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追妻火葬场失败之后   作者:乃   简介:   下本《全修真界都为我火葬场》《穿成男频文正宫》求收藏,都是甜文~   【正文完结!番外可随意点单】   真火葬场,女主HE,男主BE   #全文大修过两次,完整无错漏只在晋江#   拂珠以前爱极了乌致。   乌致出门,她事必躬亲,惟恐他不舒坦;   乌致扬名,她广邀群雄,唯愿他为天下知。   直到乌致为哄他的凡人小青梅欢心,让她将她耗时二十年才做好的琴送去,拂珠终于提出退婚。   不久后拂珠被陷害,心脉将断,乌致却无视她浑身鲜血,面无表情地问他要的东西可有带回。   拂珠哑然。   乌致挥手逼退她:“你若要死,就死远些,别脏了我洞府。”   拂珠原本还能撑住的。   乌致这一手,她吐着血,再支不起身。   转世重修,得知乌致仍未飞升,拂珠麻溜跑回宗门。   正低调地混在新弟子中,便听有人问她:“你可愿拜我为师?”   是乌致。   后来拂珠的身份被发现了。   那曾高不可攀的人极其狼狈地跪倒在她面前,捧着琴哑声哀求:“当初是我不对,这些年我一直在后悔……要怎么做才肯原谅我,你说,我做。”   拂珠听了就笑了。   她说:“我要你死。”   *1V0,男主会死   *转世后升级流,事业线比较爽   *开设防盗   *2020.11.06已截图存档,封面感谢碧水不知名太太,大图在微博@阿乃乃乃乃   *完结甜文《我的剑变成人了》《他总想对我以身相许》《皇后只求安享晚年》《恃宠而娇[快穿]》《听说我想和反派离婚》《男主们全是我前任》等进入作者专栏可看~   下本要开的文《全修真界都为我火葬场》   玉晚天生艳骨。   一笑便勾魂摄魄,不笑也醉人。   于是哪怕玉晚从未主动,再高冷再自持的天之骄子,在她面前也得化作绕指柔。   同胞姐姐因此认为玉晚毁了自己的姻缘,哭着求她放过自己;天之骄子们也无法接受爱而不得,扬言玉晚是只会勾引男人的狐狸精。   玉晚:……怪我咯?   她怒而封印艳骨,拜入西天佛寺,转修太上忘情。   这消息一出,整个修真界都轰动了。   姐姐哭着说自己错了,乞求玉晚赶紧回来。   那些痴迷玉晚,又唾弃玉晚的天之骄子们也争先恐后地开启火葬场,为玉晚要死要活,恨不能命都给她,只盼她回头。   玉晚无动于衷。   直到有天,她遇见了个和尚。   和尚慈眉善目,双手合十:“施主,不过他人几句胡言乱语,何至着相于此?”   玉晚仔细瞧了瞧。   这和尚长得好生俊俏,连那光溜溜的脑袋都显得格外圆润漂亮,合该是她心上人的模样。   她便捏住和尚指尖,柔声道:“那就要看大师愿不愿……舍身渡我。”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爽文 异闻传说   搜索关键字:主角:拂珠 ┃ 配角:乌致,楚秋水,白近流,将离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死也追不上   立意:请永远记得爱自己 第1章 归来   意中人。   “乌致尊者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时,拂珠刚给手边的琴做完最后一次调音。   这把七弦琴自她寻到上好梧桐木起,已做了整整二十个年头,如今总算做成。正好又赶上乌致归来,她可以送给他了。   拂珠细细擦了遍琴身,小心收入琴囊,抱在怀里就要往楚歌峰去。   却是才走两步,传话的婢女又道:“听闻乌致尊者此次还带了个凡人。”   拂珠驻足:“凡人?”   婢女道:“是。据说是乌致尊者以前在凡间的玩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拂珠默然。   她忽然记起曾经听人谈起过,说乌致之所以会拜入万音宗,为的就是给他身娇体弱的青梅求一支能够安神的曲子。她与乌致相识百年,从未听他提过他还有个青梅。   且乌致这次外出,也没提是去接人……   拂珠摩挲了下琴囊,没继续深想。   拂珠是合体期的道君,以她御风的速度,她到楚歌峰时,乌致的云舟还望不着影。   “凝碧道君来了。”   楚歌峰弟子给拂珠见礼。   凝碧是拂珠刚开始修行那年,师父给取的道号。   她起初还不想要道号。   一则现在的修士很少会有道号,譬如乌致就没有;二则拂珠也认为不管谁喊她,喊她名字便够了,平白多出个道号来,她怕自己会混淆。   还是乌致说凝碧二字好,自带意境,拂珠这才觉得这道号的确取得妙极。故而到得现在,连最亲近的师父和师兄都是喊她凝碧,乌致亦然。拂珠有时会怀疑乌致或许已经不记得她本名。   “……凝碧。”   遥遥的,这么一声传来,如冷冽浮冰,似料峭流川,是乌致的音色。   拂珠抬头。   迎着熹微晨光,船首刻有万音宗印记的云舟已近在咫尺。   渡劫尊者距离飞升成仙仅一步之遥,因此哪怕乌致对灵力的把控再细致,这座由他驾驭的云舟降落时造成的动静也还是非同小可,云雾翻涌不歇,声势极其浩大。围在拂珠身边的楚歌峰弟子不敢怠慢,纷纷退后立起屏障,独拂珠站在原地没退。   她单手仍抱着琴囊,另只手抬起轻轻一挥,霎时灵力如海中涛浪,于云舟之下卷起重重波澜。   波澜层层叠叠堆砌而起,有了这等缓冲,云舟停靠得格外稳妥。待云舟彻底停住,拂珠收手,身后楚歌峰弟子撤掉屏障上前迎人。   最先从云舟里出来的是素和问柳。   素和问柳甫一落地,便冲拂珠笑了笑。   作为乌致琴侍,素和问柳在人前多是不苟言笑,端庄静谧如细柳。此刻她一反常态的眉梢高高扬起,眸中毫无掩饰的得意。   素和问柳笑着给拂珠行礼:“每次回宗都是凝碧道君在等,真是辛苦道君了。”   拂珠没接话。   其实此次乌致离宗前,拂珠就要不要带上素和问柳一事,与乌致有过一番争执。   概因以素和问柳的修为,根本帮不到多少忙不说,还得反过来让乌致护着,不如不带。   可乌致不这样认为。   他道:“素和是我琴侍,主人在何处,琴侍自然要去往何处。”说到这时他侧眸,神容微冷,眸底更隐可见少许不耐,“只是随我外出办事而已,你无需这般作态。”   拂珠当即就没话说了。   她不过是想让他少费点力气,更轻松些,他却以为她拈酸吃醋。   好在到底也是平安归来。   眼下,面对素和问柳那仿佛胜利者的姿态与口吻,拂珠浑然看不见般,连表情都没有丝毫的波动。只听素和问柳再道:“道君手里的,是把琴?”   拂珠这次接话了。   她嗯了一声。   “可是要送给主人的?”素和问柳说着,伸手就去碰琴囊,“道君对主人的心真是天地可鉴,素和代主人收下了。”   拂珠不悦。   这琴侍仗着乌致的偏颇,在她面前越发放肆了。   恰在这时,一道漆黑光束自空中疾速掠来,后发先至地拦在琴囊之前,没叫素和问柳碰到。   认出这道灵力,素和问柳笑容蓦地一收。   当下也顾不得拂珠在场,她飞快转身跪地:“主人,素和知错。”   “没有下次。”   “是。”   素和问柳叩过首方敢起身。接着连连退开丈许远,不敢看拂珠,更不敢看琴囊。   拂珠若有所感地抬眸,那黑衣的尊者正朝这边走来。   与寻常修士偏好白衣不同,乌致惯穿黑色,冷贵肃重,通身的淡漠。   风拂广袖,云练玉带。   重峦叠嶂间,无边朝霞艳红似火,袅袅薄雾又轻又慢地于他眉眼处流连不去,给那初初彰显出来的半抹戾气晕染上几许柔和。他佩剑缓步而行,瑶林琼树,渊清玉洁,再好的画笔也难描其三分意韵,不是神仙,却更胜神仙。   诚然在拂珠心里,他就是神仙中人。   万千霞光璀璨,不及当日他一曲凤求凰。   这便是拂珠的意中人。   喜欢了百年,爱慕了百年,痴迷了百年,追逐了百年,心心念念全是他。   拂珠不知有多想与他结为道侣。   确定乌致从头到脚都完完整整的,没受什么伤,拂珠正待冲他笑,却见正应婢女所说,乌致这次是带了人回来的。   他身后跟著名少女。   根骨不显,周身亦无任何灵力波动。是凡人。   拂珠略略垂眸。   这是乌致第一次主动带人进楚歌峰。   下一瞬抬眸道:“你回来了。”   “嗯,此行还算无险,”乌致站定,示意身后少女上前,“这是秋水。秋水在楚歌峰这段日子,你多照看她。”   然后解释秋水因出生时过于虚弱,动辄就会没了命,长辈们便求来仙家手段延缓其生长,所以秋水虽未曾修炼,但观之仍是二八年岁,与同辈的修士并无差别。   ——他没说秋水是他什么人。   拂珠也不问,只应:“我知晓了。”   此番说完,就见那少女行了个凡间的礼节。   身姿纤瘦,体态娇怯,俨然弱不禁风。   少女直起身时秀眉微蹙,似是忽然有些不适。乌致见状,立即问哪里难受。   好在很快,少女眉头舒展开来,摇头说自己并无大碍。她转而问拂珠,细声细语的:“可是凝碧姐姐?我姓楚,叫楚秋水。”   拂珠道:“楚姑娘。”   楚秋水剪水双瞳一弯,唇边也挽起点笑意:“路上我常听素和姐姐说起凝碧姐姐,说凝碧姐姐是大……掌管楚歌峰的?楚歌峰这般壮阔,能管得一峰上下,凝碧姐姐好生厉害。”   她虽及时改口,但拂珠焉能听不出她原本要说的是大管家。   果然只要一有机会,素和问柳就会不遗余力地在背后搬弄是非。恐怕素和问柳早忘记所谓楚歌峰大管家其实是越女峰的人吧?   拂珠淡淡睨了素和问柳一眼。   察觉到拂珠视线,素和问柳登时头垂得更低。   “楚姑娘过誉,”简单回应完,拂珠把琴囊递给乌致,“这琴今日刚做成,你看看可还合你眼缘。”   “你做的?”   见拂珠点头,乌致施以灵诀净了双手,郑重接过。   大约是先前远远望见拂珠抱着个琴囊时,就已经认定里头的琴是要送他的,才会有连素和问柳都不得先他触碰的那一出。见猎心喜,脱俗如乌致亦不能免俗。   他甚至等不及回洞府。   凝于眉间的那半抹戾气在琴囊到手时彻底散去,黑衣尊者挥袖布置了数道用于挡风拦尘的屏障,然后反复施展清扫驱除的灵诀。如此三番,己身和周遭都干净得不能更干净,他才席地而坐,慢慢抽开琴囊系带,将琴取出。   这是把剑式七弦琴。乌致最擅长的便是剑式。   此琴上板梧桐,下板梓木,古拙深邃似石中重剑,每处皆打磨得光滑如镜,堪称完美。即使是不懂琴的人,也能看出这把琴得以制成,绝对花了大工夫。   乌致修长手指轻轻抚过琴身。   指尖最终停在丝弦之上,往内一勾,顿时极厚重的一声鸣响,如身处旷野雪原,松沉悠远。   他不禁赞道:“好琴。”   拂珠一下笑开:“你喜欢就好。”   瑰丽日光倒映在她眼底,她整个人瞬间由静转动,变得灵动灿烂起来。   思及乌致在外许久,带人赶路难免疲乏,明明还想和乌致再说会儿话,但拂珠还是止住种种念头,催乌致回洞府歇息。   乌致仔细收好这把新得的七弦琴,依言带楚秋水往峰主洞府去。素和问柳自发跟上。   拂珠收回目光,却听阵阵喧哗声响起。   就见那些在云舟下迎接的弟子不知何时与云舟上的混在一起,一堆人挤挤挨挨地凑在最高处争相往哪看,七嘴八舌地道:“我就说楚姑娘与峰主是一对!你们瞧,他二人连背影都这么般配!”   “这是自然!楚姑娘温柔可人,与峰主堪为良配。”   “听你们这话,楚姑娘竟比凝碧道君还要更适合峰主?”   “那可不。你是这趟没去,没能见着,峰主对楚姑娘绝对关怀备至。他们两个只要在一块儿,那就好比凡间新婚燕尔的小夫妻,说浓情蜜意都不为过。”   拂珠皱了皱眉。   不期然有弟子眼角余光瞄到下面的拂珠,登时被唬了一跳,忙手脚并用地捂住嘴。同时狂使眼色,让周围也都赶紧住嘴。   万万没想到道君还没走,背后胡侃叫她听个正着,众弟子一时皆面如菜色。   “……凝、凝碧道君。”   经过一番推搡,排名最长的被迫去到拂珠跟前,头冒冷汗地作揖:“我等方才,我等都是胡说八道,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我等还有要事,就先,就先……”   他支支吾吾着,又胡乱揖了一礼。   其余弟子也跟著作揖,旋即轰然散开。   仅剩负责善后的几人努力绷着表情,大气不敢喘地随道君处理琐事。   几人紧张得近乎同手同脚,生怕挨道君的训。等好容易处理完,见道君摆手,知道这是不计较,几人战战兢兢地告辞,迅速跑路。   拂珠静立片刻,冷不防想起她还没和乌致说那把琴尚未取名。   一把好琴,必要有个适合的名字,长此以往慢慢将养出灵性,才能成为一件合格的音修法器。   拂珠于是没回越女峰,转道去了乌致洞府。   像楚歌峰上不论大小事都由拂珠接管,乌致的峰主洞府也是拂珠多年前亲自打造而成。亭台水榭,飞阁流丹,一步一景,精致且奢华的美。   拂珠走近。   下一刻,脚步蓦然一顿。   洞府内那座她亲手雕刻了神女奏乐图的亭子里,楚秋水正坐在她送的那把琴前,十指堪堪悬于丝弦上方;至于本该在歇息的乌致,则教导着楚秋水,初学者当如何抚弦。   拂珠定住。   他从没教过她弹琴。   作者有话说:   蠢作者扛着新文猛虎扑地式来了!   写惯小甜饼,这次尝试下不一样的题材,努力写出我心目中真正的火葬场。万望大家手下留情,对我和珠珠温柔点-。-对男主请随意x   上本完结后休息+学习+写纲耗时蛮久,不知道还有没有小天使在等,举着阿九的毛爪爪给大家发红包了=3=~   PS:素和是复姓   PPS:世界背景沿用我完结修真文《我的剑变成人了》的设定,修炼等级也直接沿用:   炼气→筑基→结丹【真人】→元婴【真人】→化神【真君】→炼虚【真君】→合体【道君】→大乘【道君】→渡劫【尊者】→仙→神→圣人? 第2章 乱琼   绝世天骄。   拂珠在洞府外伫立良久。   久到乌致教授完,俯身弹了几个音,正欲让楚秋水也试试时,他终于察觉到拂珠来了。   他不由停了手,起身看去。   楚秋水也跟着抬头。   已是深秋,楚歌峰上枫林尽染,洞府外一派火红颜色。那青衣的道君便在这中央,清丽隽秀,姝色无双,恰似花间露珠一点,无端沁人心脾。   ——她人该当如她道号一般,是极有韵味、极富诗意的婉约的美。   偏她手里握着把剑。   剑乃杀器。   尤其那剑鞘之上,赤殷与玉白连绵交错,仿佛鲜血溅落在雪地,刹那冰凉透顶。下一瞬却又深深坠入火海之中,于是极寒与极热碰撞,无数次交融吞噬,方凝练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刺骨锐气来。   这锐气使得她眸光淡却厉,人如其剑,剑亦如其人,正应这青霄白日,一身遮掩不住的夺目锋芒。   拂珠就这样仗剑,静静回视乌致。   青衣的道君虽未说话,但很奇妙的,楚秋水和乌致都若有若无地感知到她的情绪。   她不高兴。   “凝碧姐姐……”   楚秋水唤了这么一声,未及说第二句,便觉眼前一晃。   下意识低头,案上空空荡荡,七弦琴竟是在刚刚那一瞬间里被乌致收了起来。   楚秋水暗暗蹙眉。   乌致却再无暇顾及她。   修士总比凡人五感灵敏,故乌致很轻易就察觉出拂珠手里的剑有要出鞘的征兆。   与蓬莱仙岛上其余宗门里遍地剑修不同,万音宗专修乐音之道。诗词歌赋,风花雪月,天地神人,但凡能以音乐形式进行演绎,乃至运用到修士与修士间的斗法中,皆统称音修。   在万音宗,哪怕看门扫地的小童,也必然精通一两样乐器。如楚歌峰主乌致,更是个中翘楚,他于七弦琴上的造诣,当世无人能出其右。   然则就是这样的音修宗门里,却出了个不习音道的拂珠。   她习剑道,奉行剑走偏锋。   拂珠当初是怎么拜入万音宗的,除收她为徒的越女峰主外一直无人知晓。只知她的本命灵剑名曰“乱琼”,常常剑出雪落,世人便冠以乱琼碎玉的美名,赞她剑势如雪。   同辈剑修里,万音越女的凝碧道君当得一句绝世天骄。   以拂珠如今的修为,她的乱琼剑倘若出鞘,整个楚歌峰独乌致能接得住她一剑。   看那剑鞘上的赤殷色泽仿佛要同周遭枫叶一并燃烧,赫然正是剑气化出时特有的动静,乌致沉声道:“凝碧,收剑。”   音落,那赤殷不仅没变淡,反倒更亮了。   拂珠慢慢道:“收不了。”   也不想收。   她送给他的琴,连素和问柳都碰不得,凭什么楚秋水就能碰,还能得他教授?   她的心意,他就这么不在意?   乌致道:“秋水没碰到。”他声音更沉了,“你又何须这般小题大做。”   拂珠说:“我没有。”   乌致道:“你忘了你上次因何在楚歌峰出剑?”   上次……   拂珠认真回想。   那是素和问柳刚刚拜入楚歌峰的时候。从凡间来的琴侍,什么规矩都不懂,见她捧着本费了不少力气才寻到的琴谱来找乌致,素和问柳二话不说,伸手就要夺琴谱。   她自然是不让的。   当场就拔了剑,一剑削了素和问柳半边头发,也险些削断素和问柳的手。   之所以后者是险些,是因为乱琼剑气惊动了乌致,乌致亲自出面,拦住了她。   拂珠记得当时乌致发了好大的火。   他说素和初入楚歌峰,你就当着诸弟子的面伤她至此,你让她今后如何在楚歌峰立足?说区区一本琴谱,你竟骄狂到这等地步,是我看错你了。   他扔了琴谱,又下了禁令,不准她进楚歌峰,足足半个月没见她。   还是她先低头,给素和问柳道了歉,又予以各种补偿,让素和问柳肯给她好脸色了,乌致才见她,冷着脸说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这句话,拂珠一直记着,直到今日。   “想起来了?”对面乌致问。   拂珠不答话。   想起来又如何?   她只觉得那时的她太过难堪。   指腹不知何时已按上鞘口,只消轻轻一推,乱琼便可出鞘。   然而一如拂珠能做出符合乌致喜好的琴,她拔剑时的小习惯,她的种种剑招,乌致也是熟悉的。   当下“锵”的一声出鞘剑鸣,比日光更亮、也比月光更冷的剑光自鞘口处倾泻而出,此地仿佛瞬间由秋入冬,片片雪花于空中飞舞,呼气都是白的。   这场景离奇而又美妙,亭子里的楚秋水却攥紧裙子,眸中渐渐有水雾聚成。   原因无他,她感受到了一股寒意。   她不由自主地转头,像小时候每次受了惊吓就会找乌致那样,嗓音里含着哭腔道:“乌致哥哥……”   话未说完,破风声乍响,她身边的乌致已然离开亭子。   恰此时,那乱琼剑光也已离鞘。拂珠抬手一指,剑光穿破漫天白雪,直冲亭子而来。   这剑光冷极,所过之处尽是冰天雪地。   洞府内外的弟子早在乌致让拂珠收剑那会儿就散得一干二净,素和问柳也不在。无人相助,乌致玄黑广袖振了两振,衣料摩挲声化作肉眼可见的两道音,一道往后护住亭子,以免风雪侵袭,一道向前,迎上剑光。   剑光的速度已经足够快,可乌致这道音的速度更快。   “铮!”   仿若天外传来七弦绝响,剑光于半空中砰然碎裂。   冰天雪地眨眼间化为乌有,犹在飞舞着的雪花也纷纷坠地,变成水滴进落叶里。   乌致倏然止步。   刚刚那剑光,似乎……   “乌致!”   听出是拂珠喊他,乌致抬首。   待看清拂珠,他顾不得言语,立刻掠去。   原来他那道音在破了拂珠的剑光后,去势竟不减,拂珠仅来得及把乱琼剑横在胸前,便被重重撞上。   拂珠境界哪里比得过乌致。她被撞得猝然后退,脸色也煞白一片。   喉头一甜,她忍了忍,终归是没吐出血来。   “怎么不躲?”   到她近前的乌致一把扶住她,探指按上她腕间命脉。   汪洋般的浩瀚灵力几乎是毫无阻挠般,直接沿着命脉往深处涌去,化解刚才那道音在她体内造成的伤势。   拂珠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容颜。   他的表情不太好看。   他在担心她。   她喃喃答:“我以为你只是像上次那样拦住我。”   乌致动作一顿。   少顷,他道:“你若不对秋水出手,我也不会出手。”他继续化解她体内伤势,低低道,“乖一点,别再闹了。秋水受不住你这一剑。”   秋水。   又是秋水。   拂珠知道她在他心里其实一直没什么位置。他将楚秋水从凡间接来楚歌峰,他只顾关心他这个娇弱青梅,她对他而言俨然已经什么都不是。   他这辈子都不会对她好。   嗓子忽然有些发干,拂珠再开口,果然有些哑。   她哑声问:“她受不住我一剑,我就能受得住你一音?”   乌致道:“秋水不是你。她身子不好,又没有修为傍身,她若受了伤,比你麻烦千万倍。”   拂珠音色更哑了:“可……”   可我刚刚那一剑,不是冲着楚秋水去的啊。   “听话,你先回越女峰,”乌致又说,“秋水受了惊,我得哄她。”   伤势化解得差不多,他收手转身,往洞府里走。   拂珠怔怔看他。   看他回到亭中,重新在楚秋水身边落座,神容难得温和。而后他对楚秋水说了什么,他取出把旧琴,开始弹奏。   这次的琴倒不是拂珠送的。   他便在弹了一小段后,把旧琴放到案上,让楚秋水弹。   拂珠再看不下去。   她按了按还隐隐作痛的心口,提着剑离开。   ……   不同于楚歌峰上长老弟子众多,越女峰一脉人很少,笼统也不过拂珠和她师父师兄三人,余下便都是侍奉他们师徒的童子婢女。   见拂珠白着脸回来,周身气息也有些萎靡,正清理香炉的婢女剪灯一惊:“道君受伤了?”   拂珠说:“小伤,不妨事。”   说是小伤,剪灯却不敢怠慢,往香炉内连投数枚疗伤用的丹药,又燃了支凝神静气的沉香,才过去搀拂珠坐下。   拂珠闭着眼,任由剪灯给自己擦脸净手,末了还换了身柔软衣裳。   随着药香扩散,拂珠脸色好看不少。剪灯问:“是何人所为?”   拂珠眼睫微微一颤。   剪灯懂了。   是乌致。   “他竟敢这般待您……”   剪灯刚想骂乌致没良心,却瞄到拂珠面露疲色,犹豫一瞬,咽下到嘴边的话,问可还有别的吩咐。   拂珠摆了摆手。   剪灯便往她身上披了件外衣,又给香炉加了两枚丹药,无声退出去。   过了片刻,拂珠睁开眼。   抬手布下数道屏障,她扯了衣襟一看,不禁庆幸乌致对她还算手下留情,那一音没伤及她心脉。封印只有轻微的松动,没什么大问题,回头请师父重新加固便可。   顶多有点疼而已。   他并非有意的,拂珠这么对自己说,他总是这样,除了琴之外,任何一切皆入不得他眼,习惯就好。   可劝着劝着,想到乌致这是第一次为旁人和她动手,拂珠忍不住又抬手按上心口。   须臾一弯腰,终究吐出口血来。? 第3章 缱绻   他低头覆上去。   看到血,拂珠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收集起来,留作备用。   她咳了几下,掩着唇,还没找盛血用的玉瓶在哪,便恍然记起,琴已经做成送给乌致,再用不到她的心头血。   而她也没剩几滴心头血。   往后想做个新的穗子让乌致挂在琴头,她也做不出来了。   抑或是,他有他珍视的小青梅给他做穗子,他用不着她送的。   想到这里,拂珠心口针扎一般,密密麻麻的疼。   弯腰喘息一阵,等疼痛平复了些,拂珠手掌虚虚掩住地面,将血迹处理干净。然后她撑着地面起身,指尖轻弹,数颗晶莹剔透的灵石摆成个小型聚灵阵,她调整姿势,开始疗伤。   心口残余的伤势在吐出血后舒缓不少,拂珠疗伤没多久就结束。   但她没有立即醒来。   她甚至很清楚地明白,她此刻是入了魔障。   “铮。”   琴声雀跃轻盈,如山巅风,又似林间鹿,让听者整个人都变得放松起来。   听者尚如此,奏琴者亦是神色淡静。他时不时抬眸看一眼听者,目光也是柔的。   很快,一曲奏完,他朝听者伸手:“来。”   听者过去了。   两人合奏,情意若有若无地钩缠在琴音里,缱绻非常。   ……荒谬。   旁观的拂珠这么想。   她自知心不静,又受了伤,被寻到破绽生出魔障也算情有可原。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竟会在魔障里看到乌致与楚秋水合奏。   果然在她心里,乌致和楚秋水……   “嗷呜!”   狼嚎声忽然在耳边炸响,拂珠猛地惊醒。   身上才换不久的衣裳全然被冷汗打湿,心口砰砰跳得厉害,乃至胸腔都有些发疼。拂珠慢慢低头,怀里小兽仍在一拱一拱,试图让她醒来。   “谢谢白白,我没事了。”   拂珠稍稍缓过来,抬手抚摸小兽头顶的小角。   她安抚小兽的同时,也在安抚自己:“只是梦到点不开心的事罢了。”   梦醒了就好了。   “嗷呜?”   白白又叫了声。   白白是拂珠筑基那年,跟师兄去中州历练的路上,在凡间一条河边捡到的妖兽。   要说他们蓬莱仙岛所在的东海多剑修,那么中州就是多道修,而如妖兽这等多活跃在北域,鲜少会去别的地界,所以白白算是拂珠出东海以来遇见的第一头妖兽。   没见过,自然而然有所好奇。   加之当时白白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满身灰扑扑的毛浸透了鲜血,可怜兮兮地蜷缩成巴掌大的一小团,连哼唧半声都哼不动,瞧着脆弱得很,也无害得很。少女拂珠心喜又心软,央师兄救它。   师兄给它检查完,告诉拂珠,这头妖兽伤得太重,他们携带的丹药没它能用的。眼下想救它只有一个办法,先喂精血吊命,再签订契约,借契约之力给它治伤。   拂珠点头应好。   她忍住逼出精血的疼,轻手轻脚地掰开小兽的嘴喂进去。   等小兽醒来,总算有力气哼唧了,竟没有丝毫迟疑就对拂珠表露出亲近与依赖之意,好似它知道是眼前的人族少女救了自己。   待询问过,确定它对契约一事并不抵触,拂珠方郑重给它取名。   “既是在河边捡到的,就叫你近流吧。”   后头小兽伤势彻底痊愈,拂珠给它洗刷干净,才发现原来它并非全身都是灰毛。它前胸处长有一小撮格外雪白的茸毛,特别细,也特别软,比脑门上的更好摸。   “干脆姓白好了。”   奈何白近流听起来太像人名,拂珠怕乌致知道了会说她,便又折中取了小名,白白。   按理说,拂珠养白近流已近百年,这么久的时间,它早该长大进入妖兽普遍都有的成年期。   可事实却是它至今仍旧巴掌大的小小一团,叫声也像刚出生的狼崽子,又奶又凶。是以此刻,白近流嗷呜着人立而起,它后腿踩在拂珠趺坐着的脚踝处,前爪努力伸长,却也堪堪只够碰到拂珠置于膝头的手。   这姿势十分拧巴,白近流没在意,只仰起脑袋,以兽语嗷嗷地说刚才姐姐怎么叫都叫不醒。   拂珠听着,又摸摸它的角:“是吗?多谢白白把我叫醒。”   不然她还要在那荒谬魔障里继续沉沦。   白近流摇头,小不点儿摇头晃脑的:“嗷呜呜。”姐姐不用谢。哦对,兄兄来了。   兄兄是指拂珠师兄独孤杀。   拂珠便重新换了衣服,抱着白近流出去。   拂珠是孤儿。   她两岁那年被师父带上越女峰,师父领她到独孤杀面前,对独孤杀说从今以后这就是你亲师妹,你当师兄的要好好照顾师妹。   那时的独孤杀不过半大少年,比起拂珠也就虚长那么几岁。   他听师父的话,天天一手搂着拂珠,喂她吃,陪她玩,另一手则举着足有板砖那么厚的曲谱,自己要倒背如流不说,还要磕磕绊绊地跟拂珠讲乐理。   可以说拂珠是独孤杀亲手带大的。   走出洞府,迎面便见独孤杀背光而立,身姿颀长,挺拔如松。   他穿着与拂珠同色的衣袍,五官十足英俊,然神情却冷峻到近乎冷酷。他周身气质也是极致的冷,仿佛生杀予夺,常常令人望而生畏。   “师兄。”   “嗷嗷。”兄兄。   拂珠和白近流一前一后地出声。   独孤杀颔首:“我刚刚得知了一件事。”   他向来有话直说,拂珠也直接问:“什么事?”   独孤杀道:“有人从宗主那里听闻,乌致打算过些日子与他带回来的那个楚秋水结契。”   拂珠先是一愣,而后道:“不可能。楚秋水是凡人。”   倒并非说修士无法与凡人结契。   而是以乌致的修为,也以宗主对乌致的看重,乌致若要结契,对方势必只会是修士,绝非连根骨都不显的平庸至极的凡人。   独孤杀道:“楚秋水是凡人不错,不过据我所知,她在来万音宗前已拜入凌云宗。你知道的,以凌云宗的底蕴,哪怕楚秋水天资奇差,她日后作为也低不到哪去。”   拂珠身为剑修,当然听过凌云宗的名头。   凌云宗,全天下剑修最向往的圣地,当之无愧的东海蓬莱第一宗。   拂珠沉默了。   独孤杀再道:“想找乌致问清楚?去吧。”   拂珠抬脚便走。   独孤杀这时又喊:“师妹。”   拂珠回头。   独孤杀笃定道:“你不开心。乌致又惹你生气了?”   “没有。”   “师妹又说谎,”独孤杀微微眯起眼,杀意一晃而过,“明日无事,我去会会他。”   “师兄不必如此。乌致他……”   “去吧。”   想要劝说的话被打断,记起前几次劝师兄别去找乌致的后果,拂珠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御着风去楚歌峰。   大半日过去,峰主洞府里不见楚秋水,也不见众弟子,只乌致一人在。   他正在亭子里奏琴。   认出案上的琴是早晨送的那把,拂珠敛了情绪,近前为他焚香。   幽香缭绕。   乌致闭目,信手弹了半曲。   清越,悠扬,如诗如画。   待他停手,拂珠问:“新作的曲子?”   “是。”   他抬首,眉眼微微含了点笑意。   霎时间流云浮影,晚风暗光,他置身此番景色中,好看得不得了。   他道:“还请凝碧师妹品鉴。”   拂珠想像以前那样从各个角度来进行评析,再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地赞美,可寻思好一会儿,也只干巴巴地道:“曲子很好。”   乌致收了笑意,问:“有心事?”   拂珠默然数息道:“我听说,你要和楚秋水结契?”   乌致按着琴弦的手指一动。   顿时“铮”的一声锐响,突兀极了。   空气悄然变得凝滞,呼吸也不自觉屏住。拂珠一瞬不瞬地盯着乌致,等待他的回答。   良久他道:“你从哪儿听说的。”   拂珠眨了下眼。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没有否认。   她错了。她不该来找他的。   原本就有些沉重的心在此时变得愈发沉重,拂珠张口,吐字略显艰涩:“你和楚秋水结契,那……”   那我呢?   你将我置于何处?   许是看出拂珠未言之意,乌致难得解释:“那些都是胡言乱语,你不必当真。”又道,“我只是奉长辈之命照看秋水一段时间,待她适应了蓬莱,便要送她去凌云宗。你且安心。”   安心?   说得轻巧。   宗主是乌致师父。从他师父那儿传出来的消息,一宗之主焉能胡言乱语?   更何况最开始他反问她从哪听说的,足以证明他是知道结契这事的。若非她得了师兄的提醒过来问他,恐怕真到了他与楚秋水结契那日,他也不会主动和她解释。   他一贯如此。   需要她时,他全盘告知,顺带也会对她好一些,好似他心里其实有她一分位置;而一旦用不到她,那她就是不相干的局外人,她甚至需要通过别人才能得知他在哪里做什么,然后绞尽脑汁地想该怎样才能帮到他。   因为倘若她不去主动找他,多的是人给他献殷勤,他迟早会将她抛之脑后。   渡劫巅峰的尊者,全万音宗最有希望飞升上界的大能,他的爱慕者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影响不到他什么。   那么她是疯了还是傻了,当真信他说的安心?   拂珠摇头:“我安心不了。”   “那你待如何?”   不知拂珠的话哪里惹到乌致,他眉微抬,笑意云淡风轻。   他松开紧扣着的琴弦,沿着刚才那半曲继续弹下去。琴声悠悠切切,他话语混入其中,拂珠听得不太真切。   他道:“不若往后你日日来楚歌峰,看我到底会不会与秋水结契。”   这提议好。   拂珠刚要点头,却在动作前及时反应过来,他这哪是提议,他是在试探,是警告。   乌致好静。   曾经有次宗主在他研习新曲时派了好几名弟子来楚歌峰传唤,结果没能传唤到他人不说,那几名弟子也险些被受了惊扰的他毁去根基。   试想连待他如亲子的宗主在他跟前都没什么好待遇,那她呢,她岂非又要像当初素和问柳抢琴谱那一遭,足足半个月,乃至更久都见不到他?   “我……”   拂珠说不出话。   她站在原地,整个人手足无措。   “都这么久了,怎么还这么不听话。”   琴声不知何时停了。   乌致起身,手指擒住她下颚,半是强迫,也半是暧昧的挑逗。   他垂眸看她。   白日里还仗剑的荆棘美人,此刻身处他桎梏中,神情有一点点的慌,更多则是他看了百年的痴迷,她眷恋他至此。   乱琼碎玉的凝碧道君,不论万音宗内,抑或是东海之外,放眼整个中界,想摘得这朵崖边琼花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连绵不绝,但她只看得见他。   她追随在他身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就像他永不离身的佩剑,只要他要,只要他想,随时随地,她都触手可及。   许是夜风侵扰,乌致贴着拂珠的手指有些发凉。   这凉意慢慢透进体肤,融入骨血,留下难以磨灭的印痕。   拂珠被迫与乌致对视。   她仍然说不出话。唯独深情一如既往,引人沉溺其中。   黑衣尊者的眸底渐渐起了波澜。   以往他都是无所触动的。   唯有今日。   纵使琴音再妙、琴艺再绝又如何,眼下这般时刻,岂能比得过美人情动、冰肌雪肤?   她合该属于他。   于是随手设下屏障,他低头覆上去。? 第4章 夫君   吻。   他的吻一如他的人,冷静自持,甚而还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且不知是不是拂珠的错觉,她感到这一刻的乌致,对她似乎有那么些微的怜爱。   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祇终于被信徒打动,屈尊纡贵地给予一点怜悯与施舍。   这是他给她的第一个吻。   拂珠有些恍惚。   她更油然而生一种不真实感,其实她还沉浸在魔障中被幻像蛊惑着,她根本没被白近流叫醒,否则如何会发生这么荒诞的一幕?   可唇上的触感如此明晰,凉意慢慢衍变成灼热,他身上传来的冷香也是明晰的。   晚风徐来,夜月皎洁,他难得温柔,一切的一切都很明晰。   忽而他咬了她一下。   不轻不重,但足够让拂珠清醒。   而乌致已经退开,欣赏她的种种反应。   “说了让你乖一点。”   拂珠听见他低低笑了声,似乎非常愉悦:“这下安心了?”   ……不安心。   还是不安心。   拂珠心底忽然滋生出少许恐慌。   她觉得,她不仅没有因此离他更近,她反而快要离开他了。   却又感到乌致不容置喙地圈住她手腕,独属于他的温凉紧紧挨着她的脉搏。比平常要显得急促的跳动在这种情景下无论如何都遮掩不去,他轻轻摩挲着,似乎更愉悦了。   复问:“白日我下手有些重。还疼吗?”   明知这种时候,什么样的回答才是乌致想要的,拂珠却满心荒凉。   她很想对他说我入了魔障,想问你亲我是不是故意哄我。   但最后,她也只是逃避般地将目光转向那把七弦琴,低声说:“这把琴还没有名字。”   乌致顺着拂珠目光懒懒予以注视,仅一眼便收回。   琴那等死物,哪有此时美人矜羞来得有趣。   他把玩着她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的手腕,不甚在意道:“那你给取个。”   拂珠摇头:“琴已经送你了,该你取。”   “不若叫近流?”他倏地停止把玩,愉悦的表情收敛起来,容色也恢复以往的冷淡,“然后再取个姓,叫白近流?”   拂珠还没听明白他前半句话的用意,他后半句就急转直下,令拂珠骤然一惊。   乌致不喜欢白白这点,拂珠一直都知道的。   可白白在她刚到楚歌峰时,就被她放下地,让它自己去玩儿——   “嗷呜!”   狼嚎声伴随着奇怪的吱嘎声传来,拂珠转头望去,只见月光照耀下,那长有两角的小兽正拼命抓挠被乌致设在洞府外的屏障。   白近流是妖兽。   依独孤杀所言,唯有血脉足够正统强大的妖兽,才会幼年期持久而漫长。   此时此刻,这头幼年期妖兽举着比人族婴孩的拳头还要再小一套的爪子,刺刺拉拉地不断划着屏障,企图划出道缝隙,好让它钻进去救姐姐。   才不能叫那个坏坏欺负姐姐!   姐姐每次见完他都会不开心。坏坏,大坏坏,天底下最臭的坏坏!   白近流扒拉屏障更用力了。   屏障外,小兽嗷嗷呜呜吭吭哧哧,累得吐着舌头直喘气;屏障内,乌致揽拂珠在怀,平静地看白近流做无用功。   如此过了片刻,屏障毫发无损。   但白近流没有停止抓挠。它仍旧嗷嗷呜呜吭吭哧哧,大有要干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乌致便松开拂珠,淡淡评价了句:“这小东西真是护主。”   拂珠没接话。   她也没看乌致,就那么动动手指撤掉屏障,同时传音给白近流,让它找个乌致看不见的地方呆一会儿,她很快出来。   她太清楚乌致的脾气了。   白白没出现在他跟前还好,但凡被他注意到白白的存在,那么他必然无法容忍,连带也不能容忍她这个饲主。   快走。   拂珠对白近流比口型。   没能赶在屏障撤掉前及时收住力气,险些扑空摔个大马趴的白近流站稳后,没听拂珠的话立即离开,反而鼻头冲着洞府内耸动嗅闻,似是嗅到了某种不该有的气味。   于是下一瞬,它调整方向,头顶那两根小角遥遥对准了乌致。   拂珠看得一愣。   深邃光芒自那两角间闪现而出,隐隐泄露出一种难言的晦涩的危险。白近流身躯伏低,它眼瞳紧紧盯着乌致,大张着的嘴里犬齿雪白而尖锐,喉咙深处也发出意为威胁的低呜声。   臭坏坏居然敢对姐姐……   若非姐姐在场,看我不咬死你这个臭坏坏!   白近流龇牙龇得更凶了。   然而面对白近流的挑衅,乌致半点眼神都没给。   他也没留意白近流龇完牙后跑去了哪,这头没什么战力的妖兽完全没被他放在眼里。他回到案前坐下,刚刚还亲密揽着拂珠的十指重新按在七弦之上。   他的手是天生就该弹琴的好看,修长优美,骨节分明,抚琴时更显赏心悦目。   乌致按着弦,没动。   却果然如拂珠所想一般,他压根不提白近流,只道:“天晚了,你该回越女峰了。”   拂珠应下:“我先前有多做几根弦,今早忘记了,明日再拿给你。”   乌致说好。   拂珠便出了亭子,循着白近流留下的印记找过去。   不多会儿找到蹲守在枫树上的小兽,拂珠双手合拢往上一举,才做出接的姿势,小兽已然后腿一蹬跳下树枝,精准落在她掌中。   “白白,我们回去吧。”   “嗷呜!”   回去回去,它才不要和臭坏坏待在一起!   拂珠捏捏白近流的小爪子,带它离开楚歌峰。   她不知道乌致一直在看她。   良久,指尖猛地勾动,那把仍未取名的七弦琴不堪承受般,发出近乎断弦的凄鸣。   ……   月上中天,越女峰一片寂静。   白近流挠屏障挠得太累,回到洞府后没再陪拂珠,去了隔壁睡觉,拂珠便独自在静室打坐。   五心朝天,呼吸吐纳,运转周天。   拂珠灵台原本是极清明的。   然而随着她心神逐渐沉入修炼,月光映照不到的隐秘角落里,有肉眼不可见的瘴气悄然弥散。拂珠毫无察觉,于是她再一次地进入魔障幻化的假象。   还是熟悉的地点,还是乌致和楚秋水。   琴声轻盈雀跃,缠绵缱绻,这二人犹在合奏,默契如天作之合。   拂珠却只觉得烦躁。   她索性剑指一划,剑气迸发,二人手下的琴被劈成两半。   琴声戛然而止。   拂珠以为破开魔障便结束了,孰料眼前又是一花。   定睛看去,这次的光景十分熟悉,乃是她在楚歌峰上的练剑之地。   这地方除拂珠自己外,平素只乌致一人能进,旁的人连靠近都不敢。概因其间到处都遍布着剑气,随便一道剑痕都充斥着暴烈剑意,修为不到家的进去了,稍有不慎便是非死即伤。   可就是这样的私密之地,那从来都只在她面前动剑的乌致,正舞剑给楚秋水看。   他边舞边问:“好看吗?”   楚秋水笑着鼓掌:“好看。”   ……太荒谬了。拂珠想。   乌致跟她不一样,他的剑多数时候都是当个名副其实的佩饰,连名字都没有。   他于剑道也并不精通,勉强可算涉猎。每每和她过招,单论剑术,乌致最多能接住她三剑,再多的就不行。更枉论舞剑。   可她今日,竟在魔障幻化出来的假象里见到。   那一剑剑舞得光芒灿华无比,楚秋水笑容更是甜得像浸了蜜糖。   拂珠盯着看了片刻。   剑指再划,此地转瞬被狂暴剑气覆盖,“哗”的碎裂。   就这还没完。   拂珠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被驱赶着进入第三个幻象,这次是乌致的洞府。   准确来说,是乌致的寝居。   在拂珠的认知中,男子寝居好比少女闺阁,轻易不能进。她上次进乌致寝居还是给他打造洞府那会儿,这么久过去,也不知他去掉了什么,又添了什么。   回顾这百年,好像她离乌致很近,他的一切有她经手,他的生活里处处都有她的影子。可实际上,她自己清楚,她从未切身地靠近过他。   甚至她的伤都不如他青梅受惊来得要紧。   区别如此明显,她心有不甘,所以才会生出魔障?   拂珠沉思着打量这座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寝居。   ——等等。   还是有不一样的。   至少在她的记忆中,窗前那面镜子旁边,不该放着女子用的妆奁。   宛如画卷徐徐铺展,妆奁被拂珠注意到后,那原本空无一人的镜子前,渐渐显出两道身影来。   毫无疑问,是乌致和楚秋水。   乌致站着,楚秋水坐着。乌致正给楚秋水画眉。   画完了,楚秋水回头,喊哥哥。   乌致道:“叫我什么?”   楚秋水面庞一下便红了。   她依偎进乌致怀里,小声喊:“夫君。”   夫君。   拂珠有些发怔。   曾几何时,她也想象过她与乌致结为道侣会是什么样子。应当是她唤他夫君,他唤她夫人,从此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共赴大道。   却不想,到头来,她最执着的,最求不得的,反倒成了她最惧怕的,最不敢看的。   在楚秋水之前,她不是没见过因过于倾慕乌致,费尽各种心思,用尽各种手段,死乞白赖也要追求乌致与他结契的。   可从未有谁如楚秋水这般,让她心绪难宁至此……   四周幻象再变,拂珠疲惫抬眸,这回是乌致与楚秋水在楚歌峰顶举行结契大典的场景。   观礼宾客甚多,他们称赞二人郎才女貌,实乃天造地设。   这一幕委实太过刺眼,可拂珠别说能动手破开这假象,她连最简单的闭目都做不到。   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强行固定她的头颅,让她只能眼睁睁将这场大典从头看到尾,硬生生捱着。   看着看着,心如死水,眼神也变得麻木。   那身穿大红喜服的乌致更是转过身来,问她道:“我与秋水结契,你不恭喜我吗?”   不恭喜我吗?   不恭喜吗?   拂珠心神剧震,终于脱出魔障。   她冷汗涔涔地睁开眼,常年握剑的右手不自觉抖得厉害。   无人知晓她习剑,是为助乌致修成剑胆琴心,所以乌致便是她的道。   可如今,魔障丛生,她道心不稳……   唇角有血溢出,胸口尚未加固的封印也不甘寂寞地跟着发作。失控的灵力在体内横冲直撞,无数经脉被撕裂,难以言说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拂珠剧烈喘气,视线模糊。   昏昏沉沉中,她伸出手,凭直觉握住了什么东西,发出昏迷前的最后一道传音,方无力地闭上眼,手也垂下去。   那色泽碧绿的东西亮了一亮,随即骨碌碌滚开老远,此后再没亮起。? 第5章 传音   他根本屁都不是!   拂珠醒来时,静室内灯火微暗,不知外面天色如何。   视线尚还模糊着,她虚虚看向榻边,有人手指搭在她腕上,强大灵识顺着她破碎经脉缓慢游移,修复温养经脉的同时,也极富耐心地梳理她体内犹处于混乱状态中的灵力。   是乌致吗?   “醒了,”这人头也不抬地道,“不过几日没见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只见这人长发半束不束,当中插着根不知打哪儿捡的树枝,枝头颤巍巍缀着两片枯叶,摇摇欲坠,颇有种肆意洒脱的气质。   待抬了头,素面朝天,眉尾斜飞入鬓,更显肆意不羁。再看身上,麻布长衫是凡间随处可见的那种,脚下同样踩着双凡间常见的草鞋,鞋头都磨出毛边儿了也懒得换新的。唯独腰带胡乱扎成一堆,歪打正着衬出曼妙体态,赫然是位女子。   是师父。   拂珠闭了闭眼。   早该知道的,乌致不可能来的。   复而睁眼,目光比刚才清明了些,只嗓音有些喑哑:“师父出关了?”   北微道:“再不出关,为师的小徒弟怕是能把自己给折腾坏。”   说着,发间枯叶一晃,她歪头瞧了瞧拂珠的脸。   平日里白里透红的小脸蛋这会儿还是没什么血色,连同嘴唇都失了鲜润的颜色,整个犹如霜打的花骨朵似的,没点精气神。   北微松松捏着花骨朵的细腕子,半是心疼半是不爽地啧了声。   她这小徒弟聪明又可爱,天资非凡,长相也出挑,万里无一的美人。跟同样风姿卓越的大徒弟站一块儿,谁见了不得夸北微峰主慧眼,收了这么好的两个徒弟。   就是这世上大概真的没人能够完美无缺,她这哪哪都好的小徒弟,转头竟折在乌致那挨千刀的祸害手上。   还一折就是百年!   这么些年下来,她小徒弟从乌致那儿受的委屈够装个几十上百箩筐不说,此次若非独孤杀及时传音,她都不知道她的小徒弟居然灵力紊乱到连独孤杀都感到棘手的地步。   而小徒弟之所以会弄成这个样子,据白近流那小家伙告状,原因在于乌致。   北微又啧了声。   更不爽了。   她一直觉得别说是东海境内,就算是整个中界,都没谁能配得上小徒弟。   不料小徒弟豆蔻之年情窦初开,一眼看中了乌致。实不相瞒,她当时就有种自家养的白菜要被猪拱了的糟心感。   等到白菜真被拱了,还是主动躺平让拱的,那糟心感就更加无法言语。   迟早得叫那头猪把她家白菜受过的统统挨上一遍。   北微眯着眼想,幸好当初她有远见,早早替自家白菜在背后留了那么一二三四五六手……   还在想着,就见小白菜低眉顺眼:“弟子知错。”   “嗯,知错了,然后死不悔改,下次还犯。”   尽管北微修的是音道,与拂珠的剑道并不如何相通,但到底是师徒,同承越女一脉,不多时,北微便将拂珠灵力梳理完毕,经脉也仅剩最严重的几处额外需要些时日慢慢将养。   拂珠感知了下。   师父不愧是师父,她不疼了。   “现在能跟师父说说了吧,”北微指尖凌空点上拂珠心口,“封印怎么回事?”   封印是早年北微翻阅诸多古籍,又想办法从别家宗门精于阵法禁制的阵修大能那儿取经,折腾许久才给拂珠弄成的。   说是效果最少也能维持几百上千年,未料现在就松动了。   拂珠更加低眉顺眼:“是弟子一时不察,弟子知错。”   北微哪里会信她的话。   便道:“又是乌致?”   听这语气就知道楚歌峰上的事瞒不住。拂珠小声道:“是乌致。但他也只是一时失手……”   岂料话刚开了头,就被北微打断:“失手能把你打成这副德行?以前你师兄跟你切磋的时候天天失手,怎么没见你师兄把你打到封印松动?知不知道我如果晚来一步,你身体都要毁了!”   接着话音一转,以严师的口吻教训道:“封印松动也就算了,你还吐血。你当你有传说中的聚宝盆,想要多少血就能有多少血?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越是强大的修士,越要注意不能受伤,血是最金贵的。你现在是合体,等到了大乘渡劫,包括后头成了仙,就知道血的作用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大……”   北微训起人时堪称六亲不认,拂珠垂眸听着,不敢接腔。   小徒弟抿抿唇,下巴都要缩进衣领里。   长长一番说教结束,北微连歇口气都无,又说回乌致身上,看拂珠的眼神那叫个恨铁不成钢:“乌致他狗屁的一时失手!天天就知道替乌致说好话,心全偏他身上,怎么不见他替你说好话?”   难得听师父爆粗口,拂珠仍旧缩着,半声不敢吭。   见她跟鹌鹑似的,北微更气了。   也就外人以为乌致天赋奇高,短短几百年就修炼至渡劫巅峰,还跻身三界名士榜,占了个不错的位置。   唯有他们这些做师长的心里门儿清,若非拂珠有心退让,万音宗的天骄名士哪里轮得到乌致去当。   乌致他算个屁!   他根本屁都不是!   “你啊你,”北微又变得苦口婆心起来,“你现在离大乘只差那么小半步而已,真不能一鼓作气把它给突破了?换作人家,早闭关个几十年出来扬眉吐气,就你不好好修炼,成天往楚歌峰跑,真想知道乌致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说完没能忍住,手指往下一戳,切切实实地点上拂珠心口。   北微并没用什么力气。   但拂珠还是哼了声,可怜兮兮地皱起眉,做出疼痛的样子想让师父心软。   拂珠自懂事起,再没撒娇过。   北微果然瞬间就被俘虏了。   见北微神色微缓,拂珠趁热打铁,继续撒娇:“好师父,你说过,修炼不可一味的张,需有张有弛,你看我这不正在弛吗?等弛够了,我就开始张了。”   北微还想再训几句,最终也只能无奈摇头:“你就尽找借口吧。等哪天你发觉你以前居然白白浪费那么久的天赋,非得后悔死。”   音落,忽听嗷嗷一声,一直等在外面的白近流扒开门,虎虎生风地冲了进来。   显然它以为那句白白是在喊它。   守在门外的独孤杀正说白近流速度太快,他一时没注意就没能拦住,门内见速度太快的白近流马上就要冲到拂珠榻上,北微眼疾腿快地一伸腿,没好气道:“谁喊你了,给我滚出去。我没出去,你不准进来。”   拂珠道:“师父,白白呆在这里没关系的。”   白近流也嗷嗷地喊了句父父。   “父你个头,叫师父。”   北微对白近流称呼的父父嫌弃极了。   然后联想到什么,表情更嫌弃了:“等回头我给你们找个师母,你是不是还要管人家叫母母?”   “嗷嗷!”   叫母母!叫母母!   最终白近流还是被赶了出去,理由是它不是母的。   静室内重新只剩师徒二人。   北微没耽搁,接连设下许多屏障,将静室与外界彻底隔开,方取了九九八十一颗上品灵石布置灵阵。   准备了小半时辰,二人状态俱都调整好,北微让拂珠坐在阵眼中心,开始加固封印。   “辛苦师父。”拂珠轻声道。   北微道:“知道我辛苦就闭嘴坐好,别说话,留点力气忍疼。”   拂珠依言闭嘴。   因封印是施加在最要紧的心脉处,稍有差池便会危及性命,因此饶是以北微的境界,一连串精细动作下来,额头也不免见汗。拂珠更是死死咬着牙关,身上衣裳全被冷汗浸透。   不知过去多久,北微手中印结一收,长长吐出口气:“好了,这次估摸着够用个百八十年的。”   拂珠听了,想问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找到一劳永逸的办法,奈何她正脱力,说不出什么话,只好闭目调息,让自己尽快恢复。   北微也调息片刻。   待拂珠能站起来走动,北微伸伸懒腰,嘱咐两句便要离开。   “师父,”拂珠喊住她,“师父先前给我疗伤时,有留意这颗琼珠吗?”   摊开手掌,一颗通体碧绿的圆润珠子静静躺在手心。   那碧绿浓郁得很,水波粼粼般从深处透出淡淡的莹光,像是一汪碧湖锁在了其中。   北微自然知道这琼珠是乌致送的。   专用于千里传音,勉强可算件法器。   虽不喜拂珠太过看重乌致送的没什么用的小玩意儿,但对于拂珠的疑问,北微还是认真回想:“你刚出岔子,白近流就去喊你师兄了,你师兄又立即喊我,我又立马赶过来。”这么算算,中间耽搁的时间连二十息都不到,“等我过来到刚才,这琼珠一直在地上搁着,没亮过。”   拂珠心说果然。   她昏迷前经由琼珠发出的那道传音,乌致恐怕根本没听到。   又或者,他的那颗琼珠,他并未带在身边。   他还在生她的气。   大抵是提前就预想了答案,当得知乌致真的没有回复传音,拂珠竟也没多失望,只应:“我知道了,谢谢师父。”   北微深深看她一眼。   然后折回来,像小时候拂珠磕了碰了,疼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北微听到会立即赶过来揉她脑袋一样,揉了揉如今已然是个大姑娘的拂珠的发顶。   “不管发生什么,师父永远在这儿,”北微温声道,“想哭就哭吧,师父不笑话你。”   拂珠道:“谢谢师父。但我没想哭。”   若她想哭,百年前鼓起勇气向乌致表明心意却被无视时就该哭了。   当初她都没哭,如今就更不会哭。   她还没那么脆弱。   北微欣慰道:“那再好不过。那种狗屁男人,不值得哭。”   确定小徒弟是真的没难过到要哭的地步,北微瞟了眼那颗琼珠,心下暗叹一声,拽下头上的枯叶叼在嘴里,负着手走了。   北微一走,独孤杀抱着白近流进来。   “师妹好些了?”独孤杀问。   拂珠点点头:“还没谢谢师兄喊师父救我。”   独孤杀道:“师妹无事便好。”   独孤杀将白近流递给她,让她好好休息,便也走了。   接连送走两人,拂珠吹灭灯,这才发觉室外日头高悬,已近正午。   “白白,”拂珠有些犹豫,“你说都这个时候了,乌致他还在等吗?”   和北微一样,尽管极其讨厌乌致,但在拂珠面前,白近流一直有在尽力克制,不让自己骂得太难听。它小意地称呼乌致为坏坏,算是它仅存的倔强。   便以兽语道,姐姐都说了要给坏坏送琴弦,坏坏肯定在等。   “那等下我去一趟吧……做人要言而有信,说好了就不能失约。”   身上汗意未消,拂珠沐浴更衣,休息片刻攒足力气,便带着多做的琴弦去楚歌峰。   拂珠去的正是时候。   因为她刚进峰主洞府,就撞见楚秋水从乌致寝居里出来。   见拂珠来了,楚秋水不知想到什么,面容一下子红了。   当即咬了咬唇,羞赧道:“凝碧姐姐,不是你想的那样……”   拂珠道:“我想的怎样?”   楚秋水道:“就是,就是,我和乌致哥哥,我们……”   她没说完,只又咬了咬唇。   拂珠手指动了动,忽然很有种拿剑鞘抽过去的冲动。   不过没等拂珠抽剑鞘,乌致也出来了。   他没看拂珠,径自递给楚秋水一样东西。   那是个做工十分精致的小布包。   料想这小布包应是相当私密的物件,楚秋水面上红晕更甚。她匆匆瞥了眼拂珠,伸手去接。   岂料乌致把手一扬,举高了不让她碰,还问:“里面是什么?”   楚秋水道:“不能告诉你!”   少女跳将起来,奈何身子弱,身量也远不及乌致,于是她不仅没能够到那小布包,反而还惊呼着朝乌致倒去。   拂珠又动动手指。   “乌致。”   突然有人喊了声。   乌致本就立在原地没动,这一喊,他更是没动。   楚秋水只好踉跄几下,兀自站稳。   这时又有话传过来。   “乌致,当着凝碧的面,你就这么与小青梅打情骂俏?我看你是忘了,凝碧可还同你有着婚约!”? 第6章 青骨   给你和乌致定下婚约。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彼时拂珠初遇乌致,一见倾心。豆蔻之年的少女,总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胆与冲劲,于是按捺了没多久,便在及笄前夕跑去找乌致表露心迹。   结果自然是被无声拒绝。乌致连看她一眼都无。   好在她还没来得及多难过,就听北微师父说有个惊喜要给她。   她问是什么惊喜。   北微没说,只将她带到主峰拜见宗主。   宗主嬴鱼与北微是同辈的师兄妹。北微当先喊了句师兄,嬴鱼颔首,拂珠也跟着喊师伯。   嬴鱼应下,语气和蔼地问拂珠:“告诉师伯,你是不是喜欢乌致?”   拂珠没想到她同乌致之间的事竟会传得连一宗之主都有所耳闻,顿时羞恼极了,尴尬得无地自容。   但问她的人是宗主师伯,乌致的师父。   身份使然,不管她能不能和乌致在一起,宗主师伯都绝对要过问的。   拂珠便艰难却诚实地点了头,很小声地答:“喜欢的。”然后声音更小,“可……乌致他好像并不喜欢我。”   嬴鱼语气更和蔼了:“他没有不喜欢。”   拂珠道:“不可能。他连看我一眼都不看。”   “他那是害羞,不敢看你。”   “啊?”   “他也喜欢你的。”   拂珠不信。   嬴鱼便取出个锦囊放到她手里:“这是乌致亲手做的,托我送给你。”   拂珠将信将疑。   她打开一看,锦囊里躺着颗琼珠,碧绿润泽,漂亮非常。   这是拂珠第一次见到琼珠。   同样的,这也是拂珠第一次收到乌致送的东西。   她顷刻便欢喜极了,连声问这珠子怎么用。   嬴鱼刚与她说完用法,她就迫不及待地动用尚且微薄的灵识,给乌致传音。   她想问师伯说你也喜欢我是不是真的,想问你喜欢我的话为什么昨日不看我,但最后,少女也只是怀着满心的情愫,小意道:“乌致,我都知道了。”   琼珠亮了一亮。   嬴鱼说这是表明灵识运用得当,她传音成功了。   又说等琼珠再亮,就是乌致给她回了信。   话音落下,琼珠亮起,拂珠眼睛也跟着一亮。   她忙举起琼珠放到耳边,听从乌致那边传来的悠悠琴声,听乌致淡淡说:“嗯。”   只这么一个字而已,拂珠就高兴得怎样都止不住笑。   待嬴鱼说出让北微带她来主峰的目的,也就是北微口中的惊喜,拂珠不由更加高兴,快乐得几乎要飞到天上去。   “由我做主,今日给你和乌致定下婚约,只盼你二人往后相互扶持,不离不弃,琴瑟和鸣,共赴大道,”嬴鱼问,“你意下如何?”   拂珠能如何,自是重重点头。   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当时的拂珠太惊喜,也太快乐了,她完全没意识到定下婚约这等大事,身为主角的乌致没在场究竟意味着什么。   还是翻过天,拂珠揣着琼珠,央独孤杀带她去楚歌峰,她想问乌致是打算等过些日子她及笄了,还是等她结丹了再举办结契大典。孰料才落地,远远便听有人说道:“乌致,听说你与越女峰的凝碧师妹定了婚约?真的假的,你不是向来对情情爱爱这些没兴趣的吗?”   拂珠停下脚步。   她屏住呼吸,手指揪独孤杀衣角揪得死紧,想听乌致的回答。   然接话的是个没听过的:“什么婚约,不过口头一说而已,傻子才会当真。”   前头那人回道:“啊?竟是不作数的吗?”   “乌致昨日压根没去主峰。当事人都没到场点头的婚约,自然不作数。”   “我还以为是真的,连结契时要送什么都想好了。”   “还是留着给你未来道侣吧。”   “……”   陌生的说话声极为嘈杂,乌致的声音始终没响起。   年少的拂珠不明白乌致为什么不回答那些人,她只觉得委屈又茫然。   婚约是宗主师伯当着她师父的面定下的。   眼下乌致这般态度,他是不想承认吗?   他若不愿意与她结为道侣,为何昨日不及时拒绝?哪怕只是一句琼珠的传音!   便听又有人道:“那我就放心了。”   “你放个什么心?”   “凝碧师妹和乌致的婚约不作数,那凝碧师妹就还是名花无主。我明儿便去越女峰把这朵花给摘了。”   “哈,看不出你居然也喜欢凝碧师妹。”   “也?”   “不信你问问,看这里有谁不喜欢凝碧师妹。倘若有,我立马拧了脑袋给你当球踢。”   “这话说的,你也喜欢?”   “凝碧师妹长得好,性子也好,我当然……”   直到这时,才终于听到独属于乌致的音色。   他道:“作数的。”   其余说话声骤然一停。   “凝碧还小,婚约一事不必再提,”乌致又说,“日后我若从你们口中听到,休怪我不留情面。”   宗主爱徒的话谁敢不听,那些人忙应是是是,不提了不提了。   听到这里的拂珠总算明白嬴鱼说的那句害羞是什么意思。   她晃晃独孤杀的衣角,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结契一事彻底压到心底。   此后果然再无人提起她和乌致的婚约。直至今日。   时隔这么多年,饶是拂珠听到婚约二字,都不免有点恍惚,继而生出种时过境迁之感。   她真的太久没听到这两个字了。   不论是最初的宗主爱徒,还是后来的楚歌峰主,乌致一贯如阳春白雪,高不可攀。好在哪怕因着当日乌致那句震慑,许多人渐渐将她与乌致的婚约抛却脑后,乃至彻底遗忘,但存在即事实,乌致也算默许她陪在他身边。   可谁都没能想到自那之后,乌致竟真的只字不提婚约。   他只将她当个管家,她是他最趁手、最好用、最听话的一件工具。   还不如他的琴侍。   更不如他的青梅。   拂珠想着,抬眼看向那位青梅。   料想是从未听说过婚约一事,勉强站稳的楚秋水面露惊色。她甚至轻轻倒吸了口气,望向乌致的目光仿佛天塌了般,极度的不敢置信,依稀还有些难过。   乌致则转身,面向那道出婚约的来人。   来人赫然是独孤杀。   独孤杀并非空手来的。他背后背着把琵琶。   这琵琶制式与平常所见大致相同,只乍看是普通的木色,实则看久了方能发觉有幽幽青光从深处透出。而这个时候上手去摸,便会让人有种像是摸到了骨头般的奇异触感。   故琵琶名为“青骨”。   此刻独孤杀便背着他这把青骨琵琶,缩地成寸,一步跨至乌致近前。   独孤杀先将拂珠端量一番,确定自家师妹并未因刚才的打情骂俏而难过,才对乌致道:“回答我。”   乌致道:“回答什么?”   独孤杀道:“敢问你可还记得你与我师妹的婚约?”   乌致道:“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独孤杀道:“你能记得最好。若不记得……”   他垂眸,抬手一招,青骨琵琶自他背后而起,静静悬空在他面前。   不同于瑶琴七弦,琵琶共有四弦。   独孤杀单手覆于这四弦之上,直视乌致的双眼骤然变得冰冷,暗藏杀意:“……我便教你记得。”   音落,他五指一屈——   “铮!铮!铮!铮!”   刹那间,四弦先后被拨动,急促鸣响陡然爆发,高亢激越,仿佛要直达天听。   随着这琵琶声响,四弦各有幽深的青色灵力凝出。而后化成实质般的四道乐音,带着足以割裂空气的尖锐锋芒,呼啸着向乌致极速掠去。   乌致见状,神情未变,只足尖一点,飘然后退。   其实就境界而言,独孤杀距离渡劫尚远,修为不及乌致;   论身份地位,独孤杀尚未脱离越女一脉,同样不及乌致。   可每一次,但凡被独孤杀得知乌致让拂珠受了委屈,他就会如今日这般,背着他的青骨琵琶寻过来,亲自给乌致一顿教训。   乌致则每次都会退让,并不真的和独孤杀交手。   好比眼下,狂风将乌致身上黑衣吹得凌乱,未得衣物遮掩的面庞、颈项以及双手等更是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四道乐音带来的刺痛,然乌致丝毫没有在意,只一味地后撤,任由乐音紧随。   他甚至还有闲心往周围扫了眼。   便是这一扫,他分了神,道:“快退开!”   话落广袖一振,逼至他身前的四道乐音蓦然一停,下一瞬,齐齐炸开。   再拂袖,乐音炸开造成的灵力波动被强势镇压在原地,并未朝其余地方扩散。孰料在那四道乐音之外,竟还有着第五道于此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急又快地激射而来。   乌致猛地偏头。   “嗤——”   这突如其来的第五道乐音重重刮上乌致脸侧。   伤口狭长,鲜红血珠从中溢出,刺眼极了。   独孤杀缓缓松开琵琶最细的那根子弦,不咸不淡道:“承让。”   原来伤到乌致的第五道乐音,乃是独孤杀抓住乌致刚才分神的那点破绽,微不可闻地拨出了第五道琵琶声响。   斗法暂歇。   另一边,没成想独孤杀上来就和乌致动手,楚秋水不免又吃了一惊。   没修炼过的凡人哪里承受得了两位修士的斗法,因而早在乌致还没出声的时候,楚秋水就已经远远退开。同时她动用了乌致先前给她的防御法器,将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   直至退得不管那两位如何斗法,都波及不到自己,楚秋水这才关注起战况。   这一关注,望见乌致脸上现出血色,楚秋水再度吃了一惊:“乌致哥哥!”转而对独孤杀气愤斥责,“不是点到为止吗,你怎能真的伤人!”   “伤人?”   独孤杀重复了遍。   随即侧眸,不温不火地睨了眼楚秋水。   这一眼的杀伤力堪比刚才那第五道乐音,即便隔着大老远,也还是重重刮上楚秋水的脸。   楚秋水面色登时一白。被吓的。   “让楚姑娘见笑了,”独孤杀慢条斯理道,“今日我来楚歌峰,不仅要伤人,我还要打人。”   最好是能把人往死里打,方可勉强消解他此刻怒气。   独孤杀话中杀意太过明显,尽管并非针对楚秋水,但楚秋水还是再说不出半个字。   她害怕地咬唇,往后躲了躲。   楚秋水就此住嘴,独孤杀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乌致身上。   他眸光比先前更冰冷,杀意也更澎湃。   “只知道让楚姑娘退开,却不让我师妹退开。乌致,我看你是真的忘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师妹她可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原本他刚到时,他师妹手里还握着乱琼剑。乱琼鞘身赤殷微亮,她想动手。   结果现在,剑鞘平静如水,她人亦是安静得很,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至于那颗肉长的心,想必已经变成石头了吧。   乌致此人,当真不是个东西。? 第7章 道歉   他还知道自己错了。   听着独孤杀的话,乌致神情总算有了波澜。   他敛眉,沉默了下,转头看向拂珠。   便见拂珠仍在她来时的那个地方立着,未动一丝一毫。   她面容平静,目光也平淡。不同于过去每次独孤杀过来找乌致相斗时,她都会担忧地说句小心,这次她什么都没说。   她就这么静静观望,浑然此间事态与她无关。   “凝碧。”   乌致低低唤了句。   拂珠闻言,目光微转,却也只是回视他,并未作声。   注意到她不止不想和他说话,她的乱琼剑也没有要再出鞘的迹象,这种含而不露,让乌致眉敛得更深。   忽而他举步,朝她那边走。   却是才走两步,就被独孤杀的话截住:“怎么,乌致尊者这是后悔刚才没有一碗水端平,想事后补偿我师妹?”   乌致微顿:“独孤师弟,慎言。”   这句师弟让独孤杀的手又回到青骨琵琶上。   当真是许久没听乌致这般称呼了。   独孤杀冷冷垂眸,五指再屈,但听“铮”的一声重响,这次竟是四弦齐鸣。霎时恍若石破天惊,整个楚歌峰都在这重响下震了一震。   接着便见那四根丝弦脱离了青骨琵琶,势如闪电般齐飞而出。   这四弦比刚才的四音快了不知多少。   只一瞬,四道琵琶弦已然携着狂烈风声,逼至乌致面前。   远处独孤杀五指一张。   “铮!”   顿时又是一声重响,四弦无风而动,自发齐鸣。随后以缠弦在上、子弦在下的姿态,四弦状若兽爪,朝乌致兜头落下。   看出独孤杀这是打算捆了他,好应先前说的那句打人,被迫止步的乌致眼底微暗。   他没再继续避让,而是同样五指张开,向四弦猛然一握。   于是刚刚还呈兽爪之姿的四弦骤然收拢,往下直坠。乌致接住了,掌心一合,四弦受制,再发不出半点声响。   “独孤师弟,”乌致沉声道,“再打下去,你我恐都收不了手。”   独孤杀道:“那便不收。”   语毕,乌致掌中四弦发出阵阵嗡鸣,意欲脱离乌致掌控。   乌致只好收紧力道。   眼见再这么下去,两人便要毫不留手地真正斗上一场,届时别说这楚歌峰,怕是半个万音宗都不够他们打,一直旁观的拂珠终于开口。   “师兄,”她话是对独孤杀说的,“今日你占上风,到此为止吧。”   ——“师兄,你已经伤到他,这次就算了好不好?”   记起以前拂珠说过的话,乌致手掌握得愈发紧了。   同样觉出拂珠此次态度和以往不同,独孤杀同她对视数息。   许是从拂珠眼里看出什么,独孤杀果然收手。   四弦重新变得安静,乌致顺势松开,四弦游鱼般游回琵琶前,轻轻一跃,青骨琵琶恢复原状。   独孤杀再一侧头,尽管他身上并没有什么用于固定的绳子布条之类的东西,但青骨琵琶还是乖乖跳回他后背,并且很自觉地调整位置,免得独孤杀背着它不舒服。   独孤杀摸了下青骨,抬脚朝拂珠走去。   他对拂珠道:“我近来修行有些感悟,已经和师父说了出宗云游,马上就走。我不在越女的这段时间,有解决不了的就去找师父,或者给我发传音符,我收到会立即赶回来。”   拂珠听着,心中一暖。   这就是她的师兄。   不管师兄去哪,临行前总要各种嘱咐她,生怕他不在的时候她会受委屈。   因为独孤杀是突然告知要走,拂珠没能提前准备,只好临时从随身的须弥戒里取了全部的符箓丹药,以及一些独孤杀能用到的法器让他收下:“师兄一路小心。”   一如平日里拂珠全盘接受师兄的疼爱,独孤杀也没推辞,直接收下师妹的好意。随后他设了屏障,避免接下来的谈话被外人听到:“当心楚秋水。”   拂珠说:“楚秋水?”   独孤杀说:“嗯,她不是什么好人。”   他甚至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凭他师妹对乌致的执着,也凭乌致对楚秋水那种非同一般的重视,师妹多半要在楚秋水身上栽跟头。   遂细细解释道:“我来的时候她和你说的那番话,语焉不详,意在言外,她还故意当着你的面同乌致作亲昵之态,为的就是激怒你,让你对她动手,这样她就有理由找乌致哭诉,从而离间你和乌致。之后她再找机会捷足先登,哪怕乌致不承认,她也照样能对外坐实她与乌致结契一说。”   明明心里偏向师父和白近流,同样认为师妹不该吊死在乌致这棵歪脖子树上,但独孤杀比白近流还要有分寸,具体表现为他从不在拂珠面前说乌致坏话。他只会当着乌致的面说。   对乌致以外的人也是,这应当算他第一次跟拂珠说别人的坏话。   “如果信我,就听我的,离楚秋水远一些。”   说话间,独孤杀盯紧拂珠的脸,避免错过她任何一点表情变化:“楚秋水颇有心机,又长袖善舞,但凡跟她有关的事,你千万别掺合。”   师兄难得长篇大论,拂珠自是听得认真。   然后仔细回想,发现师兄说得对,无论是先前初见,还是刚才撞见,楚秋水的言行都有种说不上来的……   “做作。”   对。   拂珠点头,就是做作。   尤其是从乌致手里抢小布包的时候,楚秋水还专门看了她一眼。   当时她没多想,现在倒觉得那一眼太过刻意,简直是在明目张胆地炫耀,大有要让她看看他们之间到底能亲密到何种程度的意思。   想到这,拂珠恍然刚刚那做作二字不是她说的,是独孤杀说的。   独孤杀道:“你想清楚这点,我也就能放半颗心了。”   拂珠道:“才半颗?”   独孤杀道:“半颗我还嫌多。”   该嘱咐的嘱咐完,独孤杀御风离开。   独孤杀一走,立时有隐隐约约的吐气声自洞府外传来,间或还夹杂着些诸如“这煞神可算走了”“每次他一来我连头都不敢露”“感觉被他看一眼就要折寿”的话,字里行间尽是惧怕。   拂珠用灵识感知了下,都是楚歌峰的弟子。   和以前一样。   每次师兄来楚歌峰,未及现身,这些弟子已然闻风而逃,生怕师兄教训乌致不过瘾,还要顺带教训他们。   但也和以前不一样。   她与乌致之间,多了个楚秋水。   “凝碧。”   听出又是乌致喊自己,拂珠抬眸,只见乌致单手负后立着。他脸上那道伤已不再流血,但狭长红痕横亘着,还是鲜明得很。   看来师兄这次真的动了怒。   否则以乌致渡劫尊者的体质,这点小伤早该愈合了。   拂珠想着,就听乌致道:“方才你师兄所说……我没有不让你退开。”他眉仍敛着,今日之事着实有些出乎他意料,“秋水未曾修炼,她反应不及你,我怕……”   不知为何,这第二次听他说秋水不及你,秋水不是你,莫名的,拂珠有点想笑。   这大概就是以前师父经常挂在嘴边的,弱者有理?   所以强者如她,便合该受着?   于是不欲听他后面的话,拂珠直接打断他,平心静气道:“行了。楚姑娘不是一受惊就得哄?你还是哄她去吧。”   总归她在乌致面前永远不会哭。   那么乌致怕什么,接下来又要哄谁,全都与她无关。   却听乌致道:“秋水今日没受惊。”   拂珠没接这话。   两人沉默了一阵。   乌致再道:“凝碧,我一直以为你我之间的事,用不着第三个人来指指点点。”   ……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拂珠觉得自己听错了,这话不该出自乌致之口。   而乌致的话还没说完。   他道:“我说了你可以安心。你就是这般安心的?”   拂珠回神。   她仿佛第一次看清乌致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你口中的第三个人是谁?”拂珠问他,“我师兄?”   乌致点头:“你师兄……”   拂珠打断他道:“到底谁是第三个人,你心里当真不清楚?”   乌致不说话了。   拂珠也没再说话。   她取出琴弦,往他身上一扔,转身走了。   乌致没有拦她。他默然望着她的背影。   这是她头一次没过问他的伤。   直至那边楚秋水彻底看不见拂珠,收起法器来到乌致身边,只一眼,便惊呼道:“乌致哥哥,你手流血了!”   楚秋水心疼地看乌致负后的那只手。   不知这伤口是有多深,血竟到现在还在流。   “是刚才和凝碧姐姐那位独孤师兄斗法伤到的吗?”楚秋水问,“凝碧姐姐也太……”   乌致道:“不是。你不必管。”   楚秋水道:“好,我不管。你疼不疼,我先给你止血。”   她拿出条干净绣帕,正待裹住乌致伤口,就见乌致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楚秋水一下愣住。   竟连碰都不愿意让她碰。   所以那个婚约,果然是真的吧?   楚秋水一时难过极了。她小声道:“乌致哥哥,我只是想帮你擦擦血。”   乌致摇头:“不必。”   他这么多年只习惯凝碧近身。别的人,如素和问柳都不行。   于是:“素和。”   音落,只数个呼吸的工夫,此前不知在哪的素和问柳已然现身出来。   素和问柳当先喊了句主人,然后对楚秋水点了下头。   楚秋水刚想说乌致手上的伤比脸上的更重,乌致已经把小布包还给她。随后他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琴弦,拿琴弦草草一缠手掌伤口,道:“走。”   走去哪,要做什么,乌致没说,只带着素和问柳出去。   徒留楚秋水一人在洞府里,红唇几乎要咬出血。   ……   越女峰。   因北微性子洒脱,不拘一格,故她与两个徒弟的洞府不像别的峰主和入室弟子那般建在最高的山顶处,而是随意寻了处能够栽花种树的地方,术法一念,三座洞府便紧密相连。   起初洞府周遭生长的还是寻常野花野草。   直到拂珠及笄那年,虽然修真界不如凡间那般盛行冠礼笄礼,但北微觉得别家女儿都有的,她心爱的小徒弟也要有,遂同独孤杀一合计,二人铲了野花野草,改种琼花,当作送给拂珠的及笄礼物。   琼花本只在春日盛开。   也是恰恰好,正赶在拂珠及笄那天,千树万树的琼花一朝开放,漫山遍野都是素雅的白。   那景色很漂亮,拂珠很喜欢。   见她喜欢,北微索性施了术法,从此越女峰上一年四季皆花开如雪,任谁来了都要赞叹琼花极美,仿如仙境。   坐在琼花林中,抬头是碧空如洗,低头是素花似濯,拂珠轻抚着怀中小兽的脊背,想今日之事,乌致得给她道歉。   “什么第三个人是师兄,”拂珠对白近流道,“他居然也说得出口。”   那等情况,瞎子都看得出那第三人是谁。   白近流嗷呜呜地应和。   坏坏是瞎子!坏坏是瞎子!   拂珠被白近流逗笑,她顺顺它胸前白毛,又摸摸它的角,爱不释手。   很快夕阳西下,一只纸鹤飞来,正是乌致送的传音符。   拂珠伸手,纸鹤停在她掌心,翅膀轻微一动,乌致声音随之响起:“还气?我晚点过来找你。”   白近流听罢,嗷呜一声。   坏坏还算有点良心。   拂珠也道:“嗯,好歹他还知道自己错了。”又道,“天快黑了,我等一会儿吧。”   她继续给白近流顺毛。   被顺得舒服,白近流张嘴打个哈欠,在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觉。   及至长睫被打湿,轻微眨动间,晶莹露水掉进白近流的毛发中,拂珠抬头,天亮了。   乌致没来。   作者有话说:   师兄,鉴婊达人【大拇指.jpg】? 第8章 按住   吻得更深。   感知到拂珠的动静,白近流立即醒来。   它没睁眼,又奶又娇地哼哼唧唧叫了声,习惯性地拿鼻头拱拂珠,小爪子也在拂珠怀里蹭来蹭去。   然而这次没像平常那样立即得到拂珠的抚摸。   白近流顿时一个激灵,彻底清醒。   它睁开眼,仰头看拂珠。   拂珠也正看它。   深秋的露水又凉又重,晨晖映照下,青衣道君的眉梢眼角皆闪着点点微芒。随着她低头的动作,一缕水迹倏然自眼尾滑落,泪一样。   她轻声道:“醒啦?”   “唔唔。”   察觉出拂珠心情不好,白近流直立而起,想舔掉那滴停在她下颚处的露水。   然后它就发觉自己身上也被打湿不少。   好在都是露水。   它没有嗅到眼泪的味道。   确定了这点,白近流放心地跳到地上。它迈开小爪子,啪嗒啪嗒地跑去个溅不到拂珠的地方,小身子一动开始抖毛,扑棱扑棱的。   直把露水全部抖干净,它三步并作两步地跳回拂珠怀里,让拂珠把自己举高了,它两只前爪以环抱的姿势搂住拂珠的下巴,认认真真地给她舔露水。   白近流舌头生有细小的倒刺,舔舐时给人的触感非常奇特。拂珠不自觉弯起眼睛,心情跟着好转。   算了。   她的白白这么可爱,她疼白白都疼不够,又何必想那些烦心事。   “一夜了,不等了。”   待白近流意犹未尽地住嘴,拂珠让它在肩头坐稳了,她站起来往琼花林外走,问它:“饿不饿?我给你捉鱼吃?”   这说的鱼是独孤杀专门辟出的小溪里养的灵鱼。   小溪是真的小,但水底被大手笔地铺满灵石,还布置了能汇聚天地灵气的聚灵阵,令得连引进小溪前的再普通不过的水草都被滋养得充斥着浓郁灵气,养在其中的灵鱼也肉质格外细嫩,入口即化,堪为极品。至少白近流尝了第一口后,就再没过吃别地出产的灵鱼。   “嗷呜呜!”   捉鱼鱼!捉鱼鱼!   思及捉鱼得集中注意力,这样姐姐就没空想那个臭坏坏,不想就不会难过,白近流忙扯着嗓子乱嚎一气,口水糊得拂珠满下巴都是。   拂珠笑着拎住它后颈肉,将它提到半空:“再舔就自己捉。”   白近流便又嚎了阵,小爪子各种挥舞,表示要和姐姐一起捉。   拂珠向来宠它。   于是拂珠没动用灵力,挽了裙摆亲自下水。白近流摇着尾巴跟在后面,狗刨式地一点点游。   溪水很浅,最深处仅没过拂珠膝盖。   水也很清澈,粗略扫上一眼,便能扫见一条条灵鱼在水草中优哉游哉地缓慢游动,鳞片闪烁着“我很好吃”的光泽。   白近流瞄中了其中一条胖头鱼。   这条灵鱼是真的胖,光尾鳍就有白近流半个身子那么大。   不过以白近流的食量,胖头鱼这样的顶多算开胃菜,它一顿能吃七八十来条。   以前拂珠总疑惑怎么白近流吃那么多都还能维持体重不变,渐渐的便不再问,总归白近流一顿能管半月,还不挑食,只要是能吃的它就都爱吃,一点儿也不像别的幼崽那样需要娇生惯养,它属于特别好养的那种。   眼下,白近流嘴巴紧闭,生怕惊动那条胖头鱼。   似乎完全忘记了灵识传音这个大杀器,白近流小心地直起上半身,在水面上爪舞足蹈地跟拂珠比划,传达它的作战计划。   美食在前,白近流比划得有点乱,好在拂珠与它心有灵犀,一眼看懂。   她无声点头,手势一打,示意准备包抄。   “哗啦!”   水花四溅,拂珠成功困住胖头鱼。   白近流抓准时机,迅猛无比地扑上去。   就体型而言,胖头鱼只需轻轻一摆尾,就能将白近流给抽飞。   然而事实却是白近流牙齿死死咬着胖头鱼的背鳍,同时它爪脚并用地紧紧箍着胖头鱼滑不溜秋的身体,令得胖头鱼连最基本的挣扎都显得异常艰难。   不仅如此,白近流那平时不管怎么跟拂珠玩耍闹腾,都有意收拢着,绝不会伤到拂珠的利爪于此刻探出,深深刺入胖头鱼体内。   很快,胖头鱼停止不算挣扎的挣扎,死鱼一样不动了。   细看那鱼眼,竟很有种认命的安详感。   食物到手,白近流尝试地松开一点爪子,看胖头鱼无论如何都不会跑了,它这才含糊地发出欢快的嗷呜声,扑腾着水花游去拂珠那边,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白白真厉害。”   拂珠夸了夸它,拎起这条胖头鱼往岸上木桶里一扔,继续陪它捉鱼。   接连捉了十多条,最后白近流叼着条罕见的生有七彩鳞片的灵鱼,正对拂珠比划着可以了,够它吃的了,忽听翅膀扇动声响起,又有一只纸鹤飞过来。   白近流动作一停,瞬间福至心灵。   这传音符肯定是臭坏坏送来的。   果然,纸鹤在到达拂珠身边便不再往前,只围着拂珠转圈。   拂珠抬头看了看天。   天光大放,金乌也已高升,她和白近流在小溪里玩了得有大半时辰。   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拂珠凌空一点纸鹤。   便听乌致道:“昨晚秋水突然发热,宗内的灵药不能给她用,我临时去了趟洛城找凡间大夫。”   只这么一句,纸鹤无风自燃,传音结束。   传音符的符纸中含有少量精纯的天地灵气,于小溪内的灵鱼而言堪称美味,立时便有数条灵鱼争相跃出水面,张嘴去接那点符纸燃尽后留下的灰烬。   灰烬很快被瓜分完毕。   饱餐一顿的灵鱼接二连三地落回水中,它们嘴巴鼓动,吐出一串串的透明气泡。   拂珠沉静地看着这景象。   洛城她以前去过。   洛城地处东海之滨,是离蓬莱仙岛最近,同时也是整个东海之天里最繁华的一座城池,万年来一直享有“东海之都”的美誉。   城内凡人与修士混居,因此乌致说去洛城找凡间大夫是说得过去的。   唯一说不过去的,是以乌致的速度,从蓬莱到洛城,带个凡人一来一回,也不过眨眼工夫。昨晚上就能讲清楚的事,他直到现在才给她传音解释。   他果真半点都不在意她。   他也没跟她道歉。   拂珠觉得等了一整夜的自己简直是个傻子。   身上的衣服老早就被浸透,拂珠原先还没觉得冷,这会儿却觉凉到骨子里。   心口仿佛漏了个大洞,秋风灌入进来,隐隐有些发寒,拂珠微不可察地打个寒颤。   然而都这样了,她也没表现出丝毫的不舒服,只对眼巴巴望着自己的白近流道:“再捉几条?我给你和师父做鱼吃。”   白近流摇头。   它嗷呜嗷呜地说要上岸,它可以把它的一半鱼鱼分给父父。   拂珠便和它上岸。   术法一施,衣服头发一瞬干透。奈何身体还是没能暖和起来,更冷了。   拂珠单手提起装满灵鱼的木桶,另只手趁白近流不注意时举到唇边,悄悄呵了口气。   白近流走在她前面,始终不曾回头。   一路就这么不断呵气,等到北微洞府前,拂珠总算觉得稍微暖和了点。   瞟了眼木桶,见自己的倒影除唇色有点发白外,整体还算尚可,拂珠抬手叩门:“师父,我和白白捉了鱼。师父想吃清蒸还是红烧?”   门没开,只北微的回答从内传出:“糖醋麻辣各一半。”话音一转,“是不是封印又出毛病了?你声音听起来不太对。”   拂珠道:“没出毛病,应该是我夜里没睡好。”   北微道:“封印刚加固完对身体不好,你这几日多休息,别往楚歌峰跑了。”   拂珠应好。   像拂珠是两岁被带上越女峰,独孤杀也是差不多的年纪拜入越女峰。太小的孩子不可服用辟谷丹,北微便从认识的食修友人那儿顺来几本食谱,自己翻着学会了,在独孤杀洞府旁加盖个厨房,一日三餐地做饭给独孤杀吃。   直到独孤杀也学会做饭,不仅能投喂他自己,还能投喂后来的他师妹,北微觉得自己是时候颐养天年,遂对厨房敬而远之。   再后来拂珠也做饭做得有模有样,北微自然而然成为被投喂的那个。   进了厨房,拂珠放下木桶,取出条发带将头发系住,卷起袖子准备生火杀鱼。   “出去玩吧,”她对跟进来的白近流道,“做好了喊你。”   看出拂珠想一个人呆着,白近流没闹着要留下。   它扒着木桶边缘,爪子挨个拍里头的灵鱼,警告它们不准反抗,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   拂珠没有立即做鱼。   她靠上灶台,垂首想着什么。   长发因着这姿势自肩头滑落下来,那条绣有长剑的发带一并晃过。拂珠抬手勾住,举到眼前,记起这条发带是她很久之前在洛城买的,是一对。   另一条绣的瑶琴,被她送给乌致了。   也不知另一条如今还在不在。多半早扔了吧。   反正这种东西在乌致眼里向来没什么用。   胡思乱想好一会儿,拂珠眼不见心不烦地把发带往后一拨,开始做鱼。   尽管这些年北微没再下厨,但对徒弟的指点还是有的,加之独孤杀以前都是亲自上手教,所以拂珠的厨艺虽算不上顶顶好,但那色香味也足够让人大快朵颐。   正应北微要的一半糖醋一半麻辣,其中肉质最为肥嫩的那条胖头鱼更是被北微用极高深的灵力分成完全相同的三份,没谁多一丝鱼肉,也没谁少一丝,不能更公平。   白近流却没吃自己的那份。   它小爪子一动,把碗推向拂珠,让拂珠吃。   北微稀奇道:“乖乖,小家伙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   拂珠听了就笑。   师父说的对。   至少她还有白白心疼她。   吃完鱼,北微再次嘱咐拂珠别去楚歌峰,随即摆手,让拂珠爱干吗干吗,就是不能打扰她,她有要事要做。   拂珠有心想问是什么要事,用不用帮忙搭把手,但见北微再度摆手,拂珠只好抱着白近流出去。   洞府大门被掩上,北微起身,连设数道屏障,方叼着根胖头鱼的骨头往深处走。   “第七手到底能不能成,就在此一举了。”   ……   师兄不在,师父有事,拂珠想了想,决定练剑。   