个女儿,瞧着顺眼些。   “我知你心怀天下,不要为这些事情迷茫,什么与匈奴人勾没勾结还在后头,关键的是深陷包围中的将士们。”   韩昭昭决定赌一把,以大义晓之,她知陈子惠行事阴狠毒辣,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可是她忽然想到了他那么爱着鲜衣,光鲜亮丽,想来心里住着一个热烈明媚的灵魂。   但见陈子惠无言,咬紧下唇,似在思索。   韩昭昭见此情形,接着往下说:“其实,之前在家的时候,我父亲常跟我称你的好。”   说到这里,她的神情有些扭捏,一切被陈子惠尽收眼底。   “就之前……之前我误会你,父亲他一直跟我解释。我还说……”   韩昭昭的头微低,看向脚下踩着的黄土地,脸颊上飞上一片红霞。   终于吐出这几个字:“说……说要做你的夫人。”   “夫人”这个词从韩昭昭口中说出来,于陈子惠而言,如同五雷轰顶,自己的肖想从另一个人的口中说出来。   运筹帷幄的人只吞吞吐吐地问出一句话:“是吗?”   似是因为没有见识过这架势而青涩至极。   “是。”   她低着头,淡淡一笑。   陈子惠瞧着她一头乌发,长睫垂下,眼角弯起,心下一软,生出了把她搂在怀里,揉在其中的欲望。   一阵冷风吹过,将他内心里的火热散去了大半。   “夫人”这两个字的意义不同寻常,一为联姻之用,嫁女之后就是一家人,尤其是对于韩德元这种极疼女儿的父亲来说,还只有一个女儿。   二便是挑动他心里的那根最敏感的神经,这一句话另他所有的准备都崩溃,天平彻底倾斜向了韩家这一边。   说实话,韩德元一点点儿地把他带上来,教他做官之道,作为一个师父,做到这些已经是足够,他不该奢求过多,不过是一场培植党羽的行动而已。   能把女儿嫁给他,已经代表了韩德元对于他足够信任。   更何况,韩昭昭亲口说出了这几日魂牵梦绕在他心里的话,做他的夫人,他从未想过这句话会从韩昭昭的口中说出来。   素来绷紧的神经骤然断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07 23:21:24~2022-02-10 21:1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糖糖糖糖、林、橘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悦之无因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帕子   ◎   “先回去吧,一会儿就要加快赶路。”   冬日风凉,而二人又身处山谷当中,……◎   “先回去吧, 一会儿就要加快赶路。”   冬日风凉,而二人又身处山谷当中,陈子惠站在风口, 为韩昭昭挡住了吹过来的寒风,风吹得他的衣袖猎猎抖动, 整个人却在风中立得格外庄严,如同一尊石塑。   韩昭昭从加快赶路那里她就听出来了, 陈子惠是应允了,要赶过去解雁门关的围, 救她的父亲。   她注意到自己跟陈子惠说起他心怀天下的时候, 他的眼睛一亮,再阴狠毒辣的人也有颗赤子之心。   还有啊,说要做他夫人的时候,他神情错乱的一瞬间, 仿佛突然戳到了她心底里某处柔软的地方。   陈子惠不是个好人,可也没有坏得彻底,对她,在陈子惠认为的祖辈之间有仇恨的基础上,是骗她,但最后也没有忍得下心来做出什么真正伤害她的事情来。   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了, 这么对待陈子惠,可有想到若不是这回她遇事反应快,迅速抓住陈子惠的要害, 恐怕父亲早就死在了战场上。   这一切都是在拿她家里人的命在赌, 她赌赢了, 便有了一个看两全其美的结果, 若是输了呢, 就是输得一干二净。   对这种人,她不必怀着怜悯之情,怜悯这种东西不是留给他的,骗他,设计个圈套,让他心甘情愿地栽进去。   在陈子惠跟前,她就是这么一个没有感情,比他还心狠手辣的女人。   偏这个极为心狠手辣的女人还在她面前装出一副傻白甜又爱慕他的样子。   韩昭昭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是。”   说完,又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   她的笑容总是格外灿烂,哪怕是骗人的,是假意扮出来的,也是如此,像一块没有沾染过尘埃,没被世事狠狠磨过的晶莹剔透的美玉,映照着阳光,足以给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带来一片渴望已久的光明。   看到这一幕,陈子惠竟是有些呆了,他知韩昭昭生得美,这一刻才更有感觉,这笑容熟悉又陌生,闭上眼睛想回想,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仿佛记忆被人抹去一般。   于是,陈子惠又重复了一遍:“那我带你回去。”   不等陈子惠的动作,韩昭昭抢先一步拉住她的袖子,如同一个小挂件一样,安然地呆在他身边。   因为她有那些话在先,陈子惠对她也不似之前那般小心翼翼,她的手一抓住他的袖子,便被陈子惠的一只大手扣住。   陈子惠的手温热,捉住她,像是为她铸造了一个牢笼一般,挣扎不开。   手中粗糙的茧子轻轻摩擦过她的指腹,一阵瘙痒。   韩昭昭的心里不是很情愿,但是仍假意装着,时而抬头瞟一眼他,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嘴角微微勾起,手轻轻地触摸他的肌肤。   那一刻,陈子惠的手骤然缩紧,思绪纷飞。   两个人并肩而行,出现在众人的面前,引来一阵注目,很快,这些人又识趣地把目光收回来。   陈子惠拉着韩昭昭到燃着的柴火前,坐下,火很暖,火苗让人莫名产生了一种安心的感觉。   “走了这半天,你也吃些东西吧。”   陈子惠利索地从锅里倒出热饭来,盛到一个小碗里,放到韩昭昭手里,又起身到另一个锅里夹了几块肉,放到这个碗里。   给韩昭昭的量不少,今日出发得早,他知韩昭昭早上吃饭匆匆忙忙,基本就是扒两口的事情。   对上韩昭昭那双眼睛,他不自觉地笑了,又把碗往她那里推了一点儿,到她的手心里。   若是能一直如此,便好。   韩昭昭拿起筷子,急急忙忙夹了一块肉到嘴边,手被热气烫得一缩。   “匈奴的援军到雁门关还需要四五天,咱们不急。”   哪怕不是很疾的行军,三日之内到雁门关不是问题。   语气温和,与方才质问她时截然不同,不像一个人说出来的话。   那几块刚从锅里捞出来的肉还蘸着汁,在韩昭昭手抖了一下,汁水溅到了韩昭昭的衣服上,污了一片。   她欲要放下碗来,寻个帕子来擦拭,却找不到一个地方放置碗,底下都是黄土地,坐着的地方是一处垫子,极其狭小。   手腾不开,只能由着碍眼的油点在衣服上慢慢晕染开。   “我去找个帕子。”   陈子惠见此,从袖子掏出一个帕子来,拽出了一角,手一颤,才发觉不对劲。   是女子的式样,就是昨日从韩昭昭那里拿的,本来是给扔到柜子底下,还压了几本厚书上去,可后来临走的时候,又拿过来带走。   还自欺欺人地说,不让人瞧见便是无妨的。   没想到,到了韩昭昭面前立马翻车。   他忙把这条帕子塞回去,往后错一步,又掏出来另一条,他没用过的,递到韩昭昭面前。   韩昭昭接过,擦了擦油点,白色的帕子上也污了一片。   “给我吧。”   见她的动作有几分犹豫,陈子惠主动从她手中拿过来。   他离韩昭昭近,瞧到阳光落在她的长睫上,往脸颊上投下一片交错的影子,眼角微微往上翘。   这双浸在阳光里的眼睛格外迷人,见到它,仿佛见到了一捧阳光,让人想去轻轻触碰,抚过。   似乎又一条细线牵引着他,他往韩昭昭的跟前靠近了一些,韩昭昭受惊,往后退了一小步,喘出一小口气。   此地天寒,吹出的一口气立刻变成水滴,那堆白雾扑到陈子惠的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才让他稍稍忘记了些韩昭昭那双满阳光的眼睛的模样。   “我去河边洗洗这块帕子。”   陈子惠回身离开,朝山弯下的一条小溪走去。   他的身影挡去了憋在心里的一口呼出去的白雾,攥着帕子来到河边。   河水是流动的,没有结冰,他把帕子放在冰凉的河水里,洗了洗,揉了揉,污渍散开去。   小时候穷惯了,他是不舍得把一个只是有些脏了帕子扔掉的,哪怕这东西根本值不了几个铜钱,洗好了,找个包裹搁进去继续用。   注视着流动的水,陈子惠的手摸到了袖子中,一下子就摸到了韩昭昭那块绣着交颈鸳鸯的帕子。   这东西带着蛮碍事的,被人瞧见了,还多了一项心怀不轨的罪名,韩昭昭本来就躲着他,若是见了,更会怕他,去躲他远远的。   不如扔了,当时在韩昭昭房中也是神不知鬼不觉没的,没有人会把线索引到看似正派的他的头上。   河水流在山中,颇为湍急,帕子又小又轻,会跟着水流下去,流到远处,流到一个他再也看不见、寻不到这东西的地方。   从此,这个心结便无,甚好。   成大业者不拘小节,丢掉了这个,便可丢到许多祸患,少了许多麻烦。   陈子惠从袖中掏出,瞧了一眼用五色线绣的勉强能看出是个鸳鸯模样的图案,想这一定是韩昭昭自己亲手绣的,若是个丫鬟绣成这副模样,早被已绣工太差为由赶出去了。   这图案丑是有点儿丑,显出主人拙劣的绣工,但细看起来,也不是那么丑了,圆脑袋、胖身子的鸳鸯还有几分可爱,像带着婴儿肥。   手抚上这图案,毕竟是韩昭昭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能让这么一个人坐着,安安静静地绣出这个一个图案来,着实不容易。   若是丢到河里,顺着溪水流下去,指不定到了哪一个低洼的地带,水流放缓,这帕子就留在那里,被什么人捡走,拿过去做什么事。   想到这里,陈子惠心里别扭得很,在帕子还没碰到冰凉的河水的时候,又把它塞回袖子里。   还是放在自己的袖子里稳妥,刚才不过是一时为那双眼睛惑住,多年习武之人岂能控制不住自己袖子里的帕子,任由它抖落出来。   这一次去河边,韩昭昭觉得陈子惠分外慢,她都用完了半碗,陈子惠才回来,手上湿漉漉的。   回来之后,什么都没说,坐在她旁边,从不再那么烫的锅里舀上一大碗饭,添上几叶菜,几乎是以狼吞虎咽的速度吃完。   吃饭的时候极其小心自己手臂的动作,左手保持拿着碗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他吃完的时候,韩昭昭也是刚刚吃完,士兵们开始陆陆续续地收拾炊具。   一行人继续赶路。   这一次,赶路的速度明显加快,韩昭昭坐在车里,明显得感觉到颠簸。   不到两天,就到了雁门郡的地界,陈子惠说这里离关口已经近了,可惜关口被群山遮住,瞧不见,大概明日就能到。   一大队人马选了山间一个相对空旷的地方安营扎寨。   因为明天一大早还要赶路,营地里的火亮了一会儿,便暗了下来,只余下最外头那一圈亮着。   营地位于一处山间的空地,军队最好不在山谷里安营扎寨,容易被山上的敌军偷袭,这处虽说是空地,可离山坡也不算远。   奈何这里都是山,照陈子惠所说,找到这么一处空地实属不易,只能这么将就着,让巡逻的军队提高些警惕。   大片人马扎的营帐在这里呈长条状,韩昭昭住着的地方离陈子惠的营帐不远,可更临近后头的那座山。   山算不上矮,想在这里埋伏上人马十分容易。   让她住在这个位置,她总感觉陈子惠在酝酿着什么阴谋。   她是弱势,不能硬跟陈子惠对着干,推脱是推脱不掉的,她什么都没说,利落地转头,带着晓玉回到屋子里,要她今晚看守好。   陈子惠真要改了主意,要她生命受到威胁是不大可能的,依他的性子,八成是把她当做诱饵,为了引出来什么东西。   因为曾经,陈子惠和她说过,匈奴人对她尤为关注。? 第50章 恐惧   ◎   韩昭昭回到屋里,此处是营地,没带来蜡烛,只有火盆下面放着柴火,能勉强照亮帐篷的一小块。   ……◎   韩昭昭回到屋里, 此处是营地,没带来蜡烛,只有火盆下面放着柴火, 能勉强照亮帐篷的一小块。   韩昭昭就找了个厚垫子,坐在火炉旁, 身边坐着的晓玉,嘱咐完晓玉要当心, 安排了陈子惠阵营当中跟自己还算比较亲近的人守着后,便和晓玉聊起天来, 以驱散倦意。   只要屋里有灯亮着, 外面心怀不轨的人总会收敛些,她也好有些防备。   说着说着,就到了半夜,火炉里散发出的热气蒸得人昏昏欲睡, 晓玉与她的眼睛皆是快睁不开了,她却还在这里强撑着,还与晓玉说着今日安营地方的奇怪之处。   她是要在陈子惠面前扮演傻白甜,只不过这傻白甜是相对于陈子惠来说,不如陈子惠,却不是代表她真的是个一无所知的傻白甜, 连这些都不懂,如何对下人产生威慑力,让他们听从自己的安排。   更何况, 对于陈子惠这么一个人, 一个花瓶似的美人只是一个摆设, 用过了, 玩够了, 便丢下,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可惜,这世间的花瓶又太多的替代品。   “你瞧今日这营地啊……啊……”   说着说着打了个哈切,她又捂住自己的嘴,强迫自己瞧着火光,提起精神,接着道:“扎在了这里,后头是山,山上可能埋伏着伏兵,匈奴主要骑兵,神不知鬼不觉地埋伏在后头很容易。”   晓玉亦是困倦得要命,听到匈奴这个词打起点儿精神来:“啊,是,那怎么把我们搁置在了这个地方,按说,这是个挺危险的地方。”   “不知。”   斟酌了一下,韩昭昭没把陈子惠拿自己当诱饵的猜测跟晓玉说出来,毕竟,晓玉跟着陈子惠也有了一段时间,她不敢保证经过几天的相处,晓玉会完全把心里的天平倾向她这一边。   她的话音刚落,外面就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声,是人的脚步声,尽量放轻了,但架不住人多,在寂静的夜里响了起来。   在营帐的外头是有巡逻的士兵,奈何一长条的大营,士兵所处的位置实在过于分散,根本抵不住这么几个神不知鬼不觉溜进来的人。   韩昭昭耳朵尖,一下子就听到了,拍了拍坐在火堆前又要睡着了的晓玉。   半睡半醒中的晓玉一惊,几乎从厚垫子上跳起来。   “什么!”   “你听。”   韩昭昭将食指摆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那声音更近,也听得出来是在刻意压制着,山里的地上常是一堆黄叶,一片枯树枝,人多了,就算再小心,也难免踩到上面,发出声音。   晓玉听到声音,心下一惊,连忙抽出配剑。   却听韩昭昭道:“不急,还有一段距离,你先去门口安排那几个守门的,找一个信得过的去叫陈大人。”   她猜得到陈子惠早就知道这件事,极有可能是策划者之一,却还是得装装样子,让人向他求救。   晓玉得令,迅速地跑到帐篷外安排事宜,此时,偌大的帐篷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前是一团火,窗外是凛冽的寒风,时不时地拍打着这个并不算结实的营帐。   脚步声越来越近,韩昭昭的心脏也跳得越来越快,她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营帐。   晓玉到外面嘱咐了一遍人,派一个守在门口的小厮去找陈子惠,见他大步跑过去,才提着剑回来。   陈子惠的营帐离这里不远,在这一大场条营帐的中间,那人一溜烟就跑过去了,黑漆漆的夜晚里,连个灯都没有提,叩响了陈子惠的房门。   陈子惠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打开了房门,听他说完,告诉他自己会立刻备好人马,接着,把他打发走了。   陈子惠招呼过来自己的一个亲信,指了指站在他营帐后面的一群人:“让他们去那边等着,看我的指令。”   手指了一个地方,离韩昭昭的营帐很近,前面自然有一座小山阻隔,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障碍物。   陈子惠打开房门,没提灯,在黑暗里呆得时间长了,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大概瞧得出匈奴人已经很接近韩昭昭的营帐了,残月下,手中弯刀反射着寒光。   人数不少,大概有二十多人,到卫军营地边界的时候,有几个人挥了挥衣袖,一阵雾气似的东西散落出来,营地四周巡逻的士兵晕晕乎乎地睡去一片。   陈子惠安静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暗暗地笑了。   这是匈奴左贤王那边的人,从他们身穿的衣服袖子就能出来,左贤王厌恶与中原有关的一切东西,手下的人穿的衣服皆是匈奴人的传统服饰。   左贤王不足为惧,陈子惠盯着的是右贤王,看到右贤王,他就知道自己多了一位强劲的对手,他怀疑的也是韩德元与右贤王那边的人有关。   陈子惠抬起手,对那些人做了个手势,无论发生什么,都先不要动。   那边的人得令,一团黑缩在小山坡后头,一动不动,与小黄土坡融为一体。   陈子惠的嘴角浮现笑意,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就是要韩昭昭当这个诱饵,让她身处于险境当中,看看右贤王那边会不会有人来管她,来看看她家与右贤王到底有没有关系,近到什么程度。   当初,韩昭昭中药的时候,可是有人给她塞了那么稀有的解药的。   陈子惠专注地瞧着韩昭昭的营帐,在这个位置,又逢着韩昭昭的屋里点着柴火,他能把一切尽收眼底。   韩昭昭坐在火堆前,知道半夜都没睡,身子坐得笔直,晓玉手持一把利剑护在她的身旁。   匈奴是不愿意引来太大的响动的,如陈子惠所料,到了营帐外,对着十几个守卫的人,是洒了迷药。   这十几个人之前被他嘱咐过,十分配合得站在迷药能够洒到的位置,不管晕了没有晕,直接躺到地上,只有一个稍微慢了些,往后边瞧了一下,才移向匈奴这里,开口叫了声人,刚吐出来一个字,就栽倒在地上。   匈奴人有些害怕,因为他叫出了这么一声,停下脚步,往四周望了望,没有反应,营帐里的人仍在沉睡,远处巡逻的人举着火炬往这边移了十几步,又转过身去,继续巡逻,仿佛那只是一声鸟叫。   陈子惠没跟这个人说过要这么做,这是这个人自己加上去的,陈子惠后来又想了想,这么做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直接晕过去,显得太刻意了,便也没有深究。   匈奴此次劫掠韩昭昭作为人质,讲究的是速战速决,尽量不留痕迹,所以对于这些倒在地上的人,没多做理睬,连看都没看,直接掀开帐篷的帘子。   屋里有韩昭昭与晓玉及几个下人,这批匈奴人还挥了挥袖子,欲要用迷药迷晕他们,赶紧把韩昭昭带走,却见几个人吸进了药粉,无动于衷,仍旧拿着剑,用警惕的眼神盯着他们,随时准备拔剑与他们斗一场。   那二十几个人一愣,旋即迅速反应过来,拔出弯刀,如疾风一样冲过去。   他们人多,又有高超的武艺傍身,只要速战速决,不引来大部分人的注意,就能脱身。   几个人把韩昭昭围在中间,晓玉挡在韩昭昭面前,举着利剑,一个小姑娘对着匈奴两个提着弯刀的大汉,抵不住,口中喘着粗气,额上冒着大滴大滴的汗珠,手上青筋暴起,两个人的弯刀压上来,巨大的力量几乎把她的剑折断。   又有几个穿着黑衣的匈奴人从后方出现,直插到韩昭昭的背部,还好有个下人身形敏捷,用一把剑挡住,韩昭昭才堪堪躲过一劫。   包围圈越来越小,几个人随着刺客位置的变动移来移去,包围得也越来越松散,空隙越来越大。   又有一个匈奴人插晓玉抵挡的空把刀指过来,韩昭昭喊了一句“当心”。   如今,她是后悔自己当时不学无术,对武艺不感兴趣,便一点儿都没有接触过,父亲的优势是一点儿没有得来。   她被匈奴人逼得越来越紧,自然而然地想到在外面的陈子惠,他应当也是醒了的,正在远处观察着,应当是不想让自己被匈奴人劫走的。   恨只恨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抓在手中。   危急之中,她大声呼叫救命,一边哭一边喊,喊的歇息底里。   这回不是装的,是真的害怕,面对着这么多身形高大,拿着凶器的人,不知要对自己做什么,怎么可能坦然面对。   她的头发凌乱,喊叫声大又清亮,真真的能把在附近扎的几十个营里的人都给唤醒。   外面有了细微的响动声,这些个匈奴人不知陈子惠的计划,听到人来,害怕,因而攻势更为凶猛。   一个人持刀向韩昭昭劈头砍去,动作迅捷,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刀尖已是擦着她的发丝而过,她的手臂被人死死地固定住,脚下一滑,失去重心一般,被后头的一个人拉住。   是原先在她营帐外站着的下人。   生平第一次,韩昭昭第一次如此害怕,她也是第一次距离死亡这般近,那刀尖若是往下错了一点儿,她便是刀下的亡魂。   里面人的动作,陈子惠看得见,韩昭昭的哭声、求救声,他也听得见,站在外头,终于使了个手势。   有人攀上了帐篷顶,在韩昭昭听来,便是外面有了轻微的响动声。   只不过,在这些人到了帐篷顶上的时候,陈子惠又做了一个动作,是叫他们停下,静观其变。   方才做出的一切指示,陈子惠都极为犹豫,黑暗中,他瞧见里面的缠斗更为激烈。? 第51章 有你在我不怕   陈子惠原是想等韩昭昭陷入危机之中的时候, 试探她家与右贤王的人是否有关系,若是有关系,这批匈奴人中就会有人保她。   越是临到危机的时候越能试探出来, 他该再等等的。   那些人中的几个收到他的指令爬上了帐篷顶端,这顶帐篷特殊, 上面可以开口,正准备跳下去, 陈子惠又做了一个不要动的手势。   几个人趴在顶上,一动不动。   夜幕下, 陈子惠继续瞧着屋里的形势, 二十几个匈奴人与保护韩昭昭的几个人打得正焦灼,这几个人除了晓玉,都是他选好的,武艺皆不差, 能抵挡一段时间。   但受人数所限,匈奴那边一边占着上风,这边的人连连后退,被匈奴人压得死死的。   境况越来越危急。   陈子惠不禁攥紧了拳头,一握,手心里一把汗。   上过战场厮杀, 被敌军包围,带着少于敌人几倍的士兵冲出重围过,也置身于党争, 卷入漩涡之中, 如踩着空中的一根细线, 艰难地寻求全身而退的路过, 那些时候, 都没有现在这般紧张。   他将一口气重重地吐出来。   可韩昭昭的处境越来越危险,她是没有习过武的,有人挥着剑过来,万一身旁的人出了点什么差池,她连躲都躲不开。   方才那把弯刀就是擦着她的头发而过,若是再往下头一点儿,她就没命了。   想到这里,陈子惠的拳头攥得更紧。   可是没有等到匈奴人在暗地里帮助韩昭昭,还没有达到他的目的,若是再等一等,才更有利于他。   牙齿死死地咬住唇,咬出血来,嘴里一股子血腥味。   里面的打斗声越来越激烈,入耳的是强烈的金属撞击声。   韩昭昭这边有一个下人手中的剑被折断,“哐”地一声落在地上,手敏捷地擦着刺客刀的刀背而过,堪堪夺下他手中的弯刀来。   陈子惠想起韩昭昭的那张脸,白嫩的肌肤,被刀刃轻轻一碰,怕就是要破了,渗出鲜红的血珠来,若是沦落在这弯刀的利刃之下,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在这漆黑的夜色中,他又想起来韩昭昭的一抹笑,那么灿烂,那么明媚,让人忘记了所处的时间、所在的空间,他也是想不起来这笑容是在何时何地见过。   蜷缩的五指松开,缓缓地做了个手势,在房顶上的人立马打开帐篷的活口,从上面跳下去,持着刀,如同天降的神兵般,杀了个措手不及。   片刻,韩昭昭才从方才一把刀差点儿抵到她脖子上的惊险刺激时刻回过神来。   是陈子惠的人,陈子惠终究是没有狠心把她扔下来,任由她自生自灭。   哪怕她是快在鬼门关走过了一遭,对陈子惠依旧没有一点儿的感激,不过是因为自己对于陈子惠而言还有用处,如果自己只出身于普通人家,长相又普通,小命大概率就要在今天交代在这里了。   她面上喜极而泣,心里冷笑。   从帐篷顶上跳下来了人,外面又涌进来一堆人,立马,匈奴人处于下风,败下阵来,几乎全被生擒,还有几个还没等到人近身,直接撞到刀口上,自杀身亡了。   韩昭昭立在中间,心里极为冷静地看着。   一阵冷风从门外刮进来,吹起她大氅上的绒毛,冻得她身子一抖。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是陈子惠提着一盏昏暗的灯过来。   进屋后,他便看到了一摊血迹。   见惯了鲜血和尸体,他已经坦然,一边叫人收拾屋里的几大滩血迹,一边让亲信拉着还活着的匈奴人去审问。   在下人还没来得及抬走尸体的时候,自己先伸手探到了他们的袖子里,衣服的口袋里,甚至拿出他们的弯刀还掂量了掂量。   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与之前知道的一样,他们是匈奴人。   陈子惠不禁冷笑,用余光瞟向韩昭昭。   见他这副模样,韩昭昭身子十分自然地一抖,接着眼泪汪汪地瞧着他。   他的手上还粘着血,向韩昭昭走过来。   见那血,韩昭昭后退两步,一个踉跄撞到了墙上,痛感袭来,本来刚才就被吓得不浅,这回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来,脸色更是煞白,看不到一点儿血色。   与地上一摊流淌的血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今日受惊了,我来迟了。”   陈子惠温和地说了一句,似乎是见到韩昭昭这般害怕的表情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上沾满人的血,没再往她跟前靠。   陈子惠暗暗叹气:“没想到匈奴人盯你盯得这么紧,惯会使些歪门邪道的法子。”   韩昭昭在心里暗讽他,明明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怀疑我,纵着他们使这些法子,把我当做诱饵,试探我,最后还拿这些话来诓我。   还有脸说自己来迟了,我呸!满嘴胡言!   表面上,韩昭昭依旧柔弱,被吓怕了,还缓不过劲儿来。   她倚着墙,一手轻轻揉着被撞得生疼的后背,一手抹着眼泪,哭得梨花带雨。   陈子惠的手上粘着血,怕她见血害怕,不敢靠她近身,嘱咐旁边的晓玉,要她好好宽慰韩昭昭,自己去河边净手,很快就回来。   刚提着灯转头,忽然有人扑过来,多年处在战场,又有多次被刺杀经历的他来不及思考,第一反应便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剑,抵在那人的脖颈。   回头一见,却是韩昭昭,剑尖离她的脖颈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她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甚为惊恐,大滴大滴的泪珠滚滚淌下来,衣角浸湿了一片。   陈子惠尴尬至极,收回剑:“是我误会了,吓到了你了,你没事吧?”   韩昭昭摇了摇头,眼里又涌上一层水雾,脸上淌着的泪珠比刚才更甚。   他的袖子被韩昭昭死死拉住,她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甩都甩不开。   她的声音带着颤音,嗫嚅出声:“我不想在这屋子里呆,屋子后面是山,黑黝黝的。我害怕!”   陈子惠犹豫了一下,安慰道:“来刺杀的匈奴人都已经被处理掉了,我再多派些人守在这里,不会再出事的。”   说得诚心诚意,他又看了眼自己手上的血迹:“我去河边,一会就回来。”   “我跟你去。”   韩昭昭的手拽得更紧。   “那边黑得很,怕有埋伏的匈奴刺客,你吓坏了,先在屋里歇一会儿。”   “我不要在屋里。”   韩昭昭的脾气上来,死死抓住陈子惠,摇头,仿佛一只炸开毛的小奶猫,怎么抚,这毛也顺不了。   陈子惠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般有脾气。   她眼里又有泪水淌出来,滴到陈子惠的袖子上,化开了一摊才刚刚凝结住的血。   “别碰这里,这里是血,脏。”   陈子惠拉住她的袖子,欲要移开她的手,怕这只手上一不小心就沾染上了血污,不料,韩昭昭的手捏住他凑过来的手。   抬起头,散乱的鬓发也难掩如出水芙蓉般的面容,一双眸子氤氲了水汽,仍旧有神,正瞧着陈子惠。   “没事,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更显得柔柔软软,如一滩水,让人的心融化。   陈子惠前行的脚步顿住,略微垂头,看向她:“你真的不怕?”   “我不怕的,只要有你在。”   韩昭昭笃定。   “那你跟我过去吧,天黑瞧不清楚,路上小心些。”   说罢,反手扣住韩昭昭按在他手上的手,软软的,就是有些凉,刚才被匈奴的刺客吓得不轻。   他的手完完全全地覆住了韩昭昭的,仿佛为她铸造了一间温暖的屋子,庇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她。   还是第一次,韩昭昭发自内心地去主动触碰他,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夜里。   前几天的时候,她还说要做他的夫人,此时,他的耳畔一直回荡着这句话,脑海中浮现出韩昭昭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喜衣,披着盖头,他揭开盖头,看到他辗转反侧,欲要求得的人,是那样的明媚。   他把韩昭昭的手捏得更紧,也感受到这双手真的凉,心中浮现一丝悔意,方才,他把韩昭昭扔到匈奴堆里,由着她在刀剑中躲闪,做得太过分了些。   这一次,他紧紧握住韩昭昭的手,另一只手从下人那里接过一个灯笼提着。   纸糊的灯笼不大,里面搁置着一根蜡烛,点亮的范围有限,因此,陈子惠与韩昭昭的距离更近了一些,衣袖擦着衣袖,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不知不觉,就到了河边,说是河,其实是一条小溪。   溪水是从不远处的山谷间流出来的,到了略微平缓的地方,溪水铺展开,肆意流淌,面上一半冰一半水,临近的地方有些湿滑。   韩昭昭的鞋踩到一处泥泞之地,滑了一下,裙摆微扬,显出杏色绣鞋的一角来。   在寂静的夜里,成为惹人注目的一抹动景。   她的手捏住裙摆,让裙摆的下沿遮住绣鞋的一角,头微微扭过,发丝被微风扬起。   那一点颜色在陈子惠的眼中转瞬即逝,他笑了笑,抬眼望向夜幕上的几点星子,手中的灯晃了晃。   韩昭昭瞧着微弱的灯光,紧接着,灯被递到她的手里。   就着灯光抬头,见陈子惠轻笑。? 第52章 提灯   ◎   “我去河边,你就站在这儿吧,别往前头走了,地滑。”   光芒下,照出陈子惠痢◎   “我去河边, 你就站在这儿吧,别往前头走了,地滑。”   光芒下, 照出陈子惠脸上的笑意,一对深深地酒窝, 笑起来天真无邪。   “给你拿着吧,溪水边才滑。”   此时, 陈子惠握着灯棍的柄,韩昭昭捏着中间的一段, 正处于犹豫中。   “我大概能瞧得见, 走上的时候小心些便是。”   韩昭昭仍觉得甚是不妥当,这漆黑漆黑的地方,不点灯能看见了什么,一个不小心直接滑到溪水里都有可能。   她摇了摇头:“还是你拿着吧。”   不想, 在她说话的功夫,陈子惠撤开了手,只余下她白皙纤细如剥葱般的手指握住细细的竹柄。   陈子惠转头,声音飘散在空中:“你就提着这盏灯啊,站在这里,看看四周, 若是瞧到什么可疑的人,便告诉我。”   总算给韩昭昭勉强找了个还算合理的理由,让她笼罩在光照之中。   其实, 他们都不是神仙, 都是普普通通的人, 黑暗里, 谁能看清楚, 地滑,踩着滑溜的地方,小心翼翼得走。   把灯给她,或许是缘于刚才她拉住陈子惠之前,在屋里说过的一句话,屋子后面的山黑黝黝的,她见了害怕。   她的心里稍微动了一下,旋即辩解道,这人真是会揣摩人的心思,把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小细节点都注意到。   韩昭昭抬头,望向陈子惠走向河边小心翼翼的步伐,蹲下,捧起一抔水来。   她把纸灯笼稍稍往上提起一些,以极其慢的速度,一手提灯,一手提裙摆,往更深的泥泞处走了几步,或许是有淤泥粘到了她的绣鞋上,她也并不在意,只是一步一步往前走。   略显昏暗的光落在被溪水浸得湿漉漉的土地上,落到枯黄的草叶上,最后落到溪水上,溪水缓缓流动,一片被揉碎了的粼粼的光。   一捧水被陈子惠洒到溪里,溪水染上些微的暗红色,缓缓地流走。   陈子惠又捧起水,见到幽暗的光,转头,见韩昭昭提着灯站在不远处。   烛火外罩了一层浅黄色的罩子,使得发出来的光暗,略偏黄色,更显得韩昭昭的白皙。   光下,她眉眼弯弯,淡淡地笑着。   陈子惠想,这盏灯就该在她的手里,她的手中捧着光,就是光也无她这般明媚。   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了韩昭昭名字里的“昭”字,他总是喜欢将她与光明联系到一起。   她就该行在光明里,不该见到任何泥泞与黑暗,这想法亦是不知从何时而起,仿佛已经深深植根于他的脑海中。   她就该如现在这样,被光芒所笼罩,灯下的她如同一朵夜游的牡丹,莫名地多了雍容华贵之感。   陈子惠瞧着,竟是有些呆了,被尘封的记忆浮现在脑海里,零零乱乱的,此前也有过一个人给过他这种感觉,应当是一个女子,长得是什么模样,他记不清了,却又仿佛历历在目。   只记得他自己说过,她该行在光明里,肮脏的地方,他来走便可。   他一个一心趋利的人,对何人会有这种感情,是太过于无私了些。   多年的摸爬滚打已经告诉了他这不可取,可是在见到水面上的亮光,看到灯下明媚照人的韩昭昭时,又将他多年以来形成的所谓的“经验”击溃。   就是该有人与光相合,而他甘心为她撑起一片天地来,容她沐浴在光中,哪怕自己深陷泥泞之中,难以自拔。   他轻轻地甩了甩头,打断了飞奔的思绪。   这些东西太不切实际了,他都在想些什么,韩德元与他家有仇,娶她的女儿,为忍辱负重,最后保住他女儿的性命,算是仁至义尽,就当是尽了这些年来提携他的恩情罢了。   陈子惠是一遍一遍地用这些话给自己洗脑,意图抚平自己躁动的心,可收效甚微,他整个人颇有些魂不守舍。   再洗一遍,手也该净了,陈子惠匆匆将手浸在冰凉的水里,泡过一遍,冲洗掉最后一点血迹后起身。   韩昭昭手中的那盏灯顺着他行走的方向,光一点点儿地往前移动,洒在地上,也洒在她的脸颊上。   “小心些,那里一小块冰,冻住了。”   陈子惠避开那块儿,往前走,快到韩昭昭身旁,忽然被一只手抓住。   这双手颇为小,只能盖住他手背上的大部,但比起方才在冰水里泡过的他,倒是温热得多。   贴上的时候,宛如一股暖流贯穿他的身体,让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依赖,想握住这方温暖。   可他心知自己的手凉,怕冰了韩昭昭,往回缩了一些,离开韩昭昭的手,重又归于冷清的黑暗当中。   忽然,温暖的光笼罩在他的手上,呈现一种暖色,因为天冷,为了少与寒气接触,他的手蜷缩成拳头,而韩昭昭的手覆住了他的。   “溪水可真是凉,冰凉冰凉的。”   方才是陈子惠握着她的手,她还觉得他的手好热,如今冰凉如同冰块。   夜里寂静,他也无话。   韩昭昭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接触到陈子惠冰凉的手,那只手温了,这只手又凉了。   两个人挨得近,手挨着手,提着灯往前走,走过泥泞的土地,走过枯枝落叶,渐渐到了有火把的地方。   进了营地的边界,走不上几步就是韩昭昭之前住的营帐。   她的脚步放缓,看着营帐以及后面黑黝黝的山坳,迟疑了一下。   她犹豫,匈奴人已经被处置,该试探的,陈子惠已经对她试探完了,再住进去这一晚上也是能睡好的。   按说,她回原来的地方住是没有任何问题的,除了想起脚下踩着的地上不久之前死过人,背后发凉,可是一旦回去了,便有些功亏一篑的感觉。   此时,她的手仍然握着陈子惠的手,衣袖错落交叉。   若是能更进一步,更好。   反正婚事也已经被提上了议程,她又是在怕些什么。   脑海中又想起那两个盒子,陈子惠死死地守着它们,如同捍卫自己的生命一般,那东西应该就在陈子惠的身边,太宝贵的东西,他是不舍得把它们直接丢到家里,不带在自己身边的。   它们就在她的身边,触手可及,陈子惠越信任她,她能得到它们的可能性越大。   为了得到那些机密,为了活命,为了救自己一家人,廉耻算得了什么,其实陈子惠也做不了什么的,他素来克制。   韩昭昭闭上双眼,一咬牙,做出了决断。   在临近她之前所住的帐篷时,她提着灯笼的手捏紧柄,将那灯笼的方向略微移了移,光铺在了土路上,帐篷立在黑暗里。   陈子惠悄无声息地瞧了她一眼,那只没有被韩昭昭握住的手捏了捏衣袖的边缘,攥紧又松开。   他不说话,等着韩昭昭来开头。   韩昭昭亦是不说话,只提着灯往前走,灯光只照亮她前行的路。   陈子惠跟着,嘴角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微微勾起。   等走过了一段距离,把那顶帐篷甩在后面的时候,她才提出来。   “今天晚上我便不回那里头了吧,我还是搬一下换个地方住。”   她的手将陈子惠的手握得更紧,另一只提灯的手挨过来,抓住陈子惠的袖子,发丝顺着陈子惠的脸颊擦过,仿佛有一只手轻轻抚摸过他的脸颊。   只这一下,陈子惠的心脏跳得厉害。   韩昭昭哪里用刻意勾引,只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便上钩。   他垂眸,点头。   接着,韩昭昭提灯引着他到了中间那顶最大的帐篷前。   这是陈子惠住的地方,周围围了一群士兵,看守得牢牢的,与刚才韩昭昭住的地方简陋,随随便便从外头抓过来的士兵看守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一堆守在门外的士兵见到陈子惠,秩序井然地冲二人行礼,让出一条路来,甚至没有人敢注视韩昭昭。   陈子惠先行,撩开了帘幕,引了韩昭昭进去。   屋里烧着好几堆柴火,亮得很,这灯也就被搁置到一边。   这帐篷在外头看着大,其实里面称得上十分空荡,看起来有些白耗费这么大地方了。   一张桌子上面摆着笔墨纸砚,桌上几卷书册,桌下的毯子上也堆着几卷。   隔着不远的地方是一张床,床不小,两个人躺着都绰绰有余,上面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搁在一角。   帐篷里唯有这点东西。   韩昭昭一愣,未想到陈子惠的屋里竟然这般寒酸,东西少得可怜,床只有一张,毯子只有一个垫在了桌子底下,想躺下,除了那张大床,连个替代物都无。   那床上还只有一个被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为难她。   照常人看来,她已经算是陈子惠的未婚妻,卫国礼教不严苛,有些亲密的关系,大多数人听了,一笑了之,只要不太过分便可。   但是同屋仍属于过分的范畴,但勾人必须勾到极致,再稍一松手,稍稍伸手能碰到,却只保持着这一点儿的距离。   陈子惠在一旁抱着手臂瞧着,嘴角噙着笑,似是在期望瞧着韩昭昭下一步的所为。   韩昭昭的一举一动挑拔着他心里的一团火,几乎将那火苗燃烧到极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17 22:06:32~2022-02-19 22:37: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噜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怅然若失   ◎   随军打仗,一切物事从简,放在帐中的床便是如此,底下的士兵是支个帐篷,找个垫子,随便往地上一……◎   随军打仗, 一切物事从简,放在帐中的床便是如此,底下的士兵是支个帐篷, 找个垫子,随便往地上一躺, 到了他们这里,便是找几根木头, 搭出个床铺的框架来。   韩昭昭那屋子里的床好搬得很,两个士兵扛起来就走, 想给床移个位置容易得很。   就是想把整个帐篷里的东西连带帐篷都搬过来也不难, 她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底下的人不知,韩昭昭开口时只说的是把床以及一应的必备用品往这边搬。   一群人带着狐疑的目光悄悄地抬头瞟了两人一眼,旋即识趣地低下头,这些事情不容他们置喙。   此时陈子惠已经松开了韩昭昭的手, 两人只是并排站着,在黑暗里,远远地一瞧,感觉两人似乎是紧挨着。   其实,是衣袖蹭上,但是这么近的距离, 陈子惠能嗅到韩昭昭身上淡淡的香味,若有若无,往他的鼻子里钻。   微微转头, 见到一张洁白无瑕的侧脸, 如同一件经过千雕百琢过后的艺术品, 然而一件艺术品却少了许多神在其中。   这便是自然所塑, 浑然天成, 瞧见这张脸,看到眼中的神态,他不由觉得自然所塑的神奇。   让他浑不觉地沦陷,想用手轻轻抚过脸上的每一寸肌肤,吻一下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他还记得那天韩昭昭为人所害,中了药,神情恍惚,欲求强烈,她抓住他的身子,挨过来,她的气息吹到他的脸上,痒痒的,在引诱着他挨近,挨近了,再近一点儿,触到肌肤,便能得愿以偿。   那种感觉他现在都记得,记得清清楚楚,有时候晚上入眠后,还会想起旖旎的情景,久久不能忘怀。   说起来,当时欲要用此时害他的人也不算完全不懂他,这件事算是摸到了他的软肋。   他的心中又是一动。   陈子惠的手在黑暗中抬起,那在夜晚辗转反侧,思得苦的人就在身旁,袖子擦着袖子。   方才,她还说今夜要宿在此处,说的时候眼睛璨璨,如同落了一池的星子,眼睛半瞧着他半往旁边躲开去。   陈子惠的手捏住自己的袖口,探出来,手轻轻地抚过韩昭昭的袖子,衣服是绸缎的,很是柔软,但是比不上她的手,柔软且有温度,让人恨不能抓住再不撒开,是温暖,让人不惜一切代价扑向其中。   手顺着衣袖游走,到了腕处犹豫了一下,像是下了决心一般,又往回移。   他不该起这个头,再忍耐些时日,等到大婚之日。   忽然,手下的袖子一颤,韩昭昭的手动了动,如同水中的游鱼,见到了钩子上的食物,心甘情愿地咬上。   皓腕游到了他的手里,晃了晃,扎了进去。   倒把陈子惠打了一个手足无措,韩昭昭外面套着的衣服厚,但松松垮垮的,手腕的弧度便能被很清晰地勾勒出来,不盈一握。   他脑中浮想联翩,手却不敢使劲,他的手只算得上是轻轻搭在腕上,不敢再有多的动作。   外面响起“叮叮咣咣”的声音,渐渐变大,是下头的几个士兵按照韩昭昭的要求把需要的用具都带过来了,跟随他们过来的还有前些时候分派给韩昭昭的丫鬟晓玉。   晓玉在外面嘀嘀咕咕的,似是不大了解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听到这件事,微觉诧异,还问这几个士兵。   这些声音愈来愈近,韩昭昭骤然将手腕从陈子惠的手里抽出来,身子往旁边挪了一点儿。   陈子惠的手突然失去了柔软的触感,停在空中,还在回忆方才的那个人,脑中一片混乱。   刚才拿出去的纸灯笼的光还没有灭,韩昭昭过去提起来,她的脸上还残留着一点儿潮红,被昏暗的灯光一照,倒不显得十分明显了。   她提着灯笼,掀开帐篷的帘子,见两个士兵轻轻松松地扛着那张简便易于携带的床过来,后面跟了几个人,提着杂七杂八的东西。   晓玉一见她便小跑几步过来,诧异道:“姑娘怎么要把东西搬到这里?”   “之前住的那顶帐篷里死过人,又靠着山那么近,再让我在那儿住一晚上,心里膈应得慌。”   韩昭昭说得轻松,说着说着,嘴角扬起来。   “那搬到哪里?这里?”   韩昭昭这番话仍是没有解了晓玉的诧异,继续问道。   陈子惠在屋里听这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由觉得晓玉这丫头多事起来,越问他心里反是越过不去那道坎。   快压抑不住的欲望是想让韩昭昭留到这里的,理智却告诉他不合适,他应当克己守礼。   两相斗争,谁也争不过谁。   于是,他把决策权交给了韩昭昭。   不过一瞬,他却感觉如同过了一天那般长,他期盼着韩昭昭说出别处不合适,留在这里的话,又祈祷着韩昭昭千万不要如他一般沉沦,不要惹得他失去理智。   他心跳动得如擂鼓一般,耳畔能听到“砰砰砰”的响声。   清脆的声音入他耳中:“暂时先放到这里。”   陈子惠的心跳得更快,手捏住桌子的一角。   他与韩昭昭还是未婚,这便要过来,实在不妥,她怎的如他一般丧失了理智,努力压住这火,深呼吸一口,待要出门,才知韩昭昭的话未完。   “一会儿的时候再让他们把其它的东西搬过来,再到那边搭起个帐篷来。感觉这边比那里稳妥得多。”   那边正挨着陈子惠如今住的这个帐篷,两个帐篷挨是挨着,可比起共住一个帐篷,差得可不少,没有任何逾礼之处。   陈子惠在屋里听到这话,一时间竟然说不清自己的心里是何种感觉。   怅然若失,从飘忽的云端跌落到地上,又被凉水一浇,燥热之感尽失。   又在心里暗想韩昭昭做得是对的,那事儿本就不是他现在该想的,他真的是疯了。   又想起了记忆里模模糊糊的上辈子,也是为这么一个人而疯,避过了权、财的诱惑,压抑着自己心底的仇恨,还是难逃“色”这把刀。   其实也不完全算栽到了“色”字上,身处在这个位置,又是人们口中的青年才俊,京城里追求他的贵女不在少数,他想要的话再容易不过,可他一心想着自己的大业,对她们视而不见,最多点点头。   直到遇到韩昭昭,见到她的面容,见到她的笑靥,明媚灿烂,于是,他彻底陷了进去,再难□□。   平复了一口气,他推开门出去,见到这一群人。   他站在后边,一言不发,没提灯,站在黑暗,看不清脸,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   他就这么看着韩昭昭指挥着底下的人把东西一件件地摆好,对于底下的这些士兵,韩昭昭吩咐起来也没有什么障碍,比他想象中的要熟练得多。   不过这也不是很奇怪,毕竟韩昭昭也是大家出身,下面使唤的人不会少,这些做得熟练也挺正常。   不一时,帐篷就由山脚下移到了这里,一应用具俱全。   最后,韩昭昭跟他说了一句,告诉他收拾好了,自己搬过去。   他在外面扫了一眼,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也没进去瞧。   留在他脑海中最后的印象是韩昭昭的背影,乌发过肩,被微风吹起,拂过肩膀,摇摇摆摆。   她披着月白色的衣服,淡雅素净,身姿的弧度若隐若现。   陈子惠站在外面,有了片刻,屋里的灯由亮到黑,这营地里只有最外面一圈巡逻的人举着火把转来转去,其余的地方,皆是安静。   明日还要赶路,说不定就要遇上匈奴人,熬不得夜,陈子惠也不敢在外面站太多时候,也没有多久,就回去了。   他的营帐里只有他一个人,里面空荡得很,躺在简易搭好的床上能望见窗外漆黑的天,天上挂着一弯斜月,斜月下有一顶帐篷,是韩昭昭的。   赶路赶了一天,又在时刻提防着匈奴的刺客,把握好时机,他这一天也已经累得很。   辗转反侧了一会儿,便带着这身影入梦。   梦里变换了地点,不再是荒凉的边塞,回到了京城,是在他京城里的那处大宅院中。   有些时候没回去了,蓦地见到那里头的情景,恍如隔世。   又是夜晚,一人提灯进来,不消看脸,只瞧那进屋后解开大氅的背影,便知是韩昭昭。   月白色的大氅解开,里面是杏色的外衣,颇带了些暖意。   转过身,又见到她脸上的笑,并不属于娇媚妖娆一类,她笑得甚是清纯又灿烂,但却能勾住他的魂魄。   她抱着一壶酒,走到陈子惠跟前,斟上一杯,递到陈子惠嘴边。   “从院子拿出来的陈年老酒,刚温好,你尝尝。”   烛光下,酒液清亮。   他的心却燥热,一把揽住韩昭昭的腰,人跌坐到他腿上。   韩昭昭一惊,杯中的酒液随着她的手一晃,差点溅了出来,她微微偏头,瞧向陈子惠的眼睛眨了眨,如同一池春水起了波澜。   身上的温度更加炙热。   那碗酒贴到了他的唇边,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万千种画面,几乎已经不受控制,偏在要将将饮下的时候,被韩昭昭夺走。   她抬起皓腕,涂抹了胭脂的唇凑到清冽的酒水边,一边是极艳的颜色,而另一边却是清亮,两相碰撞,如烈火与清水,拨动他的心弦。   韩昭昭轻轻抿了一口,他的身子不由一颤,因了这一颤,酒水有一部分顺着唇角流过脖颈。   屋里有些燥热,她的衣襟微微敞开,露出分明的锁骨来。   那酒水便淌过锁骨,消失在领口处诱人的地方。   陈子惠再难抑制,一双手摸上她的系带。? 第54章 心里有鬼   ◎   系带被轻轻扯落,露出了嫩黄色的里衣,外面素淡,里面却是鲜艳至极的颜色。   ……◎   系带被轻轻扯落, 露出了嫩黄色的里衣,外面素淡,里面却是鲜艳至极的颜色。   如有的酒, 品的时间越长越有味道,多了让人沉溺其中。   他感觉自己吐出来的气都是火热的。   怀中的人在他的身上扭动了一下, 腰肢却被他一把扣住。   火烧上来,更是难耐。   手一寸一寸地渐渐从腰间往上探, 按住了腋下,轻轻的喘息声在他的耳畔。   忽然, 残存着胭脂的杯沿贴着送到了他的唇边, 一双手都已经有了着处,这杯酒是韩昭昭举着一点点儿地往他口中送的。   辛辣入喉,身体的血液也跟着沸腾起来,手也越来越不受控制, 加大了力度,按住了敏感的地方,引来嘤咛一声。   他的手忽然停下了动作,酒水入喉,一杯已尽,整个人都火辣辣的, 欲要烧着了一样。   恰巧这时,韩昭昭微微偏头,冲他一笑, 翘起的睫毛轻颤, 这一下如同在燃起的火上浇了一把油。   陈子惠抱起她来, 外衣系带已开, 散落到地上, 他已是顾不得拾起,直直地朝榻上走去。   “才喝了一杯,便不喝了?”   似是有意的挑逗,这一番话韩昭昭说得甚是无辜,仿佛自己是真的不解为何。   “敢给我喝这么烈的酒,不怕我控制不住?”   怀抱中的人只着一件里衣,堪堪可以蔽体,陈子惠的手轻抚过她的唇角,蹭上她的胭脂。   韩昭昭仰面躺在床上,忽地,一人的唇覆上来,口勿上她的眼睛,用唇细细地勾勒眼睛的形状。   手轻轻地按在瘦削的肩膀上,手上粘的那点胭脂又蹭到了锁骨上,白中几点红,分外妖娆。   韩昭昭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挡住了那双摄人心神的眼睛。   陈子惠再难抑制住自己心头的火,伸出手,一把拉下遮挡的帷幕,又吹灭了烛火。   温香软玉在怀,本以为是一夜的贪欢,可情不止于此。   后来,他的头发晕,身子渐渐感觉到疲乏,被眼前的人摄住了心神,他也无暇顾及这些,再者本就是没有经验的人。   想来是酒引得多了,或是自己一时情浓,弄得太狠了些。   没想到后来越来越难受,头发晕,身子不受控制,几乎要朝一边栽倒过去。   蓦地,手被拉住,模模糊糊的视野见到了一双纤细的手指,指甲上涂着丹蔻,明艳动人,他想抓住那手指,却被韩昭昭轻而易举地躲开。   那手指点着他的面颊,韩昭昭玩味地看着他。   “刚才我给你的酒里下了毒,无药可解的毒。”   这是从匈奴那边得到的极其罕见的奇毒,解药只在她的手中,她若是不给,陈子惠便是寻遍天下的名医,也难找到办法解,况且,这毒的性子烈,半晌人就是没了命,如现在一般,他已经是没了力气,连说话都费劲。   “为何,恨我?”   陈子惠吃力地吐出这几个字。   “恨你,我父亲的死是因为你,然后见我家败落了,你便把我当做你掌心的玩物,任由你把玩享乐。”   看着眼前人的痛苦,韩昭昭没有丝毫的怜悯,反而有一种大仇终于得报的快感,刚才的明媚灿烂眨眼之间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哪里,你不知道你父亲害了我一家人的性命……”   说上这一句话,已经耗尽了陈子惠的力气,他已无力辩驳。   手缓缓地碰上韩昭昭的脸,缓缓地摩挲,那张脸上明明有了一丝松动,韩昭昭却攥住他的手,想丢下,最终两人却僵持住了。   他抚着她的脸,她攥着他的手。   “可是死在你手中,我不后悔。”   最后一刻,是他笑了,闭上眼睛。   一片湿润的感觉,人仿佛浸到了河水里。   陈子惠蓦地惊醒,下意识地摸向嘴角,是不是中毒后,七窍流血而亡。   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那濡湿感来自身.下。   发生了什么,他已是再清楚不过,可睁开眼后看的第一件事,却想的是身边没有人,怅然若失。   朝堂上进退有度,为人称道的他现在怎么会这般!   真是疯了!   望着窗外黯淡的月光,隐隐约约瞧见了韩昭昭所在的那处帐篷,他暗暗地掐手,醒来梦里都是这个女人,挥之不去。   哪怕醒来了,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她的容貌,她的声音,宛如真的发生过一般,他还在留恋。   身体的自然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不容他抵赖。   这个女人要了他的性命,他还说不后悔,他何时这般糊涂过。   都是梦境,都是虚幻,现实中的他绝不会如此,就像现在的身边并没有人一样。   不过要是他将来真的对韩德元动手,不知韩昭昭会不会真的有这般激烈的反应,未成想那个看似娇娇柔柔的姑娘实际上心狠手辣,再他最不设防备的时候狠狠地在他心口扎了一刀。   就算设了千种万种防备,仍然有疏漏的地方,如今日这铺盖,他从未想过会做此种梦境,还要换一个。   屋里没有多余的,要寻铺盖,还得去外边。   夜色已深,他点了一盏黯淡的灯出去。   到门口见到守在帐篷外的士兵,他摆摆手,示意不必跟随。   这种事情他不愿意让底下的人知道,遂自己一个人提灯出来再去拿一个铺盖。   推开门的刹那,下意识地往一边新挪过来的帐篷处瞅,安静得很,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半是遮盖住了他方才旖旎至极的梦境。   陈子惠也因此得到片刻的喘息,可也仅仅是片刻。   放置铺盖的地方在一顶帐篷里,挨着韩昭昭新移过来的帐篷,他必经让自己乱心神的地方。   只有一条狭窄的小道通过去,那条道还经过那顶帐篷的窗户前,当时布置完了,他匆匆进韩昭昭的帐篷里扫了一眼,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床正是挨着窗户边的。   拐了个小弯,踏上了那条折磨人精神的小路,他拿出在朝堂上与政敌争斗的谨慎与克制来,只望向天上若隐若现的星辰,尽自己最大可能不去看地上的事物,就像行在无人的旷野当中。   安静的环境当中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见有人过来,一个年纪颇小的士兵听见人的脚步声,举着火把过来。   天色暗,陈子惠身着便衣,他认不出来陈子惠是何人,陈子惠跟他摆手,示意他不要走上这条狭窄的小路,他无视,举着火把就过来,两人夹道相逢。   往旁边一瞧,这位置不是别处,正是韩昭昭住的那所帐篷的窗户前,距离窗口不到半个人的手臂。   “什么人?”   一声低喝,还带着些许孩童的稚气,却不小,尚在熟睡中的人被惊醒。   陈子惠清楚地听到窗户下窸窸窣窣的声音,韩昭昭似乎是醒过来了。   他掏出令牌,示意士兵换个地方说话,外面这才安静下来。   那声“你是谁”彻底把韩昭昭惊醒了,自从出了凶你人半夜出现来刺杀她这件事之后,她的戒备心极强。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面朝窗户的方向,床离窗户还有一段距离,手支着枕头,稍微抬起身子来,还是勉强能看到外头景物的。   陈子惠的背影她一眼认出来,对面的那个人看装束能看出来是个晚上在营帐外巡逻的士兵。   这两人走到一个更为偏僻的地方,之后说了些什么话,她就听不清了,似是在商谈什么极为私密的事情。   若是陈子惠单单来嘱咐加强防备不至于如此,士兵那一声大喝“什么人”显然是把他当了贼的。   何况,陈子惠的手中提着一盏极为黯淡的灯,穿的什么草率,就是在屋里的睡衣外面随便披上一件褂子,大半夜地到她营帐前,如同做贼一般。   想他在此时过来,应该也不是过来害她的,身边几乎都是陈子惠的人,若想害她,方法有千万种,根本轮不到陈子惠自己亲自上手。   来到这里鬼鬼祟祟的,最可能的指向便是偷窥,八成也是因为今天她含糊其辞地说明了要将自己住的帐篷换个地儿,暧昧不清的语气更激发了他的欲望,让他产生了这种想法。   果然有些人外表看着斯文,为人所称道,满口谈的仁义道德,可实际上一旦脱离了这些的束缚,在背地里又不知是何种样子。   色.中.饿.鬼也不在少数。   韩昭昭躺在床上不屑地冷哼出声,如果她今晚真的入了陈子惠的帐篷中宿了一晚,还不得被这个饿.鬼掰开揉碎了好好品尝一番滋味。   之前的温柔大抵都是骗局,他总会露出自己的本来的狰狞面目。   她甚至已经开始担心起许是在不久后就要定下来的那场婚事。   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有翻身的余地。   从小到大,落水后发高烧也捡了一条命回来,挨过刺客几回的刺杀,也都安然无恙,她总有办法。   她的心里稍微安定下来一些,又瞧着陈子惠的踪迹,他走远了,躺在床上用胳膊支起身子来看不大清,她只好悄无声息地起身,小心翼翼地扒在窗户根前。   他跟着小厮去了另一顶帐篷,不到片刻的功夫就出来了,手里还抱着很大一团东西,隔得远,天又黑,她看不清是什么。   韩昭昭只瞧见这么一大团东西,陈子惠没有让底下的人来,而是自己抱着往回走。   这回,他换了一条路,抱着一团东西绕了一个大弧形才回去,是刻意避开她的。   这一次,她更加相信陈子惠的心里就是有鬼。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21 22:21:58~2022-02-24 21:55: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N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破例   因为是自己的贴身用品, 陈子惠不愿意让别人触碰,自己一个人抱着大铺盖,后面跟着的那个年纪轻的士兵提灯, 这副样子有些奇异。   他本不愿意让别人瞧见的,自己这副模样, 看见的人哪怕明面上不敢说,但也很容易成为饭后茶余的谈资。   奈何那边是韩昭昭的帐篷, 自己心中有鬼,怕无意中一瞥韩昭昭, 又让她入了梦, 只能硬着头皮走上了巡逻的人相对较多的一条大道。   路上巡逻的士兵见到他不由地瞧上一眼,一想到自己是因何换了这副铺盖,他的脸有些发烫,想解释, 在官场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不要说,说得越多,越显得欲盖弥彰。   他还算勉强做出坦然的样子走过几个人跟前,终于绕了一大圈回去。   月牙渐渐从夜空的中央移走,约莫刚刚丑时,陈子惠将这铺盖换下, 躺在床上,强迫自己抛空一切入睡。   躺下不久就睡熟了,又入一梦, 又是韩昭昭的面容, 应当是新婚之夜, 她穿了一身大红色的喜服, 上着妆, 一双眼睛如盈了一池秋水,眨一眨,秋水泛起涟漪。   如同天上的仙女坠下凡尘。   是黑夜,屋里点着喜烛,但也不是十分亮,她冲着他笑,笑得灿烂,一瞬间屋里明亮起来。   轻移步,裙角荡起,凑到了他身畔,在他的耳边轻轻呵了口气,唤了一声夫君。   眼睛瞧着他今日的喜服,嘴角微微向上勾起,她轻轻地说,这么鲜亮的红色,像是见到了街头上打马而过的少年郎,眼里流露出的是迷恋。   一瞬间,陈子惠心神激荡,仿佛他才是被人调戏的女子,羞涩的紧,却又不自觉地碰到那抹红,抓住那只手,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明知是火,却扑得毅然决然。   这么想着,忽然那抹红变成了一团火,火焰中是明艳动人的笑容,火烧到了跟前,他竟然不觉得痛。   陈子惠蓦地惊醒,依旧是一场梦,周围黑漆漆、冷清清的,他心里莫名地发慌,“腾”地一下坐起。   手下意识地摸向身.下,还好没事,心里却是怎么也安静不下来,看向更漏,再过半个时辰便是卯时。   想到明日一早又要赶路,还很有可能会遇到匈奴人,他复又躺到床上,那记忆挥之不去,睁着眼睛,望着营帐顶上,久久不能入睡,那抹身影挥之不去。   第二日又是早早地起来,但好在他年纪轻,身子硬朗,便是有些困,但想到匈奴人、身后站着的一大群士兵依旧是能打起精神来。   韩昭昭顶着一对重重的黑眼圈,有些疲倦,见到他时,竭力止住倦意,打起精神来冲他一笑,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陈大人,今日就能到边关吗?”   刚刚要说到这称呼时,她犹豫了一下,眼略往下瞧,最终用的称呼还是陈大人。   “能。”   陈子惠骑在马上,眼光掠过她的头顶,直视前方,略显生硬地答了这一个字。   “何时?还有多远?”   “下午。”   又是简短的两个字,后面的都没有回答,哪怕如此,脸上仍然泛起了一片红。   处于朝堂的乱局之中,被人污蔑,为人所强压,他从来都是面不改色,但如今在韩昭昭面前却是不同,所有的伪装触及韩昭昭的眼神,一击即溃。   马没有要走的意思,为了掩饰心里的尴尬,陈子惠突然拉了一下马的缰绳,马尥起前蹄,嘶叫一声。   惊得韩昭昭往后退了一步。   陈子惠的面上明显可见的慌乱,制住马,为了转移慌乱,使了些劲儿拍了拍马。   又补充了一句:“等到了,先在关口外安营扎寨,包围圈里是匈奴人,到时你要当心。”   说完,便抬手示意韩昭昭回去,他们又要踏上朝北的路。   韩昭昭亦是没有多问,点头后转身离开,上了自己坐的马车。   显得十分温顺,收掉了陈子惠梦里的妩媚与张扬,看起来就不大像是一个人,很难想象在一个人身上会合时宜地将妩媚与冷清这两种看似截然不同的要素融合得这般巧妙。   陈子惠骑在马上,望着穿着素净衣服的人渐渐走远,撩开帘子,侧脸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于是他放开拉着马的缰绳,马缓缓起步,整个队伍也跟着缓缓移动起来。   忽然,手中握着的马缰绳一紧。   转头叫过身边的亲信,刻意压低声音:“一会儿你去问问韩姑娘,不,问她身边的晓玉即可,若是有什么不合适告诉我。”   亲信调转马头便要往回去,却忽然又被陈子惠拦住,又加了一句:“马车里颠,再去拿上几个厚垫子。”   这回亲信没有立刻转头,等了他一小会儿,确实是没有其余的嘱咐了,才转头过去询问。   刚才是忽然想到马车里的颠簸,陈子惠手中的拳头又攥得紧了一些,也怪他之前过分以己度人,自己在马背上颠簸得多了,习惯了,却没有想到这几日疾行军,韩昭昭这般样子挨过马车的颠簸是多么不容易,八成快把骨头给颠散架了。   也怪他,心中涌现出一种愧疚感。   可也几乎是同时,又有一种感觉冲上来,驳斥着愧疚感,韩昭昭这个女人惯会装模作样,表面上楚楚可怜、孤苦无依,口口声声说着爱她,实际上趁着他最不防备的时候往他身后扎刀子,何况还是他的仇人之女,何必对她这般仁慈,为她这般破例。   这场梦境提醒了他,若是韩昭昭真的如他梦中的那般作为,或是行为贴近此,这些真的是他之前从未想到过的事情,谨慎如他,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漏掉一人。   上辈子为一个姑娘走火入魔,可是那个姑娘再怎么说也算是一手扶持他起的大业,韩昭昭又作了什么,引得他这般痴狂,上辈子的覆辙,这辈子注定要重蹈,莫非这就是逃不掉的命运?   两种思想交缠争斗,陈子惠有些后悔方才让亲信询问晓玉太多的事情,显得他过于主动,好似割舍不掉一样,更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待要唤回来亲信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就在他思考、纠结的功夫,人已经跟晓玉说起话来了,对于他来说,一切都晚了。   他握着马缰绳的手微微松开,马奔跑的速度加快,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也跟着加快。   后面的马车又开始颠簸,不知是离得不远还是因为他总是想着韩昭昭的情况,似乎听见了马车疾速行进颠簸时发出的“哐当哐当”声音。   他开始是略微偏过头去的,不过一秒,又把自己的脑袋别回来,颠簸又怎么样,又这么娇气?他也不是这么挨过来了。   再说,他刚才还着人送了几个厚垫子过去,再颠簸也不会如何。   接着他又扬鞭抽了马一下,整个队伍也跟着他一起飞驰向北,马蹄踏过,山间小道间的尘土扬起。   他再也不去看后面的韩昭昭。   不过这一道自从有了陈子惠命亲信拿过去的厚垫子之后,就算是疾驰,韩昭昭也感觉不如先前那般折磨人了,颠得骨头快要散架,还想吐。   这一道,韩昭昭过得还算是舒服,也未见匈奴人的兵马在中途阻拦。   未到金乌西坠之时,一行人已经到达雁门关关口附近,视野范围之内瞧见这座雄关立于连绵群山的山脊的较低洼处。   关口周围乌压压围了一大堆人,上面的是以韩德元为首的卫国士卒,下面围了几圈的是匈奴人马,是卫国士兵的几倍之多。   陈子惠不再前行,下令军队在此处停下来安营扎寨。   韩昭昭急匆匆地从马车上跳下来,望向北边的关口。   与父亲的距离很近很近,站在空地上甚至可以模糊地瞧见在关口插着的旗帜上书写着大大的“韩”字,可是父亲却只是一个黑点,她再难往前迈。   陈子惠的打算她猜得出来几分,但在这种事情上,她不该在陈子惠面前显现得过于聪慧,什么都明白。   于是,她急忙跑到陈子惠跟前询问,说起话来有些喘,又因为着急有些断断续续。   “陈大人,怎么不走了?关口就在前面,匈奴人都给包围了。”   陈子惠一下马,便拿起一个案卷翻阅,听到韩昭昭说话,才抬起头来。   只一刹那,眼睛碰到韩昭昭的脸便垂下,故作淡然道:“匈奴人已经围了七八天都未攻破,再等上一两天又有何妨?”   看向韩昭昭额角冒出的汗,十分焦急的样子,他犹豫了片刻,又加了一句来解释:“何况,见我们的人围在外头,匈奴人更不敢大肆攻城,只等待他们的援军到来之后,才肯与我们决一死战。所以暂时先在这里安营扎寨,等待时机。”   说完这番话,陈子惠指了一处营帐,基本位于这连成一大片的营帐的最中心位置,离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自己住的营帐很近。   本来布置营帐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这一路上他纠结来纠结去,几乎花费了大半天才定下来。   韩德元是韩德元,他做些那些事情的时候韩昭昭还小,什么不懂,那些触目惊心的事情与一个孩子无关。   就算最后会算计他,也是为了她父亲的事情,一码归一码。   他是从肮脏的泥泞里爬出来的,看到的净是血腥,一个案子事发,一下子牵连了数不尽的无辜的人,从泥泞里长大的人,对阳光的向往比别人更甚,也不愿身边沾满泥泞。   他指着那处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营帐,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望着韩昭昭缓缓离去的背影,又招呼过身边的几个武艺高超的亲信。   “你们过去,保护好韩姑娘,若是情形不妙,带她抄小道逃回去。”? 第56章 报信   ◎   回到了营帐之后,韩昭昭始终打不起精神来。   回到自己的帐篷里不久,她就见到陈子惠派来……◎   回到了营帐之后, 韩昭昭始终打不起精神来。   回到自己的帐篷里不久,她就见到陈子惠派来的几个亲信跟过来了,这几个人的身世背景, 她之前都打听过,智勇双全, 是一直跟在陈子惠身边的亲信,遇到危险的时候, 寸步不离陈子惠,如今陈子惠却安排这几个人到她的身边来。   陈子惠是个极其善于权衡的人, 没必要的事情, 他绝对不会多花费一分钱,多分派一兵一卒,但是他认为重要的事情,是极为谨慎的 , 显然,他认为韩昭昭的处境十分不利。   造成不利的只能是作为敌军的匈奴人,陈子惠对她明显是上了心的。   她从未见过陈子惠对于一个对手这般警惕的模样。   陈子惠的反应也引得她愈发不安。   不到傍晚的时候到了这里安营扎寨,一直到将近子时,匈奴人仍然没有动静,据回报的探子说, 被围着的卫国士兵和包围卫国的匈奴士兵全都在休息,只留了一圈人在把守,一副和平共处, 人不犯我, 我不犯人的架势。   韩昭昭走出营帐, 向远处张望, 见果然如此, 火把与刚刚天黑的时候相比已经算是黯淡得很了。   可陈子惠营帐里的灯还未熄灭,灯光下,见一人在伏卷。   在处于可能遇到危险的地方,韩昭昭始终秉持着陈子惠不睡她也不睡的观念。   反正将近子时的时刻对于她来说也不算晚,对于偷袭更是。   这一切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暂时看来是没有什么事情,她便与陈子惠派来那几个亲信说起话来,这几个都是极其机敏的人,与陈子惠的关系走得极为近,根本不是她能拉拢过来的人,她只敢按照一个普通姑娘的想法去询问他们,去试探。   对于对方的情况,陈子惠没有告诉她什么,而她自然是了解得越多越好。   站在营帐外,一阵冷风吹过来,她的身子答了一个哆嗦,赶紧把披在外面的大氅往紧拽了拽,直直把自己缩成一团。   望着远处的战场,关口上插著书写着“韩”字的旗子,韩昭昭眉头微蹙,缓缓试探着开口:“其实我一直不大明白,陈大人为何要带我来到边关的战场。”   自古以来,带家眷上战场的先例少之又少,在被人侵略的战争中,除非是城破,才有可能带上家眷一起逃亡。   这些情况,韩昭昭可谓是一条都没有占上。   一个士兵思索了片刻,缓缓开口,只是简单的几句话解释了一下:“如今的晋阳城危险,匈奴派人埋伏在此,这边一乱,两边就会开始配合。”   另一个人打断了他的话:“哪里是等到这边乱的时候,现在晋阳那边就不消停,我想今晚匈奴的援军就该赶到,或许现在这个时候,就有人开始点火,要烧掉粮草。这些匈奴人的手段高超得很,可谓无孔不入,说起来,我之前算是小瞧他们了。”   “姑娘你要在那边才是难啊,陈大人还在的时候就敢手伸到府里,若是他不在了,会什么情况,怎么处理,谁都不敢说。”   这件事韩昭昭再清楚不过。   之前在韩德元出征边关的时候,是陈子惠留守,掌管后方的事宜,如今匈奴援军到来,边关有撑不住的趋势,陈子惠过来之后,把原来后方的事情交给了顾钧。   顾钧是并州刺史,在并州呆了有十多年,在百姓中也颇有口碑,可他哪怕磨砺了多年,也是不及陈子惠初露峥嵘的人,再者,他暗里与韩德元和陈子惠亲信,明面上还要与楚王的人交好。   楚王其人虽阴险,酷爱权力,为得到权力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与匈奴人勾结,但同时他的控制欲极强,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匈奴人做大做强,压他一头,因此在意识到匈奴的危险之后,在对待匈奴这一件事情上是坚定的。   但是他底下的人不一定,心思各异,不少人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因了楚王模糊的态度,与匈奴站在一条战线上的人也不在少数。   对付匈奴人,顾钧尚且自顾不暇,对方实力强劲,他还要一边要提防内鬼,一边继续伪装成楚王的人,哪有功夫照顾韩昭昭太多。   韩昭昭沉思了一会儿,终是点了点头,似是感慨似地说了一句:“陈大人真是不容易。”   这几个人是都知道过些日子陈子惠要娶韩昭昭的,她路上说得“夫人”那词,几个人听得真切,对韩昭昭此举,哪怕是问了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也甚感欣慰。   立马有人接过话来:“是,不光要防着匈奴,规划前方的战事,后方的事情也要管,哪能跟甩手掌柜似的,把东西都往并州刺史那边一甩,军队在外,无论前方后方的事情,所有处理不了的、重要的都由他来决断。”   顾钧一个人要顾及着三方,太难了,他要为他分担,韩德元这边他也要带着兵来救,匈奴人还要防,底下的士兵要带,要合理地指挥,军事即政事,回到朝堂上,一边是楚王与皇帝的嫡长子的皇位之争,一边是自己的步步为营,逐渐获得皇帝的信任,为自己将来的谋权篡位做铺好路。   一个思虑这么多的人却还不到二十岁,未及加冠,许多与他同龄出身在世家大族的少年还在读书,等待加冠礼之后成为成人,逐渐地走入官场,一点点儿地将家族的重担移到自己身上,而他的肩上是家中的世仇还有天下。   很快,韩昭昭脑袋一甩,否认了天下这个词,暗暗掐断了自己的那一点儿同情心。   陈子惠的眼里哪里有天下的苍生,他是生活在权谋斗争的冷血动物,提携他的人都能反咬一口,何况素不相识之人,天下的苍生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   心里嘲讽,面上却是听得认真,连连点头。   见韩昭昭的态度好,好说的那个士兵又与她多说了几句。   “姑娘,如今是非常时候,你万事都要当心,右贤王那边是块硬骨头,难对付得很,要不陈大人也不会吧我们派过来。”   几个人也算是打开了话匣子,说话也少了些顾忌。   “光有右贤王在这儿,其实也不叫事儿,关键瞧瞧这底下的人,一个比一个完蛋。”   看韩昭昭的脸色不大好,想起韩德元与陈子惠之间的关系他们又心虚,忙有人出来打岔:“韩姑娘,不是说韩将军,韩将军能与匈奴僵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说的是副将,张怀。”   说完,轻蔑一笑。   这个名字如同往热锅里浇了油一般,几个人一下子炸开:“我呸,说是让咱们带骑兵先行,说是今天晚上来到这里跟咱们汇合,都要明天了,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张怀是当今皇后的族人,凭借外戚这层关系做到了副将的位置,名为副将,实际也监视着陈子惠的一举一动,插手军政。   一人不屑哼出声:“还指望着他来?他来有什么好的?最好还是别过来了,咱们还得分出兵来救他。”   “要我说,他还是在路上丧命于匈奴人手中的好,杀了他,我还得好好谢谢匈奴人。”   几个人一腔怒火没处发泄,全都转做了对张怀的谩骂,当着韩昭昭的面,就骂起来,也不再顾忌什么,反正这营帐当中都是陈子惠的亲信,都是自己人。   韩昭昭就在一旁听着,琢磨着。   张怀其人她早有耳闻,以无能,动不动就领兵送人头而闻名,偏这么一个人,还爱领兵,因交战地点多在并州境内,以前给他收拾烂摊子的是顾钧,而此时,变成了陈子惠。   受害者还有她自己。   她掰着指头算了算,一共派过来的军队就没有多少,等匈奴援军过来了兵力甚至不到匈奴的一半。   如今别看空地上扎满了营帐,然而全是为迷惑匈奴人所设,其实陈子惠手中只有一万人,也就比被包围在关口处的韩德元的军队多些。   所以陈子惠才会害怕她出事儿,派了这几个武艺高强的亲信过来保护她的安全。   这一晚上,等不来张怀的消息,她也不准备睡觉,甚至连回屋的心思都没有。   要不是这个搅屎棍,她哪至于陷入如今的危险境地。   又在外面与这几个人站了些时候,问了些消息,一为探听更多的消息,二也是为平静自己的心情,兵力对比悬殊,以一人抵挡六七人的仗该怎么打,她想象不出来。   正在几个人谩骂得起劲的时候,不远处传来散乱的马蹄声,火把散落在映照在山野上。   有一人瞟一眼便知道是报信的来了,急匆匆过去,韩昭昭跟过去,想尽早地知道消息,有人想拉她,转念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大碍,便由着她跟过去了。   两波人几乎是同时到达陈子惠的营帐门口,早在听到马蹄声的时候,陈子惠就已经挑开门帘出来。   第一眼,看到韩昭昭,目光在韩昭昭的身上停留了刹那,才回过来,挥手示意后面的人把韩昭昭往后拉一拉。   立马有侍卫恭恭敬敬地站到韩昭昭身后,道:“姑娘,躲远一些吧,想来那边是出事了。”   韩昭昭也无意与他们争执,提起裙摆迈开步子走了,留给陈子惠的是一个背影。   恰巧这时,骑马狂奔的第一个人到了他跟前,翻身下马,连行礼都顾不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陈大人,张将军被匈奴人所围,情况危急……”   他的盔甲上粘着一片片未干的血迹,翻身的时候动作一大,淌在地上。   手臂上是一道口子,被刀剑割得深,翻出血肉来,看起来甚是骇人。   恰巧这时,听到这人说话,韩昭昭忧心,回过身来。   陈子惠用眼角的余光瞧了一眼,身子往旁边移了一步,彻底将骇人的景象挡住。   同时应了一声来报信的人,让底下的人带他们去处理伤口。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26 22:12:46~2022-02-28 21:34: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今天你学习了吗、随喜、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随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忍   韩昭昭只匆匆瞟见了一眼那人的模样, 便被陈子惠挡住,身边的人带她去旁边暂且躲避一下,听从陈子惠之后的安排。   对张怀这副样子, 陈子惠的几个亲信早已经知道,但此时仍然忍不住破口大骂。   “要我看, 就把只狗给拴到张怀的位置上都比他强。”   一人忍不住被气笑:“为何?”   “至少不会在这儿瞎指挥。”   如何败的,看多了张怀打仗的方法, 几个人都心知肚明。   本来不贪功、不冒进,谨慎一些便可以避免陷阱, 张怀偏铁了一条心自己往陷阱里跳, 底下人劝都劝不住,出了事还要别人给他收拾这烂摊子。   几个人气得直跺脚,一边骂一边领着韩昭昭到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   若是感觉情形不好,赶紧带她走。   看向身侧的情景, 陈子惠不禁皱紧眉头,手中的拳头也握紧。   他心知包围张怀的就是匈奴人的援兵,由右贤王率领,而他手里的兵远远少于匈奴人的这批军队的数量。   来的时候,他上奏皇帝说今年与匈奴有很大的可能会打一场硬仗,皇帝说没多少兵, 先拿着这些兵抵御匈奴,京城里再招兵到边境,结果到了现在, 招兵的事情八字还没有一撇。   士兵的数量本来就少, 然而为了所谓的制衡, 张怀还带了一部分兵, 到了他的手里, 只有少得可怜的一万人。   他们全都是把他往火坑里推。   陈子惠的拳头攥得更紧。   对张怀的恨意,他比底下的人更甚,有的人在他身上套了一个锁链,栓住他,却还偏要他跳起来,跳得太高不行,太矮也不可。   可人在屋檐下,他还不得不忍着。   他的脑中不由冒出一种想法,把张怀扔到匈奴人当中,自己假意救援,实际不卖力气,到时候回覆皇帝的时候也说得通,自己的兵力远少于匈奴人,实在无能为力。   毕竟带着这么些兵深入敌方当中,无疑是拿着自己的生命做一场赌博。   借此机会除掉张怀也不是不行,理由充分得很,也消解了她多年以来的怨气。   心中冷笑,正要决断,忽然瞧见站在远处的韩昭昭。   他能看见的是背影,素色的衣服随风飘荡,乌发垂下,望向远方的战场,立得如一尊石塑。   忽然,她转过头来,太远了,看不清她的脸庞,陈子惠猜,她应当是又忧郁又害怕,没见过这种敌强我弱的架势。   他的手松开又握紧,咬着牙,叹口气,脑海中一晃而过韩昭昭的笑容。   仿佛一瞬间冲破了混沌,刺破阴霾,整个人清亮过来,把张怀丢到那里,可以,他解了气,但是不理智。   张怀死了,后面还有别人,皇帝多疑,嘴上说着如何如何信任他,实际上永远不会放心他独自带兵出去打仗,永远会有人在他的身边看着,有这些人在,他还得跟在后年收拾烂摊子。   这么多年忍辱负重都过来了,再加上这一次,也算不了什么。   每一次,他都这样安慰自己,二十岁的年纪,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什么都想争个高下,来个痛快,可是他不行,气一下就算过了。   他的身上肩负着责任,还担着无数人的性命,还有站在高台上翘首的韩昭昭。   深深呼出一口气,提刀上马,后面的士兵得令后跟上,鱼贯而出。   韩昭昭站在高台上,说是高台,不过是在一个小土坡上简单搭了个台子,在这个位置能够看得到远处,又在陈子惠的军队当中,相对来说安全得很,是极好的观望战局的位置。   上马之后,陈子惠又给这边做了个手势,让亲信密切关注他这边的战况,若是控制不住,立马带着韩昭昭逃跑。   如此悬殊的兵力,哪怕是在战场上纵横驰骋,被旁人赞为天才的人,也不敢有十足的把握,何况,对手是右贤王。   上辈子的记忆可以说是所剩无几,他仅仅知道之前落魄,从来没有领过兵的自己见到兵书如遇知己,在战场上游刃有余,后扫平六合,四海皆服,但前提是那时没有什么太有才能的人能与他匹敌,所以他才能如秋风扫落叶一般迅疾。   但是,当他把从各处打探到的有关右贤王的消息稍作整理之后,他就意识到这个人的不同寻常之处,就像是当年的他,天生为战争而生。   一山不容二虎。   韩昭昭站在高台上,注视着这一大队人马,乌压压一片,呈长条状,走出营帐,走到山间狭小的空地。   近处是马蹄声,远处亦是,张怀带着人马仓皇往这边逃,后面追击的匈奴兵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空地上,山谷里,小山坡上,是数不尽的人,擂鼓声震天。   两方渐渐汇合,不多时便会是刀剑相碰,血流成河。   据说这回过来的匈奴援军有五万之多,而陈子惠手中只有一万人,还包括要防备后方围在关口几日下的匈奴军队突然袭击的人,至于张怀的人,谁知道靠得住靠不住,关键时刻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陈子惠鲜红色的甲胄,在午夜之时,出现在旷野当中,比火把更鲜亮,身后是一面旗帜,以浓墨写着一个大大的“陈”字。   那抹鲜红冲向了阵中,两方相碰,匈奴人一方阵势浩大,呈粗条状,缓缓地向陈子惠这边移动,渐渐聚拢成半圆形,如同巨兽张着血盆大口,欲要将食物吞噬。而陈子惠这一方军阵呈细长条,如同将要进入大口中被碾碎的食物。   不用想便知这又会是一幕血腥的场景。   陈子惠的那几个亲信料想韩昭昭是个姑娘家,没见过这生死相搏的阵仗,觉得她会被吓个半死,在两军交锋之时,连忙阻拦她。   “韩姑娘,往这边走些吧,那边要打起来了。”   韩昭昭摇头,站在高台上,正对土坡下头不远处的战场,身子挺直,甚是坚定。   把她带到这里,是感觉这里相对安全,一行人观战局,以便及时想出应对之策,对她也是对整个军队负责。   不远处的高地上是在擂鼓的士兵,午夜时分交战,天黑漆漆一片,什么事物都看不见,士兵的进退全靠自己这一方鼓声的指挥。   她若是离开这里,必然会有人跟着她离开,跟在她身后保护她,这样一来,必定会少了参与重要决策的人。   见到交战,见到鲜血,她并不畏惧,甚至对于这交战的场景,如何用兵,还能说出几分门道来。   见她不走,那些人只得作罢,心里亦是焦躁得很,重新将目光转回来,注视焦灼的战场。   卫国的军队将匈奴的军队撕开了一大道口子,贯入其中,匈奴的军队如潮水一般退去,复又涌上来,撕开的口子越来越大。   不一会儿,几乎把匈奴人的军队撕成两部分,围着张怀的那些人渐渐聚拢到陈子惠这边,那边的人被解开围,先是如群龙无首一般横冲直撞了一阵,远看是如此,走近了却已经是自相残杀、血肉横飞,不知又多了多少刀下的冤魂。   气得直跺脚,溅起一片土来扑到脸上,急道:“张怀的人跟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咱们这一万人哪里能抵得过那边的五六万!”   旁边一人冲着他的后背狠狠地击了一拳。   “冷静点儿,着急什么用处都没有。”   说要冷静,心脏仍然是“砰砰”跳个不停。   这些声音落在韩昭昭的耳朵里,更是加深了她的焦虑。   兵力本来就处于劣势,张怀的人说是拖油瓶也不为过,这些人都是被权力争夺的淤泥里浸染出来的,看到了太多的尔虞我诈,没有热情,没有豪气,上行下效,眼中只有钱与权。   信仰崩塌了,再难塑起来,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是同种道理。   其实,带着这么一些人,还能守住边境,陈子惠也是不容易。   韩昭昭暗自感慨了一番,眼睛紧紧地盯着这阵势,不敢遗漏一丝一毫。   看似是死局,实际上有转机,集中一处突破。   韩昭昭忽然涌起一种说不清的熟悉的感觉,好似在哪里见过,这图案便印在她的脑海里。   陈子惠用重兵对准的角处是破局的点,那里的匈奴人抵抗得明显不卖力,匈奴的军队由两拨人带,一拨是左贤王的,另一拨是右贤王的,这处应该就是他们的交汇处,心思各异,因而易破。   韩昭昭站在高台上,观察了些时候,也瞧出来了,看陈子惠与她看中的是一个地方,忽有了逢知音之感。   但最难的地方在于如何把张怀的这些人聚拢到他身边来。   韩昭昭想了一圈,也没有想到什么太好的办法。   底下有一处的声音嘈杂起来,好似是卫国军队那边,韩昭昭忙打断自己的思路往下瞧。   隔得远,听不清他们在喊些什么,但听起来觉得情绪高昂,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这声音传遍了各处。   刚才被打得散乱的张怀麾下的士兵渐渐聚拢起来,人虽少,但把匈奴军队围了小半圈,与里头的人一起进行内外夹击。   军队又渐渐有了秩序。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28 21:34:50~2022-03-03 22:05: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今年几岁辣、江北夜色、月光成吨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击鼓   如今的军队总共围了三圈, 最中间的是陈子惠,再往外边是匈奴,最外边是张怀那里散乱渐渐成片的士兵。   眼见越来越有序, 几个人顿时松了口气。   “还好,张怀的士兵被拢住了。”   韩昭昭在旁边看着, 心里也暗自佩服,能拢住这些人, 能让这些习惯了散乱的人恢复秩序,若是换成她, 她不成。   而且, 看方才陈子惠的亲信的焦灼程度,陈子惠可能是在张怀的军队中安插了人马,但是在这种关键时刻,这些人马起的不是决定性作用。   匈奴人在围, 外面的两圈卫国军队针对一个点突破。   瞧着这场景,韩昭昭忽然想起来曾经不知道多长时间之前的景象。   以一人之力摧枯拉朽,也只有他能护住这摇摇欲坠的国家,只可惜他的心是黑的。   正感慨间,后面忽然混杂起来,击鼓的声音骤停。   箭矢声响起, 一片火光映亮了后边的天空。   身边响起惊呼声。   韩昭昭下意识地看向几个在击鼓的人,几根羽箭分别贯穿了他们的胸膛,血染红了一片。   几里之外, 射了几箭, 每箭皆中, 技艺之高, 当真出乎意料。   没有人在击鼓发号施令, 一时间,军队有失控的趋势,只听得对面的鼓声回荡在原野上,连她都听得清楚,感觉甚是孤寂,无依无靠。   她看到陈子惠振臂勒马,模模糊糊地听到战场上有人的说话声,这声音能传到她这里,已经是声嘶力竭的吼了。   如此突然,在人意料之外,整个军队有变乱的趋势。   但是身处军队当中,周围的杂声大,又有匈奴人干扰,最外边的人哪里还听得见这边的指令,又是由张怀带的,好不容易聚拢的人,很快就会再一次乱起来。   功亏一篑,在人看到胜利的曙光之时,掐断这线光,重新把人丢到黑暗里,把所有的希望都扼杀,沦落到黑暗里,再难翻身。   右贤王那边的人倒是狠的。   这声音在她的脑中一晃而过,便见又有一根羽箭飞过来,擦着韩昭昭耳畔而过,一阵迅疾的风裹挟着冷气狠狠地拍在脸上。   手被一人拽住,拉向了一边,一个踉跄,差点儿脸朝地栽到黄土坡上,人顺着土坡滚下去。   “小心!”   声音刚落,她就被甩到了一边的安全地带,吓得她大气都不敢喘。   心稍微落下来一点儿,又有冷箭飞过来,令人防不胜防。   耳畔是箭矢呼啸而过的声音,时不时地还能传来不远处的战场里的厮杀声,越来越激烈,为躲避飞来的箭矢,她没有往后看,但心里再清楚不过,对战匈奴,自己国的军队劣势越来越大。   夜里行军,鼓声如同军队的眼睛,没了鼓声,整个军队便如双目失明了一般,跌跌撞撞,群龙无首似的横冲直撞。   再这么下去,这次带来的军队就得全军覆没。   这些士兵不能这么没了,在卫国,如此训练有素又勇猛的士兵太少了,他们就是这边境的支柱,没了他们,边境守不住。   不知多少百姓会沦落到匈奴人的手中,不是同族,又有这么多年的仇恨,不知会受到些什么难以忍受的折磨。   与这些人相比,她的性命算是轻的。   又被人拽着躲过了一支箭。   韩昭昭忽然死死拉住他的衣袖,按照自己的观察,指了几个对用兵之道了解得较多的人,命令道:“你们几个去那边击鼓。”   那边的土坡上躺着十几具尸体,就连预备着去击鼓的人也没有躲过箭矢,死了个干净。   对陈子惠计划明白的,只有她身边的这几个人了。   原来也打算派人过去的,但在几个人匆忙的计划中只有两个,不说两个人击鼓的声音哪里能如四个人刺破夜色,穿过交战的兵戈声到士兵的耳朵里,单是匈奴人又用箭来射杀,都死了,谁来替。   战场上冒不得一点儿险,一步错,步步错,身后都是几万人的性命,牵连着几万个家庭,关系到国之根本。   “陈大人的计划你们可是清楚?”   清脆的声音传遍山谷,甚是镇定。   “还有你们几个,去追查混入营帐中的匈奴人下落,务必带人歼灭。”   陈子惠带了大部分的兵出去,却还留了小部分的人看守营帐,韩昭昭便将这些兵指给了点到的那几个人。   几个人去了歼灭混入营帐中的匈奴人,又有四个人去击鼓,最后韩昭昭只给自己的身边留了一个人,还是他们当中最不受重视的那一个。   她指挥得甚是熟稔,关键时刻,丝毫不拖泥带水,几个人恍惚之间觉得陈子惠回来了,是陈子惠再差遣他们,几乎没有犹豫,抬脚就要走。   忽然见到韩昭昭的面孔,停下了,脑子一瞬间转过来,几个人皆知韩昭昭自小生在京城的太平地带,没见过战争这样凶残的场面,把她带到这里,不给他们添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可如今怎会是这般。   他们似要开口问些什么,被韩昭昭干脆利索地打断。   “你要违军令吗?现在我说的话便是军令。”   气势十足,就差举起一把剑,见到这些迟疑犹豫的人,挥剑劈开面前的一块巨石。   没有领过兵,没有在泥泞般的朝堂里挣扎过,没有亲眼目睹过血腥,居然就有这般的魄力,实在是引人怀疑。   此时韩昭昭已经顾不得这些了,这些会破坏她装弱势骗陈子惠的计划,她再清楚不过,可大敌当前,她不忍心抛下这么多人,不敢再往战争的计划中多添加一点儿漏洞。   对此事,她的心里只抱定了一种想法,车到山前必有路,以后的事情,以后也能想到解决的办法。   “等什么,等到人都死光了才过去?”   话语有些重,抛到空中,落到众人的耳中,却是掷地有声。   话音刚落,韩昭昭紧走一步上前,使了大力气,狠狠地推了一下被骤然的变化愣在原地的人。   众人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纷纷离开这里,有人冒着箭矢到了不远处的小土坡上拿起鼓槌,观局势后对着战鼓一阵猛击,还有人去组织留下来的士兵追寻潜伏在营帐中的刺客,最后,韩昭昭的身边只剩下一个人。   在这些人离开的时候,又有冷箭射过来,韩昭昭踉踉跄跄地躲开。   “姑娘,他们都走了,你怎么办?”   敌人在暗处,箭矢来势汹汹,任是谁在这里,也难做到保持镇定来安排事情。   “杀死了我,对他们有何用处?他们针对的人绝对不会是我。”   转念一想也是,起到关键位置的并不是她,她死了,对战局没有决定的作用,使出较大的力气来针对她,太不划算,如今拿羽箭这么逼她,不过是见到陈子惠重视她,为了转移这些人注意力,间接地影响战局。   但她没有把这句话和身边的这个人点明,点到为止,说得越少,到时候越容易圆。   羽箭仍然往这边飞,却明显不如刚才那般紧密了,逼得也不似这般紧。   紧密的羽箭逼向了去击鼓的几个人,以及去带人捉拿潜藏在卫军营帐中做奸细的人。   反正那几个奸细的行踪已经暴露,他们有鱼死网破的意思,那两边几乎成了箭雨,人在飞来的箭雨中躲闪来躲闪去,防不胜防,左右两边皆是疾速扎到地上箭失。   底下的卫国士兵只听得到敌方的击鼓声,没有了己方鼓点的指示,不知该前往何处,亦不知是胜是负,尤以张怀带领的士兵为甚,与陈子惠一行人隔了一圈匈奴的军队,周围全是匈奴人喊杀声,气势正盛。   里面的人喊,听不清楚,心里又是怕得紧,一时间脚步全乱了,极度恐惧的心情在人群中飞速地蔓延。   骤然,一声鼓声响起,沉重而有力,接着又是一声。   有一瞬间时空仿佛凝滞,兵戈声暂时停止,火光下,几乎是所有人都把头转向这边,   就在不远处的小土坡上,最暗的地方迸发出了最明亮的声音,贯彻旷野。   陈子惠骑在马上,勒住马缰绳回头,见四个人站在战鼓前,他们躲避着砸下来的箭矢,在躲避的空隙,寻到了机会,便使劲了全力冲战鼓砸下去。   有的树苗是从石缝里挣扎出来,即使生在了这样恶劣的环境里,也要努力活着去拥抱明媚的阳光,可有的人是主动走到黑暗里,在箭矢中挣扎,为的是让他人看到阳光,为的是让这边境之地太平。   躲闪不及,一支羽箭斜着飞过来,插到一个黑影的右肩上,看不到他因疼痛而显得狰狞的面孔,只知道他依旧举起右手,拿着鼓槌,重重地砸下去,是前进的号令。   群龙无首的队伍听到了自己方的指令,瞬间有了秩序,逐渐按照原来的计划,向匈奴人靠拢。   陈子惠骑在马上,伸手抹去脸上的血迹,还是温热的,刚刚突围之时溅到身上的。   他见到战鼓旁边摇摇晃晃的身影,是四个,原先按计划不是说要两个的吗,多出来的都应该在韩昭昭那边。   可略扫过高地上,他并没有瞧见韩昭昭人。? 第59章 突围   待心稍微定下来一点儿, 陈子惠又更仔细地扫视了一下,终于见到了韩昭昭,躲在一棵树后。   能瞧见她, 是因为她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衣服,在无边无际瞧不见光的黑暗里甚是明亮。   为了躲避迅疾的飞箭, 远远地瞧着,整个人就显得狼狈不堪, 鬓发散乱,大氅半飘在风里, 身边只有一个人。   陈子惠看着, 心下一紧,突然有些后悔带韩昭昭过来,不该让她看到这么凄惨的景象,令她像自己一样, 把命悬在刀尖上。   不过好在看样子混入营帐中的匈奴人被控制住了。   让她留在晋阳,他心里迈不过这道坎,不知从何时开始,不把她带在自己的身边,他的心里始终安静不下来。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不舍、后悔、愁苦几种情绪交织, 那些情绪穿越了遥远的时空,可他现在一想起来,心仍旧有微微的疼痛感, 眼睛里酸涩。   对上辈子的记忆已经模糊得很, 他仅能靠在一天中最放松、最不清醒的梦中回想起来, 而感情却能穿透时空, 在相似的时候产生相似的感情, 看到韩昭昭时心会痛,看到匈奴人入侵会恨。   只不过,那个名为顾昭昭的姑娘,几乎消失在史册中,也没入过他的梦。   说起来,还是看到史册中的只言片语,结合着梦里那些少得可怜的回忆,他才推测出来当年他去领兵,回来的时候顾昭昭已经去世,因匈奴围晋阳城。   他怕他回去的时候,见到的又是一具尸体,这次哪怕被众多的人反对,他也执意要带韩昭昭过来。   又是几声擂鼓声,一样的兵戈声,一样的战马嘶鸣声,让他有一种恍惚之感,前世今生,瞬间在这个战场上交合,他坐在马上看着来来回回走动的人群,开始重新排兵布阵。   一把利刃滑向他的颈边,他刚移身子往旁边欲要躲闪,身旁的一个人便帮他挡过了刀,刀霎时落地。   韩昭昭依然站在土坡上,此情此景皆入她的眼中。   她的发丝散乱,扑在脸上,粘着汗水,狼狈而疲惫的面孔之上忽然绽开了笑,如同春日里的第一缕阳光,明媚而灿烂。   韩昭昭的身子靠在一棵树上,重重地喘着气,此时,箭雨已歇,那混在卫国军队营帐里的匈奴奸细已经被捉住,望着战场上的那抹红色,或许是见到陈子惠脱离危难,心中一动,万千感慨涌上心头,最后汇成了一弯浅笑。   陈子惠的脸上粘着血,衣服上亦是,方才那人的血溅到他的身上,他皱了皱眉,随手抹了一把还热的血。   险险地躲过一击,韩昭昭见他刚刚在马上坐定后,又回头见她,在她的笑容消失的最后一瞬,瞧见了。   也不知道陈子惠能不能看见站在黑暗中的她笑了出来,她只见到火光把陈子惠的脸映得很亮,他嘴角的弧度微微勾起。   似乎是越来越大,应当是笑得很灿烂。   他的脸上有两个酒窝,笑起来有些甜,就像是未踏入世事的泥泞中,心里干净得很的少年。   只模模糊糊的一张脸,韩昭昭便在心里细细地描绘出他的模样来,也不是描绘,不知何时,这面庞已经落在她的心里。   红衣少年骑在一匹白马上,身后是黑压压的人群,火把相串联,深红色的上面书写着黑字的旗帜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地上,如天上散乱的星辰,被搅乱的棋盘。   很快,物换星移,红衣少年忽然撒开了方才紧拉着的马缰绳,马飞奔出去。   红色的披风扬起,韩昭昭注视着,视野里全是这明亮鲜艳的红色。   这抹红色如利刃,撕开了庞然大物,横插过去。   后面的匈奴军队纷纷退却,在最外一圈围着匈奴人的卫国军队也围得愈来愈紧。   不知是不是因为陈子惠带头冲上前,卫国士兵的士气正盛,卯足了劲往前冲,逼得匈奴军队连连后退。   所向披靡,如秋风扫落叶般滑过人群。   韩昭昭的眼睛连眨都不敢眨,聚精会神地盯着,生怕错过一点儿东西。   打得如此畅快的仗,能把战局如此反转,她还是第一次见。   或许在书上见过,是描写前朝的开国皇帝闫耀灵的。   战无不克,冲锋总是在前头,喜好骑白马着红衣,从此匈奴人见到着红衣领兵的将军皆畏惧,退避三舍。   他似乎就是为战争而生,结束了战乱,几国割据的局面,恢复了中原的声威。   只可惜如流星滑过天际,虽璀璨却短暂。   一百多年了,在中原危难,匈奴入侵之时,那红衣少年又出现了,又一次驱逐匈奴,狠狠地把劣势的战局翻盘。   韩昭昭的心头忽然一紧,若是陈子惠不与她家为敌该有多好。   在她的心里,他永远都是那个明艳如火的少年,而不是那个笑里藏刀的人。   手紧紧地抠住一棵树的树皮,指甲都嵌了进去,心中一时间五味陈杂。   身后的那个人历经艰险,终于见到己方大破敌军,欢呼雀跃,跳了起来,甚至不大顾忌得到韩昭昭,高呼赢了。   “是啊,赢了。”   一句话出声,韩昭昭先是激动,后又迅速转为平静,闭上眼睛,泪水涌了出来。   是真的赢了,虽说不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但赢得很是艰难,想着这些,眼中却还时常浮现红衣少年纵马如敌军中的景象。   耳畔想起了声音,鸣金收兵。   匈奴人已经落败,死伤惨重,大部队缓缓地往北撤退,怕有埋伏,陈子惠未去追逐。   乌压压的人群渐渐向后退去,一点点隐入山间,地上被血染红,横七竖八地躺着数不尽的尸体。   战火过后,皆是惨烈景象。   自然,围在雁门关下的匈奴士兵也撤开了,这围算给彻底解了。   方才,韩昭昭躲在树后,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着,有时候是让人措不及防的冷箭,有时候是难以琢磨的战局。   如今她的心算是一下子落了地,看着战火之后仿佛被狠狠碾压过的大地,心里却难有半分喜悦。   反而是平静得异常,甚至还有几分悲凉之感。   她见陈子惠在人群中驻留了一会儿,似是在安排人打理战场,又分出来一队人马去看向关口处被围的那批人,吩咐了些事情,很快,就骑上马,向营帐中奔来。   路上,碰见张怀拦住了马,要和他说些什么,他只解释了两句,便干脆利索地拒绝,马绝尘而去,尘土飞扬到张怀的衣服上,只余下他一个人站在漫天的飞沙当中。   在进入营帐的这段路上,陈子惠的马匹跑得极快,一红一白,如同白雪中盛放的一枝红梅,飞速移至土坡之下。   勒住马,几下利索地把马拴好,一人跑上上坡。   没有火把,那红色的一团便如火,由一点逐渐占据整个视野。   仿佛一个孩子,在外做了多年的游子,历经生生死死,终于又回到了家。   见到韩昭昭的第一件事是拉住他,攥紧她的手,笑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模样远比韩昭昭想象中的狼狈,甲胄后面红色的披风被刀割开,半飘扬在空中,脸上沾满了鲜血,混合着污泥。   韩昭昭的手被他握着,颤了一下,忽然伸手抚过他脸上的污迹。   白皙的手刚刚碰到陈子惠的脸上时,陈子惠如同被火烧到一样,身子蓦地往后退了一步。   陈子惠连话都说得有些不利索,略有些喘息:“你伤到了吗?”   “没有,还好,他们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带着我躲过了好几次飞箭。”   陈子惠点头。   韩昭昭的样子看起来还好,就是受了惊,加之刚才逃命时狼狈,衣服上粘了尘土,发髻有些散乱,碎发扑在脸上,显得有些凌乱。   陈子惠伸出手来,欲要将这些碎发撩到耳后,在将要接触到乌发的时候,手蓦然停住。   手上粘的亦是血,方才不知拿着这双手杀过多少人,若是轻轻地碰到她的脸颊,该是污了她的脸颊。   于是,他收起了这只手,修长的手指握住了坚硬的甲胄。   似是看到了他的犹豫,韩昭昭拿出一条帕子,展开。   帕子是淡粉色的,哪怕天色昏暗,旁边也没有灯,陈子惠也看见了上面绣着是一对交颈的鸳鸯。   韩昭昭微笑着,拿起帕子,在陈子惠的脸上蹭了两下。   她没有使多大的劲儿,都是轻轻地,可她的手动一下,便将陈子惠的心弦撩动起来。   温热的气息吐在帕子上,落在那交颈的鸳鸯身上,陈子惠的思绪纷飞,想起了做过几次旖.旎的梦,想将人搂在怀中,再不放开。   喘.息声愈来愈重,血直往上冲。   怕控制不住自己,陈子惠忙制止韩昭昭的动作:“不必了。”   韩昭昭不为所动,手缓缓地在他的脸上游走。   他又一次说了,韩昭昭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把这一点儿擦净。”   轻轻地,又有些瘙痒。   擦到最后一处的时候,她稍稍使劲按了一下,便听到陈子惠低声“嘶”了一句。   她碰到了伤口,伤口处的血还在流着,怕再一次碰到伤口,会更疼,韩昭昭加了小心,将手缓慢地往一边挪,本想让帕子轻轻蹭过,奈何在外头站得时间太长,天气冷,手冻僵了,不大受控制,反倒是往陈子惠的脸上狠狠地按了一下,恰好按在了还在流血的伤口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05 21:25:56~2022-03-07 22:02: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新雪初霁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冒天下之大不韪   ◎   那伤口为刀所割,不浅,血汩汩地流出来,手一碰上,哪怕只◎   那伤口为刀所割, 不浅,血汩汩地流出来,手一碰上, 哪怕只是轻轻地,也定会疼得要命。   饶是如此, 陈子惠也没有怪罪韩昭昭一点儿,确切地说, 他没有一声都没有吭,就连本来该因疼痛而喊叫出来的声音也是极力克制着的。   “无妨。”   忍着痛, 他状若轻松地说了一句。   其实, 疼又怕什么,韩昭昭为他擦去这些血迹,他已经满足了。   又想到伤口的位置,他犹豫了一下, 又补充道:“皮外伤也不重,往这里上上药,再养上几日,好了之后连疤痕也不会留。”   他不需要以貌来吸引人,但若真的在脸上留了个疤,被韩昭昭看见, 好好的脸上生生多了一道丑陋的疤痕,心里难受地很。   常说的是“女为悦己者容”,有时候, 他感觉自己又何尝不是。   韩昭昭的一颦一笑都能牵动他的心弦, 她若是想骗他, 想害他, 再容易不过, 明知她的父亲是韩德元,与自己家有仇,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在韩昭昭面前袒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来。   天太黑,又没有人举着火把,谁也瞧不见他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   怕韩昭昭因此自责,他又开口道:“不妨事的。”   手又一次不自觉地贴住了冰冷而脏污的甲胄。   忽然,手被韩昭昭抬起来,握住,温软细腻的肌肤碰上他的手之后却未动。   因碰上了他的手,韩昭昭的手也因此而染上了污迹。   她却没有在意,手指轻轻地摩挲而过。   “你的手上有没有伤?”   “有,这两处。”   韩昭昭不说,他还有意识到,身上痛的地方太多了,加之自从父母双亡后,他飘零在外,受多了拳打脚踢,领兵作战不知被刀剑伤过多少回。   这些对于他来说都是小伤。   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韩昭昭大致瞧见了那两处伤口,血已经止住了,结了一层痂。   她避开了陈子惠的伤口,这回格外小心,轻轻地蹭过边缘的肌肤,没有往近了靠。   帕子上脏了,已经沾满了血污,因上面绣着的是鸳鸯,绣得图案逼真,韩昭昭不舍得扔,遂拿了一块布包起来,等洗了之后再用。   韩昭昭知陈子惠最忌讳的就是提起她的父亲来,可心里焦灼,再有,若是真的一点儿都不提起父亲来,又显得她做戏的成分太重。   刚刚把那方帕子包好,她便开口。   “我父亲如何?”   有一瞬间的安静,陈子惠的手碰到甲胄的边角,捏住又松开。   也就是在韩昭昭话一出口的瞬间,他的心情从天上跌到地上,旧事涌上心头。   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还好,前些日子匈奴人只是在关口围着,并没有打什么硬仗,你父亲给我的信上说的都是安好。”   他用的是你父亲,对着别人称呼对韩德元的尊称,他心里是极不愿意开这个口的。   “他被匈奴人包围着,几天几夜都睡不好,需要休息。”   说完迟疑了一下,咬了咬牙,又改口道:“不过,我现在带你去见他。”   陈子惠在前面引路,韩昭昭跟在他后面一点儿,身边的人提着灯,要为他们照明引路,被陈子惠拒绝。   “我来。”   自己提起灯走在前面,这一次,就他们两个人,他提灯为韩昭昭照亮前行的路。   他的脑海中回味的都是韩昭昭拿着一方绣着鸳鸯的帕子为他擦拭血迹的场景,走了一段路,才勉强摆脱这充盈在脑中的想法。   想起来方才最凶险的时候,自己派到韩昭昭身边的几个亲信都去替他解围,最后留在韩昭昭身边的只有一人。   想了想,应当是韩昭昭想了法子,逼着他们走开,否则她身边不可能只留这么几个人。   算起来,韩昭昭还是帮她解了围,算来,之前他真的是太小看韩昭昭了,以为这只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没想到面对着那般危险的场景,还能镇定地指挥。   前几日梦里的场景中,韩昭昭给他织了张网,骗他,让他栽进去,搭上了性命,这时又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扮猪吃老虎。   “方才是你让他们中的四个人过去敲战鼓,除了一个人在你身边,另外的人都去带领留在营帐里的军队去捉拿匈奴的奸细?”   陈子惠的声音幽幽地传来,方才明明还是如一个小猫一般任由她磋磨,哪怕忍着疼也要体谅她,到了现在,突然就质问起她来,真是难伺候。   不过韩昭昭只犹豫了一刹那,答道:“是我让他们去的。”   “你不怕?”   “怕啊,怕急了,箭密密麻麻的,跟天上掉下来的雨点差不多,扎到了身上,每一个都是能要人命的,多亏了他们拉着我,才险险地躲过好几次。”   又是轻轻柔柔的声音,倒真像是个柔弱的小姑娘,提到这段经历,几乎是要哭出来。   陈子惠倒被她整得有些窘迫,觉得自己刚才问得或许是过于重了。   想伸出手,看到了手上结着的痂,还是没让手碰上韩昭昭身上穿着的月白色衣服。   正要出口安慰几句,听韩昭昭又道:“可是没有办法啊,害怕归害怕,可我知道一个军队的生死存亡比我一个人的生死重要得多,我不会抛下这么多人,自己一个人跑了的。”   “况且,你们若是败了,我就是跑,能往哪里跑?回晋阳吗?说不定在路上就被匈奴人捉住了,那才叫生不如死。”   她若是被匈奴人捉去,是什么结果,陈子惠再清楚不过,匈奴本就和中原有数十代的仇恨,还是经常被打压的那个,得到了俘虏,必定得不到善待。   这世界上能找得到几件事比仇人在自己的身.下连连讨饶更加痛快的?   韩昭昭长得本来就美,他见了她,尚且压不住邪.火,何况是那些匈奴这群饿狼,这么一来,真的就是羊入狼群,皮肉都得被狼啃噬得干干净净。   说到这里,韩昭昭还有几分委屈:“所以我也是没有办法,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那你也不该让身边只有一个人跟着你。”   到了这时,陈子惠责备韩昭昭对于自己的性命如此草率。   “当时真的是顾得不那么多了,我站在那个土坡上,瞧见了你。”   陈子惠的尾音发颤:“我?”   “对啊,我一直在看着你。你穿着一身红衣服,是这人群中最显眼的,远远地就能瞧见。我看到你被匈奴人困住,怎么闯都难以闯出来。”   “后来……”   韩昭昭顿了一下,微微低了头,半晌,才接着说道,声音里已然带了哭腔:“那时我特别害怕,你知道吗,我特别怕你死在这里,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当时他们说要两个人去,我就在想,两个人哪里够,能多去几个就多去几个。”   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陈子惠的心中波涛汹涌,不过他还没有完全失了理智,又问道:“你让他们过去,他们就都过去了?”   “起先,他们也是不过去的,说受了你的命,该呆在这里的呆在这里,别的地方哪儿都不去,我想这不行,想起你平时说话的语气,呵斥了他们一顿,后来,他们就过去了。”   “其实,我做的还是有道理的,论理,这时该以大局为重,你不让他们过去,是太不放心我了,你以为我会出事,那你自己呢?你自己就没事吗?”   猛地被韩昭昭一训斥,陈子惠反应了一下,才答道:“我不会出什么大事,会有人护着我冲出重围,战果回报到朝廷,大不了就是被降职。”   “不过若是那样,我带过来的这些士兵大抵是要全军覆没了,是我虑事不周,怨不得别人。”   他把降职一事说得很轻松,完完全全忽略了自己当初费劲力气爬到这个位置上的艰难,只有在提起这些士兵的时候,声音变得沉痛。   算来还是头一次,韩昭昭在他跟前把话说得这么硬气,此时,陈子惠提着灯走在前面,没有强硬地反驳她,只做了些无力的辩解,仿佛一个被呵斥后认识到自己错误的孩子。   本来,韩昭昭还担心陈子惠的质问,觉得她在扮猪吃老虎,怀疑起她来,没想到现在她反而把陈子惠呵斥了一番。   “也并不是这样,想想你带着远少于匈奴的士兵,最后还反败为胜,放眼整个卫国,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样。”   韩昭昭掰了掰手指,欲要数在她看来一下卫国比较有能力的将领,却发现用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你不似我父亲,我父亲带兵稳,没有十分把握的事情并不会做,若是他在这里,恐怕这回对匈奴就是拒不应战,分不出个胜负来。还有顾刺史,或许也算得上一个,我感觉他也是比较稳的那种,但稳中有巧。”   对于顾钧,她算不上了解,只从别人的口中听过他的事迹,甚至在来到晋阳之前,她还以为顾钧是楚王那边的人。   没想到陈子惠打断她的话,笑道:“顾钧他哪里算得上是稳啊,胆子可是不小,还敢冒天下大不韪。”   “冒了天下的什么大不韪?”   “其实说起来……这么多年了,你都不知道,也不急在这一时。”   陈子惠轻笑,故意吊人胃口,停了片刻,歪过头看韩昭昭的表情,见她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接着道:“可这不是一件小事,不能随便对人说,像之前你父亲就没有告诉过你。”   “不过嘛,等你做了我的夫人,我们是一家人了,我就告诉你。”   此时的陈子惠便像一个小孩子一般笑着,逗弄着她,不过在说到家人的时候,声音里莫名带上了感伤。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07 22:02:21~2022-03-10 21:21: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叽咕叽、50862694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等你   ◎   “其实,我与他有几分相像。”   陈子惠的声音透过沉重的夜幕,幽幽地飘过馈◎   “其实, 我与他有几分相像。”   陈子惠的声音透过沉重的夜幕,幽幽地飘过来。   不过,顾钧是顶着天下人的压力, 责骂他违背伦理纲常,不顾君臣的尊卑, 而他面对的是仇人之女,不知该怎能向前辈们交代。   反正, 发生那些事情的时候,韩昭昭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童, 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什么责任,什么责骂,要落就都落到他的头上。   他想通了,从小到大, 几乎遇到什么事情,都得他去担着,苦多了,就习以为常了。   “不过啊,顾钧他比我老谋深算。”   如他,觉得是自己值得守护的事情, 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没有半点在外的冷静。   韩昭昭沉默,没接着问下去。   想到要见到父亲, 她又回味了一遍陈子惠的话, 父亲本来就有意促成他们之间的婚事, 他这一番话颇有引着她为自己争取的意思。   韩昭昭暗笑, 他如此做, 正合她意,她正愁着没有机会接近他,套出来他的消息。   “不说这些了,反正我就是算了算,卫国的这些个将领里,说实话,没有一个及得上你的,国运不济,你可为一国之支柱。”   她笑着,手抚上陈子惠的盔甲,冰凉而坚硬。   这几句话仿佛有种魔力,陈子惠瞧着她,思绪纷飞,一时间分不清真与假。   觉得她的话说得有些不妥,稍稍提醒了句:“什么国运不济,话不能乱说。”   “本就是如此,不过这话我以后不再和别人说就是了。”   陈子惠的家中与前朝有些关系,对这个国号为“卫”的朝代,心里本就怀着不满,她这么说,其实正中了陈子惠的下怀。   他一直怀疑韩昭昭对于卫国的认同感,得了她这一番话,算是得到了些许宽慰,两个人不完完全全是陌路人。   说话是带了些训斥的语气,实际上是告诫韩昭昭往后只把这种话与他讲便好。   韩昭昭的手由着他的甲胄摸到了他后面的那个红色披风上,上面粘着已经干涸了的血以及尘土,也未见她表现出一点儿嫌弃的样子来。   “这件红色的披风是最显眼的,你在战场上冲锋,我看的便是这抹红色,后来,鼓声响起来,军队有了秩序,你像一把利剑一样撕破匈奴的军队,那时候,我就觉得我未来的夫君是个驱除敌寇的英雄。”   “或许也不单单是英雄这个词能概括得了的,就是我看着这么一个人啊,如朝霞,绚烂明亮,一扫之前的黑暗。”   “我站在土坡上想,我就在这里等着,我夫君一定会回来找我的。”   她闭眼,那抹红色已然印入了脑海当中,挥之不去,做戏做得太真,有时候连自己也已经分辨不出来是真是假。   这一刻,陈子惠也分辨不出来她说的是真是假,应当是有夸大的成分在其中,可他就算她说的全是真的,她喜欢他,喜欢他身着红衣,一往无前的模样。   他提着灯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有多少年没有体会过这种兴奋的感觉了,那兴奋是直冲到脑海里的,让整个人的精神都抑制不住地战栗。   这一路上再无话,不久后,两人沿着不算开阔的山路,爬了些时候的山坡,便到了关口之下。   雄关坐落于两山之间的最低洼处,经年没有被修过了,墙壁上显现出多年来风雨的侵蚀以及兵戈的留下的痕迹。   至于那门已经不知道被撞击过多少回,染上了多少人的鲜血,仍然立着,历经沧桑,却不失其气势。   显得有些破旧的大门下站着几个士兵,举着火把,脸上显而易见地瞧见了疲惫。   他们识得陈子惠,见他过来,几个人向周围散去,开出一条道来。   “过了这关口,便回到了中原。”   似是感慨一般,陈子惠说了这么一句话。   现在,脚下踏着的土地还属于匈奴的地界,其实,与关口那边的土地并没有什么区别,连绵的群山,群山间能见到些许平坦的原野。   这被关口、被国界生生分成两片的土地本为一体。   “是啊,倒没有瞧出来我现在是在匈奴人的地界上。这山是界山,山南是中原,山北是匈奴?”   “暂时是这样,以后就说不准了。”   对着沉睡在黝黑夜色中的高山,陈子惠数了这么一句话,他扬着头,笑起来,嘴角边又浮现出来一对酒窝。   韩昭昭没有接着他的话问下去,转而道:“我父亲在哪里?在那关内搭的几顶帐篷里吗?”   只那上面有星星点点的亮光。   “是,自从被围在这里后,他们一直在这里。”   过了大门,沿着山脊再走一小段距离,便有一小块空地,上面有营帐,还有人群的说话声 。   “我带你过去,这路是沿着山脊修的,又窄又险,走的时候,你小心些。”   说毕,小心翼翼地拉住韩昭昭的手。   之前他的手是沾满了血污的,被韩昭昭拿帕子擦净了,不过被擦净的地方仅限于手上这一小处,甲胄上仍旧是脏污的。   他尽力抬起手腕,不让脏污的甲胄靠上韩昭昭的衣服一点儿,手却紧紧地握住韩昭昭的手。   另一只提灯的手把灯靠近了韩昭昭些,为她照亮前行的路,生怕地上的石子沙砾绊到了她,而他自己这边相比之下就暗得很,他只凭着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极其小心地往前走,同时还要拉着身边的另外一个人。   沿着山脊走了不多时,火光越来越亮,渐渐地能听到人的说话声,来回走动的声音。   又翻过山脊上一块凸起的地方,站在高处,她将在山间的营帐一览无余。   往下看的第一眼,便瞧见了父亲的身影,立在无边的黑夜里,披在身上的大氅被风扬起。   被围了几日,精神已经不济了,他却还在立在寒风中,仿佛一棵青松站得挺直,等待韩昭昭回来。   寒风吹过,韩昭昭的泪一瞬间涌出,欲要奔下山坡,却被陈子惠拉住。   “地上石子、沙砾多,你小心些,别摔到。”   他的声音里盈满了失望,望着那个大冷天站在营帐外翘首以盼的父亲,还是松开了拉着韩昭昭的手。   韩昭昭往前小跑了几步,瞧着她的身影渐远,他的心里有酸涩之感。   总归是难争过她父亲的,也是,那可是从小带着她长大的人,相比之下,自己算得了什么。   以后为了报家仇,与她父亲为敌,她这里可怎么是好。   失落之际,陈子惠也放慢了脚步,踩到时不时出现在路上的石子,一脚踢开,失魂落魄地往前走。   正在失落当中,已经往远走了几步的人忽然转过头来,等了他。   一瞬,他有了受宠若惊之感,她回来了,想起他来了?   “你不去吗?”   “等你。”   夜色清冷,韩昭昭的这句话随着风传来,到他的耳畔。   “我想带你一起去见我父亲。”   她笑了,拉住他的手,也不管甲胄上的污迹。   “别碰这里。”   陈子惠一惊。   “怎么,这里有伤?”   韩昭昭一惊,忙将手抬起来。   “不是,这甲胄没有清洗过,还粘着泥土和血污。”   韩昭昭披的是一件月白色的衣服,算是淡蓝色的,又有些发白,若是真的粘上了那些东西,明显得很。   更何况,他不想把那些东西带到韩昭昭这里,本来干净,因他而染上了尘。   韩昭昭笑了:“这有什么,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说毕,手主动贴上陈子惠身上披着的甲胄,粘上了这些污迹也不怕。   “你到军队之中冲锋陷阵,时时刻刻都面临着死亡,我若是惧怕这些肮脏,也太过分了些。”   她的手碰上血迹,并未见到一丝犹豫与嫌弃,很自然,如同触摸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用品。   “咱们走快些吧,我父亲还站在寒风当中。”   陈子惠点头,压下了那些愤恨,由着她拉着自己,快步走到韩德元跟前。   这许多年来,他一直认韩德元为恩师,当初也是利用韩德元进入仕途的,在韩德元面前装,掩饰自己的不满,他是惯会做的,只不过今日有韩昭昭在,心里有些不安。   不过还好。   沿着山脊下来,到了营帐扎堆而搭的空地,地势平坦了些,不似刚才的道路那般狭窄,韩昭昭前行的脚步又加快了,这回是在跑了。   后头还拉着陈子惠,二人飞奔。   透过营帐外微弱的火光,韩昭昭瞧见了父亲的模样,这么多天,陈子惠不在,他便是这里的总指挥,面对着外面围了一大圈的匈奴人,他是连睡觉都不敢睡,也因此整个人显而易见地憔悴。   不似离家时所见到的精气。   韩德元站在这里,远远地也瞧见了女儿,她站在最高处,想过去,但怕女儿瞧不见,只选了这么一个最亮也最显眼的位置。   待见韩昭昭过来的时候,自己离了原位,奔过去。   可是这几天,他累得很,走起路来也快不了,略有些蹒跚地过去。   他已经脱去了甲胄,披了一件大氅,缓缓地跑到韩昭昭跟前。   韩昭昭一下扎到他怀里,揽过女儿,顿时老泪纵横。? 第62章 立誓   韩德元上一次见到女儿, 还是在十多天前,那时家里的房子被人烧了,无奈之下住到了陈子惠的府中。   受了惊吓又着了凉, 当夜韩昭昭发了高烧,那样子像极了她七八岁时发的那次高烧, 死里逃生,可是, 就在那个晚上,他收到了密信, 要他去边境, 信里说的是情况极其紧急。   于是,那个晚上临走前,他看了熟睡中的女儿一眼,为她掖了掖被角, 狠下心来,无视她的挽留之意,头也不回地去了边关。   他驻扎在边关,先是对着边关内外荒无人烟的群山,接着是围过来的匈奴军队,乌压压的一片, 把他一个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从韩昭昭那边传来的消息,他都知道了,女儿又到鬼门关附近走了一遭, 不过还好, 回来见到他了。   手轻轻地抚过韩昭昭的发丝, 一头乌发仍旧是那么浓密, 看样子也没有受什么伤, 只脸上还残留着泪痕,见了他后,又添上了几道。   趴在他的肩膀上,就哽咽出来。   “爹还好吗?”   “还好,就是连着几天没睡好,有些累了。”   伸手掏出一个揉皱了的帕子来,擦拭掉韩昭昭脸上的泪痕。   “其实还好,你瞧,我这不是站在你跟前呢吗,要是不好的话,我还能出来,早躺到乱葬岗里了,就是你啊,这些天能熬过来,真的是不容易。”   “我这里也没什么的,不过是匈奴人要害我,没害成,哪里比得上爹守边关的时候难。”   韩昭昭想不明白为何父亲屡屡说起她的不易来,不过一阵寒风吹过来,她一阵瑟缩,想到已经在外面站了半天的父亲。   其实不需碰到他的手,只触到他的衣服,就觉得冰凉,他在外面站的时间短不了。   “外面太冷了,咱们先回去吧。”   韩德元却不急着回去,见到韩昭昭,只不住地念叨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   颇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   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似乎又添了几道,鬓角的白发又添了几根,眼里的血丝如蛛网般,密密麻麻的,人一下子沧老了十岁。   在这里一天的时光如一年的岁月,在他的脸上无情地   见到女儿后,一边笑一边哭。   往前面走了一段距离,韩德元才想起来在后面跟着的陈子惠来。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后头,看着这对久别重逢的父女,甚有落拓之感。   韩德元唤了一声他,他才抬起头来,又是如往常一样韩昭昭见到的,恭敬得很。   真善于伪装,只要父亲在,他便是父亲的得意门生,算起来,也是,父亲还没有完全失势,他不必和父亲撕破脸,韩昭昭在心里冷笑。   韩德元问了一下他的战事的结果,他如是说了,略过了惊险之处,也略过了他的功绩与不易。   他说得淡然,赢了这么一场战争,听了他这一番话,韩德元的眼神中却不见有多么兴奋,远不及与女儿久别重逢时的心情。   还劝了陈子惠一句,要他凡事都留有余地,对待匈奴不要太绝。   陈子惠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很是恭敬,仿佛是全都听进去了,可做起事情来,又忘得干干净净。   劝完了之后,韩德元问起了陈子惠方才打仗打得焦灼时韩昭昭的去处。   陈子惠低头,脸上浮现愧意:“我没有让下人照顾好她,匈奴人潜入了我的营帐当中,对着她放了密密麻麻的箭,最后也是险险地躲过一遭。”   韩昭昭急急辩解:“与他无关的,当时情况太险了,匈奴人多势众,能让那么多人来保护我已经是不易,他把亲信都给我了。”   韩昭昭拽住父亲的袖子,晃着,如同小孩子撒娇一般。   “至于他说的没有照顾好我,是没有的事情,派身边的人去击鼓,是我要他们去的,我不忍心看全军覆没,我也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倒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韩德元又把这话念叨了一遍,没对女儿的行为做过多的评价。   “只下一次,你不要再这么冒险,这一次,他们没伤到你,下一次谁也说不定,常在河边走,哪有次次都不湿鞋的道理。”   “我知道。”   韩昭昭乖乖地点头。   到了营帐门口,陈子惠主动走到门口,撩开帘子,让两人先进。   门比较窄,韩昭昭的身子擦着他而过,回头时,瞟见他,他一笑,韩昭昭为了演戏,也与他配合。   照韩德元看来,便是相视一笑。   这么多天了,饱经沧桑的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意。   他的心里也有自己的算计,如今的局势越来越莫测,朝中是皇帝的嫡长子——太子一党与皇帝一母同胞的弟弟——楚王争夺皇位,皇帝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双方的争斗越来越焦灼。   而匈奴也不消停,一边勾结着楚王,一边想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待到双方斗得两败俱伤的时候,领兵进入中原,坐收渔翁之利。   局势越来越不明朗,他要留个后手,万一自己遇到了不测,也要尽可能地保女儿的平安。   当初,扶着陈子惠走入仕途便是为的此,他看中了这是一个好苗子,希望此人不忘他的提携之恩,以后对他家以及他的女儿好一些。   他看中了陈子惠这个人的同时,也看中了他的人品,知恩图报,经历这么多年,看过了这么多人,他相信自己识人的眼光,因此在韩昭昭当初使劲反对,说着陈子惠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根本不值得信任的时候,他一直不肯松口。   这一次,看到两人这般,他感到格外欣慰。   果然,还是要多相处,不合适的地方,相处得时间长了,磨合磨合就好了。   于是,他再一次说起了韩昭昭的婚事。   他不喜欢拐弯抹角,至少,在生活中,对待自己最信任的人是如此,那话便劈头盖脸地问了下来。   惹得韩昭昭一愣,接着低了头,略显羞涩地应了一声道:“好。”   还用手悄悄勾了勾陈子惠的衣角。   不用别的,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便能令他心烦意乱。   本该是趁机提亲的,说些话哄得对面的这两个人都高兴,可往日在朝堂上论政事时出口成章,到了此时,却沉默了。   那些词藻他再清楚不过,可他觉得没必要说来,也无心说。   最后只望着韩昭昭说了一句话:“若为我妻,定不相负。”   一字一句,咬得清晰,极为郑重,他说的声音不重,落在地上似有千钧。   说这话时也没有兴奋,反倒是一脸的严肃。   听到陈子惠这番话,韩德元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好,我希望你言出必行。”   韩昭昭瞧了瞧父亲。   韩德元迟疑了一下,道:“不若立个誓?”   空气中一时间安静下来,透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立誓这一件事戳到了极为敏感的地方。   韩德元打破了这沉默:“你还相不相信这些誓言?”   说完,他叹了一口气。   陈子惠垂眸,应了一声,道:“信,人总要有敬畏之心。”   眼中蒙上一层水雾,强忍着将泪水压下去。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被人污蔑,在朝堂中的夹缝中求生时没见他哭过,被匈奴人以数倍于己方的兵力所围,没见他畏惧过,单单是提起来这件事,眼里泛起了泪花。   