师父说剑修和音修其实是一样的。   像他们音修须得不间断的每日弹奏,将各种技巧、各个乐谱等牢记于心,剑修也是要日日练剑,切不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于大道只会有弊无利。   这两天光顾着这这那那,拂珠确实没怎么好好练剑。   于是乱琼出鞘,剑光似玉,剑势若雪,剑气卷得琼花漫天飞舞,渐欲迷人眼般,瑶台仙境也不过如此。   修剑者,最所求不过人剑合一。   心神彻底变得宁静,拂珠眼里看不到上下翻飞的琼花,她只看得到她的剑。   她双足深陷落花层中,扎了根般佁然不动,唯持剑的右手向着前方石壁一剑剑挥出。   平直,刚劲,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势如破竹,一往无前。   渐入佳境。   忽而一道不属于乱琼的剑风袭来,拂珠想也不想,反手一剑刺过去。   “叮!”   剑与剑相撞,拂珠一下便听出是乌致来了。   她没说话,也没回头,就那么反手用剑,继续往后攻。   看她明知道自己来了,却根本不停,乌致只来得及唤声凝碧,便一手负着,一手仗剑和她过招。   他剑术向来比不过拂珠。   只那么两三下,拂珠一剑横在他颈侧,剑刃险险挨着皮肤,似乎下一瞬就要割破流出血来。乌致这才得空道:“消气了?”   拂珠还是没说话。   她一点都不想理他。   她头也不回地收了剑,重新回到石壁前,继续挥剑。   一剑又一剑,石壁上留下的剑痕比乌致来前要更深刻,剑意也更凌厉。   以乌致的眼力,如何看不出拂珠别提消气了,她甚至气得更狠。他无声看了片刻,赶在拂珠再次挥剑前,握住她手腕,将她整个人往后一带。   拂珠力量不及他。   她趔趄着倒退,正正倒进乌致怀里。   乌致顺势扔了佩剑,双手环住她的腰,低头吻住她仍有些苍白的唇。   拂珠愣了愣。   下一瞬,她反应过来,颤抖着手举剑便刺。   不料乌致陡的一推,她背重重撞上琼树。霎时发带散开,青丝凌乱,雪白琼花簌簌落了满身。   乌致按住她,吻得更深。? 第9章 恣肆   占有欲。   拂珠哪里承受过这样强迫且激烈的索求。   她无法适应,很快就有些喘不过气。   乱琼剑在刚才的混乱中被乌致丢开,拂珠手无寸铁,只能尽力去推乌致。   可面前的人好像一座大山,无论她怎么动作,他都完全没有要放过她的迹象,禁锢的姿态极其强硬。渐渐的,拂珠脸颊泛红,眼圈也跟着红了。   美人如此情态,是个男人就忍不住。   乌致便又吻了许久。   直至拂珠抵在他胸前的双手再使不出什么力气,他才稍稍离开,凝视着她,低低一笑。   “乖凝碧,还是这么好哄。”   他嘴上说着好哄,手却半点没松,仍牢牢禁锢着拂珠。   那从未表露过的占有欲在此时显露无疑,强烈到令人心惊。他看着拂珠的眼神很沉,有些烫,也有些危险,更多则是志在必得的恣肆。   ——她从来都只是他一个人的所有物。   拂珠不看他,也不说话。   喘息渐平,她目光错开着,看地面的落花,看高处的枝桠。她宁愿盯着空无一物的前方,也半个眼神都不肯给乌致。   她太清楚她与乌致在体格和修为上的差距。她只能这么沉默地进行反抗。   太卑微了。   拂珠想,她以前怎么就没想过会有今日。   “凝碧。”   忽然乌致松开一只手,举到与她视线齐平的高度。   拂珠不看。   “我受伤了。”他说。   拂珠还是不看。   她甚至重新动了动,想乘机推开他。   不用想都知道她此刻必然恼他恼得很,乌致笑叹一声,眸光更沉。没松开的那只手在此时不动声色地加重力道,渡劫尊者的威压仅泄露出那么一丝,就让拂珠浑身一滞,再次动弹不得。   她仿佛一具美丽人偶,僵硬地被乌致桎梏在怀中,所思所想皆由他。   拂珠突然生出种羞辱感。   灵力灵识被全面压制,她连最简单的封闭五感都做不到。拂珠索性闭上眼,什么都不看了。   乌致却仿佛看不懂她在无声拒绝似的,一味地将手往她眼前再送了送。   他重复道:“我受伤了。你昨日没给我疗伤就走了,现在伤口又在流血。”   他说的是实话。   至少拂珠有嗅到掺在琼花香味中的血腥气。还很新鲜。   但拂珠仍旧不语。   以前每次乌致受伤,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皮外伤,拂珠也会火急火燎地立即给他处理,生怕迟上那么一时半刻,他的伤势会更严重。   曾经的她恨不能以身替之,由衷地希望他能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受伤。   现如今她只想远离他。   什么伤什么血,伤再重,血再多,他的事又与她何干?   “凝碧,”乌致缓声道,“你看看我,我在流血。”顿了下又说,“有点疼。”   这次他声音很轻,些微的沙哑,隐约还透出点温柔。   他在她面前何曾用过这样的语气。   试问全中界谁人不知,东海蓬莱的乌致尊者最为出名的一战,乃当年南山诸多魔修联手偷袭蓬莱仙岛一战。彼时以凌云宗为首的各大宗门纷纷派出天骄名士迎敌,如万音宗派的就是刚刚突破至渡劫期的乌致。   那一日,乌致临危受命,与一位成名颇久的魔修尊者激战三天三夜。最终魔修尊者惨死乌致琴弦之下,乌致自己也遍体鳞伤,境界险些回落。   拂珠还记得当时的那个景象。   他一身黑衣褴褛,提着七弦尽断的琴,在海面上一步步地走,血也一步步地流。   无边海域几乎要被他的血染红,万众瞩目中,他走到她面前停下,将那魔修尊者的头颅递给她。   她接过,问他,你流了好多血,不疼吗?   “不疼,”他勾唇笑了,漫不经心的,“区区皮肉伤,怎么会疼。”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他奏琴的双手皮肉全部绽开,森森白骨裸露出来,两条臂膀也几乎废掉。他伤得实在重,拂珠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宗主嬴鱼更是倾全宗之力为爱徒疗伤,期间他手骨不知多少次被生生打断又重新接上,他也没喊过一声疼。   可今日他喊了。   拂珠下意识就想看他伤势。但到底还是忍住。   最终她只开口道:“你先放开我。”她嗓音同样有些沙哑,唇不复先前的苍白,如含丹朱,娇艳欲滴,“你松手。”   “不能松,”乌致拒绝,“我松了,你又不理我怎么办。”   像是忽然起了兴致,他没再执着于让拂珠看他伤势,而是伸指点在拂珠眉心。   拂珠眉梢微动。   很快,她就感到乌致指尖从她眉心轻轻滑过了,沿着慢慢往下,如被幼鸟身上最为柔软的那根绒羽撩过,若有似无的痒。   拂珠抿紧唇。   不知可是这点反应取悦到他,拂珠感到他指尖停在她唇畔,不动了。   下一瞬,铁锈味溢入口中,他竟将血往她唇间一抹。   “……你做什么!”   拂珠狼狈地睁开眼,眼底微红,染了鲜血的唇亦是红艳。   乌致望着终于肯看他的拂珠,低头靠近。   呼吸交缠,他一点点蹭过她的唇,让血尽数地染红她:“你涂胭脂好看。”他应当是觉得她这个模样很合他心意,近乎诱哄般地道,“不若往后我买胭脂给你?”   拂珠撇开脸:“我不要。”   她这么一动作,乌致嘴唇擦过她下颌,留下淡淡血迹。   “那你要什么?”他近距离地欣赏这点血迹,艳的红素的白,于冰肌玉骨上交织成一幅靡丽画卷,“女为悦己者容,你……”   话没说完,就被拂珠打断:“我要你放开我。”   拂珠表情很难看。   眼底的红将将要滴下来,她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在今日之前,拂珠无论如何都没想过,有朝一日竟能从乌致口中听到“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   是他说的,她不必学别的女修那样梳妆打扮,她只要干干净净的就好。   他说她这样最好看。   他随口一句话,她记了几十年。   他自己呢,可是说完就忘?   “乌致,”拂珠闭了闭眼,颤声道,“你究竟将我当作什么?”   想到时是一回事,不想到时是另一回事。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在他眼里,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件工具?   乌致没有立刻回答。   风乍起,伴着琼花纷飞,瑟瑟秋意环绕而来,这天越来越冷了。失去发带的束缚,拂珠散乱的青丝被风吹得轻舞,乌致握住离得最近的一缕,指尖缠了缠,置于唇边轻吻。   这个吻清浅极了,重新闭上眼的拂珠并未察觉。   她只听得他道:“发带我还留着。”   这简直答非所问。   但拂珠听懂了。   他念旧。   他既还留着她送的发带,就表明他已经习惯她的存在,他轻易不会放开她。   那……   “楚秋水呢?”拂珠问。   他亲自将青梅接来万音宗,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更为青梅伤她。   这岂非也是念旧?   “我说过,秋水不是你,她和你不一样。”   又一阵风吹来,乌致指尖一松,看着那缕青丝飘飘摇摇地落回拂珠颈边,漆黑与白皙交错,他留下的那点血迹晃眼得很:“你总拿她作比较。何必?”   拂珠沉默。   又是这句话。   拂珠突然觉得有点累。   她深深呼吸数下,无声劝诫自己别再问了,否则只会落得自取其辱的下场。   今日已足够难堪,她不想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丢掉。   这时乌致道:“我听素和说,你给不少人发了帖子,请他们月底来楚歌峰赴宴?”   这是要谈正事了。   拂珠再度睁开眼:“嗯,都给我回信了,说会准时赴宴。”   ——这是她为乌致养成的习惯。   每逢乌致做了什么非同凡响的大事,她总会在楚歌峰上设宴,一面为乌致恭贺,一面也为乌致立名。   她想让全中界,乃至全三界的人都知道,她喜欢的这个人究竟有多耀眼。   为此北微师父以前经常骂她,说她这么做是能树立起乌致的名声不错,可有谁知道乌致能有如今这般成就,皆靠她一手安排?他们只会觉得她是攀附乌致的菟丝花,以色侍人之流,她简直傻到没边。   师兄也说她做得不对,她以自己成全乌致,不见得乌致就会记得她的好。   当时她是怎么回应的?   她冲师父师兄讨好地笑,说只要能帮得上乌致,她怎样都好,她不在乎别人对她的看法。   “正好,让秋水见见别的修士。”   听见乌致这句,拂珠回神:“那到时候你直接带楚秋水出面吧,我就不过去了。”   这像是气话。   乌致便掐掐她下巴,又抹了点血迹,好似要在上头画出朵花来:“你怎么能不去?”他说,“凝碧道君亲自发的帖子,来客若没见到你,怕是要以为你我之间生了间隙。”   他意在打趣,岂料拂珠平静道:“不用以为,已经有了。”   只要楚秋水在楚歌峰一日,这间隙便存在一日。   除非他即刻就将楚秋水送走,否则她与他之间的间隙只会越来越深。   乌致涂抹血迹的手顿时一停。   下一刻,他手垂下去,眼神也归于冷淡。   他道:“凝碧,别得寸进尺。”   拂珠平静道:“你大可松开我,看我会不会得寸进尺。”   乌致微微一滞。   他松开手。   没了他的故意压制,拂珠迅速往后退了几步。同时她剑指一并,石壁上残留的剑意受到牵引,长鸣着脱离石壁,在她身边叠成个繁复剑阵。   假使乌致又施以威压,有这剑阵在,即便支撑不了太久,那点时间也足够她做别的。   乌致没有阻拦。   他眼睁睁看着她与他划分界限。   片刻,他道:“你为何总要与秋水过不去。”   说完拂袖,剑阵“哗”的一下碎裂,竟是半息都没撑到。   未及拂珠再有所反应,他身形已然消散。   他走了。   拂珠收剑归鞘。   等白近流午觉睡醒过来找拂珠,望见拂珠脸上的血迹,吓得嗷呜直叫,拂珠才弯腰捡起发带,说不是她的血。   “嗷?”   不是姐姐的,那会是……   白近流想到什么,瞬间闭嘴。   拂珠抬手抹掉血迹:“别告诉师父。”   白近流怏怏点头。   这日起,拂珠听北微的话没去楚歌峰。而乌致也没再来越女峰,更没送纸鹤。   只时不时会有楚歌峰弟子带着玉简帖子等过来拜见,请拂珠拿主意。乌致一向不管这些。   拂珠没拒绝接见这些弟子。   因拂珠在人前一贯寡言,楚歌峰上下便一致认为这位道君和峰主一样不好相处。眼下看她游刃有余地处理事务,即使被反复询问,也一遍遍地解答,没有半分的不耐烦,弟子壮了壮胆子,小声喊:“凝碧道君。”   拂珠抬眸,示意他说。   弟子咽了下口水,镇定道:“月底、月底的宴会,您没忘吧?”   “没忘。”   “那您到时会去吧?”   “会。”   得到确切回答,弟子收起处理完的玉简,擦着汗离开。   直等回到楚歌峰,弟子一拍脑袋,糟,忘记同凝碧道君说刚才那话是峰主让他问的了。   想起峰主发怒的样子,弟子咂咂嘴,决定瞒过这点。   时间很快到了月底。   尽管类似的宴会以前就办过不知道多少次,但由于这次拂珠守在越女峰不过来,也不予以安排指点,楚歌峰弟子们拉不下脸天天往人越女峰跑,只得硬着头皮请素和问柳与楚秋水这两位同峰主还算亲近的代为参谋,故而此次宴会布置得与以往很不相同。   至少拂珠在到来之前,就没想过宴会场地竟能华丽成这个样子。   地面全部由暖玉铺就而成,供人行走的台阶也是用珍贵晶石一块块搭建,在阳光照耀下显得颇为刺眼。拂珠沿着台阶往预留给她的位置走,忽听有人谈起她。   “凝碧道君?不过是条跟在乌致尊者身后摇头摆尾的狗,厚颜无耻,可悲又可怜。”   拂珠侧眸。   她看见谈论她的是位对乌致表达过爱慕之情的女修,也看见坐于高处的乌致正与楚秋水说话。   以乌致的耳力,他分明听见了。   但他没转头。   连点眼风都没扫过来。   拂珠收回目光。   她想那女修说得对,追在乌致身后百年,乌致却从未正眼看过她,她的确可悲又可怜。? 第10章 赤霞   凝碧道君和乌致尊者闹掰。   其实不止最上首的乌致听到那女修的话,在场但凡有修为傍身的,全听到了。   只一瞬,谈笑风生着的修士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交谈。   离得近的更是下意识看看那女修,又看看正拾阶而上的拂珠,接着便匆匆移开目光,佯装饮酒。   偌大场地立时变得安静,唯身着霓裳的婢女犹在轻歌曼舞,酒香弥漫间,薄纱飘逸如烟。   酒是赤霞酒。蓬莱仙岛特有的灵酒。   想要酿成这种灵酒,少不了最重要的赤霞露。   须得是百年树龄以上的赤霞木,将其树枝在晚霞漫天时滴落的露水收集起来,以灵力反复淬炼后,埋于赤霞木下封存。待封得露水色泽赤红如晚霞,方能用作酿酒。   以往楚歌峰开宴从没用过赤霞酒,今日却拿赤霞酒来待客,修士们认真品味的同时,没忘竖起耳朵,等候拂珠的回应。   而那女修还在继续说。   “凝碧道君不过仗着与乌致尊者是同门,抬头不见低头见,乌致尊者避不开她,才默许她死皮赖脸地纠缠这么多年。换作我是乌致尊者,别说默许了,我早将凝碧道君有多远赶多……凝、凝碧道君?!”   更多更难听的话尚未出口,终于望见走过来的拂珠,正说到兴头上的女修面色倏然变得惊惶。   尤其是瞟到拂珠没像别的剑修那样遵守不可携兵器入席的规矩,乱琼剑堪称是明晃晃地握在手里,剑鞘上的赤殷色泽比酒盏里的赤霞酒还要再浓郁三分,女修面色更惊惶了。   她之所以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凝碧道君的坏话,无非是因为对方还没来。   可只要对方来了,她就万万不敢招惹。   她绝不想再领教一次乱琼剑意。   记起过往在乱琼剑下屡战屡败的惨痛经历,女修匆忙起身,胆战心惊地给拂珠行礼:“见过凝碧道君。”   拂珠此时已走到她近处,闻言顺势止步。   女修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果然拂珠道:“你刚才说的……”   女修哪敢让拂珠说完。   登时急急插话道:“我刚才是在发疯!我脑子离家出走了我胡言乱语!凝碧道君与乌致尊者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我这辈子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都没见过如您和乌致尊者这样般配的!”   说到这儿,喘口气准备继续夸,就听拂珠不紧不慢道:“……很对。”   对什么?   女修愕然抬头。   周围伸长耳朵的修士也纷纷面露惊愕。   修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确定彼此都没听错,神情不由更加怪异。   多日不见,凝碧道君被骂成那样,结果她不仅没动手,居然还赞同地说很对?   ——她这是终于想通了?   修士们看向拂珠,就见拂珠已重新举步,没再理会那女修。她一袭青衣既雅且淡,眉眼也是淡的,颇有种云舒云卷之意。   连同那把乱琼剑也安安静静,丝毫没有要出鞘的迹象。   修士们没忍住,暗中传音窃窃私语。   “我观今日凝碧道君,竟似已看破红尘?”   “怕不是被乌致尊者伤透了心。”   “肯定是因为那个唤作楚秋水的凡人。过去哪次开宴不是凝碧道君迎客,今次竟是乌致尊者的琴侍带着那楚秋水迎客,连这场地也整得花里胡哨,半点儿仙气都没。我刚到的时候还以为走错了,差点没扭头出了楚歌峰。”   “我也是。”   “亦然。”   “百年痴心,终不敌青梅竹马,可叹,可叹。”   “所以凝碧道君是不是快和乌致尊者闹掰了?”   “闹掰了好啊!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乌致那厮不想得月不说,还反将皎月推远,这摆明了是在给我机会。我现在就等他和凝碧道君闹掰那日,必是我与道君喜结连理之时。”   “嚯,你可真敢做梦,明明是我与凝碧道君结为道侣!”   “慎言!当心乌致尊者在听。”   “说得是。嘘,嘘。”   传音到此为止。   有年轻的修士面皮薄,偷偷觑了眼上首的乌致,又觑了眼已经落座的拂珠,装模作样地咳了声,方继续品酒,浑然什么都没发生过。   完全不知这些修士个个瞧着都是端方君子,实则背地里什么乱七八糟都敢说的拂珠正屏退为她斟酒的婢女,她自己来。   酒壶是白玉制的,玲珑剔透,隐可见其中淡淡的红。   拂珠轻轻晃了晃酒壶。   颜色还行。   她开始斟酒。   美人挽袖,素手皓腕,赤红酒液汩汩流出,简简单单的斟酒被生生斟出一股子韵味来。   这一幕看得年轻的修士们无不面皮发红,心跳失序,呛酒声此起彼伏。和拂珠之间仅隔着个楚秋水的乌致也终于将目光转过来。   以往乌致只消轻轻一瞥,时刻关注着他的拂珠必然会予他回应。   可今日,她自顾自地斟酒,直至斟满了,她举起酒盏轻嗅,期间竟一直没给回应。甚至她从头到尾都没给乌致半个眼神。   乌致收回目光。   他垂眸看着案上空空如也的酒盏。   以前都是她为他斟酒。   她说每种酒各有各的特性,有的酒讲究器皿,有的酒讲究时辰,如果乱了特性,喝起来就少了那么点意思。为此她往凡间跑了几趟,又去请教擅于品酒的修士,将该学的都学了后,她笑吟吟地给他斟酒,说以后喝酒,她一个人就能给他撑场子。   “我会很多的,你别总带素和出门,”她对他说,“不如带我,我比素和有用多了。”   ——她以前常吃素和的醋。   如今倒不怎么在意素和,反倒在意起秋水。   记起先前在越女峰,她那句楚秋水呢,乌致道:“素和。”   素和问柳近前:“主人有何吩咐?”   乌致道:“将那人逐出楚歌峰。”   那人?   适才那个骂凝碧道君的女修?   不知素和问柳想到什么,端庄肃穆的表情险些没能绷住,心下惊涛骇浪更是久久难平。不过很快,素和问柳悄然走下台阶,去找那名女修。   眼见那名女修被素和问柳带离宴席,楚秋水咬咬唇,小心翼翼地喊了句凝碧姐姐。   拂珠循声侧首。   按说以拂珠坐的位置,她这样侧头时,完全可以和乌致对视。   但很显然,她只看着楚秋水。   那等专注,好像她除了楚秋水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许是有些受不住这目光,楚秋水往乌致那边靠了靠,意料之中的没能挨上。她只好停止做无用功,道:“凝碧姐姐,我有事想同你说。”   拂珠道:“楚姑娘有话请讲。”   楚秋水遂起身,到拂珠身边坐下。   拂珠没动。   同坐一张案后的距离已足够近,楚秋水却犹觉不够似的再凑近了些,方以对修士而言根本起不到隐蔽作用的耳语小声道:“凝碧姐姐,刚才说你的那位修士,她其实,她没有帖子。”   拂珠当然知道那女修没帖子。   她傻了才会把手下败将请到自己眼前。   楚秋水道:“原本我看她没有帖子,不想让她进来,但素和姐姐说来者皆是客,允她入席……是我不好,没能拦着素和姐姐。”说着泪盈于睫,俨然自责得很,却又仿佛意有所指,“早知那位修士不是什么好人,我拼死也要拦住。”   拂珠没接这话。   接话的是送完女修回来的素和问柳。   顾不得思索自己是哪里得罪了楚秋水,怎么楚秋水突然针对自己,素和问柳一身冷汗地迅速上前,朝拂珠重重拜下。   “道君明鉴,当时来客太多,素和分身乏术,实在没法留意都是谁没帖子。素和……”   话未说完,就见拂珠抬了抬手。   素和问柳吓得闭眼。   “停什么,继续,”拂珠语气有些懒散,“你没留意,然后呢?”   然、然后?   素和问柳听得一激灵,惊出第二身冷汗。   她猛地睁眼,入目是青衣的道君单手支颐,形容分外悠闲。道君另只手则执着根玉箸,有一搭没一搭地往酒盏里点赤霞酒。   待得玉箸头沾饱了酒液,道君手腕一转,晶莹的红点在那唇上,不及滴落,便被抿入口中。   玉软花柔。   活色生香。   饶是老早就看惯道君容颜的素和问柳,此刻看着这一幕,也不禁怔住。   至于那些一直偷偷窥视着这边的修士更是呛酒声不绝于耳,咳嗽声连绵不绝。不过失态归失态,修士们心中还是隐隐生出种明悟。   凝碧道君是真的要和乌致闹掰了吧!   以往乌致在时,她何曾有过这般模样?   “今日的凝碧道君……甚美。”   忽的有人传音这么句,听到的修士皆暗暗点头,的确甚美。   再看过去,那甚美的道君微不可察地蹙眉。   这赤霞酒开封有些早了。   尝完味道,拂珠放下玉箸,问素和问柳:“怎么不说了?”   素和问柳堪堪回神:“……素和,素和没法留意都是谁没带帖子,只道既是前来赴宴,少不得有千里迢迢太过疲惫的,就将来客全迎入楚歌峰,好叫客人们能早些歇息。素和万万没有故意迎错人的心思。”   说完这么一番话,素和问柳彻底清醒。   她强行把目光从拂珠脸上转到案上,盯着那赤殷的乱琼剑再拜了拜:“素和所言句句属实,还望凝碧道君海涵。”   拂珠道:“不怪你,起来吧。”   这六个字宛如天籁。   素和问柳简直受宠若惊。   纵使是被主人惹怒了,也能说拔剑就拔剑的凝碧道君,今日就这么轻飘飘放过自己了?   素和问柳觉得不太真实。   旁观事态发展的修士们也觉得不太真实。   今日的凝碧道君不仅甚美,还异常的和善大度。   该不会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登时便真的有修士仰头找太阳在哪,场面一度十分滑稽。然此次宴会是歌舞升平还是群魔乱舞,皆与拂珠无关,她问楚秋水:“楚姑娘可还有事要说?”   “没有了,凝碧姐姐。”   看出拂珠没有留自己继续说话的意思,楚秋水起身,坐回乌致身边。   乌致正在斟酒。   斟满了,他没喝,而是吩咐:“以后宴席不必有酒。”   素和问柳看了眼拂珠,询问原因。   乌致道:“灵酒太补,秋水身子弱,喝不得。”   所以由着当年主人一句随口之言,凝碧道君亲自酿的赤霞酒,主人就尝也不尝一口?   素和问柳忍不住又看了眼拂珠。   拂珠神色淡淡。   却听楚秋水道:“乌致哥哥,我想喝酒。”   乌致道:“我刚才说了,灵酒太补,你不能喝。”   楚秋水道:“一点点总可以吧?这么小的一点。”她比出个一点点的手势,整个人可怜兮兮的,“我长这么大,都不知道酒是什么味道。”   乌致到底还是给楚秋水斟了杯酒。   楚秋水接过酒盏,先嗅了嗅,说好香,方才慢慢啜饮那仅盖得住盏底的一点点的酒液。   与想象中的味道不同,这赤霞酒是甘甜的。   楚秋水再小啜了口,正待细品,就觉那甜意不降反升,以致呼吸都不畅了。   下一瞬,酒盏砰然坠地,旁边乌致一顿。   楚秋水乘机捉住乌致袖子,喃喃喊了句难受,而后身子一颤,竟吐出口血来。   乌致豁然转头看向拂珠。   “你下毒了?”? 第11章 回去   是时候放下了。   “……下毒?”   拂珠轻声重复乌致的话,只觉不可思议极了。   难道她记错了,不是楚秋水自己要喝的酒,也不是乌致同意的楚秋水喝酒,同样的,也不是楚秋水自己喝完酒吐的血。   而她更是从头到尾都没去过那张桌案,没碰过那壶赤霞酒,更没摸过那只酒盏。   甚至赤霞酒没到时候就提前开封,她都毫不知情。去越女峰找她的那些楚歌峰弟子压根没提过宴上用酒的事。   那么乌致究竟是出于什么理由,才质问她下毒?   总不能又因为她是修士,楚秋水是凡人,所以她只需心念微动,就能有千百种方式让楚秋水吐血?   又或者,在乌致看来,她那日因他让楚秋水碰琴而出剑,令他以为只要楚秋水惊了伤了,原因就必然出自她身上?   若真这般,她早在当日一剑杀了楚秋水完事,何必白白痛苦那么久。   幸好她已经想通了。   她彻底想清楚了,想明白了,决定不再坚持那些不该坚持的,才如约前来楚歌峰赴宴——以一位普普通通的同门的身份。   来前还想得谨记师兄嘱咐,除去实在避不开的交集外,能远着楚秋水就一定要远着,她不要再因为楚秋水而承受乌致施加给她的种种郁结,同样的,她也要尽力避免承受乌致本人带给她的郁结。   本就生了魔障,心境岌岌可危,连学凡人那样入睡,都会深陷梦魇难以清醒,倘若再有郁结缠身,她只会更难捱。   正因此,今日的拂珠显得与往常格外不同。   可即便如此,拂珠也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出现眼下这么一幕。   数息的静默过后,她坐直身,终于给出点反应。   ——她看乌致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   触及到这眼神,乌致恍然,不是她。   他沉默了下,吩咐婢女先将楚秋水送回去。   然而未等婢女应声,楚秋水颤巍巍抬头,抓他袖子抓得死紧:“乌致哥哥,我不想走。”   乌致道:“回去。”   楚秋水摇头:“我想留在这里陪你。”   说话间,犹有鲜血从楚秋水口中溢出,比赤霞酒的颜色更深更重。   只这么一小会儿工夫,饮酒带来的剧痛就传遍了楚秋水全身,刀刮一样。这样的疼痛委实难忍,楚秋水使不出多余的力气,她只好虚弱地倚着桌案,手指却仍捉着乌致那截袖子不放,她仰头看他。   她目光恳切,神色凄楚柔弱,几乎是哀求了。   她软声道:“乌致哥哥,求求你了。”   乌致却道:“听话,回去。”   言罢,玄黑广袖轻轻一振,楚秋水不自觉松开手。他竟是没有半分的动容和心软。   拂珠收回目光。   她还以为他会立即带楚秋水离席。   这时婢女问:“峰主,可要派人去洛城请上次那位大夫过来?”   乌致颔首:“等大夫开完方子,让他别走,等我回去。”又对素和问柳道,“你守着秋水。”   素和问柳应是,与婢女一同扶楚秋水起身。   楚秋水再没有力气。   知晓乌致说一不二,她再怎么向他求情都是无用,楚秋水只好含着泪,凄然地看了乌致一眼,随后在经过拂珠身边时喊:“凝碧姐姐!”   素和问柳不得不停住脚步。   拂珠被喊得微顿,但还是礼貌应道:“楚姑娘?”   “凝碧姐姐,你帮我跟乌致哥哥说句话,我刚来我不想回去。”   生怕拂珠像之前打断女修与素和问柳那样也打断自己说话,楚秋水语速十分急切,喉头又涌上来的腥甜也被她强行压下。   她嗓音嘶哑道:“我从没见过这样盛大的宴会,也没见过这么多厉害的修士,我想再待一会儿。凝碧姐姐,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帮我跟乌致哥哥说我没事,我还能继……”   还未说完,却果然被拂珠打断。   拂珠道:“回去吧。”   楚秋水面色一瞬变得惨淡。   喉头甜意愈发汹涌,堆积着再压不下去。   浓郁的铁锈味道充斥着口腔,楚秋水胡乱咽了咽,方勉强出声:“凝碧姐姐算我求你,你帮我同乌致哥哥说句话,一句就行,就说我咳、咳咳咳……”   她呛血了。   素和问柳见状,忙往她身上连点数下,封住几道大穴,劝她:“楚姑娘,别逞强了,回去吧,你身子受不住。”   楚秋水这次没能说得出话。   只那眼眶里的泪,慢慢掉落。   见她不反抗了,素和问柳同婢女使了个眼色,欲一气呵成地将她带走。   岂料才走过几道台阶,毫无预兆的,楚秋水突然发力,一下挣脱搀扶她的两人。她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只一步,便狠狠摔下去。   她摔倒的方位刚好是拂珠坐着的位置。   凡人的速度哪有修士的反应快,拂珠只消屈指一弹,灵力便凝成一道屏障,堪称温和地赶在楚秋水摔倒前将其拦住,没让她倒在自己身上。   素和问柳松口气,伸手去扶楚秋水。   可接下来也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明明拂珠已经用屏障稳住楚秋水,素和问柳也已经伸手过来,楚秋水却好像能无视屏障一样,身体只在一刹那的停顿过后就径自穿透了屏障,直挺挺地仍继续朝原先的方位倒去。   这次距离太近,不得已,拂珠只得闪身离开座位。   “哗啦!”   桌案被撞翻,赤霞酒溅得到处都是。灵果也骨碌碌滚开老远,有几颗甚至滚到了场中央正跳着舞的婢女脚下。   婢女刚扬起薄纱就不慎踩中灵果,当即脚一滑,舞步出错。   薄纱无人接住,周围婢女受到影响,跟着舞步错乱。   这一错非同小可,婢女们齐刷刷全部跪下,大气不敢出。   奏乐也停了。   满场皆静。   躲开楚秋水的拂珠显出身形,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溅在足边的赤霞酒。   这酒虽开封时间早了些,使得甜味有点过重,但若与别宗出产的赤霞酒相比,品质仍不失为上佳。   可惜了。   忽然一道抽泣声响起,在这落针可闻的氛围中显得极为突兀。   “乌致哥哥……我好疼。”   听出说话的人是楚秋水,除跪地不敢抬头的婢女外,其余人俱都循声望去。   便见一片狼藉中,少女艰难伏趴着,脸上沾着不知是血还是酒,衬得她面色惨白无比。她眼角挂着滴泪,摇摇欲坠,随着她仰头的动作,那滴泪斜斜划入鬓角,平添三分纤弱。   “乌致哥哥,”她道,“我真的不想回去。你就让我留在这里好不好?我没事的。”   说着努力抬起身,证明自己真的没事。   乌致与她对视。   见乌致没有立即吩咐,楚秋水眼里升起些希冀。   没等那希冀延伸到别的地方,就听乌致道:“闹这么难看,像什么样子。”   楚秋水愣住。   眼里的光一下熄灭,她身躯剧烈颤抖,只觉此刻不仅喉咙在冒血,她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处皮肤,都在不停往外冒血。   好疼,真的好疼。   “素和,”乌致再道,“送她回去。”   素和问柳应声去扶楚秋水。   楚秋水低着头,任由素和问柳带着自己往台阶下走。   直至经过拂珠身边,瞥见拂珠还是那么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真就半句好话都不肯替自己说,楚秋水心里恨极,想也不想地哑声道:“凝碧姐姐恐怕还不知,我在楚歌峰上住哪儿吧?”   拂珠没说话。   楚秋水也没抬头,就那么自顾自接着道:“还要托凝碧姐姐的福,那日我受了惊,乌致哥哥为了哄我,不仅教我弹琴,还答应我住他洞府。秋水在此谢过凝碧姐姐。”   最后那句谢说得温柔极了,也诚恳极了。   而她越是温柔诚恳,旁听着的修士们就越是瞠目结舌。   乌致尊者与这凡人同居?   这,这简直是在折辱凝碧道君!   有修士当即拍案而起,欲要上前教训乌致。   却被旁人联手拦下,并暗中以传音劝解,乌致乃渡劫巅峰,哪怕他们这么多人一拥而上,也不见得会是乌致一合之将。   那修士听罢,无奈只能狠狠刮了乌致一眼,转而担忧地看向拂珠。   拂珠仍旧没接楚秋水的话。   她确实不知楚秋水的住处在哪。   也确实没想过,楚秋水来到万音宗后,竟一直与乌致同居。   尽管明知所谓住乌致洞府,不过是乌致将洞府里随意一间屋子让给楚秋水,他二人并非如楚秋水言辞间所故意表露出来的亲密,但完全不受控的,拂珠生平头一次体会到何为嫉妒。   那滋味极酸,极涩,隐约还有些苦。   拂珠不动声色地握紧乱琼剑。   她缓慢地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能嫉妒,不值得,是时候放下了。   可不能嫉妒,便只余满心荒凉。   曾经为得乌致青眼,她费尽百般心思,纵使刀山火海也不是没上天入地地闯过。可到头来,全是她一厢情愿,她对他的掏心掏肺,他体会不到。   他许是没有心的吧。   “素和!”   这次语气加重,乌致发怒了。   素和问柳没敢出声,连拖带拽地推楚秋水往下走。   楚秋水却在这时倏然回头,死死盯着拂珠。   直等走完台阶,再看不到拂珠了,她才不甘地闭上眼,满嘴的血气。? 第12章 破例   她不想让他碰。   楚秋水一走,先前那名想要对乌致动手的修士没能忍住,隔着半个场地遥遥问拂珠:“凝碧道君没事吧?”   拂珠闻言,抬首望向那名修士。   此刻她正立于晶石台阶旁侧,朗朗日光笼罩而下,地面暖玉被映照得愈发璀璨,耀眼非常。那修士不太能看得清她神情,只听得她道:“我没事,谢过道友关心。”   未料自己随口一问,竟能得到回应,那修士顿时面庞涨红,说话也结巴了。   “凝、凝碧道君没没没没事就好。”   大抵是实在激动,那修士说完,突然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朝拂珠跑了两步。   没等周遭众人反应过来,他又突然折回,腾地坐下。   他坐姿乍看极规整,身板挺得笔直,实则掩在袖中的十指都要绞成麻花,明明白白的手足无措。   过了数息,发热的灵台恢复少许清明,他这才惊觉自己竟在凝碧道君面前失态至此。   面庞不由更红,他脑袋一缩,高高举起双手抱拳:“让凝碧道君见见见见笑了。”   拂珠道无妨。   这时有婢女上前,收拾地面狼藉。   灵光轻微一闪,溅了满地的赤霞酒消失不见,滚到角落的灵果等也悉数处理干净。婢女很快摆好新的桌案,恭请拂珠落座。   拂珠没坐。   她道:“我先走了。”   “……道君?”   婢女吃了一惊。   众修士也各自惊诧。   以往楚歌峰举办那么多次宴会,不是没出过乱子,甚至有好几次都比今日闹得更大更难看,还险些有人命丧当场。   但无一例外,那些乱子以及惹出乱子的人全被凝碧道君妥善解决。不管被解决的人心中作何想法,至少宴会没中断,和和气气地进行到最后,宾主尽欢,没谁给凝碧道君甩脸色。   与以往那些动辄刀剑相向、血肉横飞的大场面比起来,今日楚秋水吐血摔倒,顶破天也只算是小打小闹,根本用不着凝碧道君出面圆场。却不想凝碧道君从头到尾都没有要圆场的意思便罢,她居然还不打算继续待下去了?   “道君,宴会才刚开始,您……”   婢女才劝说到一半,拂珠已然转身往下走。   婢女无法,想拦又不敢拦,只能跟上继续劝说,同时频频回头看乌致。   乌致凝视着拂珠背影。   看她走得不快不慢,更没御风,心知多半是在等他服软,乌致便缓声道:“凝碧。”   拂珠没停。   她在数台阶。   边数边想居然能拿晶石搭这么高,素和问柳必然是下血本了。   至于那一声凝碧,她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懒得分辨具体是谁的声音,只道是还跟在后面的婢女喊的。   “凝碧!”   这次声线低沉,隐隐还裹挟着一股怒意,拂珠总算听出是乌致在喊她。   遂止步回头:“怎么?”   细看她目光十分平静,没有半点被挽留的喜悦,亦没有什么刻意隐忍的哀伤,无波无澜。   就好像楚秋水最后那一席话,完全没被她放在心上。   不在意,自然不会有任何欣喜与哀伤。   可倘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她握着乱琼剑的右手指节发白,显见她在用极大的力气克制自己。   乌致眸中微凝。   须臾:“去换身衣服。”他这么说着,语气间再无怒意,甚而还有一丝不易教人察觉的温柔,“有酒溅上去了。”   拂珠低头打量自己,又以灵识察视背后。   她这身衣服颜色较浅,更没什么繁复的纹路佩饰,真溅了酒,一眼就能看出来。   但很显然,拂珠什么都没发现。   她便生出个莫名其妙的想法。   乌致这是为了留住她,临时找的借口?   还是刚才那位修士悄悄抬头传了音,拂珠方知是先前楚秋水经过她身边时,有血滴到地上,她走的时候恰好踩到了。   哦。   原来不是酒。   “快去,”乌致又说,“我等你回来。”   这句听起来更温柔了。   拂珠沉默片刻,终究没有拒绝。   就当是不驳他面子——好歹这场宴会的主角是他。   拂珠在婢女的引路下离席。   乌致再说了两句,奏乐复起,轻歌曼舞恢复如初,他也起身离席。   确定乌致应当短时间内不会回来,刚刚还鸦雀无声的场地迅速变得热闹起来。   那位得了拂珠回应,还跟拂珠传了音的年轻修士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大家异口同声地问他怎么会在凝碧道君面前失态成那个样子,还问他与凝碧道君说话是何感受。   “失态?那自然是因为太紧张,试问除了乌致,谁跟凝碧道君单独说话不紧张……”   “感受?就,就特别兴奋,我到现在都还有点激动!你们应该没发现,凝碧道君有专门看我一眼……她还没拔剑!”   居然没拔剑!   大家立时羡慕得不行。   犹记得以前有次宴会出了个特别大的乱子,是某位向凝碧道君表明心意却被婉拒的大能觉得凝碧道君之所以会拒绝自己,是因为被乌致给迷了眼,便意图与乌致斗上一场。结果大能未及出手便惨遭凝碧道君阻拦不提,由于大能对乌致言辞颇为挑衅露骨,不依不饶,凝碧道君干脆拔剑,以一己之力生生将大能打出楚歌峰。   从那之后,再无人敢对凝碧道君表露倾慕之情,更无人敢在她面前说乌致的不是。   而今终于有了破例。   “这是好兆头!我迎娶凝碧道君有望了!”   “先别高兴这么早,得凝碧道君彻底与乌致闹掰才行。”   “说得对,等真到了那天,再高兴也不迟。”   “我掐指一算,那一天不远了。”   修士们说着,个个面露红光。   真当他们是为了结交乌致这位尊者,才不远千万里,次次应邀前来万音宗赴宴?   笑话!   乌致那厮不过普普通通两只眼睛一张嘴,两个胳膊三条腿,他吊着凝碧道君百年都没给回应也就罢了,还天天一副自视甚高,对谁都看不起的清高模样。这种渣滓也就那点修为可看了,除此之外有什么好结交的?   要结交也是结交凝碧道君。   长得美的女修不少见,但长得美还很能打的女剑修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最能说明这点的,当属那由上界仙人整理的三界美人榜,凝碧道君早早便位列榜上。   至于仙人整理的另外两榜,天骄榜以及名士榜,前者有硬性规定,在榜者须得骨龄三十岁以内,没记错的话,以前的凝碧道君是登过榜的;而后者,纵览榜上所有合体期,凝碧道君无疑是最耀眼的那个。   这么想想,如能与凝碧道君结契,那简直是上辈子拯救了修真界!   修士们群情激昂,愈发期待那天的到来。   侍立在旁的楚歌峰婢女们听着看着,站姿更规范了。   不久,乌致先行回来。   留意到乌致是自己一个人,没与凝碧道君一起,当即便有修士暗暗予以注目。   乌致落座时抚了抚袖口,修士们这才发觉他居然换了身衣服。   连足下的云头靴也换了双新的。   尽管并不清楚乌致为何从头到脚都要换过,但这并不妨碍诸位有心人生出警惕,总觉得乌致这举动似乎暗含某种隐喻。   他们预感成真了。   半刻钟后,见拂珠还没来,乌致点了个婢女,让过去催一催。   婢女领命离去。   谁知婢女不多时竟折返,神情严肃,脚步也匆匆。   她几乎是小跑着到乌致身边,附耳说话。   因是太过私密的传音入耳,众修士探听不到这句话的具体内容,只能看乌致在听完后道了声失陪,然后再度离席。   看他离开的方向,赫然是之前凝碧道君去的那个方向。   众人面面相觑。   “该不会是凝碧道君那边出事了?”   “多半是。”   有人止不住地开始担忧。   可再担忧也无用,乌致这一去后再不复返,凝碧道君更是久久不来。照例是那位年轻修士没忍住,询问同乌致附耳传音的婢女,婢女犹豫一瞬,答:“还请贵客恕罪,婢子也不是很清楚。”   年轻修士听罢,没有继续追问,只把这回答同周围一说。   众人了然。   不是很清楚,那就表明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凝碧道君和乌致都过不来。这宴会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必要了。   果然啊,只要凝碧道君不在,这楚歌峰的宴会就索然无味。   眼见诸位贵客要走,长老们拦不住,能代表乌致的素和问柳这会儿正在峰主洞府守着过不来,余下弟子也连在贵客跟前露面的资格都没有,婢女们多番请求,也没能留住谁。   座无虚席的宴会转瞬散场。   ……   乌致寻到拂珠时,她正对着面前的一排衣服发呆。   柔嫩的粉,清丽的白,其上或绣有花朵,或绣有蝴蝶,显而易见全是女子装束,随便挑哪件换上都行。   可拂珠没换。   不仅没换,且依婢女所言,若非及时拦住,她怕是已经将这些衣服连同屋子都毁了。   乌致扫了眼衣服,没看出什么来,便走近问:“连衣服都不肯换。还在生气?”   拂珠循声抬头,怔怔回视他。   见她目光有些空洞,乌致又道:“凝碧?”   他抬手挽了挽她鬓边滑落下来的一缕青丝。   拂珠被他这动作惊醒。   几乎是条件反射,她蓦地往后仰了仰。   那缕青丝飞快从指间划过,流水般不留踪迹。乌致欲要捉住,忽而想起什么,终究垂下手,没再做出更亲昵的举动。   ——她不想让他碰。   ——她怕他。   拂珠并未留心他的反应。   她只在站定后,慢慢说道:“这里,为什么都是……”   乌致道:“嗯?”   “……为什么都是楚秋水的衣服?”拂珠有点茫然,“我的衣服呢?我在楚歌峰上也有住处,以前总有人去提前拿好备在这里。为什么这次一件都没有我的?”   闻言,饶是乌致也不由愣了下。   他重新看向那些衣服。   果见每件衣服的领口处皆绣有一道隐秘暗纹,将暗纹对准有光线的地方,便能看清那是一小片金色的落霞,正是楚秋水的私人标识。   乌致默了默,道:“你太久没来楚歌峰,准备衣物的人一时忘记了吧。”   拂珠道:“一个月很久吗?”   乌致道:“不久。”   拂珠道:“那他们只记得楚秋水,不记得我?”   拂珠觉得这简直匪夷所思。   她以往在楚歌峰是有多低调,楚歌峰上上下下这么快就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乌致道:“没有不记得,应当只是一时太过忙碌就给忘了,你对楚歌峰有多重要,你自己能不知道?别气了,还像以前那样不好吗?楚歌峰离不开你。”   “离不开我?”   拂珠喃喃重复了遍。   没过问她就提前开封她的赤霞酒,往专属她的座位上放她不能吃的灵果,这专供女修更衣的屋子里也没准备她的衣服……   如此种种,乌致却告诉她,楚歌峰离不开她?   “那你呢,”拂珠问,“你也离不开我吗?”   乌致皱眉。   少顷,他道:“宴上得有人看着,我先过去了。”   他说完就走。   这时有风携着枯叶自窗外吹入,拂珠感受了下,是北风,刺骨的冷。   果然。   他离得开她的。   那她也能离得开他。? 第13章 入冬   离开。   拂珠看着乌致走远,没喊他。   这样也挺好。拂珠想。   窗外北风呼啸,卷入更多枯叶,拂珠随手接住一片,拿起乱琼剑出去了。   再不出去,她怕她身上会沾染楚秋水的味道。   出来后四处一看,才知难怪这么冷,原来蓬莱要入冬了。   上次来时还是尽染整个楚歌峰的枫林,这次已不剩多少火红颜色。零星的几片枫叶挂在枝头,拂珠摊开掌心,带着她体温的枯叶与吹落枝头的枫叶混在一起,打着旋儿地飞舞,慢慢坠地。   落叶归根。   拂珠足下一点,乘着这阵风回到越女峰。   与满山皆尽枯叶残枝的楚歌峰相比,不论什么季节都盛开着琼花的越女峰无疑美到极点。   至少拂珠在嗅到琼花香后,略有些紊乱的心绪逐渐恢复宁静。   她对楚歌峰是倾注过诸多心血不假,但只有越女峰才是她永远的家。   “嗷呜!”   在琼花林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不知多久,突然狼嚎声响起,迎面扑来只灰不溜秋的小团子。   拂珠抬手,稳稳接住。   白近流先习惯性地蹭了蹭拂珠,直蹭得拂珠身上有它气味才消停。然后也没问她怎么这次赴宴天还没黑就回来了,只兽言兽语地说姐姐回来得刚好,父父洞府大门开了。   “师父出来了?”   “嗷嗷嗷嗷!”   出来了出来了!   姐姐快去见父父,父父说她特别想你!   白近流急切地催拂珠赶紧走。   打从那日说有要事起,北微的洞府就一直没开过门。   师父不主动开门,做徒弟的自然不会随意打扰。顶多拂珠在给白近流做吃的时,会分出一份来用贴了保温灵符的食盒装着,送去师父门前,好让师父休息的时候能打打牙祭。   当然,拂珠并不知晓她送的那些食盒全遭到了白近流的惦记。   它惦记到经常背着拂珠偷摸溜去北微洞府,把食盒偷吃得底朝天。   正因此,白近流才会第一时间发现北微洞府的门开了。   而同样的,北微也在开门后的第一时间发现白近流居然偷吃小徒弟孝敬她的东西。   当是时,一人一兽大眼瞪小眼,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尴尬过后,北微气笑了。   是她小徒弟虐待白近流不给它吃的吗,这家伙竟连她的东西都敢偷?真是白瞎她之前应了那么多声父父!   雷厉风行的北微当场就伸手,一面将尚未底朝天的食盒夺到怀中,一面按住撒腿要跑的白近流,“啪啪啪”“啪啪啪”,毫不留情地打了好多下屁股。   直打得白近流呜呜地哭,嚎着说白白知道错了白白再也不偷吃父父的鱼鱼了,北微才生出点这块朽木其实还是可以再雕雕的想法,白近流就趁她力道减轻的空当一个猛蹿,逃离了她的手掌心。   按理说,逃出北微的五指山后,白近流要么卖乖认错,要么溜之大吉。   然而事实却是它一下蹦到北微怀里,爪子往没合紧的食盒内一捞,捞住条鱼尾巴,连拖带拽地把整条鱼全捞出来了,才准备逃之夭夭。   这等馋嘴的后果不必多提,白近流重新被北微按住,挨了第二顿打不说,屁股周围的毛也险些被薅秃。   最终白近流几乎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再次逃脱。   它边跟北微斗智斗勇地你追我逃,边满山遍野地找寻能藏身的地方,以免挨第三顿打。可巧,它之前跑来跑去就是没钻琼花林,这会儿逃到琼花林,正正撞见回来的拂珠。   白近流第一反应就是救星来了,所以它很着急地催拂珠赶紧去找北微。   拂珠站在原地没动。   她将怀里的小兽举高了,平视它的眼睛:“白近流,你不对劲。你向来怕师父,你怎么知道师父洞府大门开了……师父还跟你说特别想我?”   糟糕!   诡计被识破了。   白近流尾巴瞬间一耷拉。   ……等等。   其实它还有救的。   白近流转转眼珠子,想干脆坦白算了,说不定姐姐会心软帮它劝父父,便听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仿佛索命的罗刹,让白近流浑身毛发一瞬倒竖。   那随着脚步声而来的话语更是让它连头带屁股全埋进拂珠怀里。   “白近流,原来你在这儿,真是让父父我好找。”   北微缓步走来。   她手中提着根比白近流体型要大上整整一倍的鱼骨头——先前揍白近流的那两顿就是用这玩意儿揍的。   瞄到鱼骨头,白近流整个一僵。   它两条后腿夹得死紧,头顶的角也差点跟着倒竖。   救命救命,这鱼骨头打兽可疼了!   白近流把自己埋得更深了。   拂珠如何猜不到白近流是干了坏事。她没把它交出去,但也没藏着不交出去,就那么双手兜着它,给北微见礼:“师父事办完了?”   北微应道:“勉强算办完了吧。”继而话音一转,指了指白近流,“把这家伙给我。”   拂珠问:“白白做什么惹师父生气啦?”   北微道:“你问它,让它自己说。”   拂珠便问白近流。   白近流小屁股在拂珠怀里拱来拱去,拱去拱来,焦躁得很。最终它眼一闭心一横,到底还是把自己干的好事全盘托出。   边托边想,看在它还算诚实听话的份上,姐姐会帮它说几句好话吧?   岂料拂珠听完,点点头道:“那确实该将你交给师父。”   万万没想到推出自己进鬼门关最后一步的竟会是满心信赖的姐姐,白近流立时两腿一蹬,生无可恋。   北微斜睨着它这小表情,鱼骨头敲了敲手心,轻微的“啪嗒”声听在白近流耳里,仿佛罗刹正把刀往它脖子上架:“小样儿,终究还是逃不出我的手……”   话未说完,服侍拂珠的婢女剪灯的声音急急插来。   “峰主,不好了!楚歌峰来了好多人,说要见道君!”   这话堪称及时雨。   白近流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扑通掉回原位,太好了,不用挨揍了。   不过下一瞬,它反应过来,楚歌峰的人找姐姐做什么?   还是北微当机立断长袖一挥,包括前来传话的剪灯在内,三人一兽离开原地。换了地方还不够,北微又片刻不停地设下屏障以防泄露气息,这才抬头看向前方。   隔着整片的琼花林,北微看得清楚,她们前脚刚离开,楚歌峰的人后脚就到了。   为首者毫不意外,正是乌致。   意外的是乌致身后那些楚歌峰弟子。   那些弟子没穿宗服,只穿简单的练功服便罢,居然还全在身上背了……   “那是荆条吧?”北微惊诧得鱼骨头都掉了,“他们要干什么,学凡间负荆请罪?”   眼尖地瞄到鱼骨头掉到落花堆里,白近流一低头,两角光芒一闪,鱼骨头被深深埋入花底。随后它才嗷嗷接话,那臭坏坏怎么没负荆?   北微说:“兴许他没觉得他有罪?”   白近流呸地吐了口口水。   北微转头问剪灯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楚歌峰竟如此大动干戈。   剪灯摇头说不知,北微便问拂珠。   都这个时候了,拂珠想瞒也没法瞒,只好将在楚歌峰宴上的事大致说了遍。   她说得简略,许多细节都没提,然白近流还是听得又吐了好多口水。   呸呸呸!   臭坏坏居然敢认为自己无罪,恶心心!   还是北微让它省着点口水,白近流才忿忿闭嘴,想它迟早有天非得把臭坏坏给活活呸死。   这时乌致声音遥遥传来。   “凝碧,我知道你在。我亲自押着他们来给你赔罪,你不出来看看?”   音落,楚歌峰众弟子齐齐下跪,异口同声地喊给凝碧道君赔罪。   喊声震天。   看这些楚歌峰弟子嘴上说着赔罪,实则强势得一副倘若拂珠不露面,就是被他们给镇住的意思,北微冷笑一声,问拂珠:“告诉师父,你现在是什么感受?”   拂珠犹豫一瞬,诚实摇头:“说不上来。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以她对乌致的了解,乌致绝非那种肯放下身段,亲自领弟子上门赔罪的人。   就算乌致要领弟子赔罪,也势必会选择没有外人在的场合与时间,尽量不引起外界注意地低调进行。   而非眼下,他不仅选在这种时候来了,他还让弟子全都背负着荆条,浩浩荡荡而来,生怕外界注意不到似的。   他这是突然被谁给附身了吗?   听完拂珠的话,北微满意点头:“很好,看来为师的小徒弟还没被那狗屁男人冲昏头脑。”又道,“你跟白近流就呆在这儿,别露面,好好看看师父是怎么大发神威的。”   拂珠道:“可是师父,他们是冲我来的。”   北微道:“没听过一句话,叫‘打了小的来了老的’?徒弟受了委屈找师父告状,师父替徒弟报复回去不是很正常,你看着就行了。”   说完举步,虚踩着琼树,一步步地登到高处。   末了凌空而立,垂着眼看乌致等人。   那眼神睥睨之极,她气势也盛极,如同一尊即将倾倒的巍峨山岳,随时随地都能令这浩瀚东海天摇地动。   仅她一人,就将楚歌峰众弟子的气势全面压制。   恰有北风过境,北微身上麻布长衫猎猎作响,未束起的长发也随风摇曳,肆意地张扬。她负着手,没有刻意释放威压,就那么任风吹着,语气散漫:“乌致峰主好大的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楚歌峰要与我越女峰开战。”   未料竟是北微出面,乌致极快地蹙了下眉。   他往北微下方扫了眼,拱手回道:“北微师叔说笑了。师侄此次率诸弟子前来,只为让弟子们向凝碧赔罪,还请师叔通融,让凝碧现身一见。”   北微闻言,哈地笑了声。   她唇角斜斜一勾,配合着那目空一切的眼神,笑容简直邪魅狂狷。   她道:“赔罪?敢问这么多弟子,每个可都是自愿前来?若不是,那乌致峰主真是好手段,你这么一招,不论凝碧现身与否,最后岂非都只会让凝碧名声有损?这么多年倒是看走眼了,原来乌致峰主这么深藏不露。”   北微这番说得不客气,不少楚歌峰弟子抬起头来,望着她敢怒不敢言。   乌致倒没怒。   诚然,在身份上,乌致与北微各执掌一峰,乃平起平坐不错,但在辈分上,乌致是北微师侄,纵使乌致修为再高,也不得对师叔无礼。   便示意身后弟子不得无状,随即再度拱手:“师叔言重,师侄绝无此意。”   北微哼笑,不接他这茬。   乌致道:“师叔若不信,待凝碧现身,便可知晓师侄这些弟子是否自愿前来。”   “我偏不让凝碧现身呢?”   “那师侄就只能让弟子们继续跪,跪到凝碧肯现身为止。”   “行,老实跪着吧,”北微却全然不受威胁,眼底更浮现出些微的不屑,“都什么年代了还跟我玩这套,你当你那句师叔白叫的?”   她玩这套的时候,乌致这狗屁东西还不知道在凡间哪旮旯玩泥巴呢。   没劲。   这时,趁北微与乌致对峙,跑去找熟人打探消息的剪灯回来了。   剪灯谨慎地在北微留下的屏障中又设了道,小声对拂珠说:“道君,我打听到了,原来这场负荆请罪不是乌致尊者的主意。”   “那是谁的?”   “是楚姑娘。”   楚秋水?   拂珠不禁回想她与楚秋水的所有交集,试图推出楚秋水此举缘由和用意。   想了好一会儿,拂珠才恍觉乌致竟这么听楚秋水的话。   不过想想早在乌致带楚秋水回万音宗那日,乌致对后者的言听计从就已初露端倪。现如今言听计从真的发生,刨除那点在听到楚秋水三字时的诧异,真相其实一点都不教人吃惊。   再细品了品,拂珠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难过的情绪。   她真的开始离开乌致了。   “听说楚姑娘是一边咳着血,一边给乌致尊者出主意,说大家一起负荆请罪,必能得到道君谅解。还说若非起不得身,她也是要背负荆条来的。”   剪灯转述完,发自内心地感慨:“这位在凡间呆了几百年的楚姑娘,可真厉害啊。”   拂珠心想能让堂堂渡劫尊者指哪打哪,楚秋水确实厉害。   这边剪灯与拂珠聊着,那边不知乌致说了什么,北微倏地骂道:“所以人家一怂恿,就什么后果都没设想,大腿一拍兴冲冲来了?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自己被当猴耍吧,一群没长脑子的傻逼。”? 第14章 摧毁   连看他一眼都不肯。   一句傻逼,骂得楚歌峰弟子全懵了。   更重要的是,这句傻逼将乌致也给囊括在了其中。   有弟子反应迅速,飞快反驳:“不可能!楚姑娘心地善良,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她岂会将我等当猴耍?我等分明都是觉得楚姑娘所言在理,才甘愿来此给凝碧道君赔罪的!”   北微眉梢微动。   原来是乌致那个凡人青梅。   就说楚歌峰上连乌致的琴侍都没脑子灵光到能想出这种阴间手段,这下破案了。   便道:“哦?舍不得踩蚂蚁?难道不是因为你楚歌峰被凝碧打理得太好,灵气充沛到根本生不出蚂蚁,那楚姑娘想踩也没法踩?”   那弟子听罢,正待继续反驳,却见周围人不断对他使眼色,还使劲拽他袖子。   于是陡的惊醒,他竟敢跟北微峰主呛声!   据闻上一个跟北微峰主对着呛的,坟头草已二十丈高……   他这时才感到后怕,低下头再不出声。   眼见他丧失战斗力,北微移开目光,往其余楚歌峰弟子身上转。   毫无意外,除乌致还能不偏不倚地回视她外,再没有人敢跟她对视。   楚歌峰这几十上百号人,竟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北微更觉没劲。   还不如乌致那青梅来一趟,跟她斗场真正的唇枪舌战,她也好松松筋骨。   “我万音宗的乐音之道,可从来都不是闷头死练就能修成的,有空还是多下下山,往别的地方跑跑,涨涨见识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领头的傻逼这么多年都没点长进也就罢了,你们这群小辈要是跟着傻逼,楚歌峰迟早在你们手中玩儿完。”   到底还记着楚歌峰和越女峰是同门,自己又是当师长的,不能真眼睁睁看着楚歌峰就此没落,北微意兴阑珊地提点几句,转身走人。   却被乌致的话截住:“师叔教训得是,师侄必谨记师叔教诲。”又道,“敢问师叔,当真不能请凝碧现身?”   北微道:“不能。”   说着回头,觑了乌致一眼。   都被骂傻逼了还能面不改色地说谨记教诲?   既然人前这么会说话,那人后怎么就半点好话都不对她小徒弟说……哪怕是句假话?   北微不动声色地瞄了瞄小徒弟在的地方。   瞄见小徒弟仍乖乖呆在屏障里,面上也没什么不该有的神情,北微老怀甚慰,她小徒弟虽在乌致那儿吃了不少苦头,但如今也在慢慢走出来了。   假以时日,小徒弟必然连乌致的面都懒得见。   遂吊儿郎当地对乌致道:“你有本事就自己请。反正你不是一直觉得,凝碧最是听你的话吗?”   说到听话,北微眸中掠过一丝讽刺。   听了他长达百年的话,这一朝突然不听了,他自己不想办法找原因,只会在这儿跟她浪费口水磨磨叽叽。   别的不说,但凡他能稍微动动他那不长脑子的脑子,哪怕是不理会她的阻拦,带着弟子强闯,硬逼小徒弟现身,她兴许还能高看他一眼。   果然男人都是贱骨头,狗屁不如。   不知是被北微的哪句话伤到,乌致表情有点不太好看。   他默了默,道:“师叔……”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北微却懒得再听。   她就那么一摆手,道了句带你的人滚回楚歌峰,便踩着虚空落地。   且说越女峰上的琼花林,尤其是能够通往峰主洞府的这一片琼花林,实际不仅仅作观赏用,更多则是形成了个天然的阵法,专用于阻拦和藏匿。   好比眼下,北微回到拂珠身边后,她没作什么障眼法,只长袖轻轻抖了一抖,周围几棵琼树枝叶随之一晃,她们几人的身形立时消隐了去,让紧跟过来的乌致扑了个空。   心知北微这是无论如何都不放凝碧出来,乌致神色渐冷。   急急忙忙跑过来的楚歌峰弟子见他前方空无一人,俱都愣了愣:“人呢?”   以峰主的速度,居然也追不上北微峰主?   乌致没说话。   他垂眸,再抬起时,眼前已覆了层淡淡灵力。他慢慢梭巡此地琼树,众弟子见状,跟着以灵力凝目,仔细巡视另外地点。   然而纵是这样细致的搜寻,他们这么多人也没能发现北微踪迹。   连点灵力痕迹也没有。   ——不,不能说没有,而是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给遮掩了。   楚歌峰弟子中有涉猎阵法者,敏锐地觉出不对,自告奋勇地跃到高处往下看。起初还没怎样,渐渐的越看越心惊。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自成一个阵眼,每个阵眼都能自成一个小型阵法,”该弟子下来同乌致说起时冷汗不断,后怕不已,“所有的树在一起就是个最大型的阵法,妄动任何一棵,都有可能将我等困死在这越女峰上。”   听到这里,周围正拨弄树冠,以便看向更远方的弟子们齐齐手一僵。   更有甚者,望着面前因遮挡视线而在刚刚被拦腰砍断的琼树,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峰、峰主,这可如何是好……”   弟子们束手束脚地站在原地,再不敢有任何动作。   心下却忍不住地想,这难道就是越女峰一脉虽人数稀少,但一直备受宗门重视的原因所在?又想怪不得以峰主渡劫巅峰的修为,峰主在北微峰主面前还一直处于下风,原来越女峰竟有这等底蕴。   那名看出阵法的弟子再说了几句,问乌致:“峰主可知破解之法?”   乌致不语。   他以前甚少来越女峰。   每每来,也都是去和凝碧约好的地方。他从未听说过越女峰上还有这等玄妙的阵法,以致他的灵识都受到阻碍。   自然,也就不知破解之法。   见乌致不开口,那弟子有点失望,但还是犹带希望地追问:“峰主与凝碧道君私交甚笃,凝碧道君就从没说过此阵?”   这话被北微听到,北微立即问拂珠:“你没跟乌致说过咱们这大阵?”   拂珠想了想答:“说过的。”   总共说过多少次是记不清了,不过就目前想起来的算,至少得有三次。   其中有次更是将假如他不慎碰到不该碰的树被困在阵中,那么该如何在没有她的情况下安全出阵的方法仔仔细细说了遍,更演示给他看。显然他没放在心上。   北微一时有些怜悯。   既是怜悯小徒弟痴心错付,也是怜悯答案老早就摆在乌致眼前,乌致却看也不看就把答案给扔了。   这叫什么,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果然,隔着数棵琼树,能很清晰地看到乌致面色不豫,语气也是不悦的。   “没有,”他对那弟子道,“此阵非同小可,关乎整座越女峰,凝碧岂敢与我提起。”   那弟子愈发失望:“峰主请再仔细想想,凝碧道君可否哪日曾……”   话未说完,便见乌致目光陡的一寒。   弟子瞬间住嘴。   而后不自觉双膝发软,扑通跪了下去。   周围人也都大气不敢喘。   峰主发怒,绝不是闹着玩儿的。   还是乌致敛了目光,问现下阵法可有被触动,跪地的弟子战战兢兢地答尚未,但倘若他们继续待下去,时间久了,他也说不准。   良久,乌致道:“回楚歌峰。”   众弟子面面相觑。   就、就这么回去?   他们的负荆请罪怎么办?   忍气吞声地前来赔罪,罪没能赔上不说,正主的面儿也没见到。这要是叫别峰知道了,岂非会嘲笑他们一辈子?   还有楚姑娘那里,又该作何解释?   楚姑娘可是满心期待他们能得到谅解。知晓他们失败,楚姑娘该有多伤心啊。   有弟子欲开口,不过转眼望见那个还跪在地上没起来的,也只得把满腹疑惑吞下去。   他们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沿来时的路往回走。   楚歌峰人雄赳赳地来,灰溜溜地走,北微淡淡道:“还知道及时止损。真怀疑他到底长没长脑子。”   话音落下,突然“轰”的一声巨响,一时地动山摇,整个越女峰都在晃动。   等动静渐渐平息,才知竟是乌致走时将沿途的琼树全部摧毁。   足足有上千棵琼树毁在乌致这一击之下。漫天的残损花瓣飘飘扬扬有如碎雪,整个天然大阵骤然缺了一角。   “……”   北微震惊到失语。   她万万没想到,乌致心眼儿竟比针尖还小。   好在她自诩脑子长得比乌致好,并未被乌致此举激怒,只指着满地的惨不忍睹对拂珠道:“看见了吗?这就是你喜欢的人,稍有不快就能把我跟你师兄送的东西毁成这个样子。你喜欢他还不如喜欢狼,狼眼珠子再白,也没他的白。”   拂珠没吭声,乖乖点头表示明白。   怀中白近流也嗷嗷应和,父父说得对,我见过好多狼狼,那些狼狼的眼珠子全没臭坏坏的白。   北微道:“拿他跟白眼狼比,倒是抬举他。”   白近流继续应和,父父说得对,他连白眼狼的屁股毛毛都不如!   北微哼笑一声:“还好你小子不是狼。”   白近流听不出这话是夸它还是骂它,憋了又憋,最终憋出声“汪汪”的狗叫。   等了阵,见楚歌峰无人折回,北微散去屏障,让剪灯去把大家都叫过来,他们得赶紧将缺失的琼树给补上。   诚如乌致那句非同小可,北微和拂珠随身的须弥戒里,包括正在宗外云游的独孤杀的须弥戒里,一直都存有琼花种子,为的就是方便哪棵琼树枯死老死,能够及时种上新的。此次乌致毁掉太多,饶是以北微的能力,都做不到一次性栽种上千颗种子的同时还能兼顾整个大阵,遂划分了地段,让大家各种各的。   拂珠从剪灯手中接过临时取来的泉眼,同叼着个装满种子的小锦囊的白近流嘱咐几句,便往北微安排给她的地段去。   大约是北微考虑到小徒弟内心其实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这么平静,这种情况非常需要独处,拂珠到地方才发现这里离其他人很远,安安静静的,仿佛天地间只剩她一人。   她随意寻了处树桩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泉眼。   泉眼不很大,外围是一圈小石子,被小石子包裹着的内里清澈冰凉,正是越女峰山巅积雪融化而成的山泉水。经了拂珠这么一摆弄,泉水漾出少许,顺着她手腕往袖子里淌。   有点凉。   正要放下泉眼,腕间忽然一紧,被斜里伸来的一只手握住了。   拂珠一怔。   这只手的温度比她的高,短短数息便暖热了她的袖口。然后就听这手的主人缓声道:“不愿见我?”   说着另只手伸过来,才堪堪碰到她下颚,还未真正抚触,她猛地侧头,没让他碰。   他动作一停。   这是连看他一眼都不肯?   “嗯,”须臾,才听她应道,“不愿。”? 第15章 决定   彻底结束。   拂珠侧头,看着遍地的残枝碎叶。   乌致不出现还好。   乌致一出现,让她更加清醒地意识到,他毁的这些琼树,究竟代表着什么。   尽管她常年随身携带琼花种子,但这满山的琼树,从她及笄那年到现在,没有一棵是她种的。全是师父和师兄他们亲手栽种,亲手催生,亲手浇灌,给予了满心的重视,才能这么多年都没有一棵衰落枯败。   唯有今日,上千棵毁于乌致之手,师父却没怪她这个罪魁祸首,只让她将缺漏补上。   师父甚至半句重话都没对她讲。   如此,说不愧疚是假的。   在拂珠的心目中,这满山琼树首先是师父师兄对她的疼爱,其次才是越女峰的护山大阵。   至于最后,则是她给自己设置的一道防线。   原本拂珠想着,她与乌致渐行渐远,形如陌路,做回无甚瓜葛的同门就好,或者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这两种选择都不必藕断丝连,也不至于最后闹得太难看。   奈何她没料到乌致只因她不肯出面,就毁了这么多琼树。   他知不知道这些琼树,以及这座越女峰对她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愿?”   乌致笑了。   他没再强求碰拂珠下颚好让她看他,他只紧紧攥着她腕骨,盯着她雪白侧脸道:“不过区区几棵树,你就同我置气,不愿见我。若我将这山上的树全折了,你又待如何?”   拂珠一听就明白了,他是故意的。   以他对她的在意程度,他大约的确不知道琼树于她有多重要。   但身为楚歌峰主,有一点他是最清楚的,那就好比枫树是他楚歌峰的标识,因此不管谁进了楚歌峰,都绝对不敢妄动枫树,那么相应的,越女峰的标识就是琼树,身为越女弟子的她绝不会坐视琼树被毁。   ——他故意激怒她,逼她现身。   而他此刻言语也仍在故意激怒她。   明知乌致想要的是她服软,他再趁机哄她几句,今日负荆请罪的事便算揭过,一切回归原状皆大欢喜,可拂珠心里却只有满腔郁气。   便道:“不如何。你去折你的,我就在这儿看。”   她倒要看看,他打算怎么当着她的面折了所有琼树?   忽然手腕上的力道松懈了少许。   然而没等拂珠借机挣开他,就感到那力道又忽然收紧,她骨头几乎要被生生捏碎。   她没喊疼,只催促:“你怎么还不去?”   乌致没接话,手指却往下滑。   袖口轻薄,那截细腕已被攥出指印,通红与白皙交错着,鲜明之极,又恍惚有种凌虐的脆弱感。   乌致一直知道她是个美人。   以往没怎么留过心,那次无意间尝到了滋味,而今再行细观,纵使她有意侧过脸不让他看,她也从头到脚都是美的,处处皆合他心意。   她注定是他的。   觉出她手腕没刚才握住时凉了,乌致低头,对着最深的那一道指印轻吻了吻。   吐息炽热,烫得拂珠整个人一抖。   “不去,”他道,“你人在这儿,我还折什么树。”   这话乍听很柔情。   放在以前,听到这句的拂珠多半要软了心肠。   可今日,她继续问:“真不折?”   乌致嗯了声:“不折。”   他手再往下滑,经过肘弯,路过腰肢,最后以拂珠在他怀里的姿势,他于树桩上坐下,自后拥着她,比泉眼更清冽几分的冷香将她裹得密不透风。   拂珠有些喘不过气。   先前没能察觉他的到来,拂珠已失了先机,她于是没有挣扎,因为即使挣扎了也没什么用,只好努力侧过脸,让自己不至于窒息,问他:“你知不知道这些树都是我师父师兄种的?”   乌致说知道。   拂珠继续问:“那你还这么做?”   乌致说:“你不出来。”   拂珠心道果然。   他一贯只以他自己的认知为基准,他不会去考虑别人的想法,不会推己及人,更不会将心比心。   生来即是上位者,在凡间时要什么有什么,无人胆敢违逆,来到万音宗也多的是人奉承,他只需让自己高兴满意就好,若不满意,那就以他自己的方式去达成目的。   极端又可怕的控制欲。   拂珠再问:“让我出来的方式千千万,你何必选这种?”   “这种不能选?”   乌致又笑了,漫不经心的。   仿佛那些琼树在他眼里,只是别致点的小玩意儿。   “几棵树而已,”他道,“你喜欢什么树,回头我让人全给你种上。”   拂珠没应声。   她缓慢地深呼吸,像是要把所有郁气都吐出去。   他永远如此。拂珠想。   相处百年,她也没能让他改变分毫。   今日他能为逼她现身而毁她琼树,弥补她的仅是这么随口一句话,焉知明日他若又要为别的事逼她,他岂非会做出更过分的事?   就这样吧。   就到此为止,彻底结束吧。   心中郁气在做出决定后渐渐平复下来,拂珠平静道:“那我喜欢琼树,你现在就种给我看。”   出乎拂珠意料,乌致居然说好。   拂珠不自觉握紧手中泉眼。   不太对劲。   他是又被谁给附身了吗?   疑惑间,乌致已揽着她起身。   只见他目光掠过周遭那些在他灵力扫荡下或拦腰斩断,或连根拔起的断木,低头问她:“怎么种?用春生秋杀曲?”   许久没从他口中听到春生秋杀曲,拂珠不由问:“你已经练成了?”   春生秋杀曲——   万音宗的镇宗灵诀。   相传是数千年前,有人为习得天下万音而四处云游,途经东海洛城时,是夜,春日,此人观得洛城那条千八百里长的洛河奔流入东海,汹涌澎湃、波澜壮阔,恰应古诗“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景象,此人心有所感,遂入东海、登蓬莱,择一无主之地入定悟道,不久便有春生秋杀曲,再有万音宗。   如今数千年后,万音宗虽暂且无法与凌云宗那等庞然大物比肩,但普天之下,任谁提起音修宗门,头一个要讲的必是蓬莱万音。   按理说,万音宗壮大到现今这种程度,很大原因是因为春生秋杀曲。实则不然。   原因无他,春生秋杀曲的修成条件实在是太苛刻了。   根骨、天赋、悟性、机缘等,缺一不可。   如北微,也如宗主嬴鱼,更如常年隐居闭关的太上长老们,这些人的天赋自然不低,悟性也好,可纵观这几代,没一个修成春生秋杀曲。   至于拂珠这一代,拂珠自己是不走音道的,不过她知道师兄独孤杀有在尽力攻克。独孤杀先前说有了感悟出宗云游,就是为悟春生秋杀曲而游。   乌致也有参悟。   只是早年他说内容太过深奥,还不到修炼的时候,拂珠就没再问,直至今日他主动提起。   “勉强算成了吧,”乌致仍旧漫不经心的,“不若趁此机会,我弹给你听?”   尽管他言语间好像没把这等能让全宗上下大喜的事当回事儿,但拂珠还是恍然,他其实是想跟人炫耀。   而她无疑是最适合的那个听众。   剑胆琴心,她有剑胆,自然也有可听他奏乐的半副琴心。   “好。”拂珠说。   她顺势脱离乌致怀抱,一步步慢慢地退,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   退开足有数丈远,方寻了个易守难攻的绝佳之处。   藏在袖中的手并拢成剑指,虚虚点在泉眼中心,确保随时都能动手了,拂珠抬眸,看乌致调整坐姿,取出她送的那把七弦琴置于膝头。   也不知乌致对这琴是有多爱惜,崭新得跟她刚送给他似的。   “还没给琴取名字吗?”拂珠问。   “没有,”乌致看琴的目光犹如在看此生挚爱,“总觉得这世间,无一字能与此琴相配。”   拂珠不语。   乌致也没再开口。   双臂自然平伸,修长十指悬于丝弦之上,他要开始奏琴了。   此次未净手、未焚香,此地景色也不甚优美,身前身后皆是断树残花,空气中更弥漫着股挥散不去的焦糊味。   拂珠也没像往常那样守在他身侧。   她远远站着,遥遥看他,神色清冷。   可能她真的很生气吧。   乌致这样想,指尖轻轻一勾——   “铮。”   起调最初是极清幽的一声,似解了冻的泉水流经浅石滩,淙淙而响。   有花苞自沉寂了一整个冬天的枝头上缓缓绽开,地面草色青青,此乃春生。   ——拂珠看到周围光秃秃的树桩有新芽正慢慢冒出。   渐渐的,乐音转向欢快,枝头花团锦簇,水中鱼虾追逐嬉戏,万物复苏。   刹那草长莺飞,万紫千红。   ——拂珠看到那些新芽长开,而后新叶抽出,死去了的琼树正在重新活过来。   再接着……   “嗷吼!”   突然暴怒的一声狼嚎传来,拂珠回头,就见有道灰光由远及近,极快地自天际掠至她身边。   然后未作停顿,以更快的速度朝前方乌致扑去。   是白近流。   乌致没抬头。   他仍在奏琴。   却有肉眼可见的一道乐音自他指尖浮现,被拂珠看了个清楚。   随着乌致再度拨弦,那道乐音离开七弦琴,以后来居上之势与半空中的灰光猛然相撞。   “哗!”   恰此时,泉眼里有水浪呼啸卷起,拂珠出手了。   身为饲主,拂珠如何不知幼年期的白近流根本扛不过乌致随手一音。   以乌致的能力,他这一音完全杀得死白近流。   幸而拂珠一直防备着,早早凝出剑意藏于泉眼内,才能在这么千钧一发的时刻,对白近流施以援手。   水可穿石。   但见不过瞬息,泉水已见缝插针地汇入乐音与白近流之中。伴随着“嗡”的一声鸣响,就在乐音即将侵上白近流身体之时,拂珠剑意已然凝成了把虚幻之剑。   是为水中剑。   水中剑激射而出,霎时犹如剑刃与琴弦碰撞,尖锐刺耳的崩裂声骤然迸发,乐音被彻底扰乱,停在空中动弹不得。   拂珠这蓄力了小半支春生秋杀曲的水中剑堪称非同凡响,当是时,不仅乐音被镇住,白近流也嗷地惨叫一声,被泉水逼出狭小战局,扑通掉到拂珠跟前。   白近流反应很快。   确认自己是坐到了实地,它蹭了下屁股爬起来,两只前爪抱住拂珠脚腕,开始嗷嗷地哭。   呜呜呜姐姐好狠!   白白屁屁好疼!   看白近流哭得惨烈,拂珠怕她走动会让它屁股更疼,只好站在原地没动,问:“怎么跑过来了?”   白近流有问必答。   它扯着嗓子嗷嗷地说离姐姐近,有听到琴声,它认出是臭坏坏的琴声就立即过来了,绝不能让臭坏坏在它的地盘上欺负姐姐!   还没嗷完,前头琴音骤停,乌致开口了。   “又是你。”   他声音比这初冬的北风更冷:“还真是护主心切。”   乌致这么一说,白近流瞬间止住哭嚎。   刚刚还在跟拂珠卖惨说好疼的小屁股灵敏地动了动,白近流转身,盯着乌致看了很久。   直看得乌致面色愈发冰冷,它才嘴巴一噘。   顿时“呸”的一下,一口掺杂着不知被白近流藏了多久的鱼骨碎块,显得内容十分久远也十分丰富的口水,越过它与乌致之间的距离,极为精准地落在了乌致脚前。   天地间,陡然变得寂静了。   作者有话说:   掐指一算,差不多可以开始倒计时了   作话见证,我今天就开始存稿!!? 第16章 可惜   最后一次听乌致奏琴。   气氛仿佛凝固了。   拂珠吃惊地看着那口口水。   她又是尴尬,又是好笑,没想到白近流居然这么快就把自己说过的话付诸行动。   她知道白近流藏鱼骨头是为了磨牙,平时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连她这个饲主都只能看一看,不能多碰,今日却舍得拿出来用在给乌致吐口水上,足见它对乌致的厌恶。   仔细想想,其实不止白近流对乌致抵触至此,早在她还没喜欢上乌致的时候,每每提起乌致,师父都一脸的高深莫测,师兄也不欲探讨。   当时她不懂,只道乌致不是他们越女峰的,所以师父师兄不予置评。   现在回过头来,拂珠隐隐有些明白了。   溯本求源,一切早已注定,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再看白近流,吐完那口口水后,它小脑袋高高扬起,爽到不行,还学北微那样眼神睥睨,望着乌致的眼神颇为不屑。   好容易爽够,它没见好就收也就罢了,反而继续盯着乌致,两角中光芒忽明忽暗,嘴里也发出威胁性的低呜。尖锐的爪子全部探出,在地面上划出深深痕迹,它跃跃欲试,大有要跟乌致再斗上一架的样子。   乌致面色冷得吓人。   拂珠觉得,这应当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被吐口水。   还是被只妖兽吐的。她的妖兽。   注意到乌致按着琴弦的指尖微动了动,拂珠想也不想,一手猛地一抓,白近流瞬间从地面到了她掌心。另一手泉眼剧烈振动,清澈泉水汹涌而出,眨眼间便形成比刚才更加壮观的巨浪,铺天盖地,将她与乌致彻底隔开。   “哗哗!”   巨浪翻滚着,近十道水中剑藏匿在其中,蓄势待发。   接着“锵”的一声,乱琼剑出鞘。   巨浪在前,拂珠在后,她左手持泉眼,右手仗乱琼,乱琼剑意与巨浪里的水中剑交相呼应,识海内灵识也倾数而出,俨然将乌致视作头等大敌。   乌致动作顿住。   他抬眼,不带什么情绪地看拂珠。   “凝碧,”他开口,语气也是没什么情绪的,“你就这么护着它?”   拂珠没应声。   只乱琼剑上的光芒愈发刺眼,已是最好的回答。   由于此地没有完好的琼树,凭拂珠的速度,她绝对赶不及在乌致动手前用别处完好的琼树作阵。没法用阵,便奈何不得乌致,到时别说是白近流,她自己也得伤个够呛。   合体与渡劫的差距太大了。   好在还有白近流。   不必拂珠暗示,白近流已悄悄做好向北微求援的准备。   就看乌致可会真正出手。   他若不留情,饶是北微及时来了,拂珠也要难捱一阵子。   “……也罢。”   良久,乌致抱着琴起身。   他竟没发怒。   他也没再看白近流,就那么对拂珠道:“今日到此为止。”   顿了顿,到底没说出日后如有机会,再弹完整的春生秋杀曲给她听的话,他转身走了。   这回是真走。   于是再一次的,因为白近流,乌致与拂珠不欢而散。   当然,乌致是真不欢,拂珠却没有。   她只心道可惜了。   这最后一次听乌致奏琴,竟连一半都没能听完。   她和乌致,大抵是真的无缘也无分吧。   碍于春生秋杀曲突然中止,树桩上那些新芽新叶尚未完全长开,就被迫枯萎衰败,树桩重新回到死气沉沉的状态。   拂珠犹豫了下,小心地用乱琼剑将树桩从泥土中清理出来。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季轮回皆顺应天时,这些琼树确确实实已经死了,那半支春生秋杀曲救不了它们。   拂珠将须弥戒里的种子埋进去,白近流也跳下地,叼着泉眼啪嗒啪嗒地上前。泉水汩汩涌出,一寸寸地灌溉土地,待每颗种子都吸饱了水,拂珠手掌覆在泥土上,用灵力催生种子。   有灵力的滋养,种子很快破土而出。   不过片刻,一棵棵琼树争先恐后地挺拔而起,眨眼便长至丈许高。   及至再长高了些,拂珠收手,十指结印,霎时绿叶白花,风过香动,这处地段的琼树种完了。   “嗷嗷嗷!”   姐姐种的树树好漂亮!   白近流在树下蹦蹦跳跳,快乐得不行。   拂珠收了手印,问它:“你的种完了吗?”   白近流砰地摔了个狗吃屎。   却也不起来,就趴在刚刚被风吹落的琼花堆中,状若天真地眨巴着眼回视拂珠,小尾巴摇啊摇的,一副“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的模样。   拂珠一看就知道它来这边之前压根没种树。   多半只顾着骂乌致。   “走吧,”拂珠站起身,朝它伸出手,“去种你的去。”   白近流欢呼一声。   姐姐对白白最好了!   它一骨碌爬起来,蹦到拂珠手里。   等划分给白近流的那片地段也种完了,天边已经夕阳西下。白近流拍拍肚皮,又咂咂嘴,表示今天劳动这么久,需要吃好吃的补充体力。   “想吃什么?”   吃鱼鱼!   “还吃鱼?不腻吗?”   白白的鱼骨头没有啦!   拂珠懂了。   敢情那一小块碎骨头还是它最后的存货。   遂临时拐去小溪捉了几条灵鱼,等回到洞府,天都快黑了。   得知所有琼树都已补上,北微以灵识视察一遍,确定没有疏漏,她登上高空,双臂一展,磅礴灵力倾泻而出,画卷般洋洋洒洒地铺展开来,无与伦比的威势。   灵力最终形成一口硕大古钟,将整座越女峰牢牢罩住。   天幕将暗,越女峰上却有灵光不断闪烁。新生琼树随着灵光微微晃动枝叶,一点点地将自身气机与越女峰紧密相连。   “得七七四十九天……保守点,两个月吧。”   估算完大阵恢复的时间,北微吩咐下方众人道:“你们平日进出当心点,这段时间别让其他人进来。”   说完没忍住,又骂了句乌致小心眼儿。   他自己发泄那一通是舒服了,她们却得花费这么多工夫来补缺堵漏。   迟早让楚歌峰也尝尝这倒霉滋味儿!   北微骂骂咧咧地落地。   才下来就听白近流嗷呜嗷呜的,也在骂乌致。   北微听着,心气勉强顺了。   身为越女弟子,拂珠自是知晓像她们这种以一整座山峰为阵盘、成千上万棵琼树各为阵眼的天然大阵一旦有所缺损,想要补好是件极其麻烦的事,所以听到四十九天,拂珠等人也没诧异,只点头应下。   此间事了,北微连拂珠手里提着的鱼都懒得看,叹着气说老了老了,得赶紧找地方躺着歇歇,便负手进了洞府。   北微不吃鱼,婢女童子们也不吃,灵鱼全进了白近流肚子。   它特意留着鱼骨头没吃,认真挑了挑,挑出最漂亮的那根藏好,方满足地打个饱嗝,翻身睡觉。   拂珠没睡。   她也没入定,静坐着闭目沉思。   她思考得很简单,无非是未来这两个月,她要是闲得住,就呆在越女峰;闲不住的话就去应无面师伯的燕骨峰,看看功德堂里有没有无需动用灵力的任务,接了好打发时间。   ——尽管已经打定主意与乌致分割,但魔障未消,她仍旧无法进行灵力上的修行。   思来想去,只能练剑。   再睁眼,天色微明,白近流不知何时从它自己的窝挪到拂珠怀里,打着小呼噜睡得正香。   过了会儿,白近流哼哼唧唧着醒来,问姐姐今夜没做噩梦吗?   “没有,”拂珠顺了顺它胸口的白毛,“我去练剑,一起?”   白近流点头。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拂珠修为虽没多少增长,但于剑道上的进境却堪称快极,北微对此啧啧称奇,小徒弟摆脱了乌致,剑意都升华了。   由此可见,男人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转眼又到了月底,白近流咬烂第不知多少张从楚歌峰送来的传音符,正要跟拂珠吐槽臭坏坏的弟子也太没用了,怎么什么事都要问姐姐,就听姐姐说:“白白要跟我一起去燕骨峰吗?”   燕骨峰是万音宗最为重要的一峰。   其上有可供全宗人发放、领取任务的功德堂,也有专司赏赐刑罚的执法堂等。   拂珠师伯,即北微师兄应无面便是燕骨峰峰主,同时也担任执法堂堂主。   因有执法堂的存在,燕骨峰少不得会得罪其他峰,故应无面在一干峰主中最是低调,露面也极少,拂珠上次见他还是十多年前。   拂珠想等到了燕骨峰,得先去拜见应师伯,就听怀中白近流急切出声。   姐姐没说错吗?是燕骨峰,不是楚歌峰?   白近流望着拂珠的眼神半惊半喜。   原本它以为,姐姐这段时间拒不接收楚歌峰的传音符,半点都不过问楚歌峰的事,是在气臭坏坏毁了太多琼树。等气消了,很大可能还会像以前那样跟臭坏坏和好。   却没想到,一个月过去,姐姐要带它出去转转,却说的不是臭坏坏的楚歌峰,而是燕骨峰?   白近流瞬间激动了。   姐姐终于想通了!   “没说错,”拂珠答,“是应师伯的那个燕骨峰,我以前经常带你去领任务的。”   至于楚歌峰……   日后除非必要,能不去就不去了罢。   至于楚歌峰上的人,也能不见就不见。? 第17章 御剑   别烦我。   燕骨峰离越女峰有点远。   平常拂珠都是御风,但今日太阳好得出奇,无风也无云,拂珠干脆御剑,一路流星飒沓地朝燕骨峰去。   有早起晨练的弟子不经意抬头,望见空中那一掠而过的剑影,以及久久不散的剑痕,先是讶异宗内居然有人用剑,随即了然:“御剑而行……是凝碧道君啊。”   凝碧道君四字,试问万音宗内谁不是如雷贯耳。   周围弟子循声抬头,堪堪捕捉到天际处那点璀璨剑光。   观赏完,七嘴八舌地惊叹:“这就是御剑术?这也太好看了吧。”   “岂止好看!每次一看凝碧道君御剑,我就特想跟她学剑。别的不说,至少会一手御剑,绝对能让师姐师妹对我刮目相看。”   “我也想跟凝碧道君学剑。”   “还有我,带我一个!”   “哈哈,这么多同道中人啊?凝碧道君待人还算和气,不知道咱们这么多人一起去求她教剑的话,她会不会教……咦,观凝碧道君这方向,不像是楚歌峰,竟像是燕骨峰?嘶,传言说的竟是真的,凝碧道君与乌致尊者闹掰了!”   “闹掰?什么意思,闹掰了就能教我们了?”   “管他闹掰不闹掰的,走走走,跟上去看看,万一撞大运了呢!”   一传十十传百,各峰想要学剑的弟子皆闻风而动。   拂珠哪里知道她不过心血来潮地御剑,竟惹得诸多弟子曲子都不练了,就想追着她找她学剑。眼见燕骨峰近在咫尺,她足下一点,轻飘飘地落地,乱琼剑自发归鞘。   坐在她肩上的白近流顶着满身被吹乱的灰毛嗷嗷直叫。   姐姐好久没带白白御剑啦!   御剑真的好爽!   拂珠笑着给它顺毛:“晚上回去还带你御剑。”   好耶!   姐姐天下第一好!   白近流小小蹦跶了下,嗷得更欢了。   到了峰主洞府,拂珠才知她来得不巧,应无面正在修炼。她没让守门童子传话,只说不打扰应师伯,便往位于半山腰的功德堂走。   功德堂这种地方,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人满为患。   年轻弟子们或询问尚未领取的任务,或拿着须弥戒交任务,人声鼎沸。忽然有谁高声喊:“凝碧道君来了!”   喧闹的功德堂顿时一静。   随即便听一道稚嫩的幼兽叫声自堂外传来,众人齐刷刷回头,果见幼兽的主人正缓步而来,那通身的气度风姿,足让在场所有弟子都自惭形秽。   “见过凝碧道君。”   众人垂首行礼,眼角余光不住地瞄那道身影。   只见那道身影自他们身边走过,最终停在负责发放任务的柜台前。   年轻弟子们恍然,原来如凝碧道君这等扬名在外的人物和他们一样,也是会做任务的。   拂珠在进功德堂前已经用灵识看过挂满墙的任务令牌,此时无需耽搁,她伸指一点,其中一块令牌离开墙面落到柜台上:“我接这个,劳烦张师弟记录。”   后方众人伸长脖子一看,那赫然是个教导对战的任务。   这种任务在功德堂里算是等级很低的类型,元婴真人都懒得给眼神的那种低,更枉论合体期的道君。   众人一时不太懂堂堂道君为何会接这种任务。   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返璞归真?   张师弟是功德堂的老人,也不问拂珠怎么接这种任务,只拿起令牌笑道:“许久没见凝碧道君来功德堂了。”   随后麻利地记录完,将令牌递给拂珠:“按天数算,最少要满五天才能交任务。”   拂珠收好令牌,道过谢离开。   岂料刚走出功德堂,就被一群人给围住了。   乍见这么多人突然围上来,白近流正要张嘴龇牙吓退他们,却听他们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连声询问凝碧道君可否教我等习剑。   不消说,这群人正是尾随乱琼剑痕紧赶慢赶,甚至连用数张飞天符,才终于及时赶到的想要学剑的各峰弟子。   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他们刚到功德堂,就望见拂珠接了那个任务令牌,于是边眉飞色舞地窃喜今日真是撞大运了,边热情洋溢地围上去,提出请求。   听了他们的请求,别说白近流龇着虎牙忘记收,就是拂珠也有些惊讶。   习剑多年,不是没碰过想跟她学剑的。   不过以往顶多一两个、两三个,哪像这次足足有上百。   拂珠问:“这么想学剑?”   “想!特别想!”   弟子们一致点头,表情也一致的诚恳。   其中为首的道:“道君可是担忧我等一时冲动?道君大可放心,我等其实早就想找道君学剑了,只是一个人实在不好意思……道君教吗?或者道君有什么需要的,符箓,丹药,法器,我等一定想办法给道君送来!”   说话间,几个体格较为健壮的弟子更挺直了胸膛,努力展示宗服下的肌肉,意图让道君看出凭他们的体魄,足以胜任学剑的任何磨炼。   拂珠失笑。   她道:“教倒是能教。”没等这群弟子喜出望外,她话音一转,“不过你们师父知道你们来找我学剑吗?”   “……不知道。我等看到道君来燕骨峰,就赶紧追过来了,没记起要跟师父请示,”为首的心虚地挠了挠头,“应该不用跟师父请示吧?我等就是想学几招简单的,像挽剑花啊,比较潇洒的出剑收剑之类的动作,还有道君刚刚的御剑之术……”   他越说越心虚,脸都有点泛红。   其余弟子也摸鼻子的摸鼻子,扭头的扭头,如出一辙的心虚。   虽说他们学剑的初衷并不仅仅只是想引起师姐师妹的注意,但怎么到了凝碧道君面前,就觉得他们好像真的只是为了耍帅?   好在凝碧道君没笑话他们。   她道:“别的都不难,御剑术对你们可能有些难度,得学上一段时间。随我来吧。”   弟子们大喜,忙不迭跟在她身后。   有旁观全程的觉得有趣,也想学学别宗盛行的御剑术,遂抓紧同拂珠一说,毫不意外得到准许,便也跟上了,百人队伍由此壮大。   因越女峰正处于闭山状态,拂珠便带他们去了燕骨峰的练武场。   挑了占地最大的一处,待弟子们按照身高排列好,拂珠摆手,让他们先绕着场地跑上几圈。   有人不解,立即就问了:“道君,缘何要跑?”   还是先前那个为首的答道:“见过剑修吗?剑修虽非体修那等专注肉身的,但也少不了对自身的磨炼,否则承受不住长年累月的练剑。我等也一样,虽只是学点皮毛,但为防掌控不住灵剑,普通的磨炼还是要有的。”   果然,他说完,拂珠点点头:“跑吧。”   再无人提出异议。   整个万音宗除拂珠外皆是音修,平时修行都是弹奏,要么站着要么坐着,何曾锻炼过肉身,当下没跑两圈,就已经有弟子累得不行。   喘着粗气抬头一看,才恍觉难怪跑起来像没修行过似的,原来道君早在他们刚开始跑的时候就释放了她合体期的威压,压制住了他们体内的灵力,这才使得他们如凡人般疲累。   凝碧道君可真狠。   然而即便如此,也无人停下。   所有弟子都顾不得说话,埋头苦跑,大有不累到抬不动腿就绝不会停的样子。   看他们态度还算认真,拂珠分出一缕灵识继续看着,同时让白近流也帮她盯下,而后乱琼悄然出鞘,她就地练剑,也算对这些弟子的激励。   因为北微是音修的缘故,她认识的剑修大能再多,也没法在万音宗里给拂珠提供真正剑修所需要的种种坦途,所以拂珠于剑道上可以说是自学成才。   她学的很多,妇孺皆知的太极剑,西天须摩提特有的达摩剑等等,她全都熟练于心。   练得久了,自然而然熟能生巧。   如眼下,各种剑术被拂珠施展出来,那一剑剑皆蕴含着剑意,缭乱剑光几乎闪花围观者的眼。   每每有弟子嫌累不想跑了,拂珠就有意无意地挽个漂亮的剑花,或甚为潇洒地挥出一剑,看得想就地躺倒的弟子立时喝了大补汤般,又浑身是劲地跑起来。   拂珠对此非常满意。   再跑两圈,今日就算差不多,等他们肉身适应了,就可以教授最基础的握剑了。   忽而——   “凝碧姐姐。”   听得这么一声,拂珠不用猜都知道,这必然是楚秋水。   早先白近流不小心拆开过一张传音符,上面说自那日宴会吐血后,楚秋水一直缠绵病榻,连床都下不了。   ——这大冷天的,楚秋水不好好在楚歌峰呆着,跑来燕骨峰做什么?   拂珠收剑负后,回身看去。   楚秋水正立在不远处。   少女身上披着件绣有白梅的粉红斗篷,那张被狐毛围着的脸尚有些未褪去的病色,嘴唇也不如身上的斗篷粉润。   而她满目崇拜地望着拂珠。   “凝碧姐姐,你习剑可真好看,我也想学。你教我好不好?”   “……”   拂珠沉默。   “凝碧姐姐?”楚秋水又喊。   “哦,忘记说了,楚歌峰的我一概不教,”拂珠回神,淡淡道,“哪来的回哪去,别在这儿烦我。”   作者有话说:   珠珠:教你妹哦:)   我算是发现了,男主戏份少,你们评论就也少   那本章男主只侧面出场了一下下,会有人想他吗【轻轻? 第18章 焰心   她变了。   楚秋水面色一下变得苍白。   她咬了咬唇,无措道:“凝碧姐姐,我……”   拂珠却懒得再听她说话。   当即手腕一动,乱琼回至身前。霎时剑吟声声,如雪剑芒自剑尖处凝出,似有灵性般吞吐不定,教人瞧着便觉得危险。   随着剑芒的出现,此地骤然变得极冷,楚秋水嘴唇再无一丝血色。   她打了个寒颤。   陪同楚秋水前来的楚歌峰人中有位女弟子,见状立刻劝道:“楚姑娘,你身子刚好,受不得寒。咱们回楚歌峰吧,楚歌峰暖和。”   其余人纷纷应和说是,这里太冷,楚姑娘万万不能再病了。   楚秋水摇头:“不能回。我若回去,乌致哥哥势必又要用焰心石给我取暖……先前大家都瞒着我,我不知情,今日方知焰心石太过珍贵,每天一颗全被我白白浪费了,还是不用的好。”   听到“白白”二字,正认真盯着跑圈,从头到尾都没看楚秋水的白近流抖了抖耳朵。   焰心石?   有点耳熟。   努力回想好一番,白近流才记起父父曾经提起过,说焰心石是种内部封存有灵火的神奇石头。   父父说焰心石极其稀少,普天之下唯驻有烈焰的凌云宗方能出产。   还说依照焰心石的珍稀程度,普通修士终其一生都不见得能买得起半块。   可听楚秋水刚刚所言,她卧病在床的这一个月,臭坏坏每天都会用焰心石给她取暖。   白近流:……   白近流恨得咬牙切齿。   真不愧是臭坏坏。   便又记起以前有次姐姐为替臭坏坏寻个宝贝,在千年寒池中呆了两天两夜,回来的时候几乎整个人都成了冰块,父父和兄兄用了好多办法也没能让姐姐缓过来。   还是父父得知臭坏坏手上有焰心石,可以救姐姐,兄兄便立即去楚歌峰找臭坏坏。可气臭坏坏明知姐姐需要焰心石,不赶紧拿出来就算了,居然还一副特别为难的样子,根本不愿意给。   最后没办法,时间紧迫,兄兄掏家底地拿出好多灵石,又从父父那儿拿了个特别贵重的法器,和臭坏坏说不白要,臭坏坏才勉为其难地给出一块焰心石。   白近流记得很清楚,那块焰心石跟它爪子差不多大。   那么小的一块焰心石,姐姐醒来后,得知是臭坏坏给的,视若珍宝。   若非焰心石内的灵火一旦熄灭,外面的石头也会跟着碎掉,姐姐怕不是要把焰心石同臭坏坏之前给的那颗琼珠放一块儿,天天随身携带。   它不想看姐姐那么珍视臭坏坏的东西,就对姐姐说了,焰心石不是臭坏坏主动给的,是拿东西换的。姐姐想了想,说他应当是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用到焰心石,他并非不想救她。   当时姐姐多高兴啊,臭坏坏居然舍得将焰心石给她。   结果现在,臭坏坏一天一块地给楚秋水用。   真是不对比不知道,一对比吓白白一跳。   白近流噘噘嘴,又想吐口水了。   但终归是忍住了,没吐。   它抖抖耳朵,小爪子举高了一捂,耳不听为净。   那边楚秋水还在说:“我不冷,这点寒我能受得住。况且……”   女弟子问:“况且什么?”   楚秋水不自觉瞟向犹在吞吐着剑芒的乱琼剑,久久移不开视线。   好一会儿才道:“况且等我回了凌云宗,也是要学剑的。你看凝碧姐姐习剑多好看,我早点学了,也好早点像凝碧姐姐这般,一剑惊天下。”   最后那句声音很轻,然听在女弟子耳中,却坚定如雷霆万钧。   女弟子犹豫:“出门前峰主说了,让楚姑娘……”   “嘘。”   楚秋水抬起食指,于唇前比了比。   而后眉眼一弯,露出个略显俏皮的笑。   她道:“你不说,我不说,乌致哥哥不会知道的。”   说完对其余弟子眨眼,双手合十地祈求,让大家替自己保守秘密。   女弟子再劝不出什么话。   帮素和问柳照顾楚秋水这么久,女弟子嘴上虽不说,但私心里很是喜欢这个凡人姑娘。   此刻她也看得出来,楚秋水是真的想学剑。   谁能想到这样弱不禁风的身躯里,有着一颗热忱而坚毅的心脏。   女弟子叹息一声,到底还是妥协了:“楚姑娘坚持要学剑的话,得像他们一样,从头练起。”   她一指,楚秋水循着看去,正是那群在跑圈的别峰弟子。   也不知他们跑了多久,个个都满头大汗,身上宗服肉眼可见地被浸透。   更有甚者,五官狰狞着,气喘如牛,半点形象都没有。   楚秋水睁大眼:“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凝碧姐姐正在练剑啊,他们为什么不跟凝碧姐姐学?”   女弟子道:“剑修正是如此,比我等音修要更讲究体格上的强健——欲学剑者,首先得拿得动剑。楚姑娘别看凝碧道君剑术出神入化,实则道君也是日日挥剑,至今百年从不曾间断。”   楚秋水讶然。   女弟子再道:“楚姑娘你尚未修行,没有根基,脚步虚浮、四肢无力,恐怕连最轻的那种木剑都拿不动,更得加入他们。”   尽管明白女弟子是实话实说,并非故意贬驳自己,但楚秋水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她嘴唇微微颤抖,声音里含着柔弱的哭腔:“我、我也不想这样的……”   眼见楚秋水被说哭,其余人立即指责女弟子,明知楚姑娘最痛恨的就是自己病西子般的身体,怎么偏要拿来说事?   被当众指责,女弟子有些难堪。   好在楚秋水很快就没哭了,还道:“我没事,你们别说姐姐了……其实姐姐说得有道理,我的身子太不争气了,我的确该加入他们。”   话虽如此,楚秋水望着跑圈的目光中满是抗拒。   太丑了。   而且看起来就很累。   凡人少女眸中残泪盈盈,衬着苍白面容,更添三分羸弱。楚歌峰众人有些心生不忍,但还是鼓励道:“楚姑娘去吧,我等就在这里看着,绝不会让楚姑娘受到半点伤害。”   “是啊,若能在凝碧道君手下学到一招半式,来日回凌云宗,也是有底气的人了。”   楚秋水被一语点透。   对,她是要回凌云宗的。   也就是在这万音宗,这么多人护着她,乌致哥哥更是待她柔情似水,生怕她磕着碰着。可等回了凌云宗,那等天骄遍地的大门大派,岂是她一个小小凡人能轻易出头的?届时再行吐血昏倒,恐怕连扶她的人都没有。   思及于此,楚秋水冲众人笑了笑,随后咬牙解开斗篷,只着一袭薄袄上前。   没了斗篷的遮挡,此地冷意愈发彻骨。楚秋水再打了个寒颤,遥遥冲拂珠道:“凝碧姐姐,我开始了。”   说完试探地迈出步子,堪堪缀在跑圈队伍的最后。   因是中途加入,楚秋水跑得还算游刃有余。   她甚至抬头,对拂珠比口型说她很好,她不累,凝碧姐姐不用担心。   拂珠未作理会。   再跑几步,路过拂珠身边,楚秋水放慢脚步,轻言细语道:“今日来前,我问乌致哥哥,还会不会与凝碧姐姐结契,乌致哥哥没说话。我又问与我结契的传言是不是真的,乌致哥哥还是没说话,只让人带我出来散心。凝碧姐姐,你知道乌致哥哥这是什么意思吗?”   拂珠仍旧未作理会。   权当不认识乌致,也权当没听见楚秋水的话。   这态度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楚秋水不免眼底暗了暗。   凝碧姐姐变了。   她没再开口。   只又跑了一小段后,渐渐地跟不上了,她双足一软,无力地往地上倒去。   “楚姑娘!”   楚歌峰那名女弟子喊了声,飞快过来接住她。   其余人也迅速赶来,连声问哪里不舒服。   “我、我没事。”   楚秋水嗓音沙哑,额上冷汗涔涔,整个人简直虚弱到极点。   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吸亦是急促,就这样还试图解释:“我并无大碍……只是体力有些不支,歇一歇就好。我还能继续跑,凝碧姐姐在看着我呢。”   楚歌峰众人听着,一时心疼坏了。   她只是个凡人,怎能如此逞强!   那名女弟子更是忘记刚才发生的不快,拿斗篷将她紧紧一裹,就要带她回楚歌峰。   岂料楚秋水一个劲儿地摇头,说她这才刚开始,她不想让凝碧姐姐失望。说到最后,眼泪都险些掉下来。   当中有对楚秋水怀着不可言说的心思的,见此立即转向那浑然不觉这边事态仍在练剑的人,斥道:“凝碧道君,楚姑娘刚刚病愈,你怎能让她如此受累?凝碧道君心胸未免有些太过狭隘!”   拂珠剑势一停。   她循声转头,眼眸一眯:“你说什么?”   剑芒伸展,杀气若有若无,那人倏然住口,再不敢说话。   楚秋水这时抬起头来,虚弱道:“不关凝碧姐姐的事,是我身子太弱了……凝碧姐姐关心我还来不及,岂会因为我随口说的与乌致哥哥结契一事,就故意磋磨于我?”   语毕,低低咳了声,看起来更虚弱了。   楚歌峰众人则更加愤怒。   不知谁怒道:“自己没本事守不住男人,就欺负弱小凡女,简直枉为道君!”   作者有话说:   快了快了,我以我的存稿发誓,马上!? 第19章 捏碎   是乌致配不上她。   仿若掷地有声。   偌大练武场瞬间变得安静。   即使先前发生了楚秋水倒地一事,也没有停止跑圈的弟子们觉出事态突然变得严重起来,不约而同地止步,喘气都不敢大声。   他们望着那边,只觉莫名其妙。   好像之前凝碧道君说完那句不教,就没再跟那凡人说话了吧。   什么磋磨什么欺负,这楚歌峰的一个个都疯了吗,凝碧道君她要是想,一剑就能将他们全宰了,至于用他们口中上不得台面不说,还浪费力气的下三滥手段去算计区区凡人?   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配让凝碧道君算计吗?   拂珠也觉得莫名其妙。   不过早先就领教过楚秋水的手段,这回拂珠心里有了底,没多惊奇。   她只想,没本事守不住男人——   原来楚歌峰的人是这样看她的。   过去这百年,因乌致惯常抹月批风不理事,楚歌峰大大小小的事皆经由她手,几乎所有长老弟子都受过她的照顾与指点。拂珠自认她对楚歌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谁知到头来,竟抵不过楚秋水一句“故意”。   ……挺没意思的。   就当那百年全喂了狗吧。   于是平静地看着恨不能冲过来和她同归于尽的楚歌峰众人,执着剑的道君淡淡道:“哦?我若枉为道君,那你眼瞎耳聋,恣意折辱于我,岂非也枉为修士?”   言罢,视线往跑圈弟子那儿一扫。   接到道君眼神,弟子当中有出身燕骨峰的,当即福至心灵扬声道:“不敬尊长,不分青红皂白,当入执法堂,领鞭笞五十!”   闻得此言,恨不能同归于尽立刻转变成恨不能钻入地缝。   那些盯着拂珠或责难或愤恨的眼神,也俱都跟着飞快收敛。   执法堂的鞭笞,寻常弟子一两鞭都受不住,更别提是五十鞭,再铜的皮再铁的骨也能给生生抽成血沫。   楚歌峰再无人敢出声。   拂珠便转向楚秋水,似笑非笑。   “楚姑娘,我怎么不记得我有答应教你练剑?我说的难道不是让你哪来的回哪去,别在这儿烦我?”   跑圈弟子们齐齐点头。   没错,凝碧道君当时直接拒绝了。   难不成这凡人跟楚歌峰的人一样,也有眼瞎耳聋的毛病?   便见那凡人在楚歌峰女弟子的搀扶下勉强站稳,然后纤纤玉指微颤着指过来:“可刚才我加入他们的时候,凝碧姐姐默许了啊。”   ……啥?   被指着的跑圈弟子们全懵了。   拂珠也微微抬眉。   原来不说话就等于默许?   这莫非就是凡间特有的歪理,今日当真涨见识了。   不过……   都要撕破脸了,还喊她姐姐呢?   拂珠算过,真论起年龄,楚秋水与乌致同龄,他们两个比她大好几百岁。   她这么年轻,是乌致配不上她。   得出这样的结论,拂珠愈发平心静气:“楚姑娘还是别喊我姐姐的好。”   楚秋水不解:“凝碧姐姐此话何意?”   拂珠道:“楚姑娘比我年长数百岁,我当不起楚姑娘的姐姐。”   楚秋水面色顿时煞白一片。   她身体晃了晃,好似又要倒下。   拂珠再道:“说起来,楚姑娘有些可惜了。”   楚秋水问:“凝碧姐……凝碧道君此话又作何解?”   拂珠原还想学师父那样骂上几句,痛快痛快。   但思及楚秋水的年纪,拂珠觉得自己身为年轻人不得太过放肆,最终说出口的解释便显得谦逊且有礼,合体道君的气度一展无遗。   她说:“楚姑娘如此能说会道,还能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拜入凌云宗简直屈才。依我之见,楚姑娘该去北域寻只乌鸦精,专修嘴上功夫才是正理,切不可浪费了此等举世难见的好天赋。”   说完转身,朝跑圈弟子那边走去。   却听身后传来惊呼,是楚秋水昏倒了。   接着是楚歌峰人乱七八糟的各种喊,“药呢”“快掐人中”“赶紧回去找大夫”“要不请峰主来一趟”,嘈杂得堪比凡间闹市街头。   混乱中,有谁刚说出个“凝”字,就再没了音,被其余人按了下去。   拂珠始终没有回头。   她让跑圈弟子各去寻趁手的剑。   弟子们无比乖觉,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半句异议都没有。   这边开始教学,那边种种方法都用了遍,楚秋水仍旧没点反应,楚歌峰众人终于决定离开。   然不知楚歌峰人怎么想的,临走时竟故意高声道:“还没恭喜楚姑娘与峰主结契!”   “这是天大的好事!咱们楚歌峰终于要办喜事了。”   “我早说楚姑娘是最适合峰主的。”   “……”   恭维声不断,白近流到底是破了功,扭头看已经走远的楚歌峰众人。   妖皇在上,这就是父父说的洗脑?   果然父父说的永远是对的,楚歌峰上全都是没长脑子的臭傻逼。   白近流暗暗呸了声,转回头继续欣赏自家姐姐的英姿。   过了片刻,一只纸鹤无声飞来。   白近流瞥见了,下意识要抓,却因为蹲坐太久,爪子有点发麻,就没能抓住,只好眼睁睁看着那纸鹤飞到拂珠面前,被拂珠点开。   不消说,正是乌致的传音符。   渡劫尊者语气沉沉:“凝碧,你做的太过了。”   拂珠沉默。   她回忆了下她的所作所为。   她好像只是给楚秋水提了点建议——她又没骂人,也没打人,更没杀人,这叫过?   哦,大约在乌致眼里,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楚秋水的伤害。   一如懒得理会楚秋水,拂珠也懒得给乌致回信。   正要扔了传音符,就听乌致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次他道:“明知秋水大病初愈,你不拦着她就罢了,你居然还……”   还什么,拂珠不知道。   因为她赶在乌致说完前,一把捏碎了传音符。   她面无表情地想大病初愈,关她屁事。   时间流逝,等到最简单同时也是最基础的握剑、拔剑、收剑等,所有弟子做出来的动作在拂珠看来差强人意了,她摆手,让他们各回各峰。   为首的弟子问她明日还在这儿教吗?   拂珠颔首:“别的都好学,只御剑术,快则两三天,慢则半月一月,端看你们自己的资质。我既答应教你们,总得把你们全教会。”   诸弟子闻言大喜,千恩万谢,寻思明日要带些什么好东西来送给道君。   “往后每天我卯时过来,”乱琼剑出鞘,拂珠带着白近流踏上去,“别记错了。”   “是。恭送道君。”   弟子们下拜,目送拂珠御剑离开。   不过拂珠没能立即回越女峰。   因为行到半路,有人叫住了她。   认出是执法堂的狄副堂主,拂珠很给面子地停下。   没等她开口,狄副堂主便匆匆拱手:“凝碧道君今日可去了藏宝阁?”   藏宝阁,顾名思义,藏有宝贝的阁楼。   与执法堂、功德堂一样,藏宝阁也位于燕骨峰。   拂珠摇头:“没去。”   然后将她今日在燕骨峰上的路线详细说了,统共也不过峰主洞府、功德堂与练武场这三处。完了问:“可是藏宝阁出了事?”   深知以她的为人,必不会有所隐瞒,狄副堂主神色暂缓:“不瞒道君,藏宝阁半刻钟前失窃了。”   拂珠心有所感。   失窃的肯定是第一时间就能联想到她身上的。   果然,狄副堂主沉声道:“祖师那把万音剑不见了。”   万音剑是万音宗开山祖师的随身佩剑。   虽只是佩剑,动用次数不多,但好歹陪祖师征战过无数岁月,见证了万音宗的崛起,故祖师飞升上界后,留下的万音剑被供奉于藏宝阁中,好叫后代弟子瞻仰祖师荣光。   而今的万音宗,众所周知,只乌致尊者与凝碧道君是会用剑的。   刚好凝碧道君今日来了燕骨峰,狄副堂主便先找了过来。   拂珠没觉得冒犯,点头道:“是该先问问我。”   “道君不怪罪就好。还有一事……”   狄副堂主取出面传音镜。   拂珠一看,镜子上呈现的赫然是她在楚歌峰上的住处。   原来狄副堂主拦住她的同时,执法堂另外的人也迅速动作,想尽快查到万音剑的下落。   狄副堂主连连致歉:“事发突然,没能提前知会道君,还请道君见谅。”   执法堂行事风格一贯这般雷厉风行,拂珠摇头,说无碍。   此时住处大门已经打开。   执法堂那一行人边往大门内走,边对传音镜笑道:“凝碧道君,我等还能不知道您吗,咱们应付应付就行了。”   说笑间抬头,刻满音律的万音剑正正挂在墙中央。   笑声倏然止住。   这……   狄副堂主也蓦地转头看拂珠。   拂珠没有慌张,只说:“我已许久没去楚歌峰。”这住处更是好多年都没进了。   狄副堂主沉吟道:“用追灵术。”   那头应下,印法一结,住处里登时光芒大放,灵力痕迹一览无余。   细看大多色泽黯淡,确实非近期所留。   拂珠没说谎。   狄副堂主想那万音剑是如何进去的,难不成世上还有使用后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符箓阵法,就听拂珠缓缓道:“倘若进我住处的,是凡人呢?”   作者有话说:   继续拿存稿发誓,真的就只差一点点了【试图比划? 第20章 不宁   送琴。   凡人无法使用灵力,自也不会留下痕迹。   众所周知,而今的万音宗,只楚秋水一个凡人。   当是时,用不着狄副堂主吩咐,执法堂一行人即刻分出两人看守万音剑,余下人马直奔楚歌峰峰主洞府。   执法堂速度是真的快,仅数个呼吸,传音镜上就已显出峰主洞府外的景象。   守门弟子还没喝斥来者止步,执法堂众人已大步上前,蛮横闯入。   许是洛城大夫医术高明,不久前怎样都昏迷不醒的楚秋水,此刻正倚坐在亭子里,面庞微红。   至于乌致,他坐在楚秋水对面,手中拿着颗碧绿的珠子,缓缓摩挲着。   “乌致峰主,叨扰了。”   乌致闻言抬眸,未及开口,执法堂众人已转向受惊坐起的楚秋水,质问她道:“敢问楚姑娘,约半刻钟前,你人在何处?”   大约是听出什么,乌致瞥了眼匆匆追进来的守门弟子。   守门弟子目光闪烁,头颅低了低,竟是不敢与乌致对视。   楚秋水答:“半刻钟前,我在……”   话刚出口,执法堂众人毫无预兆地突然上前,将守门弟子死死按在地上。   守门弟子神色剧变。   他喊了声峰主救命,疯狂挣扎,却怎样都挣脱不得。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楚秋水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去捉乌致袖口。   不妨乌致起身,走出亭子,正好错开她的手。   乌致道:“执法堂此举何意?”   执法堂人言简意赅答:“万音剑被盗。”   乌致道:“当真?”   执法堂人道:“断不敢诓骗乌致峰主。”   言罢挥袖,化出面水镜,镜中所见正是挂在墙上的万音剑。   乌致皱眉不语。   楚秋水则好奇道:“这就是万音剑?”然后问,“万音剑是不是很厉害,否则盗剑之人怎会将它放入凝碧姐姐的住处?”   乌致眉皱得更深。   “楚姑娘慎言。”   接话的是狄副堂主。   执法堂人将传音镜放进亭子里,好叫楚秋水听清楚。   镜中狄副堂主直视楚秋水,眸光锐利,咄咄逼人:“连乌致尊者都认不出来的住处,敢问楚姑娘又是如何凭借那一堵墙,就得知万音剑现如今正在凝碧道君的住处?”   楚秋水攥着裙子的手一顿。   她红唇微动,刚要说话,就被狄副堂主打断:“况且若我没看错,我的人动手时,那弟子看了你一眼。”   仍在地上挣扎着的守门弟子忽的僵住。   很快,他重新挣扎起来,嘶喊道:“跟楚姑娘无关,是我,是我盗的万音剑!我记恨凝碧道君在燕骨峰欺辱楚姑娘,便出此下策,想替楚姑娘出口气。真的是我!”   然无人理会他。   楚秋水也没看他。   她面上的红飞快消退,取而代之是一片凄婉的白。她惶然望向乌致,便见乌致摩挲着琼珠,竟毫无开口之意。   狄副堂主再道:“半刻钟前,楚姑娘应当与那弟子一同潜在燕骨峰的藏宝阁。   “凭楚姑娘的能力,自是无法盗得万音剑,那弟子便协助于你,你二人得手后立即离开燕骨峰,回到楚歌峰。待你亲手将万音剑放入凝碧道君住处,那弟子又立即带你回到此地。   “楚姑娘在万音宗做客近两月,不可能没听过万音剑之名,更不可能不清楚偷盗万音剑栽赃给凝碧道君的后果。你自以为栽赃成功,心情激荡,才会面色红润、额头有汗、气喘无力,听到万音剑被盗时,更是双手紧握,眼神得意。”   至于那弟子,则是自知犯下错事,破绽不能更明显。   要说楚秋水的计策不算多高明,纯粹是为了恶心凝碧道君,他之所以这么快就看出楚秋水是幕后主使,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她是凡人。   修士在凡间虽不罕见,但仙凡有别,又有修士在凡人面前不可妄动灵力的铁律,因而楚秋水在凡间接触的修士再多,她也不会知道修士到底有多敏锐,更不会知道像追灵术那等能探查蛛丝马迹的术法有多少。   她露出的破绽太多了。   狄副堂主问出最后一句:“楚姑娘,我说的可对?”   楚秋水答不上话。   她就那么僵硬地坐着,眼都不会眨了。   她整个人如堕冰窖,手足冰冷,浑身血液全部冻结。她没想到她的计策如此轻易地被看穿。   守门弟子也再喊不出半个字。   这时乌致来到守门弟子前,道:“你入门时当知,对万音剑不敬,乃大罪。”   守门弟子头颅埋得更低。   下一瞬抬头,拼命从缝隙中伸出手,想要抓乌致衣摆:“峰主,弟子知错,弟子知错!弟子只是误信楚姑娘一席之言,一时鬼迷心窍,求峰主看在万音剑还好好的份上,饶了……”   话未说完,他发出一声惨叫,竟是被乌致亲手废了丹田。   丹田被废者,除非付出足够大的代价修复丹田,否则将终生饱受煎熬,生不如死。   惨叫声太过凄厉,守门弟子被执法堂人死死压着都还不停打滚,显然是痛苦到极点。楚秋水听着看着,不自觉哆嗦了下。   她眨眼,不知何时蓄了满眶的泪水簌簌掉落。   乌致收手,唤了句素和。   素和问柳应声现身。   围观了全程的素和问柳先向狄副堂主见礼,接着向压制守门弟子的执法堂人示意了下,将犹在嚎叫的弟子带出洞府。   乌致则回到亭中净手。   他动作细致且缓慢,口中道:“待去执法堂受完惩处,便将那弟子逐出万音宗。”   狄副堂主颔首,算是同意这种结果。   然后问:“楚姑娘呢?乌致峰主又打算如何惩处?”   被提及的楚秋水眼泪掉得更凶。   裙子几乎被抓破,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乌致,满目的乞求与希冀。   乌致默了默。   直等楚秋水眼泪都快流干了,他才道:“就如方才所言,万音剑已及时找到,并未酿出大祸。不若狄副堂主给我楚歌峰个面子,此事到此为止。”   这话对楚秋水而言,不啻于救命药。   她急促呼吸几下,眼一闭,就昏了过去。   乌致头也不回地挥袖,灵力托着,没让楚秋水倒地。   他道:“狄副堂主,如何?”   岂料狄副堂主没接话,同样问了句:“凝碧道君,您待如何?”   乌致方知凝碧一直在关注此事。   他抬首看向传音镜。   一月未见,即使隔着传音镜,也能看出凝碧变化不小,清冷如崖边月。她没与他对视,语气平静道:“乌致峰主有心袒护,旁人再插手不得,此事的确只能到此为止。”   乌致再度皱眉。   他道:“凝碧……”   却见镜面水波般轻轻一晃,又换回了狄副堂主。   狄副堂主道:“既然凝碧道君不欲追究,那此事暂且到此为止。不过,乌致峰主。”   乌致道:“狄副堂主有话请讲。”   也不知这短短时间内,狄副堂主考虑了多少,他冷冷道:“还请乌致峰主知晓,今日是凝碧道君给执法堂面子,而非执法堂给楚歌峰面子。万音剑被盗一事,我执法堂绝不会善罢甘休。告辞。”   音落,执法堂人上前欲收回传音镜,不料乌致先他们拿起。   执法堂人敢闯峰主洞府,却不敢从尊者手里抢东西,只得在一旁等。   乌致垂眸看着镜面。   他目光有些晦暗:“凝碧,你来,我有话同你说。”   传音镜久久没有动静。   他道:“凝碧,秋水又昏倒了。”   这次终于有了动静。   他听见她说:“哦。可是跟我有什么关系?”   大约是觉得乌致的话很好笑,拂珠说完没忍住,笑了声。   这就是乌致啊。拂珠想。   他对同谋的门下弟子铁面无私,对主谋的楚秋水却轻拿轻放,然后转过头来还得叫她知道,栽赃她的楚秋水昏倒了。   她是修士、她不会哭、她最好用、她属于他。   ——多么完美无缺的一件工具。   又想多亏楚秋水的提醒,让她记起她与乌致还有个婚约亟待解决。那趁此机会见面也好,彻底把话说开,她真的不想再被当作工具。   她是人、她有眼泪、她不好用、她属于她自己。   “劳烦你等一等,”拂珠对传音镜道,“我晚点过去。”   乌致说好。   拂珠不像乌致,她说晚点是真的晚点。   她先与狄副堂主一同将万音剑迎回藏宝阁,接着跑了趟执法堂。末了得知应无面修炼结束,她又去峰主洞府拜见应无面,与应无面手谈两局,喝了两盏茶。   等终于离开燕骨峰,弦月已高挂。夜风寒凉,拂珠问白近流:“你说乌致他还在等吗?”   白近流摇头,白白不知道。   拂珠到底没失约,御剑去了楚歌峰。   正是深夜,楚歌峰上寂静不已,唯乌致洞府中有琴音断断续续地传出。   他竟还在等。   拂珠抱着白近流走进去。   便见乌致如白日那般坐在亭子里,朦胧月光下好似天上仙。料想是心绪不宁,拂珠方到,他就停了奏琴,睁开眼道:“我等了你很久。”   拂珠无所谓地一点头:“你要和我说什么?”   乌致气息微滞。   下一刻,他垂眸,指了指旁边的七弦琴:“秋水醒了。你把这琴给她送过去。”   作者有话说:   全文总共【大修】过【两次】,改动非常多,建议只在晋江观看。   ——   下章入V,后面都是你们想看的内容,我抱着1w+的超绝美粗长章扫榻相迎!   顺便给接档求个收藏,《全修真界都为我火葬场》《穿成男频文正宫》,两本都是甜文,点进作者专栏即可收藏~   老读者知道,我其实是小甜饼选手,超级能发糖哒!=3=   《全修真界都为我火葬场》文案:   玉晚天生艳骨。   一笑便勾魂摄魄,不笑也醉人。   于是哪怕玉晚从未主动,再高冷再自持的天之骄子,在她面前也得化作绕指柔。   同胞姐姐因此认为玉晚毁了自己的姻缘,哭着求她放过自己;天之骄子们也无法接受爱而不得,扬言玉晚是只会勾引男人的狐狸精。   玉晚:……怪我咯?   她怒而封印艳骨,拜入西天佛寺,转修太上忘情。   这消息一出,整个修真界都轰动了。   姐姐哭着说自己错了,乞求玉晚赶紧回来。   那些痴迷玉晚,又唾弃玉晚的天之骄子们也争先恐后地开启火葬场,为玉晚要死要活,恨不能命都给她,只盼她能回头。   玉晚无动于衷。   直到有天,她遇见了个和尚。   和尚慈眉善目,双手合十:“施主,不过他人几句胡言乱语,何至着相于此?”   玉晚仔细瞧了瞧。   这和尚长得好生俊俏,连那光溜溜的脑袋都显得格外圆润漂亮,合该是她心上人的模样。   她便捏住和尚指尖,柔声道:“那就要看大师愿不愿……舍身渡我。”   ——   《穿成男频文正宫》文案:   长安穿成一本男频文里男主的正宫。   而除了她这个绝美大老婆外,男主唐久还另有姿色各异的七个小老婆,以及青梅、干妹妹、红颜知己,老师、白月光、天命夙敌……   长安:就离谱。   她对唐久的能力表示怀疑。   于是长安看唐久的眼神极其复杂,无数次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唐久见此默默地想,她莫非是倾慕于我?   直至遇到第二位、第三位、第四位等后宫妹子,见长安目光总要停驻在她们身上,唐久终于忍不住了。   “你不是喜欢我吗,你老看她们干什么?”   “我在想该怎么给她们送温暖。”   唐久心中醋意飞快平息。   下一瞬,他低声下气:“只送给我行不行?”   *女主是男主的灵魂伴侣? 第21章 妖池   退婚。   “……什么?”   拂珠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也怀疑自己看错了, 可再三辨认,乌致指的就是她送他的那把七弦琴。   他居然,要她送去给楚秋水?   拂珠吃惊极了, 望着乌致的眼神也极其陌生。   “秋水拜入的是凌云宗的九剑峰, ”乌致没看她,只说,“九剑人有多护短,你是知道的。若让九剑知道他们的弟子在我们万音宗受委屈,必然无法善了。”   拂珠懂了。   他这是在替楚秋水报复她。   想来当时狄副堂主就是考虑到这点, 才肯顺着她给的台阶下。   拂珠想了想说:“所以你就让我受委屈?这琴明明是我送给你的。”   乌致说:“我知道。但……难得秋水有喜欢的东西。”   拂珠摇头。   她望着乌致的眼神更陌生了。   然后就见他递来一颗琼珠, 嗓音也刻意放柔:“听话。给秋水送过去吧。”   拂珠看着这颗琼珠。   原来早在万音剑事发前, 他就已经因为楚秋水在燕骨峰昏倒一事,打算让她受委屈了。   “琼”之一字, 乱琼碎玉。   他说琼珠正应她的剑,她便十分爱惜他送的那颗。   可多了, 也就不稀罕了。   拂珠没接这第二颗。   她甚至取出先前的那颗琼珠,当着乌致的面一点点捏碎了, 满手的粉末。   乌致看着, 面容慢慢转冷。   “我不想听话。”   拂珠垂下手,粉末被风吹落满地。   她踩着粉末往外走。   “琼珠我不要了,琴我也不过问了。你我之间的婚约, 就到此为止吧。”   乌致面容更冷。   眼看拂珠就要走出洞府,蹲在她肩头的白近流这时悄悄回头,又是冲乌致吐口水,又是翻白眼拍屁股, 末了还捂住胸前那撮白毛, 爪子向外张开, 做出“心花怒放”的动作,乌致忽的道:“三日后有个带队去北域的历练任务。”   拂珠没停步。   她浑然没听到乌致说话般,迈出离开他洞府的最后一步。   “凝碧!”   乌致喊了她一声。   拂珠这才堪堪回头:“乌致峰主还有话要说?”   洞府外没点灯,唯有月光缥缈如纱。那纱寂寥却温柔地披在青衣道君的身上,然则不仅没让她沾染上半分温柔,正相反,她看乌致的目光平淡极了,隐约还有些许不耐。   就好像曾经他看她一样。   乌致沉默。   她竟唤他乌致峰主。   直等拂珠眼底的不耐越发明显,他才道:“我需要凤凰木。”   凤凰木。   相传是凤凰泣血之时,得凤凰血泪浇灌而生的一种灵木。   常言道有凤来仪,凤凰这种神兽在洪荒时代便已存在,通身尽是祥瑞。奈何到得如今太乙时代,凤凰神迹难觅,以致于连根头发丝儿那么细的凤羽都能被无数修士抢破头,更枉论凤凰放弃涅槃而流的血泪。   故得血泪浇灌的凤凰木用途极多,最广为人知的是可以入药,借其中蕴含的涅槃之力治疗先天不足等。   “……哦。”   拂珠面无表情。   又不是她需要凤凰木,跟她说这个做什么。   难不成他还以为,纵使退了婚,她也依然像过去那样爱慕着他,只要他开口,她就什么生死险境都敢替他去闯?   她看起来有这么傻吗?   乌致道:“最好的凤凰木在北域。”   拂珠没接话。   她百无聊赖地摸白近流的白毛。   ——一朝不爱,弃如敝履。   她已经连他的声音都不想听。   许是看出拂珠对他真的再无往日情意,乌致神容再冷了两分。   冷到极致,就成了冷硬。   “我近日走不开。届时你领了任务,代我去一趟北域,”最终他漠然道,“你若能将凤凰木带回来,我便如你所愿。”   拂珠顺毛的动作一停。   她都已经提出退婚,他居然还不愿意放过她,要压榨她到最后一刻。   她就这么好用?   拂珠蓦然回身,直视乌致:“你意思是,我不去,你就不答应退婚?”   乌致颔首:“你我婚约是当初师父与北微师叔共同商议定下的。以师父的脾气,我若不亲自过去当说客,师父断然不会点头。”   拂珠想也是。   她主动找乌致退婚,此事说给北微师父听,师父定然要高兴地直拍大腿;乌致师父嬴鱼就不一定了。   一宗之主亲口定下的婚约,岂是她一个弟子说退就能退的。   尽管她至今也不太清楚为何乌致与楚秋水结契的消息会是从嬴鱼那里传出,但拂珠猜测,原因多半像乌致所说,楚秋水背靠凌云九剑。   据拂珠了解,凌云宗诞生于元始之末,传承至今已有万年之久。这等老牌宗门底蕴已然足够深厚,特别是千年前,凌云宗开山祖师打开了中界飞升上界的仙路,往后这千年,凌云宗修士渡劫飞升的次数直让蓬莱其余宗门眼红。   凌云宗自身已如此强大,更枉论那重中之重的九剑峰。   北微曾说过,若非当年是她捡到的拂珠,以拂珠在剑道上的天赋,势必要拜入凌云九剑。   九剑峰,不仅仅拥有诸多剑修天骄,更重要的,是那两位开山祖师,乃上界之上,真正与天地同寿,不死不灭的圣人。   若说渡劫尊者在仙家眼中如蝼蚁,一指便可灭杀,那么仙家在圣人的眼中就是尘埃,不值一提。   故凌云九剑在蓬莱仙岛,乃至是整个中界都地位超然,没谁敢对其不敬。   背靠这样大山的楚秋水如果与乌致结契,她能带给乌致的好处绝对比拂珠与乌致结契的好处多得多。   退一万步讲,就算传言是假的,嬴鱼只是想借楚秋水这个身份背景给乌致造势,可只要来日乌致能飞升上界,届时凌云九剑那些剑仙前辈多多少少都会看在楚秋水这个后辈的面子上,给乌致行点方便。   乌致都有可能得凌云九剑的青眼了,乌致所在的万音宗岂非也能得到些帮持?   嬴鱼到底是万音宗宗主,所思所想皆着眼大局。   他首先是宗主,其次是乌致师父,接着是应无面和北微等人的师兄,最后才是拂珠的师伯。   ——相比起整个宗门,拂珠个人所具有的价值实在太低了。   拂珠觉得,她大概明白嬴鱼的用意了。   “行,就当是交易,”拂珠到底应下乌致的提议,“凤凰木后,你我再不相干。”   说完也没等乌致回话,她即刻御剑走人。   再多看他一眼,多跟他说一句话,她怕是会控制不住要拔剑砍他。   她真的受够了。   幸而乌致没再喊她。   白近流则抓住这最后一点机会,冲乌致呸出口酝酿许久、含有它珍藏的鱼骨碎块的口水。   虽然因为距离问题,这口口水没能落到乌致身上,而是落在了乌致洞府外的地面,但白近流还是得意洋洋地甩了甩尾巴。   终于能想怎么呸臭坏坏就怎么呸臭坏坏了,爽!   爽完了,白近流重新在拂珠肩头坐好。它骄矜地扬起小下巴,对着月亮各种嗷嗷汪汪,快乐得溢于言表。   拂珠听着就笑:“这么高兴?”   “嗷汪汪!”   超高兴!   姐姐再也不会叫臭坏坏欺负啦!   白近流更快乐了。   它爪子不安分地动来动去,若非正在御剑途中,坐不稳会栽下去,它甚至能在拂珠肩上跳舞。   感受到白近流的兴奋,拂珠又笑了笑,足尖轻轻一点,足下的乱琼剑在靠近越女峰时放缓速度,慢慢进入由北微灵力化成的巨大古钟。   有着这么一层灵力笼罩,在越女峰上看月亮,比在别处更多出些飘渺之意。   月光更像纱了,轻轻袅袅如烟似雾,是这冬日里最冰冷也最温柔的颜色。乱琼剑速度再缓,乘风追月般,悠悠自散发着灵光的琼花林中穿梭而过。   白近流逐渐安静下来。   一路琼花不断飘落,有完整的一朵飘过白近流身边,被它用爪子小心地接住了,再小心地别在拂珠耳畔,琼花如人,人亦似琼花。   然后问她,姐姐今天也像白白这样高兴吗?   “高兴。”   拂珠想也不想地答:“今天应该是这一百年来,我最高兴的一天。”   白近流又问,那把琴,姐姐真的不要了?   它知道那把琴是姐姐花了很多心血,费了很多工夫才做成的。   当初为了做出最适合的琴弦,不拘对方是修士还是凡人,哪怕是个孤魂野鬼,只要有大家之名,姐姐就会带着琴去拜访求教。   由于琴是姐姐以心头血着色,内里更藏了两根琵琶骨,因此哪怕当时连半成品都算不上,那些大家见到琴后也还是纷纷觉得惊艳,并给出极高的评价,说此琴一旦做成,必能流传千古,成一代绝世名琴。   白近流劝过很多次,这样好的琴就该自己留着,臭坏坏不配用姐姐亲手做的琴。   结果显而易见,姐姐每次都婉拒了它。   做完琴弦,姐姐没有丝毫的不舍,立即将琴送给臭坏坏。可臭坏坏不仅不好好珍惜,反而还想让姐姐把琴转送给楚秋水。   白近流想,当时没有不舍,现在呢?   “嗯,不要了,”这次拂珠倒是想了想才答,“已经送出去的,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况且她也不想再看到那把琴。   每每看到,都是在提醒她曾经的她有多傻。   她不要再回忆起她与乌致的那些过去了。   没意义,也没有必要。   “凝碧?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跑哪儿玩去了?”   一声询问传来,拂珠抬首,琼花林的尽头,她的北微师父负手而立,似是在赏月。   没料到都这么晚了,师父居然还在等她,拂珠加快速度过去。   等到了北微身边,她轻盈地跳下地,伸手一把抱住北微的宽袖子:“师父师父,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北微懒懒道:“还有比你不理乌致那狗东西更好的消息?”   拂珠说:“有的,比如我刚刚跟乌致说退婚,乌致许诺我只要去北域给他带凤凰木回来,他就去找宗主师伯,让宗主同意解除我和他的婚约。”   本以为这消息会让师父面露喜色,拍大腿直呼好啊终于摆脱那个狗东西了,然而事实却是北微听罢,眯着眼慢慢道:“凤凰木……”   这语速,再配合那表情,颇有种神秘莫测的味道。   这反应和拂珠想的不太一样。   她不由问:“师父,凤凰木有哪里不对吗?”   “……没有。”   北微回神。   看拂珠因为自己的反应变得有些紧张,北微缓和了神色,语气也恢复正常:“一棵凤凰木就能让你摆脱那狗东西,划算。”   拂珠说:“我也觉得划算。”又问,“师父还没说呢,这算不算好消息?”   她眨巴着眼,目露期待,瞧着竟比白近流还要再幼嫩几分。   北微说当然算,然后笑着揉了揉她发顶。   “北域你以前去过,长有凤凰木的妖池火海,你师兄也带你去过,危险什么的,你心里有数,为师就不啰嗦了。你只需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   “带两棵凤凰木回来,”北微目光几乎要望进拂珠心底,“一棵给乌致,一棵给我。”   拂珠也不问师父怎么也要凤凰木,只点头应下:“我记住啦。”   诚如北微所说,但凡长有凤凰木之地,必有凤凰火汇聚而成的火海。像北域之天的凤凰火海是叫妖池,其余地界里的火海也各有各的叫法。   和凤凰木一样,凤凰火这种神火也出自凤凰本身,乃是凤凰涅槃之时,浴火重生的那种火。   因此有个不太靠谱的传闻,说假使毅力强大到能够深入火海,承受凤凰火连魂魄都可灼烧的痛苦,那么待到火海熄灭之日,就是蜕变成凤凰之时。   这传闻无疑勾得许多垂涎神兽的生灵蠢蠢欲动。   于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各种灵兽妖兽状若疯魔地到处找寻凤凰火海,连同一些人族也是,前仆后继地投身火海。不过没等火海熄灭,他们就以一个都没活着出来的下场告诫三界,神兽终究是神兽,普通生灵高攀不上;传闻也终究只是传闻,听听就罢当不得真。   这么看来,拂珠要从北域妖池里取凤凰木,动辄便有丧命的危险。   但也诚如北微所说,拂珠并不担心自己会有危险。以她现如今的剑道境界,她在凤凰火海里来回泅渡都没事。   她只担心乌致特意点名让她接的那个历练任务——   该不会到时候去北域历练的队伍里,有他楚歌峰的人?   这时北微又说了句:“那你顺便再记住,挑棵最次的给乌致,最好的给我。”顿了下,“或者你抠门一点,只给乌致半片树叶子也行。”   拂珠乖乖点头:“师父放心,弟子绝对会把最好的那棵带回来献给师父。”   北微满意了。   再没什么要嘱咐的,她摆摆手,让拂珠自行去歇息。   拂珠这一整日又是教人,又是到处跑,着实有些累了,依言带白近流回自己的洞府。   北微继续赏月。   赏了会儿想,倒要找机会跟乌致道声谢。   如果不是他管小徒弟要凤凰木,她还真没记起来有这么个好用的东西。   等小徒弟带回凤凰木,她不仅能做成第八手,前段时间发现的那第九手也不是不能试试看……   届时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手都成了,还怕小徒弟会出事吗?   北微想着,心中大定。   当即也不看月亮了,她转身往洞府走,决定在小徒弟带回凤凰木前,把一切都准备好,争取到时一次成功。   ……   翌日。   天还暗着,拂珠就被剪灯叫醒了。   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拂珠这才发觉自己夜里回来后就睡着了,并且没有做噩梦。   她一下坐起来。   正弯着腰的剪灯险些被她撞到,忙直起身,往后退了半步:“道君?”   拂珠没说话。   她摊开自己的双手看了看,而后抬头,仔细凝视剪灯。   接触到她略带犹疑与警惕的目光,剪灯了然,这是又以为魇着了,遂伸手一指香炉:“昨夜道君没让燃沉香,婢子就翻箱底,翻出早年道君从须摩提带回来的菩提香,等点上时,道君已经睡着了。道君此刻若魇着,焉能闻到菩提的香味?”   不能。   于是拂珠恍然,她今夜真的没陷入梦魇。   “时辰差不多了,道君快些起身吧,不然到燕骨峰就迟了。”剪灯又道。   拂珠应好。   她下榻,赤足踩着地面,冰凉触感让她更加清醒。   原先拂珠还想,她对乌致断了情,道心不复,她往后再不能修行剑胆琴心——这意味着她除非从头转修别的灵诀,改走别的剑道,否则她这辈子到死都只能停留在合体期的境界。   有这么个前提在,她都已经做好被魔障纠缠终生的准备,不料今夜竟睡得安安稳稳,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就是抛却执念,选择放下带来的好处吗?   拂珠心有所悟。   待收拾妥当,她御剑去燕骨峰。   不过她没立即去练武场,而是半道拐去了功德堂。   这个点的功德堂同昨日一般热闹。拂珠站在外面没进去,以灵识扫视墙上的任务令牌,想看乌致说的历练任务是否确有此事。   “凝碧道君。”   听出是张师弟的声音,拂珠眸光微转,果见张师弟正捧着块令牌朝她走来。   正巧灵识还未收回,拂珠顺势在他手里的令牌上轻轻一扫:“张师弟,这任务是要给我?”   张师弟点头:“今早才发放的任务,叮嘱我务必留给凝碧道君,恰好我刚记录完,道君就来了。”他将令牌递过去,笑道,“这次历练,我也有参与,届时还要多多仰仗道君。”   拂珠道:“张师弟言重了。”   收好令牌,拂珠没再耽搁,说了声失陪便走。张师弟知道她在教人习剑,笑着拱手,目送她远去。   堪堪赶在卯时前到了练武场,果然学剑的弟子们已经到齐。尽管拂珠昨日没提前吩咐,但弟子们还是相当自觉,这会儿全都收敛了灵力,正一圈接一圈地跑。   拂珠没出声,就让他们跑。   直等他们自己跑累了,发现道君来了,拂珠才开口让他们拿剑,开始今日的教学。   将昨日教的温习巩固完,再教了几道新的剑招,拂珠没故意吊他们,直接传授御剑术口诀。   弟子们无不惊喜这么快就能学御剑术,有人觉出不对,疑惑发问:“道君不是说要等我们打好基础,才会教御剑术吗?怎么今日就……”   大家一听,当即也不惊喜了,忙不迭跟着点头。   对啊。   昨日道君很慎重地跟他们说御剑与御风不同,因为风是无形无状,可肆意游走流动的,剑却是固定的形态,两者在本质上有着天渊之别。   道君告诉他们,断不能自诩会耍几下剑了,就急着学御剑术,必须完全领会何为御剑,方能学术。否则画虎不成反类犬,他们踩着剑还没飞两尺呢,就先被剑给震下去了。   “我过两日要去北域,”拂珠歉意道,“你们先记熟口诀,等我回来再教,更容易上手。”   弟子们不用想就知道去北域肯定是临时安排的。   他们表示理解,然后问何时回来。   拂珠沉吟:“应当会乘云舟去。一来一回,再加上任务,一两个月吧。”   “云舟?道君要和很多人一起去吗?”   拂珠还没答话,就有弟子兴奋地睁大眼:“啊!我知道了!我可能要和道君同路!昨日我和师父说我在向凝碧道君学剑,师父不仅没怪罪,还让我过几天跟队去北域历练……就是凝碧道君带的队吧!”   这话一说,又有几名弟子啊地出声,也是昨日被各自师父告知要出宗历练的。   没想到这么巧,拂珠颔首:“是我带队。”   就是不知除她以外,宗门安排的随行长老是谁。这种历练任务向来是一名领队加两位随行长老的配置。   “真的是道君带队!”   得到肯定的回答,那几名弟子顿时笑开花。   他们又是作揖,又是拱手,说到时就有劳道君多多费心了。   周围弟子无不投去艳羡的目光。   宗门安排的历练与个人历练不同。能够参与前者的,不是天赋好,就是地位高,像他们这种天赋地位都很一般的普通弟子,终其一生都不见得能有参与的资格。   且这次还是由凝碧道君带队去往北域——   那等妖兽遍地的广袤地界,机遇机缘什么的自不必提,重要的是有道君带队!纵使在历练过程中,弟子们不到真正的生死关头,身为领队的道君就不会出手,可只要出那么一次手,光是旁观都能受益匪浅,剑道与音道有很多地方是共通的。   如此,大好机会摆在眼前,这几个人要是脑袋瓜机灵点,譬如向道君请教开小灶什么的,说不定不用等回来,就已经先他们学会御剑术了。   这未免也太幸运了吧!   一众弟子想着,更艳羡了。   被注目的几名弟子昂首挺胸,愈发笑逐颜开。   再说了几句,历练任务就此按下不提,拂珠继续传授口诀。   作为剑修的通用术法,御剑术的口诀并不多么深奥,哪怕是刚入门的炼气期弟子,也能一遍读懂。拂珠随意抽查,确定所有人都记住了,她摆手,今天就教到这里。   弟子们拜谢,然后想起什么,个个神情变得扭捏,似有话要说。   拂珠问:“怎么?”   弟子们没出声。   他们互相以眼神交流,无声达成什么协议,方不再扭捏,动作一致地取出来前准备好的东西,排队要送给拂珠。   拂珠讶异一瞬,笑着婉拒:“我教你们是接了任务,有报酬的,大家不用再额外给了。”   弟子们如何肯被拒收。   他们这些礼物可是昨日挑了好久,甚至冒着挨骂的风险,梗着脖子找师父问了凝碧道君的喜好才确定下来,满满当当的心意。便嚷嚷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道君是我们的两日师父,徒弟孝敬师父应该的!”   嚷完,离拂珠最近的弟子伸长手臂,差一点点就能把礼物放到拂珠怀里。   拂珠看着这群既热情澎湃,又害羞忸怩的弟子,不期然有些发怔。   她以前不是没接过这种教导任务。为楚歌峰的人接的。   过去那么多年,但凡楚歌峰上有谁进入瓶颈期,抑或是对新曲子领悟不能,她只要闲着,就都会予以指点。   甚至很多时候她根本没去功德堂接任务,没有报酬。而楚歌峰也没谁给过她报酬。   彼时她没觉得有哪里不妥。   她由衷地认为只要一个弟子进步了,四舍五入就是整个楚歌峰的实力有所精进,乌致肯定会高兴。   乌致满意了,她也就跟着开心。   可现在,一句“两日师父”,让拂珠明白何为上行下效。   身为峰主的乌致觉得她好用,他麾下的长老弟子就也都觉得她好用。   用习惯了,又岂能记起其实她根本不该为他们所用?   是她太天真,以为对乌致好,对他楚歌峰的人好,迟早有天她会被他接纳,她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边,再不分彼此。   殊不知付出成习惯,习惯成自然,人心是最善变的。   “……你们这么喊我,也不怕你们师父知道了,追着你们打?”   从遥远的记忆中回神,看着面前这群与楚歌峰人相比要可爱一千倍一万倍的弟子们,拂珠没忍住,又笑了。   她温声道:“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都收回去吧。几道剑招而已,犯不着送东西。”   弟子们不依。   他们义正辞严地继续嚷嚷:“凡间有句老话,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非进不去越女峰,我们都想厚着脸皮在道君洞府旁边打地铺,日日给道君煮茶浇花,就是陪道君下棋听曲也没问题!”   “就是!道君过两日带队离宗,可有什么需要我等做的?我等绝对义不容辞!”   “道君尽管吩咐!”   “……”   拂珠笑着摇头。   到底也没收他们的东西,更没吩咐什么事,拂珠直接御剑走人,走前说明日见。   以弟子们的实力,哪里能追得上拂珠,他们只得眼睁睁望着她比昨日似乎要更潇洒了些的身影,又是无奈,又是生气。   他们刚才都有留意到,道君失神了。   “肯定是想到了某些没良心的家伙,”有人忿忿道,“我敢打赌,那群白眼狼没一个记得道君的好。”   “上梁不正下梁歪,顶头的那个品性不行,下头的有样学样,自然也不行。”   “幸好我当初没拜去他门下。”   “你这么一说,我现在也庆幸当初他峰上的长老没收我。我这就回去好好谢谢我师父。”   弟子们隐晦地讨论着,不久各自散了。   之后两天也是如此。   学剑时个个认真又乖巧,争当最勤奋刻苦的那个,不过等拂珠前脚走了,他们后脚立马围在一起,嘱咐那几名历练的千万要守好道君。还说倘若队伍里真有楚歌峰的人,别管那么多,上去就是干!   被嘱咐的几名弟子狠狠握拳,说诸位师兄弟尽管放心,有他们在,绝不会让道君为楚歌峰耗费半点心神!   师兄弟们欣慰点头。   于是离宗之日,拂珠如约前往万音宗山门,远远就望见昨天喊她四日师父的那几名四日徒弟正睁大眼抿紧唇作凶神恶煞状,如狼似虎地瞪着对面的人。   对面的人明明个头比他们高,身材也比他们壮,却被瞪得紧紧缩着脑袋,连回视都不敢。   不消说,对面的人正是隶属楚歌峰。   待得拂珠落地,四日徒弟们瞬间变脸,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君来了。”   周围人也纷纷给拂珠见礼。   拂珠道:“人到齐了?”   狄副堂主答:“到齐了。”   狄副堂主是此次随行长老之一。   另一位长老姓葛,闻言忙将手中名册递给拂珠。   拂珠接过,发现还好,楚歌峰的就那一个。   “此去北域,需要注意的事项颇多,但想必你们师长都已耳提面命过,我便不再重复,只说一点,”将名册还给葛长老,拂珠对着面前这十位弟子道,“我人族修士与妖族修士自洪荒以来一直纷争不断,每年从东海前往北域历练的队伍基本都有伤亡。我虽不才,但既成为你们的领队,除不听我指令,擅自行动的外,我保证一个不少地将你们带回来。”   万音宗里谁没听说过凝碧道君的战力,十位弟子当即齐声应是。   拂珠道:“出发。”   狄副堂主抬袖一挥,一束如梭金光冲到空中。   那金光以极快的速度增高扩大,最后形成个三层楼船的模样,正是云舟。   登上云舟,狄副堂主往船头的凹槽处放入几块中品灵石,以灵力稍作牵引,船身便随之而动,缓缓升空些许,紧接着由缓至疾,载着这一行十三人飞出万音宗山门。   弟子中有人是首次乘坐云舟,同拂珠请示过,得到准许,兴冲冲地扒着围栏往下看。   万音宗地处蓬莱仙岛偏北,离最靠近洛河入海口的仙岛西岸甚远,因此云舟向西岸行驶的路上可以观望到大大小小许多宗门。   忽然那弟子喊了句:“那就是传说中的凌云九剑吧,好壮观!”   坐在船首的拂珠往下瞥了眼。   云海环绕间,有山峰形如通天巨剑,势若重剑无锋,可不正是凌云宗的九剑峰。   过会儿,那弟子又喊:“哎,这个我知道!说是全蓬莱唯一一个只有男修没有女修的宗门,叫,叫什么来着……”   “叫仙宗。”   接话的是不知何时到了围栏前的张师弟。   张师弟侃侃而谈:“当年仙宗祖师开山立派,定下只收男不收女的门规,至今无人违背。不过仙宗的现任宗主似乎有想打破这条门规的意思。”   那弟子听罢,感叹了句世间之大真是无奇不有,随后恭维师兄知道的真多。   张师弟索性走到那弟子身边,两人一同说起路过的各大宗门。   不多时,仙岛西岸到了。   再往前,便是每位来东海寻仙问道者必要经历的幻境。   此幻境意在考较心性。   心性坚定者,可破幻境入东海;心性不坚者,终生不得入东海。   而只要第一次成功通过幻境,往后再进出东海,便不会被覆盖了整个海域的幻境所扰。   好比眼下,曾将弟子们困了许久的幻境转瞬即逝,有拜入万音宗后一直没出过门的不由惊奇道:“这就没了?”   “是啊,一眨眼就没了。”   “想当初我可是被困了足足九天九夜,赶在最后一刻才破开。”   “我也是被困了好几天才上的仙岛。我听说啊,凝碧道君当初只用了十息就破开,是咱们万音宗里用时最短的了。”   “十息?真厉害,不愧是道君。”   弟子们转头看向船首,道君正与两位随行长老对坐饮茶。   她气度十分淡然,似云卷云舒,处变不惊。   重新看回下方,碧蓝的海面不时从云层缝隙里透出,一望无际。偶有体型巨硕的海兽自海水中高高跃起,海浪四溅间折射出七彩虹光,那光延伸着,几乎要连到云舟上来,惹得弟子们抬手去碰,惊叹连连。   还是张师弟说当心海兽撞歪云舟,到时候他们都得掉海里喂鱼去,弟子们才恋恋不舍地收手,重新握住围栏。   再往西行了不久,便到了那条千八百里长的洛河的入海口。   离开海面,沿洛河而行,在洛河源头的“东海之都”洛城中稍作休整,狄副堂主调转方向,云舟直朝北域而去。   与处处皆坐落着城池的东海之天不同,北域内山川相缪,入目尽是苍郁森林。   无数妖族化出原型,或翱翔于无尽长空,或驰骋于无垠大地,肆意率性,龙吟凤哕不绝于耳。   陡然听到这些最原始最天然的音色,除去拂珠这个不修音道的,余下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支起耳朵,想听得更清楚些。   有的更是忙不迭取出海螺,试图将这些音色保存下来。   “难怪以往总听师兄师姐们说当音修的必须得去趟北域,原来如此,这里的声音实在太美妙了。”   “我有预感,这次历练,我或许能有所突破。”   “我也觉得瓶颈似乎有点松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见弟子们终于从震撼与沉迷中脱出,拂珠出声,让他们分成两支五人队伍,以此地为起始点,妖池为终点,限时一月,看哪支队伍能最先到达终点。   至于她和两位随行长老,她三人只会在暗中跟随,对他们每人的表现进行观察与评判。   当然,如果遭遇了无法抗衡的致命危险,她和随行长老会立即现身施以援手,避免他们出现太过严重的伤亡。   “可还有疑问?”拂珠道。   “有,”开口的是四日徒弟里的,“请问道君,是我等自行分队吗?”   拂珠说是。   四日徒弟们眼睛齐刷刷一亮。   好巧不巧,四日徒弟们刚好四人。   当下也无需交流,四日徒弟们扭头去抓后面楚歌峰那个弟子,抓完了说他们这边五人队满了。   那楚歌峰弟子在八只手的包围下缩着脖子,半声不敢吭。   拂珠:“……”   拂珠哪里知道四日徒弟们是在奉行守护她的诺言,她只觉得楚歌峰弟子好惨。   不过再惨也不关她的事。她现在对隶属楚歌峰的人多看一眼都嫌糟心,况且她领队也从不插手分队相关。   遂完全没注意到这一幕多么滑稽似的,拂珠转头看向另外的五人。   便见张师弟和那个跟他聊蓬莱各大宗门的弟子站在一起,同旁边三人说着什么。过会儿拱手,说他们的五人队也满了。   拂珠点头:“我送你们下去。”   弟子们闻言,还没想是怎么个送法,就感到劲风扑面,他们竟是直接被拂珠挥袖扫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   惊叫声此起彼伏。   狄副堂主摇头失笑:“道君还是老样子。”   葛长老出身主峰,主峰的人素来爱面子重规矩,此刻却也在笑:“我倒还记得以前有弟子说,本以为道君会出剑将他们抽下去,再不济用剑鞘也行,结果道君是用的袖子,未免也太不拿他们当回事。”   拂珠道:“想让我用剑鞘也行,就看他们何时不会被我的袖子抽飞。”   三人说着收起云舟,御风落地。   大抵是仍惦记着前些日子万音剑一事,狄副堂主示意自己去盯有楚歌峰弟子的那支队伍。葛长老没同他争,抬脚去追张师弟那队。   拂珠却没有立刻动身。   她站在原地,双手合拢,十指结成个繁复印诀。   少顷身体轻轻一颤,有道身影自她体内化出。   细看这身影不论身材还是长相,皆与拂珠一模一样。只衣服颜色不同,拂珠是青衣,这身影则是毫无点缀的白。   许久没动用身外化身之法,拂珠感受了下,确定没出什么差错,方对白衣化身吩咐道:“你去跟葛长老……算了,我跟着葛长老,你去跟狄副堂主。”   说完取出张传音符,简要说明这是自己的化身,接着从须弥戒里找了把还算趁手的剑给白衣化身佩上,想想又摸出个备用的须弥戒给白衣化身戴好,免得四日徒弟那边真出了什么事,她这个本尊一时顾及不到。   确定再没有遗漏,拂珠摆手:“去吧。”   以拂珠修习的身外化身之法的特性,化身所有的言行举止皆由本尊掌控,是以白衣化身沉默寡言着不说话,点了下头,便风也似的消失在原地。   拂珠也很快动身。   接下来的日子不必多说,拂珠与白衣化身各自盯着弟子们的进展。   像拂珠这边,可能是因为有张师弟这个经验丰富的在,少走了些弯路,余下四名弟子有时显得聪明得很,面对各种意想不到的状况都能沉得住气,解决手段堪称惊艳,有时却仿佛脑子被妖兽给吃了,特别简单的事也能搞砸,最后惹来一大堆麻烦,在大批妖族的追赶下边对张师弟鬼哭狼嚎,边火烧屁股地疯狂逃命。   至于化身那边,据白衣化身的所见所闻,四日徒弟们完全是以楚歌峰弟子为中心,将对方盯得滴水不漏。包括夺命跑路,都还记得揪着对方的腰带不让掉队,真切是将同门情发挥到极致,连狄副堂主都没忍住对白衣化身感叹,这同门情谊当真深厚。   白衣化身:“……”   拂珠:“……”   总而言之,此次历练鸡飞狗跳,比拂珠以往带领的任何一支队伍都要更让她啼笑皆非。   “要是白白在,肯定会从早笑到晚吧。”   拂珠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抬头看向前方。   限时一月的最后一天,妖池终于到了。   尽管与妖池尚隔着些距离,却已然能让人感受到那几乎是直逼魂魄的可怕热意。目光所及皆是赤红如血的凤凰火,铺天盖地,只消看上那么一眼,就能被掠去所有心神。   以凤凰火的烈性,但凡汇聚成火海之地,方圆百里内不会存在任何生命。   除了与凤凰火同生的凤凰木。   细看前方妖池,那熊熊燃烧着的凤凰火深处,一棵棵枝繁叶茂的高大古木笔直挺立,正是拂珠要找的凤凰木。   与寻常树木不同,凤凰木无需雨水和阳光,只凤凰泣血时的两滴血泪,便足以让此地所有凤凰木生长千年万年,直至开出通红的凤凰花。   以拂珠的目力,自然看出北微师父要的最好的凤凰木,正正位于妖池的正中央。   灼灼的凤凰花开满枝头,虚幻的凤影在花间起舞,舞姿曼妙非凡。滔滔烈焰似是被这舞姿吸引,赤红色泽浓重得像要滴下去般,那凤影于是昂起头颅,发出长长的一声啼叫。   “锵——”   拂珠微微一震。   只因这声啼叫并非清亮凤唳,而是泣血般的哀鸣。   下一瞬,拂珠蓦然转头:“出来。”   她盯着不远处那不知干涸了多少年的妖池池畔。   池畔没有动静,仿佛刚刚的窥视感只是错觉。   拂珠向来不会忽视自己的直觉。   索性指腹一推乱琼剑柄,霎时在漫天赤红中也犹显得雪亮无比的剑光自鞘口乍现而出,快若闪电地朝池畔掠去。   “……住手!”   不在预料之中,却又并未出乎意料的音色响起,拂珠心道果然,还是来了。   然后不仅没住手,反而还变本加厉地让乱琼剑出鞘更多。   于是一道接一道的剑光离开鞘口,带着足以掩盖凤凰火光的冰雪冷色,于池畔上方交织成一条璀璨剑河。   要说这妖池承受了凤凰火上万年的炙烤,池畔的泥土比石头还要坚硬。然此刻剑河兵临城下,池畔竟是眨眼间就被隔空切割出无数条深浅不一的裂痕,刹那支离破碎。   眼看裂痕就要蔓延过来,巨石后的人再藏不住,匆忙现身。   他们人数竟比拂珠带领的弟子还多。   他们边拉拉扯扯地往拂珠所在的池岸上跑,边喊道:“凝碧道君,是自己人,自己人!快停手!”   拂珠略略一扫。   每张脸都很眼熟。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人最眼熟。   这个时候出现在妖池,是想跟她抢凤凰木?   到底是顾念着马上就要到达的弟子,不好叫弟子们看到她这个领队对同门动手,拂珠指腹一松,乱琼归位,半空中流淌着的剑河也随之一停。   瞥见裂痕没再追了,那群人重重松口气。   随即也不敢歇息,更不敢收拾身上因躲避裂痕而沾染的脏污,他们匆忙来到池岸边,后怕又畏惧地给拂珠见礼。   当中那人更是没勇气看拂珠。   就那么怯怯懦懦地低着头,小声道:“见过凝碧道君。”   拂珠没应声。   她看了那人很久。   直看得那人若有所感地面露惶惶之色,拂珠才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一介凡人,不曾修行,连跑路都得被人搀着……   确定来这里不是给妖族当口粮的?   “我、我听说凝碧道君要在北域妖池寻东西,”楚秋水说话声音愈发小了,“我想着,能不能帮点忙,也算我将功补……”   最后的过字尚未出口,身后那条停滞的剑河忽然再度流动起来。   冷冽而锋锐的剑风吹拂而来,不偏不倚地路过楚秋水颈侧,将她滑落的一缕长发割成两半。   楚秋水猛地僵住。   她嘴唇蠕动,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拂珠这时问:“补什么,补你的命吗?”   楚秋水答不上来。   她白着脸,红着眼,气息微弱,满头冷汗,竟是被吓得哭都不敢哭。   拂珠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扫向周围的楚歌峰弟子:“你们呢?”   “我等、我等也是想来给凝碧道君帮忙,”楚歌峰众弟子加一起的声音居然比楚秋水一个人的还小,“我等虽实力不济,但……”   但什么,他们没能说完。   因为拂珠打断道:“说谎。”   楚歌峰众弟子闭嘴,尴尬不已。   诚然,他们的确是在说谎。   他们此行只是为了保护楚姑娘,他们根本不知道楚姑娘来妖池是要给凝碧道君帮忙的。   拂珠没再问了。   她对这群人为何而来并不感兴趣。   还不如看看是哪支队伍能最先到达此地。   拂珠转身,便见朝她奔跑而来的队伍赫然是四日徒弟那支。   越靠近妖池温度就越高,四日徒弟们实力低微,微薄灵力不足以抵挡凤凰火的温度,短短路程跑得汗如雨下。楚歌峰的那个跑在最后,面如金纸,脚步虚浮,腰带都快被前面的揪断了。   “道君!”   为首的四日徒弟兴高采烈地招手,扬声喊:“我们到啦!我们是不是第一?”   这话让拂珠心情瞬间好转。   她含笑点头:“是第一。”   四日徒弟们更加兴高采烈。   不过很快,看清拂珠周遭景象,四日徒弟们顿时如临大敌,齐齐变脸。   好家伙,楚歌峰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人?   连那个凡人也来了!   当是时,顾不得疲累,四日徒弟们一把扔掉手里的腰带,加快脚步冲过去,用自身将拂珠与楚歌峰一众人隔开。   强行划分开界限,四日徒弟们瞪着眼怒着脸,恶声恶气道:“干什么干什么!趁我们不在就欺负凝碧道君,你们这些人还能有点脸吗?”   “一群没良心的东西,谁教你们的以怨报德?”   “敢欺负道君,我跟你们拼了!”   四日徒弟们越说越气愤,完全无视前方那条不停闪烁着光芒的剑河。   楚歌峰一众人哪被这么劈头盖脸地骂过,登时全愣在原地,半个字都反驳不了。   还是不久后张师弟那支队伍的到来,才稍微缓解了局面。   但也只是稍微。   在场谁不清楚凝碧道君同楚歌峰的那点事。凝碧道君懒得开口就算了,见狄副堂主也一副没看见楚歌峰那群人的样子,葛长老无奈,只得打圆场说此次历练圆满完成,他们在北域再呆个几日,就能回东海了。   放在以往,被折磨整整一个月的弟子们听到历练结束,非得狂喜欢呼不可。   然而今天,葛长老等了又等,也始终没听到欢呼声。   他一看,四日徒弟们仍恶狠狠瞪着楚歌峰人,额头的汗淌下来,模糊了视线也不肯拿手擦,生怕少瞪了那么半息;楚歌峰人则紧紧围在一起,大气不敢出。   至于张师弟等于此无关的弟子,想看戏却又不敢太光明正大,只好拿眼角一下下地偷瞄。   葛长老:“……”   葛长老暗暗叹息一声,再度打圆场,开始说张师弟五人的表现。   张师弟五人只好停止偷瞄,上前恭谨听取。   待葛长老说完,狄副堂主也说起对四日徒弟队伍的观察结果。狄副堂主很公正,没有借机为难楚歌峰那个弟子,评判和对四日徒弟的一样,言辞相当精准且中肯。   之后是拂珠。   拂珠同样没厚此薄彼。   她从反应迅速与否、身手敏捷与否、术法熟练与否等诸多方面给十位弟子依次进行评析,不能更细致。   她这指点完全是将饭掰碎了喂进嘴里,弟子们听着,时不时点头,恍然大悟。   等全部指点完,已是两个时辰后。   光芒虽不及凤凰火耀眼,但仍旧夺目的骄阳早已高升,拂珠算算时间,可以进妖池了。   同狄副堂主和葛长老说了声,又吩咐众弟子只可远观不可靠近,拂珠留下白衣化身,独自一人朝妖池走去。   她走得不疾不徐,然一步就是千百丈,缩地成寸。   只三步,便到了妖池之前。   滚滚烈火扑面而来,那等炽热足以将世间任何东西都焚烧成虚无。身上的青衣仿佛被染成红衣,拂珠垂了下眼,只一瞬,眼底便晕染了血色,静默无声的肃杀。   再抬眼时,她没设屏障,更没做别的防御举措,就那么在后方众人的注视下迈出第四步,进入妖池。   “轰!”   刚刚还算得上风平浪静的妖池瞬间暴动,如同火山爆发般,大地震颤,凤凰火直冲天际。   仿若遮天蔽日。   骄阳于刹那间失了颜色,整个天穹皆尽赤红似血。地面似乎也陷入了赤红的海洋,一时什么都看不清了。   此情此景,壮观无比,又骇人无比。   当下,用不着随行长老开口,弟子们连连后退,退到凤凰火溅射不到的地方才停。   停完继续叹,凤凰火,名不虚传。   凝碧道君也名不虚传!   待暴动的凤凰火逐渐平息,弟子们收回目光,正欲坐下来好好歇歇,或者去周围转转,忽听有谁怒道:“跟你们一起来的凡人呢?说,她去哪儿了?!”   循声望去,竟是四日徒弟又与楚歌峰的人对上了。   也不知四日徒弟用了多大的力气,被攥着领口举起来的楚歌峰弟子眼睛翻白,竟是快要窒息了。   葛长老连忙挥袖,强行将两人分开。   见楚歌峰弟子一落地就咳,咳得撕心裂肺,四日徒弟却仍面露不忿之色,葛长老皱眉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   四日徒弟虽然愤怒,但并未被冲昏头脑,便口齿还算清晰地答:“和他们一起来的那个凡人不见了。弟子怀疑那凡人怕是进到妖池里,找凝碧道君去了。”   作者有话说:   入V大吉!   好久没一口气更这么多字了。   前文伏笔都比较隐晦,这章就很明显,又铺垫了点东西,大家应该能猜出来一些了,那么本章评论有红包掉落=3=~   感谢鱼临渊×3,一颗盐酥豆、我我我我我我我还是我、桃言、啃着柠檬的火柴、七亘的地雷~   感谢憧憧×85,小白快跑、梦想白成一道光、锦上钿花×10,七亘×8,看书勿沉迷、落月×3,Alice×2的营养液~? 第22章 下雪   最后一场雪。   听完四日徒弟的话, 葛长老面容一肃。   凡人进妖池本就非同小可,更何况还是来自凌云宗的凡人。   便肃声问:“你看见了?”   四日徒弟摇头:“弟子只是猜测。”   话虽这么说,但四日徒弟心里已经认定事实必定如此。   自打那个凡人来了万音宗, 不仅惹得凝碧道君与乌致峰主决裂, 更明里暗里唆使楚歌峰人诋毁凝碧道君,意图坏了道君名声。甚至据狄副堂主有意无意地透漏,那凡人前不久还搞了出栽赃嫁祸,就为了恶心道君。   这样的人尾随凝碧道君进入妖池,焉知能做出多么惊天动地的好事来?   早知她别有用心, 却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又去招惹道君, 简直有病!   四日徒弟咬着牙想着, 忽的眼角余光瞥到什么,忙拔腿跑过去。   葛长老正要说没有证据不可胡乱猜测, 就见四日徒弟一股脑儿地冲到白衣化身前,弯腰揖了一礼:“敢问道君, 刚才可有留意楚歌峰那个凡人?”   白衣化身没说话,只点了下头。   不过没等四日徒弟惊喜, 她又摇了下头。   四日徒弟懵了。   这是何意?   他不禁开始猜测:“莫非是最开始有留意到, 但后来又没能留意?”   他分明是随便一猜,可白衣化身点了点头,他说对了。   四日徒弟恍然, 沉吟道:“所以那凡人应当是动用了能够隐藏气息之类的法器……她手里肯定还有别的法器,保护她不受凤凰火灼烧之类的……这么大费周章地去找凝碧道君,她想做什么?”   至此,四日徒弟没再继续思索。   总归不管那凡人要做什么, 都是对凝碧道君百害而无一利的。   便又向白衣化身揖了一礼:“这位道君, 可否请您转告妖池里的那位道君, 请她务必小心提防楚歌峰的凡人?”   白衣化身颔首,随即闭上眼。   同一时刻,妖池最中央,同时也是最深处,正小心压制着周遭凤凰火,以便取走凤凰木的拂珠似有所感,侧首回眸。   只见楚秋水捧着个瑶琴模样的小法器,一步步地朝她走来。   不止瑶琴,楚秋水身上衣裙有流光若隐若现,正是法衣;楚秋水发间系着的丝带、腰际的环佩、裙下的绣鞋等,样样皆是法器。   这么多的法器一同动用,连凤凰火都近不得身。   楚秋水莲步轻移,到离拂珠丈许远时停下。她站定了,抬头冲拂珠嫣然一笑,美得不可方物。   “没想到这里这么热。”   少女徐徐开口,轻声细语:“若非离开万音宗前,乌致哥哥担忧我的安危,一定要我带上这么多法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进来找凝碧姐姐。”   拂珠没说话。   只压制着凤凰火的手,不动声色地微微收拢,悄无声息地变换了印诀。   拂珠不回应,楚秋水却也没觉得难堪。   她自顾自把玩着手里的小瑶琴,继续道:“凝碧姐姐可知我是如何劝动乌致哥哥答应让我来妖池?说出来也不怕凝碧姐姐笑话,我不过哭了几日,将嗓子哭哑,喝不下水,吃不下饭,生了一场病,跟乌致哥哥说我没脸留在万音宗,我要回凌云宗,他便心软,告诉我可以将功补过。   “可我想了很久,竟想不出我犯了什么过。   “明明是凝碧姐姐你抢我东西在先,我才想让凝碧姐姐也吃点苦头。这不正是你们修士常说的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吗,我哪里有过?”   说完这番,楚秋水停了停,欲休息会儿再说,就听拂珠突然开口。   “抢东西?”   拂珠品味着这三个字,忽觉有些玩味。   她指的,是乌致吗?   乌致在她看来,竟只是个东西?   不期然想起北微师父天天挂在嘴边的狗东西,包括师兄也说过乌致不是东西,拂珠觉得,这二字真是甚妙。   楚秋水毫不犹豫地点头:“对呀,凝碧姐姐抢走了我的乌致哥哥——凝碧姐姐应当知道的吧,我与乌致哥哥从小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辈们都说等我身子好起来,就送我去东海,让我继续和乌致哥哥在一起。”   在她心目中,乌致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可偏偏,她在凡间慢慢将养着身子,转头却听闻远在东海蓬莱的乌致与人定下婚约。   她还听闻,乌致与那位凝碧道君情投意合,琴瑟和鸣,不知多少修士羡慕乌致,说乌致居然能抱得这等佳人归。   如此种种,听得她再坐不住,跟长辈们哭了很久,长辈们才勉为其难地点头,求了当初给她治病的那位凌云宗大能送她去东海,又给乌致传话,让乌致接她到万音宗小住一段时间。   临行前,长辈们告诉她,乌致既已定下婚约,她只能拿乌致当哥哥。   长辈们说仙凡有别,她与乌致不是一路人。   她当时乖乖点头。   但转过头来,她跪在那位大能脚前,跪得对方答应收她为徒,她因此入了凌云宗。也因此,乌致的宗主师父亲自接见她,暗示她乌致道侣或许有更好的人选。   她知道她赢了。   而今她想赢得更彻底。   “凝碧姐姐何必用这种眼神看我,”楚秋水歪头道,“你们修士不都常说,修道在于一个争字,与天争,与地争,也与修士争。我很快就会成为修士。我与你争乌致哥哥,不是理所当然?”   拂珠摇头:“我早就不争了。”   楚秋水跟着摇头:“凝碧姐姐说的不对,只要你在万音宗一日,乌致哥哥便念着你一日,他忘不掉你,你依然在和我争。我最讨厌别人抢我东西。所以,凝碧姐姐。”   她又对着拂珠笑。   笑容恬静柔美,然说出口的话语却仿佛淬了毒的刀子,刀刀尽是见血封喉的恶意。   她说:“凝碧姐姐,不如你别回万音宗了,这样就不会有人抢我东西。”   话落,扬手往前一抛,小巧的瑶琴法器被抛向拂珠所在。   拂珠早有警惕,见此立刻闪身避开。   也不知这瑶琴法器作何用途,甫一落到池底,那些被拂珠压制住的凤凰火便好似受到了莫大的刺激,“轰”的一下,陡然沸腾震荡起来。   眼看这片地域又要恢复原先状态,拂珠皱眉,楚秋水这是想把她困在妖池里?   不,不对。   连楚秋水都能在诸多法器的保护下不受凤凰火侵扰,楚秋水焉能想不到她手中也有法器?更枉论以她的能力,她不用法器也可以直接隔绝凤凰火,她根本不会被困住。   那么楚秋水此举意在……   “噼啪。”   树木燃烧声响起,拂珠忽然顿悟,楚秋水是想毁了那棵最好的凤凰木!   果见突破了先前压制,复苏的凤凰火势头骤然变得猛烈。一缕缕火舌蜿蜒流动如鲜血,哗哗作响着,飞快缠上那棵盛开着凤凰花的凤凰木。   很快,被凤凰火炙烤了成千上万年也从未枯萎过的枝叶悉数被点燃,树冠的凤凰花在烈焰中一朵朵慢慢败落。花间那道虚幻凤影也渐渐停止舞蹈,啼鸣一声比一声凄厉,整个凤凰木不堪重负般,颓然地往旁侧倾了倾。   “哎呀,不好,这棵凤凰木要倒了。”   一直站在原地没动,好整以暇地观赏着这一幕的楚秋水半捂住嘴,佯装吃惊地道:“凝碧姐姐不是想要这棵凤凰木吗,还不赶紧去挽救?”   她倒要看看,她这样的阳谋,这位道君打算怎么接?   到底是要舍了这棵独一无二的凤凰木,退而求其次去选别的,还是怎样都不愿意放弃,顶着完全爆发的凤凰火,也要将这棵救下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她今日却偏要赌,赌她躲不过她的明枪,赌她绝对会保下这棵凤凰木。   楚秋水眼也不眨地盯着拂珠,眸中流露出少许疯狂快意。   ——毫无意外,楚秋水赌赢了。   连她这等初入修真界的凡人都知道像这种开满凤凰花、凝有凤凰影的凤凰木堪称可遇不可求,本就为最好的凤凰木而来的拂珠又如何会轻易放弃?   孰料就在拂珠靠近过去,准备重新压制凤凰火时,就听楚秋水突地笑了下,笑声畅快极了。   “凝碧姐姐,不好啦,这边的凤凰木也要倒了。”   楚秋水说着拽下腰间环佩,往指着的地方一砸,此前被拂珠小心绕过未受惊扰,安安静静蛰伏在池底的凤凰火被惊动,眨眼即成燎原之势,凶猛地朝上方的凤凰木扑去。   随即她换了新的方向,将身上佩戴的法器一件件摘下扔过去。   每扔一件,她就觉畅快一分,眸中快意更是浓郁得惊人。   她真的要赢了。   “凝碧姐姐,这边、这边、还有这边,所有的凤凰木都要倒了。”   直至身上扔得只剩能护她周全的法衣了,楚秋水终于停手。   