还是在提起她婚事的时候。   三人出了营帐,陈子惠怕在两人面前抑制不住眼泪,转过头,背对二人。   眼见的是雄关,连绵而壮阔的群山。   他站在山间,寒风吹过,他说,他许下的誓言,天地为鉴,山河为证,必不辜负。   仿佛时空凝固,多少年前,也有人在另一个空间立下此种誓言,可惜,未兑现。   一语毕了,泪水沾裳,他擦了擦眼泪,才转过身来。   “我方才说过的事情,定会允诺。”   韩昭昭听他说得十分郑重,泪流满面,装是装不出来这些泪的,立个誓也不需要这些眼泪,而父亲看着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感觉这事情不简单,有的事情,她也有所耳闻,斟酌了一下,问父亲道:“爹为何要让他现在立誓?”   “誓言是约束,立誓的时候天、地还有自己的心都看得见。”   哪怕以后他不在了,陈子惠也会因为他的提携,因着对天地、对人心的敬畏,护着他的女儿。   若他遭遇不测,也能为女儿留一条生路。   “父亲何出此言?我记得自打我记事开始,便没见什么人立下过誓言。”   她直直地瞧着韩德元,询问道。   韩昭昭的话夹杂着冬夜凛冽的寒风飘过来,仿佛一个钝刀子,拷问着韩德元的内心。   他垂眸,叹道:“回去说。”   迈起步子,朝营帐的方向走。   这一次,韩昭昭真真切切地看到父亲走路的步子,蹒跚了,有种饱经沧桑的老人的感觉了,可她记得在不久之前,父亲的步伐还沉稳有力,就像那天房子着了火,父亲还拉着她逃出火海。   听说有的事情,会让人一夜之间愁白了头,   而十几天不见父亲,他像是老了十岁一般。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2 22:26:09~2022-03-14 22:31: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又菜又爱玩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9460760 4个;44309275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落泪   ◎   待到入了营帐,一股暖和的气息铺面而来,里面烤着火盆,摆◎   待到入了营帐, 一股暖和的气息铺面而来,里面烤着火盆,摆设虽然简陋至极, 却是真的暖和。   一如韩昭昭印象中的家,外面天寒地冻, 屋内依旧温暖,哪怕看到这破破烂烂的摆设, 也产生了一种熟悉之感。   进屋后,韩昭昭寻着暖气, 坐到了铺在地上的大席子上, 挨着火盆取暖。   关上门,拉上帘子,屋里只有这三个人,说的话外面的人都听不见。   到了屋里, 韩昭昭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外面的凉意,裹着个大氅,在火盆前瑟瑟发抖。   却还未忘了之前要问父亲的话:“父亲想与我说的是何事?”   “这件事,我没告诉过你,但你可能听说过些。”   说话之后,韩德元又谨慎地张望了一下四周, 才接着开口。   “是关于□□皇帝的。”   韩昭昭心一惊,立马打起精神,她还知道一位□□皇帝, 又听父亲接着道:“本朝的□□皇帝。”   “怎么了?”   父亲潜移默化地教过她不少为人处世之道, 可很少与她提起本朝的皇帝, 照父亲的话, 是慎言。   “□□皇帝的皇位是由前朝禅让而来, 为拉拢大族,当年□□皇帝曾指着洛阳城北的黄河立誓,说善待前朝皇族,不追究他们之前做过的事情。”   “那时的人敬天畏地,认为天地之上皆有神明,立下的誓言天地神明皆可鉴,所以,他当时说的这番话,人们都信了。”   “可是后来,他将那些大族人都杀戮了,皇室的人,一个都没有留。”   木柴在火盆里面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韩昭昭坐在席子上,神色一时凝滞,这件事完全颠覆了她之前的认知。   她听到的是前朝的皇族联合重臣谋逆,最后被诛杀,不少重臣被夷灭三族。   虽说她知道防备前朝的人是正常的,当朝的既得利益者一定会对前朝的人泼脏水,但她从未想到过真相是如此。   韩昭昭垂眸,半晌,才说出来一句:“所以,自此以后就少有人愿意立誓,存敬畏之心了吗?”   “是,原先是怕天地、神明的惩罚,后来发现并没有什么惩罚,便也不惧了。”   □□突然驾崩后,无子,传位给他的弟弟,是为太宗,后来,皇位又给了太宗的嫡长子,是为现在的皇帝。   皇位坐得安安稳稳的,坐在皇位上,想怎么享乐就怎么享乐。   至于前朝的事情,该埋没的就都埋没到了尘土中,想踩的时候还能踩上一脚。   蓦地,她想起来陈子惠,他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距离她与父亲的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有意无意地听着他们说的话。   背对着两个人,站在窗边,月亮的光照进来,斜斜地铺撒在他的脸上。   还穿着那身鲜红色的甲胄,立在那边,显得孤寂而落寞,在冲锋之时,红色的甲胄能遮盖住身上的鲜血,眼泪落在其上也不显。   他那里站着,韩昭昭只能瞧见他的背影,可是她总觉得他落了泪,比方才让他立誓时更为悲戚。   韩昭昭想起之前的梦,陈子惠的身世与前朝有关,夷灭三族中的人极有可能就有他的家人。   也怨不得如此,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韩昭昭叹了一口气。   可是,他不该把别人对他的伤害转嫁到她家身上,谁动她的家人,她便与谁势不两立。   可是父亲为何要这么信任陈子惠,只因为陈子惠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   按说,父亲也算是阅人无数,怎么会轻易栽到这个人的手上。   韩昭昭眼神收过来,瞧了瞧父亲,努力拾起刚才讨论的话题。   “所以父亲此时还是相信的?”   “相信。但我不信地,也不信天,信的是自己的心,人在世上行事,总要对得起自己的内心,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你做事不要违背自己的内心。”   韩德元瞧着女儿,就像瞧着小孩子一样,可恍惚之间,她已经长大了,该出嫁了。   父女二人说了这多时的话,陈子惠就一个人在窗边站了半天。   待韩德元叫他的时候,眼眶通红,脸上明显有哭过的痕迹。   望着他这副模样,韩德元又叹了一声。   嘱咐了他几句,便叫他走了,今日心情烦乱,实在没有心思商量婚事的事宜。   走的时候,陈子惠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匈奴的势力还渗透在这里,要她保重,等他娶她回家的那日。   他注视着她,又笑了,只笑得有些勉强,像是刻意为安慰她而为。   他的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营帐外,韩昭昭没有起身,追寻他,由着他远去。   他人都不见了,韩昭昭脑中还回荡着他的那句誓言,说定不相负。   真的能不相负吗?已被别人狠狠地伤过,怕是会让别人也承受一遍自己的痛苦吧,毕竟好多人明知自己会死,也要拉上个垫背的。   陈子惠说的这些话,她是不大信的,也只有父亲生活在那个有信仰的时代,以己度人,陈子惠早早地见证了信仰的崩塌,又深受其害,谁敢保证这种人会相信些什么。   不过今日的事情,实在有些诡异。   韩昭昭坐着,盘算着,明明是险中取胜,歼灭不少匈奴军队,父亲的脸上却不见笑容,说起她婚事的时候,那两个人的脸上更是,尤其陈子惠,一副悲戚而又苦大仇深的样子,仿佛摆在他面前的是火坑。   待陈子惠走后,韩昭昭才问道:“父亲最近是遇到什么事情了,这么愁?”   韩德元深吸一口气,垂头,原先鬓角的白发只是星星点点的,现在多了不少,看起来像是个老人了。   “我才知道秦县丞与匈奴交好。”   只吐了这几个字,再多的话,他便不愿意说了。   韩昭昭一愣,想起来这个人,当初父亲被贬官就是因为他,拉上陈子惠来晋阳也是为了救他,至于其人,除去她失忆之前的事情,在她现在仅有的印象里,只见过他一面,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陈子惠说他不怀好心,而她对他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不过父亲一直把他视作老友,在京城也时常提携着这位远在边塞的人。   被最信任的人反咬一口,打击是巨大的,想到这事,韩昭昭心里不由唏嘘。   “不过,那些派过去射杀你的人不是他,他自小看着你长大,不会对你下此种狠手的。”   “为何?”   韩昭昭对秦县丞的态度已经是疏离了。   韩德元的手抓紧袖子,道:“他看着你长大,把你当成他的孩子,而且这么多年以来,他在我身边,也没有害过我。”   “可是他与匈奴勾结,也算是间接害了我们,如果不是他在这里搭线,父亲会在关口被断水断粮,围了这么长时间?我们会置身于那样的险境?他间接害死了多少人的性命!”   一想到自己险险地躲过那场灾难,韩昭昭心里根本无法平静下来,怨恨得很,语气一时激愤。   “是。”   韩德元点头承认,声音低了下来,仿佛一个接受训斥的孩子,而这些话又如同一把把锤子敲到他的心上誓要把他的心脏敲个支离破碎。   “父亲还是太善良,太相信身边的人了。”   “是吗?可我哪里善良了?”   韩德元声音不大,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嘲讽自己。   这么多年的经历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似乎并没有多善良过。   而此时,韩昭昭脑海中想起来的只有陈子惠。父亲在朝堂上立身,深谙不结党营私这自保的方法,因此并没有与什么人特别亲近,除了他认为是知己的秦县丞和一手提拔起来的门生陈子惠。   可是这两个人一个勾结匈奴,往他背后捅刀,一个把他当做自己前进路上的垫脚石,登上了天,垫脚石没用了,把垫脚石直接扔了还不算完,还要拿刀在上面刻划两下,让这垫脚石再也见不得人。   韩昭昭自己是要以身为饵,看样子陈子惠也是要上钩了,可她不得不提醒父亲,要理智。   韩昭昭没有接下父亲的话,而是把话引到了陈子惠身上:“我感觉父亲也是太信任陈子惠了。”   “怎么?”   韩德元仍然沉浸在对于秦县丞的回忆中,提到陈子惠,猛地把他从那回忆中剥离出来。   “我也不是觉得他有什么地方值得怀疑,就是害怕秦县丞的的事件在咱们的身上重演。”   “陈子惠啊,他……他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我了解他,比对秦县丞更为了解。”   韩昭昭抬眼,望向父亲。   韩昭昭不大相信,她记得在梦里,陈子惠跟她说的全是对她家的怨恨,一朝大仇得报,再痛快不过。   “父亲为何要这么说,他经历过什么?我只是想再多了解了解他。”   之前,父亲提起陈子惠,跟她说的最多的是陈子惠这个人多么有才能,年纪轻轻做到这个位置是多么不容易。   至于陈子惠的过去,她知道的只有他的家在晋阳,父母双亡后开到了京城洛阳。   其余的,她不问,父亲就绝口不提,偏还如此信任他。   她问出这话后,看到了父亲脸上的犹豫。   一个如此信任的,一手提携起来的门生,对于他的过去却这般地不愿对人言。   作者有话说:   从小就会骗人~   感谢在2022-03-14 22:31:57~2022-03-17 22:1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如此幸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吾辈穆清、咕噜噜、3577856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咕噜噜 10瓶;不具唯一性 6瓶;吾辈穆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毫不担心   ◎   半晌,韩德元才缓缓开口:“ 我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从他十几岁到京城的时候开始。……◎   半晌, 韩德元才缓缓开口:“ 我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从他十几岁到京城的时候开始。”   “所以说他是到了京城后,便找到了父亲?”   韩德元抬头, 欲遥望远方,可这里本来就是一个营帐, 空间狭小,为了御寒, 还把窗子给封上了,想看外边, 根本看不出去, 视线被拘在这狭窄的空间里。   却也抑制不住他纷飞的思绪。   “不是,是我找到他的。”   “是他的父母在去世之前让他给父亲带的信?”   韩德元先是点头,后又摇头:“不是,我认识他的祖父, 他的祖父帮过我。”   “他的祖父是什么人?”   韩昭昭从来没有听父亲跟她提起过这个人,甚至父亲都很少跟她提起来自己的过去,父亲的过去连带着这个朝代的开始、前朝的没落在她的脑海中基本是一片空白。   “姓陈,字乐康,是前朝的司空。”   这个人的名字她还有些许的印象,在前朝时还颇为得势, 或许也算是幸运,去世在了政变之前,死人是不会表示反对的, 因此被屠杀的也没有他家的人。   本朝开国的□□皇帝大肆屠杀了一批前朝的权贵之后, 也深谙打一个巴掌, 给一个甜枣的道理, 逼得太猛, 太过,容易使这些人联合起来,与他为敌。   于是,为了稳定这些人,他便给了已经去世的陈乐康极好的待遇,封侯,赏赐金银财宝,反正死人也不可能威胁他的地位,还能帮助他堵住悠悠众口。   陈乐康有一子,名为陈尧,自小聪慧,过目不忘,本来是个好苗子,可惜无意仕途,只好与友人谈玄论道。   这位的经历也算是个传奇。   在前朝覆灭的前夕,他离开了家门,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在父亲的葬礼上他也没有露面,后来,就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也没有人敢表现出好奇,反正,当朝的皇帝只想拿陈乐康一家当个安抚人心的吉祥物,安安分分的,不搞事情是最好的,他不回来,正中皇帝的下怀。   从此,京城里再也没有他家后人的消息。   “所以陈子惠是陈尧之子?”   “是。”   “后来陈尧去世了?”   “是,离了京城,他四处漂泊,染上瘟疫后便去世了,算来离他去世的时候也已经快十年了。”   “父亲与他家很熟?”   问得韩德元一愣,手一抖,叹了口气才道:“不是很熟,后来的这些事情都是陈子惠告诉我的。”   “那父亲怎么能确定陈子惠便是陈乐康的后人?”   她记得,陈子惠对于当朝的皇帝怨恨很深,若真的是陈家的后人,不至于如此,尤其在提起誓言的时候。   □□皇帝对着地上的山河,天上的神明发誓之后,又亲口毁了它,大肆杀戮,可这么多人中陈家是少有的没有受到影响的,还被封了侯,得到了尊荣。   陈子惠因何要这么痛恨当朝的皇帝。   “他拿了当年陈乐康留给后人的东西。”   是什么,他隐去了,有些事情,不到了必要的时候,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其中也包括他的女儿。   快过去十年了,可是那场景在他的心中仍然历历在目。   一个小孩子叩响了他的府门,他的衣衫不整,可眼神却是异常坚定,见到他,叫他前辈,拜下去,双手奉上一张纸,是一张泛黄了的信。   字体娟秀,似乎是一个女子所书,写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是一些诗词歌赋之类的玩意,陈子惠问他是否认得,他愣住,说记不太起清楚了。   这一瞬间,他莫名其妙地开始心虚起来。   陈子惠也是惊讶,将这件东西收起,维持住了镇定,又拿出来另一件东西,也是一张写了字的纸,这纸上的字迹他却是识得的,是陈乐康所书。   那一刻,他的手抖起来,看向这个孩子,瞧着他的眉眼:“陈司空是你的祖父?”   他记得,这孩子说他姓陈。   “是我祖父。”   “你父亲呢?”   “去世了……离世之前他要我来找您。”   说到去世的时候,陈子惠抽噎起来。   见到此情景,他心里不忍,安慰了两句,又想起陈子惠给第一次给他拿的东西。   “这是你母亲拿过来的?”   “不是,是我父亲病重,让我母亲代他写的。”   小孩子望向他的眼神澄澈。   他叹了口气,也不怪他不知道,本来,他与陈乐康一家人的接触并不多,只不过,在他还小的时候,陈乐康帮过他一回,他便一直记在心里头。   论理,陈子惠来到京城要找的人也不是他,那个人不在了,才找的他。   后来,他就带着陈子惠一步步走入仕途,转眼间就过去了十年。   十年后,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他的手中仿佛还攥着那张纸。   现在对着韩昭昭,又把话重复了一遍:“那是一张信,上面的字迹我再熟悉不过,就是陈司空的,我确定,十分确定。”   怕韩昭昭不信,又补充道:“他长得与陈司空很像,有的地方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韩昭昭听着,脸上却见不到笑意,她总感觉自从秦县丞被发现与匈奴人勾结之后,父亲整个人都变得与以前大不一样了。   以前,父亲做事极为精明,步步为营,在朝堂上这么多年,仍立于不败之地,对于各种各样的事情,拎得再清楚不过,还时常告诫她。   可如今到了秦县丞和陈子惠这两个他自认为与他最亲近的人身上,脑子一热,不辨是非了一样,尽可能地为这两个人辩护。   韩昭昭无奈,分析了一下。   父亲的阅历也是不少,她认为除了现在在秦县丞和陈子惠这两个人的身上栽了,其余的时候都是十分理智的,陈子惠想要骗他,不容易。   而且凡是骗人,都要拿出能让人信得过的依据来,半真半假的最好,就像在梦里陈子惠骗她一样。   他这个人惯爱这种招数。   这么一说,他的家里必然是与陈司空有关的,要不然也拿不出来那个让父亲信得过的信。   他既然说自己姓陈,想来陈乐康大概率是他的祖父,卫国以及中原历来以来的传统都极其重视自己的姓,作为一个家族的传承。   人一般不会轻易丢弃了自己的姓氏,跟了别人的。   父亲这一支没了,还有母亲。   陈乐康一家其实与前朝走得也颇为近,若是陈尧不表现出一副对俗世不感兴趣的样子,不丢下官位、钱财一走了之,他会被当朝的皇帝狠狠地防着。   因此,这个人自视甚高,他要是娶妻,也极有可能娶与他家关系走得近的。   所以,她猜测陈子惠很可能因为自己母亲一家的缘故,极为痛恨卫国,毕竟是灭族之恨。   而且,她好像从没听过陈子惠提起过自己的母亲。   不过,报仇是报仇,但是何必牵扯到她家,一如当年卫国的□□皇帝开国之时的大肆杀戮,他是这件事的受害者,恨极了这些人,却偏还要重蹈覆辙,制造出另一批恨极了他的人出来。   “父亲可是知道陈子惠的母亲是何人?”   “是一个读书人的女儿,家里兴起过,后来又破落了。”   韩昭昭立刻想起了被当朝的皇帝杀戮的前朝重臣们,一朝兴起过,又破落下去。   只听父亲又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只不过在当地小有些名气罢了,他母亲家的人,我是听说过的。”   “总之,他的为人,他的家室我都是信得过的,不同于秦县丞,这么多年以来啊……”   说完,又叹了一口气。   戳到了父亲的伤心事,韩昭昭见父亲的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知道从父亲这里也问不出什么来,便也作罢。   惆怅地环顾了一圈这狭小的营帐。   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这一辈人再也不能为她撑起一片天来了,有的事情,要她自己去闯荡,而父亲是真的老了,做起事来太为感情所左右,拎不清。   沉默之间,有人敲了营帐的门,进来之后,见是一个士兵。   他对着韩德元行了一个军礼后,报告说秦县丞人抓到了,是陈子惠派人捉到的。   韩德元点头,面色憔悴,说了一声知道了,便要打发他下去。   他却说还有事情,秦县丞要见韩昭昭。   听了这话,韩昭昭一激灵,抬头看向他,眼睛一眨不眨。   想起秦县丞这个与匈奴勾结的人,藏在暗处干出了这么多事情,这么多年以来,他身边的人一直无所察觉,她不由得脊背生寒。   她的心里是极其排斥见到这个人的,除非被迫,谁愿意把自己的命悬在刀尖上。   “陈大人说是不要让韩姑娘过去了,不知您意下如何。”   可韩德元瞧着他,思索了片刻,道:“不必,叫她过去吧。”   听了父亲的话,韩昭昭彻底愣在这里,父亲怎么会叫她这么犯险。   当时,听到她冒着箭雨让身边的人去击鼓的时候,父亲焦急得很,如今,到了秦县丞身上,却不表现出一点儿担心来。   还安慰她道:“没事,你放心,你身边跟着人,他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第65章 在这里见你   ◎   其实,韩昭昭哪怕是畏惧,但是为了探出个究竟来,也会硬着头皮上的。   但是……◎   其实, 韩昭昭哪怕是畏惧,但是为了探出个究竟来,也会硬着头皮上的。   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父亲主动把她推出来。   定了定神, 她咬牙答道:“好。”   一脸不情愿地跟过去。   韩德元瞧着她,又低声道:“其实, 若是你还能记得小时候发生的事情,你是不会这么畏惧他的, 把你寄养在他家里的时候,他对你极好, 没有孩子, 便把你当做自己的女儿,他对你应当比我对你还好。”   声音很低,充满了回忆与沧桑。   韩昭昭的脚步迟疑了,点了点头。   目送着女儿出了营帐, 身影渐渐远去,屋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手颤抖着,拿出柜子里的一张写满了字的羊皮纸,纸张已经很旧了,还是二十几年前写的。   是秦县丞所写,用的是羊皮纸。   匈奴人以游牧为生, 多用羊皮作为纸张。   这张羊皮纸上写着二十年前两人初相识时,还有几分少年意气,竹林之下, 立下的誓言。   当时年轻, 不惧天, 不惧地, 以为有的是时间去改变这个世界, 可是到了现在却是满身的狼狈,当年的誓言都化作了尘土。   留在他这里的唯有这张羊皮纸。   可能是当时年少,太自大了,以为什么都可为,造下的孽太多。   一滴泪落到了羊皮纸上,晕染开了一片墨迹。   他们都说秦县丞背叛了他,可他心里最清楚,秦县丞一直遵守当年的诺言,一守就是二十年,还赔上了他的性命。   韩昭昭跟着那个士兵,走出营帐外,走上了狭窄的山路。   在山脊上行,两边都是悬崖。   她望着这个人,心里极为警惕,与他隔着三步远的距离。   自从秦县丞一事出来之后,她遇事极为谨慎小心,生怕这个人突然变为恶人,明面上是带她过去,实际趁她不注意之时,把她一把推下悬崖,来个毁尸灭迹。   总算行过了这段险路,到了关口之外,是一片空地,离战场不远,成群结队的士兵在掩埋尸体。   被埋的尸体中有中原人,也有匈奴人,匈奴人的大部队散去后,留下这些尸体,任由他们腐烂也不是个事儿,因此,干脆也寻个堆,把他们都给埋了。   韩昭昭见到陈子惠的时候,他正背对着韩昭昭,望向旷野上战场上的残留下来的痕迹。   黑夜之下,火把照耀他的侧脸,如一尊雕塑,看不出脸上的悲欢来。   听到后面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看到韩昭昭的那一刻,一愣。   “你怎么过来了?”   “是父亲叫我过来的。”   陈子惠难以置信:“他叫你过来?”   原来,他把这件事情告诉韩德元不过是意思意思的事情,现在还不是彻底和韩德元撕破脸的时候,顺便,也把秦县丞要见韩昭昭的意思传达过去了。   他想,韩德元是绝对不会让女儿过来的,这不异于以身犯险,可韩昭昭偏过来了,还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你父亲一时间糊涂了,你跟秦县丞有什么好说的,你回去吧。”   招了招手,示意身边的下人将韩昭昭带走,谁料,韩昭昭并没有走的意思。   他以为她有所顾虑,便道:“你父亲那边我帮你解释。”   “不用了,他既然要我过去,我去瞧瞧也未尝不可。”   “不可。”   陈子惠斩钉截铁地说道,拦在她的跟前。   “你难道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还敢过去?”   也不管周围人的眼光,一把拉住韩昭昭。   手上使的劲大了一些,让韩昭昭想起那个名叫囚笼的东西,里面桎梏着人的铁链。   秀眉蹙起,甩了甩陈子惠拉住她的手,感受到她的不适,陈子惠的手松开,从半空中垂下,空落落的,只身子还拦在她的跟前。   刚才被他抓得狠了,胳膊上是显而易见的红痕,韩昭昭轻轻地揉了揉。   再一次抬起头看陈子惠的时候,眼里充满了怨愤,看得对面的人眼里显出不知所措来。   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低头。   韩昭昭瞟了一眼他,扬起头道:“他如今已经深陷在囚笼之中,我身边又跟着人,怕什么?难道牢狱中看守的人也不可信?”   一下子说得陈子惠哑口无言了,也不完全是无言。   想反驳她,有无数种说辞,可见到那张脸的时候,听到她坚定不移的声音时,沉默了。   一时说不出来话来,由着她接着往下说 ,由着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所有的事情在她的面前似乎就不堪一击。   “你若是想去便过去吧,只是我要跟着你,单是他们去,我不放心。”   陈子惠手抓紧衣袖,迫切地等着她的回答。   “好。”   韩昭昭应了一声,一双眼睛认真地打量着他。   往后错了两步,正好与他并行。   两个人走在最前面,下人跟在他们的后面,陈子惠举着火把,带着韩昭昭往空地处的一间废弃房子处走。   一路上,韩昭昭打破了这沉默:“你能不能和说说秦县丞的事情,比如说你是怎么发现他与匈奴勾结的。”   “怎么忽然跟我问起这事情来了?你父亲没有跟你说过?”   “没有。”   “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过去,像刚才在密密麻麻的乱箭中就敢让自己的身边只留一个人?”   说是这么说,可是他的声音里不见责备,更多的是担忧她又因为类似的事情而殒命。   “我……我其实心里是害怕的,可我想,你既然让我去了,便不会有什么大事的,若是真的有事,你会答应我?”   火光之下,她笑了,眨了眨眼睛,光落下她的脸上,让这暗夜也明亮起来。   陈子惠一愣,被她的笑容所吸引,又听见她接着说道:“不过,我觉得我还是了解他多些好,所以才来问你。”   陈子惠的脸色和缓下来,道:“还记得有人放火,烧了你家的府邸那天吗?”   “记得。”   那天之后,没过多长时间,父亲就去边关了。   “就在那天过后,我去清点东西,他的家里头少了很多重要的东西,那时候我大致确认了,放这把火不是为了杀人灭口,是为了毁掉有力的证据。”   “至于之前秦县丞下狱,使的是苦肉计,受害者反倒是幕后黑手。”   “再之后,我便一直让你避着他,也让身边的人防着他,没想到,还是没有防住他,我身边信任的人就是他们一党的,给你往汤里放了毒药。被亲信所背叛,按说,我也该吸取教训了,可是……”   韩昭昭见到了陈子惠脸上的苦笑,寒风撩起他的宽袖,显得分外萧瑟。   笑起来如哭一般辛酸。   陈子惠与她家不睦,不知因何怨恨她的父亲,但若说这一点,却是有几分相似的,也不枉她父亲一手提携起来。   如她父亲,现在还不愿意接受秦县丞勾结匈奴的事实,还在为秦县丞开脱。   接着听陈子惠又道:“至于这一次混入营帐当中,想要你命的那些人,也与他有关,晋阳城里的叛乱也是他搞出来的,前线和后方一同扰乱,差点断了粮草,我们的命险些都送在这里。匈奴人与我们正面交战不成,惯爱玩这些阴招,还四处说我们阴险。”   对秦县丞,他痛恨至极,没有一句客气的话。   “那你是怎么抓到他的?”   韩昭昭也有意了解战况,身在战场又为她提供了便利。   据她所知,在战场上根本就没有瞧见秦县丞的身影,按说,他与这些人勾结,这些匈奴人都有能耐混入营帐中,要保一个秦县丞再容易不过。   要想抓到他,难。   “那些人被我手下的人抓住之后,从他们的口中逼问出来的,我一去瞧,他人果然在那里。”   “他在一处空地里背对我们,听到声音近了,也没有回过头来,直到我们到了他跟前,他很淡定,并不意外我们的到来,可能是早就料到了会有今天。”   所有的事情都是预备好的,就如当初以苦肉计引得人上钩,所有人都以为他与韩德元是至交,扶持的是太子一党。   韩昭昭的身子一抖,忽然感觉到事情这般复杂,一步踏错就是深渊,她面前的这个人,却在这一个个深渊面前安稳如初。   还能应付得来愈加阴险狡猾的匈奴人。   “所以一会儿你见了他一定要小心,能这般从容赴死,身后一定有要保护的人。”   也就是说实际上比秦县丞更为关键的人还隐藏在暗处。   这件事韩昭昭清楚得很,应道:“我知道,我会注意的。”   离了这处空地,两人往山脚下走,山脚下有一间屋子,茅草做的,不知道有多少年了,破破烂烂的,遮不住风挡不住雨,冷天大风一刮,一根根的茅草往地上掉。   “这里?”   “是,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在这里,自从仗一打起来,就没离开过这里。”   就在这里?韩昭昭警觉地望了望四周。   一个也算是能统领全局的人,别人埋伏在对方的营帐当中,拼死拼活,而他不去前方指挥,反而躲在这里。   若是说怕事,要躲,那为何陈子惠的人都到了,他也不再走。   这破茅草房背枕山,前方是旷野,若是在某些地方埋伏了什么人,引着他们上钩,也一定是在山上。   韩昭昭仔细瞧了瞧山上,树的叶子都落尽了,一个个光秃秃地立着,只有偶尔传来的乌鸦“哇哇”的叫声。   压根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在找什么?怕有人埋伏在山上。”   陈子惠的声音忽然飘过来,在这夜晚如同鬼魅一般。   “是,可我瞧了瞧,不像有的样子。”   “我让人瞧过了,这里没有。不过,秦顺他说要在这里见你。”? 第66章 还记得   一股冷风呼啸而过。   韩昭昭只感觉身子一凉, 抬头问道:“他只说要见我了?”   “是,就要见你一个人。”   陈子惠幽幽地开口,瞬间, 她的心凉了一截,为何指名道姓要见她。   狂风卷起屋子上的茅草, 狠狠地甩到地上,屋子后的树林里, 树枝被风吹得晃动,如同鬼魅的影子在山上穿梭移动。   韩昭昭忽然想起小时候看到的话本里讲的鬼怪故事, 通常也是将背景放在这么午夜阴沉的时候。   风呼啸着, 将她的头发吹得散乱,忽然,眼前火苗跳了跳,灭了。   这个世界在她的眼中重新归入一片黑暗, 只有被风刮着的黑影在来来回回地晃动,盈满了恐惧。   她瞧了一眼那晃动的树影,淡然道:“火灭了,再点上吧。”   在黑暗当中,韩昭昭的声音分外清亮,回头看向身后的几个人。   “谁来?”   “我。”   有一个人上前, 重新点亮了火把,眼前又见了光亮。   “你还要过去?你与他能说出来什么?”   “过去看看吧,看看他能说出什么来。”   “原来我还以为你胆子有多小, 可现在一看, 你胆子大得很啊, 若是我, 在这种情况下, 恐怕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见他。”   陈子惠站在她身后,似是戏谑地道了一句。   “若是只有我一个人,我自然是不敢的,现在我这身边不还有你带的人吗?”   “我?你以为我身边的人就都可信吗?这么多年来,经历了这么些事情,我得到的一条教训就是不要太信任身边的人,越是亲近的人越不要信任,要是想往你的身上捅刀,他们是捅得最狠的。”   陈子惠是面朝着山和那间破旧的茅草屋说的,声音沉重又含有淡淡的哀痛,像一个前辈娓娓道来自己多年的沧桑。   夜色之下,悲寂而凄苦。   韩昭昭点头,再往前瞧,见他仿佛是笑了,笑得甚是苦涩。   心里忽然升腾起了一种恐惧感,他身边的人中,她也算是一个,这么一讲,何不是怀疑到了自己的头上。   这是在教她防着秦县丞还是在警告她?   从让身边的人去击鼓,自己身边只留下一个人开始,再到现在无论如何也要去见秦县丞,无奈之下,她被逼露出自己太多的真面目。   “我明白。”   “可是,他还想让你一个人过去,不愿意让我以及我身边的人跟着。”   初听他的这一句话,韩昭昭有些纳闷,后来反应过来,这不就是陈子惠要她答应下来,让自己跟过去。   摸不清楚秦县丞的时候,韩昭昭自然是答应的,如今,陈子惠都已经答应了要与她成亲,再怎么着,也不会立刻动手害他。   这思考只是瞬间的事情,韩昭昭很快就给出了答案,要他跟过去。   她说,一个人过去的话,对着秦县丞,他害怕。   陈子惠应下来,暗暗地笑开。   一切如他所愿。   举着火把,离那间茅草屋渐渐地近了,到了破旧的门前,陈子惠走在前头,拿了一把钥匙开了锁。   身后跟着的七八个人把屋子围了一小圈,另有三四个人跟着他们进了屋子。   火光照在这漆黑一片的屋子里,瞬间就亮堂起来。   这时,韩昭昭才瞧见这屋子里的摆设极为简陋,更确切地说,屋子里连基本的摆设都没有,没有床,地上只堆着几堆茅草。   至于炊具什么的东西,她全都没有瞧见,窗户上也没有糊纸来御寒,风是直接打到人身上的,说白了,这就是一栋空房,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人住过了。   看了一圈,她也没有见到秦县丞人在何处,便问了陈子惠一句。   “在那里。”   陈子惠指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接着把火把举过去,她总算是大概能看清楚了。   那黑漆漆的不是墙,而是一个个头不小的木制的立柱,底下还摆着些东西,是什么,太黑,看不大清楚,她的注意力也没有被这些所分散。   因为很快,她就见到了秦县丞,那个她一直想见到的人。   秦县丞坐在一把椅子上,目光透过黑暗,正瞧着他。   目光不是阴森森的,并不让她感到恐惧,就像迎接许久不见得家人一般亲切,仿佛下一个瞬间便会起身,走到她的跟前来,握住她的手,流泪诉说着这么多年来的艰辛。   可是并没有动静,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瞧着韩昭昭,眼角流下两行泪。   “你来了。”   幽幽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仿佛见到了故人,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来。   比韩昭昭先过去的是陈子惠身边的侍卫,立在他的身边。   韩昭昭渐渐地走近了,微弱的光亮照在他的身上,只见他坐在椅子上,身姿挺拔,端庄肃穆。   从上到下都是一身白,仿佛是来祭拜亡灵的。   比之前见到他的时候面容又见了憔悴。   这一次,韩昭昭见到他的时候并没有感到多么畏惧,从陈子惠的手接过来火把,慢慢地走到他跟前,一片光明洒下来。   在黑暗中呆久了的人忽然见到了光明,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眯缝起眼睛,有一会儿才完全睁开眼睛。   目光落到韩昭昭的身上。   “你长大了,不像小时候了。”   手伸出来,抓住了空气,这双手甚是粗糙,与他这一身白衣所营造出来的文人气质甚是不符。   “不过也好,莫要与我同流。”   接着是一声沉重的叹息,还有话要说,但是看到陈子惠以及他带来的这一批人的时候,欲言又止。   风从茅草屋破旧的窗户吹进来,掠过小小的厅堂,鼓吹起他的一身白衣,衣袖翻飞,失意落拓。   “我知道你父亲会让你来这里的,不过你应该记不得我了吧。”   话语中不免辛酸之感,话音未落,眼角处的热泪又添了两行。   他想起来韩昭昭见到他时的一脸茫然,仿佛见到一个陌生人,现在韩昭昭的对他的躲闪,他并不感到意外。   “还记得些,我还模模糊糊地记得些小时候你教给我的第一个字,是“和”字,对不对?”   坐椅上的人望着她,霎时,老泪纵横,道了声:“是,你怎么还记得?”   “我也不知,以前的事情基本都忘干净了,偏这件事情还存在于我的脑海里。”   其实,韩昭昭的心里也觉得诧异,其余的事情真的是想都想不起来了,只有这件事还勉勉强强能记起来,甚至还能想象出秦县丞当年教她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取下了在窗户上糊了一冬天的窗户纸,明媚的阳光照到屋子里,落到桌上的宣纸与墨笔上。   他说今日与她讲的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字,和,和平的和。   他说希望她能恪守,可是最先忘的人是他,常说做师父的要以身作则,可最先歪曲的反而是这个做师父的。   韩昭昭不禁冷笑。   可据说,一个人历经千辛万苦,还能记得一件事情的话,那事情对于她一定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只除却在话本子上看到的轮回转世之时饮下的孟婆汤的效用。   忘川之水可以忘情,走入下一个轮回之前,饮过忘川水后,扎根在心里越深的情,越不想忘记的情,反而越会忘得干干净净。   与人世间的常理相违背。   对于当年秦县丞讲的这个“和”字,可见她记忆的深刻。   “既然记住了,便不要忘了,我违背了先贤所言,沦落如今的下场,你可千万不要学我。”   这声音将韩昭昭从回忆拉回现实。   见着那身穿白衣,显得略微有些憔悴的人站起来了。   又听秦县丞接着道:“你以我为鉴便可,我便是当年做下的恶事太多,有些事啊,也想和你说清楚。”   火把下,他脸上的泪痕纵横交错,额上有了皱纹,鬓角已是半白。   如果韩昭昭没有记错的话,他的年纪比自己的父亲还小,四十初头,现在看起来却像是个老翁了。   “什么事?”   “第一件事,就是我背叛你父亲。”   说完这话,他顿了顿,不欲多言,接着又转入了下一个话题:“第二件事,便是你小时候。”   “我小时候?”   那段时间对于她来说,只剩下支离破碎的记忆。   韩昭昭持着火把的手微抖,火苗便在她的跟前一跳一跳。   “你小时候的记忆,现在应该没有多少了吧。”   “除却你教我的那个,其余的皆不记得了。”   一提到这个,她的话语里存了暗暗的讽刺,上梁不正还指望着下梁自己把自己掰正,做梦。   “我知道。”   又是半晌的沉默,秦县丞的眼睛扫过陈子惠,叹了口气,然后开口:“因为是我做的,我承认。”   说出这话时,他注意到旁边的人挨他挨得更近了些,手上的青筋暴起,剑从鞘中抽出来,可他却甚是坦然。   韩昭昭挥了挥手,让站在秦县丞身边的人往四周散开些,而她则直视秦县丞,看不出来情绪上太大的波动来。   “你为何要做这事?”   “说来话长……”   他扶着椅子的把手站起来,一步步朝韩昭昭走近。   这回,他身边的人终于把剑抽出了鞘,剑背上反射着火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9 23:12:26~2022-03-21 21:40: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路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往事   周围已经是剑拔弩张了, 而秦县丞的脸上却不见几分畏惧。   深吸了一口气,道:“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你知道了你不该知道的东西。”   韩昭昭盯着他,眼睛一转:“是我知道了你的密谋?”   “是。”   他的回答得没有一丝避讳。   “那时候我才多大?七八岁?”   “不, 不到七岁,还差两个月。”   数着日子, 他倒是清楚。   “我父亲真是养了一条中山狼,去边境征战, 把我放到你家里,结果你就这样对我。所以我就根本没有落过水, 也没有发过什么高烧, 记不起以前的事情,是因为你给我下了药?”   匈奴控制着西域,那里善于炼制药,从那含毒又能让人动情的媚.药到让人失去记忆的药, 一应俱全。   “是。”   积压了十几年的真相就在这天揭开,远出乎韩昭昭所料,一切都像是个笑话,她一家就是那个被耍得团团转的傻子。   她不禁冷笑:“原来你从那时就开始了,我以为你是后来才投靠匈奴的,至少我记得你当时跟我讲什么为“和”的时候还情真意切。也幸亏有我父亲在, 或许我也该庆幸没有了之前的那段记忆,要不然,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对面又是一声叹息, 她的话似乎刺痛了秦县丞, 手将袖口攥得紧紧的, 似乎要捏烂, 沉默了片刻, 才道:“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是匈奴那边的人。”   霎时,屋里一片骚动。   狂风嘶吼着,卷起屋顶上的茅草,吹进屋里,顺着脖子往下灌,冻得人一哆嗦。   “你为何与匈奴勾结?你不是中原人?”   最先想到自然是血缘上的关系,那时刻在血液里的,伴随着人一辈子,难以抹去。   “我父母都是中原人。”   他长得完完全全是中原人的模样,没有带上一点儿异域的风格,穿上一身白衣,像是文人墨客。   “可是我也许算不得中原人。说起来这件事,我都瞒了二十多年了,这么多年了,我想同你说说。”   韩昭昭一挑眉,却没有把讽刺的话说出口,她有些想听听从秦县丞的口里能说出什么来。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知秦县丞临死前当不当一回人。   站在她后面的陈子惠先是紧张起来了,挨到她的身前,低声道:“他的话,不要太信。”   “我知道。”   韩昭昭的反应比他想象中的淡定。   秦县丞细细瞧了瞧自己这一身素色的衣服,开口道:“其实,我连我父母的面都没有见过,我出生的那年正值饥荒又是战乱,我被丢到了山林里,被一个人抱养。她说,那时候我还不到一岁。抱养我的人是个匈奴人。”   “我生长的地方是云中郡,以前是中原的境地,后来归了匈奴,匈奴给它换了个名字,可在中原仍然叫它为云中郡。”   在以前的版图里,雁门关以北的地方便是云中郡,那时候的中原与匈奴的边境远在雁门关以北。   这辽阔的版图是前朝的开国皇帝打下来,驾崩后没过几年,就被他的继任者败光了,中原的版图重新回到了原来的模样,与匈奴划雁门为界。   至于云中郡的人,也渐渐地变成了匈奴人。   “我在云中郡长大,住的地方离这边关不远,一直到了十二三岁,看到家门口的仗打了不知道多少回了,平常是黄土坡上放羊。”   “那个时候,打仗是常事,家里的好多东西都成包搁着,不敢拿出来,一听说中原的军队打过来了,拿起东西赶紧跑,拖家带口的,还要带上家里养的羊。”   “可有的时候中原军队来这里是偷袭,大半夜的,一听见嘈杂的声音,一看见漫天的火光,便知道大事不好了,中原的军队打过来了,若是事情紧急,东西也不拿,直接逃,等偷袭完了,回来的时候,再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养的那些羊啊什么的,基本没有什么活下来的,还经常能听到住在不远处的人的死讯,逃得不够快便没有了命。”   提起这些事情,他说得极其细腻,历历在目,仿佛刚刚经历过一般,可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了。   手还时不时地抚着衣服上的褶皱。   “那时候还是前朝啊,当时中原武运昌盛。”   原先一直将身影隐没在黑暗中的陈子惠将头抬起来,手掐住了衣角。   秦县丞的小时候是二三十年前,那时候在位的是前朝的桓帝,桓帝是中兴之主,可惜英年早逝,留下一个年纪还小的太子,后来被当朝的□□钻了空子,夺了位。   “对中原人来说是繁荣昌盛,可对于我们来说是灾难。当时我住的地方离关口不远,站到家后面的那座山上,往南望,便能看到雁门关,天气好的时候,还能再往南看到村落,我记得在当时,我们四散逃命,而中原境内的却没有被战火烧到多少。”   “从无休无止的逃命的过程中,我悟到了一个道理,弱肉强食。后来,我十四岁的时候,抱养我的人去世了,因逃难而亡,从此这个也不是我的家了,我离开了这里,去了匈奴的王帐。”   十四岁的少年一个人上路,从边境走了一百多里到了匈奴的王帐,没有根基,一个人摸爬滚打,没过多久,又因为在血统上是中原人,长得是一副中原人的模样,极其容易卧底在中原的朝廷当中。   所以,他又去了中原,那时候,他不过十五岁。   他一直秉持的观念就是搞垮中原的朝廷,使匈奴人得以喘息,果然不负他所愿,桓帝英年早逝,新即位的太子年纪太小,由当朝的□□作为辅政大臣来辅佐,他感觉到太子有父亲的遗风,便联络了当时一些人,尽可能地为卫国的□□篡位铺平道路。   “后来,如我所愿,周恒夺了位,大肆屠戮前朝的宗室,我站在旁边,一句话都没有说,我知道这是造孽,可当时的我就是想看着他们坠入深渊。”   看着中原一点点地沦落。   其实,当时秦县丞不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县丞,深受到□□周恒的重视,炙手可热。   只不过风水轮流转,皇位从周恒的手里到了他弟弟的手里,又到了他的侄子手里,秦县丞也被逐渐边缘化,最后也被贬官,做了晋阳县的县丞。   “不仅没有说,当时我还劝周恒说要斩草除根,我就看着这些人成为刀下的冤魂,囚车成队,占满了一条街……”   他越说声音越低,还带了哽咽。   他在说着,韩昭昭微微偏头,看到陈子惠的手握紧,咬牙切齿。   果然,陈子惠和前朝被屠杀的重臣有关系。   不过,前朝的这些人的经历也太凄惨了些,有时候想起来,她都不愿意过多为难陈子惠,可是转念想起来将来陈子惠对她的态度,又下定了决心。   问了秦县丞一句,带了试探陈子惠的意味:“你说你深受其苦,你受过了苦,也要别人再受一遍,那些家族被屠戮的人,他们不苦吗?关系都是盘根错节的,就是屠杀了三族,也不可能将这些人的亲属全部从这个世界上抹掉。”   算是来真的是造孽,她其实并不是很清楚陈子惠经历过什么,只听她父亲讲的陈子惠的父亲避世隐居,但她想,陈子惠一定是受到了这场屠杀的巨大影响,要不然他不会这么痛恨当朝的皇帝,谁知道这些被杀的人里面有没有他的至亲。   秦县丞是十四岁失去了自己唯一的亲人,背井离乡,十五岁到了对他而言的异国,接着开始试图毁灭中原,壮大自己的国家。   而与他相对的陈子惠,也有着和他相似的经历,年少时父母双亡,背井离乡,一个人到了京城,摸爬滚打,而于她而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是另一个与他有着相似悲惨经历的人。   又可悲又可笑。   韩昭昭的一番话出口,陈子惠站在后面,心里蓦地一酸,想到了十多年前他亲眼见到的血腥场景。   闭上眼睛,一行热泪流下来,在感到泪水流下来的一瞬间,闭上眼睛,用手慌乱地抹去。   他不应该让人看到自己最脆弱的一面,他在别人的面前就是该坚强,撑起一片天来,还要藏起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回忆。   好在现在是韩昭昭的手里拿着火把,光亮照到了她自己和秦县丞的脸上,而他的身子全都埋藏在黑暗当中,没人看得清楚。   对面的秦县丞看着韩昭昭沉默了片刻后,才开口道:“我后来是明白了,可当时是太年轻气盛。所以才一遍遍地和你说“和”字啊,我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我把自己的痛苦加之与于别人身上,等回过头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别人又会把这一切反到我的身上。”   “这可能就是我当初怂恿周恒杀戮这么多人的三族的报应,这世界上的事情难以真的做到斩草除根,死了的人死了,可总有活着的人。”   他的目光扫过陈子惠,陈子惠的身子紧绷着,少有地感受到恐惧。   秦顺跟着周恒干了那么多事,有的事情他或许有所耳闻。   当年,他就是周恒一直寻找的落网之鱼,作为一国之君,以周恒的雷厉风行的手段,要想找,肯定是能找到的,只不过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可是有人帮周恒结束了生命,皇位传到了周恒的弟弟手中,走了一段时日,没有找到,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   陈子惠也因此得以活下来。? 第68章 莫要学我   只不过秦县丞的目光只在陈子惠的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的时间, 便离开了,于他而言,陈子惠没有什么特殊的, 与普通的事物没有什么大的差别。   他的目光是发散的,把屋子的周遭扫了个遍, 从黑暗的地方到光明的地方。   在他的眼神转了半圈后,陈子惠的身子才敢抖一下, 只要是卫国的皇室当政,把他的身世揭露出来就是一个极大的麻烦。   他不光与前朝有关, 还有人为小小年纪的他害死了卫国的开国皇帝。   没有人知道最好, 若是在他成功夺权之前有人知道了,他和这个知道了的人,只能活一个。   黑暗当中,他的目光如鹰一般锐利, 望着秦县丞,可秦县丞看的似乎是别处。   第一反应,韩昭昭觉得秦县丞指的是陈子惠,再一瞧他对陈子惠的反应,又觉得不是,他口中与前朝有关的活着的人另有其人。   可是, 若是与前朝关系密切的人存在,与陈子惠经历相似,深受当朝皇帝的迫害, 依着陈子惠的性子, 必然是与他报团的, 可是她从来打听来打听去, 也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个人一点儿的痕迹, 况且,秦县丞刚刚提起陈子惠的时候,他还是十分畏惧的,担忧到了自己的头上。   或许这只是一个泛泛的代称,就像匈奴人常祭拜的天上的神灵,谁也没有见过,但他们仍旧认为他们的存在。   秦县丞的目光扫过这间破旧的屋子,叹了口气道:“后来周恒死后,我也不受他的继任者的重视,我自请离了进城,也算是为了自保。再后来的事情你也大概知道了,就是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的时候。”   在他的口中对周恒没有多少尊重,对于韩昭昭的父亲韩德元反倒是尊重得很。   “我父亲是什么时候认识你的?”   问话一出,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其实,对于父亲早年的经历,她也不是很清楚,只是通过偶尔听到父亲提过的点点滴滴拼凑出来的。   父亲是在前朝进入了仕途,但一直不大受到重视,一直被边缘化,直到现在的皇帝在位,他因年轻时与皇帝是同窗,才被重视起来,官位一步步地攀上来。   父亲是一个正直的人,知道了秦县丞干过的这些事情,怎会与他为伍,与他交好。   秦县丞一愣,旋即答道:“早在京城里就认识了,不过一开始他对我的印象不怎么样,后来我到了晋阳,他守边关,与我共事,这才有了交情。”   别看秦县丞在京城里做周恒的走狗,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可是能做到得力的走狗的位置上的人也得是有能耐的,被贬到晋阳之后,他也确实将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改革去了许多弊端。   韩昭昭记得自己前些日子刚刚开晋阳,听到有人说秦县丞被抓,街上的百姓纷纷叹惋,表示不理解甚至是愤慨。   这种有才能的人是父亲欣赏的,父亲在前线,他在后方,一定把一切都安排得极为妥当,可是谁能想到他一边做着父母官,为人所称道,一边勾结着敌方,虽然对于他来说,中原人才是他敌对的一方。   他若不是生在这里,从小到大见到太多血腥的场景,他是中原的血统,又浸染匈奴的文化中,一个人夹杂在匈奴与中原的怨恨当中,他应该也是个栋梁之材,真是命运弄人。   “我这一辈子,大抵也是如此了吧,我负中原人良多。我以前以为匈奴是弱势,一直帮着匈奴人,没想到等到匈奴稍微强大起来的时候,也是往中原抢劫,所以后来啊……”   他叹了口气,又接着道:“我才告诉你要“和”,那时候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一句话都没有骗你,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他缓步走着,移到了窗前,昏黄的月光洒到他的脸上,凉风从窗间的缝隙间吹过来,吹到人的脸上,吹鼓了他的衣袖。   “你既然这么说,那为何我见你还是常与匈奴人交往?”   “因为,到了那时,我还是不信,不认命啊,我见右贤王有才能,愿意学习中原的文化,便觉得他是那个能结束乱世的人,没想到他仍然是以血腥的手段解决问题。”   “我也没有什么办法,都被认定是匈奴的人了,怎么也逃不掉了,就是做起事来不大卖力了,我一直想找到一个能够能接受我的观念,做下去的人,我便想到了你,你算是我从小带大的,虽然以前的事情忘记了不少,但是潜移默化的影响是消不掉的。所以你知道匈奴人为何要将目光放到你身上了吗?”   联系之前的事情,韩昭昭觉得他说的话还有几分道理,自从到了晋阳,她一直就是匈奴人针对的对象,她也不是很明白,只猜测匈奴人想离间她父亲与陈子惠的关系,造成内讧,但是又觉得未免太小题大做。   这么一说,她懂了些,是秦县丞把她当做自己的继任者,秦县丞以及她的观念都与匈奴人相悖,何况她还是中原人,不将矛头对准她,又去对准谁。   这一番话听下来,初时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后来,忽然想到了还站在她身后的陈子惠。   完了,露馅了。   一个看起来不大精明的人是不值得一个在两国之间摸爬滚打多年的人托付的,可惜,千算万算,她没有算中不知道陈子惠与她家不是一条心的秦县丞会说出这番话来。   那边还在讲着:“今日一见,我果然没有看走眼。”   战场上指挥人击鼓破敌,这么多年了,仍然铭记着他所说的“和”一字,哪怕身处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战场上发生的事情他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你记得你兜里救了你一命的解药吗?那是我给你父亲的,你父亲又给你的,不是我,难道你父亲能拿到?”   他苦笑了一下,想起来那解药拿来可真不容易,只有一瓶,都给了韩昭昭,怕匈奴人针对她,怕她遭受不测。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努力保护着韩昭昭,有的事,早就预备好了,自从他见证了这个孩子的成长以来。   “那解药还在不在你手中?”   “在的。”   明明是被陈子惠拿走了,她却还是干脆利索地替陈子惠遮掩。   他放心地点了点头,韩昭昭便知道以后匈奴人仍旧会死死地盯着她,直接刺杀、下毒可能都算是直截了当的招数了。   很快,秦县丞的目光转到了陈子惠身上,偏过头来,半张脸上落了月光,半张脸藏在黑暗里。   “还有你啊,其实我也算是看着你这么一步步地从低微的位置上爬上来的,像极了我当年。如我当年,你的性子太烈,凡事都要分个黑与白,有了仇,哪怕隐忍十年也要报。这样做事太偏激,别又重蹈了我的覆辙。”   说起自己当年的事情,秦县丞的话有些凌乱,以他的经历和血缘,匈奴人和中原人哪个都算,哪个又都不算。   他以为自己和陈子惠的经历有几分相似,他还以为陈子惠是前朝的司空陈乐康的孙辈,陈家是唯一在杀戮中幸存的人,可是他没有想到,正是他在周恒身边的推波助澜造就了陈子惠的坎坷。   陈子惠的身影隐没在黑暗里,只一袭红衣分外耀眼。   垂眸,道了声:“我知道。”   淡淡地,听不出一丝情绪。   哪怕这个人与他为敌,可现在他也如看着小辈一样瞧着陈子惠。   “知道便好,莫要学我,把事情做绝,不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还助纣为虐。”   望着天上的一轮圆月,他叹了口气:“卫国的皇室这么自相残杀,在皇位上的时间长久不了,十几年前,他们立国的时候我就瞧出来了,以阴谋兴,也必以阴谋亡。有些事情,你没有听说吧。”   韩昭昭知道秦县丞指的是自己,摇摇头,她确实不知道,父亲从未和她提过,这些年,她生长在京城,看到的都是繁华与奢侈,谁敢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说他家的见不得人的事。   “若是你想知道,可以去中山郡瞧瞧。”   话说得极其缓,他又想起了往事,琢磨着其中的滋味。   而提起这个地方的时候,陈子惠的身子一抖,指甲抠到了手心的肉里,牙咬紧了唇,尝到了一股血腥味。   中山郡这个地方,韩昭昭听说过,印象最深的是听丫鬟晓玉说她是那里的人,陈子惠从那里带她来到了晋阳。   据他所说,是自己领兵打仗的时候路过中山郡,顺道在那里停留了几日,那段时间大概是清明,祭拜的时节。   当时她就对这个地方感了兴趣,但受于身边人的限制,也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直到今天。   “中山郡发生过什么?”   “你听没有听说过周恒有一个女儿?”   周恒即是本朝的□□皇帝,对于周恒,钱县丞直呼其名。   “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的,清河长公主,早夭是吗?”   韩昭昭就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但当她说出早夭这个词的时候,她便觉得这一定不是早夭。   与此同时,陈子惠又往后退了两步,完美地避开了他们的视线。? 第69章 隐瞒   ◎   秦县丞转过头,直视韩昭昭微微抬起手来,兜了一袖风。   ◎   秦县丞转过头, 直视韩昭昭微微抬起手来,兜了一袖风。   他没有直接回答韩昭昭的问题:“我记得清河长公主薨时是盛和二年三月初二,同年三月初五, 周恒驾崩。”   中间仅隔了三天。   “至于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不大清楚, 那些事情,他们一直隐瞒。”   韩昭昭仔细回想着她印象里清河长公主的事迹, 发现少得可怜,她的生平仿佛是被刻意抹去了一般。   她仅仅知道清河长公主是卫国开国皇帝周恒唯一的孩子, 连年龄都不大清楚。   唯一的参照物算是与她家为敌的楚王周俊, 因为周恒没有儿子,便抱养了弟弟的次子楚王周俊当做继子,周俊的年龄是比清河长公主小的,又结合着周恒的年纪, 她大致推算出来清河长公主薨时不到二十岁。   她的死把周恒的性命也搭上了,可是她清楚得很,卫国的□□皇帝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绝不会耽于儿女情长,不信天地不信神灵不信道义,女儿是死是活, 与他的关系并不大。   可是对于这位比她早生三十年的女子,她再也没有其它的印象。   甚至连她的母亲是谁都不大清楚。   仅仅十几年,她生活的痕迹就被完全抹去了。   如若周恒的死真的跟她有关, 那她对时局的影响巨大。   周恒没有儿子, 周俊是他的继子, 本来按照伦理, 这皇位该是由周俊继承的, 可惜他死得仓促,周俊年纪又小,皇位便到了他的弟弟手中,他的弟弟又传位给了自己的嫡长子,即为当今的皇帝,周俊被彻底排除在外,看见到了自己手中的皇位飞了,飞到了自己的哥哥手中,心里自然不忿,加上如今皇帝的嫡长子太子脑子不大好使,才更让楚王周俊起了夺位之心。   于是才有了楚王勾结匈奴,陷害她家一事。   生时不知如何,死前干下的事情掀起了巨大的风浪。   “可是她是什么人,我发现我几乎没有一点儿印象,除了她的名号。”   黑暗中,韩昭昭的声音幽幽地传来。   “这就对了,在你们的印象里,就不该有她这么一个人,因为她是一个叛逆者,或许连带着她的母亲是谁,你也是没有多少印象吧。”   “我不知,她母亲又是何人?”   清河长公主这名号她还是知道的,她的母亲,韩昭昭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她只记得历朝历代开国皇帝即位之后,结发之妻去世后,都是要追封皇后的。   如前朝的开国皇帝,对帮助自己奠基却没有享过一天的福的发妻,累加了一堆美谥,甚至把她的牌位搬到了太庙当中,让后辈对她如同对待自己的祖先一样跪拜祭奠。   至于那些没见到多少功绩的早逝的,与丈夫关系淡泊的,也常给了个“闵”、“哀”谥号,有仇有怨的,给恶谥,至于被抹去的,放眼历史,据韩昭昭所知,也只有她一人,连她的身世都不可知。   可见当时还活着的周恒对他的结发妻子有多么心虚。   韩昭昭手中抓着火把,手一颤,火把也跟着抖了抖,火光微微倾斜,映到了陈子惠的脸上,他低着头,脸色发白,掐在袖口的指尖也在颤。   “是前朝桓帝的姐姐,亲姐姐,早亡,死在了周恒掌权之后,杀戮公卿之前。”   霎时安静下来,陈子惠的手顿时攥紧,怕人察觉到异常,又松开。   所以这后来的事情,韩昭昭大概是能猜得到了,自己的父亲杀了母亲以及母族,为了报复,女儿死前又把自己的父亲杀了,顺道给父亲一家埋下了一颗雷。   “所以周恒的发妻死后呢?”   此时,韩昭昭也改了对周恒的称呼,直呼其名。   “对外宣称是病死,原是在北邙山埋了的,后来亲近前朝的大臣造反,她被贬为庶人,埋的位置没有变,可是后来墓穴里不见了尸体,有人说她是被埋到了中山郡,但是具体被埋到了哪里,也是不知。”   “为何是中山郡?”   “她的母亲,也是桓帝的母亲是中山郡人。不带着尸首去前朝皇帝龙兴之地晋阳可能是怕太明显,也可能是她相对跟着父亲陵墓走的这一件事的一种反抗。”   “至于清河长公主的坟墓,应当也在中山郡的一处,只不过我不知,楚王当时应该是跟去了,我记得那段日子他没有在京城。”   这是皇室自家的事情,秦县丞很有分寸,决不沾染半点自己不该沾染的。   他所知道的,他应该知道的,只有这些。   望着天上一轮圆月,秦县丞又感慨道:“还有人说,清河长公主还活着,没见到尸首,就不能说是死了。”   “怎么可能?人死了便是死了。况且皇帝他能让这么一个女儿活下来,就是皇帝许,太宗皇帝也不许。”   一直在后面站着,使劲把自己往黑暗里藏得陈子惠忽然开口,明显有些不对劲,话里话外带着匆忙,欲要一争高下,驳斥这种言论。   “一切都是有心人的杜撰,我想,若是她还活着,不得把这天下闹得个天翻地覆才罢休?”   有着前朝桓帝的才干,兼具了周恒的阴狠毒辣,这样的人,无论在何处,都是极为危险的。   “是,我知道,可是在中山郡,这样的传言甚嚣尘上,有人说她活着,见到了她。我想,应当是匈奴人的杜撰。”   并州打不下,便换个地方,硬仗打不过,便来软的,下一步,便是用舆论打通中山郡。   反正,卫国得国不正是事实,常以礼仪之邦称道,最后做出来的事情还不如他们视为蛮夷的匈奴人干净。   秦县丞没有去反驳,接着道:“哪怕我是在匈奴境内长大的,我却不像大多数匈奴人一样信天地,信鬼神,其实,我是信不过死后会有鬼缠到身上来的。但是有一日我在匈奴境内见到一个人,长得和她有几分相似,也不是很相似,只不过气质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个人是谁?”   狂风敲打着茅草屋上不大稳固的窗棂,“呜呜”地叫唤着往屋里冲,夜黑得很,唯有屋里几个火把能散发出一点光来。   这样的夜晚,提到这种瘆人的话题,韩昭昭的后背不由发冷。   陈子惠悄悄地凑过来,握住她的手,对她道:“别怕,有我在。”   声音坚定而有力,又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若是人死后真的有魂魄在,有轮回转世一说,有他在,长公主是不可能伤害韩昭昭的,当年,他一家就是被她冒死保护下来,要不然,他就成为屠刀下的冤魂了。   秦县丞的声音传来:“不知道,只在街市上见过一面。”   从此之后,便成了他的噩梦,醒来之后久久不能忘怀。   “你见过长公主?”   “见过,见过好多次。”   “她长得是什么模样?”   “长得……”   说到这里,他一时语塞,忽然想到赋里的一句词:“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渠出鸿波。”(1)   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眼睛扫过陈子惠,见到他的模样,忽然又涌上了几分熟悉的感觉,那双眼睛形似,可神不似。   前朝的桓帝与其姊皆美姿仪,这一支的孩子下来,容貌都不差,只是可惜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陈子惠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讲话,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在这个暗夜,在洒进屋中的圆月的清辉之下。   若是她还活着,该有多好,他这一辈子,何至于此。   忽闻秦县丞一声叹:“只可惜命薄啊,生在那个时候。无意当中还为将来埋下了巨大的隐患。风水轮流转,她的墓冢在的地方将来可能就会成为卫国大业轰塌的地方。”   “你怎么就知道会是中山郡?”   “我听到右贤王说的话了,将来匈奴的单于迟早要是右贤王做。而为何不知中山郡呢?”   并州表里山河,易守难攻,攻不下这里,那便退而求其次,去中山,何况那里还有楚王的势力。   在匈奴不会影响他将来统治的情况下,楚王愿意与匈奴结成同盟,让出一点儿小利来也可。   到时候会更难,多年以来,匈奴人一直将战线拉到并州,父亲多年在此征战,已对此地极为熟悉,这里也能算是他家的半个势力范围,不似中山郡,去了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身边还净是楚王的党羽。   “到时候是不是,你过些日子看看便知,我是看不到了啊。你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何出此言?”   “对中原,我是叛变者,对匈奴,我与你说了这些话,他们还会容得下我。当然也不仅仅是这些话,我与他们意志相悖,他们是早就容不下我了。你听外面的声音。”   韩昭昭一惊,忙屏息凝神,外面有“呼呼”的风声,有被风摇晃的枝丫相互拍打的声音,余的,她没有听到。   “怎么?”   “那便是他们还没有过来,一会儿他们人便会来的。”   话音刚落,风声中多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这一刻,韩昭昭忽然明白为何陈子惠不让她到这里来了。   作者有话说:   (1)引自《洛神赋》感谢在2022-03-24 21:58:41~2022-03-26 21:39: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樽前客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像她   陈子惠带来的几个人立马戒备起来, 外面又有了响动,人似乎是从山间出来的,怨不得她刚才瞧的时候, 就觉得山里头有些不对劲。   陈子惠早就知道匈奴的人会埋伏在这里,所以开始的时候才说什么也要阻拦她进来。   此时, 她被陈子惠拉到了身边,腕子被他紧紧地握住。   那个人接过她手中的火把, 明亮的光落到了她的脸上。   “别怕。”   他清晰地感觉到韩昭昭的身子在颤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往他身上靠。   一头挽得松松垮垮的头发不断蹭着他的脸颊, 一时间竟然想将头埋在如云的乌发当中, 好好嗅嗅它们的味道。   他已经换下了方才战场上披着的甲胄,穿上了平常的大氅,韩昭昭往他的怀里靠,能感受到大氅上绒毛的暖意, 还有他扑在她脸上的热气。   于是,她又把身子往里靠了靠,愈发往他的怀里钻,愈来愈靠里,仿佛在试探他的底线,一步步地往他设下的警戒线上踩。   陈子惠的手本来是掐着衣袖的, 此时慢慢地松开,贴上了韩昭昭的衣服,轻轻地扶住她的腰。   韩昭昭被吓到了, 两人挨得近, 喘.息声在他的耳畔, 撩拨着他的心绪, 恍惚之间, 已经觉得身畔纱帐轻挑,红烛轻摇。   “你有多少人?”   韩昭昭的一句话如同鼓点敲在他的心上,他瞬间缓过神儿来,记起了自己还处于一间破旧的茅草屋里,身边有人,还有匈奴的伏兵。   “几十人。据我探听到的消息,匈奴那边是十几人。树欲静而风不止,匈奴不会甘心失败,肯定会想办法反击的,想的也就是这种办法。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要不然当时你坚持要来的时候,我也让你来了。”   陈子惠带来的几个进了屋子里的人提着佩剑,围着他们站了一圈,还有一个秦县丞,被包在另一个圈里。   两边的人碰上了,嘶吼的风吹来兵戈的碰撞声,茅草屋外一片暗红,染红了漆黑的夜色,是双方的人举着的火把。   只可惜,茅草屋里是一个封闭的环境,什么都瞧不见。   陈子惠派了身边的一个亲信去看,回来说两边的刀剑刚刚碰上,就收回来了,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僵持着,又报说,自己方的人已经将这房子整整围了一圈。   陈子惠微觉诧异,看样子没有多大的危险,想着推开门,出了这间房子去外头瞧瞧,若是出了事情,也好去随机应变。   忽然又想起了瑟缩在他怀中的韩昭昭,那个不久前还在箭雨中表现得十分勇敢的姑娘,如今便在他的怀里缩成一团,也不知是装出来的害怕,还是因为有了他在,便觉得自己有了依靠,可以去恐惧。   他记得,小时父母还在世的时候,他的胆子也小得很,谁若是让他一个人走夜路,他便会以“哇哇”大哭的方式反抗,不少人都说他一个男孩子,怎么胆子比女孩子都小,说他将来可怎么整,怎么才能撑起一片天地来。   那时候的他,因为有父母在,就觉得有依靠,无论惹出什么事情来,总会有人给他兜底,可是后来父母双亡后,一夜之间他就长大了,什么都能干,什么都不怕,别说夜路,就是一个人从并州赶到京城,一路上看到无数冻饿而死的人,踩着那么多尸体,也是这么过来了。   因为没有依靠,只能靠自己,又了倚仗,便可以肆意。   他猜或许如今的韩昭昭便是如此,有他在身旁,便可以往他的怀中瑟缩,心里忽然腾起了一种责任感。   “我先带你出去。”   他附在她的耳边,怕吓到了她,轻声说道:“别害怕,围着这间屋子的都是我们的人。”   他的手从韩昭昭的腰间松开之前,还轻轻地碰了一下,不过只是一刻,很快,他便扼住了自己一眼望不到头的欲望。   他举着火把,由前面的侍从引着,打开门,见到了一簇簇的黑影,近处一团,远处一团,井然有序。   两边的人僵持着,刀剑反射着寒光,月光洒到地上,甚有寒意。   韩昭昭的手贴到他的手上,柔柔的却带着丝凉意,他一只大手将这只小手包住,寒风吹过,在他的包围下,韩昭昭也感受不到寒意。   韩昭昭抬眼望向远处,刚才还是剑拔弩张,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变成了两边的人对峙,谁也不肯先动手。   四周一片寂静,狂风吹卷树枝得“噼里啪啦”地敲着。   将近午夜时分,两边的人面面相觑,匈奴人皆着黑衣,广袖,是那天她在陈子惠府中见到的刺客的打扮,晓玉和陈子惠都告诉她,穿上这种衣服的,是匈奴右贤王的人,他底下人的服饰,半类匈奴,半类中原。   忽然,传来脚步声,韩昭昭一惊,忙要回头,耳畔传来陈子惠的声音:“是秦顺出来了。”   反手把韩昭昭拉到自己的身后,彻底挡住韩昭昭,让她瞧不见秦县丞,秦县丞也瞧不见她。   接着便是陈子惠的责问声:“你们怎么让他出来了?”   有一人低头答道:“是他自己要出来的,说有话对您说。”   无论他说过什么,陈子惠对他都是面容冷峻,瞟了一眼他,道:“你要说什么?”   “我想见见这回来的人。”   陈子惠警惕地打量一遍他,不放心,问道:“为何?”   “觉得她的行事很像一个人。”   “谁?”   “或许听来有些荒谬,可我觉得与清河长公主十分相似。”   嘴角勾起一丝苦笑,在这时又想起了那个故去十多年的人,可知当真是冤孽,都是自己造下的孽,也要自己来偿还。   “其实,从这场仗一打起来,我就感受到了,你没有觉得匈奴这回的打法与以前有些不同吗?”   陈子惠与匈奴交过多回手,熟悉匈奴的打法,以前是小打小闹居多,趁着边境没有防备,抢一波就跑,最近这段时间,右贤王逐渐掌权,大规模用兵的次数开始变多。   右贤王的打法,交战过几回,他也是摸到了门路,这回如秦县丞所说,确有不同,这回来势汹汹,是赶着他们想往死里打,每一招都快、准、狠。   见打不过,捞不到好处,散得又飞快,几万人的军队撤退的时候是他想不到的有序,与右贤王不同。   无论何时,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每一次作战之前,陈子惠都会派人敌方的阵营打探消息,这回打探过来得到的话是说,右贤王权势渐大,不过主政的人没有变,这回打仗派过来的将领也都是他所熟悉的。   但是打法却明显地变了,他感到很是奇怪,寻不到一个原因。   “确实与以往不同。”   对于秦县丞的话,他只淡淡地应了一句,接着把头转过去,望着匈奴人几乎不动的队伍。   如今,秦县丞已经沦落到了这种境地,陈子惠也不必和他装,他在忏悔自己早年做过的事情,在忏悔他当年怂恿周恒的杀戮,他自己后悔归后悔,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他已然没有了亲人,孑然一人在世间。   两人之间便再也无话,陈子惠没有让他回去,他便在外面,身边紧紧地围了一小圈陈子惠的亲信。   想着那两个人这么僵持着,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话,韩昭昭想着这也不是个事儿,她尽可能地从秦县丞的口中得到更多的信息,从他的经历看来,他知道的事情不会少。   而且他也愿意和她说。   她从陈子惠的身后走出来,在走到与陈子惠并排的时候,陈子惠攥紧了她的腕,只是握得紧,她并没有感到有多么疼。   她执意要往前,手腕在陈子惠的手中挣扎了几下,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那只手撒开了。   这样,她便站在了陈子惠的前面,正对着秦县丞。   “你是说这个人打这次仗的打法像清河长公主的作风?”   “是,快、准、狠,不拖泥带水,看到对自己不利的事情,立马舍弃,至于养死士这件事也很像。”   秦县丞的话里话外透露出来,当年周恒夺权的时候,为了防备跟前朝亲近的大臣对他不满,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在京城里养了一批死士,就在他对手的眼皮子底下。   而清河长公主深得其父的精髓,也在父亲的眼皮子养了一批死士,应当就是在见到母族被父亲杀戮的时候,彻底与父亲撕破了脸。   再后来的事情,就是皇室当中一直隐瞒的。   韩昭昭瞧着对面的匈奴人,穿着一样的衣裳,站在前面,却有些怀疑。   “你如何能判断他们都是她养下来的死士?”   “以前,右贤王并没有这些死士,直到有一天,听说他的帐中来了一个谋士,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位谋士是何人,只是从那一天开始,有的事情就悄悄地变了。我被冷落,匈奴开始一步步地向中原人学习。你瞧那衣服。”   那身衣服,是在中原常见的广袖样式,赫然已经与匈奴的服饰融为一体,穿在他们的身上,不见丝毫违和感。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6 21:39:31~2022-03-28 21:49: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这只蠢喵、5884196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春月照花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背影   “要是真的能如同这件衣服一样, 便也好,只可惜,自从她来了以后, 匈奴与中原的冲突明显变得更为激烈。近一两年来匈奴进犯边境的事情越来越多,死伤也越来越惨重, 我在晋阳,离边境并不算远, 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次打仗,她一定是跟过来了, 这次包围这间屋子, 针对的是我,看得出来,他恨极了我,想要我死都不能瞑目。”   秦县丞这一辈子为人低调, 又沉默寡言,不该说的话绝对不多吐露一个字,风评甚好。   有负于中原是真的,可从匈奴人的角度来看,当真是找不到一点儿错处,哪怕最后是因为志不同、道不和, 离了匈奴的阵营,也未做出来一点儿伤害匈奴的事情,论及此, 他是一点儿都无愧于养育他长大的匈奴人。   可是他口中那么恨他的人, 竟然是属于匈奴阵营的人。   韩昭昭顿觉后背一阵发凉, 又细细想了一番, 或许这人不单单是匈奴人, 与中原也有关系?   不然,为何从她来到右贤王身边之后,甚是推崇中原的文化,改制改得比何时都快,右贤王再怎么说,也是匈奴人,也是在匈奴的文化中浸染出来的,难以这么迅速地舍弃本民族的文化,学习几百年来一直被认为是敌国的,至少在心里,就难迈过这道坎。   这个暂且被称为右贤王谋士的人就像幕后的黑手,操纵着一切。   “你说她会来?”   “我想,依她的行事风格,会来,而且极有可能就在穿着黑衣服的人群中。”   韩昭昭往远处看过去,一片人皆着一模一样的黑衣,远远地看来,看不出有任何区别。   “可是,在这么多人里根本分辨不出来。”   “是分辨不出来,到这时,只能凭借自己的直觉,我是见过她两三面的。”   或许是没有见过她的正脸,但是光看那背影,便觉得十分熟悉。   只需一眼,就会勾起来他多年的梦魇。   吹出来的哈气在寒冬中凝结成了雾气,风一吹,四散开,白茫茫的一片。   边地本就以苦寒闻名,到了午夜之时,是一地的寒霜,黑衣人踩在寒霜之上,更添寒意。   韩昭昭的身子不禁一抖,手陡然被陈子惠拉住,拉到自己的身边。   “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不要掺和太多,要来也是冲着秦顺与我来的。”   “可是……”   话出口,她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想说若是闹大了,被卷入的不仅仅是秦县丞与陈子惠这些看似与这件事情直接有关的人,是匈奴与中原的所有人。   匈奴与中原的矛盾一步步地激化,现在韩昭昭看得清楚,匈奴已经不仅仅是要抢劫东西,他们要的是中原的河山,动兵的规模越来越大,或许很快就要打上一场灭国之战了。   最可怕便是两方旗鼓相当,谁也不肯让谁,都下得去狠手,手里都拿着一大火泼洒向对方的土地,不把对方的土地烧焦烤干誓不还,陈子惠与匈奴之间便是如此。   可是这些话,她无法在此时与陈子惠说出来。   “我夫君若是被他们所伤,怎是与我无关?”   听到“夫君”这个词,陈子惠一时语塞,思绪飘忽。   接着又听韩昭昭道:“我便只在这里看看,应该没事吧,不是你说,都安排好了人,所以才让我过来的?”   “是。”   “那我便在这里看看,我想知道秦县丞口中的到底是何人,你说,清河长公主不会真的还活着,对父族的怨气很深,故而挑唆匈奴与中原为敌?”   “不会,人死后怎么可能会复活。”   陈子惠回答得斩钉截铁,清河长公主已经死了这一件事根本容不得人质疑。   “再说,若是真的是她,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她不是楚王这般的宵小之辈。”   在国家大义的事情上,她一向是拎得清楚的,要不然也不会冒死把他救出来,告诉他长大了,既要毁灭卫国的统治,也要消除中原的外患匈奴。   她还对着当时还年幼的他说过,这孩子将来一定可为栋梁之才,像开国的皇帝,定会建立一番功业,或许可以成为中兴之主,兴的便是那也已经灭亡的梁国。   这一切,还是陈子惠的母亲告诉他的,当时他太小,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记不得,只在记忆中有这么一个人朦朦胧胧的背影。   这么想着,陈子惠却也是不由地往那群黑衣人当中瞧,想知道隐藏在幕后的黑手究竟是何人。   僵持了片刻,如不久前刚发生的那场战争的情形差不太多,匈奴那边觉得自己捞不到什么好处,便决定离开。   一群人持着兵器,一点点儿地往后退,极为警觉。   有人要追,被陈子惠拦下来。   “不要轻举妄动,他们要走,便让他们走。”   远处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他们退去的那条路正是方才交战过的战场,地上躺着不知道是死人还是活人。   看着他们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退开,陈子惠就在这里望着,不挪动一步,仔细地观察着这一群人中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他想,若是他自己,一定是会面对着敌方,确保一切安稳,出了意外也能及时处理,毕竟,见过的生生死死多了,在这种场合,直面敌军,并不算多么大的事情。   按照自己的思路,他盯着后头,试图在这些穿着一样的人中找出破绽来。   忽然,秦县丞往前迈了一步,目光聚焦在对着他们的最前排中间偏右的一个人。   “是谁?”   韩昭昭往前移了一步,陈子惠拉着她的手,本欲阻拦,没拦住,便跟着她过去了。   秦县丞暗暗地指了一个人。   韩昭昭瞧过去,见到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蒙着面。   宽大的黑袍穿在那人的身上,显得甚是空荡,风潜入其间,袍子被吹起复落下,勾勒出她的身形。   身形纤细,腰肢不盈一握,是个女子。   在他们瞧着的时候,那人回过头来,狂风吹起她的略有些凌乱发丝,铺在脸上。   她蒙着面,第一眼,韩昭昭瞧见一双明亮的眼睛,动人心魄,由着这双眼睛,韩昭昭想她应当生了一副温婉的面孔,可她整个人显出来一种冷峻的气质,说一不二,不容置疑。   她的目光凌厉地扫过秦县丞,在陈子惠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不似刚才盯着秦县丞一般。   眼睛一眨不眨,手捏紧了袖口,两片嘴唇仅仅贴上,片刻之后,目光移开,在思绪一瞬间的飘忽中,又恢复了以往的淡定,回过身去。   “这个人,你之前见没见过?”   “一次都没有。”   陈子惠瞧着那人的背影,答道。   别说这个藏在幕后的人了,就是右贤王本人,他也仅仅见过几面,还是远远瞧见的,右贤王坐在一匹马上,在匈奴的军阵的中心,战争打起来的时候,擂鼓阵阵,兵戈相撞,黄土漫天,他哪里能真真切切地瞧见右贤王的模样。   便是如今右贤王本人站在他的对面,他也不一定认得出来,只不过对于方才的那个人,他却感到熟悉,她的背影像极了一个人——清河长公主。   那时他还太小,记不得长公主的模样,只记住了在母亲把自己抱在怀里,看着那身影渐渐远去,那天,她也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长袍及地,背影孤独而凄怆。   与这个人的有几分相似。   不过,这个人不会是长公主,由那双眼睛,他便瞧出来这个姑娘的年纪不大,或许还及不上他。   她是中原人,应该是不带有一点儿匈奴人的血统的,从她那张温婉的脸就瞧出来了。   一个中原人,到了匈奴的阵营当中,还处在极其重要的位置,本来就让人匪夷所思。   这位又是个什么来历?现在这里是没有人清楚。   陈子惠眯缝起眼睛,瞧着那身影渐行渐远。   黑衣女子缓慢地走着,一边走还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视陈子惠带来的一批人。   明知他们极大概率是无动于衷,却还是极其谨慎,直到转过了一个拐角,寂静的黑夜中赫然出现了响动。   她淡定地往前走,鞋尖里几具尸体的距离不过一寸。   蓦地,在前方,有数十个人从地上鲤鱼打挺似的起来,围到她的跟前。   这样子活像诈尸。   她抬起眼皮,扫了一圈他们,微抬起手臂,露出一截皓腕,腕上带着一支羊脂玉做的镯子,在这暗夜当中,甚至盖过了火把的光亮。   “回去罢。”   声音甚是懒散,手一抬一放,玉镯又滑落。   “为何?”   有人不甘心,其实算起来,他们的人不比陈子惠的少,干什么要这么轻易地放陈子惠走,他们清楚,将来陈子惠极有可能会成为他们最大的威胁。   “我埋伏了人,你当他们就没有埋伏人?”   她的眉毛轻挑,话语里已然有了斥责的意味。   “我瞧着那树影之后都是人,这么大的风吹过来,小树的支叉会一动不动?”   “那秦县丞……”   “我不来,他的命也当在此时尽。难道你们觉得陈子惠会留下他?至于卫国,我不动手,也要亡,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儿。”   提起卫国,她更是不屑,仿佛这一切都在她所布下,能稳稳掌控的局中。? 第72章 故乡   黑衣女子说得甚是笃定, 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这回转过了弯,到了开阔的地带, 确认陈子惠的人是绝对不会追过来了,一行人的脚步才快了些。   这开阔的地方便是方才交战过的战场, 放眼望去,乌压压的一片, 全是尸体。   那一边卫国士兵在清理尸体,隔了半个山头, 这边还没有清理到, 一地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地上的血迹有的凝固了,有的还流淌着,空气中弥漫了一股子血腥味。   几十只乌鸦“扑扑拉拉”地飞过来, 落到尸体上,尖锐的喙剥开一片片还未腐烂的肉,啄食着,发出“哇哇”的叫声,仿佛是在吊丧。   这些死去的人有匈奴人也有中原人,生前是死敌, 死后葬在同一片土地上,来得及掩埋的,睡在同一片土地上, 等着几十年后尸身共同腐烂, 来不及掩埋的, 便一起被过往的鸟兽啃食。   黑衣女子的目光扫过这人间地狱般的惨状, 淡淡地出声:“这回交战, 死的人真是不少。”   手握住了那个羊脂玉做的镯子。   午夜之时,乌鸦,黑衣人,与这黑暗格格不入的,一是半隐在云层背后的圆月,二便是这洁白无瑕的镯子。   月光落在其上,平添了一丝清冷,也彻底将她这个人从这一片黑暗中□□。   风呼啸而过,吹得她衣袖飞扬,碎发乱舞。   脚踏上被鲜血染红的土地,往前走,压根不去瞧那惨状,亦或是说,在她的眼中,那些都称不上是惨状。   手垂下来,玉镯碰到了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不过这清脆悦耳的声音只出现了几秒钟,很快,就被乌鸦沙哑的叫声所取代。   又是悲怆与死亡的声音。   “走吧,再不走就回不去了。”   她的声音悦耳,可话偏是用冷清的调子说出来的,就如同一夜寒风起,骤然将溪水冰封。   她的话一出,后面的几个人才挪动脚步。   由她走在前面,掠过这一片尸体。   走过这片空地,到了黝黑的山脚下,这座山是界山,翻过这座山,就是出了中原,到了匈奴的境内。   此处匈奴与卫国交界的地方是连绵不绝的群山,陈子惠带领的卫国士兵暂时顾及不到这么大的地方,山上又有匈奴人在这里接应着。   这一路,她暂时是安全的,不过要尽快离开这里,等陈子惠反应过来,带着乌压压的士兵来,她这些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她不带一丝犹豫,将那些躺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抛到身后,疾走了几步,在黑暗中,由几个人引路,顺着土路上了山。   有人想到那些被乌鸦啄食,无处安葬的尸体,有些不忍:“那些尸体就这么放着,不找人过去收收?”   它们就这么曝尸荒野,总感觉与道德相悖,为国牺牲,还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不必,卫国人会管。”   反正这里是卫国的领地,任由它们在这里腐烂,爆发大规模的瘟疫,卫国是最大的受害者,而且她打听过,陈子惠的父母死于瘟疫,他一定不会由着大规模的瘟疫再一次在他的家乡爆发。   “再说,我们过去,派谁过去?谁知道卫国会不会又从这里找个借口挑起争端?或者我们派过去的士兵染些瘟疫,让他们再带到我们的都城来?”   她向来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卫国的,明明立誓说要善待前朝皇帝,拉拢住了一堆摇摆不定的前朝近臣,稳稳地接过了皇位。   可等到位置坐稳之后,毫不犹豫地以莫须有的谋逆之罪把他们诛杀了三族,一个都不留。   让他们把瘟疫传播过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反正两边的人已经是撕破了脸皮。   在他们的眼中,百姓的命如蝼蚁,多几万少几万都无所谓,反正死了再生,如此无穷尽。   冷冷地说完了这番话,她加快了脚步,催促着前面的人赶紧沿着之前安排好的小路往上爬。   山并不是很高,但是险峻,紧赶慢赶,半个多时辰,一行人才将将爬到山顶上。   入夜山顶风大,能听到风“呼呼”地咆哮声。   向北走,是逆风而行,风从山顶上迎面过来,狠狠地拍到人的脸上,要把上行的人往下翻,他们的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   在将近山的最高处时,她放慢了脚步,这里便是匈奴与中原的界限,本来在这群山当中,山南山北没有多大的区别,可在寻常人的印象中,山北是苦寒的荒原,山南是繁华的中原。   与她来说,亦是如此,山北是他乡,山南是故乡,可是她与故乡的一切联系已经被生生割断,亲故不在,天人两隔,唯有身上流淌的血,生的这副容貌,是与中原一脉相承的。   在即将登到山顶的时候,她的脚步由缓慢到停下,蓦地回头。   离得太远,战场上的场景已经看不太清楚了,远远地看去,只有一片黑暗,在黑暗当中还掺杂着几点暗红。   再往远了看,是山起伏的轮廓,那是中原的山,翻过这山往南走,是并州的治所晋阳,前朝龙兴之地,接着脚步不停地往南,到了最繁华的地方驻足,便是卫国最繁华的地方——洛阳城。   只可惜,这一切只能刻画在她的脑海当中,在脑中描绘着京城的繁华,只有思绪能飘过山川河流,到那么远的地方。   风呼啸而过,鼓吹起她的衣服,本就系得不太紧的面纱落到了地上,露出了她的容颜,好这是在夜晚,一行人潜伏而行,连火把都没有举,故而谁也瞧不清她的容貌。   一颗泪珠从她的眼角淌下来,滑过脸颊,落到地上。   一滴热泪留给了故乡。   那么好的地方,为何要落到周恒的手里,被他的后辈们所糟蹋。   她的手蹭干了眼泪,接着往前走,离了故乡,到了匈奴的境地,她不必回头,对于经过的土地,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秦县丞在离了这座山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着,见她上了这座山,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再也不见。   陈子惠是不叫他过去的,可他执意要去,最后是这几个人一起过来了,连带着韩昭昭。   好在随着他们的离去,匈奴人已经撤开了所有的人马,故而这一路上没有遇上人,除了躺在地上的死人。   他们离开,卫国的人想抓住他们,为时已晚,秦县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叹自己的一生活得像个笑话,本想为自己的故乡求个和平,没想到把所有人拉下了深渊,带来了更持久、更残忍的乱世。   “她走了。”   将来的战乱还会继续,不知道何时才会停止。   当这一队人最后的身影隐没在山间时,秦县丞才回过头来,又看向韩昭昭。   与此同时,陈子惠一把拉住了她,到底是不愿意让她与秦县丞有过多的接触。   见此情形,秦县丞一笑,再未向前走一步。   “记住,冤冤相报何时了,有些仇怨,该抛去的便抛去吧,总该有个了结。”   他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陈子惠。   圆月西移,清辉斜斜地洒向大地,不多时,便该是黎明了。   秦县丞看向近处的黄土地与远处连绵的群山,忽然眼泪留下来。   这是他从小生活过的地方,在生命终点的时候又想起了生命起点时的事情,回忆一连串地在脑海中涌现。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离了这山前,往屋子里走。   陈子惠警惕地盯着他:“你去做什么?”   “拿一壶酒,拿了后便回来。”   说罢,就去了屋里,很快,就拿了一大壶酒出来。   拧开塞子,抱着酒壶,先是面朝北,弯下腰。   前面的这半壶是敬给他自小生长的地方——云中郡,给他生活过的村落,给把他带大的养母的。   云中郡在雁门关以北,越过这片横亘在东西向,阻隔南北的山便是云中郡。   这半壶,敬的是匈奴。   他略微偏过头来,见韩昭昭正在瞧着他,笑了。   剩下的半壶,敬给了中原,给生下他后又在灾难中被迫丢下他的亲生父母,还有那些或直接或间接死于他手中的冤魂,以及这些年的阴阳差错,弄巧成拙,引来的乱象。   不多时,这大一壶酒就洒完了,附近的一大片土壤都浸润了酒水。   提着这空空的酒壶,他望向韩昭昭。   “你以后去云中,若是愿意的话,帮我祭奠一下我养母的坟墓。”   他是用求着人的语气说出这番话的,他自知自己对不起韩昭昭。   手抱着那壶酒,望着韩昭昭。   韩昭昭点了点头,缓缓地道了声:“好。”   她若是能去云中郡,也应该是中原重新将云中郡纳入版图,她还记得前朝开国之时版图就是这般辽阔。   云中郡到了匈奴人的手中不知道有多少年了。   此时此刻,她对于秦县丞谈不上有多大的恨意,他的初心是好的,因年少轻狂而酿下了大错,少年时的梦也被现实碾得稀碎。   她也算是被他带大的,哪怕他站在匈奴一方,也未伤害过她,危急之时,还想着要保她一命。   他愧对的人很多,却未愧对过她分毫。   见到韩昭昭,他笑开,脸上还残存着泪痕。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31 22:20:11~2022-04-02 23:18: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3299245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破晓   ◎   接着,秦县丞说起了他养母所埋葬的位置,说得极其具体,到了哪条街后往哪个方向走几里,到了摹◎   接着, 秦县丞说起了他养母所埋葬的位置,说得极其具体,到了哪条街后往哪个方向走几里, 到了哪个山头,山头上有什么树。   描述得历历在目, 他说,这么多年来, 每当路过云中郡的时候,他总会去养母的坟墓前拜一拜, 拔去长在墓前的野草。   只可惜, 年轻的时候他作为周恒的亲信,常年在京城,等年纪大了,被边缘化之后, 他常在晋阳,为了更好地隐瞒自己身份,越过边关,回到故乡的机会并不多。   “我养母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去了,便真的是后继无人了, 也不会再有人打理她的坟墓。”   云中郡原先本就是中原的领土,又在中原的边境,受中原文化的影响很深, 很多习俗都相近, 譬如十分重视一个家族传承一事。   “她是匈奴人, 可也是战争的受害者, 其实, 在战争面前,中原与匈奴的百姓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他们在战争的面前全都表现出无力来,全是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你答应我便好,我知道你会答应我的,就像我教你的那个“和”字一样。”   十几年前,教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他并不抱希望自己讲授过的道理,这个孩子会记住。   可是当韩昭昭见到他,与他说自己对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教给她“和”字的含义,他便知道这观念是深深地扎根在了她的脑海当中。   他的志向有可以托付之人,他这一辈人完不成的志向,在他死后还有晚辈来接替。   如此,他便放心了。   又瞧了一眼紧紧挽着韩昭昭手臂的陈子惠,对他,也罕见地露出了笑意。   “你们要成亲了啊,是不是回到京城的时候便成亲?”   “是吧。”   韩昭昭应了一句,知道这个亲是迟早要成的,她并不是很关心这个成亲的日子,更关心的是如何利用成亲这个机会,从陈子惠的手中套到更多的信息,等陈子惠在害她家的时候有所准备,能钳制住他,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可惜我喝不到你们的喜酒了。”   秦县丞稍显遗憾,叹了口气,可看向陈子惠,还算是满意。   他说,面前的这两个人是良配,至少,他站在韩昭昭的角度上想是如此。   韩昭昭面上笑着应着,可心里却是满满的感慨,骗了一辈子人的人被另一个骗子给骗了,他想不到陈子惠的身世。   看不久之前提起清河长公主时的表情,她猜测陈子惠的出身一定与这位长公主有些许关系的。   当年陈子惠骗过了她父亲,可见这孩子从小就会骗人。   这哪里是良配,成了婚之后,分明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她还要竭尽所能地引陈子惠入她布下的套。   可是现在,她却是轻轻地拉着陈子惠的手低下了头,像寻常女子提起自己的夫君一样羞涩。   提到成亲一事,陈子惠的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对于间接引得自己国破家亡的仇人,这回他是少有地没用冰冷的目光瞟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秦县丞好不容易说了一句让他听得进去的话。   不过,秦县丞没有接着往下说,很快,又陷入了沉默。   月亮挂在西山头,天上的星星若隐若现,感觉天空已经有了一丝丝亮意。   此处是野外,没有更漏,韩昭昭恍恍惚惚觉得好似是要到黎明了,便问了一句:“是要到黎明了么?”   得了陈子惠一句肯定的回答。   原来恍惚之间,从将近午夜打的那场仗开始,到现在已经快要到黎明了。   这么久的时间,也不知道父亲在何处,这一晚上,应当也是睡不熟的吧。   寒冷的风吹来,她身子一哆嗦,被陈子惠揽进怀里。   一晃之间,她注意到秦县丞的身子随着风往后头栽了一下,费了些力气才站稳,看样子有些虚弱。   时候不早了,天都要亮了。   洒完这壶酒,说完这番话,秦县丞整个人显得异常疲惫,转身便要往屋里走,寻个地方歇息。   侍卫们仍然把他看守得紧紧地,几个人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当他缓缓地往前走,还未进屋的时候,后面忽然有一人出现。   他用余光瞟见,毫不迟疑地走进去。   留下韩德元在远处瞧着,停在原地。   冷风吹过,吹起他两鬓的白发,天将破晓时,他一个人立在黄土地上,旁边是黑黝黝的山。   韩昭昭一回头,见到的便是这种景象。   “父亲,你来了!”   远处的人逐渐走近,满面沧桑。   听到她的问话,答了一声“是”。   看到女儿,又关心地加了一句:“担心你,这么长时间,还不回去。”   “我没有事的,刚才只不过碰到了几个匈奴人,后来,他们又都走了,原也没什么大事的。”   “我知道的。”   “父亲还是多保重些吧。”   韩昭昭想,秦县丞此事一出,定然将父亲刺激了不少,几天不见老了许多,他来这里就是往伤口上撒盐。   说完,她便小跑过去,拉着父亲走开,可韩德元站在此地,仍是未动,两眼直视那栋破茅草房。   人已经进去了,身影被挡得严严实实,压根瞧不见,而他瞧不见仍是在瞧着。   韩昭昭想父亲一定是被秦县丞刺激得太大了,任谁想都能想得清楚,一个自己信赖了二三十年,引以为知己的人背叛自己而去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父亲,不要再看了,等到他回京城的路上也不要再瞧了,他对我们不仁,我们何必对他有义。”   秦县丞有秦县丞的苦衷,可他做下的事情,确实把她家狠狠地伤害了一把。   “他还能到京城?”   韩德元喃喃地道出来这句话。   此时,他的身边只有韩昭昭,陈子惠站在较远的地方,盯着秦县丞的一举一动。   他与开国皇帝周恒有关,知道的事情太多,涉及到太多皇家内部的纠纷,后又与匈奴勾结,任是谁,也不敢随意处置这个人。   陈子惠生怕这个人在路上出什么意外,这种人他不能擅自处置,最后只能交由皇帝,他着人把秦顺看得紧紧的,白天黑夜地看着,不给他一点儿寻死的机会。   偏生父亲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韩昭昭心下一惊,脱口问道:“为何?”   韩德元犹豫了一下,道:“他这么傲气的一个人,经历了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再踏进京城一步。这一点,我太了解他了。”   韩昭昭一愣,不想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来,到了此时此刻,还说自己了解秦县丞,以往父亲说话从不是这般。   话刚一说出口,韩德元旋即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当之处,这些时日沉浸于悲戚之中,已然有些忘了他该说的是什么,该藏的是什么。   这一次,他没再说话,越说越显得欲盖弥彰,其实,这场仗打起来之前,秦县丞告诉过他,知自己寿数将尽,欲埋葬于故土。   至于他会用什么方法,会在何时,他都清楚得很,他也知道对于秦县丞来说这是最好的归宿。   天将破晓,漆黑的夜幕渐渐染上了极深极暗的蓝色,圆月悬在山尖,照映着一地的尸与蒙在土地上的白霜。   就这样沉默了片刻。   很快,一声惊呼打破了沉默。   有人急慌慌地从那间茅草房里跑出来,见到陈子惠时大惊失色,尽可能压低声音道:“秦县丞自杀了。”   如同平地里起了一声闷雷,瞬间炸开,陈子惠拔开腿,撞开门,见到秦县丞半仰在椅子上,气息断断续续,还没有完全断。   懂医术的人上前,把了把他的脉搏,他的眼睛半睁着,心里是想阻拦这些人的,可是根本没有力气,微微抬起眼皮,瞧着过来的人。   眼神渐渐涣散,周围的一切渐渐模糊。   看到旁边的人懊恼地摇头,说是无能为力,毒已入肺腑。   “是毒药?”   陈子惠蓦地想起从韩昭昭手里拿过来的解药,来自匈奴,能够解数种独产自匈奴的毒药。   还是秦县丞给韩昭昭的,现在还被他带在身上,他想着,在他的手中总比在韩昭昭的手中安全,若是遇到意外,失了这东西,就麻烦了。   他拿出那个小瓶子,倒出一小丸药放在手心,递给身边的人,让他们撬开秦县丞的嘴喂进去。   那人已然没有了力气,没有做挣扎,药丸进入口中,入口即化。   吃完了之后,人还是奄奄一息的样子。   于此,陈子惠并不感到意外,把那药喂给他,不过是死马当成活马医,连他自己都不抱多大的希望。   哪里有药能解百毒,秦县丞他一心求死,又怎么会找不到破解之法。   这一声唤已经把在远处的韩昭昭惊起来了。   她想要过去瞧,可是看着精神已经恍惚的父亲,有些犹豫。   “他人就这么没了?”   “是,他这个人啊,早在事情发生之前,就会把一切布置妥当,不过你放心,他是服毒自杀的,去了京城不会担心责任落到陈子惠的头上,只不过陛下想从他口里知道一些事情,却是知道不得了。”   韩德元一边说,一边快步往那屋子里走,推开门,见到半仰在椅子上已经奄奄一息的老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2 23:18:12~2022-04-04 21:4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咸香辣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意外地沉默   ◎   天有些蒙蒙亮了,韩德元是举着火把进来的,甫一推开门,光涌进来,引得秦县丞的眼睛微……◎   天有些蒙蒙亮了, 韩德元是举着火把进来的,甫一推开门,光涌进来, 引得秦县丞的眼睛微眯。   他服的是慢性毒药,初始时并无感觉, 却会慢慢地侵入人的五脏六腑,直到死亡, 这毒药世上无解药。   他知道等天一亮,陈子惠就会带着他赶往京城, 于是便估摸着时辰, 提早服下了这毒药,直至此时才发作,一旦发作,人感到气力不济的时候, 就代表着他没有多长时间的活头了。   对着韩德元,他张开了口,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有的只有口型。   一瞬间,韩德元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后面默然。   天渐渐地亮起来, 日升于东山之上,熹微的阳光通过茅草屋破旧的窗户缝穿进来,落到椅子前的一片空地上。   他的眼睛缓缓闭上, 最后嘴角留了一丝笑意。   以后的事情, 就交给韩德元了。   韩德元的身子一抖, 仿佛是在寒风中被冻得瑟缩的人。   韩昭昭见到, 敏捷地扶住了父亲。   “父亲?”   “这屋子里太冷了, 这一天,破晓前的时候是最冷的。”   说着,裹紧了披着的大氅,这一辈子去过更北的地方,去过冬日里布满雪的荒原,在夜晚披星戴露,疾驰行军,风如刀子般割过人的脸。   可是,都没有他现在感受到的冷,让他的心寒。   “人死了,便入土为安吧。”   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说出了这句话。   陈子惠犹豫了,秦县丞一死,对着皇帝,他这边本就不好交代,因着他与秦县丞的仇怨,他又没有必要去袒护秦县丞。   “可是陛下那边是要我押解他回去的。”   “无妨,我去跟陛下解释。人已经去了,又不能把尸体带到京城里。”   说得也是有理,皇帝是吩咐过,活要见人,但没防住,他意外死了,是确确实实地死了,总不能把他的尸体从雁门郡拖到京城,死人不会讲话,从他的身上得不到任何信息。   没有用处,空耗力气。   如今在这个时候,陈子惠也不想和韩德元撕破脸,况且眼睛一瞟,瞧见了站在韩德元身边的韩昭昭。   毕竟这是韩昭昭的父亲,无论是从大局还是从韩昭昭的角度上,他都不该再去干预。   于是,便由着韩德元去了,反正他说了,最后这责任是他担着。   甩了甩手,离了这间茅草屋,顺便带走了自己的几个亲信。   留下韩德元和韩昭昭以及剩下的一些人。   “下午便要回京城了,你也多去张罗些。”   “父亲,那你呢?”   “去云中郡,把他安葬回故地。”   “去云中郡?”   韩昭昭对父亲的行为感到诧异,父亲是个快意恩仇的人,将恩怨拎得清清楚楚,决不亏欠人半分,也不会让别人亏欠自己半分。   现在对于这回亏欠过自己的秦县丞,显得过于纵容了,是,他有才,命途多舛,夹在匈奴和中原人的夹缝中活着,可以同情他,可这一切不是他作恶的理由,也不是间接伤害她家的理由。   “是,也不远,跨过了这些山,见到了平原的时候,便是了,匈奴的守军也不必怕,我们不过是到云中郡一圈,把人埋了便走。去吧,你先回去,我着人跟着我去就是了。”   韩德元先是让人用木材搭制了一个简易的棺材,把没有气息的秦顺放进去,阖上盖子。   因是顺路,先带着韩昭昭进了他的帐子,安置好,又换了一批自己的亲信去抬这个棺材。   接着,一切归于寂静,屋里只剩下韩昭昭一个人。   这帐子不小,只是没怎么布置过,显得空荡荡的,一个厚褥子铺在地上,上面搭一个厚被子,这简易的床铺旁边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小桌子,有一个抽屉。   是该上锁的,上面插着钥匙,只是现在,没有锁上,应当是得知秦县丞那边出事了,慌乱之余,给忘了。   她走过去,想着这不大妥当,毕竟父亲也算是一军的统帅,手中也有些军机要务的,把东西贸然搁在外面,哪怕是在帐中,外头有人把守,也是有风险的。   自从秦县丞一事发生之后,她是格外警惕奸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于是,到了那张小桌子前,往桌子上扫了一眼,没有锁,那想必就是在抽屉里了。   于是,打开抽屉,见有一张泛黄了的羊皮纸铺在上头,嫌碍事,便把这张羊皮纸拿出来,丢到桌上。   落到桌子上时,它翻了个身,露出了背面的文字,一个圈套着一个圈地,跟道士画的符纂一般,是匈奴的文字,她不认得。   父亲的屋里怎么还会有匈奴的东西?   她暂且把这张羊皮纸放到桌子上,又去翻柜子里其余的物件,看得出来,都是些重要的东西。   只是这张纸,放在其中,略显突兀。   韩昭昭把这张纸拎起来,重新看了看,她记得,父亲说过自己不光识得匈奴的文字,还会写。   又重新把这张纸看了一遍,韩昭昭觉得这字不像是父亲写的,父亲的笔势雄劲,如同他镇守边关多年的武将身份一般,这字写得甚是清秀却有骨鲠,像是一个不屈不挠与命运抗争的白衣书生。   弹出在她脑海中的第一个画面便是秦县丞,那个刚刚死去的人。   她的字是秦县丞教的,因而对于秦县丞写的字,她还是有印象的,一个人的字是难改的,无论写的是汉字还是匈奴的文字,都带有着自己的特色。   还真像他写的,工整端庄,能把歪歪扭扭的文字写得让人赏心悦目,他写了满满的一张纸,只可惜她一个字都看不懂。   但她觉得这东西不同寻常,还是接着往下看了。   在这些字的最后一行看到了一个与上面都不同的字迹,笔力苍劲,是父亲写的。   再一细看,这是她在这些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的匈奴文字里唯一认识的,是父亲的名字。   当年,父亲告诉过他,他的名字若是用匈奴的文字,就是这般写,父亲还告诉过她,她自己的名字该如何用匈奴的文字写。   要她牢牢地记住,若是在截获的匈奴的信件中看到了这两个名字,一定要当心,尤其是她自己的。   如今,她却是在父亲保存的信件中看到了,还是父亲亲笔所书。   她重新把这张羊皮纸搁到桌子上,眼神扫过抽屉,找到了那把锁,待要把羊皮纸放回抽屉,用锁把抽屉锁上的时候,她犹豫了片刻。   这东西,父亲是真的想让她瞧见吗?她是不是该装作不知道。   晃了晃头,觉得自己想得太多,待要把钥匙□□,把锁安上的时候,手又停住了。   脑海中浮现父亲近日来对于秦县丞的种种态度,不该是对一个背叛自己人的态度,耐人寻味。   手一抖,羊皮纸落到地上。   听到出了声音,韩昭昭心虚,立马蹲下身,把羊皮纸捡起来,叠成原来的样子,重新塞回抽屉里。   父亲告诉过她,做事要谋定而后动,不可肆意妄为,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该问的事情不要问。   如今,她要把这反用到父亲身上了吗?   不过,她是觉得最近父亲很怪,与以往行事风格大相径庭,尤其是秦县丞死后,对于他的态度,让她有些不可理喻,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韩昭昭听人说过一些巫术,来源于匈奴,画上一张面皮,贴到脸上,就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若是经了技艺极其高超人的手,根本是看不出来一点儿破绽来的。   如前几日陈子惠身边的云飞身上,就出了这种事情,用一张假面皮和高超的演技偷梁换柱,骗了身边的人这么长时间。   想到这里,她不寒而栗。   把锁放回原位,用羊皮纸遮住,再重新把钥匙插回到抽屉上,按照原位摆放好,几乎是一点儿都不差,掩盖好这一切,就当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坐到一个小破椅子上,再也不出营帐的门。   反正,父亲回来也不过是下午,时间不长,到时候再做安排。   一个人坐在这里,一时有些呆愣。   就这样,见到日头从东山升起,移到中天,渐渐西斜的时候,父亲才推开门。   进来之后,他的面色憔悴,风尘仆仆。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马上就启程了。”   他似乎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说出来这番话。   “收拾好了。”   来得匆忙,她没有带多少东西,只有一个小包袱。   她背过身,去提包袱的时候,韩德元走到桌子前,一愣,拉开抽屉,见东西仍然安然地搁置在原位,似乎是没有人动过。   他的心安稳下来一些,把羊皮纸卷起来,飞快地塞到一个不透明的袋子里,之后,才把另外的东西搁置在其上。   这个时候,韩昭昭已经把包袱提到外面的马车上,转身回来,见父亲神色又如常了。   不过,这回回京城,没骑马,坐在马车里,提着兜子,马车的棚子遮住了里面的事物,父亲提着一个兜子进去,之后发生了什么 ,她再不知道。   这一路上,意外地沉默。? 第75章 夜会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 韩昭昭想过很多事情,从她有记忆的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她发现, 她对父亲的过去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如同一张白纸一样空白。   韩昭昭只知道, 父亲是在前朝时入仕,周恒建立卫国之后, 也处于比较边缘化的位置,驻守的地方都是边塞, 因为他搭上了如今皇帝的线, 才一步步地升起来的,不过现在皇帝又开始赏识他一手提携起来的陈子惠,他也不如以往那样受到重视。   其余的,她不知, 或许还不如一同与父亲共事过的人知道得多。   她清楚,当朝的皇帝做过的龌龊事,不愿给人瞧见,便想方设法地去抹掉。   父亲教她为人处世,按说该常拿自己的经历讲述,但对于父亲的事情, 她作为女儿,知道得这么少,又是为何?   或许是她想多了吧, 可能父亲最近只是被这么多年的好友, 突然背叛自己刺激到了, 整个人做起事来都恍恍惚惚的。   但愿只是如此, 是她想多了。   马车颠颠簸簸, 行过河山,越过茫茫黄土地,这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   哪怕是在晚上到驿站住宿的时候,父亲下了马车后,只对她点了点头,一言不发,神色憔悴,步履有些蹒跚地进去了。   往远处一瞧,见到陈子惠从马上下来,手拽着马的缰绳,瞧着她,目光盯得她后背发凉。   韩昭昭心里也清楚,自己不久前在战场上暴露得太多,陈子惠当是有所察觉,她不想与陈子惠多说话。   如今谁都不能完全信任,她叹了一口气,敛起裙裾,走进了屋。   一想到后边站了这么一个人,不由地脊背发凉。   屋里的灯也不过亮了片刻的功夫,便被她熄了。   她躺在床上,看到由窗户纸透过来的朦朦胧胧的月光,落在墙上,也落到她的枕上。   她本该合着月光而眠,可脑海中不断闪烁着这些画面,她怎么也睡不着,乱七八糟地,如同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整个人颤悠悠地,仿佛浮在云端,着不到地,寻不到有力的依靠。   韩昭昭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怎么也睡不着。   月上中天,应该是午夜了吧,在床上辗转反侧,实在难受,便随手披了一件大氅出去转转。   临出门之前,她还特意由窗户纸往外瞧了瞧,没瞧见什么人,这才敢出去。   这处驿馆是封闭的,周围由陈子惠带来的士兵把守,相对来说比较安全,如今匈奴吃了败仗,见得不到什么利,自然也不会到这里。   她还是放心的,便出去了,临出门前,往灯罩里塞了根蜡烛。   走后屋里又陷入无尽的黑暗。   她想,午夜之时,露浓霜重,寒风阵阵,一般应当没有人会像她一样,夜不能寐,跑到外面吹冷风。   推开门,走入前院中的时候,确实没有见到人,只有风卷起枯败的野草,一轮圆月悬在中天。   站在院中望月,孤寂凄清之感更甚。   忽然,远处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传来。   韩昭昭一愣,警惕地转过身,见一道人影从后院里的一棵树后走来。   待要惊叫出声唤得人来,自己溜开,见那人往这边的脚步停了片刻,接着,她认出来了,是陈子惠。   那人手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回头望了一圈,在外面守着的都是他的人,反抗无甚用处。   于是,她安静下来,站到一棵松树前,一动也不动。   寒风吹过,松树针尖似的叶子瑟瑟抖动,她的心也随之七上八下。   定睛细视,见他没有提灯,手中提着一壶酒,步履还算是坚定地朝着有光的地方走过来。   人稍微靠得近些,便能嗅到一股子酒味。   月光洒到他的脸上,将他的眉眼也勾勒得柔和,只与这愈加汹涌的酒气不相称。   他喝的酒不少,就不知道人还算不算清醒 。   一想到夜半没什么人的时候,跟一个喝醉了的人在一起,韩昭昭打了一个寒战,喝醉的人是不理智的,酒能壮人胆,酒后也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让她想不明白的是,陈子惠为何要饮酒,还偏要在午夜之时出现在这里,仿佛窥伺着她的行踪一般。   身子又是一阵抖,手中提着的纸灯笼晃了晃,光束也随之在陈子惠的身上窜上窜下,从头到脚游离了个遍。   吹气成冰,韩昭昭裹紧了大氅,努力保持镇定,其实身处这样的境地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来这里是做什么的,自己再清楚不过,不论用何种方式都要先保住自己的命,只要活着,自己就有机会。   不论父亲是什么人,与陈子惠之间有何恩,有何怨,她是一个自私的人,要保的就是自己的性命,他们再有什么怨,再怎么争,也不能让根本没有掺和进去的自己因此丧命。   她从陈子惠的眼中看到了占有欲与掠夺,他的野心昭然若揭,不论是对她,还是对她家。   只不过,面上对于她,却还算得上温柔。   那个人缓缓地走过来,看向她,嘴角微勾。   “因何事这样惆怅?”   他说话时吐出一口酒气,可每个字咬得却是极为清晰,一点儿也不像是喝醉了酒的样子。   韩昭昭是在怀疑父亲的问题,怀疑父亲的过去,但这是她自己家的事情,在没有定论之前,她绝对不会胡乱猜测,对别人妄议,尤其是对于陈子惠。   于是,她只是淡淡地应了句,用略带了惆怅的语气道:“回到京城后,家已经不再。”   事实也确是如此,上个月有人诬陷父亲贪污军费,皇帝迫于压力,将父亲贬官,让她家偿还上欠款,无奈之下,她家变卖了房子,到了现在,洗清了罪名,父亲也没有想把那所房子再买回来的意思。   她原来住的那所房子,是座老房子,有些年头了,据说还是前朝的时候父亲得到赏赐,住的这房子,不算很大,但胜在位置好,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没换。   奈何到了此时,皇帝逼得紧,借着这个机会,为了表明自己家对于当朝的忠心,韩德元就顺便把房子丢出去了。   那边的陈子惠听她说出来这番话,一愣,琢磨了片刻,思索着这句话的背后有何含义。   不过片刻,他笑着走近。   “慢慢地便会好了,说起来,我家的那栋宅子,与你家以前住的布局有些相像。等你来了,我便把屋里的布置照着你之前住的样子,改改。”   把它改成韩昭昭熟悉的布局,到了这里,就如同回到她以往常住的那个家里一样。   与她不久之后要回去的地方相比,这里才更像是个家。   听到韩昭昭提起来这栋房子,还表现出留恋,他略感意外。   那栋房子沾染了太多前朝的痕迹,改朝换代之后,还会被她提起。   酒壶中的酒还没有喝完,月光下,他举起酒来,一饮而尽。   酒水流入领口,沾湿衣襟。   饮尽之后,空气中弥漫的酒气味更重,他的眼神有些朦胧,一步步地走近,到了韩昭昭的身旁。   嫌手中的酒壶碍事,弯下腰,丢到一棵树下。   两人挨得极近,韩昭昭能感受他的鼻息,吹出的温热气息。   韩昭昭手提着灯,因看向灯光映到他的脸上,也映到了自己的脸上。   在柔和的光的笼罩之下,他细细地欣赏了一遍韩昭昭的眉眼。   她一双眼睛里仿佛洒落了一池的星子,明亮照人,唇不点而红,肤若凝脂。   他的手渐渐抬起,在空中停了一刹那,微偏过头来瞧着韩昭昭的反应,见她只是轻笑着,未见任何躲闪之意。   酒精的刺.激,让他的脸发烫,心跳加快。   看到韩昭昭站在这里,笑着看他,宛如一场梦一般。   伸出手,轻轻地碰到了她的脸,勾勒出她眉的形状,如春日初初展开的柳叶,细柔弯秀,接着又触到了她的眼角,手略一碰上的时候,她眨了眨眼。   看到这眉眼的瞬间,他清醒了不少。   手倏忽之间离开那诱.人沦.陷的眉眼,待落到半空时,被另一只手抓住。   那只手握着他的腕,从下巴开始,抚上了她的脸颊,柔柔软软的,看到韩昭昭正瞧着他,眼中宛如洒落了星子,一片璀璨。   看到她眼中的星辰,他人早已经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于是,那只手带着他的手到了眼角处,略往中间移,便抚上了微微卷曲的睫毛。   接着,她闭上眼睛,一只手带着陈子惠的手往下,抚过翘挺秀气的鼻梁,落到柔软的唇上面,带着他摩.挲,引诱他沉.沦。   唇上的温度与柔软令他沉.沦,轻轻吐出的热气扑到他的手指上,空气中还混杂着令人失神的酒气。   一遍又一遍用手指摩.挲着她的唇,她低眉,睫毛微翘,乖顺地把头埋在她的怀里。   陈子惠清楚,自己与她还未成婚,夜里只有两人相会,他还揽着她,已经是逾.矩了,可是看向她的眉眼,仍然是忍不住沉沦。   酒精上头,他贴韩昭昭贴得更近了一些。   作者有话说:   真的没有脖子以下的地方,最下面的就是嘴唇了_(:::з”∠)_嘤嘤嘤? 第76章 光明   ◎   此时的陈子惠,被酒精所刺.激,情绪高涨,加之韩昭昭方才的举动。   他的伞◎   此时的陈子惠, 被酒精所刺.激,情绪高涨,加之韩昭昭方才的举动。   他的身子一点点地挨近, 一只手仍旧在她的唇上摩.挲,另一只手揽住她的月要, 隔着厚厚的衣料。   哪怕喝醉了酒,他还是存在理智的, 不能妄然而动。   那只手只是贴着,并未有什么动作, 似乎只是扶起一个弱不禁风的人一般。   他看到极近处, 一双眼睛眨了眨,那如鸦翅般的睫毛尖贴上了他的脸。   脸颊上一片温热,温热消去的时候,他略有些无措地看向对面的那双眼睛, 耳根泛红,不知是因为喝酒喝得,还是因为什么别的缘故。   韩昭昭瞧着他,眼里含了笑意。   她的手一松,把灯笼丢到了地上,纸灯笼在地上打了个滚, 停下,黯淡的光与清亮的月光一同洒到两个紧贴着的人脖颈处。   在此种情境之下,韩昭昭还是有些慌的, 刚才她那么主动地一勾, 不知陈子惠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但是想到未来, 身边越来越迷惑的局势, 还是狠下心来,先把陈子惠骗过再说,不论以何种方式。   手搭上他的脖颈,环住。   第一次做这种事,她还是有些害怕的,手颤了颤,摸索着轻轻地碰到了对面人的喉.结,而后身子稍稍往前一倾,落入他的怀中。   对他笑了笑。   引得陈子惠的身子一僵,手一使劲,扣住了她纤细的腰.肢,把她往自己的身上带,直至紧贴上。   她的身子贴到了坚.硬的胸膛上。   韩昭昭心头的恐惧袭上来,勾在他脖颈上的手也不动了。   方才她将那灯笼丢到了近处,黯淡的光还能照到他们的身上。   但愿,他能因着有光在这里,人没有完全陷入黑暗中而克制些。   可若是他真的想,她推也是推不开的,只能认下这个命了。   以后,若是有机会,定不让自己被别人抓住把柄,定要抓住别人的弱点,不为人所制。   对面人呼出来的滚烫的气息飘过来,愈来愈近,贴到她的唇.瓣上。   韩昭昭没有往后躲,她知道这是自己招惹了猛虎的结果,她亦是没有往后躲,笔直地站在原地,身子有些僵。   被热气和酒气所包围,宛如置身一个牢笼,被人死死扼住,被人狠狠地掠.夺。   直压得她喘不上气来,下意识地想推开按在她身上的手,身子也跟随着扭了扭,要挣扎出这死死的束缚。   感觉到她身子的颤动,陈子惠箍着她月要际的手,猛地松开,人退后两步。   冷风吹过,吹散了酒气,人也因此清醒了不少,陈子惠脸上因欲.望而起的红晕渐渐消退。   那双手有些无措,不知摆放在何处。   他清醒了,若不是刚刚韩昭昭在他的怀里挣扎了一下,他不知会在这个庭院中做下什么事情来,寂静无人与酒精合在了一起,愈发能勾.挑起人埋藏在心底的欲望。   这次,虽有韩昭昭诱他在先,但他也情难自抑。   “对不住。”   陈子惠的嗓音有些沙哑,借着寒风吹到韩昭昭的耳畔。   韩昭昭“砰砰”乱跳的心也逐渐平静下来,见到陈子惠这样子,她努力做出因害怕而颤抖的样子,仿佛他真的吓到了她一般。   低头,沉默,碎发被风轻轻吹起,飘散。   片刻,才从有些红肿的唇边挤出来几个字:“无妨。”   脸仍是通红滚烫。   这一次,她尝到了教训,不能轻易地诱一个人,她想不到兴起之时,一向温文尔雅的人是如此具有侵略性,如猛兽,想要将她揉碎,拆穿入腹。   而这,还只是个开端,等到成了婚后,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之后,她又该如何自处。   不过这次,她表现出抗拒之后,他停止停得如此之快,也实出乎她意料之外。   陈子惠瞧见她略微肿起的嘴唇,刚拥到他怀里时被他揉得有些凌乱的衣衫,知道自己做得是有些过了,还狠狠地吓到了她。   面带歉意,微微伸出手,见韩昭昭并无抗拒之意,便用手理了理她的衣衫,抚平上面的褶皱。   韩昭昭就在那里静静地站着,略微垂眸,见到他的耳朵尖泛红,气息略喘。   由着他的手在领口处抚平衣服的褶皱,说是领口,便真的是领口,这回,陈子惠无一点儿逾矩之行,手安安分分地,一点儿都没有往下移。   陈子惠的举动又让她抓住了一线希望。   “夫君回到京城之后,是先要去拜见陛下。”   “是。”   陈子惠应答的声音略显沙哑,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刻,韩昭昭问起了他这个问题。   韩昭昭的声音柔柔软软的,一声声都轻轻地触碰在他的心上,心头本来就有火,这么一做,当真是往火上浇油。   血猛地冲上头顶,酒精的作用又一次显现出来。   意识到这一点,他把手从韩昭昭的衣襟上拿开,掐住自己的腕,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眼角的余光瞟见一盏躺在地上的纸灯笼,见到了能使他摆脱黑暗无尽的欲.海的光明,他宛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转身,俯身,拾起这盏灯,提在手中。   视野里瞬间亮了起来。   光明之下,他无边的欲.望暂时被压下来,脸上重新恢复了以往的淡定神态。   韩昭昭的声音落在他的耳中,也不似刚才那般如鼓点撞击着他的心弦,勾起难以压制住的欲.望来。   “那拜见完陛下之后,便是要回宅子了?”   还好,接下来她问的是普通的话题,如此,他便接着她问的话答下去。   “是。”   略微慌乱之余,只应了一个字。   “我到了京城后,等你回去,便到你的家里看看?我想去布置一下。”   已然将他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   陈子惠点了点头,心里还有一丝满足感,如此便好。   又一阵寒风吹过。   冻得韩昭昭身子一激灵。   “天冷,你先回去吧。”   陈子惠把纸灯笼递给她,本要送她回去,可是韩昭昭却将他拦住了。   说是自己住的地方离父亲住的地方近,他去那边还是不甚妥当,这一晚上做下来的事情,本就不合礼教。   于是,他站在树下,望着韩昭昭渐行渐远,那一束光逐渐消逝,眼前的景象又一次落入黑暗。   黑暗中是无尽的欲望侵扰着他,暗暗地攥起青筋暴起的手腕。   他抚过脸颊上方才被韩昭昭用唇.碰过的痕迹,思绪纷飞。   可眼前空无一人,唯有黑暗,中天上挂着的一轮圆月和几点散落的星子。   韩昭昭回了屋中,熄了灯,躺在床上,手触碰到自己微肿的唇,脑海中回荡起旖.旎的画面,就是这么不遗余力地去掠夺,如同野兽见到了垂涎欲滴的猎物一般。   她心有余悸,还好他仍有克制,要不然今晚会发生什么 ,不堪设想。   又是一夜无眠,第二日,想尽了办法,总算把这痕迹暂且遮住了。   早上启程的时候,她只瞟见了父亲一面,是他的背影,略有些佝偻,一日不见,宛如过去了以十计的年头,更像是个临近暮年的老人了。   见到女儿,只往后瞟了一眼,点了点头,没有说多余的话。   倒是陈子惠一路上趁着别人不大注意的时候一直往她这边瞧,见到她的神色如常,放心了些,只是眼中布满了如蛛王般密密麻麻的血丝,有隐隐有些自责,是他太不克制,以至如此。   这一路上,他骑在马上,时不时地往后张望,看着韩昭昭坐着的马车行过沟壑纵横的黄土坡,越过重峦叠嶂的山。   这一路还算安稳,比不得他带韩昭昭来的时候,遍布刺客,无奈之下是他凭着自己的记忆以及对这段路的熟悉,受了伤的情况下,丢下马车和马匹,徒步走了整整一晚上,在清晨的时候到了晋阳城。   那时,他还不晓得韩昭昭会对引得他这般破戒,这般降低自己的底线。   想起过去,比照如今,思绪万千。   等到了黄河边上的时候,马车停下,韩昭昭从马车上下来,乘上渡船,一行人在孟津处渡河,渡过了黄河,便能看到矗立在河南岸的洛阳城北门,恢宏雄伟。   再往前走,便是几朝古都,中原最繁华之地——洛阳城。   冬日极寒,黄河河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为让这一大队人马过河,人为地敲碎冰,到此时,河水缓缓地流动,河面上还漂浮着碎冰。   这一路上,韩德元沉默寡言,就连渡河时也未多说一句话,只是瞧着韩昭昭,看她一切平安,便好了。   还是陈子惠过来了,隔着厚厚的衣服,握握住她的腕子,拉着她上了晃晃悠悠的小船。   “小心。”   他的声音回荡在耳畔。   克制而礼貌,宛如翩翩君子,让人难以将现在的他与昨夜放肆的人联系在一起。   韩昭昭还记得,她第一次与陈子惠接触,陈子惠带她渡过去晋阳,北上渡过黄河时便是如此,也是这般礼貌,恍惚之间,仿佛回到了当时。   只是,到了此时,她无意中偏过头,看到陈子惠眼底的占有欲,在瞧见她的时候,瞬间消失,化作了一抹笑。? 第77章 熟悉   ◎   一切重归于安静,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陈子惠笑着,别过头去。   天边雾蒙……◎   一切重归于安静, 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陈子惠笑着,别过头去。   天边雾蒙蒙的, 小舟轻荡,河水从西边的山谷间倾泻而出, 穿过远处薄薄的冰,到了渡口, 冰凉的河水轻轻地拍打着小舟。   不多时,到了黄河的南岸, 见到了不远处的城门与炊烟。   又是清晨, 地上还有露水凝结成的霜,街上吵吵嚷嚷的声音却已经起来了,一派久违的繁华之景。   只不过,物是人非了。   这一路上, 父亲沉默得过分,直到进了洛阳城的北门之后,才跟韩昭昭说他一会儿要先去拜见皇帝,若是她愿意的话,可先去陈子惠的府邸中呆上一时,待他出了皇宫, 再回去。   皇宫在城的正中心,陈子惠的府邸在城北,而她家新买的那栋小宅子在城南, 如此一说, 也算是顺道。   进了京城后,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拜见皇帝, 因事情重大。   说完了这句话, 父亲就往前走开了,留下陈子惠和她两个人。   自从秦县丞去世之后,父亲整个人的变化极大,后有订好了她与陈子惠的婚事,仿佛应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句,不那么把她当做自家人,渐渐疏离。   可是她想,父亲不该如此的,他从来都是不认同这种说法的,当年,他说过,不论何时,她永远都是他的女儿,他会竭尽全力保护她。   她只见着那道身影渐行渐远,上了马车,慢慢地消失在街巷的拐角处。   陈子惠挨在她的身边。   为了不惊扰城里的居民,未到城门前的时候,陈子惠已经让大部队与他们分开,去了郊外的军营。   而两人则是带着几个便装的侍卫,直接入了城中。   两人并未骑马,穿过不算宽的小巷,看到巷子里来来往往的行人,听到叫卖声,吆喝声,早点摊子已经摆了出来,香味穿过房子间的缝隙,扑入鼻中。   方才在渡口,还能看到地上一层薄薄的霜,到了城中,却全然不见,因着城里人多,来来往往,热闹非凡,已经将石板路上的霜踩尽了。   这哪里是萧条的边关能比得了的。   一边是生,一边是死,一边是盛世的繁华,一边是乱世的混战,一边安逸,车如流水马如龙,一边是战争过后,一地白骨无人埋,被鸟兽啃食。   这一切,不过隔了六百多里的距离。   历经过战争,看过生死之后,韩昭昭还是眷恋这繁华之景,这闹市,这人烟,这安逸是她不想抛去的。   她的脚步放缓下来,陈子惠也未催促,跟着她慢慢地徜徉在街道上,并没有一点儿要赶着去见皇帝的样子。   见有人在大道上打马而过,韩昭昭才恍然想起来这码事。   “你不急着去见陛下?”   “不急,骑上马,不一会儿便赶到了。”   陈子惠笑着答道。   后面的侍从跟得远,韩昭昭与陈子惠挨得近,他的手捏住韩昭昭的手,韩昭昭未躲,他便大了胆子,手指肚细细地摩.挲着韩昭昭的纤细修长的手指,削如葱根。   手指肚触到了细腻的肌肤,心头上的火又上起来,手往上移了些,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大概是一个镯子似的东西。   他轻轻地撩起韩昭昭的袖子,见到她腕子上悬着一个白玉镯,洁白无瑕,是有一日,韩昭昭在库房中见到这羊脂玉镯子,多看了几眼,他便将这玉镯送给了她。   没想到现在她还戴着,在她的手上晃了晃。   手一张,将她的腕子扣住,将与羊脂玉的颜色无甚区别的腕子端详了片刻。   端详的功夫,他的脚步是停下了。   韩昭昭努了努嘴:“见陛下,你便是这般不急吗?”   她父亲可是紧赶着往皇宫奔。   陈子惠的手松开了她的腕子,反手扣住了她的手。   “不急,我先带你过去。”   看着她,笑开,那意思俨然是不大将皇帝放在眼中,远比不得韩昭昭重要。   那在外谨慎、步步为营的人,到了她身边就是这种说话的样子。   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生怕抓不紧,便丢了。其实,他心里想的又何止于此,更是想揽她入怀,细细琢磨。   只是如今在街上,与她又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只能借此让他的欲.望有发.泄之处。   走过几条街巷,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便到了他的府门口。   一栋不算大的府邸,看起来很是庄重气派,与他在晋阳的那栋府邸十分相似,几乎是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不过这栋宅子是那个的放大版。   看到的第一眼,韩昭昭就震惊了,常人好的都是新奇,怎的到了他这里,便是把旧的地方住上一遍又一遍,也不觉得腻歪。   “这宅子的布置你应当是熟悉的。”   陈子惠带着她穿过厅堂,让她把本已经算是熟悉的地方又熟悉了一遍。   “你还要不要住在你原来住的那间屋子里?”   “就在那里吧。”   原先那处,是当初陈子惠因了与她家之间的矛盾,防备着她,也是怕她出什么意外,让她住在了离自己近的地方。   如今,她也是不想改了,虽说离得陈子惠的住处近,行事有诸多不便之处,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正是离他住的地方近了,时不时地往他那里走走,才更容易抓住他的破绽。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头上都悬着刀尖,就看谁先露出破绽来,谁先露出来,谁就输了。   于是,韩昭昭欣然地接受了这个住所。   其实,这个地方还好,坐北朝南,冬暖夏凉,庭院中植着几株梅树,待早春花开之时,暗香扑鼻,极为舒心。   入了这间小院,是极其熟悉的感觉,别说相似了,这屋子的布局是一点儿都没有变过,就连院子里梅花树排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如此便也代表着她在哪所房子里找到的机密放置之处,换到这栋房子里,大概率也适用。   按理说,狡兔有三窟,陈子惠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把两栋房子给布置得几乎是一模一样,看不出多少分别来。   如今在洛阳城里的这所房子,是陈子惠买下了一块地,新盖的,盖的时间比晋阳的那座晚,原先这块地的形状,与那之前他搁置在晋阳的并不相同,她注意到了,为了与哪所房子的布置相同,他刻意空出来一块地。   这一切让她不由地有些怀疑这两栋屋子对于陈子惠的重要意义,当做宝贝似的,这般不愿意变动一丝一毫。   “我瞧着这房子,与在晋阳的那所是一模一样。”   “是,小时候我家的布局便是如此,住习惯了,也就这么布置下来了。”   能住得起这种布置的,一想便是大户人家,果然,如韩昭昭所料,陈子惠的身份不简单。   陈子惠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破绽,带着韩昭昭往屋里头走。   “你瞧着这摆设,有哪些不合适的,便挪一挪。”   进了屋的时候,看向屋内的布置,韩昭昭更为震惊。   陈子惠话虽是如之前那般说,让她挪一挪,但是她一见,觉得几乎就没有要挪动的,扫了一眼,觉得东西摆放的位置大致与她家的布置相同,甚合她的心意。   就连盆栽,案几上摆放的花瓶都一模一样。   “不需要了,我瞧着这样很是好。”   韩昭昭走近,瞧向那花瓶,上面的图案与她家原来摆放的那个一模一样,手摸上去,在沿上摸到一个豁口,那豁口是她小时候打碎的,如今还在。   哪里是照着她家原来的样式买的,分明就是把她家原来的那件拿过来了。   韩昭昭低头,细细地抚摸着上面的纹路。   清晨,阳光从东边的窗角斜斜地倾泻入房间,如细碎的金子一般铺到她的额头上,睫毛上、落在脸颊的碎发上。   屋里炭火烧得旺,人脱去了大氅,只着了一件稍稍带些绒的衣服,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勾勒出优美的弧度来。   细长的脖颈微倾,鼻尖碰上了插在花瓶中的一株腊梅花,淡淡的清香袭来。   远看起来,宛如一幅画中的仙子,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陈子惠就站在远处,不往前靠近一步,怕是唐突了她一般。   寂静之中,韩昭昭转过头,缓缓开口:“这花瓶是我家原来的那个?”   陈子惠瞧着她,嘴角勾着一丝笑意,反问道:“你觉得呢?”   “那便是了,这豁口都是一模一样的,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韩昭昭记得,那时候,她家被皇帝追债追得紧,不得已,变卖了家里的这座房子,买主是如今皇后的母族,张家。   张家与她家走得不算近,但因了皇帝那一层关系在,也还算客气,家中阔绰,买下这所宅子的时候,钱是没少了给。   但她家与张家没有什么交情,卖完的宅子就如同泼出去的水,两家之间也没有什么交集了。   陈子惠总是自诩与她家关系走得近,按理说与张家也不该有什么交情的,而且自打出事的开始,他人都没有在京城,也不知是如何把这东西拿过来的。? 第78章 玉簪   “这东西是你从张家拿过来的?”   “是。”   “张太尉怎么会给你?”   张太尉是如今皇后的父亲, 出身大族,居三公之首,又长了皇帝一辈, 行事素来我行我素,不怎么把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   “你是花了钱拿回来的?”   话出口之前, 韩昭昭知道自己的猜测是错的,张家是世家大族, 最不缺的就是钱,撒钱如撒盐, 好的是面子。   不过她还是要这么问, 引来陈子惠接下来的回答。   “不是,是他们给我的。”   “给你的?”   韩昭昭难免不惊诧。   “是,你跟我订好了婚约的时候,我知道过不了几日, 便要回到京城,所以我提前叫人给张家去了信,让他们把原先你家里头搁置在你屋子的东西都收拾收拾,搬到了这里,至于后来的布置,我叫来了你家原来的丫鬟小厮, 照着他们说的,叫我这里的下人摆的。”   原来是早就计划好的,也难为他这一片苦心了。   韩昭昭的手抚过花瓶, 轻轻地贴上了花瓶中一枝盛放的腊梅花。   花开得正好, 不过离了地之后, 过不了多久, 就会败了, 而陈子惠与她,纵使他费了这一片苦心,也难以长久。   从来,与父母有关的仇恨都是不共戴天,她父亲与秦县丞如何,是她父亲与秦县丞的关系,留待她自己来探清,这并不构成陈子惠可以迫害她父亲的理由。   何况,陈子惠还是她父亲提携起来的,寄托着她父亲的厚望。   她想,陈子惠对她,大概仅仅是一时兴起,喜欢的时候当个宝贝玩具似的揣着,愿意哄着宠着,等玩多了,见惯了,便扔了,或许想都不会想起来。   人,还是要靠自己,要不,就趁着新鲜感没有过的时候,尽可能多地从他这里打探到消息,尽可能地去拉拢他这边的人,来要挟他。   阳光之下,听到她的一声叹息。   陈子惠方才还是笑着的,她叹息后,他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失了。   怕陈子惠怀疑,韩昭昭霎时敛起了忧愁的情绪,将话题转移到她想知道的地方:“你怎么让张太尉把东西给你的?你与他关系走得近?”   问是这么问,韩昭昭实在难以想象,陈子惠虽然对外人都表现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但是张太尉这种人,对他们这些出身低微的小辈,统统是不屑一顾。   “自然不是,我是找的别人。”   陈子惠在屋里踱了几步,故意卖关子,一点儿也着急,那样子似乎是忘了一会儿还要去见皇帝。   “谁?”   陈子惠轻笑,说出一个名字:“顾钧。”   这个名字,韩昭昭并不陌生,顾钧是并州刺史,在晋阳的时候,她见过此人几面,原先她以为顾钧是楚王一党,没想到后来忽然反转,说是帮着她家做事的。   虽说顾钧是帮了她家,但她感觉得到,顾钧与陈子惠关系走得很近,远胜过她家。   她查探过顾钧的过往,父亲为一方县令,与京城里的这些代代为官的世家大族相比,相形见绌,更遑论张家这种顶级的世家大族。   她不记得顾钧与张家有任何的交集。   “顾刺史他怎么能把这些东西都给要过来?”   陈子惠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她:“他们表面上看似没有什么交集,实际上深得很,你父亲没有同你讲过?”   韩昭昭摇头。   “或许你父亲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陈子惠笑着,从嘴边飘出来这么一句话。   “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过段日子,你自然就知道了,不过你放心,不会伤到你分毫的。”   陈子惠回答道。   “什么时候?”   韩昭昭难掩心中的不安。   “应该等不到我们成婚的日子,若是等那个时候,你还不知,我便告诉我的夫人。我与夫人之间,当是坦诚相待的。”   坦诚相待?陈子惠说出这个词的时候,韩昭昭的心骤然间跳了一下子,她不知道自己该把这个词的含义往何处理解。   是警告她莫要蓄意骗他,还是某一种稍带旖.旎的意思,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在她的面前,那人明明是笑着的,笑容明媚,如同春日里璀璨的阳光,眼角微微上扬,嘴角边是一对深深凹陷下去的酒窝。   她从那花瓶处走来,到了陈子惠跟前,离得越来越近,陈子惠看到阳光落到她的脸上,在陈子惠的眼中,她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   仿佛画中遥不可及的仙子坠入人间。   他就这么笑着,瞧着她,甚至想拿起画笔,描摹出她的模样。   韩昭昭被他这么盯着,想起他放才说过的意味隐晦的话,却是觉得难挨起来,有些不自在地道:“你不是说要去拜见陛下?怎的到了现在还不过去?”   误了时辰,可是大不敬,任他是天子近臣,被人扣上这个罪名,也难挨。   “你便是这么急着赶我走?”   他抬头直视韩昭昭,目光里带了一丝委屈,宛如一个被丢弃的孩子。   “没有,我只是怕你误了时辰,被人怪罪下来。”   语气之中难掩些许的慌乱。   “不急,现在去了反而不合适,陛下正忙着,没有功夫见我。”   “什么意思?”   “现在这时候,陛下正忙着见楚王,我若是去了,也是在大殿外面干等着,远不如在府中。”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只是瞧着韩昭昭面带微笑,常言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此时,不是那旖.旎诱.人的时刻,可于他来说,也值千金。   他的手轻轻碰到韩昭昭衣角上,她身着的是绸缎制的衣服,摸上去极轻极软,又光滑,只是有些冰凉,不如那日醉酒之后,碰上她的唇与脸颊时的触感。   那一晚上大胆的举动以及那种触感他一直记忆到现在,印象极为深刻,只不过此时他揉捻的是绸缎制的衣角。   忽然,有一个东西磕到了他的手上,冰凉而又有些硬,磕了一下后,便抬开。   低头看时,才知是玉镯,是他送给韩昭昭的那一对羊脂玉镯,方才在街上,他就注意到韩昭昭戴了这个的。   于是,心中的情绪一起,手一把抓住了一只羊脂玉镯,将韩昭昭的手腕轻轻扣住。   原来她还记着他送给她的东西,还戴在手腕上,不论出于何种原因。   他轻轻地摇了摇韩昭昭的腕,这玉镯在韩昭昭细细的腕子上晃了晃,白皙纤长的手指,如凝雪般的腕,再配上洁白的玉镯,宛如一件艺术品。   以前,玉镯放在库房的时候,他便想象过这玉镯被人戴在手腕上的模样,它在见不到光的盒子里躺了十年,这十年里,他想象过无数次它戴到人手上的模样,它该戴到何人的手上 。   可如今,这玉镯戴到了韩昭昭的手上。   这羊脂玉镯原是他母亲临终前给他的,说是留给他,送给他将来的妻子,可惜自己命薄,看不到他长大,亦是看不到他成家立业了。   送给自己的妻子,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要有太多的顾及,只要喜欢便好。   脑海中回荡过无数遍这话。   想起这些年发生过的点点滴滴,又想起自己的内心,他还是将这镯子送给了韩昭昭。   与这玉镯相配成一对的是一个簪子,亦是用羊脂玉制成的。   想起那玉簪,他又是一阵唏嘘。   “等等,我去拿个东西。”   说罢,转身出了屋子,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看到小盒子,韩昭昭一愣,那样子太熟悉了,她在梦里见过,有一日还偷偷地进了他的库房里,见到的那个盒子的纹路,几乎与这个一模一样。   抬头,见到陈子惠的面上带着笑容,她的身子却是不自觉地一抖,笑里藏刀的事情,他做得多了,不过这个盒子看起来比那几个小了些。   见到韩昭昭身子的颤了一下,陈子惠微感诧异:“想到了什么,这么害怕?”   “你进来的时候带进来一阵风,有些冷。”   说着,裹了下衣服,衣服贴到身上,顺着她的身形,勾勒出来她身上的曲.线来 ,窈窕婀娜。   陈子惠点头,把盒子捏到手心里,转身,到了门口,把已经关得死死的门又拉了拉,确认没有一丝缝隙了,才慢慢地走到韩昭昭跟前。   到了韩昭昭跟前,旋开按钮,打开,韩昭昭见里面躺着一个羊脂玉的簪子。   “这与那玉镯是一对的?”   “是。”   陈子惠淡淡地开口,手抚过那玉簪,道:“都是我母亲给我的。”   “戴上去试试。”   他捧起玉簪,插到了韩昭昭的乌发上。   戴上之后,他还有些不舍,用手轻轻地抚过韩昭昭的发端。   之前,韩昭昭穿得简朴,头上也没有什么饰品,玉制的饰品点染上去,愈发衬得人如清水芙蓉一般。   陈子惠一时看得有些呆了,仿佛一对玉镯与这玉簪都是为韩昭昭而制的。   陈子惠将手从她的发丝上拿来,搭在了她的纤腰上,不盈一握。   手下忽然暗暗使了力气,耳畔传来一声低低的喘.息声。   忽然间,手松开,蓦地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他说,这簪子和玉镯是母亲送给他的,其实不是。? 第79章 好看么   那玉镯确实是陈子惠母亲给他的, 而这玉簪却是他表姨母给他的,他的表姨母,便是那已经故去的, 被卫国皇帝抹去了名字的清河长公主。   其实这两个物件,原本是一起的, 只是在他外祖父那辈,被她的曾外祖母分给了姐弟两个人, 到了她表姨母这里,因为没有后嗣, 而晚辈中只余下了他这么一个子嗣, 因此,就把这东西给了他。   临走的时候,也说的是将来若是碰上喜欢的人,便送给她。   那天, 她穿着一身黑衣服,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自从离开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可惜,他要给的这个人是韩昭昭,她是韩德元的女儿, 韩德元做下的事情,与他的家人脱不开关系。   为何这个人偏是她?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那簪子别在韩昭昭的乌发上, 黑中一点洁白, 分外瞩目。   韩昭昭微微低头, 浓密的睫毛遮挡住了眼帘, 纤细的脖颈略微往前探, 修长的手指碰到了玉簪上。   玉手镯与玉簪相碰,叮当作响。   听她低声道:“好看么?”   “与你很搭。”   再合适不过了,只不过你的父亲是韩德元。   陈子惠的眉目低垂,手捏紧了衣角。   半晌,才缓缓开口,转到这屋子的布置上:“这屋子是你的,随便你布置,还有整栋宅子,瞧着哪里不合适的,改一改,换一换,也可。”   韩昭昭轻轻地点了点头。   说实话,陈子惠让她这么大动整个宅子的布局,是她想不到的,这些布置对他应当有重要意义的,是他多年都不会动的,而在她这里,却破了自己的底线。   他一直在努力着把她剥离原来的家,让她融入到他的家里。   之后,又带着她在府邸的院子里走了走。   正值冬日,万物萧条,地上铺满了深黄色已经干枯了的落叶。   到了库房外面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对她道:“这处是库房,想要什么东西,尽管去这里头拿。里面还是有一些东西的,是我这些年在京城里做官攒下来的。”   说得是那般坦然,仿佛这宅子里的东西可以敞敞亮亮地摆到阳光之下。   韩昭昭原以为,这些东西,是要她费上极大力气,不择手段才能得到的,没想到如今陈子惠直接把东西端到她的面前。   既然如此,那她便不客气了。   韩昭昭的一只手碰到了另一只手腕上的镯子,蓦地想起来这玉的材质,是上好的玉,根本不是普通人家所能有的。   可是陈家,纵然富贵,是极其尚节俭的,断然不会以玉镯、玉簪作为传承的东西。   这里应该是他母亲的意思,二人成婚应该是陈乐康去世后。   那时,前朝已经亡了,陈尧是隐居出去的,做事不可太张扬,纵使妻子再喜欢,冒着风险回京城拿些东西是不可能的,至于上街上买,买到这种材质的东西,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   看这样子,这东西应该是陈子惠的母亲从自己的家里拿过来的。   果然,一点一滴的小事都在透露着陈子惠的身世不是那么简单。   韩昭昭一边想着,一边点头,眼睛似无意地扫过这院子里的景象,越发觉得这屋子暗藏玄机。   陈子惠站在她旁边,带着她在宅子里转,一副赏景的感觉,似是岁月静好,可前头有要见皇帝的事情压在身上,他父亲急急忙忙地过去了,陈子惠却不为所动,她愈发觉得不安起来   于是,她忍不住又一次提起了这个话题:“这个时候不该去拜见陛下吗?”   陈子惠瞧了瞧天上,日头仍未移到中天,道:“不急,再等些时候也可。”   “我父亲已经过去了,是吗?”   韩昭昭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照陈子惠的说法,合着是他因为楚王在那里,不愿意去见楚王,在外面等着,便叫她父亲过去,这是个什么道理!   越想,心里越有些气,垂下嘴角。   见此,陈子惠笑了:“没有过去,你父亲走得那么急,是想先赶到府里安置一下东西,毕竟,那小府邸里,之前,他连去过都没有去过。”   当初变卖府邸的一切事宜,都是韩昭昭一人安排的,也就是说,这一回是韩德元第一次到那个小房子里去。   他急着赶过去安排,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为了促成她与陈子惠的关系,加之自己因为秦县丞的离去,心情郁郁寡欢,把她丢到了陈子惠的府邸。   “不过,这一次的事情却是有些棘手。”   “怎么?”   果然见韩昭昭的脸上显出焦急的神色,头转过来,如同一头受惊的小鹿一般。   “还是秦县丞的事情,陛下要的人却死在了路上,你父亲那意思,是要把责任全揽在他身上。”   说罢,他抬头看了眼韩昭昭,嘴角微微上扬,指节叩了叩桌子。   这事情说小可是不小,皇帝明明确确下达下来指令,要活人,结果人死了,再加上现在楚王在面见皇帝,不知道会在皇帝那里煽什么风,点什么火。   父亲又是个不善言谈的,惹怒了皇帝,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你有何办法?”   韩昭昭知道,如今在朝中,陈子惠颇受重视,远胜过她父亲。   “自然是有的。”   手朝她勾了勾,韩昭昭会意,缓步移过去 。   不过是一场交换,如今看在她的份上,不必撕破脸,便是如此。   陈子惠的手扣住她的腰.肢,感受她的气息轻飘飘地扑到脸上,发丝擦过他的脸颊,惹得他心中一动。   手指在她的衣服上摩.挲了片刻,接着说道:“到时候我将过错往自己的身上揽便可。”   手下一使劲,韩昭昭被拉到他的怀里,身子贴着他温热的胸膛。   “那你可会出什么事情?”   韩昭昭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微微抬起头,问道。   冰凉的触感令他的身子一激灵,旋即反应过来,将柔荑握住,贴到唇边,轻轻点了点。   “对我来说,倒是没什么大事,陛下脾气上来了,不过是训斥我一顿了事,再气不过,便把我的官贬上一级。”   按说同为主将,这责任两个人应当是一半一半的,全搁到一人身上也算是卖她家这个交情了。   贬官这一事,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小事,他可是从底下极其艰难地摸爬滚打上来的 。   “不过为你,揽下这摊事也值得,只是你莫要负我。”   唇吮.上她的手,不似刚才这么柔和,有了一种饿了许久的猛兽,见到了猎物使劲掠.夺的感觉,想将她紧紧地揽入怀中,再不放开。   激得韩昭昭倚在他怀中的身子一颤,微微侧过身,另一只手轻轻拉着他的胳膊摇了摇,脸上泛起了红晕:“别在这里。”   声音越来越低,软软糯糯的,说是拒绝,却宛如往火上浇油,更激起他深不见底的欲.望来,宛如欲拒还迎一般。   陈子惠的喉结动了动,唇离了韩昭昭的手。   “不在。”   克制住自己的欲望,陈子惠吐出来这两句话。   韩昭昭以为他还要做些什么,身子瑟缩着,往后退。   又听他道:“看这时候,快该去拜见陛下了。”   日头将将移到中天,站在院中,阳光已经有些刺眼。   “若是站得累了,便回去吧。”   韩昭昭本就瘦,这几天遇到了这么多事,经了这么多的折腾,更是瘦了,宽大的衣服穿在身上,风过时,袖中盈满了风,更显得整个人弱不禁风。   陈子惠的手习惯地搭在了她的纤腰上。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说罢又是一笑,另一手轻轻地抚过韩昭昭的发梢。   在韩昭昭刚要跨进门的时候,有人从院外跑进来,见陈子惠,拜了拜,见到韩昭昭,犹豫了一刻,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称呼,称她为夫人,对她亦是拜了拜。   之后,才说是宫里的人传来信,时候到了。   陈子惠该去拜见皇帝了。   陈子惠看了一眼韩昭昭,依旧是有些不放心,又嘱咐了句:“一会儿你不要出院门,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见韩昭昭的脸上仍有迷惑,又接着对她耐心地解释:“现在京城里尽是楚王的人,匈奴的人也会混进来,正值多事之秋。”   秦县丞临死前说的一番话,他也是听到了,韩昭昭因为秦县丞的缘故,被匈奴人盯上了。   与楚王和匈奴人都交过手,他最害怕的是那隐藏在右贤王背后的人,在勉勉强强打了场胜仗的晚上,他与那人交了次手,发现此人绝不简单,有了棋逢对手的感觉。   秦县丞还说,下一步,祸起中山郡,中山郡是楚王的势力范围,这一点,根据他手下探子的报告,已经见到了苗头,再怎么样,都会影响到京城。   并州的动乱只是一个引子,如今他们在京城,楚王也在,正是制造动乱的好时机。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段时间,恐怕都不会安宁。   “我一会儿就会回来,别担心。”   怕韩昭昭因为秦县丞的死,担心他被责骂成什么样子,他又补充了一句。   韩昭昭点了点头。   忽然,他又想起来韩德元,道:“有我在,你父亲也不会有事的。”   至少,在与韩昭昭成婚之前,他是不会让韩德元出事的。   至于以后,看时运与他的心情。? 第80章 莫要挨我   ◎   陈子惠离开了,走的时候面带笑容,一点儿也不见担心的模样。   他走之后,偌大的院子……◎   陈子惠离开了, 走的时候面带笑容,一点儿也不见担心的模样。   他走之后,偌大的院子, 只余下韩昭昭和几个侍卫。   知在这个时候还能在院中看守的侍卫必然是陈子惠极其亲信的人,不是她能拉拢得来的, 与他们无甚话可说,刚刚在院子中, 也几乎把景致转了个遍,该记的地方已经记清楚了 , 她便进了屋里头。   一切都是熟悉的布置, 随意找了一把椅子一坐,再舒适不过,只是忽然想到这是在别人的家里头,那股舒适感便散去了大半。   身上带着的还是别人的东西。   这玉镯是她特意戴在手上的, 她知道,陈子惠必然会注意到她手上戴着的东西的,若是见了这个镯子,算是正合他的意。   还有他送给她的簪子。   他走后,韩昭昭便将簪子从头上拔了下来,蓦地想起方才装着簪子的盒子, 一愣,将簪子放在手心端详了片刻。   与镯子的质地一样,都是由上好的羊脂玉制成, 摸起来冰凉, 手感是极好的。   翻来覆去看了几眼, 又用手摸了摸, 她注意到上面似乎有细微的凹凸不平的痕迹。   仔细一看, 似乎有字。   屋里有些暗,看不大清楚,她把玉石拿到阳光下,终是看清了个大概。   上面写了一句诗,“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1)。   诗句写的是江南一带的风景,以梅来寄托相思之情,委婉含蓄。   韩昭昭抬头,窗外正是一树树的梅花,花还未开,陈子惠的院子中,见的最多的便是梅树,数不胜数,她记得,他常穿的一件鹅黄色的衣服,袖口绣的就是一簇鲜艳张扬的红梅。   手抚上这几行字,瞧着刻上去的字体甚是娟秀,像是女子所书。   她猜测刻字的人是陈子惠的母亲,能刻出这样字的,应当是一位博学多才的女子。   接着往下看,却见底下还有几个字,看样子是个人名,名为江婉。   是个她不识得的名字。   莫非陈子惠的母亲名为江婉?这姓与名之间无一不洋溢着江南水乡的气质,倒真是合了刚才的那句诗了。   知陈子惠的母亲应当是富贵人家出身,韩昭昭便寻着自己的印象,找那一辈中姓江的,在京城里叫得上名字的。   确实有一江姓人家,祖籍在江南,家族兴盛的时候,曾有族人在前朝做过尚书令。   可江家人丁稀少,到了他们祖父这一辈的时候,家中只有一个男丁,未及弱冠,不幸早亡,未留下一个后代。   况且,江家与当朝的皇室周家交好,那个早亡的人与卫国的开国皇帝周恒是挚友,因病亡故之后,周恒去祭奠过他,哭得甚是悲戚,京城里的人皆知,传为美谈。   不光与人对不上,若是真的如此,陈子惠不可能这么痛恨当朝的皇室。   可是,除了这家,京城里再也没有什么显赫的江姓人家了。   越想越找不到头绪,韩昭昭翻过玉镯,上头光溜溜的,一个字都没有。   似乎从这里开始,线索就断了。   手捏紧了这个簪子,恍然记起这上面还有一个字——婉,婉是女子之名,在这个时代,女子的闺名是不愿轻易告人的,从这里寻更难。   总共在上一辈中,她知道的女子闺名就没有几个,似乎就没有一个名字中带“婉”字的。   待要放弃,另寻条路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个模模糊糊的事情来,不久前,她在那间茅草房里见到秦县丞的时候,他提起来清河长公主,她问了清河长公主的名字,秦县丞说,她单名一个“婉”字。   她的父亲是周恒,她该姓周的,若是她的东西,上面留的名字该是“周婉”二字。   无奈,她将簪子摊在手心里,这玉质是上好的,这簪子的形制是极典雅的,就连上面的诗句都带着一种平实的美感。   放在她的手中,却有沉甸甸的感觉,一个簪子,是陈子惠给她的,有着说不出来的历史。   日头渐渐地往中天上移,阳光透过窗户洒到房间里,屋里亮堂起来了,她也看得清楚了些。   屋里的摆设都是与她之前的房间里别无二致的,有些细小的摆件没有要来,那一处便是空着的。   翻了一遍,想找到有用的线索,结果什么都找不到,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很难找到什么的,既是让她住在这里了,陈子惠又怎么会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这里。   她该死心了。   韩昭昭重新把簪子戴回到头上,手镯戴到腕上,倚在榻上等陈子惠回来。   从未有过一刻,深陷怀疑当中,感觉时间过得如此之慢。   经历了这几天的折腾,许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纵然心里压着那么多的事情,可她倚在榻上,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地就快要睡着了,忽然,外面的脚步声骤起,被惊到,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是陈子惠回来了。   她草草地披上一件大氅,开门迎了出去。   “怎么样?”   迎面见到陈子惠的脸色不大好,略有些苍白。   “没什么事,我把责任担下来,陛下把我贬了一级。”   韩昭昭的手下一紧,知道此时自己该揪心 ,与他共情起来。   眼里一下子蓄满了愁绪。   “陛下都说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呵斥了我一顿,说我办事不力。”   这结果他早已经预料到了,骂一顿,贬了官,他都不在意,反正到了现在这个时候,皇帝是不可能把他的官给免了的。   “那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   “不会的,没有把我逐出京城就是了。”   陈子惠握住她的手,冰凉又有些颤抖,看起来是吓到了,还被吓得不轻,贴到自己的脸上,温了温。   只要他人还在京城,事态的发展就没有脱离他可控的范围,就算是被贬了官,等皇帝的气一消,就会把他再提拔起来。   “真的吗?我瞧着你的脸色不好,不必太悲戚,其实官位什么的乃是身外之物,现在失去了,或许在以后的哪一天,会以别的方式返回来,常言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所依。”   “我知道,只不过今天确实有些不快。”   把她的手放到唇边,贴了贴,一边道:“毕竟是挨了陛下的一顿骂,不过见了你,被他骂一顿也无妨。”   说到后一句的时候,声音格外温柔,仿佛在蜜里浸染了一遍。   一阵风吹过,带来丝丝寒意,陈子惠将韩昭昭的衣服往紧裹了裹。   “回屋去吧,摸着你的手,都是冰凉的。”   这叫摸?到现在,她的手还贴在陈子惠的唇边。   她没说什么,陈子惠揽着她进了屋中,关紧了门。   韩昭昭还是纠结着陈子惠被贬官的事情,试图从他那里探听到口风。   他又一次抓住了她的腕,把她的手拉到了他的唇边,韩昭昭也是识相,手在他的唇边轻轻蹭了蹭,一股子酥麻的感觉,挑.逗着他的神经。   “可是把你贬了官……”   不待她把话说完,陈子惠就打断了她,不在乎官位,一门心思全系在了她的身上,唇在她的手上游移,如见到了猎物的猛兽一般贪婪,努力掩藏着自己难以压制住的欲望。   沉浸在她的温.柔.乡中,声音已经含含糊糊:“无事的,你不用在意。”   虽说韩昭昭是在劝着他的,莫要难过,要看开些,可实际上,她那副样子,真真是比他自己都还要难过。   这也怪不得她,毕竟不久之前,她的父亲就经历了一次贬官,弄得她家几乎是倾家荡产了,路上又遇到好几次楚王派过来的人谋杀,她不怕,才是怪的。   “其实,在我这里,贬了个官,真的不是件大事,不消几天,就会被提拔起来。”   他对时局摸得清楚,知道现在皇帝离不开他,此时此刻,他就算请辞,皇帝都没有这个胆子,还有他那个好弟弟在等着他早日驾崩,夺了他的位子,必须拿个人抵挡在他的面前。   这贬官,不过是皇帝的气不顺,他受不住秦县丞这么重要的一个人居然在半路上死了,他没有机会见到秦县丞,质询他一些事情,至于这些事情,净是皇室里的一些腌臜事,对着别人都说不出口。   “真的吗?”   “真的,你放心,迎你进门的时候,我定然坐的不是现在这个位子。”   手轻轻地刮过韩昭昭的鼻梁,鼻尖一痒,埋头在他的怀中蹭了蹭。   人解下了大氅,又余下了平日在屋里穿的比较薄的衣裳,轻.薄的衣服笼罩着身体,勾勒出玲珑的曲线来。   蹭到他的怀中,不由激得他心头火起,想起在那日,他是见过她的锁骨的,还有光滑的肩膀上吊着的一对带子。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还没有成为他过门的妻,他该守礼,该等待着那一时刻的道来。   他没有使上多么大的力气,便推开了靠在他怀里的韩昭昭,韩昭昭被推开,一惊,忙回头,眼神里带了恐慌。   知他因为被贬,心情不大好,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得罪了他。   只听他道:“莫要挨我,我怕我克制不住。”   作者有话说:   (1)引自《西洲曲》? 第81章 套话   ◎   见此情形,韩昭昭被吓到了,连忙从他的身旁离开,理了理被他揉搓得略微有些皱的衣襟,站的地方……◎   见此情形, 韩昭昭被吓到了,连忙从他的身旁离开,理了理被他揉搓得略微有些皱的衣襟, 站的地方与他有了一段距离。   “此话当真?”   问询的是陈子惠官复原职一事。   “当真,楚王在前, 陛下现在离不了我。”   一向谨慎的人在她的面前,却是把这听起来有些大逆不道的话说得胸有成竹, 仿佛能为她撑起一片天,对她道, 莫怕, 事情全都包在我身上。   “那楚王那边的形势如何?我知道他近日在京城。方才你那般不急着去是为何,可是与他有关。”   “与他有关,他是见我来了,这才急匆匆地跑到京城里来的, 从我的府中到皇宫埋伏了他的杀手,正等着我陷入他的落网。不过我已经提前布置好了人马,把他派过来的刺客全部击杀了,还带到了陛下的跟前。”   韩昭昭假意做出惊吓的神情,身子一哆嗦。   其实内心里亦升腾起了寒意,每一个看似荒诞的行为背后都有着他的道理, 很难被她琢磨到。   陈子惠笑了笑:“你不用害怕,楚王他还是伤不到我们的,他现在看我贬官, 似乎是得意, 实际上真正输的是他, 他是不与陛下撕个鱼死网破便不肯罢休了。”   陈子惠的谈吐之间尽显自信, 这一切仿佛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都是他早早就安排好了的。   “你就是这般确信吗,万一陛下急过了头,该如何?”   越到如今,韩昭昭越是感觉秦县丞那里隐瞒的事情甚多,还净是些见不得人的,要不然,皇帝不会硬要人把他抓到京城亲自审讯。   “不会的,陛下急过了头,底下的大臣也会拦着他,我这官能不能复原职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瞧把你给吓得。”   陈子惠明知自己应该克制住冲动,可手还是不自觉地抚上韩昭昭的脸颊,宠溺地蹭了蹭。   韩昭昭低了头,轻声道:“我这不是害怕嘛,世事无常,两个月前,我还在住在原来的府邸里,哪里想得到两个月的功夫,便经了这么多的事情。”   “以后便会好些了,有我在,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   他是一个沉稳的人,每走一步便要往后去看上好几步,如下棋的时候,一步也不肯让自己走错。   他说是她的依靠,可韩昭昭只是感到了更深的恐惧,他太谨慎了,就像没有软肋的人一样,一时间让她难以找到下手的地方。   陈子惠的自信也不是没有由头产生的。   如今卫国最大的事情是立储,大臣们分为了三堆,一堆赞成立皇帝的嫡长子的,一堆是赞成立楚王,还有一堆保持中立,大多数是墙头草随风倒。   她从陈子惠的话中感受得到,那一堆赞成立皇帝嫡长子的,大多是会帮陈子惠说话的。   真是能耐,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也不为过,在立储君一事上,也算是同党,可这些人不支持她父亲,反倒去支持后起之秀陈子惠,足以见到他的手腕。   也怨不得他年纪轻轻,就能被皇帝赏识,不依靠自己的出身,就坐到这个位子上。   想到这里,韩昭昭叹了一口气。   接着听陈子惠道:“怎的,又因为什么愁起来了?”   声音柔和,伸出手来,本想揽住她的腰,可怕克制不住自己的欲烧欲旺的欲.望,手在空中荡了一下,收了回去。   “就是有莫名的担心。”   陈子惠注视着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心亦是有些提起来,用渴望的眼神望着她,仿佛一个孩子渴望得到大人的赞扬一般。   “担心什么?”   “还是怕朝堂上有什么问题。”   一遍遍地跟陈子惠绕,韩昭昭也有些累,可是她总觉得自己这么问,没有探到陈子惠这里最关键的地方。   韩昭昭接着道:“他们真的会帮你说话吗?”   她可记得当初她父亲出事的时候,朝堂上是有人帮她家说话,不过,也仅限于几个,屈指可数。   同为支持太子的一党,受到的待遇如此悬殊,倒也是有些令人费解。   陈子惠看着她,笑开:“会的。张家站在我这边。”   张家即是如今的卫国除了皇室最显赫的一家,有一女为皇后,虽然太子不是皇后亲生的儿子,但是将来太子继位后,也不会影响她是嫡母,受到举国上下的尊崇。   所以,张家是不遗余力支持太子继位的第一人。   陈子惠的话一出口,韩昭昭便有些理解这几年,他是如何在她父亲逐渐失势的条件下,还能一步步地赢得皇帝的重视,应是搭上了张家这一条线。   她家对于陈子惠,便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一朝飞黄腾达,就有机会把她家踩到脚下,至于她,则是一个玩物,想哄就哄,想扔下就扔下。   韩昭昭点头:“怪不得当时你能把我家卖给张家的东西,几乎是给原封不动地拿回来。”   陈子惠没有反驳,对于韩昭昭说的他与张家交好的说法,他已经认下了,她实在是太过于担心,总得找个东西让她放心下来,如今最能使她心安的,便是张家,这个屹立百年而不倒的世家。   他也不在乎把这件事跟她说出来,只要她不知道他与她父亲的矛盾,一切都好说。   此时对于韩昭昭的话,陈子惠有几分意外,又有几分欣喜,自从他回来之后,韩昭昭问他的都是关于他会不会出事的问题,没有一句话涉及到了韩德元。   他是不愿意看到韩昭昭对于父亲的关心甚于对于他的,尤其当她的父亲是韩德元的时候。   看到陈子惠的脸色缓和了一些,韩昭昭缓了片刻,才提起来父亲来。   陈子惠听到她说起韩德元来,神色冷了一瞬,后又转念一想,韩德元于她,是一直疼爱她的父亲,关心一下,也属人之常情,便道:“岳父自请去中山郡了,说是等你成婚的时候再从那里赶回来。”   他说得甚是轻松,心里也甚是爽快,因了家里的旧事,他本来就看韩德元不顺眼,恨不能让他离自己越远越好。   韩昭昭的心里却是“咯噔”一下,方才走的时候,陈子惠可是和她说了,要把责任揽到自己的身上,他说有他在,父亲不会有事情的,可结果却是父亲去了中山郡。   经了秦县丞那么一说,她便知道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   中山郡是清河长公主与她母亲的埋骨之所,是楚王的老巢,因为与边境挨得近,匈奴人在那里的势力也盛。   “为何,是陛下动了怒吗?”   “陛下没有动怒,是岳父自请去的。”   回答的时候,陈子惠刻意强调了“自请”二子,没人逼他,他可以选择留在京城,可他自己偏要去中山郡。   “为什么?”   一时间,韩昭昭感到有些不可理喻,父亲他为何明知那里是火坑,还要往那里跳呢。   “是陛下说为抵御匈奴,也是为了贯通南北,方便运送粮草一类东西,要在以前的河道的基础上修筑一条运河,现在正好修到了中山郡那里,说是要派一个信得过的人去,岳父说他懂得些水利方面的知识,便过去了。”   说了这一大段话之后,停顿了一下,瞧了一眼韩昭昭,又加了一句:“明日一早便要启程。”   韩昭昭一惊,没想到是这般地匆忙,刚回到京城,拜见了皇帝,还没来的及在家中坐坐,父亲便又要赶往中山郡,而京城里,又余下她和陈子惠。   父亲说是这么说了,陈子惠也定是没有阻拦,他是乐得见到事态如此发展的。   韩昭昭在心里暗暗叹气,又气又恨。   依旧还是不解父亲的选择,自从秦县丞出事之后,父亲整个人是越来越怪异,做出来的事情,她是越来越琢磨不明白。   于是,她试探地问了陈子惠一句:“那你知道我父亲他为何要去中山郡吗?”   “不知,对着陛下,岳父只说是要报国,不能空食百姓交上来的粮食,陛下阻拦,说中山郡此行凶险,他不从,执意要去。”   陈子惠客观陈述了一遍事实,其实对于韩德元的所作所为,他也感到费解,好好的京城不呆,偏要跑到那凶险之地,楚王一党的人可是与他真刀真枪地动过手。   “若是你想知道,便去问问你父亲,你父亲也该回去了,现在你若是愿意回去,我送你过去。”   “我现在就回去。”   韩昭昭是忙不迭地想要离开陈子惠这里。   “好。”   陈子惠淡淡开口,应答了她,同时看向她发髻上插着的簪子,一时间无话。   韩昭昭明了他的意思,是想要她一直戴着这簪子,这时候,她自然也不会违逆。   手伸到发髻上,略微摆正了一下簪子。   摆正之后,又问陈子惠道:“那我父亲此行可是凶险?”   “我会派身边的人照顾好他的。”   就算要出事,也得在韩昭昭嫁给他之后,看向韩昭昭他心里有几分不忍,是谁让她有了这么一个父亲的。   “那我这里……”   韩昭昭略一犹豫,瞧向他,目光里似含着一池春水。   “怎么?”   “府里没几个妥当的人,楚王一党人又在京城,不知要做些什么,我心里不安稳,我想要晓玉过来,她好在是有些功夫傍身的。”   韩昭昭声音酥酥软软,似要把人融化,一时间,他的心头荡漾,便是有些过分的要求也能应允下来,何况,这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把将来要放到她身边的丫鬟给提前要过去了。   没做多想,陈子惠就应允了。   韩昭昭低头,一笑。? 第82章 辞别   韩昭昭的计策又得逞了一步。   韩昭昭清楚地记得, 晓玉原是中山郡人,中山郡是她的故乡,她办起事来也会方便得多, 想来陈子惠与那边的联系,她或多或少地也会参与一些, 从她的口中,极有可能得到有用的信息。   她这一路上一边担忧着父亲去中山郡的一行, 一边打着算盘。   陈子惠是叫人赶了辆马车,带她回去的, 等到了府门口的时候, 他没有下车,只叫韩昭昭下去了,此行,他实在不愿意碰到韩德元, 与他多说上一句话。   他在车上望着,直到韩昭昭进了府门,见到府门关上,才离开。   这座新买下来的府邸甚是小,进了门,抬眼望去, 一言就能望到头。   门房跑着去通报,到了韩德元的屋子跟前,她已经走了一半的路。   父亲又如往常一样, 迎了出来。   “回来了啊。”   声音在空中飘荡, 人是又加快走了几步到她的身边。   熟悉的场景, 让她忍不住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每回她出去上街逛, 亦或是赶上了春日风景正好,踏青游春,等到回来的时候,父亲总会如现在这般,站在家门口等她。   看到了她,便小跑过去。   这动作是不会变的,她记得再清楚不过。   “我回来了。”   看到父亲的面容,依旧与她早晨时见到的无甚分别,整个人苍老而带着倦意。   见到她,笑得依旧是慈祥,走到她跟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回来了就好。”   这一句话说得韩昭昭的泪几乎涌了下来,是,她回来了,父亲便要离去了,要去的还是一个凶险之地。   “父亲为何要去中山郡?是陛下要你去的吗!”   她始终难以置信父亲会做此决策,父亲是一个谨慎的人,他身上担负着重担,她想,会不会是皇帝的某些话中给了父亲暗示,父亲才会做出这样的决策来,有些话,陈子惠在瞒着她。   “是我自己要去的。”   “为什么?”   “运河挖到了中山郡,中山郡遍布楚王的人马,可想而知挖这段是有多么艰难,那里需要我,我便去了。”   沉思了片刻,又道:“这条新挖的运河是卫国的命脉,若是把运河修到了边境,到时候中原地区的粮草便能轻轻松松地运送过去,应对匈奴也就容易得多了。”   道理韩昭昭都懂,可她不忍心让父亲去那凶险之地。   韩德元是以极其平和的语气说出这番话的:“我知道中山郡形势险恶,可是我在朝廷为官,领到的俸禄皆出自百姓手中,怎可不为百姓做些实事?中原与匈奴的和平,也是我一直所愿。”   可是说罢,韩德元沉沉地叹了口气,又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一般,每当说起匈奴与中原的话题,他的回忆便会如潮水一般涌上来。   这宅子太小,没走上几步,便到了门前,进了屋。   屋子里还有些凌乱,各式各样的东西堆了一地,倒也正常,人刚才外面回来,可在这里住上不到一天,便又要离去了。   到了屋中,他先让韩昭昭寻个地方坐下,接着转身拿过来放在柜子里的一张纸。   不是普通的纸,是常在匈奴那里见到的羊皮纸。   待到把纸递到她旁边时,韩昭昭看清了,这上面写的不是别的,正是她那日无意在父亲的房中瞧见的,上面的字是秦县丞写的,用的是匈奴的文字,除了一个名字是她父亲所写。   她强忍住想脱口而出的欲望,看了一眼这纸张,道:“这字是不是匈奴文?”   “是。”   韩德元的手指了指纸上最后一个字,道:“不记得了?我告诉过你的,这是用匈奴的文字写的我的名字。”   “这纸上写的是什么?”   一整页的匈奴文字,看起来都无甚分别,韩昭昭实在是看不懂上面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写的都是我年少轻狂时的梦想,一共有两张,一张是用匈奴的文字写的,一张是用中原的文字写的,用匈奴文字写的这张在我这里,用中原文字写的那张在秦县丞那里,现下他人没了,我也把那纸一并拿过来了。”   很快,他又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另外一张纸来,上面也写着的是汉字,与那张写着匈奴文字的字排布是相当的,看得出来是把同样的字用两种语言各写了一遍。   这张依旧是秦县丞写的,看这字迹,韩昭昭便认得出来。   看到这两张纸,韩德元的眼神里不免盈满了悲戚。   他的手轻轻抚过这张纸:“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过往,回想起当时,做的事情宛如一个笑话一般,年少轻狂,不自量力。”   “这上面大部分的字是谁写的?都是秦县丞吗?”   “是他,他写的字素来是这般清俊端庄。那时候我还不知他是何人,把他当做知己,可是后来啊……”   不知想到了什么,韩德元沉默了一阵,才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上面的字,全是当年立下的誓言,你瞧瞧。”   说罢,把那张用汉字所书的纸递给了韩昭昭。   韩昭昭去瞧上了几眼,见确实是如此,语气豪迈激昂,与那清俊端庄的字迹不大匹配,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豪情壮志。   纸泛黄了,看得出来是有不少年头了。   上面的内容大致都是围绕匈奴与中原所写,斥责的惨无人道的战争,渴望的是和平。   想不到看起来有些木讷的秦县丞还有这般激扬文字的时候,也是很难将写出这样文字的人和诱导周恒进行大屠.杀的人联系起来。   “现在老了,不似当年有朝气在身上了,他也不在了,不过当年立下的誓言,我还是忘不了,这一次去中山郡,也算是对以前的自己有一个交代,小时候见识过战争的残酷,便一次也不想让它重演。”   “所以,这次的中山郡我是一定要去的,运河修筑之后,中原对于匈奴便有绝对的优势。”   韩昭昭死死地咬着唇,感慨万千,父亲身上的担子太重,有天下苍生,因此只好暂时将她放在一边。   韩德元的眉目低垂,拍了拍韩昭昭的肩膀,道:“陈子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对他,我想我还算是了解,他是人中俊杰,就是对待事情太过急躁了些,以后,你要多劝着些他,中原与匈奴这两方,宜和不宜结仇。”   “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一会儿我便要启程了。”   “现在?”   话又是把韩昭昭说得一愣,方才陈子惠与她说过,父亲是明天就要启程去中山郡,在京城里呆不了多长时间,可也是有些时候的,却没想到是现在。   韩德元点了点头,指了指整理好的行李:“是,东西都收拾好了。”   不是收拾好了,是这些包袱连打开都没有打开过。   “为什么?”   赶得这么急,韩昭昭心下觉得一定有大事。   “怕遇上楚王和匈奴的人,楚王和匈奴那边得到的消息是我明天走,我与他们交过多次手,对我,他们太了解了,远甚于陈子惠。”   说完,不免又是惆怅。   “不过,你成婚那日,我会赶回来的,这些日子在京城,你要保重。”   韩德元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又道:“没想到你都这么大了,都要成婚了。”   “父亲你才要保重。”   “没事,这么多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了。”   韩德元说得极为坦然,与楚王和匈奴人交手交得多了,他们熟悉他,他也熟悉他们。   反倒是又嘱咐了韩昭昭一句:“陈子惠那里,你要多劝着些,看得出来,他能听得进去你的话。”   韩昭昭面上没做任何表示,心里却是暗想,陈子惠听得进去她说的话?不过是见色起意而已,看上去百依百顺,实际上也是有条件的。   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是无法和父亲解释了。   只应付似地点了点头,希望父亲这一路安好,其余在京城里的事情,就由她自己来担着 。   看到她的表示,韩德元也算是放心地离开了,东西早就收拾好了,只等着见完她这一面,嘱托完她,便离去。   韩昭昭站在门口,遥遥地看见父亲渐行渐远,从此又是天各一方了,眼眶不觉酸涩。   沉默着回到房中,愣了一会儿神,就有人进来了,一看是晓玉。   自从在晋阳,她因为家里的宅子被大火烧了之后,寄宿在陈子惠的府邸时,晓玉便跟过来了。   相处了这些日子,经了这么多的事情,在她的刻意拉拢之下,她明显地感觉到晓玉心中的一杆秤也略微往她这里倾斜。   在晓玉拎着东西进门的时候,韩昭昭取下头上的簪子,放在手中端详。   引得晓玉过来,好奇道:“姑娘在瞧什么?”   “簪子,是他送给我的。”   他,自然指的是陈子惠。   说罢,伸手把簪子递到晓玉的跟前,让她隔着一段距离瞧了瞧。   只需一眼,便能认定这是上好的羊脂玉。   接着,听韩昭昭问道:“这簪子你之前见过没有?”   “以前洒扫库房的时候见过。”   初来陈子惠这里的时候,晓玉干过不少杂活。   “它被摆在一个盒子里,陈大人告诉我那个极为重要的东西,警告让我们不要碰。有一日见他亲自拿出来擦拭过。他肯把这个给姑娘,足以见得他对姑娘的重视。”   说着说着,便笑了。   她是欣喜的,可韩昭昭却感到了压力,如山一般压在她身上。   这东西于陈子惠来说,很是重要,让晓玉认识到这一点,她的目的就算是暂且达到了。? 第83章 暗处   晓玉一番强调这簪子的重要性, 更是增强了韩昭昭套话的信心。   方才给晓玉看簪子,是隔了一段距离的,从晓玉的话里, 她又得知这东西陈子惠不轻易让别人碰,那这上面的字以及最后落款的那个名字, 她便是不知道了的。   这样才更好,她不会由着晓玉将她一会儿说的话与这簪子联系起来。   韩昭昭把簪子收回来, 用手包住,重新插到了发髻当中。   又开口, 这回是说起了中山郡, 感慨了一句:“我父亲这回去中山郡,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姑娘放心,中山郡虽然是楚王势力盘踞的地方,但是我们也有人在这里。”   韩昭昭点了点头, 却是疑惑起来:“按理说楚王的封地在楚地,为何势力却聚集在中山郡?”   中山郡算是赵地,与处于南方的楚地可谓是八竿子打不着。   韩昭昭打探过,但自己也一直没有把事情整得太明白。   “这事说来有些话长。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楚王要夺位,想依靠匈奴,便要在一个临近边境的地方发展自己的势力。说实话, 并州是最好的地方,可是并州一系以顾钧为首,明面上上是听楚王的, 实际上各自有各自的盘算, 于是, 他便将目光投到了中山郡。”   这一点韩昭昭知道, 但她知道的也仅限于这一点。   说完这段话之后, 晓玉斟酌了一下,才道:“其实还有一件事,因为我是中山郡的人,听祖辈提起来过。”   韩昭昭听她继续说道:“其实,楚王的人很早就已经在中山郡扎根下来了。算起来应当是在太.祖皇帝驾崩后,由太.祖皇帝的弟弟继位,他便要拉拢自己的势力,那时候,恰逢清河长公主薨,他扶着清河长公主的灵柩去了中山郡,为长公主守过一段时间的灵,也是年年都要去往中山郡祭拜。”   “这事情应该属实,清河长公主薨时,我五岁,家住在城外,离那墓地并不算远,我曾在街道上见过他,不止一回,大致是暮春时节 ,他大概在中山郡逗留了一个月。”   清河长公主薨于三月初二,父亲周恒薨于三月初五,仅隔三天,按说父母之丧为大,而楚王则不然,不回到京城参加父亲的丧事,却逗留在中山郡,那时候的楚王虽未及弱冠,可也已经十多岁了,这么做于情于理皆不合,诡异得很。   韩昭昭的脑海中浮现出皇位之争,但是又觉得这么想,也不大对劲。   在周恒之后即位的是他的弟弟,即是太宗皇帝,终其一生,太宗皇帝都是想把皇位传给这个儿子的,更何况,周恒临驾崩时,他在遗照中立的是也是自己的弟弟,根本不存在父亲夺儿子皇位的嫌疑。   “为何?”   韩昭昭越想这件事情越觉得禁不起推敲。   “我也只是听到别人说的,还夹杂了自己的推测,据说楚王与他的养母和姐姐关系极近,远甚于他的养父。”   他的养父即是他的叔父——周恒。   “便因此逾礼了?”   “或许,毕竟这关系不是一般地近。”   “什么意思?”   说起这事,韩昭昭瞬间警觉起来。   她这么一问,晓玉说话的语气也不如方才那般肯定了:“我这也只是感觉,毕竟,咱当朝皇室的事情可真是乱得很。”   “怎么个乱法?”   晓玉警觉地张望了四周,到了门口,确认门关得死死得,后又到了窗前,看到窗户都被窗户纸糊得死死得,才放下心来。   说话的时候,依旧是压低了声音:“尤其是太.祖皇帝的家事,我也是在这些年来听到的别人说的,零零碎碎,真假不确定,但我觉得极有可能是真的。”   晓玉说起来的时候,字斟句酌,极是小心翼翼,韩昭昭预感得到其中涉及到的事情不简单,甚至是见不得人的。   “是什么?”   韩昭昭的心也被吊起来。   “据说清河长公主的生父不是太.祖皇帝。”   韩昭昭的手一抖,看向晓玉,她想起来当日秦县丞说过的话,清河长公主与周恒势不两立,养死士,要取周恒的命,三月初二薨,自三月初二到三月初五这三天的时间,众人都未见周恒露面,三月初五,周恒驾崩。   从秦县丞的话里话外能透露出来,三月初二日,清河长公主与周恒拼了个鱼死网破,惜败,但死的时候也拉上了周恒陪葬,自从之后,宗庙之中便没有了她与她母亲的名字。   父女之间闹成这种样子也是少有的,这么无情的父亲也真是少见,韩昭昭想,若是她的父亲在这里,遇到了危险,必然是挡在她跟前,死命护着她,不让她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是谁?”   “她该姓江的。”   韩昭昭身子一颤,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地一滞。   “江家?不是说江家到了算是我父亲那辈,只有一个男丁吗,偏他还早亡?”   同是京城的显贵,知道这些事情,不足为奇。   “是只有一个男丁,也是早亡了,但是他成过一次婚,娶的妻便是清河长公主的母亲。江家的这位公子与太.祖皇帝交好,去世的时候,太.祖皇帝或许是对他做过些什么承诺,反正他去世后,孝期一过,太.祖皇帝就再娶了他的妻。”   “长公主生在承平四年,薨于盛和二年,时年二十岁。”   韩昭昭算了一下两个年号之间隔的时间,确实是如此,可是她知长公主薨日,却不知她出生的日期。   一切被隐瞒得好好的,可越是刻意隐瞒,越让她觉得有问题。   “你是如何知道的?”   “陈大人说的,我住的地方离长公主的墓碑极其近,这件事,也听家中的老人说过,建造墓地的时候,有人参与了,看到了长公主的墓志铭,上头写的就是生于承平四年,而太.祖皇帝娶妻的时候是在承平六年。”   周恒娶妻的时间韩昭昭是知道的,她听到过街头巷尾的风言风语,人们是惯爱把这种事情当做笑谈的,据说当时的那场婚礼举办得盛大,京城里的不少人皆知,毕竟,当时前朝正是烹油着锦之时,这婚礼,必须办得盛大。   “所以,长公主本该姓江的?”   韩昭昭又念叨了一遍这件极其困扰她的事情。   “是,名字本该叫江婉的,听人说,那墓志铭上,都隐去了她的姓氏,墓志铭是楚王组织写下来的,是没怎么抹黑长公主。”   韩昭昭的手一抖,想着自己头上的戴着的簪子,上面的署名便是江婉,哪怕心里有些准备,可也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   陈子惠和长公主的关系果然匪浅。   “姑娘,怎么了?”   韩昭昭垂下眼睫,道:“我从来不敢想象真相竟然是如此。”   她斟酌了一下,又问道:“晓玉,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问出这话的时候,她在赌,赌晓玉对她有多么信任,也算是间接赌陈子惠此时对她有几分信任。   听晓玉低声道:“姑娘知不知道当年长公主曾经养过死士?”   “知道,他与我提过。”   “我的祖辈中就有她养下的死士,她生前随着她在京城,去世后便去了中山郡,守在她的陵墓旁边。”   说完这话,她长舒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   “长公主养下来的死士,一半成了楚王一党,另一半跟了陈大人。”   “为何会跟了他?”   韩昭昭大致是猜得到原因的,但还是问了一句。   晓玉未见犹豫,自然而然地,几乎是脱口而出:“楚王非为明主,比当年长公主差得远,若是长公主,必然不会与匈奴勾结,以夺位。”   韩昭昭点了点头,也未多说什么。   晓玉回答时的表现那般自然,看来,她知道得并不是很多,或许当时是年纪太小的缘故,也是因为不是陈子惠那个圈子里最核心的人。   没有事情是无缘无故的,陈子惠能走入这些人当中,必然是与长公主有着关系,从陈家那里找是不大可能了,或许是缘自他母亲那边的。   韩昭昭略微低头望了望这手上的镯子,羊脂玉的,与那上面镌刻着江婉的名字的簪子是同种材质的,看起来像是来源于同同一个地方。   他说,这玉镯和簪子是他母亲留给他的。   玉镯可能真的是,簪子应该不是。   反正,他母亲家应当与长公主关系匪浅,不是自己的人,这些人哪能那么容易就倒向陈子惠这一边,没有这一层根基在,他再能耐,那么短的时间内也无法拉拢到这些人。   晓玉的声音传来:“所以,姑娘不必过于担心了,中山郡那里看起来都是楚王的人,实际上有很大部分人也是我们的,基本都藏在暗处。”   刀要使在刃上,人也要用到点子上,往往藏在暗处的人才是最关键的。   这一点,韩昭昭深知。   陈子惠不用多么担心,她清楚,可那边都是陈子惠的人,对于她会如何,便是不知道了,他们两个实际上本就不是一条心的,也只有晓玉会这么认为。? 第84章 潜入   ◎   晓玉说完了这话,韩昭昭是久久不能平静,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上挂着的镯子,感觉分外沉重。   ……◎   晓玉说完了这话, 韩昭昭是久久不能平静,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上挂着的镯子,感觉分外沉重。   不知道这东西经历过什么事情, 扑朔迷离。   “姑娘这些日子在京城里也小心些,楚王的人不算什么, 怕的就是有匈奴人混进来,这些日子我也叫人加强府邸中的防护。”   晓玉又嘱咐了她几句, 便离开了屋里,只留下她一个人。   望着空荡荡的屋子, 韩昭昭愣了一下神, 终于是把头上的簪子摘了下来,看着上面镌刻的“江婉”的名字,她反手将簪子翻了个个儿,搁置到桌子的另一边, 再也不想见到它。   看到这些,她就觉得心累,如一团乱麻一样,越理越乱,陈子惠的事情,她不知道的地方究竟还有多少。   又随便从落了些灰的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 这么一看就到了晚上。   月亮挂在东边的山头上,一片银辉洒入窗棂。   到了晚上一片寂静,若是夏日, 还能听到院子中的蝉鸣声, 可到了冬日, 静悄悄的一片。   听到晓玉的提醒, 韩昭昭也是警惕起来了, 把门锁死了,这一晚上是细细地听着外面的声音,一遇到异常就赶紧叫人过来。   经历了秦县丞与她说的这一番话,她更加笃定匈奴人不会轻易放过她,怕是也想借着机会除掉她。   这一夜又是无眠,桌前一盏烛,昏暗的烛光映照在书册和她的脸颊。   外面是一地的寒霜,以及坠落在石板路上的月华。   冬夜提灯入寒风中,踏寒霜,披月华,赏梅花,若是往常,她是有这番闲情逸致的,可是现在,却全然不同。   脑海想的全是匈奴人,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狠狠地挑动她的神经。   坐在窗前,仔细听着屋外的响动,安静得很,没有一个人,安静得甚是诡异。   或许今日便真的是安逸吧,但愿都是她想多了。   夜渐深,困意袭来,招呼来了晓玉,要她带着人仔仔细细地巡视一遍四周,大门和围墙哪里都不要漏。   抱著书,她已经是困倦得很了,想撑着,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头往下栽,贴到了桌子上,书卷也被她扔到了一边。   睡熟了的人,便是不知道过了多久。   再一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却听到不远处的窗户发出“吱呀”的一声,糊在上面的窗户纸落到了地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狂风。   风糊到她的脸上,吹得她的头发凌乱。   韩昭昭略有狼狈地理了理头发,探了一下四周,除了烛光能够照到的地方,其余皆是黑暗,不过没有什么动静。   听到的只有狂风的嘶吼声。   可能只是风太大,窗户纸糊得也不大严实,故而一吹就掉了。   不过还是谨慎为妙,多事之秋,还是先叫来晓玉带着人来瞧瞧更为妥当。   正待开口,烛火被一阵风吹灭,嘴被一个人的手捂住,眼睛虽然未被捂住,但是灯灭了,见到的都是一片黑暗,与被捂上也无异。   韩昭昭的第一反应便是匈奴人,要将她带走,作为人质,威胁她的父亲。   可是一阵幽微的梅花香扑入鼻,她忽然就意识到了是陈子惠。   早些时候,经过他的院子中的时候,见到有的梅花已经在料峭的寒风绽开,忽而又想起他给的那个簪子上的诗句“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1)   他果然是爱极了梅花的。   夜色正深,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翻窗户进来的,所为何意,不消她多想。   不过到了此时,挣扎亦是无多大用处,这外面的人尽是陈子惠的,还有两人要成婚,该来的总会来。   韩昭昭始终记得自己接近陈子惠的目的是什么。   不过,她还是在陈子惠的怀中挣扎了一下,手掰了掰他的胳膊。   听他说道:“说话不要太大声,惊动了外面的人。”   声音是极其严肃,不像是与她调笑,但话中的意思不免让她想偏,韩昭昭不知他是因为正事还是私.欲,故而也听了他的话,把声音压低了。   “你来这里是因为什么事?”   “一会儿匈奴便会派刺客潜入到这栋房子当中,我带你离开。”   解释完了原因,陈子惠方才捂着她嘴的手也松开了,让她有了喘.息的机会。   “怎么走?”   她的脑海中产生了好几种猜测,从大门大摇大摆地出去?从院墙翻出去?   陈子惠却是没有答话,黑暗中,韩昭昭看到他的嘴角勾出一抹笑。   答非所问:“不急,他们要来,还得等些时候。”   说罢,拉着她的手走入了内室。   到了内室,关上了门,霎时将从窗户纸破开处吹进来的冷风隔绝开来,可韩昭昭是愈发地提心吊胆。   问陈子惠来做什么的话语中也带了明显的惶恐。   不会真的如她想像的,要行那件事吧,倒也不是没有可能,陈子惠遇事向来是胜券在握的,胜券在握的时候再做些别的,满足自己的欲.望,也不无可能。   不过大敌当前,这来的又是个什么闲情逸致。   她的手紧紧地攥住衣角,身子也有些瑟缩,被陈子惠拉住,逐渐往床帐所在的地方走。   到了帐前,陈子惠揽起她的腰.肢,掀开了又轻又薄的帘子。   他的手轻轻的抚过衣料,感受着上面隐隐约约的温度,更多的,他也是妄想,心中的欲.念几乎要冲出牢笼。   在被搁置到床上的前一个瞬间,韩昭昭的手忽然拽了拽他的袖子:“不要,不要在这个时候。”   声音软糯又带了恐惧的意思,头埋在他的胸膛中,更激得他心头火起。   韩昭昭感觉得到自己的意思并未被理会,很快,她便被搁置到了床上。   那人温热的唇瓣覆住了她的额头,她的额头是冰凉的,这一触碰,仿佛冰与火相逢,罕见地,她感受到了温暖。   两个人的身子挨得极近,她能感受得到身畔人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宛如饿了许久的野兽骤然见到了食物。   她不知自己的脸上是什么颜色,只觉得对方的脸上覆上了一层因兴奋而起的潮红,额上、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遇到野兽,越是挣扎,越会激起它的占有欲,韩昭昭索性乖乖地躺在枕头上,由他口勿她的额角。   韩昭昭的一只手搭到了他的肩头,仍然在试图阻拦,推搡了他一下,说起了匈奴过来的人,不免焦急,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急,等他们来到这里,还有些时候。若是现在出去,很可能碰到他们。”   什么意思?   韩昭昭的眼睛一转,忽然意识到事情不像她想的那样简单。   翻墙出院子亦或是从门大摇大摆地出去应该都涉及不到这个问题。   “为什么?”   “一会儿从密道出去。”   陈子惠停了一刻,唇又覆上她的额角。   与一个人贴得如此之近,一股未知的恐惧袭上心头,轻轻地喘.息。   好不容易在陈子惠的压制之下微微侧了个下身子。   “密道在哪里?”   “在床板下。”   正是她现在躺着的下面,韩昭昭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也未感到异常。   纤细的手指轻轻地点了点身子底下柔软的褥子:“这里?”   “是。”   陈子惠点头,声音略有些喑哑。   “什么时候走?”   此时,韩昭昭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陈子惠贴在她的身畔,钳制着她,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   “不急,再过小半个时辰吧。”   仿佛是随口说了一个时间,炙热的目光又落到了她的身上,她的衣衫还是整的,但是有些皱了。   半个时辰的时间并不算短,也足够他做些事情的。   “可是……”   韩昭昭的手臂拦到了身子跟前:“万一碰到了什么事情,可不是麻烦,再等些时日,可以吗?”   匈奴那边万一有变,提早来了这里,真真的见到些什么事情,算是个什么,想到这些,韩昭昭的脸“腾”地红了。   陈子惠是个素来谨慎的人,必然是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听到韩昭昭说的话,他的身子一颤,扼住了腕。   他是清楚自己该做什么的,只是韩昭昭躺在这里的时候,让他心神不宁,心里涨满了欲.望。   他还是应该克制的,最后,他的手抚摸了韩昭昭的脸颊,还是与韩昭昭隔了一段距离。   “我知道。”   他沉沉地吐出来这几个字,人坐到了一边,看到韩昭昭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哪怕关上了门,仍然能听到狂风呼啸的声音一时间又是寂静。   韩昭昭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脸,脸有些发红。   这安静实在有些可怕,她急于找些话题,来打破这安静的氛围。   “等过了小半个时辰再走吗?”   她觉得这时间有些太长了,怕不是方才陈子惠一时兴起,随便找了个时间来糊弄她的吧。   “早些走也可,大概是碰不到匈奴人的。”   陈子惠总是说走出去会碰到匈奴人,韩昭昭不禁怀疑起来这得是多长的密道。   “是因为这密道很长?”   “是,通到城北门。”   城北门离她家的距离,就是走过去,也需要一会儿功夫的,可这密道直接挖过去了,绝对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工程。   应当是早有准备,她想起来这房子原来买的时候,就是经了张家的手,一时间,后背冒出了冷汗。   作者有话说:   引自《西洲曲》? 第85章 白骨   这里与厅堂只隔着一扇门, 狂风的声音消失殆尽,几乎称得上是一片寂静,唯余韩昭昭低低的喘.息声。   陈子惠事无巨细的布置, 仿佛在她身边织了一张紧密的大网,将她牢牢捆住, 一想到这些,她的额角渗出了汗珠, 指尖在颤抖。   此刻,陈子惠正在她的身侧。   “什么时候走?”   两人共处一室, 引得韩昭昭甚是难挨, 避开他的眼神,将脸别向一边,又问出来这句话。   “不急,若是你想现在走, 也可以。”   “那便是现在吧。”   黑暗中,她模模糊糊地见到陈子惠点了点头,紧接着,一团黑影压下来,韩昭昭刚要低叫出声。   一双手捂住了她的嘴,在离她耳畔极近的地方道了一句:“别出声!”   她立马安静下来,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子惠,一双手抵在身前。   陈子惠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流连了片刻,又转过身去。   黑色的身影渐渐向侧边移去, 她重重地喘出一口气来。   望着他的手轻轻地滑过被褥, 落在旁边一处略微凸起的地方, 手指按住, 那一处床板起来了一点儿。   “从这里走。”   他移开了那一块松动的床板, 晃了晃,拉着后背上仍然冒着冷汗的韩昭昭下去。   韩昭昭一望那里头,一片黑暗,深不见底的样子。   她抬眼望了一眼陈子惠,捏住了他的手。   “去哪儿?”   “出了密道后,去城北门。”   陈子惠点了一根烛,探到密道里,烛火燃得正旺。   陈子惠便拉着她下去,手中持着一根烛。   一进这里头,她闻到了一股子浓郁的霉味,果然是在深藏在地下的地方,见不到阳光,阴暗潮湿得很。   那一根持在陈子惠手中蜡烛的光落在墙上,黯淡至极,韩昭昭是能看到细碎的沙石,有的贴在墙上,有的掉落在地上。   黯淡的烛光照不尽黑暗,整个密道中笼罩着一种阴森森的氛围,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尸体横布的古战场。   阴暗的地方不知有什么污秽的东西。   陈子惠在前,韩昭昭跟在他身后,他特意把烛火举得离韩昭昭近些,更让她能看清前方的路。   两个人缓缓地走着,密道里面安静得很,回荡着的脚步声听得分外清晰。   走起来,便觉得这密道很长。   韩昭昭试探地问了一句:“这密道是很久以前就挖好了的?这么长,得花多少功夫?”   “或许挖了有两三年吧,原是张家挖的,为陛下防备楚王而用。”   皇帝与楚王的关系,为夺皇位,早就是剑拔驽张了,预备下这些,也不稀奇。   只是,这么机密事情却让陈子惠知道了,可知他在皇帝的心中是个什么分量,而且,他还不知道要利用这密道做些什么。   一想到这里,韩昭昭的心下就一沉,忽又转念想到这密道也是陈子惠告诉她的,于他来讲,这也是机密至极的事情,忽然心里就放宽了些。   看着陈子惠手中的烛为她引路。   掂量了一下,她又说道:“这密道挖了两三年,时间真是长。”   “今天我带你走的这个只是一小部分,洛阳的地底下,密道不少,错综复杂。说时间长倒是不长,十年磨一剑,就等着利刃出鞘的日子。”   他顿了顿,接着道:“这密道,原先太.祖皇帝也挖过一部分,要不然夺权那日忽然在京城里冒出来的几千死士是从哪里来的。”   他的语气冷清,像是在极其冷静地审视一件东西,陈述着一件事实。   “后来,陛下在当时挖的密道的基础上,又改扩建了一番,才有了现在这种样子。”   果然,不远处,韩昭昭见到有两个岔道,光照不到的地方,皆是黑漆漆的,不知道通向何方。   陈子惠带着她在其中穿梭,分外熟稔,他已经不知道在这错综复杂的地方穿梭过多少回了,路线已经被深深地刻画在了脑海里。   韩昭昭忽然记起,与周恒相对的,养了死士的,还有长公主 ,密道可以藏人,还可以藏兵器,周恒夺位所用的死士不是从天而降,长公主也自然不是。   韩昭昭想起了地下错综复杂的密道,不由不寒而栗,加上长公主当时所挖,陈子惠极有可能知道得比别人都多。   他行在此,如同行在自己家中,带着韩昭昭连拐了几个弯。   韩昭昭的方向感极好,基本只要是自己稍微有些熟悉的地方,立马能辨出东西南北来,以前无事的时候,也常在洛阳城里逛,大大小小的街巷该怎么走,也都清楚些。   到了现在,走了有多远,她的心里头,大致还是有一个猜测的。   随着陈子惠往前走,她大概记住了该走哪条岔路通向哪个地方,可还是有问过陈子惠更为稳妥。   她轻轻拉住陈子惠的手,她的手冰凉,还有些抖,甫一碰到,如同握到了一块冰一般,激得人一颤。   而这还不算,她的身子又挨得陈子惠近了一些,引得他心头荡漾,喘了口气,烛火轻轻地朝着远处晃动了一下。   “还有多远?是不是快要到了?”   “还要走些时候。”   其实,这距离韩昭昭是知道的,这么一问,只是想试探陈子惠,顺带再探探这路。   “还要怎么走?”   “再绕过几个弯,你若是不识得,跟着我便好。”   陈子惠捏着她的手的力度又重了些,心脏是抑制不住地使劲跳,指腹轻轻地在她的手上摩挲了几下。   韩昭昭感慨了一句:“这路绕来绕去,真是复杂,你是怎么记住的?”   饶是她这种方向感极好的人,走到这里,也是很晕的。   “对着地下路线的图纸,走得多了,地上的景象和地下的景象便都映在了脑海里。”   韩昭昭点头,感觉到他的指腹蹭着自己的手背,痒痒的有一种酥麻感。   她便乖乖地把手放在这里,甚至还迎上陈子惠的手。   低声回应道:“那我跟着你走,不是不急吗?”   “不急。”   “那我跟着你慢慢走。”   陈子惠没有阻拦,轻轻地“嗯”了一声,放慢了脚步。   她跟着陈子惠在这个密道当中慢慢地转悠,一边走,一边观察,也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   只有狭窄的路和周围的陈旧且浸着寒意的墙,不知道挖这段密道的是何人,说起来,他们的心机也是足够深沉。   感觉到头上的晃动,她习惯性地把手伸到头上,摸到了簪子,她记得自己原先是把这东西仍到了桌上的。   后来,或许是在陈子惠从窗户翻进来之后,捂着她嘴,叫她不要说话的时候,又给她戴上了。   当时她太慌张,根本无暇顾及。   陈子惠对这东西倒是在意的很,以后,她也顺从陈子惠的意思,时刻戴在头上,毕竟,就算是骗人,也得走心。   于是,她把头上的簪子又扶正了些。   手不小心轻轻地敲了两下簪子,忽然发现这里头好像是空心的。   搁置在簪子上的手一停,转瞬间她又恢复了往常的神色。   她记得清清楚楚,这簪子上的署名为“江婉”,江婉就是长公主。   她随着陈子惠往外走,一边走努力记着路,这一路上,一直笼罩着一种阴森的气氛,仿佛恍惚之间,又回到了那堆满死尸的战场。   韩昭昭在黑暗中呆得时间长了,也逐渐适应了,陈子惠走在她前面,为她引着路,有时候,也不太能注意到她在做些什么。   于是,趁着陈子惠不注意,她壮起胆子来,往四周张望,见到不远处的两堵墙之间形成了一处空地,见到黑暗中似乎堆了一些白骨,是一大堆,几乎累成了一个小山的模样。   再稍微一仔细看的时候,她便注意到了这累成小山的白骨后面还有一扇小门,门没有关严实,这些白骨便是从那里头滚出来的。   可想而知,这里头应该堆满了尸体,已经盛不下了,不知道这屋子的大小,但她猜想那里头一定不会太小,这堆积的尸体少说也得有千人,没有安葬的地方,全都被埋在了密道里。   她的手稍微抖了一下,更加紧紧地攥住了陈子惠,喃喃地道了一声:“好冷。”   陈子惠的头微微瞥向放置白骨的地方,更紧地扣住了韩昭昭的手,嘴凑到韩昭昭的耳边,轻轻地在她的耳畔说道:“此处阴森,再走过一段就好了。”   只瞥了一眼那堆白骨,眼神便离开了,后又在韩昭昭头上戴着的簪子停留了片刻,   手拉住了韩昭昭,又把她往自己怀里揽了揽,霎时韩昭昭感到了一种温热的气息,环绕在这一片冰冷中。   手扣住的是韩昭昭的腰,手在厚重的衣服上摩挲了几下,悄悄地捏了捏。   引来韩昭昭在他的怀中挣扎了一下:“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也这样。”   脸上泛起了红晕,头埋进了陈子惠的怀里,与其说是在怀中,不如说是厚重的衣服里。   她面上做出了一副娇羞的表情,心里头却在盘算着刚才对着那堆白骨,陈子惠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还对她做出了有些亲密的举动,这一处白骨肯定与他家的过去无关。   一处是周恒挖的,还有一处是长公主挖的,再就是皇帝在这基础上扩建的,自皇帝继位后,除了边境与匈奴打过几次仗以外,其余的时候天下都还是太平的,尤其是在京城里,悄无声息地死了这么多人,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一切矛头都对准了长公主,这一处密道应该就是她当时所挖,是不是秘密韩昭昭不知道,反正陈子惠是带着她来了。? 第86章 好像   ◎   过了这一处埋骨之地,韩昭昭又随着陈子惠走了不远的一段路,便出了这密道。   ……◎   过了这一处埋骨之地, 韩昭昭又随着陈子惠走了不远的一段路,便出了这密道。   密道的出口处在洛阳城的北门之外,已经出了洛阳城, 在城外,把守松懈, 无论在何时,都是一个极好的逃走地点。   只是, 如果韩昭昭记得没有错误的话,这回来的人是匈奴, 匈奴该从北面来, 可陈子惠却带她去了北面。   她有些不解:“怎么来到了北面?匈奴人不是要从这边过来吗?”   陈子惠看着她,低低地笑了:“是,所以我刚才才会害怕在半路上碰到匈奴人,至于去北面, 是因为从那里走,南面没路了。”   南面没有路了?韩昭昭脑海中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据陈子惠所说,这密道是皇帝为了防止楚王作乱而在先人挖的基础上改建的。   楚王虽说封地在长江下游一带,但是他的势力范围在北,还与在北境的匈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修个密道还往人家老窝的方向修,难以置信, 何况在洛阳城外,有两条河,一条为洛河, 一条为黄河, 若是想过河逃走, 远不如在翻山越岭容易隐蔽。   除非这段根本不是皇帝修的, 而且还另有用途。   看陈子惠熟悉的样子, 可知这段路他走得不少。   韩昭昭一边跟着陈子惠往前走,一边在心里暗暗地分析。   现在已经出了城,不远处那有些耀眼的地方便是在城北面的洛河。   河水已经冻住了,月光落在冰面上。   陈子惠带着她来到河边,过了桥,沿着河走了一段路,步伐才渐渐放慢下来。   韩昭昭瞧着附近的景物,这一处出城太远,她对这里的印象不是很深。   往北瞧,是北邙山,山不算高,但在近处看来,足以成为一道屏障,遮天蔽日。   “是要往山里走?”   要躲藏的话,普遍的选择都是山里头。   “不必,再往前走一段就可以了。”   往前走,看起来是河谷的模样,若是要躲藏,绝对没有山里安全。   “那里便可吗?不会遇到匈奴人?”   陈子惠答得甚是肯定:“不会的,他们想不到我们会往北走,去自投罗网。”   既然陈子惠已经是这般肯定的,韩昭昭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担心,跟着他往前走,到了一处空地停下来。   南面是河,北面是山,不高的山前还立着雕塑,是几尊佛像,看起来是有些年头了,暴露在外被风雨侵蚀,有些地方已经损坏了。   韩昭昭搜寻自己的记忆,找不到关于这些佛像的一点儿记忆,其实也是再正常不过,前朝之时,不少民众笃信佛法,山上建造了大大小小的佛像,权贵之家、普通百姓的皆有。   多是为思念亲人而造,将佛像的脸造成亲人的模样,以求面容能够被家族的后人铭记。   她记得当初前朝的开国皇帝闫耀灵曾经为自己早逝的结发妻塑了一尊像,宏伟壮观,有十几米高,清晰地刻画出她的面容,只可惜他驾崩之后,为继任者所不喜,雕像被毁,再无踪迹。   韩昭昭知道之后,也常叹惋,不知为何,她总是能轻易与这些生在一百多年前的人共情。   陈子惠站定,她好奇,便走到了这几尊佛像前。   这几尊佛像依崖壁而造,都不大,只有中间那尊稍微大些,比其余的几个高出了大半个头。   在黑暗中,韩昭昭的手中持着一根烛,透过黯淡的光,大致看清了这是一个女子,长得清秀,柳眉杏眼,如画中仙。   看到这女子的相貌的时候,韩昭昭一惊,仿佛在雕塑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不光是样貌,更在于气质,为冰冷的石头所雕,经历过风吹雨打,有的地方已经残破了,可也难掩她眼中明媚的光,仿佛能从这雕塑中走出来一样。   她一定是一个明媚至极的人。   韩昭昭的手抚上这尊佛像,摸到了凹凹凸凸的地方。   是刻上的字迹。   她举着蜡烛,靠近这尊佛像,大致是看清楚了这上面的字迹。   上面记录了这尊以人为样本的佛像建造的时间,是在前朝开国皇帝闫耀灵继位后的第二年,那时天下还未完全平定,建造的佛像的人并不算很多。   还记载了这位姑娘的姓,姓顾,未把名刻在其上   后头还有几行字,类似于墓志铭一样的东西,表达还活着的人对她的哀思,又盛赞了她的才德。   想来这位也不是一个平凡的人物,乱世从来都是出英雄的时候,只可惜没有在史册上留下名字。   韩昭昭颇感遗憾,又仔细看了一眼这上面的字迹,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来。   这字迹飘逸洒脱,又带着几分张狂,好似闫耀灵刻上的字,她见过闫耀灵的碑拓,为发妻亲手所书,只可惜改朝换代之后,只余下残片。   身子瞬间一僵,又看向旁边的那几尊佛像,上面也是写著名字、时间以及一段简短的墓志铭,那几个的锻造时间远远地晚于这个,而且显而易见地远不如这个精美。   它们之间连可比性都无,这个姓顾的女子塑像是最为特殊的。   她第一个想到的人是闫耀灵本人,字迹像,而且闫耀灵早逝的发妻就姓顾,可惜,她的模样,无论正史还是野史中皆无载。   想到这里,她的身子不由一抖,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可是又不敢确定。   这地方是陈子惠带她来的,她该去试探试探陈子惠,他知道的东西一定比她多。   韩昭昭举着蜡烛,耳边是如擂鼓般的心脏跳动声,她努力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   唤陈子惠过来:“你瞧,这里还有佛像。”   陈子惠缓缓地踱步过来,未见有多么激动的情绪,道了句:“是,很久以前造的了,中间那尊造的时间最早,有一百二十多年了。”   明明是平静的语气,却将这日期说得很清晰。   “你以前来过这里?”   “来过几次,闲暇之时偶尔来。”   他确实是来过几次的,因而会熟悉这边的路,不过对于这佛像,他是没有太仔细瞧过,远远地看过一眼,只记得这是一个女子,对女子的面容也没有什么印象。   这一次,韩昭昭叫他过去,他去看的时候,心里也是一惊。   这女子长得与韩昭昭太过于相似,恍惚之间,他竟然没有分出来。   “你知不知道这像是什么人造的?这上面只写着造于元昭二年,怀顾氏。”   元昭这个年号,是闫耀灵用的,从他即位之日起,一直用到驾崩。   陈子惠走近,看到这上面的刻着的字迹,在看到的一刹那,身子一激灵。   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自己上辈子的字迹,至于顾氏,不用说,就是顾昭昭,上辈子他思念了一辈子的发妻,几乎为她疯魔。   只是,她与韩昭昭是如此之像,模样、神态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名字还有两个字相同。   他的脸藏在黑暗当中,手捏紧了衣袖,道:“不太清楚,但应该不是普通人家的,一般人家请不起技艺这么精湛的艺人。”   为何会在此建佛像,他大概也是清楚了。   活了两辈子,再张扬肆意,他也是一个谨慎的人,治国平天下如此,对于自己视作珍宝的发妻更是如此,做事之前,就要把所有的路都要铺好了。   国总有亡之日,树大招风,那尊天下人膜拜的塑像极有可能存不下来,万一被毁,还会有另一个存于世。   因此这一处选在了北邙山与洛水之间山崖,人迹罕至,塑像造得也不是很惹眼,经历了一百多年的风风雨雨,得以保存下来。   用石头铸造的塑像低眉,神色平静,站在山脚边俯视众生。   那一刻,陈子惠看到她脸上的光彩,又移回韩昭昭脸上。   她的眼中映着烛火的光,见到他,轻轻扯住了他的袖子。   “它与我,好像。”   陈子惠沉默,韩昭昭从他的眼里读出了黯淡的情绪,似乎是戳中了他的心事。   她以为会沉默片刻,没想到自己忽然跌入他的怀抱。   额上落下了细密的口勿,热烈却克制。   面前是端庄肃穆的佛像,额头上感受到的是炙热的温度。   冷风袭来,一时间韩昭昭的感觉有些错乱。   手还是轻轻按住他的胳膊。   月光洒到地上,天地之间一片寂静,几点星辰散乱在天空上,如同棋盘上的棋子。   他只是口勿着韩昭昭的额头,其余的,再没有做,此时的他还算是理智的,比那日喝醉了酒,被酒精狠狠地刺激后清醒得多。   风吹过,撩动枯树枝,“唰唰”地响,在枯树枝的摇动声当中,隐隐约约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   韩昭昭瞬间警觉起来,手碰了碰陈子惠的胳膊。   “好像有人过来了。”   陈子惠不像她想象中的那般在意,只点了点头,又继续把目光投到她身上。   “真的有人啊。”   韩昭昭急了,摇了摇他的胳膊,现在匈奴正寻着他们,万一被人寻见了,就麻烦了。   现在身边只有陈子惠一个人,很难是他们的对手。   这一次,陈子惠才重视起来,放开她,仔细听着,确实有声音,不像动物的,就像是人。   他更加狐疑。? 第87章 警觉   陈子惠压根没有想到会有人到这里。   这里的位置很是隐蔽, 离洛阳城里的繁华之地极远,几乎可以算是一片荒地了。   至于那处密道,他跟韩昭昭说的是皇帝为了防着楚王建的, 实际上皇帝连这处的密道的存在都不知道。   这处密道是长公主修建的,为屯兵与兵器而用, 从京城的中央的繁华之地一直修到了城外,洛水以北, 北邙山以南。   这处密道知道的人极少,只是长公主在见他最后一面的时候, 把这地方告诉了他的家人, 说以后若有不测,可以借此保命,若是想起事,也可以借此。   因韩昭昭是韩德元之女, 他不愿意带韩昭昭走这处,可是想到愈发咄咄逼人的匈奴人,怕韩昭昭遇到意外,便破了戒,带她走了这一遭。   此时,却有其他人来, 他颇感意外,一向稳重的人也有些慌乱。   狂风在黑夜里使劲地呼啸着,听得出来,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不过听起来却是一个人的 , 那声音听起来甚是单薄。   大晚上一个人来到这里, 耐人寻味。   “不用害怕, 我先带你去躲躲。”   陈子惠压低了声音,接着道:“前头有一个山洞,很长,贯穿了山的两边,有好几处出口,这是我派人挖的。”   这回,他说的是真的。   他行事素来谨慎,总是不忘给自己留条后路,重要的事情不确保万无一失,他是放心不下来的。   趁着那人没有过来,陈子惠拉着韩昭昭便去了那一处贯穿山间的洞穴。   不远,就在那几座佛像之后,被佛像和树的枯枝挡得严严实实的。   陈子惠拔开树枝,拉着韩昭昭进去。   刚刚用树枝掩上洞口,那人的脚步声就近了。   陈子惠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对着前头的佛像,两人也没有挪动脚步。   这一处是他自己派人挖的,相比密道,他更加自信没有其他人知道。   那人渐渐走近,熄灭了蜡烛,黑暗当中,韩昭昭透过树枝间的缝隙,能隐隐约约瞧见那人的模样。   方才她猜得没错,只有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黑衣服,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还蒙着面。   黑衣服穿在他身上甚宽大,风一过,鼓吹起来,勾勒出他窈窕的身姿,这一刻,韩昭昭意识到了,这应该是一个女子。   穿着黑衣服还蒙着面的女子,韩昭昭印象最深的是不久在雁门关处见到的。   带着一群刺客围追堵截他们,领头的便是一个女子,对这个人的印象,她再深刻不过。   当即对陈子惠轻声耳语了句:“是她?”   得到了陈子惠一句肯定的回答。   陈子惠这里表现出显而易见的慌乱,他从来没想过她会来到这里,还是孤身一人前往。   韩昭昭亦是慌乱,抓住陈子惠的手,问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右贤王的人。”   只是简短的一句话。   “还有吗?”   “其余的我也不知。”   这个人像是幕后的黑手,操纵着一切,却不显山不露水,他派人查探过她的信息,得到的也仅有这个信息。   什么都查不到,可见她把过去隐瞒得有多好,如同一张白纸。   想到这里,陈子惠嘱咐韩昭昭道:“一会若是遇到什么不测,不要出声,我带着你从山洞的另一个洞口出去。”   韩昭昭点头,握紧了陈子惠的手,此时,她的手冰凉,不知是被寒风吹的,还是被吓的。   呼啸的狂风压折着树枝,将细嫩的枝杈折断,几只乌鸦被惊起,掠起翅膀,“哇哇”地叫着飞向更深的山里。   那脚步声停了,一阵狂风过后,天地间又重归于寂静。   再一阵狂风起的时候,借着风声的掩护,韩昭昭大着胆子挪动了脚步,一小步一小步,极其小心地到了洞口,洞口被树枝挡着,确认一片黑暗,难以被人察觉之后,她才停下来。   耳边能听到的是自己细微的呼吸声。   透过树枝的缝隙,她瞧见黑衣女子在佛像前站定,是那尊最大的,闫耀灵为纪念亡妻所建的。   她与这像挨得极近,头微微下垂,看着塑像上面的字迹。   静默以对了片刻,她抽出了一块帕子,覆在了塑像上,那塑像被风雨侵蚀,蒙上了尘土,她却并不在意,细腻白皙的手从暗黑色的袖子中伸出来,拿着帕子,一边擦拭一边勾勒出塑像上女子的面容。   动作温柔细腻,不似韩昭昭在关外见到她的那日,行为果决,做事凌厉,踏过满地的尸体与鲜血,也未见一丝不忍的情绪。   她呆愣的时候,陈子惠也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与她一同看向黑衣女子。   看到这人的动作,他亦是被惊到了,她居然对这塑像持着这般的敬意。   与前朝有关的人基本上已经去干净了,至于顾昭昭,前段时日被梦境搅得夜不能寐的时候,对于上辈子自己痴恋成魔,这辈子的自己却无甚印象的发妻,他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有关她的记载。   都说的是她早亡,家中无亲无故,更是无后,闫耀灵驾崩之后,再无人记起她来,也渐渐地随着时间的流逝湮没在历史的尘埃当中。   根本就是毫无关系的人,念她又有何意?   陈子惠不解。   他仍是在看着,接着,耳边响起了轻微的撞击声,定睛细视,见到她腕上挂着的镯子。   月光铺洒在上面,更显得它洁白无瑕来,镯子宽,挂在她细细的腕子上,宛如在风中飘摇。   陈子惠一怔,又仔细瞧了瞧,这镯子是羊脂玉制成的,与他给韩昭昭的那个样式极为相象。   这玉镯在黑暗中实在太过于惹眼,韩昭昭也注意到了。   凑到陈子惠跟前,低声说道:“她腕子上戴着的镯子与你给我的很是像。”   “是。”   陈子惠给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我瞧着连材质都差不多。”   如此洁白无瑕的玉石在世间并不算多见。   韩昭昭贴着陈子惠的耳朵,接着问道:“你说这玉镯是你母亲给你的?”   “是,我母亲给我的遗物。”   至于来历,他不愿意多言,说得越多,暴露的就越多。   此时,韩昭昭的手抚上了镯子,细细地瞧着。   她越是看,陈子惠的心里越是发虚,当初在库房里,她瞧着这镯子好看的时候,他就不应当给她,便不会有这些事情了。   偏是自己当时不知为何昏了头,就给了她。   他正欲寻个理由,来让韩昭昭把此事揭过,又听韩昭昭道:“我听说这种玉石因其莹润洁白,在前朝末期曾风靡一时,世家大族争相购买。”   陈子惠没有回答,这一点,他却是不知的,母亲给他的时候,前朝已经灭亡了,只说这是祖辈留下来的遗物,希望他能够好好保留,还有,在成婚之日,送给他的结发之妻。   一时间静默无话,韩昭昭看着自己手上的镯子,真的是洁白无瑕,是难得一见的上上品。   而那被她视为敌人的人的手腕上,也与她带着个一模一样的,虽说这样式在当时的洛阳城里曾风靡一时过,但是几十年过去了,潮流变来变去,她还戴在手上,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除非这东西对她有重要的意义,她立刻想到了陈子惠给她的这一对镯子的来源——祖辈遗物。   她心里暗自想着,眼神还是不离这个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瞧着塑像,甚是专注,看到塑像下面的碑文,轻声念出来。   有顾氏的经历,有对顾氏的赞许,有对顾氏的怀念。   她一字一句地念,含泪含恨,努力克制着自己宛如崩坏堤坝而涌出的洪水一般剧烈的情绪。   指尖划过已经有些斑驳的字迹。   声音被风卷到空中,渐渐飘散。   听到这声音,韩昭昭亦是有些触动,恍惚之间想起了尘封多年的回忆,可是弹指之间,回忆便散开了,她再也不记得自己究竟经历过什么,如雾里看花,水中见月。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人的声音渐停,念完了上面的字,也未说些别的。   又是一阵寂静,佛像站在崖脚,俯瞰众生,而人微微仰头,望着佛像,与佛像的距离触手可及。   忽然,女子警惕起来,扫了眼四周,挑眉问了句:“谁?”   声音如同玉器相碰,清脆悦耳,回荡在山谷间,却没有回音。   这声音如同往平静的湖水中扔下一颗石子,荡起阵阵涟漪。   韩昭昭心下一慌,回头瞟了眼陈子惠,见他没有要动的意思,便依旧保持了原来的位置。   手却是暗暗地使了力气,紧紧拉住陈子惠。   “别出声。”   几乎是刹那,陈子惠的话语便飘入她的耳中,声音极低,却似乎在撩拔着她。   扣住她腰,把她揽入怀中,一只手不由分说遮住了她的口。   她嗅到陈子惠身上的气息,耳朵贴近他的胸口,听到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若是一会见到有其他人来了,你就跟着我走。”   这一声,又是很低,是压着她的耳朵说的。   韩昭昭点头,听外面风声又起。? 第88章 婚期   ◎   静默了一会儿,细细听,果然听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是沿着洛河的下游走过来的,与他们……◎   静默了一会儿, 细细听,果然听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是沿着洛河的下游走过来的, 与他们方才过来时的行迹是一样的。   还不止一人。   韩昭昭亦是恐惧,将头埋在陈子惠的胸膛里, 死死捏住陈子惠的手,身子抖得如筛子。   陈子惠把她往自己的怀里揽, 手轻轻抚过她的发丝,摩挲着她的衣服。   感受到温热的温度, 她从陈子惠的怀中微微探出头来, 瞧着这个还算冷静的人。   接着,又将头埋到陈子惠的怀中,瑟缩成一团。   脚步声越来越近,很重, 与刚才那轻盈的脚步声完全不同,听得出来,这回的来人应当是壮汉。   或许是武艺高强的匈奴人。   陈子惠搂她搂得紧,她艰难地从他的怀中抽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搭在陈子惠的脖颈上。   挺起了身子,道:“夫君, 怎么办?”   不知是有意无意,说到夫君这个词时,她刻意加重了音调, 引得陈子惠心头荡漾, 又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有我在, 不怕。”   他淡定地说出这几个字, 侧身一步上前, 为她挡住从树枝间透过来的寒风。   手又环住了她的纤腰。   看到她的身子在抖,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冷的,摸到她冰凉的手,又听到外面大作的狂风,他解下自己的大氅,搭到了韩昭昭的身上。   仍将她揽入怀中,让她汲取自己身上的温暖。   霎时,韩昭昭感觉被温暖所包围,头在他的怀里埋得愈发深。   恍惚之间,仿佛行在暴风雨中的船寻到了港湾。   脚步声愈发近了,终于停下,片刻的沉默之后,响起了说话的声音。   说的是匈奴语,她一句也听不懂,陈子惠却在侧耳听着。   来的人有两个,皆是壮汉,站在黑衣女子的对面,低眉顺眼。   黑衣女子开口,说的是匈奴语,却字正腔圆,语调与京城中的人说的很是相似。   “你们怎么过来了?”   “我们见您一个人过来,怕您遇到什么事情。”   “无事的。”   只撇下这三个字,接着道:“走吧。”   声音重归于清冷,又有了上位者的凌人之势。   回头瞟了一眼塑像,接着,目光移到了山林尽处,天地浩渺,河水与树林的尽头正是密道,他方才与韩昭昭走过的。   陈子惠一怔。   心跳加速,莫名的恐惧袭上来。   可是看到还依偎在自己怀里的韩昭昭,振作起来,轻轻拍了拍韩昭昭的肩膀。   “他们人已经走了。”   “嗯。”   韩昭昭从他的怀中挪出来,伸手撩了撩有些凌乱的头发,身上还披着他刚才给她的大氅,算是披了两件大氅。   她觉得很是温暖,甚至还有些热,扬头去瞧陈子惠,见他脱去了大氅后,穿得也并不厚。   心里升腾起了一种愧疚感。   陈子惠对她的情绪没有察觉,寒风吹过,也没感觉寒意有多么彻骨。   又道:“以防万一与他们的人撞上,我带你从山洞的另一个出口出去。”   起身离了这一出口处,蓦地被韩昭昭拉住。   “做什么?”   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便见韩昭昭解下了方才自己给她披上的那件大氅。   “天冷,山洞里也湿凉,你穿上吧。”   韩昭昭没有说话,却微微踮起脚尖,展开对她来讲有些宽大的大氅,张开双臂,披在陈子惠的身上。   手环在他的脖子上,指尖擦过他的脖颈,状若无意,实则有意为之。   额头与他的鼻尖处于同一高度,喷出的温热气息绕过她的脸颊,缓缓落到她的眼睛上,睫毛忽闪了两下,如同春日的蝴蝶展翅欲飞。   终于这双有些不安分的手在把他的脖子绕了一圈之后,停了下来,给他系扣子。   手有些抖,不太灵巧,系了片刻,才打好一个松松垮垮的结。   见她这副模样,陈子惠也有些不忍,一只手覆住了她正在打结的手。   她的手是冰凉冰凉的,宛如刚从冰窖里提出来一般。   有了这种感觉,陈子惠便欲把韩昭昭披在自己身上的大氅掀开:“这么冷,你还不自己穿上?”   “不冷,只是手凉,穿再多的衣服,手也是露在外面的,凉也是很正常的。”   一番话,似是狡辩,又让人无法反驳。   也不等他反驳的功夫,又听韩昭昭道:“我瞧着你才是冷,穿这么薄。”   手轻轻地在他的胸.前抓了一下,揪起了一块衣裳,一点儿也不厚。   “穿这些,也不觉得很冷,以往的冬日,有时候我也是穿这些的,那时候还在晋阳,也未染上风寒。”   确切地说,那时候也不是在晋阳了,而是在逃难的路上。   天寒地冻,食不果腹,只着着一身破了洞的衣裳,跟着人群推推搡搡,便是冷,也顾不上了。   经历了那些事情之后,回过头来看现在的,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韩昭昭却拧着他的意,甩了甩他覆在自己手指上的掌,低声道:“放开。”   不带命令的语气,倒又有一丝娇嗔在其中 。   陈子惠略微低着头,看着她,也是笑了,不违逆她的意思,把手放开。   在这寒冷的山洞里呆了些时候,韩昭昭的手有些僵,磨叽了片刻,仍是把搭在陈子惠身上的大氅的带子系上了。   指尖滑过他的脖颈,冰凉而细腻。   “好了。”   系完后,目光扫视一遍,似乎是欣赏一般,说出了这番话。   片刻,又道:“现在可以走了吗?”   “方才就可以的,只你不走。”   低头瞧着她,笑了,正瞧着她的功夫,忽然手被她握住,反客为主一般:“那便走吧,要走多远?”   “不算太远,穿过这山就是,这山不大。山洞有两个出口,从离得近的那个出口出去。”   说罢,又引了一把火,照亮了阴暗的山洞 。   “出去之后去哪里?”   跟着陈子惠走了几步,韩昭昭大致判断出了这山洞的走向是往北的,穿过北邙山,到黄河的南岸。   那里是京外的荒凉之地,少有人家,她颇有些担心自己这晚上的归宿。   “去我的一处宅院,就在北邙山脚下,依山而望黄河,出去之后,走得不远。”   韩昭昭抬头瞧了他一眼,心情有些复杂。   他一说,便知那是荒僻之地,还是他的宅院,身边都是他的人,那岂不是他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   韩昭昭跟在陈子惠的身后走着,光亮照在她的脸上,过于亮了,让她有些回避,脚步也随之慢下来。   “若是累了,便歇息一会儿。”   “没有,我在想什么时候能回去,还是要一直住在外头了?”   虽说话里是给了选择,但是明明就是想回去。   陈子惠犹豫了一下,手捏紧衣袖,故作淡定地说了一句:“明天便可以回去,我再派些人往你那边去,他们过来的目标不在于你。”   这一次,陈子惠对屋中的密道是没有很大的把握了,但身在京城,盘根错节的是自己的势力,想保韩昭昭的安危,他还是有能力的。   今日无功而返,匈奴人之后便会放弃这条线,从别的地方下手。   韩昭昭点了点头,又听陈子惠道:“我叫人合了八字,大吉。”   合八字算的是姻缘,这句话对于韩昭昭来说约为废话,不管合还是不合,到了他们这里,必须是合。   不过是走个形式,她应付得也有些敷衍,她更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婚期订在什么时候?”   到了此时,她期盼着成婚的日子快些到,一来能快些将父亲从中山郡调回来,脱离楚王的老巢,二来是陈子惠这里不能再等了,行事要趁早。   听到这话,陈子惠略微迟疑:“原要订在腊月的,我选好了日子,可被陛下拦下了。”   陛下?韩昭昭一怔。   皇帝是素来不爱管这些闲事的。   听闻宫中的传言,说是皇帝的身子一日差过一日,储君之争愈演愈烈。   皇帝他怎么忽地想起了这码事!   “为何?”   “陛下说他选好了日子,是腊月初八日,让钦天监占卜过了,是个吉日。”   说起这话,他的语气有些沉重,丝毫不见初时说要娶韩昭昭时的兴奋,似乎并不认同这个时间。   “嗯,腊月初八,若是成婚……”   韩昭昭估摸着蹊跷出在了日期上,特意点了日期念了一遍,而后欲言又止。   “成婚怎么样?”   陈子惠追问道,颇有些不屈不挠的架势。   韩昭昭给了一个还算模棱两可的回答:“我也说不好,只是觉得腊月初八这日子有些别扭。”   “怎么个别扭法?”   “就是……就是这是一年最冷的日子,感觉兆头不大好,而且喝腊八粥,晚上街上还会有人戴上面具,驱鬼除疫,感觉热闹都被分散开了。”   想一想在成婚的晚上,屋内燃着红烛,新婚夫妻低声私语之时,外面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以及听不太懂的咒语,想起来心里就一滞,扫兴至极。   “所以陛下便把婚期定在这日了,还能不能改改?”   “怕是不能了。”   陈子惠的面色沉重,皇帝把婚期定在这日,是什么意思,他大致是猜到了。? 第89章 兴起   ◎   听罢陈子惠的话,韩昭昭一愣。   他们的婚事皇帝不光要管,还要定好婚期,不愿意他……◎   听罢陈子惠的话, 韩昭昭一愣。   他们的婚事皇帝不光要管,还要定好婚期,不愿意他们来插手, 他们又不是皇室宗亲,陈子惠撑死了也不过是皇帝倚重的臣子, 皇帝管这么宽是缘何。   越想越觉得诡异。   腊月初八,基本是一年当中最寒冷的时候, 有喝腊八粥的传统,自卫国建立以来, 驱鬼除疫之风尤盛。   韩昭昭想不清楚, 为何皇帝要执意把她的婚期定在这个日子。   而一旁的陈子惠再明白不过,腊月初八于他,于皇帝来讲是个什么日子。   皇帝还是不放心他,不放心自己驾崩后把太子交给他们这几个辅政大臣的手里, 怀疑他,要以此为饵,诱使他露出马脚。   他内心冷笑,人在屋檐下,便是被打碎了牙,也要和着血往肚子里咽, 再恨也得忍着。   持着蜡烛的手抖了抖,光投映在山洞的壁上,摇摇晃晃, 看清了这黑暗后, 才越发阴森。   快到了洞口, 疾风吹入, 冰凉彻骨, 韩昭昭被冻得身子一激灵,又把身上的大氅裹紧了些。   韩昭昭又提起这个日子,颇有不甘:“那便是将婚期定在腊月初八了吗?”   “应当是了。”   他也想争,奈何争不过,想要张狂肆意,也是要实力的,何况现在他也不是毫无顾忌。   偏过头瞧了瞧站在他身边的韩昭昭,复又抓住她冰凉彻骨的手。   出了洞口,到了一处旷野,陈子惠引着她继续往东走,往远眺望,遥遥地见到一家灯火,只有一点,落于山与河之间的旷野。   韩昭昭算了算日子,如今是十一月,距离腊月初八,也不到一个月了。   正算计的时候,听陈子惠道:“不论最后这日期定在何时,这婚事我都会好好地办。”   声音有笃定,有失落,渐渐消散,融入风中。   十几年前的事情浮入他的脑海中,是杀戮,是一地鲜血,连片的红,十几年后,又是如此,同一日入目的也是连片的红,不过这红是大喜时候的大红。   他本该祭拜,却在这日娶妻。   如此,也只有负了枉死的前人了,他要陪着新婚的妻走完婚礼的全部流程,从黄昏迎她进门到第二日清晨。   他暗暗地叹了口气,有时候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对此事如此执拗,心口有隐隐的疼,或许之前因此事负过一个人。   韩昭昭感觉得出来,在她面前,陈子惠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奈何情绪过于沉重,在她面前露出了破绽,她暗暗地将腊月初八这个日子记在了心里。   这一晚上,她宿在了陈子惠的别院当中,二人是分房睡的,她担忧了一晚上,也没有发生什么。   第二日,陈子惠一大早出去,打探好了匈奴人的下落,确认没有危险之后,才带着韩昭昭回了韩家那狭□□仄的府邸。   府邸的摆设如初,据陈子惠所说,昨天晚上,匈奴人来这里,没有见到她人,这里又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只转悠了一圈,便干脆利索地走了。   回到府中,韩昭昭第一件事是要见晓玉,晓玉也是没有伤到分毫,说她只打量了那群匈奴人几眼,把剑从鞘里拔.出来,在他们面前晃了晃,然后他们就走了。   韩昭昭放心下来。   在屋里坐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陈子惠便走了,说是朝中政务繁忙。   不用想也知陈子惠有多么忙碌,京城里混进了匈奴人,皇位之争正处于焦灼的时刻,顺便还有她父亲在楚王的老巢中山郡。   还有与她的婚事,全都够他忙的。   说起婚事,腊月初八这个日子一直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   皇帝口口声声说着就订下这个日子,看样子像是对陈子惠的试探。   待陈子惠走后,她一个人到了屋中,翻起了书卷。   父亲是一个爱书的人,柜子上摆的是满满的书,前段日子,家中破落,把宅子卖出去了,她也没把书扔掉,而是叫人把这些书全都移到这座小宅子里。   依着她知道的陈子惠的身世,能让他他如此顾忌的大概是与前朝有关。   对于父亲这些书,她也是熟悉,记载前朝事迹的书十分有限,不一会儿,她就翻出来两本,找到了大致对应的时候,可是没有一件重大的可能让陈子惠心情如此沉重的事情是发生在腊月初八日的。   要么这件事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要么就是见不得人的事情,被刻意隐瞒。   无奈之下,她又唤来了晓玉。   叫来之前,她的心里便有准备,这一次应该不会有上一次那么容易。   上一次晓玉告诉她,一来是对她的信任,二来也是因为长公主身世的事情再大也不过是件私事,与这些人的利益关系都不大,至于陈子惠收编了长公主的一部分势力,估计也有皇帝的授意在里面,能与楚王争的地方,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而这次要问的事情不同。   韩昭昭绕了几下,才说起来把婚期定在了腊月初八日。   “腊月初八,为何是这天?”   听到时这个日子,晓玉也有些迷惑。   “怎么,这日子有什么讲究吗?”   “没什么,就是在一个除鬼驱疫的日子成婚,感觉挺怪的。”   “可我记得在以前也是有人把婚期定在腊月初八日的,不过时候已经有些久远了。”   “是,以前常有,现在却不常见了,那时候的驱鬼之风哪里有现在这么盛。”   晓玉将话落在了驱鬼之风上,确实如此,前朝的这个习俗只是存在于荆襄一带,而到了当朝,兴盛于卫国各地,以洛阳城里为最盛,甚至超过了其缘起之地——荆襄一带。   腊月初八当日,洛阳城的中心大道上是带着面具的舞者,扬到天上纷纷扬扬的符纂。   “这驱鬼除疫之风是什么时候在京城里兴盛起来的?”   “大概是在卫国建国的时候,或许还要再往前一些,前朝末,据我母亲所说,她小的时候在我家乡中山郡还没有这种传统,而我小的时候,这习俗已经很盛了。”   晓玉的年纪比韩昭昭长一些,她年纪尚小时,大致正是卫国初建的时候。   “为何会有这种风气?”   照晓玉这么一说,这种风气好像是忽然涌出来的,颇值得人思索。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凡事与驱鬼祭神相关的事情,总要与现实的人、事相关,或诱所求,或有所悔。”   在遇到难以做到的事情,把事情甩给鬼神是常态。   这道理韩昭昭懂,若是说兴起的时间,还有这么大的规模,大概是与皇室有关,还是皇室的授意。   不过究竟因为什么,让皇室之人有了这么大的恐慌,不惜在卫国内兴起这么大的事情,她不得而知,翻遍了她所能见到的书,也不得而知,可见隐瞒得有多好。   她看得出来皇帝很是执拗于这件事情,一点儿不肯让步。   她问过了这一遍,相当于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好在这几日,还算安静,匈奴人还在城中,但也没有闹出什么事情来,安静得有些过分,陈子惠也没怎么往她府中来,说是忙得焦头烂额。   可她知道,这是在等着一个时机爆发。   这几日闲来无事的时候,她便在家中找些书翻翻,同时有意识地去拉拢守在这里的侍卫,以备将来的不时之需。   一个月的时间匆匆而过,到了腊月初七日,还是平静如常,她不由地怀疑,难道皇帝和匈奴人真的不准备借着她与陈子惠成婚的时机起些事情吗。   直至将近正午时,忽有宫内传来诏书,皇帝宣她入宫。   对此,她并不感到诧异,该来的事情,总有一天会到,梳洗打扮了一番,便跟着太监入了宫。   正值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地上、树上、屋檐上都被覆盖了一层浅浅的雪,一派萧瑟之景。   侍卫站在两侧,路上只有一行脚印,距离人走过应当有一段时间了,上面又落了一层薄雪。   寂静甚至有些死寂,看不到半点生机。   韩昭昭跟着太监往前走着,忽然,遥遥地看到一个穿着紫红色衣服的人从远处走来,后面还跟着一大队侍从。   能在皇宫中摆起这么大的阵仗,不用想,便知是楚王。   他带着人从另一个拐角处走来,看他行走的方向,也是要去见皇帝的。   韩昭昭的脚步一停,一想到楚王要与她一道,心下一紧。   太监在前面引路,她跟在后面,没办法,她又与楚王撞上了。   见到楚王,她低头见了个礼。   楚王与她家是对立的两派,在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见了面,自然是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一般情况下,她见了礼,楚王会即刻让她起来,之后便会几步往前赶,把她甩在后面远远的。   可今日不同,她半蹲在楚王的面前,膝盖都蹲得有些麻了,楚王也没有表现出来要让她起来的意思。   她感觉得到,楚王在盯在她看,盯得她心里发毛。   她不是第一次遇到楚王了,还是头一次这么被楚王盯着。   楚王的眼睛微微往下看,正好落在了她的头,乌发上坠着一根玉簪,羊脂玉制成的,洁白无瑕,正是那日陈子惠给她的。   他说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可韩昭昭不信,因为上面有一个署名为“江婉”。? 第90章 心中有愧   ◎   韩昭昭半蹲着,膝盖发麻。   与楚王,两方算是撕破了脸皮,韩昭昭也没有必要……◎   韩昭昭半蹲着, 膝盖发麻。   与楚王,两方算是撕破了脸皮,韩昭昭也没有必要保持多么恭敬, 膝盖麻了,便悄悄把手搁置在膝盖上, 轻轻捶捶,再挪动两步, 顺便再抬起眼睛瞟上楚王一眼。   一行侍卫排列在楚王身侧,手持兵器, 整齐肃穆, 被簇拥在中间的人是楚王。   她看到楚王的目光停留在她头上戴着的玉簪上,他的手在抖,攥紧了衣袖,那身紫红色的华贵衣裳已经被他攥得满是褶皱。   嘴唇嗫嚅着, 半天,终于说出来一句话:“起来吧。”   韩昭昭起身,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抬脚就走的样子,手团着一处衣角,垂下眼眸,斟酌了片刻, 道:“姑娘这玉簪是从哪里得到的?”   询问的语气是少见地礼貌。   韩昭昭一愣,眨了眨眼,回答道:“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她回答的语气十分自然, 不过是把不久前陈子惠糊弄她的话完完整整地搬到楚王这里再来了一遍。   现在还是不要揭露陈子惠为好, 虽然从陈子惠拉拢长公主的亲信那里, 楚王也大致猜得出这簪子的来源。   “你母亲?”   是明显怀疑的语气。   韩德元与他为多年的政.敌, 对于韩德元的家世背景, 他再清楚不过,他的结发之妻出身小门小户,夫妻二人都以节俭而闻名,买上这种簪子,是不大可能的。   玉是难得一见的好玉,雕刻的技法极为精湛,整个簪子都透露出雍容华贵的气息。   二十年前,这样式曾在京城风靡一时,只不过如此上好质量的簪子,京城里这么多人家,也只有他长姐戴得起。   “是。”   韩昭昭咬定这个答案不松口。   瞧着那簪子,楚王定了定神,道:“拿过来给孤瞧瞧。”   韩昭昭犹豫了一下,将簪子从发髻间取下来,一头乌发垂下来,玉白色的簪子捧在了手心。   楚王接过,在皇宫当中,在去朝见皇帝的路上,自己此番作为让人衣冠不整,是逾矩之行,过些时候,又会得了反对他的人如何议论,他再清楚不过,可他仍然要这么做。   情绪战胜了理智。   很快,那玉簪就落到了他的手心,冰凉冰凉的,翻转了一下,赫然见到上面刻着娟秀的字,有署名,还有那句江南的民谣——“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阿姐常在他身边说的,说她最喜欢的就是这句,说她的家乡就是这般模样,水网如织,地上铺着的是青石板,小桥边、小河畔尽是人家。   这簪子不是阿姐的,还能是谁的。   只是从小到大,这簪子他只碰过一次,是阿姐出去,搁置在桌子上的时候,其余的时候,都被阿姐戴在头上,放到柜子里保存。   最后,这东西还是没有给了他,要么是被阿姐带到了坟墓里,要么是给了自己的亲信,由他们代为保存。   最终,这东西还到了他视为仇敌的陈子惠手上。   想来有些荒唐,又有些好笑。   他的身子在颤,手也抖得厉害,一个不注意,簪子落了空,将要坠到地上,忽然,俯下身子,伸出了手。   簪子稳稳地落到了手上,可他衣裳的下沿粘到了地面,蹭上了初初落到地上的雪,站起来后,他却只是抖了抖衣裳的边角,素来爱净又好面子的楚王没怎么在意自己在政.敌面前露出如此狼狈的样子。   只要簪子安好便可。   这一次,他把簪子紧紧地握在颤抖的手中,没有把簪子还给她的意思。   一层薄薄的雪落在了一行人的肩头。   韩昭昭见此情景,也不催促着他还回来,反而是故作好奇,问道:“楚王是识得这簪子?”   何止是识得,楚王在心里暗叹了一句,答道:“识得。”   声音里带了丝酸涩:“孤的发妻有一个与这个相同的,当年京城里这种样式的簪子盛行时,买这种簪子的人颇多。”   说罢,便将簪子送还到韩昭昭手上。   这东西,不是他能留的住的,别人的东西,到头来还得还到别人手上。   手松开了簪子,簪子重新落到了韩昭昭的手中,人转身便朝前走了,只余下韩昭昭站在原地。   雪落在她的睫毛上,几乎在触到的一瞬间便融化,她眨了眨眼,看着楚王的身影渐渐远去,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身后,更添孤寂苍茫之感。   他说这簪子,发妻曾有一个,韩昭昭是不信的,楚王与发妻的婚姻为父母之命,貌合神离,婚后第五年去世之后,再也没有听到楚王提起过这个人,就连每年的祭拜,也只是例行公事,该祭拜的日子去拜一拜,不该祭拜的时候,多一次也不去。   手抚上了这簪子,冰凉冰凉的。   此时韩昭昭的头发散下来,要见皇帝,发饰不整,是不合规矩的,于是,她重新梳了一下头,把簪子戴上。   一会儿楚王要见的人是皇帝,她要见的人也是皇帝,楚王先行一步,不久后二人还会重逢。   楚王转过了一个拐角,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线中的时候,韩昭昭才被前头的太监引着往皇帝议事的大殿走。   不过片刻,便到了。   正殿坐落于高台之上,俯瞰匍匐于身.下的万物,雪遮去了它金碧辉煌的屋顶,却为它平添了肃穆与不容侵犯的色彩。   从正门而入的是皇帝朝见百官的场所,如今是议事,太监便引着她走了侧门。   冬日,为了挡风隔绝寒气,窗户上糊上了一层厚厚的纸,但人走过窗沿下,里面的声音仍能模模糊糊地听到。   声音嘈杂,似乎在争辩。   至少有三个人,一为皇帝,二为陈子惠,三为刚刚进来不久的楚王。   韩昭昭进门的一刹那,争论声戛然而止,几个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到了她身上。   行过礼,起身,抬头见到皇帝,穿着一身黑色的便服,外面披了一件大氅,倚在榻上,气力不济,脸色有些苍白。   楚王坐在他的对面,不知刚才皇帝说了些什么,气得他手有些抖。   陈子惠坐在皇帝的下首,眸光低垂,一脸淡然的神情,见到她,嘴角微微勾起。   “不必拘礼,坐下吧。”   皇帝抬起胳膊,手动了动,指了一处座椅,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皇帝登基之前,父亲与皇帝是密友,因而她见到皇帝的次数并不算少,与皇帝之间并不算陌生,那时候他还没有称帝,只是一个普通的皇子,当时朝野上立楚王为太子的呼声最高。   见皇帝此种样子,她关切地问了一句:“近日陛下的身子可还好?”   “不如从前了,一件件事都不让朕省心。”   皇帝答了一句,说罢,瞟了一眼楚王,又是无奈又是气。   楚王瞪着他,没有一点儿认错与退让的意思。   兄弟二人每一次会面都是这样,恨不能拔刀相向,见多了,韩昭昭已经习惯了,只是不知这回把她叫过来又是何事。   她照着皇帝的指示,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了陈子惠的旁边,甫一坐下,陈子惠的头朝她这里歪了歪,给了她一个眼神。   嘱咐她说话时要谨慎,不要违拗皇帝的意思,无论楚王与皇帝之间发生什么,都与她无关。   接着便听皇帝问道:“你觉得把婚期定在腊月初八如何?”   韩昭昭没多做思考,答道:“碰巧撞上了腊月初八这日,不过,是个良辰吉日便好。”   言下之意,她并不顾忌这么多,其实,她本来也是如此的,只是陈子惠、皇帝对这个日子表现得如此异常引起了她的怀疑。   对于她的答案,皇帝很是满意,点了点,手叩了叩桌子,问楚王道:“子惠和韩姑娘都同意了,你在这里掺和什么,又不是你成婚?”   声音里带了一丝威胁的意味。   听罢皇帝的话,韩昭昭一愣,她没想到这一次楚王与皇帝争论的焦点竟然是她的婚期。   腊月初八这个日子颇值得玩味。   见她有了一丝惶恐与困惑,坐在她旁边的陈子惠拉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她感觉到陈子惠的手冰凉,比她的手还要凉得多。   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果然,皇帝的话音刚落,楚王也不甘示弱,当即反驳道:“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日子?”   “哐”地拍了一下桌子,立在桌上的茶杯跳了跳。   是什么日子,他当然知道,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把婚期定在这日的。   他这个弟弟,是处处与他作对。   见楚王额上的青筋暴起,皇帝只抬了抬眼皮,淡然答道:“知道。”   那边怒不可遏的声音传来:“既然知道,你还要定在这日?”   “那都是过去了,你做事也掌握些分寸。”   “全都是过去了,与现在全无一点儿关系了,既然如此,腊月初八何必这么虔诚地祭拜鬼神?你愧在何处?”   皇帝攥着杯子的手顿时一紧,捏紧了杯子后,又把杯子重重地摔到桌子上。   “闭嘴!”   皇帝震怒,楚王大笑。   半晌,皇帝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克制住怒气,努力平静下来道:“你说我心中有愧,那你呢,事情是谁做的?”? 第91章 再熟悉不过   ◎   听完皇帝的这一番话,楚王一愣,旋即反驳道:“未如你这般,当街弑杀皇帝。”   ……◎   听完皇帝的这一番话, 楚王一愣,旋即反驳道:“未如你这般,当街弑杀皇帝。”   这话仿佛往平静无波的湖面里扔下了一块巨石。   韩昭昭听到后, 差点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陈子惠按住她的手, 一个劲儿把她的手往下压。   他的面容平静,无一点儿波澜, 如同一尊石塑,像是阅尽世事之后, 悲戚过后而又麻木的神色。   “为的是谁, 你还不知?”   皇帝冷笑开来,楚王不答。   他又接着说道:“伯父在世的时候,朕从未想过,最后是朕坐上了皇位。”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一句话, 于楚王来说是机关算尽一场空。   此时韩昭昭是猜测出来他们说的是什么了。   他们口中被弑杀的皇帝应当是前朝的最后一位皇帝,在她能看到的记载当中,这位皇帝被赋予残暴不仁的罪名,引发了天下百姓的不满,最终被废为庶人。   他被弑杀的日子便是腊月初八,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之一。   “你要继承伯父的位置, 是正统,而朕则是丧尽天良的事情做尽的小人,真是笑话。”   皇帝感觉自己大限将至, 不放心将来给太子的人选, 故来试探陈子惠, 本来看到陈子惠平静地应下这个日子, 便觉得没事了, 没想到楚王突然阻挠,一举扒出来自己不忍直视的事情来,故而怒不可遏。   皇帝的身子有些虚了,被楚王气得直抖,仍接着道:“朕想知道,你阻挠这件事情的目的为何?真的是为了那些死去的人喊冤?”   他挑了挑眉,自己的弟弟自己再清楚不过,有这份善心?不可能!   楚王本欲答话,嘴张开,忽然又闭上了,韩昭昭坐的位置是在他斜对面的下首,她头上戴着的簪子又映入他的眼帘。   这片刻沉默的功夫,让皇帝也冷静了些,想到自己说过的话,又见到屋里还有两个人,不知道一会儿自己与楚王之间所说的话会不会失控,赶忙让这两个人出去暂避。   到了另一间屋子里,隔着一堵墙,那边再没有什么声音了,韩昭昭以为自己是听不到了,很快,她便意识到了自己错了。   只要声音大,就算隔了一堵墙,也能听个清清楚楚。   那边几乎已经是吼叫:“你为的是谁,你以为朕不知道?”   是皇帝的声音,韩昭昭很少见到皇帝有这般动怒的时候。   “不用你试探,我告诉你,是我阿姐。”   “我”字咬得尤为重,特意强调阿姐是他的,而不是别人的。   “哐”地一声,不知是何人所为,有瓷器落地的声音。   “淫.乱宫闱!”   皇帝被气得上不来气,说话断断续续的。   “什么淫.乱宫闱,阿姐不是周恒的女儿,又被皇室除了名,与周家有什么关系。”   说起卫国的开国皇帝,他的伯父兼养父,他的话语中不带一丝敬意,反而是直呼其名。   似乎觉得这个还不够,又补充了一句:“在阿姐的墓志上,我让人刻下的姓是江姓。到时候谁也不知她是周家的人。”   说罢这番话,他笑了。   皇帝重重地拍案:“胡闹!”   楚王丝毫不予理会,反而说道:“反正,腊月初八那日,不是该成婚的日子。”   皇帝选了这日子,一面是在试探陈子惠,一面也是使劲在楚王的底线碾压,他的大悲之日,皇帝偏要要人张起喜帐。   长公主虽说逝世于第二年的三月初二日,可是,与腊月初八发生的事情关系巨大。   后面的争吵声更为嘈杂,楚王大吼,颇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咣咣”几声,不知道是谁砸的东西,似乎把摆在桌子上的东西全都掀翻到了地上。   接着,十几个侍卫手持兵器围了大殿,楚王出来,一副狼狈的样子。   韩昭昭还是第一次在皇宫中见到大动兵戈的时候,方才还是庄严肃穆的大殿,下面转眼就多了一连串杂乱无章的脚印,嘈杂而吵闹。   见此情境,韩昭昭是有些害怕的,不过在陈子惠面前,她表现得更为畏惧。   两人是挨着坐的,这一下,韩昭昭顺势把头埋到了陈子惠的怀中,一只手抓住他的袖子。   “这便是完了?”   想起这场争端,韩昭昭心有余悸。   “无事了。”   陈子惠的指腹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声音颇为柔和。   “若是一会儿陛下召见,不要多说一句话,不过想来现在陛下被楚王整得焦头烂额,也是没有心情理会这些的。”   韩昭昭的头埋在他怀里,脸颊蹭过他的衣服,微微翘起的睫毛摆了摆。   仍是不放心:“你说依楚王的性子,不会真的在明天闹起来吧。”   今天已经是腊月初七了。   韩昭昭从小就听到楚王的名号,也跟他交手过多次,他执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韩昭昭清楚。   虽然常说着楚王不是大才,但这只是相对而言,毕竟是从小跟在周恒身边,看尽了伯父使阴招的人,他若是想豁出命来,与匈奴人联合,也是极其危险的。   陈子惠的手依然在轻抚着她的脸颊,平静而淡然:“或许等不到明天了。”   霎时,韩昭昭身子一颤:“什么意思?”   陈子惠的手碰上了她抹了胭脂的唇瓣:“有时候,事要在前一天起。”   指尖上沾染了点点胭脂,鲜红似血。   韩昭昭微微抬起头,朝窗外望去,楚王的身影将将消失在转角处,雪下得更大了,漫天的雪花坠到地上,将方才走过的杂乱的脚印掩盖住一层。   想来再过一会儿,这一串杂乱的脚印就会完完全全被雪掩盖住,再也看不到一点儿人走过的痕迹。   “晚上我带你去铜驼街。”   虽说明日才是腊月初八,但是在卫国驱鬼祭神风俗极盛,以至于在腊八节的前一日,就已然热闹起来了。   “为何?你不是说他们今天晚上很有可能起事吗?”   韩昭昭一愣,不知道他在琢磨些什么。   “是,可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铜驼街是洛阳城内最宽阔、最壮观的街道,每逢重大节日,都在此举行盛会,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极为热闹。   腊八那日的驱鬼仪式从腊月初七日便开始,都在铜驼街上举行。   陈子惠猜测楚王和匈奴人会把起事的地点定在铜驼街,那里最热闹,造出来的声势也能最大范围地让人们知道。   陈子惠的手从她的唇往下,滑到了脖颈间,肌肤光滑细腻,让人忍不住流连。   “不用怕,到时候我会派一众侍卫跟从咱们,况且,这里是卫国的都城,料他们也不敢太肆意妄为。”   说是这么说,可是他的心中仍是有些忐忑,对于楚王,知己知彼,他不惧,可是那个从匈奴而来,祖籍是中原的蒙面黑衣女子,到现在,他都摸不清楚她的底细。   于他,她知道得太多,而于她的了解,他几乎是一片空白。   抬眼网向窗外,楚王的身影与远处的宫墙连成一片,再往前走上一点儿,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他想,楚王应该是去找那个人了,她是楚王与匈奴之间联系的纽带,或许还扮演着更为重要的角色。   楚王走过拐角,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出了这宫门,坐上了马。   皇帝派来的侍卫又回了偌大的皇宫中,马儿疾驰,扬起一片被踏碎的雪花,不一会儿就把皇宫甩到了后头。   他让下人打探了皇帝派来的人的下落,确认没有人跟过来之后,仍是不放心,又分派了一部分人去阻隔,这才放慢了马奔跑的速度。   骑马行过铜驼街,此时还是白日,但是街上已经热闹起来了,街中央搭起了戏台子,沿街挑起了灯笼。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人说是瑞雪兆丰年,今日与明日这驱鬼除疫的盛会,定要办得盛大些。   楚王听罢,心头一紧,又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个腊月初八日,下了好大的雪,阿姐从茫茫的大雪中走过来,大氅上落满了雪珠,目光空洞,仿佛被吸干了精髓。   十几年了,又逢着了大雪之日。   驰过热闹的大街,入了一处小巷中,巷子狭窄,由不得马狂奔,他牵着马,走在雪地上,侍卫中只留下几个人跟在他身后,其余的皆留在了巷口。   进了巷子,没走几步,便在一间小屋子前停下,叩了叩门,听到了一声“请进”,便推开门,抬脚迈了进去。   屋子里狭小,是普通百姓住的房子,墙上只凿开了三扇小窗,用窗户纸糊着,在冬日本就见不到多少光,有些昏沉,亮度多半是由落到地上的雪反射而来。   正对着的地方半藏在黑暗中,拉了一层帷幕。   里面坐着的是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女子,从那声“请进”中,楚王就听出来了。   她是右贤王那边极为倚重的人,初露峥嵘,楚王早闻其名,但还是第一次见她。   如今,他与右贤王是同盟关系,对待他的人,还是要存几分礼貌的。   于是,他对这姑娘行了个平辈之间的礼,姑娘给他回了一个。   帘幕后的身影微动,黑衣摇曳,忽然之间,他想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来。? 第92章 血脉相连   ◎毕竟,她与她血脉相连◎   黑衣女子站在帷幕后, 更添飘忽之感,有一瞬间,楚王有些恍惚, 觉得是阿姐又回来了,转瞬又破除了自己这荒谬的想法。   他是亲眼看到了阿姐的尸首埋入了坟墓当中, 就算别人偷梁换柱,他也不会认错。   因为太熟悉了, 可再一次看到面前人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一次浮现出来。   只是这人说话, 是清冷的语调, 不带一丝感情。   问的是关于今晚的事情:“楚王,在皇宫的人安排好了?”   “好了。”   “劳烦你这一遭,今晚便按照计划行事。”   晚间要在几处起事,一为铜驼街上, 二是派人潜入宫中,盗取关于洛阳城的密道图,楚王的人主要安排在了皇宫。   黑衣女子也不与他多说,谈完一切事宜之后,便要他离开,自始至终, 她人在帷幕当中,从未露过面。   看着帘幕一阵晃动,她要离去的时候, 楚王忽然叫住她。   “听姑娘的口音似乎是京城人?”   她回答的语气平静:“是, 原曾在京城住过一段时间, 后流离失所, 辗转到了北境。”   微风吹过, 白色的帘幕微微摆动,黑色的身影映照在墙上。   影影绰绰宛如天上的仙子,而这一道帷幕将天上与人间阻隔。   楚王盯着那道帷幕,垂下眼眸,心跳骤然加速,感慨道:“觉得姑娘像我的一位故人。”   “谁?”   “清河长公主。”   姑娘蒙着面,只露出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透过白色的帷幕,看她的眼睛,又听她的声音,辨别出来她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   距离阿姐去世,也有十几年了,两个人生活的时空交叉的时间极为短暂,或许连交叉都没有。   他并没有报多大的希望,只是问一问而已,不论她说出什么与阿姐有关的信息都好。   却听清冷的声音穿过帷幕:“我听过长公主的名字,生于洛阳,本来该葬道北邙山的,后来是您按照她的遗愿,把她的灵柩扶到了中山郡,墓碑上的祭文也是您所书。”   这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要是想了解楚王的经历,都会知道。   可她又接着道:“我听说长公主生得美,京城里数人赞她,说她“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1)   听到这话,楚王一时间百感交杂,确如众人所言,当年阿姐的声名遍布洛阳城,追随者甚众,只可惜无一人入了她的眼。   包括一直跟在她后面,她从未察觉到的弟弟。   对着姑娘的话,他回答了一句:“是。”   回忆瞬间涌上心头,又是一阵的沉默。   对方亦是沉默,黑色的衣服里探出纤细的指尖紧紧地掐到了另一只手的手背。   言尽于此,她与楚王也再无余的话可说,沉默了片刻,楚王便离开了。   关门的时候,带起了一阵风,风穿过飘荡的帷幕,潜到了她的袖口,长袍广袖也跟着摇曳。   脸上一片温热,竟是落泪了。   摘下面纱,拿出手帕在脸颊上擦了擦。   她是好久没有不戴面纱,以真面目示人了,就算现在摘下了面纱,脸上也覆着一层假面。   她从不敢轻易露出自己的真面容,哪怕是在这座偏僻的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曾经也有人拿那句诗来形容过她的长相,当时风靡一时,用来形容长公主的。   她与长公主的面容相似,她自己清楚,也不感到奇怪。   毕竟,血脉相连。   要不然,她或许也不会刻意将动乱的时间选在了腊月初八日,前朝的末代皇帝反抗周恒的专权不果,而被当街弑杀的日子,那条街就是洛阳城里最热闹且贯穿南北的中轴街——铜驼大街。   所有的东西都布置好了,就等着擦上一点火星,落到上头,引燃熊熊烈火。   那时候该是今天将近午夜的时分,驱鬼除疫仪式举行得正热闹的时候,有如年关那日,人们守岁等待新的一年的氛围。   其实,腊月初七日一大早,人们就在大街上忙乎,到了将近黄昏的时候,已经搭好了台子,架子上串满了灯笼,街上也有一部分人戴上了面具。   原先这种驱鬼之风在荆襄一带,是巫者佩戴狰狞的厉鬼面具起舞,而到了京城,经过卫国立国后十几年来的发展与转变,与上元节的风俗融合,又有了普通人佩戴的面具的习俗。   面具不仅仅有狰狞的,还有和善的,如狐狸、兔子一类的,街上的人也常买上一个戴上,隐去自己的面容,做戏耍之用。   黄昏的时候,太阳隐在西山角,陈子惠便带着韩昭昭来到了铜驼街上。   随着天色渐暗,街沿上挂着的灯笼逐一亮了起来,从北到南。   街上一派热闹的景象,韩昭昭的心里却有些忐忑。   凑到陈子惠身边,用仅能让他听见的声音问道:“你不是说他们很可能在这里起事吗?”   “是。”   得了一句简短而肯定的回答。   “那你为何要带我来这里?”   身子贴陈子惠贴得近,气息扑到他的脸上,撩拨着他的心弦。   “把你单独留在府中,我不放心,还是在路上妥帖一些。”   韩昭昭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轻轻蹭过她的脖颈。   在大街上,是开阔的地带,更方便他安排人,而且,又逢着人们驱鬼除疫的时候有了戴面具的习俗。   脸上罩着面具,身上披着宽大的大氅,走在人群当中,是极难被认出来的。   “不怕,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你周全的。”   说得极为笃定,看她的眼神极为认真。   她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恍惚之感,连带着还有一种盼头,他会信守这个承诺。   转瞬之间,念头消逝。   在这个时代,自打周恒说要善待前朝皇室与近臣,而后在位子稍一稳定之后,便大肆屠戮,上梁不正,下梁歪,便再也没有什么承诺可言。   陈子惠他不立誓,或许只是沉默寡言的缘故,利益面前,承诺抵不上几斤几两,就如她自己,口口声声道着对陈子惠的深情,实际上都是骗他的。   韩昭昭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前些日子,父亲临去中山郡的时候,曾与她说过,待她婚礼那日,定会回到京城,可是到了现在仍然没有消息。   去过几封书信,前几日还有回音,说是快了,可最近的去那两封,却如石沉大海一般,没了音信。   京城要起事,楚王的老巢中山郡也必然不会安宁。   街道上人潮如织,戴着面具,提着灯笼谈笑的比比皆是,韩昭昭的脊背上升出来一股子寒意。   “你那里有没有我父亲那边的消息?”   “获得了,近日中山郡有些乱事,故要耽搁一阵子。”   韩昭昭的下巴埋在了他大氅领口处的狐狸毛间,略有些尖的下巴抵在了厚厚的衣物上。   看着她流转的眼波,陈子惠问道:“你是在担心你父亲那边?”   得了一句肯定的回答。   她提她父亲越多,陈子惠越是感到不快,如同横亘在心里头的一根刺,但转念一想,她母亲早亡,自小是由她父亲带大的,如此挂念,合情合理。   便与她讲了实话:“那边情况还控制得住,只是要耽搁几天,楚王他们的人还是将主要的力量投到了京城这里。”   韩昭昭点头,也不知他说的话中又几分真,几分假。   表现得倒似全然信了他。   韩昭昭低声问道:“所以你会保我父亲平安的?”   拉住他的手,微微踮起脚来,唇凑到他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擦着他的耳畔划过。   “会。”   这一刻,陈子惠的心里十分纠结,可仍然是应了下来了。   韩昭昭轻轻搭在他脖颈上的手有些凉,他把她的手从脖颈上拿下来,握在自己的手中。   “手怎的这么凉?”   “外面太冷了。”   说罢,另一只手也贴到他的手上。   狐狸面具下,人表现出来的是笑嘻嘻的模样。   陈子惠觉得她与她戴着的面具上画着的小狐狸很是相象,迷人而又有几分狡诈,却是能让他迷恋不已。   迷恋于她的一切,甚至于多次突破自己的底线,连他自己都想不清楚,他是一个错过的事情,不会让自己再错第二遍的人,可是在韩昭昭这里,栽了,栽得彻底。   余下的只有无奈与妥协。   看着韩昭昭又重新倚在他的肩上,分外安静,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忽然,他注意到有人从远处走来,是他派过去盯着楚王以及匈奴人的亲信,戴着面具,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擦肩而过他的身侧时,同他说了一句话。   可能要有状况,望他现在就过去。   说罢,人又朝着相反的方向走,涌入了人海中。   “怎么?”   他们的声音压得低,但韩昭昭因为挨陈子惠挨得极近,仍然是听到了。   “可能要出些状况,我先去那边一下。”   陈子惠指了指街的尽头,那处搭着一个戏台子,上面有人在进行着驱鬼祭祀的仪式。   聚集了一堆人,几乎可以说是街上最热闹的所在。   “别担心,我一会儿就回来。”   作者有话说:   (1)引自《洛神赋》? 第93章 认错人   ◎姑娘是京城人?◎   陈子惠离去, 甩下一个背影。   只留下韩昭昭一个人站在原地,戴着一个狐狸面具。   街道舒展,小巷交错, 站在人群当中,看着人潮涌动, 一时间不知该前往何处。   瞧了一眼最热闹的地方,韩昭昭往那边移了一步, 又想起了什么,掉头往反方向去了。   走得是极慢, 街上的灯火坠入眼中, 褪去了热闹,只余孤寂。   陈子惠派来的亲信在远处着了便衣跟着,近处只有她一人,缓缓行过街道。   她叹了口气, 腊月初八日天极寒,哈气一出口凝结成了霜。   再一抬头,忽然感觉有人在看着她,不是陈子惠派来跟在她后头的亲信。   街道上极其热闹,人们着鲜衣,谈笑风生, 戴着面具的人数不胜数,根本辨不清面貌。   心下顿时一紧,狐疑地扫视了一圈。   终于, 目光落在了一个女子的身上, 穿着白色的衣服, 戴着一个白狐的面具, 与那汹涌地, 往戏台子那里挤的人群行的是相反的方向,往她这里走来。   步履彷徨失措,似乎是在这个大街上走失了,她纤细的身形裹在大氅中,空空落落的,风吹过,衣袖飘扬狂舞。   韩昭昭望着她,见她逆着人流往自己这里走来,这是个小姑娘,比自己还小的模样,不过十六七岁。   但韩昭昭仍然不敢掉以轻心,手按在自己腰间的佩剑上,是陈子惠给她的,极锋利,削铁如泥,能做自卫之用。   若是她有异常的举动,就立刻抽出来。   穿着白色的衣服姑娘朝她走来,她感觉得到那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又将腰间的佩剑按紧了些。   离着那高高支起的台子愈远,人愈是少,到了现在韩昭昭站的位置,已经是没有多少人了,那姑娘见她,很是慌张的样子,待挤出了人群,匆匆朝她这里跑来。   韩昭昭见此,心间不由一跳,将剑抽出了鞘一些,利刃隐在袖子间。   不知是不是因为发现了她藏在袖子间的利刃,到了她身前时,姑娘的脚步慢了一点儿,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速度,几乎是冲到她跟前的。   如同见到了久别的家人,一把抱住她,唤了她一声“阿姐”。   韩昭昭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小姑娘是认错了人。   正值多事之秋,她心里仍是存有怀疑,手按在出鞘的剑上没有拿开,紧盯着那小姑娘的一举一动。   姑娘抱住她后,一把拉下她带着的面具,力道不大,只是轻轻地一抽,情绪激动,却是克制了的。   那姑娘一双水灵灵如小鹿般的眼睛望着她,手颤抖着,分不清是惊诧、激动还是无措。   望着韩昭昭的面容,她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惹人怜爱。   那一瞬,韩昭昭的心里一颤,由着这双眼睛,忽然想起诗人常颂的洛水之神,衣带当风,顾盼生辉。   神仙当是一身白衣,超尘脱俗,而她也是一袭白衣,还带着一个白狐的面具,一身白色,仿佛坠入的仙子。   想来这姑娘的面容也是超尘脱俗的。   在她掀开韩昭昭面具,唤了一声“阿姐”后,韩昭昭也抬起了手,掀开了挂在她脸上的白狐面具。   指间碰到她脸上的时候,感受到一片湿凉,是眼泪,挂在脸上,被风吹凉了。   似乎是感觉到对面的人注意到挂在她脸上的眼泪,她拿着袖子蹭了蹭,随着她的手渐渐移开,韩昭昭看清了她的面容。   美是美的,却不似她想象的那般脱俗,一张脸上,眼睛最有神,宛如一粒明珠,映得旁的事物黯然失色。   姑娘的眼眶有些发红,低下头,道歉道:“对不起,我认错了人。”   沿街的架子上挑着灯笼,光辉铺撒在她的脸上,外面是热闹的气氛,可是在她的脸上只看到了冷清与悲戚。   常说少年不知愁,她年少,可脸上写满了愁绪,一身白衣,恍惚之间宛如身披缟素,   “没事。”   韩昭昭答了一句,见她一个人,忽又起了怜悯之心,接着问道:“你是与家人走失了?”   问得白衣姑娘一愣,注视了韩昭昭的面容片刻,才缓缓地点头,答说是。   “你家人在哪里,还记不记得?”   姑娘微微偏过头,望着灯火辉煌的街市,摇摇头,道:“不太记得了,只记得原先我们是在那边,我见戏台那里热闹,往戏台去了,然后便再也寻不见了。”   韩昭昭点头,问道:“我让人帮你找找。”   知道跟在她身边的人是陈子惠埋伏在她身边的暗卫,不该轻易动用的,偏又见到了这姑娘一个人伶仃无依,韩昭昭还是掌握了分寸,预备着只叫一个人过来。   反正,从她的穿着打扮中也能瞧出来她出身富贵人家,在这个并不算太平的时候,富贵人家出身的姑娘,在节日时出门,家中人派会武艺的小厮穿常服跟在后面,也实属正常。   “你叫什么名字?”   “江星阑。”   犹豫了一瞬,她说出了这个名字。   这个时候不是那么重视男女大防,提起女子的名字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可她偏偏犹豫了,或许是因为对的是陌生人,不好说出自己的名字,亦或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只是这一个“江”字,给了韩昭昭的心里重重一击。   今日在宫殿里听到楚王与皇帝的话语,她始终忘不了。   前朝的末代皇帝崩于腊月初八日,暴死于街上,长公主也牵连到了这件事情中,而今夜,楚王与匈奴人似乎要借此起事。   而长公主本该是江姓,从种种迹象中表明,她对外称呼自己,用的也是江氏。   江氏的大族在京城已经无了。   韩昭昭看向这姑娘,周身的气度不凡,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怀疑涌上来,后又下去,听她说话的口音,京城话里又掺杂着一点儿北地的口音。   韩昭昭瞧了瞧她,回应了句:“我知道了,一会儿我派下人帮你找找。”   仍然是有些疑惑她的来历,问道:“听你的口音,你不是京城人?”   “嗯,但我父母都是京城人,后来离了京城去了并州,这还是我第一次来京城,未想到京城有如此繁华之景。”   望着满街的灯火,她答道,似有些落寞在里头。   “并州的哪里?”   “晋阳城,坐落于汾水以西,悬瓮山以东,如一只凤凰展翅欲飞,你去过这么这里吗?”   望着热闹的街市,忽然问出了这么一句无由头的话来。   韩昭昭怎么能没有去过,小时候边境有战事,就把她搁在秦县丞的家里,那时候秦县丞已经失势,住的地方就在晋阳城。   韩昭昭点了点头,答道:“去过。”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多的也不愿意透露,又接着问道:“你家里有什么人?”   本就是为帮她来做惯例的询问,可看到她眼中落寞的神情一闪而过时,韩昭昭忽然就想知道更多。   这话题把江星阑问得一愣,眼中的水雾始终未散去,声音里带了酸涩,扒着纤细修长的手指数了数:“我,我母亲,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   韩昭昭略微低头,见她按下了四根手指,还有无意从手腕处滑下来的玉镯,洁白无瑕,价格自然不菲,不是富贵人家是买不起的。   让她立刻想起了陈子惠给她的那对,但是韩昭昭还未看仔细,转瞬,就被她收回了袖中。   “你是怎么把我认成了你的姐姐?因戴着同一张面具吗?”   韩昭昭瞧了一眼自己攥在手中的狐狸面具,这面具是以前做的,现在的街上卖的面具里头找不到一样的。   “不是,我也不知我姐姐买的什么面具,只是见你的身形与她像,便认错了,我从未见过如此身形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姑娘是京城人?”   她的个头比韩昭昭矮上一点儿,略微扬起头来看韩昭昭。   目光虔诚,如同仰望一个尊佛像,眼中又笼上了愁绪,消散的水雾又起,又为青山蒙上了一层面纱。   韩昭昭依旧只说了一句话:“是。”   “听姑娘说话便知是京城人。”   这口音她听起来格外熟悉。   问完了这番话,韩昭昭要找一个侍卫去戴着她找她的家人,刚刚要把她交给侍卫,自己退后一些,却见从远处急急地跑来一个人。   是一个青年的男子,生得还算是秀气,只是一开口就带了一股浓重的北地口音,不完全是晋阳那边的,似乎是更北的地方,如代郡、雁门郡、云中郡一带。   江星阑唤他做“哥哥”,手提着白狐的面具跑着迎过去,见到家人的时候,情绪忽然就如绝了堤的洪水一般,再也绷不住。   男子带着妹妹对韩昭昭道了谢,千言万语后,还拿出东西做为感激之物,韩昭昭推脱了一阵,兄妹二人才离开。   她的身边重新归于安静,看这样子是台上又起了舞蹈,人全是往那边涌去的,如潮水一般。   那兄妹二人也朝着人多的地方走去,韩昭昭原以为他们是要往舞台下走,看巫师祭祀的舞蹈,可是在中途中,转入了一条小巷,在稀疏少人、灯火阑珊处。? 第94章 午夜将近   ◎见她似故人◎   转头, 江星阑便和她的长兄到了少人的黑暗处,面具提在手中。   一袭白衣在黑暗当中分外惹眼。   沉默了片刻,还是那男子先开口道:“姑娘何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到她的跟前?”   口中的“她”指的便是韩昭昭。   江星阑抬眼看了一眼他,道:“见她似故人, 想去瞧瞧。”   思绪从人头攒动的铜驼街飘到了洛阳城外的洛河之北,北邙山间, 那处俯瞰众生的佛像,无论是神态还是面容都是与韩昭昭十分相似, 几乎可以说就是以她模子雕刻出来的。   她知道那尊塑像是前朝的开国皇帝闫耀灵雕的自己发妻的塑像, 也是卫国建立之后,为数不多的前朝留下的东西。   所有的由祖辈留下的东西都能成为她的念想,引起她的痴迷来,便如今日, 看向戴着面具的身姿那般熟悉,偏要跑到她的跟前,取下她的面具,看到她的面容。   “姑娘,这……恐怕不大妥当吧。”   他们都是匈奴右贤王的人,这一次来到京城里的目的再清楚不过, 在别人的地界行事,必须步步谨慎,江星阑是个素来谨慎的人, 可今日的行为, 在他看来也太冒失了些。   不过, 再严重的话, 他也不大敢同她说, 这一次右贤王派他过来,本意就是来辅佐她的,她常出入于右贤王的帐中,可谓深得右贤王信任。   “我知道,是我冒失了。”   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声歉后,手碰了碰白狐面具,问道:“戏台那边的人手都安排得怎么样了?”   “好了,都戴着面具藏在人群中,要现在起事吗?”   所谓的起事,是燃起一把火来,造成街上的骚动,从而转移卫国官兵的注意力,以便于他们之后的行事。   “现在什么时辰了?”   “亥时三刻。”   “再等一等,等到子时。”   子时,是两天交汇的时辰,卫国在腊月初八日前后所举办的驱鬼除疫之事盛大,颇有新年之时除旧迎新的热闹氛围,也是在这个时候,最为热闹。   她望着脚下的一片雪地出神。   “子时?是不是太晚了?越拖着越容易被人发现我们的行踪。”   “不晚,要的便是热闹的时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远千里来到洛阳城,要的便是这样?”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直直地把男子下面的问话憋了回去。   一时间静默无言。   阴影完完全全将她笼罩,街市上依旧是明亮的一大片,甚至因为临近午夜,更为热闹,天气极寒,远远地却能感受到街上的人气。   又抬眼往自己刚才走过的路那里望了一眼,没有再见到韩昭昭的影子。   嘱咐了身边的男子一句:“一会儿,不要动她,只需要盯紧她便可,重点还放在陈子惠那里。”   微微朝着之前韩昭昭站过的地方努了努嘴。   “您不是之前还说过要派人……”   一边说一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因韩昭昭与秦县丞有关,不知为何,江星阑又恨极了秦县丞,故而江星阑派人死死地盯着她,曾有几次将矛头直直地对准她。   “说起来,还是因为我与她的个人恩怨,我与秦顺,亦有个人恩怨在其中。”   至于个人恩怨是什么,男子不得而知,于他而言,江星阑的身世是个迷,恐怕除了右贤王本人,其余的人皆是不知,包括他这个右贤王极其亲近信任的人在内。   他只知道,她的父母都是中原人,祖籍洛阳,后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在她很小的时候到了匈奴的境内,再后来被右贤王重用。   甚至于连她的名字,他都不知道,她只说过她姓江,至于名字,到一个地方换一个,有雅有俗,信口拈来。   面容是见过一次的,只一瞥,便惊为天人,他或许是窥见了为何右贤王对她这般重视的原因之一。   对着江星阑的吩咐,他点了点头。   “你还愣着做什么?组织好戏台下的人,不要让别人察觉到。”   这意思是要他赶忙过去,不要再停留在她的身边。   “那姑娘这边呢?”   “还有其他人,你不必担心。”   冷冷地回了一句,环顾了一下四周,带着面具走在街上的,不少都是匈奴的人。   待他离开后,这一处比较阴暗的地方只有她一人,其余的人离她已经算得上有段距离了。   不远处沿街的房子隐在阴影中,屋檐微微上翘,如同张牙舞爪的野兽。   地上覆盖着的是洁白洁白的雪,从巷子口到这里,只有她和方才那个男子的两串脚印。   本来这里还是黑暗的,可被一大片一大片的雪反射,也亮了起来。   十五年前的腊月初八,据母亲说,也是一个大雪天,那天雪比今日的还要大,纷纷扬扬地往下落,把地上盖了厚厚的一层。   母亲的怀里抱着一岁多的她顺着密道逃出了层层包围的皇宫,是长公主为她们引的路。   密道在地下,通气的地方时不时地有冷风钻进来,引来穿着单薄的人不住地打寒战。   地上是兵戈碰撞的声音,雪地上又添上了一大滩一大滩的血,一点点地向四周摊开,还带着人的体温,将雪融化,化成一摊水,融入了血水当中,再一次向四周散开去,散开在了洛阳最热闹、贯穿整座城南北的铜驼大街上。   母亲说,她的父亲便驾崩在这里,用的是皇帝专用的“驾崩”一词。   也只有在他们这里,才承认他是前朝末代皇帝的身份,在新朝皇帝的眼里,他是不折不扣的叛逆者,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继位仅七年,身上却压上了几十条罪状,被贬为庶人,暴尸在外,不得入祖坟。   两方相争,必定有一方是输的,输的便该被挤压,被贬低,被泼上脏水,身上背着恶名,只能活在阴暗里,永世不得翻身。   从洛阳到北境,辗转了多个地方,她不敢对人道出自己的姓氏与名字来,到一个地方换一个名字,就连这张糊在脸上的假面也换了无数次。   腊月初七日在洛阳,她的名字变成了江星阑,江姓取的是长公主本来的姓,而“星阑”则是夜将尽的意思。   十五年前的腊月初八日子时,前朝的末代皇帝驾崩于铜驼街,天破晓的时候,血腥也随之散尽。   后来不知是不是心里有鬼,自从父亲去世之后,腊月初七、初八日的洛阳城内兴起了驱鬼除疫之风,极盛。   尤其是在子时,两天交汇之时,据说此时阴气最盛,常有恶鬼出没。   戏台处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敲锣打鼓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是邻近午夜的时候,这种气氛越是浓重。   不知他们所驱的恶鬼是何人。   江星阑望着,一时间攥紧了袖口,一滴泪从脸上滑下来,落到了雪地上。   眼泪温热,融化了一小片雪。   隔着一小条巷子,就是繁华之地,而在这里是无人的寂静。   也只有在此时,她才敢对着那些如鬼影的房子吐出一句话。   “父亲,女儿想您了。”   天极寒,吹了一口气,水汽便化作白雾,飘散到了空中。   闭上眼睛,泪水如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淌下来。   前朝的遗迹留下来太少,除了北邙山间的塑像、坟墓,还有这驱鬼的风俗,偌大一个洛阳城,是再难找到一点儿。   这驱鬼之风,还是把他们当做了恶鬼。   又是一声叹,隐没在了灯火阑珊处。   时间一点一点儿地流逝,打更人打了三下更,是子时了。   往日,是要宵禁的,可腊月初八日特殊,有习俗在上,便取了这日宵禁的规矩,反倒是越到了晚上,家家户户涌出来的人越多,都在祈求着一个好的年景,一个可期的未来。   韩昭昭离了人群当中,站到了灯下一处人比较少的地方,远远地望向戏台处,敲锣打鼓甚是热闹。   她还瞧见了陈子惠,戴了个面具,穿了一件宽大的暗色衣服,藏在人群当中。   哪怕她对于陈子惠的身形继极其熟悉,乍一看也没有认出他来。   藏得实在是太隐蔽了,至于他们口中的匈奴和楚王的人,更是不知道藏在何处。   她唤过来跟在身后的人,说是陈子惠的亲信,可实际上跟她的关系走得也很近。   “他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没有,姑娘不必担心,若是出了事情,我们一定会护你周全的。”   因她还未与陈子惠正式成婚,所以在下人的口中,仍是唤她做“姑娘”,不过他们也都清楚,很快,就在今天,他们就该改口唤韩昭昭做“夫人”了。   韩昭昭点头,想到陈子惠说相比于府邸中,这里反倒是更安全的地方,又有了一丝担心。   因此又问道:“那府邸那边有什么消息吗?可是有匈奴人过去了?”   下人犹豫了一下,答道:“是了,他们潜入院中,说是要抢一些东西,不过最后,他们什么也没有拿到,进了院子转一圈后走了。”   “院子里是没有派太多的人手吗?让他们潜了进去?”   她所说的府邸自然是陈子惠住的地方,她知道,陈子惠藏着一些东西,那东西与前朝有关,被人翻出来公布于众,就是难逃死罪。   没有钥匙,把盒子使劲砸也是能砸开的,陈子惠素来谨慎,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就让他们走到自己的府邸中来。   万一让他们发现了那些东西,岂不是功亏一篑。   却听下人答道:“没派多少人,而且是陈大人故意引他们进去的,分散匈奴的人手,怕姑娘遇上他们出什么事,所以才带姑娘来的这里,不过一会儿这边是什么情况,也不好说。”   方才,打更人敲了三声,是子时了,街上人头攒动,越来越多的人往戏台处走去。   越是要起事,越要选取人多的时候,暴起巨大的轰动来,这一点韩昭昭再清楚不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的脑海中仿佛听到更漏“滴答滴答”的声音,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倒着计时。   繁华热闹的景象仿佛一帧帧画面,在她的脑海中掠过,不知最后将由谁来扯破这画卷。? 第95章 同一个人   ◎她是不是疯了◎   耳畔传来的依旧是热闹与喧嚣声, 就像一个寻常的热闹节日一般。   很快,她便瞧见陈子惠的身影,往这边走来。   他戴着面具, 衣服被风吹起,飒飒地抖动。   脚步沉重走到了她的面前, 开口道:“这边可能要出事,我先带你回去。”   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握得紧紧的,不容她丝毫反抗的余地。   “什么意思?”   方才他不还是说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 所以才要带她到这里来的。   “不确定的因素有些多, 怕这里的局势控制不住。”   说罢,又拽住她的手,要带她回去。   “好。”   韩昭昭又望了一眼满街的灯火,道出了这句话, 仍旧是一片安逸的模样。   她原本以为陈子惠嘱托两句,将她交付给底下的人,然后便回来继续处理这边的事情,没想到带着她走出了铜驼街,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架势是要把她领回自己的府中, 安置好后再返回来。   陈子惠的府邸离铜驼街不算太远,但若是徒步,也需要一些时候的, 如今子时已过, 楚王和匈奴人极有可能在此时起事, 而他却把这边的事情撇下来, 独独带着她回去。   “你不去处理街上的事情吗?不知道匈奴人和楚王的人什么时候闹起来。”   “无事, 那边的人已经安排好了,何况,若是起事,也该再晚些时候的。”   子时四刻,是所谓的距离太阳最远的时间,鬼气最盛,也是这驱鬼除疫的祭祀活动热闹到极点的时候,何况,这个时辰对于楚王还有着重要的意义。   前朝的末代皇帝驾崩于子时四刻前后,当年,长公主又参与其中,袒护了与她血脉相连的末代皇帝,因而在皇帝的眼里,他们便是自己如噩梦一般的存在。   在洛阳城里最宽阔的街上举办如此盛事,必定是经了皇帝的授意。   陈子惠派人打听过,在子时四刻,压轴的时候,祭祀活动中要驱的鬼便暗戳戳地指向了长公主与前朝的末代皇帝,那个他永远掩饰的伤疤。   算了算时间,把韩昭昭送回去,再返回来,也来得及。   “你是知道了匈奴人与楚王的安排?”   人全都聚到了铜驼街上,出了大街,就见不到人了,饶是如此,韩昭昭仍然压低声音问他。   “猜到一些。”   楚王是一个极为执拗的人,有了很深的执念之后不会轻易放下。   “那他们的人都布置在何处,你知道吗?”   “铜驼街上有,宫殿外头应该也埋伏着,不过具体在哪里,我不知道,匈奴人易容技艺高超。”   陈子惠想她问这个问题,应当是怕回了府邸之后,又有匈奴人过去骚乱。   又接着说道:“我府邸那边,匈奴人已经去过一次了,无功而返,一会儿不会再去了。”   哪知韩昭昭关心的不仅仅是这个,被陈子惠的一句匈奴人易容技艺高超点醒,忽然想起了方才见过的那个穿着一身白的姑娘与她的哥哥。   江星阑说话带些京城的口音,也有些北境的感觉,而她那个哥哥说起话来,是完完全全的北境味儿。   她说她的父母原是洛阳人,后来才搬去了晋阳,连她说话都是带了些许中原的口音,而比她年纪大的哥哥却是满口的北境口音,是比晋阳更靠北的地方。   细思起来,不大正常。   韩昭昭又回忆了一遍江星阑的“哥哥”与她说话的音调,从中抽取了一句话问陈子惠,这句话用雁门郡的话该如何说。   陈子惠常行在边塞,与匈奴人交手,这些口音都是听到过的,甚至还能悉数模仿出来。   不是雁门郡的话,她又试了代郡的话,也不是那个味儿,把在并州境内晋阳以北的郡都试了一遍,越往北越符合那种感觉。   是比云中郡还靠北的地方。   原先云中郡曾属中原的地界,是并州的最北部,与匈奴交界,只可惜,后来被丢了,成了匈奴的领土。   比云中郡还北的地方,自古以来都归于匈奴,虽在匈奴境内,但他们那里的不少人因为杂居,也讲汉话,只不过带了浓重的地域色彩在里面。   “你问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陈子惠也察觉到了韩昭昭的不寻常。   “今天在街上遇到了一对兄妹,那个哥哥说话便是这样,我听着与中原的口音不大相同,便来问问你。”   陈子惠再一次肯定了她的猜测:“就是匈奴话,只有匈奴人说话才带这种腔调,那个妹妹说话也是这样子吗?”   “不,有北境的感觉,中间却又夹杂了洛阳的口音。”   陈子惠警觉起来,接着韩昭昭便向他讲述了他离开后,自己遇到这个姑娘的种种。   虽然她素来将陈子惠当做敌人,但在中原与匈奴的矛盾这一块还是拎得清楚的,同为中原人,她偏向的还是陈子惠。   “她的身形如何?”   “比我稍微矮一点儿,很瘦的样子,大氅披在她的身上很是宽大。”   陈子惠的手下一紧,蓦地想起了一个人。   “她怎么会认错了你?”   “她说我像她的姐姐,但我没有见到她的姐姐长得是什么模样。”   “因为戴着的面具像?”   “不是,只是说我的身形像,看了我的面容之后,说更像。”   “你见到她长得是什么模样了吗?”   “见了,是一个很美的姑娘,十五六岁的样子,那一双眼睛顾盼生辉,让我想起了文人口中的洛水之神。”   洛阳城外是汤汤的洛水,如一条丝带绕城而过,于是,文人将诗情画意与温柔赋予了它。   陈子惠又是一惊。   他了解过匈奴那里的易容之术,是依托高超的技艺,将脸化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可是,脸可以改,眼睛与神态却是变不了的。   他清楚地记得,那夜在雁门关下,有一个人身着黑衣,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浓重的血腥与杀戮之下,这双眼睛顾盼生辉。   当时,他的第一反应与韩昭昭的想法一样,想到了文人墨客口中的洛水之神,还有另外一个已经故去十几年的人。   “是她?”   陈子惠低声道出口。   韩昭昭瞬间意识到了陈子惠口中的“她”是谁。   接着又听陈子惠问道:“你方才说,她告诉了你她的名字?”   “是。”   “她说她叫什么?”   虽知她的名字是到一个地方便换上一个,但是自己取的名字还是有意义的,绝对不会随随便便捡两个汉字就往上凑。   化过多次名的陈子惠深知这一点。   “她说她姓江,名为星阑。”   “姓江?哪个江?”   “江南的江。”   江南,这一个词在他的心中漾起了波澜。   抬头,见到韩昭昭头上仍然戴着玉簪,如冰雪般洁白圣洁,想起了上面写的诗句,是长公主的故乡江南水乡。   “姓什么不好,偏要姓江。”   感慨了一句,又问道:“还记不记得她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   “一身白,还戴了一个白狐的面具。”   “一身白?”   陈子惠又是一阵怀疑,腊月初八日驱鬼除疫,该是一个喜庆的活动,放眼望去,还能隐隐地见到不算太远的铜驼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穿的都是鲜亮的衣服,堪称五彩斑斓。   在卫国的传统里,白色的意义一为圣洁高贵不可侵犯,二是在祭拜亡灵时候穿的,所谓的一身缟素。   “就是一身白。”   “她疯了?”   陈子惠感到不可理喻,说出来这么一句话。   哪怕落了一地的雪,在一群穿着鲜衣的人里面寻一个一身白的也格外容易,何况,这么与众不同的打扮,也更易被街上的人记住,暴露自己的行踪。   更冒险的是,她居然亲自来到韩昭昭面前转了一圈,揭开了韩昭昭的面具,与韩昭昭说了几句话,然后才走的。   跟她交手过几次,觉得她也是极为谨慎吃步步为营的人,没想到今日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让陈子惠自己都不由地怀疑,她这是真的受到了什么刺激还是故意设了个陷阱把人往里头套。   他觉得离自己有如此失控的时候已经很远了,洛阳城内腊月初八的驱鬼除疫仪式看似热闹,背后的含义却如同利剑刺向他的心口,每一次都把他伤得血淋淋的。   可目睹着它年复一年地举办,伤口结了疤,也麻木了,只是今夜这一地的雪又让他想起了十五年前的情境。   心里不过是一阵酸涩,不敢表现出来,要等,要忍,因为有一把刀悬在头上。   叹了口气,他转向身后的下人,描述了一遍江星阑的打扮,让他们去寻她的下落,不要打草惊蛇。   韩昭昭听着,心有余悸。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方才的那个人是竟然是那个在雁门关外见到的蒙面女子,出手狠辣又极其克制,像是经历了多次烈火淬炼的宝剑,有着不同于常人的冷静。   今日见她,只是当她当做一个寻不到家的小姑娘,彷徨在热闹的街道上,找不到归处。   摘下她的面具那一刻,摸到她脸上一片泪,盈盈的泪眼中倒影着街上的灯火,望着她的目光不是敌意,而是如见故人的欣喜,转瞬又消失殆尽。   两段记忆相逢,两个人影重叠在一起,韩昭昭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从未想过这竟然是同一个人。? 第96章 回忆   ◎新婚之夜,想为你梳妆◎   方才江星阑就在她眼皮子底下, 她倒是让人溜走了。   韩昭昭甚是懊悔,也更加知道这件事情不同寻常,江星阑胆子这么大, 必然是有所依侍的,就像刚才, 是赌她认不出来她来,才敢这般放肆。   江星阑的行踪有了线索, 她更不确定下一步陈子惠要如何做,便问道:“一会儿你要去哪儿?是去那边吗?”   她指了指灯火辉煌、人潮涌动之处。   陈子惠瞧了她一眼, 阴影浮在她的脸颊上, 一阵寒风吹过,身子瑟瑟发抖。   “先带你回去。”   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那这边怎么办?”   人可能就在眼前,便这般丢下不要了?   “有他们在,无事, 就算我在这里,我也不能亲自到大街小巷里去找她,何况,知道我们在暗中寻找她的时候,人极有可能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大街上不少人带着面具,穿着极厚的衣服, 根本辨不出身形来,压根判断不出来哪些是普通百姓,哪些是混杂在其中的匈奴人。   对于这样没把握的事情, 陈子惠也没有抱几分希望, 还不如护韩昭昭的周全, 哪怕他清楚这一次匈奴人针对并不是韩昭昭, 但还是要确保她这里万无一失。   低头又瞧了瞧韩昭昭, 抓住了她的手,感觉她的手在微微抖,又冰凉,如同刚从冰湖里捞出来的一般。   抓住她的手,包住,韩昭昭感觉到一股暖流从手心钻到她的心里。   “莫怕,没事的,他们去过了我的府中,一会儿便不会再去了。”   一边安慰她,一边行在暗夜的长路上。   两个人贴得近,手揽住她,她半靠在他的怀里。   不多时,便到了府邸中,穿过夹道,推开了屋门,摆设在屋里的东西还是整齐的,可见匈奴人只是简单地转了一圈,没破坏什么东西,便走了。   陈子惠把提着的纸灯笼放到门口的一张长凳上,又借着些微的光,为她点了一根蜡烛,放到桌子上,离桌子不远的地方就是一张床。   这屋子是完全按照她家原来的样子布置的,也当做了她婚后的新房,现在,就让她先住了进来。   “若是困了,便睡吧,若是担心的话,叫晓玉进来,陪你说上几句话。”   韩昭昭的眉目低垂,点了点头。   在黯淡的烛光下,陈子惠只消一眼,便注意到了她插在发髻间的玉簪。   那一刻,无数思绪涌上心头,连带着旧时数不尽的恩恩怨怨。   “你还戴着它?”   “嗯,你给我的,我瞧着很是好看。”   “仅有这个?”   凑到她跟前,低声问道,吹出的热气在她的唇边转悠。   韩昭昭低着头,没答话,见他到了自己的身前,伸出手来,碰到了簪子,缓缓地将它从她的发捡拆下来。   一头乌发散落,披散下来,盈满了眼帘,从侧边看,更勾勒出柔美的身形来。   “你拿走做什么?”   “想瞧瞧。”   他把玉簪放在手中端详了片刻,这么多年的恩怨都被他攥在了手中,但很快,又把簪子归还了韩昭昭。   “成婚的那日,戴上它,好不好?”   闭眼便想起来羊脂玉配上大红喜衣的情景,一红一白,一热烈一清冷高洁,不知这一刻在梦里幻想描绘了多少次。   韩昭昭点头,稍微一抬起头来,见到陈子惠灿烂明媚的笑容,仿佛很久没有见到过,又仿佛在不久之前的梦里触摸过。   盯着他的脸瞧了片刻,似在欣赏一幅画卷。   但很快,她就想起了成婚的日子,是明日,或许在过不多时,就变成了今日。   卫国的婚礼通常在黄昏举行,而去新娘家迎亲都是在正午的时候,现在这情景,怕是要省掉迎亲的环节,直接在陈子惠的府中举行了。   事态控制不住的话,时候压根确定不下来,可能婚后的第二日都回不来。   她听到更漏中的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滴答滴答,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她微微偏过头,透过黯淡的灯光看向更漏,大致估计着现在过了子时一刻,还不到子时二刻。   “你什么时候过去?再晚一些怕是来不及了吧。”   “不急,再等片刻。”   他的眼神往下滑,最终落在了韩昭昭的手上,昏暗的光洒在玉簪上,一片素色,烛光还给它添上了些许暖意。   “我再给你梳上发,别上簪子,好不好?”   成婚之日,新娘是要身着大红喜衣,头戴凤冠,饰以金钗、玉簪,再由新郎在府门口相迎。   这是大喜的日子,也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是要刻在回忆里,如书卷一般,来回翻阅的,回味一遍有一遍的滋味。   只是韩昭昭这个婚礼,太敷衍了些,草草地举办,还偏偏选在了这个让他如鲠在喉的日子。   “为何?”   韩昭昭抬眼问他,没太捉摸到他的意思,烛火的光落入了她眼中,一跳一跳的。   忽然,韩昭昭抓住了他的手,问道:“是你不确定会在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是,不过再晚,明天晚上也会回来的,回不来的话,也会派人给你带消息的。”   现在还未过子时四刻,明天晚上指的还是腊月初八日。   她的手抓住陈子惠的袖子又紧了些,这话她感觉莫名地熟悉。   忽然,一丝担忧的情绪涌上心头。   对于这场婚礼的意义,她再清楚不过,一场交易而已,不必投入太多的感情。   一时间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心里会漫上这种情绪来,无数回忆涌上心头。   她想起了小时在大街上见到的别人的成婚时的情景,凤冠披霞,十里红妆,一路鼓吹,一场婚礼,一掷千金。   那是洛阳城的显贵人家娶妻,是最常见的,最喧嚣的。   至于再以前的回忆,还有,只不过是跳入她脑海中是荒芜的背景。   这情景自然而然地在她的脑海中幻化出来,她也不知道是在何时发生过的情景。   是一个冬天,天上一勾残月,地上一片寒霜,宽阔的背景下是一对年轻的男女,女子穿着一身红衣,是婚礼时穿着大红的喜衣,花式并不算繁复,应当出身于普通人家,背景是一片荒凉,不剩下几栋房子了,是经历过战火摧残的模样。   大雾茫茫,女子为他披上大氅,声音里带了关切和悲戚:“你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等战事结束了,就回来,应当是春天。”   温热的手捧上她露在外面,被寒风吹得冰凉的脸颊,宛如捧着一件珍宝。   唇轻轻地覆上了她的额头,顺着她的额头缓缓地滑下,最后落到了她的唇上,手扶住了她的月要肢。   片刻后,才松开。   手又抚上了她的乌发,这时,韩昭昭才注意到女子的头发是散乱的,发钗随意地簪在如云的乌发上。   洞房后第二日天亮的时候,是该穿戴得整齐,淡扫蛾眉,轻施粉黛,拜见长辈。   而他们却在夜间出来,妆容不整,可见战事发生之突然。   “我再为你理梳一下发,戴上这支簪子。”   男子手中握着一个簪子,附在她的耳边,轻声道。   手又落在她的发丝上,一下又一下,极轻柔地理着,一丝一丝地盘成结。   韩昭昭听到男子轻声唤女子的名字,声音轻又带有喑哑,又带有一丝蛊惑的意味,引人坠入其中。   他口中的名字与自己的名字相同,听到之后,韩昭昭顿时一愣。   她的身子抖了一下,思绪落回了现实,感觉到身后的人把她的头发捧在手中,拾起了搁置在桌子上的簪子。   韩昭昭有些恍惚:“方才你唤了我的名字?”   “没有。”   他只是虔诚地捧起了她的秀发。   半明半暗中,韩昭昭吐出一口气:“是我听错了。”   由着他拿梳子缓缓地梳着自己的头发,手抚过发端。   忽然,韩昭昭想起一件事情来:“夜都这么深了,为何要重新给我戴上簪子?”   方才,是从她头上取下来簪子的,本该是睡下来的时辰,这时候又要重新给她戴上。   陈子惠手中的动作一顿,道:“想着新婚之日,可能无法为你梳妆。”   一声叹之后是垂眸,不知想起了什么事。   韩昭昭随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黑暗当中遥遥可见铜驼街上辉煌的灯火。   忽然,“噼里啪啦”几声,宛如有什么东西炸开,几簇烟花升上天际,照亮一片黑暗。   极目远眺,烟火的尽处是北邙山,北邙山的尽处是黄河,再往北行便是并州高原上的群山与支离破碎的黄土地。   瞬间,韩昭昭想起来方才幻象在自己脑海中的情景发生在何处。   生在乱世,她知道的,与她重名的一个人是顾昭昭,家在晋阳城。   那个冬日,是她与闫耀灵最后相见的时候,婚礼的当夜,因边境有战事,闫耀灵便匆匆地离去了,把她留在了晋阳。   说是春日回来,可是在寒冬腊月的一天,却提早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了,回来之后,听闻了发妻的死讯,见到了发妻未寒的尸身。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夫人梳妆。   想到这里,韩昭昭的泪涌上来,不知因何,看向脸庞半隐在黑暗中的陈子惠,见他的脸上也挂了一行清泪。? 第97章 怎么哭了呢   ◎再骗她这一次,也无妨◎   韩昭昭的头发拢在陈子惠的手中, 一下一下地,将头发收拢,用簪子束起来。   黯淡的烛光下, 桌子上的铜镜里映照出韩昭昭的面容与发髻。   发髻堆叠缠绕,精美又显出华贵的气质来, 玉簪横于乌发当中,如同泼墨中的一点白。   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 陈子惠便梳好了,几乎是一气呵成, 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从前, 她是见过别人梳这种样式的,奈何自己的手不大灵巧,样式又是这般复杂,试了几次, 梳得凌乱,便放弃了,直到今日,才忽然想起来。   韩昭昭不由怀疑:“从前,你为别人梳过这样的发式?”   “没有,这是第一次, 给我将来的夫人梳发。”   手又一次轻轻点上她发髻上别着的玉簪,抚上她如绸缎般柔软的秀发,轻轻地吐出来一口气:“本来想为你画眉的, 怕是来不及了。”   天上的烟花绽开, 五彩的光芒钻过厚厚的窗户纸, 柔柔地从侧边铺撒在韩昭昭的面颊上。   是烟花, 是驱鬼除疫活动中压轴戏的预热, 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   画眉是要按照她的眉型细细勾勒出来的,需要花费一段时间的,这次又是来不及了。   “这样式是很难梳的,你梳得这样熟练,一气呵成,是不是见过别人梳过这样式的?”   如他的母亲,小时候见过几次,模模糊糊地存在了记忆里,长大后,拿来一遍一遍地回忆,便如刻划在脑海中一般,再也忘不掉。   陈子惠有一刻的犹豫,半晌才道:“见过。”   “是你母亲梳过这样的样式吗?”   韩昭昭的第一反应便是他的母亲,从他给她的一对玉镯中就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出身尊贵而又优雅的女子,她应当是喜好这样繁复的式样的。   陈子惠又是一愣,旋即点头:“是。”   回答得简洁,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留给她,手却攥紧。   及至弱冠之年,骗过人的次数已经不可数了,再骗她这一次,也无妨。   哪里是看着母亲梳妆记下来的,分明是捧上她头发的那一刻,便自然而然地梳了上去,根本没有做太多的思考。   上辈子成婚之时,曾答应过发妻,等战事结束、天下平定的时候,日日为她梳妆,只可惜世事无常,只在分别当日,为她梳了一次,再之后便是天人永隔。   曾在寂静的夜晚,听着蝉鸣,对着空气,把梳她最喜欢的发髻的手法演示了一遍又一遍,他的手执过笔、持过剑,唯独没有干过这般细致的活计,这种发髻又是极其难梳的,可架不住他试了一遍又一遍。   又过了一世,捧起秀发来,梳出来的就是这般样式。   陈子惠垂下眼帘,当年未梳完的妆,今日也没有时间了。   “你在这里,等着我回来,不会太晚,明天应该就会回来的。”   他捧起韩昭昭的脸,望着她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擦干她挂在脸颊上的泪珠:“你怎么哭了?”   “就是想起了些往事,有些惆怅。”   韩昭昭模棱两可地回答道,再多的事情,她不愿意多言,后又点头答应陈子惠说的话。   这话再熟悉不过,之前似乎在哪里听说过,然后一直在她的脑海中徘徊不散。   思绪又飘向了那片荒原,荒凉与寒冷并存,一片黄土地与起伏的丘陵上只有两个人。   忽然,面前人凑过来,吹出来的热气浮到她的脸颊上。   细密的口勿落下来,从额角滑下,最后两唇相贴。   是轻柔的,没有多少剧烈的情绪,亦或是有剧烈的情绪,却被他掩藏得好好的,极尽克制与内敛。   只是箍在她月要的手愈发得紧,离他近,能听到他的喘息声。   这感觉,有些熟悉,像之前浮现在她脑海中的画卷,一样地温柔与克制。   口勿落在她的唇上,不过是片刻,便停下下来,手轻轻地松开,又扶她靠到了椅背上。   “这一次,等我回来,好不好?”   “好。”   垂下眼睫,忽然一滴泪水滚下来,沾湿了衣襟。   天上的烟花绚烂地炸开,屋中时明时暗。   “我先去了。”   放烟花的时间不会太长久,放完的时候压轴大戏就要开启,匈奴人和楚王的人也会按耐不住。   韩昭昭点头,披上了大氅,要送他出门,却被他拦下:“不必了,本来腊月初八日天就寒,又是午夜,别再着了凉。若是事情进展顺利的话,天亮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略沉思了一下,又道:“这场婚礼办得太草率了,若是你不介意的话,以后再举办一次,我想风风光光地娶你进门。”   “我……”   韩昭昭抬眼望向他,手按住了椅子的扶手,又道:“我不介意,这还是我所期盼的事情。”   无论如何,这都是她第一次成婚,她也不想草草了事,成婚之日,谁不想风风光光一场。   一时间,她的思绪复杂。   看着陈子惠推开门,披着大氅,人又入了漆黑的夜色当中。   往南行,向烟火最绚烂处行去。   又是一朵烟花在天上炸开,照亮了宽敞的屋子,也照亮了整个洛阳城,遥遥地,她还能听到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很快,就戛然而止了。   天地之间又归于黯淡,只有铺在地上的雪反射着些许的亮光。   韩昭昭坐在窗户前,厚厚的窗户纸阻隔了她的视线,可她仍然在望着。   她看到陈子惠的身影由一条线变成了一个点,行至铜驼街上。   蓦地,有一滴泪掉了下来,韩昭昭匆匆忙忙地擦过。   怎么会哭了呢。   陈子惠的安危与她又有何干,本就是她的仇人,这一次在与匈奴的斗争当中,算是棋逢对手,斗个两败俱伤,她来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是更好。   忽然,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陈子惠同她说的话来,这一次,等我回来,好不好。   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一次又一次地狠狠撞击到了她的心里头。   放在椅背上的手攥紧,那些她看过的,根植在记忆里的往事如潮水般涌上来,关于闫耀灵的,关于顾昭昭的,还有那日在洛水畔,北邙山下见到的塑像,照着顾昭昭的模样雕的,容貌神态却与她极为相似。   联想到了什么,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莫非世上真的有这般荒谬的事情。   又一次看向窗外,已然望不见陈子惠的身影了,她想,陈子惠应当是去了铜驼街了。   雪停了,午夜的寒风凛冽,常说下雪的时候冷,雪化了的时候是更冷的。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卷起一片雪粒,狠狠地拍在他的脸上。   铜驼街上的烟花歇下来了,之后接着的是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仪式上的重头戏要开场了。   越来越多的人涌向搭起的舞台处,陈子惠往那边瞟了一眼,没有停留,反而加快了步伐,往北走。   铜驼街的北面是皇宫,避开了这繁华之地,他去了那一处稍显清冷的场所。   行至铜驼街侧畔,有几个人跟上,行在雪地上,“咯吱咯吱”作响。   陈子惠行得快,走过的地上呈现出一片杂乱无章的脚印。   等到了铜驼街,绕到了另一条巷子的时候,那几个人才将将追上他。   夜色清冷,除去铜驼街,余下的地方基本都是寂静。   霎时,一声爆炸声响起,一股烈焰如同毒蛇一样吐着信子,直窜向天际。   惊到了还沉浸在欢乐中的百姓,顿时一片嘈杂与哭喊声。   火蛇越来越凶猛,吞噬了半边天。   有人问道:“您说铜驼街那边该如何处置?”   “我已经派人安置好了。”   是一句清冷的答话,脚步仍是不停,向北行去,他清楚,关键的地点在皇宫。   回首,望了一眼那一片火海,目光从东到西游荡,最终停留在西边一处,被近处的树掩盖,藏在洛阳城无数房屋当中的一处府邸。   不知此刻,她是什么样子,不知被这爆炸声吓成了什么样子。   一声叹息飘扬在黑夜里。   他的脚步不停,疾行向皇宫,将杂乱声抛甩到后头。   绕过街巷,皇宫高耸的城墙出现在面前。   从城墙下得小门进去,又从一处小路绕过去,到了离城墙脚下不远的一间小屋里。   在原本寂静的夜色里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不像是巡逻人有秩序的脚步声。   细微而又急促,如同草原上一群寻找猎物的狼。   到了这间屋子的近处,陈子惠屏息凝神,放慢了脚步,等到了门口的时候,猛地推开门。   一片白色映入眼帘,白得有些刺眼,就是在街上见到的江星阑,穿了一身白衣,那个白狐面具不知道被她丢到了哪里去,取而代之的手中的一卷图纸。   依旧是蒙着面,看到陈子惠,她并不感觉到意外,挑眉说了句:“你还是找到这里来了。”   话音刚落,出现了一阵猛烈的碰撞声,案几底下,床榻地下,钻出来了人,甚至隔着窗户,也能看到人的面孔。   看这些人的身形,全是匈奴人,这边的行动,楚王一党人并未参与进来。   陈子惠几个人被围在中间,并无一点惧色,他知道,这回他来对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6 23:00:49~2022-05-17 23:01: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忘羡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野心   ◎想出北境往南走,看她的故乡,看江南繁盛◎   之后, 又是一阵对峙,如同那日在雁门关外一样的情形。   两个人都是谨慎至极的人,陈子惠带了那么少的人, 却敢过来,必定是有所准备的, 她的心里一刻也不敢松懈。   见这边也没有什么动作,她干脆也不再和陈子惠僵持着耗费时间, 当着陈子惠的面,展开了手中的卷轴。   屋里没有点灯, 是一片黑暗, 月亮隐在云层当中,雪反射的亮光透过窗户缝隙照进来,将厅堂稍微映亮了一些,江星阑便是借着这点光, 看起了卷轴。   些微的光洒落在上面,在远处,陈子惠也勉勉强强看清楚了一些,纸上是一团一团的墨迹,西边的墨迹深,东南的墨迹浅, 瞟了一眼,陈子惠便知道了这张是中原的地图,画着各处关隘与险境。   还有另一张卷轴, 被她身旁的人拿在手里。   黑夜当中, 她身着一身白衣, 神色平静, 手持纸卷, 如同神袛降临人世,平静的面庞之下是极力压制的野心。   这张图是藏在皇宫当中的,她难以寻到的,上面画着的要塞都是中原的咽喉,知道了这些,打通从匈奴到中原的路便容易了许多。   目光落在了横亘在北的山间,思绪随目光飘荡,从形胜都会的洛阳到了边境连绵起伏的群山,再到了广阔无垠的草原,风吹草低。   又回到了洛阳,眼前出现了铜驼街上的繁华之景,戏台上的人唱着戏,热闹至极,忽然一把大火,烧尽了这繁华之景,只剩下一片灰烬。   持着卷轴的手微微地颤抖,再一抬头,见刀光剑影在身前。   是陈子惠的人,夜里漆黑一片,她带来的人聚集在房屋的外侧,陈子惠的人围在更外围的地方。   一身令下,黑衣人从黑影中窜出来,混在在一起。   手下的人拽过她的袖子,帮她躲过一劫,她的手中仍然抓着纸不放。   黑衣人直奔她而来,余光里,瞟见陈子惠也陷入焦灼的战局当中,这一次,谁也别想好受。   皇宫里的禁卫军已经被她派来的人调走,后路也安排好了,卡就卡在陈子惠这里了。   江星阑被人护在后头,两方相斗,甚是焦灼,全都穿着黑衣服,恍然扫一眼,根本辨别不出来是哪方的人。   底下的人斗成一片,忽然,不见了陈子惠的身影,再抬眼瞧去的时候,他抽出了剑,剑尖直她的咽喉。   她一仰身,剑尖擦着她的喉咙而过,几乎是因了求生的欲望而下意识地,握着纸卷的手松开了一点儿。   剑尖蓦地转了一个方向,刺向了纸卷,一下将纸张刺穿,再几下,将纸张扯碎,纸片碎了一地。   那一刻,她的神色里闪过了惆怅,仿佛美好的梦境被人生生撕碎。   混乱当中,又有人为她阻隔住陈子惠的剑,几个人围到陈子惠跟前。   陈子惠见与几人打斗,讨不到什么好处,便向后退去,离了这处。   只把这图纸扯碎,便够了,江星阑不远千里来到京城,抢的就是这个,这个没了,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至于另一张图纸,应当是洛阳城下的密道图,那一个,她拿去便拿去吧,正合他的意。   上面的密道画得不全,只有皇帝已知的那些,至于长公主私修的地方,未被画到图上半点。   知道了这密道,让她与卫国皇室的人斗,他坐山观虎斗,岂不是更妙。   双方并不是要展开殊死搏斗,让她带着这些东西走,到时候把矛头全部引向卫国的皇室。   黑暗当中,陈子惠露出了笑容,见慌乱之中,江星阑直起身来,理了理鬓边的碎发。   这一番打斗之后,又歇了下来,屋里又归于平静,江星阑的裙摆之下是纸张的碎片,散了一地。   望着这碎片,她的神色依旧是淡然,开口道:“因为我,没了苦心孤诣画出来的图卷,想必很遗憾吧。”   战略地图为数不多,是有几份副稿的,都藏着此处,不用想,便知道是全都被她给毁了。   “再找人画一遍也无妨。”   陈子惠没有露出丝毫慌乱的神色,反正,之前每日每夜捧着这张图,它已经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朱唇轻碰,吐出来一句话,似有轻蔑的语气在其中:“那也是麻烦了,其实今日你也不必这么费事的,冒着那么大的危险,到我身边来把地图扯碎。”   陈子惠挑眉:“什么意思?”   “你还记不记得方才僵持的功夫,我展开地图来看。”   陈子惠扫了一眼她,点了点头。   “就在那一小会儿的功夫,我也记了个大概。”   扯碎地图,她的梦并没有完全幻灭,还是存了几分的。   “你怎么记下来的?”   陈子惠不大相信,对于地形,行过这么多年的路,打过几次仗,他自认为自己算是熟悉的,但对着这么一张地图,想把重点的关口记个大概,也是不可能的。   因此,方才僵持的时候,江星阑就算拿着地图在那里看,他也没有太在意。   他觉得江星阑此番话在诓骗他,塑造出自己宛如神袛的形象,再一次狠狠地挫灭中原人的气焰。   这种事情,他是常做的。   “因为北边的关口,我几乎都是走过一遍的。”   背转身去,看不到她的表情。   “这些关口,你都走过一遍?”   陈子惠不大信,这些地方都有重兵把守不说,峡谷绝壁堪称天险,横亘在边境地带,群山下是平地,平地之后又是连绵不绝的山。   当年为勘测地形,便是有人冒了生命的走过一遍,记下来的,她在匈奴那边可锦衣玉食,做这些事情,大可不必。   “算是吧。”   再一回头,脸上一片泪。   “你应当知道,只有自己历经艰险,亲自用脚走过的路,才记得深刻。我想,从晋阳到洛阳这一段路,你怎么也忘不了。”   从晋阳到洛阳这段路,是陈子惠十岁时徒步走过的,快十年后,驾着马车,带着韩昭昭再一次踏上那条路的时候,躲避追杀的人,绕过一个个支离破碎的黄土坡,仍是极为熟悉。   陈子惠瞧着她,默然,那段路,路旁的山丘,就宛如刻在他的脑子里一般,白天看着它们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消失在视野里,夜晚便枕在黄土坡上睡上一宿。   走过的路都记得,若是觉得走错了方向,还要再折回去,再重新走上一遍,一步一步,逼着自己往脑子里灌。   “其实你说的那条路,我也是走过的,比你走得还要远。”   她苦笑,笑容里尽是无奈。   从洛阳走到边境,从边境再到了匈奴的境地,这些年,一直在各处辗转逃难,关口是险峻之地,要大军能够通行的,要粮草能够运过去的,而她为了逃难所走过的那些地方,比关口更险,是一般人都不会走的险道。   “听我说话,你就应当知道,我是洛阳人,从洛阳到北境的路,我几乎走了个遍。”   手伸出来,缕了缕方才因为打斗被挑得散乱的碎发,皓腕上一只镯子上摆动,忽地,目光投向到镯子上,按住了它,收回袖中。   饶是如此,陈子惠仍是瞧见了挂在她手上的镯子,只一瞥,便有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仿佛有人在他的心上狠狠地拨动了一下,他盯着江星阑的眼睛,问道:“你辗转这么多地方,是为何?”   “起先,同你一样,为了活着,后来……”   眼睛眨了眨,又有一股泪涌下来,后来的事情,压抑在心中许多年,想说,可望了一眼跟在自己后边人,止住。   这些东西,不到合适的时机,只能藏在黑暗里。   “后来,我有了喂不饱的野心,想离开匈奴的境内,回到洛阳,再往南边走,看看江南的形胜。”   眼前绘出一幅画卷来,思绪纷飞,似乎已经飘到了小桥流水,青石板路的江南。   只可惜,图已经被撕碎了,在北边躲躲藏藏这么多年,南边的地方还未曾去过,没去过的地方,也没有记住多少路线,但这也扯不碎她的做了十几年的梦。   她往门外走,陈子惠的人为她的一批人让出一条道来,手中还握着洛阳城内密道地图。   是什么意思,她明白,洛阳城下的密道不止是这些,不过,知道到多少算是多少。   推开门,一地的白雪映入眼帘,手中握着图纸往外走,外面是一片杂乱的脚印。   抬眼往向铜驼街处,火已经被扑灭,余下的飘在空中的黑烟渐渐被风吹散。   如此,繁盛之景也不再,消失在了最后一场压轴的表演中。   远处有人快马加鞭赶过来,马蹄踏过,一片雪沫扬起,卷起一阵疾风来。   江星阑眯缝起眼睛来,见到了一黑衣人,又看向了他别在腰间的挂饰,没有一道红,便知道是陈子惠的人。   雪已经停了,天上的乌云被大风卷散,月光透过乌云间的缝隙照到地上。   月亮东升西落,常在野外走,看着月亮的位置,便已经能辨别出现在大致是丑时了。   丑时,并不是她下一个要起事的时间,偏有陈子惠的人这么紧急地跑来,让她感觉到事态似乎脱离了控制。   于是,放慢了脚步。? 第99章 同你一样   ◎你也是有私心的?◎   快马加鞭的人到了江星阑的附近, 勒住了马的缰绳,抽出马鞭来,直指到她的跟前。   江星阑的身子略微往旁边一闪, 便躲开了,那人已经是看到陈子惠站在屋檐下, 摸不清楚陈子惠的意思,鞭子也因此没有再往前行一步。   那人盯着她, 难掩愤怒,欲要策马横在她的身前, 陈子惠在房门口看见, 唤了一声,他才撤回来,牵着马快步走到陈子惠的跟前。   “何事?”   “是夫人那边出事了,被匈奴人包围住了。”   声音不小, 一边说,一边用余光瞪着江星阑。   陈子惠亦是难掩惊诧与焦躁。   他知道江星阑的能力,把江星阑放到匈奴那里,无异于放虎归山,为自己下了一剂猛药,但是匈奴为边患数百年, 想彻底吞并匈奴,他又不得不如此。   毕竟,江星阑是中原人, 她与中原, 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由着她来推动匈奴汉化是最合适不过的。   他以为她会将注意力放到该放到的地方, 没想到还是抓着韩昭昭不放。   望了一眼远处, 一身白衣的人站在雪地中,倒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两人对视。   陈子惠的五指紧紧攥住衣角,力道之大,能直接把厚重的大氅扯碎。   他也大致能猜到,匈奴人要是带韩昭昭走的,目的是拿她的性命来威胁他,必然不会在这时便取了她的性命。   可心里仍然放心不下,见到江星阑听着他们的话,没有动身。   这次他带的人比江星阑多,心急之下,挥了挥手,让这些人把江星阑的人围成了一圈。   既然她想拿韩昭昭来威胁他,那他便拿江星阑来胁迫匈奴人,看谁先妥协。   一群匈奴人横起了利刃,两方相对,刀剑相向,剑鞘上映着雪光。   江星阑抬手,示意身边的人先把刀收回去。   人群中有了些微的骚动,但是听了她的命令,仍是收了回去,于是,只剩下外圈的人横刀,里圈的一群人面对刀刃,看似待宰的羔羊,实际上刀仍握在手中,只要眼疾手快,利刃出手,仍可一击毙命。   常在草原上游猎的匈奴人,是可以做到一点的。   清冷的声音传来:“同你的协议,不是已经达成了吗?为何出尔反尔?”   方才陈子惠与报信的人说话的声音不算大,她与他们又隔了有一段距离,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她没太听清楚。   但看陈子惠愤怒的表情,她便知这事情在她的意料之外。   “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   “我做了什么?”   理直气壮,仿佛自己真的丝毫不知。   陈子惠怒气冲上头顶:“让人围了我的府邸,拿我的夫人做人质,不是你的授意?”   回答得笃定:“不是,一诺千金我不敢保证,但我从不拿无辜的人当做人质。”   目睹了如此多的残暴与杀戮,她最厌恶的便是这一点。   “那这件事情,不是你做的,又是何人?”   自从江星阑出现在匈奴的阵营中后,陈子惠发现自己是越发摸不清楚匈奴之间纷繁复杂的关系了。   “应当是我的一个属下。”   今日子时,到皇宫抢夺中原地图与洛阳城下密道的地图时,她便安排好了人选,派了右贤王手下,素来与自己不对付的下属与楚王的人去了禁军当中。   本想着他是右贤王的心腹,右贤王派他们来到洛阳之前的命令,他该是听的,没想到为了与她滞气,私自决策,她说不让动韩昭昭,他偏去带人挟持。   一股无名的火窜上来。   咬了咬牙,道:“我带你去。”   陈子惠的府邸在哪儿,她自然是知道。   说罢,便走在了前头,回头又望了一眼跟在陈子惠后边的十几个人。   “让他们离我的人远些。”   见江星阑方才答应得痛快,陈子惠的火气消散下去一些,理智占了上风,其实他也清楚这件事不会是江星阑做出来的。   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威胁他,没必要。   陈子惠的心里想了片刻,反应稍微慢了些,听她又道:“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你该不会不明白吧。卫国的皇帝这么重用你,是为什么,你也应当也清楚。”   他出身低微,能被皇帝如此重视,处处被引以为心腹,就是因了卫国苦匈奴久矣,皇帝为除匈奴,想尽办法,也无成效,直到有一日韩德元在战场上带着建了大功的他来见皇帝,说要为他谋个官位。   那一天,皇帝极为兴奋,也是他踏上青云之路的开端。   卫国匈奴要对付,这个劲敌,除了他,别人都一筹莫展,所以只能用他,匈奴除尽之日,也是他仕途终止之时。   根本不是皇帝心腹的圈内人,也只能落得此种下场,他都明白。   到这一刻,也是他与卫国皇室兵戈相见的时候,想要打匈奴,养了他这个蛊,必然也要经受蛊的反噬。   他望着江星阑,挥挥手,让身边的人离她远些,隔了一段安全的距离,以防江星阑万一走掉。   人渐渐往一边散去,江星阑看向她,忽然问道:“所以,对于卫国的皇帝,你也是有私心的?”   她用的是问的语气,不过是一个形式罢了,实际上,已经是肯定了的。   陈子惠一本正经,望了一地茫茫的白雪,答道:“没有。”   此处虽在皇宫之中,但是皇帝住的地方离此处甚远,因了今天晚上的事情,禁卫军及看守皇宫的护卫都被从这里调走了,现在站在外面的只有陈子惠的一波人,都是他的亲信,他怀着什么心思,他们应当也是清楚的。   可就算是被她看出来了,他也不能承认。   江星阑瞧着他,笑了:“卫国的皇帝的皇位是怎么夺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皇位不是人尽可坐吗?”   说罢,又朝他笑了笑,像是为他画了一幅虚无缥缈而又美妙的图,等待着他陷进去。   “不论这天下事谁做皇帝,我要的只是太平。”   斟酌了一番,陈子惠回应了这么一句话,话说出口的时候,他都不大相信这话是自己说的。   不过,骗人骗得多了,便能以假乱真了。   “若真的是如此,恐怕现在咱们该是兵戈相见了,还有,我的手里也不会拿着这东西。”   晃了晃下手里的东西,是那张洛阳城下的密道图,不过是不全的,只有皇帝派他挖的那一部分。   两个野心家凑到一块,求的是什么,心里都明镜似的,陈子惠的心思被她点破,好在这里除了亲信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人。   默然了片刻,陈子惠想起了韩昭昭,便催促着一行人前行。   江星阑也没有再去反驳,反而先走出去了。   宫墙之处,把守森严,江星阑带的这十几个人都是匈奴当中勇猛又武艺高强的人,但是与皇宫的守卫硬碰硬,必然要损失一批,不值当。   于是,顺着她来的路,走了过去。   是一处没在地图上画出来的密道,陈子惠清楚地记得,这一处为长公主所修筑。   “这一处密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江星阑一直往前走,没有回头,冷冷地答了句:“是楚王告诉我这处密道的,说是长公主修筑的。”   状似无意,可陈子惠还是听出来了,似乎是在“长公主”这是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一时间,陈子惠有些怀疑,想起这些天以来发生的点滴,他总觉得楚王是不会知道这密道的。   当年,见到长公主的时候,他年纪还小,长公主嘱咐过他的话,是由父母为她转述的,其中便有关于洛阳城下密道图的。   若是以后有了机会想要起事,便用这个,这些密道,是分开修的,错综复杂,遍布洛阳城下,除了她的极为亲近的人以外,没有人知道该怎么走。   包括周恒,至于周恒的养子,楚王周俊,应当也是在这个不知道的人的范围之内,周俊把江婉当姐姐,萌生过不该有的心思,可江婉只拿他当弟弟,或许只拿他当周家人。   瞒得过心机深沉的周恒,反倒在周俊手上泄露了秘密,他不信。   细思又感觉有些恐怖,不知在哪一个环节出了漏洞,让她知道了这里的消息。   她知道得太多了些。   陈子惠笃定地说道:“以楚王与长公主的关系,我想这密道,长公主是不会告诉楚王的。”   “看来,你对于长公主与楚王的事情了解得不少。”   江星阑空灵的声音飘荡在冷风中,一片雪粒被风卷起,飞舞在空中,积压在树上的雪也随着落下来,仿佛又落了一场雪一般。   望着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江星阑的脚步慢下来。   陈子惠的声音飘荡在寂静的夜空之中:“我派人下了大力度查过。所以,这密道你是从何处得知的?”   看得出来江星阑在刻意回避他的问话,陈子惠直接将话题扯回来,又问了一遍。   只听江星阑道:“应当是同你一样。”   听罢这话,陈子惠的心猛地一跳。   江星阑在前面走,绕过纵横交错的密道,十分熟悉,那样子像是在外面游荡的游子踏上了回乡的路,与他那日行在密道当中的情景也相差无几。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了心头。? 第100章 松开手   ◎你先松开她的手◎   密道不算长, 但七拐八歪,他们也是绕了些时候,才走完。   一面通向宫门, 一面是一条小巷,小巷的尽头便是不久前还热闹非凡的铜驼大街。   再往前走不远, 便是陈子惠的府邸。   此时已经过了丑时,铜驼街上的驱鬼除疫仪式已经尽了, 大街上又实行了宵禁的制度,打更的人和几队巡逻的士兵在街上走。   江星阑轻巧地躲过了这些人, 出了密道之后也加快了脚步, 白衣飘荡,下头的裙摆扫到地下,扫起片片雪粒来。   不多时,便到了陈子惠的府邸近处, 房屋掩在夜色当中,似是在安静沉睡,可是放眼往里面仔细瞧的时候,能看到里面几道影影绰绰的黑影。   屋内灯火通明,韩昭昭坐在椅子上,望着伫立在门口的十几个匈奴人, 手里握着刚刚从发髻上拆下来的玉簪。   晓玉提着剑,护在她身侧。   她很是淡定,望着虎视眈眈的几个人, 没露出一点慌张的神情来。   又一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问道:“你说他会过来, 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会过来的, 再等等。”   轻柔的声音传来, 手抚上揣在袖子中的玉簪,碰到了上面刻着的“江婉”这两个字。   匈奴人依旧是急躁,有人嘀嘀咕咕:“中原人向来狡猾,口中吐出来的话不能全听信。”   “我不是从一开始便说了吗,你们到这里挟持我做人质,没有一丁点儿用处,可惜,你们谁都不听,不知是听了谁的令。”   嘲笑他们的盲目,话语里还带了几分得意。   昏暗的灯光照到一张桌子上,却略过了坐在桌子后面的她。   黑暗当中,一头乌发散开,如云一般。   引得这些围在屋子旁边的匈奴人也不由得往她这边瞧过来,不愧是绝色,也怪不得能让陈子惠这般孤高性子的人袒护着。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江星阑,美艳之名动塞北。   韩昭昭估摸着他们现在是要挟持她做人质,与陈子惠交易,交易未达成之前,不敢轻易动她,便大着胆子问道:“是得了江星阑的令?”   听到江星阑这个名字,他们纷纷愣了片刻,半晌才想起来韩昭昭所指的是谁。   她到一处换一个名字,谁都不知道她唤什么名字,就连又不是很确定右贤王与她的关系,在这些匈奴人的口中,只唤她做姑娘。   周围传来几声嗤笑:“自然不是。”   从他们的话中,韩昭昭立刻明白了,这一群人与江星阑不是一波,也是,匈奴与中原结仇多年,对于一个中原女子,他们中必然有人会不服气。   看样子这些人之间的矛盾还不小。   嘀嘀咕咕的声音响起来,说的是匈奴话,她是一点儿都听不懂,但从他们的表情里,能看得出来又是在谩骂江星阑的。   韩昭昭望着门口,注意力集中到了其中一个个子比较高的人身上,也是穿着黑衣服,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宽大的袖口镶了一层金边,方才这些人的说话,也基本是以他为中心。   这人是这些人当中的头目,能打扮成这样,在匈奴人中的地位不低。   又仔细看了几眼,忽然意识到这人就是方才她在街上遇到江星阑时,她编谎话说与她家人走失了,是这个“哥哥”来带走的她。   表面上恭恭敬敬,背后各怀鬼胎。   谩骂声越来越大,是叽里呱啦地用匈奴语讲的,那个带头的匈奴人越说越激动,手也跟着说的话比划起来。   霎时,几个壮汉走到她跟前。   晓玉也跟着抽出剑来,护在她跟前。   韩昭昭心下一动,虽然也知这些人与江星阑的矛盾,但没有想到她方才的那一番话,激起了他们这么大的怨恨来。   事已至此,韩昭昭也没有往后退一步,还是安然地坐在椅子上,淡然地问道:“你们要来做什么?”   “带你去见陈子惠,看有你在这里,他交不交出来地图。”   还是带头的那个匈奴人说的话,他汉话说得还算利索,只是带了一丁点儿北境的口音。   “我想着,也是同咱们的右贤王一样,被女人惑乱了心神。”   看了她便想起江星阑,因了对江星阑的不满,几个人谩骂一阵,不知是被哪句话、哪件事激起来上涌的火气。   这一次,动作比方才粗暴了许多,直接过来,抓住韩昭昭的手腕就要走,在她面前,完全丧失了理智一般。   晓玉拿起剑,横在他们面前,奈何她是个女子,身量小,被他们这几个大汉一推,一个踉跄,剑锋擦着一个人袖子而过,把黑衣划破了一道。   那人没怎么在意,只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韩昭昭的身上,手狠狠掐住她的腕,似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引得她皱了眉,倒吸了一口凉气,又有一把弯刀横在她跟前。   “轻点儿,拿我做人质,也该让完好无损的我来换完好无损的地图来。”   她咬着牙,忍着疼道。   话音刚落,明显感觉到按在手腕上的力量小了一些,她的手腕有了一丝挣扎的余地。   见此情形,她又接着道:“便是要带我见陈子惠,也不该是这时吧。”   对着那把弯刀,未露出惧意,就像看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玩意一般。   她如此淡定,反倒把举着弯刀的匈奴人弄得有些慌了神,问道:“为什么?”   “你想见他,可是你知道他现在在何处?”   方才他率人围了陈子惠府邸的时候,故意放走了底下的侍从,让他去向陈子惠报信,那时候,陈子惠在皇宫角落的那个小房子处,至于现在,他也是不知道了。   “他已经从皇宫那里出来了,在往这边赶,你确定他就会走某一条路吗?”   那人沉默,他还真的不确定,他生在匈奴,长在匈奴,去洛阳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于这里的街街巷巷,他并不熟悉。   “所以我想你不如就在这里等着。”   听了这句话,他的手松开,韩昭昭急忙挣脱了这如钳子一样的东西,看向手腕,被掐得紫青,有一处皮肤下还泛起了点点血痕。   不过好在他松手了,她也留在了陈子惠的府邸中,在一个自己熟悉而对方不熟悉的地方,总归是有优势的。   她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椅子旁是一张桌子,桌子抵在窗户根,在匈奴人嘈杂的吵闹声中,她还听到了脚步声,踩过雪地,“咯吱咯吱”的声音传来,渐渐地近了。   是陈子惠带着人来了,那边的人也有所察觉,止了话语,齐齐望向门口处,怕来人突然袭击,又往后撤,与门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紧接着,“砰”地一声,门开了。   一抹白色映入眼帘,初时去看,仿佛是狂风卷着一地的碎雪,撞开门,扑入房中。   再一瞧时,见是一身白衣的江星阑,一头乌发上沾了星星点点的雪粒。   跟在她后面的也是穿着黑衣服的匈奴人,与方才围着韩昭昭一圈的人打扮无异。   推开门,江星阑一眼便瞧见了韩昭昭,坐在椅子上,淡定自若。   “你是故意违拗我的意思,来这边挟持她做人质?”   冷清的声音飘荡在这屋子里,声音不大,却戴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威慑力,方才还在嘀嘀咕咕谩骂她的人霎时安静了,只余下为首的人还在反驳她。   “那你拿到了?”   “没有,没寻到。”   说出这话,不见丝毫慌张的神色,那样子仿佛是已经办成了一件大事。   接着是一阵爆笑,轻蔑之色不言而喻。   江星阑站在门口,风吹拂起她的白衣,未见她的脸上有什么恼怒表情,就如一尊面无表情,垂首望着世间的一切。   爆笑之声渐渐低去的时候,江星阑才开口:“所以,陈子惠随我过来了,我抢不来,便由你们凭借这个法子来。”   往门边错了一步,陈子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披着的大氅上落满了雪,进屋的时候拂了拂衣裳,抖落了一地雪珠,身后亦是跟了乌压压的一群人。   见到陈子惠,这一群人骚动起来,隐藏着兴奋,仿佛建功立业的机会便在眼前。   还是那为首的匈奴人用了他带了些北境口音的汉化与陈子惠谈交易的事宜,以韩昭昭的安危换取中原地图。   说话的功夫,他又一次攥紧韩昭昭的腕子,披散的乌发轻轻扫过他的面颊,微偏过头看时,见到一张如芙蓉般的面孔,心中不由一动。   握着她的手不由地又紧了一些。   昏暗的灯光洒在她的面庞上,她的眉头微蹙,隔着一段距离,陈子惠望见了,面上没有流露出什么表情,手上的青筋暴起。   “你要同我谈什么?”   “中原的地图,我知道地图就在你的手中,若是不给我地图的话……”   说罢,举起刀来在韩昭昭脖颈前比划了几下。   “你先松开她的手。”   陈子惠的目光扫过他的手,如同一把利刃,手中的纸晃了晃。   那人不松手,韩昭昭于他,就如同保命符一般,若是韩昭昭不在他的手中,恐怕连洛阳城都离不开。   “这东西你到底还想不想要?”   手中的地图晃了晃,透过灯光,还能隐隐约约看到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的。? 第101章 由我处置   ◎这人不劳烦你了,由我处置◎   抓着韩昭昭手的匈奴人犹豫了, 盯着陈子惠的眼睛片刻,点了点头。   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到这里, 就是赌陈子惠的机警,江星阑没有拿到地图, 最后若是他拿到了,在右贤王那里一定会压上江星阑一头, 权势险中求。   “若是想要这地图完好无损的话,就松开她的手。”   陈子惠又把话对他重复了一遍, 手中的地图又在昏暗的灯光下晃了晃, 仿佛一个吊着猎物的诱饵。   “不过我还有条件,不知陈大人能不能答应。”   这一次,他对陈子惠说话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说。”   陈子惠回答得干脆利索。   “把这地图给我之后,我得确认是不是真的。”   “好。”   “还有, 你们让我带着的人离开洛阳城,到了城门外的时候,我再把韩姑娘交回去。”   “好,还有吗?”   “没了,就这些。”   陈子惠回答他的话回答得极其有耐心,眼里浮现出了一丝狠戾的神色, 使劲地压抑着。   “我都答应,这回你可以松开手了吧。”   “可以。”   他的手松开,韩昭昭似是从一个枷锁中脱出来, 揉了揉被握得生疼的腕子, 但是仍然站在他的身边。   “把地图给他。”   陈子惠吩咐身边的人道。   身边的人立刻把地图呈给了匈奴的首领, 让他过目。   这是一幅地图, 上面点染着卫国境界的山山水水, 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各处关口驿道标注得明明白白。   “这地图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你问我有何用处?真的假的你一眼瞧不出来吗?”   韩昭昭站在他身边,往他那里去瞧了一眼,因了之前做过那个似乎是预知未来的噩梦,梦到中原战乱四起,为了以后尽可能多地为自己留上退路,她家里的那副大致标明中原各处险要的地图,她拿出来看过多次,几乎是给背了下来。   看了一溜北边边境的地方,各处关口险要都对应得上,又继续往南瞧,把控着自己心里的险要之地,目光落到了横亘在并州与冀州之间的太行山脉上。   并州高居太行山之上的高原,俯瞰在山麓以东的冀州地区,从冀州到并州有几条险要的山道,是两方交通的命脉,看向地图,道路的位置和她记忆中的有些错乱。   这地图是假的,她也清楚,陈子惠是不大可能因为她,便把真的地图给出去。   如今只能祈求这人分辨不出来真假。   那匈奴人的目光略过地图上的山水、关隘,狐疑地扫视而过,抬眼望了陈子惠一眼。   陈子惠的目光深邃,对他回以一个眼神。   有一瞬间的沉寂,韩昭昭耳畔响起自己心脏跳动的“扑通扑通”的声音。   “地图的真假你确认好了吗?”   “我想知道,你有什么理由给我真的地图,把我送出洛阳城外会怎么做?”   “我自有办法,至于理由,你不是已经很精准地摸到了我的心态吗?”   陈子惠的面上带了浅浅的笑意,可是远在几步之外的韩昭昭却嗅出了几分危险的气息。   “时候不早了,再在这里拖延,碰上了朝廷的军队,就算是我想带你出洛阳城也困难。”   这一次,虽然是匈奴人到京城参与制造动乱,但本质上还是楚王与皇帝关于皇位的争夺,双方手下的士兵极有可能会产生大规模的冲突,皇帝的人是不会放过匈奴人的,楚王的人虽说表面是与匈奴人结为一党,但终究不是同族,其心不一,杀了他们,嫁祸给皇帝,也说不准。   “所以,你判断好了吗?”   陈子惠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威压的气势席卷而来。   匈奴人犹豫了,没有立刻答话,审视的目光扫到了站在一旁的陈子惠方才派来给他地图的士兵手上。   持着地图的手在半空中升起复又落下。   若他认为这地图是真的,按照刚才答应陈子惠的话,按照交易的公平,该把地图交还回去,双方的手中各自持有对方想要的东西,等到了城外的时候,他放开韩昭昭,陈子惠再把地图给他。   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韩昭昭瞧见陈子惠面上平静,可放置在身侧的手紧握成了拳,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她,站在她这个角度,看得清清楚楚。   她心里的恐惧又一次升腾而起,在匈奴人的眼中,中原人狡诈而又诡计多端,遇上中原人的时候,都是万分谨慎,不敢放松分毫。   不如她冒上些风险,再往上添一把火,取得匈奴人的信任。   那玉簪还在她的手中握着,只不过被她揣在袖子中,没被匈奴人察觉。   她将玉簪一点点地从袖子中移出,露出了这东西尖锐的一面来。   那尖锐处轻轻地擦过他的袖口,有了丝丝的痒意。   他垂头,见到韩昭昭的手中握着一只玉簪,昏暗的灯光之下,与她的腕是一般的洁白,很是精美华贵。   美是美,只不过是拿着尖锐的一端朝向了他,就如同艳丽至极的玫瑰花的茎上,总是带刺的。   越是这般,越能勾起他的征服欲。   他的唇角微微上扬,心道这姑娘当真是把陈子惠放到了心上,这地图对于卫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怕陈子惠为了她把地图送出去,不惜以命相搏。   只可惜这中原的姑娘娇生惯养,不似他们匈奴人骑马射箭,被风吹,被雨淋,在大草原上与恶劣的气候搏斗,身子骨还是太弱了些,纤细的手腕不盈一握,怕是稍微一用力,便把腕子掰断了。   不费吹灰之力,便从韩昭昭手里抢夺到了玉簪,捏在自己的另一只手上,重新又握住了她的腕,宛如自己捕获的一件战利品一般,得意洋洋地炫耀着,望向陈子惠。   手在她的手腕处摩.挲,感受到她细腻的肌肤。   黑暗当中,陈子惠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愈发阴沉,面上却露出了笑意。   “你想好了吗,时间不早了。”   “想好了。”   韩昭昭的这一举动坚定了他的决心,伸出手,将地图给了侍立在身边的人。   “但是我还有一个条件,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陈子惠的身侧的拳头攥紧,牙抵在唇上,刻出了一道血印,却还是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说。”   “一会儿行在路上,让你身边的人距离我这些人十步远。”   “可以。地图都给了你,你要善待我的夫人,不要伤及她半分。”   如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扫过他的身畔,那只手从韩昭昭的手腕上放了下来,却还在回味着方才手心里的余温。   “既如此,便走吧,答应我的事情,不要忘了。”   陈子惠转头,声音温文尔雅,可是传到韩昭昭耳中的时候,却让她不寒而栗。   她熟悉陈子惠的行事作风,知道这是危险的前兆,而这一群匈奴人丝毫没有察觉。   韩昭昭走在这匈奴人的身旁,两人隔了一小步的距离,因了陈子惠方才的那句警告,他暂且压住了心底的欲望。   风卷起地上的雪,扑入屋中。   陈子惠转过头,与站在门口的江星阑的目光碰上,擦肩而过她的身旁,问她道:“这个下属,交由我处置?”   江星阑的眼中闪过片刻的犹豫,瞥了一眼那群人,点了点头道:“随你。”   那人抢夺过韩昭昭手中的玉簪,一边走,一边放在手中端详。   这情境落入陈子惠的眼中,他人在黑暗中,淡淡开口,目光时不时地瞟向江星阑:“把这簪子拿给我。”   “不急,你把地图给我的时候,我连人带着这簪子一起还回去。”   听了他的话,那人反倒是注意起了这支被陈子惠这般重视的玉簪来。   玉簪华贵而精致,尾端用玉石雕刻成了一朵梅花的形状,栩栩如生。   上面的字体娟秀清丽,似为女子所书,有一个人的名字,还有一句诗。   他随口念出来这句诗,感慨了一句:“这句诗写的是哪里的景象,江南吗?”   “是江南。”   韩昭昭应了一句。   他念这一句诗的时候,江星阑的头微微往这边偏过来一些,一袭白衣被风扬起。   “这上头还有个名字,江婉。一听这名字就是一个江南的姑娘,莫非有所思在江南?”   匈奴常年生活在北境,被风吹日晒,到了洛阳,看到中原的人,都觉得皮肤白皙而细腻,更不用说江南水乡,被水滋养出来的姑娘。   江南在他们这些与风沙相伴的匈奴人眼中,是溢满诗情画意的,因此,他说话的时候,又特意加了一句“有所思”。   又问了韩昭昭一句:“你识得这个人吗?”   听到这个名字,韩昭昭的心里就“咯噔”一下,是长公主的真正的名字,她抬头望向陈子惠,面朝门外的风雪,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摇了摇头,道:“我不识得,这簪子是我从街市买的,别人用过的,这个名字还有上头的诗句或许是前一个人刻上去的。”   听了这句话,他略微放心下来,望见韩昭昭的面庞,转而又想起了这个不知名的江南姑娘,顿时,浮想联翩。   匈奴人常在草原生活,四处可为家,不似中原人这般有着森严的规矩,一说粗野,一说坦率,心里所想,便脱口而出。   如此时,不知江婉为何人,便道出了对这位江南姑娘的思慕之情,话语中不乏粗俗之处,话里话外,点出了几句江星阑的经历。   韩昭昭听着,也觉得面红耳赤,抬眼望向陈子惠处时,见他往外走的脚步停住,状若无意地将目光瞥到这边。   江星阑走到他跟前,道:“这人不劳烦你了,由我处置。”? 第102章 玷污   ◎她的面具被扯下来◎   黑暗之中, 女子一身白衣,如同飘荡在世间的幽灵,向成群的人群中来, 后面还跟着一众持刀的侍从。   这个为首的匈奴人早就看不惯江星阑,两人之间的矛盾极深, 他性子又直率,见了江星阑走过来, 心头更是火气,问道:“怎么, 戳到了你的痛处?”   江星阑不语, 只是盯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近,狂风潜入屋中,吹得她衣袖翻飞, 秀发飘洋,目光阴沉似无底深渊,相较之下,这一身白亮得刺眼,如同送葬时所穿的孝衣。   一身白,不带有一丝杂质。   见了她这副模样, 那边的一群人心头皆是一震。   略有些苍白的唇碰了碰,吐出来几个字:“或许算是吧。”   勾出一丝笑意来,笑意漾在唇角, 在话音落下的时候, 也随之消失。   “把那簪子给我。”   除了她, 屋子里的人皆是一愣, 而陈子惠的目光则是在她的脸上与簪子上游移。   匈奴人自然是不乐意的, 一双粗壮的手握着这支簪子,如同握着战利品,欣赏的它的精致之处,然听了她的话,反而把簪子握得更紧了些。   露出一丝轻佻的笑:“你要这簪子做何?”   江星阑未答话,只是静默地看着他,黝黑的眸子倒映出他的面庞,宛如平静的湖面下掩藏着轩然大波。   “莫不是你与这簪子,有什么渊源吧。”   笑容更盛,还带了些许嘲弄的意味。   江星阑的过去被右贤王掩藏得好好的,就连他们这些右贤王身边极其亲近的人都不知道。   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面上不敢说,但心里却是生出了多种多样的臆测。   看着高高在上,不染纤尘的人,谁知道这皮囊下有着什么肮脏的过往。   就如江星阑从一个无依无靠的中原女子,坐到了让他们这些匈奴人都得仰望的位置上,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无一不惹人遐想。   簪子捏在手中,动作甚是轻佻。   他看得出来,这是一支名贵的簪子,从韩昭昭的口中,他知道这簪子是别人当出去的,至于把这东西拿出去当的人,基本都是繁华过尽,破落下来的。   在京城这般丝竹管弦繁盛之地,最多的便是风尘女子,老来颜色尽,孤苦无依。   “你化过的姓不计其数,可是感觉你用的最多的还是江姓,不知这江姓女子与你是什么关系,是你姑母?”   出身于这样的家庭,自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不是。常用江姓,不过是因为这姓让我想起了江南形胜,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这声音从风中飘过来,轻飘飘的,裙摆也随着钻入屋中的风摆动,荡起又落下。   自打记事起便在北境的险峻群山中游荡,入目的是狰狞之景,还有苍茫的草原,如穹顶的天,从未去过被水浸染出来的江南。   野心从来都是没有止境的,见过了洛阳,还要见江南,将它们都收入囊中。   趁着这群匈奴人与江星阑对峙的时候,不太能注意到她,韩昭昭一点点儿地往旁边挪。   江星阑面上带着笑,眼波流转,似乎盈满了一池春水,可是手却按在白衣侧畔悬挂着的剑柄上。   一小步一小步地往边上挪动,远离这是非之地,顺便寻个机会逃离。   那边人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到了江星阑的身上。   韩昭昭一步步地往后边退去,手死死地握住藏在袖中的短刃。   立在桌子上的蜡烛将要烧尽,将最后几抹黯淡的光洒在黑暗的房屋中。   她往后退,退出了那些人当中,落入了黑暗当中,见那群立于黯淡光亮中的人仍然在僵持,面上说着话,手按住了挂在腰间的弯刀。   再往后一步就是墙壁的时候,她停下了,身在黑暗当中面对那一群在亮光中的人,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晰,就宛如捕猎者在窥伺着猎物的动向。   不过,很快,她便意识到捕猎者另有其人。   身后腾起一道黑影,一点点地将她的身影吞噬,有一人捏住了她的手臂,力度极轻,但她恐惧,又受了惊,差点儿喊出声来。   “是我。”   略有些喑哑的声音传到她耳畔,气息环绕在她的耳边,拉着她的手臂的手没有放开,反而是加大了些力气,拉着她奔出了黑暗,到了门口处。   门口这里围着的都是陈子惠的人,数量并不少于方才劫持她的匈奴人的数量。   这一去,便算是脱离了匈奴人的控制,暂时安全下来。   韩昭昭一口气喘出来,还未等她冷静下来,手臂便被陈子惠捧上,摊到他的手心上。   一处红痕绕了细细的腕子一小圈,细腻的皮肤下渗出了点点血珠。   冰凉的手指轻轻地点上去,划过,一股酥麻感传来。   “是他刚才握出来的?”   “是。”   黑暗当中,韩昭昭一双泛着水雾,朦胧的眼睛望向他。   “是我思虑不周,未成想匈奴人内部会分裂成这样,会分出来一波人劫持你。”   手顺着伤口的位置往上,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拉入怀中。   “本来,我是想亲自处置他们的,现在,有人替我去了。”   一个中原女子身处匈奴人当中,深得信任,在右贤王这一派当中的地位仅次于他,对待有异性的人,手腕的狠辣自然不用提。   倒也省了他动手,更能护好韩昭昭。   陈子惠的目光落在这一片伤痕上,接着流转到对面的十几个匈奴人身上。   十几个穿着黑衣服的人对面是孤零零地穿着一身白衣的江星阑,气势上却完全被她压过去。   那边的喧嚣盛又起。   玉簪在那匈奴人的手指缝间游动,穿梭,碰过他粗糙的皮肤,江星阑的手握住了剑鞘。   “姑娘怎么不说话了?莫非我说的是真的,不是姑母,还有可能是别的,跟了母亲的姓,也不一定。”   匈奴人不是那么重视礼法,但是风尘女子无论在何处,都是被鄙夷的。   吵架吵到激烈处,常诅咒对方的母亲、姐妹沦落风尘,至于当对面的人便是一个女子时,那便直接是她了。   “我并不识得她,不过是叫你把玉簪拿过来,莫要玷污了。”   江星阑一字一句地说出来,手捏紧了剑鞘。   “玷污?”   话语罢,是一阵狂笑。   “对于姑娘,上哪里说是玷污!你做的事,当我不知道吗?常说中原人重礼法,不过是披了一层虚伪的皮罢了。”   话语中意指她与右贤王的事情。   “你是何时有这些臆想的?”   “看姑娘将容颜掩盖,我们是从来没有目睹过姑娘的容颜。”   语调是越发地轻佻,之前,在权势的威压之下,拜到在她的裙下,望她如望天上的神女,如今她走下神坛,就站在他的身侧,有些想法便浮现出来。   之前从未有过这样大胆的时刻。   手中握着簪子,蓦地一步走到了跟前。   伸出手,碰上了她的脸颊,皮肤并不如他想象当中的细腻如凝脂,而是略有些粗糙。   因为那根本不是皮肤,而是蒙在脸上的类似于人的皮肤的面具。   这东西,他是知道的,派去潜入到中原当中的卧底里,就有几个人用过这种能够以假乱真的面具。   故而,他一下子就找到了能撕破这张面具的地方,在耳朵的侧畔,手伸过去,稍一用力,便拽开。   面具被飞速扯开,见到脸庞的刹那,他已经无瑕顾及被丢到地上的面具。   面似芙蕖,目含春水,唇若丹朱,一颦一笑间,便可引人沉沦。   被猛地扯开面具,显露出真实相貌时,眼中不乏惊慌失措,宛如刚出闺阁的姑娘。   他的心中也有了片刻犹疑,不肯对她下杀手。   他一只手拿着簪子,一只手悬在空中,还保持着方才揭下她面具时的姿势。   骤然,一阵亮光闪过,长剑划过,一身惨叫,一片血溅起,泼向白墙,泼到了蜡烛的火苗上。   方才揭开江星阑面具的那只手被砍下来。   他瘫在地上,痛楚令他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抬起头来,模模糊糊地见到江星阑一只手提着沾满了血迹的剑,另一只手攥着那支玉簪。   手中有点点的血迹流下来,落到洁白的衣服上,渐渐散落开来,宛如一朵红梅在寒冬一地的冰霜中缓缓绽开。   起初,他以为那是他的血,可是这血不似泼墨一般洒出去,之后,他才发现这血是从江星阑的手上流下来的。   方才一只手举起剑的时候,另一只手趁机从他的手中夺过来玉簪,尖端刺破了她的手,几点血珠落下来。   秀眉微蹙。   不知是何时,江星阑身后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围过来,将这些背叛她的下属围得严严实实的。   听得地上的人呻.吟,她又拔.出剑,直刺向心口,霎时,人就没了气息。   “违我令者,便是如此后果。”   声音清脆而又冷冽,如同冬日初初破冻的泉水,从石缝间泻下,拍打河道上的石子,一股冷气流出。   拿出一个手帕,擦了手,又去擦拭剑上的大片血痕,擦净后,将帕子丢到地上,一大片血迹瞬间攀上,雪白的帕子变成了鲜艳的红色。   “所以,你们呢?”   一双含水的眸子一个个地掠过对面的人,嘴角微微勾起。   四周人皆不敢言,入目的是剑上的寒光与吹入屋中的寒风。   作者有话说:   文中诗句引自《望海潮》? 第103章 有几分相似   ◎不怕,有我在这里◎   江星阑的行事, 这些人心里头有数,狠辣决绝。   那一句“你们呢”,便已经定了他们的命运, 冒犯她,也是不遵从右贤王的令, 唯有一死,死在利刃之下。   黑暗当中, 此情此景有些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韩昭昭捏住自己方才被攥得有些痛的腕子, 靠到了陈子惠的身上。   冰凉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 声音回荡在她的耳畔:“怎么了?”   “看这样子,有些害怕。”   方才那人倒地,血喷涌而出,浑身疼得抽搐, 这情景,如同缠绕在她身上的噩梦,始终忘不掉。   “就为这个?莫怕。”   手轻轻地在她的脸颊上摩.挲,一点一点地往下,点到了唇上,柔软却有些凉, 与他暴.露在风雪中的手基本是一个温度。   想来是在这屋子里,令她冻着了。   “是。”   韩昭昭轻轻呼出气,屋里冷, 出来的气瞬间就凝结成了霜。   手摸到了陈子惠的大氅上, 毛绒绒的一片, 很是暖和, 人靠过去, 入了他的怀中。   “我害怕。”   嘴唇嗫嚅着,吐出这三个字来。   “不怕,有我在这里。”   陈子惠手贴着她的腰际,将她搂得更紧了,看向她一头散乱的乌发,垂在肩头,扑到他的脸上。   望向她低垂的眸子道:“其实这种情形,我见得多了,在哪一处的战场上,杀的人不比这多,在刑狱之中,若是想通过严刑拷打来治一个人的罪,哪一个不比这个残忍。”   他的手挑起来一绺乌发,放入掌中磋磨,手抚过的时候,思绪万千。   声音里带了一丝冷冽之气,常人仰视他,道他是青年才俊,只有他清楚,自己当初是如何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如今坐的这位置又是一步步艰难地攀上去的。   他一点也不温文尔雅,不讲君子之道,江星阑方才做出来的事情,换作是他,也做得出来,或许兴之所至,会比她更狠。   只不过在韩昭昭面前低了头,一次次地容忍,任由自己的底线被践踏,明知她对自己若即若离,还偏要强求,还要把她捧到手心里。   可她却似不觉似的,一次次地往他的底线上跳。   “是吗?”   有一丝颤抖的声音传来。   “是啊。”   指尖顺着她的头发往下划,划到了肩头,冰凉的手指又由着肩头拨开乌发,攀上了脖颈,贴在温热的颈上。   一冷一热相碰,顿时惹得韩昭昭身子一激灵。   那指尖贴在她的颈子上,略用了些力气,力气虽然不大,但是在黑暗中,一个身影匍匐在后,她有了一种被扼住了喉咙的感觉,极其压抑。   方才被匈奴人掐着腕子也没有这种感觉,毕竟脖颈是比腕子更为敏感、更脆弱的地方。   身子一抖,轻轻地喘出来一口气。   “凉。”   声音轻飘飘的,如同浮在风中。   “好凉,松开手,好不好?”   脖颈缩了缩,手伸过去,立了立大氅边上的毛。   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看向陈子惠,祈求的神态。   与这眼神一碰,陈子惠的手颤了一下,送松开了,看向她,嘴角勾出一丝笑意来。   看到那隐没在阴影当中的人脸上的笑容,她一点就通,知道他是何意思,警告她,要她不要总是违逆他的意思,不要总是在他的底线上践踏。   可她没有办法,明知不可而为之,到底是想试试他的底线在何处。   冰凉的指尖最后一次碰上了她的脖颈,终于是离开了,又为她拢了拢方才被他拨弄得有些乱的大氅上的狐狸毛。   烛火燃尽了,屋里又黯淡了下来。   江星阑那一身的白衣晃入她的眼帘,手中的剑映照着从厚厚的窗户纸透过来绰约的雪光。   暴烈的北风卷着窗棂,似乎要将窗户纸扯开,呼啸南去。   下一步,就该是动手,血溅当场。   陈子惠又一次揽过她,她的头埋在陈子惠的胸.膛上,眼中隐隐约约可见大氅上针线织就的痕迹,而将那血腥的场景阻隔。   陈子惠的手覆上了她的背,将她搂得紧紧的。   想到血腥的场景,陈子惠便记起那日匈奴的军队盘踞在雁门关下,在一个小土坡上,韩昭昭在匈奴人横冲直撞的箭矢中跌跌撞撞地躲来躲去,她是怕的,生死面前,谁不畏惧,可是没有依靠,没有办法,只能去强撑,自己撑起一片天来。   可是如今,他瞧了一眼入了自己怀中的人,又轻声道了一句:“别怕。”   可能对于她,他的心就是太软,一次次妥协,不忍见她受到一点儿伤害。   总是栽到了她的手中。   她瑟缩在他怀里,如同一只乖巧的小猫,收缩了利爪,做不出来任何违逆他的事情。   在韩昭昭瞧不见的地方,一道道剑光划过,一声声惨叫响起,甚至,有的人还没有喊出声来,已经倒在了地上。   当她再一回头看时,已经是一地的尸体,血浸在地上,向门口流去,像猛然涨起来的洪水,冲出束缚它的堤坝,肆无忌惮地向原野四散漫开,那里是滔天的巨浪裹挟着泥沙,这里是一股血腥的味道,弥漫在了整个屋子里。   这血水涌过来的时候,她避之不及,贴在了他的胸.膛前。   江星阑那边有人问道:“这些人要怎么处置?”   “到院子里找块地给埋了,再把血迹清理干净了。”   收剑回鞘,微微侧过身的时候,又感觉裹挟着碎雪的寒风撞入怀中。   右贤王那边,她压根就不在意,背叛了她的下属,必然是不能留下的,手中却是半捧着一根玉簪,视之如至宝。   回过头,见韩昭昭依偎在陈子惠的怀中,信步走过去,将玉簪递到她跟前。   “这玉簪,还给姑娘。”   本来玉簪上是沾染了些许血迹的,但是方才她拿帕子把那血迹细细地擦拭干净了。   只是衣服染上的片片血迹,提示着方才发生了何种血腥的事情。   韩昭昭接过,只见她眼目低垂,在簪子脱离手的瞬间,还有几分不舍之意,还是想要抓住。   “这支玉簪,姑娘是从别人的手中买来的?”   声音清脆,如寺庙屋角悬挂的风铃被风吹动,在山间的一众青翠间摇曳。   韩昭昭望着那双眼睛,其中如同散落了星子,有一处波动,如同流星划过夜空中,只一瞬,天空中便又归于寂静。   这一次,她是统领众人的江星阑,不再是那个在街市上冒冒失失地跑到她跟前,揭开她的面具,说自己认错了人的少女。   韩昭昭用余光瞥过陈子惠,见他望着江星阑,默然,没有对她做出来任何表示。   于是,她继续编造谎言:“有一日在街上买的,是别人用过的。”   江星阑点了点头,道:“看这样子,是当年洛阳城里常见的样式,不过这玉是上好的羊脂玉。”   玉簪已经落在了韩昭昭的手中,但是在说到这玉的材质的时候,江星阑的指尖又一次触碰上了玉石。   羊脂玉产自西域的昆仑山下,洁白无瑕,物料稀有,被奉为至宝,常被王侯将相用来配饰。   能配饰羊脂玉的人,在整个京城的人中并不算多,不过,把玉送给钟情之人也不是不寻常的事情,若是想再往前寻这玉簪的踪迹,便也难了。   江星阑的手离了这玉簪,手上被刺破的伤口还未完全凝结成痂,得到了此种答案,也未再去追问下去。   又是一副云淡风轻,不近尘世的模样。   她在克制心里奔涌的情绪,韩昭昭的心里也难以安定下来。   她觉得江星阑见她后反常的情绪不是巧合,便斟酌了一下,试探着问了江星阑一句:“姑娘是见着这玉簪熟悉?”   江星阑并没有急着否认:“是,家里曾有一个相似的,只不过没有这么名贵,只是普通的玉簪,是成婚那日,我父亲送给我母亲的。可是,后来我父亲抛下我们母女俩走了。”   她以极其平淡的语气说出这段亦真亦假的往事,手拂过素色的裙摆,一片白,宛如身披缟素。   腊月初八日,是她父亲抛下她母女宾天之日,她也确实该身披缟素。   下头的人得了她的令,正在把尸体往院子中拖。   血淋到地上,渐渐淌成河。   江星阑漠然地望着这一地的鲜血一眼,道:“今日在姑娘的房中发生了这种事情,对不住姑娘了。”   手碰到了衣服的侧畔,纤细的手指直接分明,扣住系带的一头。   “无妨。”   这一次,血淌到韩昭昭的鞋下,她也未去躲闪。   她再一抬头,见到了一对波光潋滟的眸子,不过转瞬的功夫,那一片波光又消失,笼上了一层坚冰。   恍惚之中,她回到了昨日的铜驼街上,见到的那个少女,街市上的灯火在她的眼中流动,一双灵动的眼睛中却与其他的少女不同,眼中笼罩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不声不响,只暗暗地把它压到心里,压抑到极致之后,不知道会爆发出来什么。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江星阑与陈子惠竟是有几分相似。? 第104章 画面   ◎我的夫君定能让天下太平◎   与韩昭昭说完了话, 江星阑又转过头去,从袖中拿出了面具,覆在面上, 掩盖了面容,这张脸上只剩下了一双眼睛灵动有神。   不消片刻, 江星阑手下的人便把这些尸首埋到了院子里,那淌下来的血迹, 也擦拭得干干净净。   仿佛方才那场惨剧是没有发生过的一般。   “你说你是要将我们送到洛阳城外?”   这话,是江星阑问陈子惠的。   “是, 答应过你的话, 我不反悔。”   一边说着,一边把韩昭昭往自己的身侧拉了拉,生怕江星阑出尔反尔,一时间变了心思, 欲要让她离江星阑远些。   “我相信你的为人。”   听了她这话,陈子惠一愣,这句评价,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在朝堂中摸爬滚打多年,逢到恍惚之时, 会忘了信守的诺言为何物。   那张面具之下,唇角微微勾起:“只是不知,卫国皇帝那边, 你要如何交代?”   陈子惠放江星阑走, 是为了不被狡兔死, 走狗烹, 让自己仍然能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 养精蓄锐,而于皇帝,则有百害,难以见到一利。   “我自有安排。”   回答她的问话,陈子惠不失淡定。   对着门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令她先行,转回头来,拉住韩昭昭,护在身边,与江星阑带来的人隔了一段距离。   “今日是你与夫人成婚的日子?”   陈子惠垂下了眼眸:“算是吧。”   江星阑笑了,笑容中有几分疲惫,祝福了一句。   之后便带着身后的人踏入了风雪中。   洛阳城里的路在记忆走过了无数遍,不用陈子惠的人领路,便信步走了出去。   出了府门,走到了纵横交错的街道上,五更天时,铜驼街上灯火已熄,远处打更人一边行着,一边打更,在城内落下星星点点的灯火。   一行人皆着黑衣,江星阑躲避人躲避惯了,不费吹灰之力,便躲避过了打更的人与在夜间巡逻的军队。   到了离京城北门不远的地方,又带着人走过了一段地道,出了京城的北门。   渡过洛河,陈子惠的人也停住了脚步,这一处也是她事先与陈子惠约定好的地方,让她带着人离开这里,之后北上的路,她自己带着人走便好。   江星阑走上了崎岖的山路,一步步地往上攀,在北邙山上将洛阳城尽收眼底。   洛阳城枕在山的臂弯里,睡得正熟,洛水粼粼的波光,倒映着揉碎了月光,如同一段被扯皱了的丝绸。   山上的风猛劲,将她匆匆忙忙地戴到脸上的面具的边缘扯起。   手往脸上按了按,将那面具压住,手下却是一片湿漉漉,是泪水。   再望了一眼山下的洛阳城,便决绝地回过头去,踏上了北上的路,由孟津渡过黄河后,便是广阔的无垠的平原与荒芜之地。   一阵寒风吹过,夹裹着碎雪,糊到人的脸上。   韩昭昭裹紧了大氅,望着一抹抹身影消失在天与山巅的交接处,   所有的人都是上了山路,往北走着的,唯有江星阑一人,在山上回了头,眼里盛满了洛阳城内的山水。   五更天时,天将破晓,月亮西移,挂在西山头上。   看着这些人消失在视野里,陈子惠才要带着韩昭昭离开,步履有些沉重。   见此情形,韩昭昭问道:“一会你是要去见陛下?”   “是。”   陈子惠应道。   见皇帝是为何,韩昭昭心里也清楚,哪怕陈子惠的势力遍布京城内外,但是今天的事情,想要隐瞒过皇帝,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皇帝生性多疑,难免又是一番盘问。   “我先送你回府邸,一会儿我去见陛下。”   行在雪地上,踩踏过一串痕迹来。   晚风吹过,将这些话带入韩昭昭的耳畔,手颤抖着,握住陈子惠的手。   “你为何要让他们走?”   陈子惠呼出一口气来,告诉她道 :“无疑是为了狡兔死,良狗烹一句话罢了,或许还有有一个东西,叫做野心。”   黑夜当中,他缓缓地说出这句话来,韩昭昭听罢,身子一颤,裹紧了大氅,可仍然有冷风顺着缝隙钻入衣袖中。   陈子惠与江星阑的人在焦灼的时候,皇帝手下的军队与楚王手下的军队在拼杀,大概会打得两败俱伤,而陈子惠这么一躲闪,无疑保存了自己的实力,野心尽显。   陈子惠回头,望了江星阑一行人走过的路。   想到不久前,她拿着那张中原的地图,手抚过上面的山河关隘,说想尽揽中原的土地入眼,同为从底层攀上来的人,他又何尝不是。   她从洛阳到北境,一路见识北地崎岖的山川,而他从晋阳到洛阳,走的是同一条路,行的是相反的方向。   作战之时,无数次在夜晚点着蜡烛,手抚过着地图,想将这山河尽收入囊中,还想堂堂正正地为父母立个碑。   忽然,感觉到一片温暖,是韩昭昭的手轻轻地搭上了他的手。   心绪不宁,又道:“没办法,看到这般繁华之景,便有了难以抑制的野心。”   这枕在山的臂弯里的洛阳城,是他久别多年的故乡,贪慕它的繁华,想揽它入自己的怀中,尤其是在经历过一路的漂泊,看过了无数的荒原土丘之后,又与它重逢之后。   “我知道。”   是韩昭昭低声的应答:“看到这繁盛之景,便是我也留恋不已。”   陈子惠的手被她的手压在手下,那暴露在凌冽的风中的手颤抖了一下,忽然反过来扣住了她的。   身子挨得离她近了些,道:“今天一去,我不知要与陛下说到什么时候。”   “我等你回来,今日等不到,便是明日。”   手又拉住了陈子惠的手。   隐隐约约当中,她见到对面的人笑了,手贴在她的手上。   星汉西流,东方露出了黯淡的紫色。   步入府门,看着韩昭昭入了房中,他才离开,不需皇帝寻他,他直接去了宫殿。   韩昭昭解下大氅,再回到窗前看时,见人已经消失在茫茫的白雪中,一步一步走着,没有回头。   东方日出,点染出一片红霞。   她倚在窗前,看着日头渐渐攀过东山,往中天上移。   仍然没有陈子惠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何时才能回来。   昨天一晚上基本就没有睡,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一直持续着,到了现在,她也没有感到疲惫。   为了消磨时间,她坐到妆台前,对着一面铜镜前,开始梳妆,拿起眉笔勾勒黛眉。   阴云散开,阳光透过窗户纸落在她的脸颊上。   画着画着,持着眉笔的手微微颤抖,画偏了一点儿,接着,手又抖了一下,直接偏离了一大块,几乎成了一个浅浅的弧形。   这一次,直接把眉笔掷到了桌子上,滚了一圈,停住。   人坐在镜子前,看着画出来的略微扭曲的眉毛,用水洗去,欲要拾起眉笔,再画一次,可是手仍然在抖,心如刀绞,终是把那支眉笔放下。   陈子惠被皇帝怀疑,两人之间产生了矛盾,于她来讲,该是一件好事,皇帝对他有了疑心,等到时候她与陈子惠针锋相对的时候,更有胜算。   本来对这一场婚姻,她就不该对此抱任何期望在其中。   怎么会痛心呢,该是笑的,她的嘴角努力扯出来一丝笑,却如同哭一般苦涩。   闭上眼睛,无数帧画面浮现在眼前,有几分熟悉,有几分陌生,可是见到了,却如同一根根细密的针往她的心上刺。   也是一个新婚之日,屋里是一片大红色,从喜床到门边墙上的挂饰,一派喜庆的气氛,有一个女子身着大红的喜衣,坐在床沿,她已梳毕妆,头戴凤冠,凤凰的口中吐出珍珠坠在她的额头上,微风吹过,微微摆动。   一双眼睛望着窗外,盛着的是难以抹掉的愁绪。   韩昭昭想到她的跟前,问她为何会这般惆怅,可感觉到的是自己心里的刺痛。   似乎自己就是她,感受了她全部的情绪。   “所思之人在何处?”   “身在北境,尘沙漫漫,生死未卜。不过,腊月十二日,他会归乡,若是不归,我便等他,今日等不到,便是明日,日复一日。”   “为何要去北境?”   “为天下太平。还存了野心,北地粗犷豪迈,江南温柔眷恋,这样的河山,谁不想将它揽入怀中?”   女子在雾蒙蒙中的一次笑,震得韩昭昭心尖直颤,这话是从她口中说的,又似乎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   “我相信我的夫君,定能让天下太平。”   在段段红绸之下,她了望北方,一地寒霜的尽处是层峦叠嶂的山川。   女子笑着笑着,一滴泪落了下来,那滴泪仿佛打在了韩昭昭的心上。   伸手抚向脸颊,摸到脸上也是潮湿一片,她自己亦是落了泪。   再一恍神,又重新回到了洛阳的府邸当中,屋里除了她,并无一人,罗帐面前空空荡荡。   天未亮时,屋里燃着红烛,到了天亮时,她亦未来得及去吹灭,便与挂在半空中的太阳一同将屋内映得通明。   什么都没有,只是她感觉自己真真切切地与人经历了一场对话。   那个人或许是别人,或许是叩问自己的灵魂。   曾经,她也有过这样的感受,那时候,她询问过不少人,买过不少杂书,从其中得到的回答是大多是之前发生过、见过的事情,映在脑海当中,挥之不去。   可是,之前她怎会亲眼目睹这些,自出生以来,所见的都是太平盛世,没有北境漫天的黄沙,也没有等候夫君不归的新妇。   这情境,倒更像是她那日在一个杂货铺上所买的关于前朝开国皇帝的杂记中所记载的。   所思之人、北境、黄沙、夫君、天下太平,种种的意向堆叠在一起。   可惜,那里头的内容,她只翻过两遍,后来,一场大火,把书籍烧了个干干净净。   不过,流逝的时光渐渐卷走了她对其中内容的记忆,唯有亲身经历过的才最真实,印象才最为深刻。   可是,那些画面却一次次地浮现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作者有话说:   六月开始每个周六周日都万字更新,周一到周五就不更了,最近准备期末考试,实在有些忙,假期会努力更哒!? 第105章 低头   ◎唯独在这件事上,他不愿妥协半分◎   在铜镜前枯坐了半日, 韩昭昭还未等到陈子惠的消息,便着人去打探消息。   入京城数年,陈子惠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 面对着皇帝的盘问,他该是能全身而退的, 不知自己在这里担心着什么。   就当是装,在她未来的夫君面前装出来真情, 她对着自己如此解释道。   推开门,院中仍然积压着一层积雪, 阳光铺撒到土地上, 屋檐上有雪被阳光照得融化成水,滴落下来,形成水幕。   侍从踏着积雪,身影消失在街巷的转角处。   宫殿巍峨, 金黄色的檐顶铺上了一层雪,更显端庄肃穆。   大殿坐落于高台之上,俯瞰众生。   大殿之下,一人立于空地之上,身姿挺拔,雪已经停, 风吹过来挂在树枝上、朱墙上、檐顶上的雪珠,落于他的大氅、发丝之上,也不抖落下去。   从天将将亮时, 到了巳时, 皇帝仍然没有召见他, 他便在外头立着, 等着, 几乎站成了一尊雕塑的模样。   