此时此刻,几乎整个妖池的凤凰火都陷入了暴动。赤红火焰状若遮天巨蟒,呼啸着腾空而起,又重重扑下,势如大日坠落,炽烈火芒点燃一棵又一棵凤凰木。   此情此景,令得楚秋水颇为满意。   她一边含笑欣赏,一边催拂珠赶紧去救凤凰木,再不救就连片叶子都无法到手。   拂珠没说话。   独眼底倒映着烈烈火光,面色沉凝。   楚秋水见拂珠不动,有点急了:“凝碧姐姐,妖池这里的凤凰木可是全九州,唔,按照修士的说法,这里的凤凰木是全中界最好的凤凰木,别处再没有能开花现出凤影的。你不赶紧动手,难道是在故意拖延,不想和乌致哥哥解除婚约?”   解除婚约四字咬得极重。   听出楚秋水的刻意,拂珠抬眉。   不仅告诉她找寻凤凰木一事,退婚的事也告诉了她。   乌致确实与她很亲近。   于是总算开口:“不是我在拖延,是你。你还有后招。”   楚秋水眸光闪了闪:“我有后招?我怎么不知道?”   拂珠静静道:“你丢法器很有规律,你的站位也非常讲究。若我没猜错,你此刻位置的后半寸,应当是个阵法的阵眼之处。”顿了顿,笃定道,“你就是阵眼。”   楚秋水沉默。   下一刻,她拊掌,赞道:“不愧是凝碧姐姐,全猜中了。既然凝碧姐姐这么聪明,那不妨再猜猜,我这个阵眼一旦入阵,阵法运作起来,凝碧姐姐你可有把握能破得此阵?”   说着足下往后一滑,极轻巧地退了半寸。   这半寸可谓是楚秋水此次谋算中最为重要的一点。   为了达到即使看出她在布置阵法,也绝对赶不及阻拦她的程度,楚秋水来来回回演算许久,做梦都不忘在算,方有眼下的完美无缺。   再行拊掌,楚秋水身上法衣流光不断闪烁,其余被扔在各处的法器也顺应地亮起光芒,映照在周遭被焚烧着的凤凰木上。   等到光芒全部连接在一起,便形成个以整座妖池为阵盘、所有凤凰木为节点、楚秋水为阵眼的巨大阵法。   阵法缓缓运转,宛如沉眠万年终于醒来的古老巨兽,散发出略显滞涩的危险波动。   “这个阵法的名字有点拗口,我不太记得了,”楚秋水歉意道,“我重新取了个名字,叫‘绝杀阵’。怎么样,是不是很好记?”   拂珠不答。   但听“锵”的一声,乱琼剑出鞘。   刹那间乱琼碎玉,这从古至今都只存在着凤凰火的妖池里,竟凭空出现了少许白雪。   剑出瑶琴静,   雪落凤凰默。   只见拂珠仗剑之地,洁白雪花自乱琼剑尖所指之处蔓延开来,自成一个冰天雪地的独立世界。白雪的出现无疑给凤凰火带来阻挠,火势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消退,那棵最好的凤凰木与离得近的因此得到挽救,没有毁在原本与它们共生的凤凰火下。   似是察觉到拂珠用意,那道虚幻的凤影终于停止哀鸣。   它重新在花间起舞,啼叫清越非常。   凤影如有神智,舞完竟离开树冠,绕着拂珠飞了几圈,随后化作一束比凤凰花还要更灼灼的赤光,倏地没入拂珠眉心。   拂珠微微愣神。   不过没等楚秋水趁机运转阵法,拂珠已然恢复清醒。   她沉吟一瞬。   那凤影像是凤凰残留的半抹灵识……可真仔细感受了,又觉得不太像。   还是等回去问师父吧。师父特意叮嘱让她带最好的凤凰木,师父肯定知道些什么。   于是五指一抓,凌空一摄,最好的那棵凤凰木与临近的一棵被收入须弥戒中。此行目的达成,拂珠再不分神,她转过身,直面操控着绝杀阵的楚秋水。   乱琼斜指,她一人一剑,欲与整个妖池为敌。   不得不说,楚秋水其实很欣赏这种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的气魄。   但也只是欣赏而已。   毕竟今日之后,这份气魄就要永远地留在这蛮荒北域了。   “看来凝碧姐姐已经做好接我这个后招的准备了,”楚秋水抬了抬下巴,神色傲慢且骄矜,“凝碧姐姐,请。”   楚秋水学乌致的样子挥袖。   霎时池底大动,赤红的色泽从一棵棵凤凰木中升到半空,汇聚成一道庞大凤影。   楚秋水仰头,赞叹地看着这道凤影。   长喙尖锐,蹄爪锋利,阴鸷瞳眸里暗光死寂。   这并非真正的凤凰。   同时也非先前凤凰木上现出的那种凤影,而是楚秋水依靠绝杀阵的运转,强行凝炼出来的攻击手段。   这赫然是凝聚了整个妖池之力的一击——   楚秋水扬唇,伸手一指拂珠:“去。”   “唰!”   展翅声骤响,凤影朝着拂珠疾速俯冲而下。   凤影带起的狂风仿佛刀刃,刺得人面颊生痛,妖池里火浪也翻滚不休。这凤影来得实在太快,拂珠剑阵一起,再将乱琼剑往身前一挡。   “砰!”   凤影又狠又重地冲撞而来,那一瞬间的冲击犹如泰山压顶,迫得拂珠不断后退。像是螳臂当车那样极端的大与小的较量,在庞大得难以看清其全貌的凤影的压迫之下,拂珠双足重重踏地,几乎要陷入池底。   直至终于停下了,她长发凌乱,身上青衣更是破开许多口子,鲜血缓缓浸染,可见伤势不轻。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拂珠凝视着挡住凤影的乱琼剑。   只见剑身正中,与凤影最先相撞之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裂痕。   “咔嚓。”   断裂声响起,乱琼剑骤然断成两半。   半截剑刃落地,拂珠没伸手去接。   她就那么看着,口齿间尽是腥甜之意,实在来不及吞咽的便自唇角溢出,她竟是因乱琼的断裂伤及了命脉。   ——于剑修,剑就是半条命。   剑伤则剑主伤,剑断,剑主也好不到哪去。   看出拂珠元气大伤,对面楚秋水一下子喜上眉梢。   楚秋水欣喜地道:“枉我还以为凝碧姐姐打遍天下无敌手,来前夜夜辗转反侧,生怕凝碧姐姐一招就能破掉我这绝杀阵。原来这阵这么好用。”   早知这么好用,她在来万音宗的第一天就该用上,这么多时日全浪费了。   正想着,就见拂珠抬头,目光深沉如海。   “一招破阵?”拂珠轻声道,“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   楚秋水说:“不然呢?打从乌致哥哥接我来万音宗的那日起,我无时无刻不在听他们夸凝碧姐姐,什么修为高强,剑术高明,名士榜同境界无人能敌。没想到……”   没想到这才刚开始而已,乱琼剑就已经断了。   她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她甚至开始忧虑她还没将绝杀阵的精髓运作出来,凝碧姐姐就先死在她面前可如何是好。   “凝碧姐姐还能受得住吗?”楚秋水担忧道,“接下来我可要动真格了。”   拂珠目光更深邃了。   继而颔首:“你来,我给你一招破阵。”   这话说得平淡,楚秋水不禁心生怀疑:“凝碧姐姐,你伤得不轻,剑也已经断了,你千万别太逞强。”   拂珠道:“你尽管来。”   拂珠还是没捡地上那半截剑刃。   她只握着手里的,轻轻一划,前方凤影散去,她重新面向楚秋水,已是做好再度接招的准备。   见她如此上道,楚秋水也不跟她客气,再度挥袖。   这回不止池底大动,整个妖池全在震动。   还是那汇聚在半空的赤红色泽,一簇簇凤凰火争先恐后地融入其中,最终形成道身形庞大如绵延山岳,双翼展开如垂天之云的凤影。   很显然,这次的凤影,倾尽了妖池全部的力量。   楚秋水欣慰地看着这形容可怕的凤影。   这样的攻击,想来纵使是乌致哥哥在此,也无法轻易抵挡吧?   便含笑道:“凝碧姐姐,请指教。”   语毕“哗”的一声,凤影双翼一展,霎时除却楚秋水所在之处,整个妖池犹如降下万钧雷霆般,掀起惊涛骇浪。无穷无尽的火浪奔涌着朝拂珠席卷而去,沿途的凤凰木尽数化成齑粉,天地将湮。   此情此景比先前更壮阔。   楚秋水情不自禁双手交握,既是忐忑拂珠的手段,又是期待拂珠的反应。   想想看,她不过一介凡人之身,竟能动用出这等声势惊人的阵法。先前的小试牛刀,就已逼得声名赫赫的凝碧道君剑断人伤,不知这次,凝碧道君又当如何?   若无意外,该就此陨落了吧?   楚秋水愈发期待了。   她极目眺望,就见火浪尽头,面对着铺天盖地的攻势,那位青衣已有大半被鲜血染红的道君并未取出新的灵剑法器,而是一手执着半截断剑,另一手动作生疏又熟稔地,于那半截剑身上屈指轻叩。   “当。”   只这么轻轻的一下,甚至狂涛怒吼间,楚秋水根本没听到什么声音。   她很是茫然地看在青衣道君这一下叩击之后,那即将扑到道君面前的火浪竟齐齐一滞,旋即倒卷而归。   紧接着,像是突遭反噬,火浪转头朝空中的凤影扑去,更有一部分朝着楚秋水的所在淹没而来。   “锵——”   凤影声嘶力竭地发出一声凄鸣。   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庞大凤影在火浪的反扑下寸寸碎裂,赤红光泽散了满天。   凤影碎裂,重重火浪再没了阻碍,咆哮声震耳欲聋。   越来越多的凤凰火当头逼来,滚烫热意足可杀人,由无数天材地宝制成的法衣一时都有些抵挡不住,流光忽明忽暗。楚秋水却顾不得那么多,她惊愕地睁大眼。   绝杀阵破了。   就这么破了?!   “答应你的一招破阵。”   拂珠垂下手,说话声比刚才叩击断剑的音色还要更轻。   她脸容有些苍白,衣衫再看不出一丝青色,全数被浸染,她又流血了。   感受着从心口传开的熟悉疼痛,以及刚才强控绝杀阵时侵入体内的一簇凤凰火带来的狂暴燥意,拂珠蹙了蹙眉,继而抬头,望着在凤凰火侵袭下狼狈躲避的楚秋水,缓慢道:“这一音如何,可还合你的意?”   ——拂珠是懂乐音之道的。   从小耳濡目染,听独孤杀背谱子,听北微哼小曲,听白近流嗷月亮,听乌致弹瑶琴,她熟悉这世间所有的音调,宫、商、角、征、羽,她闭着眼都能默写出不下千首曲谱。   可除捡到她的北微外,无人知晓她与常人不同——   她生来只有半颗琴心。   打小北微便告诉她,天生琴心之人,注定会成为举世无双的音修大能。但她不行。   北微说她的琴心不完整,这就导致她此生绝不可修习乐音之道,否则哪日她听到什么天音,或者她自己突然心血来潮唱了句歌,以她仅有半颗的琴心,她根本承受不住那种音道意境。琴心一旦碎裂,她必死无疑。   为此,北微动用所有能动用的人脉,求助所有能求助的修士,总算琢磨出一种封印,能暂时封住拂珠那半颗琴心,免得一个没注意,拂珠就琴心碎裂而死。   之前在楚歌峰,拂珠为乌致所伤,封印出现松动,但很快就被北微加固。   而今日乱琼剑断,拂珠一音强破绝杀阵。   她亲手叩剑成音的后果,便是封印大动,琴心崩裂,凤凰火入体,此刻的她俨然已是将死之身。   不过没关系。   她至少还能撑得到将凤凰木带回去。   满池火浪渐渐平息,此地又恢复了原先的风平浪静。拂珠抬眸,不远处楚秋水扶着棵幸存的凤凰木站着,满身的狼藉。   拂珠抬脚过去。   一步一步,烈焰加身,鲜血滴落,触目惊心。   这乱琼碎玉的道君就这么缓步行来,一身的血,连同眼底都遍布着深重血色。   楚秋水油然感到惊悚。   尽管那名扬中界的乱琼剑已断,更名扬中界的凝碧道君也一眼便可看出已经身受重伤,但楚秋水仍然觉得,她若胆敢妄动,那半截断剑势必会穿透她的身体,将她钉死在这妖池里。   楚秋水下意识想往后退。   她想找地方躲起来,想离那道君远远的,可双脚却仿佛黏在池底,怎样都动弹不得。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道君在离她三步远处停下。   这距离太近了。   近到楚秋水有种凤凰火随时会烧到身上的灼痛感。   正恐惧间,就听道君问她:“我可是以前曾害过你,你竟想要我的命?”   楚秋水说不出话。   即便是那条紧紧追着她的剑河,也没有让她如此深刻地觉得,她会死在这位凝碧道君的手里。   死在那把已经断成两半的乱琼剑下!   这时,一道声音自远处传来:“凝碧道君?楚姑娘?”   是狄副堂主。   ……他怎么会进妖池?   不及多想,心知眼下局面对自己不利,楚秋水干脆一咬牙,迎着拂珠寒凉目光,她飞快迈出三步,主动往乱琼剑的断口撞去。   “噗嗤!”   断剑入肉,楚秋水腰腹处的衣料立时被血染红。   这等伤势产生的剧痛足以让人昏厥,然楚秋水死死撑着,没让自己昏倒。   她扬起惨白的脸冲拂珠说话,声音微弱,却仍满怀恶意:“堂堂道君对凡人动手……你说世人若知晓了,会如何看你?”   如何看?   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修行百年,功名利禄皆为过眼云烟,她从未在乎过那些虚名。   今日自然也不在乎。   于是面对这明目张胆的陷害,拂珠神色未变,她甚至好像根本没听见楚秋水说话似的,不仅没有立即将剑拔.出来,反而还顺着楚秋水的力度将断剑捅得更深,直至断口从楚秋水背后透出,血流如注。   楚秋水未料她竟敢这么做,望着她的目光又惊又惧。   下一刻,楚秋水张开嘴,却半个字也没能说出,硬生生昏死过去。   又一道声音传来:“凝碧道君!”   还是狄副堂主。   拂珠终于拔出断剑。   失去乱琼断剑的支撑,楚秋水身体软绵绵地滑落下去。   便是那么恰恰好的,正围在妖池池畔,努力伸长脖子观望池中动静的楚歌峰一众人看到这一幕,纷纷倒吸口气:“凝碧道君害了楚姑娘!”   “慎言!”   狄副堂主回头,遥遥冲池畔斥了句。   被斥的楚歌峰众人俱都一脸的难以置信。   慎言什么?   楚姑娘难道不是为凝碧道君所害?   这是明晃晃的包庇!   楚歌峰众人一时愤怒极了,有心要冲进妖池,却碍于身上法器品级过低而止步。   狄副堂主没再理会楚歌峰众人。   毕竟以他的目力,他自是看清刚才那一剑是楚秋水主动撞上去的。   不禁想幸好他被四日徒弟劝动,亲自进妖池寻人,否则恐怕连他都会先入为主地以为是凝碧道君先动的手。   走近了,见道君浑身是血,手里的剑也断了,狄副堂主不由皱眉:“道君怎么伤得这么重?道君快些回宗疗伤吧,这里交给我和葛长老就好。”   拂珠不语。   她垂眸,看着手里的断剑。   少顷,她取出剑鞘,将这半截断剑与另外半截小心收入鞘内,然后走到妖池正中央,整个埋入了那棵最好的凤凰木原本生长的地方。   狄副堂主对此不解:“道君这是何意?”   拂珠埋完剑起身,低低咳了下,咳出一小滩血。她随手抹去了,答:“凤凰火乃神火,有凤凰火淬炼,日后修复会更简单些。”   狄副堂主想想是这么个理,便不再多言,催她赶紧回宗,她伤势太重了。   拂珠这次伤的确实重。   琴心将碎——   普天之下,唯有乌致的春生秋杀曲还能救她。   于是再不迟疑,出妖池上了岸边,无视楚歌峰众人敢怒不敢言的目光,拂珠迅速安排好此次历练任务最后的收尾,便在四日徒弟等弟子带着担忧的恭送声中御风而去。   以合体道君天人合一的境界,纵使拂珠手里没了乱琼剑,从北域到东海也不过弹指间。   很快入了东海境内,从云层中穿梭而过,拂珠觉出今日的云比出来的那日厚上许多,颜色也有些昏暗,不知是要下雨还是下雪。   拂珠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然后她整个人宛若一颗流星,以守在山门前的万音宗弟子丝毫没有察觉的速度,越过重重山峦,降落在楚歌峰上。   一如往常,整个楚歌峰都是安静的,拂珠只能听得熟悉的琴声。   也一如那夜,琴声断断续续,毫无连贯之意,显然琴者神不守舍。   拂珠轻轻喘了喘气。   稍微平复了下心口的痛楚,拂珠走进峰主洞府,迎面就见乌致正坐在神女奏乐图的亭子里。他单手按着琴弦,时而勾挑,时而停顿,果然心不在焉。   “乌致。”   拂珠喊他。   他抬头。   拂珠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她看不太清乌致的眉眼,只依稀觉得他神容似是有些寡淡。她放慢语速,尽量不让他听出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乌致,你能不能……”   话刚开口,就被乌致打断。   他面无表情道:“凤凰木呢?”   拂珠一下哑然。   她伤成这样,浑身的血,他是看不到吗?   竟问都不问一句,只要凤凰木?   “没带回来?也罢,”乌致又道,“先前我去主峰,同师父提起退婚,师父考虑再三,还是准许了,不日便会召北微峰主一同商议。如你所愿,你我很快就再不相干。”   拂珠还能说什么,她只能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后接着刚才被打断的地方继续说:“你能不能弹……”   却听乌致问:“伤这么重,你是要死了?”   拂珠茫然摇头。   琴心虽裂,但她还能撑住的,否则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赶回来。   只要他……   这时乌致抬袖一挥。   这一手没留情,他的话也更无情。   他道:“你若要死,就死远些,别脏了我洞府。”   此时的拂珠哪里能受得住乌致这随手一掌。   她踉跄着,步步后退。   身上衣衫早被血染得通透,有新溢出的从衣角滴落而下,蜿蜒成线,染红片片枯叶。   等好容易站稳,再看亭子,乌致已经不在了。   原来所谓的不相干,于他而言,是这样的不相干。   连救她都不肯。   拂珠抬起手,手竟控制不住地发颤。她捂了捂心口,那半颗琴心也在颤,她不用内视都知道,裂纹必然越发严重了。   拂珠忽然就有种预感。   乌致说得没错,她要死了。   她没死在妖池里,却死在乌致的手里。   这多可笑。   纵使下一刻乌致回心转意,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给她弹几十上百遍的春生秋杀曲,她也要不行了。   琴心一碎,鬼神也难救。   楚歌峰再没有待下去的必要,拂珠强行稳住气息,转身去越女峰。   离宗这么久,越女峰上的灵力古钟早已散去,漫山琼花连绵成一片雪白。拂珠遥遥望着这白,忽的止步。   不能回越女峰。她想。就到这里吧。   再靠近,白白会闻到她的味道。   然后白白就会知道她要死了,师父会知道,师兄也会知道。   ……她不能死在他们面前。   于是临时改了方向,拂珠绕开越女峰,抄小路去到少时与独孤杀为逃避北微布置的功课,钻遍万音宗里所有山洞,方郑重定下的位置极其隐秘的秘密基地。   多年不来,秘密基地外的灵草灵木长了不知几茬,看起来更隐秘了。若非拂珠还记得大致的方位,如今的她怕是会错过。   拨开即使在这冬季也仍生龙活虎的厚厚藤蔓,拂珠将两棵凤凰木藏进洞内,然后几乎是调动她全部的灵力,给此地布下一道又一道的屏障,免得在独孤杀寻来前,被别的人捷足先登。   确定凤凰木上残留的那些凤凰火被屏障牢牢挡着,丁点儿热意都散发不出来,拂珠收回手,扯着藤蔓深呼吸几下,终究右手并成剑指,朝左手腕处重重一切。   “嗤!”   剑指破开肌肤,深入皮肉之中。   很快,那在中州初遇时,由独孤杀从她左腕取出精血,以此根源签订了已有百年之久的契约幽幽浮现而出。   纹路黯淡,不复往日明亮。   正是她与白近流的契约。   看这契约状态,她这个饲主的确是命不久矣。   饲主若死,在不及时解除契约的情况下,妖兽也会随之身亡。   “白白对不起,”拂珠轻声道,“姐姐不能拖累你跟姐姐一起死。”   她闭了闭眼,剑指再度深入,触碰到刻印在血骨上的契约,她没有犹豫,狠狠点下。   顿时难以言喻的疼痛自左腕传开,锥心蚀骨般,令拂珠浑身剧震,又开始吐血。胸腔里的半颗琴心受到牵引,一下增添了许多裂纹,岌岌可危着,似乎马上就会崩碎。   至于那一簇侵入体内的凤凰火,这时也仿佛嗅到猎物气息的毒蛇,不甘寂寞地跟着发作,让本就破败的身躯变得越发残损。   鲜血不断流出,青衣成红衣,她还是头一次穿这个颜色。   不过好在,契约已解。   契约刚解,就有隐隐的狼嚎声从越女峰的方向传来。拂珠侧耳去听,却发觉耳中嗡鸣声太响,她根本听不清楚。   她垂眸,怅然地笑了笑。   以后她再不能摸白白的白毛毛了。   也再没法等白白长大了。   随即想起什么,还未散去的剑指改成半副印诀,与鲜血淋漓的左手合在一起,又慢慢松开。   与此同时,北域。   白衣的化身原本立在妖池之畔,默然看楚歌峰那一众人焦急商讨该如何救治楚秋水,忽而白衣化身感受到什么,身形微晃了晃。   自凝碧道君本尊走后,一直偷偷观察着这道化身的四日徒弟见状,忙喊:“道君?”   白衣化身回眸,看了他一眼。   下一瞬,身影消散,白衣不见。   四日徒弟愣了愣。   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收回化身,拂珠没再停留。   一如回来时的无声无息,她离开万音宗时也无声无息。   没有灵力,没有乱琼,拂珠无法御风,更无法御剑,她只能凭着一双脚,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不知方向,亦不知距离。   直至再提不起一丝力气了,她双腿一软,整个人颓然瘫倒。   尽管是倒在草丛里,但这一下还是摔得疼极了。拂珠没忍住咳了几声,又咳出点稀薄的血。   眼前阵阵发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心口尤甚,灵台也动荡不堪。拂珠缓了缓,努力支起手臂,想从草地里爬起来,可试了几次,怎样都起不来,无奈之下,她勉勉强强地翻过身,微抬着眼,虚虚看向天空。   空中不知何时堆满了铅灰色的云块,拂珠恍然,这是要下雪吧。   算算这应当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也算她此生见到的最后一场雪。   挺好的,拂珠想,死前不能回去看越女峰的琼花,躺在这里看雪也不算太孤独。   然而还没等到落雪,拂珠便忽然感到累极了。   琴心已碎。   她沉沉闭上眼。   恰在这时,细小的晶莹缓缓自空中飘落,皎白如琼花,繁密如星辰,是那一簇凤凰火都无法融化的冰冷。   下雪了。? 第23章 魂灯   你不配碰凝碧的任何东西。   万音宗楚歌峰。   今年这第一场雪刚下就是鹅毛大雪, 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不过片刻就积了一层白, 整个楚歌峰皆银装素裹, 安静又寂寥的美。   山巅之上,乌致负手立着。   他不知在看何处,容色平淡,比雪更寂寥。   忽而他听见什么,眸光微微一动。   “峰主在哪?快去找峰主!”   峰主洞府内, 说话的女弟子手上脸上都沾满了血, 她却无心收拾, 只想找峰主。见峰主不在洞府,她转头便要让人去别的地方找。   才转过头, 就见峰主踩着雪走来:“怎么了?”   女弟子大喜,忙道:“回峰主的话, 楚姑娘在妖池被凝碧道君刺了一剑!”又说若非楚姑娘身上穿有法衣,及时护住一丝命脉, 怕是根本撑不到她前去搭救。   乌致看向女弟子怀中的楚秋水。   粉色斗篷被血浸染不少, 白梅成红梅,看起来颇为刺眼。少女犹处于昏迷中,面色惨白, 双目紧闭,唯嘴唇偶尔微微地开合,发出几不可闻的微弱呻.吟。   “素和,”乌致道, “去请大夫。”   这说的还是那位来自洛城的凡间大夫。   此前楚秋水身体常常抱恙, 嫌来回往返太费工夫, 乌致干脆留大夫在楚歌峰上暂住,以便随时有人照看楚秋水,故而大夫至今也没回洛城。   素和问柳应下。   很快,大夫背着药箱过来。   望见楚秋水的模样,大夫吃了一惊:“怎么伤成这样?”   而后让人赶紧准备热水,不能再耽搁了。   房内立时忙碌起来。   乌致没留下。他出去,边走边问楚秋水去妖池是为将功补过,怎么补过不成,反倒被刺了一剑。   一同前去妖池的弟子们闻声应道:“峰主有所不知!楚姑娘原想着不引起凝碧道君的注意,悄悄搭把手就好,谁知刚到妖池就被凝碧道君逼得现身,还险些受伤!弟子觉得不妥,劝楚姑娘走,奈何楚姑娘性子倔,还是跟着进了妖池。妖池内发生何事,弟子不清楚,但弟子与师兄弟们都亲眼看到凝碧道君的剑都断了也不肯收手,非要杀楚姑娘……”   乌致倏然顿住。   剑都断了?   什么剑,乱琼剑吗?   听完楚歌峰弟子的回答,先前下云舟时趁着人多声杂,悄悄混来楚歌峰的四日徒弟诧异停步。   不是!   不是这样的!   明明回来的路上,狄副堂主还特意告诫他们,说事实并非他们看到的那样,在不了解真相前万不可胡乱言语,怎么这楚歌峰的人就认死了那楚姑娘是受害者?   生怕乌致听信他门下弟子的言论,四日徒弟连忙道:“胡说,凝碧道君没有要杀楚姑娘!狄副堂主进妖池后亲眼所见,是楚姑娘先……”   话才说到一半,四日徒弟后颈一痛,眼前也跟着一黑。   周围楚歌峰弟子七手八脚地接住昏倒的四日徒弟。   他们刚把四日徒弟按下去,前方乌致堪堪回头:“楚姑娘先什么?”   “……是楚姑娘先好言相劝,让凝碧道君不要动手!”楚歌峰弟子飞快接话,“谁知凝碧道君猪油蒙了心,竟全然不听楚姑娘劝告,一剑伤了楚姑娘!”   乌致没再说话。   楚歌峰弟子又道:“峰主,弟子恳请峰主为楚姑娘做主!楚姑娘明明是一腔好心,却反被凝碧道君伤及性命。此事事关重大,绝不能放过凝碧道君!”   其余弟子也纷纷附和:“是啊峰主,绝不能放任此事不管!”   “凡间尚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之说,我万音宗也算蓬莱大宗,又岂能放任修士残害凡人?”   “此事若被凌云九剑知晓,焉知九剑会如何降罪?”   “……”   弟子们义愤填膺。   乌致沉默良久。   久到他肩上落了层薄雪,才说:“去将凝碧请来。”   没注意峰主说的是请,弟子们只道峰主这是认同大家的理论,便忙不迭带着四日徒弟往越女峰去。   他们呼啦啦地去,又呼啦啦地回,七嘴八舌地说进不去越女峰,不过凝碧道君似乎也没回去。   然后没等乌致开口,他们又出了峰主洞府,去别的地方找。   结果显而易见,他们没找到。   “凝碧道君能在哪儿?”   “做贼心虚,她定然是躲起来了!”   “敢做不敢当,枉我还称她一句道君!”   弟子们不信邪地继续找,势要将整个万音宗翻个底朝天。   就这样,找得大雪都停了,除越女峰始终进不去以外,能找的地方全找了,也仍然没能找到半点踪迹。有人累得不行,禁不住地埋怨凝碧道君怎么这么能藏。   旁边人想了想说:“该不会她其实不在万音宗?”   “不在万音宗还能在哪?”   “她结识的修士多,会不会躲去别的修士那儿了?”   大家觉得此言有理,于是又回到峰主洞府,想与峰主禀报一声。   他们回来得正是时候。   楚秋水醒了。   大夫轻轻吁口气,擦着汗对乌致道:“楚姑娘既已醒了,就再无大碍,好好休养一阵便可。”   乌致颔首。   弟子们询问大夫,得知楚秋水精神还算尚可,便上前对楚秋水说他们找凝碧道君已经找了大半天了,虽然暂时还没找到,不过请楚姑娘放心,他们绝对会找到凝碧道君,将其告上执法堂,好给她出气。   虽已用过药,但楚秋水面上还是不见半分红润,神态也颇有些萎靡。   只在听到执法堂三字时,她扬了扬唇角,露出个虚弱的笑,轻声道:“我何德何能,让大家为我这般费心,大家辛苦了。”   弟子们连声道不辛苦,他们这就去继续找。   便在这时——   “砰!”   房门突然大开,一阵冷风卷着碎雪掠入。   那冷风似有人操控,以极其蛮横的姿态掀翻围在榻前的众弟子,直逼榻上的楚秋水。   楚秋水原本是半躺着的姿势,这变动一出,她惊得身子下意识往里一倾。   伤口被牵动,楚秋水表情骤然变得痛苦,却不得不更往里些,因为那冷风已经到得榻边,温度骤降,楚秋水清晰地看见悬挂在床头的焰心石一下子就被冻成冰块,碎雪也向着榻上蔓延而来。   ——这是想杀了她!   好在很快,乌致出手了。   他广袖一挥,攀到楚秋水身前的碎雪瞬间化作虚无,冷风也跟着消散。   得救了。   楚秋水重重松口气。   然后感受到什么,她忍痛转头,大开的房门前不知何时多出一人。   “不必到处找凝碧了。”   这人迈步进来,虽没有继续带入冷风碎雪,却让楚秋水觉得房内比刚才更冷。   她不禁捂住伤口,往里再缩了缩。   那些被掀翻在地的弟子们也在看清来人是谁后,僵硬地维持原状躺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唯乌致起身,行了一礼:“见过北微师叔。”   北微没应。   她走到榻前,垂眸看楚秋水。   楚秋水惊惧地回视。   因为此前不曾见过北微,所以楚秋水并不能察觉,明明是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北微这次的目光却不睥睨,也没什么情绪;明明刚才险些杀了楚秋水,这会儿却收敛着,没再动手。   乌致道:“师叔,可是出了什么事?”   北微久久才收回目光。   她转身面向乌致:“有个东西要给你看。”   说着伸出掩在袖中的手,掌心里赫然捧着些不知是何物的碎片。   乌致正待近前,不巧这时楚秋水再挨不住了,眼睛一闭身子一歪,就往旁边倒去。   这一倒,半边床帐被突然晕厥的楚秋水压在身下,帐上垂落的流苏晃动起来,系着焰心石的那根流苏也跟着晃动,正正打向北微手里的碎片。   顿时“哗啦”一下,大半碎片掉到地上,摔得更碎。   房内霎时寂静。   有离得近的弟子认出那碎片,先是有些疑惑,不过很快就想到什么,满脸愕然。   这、这是……   尚未认出的乌致道:“师叔?”   北微没理他。   她看着地上那些碎片。   她该怒不可遏的——   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只觉得悲哀。   便缓缓道:“这是我徒弟的魂灯。”   乌致顿住。   正应那句人死如灯灭,魂灯内往往存有修士的一抹魂息。修士若性命危在旦夕,魂灯灯火会忽明忽暗;修士身陨,魂灯即灭。   魂灯碎,则代表修士的肉身与元神皆尽泯灭。   乌致由此想,独孤杀死了?   不,不是独孤杀。   是凝碧。   凝碧死了。   乌致思绪忽然有些凝滞。   “凝碧死了?”良久他开口,声音有些哑,“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居然敢说你不知道?”   北微抬首看他,目光依稀有些不可置信。   乌致默然。   片刻,他声音更哑:“元神泯灭不可复生。师叔,节哀。”   北微望着他的目光更不可置信了。   末了嗤笑一声,却不知是在笑乌致,还是在替不可复生的徒弟笑:“也不过如此。”   北微俯身去捡碎片。   乌致走过去,想帮她捡,她头也没抬,道了句滚。   “你不配碰凝碧的任何东西,”北微冷冷道,“你既对我徒弟无情到这等地步,那就别怪我这个当师父的无义。”   乌致正欲开口,便听有弟子小声说楚姑娘醒了。   果然,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呻.吟,紧接着是含着哭腔地道:“乌致哥哥,我好疼,我伤口好像在流血。”   少女满眼泪水,牙关紧咬,可见是真疼。   见乌致没有立即回头看自己,楚秋水还想再说些什么,捡完碎片的北微这时起身,毫无预兆地反手掐住了楚秋水脖子。   楚秋水蓦然睁大眼。   北微手下力道何其重,不过半息,楚秋水就产生了强烈的窒息感。   她表情立时变得比刚才还要更痛苦,眼里起了血丝,连同额角都迸出肉眼可见的青筋来。她十指控制不住地抓着北微的手去掰,去挠,拼命要挣开北微的钳制,却根本是无用功,她指甲都崩裂了,也没能撼动北微分毫。   楚秋水眼泪流得更凶了。   “……师叔手下留情!”   眼看楚秋水就要被北微活活掐死,可饶是乌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北微的霉头。   只得尽力劝道:“秋水刚刚只是无心之过,并非有意。还望师叔饶秋水一命,我代秋水给师叔赔罪。”   “饶她一命?”   北微重复了遍。   不知凭此想到什么,北微竟点了点头:“好,我今日饶她。”   说完,真的松手。   楚秋水得救,正趴伏着喘咳,却听北微又道:“今日我饶过你,我等着看明日你又要如何让我饶。”   听出这话是对自己说的,楚秋水抬头,堪堪望见北微离去的身影。   房内更冷了。   “乌致哥哥,”从鬼门关前走了遭,楚秋水害怕极了,说话时牙齿都在打颤,“她说的那句明、明日是什么意思?明日她还要过来吗?”   乌致不答,反问道:“凝碧到底因何伤你?”   楚秋水一愣。   她没说话,只长睫一颤,好容易止住的泪水重新滚落下来,打湿被她鲜血染红的被褥。   乌致明白了。   她委屈,她不想说。   “你别哭,”乌致道,“我不问就是了。”   他语气有点烦躁。   但还是吩咐了句请大夫过来,之后果真再不提妖池一事。   楚秋水看着他,唇角弧度怎样都压不下去。   果然最后还是她赢了。   楚秋水的伤到得晚间才又重新医治完毕。   听大夫说可以了,日后只要多注意点,好好养着就行,女弟子等人立即围上去对楚秋水嘘寒问暖,直将乌致都给挤了开来。乌致索性出去,却也没回寝居,他去到神女奏乐图的亭子,静默地立着。   白日的雪下得实在大,不仅洞府内处处白雪皑皑,连这亭子里都落了不少,荧荧灯火一映,炫目又迷离。   乌致闭了闭眼。   往常这个时候,凝碧会为他以雪水烹茶。她沏茶的姿势最是漂亮。   可今天,凝碧死了。   乌致不由想起北微那句你不知道。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深思间,有弟子小心靠近,喊了声峰主。   乌致睁开眼:“何事?”   弟子拱手:“峰主可知凝碧道君何时回来?峰上事务已堆积两月有余,再这么下去……”   “怎么?”   “怕是、怕是整个楚歌峰都要乱套了。”   弟子低着头,不敢同乌致对视。   乌致却认出这弟子没去妖池。   没去妖池,不知凝碧与秋水之间的龃龉,不知白日发生的事,更不知凝碧的死。   于是沉默了下,道:“凝碧陨落了。”   仿佛没听懂这句话,弟子良久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乌致道:“我来。”   弟子想说什么却没说,只依言抱来亟待处理的玉简,几乎要在亭子里堆成座小山。   其实打从乌致成为楚歌峰主那日起,他就没碰过这些玉简。   一直以来都是凝碧代他处理,他鲜少过问。   如今倒是要亲自过问了。   乌致扫了扫案上的雪坐下,然后仿照记忆中凝碧的样子,一枚枚地翻看玉简。   到底是峰主,又贵为尊者,乌致很快就上了手。等到玉简全部看完,他随手搁了笔,道:“凝碧。”   “……”   无人答话。   凝碧不在吗?   乌致抬头,天色大亮,他这才记起,凝碧已经死了。   他在亭中坐了很久。   久到有什么动静自洞府外传来,他终于起身,往洞府外走。   刚走出去,就听有人喊:“峰主救命!”   紧接着“铮”的一声,虽杀机凛冽,却动听如玉珠走盘,是琵琶声响。   几乎是下意识的,乌致听出这是凝碧师兄独孤杀的青骨琵琶。   果见不远处,不知何时云游归来的独孤杀一身青衣染血,似与昨日某个景象重叠。这位师兄单手扣在青骨四弦上,一双眼冷冰冰地望着向乌致求救的弟子,毫不掩饰的杀意。   乌致皱眉。   他上前半步挡在弟子身前,举目四顾,方发觉楚歌峰不知何时变得遍地凌乱,白的雪,红的血,入目所及尽是横七竖八倒地之人,不知死活。   身后弟子哭道:“峰主,好些师兄弟都被独孤杀给害了!”   乌致闻言,不及细想怎么楚歌峰闹出这么大的乱子,燕骨峰执法堂的人还没来,他沉声道:“独孤师弟这是何意,为何在我楚歌峰放肆?”   “放肆?”   独孤杀原是不爱笑的。   然而此刻,他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唇角一动,竟露出个浅浅的笑来。   只是这笑实在是冷极了,也嘲讽极了。   杀气愈发浓重,几欲要化成实质,地面被血染脏的雪都要在青骨琵琶的振动嗡鸣之中化作杀人的兵器。乌致看着,眉皱得更深。   忽然而然的,乌致再次想起北微反问的那句你不知道。   莫非是为这件事而来?   便见独孤杀一手仍紧扣琵琶弦,是随时都可弹奏的姿势,另一手则抬起,点了点被乌致挡住的那名弟子。   他道:“不若你先问问你这好弟子,他和他那些师兄弟是如何在我师妹面前放肆,害得我师妹不论生前死后,在你楚歌峰竟人人喊打,谁都能欺她辱她,再无清名。”   这话一说,弟子哭声瞬间休止。   然后头颅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整个人在独孤杀的注视下抖如筛糠。   乌致神情微凝。   昨日秋水回来时,他确实听到不少弟子怒斥凝碧,说凝碧道君残害楚姑娘,心狠手辣,品行令人不齿,简直丢万音宗的脸。   他没在意。   他知道秋水一向讨弟子们的喜欢。   他也知道秋水受伤,弟子们心疼之下自是想替秋水报仇,不过凭弟子们的能力,根本不敢去对上始作俑者,只好口头发泄怒气。   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不承想,在外人看来,这其实是对凝碧的折辱。   独孤杀又道:“抑或我再问问乌致你,你又是如何在我师妹面前放肆,害她身陨的。”   ……他害凝碧身陨?   乌致短暂地怔了下。   他正要说这绝非他所为,就听独孤杀道:“想来乌致尊者如今还并不知,昨日我师妹被你逼出洞府后,不过两刻钟,就再没醒过来了吧?”   两刻钟。   那正好是昨日他不愿再见凝碧,去往山巅看雪之时。   就是这个时候,凝碧死了?   死在他手里?   乌致终于怔住。   独孤杀点了点他,又点了点洞府的方向。   最终道:“我今日岂止是要在你楚歌峰上放肆,我还要在你堂堂尊者面前放肆。毕竟害死凝碧者,你与你的楚歌峰,还有那位楚姑娘,全都逃不了干系。”   独孤杀到底还是重伤了那名被乌致救下的弟子。   乌致没拦。   他沉默地看独孤杀一音将那弟子打成重伤,倒在血泊里有进气没出气,自此楚歌峰上下只他一人毫发无伤。   确定没有任何一个遗漏的,独孤杀背好青骨琵琶,转身便走。   乌致道:“独孤师……”   最后的弟字尚未出口,破风声骤起,独孤杀已然离开。   乌致再度陷入沉默。   忽而洞府中传来道沉闷声响,乌致回头,就见竟是楚秋水不知何时出来了,重重摔倒在雪地里。   放在平时,楚秋水这么摔倒,必会细眉微蹙,含着泪说疼。   可今天,她愣忡地望着外面那血流成河的惨状,看不论是亲近的弟子,还是熟识的长老,连同照料她的那名女弟子和琴侍素和问柳在内,全楚歌峰的人皆生死不明,她仿佛做梦般地喃喃道:“乌致哥哥,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所有人都,都……”   她忽的哽咽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乌致没接话。   直等楚秋水哭到呼吸不畅,险些要闭过气去,他才缓缓开口:“明日已经到了。”   记起北微那句明日,楚秋水蓦地一抖。   作者有话说:   开始了,你们懂的~   要上夹子,明天更新放在晚23点,预祝建党百年生日快乐!   顺便推波自己的作者专栏,珠珠前面7位姐姐的完结文基本都是又甜又爽,有修真有古穿有现代有快穿,大家可以找感兴趣的放松下   最后本章评论有红包掉落=3=? 第24章 鞭笞   他根本是疯了。   独孤杀没回越女峰。   他去了燕骨峰。   他就那么穿着浸透了血的青衣, 背着同样染血的青骨琵琶,迈着一步步的血色足迹,迎着自各峰闻讯赶来的无数弟子的复杂目光, 朝执法堂走去。   执法堂内, 峰主应无面高坐首位,双目微瞌。狄副堂主等人于两侧束手而立。   不知执法堂众人等了多久,满堂死一样的静谧。   少顷,这静谧被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破。应无面没睁眼,只道:“你来了。”   声音低沉, 不怒自威。   独孤杀走近, 朝应无面拜下:“师侄拜见应师伯。”   应无面仍旧没睁眼:“你想好了?”   独孤杀道:“想好了。”   应无面便睁开眼, 道:“但愿你没做错。”   独孤杀平静道:“我不会错。”   说完再拜,这次行的是大礼, 尚滴着血的袍袖于地面铺开大片大片的殷红色泽,好似黄泉路上的彼岸花, 灼灼刺目。   他道:“弟子独孤杀,伤及楚歌峰两百余人, 又以下犯上, 对乌致峰主不敬,特来领罚。”   这话传出执法堂,围在外面的诸弟子没能忍住, 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其实早在听闻独孤杀回宗后,与北微峰主碰面没多久,便单枪匹马地杀去楚歌峰时,诸弟子就已争论过好几轮, 绝大部分都认为独孤杀盛怒之下, 楚歌峰恐怕没谁能落得好。   说不定还要死不少人。   然而事实却超出诸弟子的预料, 独孤杀竟真的独自一人将楚歌峰打个通透。   更没预料到独孤杀竟还能保持理智,只伤不杀。   ……这已经无法用盛怒来形容了。   他根本是疯了。   诸弟子震惊之极。   继续看执法堂内,便见听完独孤杀自请领罚之言,应无面没有迟疑,立即定下鞭笞三百的惩戒。狄副堂主取来足有小儿手臂粗的铁鞭,站到独孤杀后方。   “得罪了。”   说完这么句,狄副堂主扬起铁鞭,开始一鞭鞭地行罚。   当是时,鞭笞声一下接着一下,独孤杀青衣本就被血浸染,此刻那颜色洇得更深,黏连着滴落的也比刚才更多。青衣很快破开口子,隐可见里头血肉模糊,森白的骨头都将将露出,围观者无不心惊肉跳。   执法堂的鞭笞之所以令全万音宗的弟子都闻风丧胆,原因便在于此。   不论修为,不问境界,但凡遭受鞭笞之罚,挨上那么两三鞭便要哭天喊地,痛不欲生;挨个四五十鞭,更是铮铮的傲骨都要被打断。   眼下独孤杀要挨整整三百鞭。   诸弟子中有人一鞭鞭地数,更多的人则不忍看,别过头去,想挨上这么多鞭,不知道独孤杀现在有没有后悔。   人已经死了。   元神泯灭,无法复活。   至于吗?   值得吗?   “二十、三十、四十……”   “一百、一百五、两百,嘶……”   听都数到两百鞭了,堂内也没传来半声的痛呼或惨嚎,别过头的弟子们忍不住转回去,就见独孤杀脊背仍挺得笔直,整个人仿如从地面长出的石像,未动分毫。   他面容冷峻,眸光亦是冰冷,其中没有任何忍受痛苦的意味,似乎这两百鞭笞对他而言只是挠痒痒。   弟子们再度倒抽一口凉气。   这独孤杀还是人吗?   及至最后一百鞭,饶是狄副堂主都累得额头见汗,挥动铁鞭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变慢,独孤杀也仍旧一声不吭。   堂外众人渐渐从震惊转为钦佩。   有此等大毅力,那楚歌峰就算真被独孤杀给告得没落了,也怪不得谁。   归根结底,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罢了。   “啪!”   最后一道落鞭声响起,三百鞭笞结束,狄副堂主收回铁鞭。   独孤杀终于动了。   却并非众人想象中的那种动。   他居然又朝应无面拜下,行的又是大礼。   他声音也依旧平静。   “弟子独孤杀,状告楚歌峰两百余人,目无尊长,肆意凌.辱凝碧道君;再告乌致峰主与凌云宗楚秋水,联手害死凝碧道君。”   哗!   满堂皆惊。   狄副堂主更是眉心一跳,转头看向应无面。   应无面肃然危坐,神色未变,浑然独孤杀说的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同先前一样,此刻应无面毫不迟疑,道:“执法堂受理此案。”   闻得此言,所有人心中皆冒出一句话。   万音宗要变天了。   独孤杀状告一案事关重大,当即便有人飞快给各峰传信,其中属去往主峰的传音符最多。   于是很快,各峰的峰主、长老等接二连三地赶来,主峰人也乌泱泱来了大半,执法堂被围得水泄不通。   诸弟子见状,心中纳罕即使是宗门招新也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师长,就听有谁喊:“宗主来了!”   循声望去,宗主嬴鱼正乘风而来。   在诸弟子鲜有的印象中,宗主嬴鱼一贯四平八稳,好似天塌了也不能让他有所动容。   然今日,嬴鱼双手负后,眉宇间凝出个深深的川字,显然是为执法堂受理独孤杀状告一案而烦心。   诸弟子不敢多看,垂首给嬴鱼见礼。   嬴鱼落地,目光淡淡扫视过周围,道了声起。   诸弟子抬头,想宗主都来了,北微峰主是不是也该到了,就听“嘭”的一声巨响,如九天之上战鼓齐鸣,鼓声刹那间响彻云霄,震得人心跳都要失序。   “是北微峰主的尽神大鼓!”   认出鼓声的弟子边喊边伸手捂耳朵,生怕鼓声震得灵台也跟着失序。   上古有奇书曰《易经》,书中有句“鼓之舞之以尽神”,尽神大鼓的“尽神”二字便取自于此。   敢以尽神命名,可想而知北微这大鼓当威风至极。   循鼓声而望,上方虚空浮云,身着麻衣的北微峰主背光而立。众人看不清她神情,只能看得她身侧那尊大鼓散发着淡淡灵光,鼓棰也微微晃动着,大有要再行敲下去的迹象。   “……北微师妹,”嬴鱼广袖一挥,挥散刚才那道鼓声带来的音浪波纹,“许久不见,你这性子越来越急躁了。”   “是吗。”   北微语气淡淡。   她没下来,就那么在半空中垂眸睨着,双手是与嬴鱼如出一辙的负后姿态。   她慢条斯理道:“我再急躁,能有嬴鱼师兄急躁?还是说嬴鱼师兄其实一点都不急着进执法堂,好让应师兄压下我大徒弟状告一案?我告诉你,”她似乎笑了,语气变得温柔如水,“你想得美。”   未料北微竟如此不给面子,嬴鱼眉心川字愈发深刻了。   但宗主就是宗主,不管如何被人前下脸子,他也仍能保持应有的风度,不疾不徐道:“此事就不能私了?不过是小辈间争风吃醋,一时犯了点错……”   “去你妈的争风吃醋!”   刚刚还笑得一脸温柔的人突然这么骂了句,底下众人全懵了。   只能听得上方那人冲嬴鱼骂道:“我小徒弟去北域之前就已经跟你徒弟提出退婚,你哪来的脸说争风吃醋?还一时犯错,杀人也叫犯错的话,你有本事叫你徒弟直接去我徒弟坟前自刎谢罪,你至于亲自跑来找应师兄?真是跟你那死徒弟一个德行,没学过说话就老老实实闭嘴,跟我打一场,看谁能进得去执法堂!”   言罢,也没见怎么动作,她身侧的尽神大鼓被自发而动的鼓棰擂响。   厚重鼓声一下接着一下,几欲要将整个万音宗震翻般,带着北微满腔的怒火,直朝嬴鱼而去。   “嘭!嘭!嘭!”   鼓声气势磅礴至极,纵使在场的诸多峰主长老早有预料地提前设下屏障,修为不高的弟子们也还是不免被这震天撼地的鼓声弄得人仰马翻。   嬴鱼见状,不得不祭出本命法器,赶在尽神大鼓展开更为猛烈的攻击前,过去碰上一碰。   嬴鱼的法器乃编钟和鼎,取意“调和鼎鼐”。   还记得当年跟随师父修行时,见嬴鱼选了可与其相辅相成的编钟,北微则选了从没碰过的大鼓,师父就说北微这大鼓要么一落千丈,要么一飞冲天直入九霄。   彼时嬴鱼不以为然。   他调侃北微,她这性子如能用得了大鼓,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孰料北微当真用得了大鼓。   她不仅用得了,她更是在许多年后的今日,堪称狂放地让尽神大鼓直接往嬴鱼的和鼎编钟上撞过去。   “咚——”   极为沉闷的碰撞声响起,诸弟子皆听得耳边嗡鸣不断,更有甚者,从耳朵里冒出血来。   不等从震荡中缓过神,见尽神大鼓与和鼎编钟撞了一次后居然不退反进,大有要将后者给撞烂撞碎的趋势,诸弟子吓得耳朵来不及捂血也来不及擦,惊叫推搡着连连后退。峰主长老们也不敢停歇地继续布置屏障,眼神、表情俱都焦灼不已。   原因无他,以峰主长老们的修为,他们根本拦不住那对斗法的师兄妹。   只能尽力护住弟子,不让事态变得更糟。   执法堂外一片混乱,堂内却仍静谧到落针可闻。   忽然应无面问:“你觉得谁会赢?”   虽然没点名,但很明显,他是在问独孤杀。   独孤杀答:“师父会赢。”   果不其然,堂外这时传来一阵惊呼,应无面抬眸,就见好比整个楚歌峰在独孤杀盛怒之下无人得以抗衡,嬴鱼在怒极的北微面前也是颇有些束手束脚。   编钟恢弘大气,清亮浑厚,寻常乐器如若碰到编钟,只能退避三舍,不敢与之争锋。   可大鼓同样大气,甚至比编钟还要更为雄浑。   尤其动用大鼓的北微此刻正处于怒火中烧的状态,这无疑让尽神大鼓战力倍增。   “你说得对,”应无面道,“你师父要赢了。”   一语成谶。   又是重重的一次撞击,这次北微的尽神大鼓只略晃了晃便稳住,嬴鱼的和鼎编钟则兀自震动数息,方缓缓休止。   尽管音修之间的斗法不该如此蛮横,可对比太过明显,在场不管谁都看得出来两者之间究竟谁占上风。   像峰主长老们还好,碍于身份,齐齐闭紧了嘴一言不发;年轻的弟子们就没那么多顾虑。   弟子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别看越女峰仅一师二徒,如今更是只剩一师一徒,可这战力似乎比主峰还要强。   假若凝碧道君没有陨落,越女峰该是何等的风光?   曾受过凝碧道君好意的弟子禁不住叹息,好端端的,怎么凝碧道君突然就陨落了呢。   越是叹息,就越是偏向一心为凝碧道君讨公道的北微峰主。弟子们望着嬴鱼,目光是大同小异的隐晦。   大约是察觉到众人心思,嬴鱼面色沉了沉。   “北微师妹,就此停手吧,”他道,“在执法堂前打打闹闹,像什么样子。”   北微闻言,哈哈笑了:“师兄这话说得好笑,我要是不像样子,跟我打打闹闹的你就有样子了?师兄说话还是这么不过脑子。”   然后没等嬴鱼回话,她毫不客气地施压:“难得今日有这么多同门在,我就把话说清楚了,倘若嬴鱼师兄执意要压下我徒弟身陨之事,不让此案公之于众,我便是去白江前跪上个十年百年,也要请圣人出手,让你徒弟给我徒弟偿命。”   嬴鱼霎时面沉如水。   试问蓬莱仙岛上谁人不知,白江之后,便是凌云九剑?   以北微的名声,她如果真去白江前一跪不起,别说凌云九剑会惊动,居于上界的那两位圣人怕是也会以化身降临……届时闹出的乱子只会比今天更大。   思及家丑不可外扬,嬴鱼正待开口,便听斜里插来一句:“北微道友,这可就言过了。”   这声音听起来十分陌生。且言语间称呼北微为道友——   竟不是他们万音宗的?   包括嬴鱼在内,众人诧异望去,就见北微不远处,正慢慢出现位不速之客。   尽管距离有些远,但只消看清那不速之客身上的衣饰,众人就都明了,难怪昨日凝碧道君身陨后没听到北微有什么动静,原来她早渡过白江,去凌云九剑找能撑腰的靠山去了。   ——不是只有楚秋水能拿凌云九剑当底气。   诚然,这位身穿白色凌云衣的不速之客,正是出身凌云九剑。   待看清不速之客的脸,万音宗峰主长老们更是下意识作揖:“见过景吾掌教。”   景吾笑了笑。   别看他长得能在美人榜上名列前茅,笑声也柔和飘渺十分动听,但凡稍微对凌云九剑有所了解,就知道这位掌教的手段绝非他表面上看起来的这般好相与。   “许久不来万音宗,如今前来,却是北微道友请我主持公道……嬴鱼宗主,”景吾遥遥向嬴鱼拱手,“别来无恙。”   嬴鱼面色愈发地沉了。   众人看着这一幕,不约而同地感到风雨欲来。   以景吾在凌云宗的地位,莫说楚秋水是九剑峰的弟子,就算她是位高权重的太上长老,只要景吾想,他也一言就能断她生死。   毕竟论起秉公任直,整个中界没有任何一个势力能比得过凌云宗。   举个例子,假使有朝一日,景吾这个当掌教的犯下滔天罪孽,那凌云宗也是敢请动他们那两位圣人祖师,降下雷霆将景吾击杀。   试想连掌教都不能徇私枉法,区区一个刚入门的凡人弟子,又算得了什么?   众人正想着,就听景吾又道:“说来还要感谢北微道友,若非北微告知,我竟不知我凌云宗何时又多出个弟子来。”他停顿了下,“似乎是姓楚?”   北微道:“是姓楚,叫楚秋水。”   景吾颔首:“果然没听过。”   随即两人落地,一同迈入执法堂。   至此,景吾会站在哪边,已经一目了然。   更一目了然的,是景吾的到来,并非仅仅帮北微撑腰这么简单。   若只是为了撑腰,凌云宗里任一峰主都能做到,根本不需要景吾亲自来万音宗——北微与景吾的关系由此可见一斑。   凌云宗掌教坐镇执法堂的消息传开,很快,万音宗各峰先前没来的峰主长老等全来了,连常年闭关不出的太上长老也尽数到齐,整个万音宗上下皆到场。   楚歌峰那些受伤的弟子也特意被应无面派人带来执法堂。   尽管北微与嬴鱼交手耽搁了不少时间,但楚歌峰弟子仍是独孤杀走前的那般模样。他们个个身负重伤,鲜血淋漓,有的连说话睁眼都困难。   唯二还能站着的乌致和楚秋水,前者不必提,后者似乎是认出景吾身上堪称标志性的凌云衣,不知想到什么,脚下一软,险些瘫倒。   只是她到底也没敢真的倒地昏迷。   因为应无面正看着她。   那双眼睛冷漠极了,浑然不似真人。   楚秋水站稳了,垂着头,再不敢多看。   执法堂渐渐安静下来。   应无面道:“跪下。”   话落,楚秋水和楚歌峰弟子们尚未有所反应,乌致已然默不作声往地上一跪。   那跪地声响极了,楚秋水惊了一惊:“乌致哥哥……”   乌致没有理会。   楚秋水咬咬唇,偷偷看了眼被奉为座上宾的景吾,终于小心翼翼地跪下。   楚歌峰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以地互相搀扶着,也跟着跪下。   等最后一人跪好,应无面没讲那些有的没的,直截了当地宣布:“楚歌峰所属,每人领鞭笞一百,逐出万音宗,终生镇守恶鬼窟,永不得回中界。”   这话一出,饶是北微都挑了挑眉。   恶鬼窟。   位于中界与下界交接之处,窟里遍地都是噬人血肉魂魄的恶鬼。凡人进去基本都是全军覆没,修士进去也往往十不一存。   然而就是这等恶地,却是各大宗门氏族重惩门徒弟子时的首要选择。   概因受到重惩的,要么犯下滔天过错,要么造成巨大损失,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一笔勾销或者戴罪立功的。有这种前提在,既能给予受罚者足够的惩戒,又能造福中界的恶鬼窟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北微倒真的没想过,应无面会给出恶鬼窟这等惩戒。   她以为最多每人挨个几十上百鞭子,顶天了也就是押入雷牢水牢之类,面壁思过个几十上百年,不想应无面竟直接给出了恶鬼窟的答案。   北微都觉得意外,楚歌峰弟子们更是惊得有如回光返照,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   “简直荒唐!”   楚歌峰弟子们愤怒反驳:“我等认认真真修行,从未违反过任何一条门规,对宗门更是肝脑涂地、别无二心,凭什么要对我等处以如此重罚?”   应无面听罢,没什么表情,只重复道:“从未违反过任何一条门规?”   楚歌峰弟子们道:“当然!”   应无面没再说话,抬袖一挥。   也不知执法堂提前准备了多久,立时便有于某些楚歌峰弟子而言十分眼熟之人自人群中走出。   这些人手中捧着用作存声留音的海螺等物,一路走来虽不开口,但那一双双眼睛却紧紧盯着楚歌峰弟子,恨不能扑上来咬穿喉咙的愤怒目光直让楚歌峰弟子们感到毛骨悚然。   然而这还不是最让楚歌峰弟子们毛骨悚然的。   最毛骨悚然的,是他们认出这些人,分明是随凝碧道君去往北域历练的弟子。   其中更有昨天被他们敲昏的四日徒弟!   记起昨天发生的事,不少楚歌峰弟子本就失了血色的面孔变得更加惨白,身体也摇摇欲坠。   他们知道他们为何会被处以重罚了。   果然,以四日徒弟和张师弟为首的人先向景吾与嬴鱼等尊长行礼,随后便将灵力灌入海螺之中,把昨天在北域妖池和楚歌峰上的见闻悉数展现出来。   “凝碧道君害了楚姑娘!”   “狄副堂主故意包庇!”   “……猪油蒙了心!”   “做贼心虚……”   一句句,一字字,铁证如山。   而除了海螺记录下来的声音外,四日徒弟与张师弟等人更是合力化出水镜,把当时的诸多场景完完整整地溯源出来,以免楚歌峰弟子狡辩说海螺记录的是假的。   等听完看完,不仅四日徒弟的目光更加愤恨,围观者们也都觉得这楚歌峰的人怕不是得了失心疯。   凝碧道君这么多年对楚歌峰的用心,只要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见。   结果这楚歌峰人不知感恩便罢,居然还做出这等恩将仇报之举?   退一万步讲,就算凝碧道君同他们楚歌峰不熟,他们又岂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想当然地对一位道君指指点点、造谣生事?被猪油蒙了心的是他们才对!   景吾也忍不住感叹:“多少年没见过这等不忠不义之辈了。”   北微道:“就是这等不忠不义之辈,毁了我徒弟的清名。”   这时应无面道:“打。”   音落,众多执法堂人握着铁鞭上前,无视楚歌峰弟子们求饶的目光和话语,扬鞭重重挥下。   “不守门规,不敬尊长,打!”   “不明事理,不辨是非,打!”   “……”   伴随着无休无止的落鞭声,惨嚎不断,满堂尽是弥漫开来的浓郁血气。   立在一旁的独孤杀面无表情地看着。   这才只是开始。   良久,最后一鞭打完,所有楚歌峰弟子皆伏趴在地面,比先前还要更加不知死活。   独孤杀目光转移到乌致身上。   他质问道:“我师妹为何要去北域?”   乌致默了默,答:“是我让她代我去的。”   独孤杀点点头,道:“我回宗前,往北域走了一遭。”   说到这里,独孤杀睨了眼一直没出声的楚秋水:“敢问楚姑娘,”他五指一握,掌中便出现了个小巧的物什,“这东西,可是你的?”   只一眼,楚秋水就认出那东西是什么。   她瞳孔骤缩。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那时凝碧明知她往她剑上撞,却不躲开,原来是为了拿走这个!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辛苦大家久等,这章还有红包~? 第25章 锥心   砍断了那只手。   楚秋水还记得凝碧强控绝杀阵的那个场景。   赤红的凤凰火仿佛深海怒浪, 铺天盖地般反涌而来。   她看到无数的凤凰木倒塌、碎裂、融化,也看到除了那掉在池底的半截乱琼断剑外,所有东西在凤凰火的侵蚀下悉数化为虚无, 半点齑粉都没留下。   包括她动用的那些法器。   当然也包括绝杀阵。   她在躲避反扑过来的凤凰火时, 有趁乱用身上的法衣感应过,确定妖池里被凤凰火侵蚀得什么都不剩,如此,她才敢往乱琼断剑上撞。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比她伤势更重的凝碧, 竟还能在她撞剑之时, 留下这等后招。   留下这颗凤凰石!   若非有凤凰石, 她一介凡人之躯,决计无法成为绝杀阵的阵眼。   有了凤凰石, 就有了凤凰气息,如此才能不被凤凰火抵触, 从而与整个妖池融为一体,令所有凤凰火为自己所用。   这颗凤凰石如此重要, 她昏迷时都心心念念, 想醒来后定要尽快毁掉凤凰石,这样她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谁都不能指控凝碧道君的伤出自她手。   毕竟, 她只是个未曾修炼过的凡人。   谁知醒来后,没等她找机会独处,北微的突然到来,打乱了她的计划。   不过还好, 北微说凝碧死了。   原本她是很高兴的。   可当她好不容易能够独处, 她搜遍全身, 换下来的血衣也翻来覆去摸索不知多久,却仍然没能找到凤凰石时,她突然就有点慌了。   接着就是乌致说明日已经到了。   再接着,她跪在这里,看凝碧的师兄拿出那颗她再熟悉不过的凤凰石。   这个时候,分明该立即想办法的,楚秋水却不期然有些出神。   她记起彼时凝碧说她有后招。   如今看来,凝碧也留了后招。   真不愧是乌致喜欢的人啊。   楚秋水想着,尽力平复有些紊乱的心跳,低下头小声答:“不是我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独孤杀道:“你真不知道?”   因是跪地的姿势,楚秋水只有抬起头才能看到别人的反应。此刻她看不到独孤杀的表情,只能凭借他的语气来猜测他的想法,他是信还是不信。   ——敢拿出凤凰石问她,他肯定是不信的。   “我真不知道,”楚秋水声音更小了,“那应当是修士才有的宝物吧?我只是个凡人,我怎么会有这种贵重的东西?”   “凡人。”   独孤杀不知何意地重复了遍。   听出他语气与刚才不同,楚秋水没敢应声。   她下意识想找什么东西抓在手里,以便缓解过于紧张的情绪,好在临时记起狄副堂主曾说过她紧张时会双手紧握的话,她动动手指,终究没碰裙子。   然后便听独孤杀道:“你刚才想那么久,就编出这么个理由……你是凡人?”   他笑了声。   笑声冰冷至极,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嘲讽之意。   楚秋水又想碰裙子了。   她想再说些什么,眼角余光瞥见独孤杀手中灵光一闪,那毫无动静的凤凰石忽的冒出股灼灼的赤光来。   赤光绕着凤凰石转了圈,缓缓升高,于执法堂上空化出一道身影。   身影着青衣、仗长剑,看得在场众人无不惊呼出声。   “是凝碧道君!”   当即便有弟子要行礼,却是还没低下头就被告知那并非真正的凝碧道君,只是留在凤凰石里的半抹灵识幻化成的虚影。   听说凝碧道君的魂灯碎得都拼不起来。   她是真的陨落了。   弟子们愕然。   楚秋水更是愕然。   却原来,凤凰石不是凝碧最终的后招,这不知何时留在凤凰石里的半抹灵识才是?   心跳再度变得紊乱,楚秋水情不自禁仰起头,以便能更清楚地观察那道虚影。   青衣、长剑——   这是凝碧受伤之前的模样。   可在她撞上乱琼断剑前,凝碧根本没近过她身!   这时,空中虚影开始动作。   定睛细看,虚影握着长剑的右手没动,掌心朝下似是在按压着什么的左手则五指收拢,捏了个诀。   诚如楚秋水所说,她是凡人,她根本看不懂那手势是何意。   她只能茫然又忐忑地听周围修士惊声道:“是溯源术!”   溯源,意为寻求本源。   楚秋水有点明白了。   这溯源术,莫非就像四日徒弟他们化出的水镜,能溯源从施术开始,到施术结束,期间施术人所经历的种种事迹?   心跳彻底乱了。   楚秋水屏息着听周围修士的话语。   “凝碧道君竟留下这等后手?”   “想是早早就对那楚姑娘生出防备之心,便提前留了一手吧。”   “还好留了这一手,不然事实如何,还不是光凭那楚姑娘一张嘴,说什么就是什么。”   修士们说着,不约而同地将灵力覆于双眼,好将溯源出来的过往看得更清楚。   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楚歌峰弟子们也撑开眼皮,努力去看那道虚影。   乌致同样抬首。   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直让楚秋水恨不能当场死去。   随着空中虚影施展出溯源术,整个执法堂立时陷入赤红的火焰海洋中,正是溯源出来的北域妖池。   妖池里,盛开着凤凰花的凤凰木下,满身法器的少女把玩着小瑶琴,说些不知道该怎么进来找凝碧的话;对面的青衣道君一手握着完整的乱琼剑,另一手则借着身体的遮挡,于被压制得安静不少的凤凰火上悄然捏诀。   这一幕当真溯源得清晰极了。   至少没有灵力的楚秋水都看得恍然,原来早在她进妖池找到凝碧的那个时候,凝碧就已经留下这个后招了。   她根本没赢。   她输得不冤。   楚秋水僵硬地低下头,再不敢看溯源。   只能听得那溯源里,她说想不出犯了什么过,她说不如你别回万音宗了,她说凝碧姐姐请指教。   明明只是溯源,种种景象全是那半抹灵识幻化出来的,楚秋水却仿佛梦回昨日般,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凤凰火可怕的温度,同时也终于听到凝碧叩击断剑时的那一道音。   “当。”   这道音一响,赤红的火浪刚折回反扑,就骤然消失在执法堂内,溯源结束。   满堂皆静。   无人说话,全在震惊楚秋水竟能以凡人之躯动用那等声势浩大的阵法,更多则是震惊凝碧道君竟也是懂乐音之道的。   只一音,就强夺了阵法的操控权。   谁能不叹一声惊艳?   又谁能不惋惜,假若凝碧道君没走剑道,以那一音显露出来的境界,她在音道上的造诣必能举世瞩目。   至于楚歌峰弟子,则全然失语。   他们沉浸在楚秋水那些言行所带来的莫大震动中,思绪混乱得完全缓不过来。   这时狄副堂主出声了。   他道:“看完凝碧道君的溯源,诸位不妨再看看我的。”   说完挥袖,空中多出面水镜,水镜上溯源出来的赫然是妖池里,楚秋水主动往乱琼断剑撞的那一幕。   这一幕同样清晰。   只是不同于刚才无人说话,这次哗然迭起,楚歌峰弟子们更是瞪大了眼,面庞呆滞。   原来所谓凝碧道君害了楚姑娘,是这种害法?   仿佛一下子就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楚歌峰弟子们怔怔看向楚秋水。   原来她是这样的人。   他们竟从未看清过她。   乌致也转首看她。   良久,他道:“这就是你不肯说凝碧因何伤你。”   楚秋水没接话。   她身体无可抑制地不停颤抖,她面色惨白,目光僵直,眼泪不知何时流了满脸。   换作往常,她这般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早有人上前为她排忧解难。   可如今,连楚歌峰弟子看她的眼神,都仿佛在看个毫无人性的杀人狂魔,他们半是难以置信,半是毛骨悚然。   他们谁都没想到,在他们面前柔弱良善的少女,在凝碧道君面前却是另一个模样。   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人面兽心。   可笑他们坚信她伪装出来的样子,听信了她满嘴的谎话,以致于被她玩弄股掌之间,最后落得个被褫夺万音宗弟子身份,永生镇守恶鬼窟的下场。   她竟害他们至此!   楚歌峰弟子们一时想要怒骂,更想上前去将罪魁祸首碎尸万段,最终却也只是拖着重伤的躯体伏趴在原地,从喉间发出凄厉的嘶吼。   不得好死!   她不得好死!   许是听懂这嘶吼声,楚秋水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眼泪几乎流成河。   狗咬狗。   看完这场大戏的独孤杀这么想。   所有的证据全摆在明面上,独孤杀再度开口。   他道:“说来楚姑娘到我万音宗,前后不过数月,不仅诱得楚歌峰这么多人唯你马首是瞻,更让他们不顾门规戒律,犯下诸多错事,令我师妹成了笑话。   “昨日在北域妖池,楚姑娘更是对我师妹下手,以身作饵陷害我师妹。狄副堂主明明亲眼见到你陷害之举,告诫楚歌峰弟子不可妄言,他们却不分青红皂白,拼命将脏水往我师妹身上泼,让我师妹死了都不得安宁。   “楚姑娘,我且问你,我师妹可是以前曾害过你,你竟这么想要她的命?”   长长一番话说完,堂内重新陷入沉寂。   唯楚歌峰弟子仍不断发出嘶吼。   回想过去数月,楚秋水与凝碧道君的相处,楚歌峰弟子们彻底清醒。他们看楚秋水的目光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眼睛通红得几欲要淌出血来。   是了。   打从楚秋水来万音宗之日起,到昨日他们陪同楚秋水去往北域,纵使凝碧道君被伤得再重再深,凝碧道君也从未害过楚秋水。   反倒是楚秋水不断作妖,挑拨他们与凝碧道君离心。   可恨之极!   罪该万死!   “连凡间的稚童学《三字经》,都知道‘人之初,性本善’,”上座的景吾这时缓缓道了句,“可眼前这位楚姑娘的性,似乎生来便不是善的。”   有景吾打头,在场众人立时爆发开来。   “景吾掌教言之有理,此人当真是坏到骨子里!”   “看着是人如其名,不想心竟脏成这样。”   “简直祸害!”   “……”   千夫所指。   楚秋水如遭雷劈。   她张嘴,意欲反驳,然开开合合数下,她半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她竟是被吓到失声。   身体颤抖到极致便不再颤抖,忽而她眼睛一闭,整个人就此昏倒在地。   无人扶她。   离她近的楚歌峰弟子甚至伸长手臂想要抓她,指甲重重刮蹭过地面,在她袖口留下刺目血迹。   独孤杀漠然看着。   就是这样一个无用之人,竟能害他师妹。   至于真正害死他师妹的……   毫无停顿的,独孤杀即刻将矛头转向乌致。   “我师妹死前,最后见的人是你,”独孤杀逼问道,“她受了那么重的伤,找你是为求救,你为何不救她?你为何要嫌她脏了你洞府,朝她打了一掌?”   说到这里,独孤杀又笑了。   “想来乌致尊者并不知,若非你那一掌,我师妹其实还是有救的。”   “你那一掌,才是她真正的催命符。”   乌致不语。   只昨日朝凝碧挥去的那只手,突然不受控制般,疼得越发厉害。   就是这只手,杀死了凝碧。   而独孤杀还没停。   他继续逼问道:“自定下婚约那日起,我师妹伴你百年,为你任劳任怨做牛做马,为你赴汤蹈火出生入死,到头来,她真的死在你手里……她这辈子做什么都是为你,连命也给了你,你对她予取予求得,可还安心?”   此言锥心。   然更锥心的还在后头。   “乌致尊者可还记得我师妹送你的那把琴?那是她剖了琵琶骨,取了心头血,花了二十年才做成,只愿助你修成剑胆琴心,好教你踏足仙途无后顾之忧。可你转手要她送给楚姑娘。”   独孤杀凝视着乌致,目光如刀,话语也如刀。   那刀刀捅进乌致心口,乌致面色逐渐变得苍白。   琵琶骨,心头血?   他不知,他竟不知……   独孤杀语气忽然有些怜悯,却不知是在怜悯谁。   他道:“我师妹能为你做的全做了,不能做的也全做了,可你记得多少?你怕是连她本名都已经忘了吧。”   乌致下意识道:“她不就叫凝……”   凝,凝什么?   凝碧?这是她的道号。   她本名……   乌致面上再无一丝血色。   独孤杀见状,毫不意外地点头:“你果然早忘了。”   又道:“得知师妹死在你手里后,我想了又想,发现一件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的趣事。   “那就是倘若没有我师妹这百年来的亲力亲为,让你乌致大小诸事皆不必费心,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乌致能有如今的成就,渡劫尊者,高高在上?”   独孤杀靠近过去,以附耳的姿态对乌致道:“你吸她的血,吸得很痛快吧?”   乌致耳畔陡的轰鸣一片。   在昨日听闻凝碧死时,便隐隐有些波动的道心,此时终于猛烈震颤起来,翻江倒海。   良久,他开口,音色沙哑:“我……”   我什么,他没能说出口。   他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独孤杀便问:“你什么,你想说你没吸我师妹的血,你没受过她一分一毫的好?乌致,我不知你有没有良心,我且问你,若昨日向你求救的不是我师妹,而是个普普通通的同门,没为你做过任何事的同门,你会救吗?”   “……我只是不想见她,并非故意逼走她,”乌致沙哑道,“不然……”   “不然怎样?”独孤杀讽道,“你会救她,会给她疗伤?你不会。你只会向她要凤凰木,好和她一刀两断。”   独孤杀简直是在陈述事实。   于是耳畔轰鸣更响,乌致沉默着,沉默着,须臾化出把利刃来,砍断了杀死凝碧的那只手。? 第26章 尸骨   “最后一眼。”   断手坠地。   血流如注。   因是渡劫尊者自伤, 那断腕处并未像寻常伤口那样迅速愈合,正相反,大量鲜血自其中喷涌而出, 其间白骨森森, 令人看着便觉生疼。   至少嬴鱼皱着眉,险些要按捺不住。   别人不清楚,嬴鱼却最是清楚当年蓬莱与南山那一战结束之后,他究竟花费多少工夫才保住乌致的手。   可如今,乌致直接将手斩断……   嬴鱼不由开口:“不过是年轻气盛了些, 不懂珍惜身边人, 何至……”   留意到旁边北微眼神, 嬴鱼陡的止住。   北微似笑非笑道:“嬴鱼师兄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你莫不是当宗主当傻了, 连自己徒弟几岁都不记得?隔了多少年的老牛吃嫩草,你也有脸在我面前说你徒弟年轻气盛?”   景吾问:“隔了多少年?”   北微道:“谁知道他徒弟几岁, 反正隔的少说也得有三百年。”   景吾听罢,一锤定音道:“那确实是老牛吃嫩草, 当不得年轻气盛四字。”   嬴鱼不说话了。   这边上座的尊长们针锋相对, 那边独孤杀目光在乌致断手上停了停。   这位师兄没有丝毫的动容。   他甚至赏心悦目般,看过地上那只断手,看过乌致的伤处, 最终他看着乌致脸上因隐忍而不断溢出的冷汗,拊掌笑了笑。   “自断一手又如何?你该不会以为,一只手就能抵我师妹一条命?你当知,你就算即刻在我面前自裁, 也半点都抵不过我师妹曾经付出过的一切, ”顿了顿, “除了尊者的境界,你算什么东西?”   乌致没说话。   下一瞬,略低了低头,吐出口殷红的血来。   独孤杀略感诧异。   不过很快,感应到乌致身上若有若无的波动,独孤杀了然,这是道心不稳,境界濒临倒退。   他再度拊掌,更赏心悦目了。   “好好好,”独孤杀赞叹道,“你这渡劫尊者果真是全靠我师妹才得来。师妹若泉下有知,怕也会觉得以前的她瞎了眼,竟看上你这等无能之辈。”   乌致仍旧没说话。   只那渡劫巅峰的境界,摇摇欲坠着,即将跌落。   寻常修士境界倒退,想要恢复如初不知得多麻烦,更枉论渡劫尊者。嬴鱼这下是彻底按捺不住了。   至少嬴鱼就从未听闻有哪位尊者境界倒退后还能重新崛起,成功飞升上界的。   当是时,嬴鱼正待出手,却见景吾先他动了。   仅那么一抬手,薄纱浮动,漫不经心又轻描淡写间,数道灵力化作锁链,缠绕在乌致的身上,锁住了乌致几处命脉。   然此举并非稳住乌致原有境界。   而是让乌致的境界不至于真的跌落,却又无法稳固,只能白白忍受濒临倒退所带来的痛苦。   ——这是仙家手段!   意识到景吾此举意在警告,嬴鱼终究按捺住,没有妄动。   再看乌致,果然他周身气息起起伏伏,始终未定。他仍低着头,唇角犹有鲜血在不停滴落,与断腕处的混在一起,淅淅沥沥地浸透玄色衣摆,血气浓重。   这么看起来,他比受了三百鞭笞的独孤杀伤势还要更重。   这时应无面判定道:“证据确凿。”   围观众人闻言,禁不住又是吸气,又是叹气。   凝碧道君竟真的为乌致与楚秋水所害。   想想方才独孤杀所言,字字句句既是锥心,也是真心。   换作别人,一个正常人,一个普通的正常人,莫说是长达百年之久,哪怕只得那么数月、乃至是数日的全心全意,恐怕都会觉得受宠若惊,然后立即就要把自己有的全部回报过去,就这还怕担不起对方给予的分量。   而非像乌致这般,平白享受利用着,不予任何回应也就罢了,居然还亲手害死对方。   现如今他似乎是知道错了,自断害死凝碧道君的那只手,又兼道心不稳——   那道心怎么就没直接崩碎呢?   不少人暗暗惋惜。   “你待如何,”应无面对独孤杀道,“让乌致和楚秋水以命偿命?”   独孤杀摇头。   以命偿命而已。   这样简单的惩处,焉能让他师妹安息?   便道:“乌致峰主名扬中界,乃万万人之上,弟子岂敢以下犯上,让宗门失去如此尊者。”   又道楚秋水乃凌云九剑弟子,眼下有景吾掌教在,他又岂能插手凌云宗事宜。   说完拜下:“还请诸位师长定夺。”   此言一出,应无面仍正襟危坐,无甚表情,峰主长老们却面面相觑。   这,这是故意将难题交给他们。   独孤杀真是好手段!   今日全万音宗人皆在场,更有景吾亲至,不用想都知道即使下了禁令,此案也势必会在结束后传得整个蓬莱,甚而是全东海之天都人人皆知。这等情况,他们该如何保住乌致?若不保,又该定下怎样的惩处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有人看向嬴鱼,想让嬴鱼这个当宗主和当师父的先打个头,他们才好跟着商议,不料景吾慢悠悠道了句:“诸位不必看我面子。我来万音宗前,已将那位不守规矩的长老逐出九剑峰。”   说着对楚歌峰弟子微微一笑:“你们去恶鬼窟,幸运的话,兴许还能碰着人。”   楚歌峰弟子这才知道不仅他们被重罚,那位自作主张收了楚秋水为徒的凌云宗长老也得了和他们一样的重罚。   一想到有关恶鬼窟的种种传闻,楚歌峰弟子们当即再顾不得那么多,纷纷嘶哑着向前方的乌致喊出声。   “峰主!峰主救命,以我的修为去恶鬼窟,我必死无疑!”   “峰主,我从今日起定会改过自新,求峰主救我!”   “峰主……”   他们一声接着一声,乌致却始终没有回头。   直等有弟子目露愤恨之色,怒骂峰主竟如此不近人情,连句求情的话都不肯替他们说,就听乌致终于开口。   他声音比他们更嘶哑。   “尔等此刻可有悔过之心?”他如是问,“尔等可知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终于得到回应,楚歌峰弟子眼睛一亮,连声说知道。   他们错在道行太浅,没能看清楚秋水的真面目,以致于被挑拨离间,做出种种误会凝碧道君之举……   孰料他们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刚开了个头,就被乌致打断。   “尔等不懂知恩图报,只知无功受禄,毫无悔过之心,自私自利,枉为修士。”   楚歌峰弟子们面色剧变。   依峰主之言,错在他们自己身上?   乌致又说:“我也如此。一叶障目,自以为是,枉为修士。”   楚歌峰弟子没一个接话的。   他们神色各异,不知是认清了自己的本性,还是在暗自反驳乌致的话。   有围观者没能忍住,道:“昨日尔等从北域回来,口口声声说要找到凝碧道君为楚秋水报仇,在宗内前前后后折腾不知多久……   “尔等可有想过,凝碧道君与你们相处足有百年光阴,楚秋水同你们相处却不过三月。三月和百年,孰轻孰重?纵使百年也看不清一个人,短短三月就能让你们对楚秋水死心塌地?   “你们宁愿相信楚秋水为凝碧道君所伤,也不肯动脑子想想,凝碧道君如果真要害楚秋水,以道君的能力,焉能让楚秋水活着回来?你们觉得是楚秋水骗了你们,才让你们与凝碧道君离心,你们敢不敢扪心自问,自己对凝碧道君可有一丝一毫的信任?你们受了凝碧道君百年的好处,又可有一丝一毫的感激?”   仍旧无人接话。   只其中几位弟子面如金纸,气息也渐渐萎靡。   下一瞬,这几名弟子境界层层跌落,更有甚者,竟眨眼间就成了无任何修为傍身的废人。   这显然是终于听进去劝告,进而疑惑、反省、动摇,直至最后的否定,道心有瑕。   围观者终觉快意。   便在这时,关于如何惩处乌致与楚秋水的商议总算结束。   多亏北微请来景吾,有景吾不动声色的施压,最终应无面公开判定,谅在乌致乃无心之过,罚百年火牢禁闭;楚秋水有杀人之心,且有害人之过,罚终生凤凰火加身。   值得一提,施加给楚秋水的凤凰火,乃是取自北域妖池最深处的一簇。   有此凤凰火加身,日日夜夜灼烧魂魄,时间长了,楚秋水能否变成具行尸走肉也未可知。   至于关押乌致的火牢,也并非普通火牢。   而是以昨日北微渡白江去往凌云宗,从九剑峰换来的上界碧炎,和同样出自上界的极天之水布置成的极天碧炎阵为基底的火牢。   此极天碧炎阵名声虽不显,但只要是听过的,就知道这阵法连上界仙家被困在其中,都要时时刻刻饱受仿若将人塞入炉内重造般的巨大煎熬。若非有人主动从外破阵,否则至死也不得出。   三界困阵千千万,唯极天碧炎阵最能困人。   至此,独孤杀状告一案,总算落下帷幕。   看乌致仍跪着,楚秋水仍昏着,楚歌峰弟子们更是一个个宛如死狗般颓丧趴着,功德堂的张师弟忽然想起什么,喃喃道:“凝碧道君还有个任务没交呢。”   四日徒弟等人闻言,紧绷了两天的心弦骤然崩断,纷纷抬手抹眼睛。   “凝碧道君先前说等她从北域回来,就继续教我们练剑。”   “我、我给凝碧道君准备的礼物还没送出去。”   “我都没来得及喊道君一声四日师父。”   “……”   略显压抑的哭声传入北微耳中,北微端坐着,一言不发。   直等景吾起身,说他该走了,北微才提出送他。   景吾摆手:“不必送了。”   又道若来日给凝碧上香,记得带上他的份。   景吾身影逐渐散去。   四日徒弟等人哭了阵,念叨今天光顾着赶早来执法堂,都没来得及给凝碧道君念咒诵经,便也赶紧回各自峰头。他们定要念满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勉强聊以慰藉。   执法堂内慢慢恢复以往静谧。   应无面转首,对北微道:“去准备极天碧炎阵吧。”   北微颔首:“多谢应师兄。”   若非应无面一如既往的铁面无私,乌致那百年火牢,怕是得被嬴鱼等人削减去两成。   即便如此,北微也还是觉得便宜了乌致。   至少他还有命能活在这世上,她的小徒弟却连魂灯都拼不起来。   可一想到大徒弟寻着的那两棵明显是小徒弟身陨前偷偷藏好的凤凰木,北微又觉得百年也好。   只等有朝一日……   不轻不重地刮了眼嬴鱼,北微没有多留,即刻带独孤杀去布置极天碧炎阵。   目送北微离开,应无面摇摇头,没跟着同去。   嬴鱼也没去。   他深深看了眼自那句我也如此后,就再没开过口的乌致,终归拂袖离开。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这个徒弟他现在是救不了了。   还是百年后再说吧。   不过倘若有心,就能发现前脚嬴鱼刚走,后脚乌致那只掉在地上的断手就不见了。   乌致沉默着朝主峰方向叩首。   随后完好的左手撑着地面,他身形不稳地站起,在执法堂人的监守下去往位于燕骨峰底的火牢。   每走一步,他周身气息便要动荡一番,境界忽高忽低,却始终无法跌落。   血流得更多了。   此时的燕骨峰火牢,因来的路上服过丹药,独孤杀鞭伤缓解不少,现下正为北微护法。北微施术,引九天之上的玄雷降落,好将碧炎与极天之水炼成极天碧炎阵。   尽管是初次接触极天碧炎阵,但北微进展并不慢。   只听天际处传来“轰隆”巨响,这冬日里极为罕见的雷鸣声震耳欲聋。循着望去,万里高空光亮刺目,数不清的玄雷受到北微灵力的牵引,没有丝毫的停滞,直朝火牢所在狠劈而下。   “居然来了这么多,”北微有些诧异,“这是天道也站在我这边吗?”   思及连天道都表明乌致该罚,北微不敢耽搁,忙五指一抓,霎时所有玄雷当空一滞,旋即就被投入到火牢中正相互吞噬着的天火天水间,雷鸣更响。   看极天碧炎阵开始成型,北微问独孤杀:“白白还没回来吗?”   独孤杀说没有。   北微叹口气。   昨日白近流感应到与拂珠的契约解除,就兀自跑出越女峰,再没回来。   真不知道它能跑哪去。   独孤杀说:“可能是去找师妹了。”   北微再叹口气:“但愿它能找到。”   只要白白找到了,她和大徒弟日后也一定能找到。   片刻后,极天碧炎阵彻底成型。   独孤杀转头,乌致已然来了。   监守乌致的执法堂人没靠近,只站在远处朝这边行礼。乌致独自一人缓步走近。   只一会儿没见,乌致就比在执法堂时更狼狈。   他明明穿着玄衣,可那玄衣吸饱了血,透出沉沉的赤色,连独孤杀身上的血衣都不及他。   他就这么走着,留下遍地挥散不去的血气。   走到独孤杀和北微面前,毫无征兆的,乌致屈膝跪下。   北微没说话。   独孤杀也目光冰冷。   “……我想再看凝碧最后一眼,”不知景吾的灵力锁链让他受了多少痛苦,乌致嗓音沙哑极了,也疲惫极了,“最后一眼,看完我就进去。”   “最后一眼?”   独孤杀笑了。   北微则拂袖离开。   她再不能容忍与乌致同处一地。   此地便只余独孤杀对乌致道:“连我都没能得见我师妹最后一面,凭什么你想看就能看?”   “……这话是何意?”   “我师妹身陨之地,长有化骨草。”   化骨草。   莫说是拂珠那等合体道君,便是乌致这样的渡劫尊者,一旦倒入化骨草中,也要被消融得不剩什么。   乌致却不愿相信似的,追问道:“当真一点尸骨都没留下?”   独孤杀想了想,说有。   “在哪?”   “不就在你的琴里?那两根琵琶骨。”   只这一句,乌致崩溃了。   他踉踉跄跄地起身,倒退几步,一头栽进火牢。   感应到有人入阵,极天碧炎阵飞快运作。   碧绿火焰与冰白水浪交错着升腾而起,极致的冷与极致的热碰撞,烟雾弥漫间,乌致身影被彻底遮掩,再望不见。   独孤杀转身离开。   “师妹,我知你死时必然难过。别怕,你且看着,不出今日,乌致定会生出心魔,那楚秋水也好不到哪去。往后百年千年,乃至万年,哪怕飞升成仙,他们也将永享煎熬。”   “你受过的苦,他们将永世偿还。”   ……   极天碧炎阵。   天水与碧炎同处阵中,两者无法交融,只得相互吞噬厮杀,入阵者便年年岁岁承受着这种厮杀,直至阵开。   阵法深处,乌致跌坐着,口中不断念着什么。   “凝碧、凝碧、凝碧……”   他喃喃念着,又吐出一大滩血来。   血溅入极天之水里,飞快冰冻凝结,一粒粒红色冰珠瞧着鲜艳极了。   乌致怔怔看着那红。   凝碧死前,也像他这般,流了很多的血。   不。   他记得的,她比他流得更多。   还有那把琴,那把琴……   乌致脊背慢慢、慢慢变得佝偻。   他觉得冷极了。   真的好冷。   ……   冷。   侵入肺腑的冷,仿佛呼吸都要被冻住。   她拼尽全力撑起僵硬的身体,映入眼帘的是张熟悉到骨子里的脸。   这张脸不管哪处都生得极好看,却也极淡漠,而当这张脸的主人面无表情时,就更显得漠然。   她看着他面无表情道:“你若要死,就死远些,别脏了我洞府。”   音落,他一掌打来,冷意更重,她再承受不住,沉沉闭上眼。   下一瞬——   拂珠陡的睁开眼。   她坐起身,喘了好几口气。   待到缓过来,她抬手抚了抚额头,汗津津的,她又做梦了。   并且梦到的还是前世最后一次见到乌致——   真是阴魂不散。   作者有话说:   本章起开设防盗,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们,给大家撅屁股磕头了or2? 第27章 初春   心魔因她而生。   生怕继续睡又会梦到乌致, 看从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不怎么暗了,拂珠索性抱着被子发呆。   额头有些凉,拂珠随意蹭了蹭, 盯着那束天光等天亮。   “珠珠, 该起啦。”   不多时,温和的女声响起,拂珠应声,掀被下榻。   拂珠动作非常迅速,等乔应桐推门进来, 就见她口漱过了脸也洗了, 全身上下穿戴完毕, 只剩头发还没动。   见女儿跟平时一样,许多事都不用自己操心, 乔应桐过去给她梳头发,问她:“今天你生辰, 也还要练剑吗?”   拂珠点头:“师父说了,练剑贵在坚持, 一日都不能断。”   乔应桐闻言, 拿发带给她扎了个简单的马尾:“那快去找爹爹,娘去厨房给你做好吃的,等你练完就能吃了。”   拂珠说谢谢娘, 拿起姬彻之昨晚提前送的生辰礼,一把特意依照她当下的身高体重打造出来的,比寻常三尺青锋要短一些也轻一些的小剑,去正房那边找姬彻之。   乔应桐倚着门目送女儿。   乔应桐还记得女儿出生的时候。   她和姬彻之准备了那么多的玩物, 本来女儿手都没伸的, 却一下就摸到姬彻之随意搁在旁边的小玉剑。看女儿紧紧抓着小玉剑, 怎样都不肯松手,乔应桐知道,女儿或许有成为剑修的天赋。   后来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女儿学会说话那天,喊的第一声是娘,第二声是爹,第三声便是剑。   等到学会走路了,女儿说她在梦里拜了位东海蓬莱的师父。女儿说师父教授了她许多剑招,她从今天起要开始练剑了。   这一练就是八年,不论风霜雨雪,从未间断。   而今天,女儿满九岁,刚好是那些修仙宗门招收新弟子要求的最低年龄。   想来要不了多久,女儿就会离开皇城,去东海蓬莱找那位梦里师父吧。乔应桐想着,眉眼温柔,半是不舍,也半是欣慰地叹口气。   她的小珠珠真的长大了。   长大的拂珠此刻已到正房,在院子里跟姬彻之做练剑前的锻炼。   等到锻炼完,可以开始练剑了,姬彻之想起什么,问拂珠:“昨日有跟夫子说往后不再过去读书了吗?”   拂珠点头:“半月前就跟夫子说过了,昨日走前也说了。”   姬彻之嗯了声,带着她练剑。   其实姬彻之并非剑修。   他之所以会用剑,纯粹是因为拂珠小的时候,他担心拂珠没人带着,练剑容易伤到自己,便回本家学了些容易上手的剑招,再求了些剑谱,这才有每日他与拂珠一同练剑的场景。   而除了不是剑修外,姬彻之也并非皇城里随处可见的道修。   他根本不是修士。   他是凡人。   乔应桐也是凡人。   夫妻俩本家乃轩辕氏后裔的大家族。有这样的出身,尽管夫妻二人都不曾踏足大道,但也足够将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更有能力培养拂珠在剑道上的天赋。   因此像乔应桐做好拂珠会离开家前去东海寻仙问道的准备,姬彻之也早早就预想过这一天。   拂珠更是如此。   她很清楚地知道,她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东海蓬莱的凝碧道君了。   琴心重来,剑道重来,一切的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这辈子她转世降生在中州皇城,从最普通的凡人做起,有相亲相爱的父母,也有……   “珠珠!”   院墙那边传来这么道喊声:“剑练完了没?练完赶紧吃饭,吃完我跟你翡姐姐带你上街玩儿!”   ……也有勉强可称为玩伴,并且美其名曰正是因为有他的存在,才让她的童年不至于贫瘠得只剩读书和练剑的邻居。   正巧最后一道剑招收势,拂珠便回了句刚练完。   她如今年纪小,哪怕努力克制,说话声也还是显得脆生生的,稚气未脱。墙那边的曲从渡听得笑了下,说:“那快吃饭,我先出门去接你翡姐姐。”   拂珠应好。   寒冬刚过的初春时节,天尚有些冷,拂珠练完剑也没怎么出汗。她简单洗了把脸,跟姬彻之去吃饭。   他们姬家不算很大,仆从便也不多,像在厨房里给乔应桐打下手的只一个厨娘并一个和拂珠同龄的小丫鬟。小丫鬟正上菜,见拂珠过来,笑道:“夫人做了奶糕,姑娘快趁热吃。”   拂珠挽袖子净手。   小丫鬟却已经跳过来,喂给拂珠半块奶糕,问香不香,奶味儿够不够。   拂珠咬着奶糕不说话。   不过看那腮帮子一动一动,就知道必然很香,奶味儿也够。   小丫鬟笑着给拂珠袖子卷高了,回厨房继续上菜。   不多时,乔应桐端着最后一道甜粥过来。见奶糕已经没了小半盘,乔应桐道:“吃这么多糕,还吃得下别的吗?”   拂珠说吃得下。   然后嘴很甜地说谁让娘做的奶糕是全皇城最好吃的,她一吃就停不下来。   乔应桐被她哄笑,转头柳眉一竖,怒瞪姬彻之:“你也不看着珠珠。”   孰料姬彻之也在吃奶糕,闻言忙举了举双手,作投降状。   好在乔应桐知晓女儿和丈夫对奶糕的偏爱,特意将奶糕做得小巧玲珑,拂珠真吃了小半盘也没觉得多撑。一家三口正式用饭,拂珠瞧了瞧,比年节还丰盛。   “珠珠又长大一岁啦,”乔应桐用小碗给拂珠盛甜粥,“这次娘和爹还能给你过生辰,等你去了东海,怕是想见一面都难。”   东海离中州太远了。   乔应桐不免有些伤感,她要很久见不到女儿了。   却听拂珠说:“那等我去了东海,我请师父往家里送面传音镜,这样娘和爹想什么时候看我就什么时候看我。”   乔应桐说:“你师父对你这么好呀?”   拂珠点头:“师父对我最好了。”   乔应桐也不问拂珠怎么就知道现实中的师父会和梦里一样对她好,只笑,说那到时候就等着传音镜了。   倒是姬彻之问了句:“凡人也能用传音镜?”   拂珠说:“有灵石就能。”   又说爹尽管放心,等她拜入师父门下,宗门每月都会发放灵石灵丹等各种资源,届时她把灵石攒着送回来,保管够用。   姬彻之一听,忙说不必送,她自己都不一定够用。   他知道凡人也能用传音镜就行,家里又不是买不起灵石。   这么边吃边聊,不负众望的,拂珠吃撑了。   本就是小姑娘,饭量不大,乔应桐给拂珠揉小肚子,告诫她等会儿跟曲从渡上街不许看到吃的就买,至少也要等肚子空了点才能买。   拂珠想了想说:“我可以先买后吃吗?”   乔应桐说:“你能管得住嘴?”   拂珠说:“我可以让翡姐姐帮我管。”   一如乔应桐放心让拂珠跟她看着长大的曲从渡出门玩,她对赵翡也是放心的。   便道:“那钱袋不给你,我等下直接给你翡姐姐。”   拂珠面上乖乖应好,心里却在寻思着待会儿要让赵翡给她买什么东西。   皇城里好吃的可多了。   上辈子天天在万音宗呆着,即使出宗也是为了历练或者任务,她都不知道凡间居然有那么多好吃的。   哦,还有好多好玩的!   凡间生活如此快活,现在想想,她上辈子真是浪费不少大好时光。   回房脱掉练功服,拂珠擦了身洗了脸,换上乔应桐早早准备的让她今天穿的新衣。然后拆开马尾梳透了,想要不随便弄弄,乔应桐进来,给她梳了个漂亮的双丫髻。   还拿缀着小石头流苏的红绳绑了绑,轻轻一晃就叮咚作响。   “娘的珠珠可真漂亮。”   乔应桐往那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上亲了口,再将昨晚做好的珠链系在发间,小姑娘唇红齿白的,瞧起来愈发可爱。   乔应桐满意了,领着小姑娘出去。   外头曲从渡已经接到赵翡,两人说着话,等拂珠出来。   听到脚步声,两人默契止住,给乔应桐见礼。   像平时曲从渡和赵翡就老爱带拂珠玩,乔应桐对这两个孩子不能更放心。遂简单叮嘱几句,便将钱袋交给赵翡,让赵翡看着拂珠,巳时前不许吃东西。   赵翡比拂珠年长,又是快要同曲从渡谈婚论嫁的年纪,闻言抿嘴一笑,文雅且恬静:“珠珠早饭又吃多啦?”   乔应桐说:“可不是。”   赵翡收好钱袋,牵过拂珠的手,表示一定会看好珠珠的小肚子。   拂珠一听就明白了。   看得住小肚子又如何,她还有手和嘴。   果然翡姐姐永远站在她这边。   待到离开家所在的街道,看拂珠还在仰头冲赵翡笑,曲从渡啧了声,屈指往拂珠额头弹了个脑瓜崩儿:“就知道瞎乐呵。”   拂珠吃痛。   不过没等她伸手揉,赵翡就低头给她吹了吹,然后数落曲从渡,珠珠皮肤嫩,他又不知轻重,留个红印子多难看。   曲从渡挑眉:“难看?那……”   他转头,四处张望一番,看到什么,他目光倏地一亮。   留下句在这等着,他一溜烟儿地跑开。赵翡摇头,只得和拂珠在原地等。   见拂珠额头果然开始发红,赵翡又给她吹了吹,问很疼吗?   “没刚才疼了。”   拂珠看了看曲从渡离开的方向。   明明也是个凡人,又没长什么飞毛腿之类的,但每次都是这样,一转眼就能跑得望不到影。拂珠深切怀疑曲从渡是不是身怀风灵根,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快的速度。   正想着,眼前一花,曲从渡回来了。   拂珠:“……”   他是真的有风灵根吧?   她盯着曲从渡,想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灵根很常见,风属的灵根却堪称稀少,就见曲从渡拧开个小圆盒子,指腹往里按了按,下一瞬手伸过来,往她脸上一抹。   拂珠懵了。   待看清那小圆盒子是胭脂盒,拂珠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此刻她必然成了个花猫脸。   “曲从渡!”   拂珠喊他的全名,气鼓鼓地瞪着他。   再一次没被叫哥哥的曲从渡哈哈大笑。   他边笑边说:“出来玩就出来玩,天天装成熟跟个小大人算怎么回事?”   拂珠气道:“那你玩我的脸干什么,你玩你自己的脸不行吗?”   曲从渡说不行。   他笑得更大声了。   不过他本意是想逗拂珠玩儿,眼下见拂珠似乎真有点生气了,也用不着赵翡说,他忙重重按了按胭脂盒,唰唰往自己脸上抹了几道:“这下行了吧?”   说着给嘴唇也抹了抹,原先还俊逸的脸登时变得不能看。   谁知拂珠仍然气鼓鼓的。   曲从渡只好又按了按,直把自己涂成个红彤彤的猴屁股脸,周围路人望着都他止不住地发笑,他低声下气道:“这下总行了吧?这大街上的,大小姐行行好,给我留点面子。”   拂珠哼了声,扭过头不看他。   知道这就是原谅他了,曲从渡接过赵翡递来的帕子,半蹲着哄拂珠,给她脸上那点胭脂擦得干干净净。末了没管自己的脸,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个另外的圆盒子给拂珠,说是送她的生辰礼。   拂珠拒绝:“我不要胭脂。”   曲从渡说:“不是胭脂。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拂珠怀疑地看他一眼,还是不肯接。   不怪她不信任他,谁让他从小到大一直以欺负她为乐,类似外观是这样,打开却是那样的恶作剧根本数不胜数。   于是拂珠不仅不接,她还噔噔噔倒退好几步,离曲从渡远远的。   曲从渡:“……”   赵翡掩唇失笑。   曲从渡无奈,早知他在拂珠心里就是个大坏蛋,却没想到能坏成这等地步。没办法,他只得好声好气继续哄:“真的是生辰礼,我跟你翡姐姐一起准备的。不信你问你翡姐姐?”   拂珠看向赵翡。   见赵翡点头,拂珠这才勉为其难地接过。   打开来,里面虽是和胭脂一样的红,但确实不是胭脂,而是磨得极细的朱砂粉。   “之前不是说想画符,但皇城里买不到好朱砂?喏,我跟你翡姐姐想办法从城外搞到的,”曲从渡献宝似的道,“这生辰礼怎么样,大小姐还满意不?”   拂珠咂咂嘴:“还成。”   曲从渡道:“这叫还成?你是不知道我跟你翡姐姐花了多少钱,你翡姐姐还嫌人家磨得不够细,自己动手磨,把手都给磨破了。你就一句还成?”   本以为拂珠听了会改口,未料她又对赵翡笑,嘴巴特甜地说翡姐姐真好,待会儿请翡姐姐吃好吃的。   曲从渡:“……”   曲从渡:“我也磨了!我的手也破了!”   拂珠头也不回地哦了声:“那就顺带也请你吃吧。”   说完继续问赵翡,手还疼不疼,疼的话她给翡姐姐吹吹。   曲从渡:“……”   曲从渡气得直接袖子糊脸,一张猴屁股红得不能更红。   拂珠眼角余光瞥见了,憋着笑,偷偷冲赵翡吐舌头。   赵翡笑着摇头。   到底是不忍看曲从渡在大街上太过丢脸,赵翡去隔壁茶摊买了两碗白水,一碗给拂珠,另一碗用新帕子蘸了,给曲从渡擦脸。   曲从渡半蹲着由赵翡擦,嘴里小意嘟囔拂珠心里只有她的翡姐姐,压根没他这个曲哥哥。   说到这里,曲从渡陡然惊醒。   对啊。   拂珠居然喊他曲哥哥,而不是渡哥哥!   并且从刚才到现在,她一声曲哥哥都没喊,直接喊的他名字!   “这也太偏心了,”曲从渡斜着眼瞄正在喝水的拂珠,“珠珠快,叫声渡哥哥,叫了给你买糖吃。”   拂珠不理他。   曲从渡说:“给你买奶糕!”   拂珠还是不理。   曲从渡只好使出杀手锏:“给你买剑谱!”   果然这回拂珠抬起头来,将他给盯着。   他自豪地想拂珠的痒处真是几年如一日从没变过,就听拂珠说:“剑谱?不需要啦,我快见到我师父了,师父那有好多好多的剑谱等着我去宠爱。”   曲从渡自然知道拂珠有位梦中师父。   他倒不至于真的没脑子,说那师父是拂珠臆想出来的,只苦着脸道:“真不需要啊?”   拂珠认真点头。   算算时间,不出意外,应该就是最近,万音宗会派人来皇城招新。   像蓬莱仙岛的老大凌云宗惯例在秋季招新,蓬莱其余宗门为了不跟凌云宗撞上,一般都会选在春季派人去往中界各地找寻修仙苗子。万音宗亦然。   好比蓬莱是东海的中心,皇城就是中州的中心,任何一个势力来中州,首站必然都是皇城,所以拂珠只需守株待兔,等着万音宗的人来就好。   想到这里,拂珠也没多少心思玩了,干脆拉着赵翡去茶楼听消息。   不再被需要的曲从渡垂头丧气地跟在后头。   不知是刚好赶上了,还是万音宗负责招新的人已经来了皇城,才进茶楼,就听说书人正正讲到东海蓬莱万音宗。   说书人捻着胡须说不知在座诸位可知,万音宗最出名的修士是哪位啊?   底下不少人喊是乌致尊者。   拂珠脚步略顿了顿。   待寻了空位坐下,便听那说书人道乌致尊者闭关百年,如今总算要出关了。   只不太妙的是,这百年过去,乌致尊者修为分毫未进不说,据闻还生了心魔,是以仍未飞升。   “你道那心魔因谁而生?赫然便是那百年前,与乌致尊者关系匪浅,形影不离,甚而朝夕相处,同进同出……”   说到这,忽然醒木一拍,“啪”的一下声音响亮,全场皆静。   拂珠垂眼喝茶。   不用听了,那心魔必然是楚秋水。   约莫是欲拒还迎虐恋情深之类,才叫乌致生了心魔。   却听那说书人慷慨激昂、抑扬顿挫地道:“……是为东海蓬莱,万音越女,有‘乱琼碎玉’之美名的凝、碧、道、君!”   “噗!”   拂珠瞬间喷了曲从渡一脸。   作者有话说:   来了老弟~   高估了我的手速。不过,啊啊啊,幼年小珠珠真是贼鸡儿可爱!   庆祝珠珠转世,本章20红包~? 第28章 想念   一眼就认了出来。   曲从渡被喷得一脸茫然。   好在周围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说书, 没谁特意分出心神转过来瞧,赵翡边给曲从渡擦脸,边小声问拂珠:“以前听说书的讲修士的故事, 也没见你这么激动啊?”   拂珠喷茶的时候呛着了, 没法回答,只得同样小声地咳。   边咳边想,以前和今天不一样。   曾经连救她都不愿意的人,竟因她生了心魔——   她怎么就不信呢?   这该不会是万音宗为了招新,故意拿尊者的风月事当噱头, 以此来吸引广大凡人报名的手段吧?   拂珠觉得自己真相了。   咳完了, 见曲从渡仍一脸茫然, 明显是还没缓过来神,拂珠忙给他斟茶, 赵翡特意给她点的那一碟子奶糕也推到曲从渡跟前,企图让他继续茫然。   望着那碟本不该放在自己面前的奶糕, 曲从渡果真更茫然了。   他茫然地喝茶,茫然地吃糕, 茫然地看拂珠一反平常对修士传闻不甚感兴趣的态度, 认真听说书人说书。   此时说书人已讲完凝碧道君的平生。   讲得非常细致,连凝碧道君身陨之地长有化骨草都说得仿佛亲眼所见。   “可嗟可悲,可惜可叹, ”说书人最终这么评价,“若凝碧道君未曾陨落,怕是如今也要位列尊者,成一代大能。”   听客们跟着发出叹息。   拂珠则又想咳了。   讲完凝碧道君, 说书人把话题引回乌致身上, 开始大谈特谈这位尊者与凝碧道君之间那些过去的风花雪月。   至此, 拂珠总算确认,万音宗为了招新,真是什么招都使出来了。   这年头,音修大宗这么拼的吗?   不耐烦听跟乌致的那些陈年烂账,拂珠扯扯赵翡的袖子,示意出去。   看那碟奶糕被处于茫然状态中的曲从渡吃得差不多,赵翡取出碎银子放在桌上,然后一手牵着拂珠,另一手拉着曲从渡出了茶楼。   三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直至曲从渡总算从拂珠喷他一脸、拂珠给他斟茶、拂珠给他奶糕吃的三连震惊中清醒,他揉揉脸问拂珠:“怎么不听了,难得听到说蓬莱的,你之前不一直嚷嚷要去蓬莱仙岛找你师父?”   拂珠正思索要不要现在就去趟万音宗位于皇城的驻地,闻言回道:“不用听,我知道师父在哪。”   曲从渡:“啊,该不会就是刚才说的那个什么,乌致尊者在的万音宗?”   拂珠点头。   曲从渡没再说了。   倒是赵翡道:“万音宗……不太好吧?”   拂珠说:“哪里不好?”   赵翡道:“尊者是渡劫修士特有的尊称,想来那乌致尊者也算是万音宗里非常厉害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却在这等境界生了心魔,足见他道心不坚。连他都如此,可想而知那万音宗必然不是什么正经宗门,你若进去了,恐怕会被带坏。”   赵翡说得振振有词。   旁边曲从渡也连连点头,附和道没错,一只老鼠坏一锅汤,他们小珠珠这么天真无邪,绝对不能近墨者黑。   蓬莱宗门千千万,何必非要进万音。   譬如那个凌云宗就很不错嘛。   从开山祖师到现任掌教都正儿八经的,作风也正儿八经,再加上还是全蓬莱,不,是全中界第一宗,这不比那万音宗强多了?   再不然,剑宗也行啊。   听说剑宗终于有了第一位女弟子,小珠珠要是去了,妥妥第二位,还是最小的,舒坦。   曲从渡和赵翡越说下去,就越嫌弃万音宗。   不是他们说,好宗门那么多,怎么拂珠偏偏就认准万音宗?   拂珠下意识要否认,万音宗很正经的,但想想万音宗这次的招新手段没得掉价,便有些底气不足,只得说:“我师父在万音宗呢。”   还有师兄。   还有白白。   以及那漫山遍野的琼花。   此前还没多么想念越女峰,这时方觉这些早刻入灵魂,轮回转世了也忘不掉。   “你确定你师父是在万音宗?”曲从渡问,“没搞错?”   拂珠说:“不会错。”   想来师父最近应该在闭关,没搞出什么大事件,否则刚才那说书人就该讲师父,而非讲乌致了。   她师父名气可比乌致大多了。   “那你师父跟那乌致尊者关系怎么样?”曲从渡又问。   “不怎么样,”拂珠答,“师父很讨厌他的。”   见她回答得斩钉截铁,曲从渡咂舌:“你天天都在做什么梦啊,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拂珠说:“我就是知道。”   她相信,纵使一百年过去,师父对乌致也仍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恨不能让全天下都知道乌致是个狗屁不如的东西。   她好想师父。   师父也一定很想她。   看拂珠是铁了心要进万音宗,深知拂珠脾性的曲从渡只能惆怅叹气:“那就希望小珠珠进了那万音宗后,碰着乌致尊者就绕道走,省得沾上晦气。”   拂珠听完,没忍住笑:“晦气什么,你也不怕被崇拜乌致的人知道了,半夜拿麻袋套你。”   曲从渡不屑道:“本来就是,你见谁家尊者飞升不成,拿生了心魔当借口的?又不是刚开始修行的小菜鸟,都一把年纪了还能道心不稳,别的不说,光这点就够他丢脸的。”   又道倘若真有人崇拜这样的尊者,尽管来拿麻袋套他,他改口算他输。   拂珠想想,曲从渡说的其实挺有道理。   万音宗多半是出了什么问题,收不到好苗子,否则怎样都不至于拿乌致的名声来折腾。   不论品行如何,好赖也是位尊者,在哪都是要被供起来的。   关于乌致的谈论到此为止,拂珠转而问曲从渡要不要跟她一起去蓬莱。   曲从渡摇头。   拂珠问赵翡,赵翡也摇头。   得到和以前一样的回答,拂珠没觉得失望,更没觉得无法理解。   当了这么久的凡人,不说能完全抛却曾经的修士身份,让自己完完全全融入其中,但拂珠多多少少也明白,就像修道者一心想着飞升成仙,凡人也有一心想着当个凡人就够了的。   修士在成仙前是人,凡人更是人。   “要什么长生,”拂珠还记得第一次问曲从渡时他的回答,“百年足矣。”   而今再问,他也还是这句话,百年便足矣。   “小珠珠想去蓬莱就去,”曲从渡笑道,“我跟你翡姐姐就留在皇城,等哪天去茶楼听说书,能听到小珠珠的名字就行了。”   说着摸了摸拂珠脑袋,是鲜少会表现出来的大哥哥姿态。   他沉声说:“想去蓬莱,想当剑修,那就认准这条道,通天路上歧途再多再难,也绝不能轻易放弃。”说到这,忽的话音一转,“要是哪天我从说书的口中听到小珠珠道心不稳、堕入魔道什么的,我就算老得半截身子入了土,我也得从土里爬出来,赶去蓬莱揍你一顿。”   才被他前半段话给感动到的拂珠:“……”   行吧。   曲从渡就是曲从渡,永远不懂怎么当个好哥哥。   赵翡也被逗笑。   她跟着摸拂珠脑袋,柔声道:“既然下定决心,那就放手去做——刚才是不是在想万音宗招新的事?我打听过了,此次万音宗派来皇城的修士有三位,两男一女,不知可有与你师父相熟之人。”   说着给拂珠指了万音宗驻地所在方向,还说了街道的具体位置。   拂珠有些吃惊。   他们三个一直在一起,她什么时候打听的?   还是曲从渡哼笑着说你翡姐姐做事向来润物细无声,拂珠才收敛了那点吃惊,对赵翡道谢。   赵翡抿嘴笑:“还跟我说谢谢呢。”   拂珠说:“那我先过去看看他们招新开始了没。”   赵翡说:“用不用我们等你?”   拂珠说不用。   连两男一女都能打听到,招新多半已经开始。说不定她过去就要直接参与考核,那样的话不知道得折腾多久。   “那我跟你翡姐姐再逛会儿,等回家了就跟你爹娘说招新的事,”曲从渡道,“正好今天你生辰,福气保佑,你肯定能拜入万音宗。”   拂珠点头:“承你吉言。”   然后接过赵翡递来的钱袋,摆摆手转身走了。   看拂珠那如果不是因为个子太矮,加之头顶扎着双丫髻,否则根本看不出是个小孩的背影,曲从渡不由对赵翡道:“觉不觉得珠珠很多时候真就跟个小大人似的?”   赵翡说:“因为珠珠打小就懂事吧。”   曲从渡说:“懂事的小孩那么多,就她自己是这样。”   赵翡道:“这叫万里挑一,珠珠生来就注定不是寻常人。”   曲从渡想也是,哪个寻常人能有梦中师父,还坚持八年练剑?放眼整个皇城,也就他们珠珠了。   遂不再多言,转而把手一伸,将先前为了逗拂珠买的那盒胭脂送给赵翡,得到个无奈又好笑的眼神,他连忙赔笑,陪赵翡去买更多的东西。   这边逛街继续,那边拂珠也到了万音宗驻地。   万音宗驻地不很大,不如隔壁的凌云宗驻地,也不如隔壁的隔壁洛氏慕氏等三氏五族的驻地。音修到底有些小众,比不得剑修道修那等主流。   尽管如此,万音宗终归是数一数二的音修大宗,想参与招新的凡人甚至能排到街那头去。   不过今日,拂珠只消一眼,就确认万音宗确实是出了问题。   否则平常这个时候的驻地早该人满为患,而非眼下所见,用不着排队,直接就能在守门弟子那里登名不说,进去后更是大略一扫就能扫见所有凡人,两只手完全数得过来。   这显然很不对劲。   拂珠难免心生疑惑,万音宗到底出了何事?   倒不是她这几年醉心练剑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了,而是像万音宗这样的大宗,真出什么事了也不会刻意往凡人的地界传,修士是最重面子的。   好在疑惑没多久,先拂珠进来的孩子们就给出了答案。   “听说了吗,万音宗这次招新,不仅招音修天才,还招剑修的天才!”   “听说了!我爹本来还愁我资质不行,肯定进不去凌云宗,结果一听万音宗招剑修的条件没凌云宗的苛刻,就赶紧让我来试试。”   “我也是好几个兄弟姐妹本来要跟我一起考音修的,不过临出门的时候听万音宗说还招剑修,他们觉得不靠谱,都不肯来,我就自己过来了。”   拂珠了然。   不过了然的同时,不免生出更大的疑惑。   好端端的,万音宗不专心走音道,走什么剑道?   这岂止是出了问题,这简直是在动摇万音宗传承数千年的根基。   正想着,孩子里有认出拂珠的,凑过来问她:“拂珠,你怎么来这儿了?我还以为你会等秋天的时候拜去凌云宗呢。”   拂珠说:“没有,我一直想着拜进万音宗。”   对方道:“可你不是练剑吗?我爹说练剑的就该去凌云宗。我爹昨天还跟我夸你,说你要是去凌云宗,肯定用不了多久就能出名,到时候咱皇城人全脸上有光。”   拂珠道:“现在万音宗也开始练剑,这不是正好?”   对方说:“对哦。那,那我要是能拜进万音宗,我跟你混,你是我老大。”   旁边几个孩子听到这里,七嘴八舌地说假如他们也成功拜入万音宗,他们也要跟拂珠混。   突然任职老大的拂珠失笑。   她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却瞥见有道明显是大人的身影在往这边走。她忙使了眼色,孩子们会意,飞快分散开来,回到原本的位置垂手而立。   于是待得来人站定,便见孩子们个个老实乖巧,没谁四处东张西望。   来人对此很满意。   他点点头,先简单说了几句拜入万音宗的好处,以及成为内门弟子后能够享用的丰厚资源等,接着说起此次招新考核,大意为明日会有修为高深的师长亲自教授剑招,教满五天后进行比试,剑招学得最好的十人可前往万音宗。   孩子们俱都认真听着。   独拂珠暗暗惊喜,竟是熟人。   是燕骨峰功德堂的那位张师弟。   “……等到了万音宗山门,通过最后一遭试炼,便可入我万音宗拜师学道,”说完此番,张师弟身体微侧,示意孩子们见礼,“这位便是明日教授你们剑招的师长。”   但见那缓步而来的白衣人右手负后,左手握剑,正是剑修打扮。   浪迹潜山海,岁晚得剑客。   孩子们无不惊叹这位师长的气质,独拂珠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乌致。   说得更准确点,是乌致的一道身外化身。   尽管只是道化身,拂珠却也能看得出,果真如传闻所说,足足百年过去,乌致还停留在渡劫巅峰,没有要飞升的迹象。   嗯……   有点微妙。   作者有话说:   珠珠:咋感觉你这么废。   “浪迹潜山海,岁晚得剑客。”——陆游《剑客行》? 第29章 剑鞘   求欢。   拂珠没有多看。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同时悄悄挪动脚步,把自己往个高的孩子身后藏得严严实实的,头也微微低着, 并不抬起。   好在无人让她抬头。   不论是张师弟还是乌致化身, 在场所有万音宗人都没发现这小姑娘与过去的凝碧道君五官有些相像。   ——没人想得到百年过去,连魂灯都碎了的凝碧道君竟转世成一个凡人。   或者说,在万音宗人的认知中,纵使凝碧道君当初福大命大成功转世,那么也不该是在这中州, 更不该只有九岁之龄。   从东海到中州, 百年到九岁, 这之间的偏差过于巨大了。   拂珠藏得更加心安理得。   待孩子们给乌致行过礼,兴许是尊者的名声太盛, 也兴许是万音宗这次的招新手段实在厉害,看就乌致现身的这么一小会儿, 又有不少孩子闻讯赶来,张师弟示意他们这批可以先回家, 明早卯时过来学剑。   有孩子心细, 问可要像读书那样交束脩,得到不用的回答,才兴高采烈地离开。   拂珠也跟着离开。   这期间, 她再没看乌致。   她怕多看那么一眼,她就会控制不住。   就在拂珠即将走出驻地之时,持剑的化身倏而抬眸,目光停留在拂珠身上。   “那是谁?”乌致问。   张师弟循着看过去, 是第一批孩子里那个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小姑娘。   刚才乌致出来, 所有孩子都在盯着乌致看, 只她一个不仅不看,反而还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往别的孩子身后藏,不知是害羞还是怎样。   张师弟翻翻守门弟子拿来的名册:“那孩子叫拂珠。”   “拂珠。”   乌致重复了遍。   他重复的这一声明明平淡之极,且因为是身外化身的缘故,话语间并无什么特别的情绪可言,然张师弟听着,竟莫名有些后心发凉。   想起离宗前,诸位师长私下的告诫,张师弟悄然捏紧了手里的灵符。   原本这面向中州皇城的招新,本不该张师弟与乌致前来。   ——乌致本尊还在燕骨峰下。   尽管距离百年之期已不剩多久,但有北微施压,乌致仍困在极天碧炎阵里不得出。他只好如往常一般,借着万音宗招新,以身外化身之法去往中界各地,意图找寻凝碧道君的转世。   据张师弟所知,这百年里,乌致曾无数次地窥探天机。   虽然每一次得到的天机都是无解,但他似乎仍然不肯相信凝碧道君就那么没了,心魔渐重,连他师父嬴鱼都不敢过多靠近关押着他的火牢,更别提其余人。   且因为当年独孤杀状告一案,现如今的万音宗仍没谁肯正眼看乌致,更枉论与其同行,所以每逢招新,宗门就会在功德堂里派发任务,要求能摒弃偏见,相对公正地协助乌致进行招新,当然同时也是为监守乌致,防止他做出不该做的事来。   便如此刻,张师弟紧紧盯着乌致,只待乌致行为有异,便要立即以手中灵符将其镇压。   好在乌致没再开口。   他只深深凝视那道逐渐远去的身影。   直等望不见那身影了,他收回目光,垂眸静立,乍看沉默高冷,与大众认知的剑修形象完全一致。   前来万音宗驻地的孩子更多了。   并不知自己尽量小心低调,却还是引起乌致注意的拂珠正拿着钱袋买吃的。   依照她往常的习惯,只要身边没人看着,她能一个人从街头吃到街尾。看看天色,估摸着曲从渡和赵翡应该还在逛,拂珠打算一路吃过去,三人一起回家。   不过这计划没能实现。   概因在走到某条街道,路过某个摆摊之时,不经意间的一瞥,让她望见了个颇有些眼熟的东西。   赤殷如血,玉白似雪。   ——是乱琼剑鞘。   曾经被无数修士盛赞“乱琼碎玉”的鞘失了剑,就那么脏兮兮孤零零地躺在摆摊里,与一些破铜烂铁作伴。旁边木牌上手写的价格极其低廉,十文一件。   拂珠止住脚步,定定看着。   过去的百年发生了什么,被她埋在北域妖池的乱琼怎么会只有剑鞘出现在这里?   剑呢?   顾不得多想,拂珠立即就要掏钱买下剑鞘。   不妨有人先她拿起。   拂珠顿住。   她忽然明白为何先前在万音宗驻地,只见到赵翡打听的两男一女中的两男——乌致和张师弟——而没见到那一女。   却原来,所谓的一女竟是这位。   百年不见,楚秋水已然不是拂珠记忆中弱柳扶风的少女模样。单看容颜,她似乎正处双十年华,身体也好了不少,面庞上红润微微淡淡,不再透出苍白的病色,只那双细眉似蹙非蹙,含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以拂珠的眼力,一下就看出她应当是刚刚突破至结丹期,周身气息还有点不稳。   ……这就更微妙了。   一般来说,修士结出颗完整的金丹,方可驻颜益寿。   拂珠不用想都知道,楚秋水在结丹前必然服用了许多驻颜丹。   这与拂珠预计的差太远了。   原本拂珠觉着,能拜入凌云九剑,足见楚秋水天资不差。那么长达百年时间的修行,楚秋水少说也该元婴,不然就是化神,真发发奋努努力,炼虚合体也不是没可能。   结果这真见到楚秋水,她居然才堪堪结丹。   拂珠突然便有种楚秋水与乌致不愧是青梅竹马,两人居然一个比一个更废的奇妙感。   楚秋水大概是有什么心事,她拿起剑鞘,往摊位上丢出锭银子,说了句这东西我要了便匆匆转身走人,没留意摊主说给的银子太重了,更没留意与她擦肩而过的小姑娘。   拂珠没跟上去。   不用猜,楚秋水肯定是去万音宗驻地。   于是拂珠略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张纸人来。   纸人很小,比起凡间通用的铜钱也大不了多少。拂珠打开曲从渡和赵翡送她的那盒朱砂,拿衣服上的流苏蘸了,往纸人头部点几下充作五官,而后轻轻一吹,纸人悠悠飘出掌心,追随楚秋水而去。   接着拂珠转向正目瞪口呆看着她的摊主,问刚才那把剑鞘是哪来的。   “……我在城外头捡的,”摊主尚处于她这样的小孩竟也能使出仙家手段的震惊中,听到什么便答什么,“瞧着是没人要了,我就捡了,心想破得不狠,能卖点钱,就拿来卖了。”   “那还记得是在城外哪里捡的吗?”   “就城外那条河,沿河岸往北走个差不多两刻钟。要不是它在水里被日头照着发着光,我还看不到呢。”   拂珠点点头,取出一锭银子给摊主,抬脚走了。   徒留摊主看看她的背影,再看看两锭闪闪发光的银子,更震惊了。   明明只需要十文钱啊?   买到想要的消息,拂珠没有耽搁,她胡乱走了两条街,钻了条巷子,很快便借着身高的优势混入人群之中,悄然出城。   皇城外确实有条河。   依那摊主所言,拂珠沿着河岸往北走,途中不断以朱砂画符,直将盒里的朱砂用得少了层,也没能发现有关乱琼剑的半点踪迹。   拂珠皱眉。   总不能剑还在妖池?   越想越觉得剑与鞘分开简直诡异又邪门,拂珠不死心,索性以这条河为中心,来来回回地折腾,直至身上能用作画符的黄纸一张不剩,她才停下来,擦了擦额头的汗。   看来剑真的不在这里。   天边不知何时已经夕阳西下,这个点再不回家会挨骂,拂珠叹口气,拍拍裙子走人。   到家时天将将黑,曲从渡正靠着墙和乔应桐说话。   见消失一整天的拂珠掐着点儿地回来,曲从渡掀了掀眼皮:“大小姐这是跑哪玩儿去了,现在才回来?知不知道再晚上一会儿,我就又得满大街找你去了。”   拂珠说:“我找东西太入迷了,对不起嘛。”   曲从渡说:“找什么东西,说来听听。”   拂珠说:“秘密,不告诉你。”   她小跑到乔应桐跟前,仰脸露出个乖巧极了的笑:“娘,我饿了,我想吃娘做的长寿面。”   其实她中午就该回来吃长寿面的。   拂珠眨眨眼,笑容愈发乖巧。   好在拂珠以前就有过晚回家的先例,又她平日里还算听话,不惹事,乔应桐深知别看她年纪小,她总有自己的小心事,被这么一撒娇,哪舍得怪她,抬手点点她脑门儿:“今晚我不做饭,你爹做。”   拂珠说:“哦,那我想吃爹做的长寿面。”   乔应桐说:“那赶紧换衣服洗手,等你爹给你做。”又问曲从渡,“小曲要不要来一起吃?”   曲从渡说不用,他家也在做饭了。   说完对拂珠比了个威胁的手势,拂珠扭头,权当没看见。   进屋后,晚饭不必多说,姬彻之的厨艺是乔应桐一手调.教出来的,满满一碗长寿面,拂珠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之后是消食时间,拂珠拽乔应桐的袖子,表示她有悄悄话要跟娘说,爹不许听。   姬彻之无奈:“怎么天天都有悄悄话?”还每次都不许他听。   拂珠说:“这是我们女孩子之间的小秘密。”   被女儿叫作女孩子的乔应桐笑眯眯地跟着拂珠走。   走到看不见姬彻之的地方,拂珠悄悄用了张以前画好的符箓,保管就算有人用了招风耳之类的术法都探听不到她们的动静,才小声对乔应桐说:“娘,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有个人以前被害过,现在想要报仇,”拂珠皱着小眉头,双手背在身后,看起来严肃得很,“可她修为没仇人高,要过很久很久才能赶上仇人。她该怎么办?”   乔应桐也不问拂珠怎么会问这种事,只想了想说:“她和仇人都是修士吧,天赋怎么样?”   “她的还可以,仇人的不太好。”   “有多不好?”   “嗯……就是假如她修炼到足够报仇的境界了,仇人很有可能也还是现在这样,没什么长进。”   拂珠说着,想起上辈子自己的魔障。   魔障与常说的心魔不同。   魔障主要在于障,障可消除;心魔则在于心,心不管对谁而言都是最重要的,极难消除。   当初拂珠为合体道君,她都能因魔障而止步不前,换作是心魔,估计早就崩溃了。   乌致也是如此。   心魔可不会看在他渡劫巅峰的境界上,就对他网开一面。   “这个仇人天赋未免也太差了点,”乔应桐有点讶然,“不过这样也好,如果仇人能一直保持原地踏步的状态,她不就更容易奋起直追?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仇人比以前更强,报仇遥遥无期。”   拂珠明白了。   她现在的状况说好不好,说坏却也不坏,毕竟隔着足足百年,她在今日之前甚至一度做好乌致已经飞升,楚秋水也炼虚合体的准备,谁知正应那句老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天道还是偏爱她的。   拂珠想,她总有一天能亲手斩那两人于剑下。   刚好是拂珠站着,乔应桐坐着的姿势,拂珠张开双臂抱住乔应桐,重重亲了口:“谢谢娘解答。我先回去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去学剑。”   有关万音宗招新的事,曲从渡白天跟乔应桐说过了,刚才饭桌上拂珠也又说了遍,乔应桐只问她确定梦中师父是在万音宗,别的就没再多说,此刻亦然。   乔应桐温柔地顺了顺她额发:“去睡吧。珠珠这么自律,一定能拜入万音宗。”   拂珠欢快点头,然后欢快跑路。   走前没忘撕掉符箓,路过姬彻之身边时还咧嘴做鬼脸。   姬彻之喊了句跑慢点别摔着,她摆摆手,不仅没放慢速度,反倒更快了。   姬彻之无奈摇头。   回房把门一关,拂珠连灯都来不及点,忙以剑指往眉心一点,登时眼前一花,她摸索着坐下来,两眼逐渐放空,仿佛元神出窍。   不过她此刻也确实是在神游天外。   尽管她人是在家里,但她看到的、听到的、乃至是嗅到的,皆是身处万音宗驻地里的小纸人的所见所听所闻。   不出所料,楚秋水买下乱琼剑鞘后,果然去找了乌致。   只是这个找法,跟拂珠想的不太一样。   白天遇见时还忧郁怅惘,却又冰清玉洁如仙子般的人物,此刻身披薄纱,面含春色,眸盈春水。   楚秋水堪称娇柔地跪伏在乌致足边,雪白下颚微抬,红唇微张,轻声呢喃道:“乌致哥哥……你就要了我吧。”   万万没想到会正正好看到这求欢一幕的拂珠:“!!!”   我的个亲爹亲娘师父师兄曲哥哥翡姐姐哦。   拂珠震惊极了。   她才九岁,她眼睛要瞎了!? 第30章 契约   百年煎熬。   拂珠下意识就要收回小纸人。   然而就像小时候经历过的, 隔壁的曲从渡上午才挨了骂缴了书,下午就过来找她,打着陪她玩的借口, 躲她小院子里看被他藏得深有幸逃过没收的话本子, 还捂着不让她看。   不消说,那些话本子根本不是那个年纪的拂珠能看的,拂珠也很自觉的不看。   可人总有种逆反心理,越是不能看,就越是想看, 最终曲从渡那些话本子, 拂珠还是跟着看完了。这种心理延续到如今, 明知该立马收回小纸人,可拂珠犹豫着, 觉得事态应该不会发展得那么迅速。   乌致别的不行,至少他在女色这方面勉强还算个君子。   况且他这是化身, 化身不如本尊感官通达,应该更不至于饥不择食吧。   拂珠想着, 掩耳盗铃式捂住自己的眼睛, 借小纸人的眼继续看。   果然荧荧灯火下,乌致没说话,但观其神色, 明显是拒绝。   也不知乌致这反应哪里触动了楚秋水,楚秋水忽然直起身,刚刚还柔媚动人的表情瞬间转变成咬牙切齿,语气也是激烈的。   “她早就死了!”   楚秋水几乎是在叫喊:“死了一百年了, 连尸骨都没留下来!   “你窥探那么多次天机, 我也求师父数次开坛卜卦, 可无解就是无解,找不到就是找不到,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难不成你还真信那些人说的,只要足够诚心,就有能再见到她的那天?简直笑话!”   说到这,楚秋水仿佛丧失了所有力气,骤然委顿在地。   她剧烈喘气,肩头披着的薄纱悄然滑落,无声显露出少许旖旎。她却没管,只重新望向乌致,似乎要看出他对她可还有半分在意。   然而她注定要失望。   因为乌致不知何时已闭上眼,根本没看她。   甚至他手指微动,半掩着的门打开,他在催她走。   冷风自敞开的大门外灌入,薄纱浮动间,肌肤生出凉意,楚秋水陡的打了个寒战。   她望着乌致,忽然而然,便落下泪来。   泪珠点点,浸透薄纱。   她伸手拽乌致袖口,可临碰到时,又想起什么,堪堪收回。她只好颤声道:“乌致哥哥,你日夜受极天碧炎阵之苦,我也日夜被凤凰火灼烧……百年煎熬,还不够吗?”   听到这里,拂珠眸底微动。   原来所谓乌致闭关百年,实则是百年禁闭;楚秋水修为低下,也是凤凰火所为。   这一定是师父和师兄的手笔。   再看乌致,他还是没说话。   同样的,他也还是没看楚秋水。   楚秋水泪流得更多了。   她喃喃道:“明明你当年,凡事都向着我,你甚至能为了我向她出手。所有人都说你不看重她,你只看重我……怎么她一死,你就变成这样了?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乌致哥哥吗?”   乌致沉默。   唯独大门敞得更开,催她走的意思更强烈了。   楚秋水惨笑。   下一瞬,她手掌一握,取出白日买到的乱琼剑鞘。   “不知乌致哥哥还认不认得这剑鞘?”   乌致倏然睁眼。   赤白交错的熟悉剑鞘映入眼帘,乌致没有犹豫,立即抬手。   这举动无疑又触动了楚秋水。   楚秋水趔趄着站起身,没让乌致碰到剑鞘。她一边后退,一边继续流泪惨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心魔是为她,你化身是为她,你习剑也是为她!你记她记得如此深刻,又可还记得我是你的谁?!”   说完把手一扬,剑鞘化作一抹星光,投向无边夜色。   乌致皱眉。   他正待去追,却见楚秋水手掌再握,取出张灵符。   乌致眉皱得更深。   见他果然坐在原地没动,楚秋水惨笑转为嗤笑:“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得到。”   这边两人陷入僵持,那边拂珠来不及思索灵符的用途,更来不及思索楚秋水这一连串的表现可是因爱生恨,只飞快驱使小纸人去追剑鞘。   至于拂珠本人,她走到榻边,从暗格里摸出张不论裁剪还是勾画,皆比追剑鞘的要更加细致的小纸人。   接着又摸出张符箓来,把符箓往纸人身上一拍,纸人立时变高长大,化成个不看惨白皮肤,从头到脚与拂珠简直一模一样的人。   “还和以前一样,替我睡会儿觉,”拂珠吩咐纸人道,“如果娘过来了,就帮我应一声,我很快回来。”   纸人点头,掀起被子躺进去,安然闭目。   拂珠放下床帐,走到妆台前卸了头上的红绳珠链,衣服和鞋子也换成便于夜行的,才伸手转动设于妆台背后的机关。   轻微的机括运作声响起,妆台下方缓缓露出条地道。   这地道通往城外。   不是拂珠不想简单点,偷摸翻墙溜出去什么的,而是小纸人已经跑出皇城。   现在这个时辰,城门已经关闭,像她这样的小孩绝对出不去。   拂珠握着颗夜明珠下了地道。   不多时,城外一棵长有空心的古木中,一身夜行衣的拂珠踩着只比她脑袋还要大的田鼠往外爬。   她边爬边威胁大田鼠:“不准跑,就留在这等我,听到没有?要是我回来发现你跑了,你就等着全家都变成烤田鼠吧。”   “吱吱。”   大田鼠瑟瑟发抖地应下。   拂珠哼了声,毫不留情地踩出最后一脚。   这一脚比刚才的几脚都重,大田鼠不禁抖得更厉害了。   拂珠爬出古木,拍拍手,对着大田鼠又哼了声。   虽然她是已经很久没用过地道,但地道里早先被她布置了许多凡人之躯也能动用的五行阵法,石壁上更是贴满符箓,连元婴期都不敢轻易靠近,更别提寻常的灵兽妖兽。   结果这只非灵非妖的大田鼠不知道打哪来的,仅身上有一丝微弱妖气,通一点人性,发现地道内极其安全,又空空荡荡,便堂而皇之地将地道当成自己的家。拂珠发现它的时候,它正枕着满地的谷子,跟小田鼠们吃喝玩乐,好不痛快。   然后就是人眼瞪鼠眼,战斗一瞬即发。   但也就这一瞬。   拂珠上前一脚踩住了大田鼠。   大田鼠肥胖的身体在地面蹭来蹭去,蹭去蹭来,却怎样都蹭不出拂珠的脚掌心,只好认命趴平等死。   谁知拂珠没杀它,也没杀小田鼠们,只让它充当临时坐骑,驮她走完剩下的地道。   “等着我。”   拂珠点点缩在古木里不敢出来的大田鼠,马不停蹄地朝小纸人赶去。   在她的感应中,她跟大田鼠耽搁的一小会儿工夫里,剑鞘已经停下了。   只停下的地方似乎有点不太对,以小纸人的能力,居然不敢靠近,只敢隔着段距离远远盯守。   思及白天在这城外不论怎么查探,都没能查探出什么痕迹来,拂珠心下沉了沉,速度更快。   待赶到小纸人所在,拂珠当先环视一周,此地草色青青,枝头花苞粉嫩、新叶碧绿,粼粼水面倒映着天上玉盘,竟是摊主说的发现剑鞘之地。   就说乱琼只现鞘而无剑,必有古怪。   拂珠摊开手,躲在花骨朵后的小纸人立刻跳到她掌心。拂珠收好小纸人,细细感应了番乱琼气息,便拨开重重柳条,去到河边。   这河边白日里还什么异常都没有。   可此刻,那散乱的鹅卵石上,赫然躺着只小兽。   乱琼剑鞘便正正在小兽的怀里。   若非通身都是雪白的毛发,拂珠甚至要以为这头顶长有两角,整个不过巴掌大的小兽是白近流。   真的和白白好像。   难道是亲戚?   拂珠想着,就见睡得正香的小兽动动鼻头,醒了。   它睁眼,瞳色是与白截然相反的黑,比夜色更深沉。   拂珠越看越觉得它和白近流像。   她有点犹豫,想要不要问它认不认识白白,就见它张开嘴。   “姐姐?”它说。   拂珠一愣。   “是拂珠姐姐吗?”小兽索性拖着剑鞘啪嗒啪嗒地跑来,黑色眼瞳湿漉漉的,“姐姐姐姐,我是白近流,我是白白,姐姐还记得我吗?”   拂珠更加愣忡。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笑了。   居然真的是白白!   看到她笑,知道她是认出自己了,白近流哼哼呜呜地蹭拂珠脚腕,把刚才那一瞬间里流出来的眼泪全蹭干净了,才仰着脑袋让她抱。   拂珠弯腰要抱,白近流却想起件比抱抱更重要的事:“姐姐,先契约。”没等拂珠回答,它因终于找到拂珠而振奋激动的情绪一下变得低落,“上次姐姐没跟白白说一声就解契,白白难受了好久。”   拂珠闻言,笑容也一下收敛。   她沉默数息,而后将白近流连着剑鞘抱进怀里。   白近流不客气地继续往她身上蹭眼泪。   “对不起。”   拂珠略有些生疏地摸白近流的白毛。   好在不过两三下就变得熟练,她轻声道:“我那时预感到自己要活不了了,想着我死没关系,白白还没长大,白白不能死,就自作主张解了契约……对不起。”   “……姐姐不要说对不起。”   白近流把脸埋进她怀里,不住地呜咽。   百年过去,白近流仍处于幼年期,即便能口吐人言了,它音色也还是像以前那样奶声奶气,哭起来就更像小孩子,比现在的拂珠还要小的那种小孩子。   它哭得嘤嘤呜呜的:“白白从来没怪过姐姐。白白就是觉得,当初我要是跟姐姐一起去北域就好了,姐姐说不定就不会出事。”它情绪更低落了,“白白好自责,没能保护姐姐。”   拂珠听了,没说如果不如果,只道:“那白白现在可以继续保护我了。”   她把剑鞘从白近流爪子里拿开,双手捧起白近流,亲了亲它被眼泪打湿的白毛。   “我想和白白重新签订契约。白白同意吗?”   她语气温柔极了。   白近流哭得说不出话,只重重点头。   于是两百年前的一幕重现,拂珠剑指划开左腕,取精血喂给白近流。   等白近流吞咽下去,拂珠左腕伤口处有玄奥纹路渐渐生出,白近流两角之间也隐隐凝出光芒,契约成立。   “嗷呜!”   总算止住眼泪的白近流扯着嗓子嚎了声,舔拂珠的下巴,又舔她左手腕,直舔得伤口开始愈合,也把那正刻入血骨的契约舔得亮晶晶的。   拂珠笑着说痒。   这么闹了好一会儿,拂珠才问白近流剑鞘是怎么回事。   她当时是把两截断剑全收进鞘里才埋的。   总不能有人挖了出来,见剑是断的,觉得不值钱,就把断剑留在妖池,只带走了还算完好的鞘?   白近流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剑鞘。”它回忆道,“我当初感知到解契,先在仙岛上找姐姐,没找到,我就嗅着姐姐的气味找去北域。等我到的时候,妖池没了,池底只剩剑鞘。”   当时它也觉得奇怪,怎么只有鞘没有剑,便在妖池里找了很久,还让别的妖兽帮忙,结果掘地三百丈也没找到剑,它实在没办法了才放弃。   拂珠问妖池没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了,”白近流说,“整个妖池都干了,里面的凤凰火全没了。”   拂珠问:“你去妖池花了多长时间?”   以它的速度,从东海蓬莱到北域妖池,用时应该不短。   果然白近流爪子挠挠脑袋,羞赧道:“我跑得慢,泅水也慢,中间还跟好多想吃我的妖兽打架,总共花了半年才到。”   拂珠嗯了声。   这就说得通了。   先有她埋乱琼在前,后有万音宗派人去取用于给楚秋水受罚的凤凰火,这两件事之后才是不知发生何事导致妖池干涸——乱琼断剑消失不见多半与此有关。   “我知道乱琼剑鞘现世,倘若有人来寻,必然会是姐姐,所以就一直守着剑鞘。”   白近流喜滋滋道:“虽然等的时间长了点,但我果然等到了姐姐,我真棒。”   拂珠莞尔。   没错,只有她这个剑主是最想物归原主的。   便夸白白全世界最棒,对它亲了又亲,直把那浑身的雪白毛毛快要亲成粉红毛毛,白近流嘤嘤捂脸说不能再亲了,再亲要爆炸了,拂珠才停下,转而将它狠揉一通。   白近流的毛最终还是变成了粉红色。   它就这么顶着身粉红毛毛,被拂珠抱着回家。   俗话说乐极生悲,拂珠忘记古木那儿还有只大田鼠在战战兢兢地等她。   于是远远望见探头探脑的大田鼠,拂珠还没反应过来,白近流就已经先睁大眼。   与此同时,白近流也总算注意到拂珠身上那股由于它太过兴奋,完全抛之脑后的淡淡的别兽气息。   分明就是这只黑不溜秋的玩意儿的味道!   “姐!姐!”   白近流喊了声,气呼呼地仰头瞪拂珠。   居然背着它养别的兽!   白白吃醋了,白白要闹了!? 第31章 对视   他专注地看她。   白白不高兴, 后果很严重。   拂珠能怎么办,只能尽力解释她与大田鼠萍水相逢,今日之前从未有过交集;又再三保证她不管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都只有白白一个;最后郑重向天道发誓, 她只会和白白签订契约,别的兽再好再强,她也绝对不会要。   末了捧起白近流啵啵啵地亲,终于让那粉红毛毛变成大红毛毛。   这么一番甜蜜攻势,白近流彻底晕头转向。   它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 不能更舒坦。   不过就这它也没忘冲大田鼠龇牙。   明明它个头比大田鼠小, 大田鼠完全能比照拂珠在地道里的那一脚来踩白近流, 可事实却是白近流一龇牙,大田鼠见了立马受惊似的一缩, 想跑又不能跑,只得僵硬地杵在古木空心里, 一双豆子眼盛满了惊恐,半声不敢吱。   白近流更舒坦了。   它安然享受着拂珠的爱抚, 小尾巴几乎要摇出残影。   抚慰好白近流, 拂珠终于分出心神,对着快要跟古木融为一体的大田鼠若有所思。   总感觉白白比以前要厉害不少。   她问白近流:“白白是不是快到成年期了?”   “是吧,”白近流用爪子顺了顺胸毛, 企图让自己从各方面都能碾压那只黑不溜秋的大田鼠,“我的毛毛是前不久才变白的。”   “多久之前?”   “二十年前,三十年前?记不清了。”   白近流继续打理胸毛。   天天光想着等姐姐转世,哪还有心思去注意别的。   它没细说, 拂珠也没追问, 只又捧着它亲了亲。   直亲得一身的红短时间内是下不去了, 拂珠让白近流像过去那样坐在自己肩头,她自己背着剑鞘,踩着大田鼠从古木空心回到地道。   地道深处,小田鼠们仍维持着之前缩在一团的姿势,好不可怜。   拂珠脚下的大田鼠见状,轻轻吱了几声。   奈何大田鼠不是妖兽,这种寻常野兽的兽语拂珠听不懂,便问白近流懂不懂。   孰料白近流一扭头,一副“我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知道白近流这是还没彻底消气,加之又想在大田鼠面前表现出自己的独一无二,好让大田鼠这个非家养的再翻不了身,拂珠好笑又无奈,只得继续哄,直哄得白近流趾高气昂地冲大田鼠哼了声,才勉为其难地开口,说大黑不溜秋是在求姐姐放过小黑不溜秋们。   果然,白近流话音刚落,大田鼠豆子眼就蓦地一亮,尾巴也疯狂转动,讨好之意不能更明显。   小田鼠们忙有样学样地跟着转尾巴。   看这群鼠类为了活命几乎要变成犬类,冷不防记起刚才自己好像也是对着姐姐各种摇尾巴,甚至摇得比它们还疯,白近流顿时屁股一僵,大红毛毛褪色成粉红毛毛。   拂珠好笑地揉了把白近流,对大田鼠道:“我之前说过,只要你老实等我,我就不动你全家——这话是真的,没骗你。”   大田鼠闻言,豆子眼更亮了。   拂珠又道:“你跟你全家也能继续在这住下去,当然前提是得听我的话。你们要是能让我满意,说不定哪天我高兴了,我就点化你,让你变成妖兽。”   成为妖兽对任何一头普通野兽而言,都是甘愿为之付出一切,哪怕是性命的终极目标。   至于点化,就更是可遇不可求。   大田鼠豆子眼更亮了,毫不犹豫立即吱吱叫出声。   小田鼠们不敢叫,只尾巴转动的频率更快了。   毕竟一鼠得点化,全家都能升天。   虽不太明白豢养这群黑不溜秋有什么用,但姐姐都已经表态,白白自然跟姐姐站在同一战线,白近流便很迅速地给拂珠转述,大黑不溜秋说好,没问题。   拂珠点点头,对大田鼠说:“跟我上去,我先带你认认地方。”   大田鼠依言驮着她出了地道。   说来这应当是大田鼠第一次进皇城。   它从妆台下钻出来,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正慨叹人族生活的地方原来是这样的,不经意间望见床榻上幽幽睁眼的纸人,它当即毛发倒竖,险些叫出声。   白近流也望见了纸人。   一眼认出那是最简单的傀儡术,凡人也能动用的那种简单,白近流给了大田鼠一个鄙夷的眼神,随即两三下蹦到榻边,爪子往纸人身上某处一按,纸人瞬间缩小。   大田鼠看着,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它蹲在妆台前,看白近流蹦回拂珠身边,一双小爪子异常灵活地帮拂珠清理鞋底和裤腿沾到的泥点草屑。   不仅能口吐人言,前爪也能如人族一般灵敏——   这就是妖兽吗?   想起拂珠说的点化,大田鼠对拂珠的敬畏之心不由再重了点。   有白近流帮忙,鞋裤很快清理完毕。拂珠对大田鼠勾了勾手指,她要带它出去认地方。   大田鼠乖乖跟上。   “这是我的院子。”   家里这会儿十分安静,料想姬彻之和乔应桐已经睡下,仆从也都歇着了,拂珠的声音就也十分小:“那边是我爹娘的院子,再那边是仆人住的,再再那边……”   拂珠讲得细致,连隔壁的曲家都说了。   还有以后会跟曲家结为姻亲的赵家,她也画了图让大田鼠记下位置。以后这三个地方就是它跟它全家要悉心保护的对象。   大田鼠不住点头。   正当大田鼠以为记完了就该回地下了,却被拂珠踩住尾巴,让它也画个图,她得看看它到底记没记住。   大田鼠:“……”   救命啊,我不是妖兽,我爪子一点都不灵活!   然而面对拂珠那比白近流还要吓鼠的神情,大田鼠连摇下头都不敢,只得含泪作图。   这边拂珠监督大田鼠歪歪扭扭地作图,那边白近流这里嗅嗅那里闻闻,记下姬家里所有人的气味,白近流扭头看拂珠,心想真好。   转世后的姐姐有了家人,有了朋友,人生美满,生活幸福。真好。   不过更好的,是即便转世,姐姐也还是那个姐姐。   就像此刻,教导对象黑不溜秋,还丑不拉几,姐姐却没有丝毫的轻视,指正错误时认真又耐心,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真好呀。   白近流想着,对大田鼠都没之前那么嫌弃了。   教导了大约两刻钟,看大田鼠终于能一气呵成地画出正确图案,拂珠松开脚,对大田鼠说今夜就先到这里。   没等大田鼠高兴,拂珠又说从明天开始,到她离开皇城,每晚戌时,它都得从地道上来,她会教它布置在家中各处的阵法以及地道里那些符箓的用法。   大田鼠:“……”   救命啊我真的不是妖兽!   一失足成千古恨,当初拖家带口地住进地道,怎样也没预料到会有今天的大田鼠强忍眼泪,委屈点头。   拂珠见状失笑。   不过她还没说些什么,白近流已经龇着牙冲过来。   便见白近流上身离地而起,仅以一条后腿支地,另条后腿抬高了重重一踹,赏给大田鼠一个标准的侧踢。   大田鼠倒地,目瞪口呆。   这就是妖兽吗?   不仅前爪灵活,后腿也灵活得不行。   “占了别人家的地盘,还想什么都不做?”白近流两爪叉腰地教训大田鼠,“送你一句我父父的至理名言,鼠屁东西,你想得美。”   大田鼠耷拉着耳朵挨训。   拂珠则由着白近流说的父父想起北微师父。   若非皇城离蓬莱太远,爹娘又在这儿,不满九岁不肯放她离家,她可能早几年就去找师父了。   又想虽然没能早点去找师父,但她与白白在皇城重逢,也算冥冥中自有天注定吧。   送走大田鼠,拂珠把自己和白近流洗刷干净,主宠两个钻被窝里说悄悄话。   说完彼此近年经历,拂珠问白近流知不知道乌致和楚秋水也来了皇城。   “知道,”白近流皱皱鼻子,“我在剑鞘上闻到楚秋水的气味了。”   楚秋水出现在蓬莱以外的地界,不用想,肯定是跟着乌致。   “姐姐还不知道吧,楚秋水其实没拜入凌云九剑,凌云宗的景吾掌教挑明了没收过她,”白近流捡当年独孤杀状告一案后,拂珠不清楚的细节细说,“她被施加凤凰火后,没人管她,她也没法去火牢找臭坏坏,她就自己出了万音宗,好长一段时间都没音讯。”   再听到楚秋水的名字,是天骄榜更新,她因早年延缓了生长,甫一修炼,骨龄刚好让她在榜末勉强挂了个名。   但凡能上天骄榜的,用不着去刻意打听,早有人整理出榜上名册,翻翻便知楚秋水竟是拜入了元宗。   元宗在蓬莱仙岛还算有名。   那是仙路重开后不久,元宗上下皆毁于一位魔尊之手,后魔尊花五百年赎罪,元宗得以重建,发展至今,规模不小。   之后就是天骄榜再更新,楚秋水掉出榜末,不过这时她已有了道号,曰“落霞”。   白近流不知吐槽过多少次这个道号。   现下也是,它跟拂珠吐槽说楚秋水取这样的道号,也不怕夜里睡觉做噩梦。   就楚秋水那样的人,哪配得上“落霞”二字啊?   哎,等一下。   “姐姐现在还有做噩梦吗?”白近流问,“魔障不会还天天缠着姐姐吧?”   拂珠说没有了。   她尚在胎中便有意识,出生时更是借着先天灵气直接凿开识海。那缕先天之气现今还存于识海深处,她到现在都没遇过魔障,入睡也是一觉到天亮。   白近流松口气,又问琴心还在不在,是否仍然只有半颗。   拂珠惊讶:“你还知道琴心?”   白近流哼哼:“当初姐姐出了那么大的事,白白能不把什么都查清楚吗。”   它敢说,它知道的比兄兄还多。   拂珠便说琴心还在,且这次是完整的。   “所以姐姐往后能听像正常人那样唱歌弹曲了?”   “对。”   得到肯定的回答,白近流高兴得从被窝里钻出来,左蹦蹦右跳跳,绕着拂珠一圈圈地跑。   看它高兴,拂珠也笑。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今看来,当初身陨不见得全是坏事。   等白近流冷静下来,拂珠也困了,她打着哈欠让白近流回被窝,她明天还得早起去万音宗驻地学剑。   白近流想说她学什么剑,别人找她学还差不多,但看拂珠已经闭上眼,呼吸放缓,白近流轻爪轻脚地钻进她怀里,陪她一同入眠。   一夜无话。   由于张师弟要求卯时前到,拂珠起的时候,天还没亮。她梳洗完去厨房,小丫鬟丹愫不知是没睡还是刚起,正在灶台前忙碌。   见拂珠过来,丹愫先端来粥让她垫肚子,包子马上就好。   家里没什么规矩,拂珠跟丹愫对半吃完包子,便揣着流口水的白近流走了。   直至走出家门,白近流还在恋恋不舍地看着厨房方向,包包好香,白白好饿。   正巧隔壁曲家的婆婆笑着喊了句囡囡,拂珠给婆婆回了句好,等她再看白近流,它口水流得胸毛都湿了。   拂珠点点白近流脑门儿:“还这么贪吃呢?”然后学曲从渡变戏法那样摸出个包子,塞给白近流。   白近流欢呼:“姐姐对白白最好了!”   它埋头啃包子。   包子馅儿还有点烫,它小口小口地边吹边吃,等吃完了,拂珠也到地方了。   拂珠到得不算早,先她来的孩子们正围在一起,互相欣赏夸赞彼此带来的剑,热闹非凡。不过见拂珠来了,孩子们就都不约而同地朝她簇拥过来。   试问皇城里谁人不知姬家的姬彻之为庆贺爱女生辰,亲手给爱女铸剑。   “拂珠的剑真漂亮。”   “我爹说,拂珠的剑吹毛立断,以后肯定能成为灵剑。”   “好想摸摸看啊。”   孩子们感叹着,目光黏在拂珠那把剑上,到底也没问能不能摸。   不多时,所有孩子到齐,万音宗的师长们也出来了。   注意到今天乌致在前,张师弟和楚秋水随后,拂珠垂眼,轻轻挠了挠身体紧绷的白近流。   “还不是时候。”她低声道。   果然白近流慢慢放松下来,往她袖子里藏得更深。   照例先由张师弟简单说几句,便退至一旁,接下来该是乌致教授剑招。   岂料乌致环视一周,举步朝哪走去。   张师弟下意识取出灵符。   楚秋水也取了灵符。   楚秋水目光跟随着乌致,就见他停在一个身穿宽松练功服,手里握着把短剑的小姑娘面前。   他俯身,定定地看那小姑娘。   不知为何,楚秋水突然有些心生不妙。   便道:“乌致哥哥,你做什么?”   乌致没有回答。   他看那小姑娘看得更专注了。   楚秋水只好问张师弟:“那孩子是谁?”   恰在这时,那小姑娘抬起头和乌致对视。小姑娘的脸由此被楚秋水看个正着,楚秋水先是一愣,继而神色剧变。? 第32章 怀疑   后悔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   不妙感加重, 楚秋水僵硬地立着,整个人如遭雷劈。   如果不是师父曾数次当着她的面开坛卜卦,翻着《周易》告诉她所谓无解, 便是指世间无此人, 楚秋水几乎要以为那小姑娘是当年凝碧的转世。   不可能。   她想,不可能这么巧,应当只是长得有点像罢了。   过去百年,每每有传言说在某地发现疑似凝碧道君的转世,她都会立即随乌致前往, 然次次皆失望而归, 因为那些人顶多五官之中的哪里, 或者偶尔表露出的神态,能隐隐看出有凝碧的影子, 她只消扫上一眼,就知绝非凝碧转世。   如凝碧那样的人物, 纵使转世成毫无根基的凡人,也必然会是最为耀眼的那个。   所以正被乌致盯着的小姑娘除一张脸与凝碧有些相似, 容貌显得十分精致外, 浑身上下俱都平平无奇,在一大堆孩子中毫不起眼,这等凡夫俗子, 必然不是凝碧的转世。   楚秋水想着,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师父说过,元神泯灭,就是彻底消散于世间, 连轮回都没有。   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碰到个长得像的, 就恰好是凝碧转世?   她还不至于像乌致那样疯魔。   “那孩子叫拂珠。”   张师弟的声音在这时响起:“皇城姬家人, 祖上为轩辕氏后裔,身家十分清白。”   拂珠。   楚秋水无声重复了遍。   尽管知道拂珠是凝碧转世的可能性极低,等同于无的低,但看乌致望着拂珠的目光愈发沉迷,还伸手试图触碰,楚秋水仍不免心神巨震,难以平复。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楚秋水想立即驱逐这个叫拂珠的孩子。   抑或是直接杀了拂珠,好让她此生都不要再出现在乌致面前。   当初的凝碧已然让乌致道心崩溃,性情大变,不难想象他若将这拂珠视为凝碧转世,又要惹出多大的乱子?   拂珠……不能留!   杀气沸腾着,几欲要倾泻而出。楚秋水略定了定神,抬脚朝拂珠走去。   正思索该如何转移乌致的注意力,让他不要太在意拂珠,她才好方便出手,最好是能一举击杀,忽的,楚秋水脚步一顿,极突兀地停住。   像是有某个不可言状者锁定了她的气机,巨大的危险感侵袭而来,楚秋水只觉喉咙仿佛被看不见的大手给扼住,四肢也被紧紧缚住,她整个人僵直着,满心的惊骇与恐惧。   自成为修士以来,楚秋水已经许久没有体会到这种将死之感。   是谁?   谁要杀她?   又为何杀她?   楚秋水欲环顾四周,找出那不可言状者的所在,可她只能看离她近的几个孩子好奇仰头,问她师长怎么了,是有话要对他们说吗?   楚秋水发不出声。   她面色苍白,内里衣衫慢慢被冷汗浸透,身躯也微不可察地颤抖。   按理说,楚秋水这般异状,张师弟等万音宗人早该注意到。   然则此刻,除这几个询问楚秋水的孩子外,其余人皆在望着乌致与拂珠,想知道乌致要做什么。   楚秋水也想知道。   但她只能僵立在这里,远远地看那两人对视,一方专注如终于找到失而复得的珍宝,连眼都舍不得眨,另一方是稚童特有的纯真无辜,间或还透出点茫然和怯意。   敏锐地觉出那怯意并非作假,楚秋水心弦骤然一松。   拂珠果然不是凝碧转世。   凝碧能怕世上所有人,却唯独不会怕乌致。   平心而论,如果她是凝碧转世,莫说拜入万音宗,与乌致抬头不见低头见,可能走在路上,碰到个与乌致相似的背影,她都能瞬间发作,还谈何站在乌致面前,与乌致对视良久也毫无动作?   楚秋水缓缓吐出口气。   这边楚秋水放心了,那边白近流却再度炸毛。   因为要随身携带白近流,还不能让人发现,拂珠练功服的袖子非常宽大,里头贴了好几张用于遮掩气息的符箓,白近流甚至能打滚摊平睡大觉。   不过此刻白近流半点睡意都无。   它爪子虚虚勾着拂珠袖子,一面戒备着距离极近的乌致的气息,一面以灵识监视对拂珠释放杀意的楚秋水,挨着拂珠手腕的小身子几乎要绷成一张弓。   姐姐千万要忍住啊。   白近流不敢有太多动作,只得在心里默默念叨,姐姐千万别紧张,否则让臭坏坏发现什么端倪,那就不太妙了。   大抵是白近流的祈祷产生了效用,拂珠真的没紧张。   她就那么抬着头,像面对任意一个陌生人般,再自然不过地直视乌致。   于是诸如疑惑、迷惘、羞怯等,这些尚未涉世的小姑娘面对陌生人时会有的种种情绪,很自然而然地从拂珠眼睛里流露出来。   ——经过一整个昼夜的缓冲,下定决心的同时,也做好万全准备的拂珠真正将乌致当成了陌生人。   这反应与昨日的刻意躲避截然不同,饶是张师弟都有些诧异。   不过张师弟想了想就明白了,这小姑娘怕生。   “昨日还不敢看乌致尊者,今日倒是鼓起勇气了,”张师弟摇头笑道,“这小姑娘有趣得紧。”   旁边弟子闻言,有对昨日拂珠有印象的,纷纷笑着应是。   这话传到拂珠耳里,她眨了下眼,回视乌致的眼神中,困惑之意愈发浓重。   拂珠想起夜间和白近流的一段对话。   白近流问她执意要拜万音宗,就不怕被乌致察觉她的身份吗?   “姐姐还不知道吧,臭坏坏已经疯了。”   夜深风寒,雪白小兽趴在她颈窝,语气半是鄙弃,也半是忌惮:“他疯到没人敢靠近火牢,他师父也不敢。哪怕他只是动用身外化身,大家也都会提前做好防范,就怕他本尊心念一动,化身也跟着发疯。”   白近流亲眼见证,乌致是真的已经疯了。   它无法想象,假若姐姐的身份被乌致发现了,他焉能不会疯得更彻底?   那样的话,姐姐岂非又会受到伤害?   姐姐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过去,它不要再看姐姐痛苦。   “不然偷偷跟父父和兄兄说一声,咱们不拜万音宗了吧?”白近流说完自己的担忧,对拂珠提议道,“凌云宗不错的,他们那个景吾掌教特别公正,其他人我打听过,也都不错。或者仙宗也行,姐姐去了就是唯二的女弟子,肯定受宠。”   对此,拂珠只道:“白白可知灯下黑?”   仅此一句,白近流懂了。   与其躲得远远的,藏得死死的,还不如就杵在他眼皮子底下,什么伪装都不做,就让他亲眼看着她不论哪方面都与过去的人相像,乃至是越来越像,却怎样也不敢确认她就是曾经的那个人。   越是相像,就越是怀疑;   越是证据确凿,就越是不肯相信。   如此才有眼下这般,拂珠堪称光明正大地与乌致对视,目光没有丝毫的闪躲。   诚如拂珠所料,长久的对视后,乌致开口,却问的不是她与凝碧有何关系,也没问她知不知道凝碧,而是:“你手上有茧。以前学过剑?”   “学过,”拂珠有问必答,“跟我爹学的。”   “你爹是凡人?”乌致又问。   拂珠点头。   她眨巴着眼,满满当当的天真无邪。   乌致道:“很好。”   至此,乌致没再问了。   他返身往原先的位置走去。   在拂珠的印象里,乌致是从不穿白衣的。   但这道身外化身却一身白衣翩翩,十二分的玉树临风。他仍是昨日左手握剑,右手藏袖负后的姿态,让人情不自禁就要探寻他的右手发生了何事。   感受到乌致气息的远离,白近流提在嗓子眼儿的心终于落下。   不料落下一半,就又重新提起,因为它听到乌致的脚步声突然停了。   听出乌致是停在楚秋水身边,猜测他多半是察觉到了楚秋水的状况,白近流忙断开灵识,小身子往袖子深处钻了钻。   拂珠被钻得小臂有点痒。   但她刚才有感知到那股针对自己的杀气,知晓必然是白近流做了什么,便又挠挠它,聊作安抚。   白近流顺势蹭了蹭,随即按捺不住地扒开条小缝,悄悄往外看。   这一看,方才恍觉它夜里什么都跟姐姐说了,结果愣是忘记说臭坏坏的手。   忘就忘了吧。   白近流不甚在意地想,等回了万音宗,姐姐就能亲眼目睹臭坏坏本尊的惨状,比听它口头说要来得痛快。   见乌致虽然停在楚秋水跟前,但他不仅没对楚秋水说话,他还压根没往这边看,停了数息就继续走,显然是没追溯到自己,白近流心安理得地躺下,觉得妥了,短时间内不用担心姐姐的身份会暴露了。   很快,袖子晃动起来,声声剑吟入耳,知道这是姐姐开始跟臭坏坏学剑了,白近流无声嘟囔了句,便将袖子当成吊床,优哉游哉地晃。   不过它没能晃太久。   因为拂珠仅只是仿照乌致的动作比划了那么几下,乌致就说她明日不用来了。   拂珠收剑,歪着脑袋道:“师长?”   嗓音清凌凌又脆生生,像早春湖面上还未融化的碎冰,晶莹且剔透。   乌致望着她,也望着她负在身后的短剑。   他不开口,拂珠便又喊了句师长。   连带那边终于重新整顿好的楚秋水也看过来,乌致才道:“你的剑练得很好,不必学了。五日后你再来,我带你去蓬莱。”   这话一说,所有人都哗然了。   楚秋水更是不解。   刚才教的那几道剑招,连乌致自己动用都显得普通,不怎么出彩,拂珠这个凡人就更是中规中矩,乍看还有些一板一眼的刻板。   怎么他就认为拂珠的剑练得好?   “返璞归真。”   乌致说了这么四个字,抬剑往哪里一点。   循着望去,原本光滑的墙面和地面上,不知何时竟多出几道痕迹来,正是剑痕。   乌致抬剑再点,众人这才发觉拂珠那把短剑上环绕着若有若无的淡淡光芒,赫然正是剑修们口中的剑气。   剑气已出,拂珠确实不必再跟乌致学了。   众人各自震撼,楚秋水则心头一跳,疑窦丛生。   这拂珠就算自幼练剑,短短数年,当真能练到返璞归真的境界?   莫非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况且若刚才的感知没出错,拂珠不仅修出了剑气,她还修出了剑意!   一介凡人,稚童之龄,于剑道上竟有如此造诣,楚秋水想都不想用就知道,待拂珠入了万音宗,不管那些峰主长老会如何争抢,乌致绝对要收拂珠为徒。   她绝不能坐看此事发生!   怀着这样的想法,看拂珠收剑入鞘,行过礼就要离开驻地,楚秋水忙道:“街上人多,小姑娘一个人回家不安全,我送你。”   说完就要跟上拂珠,却见乌致望过来,一双眼好似凝了百年霜雪,冰冷至极。   楚秋水一下止步。   “我送。”   乌致说着,吩咐张师弟等人看着孩子们练剑,他去去便回。   然张师弟哪敢让他离开自己视线,便说一起送。   乌致眸光更冷。   但最终,他低声道:“我不会做多余的事。”   什么叫多余的事,乌致没说,张师弟也没问,只道:“乌致尊者,这并非您做不做,而是弟子职责所在,还望尊者体谅。”   张师弟朝乌致一拜而下。   乌致默了默:“我只是想送她回家。”   张师弟没起身,重复道:“还望尊者体谅。”   乌致不说话了。   片刻,他朝拂珠走去,弯腰缓声道:“我不能送你,你自己一个人回家小心些。”   他终究还是妥协了。   可旁观完刚才他与张师弟那番,拂珠哪里不懂他言下之意。   若当真只是想送她回家,有张师弟同行又如何,他势必是想趁只有他和她两个人时,确认些什么。   转世重来,剑招可改,剑气可变,最根本的剑意却没那么容易改变。   ——他在怀疑她。   思及于此,拂珠正要开口,那边楚秋水又插话道:“乌致哥哥,还是我送拂珠吧,我一定……”   还是乌致冷冷一瞥,楚秋水倏然住口。   见状,有孩子没能忍住,暗暗发笑。楚秋水低下头,双手悄然攥紧了袖口。   拂珠这时道:“我不用人送。”   小姑娘目光十分澄净,熹微晨光映入其中,乌致那些未及言明的心思似乎全被她看了个通透。   “师长还是留在这里教大家练剑吧,”她直截了当地拒绝,也毫不犹豫地戳穿,“我知道我与传说中的一个人长得像,师长或许将我认成了对方,但我想告诉师长,已经消失的,再怎么后悔都是回不来的。后悔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   乌致面色蓦地一白。? 第33章 刀刃   她是拂珠,她不是凝碧。   拂珠没刻意压低声音, 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她的话。   除去未涉修真界的孩子们不懂拂珠说的是谁,张师弟等万音宗人一下就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们对这小姑娘印象格外深刻,闲聊时更一致觉得面善, 原来是无意识间从她身上看出点凝碧道君的影子。   张师弟更是心有所悟。   想来乌致尊者昨日便已看出拂珠与凝碧道君相像, 才会那么密切关注,今日甚至提出送人回家。   还好这拂珠够机灵。   张师弟心道,她当众戳破窗户纸的举动乍看有些鲁莽,但她戳破的对象乃是乌致尊者,在如今的乌致尊者已然远非当年的前提下, 她这招反倒堪为明智之举。   至少她早早就说开了, 态度明明白白地摆出来, 往后不论乌致对她做些什么,抑或是将她当作谁, 她都有足够的理由去拒绝。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绝对不愿自己被视为替身。   眼见拂珠那一番话后, 乌致神情很是难看,张师弟咳了声, 对拂珠道:“既然师长说你不必学, 那就五日后再来。我先派人送你回家。”   说完点了名弟子,修为不高不低,但在皇城内足够保护一个凡人小姑娘。   这回拂珠没有拒绝。   她谢过张师弟, 和那弟子一前一后地走出驻地。   见拂珠毫不犹豫地离开,乌致欲追,然而身形刚动,就被张师弟一句话给拦住。   “她是拂珠, 春风拂面的拂, 掌上明珠的珠, 她不是那位,”张师弟盯着乌致眼睛道,“还望尊者清醒些,切勿被一时妄想蒙蔽了心神。”   乌致没说话,只表情更难看了。   楚秋水也好不到哪去,双手攥得极紧。   驻地内气氛尴尬,张师弟却无所觉般,指挥孩子们继续练剑。   剑吟声再起,乌致沉默许久,却终于重新执剑,做他该做的事。   这边驻地秩序逐渐恢复正常,那边拂珠在万音宗弟子的陪护下一路走一路买。   小到能一口吞的糖人,大到吃一张就能饱的烧饼,拂珠几乎是看到什么就买什么,完全不在意买这么多能否吃得完。   直至买得实在太多,怀里装不下了,拂珠就让万音宗弟子帮忙拿。   弟子面无表情。   他以前还在宗里的时候,好歹也是见过凝碧道君的,对凝碧道君的行事作风不说多熟悉,至少他清楚一点,那就是凝碧道君不重口腹之欲。   所以说,这拂珠真就只是容貌上有点相似吧,别的哪哪都跟凝碧道君不一样。   再往前走了段,见拂珠对着个少年喊哥哥,然后转头说他送到这就行了,她家里来接她了,弟子飞快将手中提的、怀里兜的、以及臂弯挂的全卸给那少年,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人。   目送弟子健步如飞地跑路,曲从渡哈哈笑了:“瞧你把人家给剥削的。”   拂珠道:“我本来还想着等到家了,就请他吃好吃的。”   曲从渡摇头道:“他们修士可不稀罕凡间的东西。”说着把满怀的吃食往上掂了掂,问,“不是去学剑吗,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拂珠咬着糖葫芦答:“我底子好,不用学。”   也不知她受曲从渡影响是有多深,明明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曲从渡又在看着她,她竟也能自己吃着糖葫芦的同时,还偷偷撸下一颗往袖子里塞,让白近流也吃。   ——她之所以买这么多吃食,主要就是给白近流吃。   多亏白近流眼疾爪快,接糖葫芦时更是十分小心,没叫糖渍沾上拂珠袖子,不然她该在曲从渡跟前露馅儿了。   一整串糖葫芦被迅速消灭干净。   曲从渡哪能知道拂珠糖葫芦吃那么快,纯粹是因为多了个胃口宛如无底洞的小兽要喂,他递给她一串新的糖葫芦,说:“你意思是,你提前通过考核,到时候直接就能去蓬莱?”   拂珠嗯嗯点头。   曲从渡便又笑了:“好孩子,真给我长脸。”   拂珠嘴里塞满山楂肉,说不了话,只好给他一个白眼。   瞎说。   她明明是给她爹娘长脸!   很快到了姬家,姬彻之和乔应桐正准备用早饭。   曲从渡卸下满怀的吃食,婉拒乔应桐让他用点早饭的提议,随手顺了拂珠两块烧饼就走了。   乔应桐笑着送了送他,回头立马拉下脸,指着铺了小半张桌子的吃食对拂珠道:“买这么多,吃得完吗你?”   拂珠说:“吃得完!”   待小丫鬟丹愫上完菜退出去,拂珠掩好门,连用几张符箓,不教此间动静被暗地里跟踪她的人探听到,才郑重其事地说要介绍个新伙伴给爹娘认识,这些吃的就是给新伙伴买的。   乔应桐听了,正要发问,就见拂珠袖子一鼓一鼓,从中钻出个巴掌大的雪团子来。   雪团子小归小,长得却很秀气,一双眼睛黑溜溜跟葡萄似的,头顶还有两只小巧玲珑的角,好看得紧。   乔应桐还没夸句可爱,就见雪团子张开嘴嗷呜一声,旋即口吐人言道:“爹爹娘娘好,我姓白,名近流,爹爹娘娘叫我白白就行。”   乔应桐愣住。   正喝粥的姬彻之也顿住。   夫妻俩倒不是没见过妖兽。皇城这么大,凡人多修士也不少,什么稀奇古怪的没有。   不过他们压根没想到,拂珠所谓的新伙伴,竟会是这么个小家伙。   这时拂珠道:“白白现在还小,所以只会说话,等到了成年期就能化人了。”   就是不知得过多久才能化人。   不过白白兽形这么可爱,想必日后人形也差不到哪去。   可爱的白白后腿一蹬,就从拂珠掌心蹦到桌面上。   随后它以寻常兽类甚少拥有的灵活,相当熟练地拆开个装有切成小块的千层饼的油纸包。拆好了往姬彻之和乔应桐面前推,说爹爹娘娘吃。   乔应桐还愣着,姬彻之率先反应过来,拿起筷子夹了块,对白近流道谢。   白近流害羞捂脸:“爹爹不用对我这么客气。”然后从爪缝里看乔应桐,希望乔应桐也能接受它的心意。   被这么一看,乔应桐总算回神。   她吁口气,吐出那点惊讶,问:“白白是怎么和珠珠认识的呀?”   说着同样夹起块千层饼,只一口,就尝出虽然味道不错,但这不是拂珠平常吃的那家。   不是拂珠喜欢的,那就只能是白近流的口味了。   乔应桐便了然,珠珠和这白近流肯定早就认识了,否则珠珠不会买这家的千层饼,更不会让切成方便用筷子夹,也方便白近流吃的小块。   想来珠珠是考虑到自己即将离家,怕她和姬彻之担心,才特意告知白近流的存在吧。   毕竟白近流再小也是妖兽,妖兽可比凡人厉害。   这么想着,听白近流说当初它受了伤,晕倒在河边,是姐姐救了它,之后它就一直跟姐姐在一起,乔应桐点点头,没说什么,夹起块千层饼喂到白近流嘴边,这样就算承认它了。   白近流眼瞳一亮,张嘴啊呜咬住。   它口齿不清道:“谢谢娘娘!娘娘和姐姐一样,都是人美心善的大好人!”   见白近流不过咀嚼两三下,那块千层饼就被它囫囵吞下去,乔应桐问拂珠,得知妖兽吃东西都是这样狼吞虎咽,她觉得有趣,继续投喂。   直等姬彻之说粥要凉了,乔应桐才意犹未尽地停止。   她擦擦沾着糕点碎屑的手,目光一扫,这才惊觉拂珠说吃得完是真的,刚刚还铺了半个桌面的吃食这会儿已经不剩几个油纸包了。   ……真不愧是妖兽。   这么能吃,想必战斗力一定很强,出门在外肯定能保护好珠珠。   乔应桐望着白近流的眼神愈发慈爱。   白近流向来会看人眼色。   它小意地蹭过去,拿小角轻轻地顶乔应桐的手背,嘴里也冲姬彻之嗷嗷汪汪叫个不停。   就这样,白近流成功打入姬家。   吃过早饭,姬彻之出门,乔应桐也有事要忙,家里便只剩拂珠和白近流。   拂珠同丹愫说了声,让丹愫除了午饭和晚饭外,其余时间别来打扰,便钻进小院,开始清点这些年画的符箓,以及暗中搜罗的灵丹灵药等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看哪些留在家里,哪些需要带走。   包括剑谱也全搬出来,一本本地翻开查看,能温故知新的统统收入须弥戒,比较鸡肋的就放回去。她手头这个须弥戒不是很大,装不下太多。   望着那高高堆起,快要挨到房梁的一摞摞物件,白近暗暗惊叹,哪怕尚未开始修炼,姐姐也仍然是那个勤奋刻苦的姐姐,堪为兽辈楷模。   一整个白天就这么收拾过去。   晚间,大田鼠从地道上来,拂珠拿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好叫大田鼠更加直观地明白家里哪个阵法的杀伤力最强,哪个阵法是用作防御。忽而她停笔,抬头往院门望去。   与此同时,旁边呼呼大睡的白近流醒来,一双在夜间也幽幽发着光的眼瞳紧紧盯住院门。   看她俩这副模样,大田鼠后知后觉地跟着望过去。   然而看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发现什么,大田鼠正要收回目光,就见紧闭着的院门中间,慢慢露出点刀刃。   进贼了!   大田鼠惊得险些吱哇乱叫。   还是白近流及时扑过来,一个炫丽的飞踢,大田鼠扑通掉出桌面。   