这一晚上是皇帝的势力与楚王势力的拼杀,于郊外交战,双方死伤惨重,以皇帝的势力侥幸得胜而告终,这一夜,皇帝必然无眠,让他在外面等着,不过是施加威压到他的身上,昨日放走江星阑一事,让皇帝十分不满。   望着日头渐渐往中天上移,看着大殿的屋檐角上一串串水珠坠下来,将近午时的时候,宫殿的大门终于打开了,皇帝身边的太监才宣他进去。   皇帝的面容苍白,尽显苍老之态,歪在榻上,面前的一张案几上堆压着一叠奏折。   见了皇帝,陈子惠直接跪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地板。   皇帝并没有叫他起来起来的意思,大殿里一片寂静,更漏中的水“滴滴答答”地落到盆里,彰示着时间的流逝。   半晌,皇帝终于开了口:“你知道昨夜那场仗打得有多艰难?”   “臣知道。”   “那你为何要放匈奴人走?”   说到这里,皇帝难免愤懑,手指叩了叩案几,咳嗽了几声,声音里压抑着愤怒。   “臣昨夜放走的不是匈奴人,而是中原人。”   他略微抬起头来,回答道。   “什么意思?”   迎面而来皇帝的责问。   “右贤王身边最得力的人是个中原女子,昨夜我见到她了。”   匈奴中以单于的身份最为尊贵,单于之下是左右贤王,左贤王的身份高于右贤王,一般是单于的继任者。   而现在,匈奴单于已经被右贤王架空,匈奴当中实际的掌权者为右贤王。   这一点皇帝清楚,至于右贤王身边最得力的人,他听人提及过,不过知之甚少,只知道她不是匈奴人。   对这个人,皇帝极为忧心,这一刻,他抬起头来:“你发现了什么?”   “她说她原是洛阳人,不过自小就生活在匈奴那里。”   皇帝叩着桌子的动作一停。   “那她为何要去匈奴那里?”   “臣不知。”   皇帝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她的年纪有多大?”   陈子惠一愣,旋即反应出来这句话的意思,答道:“她一直戴着面具,我没有见到她的面容。”   “那大概呢?”   “大概二十出头。”   陈子惠故意将她的年龄往大提了几岁。   “二十出头?”   皇帝将这个年龄默念了一遍,过往纷纷入目。   若年龄真的是二十出头的话,自小就生活在匈奴那里,跟那件事情就扯不上关系。   “那你放她的人走,作何解释?”   昨夜,知道匈奴人会来,皇帝在暗中派重兵埋伏好了,若是匈奴人来了,将他们一举抓获轻而易举,如今他们能逃出京城之外,必然是陈子惠那里出现了披露,或者说是故意的。   可陈子惠知道,江星阑敢带着人走入他们的圈套,是有所准备的。   那处密道,她赌中原人当中没有人知道,或者是知道的,也不敢说出来。   “陛下不欲吞并匈奴?”   “欲要,只是……”   皇帝苍白的脸上显出无奈的神色。   匈奴在北境骚乱,早为祸患,几乎每年都要派兵过去镇压。   吞并匈奴的事情,他想过,只不过如今不及前朝之时武德充沛,能带兵直踏破匈奴的王帐。   这件事情于他来讲遥不可及,可若是真的成了,能为自己的嫡长子提供一个安逸的环境,自己的功绩能够完完全全地盖过楚王,至于以前残忍的杀戮,都将因为这大破匈奴而掩盖住。   他将是留名史册的一代明君,被后世传颂。   “臣想,这便是一个机会。”   从陈子惠的眼中,皇帝看到了久违的少年意气。   “此话怎讲?”   “匈奴与中原为敌多年,前朝与匈奴征战 ,多次击败匈奴,仍未能斩草除根,臣以为,匈奴的反抗激烈,并不认同于中原文化。”   “而这一次,正是一个机会。”   右贤王为了让匈奴壮大起来,极力推动匈奴人学习中原的文化,连服装的样式都要仿照中原的宽衣广袖,极力贴近中原的样式。   “匈奴人在汉化,可改革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稍不谨慎,便容易引起大乱来。”   随着改革的推进,必然有一部分人会认同中原的文化,而有一部分的人会持坚决反对的态度,到时候,两方人内斗,他们可以作收渔翁之利,同时收获一部分已经融入到中原文化的。   这是几百年来,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   “臣放他们走,便是存了这份心思,想为陛下除去匈奴这个心腹大患。若是功成,陛下可载入史册,为一代明君。”   若是不成,便是再去与匈奴纠缠,不会有比这再坏的结果,改革非一蹴而就,短时间内,只要中原不内乱,匈奴想要与中原抗衡,吞并中原浩瀚的土地,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跪在地上,手碰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感受到的是刺骨的寒意。   低着头,极为恭敬。   半晌,见皇帝没有说话,他又补充道:“匈奴那边的事情,陛下交给臣便是,臣定拼劲全力而为。臣为陛下提拔,没有陛下,便没有臣的今日,定当为陛下赴汤蹈火。”   皇帝定睛瞧着他,见到少年人的目光笃定,望向他,一片赤诚。   这一刻,又让他回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也是如此这般,只不过,渐渐被世事磨平了棱角,再也不见这种赤诚。   陈子惠于他,便如同他于自己的家族一般,若不是年少时的所做所为,为家族扛起了骂名,现在,他也不至于在与楚王的争斗当中落得如此劣势。   “你起来吧。”   陈子惠起身,抖落掉衣服上的尘埃,皇帝指了把椅子,让他坐下。   方才的那番话,他是硬着头皮说出来的,在世上活了二十年,也算是骗过人无数次,每一次说这些话,仍然让他心如刀绞。   跪在自己的仇人面前,对他彰显自己的忠诚,不过,这些年来的坎坷,还有他心中的野心,让他学会了低头,学会了隐忍。   见到韩德元时,对韩德元低头,见到皇帝时,对皇帝低头,因为一无所有,想要满足自己的野心,唯有低头,哪怕是自己的仇人。   坐在椅子上,皇帝又同他说起了与匈奴的对策,他无不恭恭敬敬地对答。   于他,皇帝还算是信任。   片刻后,便同他说起了中山郡一事。   匈奴人在洛阳的密谋未成,便转到了中山郡。   为贯通南北漕运,方便运粮,压制匈奴,卫国又修筑了运河,从江南到北境,途经中山郡。   如今,正修到了中山郡处,匈奴人感受到了悬在头上的一把刀,千方百计地阻挠,楚王也同匈奴人一道。   这一次,皇帝便是要陈子惠去中山郡,监修运河。   陈子惠的手放在身子侧畔,握住了椅子的扶手。   此去凶险,不同于往常在并州时,并州的官员大多是知根知底的,而中山郡,则是楚王经营了多年的地方。   “韩大人那边陛下可是有消息?”   他是派人打听到了一些,可终究不如由皇帝这里知道得准确,想到昨夜,韩昭昭还同他询问父亲的下落,他这一次便替她问了。   “过几日便会回京城,中山郡那边的事情,他束手无策。”   皇帝叹息一声,数朝中的大臣,竟无几人可用。   听到韩德元安然无恙,一时间,他心里的想法有些复杂,又欣慰又失落。   平复下心里的情绪,接着问皇帝道:“陛下要臣何时启程?”   “后日,可否?”   他抬头,望向皇帝混浊的双眼,愣了一瞬,答道:“臣领旨。”   皇帝看着他,欣慰地笑了。   皇帝又与他谈起了中山郡的局势,陈子惠看着屋内日影的移动,估摸着时间。   一个时辰过去了,皇帝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或许是年纪大了,或许是找不到一个同他说起这些事情的人,一说起这些事情来,便容易絮叨。   说话的时候,不似一国之君,更似邻家一个怀了满肚子心事,却无处倾诉的老人。   陈子惠听着,应和着他,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往窗外瞟去,他想起了韩昭昭还在等着他归家。   不知她是否梳好了妆,是否在倚门盼着,方才,窗外一闪而过的影子,他认出来了,是他家的下人,不用说,便是韩昭昭派过来的。   是昨天晚上出了事,怕皇帝责问他,不放心,派过来的。   皇帝说了一段,说得有些累了,停下来,欲要饮一杯茶。   陈子惠眼疾手快,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端过去,如同敬自己的长辈。   在卫国,成婚之日,有向父母长辈敬酒的传统,若是长辈不愿饮酒,便以茶代酒。   皇帝接过茶的时候,他开口道:“陛下,臣的妻子还在府中等臣。”   阳光洒到他的脸上,一片暖意,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望向皇帝,不同于以往在皇帝面前的恭敬与谦和,反带了几分凌厉的神态。   他可以妥协,可以退让,向权力向世事低头低得多了,有时候他也感觉到麻木,但唯独在这件事上,他不愿意妥协半分。? 第106章 婚礼   ◎想看到你成婚的日子◎   皇帝听了他的话, 饮尽一杯茶后,把茶碗放下,陈子惠接过, 一切都是按照晚辈对着长辈的礼仪来的。   皇帝说道:“我竟是忘了。”   脸上尽显苍白的神色,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 气力不济。   近几日的晚上,他常被梦魇缠身, 梦到十几年前的事情,大雪夜, 寒风呼啸, 血溅了一地。   阿姐的面容一次次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从一片血迹中走来,望着那双眼睛,他周身的冷汗乍起。   夜里常是半梦半醒的状态, 记忆也有些混沌,在他的脑海中,有时候甚至记不起今日是何日。   如今日,见到了漫天的大雪,便如同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甚至忘记了当初他亲自安排的陈子惠的婚事就是今日。   “去吧。”   望着陈子惠, 他有几分歉意:“无奈边境之事,让你新婚之日便要离家,与她分离。”   对着皇帝, 陈子惠于离家一事状若无意, 又表了一番忠心。   说罢, 又道:“陛下可否允许我带着我夫人去中山郡?”   “为何?”   问完, 他就意识到是为何了, 新婚夫妻,如胶似漆。   这问话就变成了:“在中山郡,你能确保她的安危吗?”   中山郡多有楚王的势力盘踞,又有匈奴人,是危险之地。   可陈子惠却点头,说“能”。   中山郡的形势再凶险,可韩昭昭是在他身边的,还有几分保障,若是人在洛阳,天高路远,为他势力难及的范围,出了什么事情,他更是无措。   “那你便带她去吧。”   看着这个少年,皇帝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也曾有过这般意气风发之时,只是陈子惠比他当时更甚,欲破匈奴,平天下,满怀壮志。   还有与他新婚妻子的那份感情,对比自己凌乱不堪的生活,一切都让他羡慕至极。   陈子惠对他拜了三拜,又是对他见了对长辈的礼仪,拜完后才离去。   阳光将他的身影吞噬。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皇帝叹息出声,若得子如此,何惧楚王,何惧天下不平,可惜这只是他的幻想,他还要防备着陈子惠。   离了宫殿,陈子惠的心情放松了下来,出了宫门,骑上一匹马,在街上疾驰而过,马蹄过处,一片雪屑扬起。   日影西斜,将一人一马落于街上的影子拉长。   到了府邸,他跃下马,刚推开门,便见到远处一片明艳的红色游动过来。   明艳的红色与一地的白雪相互映衬,直撞入他的心扉。   到了他跟前,扑到他的怀中,一双手揽住了他。   “你回来了。”   声音里带有几分欣喜,如同久别重逢。   “是我回来了。”   陈子惠的手搭到她的肩膀上。   待到近处,他才注意到她的脸颊上有些泛红,是被寒风吹得,抚上去冰凉。   “你等了我多长时间?”   “有些时候了,或许中午的时候便在这里了。”   坐在窗前,看着街前人来人往,却不见陈子惠的音讯,派去打听的人回答说陈子惠在大殿外站了几个时辰,后进入殿中,又过了些时候,才走出了殿门。   其实已经是将近傍晚了,按照卫国婚礼的习俗,此时都该是新人见宾客的时候了。   只是,此时因为昨日的动乱,满堂无一宾客,甚是萧索,唯有这一身红衣的人是天地间最热烈的色彩。   “陛下同你说了什么?”   陈子惠对她如实说了。   韩昭昭明白皇帝对于此事的重视程度,倒是有些奇怪皇帝最后如何让他出来的。   “是我同陛下说,我夫人还在家中等我。”   夕阳下,一片金光洒到他的脸上,脸上是融融的笑意。   “不过,后日我便要启程去中山郡。”   陈子惠吐出一口气来。   新婚后的第三日,便要启程北上。   “无妨,我与你一同去,若是这一次能修通贯穿南北的运河,能平定匈奴,也是我素来所愿。”   从昨日江星阑带着匈奴人北返,韩昭昭就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朝中择不出人来,便要他去。   她的脑海忽然冒出来方才在房间里梳妆时,亦真亦幻的情景。   女子一袭大红的喜衣,纤细的手指挑起罗帷,目光望向北边层峦叠嶂的群山。   声音飘荡在她的耳畔:“我相信我夫君定能安定天下。”   韩昭昭再一抬眼,望向陈子惠,见到脸上的笑意,心头一紧。   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浮现在眼前,若是说安定天下,他也是可以的,只可惜,与她为仇。   陈子惠听了她的话,对着她是笑了,但是自己的心里是难以抹去的愧疚,握住她的手,带着她步入厅堂。   新婚原本是要宴宾客的,但是韩昭昭之前说过不喜热闹,便一切从简,可即便是从简,也不该是这般萧条的景象。   谁不喜张扬热烈,便是如他这般的人,被世事磋磨,也最爱着鲜衣。   “若是有机会,等安定下来之后,再与你行一次成婚之礼。”   “不必了,我觉得这般就很好。”   本来对此就不抱什么希望,这场婚礼于她来说,不过是草草了事。   有时候,她甚至感觉自己脱离了这身打扮精致,凤冠披霞的身体,飘荡在空中,看向屋里屋外拉红绸,支红帐。   除了没有宾客宴饮,其余的皆无一点儿萧瑟之景。   走入厅堂,入目的亦是一片喜庆而热烈的红色。   按照卫国的婚俗,迎亲跨火盆之后,该是拜堂,拜双方父母,可惜,今日双方的父母都不在。   高堂之上,摆了两把椅子,空无一人,后面是一张桌子。   陈子惠带着她走到了这面前,告诉她这上面摆着她母亲与他的父母的牌位。   韩昭昭走近去瞧,见到三个牌位立在桌子上,从右到左依次为她母亲、陈子惠的母亲、陈子惠父亲的。   看向自己母亲牌位上那个熟悉的姓氏,她的心里不禁一揪,母亲逝世于她出生当日,她与母亲的生命交叉只在一点,父亲也很少与她提起母亲,因此,对于母亲,她无太多的印象,只知她的姓氏,还有,她是一个很温柔宽厚的人。   她的眼眶微微润湿,又擦干了泪,在这样一个大喜的日子,她是不该哭的。   转过头,又去看另外两个牌位,在她母亲牌位的左边,挨着的是陈子惠的母亲,在卫国,以右为尊,陈子惠尊重她,把她的母亲放在了最尊贵的位置,往下才是自己的母亲。   这个排法属实让她一愣,若是以陈子惠所说的出身而论,他的父亲是前朝司空之子,他母亲是小户人家的女儿,理应尊贵于他的母亲,可是却排在了他父亲的右面。   韩昭昭再去看那个牌位,上面写着他母亲的名讳,沈氏。   一个寻常的姓,从中看不出什么来,京城里倒有两家大户是沈姓,不过,揣测这两户人家的经历,很难与陈子惠一家扯上关系。   为隐经历,改了姓氏,也说不定。   再往左,便是他父亲的牌位,上面写着的名字与她所知道的一模一样,并没有什么好瞧的。   陈子惠的声音响起:“未能亲自拜父母,岳父、岳母,便以此种方式吧。”   声音里不无遗憾。   “要敬你母亲酒还是茶?”   这话问得韩昭昭一愣,她亦是不知,听了陈子惠的话,她惊讶于自己对于母亲记忆的淡薄。   “我不知道。”   陈子惠亦是惊诧:“你父亲没同你说过?”   “并未,他对我提起母亲的时候甚少。”   “这般少?”   韩昭昭点头,比她之前想象中的还要少。   几乎可以算是没有提过,她不知道父亲与母亲之间是否恩爱,亦或是有什么矛盾,与他同.床.共.枕了几年的妻子,在他的口中可以算是没有丁点描述,只是在每年清明节祭奠逝去的亲人的时候,会带上她去祭拜,这祭拜一事,也更多地类似于例行公事。   他与妻子形同陌路,如生人。   “或许,她是喜欢饮茶的吧。”   毕竟,在父亲的口中,母亲是一个温柔的人,温柔的人应当是不那么善于饮烈酒的,常饮的清淡的茶水。   无奈,她只得替母亲做了决断。   倒上一杯茶,捧到母亲的牌位前,低声细语道:“母亲,我今日成婚,这一杯敬您。”   把这一杯搁置到牌位前后,又斟满了一碗酒,敬向北方。   这一杯,是给父亲的,酒杯里盛着白雪与群山的影子,随着水波荡漾,放下酒杯的时候,她潸然泪下。   她敬完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又敬了母亲,之后,陈子惠又随着她一一敬过,接着的陈子惠的父母双亲。   清酒入杯,倒映着他的面孔,身子弯下来,将酒杯捧到手里,两杯同样都是斟得满满的。   韩昭昭随着他,望向那个牌位,问道:“你母亲好酒?”   “是,常斟一碗,一饮而尽。”   春日,常斟一杯酒对着满树的花独酌,酒量丝毫不亚于他的父亲。   只不过,那都是往事了,还是当年家中繁盛之时,一旦破落下来,便被生活压弯,再无这些闲情逸趣了。   再一次见母亲饮酒的时候,母亲的生命将尽,瘟疫肆虐,她病得昏昏沉沉。   隔着帘幕,他见母亲拿起了一壶酒,那酒在院子中埋了有些年头。   母亲颤抖的手捧起酒壶,仰头将这一壶酒饮尽,酒水半数洒落,沾湿了衣襟。   嘱咐他道:“我同你父亲走后,你要保重。仇啊怨啊,都是之前的事情了,这一辈子,你只要平平安安地活下来去,便够了。”   “可惜啊,不能看到你成婚的日子了,不知你的妻子是何种模样。”   她说着,已经在脑海中点染出一个女子的模样,凤冠霞帔,一头乌发如云,含着笑靥。   “不必在意世俗的想法,两情相悦便好。”   她笑了,笑的时候眼中溢满了泪水,终于没了气力,撒开手,酒壶落到地上,瓷片碎开,残存的酒水在地上流散开。   隔着那张帷幕,陈子惠也是不敢上前,“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手上还紧紧地扯着帷幕的衣角,将它折出了褶皱。? 第107章 抱得紧一些   ◎他保持着最后一刻的斯文◎   陈子惠想起来过往的种种, 捏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   母亲逝世前,说希望他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忘掉从前的恩恩怨怨, 当日,他点头称是, 可是安葬完父母,面对着茫茫的黄土地, 他便独自一人踏上了去京城的路,去拼一个前程, 去复仇。   母亲想见他成婚之日, 告诉他娶妻不必太顾及世俗的想法,两情相悦便可,这话,他当初也是应下了, 可是到了十年后,变成了强求,强求的还是与他家仇人的女儿,与她成婚,带着她到父母的牌位前祭拜。   母亲逝世之前,他说一定听从母亲的教诲, 最后,嘱托的两件事,全部违拗了母亲的意愿。   把盛满了酒的酒杯放在灵牌侧畔的时候, 他的眼眶润湿, 手指触碰到冰冷的牌位。   母亲, 这般违拗你的意思, 你可会怪罪我?   若您的泉下有知, 会作何感想?   可是,在看到韩昭昭的第一眼,便有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跟着她一路从洛阳走到晋阳,走过他死里逃生的路,便喜欢上了,明知她为仇人之女,明知她的敷衍,可是,便如飞蛾扑火一般,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在逃难当中,在朝堂当中磨练出来的那些理智,悉数不在,完全崩塌。   可能,这便是冥冥之中,命中注定,扯不断的缘分,他注定与她纠缠不休。   无论如何,都是他的错,是他丧失了理智,是他偏要去强求,想要怪罪,都怪罪到他的头上。   手离了酒杯,又望向牌位,立在那里,沉默无言。   见他立在牌位前,半晌没有动静,韩昭昭走过去。   见他的心情沉重,便沉默地站在他的身边。   挨他挨得近,陈子惠的眼睛微微往这边一瞥,在眼角的余光里注意到了她,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温暖。   “我想,你的母亲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若是她在天有灵,一定会希望你幸福。”   世人对于母亲的描述,大抵是如此的,她没有经历过,只捡了一个心里幻想的美好的描述。   陈子惠反驳道:“不,她并不温柔,倒是很张扬,好饮酒,一饮便是一壶。”   毕竟之前是生在万人仰望的富贵人家,锦衣玉食出来的,张扬肆意。   说到母亲,他心里有几分酸涩。   “不过,她是个很开明的人,告诉我成婚之日,不必太在意世俗的眼光,随心便好。”   “她还想等到我成婚之日,带着新婚的妻子到她的面前。”   可惜,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个牌位,冰凉而冷清。   “不过,若是她在天有灵,一定会祝福你我的婚事的。”   “是吗?”   韩昭昭的心里一颤,自己来这里所为何事,是再清楚不过,她是不愿意直面这矗立的牌位的。   “若是她还活于世上,见到你,一定会欣喜的。”   面对着这个牌位,陈子惠笑开,旋即心中便被酸涩占据,母亲不在世,他便妄自替母亲做决断了。   如果没有以前的那些恩恩怨怨,便好了。   不过,那些事情,韩昭昭全然不知晓,与她无半点关系。   韩昭昭略微仰头,望向那个牌位,从陈子惠手中接过来一杯酒,恭恭敬敬地捧到了牌位旁边。   对着这牌位拜了几拜,用的是拜见长辈的礼,只那一声“母亲”中终究没有叫出口,她的心中,也说不清楚“母亲”这个词到底是个什么含义。   婚礼之上,拜见长辈的礼节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因为没有宾客,便也免了闹洞房的习俗,笨笨拙拙结好发,饮过合卺酒,在洞房里燃上花烛的时候,这一切繁冗的礼仪就算是走完了。   按习俗,新婚之夜,洞房里的花烛该亮上一个晚上。   于是,到了现在,屋内仍是红烛高照,拉上了一层轻薄的帷幕,依稀淡薄的烛光溜进帷幕,落于喜床之上,落于韩昭昭的眼中。   大红色与暗黄色交映,热烈而温暖。   韩昭昭坐在喜床上,凤冠上的凤凰喙中吐出的珠子拂在她的脸上。   手微微抬起,碰到飘扬的帷幕,撩开帷幕,见到了一双倒映着跳动的烛火的眼睛,热烈而真挚。   陈子惠半蹲着,仰头望着他,帷幕被微风吹起,轻轻拍打在他的身上,一身大红色映衬着纯白的帷幕,帷幕之外是温柔的面容,手搭上了韩昭昭交叉叠起搭在膝上的双手。   入目的是一片张扬热烈,韩昭昭的思绪纷飞,混混沌沌,不知穿过了时光,飘散到了何处。   她想起来年少时的春日,手捧着粘着露水的野花,在街市上见到打马而过的少年,马蹄疾驰,卷过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再一望,只见一抹鹅黄色的身影消失在视野的尽处,再寻不见。   “你是不是曾穿着鹅黄色的衣服,在街市上骑马,急驰而过?”   韩昭昭的目光由远方移向身畔,话语悠远。   “没有。”   在京城里,他一直克己守礼,做一个臣子,不敢逾矩,不敢有张扬之处。   这一事,也只有他在上辈子,身上没披上这么沉重的枷锁,敢肆意挥洒年少时的张狂。   “不过,以后会的。”   仰头望她,便如仰望天上的神明,手抚过她的手,肤如凝脂,柔软滑腻。   忽然,她的一只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抚上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盛满了明媚光彩的眼睛,甚至让她产生了不有自主想要接近的心思。   眼神明媚,就如春日里刺破阴云的第一缕阳光,那是她久违的,恍惚间似乎是从梦境中幻化出来的。   手半覆住了他的眼睛,她感受到他抓住她另一只手的手一抖,攥住了她的手腕,握得死死地。   新婚之夜,满室灯火,炉火烧得正旺。   隔着轻而薄的喜衣,韩昭昭还能感受陈子惠的手抚在她手腕时的温度。   “其实,若是没有经历过这些变故,我想,我也是会的。”   声音喑哑,一双眼睛里盛满了寻求肯定的渴求。   “不过,今夜不谈这些。”   手隔着绸缎,贴上了韩昭昭的手腕,他的嗓音里溢满了蛊惑。   大喜的日子,那些往事徒徒勾起他的伤悲来。   暂时忘却,也好。   不论他是不是当年那个留在她记忆中纵马而过的少年,韩昭昭望向他眼中的那刻,便有些沉溺在这光明里。   “只在今夜,与过去的一切无关,今夜,是新婚之夜,你与我是夫妻。”   熟悉的声音又在她的耳畔响起,在今夜,这个时候,提起“夫妻”这个词,含有何种意味,她再清楚不过。   她的理智是想拒绝的,可那声音却是在引着她放纵,往更深的深渊里走,让她甘愿沦落其中。   他的手由手腕往上,隔着绸缎,一寸一寸地抚过她的手臂,从手腕到肩头,只是轻轻掠过,便勾起她的遐思来。   她想起来以往的种种,可是一切又被近处的感觉冲破,心里的欲望在翻滚。   绸缎轻.薄,红纱下纤细的手臂影影绰。绰,宽阔的衣袖在飘荡,被他拢住,又散开。   一双手臂上的红纱被他揉皱,手臂上仍残留着他的余温。   他的手拂过她的肩头,抚过她的脸颊,她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抚摸,撩拨起她心底的欲.望来,忽然,一双手半遮住了她的眼睛。   透过手中的缝隙,她看到帷幕外的烛火,在摇曳,蜡烛在一点点地燃尽,烛泪落在烛台上。   被半蒙住了眼睛,视野里黑了一半,她隐隐地感受一种恐惧。   “可不可以把手从我的眼前拿开?”   “为何?”   低沉的声音敲在她的耳膜上。   “太黑了,我有些不舒服。”   传来一声低笑,回应她的,除此之外,再无别的。   她的眼睛被蒙得更紧,只能从指缝里透出微弱的光,接着,一片黑影压过来,她嗅到陈子惠的身上的气息。   手下意识地往前摆,碰到了陈子惠的手臂,指尖触到了上面暴起的青筋,欲要涨出来一般,那样子,如同一只看到猎物的猛兽,垂涎三尺,却在使劲地克制着自己的欲.望。   不过再有一刻,就是欲.望如暴涨的潮水般决堤而出。   紧接着,一张唇贴到了她的额头上。   半明半暗当中,她感受到了对方激烈的情绪,从额头往下,口勿过她的如秋水般眼睛,口勿过她秀挺的鼻梁,最后落到她的朱唇上。   与此同时,手环住了她的腰际,将她揽入自己的怀中。   周围皆是他的气息,将她团团围住,贴到他的身上,感受到他坚实紧致的胸.膛。   他的口勿克制而柔和,令她沉沦,揽着她腰的手紧绷着,扣住她的衣裳。   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墙壁上,拉得老长。   他占据了光明,入了韩昭昭眼中的,皆是他的影子。   倏忽间,一片黑暗,韩昭昭感受到他热烈的口勿和强烈的气息。   隐隐约约间,她看到蜡烛熄灭了。   在他松开她的空隙间,她喘着气道:“我去把蜡烛点上。”   “为何?”   陈子惠说着,手仍然紧紧扣着她的腰.肢,没有半分想把她从自己的怀里松开的意思。   “太暗了,黑暗让我觉得寒冷。”   不知是因为衣衫轻.薄,还是因为恐惧,她的心里确是升腾起一股寒意来。   韩昭昭便要挣脱他的怀抱,过去再点上几根烛,却被他强有力的力道拉回怀抱。   他将她拥得更紧了。   将她抱得再紧一些,便不冷了。   蓦地,她的身子被人抱起,搁置到了床上,仰头,便可以望见陈子惠的面容。   光明与黑暗变换,光明当中,他是翩翩少年,黑暗当中,他是猛兽,方才,在见到猎物之前,他保持的是最后一刻的斯文。   手臂被人抬到头顶上,压住,一片寂静当中,她能感受到自己慌乱的气息。   陈子惠轻轻地唤了她的名字,俯下身子,口勿在了她的额角。   手腕上的玉镯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床沿,乌发散乱,扑在脸上。   黑暗与光明不同,人在黑暗当中最真实,最容易释放压抑许久的欲.望。? 第108章 字迹   ◎这位长辈又是何人◎   韩昭昭能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还有面前人扑面而来的气息,以及一种极强的压制感。   眼里所见的是黑暗,和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 更加骤烈的口勿落到她的朱唇上。   一双手臂被她抓住,她只能承受着愈发剧烈的口勿。   阴影落在她的脸上, 她无处可躲,她感受到他精神的亢奋, 额上的青筋暴起,一只手掐住了她的手腕, 用了几分力气。   因为手腕被掐得有些疼, 嘴边溢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在这寂静的夜晚被无限地放大。   蓦地,那动作停住了,她得以有了片刻的喘.息。   但那阴影仍然笼罩在她的身前。   手臂以及肩膀处的绸缎, 方才被陈子惠揉搓过,已经是皱了。   这会儿,才终于腾出手来去理。   外面的霞帔已经被他半扯开,露出藕荷色的里衣,脖颈上挂了一个坠子,以玉石制成, 坠子上的图案绘成了一对鸳鸯的形状,雌鸟雄鸟交颈,两喙交错, 其中一只鸟的喙恰巧落在里衣的衣襟处。   白色与藕荷色, 一冷一暖。   陈子惠的手挑起了落在她衣襟处的坠子, 将那只鸳鸯团在掌心, 放在她的眼前, 细细端详。   鸳鸯栖息沼泽之上,雌鸟与雄鸟总是相随,不分离。   这寓意,再明显不过,这坠子,不是他送她的,应当是她自己选的,在新婚之日带上。   他脸上的笑容更盛,心在欲.海中翻滚,一次次地被波涛带起,可是在转头的刹那,见韩昭昭尽了力地蜷缩着,一双眼睛里蒙了水雾,如同一只受了惊的麋鹿。   心里疯狂翻涌的波涛又落了下来。   这片刻的沉默让韩昭昭心里不安起来,试图找些话题。   看到这一片黑暗,想起来未卜的前途。   “后日便要启程吗?”   “是,后日一早。”   蓦然引入的话题,让陈子惠揽在她腰间的手一松。   有些事情又涌上心头,情绪被欲.海的风浪卷着,升到了至高点,又狠狠地跌落下来。   他想事情,素来多,这一次去中山郡,生死未卜,若是撇下她一人,对她来说,也是太难了。   上辈子,痛失所爱,独活在世间的滋味穿过了百年的时光,如今再一回想,仍然痛彻心扉。   若是换作了她,又会如此?   或许会有些许的遗憾,毕竟,是与她结过发的夫君,是与他共饮过合卺酒夫君,是她第一次成婚,便是这样凄惨收场。   看惯了起起落落,深知世事的难料之处。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揪,是他自己强求了,怨不得她。   手放下了方才团住的鸳鸯玉坠,看向她的眼睛。   喘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淡定下来,才道:“外面有一些事,我要去处理一下。”   “现在就要去,这样急吗?”   “是,事情紧急。”   韩昭昭的手抓住他的袖子,白皙的指缝间是大红色的绸缎。   碰到他衣袖的一瞬,他的心里地动山摇。   “是何事?”   韩昭昭柔柔的声音响起。   陈子惠咬了咬牙,编了个理由:“是那边有了动乱。”   又怕她担心,又接着道:“是小规模的动乱,但就怕闹起来,不好处理。”   “什么时候能回?”   “应该是一刻便好。”   也是胡诌了一个时间。   目光又落在她身上,霞披半掩,露出里衣,系带勾肩膀上,细细的一条,微微偏过头,望他的时候,在他的角度看来想,下巴正好蹭到了藕荷色的系带。   方才是地动山摇,如今便是山崩地裂、洪水决堤。   不能再在这里留下来了。   可转头,又见她穿得单薄,便嘱咐道:“若是冷的话,再披上一件,那边有你的几件衣服在。”   说罢,扭头往房门外走去,脚步匆匆。   路过烛台时,见到燃尽了的红烛,想到刚才韩昭昭说的怕黑的话,又利索地点燃了烛火,屋内瞬间亮堂起来。   怕勉强被压制住的欲.望又翻山倒海而起,陈子惠再没朝后边望,匆匆走出了门,出门的时候,不忘将门轻轻关上。   韩昭昭半倚在立着的枕头上,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从屋外到墙外,慢慢消失不见。   陈子惠人一走,立马被一股寒意包围,身子只抖了一下,便到了方才陈子惠指的那个地方,拿了件外衣来披到身上。   刚才,陈子惠说是有中山郡过来的军报,说是那边有了动乱,规模不大,但是要及时遏制住,以防将来出大乱。   可是在这寂静得有些诡异的夜晚里,她没有感觉到有任何来报信的人的脚步声,似乎是在与她相拥的时候,凭空从陈子惠的嘴里冒出来这么一件事。   一时,万般疑惑。   新婚之夜,下人们都守在院外,没有他们的吩咐,便不进屋。   院子甚大,一栋正房旁边搭了两栋偏房,卧房、厅堂以及书房应有尽有。   从窗户外望去,此时除了卧房以外,无一处点着灯,也不知道陈子惠去了哪里。   窗外的冷风呼啸,韩昭昭又将身上的衣服裹得紧了一些。   好在,陈子惠未到时,她曾在这屋子里转过几圈,还识得路。   出了卧房,走到厅堂,依然是寂静的一片,正对着屋门的是三位长辈的牌位,伫立在上面,俯瞰屋内的一切。   只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她便抬脚往前走了,穿过一道雕花门,便是书房。   若是陈子惠真的没有骗她,人就该去了书房。   为了不惊扰陈子惠,这一路,她没有拿着蜡烛引路,往屋里望去,亦是黑漆漆的,与外头没什么分别。   等到雕花门处,她的耳朵贴上去,隐隐约约地听到水的流动声,是水花被扬起又落下的声音。   她记得在书房的侧畔有一间屋子做浴室之用,与书房间又隔了一道屏风,人在浴室之内,是望不到外面半点景象的。   估摸着陈子惠在浴室当中,韩昭昭大着胆子,跨过门槛,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书房内。   进了屋内,再走上一小段,往右偏,贴着墙的地方,便是一张桌子,桌子的一边立着一个烛台,蜡烛已经熄灭了,蜡油滴到纸上,已经凝固。   想是许久之前才点过灯。   桌子上堆着好几摞纸,上面都是满满的字迹。   韩昭昭扫了一眼,本是不欲动这些东西的,可是转念想到自己的父亲仍然在中山郡,不知是安是危,也不知陈子惠意欲何为。   她便下了决心,要去瞧个清楚。   屏风内的水声比方才更加大,一声接着一声,不再是方才悄然潜入她耳畔的感觉。   他在沐浴,想来,一时半会,是从里面出不来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冒风险,哪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于是,她咬了牙,从桌子上拿了一张纸举到窗前,借着黯淡的月光,看上面所书的字迹。   是呈给皇帝的奏折,字迹工整,整篇文章都带了一种歌功颂德的意味,   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于是,她把这一张放下。   又拿起另外一张,也是密密麻麻一大篇,是给下属寄去的信,说的是在中山郡修筑运河一事,下一步该如何做,已经指示得很清楚了,这计划已经是烂熟于心了,在其中却绝口不提动乱一事。   又接连看了几张,大致都是些关于政务的信件,要寄给在各地、各种身份的人,从其中,她也没有瞧到什么极其有用的东西来。   桌子上仍然堆着几厚沓的信件,是她所没见过的。   屏风内,“哗哗”的水声仍是不停。   来都来了,干脆一股作气,把它们翻个遍。   这一次,她没有从上面抽取,而是从最底下的纸张里抽出来了几张去瞧。   几张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迹,与她从上面抽到的没有太大的区别,唯独有一张,与其余的几张比起来,空荡荡的。   上面抄了一首诗,从“忆梅下西洲”起,到“吹梦到西洲”止,是一首完完整整的江南民谣,这首民谣在江南流传甚广,谱成曲子,被家家户户传唱。   在陈子惠给她的那支出自长公主之手的玉簪上,便刻了这首诗的第一句。   玉簪上的署名是江婉,说明这字为江婉所写。   而在这张纸上,下面的署的不是一个名,而是单一的一个“闫”字。   陈子惠的字迹,她识得。   这张纸上,从诗句的开头到结尾,再到最后的这个署名,全为他所写。   闫氏乃前朝皇室之姓,除了前朝的皇室,京中再无一家大族为“闫”姓,如同当朝皇室的姓氏一样,皆不被用在名中。   不一样的是,一个是出于敬畏之意的避讳,一个是出于惧意。   而他,做为当朝皇帝的心腹重臣,却在一张纸上,写了一首诗,下面的署了单独的一个“闫”字。   一笔一划,工工整整,这程度,不亚于递给皇帝的奏折,或许更甚。   所谓的敬畏,一份是臣子对于万人之上,统治天下的君王,另一份是对给予自己生命,构造自己童年的长辈。   那一份是交给皇帝,表达的是对万人之上的君王的敬意,那这一份,恭敬之意更甚的,应当是给长辈的。   那么这位长辈又是何人?   应当不是长公主,长公主的母亲虽为前朝皇室,但一向以父亲的姓氏——江氏自居。   悼念她,不必用此姓。   蓦地,韩昭昭想起来立在厅堂里的牌位,陈子惠的母亲是何人,她从未得到太多的信息。   原先,她猜测,陈子惠知道长公主的许多,或许因了陈家,与她扯上关系,可是陈家与她的关系,并不算是很近。   若是他的母亲为闫氏,事情便更为明了,那是血脉相连的关系。   可是,她恍惚地记得,当朝开国皇帝周恒的一番大肆杀戮,已将前朝皇室屠杀尽,不论男女 ,这闫氏,又是从何处而来,又是如何与陈家牵扯上的关系。   忽然,屏风内的水声乍停。   她的手一抖,重新将这张纸放回桌子上,压在了一堆信纸的底下。   作者有话说:   文中诗句引自《西洲曲》? 第109章 随你所想   ◎这便是斩而不断的缘分◎   韩昭昭匆匆地把信纸压到底下, 又理了理桌子上方才被她整的有些乱的纸张,小步轻声走开,迈过门槛。   过了雕花门后, 听到屋里传来隐隐约约的推开屏风的声音,她放开脚步, 穿过几重门,回到了卧房中。   房内的红烛已经被烧尽了一小段, 细微烛光跳动着,给这黑暗中带来些许的光明与温暖, 只是这光比方才黯淡了些。   刚刚在烛台前站定的时候, 远处便传来了脚步声,有些急促,往这边走来。   已经是来不及坐到床上,保持平静的状态, 韩昭昭干脆从桌案上拿起一把剪刀来,去剪烛芯。   火苗跳动,光芒伴随着热气一起扑到她的脸上,一边剪烛,一边暗暗地瞟着对面的人。   手有些抖,被她克制住了, 是一副安安静静剪烛的模样。   看他到身侧的时候,问了一声:“可是处理完了?”   “已经处理完了。”   陈子惠答道,回答时, 他的目光在有意识地躲闪她。   有片刻的沉静, 他又问道:“你怎么起来了?”   靠近她的时候, 感受到她的身上沾染了一丝凉意。   “过来剪下烛芯, 让屋里亮一些, 要不太暗了,总感觉屋里有一股寒意。”   回答陈子惠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不停,终于,剪好了烛芯,将剪刀搁置在一边。   转过头来,见陈子惠笑着望向她,容光焕发,他的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不过沾染了一点儿水汽。   看样子是拿帕子狠狠地擦拭过一番的,但是仍然不能完全擦干净沐浴时落到上面的水。   “是去洗过了头发?”   数九寒天的晚上,去沐浴,非常人所为。   看到他这副模样,这话,也会是寻常人问出来的。   “是,处理完了事情,便去沐浴了。”   可她估摸着那时间,根本没有去处理事情,而是直接去了浴室沐浴。   一字一句,皆在刻意隐藏自己的真实目的。   奈何,韩昭昭还是不明白为何,抬起头来,轻声问道:“这么冷的天气,怎么还去沐浴?”   他沐浴之后,只披了一件单衣,韩昭昭的手触碰到了他的衣袍,还能感受到沾染在肌肤上面的水渍,以及肌肉的纹理。   碰到的那一瞬,肌肉紧绷,让她嗅到了某种危险的信号。   “身子不大爽利。”   看向韩昭昭,他缓缓开口。   又是一句敷衍的话。   接着,陈子惠挨上了她的手,轻轻握住,接着,带着她的手到了她的身侧,接着松开让她的手安心地呆在那里,不要再靠过来。   她再这么一折腾,苦心压抑的欲.望真的要爆发,一会儿,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本是无心,用来敷衍的一句话,让韩昭昭提起神来,在新婚之夜,说出这样的话,又为何意。   被剪过的烛火燃烧正旺,“噼里啪啦”地响着,伴随着她的心跳。   “天色不早了,去睡吧,明日一早,还有事情要处理。”   手环上她的腰,带她回了房中,面色比方才平静了不少,不似刚才,如猛兽一般扑向她。   越发令她捉摸不透。   在平时,看向她时,压制的欲.望都会流露出来,怎的到了这时,反而这般淡定。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发慌,心脏跳得剧烈。   其实,她是清楚的,有些事情,迟早要来的,是早还是晚,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望向愈来愈近的喜床,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   往后错了一小步,身子半靠在他的怀中,乌发拂过他的面庞,酥酥痒痒的感觉。   手轻轻地搭到了他的脖颈上。   “明日一大早,你起来还有事?”   “修筑运河的事务繁忙。”   瞥向怀中的人,陈子惠回答得一本正经,目光由远方缓缓地移到近处。   “便要起那么一大早吗?一刻也耽误不得吗?”   她本是靠在他怀中的,头微低,恰巧耳朵凑到了他的心口处,听得心脏如擂鼓一样,“咚咚咚”地跳。   面容平静,可是藏在身侧的手的指节已然曲起,揪住衣角。   手从他的肩上起,顺着脖颈向上游移,终于,在触碰到他的脸颊时止了。   微微侧过头来望他,那一双眼睛里盛着最潋滟的春.光,眨一眨,便将这明媚的颜色倾洒出来,涨满了他的眼帘。   那种感觉又袭上他的心头,比方才更甚,刚才,是寻了个机会暂避过了,这一次,似乎再寻不到其他的门路。   到了此时,他也是愈发难以断定韩昭昭的想法。   他想,她应当是不愿意的,不然,方才不会表现出如此抗拒的样子来,可是现在,她却又这般主动,倚到了他的怀中,甚至手勾住了他的脖颈,一寸一寸地抚摸过他脸颊上的肌肤。   从嘴唇、鼻梁,再到眼睫,可以说是无一处落下。   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想起来方才韩昭昭问过他的话,明日是非要起个大早吗,如若耽误些什么,便使不得吗?   同刚才那情形一样,本就是他编出来的,不过是他为克制自己的欲.望,而寻得的一个借口罢了。   “其实,也不是那般急,新婚后的第三日,便要去中山郡,陛下倒也不会把太多的事情分派给我的。”   “若是晚上一些时候,也是能处理完的,想要如何,便听你的意思。”   “我……”   猛地被反问过来,韩昭昭一时间有些无措起来,脸颊上扑上一抹飞红,灿若天边的红霞 。   终究是把话憋到了心里,指尖触碰到他的眼睫,不知是因为她的手抖得太厉害,还是未控制力度,只觉得他的眼睫狠狠地颤了一下,如同在狂风中飞过的蝴蝶的翅膀,狠狠地抖动 。   掀起了他心中的骇浪。   半晌,韩昭昭也没有回答。   屋里又归于沉寂,只有烛火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最终,还是陈子惠打破了沉默。   手扣住她的腰肢,低下头,凑到她的耳畔,以极其低,只能由她一人听见的声音问道:“月事是何时来的?”   本来,屋里也未有别人,可他偏是如此,更显得其隐晦来。   绸缎的衣料贴到了他的衣服上,炙热的温度传来。   “三五日前走的。”   这日子,她算的正好,饶是如此,她也不忘在暗中准备了避子汤。   不想让孩子在这时出世,牵扯上父母的仇恨,成为一辈子的阴影,他的父母,大抵是要抵死相斗的,最后结果如何,谁也不知。   如此说来,还不如不让他来到世上,从未有过这一对。   虽然避子汤伤身体,但是,她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一种办法,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几根手指轻轻地在他的脸上划过,往下行,点到了他的喉结上。   喉结一滚动。   月光铺撒到她的脸上,淡黄色的一片,她到目光里落了窗外的远山,悠远中而又带了几分凄怆。   可是身子却紧紧地依偎在她的怀里,不舍与他分离的模样。   喑哑的声音传到她的耳畔:“想不想要个孩子?”   韩昭昭一愣,她不想,可他应当是想的吧,在某些根深固蒂的观念里,娶妻生子,是一个人生命中必不可少的经历。   她犹豫了,半晌也没有给出回答,望向她,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眉头结在了一处。   “我想着不急,等一切安定下来再说。要在中山郡修筑运河,要去抵御屡次扰边的匈奴,世事难料。”   若是真的遭遇不测,她若是没有孩子,为他守孝过后,在卫国这个不拘泥于礼教大防的地方,仍可寻个好人家改嫁,可若是有了孩子,便困难了。   那孩子该是从小便没有了父亲,少年之时 ,父母双亡给他带来的创伤刻骨铭心,他不想再让自己亲近的人再经历一遍自己不忍回忆的痛苦。   “以后的话,随你。”   反正无上面的长辈逼迫着传宗接代,于此事上,他想如何,便可如何行事。   手抚过她的柳眉,让他想起了在细雨中绽放的丁香花,浸润着雨露,却舒展不开来,盈了满腔的愁绪。   “是吗?”   一声询问,还带着颤音,韩昭昭是不确定的,怕他在试探自己的心思。   “是,一切都随你的心迹而行。”   手拢过她耳边的碎发,一下一下的摩.挲。   “那便等事情安定下来再说,我知夫君志在平天下,天下不平,无以家为。”   话语自然而然地从她的口中流露出来,没有半分做作之态,说出来的时候,她也是被自己的态度所惊到。   她想,或许是与陈子惠呆得时间长了,就连骗人的技艺也随了他,修炼得炉火纯青了。   听到这话,陈子惠方才还在抚着她发端的手顿了一下。   “我在你的心里,是如此吗?”   “是。”   一声闷闷的应答从他的怀中传来。   在她发端的手一抖,这声音飘荡在他的耳畔,回环,一点点地勾起他的回忆来。   之前,在夜里睡得最沉的时候,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会悄然潜入他的梦中,是鲜衣怒马的少年,是身披银甲耀日光的将军,是挥剑斩四海荆棘、睥睨天下的帝王,亦是在寂静的深夜里,抱着发妻的牌位与旧物的丈夫。   那个发妻,在他的心中一直是极其模糊的形象,被遗失在记忆里,被历史所掩盖,直到那日,看到了洛水畔的塑像。   记忆如浪花一样翻涌上来,她一步一步地扶持他,看着他从边地一个普通的少年,成为被天下人朝拜的帝王,每一次,她总是说,她的夫君定会平天下,为乱世中的豪杰。   她的名与韩昭昭的相同,叠了两个“昭”字,神态又与她如此一辙,就连说出来的话,都是相似的。   可能这便是斩而不断的缘分。   上一辈的他求而不得,曾问道于一高僧,答曰,越是强求,越是不得。   可是,她现在回来了啊。   见她的第一面,就是沉沦的开始,之后,无休无止,他以为是自己乱了心智,原来,是命运早就设计好的重逢。   唇覆上了她的额头,看她,似久别重逢的故人。? 第110章 几分真几分假   ◎有幸得了来生,定不相负◎   本来, 听了陈子惠方才那番话,韩昭昭以为今晚可以安静地歇下了,可是, 当他细密的口勿落在额角的时候,又是一场风雨的前兆的。   烛火映照在她的容颜上, 眉弯如柳叶,朱唇一点, 仍然是上了妆,未卸下的模样, 依偎在陈子惠的怀里。   忽然, 她被人拦腰抱起,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挣扎了两下。   “我刚才说过的话,我都还记得。”   说话的声音撩动在她的耳畔。   帷幕被挑开,她又一次坐到了床上。   烛光映在墙上, 墙上交织着两个人的影子。   凤冠卸下,腕上的玉镯轻摇,撞到床沿上,有微风拂过,吹过灯烛,潜入帷幕, 撩动她的发丝。   翌日一早,阳光透过帷幕洒到枕头上。   韩昭昭醒来的时候,身边空落落的, 抬起手来, 撩开帷幕, 听到了流水声, 是他在漱口, 背对着床的位置,没注意到她起来了。   腰肢有些许的酸软,不过,歇上个一天,待到明日启程的时候便好了。   那准备的避子汤,也没有派上用场,一切都被他安排得好好的。   没费多大力气,她便从床上起来,衣衫还是齐整的,不见一丝褶皱,旧日穿的衣裳已经被换下,如今穿的,是新的样式,从里到外。   撩开帷幕时,胳膊不小心碰到了床边支起的杆子,发出了些微声音,惊扰了陈子惠。   顿时,流水声止,脚步声起,往这边走来,愈来愈近。   “身子可是难受?”   手攀到了她的腰肢,隔着轻.薄的衣料,为她轻轻地揉着有些酸软的肌肉。   他倒是在努力地克制着,只是,于她来讲,用的气力可能还是太大了些。   可是她的一双眼睛望着他,却道:“还好。”   其它的话,也不欲多说,只是她的嘴角抿着,掩饰住欲要溢出的笑容。   手抚过他衣服上的褶皱,问道:“明日的这个时候,便要启程吗?”   “明日的这个时候,怕是都出了京城,渡过了黄河。”   知她昨夜很晚才歇下,故而今日一早,也没去唤醒她,她如今醒来,已是将近正午时分,日上中天。   “我就醒得这般晚了?”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昨夜不知何时才歇下,隔着帷幕,她看到了燃尽的蜡烛,屋内由光明重新归与黑暗。   话语中带了几分刚醒的娇憨,乌发还是有些散乱的,垂到腰际。   稍微拢一拢,便挽了一个髻,这是已婚女子的装束,她梳得倒是熟练。   “东西理了吗?”   “还未。”   陈子惠起来,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去中山郡需要准备的一应物事,还未收拾。   初初到了京城,几天后又要出城,从时间上来讲,也实在是赶得很急,带去的东西不少,理上一遍,再确认有没有带全,怕是要花费大半天的功夫。   “那我去理。”   韩昭昭应下了这件事,看似是尽了一个新婚的妻子的责任,实则不然。   她自己带去的东西不多,不过是一些日常需要用的用品,陈子惠要带去的便多,除了日常用的,亦要加上各类的书籍以及笔墨纸砚,还有的,便是那些不愿为人所知的东西,掩藏着他的身世。   去哪一处,都要将那些东西带往哪一处,这一次,离京之后,归日未定,他是必然要将这些东西带走的。   自昨日从皇帝那里得了新婚后的第三日便要启程去中山郡的消息,陈子惠匆匆归来后,一直同她在一处,大概率是没有收拾那些东西的 。   “这般着急吗?”   陈子惠将她揽到自己的身边,手一下一下地,抚过她的发端,让她想起了吹拂到发丝的春风。   “其实,也不是很急,不过是怕晚了,懒散下来,便收拾不完了。”   不知他要做什么,一时间有些无措,信口寻了些借口来搪塞他。   “不急,晚一些时候也无事的。”   陈子惠轻笑,不疾不徐,拉着她到了那张铜镜前。   昨日,她曾在这里梳妆,盼他归,思及飘渺不可寻到踪迹的旧事,手抖,把眉描歪了,洗下去,又描,足足重复了好几遍,终于是颤抖着手,把眉描好了。   “昨日,临走前,我想着要为夫人画眉,可是,没来得及。”   昨夜,铜驼街上的烟花绽开,焰火的光亮从东边的窗户泻入房中的时候,便是他离去的时刻。   “今日,终于得了这个机会。”   新婚后的第二日,匈奴人已离去,未启程去中山郡,仍然在京城繁盛之地,是这段兵荒马乱的日子当中,是难得一见的岁月静好。   冬日里的阳光穿过窗纸,倾泻到她的脸颊上。   经了一晚上,妆容已见些许凌乱,可仍掩不住阳光铺撒之下,她眼中的明媚神色。   手拢了拢碎发,问道:“你会画眉?”   “不仅会挽发髻,画眉也是会的。”   昨日,陈子惠为她挽起繁复的发髻,手法熟练,丝毫不亚于她自己,或许,是胜于她自己的。   “你是何时学来的?”   对着镜,眉眼中带了几分懒散,手往上抬,一双羊脂玉做的镯子映射着日光。   懒散中却带了几分认真,盯着他。   他回溯到记忆深处,明知是很久了,却答道:“不算太久,便是学来为你画眉、梳妆的,没想到学得这般快。”   实际上,他是没有学过的,只是拿着眉笔的时候,便想起来该描画出何种的眉型。   肌肉的记忆,刻骨铭心,不知当年,是费了何种苦心,才记得这般清楚的。   韩昭昭望着他的目光,带了几分疑惑,对上的是他的笑容,如春日里和煦的阳光。   问她要画哪种,她指了一种,倒也不出他所料,是他最擅长的那种。   拿起眉笔,照着眉型在她的眉上描起来,触到之处,细腻至极,一点一点地勾勒出她的眉型来。   这感觉,有些熟悉,好像是在梦里发生过似的,亦真亦幻。   韩昭昭的目光投向窗外。   正想着这件事的时候,传来陈子惠的声音:“为你画眉的时候,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韩昭昭心里一惊,回过神来,问道:“为何?”   要说他为别的女子画过眉,她是不大相信的,昔日,高门贵女中欲要为他妻的人众多,可他连一眼也不肯多给这些人,他为求权势会向皇帝低头,可这些,他不会。   一侧的眉毛已经描完,极为契合她的眉型。   镜中的男子、女子皆着一身红衣,女子坐在衣裳,手搭在裙摆上,男子立在她的身侧,微屈膝盖,手中拿着一支眉笔,点染在她的眉心。   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   “这情景熟悉得很,不知在何时见过一般,似乎是在梦中。”   “梦中?”   韩昭昭的指尖触到腰间的系带,下意识地握住。   “或许是梦中吧,一次次地在梦里重复,忘不掉。这样的场景,有没有梦到过?”   “什么样的?”   “想婚后的第二日,为新婚的妻子画眉,可世事无常,那天,边境的战火起,这是他与妻子见到的最后一面。”   韩昭昭的手死死地握住系带,把事情说得模棱两可:“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这情景还是有点熟悉的,在乱世中飘零的人,常见此景。”   “这梦,一直在我的回忆里萦绕,一次又一次。”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什么吗?”   “离去的那日一地寒霜,背后是连片土坡。”   是一模一样的情景,她几乎是确定了,那地方就在她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韩昭昭嘴唇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可是,很快,又被掩住。   又听陈子惠接着道:“我还听见了梦中女子的名字,与你一样。这梦,从几年前便开始,一次次地出现,盘旋脑海中,久久不去。”   “是真的吗?”   回应她的,自然是点头。   “你有没有什么印象,模糊的也好?”   她想,她应该是按照陈子惠的意思往下说的,而且,她还确实有印象。   呼出一口气来,缓缓答道:“有一点儿印象吧,模模糊糊的,我对乱世的印象,不知为何,向来深。”   刚刚涂染了丹蔻的指尖嵌进了肌肤里,或许,是真的经历过,才会有的切肤之痛。   “为这事情,我寻访过许多人,得到的回答是牵挂太久,执念太深,便会如此。”   “从前,答应夫人的承诺未兑现,如今,定不负夫人半分。”   上辈子,他辜负发妻太多,她扶持他,贫寒之日,送他钱财衣物,落魄之时,在他身侧,说他定能安定天下,常人道夫妻有共患难之情,可在她的身上,难,大多是她扛下来的。   他从一个身无长物的少年成为一国之君,可她,却成了尸骸,任他为一国之君,派下人使尽了招魂一类的法术,也再见不到她的面庞,听到她的话语。   既然有幸得来了来生,那定不相负。   韩昭昭不记得,他慢慢同她回忆,总会一点一点地,记忆起来的。   他不急,有时间陪她慢慢来。   方才说话时,他的声音有几分激动,韩昭昭听出来了,随着他的话语,思绪飘到了他所描述的画面里。   一帧帧画面在脑海中浮现,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说夫君定能平定天下的话,你有没有什么印象?”   对面的人一愣,旋即思绪万千,点头道:“有的。”   眉笔放下,将她的手完完全全地覆住,他的手粗糙,是由边地的风沙磨砺出来的,握在她的手上,为她添了几分莫名的安全感。   这话,源于何处,她记得。   是原先在市集上,买的一个话本子,说的是有关于前朝开国皇帝的事情,算是难得一见。   翻过一遍,印象深刻,只可惜,后来,一场大火,再寻不到踪迹。   那日,陈子惠带给她的是几片残简,说是除去这个,其余的已经全部湮没在大火当中。   望着那已经烧得半焦的竹简,她沉默了,真相如何,她也不知,只知道,若是把竹简从火里救出来后,再烧上一烧,也是能成这种模样的。   陈子惠口中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她不得而知,只是,他口中的人与事,与前朝的开国皇帝闫耀灵所经历的,相差无几。? 第111章 我答应过她   ◎可是现在她回来了啊◎   韩昭昭匆匆地把信纸压到底下, 又理了理桌子上方才被她整的有些乱的纸张,小步轻声走开,迈过门槛。   过了雕花门后, 听到屋里传来隐隐约约的推开屏风的声音,她放开脚步, 穿过几重门,回到了卧房中。   房内的红烛已经被烧尽了一小段, 细微烛光跳动着,给这黑暗中带来些许的光明与温暖, 只是这光比方才黯淡了些。   刚刚在烛台前站定的时候, 远处便传来了脚步声,有些急促,往这边走来。   已经是来不及坐到床上,保持平静的状态, 韩昭昭干脆从桌案上拿起一把剪刀来,去剪烛芯。   火苗跳动,光芒伴随着热气一起扑到她的脸上,一边剪烛,一边暗暗地瞟着对面的人。   手有些抖,被她克制住了, 是一副安安静静剪烛的模样。   看他到身侧的时候,问了一声:“可是处理完了?”   “已经处理完了。”   陈子惠答道,回答时, 他的目光在有意识地躲闪她。   有片刻的沉静, 他又问道:“你怎么起来了?”   靠近她的时候, 感受到她的身上沾染了一丝凉意。   “过来剪下烛芯, 让屋里亮一些, 要不太暗了,总感觉屋里有一股寒意。”   回答陈子惠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不停,终于,剪好了烛芯,将剪刀搁置在一边。   转过头来,见陈子惠笑着望向她,容光焕发,他的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不过沾染了一点儿水汽。   看样子是拿帕子狠狠地擦拭过一番的,但是仍然不能完全擦干净沐浴时落到上面的水。   “是去洗过了头发?”   数九寒天的晚上,去沐浴,非常人所为。   看到他这副模样,这话,也会是寻常人问出来的。   “是,处理完了事情,便去沐浴了。”   可她估摸着那时间,根本没有去处理事情,而是直接去了浴室沐浴。   一字一句,皆在刻意隐藏自己的真实目的。   奈何,韩昭昭还是不明白为何,抬起头来,轻声问道:“这么冷的天气,怎么还去沐浴?”   他沐浴之后,只披了一件单衣,韩昭昭的手触碰到了他的衣袍,还能感受到沾染在肌肤上面的水渍,以及肌肉的纹理。   碰到的那一瞬,肌肉紧绷,让她嗅到了某种危险的信号。   “身子不大爽利。”   看向韩昭昭,他缓缓开口。   又是一句敷衍的话。   接着,陈子惠挨上了她的手,轻轻握住,接着,带着她的手到了她的身侧,接着松开让她的手安心地呆在那里,不要再靠过来。   她再这么一折腾,苦心压抑的欲.望真的要爆发,一会儿,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本是无心,用来敷衍的一句话,让韩昭昭提起神来,在新婚之夜,说出这样的话,又为何意。   被剪过的烛火燃烧正旺,“噼里啪啦”地响着,伴随着她的心跳。   “天色不早了,去睡吧,明日一早,还有事情要处理。”   手环上她的腰,带她回了房中,面色比方才平静了不少,不似刚才,如猛兽一般扑向她。   越发令她捉摸不透。   在平时,看向她时,压制的欲.望都会流露出来,怎的到了这时,反而这般淡定。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发慌,心脏跳得剧烈。   其实,她是清楚的,有些事情,迟早要来的,是早还是晚,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望向愈来愈近的喜床,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   往后错了一小步,身子半靠在他的怀中,乌发拂过他的面庞,酥酥痒痒的感觉。   手轻轻地搭到了他的脖颈上。   “明日一大早,你起来还有事?”   “修筑运河的事务繁忙。”   瞥向怀中的人,陈子惠回答得一本正经,目光由远方缓缓地移到近处。   “便要起那么一大早吗?一刻也耽误不得吗?”   她本是靠在他怀中的,头微低,恰巧耳朵凑到了他的心口处,听得心脏如擂鼓一样,“咚咚咚”地跳。   面容平静,可是藏在身侧的手的指节已然曲起,揪住衣角。   手从他的肩上起,顺着脖颈向上游移,终于,在触碰到他的脸颊时止了。   微微侧过头来望他,那一双眼睛里盛着最潋滟的春.光,眨一眨,便将这明媚的颜色倾洒出来,涨满了他的眼帘。   那种感觉又袭上他的心头,比方才更甚,刚才,是寻了个机会暂避过了,这一次,似乎再寻不到其他的门路。   到了此时,他也是愈发难以断定韩昭昭的想法。   他想,她应当是不愿意的,不然,方才不会表现出如此抗拒的样子来,可是现在,她却又这般主动,倚到了他的怀中,甚至手勾住了他的脖颈,一寸一寸地抚摸过他脸颊上的肌肤。   从嘴唇、鼻梁,再到眼睫,可以说是无一处落下。   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想起来方才韩昭昭问过他的话,明日是非要起个大早吗,如若耽误些什么,便使不得吗?   同刚才那情形一样,本就是他编出来的,不过是他为克制自己的欲.望,而寻得的一个借口罢了。   “其实,也不是那般急,新婚后的第三日,便要去中山郡,陛下倒也不会把太多的事情分派给我的。”   “若是晚上一些时候,也是能处理完的,想要如何,便听你的意思。”   “我……”   猛地被反问过来,韩昭昭一时间有些无措起来,脸颊上扑上一抹飞红,灿若天边的红霞 。   终究是把话憋到了心里,指尖触碰到他的眼睫,不知是因为她的手抖得太厉害,还是未控制力度,只觉得他的眼睫狠狠地颤了一下,如同在狂风中飞过的蝴蝶的翅膀,狠狠地抖动 。   掀起了他心中的骇浪。   半晌,韩昭昭也没有回答。   屋里又归于沉寂,只有烛火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最终,还是陈子惠打破了沉默。   手扣住她的腰肢,低下头,凑到她的耳畔,以极其低,只能由她一人听见的声音问道:“月事是何时来的?”   本来,屋里也未有别人,可他偏是如此,更显得其隐晦来。   绸缎的衣料贴到了他的衣服上,炙热的温度传来。   “三五日前走的。”   这日子,她算的正好,饶是如此,她也不忘在暗中准备了避子汤。   不想让孩子在这时出世,牵扯上父母的仇恨,成为一辈子的阴影,他的父母,大抵是要抵死相斗的,最后结果如何,谁也不知。   如此说来,还不如不让他来到世上,从未有过这一对。   虽然避子汤伤身体,但是,她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一种办法,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几根手指轻轻地在他的脸上划过,往下行,点到了他的喉结上。   喉结一滚动。   月光铺撒到她的脸上,淡黄色的一片,她到目光里落了窗外的远山,悠远中而又带了几分凄怆。   可是身子却紧紧地依偎在她的怀里,不舍与他分离的模样。   喑哑的声音传到她的耳畔:“想不想要个孩子?”   韩昭昭一愣,她不想,可他应当是想的吧,在某些根深固蒂的观念里,娶妻生子,是一个人生命中必不可少的经历。   她犹豫了,半晌也没有给出回答,望向她,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眉头结在了一处。   “我想着不急,等一切安定下来再说。要在中山郡修筑运河,要去抵御屡次扰边的匈奴,世事难料。”   若是真的遭遇不测,她若是没有孩子,为他守孝过后,在卫国这个不拘泥于礼教大防的地方,仍可寻个好人家改嫁,可若是有了孩子,便困难了。   那孩子该是从小便没有了父亲,少年之时 ,父母双亡给他带来的创伤刻骨铭心,他不想再让自己亲近的人再经历一遍自己不忍回忆的痛苦。   “以后的话,随你。”   反正无上面的长辈逼迫着传宗接代,于此事上,他想如何,便可如何行事。   手抚过她的柳眉,让他想起了在细雨中绽放的丁香花,浸润着雨露,却舒展不开来,盈了满腔的愁绪。   “是吗?”   一声询问,还带着颤音,韩昭昭是不确定的,怕他在试探自己的心思。   “是,一切都随你的心迹而行。”   手拢过她耳边的碎发,一下一下的摩.挲。   “那便等事情安定下来再说,我知夫君志在平天下,天下不平,无以家为。”   话语自然而然地从她的口中流露出来,没有半分做作之态,说出来的时候,她也是被自己的态度所惊到。   她想,或许是与陈子惠呆得时间长了,就连骗人的技艺也随了他,修炼得炉火纯青了。   听到这话,陈子惠方才还在抚着她发端的手顿了一下。   “我在你的心里,是如此吗?”   “是。”   一声闷闷的应答从他的怀中传来。   在她发端的手一抖,这声音飘荡在他的耳畔,回环,一点点地勾起他的回忆来。   之前,在夜里睡得最沉的时候,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会悄然潜入他的梦中,是鲜衣怒马的少年,是身披银甲耀日光的将军,是挥剑斩四海荆棘、睥睨天下的帝王,亦是在寂静的深夜里,抱着发妻的牌位与旧物的丈夫。   那个发妻,在他的心中一直是极其模糊的形象,被遗失在记忆里,被历史所掩盖,直到那日,看到了洛水畔的塑像。   记忆如浪花一样翻涌上来,她一步一步地扶持他,看着他从边地一个普通的少年,成为被天下人朝拜的帝王,每一次,她总是说,她的夫君定会平天下,为乱世中的豪杰。   她的名与韩昭昭的相同,叠了两个“昭”字,神态又与她如此一辙,就连说出来的话,都是相似的。   可能这便是斩而不断的缘分。   上一辈的他求而不得,曾问道于一高僧,答曰,越是强求,越是不得。   可是,她现在回来了啊。   见她的第一面,就是沉沦的开始,之后,无休无止,他以为是自己乱了心智,原来,是命运早就设计好的重逢。   唇覆上了她的额头,看她,似久别重逢的故人。? 第112章 也不是没有机会   ◎那些秘密,暴露在她眼前◎   马车拐过几道小巷, 终于停在了一个老旧的宅子门口。   敲了敲门,出来了一个头发全白的老人,拄着拐杖, 颤颤巍巍地开了门,他的眼神不大好使, 天又暗,没有认出来穿着便服的陈子惠是何种身份。   只把他当做了一个富贵人家的青年。   天色晚又寒, 店铺已经打烊了,若不是陈子惠连敲了几声门, 他根本不相信这个时候, 还会有人来到这里。   “这般晚了,公子来这里做什么?”   “取件东西,十日前派人来这里订做了一个盒子,今日来取。”   一说起盒子, 老者瞬间就记起来了这位客人,订购东西的方式实在是不同寻常。   大多客人都是拿个样品过来,或是以市面上常有的样式,让他们照着锻造,往瓶瓶罐罐、箱子盒子上变换些图样,独独这位客人, 拿了个图纸过来,吩咐他们说,要按照这个锻造出个一模一样的来。   难度大, 出手倒是阔绰, 从口袋里直接倒出了几锭银子, 说都是给他们的报酬, 想来也是大户人家的, 他们自然也就应下了。   要仿的样式是一个有些古旧的盒子,二三十年前,在卢奴县的街上,算是比较盛行的样式,这样式现在几乎是消失不见了。   老人猜测,客人来这里,是因为原来的那个丢了,现在要他们新打造的这个,是为了怀念祖先,再造的一个。   毕竟,客人是在大风的夜晚赶来,又是以这般虔诚的姿态。   卫国乃至中原几百几千年来的传统,都是以孝为先,最该尊重的就是先祖。   盒子已经打造好了,晾干了漆,没有了异样的味道。   老人眯缝眼睛,瞧着这个盒子,把盒子递到客人的手上,不放心,又嘱咐道:“这东西刚刚做好,还不大牢靠,若是想怀念祖先,留个念想,这一路颠簸,还是小心为好。”   “不是怀念祖先的,是给我妻子的,她喜欢这个样式。”   陈子惠微笑,说出了这句话。   本来他是可以不纠正的,由着它去的,可是提起夫人来,心思便涨起来,是一定要与别人分辨说明了的。   “给您的妻子?”   听了这话,老人有些诧异,旋即笑了,看向陈子惠的目光又有了几分和善,又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嘱托道:“这一路颠簸,您小心些。”   又从屋里拿了个袋子,把盒子包了个严严实实,才又把盒子给了陈子惠。   陈子惠双手捧过,看向老人混浊的双眼,答道:“您放心,一定。”   送他出了院门,又在门口望了片刻,看他上了马车,身影消失在灯火的尽头,才关上了院门,心里暗道这一对夫妻的恩爱,羡慕不已。   他还隐隐约约地记起来,似乎上一个来这里,要他们在盒子上绘出这种画样的人,还是几十年前的。   那是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明艳似烈火,在冬日的风雪中走来,在廊前,抖掉落在披风上的雪屑,跨入屋中,说是来取新做好的盒子,大红色的,上绘戏水鸳鸯式样的。   那时候的他,还是学徒,不大懂得制作这一物什的精湛技艺,看着父亲利索地把它包裹好,递到女子的手上,祝福她与夫君婚姻美满和乐。   几十年过去了,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他也已经老了,他的孩子已经能独当一面,撑起这个家业来了,也只在恍然的功夫,记起几十年前的事情来,不知那日见到的女子,现在是在安享晚年,还是已然辞别人世,这一生,是否如他所见的那样平安顺遂。   他能做的,也只有在现在,祝福另一对夫妻幸福和乐。   寒风呼啸,马车疾驰而过,又折回了原来的道路,不多时,便回到了府邸。   下人引路,到了正堂,灯还是亮的,便招呼退了下人,自己推开门进去了。   屋里空无一人的模样,他见一件外衣还搭在椅背上,想今日自己回来得也并不算早,她或许是倦了,已经睡熟了。   陈子惠蹑手蹑脚地走至床前,挑起帷幕,见里面无人,再一扫视屋中,确实无一人,心下顿时一惊,时候已经这般迟了,人还能往何处去?   脑海中又一次闪过不久前宴席上楚王一党人的身影,不仅是楚王的人,其中还夹杂了投靠匈奴的人。   宴席上,觥筹交错,宴席下,不知是何种的阴险狠辣。   心里有些慌乱,把盒子连带着包裹搁到妆台上,就要去唤下人,问他们可是看到韩昭昭的踪迹。   里屋,屏风一动,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陈子惠抬头望去,见一道身影,正是韩昭昭。   她刚沐浴出来,或者说,是因为他的归来,她才匆匆披上衣物,从里面出来的。   一头乌发柔顺,垂过肩头,随着她的动作,一摆一摆,柔软似绸缎。   衣裳怕是随手找来的一件,是一件夏日穿得纱衣,披在身上,轻.薄而宽大,走起路来,衣袖翻飞,撩带了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下巴上还粘着未擦净的水珠,顺着脖颈滑下,犹如一串珍珠。   饶是屋内火炉烧得旺,穿了这么薄的衣裳,也该是寒冷的 ,正巧,椅背上挂着一件棉衣,还厚一些,想来是她沐浴之前脱下来,挂上去的。   陈子惠拿起,走过去,把这件棉衣披到了她的肩头。   手指滑过肩膀,擦过轻.薄的纱衣。   那件薄衣裳是纯白色的,单薄而透,烛火之下,透过纱衣,能看到里面的亵.衣,浅粉的色彩,犹如含苞待放的花苞。   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上面绣着菡萏的纹路,从一众叶片中挺拔而出,迎风招展,绽开花瓣,吐出淡黄色的蕊。   有一只手轻轻地搭到他的手臂上,他方才回过神来,手在她的肩上,为她拢上了衣裳。   他片刻后,才道:“穿得这样薄,小心着凉。”   “屋里热得很,穿这些,没感觉到凉。”   怕她冬日受了寒,叫人把屋内的暖炉烧得很旺,温暖程度不亚于暮春时节。   她披了一件纱衣,也并没有感觉到多重的寒意,反倒是陈子惠,在外面的大氅还没脱下来,额角渗出细汗。   “倒是你,穿了这么多,热不热?”   “有些热?”   话是这么说,又何止是有些热。   还未等陈子惠反应过来,韩昭昭就靠近他身前,手指搭上了他脖颈下的扣子。   灵巧的手指一动,便把大氅解开,搭到了她方才放置衣服的那个椅子背上。   从桌子上取过一个手帕来,为他擦汗。   这一刻,两个人贴得近了,她的身子,几乎是要栽到了他的怀中。   唇挨上了他的脸颊,轻轻一碰。   陈子惠能感受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和水汽,而她,亦是能嗅到他身上被风吹过,仍未消散的酒气。   “喝了不少酒?”   “嗯,我本不想喝的,奈何与他们应酬,没法子。”   “看你的样子,有些醉了。”   她的声音传到他的耳畔,如同一杯香醇的美酒,更是引着他坠入盛满美酒的坛中。   其实,他是极好饮酒的,在军营时,与人举杯,对北境壮美的山川与一望无垠的草原畅饮,一壶一壶的酒水见底。   而现在,怕她不喜这味道,也怕饮多了酒,又容易神志不清。   然而,他现在的意识已经是有些混沌了。   “你是不是闻不惯这一身的酒味?”   他记得,韩昭昭是不饮酒的,她的父亲也不好饮酒,不见一丝酒气,从未见过他在军中饮酒,至于自小把她带大的秦县丞,更是一副儒雅的君子做派,平时可以说是滴酒不沾。   韩昭昭的一双眼睛望向她,有些犹豫,似乎在斟酌着些什么,片刻后,才点头道:“是有些闻不惯的。”   “那我先去沐浴,等我一会儿。”   韩昭昭点头,现在时候也不晚,平常在这时,她也是不睡的,熬到子时也是常事。   “衣服也换一套新的吗?”   “换吧。”   陈子惠无瑕多想,已是应下了。   待韩昭昭问完了这句话后,又叫住她:“前些日子在京城说要给你的盒子,我现在给拿回来了。”   “什么时候拿的,散了宴席后吗?”   “是。”   外面寒风呼啸,他倒好,顶了一身的酒气,去拿这东西,一点儿也不知爱惜自己的身子。   不过,他的好与不好,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反正,过不了多久,便是两人拔刀相向的时候。   她正在这般想着,蓦地,耳畔又传来陈子惠的声音:“我是顺路取回来的。”   想来是看到了她脸上的担忧,随口编造了个话,偏还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便似是真的一般。   “那便好,当心受了风,你方才可还是在说我。”   “你看这个样式,可还喜欢?”   “喜欢得很。”   韩昭昭接过盒子,看了上面的图案,描绘得惟妙惟肖,水波荡漾,鸳鸯的羽毛膨胀起来,交颈嬉戏,一派祥和之景。   手摸过侧边,感受到了一个凸起,看时发现是一个小锁,与那日她见到的陈子惠拿过来的老旧的盒子上的锁是一模一样的构造与模样。   在手触到锁的刹那,紧接着,陈子惠就把钥匙递给她。   她注意到陈子惠的手在身畔停留了片刻,那里挂了一串钥匙,上面挂着几个钥匙,陈子惠的手拂过一处,犹豫了一下。   她细看时,发现有两个钥匙无论是大小还是形状,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其中一个陈子惠解下来给了她,另一个却又被放了回去。   只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便收回来,接过这把钥匙,试着打开盒子上挂着的小锁,往左拧了两圈,便开了,轻而易举。   这一瞬间,思绪有些恍惚,想起来若这个盒子是她梦寐以求的那个,揭开之后,陈子惠的身世的秘密,就全部暴露在她的面前,该有多好。   可是,打开之后,里面空空如也。   唯有钥匙和锁头与那个一模一样,几乎可以做到以假乱真。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她的手捏着钥匙,沉默了片刻。? 第113章 勾连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勾连◎   看韩昭昭对于这个盒子还算是满意, 陈子惠也放下心来,因身上带着的酒气太重,怕她闻不惯这种味道, 欲要去沐浴。   去的地方便是往屋子的里面走,一个雕花的屏风后面。   他欲要招呼一个小厮来伺候, 被韩昭昭拦下,说她在便可。   陈子惠一愣, 经历了新婚之夜的接触,他敏锐地感觉到韩昭昭仍是带了几分羞涩, 不想这话由她主动提出来。   或许, 只是为了尽在外人眼中一个妻子应当尽的义务,可是,他不希望自己的妻子如此被人裹挟着,而更应该遵从自己的心意。   可是人言可畏, 在朝堂之中拼杀出来的他更懂得这句话的含义,又逢上处在楚王地界的时候身边,每一个细节,落到这些人的口中,都不知道会成为什么模样。   心里有几分酸涩,又是心疼她, 便道:“也可,你在外面等着便好,若是有需要, 我会叫你的。”   其实, 他也不是必要人伺候的, 不过是因为有一道屏风阻隔, 里面的人在做什么, 外面的人瞧不见不说,声音也听不大清楚,因此,才叫了个人过去。   人站在外面,不往远了走,也是可以的。   韩昭昭点头,也没有强迫自己去违背自身的意愿,走进去。   水雾氤氲当中,如隔雾看花,若隐若现,似是而非,更易勾起人的欲.望来,他若是真的想对她做什么,她也是阻拦不住的。   从前几日的新婚之夜起,她便是知道了人不可貌相,有人会说着温雅的话,行着暴戾的事。   如非必要,她还是躲他远一些好,便如今日。   她方才已经在浴室沐浴过了,见识到室内的狭窄,屋内的空间只容放置一个浴盆,至于衣物什么的,搭在上面,稍一将水撩起来些,便会沾染上水汽。   她去过浴室,沐浴过一回,自然是知道这屋子的窄小不便之处。   于是,她便同陈子惠讲了,讲的确是事实。   说罢,盯着陈子惠,欲要看他的态度,手心里不禁捏了一把汗。   “也好。”   终于等来了这么两个字,里面是实在过于狭隘了。   沾染了酒气的外衣,是陈子惠隔着屏风递出去的,被她搁置在一边,等待着明日拿给下人去浆洗。   他喝得有些醉,又经了这一番与她的对话,大概是忘了挂在衣裳上的那一串钥匙,没有对她说任何的嘱咐,也忘记了要让人拿上要换洗的衣物。   韩昭昭坐在椅子上等着,心跳如擂鼓,不多时,里面响起了流水的声音。   她的手抓着盒子,微微地抖,沐浴一事,一时片刻是完不了的,况且,又是过了一会儿的功夫,也几乎避免了陈子惠改变主意,突然出来的可能性。   屋内传来的声音不小,能盖过她蹑手蹑脚的动作,她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到桌上,放轻了脚步,到了搁置陈子惠衣物的小台面上。   很快,便找到了那挂着一串钥匙的地方,一个串上挂了好几个,有府库的,有衙门的,有府邸的,还有一个是开旧盒子的,皆是挂到他身边,不离身的。   本来,她想着找寻这一件东西,是要费些功夫的,机会就难得,还有,挂着的那一串钥匙,她也分辨不清哪个。   可是今日不同,她注意到了那钥匙究竟是这钥匙串中的哪一个。   方才,陈子惠在给她钥匙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有些分辨不清旧盒子与新盒子的钥匙究竟该对应哪一个。   手中拿着那个陈子惠给她的,依照着样式对了对,很快就找出来那个需要的钥匙。   迅速地将那个钥匙从扣上解下来,换上自己的这个,若是他只是稍稍瞟过,不大留神的话,根本分辨不出来到底是哪个。   她惴惴不安地将衣物和钥匙串放回原位,推开了门。   手中又开府库门和盒子的钥匙,借口是替陈子惠找衣物,一切顺理成章。   就是里面的人还在沐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她要尽快。   手里攥着钥匙,推开门,临走时,隔着屏风与陈子惠说了句,自己要去府库里帮他拿上一件新的衣裳过来。   里面的人同意了,她听了后,干脆利索地赶往府库。   一个钥匙握在手上,一个钥匙揣在袖中,出了门,便疾步往院子中走。   守着府库的侍从知道她是当家的主母,也没有拦她,由着她打开了府库的门。   “我是来寻衣服的,你们不用跟着我了,我一会儿就出去。”   接过一侍从手中的灯笼,她便独自往里去了,进去后,又叫侍从府库的门掩上。   府库里黑漆漆的一片,除了一束熹微的光照亮一排排摆放物品的架子。   东西是韩昭昭看着下人放的,在哪里,她清楚得很。   很快,她就走到了放置盒子的地方,最靠里面,被立在前面的架子挡住。   拿出盒子端在手中,用钥匙开了锁。   映入眼帘的是一小沓已经泛黄了的纸张,手缓缓地抽出来上面的一张,原本该是一大张纸的,碍于盒子内狭小的空间,被折了几折。   上面的字体娟秀,应当是一位女子所书,韩昭昭只匆匆扫了一眼第一句话,是家常里短的诉说,以母亲对孩子的角度来说的,之后,她便往落款处看去,写信的女子为闫姓,后面跟着的是她的名字。   看到这姓氏的时候,她的心里咯噔一下,手心里冒出了冷汗。   与她之前所料相差不多,那么以前陈子惠所做的许多行为也可以解释清楚了,果然是与前朝有关。   当朝皇帝是极为忌讳前朝的,在他的势力没起来之前,寻个合适的机会把这些东西呈给皇帝,要掰倒他,并不难,他的出身实在是太敏.感了。   握着这张纸,她有了胜券在握的感觉。   接着再去仔细看这上面的字迹,这信是写给弱冠之年的孩子的,而今,陈子惠刚刚弱冠。   不过,她想,这封信陈子惠应当是翻过不少遍的,边角已经泛黄,虽然说是写给弱冠之年的他的,想是要等他经历过一番磨难才让他看到这些的,希望那时候的他再去理解,再去抉择,可是,在父母的面前可以是孩子,父母去世之后,上天将苦难悉数加之于他的身上,那个时候,哪怕只有十几岁,他再也没有资格做一个孩子。   开篇是以一个母亲的口气娓娓道来。   从孩子少时说到自己临去世前,历历在目。   少时的他,也是寻常小孩子的心性,做的事情也是许多小孩子做的,到围墙下捉蟋蟀,春日天气晴好的时候,迎着春风荡开手中的风筝。   唯在读书之时,问母亲何为天下大治。   答曰,天下大治即为太平,百姓和乐,政事清明。   孩子懵懵懂懂,诉说了他的愿望——天下大治,掷地有声,如同许多先贤所愿。   时光如白驹过隙,从指缝间溜走。   边地扰乱,狼烟四起,又逢疫病肆虐,他的父母相继染病,病逝之前,这位母亲嘱咐孩子,望他抛下仇恨,这一世不求显达,只求平安喜乐,若无力,莫要强求。   这一页写到这里,似乎就该结束了,可摸着这厚度,韩昭昭知道,后面还有一页。   汝言之凿凿,定忘旧日仇恨,吾笑而不语。吾入黄泉,汝必远游京都。   吾知汝愿,生于边境,罹患苦难,愿天下大治,承先辈遗志,复北境六洲,四海升平。   愿汝怀天下,知进退。愿汝得偿所愿。   阔别人间十载,不知汝安否,思汝至极,唯见字如晤。   越往后面,字体越发飘逸,似是尽力而写,可这看似矛盾的话,确实出自一人的手笔。   他要复仇,要平天下,不惜搭上自己的一切,任是谁劝,也是劝不住的,这是他毕生所求。   读罢,韩昭昭唏嘘不已,对陈子惠的经历也更明了一些,她的指尖停在了“承先辈遗志,复北境六州”这几个字上。   联系陈子惠的身世,她霎时明白了这几个字的含义,同时又更清晰了陈子惠的身世。   前朝开国之时,为中原疆土最广阔之时,开国皇帝将匈奴远远逐出阴山之外,奈何,后代当中的昏庸无能之君,拱手将北境的十一个州送给了匈奴人,此事一直为中原人遗恨。   前朝桓帝之时,北击匈奴,收复了送出的五个州,奈何天不假年,寿数已尽,留下了一个年幼的太子继承皇位,接下来便是周家得势,篡夺皇位,□□ ,尽屠前朝宗室与旧臣。   论辈分,前朝桓帝应为陈子惠的祖父一辈,陈子惠的母亲该称他为先辈的。   桓帝无甚兄弟,唯有一同母姐,与他关系甚是亲厚,同母姐先嫁京中旺族江氏,夫君早亡,又嫁周恒,生一女,冠以周姓,为长公主。   所有的一切似乎在这一刻勾连起来,算来,陈子惠该称前朝的桓帝一身外祖父的。   他的母亲为桓帝之女,身世之上不知道被做了什么手脚,竟无一本书中提及此事,说的全是桓帝之子,那个年幼即位,又遭不幸的太子。   这便引了她无尽的遐想来。   缓缓地卷起这一大页纸,韩昭昭往下瞧,见到盒子的底下还压着另外一张纸,趁着现在还没有人寻过来,她一只手卷起方才的那张大纸,另外一只手拿起下头那张稍微小一些的纸来。   字迹与刚才所见的,陈子惠母亲所书的完全不同,那个字迹娟秀中带着几分洒脱,这个字迹也算是秀气,但是力透纸背,平白地带了几分遒劲与坚韧。   下头没有署名,可是她辨别得出来,这是长公主的字迹,与刻在她簪子上的字迹十分相似。   上面寥寥几笔,都是长辈对晚辈的嘱托,望他安好,望他承接先辈的遗志,她说,她与父族已绝,无后,便以他为后,护着他安稳,奈何此生已矣,以后,再也是护不了他了。唯忆先帝之时,痛哭流涕。   韩昭昭握着纸的手微微颤抖,直到今日,她才知道这其中勾连的关系来,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不知还有多少事情,都被隐瞒,如同埋藏在平静湖面下的惊涛骇浪。   将这张纸收回折好,放到盒子最底层的时候,她面对泛着古意,被时光磨砺过的妆盒,神情复杂,仿佛窥探到了冥冥当中的玄机。? 第114章 别有意味   ◎想同你讲讲以前的事情◎   望着手中被折了几叠的纸, 韩昭昭的表情有些呆滞,知道了陈子惠的经历后,她的心情更为复杂。   当朝皇帝大肆屠戮前朝宗室, 愧对前朝良多,他要报仇, 无可厚非。   他做什么,有他的苦衷, 有他的因由,可这不是他肆意把仇恨报复到别人身上的理由, 父亲看中他的才能, 提携他,他却如中山狼一般,反咬一口,欲要置她家于死地。   他想报他的仇, 想如他的愿,可她也要护住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没了他,边境可能会动乱,到时候,她可以接管过来他的手下, 她是他的夫人,这么做也是名正言顺。   领兵打仗这件事,她似乎并不陌生, 从小便看着父亲带兵打仗, 脑海中还尘封了一些记忆, 零零碎碎的。   韩昭昭暗暗下定了决心。   正在思索权衡的时候, 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   门是半掩着的, 这个小库房又不大,到了门口,只要把门一推,再往进走上两步,便能看到里面的景象。   那张纸是一个类似于卷轴的东西,需要折好放进去,还要用钥匙将盒子锁上,放回原位,恐怕是来不及了。   人应该是到了门口,脚步声停了,此时,那张纸刚刚卷了一半,她还来不及把它塞到盒子当中,忙转过身去,做出一副镇定的模样。   “何人?”   声音不大,却恰恰能穿过门的缝隙,传到站在门外的人的耳中。   紧接着,她一手拖着盒子,随后从架子上扯下一件冬日里家常穿得男式衣裳来,衣裳的颜色是黑的,彻底遮盖住了她仍然在拖着盒子的手。   手摆弄衣服上的带子,一副认真瞧的模样。   门被推开了一个小缝隙,一点儿灯光照进来,原是陈子惠派人来唤她,想来是已经沐浴完毕,还未见她回来。   “等下,我刚看到一个合适样式的衣裳,等我先拿下来瞧瞧。”   那人应下,对她的语气毕恭毕敬,转瞬,就返回院中,同陈子惠说明情况。   韩昭昭这一颗心总算放下来些,她也知此地不宜久留,忙将纸张按照原样折好,放回盒子中,合上盖子,把盒子锁上放回原位。   目光扫视了堆叠在库房里的衣裳,看着样式还可以的,选了一件。   把钥匙在腰间别好,才拿了件衣服出来。   一路上,心情仍然忐忑。   读那封信件,她知道自己花费了多长时间,以这个时间来找衣服,未免太长了些,况且,东西是她摆到府库中的,这一回她进了府库,陈子惠全是清楚的。   说陈子惠没有半点怀疑,那是不可能的。   她提着灯走在路上,仍是故作镇定的模样。   飞鸟掠过光秃秃的树梢,圆月挂在枝头,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到了房门口,门是半掩着的,轻轻推开,烛火的光瞬间就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一恍惚,以为是陈子惠出来了,定睛细视,才发现是她方才搁置到这里的蜡烛。   陈子惠人还是在浴室里的,听到她的声音,问了句:“你回来了?”   “是,挑衣服耽搁了些时候。”   声音佯做镇定。   里面的人“嗯”了一声,似乎也是没太与她计较的模样,淡定得有些过分。   越是这样,韩昭昭的心里越升起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手不自觉地摸向袖口,摸到了钥匙,又是一阵紧张,陈子惠的衣裳就在身侧,走上一步,就能触碰到,就能将两个钥匙替换下来,完全将所有的痕迹掩盖。   可是,她不敢,稍微生出来一点儿声音,陈子惠就能听到,尤其是钥匙碰撞的声音,他应该是格外敏锐的,还是再忍耐些时候,尽快寻个合适的时机。   目光收回,隔着屏风将衣服递过去,不过片刻的功夫,陈子惠便从浴室中出来了。   只是把她给他的一身衣裳披在了身上而已。   “见你没回来,我派了人去找你。”   语气平淡,像是说着一件寻常的事情。   “是我有了私心,因而没尽心为你挑选。”   目光里带了几分委屈,似一池秋水泛起涟漪,而话又偏偏到此而止。   “有了什么私心?”   陈子惠的手指叩了叩椅子的扶手,若有所思,目光深沉望向远处。   “见里面堆叠的几件衣裳的样式很是好看,多瞧了几眼。”   她在府库的时候确实注意到了,在清点物什的时候也算上了这么几件衣服,是今年实兴的样式,应当是在成婚之前,陈子惠便买给她的。   “只不过,那几件都是纱衣,有些薄,要穿上出门需得到春日里了。我是看了些时候,才为你选的衣服。”   “无妨,正值多事之秋,没见到你,怕你出现什么意外。”   陈子惠笑了。   自打出过有人往她喝的汤里下药一事之后,陈子惠对于下人的防范极为严格。   陈子惠推动了一下屏风,路过搁置未洗的衣裳的地方,取了那一串钥匙,扫了一眼,又将它们挂到这件衣裳上。   这一切,韩昭昭都看得清清楚楚。   接着,陈子惠走到她的身边,手自然而然地环在她的月要间,欲要揽她入自己的怀中。   靠在他的怀中,嗅到了一股水汽,也感受到一股热意,她贴他胸膛近,能听到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一下一下地。   他的手搭在她的月要际,摩.挲着,点过她的衣带。   就是在这件衣服的袖口当中,还揣着那把钥匙,心中不觉一阵战栗,怕这双手真的触碰到她藏着的钥匙,到时候,必定是要纠.缠一番的。   他的手并不安分,捧起来她的手,放到唇畔,轻轻地碰上,温热的气息划过,一股酥.麻的感觉入了骨髓。   一只手腕上的玉镯摆动,落到肌肤上,是冰凉的触感,另一只袖子紧紧地兜起来,玉镯磕到了椅子扶手的沿上,声音清脆。   若是再过一会儿,他的手碰上来的时候,便是再难掩住了。   烛火幽微的光落到她的脸颊上,她轻轻地喘了口气,一双眼中烛火跳动。   “有些热,我先去把这件外衣脱了。”   她的额头已经沁出一层薄汗,脸颊微微泛红。   外面天寒,而屋内火烧得旺,温度的差异之大,恰如一个在冬日,一个在暮春之时。   她得以挣脱陈子惠的怀抱,背对陈子惠,缓缓解开外衣的扣子。   她里面穿的是一件纱衣,薄薄的一层。   外衣缓缓地褪下,由肩头渐渐移到背部,接着那件纱衣彻底暴露在视野之下,还有在其下若隐若现的肌肤和亵.衣。   又拆下了固定住发髻的簪子,一头乌发散落下来,披散在肩头,摇曳摆动。   她褪下外衣,叠了几叠,把衣裳搁置到台面上,确认里面的钥匙没有掉出来,才转过头来。   纱衣薄,穿在她的身上又是松松垮垮的模样,随着她的动作而摇曳,隐隐约约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形。   很快,便坐到了陈子惠的身侧,带起一阵风来,风中飘荡着一股清香。   陈子惠抚上了她的手。   “穿得这么少,冷不冷?”   他大概已经忘了,同一个问题,刚才他也是问过一遍的。   他总觉得这身衣服应当是在暮春时节和夏日穿到身上的,就如同烈日和躁动属于夏天。   “不冷,你摸摸我的手,还很热。”   陈子惠的手碰上了她的手,是温热的,一旦碰上,便不想离开,身子不自觉地挨近,又如刚才一样,将她拉入怀中。   陈子惠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手却是仍然停留在她的手上,没有移去别的地方。   忽然,又有了一只手搭在他的手上。   “我想起了新婚的那个晚上,屋里的火烧得很旺,烛火也很亮。”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望向烛火,又回转到身侧的人。   她的眼睛澄澈,璨璨如星,朱唇微启,说道:“也很温暖。”   她的手握住陈子惠的指尖,指尖缓缓地划过她的手臂,落到她的肩头。   薄纱之下是如莲藕般白皙的手臂,她的头微微摆动的时候,发丝轻轻扫过陈子惠的手,忍不住拉了几根缠绕在指尖。   起初,抚过手腕的时候,纱衣是平整的,后来,指尖划过上臂,纱衣被揉皱,她能感受到落到她肩头的指尖越来越炙热的温度。   紧接着,她的唇被堵住,人被抱到了床上,纱帘落下,灯火摇曳。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才安静下来,韩昭昭听得“滴滴答答”的更漏声。   发丝上粘着细碎的汗,贴在脸颊上。   她已经感到疲惫,陈子惠仍未显露出几分倦意来。   她暗暗地掐了一下自己,千万不要睡去,一会儿还要等陈子惠睡熟的时候去把钥匙换回来。   她的头枕在枕头上,闭上眼睛,佯装欲要睡着了的模样,心里却是在努力让自己清醒,克制这越来越泛滥的倦意。   真的睡熟了与想要睡熟却怎么也入不了梦的样子,陈子惠只需看一眼,便能分辨出来。   “睡不着?”   手挑起她的几根发丝。   翻了身,她也不再装了,答道:“是,睡不大着。”   睁开一双眼睛,强打起精神来,望向他的时候,眼中还带着几分媚.态,脸颊上的潮红还没有完全褪去。   “我想同你讲讲我之前的事情。”   听了他的这番话,韩昭昭一愣,意识瞬间清醒了大半。   不知他所指的是何事,只是见到了他的神色依然平静,思绪似乎随着时间流转回了从前。   “我小时候读书识字,都是我母亲教我的,许多道理也是她告诉我的。”   韩昭昭点头,想起来刚才自己见到的信上的内容,母亲对于孩子的谆谆教诲跃然纸上。   “那时候我顽皮又贪玩,不好好读书,她时常训斥我,拿起戒尺作势要打我,可没有一次下得去手。”   他开始时是笑着的,后来的表情里又带了几分酸涩。   “我是时常顶撞她,不听她的话,因为有时候她说的话,都是自相矛盾的。”   “小时候,她说希望我这辈子能有一长处,寻到一立身之地,建功立业,可是在逝世之前,却只希望我这辈子平安,不要有太大的风浪。”   说到这里,他忽然伸出手,将韩昭昭拢到自己的怀中,一头乌黑又有些潮湿的发丝扑到他的脸上。   韩昭昭的头埋在他的月匈口。   本是怀念母亲深情的话语,落到韩昭昭的耳中,别有了一番意味。   这些事情,全都是她在那封信里见过的,陈子惠又同她说了一遍。   不知他是在单纯地怀念母亲,还是在有意识地敲打她。? 第115章 不折不扣的骗子   ◎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往事仍然萦绕在陈子惠的心中, 他接着道:“我的母亲是一个矛盾的人,而我,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母亲逝世前, 我答应她,我会平平稳稳地过这一辈子, 可是在她和父亲去世后的几天,收敛了他们的尸体后, 我便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韩昭昭的头埋在他的怀里,身子显而易见地抖动了一下,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 仍然感觉到自己背上冒出的冷汗,淌下来,似蜿蜒的溪流一般,滑过她光滑的脊背。   与那纸张上所见的几乎一模一样, 只不过换了一个叙事的角度,他是从为人子的角度来说的,说得情真意切,一时间竟然让她有些分辨不出来,陈子惠是要试探她,还是真的一时兴起, 要与她诉说这些陈旧的往事。   “有时候我都要怀疑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说罢,他看着韩昭昭,目光专注, 眸子中都是她的影子。   “为什么?你知道吗?”   韩昭昭微微抬起头来, 望向身边的人, 一缕发丝掠过她的面颊, 眼中澄澈不含一丝杂质。   陈子惠的心里蓦地一揪, 答道:“或者是源于内心里的责任,读过圣贤书,还担负着期盼,想要天下太平。”   “读书的时候,困倦了,伏在桌子上小睡一会儿,总会做梦,梦到天下大乱的时候,我去边境,有人拉着我的袖子,问我何时归,何时中原能免受战火的摧残。”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读罢书,梦到的不是先贤与他们口中的哲理,却是这种场景,一次又一次,在我的梦境中反复,梦了一次,似乎就是经历了一次乱世,听到了期盼之语。”   说话的时候,他一直专注地望着韩昭昭,似乎想从韩昭昭的表情里获取一些信息。   韩昭昭依旧是专注地看着他,面容平静,还带了几分探索的意思,欲要知道他之后还要说些什么,而心里早已经是波涛汹涌。   陈子惠说的都是很细节的场景,甚至在她没有应答的时候,又细致地描述了一番环境。   对于这一切,她也是有些印象的,只是具体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若是对于普通人,还能称得上“缘分”二字,而对于陈子惠而言,大概就是蓄谋已久了。   可是,将这一切拉扯到比他母亲临终的嘱托还要重要的高度,又令她的心里添了几分纠结。   她清楚,陈子惠是不会随随便便以自己的父母来发誓的,抑或是说,在“卫”这个以孝为先的朝代便是秉持着此种观念的。   “所以,夫君因此违背了母亲的意志,毅然决然地来到了京城吗?”   “是。小的时候,我也犹豫过自己的选择,它是不是错的,可是后来,我还是遵从了自己内心的想法。就当是我辜负了母亲的期盼。”   做出这样的选择,一是埋藏在自己心里的仇恨太深,看到世事如此,心里有太多的不甘,必须要找到一个宣.泄之处,二是那梦里的场景,从来都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   据说,上辈子执念越深的事情,待到了这一辈子,越容易忘却,他也算是遵从了,记不得一次次出现在他的梦里与他说话的何人,可是她的期盼与渴望却一次次出现在他的梦里,逐渐逐渐地渗透到他的心里,改变着他一次一次的抉择。   “不,你不会辜负你母亲的期盼的。”   韩昭昭望着他,缓缓地说出来这番话。   话一出口,觉得有点不妥当,回想藏在盒子里的那封信,表达的就是他母亲的意思,那纸张已经有些旧了,他怕是翻过不止几遍了,甚至拿出来端详个数十遍,也有可能。   这话怕不是诈她的?   但后面的话,还是硬着头皮说出来的,因为她敏锐地感觉到,陈子惠一直在瞧着着他,目光一旦停留在她的身上,就没有散开过。   “我想,若我是一位母亲,我一定会遵从孩子的愿望,只要他做的不违背圣人之道,他的人生要如何过,该由他去选择。”   “作为一个妻子,我也会做这样的选择。我成长的地方也算是半个边境,匈奴进犯边境,晋阳也难免其乱,每一次父亲都要去出征,我也是提心吊胆。见多了生离死别,所求的也是天下太平,同夫君一样。”   这话确实是发自肺腑的,只有经历过战乱的人,才会明白其中的苦楚。   “是吗?”   陈子惠的语气里带了几分不确定。   “是的,我相信我的夫君平定天下。”   他的能力,她毋庸置疑,只是戾气太重,或许是因为身上的怨恨太重,压在他的脊背上,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事成之后还要连带着屠戮一干人,其中应该就包括了她的家人。   望着自己的枕边人,在心里,她暗暗地叹了口气,不知如今的他作何想法。   明知他大概会奔赴某个结局,明知她所说的于他而言大概是没有用处的,可是她还是多说上一句,对他,她是又恨又觉得惋惜。   “可是,我希望夫君不要太急躁,不要有太多的戾气,我想的是“和”这一字。”   脑海中又记起当年秦县丞教她识字的情景,秦县丞不是一个大众意义上的好人,被自己的过去与他人裹挟,在中原与匈奴这两国之间挣扎,可是,他教给她的东西,是没有错的 。   “战事关系诸多人的生死,不可不谨慎。”   她的话笃定,让陈子惠想起了多年之前,也有一个人,是这般告诫过他,可是在他逝世之后,他彻底被仇恨蒙蔽,违背了她的嘱托,如烈火一样,炙烤北境的土地,挥师北向,收复失地,可得之易,失之更易。   驾崩后几十年,失了他的掌控,失了士兵的庇护,在匈奴人积压的怨恨之下,又起了动乱,这一片土地又归入他们的囊中。   当年,她扶持他,说他能安定天下,最后也不过是这般结果,辛辛苦苦,劳民伤财折腾了一场,却是一场空。   “是,我明白。”   他点了点头,手抚过她肩膀上已经被揉皱了的纱衣,纱衣下是肌肤滚烫的温度,肩头处还存着他的口勿痕。   看向躺在床上的她,薄汗沾湿她的纱衣,更添娇.媚,情难自抑,俯身口勿上去。   她的手搭在了他的肩头上,手攥了一下他的衣服,是不情愿的模样,蓦地,他的手松开,方才已经经过一遭了,再来一遭,怕她也是遭受不住了。   “那好,睡吧,时候也不早了。”   又为她理了理纱衣,褶皱也稍微平整了一些。   陈子惠将她揽入怀中,不多时便睡熟了。   而这一晚上,韩昭昭硬是在熬着,他的头埋在她的肩头,眼睛闭上,睫毛垂下,遮成一片阴翳,安睡的时候平静非常,又十分乖巧,不会做出一点儿违拗她,与她为敌的事情来。   或许也只有在这时,睡熟了,一切放空,没有仇恨,没有这些恩恩怨怨,他也算得上是一位如意郎君。   韩昭昭伸手,轻轻碰到他的面颊,他没有一点动作,呼吸仍是睡熟了时的那般平稳。   经过这一天的磋磨,他实在是太累了,甫一放松下来,贴上枕头,人就睡熟了。   脖颈露在外面,没有一丝防备,而腰间的佩剑已经解下,挂在床侧的架子上。   他对她当真是信任啊,他本是一个心机缜密的人,到了她身边,竟是这般。   韩昭昭暗暗地感慨了一句,心里有了几分犹豫,他与她所想的,真的是一般模样吗。   表面上看来,他对她真的是很好的,可实际上袖中暗藏刀剑。   如他对她的父亲,一路上,她问过他好几遍她父亲的下落,他的言语里可见的是敷衍,问他,他说的全是她的父亲虽然在中山郡,但是与她又不处在个地方,过几天又要回到京城,事务繁忙至极,抽不出空来见她。   可当她背着陈子惠,派人暗暗去打听父亲的下落,得到的结果是父亲在卢奴县的郊外,距离她并不算远,陈子惠只不过是故意阻挠,不让她见到她的父亲罢了。   此时,对他的恨意占了上风。   轻轻拨开她揽在自己月要间的手,翻了个身。   他依旧是熟睡,连动都没有动。   又等了一会儿,韩昭昭才缓缓起身,陈子惠熟睡如常。   她蹑手蹑脚地拉开帷幕,到了外边,拿起这衣衫,解下钥匙,换上了另一个。   声音不大,没有惊醒任何人,只有浓稠的夜色笼罩在她的身侧。   换完钥匙之后,她总算松了一口气,重新躺到床上时,陈子惠睡得很熟,丝毫不知道她曾起来过。   而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太想见父亲了,想把自己今日所见告诉他,想从他的口中破解积压在自己心中多年的疑惑。   等明天白天,再去问陈子惠,若他不应下来,那她便自己去寻个法子,总之,无论如何,她都要去见父亲一面。   她睡下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第二日是被陈子惠起床穿衣洗漱的声音惊醒的,红日在平原的一角冉冉升起,随及光芒普照大地。   “夫君起这么早是要做什么?”   “去规划修筑河道的方向。”   陈子惠一边穿上官服一边答道。   韩昭昭听到他的话,瞬间清醒过来,从床上爬起来,强忍着腰肢间的酸意。   按照皇帝的命令,陈子惠是去接替她父亲的职位的,陈子惠一来接手那边的事情,距离她父亲离开的时候也不远了,这一次见不到,等父亲回到京城后,怕也是难有这个机会了。   “我父亲是不是要回到京城了?”   陈子惠正在对镜正衣冠,听了她的话,扶着冠的手一停,答道:“是,应该是明日就该回京城了。”   “你今天会见到我的父亲吗?”   “会。”   语气里显而易见了冷淡,只回答了她一个字。   去接替他的职位,两人之间自然是会有交集的。   “那今日,我能同你一起去见我的父亲吗?”? 第116章 要多保重   ◎我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韩昭昭这一番话出口, 空气间有一瞬间的凝滞。   “所以今天你能带我过去吗?”   若是他不带她过去,她也有别的法子,不过要多费一些功夫, 还要担心被他发现。   陈子惠摆正了衣冠,回头看她时, 她见到官服上的张牙舞爪的紫蟒,一股威压的气势逼来。   陈子惠缓缓地走近, 走过窗前,从窗户缝隙里洒进来的阳光尽数落到他的脸庞上, 在她的身上投下了一片阴翳。   是上位者不由自主之间流露出的神态。   韩昭昭的神色如常。   “成婚之日, 我便没有见到我的父亲,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   她望着陈子惠,目光赤诚, 而一只手不知是有意无意地搭在自己的月要间,揉了几下略感酸涩的地方,更显出楚楚可怜的姿态来。   “我的父亲离京的时候,曾同我说过,等我成婚的时候,他一定会回来, 可是,我直到现在都没有见到他,我去见他, 是会耽误你们的商议的事情吗?”   越说声音越是低落, 更是带了辛酸的滋味。   “不会。”   想起过往的种种, 终是不忍, 陈子惠叹了口气, 答了一句。   陈子惠走动了几步,走过了窗前,阳光重新落回到他的视线里,他的嘴角勾出浅浅的笑容,不知是喜是悲。   哪怕穿着蟒袍,此时他的威压也已荡然无存,褪下这层威压之气后,他更像是有悲有喜的平凡人。   陈子惠走到她的跟前,手按在她的月要上,为她揉着有些酸麻的地方,力道轻柔适宜,让她感觉到舒畅。   “今日我可以带你过去。不过,时间不会很长,修筑河道的事务繁忙,而且我与你的父亲……”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   “与我父亲如何?”   “在关于修筑河道与对待匈奴的战争的问题上有些分歧。”   陈子惠回了这么一句话,可韩昭昭清楚,关键的地方不在这里。   他不说,她也只好装作不知道,只点了点头。   还在犹豫着该不该继续问下去,却听陈子惠接着道:“在对待匈奴的问题上,我还是太过于急躁,还是要以和为重,有时候,他说的是对的。”   这话,似乎是昨晚她便与陈子惠说过的,也不知相似的话,父亲也是同他讲过一遍。   她不问,只安静地听着,暗暗地筹划着一会儿与父亲的对话,该如何趁机将陈子惠的身世告诉父亲,让父亲提起警惕来。   “那我现在就跟着你去吗?”   知道自己有了见父亲的机会,她脸上的笑容渐盛,一扫初初起床时的疲倦与担忧。   “现在就好。”   陈子惠低头看了一眼她,心情复杂,想笑却笑不出来。   韩昭昭点头,正要去拿过来穿戴的衣物,却发现陈子惠抢先一步,为她披上衣服。   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她的月要间,问她:“走过去困难吗?”   韩昭昭摇了摇头:“不难,就是还有点儿酸软。”   昨天晚上,他也是克制了许多的,不然,她也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可他仍然在搂着她,并未放开。   “一会儿,你见到你父亲的时候当心些,在这里,人员复杂,说不清这些人都安的是些什么心思。”   话是在她耳畔说的,声音压得低,是仅容她一人听到的私语。   她不清楚,陈子惠是真的在叮嘱她,还是别有含义,在警告她莫要说那些不该说出口的话。   “好,我明白。”   “你父亲对你,当真是好。”   他的手抚过她柔软的发丝,给她留下了这么一句话,接着,扶着她上了马车,帘幕拉上的那一刹那,他的身影也随之消失不见。   只留下韩昭昭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回味着他这句话的含义,越想越如一团乱麻,越想理清反而越乱。   出府门,到街道的时候还在清晨,街上人烟稀少,石板路上还凝了一层寒霜,有些湿滑,陈子惠骑在马上,只牵着缰绳,让马慢悠悠地走着。   迎面拂来一阵寒意。   不远处,呈现出现一条宽阔的河面来,横亘在东西的方向,阻隔了一行人北行的路。   河畔还站了一行人,乌压压地一片,缓慢地走动着,似乎是在运送修筑运河堤坝的砖石一类的东西。   陈子惠的手握着马的缰绳,拉了一下,马停下,随之,后面跟着的马车也停下来了。   韩昭昭的一只手挑开帷幕的一角,轻声问陈子惠道:“是到了吗?”   “是。”   陈子惠从马上跃下,扶着她下了马车,一路上都在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我父亲也在那边吗?”   韩昭昭往远处眺望了几眼,并未看到父亲的身影。   “不在,他在一旁临时搭建的房子里,我带你过去。”   陈子惠带着她,绕过几棵树,才见掩映在树的阴影里房子。   越是临近房子,陈子惠的脚步放得越缓,到了门前,抬起手,犹豫了片刻,才轻轻叩响了门,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   紧接着,里面传来了一声“进”,是韩德元的声音,韩昭昭再熟悉不过,这声音里带了几分沙哑。   门一推便开了,韩德元坐在一张椅子上,靠着窗边,窗外是那条横穿过原野的河流,阳光落在冰面上,反射出来亮光透过窗户的缝隙落在韩德元沧桑的脸上。   “父亲!”   韩昭昭见到父亲,再也忍不住自己压抑多日的情绪,飞奔到父亲的跟前,泪花上涌。   韩德元从椅子上站起来,身子有些颤,鬓角又添了白发,不似几个月前,生活安稳的时候,她所见的英姿勃发的模样。   韩德元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看到女儿的模样,略有歉意。   “成婚那日,我没能回去,没能看到你成婚时的模样。”   “无妨,父亲平安便好,隔着千里,父亲也一定在为我祝福,那日,我朝着北方,为父亲敬下了一杯茶,对着我母亲也是,我不知她喜欢什么,所以我就给她倒了一杯茶水。”   听到韩昭昭蓦地提起“母亲”这个词,韩德元愣了一下,目光望向远方,却是避开了这个话题。   只开口感慨道:“我的女儿,是真的长大了。”   女儿大了,能担当起一面来,而他,作为上一代人,也该逐渐退去,他清楚,这已经不是他的时代。   他与女儿叙了会儿旧,停下来的时候,陈子惠才趁着空隙走过来,对着他行了一个长辈的礼,还是唤了一声“岳父”。   陈子惠垂首,表现出来的是恭敬,从他的面容上,瞧不见一丝异心来。   倒是会装,韩昭昭在心里感慨了一句,避开他望向自己的眼神。   “修筑河道的事情,便交给你了,我想,你会比我做得更好,楚王和匈奴那边,都要当心,正值多事之秋。”   他看向陈子惠的眼神里,带了欣慰的神色,似乎是把他当做自己的半个亲人,把大任寄托在他的肩头。   “后浪推前浪啊,看到你如此,到今日,我也算是尽到了对你祖父的责任了,以后的路,要你自己去走了,不过,我相信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有意识地瞟过韩昭昭。   她从小便是由父亲带大的,父亲给过来一个眼神,她便明白父亲是何意,话看似是说给陈子惠听的,实际上,也是说给她的。   韩昭昭搁置在衣袖边的手一紧,这话当中,似有深意。   据父亲所说,陈子惠的祖父曾经有恩于他,于是,见到陈子惠后,知他落难,父亲一步步地提携起陈子惠来,扶持到如此高位,甚至盖过了自己的风头。   可是,陈子惠的身世,不是父亲所想象的那样简单,他的心思也复杂得很,愧对了父亲无私的提携他的想法。   韩德元愿与他叙旧,可他似乎并没有太多的事情想同韩德元讲的,不过是韩德元说什么,他便应答什么,有几分对着长辈谈论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情时的敷衍神色。   如她所料,不多时,陈子惠便以处理事务为由拜别了韩德元。   屋里只余下她和父亲两个人,韩昭昭看着陈子惠的身影隐没在门口,心里仍然是忐忑,明面上,他是告辞了,可实际上,以他的谨慎与疑心,让她和父亲呆在一起,他定然是放心不下来的,必定会派了亲信或是自己亲自在外面盯着的。   见他走后,韩德元才开口说,第一句便是感慨:“是不是最近有太多的事情压到他的身上了,他看样子有些疲倦。”   韩昭昭一愣,想起昨晚,哪里是疲倦,不过是对着她的父亲态度冷漠罢了。   可她又不大清楚此时此刻,陈子惠人在何处,不敢贸然把话说出来,只顺着父亲的意思往下说:“应该是吧,昨晚他与这里的官员应酬到很晚才回来。”   “这里比不得京城,不少人都是楚王的党羽。”   说到这里,韩德元挨近了女儿,用仅能让韩昭昭将将听见的声音接着说道:“我曾经去边境带兵打仗,经过中山郡几次,也算是积攒了一些人。”   韩昭昭的眼睛望着他,见父亲的眼睛比以往的要混浊,浑不似离京之前的模样,紧接着,一个冰凉的东西被放到她的手心里,低头一看,见是一个印信,呈方形,上面刻着父亲的名字。   不用父亲说,她便知道这是调兵用的兵符,见此符,如见将领本人,何况,之前父亲带她去过战场,见过属下的次数也不算少,不少人都识得她。   “回京城之后,这些势力,我暂时就用不上了,交给你了,虽然人不算多,碰上了个意外,还勉强能救得了急。”   把兵符塞到了她的手中,沉甸甸的一块。   “以后的日子,你要多保重。”   “父亲,你也要。”   韩昭昭的心里,升腾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这话,似是分别之语,前途未卜,不知后事如何。   “那父亲是回京城吗?”   “是。”   “回京城的途中,你会经过邺城吗?”   韩德元一愣,不知女儿为何会提起这个地方来,这地方确实是他回京城的必经之地,于是,他点了点头。   “那父亲回去的时候,能不能去祭拜一下我母亲的族人?”   韩德元又一次点了头,可是手不由地攥紧,手上的青筋暴起。? 第117章 此日一别   ◎此日一别,不知何时相见◎   韩昭昭对于自己的母亲, 只有这一点儿少得可怜的记忆,母亲在她三岁的时候便撒手人寰。   听父亲提过一句,母亲是原是邺城人, 成婚后,随着他到了京城, 最后是葬在了京城,但是思念家乡, 逝世之前遵从她的遗言,又在邺城为她立了一座衣冠冢。   “父亲到了那里, 便告诉母亲, 我……我的一切安好。”   说到“安好”之前,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用了这个词,对着母亲就报喜不报忧, 让她在黄泉之下安康。   即使她对于母亲的了解,少之又少,甚至少于对于陈子惠母亲的了解。   昨日只凭借她见到的,陈子惠母亲给他的那封信,便能其中具象地抽出她的性格来,而她的母亲是何种样子, 她却没有丝毫印象。   陈子惠还在近处,没有走开,想同父亲谈他的身世的事情, 是不可能的, 她也只好借着这个机会问问关于她母亲的事情。   她想, 关于母亲的事情应该不会触及到什么敏.感的话题。   握着手中的父亲刚刚给她的兵符, 她问道:“新婚那日我敬长辈, 选酒还是选茶的时候,母亲喜好喝什么,我竟是不知道。”   问话的时候,目光未离开韩德元的脸颊。   韩德元的手死死地握住衣袖的一角,避开她探寻的目光,答道:“你的母亲喜好饮茶,我没有瞧过她饮过一次酒。”   当着女儿的面,对于自己妻子的称呼,他总是用“你的母亲”这一个词。   “那我的母亲还喜好什么?”   “喜欢海棠花,之前府邸的院子里有几株海棠树,便是她种下的,种下的时候,还是小树苗,现在已经开了满树的花了,你应当记得的。”   她是记得的,每到春天,花香馥郁。   那一株一株的海棠花,父亲养护得很好,都是亲自浇水施肥的,从不假手下人,说是要把园子卖了的时候,还含不舍之意,只是,这还是他第一次同她说,院中的海棠花是她母亲生前所植。   “我记得,庭前一树一树的海棠花开了的时候,是一片红色,如烈火。”   “是啊。你长得还同你的母亲很像,眉眼处处都像。”   忽然之间,从韩德元的口中冒出来这么一句无厘头的话,让她匪夷所思。   “看到你,我总会想起你的母亲来。”   父亲说是与母亲关系疏远,可是总会见到他怀念母亲的场景,可是他说起母亲的时候却极少,轻如鸿毛,未在他的心里留下多么深刻的记忆来,就连她,连母亲是何种模样,都不知道。   这还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长得像自己的母亲。   “我回京城的时候,会去祭拜你母亲的墓,她见到你如此,定会很欣慰。”   韩德元吐出来这么一句话来,望向通往南方蜿蜒的道路,目光悠远。   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踏上这条路,最后一次经过那一个坟墓,祭拜故人,以后会如何,他也不知。   自从那日去过并州,亲眼见识到少时的好友秦县丞的死亡之后,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迅速地虚弱下去,一步步地走向衰颓。   至于以后的事情,他觉得自己也算是安排好了,女儿嫁了他亲手提携起来的人,为保女儿的平安,这些年在中山郡积攒下来的势力,也都悉数交到了女儿的手中。   这一辈子愧对过许多人,唯独对于女儿,真的算是问心无愧。   韩德元握住女儿的手,他的手心粗粝,还带了一层厚厚的茧子,碰到他的手,便知道他这些年见识过的干戈,经历过的苦难。   “父亲能不能再与我多说一些关于的母亲的事情?”   “比如什么事情?”   韩德元低着头,问她道。   “比如我母亲逝世的时候,是什么情景?”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她还不到三岁,根本记不得什么事情,只记得母亲的祭日。   韩德元望着窗外,河水掩在冰面之下,阳光照到冰面上,冰面上泛起粼粼的光。   “十几年前的一个春天,晚春时节,那天下一场雷雨,雨很大,电闪雷鸣,你母亲拉着我的手,要我照顾好你,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见韩昭昭点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瞧着他,对他说出来的话甚为珍视,他的心中五味陈杂。   其实,那天他并没有在场,他漂泊在外,在河东郡,在洛阳城的西北,与洛阳城隔着几重山。   那日,他行在街巷中,忽然下起了大雨,雨水从屋檐汇集流下,如一丛溪水。   一片雾蒙蒙中,抬眼越过屋檐,望向东南的方向,山的高处积压着一大片乌云,积聚着数不尽的水汽,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天地因此明亮耀眼,不过刹那,弹指即逝。   他想,洛阳城内应该下了一场大雨,最好能洗涤尽其中的尘埃,没想到,最后却是再也见不到她的容颜。   再一次回到熟悉的府邸的时候,入目的是一片白色,院中的海棠花经历了风雨的摧.折,落了一地。   人这一去,便是这样平静,无声无息。   他握着女儿的手,越握越紧,把女儿的手攥住,似乎是不舍一般。   “父亲,你的手好凉。”   “外面太冷了,被冻的,无事的,在屋里暖和一阵便好了,我是刚刚出去视察了一遍河道,才回来。”   韩昭昭又问了他一些关于母亲的事情,他都一一回答了,凭借着他的印象,有的事情他知道,有的也是他的猜测,可是,他没法子告诉女儿真相。   韩昭昭听得倒是很认真,那模样就是在一字一句地把他所说的话刻在脑海里。   问了些时候,韩昭昭眼角的余光时不时地瞟向窗外,见不到陈子惠的影子,那他应该还是在附近。   有的话,她终究还是不敢在这里问出口来。   “父亲离开后,记得常常与我通信,我这里恐有不测,这里的许多事情都不明朗。”   这一句话,她的声音压得就低,声音仅容韩德元一人听清楚。   便是她与父亲的信件被人在中途拦截下来,也是很难被人破解出她的真实含义来。   他们的信件里,不少句都是用的隐语,皆是别人不识的,这些都是在她小时候父亲便教给她的。   所以与父亲通信,她并不是十分害怕,也有几分把握。   “若是遇到了什么事情,问我也好。”   “好,父亲可千万记得,收到信件之后,回覆于我。”   韩昭昭点头,她该升起一种有着落之感,可是如今,她并无一点儿感觉,反倒是莫名多了一种慌乱之感。   “我知道。”   握着她的手,又紧了一些,抓着她,似是不愿意放开的模样。   十几日不见,父亲看起来又老了不少,眼里的血丝如蛛网一般密布,还有些混浊。   望着她的眼神,甚是专注,似是要将她的容貌全都记入自己的脑海,若是手中执一支画笔,必然会完完全全地将她的容貌落在纸上,精细之至。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这么急吗?父亲不再多呆些时候吗?”   韩德元的神色沉下来,有不舍,可抓着女儿的手仍然是缓缓地松开了。   “我总是得离开的,趁着现在时候还早,出了卢奴县,还能在天黑前赶到一个驿站处住下。”   “那好。”   韩昭昭的手悬在半空中,心里升出来一种酸涩之感,不知不觉,眼里盈起了泪水,压下去,又上来。   “我给你的兵符拿好,不要给任何人。”   “我知道,我回京的时候,定会把兵符完好无损地送还给父亲。”   “不必了,兵符就是给你了,我拿着它,也没有什么用处。”   “父亲这是何意?”   韩昭昭问出这话,指尖微颤。   韩德元看了她一眼,片刻后,只道了一句:“保重。”   推开门时,见陈子惠正在院中站着,望着一片水泊,若有所思。   见到韩德元和韩昭昭出来,转过身来。   韩德元到了他的身畔,从袖中掏出一叠纸来,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迹,还有用墨笔勾勒出的几条线做了图。   是河道的线路以及规划之后河道的走向,韩德元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一次,给了陈子惠。   “你要修筑河道的话,大概按照这个线路修就可以。”   陈子惠疑惑地瞧了一眼他:“岳父为何这般?”   他从皇帝那里得到的消息是韩德元没有什么好的修筑运河河道的方法,同时年迈体衰,对付匈奴人,他也是有心无力。   知道陈子惠疑惑的是什么,韩德元答复他道:“我拿着这个,也没什么用处,不如给了你。”   陈子惠犹豫了片刻,双手捧过来这张纸,卷起来。   韩德元是什么意思,他明白,韩德元欲退去之前,在尽一切可能地去扶持自己的继任者,尽可能多地让好事落到他的身上。   他的思绪万千,将纸张缓缓收入袖中,之后,以对长辈的礼拜在韩德元的面前。   “快起来!”   韩德元忙去搀扶他,路上,还有零零散散来来往往的匠人、士兵。   他不依,叩拜完了几下,才道:“新婚之日,您不在场,今日我是来全了这礼的。您是我的长辈,便受了晚辈这一拜。”   韩德元无论是从韩昭昭的父亲这一角度,还是提携陈子惠入朝堂这一角度来说,都算得上是他的长辈,应当受到他的尊重。   韩德元面露欣慰之色,只是韩昭昭站在远处看到这情景,指尖勾住了衣角,心绪不宁。   父亲太信任他了,而他所做的一切,也逐步加深父亲对他的信任。   父亲其实只知道他的部□□世,并不清楚他对于自己的恨意在何处。   分别之时,陈子惠又露出不舍之意,而她的手中紧紧地握着父亲给她的兵符,看着父亲的身影渐渐远去。   走了几步,韩德元回头望了他一眼,眼中饱含泪水。   人影渐渐地消失在原野的尽头,往南方去,手中仅仅提了一个小包袱,就如他年少之时,只一人一马,便从北境到了洛阳,又从洛阳到了北境,在这一段崎岖的山路之间不断穿梭,无所顾忌。   风渐起,将天空中飘荡的几朵白云吹散,天上呈现出一片碧蓝色。   此日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1 08:56:41~2022-06-17 08:2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usanmm08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8章 如一梦过   ◎衣摆被风卷起,飘飘若仙◎   韩德元离去后, 天地间又归于一片寂静。   陈子惠缓缓地走到她的身畔,她手下一紧张,忙将兵符藏到袖中, 她清楚得很,这东西不能落入他的手中, 于是,最好不让他瞧见。   他与她虽为夫妻, 可从来都不是一条心,到时候拿着这个兵符, 也是为自己留下一条退路来。   “你不要太难过, 我们在中山郡也呆不了太多的时候,修筑完这一段运河,便要回京城了,到时候, 你仍然能见到你的父亲。”   “嗯。”   她点头,可是心里没有一丝着落,父亲此去京城,他的语气中颇有一种与她托付后事的意味。   “你父亲临行的时候,嘱托我要照顾好你。”   韩昭昭一愣,抬头望他, 这话,她方才也是听过一回,同样出自她父亲的口中。   说的是她母亲临终之前, 对他的嘱托, 字字真切。   陈子惠的声音飘到她的耳畔:“我答应了岳父的事情, 定会做到。”   她抬头, 望向远处, 原野的尽头已经瞧不见父亲的身影,往近处看时,见到陈子惠坚定的眼神,她笑出来,有几分无奈。   陈子惠的承诺,她是不大信的,亦或是说,她不大敢相信。   父亲离开中山郡,前往京城,她呆在这里也没有心思,不久后,陈子惠便去和同僚探讨修筑运河方向,临去前,送她回了府中。   本就是临时的府邸,看守得不如之前紧密,陈子惠一直繁忙,白日里少有在府邸里的时候,常常是天一亮就出门,繁星满天的时候才披着一身寒气入户。   加之府中的人都已经把她当做了家中的主母,并未对她设太多的防备,她也取得了他们的信任,没有费多大力气,便联络上了父亲的亲信,在这里,暗暗地培养自己的势力。   这段时间以来,她陆陆续续地收到了几封父亲寄来的信件,父亲从中山郡经过邺城,祭拜过城郊外她的母亲的衣冠冢,又从邺城平安回到了京城,到京城的时候,腊月已将尽。   她给父亲的第二封回信,便在元月伊始的时候寄过去,用隐语道出陈子惠的身世来,不仅为前朝司空陈乐康之孙,母又为前朝的公主,又该唤本朝太.祖之女,长公主江婉一声表姨母。   信件发出去,过了十日,仍然没有回信,若是平常,从洛阳到中山郡,十日的功夫,足够他们打一个来回了。   十多日后,元月十四,韩昭昭忙碌于安排元宵节的一切事宜的时候,信使从远方递来一封信。   拆开信,见到的是父亲熟悉的字迹,读下去时,却未见其中的半点隐语。   是问她近日在中山郡可好,还有的是愿她新年安康,别的事情再无。   似乎只是看到了她写在了明面上的话,隐语是半点没有看出来,可是,除了那般隐语,这信上还分明按着父亲与她的暗号,除了他们二人,别人一概不知。   这一次的字迹比往常所见的,都要潦草,不知父亲是看到了还是并没有看到,她也不知父亲这般刻意回避,是何意,更是不知那边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她的心里一阵忐忑,揉皱了纸张,后又把纸张放到烛台上,由着火焰将信纸一点点儿地吞噬,化为灰烬。   若是在屋里呆的时间太长,反倒惹人疑,处理完纸张之后,她揣着不安,出了屋门,到院子中,院中张灯结彩,未到上元节,却有了上元节时的欢乐气氛。   唯有她心怀忐忑,惴惴不安。   屋檐下,庭院的树上都挂着灯笼,她方才是同下人一起挂灯笼的,这一回出来,哪怕没有多少心思,也得强逼着自己不露出破绽来。   庭院里栽了几棵梅树,元月时节,开了花,香气幽远扑鼻。   