白近流顺势跳下去,把毛色太过明显的自己往角落藏的同时,还不忘拽着大田鼠的尾巴一块儿躲。   等它俩躲好了,拂珠不紧不慢地搁笔。   随手往桌下贴张符箓,她拿起短剑,悄无声息地出了书房,往院门走。   院门中那点刀刃露得更多了。   及至刀刃撬开门闩,大门被从外面推开,刀刃的主人正要迈入院中,就被一把雪亮的短剑给架在了脖颈处。   这人顿时一僵。   “谁派你来的?”   明明拂珠个头小,为了能架这人脖子,还特意踩了凳子。   好在她气势足得很,以致于这人望着近在咫尺的剑,一动不敢动,只能听她漫不经心道:“让我猜猜,是教剑的那位尊者,还是那个非要送我回家的女人?应该是后者吧。”   被问的人没答话,只鬓角有汗溢出。   看他这样子,拂珠挑眉,猜对了,就是楚秋水。   想想也不奇怪。   楚秋水身为元宗弟子,不老老实实呆在元宗,反倒成天见地跟在乌致化身身后,这期间少不了同万音宗人各种接触。   凭楚秋水当年能洗脑全楚歌峰的手段,不难猜测这个被张师弟点名送她回家的万音宗弟子一方面约莫是因为长久驻扎在皇城,不甚了解当初宗内她师兄状告一案的详情,一方面多半是被楚秋水以凝碧道君为由说动,才会白天送完她后偷偷跟踪,这到了夜里,又摸上门来。   拂珠觉得有点好笑。   楚秋水果然还是那个楚秋水,凡人时常常自不量力,这当了修士,也没见得有多长进,居然只派这么一个弟子来对付她。   是谁告诉楚秋水,在修士面前,凡人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那个女人是要你抓我,还是要你杀我?”拂珠又问,“应当还是后者吧。”   万音宗弟子汗流得更多了。   于是拂珠就懂了,楚秋水这是不管她和凝碧到底有什么关系,都想先下手为强,先铲除了她再说。   没意思。   拂珠想,她还以为楚秋水会亲自前来。   早知楚秋水还是喜欢自己藏着掖着,只唆使小喽啰出面,她就不提前做那么多准备了,简直浪费时间。   懒得再拖延,拂珠手腕一动,短剑剑尖往弟子身上点了几处。   弟子尚未明白她此举用意,就感到有莫名的剧痛自她点的那几处扩散开来,丹田也一下疼得仿佛被谁生生撕成两半。他惨哼一声,双膝一软,整个跪到地上。   无需内视,他很快知晓拂珠不仅废了他的丹田,还废了他各大经脉。   这是要让他成为彻彻底底的废人!   想通这点,弟子双膝更软。   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凡人小姑娘,不仅家中到处都布置着阵法,居然还能有如此诡谲莫测的手段。   弟子控制不住地扑倒,喉间呵呵作响。   “求、求你、饶了……”   弟子话未说完,拂珠已然跳下凳子,摆了摆手道:“看在你是听人命令的份上,我不杀你,回去复命吧。哦,顺便帮我给那个女人带句话。”   她低头看他。   她眸光仍如白天澄澈,然剑光倒映不进去,于是那眸色极深,仿佛夜下厉鬼附身。   “既然那女人打着凝碧道君的旗号意图害我,那就也请她做好我以凝碧道君之名,向她复仇的准备,”拂珠轻轻笑了,“有因必有果,你说对吗?”   作者有话说:   明天出发去东海咯   谢谢各位金主的投喂和灌溉,挨个亲一大口=3=   感谢辞北的手榴弹~   感谢鱼临渊×4,憧憧×2,摸摸、一颗盐酥豆、云里、桃言的地雷~   感谢珞宇菌×79,陆清嘉×30,落月×21,东孤篱木×16,LokiofAsgard、瑞比、萌团渣渣、云逸、桃言×10,展颜×8,北冥煮鱼×7,湮脂红颜、一夜暴富猫猫子、马超、今天又是可爱的一天×5,Yuki、临渊、撑开他的括约肌×3,木呢×2,过滤体、贪吃猫、冷佳、秋末夜寒、盘靓条顺、46145261的营养液~? 第34章 轩辕   拒绝。   万音宗弟子狼狈退走。   看这弟子还算谨慎, 进她院子前知道动用灵符,免得惊动姬家各处阵法,拂珠凌空一剑碎了那灵符, 而后收剑入鞘, 转身往书房走。   不过在即将踏过门槛之时,她突然回眸,遥遥望向哪里。   似是没想到隔着这么远,拂珠竟也能有所察觉,那隐匿于夜色中的窥探滞了滞, 旋即迅速消失。   拂珠无声勾了勾唇。   回到书房, 拂珠放下短剑, 还没喊藏着的两只可以出来了,就见白近流当先叼着张符箓跳出桌底, 含糊不清道:“姐姐,我饿了。”   不等拂珠接话, 它张嘴松开符箓,这下说得清楚了:“我出去找点东西吃, 很快回来。”   大抵是有什么样的主人, 就有什么样的兽宠,白近流说很快,是真的很快。   它仿若一道白练, 飞快离开书房,又飞快回来,嘴里吧唧吧唧着,不知是真找着了吃的, 还是找了别的什么。   拂珠作着画, 听到吧唧声, 头也不抬地问:“杀人了?”   “没有,”白近流奶声奶气地答,“白白这么可爱,白白不会杀人。”   只不过是用了前不久觉醒的传承天赋,让那个沦为楚秋水走狗的弟子更不好受罢了。   连爪子都没用,怎么能叫杀人呢?   白近流想着,继续吧唧。   等吧唧完,它跳到之前趴着的地方,闭眼入眠。   拂珠则继续给大田鼠恶补功课。   大田鼠双目无神地听着。   时间这么一天天过去,转瞬便是五日后。   照例起了个大早,拂珠洗漱完毕,正在穿练功服,乔应桐叩门:“珠珠,娘进来啦?”   拂珠应了声,乔应桐推门而入。   打眼一望,床榻、妆台、屏风等俱都干净整洁,每样上头都盖了布,防止落灰。小姑娘人也收拾得十分干净利落,腰带一束,发带一系,她左肩背着个小包袱,右手握剑,正是即将远行的打扮。   乔应桐看着,突然恍惚起来。   哪怕早早就做好女儿会离家的准备,可真到了这么一天,看女儿背负行囊的模样,乔应桐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她的女儿才这么小,就要离开她了。   仙凡有别,往后也不知还能再见女儿几次……   乔应桐心中思绪万千,却什么也没说,只道:“娘还想给珠珠打扮打扮呢。”   说着展开手里捧着的裙子,裙子整体是淡淡的浅粉色,其上精心绣着一小朵一小朵的雪白梨花。下摆处更绣了只歪头嗅花的小兔子,红眼睛栩栩如生,娇俏且活泼。   拂珠一眼看出这裙子是乔应桐亲手做的。   于是也没说等到了蓬莱还有试炼,穿裙子不方便,拂珠毫不犹豫地脱掉练功服,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过去:“裙子好好看,我要娘给我穿!”   乔应桐含笑应好。   穿好裙子,拂珠又解开发带,乖乖坐着让乔应桐梳头发。   便如生辰那天,乔应桐给拂珠梳了个漂亮的双丫髻,今天也是,她又给拂珠梳了双丫髻,发髻下面以红绳缀着小石头流苏。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珠链没系在发间,而是戴在了拂珠脖子上。   拂珠勾头看了看。   珠链底下多了个小金佛的坠子,沉甸甸的。   “里面装的是护身符,娘请从须摩提来的大师亲自开光的,”乔应桐给拂珠整理着衣襟,絮絮嘱咐道,“那位大师很厉害,经他手开过光的护身符特别灵,你可千万不能弄丢了。”   拂珠点头:“娘尽管放心,我就算洗澡也不取下来。”   乔应桐笑叹一声,弯腰给她穿上新鞋子,牵着她出去。   外面姬彻之正等着,丹愫等仆从也都在。   再外面,是曲从渡和赵翡。   再再外面,是大田鼠和小田鼠们。   见拂珠出来,丹愫本就通红的眼眶变得越发通红,但终究也没哭出来,只跟着大家一起拜下,恭送姑娘一路顺风。   “愿姑娘早日得道成仙,”丹愫兀自祈祷道,“就是成仙之前,能记得回来看看就好了。”   丹愫自觉声音很小,但拂珠还是听到了。   拂珠没说话。   点头应下仆从们的祝福,拂珠从须弥戒里取出厚厚的一大摞符箓,连同写着符箓用法的纸张挨个发下去后,她被姬彻之牵住另一只手,往大门走。   仆从们再拜。   丹愫捧着符箓,终于哭出声。   出了家门,曲从渡和赵翡共同送上个油纸包,曲家婆婆和同龄的孩子们没出来,在曲家大门后往这边看。   油纸包里的东西应当刚出锅不久,摸着还有点烫,拂珠闻到浓浓的奶香味。   是她最喜欢吃的奶糕。   “我和的面,你翡姐姐打的样。”   曲从渡大概是想像平常那样摸拂珠脑袋,然而手都抬起来了,却又放下,笑着道:“路上饿了就吃,别觉得他们都是修士,就不好意思当着他们面吃,想吃就吃。”   赵翡也道:“加了红豆的是放了糖的,没红豆的没放糖。”   还道如果同行有合得来的,可以请对方吃,她做得多,不怕不够吃。   “以前总觉得日子还长,什么时候给珠珠做奶糕都可以,结果这一转眼,珠珠就要走了,”赵翡也笑,眼睫微微有些湿润,“珠珠一个人在蓬莱,要听师父的话,认真修炼,好好照顾自己,像你曲哥哥说的,饿了就吃,别委屈自己,知道吗?”   拂珠重重点头。   赵翡又取出个玉石手串套上她手腕,说是能护主的法器,这才往旁边退开。   拂珠道过谢,说:“我走了。”   曲从渡道:“走吧。”   他与赵翡站在原地,目送一家三口往万音宗驻地去。   及至过了拐角,再望不见了,曲从渡摸出条帕子,给赵翡擦眼泪。   赵翡问:“以后还能再见到珠珠的吧?”   曲从渡道:“能。”他突然笑了,吊儿郎当的,“珠珠若从此一去不回,甭管她是哪个境界的修士,我揪着她耳朵也得把她从蓬莱揪回来。”   赵翡破涕为笑。   并不知自己耳朵被曲从渡惦记的拂珠正沉默地走。   倒不是拂珠不想说话,而是牵着她的乔应桐和姬彻之都很沉默。   一家三口就这么沉默地走,等到离万音宗驻地仅数步之遥,乔应桐和姬彻之停下,一个给拂珠整理衣着,一个在旁边看着,寡言却高大。   确定拂珠从头到脚都漂漂亮亮的,乔应桐蹲着没起身,张开手臂抱住她。   拂珠喊了声娘。   乔应桐没应。   拂珠侧头。她感到颈窝有点湿。   “……到了蓬莱,不必太挂念我跟你爹,”最后乔应桐抬起头来,直视着拂珠道,“只要你好好的,我跟你爹也就好好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   乔应桐又抱了抱她,随即放开,让她跟姬彻之辞别。   姬彻之没多嘱咐什么,只摸摸拂珠脑袋,说去吧。   拂珠退后半步,朝两人拜下,重重叩首。   “爹,娘,我走了。”   姬彻之道:“去吧。”   拂珠便又叩首,然后起身走向驻地。   她一走,乔应桐再绷不住,泪水簌簌而落。   姬彻之沉默地揽住妻子,目送女儿进到那驻地里。   便如拂珠与家人辞别,其余通过五日练剑考核,也要去往东海蓬莱的孩子们同样在与家中辞别。   放眼望去,驻地里先到的几个孩子都在忙着抹泪,间或互相安慰,拂珠趁空去到角落,对悄悄跟着她的大田鼠招手。   大田鼠小心地瞄着万音宗人,挨着墙角蹭过来。   也不见拂珠怎么动作,她不过伸指往大田鼠头顶一点,大田鼠便觉头脑陡的一阵清明,身上那缕微弱妖气随之加重不少,正是先前拂珠许诺它的点化。   “我走后,家里就交给你了。”   拂珠作势抬袖,以符箓掩唇低声道:“倘若出了什么大事,立即用传音符告诉我,听到没?”   大田鼠听着,想开口应声但没敢,只得后腿一弯,不住地给拂珠磕头。   留意到进驻地的孩子越来越少,拂珠摆手,让大田鼠赶紧走。   大田鼠听话地直立而起,贴着墙角跑了。   果不其然,大田鼠前脚刚溜出驻地,张师弟后脚便现身,乌致与楚秋水也在。   见楚秋水面色不佳,明显的精神不济,拂珠想了想,一方面应该是凤凰火作祟,另一方面多半是因为那夜楚秋水派去杀她的人反被她废掉,她又让人给楚秋水带了那么句话,换成她是楚秋水,她也好不到哪去。   不过知道楚秋水过得不好,她也就安心了。   拂珠一时目光平和极了。   很快,包括拂珠在内,通过考核的十个孩子全部到齐,张师弟点完名,宣布该出发前往蓬莱了,乌致走过来,对拂珠道:“我带你御剑。”   不消说,拂珠果断摇头拒绝。   她扭头站到张师弟身后,她要跟大家一起乘云舟。   乌致没再开口。   他默然看着张师弟有意无意地将拂珠护在身后,一大一小把他无视了个彻底。   因为皇城内不允许御风,也不允许使用云舟的缘故,张师弟让孩子们排队,他们得先出皇城,才能乘坐云舟。   于是张师弟在前带队,孩子们在中间,乌致与楚秋水位于末尾,一行十三人出了驻地,往东城门走。   出去方知沿路候着不少孩子的家人,见孩子们这就出发了,家人们忙都跟上来送最后一程。由于队伍里有修士在,家人们不敢靠太近,只得隔着段距离对孩子们挥手。孩子们也同样不敢离队,只能含泪点头。   拂珠也看见了姬彻之和乔应桐。   她挥挥手,乔应桐先是一笑,随即转过脸,生怕被拂珠看到自己在哭。   姬彻之揽住乔应桐,冲拂珠挥了下手。   到了东城门,家人们止步,目送孩子们出城。   刚过城门,便听背后喊声哭声乍起,不等孩子们回头,张师弟已然取出云舟。   灵石一用,灵力一引,云舟迅速腾空而起,皇城眨眼间就被抛在身后,哭喊声也跟着淡去。   拂珠收回遥望皇城的目光,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来。   袖子里的白近流在这时拱了拱。   “我没事,”拂珠低低道,看在别人眼中便是自言自语,“我不难过。”   打从转世后,得知自己身处皇城,父母皆为凡人,拂珠就知道她注定要离开皇城。   不过这离开只是暂时的。   不说那些远的,至少曲从渡和赵翡成亲那天,她肯定会回来观礼。   想到这,拂珠抬眸,前方张师弟一如当年那般站在围栏那儿,同孩子们说起沿途经过的各个城池、宗门、氏族,如数家珍。   “看到了吗?那就是传说中的轩辕丘。”   张师弟指着下方逐渐远去的一处无尽深渊,侃侃而谈道:“你们都是皇城人,应当知道轩辕之丘是以前九州第一氏族,轩辕氏的族地。”   诚然,这所谓的第一氏族,并非拂珠祖上那个轩辕氏。   拂珠祖上乃纯血直系后裔,故以轩辕氏自称,与张师弟口中的第一氏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族群。   “千年前,凌云宗的那位圣人还未飞升,以渡劫尊者之身,一人一剑,覆灭轩辕氏,轩辕之丘也被劈开条深达万丈的地缝,帝墓因此现世,变成如今的帝墓秘境,”张师弟道,“帝墓秘境,元婴以下的福地——都听说过吧?”   孩子们正处于难过的情绪中,闻言参差不齐地答听说过。   皇城背后就是轩辕之丘。   两者挨这么近,皇城里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帝墓秘境十年一开。每次帝墓开启,都会有无数修士自天南地北而来,争着抢着要进去寻机缘。   张师弟点头道好:“记住帝墓秘境。等你们成功拜入我万音门内,只要日后能修炼到结丹期,宗门就会安排你们进帝墓历练。倘若气运足够强,一步登天,万人朝拜,也不是没可能。”   张师弟话术境界何其高超,孩子们听得立时忘却离家的忧愁,个个变得热血沸腾,大声说他们一定努力!   这等群情激奋,让张师弟十分满意,能激起他们的斗志就好。   毕竟后面的东海幻境,可不是那么好过的。   想到幻境,自然而然便想到当初随凝碧道君出东海去北域的那趟,接着自然而然想到与凝碧道君长得像的拂珠。   张师弟不禁转头,望向安静盘坐的拂珠。   见这一路上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拂珠都神情淡淡,波澜不惊,有那么一瞬间,张师弟甚至以为坐在那的不是个凡人小姑娘,而就是凝碧道君。   连他都生出这种感受,乌致尊者是否也……   张师弟心下一跳,果见下一瞬,乌致来到拂珠近前,朝拂珠伸手。   “凝碧,”乌致低声道,“是你吗?你回来了?”? 第35章 媚狐   宠爱无度。   一句凝碧, 听得张师弟险些倒气。   他飞快取出灵符,三步并作两步地去到拂珠身边,严阵以待。   拂珠倒没多大反应。   她只撑着往后仰了仰, 避开乌致的手, 道:“师长,凝碧道君百年前就已经陨落了。”   乌致手一顿。   张师弟也目光一紧。   同时心道果然,拂珠她确实知道关于凝碧道君的诸多事迹。她多半也知晓凝碧道君与乌致尊者之间那些爱恨情仇的过往。   “师长莫非记性不大好?”这时拂珠露出个担忧的表情,“那需不需要我把那天的话再跟师长重复一遍,我知道我与凝碧道君长得像, 师长或许将我认成凝碧道君, 但……”   “……够了, ”乌致收手,音色更沉, “不必说了。”   拂珠从善如流地止住。   她歪了歪脑袋,波澜不惊一瞬转为天真烂漫, 真切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模样。   乌致对着这样的她看了良久。   他这般作态,直令张师弟浑身冷汗直冒, 心头也是狂跳。   注意到乌致眼睛有些微的发红, 张师弟当即再顾不得这这那那,手势一起,就要把灵符贴到乌致身上, 就见乌致终于直起身,走开了。   张师弟陡的松了口气。   目送乌致进入船舱,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来了,张师弟却没敢收起灵符, 就那么夹在指尖, 转头对拂珠道:“胆子真大。”   拂珠眨眨眼。   张师弟问:“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拂珠说知道:“他是乌致尊者。”   张师弟说:“既知道他是谁, 那还敢当着他的面那么说,就不怕他发怒?”   拂珠说:“我为什么要怕?害死凝碧道君的又不是我。”   她简直理直气壮。   张师弟又想倒气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没想到这小姑娘表面瞧着低调,实则胆大包天之极。   过去这百年,除越女峰上那师徒二人外,拂珠是头一个敢这么直白地说害死凝碧道君的是乌致尊者,浑然不怕被船舱里的乌致听到,从而一指头收了她的小命。   连丢掉小命都不怕,这真是……   “我觉得你们万音宗有点奇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又开口了,“不提乌致尊者,那个女修是元宗的楚秋水吧。像你们这些常年呆在蓬莱仙岛上的,不都该知道楚秋水也害了凝碧道君吗,为什么她还能跟你们一起?”   张师弟听完,暗道一句惊险。   还好他在听到“那个”二字时,就预感拂珠要说的是楚秋水,立即着手布下屏障,否则他铁定又得倒气。   回头看了看,孩子们犹在扒着围栏,指着下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乌致在船舱里没出来;楚秋水也远远地坐在船尾,半点眼神都没往船头这边瞟。   张师弟捏着灵符,突然有点头疼。   早知此行会有拂珠这么个变故,他离开万音宗前,就该跟堂主提出多带几位师兄弟。   “楚秋水啊,怎么说,她比较特殊。”   张师弟索性坐下来,一手仍捏着灵符,另一手搭在膝盖上,一副要跟拂珠推心置腹的姿态。   拂珠立即作洗耳恭听状。   张师弟道:“就像当初她一来我们万音宗,全楚歌峰的人都围着她转,她去了元宗后,元宗人也都将她奉为女神。”   听闻最初元宗人其实也不待见楚秋水,女弟子们更是远远望见她就绕道走。   毕竟只要稍微有点脑子,就知道能做出那等腌臜事的楚秋水绝非什么好人。   这样的人,躲着都来不及,还谈何相识相交相知。   可人都是善变的,自诩随心所欲的修士们就更是如此。   遂先有不知怎么被楚秋水说动,肯收她为徒的元宗太上长老,紧接着是那太上长老的其他门徒,开始光明正大地护着楚秋水,再来是整个山头,之后便到得现在,往元宗里问一句楚秋水如何,十个人里得九个人说落霞师妹心地纯良,万音宗冤枉她了。   更神奇的地方还不止于此。   有外头的修士实在看不过去,把记录了当初万音宗执法堂断案经过的留影石怼到元宗人脸上。岂料元宗人看完,居然说在那等所有人都是修士的情况下,落霞师妹一个凡人自然只能屈打成招。   “落霞师妹连受伤的鸟雀都会悉心救治,何以会陷害道君?”元宗人是这么说的,“恐怕那溯源术根本是假的,那么大的万音宗竟连个凡人都容不下。”   拿着留影石的修士简直不可思议。   这么段传遍蓬莱,大家更是震惊不已。   这楚秋水究竟是什么人,指鹿为马竟真的发生了。   有大能听说后,也觉得奇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凡人而已,当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动手细查一番,破案了,难怪楚秋水每到一个地方,那地方的人就跟着了魔似的迷恋她,为她生为她死,敢情问题出在她的血脉上。   “听说过媚狐吗?”   张师弟徐徐道:“狐族里五百年方出一头。媚狐一出,即惹天下大乱五百年。   “古籍有言,‘媚狐天生奇香,嗅之欲狂’。这种灵兽是上好的炉鼎之体,生来便有蛊惑人心之能,除非成仙,否则连渡劫尊者也得受其蛊惑。”   拂珠道:“所以楚秋水是媚狐?”   不应当吧。   楚秋水应该就是货真价实的人族没错,且上辈子她也从未在楚秋水身上闻到过什么香味。   果然张师弟摇头:“不是。是她祖上曾有人与媚狐交.媾,那点媚狐血脉传到她这里,有点返祖,所以她虽然身体不好,却也能轻易煽动周围人为她所用,一个个跟疯狗似的护着她。”   最好的例子便是楚歌峰那些人。   彼时楚歌峰人将楚秋水的话奉为圭臬,几乎是指哪打哪。   后来独孤杀状告一案,楚秋水伪装剥落,楚歌峰人渐次清醒。待到被驱逐去镇守恶鬼窟,据传回来的消息,说除去已经死掉的,余下人皆彻底清醒,日夜悔恨。   “万音宗的楚歌峰已经毁在她手里,想来要不了多久,元宗也要被她折腾没。”   张师弟说着,摇了摇头。   说来元宗也是倒霉。   千年前刚毁于魔尊之手,这好不容易重建了,又被楚秋水给缠上。   倘若这下再毁,真不知还有没有足够的运道重建第二次。   “以前还有人劝元宗那位太上长老,当心楚秋水这个煞星,结果那太上长老压根没听进去不说,反将人打出元宗,扬言道谁敢说他徒弟的不是,就是与元宗作对。”   “他都这么说了,谁还愿意去蹚元宗的浑水?没得让那煞星盯上自己。”   至此,元宗沦陷。   那太上长老更是沦陷得楚秋水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宠爱无度。   因而楚秋水打着赎罪的旗号,说要与乌致化身一起前往中界各地找寻凝碧道君的转世,那太上长老问都不问,直接大手一挥,准了。   “那可是太上长老,渡劫境的修为,比一宗之主还要金贵,”张师弟再度摇头,“这等疯狗亲自开口,倘若拒绝,只会招来更多的疯狗,万音宗只能捏着鼻子答应让楚秋水随同。”   说捏着鼻子不太恰当,应该是生吞苍蝇才对。   至少张师弟从狄副堂主那里得知,元宗太上长老闹的这一出,让他们万音宗诸多弟子一骂就是好几十年,包括主峰也怨声载道,宗主嬴鱼更是摔了不知多少套茶具。   虽心疼那些茶具,但张师弟不得不说句摔得好。   当初执法堂里,嬴鱼还试图压下案子,将乌致捞出来,结果可好,他徒弟为着楚秋水沾了一身腥,他这个当师父的也逃不掉。   “大致就是这样了,”张师弟按着膝盖道,“如何,可能解你惑了?”   拂珠颔首道谢。   张师弟说不必谢。   他起身欲走,眼角余光却瞟见拂珠微微垂眸的神态。   看那侧颜虽稚嫩,却自成静谧,张师弟心下不由暗叹,长得像就是这样。   表情、口吻、举动,任何一点点的相似,都会教人想起旧时故人。   张师弟往船舱那边看了看,确定乌致还呆在里面没出来,他收起灵符,回到围栏前,继续同孩子们说途经的各个地点,这不管对凡人还是修士都是很有用的。   云舟自轩辕丘上空掠过,接下来一路往东。   先后路过位于中州与东海交界处,被誉为中界第一高峰的天云峰、东海之天里位置最靠西的九曲江、有“东天屋脊”之称的屋栖山,再往东,即是如今九州第一氏族,洛氏的旧族地洛城。   在洛城休整一番出城,千八百里长的洛河映入眼帘,张师弟指着浮在河面上的庞然大物,说这是洛氏现族地,水下之城。   “待你们筑基了,便可来此凡间历练,”张师弟又开始鼓劲,“水下之城是个好地方,收获必不会小。”   孩子们果然更加振奋。   看过水下之城,沿洛河顺流而下,前方青山碧海,海天一色,东海到了。   云舟缓缓降落。   不算拂珠,孩子们都是土生土长的皇城人。皇城地处中州内陆,中州更是地处整个中界的内陆,因此这可谓是孩子们第一次看到海。   当即惊叹声、欢呼声不断响起,待张师弟点头应允,孩子们更是一股脑儿地冲出云舟,各种踩沙滩、捡贝壳、蹚海水,大海带来的新奇与快乐彻底冲散了离乡的紧张与忧愁。   拂珠也下去了。   日头尚还有些晒,拂珠抬手搭了个凉棚,正预估这次过幻境得花多长时间,就见天际处送来一道璀璨剑光,御剑者扬声道:“落霞师妹,我来接你了!”   竟是元宗来人。   拂珠回首,果见楚秋水从云舟上下来,朝御剑者笑了一笑。   乌致也从船舱里出来。   他身形未动,人却已到了拂珠身边。他正待同拂珠说话,楚秋水这时走过来,低声道:“乌致哥哥,师父派人接我回宗,我便先走了。”   乌致不语。   他甚至都没抬头看楚秋水一眼。   楚秋水只好咬唇,再说了句乌致哥哥切记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方跟着御剑者离开。   不过临走前,楚秋水还是忍不住回眸,匆匆扫了眼拂珠。   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这个拂珠,日后必将带给她极大的威胁。   倘若她当初没拜入元宗就好了。楚秋水想,但凡随便拜个离万音宗近的,她有的是办法让拂珠夭折。   楚秋水心事重重地离去。   楚秋水这一走,拂珠觉得海风都瞬间变得清新了。   拂珠脱掉鞋,赤足踩在沙滩上,细密的沙粒被踩出一道道娇小的足迹。突然而然的,她觉得好玩,便踩出更多脚印,玩得不亦乐乎。   乌致跟在后面,默不作声地陪同。   直等拂珠玩够了,找块干净的礁石坐下,看除他们这些要拜入万音宗的外,时不时便有人自各方而来,如滴水入海般源源不断地投身东海幻境,意图破境寻道,乌致终于开口:“我也要先走了。”   拂珠没理他。   他没恼,兀自说下去:“以你的剑意,过幻境不难,我在万音宗等你。”   拂珠晃晃小腿,踩了踩海水。   乌致还要再说什么,终究没说。他身形渐渐散开,这道化身就此回归本尊。   拂珠这才望过来,同袖中的白近流一起,冲那最后一点残影露出个忍了很久的表情。   总算能清静了。   “啪啪。”   过会儿拊掌声响起,张师弟让孩子们别再玩了,他要开始讲解东海幻境。   这幻境说是东海自成的幻境,实际相当于一个大型秘境。   不论资质,不问年岁,入境者须得在十天内破境而出。而假如十天过完也没勘破幻境,那就只能继续困着,幻境会在一月后将人遣返回岸边。   “我在仙岛西岸等你们,”张师弟道,“届时成功破开幻境的,可随我登蓬莱、入万音,没能破开的也不必担忧,我安排了人在此等候,他会送你们回皇城。可都听明白了?”   孩子们齐声道听明白了。   张师弟便挥袖,柔软的力道将这群孩子送到海上,随后微光一闪,孩子们消失不见,已是入了幻境。   幻境极大,范围囊括整个浩瀚东海,是以每位入境者要过的幻境皆不相同。   像拂珠的幻境,此刻她身处万音宗越女峰,她人也不再是九岁小姑娘,而是前世的道君模样。   拂珠化出面水镜,好好重温了番这久违的大人体态,方开始留心打从进入幻境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响着的乐音。   是琴声。   具体是什么曲子……   拂珠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这分明是乌致没弹完的那半支春生秋杀曲。? 第36章 收徒   “你可愿拜我为师?”   拂珠还记得这春生秋杀曲为何只有半支。   她抬眸, 果然前方不远处,一袭玄衣的乌致正坐在树桩上,弹奏着她送的那把七弦琴。   彼时她觉得可惜, 现如今她也还是觉得可惜。   只是不承想, 这样一幕,竟让她记得如此深刻,以致于幻境原封不动地回溯,连同那些断木残枝都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大抵在她心里,不仅想要向乌致寻仇, 更有对他的恨。   恨他不救她, 恨他杀了她。   拂珠没什么表情地听乌致奏曲。   春生秋杀, 夏长冬消。   不过没等琴声如记忆里的那样中断,拂珠已化出剑指, 一下粉碎了这幻境。   “哗!”   海浪声传入耳中,拂珠睁开眼。   碧海蓝天, 日头高高挂着,由于秘境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因此这等同于大型秘境的东海幻境里的时间流速与现实不甚相同, 拂珠觉得,她应该没花太久。   果然,她刚坐起来, 就听张师弟惊喜道:“你这么快就出幻境了?”   拂珠望过去,张师弟正是跏趺而坐的姿势,似乎刚准备入定,就被她的破境给惊动。   拂珠问:“我花了多长时间?”   张师弟答:“八息。”   比当年凝碧道君的十息还要更短。   若非每次招新, 为准确记录孩子们的破境用时, 张师弟都会在送孩子们入幻境的同一时刻立即使用宗门发放的灵符, 否则以他自身的速度,恐怕拂珠在这西岸逛个小半圈,他也还没赶到。   “单凭你这心性,他日必将扶摇直上,”张师弟毫不吝啬地赞叹,“真不愧是修剑的好苗子。”   拂珠听着,略略颔首。   好歹是转世重修,倘若连过个幻境都比不得前世,那她干脆别转世算了。   见拂珠不骄不躁,张师弟赞赏之意更浓。   便问:“饿不饿?我这有辟谷丹。”   拂珠道:“不饿。”又说她有带吃的。   说着打开肩上背着的小包袱,给张师弟看了眼,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好几个油纸包。   曲从渡和赵翡做的奶糕没在其中。   拂珠不仅没像赵翡说的把奶糕请同行人吃,她甚至直接收进须弥戒里,大有要一直放着当传家宝。   注意到拂珠包袱里全是吃的,并没有鞋子衣物等行李,张师弟知道她手头必然有须弥戒,便说如果想吃热的就喊他,他们得在这西岸呆满十天。   拂珠点点头。   她系好小包袱,重新往肩上一背,然后拍拍裙子站起身,准备往周围转转。   一别百年,她得好好看看蓬莱变成什么样了。   张师弟便又嘱咐她别跑太远。   仙岛西岸虽常年人来人往,但还是有不少灵兽族群在此生存。那些灵兽非修士豢养,野性难驯,动辄便会攻击路过的人族,几乎每年都能听闻有凡人在西岸被灵兽咬杀身亡。   拂珠自然知晓这些。   她应下,握着短剑走开。   张师弟分出缕灵识远远守着她,方闭目入定。   在张师弟心目中,拂珠虽时不时就会让他头疼,但她少年老成,他对拂珠还是放心的。   果然,没多久拂珠回来,身上没脏,也没受什么伤,只怀里多了两颗不知打哪弄到的大椰子。   现下这个季节,整个东海之天里,也就蓬莱仙岛上的椰子是熟的。   感知到拂珠的靠近,张师弟从入定中醒来,就见眼前忽然冒出个大椰子。   张师弟:“……”   张师弟有些啼笑皆非。   到底还是个孩子。   他问:“给我的?”   拂珠说是。   张师弟接过椰子。   到手才发现椰壳已经被拂珠处理过了,只需稍稍用点力气,便能尝到里面的汁水果肉。   “你有心了。”   张师弟说了这么句,一大一小对坐着吃椰子。   这天直到入夜,也没见第二个孩子从幻境里出来。   张师弟对此早有经验,半点不急。他看看旁边,月光下,吃过晚饭的拂珠正在练剑,她也不急。   事实上拂珠不仅不急,她还有闲心砍竹子,一根被她踩着漂浮在海面上,另一根系着离家前特意收进须弥戒里的钓线鱼钩,优哉游哉地钓鱼玩儿。   对此,张师弟:“……”   他看得清楚,那鱼钩根本没放饵。   没等他出声提醒,就见那钓线晃了晃,有鱼上钩了。   拂珠一甩竹竿,顿时一条比她手臂还长的大鱼被甩到张师弟跟前,强有力的鱼尾巴不断拍打着沙滩,啪啪作响。   于是张师弟突然就悟了。   果然传说中的愿者上钩是有道理的。   拂珠就这么姜太公附身式地一条接着一条钓,等终于钓到白近流点头,确定不管怎么做都味道很好的鱼,拂珠方收竿上岸。   让张师弟帮忙搭个火堆,拂珠拿着短剑唰唰几下,所有鱼料理完毕,她坐下开烤。   不必说,这烤的鱼跟大椰子一样,至少有一半都进了张师弟的肚子。   张师弟头一次觉得招新这活儿其实挺不错。   两人就这么互相陪伴着等候,十天十夜眨眼即逝。   及至最后一刻钟,确定剩余的人是困在幻境里出不来了,张师弟取出云舟,对包括拂珠在内的七个孩子道:“走吧,带你们去万音宗。”   孩子们欢呼着爬上云舟。   一如之前离开皇城时张师弟沿途讲解,这从仙岛西岸飞往万音宗的路上,张师弟也没停止他的老本行。   拂珠坐在船头,听张师弟讲元宗大厦将倾,讲仙宗的第一位师姐,讲凌云宗的九剑峰,她听着听着,突然有种身处梦境般的混乱感。   梦境里,同样是她坐在船首,听张师弟讲了一路。   梦境外,她虽仍坐在这船首,可张师弟讲的东西却全然变了。   拂珠低头看自己的手。   即使生着薄薄的茧,也不难看出这是属于小孩子的手。   梦早就醒了。   “……那便是我万音宗山门,”张师弟指着前方道,“你们拜入万音宗的最后一遭试炼便在此处进行。”   说话间,云舟落地,喧哗声扑面而来。   原是除他们这批出身中州皇城的外,九州其余各地的孩子也都到了。   入目所及,山门之前的广场黑压压的,人山人海,热闹之极。   不止有数量最多的人族,认出其中明显是灵兽幻化的,以及生活在蓬莱往东海域里的海族,还有北域的妖族等等,拂珠若有所思,真不知万音宗这招收剑修天才的决策是对是错。   转念又想这样也好。   音修与剑修共存,她的灯下黑只会更黑。   广场上人虽多,秩序却不乱。见有弟子过来接应,张师弟收起云舟,轻车熟路地给拂珠七人登名入册,完了将七人转交给那弟子,说他的任务到此结束,他得回去复命了。   “你们先在这等着,试炼要不了多久就会开始。”   临走前,张师弟又习惯性地鼓劲:“据我所知这次试炼不难,你们几个肯定都能过的。”   孩子们应下,朝他行礼道谢。   有脑袋瓜儿机灵的问他姓什么,隶属哪个峰,日后好有机会正式道谢。   张师弟随口答了句燕骨峰功德堂,便笑着走了。   诚如张师弟所言,他走后不久,一道钟鸣声悠悠响起,接手七人的弟子说试炼开始了。   但见山门前不知何时划分出许多区域,除去坚决不收的南山魔族外,东海、中州、北域、西天,这四个大的区域内还有更细的划分,弟子指着标记有中州皇城的那处让七人过去。   还道亏得这次是乌致尊者负责的皇城招新,力求精益求精,定下的人少,否则他们铁定得像往年那样排上好长时间的队。   岂料孩子们没一个动的。   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头看拂珠。   拂珠正踩在台阶上,观望各大区域里已经开始的试炼,不妨大家全看向自己,她跳下来,问:“怎么了?”   这六个孩子里有跟拂珠还算熟悉的,道:“拂珠,你是咱皇城最厉害的,你先呗。”   拂珠挑眉。   其他孩子也纷纷附和道:“对,你先打个头,给我们长长士气。”   “我爹说开门红非常重要,这种重要的事只能交给你来。”   “求求啦。”   拂珠无奈摇头。   却也没推辞,将小包袱和短剑都收进须弥戒里,她空着手当先过去。   她已经知道这次试炼是考什么了。   果不其然,到了标着中州皇城的区域里,负责试炼的师长先问拂珠的姓名,随后问她可学过乐器。   恰此时,离得近的区域里,同样被问及的孩子有答笛子的,有答瑶琴的,拂珠想了想,没说她学了哪样,只道:“回师长的话,我都会。”   “……都会?”   师长诧然重复了句,周围人也齐齐望过来。   跟在拂珠身后的六个孩子更是吃惊地瞪大眼。   什么叫都会?   是他们想的那个都会吗?   拂珠面不改色地说是。   师长神情立即变得肃重。   师长抬手一点,顿时各种常见的不常见的乐器漂浮在空中,大大小小挤挤挨挨,任谁看着都得头皮发麻。   “挑你会的弹,”师长放缓语气,“只是试炼而已,不必太过紧张。”   这显然是不信拂珠真的都会。   却见拂珠丝毫没有犹豫,她就近抓住把乐器,没刻意摆正姿势,就那么信手一拨——   “铮!”   只这么一道音,师长就知道她没说谎,她是真的会。   下一瞬,拂珠松手,换了把乐器,再度信手一拨——   “铮!铮!铮!”   琴瑟琵琶,筝箫箜篌,她无一不会,无一不精。   甚至有旁观者拿出把连师长都不甚了解弹奏之法的筑,拂珠也能熟练地以竹尺击弦,流畅奏出一小段动听的曲调来。   不同的乐器发出不同的音色,乍看她是在证实她说的都会,然细听便可觉出她岂止都会,她根本是在弹曲。   且弹的还是首因难度过高而极其出名的曲子。   至此,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师长的神情也愈发肃重。   待拂珠弹奏完所有乐器,垂下手看过来,师长缓缓吐出口气。   绝世天才啊。   明知该立即点拂珠通过的,然师长想了想,掩于袖中的双手轻微一动,发出道在这人声嘈杂的广场上,没谁能听得清的乐音来。   他问拂珠:“我刚才弹的是哪样乐器?”   这话一说,偌大广场瞬间变得安静。   不仅进行试炼的孩子们俱都一脸茫然,万音宗人也禁不住面面相觑,刚才师长有弹奏?   却听拂珠答:“是锣。”   师长再道:“这个呢?”   拂珠答:“埙。”   “这个?”   “柷。”   “……”   如此一问一答,众人总算明了,竟是听音辨乐。   师长终于停止动作。   他望着拂珠的目光欣慰之极:“你与我万音有缘。”   凭她这天赋,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天骄。   师长想着,广袖一挥,漂浮在拂珠面前的乐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块丈许高用于探查根骨的探灵玉。   “我今日破个例,提前为你验根骨,”师长道,“把手放上去。”   拂珠依言触碰探灵玉。   掌心才挨上去,探灵玉就陡的一阵华光大放,刺得让人睁不开眼。   紧接着如有仙家点化般,那看起来相当朴实无华的探灵玉竟在无人叩击它的情况下,自主发出道极其清脆的乐音。   闻得此音,不少万音宗人皆大惊失色。   竟然是琴声!   师长也怔了怔,继而更加欣慰。   天生琴心,此乃真正的天骄。   “此次试炼,你当为第一,”师长对拂珠道,“我修行数百年,见过不知多少音修天才,却无人能有你这般绝佳天赋。”   这话一出,立时便有孩子面露不快。   试炼才刚开始,怎能这般潦草地就评出第一?   还是万音宗人讲拂珠是天生琴心,又讲古往今来的各位天生琴心之人的诸多成就,孩子们方收敛起那点不服气,再未质疑。   天生琴心,确实堪为第一。   拂珠道:“师长过誉。”   她竟是没有任何的沾沾自喜。   毕竟真要说起来,她得感谢乌致。   若非前世陪乌致研习过那么多的乐器,听乌致弹奏过那么多的曲子,更替乌致走过那么多的刀山火海,她也不会有今日。   从师长手中接过代表万音宗弟子身份的玉符,拂珠无视周围各种艳羡目光,径自向身后仍在吃惊的六个孩子摆手,示意给了他们开门红,随后便头一个走向万音宗山门。   山门极高,有如天柱,其上覆着淡淡灵光,正是屏障。   有此屏障拦截,除非有玉符在身,否则无路可进。   拂珠没有停顿地迈步进去。   这山门仿佛一堵墙,拂珠才跨进去,便觉耳畔陡然变得安静,山门外的嘈杂一概被隔绝了。   拂珠回头,见那六个孩子犹在看着她,还张嘴说着什么。奈何她听不到,只得冲他们又摆摆手。   六个孩子见状一笑。   他们似乎也知道拂珠听不见,便张大嘴巴,以口型一字一句道你先进去,我们马上就来。   拂珠点头。   她收回目光,正打量前方景致,就听有女声道:“这么快就有人通过试炼了?”   这女声有些熟悉。   拂珠努力回想,还没想起这声音是谁,眼前一花,对方已来到她近处,一手执笔,一手捧着本名册问她:“叫什么,来自何处?”   这下不用拂珠想了。   她一眼认出是素和问柳。   奇怪。   原以为整个楚歌峰除乌致外,所有人都被放逐去了恶鬼窟,没想到乌致这琴侍竟还能留在万音宗内。   是乌致专门替素和问柳求情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   拂珠想着,答:“拂珠,来自中州皇城。”   “……你就是拂珠?”   素和问柳翻查名册的手忽然一停。   拂珠道:“我是。”   她微微仰起头,眸光清澄,稚子般天真且无辜。   素和问柳望进她眼底。   只这么一刹的对视,素和问柳脸色瞬间变了,再无刚才的云淡风轻。   此前素和问柳还想不通,为何主人会特意给她传音,让她留意个叫拂珠的新弟子,不想原因竟是如此……   “师长?”   小姑娘疑惑地喊了句。   素和问柳道:“你……”   小姑娘道:“我怎么啦?”   素和问柳没再说了。   小姑娘也没再问,只瞧着越发困惑。   然此刻的素和问柳根本无暇为其解惑。   她浑身僵硬,连带头脑也不甚清明。若非再三确认眼前这拂珠是个还没自己高的小孩,她怕是已经祭出法器,打碎这幻象。   那位早就死了。   素和问柳这么告诉自己,那位死得不能再死,绝不可能回来的。   主人应当只是觉得这拂珠跟那位长得有些像而已。   他应当是想睹人思人。   又或者他想将这拂珠当成那位的替身……   “素和!”忽而有谁遥遥喊了声,“干杵在那做什么,还不快将人送去主峰!”   素和问柳陡然惊醒。   她急喘几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竟是骇得连呼吸都在发抖。她干咽了下,胡乱往名册上勾了几笔,便强行镇定着,对面前小姑娘道:“你随我来,我送你去主峰。”   拂珠乖顺应好。   素和问柳取出把灵剑,带着拂珠往上一站,嘱咐拂珠如果害怕就抓她的袖子,随即御剑术一起,灵剑腾空,载着两人飞向主峰。   主峰名为半春秋峰。   半部春秋是为秦。   以素和问柳的御剑速度,从山门到半春秋峰,所需也不过数十息。   然而就是这么短的时间里,素和问柳无数次地生出拂珠怎么不抓她袖子、拂珠怎么不问拜师的相关事宜、拂珠怎么什么话都不说等种种想法,她甚至想转头,看是不是其实她忘记带拂珠上剑了,不过最终她也只是双目发直地望着虚空,麻木御剑。   她浑然不知拂珠正盯着她的手。   ——那是当初教给四日徒弟们的手诀。   拂珠隐隐明白了什么。   很快,半春秋峰近在咫尺,素和问柳操控灵剑缓行。   及至到了峰顶,但见雾锁云笼,有如仙境。灵剑落在比山门前的试炼地还要更大更宽的广场上,广场尽头的主殿金碧辉煌,雄伟壮丽,接下来的拜师便要在殿内举行。   素和问柳带拂珠入殿。   试炼刚开始不久,此时的主殿没什么人。素和问柳寻了个位置让拂珠坐着,语速又急又快地说了几句,便匆忙离去。   见素和问柳火急火燎的,镇守主殿的弟子皱眉。   就说叫谁送新弟子过来不好,非得叫这个素和琴侍来。   看吧,连话都没给新弟子说清楚就跑了。   镇守弟子们暗暗腹诽几句,随即换上副和颜悦色的表情,过去同拂珠说话。   也就那素和琴侍不懂,换作其他人,孰能不知这么早就被单独送来主殿的新弟子必然资质奇高,少不得也要被诸位长老峰主争着抢着认徒弟。   这等日后必能成为天骄的奇才,赶紧认个脸熟、打好关系才是正理,傻子才会丢下人就跑。   “别怕,你只是来得早了些,待会儿就会有更多的人过来,”相比起素和问柳,镇守弟子们和气极了,“要是嫌无聊,就跟我们说话,饿了渴了,或者有别的需要,也都跟我们说。”   拂珠点头应好。   渐渐的,更多人接二连三地到来。   先是成功通过试炼的孩子,接着是想观礼的弟子,最后是各峰的长老峰主,包括常年隐居闭关的太上长老们也来了。   等到半春秋峰的峰主,同时也是万音宗宗主的嬴鱼现身首座,诸人行礼,嬴鱼袍袖一挥,拜师礼就此开始。   不过开始前,得先点名。   一个个名字被喊出,一个个孩子应声出列。   上座的师长们没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因为按照以往的点名习惯,在名册上的排序越是靠前,越是表明资质普通,不必太过在意。   直到——   “拂珠。”   听见这么个名字,正闭目养神着的越女峰主北微立即抬眼望去。   入目是刚满九岁的小姑娘,容颜尚有些稚色,然那唇红齿白,已能窥得日后风华。   北微看了很久。   若非这个拂珠年龄太小,又穿的淡粉衣裙,她都要以为是她的小徒弟回来了。   ——记忆中的小徒弟从没穿过粉色。   可是,真的好像啊。   北微不由侧头,问立于身畔的大徒弟:“像不像你师妹?”   独孤杀沉默片刻。   “……像,”他道,“但她不是师妹。”   “是啊。不是。”   北微也沉默了。   过会儿又低语道:“若当年第九手真的成功,你师妹如今也该……”   北微顿住,没再说下去。   与北微和独孤杀一样,也与北微和独孤杀不一样,听出拂珠就是最后一个名字了,其余峰主长老纷纷望去,然后大同小异的,以他们的境界,竟也忍不住面露惊愕之色。   观礼的弟子们也有不少面露惊讶。   窃窃私语即刻响起,拂珠悄悄一听。   “这个拂珠和那位有点像啊。”   “那位?哪位啊?”   “就是乌致尊者的那位啊。”   “啊?到底是哪位?”   “就是那位,那位啊……”   拂珠微微抬眉。   那位?   不过百年,宗内竟已没什么人敢提起她了。   正想着,袖子里的小兽悄悄蹭了蹭,传音道:“姐姐不气,我知道你是谁。”   拂珠一笑。   是了。   终归还有白白记得她,她上辈子也不算白活。   点名完毕,窃窃私语跟着一停,殿内顿时陷入寂静。   峰主长老们没谁说话,只互相以眼神交流,期间频频看向北微,似乎要看北微可有收这拂珠为徒的意思。   不管北微收不收……   “踏。”   忽然一道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股浓郁血气随之涌入主殿。   闻得这血气,同样在看清拂珠的脸后,便有些神色不太好看的嬴鱼当即神色变得愈发难看。   他甚至顾不得在场诸多的新弟子,直接站起身斥道:“谁将他放出来的?还不快送回去!”   无人答话。   只能听得那脚步声渐行渐近,已是到得主殿前。   血气愈发浓郁了。   随之而来是赤焰般的极热,与寒泉般的极冷,这两者纠缠交错着,主殿地面很快便显出碧绿和冰白两种颜色,刺目之极,也奇异之极。   不过更奇异的,当属带来这颜色的人。   那是个已有百年之久,都不曾踏出燕骨峰半步的人。   他仍穿着玄衣,然那玄衣却透出浓重血色,随着他一步步地走,能很清楚地看见有殷红血液一滴滴顺着淌落下去。他右边手臂的广袖有些空荡,细看竟是少了只手。   再看那命脉处尽数缠着灵力锁链,锁着他境界的同时,也锁着他的躯体,于是本该第一时间便到来的他,直至这时方赶到主殿。   他缓步走着,碧绿火焰与冰白水浪在他足下翻腾,贪婪吸食他流出的血。   他没在意,只走入主殿,在拂珠面前停下。   须臾开口,嗓音是烈火灼过的沙哑。   “你可愿拜我为师?”? 第37章 半步   犹如天堑。   拂珠抬头。   是乌致。   先前见他化身时还没怎么觉得, 现下真见到他本尊,仅这么一个照面,拂珠就觉那极热与极冷侵袭而来, 让她半是混沌, 也半是清醒。   混沌得想立刻拔剑杀了他,清醒得试图压下那满腔恨意,以免被觉出端倪。   可到底也没拔剑,更没能压下去。   她仰首看乌致,无法言明的情绪浮现在她眼底, 重重叠叠, 又沸沸汤汤。她渐次看过他的玄衣, 看过他的断腕,看过他的命脉, 最后目光停在他背上的七弦琴上。   这把琴还在啊。   她以为他早就送给楚秋水了。   最终她看向他的脸,恍觉一百年其实还是很长的, 他与以前不一样了。   至少百年前的他,再狼狈, 再落拓, 他也从未这般神容疲惫,眉眼透出深切的忐忑与不安。   他忐忑什么,又不安什么?   过去那百年里, 他习以为常地掌控着她,对她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地予以一点施舍,他何曾用过这种眼神看她。   而今她已非过去的那个她,他却这样看她——   他将她当成了谁?   拂珠想着, 往后退了半步。   这半步犹如天堑, 那相生相杀着的水火再碰不到拂珠。   她便隔着这半步距离, 答道:“不愿。”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引起阵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住的骚动。   看出拂珠与那位长得像的还好,听到拂珠的回答皆不约而同地松口气;没看出来的则倒抽一口凉气,觉得这拂珠莫非是不知她面前的人是谁吗?   那可是乌致尊者!   纵使关了百年的禁闭,但尊者就是尊者,整个中界最为顶尖的存在,这等境界别说收徒了,寻常人能得他只言片语的指点,都要感激涕零大喜过望,她却直接张口拒绝……   连尊者都入不得她的眼,她想拜谁?   当是时,无数道目光汇聚到拂珠身上,主殿内气氛骤然变得紧绷。   乌致也在看拂珠。   说准确点,打从进入主殿的那刻起,乌致的视线就全然黏住了般,未从拂珠身上离开过一丝一毫。   这样密切的关注,不止嬴鱼在死死盯着他,周身灵力缓缓波动,随时都可出手,除北微以外的诸位峰主长老也各自蓄力,只待变故到来。   ——早先便有过像今天这样的场面。   那是许多年前的某日,被关在火牢里的乌致突然对外传音,让素和问柳将他的琴取来。   彼时素和问柳刚养好鞭笞的伤,听到来自燕骨峰的传唤,素和问柳没有多想,只道能趁此机会见主人一面也好,便立即取了那把无名的七弦琴,拖着尚有些虚弱的身体去燕骨峰。   原以为此行只是为了送琴,熟料刚到燕骨峰下,就见本该在固定范围内的极天碧炎阵竟四处弥散,看守火牢的燕骨峰弟子在天火与天水中挣扎,死伤不明。   素和问柳当场便惊呆了。   然而没等她出手救人,也没等她将此地状况传音出去,就听有谁道:“给我。”   听出是乌致的声音,素和问柳抬头,不及惊喜,就骇然地望见动荡不堪的火牢中,到处肆意着的水火下,乌致一双眼布满血丝,仿如走火入魔。   那目光森然极了,阴鸷到可怕。   他伸出完好的左手,重复道:“给我。把琴给我。”   看清他左手不知挖了什么,血肉模糊着,嶙峋白骨暴露在空气中,素和问柳下意识后退,抱着琴囊的手也不自觉颤抖。   “给我,”乌致只说这么一句,仿佛那七弦琴是他唯一的执念,“把琴给我。”   素和问柳喃喃道:“主人,你怎么……”   话未说完,乌致手腕一震。   顿时“哗”的一声,阻拦着乌致的那根火柱从中生生断开。   乌致顺势往前,他人嵌入缝隙中,左手因此伸得更远,尖锐白骨几乎要戳到素和问柳的脸。   他道:“给我!”   这一声重极了,滔天的碧炎都不及他的怒意更烈。   他盯着素和问柳的目光也愈发森然,几乎要将她抱着琴囊的手灼出两个窟窿来。   素和问柳侍奉乌致近百年,哪里见过他这般疯魔模样,当即被吓得更狠。她再度后退,颤声道:“主人,你……”   仍旧是话未说完,轰的一下,碧炎与极天之水自火牢中咆哮而出。   那交错的碧白之色呼啸着,形如巨人手掌,毫无停顿地朝素和问柳当头扑下。   “主人!”   素和问柳尖叫一声,未及逃跑,便整个被淹埋没顶。   不过即便如此,身为琴侍的本能也还是让她赶在没顶前,将琴囊抛了出去。   此举正合乌致心意。   遂五指一抓,半空中琴囊堪堪转向。恰在这时,燕骨峰主应无面赶到。   应无面身后跟着嬴鱼。   若非亲眼所见,嬴鱼绝不敢相信此地惨状竟出自乌致之手。   “混账!”嬴鱼怒声道,“你都做了什么!”   乌致没理。   他兀自盯着向他投来的琴囊,浑然在场那么多燕骨峰弟子的性命,连同他琴侍的命,都远不及这把琴重要。   嬴鱼见状,怒气更盛。   嬴鱼再骂了句孽障,随即广袖一挥,那将将挨到乌致指尖的琴囊倏然倒转调头,朝远离乌致的反方向而去。   乌致面色陡的一沉。   却也歪打正着,他视线总算离开琴囊,看向嬴鱼。   到底是自己花费无数心血培养出来的得意门徒,短暂对视间,嬴鱼便觉出乌致此时状态极其危险,稍有不慎便会陷入真正的走火入魔,届时以他渡劫巅峰的境界,只怕更加难以收场。嬴鱼强行平复了,正待缓和劝说,就听乌致道:“把琴给我。”   乌致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嬴鱼瞬间又怒了。   嬴鱼怒道:“琴琴琴,你就知道琴!区区一把琴,你就胆敢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枉顾诸多同门性命,我倒要看看,如若没了这把琴,你又能发疯到何种地步!”   说着结出手印,欲要毁了那把琴,就见乌致面色更沉。   下一瞬,无数火柱齐齐崩碎,乌致从火牢中走出。   他每往前走一步,极天碧炎阵便扩开一丈,声势惊天动地。连仙家入极天碧炎阵都能被活活困死,嬴鱼一时压力倍增,手印迟迟结不出最后一式。   “……把琴给我。”   随着乌致越走越近,极天碧炎阵的气势也越来越盛。   仿佛这极天碧炎阵已沦为乌致阶下囚,只能任他主宰。   嬴鱼双手险些要流出血。   之后不必多说,还要多亏应无面的及时传音,除北微外的峰主全部赶到,众人联手,方勉强镇压住乌致,将他重新关押回火牢。   之后的之后,乌致本尊未再踏出火牢半步,取而代之的是他开始动用身外化身之法。   化身以为宗门招新为名,开始全中界地找寻凝碧转世。不过因着先前那场发疯,嬴鱼等人不敢放乌致独自一人出宗,便特意炼制了灵符,接下任务与乌致同行的如张师弟等就会携带这些灵符,以便随时镇压。   好在乌致的化身不如本尊那般容易暴动,这么些年下来,他未再有第二次的发疯。   但有幸从那场动乱中活下来的燕骨峰弟子已然对乌致生出了畏惧,连带着众位峰主也心有余悸,这才有眼下这般,见乌致似乎又有要发疯的苗头,以嬴鱼为首的众人立刻戒备起来,生怕当年惨事重演。   幸而这次的乌致没发疯。   甚至连生气都无。   他对拂珠的纵容有些超乎想象了。   他只沉默一瞬,对拂珠道:“我为渡劫巅峰,离飞升只差最后一步。你当真不愿拜我为师?”   拂珠答:“不愿。”   她瞟了眼北微。   若非有师父在,她哪怕当个没人要的外门弟子,她也绝不当乌致的徒弟。   灯下黑是黑,但没必要故意明目张胆。   忽然——   “主人!”   又有人入得主殿。   跌跌撞撞,与乌致一样遍身血色。   正是琴侍素和问柳。   也不知乌致为了来到这主殿都做了些什么,素和问柳扑到乌致身后,分明想抓他衣摆,临出手了却又飞快收回。最终只得隔着那碧炎天水,跪伏着不断叩首,满脸的血与泪。   她哀求道:“求主人随素和回去,求主人快回去……主人,这里不是咱们该来的地方,咱们回去吧,啊?”   素和问柳哭得嗓子都哑了。   然而任凭素和问柳如何恳求,乌致都充耳不闻。   他只定定地看拂珠,执意要等拂珠松口。   拂珠没再看他。   她目光已转向北微那边。   见北微眸光微动,心知此刻师父必然对自己有所怀疑,拂珠没有犹豫,三两步绕过挡着自己的乌致,好让师父能将自己看得更清楚。接着她行大礼,郑重拜下。   “弟子想拜北微峰主为师,”她声音清脆又响亮,“还望北微峰主成全。”   音落,众人全懵了。   五官相似也就罢了,她居然也要像那位一样拜入北微门下?!   登时一道接一道的抽气声响起,知情者们无不有些心惊肉跳。   万音宗又要出大事了。   乌致也有些怔然。   他没想拂珠此举是何用意,他只想不该如此。   明明……   “好。”   却是北微出声。   不知此刻北微作何想法,她竟是应下了拂珠的请求。   乌致愈发怔然。   足下水火犹在吞噬他的鲜血,此前他还不觉得疼,这时却有种钻心之感。   不该这样的。   不该的。   然后就听北微对拂珠道:“你既入我越女峰,那以我越女规矩,为师该给你取个道号。”   拂珠再拜:“请师父赐道号。”   这一拜,北微望着她,恍惚了那么一瞬。   “不如……你从此就叫凝碧吧。”   殿内陡然一片死寂。? 第38章 琼花   相认。   “……凝碧。”   一片死寂中, 不知谁重复了遍,无数人蓦然惊醒。   饶是之前一直没能从拂珠联想到其他的弟子们,此时也不得不大惊失色。   拂珠?   凝碧?   原来如此!   当是时, 一束束目光在拂珠与北微之间流转不断, 皆是复杂之极。待投到乌致身上,看他那仿佛身处梦中的神情,复杂之意更重,甚而有人觉得他可怜。   但想想拂珠只是拂珠,仅是某些地方与那位相似而已, 可怜就又变成了可恨。   好端端的, 谁愿意被当成别的人?   且据方才功德堂的张师弟所言, 若非拂珠机敏,恐怕早在中州皇城之时, 乌致化身就已经对拂珠做出某些不可挽回的事来了。   于是便觉北微取的道号不妥。   不知情的,光听着就要以为拂珠真是那位的转世。   好在没等提醒, 北微已然回神。   她皱着眉否决刚才的自己:“不,不叫这个。为师给你取个新的。”   正当她开始思索, 哪些字适合一看就知道是备受宠爱的小姑娘, 拂珠已重新向她拜下。   “谢谢师父,”拂珠声音还是那般清脆响亮,听不出可有半分的不乐意, “弟子很喜欢这个道号。”   这话一出,北微愣住。   她身畔的独孤杀更是眯起眼,睨着拂珠的目光深邃无比。   围观众人也都发怔。   连道号都愿意用同样的,一字不改?   这……   重新看向乌致, 便见他面上有些茫然。   他张了张口:“拂、拂珠。”他举步朝拂珠走了两步, “你别……”   别怎样, 他没能说完。   因为他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本就毫无血色的脸当即更加惨白。   下一瞬,他止步,低头咳出口血来。   这血十分奇异,离得近的能看出那殷红颜色间,竟夹杂着淡淡的碧绿与冰白之色。   可见在极天碧炎阵中长达百年的关押,令得乌致不仅日夜承受碧炎与天水对他躯体的折磨,那两者更深深侵入进他五脏六腑——   这并非简简单单一句痛不欲生就能够形容的。   望见这血,上首的嬴鱼眼底掠过少许惊痛,素和问柳也愈发泣不成声。   素和问柳始终想不明白,主人他现在都这个样子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为什么还要去执着不该他执着的?   明明当年是他主动选择的放弃。   也是他亲手伤害、亲手逼退、亲手杀死。   往事不可追,已经逝去的,任凭百般留恋,也绝对挽回不得。却为何到头来,又悔得走火入魔?   可他也不想一想,后悔有用吗?   纵使是大罗神仙都做不出扭转乾坤,让时光长河倒流之举,他的后悔又能带给他什么,遍体鳞伤、行尸走肉,如此这般自伤自残,就是他想要的,就能让他好受些?   而更可笑的莫过于此刻。   一个长着与那位相似的脸、拜着与那位相同的师、取着与那位同样的道号的凡人小姑娘,竟能让他拼着道心崩溃,也要破开限制从火牢里出来。这一路不知有多少人阻拦,他便打伤不知多少人,方匆匆赶到半春秋峰,问一句可愿拜他为师。   他果然如她先前所想,要将这拂珠视作那位的替身?   还是说,在他眼里,拂珠就是那位转世?   “……主人。”   素和问柳往前爬了爬。   此时此刻,再顾不得那碧炎天水,也顾不得乌致不让人近身的习惯,她伸长手臂去捉乌致衣摆。   疼痛让她嗓音比乌致的更哑,围观者险些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   “素和求您了,您真的不能留在这里,咱们回去吧。”   她哑声说着,又开始叩首,一下又一下,额头被生生叩出血。   她血的颜色明显比乌致的正常,在地面蜿蜒流淌着,赤红得几近刺目。   碧炎天水被乌致的血供养了百年,对乌致的味道俨然已经有些厌倦,这陡然嗅到不属于乌致的,当即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沿着四处迸溅的血珠飞快朝素和问柳奔来,活跃得有些异常。   素和问柳没察觉到,叩首更重了,血因此流得更急更多。极天碧炎阵一面大口吞食,一面蠢蠢欲动,似是要将她也纳入阵中。   “主人,您可曾想过?”   见不论自己如何劝说,乌致都丝毫不予回应,素和问柳索性咬咬牙狠狠心,眼睛也闭上了,掩耳盗铃。   她道:“倘若那位在天之灵,知晓今日您这般举动,您道她会如何看您?”   这话从素和问柳这么个琴侍口中说出,堪称大逆不道。   至少围观者皆震惊不已。   这简直是撕破脸,直接把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全摆到明面上来!   区区琴侍,她怎么敢?   她就不怕乌致发疯,让她再如当年那般被极天碧炎阵吞噬,去走第二遍的鬼门关?   可即便如此,乌致也仍旧没回应。   他好像根本没听到素和问柳的话一般,自顾自低着头,咳出更多的血。   被鲜血浇灌的极天碧炎阵更猖狂了。   而不管旁人作何想法,更不管乌致与他琴侍之间发生了什么,听完拂珠回答的北微沉默片刻,转头看向独孤杀。   正巧独孤杀也在看她。   师徒两人心有灵犀地对视,果不其然,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同样的情绪。   北微瞬间冷静了。   她自己那样想不算什么,毕竟这些年以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想。   可这次,大徒弟也跟她想的一样……   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焉能是真的巧合?   况且当年她留了那么多手,焉知就真的没有一手派上用场?   心中某个猜测越发明晰,北微面上却没表现出半点。她只以很平常的口吻问拂珠:“那便不取新的了,就叫凝碧?”   拂珠答是。   答完了还笑,笑容又乖又甜。   “凝碧很好听,”小姑娘如是夸赞,“弟子刚刚一听就喜欢上了。”   北微便起身,道了句好。   这一声惊动了众人,连乌致都抬头看过来。   北微环视一周道:“还请在座的诸位同门见证,今日我北微收拂珠为关门弟子,往后必视如己出,悉心教导,只盼不堕我越女之名。”   众人哗然。   关门弟子?   这是不打算等那位转世了?   还是说,等了百年,北微终于肯承认,那位的确未入轮回,没有转世?   乌致也匆忙咽下又涌到喉头的血,急急道:“师叔,拂珠是关门弟子,那……”   那凝碧呢?   师叔又将凝碧置于何处?   然而就像拂珠不理会乌致一样,北微也没理他。   她甚至不欲再在这里待下去。   她现在只想赶紧带拂珠回越女峰,好验证她的想法究竟是对是错。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北微领着独孤杀下了台阶,朝拂珠走去。   拂珠还在拜着。   “来,”北微弯腰伸手,表情与语气皆是许久都不曾出现的柔和,“为师带你去越女峰。”   拂珠听着,又笑了。   要跟师父回家了。   便搭着北微的手站起来,不及整理裙子,仰头问:“我从此就是越女峰的人啦?”   不难听出小姑娘有些兴奋,她耳畔流苏轻轻晃动着,眼睛也闪闪发光,期待、满足、快乐简直溢于言表。   北微表情更柔和了。   真的是个小姑娘。   她亲自整理好小姑娘的裙子,牵起小姑娘的手,说当然。   “你既为我关门弟子,那你就是我越女峰最小的徒弟。这是你大师兄独孤杀,”她给拂珠示意了下走在身后的大徒弟,顿了顿又道,“你当还有个师姐,她道号为凝碧,是当年她拜我门下时我给取的,你师姐她……”   师父一边说着,一边领新收的徒弟往殿外走。   见拂珠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乌致正欲动身跟上,就听“砰”的一下,是嬴鱼再忍不住了。   “孽障,你要去哪?”嬴鱼一掌拍碎扶手,面色阴沉得可怕,“还嫌丢脸丢得不够吗?”   乌致不答。   他兀自挣开抓着他衣摆的素和问柳,转身去追拂珠。   极天碧炎阵恋恋不舍地跟着转移。   嬴鱼见状,面色更沉。   下一刻,以最中央的嬴鱼为首,上座的师长们齐齐出手,一张张灵符呈铺天盖地之势,朝着乌致当头压下。   “……拂珠!”   这么一声遥遥传出主殿,正被北微带着御风的拂珠捏了捏耳垂。   以前总听乌致凝碧凝碧地喊,这突然喊她名字了,她还真有点不太适应。   瞥见拂珠这小动作,北微没说话,只在不会让拂珠感到难受的前提下,稍微加快了点速度。   少顷,大片大片的白映入眼帘,是琼花。   越女峰的琼花果然还在盛开。   拂珠认真看着。   及至在琼花林中穿梭,北微才问她:“如何,这琼花好看吗?”   拂珠说好看。   前世死前,她最遗憾的就是没能回越女峰,看她的琼花最后一眼。   如今总算能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琼花飘摇如雪,香气淡雅,深深一嗅,沁人心脾。   沾染着满身花香,拂珠被北微带进洞府。   关紧大门,北微慎之又慎地设下无数道屏障,方与独孤杀一同面向拂珠。   纵使是当年,亲眼看着魂灯碎了,也没表现出多么难过的北微,此刻声音却有些发颤。   她深吸一口气:“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   拂珠点头。   她便问:“拂珠……你是我的小徒弟吗?”   拂珠说是。   同时举起袖子,白近流嗷呜着从中跳出,当先喊了声父父,又朝独孤杀喊兄兄。   “师父,我跟白白一起回来啦,”拂珠扑进北微怀里,“是弟子不好,让师父和师兄久等了。”   北微接住她。   然后眼泪一下子就掉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胳膊还是疼,睡觉都不安稳,痛苦面具   所以本章是蠢作者臂痛志坚码出来的,也请不要嫌弃【。】   好像好几天都没发红包了,那今天就继续吧!? 第39章 凤凰   楚秋水过得很惨。   北微一贯要强。   不提拂珠, 饶是在她身边陪伴两百余年的独孤杀,都从未见过她这般潸然泪下的形容。   当即顾不得享受重逢相认的喜悦,师兄忙取来干净的帕子给师妹, 师妹接过了, 举高手给师父擦眼泪。   “师父哭什么呀,”拂珠哄道,“是太高兴了,喜极而泣吗?”   北微没接话,只将失而复得的小徒弟往怀中搂得更紧。   与此同时, 那泪水犹在不停掉落, 薄薄一张帕子很快就被浸得透透的。   好在独孤杀对此早有预料。   就像向来好脾气的人突然发火, 那等火气,谁都扛不住, 这从没脆弱过的人突然掉眼泪,多半也得哭上许久才能止住。   独孤杀便给拂珠递新的帕子, 拂珠则不住地哄师父不哭了,重逢是喜事, 要笑才对。   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整个人灿烂得像颗小太阳。   北微看着这熟悉的笑。   没有错,拂珠就是她的小徒弟。   小徒弟没像魂灯那样泯灭, 而是成功轮回转世,回到她身边。   只兴许转世比想象中的麻烦,才让她等了这么久。   北微长长叹了声,总算破涕为笑。   “好, 不哭了。”   北微擦干净脸, 揉着软糯鲜嫩的小徒弟, 恨不能就此把人镶进自己身体里。   这样不管日后再出什么事,小徒弟都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能随时随地给予保护,而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魂灯破碎,最终连最简单的收殓尸骨都做不到。   那样惨痛的经历,一辈子体会过一次就够了。   北微力道对现如今还未修行的拂珠而言,明显过于大了。   但拂珠没喊疼。   只觉师父太想她了,想得她都要呼吸不过来了。   还是白近流哼哼唧唧着钻进两人中间,柔软的毛发这里挨挨那里蹭蹭,带来无法忽视的强烈痒意,北微这才惊觉拂珠脸颊有点涨红。   便忙松手,给拂珠抚胸口顺气。   等拂珠面色恢复正常,摇头说自己没事了,北微低头问挂在身上的白近流:“你什么时候找到珠珠的?”   没等白近流答话,又道:“不对,白近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的灰毛呢?”紧接着想起刚才似乎听到了声父父和兄兄的人言,继续问,“你好像还会说话了,你这是终于要长大了?”   身为师长,北微自然知晓白近流并非寻常妖兽。   不过在此之前,她也无论如何都没想过,这一百年过去,白近流居然还没进入成年期。   它的血脉到底有多强大,幼年期竟漫长到这等地步?   “嗷哼!”   白近流昂昂脑袋,抖抖白毛,学人嗯哼的小模样瞧着特别骄傲。   然后回答它是万音宗在皇城招新那天找到的。   “我刚到皇城第一天,就等到姐姐了,”白近流说着,从北微身上跳回拂珠怀里,雪团子般的小妖兽,搭配花骨朵般的小姑娘,整个洞府里顿时满满当当全是专属春日的鲜嫩气息,“我跟姐姐情深缘更深,死亡也无法阻隔我们!”   它掷地有声,小模样更骄傲了。   北微不由想起当初就是白近流感应到解契,第一时间断定拂珠有危险,二话不说跑出去,她不由再度叹气。   以前总嫌弃白近流不会说话,只会跟狼似的嗷嗷,如今想来,倒也多亏它跟狼似的,嗅觉足够灵敏,找拂珠时有刻意留下痕迹,否则她和独孤杀都没法溯源拂珠陨落前曾去过哪。   独孤杀状告一案得以成功,白近流功不可没。   拂珠也道:“白白一直守着剑鞘,才守到我来。”   说完把湿帕子放到旁边,取出乱琼剑鞘,询问北域妖池发生了何事,怎么白近流只找到剑鞘。   “妖池?”   北微皱眉。   这显然也是不清楚了。   还是独孤杀道:“此事我有所耳闻。据说是有人在天云峰的天端云里秘境中,发现了个上古时期的锻剑炉,那人想以锻剑炉打造神兵,便到处搜罗神火。北域妖池的凤凰火天下闻名,又属神火之列,那人第一站就去了妖池,将凤凰火全部带走。”   拂珠了然。   想必就是那人搜刮凤凰火时,发现了她的乱琼断剑。   乱琼剑虽断,但其材质乃是深海陨铁,深海陨铁别的特性不必说,至少可承受得起多次融化锻造。那人应当是觉得现成的深海陨铁,不拿白不拿,便一并给带走。   提到凤凰火,北微想起什么,问独孤杀:“马上是不是又要满半个月了?”   独孤杀说是。   北微转而问拂珠:“看你望见那狗东西的惨状没怎么吃惊,你是不是也知道楚秋水身体里有凤凰火?”   拂珠点头。   北微这便将自己和独孤杀的杰作娓娓道来。   原来,当初状告一案,独孤杀之所以会明里暗里地示意楚秋水不可死,于是楚秋水仅只是被罚终生凤凰火加身这等听起来颇有些轻飘飘的惩处,可独孤杀却没表露出任何的不满,乃是因为他在状告前,曾依北微所言,往北域妖池走了趟。   这一趟,不单单让独孤杀发现了拂珠留下的凤凰石,更让他往妖池内投入了个看似不起眼,实则极其重要的小东西。   多亏这个小东西,才有到得如今,每隔半月,不论楚秋水身处何地,她那身为太上长老的师父都会派人接她回元宗,然后到处请医修,试图以正统医术压制楚秋水体内定期躁动的凤凰火。   若是寻常躁动也就罢了,那太上长老多费些力气,独自一人就能将其压制。   可事实却是每逢凤凰火发作,太上长老连靠近楚秋水都不行,倘若出手,更是会适得其反地让楚秋水状况更糟。太上长老只得憋着口气,花大代价请医修。   这么多年下来,听说那太上长老压箱底的宝贝都送得不剩多少了。   就这还仍然对楚秋水神魂颠倒。   若非顾及面子,想保住点师徒情谊的清高之名,怕是早强迫楚秋水与他结为道侣了。   “所有人都以为我请景吾是为了施压,根本不知我同景吾做了什么交易。”   北微徐徐道:“一小簇凤凰火而已,灼烧魂魄听起来唬人,其实真碰着有本事的,还是有办法给楚秋水解决掉。我就是考虑到这点,才从景吾那儿拿了颗凤凰石。”   和楚秋水的那颗凤凰石一样,北微拿的这颗也含有凤凰气息。   唯一不同的,是北微这颗,凤凰气息的神性极其浓郁。   浓郁到彼时景吾刚取出凤凰石,还未交到北微手里,北微就被那神性慑住心神,久久不能清醒。   试想这神性连她都抵抗不了,换成是楚秋水,只怕会更惨。   事实证明楚秋水的确过得很惨。   哪怕那太上长老心疼,几乎将全元宗的修炼资源都倾给楚秋水,楚秋水磕磕绊绊地修炼至今,也不过初入结丹期,往后恐再无寸进。   “凤凰可是神兽,”北微越说越畅快,纯粹是在跟拂珠炫耀了,“但凡沾了神的仙的,哪个能好相与?尤其凤凰火还以凤凰为名,就更不好相与。”   也就那太上长老不信邪,明知楚秋水体内的凤凰火不对劲,却一个劲儿偏要折腾。   这不,楚秋水再难熬也得生生受着。   最后北微道:“珠珠你才刚回来,不太合适,回头为师找个机会,让你亲眼看看楚秋水。别看她平时人模人样的,其实比乌致那狗东西好不到哪去。”   拂珠应好。   见北微说这么久有点口干,拂珠收起剑鞘,跑去倒茶。   她倒了两杯。   “弟子给师父、师兄敬茶,”拂珠和白近流一起,恭恭谨谨地行拜师礼,“请师父、师兄喝茶。”   北微一下笑开来:“还要我喝拜师茶啊?”   拂珠认真点头。   她虽能与师父师兄再续前缘,但归根究底,此世一切皆从头开始,这拜师茶是必须要敬的。   北微便伸手接茶盏,独孤杀也接了。   趁两人喝茶,拂珠从须弥戒里取东西。   各色麻布做的长衫,以及各式浅色长袍,还有上到玉冠发带,下至足袜鞋履,大如装琵琶用的木盒,小似缝补用的针线,堪称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找不见的,应有尽有。   “这些是我爹娘给师父师兄准备的见面礼。”   取了好一会儿,取得周围地面被摆放得连个让人落脚的方寸之地都无,拂珠歇了好几口气,她都快出汗了。   然后指着礼物道:“礼轻情意重,还望师父师兄不要嫌弃。”   独孤杀看着,说不出话。   北微也惊呆了。   北微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惊喜。   便问:“只有爹娘吗?”   拂珠答:“嗯,我爹娘就生了我一个。”   她简单讲了家中情形,还讲了曲从渡和赵翡。   “大家都对我很好,”拂珠说着,又开始从须弥戒里取东西,“刚才那些是爹娘准备的,这些是曲哥哥和翡姐姐准备的。虽不值什么钱,但也希望师父师兄不要嫌弃……”   这下可好,除拂珠站立之处外,地面被彻底摆满。   北微半是好笑,也半是感慨。   转世重来,她的小徒弟过得很幸福。   “对了师父,”拂珠又问,“为什么他们说起我,都是以‘那位’代称啊?”   她本名不为人所知就算了,居然连她道号也不敢提及。   是师父做了什么吗?   北微正待回答,就听外头突然轰隆轰隆的,像是在打雷。   “喏,你要的答案,”北微朝洞府外抬了抬下颚,语气嘲讽,“我请景吾出手,隐蔽了有关你的天机。乌致那狗东西天天想着算天机,算死他得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仍然是臂痛志坚的一天,面无表情.jpg   作者专栏还差两个就破百了,不知道有没有人美心善的天使愿意去收藏下quq   红包~? 第40章 抉择   不会心软。   诚然, 那声声惊雷,正是乌致窥探天机无果,由天道降下的惩戒。   “原本那狗东西要是老老实实的, 乖乖呆在火牢里面壁思过, 别尽想着折腾,极天碧炎阵也不至于天天挨雷劈,劈得灵性都诞出来了。”   北微说着,语气更加嘲讽,细听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然后她一边跟独孤杀收拾满地的礼物, 一边同拂珠道:“你猜现在怎么着, 极天碧炎阵认定了他, 不管他到哪都跟个小媳妇似的缠着他,真真自作孽不可活。”   拂珠不由想起在半春秋峰主殿望见的极天碧炎阵。   但凡阵法, 不论杀阵还是困阵,抑或别的, 都该如死物般,只固守在一定范围内发挥作用。   可她亲眼所见, 那极天碧炎阵不仅会跟随乌致四处游走, 甚至还会自发吞食鲜血。这桩桩异常,倒的确像是有了阵灵,远非寻常阵法可比。   “不过这样也好。”   北微简单收拾了些, 便想犯懒,索性将余下的全交给独孤杀整理,她自己则找地方坐下,逍遥物外地当个甩手师父。   反正大徒弟能干, 他不干白不干。   恰好小徒弟又倒茶来, 北微随手接过, 边喝边道:“有极天碧炎阵纠缠他,跟他玩相生相杀,他没那个闲工夫应付心魔,不必担忧他哪日突然飞升上界。”   成了仙,那便脱离了修士的范畴,不再属于芸芸众生。   这就好比景吾。   她当初之所以会跑去凌云宗请景吾,而不是请别的人,除去跟拂珠说的那些外,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景吾许多年前已成功渡过雷劫,乃是在上界登过名入过册的剑仙。   剑修战力是公认的强,剑仙更不必提。   据闻当年景吾担任九剑峰主时,一剑可令东海破开,无数人为之骇然。后渡劫飞升,刚目送他沿仙路往上界去,转眼就见他又顺着仙路下来了,言道不放心徒弟,更不放心九剑,还说他已同两位祖师请示过,这辈子就留在中界,哪儿都不去。   景吾这番话,让当时的中界很是震了震。   凌云九剑本就出了两位圣人,任何宗门都越不过凌云宗去,这又有剑仙坐镇,只怕中界存在多久,凌云宗就能屹立多久。   正因此,景吾接任凌云掌教之位,一坐就到了如今。   像景吾这般,不痴迷仙气飘飘的上界,反倒留恋中界俗世的不算少,比方说曾一手覆灭了元宗的那位魔尊,也是只在上界溜达了圈便隐居北域,鲜少露面。   人各有志。   北微自诩没什么大志向,她就想教两个徒弟成才。   至于飞升成仙,就完全看运气。   真运气到了,凡人也能白日飞升;没那等气运的,渡劫巅峰至死也只能是渡劫巅峰。   不过她没志向归没志向,她可不愿看她的两个徒弟也没志向。   尤其是刚刚死而复生的小徒弟。   遂语重心长对拂珠道:“我跟你师兄已经替你铺好前路,剩下的,就得你自己走了。   “你若无论如何都不想原谅乌致,一心要杀他给你自己报仇,那再好不过。我带你进越女峰的第一天就教过你,修士自当有仇必报,有恩必还;剑修更该鲜衣怒马,快意恩仇。   “你若认为当初乌致实属无心之举,情有可原,能够谅解,或者无所谓谅不谅解,你就是下定决心再不跟他有任何瓜葛,也行,因果乃修行大忌,能不沾因果就不沾,一切端看你自己的选择。   “我到底只是你师父,你师兄也只是你师兄,我们不是你,我们为你做得再多,你都有你自己的道,你要沿着你自己的道走,”说到最后,北微笑了,发间枯叶摇曳无休,肆意一如既往,“凡事随心,诸事由道,你若有朝一日犹豫不决,那就问问你自己的心、你自己的道,看你到底该如何抉择。”   俗话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路从来都是自己一步步走的,没谁能替别人走完属于别人的路。   说了这么长一番话,北微又有点口渴。   见独孤杀收拾完,她正要使唤独孤杀去煮点新茶,就见拂珠从须弥戒里摸出个小茶饼来,蹦蹦跳跳地去烹茶。   北微:“……”   怎么感觉小徒弟好像没把她这难得的苦口婆心听进去?   直等拂珠熟练地沏好茶,端过来说请师父尝尝她娘炒的茶,北微却哪有心情品,很认真地问拂珠:“珠珠,你是终于嫌师父成天就知道说废话吗?”   拂珠眨眼:“师父怎么会这么想?”   下一瞬,明白什么,她笑起来,还是灿烂得像颗小太阳。   “师父说的哪是废话,”拂珠顺势往前一趴,手臂搭在北微膝头,“师父说的话一直很有道理,弟子都听着记在心里呢。”   北微纳闷:“那刚才我长篇大论,你半点反应都不给?”   拂珠道:“因为弟子很久之前就想通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谁害了我,我就找谁,谁杀了我,我也找谁。”顿了顿,“师父不必担忧我会心软。我如果心软,就不会回来了。”   最后一句说到了点子上。   北微没再开口。   良久抬手,揉了揉拂珠发顶。   直揉得拂珠手忙脚乱地捂住小揪揪,嚷嚷道这是她娘梳的,不能弄乱,北微酸不溜地嘁了声,说我也会梳。   拂珠:“那为什么以前都是师兄给我梳头?”   北微:“他是我徒弟。没听说过‘有事弟子服其劳’?”   拂珠:“没有。”   北微:“那你现在听说了。”   “……”   师徒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旁边独孤杀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白近流的毛,时不时喝口热茶。   越女峰许久没这么热闹了。   待北微有感拂珠嘴皮子长进了,比以前更能说会道,她短暂地欣慰了半息,便摆手让师兄妹都出去,别在她这儿呆太久,容易引起怀疑。   不过拂珠临走前,她还是问了句:“珠珠,住你原来的洞府,没问题吧?”   拂珠说没问题。   长相、师父、道号、洞府,这些仅只是开始。   等到后面,她还要让白近流现身,还要去找乱琼断剑,还要不停修炼打磨剑势剑意……重头戏多着呢。   师徒同心,拂珠所想,显然也是北微所想。   北微嗯了声:“你心里有数就好。”   拂珠说:“师父不必担心。”   随即跨过门槛,跟独孤杀去到原先自己的洞府。   尽管洞府已有百年无主,但很显然,还是有人时常进来打扫,处处都很干净整洁。洞府内的一应陈设也都还是拂珠记忆中的模样,没有任何改变。   “……道君?”   这么一声传出洞府,紧接着啪的一下,什么东西被丢掉,而后是急匆匆的脚步声朝大门而来。   婢女几乎是跑着过来。   她作势欲拜,却没能拜,因为她看清了拂珠的身高。   “……不是道君啊。”   满心的惊喜瞬间转为失望。   但看拂珠是被独孤杀亲自领着,这姿势与许多年前的一幕可谓如出一辙,剪灯内心深处不免还是生出点渺小的希冀。她恭敬地行过礼,道:“敢问这位是?”   独孤杀道:“这是拂珠,师父新收的关门弟子。”   拂珠。   关门弟子。   剪灯在心里念了遍,继续问:“峰主可有给取道号?”   依峰主的习惯,收男徒弟不取道号,女徒弟却是一定要取的。   “取了,”这回是拂珠答的,“叫凝碧。”   尽管因着身量不高,看谁都得仰起脑袋,但这丝毫无损那沉稳得不似稚童的气度。   连同声音也是超出年龄的稳重。   拂珠就这么对剪灯道:“从今日起,我入住此洞府,你可视我为主。”   ——“从今天起,这洞府就是我的了,你可以称呼我为主人。”   只一瞬,剪灯便落下泪来。   “婢子知晓了,”剪灯哽咽着道,“婢子这就去收拾寝居,还请小主人稍等片刻。”   小主人三字被有意无意地加重咬字。   剪灯许是已经明白什么,但没发问,只抹着泪返身去了。   拂珠望着那背影,抿了抿唇。   就像拂珠从未对姬彻之和乔应桐说自己是转世,她也不会对北微、独孤杀和白近流以外的人说。   就当是她的私心吧。   可以怀疑,可以猜测,但知道她是凝碧转世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   “你看看可有什么缺的,我去洛城给你买,”独孤杀的问话打断拂珠思绪,“还是你来之前,把该带的都带上了?”   拂珠回神,应道:“都带上了。”   考虑到她过不了几年就得回皇城吃曲从渡和赵翡的喜酒,她娘只让她带了从九岁到十五岁所需的全部衣物。   至于十五岁后的,她娘还在准备,说是等她回家了再拿给她。   “这次不用师兄操心啦,”拂珠给独孤杀展示自己的须弥戒,“别看这戒子小,里面装的东西可多了。”   独孤杀说好:“若再来一次,我又得头疼了。”   师兄妹堪称同步地想起旧时记忆,相视一笑。   那边趁着打理门窗,悄悄望见这一幕的剪灯没能忍住,又落下泪。   独孤杀没在拂珠洞府待太久,给了新的须弥戒,以及杂七杂八别的东西,嘱咐拂珠好好休息,便出去了。   送走独孤杀,寝居也收拾完毕。   剪灯请拂珠进去歇息,顺便布下屏障,免得收拾外面时打扰到小主人。   拂珠正有感剪灯的贴心,细微动静响起,循声转头,窗外多了个人。   这人道:“你要开始修炼了?