梅树不高,韩昭昭的手中拿着一个纸灯笼,略一垫脚,手便能伸到梅树的枝桠顶端,将细线往树枝上缠了几匝。   前几天下过一场小雪,庭院中寒,雪落在梅花上,还未融化尽,手轻轻地碰到树枝,枝桠抖动了几下,枝上的雪都从梅花上滑下来,落在她的发梢和手腕上,洁白纯净如碎玉。   带了一丝凉意,钻进心里。   灯笼上蒙上了一层纸,光亮因而变得柔和,如流水一般倾泻到她的面颊之上。   梅树下,她轻轻掸掉落在皓腕上的细雪。   她听到了脚步声,渐行渐近。   她站在梅树下,思绪万千,没有注意,甚至是连头都没有回。   直到那畔传来小丫鬟的声音:“夫人,有人来找您。”   韩昭昭方才回过头来。   一阵微风吹过,又一次吹落了枝桠上的细雪,连带着一朵生在枝头欲坠的梅花,随着风摇摇晃晃地落下,把她的衣襟当做归宿。   她瞧了一眼,发现这个人她并不认识,没有丝毫的印象,开口说话时,带了些许中山郡的口音。   她问他是何人。   那人望了她一眼,轻轻地笑,垂首答道:“小人是都水监,周辰。”   “周大人来这里寻我有何事?”   韩昭昭拂去落在衣襟上的梅花,面对此人,有些疑惑。   “陈大人让我来府邸里,拿一张河道的舆图。”   韩昭昭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遍,他不过弱冠之年,一袭白衣,不沾染半点尘土,长身玉立,举手投足之间尽显贵气与书卷气。   他的模样,一点儿也不似长期在外奔波,身份低微的都水监。   在卫国,都水监不算是一个大官,韩昭昭来到中山郡的时间并不长,来不及去了解如都水监这般官职的官员姓甚名谁,又是何种模样,出身为何。   她也是不确定,这人是否与父亲派过来的亲信有关,毕竟,兵符到她的手中没有几日,她见的,知道的,也是关系与她父亲亲近的人。   父亲回给她的信件内容里充满蹊跷,不知这回是不是派人过来,向她解释。   她的心里有几分忐忑,强做镇定,缓步走到他跟前,伸出手,向青年男子道:“给我瞧瞧你的腰牌。”   按照约定,若他是父亲的亲信,给她腰牌的同时,还应该给她另一件小物什的。   周辰解下腰牌,手握着玉制腰牌的一边,而腰牌的另一边则落入她的掌心。   是冰凉的触感,如同方才落到她面颊上的雪一样,初碰到,一瞬间恍惚。   再一回神,见那人的手仍在空中停留,滞住了一般,没有半点儿收回去的意思。   莫非是那件物什太小,与她的手隔得远,怕一不小心丢到地上,脏污了,也怕被人瞧见。   于是,她的手挨了那人近些,再往前一点儿,便能真真切切碰到他的手。   她实在是太想知道父亲的回复缘何如此诡异,她等待着周辰把那件证明他与她的父亲同为一党的信物递给她,她也能朝他问询父亲的近况。   可惜,事情出乎她所料,她的手悬在离他的手极近的地方,而他,未给她任何的回应,她的手中除了这一块腰牌,再无他物。   她的目光盯着周辰,而周辰垂着眸,望着下首不知是何物。   她握着腰牌的手在微微地抖,不知不觉中,又靠那人的手近了些,在期盼他能给她信物,告诉她答案。   忽然,耳畔响起了声音:“夫人可是看完了腰牌?”   “看完了。”   对面的人轻轻地笑着,韩昭昭的心里却是有几分慌乱与难平,原来,来到这里,只是为了递个腰牌,帮陈子惠拿上一件东西罢了。   只有他那和缓的声音,能让她的心绪多上几分平静。   “我带你过去。”   “多谢夫人。”   他垂首,拜谢,一举一动按照礼节,丝毫不差,垂首时望地,抬首时刻意避开直视她的机会,非礼勿视。   韩昭昭想来,是方才她心太过于急了,有些逾矩之举,惹得他生了几分无所适从之感。   她本欲同他说上一句,不必如此拘礼,转念一想,不妥,这话语也是有些隐晦的意思在其中的。   说什么也不是,一时间,她有些尴尬,把腰牌递给周辰,以掩饰心中的尴尬。   她捏着腰牌的一端,递给他,那边是用双手捧过,到他的手中时,她觉得那力道似是重了一丝,捏得紧。   “你要拿的是哪一样东西?”   为确认,她又问询了一遍。   得到的回答是要为陈子惠拿一张河道的舆图。   到了中山郡后的一应物什,她都是整理过的,这东西摆放的大致位置,她是知道的。   方才慌乱之中,她瞟过一眼周辰给她的腰牌,确实是卫国官员腰牌的样式与质地,可值此多事之秋,她并不放心这个人。   一来这人她并不识得,对于这名字她毫无半点印象,二来是这个人周身的气度,不似一个治理河道的小官,更似一个怀抱书卷的读书人。   “周大人先在外面等些时候,我一会便把那张舆图拿出来。”   “劳烦夫人了。”   又是一次行礼,极为周到,手握腰牌,随着他行礼的动作,腰间悬挂的玉石相碰,叮当作响,如泠泠泉水,甚是悦耳。   韩昭昭向前的脚步停了片刻,回头望去,他仍然低着头,一袭白衣,衣摆被风卷起,飘飘若仙。   直到她走上台阶,周辰才抬起头来,她的衣摆绕过梁柱,擦过门沿。   一抹红色掠过他的眼帘,飘忽即逝,再望一眼,只见伫立在院中的红梅,和悬挂在树的枝桠上,造成莲花一样形状的灯笼。   明明是在寒冬凌冽的北方,未到上元节,未到立春之日,此情此景,却让他想起了想起了江南遍地传唱的歌谣,想起如画的江南,柳丝沾了烟雨在微风中摆动,有女子撑着油纸伞走过弯在河道上的小桥,风吹过她的襟袍,走过石板路,消失在巷道的转弯处。   可是,这不是江南,是有凌冽寒风、有慷慨唱悲歌的士人的北方,再往北,还有作为劲敌的匈奴。   恍然之间想到的一切,宛如一梦过。   天地间一片寂静,唯有系在他腰间的玉佩轻轻碰撞,挂在树枝上的灯笼亮着,摇着。? 第119章 满怀心事   ◎怕被他瞧出端倪◎   周辰的目光在院落当中停驻了些时候, 不多时,韩昭昭拿着一卷卷轴走出来。   一抹明艳的红色又涌入他的眼帘,逐渐逼近, 占据了他的视线,亮色的飘带在风中曼舞。   “可是这件?”   遥遥地, 韩昭昭的问话便飘入他的耳畔。   “就是这件,多谢夫人。”   双手捧过大卷的纸张, 韩昭昭的手在一侧,他的手在另一侧, 纸上绘的是从运河大致的走向, 从江南游走到塞北。   他的手落在运河的南端,而她的手抚过河道的北端,隔了几千里,从楚地到燕赵之地, 那处春暖花开、烟雨朦胧,这处却是天寒地冻。   周辰抬起头朝前面望去的时候,她的手才离了这张舆图,衣袖翻飞,腕处的玉镯若隐若现。   “我夫君何时能归?”   琢磨了片刻,韩昭昭问道。   过了年关后, 陈子惠忙于治理河道的事情,少有回府的时候,也就是在除夕那日, 在午时回来了, 陪她守了岁, 第二日一大早便匆匆启程离开。   本来, 谋划着与父亲的事情, 她是不愿意让他回来的,可为了做形式,她还是要问上一下。   周辰顿了一下,抬起头来望她,缓缓开口,道:“近来事务繁忙,不过上元节的时候,陈大人应该是会回来的,夫人莫要忧心。”   韩昭昭点头,心里盘算着,目送他到了府门口。   出了府门,再转过一条街道,他便入了一条小巷,巷子中没有灯火,有的只有死寂,没有人的嬉语,没有涨满了眼帘的灯火。   这里的房子已经破旧,遮挡不住风雨,因而也没有人再到这里居住,越往巷子走,路越狭窄,房屋逐渐逼近,周辰也逐渐放缓脚步。   到了两间房子中间,有一处空隙,他走到这处,取下腰牌,腰间的玉佩随之轻摇碰撞,一阵细密而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来人的年纪亦是不大,体型与他相似,只是身量略矮于他,没了他那一身长身玉立的书生气。   那人唤了他一声“公子”。   他应下,同时把舆图递给这人,把腰牌归还。   此人才是真正的周辰,而方才假借了周辰的名号见了韩昭昭的人却是楚王周俊的义子周翰,两人的相似之处,也只有这姓氏一处。   周辰为都水监,陈子惠欲要用图纸,便派了他过来,他的职位虽然不高,但倾向于楚王一派,与楚王之子周翰识得,后遇到周翰,由周翰乔装打扮做他的模样,拿上他的腰牌,代替他入了陈子惠的府邸。   他去陈子惠的府邸本来是要查探一番他先前在府邸中的布置,他往府内安插了人,以陈子惠的警惕性,必然是会驱赶出一些的,他也没有指望着这些人会全被留下,倒也如他所料,这其中还有被陈子惠落下的人。   “一会儿,你去把这张图纸交给陈子惠,若是他问你为何这般晚,便告诉他在街上耽搁了些时候。”   元宵节前的一夜,人们忙着在街上结挂彩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阻碍了来往的行人,也实属正常。   周辰识得,接过舆图,拜别离去,他明白,此处是没有他什么事情了。   看着周辰走出这条幽深黑暗的小巷,身影消失不见,周翰才披着夜色,从这条巷子走出来。   正月十四的夜晚,街上热闹非凡,他避开了往来不绝的人群,寻了一条小道,走了些时候,便到了城外的河边。   河边没有什么人,这里该是到正月十五当天,才会热闹起来的,那时候,来到河畔放花灯、许愿的人才会络绎不绝起来,而今夜,这里一片寂静,被黑暗笼罩。   落寞当中,周翰对着这一条平缓东流的河流。   天上一轮圆月,地上一人白衣,风吹过,撩起衣襟,撩起水波。   走到河畔,河水清如练。   圆月的光辉毫不吝惜地洒向水面,月光被缓缓扬起的波涛揉皱。   他想起了一个人的眼睛,这一番景象倒映入了她的眼中,她站在梅树下,树枝上悬挂着的是灯笼,明亮璀璨,一派岁月静好之色。   可是,这一处河道注定不会太平,周翰闭上眼睛,凝神细思。   水面上的冰已经化了大半,过不了多久,运河便要动工,往北修完了这一段,就彻底勾通了到边境的漕运,这一次,匈奴再难以成为巨大的威胁。   可是,这么一来,他与父亲便难以借上匈奴的势力夺回皇位,若这条运河晚些时候修成,等待匈奴人与当今皇帝的势力拼杀完之后,他领兵驱赶匈奴,好去坐收渔翁之利。   无论如何,现在他都要阻挠这河道的修筑。   这一处地势正好,是他选好的地方,就等上元节一过,立春之日。   风吹过,他的面色沉重,却不见笑意,白袍翻滚。   这一切韩昭昭却是不知,从未想到今日见的便是楚王之子,周翰其人,她之前是未见过的。   楚王常在京城,而他的儿子则在楚地亦或是楚王势力的中心——中山郡处理一应事宜,少有回京城的时候,更何况见到她这日,他的脸上蒙了一个以假乱真的面具,更是辨别不出他的模样来。   因此,她并未太在意,只当他是寻常一个来到这里,帮陈子惠来寻落下的东西的官吏,如今,她更关心的是父亲的情况。   夜已深,院中挂满了灯笼,是一片辉煌,韩昭昭却无心赏这景。   父亲那边没有消息,她心里焦急得很,可在别人面前,还要若无其事,做完了这一应事宜,回了屋后,她终于可以暂时卸下伪装。   更漏声声,想来此时已晚,陈子惠要回来,应当也是明日了,韩昭昭心里放心不下,又唤来了为父亲和她传递消息的人,这个人,亦是父亲的亲信。   “你是亲眼见到我父亲的?”   “是了,我到京城那日,韩大人派人把信纸递给我的。”   “你见他可还安好?”   “我没有见到韩大人的面,我是在窗沿外听到他说话,让下人把信纸给我的。您怎么了?”   韩昭昭喘.出一口气来,道:“无事,只是近几日每每想起父亲来,心思难安。”   从那一日分别,父亲的话语中字字透露出不复相见之意,走时的身影格外寂寥,及至今日,这种感觉更甚,尤其是在收到了那份意味不明的书信之后。   这般疑虑,却不敢为外人道。   “韩大人无事的,那声音确实是他的,您要是不放心,不如再去一封信。”   “也好。”   韩昭昭点了灯,研好了墨,思索片刻,提起了笔,写下了几行字,写完了封好,移步往送信的人跟前去。   屋里安静得很,她的脚步声回荡在房间里,合着更漏声,隐隐约约地,她还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从远处而来,细碎的,渐近的。   似乎又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韩昭昭疾步走到那人的跟前,把那张信纸飞快地递过去。   她的脚步声停下,从窗外传来的脚步声却是愈来愈大,这么晚了,来她这里的人只有晓玉,可是晓玉的脚步声轻,这脚步声却笃定有力,似乎是一个男子的。   “你拿上这张纸先走,快些,从门口走。”   她所住的这间房屋的构造让人实在难为,窗户对着的是院门的方向,是进入这院子的唯一道路,那人的脚步声也是从这个方向传过来的,而屋子的门对的却是一面墙壁,墙壁的另一侧是另一人家,住着人。   他要走,不被来人撞见,也只能赶快,出去之后见机行事。   韩昭昭不知这人是谁,不过,府中一般的侍卫都来到这里,不可能不与她通报的,贸然闯入。   这么信步走来的人,极有可能是陈子惠本人。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更为慌乱,他本就是极为忌讳提起她的父亲的,对她也是处处设防,若是被他知道了这件事情,她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一炬,而现在,她在这里的势力,难以与陈子惠抗衡。   那人接了信纸,门闪开一条缝,他穿了一身黑衣,飞速地出去,身影消失在黑暗里。   在他出门的时候,韩昭昭随手捡起一件被她扔在门口的披风披上,又拿了一盏纸灯笼,跟在那人的背后出了门。   韩昭昭站在屋檐下,往那人藏身的方向望了一眼,接着又往与之相反的方向,来人的必经之路望去。   她看到了一道人影,身形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正是陈子惠,他走得很快,那道一闪而过的身影,他或许是看到了。   他怎么在这么晚的时候赶回来了。   手裹了一下衣服,又把手中的灯笼握得跟紧了一些,迎着陈子惠的步伐走过去,临到了他跟前,更是加快了脚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灯火的光辉洒在他的衣襟上、面前的一片土地上。   “过子时了吗?”   “没。”   其实她烦忧父亲的事情,深夜不眠,根本不在乎这是几时。   见他的目光在往正前方往,那里正是她的人藏身的地方,怕他追问,再彻查下去,连忙挡在他的面前。   她也未敢提灯去照前路,她不知那人藏身在何处,灯光贸然洒过去,怕是会暴露他的行踪。   一只手提灯,一只手搭到了他的肩头。   笑问道:“你问现在是什么时辰,是要做什么?”   眼里落下的灯火流转,笑起来的时候,显出一对酒窝来。   “想赶在今日回来。这么晚了,还未歇下?”   “没有,刚去挂完了院子里的灯笼,回来之后,不知为何,就是睡不着。”   回答这话时,她的心里有几分忐忑,陈子惠明知,大概子时的时候,她还是未睡下的,可偏偏要这么问上一句,不知有何深意。   陈子惠的目光,仍未离了前方。   韩昭昭原是想等他们二人进了屋后,让那人寻个机会跑出去,只要到了院中,混杂在下人当中,又有为他掩护的人,就应当是平安无事了,可怕就是怕,陈子惠会参与其中,到时候就难以收场。   在黑暗中,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韩昭昭咬了咬嘴唇,状若无意道:“因有心事。”   陈子惠望着她,眼皮一跳。? 第120章 寒冷的梦境   ◎恐惊梦中人◎   “何事?”   陈子惠开口。   “便是想着夫君何日归, 自除夕呆了那一夜,天明时候走得,十几天了, 你也没有回来,今天, 我还问了你派来拿舆图的人。”   “周辰?他回去之后同我说了。”   陈子惠笑着,接过她手中提着的灯笼, 凑得离她近了一些,道:“你忘了, 上一次我离开的时候, 你问我何时能回来,我告诉你正月十四。”   韩昭昭是不大记得了,或许是有过的吧,当时, 只当他是随口一说,毕竟,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灯笼被陈子惠提起来,映照亮了前方的路,韩昭昭微微偏过头, 随着灯光望过去。   还好,她没有瞧见什么,暗暗地松了口气。   于是, 便随着陈子惠回了屋中, 一路上, 问他这些日子来河道的近况。   其实, 大致的情况她是知道的, 虽在同一个地方,但因无法归家,陈子惠也常寄家书给她,问她是否安好,对她讲述开凿运河的事情,越到后来,问得说得越频繁,令她有些无措,不知他是何意。   还有,把河道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说与她做什么,是在试探她,欲要以此时引出她的不安的心思来,抓住她的把柄。   她问了什么,陈子惠都一一答复,事无巨细。   进了屋中,韩昭昭关上门。   她想,她与陈子惠说话的功夫,那个人应当是携带着她给父亲的信离开了这里。   她点了烛,火苗在她面前一跳一跳。   “近日以来,夫君与我说这么多修筑运河的事情是为何?”   “想让你多了解些,以后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好。”   一句话,让她警惕起来。   “这话是何意?”   “过几日河水解冻,便要开始修筑运河,匈奴人定要想办法阻拦,甚至不惜全力。”   这条河道一贯通,便切割掉了匈奴南下赖以支援的命脉,原本从中山郡入中原,一马平川,无甚高山,便是捷径,现在,匈奴连这条南下的捷径也要失去,必然会拼个鱼死网破。   陈子惠坐在椅子上,指节叩了叩桌子,沉沉道:“也不止这些,陛下的身体每况愈下,不知还能不能熬到运河修筑完的时候,能不能熬过楚王一党。”   “陛下的身子如何了?”   听到这话,韩昭昭瞬间紧张起来,她一家能在朝中立足,父亲的官位一路攀升,全仰仗于当今的皇帝,因父亲与皇帝有少年时的交情。   皇帝信任他,可等到太子继位,是何种形势,谁也说不好,风水轮流转,一朝重臣,一朝被贬谪,也是不少见。   所说她对皇帝的印象不大好,擅玩弄权术,扶持陈子惠,与他父亲相争,可是,皇帝也是她家最有力的支柱。   “不大好,时常头晕无力,太医开了药,也是无计可施,都是在撑着,至于能撑多长时间,不知。”   这话,她问过父亲,父亲含含糊糊地同她说过,隐瞒了皇帝病情究竟有多严重,只是说了皇帝的情况不好,他在京城,时常为这件事情忧心、忙碌。   皇帝病重,楚王也在京城,必有相争之意,最后能不能控制住局势,会不会引来大规模的屠杀,甚至引得匈奴踏入京师,谁也不知道。   他们的前途皆是未卜,尤其是与皇帝关系极为密切,手中势力不十分强劲的韩家。   烛火燃烧,“噼啪”作响,韩昭昭叹出一口气来,眼里满是惆怅。   “别怕。”   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她。   看到熟悉的面庞,她的嘴唇咬住,面容苍白。   “明日上元节,我同你去看灯。这里虽然比不上京城,但也很是繁华。”   她伏在陈子惠的怀中,陈子惠的手轻轻地抚过她的发丝,乌黑如云。   “以后的事情,不必太担心,总会有办法的。”   前世,经历了无数艰险,终是从泥泞里爬出来,窥见天光,这一世的她没有经历那么多苦,恐怕还不知道自己的才能,当年的艰苦,有一半是她撑起来的。   陈子惠的手搭在她的月要际,轻轻地摩.挲过柔软的绸缎,接着,俯身口勿上了她的脸颊,极轻,捧着她的脸颊,宛如捧着一块美玉,细细雕琢。   韩昭昭的眼睛半睁半闭,有些迷离,纤细的手指碰上了他的衣服,往上滑,触到了他的脖颈,只搭在上头,并未揽住。   口勿更重,又带了一丝灼热的气息,由侧边渐渐往中间移,点上了她的唇,唇瓣柔软,细腻又温和,另一只手勾上了她的衣带。   忽然,搭在脖颈上的手一颤,指尖使了些力气,蹭过他的肌肤,轻缓的口勿骤然停下。   又有一点潮.湿落到了他的面颊上,抬眼看去,是她落了泪,一滴泪从眼角滑下来,眼中氤氲着一层雾气。   陈子惠的唇又碰上了那滴泪,口勿干水滴的行路,接着,又一滴泪滚落下来,烛火摇曳,他又是如是这般做的。   泪水渐干,眼中的雾气渐渐消散,露出了一池潭水。   只余下低低的一声“夫君”。   似在呢喃,细若蚊蝇,若是他离得再远些一些,便是听不到了。   这般模样,似柔和的水,风一吹,涟漪荡在水面,亦是刻划在他的心上,想让他这一池荡漾的春水拥入怀中,不让她从指缝中游走半滴,此后,再不分离。   可是,她落了泪。   他亦不知,她心里想的是何事,她想不想同他说。   “时候不早了,睡吧。”   方才的衣带被扯得有些松了,他便又为她系得紧了些,系好的带子如同蝴蝶的一对翅膀,扑扑闪闪,展翅欲飞。   听到这句话,她的身子似乎是骤然放松了下来,可是那双手,却碰到了他的手,冬日里,一凉一热,一细腻一粗糙,指尖擦过他手上的茧子。   “明日,我同你去看灯,我回来的时候,街上的灯已经亮起来了,各式各样,明天晚上,想必更多。”   若论上元节的灯会,数京城的最盛,上元佳节,百无禁忌,亦是青年男女的幽.会之时。   算起来,他和韩昭昭相识,是在去年的秋天,带着她走的由京城到晋阳的路上,婚礼定在去年的腊月,一切草草而就得模样,还未与她像不少的青年男女一样,共度过一个个节日。   他知道韩昭昭最喜欢热闹,而一年中数一数二的热闹之时,便是上元节的灯会,以京城为盛。   只可惜,今年是无法回京城了,只能在中山郡,中山郡也是繁华之地,热闹之处,并不比京城逊色多少。   他在心里,也只好以此作为安慰。   陈子惠说话的时候,韩昭昭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脸上流露出倦意,枕在枕头上不多时,便睡熟了。   也是这几天以来的事情太多,以至她太过疲倦。   听着隐隐约约的更漏声,陈子惠却无半点儿睡意。   她的眼睛闭上,翘起的睫毛垂下来,遮盖住住眼帘,投下片片狭小细长的阴翳,唇不点而朱,眉不描而黛,就是那一双眼睛闭上后,再显不出来那诱人沉沦的神色来。   她睡得熟,就连陈子惠暗暗贴近她的时候,她也是没有感觉到。   陈子惠的呼吸洒在她的耳畔,温热的,一只手抬起,手指隔着空气,点过她的脸颊,勾勒出她的容貌来,一遍又一遍。   想俯身口勿上她,却又怕惊扰睡梦中的人,终是作罢。   望着她,似是在欣赏一副极为逼真又华美的仕女图。   方才一番折腾,她的衣襟有些散乱,露出一片锁骨来,挂在脖颈上的项链垂下来,落于衣襟的交领处。   项链上的图案是一对戏水的鸳鸯,从她成婚之日起,他便时常见她缀着这副,想来,这个项链,应当是她日日佩戴的。   鸳鸯分雌雄,雄鸟羽毛的颜色昳丽,颇具光彩,这项链上的雄鸟的颜色,亦是靓丽非凡,落于她雪白的肌肤之上,如同在雪地里盛开的几朵红梅。   陈子惠望着她,手捏紧了被子的一角,捏紧后又松开,如此反反复复做了几回。   那双手终是碰上了那片精致的锁骨,把她的衣襟拉了拉,理得整齐了些,将那串项链用衣襟盖住,掩住了那处诱.人之色。   手触碰锁骨的时候,韩昭昭的身子动了动,似乎被他惊扰了片刻的好梦,手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胳膊,令他的心里一阵慌乱。   陈子惠细细地瞧了她一眼,似乎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人还在睡梦当中。   过了片刻,他才小心翼翼地把这双手搭在自己的手上,缓缓地放到床上,这双手太凉了,如冰块一般,怕她又着了凉,陈子惠又拿了被子把手盖住,盖住后,又仔仔细细地掖了掖。   虽是早春时节,可中山郡的气候犹寒,比不得京城。   这一回,韩昭昭没有动,睡得很是安稳,又不知过了多久,陈子惠才睡熟了。   唯能听到屋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和不远处传来的迢递的更漏声。   韩昭昭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天地间一片白色,单调又刺眼,像极了人过世之后,身披的缟素,那纷纷扬扬落下雪花,就像是在空中飘飘荡荡的纸钱。   与大雪相伴随的,是刺骨的寒冷,令她瑟缩成一团,身子剧烈的颤抖着,寒意深入骨髓。   忽地,身上被温热的事物包裹,隔绝了一切寒冷,那物什,像是火焰,明明亮亮的,又似乎像是哪个人的怀抱,或许是父亲的?   父亲的怀抱,总是温暖的。   不知这事物为何,可是在寒冷中几乎要冻僵了的人,总是不惜一切代价想抓住温暖的,哪怕这温暖仅有片刻。   她扑上去,温暖亦是环住她,包围她,让她的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身边不再是单调的白色,寒冷的冬雪,在冬雪之中,还升腾起一大片火焰,在热烈地燃烧。   她缩在火焰的旁边,汲取它的温暖,后来,这温暖再没有离去,伴随着她,度过了早春的夜晚,度过了这个寒冷的梦境。   后来,她又睡熟了。? 第121章 时光   ◎百年的时光在这里交叠凝固◎   韩昭昭一觉醒来, 天已经亮了,细碎的阳光透过一层厚厚的窗户纸照进来,落在她的脸颊上、披散开的秀发上, 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感受不到一丝寒意。   昨晚的梦, 于她而言,亦真亦幻。   她醒来的时候, 陈子惠还在睡着,他感受到身边人晃动, 睁开了眼。   “醒了?”   “嗯。”   陈子惠瞧了一眼窗外, 看这时候天色还早,他未曾想到今日韩昭昭会醒得比他还早,许是昨夜睡得太晚,再加之离了衙门, 骤然放松下来,今日一来,便失了警觉,醒来之后,还有些恍惚。   虽说上元节的热闹兴于晚上,灯火最盛之时, 但是因为这一天休沐,一大早,外头便已经有了热闹的架势。   到了街上, 吆喝叫卖声, 孩童玩闹嬉戏声, 从茶馆、酒楼里传来的唱戏声, 不绝于耳。   已经是将近中午, 二人在街上又转了些时候,在这最热闹的街角找了一个酒楼,二人相携而上。   二人寻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了几样小菜,很快,菜便上齐了,人也渐渐地上来了,不多久,酒楼里坐满了大半数的位置。   正午之时,戏曲亦是唱起来了,丝竹管弦声不绝。   所演唱的戏曲大多是落魄书生与富家小姐的故事,是大多数客人所喜闻乐见的,于韩昭昭而言,却没有多大的兴趣,一边吃着饭,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瞧着,纯粹是把丝竹管弦、小生小旦的唱腔当做了用饭时的背景音乐。   一场戏唱罢,丝竹声戛然而止,韩昭昭瞧见报幕的人又报上了下一场戏的名字,她也没有多在意,看了一眼后,又低头扒拉了一口菜。   唱腔又一次响起,韩昭昭抬起头,又瞧了一眼,蓦地,手中的正在夹菜的筷子停下,认真地瞧着这一场戏的主演,这场戏,似曾相识 ,却不同于常年的才子佳人。   小旦化了淡妆,头上只别了一根朴素的钗环,她的手中揣了一个个头不小的盒子,舞台的场景是在一个营帐外,一钩残月高悬在天际,几点星辰散落在天空之上。   她进营帐,跪拜行礼。   坐在高位上的人身披铠甲,下方是林立的士兵,手持长剑罗列在侧,寒光闪过,望而生畏 。   向坐在高位的人双手奉上那个盒子,动作一气呵成,淡定自若。   坐在高位上的人打开盒子,昏暗的烛光下,金子的颜色明亮得耀眼,只瞧了一眼,便盖上了盖子,将这个盒子丢在一边,望向跪在下面的人,眼神犀利。   见他的神态,下面的人会意,纷纷从剑鞘里拔.出剑来,抵到女子的跟前,剑刃上寒凉得很,映照着她的面庞。   音乐换成了紧凑而急促的。   这一大厅堂用餐的客人的精神也随之紧张起来,丢下碗筷,他们是很少看到这种类型的戏剧,这样能勾起他们的神经来。   韩昭昭更是,蹙眉,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手扶着桌子的一角,那双手在抖。   转眼间,手便被另一个人握住,是陈子惠,她微微偏过头来,见他的眼中有些湿润,看到她转头看他,霎时,别过头去,避开她的眼神。   韩昭昭状似无意,又回过头来,抿了抿嘴,低声道:“从前在京城,我是没有见过类似风格的戏剧。”   由着这句话,她想试着引出来陈子惠对于这件事情的看法,他对于这场戏剧的反应不同寻常,要知道,他从来都是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   或许,这场戏便是他派人来到这里演的。   “这样的情节,很少,因这种情节,是难演出来,尤其是这种戏剧的本并不为百姓所了解的。”   陈子惠幽幽地接了一句话。   听了他说的话,韩昭昭愈发怀疑他的深意。   听他接着道:“我也是不知,这里为何要去演上这么一出戏,还是在上元节时。”   韩昭昭一愣,看陈子惠的模样,又不似在骗她,但他看得很是投入。   听这里客人的交谈的话语,看他们的神态,都似是第一次听的。   唱戏的戏子的技艺倒是精湛,但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出演这么一场戏,还有些微的不足之处,韩昭昭总觉得他们没能太抓住这一出戏的精髓之处。   上元节是一年当中客人最多的几个时段之一,表演戏剧,自然要选取演得最娴熟拿手的,才更容易引得满堂喝彩,更多的赏金抛到舞台上。   这么一想,此举更耐人寻味,除非是出自别人的授意。   只是这戏曲,她看起来,又是如此地熟悉。   她的手,一直被陈子惠握着,被他的手包裹,她感觉到温暖,也不再颤抖。   韩昭昭依然在望着舞台,小旦在下一步会做什么,是不是不畏刀剑,不卑不亢地解了围,面对着如此凶险的情景,她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可是无论如何,既然孤身一人来这里劝降了,便也得硬着头皮做下去。   不知不觉中,她的情绪也被这一场戏剧所调动,之前,她的情绪是很难被这般调动起来的。   举起茶杯,抿了一口,边把茶杯搁置到桌子上,边问陈子惠道:“你说这戏曲里的下一步会如何?”   她不敢高声语,恐惊了距离他们站得近的其余的听戏的客人。   “该是这位姑娘以巧言化解了危机,向那位将军解释和的必要。”   陈子惠望着她,缓缓地说出这番话。   “夫人想的又是如何呢?”   “差不多吧。”   实际上,她的想法也是差不多的,甚至连更细微的点儿,也与陈子惠所说的细节,有了几分的相似。   韩昭昭聚精会神地看着剧情的走向,大体上与她和陈子惠预测的相同,就连一些没有见过的细节也有几分相似。   明明是没有看过的,明明这个套路,台下的看客都说鲜见的模样,何况,她并不常到街上去看戏剧,哪能这么容易便能梳理出来戏剧的套路。   舞台上的人水袖翻飞,情绪一次次地变化,惶恐,失落,喜悦。   韩昭昭仔细地瞧着,看这个小旦的发髻,似乎是成了婚的人,她忽然想起了她的夫君,还未在其中出现。   她恭恭敬敬地对着那个人,拜了三拜。   她的夫君应当是在外面等她的吧,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定会护着她,拉拢人,要刚柔并济,软硬兼施,好言好语劝降不成的话,就直接用武力来解决。   若是她,她会这样做的。   “这么久了,还没有见过她的夫君。”   “他应当在外面等她。”   听了陈子惠的话,韩昭昭的手又一次抓住椅子的扶手。   “何以见得?”   她转过头来,专注地看着陈子惠,问道。   “她在招降,面对的是与自己实力差不多的人,自然是要软硬兼施,只是,她为何要自己去这营帐中,捧上一大箱的金银财宝?”   陈子惠虽是这么说着,可是为什么,他清楚。   戏剧取材于生活,可他没有想到,这出戏剧的取材,居然来源于前朝开国皇帝的旧事,也不知道在中山郡,有谁这么大胆,敢拿这么一出戏剧,在大庭广众下演。   虽说,戏剧被加工过,融入了艺术的成分,但是内核是没有变的,那些事情,百姓不知道,可是,在皇族内部,想必都是清楚的,看了这么一出戏剧,都是容易联想到的。   如他,由着这么一出戏剧,完完整整地忆出前世的点滴来。   “或许,是怕她的夫君遇到危险,又或是觉得自己与夫君相比,更能言善道,更为合适。”   这一回的无措者变成了陈子惠,他也确实就是这般想的,前世中,多年以来,这种猜测都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当时,他实在是拗不过她,她非要去,他不愿意让她冒这般风险,想尽了办法,做足了准备,可最后,她仍是出来了,她想做的事情,他是根本拦不住她的。   “应该是吧。”   半晌,他回答了这么一句话。   “若我是那男子,这回,我一定想尽办法,不会让她去。我定会护着我的夫人。”   陈子惠笑了,嘴角勾起,坐到了她身侧,托起她的手,凑到他的唇边,轻轻地口勿着。   “可是,若她执意要去,我拦不住她,那我便在她的身后守护着她,尽可能地不让她受到危险,若是那边有什么异动,我即刻带兵过去。”   前世的他,也确实是这样想的,若是真的出了事,以他的性格,也确实会兑现他对自己许下的诺言。   “可是,她并不听从我的劝告,而我,于她,也是无计可施。”   他甘愿拜倒在她的裙下,做她的裙下之臣,生生世世,不休不止。   忽地,一滴泪滑到了韩昭昭的手背上,温热又潮.湿,连带着她的心,也触动了一下。   两人坐着的位置右边靠窗,后面是墙,窗外是匆匆来往的行人,屋里的人皆在认真地听戏,没有人注意到二人的动作。   舞台上的场景又变,那在高台之下,整整齐齐地列了两队的侍从将剑收回入鞘,送她出了帐门,月明星稀,原野的边角出现了一道人影。   女子看到了人影,仅凭借着人影,便认出了这个人是谁,飞奔过去,那人也见到了她,亦是飞奔过来,两道身影叠在一起,拥抱。   风吹草木动,隐隐约约地能听到兵器碰撞的声音。   他确实带了兵来,带来的人马还不在少数。   见到他,她的脸上布满泪痕,旋即,拥口勿,口勿与泪并行。   在大的酒楼中表演的戏剧,在这种场合出现如此激动人心的画面,台下的不少人欢呼。   可他们不知道,在靠着窗户,贴着墙的角落,同样有一个男子在亲口勿着他的妻,只不过,他的动作更为轻柔,更为小心,生怕伤害到妻子一点儿。   他们之间少了久别重逢的激烈情绪,因为他们的生活相对平淡,而他的妻子对他,敏感又多疑。   一个是月明星稀的原野,一个是热闹繁华,往来之人不绝的酒肆。   这一刻,百年的时光在这里交叠、凝固。? 第122章 小旦   ◎你相信前世吗◎   戏曲接近尾声, 掌声响起,连绵不绝如潮水。   韩昭昭望着这场景,心中难安, 水袖翻飞,戏曲轻吟, 戏子画着妆容,遮盖住了本来的面容, 一切让她觉得有几分熟悉。   她在看戏,却又置身于戏中。   角落处, 陈子惠终于松开了抓住她的手, 轻轻地喘.息。   韩昭昭的目光由戏台上收回,落在身边人洒了半边阳光的脸颊上,柔和的阳光勾勒出他脸颊的轮廓,有棱有角, 如孤山之上、悬崖之畔高耸入云的青松。   看了片刻,她说道:“夫君所想与我很是相似,你我同没有看过这出戏。”   手拽了拽衣角,显出她心里的犹豫来,她想知道结果,又怕知道结果。   “或许是缘分,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妙。”   陈子惠捉过她的手来,轻轻地抚过手上的口勿痕, 一片的雪白当中几点淡红。   “你相信前世之说吗?”   声音幽幽地响起, 阳光之下, 他的眼睛明媚动人。   韩昭昭听了, 认真地瞧了他一眼, 笑道:“或许是有的吧,常有人到佛前去祈求前世与今生。”   前朝的开国皇帝闫耀灵便是拜求来世的人之一,是著名的,也是折腾得十分厉害的,几乎是举倾国之力,来求妻子与自己的来生。   韩昭昭的目光停驻在了戏台上片刻,她亦是瞧出来了,这戏剧大致脱胎于前朝开国皇帝的旧事,敢以此为原型编戏曲的人胆子不小,而那段戏曲也颇有戏剧性,惹人回味。   闫耀灵出身底层,是靠着军功,一步步地攀爬上去的,可惜他的妻子却在他登上皇位之前去世,从前,他是不信佛,不信道,不信什么前世今生的轮回之说的。   可是,在他的妻子去世之后,一切都变了,他去佛前祈祷,在京城大兴工程,沿着山崖开凿佛像,洛阳城外的山林里,有不少蒙了尘土的佛像,便是在那时建造的,人的面部表情刻划精细,栩栩如生。   带人深入北境,屠杀了匈奴,洗尽了手上的血痕,又跪倒在佛前,虔诚地祈求。   “有啊。”   陈子惠听到她的话,与她想到的却是同一个人。   “不知我的前世,是否拜倒在佛前,祈求过来生。应当是有过的吧,不然,我又是如何与夫人相遇的。”   “可能是缘分。”   韩昭昭望着戏台,戏曲将近落幕,女主与男子在月夜下相拥。   女子的手抚上男子的面颊,男主的手反过来握住女子的手,望着她,目光真挚而虔诚:“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韩昭昭的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或许就是缘分,让你我相遇,不知我的前世,是否在佛前虔诚地跪拜过几天几夜,为求来生再与你相遇。”   陈子惠虽是这么说着,可是他的心里知道,前世的他,这样的事情是做过的,而且次数并不少,几天几夜都是常事。   臣民匍匐在帝王的宝座下,匈奴拜倒在他的身.下,而年轻的帝王跪在巍峨的佛的金像前,一点青灯映着他的愁容,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鬓角间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   不惜一切代价,他也要求得来世她与自己的缘分。   “你与我,这辈子注定纠葛。”   他拂过韩昭昭的衣袖,对她如是说道。   她很少见到他如此笃定又如此强势的一面。   他把她拥在怀里,不再松手。   舞台上,一曲终了,掌声如雷鸣,不少在酒楼里用餐的客人纷纷掏出银钱打赏唱戏的伶人,伶人拜谢。   望着这一情景,韩昭昭的心情有几分复杂,这一场戏太触动她了,以至于让她有了几分不真实之感。   敢用发生在前朝开国皇帝为核心,再加以改编,不得不让她怀疑此人的意图,虽然,看客大概是看不出来的,可是逐渐地渗透,也是可怕的,不知这出自谁的筹谋。   韩昭昭望了周遭一圈,未发现什么可疑的人,自家带来的侍卫皆着便衣,坐在附近不远的一桌上用饭。   于是,她拿了一块银子过去,这银子是用于打赏的。   她并未与那些人去争,待到他们一串串的铜钱送出去之后,人散了一大半之后,她才过去。   手掌摊开,一块银子赫然出现在手心,是那个扮演小旦的女子来接过这块银子的,接过后,便拜谢这位夫人。   中山郡比不得京城的繁华,在这样的酒楼里,也少有出手如此大方的人,初见这银子,扮演小旦的女子还有几分惊诧。   韩昭昭看她的模样,年纪也不大,便开口唤道:“姑娘是哪里的人,听你说话,不似中山郡的人。”   虽然在中山郡呆的时间不长,但她已经大致能够辨别出这里人说话的语调。   “夫人,奴是姑苏人。”   唱戏时,她努力用着京城的腔调唱出来、说出来大家都懂的话,可是私下里,同韩昭昭说话时,不可避免地带了些许吴侬软语的腔调。   韩昭昭感慨了一句:“姑苏是古来的楚地,我还未到过江南一带,也不知你的故乡是个什么模样。”   “小桥、流水、垂柳、烟雨、人家。有句诗啊,说的便是奴的故乡,“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1)   小姑娘说着说着,脸上露出笑靥来,有着少女特有的活波灵动。   “想来姑苏城是个很美的地方。你是来到这里没有多长时间吗?”   “来这里没有多久,戏班子是在姑苏的,但我们也总会去各地演出,来了中山郡,是因为近日得了贵人的吩咐,听说是给了一大箱银子的。”   听到小姑娘提到“贵人”一词,韩昭昭霎时警觉起来。   姑苏是在楚地的,楚王虽在京城,但仍然操控着楚地与中山郡,大概就是他们一党人了,不过,既然为当朝的皇亲国戚,为何要屡次提起前朝来,莫非是匈奴人的授意,以抬举前朝来诋毁当朝。   想了想,又觉得不大对劲,楚王一党人与匈奴并不和,若这真的来源于匈奴的授意,楚王一党的人在他们自己的地界里,恐怕并不会多么细心地做,而这一次,看得出来,他们是花了心思的。   “你刚才演唱的最后一个曲目是新写的吗?”   “是新写的,是专门为我们这次演唱写的,在我们之前,还没有人演过。”   “这戏剧,不止这一出吧。”   “不止,好多出呢,这是一个系列。”   小姑娘掰着指头数了数,貌似有好几十出。   她打小就以演戏为生,在戏台上扮角儿唱戏也有上个十年了,可也少见这么长的一个本儿,若不是上头的贵人要求,又出了价格不菲的银子,他们这个戏班子恐怕是不会接这出戏的。   “是只有你一个演这个小旦吗?”   韩昭昭口中的小旦,便是戏剧中的女主角,戏份十分多,这一系列应当都是以她为主角的。   “是只有奴一人,是班主点名要奴来演的,说奴最适合,其实,奴也不知为何班主在这么多人中选中了奴。”   小姑娘说得倒是坦诚,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么重头的一场戏,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这戏班子是姑苏当地数一数二的戏班,而姑苏的戏曲在整个中原当中,都是著名的。   方才,在演戏的过程中,韩昭昭是仔细地观察了一圈演戏的几个人,其实,与她搭戏的好几个人,技艺都不逊于她,她在这个戏班子中,技艺并不算是十分出众,数一数二的。   小姑娘的心里也升腾起了种种猜测,从班主与她的关系说起,到了她与各个姐妹之间的交情,一次次的猜测,一次次的否定。   她猜测的时候,韩昭昭一直在认真地端详着她。   最后,她得了一个不大确定的结论:许是单纯地因为她的神态、容貌与原剧本的主角相像,无关于其他的矛盾,班主也是得了上面的授意选的她,选的时候还有几分不情愿,毕竟,她在其中并不出众。   “奴也不知那贵人是何种心思,竟然是要派人演上这么一出大戏来,想来必然是十分阔气的人家……”   “慎言。”   韩昭昭低声打断她的话。   既然那人对这场戏剧如此重视,他很有可能就在附近的某一个角落里,观看这场戏剧,若是这位姑娘说得太多,怕是难以收场。   韩昭昭扫视了一周,没有见到周围人的异样。   她注视着这位姑娘的面庞,恍然之间生出了一种熟悉之感。   最后一场戏是剧本中的女主角与男主角相遇的戏份,女主角打扮朴素,深入敌营,巧妙地化解了危机,这里的妆容比较淡。   而此时,她距离这个扮演小旦的姑娘靠得又近,隐约能够辨别出来小姑娘的实际长相来,眉眼轮廓与她很是相似。   顿时,她的心下一惊。   前些日子,在洛阳城外,北邙山下的雕塑群中,她瞧见了闫耀灵之妻顾昭昭的容貌,与她的容貌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顾昭昭的相貌,可考的只有那一处,她的容貌,就连史书当中都寻不到一丁点儿记载,可是那位置极偏僻,本就是闫耀灵为了让自己的爱妻容貌永存于世间而立在那里的。   而那,恰好又是之前长公主所挖的密道出口之一,陈子惠知道,是长公主告诉他的,可长公主与周家有深厚的怨恨,哪怕楚王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可他到底是周家的人,身上有着周家的血,性格方面也是随了他的父亲周恒。   那个地方,楚王的人应当是不知道的,那么顾昭昭的长相,他们又是如何得来?而且还是十分笃定的模样。   匪夷所思。   姑娘的面庞几乎是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思索片刻,她让那小姑娘回去了,演完了这出戏,不久之后,还有下一出戏要演。   回到她与陈子惠原来坐的位置上路上,她的思绪乱如一团麻线,找不到半点突破口。   又一次回头,扫视了一圈人群,忽然,她注意到了在角落处的一个人。   韩昭昭在二楼,他在一楼,但他所在的位置,恰好能够看到二楼的全貌。   他的手中拿了一把折扇,扇上绘制着一丛挺拔的竹子,他一只手端起茶杯,一只手轻摇折扇,一副文人的气派。   见韩昭昭正在瞧他,他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茶盏,两人的目光交汇,他对着韩昭昭笑了一下,笑得甚是温和,如春风,撞了人满怀。   这人给她的感觉很是熟悉,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一般,可究竟是在哪里,她是半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1)引自杜荀鹤《送人游吴》? 第123章 纱   ◎隔着纱覆上她的眼睛◎   与那人的眼神相对了片刻, 韩昭昭回过头来,朝着陈子惠坐着的地方走去,由背影看来, 倒是淡定自若的模样,面上却是沉重。   走到陈子惠跟前, 压低声音道:“那坐在一楼角落,拿着折扇喝茶的人, 你可是见过?”   “是结完账,正在往门口走的那个人吗?”   韩昭昭偏过头去, 眼神睃巡, 见到了身穿白衣的人,手中的折扇轻轻地摇。   “正是此人。”   方才,她急匆匆地往陈子惠这边行,压根没有注意到那个人已经结了账, 离了此处。   “这个人,你识得吗?”   陈子惠放低声音道:“是楚王的义子,周翰。”   这个人,她早有耳闻,饶是如此,在这里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 仍是一愣。   楚王一党中虽说没有如匈奴当中的江星阑一样,为他们所深深忌惮的人,但是, 其中的其中的实力仍然不容小觑。   楚王遇事操之过急, 但自小被他的伯父, 卫国的开国皇帝周恒带大, 仍是沾染了他的狠辣之气, 心机深沉。   楚王一直未成婚,为夺皇位,拥有合法的继承人,恰逢堂兄早亡,便抱养了堂兄的三岁的孩子周翰作为养子,教养到大,其能力却居于楚王之上,颇有开国皇帝周恒的心机与谋略,少而聪慧,为养父的左膀右臂。   楚王一党中,他们最忌惮的,便是周翰,更甚于楚王周俊本人。   “他派人演上这出戏,是何意?”   陈子惠的指节叩了叩桌子,半晌才答道:“讽刺陛下的治理。”   卫国的官员中,结党营私、贪腐的现象尤为严重,有识之士多被埋没,若是逢到了乱世,怕就是要一个个争先恐后地逃跑,为自己寻找庇护之所。   但是以此前朝的事情来讽刺,更是惹人怀疑,无论如何,作为卫国的皇亲国戚,皇位在自家间争夺,他都不该去提起前朝的半点儿好来。   令人费解。   “方才,你去问那个扮演小旦的姑娘,她同你说了些什么?”   韩昭昭想了想,也没有什么地方有必要对陈子惠隐瞒的,便一一对陈子惠讲了。   待到说起她的容貌和那个扮演小旦的姑娘有几分像时,陈子惠的面色微动。   “她长得是什么模样?”   韩昭昭按照记忆与他说了,大致描绘了一下那姑娘的轮廓。   陈子惠一边听着她说,一边端起了一杯茶,一小口一小口地饮。   “她说,很有可能是因为她的容貌,才让她当了戏中的女主角。”   韩昭昭斟酌了片刻,如是说道,她也是恐惧。   毕竟,她与楚王一党的仇怨,在朝堂中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至于楚王一党人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情来,她是不知道了,她下意识地觉得,会比陈子惠可怕得多,她的这个名义上的夫君,会做表面上的功夫,会对她体贴。   她仍然记得卫国开国皇帝周恒,是楚王的伯父,也是亲自抚养大楚王的人。   周恒的妻子是前朝的皇帝的姐姐,在他篡位前不久,猝死,去世后始终无皇后之名,以庶人之礼葬,她与周恒只生一女,女儿长成之后,极力培养自己的势力,最后和自己的父亲同归于尽。   这是皇族当中极其黑暗的旧事,与他们一家扯上关系,怕是灾难。   “什么?”   陈子惠持着茶杯的手一顿,又问了她一遍,于是,韩昭昭又同他重复了一遍。   他的神色变得凝重:“只是因为这个吗?”   不是问她的模样,用的是嘲弄的语气,面色平静,可眼底却如深渊,其中暗流涌动。   手紧紧的捏着茶杯,似是要把茶杯捏碎。   抬起头,望向周翰,人已经出了门,一身白衣的人融入了涌动的人海当中,再寻不到他的踪影。   见韩昭昭也站在窗口瞧他,陈子惠拉过她来,把她扶到椅子上,道:“不急,以后见到他的机会多着呢。还有,府中的那些人,我想着也要去清理清理了。”   本来,他还想迷惑一下楚王的人,寻个合适的时机,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可是,现在,他等不及了。   “这件事,我自有处置的方法。”   陈子惠放下手中的茶杯,换成了手指摩.挲。   茶杯由白瓷制成,洁白无瑕,又绘一枝红梅在其上,一片白,一点红,对比鲜明,让他想起了溅在白雪地里的鲜血,惊心动魄。   面上浮现出冷冽的神色,指尖点过茶杯上的一片白,最终落在其上的一点红。   “所以,今天晚上还要去看灯吗?今天晚上,是不会遇到周翰来添乱了。”   周翰已经折腾了这么一次,称了他的心意,应当不会不依不挠了。   方才,陈子惠还是冷笑,但是转眼,说起看灯,脸颊上便添了温和的笑靥。   韩昭昭迟疑了一下,仍是点了头,看了陈子惠的模样,她竟是不忍拒绝。   “先等下。”   陈子惠把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揉搓了两下,如柔荑,温热细软,复又唤来立在身后的侍从。   低声与侍从说了几句话,韩昭昭隐隐约约听见了,说的是处置藏在府中的楚王一党人的事情。   这些人是谁,陈子惠在心里有数,不必他亲自出手,给出了名单,叫下人着手去处理便可。   说罢,他对韩昭昭回以一个温和的笑容:“等我们晚上回去的时候,他们的人都该处理好了。”   这句话的背后,不知是多少条人命,是多么凶.残的场景,可他偏偏用最和缓的语气说出来,似乎回去之后,等待他们的仅仅是一桌丰盛的晚膳和一树树明亮的灯笼。   她还在思索的时候,陈子惠已经拉她起身,下了楼,走入人潮涌动的大街,不一会儿的功夫,酒楼便在街角的转弯处消失不见。   上元节的晚上,街上悬挂着的灯笼尽数亮起,如同白昼,又无宵禁,越到晚上,越是热闹非凡,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间或有烟花在如水洗的夜空中绽开,耀亮天地。   这一日,二人在街上游玩,直至尽兴了才回去,回去的时候虽已是不早,在街上游玩的人仍是不少,大街小巷里的灯仍是亮着。   韩昭昭手中提着的一盏明亮的鸳鸯灯直到入了院中,到了稍微暗的地方,才显出灯的光亮来。   她提着灯,将前方的路照得清清楚楚,路面很干净,由石板所铺就,本是不该见到一点儿杂色的,可她往前看得时候,却见到前方石板上有星星点点的红,是血的颜色。   再往前接近几棵树的地方,是一小片一小片的鲜红。   为瞧得清楚些,韩昭昭把灯往那个地方举了举,灯上绘着的鸳鸯在一池碧水中交颈,而两只鸳鸯落到了此处,便似在一池血泊当中紧紧相拥,抖落着羽毛,费劲全力抖落去身上沾染的血腥气,拼力挣脱血海,甚是可怖。   顿时一惊,提着灯的手又抖了抖,鸳鸯灯笼不自觉地上移,照在了树上挂着的灯笼上,灯笼发出淡黄色而又黯淡的光,不明亮也不显眼。   但是韩昭昭很快就注意到了,灯笼的面上有的不仅仅是那些光亮,还有一点一点的血迹,是溅上去的,还有一处,是一大片的。   奋力挣脱,逃离了血泊,未成想,又入了一处。   她的手抖,灯也因此摇摇欲坠。   “怎么了?”   耳畔响起陈子惠的声音,是一如既往地温和。   “那里有血。”   她只指了地上的几处,鲜血在暗夜中显得可怖,又想到这处院落是自己所住的屋子对着的院落,午夜梦魇,醒来的时候,往窗外瞧,却见一片血泊,不禁毛骨悚然。   陈子惠顺着她指的位置瞧了一眼,声音平静:“是今日对楚王的人略做了惩戒。”   只是略做了惩戒?   韩昭昭微微抬头,用余光瞟了一眼挂在高处的灯笼上的血迹,想来,这已经是血溅当场,连命都没有保住。   想到这里,心里更是慌乱,于陈子惠来说,楚王一党的人,是他的仇敌,他杀起来毫不犹豫,轻描淡写,而她,现在又在他的府中埋伏了自己的人,用来对付他,若是不小心被他察觉到,他对自己又会如何。   昏暗的灯光下,她看着陈子惠的脸,得不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来。   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被韩昭昭瞧见了,陈子惠也有些不满,着在不远处跟在后面的下人唤来今日处置楚王一党的下人。   几个人甫一到这里,便被陈子惠不怒自威的气势压制住,挨了一顿斥责,并责令他们扫干净地上的血痕。   陈子惠的眼神往上抬了抬,暗戳戳地指向挂在树上的灯笼,几个人立马会意,连连答应。   陈子惠这才同韩昭昭回到屋中,起初,知她害羞,是拉着她的手的,直到快到了屋门口的时候,估摸着没有什么人能瞧见了,便搂住了她。   门被推开,很快又被陈子惠关上,屋里黑,韩昭昭要去点蜡,陈子惠摆了摆手。   “天色已晚,那里便有一盏灯,够用。”   他所指的那盏灯,便是今日从街上买的鸳鸯戏水灯,里面装的是蜡烛,还能燃上一个多时辰,放在远处,又隔了帷幕,并不是很亮,适合夜间使。   一个多时辰,人要单纯地从入睡到睡熟,绰绰有余,陈子惠要做什么,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帷幕由上到下舒展开来,轻纱拂到她的面颊上,很快,又有了一股温热的气息传来,是陈子惠的,手紧紧地贴在她的月要上,将她揽入怀中。   “别怕。”   他笑着,声音轻柔,粗糙的指腹抚过她的面颊,将她在怀中搂得越来越紧,怕是稍微放松一点儿,她便要挣脱,逃远。   她看到那盏灯,光亮黯淡,被他的指缝切割成碎片,散入她的眼中。   忽然,又有一抹红色闯入她的眼中,是鲜艳夺目的,不同于方才暗色的,令人悚然的血的颜色,那抹鲜红是一段纱,明亮至极,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   她未去抓住,那抹艳丽的红色却飘到了她的身畔,覆住了她的眼睛。   天地间一片明艳,她隐隐约约看到跳动的灯火,还有那愈发接近的人影。   唇.瓣隔着红色的纱,覆上了她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8 08:22:34~2022-06-23 11:01: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usanmm08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4章 裙下之臣   ◎只跪拜在她面前◎   眼睛上陡然热烈的温度, 让她一时无措,身子仍是抖了抖,手捏紧了陈子惠的肩膀。   一片艳红色当中, 她瞧见了陈子惠的眼睛,明亮澄澈, 其中似含着烈火。   哪怕隔着红色的纱布,她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浓烈热气, 如浸在火海当中。   这一刻,她的思绪飘忽。   上元节, 普天同庆, 实际上并不安宁,朝中动荡,匈奴在北部虎视眈眈,就连父亲的下落, 都是不明,她给父亲写了一封关于陈子惠身世的密信,可是得来的只是父亲晦暗不明的话语。   按着陈子惠肩膀的力气又大了些,朱唇紧咬。   口勿隔着纱布,落在她明亮的眸子上,轻轻地。   似是察觉到她的恐惧, 又想起近日以来繁杂的事务,不定的局势,陈子惠一只手托住了她纤细的月要, 一只手由着她的肩膀往下, 顺着胳膊缓缓地滑过柔软的衣料, 捏住了她的手。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 我都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滑过她的指尖, 一股酥.麻感,挑动着她的神经。   “是吗?”   韩昭昭的唇嗫嚅着,问出这两个字来。   “成婚之日拜过天地,天地为鉴,誓言既出,绝不反悔。”   “誓言”一词勾起的回忆对他而言,太沉重。   那时,卫国的开国皇帝周恒还是臣子,恭敬地拜倒在帝王的御座下,三叩三拜道,臣不忘陛下提携之恩,此生此世,永为梁朝臣子,天地为鉴。于是,前朝皇帝驾崩前,把年幼太子托付给了他。   天子年幼,周恒掌权,屠.戮异己,欲要获得旧党的信任,走到城外,行了十几里,到了黄河的渡口,指黄河为誓,自己掌权之时,必善待前朝的重臣及小皇帝,可是待他们放松警惕之时,将这些人屠.戮殆尽,城里城外一片血海。   黄河奔流不息,天地鉴着朝堂万物,周恒的后代仍居于高位,享受天下人的叩拜,甚是讽刺。   陈子惠握着韩昭昭的手蓦地收紧,引来一身低低的呻.吟,娇娇柔柔的,低声唤了一句“捏得手好疼,轻些”。   他的手松开,见到一道浅浅的痕迹,是他握出来的,使的力气太大了,他把韩昭昭的手放在嘴边吹了吹。   他受过的不公,留下的伤痛,那撕裂的伤痕,不想伤她,甚至不想揭露在她的面前。   他不同于周恒,总该有信任的人,有该守护的人。   口勿着她的手,甚是虔诚,如见神袛。   “你的亲人,我也会护好。”   陈子惠清楚她担心的是什么,慢慢地吐出来这几个字。   韩德元虽说做过那些事情,但托了他女儿的福,只要他的女儿在人世一日,他便不与他计较一日。   听闻这句话,韩昭昭的手反握住了他的手,眼角一滴泪溢出来,粘湿了纱布上的一小块,艳丽的红色变深。   随之,口勿又落在了那块艳丽的纱布上。   早春时节,屋里还带着丝丝的寒意,她的衣衫单薄,他便把她搂在怀里。   碰到了温暖,她不自觉地靠近,又或是方才听了陈子惠的那番话,她紧绷着的弦下来,如飞蛾一般,扑向光的住所。   他说的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谁知道呢。   可是,内心里的欲.望,发自内心深处,在一派艳丽的气氛里,愈发克制不住。   眼前是一片揉皱了的红色,还有他的身影,扑面而来的,是他熟悉的气息,缭绕在身侧。   隔着红纱,她摸索着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纤细的身子反去拥抱住他,她口勿过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唇,到他的喉结而止。   喉结滚动了一下。   在早春的夜里,二人紧紧相拥。   忽然,一阵叩门声响起,隔着帷幕,听得轻轻的几声。   “是有人找你吗?”   朱唇潋滟,在烛火的照耀下,更为动人,至于那声音,轻轻柔柔,带了一种支离破碎的美,又令他想起来不久前的呜咽,摄人心神。   “无事。”   陈子惠并未理会屋外敲门的人,手拂过韩昭昭的额角,擦去细密的汗珠,理了理蒙在她眼睛上,有些歪斜的纱。   犹在心里暗暗地怨那个敲门的人怎的如此不识相,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非要在现在寻他。   帷幕被微风吹动,轻轻地摆。   敲门声不停,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急过一声。   陈子惠放开韩昭昭,朝着门口的方向,问道:“谁,有什么事?”   声音里自然是没带了几分好气的。   那人报出来一个名字,是陈子惠的一个得力的属下,还说,这么晚来找他是有要事。   无奈,陈子惠只得应下来。   转头,见韩昭昭的衣衫还有些凌乱,是他方才揉.搓的,他又为她理了理。   外衫上的带子半开,半露出里衣来,掩在雪.肤上,趁着她被蒙住眼睛的功夫,手指翻飞,轻而迅速地为她系好带子。   “不用担心,我一会儿便回。”   临出门前,在韩昭昭的眼睛上,落了一个口勿。   或许是觉得一会儿这个时间所涵盖的范围太大,自己久不回来,韩昭昭担心。   便估摸了时间,照着蜡烛燃烧的长度比划了一下。   “大致,等鸳鸯灯里的蜡烛烧得只剩下这么长的时候,我便会回来。”   韩昭昭点头,似是流连,出门之前,还拽住他的袖子。   “夫君一定要当心,早些归来。”   陈子惠笑了,逢到事情繁忙的时候,半夜被叫出去,也是常有的,哪里算得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心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她平安,不要再如上辈子一般,早早地抛下他,留下他一个孤家寡人,坐在皇位上,又独活了十几年,才随她而去。   “会的。”   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安心。   不知为何,不安感涌上她的心头,这种感觉,与她父亲离开时,也是相似的,是她在牵挂、祈求,希望自己亲近的人能够平安顺遂。   可是,何时陈子惠在她的心中变成了这种人。   他离开时,望着他的背影,她懊恼地摇了摇头。   半撩开铺在眼睛上的红纱,视野里一半艳红,一半暗色。   低头,见到自己的衣衫,有些皱,但方才陈子惠临走时理过,已经被理平了。   外衫上的系带被结成了蝴蝶结的模样,展翅欲飞,原先,她的系带并不是这模样的,想来是陈子惠做下的事。   刚才有一小段时间,他埋首,不知在她的裙上摆弄些什么,手指飞速地移动,原是在系外衫的带子。   她轻轻地笑了,一个外衫的带子没系好,便值得他如临大敌般,小心翼翼的?   再过分的事情,又不是没做过。   新婚当夜,大婚的衣衫散乱了一地,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衣服上被扯开了口子,若不缝缝补补一番,已然是不能用了,里衣上也粘了水渍。   果然,如他当日所说,婚只成上一次,大婚的喜衣留着也没有用,倒也是由着他去祸害了。   怎的到了今日,如此正经起来,隔了层红色的纱布,她也分辨不太出来,陈子惠的脸似乎是红了一点儿。   陈子惠出门,寻了一处隐蔽的地方,与亲信交谈了片刻,估摸着时间,长话短说。   回来的路上,面色沉重,路过庭院,瞧了一眼还不久前同韩昭昭回来时,还没有清理干净的血迹,当时,那血迹可是吓了韩昭昭一跳。   现在,那里倒是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了,树上挂着的几个沾染上血迹的灯笼,也被摘下去,路面稍微有些黯淡。   看来,还是听从他的话的,不然,便不是几句简简单单警告的事情了。   或许,他们的血,也会溅到这上面,以示惩戒。   转念,想到韩昭昭看到那血迹时的畏惧神情,看样子,她是极其不喜血腥的,上辈子的她,也是如此,时时刻刻在劝着他少杀.戮,多去求一个“和”字。   算了,既然这样,便饶了他们,少在韩昭昭面前展现出嗜.杀的一面来,她会感到不舒服的。   还有不久后要去边境的平叛的几场战争,他在心里暗暗地斟酌了片刻。   回到屋里的时候,他瞟了一眼蜡烛,差不多是他离开前所说的那个高度。   见他回来了,韩昭昭拉开帷幕,红纱半掩在她的眼睛上,如一潭明亮的池水,忽地就浸在了火焰里,热烈与冷冽交织、交融。   “夫君此去何事?”   “是在幽州,有匈奴作乱。”   中山郡属于冀州,幽州在冀州北面,与匈奴交界,是拱卫中原的战略要地。   匈奴人为此,正是为了扰乱在中山郡修筑运河的计划。   “若无意外,不日便归。”   “夫君何时走?”   “事发紧急,备好粮草、马匹,五日后动身。”   沉默了片刻,他细细端详着韩昭昭的模样,道:“今晚是有时间的。”   转头见灯里的蜡烛已经燃了大半截,估摸了一下时间,拉过韩昭昭,笑着说道:“我恐怕要食言了,因了晚上这一出事,蜡烛燃尽的时候,怕是要过了。”   他的唇擦过她面颊上的肌肤,咬了咬丝带,将面纱摆得正一些,恰好能让她的视线里是一片明媚。   复又俯身,蹲下。   裙摆摇曳,裙角下露出绣鞋、罗袜和脚踝,他捉住那一对脚踝,摸到挂在右脚脚踝处的一处铃铛,微微一碰,声音便响起,清脆悦耳。   裙摆拂过他的面颊。   他匍匐着,对着坐着的人低声说了一句,愿匍匐于下,做你的裙下之臣。   上辈子,他为皇帝,坐在龙椅上,居于众人之上,受着万人的朝拜,而他,只跪拜在她一人面前。   他还执意往太庙里立了发妻的灵位,别人去太庙里祭拜,跪拜先祖,而他,跪拜他的发妻。   灯火摇曳,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屋内,由明到暗,由喧嚣到安静。   大概是在后半夜的时候,雨停了,天地间又归于一片寂静,屋内的人也是睡熟了。   红纱叠在枕边,一头乌发散落,垂在枕上,微风吹过帷幕,卷来丝丝湿气。? 第125章 脂粉气   ◎对他,怎会如此在意◎   翌日, 韩昭昭醒来,天已经亮了,腰间还有隐隐的酸痛感, 身畔却不知在何时已经没有人了。   衣裳已经是被换了一遍,带子系得整整齐齐地, 不见一丝褶皱。   睁开眼睛,瞧了一眼四周, 之后下意识地去寻在她眼睛上蒙了一晚上的红纱,不见踪影, 方想起了昨夜迷迷蒙蒙当中发生的事情来。   那时候, 人已经倦了,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风夹杂着水汽卷入帷幕,连带着额上渗着的细汗, 整个人宛如刚刚在池水中,被捞出来一般。   她坐在床沿,青丝柔顺地垂下。   陈子惠起身,揭开遮盖住她双眸的红纱。   此时,蜡烛已经燃尽,屋内一片黑暗, 黑暗当中,她能朦朦胧胧地勾勒出陈子惠面庞的轮廓来。   他一只手拿着那抹红纱,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 细碎的口勿代替红纱, 落在她的眸子上, 为她带来温暖与热烈。   口勿她脸颊的间隙, 他的手中抓着红纱, 问她,把一样东西送给他,好不好。   她的神志已经有些混沌了,指尖划过额头,敛了几滴细汗,望着已显餍足的人,问道:“你还要什么?那灯,不是已经灭了有些时候了吗?你先不还是说,灯还不灭吗?”   慵懒当中的声音还带了几分柔媚,几分嗔怪。   “只是这个,好不好?”   低低的嬉笑声传来,声音就在她的耳畔,红纱上的一点红色晃在她的眼前。   “好,你拿去吧。”   瞧着这红纱,她有几分熟悉,但稍加细想,却是想不出来来处。   “这红纱,是从哪里得来的?”   “一件春衫,很薄的那件,你穿过的。”   她想起来了,是一件春衫的系带,怨不得蒙在眼睛后,松松垮垮地,还是在后边系了好几个结的情况下。   那件衣服,她印象也是深刻,极轻极薄,是艳丽的红色,与这红纱,是一样的艳,在京城时,屋里火炉烧得旺,有几日,她便是穿着这身衣裳的。   那时候,他总是爱扯这衣带。   后来,也不知是何时,他终是筹谋着,在这衣服搁置在柜子里的功夫,把它的带子扯了下来,做了蒙她眼睛的纱布。   陈子惠拿过那红纱来,放在手中,缓缓地抚过。   “明天,再还你一件,可好?”   不知他安的是个什么心思,韩昭昭先是摇了摇头,转念一想,片刻后,又点了点头。   她听到对面的人笑了,接着,又是窸窸窣窣的响动,拉着她,蒙上了被子。   窗外的雨声渐渐地小了,安静下来,她困倦极了,很快,便入了梦乡。   醒来之后,却没有见陈子惠的人。   韩昭昭起床后,走到桌边,下意识地去寻信纸,什么都没有。   心中不由闪过一丝失落来,那人走了之后,连个信都不留,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往常,遇到再紧急的事情,也会告诉她去了何处,大概何时能回来,还会宽慰她几句,要她不必担心。   又想起昨夜说的事情,还说要还给她一件什么,想来也是作罢了,那时候的话,是做不得数的。   梳好妆,在椅子上呆坐了片刻后,唤来丫鬟晓玉,问道:“你知不知道,夫君他去了何处?”   “我是不知的,他一大早上便走了,未同我们说上一句话,是被一个男人同一个女子叫走的。”   晓玉同她关系近,同她说话,也是不怎么拘礼的,相称都是以“你我”。   “男人和女子?”   听到这个词,韩昭昭立马狐疑起来:“他们都多大年纪的样子?”   “二十左右,我看着差不多,男子、女子之间,是对夫妻。”   “哦,那便随他去了。”   “砰”地一声,她把一个盒子甩到桌子上。   晓玉瞧着她的脸色,感觉不大对劲,分明在昨夜,还是叫了几次水的,今天一早,不知为何就成了这副模样,脾气这么大。   她瞧着韩昭昭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她做,韩昭昭也是一副想安静的模样,便走了。   不一会儿,韩昭昭坐在椅子上,心思更难安。   她又想起了昨夜,陈子惠同她许诺的不伤她家人,还有什么天地为鉴。   就连拿了她的红色系带,说要还给她一件东西,都迟迟不见人,何况这个。   这一早,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便火急火燎地出去了,见的是些个什么人,下意识里,她觉得,这么早来,是要有避人的事情。   阴暗、见不得人的勾当也不少,有的官员为谋求上升,把他们的妾室甚至是发妻送给上级的,也不在少数。   何况,方才晓玉还简单地描述了一下这女子的容貌,甚美。   手拂过头发,摇了摇头,好好地,想这些做什么,她同陈子惠,不过是算计来的夫妻,总该有一天,二人会针锋相对的,那一天,距今也不会远了。   他喜欢谁,一大早上出去做了什么,告不告诉她,与她何干,她的反应,又何至于如此激烈。   转念,思绪又飘回了京城。   也不知如今父亲在京城,可还安好,陈子惠答应的事情,能守约守到几分。   她忧心忡忡地凳子上起身,推开了院门,一股湿气混杂着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昨夜一场雨浇灌过,地上还有些微的潮湿,草木已经有萌发的痕迹,显现在土地里,是极浅极浅的绿色,平添了几分生机。   这仍是减不了她心里的怒火,愤恨之时,跺了跺脚,踏在湿漉漉的砖上。   想来,因了上一辈的恩怨,陈子惠最怨恨的人应该是卫国的开国皇帝周恒,可他的做法,又与那人有什么大的区别。   不过,那个人杀妻,放到他这里,恐怕是做不出来的,也就只有这点了,她自嘲似的一笑。   脚步声渐近。   似乎是陈子惠的声音。   她收敛了些许怒气,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隔着交错纵横的树的枝桠,也是瞧见了他的身影。   忽然,脚步声停了,又多了一道人影。   是晓玉跑过去,同他说了几句话。   “今日一早起来,我瞧着夫人的心情就不大好。”   陈子惠的袖口有半点红色飘出来,一只手伸到袖子里,似乎是抓住了一个东西。   “好,我知道了。”   说罢,他摆了摆手,示意晓玉退下去,接着,动身往屋子里走去,脚步是明显地放缓,又有了犹疑,是显而易见的慌乱。   到了门口处,见了一道人影,是韩昭昭,立在屋檐下,正望着他,眼里溢了惆怅。   陡然出现,令他措手不及,脚步乱了一下,又将袖子里的东西往里收了收。   欲盖弥彰。   韩昭昭瞟了一眼,见到一抹红绸,瞬间消失,看样子,是把昨日向她讨要过来的红纱缠绕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倒是珍视得很呢。   “在外面站了多长时间,冷不冷?”   见她不快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还是很凉的。   第一反应,韩昭昭也并没有去挣脱,或许,那一瞬,连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没多久。”   冷冷淡淡地抛出来三个字。   “外头冷,先回去吧,当心站久了累到。”   手扶住她的月要,昨夜,也是他太不克制了些,惹得她成了这副模样。   “无事,今日一早,你去了何处?”   他人到了身侧时,她才闻到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脂粉味儿。   方才,那种预测,似乎是真的应验了几分。   她警惕地瞧了陈子惠一眼,陈子惠浑然不觉的模样,还问道:“你今日怎么起得这般早?”   按理,经了昨夜,她该是累极了的,他出门时,也是尽量放低了声音。   “不知,只是一早上醒来,便不见了你的人影,我去桌上寻,也没有见你留下什么书信来,忧心了半天,不知你去了何处,见了何人。”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把“何人”二字咬得重了些。   “今日一早起来,便有属下来找我,说是有事相商,同我到了一间院子的一间屋里,说了些时候,说的是过几日要与匈奴打仗时,粮草的供应问题。卢奴县县丞,你知不知道?”   “知道。”   一到这里,陈子惠便乐于跟她介绍中山郡的这些官员,一点儿也不避讳,职务高些的,她大部分都是知道他们的名字的。   “今日来找我的,便是他,事出紧急,又是在府内商谈,便没有告诉你我去了何处,想来我回来时,时候不会太早,没想到,你这么早便醒了。”   韩昭昭点头,陈子惠已是扶着她到了屋内,关上门,阻止寒气进来。   那一股淡淡的脂粉气回荡在空气中,比在外边时更为明显。   韩昭昭嗅了嗅,陈子惠这边一时敏感起来。   “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一边说,一边扫视了一圈屋内的摆设。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感觉稍微有点儿异常,便能打起十二分的警惕来。   “是味道,来源于你身上的。”   袖口处,一丝淡淡的脂粉气扑入鼻中。   顿时,人有些慌乱。   韩昭昭专注地瞧着他,神色严肃。   “这味道,是从哪里带来的?”   “今天早上,薛和光同他夫人来找我,啊,薛和光就是我刚才和你提起过的卢奴县县丞,这一身的味道便是在那时候粘上的。”   他瞧着这身衣服,皱了皱眉,一副厌弃的神情,还扯了扯。   倒是直言不讳,韩昭昭眨了眨眼,问道:“然后呢?”   “不是,我真的没有做什么,就是因为薛和光,这么早来找我,还是他带着他夫人过来的,他的夫人没有随我们进去,他是送他夫人的,他夫人要回娘家探望,就是顺路。”   说起来的时候,不免慌乱,断断续续的模样。   “我只是同他的夫人说过了一句话,很快,他夫人就离开了,然后他就随我进去了,同我说了一阵,那气味便是这时沾染上的。他时不时地便是这一身气味,衙门里的人皆知。”   说起薛和光,他不免愤懑。   “曾有一人,与他共在一间屋中,处理案子,回去之后,因了这一身气味,便被夫人责骂了。”   “今日,他还偏偏坐在了我的旁边,同我共看了一幅地图,今日,他身上沾染的味道比往常更浓,也更呛些。”   “我叫来当时给我们端茶的小厮过来,他站在薛和光的身边,定然少不了这种气味。”   说着,便要去叫来小厮,韩昭昭笑了,阻挠,他不听,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   说话的时候,抬了抬手,一抹红绸飘荡在空中,摇曳。   慌乱之间,他忙将红绸收起。   那是昨夜,他朝她要的那段红绸,如今绑在了他的腕上,衣袖下,露了一角。? 第126章 印信   ◎是什么不正经的东西◎   韩昭昭不由地笑出声来, 眼如静潭,忽地,漾起波纹。   又听陈子惠道:“这红绸上面也沾染了些味道, 同这件外衣,一会儿我去洗净, 这味道,着实闻不惯。”   “不至于, 现在味道是淡淡的,感觉还好。”   听了她的话, 陈子惠停下了脚步, 收了手,手轻轻地抚过那一段红绸,又道:“今日不辞而别,是我的不对, 下次无论遇到何事,一定告知。”   听了他的话,韩昭昭点头,又笑了,对这一刻,甚是留恋。   见她知道了这味道的来源, 并不是很排斥,陈子惠才敢靠近她,小心翼翼道:“昨天晚上, 说要同你换的东西, 我拿了来。”   “是什么不正经的东西?”   打量了一遍他的模样, 韩昭昭信口说道。   由着昨夜的经历, 她下意识里便觉得这大概不是什么正经玩意。   “你瞧瞧。”   陈子惠从袖子中掏出一个盒子来, 不及一个巴掌大。   她正欲上前看个仔细,却被陈子惠的身影挡住了半边,热气扑面而来。   她看到了他的眉眼,俏挺的鼻梁,忽然,一双手伸到了她的侧边。   “你瞧。”   盒子开了,半边视野被陈子惠挡住,她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个类似于印章的东西。   “你要拿这东西做什么?”   一时间,竟有些不解,不知他又在琢磨什么新花样。   “是印信啊,你在想什么?”   “印信?”   韩昭昭狐疑地瞧了一眼,伸手拿过来,果真是一枚印信,上面刻着陈子惠的名字。   “这是干什么的印信,你给我这个,又是要做什么?”   陈子惠此举,她有些不可思议。   “印信是调兵用的,过几日,我便要去边境,怕遇到事情,便把这印信给了你。”   “调兵?调多少兵?”   她的手在抖,仿佛这一件事并不是真的,她记得,陈子惠对她,一直都是很防备的。   “驻扎在卢奴县的兵,我能控制住的,有五千人。到时候,你拿着这个印信,他们便听从你的调令。这印信,你收好了。”   把印信放在她的手中,又覆住了她的手。   “你给我这个,是要做什么?”   她的眼睛眨着,睫毛似在抖动。   “怕我走后,匈奴的人借机干扰运河的修筑,楚王的人,大概会袖手旁观,我不知,他们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情来。这次,我又感觉不适合带你去边境。”   陈子惠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来,这一次与匈奴对阵,不同寻常,因为江星阑的存在。   打探了这些时候,对于江星阑的了解,仍然十分有限,只知她是中原人,出身如何,经历过什么,为何为匈奴效力,皆是不知。   他在明处,江星阑在暗处。   上辈子又加上这辈子,打过这么多场仗,见识过这么多人,唯一让他琢磨不透的,便是江星阑。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因此,我便想着要你留在卢奴县,就是不知道楚王一党人,会对你做些什么。”   “楚王一党?”   韩昭昭的唇嗫嚅着,说出来这四个字 ,局势不明,她的心里也没有几分底。   何况,自从那日的戏曲开始,她就觉得,楚王的人已经盯上她了,至少其中有楚王的义子周翰,那日,望向他的时候,他在对她笑,笑得很灿烂。   演出的戏子,容貌与她神似,虽说演的是前朝的戏曲,但醉翁之意,大概不在酒中。   “是,匈奴那边事出紧急,我来不及处理楚王一党这边的事情了。”   陈子惠抚过红绸,忽然捏得紧了些,揉搓出几处褶皱来。   从前他家,就狠狠地栽到了周恒的手中,信了他的话,江山送了人,连命也难保。   皇室的人,信不得。   周恒娶妻时,也是拜过天地的,许诺过不离不弃的,可最后,在权力的面前,仍是杀了自己的发妻。   楚王是周恒的养子,周翰是楚王的养子,都是看着父辈的人所作所为长大的。   何况,他们与楚王一党是针锋相对,若落在他们的手里,会遭受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敢让韩昭昭去尝试,哪怕这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   “这印信,你在必要的时候拿出来,发这个暗号,收到了,他们都会听令于你。”   韩昭昭抓住了他的手,手仍是有些微的颤抖,那段从她衣服上取下来,蒙过她眼睛的红绸,被他牢牢地系在腕上。   “好,我知道,那你怎么办?你可是在边境啊。”   “我那边,自有办法,那些士兵,也是我一手带起来的,这些势力,在我的手中,都已养了五六年,总该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韩昭昭定睛望着他,未料到他居然对着她,将自己的底细托盘而出。   不仅如此,还同她讲起了京城的现状,以及京与城、隔壁郡县联络的势力。   “你的父亲,暂时在京城里还安好,若是遇到了事情,我也会派人保护他的。他是你的父亲,也……也是一手提携我到这个位置上的人。”   他又喘了口气,那一刻,无数的回忆涌入脑海,他咬了咬牙,终于把这句话说完。   “这几日,我应当会忙于处理军务,可能会晚些时候才从衙门里回来,太晚了,你不必等我。那场仗,也不会打太久,一个月后,应该便会回来了。”   韩昭昭点头。   说完这话,他便又要启程去衙门,一边是军务,一边是开凿运河的时候。   起身的时候,忽地,韩昭昭抓住了他的袖子:“夫君,我想对于匈奴人,还是要多采取怀柔的方式,若是想杀,杀不完的。”   前朝的开国皇帝连着屠了匈奴的好几个部落,终于将匈奴占领的土地夺到了手中,但积怨甚重,最终,在他驾崩后几十年,边境的军备跟不上的时候,多次动乱,那土地又回了匈奴的境内。   望着她的眸子,他答道:“我知,夫人放心,我这一次,定听从夫人的话。”   韩昭昭一愣,他的话中,又从哪里来的“这一次”。   她还在愣着的功夫,那身影已经是远去了,唯余她坐在椅子上,抚摸着手中的印信。   她与他,从相识到成为夫妻,也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又加上他与自己父亲说不明的怨恨,他怎的就会这般信任他,这般想保护她,把后方统兵的印信交给她。   是不是疯了!   她仔细看过印信上的标记,确认了,这个便是真的。   也就是坐了片刻,窗口处晃过一个人影,给她比划了一个手势,是替她和父亲之间传信的人。   她没有想到这么快,父亲又给她来了一封。   避开侍从,她推开门,那人正在认认真真地打扫院子,在她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微微抬起头来,往她的手中塞了一张纸,接着,又去低头扫院子,仿佛一切并没有发生过一般。   在白日里,她也只敢这样。   在院子里兜了一圈,韩昭昭又回了屋里,趁着屋里没人的时候,她拆开了这封信。   读出了父亲的暗号。   父亲说他在京城里,暂时看来,一切还好,陈子惠的身世与前朝有关,他已经知晓,要她不要担心,陈子惠不会因为此事而伤害她的。   信里再细说的细节,与刚才陈子惠所言,基本也是符合的。   一时间,她有些不明白,她家到底与陈子惠有何怨恨,是父亲不知道为何陈子惠会恨他,还是父亲故意隐瞒了他与陈子惠之间发生的事情。   她的指尖颤动了一下,信纸掉落到了地上,她飞速地捡起,趁着无人的时候,寻了个不易瞧见的角落,点了根蜡,将信纸烧毁,化为一片灰烬。   风吹过她的碎发,望向潮湿的土地,她的心里更添惆怅。   此时陈子惠已经出了门,亲信紧随其后,一处的角落,一亲信终于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到了陈子惠的身旁。   问了他一句:“您为何要把印信都交给夫人?”   跟着陈子惠这么多年,他深知这印信背后的重量,是陈子惠多年的积攒,付出了无数的心血。   “怕她留在中山郡遇到危险,楚王一党的人对她虎视眈眈。”   “可是,她是韩大人的女儿啊。”   这个亲信跟随他多年,是他最亲近的人之一,对于他与韩德元之间的恩恩怨怨,大致还是了解的。   “但是现在,她是我的夫人。”   手又一次抓住了那抹红绸。   陈子惠没有同自己的亲信说,他将自己与京城的联络方式,也告诉了韩昭昭,已经是给她亮出了自己的最后一张底牌,那都是他多年以来的苦心经营所得。   她要想毁灭他,轻而易举。   他一向做事谨慎,今日却是如此,有时候,他都在想,或许自己是疯了,这般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完完全全地交付到一个人的手上。   却忽然,又记起来前世的点点滴滴来,是她值得,上辈子,他辜负她太多,这辈子,就算是让他死在她的手里,他也心甘情愿。   走过小巷,又到了人来人往的闹市。   陈子惠忽然转头,对跟在后面的亲信说了一句:“你留在中山郡,记得要听她的话,保护好她,她是我的夫人,她的命令,便如我的命令,不可轻易违拗。”   这几日,陈子惠都是很晚才归家,一大早便离了家去,处理公务。   五日后的一大早,韩昭昭送他出卢奴县县城的城北,看他披上铠甲,骑上骏马,出征边塞。   临行的时候,他说,他一个月后,定会平安归来。   对于这一点,韩昭昭没有多少质疑,她知道,陈子惠似乎是天生的帅才,在战场上,统兵作战,游刃有余。   只是如今,中山郡里就余下了她,他几日不归,她的心里还有空落落的感觉。   陈子惠在边境打仗,中山郡的这段运河,还要继续修筑,本来,按照陈子惠原来的安排,运河的事情都是交给了几个他信得过的亲信,她是不必要非往那边跑的。   可是,韩昭昭放心不下,仍是去了。   那边的情况,陈子惠与她提过多次,她也是了解了个大概的,心里有过预想,可一见了现实的场景,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第127章 暗线   ◎他给了她一条暗线◎   河水当中的冰基本已经融化, 已经开始开凿运河。   远望,河水浩浩汤汤,一片蓝色, 映着云的倒影,人在河畔, 列成一队,倒还是一副整齐的模样。   近看, 一片狼藉,遍地泥泞, 行在其上的人衣衫单薄, 饥肠辘辘。   他们伸出骨瘦如柴的胳膊,一双眼睛如同雕刻上去的一般,愣愣的,唯有见到这些穿着鲜亮的衣服的人过来时, 才有了一抹亮色,目光全都聚焦到了这边。   这是在干活的间隙休息,已是饿得饥肠辘辘,但奈何有工期的限制,不一会儿,还是得动工。   那几双望向她的眼睛, 如炬火,燃烧着,充满着渴求。   见她要往前走, 身边的侍从慌了, 赶忙拉住她, 劝道:“夫人, 莫要往那边走了, 当心他们伤到您。”   饿极了的人,又满腹怨气,被刺激的话,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过去,你们跟在我身后,跟得紧一点儿。”   侍从们面面相觑了片刻,还是跟上了,他们都是陈子惠嘱咐留在这里的,临行前,陈子惠同他们讲过,夫人的话如同他的话,不得轻易违拗。   几个人紧紧地护在韩昭昭身畔,过去的时候,几个饥肠辘辘的人显出恐慌来,可饥饿感逼迫着他们靠近,克服恐惧。   “这位夫人……”   一个人大着胆子抓住她的衣袍,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对着她叩头,陈述近日以来的饥荒。   他的鬓角生了星星点点的白发,脸上手上都沾了泥泞,手里还攥着一小块硬得快如同石块样的窝头一类的吃食。   侍从要拽他走,被韩昭昭拦下,她低头,看向老人混浊的眼珠和颤抖的手。   “别怕,您同我说,从开始少吃食到今日,有几天了?”   “十天了。”   说罢,老泪纵横。   韩昭昭算了算,十几日前,正是陈子惠带兵去北边打仗的日子。   其中的缘由,她大概也是知晓了。   北边未有动乱时,粮草还是充足的,而一旦有了战争,去打仗的兵要吃粮,马要吃草,这一来便消耗了不少粮草下去,而于此同时,兵一走,少了押送粮食的人,楚王和匈奴的人去趁火打劫也是常有的事情。   粮草本就少,这么一来,更是雪上加霜。   老人还在说着,说到痛处不禁流涕:“夫人啊,您知不知道,原先告诉我们要我们来这里做河工的时候,可是同我们保证了的,一天给多少钱银子,给什么饭,我还等着拿了钱,给家里用,可到了这里,是连口饭都吃不上啊。”   周围的人纷纷附和,望着他们,喧哗起来,有了他作为榜样,一群人甚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嚎不止。   人越聚越多。   韩昭昭的手捏紧袖子,在思忖。   人要活着,最重要的便是吃,连基本的食物都供应不上,还要定工期,要他们做活。   现在,他们是跪着祈求的,可是,若哪一日,有人煽动起来,便是拿着刀剑直指到他们的面前,如同弹簧,被按压狠了,总有反弹的一日。   况且,因了陈子惠对于她家的威胁,她想除去陈子惠,接手过他的属下来,光有他的夫人这个名头,远远不够。   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手中拿着陈子惠的印信,让他们相信,她有能力拥有这枚印信。   只是这事情,实在难办。   她咬了咬牙,搀扶起为首的那个老人。   “您先起。你们这段河道的监工是谁?在哪里?”   老人说了一个名字,指了一个地方,她正要带着这些人往那边去的时候,忽然一声呵传来。   “你们是什么人,他妈的在这里闹腾!”   那人手持着鞭子,在空气中甩了几下,围着的人见此情形,向远处跑去,但仍在看着。   唯有韩昭昭以及她带着的几个人,直视他。   监工上上下下地将韩昭昭打量了一遍,又甩了一下手中的鞭子,抽到空气中,发出骇人的声响。   “哪家的小娘子,掺和这件事,快回去!”   也是见了这姑娘一身打扮,不似平常百姓,还跟着几个仆从,要不在这里闹事,他早一鞭子抽过去了。   “你是这段河道的监工?”   没想到小姑娘还这么气势汹汹,那人气道:“没见到老子穿的这身衣服吗?”   他的气势更盛,趾高气昂的模样。   “既是这里的监工,我问你,河工的饭食是怎么供应的,每天都是几顿,吃的都是什么?”   “你谁啊你,他妈的敢在这里管老子的闲事!”   韩昭昭立在这里,掏出一个印信,在他面前晃了晃,哪怕他伸长了脖子,也看不真切,他这模样,如同被戏耍了一般。   “你居然在这里糊弄老子。”   伸手便要去夺,瞟了一眼韩昭昭,还是淡定自若的模样,有了片刻的迟疑,转念一想,他在此地积蓄多年的势力,亲戚是官员,与楚王一党有些关系,为啥要怕个小姑娘,哪怕她身边带着些人。   想罢,挥舞起鞭子来,冲着韩昭昭过去。   她没有丝毫躲闪的意思,站在那里,淡定地看着,鞭子还未到她的脸颊前,便被她身后的侍从抢先一步,抓在手中。   任是他再怎么使劲,也无法从侍从的手里夺过鞭子来,脸红脖子粗,一身汗。   而韩昭昭便在一边站着,看着他与自己的侍从僵持,无论使了多大劲,鞭子都被侍从抓在手里,一动不动。   嘴角甚至勾起笑容来。   他的后面只跟了几个人,他平素是什么表现,这一群河工对他是什么态度,他自己的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的。   若是硬碰硬,怕是占不到什么好处。   这会儿,态度便好了不少。   “姑娘找我有什么事情?”   韩昭昭睨了他一眼,道:“给河工供应的饭,按照之前陈大人还在这里时的惯例,去给供应上。”   听到这话,监工一愣道:“这位姑娘啊,这里根本没有那么多的粮食了,分不出来了啊,净往边境打仗的地方运了。”   “没有?那我看作为河道监工的你,也没面有菜色。”   那监工已经是有些发福的身材,腆着一个肚子。   “看来你家的粮食还是挺充足的,既然做了父母官,就该视百姓如同自己的子女,不如从你家的府库里拿出来些粮食来分给他们。”   韩昭昭笑着,说得倒是轻松,周围却是一片喧哗声,这人,要是饿了,为了寻到吃的,为了活下去,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就是单单把他家的府邸砸了,都算是好事。   四周都是敌视他的人,这一回,他也是慌了。   “姑娘,就是下人家里那些粮食,都拿出来,也只是一杯水,救不了这一大片火。”   “卢奴县有粮仓,把那里的粮仓打开,拿出一部分来,至于你这里的,一会儿我调兵过去,清点出你该拿多少,你就拿出来多少。”   韩昭昭靠他近了些:“粮食从你的手中过,我不信,你一点儿都没有拿。”   她的声音是压低了的,旁边的人被方才的打斗一恐吓,是根本不敢往他们身边凑的,因此这话,只他们几个人能听见。   她拿出来印信,在监工面前晃了晃,这回离得近,他是真的看清楚了,这印信上面盘踞着一只老虎。   是兵符,这姑娘的手中居然拿着兵符!   想到这里,这监工的身子抖了抖。   韩昭昭离了他远一点,把印信端在手中,刻意提高了声音,让侍从们传她的令,打开中山郡的府库,派驻守的一部分士兵过来分派粮食。   她手中的印信是陈子惠给她的,陈子惠是皇帝派过来到中山郡的人,这里的军队,都应当听从他的号令,何况,军队里还有他的亲信。   韩昭昭处理了这里的事情,恐吓住了这个监工,又去找他上一级的官员,陈述河工的饭食的事情。   这些人,大部分是楚王一党的,很是难对付,好好说话,定是不听的,只能派士兵去暴力压制。   迅速同他们说完了这些事情,那边的兵还没有调过来,她便留了几个人站在河道旁边,看守着,若是带兵过来了,跟随着他们去处理,自己先行回府一趟。   来是坐马车来的,去的时候,亦是坐上了马车,不过这回加快了速度,马车疾驰,扬起一大片尘土来。   颠得她五脏六腑都要出来,这才到了地方。   回到府中,着人拿了笔墨,飞快地写了几封信,叫人八百里加急送往并州。   中山郡属于冀州的治所,并州紧临冀州,与冀州之间有一道太行山相隔,然而并州在太行山之上,地势之利使得它能够俯视冀州大地,形成极好的优势。   中山郡的布防,陈子惠临行之前,是告诉过她的,他在并州那里留了一手。   并州刺史为顾钧,与陈子惠关系近,并州有钱、有粮、有兵,又有地势的优势,这一次又没有受到战乱的波及。   因此,她向并州要兵又要粮,并州有一部分兵驻扎在通往冀州的太行山几陉之一,是战略要道,离中山郡的卢奴县极近,要是拿调令过去,直接调过来,也是快。   至于那些粮,有了这些兵,想安全运过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匆匆写完了几份,交了出去,又前往河道旁边监工。   挨个同各段河道的监工见过面,说过话,又监管着士兵将粮食煮成粥,有序地分派给百姓。   这一次,同陈子惠在军队当中的亲信也是相识了。   水波荡漾,阳光落在其上,波光粼粼,一片金色,从渐渐染上到渐渐消去,她站着这里,同这里的人从上午站到了晚上,方才回了府中去。   已是宵禁的时候,马车粼粼,驶过街道,寂静的夜里,这声音偶尔会引来几人站在窗外窥探。   只是,她的心里仍是难以安宁,想起了今日发生的种种,她今日此举,是属于私自调兵的范畴,皇帝对她此举态度如何,她不知道。   其实,现在真正掌管政务的也不是皇帝,而是皇后的母族张家,陈子惠与张家也是交好的,他所说的朝廷中的这条暗线指的就是张家。   她不知,她在,张家的人能够对她的行为有几份袒护。? 第128章 撑腰   ◎莫非是为他撑腰来了◎   所有的信, 都是用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出去的,因此很快,就收到了回音。   并州那边, 顾钧似乎与陈子惠有过命的交情,表示全力支持, 给过来的兵、粮食远比她所想的要多,怕她这边有难, 又派过来一队兵马守住从太行山的几个到冀州的通道。   冀州的中山郡一带若有动乱,必要之时, 可派这些兵马借地势之利压制。   顾钧在信中还同她说, 他又往京城里写了一封信,尽可能地为她洗清责任,那语气还算是肯定。   看着这一封信,她的心里不禁有几分感动, 虽然不知道他的话能起到几分作用,但他也确实是尽了力了,又想了想顾钧和陈子惠的关系,不禁有几分替顾钧惋惜之情。   顾钧他知不知道他引以为知己的人,究竟是何种模样。   看罢这封信,韩昭昭将其烧毁。   并州距离中山郡的距离, 比京城近些,但是近了的距离,也不是很多, 并州的信到了, 京城的消息也该快了。   这一日又是起了个大早, 去了河道边监督士兵发放饭食, 有了并州那边派过来的兵, 底气顿时足了不少。   或许是摄于军队的威胁,河道的监工们安分了不少,她来到这里转的时候,所见皆是一派祥和之景。   昨日扬言作势要拿鞭子抽打她这一行人的监工见到此景,也是蔫了下来,只敢拿几个下人出气。   心里却是不忿,恨不能找个机会他们羞辱一顿。   快到正午时间,开始给河工分派饭食,韩昭昭走过的地方,自然是一处一处地探查。   到了这一处棚前,恰好注意到这监工恶狠狠的眼神,她只瞟了一眼,昂着头,脸上扬起笑来。   倒把那监工惹得难受起来,仿佛自取其辱似的,忙避开她的眼神。   不过片刻的功夫,他便被几个士兵叫了过去。   “给河工分派的粥,便是这样子的?按照旧例,粥该厚可插筷。”   “原先是稠的,从底下捞的,都给捞完了。”   “这么一大锅,只分发了一小半,就稀成了这样?你当这是分派汤?”   监工低着头,却是不说话,他在斟酌此时的形势。   韩昭昭是带了兵过来的,但是她能不能支使动这些兵马,朝廷给没有给她这份权力,都是未知数,何况,她从并州调过兵马来,本就是不符合朝廷的规定的。   他只需要暂时低一下头罢了,想来这小夫人不会多与他计较,觉得他是一块硬骨头,啃不下来,他又有机会我行我素,这么多年,他都是这么混过来的。   于是,他的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来。   “是小人的不是,现在就让人再加些米来。”   那意思是要各退一步,息事宁人好了。   其实,原来他给这些人分派的粥,也不算是十分稀,糊弄糊弄,也能勉强过去。   他贪钱,从来都是这般,控制着度,不把人逼急了,来查的官员大抵都是能息事宁人便息事宁人了。   韩昭昭打量着他,把他细细地审视了一番。   复问身边的人道:“按本朝律法,给河工分派粥时,稠度没有达到插了个筷子,能立起来的标准,该如何处置?”   “回夫人的话,要鞭三十。”   “按律法行事吧。”   挥了挥手,便叫那人下去做,监工惊骇,在旁边坐着端着碗等待这一顿饭的河工纷纷往这边望,甚至有人叫好,出了他们心中的一口恶气。   监工的力气自然是拗不过几个士兵,直接被按到地上,一个侍从抽出鞭子就狠狠地往他身上抽了一下,接着,便是凄惨的哀嚎,震天撼地,隔了很远,都能听到。   拿鞭子抽的门道也是很多,有的是抽得血淋淋的,但是根本没有伤到筋骨,修养几天,便能跟没事人似的下地,而有的则不然,看似没事,实则伤到内里的筋骨,伤了筋骨,修养一百天都不一定能好,甚至可能落下残废。   韩昭昭给侍从了手势,是要他狠狠地打,既要有血淋淋的效果,又要伤筋动骨,谁叫这监工这般不识趣,在她等着立威的时候,偏要往这里撞,当第一个。   拿这种法子打上个三十鞭子,人怕是要被打废了。   一鞭子又一鞭子地抽到他的身上,引来凄惨的嚎叫,韩昭昭站在身侧,微微垂下眼帘,脸上瞧不出来一丝波动,甚至掏出洁白的丝绢擦了擦手。   在抽了他五六个鞭子后,远处有马蹄声传来,愈发地近了,马上的人风尘仆仆。   看这穿戴,韩昭昭认出来了,是京城里来的信使,带着朝廷给她的八百里加急的信来了。   她蹙了蹙眉,什么时候来不好,偏要这时。   又回头望了一眼趴在地上哀嚎的监工,下了决心,无论这封来信里写了什么,责备不责备她越权行事,这人,她该打,还是要打的,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推翻自己的决策,这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将来还有什么威望可存。   那侍从也是人精,看传递消息的信使来了,拿捏不准,也有要停下鞭子的意思。   却得了韩昭昭的一声令:“接着打,按照律法规定的打。”   谁的话,暂时看来都压不过律法去。   那边哀嚎不止,这边韩昭昭去接了信,屏退四周的人,把信封拆开。   第一眼,便看到了皇帝的印章,这印章,是在遇到重大的事情的时候,皇帝才会把它它扣到诏书上。   又稍微细看了一点儿,这字迹却不是出自皇帝的手中的,这字比皇帝的字更加端正工整,看来,皇帝的病很重,很重要的事情,都无法自己提笔做出批复,反而要人去代笔。   再细一看,这字迹是当今的太尉,皇后的父亲写的。   太子无能,因自己当年皇位得的不是很正,皇帝又不放心诸位宗室,在自己生病的时候,便将处理重大事务的权力交给了自己的岳父。   手略微颤抖的拆开,往下看,耳边是不停息的哀嚎声,平白地惹人心烦。   看着看着,自己却被这上面的话惊到,居然是称赞她在中山郡处理事务处理得好,不但追究她的责任,还授予她调兵的权力。   信的后面,还附有一道令牌,为皇帝御赐之物,持此令牌者,调动军队,不得违拗。   她不禁钦佩起陈子惠在京城里搭建的这条暗线来,张家素为世家大族,对于寒门出身的人,素来不屑一顾,陈子惠出身并不高,不知道他是以何种方式,使得张家的人对他这般信任的。   那边的哀嚎不停,打得监工是痛极了,哇哇大哭,远远地瞧着韩昭昭,手中拿着一封信纸,倒是看不大真切她的表情。   干脆狠了心,赌了一把:“夫人打的可是朝廷命官,您有没有打朝廷命官的权力?按律法,不得随意殴打朝廷命官。”   他被打得疼极了,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失了些许的逻辑,他一边说,鞭子一边抽到他的身上,打他的侍从还数着给他打了几鞭子。   等这声音到了韩昭昭耳畔时,比“嗡嗡”叫的蚊蚋也大不了多少。   现时,已经打了他二十五鞭子了,韩昭昭走近了,也没有让侍从停下来的意思,就看着他被打得血肉模糊。   望了望澄澈的河水道:“先把这鞭子挨完了,反正只剩下五鞭子了,等你不再嚎叫的时候,再同你讲清楚好了。”   说得很是轻松,手轻轻地抚着令牌,怡然自得的模样。   鞭子在空气中飒飒抖动,一下一下地,重重地击打到监工的身上。   一共五下,打完了,他一层一层的衣服被抽破,血浸在衣服上,甚是可怖,想来伤口是已经沾在衣服上了,他疼得要命,强忍着没有晕过去,要听韩昭昭到底有什么话同他讲。   韩昭昭看向他,嘴角勾出一抹笑来:“你这鞭子,挨得不亏,让你瞧两样东西。”   一样是昨日就给他瞧过的陈子惠给她的印信,可调兵用,另一样是方才八百里加急的信件里附加的,给予她权力,让她惩治朝廷命官。   “这一样,你认不认得?”   手中晃着,离他近,却又恰在他伸手够不到的距离的,正是方才拿到的令牌。   “不认得?也难怪,你这里,也只能算半个朝廷命官吧,想来也是不会认得的。”   越到后面,声音是越大,沿着河道坐了一堆人,都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今日之后,韩昭昭的名声,是该响起来了。   监工看了个真切,手一抖,身子一颤,直接晕过去了,最后一点儿在疼痛当中支持他清醒的意志也是消失殆尽了。   “罢免他河道监工一职,另外择选能人。”   侍从们都是跟了陈子惠有些年头的人,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当即应下。   “至于他,”韩昭昭嫌弃地撇了撇嘴:“给抬回他家里去吧,扔到这里碍眼。”   身边两个侍从上前,架起他来,便要抬起他来往回走,拉起他来的时候,剧烈地晃了晃,这一晃,直接把他给晃醒了。   半睡半醒之间,直接被提到了空中,他顿时慌了,不知韩昭昭要派人对他做些什么。   落井下石的事情,他做得并不少。   他在木质的架子上晃了晃,不稳,弄得抬着他的人不耐烦,吼了他一句,他顿时安静下来,连低声的“哼哼”也消失了。   一双眼睛无神地望向四周,似在寻找自己微弱的希望。   又一阵马蹄声传来,他拼尽全力抬起头来,见到一白衣人骑着一匹白马疾驰而来,身后的几个侍从被他落下了一段距离。   他来这里来得很急,马蹄过处,扬起一大片尘土。   韩昭昭瞧见了此人,蹙了眉,而那被打得监工见了他,便如见到了救星一般,又翻了个身,引来架子的一阵晃动。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楚王的义子周翰。   他翻身下马的时候,韩昭昭心里一紧。   这监工的出身,她打听过,没有什么能耐,能干上这个职位,纯粹是因为家中有亲戚在周翰身边做着重要的职位。   而她这次如此惩罚这监工,也有震慑楚王一党人的含义。   这一回,周翰过来,莫非是来给他的下人撑腰来了?? 第129章 宫里的人   ◎写出来后,字字真切◎   周翰翻身下马, 风尘仆仆的模样。   他虽是楚王的义子,但将来是要继承楚王爵位的,人见了他, 都称他为楚王的世子。   论职位,他是高于韩昭昭的, 因此,见了他, 韩昭昭行了个礼。   在离周翰极其近的地方,她低下了头, 一头秀发挽起, 眼中似含潋滟的波光。   刚拜下去,便听周翰说了一声:“起来吧,不必多礼。”   韩昭昭起身,又一次见到了他的模样, 一种熟悉的感觉浸入她的脑海,那一日,在酒楼上,她遥遥地见过周翰一面的,只是这一面,应当不该有如此的熟悉感。   一时间, 她的心里翻涌。   她在打量他,却发现他也在瞧着她。   韩昭昭暗暗地叹了一声:“世子来此地有何事?”   话音刚落,那边的呻.吟声又响起来了, 比方才更大, 是故意装出一副可怜模样来给周翰看的, 似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   周翰只瞟了一眼, 对着韩昭昭道:“我来查看河道。”   略微低头, 又看到了她的一双眼睛,似含水雾。   见了她,说出来话,那声音比他相象中的还要软了一些,不曾流露出责备之意。   手不小心碰到了腰间佩戴的玉饰,叮当作响,除了这声音,又陷入寂静之中。   “世子,小人……”   见周翰那模样,似是忽视了他,那监工躺在架子上,又开始哼哼起来了。   “他犯下了什么事,遭了鞭打?”   周翰嫌恶地望了他一眼,问道。   问的并不是那监工,于是,韩昭昭替他回答了。   周翰听着,面容沉静,之后,淡然地说出一句话:“犯了律法,该打。”   声音如初初化冻的泠泠清泉,悦耳却冰冷刺骨。   “此事夫人行得对,这帮人,是该惩戒一下了,不然得乱成什么模样。”   “世子,您……”   “闭嘴!”   周翰身边的人察言观色,狠狠地骂了监工一句。   这一句,便将他所有祈求的希望浇灭。   周翰唤来身边一个人,问道:“这是你家的亲戚?你叫他来做事的?”   那人惶恐至极,“砰”地一声跪到了地上,不住地磕头。   “是,是小人……是小人识人不明,酿……酿出如此大祸来。”   他挥了挥袖子,一派冷冽神色:“此处不适用律法,便用家法吧。”   那人的身子明显地抖了一抖,按照家法,是将他驱逐出去,什么好处都得不到了,不过,比起躺在架子上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的人,还是好了许多。   他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谢世子的恩典。   周翰再没有看他一眼,靴子踏过他面前的土地,冷漠地走过。   赫然,他提高了声音:“若有违反律法者,无论何人,便照此处置。”   “是,听凭世子处置。”   底下的人经了刚才这么一件事,各个都安分得紧,纷纷应答,道是不敢有半分违拗之意。   穿了一身浊世佳公子的装束,行事却是果决冷厉,众人皆畏。   处置完这件事,他才将目光完全投入到韩昭昭的身上。   方才,韩昭昭是心不在焉地瞧着被惩治的下人,以及用完了饭,又在河道边上忙碌的河工,琢磨着当今的局势和这运河下一步该如何修筑。   对楚王的义子,看了几眼之后,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来。   直到周翰又同她说了一句话:“姑娘,烦劳你了,是我的不是,没有按照律法管束住他们。”   周翰称呼她为“姑娘”,这称呼惹得她一愣,在卫国,姑娘多是用来称呼未婚女子的,用在称呼已婚女子的时候是少的。   不过,周翰愿意称呼她为什么,便称呼她为什么,对她又没有什么影响,随他去好了。   这边又来应付周翰:“世子不必如此客气,管束河道的官员、整肃风气,让运河能够顺利修筑下去,也是我该做的事情。”   似是有意识地抚过朝廷赋予她权力的令牌。   周翰笑着点了点头:“是了,姑娘亦是不必与我这般客气,遇到了难事,寻我便好。”   “那多烦劳世子了。”   韩昭昭低头,嘴角勾勒出一丝浅笑来。   不过是为了维护两方的颜面,所做的应付的话语罢了。   在她低头的时候,一道目光在注视着她,抬起头来的时候,那道目光又游移到了不远处的河上。   波光粼粼,随风荡漾,只消望一眼,便能从中看出万种风情来。   周翰的手碰到了玉佩,垂首。   半晌,开口道:“姑娘若是疲倦了,便让下头的人替你盯着些。”   “不必了,谢世子的好意。”   说罢这话,她见与周翰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便行了礼,离了这里,又去了河边,那里,她要去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走在路上,总觉得身后有一双飘忽的眼睛在瞧着她,飘扬的衣袖下,手暗暗地捏紧。   从那日,周翰让人演奏的戏曲中的女主角是按照她的样貌选的,她便起了疑心,今日更甚,现在怕是已经被周翰盯上了。   只是,周翰并未见过她,又是在何时产生了这种心思的。   她再一次回头的时候,周翰低着头,手在把玩腰间悬挂的玉饰,收敛了目中的余光。   直到韩昭昭走得远了,周翰身边的人才凑上来。   “世子做此,意欲何为?”   韩昭昭可是与他们对立的一党,为何要对她这般客气,惩戒了自己的人,话语中还带了些许对她的袒护之意。   “那你觉得该如何做?”   “小人觉得……觉得应当袒护自己的人,再如何触犯了律法,也不应当由她来插手。”   楚王势力甚大,可以同皇帝分庭抗礼,在卫国当中,皇帝治下一套律法,楚王的势力范围之内,又适用一套律法。   之前,他们袒护自己的人,可谓到了嚣张无所顾忌的范围,若是碰到了这样的事情,小施惩戒,就此揭过罢了。   “但是,欺压下面的人久了,难免会引来下面人的不满,这样的矛盾又该如何去处理?”   侍从一愣,想了片刻,额头上冒出了细汗,方才答道:“小人愚笨,实在不知。”   周翰笑了笑,温文尔雅的面容上带了几分阴沉,一派逼人的气势,让人不敢反驳:“便是利用对方,让他们来做这件不讨好的事情,激起他们的矛盾来,我们在这里坐收渔翁之利便可。”   “还是世子的想法高明,小人实在是愚笨至极。”   “话倒不必如此说,不必自责。”   周翰笑了,又恢复了往日的和煦,接着指了几个下人,吩咐道:“你们几个跟在那个姑娘后面,不要太近,免得被她身边的人察觉到,若是我们这边的人,有为难他的,你们拿着我的令,给他们看。”   几个人拜下,接过这令,辞去。   似乎怕身边的人仍不明白他的意思,这回,他主动解释道:“若是她有不测,又有谁来到这里,去做我们的靶子,为我们挡刀?”   说罢,又一次抓住了玉饰,放在手中摩.挲,片刻后,望向远处的河面和一列列整齐的,又开始开工的队伍。   其实,他方才策马疾驰到这里,也是为了韩昭昭,怕与监工有了矛盾,两方吵闹起来,一个不留神伤到了她。   只是,他对于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又有了几分犹豫,这般说来,未免太添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感。   周翰叹了口气,问身边的人道:“京城那边又有了什么消息?”   “皇帝病重,张家掌了大权,一切奏章都出自张太尉的手中,便如韩姑娘做下了那般事情,非但没有受到任何一点儿责备,反而还被授予了管理军队的权力。”   周翰对于韩昭昭若有若无的袒护的态度,侍从也是有所察觉,因此,他对韩昭昭没有什么好的印象,每提起一件事来,不自觉地要带上韩昭昭来。   “哦。”   周翰点头,对这一切,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的模样。   “父亲那边如何了?”   “楚王安好,仍在府中,张太尉想为难楚王,也是奈何不了,毕竟,朝堂当中的半数臣子,都是我们的人。”   “那便好,同宫里的那位,可是联络上了?”   “回世子,已是联络上了。”   回答这话的时候,侍从满面笑容,一副自信且万无一失的模样。   “他说了什么?”   “愿意听从我们的差遣。”   “好,派人盯紧他,若有异动,即刻报告给我和父亲。”   周翰深知,这位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能从宫变当中逃出来,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又未引起众多人的怀疑来。   “是。”   “暂时还按照计划行事,等待适宜的时机再起事。”   他们看着本该自己享受的荣华富贵被别人享受了,已经有这么多年了,也不在乎这一时的事情,要等,他们等得起。   敌在明,他们在暗,胜算颇大。   “这位韩姑娘,你们看护好她,这些日子,莫要让她再有些什么闪失。”   底下一溜人皆俯首称“是”。   经了这一事后,韩昭昭的名声沿着河道传遍了,就连中山郡当中的官员,对她也有知晓,见到她皆是低眉垂首的模样,不敢多表现出几分异议来。   运河开工的速度加快,每日都能听到、见到河工们喊着号子,扛着重物,下到河道里去做活。   对于这线路,韩昭昭将实际与专业的书籍对照,仔细地查探了一番,觉得有些不妥之处。   运河借了河道的一部分,这条河的水量大,泥沙沉积多,逢上洪涝灾害,多余的水会溢出,涌到运河里,对运河的使用造成极大的隐患。   这几日来,她询问有经验的官员,翻阅书籍,一直在寻求解决之法,为此烦扰。   这些天,从京城里断断续续地来了几封信,韩昭昭原以为是皇帝给她下达的诏书,由张太尉代笔,但打开一看,却发现是皇后的字迹,不禁哑然。   信里面大概与她说了一些京城里的形势,将她夸赞了一番,要她放心在中山郡这里治理河道,有什么需要的,找她便可,定竭尽所能,并州那边的军队、粮草能调用到的尽管去调用。   信是来了好几封,几乎是隔一天便要来一封。   大概便是陈子惠那边给皇后写了一封,诉说韩昭昭这边的情形,皇后便给韩昭昭来了一封,清点她所要的东西,不多久,物什便全部到了中山郡。   算来,陈子惠为她,同京城那边的联络十分频繁,再加上直接寄到中山郡,她自己手中的,大概是每一天便要来上一封的模样。   而她,数了数,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她总共给陈子惠去了三封信,皆是与政事相关,不是说向并州借了兵马的事情,便是要他同京城里的人联络。   今日,因了改修河道的事情,她要同陈子惠去这一个月以来的第四封信,想起陈子惠心中恳切的言语,在正式叙述完她改修河道的方法和困惑之后,她又提起笔来,同陈子惠诉说了几句家常里短的话。   似乎,再不写一些,显得她只把她的夫君当做工具人,太不近人情了些。   未成想,写出之后,却是字字真切。? 第130章 红绸   ◎唯有红绸上未沾染一丁点血腥◎   陈子惠驻扎的地方在幽州与匈奴交界的地方, 离冀州的治所中山郡并不算太遥远,从中山郡过来的信件,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 用不了多久,便会送达。   此时, 他与匈奴的战事还在僵持,匈奴人在等待时机, 才发起大规模的进攻。   现今,两方对垒, 各自将营帐驻扎在平原的一边, 中间隔了一条河,白天没有什么事,双方皆派出士兵去巡逻,隔河而望, 大眼瞪小眼。   也只到了晚上,匈奴人又会重新拾起来偷袭那一套把戏,带着小批人马袭击卫国军队的营帐,一见卫国军队集结出动,迅速组织起队伍来逃跑,来消磨对方的锐气, 这一番行为,扰人得很。   韩昭昭的信件,便是在这种情形下, 在一个夜里, 被送到了陈子惠的手中。   有人敲了营帐的门, 陈子惠从堆积如山的正在批复的信件中抬起头来:“何事?是匈奴人又来袭了吗?”   眼角的余光瞥过更漏, 这个点儿, 似乎早了些,有些将士还没有睡熟,想反其道而行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也不必如此。   “回将军的话,不是匈奴要来偷袭,是夫人来的信?”   “来的信?”   送信的人低头,将那一封捧在手中的信奉上。   陈子惠撇下手中的毛笔,快走几步到了他的面前,拿过那封信,当即拆开。   一边扫视,一边往自己坐着的位置走。   前头说的是修筑运河的事情,后头却是鲜有的,同他诉说了想念之情。   他拿着信的手在微微颤抖,手腕处那根红绸,原是若隐若现的模样,这一次,直接被他拽出来半截。   方才那送信人已经出去了,营帐里并无其他人,他把那根红绸放到自己的唇边,亲口勿着,就如同那日的夜晚,隔着红绸,他口勿过她的眼睛。   回忆盘旋在心头,久久不消散。   烛火“噼里啪啦”地响着,一时间,他有些失神。   最后,还是那跳动的烛火将他的意思唤回来,又继续去看有关修筑河道的一应事宜。   依照韩昭昭的想法,是想将这条河道分出一条支流来,引到不远处另外一条水流量较小的河中,在引流的过程中,采用适当的方法,减少河道中淤泥的堆积。   看完之后,他不由称赞,这想法,他也曾经有过,不过是一个蓝图,还未付诸于实践当中。   他的夫人不该被拘束于闺阁当中,外面自有她伸展拳脚的天地。   对于韩昭昭的提议,他并无半点质疑,估摸了她需要的人马、粮草等,当即便派人去准备。   清点好这一项项事务后,营帐外又有人叩门。   陈子惠慢条斯理地放下笔,吹了吹信纸上的墨迹,问道:“何事?”   “匈奴人来了。”   “大概多少人?”   “一两千人的模样。”   一两千人对于大军来说,并不算多,不过又是匈奴人偷袭,意在消磨他们精力的计谋,原先,整个军营当中还是警戒得很,后来,也松弛了下来,来了就打,走了也话,也随他们去,并不去追。   但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好的法子,今日他要决意改变。   “嗯。”   陈子惠回了一个话,表示自己已经知晓,告知了他这次要对付匈奴人的法子,先派了几个人带兵去处置匈奴那边的事情。   信还没有写完,但因事出紧急,也是写不完整了,他无奈,只得仓促在信的最后写了一句话,一切安好,夫人勿念。   封好信后,又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到了中山郡,这才从桌案旁边的架子上抽出一把剑来。   平常打仗,他都是一马当先的,极其鼓舞士气,这一次应对匈奴过来偷袭的人,也不例外。   出了营帐,不远处,两片火光,一片是他们的自己人,另一片是匈奴人,已经被卫国的军队察觉到了,干脆也不装了。   本想偷袭,这次却不成了,正面碰上了,又被卫国的军队围住,只好应战,匈奴人少,不多会儿,便显出明显的劣势来。   兵戈当中,陈子惠打马上前,趁着几个士兵同在围着匈奴将领头领的时候,一剑下去,斩下了匈奴将领的头颅。   血水喷溅而出,甲胄上被浸湿了一片。   在几个士兵围着,护在他身边的时候,陈子惠几乎是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系在手腕上的红绸。   方才打斗的时候,红绸不小心从甲胄里露出来一角,当他一只手持剑,砍掉匈奴将领的头颅时,血汹涌喷出时,另一只手错后了些,避开了那喷涌的血柱。   终究,没有让那根红绸染上脏污的血。   似是嫌弃一般,陈子惠让下人拾起滚落到地上的匈奴将领的头颅,裹了个袋子包好,血淋淋的。   冷冷地道:“回去告诉你们的头领,人已经被我斩首了。”   斩杀匈奴将领,送还头颅,便是他开始对匈奴人正式发难,他等不及了,不想和匈奴耗下去了,中山郡那边在修筑运河,要钱要粮,还要兵马。   他还不想让韩昭昭一个人在那里承受压力,这场战争,他想速战速决,然后归去见他的夫人。   皎洁的月光下,低矮的山峦起伏,一身银甲的人立在一望无垠的草地上,沾染了一身的鲜血,手腕上时红绸,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唯有那红绸上没有沾染到一丁点儿血腥。   他回首,望了一眼南边,不知八百里加急的信件,何时能送达到韩昭昭的身边。   信是晚上送出去的,韩昭昭接到信件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夕阳西下,她在同几个工部的人考察河道,初步确定了路线后,便要调出部分原先修筑运河的人来挖这条河道。   那个工部的人朝廷派下来的,在之前得了令,因此,她说的话,这几个人还是支持的,然而,其中中山郡当地的官员,多是楚王一党的人,对她所说的话,多有反驳之处,甚至是故意挑刺。   他们是见不得这条运河修好的,至少在暂时看来,匈奴人还能对高坐在朝堂之上的皇帝产生威胁时,便是如此。   一个老人捻了捻他已经有些花白的胡须,道:“夫人这法子不太行啊,下官知道夫人的心是好的,可是这么一来,耗费太多,运河还要接着动工啊,这不是要赶在夏天匈奴兵壮马肥之前修好吗?”   韩昭昭瞧了他一眼,又望了流淌的河流,笑道:“钱大人可知做工程这一行,最忌讳的便是不封牢所有可能有问题的地方,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何况是咱们这一道运河要贯通南北的经济重心、战略要地,要运兵,要运粮,还要运送南北往来的货物。这条河的淤积问题很是严重,尤其是在下了暴雨后,河里的水位一涨,淹没了周围的农田,百姓纷纷逃难,何况是倒灌入运河之中,钱大人可是想过这件事情?”   这条河泥沙积压严重,河床已经有高出周围地面的趋势,一下暴雨,水位暴涨,淹没农田、百姓房屋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中山郡的官员是见识过那种惨状的。   钱大人抚了抚胡子。   韩昭昭接着道:“运河一旦修筑,勾连南北,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要负担起不知未来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使用的责任,此后,南北为一体,北面洪灾,南面也难逃其难,甚至再往大了说,是整个中原地区,所以不可不慎重,不可不仔细。”   钱大人咬了咬牙,望了望河道,以及面前这一片片的农田。   中山郡天气热得早,这个时候,便已经开始播种了,田地里一点点嫩绿色,播种的玉米苗已经露出了芽。   春天、夏天辛勤劳作,秋天收获,便有了过冬的食物与银钱,百姓所求的,不过是过好自己的日子,能温饱。   若是一场洪水过境,便是什么都没有了,他们所有的希望灭了。   工部当中有人性子急,知这位钱大人楚王一党的人,心中早是不忿,见他的官职也不高,出言讽刺道:“钱大人不是工部的人,自然是不懂修筑河道、水渠来分流的事情,干好份内的事情便好……”   话未说完,被韩昭昭拦下,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饶是心里一番不满,也被他强憋了回去。   韩昭昭蹙了蹙眉,目光聚焦在钱大人的身上,她在等待着他的回话。   “夫人说得有理,我是做父母官的人,自该为百姓考虑。”   他叹了一声,如是说道,何况,自己本就是卢奴县的人,从小到大,也是深受这河道泛滥困扰。   一头花白的头发更显沧桑,步履已见蹒跚,混浊的眼睛望向片片的田地。   听完他的话,韩昭昭笑了,轻轻地道:“谢钱大人的体谅。”   他是楚王的人,不反对她的决议也实属不易了。   钱大人年纪大,在中山郡当地也算是声望的人,他的话一出,其余的人大多都沉默下来,他们也都是苦此水久矣。   唯有一年轻的圆脸官员面露不忿之色。   “可是,这位夫人,咱们做这种事情,要适度,不能过分消耗民力,不是有句话,叫什么一口吃不了个胖子嘛,前面有多少君王都是因此而亡国的。那是修宫殿,这虽然是修筑运河,可耗的都是钱,与那些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吗?我想,我们要缓缓修筑这运河。”   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这边,一时间,议论纷纷。   缺钱、缺粮、缺兵是几大软肋,而运河的工程必须赶在汛期来临之前。   汛期河水暴涨,又有匈奴人在,到时候若是淹没大片田地,都分辨不清是天灾还是人祸。? 第131章 堤坝   ◎兑现今日的诺言◎   这位年轻官员虽是韩昭昭的对立方, 但是他问的话,韩昭昭认真考虑过。   做事,是不能操之过急, 可是此时,为匈奴、气候所迫, 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在周围人聚焦的目光当中,她开口道:“这件事我明白, 现在朝廷也在竭尽全力支持运河的修筑,运兵、运粮、运器械, 两害相权衡, 取其轻罢了。”   “取其轻,你哪里知道征用这么多人,压在他们肩头上那么多活,便是危害小的?我就是卢奴县的人, 打小在这里长大,虽然这条河每年都要泛滥几回,但是也不足以造成较大的伤亡,若是说倒灌入运河当中,造成连片的平原洪灾,更不至于, 而且缓缓地来,不过是迟缓一年的事情罢了,就是这一年当中, 能有什么大事?”   这个年轻人是有些傲气在心头的, 自己认定的事情, 执拗得很, 不愿意去改正。   “可是, 这不是可能不可能,有多大可能的问题,与你在朝堂上所做出的,你到底要偏向哪一派别不同。是,你这么多年在中山郡,都未曾遇到一次大规模的洪水,但是你就敢肯定今年就一定不会发生大规模的洪水吗?世事无常啊。”   韩昭昭回看了一眼田地里刚刚冒出嫩芽的麦苗、玉米苗,又道:“若是真的发生了,便是数不尽的百姓流离失所,中原动乱,这不是赌,要赌,你赌不起。”   他仍是不服气:“可是照着这个速度,能够在汛期来临之前完工?”   将河水分流,引入另一条河中,并在沿路灌溉农田,并不是一项小的工程。   “加紧做,我又加派了人,都是卢奴县本地人,深受水患之苦的,朝廷那边也在往这边供应物资。”   刚送到她手中的陈子惠的回信才被她拆开,她自己念出来信里头关于物资的部分内容。   “这信,是我夫君给我的,所有的东西,都在努力供应,事到临头,不得不采取此法,难道你们愿意看到良田被水所毁,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这身边,有朝廷派来的工部的官员,有楚王一党的在中山郡本地的官员,更多的还是挖运河的民工,他们全是普普通通的百姓。   韩昭昭的话一出,年轻官员沉默了片刻,片刻后,又道:“运河修筑十里,用了那么长的时间,这一处又灌溉田地,又分散流水修筑堤坝的,赶在汛期之前能够修筑完?”   运河修筑速度慢,与当地官员的不作为有很大的关系。   “如今,再找来的大部分河工都是当地的百姓,为自己做活,为自己家的农田能够旱涝保收,难道不会努力做活?至于官员的问题……”   她的眼睛扫视了一圈四周,目光冷冽,一股上位者的气势呼之欲出,手抚了抚令牌,最后的目光落在了质疑她的年轻官员身上:“若有消极怠工者,调兵,按照律法处置。”   “那夫人您呢?”   他大着胆子问了一句,瞧着韩昭昭一个女子,身形瘦削,弱不禁风的模样,想来她手中的权力也是靠了那个夫君。   “我就在这里,同河工一起。”   年轻官员一愣,万想不到她会说出这番话,又觉得是在诓他,她在这里,哪能坚持这么久。   “你若是不相信的话,可以看看我会不会兑现今日的诺言。”   傍晚的阳光挂在西山尖,将一抹余晖洒向大地,河水当中波光涌动。   因为时间急,这个时候,河工便要开始开凿分流出来的这条河道了,韩昭昭一直站在这里,没有走。   这些官员纷纷到了自己的岗位,散开了后,趁着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韩昭昭又仔细地看了一遍陈子惠写给她的信件。   方才,只是扫了一遍,捡着前面重要的事情看了,而后面夫妻之间的话语,几乎被她忽略掉了,这一回她才看了个仔细。   前面的字迹工整,后面的字迹略显凌乱,底下的落款下写了写信的时间,是昨天的晚上,结合着边境近来的战况,匈奴常常搞夜袭,他要带兵应付匈奴军队。   她猜想着,最后那句告知她自己一切安好的话语,应当就是在那个紧急的时刻匆忙写出来的。   一时间,心中酸涩,着下人借了笔来,又给他去了一封信。   这是自他离了中山郡,去北境后,韩昭昭一个月以来给他写的第五封信,信中少有政务,多的却是思念之情。   这一夜站到了很晚,她才回到府中,第二天一大早,天还蒙蒙亮,又逼着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到了河道边,一边与工部的人商议引流河的路线,又一边监修工程。   十几日过去,都是忙得脚不点地。   今年的气候不知为何有些反常,还是三月暮春时节,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几日不停。   河水的水面渐渐上涨,韩昭昭愈发忧心,更是吩咐下人加紧了工程的进度,挖出河道分流的同时,还要派人去巡视、加固大堤。   运河的修筑对中原来说是打通南北的动脉,与北方打仗的时候极其方便了运粮,但于匈奴来说,便是巨大的灾难。   他们必然会费尽心机去阻挠运河的正常修筑,毕竟,这里是中原的领土,在这里生活的是中原百姓,与他们有积怨,匈奴人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韩昭昭并不确定。   最容易的方法便是在凿开堤坝,放水,中山郡是一片平地,水一旦放出来,必然会会淹没中山郡的一大片田地,一大批百姓无家可归,中山郡作为后方,也必定会不稳。   一箭多雕的事情,韩昭昭不相信匈奴人不会动这种心思。   只是,这河道太长,他们根本不知道匈奴人会从哪里开始挖这个大堤,造成河水决口。   正惆怅之间,蒙蒙细雨中,忽然有士兵自远方打马而来,递来一封信。   韩昭昭匆忙拆开,见是一封用匈奴文字写的信,与匈奴打交道打的时间长了,这些字她大概也能认出来,说的是他们要在某一处炸大堤。   在这些匈奴文字的后面,还跟了几句汉文,简单地说明了这封信的来历,是从匈奴右贤王的亲信那里截来的。   韩昭昭刚看完这封信,便又有探子疾驰马来报,据他们得到的消息,却是匈奴人准备派人炸另一处大堤。   