我教你修春生秋杀曲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专栏破百啦,谢谢大家,挨个啾啾=3=   今天第四天了,变成大臂内侧的肌肉疼,麻了,怪我体质太差,我好想多更呜呜呜   坐稳昂,下章开始时间大法? 第41章 筑基   往他心口插了一刀。   又是乌致。   拂珠皱了皱眉。   师兄可刚走不久, 师父也就在隔壁不远。   况且离开半春秋峰的时候,他不是正被嬴鱼镇压,要重新关回燕骨峰下吗, 他是怎么来的?   还有……   “我不修。”   拂珠直截了当地拒绝, 上前关窗。   因乌致是站在窗外,拂珠刚才只看得出他身上玄衣应该有换过,没再洇出血色,也没再透出血味,此刻离得近了, 方发现他岂止是换了衣服, 他从头到脚皆干干净净, 景吾的灵力锁链消失不见,他足下的极天碧炎阵同样不见踪影。   乍看似乎还是身外化身之法, 只化身的白衣改为玄衣。   但拂珠对乌致实在太熟悉,她认出这就是他本尊。   尤其望见那完好的右手, 拂珠眉皱得更深。   莫非百年之期已到?   算算时间,前世她死在冬季, 如今初春, 百年之期确实已到。   嗯,还超了不少。嬴鱼对这个徒弟还是有点忌惮的。   拂珠想着,又瞥了眼乌致右手。   打从来到这洞府起, 乌致的目光就又牢牢黏在拂珠身上,片刻不离。许是看出拂珠的疑惑,他动了动右手,笨拙, 僵硬, 不甚灵活, 间或发出点骨头摩擦碰撞的声响。   他低声道:“师父刚为我接好手。”   拂珠没说话。   她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无非是刚接好手,连休息都无就立刻赶过来,为的就是想第一时间教她修春生秋杀曲。   拂珠眼底有些讽刺。   原本还以为他难得的有骨气,才能一断就是百年。结果这刚结束禁闭,就借着要教她弹春生秋杀曲的名义,刻不容缓地接上。   外头还盛传乌致是因她生的心魔,依她看,那心魔根本是为他的断手生的吧。   恶心。   拂珠面无表情地关窗。   这关窗没什么用。   因为拂珠刚转过身,就见乌致不知何时从窗外到了房内。   他长身立于屏风之前,以糅合了怅惘、思念、哀伤等等诸多情绪的眼神缓缓打量房中布置。   每看过一样熟悉的物件,那情绪便浓重上一分。待看完所有,他整个人如同长眠了千百年的古钟,诡异的沉静,也诡异的沉默。   瞟到他神情,拂珠情不自禁地抖了抖。   她总算知道白近流说的“疯了”到底是何意。   “劳烦出去。”   关上的窗被重新打开,拂珠毫不客气地指着窗台,示意他打哪来的就打哪出去。   口中也道:“这里不欢迎你。”   乌致这时转身,浑然没听到她的话,也没看到她赶客的动作般,径自问:“有香吗?”没等拂珠答话,他又自顾自道,“没香也行。”   未像以前那般每次弹奏前都要净手焚香,风景也要挑最好的,这次乌致直接席地而坐。   玄色衣摆随着他的动作铺敞开来,隐可见一点灵光在其内微微闪烁,碧绿与冰白的光泽若隐若现,赫然正是先前拂珠疑惑的灵力锁链和极天碧炎阵。   百年禁闭虽已结束,乌致不用再关在火牢里,但只要远在凌云宗的景吾一日不收起神威,那灵力锁链就一日不会撤下;极天碧炎阵则是因为诞出了阵灵,已非寻常手段可破,便也仍寸步不离地跟着乌致。   唯一与在乌致呆在火牢里时不同的,大约要属极天碧炎阵的脾性有所收敛,肯和灵力锁链一同藏匿于他衣衫之下,不再猖狂到教人轻易察觉。   留意到拂珠在看自己的衣摆,乌致循着看去。   下一瞬,他猛地垂下右手,想遮住什么。   奈何右手太过僵硬,不听使唤,他越是试图遮掩,那些光芒就越是凸显出来,最后反倒什么都没能遮住。   乌致顿住。   意识到这样的自己必然十分难看,他只好取下背着的七弦琴,置于腿上,终于勉强盖住那些光。   他神色忽然便有些难堪。   “春生秋杀曲乃我万音宗镇宗灵诀,可生亦可杀,”他声音也比刚才更低,“我先弹给你听,你听完就想修了。”   拂珠道:“我不听。你走。”   窗子开得更大了。   然而一如刚才乌致无视她的拒绝,此刻的乌致也继续无视。   他强行克制住僵硬的右手,十指缓慢悬于七弦上方,抚琴的姿势半是熟稔,也半是生疏。   之后他久久没有动作。   换作旁人,或许还瞧不出什么,只道他兴许是被关得太久没有碰琴,一时找不到过去的感觉,待找着感觉,他便要开始弹奏了。   可现在看他抚琴的,是曾昼夜陪着他练琴习曲的拂珠。   于是拂珠一眼就瞧出,长达百年的禁闭关押,以及长达百年的失去右手,俨然已经让他记不起该如何奏琴了。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一曲惊天下的乌致了。   拂珠都能这么断定,乌致则比她更清楚自身状况。   鬓角渐渐有汗流出,呼吸也变得沉重。他死死瞪着自己僵硬得连触碰琴弦都做不到的手,似乎不敢相信他竟驱使不了这双手。   无法驱使,便无法奏琴,更无法弹春生秋杀曲。   他教不了拂珠了。   “你走吧,”拂珠又道,“你再不走,我就要叫人了。”   乌致被她的话惊醒。   像被火烧似的,他一下收回悬空的双手。   仅是这么短暂的工夫,他便满头满身尽是冷汗。心跳失序得厉害,双手也疼得厉害,他自欺欺人地将手背在身后,道:“我不能走。我还没教你……”   话未说完,就被拂珠打断:“你走!”   此前脸色还算尚可的小姑娘,此时已沉下脸,语气也变得危险。   她目光沉沉逼视着他:“我说了我不修,我也不想听。”然后约莫是终于忍不住了,她嘲讽道,“怎么,尊者是被关太久,已经听不懂人话了吗?”   “……别这样。”   乌致语气有些艰涩。   好似拂珠的再三拒绝对他而言,不啻于往他心口插了一刀。   这一刀比起以往受的任何伤都要更痛。   可越是痛,他就越想要做些什么。   如不然,他会疯的。   于是低声下气,完全是在恳求了:“我知道你想听的,你等一等,我这就弹给你听。”   他重新伸出双手。   然而比刚才的状况还要更糟,他手背青筋迸出,十指更是肉眼可见的抽搐痉挛。   这双手像不知何时有了自己的想法般,没等他这个主人控制,就一个劲儿地想要逃跑。那种互相抗拒所带来的疼痛,剧烈到让乌致眼前都有些发黑。   可一想到拂珠在看着他,乌致便咬住牙,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方按捺住这双已经不属于他的手。这下不止手背,他的额头,乃至颈侧都爆出青筋来,太阳穴一鼓一鼓,眼底更盈满血丝,模样颇有些可怖。   但饶是这样,他的手也还是连靠近琴弦都做不到,更枉论弹奏。   十指痉挛得更厉害了。   那只刚接好的右手甚至有血自腕间流出,霎时衣摆下的极天碧炎阵光芒大盛,天水天火跃跃欲试着,不想放过宿主任何一滴鲜血。   拂珠漠然看着。   少顷道:“你已经弹不了琴了。”   乌致充耳不闻。   他还在试图让双手触碰琴弦。   拂珠继续道:“你既然弹不了,那正好,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听。”   当初她让他弹,他不弹。   如今他死活非要弹。   这算什么,男人的贱骨头?   乌致终于停止动作。   没管流血的右手,他抬头看拂珠,触及到那冷漠,他动了动唇,唇角弧度也是艰涩的。   他道:“你能不能再等等……我弹一遍就好,很快的,要不了多长时间。”   说着又抬手,鲜血顺势滴落,溅上琴身,他下意识要擦拭,可双手无论如何都靠近不过去。他望着那点血迹,慢慢的,慢慢的,他低头,痛苦地喘气。   拂珠更漠然了。   他可能真的听不懂人话。   若非她还没开始修炼,她简直想捶爆这个傻逼的脑壳。   懒得再浪费口水,拂珠从独孤杀给她的须弥戒里取出张灵符。无需动用灵力,指尖往符上一摁,下一瞬,破风声骤响,寝居内已多出第三人。   不消说,这第三人正是拂珠叫来的北微。   北微到后,也不必询问拂珠,甫一望见坐在地上的乌致,她顷刻了然,这狗东西一朝出笼,在哪发疯不好,偏跑到她小徒弟这儿来发疯。   她的小徒弟已非当年那个小徒弟。   狗东西想膈应谁呢?   “乌致尊者不好好在宗主那儿休养,悄悄来我越女峰,可真是闲情逸致,”北微张口便是拉满到极致的嘲讽,“怕不是在燕骨峰下的时候,凡间那些傻不拉几的话本子看多了,脑子钝了,就想着学话本子里写的,把我新收的这小徒弟当成你以前楚歌峰大管家的替身?”   乌致抬首。   那眼底还是红的,血丝分毫未消。   他道:“师叔在说什么,替身?谁的替身?”   北微闻言,笑着哎哟了声:“居然搁我这儿装傻……不是我说,在我面前装傻充愣,你算哪根葱?”   说到这,她笑容一敛,话音也陡的转了个大弯儿。   “就摊开明说了吧,你若不想找替身,何必巴巴地来我小徒弟这儿?想找替身就找呗,找了却藏着掖着不敢让人看出来,你知道这叫什么?这叫下贱。”   一语惊醒梦中人。   乌致眼底愈红。   与此同时,他脸色开始发白,视线也跟着模糊,他几乎要看不清拂珠的脸。   而拂珠的话更是让他心神大乱。   她道:“还在皇城的时候,尊者见到我的第一眼,恐怕就已经将我当成凝碧道君的替身了吧?我有一点不解,尊者若对道君痴心不改,何必找替身?道君对尊者而言,算什么呢?”   拂珠知道曾经的她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   那么现在呢?   她在他眼里到底是拂珠,还是凝碧?   拂珠想着,目光十分真挚,她堪称诚恳地等待乌致的回答。   可乌致说不出话。   他身体后仰,似乎想要避开拂珠的目光。但此刻他还是坐着的姿势,退不了,他便只得堪堪转过头,良久开口,声音低到近乎于无。   “没有,”他说,“没有替身。”   拂珠哦了声:“那尊者来找我做什么,只是想教我春生秋杀曲?”想了想又道,“据我所知,当年道君濒死,见尊者的最后一面,就是想求尊者给她弹春生秋杀曲。可尊者不仅没弹,还……”   话未说完,乌致颤着声道:“够了。我知道了。”   他真的知道了。   不要再说了。   下一刻,犹在痉挛着的双手按上地面,他人瞬间消失,徒留地面星星点点的血迹。   ……啊。   这就走了。   她刚说到重点呢。   拂珠不爽地瘪瘪嘴,转头问北微,她刚才表现得怎么样。   “不错,”北微欣慰极了,“很有我年轻时候的作风。”   拂珠听罢,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师父胡说,师父明明现在才是年轻时候。”   北微失笑。   接着表情变得严肃,同拂珠说她们失策了。   现在的乌致真切不是个正常人。她们不能再以他过去的行事作风为基准来看待他,那些已然不是一个疯子能够拥有的。   好比说若非拂珠动用灵符,以北微对乌致的了解,北微怎样都预料不到不久前才在主殿发生那样的事,乌致竟也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直接摸来拂珠洞府。   疯子不可怕。   渡劫巅峰的疯子才可怕。   “得给你洞府重新布置布置了,”北微思忖道,“渡劫巅峰……”   北微开始思索该置换怎样的阵法才能阻拦乌致潜入。   拂珠则生出点紧迫感。   她得赶紧修炼了。   否则往后假若又发生像今天这样的事,她也不至于只能耍耍嘴上工夫,一个耍不好,还得喊师父给她收拾烂摊子。   师父是厉害到足够让她依赖,但她不能事事都靠师父。   于是北微想到法子后给独孤杀传音,让大徒弟过来搭把手布阵,拂珠趁机同北微说了声,请师父在静室内设下数道屏障,以及一个只能出不能进的阵法。   北微一听就明白她的意思。   “行,好好修炼,”北微悉数给她布置好,“谅那狗东西还没疯到知道你闭关,还非要进来打扰你的地步。”   谢过师父师兄,拂珠于静室内跏趺而坐。   她吞服了枚辟谷丹,这就马不停蹄地开始修炼。   修行一道,引天地灵气入体,将其转为灵力储于丹田之中,即是最初始,同时也是最基础的炼气。   炼气之后,是为筑基。   筑基可御风,可修习御剑等术法,堪为修行一道的第一个槛。   时间在拂珠的闭关中渐渐流逝。   一日,她睁开眼,五年已过,她成功筑基。   作者有话说:   好耶,痛感不明显了,恢复正常更新~   你们绝对难以想象夜里两点我遭遇了什么。   我在我家客厅撞见了一条蛇:)? 第42章 豆蔻   “凝碧是我亡妻。”   拂珠出关。   第一个迎接她的是白近流。   和过去一样, 每逢拂珠闭长关,白近流都会很自觉地不打扰,跑去找独孤杀求投喂。   独孤杀的厨艺是北微手把手教出来的, 更经过拂珠无数次的亲自验证, 因此白近流嗷呜嗷呜地朝拂珠飞扑而来,拂珠接住它,第一句话就是:“白白你吃胖了?”   白近流瞬间止住狼嚎。   它下意识吸了吸气,努力收起与五年前相比,确实鼓了不少的小肚子, 才理直气壮地答:“没有!白白永远吃不胖!”   拂珠道:“是吗?”   她换成单手托着白近流, 另只空出的手快狠准地摸向白近流肚子。   这一摸, 连试探都无,她直接搔到白近流痒处。   耐不住那种既酸痒又酥麻, 说不上来是舒服还是不舒服的奇妙感受,白近流登时一个泄气, 刻意营造的平坦紧绷瞬间消失无踪,它小肚子恢复原本的圆鼓鼓, 被拂珠摸了个正着。   不得不说, 这圆鼓鼓却又软绵绵的肉肉,手感其实相当好。   拂珠便揉了好几下,还顺势拍了拍, 清脆的“啪啪”声听起来跟拍西瓜似的。   她不禁感慨:“真的胖了啊。”   白近流垂头丧气。   它嘟囔道都怪兄兄做饭太好吃,它一吃就停不下来。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吃师兄做的饭了,”拂珠挥手撤掉屏障和阵法, 抱着白近流往外走, “师兄今天忙不忙?”   “不忙!我刚刚还在和兄兄钓鱼鱼!”   “那咱们找师兄蹭饭去。”   白近流嗷嗷地叫好。   走出洞府, 眼角余光瞟到个不很清楚的痕迹,白近流道:“姐姐姐姐,真让父父说对了,你闭关第二天,臭坏坏就又来了。”   拂珠道:“他来做什么?”   白近流道:“还能做什么,想见姐姐,教姐姐修春生秋杀曲呗。”   不是它说,臭坏坏连琴都弹不了了,还教个什么教啊。   退一万步讲,姐姐就算要学,那也是跟兄兄学,兄兄的春生秋杀曲也已经修习至大成。   放着兄兄的不学,去学臭坏坏的?   这哪怕搁在以前,也完全是不可能的事。   “然后呢?”   “然后灯灯说姐姐在闭关,谁都不许打扰,臭坏坏就被灯灯给赶走啦。”   之后也是。   臭坏坏来几次,就被灯灯赶几次,它看得可爽了。   “有天兄兄问灯灯,她就不怕臭坏坏吗,灯灯说要不是她修为不济,她都想直接将臭坏坏打出去,有什么怕不怕的,”白近流复述完,对灯灯大赞特赞,“灯灯不愧是咱越女峰的人,真厉害。”   灯灯即剪灯。   剪灯本就对拂珠身份有所猜测,又乌致接二连三地前来献殷勤,无疑更加证实她内心猜测。   当然,就算那猜测是假的,也不妨碍剪灯面对乌致时,特意摆出臭脸给他看。   总有那么种人,对着他好言相劝没用,只能骂。   故剪灯每每开口,那不带半个脏字,却根本是得了北微真传的嘲讽,直将想守在洞府外等拂珠出关的乌致给骂得再待不下去,溃败而逃,只留淡淡足迹。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不知乌致是不想再吃闭门羹,还是被剪灯给骂得彻底长了记性,总之他没再来。   那残留的足迹因此变淡许多,若非白近流有意让拂珠看,拂珠一时半会儿还真发现不了。   拂珠对那足迹扫了眼,就收回目光。   “他不来正好,”拂珠道,“省得他一来,大家都得烦。”   白近流小鸡啄米式点头。   可不是。   见不着臭坏坏的这些日子,越女峰上贼和气。   这时迎面走来一人,正是剪灯。   剪灯手里挽着个花篮,篮中盛着粉白红黄各色花枝,要做插瓶用。   剪灯边走边摆弄花枝,正认真挑拣着,不经意间一抬头,望见前方抱着小兽的少女,她一愣,花篮险些坠地。   “……道君?”   剪灯喃喃喊了句,旋即不可置信般,低头揉眼睛。   再望过去,看清那亭亭玉立的少女与记忆中的简直一模一样,剪灯心下重重跳了跳。   她进越女峰比道君要早,所以她也算是看着道君长大的。   她一路看道君从稚龄的总角之年,到长大了些的金钗之年,再到结丹驻颜,容貌永远停留在桃李年华。道君每个时段的模样,她都记得深刻,所以她十分怀疑眼前这位小主人,就是她原本的主人。   还有那头小兽,尽管毛色与从前不同,但她仍能认出那就是白近流。   ——能被白近流如此亲近,普天之下除道君外,焉能有第二人?   道君真的回来了吧?   再一次生出这个念头,剪灯一时鼻头泛酸,又想落泪。   但她忍住了,过去给拂珠见礼。   然后和之前一样,仍旧没有发问,只道:“恭喜小主人出关。”   拂珠笑了笑。   豆蔻年华的少女明眸皓齿,秀色可餐,笑起来更是漂亮非常:“你在哪折的花?”   她们越女峰上只有琼花。   果然,剪灯回答说是在燕骨峰折的。   “燕骨峰不少人和婢子一样,都惦记着道君,”剪灯答道,“得知婢子想折些花装点道君的洞府,大家自告奋勇,每样都替婢子折了。”   拂珠点点头道:“那下回你再去燕骨峰,替我谢谢他们。”   剪灯应好。   接着简单说了些拂珠闭关期间,宗内宗外发生的各种大事,免得拂珠两眼一抹黑。   更提及派人往中州皇城的姬家送去传音镜后不久,有日他们这边的传音镜亮起,问可是要找拂珠,那边没答,过会儿镜面变暗,始终没人回应。   “此事发生后,婢子立即向峰主禀告,峰主与驻守皇城的人千里传音,那边说姬家没出事,是赵家有人逝世,”关乎小主人的家事,剪灯说得细致,“兴许当时想让小主人回去,但怕扰了小主人的修炼,便又临时打住。”   拂珠闻言,立刻品出点蹊跷之处。   因为她和赵翡玩得好,所以他们姬家和赵家的关系还算可以。   按说赵家有人逝世,甭管长辈还是小辈,她都该回去吊唁,可早在她认识赵翡的那天,曲从渡就告诉她,除去赵翡,赵家其余人她都不必在意。   曲从渡说赵家没几个好东西。   她问乔应桐,那时他们姬家跟赵家还没来往,乔应桐便让姬彻之出去打听。打听完告诉她曲从渡说得没错,整个赵家就是一滩脏到不行的浑水,她跟赵翡玩就行,其他的别沾惹。   “要不你曲哥哥怎么老接赵翡出来玩?”乔应桐是这么说的,“别看你曲哥哥成天混不吝的,他精着呢。”   又道赵家能有个出淤泥而不染的赵翡,也算祖坟冒青烟了。   因此赵家逝世的人,多半是赵翡的双亲,或者祖父祖母之类的血亲,拂珠想,否则家里也不会动用传音镜找她,却又临时打断。   果然,跟替自己看家的大田鼠以传音符取得联络后,大田鼠的回复正应拂珠所想。   时隔五年,拂珠已修炼至筑基期,经她点化的大田鼠也已经能够口吐人言。   只说得有些断断续续,明显是天天在地道里窝着,没怎么跟外界接触:“是、两年前、赵翡祖父病逝。本来赵翡都已经、和曲从渡定亲,赵家跟曲家商量,能不能将婚期提前,让赵翡趁热孝、赶紧嫁出去。结果赵翡祖母不同意,非要赵翡给祖父守三年的孝。”   祖母当着众人面亲自点名,赵翡岂有不应之理。   好在曲家通达,主动提出婚期延后。   “夫人说,赵家那些烂事太糟心,没必要叫您回来,”大田鼠越说越流畅,“所以那天传音突然中断,就是不想让您分心。”   拂珠问:“那赵翡和曲从渡什么时候成亲?”   大田鼠答:“我听夫人说,等您及笄了,那两家差不多就能办喜事了。”   所以差不多就是明年这个时候?   拂珠心里有数了。   再细细问了大田鼠,大田鼠说赵翡这两年虽因着孝期无法出门,但有曲从渡明里暗里各种帮衬,以及曲家也多次表露对准媳妇的中意,所以赵翡在赵家待得还算舒坦。   它甚至有偷听到曲从渡的话,说是赵翡现在的小日子过得比定亲前要好。   “您不必担心,”传音符中传出一阵砰砰的,像是拍打胸口的声音,“有我在,保管赵家没人欺负赵翡!”   拂珠道:“辛苦你了。”   大田鼠道:“不辛苦!得您点化,为您解忧是应当的!”   与大田鼠的传音到此结束,拂珠想了想,终究还是动用了传音镜。   不过她选的这个时间不大好,等了得有小半时辰,传音镜里也还是只显出她自己。无奈,她只得去北微洞府,先跟师父撒了会儿娇,然后请师父派人去趟皇城,她要送些东西回去。   北微知道她心系家中事,便问:“不然你也回去?”   拂珠摇头。   家里不想让她回去,那她就不回。   不过该敲打的,该表明的,绝不能漏掉她。   “不回也行,”北微道,“以你现如今的身份,你就算不派人,谅皇城里也没谁敢看轻你的亲朋好友。”   东海蓬莱万音宗收了个天生琴心的弟子,此事可谓是传得天下皆知。   尤其那弟子与曾经的凝碧道君长得像,还同样拜越女峰北微为师,就更是传得沸沸扬扬。   故而赵家对赵翡难得的善待,其实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看在拂珠的面子上。就怕哪日突然叫拂珠知道赵翡受了苛刻,一怒之下不远千里奔袭而来,届时赵家可没谁能承担得起一位修士的怒火。   修士,哪怕刚入筑基期,也足够让凡人敬畏,更何况是天生琴心的修士。   九州内皆传,待他年天骄换榜,拂珠必能名列前茅。   拂珠本就想到这点,经北微一提,便想得更通透。她点点头,又是给师父倒茶,又是给师父捏肩捶腿,直把师父伺候舒服了,师父大手一挥,让她找她师兄去。   “按照门规,突破筑基期,得去凡间历练,”北微问她道,“还跟以前一样,让你师兄带你去历练,怎么样?”   拂珠应好。   去到能玩钓鱼的小溪边,就见独孤杀架好火堆,正在烤鱼。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白近流欢呼一声,主动跳出拂珠怀抱,围着独孤杀打转。   独孤杀头也不抬地道:“出关了?”   “出关了。”   拂珠拢好裙摆,在独孤杀对面坐下。   然后边看独孤杀娴熟地翻烤,边跟独孤杀说去洛河那座水下之城历练的事。   独孤杀没说什么,只颔首。   待第一条鱼烤好了,递给拂珠时,独孤杀趁空将她打量了番,笃定道:“乌致见你,怕是会疯。”   拂珠说:“是吗?”   鱼肉太烫,顶着白近流垂涎万分的眼神,拂珠吹了好几下,方小心翼翼地咬。   只一口,她就满足地眯起眼。   师兄的手艺又进步了。   这几年一直服用辟谷丹,口腹之欲减弱不少,拂珠仅吃了一小半就没再吃,余下的全给了白近流。然后她接过独孤杀手里的活儿,让师兄尝尝她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说来她在皇城九年,都没怎么做过饭。   原因是她年龄小,有回想帮乔应桐淘个米,都被乔应桐赶出厨房,说她还没灶台高,也不怕磕着碰着。   “怎么样?”拂珠忐忑地看独孤杀吃她烤的鱼,“老不老,还是太咸了?”   独孤杀细细咀嚼鱼肉,吞咽完才评价:“不老,也不咸,刚刚好。”顿了顿又说,“许是你在凡间待得久了,我有品出点凡间的烟火气。”   拂珠说:“这烟火气是好是坏?”   独孤杀不答反问:“你为何要去凡间历练?”   拂珠懂了。   再吃了条鱼,独孤杀起身,他要去收拾些历练会用到的东西,让拂珠在这等他。   拂珠继续烤鱼。给白近流烤。   正烤着,悄无声息的,旁边多出个人。   诚如独孤杀所说,这人一看到拂珠,险些就疯了。   十四岁的少女,身量抽高,五官也长开来,和记忆中那道身影越发相似。而她穿着青色衣裙,身边蹲着只巴掌大的小兽,无疑就更像当年,日光璀璨,眸光也璀璨,对他说我喜欢你的那人。   乌致久久无言。   直等拂珠又烤好一条灵鱼,嘱咐白近流慢点吃别烫着,这等柔声细语终于让乌致开口,喃喃喊了句凝碧。   拂珠这才转头看他。   她开门见山地问:“敢问尊者喊的是谁?是我,还是凝碧道君?”   乌致闻言,突然笑了。   他神情温柔,目光也温柔。   他道:“你或许还不知……凝碧是我亡妻。”   作者有话说:   蛇是常见的赤链蛇   我这附近有河,刚好下雨家里潮,院子又有通外面的下水道,估计是追着老鼠进来的=。=? 第43章 姻缘   将乌致碎尸万段的心都有了。   亡妻?   拂珠听罢, 正要回他怕不是梦里有的亡妻,不过临开口时,她想到什么, 微微眯起眼。   就像凡间活人与亡者结亲被称为冥婚, 修真界里也是有冥婚之说的。   不过和凡间不太相同的是,修士结冥婚,除最不可或缺的生辰八字外,还有个最为重要的东西,名为姻缘线。   有了姻缘线, 方能让活着的修士与已陨落者结为连理, 纵轮回转世也断不得。   以拂珠对乌致的了解, 与他论事,乌致或许会沉默不答, 或许会顾左右而言他,但绝不会故意扯谎。   所以假若他口中的亡妻, 并非他疯得胡言乱语,而确实是他用上了姻缘线……   拂珠翻烤灵鱼的动作没停, 灵识却悄然而动, 一寸寸地在体内慢慢感应。   不多会儿,果然在元神某处感应到一条此前没发现过,却无疑已经存在很久的姻缘线。   “……”   拂珠抿了抿唇。   乌致不说, 她还不知她竟被结了冥婚,强绑姻缘线!   这一刻,拂珠将乌致碎尸万段的心都有了。   心下越是愤怒,面上就越是平静。拂珠甚至能以毫不相干的旁观者的姿态问乌致:“你用姻缘线, 有经过我师父和宗主同意吗?”   乌致摇头。   他道:“这是我与凝碧的事, 何须过问他人。”   ……简直笑话。   当年他口口声声说婚约是宗主和她师父共同商议定下的, 所以要退婚,得先过问宗主。   结果换成姻缘线,他就谁都不用插手,他自己想如何便如何?   拂珠生生气笑了。   她捏着树枝的手指崩到发白,面上却若无其事继续问:“你这么做,就不怕道君被你气得活过来?”   “那正好,”乌致也笑了,“她若能活过来,也不枉我做这么多。”   他目光更温柔了。   顿时咔的一下,树枝到底还是被捏断。   才烤到半成熟的鱼顺势掉进火堆里,沾了满满的灰。巴巴等待投喂的白近流见状,没忍住发出声哀嚎,旋即抬头,怒气冲冲地瞪乌致。   乌致没看白近流。   他一如既往只看得见拂珠。   看拂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似是不想浪费,她伸手要捡那条鱼,他便先她出手,以灵力处理干净,又串上新的树枝,摆放在地上的各种调料也一样样地拿起,给两面鱼身都慢慢撒匀了,方讨好似的递给拂珠。   拂珠没接。   她觉得讽刺。   以往乌致何曾做过这等亲力亲为之事。   百年禁闭威力竟这么大,不仅关得他性情大变,还关得他连这些都自学成才了?   却不知,他想讨好的,究竟是她,还是他口中的亡妻?   他真的能分得清吗?   便问:“尊者既已和道君结为道侣,为何还要来找我?人在做天在看,天道在上,尊者当真不怕遭报应?”   乌致不答。   他浑然没听到般,固执地举着树枝,想让拂珠继续烤。   深知他若不愿开口,无人能逼他开口,拂珠没再问,转头对白近流道:“今天就到这吧?先收起来,下回再吃。”   白近流蔫蔫地说好。   于是无视乌致举着的那条,拂珠将剩余的灵鱼收进须弥戒,火堆扑灭,地面也收拾干净了,她去溪边洗手,顺便给白近流嘴边沾着油渍的毛毛洗净,然后抱起白近流抬脚就走。   “拂珠,”乌致喊她,“你别走,我给你烤。”   拂珠理都没理。   见她走得比刚才更快,乌致只好起身追上去,跟在她身边问她好不容易出关了,这是打算去哪。   又问她天生琴心的资质何其好,可是修行出了什么差错,怎么五年才筑基。   还问她为何要穿青色衣服。   拂珠一概不予理会。   只在乌致说你就是你,你不必学别的人时,她才终于舍得看他,反问:“我在学谁?”   死缠烂打总算得到回应,乌致却顿住。   直等拂珠不耐烦,欲要收回目光,才听他低低地道:“你在学凝碧。”   她处处都在学。   衣着打扮,说话语气,乃至是最初在皇城的时候,她展露出来的用剑习惯,一切的一切,无不都在学凝碧。   原先他也想过拂珠是否为凝碧转世,奈何时间对不上。   凝碧当年死后若有幸转世,断然没拂珠这么小。   天机隐蔽,他耗费百年都没能算出凝碧来世,过去这五年,他也同样算不出这拂珠的前世今生,更算不出她与凝碧可有什么关系。   算不出,即不存在,拂珠就只是拂珠,她不是凝碧。   可明知如此,他还是克制不住地想来见她,更想……   “凝碧道君不好吗?”拂珠突然问。   乌致回神,说好。   “凝碧道君的剑道呢?”   “也很好。”   “那我向她学习,有何不可?”拂珠如是说道,语气神情不能更自然,“她是我的目标。”   乌致彻底失言。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便只得止步,看拂珠招手,冲不远处喊了声师兄。   是独孤杀。   背着青骨琵琶的独孤杀。   也不知青骨琵琶触动到乌致哪里,几乎是毫无征兆的,他瞳孔骤缩。   再顾不得拂珠,乌致条件反射般往后退。   连退数步,直至撞到棵琼树,雪白琼花落了满身,乌致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出了火牢,他不会再被独孤杀逼到想死却死不了的境地。   那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尽管如此,在拂珠望过来时,乌致也还是半个字都没解释,径自离开。   拂珠歪了歪头。   师兄的杀伤力竟然比师父还强?   于是等师兄妹碰面,独孤杀还没问怎么乌致又来了,拂珠先行问:“师兄,你是对乌致做过什么吗,他怎么变得那么怕你?”   “怕我?”   独孤杀睨了眼乌致身影消散之处。   而后答:“之前他被关在火牢里的时候,我常常会带青骨过去,当着他的面研习春生秋杀曲——这算你说的做过?”   拂珠恍然。   难怪乌致一门心思地要教她春生秋杀曲,原来还有这么个缘故。   想来极天碧炎阵之所以会诞出阵灵,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受了春生秋杀曲的影响。   便如乌致所言,可生亦可杀,春生秋杀曲的威力绝非寻常曲子能比。   “走吧,”独孤杀道,“我跟师父说过了,等你突破到筑基巅峰咱们再回来。”   拂珠诧异:“要去这么久吗?”   她可刚刚突破到筑基入门。   入门之后是初期,中期和后期,最后才是巅峰。   独孤杀道:“谁让你在炼气停了整整五年。”   “我这不是想打好基础,以后能更轻松点……”   拂珠一边说,一边抓住独孤杀的袖子,被他带着御风下山。   独孤杀的速度何其快,拂珠只觉眼前一花,他们已然离开越女峰,同时也出了万音宗,仙岛西岸近在咫尺。   “还好我筑基了,”拂珠小声跟白近流吐槽,“不然我非得晕。”   师兄速度也太快了,都不知道照顾照顾她这个刚刚筑基的弱小修士。   白近流疼惜地舔舔她的手。   眼前再一花,东海幻境转瞬即过。足下河水滔滔,耳边清风徐徐,洛河已到。   但见不远处的水面上,一座庞然大物如擎天之柱静静矗立,高耸得仿佛能直插云霄,任凭如何极目远眺,也难以望到尽头。   这便是洛氏族地,著名的水下之城。   与原族地洛城一样,水下之城也是凡人和修士混居。   依照修真界不成文的规定,修士入凡世历练,须得收敛自身气息,且如非必要,不得在凡人面前妄动灵力。   因而在问过拂珠意见后,独孤杀替拂珠敛了气息,白近流也乖觉地藏好自己的角。至于独孤杀,乍看他什么都没做,可等他们去到水下之城里占地最小的镇子,在城门前排队时,有人盯着拂珠瞧,也有人盯着白近流瞧,却愣是没半个盯独孤杀的。   他仿佛一粒灰尘,一缕空气,谁都能注意到他,但转头即忘,连自己曾见过这个人都记不住。   ——此为真正的返璞归真。   拂珠心生艳羡。   上辈子她死得早,这辈子不知要修炼多久才能到师兄这等境界。   镇子太小,他们没怎么排队就进了镇。一如先前所见,这镇子不大,好在茶楼、酒肆、客栈等一应俱全,拂珠甚至眼尖地瞥见小半条烟花巷。   “这里也太小了,”独孤杀打量着眼前客栈,“怎么想来这里?”   拂珠也在打量。   这客栈还不如皇城最差的客栈。   不过最终他们还是进去,要了两间相邻的客房。   “师父常说顺风顺水,其实不利修行。”   一下闻出客房内茶水不知置备多久,味道都有些发酸,拂珠没对尴尬赔笑的伙计发火,只让伙计送新的茶具和茶叶来,她自己烹茶。   然后边烧水边道:“我在皇城过得太顺心,这几年在蓬莱同样顺心,几乎没遭遇什么挫折……师兄懂我意思吧?”   独孤杀略想了想,颔首。   好比拂珠的天生琴心,谁听了不夸她一句天骄,说她假以时日必能名扬四海,可所谓天骄,整个蓬莱仙岛,乃至整个东海之天,甚而是整个中界,每年不知能出现多少,却为何成功登上天骄榜的,只那么寥寥百人?   余下没能登榜的,要么早早泯然于众,要么半道折戟沉沙,稀里糊涂就丢了命。   拂珠自然不想成为这二者。   回想前世,她的琴心只有半颗,她听不得音、奏不得乐、弹不得曲,她只能习剑。   喜欢上乌致后,她更是为他修炼剑胆琴心,为他寻秘境探险地。那百年里,她见识过各色各样的人,受过各种各样的伤,生死关头更经历过不知多少回,完全可以称得上一句波澜壮阔。   正因此,她闯出不小的名声,于剑道上的进境也被颇多修士认可。   而今她从头开始,前世过往皆成不可多得的阅历,她似乎还是过去的她,可同时她又是焕然一新的。她仍能走前世的路,却也能开辟新的天地。   “我想试试看,靠我自己一人,我能否修成剑胆琴心。”   拂珠说着,眸中倒映了日光,分外明亮。   此世她琴心完整,又再次修习剑道,剑胆琴心就在触手可及处,她傻了才会放弃。   “这条路或许非常简单,也或许会很坎坷……但,师兄,我真的想试试,”她忽然笑起来,笑容比日光更明媚,“我能有如今,已是大气运,我若不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待过百年千年,我回想起今日,必定悔恨终生。”   许久没听拂珠这般剖析自身,独孤杀一时有些沉默。   师妹还是那个师妹。   但师妹也变了。   她变得比以前更坚韧,也更豁达。她能正视曾经的自己犯下的过错,不会一味地将错误归结于他人,从而蒙蔽自身,也蒙蔽道心。   她在往更好的那条路上走。   可能他们越女峰,真的拥有大气运,独孤杀想,若非气运足够盛,师父那第九手当真能成?   便对拂珠道:“你既已认定,那就沿着你认定的走下去。”继而抬手,像小时候安抚哭闹的她那样,轻轻拍了拍她发顶,“无论如何,师兄一直在。”   “嗯,”拂珠轻声应了,“虽然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还是要谢谢师兄。”   独孤杀又拍了拍她。   至此,拂珠正式确立自己的修行之道,她的历练也正式开始。   凡间处处是凡人,凡人个个有烦忧。   这烦忧便是拂珠的历练。   或有水族侵扰民居,或有邪祟暗中作乱,偶尔还会出现足以惊动整个镇子的强大妖魔,拂珠要做的,便是在尽可能不动用灵力的前提下,解决掉这些东西。   凭她初入筑基的修为,最开始还有人担心她,别除妖降魔不成,反把自己给搭进去。孰料还没开口提醒句危险,就见拂珠砍瓜切菜般三两招干完,末了不好意思地说她久不动手,速度慢了些,等下回肯定进步。   众人:“……”   他们还能说什么,只能道谢。然后下回甭管谁家出事,他们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住在客栈的少女剑客。   拂珠名声渐渐传开。   这日,镇外林中突现大妖,拂珠临危受命,刚从客栈出来,就见不远处围了不少人。   一听方知是洛氏的少主洛夷川来了。   世人皆道洛氏洛夷川,无有锋芒,和光同尘。   拂珠只来得及匆匆瞥那么一眼,就毫不停顿地往目的地赶去。   殊不知她前脚刚走,洛夷川后脚就问起她。   “那是谁?”   “那是蓬莱万音的拂珠。”   “拂珠,”洛夷川轻声念了遍,倏然一笑,“原来是她。”   作者有话说:   夜里整理大纲的时候发现个问题,询问下大家的意见哈:   珠珠结丹驻颜,你们觉得是18岁好呢,还是20岁?   PS:上辈子是20岁。? 第44章 大比   拂珠竟和凝碧如此相似。   拂珠以最快的速度赶去镇外。   费了点工夫解决大妖, 等回来时,客栈那边的人还没散。   拂珠这下有闲心观望了。   就见人群中,那洛夷川一边翻阅手中册子, 一边同身旁应当是随从的人说着什么。   要说这洛夷川能坐上洛氏少主的位置, 除却那必能登上天骄榜的绝顶资质外,他虽年纪轻轻,但立身处世的手段,谁听了都得说句厉害,否则以他现如今的修为境界, 莫说能镇得住洛氏上下, 就是少主这个位置, 他都根本坐不稳。   不过手段归手段,洛夷川其人反倒是有些不争不抢的平和。   他崇尚道家的壶中日月之说, 万物万事皆讲究顺其自然,正应《道德经》里那句“和其光, 同其尘”,世人便给他冠以和光同尘的美名。   稍稍打量了番未及弱冠, 还是个翩翩少年郎的洛夷川, 拂珠转头问独孤杀知不知道洛夷川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例行巡察吧,”独孤杀正擦拭青骨琵琶,“洛氏一直有这样的惯例。”   拂珠哦了声。   她就说往年来水下之城历练的蓬莱弟子多了去了, 陪她同行的师兄虽境界高了些,但也不至于引起洛氏的注意。   再看了眼洛夷川,便见许是察觉到她的注视,洛夷川忽的抬首, 朝这边望来。   拂珠没有躲开。   她遥遥向洛夷川点了下头。   洛夷川也向她颔首。   随即拂珠离开窗前, 洛夷川也收回目光, 两人首次交集就这么浅尝辄止。   诚如独孤杀所说,碰到洛夷川,没给拂珠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   她按部就班地历练着,修为也按部就班地增长,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她从入门晋升初期,再过中期,又到后期……   及至天高云淡的金秋时节,整个水下之城开始为即将到来的九九重阳做准备,镇子里也跟着到处热火朝天的,拂珠终于步入筑基巅峰。   “厚积薄发,你这进境可以,”独孤杀评价道,“比我想象的要快。”   正好这个时候回宗,不晚不早,能赶上宗门大比。   于是退了客房,与相熟之人简单辞别,拂珠与独孤杀离开这座水下之城。   回宗的路上,独孤杀跟拂珠说起宗门大比。   与平常万音宗举办的各种比试不同,这所谓的宗门大比乃是由凌云九剑牵头,囊括如万音宗和洛氏在内的东海诸多宗门氏族,让新招收的同境界弟子进行切磋的大比。   由于有参与弟子的骨龄须得在三十岁以内的限制,因此这宗门大比还有个别称,叫东海天骄大比。   “你现在是筑基巅峰,以你的剑道,筑基境应当无敌手,”独孤杀道,“好好比试,争取拿个筑基境头名,让我跟师父都高兴高兴。”   拂珠听了问:“洛夷川呢?”   独孤杀道:“洛夷川比你年长,修炼也比你早,他是结丹境的。”   炼气筑基后二境,乃结丹、元婴,统称为真人。   更高的化神、炼虚,乃真君。   再来便是拂珠前世的合体,以及大乘,此两者同为道君。   最后的渡劫被敬称尊者。   尊者渡过雷劫即成仙。   “这次大比,主要看筑基和结丹这两个境界。炼气和元婴也能看,不过好苗子少,比不了几场。”   说话间落地,雪白琼花洋洋洒洒地开满了越女峰,景致俨然和半年前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白近流当先从拂珠怀里跳出来,迎着被秋风吹落的琼花扑扑腾腾地打滚。   拂珠跟独孤杀去见北微。   北微正给洞府前新种的琼树浇水。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北微刚放下手里的水壶,就见小徒弟已到得跟前,一叠声地喊师父。   发现小徒弟的个头比离宗前高了些,境界也如约到达巅峰,北微当即欣慰又满意,净手后把小徒弟往怀里一搂,揉揉搓搓好一顿。   直揉得拂珠躲着说痒,北微方才停手,让俩徒弟都去洗刷洗刷,待会儿她亲自下厨。   刚好白近流顶着满身花瓣跑过来,听到北微的话,眼瞳噌地发亮。   好多年没吃父父做的饭了!   父父的厨艺,堪称他们越女峰一绝!   白近流当即扯着嗓子嗷地一声,用角顶拂珠的脚腕,催拂珠快去洗刷。   拂珠被催着去了。   等拂珠洞府大门关上,北微敛了笑容,布下屏障问独孤杀:“此行如何?”   独孤杀答:“不出所料。”   北微便没再问,拍着大徒弟的肩膀说他带师妹辛苦了,让他也赶紧去收拾收拾。   岂料独孤杀摇头:“弟子不辛苦,师父最辛苦。”   北微笑着哎了声:“谁让我收了你们两个呢。”   大徒弟还好,打小就听话,最是省心;小徒弟以前不怎么听话,更因着某个祸害也不怎么让她省心,好在死而复生,终于摆脱那祸害不说,道心也坚定了,再用不着她各种担心。   养徒弟其实跟凡间的养孩子没什么区别。   想必要不了多少年,她就能体会到凡间说的颐养天年吧。   北微想着,慢悠悠步入厨房。   厨房里,剪灯正在生火。   眼尖地瞥见峰主眉宇舒展,知道这是心情不错,剪灯笑道:“小主人快结丹了吧?”   北微应道:“就看她打算什么时候驻颜。”   又说结丹不急,像现在这样稳扎稳打最好。   圣人言,“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这世间的任何事都得先将最基础的部分给夯实了,才能保证后续的稳固。修行亦然。   “你也一样,”北微对剪灯道,“不管什么时候都得稳扎稳打,切勿急功近利。”   剪灯笑着应是。   半个时辰后,剪灯上菜,师徒三人并妖兽一只围着桌子落座。   依照规矩,但凡有长辈在,须得长辈先行动筷,晚辈方能动筷。   于是北微才坐好,还没说这顿饭除去用了他们越女峰上的灵鱼灵果,她还用了别峰豢养的灵兽灵禽,才能做出这么色香味俱全的一桌,就听“啪嗒啪嗒”声响起,循着望去,竟是白近流在滴口水,下巴的毛不知何时全打湿了。   北微登时嫌弃极了。   吃货绝对是让人又爱又恨的一大品种。   “行了,赶紧擦擦口水,”再怎么嫌弃也还是自家妖兽,北微拿起筷子给吃货夹了条肥鸡腿,“吃你的吧。”   “汪汪!”   白近流狗叫出声。   它仰着下巴让拂珠擦毛,小眼神不住地往碗里瞟,对肥鸡腿垂涎得不行。   等拂珠擦完,说可以吃了,白近流立时一个极其标准的饿狼扑食,张嘴咬住那比它身子还要大的鸡腿,狼吞虎咽起来。   北微看着,更嫌弃了。   不过北微对自家人和兽向来刀子嘴豆腐心,遂一边嫌弃白近流吃相难看,一边继续给白近流夹鸡腿,末了还特意挑没核的灵果放白近流碗里,免得它肉吃太多,腻味。   拂珠见状,小声同独孤杀道:“师父好偏心哦。”   都不给她和师兄夹鸡腿。   那一整盘鸡腿马上要被白白吃光了!   独孤杀眸中漾开一点笑意。   果然年龄影响心性,这个年纪的师妹还是有点小娇气的。   便也拿起筷子,趁着北微让剪灯给白近流倒水的空当,独孤杀筷子飞快闪过,将盘中剩余鸡腿里最大的那条夹给拂珠。   拂珠瞬间高兴了。   有往才有来,她也飞快夹了条鸡腿给独孤杀。想想又夹起最后那条,放进北微碗里。   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   午饭用罢,北微带白近流去散步消食。拂珠则要跟独孤杀往半春秋峰走一趟,他们越女峰参与此次宗门大比的弟子名单还没上报。   到得半春秋峰,负责大比登名处没什么人,该上报的早早就上报完,只像拂珠这等刚结束历练回来,抑或刚出关的弟子临时收到消息,赶着这最后的时间半天上报。   ——今天上报结束,明日便要公布首轮名单,后日比试开始。   当然,这里需要说明,后日的比试并非真正的宗门大比,而是仅限于万音宗内部的比试。   别的宗门也一样。   都是先在内部选出己方最优者,再让己方的最优者前往宗门大比,跟别家的最优者切磋,从而决胜出全东海境内的最优者,即真正的天骄。   初入修真界,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试问哪个弟子不想在万万人前崭露头角?   尤其那东海天骄之名,堪为所有年轻修士为之肝脑涂地!   故不论是像拂珠这些五年前拜入万音宗的,还是更早就拜入万音宗,甚至参与过一到两次宗门大比的,只要骨龄满足条件,皆对即将到来的大比抱以极大的热情。   “越女峰,拂珠,筑基巅峰,”拂珠对负责登名的师长自报家门,“申请筑基境比试。”   那师长原本在低头记录,闻言抬起头,笑道:“我就说你一定会参与大比。”   这位师长赫然是五年前招新时,考核拂珠的那位。   拂珠也笑:“原来是师长。”   师长道:“在越女峰过得可还好?”   拂珠答:“劳师长挂心,弟子过得很好。”   师长道:“好就好。”   记录完拂珠的上报,师长让拂珠取出象征身份的玉符。他隔空往玉符上画了个印记,说可以了,明日辰时在半春秋峰公布比试名单。   拂珠谢过师长,正要跟独孤杀离开,就听不知谁喊了声宗主来了。   循声望去,嬴鱼单手负后,御风而来。   拂珠只得止步,和独孤杀一同给嬴鱼见礼。   待师长问宗主亲自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吩咐,却见嬴鱼皱眉,神色间依稀有些不爽。   几乎是下意识的,拂珠觉得能让嬴鱼这么不爽的,多半是乌致。   嬴鱼道:“并无什么要事,只过来看看上报的都有哪些弟子。”   师长将名册递过去。   嬴鱼翻了翻,很轻松就翻到刚刚记录了拂珠的那页。   他目光停驻在拂珠的名字上。   良久才道:“拂珠何在?”   拂珠应:“弟子在。”   她上前两步,秋波流转,顾盼生辉,嬴鱼端详着,心道难怪那孽障自打五年前那日从越女峰回来后就频频发疯,未承想这拂珠长大后竟和凝碧如此相似,说是同一个人都不为过。   只可惜……   “你为招新头名,此番大比必要竭尽全力,拿下筑基境天骄之名。”   说到这,嬴鱼停了停。   想起出来前,那孽障再三叮嘱要他务必记得同拂珠说的话,嬴鱼眉皱得更深。   但最终还是秉着替那孽障说了,那孽障知晓后兴许能安分不少的念头,嬴鱼继续对拂珠道:“大比虽点到即止,但刀剑无眼,切记时刻注意自身安危,绝不可逞强。”   这话一说,不止拂珠愣了,其余人也都愣住。   宗主亲自跑这么趟,为的就是勉励拂珠?   这……   没等拂珠回应,再待不住的嬴鱼挥袖离开。   嬴鱼一走,周围弟子顾不得师长还在,立时爆发开来。   “我刚才没听错吧?”   “宗主果然也看好拂珠!”   “啊?就我一个人觉得那话其实不是宗主想说的?”   “我也这么觉得!”   “可不是宗主的话,谁能有那个本事让宗主替自己传话?”   “还能有谁,宗主徒弟呗。”   “……”   弟子们还算乖觉,没在拂珠面前提宗主徒弟的大名。   但即使不提,拂珠也明白刚才嬴鱼来此,还真就如她先前所想,爱徒心切。   她没什么该有的或不该有的反应,只对独孤杀道:“师兄,咱们走吧?”   独孤杀说好。   遂同师长道别,拂珠无视周围弟子的注视,同独孤杀离开。   不过离开时,有意无意的,拂珠回眸往半春秋峰山巅看了眼。   不知她看见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看见,她突然说了句要是师兄一直在就好了。   独孤杀道:“我现在不就跟你在一起?”   拂珠摇摇头。   她指的不是这个意思。   但具体是何意,直等回了越女峰,拂珠也没说,只松开独孤杀袖子,说要回洞府调整状态。明日的名单她就不去半春秋峰看了,让剪灯替她去。   说完就要进洞府,却被独孤杀叫住。   独孤杀取出支九瓣佛莲香。   “这是凝神静气用的,比你的沉香菩提香效果都要好,”明明拂珠什么都没说,独孤杀却仿佛洞悉一切般,连她此刻有些心不静都考虑到了,“待会儿记得点了,不会被心魔困扰。”   拂珠接过,最终还是笑开来:“知我者,莫若师兄也。”   她张开手臂,飞快抱了下独孤杀就跑。   跑到洞府前,正要推门进去,就见门边不知何时多了张符纸。   符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两行字。   然拂珠看都没看那字,她一把揭掉扔在地上,踩着进门。? 第45章 头名   给素和问柳定罪。   拂珠这一脚, 仿佛透过符纸,直接践踏在对方心上。   踩完,她直截了当地入内闭门。   这一闭便到了后日, 及至剪灯往静室送传音符, 说首轮比试半个时辰后开始,再不动身就要被峰主催了,洞府大门方缓缓打开。   多亏独孤杀那支九瓣佛莲香,拂珠的状态看起来相当好。   少女身着如碧青衣,长发用丝带整整齐齐地束着, 整个人干净又利落。她手里握着把不甚起眼的剑, 然细看就能发觉那剑虽未出鞘, 却有丝丝缕缕的剑气绕着鞘口盘旋飞舞,正应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我和谁比?”拂珠问剪灯。   剪灯答:“小主人首位对手是筑基初期。”   拂珠颔首。   除本身就是丹修、符修、食修的弟子外, 大比上一律不允许借用丹药、符箓、灵食之类的外力,妖兽灵兽等也在此列。因此难得的, 白近流没被拂珠抱,而是交由剪灯抱着去北微洞府。   北微似乎刚刚沐浴过, 一头青丝胡乱披散, 湿哒哒地往下滴着水。   她一手攥着截明显是才折的琼树枝,另一手捏着张传音符,边打理头发, 边跟传音符那边的人说着什么。   见此,拂珠与剪灯无声行过礼,去独孤杀旁边等。   两人刚站好,就听北微骂了句再废话我就撕烂你的嘴, 那边即刻打住, 北微指尖顺势用力, 传音符化为灰烬,她总算能好好收拾自己。   当然,北微所谓的收拾,充其量也就是把平时当簪子用的枯枝换成新鲜的、带绿叶的琼树枝,至于别的,她身上依旧穿着麻布长衫,腰带也还是乱糟糟扎成一团,足下更是仍踩着磨出毛边的草鞋,一样都没换。   “师父怎么不穿新的,”拂珠问,“我不是给师父带了好多新衣服?”   北微道:“宗内比试是小场面,不值当穿新衣服。”   拂珠哦了声,明白了。   师父的意思是宗内比试其实算不得多隆重,等宗门大比开始,再穿新衣服撑场子也不迟。   “要不是那边一个劲儿地废话,说什么我是越女峰的门面,我连这澡都懒得洗,”北微单手灵活地挽了几下,那根新鲜的琼树枝已然插在发间,“是我道体天天招灰,还是清尘术不好用,简直了。”   北微仍有些愠怒。   拂珠不由猜测刚才的传音符,应当不止是让师父打理自己这么简单。   但看独孤杀都没什么表示,拂珠不敢轻易开口,只得嗯嗯啊啊地附和北微的吐槽。北微再骂骂咧咧几句,总算止住,拂珠上前,给那歪了的领子整了整。   不得不说这种小细节,最是能安抚人。   北微怒火当即平息许多。   “行了,走吧,”北微甩了甩袖,当先朝洞府外走,“要是去晚,又该催我了。”   拂珠三人跟上。   比试地点在半春秋峰。   还没到半春秋峰,远远就望见堪称黑压压的人山人海。   待离得近了,人声鼎沸,不止北微这些峰主,鲜少露面的太上长老们也正接二连三地赶来,这几日的半春秋峰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闹。   放眼望去,这万音宗内占地最大的广场上,除主殿前的台阶处摆放的座位是专供给诸位师长的外,其余地方皆被比武台占满。这当中尤以标注着筑基境和结丹境的比武台数量最多,同样的,围观者也最多。   “小主人要登的比武台是那座。”   乘着随北微去落座的工夫,剪灯给拂珠指了个方向,拂珠点点头表示记住。   然后拂珠与独孤杀分立北微左右两侧,剪灯抱着白近流落后半步侍立。   至此,越女峰已到,提早来的其余各峰纷纷投来目光。他们无一例外全在打量拂珠,显然两日前宗主亲自勉励拂珠之事,已传得全宗都知道了。   拂珠静立着,神色未动分毫。   当即便有与越女峰关系好的,如燕骨峰的长老同北微道:“你这关门弟子,很能沉得住气啊。”   入门五年,从未露面。   甫一露面,便是去往水下之城历练,历练完回来,又立马参加宗门大比。   看她的境界,筑基巅峰,再看她的剑,乍见之下平平无奇,实则十二分的锋芒毕露。若无意外,宗内筑基境头名必然非她莫属。   “此次燕骨峰也有好苗子要上吧,”北微淡淡一笑,“光咱们说可不行,还得台上见真章。”   那长老笑道:“说的是。得他们真刀真枪地拼,才知道究竟谁胜谁负。”   师长们在围绕拂珠聊着,侍立师长旁侧的弟子们也都在瞄拂珠。   越瞄越觉得她和以前那位像,也越瞄就越想瞄出她与那位到底何处像、何处不像。   不过弟子们没能瞄太久,因为宗主嬴鱼与资历最老的太上大长老一同到了。   刚刚还喧嚣得不行的广场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起身行礼,恭迎二位。   嬴鱼与太上大长老落座。   及至这时,嬴鱼身后方缓缓凝出道身影。玄衣负琴,正是嬴鱼爱徒乌致。   ——乌致早不是楚歌峰峰主了。   料想是来前被各种耳提面命,又或许是因为独孤杀在,乌致到后,没有第一时刻看拂珠。   他微微垂着眼,神容平淡,一身的冷肃。   望见这样的乌致,不少人暗暗感慨,这才当是渡劫尊者应有的样子。   然后有意无意地转向拂珠,就见她和之前一样,神色丝毫未变,仿佛乌致的到来无法在她心底激起半点涟漪。   更甚者,她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停留在下方比武台处,极明晰的跃跃欲试。   此刻的拂珠就像她手里的剑,看似尚未出鞘,实则剑气早按捺不住地倾泻着,只待与对手一试高低。   “……比试开始,”简单说了几句,嬴鱼大手一挥,“诸位,去吧。”   音落,立时便有比武台迎来首轮比试的弟子。   更多的身影如流光般冲出人群,广场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随着负责监督比试过程和判定结果的长老们一声令下,各个比武台上的弟子相互见礼,随后取出各自的法器,动起手来。   霎时各色灵光有如天女散花般出现在广场各处,乐音、剑吟、呼喊声等不绝于耳。若非每座比武台的边缘皆设有阵法拦截,怕是围观者们早已激动得冲到台上去,脸贴脸地给各自看好的同门助威。   此处就得提一句,限定时间内,倘若有人先行掉下比武台,那么就算落败,留在台上的另一人获胜。   “珠珠是第几轮的比试?”北微问剪灯。   “第三轮,”剪灯答,“马上首轮就结束了,快了。”   北微嗯了声。   好比拂珠的对手是筑基初期,其余像她这样处于巅峰境界的弟子也是,对手要么初期,要么中期和后期,鲜少有一上来就是巅峰对巅峰,所以首轮比试能打很久的没几个。   精彩的往往都留在后头。   很快,首轮比试结束。   休整一刻钟,第二轮开始。   接着是拂珠要上场的第三轮。   “师父,我先过去,”拂珠提着和以前那把小短剑一样,也是由姬彻之亲手给她锻造的剑,对北微道,“我很快就回来。”   北微笑了。   瞧这自信的。   继而摆手:“行,速去速回。”   独孤杀也道:“师妹小心。”   拂珠便下了此处台阶,往该她上场的比武台走去。   她一走,顿时无数目光齐刷刷投到她身上,随着她的走动而移动。   除越女峰所属,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位五年前的招新头名,她究竟是会用她手里的剑,还是会动用她当日惊艳了整个蓬莱的天生琴心,以音应战?   乌致也抬眸。   见拂珠全身上下只一把根本无法称之为灵剑的普通长剑,乌致不禁抬手按住腰际。   ——他腰际有佩剑。   正因这佩剑的存在,先前众人才有感他终于回归原本模样。   就在乌致想解下佩剑,好替了拂珠那把凡剑时,嬴鱼忽的道:“你在做什么?”   乌致顿住。   嬴鱼道:“你忘了来前是如何答应我的?”   乌致沉默良久,说没忘。   “收起你那些心思,”嬴鱼面容冰冷极了,“就老老实实在这看着,这里不是你能发疯的地方。”   乌致默然垂下手。   他重新抬眸,目光隐忍,几可见其间淡淡的血红。   嬴鱼面容愈发冷酷了。   另一边。   诚如独孤杀所说,以拂珠的剑道,筑基境内,无人是她对手。   眼看少女自人群中穿过,上得比武台,对手前一瞬才跟她互相行过礼,后一瞬就被她打落台下,那风华初绽,直令围观者们大呼痛快。   特别是留意到拂珠不仅没动用天生琴心,她手里的剑也没出鞘,她只不过动用少许的剑气,就轻轻松松取得了胜利,各种呼喊尖叫更是高亢得快要掀翻全场。   此等战力,不愧为招新头名!   这其中,尤以当初与拂珠共同从中州皇城而来的六人为最。   明明他们没拜入越女峰,此刻却好像他们也出身越女峰般,昂着头挺着胸,极为自豪。   尽管以他们的修为,比武台的场地还没走完就被刷下来,只能站在这里充当看客,但没关系,他们有拂珠!   来蓬莱之前,他们就认定拂珠绝对能一鸣惊人,果然他们的眼光没出错!   六人更加自豪了。   他们就这么与有荣焉地看拂珠比试,第一天,第二天,直到第五天,目送拂珠再上比武台,这此不仅仅是拂珠与同门的最后一场比试,同时也是万音宗内最后一场筑基境的比试。   这场过后,会有其余宗门的弟子来万音宗,开始东海宗门大比。   “拂珠加油!”六人忍不住喊,“你绝对还是头名!”   拂珠听见了,眸光一转望过来。   认出是当年同行的那六人,拂珠点了点头,旋即继续看向此次的对手。   也挺巧,招新考核之时,她排名第一,他第二。   如今比试,第一和第二也仍然要在她两人之中产生。   “请赐教。”   拂珠行过礼,手中长剑斜指地面,似乎不打算先出手,同样的,也不打算出鞘。   或者这么说更为恰当——   尽管对面那人与拂珠同为筑基巅峰,但还是不足以让拂珠这把凡剑出鞘。   若非顾及落败者的情绪,否则哪怕没剑,光凭赤手空拳,拂珠也能在半招之内将人打下比武台。   她的战斗意识,还有战斗经验,都高出他们太多。   拂珠自己都这么想,对面在今日之前,没漏掉拂珠任何一场比试,知晓无论动用怎样的手段,都无法在拂珠面前走过三招的那人自然也考虑过自己的落败。   虽说之前就败在过拂珠手里,这次再败也没什么,师父也说不会怪他,但……   他余光扫向某处,与谁对了个正着。   不知背地里通融多少,才能以乌致琴侍的身份负责这场比试的评判,此刻正紧紧盯着台上动静的素和问柳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点了下头。   他便咬了咬牙,舌尖重重一抵,藏在舌下的丹药立时化作一股清气,顺着喉管往丹田蔓延。   仅半息工夫,感知到丹田处传来些微的热意,知道这是丹药起作用了,他不敢耽搁,竹笛飞快横于唇边。   他得赶快将药效发挥出去,否则他的丹田会毁的。   刹那间,笛声幽幽响起,呜咽似春恨秋悲,如泣如诉。   笛声凄婉怨恨,带出来的意境也是恨的。只这么短短的一小节,便令在场众人沉入那深切的恨意之中,迷醉不已,却也令得拂珠眸光一凝。   不对。   他在作弊。   于是拂珠没像之前那些比试里总是不退反进,这次她选择了后退。   她边退边道:“师长,他非丹修却服用丹药,他这是作弊!”   音落,笛声不仅没停,反倒恨意更深。那等悲戚哀怨,直让人几欲落下泪来。   素和问柳迅速扫视四周。   见连主殿前的师长们都在闭目品味,沉浸在笛声营造的意境里,全场没谁留意拂珠,素和问柳不慌不忙道:“你何以认为他作弊?他……”   “——锵!”   极突兀的,出鞘声响起。   似九天之上凤鸣龙吟,出鞘声打断素和问柳的同时,笛声也戛然而止。   众人陡然清醒。   便听有谁缓缓道:“这般评判,未免有失偏颇。”   正下意识看向拂珠,觉得方才是拂珠出鞘的素和问柳闻得此言,许是听出说话者的身份,她脸色立即变得难看。   似是同样听出说话者是谁,众人表情也各不相同。   敬畏,艳羡。   以及诡异的垂涎。   像主殿前的嬴鱼等人,以他们的身份地位,什么人没见过,可饶是他们,此刻都不禁失态到站起来,神情半是觊觎,也半是忌惮。   “作弊者,自当落败,”伴随着归鞘声,那人又道,“此战为拂珠胜。”   仿佛一锤定音。   众人连连点头,没错,拂珠当为筑基境头名。   然后齐齐指责素和问柳,她是怎么评判的,那么明显的作弊都看不出来?   素和问柳面色变得更难看了。   却也只能不情不愿地说刚才的评判是她失误了,她……   “失误?”   那人笑了声。   这笑声堪称靡丽,素和问柳却蓦地一僵。   “你自己点的头,何来失误,”那人声音渐渐远去,“明日各大宗门齐至万音宗,可容不下你这等人。”   这话无疑是给素和问柳定罪。   素和问柳彻底僵住。   拂珠则满头雾水。   她朝声音消失的方向看去,看不到什么,只好下了比武台。   皇城六人迅速围过来,连声问她有没有事。拂珠摇头,反问:“刚才那人是谁?”   “你是说刚才那个开口帮你的?”   “嗯。他是谁?”   “他是凌云九剑,将离殿下。”? 第46章 将离   为拂珠而来。   将离。   原来是他。   拂珠这才明白, 为何先前所有人的反应都那么奇怪。   她点点头,表示知晓。   “不过其他宗门不是定的明天才来吗,凌云宗也说的明天, ”皇城六人疑惑道, “怎么将离殿下今日就来了?好像他还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   “对啊,没听说有要提前的。”   “他提前这么早来,是想看看咱们万音宗里可有能入他眼的吗?”   “咱们宗里能入他眼的,应该只有拂珠吧。”   “……嘶。”   说到这,皇城六人皆没能忍住, 倒抽一口气。   真不怪他们把拂珠捧得太高。   他们亲耳听见的, 主殿前师长们全在说此次宗内比试, 最惹眼的当属拂珠。   还说拂珠就照现在这样走下去,只要别半途而废, 他日必能成为剑音双修的大能。   所以,那位将离殿下, 还真有可能是为着拂珠而来?   否则好端端的,怎么就那么巧, 师长们都没发现素和问柳包庇作弊者, 他却发现了,还特意出声?   而且据闻将离殿下打小就对剑术高深者青眼有加……   “拂珠,好好练剑。”   皇城六人越顺着想下去, 越感到心潮澎湃。   他们皇城打从一千多年前,轩辕氏被凌云宗那两位圣人灭族起,就一直颇为沉寂,而今出了拂珠这等天骄, 总算让他们看到点皇城重新崛起的曙光。   当然, 这只是他们私自的想法。   他们决计不会给拂珠施加不应有的压力。   便没说什么皇城崛起不崛起, 就很平常地道:“我们几个修炼不行,只能勉勉强强当看客,后日宗门大比就看你的了。”   拂珠闻言笑了。   她点头道:“放心。”   仅这么两个字,就听得皇城六人十分高兴。   他们知道的。   拂珠一贯说到做到,她从不会爽约。   于是自觉充当护花使者,簇拥拂珠回北微那边。   到了主殿前,果然师长们也正谈论将离。   拂珠向皇城六人示意了下,去到北微身旁站好。然后微微侧头,听起师长们的谈话。   由于蓬莱距离皇城甚远,拂珠又从来都只留心万音宗的事,鲜少会关注别的宗门,因此她对将离只有一点点了解,比如知晓他出身凌云九剑,别的就不太清楚。   这一听方知,与平常能够担任一峰之主,抑或长老之位,多为资历深厚、修为也高深的年长者的认知不同,将离甫一进凌云宗,就担任九剑峰峰主不说,他还一并担起了九剑峰里极特殊的守剑长老之位。   然而包括凌云宗人在内,世人却不称他峰主,也不称长老,只称殿下。   这却是因为他并非中界人士,他是在上界出生的。   他父母是为凌云宗那两位开山祖师,为三界无数生灵所景仰的圣人。   圣人之子,自然非同凡响。   尤其那两位圣人,一个乃修士飞升成仙必经之路的仙路化身,一个乃仙路化人后,集三界至宝铸造而成的神剑化身。这两位结合,无疑令将离的身世更加非比寻常。   ——将离不是人族。   他是剑。   生来即为剑体,能开口说话,长大后更可直接化为人形的神剑。   神剑与寻常的剑不同。   有书曰《名剑录》,其上记载了三界所有自开天辟地以来,名气响亮到妇孺皆知的被公认为名剑之剑。其中最出名的当属上古十大名剑,也有帝王三剑等,不过绝大部分都只是名剑,而非神剑。   名剑有灵,而神剑有神性。   纵览古今,《名剑录》记载的那么多名剑里,只出了区区三把神剑。   而天生神剑者,唯将离自己。   世人向来崇尚独一无二,对剑亦然。   普天之下唯一一把的天生神剑——   不说那些爱剑成痴的剑修,试问天底下有谁不想成为神剑之主,名垂青史?   所以才对将离既是垂涎,想将其据为己有,可同时又忌惮他圣人之子的身份,也畏惧他的剑体,这便致使将离从上界降临中界已经数年,他却仍旧独身一剑,没有认主。   倒不是将离自在惯了,不肯认主,而是实在没有能入他眼的,他眼光太高。   譬如被外界誉为剑修圣地的凌云宗,光九剑峰上就有不知多少剑修天才,可别说是能拿下将离这把神剑了,就是连敢跟将离对视超过一息的都没有,堪称全军覆没。   将离对此也挺无奈。   他本体为神剑,化成人形后,他的目光乃剑光,呼吸吐纳的是剑气,举手投足间皆充斥着剑势,随便说句话都若有若无地蕴含着剑意,常人往往经受不住,更别提跟他朝夕相处,成为他的剑主。   他尚且达不到他父亲那般,做剑时是剑,做人时是人,他的神剑之路还有很长一段要走。   而这条路最为首要的,就是认主。   因此没等到明天,他便悄然独自前来,只为瞧瞧万音宗那尚在稚龄便修出剑意的天生琴心者,可否入他的眼。   如不能,他就得问问看洛夷川,和慕氏的那位了。   “殿下亲口点破作弊……”   “不必说了,殿下必然是看中了拂珠!”   “拂珠不愧为我万音天骄。”   “哈哈,老夫就说,凭拂珠的资质,她不管在哪都能发光。”   “咳,恕我直言,殿下尚未表态,诸位还是慎言为上。”   “说的对。且聊聊作弊一事吧,将离殿下走前那句话,可不太妙啊。”   师长们说着,有关将离和拂珠的讨论渐渐平息,转而谈起作弊。   这一谈简直捅了马蜂窝。   当场便有性情刚正不阿的冷笑出声道:“呵,岂止是不太妙,若非将离殿下点破,恐怕某些收了好处的人还打算等大比开始了,也还要让那素和问柳继续负责评判吧?这琴侍了不得啊。”   “你这话是何意?你是在指责我半春秋峰故意开后门?”   “怎么,难道安排评判的不是你们半春秋峰?可别告诉我,你压根不清楚负责评判的人里多了个连正经弟子都不算的琴侍。”   “你!”   “你什么你,你敢说你不知道?呵呵,半春秋峰不愧是半春秋峰,安排评判这等大事,你这个当老大的竟丝毫不过问,说出去真真丢死个人。”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你还有脸岂有此理?我看你还活在一百年前吧,让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小琴侍取代正经长老,这么堂而皇之,你是真不怕违反门规啊。”   “我!”   “……”   难得的,师长们一改平时稳重,吵了起来。   那等脸红脖子粗,直让侍立在旁的弟子们叹为观止。   要他们说,现在哪是吵架的时候啊。   就该赶紧把素和问柳押下去,还得赶在明日各大宗门到来前,将之前制定的所有安排统统筛查一遍,看还有没有像素和问柳这样的纰漏。   不然等到后日大比开始,届时可就不是将离殿下点破,而是各大宗门一起了。   弟子们想着,有硬着头皮想要提醒的,刚喊了句师父,就被一道禁言术给糊住嘴。这下可好,再无弟子敢开口。   只能看师长们继续吵,主殿前乱成一团。   此情此景,饶是吵架好手的北微都不禁咂舌。   好家伙。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凡间街头对骂呢,哪还有半点修士的样子。   不过事关拂珠,北微这个当师父的得避嫌,她便同样只听着,没插嘴。   直等那争吵中心的琴侍终于从比武台磨磨蹭蹭而来,二话不说直接在乌致面前跪下,北微眯了眯眼,终于开口。   北微一开口,争吵立时停了。   偌大广场也瞬间变得安静,无数人支起耳朵听北微的话。   “怎么,这是想让你主人替你求情?”   北微斜睨着素和问柳。   无论表情还是语气,皆冷冷淡淡,直让本就浑身僵硬的素和问柳,这下更是僵得几乎成了雕像。   只耳朵还没僵掉,能清楚地听北微说道:“你该不会以为,只要你主人肯拉下脸替你求情,我就能看在你主人的面子上,放你一马?敢问你是脑袋磕到了,还是被门给夹了,怎么能没脑子到这种地步?”   果然,被提及的主人一如先前那般冷肃而立,他根本没看他的琴侍。   他在看拂珠。   准确来说,是在看拂珠手里的剑。   好似他仍想着要用自己的佩剑替了拂珠那把凡剑。   至于别的,什么将离殿下,什么作弊包庇,什么素和问柳什么半春秋峰,他一概听不到。   见乌致完全不予理会,素和问柳半是不甘,也半是怨恨地低下头。   明明,她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他……   过去楚秋水多次遭他无视,彼时她还暗自窃喜,楚秋水也不过如此。   未料轮到自己,他竟半个眼神都不给她!   “马上各宗齐至,事多得很,我暂且没空跟你玩,要不这样吧,”北微又道,“你主人之前被关去火牢,你当琴侍的不如就随主子,也先去火牢里呆上一呆,体验体验极天碧炎阵。等大比结束后,再行论罪,如何?”   素和问柳闻言手腕一软,整个人重重摔向地面。   极天碧炎阵……   不要,她会死的!   她撑着抬起头,想找人求情,然环视一周,目光最终竟停在了拂珠身上。   “拂珠,你听我说,”素和问柳手脚并用地朝拂珠爬去,语无伦次,“我、我就是觉得你和那位长得像,我怕主人心魔加重,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就想……”   话未说完,便见拂珠笑了。   那笑容隽秀得紧,秋风都仿佛不忍惊扰这份美丽般,放慢了脚步。   拂珠语速也是缓和的。   她道:“我不想听你说话。你去火牢吧,等大比结束,我会去看你的。”? 第47章 预言   剑修的老婆是剑。   仿佛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听完拂珠的话, 素和问柳再次手腕发软,重重摔下去。   不过这次,她没再试图向谁求情了。   作为曾亲历乌致火牢发疯一事的幸存者, 素和问柳比任何人都要更清楚极天碧炎阵的可怕。   正因为清楚, 她才深知北微是真的想要她死——   当年燕骨峰执法堂,北微的所作所为,至今仍历历在目。她一个全然被主人放弃了的小小琴侍,有何能耐与北微抗衡?   或许不等大比结束,她就已经死在火牢里!   想到这, 素和问柳狠狠打了个哆嗦。   此时北微没看素和问柳, 只同司掌刑罚的应无面道:“劳烦应师兄赶紧将这人押下去。一想到这嘴上把自己说得可高尚, 实则就是想害我徒弟的腌臜玩意儿杵在这,我恶心得慌。”   应无面没说话, 只微微侧头。   侍立在应无面身旁的执法堂弟子会意,即刻上前, 手掌平平一伸,专属执法堂的锁链化出, 哗啦作响着, 朝素和问柳锁去。   其余师长也没说话。   诚如北微所言,在场谁听不出素和问柳那句未尽之言是想让拂珠死?   她区区一个琴侍都想让拂珠死了,北微一个峰主让她死, 又有何不可?   不提将离殿下,也不提拂珠乃他们万音宗资质最好的弟子,单单在如此重要的比试上包庇作弊,就足够她死的了。   哦, 故意包庇是她干的, 作弊的是那个招新第二。   于是在素和问柳毫无反抗地被锁住后, 执法堂弟子掌中又有锁链化出,遥遥锁定那边比武台上昏迷不醒的招新第二。   原来自从招新第二的笛声被将离的出鞘打断,堆积在其丹田里的灵丹药效发挥不出去,便反噬起宿主。筑基巅峰说着是巅峰,实则也不过刚刚踏入修行之道的大门,哪里能承受得住丹药反噬,他当下便直挺挺倒地,至今仍没醒来。   包庇的、作弊的都被锁住,北微心里终于舒坦许多。   不过……   “难得我万音宗担任此次大比东道主,却在大比前夕出了这么大的事,师兄,你的半春秋峰,是不是得给我越女峰一个交代?”   一如当年,北微毫不客气地将矛头指向嬴鱼。   乍看她坐姿懒懒散散的,神态也漫不经心,可所有人都能听出她的怒意。   于是皆梦回当年,燕骨峰执法堂前,北微一面尽神大鼓,那满腔怒火直擂得嬴鱼颜面尽失——   “我自是清楚此事非同小可,”嬴鱼正襟危坐着,面无表情,“北微师妹大可放心,待大比结束,我半春秋峰必能给出让你满意的答复。”   岂料北微摇头。   她道:“不不不,光我满意可不行。怎么着都得让我徒弟点头吧,我徒弟才是受害者。”   嬴鱼更加面无表情。   却也当真顺应地转向拂珠,对拂珠说明日各宗齐至,大比也即将开始,眼下暂且腾不出手去问责各方,只能等大比结束,各宗离开,才好关上门处理自家事。   拂珠倒不至于当着别宗的面打自家的脸。   便很好说话似的应下:“一切全凭宗主师伯做主。”   有意无意的,宗主二字她咬得极重,好似是在借此提醒嬴鱼,万不能因着亲疏有别,就做出不应他堂堂宗主做出的事来。   否则届时颜面尽失的可不仅仅是半春秋峰,他这个宗主也得威望尽失。   嬴鱼垂了垂眼。   大抵是这些年被身后那孽障不停折腾的,他性子被生生磨平了棱角,所以即使听出威胁之意,嬴鱼也没怎么觉得生气,越发的能忍了。   当然,素和问柳此事,不出意外应当真是半春秋峰故意开后门。他身为宗主的同时,他还是半春秋峰峰主,所以他没资格,更没理由生气。   是他太想当然了。   也是他活该。   原本他想着,那孽障与他约法三章,前几日都安安分分的没生事,想必后面也不会生事。未料孽障本人是没闹腾,孽障的琴侍却打着为孽障好的旗号,于全宗人前,更于将离面前,惹出这等天大的乱子!   若非北微当先开口,又眼下得令宗内即刻自查,其他诸事确实只能容后再议,恐怕……   “比试结束,越女峰拂珠为头名。”   嬴鱼起身,宣布完比试结果,又道:“半春秋峰所属,一律留在此地,听候吩咐。”   音落,无论长老还是弟子,隶属半春秋峰人皆齐声应是。   而不止半春秋峰,燕骨峰的应无面也带着执法堂的人留了下来。   至于其余各峰,包括北微在内的峰主及长老们也留下。弟子们渐次离开,广场很快变得空空荡荡。   越是空荡,声音便传得越远,冷意也蔓延得越广。   “开始吧,”北微冷冷道,“太阳马上要下山了。”   嬴鱼沉默地挥手。   以半春秋峰为主的临时筛查和调整,就这么在北微的冷眼监视下拉开序幕。   这边众人深陷忙碌,那边拂珠回到越女峰,不知何故地按了按心口。   走在后方的剪灯望见,忙问她怎么了,可是在比武台上的时候被那笛声给影响到了?   听见这话,独孤杀也望过来,对着拂珠皱眉。   思及当时若非将离出鞘,连他都不知还要在那笛声的意境中沉溺多久,届时莫说作弊被点破,拂珠可否安全下台也未可知,独孤杀眉头顿时皱得更紧:“哪里不适?”   “……不是笛声,”拂珠犹豫着道,“感觉有点像……”   像什么,拂珠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合适的形容词。   只得尽力描述,她突然有种很玄妙的感觉,好像她身体里有个东西在动,那东西似乎想告诉她什么,又似乎想从她身体里出来。   可别说,她这描述将剪灯和独孤杀都吓住了。   白近流更是一下睁大眼,目光如炬地扫视她周身,着重盯她刚才按住的心口。   直盯得被剪灯捂住眼,说它是公的,不能这么看女孩子,白近流才挥舞着爪子嚷嚷道:“那怎么办,父父现在回不来,谁给姐姐检查啊?”   它是公的,排除;   兄兄是男的,排除;   灯灯修为不到家,也排除。   完蛋。   以前总觉得他们越女峰人少挺好,至少不会像别峰那样天天出幺蛾子,结果这真到了用人之际,父父不在,他们就找不着别的人了。   白近流生无可恋。   拂珠道:“没事,别紧张。我隐隐约约地感觉,那东西不像是坏的。”   不像坏的,那就说明还是有一定可能是坏的。   白近流更加生无可恋。   它思前想后,给拂珠举了个例子:“姐姐你知道吗,修士在走火入魔之前,也经常觉得自己没走错路子……”   “若信得过我,不如让我的人来检查?”   忽的,不远处传来这么句话。   拂珠四个循声望去,说话者正于半空中驾着朵云,并未落在越女峰上。   他穿着寻常白衣,然衣摆处绣有浅色洛水纹,无声展露着其洛氏子弟的身份,于是白衣不再寻常,人靠衣装转变为衣靠人装,少年风姿飘逸,面如冠玉,见之难忘。   而当认出他的脸,那衣靠人装就更明显了。   赫然是曾在水下之城和拂珠有过一面之缘的洛氏少主洛夷川。   “居然是洛少主,”拂珠笑了笑,“不知洛少主到来,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洛夷川道:“该是我不请自来才对。”   他足尖一点,按下云头。   落地后,他向独孤杀拱手,道了句独孤师兄,便对拂珠道:“此次与我随行的队伍里有位渡劫后期的女长老,拂珠师妹若同意,我这就让她过来。”   拂珠正待婉拒,独孤杀先她道:“那就先谢过洛少主了。”   洛夷川摇头:“我也只是受人所托。”   没有丝毫的耽搁,洛夷川立即取出张传音符,低声说了句,传音符化作一只纸鹤,扇着翅膀飞远。   独孤杀这时才问受谁所托。   “独孤师兄觉得我能受谁所托,”洛夷川笑着道,“水下之城离万音宗近,我本该明早和队伍一起出发的,却临时收到消息,催我赶紧来看看拂珠师妹,我便紧赶慢赶,可巧,正赶上你们从半春秋峰回来。”   他说着,摊了摊手,一副颇为无奈的样子。   独孤杀了然。   原来是将离。   将离那位仙路化身的母亲,飞升上界前系洛氏出身,因此将离也算洛氏后裔。   那自然,将离开口,洛夷川岂敢不听从。   其实不止是洛氏,换成九州第二氏族的慕氏,也能为着将离一句话,各种上刀山下火海,概因将离的神剑父亲此世乃慕氏出身,所以将离同样算慕氏后裔。   如此,前有洛氏,后有慕氏,又背靠凌云九剑,将离地位之高,算得上是全中界里独一位了。   “洛少主来前不久,将离殿下才帮过我师妹,”独孤杀道,“只当时殿下没有露面,我便没能向殿下道谢。”   结果现在,将离又请动了洛夷川。   自古以来人情最难还,更何况欠的还是将离和洛夷川的人情。   这往大了说,就是欠凌云宗和洛氏。   独孤杀正想日后该如何还这两个人情,就听洛夷川道:“随手就能帮上忙的事,不值当谢。”   又道也就是他们家殿下看拂珠师妹顺眼。   否则就算作弊得再厉害,他们殿下也绝对懒得开那尊口。   毕竟是神剑,剑总有那么些奇奇怪怪的小脾气。   “如果真觉得过意不去,一定要谢,那就等哪日殿下肯露面了,让拂珠师妹好好跟殿下探讨剑道就行。”   要说洛夷川不愧为洛氏少主,连随口的婉拒都显得面面俱到。   不过他的下一句话,却让人觉得他除去少主的身份外,他其实还是个少年。   少年者,最是敢口出狂言。   然思及他的身份,狂言也就不算狂言,而更像是某种预言。   “我这两日有看贵宗比试的留影石。拂珠师妹剑术之精妙,剑道之高深,我看后只觉心潮澎湃,也难怪殿下会那么喜欢,”洛夷川又笑了,“或许有朝一日,拂珠师妹成为神剑之主也说不准。”   至少据他所知,拂珠尚未祭炼本命灵剑。   一个没剑,一个没主,这岂非天作之合?   且众所周知,剑修多单身,因为剑修的老婆往往是剑……   洛夷川想着,看拂珠的目光简直是在看自家人。   拂珠哪敢应他的话。   她只得摇摇头,道洛少主说笑了,然后请他移步,过洞府一叙。   洛夷川便随她离开此地。   他们走后,半空中一道身影缓缓凝出,正是本该在半春秋峰的乌致。   “神剑之主。”   乌致念了遍,不知可是产生与洛夷川同样的想法,他眼底有杀意倏然掠过。   作者有话说:   20w!   我知道蛮多读者都是默默订阅不说话,所以趁此机会开个抽奖,全订即可自动参与,聊表对大家支持正版的谢意。   啵啵大家,欧气发送,晚安!? 第48章 师姐   怎么没来接我?   洛夷川很健谈。   尽管此前拂珠和独孤杀都对他有所耳闻, 后者更在别的场合与他碰面过数次,但真正像这样坐在一处,喝着茶品着花聊着天, 当属头一回。   无论是与拂珠谈论剑道, 还是与独孤杀聊起新曲,任何话题,洛夷川都能很好地接住,并且可以听出他并非普通涉猎,而是真的有深入了解, 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都不为过。   这样愉悦的交谈一直持续到洛氏那位女长老的到来。   和洛夷川一样, 长老也很好说话。   听完拂珠的情况, 长老点点头,连口茶都没喝, 就与拂珠往里间去。   “劳烦长老。”   拂珠躺下来,尽量放松, 好让长老的灵识能从她腕间命脉进到她身体里。   由于与这位长老乃初相识,即便有洛夷川再三担保, 拂珠也还是难免产生抗拒感, 潜意识地阻截外人灵识,甚而想要攻击。好在长老很耐心,一面温柔疏导, 一面缓慢推进。   直至灵识终于抵达心脏附近,拂珠悄然攥紧手指。   长老同样神情严肃,眼睛也闭上了,以便能够更细致地感知。   不知过去多久, 长老终于收回灵识。   “你感应得没错, 那东西确实不是坏的, 它对你的身体也没什么坏处。”   长老思索片刻,谨慎地对拂珠道:“说来惭愧,以我的能力,我竟看不出它究竟是何物,只能探知到它脾气有些暴烈,绝非凡物。   “不过以我之见,它应当是你还未出生时就已经存在了。它与你同为一体,是属于你身体的一部分,又一直处于沉眠当中,所以你以前没能察觉。   “如今它突然有所动静,是因为你修为到一定境界,惊动了它,它便以这种方式告知你它的存在。至于你师兄担忧的,也没什么,你为主体,你如何,它便也如何,除非你实在不想要它,想将它驱逐出去,不然它只会继续沉眠,直到真正苏醒。”   长老说完,体贴地等拂珠内视。   一切正如长老所言,那东西此刻尚处于沉眠状态,即使是拂珠这个主体亲自造访,它也仍旧安安分分,毫无动静。   仿佛之前那点感受,真切只是通知她一声。   拂珠没再内视,和长老出了里间。   见她出来,独孤杀立即问:“如何?”   拂珠答:“无恙。”   独孤杀略松了口气。   随后他亲自给长老奉茶,再次向长老道谢,也向洛夷川道谢。   洛夷川笑着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长老也笑,说不过小事一桩。   眼看洞府外天色渐黑,洛夷川起身,婉拒独孤杀留宿越女峰的提议,与长老一并走了。   明日宗门大比,洛氏的队伍一贯由少主带领,因此洛夷川得赶着回去。   独孤杀和拂珠送两人出宗。   一路送到仙岛西岸,约好明日再见,洛夷川挥了下手,与长老踏入幻境。   隔着浩瀚东海,确定两人已破出幻境,正往水下之城而去,独孤杀收回目光,对拂珠说咱们也回去吧。   拂珠说好。   路上独孤杀问拂珠可有想好如何还洛夷川的人情。   “大致有点想法,”拂珠答,“明年轩辕丘的帝墓秘境出世,假如洛夷川在那之前没突破元婴,要去帝墓寻找机缘的话,我或许能帮上点忙。”   帝墓秘境太过有名,前世拂珠晋升元婴前就专门去了趟,在里面呆到实在不能再呆了方才出来。   帝墓秘境也太过庞大,其内藏了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帝王的衣冠冢、疑冢、真冢等,以及数不清的义冢丛冢,光是从中辨别出真正的沉睡有帝王遗体的陵寝,都得耗到猴年马月去,更别提吸收陵寝里蕴含的龙气,那更是难得连洛氏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让族中子弟自行摸索。   当然,这并不是说拂珠比洛氏厉害,她其实也没有捷径,她只是掌握了那么点方便分辨冢墓类型的小技巧而已。   至于吸收龙气,她也勉强算有心得经验,才说或许能帮上点忙。   不过假如到时候洛夷川突破了,不会去帝墓秘境,那还有天云峰的天端云里等别的秘境,乃至是洛氏都没记载的新生秘境,她总能找到办法回报过去。   独孤杀颔首:“届时如果需要帮忙,随时喊我。”   拂珠道:“师兄放心,我肯定不跟你客气。”   师兄妹两个说着,迎着镇守万音宗山门弟子的目光,回了越女峰。   虽有洛氏的渡劫期长老为拂珠检查身体,但及至夜深,北微从半春秋峰回来,独孤杀同北微一说,北微还是立即给拂珠检查了第二遍。   比起长老花费的时间,北微速度很快,只消眨眼工夫,她灵识就到了拂珠心脉处。然后在那儿翻来覆去地来回转悠不说,她还试图看清那东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孰料才靠近点,凶猛的暴烈之意扑面而来,饶是北微做足了准备,也被扑得瞬间后撤。   本体的拂珠跟着皱眉。   “疼?”北微问。   拂珠说不疼。   就有点像之前长老给她检查时,那种外力强行侵入的不适感。   ——那东西在抗拒师父。   可长老不是说,它是属于她的一部分吗?   