这人韩昭昭是认识的,是陈子惠那边的人,身上又有陈子惠亲信的标志。   “好,我知道了。”   韩昭昭摆了摆手,让他去,让他把信回报给陈子惠。   “陈夫人,这次,我们该怎么办?”   一个工部的官员问道,跟在他身后的官员都将目光投向这边,不论是追随皇帝的,还是追随楚王的,于他们而言,他们都是中原人,这里是他们的家,自然希望这片土地能够保全。   韩昭昭注视着手中的这封信,眉头紧皱,手攥紧纸,直接将纸揉皱。   给出了两处地点,不知道哪一处是真的,甚至,两处可能都是假的,事发紧急,无法一一验证,而一旦堤坝被冲毁,必须紧急派人去抢修,越快越好,人越多越好,越能减少灾祸。   因此,这两处当中她只能选择一处。   她的手仍然在揉捻着纸,将上面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去这条河刚入平原的地方。”   “为何是这处?”   底下的质疑声起,毕竟,亲信过来的口述说的是另一处,那封匈奴过来的书信会不会是伪造,谁都说不准。   “匈奴人透露出来的消息,能让咱们听到的,极有可能是假的。”   毕竟,他们想封口的事情,如那位跟在右贤王身边,俨然是二把手的江星阑是什么身世,他们派了数不清的探子去探,都得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信息。   “至于这个。”   她晃了晃手中的这封信,说道:“就暂且信它一回。如果要让我选炸毁堤坝的地点,会选在河水刚出山谷,流淌到平原处,这一处决堤,危害最大。”   中山郡属冀州,冀州多为平地,河道交错,据近日各地来的消息说,这次降雨覆盖的范围很大,几乎波及冀州全境,以及临近的并州、冀州,就连京城也难以幸免。   若是那一处河水决堤,洪水顺着修筑好的运河,以及冀州的平底和交错的水网,当是中原最富庶的地区之一,对中原带来的是不可磨灭的灾难。   她当即召集人马去了那处。   沿着河道逆流而上是最快的,但是这么多人的马蹄声如雷,他们怕打草惊蛇,再换一个地方炸毁,那时他们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只好绕了个道。   一行人马行了些时候,视线之内便能看到山峦了,逐渐放慢了脚步,大部队在林子里,只派了几个士兵到河道边查探。   人还在逐渐走着搜查的时候,不远处的林子间忽然传来一声爆炸声,闷闷的。   林子间便是河水流过的地方。   “快!”   十几个士兵飞快冲到前面,狠狠抽了马一鞭子,一群马吃痛,狂奔起来,马的嘶鸣声震天,马蹄踏在地上,“咚咚”的声音如雷鸣。   要赶快!   依照匈奴现有的技术,他们应当是在柴火上点了火,扔到大坝上,单是一下,响了一声,应当是不能完全炸开大坝的,他们还会接着炸。   大坝炸开一个小口,与大片被炸开冲出来的水量的速度是不同的,修补的难度是不同,危害也是不同,她要竭尽所能将危害降到最小。   果然,不久后,又响了一声。   与此同时,他们这一行人到了河水边。? 第132章 要做什么   ◎他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韩昭昭一行人赶去的时候, 大坝被炸开一个小口,待要寻人的时候,只见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尸体。   尸体的胸口处被捅了刀, 衣服上一片血迹,更有甚者, 头颅直接被割下来,丢到地上, 血水流出来,淌到河里, 杀人的手段可谓惨不忍睹。   “你们几个手下的兵马去追击, 看看还有没有残余的人埋伏在附近,其余的人去拿沙石堵堤坝,尽快!”   还好这是刚出山谷的位置,沙石易得, 现在堤坝只被炸了一个小口,现在修补,为时不晚。   吩咐完手下人后,韩昭昭又将四周打量了一遍,她觉得这事情极为诡异。   从血肉模糊的尸体当中,还能勉强看出他们的长相来, 确实如当初她猜测的那样,费劲全力要摧毁堤坝的正是匈奴人。   匈奴人身上一道道的伤痕却也都是由弯刀所刻划,而弯刀, 是匈奴人使用的工具, 一般中原人根本使用不熟练。   由此可见, 这似乎是匈奴人当中的一场内斗, 匈奴人当中有想要摧毁堤坝的, 也有反对的。   那这么说,刚才给她信件的,又往后面写上几句汉文的,也该是匈奴内部的人。   按说,不摧毁堤坝对于匈奴一方没有什么好处,可是,他们为何要这么做呢,韩昭昭百思不得其解。   “你们找到人了吗?”   “没有。”   派去搜索的人皆摇头。   明明刚才这里还放了火,要炸堤坝,可是几乎转眼的功夫,人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不必找了,人应该走了,不会再来了。”   逃跑这种事情,匈奴最擅长做。   这些匈奴人杀了另一些与他们一同修补堤坝的人,又迅速地逃走,想来也是要帮他们的,走了之后,应当也不会再到这里为难他们。   何况,匈奴人深入中原腹地炸毁堤坝,必然不可能带太多的人过来,与他们遇上,便是寡不敌众,必然不会自讨苦吃。   “行了,那边不必守了,撤了,同他们一起搬沙石,先把堤坝被炸毁的这块儿给补上。”   天阴沉沉的,又下起雨来,起初只是淅淅沥沥的,下着下着,天空中积压的黑云越来越多,越来越重,雨也是越来越大。   豆大的雨点击在河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来。   往河水的上游望去,一片雾蒙蒙的,看不清山,大片大片的黑云积压在那里,河水似乎也是渐渐涨起来,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堤坝。   堤坝被炸了一个小口,但是附近的地方也因为方才受到火的波及,再加上水的冲击,温度骤变,愈发不牢固。   沙石已经运来,一大堆都堆在岸边上,还有一群群地人在源源不断地从山里铲过来沙石,一点一点儿地往这边运。   “谁去前头修补堤坝?”   韩昭昭站在一处稍微高点的地方,问道。   水溢出来,已经在往下流,在这里还不显,等到了平原上、洼地里,才能显出它们巨大的破坏力来。   话音落后,没有人应答,哪怕给出了高额的赏金,也是没有人应答。   水势越来越大,去前头修补堤坝的那一批人,必然是先被波及的一批,谁都不愿意做这种舍生取义的事情。   “没有人修?一个人也没有?一会儿雨大了,水也大了,破了大片堤坝,那就任由洪水涌下去,流到平原,冲击良田去吗?这平原上住着的,是你们的家人,洪水无情,水流下去、冲下去,你们都难以免于难。”   人群中已经有了动摇的声音,但是仍然没有人站出来,还在犹豫。   韩昭昭已经缓缓走下高台,河水涌出来,沾湿了她的裙角,没过了她的脚踝,沾染了一片泥泞,水还在不断往外涌着,正巧聚在了一处洼地,越来越深。   她的身形瘦削,衣袖宽大,被烈风吹得疯狂舞动,费力地扛起来一袋沙土,往河边挪去。   这一袋的沙土太重,她扛起来后,身子摇摇晃晃,扛着走了这么几步,眼冒金星,几乎是把力气全都使到了胳膊处,跌跌撞撞地扛着沙石往前走,地上有水,有泥泞,这走了几步,更显艰难。   她扛着沙土,走过人群当中,人群一阵寂静。   片刻后,喧嚣起来。   “你们瞧瞧,这位夫人是陈大人的妻子,这么瘦弱的身子板,也背着土去堵大坝。”   “是啊,要说这河发了水,往下淹,淹的也是我们的土地,也是我们的家人,咱们不去,反倒让一位夫人承担起这重担来,像个什么样子!”   “是啊,我去!”   “我也去!”   几个年轻的汉子看不下去,从人群当中站了出来,目有愧意,更有痛哭流涕的,有一个人赶上前一步,一手接过了韩昭昭手中的沙土,扛起来。   他踩着深水,一步一步向堤坝处走去,比起韩昭昭来,稳重了许多,胳膊使劲,抛出了一大袋沙土,这算是为堤坝填了一袋土。   不一会儿,便陆陆续续站出来好几十个人,都说自己愿意去,纷纷学着他们的样子,往堤坝处丢土,甚至有人已经冒着涌来的水,大着胆子,去修补堤坝中央松动的部分。   扛了一袋沙子过去,韩昭昭的手酸痛得要命,甚至有眩晕之感,不过,看着大批百姓自发去修筑堤坝,心里不由涌上一丝欣慰之情。   只是,官员那边仍是不好办,若说河水决堤,百姓是最直接的受害者,他们的牵挂大多是家里的田地、家人、今年的收成。   而官员则不同,中山郡的官员都知道此处河水经常泛滥,因此,把官邸以及自己的府邸都修建在了高处,水冲下去,于他们的害处并不是那么大,手中握着权与财产,生活于他们来讲,有太多可以享受的地方,他们哪如百姓那样容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韩昭昭疲倦的眼神扫过了这一溜的官员,果然无一人出列。   也是在她的意料之中,但是其中只有百姓,没有懂水利的当地官员指挥,定然是不行的,只有她一个人也是不够。   她在琢磨着用什么办法来劝导这些官员,正在这时,一个老人站出来。   “陈夫人,我去吧,在工部做了这么多年的事情,我还是有经验的。”   老人年岁不小了,看样子身子骨也不太硬朗,韩昭昭有些忧心。   “无事,一把老骨头了,怕什么,吃着朝廷的俸禄,为朝廷办事,也是应该的。”   老人摆了摆手,便要往下头走,他这个年纪,有的官员已经带着大半辈子在任上积攒的财富,回家安享晚年去了,而他,却步履蹒跚地走向水边。   对于这位官员,韩昭昭还是有几分印象的,他是工部的官员,自从入仕之后,便一直在工部,一步步从小吏攀升到了侍郎的位置。   “您这么大年纪了……”   “不妨事的,做到了这个位置,就该尽到责任,当年,我刚踏入仕途的时候,陈司空就嘱托过我,心怀社稷便要心怀百姓,在京城里呆了大半辈子,自诩一生平凡,无功无过,还是不太有颜面去见故人。”   他口中的陈司空便是陈子惠的祖父陈乐康,猛地听到这么一个名字,韩昭昭实在是一愣。   而他口中的平凡、无功无过,便是在工部兢兢业业,按照前人所给的方法指导各处工程的建造。   “赵大人,您这么大年纪了,下去会受不住的,还是我下去吧。这堤坝怎么堵,您比我们知道的多,您在上面指导我们怎么做,我们在下面做就好。”   说话的是一个圆脸的年轻人,衣襟被雨水打湿,紧紧地贴在一处,官帽戴在头上,压得低低的,湿了一大片。   可是韩昭昭仍然是认出来他,他就是不久前还同她反驳要分流河道的那个人,他是楚王一党的人,同她吵得很激烈,不可开交。   他在专注地望着赵大人,很快,便得来了一句许可,以及后生可畏。   这个时候,是楚王一党还是支持皇帝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的这个破毁的大坝。   他扛起一袋沙石便往下头走,路过韩昭昭站着的地方。   “陈夫人,对不起,刚才是我草率了。”   他抿着嘴,声音低了下来,雨还在下,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滑下来。   “无事。”   他年轻气盛,同她吵得激烈,其实话语中也不无道理,也是出于愤懑,实地勘测工事,大多数官员都是做不到的,大概也就是看两眼做做秀,之后甩手便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   韩昭昭问罢,他说出来一个名字,接着又磕磕巴巴道:“我的家人……”   “若有意外,我会帮你照顾好的,放心。”   现在,没有党派,所有的人在中山郡,面对的只有这条决堤的河流。   他从未想到最后愿意帮自己的居然是敌对势力的人,感动之余,泪水涌了出来,如决堤洪水,愈发抑制不住。   “下官谢过陈夫人。”   雨水打湿他的帽檐,滑过他的脸颊,在脸上的滑过的,一时间竟然也分不清楚这是泪水还是雨水。   雨仍然在下着,天渐渐黑了下来,看不清堤坝的缺口,韩昭昭便着人点了火把,同几个人举过去,就在河堤的决口处,去照亮他们放置沙石的位置。   水势越来越大,冲击力越来越强,堤坝没被炸毁的部分也是越来越不坚固,如同一栋摇摇欲坠的房屋,最后,几乎是提着沙石的人拿着自己的身体去阻挡汹涌冲过来的洪水。   冷雨当中,看到此情此景,韩昭昭举着火把的手都在颤抖,太累了,想要寻个地方小睡一会儿,可是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此时,挖沙石,再把它们运过来的速度大抵是与放到堤坝那里,又被水冲走的速度是相当的。   她只好叫人加紧挖,还需要人,又抽调出几个人顺河流而下,到中山郡找人来,找的都是那批并州派过来的士兵。   虽有楚王的人,但这个时候,她信不过,谁知道做出这件事,楚王一党可还是与匈奴人沆瀣一气的。   她派出去了人,并没有过多长时间,林子当中便有马蹄声传来。   若是并州的士兵,虽然驻扎的地方离这里并不算远,但若是去传个话,也不至于这么快的功夫便能赶过来。   马蹄声渐渐地近了,林子当中一片明亮,那一队士兵的队列整齐,人数又多,在林子当中,马蹄声如作战时擂鼓的鼓点,甚是响亮。   所有的人都抬头往那边望去,韩昭昭自然也是,可是,她看见领头的那个人是周翰。   心中顿时警觉起来,这个时候,他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第133章 另一个自己   ◎在她身上,瞧见另一个自己◎   韩昭昭的心下一沉, 望向这一批人,心中是愈发地警觉。   见了他们这一行人,一群人勒住马, 这时候,韩昭昭才注意到了在这些骑马的人身后, 还陆陆续续地跟着走来的士兵,来的人远比她相象当中的要多。   周翰翻身下马, 骑在马上的士兵皆是随了他,一时间马的嘶鸣声响起。   韩昭昭见状, 从布满泥泞的土地上走上来, 与周翰行了礼。   她衣裙的下摆上粘的全是泥土,虽是戴了顶帷帽,雨大,已是把她身上浇了个透, 一绺绺头发贴在脸上,其形甚为狼狈。   “世子带这么多人来,为的是什么事?”   “来帮忙修补堤坝,你匆忙当中带来的人不够用。”   他雨天骑马而来,一身白衣也是湿透了,望了她一眼, 显出浅浅的笑来,不过,笑容也是转瞬即逝罢了。   韩昭昭犹豫, 他亦是知韩昭昭的犹豫, 没等她斟酌过后的回话, 而是令士兵上前, 后面的士兵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沙石袋子。   那几个从朝廷过来的人都是清楚楚王与匈奴的关系, 怕楚王一党的人坏事,甚至有刚才还站在高台之上的人难掩愤懑与忧心,直接走下来,挡在这群人的跟前,欲要接过来袋子,查探一番里面的东西,再由自己亲自动手丢到堤坝处。   气氛霎时间剑拔弩张起来。   韩昭昭亦是随着过来,她见到周翰的苦笑。   她亦是不放心:“是沙石吗?打开这几袋看看。”   她的令下之后,便有人过来,欲要按照她的要求打开她随机挑选的几袋。   立刻,有楚王那边的士兵拔.出剑来,横在来人的面前,口中满是不满之气:“你们这是做什么?我们辛辛苦苦运来的,你们把我们当成什么了,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的!”   “住嘴!”   说出这话的却是周翰,一群人噤声,收回了佩剑。   “修补堤坝乃是大事,谨慎些没有什么错。”   他们带人来修补堤坝,却遭人怀疑,但想想以前做过的事情,其实也不冤枉。   说罢,周翰呼出一口气来,问道:“姑娘可是查看完了,这一袋沙石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   回答完后,着人把这几袋沙石放下去。   “堤坝被毁,在此时,我想的只是被淹没的土地,还有在洪水挣扎的人,我从小便是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见识过它的繁华,才更不愿意见识到它的毁坏。而且,我带来的这些人,也是中山郡本地的人。”   雨中,他凝眸望向乌黑的天空,一只手却是狠狠地扼住了另一只手的手腕。   虽说洪水泛滥,淹了卢奴县的大片田地,损失最大的皇帝一方,他们要打仗,粮仓在这里,要修筑运河,这便能给他带来巨大的阻力。   可是,匈奴此举仍让他的脸上流露狠戾之色。   在韩昭昭往他这边瞧过来的时候,那抹狠戾之色收敛,仍是一副平和的神色,只从脸上,能瞧出淡淡的惆怅来。   “你们去把那几件斗笠拿来,给在场的官员一人一件。”   下面的人得令,不一会儿便取下来斗笠,分派到各个官员的手上,他带过来的斗笠中多余的便被分派给了那几个抢先去修补堤坝的百姓。   有人将一件斗笠递到韩昭昭的身前,她没想太多,便接过来了,想来,这个跟那些也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买的都是一批。   穿上后却发现没有想象当中的宽大,反而很合身,再一低头,仔细地瞧了一眼,才是看出来这件斗笠是女式的。   她看向周翰,周翰是一副平和得不能再平和的神色,回答了她一句:“知道这里就你一位女子,便着人买了一件女式的。”   话语平淡,没有从中读出多余的情感来。   她也是用客气得不能再客气的语气,略显疏离地同他说了一句:“多谢世子。”   再之后,便离他站得远了一些。   雨还在下着,因为又添了这些人修补堤坝,暂且看来,这堤坝坚固了些,但河水的流量越来越大,涌过来的波涛也是越来越猛烈。   因此,韩昭昭仍然不敢歇,披上了斗笠之后,便又往河道处走去。   “姑娘不必为此。”   周翰劝了她一句,可她却似全然听不见一般,依然往前走,甩去了后面的一切。   她正在分派运过来的沙石,忽然,一道剧烈的波涛拍过来,恰好是冲着决口的方向。   韩昭昭慌忙往后退,她看到前面有一个人被汹涌的波涛卷走,飘在河水上,手脚并用,艰难地扑腾着。   她匆匆往后退,看不见后面的路,路上又多是石子,一不小心,被绊了一个踉跄。   袖子却被一个人拽住,抬头一看,却是周翰,她完全不知道,他是何时到了这里的。   他似乎生来就是为了逐名逐利,名利未得,怎会到了这里。   她站定,周翰随即撒开了抓住她袖子的手,还望了一眼衣服上的褶皱,眼神才离开。   “多谢世子。”   周翰点了点头,并未多做表示,只答了句:“姑娘若去前头,要多注意安全。”   接着,将目光转向了那仍然在河中扑腾的人,他似是通些水性,但在流速很急的水中,仍是很艰难,一边往上游,一边向岸边的人呼救。   岸边有人随着他,终于在一处比较和缓的地方,几个汉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拉到岸上来。   周翰看着这一切,心中也没有什么大的波动,从小生长在皇室,见惯了长辈之间的夺利方式,已是视人命为草芥了。   唯一的片刻波动,还是在他拉住韩昭昭的袖子时,直到现在,他还能在雨中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雨渐渐地小了下来,韩昭昭终于能从河边走开一段时间。   她知道这边发水的消息应该很快传到陈子惠那边了,也会有人及时地向他那边禀报消息,毕竟,这里是边境粮草的直接来源之地。   可是,见不到她的亲笔写下的消息,他恐怕还是难以放下心来。   于是,她匆匆忙忙写了一封,告诉他堤坝安好,她亦无事。   周翰披着斗笠,站在细雨中,一切尽收入他的眼底,长长地吐出来一口气,招呼过来一个侍从。   “世子有什么事要吩咐小的?”   “找纸来,我要给父亲写信。”   不一会儿,纸笔便被递过来。   周翰执笔,“刷刷”地写了几行字,之后,把封好信,道:“八百里加急,递到父亲手中。”   “是。”   侍从躬身答应。   “等等。”   他又被周翰叫住,躬身等着。   周翰瞟了一眼四周,是无人处,便招呼侍从过来,离他近一些。   “这边与这位姑娘有关的事情,都不要提,只说她来到这里,看着堵塞堤坝来着,多余的不要说。”   “是。”   周翰在信中,也是如此说的,把韩昭昭的事情说得太多,越容易引起父亲的怀疑来。   他记得,之前,韩德元被自己这一党的人诬陷,从京城被贬到了并州,韩昭昭是随着陈子惠去的,那一路上,父亲派了不少杀手埋伏在路边,欲要取两人的性命。   若是被父亲知道了韩昭昭有如此的能力,怕也是要派人去害她。   说起来,那时候,他常在楚地与中山郡之间奔波辗转,基本没有到过几回京城,他并不识得韩昭昭的容貌。   “去吧。”   那侍从刚走,他又招呼来另一个人,嘱咐道:“等回府后,你提醒我,要我把挂在屋子中的画摘下来,放到府库里。”   侍从瞪大了眼睛,瞧瞧地用眼角的余光瞧了他一眼。   他知道,楚王世子在自己的屋子里悬挂了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女子,采撷梅花,插.入花瓶中,画得极其细致,连女子的笑容都是惟妙惟肖的。   有一天,他按捺不住好奇心,趁着周翰让他收拾书房的时候,细细地将画赏了一遍,今日,又见了韩昭昭,把画中人的模样与韩昭昭做了个对比,便觉得这位夫人像是从那张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只是,这画已经很陈旧了,纸张泛黄,他瞟了一眼作画的日期,还是几十年前。   在他的印象中,那画,自他入了楚王世子的府邸当差,便有了,一直都是被挂在世子书房的墙上的,至少有五六年了,世子去楚地,它去楚地,世子去中山郡,它也随着世子去中山郡。   从前,楚王也有会到楚地或中山郡的时候,但是那幅画从来都是被挂在墙上,楚王也是一副不大在意的样子,只是这回,世子却是这般紧张,一次次地要他提醒,千万不要忘了在楚王来之前把画摘下来,放好。   他愈想愈觉得这是一团乱麻,干脆不去想,领了命做活去了。   而此时,周翰背着手站在河畔的高地上,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流,思绪万千。   骑马的人远去,再往远瞧,仍能见到蒙蒙的雨雾当中,更远的一处,有人策马向北而去,那是韩昭昭派过去,与陈子惠报信的信使。   中山郡与边境相隔的距离并不算远,八百里加急,大半日便到。   信使进入陈子惠的营帐当中时,他正在穿戴甲胄,外面数不清的士兵站在原野上,有序地摆出阵型。   未成想,这场仗,这样匆忙,便要开打了。   战争当中,刀剑无眼,信使送完了信,便要离去,却被陈子惠叫住:“待我写一封信。”   信上龙飞凤舞,几个大字“一切安好,勿念,不日将归”。   陈子惠写完,便将信交给他,继续穿戴甲胄。   这场仗,比他相象中来得更快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打得也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不知匈奴那边存了何种的心思。   若是胜了,不日便凯旋,若是败了,他也不知。   这么多年,从上辈子开始,他便是没怎么打过败仗,战场上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只有如今,在对上江星阑的时候,心里存了忐忑。   江星阑似乎将他的打法摸得很熟,有时候,在她的身上,似乎能瞧见另一个自己似的。? 第134章 哥哥   ◎她唤他为“哥哥”◎   很快, 大军开拨,银甲耀日光。   到了原野上,陈子惠站在一处高地上眺望, 见是黑压压的一片,心里便是知道, 是匈奴的援军来了,恰是选在了这时候。   中山郡河堤决口, 京城里皇位之争愈演愈烈。   陈子惠翻身上马,勒了勒马的缰绳, 与匈奴的这场仗是不可避免了, 只希望是最后一场仗了,之后便能太平下来,他便能回家,见到他的妻子。   之前, 从未有哪个时候,像现在这般,这样期盼战争的结束,过上平静的生活,哪怕以前他最不屑于提到的柴米油盐。   手腕处,仍系着那个红绸。   “我不日便归。”   声音很低, 似是呓语。   接着,目光投向了对面的人群,又盘点了一遍所布置的阵, 整肃好后, 等待击鼓出兵, 对面却迟迟没有动静, 不免困惑。   匈奴那边也确实是出了些事情的, 近几个月以来,老单于的身子便时好时坏,老单于内定的继承人是自己的大儿子左贤王,但右贤王势大,已是蠢蠢欲动。   那边却是纹丝不动,他登临高台,望着匈奴那边的动静,眯缝起眼睛来,看得倒是极其细致。   瞧了半天,没有瞧见右贤王的踪迹,只瞧见了一女子身穿黑衣,蒙着黑纱,只露一双眼睛来,是江星阑。   很快,匈奴的队伍当中松动了,有一人催马跑过来,到了高台下,行了礼,说是他们的主帅有话同他讲。   之后,匈奴军队齐齐往后退了十步,留出一大片空地来,江星阑从队伍当中站出来,目光掠过这一片空地与站在高台上的人。   陈子惠这边却是没动。   他身边的副将劝说道:“下官瞧着您还是不要过去的好,那个女人可是狡诈得很。”   卫国的官员对江星阑没有什么好印象,尤其是知道了她本是中原人之后。   又有一人附和道:“对,谁知道她耍什么诡计!”   陈子惠不为所动:“我去看看,她到底想说些什么,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你们统领军队,之前告诉过你们的大致打法,还是明白?”   匈奴这么多人,和他们打这么一场硬仗,损失也会惨重。   “明白。”   “还有我的妻子,把我的话带给她,若我遭遇不测,此生别后,愿觅得佳偶。”   指尖抚过手腕上系着的红绸,又是一怔。   他清楚她对他没有什么太深重的感情,倒也好,不会似他上辈子一般,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两方达成一致,军队各自退后,留出一大片空地来给陈子惠和江星阑两人,两人不带任何侍从,在空地会见的时候,仍是在两人中间隔了一段距离。   两边都是架好了弓箭,若有意外,立马拉开弓箭。   卫国这边的将士紧盯着陈子惠的一举一动,匈奴那边则是没有那么重视,本以游牧为生,不似中原这边有军纪,见没有什么仗要打,直接席地而坐。   而江星阑一身黑衣,行在初初生长野草的原野上,裙摆的下部拖到地上,戴了甲胄,甲胄只护住了最关键的部位。   她到了两军中间,瞥过对面一行行对准她的弓箭,倒是淡定。   很快,陈子惠疾走过来。   待陈子惠站定的时候,她对他行了一个中原人对平辈行的礼仪,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陈子惠见状,也回了她一个。   话是江星阑先开口说的,一口中原话,带了点儿北地的口音,但是整体还能听出来说的是中原的官话。   同陈子惠说话,都是以“你我”相称的。   “这次来谈,我是来议和的。单于病重,右贤王奔赴王帐。”   她的声音不大,此处离两军站的地方又远,说的又是中原话,后面站着的匈奴人,也听不大懂。   她如此说,实在是出乎陈子惠的意料之外,这里比方才离匈奴的地方又近了些,陈子惠一边听她说着话,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掠过匈奴的军队。   因了前头有了坐着的,部分后面的人也显露出来,前头站着的是精兵,后头的却明显差了些。   只是此时,他在前方打仗,后方不定,他也不愿意冒险,赌上自己的兵力,和匈奴打上这么一场仗。   他的目光又回到了江星阑处,江星阑抬手,黑衣袖往下滑落了一些,露出一点儿雪白的手腕,以及手腕上挂着的的一个玉镯。   手晃了晃,玉镯也在她的手腕上随之晃了晃。   听她又道:“我知道你那边也不安,中山郡洪水,朝廷当中也不安,打这一场仗,于你我都不利,你意下如何?”   “我也是这样想的。”   再拖延些时候,朝廷当中安定下来,运河修筑好了,仗打起来的胜算比现在大,如今,他是十分害怕楚王的人在背后给他捅刀。   要怪,便怪匈奴的单于忽然病重,在右贤王的眼中,当上下一任单于远比打败中原的入侵更为重要。   “好,那各退十里,撤兵。”   江星阑又一次抬起了手腕,玉镯在他的眼前晃动,阳光落在其上,甚是耀眼,他的眼睛眨了一下。   江星阑话音落后,并未走开,反而又对他说了一句:“希望洪水没有给做中山郡造成太大的灾难。”   这一次的声音明显是又压低了的,只容陈子惠与她二人听到。   陈子惠的目光又一次回转到她的身上,她一身黑衣,却带了一个皎洁无瑕的玉镯,衬得玉镯更加洁白亮眼。   她离他,又近了一步,眨了眨眼睛,目光全都汇聚到了他的身上,不顾他是敌方军队的首领,习武多年,身穿甲胄,腰间佩剑。   又一次抬手,将玉镯亮在陈子惠的面前。   如此鲜明的暗示,陈子惠自然是看出来了。   他注视着这一个玉镯,隐隐约约地看到上面的字迹,袖中的手一抖。   这样的玉镯,他也有一对,上面刻着的字,与这个是一模一样,那是他母亲给他的,新婚之时,他又给了韩昭昭。   母亲同他说过,这个玉镯是她的母亲给她的,给了她和她的弟弟,一人一对,是一模一样的,两人视若珍宝。   陈子惠的舅舅便是前朝那个奋力想挣脱周家人的势力,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却惨死于刀剑之下,后又被废为庶人的皇帝。   他驾崩时,身无长物,宝贵些的东西,都给了自己的亲信或是宗亲,而这样宝贵的东西,该给什么人,陈子惠一时间有些不确定起来。   该是更为亲近的人。   看向江星阑的手腕,他的心中微颤,已然有了答案。   但是这么多年来的谨慎又让他不得不怀疑她这东西的来历,他也不敢妄下结论,只点了点头,示意他已是知晓。   风吹过覆在江星阑脸上的纱,一双眸子瞧着对面的人,涌上了淡淡的水光。   “那我,撤兵了啊。”   她咬了咬唇,转身离去,面对匈奴士兵的时候,又是从前一副不苟言笑的神色。   她转身,陈子惠也回头。   风卷过,面上的纱布抖动,纱布下,她咬紧了唇。   两方约定好,不一会儿,两方的军队便如潮水般退去。   江星阑骑在马上,握住马的缰绳,身边有一男子打马上前,是匈奴军队当中的将领之一。   “姑娘,卫国的军队真的撤了?”   “撤了,不会再追来了。”   “姑娘当真好计谋,只几句话,他们就撤兵了。”   几个人也随着他附和。   午夜时分,从匈奴的王帐那里传来单于奄奄一息的消息,右贤王为了取得单于的继承权,得到消息之后,立马点了一万精兵,抄小道,悄无声息地走了。   留下的军队人数虽多,但大多是老弱残兵,若是真的与卫国的军队交战,也不一定能够占到好处。   “只是恰好在这个时候,中原也不安定罢了。”   “还是仰赖姑娘的计谋,带着人炸毁了他们那里的中山郡里一条河的堤坝,要不怎能把他们整得这般狼狈!”   “时运如此罢了。”   她只淡淡地回了这么一句话。   “快些赶到王帐,以防万一。”   “是。”   一群匈奴人齐齐应和,不一会儿,马匹驱驰,疾速掠过草原。   一大队的人以飞快的速度移动的时候,也不大能顾得其余的人。   江星阑感受到狂风拽着她脸上覆着的面纱,身边的一切都在飞速地移动。   渐渐地将南面的山撇开,越往北走,草越茂盛,越离了她徘徊在脑海中的画面。   站在一处稍微高点的地方,她回首南望,舞动的面纱下,对着中原那对渐渐远去的军队,无声地张开了口,吐出了两个字,“哥哥”。   从来,这个词都是听到别人说的,识得这个词以来十几年,还是第一次从自己的口中吐出来,竟感到有些许的陌生。   咬了咬牙,抑制住要奔涌出来的泪水。   “姑娘,怎么了,是卫国军队当中有变,又派追兵过来了?”   旁边的一年轻人见此,立即勒马,出尔反尔,阴险狡诈,是他对与他对战的中原将领的普遍印象。   “没有,没过来,他们的人都已经走远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腕处的玉镯往袖子当中藏了藏,还是第一次,在这种场合,这么多人面前,把这玉镯戴在手上。   “姑娘似乎是哭了?遇到了什么事?”   一张年轻的脸庞凑到了她的跟前。   “我是想着,很快,单于之位就要落到右贤王的手中了,这么多年,也是没有白白积累。”   那年轻人点头。   “走吧。”   马鞭抽到马的身上,马嘶鸣后奔走,很快,便将这一切场景甩到了身后。? 第135一章 模一样的脸庞   ◎了却你的心愿后,去寻你◎   自离开了战场之后, 陈子惠便带着人加快速度往中山郡赶。   路上,听到中山郡传来的最新消息,堤坝暂时是堵住了, 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害,又把堤坝加固了一番, 是经过了三天三夜。   与堤坝的消息几乎是一同到的,是朝廷过来的讯息, 通过张家的亲信暗暗传过来的,皇帝的病情愈发严重, 几天之内, 就昏迷过去三次,召楚王入殿进见,楚王不去,反倒带了兵驻守在外头, 兵戈碰撞间,矛盾一触即发。   京城内局势危急,陈子惠写信答复京城里的人,说自己安排好中山郡这里的事情,会尽快赶回京城。   第二日的傍晚,陈子惠回到了中山郡自己居住的府邸当中。   到了府邸中, 先去了韩昭昭的房中,天渐渐地黑了,遥遥地看去, 屋里却还没有点灯, 往近一走, 屋里还是安静的模样。   想来这几日来, 把韩昭昭累了够呛, 她也是刚回府中,应当还是在睡着。   陈子惠拦下了要去禀告的丫鬟,轻轻地推开了房门,入了房中。   帘幕之内,影影绰绰地瞧见一个人影,躺在床上。   他不愿去惊醒韩昭昭,放轻了脚步,脱下大氅,挂到架子上,便去了隔壁的书房,进去之前,还拉上了两个房间之间的房门。   刚一进书房,便有人扣门,送来京城的密信,陈子惠接过拆开,接着那人离去,关上了门,发出了些许响动。   韩昭昭便是在这时彻底清醒过来。   蒙蒙胧胧中,她听到陈子惠回来的声音。   起身,见隔壁的书房中点了灯,便是能确定下来,陈子惠正在那里。   有人给他送了一封信,后又离去。   悄悄地起身,见书房那边又来了一个人,那个人她识得,是陈子惠极为亲信的,主管中山郡与京城的联络。   这几日,韩昭昭一直惴惴不安,知道京城当中有大变动,又怕父亲那边出事,陈子惠有什么要瞒着她的。   书房里传来说话的声音,是以,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那边的门前,听着从里面传来的话语。   “京城里的情况不妙,您准备何时启程?”   “大概五日后,处理完这边的情况,莫要让后方再乱了。”   听得一声叹气。   “属下想,楚王宫里也有内线,若是在皇帝病重时,被他们的人控制住了,咱们的境况恐怕不大好。”   “现在也是没有法子了,我看陛下的身体状况,还是能坚持个十日的,先把在中山郡的楚王党羽处置了再说。另外,京城里,韩德元那边,找人看守好了,莫要让他那边生出什么事情来。”   听到他们唤起自己父亲的名字,韩昭昭心中一揪,也是瞬间就明白了陈子惠对于自己的父亲是何种态度。   看守好了?   她在心里冷笑了一阵,果然,在她面前承诺的话都是骗她的,可是,那些话,仍然一遍遍地在她的脑海中回荡,他匆忙写下家书,每日寄到她跟前,问她是否安好。   她咬牙,努力抑制住要涌出的泪水。   都怪她,差点信了这些话。   那边的谈话扔在继续,说的都是些对策,听了些时候,觉得也没什么必要听了,也怕陈子惠忽然从屋里走出来,恰巧瞧见她在外头,便作罢。   又溜回床上,拉下帷幕,躺下,仍是辗转反侧。   不一会儿,门开了,陈子惠从里面走了出来,没有到她的卧室,而是又出去了。   直到确认他出了院门,她才重新坐起来,下了床,对着窗户做了个手势,立马有人从树丛里钻了出来。   “京城那边有什么消息?”   那人答复她,基本上和陈子惠方才谈论的相同。   “我父亲那边怎么样?”   “被陈大人派人看管起来了。”   “看管起来了?”   “是,说是京中不安稳,怕出些什么事,韩大人特意让我带消息给您,说他那边的事情,您不用操心。”   不用她操心,怕她是拗不过陈子惠,可是一旦有了机会,她又哪里能容得这种事情的发生,一直以来,她所求的,不就是自己和家人的安稳吗。   “好,我知道了,你给我父亲带过信去,说我听他的安排。”   “是。”   那人应答,很快便退去,身影在她的视线里消失不见。   陈子惠说他五日之内要启程回京城,他的手中又有这么多军队,楚王一党的人是要想尽办法阻挠的。   就她所知,这府邸当中就有楚王一党的人,楚王世子周翰派过来的,陈子惠没有察觉到,可她的人,却是打进了这一批人的内部。   五日之内,趁着陈子惠未回到京城,楚王的人也该动手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待楚王的人得手后,再由她的人去把他救出来,之后,收编陈子惠的势力,将矛头对准楚王一党。   这些日子,陈子惠去北境,她在中山郡,负责运河的一系列事宜,也算是在这些人当中积累了一定的威望。   如此一来,也算是得偿她所愿,也正是她一直以来计划的结果。   可是,一时间思绪又如乱麻。   想了些时候,也是困倦极了,便又睡了,直到子时,陈子惠归来。   他一进来,动静便惊醒了韩昭昭,也是她想从他的口中的话来得到些信息。   “夫君回来了,这么晚?”   “是,近日以来事情太多,现在刚刚处理完,楚王一党的势力盘踞在中山郡,近日也要把他们彻底清除掉。”   陈子惠的神情,显而易见疲劳之态。   时间太短,不知楚王一党会作何反应,狗急跳墙,拥兵与他在中山郡再打上一仗,也未可知。   不过见了韩昭昭,却一扫脸上的疲乏之态。   她躺在床上,睡眼惺忪,一副娇憨之态,云鬓散乱,一只手拉住他的衣襟,嘴角微微上翘。   那一刻,心跳骤然加快,目光掠过搭在她身上的锦被,还是能看出其下的起伏。   也有一个多月未见,是日日见到那红绸,可那是死物,哪如红绸之下的温度动人心魄。   手指摆弄着红绸,却又见韩昭昭困倦的模样,手下使了劲,将系在手腕上的红绸揉出一个褶皱来。   “这几日,带人堵塞堤坝,你也是太累了,若是困了,便睡吧。”   手上青筋暴起,却是拍了拍她,让她安睡。   接着,躺在了她的身侧,嘱咐道:“我预计五天后动身赶往京城,这几天,楚王的人很有可能会生事,你当心些,我让府邸当中的人严查一遍,不可漏一人。”   听了这话,韩昭昭下意识地一颤,又听陈子惠安慰道:“没事,不要怕,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你周全。”   又一次把她拉入怀中。   “我知道,我相信夫君。”   头埋在他的怀中,说道。   话虽是说得神情款款,可他偏是个“骗子”,她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又一句。   瞧着她的眼眶有些湿,陈子惠又安慰了她几句,他的手轻轻地抚到她肩膀的时候,她的肩膀在抖。   不想再见到陈子惠的面容,她把头埋在陈子惠的怀中,思绪万千,可架不住夜已深,不一会儿,她便睡熟了。   皎洁的月光斜溜入户,洒在她的脸上,梦里,她的心绪似乎也是不平静的样子,闭着眼睛,眼泪却是流了下来,沾湿了枕头。   伸出手来,扯住陈子惠的衣襟。   梦里的她,到了一处宫殿,看着宫人往来行走,从宫人的服饰,她分辨出来,这是在前朝,而她所在的位置,是皇帝的寝宫。   她似乎是一个魂魄,飘扬在大殿上,最后,为了更好地观察大殿里的情况,寻了一个摆放在角落的椅子,坐下。   大殿里本是安静的,只有几个宫人垂首,忽地,一阵脚步声响起,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皇帝束着冠,年纪像是不小的样子,因了垂下来的几绺头发中已经夹杂了几根白发,可脚步仍是稳健。   她的脑海中翻腾过前朝的那几个皇帝,一时间竟然有些分辨不来这位皇帝是其中的哪一个。   走了几步,皇帝便到了厅堂上,亲自从墙上摘下一幅画来,她好奇,凑了过去。   画面上是冬日,大雪飘飞的时候,女子折一枝梅,插.入花瓶当中。   见到女子的面容,韩昭昭瞬间惊慌,她与她长得有□□分相似,她是立刻辨认出来了,画上的人是顾昭昭,而那位皇帝便是前朝的开国皇帝闫耀灵 。   除了他,前朝的皇帝当中,再无一人把自己已经逝去的妻子模样画成画像,日复一日地瞧着,陪着他度过了七八年。   他才三十初头,鬓角间已经有了白发,她第一次见他,险些把他当成了一个将近暮年的老人。   他的手抚过画像,抚过她的眼睛,抚过她的唇,抚过她的脸颊,最后抚过她的手上的红梅。   “院中的红梅开了吗?”   “陛下,红梅已经开了,今天刚开的。”   “去折一枝回来。”   太监麻利应声,去了。   他站在画前,久久不语。   画下有一个精致的瓶子,每年梅花开时,便每天采撷一枝,还带着露水的,放入瓶中,若不是梅花开的时候,便亲自裁剪纸花,一枝一枝地放入花瓶中。   眼中弥漫上了一重泪光。   他站在画前,以略微仰视的姿态望着画中的人:“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采一枝梅花回来,我知道,你最喜欢这个。”   对着画像说话,就像是对着真正的人一般,一字一句,情真意切。   “你说你走了,便甩下我一个人在世上,也好,待我平定天下,把你未了的心愿了了之后,便去寻你,今世不成,便求来生。”   闫耀灵起于微末,原是不信鬼神,不信佛道,可是登基之后,在京城内造像十几处,也常到佛寺当中祭拜。   “若有来生,不论你走到何处,出身于哪户人家,我都会记起你来的,我去寻你。”   “不过,若是真的来生,不要太把我放在心上,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如今生的我。”   一滴热泪滚落下来,接着又是一滴,落在桌子上铺开的宣纸上,晕染开。   见此景,韩昭昭的心尖一颤,哪怕是一缕游魂,一个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也想为他去拭去眼泪。   本为一介平民,为中原的太平,为她的期望举起了屠刀,历经了万难,结束了乱世,可她却未见到这一天,这一切,生生把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熬到了白头。   “陛下,红梅采回来了,还是带着露水的。”   “给朕吧。”   他回过头来,接过太监手中的梅花,见到他的面容,韩昭昭顿时一惊,竟是和陈子惠是一模一样的脸庞。? 第136章 画   ◎望着它,如一位挚友◎   这一幕, 吓得韩昭昭几乎惊醒过来,他几乎是判断不出来自己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里。   闫耀灵的模样, 她从未见过,当年塑造的佛像, 大多都是以他的发妻的模样为蓝本,如今仅存的一座, 而闫耀灵本来的模样,便是荡然无存了。   野史与杂记中倒是对他的模样做了各种各样的描述, 身高九尺多的一壮汉, 手能提重剑,模样更是可怖,如庙中怒目的金刚;至于有些杂记当中记载的,倒是正常了些, 仍是不免健壮的形象。   这些,她都是不大相信的,毕竟,多年以来,作为这几百年以来的武力担当,他的身上有了太多的象征意义, 就连他的容貌,也是为了后人的需要而捏造。   可是,当年他能在落魄当中起家, 也是靠了顾昭昭家中银钱资助, 看中他, 一是因为他胸襟广阔, 见识不同于常人, 二便是因他的美姿容。   韩昭昭却从来没有想到在梦中,他的模样与陈子惠重合。   倏忽之间,睁开眼睛,只觉得自己沾了一身冷汗。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见陈子惠见得多了,便总是习惯性地把他的脸贴到别人的身上。   黑暗当中,她摇了摇头,身子动了动,,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是枕在陈子惠的怀中睡熟的。   陈子惠多年以来便在边关打仗,一有风吹草动即刻起身,更别论她的动作,她这么一动,陈子惠是立刻被惊醒了。   “怎么了?做噩梦了?”   “嗯。”   这边一应答,她才发现自己的额角全是汗。   “做了什么噩梦?”   “我……我梦到了到了京城之后,我们会遭遇不测。”   磕巴了片刻,才找出这个理由来,也总不能说,我梦到了你的脸被贴到了另一个人的脸上,因此,见你便是一夜的噩梦。   “京城那边,现在看来问题不大,只要中山郡的人能够处置好了,那边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那边的一应事情,我都已经布置好了应对的方法。”   布好了局,就等着人里头跳的样子?   听闻此话,韩昭昭心里又是一惊,陈子惠状似无意的话,在她的心底引起了巨大的波澜。   可她埋首在陈子惠的怀中,还是能勉强装作淡定的模样。   “那夫君回了京城后,也要多加注意。”   “我知道,只是这几日,你在中山郡也多留意些,虽说他们多是针对我,冲着取我性命来的,但因你是我的妻子,我也不敢确定他们会对你做些什么。”   “我会的。”   她在他的怀中蹭了蹭,一副乖巧的模样。   陈子惠只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   刚才那些他所说的,是其中的原因之一,还有一点原因,恐怕还在楚王的义子周翰身上,其实,从那日在酒楼里演戏,周翰编排的戏,执意选择的最重要的角色都是与韩昭昭相关的,又在酒桌前,举起酒杯,对她一笑,他便是全都知晓了。   大概,因为韩昭昭不是他所认为的自己党羽中的核心力量,只是因了一桩姻缘才与他扯上关系,还会保她一命。   原先,他曾在深夜里怒不可遏,谩骂周翰心思不轨,意图勾引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后来,沉静下来的时候一想,又是算了,等到安定下来之后,再同他算这一笔账。   正值多事之秋,能为她多留一条路,便是一条路,至于要如何走,便要交到她的手上,看她如何去选择了。   他自己走上的是一条败了就是不归的道路,可是他不会因为一桩婚姻,便把她与自己捆绑在一起,她想选择什么,随她的心意。   他的指尖抚过她如云的发丝,终是停留在一绺柔顺的地方。   “等回了京城,我同你去看上元节时的烟火,比在中山郡这里的更为热闹,我还没同你看过。到时候,运河修筑好了,贯通南北,匈奴对我们,也不该有现在这么大的威胁了,那时候,天下便是真的太平了。”   “嗯。”   韩昭昭点头,想了想,也是,若是这件事真的成了,陈子惠便是同前朝的闫耀灵一样,为开国皇帝。   不知怎的,又一次在无意识当中,将陈子惠与闫耀灵攀扯到了一起。   却听陈子惠又道:“还有啊,我带你去看看院中种的梅树,我来京城的时候种下的,当时还是树苗,现在应该是大了,明年早春的时候,就该开花了。”   若是这辈子给了他机会,这些承诺,他一定一一兑现,一时间,沉默寡言的人在夜晚,却是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历数以前的经历和以后的期盼。   而他每说完一件事,韩昭昭都会点头应答,说好。   一派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之景。   “若是没了这机会,你也不要太难过,或许是命运该如此,不要强求,我们之间能相逢,能结为夫妻,我已是满意了。”   不负他上辈子,一日一日,一夜一夜地在佛前虔诚跪拜。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自古以来,皆是如此,了无牵挂,才得自由。”   默默地念出来这句话,韩昭昭心下却是一惊。   与方才在梦中听到的,几乎是一模一样,愿把所有的痛苦留给自己,所有的希望留给她。   一时间,她又是辨不出来真假与梦幻。   “是真的吗?”   几乎是下意识地,这话脱口而出。   “是真的,我经历过,最清楚。”   “是你的父母亲吗?”   “不是,是……是我的长辈,他同我说过这些,用了他的一生,他执迷不悟,还将再执迷不悟下去,他只希望他的妻子可千万不要同他一样。”   看向韩昭昭,他的目光悠远而深沉。   片刻无话,他又对韩昭昭道:“不早了,睡吧,若是再做了什么噩梦,叫醒我。”   又一次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着,一点儿不愿意撒开手。   可是,韩昭昭却是被禁锢得慌,但好在也是长时间没有休息够,太困,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这一回再没有做噩梦,一觉睡到了天亮,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陈子惠去了何处。   这一晚上所经历的事情太过于玄妙,又在混沌当中,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她所梦幻出来的。   掐了掐手腕,试图使自己清醒过来。   若不是真的看过陈子惠的手段,他说的那些话,想必自己就该是信的了。   毕竟,他骗人的手段太过高超,一不留意当真沉浸在其中了。   这一日醒来,便是有些混沌,压抑住心里万千的想法,召来自己的亲信,继续观察楚王一党的一举一动,想出相应的对策来。   距离离去还有四日,陈子惠在忙着收尾的工作,在这府邸的人也是知道了很快就要离开,都在忙着收拾东西,有些事情也是无瑕顾及。   她派去的亲信打听,得到的消息是埋伏在这府中做仆从的楚王一党人,趁着今日混乱的时候溜走了,想来,便是去策划刺杀陈子惠的事情了。   这一日,从早到晚,她在房中,坐立难安。   又召来人询问匈奴那边的情况,匈奴虽然暂时退去了,可她怕匈奴会趁着动乱大举用兵,侵犯中原。   “回夫人的话,匈奴那边为单于之位争得正激烈,单于临终前立的是左贤王,可右贤王势大,逼左贤王让位,两边打起来了。”   匈奴那边为了争单于之位,也是一团乱麻,韩昭昭的心里稍微放下了一些。   “那便还按照原来的计划做,你再同几个人去盯紧楚王搁置在这里的那几个人。”   “是。”   那人得令之后,退去,屋内唯余韩昭昭一人对着窗口出神。   摆弄着桌子上的一只茶碗,她紧抿着唇,问道:“你说,你同我的父亲究竟有什么仇怨,非要置我们于死地?”   她知道陈子惠的身世,也在暗中查探过父亲的经历,询问过父亲,但是无一例外,无一有用的信息。   如此,也只能狠下心来,这样做了。   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握住了茶盏。   那几个楚王一党派过来人没有察觉到后面跟随的人,寻了一条背着人的道路,到了楚王世子周翰的府邸。   门一关,隔绝了里面的一切事物,过了一个时辰左右,里面的人出来了,看了看四周,没有人,便加快速度,一路小跑着回到陈子惠的府邸。   人走过,树影摇曳。   周翰站在窗前,目送着这个人的身影远去。   待身影消失不见的时候,才从深压着的箱子底取出来一副画,画上是一位女子,将一枝还粘着露水的梅花插.入瓶中,画上标注的时间是盛和年间。   盛和,是闫耀灵用过的年号之一。   周翰原是让人把画搁到箱子底的,可是等到一日不见的时候,却不习惯于此,后又把它拿了出来,等到父亲来了的时候,便把收起来。   不知为何,父亲是极其忌讳这幅画出现在他眼前的。   就像他对于父亲的过往,也并不知道多少,知道的事情,也仅限于他既然寄养在了楚王的名下,便是这一党派的人了,无论做什么,都该为他父亲的夺位而让路。   周翰叹了一口气,又将这副画挂在墙上,细细地端详,只是端详而已,并未用手触碰,望着她,如同望着一位挚友。   只不过这位挚友生活的时空与他的如同一条平行线,永不相交。   桌子上还搁置着一封信,是楚王周俊写给他的,京城的禁卫军已经由他控制,不日将抵达中山郡,与他同来的还有禁卫军的军队,皆是精锐,数倍于中山郡本地的驻军。? 第137章 未说出的话   ◎留下他,后患无穷◎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响起, 周翰仍是对着窗户边,手按着桌子上的信纸,问道:“什么事?”   “回世子的话, 是王爷先行赶来了。”   “这便赶来了?”   周翰心下一惊,完全没了方才怡然自得的神态, 手肘撞到砚台,砚台被打翻, 墨迹洒了一片。   “他不是说他三日之后再带禁军赶过来吗?难道是情况有变?”   “无变,王爷说京城里的事情安排得妥当了, 想早日赶过来, 禁军还在路上,他是抄了小道,快马加鞭过来的,没有什么人知道。”   他所说的京城里的事情安排妥当便是极有希望让临终的皇帝被立了遗诏, 立楚王为帝。   “好,那便好,你下去吧。”   “是。”   墨迹染上白纸,桌上一片凌乱,好在,没有将那幅画染上颜色。   知道父亲将要来此, 周翰却是顾不上这些,忙将挂在墙上的画取下来,折好。   父亲素来厌恶这幅画, 若是这幅画落到父亲的手中, 不知是个什么下场。   待他要拉开箱子, 把画搁到最底层的时候, 却发现似乎是来不及了, 外面急促的脚步声已经响起,只需听上几声,便能敏感地判断出来这是他父亲的。   于是,他匆忙之间,只将画卷折好,放到桌子的一角。   紧接着,便是门被推开的声音,楚王周俊进来了,他做事,总是这般悄无声息,让人察觉不到。   他寻了一把椅子,便坐下,而周翰侍立在一旁,见到桌子上一摊的墨迹,却是撇了撇嘴斥责道:“你在屋里做了什么,搞成这种样子?”   “儿子方才不小心打翻了砚台,现在马上去收拾。”   “不用了,都多大的年纪了,还能做出这种事情来。我到这,不是看着你收拾砚台的。”   “是。”   周翰垂头,低声下气应答道。   又试探着问了一句:“父亲带了多少军队过来?”   “一共三万,朝廷禁军带来大半,还有在楚地驻扎的军队,也调了过来,这次非同小可,立新君的诏书已经下来了,最关键的就是中山郡了。”   三万兵力,皆是精兵,几乎是把他的家底都搬出来了,就是为了与陈子惠对峙,哪怕用兵力上的优势,三个人当一个人使,熬,也要熬死他。   “京城那边的消息还是封锁的,我带了这么多兵来到中山郡没有人知道。”   “张家的人呢?”   “被我软禁了。”   这一回,为夺位,他手中有军权,于是利用军权,软禁了一批与自己政见不合的高官。   而做出自己还在京城的假象,因此,根本没有人想到他会带着这么多兵马奔赴中山郡。   中山郡北为匈奴,南为楚王压境的大军,东为大海,西为并州。   东南西北四面唯有一面可为陈子惠的援军,而在数量上,却远远比不上楚王的大军,而此时,他们还蒙在鼓中。   “我知道,这些人当中,属陈子惠最难应对,这一次,无论如何,不管使什么样的手段,都要杀了他,剿灭他的全部势力。”   说罢,盯着周翰的眼睛,又吐出几个字:“要一个都不留,明白吗?”   周翰的手在轻轻地颤抖,他感觉到了,忙将这只手背到身后,死死地揪住衣角,答道:“明白。”   “派去刺杀他的人,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   “他的妻子,似乎也和他不是一条心啊。”   想到这里,周俊扯出一丝苦笑来,往事历历在目,浮上心头,世事仿佛在轮转。   他想起来自己被寄养在伯父家,伯母待他很好,可是有一日,却莫名其妙地死了,那时候,他还小,执拗地想去见伯母最后一面,却不让他见到尸体。   伯父只是冷冷地告诉他,是突发了急病,让他小孩子,不要再多问了,后来,他才知道,是因为皇位之争,被他的伯父毒死的,若是不被毒死,夹杂在旧朝新朝之间,恐也难以善终。   十年后,恩怨又一次被翻转出来,他的长姐意图谋杀他的伯父,不成后身死,而她的伯父,也于三日后崩逝。   这一桩桩事,缠绕在他的心头,有了二十多年,终于又一次到了他的对手身上。   “是。”   周翰低眉垂首,又应了一句。   “若是能利用她杀了陈子惠更好,反正,韩德元与他也是不合,挑起他们之间的矛盾来,更好。”   手指叩了叩桌子,倒是笑了。   “反正最后,谁也逃不掉,若是这几个人刺杀不成,便派军队围了他们,不要留下一个活口。”   有一瞬间,周翰一怔,但在父亲面前,是素来听话惯了的,只沉默着,没有应声,对策也只敢在心里暗暗地想。   “你安排那几个在陈子惠府邸的人,要在何时动手?”   “今天晚上,有人来了消息,说是陈子惠今天晚上会回到府邸。”   “好。”   周俊听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来,这么多年来,他的哥哥夺了他本该夺的皇位,极力打击他,连带了皇帝一党的人。   这一次,终于有大仇得报的快感来。   “这些年来,在中山郡和楚地,你办事还算得力,若是日后我夺得了皇位,我可是只有你这么一个养子。”   他说着,拍了拍周翰的肩膀,颇有欣慰之感,在他的儿子这里,不会再有兄弟之争。   “父亲,儿子明白。”   “明白就好。”   而周翰的心里,仍旧父亲回荡着一个都不留的话,他知道,父亲说的是对的,可是,一旦这其中的人包含了韩昭昭,那个几乎与画中人一模一样的人,他的心绪却是不同了。   好在,那几个人是跟了他几年的,他说过的话,想来也是该听从些的。   正在思索的功夫,见到周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隔过桌上被泼洒的墨迹,拿起来放在桌角的卷轴,缓缓展开。   一幅美人采梅花的图展现在他的面前,手抖得厉害,直接把画扔到了地上。   “父亲!”   “闭嘴!”   这一次,态度却是强硬。   周俊弯腰,捡起这张画来,瞟了一眼上面的画面,手紧紧地捏住,将纸张捏皱,在边角扯开一道缝隙来。   忽地,那画被周翰抓住,同时,周翰扼住了他的手腕,抓得也甚是紧。   顿时,周翰愣住,他的养子在他面前素来乖顺。   身着白衣的青年紧紧咬着唇,轻轻地吐出来几个字:“父亲……”   “唤我做父亲是要干什么?”   周俊愤怒,狠狠地去甩养子抓住自己手腕的手,却甩不掉,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老了,而养子正值壮年,力量不容小觑。   “我想知道,父亲为何对这幅画这样厌恶?”   他的眼睛如鹰,定定地望着父亲,手上的力气没有小下去半分。   周俊没有成婚,只从宗室近支的亲戚里收养了父母双亡的周翰,作为自己的养子。   周俊不是那么有耐心的人,周翰做的事情不遂他的心意,便是一顿责骂,甚至气急了,便把他关到一间小屋里,只有一扇小窗户,能见到昏暗的日光,如牢笼。   仆从站在外面,没有父亲的命令,不得给他开门,也不得给他送饭,有时候父亲的火大,他会在这间小屋子里呆上一天,陪伴他的只有被父亲扔在这屋里的一幅。   于是,他日日夜夜与它相伴,它陪他度过寂静的日日夜夜。   后来,他慢慢地知道,这幅画为前朝的皇帝所做,画的是他早逝的发妻,这幅画也是来源于他的姑姑——长公主,是长公主的珍藏。   他的父亲,对于长公主的东西都很爱惜,除了这一件,被他丢到了这间小屋里,如同被冷落的他一样。   “它不祥。”   周俊咬牙,只吐出来这三个字来。   “不祥在何处?”   周翰不依不挠,继续追问。   “我的长姐因它而亡,没见到上面沾染的血迹吗?”   将近十年前留在这里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暗红色的几点,混杂在梅花当中,不仔细瞧是瞧不出来。   “这算什么不祥,不过是姑母的选择,杀了姑母的人是谁?既然不是这幅画,为何要把罪名归到这幅画上?”   是周俊的伯父周恒的权力欲,颠覆人伦纲常。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怪罪你的伯父?”   一时间,周俊沉默。   “我知道,你厌倦他,可是,他是怎么对待你的,你仍然把他这一套用在我的身上。”   “我……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方法。”   周俊一时无措,手中掐着的画落到地上,被周翰捡起来,用手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   一时,看到这个孩子,他觉得陌生起来,不再是他印象当中的乖巧,所有的事情都顺着他的想法而来。   “但是,不论你同我说什么,那边的人,我必须不留一个活口。”   周俊常在京城,是知道韩昭昭长得是什么模样的,又因了她的模样与画中的极为相似,他的记忆尤为清晰。   他怕的就是养子对那人起了维护的心思,而现在一见,这回倒是成了现实。   “尤其是陈子惠身边的人,留下一人,便是后患无穷。”   “为何?”   “因为他们常在他的身边,见识过他的起起落落,更懂得按照他的经验来包装另一个自己。”   就如同他自己,是跟在伯父周恒身边长大的,周恒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得清楚,饶是厌恶极了他,可是,潜移默化当中,也将周恒的想法、作为学到了七八分,在行动坐卧当中,刻上了周恒的痕迹。   这么多年,终究是在不知不觉当中,活成了自己厌恶的人。   “你明白吗?”   周俊端坐在椅子上,又以父亲常有的对儿子的态度问出了这番话。   “我明白。”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周俊的手拍了拍膝盖,道出了此番话。   说完后,站起身来,渐渐远去。   有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他总是觉得,陈子惠做起事来,与他的长姐有些相像,也不知是为何。   这种想法在脑海中翻腾过好几回,也是被他压了下来。   如果是这样,那更为可怕,陈子惠身边的人,一定要斩草除根,清理干净。   周翰下不去手,便由他来。? 第138一章 场梦   ◎与你有关◎   此时, 陈子惠的府邸还是有些喧嚣,下人们得知自己将要离开这里,都在忙碌着收拾东西。   而韩昭昭坐在窗前, 望着远处,眼底不见半分喜色。   亲信已经告诉了她, 楚王派来的埋伏在这里的几个仆从已经回来了,而今晚, 在不久前陈子惠给她写的信当中,他亲口说了, 自己今天晚上回家, 会比往日早些,大概是在戌时。   看来,他们要动手的时候便是今日。   可是,她的心里仍有失落与不安。   “京城那里还有最新的消息吗?”   这个问题, 在这一天当中,她已经问了十来遍,且是越到临近的时候,问得越频繁。   “没有新的消息,现在,根本联系不上韩大人。”   这话, 她也是听了十来遍相同的回答了。   “那楚王那边可有消息?”   “京城里的消息被封锁了,他们似乎要有大动作。”   “匈奴呢?”   “左贤王与右贤王还在争夺单于之位,怕是无瑕掺乎咱们这边的事情。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那, 还按照原来的计划, 去吧。”   事已至此, 再无别的选择, 借楚王之手除掉陈子惠, 她才无后顾之忧。   只是这次,楚王来势汹汹,必然发难,带来的士兵数量很可能是数倍于他们的,虽说克敌制胜并不完全在于数量,但是,数量上的差异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劣势。   而且,虽说从小跟着父亲耳濡目染,她用兵打仗却比不得在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事当中历练出来的陈子惠,何况,手中的还是他指挥多年的队伍。   从中午一直到傍晚,她的脑海当中纠结的始终是此事,便是连吃饭,也没有什么胃口,但是一想到今晚上的大事,还是强迫自己往嘴里塞了一碗下去。   又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养了片刻的精神,等待着戌时陈子惠回来。   躺在床上,也是一遍遍地为说服自己,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还是趁早将陈子惠除去了合适,还能免去了陈子惠背刺的机会。   他们之间,是你死我活,她不在今日除了他,他便会在以后的某一天,寻了个机会,取了她的性命。   在床上翻来覆去,看着更漏,算着距离财陈子惠回来还有多长时间,越是临近那时间,她的心脏跳得越快,如擂鼓一般,在耳边响个不停。   忽地,门“吱呀”一声响。   “谁?晓玉是你吗?”   她的心里先是一惊,旋即平复了下情绪,不料,来人却没有答话。   只听到阵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很轻很轻,似乎是怕打搅她一般。   窗户是半开着的,她身边的亲信都是都是埋伏在草丛中的。   风吹过,打散拉在床沿上的轻.薄帷幕,卷起,如鬼魅的手一般,轻轻地抚到她的脸上,冰凉的感觉令她的肌肤不由战栗。   吓得韩昭昭蓦地从床上坐起,抢先一步抽出藏在腰间的匕首。   一道寒光划过,一道黑影闪到她的面前,终于,那道黑影说了话:“怕什么,是我啊。”   是以打趣的语气说的,紧接着,她的手松开,匕首到了那人的手中。   正是陈子惠。   韩昭昭被他惊到,喘了一口气,才将心情稍微平复下来一些,有了那个计划,那个计划又要在今晚实行,她倒是有些见不得陈子惠的模样了。   “见了我,很是防备啊。”   尤其是又听到了后面的一句话。   “不过,有些防备是好的,万一真的遇到了歹人,你手中的匕首这么一刺,武艺不高超的躲闪不及,应当就被你割破咽喉了。”   “你下回莫要这么吓我了,天黑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进来,吓死个人!”   话音刚落,忽然又想到,她与陈子惠之间,怕是没有了下回,一切都将在今晚尘埃落定。   陈子惠却是挨近她,抚上她柔顺的乌发,说道:“好。”   声音极其柔和。   韩昭昭算计着这时候还有些早,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更漏,果真不到戌时,不然,她不会毫无知觉,按照原来的计划,她该是穿戴整齐,梳洗打扮好,与陈子惠逢上这么最后一面。   毕竟,她知道陈子惠的欲.望,也知道他对她的贪纵,可如今,却是毫无准备。   便问道:“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提早把事情赶完了,便回来了,我当时不是和你说,大概会在那个时间段回来嘛,又不是必定。”   几日忙碌不得空未归家,见了她,果真是往她的身边凑了凑,手指挑起她的一缕秀发,放在唇边,吻了吻。   往常,韩昭昭总会推开他,要他正经些,可今日,却是没有,那双眼睛落在他的身上,在静静地注视他。   他却是一瞬间歇了调弄她的心思,换了温柔的语气认真解释道:“今天下午出去,感觉有些冷,怕你在外面等着着了凉,我早回来些,不然,我知道你肯定会在外面等我。”   韩昭昭一愣,这话似乎把她说得有多么神情似的,后来一想,似乎她装出来的表现,也确实是这样的,每次陈子惠晚归,她得了下人传来的消息,总会提着一盏灯,到了屋门口,等待他归来。   一次又一次,都形成了习惯,一旦不去,心里反而会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可是你这样,倒是害得我头也没梳,妆也没画,这副模样,便去见了人。”   “难道我见你发髻散乱的时候,还算少?”   陈子惠轻附在她的耳边说道。   猛地悟到了他所说的是何事,她红了脸,一把推开了他,走向妆台。   这一回,陈子惠干脆利索地闪到一边,也没有去阻拦。   她坐在妆台前,开始描眉,而陈子惠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许是想起今天晚上要做的事情来,握着眉笔的手在抖,而这一切,尽收入陈子惠的眼底。   描了眉,敷了粉,点了唇,她的气色也好了许多,冲着陈子惠眨了眨眼,慵懒而妩媚,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泊中,带起片片涟漪。   “你今晚想要做什么?”   陈子惠走尽她,压低声音问道,平日里她的打扮也不是如此细心。   他的目光似乎还有意识地往窗外扫了一眼。   “便是梳妆罢了。”   她的面色有些苍白,不过是因为敷了一层粉,才显得有了些精神。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手中持着眉笔,将将把眉型勾勒出来。   片刻,点染完,对着铜镜照了照自己的模样,美是美,但是却如插在花瓶当中的花一般,见不到几分生机,或许是预感到自己的凋谢。   对着镜子,努力扯出一丝笑容来,却显得无力而苍白。   他不是要死了吗,除掉了这么一个威胁,她该是高兴的啊,怎么心里如同积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   试了三次,总算出来一个自己还算满意的笑容。   便放下眉笔,按照刚才训练出来的感觉,回过头来,对陈子惠笑了一下,道:“难道你觉得只是如此吗?”   欲要将娇俏之意显露出来,却不得。   但那人仍然买了她的账,轻笑着走过来些,一把揽住她。   凑在她耳边,刻意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将她又往自己的怀中压了压,手一提,将她从椅子上抬起来,压到桌子上。   引得韩昭昭身子一颤,一双浸了水的眼睛望向他,几根纤细的手指扣住了他的肩膀。   紧接着,温热的唇点上了他的脸庞,从额头顺着高挺的鼻梁往下,轻抚过他脸庞上的每一寸肌肤。   陈子惠揽着她的腰,手背上青筋暴起,努力克制着自己要奔涌而出的欲.望。   “夫君在想什么?”   韩昭昭的忽然将头埋在他的怀里,面颊染上一层红晕。   方才主动口勿他时,也未见这般羞涩,手指挑起了她的几根乌发,又听她道:“要不把窗户那里的帘子拉上?”   接着又推搡了推搡了他。   楚王安排过来的刺客隐藏的位置必然是隐蔽的,他拉上帘子的时候,必然是不会注意到,倒是会为他们暗杀提供极大的便利。   “好。”   脸颊上一片热,是陈子惠捧过来她的脸颊,轻轻地在鼻尖和嘴唇碰了两下。   转身便要走,忽然,韩昭昭又拉住了他的袖子。   “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什么?”   “没什么,叫你把帘拉得紧一些,不要留缝隙。”   韩昭昭欲言又止,松开了他的袖子。   那一抹鹅黄色从她的指尖消失,望着他的背影,叹出一口气来。   人坐在桌子上,裙摆荡在空中,身侧是一沓厚厚的案卷,陈子惠倒是细心,知道这桌子硬,为她垫上了一个软垫子。   今日,他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衣衫,袖口绣了一枝艳丽的红梅,与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穿的衣服是一样的 。   那时还是秋天,现在转眼又到了暮春时节,他这样的人,却是这么喜好艳丽的颜色,弱冠之年,穿上了这么一身衣服,仿佛见到了热闹的街市上,骑着骏马,打马过街市的明媚的少年。   可他并不是少年,是经历了生死,心思缜密而又阴沉的人。   帘子被拉得严实,就连附近的窗户,陈子惠也是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了没有半点缝隙,才回来。   “拉严实了,就连窗户也是关得死死的。”   这便是交差来了,却发现韩昭昭注视着他的衣裳,注视得出神,手在她的面前晃了晃,才将她的神儿唤回来些。   那裙摆飘荡了飘荡。   “在瞧什么呢?”   上前一步,按住了她的肩膀。   “瞧你的衣服,我记得,与你见的第一面,还是在去晋阳的路上,你穿的就是这件。”   她对于这件衣裳记得很是清楚,起因源于在马车上做的那场梦,那场梦,是一切的开端,他穿的便是这件衣裳,且对此珍爱之至。   “你记得这么清楚啊。”   话语中不见一丝挑逗的神色,若是换在平时,他早与她调笑起来了。   “是啊,你很喜欢这件衣服,但不是常穿的,是不是对你有什么重要的意义?”   今天这么重要的时候,就是随便聊天,能拖住他也是好的。   由着那句重要的意义,她想起来陈子惠的母亲,那个给孩子写了信,诉说得字字真切的母亲。   她想 ,这或许与那位母亲有关,顿时,升起了些许怜惜的心思,转瞬,又想起来自己还在京城里被陈子惠的人“看护”,下落不明的父亲,那种怜惜之情瞬间消失。   人谁无父母,父亲做了什么,他要害父亲至此!   正思索的功夫,忽然,一双手扣住了她的肩膀,明亮的眸子映在她的眼前。   陈子惠开口道:“与一场梦有关,与你有关。”? 第139章 还有两件事   ◎我怕你疼◎   韩昭昭捏在他肩膀上的手一颤, 指尖略用了些力气,指尖由粉嫩色变得有些发白。   “与梦有关?与我有关?”   “是啊。”   望向她的眼神幽深浩远。   “以前,我便梦到过你, 那是很久了,是在父母双亡之后, 我踏上去京城的路的时候。”   “这么早?”   那时候,她的父亲与陈子惠还是不识得的, 更别提她与陈子惠之间,这大概是他为了哄她, 编造出来的谎话, 反正,这么多年来,他撒过的慌,数也数不尽。   陈子惠点头, 又将思绪拉到了无尽的回忆当中:“往京城走,是一条看似无尽的道路,晚上无处可宿,便倚在黄土坡上,望着星星与岔路,不知该往何处去。那是我第一次在梦里见你。”   “我?”   “或者说, 是一个长得与你一模一样的人,我想,那个人就是你。”   一句一句, 如同谜题, 让她有些听不懂起来, 一边听着他说的话, 一边捕捉着窗外的动静。   还没有动作, 那便是要再等些时候。   “那个人对你做了什么?”   思绪回转,问了这句话。   “她告诉我往京城,要走上那条岔路。我犹豫了片刻,后来随着她走,走对了。我还记得她说过的话,她说,这条路,走了这么多年,这么多次,怎么反倒不记得了。”   “后来,我在京城,我也是一次次地梦见她,记住了她的模样,同你一模一样,眉心有一点红痣。”   接着,韩昭昭的眉心感受到了点点温热,是他的指尖点了上去,恰恰落到红痣之上。   手轻轻地滑过她的纱衣,一只手缠绕在系带之上。   “后来,我还梦到了更多的事情,梦到大乱之世,梦到金戈铁马,梦到辉煌宫殿,还梦到一次次在大雪夜,抱着牌位泪如雨下……”   说到这里,他喘了口气,专注地望着韩昭昭的眼睛,轻.薄的系带在他的手上绕了几匝,越绕越紧。   声音也是急促起来:“还有啊,寝宫里有一副画,画的是一个女子手执梅花,我把它挂在墙上,日日与它相见,十年了,依然如新;在梦里,我在京城外修筑佛像,一个一个皆是她的模样,在洛水边,邙山下,便有一座。”   他的身子几乎要挨到韩昭昭的身上,一双眼睛明亮有神,一点一点儿扫过她的脸颊,似要将她的模样刻在脑海中,再不忘记。   韩昭昭身子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手摸索着,握住了他贴在系带的手上。   他话说出来的瞬间,韩昭昭便是清楚了他话语当中的人是谁,前朝开国皇帝闫耀灵,女子便是她的发妻。   思绪又一次飘回了那一刻,她在洛阳郊外,见到了坐落在山崖下,染上了灰尘的塑像,塑像上的女子温婉,相貌与她一模一样。   一个生在一百多年前的人,相貌与她这么相似,名还与她重合,她早就该怀疑的。   单纯地用缘分来解释,未免太为单薄。   还有,这多年来,浩荡的历史长河里这么多人浮浮沉沉,而她,却偏偏对闫耀灵青眼,还是在无数污名中,骂他杀戮过重的情况下。   一切在汇聚,在重合   陈子惠的手下一紧,系带扯了一下,半解开,里衣的边缘露出来,如河里初初露出的荷叶的尖角。   她的手轻轻搭上,蹭过他的手背,却是有些颤抖,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更漏。   时候不早了,也不知道那些人准备何时动手,她还要同陈子惠耗到什么时候。   “你还记得有什么吗?就在那场梦里。”   在不知不觉中,她也想去探索,想知道这场梦之后所蕴含的意义与过去。   “印象最深的几个场景之一,还是一个阴沉的冬日,我站在一副画前,那画,便是我之前和你提过的,画的是发妻年轻时的模样,女子手捧一枝梅花。那时候是盛和七八年了吧,身体越来越差,时常昏昏沉沉的。”   “那时,感觉自己时日无多了,恰逢了梅花盛开的季节,我让人摘了还沾了露水的梅花,放到画下的花瓶中。手抚过花瓣,又抚过画纸,抚过她的脸颊,抚过她的唇瓣。”   与此同时,他的手由肩膀缓缓向上,慢慢地抚上了韩昭昭的脸颊,手指摩挲过她的肌肤。   指腹的茧子擦过,痒的感觉似乎是穿透她的身体,裙子在空中摇曳了几下。   “就如同现在这样,面对着我的结发之妻。”   足足隔了一百五十八年,才又一次触摸到了,这一别,又不知是多久,是否会再隔一世。   忽地,将她搂紧,拉入自己的怀中,拉得劲,不愿松开。   一滴泪坠下来,落到她的衣襟上,湿了一小片,接着,一点温热落到她的手上。   如一颗玲珑剔透的珍珠,鉴照出她光洁的肌肤,片刻,珍珠滚落。   他竟是哭了!   韩昭昭有几分意外,之前,她根本没有见过他哭过,从前朝的落败的宗室到草民,再到隐姓埋名在朝堂当中起起伏伏。   她的脑中有些混乱,唇瓣微微张开,抬手拿出了一块手帕,为他擦去流了两行的泪水。   半明半暗中,她瞟见了帕子上的图案,是一树红梅压着石缝绽开,极艳丽。   这条手帕,她带在身边,也有了几年了,这种风格,这种样式,便是她所喜欢的。   手一抖,帕子掉下去一点儿,还好她眼疾手快,接住了。   一切被陈子惠收入眼底,可他望着她,只是沉默无闻。   接着回忆起来:“那天,我对着天地许愿,若是有下辈子,我的妻子不要太想起我来,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听到后面的一句话,她身子一激灵,想起几日前的那场梦来,她的身子轻盈,飘荡出了躯壳,飘荡到了京城的大殿当中。   她见到闫耀灵对着发妻的画像泪流满面,回过头来,却在瞬间见到了陈子惠的面庞,身上穿着黄袍。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她暗暗地,念出这八个字来。   是第一次,梦到那个梦,知道那件事,也是第一次,从陈子惠的口中听到这句话。   “是啊,果真如此。”   他用一辈子的经历为这句话做了诠释。   “日日祈祷,在京城内外修筑塑像,求得是与我的妻子下一辈子的缘分,今生已矣,来世再续。这一次,但愿还有今生。”   望向她的眼睛,目光清澈,却是紧紧地盯着的,片刻也不愿意离开。   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陈子惠已经知道了她的些许计划。   可是他的手只是缠绕到了她的头发上,绕来绕去,似是将这一切缠绕在心上,永不忘断。   不经意间,轻轻覆上她的唇,一声低浅的呜咽被她吞入喉咙。   “你相信前世吗?我愿意相信,今生,我能与我的发妻相逢,只是,不知道这份缘分能持续到何时。”   “上辈子,与她分别之日前的夜晚,她抱住我,非要在我留下痕迹,若是来生,但愿还寻得到。”   出征前夜,他的妻子似乎就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哪怕依依不舍,还是愿他还天下一片太平。   “可是,她自己啊,是先忘了的那个,见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的手捧过韩昭昭的脸庞。   她看到他,泪流满面,这一次,是拿手帕擦,都擦不完的泪。   “这一次,在她的身上留下来,我会不会忘?”   这回,未来又是不定,从前,他习惯了冒险,习惯了孤注一掷,如今的一切,大部分便是他当初孤注一掷,认仇人为君主,拜倒在仇人脚下换来的。   手指悄悄地滑到她的肩头上,修长的手指摆弄着,半褪下她的外衣,里衣露出来。   一个纤细的系带挂在她瘦削的肩头,牙轻轻地咬上系带,将它衔到一边。   口勿上了她的肩头,几点红痕,倒是不重。   “这么轻?”   黑暗当中,人的身影是有些模糊了,韩昭昭对着那身影问道。   “这样就好,我怕你疼。我想,看到你的模样,就该认出你来了。”   韩昭昭的心里,不知道什么地方颤了一下。   “不过,我们之间若是没有这么多的纠葛,便好了。”   上辈子,相互扶持,从平民到开国的帝后,这辈子却是误会,是错过。   只是,有机会相遇,他便是满足了。   唇流连在她的肩头的肌肤上,一寸寸口勿过。   轻轻按着她的肩头,让她与自己贴得近些,绸缎的衣服相接,如此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体温,他呼出来的气息。   “同你说一件事,之前,我从未与你提起过的,我想,你总该知道的,要不然,该随着我……”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没接着说下去。   可是,韩昭昭的心里,大概已经猜出来了这是什么,再不说,便可能要随着他的离去带入坟墓当中了。   这一生,艰难爬到高位,所求甚多,可是最后,在说着可能失去的时候,却是如此地淡定,唯独说起他的妻子时,落了泪。   “是什么,你想告诉我什么?”   “嘘”,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压低声音。   唇是覆在她的耳边,说出来后面话来的:“我的父亲是谁,你知道。而我的母亲那一支里,我的外祖父是前朝的桓帝,我的亲舅舅是那个被杀死,被废为庶人的帝王。”   他的母亲是桓帝的女儿,入了皇家的族谱,因为她的父亲觉得克自己的亲人,一直养在民间,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卫国的皇室掌权之后,意图杀掉前朝的皇室,一个不留,也派人找过这位在民间的公主的下落,寻了多次却不见,后便放弃,修着前朝的历史时,故意撇去这么一个人,就当她不存在。   没想到,她的后人便在当朝为官,还做到了如此高的位置。   这件事情,韩昭昭知道后,只是觉得无尽的讽刺与戏弄。   “不止这个,还有两件事要告诉你的。”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唇贴在韩昭昭的耳畔。? 第140章 交锋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保重◎   “还有什么?”   陈子惠对着她, 说出来自己的身世,就已经够令她震惊的了,这一来, 却还是有两件事。   “江星阑的父亲是我舅舅。”   前朝的桓帝为陈子惠的外祖父,仅有一子一女。   闻言, 韩昭昭一惊,想起来此前的种种。   江星阑的真名, 他们这些人当中,没有人知道, 她的过去, 没有知道,只是凭借她的模样,辨认出来她是中原人。   她这个人,韩昭昭早有耳闻, 之前,一直把她当做匈奴当中的头号劲敌,第一次,是在雁门关外见过她身着黑衣,杀伐果断的模样。   再一见,便是洛阳城的铜驼街上, 众人热闹欣喜,唯她满身落寞,第一眼, 韩昭昭还以为她只是在街上走失的女子, 她称韩昭昭为“姐姐”, 为“故人”, 直到同一天, 她冷漠地挥剑砍下同行得男子的手臂,血流了一地时,韩昭昭才反应过来,这个看似懵懂的女孩,正是令人无数人闻风丧胆的江星阑本人。   “你怎么确定江星阑的父亲便是你的舅舅,当初,卫国的皇帝不是要把前朝的皇室都斩草除根吗?”   这个消息太过于突然,也过于出人意料,问出来前几个字的时候,因惊讶,韩昭昭的音调稍微提高了些,转瞬,又想起来还有人藏在外面,又把声音压下来。   指尖紧紧地攥住陈子惠的袖子,额间渗出细汗,脑中飞速运转,欲要重新为自己寻出一个退路来。   “长公主,同我一样,我猜测,只是之前,我们这两边的线断了。”   “那怎么认出来她是你的表妹的?”   “其实,早有征兆了,记不记得我带你度过洛水,到了北邙山下,见到了那几处塑像,那个地方是密道的一个出口之一,极为隐蔽,是长公主主持修筑的,她却知道。”   “不止如此,她对那尊塑像感情还很深厚,站在那里,足足有一刻的功夫。”   那尊塑像是按照顾昭昭的模样雕的。   “所以,她见到我的第一面,便称我为故人?”   “是如此。她自小流离,到了匈奴人当中,见到自己的家人,哪怕血缘淡薄至极,也会万分怀念。”   所以,才会一次次地破例护着她,只因为她与顾昭昭长得像。   “那你是何时认出她来的?”   “前几天,在边境打仗的时候,右贤王回王帐奔丧夺位,两军交战前,我见了她,她一直拿挂在自己手腕上的手镯向我示意。”   “那手镯,可是这对?”   此时,韩昭昭的手上还戴着一对,是在成婚之前,陈子惠给她的,说是他的母亲给他的。   “就是这对,你收好了,同我给你的印信一起,到时候有用。”   “你是说,这里还有江星阑的势力?”   “是,所有收好了,总能护你出去,离开中山郡,回京城。”   “好。”   韩昭昭颤抖的指尖,抚上了那对玉镯。   陈子惠的声音穿到她的耳畔:“出去之后,她的人见到了这东西,会护着你的,尽管拿着这对玉镯试探,其余的人不知道这位玉镯有什么样的含义。”   那日,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虽无言,但两人之间已经达成了某些协议。   毕竟,是一家人,血浓于水。   “还有一件事……”   逢到了暮春时节,晚上的时候还是带了几丝冷气,韩昭昭外衣半褪,露出肩膀来,上面浅浅的红痕。   陈子惠伸手,拉上她肩头的纱。   之后,才说道:“如今,又是动乱之时,也不敢确定这情况便会如何,不论我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保重。”   他知道,这辈子,阴差阳错,韩昭昭对他的感情,并没有多么深厚。   他想,这样倒也好,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还是这么平平淡淡的,不会太悲,也不会太喜,便是好的。   “那你呢?”   “我?随遇而安吧,走到了山前,必然能找到道路。”   多次摸爬滚打,他似乎已经习惯将自己置于危机当中,又把自己从泥泞中拔.出来,除此之外,一个底层艰难爬上来的人,再无其他多余的选择。   “还有,现在京城里的局势纷乱,若是你一个人回了京城,也要当心,至于你父亲那里……”   这一瞬间,韩昭昭全部的精神汇集到了他这里。   “我已经派人将他保护起来,但是在京城当中,具体情况如何发展,我也不敢确定,听说,楚王已经让人把朝中的重臣控制住了。”   “是吗?是你派人将父亲保护起来了?”   “是,同你如实说,之前,我虽与他有些怨恨,但是,他终究是你的父亲,我不会伤害你的父亲。”   说完这话后,是片刻的寂静。   韩昭昭叹气,一时间,思绪重新纷乱。   一边是她派过去的亲信,一边是陈子惠亲口同她说的话,如此时刻,他骗她,又是为何   她又一次犹豫。   “谢谢你,你辛苦了。”   半晌,她的口中吐出来这么一句话。   “毕竟,他是我的岳父。”   说起韩德元的时候,陈子惠的口中,总是用“他”,自韩德元失势以来,再没用过对他的尊称。   “我再为你梳上一次妆?”   望了他片刻,韩昭昭点了头,道“好”,可她的手心,已然渗出了一层薄汗。   若是在平时,这般时候,他该是同她躺在床上,拉上帷幕,共度良宵,如今,却是这般淡定,说着要为她梳妆。   前世,也是如此,在她的夫君辞去的前一晚,两个人坎坎坷坷地扶持了一路,其实,直到那一晚,才真真正正地成了婚。   本来,她的夫君是想给她一个气派而热闹的婚礼,奈何,世事无常,怕是再也无法相逢,最后,这场婚礼草草了结。   临行前,她的夫君为她描眉,细细地为她勾勒出眉型来,一勾一画都是极契合她,那是他为了这一天,不知道在私底下训练了多少次而换来的。   这一世,一点青灯下,又是如此,他描眉的动作如此熟稔,就像上辈子一样。   也就是在动作重合之间,上一辈子的事情,点点滴滴零散的,仿佛融汇起来了,如一颗颗珍珠相互串联,成了一串项链。   那心酸与期盼的感觉完完全全地钻入了她的心中,如此真实,又如此无奈。   人,仍然面对着她,举起眉笔来,勾勾画画,极为认真,不一会儿,便熟练地将眉型勾勒出来。   “瞧我这手法,可还算是熟练?”   韩昭昭点头,这一切,忽然有了熟悉感。   一对眉毛已经画好,是她欣怡的模样。   想到埋伏在外的刺客,她的心中又是一揪,想问陈子惠他究竟与自己的父亲之间有何怨恨,可是与他的身世有关。   问清楚了,才能做出决断来。   她的父亲为当今皇帝所提拔,必然是偏向于当今皇帝的,对于前朝做了什么事情,他很少提及,她也没有去问过。   不会到头来,反倒是她家亏歉了陈子惠,到头一来,她却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面对这些事情。   这些事情,如同一团乱麻,搅在她的心中,不过片刻的功夫,她却在心中为一切勾勒出无数种可能的结果来,提起这个又推翻那个。   烛火渐渐地暗了下来,将尽熄灭。   外面静悄悄的,时不时地传来几声鸟鸣,可她也是再清楚不过,门外不远处的草地里,埋伏着几个打扮成府中仆从模样的人,   她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陈子惠她发现有人可疑这么一回事。   吐出一口气来,忽然,天地当中失了静谧,被一阵尖锐的撞击声所打破,接着,是用刀剑划破窗户纸的声音。   “有刺客!”   韩昭昭低呼一声。   不过几秒的功夫,陈子惠便干脆利索地从旁拔.出一柄锋利的剑来,剑风划过,挑灭烛火。   一片黑暗当中,他拉过韩昭昭来,让她站到了自己的身后,他的身影完全将她遮住。   “是楚王的人。”   他的声音中并不见什么慌乱。   五个刺客砸碎了窗户,跳进来。   “我让你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陈子惠嘱咐她道。   这屋子当中有一条密道,分成了多条岔路,其中有一条能够通到城外,这条路线,他告诉过韩昭昭,一遍遍地询问过她,要她务必记住。   “好。”   韩昭昭低头,不愿意看向他的眼睛,他的脊背遮在了她的面前,宛如立于刀剑当中的盾牌。   烛光一灭,刺客猛地见到一片黑暗,有些无措,寻不到目标,转瞬,一个人便被陈子惠迅疾的剑尖刺破了喉咙。   一声惨叫,一摊血霎时喷了一片。   这一刺,刺客当中有些慌乱,但也是霎时找到了这二人的方位,剩下的四个人寻到这个位置,四把剑齐齐地刺过来。   这些刺客都是楚王经过精心挑选,派过来的,实力不容小觑。   现在,变成了四个人对一个人。   韩昭昭站在陈子惠的身后,能够感受到他为自己阻挡了好几个擦着她的脸颊扫过利剑的踪迹。   渐渐地,她感受到他的力气不支起来。   三个人直面陈子惠,而另一人绕了道弯,到了她跟前,利剑刺过来。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反应,她往后退,可往后退一步,那剑尖就朝她逼近一步,一声惊呼出来。   她再躲闪,仍是敌不过步步紧逼的利剑,就在那剑尖将要穿透她右肩的时候一把拦在她的面前。   那把剑是陈子惠的。   两剑相碰,血水溅出,几点血珠扑到韩昭昭的脸上。   刺客退后了几步,她的耳畔也传来了低声的呻.吟。   陈子惠的右肩处有血水浸出来,右臂无力,拿着剑的手在颤抖。   而此时,剩余的三个见到了这个时机,提着剑冲过来。? 第141章 包扎   ◎手轻轻拂过,如清风朗月◎   陈子惠右肩处的伤口在汩汩地冒血, 一有动作,伤口的撕裂更为严重,而那三个人是瞅准了这个机会, 一齐出剑,直逼向陈子惠与她 。   剑在陈子惠的手中倒腾, 从右手到了左手,左手握剑, 招数依旧是凌厉。   韩昭昭站在他的身后,听到他喘.息声, 血已经浸透了衣衫, 湿了一片。   那几个人被稍微打退后了些,他便按压自己的右肩处止血,按住时止了些,手一抬起来, 又流了。   那三个人的攻势不断。   陈子惠的嘴角有些抽搐,瞅着后面的情形,对韩昭昭道:“按照我告诉你的路走,那三个人,我拦着。”   说话的时候,他扭头了, 手没按压着,血又流了出来,洒到她的衣服上一股。   韩昭昭一愣, 没有动作。   他催促道:“快走,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往后错了一步, 脱离了那几个人攻击的范围之内, 却再也没动, 而此时的陈子惠以为她是要走了的,继续与三个刺客缠斗。   因为缠斗、挥剑,他的伤口处血流不止。   韩昭昭看着,暗暗攥紧衣袖。   方才陈子惠挨得那一剑,是为护她而起,若是她不在身后,他不挡在她的面前,现在,他不至于沦落到如此被动的境地。   利剑刺入他的肩膀,又被拔.出来,拔.出的时候,满是淋漓的鲜血,情景很是瘆人。   此时此刻,她的脑海中,又是思绪纷飞,纠结。   此时,是楚王的人带兵围中山郡,若是失手,京城又是动乱,虽说江星阑是中原人,向着的是自己家的人,但谁又能说得准,下面的人不会趁乱侵占中原土地,此时此刻,匈奴人期盼已久。   虽然,自小受到父亲的熏陶,带领军队的事情她也清楚,但是,到底是比不上陈子惠之自己带自己的军队。   若是因为她与陈子惠之间的一己私怨,引得匈奴南下,中原浩劫,那她将会被永远地钉在耻辱柱上,成为千古罪人。   至于她与陈子惠之间的怨恨,等到他们先击败楚王一党的人,确认匈奴人那边不会有南下的威胁了,这笔账再同陈子惠好好地清算一遍。   下定了决心,韩昭昭又往右移了两小步,靠近了一张桌子,她在桌子上摸索着寻找两件东西,中间因在黑暗中视物不清,她不小心碰到了一个插花的瓷瓶,扫落到地上,“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陈子惠以为她是按住床板下的按钮,从密道处逃走了,没想到她是站在了一张桌子旁边。   这一回,陈子惠是有些急了,头发有些散乱,乱局当中,被刺客扫下来一绺,那剑是擦着他的头而过的。   “你快走!”   “我不走了,很快,就会有人来。”   听到她的话,陈子惠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清楚,这几个刺客能进来,按照楚王一党人一贯的做法,是用了大剂量的迷药,迷晕了站在外面守卫的侍从。   若是没有迷晕的,便是直接杀了。   让他在府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一个人和他们缠斗。   于此同时,韩昭昭摸到了桌子上的铃铛,使了狠劲摇了摇,一阵清脆的声音响彻院子,很快,又摸到了一个火折子,猛地擦了一下,又火光,点到蜡烛上,吹灭火折子,屋里霎时亮了起来。   这张桌子挨着窗户,这里亮了,外面都能瞧个一清二楚。   而她正是用了这种方式,同她的亲信报信,现在他们就安然无恙地趴在窗户底下。   楚王刺客迷晕人的方法,他们都晓得,早有准备,在刺客来的时候,假装晕倒,又因他们不是陈子惠府中重要的侍从,不是刺客的重点关注对象,刺客的时间短暂,忽视了他们。   在刺客进屋的时候,他们一路暗暗跟随着刺客,摸到了屋檐下,一共有六个人。   六个人一听到声音,一见到火光,立马行动起来,从方才被刺客砸破的窗户跳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进入了屋中。   然而,进来之后,呆在了这里。   根据之前韩昭昭告诉他们的计划,他们是要等待陈子惠与刺客之间争斗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再去动手,而现在双方正处于激烈的争斗过程中,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   “除掉那三个刺客。”   韩昭昭发了令。   六个人是刚从外面进到屋里来的,还不适应黑暗的环境,怕他们乍一遇到刺客,吃了亏,韩昭昭便手持着蜡烛,一步一步缓缓走近,在保持自己安全的范围内,用烛光照亮他们周围的事物。   之前,陈子惠与三个刺客之间的打斗,因对方人多,他又受了伤,是显现出劣势来了,但是,现在又加上了人,不多时,胜负立现。   三个刺客都被杀死,如今的情形,已经知道人是楚王派来的,便没有必要再去逼问那几个刺客了。   一会儿,刺客未得手的消息必然会传到楚王的耳中,他们要面对的更难对付的,是楚王派过来的军队,数倍兵力于中山郡本地的驻军以及从并州派来的。   见了这六个人,陈子惠也并未表现出诧异的神情,问他们道:“是我夫人事先安排你们到的这里?”   他们本是韩德元的部下,跟随韩德元办事,知韩德元一手提拔起来陈子惠,陈子惠却对韩德元冷冷淡淡,心中自然不满。   本来说好了,是要杀掉陈子惠的,却莫名其妙变成了救他,匪夷所思,问他们,他们也不知事情为何如此,对着陈子惠,该回答什么。   还是韩昭昭替他们回答了:“是我安排的,便是怕楚王的人偷袭,倒是真的派上了用场。”   不知道她的目的,陈子惠看出来几分,后面便也没有追问下去了。   可是,韩昭昭仍然不放心这几个人,怕是因为她之前说过的话,以及她父亲与陈子惠之间的恩怨,引得这几个人在做事时偏激,丧失理智,在路上对陈子惠做些什么,毕竟,此时的陈子惠负了伤,远不是这六个人的对手。   于是,她又嘱咐道:“现在,是楚王一党的人围着我们,又可能引得匈奴人入侵中原,大局为重,莫要一次次提起那些下的怨恨。”   六个人没有应声,只是,她持着蜡烛,看到他们的脸庞,都是赞许的,他们是父亲的人,对父亲忠诚,对她也是忠诚至极。   她说的话,他们不轻易违拗。   韩昭昭把蜡烛递到一个人的手上,跑到陈子惠的身边,问道:“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还在流血,没有刚才厉害了。”   陈子惠肩膀处的衣物,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大片,乍一看去,已经瞧不出来原来鲜亮的鹅黄色,而是一片骇人的鲜红。   “走吧。”   陈子惠瞟了一眼自己的伤口,也并未表现出来多么在意的模样,从前的他,受过伤多了,没有时间处理的时候也是多了,他大多都是扛着,等待伤口慢慢愈合,这回,他想也是如此。   未成想,这回,韩昭昭拦住了他。   “这怎么行,你伤成这样,先处理伤口。”   “楚王的人就要来了。”   他仍旧是拒绝,又往密道的入口处走近了一步,那意思,是要立刻进入密道,不管不顾自己的伤口。   “他们何时来?很急吗?”   韩昭昭一句话反问过去。   这回,陈子惠沉默,没说话。   从刺客刺杀不成的消息带到楚王那里,再到楚王那边调来大批的兵马围到这里来,是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的。   他们之间拼的,不是时间,而是对士兵的调度、指挥,如何保持高昂的士气,冲破敌方。   而陈子惠本身,是已经习惯了这种受伤之后不处理,由着自己愈合的事情了。   毕竟,他身上的责任太重,算来算去,身边也是难以找到一个真正与他亲近的人。   “你若是不放心,带你去密道里包扎。”   密道的路线韩昭昭走过,无数条分岔,楚王一党的人又是不知道的,那里,几乎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随即,便叫下人拿了包扎所必备的物品,随她带下去。   陈子惠站在前头,要按开入密道的按钮,忽地,被韩昭昭抓住左手的衣袖。   “我来,伤成这样了,还这么动,不怕伤口再裂开吗?”   “我……”   面对她的目光,陈子惠一时语塞,后又道:“我只是习惯了如此。”   “以后,不必了。”   听到他的话,韩昭昭的心里也有些许的酸涩之感。   手按住了密道的入口,密道打开,陈子惠要自己下去,她怕陈子惠这么一动,又会牵动本来就没有好的伤口。   于是,她便让那几个人搀扶着他下去。   陈子惠也是在战场上厮杀上多次,受过大大小小的伤,这么一点儿伤,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往常,比这还要严重的伤,他都是支撑着,还要带兵去打仗。   这回,哪里用得着几个人去搀着他。   他拒绝:“这点儿伤不至于,我自己能走,便是包扎也可以……”   岂料,被韩昭昭瞪了一眼,立马不吭声了,乖乖地被两个人架起来。   见此情形,口中那句“不要逞强”的话也被她咽下去。   其中一个架着陈子惠的人开口问她道:“姑娘……”   “唤我夫人便好。”   “是,夫人……”   这人立马接受了这个称呼,也昭示了那二人之间的关系已经不是剑拔弩张了。   接着,他问了韩昭昭之后要发生的事情,以及他们该做些什么,毕竟,与韩昭昭之前告诉他们的计划来比较,变化太大了。   略征询了一下陈子惠的意见,韩昭昭便同他们讲了出来,也没有什么顾忌。   这功夫,几个人已经下到了密道之中,合上了床板。   韩昭昭想为陈子惠包扎的,但是无奈自己没有多少经验,那几个人又是常年跟着她的父亲混迹在战场上的,熟谙各种包扎的方法,便让他们去了。   她不放心,站在旁边看了个全程。   陈子惠的血流了不少,衣服已经粘到了肌肤上,没有办法,只能让人拿剪刀,一点点儿地剪开,将布料与还渗着血的伤口分开。   这一举动无异于将血与肉生生分开,不用想,便知是疼痛至极。   可陈子惠却忍着,没有吭一声,额头上却有几颗豆大的汗珠滴下来,喘着气。   韩昭昭的手掠过他的额角,轻轻地为他擦去汗水。   “别看了。”   低低的声音传来,因了受伤和几日以来的不休不眠处理政务,声音有些沙哑。   “为何?”   她擦完了他额角上的汗水,抬了抬手,问道。   “鲜血淋漓的,没什么好瞧的。”   他看了眼自己的伤口,撇了撇嘴,似是厌恶它可怖的模样。   “你是疼着的,我只是瞧瞧罢了,有什么?若是当初你不为我挡下那一剑,现在伤成这样的就是我了。”   陈子惠叹了一口气,算是应了下来,忽然,抬起没有受伤的左手,趁着她挨近的功夫,凑在她的额前碰了碰。   “你也是,都紧张得出了汗,别害怕,之前遇到这种事情遇到得多了,都过去了,现在仍旧是好好地。”   说是如此,左手的力道在她的额头控制得正好,只是轻轻地拂过,如清风朗月。? 第142章 少见地灿烂   ◎所以,你想好了吗◎   陈子惠的手轻抚过她的脸颊, 因失血过多而略显苍白的脸上绽放出笑容来,是极轻极轻的笑容。   韩昭昭的心尖一颤,又手抚上了陈子惠的手。   明显地, 那只手的动作一停,而为陈子惠包扎伤口的人动作也是一顿, 片刻,看到韩昭昭巡视的目光后, 又低下头,安心做事。   之前, 明明说是要趁机除掉忘恩负义的陈子惠的, 怎么现在却是如此亲密,不过他们都是谨慎的人,受了韩德元的嘱托,在这里, 韩昭昭说什么,他们便要听什么的,纵使有再多的疑问也压到心里头。   不一会儿,伤口包扎好了。   韩昭昭扶起陈子惠来,搀着他往前走。   这条密道很长,基本是在东西方向贯穿了卢奴城, 这回走的出口便是在卢奴城的西城门外,离山近,也离顾钧驻军的地方不远。   密道之上是城内四通八达的道路, 走在底下, 还能听到来来往往的车马声, 甚至是人们大声吵架的声音。   通过密道里的标记, 陈子惠大致能够判断出来自己走到了何种方位, 密道上面的街道是卢奴城内的何处。   “不远了,再走上小半个时辰就到西面的出口了。”   韩昭昭搀着他,但他并未完韩昭昭的身上压上一丁点儿重量,这一路,都是他自己走下来的。   忽地,一阵马蹄声踏过,甚为急促,震耳欲聋。   街上,周围百姓纷纷回避,跌倒碰撞者不可胜数。   中山郡不在边境,承平多年,哪怕是在改朝换代时,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   有人问道:“这是哪里来的军队?”   一人回答道:“绝对不是咱们这里的,咱们这里的军队军服哪里有这么气派。”   “看这样子,是朝廷的禁军。”   禁军,是直接被帝王管辖的军队,为护卫首都而设,是从各地、各场战争当中□□的精锐。   一时间,这些百姓呆住,几乎是没有人能想到,自己会在卢奴县当中见到禁军。   有些对朝廷的形势了解些的人,是清楚现在朝廷的禁军掌控在楚王的手中。   望着禁军远去的踏过的尘土,唉声叹气,皇帝病重,这里又出现了禁军,怕是要出事了。   正在叹气的功夫,有一个卖糖人的青年扔下了自己卖的货物,如一条泥鳅一样在人群当中钻入钻出。   他的身上沾了一身的土,钻入人群的时候,不免惹来人的厌恶,可他似是丝毫不觉的模样,无谓人的谩骂,只艰难地穿梭在人群中,一往无前。   出了密集的人群,转入一条小巷后,见四周无人,拔腿飞奔起来。   之后,拿了钥匙,推开在一处破旧的茅屋的门,冲入卧房,移开了压在墙角的椅子。   趴在地上,随手找了一个小棍子,戳了两下,地板上的一块赫然打开,擦了火,点了一个蜡烛,试了试,便顺着梯子下了去,拉上了那块松动的地板,又把椅子拉回了原位。   这一处便是密道的出口之一。   他在密道当中行走,走上几步便去叩几下墙壁,很快,便传来了回应的声音,陈子惠那一批人就在附近。   循着声音,他在密道里奔跑,不多时,便找到了陈子惠一行人。   见到陈子惠,喘着气,迫不及待地说出话:“陈大人,楚王派来的禁军来了。”   “往哪个方向去了?”   “北面。”   从这条街往北,正是他府邸的方向,现在这个时候,楚王的人还没有得到陈子惠死去的消息,怕是急了,直接带了重兵,先包围了他的府邸再说。   “好,我知道了,你出去找你下一线的人,传给并州刺史话,要他把兵调过来,驻扎在井陉口,告诉他,我一刻钟后到西出口,挨着井陉最近的那个。”   井陉,为太行八陉之一,为中山郡到西边临近的晋阳的唯一通道,在群山环抱之中,地势险要。   这条道的西边,便是按照接近井陉的位置修的。   “是。”   这人得令,立马便要走。   “等等,一会儿再上去。”   却被陈子惠拦下,他不明所以,待要问出来自己的疑问,却听得密道之上,有一阵隆隆的马蹄声响起,比方才的那一阵更甚。   震天动地,甚至密道当中,一处有些松动的石头都被震下来,摔到地上,狠狠地滚了几下。   半天,这声音才停,似有千军万马飞驰而过。   “好了,你现在可以去了。”   陈子惠摆了摆手,那人立马撒腿跑出去,卷起一阵风来。   出去之后,几个人继续往前走。   想到这般多的人马,韩昭昭有些担心。   “楚王带来的人,数量可是不少。”   “怕是把他的家底都掏出来了,不把注压到京城那里,反是压到我这里,他的脑子还算是清醒。”   不想,陈子惠却是说出这番话来,他望向前方曲曲折折通道的眼神,晦暗不明。   双方兵力太过于悬殊,这场较量,胜负未知。   不过,无论如何,他都会想尽办法,把韩昭昭送出中山郡,由井陉如晋阳便是一个方法,重新用了当年长公主保全他家的方法,伪造户籍隐姓埋名,也未尝不可,何况,这一切的做法,他是再熟悉不过的。   此时的街道上,人仰马翻,比刚才更大规模的禁军骑着马,疾驰过街道,踢翻菜篮,撞飞架子,踩伤人,一片哀嚎之声。   此时的人们,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乱世的到来,哭天抢地者,不可胜数。   甚至有人对着西南京城的方向拜了拜,望京城当中能尽快安定下来,尽快平定这里的动乱。   兴,百姓苦,亡,流离失所,刀剑无眼,百姓更苦。   殊不知,此时的京城当中,也是自顾不暇。   洛阳城的城门紧闭,城楼上一群群的士兵列队其上,日日夜夜无休无止地佩着刀巡逻,街上空无一人,百姓都被禁闭在家中,家家户户都在恐惧着,又一次嗅到了动荡的气息,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个先到来。   一群乌鸦“哇哇”地叫着,盘旋过都城的上空,落在皇宫的宫殿上,洛阳城的最高点。   俯瞰皇宫,一片死寂。   这群乌鸦却忽然兴奋起来,无他,因嗅到了腐肉的气息,而且,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下,它们也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是奄奄一息的皇帝。   皇帝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躺在床上,艰难地伸出骨瘦如柴的胳膊,招了招手,空荡荡的大殿当中只有几个侍从背着光,站在门口,看守着大殿,浑似看不见一般。   他艰难地开口,用尽力气,拔高声音,也只是挤出几个字来:“召太子过来。”   依旧是无人应和,皇帝在这里几天,他们已经习惯如此了。   几个人听到就跟没听到一般,各做各的事情,将门口把守得森严,乌鸦飞过,落在床沿上,“哇哇”地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皇帝的那双手,又垂了下来,耗尽了力气似的。   唯有一双眼睛滴流转着,望向宫殿顶上的墙壁,沉默无言。   忽然,厚重的宫门被“吱呀”一声推来,一线阳光照到了床上,皇帝眯缝了眼睛,但很快,一具高大的身影便挡住了那阳光,视野又陷入一片黑暗当中。   来人是皇帝的另一子——周灵。   皇帝只有两个儿子养到了大,一个是先皇后所生的嫡长子,按理是说这个孩子是该顺利继承了皇位的,奈何小时候发了一场高烧,烧完之后,脑子不大好使了,但皇帝仍是执意立它为太子了。   还有另一个孩子,便是周灵,母亲原为妃,但因家族党派之争,他的母亲被一尺白绫赐死,母族被处死的刺死,被流放的流放的流放,而他,亦是被禁闭在一间逼仄的宫殿里,不见外界,不见天日。   或许是因了不怎么见阳光的缘故,周灵的皮肤很白,当今日一早开了门,阳光初初落到他的身上时,在阴暗当中呆了多日的皇帝看来,甚是刺眼。   周灵未及弱冠的年纪,人已经有了沉稳之态,见了躺在病床上的皇帝,未行一礼,而是直直地与他对视。   倒是皇帝气急了,瞪圆了眼睛,伸出一根手指来,指着他,拼劲全力骂出来一声“逆子”。   奈何,人是在重病中的,纵是使了再大的力气,转而便被周灵的笑声盖过。   “我是逆子,那你是什么?毒父吗?我不过是要得到这个皇位而已,可你,杀了我的母亲,还想要我的性命。”   他说出这些话时,一字一句咬得清晰,淡定自若地往皇帝跟前走。   又道:“当年的我,只是一个小孩子,你要取我的性命,说错在我母亲,错在我母族,那么现在的你,也有了错误,你病重,你的病体拖上一天,便是阻碍我登上一天龙椅。”   “决断时,当断立断,当年,我母亲自缢时,是你将这句话送给我母亲的,现在,我送还给你。”   站在皇帝的床前,定定地看着已经没有多少精神气的皇帝,笑了出来,是这么多年来不苟言笑的他在脸上露出的少见地灿烂。   宽广的袖子被从门缝悄然溜进的风卷起,他从袖子中抽出来一张黄色的纸张,是皇帝下诏书所用的。   上面写满了字,已经是把下一任皇位的继承人选好了,字迹是模仿皇帝的自字迹写的,惟妙惟肖,第一眼看时,皇帝自己都没有认出来。   名字那边却还是留了个空当。   “所以,你想好了吗,要立谁为帝,我,还是楚王,亦或是楚王的儿子?”   皇帝指着他,目眦欲裂,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第143两章 局棋   ◎布了两局棋,也该万无一失了◎   周灵上前一步, 探了探皇帝的鼻息,还在,淡定地将纸张放在桌子上。   朝着门口唤了一声, 立马有太医低着头,走过来, 他指了指皇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晕过去了?”   “陛下……啊,不, 他是气急攻心, 晕过去了,您有何吩咐?”   “让他醒过来,现在还不是他死的时候。”   太医低头,麻利地答应着, 打开药箱,从里面抽出一根银针来,照着皇帝的穴位扎了几针。   不久,皇帝悠悠转醒,再见到周灵时,周灵已经搬了把椅子, 坐在他的床前,俯视着他,更是气愤, 又一次气急攻心, 喷出一口血来, 落到地上, 只是, 这一次,再没有晕过去。   这情况合了周灵的意,他挥了挥手,让太医退下。   “对于这一份诏书,你既然是没有什么意见,那我便按照我所想去写了。”   这一次刚刚醒来,皇帝说不出话来,嗓子“荷荷”地发出声音,周灵浑似听不见一般,从椅子上起身,携着诏书到了一张桌子前,自己研了墨,在上面书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拿了诏书,回到皇帝面前,墨迹未干,给皇帝瞧了一眼。   “我的字迹是不是和你的很像?”   皇帝的身子仿佛是僵住了一般,只是看着他,唯有眼珠子动了动。   周灵知道皇帝是不会有回答的,于是,自己答道:“毕竟,是在那间暗室里练了十多年的,怎能不像。我幽闭了十年,见惯了阴暗,倒是更不舍得光明了。”   苏醒过来后,过了些时候,皇帝终于能说出话来了。   也是吃力着,才吐出几个字:“你是和周俊成了一党夺的皇位?”   “不然,我不借着我那位好叔叔的力量,还不得在幽所呆上一辈子,从六岁到死?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外面的四季轮换。”   “你担忧得多了,我怎能轻易地落入他们的手中,成为他们的提线木偶,他们让我动一下,我便去动一下?毕竟,我再是厌恶你,也是有着你这一家的血脉,阴狠歹毒。”   皇帝的脸憋得发青,愤怒至极,那只手如干柴,拍了拍床板,床也不过是颤动了下,并无其余的。   气势霎时黯了下来。   转念一想,周灵说的,似乎也没有什么错,他们这一族人,夺权、用权皆是如此。   他自己对于弟弟的防备,对于弟弟的手法,与此如出一辙,想一想,若是他的父亲负也如他自己一般,负了他良多,他自己怕也是会夺位的。   周灵又回到了那张椅子上,坐下,望着泄了气的皇帝,俯看着他,如同帝王望着自己的臣子,不过寻常帝王露出来的是担忧,周灵却是怡然自得,恨不能鼓瑟笙,庆此事。   “我自然是将权力掐到我的手中,你这一辈子,也不算是亏,算计来算计去,这权力啊,也是回到了自己这一脉的手中。”   “我的好叔叔带了他所掌控的禁军去了中山郡,殊不知,京城里的军队不止有那些,他知道的,看到的,只是一部分。话说回来,这一招数,还是同你的伯父,你的姐姐学来的。”   卫国的开国皇帝与他的养女长公主之间斗争甚是激烈,两败俱伤,长公主阴养死士,杀了毒害自己母亲的养父。   “不过,我要做的,不止如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玩弄权术也是如此,踩在他们的肩膀上面,才能看得更高。”   周灵悠悠地说道:“到时候,我坐镇朝廷当中,等待着周俊与陈子惠、顾钧的军队厮杀过后,拖延了些时候,就能等来各地的援军了,真要论起来,这皇位,落到我的手中,总也比落到别人的手中好吧,我的身上,甩也甩不掉你给我的血脉,真是遗憾。”   周俊拿他做棋子,他便也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暗暗地把他耍上一通,让他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胡说,就是陈子惠,他……他怎会如你一般,叛逆君父?”   “怎不会,你的伯父便是臣子,叛了前朝,大肆屠杀,你家背叛了别人,便是不许别人去被叛你,你家的基业是建立在杀戮之上的,身为你家的人,我正是要为此添砖加瓦。”   “你……”   皇帝气急,指着他说不话来,一时,一口痰憋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怕他被一口痰所呛,断了气,周灵忙起身上前,使劲捶着皇帝的后背,终于是让皇帝把这一口痰吐了出来。   皇帝本是气急,要将这一口痰吐到他的身上,辱他一顿,他却灵巧地躲开,那一口痰落到了地上。   “你……救我作何?”   “你没听我说完话,自然是不能死了的。前面的话,我还没说完,不止是楚王,还有匈奴。”   “匈奴……匈奴怎么了?你……你又要……要对匈奴做什么?”   皇帝继位以来,为了盖过弟弟的风头,一直希图着建功立业,被世人承认,便将目光投向了中原素来的劲敌——匈奴。   在位期间,曾多次派兵与匈奴人作战,若是胜了,必有重赏,人生的一憾事便是未能在有生之年见到匈奴覆灭。   “与匈奴合作,除陈子惠,除周俊。”   “什么条件?”   “北边的幽州两郡,并州的三郡,雍州的三郡。”   皇帝大惊失色,狠狠地锤了下床,也不过是他眼中的狠狠。   这地方,是他在位之时,拼了命,日日夜夜地同边关将士论军事,如此换来的,如今,却让周灵拱手让了人。   周灵轻蔑一笑:“怕什么,我丢了,到时候登上皇位,再打回来就是,论起功过来,地方是我打回来的,是你在位期间丢的,如此看来,你似乎是白忙活了一场。”   “布了这两局棋,我想,也差不多是万无一失了吧。”   皇帝直愣愣地瞪着他,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哦,还有一件事,忘了同你说了,其实,前些日子,你得了那场病,本不必死的,可是,你不得不死,还得按照我给你选好的时候死。”   屋里的守卫对于皇帝可是严防死守,生了重病的人,浑身无力,求死也是困难。   “所以,你就好好活着吧,等到我登基那日,做个几天太上皇,这辈子才可了结。”   又是一股气涌上来,骨瘦如柴的胳膊努力撑起身子,想要站起来,却是根本使不上一点儿力气,忽地,失了倚仗,人往后一倒,栽到了床上。   周灵瞟了他一眼,走近,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在。   吐出两个冰冷的字:“没死。”   接着,转身走了,到了门口,叫过来太医,吩咐道:“把他唤醒了。”   周灵恨他,就是要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他看到他辛辛苦苦创造的基业,全部毁在了自己的手中。   暮春时节,到了正午,外面的阳光,已是刺眼与炙烤。   周灵眯缝着眼睛,望了片刻明媚的日光,甩了甩袖子,走下高台。   路上,遇到一太监,向他报信道:“殿下,皇后要求您,让她见一面张太尉。”   之前,是周俊的命令,动用军队把所有与他们为敌的大臣都圈禁起来了,人在外地的,便把他们留在京城的家眷幽禁起来,其中,就包括张皇后的父亲张太尉,张家明着是不站在任何一方的,可暗中,却是与陈子惠通了信,成了陈子惠一党的人。   因此,张太尉连带着张皇后,都是被重点看管的对象。   周俊领兵去了中山郡,留周灵在京城,也是要他看守住这些家眷的。   如此事,也是有利于他牵制陈子惠以及其他不服从他的党羽的,禁闭人的坏事还让周俊抢着干了,他自然乐得为此,因此,也并未做出任何改变,仍旧是派了兵,让去那边紧密地看着。   唯一的变化,便是皇后这里,他以皇后为一国之母,母仪天下,不可同叛党同类为由,给放了出来,不过,也是暗暗地放出来的,并未让周俊那边的人知晓,免得引起他们的怀疑。   周灵听到此话,不由皱眉:“她给的是什么理由?”   “回殿下的话,皇后说是张太尉身体不好,近几日来一直吐血,娘娘放心不下,要去探视一番?”   “张太尉的事情,可是真的?”   “太医看过了,确实是如此。”   “既然如此,那便让她去吧,看的时间不要太长,另外,多派上我的几个亲信跟着,不要让她得到什么给顾钧传递消息的机会。”   “是。”   片刻,见周灵还没有招呼他下去的意思,太监又问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皇后提起过,要给张太尉换上一间房吗?”   幽闭的地方条件实在是差,因了周俊的原意便有了折磨不同自己一心的人在里头,张太尉年纪不算小了,进里头没有多长时间,便病了,病得还不轻,一咳便是咳血。   “没提过。”   太监面上不敢表现出任何意思来,实际上心里清楚,皇后是哪里敢啊,都到了这种境地,留了一条命在,没被人折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别的地方,还敢去奢求什么。   “没提过啊,那也让人给张太尉换个好些的居所吧,不是咳血了吗,叫个太医过去,给他好好医治。”   周翰的手指碾着手腕处的一串珠子,望着浩荡的天与高耸的宫墙,说道。   太监点头,躬着身退下,却也是想不明白,按说,皇后与张太尉一家支持陈子惠,该是殿下的劲敌,殿下记仇,所有的劲敌,都被狠狠地折辱一番,偏是皇后,还享了这么好的待遇。   他想不明白,摇了摇头,继续往前去了。? 第144章 愠怒   ◎他无半点儿愠怒之态◎   中山郡。   片刻后, 陈子惠拉着韩昭昭以及韩昭昭的几个亲信出了密道。   密道的出口处是一片树林,树林的掩映当中,听到了几声哨声, 断断续续,愈来愈近。   陈子惠回应了几声, 见那哨声有了变化,是在他预料之中的, 确认了是顾钧的人,便过去了。   几个人会面, 不一会儿, 顾钧的人便带着他们绕出了密林。   不远处的山脚,乌压压的一片,是从并州调过来的军队以及陈子惠在中山郡的军队,全部都混杂在了一起, 列好了阵。   风吹过,旌旗猎猎地摆动。   几面旗帜上都书写着大大的“陈”字,飘洋的旗帜下,是一位身披甲胄的将军。   看了片刻,韩昭昭才认出来,这个人是顾钧, 他撇下并州的事务,悄无声息地来了,这件事, 就连她也没有察觉。   见到陈子惠一行人, 他翻身下马, 飞奔过来。   顾钧不过三十岁, 朝气蓬勃, 仍似一个青年一般,一双眸子明亮有神,尤其是身着这一身甲胄时,少了几分在并州初见他时的沉稳。   见陈子惠是被韩昭昭搀着来的,他面露焦急之色:“伤得怎么样?”   “无妨的,被楚王派过来的刺客刺伤了右肩,现在已经包扎好了,也多亏了这么几个人相救。”   陈子惠笑着瞟了瞟这边的几个人,经受了这些夸赞,韩昭昭的心里有些发虚。   明明,这些人是要去杀他的,救他,也是因为她临时改了意。   “我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竟敢拿自己的命去赌?”   顾钧见此,愁他没个谨慎的样子,看他如同长兄看着自己的幼弟一般。   “我还不至于脆弱至此,对付那几个刺客,也不至于结果我的性命,不过,会比现在伤得重一些罢了,也是能走到这里的,应该,会比现在晚些时候。”   那是一副嘴硬,不听劝的态度,他这模样,韩昭昭没有见到过,成婚之后,他几乎从来没有违拗过自己的话,她让他做什么,他便去做什么。   见顾钧有些不悦的模样,陈子惠也停止了打趣,忽地,往顾钧那边走得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我不过就是这一次嘛,这回,若是换了你,你会如何?”   顾钧知道,他是为了救韩昭昭才如此涉险,一时间愣住,没有回答。   陈子惠一笑:“想来,咱们也是同道中人,不然,你怎会带着这些军队到了这里,也是一身涉险嘛。”   接着,两人也不互相调笑了,陈子惠将这一路以来所获知的楚王那边的消息告诉他,与顾钧和他自己预料得差不多。   “朝廷那边还有什么新的消息?”   他们在朝廷当中安插了自己的人,有了消息,八百里加急递出来。   “皇帝被逼下诏,立周灵为帝,诏书已下,还没有昭告天下。”   “前几天,张家与我的联系,已经是断了,这几日,又发来了消息,刚才的消息,是漪……皇后告诉我的。”   错乱之中,顾钧差点儿直呼出皇后的名字出来。   “皇后那边还说了什么?”   “周灵夺权之后,她的待遇好了不少,她的父亲病重,她要去探望,周灵也准许了。”   “倒也是,周灵母亲死后,皇后抚养过他一段,因此,在感情上,对皇后也算比平常人亲厚。”   陈子惠不疑有他,只做如此想法。   顾钧听了,没有反驳,只在望天,分析了周灵的策略,颇有些忧愁道:“我想,周灵的意思是要我们与楚王相互厮杀,他好坐收渔翁之利,现在,楚王带了这么多兵马过来,怕也是难以摆脱他。”   “也只有尽可能地让楚王军队内部乱起来,减少我们这边的损失。”   “一会儿,若是打起来,你在后方指挥,我去前面带兵。”   往常,陈子惠总是带兵冲在前头的,但如今,他受了伤,又怕这么一整,伤口裂开,失血过多,主帅出了事,整个军队就容易乱。   “最好的方法,便是让楚王他们不战而降。因为,真要是是打上,咱们这边一点儿优势也不占。”   楚王兵力远胜于他们是客观事实,更有一条,陈子惠这一次的兵中,占了绝大多数的是从并州赶过来的士兵,行了几百里的路,已经疲惫。   虽说在兵法当中有骄兵必败之说,为以弱胜强的一种可能,可是对方是否为骄兵,有多么骄,岂是他所能决定的。   最好的方法,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顾钧问道:“你又何法子?”   陈子惠附在顾钧的耳边,说了一番话,他不敢高声说,怕的是惊动周围太多的人,毕竟,他能把人安插在周灵、皇帝、楚王、匈奴那里,他的身边也是很有可能有对方的人。   “但是这个,也不敢保证有多稳妥,若是不成,再硬打,这么一来,胜负就难料了。若是有事,我的夫人就劳你以及皇后了。”   “我一定竭尽所能。”   顾钧答应得很是痛快。   楚王调兵,到了陈子惠府中,发现没有人,便又折返,又收到了探子的报信,才往井陉口处来的。   这一来一回,再加上整顿军队,又花费了不少时间。   他们行在路上的功夫,陈子惠又整了一遍军队,稍微调整了一下阵型。   人数少,气势上也不能落下,而且,他们要做的是所谓的正义之师。   楚王的大军到这里来的时候,扬起一片尘土来,黄沙漫天,遮天蔽日,马蹄声如雷。   到了山路下,勒马,排列整肃军阵。   陈子惠的军队所唯一的优势,便是在一处小山坡上,居高临下。   按照卫国交战的习惯,两军对战,先排好军阵,再骂阵,之后再开打。   现在,楚王的军队阵还没有摆好,距离正式打起来,还有些时候。   陈子惠看向韩昭昭,也是忧心,两军交战,她在阵前,也是危险的位置,刀剑无眼。   何况,楚王的军队当中,领头的有两个人,一为楚王本人,一为他的义子周翰,楚王与韩德元本就不合,一直以来,恨不能杀尽了韩德元一家的人才可解恨。   “我带你去后面躲着,若是这边情形不好,便赶紧走。”   陈子惠早就看中了后面的一块地方,是两块不高的小土坡之间的洼地,能避往来的箭矢,离山路也不远,绕几个弯,能走到井陉的大路上,有军队阻挡着,又给了她一匹快马是能逃到并州地界的。   韩昭昭本是不大乐意的,但是陈子惠意志决绝,又想到了她不大擅长战事,在前头,怕也是帮不上多少忙,还惹得陈子惠关心她,分散注意力,便也点头应下了。   陈子惠握住她的手,暮春时节,艳阳高照,她穿的衣服也不算薄,她的手却是冰凉,还渗出了薄汗。   “手怎么这么凉,是害怕?”   “是。”   “不用怕,我为你想好了退路,有我们在前面扛着,无论如何,你都能安全走出这里的。”   “你难道不知道我是在怕什么吗?”   问出这话时,她有些委屈,眼圈通红,挣脱陈子惠的手,将陈子惠的衣袖狠狠地扯了一下,转瞬,舍不得一般,又去捏住。   经了昨晚行刺一事,又想起来上辈子相互扶持的情景,她对于陈子惠的心态,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只想他的夫君平安。   “我没什么事的,这一次,我还是有把握的,只不过,我这个人做事,总想着万无一失,所以,才让你去了那里,暂且避避。”   “真的吗?”   “真的。”   陈子惠点头,可她几乎是在转瞬间,就捕捉到了陈子惠刻意躲避的眼神。   “胡说!你都不敢看我,你说,你要是遇到什么不测……”   “不大可能,若是真的遇到了,你要帮我完成我的愿望,这辈子,到了现在,我也就有这么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韩昭昭望向山坡下楚王的军队,基本上摆出了阵型,也算是被整肃得差不多了,一会儿,骂阵过后,就要正式开打了。   忽然,手被陈子惠握住,握得紧紧地,低头一看,是他的手掌大,完全把她的手包住了,就如同在寒冷的风雨夜,忽然找到了一个避风的房子,在里面烧上柴,感受到了无尽的温暖。   她微微仰头,看到在疾走当中的陈子惠的面容,一身英气,眉若刀裁,目似点漆。   恍惚之中,陈子惠没有回答,于是,她又问了一遍:“所以,你要对我说的,是什么愿望?”   “我唯一的愿望,便是希望你安康,无论我在何处。满足我的愿望,好不好?”   忽然,韩昭昭的眼眶有些湿润,强力抑制住将要溢出的泪花。   “好,我满足你,你的愿望我会满足的。见到情形不好,我便走,好好保全自己。”   她说完这话,陈子惠笑了,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轻轻地口勿了下。   随即,丢下她的手,义无反顾地回头,向战场走去。   他想,若是自己再不回头,怕是要浸在她的身边,再不舍得了离开了。   本来,再活了这么一辈子,他想弥补二人前世的遗憾,想要太平盛世,想要她一辈子平安喜乐,奈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当真是世事难料。   “你要保住啊,小心谨慎些。”   韩昭昭的声音顺着穿过山谷的风传来。   他回头,高声答了一句:“我会的,你放心。”   再想寻找韩昭昭的身影时,发现已经是寻不到了,她的身影早已隐没在两个山坡之间了。   此时,楚王的军队已经整好了,就等着下一步——骂阵。   骂阵是在前朝之前就已经有的传统,存在于中原军队交战之时,与匈奴交战之时也有。   是在两军交战之前叫骂,为了削弱对方的士气,骂得越难听,让对方感觉越难以忍受越好。   有时候,两军之间,尤其是在中原与匈奴当中,互相听不懂对方的话,一时间,热闹比菜市场更甚,便是冲着谁的嗓门大,谁胜。   而在这双方都互相听得懂对方的话时,就不一样了,用过的,没用过的,各种脏话轮番上阵,有过的事情,没有过的事情,各种丑事轮番轰炸,谁能狠狠地恶心到对方,谁就胜了。   而这一次,陈子惠决定不为此,他要反其道而行之,在敌方情绪激动的时候,用理智的话点醒他们。   而这,也是他把这次战争反败为胜的重要时候。   骂战首先从楚王那边开始的。   一群人还算是井然有序地站出来,对着站在山坡上的军队便是一顿骂,用语粗俗而恶毒。   陈子惠这一边的军队群情激愤,个个怒不可遏,恨不能冲上去,也将对方狠狠地骂上一顿,却被陈子惠阻止。   有几个士兵手持盾牌,为他阻隔着往来的箭矢,而他,淡定地走到军队的前面,望着底下乌压压的人群,并无半点愠怒之态。? 第145章 提起她来   ◎他在三军阵前,提到了她的名字◎   见此陈子惠是此种情形, 在山坡底下站着的楚王的军队当中的人都有些震惊,甚至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不知陈子惠做此形式, 可是又有什么计谋,又要去琢磨着怎么耍他们。   得不到个确定的结果, 楚王军队当中一边是骂声,一边是愈来愈大的质疑声, 硬是往下压,也是困难。   战争往往是以击鼓来开始, 韩昭昭估摸着现在距离正式开始厮杀还有些时候, 那边的喧嚣实在太激烈,她也是好奇,叮嘱了跟在后面的几个人一声,沿着土坡上的小道往上攀爬。   哪怕她的脑袋只在山坡顶上露出了一点儿, 因了这山坡的比较高耸,还是能俯瞰到陈子惠的军队以及楚王那里双方的全貌来。   楚王那边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嘈杂,楚王也似控制不住一般,旌旗下勒了马,挥了剑。   周翰站在他身边,目光也未放在父亲的身上, 反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打量着四周,目光还在她藏身的地方停留了下, 片刻后, 又望向天空中向北归去的雁群, 视野寥廓。   有一刻, 韩昭昭的目光与周翰的目光撞上, 她只瞟了他一眼,便将视线移开,投到了陈子惠的身上。   陈子惠背对着她,方才的功夫,已是穿上了一件铠甲,阳光落到银甲上,有些刺眼,也是衬托出这一片的光辉来。   似乎,是第一次细细地瞧他穿上铠甲,指挥千军万马的模样,虽然这行为他已经做了无数次。   他的仪态与普通的武将不一样,抬袖当中,自带一股风流之态。   他似乎是笑了,清了清嗓子,俯视了一遍下面的军队,问道:“骂完了?就是那么几句话来来回回地说?”   话一出口,有几分睥睨天下的傲气在,或许是两军对阵时,未见过这种场景,楚王军队中的士兵愣了片刻。   “也好,骂我的话,我一一给你们解释回去,也不用费我的士兵的口舌了。”   强敌面前,不见半分惧色,视山下井然有序的军队如蝼蚁。   “我听着,骂我最多的,是说我阴谋篡位,不顾天下人的死活,屡屡施兵戈?”   他的模样很是淡然,再难听的话被他听到了,也不见一丝怒气,韩昭昭倒是清楚因为什么,上辈子,他还叫闫耀灵的时候,骂他的人便是这般,而他,听完了面无表情,转而,轻而易举地让自己的亲信把那些人的头给砍了。   “那便从我阴谋篡位说起。我承认,我养兵、用兵,求的就是这个位置。”   底下一片哗然,嘲笑声比之前更为响亮。   楚王勒着战马的缰绳,有些迷惑地望着陈子惠,皱紧了眉头。   倒是韩昭昭站在土坡上,看着这情景,有了一点儿猜测。   “既然是这样,你他妈的跟我们装个屁的高尚!”   下头的一个军官叫骂出了声,身边的一群人跟着他附和,怒气越来越烈,也是越骂越难听。   毕竟,在卫国,皇位在大多数人的眼里是神圣的,是受命于天的,不可轻易玷污。   见此乱状,陈子惠反而笑开。   “天下浩荡而富庶,有了能力,有触碰到它的可能,有谁不想收入囊中?莫非楚王起兵,只为心怀天下苍生,匡扶正义,带兵入了京城后,让位于众人眼中的贤者?”   这一番话流畅地说出来,不知道他从哪里得了一把折扇,倏忽展开,摇在阵前,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下面的人愣了片刻,忽然,又有一人站出来反驳。   “楚王是本朝太.祖的养子,合该继承大统的,你算个什么东西?”   “便是因为这个?”   陈子惠轻蔑地笑了,手中的扇子摇了摇,接着回答道:“太.祖皇帝的皇位又是如何得来的?”   “前朝的末代皇帝见太.祖贤良,禅让过来的。”   “是吗?”   陈子惠挑了挑眉,虽然人是笑着的,微微翘起了嘴角,但那一股压制人的气势扑面而来,不容怀疑。   片刻,才悠悠开口道:“在我的记忆中,可不是这样的,我怎么记得,前朝的皇帝,可是有一位死于当朝皇室的刀剑之下,天子有什么大的过错,便要被当街弑杀?”   底下顿时熙熙攘攘起来。   陈子惠见势,又加了一句:“当时,楚王是见证者,发生了什么事情,楚王最清楚。”   楚王捏紧马鞭,牙将嘴唇咬得出了血,挤出来几个字:“休得在这里胡说,侮辱太.祖皇帝。”   “那侮辱不侮辱,事实不事实,也不是你说了算的,若是不信呢,你们啊,大可以问问自己在京城当中的长辈,真实的事情,就是封锁了消息,也会有只言片语流出来的。”   楚王这回带来的人,大多数都是京城当中的禁军,这些人当中的长辈大多都在京城当中担任要职,这些事情,不可能半点都不知道,只是碍于时局,死死地咬住,不同他们这些年轻的晚辈说罢了。   陈子惠扬了扬头,问道:“楚王,你说公道自在人心,是不是?”   楚王气急,只觉头晕目眩,感觉到心脏在剧烈地跳动,要蹦出胸膛,手隔着厚重的铠甲捂住了胸口。   “父亲,你怎么了?”   周翰察觉到父亲的不对劲,低声问道。   “无事,被他气得,心跳得有些快。”   说是如此,但见他脸色煞白,压根不像无事的模样,也幸好,这一队队的人都是朝前站着的,难以察觉到他的异样。   楚王这边已经无暇回答,陈子惠便接着往下说:“我便是说了这么一句话,楚王若不是心中有愧,何至于此?”   陈子惠身边的士兵很是识趣,都在应和着,嘲笑了,闹了根本没有多久,就被陈子惠挥了挥手拦下。   “所以,要我说来,太.祖皇帝这个皇位,得来的也是不正,前朝基业因他,毁于一旦。那我,推翻了得位不正的人的位子,又有何阴谋篡位之嫌,何况,我夺得这天下,就是要光明正大。”   天上的白云聚聚散散,变换出各种形状来,光影落到他的一身银甲上,分外惹眼。   阳光下,他笑开,从剑鞘中抽出一把剑来,刺向流云与日光,明亮而耀眼。   韩昭昭的目光紧盯着他,片刻也没有移开。   “知道这些事情我为什么会这么清楚吗?”   他招了招手,身旁有士兵递了一幅卷轴过来。   韩昭昭定睛细视,发现这张纸的长度、宽度以及颜色,她都是有些熟悉的,再一看,却发现正是他装在盒子当中的东西,是有关于他身世的秘密的。   今日,距离前朝亡去,已经有十多年了,他才终于敢将这个秘密揭露出来。   其实,哪怕是改朝换代了,当今的皇室极力诋毁前朝,但是在人们的心中对于前朝的印象,也并不算差。   集市上有卖话本子的,上面有的故事,便是有关于前朝开国皇帝的,不然,她的家中又怎么能积压了那么多与闫耀灵有关的东西。   这事情也是屡禁不止,一是因为他的故事实在是富有传奇性,二也是他这个人,实在是亮眼。   在盛世,人们喜财富,喜权力,而在乱世,在乎的是保住性命,望太平,那时候,若是自己的族人当中出了一位能横扫九州和北境的能人,必然是顶礼膜拜。   就如同从前以冷血弑杀而著称的闫耀灵,到了这匈奴时常扰乱边境的年代,便成了诸多百姓的救星,甚至被神化。   陈子惠的身上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可是这么多的苦难,也是没将他的背脊压弯,反而如大雪之中的青松,压在身上的雪越厚重,身子板反而越有力,将身子挺得越直。   韩昭昭看到他抖了抖手中的纸张,纸张徐徐展开,泛了黄的在不见天日的盒子中囚禁了十年,如今,才终于得见天日。   陈子惠照着上面的话,念出来,一字一句如泣血,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悲愤之情,将自己与其剥离开。   “卫国建立之时,大肆屠杀前朝旧臣,其中便有我的无数亲人,那位被当街弑杀的皇帝,是我的亲舅舅,就是如此,他还说这皇位是由前朝皇帝见他贤良禅让而来,那位皇帝因了许多的罪恶,被废为庶人。这样的人,有何可信之处?诸位真的敢说永远都会安然无虞,不会被他们安上罪名,置于死地,死后背了永世的骂名,殃及子孙。”   “前朝桓帝一脉,因周氏的屠杀,已经无嫡系,我为桓帝外孙,今日持此剑除逆贼。”   周围一片欢呼声,敌方的阵法却是有些乱了。   经历了方才这一件事情后,楚王紧紧地捂着胸口,心脏剧烈地跳动,难受得要命,更是无法吐出一个字来。   “前朝开国皇帝曾托梦于我,愿我光复他的基业,平定四海。”   韩昭昭听罢这一番话,一愣,陈子惠他忽然提起闫耀灵来做什么,有些没由头的样子,很快,也是悟到了,并非如此,就算是她这么一个不大懂得兵法的人,也大概能在陈子惠带兵的时候,感受到他排兵布阵时候用的阵法与思路,是和闫耀灵很相似的。   随即,陈子惠也是提点了一句兵法、布阵当中二人的相似之处,这些懂得打仗的军官立马喧哗一片。   崇拜英雄,是人的本能,历数往来的历史当中,对于卫国的士兵与将领,闫耀灵无疑是一个极其耀眼的存在。   “还有,他还要我安抚百姓,如他的发妻所言,莫要似他前世一般,给百姓施加太多的苦难。”   正在张望的韩昭昭又是愣住,大敌当前,为何又提起她来,偏还把她端到了那么高的位置。? 第146章 不见   ◎寻不见的,也只有这两个人◎   “前朝的太.祖对此事甚为懊悔, 特意嘱托我。”   疾风吹过,将他的战袍卷起,在风中飘荡, 一抹红色荡在眼前,如一团火焰, 越燃越烈,渐有燎原之势。   陈子惠用余光瞟了一眼后面的土坡处, 看到裙摆在风中摇曳,发髻被风吹得有些散乱, 她的手抬起来, 露出一截皓腕,不知是为了遮挡过于耀眼的日光,还是为了擦汗,亦或是为了将战场上的情景看得更清楚些。   不过转瞬之间, 他就收回了眼神,可这一切,都被韩昭昭收入眼底。   她的目光中有近处的山,远处绿油油的田地,天上的云,地上的士兵与战马, 位于这中央的,是身着银甲,身披大红色战袍, 一举一动皆似行云流水, 别具风流之态的人。   陈子惠的声音洪亮, 说话的声音飘荡入她的耳中。   “因此, 我遵从他的嘱托, 匈奴在边境肆虐多年,我欲平匈奴,安宇内,抚百姓。”   一字一句都说得有力,尤其是说到后面九个字时。   云散了,阳光铺撒在他的脸颊上,铺撒在山地与田地上。   韩昭昭还记得,这些话,是她之前劝阻过他的,怕他行事太偏激,怕他因一己仇怨伤及无辜的百姓。   这回,他倒是把那些话记住了。   终于是能为了是上辈子中的一些遗憾,找些弥补之处。   下面的军队也是有些骚动。   几个人有了主意合计了合计,合了声音,显得大了些,问道:“你是这么说,可是你做了什么?”   对他们的态度,陈子惠并不意外,这些人大多都是来自京城当中的,对边境的事情了解得本就不多,再加上是楚王的部下,常常被楚王灌输他这一派的思想。   就是如此,对于匈奴那一边的态度,楚王也是说,联合匈奴人,不过是权宜之计,先合作等待他登上皇位之后,再灭匈奴。   因为中原人对于匈奴的人仇恨是长久而激烈的。   陈子惠大笑:“想来你们在京城,是被蒙蔽了。这几年以来对战匈奴的几场战争,都是我带人打的,这位是并州的顾刺史,也是参与了多次战争。”   刺史乃是一州当中最高的官员,政事、军事一把抓,前几年,匈奴有意图吞并中原之志向,一直将目光放在了并州险要之地上,势必要啃下来这块硬骨头,并州的北边,兵戈不绝。   这些,是所有士兵都知道的事情。   “同匈奴打仗的,便是他们,以血肉之躯护住了北境,使中原的土地与百姓免受了匈奴铁蹄的□□。”   这回,陈子惠带来的主力是并州的军队,常在边境与匈奴厮杀的。   他闪开身子,让站在土坡下的人将这些他的士兵浏览了一遍,站姿挺拔,英武之气扑面而来。   “你们知道我带来的这些士兵大多是从哪里调过来的吗?是并州,他们本该守在北境,阻挡匈奴的铁蹄,可是现在他们却过来了。知道为什么吗?”   底下的人议论纷纷,却没有人能够得出一个统一的观点,大声说出来。   此时,楚王心脏抽搐得疼,浑身冒汗,头晕得要命,陈子惠所说的话,只听了个大概,但也没有意识去想了。   大局由周翰主持,他是命令了身边的亲卫去主持战局,掰回自己这方的舆论,不要被陈子惠的话影响得太多。   可是,陈子惠的声音太洪亮,太坚定,太有威压感了,他们想要补救,似乎根本没有什么法子。   陈子惠站在高台上,有俯瞰天下之感,而他所说的话,在人群当中,如将一块巨大的石头投入水波当中,霎时,掀起轩然大波。   由于军队当中人数太多,距离又不是很近,周围又有风声等杂声,就算陈子惠的声音再大,也只能让下面当中站得比较靠前的人听到,后面的人却是听不到什么的,只移靠前面的人口耳相传。   这传话,越传到后面,越是离谱,使劲往离奇的那个方向去偏,哪怕是作为楚王这一方的人,年轻的士兵们心里也不失激烈,纷纷做出猜测,关于楚王与匈奴的关系。   陈子惠还没有说,底下已经给出了各种各样的答案,不过是嘈嘈杂杂的,大多是不利于楚王的。   “因为我要与你们作战,不得已,将他们将边境调了回来,没办法啊,自己人打自己人,却容易让匈奴人钻了空子,难道这不是楚王的计划,投靠匈奴,不论用何种方式,取得何种代价,都要取得皇位?”   周翰欲要辩驳,可是几十个人的声音根本盖不过底下吵吵嚷嚷的几万人。   “不过,我不是楚王,不会把边境的兵都调回来,把中原的百姓和我的故土都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知道我同楚王的兵力为什么这么悬殊吗,因为有一部分人还在戍守边关。”   说到激昂处,他是吼出来的。   山下的周翰望着土坡上,眉毛紧紧地蹙着,手掐着马的缰绳,忽地,感觉眼眶有些湿润。   而楚王,捂着胸口,不知是说不出话来,还是不想说话。   “匈奴为中原之大敌,为何我们要在此内斗,而让匈奴人有隙可乘?说起内斗,下面的人当中,也有一少部分是中山郡的吧?还记不记得前几天穿卢奴县内的河水决堤?”   下面又是一片喧哗,那时,楚王一党当中也派不少人去了,堵塞堤坝堵了足足三天三夜,他们都是有所耳闻,河决堤了,会淹了他们的土地,造成他们的亲人流离失所,听闻这个消息,皆是愤慨。   “这堤坝,是匈奴派人炸的,那时候我正在幽州边境忙着对付匈奴的军队,精锐部队都带过去了,留在中山郡的,根本没有多少人。”   “本意,我是想自己去打仗,中山郡这边,无功无过,稳住局势便好,可是,后来,我的夫人去了一趟运河边上,整肃了乱状,后来,又跟随随工部的官员画了河道的图,从运河当中单开出一条河道来,减少雨季河水的泛滥的可能,并能借此灌溉农田。”   “还有,那日河水泛滥的时候,是她带着人在泛滥的河水边上修补了三天三夜,没人愿意站出来,她扛着装满了沙石的袋子亲自去的。”   陈子惠很少哭,哪怕是面对生死的时候,可是今日,他哭了两次,一次是在说边关的将士无奈调回中山郡的时候,另一次,便是在说起自己的妻子的时候。   这辈子,生在太平盛世,他想要让她如京城里的许多姑娘家一样,浸染京城的繁华,不知天下不识愁滋味,可是她却为了天下的苍生,屡屡犯险。   站在后面的韩昭昭,眼眶也是被泪水所模糊,一直觉得,修筑运河、堵塞堤坝是自己的责任,不想却惠及这么多人,而且,在他的口中,明明之前,因为重重误会,是她错了,想要害过他,可是他,在众人的面前,却是一遍遍地念叨着她的善良与付出,哪怕是三军阵前,依然有她的位置。   她看着自己的夫君站在高台上,面对底下黑压压陈着的兵,慷慨陈词。   “我知道,这些人无辜的,是普通的百姓,争斗与杀戮不该落到他们的头上,我知道,你们也是无辜的,被裹挟到了楚王这一党里。 ”   “楚王欲要勾结匈奴,你们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是楚王,甚至不是卫国皇室一族,他们为了夺位,不择手段,大肆杀戮,我是受害者,走过的路,受过的苦,不愿意让别人再去受上一遍。何况,他们得位不正,心有惧怕,而我,凭自己能力夺得天下,安定天下,不惧人言。”   “我亦是明白,现在,不是内斗的时候,匈奴为边患,有三百年了,三百年间,匈奴入侵中原土地,烧杀抢掠,一直不绝,匈奴内斗,安定中原后,何不借此机会北上,平匈奴,实现仙人三百多年以来的夙愿。”   陈子惠的话激昂,响彻山谷,无论是他身边的将士,还是楚王的士兵,听了,多是泪如雨下。   到底,都是中原人,留着中原的血脉,痛恨异族的入侵,还有,听了陈子惠亲口说了对他们不追究的话,也放下了担心。   楚王的军队当中,还有陈子惠派过去的亲信,又借着这个机会带动舆论,很快,那边的将士里,舆论不可避免地倒向陈子惠这一方。   士兵的说话声、喧嚣声,如巨浪,排山倒海。   楚王那边刚才已经是让人在匆忙之中,找来了药物,含了一粒,现在,起了一点儿效果,胸口不似方才那般痛了,精神上也清醒了一些。   “父亲,这仗还打不打了?要不收兵吧。”   楚王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没有表示,片刻,摇了摇头。   周翰不甘心,再劝:“军心极度不稳,大势已去,让士兵冲锋也是徒增伤亡,便不要去了吧。”   楚王沉默着,忽然,意识又一次陷入混沌。   他晕过去了,周翰便替他做出了决定——鸣金收兵。   其实,也不算是收兵,只是这些士兵勉勉强强打散了队伍,不再按照原来的阵型站了,把他们全都交给了陈子惠。   接收这么一大批士兵,尤其是敌方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楚王意识不大清楚了,便派了常在他身边的几个亲信过去,再加上陈子惠之前就在这支队伍里埋下的自己的亲信。   费了些时候,总算把他们安顿好了。   他们清点人数的时候,却发现楚王以及周翰不见了,寻遍了附近都没有找到,而且,不见的,也只有这两个人。? 第147章 违背   ◎最后将他答应的一条条违背了个遍◎   下头的士兵点了几遍人数, 寻遍了战场,都没有找到楚王和周翰的身影。   这一群人瞬间慌了神。   有人道:“楚王心病发作了,就算是跑, 也跑不了多远,不必太担心。”   有人则反驳:“可是, 周翰也跑了,他与父亲的关系并不怎么样, 就是因为利益,才绑到一起的, 做出什么来, 并不一定。不顾楚王的死活,自己逃跑,再扯上一杆大旗来,与我们来讲, 也是一个巨大的麻烦。还有,楚王当时是犯心病,晕过去了,可是服了几丸药之后,又会如何?”   斩草必须除根,何况是对待敌方最关键的, 能起很大号召作用的人。   “可是,这人在哪儿啊?”   顾钧亦是愁容满面,此处为太行八陉之一, 驻兵要道, 他率人来过这里多次, 地形也是熟悉, 把附近可能藏身的地方都找过了, 依旧没有见到楚王和周翰二人的半点儿身影。   说罢,他又思索了片刻,仍是想不到别的什么地方。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将目光投到陈子惠身上。   陈子惠的一只手中还拿着巾帕,为韩昭昭擦拭去泪水,而另一只手去轻轻地擦过单薄的纱衣,握住她的手,感受着温柔与细腻的触感。   在三军阵前,便是如此,尤其是站在山坡上时,颇有二人携手俯瞰天下之感。   “我知道。”   陈子惠幽幽开口,他的眼中倒影着如金的融融日光,嘴角微翘,睫毛微曲,有几分自得之感。   “在哪里?”   “长公主的陵墓不就在山下吗?”   顾钧恍然大悟似的,说起来,陈子惠的这个身世,他也是在楚王派了那么多军队之后才知道的,其实,比那些底下的士兵知道得早不了多少。   之后,便是一直忙于部署规划的事情,力图不战而屈人之兵,对于这些看似细枝末节的小事,也没有放去太多的注意力。   “是我倏忽了,我现在就派人过去。”   “点几个人,跟我过去。”   “楚王那边,不会有什么阴谋吗?”   “强弩之末罢了,我对于长公主陵墓当中的布置,也不差于他们两个人。”   他始终是抓紧韩昭昭的手的,他身量高,腿长,走得快,韩昭昭有些追不上的样子,他便放慢了脚步,二人得以并行。   走到顾钧身边时,对着顾钧一笑,显出促狭之态,顾钧立刻明白了他是何意。   这一幕,落在韩昭昭的眼中,倒还是有些不解,她问询的眼神掠过陈子惠的时候,陈子惠瞧了她,笑了,却也并没有立刻向她解释这件事的意思。   长公主的墓地离这里不远,在山脚下,背靠山,被一处浅小的河流环抱,河流再往远处看,是一处田地,长满了绿油油的麦子,暮春时节,草地上有野花绽开,一簇一簇的。   失了肃杀之后,这里是一派岁月静好之景。   缓缓地走到山坡,走进这曼妙而平和的风景时,陈子惠问了韩昭昭一句:“方才,那两个人藏在长公主的陵墓当中,你怎么没有想到?”   是偏着头笑着问她,不像是质问她的意思,反像是在和她逗趣。   “是没有往那里想啊。”   实际上,方才,她的脑海中一遍遍地飘荡过陈子惠站在山坡上,对着乌压压的人群,说出来一派慷慨激昂的话语的场景。   “没有往那里想?顾刺史与皇后分别多年,不知道,也是算了,你怎么也是不知?”   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凑到她的耳边,说出来这么一番话。   还悄悄地伸出手来,穿.插过乌发,轻轻地捏了捏耳垂。   “看来,还是爱不够深,情不够切。”   话语听起来是正经的,可是,有一天,床榻之上,他也说过这番话,她懵懵懂懂的,应了一声,却想不到之后,便是疾风骤雨。   想到这里,她的耳垂已是红透了的,推搡了一下他,独自往前去了。   “走得这么急做什么?不怕贸然前去,遇上楚王人的埋伏?”   韩昭昭停下了脚步,她的裙下是一丛野花,在微风中招展。   也是,毕竟那是墓道中,有着各种各样的机关,楚王落败,之前又是恨她至极,临死了拉上她做陪葬,也不无可能。   “这陵墓里头,我很熟悉,跟着我,你放心。”   陈子惠的语气当中颇有几分得意,重新拉住她的手,比方才握得更紧了。   还好,她没有对周翰动上什么心思,有的只是畏惧。   到了陵墓外头,陈子惠让带来的几个侍从去查探了一番,见无事,推开门进去了。   这里面的机关他确实也是极其熟悉的,这陵墓为楚王主持所建,但是以前,他因为长公主的关系,拉拢过来曾经长公主的亲信,参与过修墓道的人,这地方也是来过几次,机关什么的,都烂熟于心。   陈子惠指路,前面的几个人探路,一行人举着火把,不多时,便在放在棺材的地方听到了些微的声音。   里面只有楚王和周翰两个人,楚王抱住了棺木,周翰则是坐在了他的旁边,没有任何倚靠。   听到声音,二人皆是回过头来,楚王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转过身来还有些费劲,踉跄了一下,周翰离他近,却一动不动,压根没有去搀扶他的意思,目光打量过陈子惠和韩昭昭二人,最终,落在了韩昭昭身上。   陈子惠瞪了他一眼,目光阴寒,凌冽如刀锋,他倒是平和地受住了。   “你还是找过来了。”   楚王说完两个字,就得停一下,喘口气。   “这个密道,除了楚王你,最熟悉的人,便是我了。”   陈子惠把韩昭昭拉到了自己的身后,挡在她的身前。   “你也是因为阿姐?”   “是,还有京城里的密道,有一处从皇宫外通到城北门的,也是长公主曾用过的。”   “我就说,那日,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便从皇宫到了京城北门,原是如此。那么,诛杀前朝皇室的时候,也是阿姐帮你逃脱的?”   “自然是,你看这个,长公主所写。”   陈子惠走到他的跟前,目光威压,盯着周翰,周翰也只是静静地坐着,只是又一次打量了韩昭昭,陈子惠用目光警告他,他似乎也是不在意的样子。   韩昭昭不大想接受他的目光,往斜后方退了两小步,陈子惠的身影将她的身形半数遮住。   周翰一笑,却也不再强求,转了头,望向阴冷的墙壁。   暗中,陈子惠又是得意一笑,目光落回到楚王身上。   楚王的手有些颤抖,打开这页纸时,有些费劲,陈子惠便帮他展开了。   上面是长公主的字迹。   这张纸,他带来了,但是在三军阵前,时间有限,选了最有力度的念出来,这个就被留下了。   大致看了一遍,楚王的手抖得更厉害,感受到心脏剧烈地跳动,又用手捂住了胸口,这种感觉比方才更甚。   “是阿姐写的。”   闭上眼睛,想要稍微平复一下自己的心跳。   “长公主告诉我的,比你想象得要多得多。”   “是我错了,这些年,都是我的错。”   语气已见错乱,手抖得厉害,那张纸掉到地上,在他回过神来的刹那,又艰难地将它捡起,捧在手心里,如同珍宝。   这么多年来,他不知道,阿姐一直属意的人是陈子惠,哪怕那个孩子当时只有几岁,连记事都只有模模糊糊的记忆。   今天,陈子惠站在山坡上,不费一兵一卒便瓦解他几万大军的时候,他意识到了,阿姐的选择是对的,她慧眼识珠。   而她的弟弟,从来都与她背道而驰。   摊开手,字迹又映入他的眼帘,是对陈子惠的嘱托,其实,也可以说是对他的。   阿姐长他几岁,对他从来都是温和的,就连欲弑杀养父那日,提着带血的剑,出了门,遇到了他,也未说出一丁点儿重话来。   她的神色永远是平静而温和的。   “阿姐,你做了什么?”   那个雨夜,周俊发疯似的问道。   “杀了人,杀了我该杀的人。”   她垂下眼帘。   “谁?”   “周恒。”   没有半点犹豫,吐出自己养父的大名,带了几分轻蔑。   “为什么?”   “行不义之事,屠杀忠良,还有我的母亲,是被他下毒害死的,一切只是为了他能登上皇位。”   也就是在周恒欲登上皇位的前几日,她行刺杀之事,这辈子,周恒的渴望全都变成了求不得。   雨如泼盆,浇灌下来,将二人的衣裳浇透。   她揉了揉周俊的头发,就像他还小的时候那样:“回屋去吧,外头雨这么大,很冷。”   “阿姐,你呢?”   “我一会儿便要走。”   “去哪?”   他知道,杀了周恒,不会是一件小事。   “一个你们再也寻不到的地方。”   周俊愣了片刻,旋即明白了,是离开人世,他不该如此天真,以为阿姐能从周恒的手中脱身,哪怕周恒已经死了。   泪水汹涌而出。   “别哭了。再听我说上几句话,好不好?”   周俊点头,泪水倒不似方才那般汹涌了。   “他所做的事情,你不要做,我的弟弟啊,要做一个善良的人。”   周俊点头。   “要心怀天下的百姓,要做一个贤明的臣子。”   “我知道。”   “兄弟之间要和睦,不要为了争权夺利互相残杀。”   “我明白。”   “既然厌恶他,就不要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好。”   “听阿姐的话,我知道,从小到大,你最听我的话,这回也听。”   “还有……”   顿了片刻,没有说话。   “阿姐有什么犹豫的事情?直接同我说便好。”   她确实是犹豫了片刻,但是,压下了想说的欲望,只道:“若是有人跟你提起阿姐的名字,你若是有能力,多照顾上一些。”   “是,我一定。”   后来,院中乱了,有人叩响了院子中的门 ,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走入泼天的雨幕当中,剑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刷掉,落到地上,与雨水、泥水混杂在一处。   再一次见她,已是一具尸体,还残存着些温度,嘴角些微的血迹被擦干净,神态平和,无牵无挂的模样。   周恒的亲信欲对这个弑杀父亲的女儿做出严厉的处置,死后也让她不得安宁,入到乱葬岗中,可是,伤得奄奄一息的周恒却阻拦了。   周俊不顾数人的阻拦,去求伯父,伯父犹豫了许久,终也是应许了他将阿姐的灵柩运回她母亲的故乡——中山郡,在周家的族谱中,也将她的名字除去。   合棺之后,他再也见不到阿姐的容颜,直至现在,抱着一个冰冷的棺木,他还活着,兵败落魄,奄奄一息,而阿姐,在这冰冷的石棺当中躺了有十几年,快二十年了。   这或许,是他在这辈子意识还算清醒的时候最后一次见她吧。   阿姐告诉他,他要心怀天下,不要与兄弟相争,有人提起来她的名字,他要尽可能地去照顾。   当初,他答应得好好,可是到了最后,是一条条地违背了个遍。? 第148章 厌恶   ◎外人不见他背后的压抑◎   周俊看向陈子惠, 看到他的面容,不由悲从中起。   他的面容承接了前朝皇室的俊美,同阿姐的, 有些相象。   他悟到了,陈子惠就该是当日阿姐服毒之后, 意识还清醒的时候,想同他提起来, 却犹豫了的那个人。   这些年来,他一直将陈子惠视为自己夺取权力路上的可畏的敌人, 斗得你死我活, 多次想要置他于死地。   他另一个视为毕生的敌人的,是他的亲哥哥,当今的皇帝,他恨他, 因为他觉得哥哥夺了他的位置,他的侄子还是一个资质愚钝的,为了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位置,他不惜与匈奴为伍,扰得天下人不得安宁。   小时候,他读书, 最大的愿望便是安定天下,受万人尊敬,他的哥哥比他也长不了几岁, 那时候, 是同他一起读书的, 也常和他趁着读书的间隙, 溜出去, 到院子里翻墙,和泥,爬到树上掏鸟蛋。   可是时过境迁,终究,他做了他最厌恶的人。   周俊在这间墓室里,能够轻易地辨别出方向,他缓缓转身,望向西南方,洛阳城所在的地方,对着那边,他又一次想起自己的哥哥来,他囚禁了他,逼他立自己为帝,现在,也不知他那边是怎么样了。   他的情绪抑制不住地向上涌,已经压制不住药的作用了。   胸腔当中剧烈地晃动,心脏几乎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般。   手死死地钳住胸口,努力在自己失去意识之前,还能站到灵柩之前,身体在晃动,一只扶住灵柩的手也是失了力气,落了下去。   身子跪到了地上,手中仍是握着阿姐写给他的信纸,压在手下,贴在石棺上。   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头看了周翰一眼。   犹豫了片刻,他走过来,到了周俊的身边。   “这许多年来,我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是我的错。”   他说上几个字,便要喘上一下,极为吃力:“我对不起你,或许,当时没有抱过你来,作为我的养子,你做个闲散的王爷,该比现在好得多。”   “不,父亲,不是,那时候我的父母双亡,能得到什么好处,父亲不必自责,或许,生在这样的家庭,经历过那样的事情,我们生活的轨迹合该如此。”   说的既是周俊,也是他自己。   这是他第一回 依从自己内心的情感,唤出了“父亲”这两个字。   周俊的意识已经有些恍惚了,隐隐约约听到了这些字,嘴唇动了动,问道:“是吗?”   “是,是这样。”   周翰握住了父亲逐渐冰凉的手,回答道。   周俊的意识渐渐涣散,手无力地垂下,被周翰拖住,手中的那张纸也免于落到地上。   周翰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无了,忽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一般,嚎啕大哭。   昔年以矜贵,富有文人气骨,一身傲气、一袭白衣著称的周翰此刻正跪在父亲未寒的尸骨面前,不能自控。   哭声不大,被韩昭昭听来,却有撕心裂肺之感。   活在世上十几年,她这是第二次见到生离死别,第一次,是在雁门关下秦县丞服毒自杀时,他的神态平和,将过往的事情娓娓道来,她失了以前的记忆,对秦县丞也没有太深的情感,何况,那次秦县丞将逝的时候,是单把她的父亲唤进去的。   这般的痛苦,肝肠寸断,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由这个,她想到了自己远在京城的父亲,楚王一党虽已落败,但是如今控制京城的是周灵,另有一番势力在,其为人亦是狠辣,父亲在他的控制之下,怕是凶多吉少。   还有,她的父亲与陈子惠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陈子惠不是一个丧尽天良的人,可是父亲他一手提携起他来,他仍是十分痛恨父亲。   一时间,手扼住腕子。   陈子惠打量她一眼,又看了周翰,心里极为不快,转念一想,看人离世的痛苦,悲苦之感也容易共情,是常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是他爱了两辈子的人。   想到这里,他的心态也平和了些,唯独对楚王的死,他活着时候的经历,留下了一串叹息。   周翰的克制能力还是强的,便在今日,父亲与自己消弭去恨意,又逝世,他也只哭了片刻,又回复了自己的表情。   仍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之后,缓缓开口:“我有几句话,想同韩姑娘讲。”   韩昭昭一愣,从她初见周翰,到那日她带人去堵塞堤坝,周翰不顾生命的威胁救了她,她已经是明白了周翰对于她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感。   今日在此时问她,令她惶恐不已,哪怕是知道了楚王逝世之前的悔过,但是根源于对楚王一党人阴毒的认知,她还是下意识地想躲闪。   忽然,又一瞥,注意到了周翰嘴上的青紫,似乎是中毒的征兆,也是,兵败到如此境地,除了死亡,没有别的道路可选。   有句话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有,若是周翰死了,临死之前,想和她说上句什么话,她却未知晓,想来也是有些遗憾的。   正在犹豫的时候,周翰却是先说了话:“姑娘不必担心,我说的话不会伤害你的。”   他仍是习惯于叫她姑娘,哪怕是在陈子惠的跟前。   听到这个称呼,却令韩昭昭有点儿恐慌,挪了两步到陈子惠的跟前,捏了捏他的手,用眼神询问他对此时的意见。   “无事,尽管去听。”   陈子惠低声在她的耳边道。   只要她的态度摆在了这里,无论周翰与她说些什么有暧昧意味的话,他都不在意。   “好,那你说吧。”   就是这样,韩昭昭也没有往周翰的身边再靠近一步。   周翰也是认命一般,没往前挪动,做出任何试图挨近她的举动,倒是从袖子里拿出一幅画来。   画有些泛黄,年头有些久了。   他展开卷轴,将画铺展开,展示到这两个人的面前。   “这幅画,来自前朝,你可是见过,落款的年是盛和。”   盛和,是前朝开国皇帝闫耀灵的用的年号,取繁盛和乐之意,是他生于乱世,却在盛世来临之前逝世的发妻一生所愿所求。   韩昭昭目光落在这幅画上,久久不曾离开。   这幅画正是之前周翰常常悬挂在自己的桌前的那一张,是一女子插梅花入瓶的图,描画细腻,人物栩栩如生,女子的样貌几乎就是照着韩昭昭本来的样貌描画出来的。   这幅画,韩昭昭是见过的,在那个关于自己前世的梦境里,闫耀灵对着这幅画,思念自己的发妻,悲戚至极。   之前,她在别的地方,再也没有听到过、看到过有关于这幅画的半点儿踪迹,她是实在想不到,世界上竟然还真的有这么一幅画存在。   但是,这熟悉的感觉只是在梦境里,于现实无半点儿依据,对着周翰的询问,她也只是回答自己没有见过,并不清楚。   “你不知道也实属正常。”   周翰将卷轴卷起,如是道。   “这画的来源是哪里?”   “我小时候在一堆被父亲抛弃的画里看见的,来源于我的姑母。”   前朝到末年,皇室力量被侵蚀,衰微不足以自保,长公主因是周恒之女,勉强能够保住自身的实力,因为将一些比较珍贵的宝物、字画等收罗起来保存。   如这幅画,由开国皇帝派人所绘,一直保存在宫里,动荡之时,被长公主所得后保存。   知道这幅画中是自己的前世,韩昭昭的心里对它始终有着特殊的情感。   却听周翰说道:“这幅画上的女子,与姑娘的长相十分相象。”   “是,我也正是奇怪,不知是为何。”   韩昭昭只做如此应和。   “这个,我也是不知,但这正是我对姑娘怀揣着某种特殊情感的原因,从见到姑娘的第一面,觉得与这幅画相似开始,因为,这幅画与我的意义不同寻常。”   韩昭昭问道:“有何不寻常之处?”   “它陪伴着我度过了无数个黑暗、不见天日的夜晚与清晨。”   她定定地望着周翰,不曾想在他的身上,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接着听他娓娓道来:“自小,我的父母双亡,便被楚王领养,因他无子,要我作为楚王世子。或许,因为我不是他亲生的缘故,也可能因为他性情急躁,恨不能早日成就大业,恨我不努力,对我非打即骂,气急了时,便把我扔到一个黑暗的屋子里,锁着门,几天不让我出来,送饭的话,全靠从窗户口递,甚至有时候他气急了,忘了,我要挨饿过上大半天甚至一天,有好心的仆从看不过去,给我递上一碗已经凉了的饭菜。”   “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那间黑暗的屋子的角落里,摸到了这幅画。画上用的全是明丽的色彩,这间暗室里,忽然亮了起来,它比外面的阳光还要明媚,阳光是从封闭且狭小的窗户口挤进来的,而她,是大大方方地站在我面前的,还笑得明媚动人。”   一时,韩昭昭的心情复杂,没有想到周翰和这幅画像之间还有这种渊源在。   “数不清楚的黑夜里,都是它陪着我度过,我从一个孩童长成了少年。”   外人只见他的儒雅,看到他的运筹帷幄,看到他是楚王世子的身份,光鲜亮丽,殊不知他背后浓烈的黑暗,压抑得能够把人吞噬。   “后来,父亲在这间屋子发现了这幅画,又勾起了与长公主之间的回忆,气愤之后,想要把画给扔了,被我拦住,把画保存下来,再后来,父亲觉得我还是有大用处的,或许还有养了这么几年来产生的感情,又后来,我把画挂在屋里的墙上,只要他看不见,就不会来管我。”   “楚王为何对这个画作如此厌恶?”   韩昭昭想不明白,按说,是长公主留下来的东西,楚王该极为珍视才是。? 第149章 姑娘   ◎他唱起了家乡的歌谣◎   “其实, 我也不是很清楚。”   楚王生前,很少与周翰提起自己与长公主之间的事情,只要他管她叫姑母, 每年到长公主的祭日,便带着他去中山郡长公主的坟墓处祭拜。   周翰一直以为是父亲与姑母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弟, 关系亲近,可是直到长公主的一个祭日, 父亲喝醉了,道出了爱意。   哪怕那二人不是亲姐弟, 但这也是让他难以置信的, 因为父亲表现得太平淡了,这份感情,在他是楚王,要夺得帝位时, 只能搁在暗处,隐晦于其中。   “似乎这幅画与姑母的逝世有关,或许,是这幅画激起了她复仇的想法。”   这幅画,画的是顾昭昭,画得逼真, 把人的情态全都描绘出来了,那是前朝正兴盛的时候,拔剑可指四海八荒, 纵有丧妻之痛, 可是, 整个时代当中仍是自信的, 高昂的。   而到了长公主时, 却是见多了残破之景,如日薄暮,阴气沉沉中又带着死气。   想着想着,周翰的指尖抚上了画上的人,抚过她的眼睛,她明艳的笑容。   看得陈子惠又是蹙眉,却也不敢将韩昭昭的手腕捏得太紧,怕她痛。   “这画中的人明媚,似乎将当时那朝气融到了身上。哪怕只是一幅画,在那片黑暗当中,她也足以当做耀眼的光明。”   “因此,见了你,我才会有亲切感,你与她太像了,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之前,我甚至找过戏子,编了几出戏,让他们去演,可是,他们的神态是演出来的,终究不是那种感觉。”   听罢这番话,陈子惠的眼神又阴寒起来,打量着他,而他丝毫不惧这阴寒,直面后又接着说。   “你与她们不同,我从来没有想到两个人之间是这般的像,不止是容貌上的像,当年,她独自一人进入敌营,游说敌方首领,而你,河堤崩坏竟是亲自带人去堵。”   这话有些长,说完后,耗了他的些许气力,咳了两声,他自己是知道,毒药服下后片刻,是奏效了,因此,也只能把长话短说。   “原先,在我小时候,以为这是爱,是占有,后来才明白,并不是爱,只是一种依恋,一种对美好事物的向往。”   说完这话,周翰有些释然地笑了。   韩昭昭望着他,泪水却是有些抑制不住一般。   所以当初,哪怕他们的立场是对立的,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帮她,只因为这个。   “所以,姑娘不必误解,我该向姑娘解释清楚,我死了,可就是再没人能知道真相了。”   毒药起了作用,开始胸闷气短,喘气困难,可他仍然是端坐着,无半点儿失态之处,一身白衣如同谪仙。   韩昭昭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来,才点了点头。   “这张画,是前朝开国皇帝命人所绘的,画工精湛,经历了百年仍存,若是在我这里遗失了,也是可惜,陈大人是前朝皇室的后裔,把它保存起来也是好的。”   周翰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无力,仍是努力站起来,将画卷了卷,挣扎着站起来,欲要送到陈子惠的跟前。   他怕陈子惠因为怀疑他与韩昭昭的关系,从而厌恶这幅画,因此,在说起来的时候,是拿着前朝皇帝命人所绘来说事的,丝毫不提半点儿与韩昭昭相关的。   陈子惠却是一点儿也不在意,走上前,也是双手捧过来的。   这正是前世的他为自己的妻子画的,给了他,辗转了一圈,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放心,既然是前朝流传下来的物品,我定会好好地保存的。”   周翰这才算是放心下来,表情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这一身气质,丝毫没有落败之相。   意识越来越不清晰,以前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发生在孩童时的,常常浮现在脑海里,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的意识会越来越不受控制,也离死亡越来越近。   “你对我们,要做什么样的处置?”   这句话,问的陈子惠,楚王一党与他们明争暗斗多年,他猜想,陈子惠该是恨极了他们的。   “该安葬在哪里安葬在哪里,毕竟,我接收了你们的军队,我可是当着三军阵前说了,不会做出大肆屠戮之事。”   这意思便是入土为安,人死了,他不会过分追究活着时候的恩怨。   周翰想,他该是知足了,可心里仍是想着一件事,算是他求陈子惠的。   “你想把我的父亲葬在何处?就是这里吗,挨着长公主的陵墓。”   “是。”   也不出他所料,这里最方便,也算是和了楚王生前所愿,尽管楚王逼迫他做这做那,但好歹也是父子一场,他抱养了他。   “那我求您一件事,我死后,能不能将我归葬至原籍。”   他的脑袋越来越混沌,掐着自己使自己极力保持清醒,才说出来这番话。   “你的原籍在哪里?”   “楚地衡阳郡,湘江绕城而过。我的故乡多川泽,信巫鬼,重祭祀,又最是浪漫。”   他离家多年,随周俊辗转于各地,酬兵谋划,没怎么回过家乡,对家乡,也只有这几点印象。   “你为什么要归葬原籍?”   按说,皇室子孙都该埋葬在京城里,哪怕是亡了国的。   “若是有下辈子,不要再和他们产生纠葛了,我回我的故土,再也不见他们。”   意识渐渐涣散时,他说出了这句话。   小时候的记忆扎根在内心深处,半昏沉当中,他又唱起来楚地的歌谣。   青山立在水中,水绕山下。   在纵横交错的水网当中,荡起小舟,碧水当中,船桨激起一片涟漪。   采撷一捧香草,清香扑鼻,又抬眼望向雾气当中的佳人,风中,衣袖翻飞。   唱着歌曲的声音渐低,意识渐渐模糊,故乡的画面入脑海。   半虚幻半清醒当中,他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姑娘”。   说完之后,手垂下来,这是他留在世间最后的言语,也是他完全丧失意识之前脑海中最后的画面。   半是楚地的口音,半是京城的口音混杂着,可是,韩昭昭和陈子惠也是分辨出来了他说的话。   韩昭昭的心里不由地有些慌乱,她的意识,让她敏锐地察觉到,周翰逝世前口中的那声“姑娘”叫的就是她。   意识清醒时,他尚知控制,意识不清醒了,便将所有的话兜了出来。   可是,这注定是没有结果的。   她望向陈子惠,知道任何一个人,无论男子或女子,都不愿意看到让自己的妻子或丈夫受到别人的爱慕与追求。   她要向陈子惠解释清楚:“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话未说完,便被陈子惠打断:“我知道没有的,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说出这话时,瞧着韩昭昭的面庞,目光流转间,睫毛如扇,更添风姿,望着这般风景,他却添了几分满意。   心中有些激荡,靠近她的耳边,压低声音道:“一世又一世,我的夫人可还是没有忘记我,当年,夫人可是看着我姿容甚美才收留我的。”   耳畔,是他压低了的笑声,与弥漫在脸颊畔的热气,接着,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口勿了一下。   这是墓室,面前是棺材,做出这种事情来,她的心里总觉得不大安定。   推了推他,有些嗔怪道:“这里可是墓室,做什么呢?”   虽是嗔怪的语气,可面颊上更带着娇羞,嘴唇微微撅起。   “我知道,再多的事情当然不能在墓室里做。”   瞬间,韩昭昭就懂了他调笑的意思,他也是怕她误会,忙补充了一句:“若是我姨母在天有灵,也一定愿意看到这种景象的,她这一生,生父早亡,母又为养父所杀,在那样的家庭里,有何亲情可言,这一辈子也是未嫁,执拗于童年的伤痛,与养父斗,与家族斗,若是看到了我能这般幸福,同我的妻子这般和睦,也是愿意看到的。”   当年,他的姨母可是羡慕过他的父母琴瑟和鸣的,只是,几年之后,又双双殒命于战乱当中。   “而且,姨母对于前朝开国皇帝和他发妻的遭遇,是很遗憾的,咱们这也算是偿了她的愿望。”   经历过这么多的悲欢离合,到了他们这里,也终于走向圆满了,他的心里也不由欣慰。   “还记得你前世初遇我时吗?”   韩昭昭想起来了,那时候还是兵欢马乱,百姓流离失所,第一眼见到她的夫君,他还是一个从北边逃难过来的难民,衣衫褴褛,目却有精光,气质不凡。   再一看他的容貌,甚有风姿,动了恻隐之心,把受了伤的他带回了家,没想到,却带回来一个能安定天下的开国君主来。   但是,这事件的缘起,还是在于他的姿貌过人,要不然,那样的乱世,那样多的伤者,怎么就会选中了他。   “我记得啊,当时是看你姿貌过人,把你带回了家。”   “蒙我夫人的喜爱与扶持,不然,我该是如何落魄。”   手往他的肩膀拍了一下,转移了话题:“你打算把楚王与楚王世子后事如何处理?”   “就按照周翰生前答应他的,我不是不守信用的人,人都死了,有什么深仇大恨,也都消散了。我还收编了他们的军队,怎么也该给那些人一个交代,要他们信任我。”   他挥挥手,要底下的人按照他的要求,将这些尸体处理掉。   这一世的他,作为赢家,胸怀倒是坦荡了,其实,就算是没有那些被收编的士兵,他也不会像上辈子那般睚眦必报。   毕竟,现在的他,有夫人在身边,心态平和,在多年的颠簸当中也有了岁月静好之感。? 第150章 灰飞烟灭   ◎创造一个盛世◎   处理完楚王与周翰的事情, 陈子惠与韩昭昭二人便踏上了回京城的路。   京城里的情况并不是很乐观,周灵软禁了京城的高官,同时, 因为卫国军队的制度,是把军队当中将领的家属都留在京城, 以控制他们,降低他们造反的可能。   这一下来, 于陈子惠一行人而言,对于京城里的局势, 更难控制。   但是, 好在已经过了与楚王的军队对峙,大军压城的时候,如此看来,心里也是能松快一些。   从中山郡回到京城的路上, 陈子惠与韩昭昭骑马行在队伍的较前方,因回到京城与周翰交锋并不是很急的事情,一行人走得并不算快,走走停停,也能较好地休整,为保存体力。   一行人缓缓走向南边, 西边是山,远处是缠绕在田野当中的河道,已是暮春, 抬眼望去, 绿油油一片, 夹杂星星点点的花簇。   一排排青山掠过眼帘, 到了一片草甸当中, 一行人下马休息,顿时,草甸当中坐满了人。   下了马后,陈子惠倒没有急着坐下,而是拉着韩昭昭到了不远处的溪水旁,身后比较远的地方跟了几个武艺高强的亲信。   “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想给你听个曲子。”   一提起曲子,韩昭昭便想起来那天周翰所吟唱的楚地歌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可吟着吴侬软语时,却有别有一番滋味。   不自觉地,她便想起了游荡在山间的水,风吹过,水中摆动的芦苇与芦苇下摇动的小舟。   陈子惠的手搭到了她的手上,将她的手捏了捏,这才将她从氤氲着雾气的楚地里领出来。   “在想什么?”   “说到曲子,我便想起了周翰唱的楚地的歌谣。”   听到后,陈子惠有瞬间的不悦,周翰虽亡,但他始终记挂着他临终前,对着韩昭昭喊出来的那声姑娘,这一次,又被她提起。   “很好听吗?”   韩昭昭点了点头:“好听,也只是楚地的曲子好听。”   她笑眼盈盈,望向陈子惠:“你要唱的,是哪里的曲子?你的声音大气,不该是吴侬软语那样子的。”   “你怎么知道?”   陈子惠一只手从袖中掏出一只竹笛,另一只手却是拉她入怀抱。   “我就是知道啊,就像那天,你站在三军阵前。”   暮春时节,隔着薄薄的衣料,能够感受到他的体温和喷张的血脉。   那双手在纱裙上徘徊,最终停在了系带之上,拉了拉,扯了扯。   很快,这双手被按住:“做什么,不要在这里!”   脸颊通红,那清亮却有力的声音留连在耳畔,甚是暧.昧:“不在这里,是不是可以在别处?”   见她的面颊更红,也歇了些许逗.弄她的心思:“现在,只想为你吹奏上一首曲子。”   “什么曲子?”   “北地的民歌,你或许是有些印象的。”   她坐在他的怀里,澄澈的天空和摇曳的水波落在她的眸子中。   “是吗?”   声音清清淡淡,不大,甫一落下来,竹笛声便起。   乐曲声高亢激昂,越过连绵的群山,仿佛回到了北方的草原。   风吹过,草摇摆,牛羊成群,云朵堆叠,有人下了马,晚霞之下,引着成群的牛羊踏上归途。   如火的绚烂下,逐着晚霞奔家,寻找他的姑娘。   她站在原野上,站在视线的尽头,暮色落在她的脸颊上,随着她,走出无边无尽的草原,走过一重重的关口,到了喧哗的闹市,又到了古意浓重而又威压甚严的京城。   竹笛为竹所制,竹生在中原广袤的地带,为君子,有雅韵,可是吹出来边塞的曲子,不见丝毫违和感。   听到半途,听到用着匈奴人的腔调吹出来的,却歌咏着中原的京城的旋律,韩昭昭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   曲谱大体是源于匈奴的,在边塞地区流行,他们上辈子离边塞不远,对这个曲子,都是很熟悉的。   这回,陈子惠又对曲子稍加改动,在其中加上了他们二人上辈子的经历,于是其中,便既有匈奴,又有中原,兼容并蓄。   行至京城,见重重巍峨宫殿,见洛水如丝带,绕山绕城池蜿蜒而行。   这一刻,她没有丝毫犹豫,便意识到了这首曲子说的是他们二人的上辈子,于是,瞬间,泪水涌了上来。   “曲子当中唱的是你我二人?”   “是啊。”   放下手中的笛子,他悠悠说道。   远处是片片水域,放眼望去,竹笛似浮于水上,悠悠荡荡地漂游。   “这一次,我想清楚了,不会再同从前一样,夹杂那么多仇恨,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和”字而已。”   他将她拥入怀中,两辈子所求,终有所得,来之不易,定珍惜之至。   边塞可创造苍凉雄浑之乐,亦可与中原融合,赋予厚重的底蕴。   可谱乐曲,亦可创造一个盛世。   “不过,再等不了多长时间,这世上,便能够真正地太平下来了。”   韩昭昭在他的怀中,看天上云卷云舒,看河水汤汤东流而去,想着上一辈子不敢想象的愿望。   忽地,又回想起不久前听到的楚地的歌谣,悠长浪漫,而这一首曲子,雄浑厚重,它们一样,都是这中原一脉相承的文化的一部分,流淌在血脉里,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跌跌撞撞行了这么久,也在这片刻,求得了安宁,哪怕不久后将前往威压重重的京城,怀揣了这种愿望,竟也无半分惧色。   京城上压着重重的乌云,士兵整整齐齐列队于城墙之上,腰挎弯刀,来回巡逻。   大雨欲来,空气里一片闷热,士兵穿着厚厚的甲胄,额头上冒出了滴滴的汗珠。   于此同时,皇宫的大殿当中,也是极为闷热压抑,门窗紧闭,就连夹杂着重重潮气的空气都入不了房中,只有混浊的空气与人无力的喘息声杂在一起。   皇帝已经是奄奄一息了,随着毒渐渐,侵入肺腑,愈加剧烈,就连呼吸也是困难至极,每吸入一口混浊的空气,便要重重地喘息上半天。   他半睁开眼睛,吃力地望着从门,从窗户里透过来的,没有被看守的士兵所挡住的亮光 。   厚重的门被推开,终于,有一丝极为微弱的,太阳通过云层散透进来的光亮落在了他的面颊上,于是,那双眼睛睁得大了一些,紧接着,便看到了有人进入了屋中。   是周灵,穿着明黄色的龙袍,见屋里太暗,又特意点了盏灯,一片明晃晃地亮色撞入他的眼帘。   “是我。”   周灵神色平淡,没有半点儿同情,只瞥了瞥躺在床上,无半点儿力气的皇帝,嘴角甚至还勾勒出淡淡的笑意来。   “你来做什么?”   皇帝说不出话来,只艰难地张了张嘴,勉强对出来个口型。   “承遗诏。”   周翰缓缓地吐出来这三个字。   皇帝无神的眼睛里忽然亮了一下,他清楚,承完遗诏之后,他便是一个无用的人了,也不必在这世间留下,可是,他在世上,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皇帝吃力地“哦”了一声,他早已经知道了这个结果。   “遗诏我已经写好了,不劳烦你了,今日,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周灵的嘴角露出笑容,他与父亲斗了十几年,他渴求,他蛰伏,终于是等来了今日。   “你还有什么想同我说的?”   俯视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父亲,一脸高傲的神色,就像他还小时,父亲以一种威压的状态望着他的时候。   皇帝沉默,无半点应答。   “没有了?”   也就是片刻,周灵脸上的高傲神色破碎了半数,转而是歇斯底里。   他没有想到,问了这半天,得到的结果竟然是没有回答。   他奔到床前,   “这辈子,你对我的母亲,没有任何对不起的地方吗?”   出乎意料地,皇帝竟是摇了摇头,十分平淡,见不到一丝愧疚。   “没有,成王败寇,就如同我与我的弟弟一样。”   他口中的弟弟,便是楚王,也是他唯一的弟弟,周灵的母族曾将注压在了楚王那一边 ,两方相争,败者抄家自缢,流放千里之外的边塞。   “如今,也是成王败寇,有什么可遗憾的。”   从小,生在这个家族当中,就注定了他的一辈子就该在如此的厮杀当中度过。   光芒微弱,淡薄的光亮落在皇帝瘦削的脸颊上,这点光芒,似乎也给了他些精神,他也是清楚,自己不过是回光返照。   望向与自己似仇敌的儿子,又是万般无奈,或许,本不该如此,但架不住世事无常。   他记得周灵的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姑娘,常着一缃色长裙,拿着扇子,在花园里扑着一只蝴蝶,本是笑着的,见了他,收了笑靥,宛如端庄的闺秀,一脸严肃,少女的那些生机与活力也失了去。   后来,他抄了她的一家,她的家人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赐给了她一条白绫,她死了,派来的人告诉他,她想见他一面,可是,自始至终,他都未曾踏足,他不敢去面对她。   如今,又见到了他与她的孩子,又沦落到了这种境地。   望着周灵紧绷的脸颊,痛苦、愤怒又渴求的眼神,他轻轻地开口:“成王败寇,走上了这条路,便容不得失败,你还是太年轻,有太多的轻视,又太张狂。”   似乎有很长时间,他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一连串地,脱口而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想起来许多过去的事情,与他作对了一辈子的弟弟,他被迫娶了的女子,他的父母、伯父,他娶了的妻子。   一切的一切,到了这时,仿佛就都灰飞烟灭了一般。   周灵盯着他,僵硬的面颊有瞬间的松动,不过很快,又紧绷起来。? 第151章 追随着她   ◎他少见笑得温和◎   “是吗?”   周灵的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 仍是桀骜不驯的神情,不屑地甩了甩袖子,瞥向落入在阴影当中的皇帝。   “你还想知道什么消息?楚王的?”   面对着这样的表情, 皇帝还是点了点头。   “他死了,被陈子惠杀死的。”   周灵一脸轻松的模样, 专注地望着皇帝,瞧着他表情的变化。   出乎他的意料, 皇帝的表情并没有多少变化,因而, 他的心里更为愤懑。   手重重地敲着桌子, 问道:“你知道陈子惠当着三军面前说了什么吗?”   他只是平淡的问了一句:“说了什么?”   声音不大,在阴暗的屋里,从一个老人的口中透出来,却显得有力。   这更激起了周灵内心的愤怒 , 额上青筋暴起,一把推开立在桌子上的杯子 ,杯子落到地上,滚了粉碎。   周灵笑了,更显狰狞:“他说,他是前朝皇室的后代, 来此便为谴责我朝得国不正,他誓死不同匈奴妥协,赢得一堆人的拥护, 不费吹灰之力便收拢了楚王的军队。”   皇帝的眼中闪过片刻的慌乱, 不过稍纵即逝, 又是平静。   “都这样了, 你不恨吗?你看着你接管下来的江山沦落到这般地步, 就是这样的表现?”   周灵远比他愤怒。   “有什么可怨恨的,合该如此,这一刻,从我的父辈夺得江山那一刻起就了。就像我和你,我和我的弟弟,我和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妻子……”   他一遍一遍念起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人的名字,缓缓出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历数自己度过的几十年人生,就如远行的游子归家时般,心情平淡。   念了这么多人,却独独不见周灵的母亲,到最后,念到的是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后。   听到这个词语的时候,周灵现出掩饰不住的愤怒来,蓦地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是他继位的诏书。   拿出自己写的诏书,在皇帝面前晃了晃语气中颇带讽刺意味:“是啊,有什么可遗憾的,这辈子造了这么多的孽,最后,这皇位也合该落到你最不喜的人的身上。”   眯缝起眼睛,打量起躺在病床的人来,那是他的父亲,从前,在他的印象当中,父亲是高大的,骑马射猎无所不能,也有一股子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气势,而如今,却躺在床上,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身份忽然对转。   愣了片刻,忽然问道:“你都要死了,还有什么愿望,如果可以,我倒还是愿意帮你实现。”   “再见一面我的妻子。”   历数身边这么多亲人,为他羁绊的,如今还存活在世间的,也只有皇后一人。   话说出口,轻飘飘的,却令周灵攥紧了杯子,扬起脸,问道:“你见她,要做什么?”   皇帝似乎是很累了,垂下眼帘:“这么多年,我对不起她。”   “我去唤,那也要看她愿不愿意过来,当年,可是你破坏了她的姻缘,把她抢夺过来,不然,我的母后大概是并州刺史的夫人。”   说着说着,嘴角勾勒起一丝狰狞的笑容来,看着很是瘆人。   “啪”地一声,将杯子砸到地上。   阴沉着脸,道:“我去为你唤,来不来看她。我告诉你,这一辈子,我半点儿也不欠你的。”   夺了他的权,杀了他重用的人,破坏了他建立的引以为傲的秩序,也是他咎由自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甩了甩袖子,走了,临走前,特意嘱咐看守的人严加防守着。   大殿沉重的门又被关上,人影错落,将光芒完全掩住。   皇帝费劲了力气坐起来,却看到最后一丝光明飘逝,他知道自己中毒至深,熬不过多长时间了,也就趁着脑海中这片刻的清明,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见亲近的人。   周灵出门,带了自己拟好的诏书,只等待皇帝一驾崩,皇位便落入自己的手中,名正言顺地享受权力,享受万人朝拜的快感,调动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军队。   炙热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感受到炙烤,这一天真正来到的时候,却出乎意料,并没有多少欣喜之情。   走下大殿的台阶到半截的时候,忽然放慢了脚步,问身边跟随的侍从。   “陈子惠他们带人过来了?”   “是,距离京城十里地,很快便到。”   “看好将领、士兵留在京城里的家属,等他们来了,都拉上去,让他们好好瞧个清楚,等到南边的军队来支援了,便好了。”   虽说陈子惠收编了楚王的军队,于京城而言,是人多势众,但到底是别人的军队,亲属又受制于人,真正打起来,胜算多大,也不一定。   他只需要等着,守着京城,稳住了,等到南边的援军过来了,他就可以坐稳这江山,俯瞰山河,接受万人的敬仰。   “等等,你现在就把那些亲属带过去,十里地,也不远了,咱们也该早做打算,他们来了,可都是要见到人的,尤其是韩昭昭的父亲。”   周灵深知韩昭昭在军队当中的重要性,也知道她的父亲与这些人之间不可割舍的关系,费劲了力气,牺牲了不少亲信,才终于把韩德元从陈子惠手下人的保护当中夺了回来 ,成为要挟他们的极为有力的人质。   “都让他们好好看看,在我手中的人是谁。”   阳光炙烤大地,金銮殿的屋顶上反射着耀眼的光,落在他纤细苍白的手指上。   他笑了,金銮殿下,笑得狂放而又狰狞,乍一看,似精神失常了一般。   笑过之后,立马恢复了清醒,苍白的脸颊对着日光,对着湛蓝的天空,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也就是在这时,侍从瞧见了个机会,问道:“那若是南边的军队到来得不及时,殿下要不要调用匈奴?”   因他的母族是楚王一党的忠实支持者,在暗地里,他也是支持楚王以谋求自己上位的,因而楚王在世时,对他还颇为信任,亲信以及与匈奴之间的交接,那边的势力都给了他。   “看情况再说。”   指尖摩挲过腰间的系带,缓缓开口如是道,却还若有所思。   “你先过去吧,处理那些人质。”   片刻后,他发出了这个命令,而他未有任何要行动的意思。   这一举动让侍从一愣,但也不敢多问,悄悄地瞟了一眼,便小步离去了。   周灵站在汉白玉阶的中央,上可见巍峨宫殿,下可俯瞰众生,片刻后,看着回禀皇后的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他缓缓地从石阶上走下,从光影最亮丽明媚的位置到了阴影处。   在一个暗处,别人难以注意到的地方,他停住了脚步,一直注视着远方。   等到那道身影到了近处时,刻意地,又将自己的身影往黑暗当中缩了缩,确保完全不被她看见。   周灵站在阴影中,看着皇后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裳,踩在汉白玉阶上,拾级而上,风中,裙摆摇曳,如坠入凡间游荡一圈的仙子,又登瑶台。   宫殿的门开了,又关上,她的身影隐没其中,再也不见。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哪怕是再也不见,也一直望着那身影,看它飘忽,看它远去,看它不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上的云散了又聚,绘成几种形状,时而隐没曜日,时而闲散地点染在天空中。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那道紧紧关上的门所投出来的阴翳,侍卫持着刀在门前晃来晃去,时而阻隔了他的视线,可他的视线至始至终从未离开。   终于,那扇大门推开,一抹素色映入周灵的眼帘,上台阶时,阳光洒在她披散着的发丝上,下台阶时,阳光沐浴到她的脸颊上,镀了一层金子一般。   阳光下,她的神色平和,不喜不悲,如同在坐落在寺庙中的菩萨,低眉垂首,慈眉善目。   周灵的目光追随,寸步不离。   忽然,皇后的脚步停下,站在白玉阶的中央,风吹过,鼓吹起她的衣袖。   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由台阶往下俯视,眼中流露出几分迷茫。   忽地招呼来身边的侍从,问道:“殿下在哪里?”   轻柔的话语飘入他的耳中,那一瞬,他的心中一紧,浑身的血液翻腾着。   身边的侍从是被他提前吩咐过的,低眉而稳重地回答道:“在东宫里。”   皇后应了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往玉阶下瞧着,目光轻轻地瞟过阴影的地方。   片刻后,又收了回来,轻轻地吐出来一个字:“好。”   裙摆拖在台阶上,人又是往下走了,走下台阶,走到庭院里,走出阳光照耀之处,走入阴影当中。   在阳光与阴影交界之处,她回头忘了一眼,望见了立于石阶之上,引来万人跪拜的地方,也望见了潜藏在其下的黑暗。   她的眼神游荡而过,自己丝毫不知觉,却与周灵的目光擦过。   那一丝明媚飘荡在他的面前,久久不肯散去。   像春日里破碎坚冰的第一缕阳光,像洛阳城里片片绽开的牡丹,雍容华贵,也是与这威严却压抑的宫中格格不入的风景。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周灵才从台阶下的阴暗处走出来。   方才哪怕她只是一丁点儿表情的变化,也被他收入眼底。   他知道,皇帝一丁是答应了她什么,不然,她不会如此平淡,如此释然,既是这样,那个老头子也到了该去死的时候。   阳光下,苍白而修长的手指动了动,招呼来侍从,命令他们解决掉老皇帝的性命。   他的面颊瘦削而又苍白得过分,就连阳光也难以送给他多少温度与生机。   偏生他又笑了,少见地,笑得温和。   她走远了,还好,她看不到,不知道他要了多么残忍的事情。? 第152章 你回去   ◎千秋功过自有后人知◎   一切皆在运筹帷幄之中, 不消片刻,皇帝驾崩的消息传来,周灵顺利地接过遗诏, 继任皇帝,调动兵马。   起身去城墙外与陈子惠军队相会的前一刻, 他吩咐道:“你们把那边安顿好,外面的时候尽量不要让她知道, 若是她要问……要问的话,你们只管搪塞过去好了。”   说罢, 甩了甩袖子, 离开了大殿,走出了宫殿的大门。   自小生活在深宫当中,母亲一族与父亲的关系彻底撕裂之后,他便被拘禁在一间小屋子当中, 望着一线天空。   这次出城门,是他极少有的与宫墙外的世界相会的经历。   前头有士兵开路,百姓躲避,往四下瞟了几眼,是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以及街边还未收拢好, 零散着摆放着东西的摊位。   一行人快马加鞭,行得倒是快,不多时, 便站到了城墙之上, 为保护新任皇帝的安危, 城墙上围着他几乎绕了一圈的范围内, 都立满了盾牌。   目光越过盾牌, 向北远眺而去。   青山入目,在山未合拢的缝隙间,可见黄河水向东流去,再往远了看,依旧是山,连绵不绝的山。   忽地,马蹄声起,接着,山间扬起了尘土,晃动的旌旗渐渐出现在视野里,后面是一群群的士兵簇拥着它。   来了,终于是来了,他已经在此,等候他们多时了,顺便,为他们送上一份见面礼。   周灵笑了,是他往日所常见的笑容,不带多少温度,不需刻意,也出了不近人情与可怖之感。   那一行人渐渐地近了,而周灵面色倒是从容,站到城墙的边上,时不时地用手指叩叩城墙。   陈子惠一行人越行越近,渡过黄河,透过邙山间的缝隙,能够隐约瞧到伫立着的巍峨的城门。   由远处一望,那里是乌压压的一片,韩昭昭心下已经知道,是周灵为了瓦解军心,把他们军中稍微有些地位的将领的家属都带到了城楼之上。   其中便包括她的父亲。   自从问过陈子惠,得到了对于父亲仍然是杳无音信的时候,她便已料到了这个结果。   那日临行之前,父亲将这一辈子所积攒的所有势力都给了她,任是她如何劝说,也是不听,她想,在朝廷当中呆了这么多年,他应当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这一次,怎么会如此糊涂,做出这样的选择来。   还是,有什么别的事情瞒着她,就如他同陈子惠之间的矛盾,很是尖锐,可是,他却从未跟她提过。   还有,他与匈奴之间的关系,似乎也不同寻常。   可是无论如何,他都是她的父亲,母亲早亡,是他将她一手带大,从未少过关心。   乘船度过黄河时,韩昭昭的脑海中想的都是这些,纷繁复杂。   黄河水涛涛,拍打着行船,船晃晃悠悠地迎着奔腾的河水,往对岸划去。   风扯着她的衣衫,滚滚河水当中,更显出她身子的瘦削来,独坐于风中,仿佛风一刮,她便如一片落叶,飘忽着飞到河中,随流水飘荡,无依托之所、扎根之地。   忽然,身子被轻轻地揽着,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当中,是陈子惠拉过她来。   “我原先派去保护岳父的人虽然都损失了,但是,周灵那边还是有我暗中派去的亲信,时机成熟之时,我派他们过去营救。”   对付周灵挟持如此多将领的家属,他的应对办法便是这般,但要做起这件事来,也得是在兵力远超周灵,让他求不得外援,将京城的四面围个严严实实。   只是现在,还不是这个时机,要做这件事情,要看江星阑那边传来的匈奴的消息,用上她所带来的匈奴的兵力是最好,如今,由她那边传来的消息,是为夺单于之位,匈奴之间各部内斗正酣。   陈子惠的手拂过她的额头,将她被风吹散的头发拢了拢,都乖顺地归到了耳朵后头,不再被风吹得胡乱翻飞。   “暂时,还是要拿岳父做人质,周灵是不会轻易动他的,若是失了人质,咱们大兵压境,他定是招架不住,不到最后一刻,他一定会保全岳父性命的。”   “若是真的到了为难的那一日,我便让人提前动手,营救岳父出来,大不了,是再同周灵打上一仗,打过这么多次仗了,什么样的敌人没有见过,还会惧怕周灵!”   “我现在这么做,不过是想降低些损失,想不战而屈人之兵,想不耗费多少兵力,不对百姓造成太大的伤害,便拿下京城,可若是这样不成,到了应该打仗的时候,也是要打的。”   每一句话,都是在劝慰韩昭昭,哪怕对于韩德元做过的事情仍然是心有余悸,可他都搁下了,现在,既然与韩昭昭成了亲,她的父亲便是他的岳父,他不会去为难自己的岳父的。   在艰难的时候,他应当成为妻子的倚靠,陪着她一起担起苦难来。   “我知道。其实,父亲说走的那日,我就应该拦着他的,可是他知道了京城里的风险,也是执意要走。他肯定是看出来了,可还是这么决绝,应当是有他自己的原因的。而我尊重他的选择。”   韩昭昭的头靠在陈子惠的怀中,看到水中荡漾的波纹,看到湛蓝的天空中飘着的几朵云彩,如是说道。   心里也是有了几分平和,这一辈子,总归不会全部圆满,总会有遗憾在,经历了两辈子,这些事情,她也是能够领悟出来的。   “你放心。”   在陈子惠的怀中,她直了直身子,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又恢复了淡定。   她也算是这些士兵的首领,这些士兵当中,不少都是京城人,漂泊在外出生入死回到家乡本该是满心欣喜的,可是,偏又逢上了这起子事,心里必定是极为敏感脆弱。   也是士气最低落的时候,稍微一施加些外力,里头的人再不加以维持,很容易便会一败涂地。   若是连她都胆怯了,底下的那群人又该如何,怕都是该做鸟兽,四散而逃了吧。   中原的土地落到周灵这个疯子的手中,该是少不了一番屠戮,一番折磨。   在船上,只有她与陈子惠,另外加上两个极为可靠的亲信撑着桨,算是比较私人的空间,在这里,她可以发泄自己的软弱。   而上了岸,走在众人前面,她又是统帅,一举一动皆为人瞩目,都调动着士气,便再做不得软弱痛苦之举。   上岸之后,她骑了高头大马走在前头,明知前面迎接她的是什么,仍是敛了悲伤的神情,一派英姿焕发之感。   周灵的人少,都在守着城门,无暇在路途上使绊子,因而这一路走来,平平坦坦,算是顺利。   靠近城门,韩昭昭往那边望去的第一眼,便是见到父亲立于城墙之上,身边被几个士兵严加看守着。   离了有一段的距离,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是能够见到他迎风而立的挺拔的身姿。   不少将领看到自己的亲属,皆是哗然,而几乎是所有的人,又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韩昭昭的身上。   她知道,第一个便是要从她这里开始。   韩昭昭翻身下马,把马匹与与缰绳交给陈子惠,欲要带上几个人上前,手却忽然被陈子惠拉住。   耳畔是稳重的声音:“我跟你一起去。”   “你是主帅,不能丢下军队,你回去!”   可那只手依然按着,眼睛专注地瞧着她,一眨也不眨,就如同久旱的土地逢到了甘霖一般。   “你回去啊!”   稍微使了些力气,陈子惠的手便松开了,他已然知道了她的抉择,她站得坚定,连晃动都没有。   韩昭昭是害怕,可是站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他们还是与她有着相同遭遇的,她只能把这分惧怕压在心里,故作镇定。   其实,面对的要是其他的人,她知道这一去大概是没有什么事情,可是,今日面对的是周灵,爱与恨皆放荡恣意,与常人不同。   “还记不记得我的愿望?”   “记得。”   “以后,我还是想听你吹奏的曲子,那天,在山下水旁吹得那一首。有塞外的牛羊与落日,有古韵堆就的京城。”   “好。”   无论在何处,都要记得为她唱起这歌谣来,遂了她两世的心愿。   阳光下,她勉勉强强笑了出来,回头向城墙处走去。   陈子惠站着,忽然觉得眼中一热,迎着风,努力抑制着不让眼泪滚下来,随后,点了几个人,要他们前去保护韩昭昭。   而自己站在远处遥遥地望着那身影渐渐远去,成为一条细细的线。   韩昭昭走到城门,看到周灵立在一排盾牌之后,不远处站着的便是父亲,衣衫有些褶皱,人却是仍然富有精神气的。   见到女儿,眼睛转了转,似有光一般。   周灵已经拿到了皇帝传位于他的诏书,傲视下面的一切,似蝼蚁,不费吹灰之力便从口中吐出一篇讨伐的檄文来。   谩骂她不敬君主,心怀叵测,欲致天下大乱。   一字一句砸在她的身上,似尖刀,话全落到她的身上,她没有哭,没有任何的怨恨。   只是微微昂起头来。身边的侍从听得愤怒,额上青筋暴起,而她安静得站着,平静得过分。   说了半天,待得周灵说话的空隙间,她才开口。   “君主当怀仁,而这千秋功过,自有后人知。若陛下不仁,自有人覆之,若我不成,还有无数人。”   她抬起头来,目光扫过站在高台上的人,有古稀老人,有闺中妇人,有幼童,无一例外,他们全在瑟瑟发抖。   这么一说,算是坐定了周灵的不仁之心,可是周灵却似不在意一般,站在台上,忽然笑出了声,张狂恣意。? 第153章 与你无关   ◎浸入了一片明媚当中◎   周灵是不在意这种这种事情的, 从小,因为母亲一族的事情备受欺辱,被关在一个幽暗的小院子里, 就连光也是难以照开这阴翳,哪里有书能教他习得仁义礼智信。   唯有见到所痛恨的人痛苦, 便能极大地挑动起他的快感来。   倚着栏杆,他大笑, 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敢把对仁义的鄙弃说出口来。   “你到这里, 是来教朕什么是仁义, 你们一群逆贼,大可不必。”   周灵的眼神掠过韩德元,见他的拳头攥紧,微微皱着的眉毛又松开了些。   往下俯视, 那个素来以高傲著称的女子对着他,也是面露痛苦之色。   这一刻,嘴角又是不可抑制地扬起,可有时候,就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   或许,见到高傲的人低头, 最能让自己产生前所未有的快意。   苍白的手指还算是有节奏地敲了敲栏杆。   “你要和朕说的,只是这件事吗,嗯?”   状甚轻佻, 昂首挑了挑眉。   “不止, 我要去见见我的父亲。”   韩昭昭是低着头, 说出来这番话的。   像是挺拔的树枝被折弯了腰, 压上了一身的雪。   “见你的父亲, 他便是这么值得你去见?舍得让你抛弃后面这么多的士兵?”   韩昭昭微微抬起头来,观察着周灵脸上晦暗不明的表情。   不得不说,这么多年居于人下的生活造就了他,让他将自己的真实表情掩藏得很好。   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她只能猜着,从他的经历里探寻出蛛丝马迹。   斟酌片刻,道:“这件事与我身后的士兵无关,只关乎于我和我的父亲,我也是为了我的父亲才求于陛下的。”   既是有求于人,她刻意收敛了自己的语气,放低了自己的姿态,唤周灵为“陛下”。   周灵站在城墙上,见到她低下的头,垂覆下来的青丝,远处乌压压的军队纵横着,似乎是接到了水边。   可除了横亘在北方的群山,全都是立在他下头的,第一次站在了这么高的地方,有了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他们都要仰视他,都要向他跪拜,不论心中作何想法,都要称呼他为“陛下”。   “是吗?”   周灵吐出两个字,感受到风夹杂着草木的气息,穿过旷野与河流,抚弄着他的脸颊,少有的温和,于是,脸色也缓和下来些。   周灵也是听别人说的,一家人的感情应当是极为深厚的,若是以韩德元做威胁,定是能打消韩昭昭不少气势的。   迟早,他也是会让韩德元见到韩昭昭的,才好瓦解军心,倒不如选在这个她向自己低头的时候。   就像小的时候在暗室里,望着从天上坠下来的光,卑微而急迫地想要去抓住,而今,他变成了那个掌控的人。   “也好。”   片刻后,似是经历了思索,他同意了,说话的时候,又是不由地笑了,是睥睨天下的笑容。   “不过,你独自上来,说是和谈,可别是打着把韩将军拐带走了的主意。”   让韩昭昭独自上来,是把她置身于极其危险的境地,她自然是不回去的,经过了一番与周灵的交涉,双方各退一步。   最终是按照之前中原与匈奴交战时谈判的先例,两人各自站在中央的空地,两边势力都退却,在远处引弓拉满弦,以备不测。   京城外是一大片空地,故而士兵们退得都远,这两人说话,他们都是听不清的。   韩昭昭先去了指定的地点,接着,她看到父亲从城楼上走下来,身姿挺拔,精神矍砾,看样子是没有被太多的为难过。   见到父亲,她有许多的话要讲,可是真的到了见到他的那一刻,却是不知道从何处开口。   “父亲,许久不见……”   更添沧桑了,可是这个词,她却说不出来。   周灵的人没有怎么为难他,可是他却是自己与自己较劲,这一切都是心病的折磨。   “老了不少吧。”   倒是韩德元接过话来,略微低头,抚上女儿的头发。   韩昭昭也没有否定,算是默认了,看到那双熟悉的粗糙的手,一时间心里头酸了一下。   “这一次,你想见我,我更想见你。”   “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虽说周围的人听不到这二人之间的谈话,但是,若是太机密的事情,也是仍然不适合在这里说明的。   “想和你说说以往的事情,本以为还有许多的机会,没想到到了如今的地步,你与陈子惠也是经历了许多。”   虽然处于半幽闭的状态,因为与张家的关系近,加之自己原来在京城当中的人脉,对于外边的一举一动,韩德元还是有所了解的。   从这句话中,韩昭昭察觉到了些许隐藏在其中的意思。   “父亲想同我说什么?”   那日从中山郡临行前,父亲把这一辈子积攒的所有势力都给了她,有跟她诀别的意思,那样子似乎是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没想到,居然还有别的事情。   “本来,是早就想和你说了,但是,我一直不敢说,今天,也该是这个时候了。”   他的手依然是轻柔的,轻拍在女儿的肩膀上,目光在远方与近处来回穿梭。   犹豫了片刻,有几分自言自语的意味,终是道:“从哪里开始呢,唉,其实,我并不是你的亲身父亲,你的父亲是我的长兄,而他现在已经在地下长眠十二年了。”   “什么,怎么可能?”   韩昭昭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韩德元又给她重复了一遍。   “就是这样。”   韩德元握起她的手,带着她抚摸过自己的脸颊,到了边缘,感受到了一小处凸起。   这感觉之前韩昭昭有感到过,是面具,为匈奴所特制。   这一刻,过去的种种回忆渐渐浮现入眼帘,她想起来有一天,她见到父亲写得极为熟练的匈奴文字,还有写给当年还活着的秦县丞的一封信。   她大概已经猜出来了是为何,可是手颤抖着,只是按住面具的边缘。   “若是你看过我的面貌便知,我不是你的父亲,因为我的身上带了一半匈奴的血统。”   那只方才还按着面具的手倏忽间落下,她知道,如今被这么多的人瞩目,不是揭露面具的时候。   可是,韩德元带着她的手,落在他的脸颊上时,她还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了高挺的鼻梁与深陷的眼窝,与中原人并不相同。   “那我的父亲呢?”   “被匈奴人所杀,后来,是我来到了中原,接替了长兄的身份。我的长兄对我很好,后来,我也终于为他报了仇。”   当年,匈奴也曾内乱过,一方杀了他的长兄,又同时与他的母族为敌,于是,他站在了对立的一方,帮助那一方夺得单于之位,这个人便是不久之前死去的老单于。   他握着韩昭昭的手并没有使太大的力气,想来是怕她疼。   回忆起来的时候,他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落了下来,一股心酸之感沁入肺腑。   “他还嘱托我,要照顾好他的女儿,我做到了,我看着你长大、嫁人,看到你壮志将酬,我心满意足了。倒是我,这辈子做过的错事太多。”   似乎是怕她太过于悲伤,韩德元连忙补上了最后一句话。   果然,她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韩德元似乎是放心了些,可是那目光仍然是不敢看向韩昭昭,投向了寥廓的天际。   春日阳光明媚,一群雁飞过,往北而去。   整个人迎着光,似乎是浸入了光芒当中,终是缓缓开口。   “当年,为了报复中原,我参与策划了卫国的成立,杀害前朝的皇帝,把他贬为庶人,屠戮前朝诸多重臣,我也参与了。”   说到此处,眼泪已经流下整整齐齐的两行了。   “怎么可能?”   在她的印象里,父亲从来都是温和的,哪怕是在带兵打仗的时候,也是从来不滥杀,不伤沿途的百姓,哪怕是敌方的百姓。   她感受到自己的精神在凌乱,似乎在被剧烈地撕扯着一般。   “就是这样,不然,我是如何在卫国立足的,还有,又如何能够解释陈子惠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却这么恨我。待你看到我的真实面容后,便能知晓我并没有骗你。是我错了,我承认,我知道我无法补偿,所以,这回回到京城,我就没有打算离开。”   韩昭昭喘着气,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冒出来,手颤巍巍地抓住了韩德元的袖子。   试图在记忆中寻找父亲的良善之处:“那你当年怎么会帮陈子惠?只是单纯地看重他的才能吗?不可能吧!”   “因为他是陈乐康的孙儿,陈乐康有恩于韩家,仅此而已。”   天上的雁群盘旋,渐渐地越过北边的青山,往故乡飞去消失不见。   “从今日起,我不是你的父亲,我是你的叔父,你不是我的孩子,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与你无关。”   韩昭昭睁大了眼睛,盯着他,一股水汽涌上来,刺激着她的神经,霎时,泪水滚落下来。   “若长兄知道他的孩子是这般,一定会骄傲的,求了一辈子求而不得的,会由自己的孩子来亲手实现。我初到京城的时候,还想着要需要怎样嘱咐你,后来发现我是多虑了。”   韩昭昭比他想象当中的更能担当起大任来。   依山岳而眠后,能见天下太平,百姓和乐,夙愿以偿,也算是一种意义上的知足。   “回去吧,别哭了,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就是,天下太平之日,别忘了去坟墓前祭拜你的父母,从出生之日起便盼望,到如今,该有四十年了。”   他挣脱开韩昭昭拉住他的手,踏在初初茂盛的草地上,朝着日光高悬之处行去,浸入了那一片明媚当中。? 第154章 可要归家   ◎天色已晚,可要归家◎   韩德元往前走, 一直没有回头,韩昭昭站在原野上,见远处群山缠绵, 隐约听黄河水滔滔。   见韩德元的身影渐渐不见,她才不舍地回头, 往回去。   也就是在她回过头的片刻后,韩德元驻足, 往北而望,最后一次将她的背影收入眼底。   这是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 而今, 他也要撇下她而去了。   许多事情他没有对她言说,他想,她不必要知道这么多,那些事情缠绕在他的心中太久, 几乎成为了魔障。   她不知道是最好的。   那些事情当中,他没有告诉她的数不尽,如他本来更为具体细微的身世。   母为女奴,又为异族,受尽□□,后被家族驱逐, 流落在外,家族当中对他好的,也只有长兄, 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收留了他。   还有陈子惠的祖父, 在家族欺凌的他的时候, 为他这个流着异族血脉的人劝说过他的父亲, 若不是因此, 或许当那个孩子狼狈不堪来寻他的时候,他该是不大会理睬的。   长兄生前,他是安分守己的,长兄逝去后,为小时候的伤痛,去报复中原。   每当回忆起这些,便有针刺般的伤痛扎在心上,受了这般伤痛,不忍心去破坏她的笑靥,把她拉入这无尽的痛苦的泥泞中。   就让他死去,而她,对他不要有太多的亲情与敬意。   她该行在光明里,受万人敬仰,睹天下太平。   又一次,韩德元登上了高台。   周灵也是清楚凭借着韩德元的能力,大概是没有可能仅是一次的会面便能够引得韩昭昭的让步。   因此,当韩德元走过来的时候,他瞟了一眼,见无甚异样,便摆了摆手,让下面的人他回去了。   如今,周灵只需要在这里等着南边的援军过来,消耗陈子惠的军队的士气,另外防着北边的匈奴作乱。   “看好他,若是他在暗中与人勾结将消息传递出去,我拿你们试问。”   周灵的残暴,他身边的人皆知,听闻此话后皆是噤声。   天色渐晚,这一天的对峙也结束了,大军撤去,一边在原野上搭营帐,一边在回到城中。   残阳如火,挂在遥远的西山尖。   那火苗渐渐转淡,渐渐离去,留下一片深蓝色的落寞天空,唯有几片不成形的云在黯淡的天光中徘徊。   韩昭昭坐在原野上,随手揪了几根草叶,身边便萦绕了草木的清香,心不在焉地把草叶绕在手指上缠了几下,望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头难安。   陈子惠在处理军队当中的事情,脱不开身,近处仅有她一个人,就连侍从站得离她也是远的。   落寞孤寂之感瞬间包围了她。   有人从南边骑马行来,踏碎一片黯淡的天色。   韩昭昭站起身来,蹙眉问道:“何事?”   马上的人没有来得及将马完全停下,马的前蹄上扬,长长地嘶叫了一声。   接着,那人急促地吐出来几个字,说的是韩德元的死讯。   谁也没有想到,在晚上给韩德元送饭的时候,他闭着眼睛,呼吸已经很浅了。   那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还有残淡的日光透过窗户拂到他半边脸颊上,是暗金色的。   韩德元抬起眼睛,看了看他,又望了望远处近乎看不见的山色,似乎是笑了,缓缓地闭上眼睛。   韩昭昭今日一见韩德元,揣摩他的意思,已经是猜出了他该是选择在近日离开世间。   他说他做错诸多事情,数不胜数,可是她知道,好多真相父亲都没有告诉她,不知道便不知道吧,不知道也好。   可是,她仍是不可抑制地哭了出来。   一时,原野间只有她的啜泣声和隐隐约约的虫鸣,时远时近。   片刻,韩昭昭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问那使者道:“如今,韩大人如何了?”   这一次,她没有唤他做父亲。   “明日一早,便送灵柩到夫人的跟前。”   “明日一早,这么快?”   听他说出来的话,连韩昭昭自己都不大敢相信,周灵与她家算是有怨,又是一个偏执的性子,不该是狠狠地为难他一番。   “是,陛下亲口说的。”   说起来,就是他跟在周灵身边有了一段时间,也不敢相信这决定是周灵做出来的。   他第一次将韩德元的死讯告诉周灵的时候,周灵暴怒,抄起桌子上的一个杯子冲着门框狠狠砸去,接下来是责骂,责骂他们的无能,心惊胆战地等待他的处罚。   可是,很快,周灵冷静下来了,问他韩德元是如何死的。   当得知韩德元是服毒而死,毒药来源于匈奴,极其隐秘,溶于水中无色无味,轻易找不到解药,服下之后几乎是必死无疑。   周灵便是清楚了,这一切,应当是在从他独自从中山郡抛弃底下的将士,到了满是是非之日的京城时,就已经计划好了的。   手扯着衣角,剧烈地颤抖,忽然间泪如雨下,有几分发狂的征兆。   很快,克制住自己,手只是死死地抓住衣角。   “既是如此,明日将他的尸体送回去。”   “陛下不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   比如,在尸体上抹上些毒药。   “不必,给朕完完整整地送回去。”   “是。”   他俯身应下,答应道,微微抬起一点儿头来,见陛下已是泪流满面。   他退下,离去时,按照周灵平常的习惯,在暮春时节,洛阳城的夜晚已经不算寒凉的时候,没有为他关上大殿的门。   他没有走多远,忽然听到门里传来声音,凭着自己一贯的警觉,站住竖起耳朵听了听。   里面传来周灵的身影,大概是喃喃自语,但是在被黑夜包裹的地方还是潜入了他的耳中。   “亲人之间,便该是这种感情吗?”   伫立在空阔的大殿当中,几个侍卫或安静地侍立或整齐地行走。   暗夜当中,安静得过分。   周灵走到开着的门前,随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盏灯,看到天上点点的星辰缀成星河。   “不过,若是我的母亲在,也该是如此对待我吧。”   当年为保护他,舍身饮下一杯毒酒,在外人的嘲笑与讥讽当中,孤单离世。   或许是因为毒酒的毒性烈,她的面目狰狞了,也许仅仅是因为喝了酒,吐了血,沾污了面庞与衣衫,一辈子好净的人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狼狈,反正,她拒绝了见孩子最后一面。   她被草草地埋葬,周灵再一次见到的时候,她已经沉睡于潮湿的土壤当中,不见面庞,唯见接天的土黄色。而他,还要叩谢他的父亲,因为父亲的恩典,才为他的母亲留了一个全尸。   想到这里,周灵唤人来,叫回了方才已经退下的侍从。   “韩德元的尸体是完好无损的模样?”   “回陛下的话,是。”   “面目不狰狞,嘴角可有血迹?”   “面目祥和,最后一眼是笑着的,嘴角没有任何血迹,神色如常。”   他惴惴不安地回答,等待着陛下的吩咐。   “好,那还按照之前的安排,明日一早,便将韩德元的尸体装入灵柩,按照现在的模样给运过去,不得有损坏。”   手指关节按住桌角,磕磕绊绊,也无甚痛感,只是剧烈地碰撞着。   见他没有什么别的吩咐了,侍从乖觉地退下。   近处又只余下他一个人了,深沉的夜幕如一张大网,将他捕捉入内,又紧紧地缚住。   大门敞开,周灵看向星辰点染处。   小时候,他曾无数次望过黑暗而辽阔的天际,在孤独寂寥时,无数次想走出幽暗的宅院,无数次幻想过有人会突然在他的面前,粉碎这扇盈满了罪恶与舒服的窗户,给他一束光,引他离开这黑暗。   他或许没有等来这个人,但是在此情此景之下,面对着对方的人,哪怕是想到了与他同处于一个境地,他也是没有狠下心来,却由着自己做了这个带来光明的人。   起先,只是低低的啜泣声,后来,不知怎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泪水肆无忌惮地往下流,如同奔涌而出的河水,极为汹涌。   这声音也引来侍从的停步,他见到陛下哭了,不见平日里的张狂与戾气,耸着肩,哭得可怜,像是个孩子。   可是,他好像真的是个孩子,无父无母,不大的年纪便要背负起这么多沉重的东西来。   思绪飘忽,又回到了原野之上,他面前的女子是敌方首领的夫人,父亲曾为卫国得力的将领,经历过一次次的战争,也算是在一次次的磨难当中锻造出来的。   可是她现在也是哭了,哭得那般无力。   忽然感觉自己的鼻尖也是一酸,没想到在这个黑夜里暂时褪下平常所做的虚伪面庞,自己竟然也是这么容易共情的一个人。   “陈夫人节哀。”   从嘴边逸出来这么几个字。   她的脸上全是泪,沾湿了衣襟,模样有些狼狈。   因着男女之别,又是敌方的人,他不好掏出帕子,像对待自己的姊妹一般,为她擦去泪痕,宽慰几句,也只是她哭得厉害的时候,暗中提醒她几句。   “多谢。”   她垂眸,取过自己的手帕,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道。   他做到这般,已经是足够了。   月亮渐渐升起,掠过低矮的群山,与星辰相伴,将光芒挥洒到原野。   韩昭昭目送着周灵派来的侍从骑上马,马嘶叫一声,接着,踏着柔嫩的草远行而去。   而她,顶着一对红通通的眼眶,立于风中,有些寒冷,心里是无尽的孤独。   忽然,一股暖流弥漫,袭过全身的每一寸肌肤。   是陈子惠来了,拥着她入了怀中。   “天色已晚,可要回家?”? 第155章 游子归乡   ◎暮春时节,游子归乡◎   周灵没有食言, 第二日一早,装着韩德元灵柩的棺材便被送了过来。   周围的人谨慎,围着韩德元的尸体验了一圈, 也没有验出来什么可疑的物品,这才算放了心, 预备着给他下葬。   下葬要选墓地、挖墓地、立碑,这些都得耗费些时候, 因此,他们先是暂时把韩德元的灵柩停在了某处, 预备着十几日之后, 待一切准备得大致妥当之后,再去下葬。   这个时候,周灵仍然在等待援军,与陈子惠的军队对峙, 随着援军渐渐迫近,士兵们的亲属还未周灵所控制,军中的气氛越来越焦虑。   家中经历如此大的变故,又逢上这些事情,就连韩昭昭也是有些坐不住,倒数陈子惠最为淡定, 他相信匈奴内部的动乱必然会很快解决,而江星阑定然会抽出一部分军队来帮助他。   如今,是越发低落的士气。   为了更为深入了解这士气低落到了何种程度, 夕阳隐没了最后一丝光辉, 火把纷纷点燃起来的时候, 她穿上普通士兵的衣服, 简单地易容了一下, 扮做普通士兵的模样,行在营帐中间。   听到低低的喟叹,行近时,那声音渐大,转而哀凉的叹息。   火把的亮光下,几个士兵席地而坐,哀声叹气。   “你说,等到了个啥时候,咱们才能进城?”   “谁知道啊,那边可是一点儿信儿都没有,就连咱们将军、副将的一家子全都被关着呢,这么多天,和他们就是干瞪眼了。”   “不是说,援军过来,过不了多长时了吗,他们那边的兵都要过来了,听说,已经要渡江了。”   “咱们就在等着,等等等,就会等,到底要等到个啥时候!”   一个士兵猛地站起来,愤愤地跺了跺脚,声音之大,如惊雷在天空当中轰然炸裂。   愤怒至极,又抽出刀,舞了一番,之后,又将刀横插入了泥土当中。   接着,又怨恨道:“还说是要联合匈奴,联合?我更不信!都多少年了,我在边境上站打了那么多场仗,最清楚,打得这么狠,怎么可能!”   他的年纪不算小了,若是按照一般情况,从壮年便开始从军,也算是老兵了。   有人劝道:“你可别这么说,这么说,不是把士气往下落吗?咱们要相信刺史,相信元帅。”   “不是,我也不是不相信,我知道他们的能耐,可是太难了啊。”   就算是知道匈奴当中有他们的人,谁也不敢相信原来与他们浴血而战的匈奴突然倒头帮向他们这边。   “我还怕的是,为了打败他们,咱们这边会跟匈奴达成什么协议,那叫什么,啊,引狼入室。若是这样,咱们还不如战死,我就是死,也不能让匈奴人□□咱们的一丁点儿土地。”   “不会的,不会的!”   “我知道不会,可我就是怕啊,他们真的会归顺我们吗,为什么要归顺我们?”   长夜下,面对着寥寥的星辰,他质疑着,这辈子浴血沙场,死生已经置之度外,怕的却是这个。   手里提着刀,望着天,忽然喃喃道:“天上的星星,不论近处还是远处,都是一样的,要是能够看见匈奴那边是什么情况,再来告诉我,该有多好。”   之前守夜时,常做此种想法,那时是念故乡,这次是关心塞外的动向,心系故国。   韩昭昭举了一个火把,缓缓地行过这几个人的前面,她的步伐轻盈,一点光划过士兵们的眼帘,有的人只抬眼看了一下,接着进入担忧当中。   韩昭昭默默地走过,独举一个火把,总算走出了那低沉的气氛,可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终于在没有什么人的地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她也是不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等来江星阑。   “夫人?”   有人在身后唤她。   她回头,见是陈子惠的亲信,便问道:“何事?”   难掩愁绪。   “是匈奴来的密信。”   韩昭昭双手虔诚地捧过,希望等了这么久,得来的是好消息,这封信太沉重了,揣了太多人的心愿,有站在外面守夜的士兵,有荷着锄头归家的百姓,有塞外的驱逐着牛羊的牧民,还有那已经入眠的前辈。   她的手颤抖着,拆开信封,把火把扔到一边,只借着月亮的光模糊地见到了上面的字。   是工工整整的,用中原的文字书写的,按照陈子惠之前告诉过她的暗语,她拼凑出来其中的含义。   只有八个字——暮春时节,游子归乡。   也就是在知道那含义的瞬间,她泪如雨下。   之前所恐惧的一瞬间都化为灰烬,盼了这么多年,数十代人的期盼都有了结果,他们能回家了,王师终究还是眷顾了北方冰冷的土地。   就着火把上的火焰,将这封信烧为灰烬。   韩昭昭又一次抑制不住地哭了,是自那日得知韩德元死讯以来的第一次。   持着火把重新走上来路的时候,她仍是掩不住低低的抽泣声,这一声惊动了方才争论的士兵,纷纷往她这边望去。   见是一个身材瘦弱的士兵,拿着火把远远地走过,看不太清楚面容,想来年纪应当不大,看衣服也是普通的士兵,怕也是如他们一样,为着战事而焦灼。   有人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小兄弟,别担心,我们有这么多人,只要我们服从安排,勇敢去冲锋陷阵,别慌,我们会赢的!”   远处的人动了动,听到了他们的声音,点了点头。   这一刻,韩昭昭想把消息告诉他们,匈奴的援军来了,他们不必如此担忧,胜利在即。   可是,为了麻痹周灵的军队,他们暂时要将这个消息隐瞒,一点点儿地通过渗透的方式告知底下的士兵。   不过,很快,这个好消息他们就会知道了,他们见证血泪,也会见证江山一统,见证无数前辈的夙愿成真。   恰巧在得知消息的第二日,韩德元的陵墓已经修筑好,因是暮春,天气逐渐炎热起来,灵柩又在军中,不得已,没有按照习俗而是提早将他下葬。   墓穴已经挖掘好,因为军务繁忙,韩昭昭只带了几个人参与了她父亲的葬礼,规模极简。   韩德元入陵墓,石棺即将盖上的时候,韩昭昭拦下了他们。   “让我进去再去见他一眼,最后一眼。”   除了她和陈子惠,对于韩德元的身世,哪怕是再亲信的人,也不清楚。   她让人围在这一间墓室的外头,独自靠近了石棺。   低头,手指轻动,揭下了韩德元脸上覆着的面具。   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容显现在她的面前,脸颊上可见他的沧桑还有他年轻时的英俊面容。   韩昭昭见过自己祖父的画像,他与他的父亲长得并不像,这副好面容当是随了他的母亲。   若是一个女子生了这样的面容,又是战败的俘虏,会发生什么,也不难想象。   虽然,那些事情韩德元没有和她说,但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韩昭昭将面具放在手中,逐渐揉皱又撕破,他活了一辈子,想必还是能盼望着以自己的真实面容示人的吧。   那她帮他实现,她来,还是想告诉他一个消息。   “暮春时节,游子归乡,漂泊在外的人要回家了。”   合上石棺的那一刻,她看到他隐隐约约的笑容,心满意足,像是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从容地长眠。   “等天下统一的时候,我会把消息告诉我的父母,还有叔父您的。”   按照卫国的传统,一个有身份的人下葬之后,往往要拟写碑文,称颂他一生的功绩,做赋者起笔欲写文章,韩昭昭摆手说不必。   他这一生太复杂,至于功过便留待后人评说吧,这碑上,空空如也也是好的。   有人提议要在这墓地上写上他的名字,彰显出墓主人的身份,又一次被韩昭昭拒绝。   直到现在,韩昭昭都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他一直用着长兄的名字游荡于世间。   不过,既然他不愿意说,韩昭昭也不会去刻意问,非要寻求一个确切的答案。   那个名字对于他来说,或许是承载了血泪与痛苦的,他想要将它遗忘。   可是,他也不该顶着长兄的名字被后人铭记。   “不要用名字了,用职位便可。”   这职位是他一点一点打拼上来的,从一场场战争中挣出来的,代表了他一生的辛劳与功绩。   那一块墓碑立好了,只在上面简略地写了几个大字,说明墓的主人是什么身份。   一个人一生的悲欢也随之入土为安。   陵墓独立于丘陵之下,有些孤零零的模样,不过这一次,韩昭昭没有太多的伤悲,不久,天下太平了,该有不少青年与孩童出外游乐,那一刻,又变得热闹起来。   而他长眠于青山脚下,也可目睹这一盛世繁华。? 第156章 殊途同归   ◎行过的每一寸土地,我都眷恋◎   韩昭昭收到这封信的前几天, 匈奴还处于一片混乱当中。   老单于已死,几个儿子围绕着单于之位展开了激烈的争夺。   其中,以右贤王势力最大, 可惜,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老单于的另外几个儿子又联合起来,击杀了右贤王, 接着,几个人之间又争斗起来, 总算决出一个胜负, 立了新单于,但是损失十分惨重。   而江星阑趁此内斗的机会整理右贤王的旧部,又收拢了部分流落在匈奴境地内的中原人。   这一晚上,是她这些重整起来的军队与匈奴新单于角逐之日。   入夜了, 草原上一片耀眼的火光,两边匈奴的军队对峙,马的嘶鸣声,刀剑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哪怕这场战争没有打起来,双方也已经是跃跃欲试了,恨不能立刻冲上沙场, 决个高低胜负出来,两方相隔的都是血海深仇。   “将军,单于唤您。”   匈奴人用了中原人的称呼, 唤江星阑为将军。   他指了指远处的那间坐落于低矮起伏的山丘之下的帐篷。   “好, 我过去。”   江星阑的眼中有火苗在跳动, 微微一笑, 挥挥手, 点了几个随从跟着她。   这位新单于是老单于的小儿子,是右贤王的弟弟,也是有些能耐的,手里掌控了些兵马,当年,也是颇受右贤王重视。   没想到,她用了些手段,也让他升起了追逐权力的欲望,加入了这混乱当中,成了这些兄弟当中暂时的赢家。   这次,是他们二人的决斗,一边是疲弊之兵,一边是乌合之众,都不愿意再去打了,也耗不下去了,便将生死放在了两边的首领身上。   这回,是两个人走进屋子,可最后出来的只能是一个人。   江星阑没有丝毫的慌乱,带了几个人,步伐稳健地进入营帐当中,果见单于乌顿端坐于营帐中,举了一个大碗,在饮酒。   酒是好酒,也是烈酒,甫一挑开帘幕,便嗅到了辛辣的气味。   “我就知道,你会来,要不要喝一碗?”   见到她,便倒了一大碗酒,清亮的液体晃动。   “不喝了,我受不住这么辛辣的味道。”   江星阑拒绝,他只是笑笑,也没有再说什么,抑或是逼迫她喝下。   “姑娘的手段可真是高超啊,不费一兵一卒就挑动起内乱来,让我们损兵折将,弑父杀兄。”   “那还不是因为你们有欲望。”   江星阑坐下,烛火下,几根纤细的手指动了动,缓缓开口道。   她开口笑了,平淡却有暗藏深意。   “姑娘手段真的是狠辣又会把握人心,敌得过千军万马,也敢来赴我的邀约。”   “怎么,你不是也来了。至于这手段,也是在这么多年的落难生活当中摸索出来的,若是没有这觉悟,怕是早就成了一缕亡魂,被秃鹫啄食。”   她坦然地将痛苦娓娓道来,回忆起来的时候,似乎也在她的心里激不起来太大的波澜。   “姑娘若是胜了,是要带着军队回到中原,支援陈子惠一行人?”   “是。”   她直言不讳。   “拿着匈奴的军队支援中原,这便是你在匈奴这么多年忍气吞声,遭受无数谩骂也要做的事情吗?”   “是,因为我是中原人,我的身上流淌着的是中原的血脉。离家去国千里,无时无刻不想归家。”   因为侵略与两族之间的融合,匈奴人当中也有不少是中原人,其中的恩怨纠缠,所谓的归家,也有带上他们的意思。   说这句话的时候,江星阑缓缓起身,烛火勾勒出她身形的剪影,婀娜多姿,不由引得人往此处多望上几眼。   当年,也就是这么一望,便引得他神魂颠倒,不可自抑。   一步步攀上争夺权力之路,也是为了夺得她。   在江星阑走过来的时候,他立刻警觉起来,手握住了腰间的佩刀。   江星阑走到他的身边,揭下来那层覆在脸上的面具。   风溜入帐中,吹拂起她的衣衫,烛火下,她轻轻地笑着,像天上的明月,那一刻,想撷取明月揉碎在水中。   可是,这明月不是寻常的明月,带毒又带刺。   思绪飘忽,可是下意识里却是将手中的刀握得更紧。   “你想回家,回你的中原,你拿匈奴当做什么,利用完了就走?”   乌顿清了清嗓子,掩饰住略显干涩的声音。   “生我的故土我不忘,欲归乡,欲她太平,又怎么会抛弃养育我的土地?”   “当年的逃难路上,每一寸土地和居住在上面的人都为我提供过庇护,不论是中原人还是匈奴人,面对他们,我都是感激不尽的。”   烛火洋溢于她的脸颊之上,微光下,能见到她隐隐约约的笑意。   这是第二次见到她真容之上的笑容。   第一次,还是在他的哥哥右贤王权势正盛的时候,他进入营帐见到江星阑跟在右贤王的身后。   见有人而后抬头,惊鸿一瞥,铭记于心,再不能忘。   历经沧桑,目睹过人间的疾苦,仍能绽放出这么摄人心魄的笑容来。   他就这样望着她的容颜,思索着她所说的话,忽地,耳畔一道风划过。   紧接着,匕首刺入他的腹中,血如流水般喷涌而出,刹那后,是剧烈的疼痛。   “你……”   乌顿的手颤抖着,欲要投掷出手中握着的刀,予以她一击,可他的手没有了一丁儿点的力气,慢慢地垂下。   江星阑抬起手来,喂了他一丸药,暂且止住了他剧烈的疼痛。   “对不起。”   那张遍布笑靥的脸霎时滚下了泪珠来,滚烫滚烫的,掉落在他的衣襟上,沾湿了一小片。   “可我说的话,都是作数的,行过、住过的每一寸土地,我都眷恋。”   “真的?”   疼痛轻微了不少,可失血过多,他的意识渐渐涣散,嘴唇慢慢变白,嗫嚅着,问出这句话来。   “真的。”   “可惜啊,我们不是同道之人。”   乌顿拼劲力气,说出来这句话。   从前,她跟着右贤王,后来,争权夺利之时,他为匈奴的宗室将领所裹挟。   他的声音太低了,江星阑需要凑得很近才能听到。   他的血流到江星阑的甲胄之上,之前从未有过一刻,她靠他靠得如此之近。   “可是,我们所期盼的,不一直都是太平吗?或许,过不了几年,你的故乡上就会牛羊遍地。我会尽力的。”   战争是最消耗人的东西,伤亡惨重,往往是两败俱伤。   他看到她的容颜,思绪随着她的话语而飘忽。   他似乎见到草原上成群的牛羊,风吹过,拂动肥沃的牧草,牧童吹奏羌笛,夕阳之下,驱赶着羊群,远处,似乎有烟火,在招引着他归家,安静而祥和。   这个梦很长,直到他生命的尽头。   这件事,必须由她来做,他为诸多贵族将领所推举,身上所束缚的枷锁太重,只有她才能破开这枷锁,给予这片土地新生。   可是,一山不容二虎,走进帐篷的是两个人,走出去的只能是一个。   壮年之死,甚是遗憾,可是在这场梦里,他们二人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乌顿的气息渐渐消失,江星阑才把他的尸身放下,缓缓走出营帐。   方才乌顿布置在帐篷当中杀手,悉数为江星阑所杀,当她独自一人走出帐篷,身上沾染大片鲜血的时候,周围的人已然知道了结果。   单于的事务暂且由她来代理。   没有费多大的力气,便收拢了乌顿的军队,留下部分信得过的人驻守在匈奴境内,其余的则跟着她返回中原。   虽说是疲弊之众,但依然对着中原的士气有着分外大的鼓舞作用,一个能解决了千年恩怨的首领,不是一个能让人放心把身家性命托付给的首领吗。   何况,看守周灵所挟持的将领家属的人当中,还有许多是匈奴的内线,周灵年少,怀了一腔志向,把匈奴当狼,想在自己的手中解决了中原内部的矛盾,稳固了自家的统治。   可是,他忘了,楚王当年联合匈奴,有太多的匈奴人参与到其中,接过了楚王这一摊子,短时间内就是再想,也无法将匈奴的人拔除。   不过,无论如何,她总是能踏上阔别多年的故乡了。   翻过一栋栋山,淌过一条条河,周围的景象从草原变成了绿油油的麦田,时而见到农家与耕牛,傍晚,还能见到飘散到天空上的炊烟,在召唤着漂泊的游子归家。   当年,她也走过这条路,曲曲折折地,时不时地钻到山里,躲上一阵子,母亲单薄的身躯和尚年幼的她承受着瓢泼的雨水,那时候,抬眼望去,天都是晦暗不明的。   不过,现在好了,京城的人在盼望着他们归乡。? 第157章 猝然来访   ◎等你十年◎   江星阑带着收拢过来的匈奴军队回到京城的时候, 已经是三月的末尾,将近初夏。   这一路上,他们都是万分小心地掩饰行踪, 尽可能晚地让周灵那边察觉这件事情,减少他们的准备时间, 以便于他们能够赶在周灵下属当中南面的援军到来之前解决京城里的一应事务。   命令军队到了一处隐蔽的地方驻扎,江星阑独自带了几行人到了陈子惠驻扎营帐的地方。   夜色浓郁, 星辰隐在深厚的云层当中,她悄悄带着人马渡过黄河, 水流拍打着船沿。   黑沉沉的, 灯里只点燃了一根蜡烛,散发出黯淡的光亮来。   一举一动,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惹得周灵人的注意, 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来。   下了船到岸后,见到岸上影影绰绰的人影,眼疾手快,立刻吹灭蜡烛,藏在树后,以观形势之变。   她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 看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是韩昭昭同陈子惠带了些人马,出城来迎接她。   韩昭昭亦是望见了她, 见过她不过几面, 但是, 对于她的印象, 韩昭昭可谓是极为深刻。   自有气质出尘脱俗, 令人过目不忘。   江星阑吹灭了蜡烛,在黑暗当中摸索的时候,忽然,一束光照到了她的面前,在一眼望不见的黑暗当中,就如天上皎洁的明月。   顺着光源望去的时候,见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庞,自到过一次京城,在洛水边、邙山下见过先辈所塑的像,便梦过千遍万遍。   一百多年前,她生于战乱年代,饱受战火的摧残,念着天下太平,未将任何情绪迁怒于敌方。   即使与江星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仍然是对这个祖先敬畏不已,不想一百年后,又有一人出世,模样与她一样,就是做起事来,也是那般熟悉的风格。   若是没有她,恐怕中原匈奴又要重新陷入战火当中,不休不止,不见牛羊遍野、青苗遍地。   还有她的表哥,亦是一代英才,战场相逢时,更见对方的才干。   见到韩昭昭二人,江星阑有一种天然的熟悉感,这一刻仿佛抛掉了深谋远虑的设定,只是一个迫不及待归家的游子。   远处的灯光为她引路一般,穿过层层的枝叶,洒在草地上,她脚步轻盈,不多时便到了两人面前。   霎时,丢掉手上的已经被吹灭的灯笼,像个孩子一般,扑入韩昭昭的怀中。   上元节的灯会,她装作认错人的民女,得以揭开韩昭昭的面具,唤她一声“姐姐”。   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她带着面纱,辽阔的草原上,风吹起她的面纱,她低低地说出一声“哥哥”,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而今,根本不必如此了。   “我回来了。”   我带着匈奴的军队回来了,带了几代人的期待回来,也会把希望带回去。   与那时一样的,是泪流满面。   她的泪水打湿了韩昭昭的衣襟,或许因是太激动的缘故,没有察觉到。   此时的她在韩昭昭的眼中与一个孩子无异,韩昭昭轻轻地拍上她的背,方才感觉到她的瘦弱与矮小。   这多年来辗转反侧,多次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又焦心劳力,怎么不会变成这般的模样。   可她却是坚韧不已,如落入石缝当中的种子,抵住石块的重压、风雨的摧折,长成了一株挺拔的青松,立在山巅,被青史铭记。   “回来就好。”   韩昭昭拉住她往营帐当中走。   她也是冷静下来一些,问道:“我带来的这些人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陈子惠答道:“先找个隐蔽的地方安置起来,不让周灵察觉大概是不可能的,只能尽可能地减少他的防备之心,我会尽力让他认为这是我从并州招来的援军。”   并州北边临近边地,当地人与匈奴人杂居,穿衣打扮都与匈奴人相近,因此,对这些人稍加掩饰并不难。   “表哥说得是。”   “这些人我会给他们寻个稳妥的地方安排,周灵那边看守被挟持的家眷的守卫……”   “我已经安排好了,哪日起事?”   “若是情况不变的话,便是后日,但也许会提前。”   “好。”   应下这句话的时候,江星阑笑了,很久没有这么真切而畅快地笑过了。   虽说造化弄人,她与表兄曾为仇敌,多次在战场相遇,欲要夺取对方的性命,可是,上天还是怜爱了她,让她历经艰辛之后又得以返回故乡与血亲重逢,完成先辈遗愿,共谋大业。   因为江星阑是远道而来,经历了颠簸,除了必须要她插手的事务,其余的都由陈子惠来安排。   第二日清晨,安排好看守劫狱的计划之后,他唤顾钧来,让顾钧给太后写了一封信,悄悄遣人送给太后。   顾钧写这封信写得慢,数不清揉碎了多少张纸,写到最后又是涕泗横流,总算在黄昏之前写完了,派人送过去了。   张家本是投靠陈子惠这一派的,张太后身边的人也有陈子惠的人,这人机敏加之太后的维护,一直没有被周灵发现不寻常的地方,还留用在太后的身边。   京城当中几乎所有的军队都被周灵调过来守洛阳城四周的城门,尤其是洛阳城的北门,皇宫里的守卫几乎是空了,因北门距离皇宫距离很远,又怕夜间有什么意外发生,周灵在晚间也是不回到皇宫里了。   连带着太后也是如此,一来是为了调动重病保护她,二来也是能更好地看守她,防止她被陈子惠那边的人所蛊惑。   重重盘查与包围的军队,仍然是放过了送信的人,安然无恙地将信交到太后的手上。   写这封信的纸已经不新,都有些泛黄了,仔细一看,连信都不用拆开,太后便是知道了这是顾钧写给他的。   这纸是她丢给顾钧的,她当然记得。   十多年前,顾钧还不是并州刺史,还是一个不好读书,只好舞枪弄棒的纨绔子弟,做了张家的侍卫。   字写得歪歪扭扭,问起读书的事来,堪称一问三不知。   当年,她愤懑不过,扔给他一沓纸,让他好好练字,不愿意读书就抄,书抄百遍,其义自见。   他回去练字抄书了,只是她丢给他的纸,似乎一张也没有用。   再后来,便是她为了家族的荣耀,被家人送入宫中的时候,她依依不舍入宫,而他也领了职位,要离开京城前往并州。   他是一腔热血,谈起边境的百年动乱,盼着两方的和平,希望自己能够保边境一方的安宁。   当时的她是不大相信的,毕竟,读书的时候便是那般懈怠,还好玩乐,怎能挑起边地的脊梁来,但是,那腔热血不容她扑灭,或许,也是受了他话语所感染,竟是点了点头。   “那你等我十年,十年之后,边地一定会有太平许多。”   面对滚滚黄河与重重青山,青年笑得灿烂,扬起面庞,显出嘴边的两个酒窝来。   “好,那我等你十年。”   当年的话仿佛还回荡在耳畔。   十年之后,她以为是太平些许,结果等来的却是统一与可以展望的太平,圆了几百年来先人的愿望。   那封信被她展开,读起上面的文字,不由是泪水纵横。   其上添了稳重,但是仍不失少年意气与满腔热血。   那边已是胜利在望,她自然由不得周灵这边的拖累,在他们解救将领家眷的时候,她努力拖住周灵。   正琢磨着对策的时候,忽然听侍从通报说陛下来了。   周灵这次算是猝然来访,也不知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之处。   太后慌忙之间将信纸烧了,脸上的泪痕也来不及抹干净,便听到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第158章 全文完结   ◎太平的开端◎   说起来, 周灵与太后之间还是有些渊源的,周灵母亲被逼自杀,他的父亲迁怒于他, 还是太后劝说了皇帝,压下了皇帝的怒火。   后来, 周灵被囚禁于一方宫殿当中,也是太后时常派人去看他。   可是, 即使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在,周灵猝然到此, 太后仍是恐慌。   如今, 周灵早已经不复幼年时的无忧无虑,心思深沉手段又狠辣。   在周灵进门前的那一刹那,太后下意识地往身后望了一眼,火烛当中的纸张已经几近消失了, 她这才回转身来。   周灵进来,对太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唤了一声“母后”,便招呼着宫殿里的人下去了,只余下他们两个人。   太后的心里不由一阵恐慌,好在那信纸已经完全化成了灰烬, 任是他再想寻,从那灰烬当中他也是什么都寻不到了。   “您怎么了,情绪不大好?”   周灵这么多年来备受冷落, 对他人的情绪变化极为敏感, 立马就发现了太后的不对劲之处。   却是收起了审视的目光, 微微低了头望着太后。   “不知父亲那边情况如何了。”   太后的父亲尚在病中, 拖拖拉拉地一直没有好。   “张大人的病已经渐好, 我每日都派太医去那边瞧着,您莫要太担心。”   对着太后,他常以“我”自称。   太后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彻底将泪痕抹净。   这个时候,周灵就在一边专注地看着,从前,他也是这么望着的,如同欣赏这一幅绝美的画作。   直到太后开口:“你来这里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事情,只是想同您谈谈。”   天色已暗,屋里燃着蜡烛,因而,他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太后的身旁,似乎与太后的关系很亲近。   太后坐在椅子上,一双眼睛望着他,问道:“要说些什么?”   压抑住自己心里的慌乱,换上和善的笑容不过是瞬间的事情。   “想同您说说我小时候的事情。”   周灵笑了,笑的时候显露出嘴边的一对酒窝来,眸子漆黑而幽深,专注地望着她。   “小的时候,您带我来过这里。”   “我还记得,那天是你的生辰,我带你出来转转。”   这条街是京城里的热闹之地,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杂耍卖艺的,唱曲的,街上吆喝贩卖东西的,应有尽有。   如今,她离开皇宫临时搭建的房子便坐落在这条街上。   “是啊,那条街上有唱戏的,您带我去看了,还看了好几出戏。”   “是,我是最爱听戏的,深宫当中寂寞,不知如何派遣。”   说到这里,太后苦笑了一下,面容依然精致,却是难掩愁绪。   “那天,您陪我坐了许久,回了宫,我又回到那幽闭的地方,可是不久,就把戏班临时排练的场所安置在了我的院外,在那间黑暗的院子里,我时不时地能听到飘来的戏曲声。”   “因为您知道我是喜欢的,我也是寂寞的。”   他的脸庞半边被烛火映亮,半边还隐在黑暗里,只是那双盛了跳动的火苗的眼睛分外明亮。   太后没有言语,他接着说道:“那院子里常飘来声音,我知道,那是您要听的戏曲,我算是赶在您前面听了,不过,也不算,好的戏曲不过是那么几出,有几折都是那日您同我出去的时候听过的。”   “比如那戏曲里唱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着可以死,死者可以生。”(1)   这首曲子太后爱听,戏班子也常排练,其实,他记得清清楚楚,甚至一个唱腔都不会差。   说出这曲子的时候,他专注地望着太后,将整个脸庞完全从黑暗当中移了出来,略微伏下身来,仿佛一只乖巧的猫。   “这首曲子,我还会唱呢。”   说罢,他唱了出来,或许是常在庭院里听这个曲子,又用了心,竟是唱的分毫不差。   声音很低,只有太后能听清楚,而站得稍远的侍从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在动。   就只是这一句话,霎时就能将人拉到不知因何而心动的情境来。   期间,那双眼睛是一眨也不眨,望着太后,只觉得一阵剧烈的风刮过,眼中倒映出来的火苗窜跳得厉害。   太后虽说长他一辈,但年龄上也没有比他长上太多,看起来根本不似年近三十的女子,就连端正地坐着,也能瞧出来几分优雅之态。   “你唱得很像,我也是常听这首曲子。”   太后的脸掩在黑暗当中,说话的语气有些慌乱,手下意识地抓住椅子的扶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这首曲子当真是好听,就是听了千遍万遍,仍是不觉得有半点腻烦的心思,真的是合了我的心意。”   手搭在了椅子的边缘,不过,也止于此了。   太后轻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这首曲子是好,我常听得还有另一首,你应当有印象吧。”   “哪一首?”   周灵笑意盈盈地问道:“除却这首,少有哪一首能够令我有如此深刻的印象。”   “《哀江南》,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2)   这一首,她也是常听的,诉的是国破家亡之苦,换到世事变迁的现在,也是适合的。   她想要天下太平,不愿意周灵做了千古的罪人,这么多年的战争与动荡,流的血太多了,她不想让这上面再多上一些了,何况,这个人还是她带大付出了心血的孩子。   可是,她知道周灵心思敏感,很能听出来她话语中的含义,又多疑,因此每一句话都是说得小心,观察着他的表情。   见他的表情并无太大的变化,她才接着说完。   “这首曲子我也是熟悉得很,您常听的,我也是常听。世事易改啊,前时的繁华宫室到如今已经是遍地衰草,从前被锦簇花团所围的人,现在已经是落魄,一次又一次,循环往复而不休不止。谁也不能阻挡历史的大势,在大的潮流面前,谁都是徒劳无功。可是人啊,总想在这世间留下点儿什么,有的是实际可见的功绩,有的是虚无缥缈的情感。我说得有些累了,您这里有没有水?”   面上是笑的,眼中似含了泪,火苗又在疯狂的跳动,水与火便如此在他的眼中聚为一处。   他的话挑动着太后的神经,细细地思索着,琢磨着他的意思,他下一步要如何行动,就连他问出来这一问题的时候,人也是愣了片刻后,才点了点头。   “我去就好。”   他做事总是习惯亲力亲为的,就算是想要动手脚,现在太后也没有能力阻止他,只能见招拆招。   倒完了水,周灵端着水杯走到桌前,一饮而尽,速度很快,看这个样子,这杯子的水是没有倒满,大概是只倒了小半杯的样子。   喝完后,一丁点儿没剩,又将杯子放到桌子上。   压低了声音,靠近太后说道:“这个杯子,您给我吧。”   “你若是喜欢的话,便拿去。”   这个杯子的样式是她极喜欢的,可周灵既然都拿着喝过了水,又向她要,她自然不会不给的。   “不是,这个杯子里有毒,是我方才下到里头的。”   太后知道顾钧的计划,是想让她尽可能地拖住周灵,以方便他们解救家眷,增长士兵的士气,更早地结束这场战争。   可是,周灵怎么会下毒。   一时间,她的思维混乱,手指颤抖,面色煞白。   “我方才喝下的便是毒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不想给您留下太多的遗憾,不然,您该后悔万分那日在屠刀之下救下那个年幼的孩子了。”   “放心,这毒药只是针对我自己的,我不会伤害您的,您看,我之前做过哪件?”   没有,从来没有,他对她的格外关照太多了。   太后摇了摇头,眼中的泪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您别害怕。”   周灵抬手去擦拭她眼角的泪,这一刻,他离他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与他身上的寒气。   “我能像小时候那样,倚靠在您的怀里吗?”   那时候,听戏听累了,便是这般。   戏台上水袖翻飞,唱起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那句,”那时候的他还是懵懂,而如今,终于懂得了它是何种含义。   太后点了点头,他便是靠在了她的怀里,从烛光当中抬头望去,可见微弱的星光。   袖口擦过他的肌肤,就像他小的时候,为他擦拭去泪水一般。   家族覆灭,母亲自杀身亡,在那个寒夜里,他被冻得瑟瑟发抖,是太后拉起他的手,从捉着刀的人的手中救下他,带他行过暗夜,到了有炭火、有烛光的地方。   而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被这温暖而包围,令他眷恋不已,可是,热量仍然是在不可抑制地流逝。   他靠在太后的怀里,如同一个孩童,眼神复杂,却似经历无数沧桑,仰起头来仍是有一双明亮的眼。   “您知道吗,我爱您!”   乍一听这话语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太后愣了一瞬。   平时再是放纵,可是在面对太后的时候,仍然是犹疑踟蹰。   嘴唇嗫嚅着,手抖着,刻意避开太后的目光:“是的,我爱您!”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这一段感情而起,似乎已经融入到了那戏曲当中。   “我知道。”   有一只手握住了他愈发冰凉的手。   “当年救了我,您会不会后悔?”   “不后悔,错不在你,若你不生在这样的家庭,也不会走上这么一条路,你会无忧无虑地长大,又聪慧,会得来许多人的艳羡。”   “您不要哭了,以后,会太平的。”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归于消失,就是那举到半空中,想要为她逝去泪水的手也在半空中垂了下去。   周灵逝世的消息传出去的时候,震惊了一众人,人们把他当做阴鸷的恶鬼,与他交锋,会引来血流成河。   可是,他就这么平静离开世界,留下这片即将和平的土地。   之后的事情极为顺利,释放被关押的家眷,兵不血刃进入京城,收编军队,百姓和乐 。   四月十二日,初夏时节,新朝建立,改国号为梁,年号为盛和。   不禁让人想起前朝之前的那个同样名为“梁”的朝代开国之时,也是武定天下,不过,也是有不同的,那个时候是暂时被压抑下来,一触即发的矛盾,这会却是盼望已久的太平合乐。   新皇登基与立后大典在同一日、同一时举行。   新帝携新后共登高台,俯瞰京城,接受众人的朝拜。   细碎的阳光洒在高台上,将一切映照得明媚非凡。   城枕在山的臂弯里, 河水如带绕城而过,一派祥和。   四月十二日,是前世的时候韩昭昭的生日,那一世历经坎坷,期望碎在了黎明前夕,这一辈子,终于得偿所愿。   这个日子,会被历史铭记,是新朝建立的日子,也是太平的开端。   作者有话说:   (1)引自《牡丹亭》   (2)引自《桃花扇》感谢在2022-08-19 20:13:57~2022-08-21 21:48: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咕噜噜 2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