她对师父可没有半点的抗拒之意。   “算了,不看了,”北微索性将灵识直接撤出拂珠身体,“那长老说得没错,确实是在沉眠……啧。”   回想起刚才那一瞬间的交锋,北微咧咧嘴,脾气还真挺大,她差点翻船。   又道:“就目前来看,它只接受你,别的都拒不接受,若我强行探查,就会像刚才那样,它会自主抗拒,连带着你也不舒服。只能等你修为达到足够的高度,凭你自己摸索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北微给出的结论和洛氏长老的大差不差,然白近流听着还是不甚放心。   它不禁问:“父父,姐姐的身体真的没问题吗?”   之前十四年,姐姐都没什么不妥,怎么今天就莫名其妙出毛病?   北微说:“没有。”   话虽如此,北微沉吟良久,最终还是说如果她感知没出错,这东西应当是他们都见过的。   奈何他们都见过的东西到处都是,其中性质暴烈的更是多得数不完,根本无从下手,北微只当随口说那么一嘴,便催拂珠赶紧休息,马上就明天了。   身为万音宗此次筑基境头名,拂珠明天有得忙活。   拂珠应下。   同北微和独孤杀道了安,拂珠带白近流回自己的洞府。   关好门,能阻拦渡劫尊者的阵法自发运作,洞府内外被隔绝得极彻底。剪灯正在点灯,听拂珠说她今夜不入定了,她要睡觉,剪灯未语先笑。   “婢子就猜小主人要睡觉,热水已经提前备好了,”剪灯如是道,“小主人可以先泡个热水澡,解解乏,睡得会更香。”   拂珠依言去泡澡。   泡完出来夜已过半,剪灯仍候着没走。   她帮拂珠梳理好头发,往香炉内投入之前没用完的九瓣佛莲香,方灭灯退出寝居。   拂珠掐诀散去身上的水汽,搂着白近流睡觉。   一夜无梦。   翌日,没等剪灯进来喊,拂珠就已经醒了。   她拾掇好自己,顺带给白近流的毛毛也拾掇了。   小兽于是比平时更加威风帅气,令得它颇为自恋地照了好一会儿的镜子,直照得剪灯来催,才恋恋不舍地爬上拂珠肩头,跟它的父父汇合。   “今天灯灯不能去,只能留在家里看门,真是好可怜呀,”临走时,白近流装模作样地对着剪灯惋惜,“不过没关系,兄兄也不能去,灯灯还是有人陪的。”   “就你长着嘴能说是吧。”   剪灯笑骂了句,作势欲打。   白近流忙缩起脖子,躲在拂珠耳后冲剪灯吐舌头。   不止拂珠要随北微一同前往半春秋峰,另外那炼气境、结丹境、元婴境的三位头名,也要和他们各自的师父一起,迎接即将到来的各大宗门。   与昨日满是比武台的广场不同,今日的半春秋峰焕然一新,观之分外大气。   主殿内,嬴鱼和诸位太上长老已经到齐,正赶在这最后时段吩咐着什么。   被吩咐者连连点头,不多时取出张传音符来,却是镇守在山门前的弟子传话道:“快禀报宗主,仙宗到了!”顿了顿,“元宗也要到了!”   若说凌云宗是蓬莱仙岛的老大,那么仙宗堪为仙岛第三,不容小觑。   至于元宗虽日薄西山,但也仍为赫赫有名的大派,同样不可怠慢。   嬴鱼即刻率领众人出殿。   迎面便见几位长老含笑陪一群人驾仙鹤而来,正是仙宗所属。   几乎是下意识的,众人目光皆落在其中一位姑娘身上。   红衣白剑,冷艳绝伦。   十二分的仙风道骨。   此为仙宗师姐,即传言中那位打破旧时陈规,使得满门皆雄性的仙宗终于出了个女弟子的仙宗天骄,宋如鹤。   宋如鹤在东海内与洛夷川齐名,她如今同样是结丹巅峰的境界。   有宋如鹤在,此次仙宗结丹境头名,不必再作他想。   拂珠也在看宋如鹤。   正巧宋如鹤落地抬眸,两人正正对上视线。   心中暗叹这仙宗师姐真正是人如其名,孤高似云中白鹤,拂珠当先冲她露出个笑容。   宋如鹤虽未笑,但也微微颔首。   恰此时,元宗人到了。   相比起仙宗为表对宗门大比的重视,宋如鹤那身为宗主的父亲都亲自前来,元宗无疑要更隆重,因为他们不仅来了宗主,还来了太上长老。   太上长老的爱徒自然随行。   爱徒落地后,头一句话便是:“乌致哥哥在哪,怎么没来接我?”? 第49章 凌云   楚秋水哀求。   楚秋水说着, 目光往前一扫,精准地落在拂珠身上。   只一刹,她面色立刻沉了。   尽管早有预料, 但楚秋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这拂珠长大后,竟能与凝碧相像到这种地步。   尤其那青衣一穿,肩头还蹲着只妖兽……   楚秋水握着剑的手不由紧了紧。   比五年前要更加浓烈的杀意在心中翻腾,楚秋水当即再顾不得询问乌致在哪,她只盯着拂珠, 开始思索这次该用怎样的办法, 才能让拂珠丧命。   不能再失手了。   算算拂珠今年十四岁——   这个年龄就已经与凝碧如此相像, 等再过几年,五官彻底长开, 岂非就是活生生的凝碧?   当年为算计凝碧,她付出不少代价, 却仍棋差一着,最后更是被迫承受诸多惩处。好在结果没让她失望, 凝碧到底还是死了, 她虽难捱,却也仍有解决了心头大患之感。   如今百年之期已过,乌致也从火牢里出来, 她只需一步步慢慢来,总能得到她想要的。   ——她绝不能容忍拂珠成为第二个凝碧。   楚秋水盯拂珠盯得更紧。   因只顾着看拂珠,所以楚秋水并未察觉嬴鱼在她问出那句乌致哥哥后,眼底暗了暗。   同样的, 她也没有察觉到, 几乎周围所有的万音宗人, 都在她落地出言的那一刻,或面容紧绷,或身躯紧绷,皆在强行忍耐。   早先万音宗得到消息,说元宗也在举行宗内比试。   起初一切都很正常,战力高的打败战力低的,然后强强对决。谁知就在结丹境即将决出最后胜负之时,楚秋水那身为太上长老的师父北殷寒石突然开口,让楚秋水当头名。   谁不知楚秋水的结丹就是个空壳子?   甭说能跟同境界的结丹入门打,她根本连筑基期都打不过,是刚上台就会被立即刷下去的那种,谈何成为头名。   北殷寒石这提议,放在别的宗门,非得被骂到自行让出太上长老之位。   可就是那么匪夷所思的,放在元宗,别说骂北殷寒石了,元宗上下简直是欢欣鼓舞,甚至正在决出胜负的人当即也不比了,他们迅速将楚秋水奉为结丹境头名。   这才有此刻,楚秋水以元宗天骄的身份,来万音宗参加宗门大比。   ——元宗是真的要废了吧?   万音宗众人这么想。   嬴鱼则想得更远。   他就是知道楚秋水会来,才没放乌致出门。   他们万音宗已经毁了个楚歌峰,毁了个渡劫尊者,万不能再让别的峰头、别的弟子也毁在楚秋水手里。   万音宗只是座小庙,容不下楚秋水这尊大佛。   打定即使放任乌致发上几天几夜的疯,也绝不能让他跟楚秋水碰面的主意,嬴鱼略微侧头,身旁弟子会意,对楚秋水拱手,接话道:“乌致尊者身体不适,所以未能出面迎接落霞真人,还望真人见谅。”   弟子表情诚恳,言语间更饱含歉意。   浑然未觉自己口中的身体不适,敷衍得简直像个笑话。   渡劫尊者会生病?   这比凡间的母猪上树还要离谱。   楚秋水这时堪堪回神。   自打拜入元宗之后,总算对修真界有了深入认知的楚秋水自然听得出弟子的言下之意,无非是乌致不想见她。   所以乌致果然是受到了拂珠的影响吧。   同处万音宗内,只要乌致想,他随时随地都能与拂珠有所纠缠,他恐怕早忘了她。   心底阴暗情绪愈发沸腾,却不再针对拂珠,而是针对乌致,间或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妒忌和委屈。   明明以前跟乌致最亲近的,是她楚秋水。   未来将继续与乌致亲近的,也会是她楚秋水。   什么凝碧,什么拂珠,这些统统都是阻拦她和乌致重归于好的绊脚石。既敢当绊脚石,那就要有被一脚踢开的觉悟,那么她杀她们,有何不可?   修士所作所为,但求随心所欲。   她随心,她是对的!   心知再追问下去,只会落得个自讨没趣,楚秋水暗暗掐住掌心,对那万音宗弟子应句知道了,便往后退,一路退回到北殷寒石的身边。   见刚才还好好的徒弟因为一个人和一句话突然变得颓丧,北殷寒石顿时心疼了。他欲要向那万音宗弟子发作,却被楚秋水眼疾手快地扯住袖子。   楚秋水低声道:“师父,我没事。”然后声音更低,“这在外面,这么多人正看着。”   按理说,这般劝解,但凡正常人都会顺着递来的台阶走。   可北殷寒石不是。   他早在受楚秋水媚狐血脉蛊惑的那一刻起,就已不再正常。   遂压抑着怒火,安抚楚秋水道:“徒儿莫怕,你看为师如何替你教训他们。”   说完转身,无形的怒火在灵力加持下变得有如实质般,劈头盖脸地向那接话的万音宗弟子砸过去。   一时间风声呼啸,整个广场都安静了。   见北殷寒石竟不打招呼就动手,万音宗人不约而同更加紧绷。   不过不同于先前的忍耐,这回的紧绷全然是兴奋的,也是激动的。   这一手妙啊!   打打打,赶紧打起来!   不少万音宗弟子在心中大喊,最好能把这太上长老打到脸肿,打到清醒,让他也尝尝被楚秋水祸害的滋味!   孰料就在嬴鱼挥袖,震散那怒火时,楚秋水再扯了扯北殷寒石的袖子,试图阻拦。   她红着眼眶,几欲要落下泪来。   “师父,就当秋水求您,就此打住吧,给秋水留些面子,”她眨眼,两行清泪顺势滑落,她却来不及擦拭,只哀求道,“有什么事,等大比结束了咱们回宗说。好不好?”   北殷寒石何曾见过爱徒哭泣,二话不说立即停手。   他对嬴鱼匆匆道了句得罪,便安抚起楚秋水。   其余元宗人见状,也连忙出声安慰。   当事人注意力自发转到别的事上,转前还没什么诚意地致了歉,嬴鱼能如何,只能沉着脸说无碍,然后对仙宗道让贵客看笑话了,接着请两宗移步入殿。   冲突刚开头就被迫中止,万音宗众人不禁暗道惋惜。   还以为能欣赏一番精彩斗法,然后欣赏北殷寒石认清楚秋水本质当场表演个变脸呢。   真不知得何年何月才能欣赏到。   这边元宗人簇拥楚秋水进入主殿,那边在听得落霞真人的称呼后,就陷入了回忆的拂珠,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还在皇城时,白近流跟她说过,楚秋水有了道号,曰“落霞”。   真人是对结丹修士的敬称——   这绝对比当初喊楚姑娘要生疏太多。   “元宗个个都厚脸皮还睁眼瞎,他们犯蠢是他们的事,咱们万音宗的人可不蠢。”   许是察觉拂珠所想,白近流悄悄传音道:“当年燕骨峰上又是打又是杀的,流了好多血,执法堂的地面让染得清尘术都洗不干净,大家到现在都还记着呢。”   拂珠说:“是吗。”   白近流嗯了声继续说:“姐姐不用担心,楚秋水来归来,宗里根本没人愿意理她的,绝对不会再像当年那样被迷得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姐姐放心好了。”   父父说过,楚秋水的媚狐血脉是很罕见不错,运用得当的话也确实厉害,但所谓返祖其实只是返了她继承到的那一小部分,她的天赋能力不及真正媚狐的十分之一。   父父说真正的媚狐,何须像楚秋水这样花费数月才毁了座楚歌峰。   那根本是只现个身露个面,就可令全天下所有生灵为之疯狂。   “她在万音宗和元宗惹的事,放在媚狐族群里,压根上不了台面,”白近流至今都还记得父父说这话时,那等鄙夷又不屑的模样,“等哪日她见了真正的媚狐,她就知道她有多可笑了。”   纵观在史料上有所记载的媚狐,绝大多数都宁愿乔装打扮、改头换面,默默无闻地低调过活,绝不愿出头惹祸。   毕竟同样是在史料中有所记载,但凡仗着自己媚狐的身份就到处惹是生非的,无一例外下场都很惨。   因此北微断定,即便没出当年妖池一事,楚秋水也迟早会把自己作到死。   而出了妖池一事后,那不用说,楚秋水肯定要死在拂珠手里。   当年燕骨峰执法堂里,北微和独孤杀之所以特意留着乌致和楚秋水的性命,为的就是让拂珠能够亲自报仇。   他们都知道的。   拂珠出事前,心有魔障。   遇魔障,不破不立。   “她就多谢她祖上是个人吧,没让她继承到那么多的媚狐血脉,”白近流小声逼逼,“不然她哪能这几百年都过得安然无恙。”   拂珠听完,没有评价。   事实上拂珠也没时间进行评价,因为继元宗之后,更多的宗门和氏族正陆续到达半春秋峰。   和仙宗元宗一样,这些宗门氏族也无不都是由宗主族长亲自率领自家天骄而来,对东海宗门大比的重视可见一斑。   这就显得压轴到来的洛氏,那以少主洛夷川为首,除随行的渡劫期长老外,再无别的洛氏高层的队伍,怎么看都怎么感觉有种傲气。   洛氏尚且如此,最后到来的凌云宗在众人眼里,就更是傲得无人敢直视。   因为凌云宗带队的,居然是位副峰主。   尽管这位副峰主隶属九剑峰,地位之高堪比别家的宗主族长,但副峰主就是副峰主,单就这个身份而言,与别家比起来还是稍微有些低了。   更不用说凌云宗人没乘万音宗用于迎客的仙鹤,而是各自御剑,携着道道剑光自天边行来,那场面,别提有多震撼。   好歹这里是万音宗的地界,一句请诸位贵客驾鹤前往主峰,客随主便,没谁好意思拒绝,包括洛氏在内的所有宗门氏族全选择了驾鹤。   也就凌云宗敢拒绝。   他们拒绝得还挺有理有据:剑修不御剑,成何体统?   众人不由对凌云宗更加敬畏。   这个时候,万音宗的东道主身份无疑最为好用。   遂硬着头皮大着胆子,仔细观察凌云宗队伍,末了发现谁都有,就是没有将离殿下。   不对啊。   万音宗人想,昨天将离殿下还专门为拂珠出鞘来着,师长们都说他绝对是看中拂珠了,怎么今日就不见人影了?   当即再不管什么傲不傲的,直接问:“将离殿下没来吗?”   “殿下?不知道,他一直神出鬼没的。”   好在凌云宗人个个都如传言那般赤诚坦率,并没有什么傲不傲的,听得万音宗提出的疑问,直接就答了。   答完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皆瞟了眼那边正与人交谈的拂珠。   那眼神,有打量,有端详,也有认可,更有赞赏。   别的不说,光她能和那两位站在一起,就已经说明许多。   便又补充了句:“兴许殿下在忙很重要的事……这也说不定呢。”? 第50章 惊动   拂珠就是凝碧!   拂珠哪里知道她正被凌云宗惦记着。   她听从吩咐, 先进入主殿与仙宗师姐宋如鹤会面,等洛氏到了,又出去迎洛夷川, 因此眼下她与这两位在整个东海之天都赫赫有名的天骄坐在一处, 正围绕明日大比交谈着。   要说拂珠一贯觉得自己在不相熟的外人跟前,勉强可算沉静少言的那类,然遇到宋如鹤,方知她其实算话痨了。   在洛夷川到达前,她与宋如鹤的对话如下:   “宋师姐当为此次仙宗结丹境头名吧?”   宋如鹤说对。   “宋师姐是第一次来万音宗吗?”   宋如鹤颔首。   “宋师姐……”   宋如鹤点头。   以上, 话痨对寡言,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谈话必然尴尬。   幸好洛夷川及时到了。   他昨日已与拂珠正式结识, 早先也认识宋如鹤,加上本身就能说会道, 他才参与进这小团体,拂珠就松口气, 后面更是寻了空,偷偷跟他道谢。   听完拂珠的话, 洛夷川哈哈笑了。   他边笑边解释道:“如鹤师妹向来高冷, 她跟她父亲相处时也这样,只要能点头,就绝不开尊口。拂珠师妹可知外界流传一个说法, 叫最像剑修的剑修?现如今享有这荣誉的,便是如鹤师妹。”   又恰好,世人多钦慕憧憬宋如鹤那周身气质,赞其仙风道骨。   所以就某种程度而言, 东海同辈的天骄里, 仙宗师姐的名声其实比洛夷川这个洛氏少主还要更响亮些。   不过马上宗门大比就要开始, 等结束了,这同辈天骄里,应当要再加个万音宗拂珠。   “不信你看我跟如鹤师妹聊,”洛夷川又道,“如鹤师妹必然也能点头就点头,绝不会多说半个字。”   说完转首,无缝衔接地从拂珠过渡到宋如鹤身上。   拂珠立即作旁观状。   只见洛夷川笑着问候:“如鹤师妹,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果然宋如鹤没答话,只微微颔首。   拂珠懂了。   这位师姐确实不管对谁都很高冷。   再看洛夷川,他根本没在意宋如鹤的高冷,兀自道:“若无意外,此次结丹境头名,非如鹤师妹莫属。”   这回宋如鹤开口了。   她问出七个字:“洛少主此话怎讲?”   拂珠也觉得疑惑。   洛夷川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打算争头名?   “昨晚殿下突然莅临水下之城,给了我一样东西,说是谢礼,”洛夷川轻描淡写地略过赠送谢礼的原因,只说,“那东西太好,我等不及延后,当场就祭炼了。”   好比剑修祭炼本命灵剑,短则半刻,长则一月,更长可七八十来载,这都没定性。   洛夷川这祭炼也是,不到祭炼成功之日,等闲无法大动作地跟人交手。   所以此行他只为带队,顺便观摩学习长见识。   至于头名,他昨晚送走殿下后,立即去向长辈们说明,长辈们看过那东西,纷纷表示理解,也同意他不争头名,免得因动手导致祭炼失败不说,还有损于自身根基,那就得不偿失了。   “不必替我惋惜。”   洛夷川摆手,一副年少轻狂,宗门大比在他眼里不算什么的模样。   他道:“一个头名而已,于我最多不过是锦上添花,拿不到也没什么,我还是很能看得开的。”   又说当然了,他这想法是建立在跟如鹤师妹比剑,他能胜过如鹤师妹的基础上。   倘若不能,那他就只好再看开点。   宋如鹤没接话。   她只颔首,表示知晓。   如此,有洛夷川特意从中调和,三人间氛围还算轻松。   渐渐的,两个姑娘熟络起来,最为直观的改变,是拂珠像洛夷川那样改称如鹤师姐,更显亲近,而宋如鹤也主动对拂珠开口。   “听闻当年拂珠师妹未及修行,就已凝炼出剑意。可否一观?”   宋如鹤说着,将自己的白剑递过去,显然是看出拂珠手里那把乃凡剑,剑意无法很好地施展出来。   拂珠自是知晓白剑是宋如鹤的本命灵剑。   本命灵剑其实更像是剑修的半身,因此诸多剑修都将本命灵剑视作心肝宝贝,甭管师父道侣之流跟自己有多亲近,也连根剑穗须须都不给碰。   但宋如鹤却直接将白剑递出。   更奇妙的是,白剑居然也安安静静的,毫无反抗之意。   有此等灵性,无怪乎在《名剑录》上排名那么靠前。   “那就暂且借如鹤师姐的剑一用。”   拂珠应着,双手接过。   白剑原是素淡的,在宋如鹤手里时,冷若冰霜,湛凉无比。   可到了拂珠手里后,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剑鞘竟开始隐隐泛红。   身为剑主的宋如鹤更是第一时间就感知到白剑在发烫。   但宋如鹤没开口。   旁边洛夷川也没开口。   两人心有灵犀般同时出手,泛着涟漪的屏障一道紧挨着一道迅速围起,结丹巅峰的灵力委实要比筑基巅峰浑厚得多。料想接下来无论拂珠怎么动用白剑,这么多的屏障应当能截住所有动静,两人方放心地看向拂珠。   拂珠没留意两人的动作。   她正垂眸,极认真地端视白剑。   此剑色白而细长,初初触手便觉冷意彻骨。此刻冷意尽消,取而代之的是灼热到发烫的温度,很有些不寻常。   见状,拂珠沉吟一瞬,还是选择拔剑。   “锵。”   拂珠速度不快,因此这出鞘声也不响亮。   然此番动静,还是惹得殿内其余人皆望了过来。   只见白剑缓缓出鞘,剑光刹那四溢,明耀得需抬袖遮挡。待到适应了,重新看去,便觉与以往不同,这回的白剑剑身并非认知中的白,而是截然相反的赤红颜色。   仿佛刚刚溅上的热血,那赤红蜿蜒流动着,连带原本雪亮的剑光都沾染上一层淡淡薄红。   直至最后一点剑光也染了红,剑意终于开始凝聚。   同样的,速度也不快。   可观望间,众人只觉殿内空气像被什么给吞噬了般,令他们骤然生出呼吸困难之感。不过无人提出疑惑,更无人离开主殿,他们只感受着那剑意慢慢的,慢慢的,彻底展现出来。   锋芒初露。   峥嵘初现。   那是种暴烈的、一往无前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   “好玄妙的剑意。”   宋如鹤低语,素来平静的眸中此刻满是惊艳。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不再是白剑的白剑,赞叹道:“堪为我此生所见最刚烈,也最霸道之意。”   洛夷川应道:“你是没看前几日万音宗比试的留影石,拂珠师妹只用她那把凡剑,就将所有同门打得落花流水,十分精彩。我那时就想,凡剑都能被她用到这等境地,换作灵剑,又当如何?”   想来殿下也这么觉得吧?   否则何必亲自给他送谢礼,还专门点明是替拂珠送的。   这俨然是已经认准拂珠了。   思及于此,洛夷川望着拂珠的目光半是赞赏,也半是亲切,不出意外,以后就是自家人了。   不过……   “拂珠师妹再过不久就该结丹了吧,”洛夷川道,“她怎么还没本命灵剑?”   像他们家殿下在凌云宗担任的九剑峰守剑长老,以前任此位者,守的乃是殿下父亲那把神剑。殿下父亲所在之地为剑冢,剑冢每半年一开,初入筑基期的弟子会由九剑峰统一安排入内,找寻适合自己的灵剑。   这样的传统,原先只凌云九剑有。   后来凌云九剑壮大,蓬莱其余宗门跟风,也定下但凡修炼至筑基期,皆可前往宗内剑冢剑池之类,找寻与自己有缘的灵剑的规定。   万音宗同样于前几年招收剑修天才时,新增了这么条门规。   可眼看拂珠已经筑基巅峰,她居然还在用凡剑?   尽管明知那把凡剑对拂珠而言必有特殊意义,但凡剑就是凡剑,连最简单的显露剑意都做不到,还谈何动用更加高深的剑术,恐怕刚用就承受不住,直接断裂。   “她想要的剑不在这。”宋如鹤道。   洛夷川道:“她想要什么剑?”   首先排除殿下。   昨日他就看出她对殿下没什么兴趣。   其次排除《名剑录》上的。   方才他们聊起《名剑录》,也没见她表现出多大兴趣。   再者排除……   等等。   拂珠师妹似乎有道号?   “莫非……”   听洛夷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宋如鹤投来视线。   洛夷川嘴唇未动,竟是半道改成传音:“莫非,她想要的,是乱琼剑?”   宋如鹤没回应。   这种话,不是她能回应的。   好在洛夷川也不需要她回应。   他说完自己的猜测就停止传音,重新看向拂珠。   此时拂珠仍在端视白剑。   她仔细感受着白剑散发出来的剑意。   前世她奉行剑走偏锋,剑意暴烈,换作此世,她在第一次拿起剑时,感知到熟悉的暴烈,她只道剑意如故,不承想,最本质的暴烈确实依旧,可别的却都变了。   这般赤红颜色,哪里像雪?   这分明是血。   只有血才是滚烫的。   也只有血,才能有如此绝决。   这血无非是在告诉她,过去的早已过去,可以缅怀,可以追思,但无需留恋。   凝碧道君已是过去。   乱琼碎玉,也是过去。   她既得新生,便该往前看,向前走,一如她的剑意,正因一往无前,故能所向披靡。   剑者,宁折不弯。   “当!”   随着拂珠屈指轻叩,赤红剑身发出道清脆鸣响。   这鸣响有如九天仙音,绕梁不绝,惊动了周遭众人的同时,也惊动了楚秋水,更惊动了某处洞府中正闭目打坐的乌致。   乌致倏然睁眼。   下意识的,他喃喃唤了句凝碧。   同一时刻,楚秋水也在心中道了句凝碧。   是了,她绝不会记错。   这动作,这声音,分明与当年在妖池时,她所经受的一模一样!   ——拂珠就是凝碧!   作者有话说:   50章!   我知道还欠一章,但最近时速拉胯,写得贼慢,等时速恢复了就补,啵啵大家? 第51章 发作   楚秋水崩溃了。   楚秋水张口就要喊出那句话。   然而“拂”字刚发出点音, “珠”字尚未开始,就见那边拂珠收手,未再叩击。   拂珠虽已收手, 但经了刚才的叩击, 剑意也还是不免变得更为暴烈。   最靠近白剑的一道屏障因此被震裂,洛夷川和宋如鹤甚至都赶不及补救,只能看其他屏障接二连三地跟着碎裂。   “哗啦!”   所有屏障于瞬息间皆尽破碎,剑意没了阻碍,开始肆无忌惮地扩散。   离得近的顿时只觉仿佛见到了雷雨夜下的东海, 电闪雷鸣间, 怒涛拍岸, 无数砂石触之即碎,无可匹敌的狂悍天威。   这有如天威般的剑意蔓延至整个主殿, 众人皆失声。   来自各方的剑修们更是下意识屏住呼吸,尽可能地去领会这难得一见的意境。   世上剑意何其多。   可能在这样的年纪, 以不属于自己的灵剑,释放出这等无上绝妙的剑意……   还开什么大比, 争什么头名, 她已经是天骄了!   恰在这时——   “噗!”   万籁俱寂中,楚秋水忽的喷出口血。   她身前的北殷寒石一惊,忙回头看她。   便见毫无预兆的, 楚秋水黛眉紧蹙,面露痛苦之色。她唇角犹有鲜血在不断溢出,湿淋淋地顺着下巴流过颈项,再流到领口, 金色落霞的暗纹由此染了血污, 再不像之前那样熠熠生辉。   按理说, 突然出现这种状况,楚秋水该立即离开主殿,去万音宗安排给元宗的住所疗伤用药,好好休息。   退一万步讲,她其实没事,吐血就是玩儿,那她也该去换身衣服。   好歹这等场合,她是以元宗天骄的身份出席,她的颜面即为元宗的颜面。她这般人前失仪,丢的不仅仅是她自己的脸,更是整个元宗的脸。   可事实是她没离开。   她只站在原地,双手发颤地攥住衣领,试图对北殷寒石说话。   “喀……咯……”   然无论如何张口,她都只能从喉间发出隐忍到极致,方能有的极度痛苦的奇怪音节。那音节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如凡人做梦呓语,她根本说不出哪怕半个字。   意识到这点,楚秋水面上痛苦之色加深,血也流得更多。   短短数息,金色落霞被彻底染红,连带周围衣料也染红不少,她几乎成了个血人。都这样了,她却仍然不管不顾,手指险些要扯烂衣领。   拂珠就是凝碧——   拂珠就是凝碧!   为什么,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她却说不出口?   楚秋水又气又急,眼里都逼出泪来。   北殷寒石见状,以为她疼得受不了了,连忙起身,扶她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徒儿,为师知道你难受,快别说话了,省着点力气,守好灵台,为师这就给你拿药。”   楚秋水流着泪摇头。   不。   不是的。   她其实想告诉其他人,那样的动作,那样的音色,分明和当年凝碧对她动用的一模一样……所以错不了,拂珠绝对就是凝碧。   可她现在这个样子,她什么都说不出口,也动用不了灵力和灵识。   她只能干坐着,宛如四肢瘫痪的废人,等北殷寒石给她拿药。   北殷寒石边从须弥戒中取药,边紧张地看着她,以免自己取药的这点工夫,她的症状突然加重,届时别说喂药了,临时找医修恐怕都有些来不及。   想起刚收徒那会儿,爱徒可谓日日夜夜地饱受煎熬,北殷寒石看她看得更紧了。   他视线牢牢盯着楚秋水双手上方。   却原来,楚秋水之所以会攥住衣领,也之所以会吐血说不出话,乃是因为她那没被衣领遮挡着的脖子处,似乎有什么活物正在其内游走般,皮肤肉眼可见地一鼓一鼓,教人望着就觉心惊。   注意到游走频率不知何故竟比平时要快,北殷寒石不敢耽搁,他迅速打开所有玉瓶,分别从中倒出一或两颗丹药,汇聚成一大捧,送到楚秋水唇边。   楚秋水喘息急促。   同样察觉到自己比平时更难受,楚秋水努力张开嘴,让北殷寒石喂她丹药。   由于以往发作时间还算固定,更不会突然爆发,平时楚秋水能用北殷寒石特意寻来的灵水一颗颗地慢慢服药,如果嫌苦,也还有特制的蜜饯糖果在等着她。   哪像此刻,事急从权,她极艰难地就着从喉头涌出的血进行吞咽。   她眼泪流得更多了。   这边忙着服药,那边众人则仍沉浸在剑意之中。   好巧不巧,多亏楚秋水在吐血,主殿内很快便出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这血腥气令得白剑上的赤红色泽更像是流淌着的热血,于是剑意的暴烈之中,又多了点若有若无的肃杀。   沉浸着的众人当即越发沉浸,一时间,偌大主殿里,除心系爱徒忙于喂药的北殷寒石外,再无第二个人关注楚秋水。   连同元宗其余弟子都在闭着眼睛,尽力感知那肃杀之意。   直至北殷寒石突如其来的惊叫,才终于让众人惊醒。   “徒儿!”   北殷寒石简直目眦欲裂。   众人循着望去,这才发觉楚秋水不知何时竟浑身是血,刚刚那股血腥气赫然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然后发觉她应当是先吐血,后服药,只料想服药期间出了什么问题,症状不减反重,这便导致她不仅吐血,她还……   有人叹息着别过头。   仍在看的人就见楚秋水瘫软在座位上,明明口齿间还含着丹药,她却痴傻了似的两眼发直,不吞咽,也不咀嚼,就那么毫无仪态地任由血从齿关内流出,带动丹药也滑落出去。   “啪。”   丹药坠地,骨碌碌地滚了一小段,被北殷寒石给挡住。   这一下令得北殷寒石从惊痛中回神。   顾不得思索爱徒怎会如此,北殷寒石发现什么,瞳孔骤缩。旋即没再给楚秋水喂药,他迅速收起手中剩余的丹药,边设下屏障,边往后退。   周围反应过来的元宗弟子跟着往后退。   众人见此不明所以,却也有样学样地往旁边让了让,布下些屏障。   刚布置完,就听一道奇异的哭嚎声响起。   这哭声实在诡异,根本不像是人族能发出的,而像是什么野兽,或者恶鬼,那种凄厉尖锐,直听得众人汗毛倒竖,后背生汗。   待发现这哭声源头竟来自于楚秋水,众人瞠目结舌,却也终于记起某个传闻。   传说中,连魂魄都可灼烧……   “啊啊啊啊!”   一改刚才一动不动的痴傻模样,此刻楚秋水疯狂地甩动四肢,似乎要以此摆脱那灼烧魂魄的痛苦。   她身体不停地抽搐,从座位折腾到地面,地面很快汇成一滩血泊。她在这血泊中翻滚,哭嚎着,尖叫着,嘶喊着,不复平时仙子模样。   再看她皮肤,早在她哭出第一声时就烧得通红,甚而她周身都隐隐有红光冒出,主殿内的温度也随之升高。许是因为太过痛苦,她双目睁得极大,大到眼珠几欲要脱出眼眶,嘴巴也因流血而宛如血盆大口般,狰狞之极,也可怖之极。   不过这些还不算什么。   最让人感到骇然的,是她通红的脸上,有东西正在皮肤下四处游走,蛇一样。   看清那游走的速度,诸人皆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一旦发作,竟这般可怕?   “珠珠。”   北微同拂珠传音。   拂珠应了声,北微道:“瞧见没,这就是她凤凰火发作时的样子,连她师父都不敢靠近……她比乌致还像个疯子。”   “瞧见了。”   岂止像,她根本就是疯子。   疯子发疯很不好看,拂珠正要收回目光,忽听元宗弟子里有谁失声道:“这,这该不会是凤凰火彻底暴动,否则怎么可能会压不下去?”   话音刚落,就被北殷寒石斥道:“闭嘴!”   那弟子吓了一跳,却仍坚持着说完:“一定是暴动!若不然,若不然平日落霞师妹服过丹药,虽然难捱,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太上长老,您出手吧,再不救落霞师妹,她就要崩溃了!”   的确,楚秋水已然要崩溃了。   她喉咙破了,嗓子哑了,血流尽了,泪淌干了,她也没力气了,可她还是呻.吟,疼得翻来覆去地打滚。   十指指甲悉数绷断,手心手背也磨得皮开肉绽。   她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没一处是好的。   这副模样委实凄惨,惨得明知楚秋水哪怕就此死去,那也是罪有应得,却还是有人忍不住上前,想要出手,至少让她别再满地打滚,有离她近的地方已经开始烧起来了。   凤凰火乃神火。   何为神火,纵使是只从楚秋水身体里泄露出的这么一点点,也足以将整个万音宗,乃至是整个蓬莱仙岛都烧成灰烬。   好在未等嬴鱼出手,北殷寒石先行动作。   北殷寒石很谨慎。   他往周身施加了不知多少屏障,又动用数张有价无市的珍贵灵符,方顶着那能活生生烤死人的温度,慢慢走过去,在楚秋水近处等着。   离得这样近,凤凰火发出的红光将北殷寒石的脸映得通红,他鬓角头发也开始卷曲。他没理会,只在楚秋水再次翻滚起来,身体面向他时,看准时机,重重一指按上楚秋水眉心。   只这一下,他飞身后退。   待停住,他竟站立不稳,踉跄了几步。   在场不乏有与北殷寒石同境界者,见状立刻明了,难怪天天给楚秋水请医修,原来与凤凰火相斗会使他元气大伤,不养个三年五载都恢复不了。   楚秋水终于安静下来。   她嘴唇似开似合,正无声念着什么。   拂珠、拂珠、拂珠……   杀意与恨意倍增,却也有惧意在同时悄然滋生。   因她莫名觉得,凤凰火之所以会突然爆发,原因绝对出在拂珠身上。   作者有话说:   说楚秋水不惨的,先来点开胃菜让你们爽一下:D? 第52章 无为   打脸。   楚秋水下意识想看拂珠。   但她不敢。   同样的, 她也没那个力气。   她只得躺在血泊中,等凤凰火平息。   好在北殷寒石那一指后,凤凰火缓缓游动间, 很快便从楚秋水的脸转移到脖子, 再游去下方,最终没入到底还是被扯坏了的衣领中,消失不见。   眼见楚秋水周身的红光也在逐渐消隐,殿内温度随之恢复正常,在场各宗皆松口气。   这样就算发作完毕了吧。   果然离了妖池, 失去凤凰木的制约, 寻常修士根本承受不住凤凰火的威能。   又想怪不得当年明知楚秋水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可北微就是应下那么简简单单的凤凰火加身的惩处,原来如此。   这等深谋远虑……   诸人暗暗感叹着, 目光瞟向北微,就见她懒懒散散地坐着, 神色也漫不经心,一副对楚秋水发作早已司空见惯的模样。   诸人一时更佩服了。   瞧瞧, 什么叫大将之风, 什么叫王者之气,北微峰主果真名不虚传。   “珠珠,感觉怎么样, ”北微跟拂珠传音,“解不解气?”   “解气。”   特别是想到过去的一百年里,楚秋水的凤凰火几乎每隔半月就要发作一次,便更觉解气。   没人愿意看自己的仇人过得好。   更没人愿意看自己的仇人被疼着宠着, 逍遥自在得仿佛从未做过亏心事。   “不过按理说, 楚秋水前几天才发作过一次, 她下次发作就算要提前,至少也该等到大比结束之后,”北微沉吟道,“应当是你刚才那一音给了她不小的刺激,或者……”   或者是剑意中的某些特质,对凤凰火有所牵引?   毕竟珠珠能够转世,一方面是她的功劳,另一方面则多亏珠珠当初拼死带回来的那两棵凤凰木。   凤凰木与凤凰火同生——   由凤凰木引动凤凰火爆发的话,好像也能说得过去?   北微把这猜想同拂珠说了,拂珠应道:“多半是这么个原因吧。”   北微道:“你刚才那一音,会不会被楚秋水察觉出端倪?”   拂珠说:“不会。”   北微稀奇道:“你怎么知道不会?”   饶是当年她没能在场,只从溯源里看到听到,她也觉得珠珠刚才那一音和当年太过相似。换作楚秋水,又该作何想法?   恐怕楚秋水已经有所怀疑了。   或许不止楚秋水。   某个没被放出来的狗东西估计也在怀疑。   “因为那一音,凡间有人觉得帅,专门买留影石对照着学了,”拂珠的回答完全超出北微预料,“像我爹就会。”顿了下,“我娘没练过剑,但我娘也会。”   北微:“……哈?”   拂珠:“跟我一起从皇城来的那几个也都会。”   北微:“……”   拂珠:“我有看过他们练习,还挺像的。”   有学的特别好的,那都不能叫像,只能说一模一样。   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方拂珠就觉得她爹姬彻之叩剑的动作,比她还要更潇洒点。   哦,她娘乔应桐相较而言要稍显软和,毕竟从没练过剑,学这招纯粹是看她跟姬彻之都会,乔应桐说自己也是家中的一份子,绝不能落下,就也跟着学了架势。   “楚秋水如果只是因为这招就怀疑我,那她未免太天真,”拂珠老神在在的,“师父不用担心,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里都有数的。”   北微:“……”   北微彻底失语。   然后眼角余光瞄到谁,又恍然大悟。   其实不光凡间有人学习那招,他们万音宗里也有人在学。   至于元宗,那些眼瞎耳聋的没诋毁小徒弟就够好的了,还谈何去学小徒弟的招式。   那么楚秋水怀疑小徒弟也正常。毕竟元宗没谁敢在楚秋水跟前用那招,她自然而然便以为全天下只小徒弟会。   楚秋水若敢开口说小徒弟是凝碧,估计都用不着小徒弟动手,她脸就已经先被其他人给打肿了。   想明白这点,北微放松下来,坐姿更懒散了。   再看那边,北殷寒石稳住身形,重新迈步朝楚秋水走去。   元宗弟子也纷纷上前,七手八脚地扶起楚秋水。   面对已经无法用狼狈来形容的楚秋水,元宗弟子们没有嫌弃,更没有表露出同情、怜悯等,只心疼地道:“落霞师妹感觉如何?可还能走得动路吗?”   楚秋水说不了话,也没力气摇头,只得慢慢眨了下眼,以示回答。   元宗弟子们越发心疼。   有女弟子更是一下哭出来,取出帕子给楚秋水擦脸。   望着这嘘寒问暖的一幕,诸多修士没能忍住,不约而同地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   到底是楚秋水那点微薄血脉实在厉害,还是元宗这群人本身脑袋里缺根筋啊,怎么就能被蛊惑到这种地步?   他们真的没觉得现在的楚秋水很吓人吗?   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安慰,甚至感同身受地陪着哭?   简直有病!   无法理解的修士们索性转头看拂珠,只一眼,就得到了升华般,眼睛都被洗干净了。   还是正常人看着舒服。   修士们心下感叹着,目光分外平和。   这时拂珠同北微的传音也中止了。   拂珠收剑归鞘。   一如先前剑意缓缓凝聚,这收敛起来也是慢的,如蜗牛寸寸而行。   然无人催促。   就那么看了许久,直至白剑彻底入鞘,剑身未再露出,那席卷了整个主殿,甚而还往外蔓延不少的剑意终于随之淡去。   所有的暴烈、狂悍与肃杀,在此刻倾数消失。尽管空气中尚还弥漫着血腥气,但殿内气氛却骤然变得轻松,剑修们不自知紧绷着的躯体跟着松懈,而后齐齐长出一口气。   那剑意实在太霸道了。   转念又想,今日的拂珠已然能够以别人的剑发挥出如此剑意,焉知他日有了本命灵剑,她的剑意又该霸道到何种地步?   真是让人期待啊。   看剑鞘恢复原先的霜白,触之也不烫了,拂珠把剑还给宋如鹤。   “好剑,”拂珠赞叹了句,“不愧其白剑之名。”   当然,也不愧其名剑之名。   若非白剑属名剑,她哪里敢接,又哪里敢凝聚剑意。   灵剑自有灵性,被剑修祭炼过的,更是与剑修堪为一体。有这样的前提在,能毫无反抗地为他人所用,还被强行改动原本剑意的,普天之下也就登上《名剑录》的能做到了。   名剑尚且如此,神剑岂非要比名剑更厉害?   何况将离还是唯一一把天生神剑……   不过这念头,拂珠稍微想想就打住。   她自认目前她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机缘能成为神剑之主。   听闻当年宋如鹤为收服白剑,又是破幻境勘道心,又是赤手空拳地接白剑攻击,几番折腾下来险些丧命,方得到白剑的认可。   让名剑认主都这么艰难,更枉论神剑,那根本是难如登天。   宋如鹤道:“拂珠师妹觉得好便好。”又道,“以拂珠师妹的资质,剑道至高之境,唾手可得。来日有机会,定要好好比剑。”   这是直接邀战了。   她这么爽快,拂珠也不扭捏,直接应下:“待我寻到本命灵剑,一定立即告知如鹤师姐。”   看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连到时在哪比剑都定下了,洛夷川不甘寂寞,忙让拂珠到时也通知他一声,他要围观。   拂珠道:“我还以为洛少主也想比剑。”   洛夷川道:“拂珠师妹如不嫌弃,那也无不可。”   拂珠道:“我怎么会嫌弃洛少主?”   洛夷川道:“那是你还没看过我的剑……”   拂珠目露疑惑。   她转头问宋如鹤。   宋如鹤道:“你看他的剑便知。”   拂珠便转回来,跟洛夷川说要看他的剑。   洛夷川道:“真要看啊?”   他似乎有点为难,但也没推辞,直截了当地手掌一握,取出把剑。   拂珠果然一看就懂了。   像仙宗有白剑,传承上万年的洛氏自然也有名剑。   以洛夷川的少主身份,他必当有资格祭炼名剑。不过很显然,他手里这把并非洛氏任意一把藏剑。   这分明是他自己锻造的。   “此剑名无为,”洛夷川对拂珠介绍道,“取‘清静无为’之意。”   拂珠没作声,只打量无为剑。   清静无为,意在道法自然。   这无为剑光是看起来,就比锻剑新手打造的失败品还要更奇特三分。   至少以拂珠的眼光,这剑古朴自然得还不如她随手折根树枝过来更像是把剑。   不过说实话,这无为剑也就外观神奇了些,真要评价的话,拂珠能隐隐约约地感知到鞘内隐藏着的锋芒。   锋芒自也是有着道法自然之意,相当有意思。   “咳,”洛夷川清清嗓子,“拂珠师妹,干脆点,就说你嫌不嫌弃吧。”   拂珠说:“不嫌弃。”她语气诚恳,目光也诚恳,“你这把剑很好。”   反正是剑,管外观好看不好看,能用就行。   总不能动手前,还要先比比谁的剑更好看吗?   听出拂珠话语中的肯定,洛夷川一下便笑起来。   “明日大比,我不上场,拂珠师妹须得上场,”他笑道,“干脆就用我这无为剑吧,也好叫我这无为沾沾拂珠师妹的光。”   未及拂珠回答,便听一阵哗然传来。   循着看去,原是元宗那边又闹腾了。   楚秋水脸上的血已被擦干净,露出的面庞苍白又憔悴。她有气无力地靠坐着,嘴唇开合,她缓慢地,艰难地,一字一句地道:“拂珠是凝碧。绝不会错。”   音落,听出“凝碧”二字指的是谁的人全都惊呆了。   无数目光飞快转向拂珠。   拂珠丝毫没慌。   只心想,楚秋水果然没让她失望。   打脸就这么开始吧。   作者有话说:   月底了,可以求一下营养液吗,还差点点就过千了!给读者老爷们磕头了哐哐哐or2? 第53章 诛心   楚秋水再喷出口血。   拂珠神色未变。   她没回应楚秋水的话, 甚至都懒得继续关注元宗那边,只收回目光对洛夷川道:“洛少主如不嫌弃,我明后几日就暂借无为一用。”   宗门大比的看点一贯在筑基和结丹境上。   由于不允许车轮战, 各宗的筑基境弟子加起来, 你打我我打他他打你,这么来来回回地较量,就算拂珠速度快,有无为剑只会更快,一招解决一人, 没个五六天也打不到最后。   “洛少主若信得过我, 我保证借时无为是什么样, 还回去时还是什么样。”   拂珠说着,单手竖掌, 竟是打算立誓,以证自己所言非虚。   正心下感慨都被当众怀疑了, 居然也还能镇定如斯的洛夷川见状,忙拦下她:“借剑而已, 又不是多了不得的东西, 发什么誓。”   没等拂珠解释发誓的必要,洛夷川直截了当地将无为剑放到她手里,这就算借出去了。   拂珠只好接下无为剑, 认真道谢。   “真要计较起来,还得是我谢拂珠师妹,”洛夷川摇头笑道,“若非恰好拂珠师妹手里没剑, 哪能轮得到我这无为占便宜。”   他忍不住又瞄了眼被拂珠搁在腿上的凡剑。   这剑对她而言, 必然非常重要。   否则以越女峰的底蕴, 不至于连把灵剑都拿不出来。   拂珠道:“那我更得全力以赴了。”   洛夷川道:“只望无为别给拂珠师妹拖后腿便好。”   眼见拂珠跟洛夷川聊,明晃晃地无视楚秋水,在场众人神情各异。   尽管明知拂珠的道号也是凝碧,但就像洛夷川喊她拂珠师妹,一直无人称她凝碧。   所以听得楚秋水那句话,众人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楚秋水口中的凝碧是为曾经的那位。   也所以,众人虽下意识望向拂珠,心中其实俱都十分疑惑,楚秋水究竟凭的哪点下此结论?   细看拂珠,她与那位确实在某些方面很像,但也仅只是像而已,至少那位的剑意与拂珠截然不同,那位更没有拂珠的天生琴心,这二人怎么看都绝非同一个人。   尤其拂珠摆出来的态度也很明显,她似乎一点都不担心自己被怀疑。   可听楚秋水的语气,仿佛掌握了什么绝对的证据……   众人便又拐回去看楚秋水,想听楚秋水怎么说。   “百年前,燕骨峰,执法堂,溯源术。”   仍然是有些缓慢且艰难的,楚秋水一口气说完重点。   随后她喘了喘,总算说得顺畅:“那日发生的事,在座应该还有人记得吧?当时不少人都用了留影石。”   尽管碍着万音宗的面子,留影石流传得并不是很广泛,但修真界,特别是东海之天里,该知道的还是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或多或少地听过一耳朵。   因此楚秋水话音刚落,在场众人皆神情微动,显然是记起相关事宜。   不过记起又如何,那日的事,与今日之事有关联?   众人更疑惑了。   楚秋水道:“那日溯源,凝碧道君以指叩剑,奏了一音。”   说到这,软绵无力的手指陡然紧了紧。   仿佛历史重现。   铺天盖地的凤凰火,强行逆转的生与死,被人人喊打千夫所指的真相——   百年前的一幕幕于眼前缤纷上演,带来刻入骨血般的深刻痛楚。   没人知道的。   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被困在那一日里,翻来覆去地承受心魔赋予的折磨。   那实在太痛苦,像有谁拿着把钝刀子,一刀刀地剜去她的皮肉,切开她的肺腑,凌迟着她身躯的同时,也凌迟着她的魂魄。她每次挣扎着醒来,都又怕又惧,恨不能立即死去。   可她不敢真的去死。   因为她怕即便死了,重入轮回,心魔也仍如附骨之疽缠着她,那只会比死亡更痛苦。   她已经煎熬这么多年,她不想来世也日夜饱受煎熬。   楚秋水几乎是拼命克制,双手握得死紧,才没让自己在人前表现出过度的恐惧。强行平静下来后,她不敢再耽搁,一鼓作气说出自己的怀疑:“适才拂珠也以指叩剑奏了一音,与凝碧道君那一音一模一样。”   无人接话。   楚秋水又道:“倘若不信,大可将乌致尊者与素和琴侍请来。他们两位与凝碧道君相处颇多,必能为我作证。”   仍旧无人接话。   只北微终于没忍住,发出一声嗤笑。   “相处颇多?你这人还是和以前一样有意思,”北微笑着叹道,“我跟我大徒弟才是与凝碧相处最多的吧……你不请我们,反倒要请那两位?你真有趣。”   在场谁听不出北微的嘲讽。   楚秋水却仿佛没听出来,或者说她自主漏听了北微的话,兀自道:“请乌致尊者与素和琴侍来,他们能为我作证。”   “他们来不了,”虽被无视,但北微并未愤怒,反而好心提醒,“你忘了,之前跟你说过乌致身体不适——你那么看重你的乌致哥哥,你怎么能舍得让他出面?哦,另一个犯了事,正关着呢,也出不来。啧,真遗憾啊。”   北微更嘲讽了。   楚秋水却终于听进北微的话般,换了个作证方式。   她道:“在座谁留有当日的留影石,烦请拿出来一观,便可知我所言是对是错。”   这回北微没出声。   北微视线缓缓扫过殿内,似乎要看谁有那个胆子敢拿出留影石。   老实说,就算北微不在场,也没谁会站楚秋水那边。   眼下北微在,就更无人附和楚秋水。   于是接下来的发展正应北微先前所想,同时也正应拂珠所言,根本轮不到她们亲自动手,就有人按捺不住地站出来,替拂珠打楚秋水的脸。   好巧不巧,这站出来的赫然是拂珠熟人。   即那些曾在燕骨峰跟着她学剑,还跟她去北域,喊她四日师父的四日徒弟们。   看四日徒弟们完全是自发的举动,拂珠心下微微一暖。   她就知道,宗里还是有人记着她的。   否则好端端的,享誉美名的音修大宗,何以会突然招收起剑修天才?这其中,四日徒弟们必然出了不小的力。   她没教错人。   “落霞真人不愧是落霞真人,倒也不怕拿出留影石来,砸的反倒是你自己的脚。”   为首的四日徒弟目光森冷,其中仇恨之意十分明显,毫无遮掩。   他没绕弯子,直接从须弥戒中取出颗留影石,冷冰冰地道:“我万音宗向来热情好客,贵客要求,我等岂有不应之理,便请贵客好好看看,那一音到底如何。”   语毕,灵力灌入留影石。   主殿内霎时华光大放,众人抬首望去,时隔百年,溯源再现,一切皆鲜明得犹如昨日刚刚发生。   “当”的一下,叩击乱琼断剑的声响逐渐淡去,众人犹在感怀思念,就听四日徒弟问楚秋水:“如何,哪里一模一样?”   “哪里都一模一样!”   楚秋水越发笃定了。   动作、声音……   这些还不够吗?   拂珠绝对就是凝碧!   “一模一样?”   四日徒弟重复着,而后咧嘴笑开。   下一刻,他取出把剑来。   锵的一下长剑出鞘,他没作任何停顿,也没有任何酝酿,就那么屈指,“当”的一声,不轻不重,却令楚秋水愣住。   “如何,”他再问楚秋水,“这也一模一样吗?”   楚秋水张张嘴,说不出话。   岂止一模一样。   若非她认得这名弟子,知道他隶属燕骨峰,恐怕她都要以为他是凝碧转世……   不,不对。   拂珠才是凝碧转世。   可他刚才那一音也和凝碧一模一样……   楚秋水心神大乱,面如金纸。   她呼吸也重新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似乎马上就要昏过去。   但到底也没能成功昏过去,因为又有人站出来了。   这回仍是拂珠熟人。与拂珠一同从中州皇城千里迢迢来万音宗拜师学艺的那六人。   六人和拂珠一样,当初是凭着学剑才被招进万音宗。此刻六人各自取出灵剑来,出鞘后即刻叩击,接连六道声响,让楚秋水彻底愣住。   “我等不才,敢问落霞真人,我等这一音,可也一模一样吗?”   六人如是问,满意地看楚秋水面色更白了些。   白到极致,就开始发青。   楚秋水便青着脸,整个人再压不住那疯狂暴涨的恐惧,开始颤抖起来。   为什么也一模一样?   为什么他们都会?   为什么?   “够了!”   北殷寒石忽的斥了声。   他同样青着脸,却呈铁青之色,乃是怒的:“这便是万音宗的待客之道?”   “难得落霞真人提出要求,我万音宗上下耗费心思尽力满足,敢问这待客之道有何处不妥?”迎着北殷寒石的怒火,四日徒弟半点不怵,反问道,“还是北殷长老也觉得,那一音真就一模一样?”   北殷寒石面色更加铁青。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北殷寒石如何看不出莫说是拂珠,光是后面跳出来的几人的动作,都与溯源里的一模一样。   可他能说吗?   他根本不能说!   爱徒已然是无理取闹,他身为元宗太上长老,他绝不能……   “落霞真人,如何,一模一样吗?”   四日徒弟却没就此罢手,朝着楚秋水再逼近一步。   身为徒弟,他们学四日师父,是为继承,也为纪念。所以他们不介意别的人学四日师父,因为那些都是四日师父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他们介意的是,四日师父明明回不来,偏有人指着别的人,信誓旦旦地说这就是四日师父……   其心可诛!   “噗!”   心神彻底失序,灵台也混乱无序。   楚秋水再喷出口血,终于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谢谢谢谢谢谢,营养液不仅成功破千,还超出好多!被满足的蠢作者感受到了大家的宠爱w   太惊喜也太快乐了,挨个亲口=3=   感谢憧憧、桃言×2,凉若君、30831686的地雷!   感谢千×148,黑米糕真好吃×60,lyn的仙女杏×29,一只吃肉的兔子×28,来日方长×18,东孤篱木×15,28668116×12,一夜暴富猫猫子×11,你家总攻、咸鱼小饼干、柠朦不酸、红绿灯、墨钰、卓、你的意义、36250477、瑞比×10,张亚亚吖×9,临渊×6,阿萨姆、1015TUTU×5,节操君哭了×4,湮脂红颜、小黄×2,30346233、茗墨的营养液!? 第54章 绝配   男人这么善变的吗?   楚秋水这一昏, 正待逼近第二步的四日徒弟险险停下。   这不太对吧。   四日徒弟十分不解,他还有好几步没用呢,怎么楚秋水自己先倒了?   这莫非就是凡间说的碰瓷?   思及于此, 四日徒弟飞身后退, 生怕被元宗人说是他动的手。   好在元宗人根本顾不上他。   “落霞师妹!”   元宗弟子们喊了声,便呼啦啦地围过去,又是给楚秋水擦血又是给楚秋水喂药,忙得热火朝天。   楚秋水没醒。   即便处在昏迷中,她也眉头紧皱, 表情痛苦, 身体更时不时抽搐。不知是凤凰火彻底爆发留下了什么后遗症, 还是那接连七道一模一样的音带来的刺激过大,总而言之, 无论元宗弟子们如何作为,楚秋水始终都没能睁开眼。   “嘁。”   遥遥望见这一幕, 北微略勾了勾唇,皮笑肉不笑。   这位越女峰主以相当随意的口吻点评道:“我还以为多有能耐, 也不过如此。”   嘲讽之意比先前更甚, 然楚秋水还是没醒。   这似乎是真昏迷了。   见落霞师妹迟迟不醒,元宗弟子们努力了阵,确定她短时间内真的无法清醒, 无奈只得同北殷寒石禀报,落霞师妹需要安静的地方休养。   北殷寒石闻言,面色还是铁青的,却意外的没说什么, 只朝嬴鱼拱手示意, 随后率先往殿外走。   两名女弟子扶起楚秋水跟上去, 其余弟子也在元宗宗主的带领下往外走。   再不走,他们元宗连最后一点脸皮都要没了。   元宗一走,万音宗即刻安排人进行清理。   清尘术不要钱似的一道道甩出去,灵光闪烁间,四处迸溅的血迹全部处理干净,被波及到的桌椅也统统换成新的,殿内各处更是连点近百支檀香,彻底洗去那股血腥气。   主殿很快恢复先前的洁净。   不少修士深深呼吸,只觉檀香香气实在心旷神怡,这才是一介大宗应有的仙味儿。   便在这仙味儿环绕间,无需嬴鱼开口,修士们重新落座,而后仿佛元宗从未出现过一般,自发循着先前中断的话题继续攀谈。   “之前讲到哪了?”   “讲洛少主把他的无为借给拂珠。”   “对对。本命灵剑说借就借,洛少主大气。”   “拂珠说接就接,也不一般啊。”   “……”   殿内一时尽是谈笑风生。   被谈笑风生着的拂珠这时起身,对洛夷川和宋如鹤提议:“这里暂时没咱们什么事了,干坐着没意思,不如我带你们去别的地方逛逛,有的峰景色还不错,能打发时间。”   洛夷川道:“比方说你们越女峰?”   昨日他来得晚,只欣赏了黄昏和夜晚时分的琼花,还没欣赏白日里的。   料想白日的琼花,也有别样的美。   拂珠坦然接受赞美:“越女峰的景色是万音宗里最好的。”   她这么一说,本就不喜交际的宋如鹤当即应好。洛夷川自觉担任护花使者。   于是拂珠向北微和嬴鱼请示,得到准许后,立即带宋如鹤和洛夷川离开主殿。修士们看着三人,直至再望不见影子了,方收回目光,然后围绕三人聊得愈发起劲。   “真是想不到,拂珠竟能同宋如鹤交好。”   “她二人乃同辈,年龄又相仿,玩在一处很正常。”   “这我知道。我奇怪的是,宋如鹤跟拂珠玩得再好,她的白剑也不见得那么快就能接受拂珠?这到底是宋如鹤提前安抚了,还是拂珠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才不被白剑抗拒?”   “你说到点子上了。不过我觉得,应当是后者。”   “哦?道友请详细说说。”   “你光顾着看宋如鹤,没留意洛夷川同拂珠也玩得好。以洛夷川的性子,他焉能把剑借给个刚认识的人?我估摸着,这背后原因,一方面应是拂珠身上有些像是能吸引灵剑之类的特别的东西,另一方面,应当在于将离殿下。殿下兴许也发现了什么吧,否则何以对拂珠青眼有加?至于殿下同洛夷川的关系,这就不用我细说了吧。”   “原来如此,道友慧眼。”   “哪里,不过比常人多想了层罢了。”   这边紧接着谈起将离和拂珠,探讨拂珠成为神剑之主的可能性有多少,那边拂珠先带人在半春秋峰上逛了逛,才转去别的峰。   拂珠两辈子加起来,在万音宗生活了得有一百多年。她对万音各峰可谓是如数家珍,不能更熟悉。   故而她介绍各峰,随便说上几句,就透露出不少让洛夷川感兴趣的东西。   宋如鹤话少,不打岔,只安静地听。   好比像外人只知半春秋峰含有秦之意,燕骨峰乃燕,越女峰为越,以及楚歌峰的楚,万音宗里每座峰的名字皆与凡间王朝有关,鲜少有人知晓包括嬴鱼在内的每任宗主,其实都是正儿八经的王朝后裔。   推得更远些,万音宗的开山祖师,那更是真正意义上的后代。   “燕骨峰之所以叫骨,是因为峰底葬着位先祖的尸骨。”   忽略火牢,拂珠指向燕骨峰最底部,仗着东道主的便利带她的两位客人进行观光:“不过此地常年封闭,我没进去过,不知到底是哪位先祖。   “我们越女峰和燕骨峰差不多,开辟山头的是位女性先祖,所以取名越女。   “这座……”   正说到兴头上的拂珠顿了顿。   她突然记不起这座是什么峰。   抬眼望去,此峰杳无人烟,寂静且荒凉。秋风吹过,枯枝晃动,遍地尽是枯败与萧瑟。   莫名的,拂珠觉得这些枯树有些眼熟。   努力想了想,才想起似乎是枫树。   哦。   原来这里是楚歌峰啊。   许久没来,不承想竟这般荒芜,她都认不出来了。   “这座是楚歌峰,”拂珠继续介绍,“就是……”   “就是以前由这位掌管的?”   洛夷川接过她的话,含笑朝前方一揖,道乌致尊者好兴致,竟也来此赏景。   拂珠循着一看,前方不远处那身着玄衣之人,不是乌致,还能是谁?   北微师父说乌致被嬴鱼勒令呆在洞府里,最少也要等到宗门大比结束,才能放他出来——   怎么现在就放出来了?   拂珠想着,与宋如鹤一同见礼。   然后她刚直起身,就见适才还同她有段距离的乌致,此刻已到得她跟前,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的淡淡冷香。   ——从火牢出来后,倒是越发人模人样了。   拂珠道:“尊者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话问得洛夷川侧目。   因为她问得实在太自然,像说今天风很大一样自然。   这就是镇定的最高境界吗?   洛夷川若有所思。   乌致一如既往无视拂珠以外的所有人。他定定地看拂珠,答:“我知你在这,我便过来了。”   这答得洛夷川再度侧目。   毕竟洛少主再怎么见过世面,也绝对想不到拂珠与乌致的相处,竟会是这么个样子。   不是说,乌致为那位生了心魔,痴情到足以感天动地,悔恨到足以翻山倒海?   可为何今日所见,乌致就是个正常人的模样不说,竟还对着尚是小姑娘的拂珠表露什么你在我来之类的暧昧字句?   在他眼里,拂珠是谁?   拂珠至今没有本命灵剑,可也和他有关?   拂珠她……   真就想要那把乱琼剑吗?   洛夷川思绪急转。   却听拂珠没什么情绪地哦了声,说:“辛苦。”   仅这么两个字,让洛夷川骤然放下心来的同时,也让乌致神容肉眼可见地变得温和,回道不辛苦。   真的不辛苦。   只要能见她,不管做什么都是值得的,谈何辛苦。   拂珠哪里知晓乌致心中所想,只说:“尊者还不知道吧,落霞真人来万音宗了。她凤凰火发作得厉害,吐了不少血,现在还难受着,尊者不去看看她吗?”   乌致道:“不去。”   拂珠挑了下眉。   那可是他的小青梅。   他曾将其捧在心尖尖上,连她都动不得。他甚至还为小青梅伤过她。   之前皇城招新,他都同意带着小青梅,结果这才过去多久,他就翻脸不认人了?   男人这么善变的吗?   乌致道:“我不认识什么落霞真人。”他语气似乎有些小心翼翼,甚而还有些紧张的意味,“我不必去看别的人,我看你就够了。”   拂珠再度挑眉。   “落霞真人是楚秋水楚姑娘,”她干脆直接挑明了,“楚秋水你总该认识吧?”   乌致道:“不认识。”   拂珠道:“你说谎。”   乌致道:“我没说谎。”他更小心翼翼了,“你在时,我只认得你。”   这情话简直信手拈来。   围观的洛夷川甚至听出点讨好之意。   这也太绝了。洛夷川心道,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料到堂堂尊者会变成这个样子?来万音宗这趟当真比想象中的更精彩。   不过看拂珠那无言以对的模样,洛夷川没忘自己还担着护花使者的身份,遂重重咳了声,插话道:“拂珠师妹,时候不早了,就到这吧。明日还要参加大比,早些回去调整状态才是正理。”   “好,”洛夷川这台阶递得恰到好处,拂珠顺着就下了,“走吧。”   也无需看乌致眼色,拂珠三人朝他一行礼,便转身离开。   却是才走两步,就听乌致道:“拂珠。”   拂珠止步。   她没回头,就那么背着问:“尊者还有话要说?”   乌致道:“大比刀剑无眼,要小心为上。”   拂珠说:“知道了。”   她还是没什么情绪。   洛夷川却更放心了。   他就知道,他们家殿下看上的人,岂是那等能被情情爱爱迷住眼的凡夫俗子。   剑修跟剑才是永远的绝配!   作者有话说:   订阅率计算是截止到中午12点,然后下午15点开奖,祝大家欧气爆棚!   炫耀下在碧水给珠珠妹妹蹭的绝美人设!有兴趣的可以去我专栏瞅瞅,就是珠珠下面那本,真·漂亮妹妹~? 第55章 底牌   将楚秋水打落台下。   拂珠御剑, 头也不回地离开楚歌峰。   直等洛夷川说后面没人跟着,她不知何时皱起的眉才慢慢松开。   果然还是得师兄在。   拂珠转动着腕间的玉石手串,暗道师兄一不在, 乌致就立马现身, 跟狗皮膏药似的,难缠死了。   虽说回万音宗是她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事先更预想过乌致会有所纠缠,但很显然,之前的设想全成了无用功, 现如今的乌致, 他的举动, 他的心思,她根本摸不透, 也猜不着。   他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乌致了。   这导致她只能依靠师兄。   可就好比今日,师兄哪能天天陪在她身边……   而且就算师兄能陪着她, 随时随地当她的守护神,也不见得乌致真就这辈子到死也都惧怕师兄, 不敢当着师兄的面出现在她跟前。   所以还是得靠她自己。   拂珠想着, 眸光有些发沉。   留意到拂珠神态,洛夷川没什么不该问的,只很自然地说接下来该去越女峰了。   “如鹤师妹应当还没看过一整座山的琼花吧, ”洛夷川赞道,“满目雪白,犹处仙境。”   放在平常,这种话, 宋如鹤听过便罢, 不会回应。   但此刻, 宋如鹤应道:“是没看过。”   洛夷川道:“今日可以大饱眼福了。”   宋如鹤说好。   两人这么说着,令得拂珠从沉思中回神。   “……倒是我突然失态了,”拂珠给两位贵客致歉,旋即回归她应有的状态,边带领贵客往越女峰去,边介绍道,“越女峰的琼花是一百多年前才有的,是我师父和师兄精心准备的及笄贺礼。”   “贺礼?”   “是。给我……那位师姐准备的。”   恰有风吹过琼花林,数之不尽的花瓣随风而起,顿时好似下了场花雨般,如雪的白漫天飞舞,真正是犹处仙境。   三人便在这仙境中缓步而行,欣赏着这格外烂漫的景色。   “北微峰主和独孤师兄有心了,”许是看出拂珠在提到那位时,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亲昵,洛夷川也没忌讳,直接感叹,“栽满一整座山,必当花费不少心力。”   拂珠说是:“师父到现在还常常修枝浇水,师兄也会定期检查可有树生了虫病……”   宋如鹤安静听两人谈话。   忽而斜里伸来只爪子,宋如鹤垂眸,爪子当中赫然躺着朵完整的琼花。   以宋如鹤的眼力,她自然看得出这琼花并非寻常琼花。   而是爪子的主人用了相当精巧的手段,先将这朵琼花做成永生之花,保留住盛开时的最美的模样,再佐以丝绦和流苏等缠系,方有眼下这般颇为精致的小物件。   “送我的?”宋如鹤问。   白近流点头。   像拂珠觉得越女峰是家,白近流也这么觉得。   因而此前一直乖乖蹲在拂珠肩头,充当吉祥物的白近流在回到熟悉的地盘后,贵客上门的使命感加身,想着不能给他们越女峰丢脸,便闷头捣鼓出这么个能送人的东西来。   “虽然没什么用,但勉强也算我们越女峰的特产,”白近流不好意思地道,“还望如鹤师姐不要嫌弃。”   宋如鹤说不嫌弃。   她垂首将这朵琼花佩在腰间,明艳红衣立时多出抹雪白之色,十分亮眼。   亮眼得洛夷川都看过来,问什么特产,他怎么没有。   白近流啊了声:“洛少主也想要吗?”   洛夷川道:“难得越女峰出特产,谁不想要,你可不能看如鹤师妹长得漂亮就厚此薄彼。”   他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白近流原本有准备他的那份,现下反倒不想送了。   别家师姐长得再漂亮,跟它有什么关系?   白近流噘着嘴想,在它心里,它家姐姐才是最漂亮的!   当然,白近流最终还是把礼物送给了洛夷川。   主人家,待客就是要大度。   到了洞府,拂珠让剪灯送些便于入口的灵食来,她则挽袖净手,烧水烹茶。   美人烹茶向来好看。   尤其那茶香氤氲,淡淡水雾升腾间,洛夷川只觉灵台清静,心境一度十分平和。忽而他想到什么,闭目内视,便见原本正慢吞吞被祭炼着的宝贝,这会儿速度似乎加快了些。   洛夷川睁开眼,若有所思。   果然拂珠身上有着某种特质,不仅对剑有用,对别的法器也有用。   倒要找个机会提醒她。   这机会很快就来了。   喝过一轮茶,宋如鹤当先提出要入定,拂珠便将人送去静室。送完回来,洛夷川接连布下数道屏障,还取出样足以拦截渡劫尊者打探的法器,才对拂珠道:“拂珠师妹可知,你身上有地方与常人不同?”   “不同?”拂珠想了想,恍然,“你是说我没被如鹤师姐的白剑抗拒?”   “是这个。”   “我知道的。”   她此世出生不久便有所察觉,经由师父的悉心准备,凤凰木不仅让她成功转世,还赋予了她前世所没有的种种特质。   这才有即使曾经半颗琴心碎裂,如今的她却也拥有一颗完整的琴心;才有即使尚未修行,也能制作并使用符箓阵法等;更有即使未得剑主安抚,也能任她所用的白剑。   无为剑也是。   这些来自凤凰木的馈赠,她一直都清楚的。   “洛少主不用担心,”拂珠笑起来,“只是个小机缘,应当没谁会特意眼红。”   洛夷川嗯了声:“你知道就好。”   他没多说,再喝了杯茶,便道也想入定。   幸而拂珠的静室不小,往门边的凹槽处放颗灵石,静室便可一分为二,甚而分三分四。室与室之间有千钧重石相隔,阵法一起,无论做什么都妨碍不到别的室,非常好用。   洛夷川欣然入内。   拂珠则让剪灯去趟半春秋峰,得跟仙宗和洛氏说一声,他们的师姐和少主这几日留宿越女峰。   剪灯领命离去。   拂珠洗了茶具重新烹茶,烹好往壶盖上贴张灵符保温,这样等师父和师兄回来直接就能喝热的,随即拿起无为剑出了洞府,去老地方练剑。   尽管在凤凰木的作用下,无为剑不会抗拒她,但必要的磨合还是得进行,否则一旦碰到厉害的对手,无为剑却做不到如臂使指,她也不是没落败的可能。   于是石壁前,拂珠以无为练剑;不远处的琼树上,白近流捣鼓特产。   明年开春,它要跟姐姐回皇城。   衣锦还乡,特产必不可少。   最好是凡人也能动用的法器特产!   白近流捣鼓得更起劲了。   这么到了第二天,拂珠赶在天亮前回洞府沐浴。等收拾完,静室里的两人也已经出来,周身带着尚未散去的水汽,显然也刚刚沐浴完毕。   “乐不思蜀啊,”接过剪灯呈上的灵茶,洛夷川笑道,“我都差点忘了大比。”   剪灯道:“离首轮比试还有一个时辰。”   不同于先前宗内比试会提前公布对战名单,可以掐着点地到,宗门大比是现场临时抽签,抽中谁谁上,不上或不在皆视作放弃,所以宁肯早到,也绝不可晚去。   洛夷川道:“那是该去了。”   喝完茶,与北微和独孤杀碰面,一行人赶去半春秋峰。   他们到得不算迟,有宗门还没来齐。   不过即便如此,主殿前的广场上也还是人头攒动,喧哗震天,极其的热闹。   由于个子高,洛夷川很快便找到洛氏和仙宗的队伍所在。同宋如鹤指了仙宗方位后,洛夷川正待和拂珠告辞,眼角余光却扫见什么,他压低声音道了句不对劲。   旁边宋如鹤以眼神询问。   洛夷川侧头,示意宋如鹤往那边看。   循着看去,竟是元宗所在。   ——楚秋水也在。   “观楚秋水面色,她状态似乎比昨日要好上不少,”洛夷川改为传音,“北殷寒石宠她,她手里必定握着不少底牌。你若对上她,千万当心,别被她给算计了。”   宋如鹤颔首。   洛夷川紧接着又嘱咐拂珠,碰到元宗人要小心,方跟着找过来的洛氏人走了。   宋如鹤不多时也走了。   走前同样嘱咐拂珠,务必小心。   拂珠点头:“如鹤师姐也是。”   再过了会儿,所有宗门氏族皆到场,广场上越发热闹。   直至既定的时间到了,主殿前,嬴鱼起身,简单说了几句,便挥手升起座高台,宣布宗门大比开始。   有万音宗人即刻登上高台,于众目睽睽之下进行抽签。   认出那是燕骨峰执法堂的狄副堂主,拂珠了然,看来前日半春秋峰的整顿不尽如人意,否则哪能让执法堂的人来做事。   执法堂素来公正,倒不必担心抽签会出什么幺蛾子。   便见狄副堂主从第一个箱子里摸出两根签,这是炼气境的。后面几个箱子分别是筑基、结丹与元婴。   抽完炼气境与筑基境的,轮到结丹境,狄副堂主顿了下,才念出签上的字:“仙宗宋如鹤,对战元宗楚秋水。”   音落,全场惊诧。   洛夷川更是陡的呛住,他竟成了乌鸦嘴?   直等狄副堂主抽完首轮全部名单,“轰隆”一声,四座比武台同时升起。眼看宋如鹤上到结丹境的比武台,洛夷川终于顺好气,忙不迭转头看楚秋水。   果见楚秋水已到比武台近处,即将迎上宋如鹤。   洛夷川不由再次断定,她手里底牌必定极多。   不过她的对手是如鹤师妹,如鹤师妹也不见得没有杀手锏……   正想着,就听“咚”的一下,紧接着哗声四起,好似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定睛看去,竟是宋如鹤连白剑都没出鞘,仅用半招就将楚秋水给打落台下。   洛夷川:“?”   洛夷川:“……”   恕他直言,他这嘴恐怕真开过光。? 第56章 长凉   天地皆静,只余剑气纵横。   比武台下, 落败的楚秋水踉跄几步,方险险站稳。   比武台上,不费吹灰之力便获胜的宋如鹤则微微蹙眉。   “贵宗……”   宋如鹤说了这么两个字便止住, 没有说完。   这边没说完, 主殿那边,北微则完全不必顾及这这那那,张口便是嘲讽。   “贵宗这是在玩儿呢?”北微含笑问元宗宗主,“结丹境头名,就头名到这等地步?”   元宗宗主沉默。   北殷寒石也无言。   见此, 北微笑容加深:“这可是宗门大比, 每场都会有留影石记录, 便于传扬其余四天。贵宗派这么个弟子上场,究竟是想丢你们元宗的脸, 还是想丢整个东海之天的脸?”   未料北微一上来就开这么大,元宗宗主再无法沉默, 忙道:“北微峰主言重了。我元宗小小门派,岂敢与整个东海之天相提并论?此番头名误选, 实为我元宗之过, 待大比结束,我必当严惩,以儆效尤。”   原以为场面话说完, 就该到此为止,孰料北微追问:“如何严惩,说来听听?”   “这……”   元宗宗主飞快瞟了眼身旁的北殷寒石。   总不能说,严惩弟子, 以及弟子的师父?   可不说, 便要得罪北微和她背后的万音宗, 还有宋如鹤所在的仙宗。   近年来元宗式微,他身为一宗之主,并非看不见,奈何正应凡间那句老话,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们元宗的气运已经和楚秋水牢牢绑在一起,谁都离不得谁。   楚秋水自身早得罪万音宗,不用说,这已经相当于是他们元宗得罪的;   再加上个正如日中天的仙宗,这下别说是他们元宗,换作凌云宗怕是都得考虑再三,可否承受得住两大门派的同时夹击。   所以对外,他抗衡不得;对内有太上长老,身份尊贵,也抗衡不得。   他不管偏向谁,都里外不是人啊。   留意到周围各宗皆投来目光,心知此刻纵使骑虎难下也不得不下,元宗宗主最终只能含糊其辞地道:“自然是依照门规严惩,绝不轻饶。”   北微长长地哦了声。   这一声可谓饶有深意,听得元宗宗主再度沉默。   同时暗暗祈祷,北微可别再开口了。   她一开口,甭管说的什么,都能要人老命。   大概是祈祷起到了作用,北微果然没再追问元宗宗主,转而同宋如鹤那身为仙宗宗主的父亲道:“如鹤越来越出色了。”   宋父正捋胡须,闻言回应:“你新收的徒弟也相当出色。”   北微道:“你生了个好女儿。”   宋父道:“你收徒弟的眼光也一如既往的好啊。”   两人互相吹捧,心满意足。   再看结丹境比武台,楚秋水被元宗弟子们簇拥着回元宗位置,宋如鹤也已经下去,正独自朝仙宗所在的方向走。   这副场面,不知情的还要以为楚秋水才是获胜者。   宋父捻着胡须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滞,险些将他为显得威严,特意蓄的短须给捻断半截。   他轻飘飘睨了眼元宗宗主。   这显然是要将账记在元宗头上了。   元宗宗主眼观鼻鼻观心,浑然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结丹境首轮比试就此结束,高台上,狄副堂主开始抽取结丹境第二轮的新签。   这第二轮抽到的名单没刚才首轮的那么劲爆,同样的,打起来也不是特别劲爆。不过你来我往间,各种术法层出不穷,也还算有看头。   洛夷川观望着,轻吁口气。   如鹤师妹的结丹境完事,接下来就看拂珠师妹的筑基境了。   由于参与宗门大比的都是各宗各族特意选拔.出来的各个境界的头名,所以即使宗内比试的第二第三被带过来,也纯粹是长见识的,不允许出战。   尽管如此,四大境界的所有头名加起来,人数也还是多到可怕。   东海之天实在是太广袤了。   这就使得无论名单怎么轮转,且因着今日是大比第一天,像宋如鹤只需和同为结丹境的楚秋水打上刚才那么一场,拂珠也是,只需一场,后续就不会再遇上同一个人,因为落败者即自发退出大比。   就是不知拂珠可也会幸运到抽中元宗人……   正想着,筑基境的首轮比试结束,洛夷川看向高台,狄副堂主已经在抽筑基境第二轮的新签。   眼见狄副堂主又顿了顿,洛夷川心下一跳。   洛少主不禁手握成拳,抵在唇前,想不会吧。   他打小就没去过须摩提,他的嘴真没开过光啊?   正当洛夷川拼命回忆以前见过的佛修,高台之上,狄副堂主顿完了,念道:“筑基境,万音宗拂珠,对战元宗胡岑。”   “哗!”   全场再度兴奋。   连同其余三座斗法正酣的比武台都分出点心神,对即将出战的两者予以关注。   拂珠不必提,元宗的胡岑却要提上一提。   众所周知,自从楚秋水拜入元宗后,元宗便逐渐衰败,眼看已是日暮穷途,再过不多久就会分崩离析,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如今的元宗仍然拥有可以撑起门面的天骄,即正前往筑基境比武台的胡岑。   与楚秋水半吊子的虚假头名不同,胡岑乃元宗真正的头名。   他在元宗的地位就好比拂珠,宗内比试未尝一败,同境界中无敌手。   碰到这样的对手,想来即便是拂珠,也无法再像之前留影石记录的那样轻松获胜,必然要郑重些许。   至少,能让她借的无为剑出鞘?   众人望向主殿前,拂珠微微俯身,正与北微说些什么。   离得远的自然听不到这师徒二人的谈话内容,离得近的则全然没能忍住,频频偷瞄元宗宗主和北殷寒石。   只因拂珠说:“师父,我去去就回。”   似乎完全不将胡岑当回事儿。   北微嗯了声:“点到为止。”   这四字非常普通。   可从北微的口中说出来,就显得不那么普通。   各宗师长甚至觉得北微原本要说的可能是往死里打。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似乎到得现在,也无人知晓拂珠全力以赴的战力究竟有多高。   没人能让她真正动手。   除非胡岑有那个能耐,能逼得拂珠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否则胡岑也只得领受和留影石里一样的下场。   所以还当真是,去去就回,点到为止?   各宗师长望向胡岑的目光中皆充斥着深深同情。   得亏主殿台阶离比武台太远,以胡岑的修为,他只觉出师长们都在看他,却觉不出那些目光的具体含义。他于比武台一角静立着,等拂珠过来。   拂珠很快就来了。   正如抽签的是狄副堂主,负责评判的也是隶属执法堂的长老。   见对战双方皆上场,长老令围在比武台下的人后退,随即升起阵法,同时弹指点香,限时一炷香的比试正式开始。   “元宗胡岑,恳请拂珠道友赐教。”   行过礼,胡岑说了这么句,便先行动作。   和拂珠一样,胡岑也是剑修。   三尺青锋锵然出鞘,霎时整个比武台上凉气四溢,可见这把长凉剑绝非凡物。   胡岑右手仗剑,左手则以抓握的姿势覆上长凉剑身。   很快,掌心破开,鲜血流淌,长凉剑原本寒凉的剑意里,立时多出股嗜杀之气——   他竟是以掌中血喂剑!   嘶。   望见这一幕,不少修士顿觉手掌钝痛,暗道胡岑是个狠人。   更多的修士则觉得惊异。   剑乃杀器,本就嗜血,被胡岑这么一喂,只会更加嗜血。   须知拂珠还没出手,他就动用这等堪为底牌的招数。   拂珠带给他的压力这么大?   其实何止是压力。   自拂珠站上比武台的那刻起,胡岑就隐隐感到长凉剑不知为何,突然有些不太受控。不得已,他才以精血镇压,同时也是想激出长凉剑的凶性,以便迎接即将到来的恶战。   不消说,这恶战是他单方面的。   至少拂珠看着他给剑喂血,根本没动。   她甚至思索了那么半息。   洛夷川借剑给她,一方面是因为她没有本命灵剑,另一方面是托她展现无为之威。   眼前这胡岑的举动,在别人看来是孤注一掷,兴许能跟她斗上许久,在她看来却稀松平常,她像之前那样用剑气就行。   可单单用剑气,岂非要辜负洛夷川的期望?   那她只好……   “锵!”   犹如凤凰啼鸣,无为剑终于出鞘。   只一瞬,比日光还要再灿烂上三分,也比血色还要再浓郁三分的赤红剑光浩浩荡荡地铺展开来,长凉剑的光芒几乎是连抵抗都无,就被全面碾压。   再一瞬,暴烈剑意轰然席卷整个比武台,那等仿若天崩地裂般的极致的狂暴,咆哮着令长凉剑意全面溃散的同时,更是让设在比武台边缘的阵法都没能截住,倾泻出不少。   又一瞬,广场上空赤红遍染,呼吸间尽是连体内血液都要随之沸腾的凶煞。   天地皆静,只余剑气纵横。   原本听从长老吩咐,没太靠近比武台的修士们,此刻无需长老多言,相当自觉地后退。   待退到剑意没那么强,能勉强立足之地,修士们停步抬首,就见比武台上,拂珠提着无为剑,已到了胡岑近前。   她身高不及胡岑,看胡岑时需要微微抬头。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姿势,也给人一种其实她才是居高临下者之感。   胡岑在她眼里,当真算不得什么。   “是你自己认输,还是我送你下去?”她问,“若是后者,可能要请你吃些皮肉之苦。”   胡岑没说话,只冷汗大颗大颗地顺着鬓角往下淌。   拂珠见状,没逼他,只蓦然转首,看向谁。   对方显然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专门看自己。   于是迎着对方惊惧的眼神,拂珠轻轻一笑,以口型说出两个字。   等我。   ——来取你性命。   作者有话说:   悄悄二更ovo   之前欠的那章补上啦? 第57章 决战   楚秋水被吓哭。   楚秋水如何看不出拂珠的未尽之言。   她不禁想起在皇城的那夜, 转述给她的那句“有因必有果”。   ……是她做错了吗?   楚秋水问自己,她只是想拿回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物归原主而已, 这也叫错?   明明错在拂珠!   拂珠与谁像不好, 偏要与凝碧像,这才让她错将拂珠认成凝碧。   所以她没错。   她永远不会错!   然而越是这么坚定下去,楚秋水就越是手足发凉。   抑制不住的恐慌与惧怕在心底疯狂蔓延,她怔怔看着拂珠在和她说完话后转回去,再未给她半点眼神, 可她却好像被定住般, 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渐渐的, 泪水不自知地掉落,竟是被吓哭了。   拂珠哪里知道仅两个字, 就攻破了楚秋水的心理防线。   倘若知道,也只会附送两个字, 废物。   此刻拂珠重新面向胡岑,客气道:“敢问胡岑道友可想好了, 要选哪个?”   胡岑还是没说话。   这下不止鬓角, 胡岑握着长凉剑的手也在冒冷汗。   ——无为剑意太过霸道,也太过凶戾,完全无法抗衡的长凉剑想逃。   可剑若逃了, 身为剑主的他又当如何?   试问在场有谁不知,没了剑的剑修,就好似那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以往都是他担当刀俎的角色, 笑看别人挣扎, 而今角色颠倒, 他总算明白为何昨日主殿,以洛夷川和宋如鹤结丹巅峰的修为,竟也拦不住拂珠的剑意,只因拂珠在剑道上的造诣确实高深,让人望尘莫及。   更重要的是,她手里这把无为剑,还是借用洛夷川的。   不难想象,假若有朝一日,她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本命灵剑,届时她的剑意定然比昨日、比今日,都更要让人可望不可即!   剑意尚且如此,她可还没动用任何的剑术剑法。   若动用,莫说筑基境,恐怕结丹境都没几人能接得住她的攻击。   这样的对手……   于是未等拂珠问出第三遍,胡岑已然沉默着左手覆右手,强行压住了长凉剑的逃跑之意。然后他沉默着让剑归鞘,再沉默着对拂珠拱手,转身下台。   “元宗胡岑主动认输。万音宗拂珠胜!”   长老刚宣布完此次对战结果,那边下了比武台,朝元宗走的胡岑忽然脚步一顿。   长老见状,以为胡岑是想要反悔,正待说比试如人生,做出选择便不可重来,就见胡岑仓皇地以长凉剑拄地,而后弯腰,“噗”的一下,吐出一大口血来。   这口血吐得围观者皆惊。   特别是发现胡岑在吐出这口血后,周身气息瞬间变得萎靡,筑基巅峰的境界竟有要掉落的迹象,围观者们更是震惊。   拂珠的剑意,真就强悍到这种地步?   “这胡岑的心境不太到家啊。”   主殿那边,北微点评道:“这就心态崩了,以后可怎么办?”   他和拂珠可是真正的同辈。   何为同辈?   在相同的年纪里参与同一届宗门大比,往后更会前往同一处秘境,进行同一场历练,争夺同一个机缘。   哦,还有天骄榜。   明年便是新一轮的天骄换榜,又恰逢中州轩辕丘的帝墓现世,到时不仅仅是东海之天,中州、西天、南山、北域四天,以及位于西北昆仑的慕氏,全中界的天骄都会齐聚帝墓秘境,那等激烈竞争,直接身陨的数都数不过来。   眼下这才只是东海内部的宗门大比,胡岑就已经心境不稳。   那么明年的帝墓秘境,乃至更后面的种种秘境,倘若胡岑再遇到拂珠,他岂非也还要像今日这般,不战而败?   在座皆是活了成百上千年的尊长,走过的桥比弟子吃过的灵米还多,自然听得出北微言下之意,无非是在讥讽元宗的天骄,就是这么天骄的?   如果是,那元宗也不必将衰落缘由全部归咎于楚秋水身上,他们宗门自身就有问题。   如若不然,败给拂珠的又不止胡岑一个,怎么别人都好端端的屁事没有,独胡岑出了事?   这摆明了元宗在教导弟子上不行。   元宗宗主哪敢接北微的话。   只宋如鹤父亲含笑道:“还能怎么办,只能加强对心境的磨炼,不然今日过后,这胡岑怕是要毁了。”   换作别的宗门,一个筑基境的天骄就此沉寂,算不得什么大事,因为还有更多别的天骄等着上位。   可放在元宗,这岂止是大事,君不见胡岑那口血吐得元宗宗主险些坐不住。   元宗可再没什么天骄了。   “是啊,修行之途,心境是最重要的。”   北微应和着宋父的话,继而话音一转,语重心长地对元宗宗主道:“贵宗务必要好好照看胡岑这根独苗苗,万不能还没长出点嫩芽,就先被碾死在土里了。”   这话可谓极其的虚情假意,更兼毫无遮掩的赤.裸裸的威胁。   毕竟同辈里,能够轻松碾死胡岑的,也就是拂珠了。   然而面对此等要挟,元宗宗主不敢反驳,只能硬着头皮道:“是,是,北微峰主说得对极,待回了元宗,我必当好好鞭策胡岑,定要让他深刻反省,引以为戒。”   北微颔首:“有劳贵宗多多费心。”   多费点心,好生培养这块拂珠的踏脚石——   “……不费心,”元宗宗主勉强一笑,却是苦笑,“应该的。”   再看胡岑,吐完那口血后,他整个人立在原地不动。   周遭修士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去动胡岑。   生怕稍微动了那么下,胡岑的境界就真跌落了。   还是比武台的那位执法堂长老下来,先以灵力护住胡岑命脉,连点其身上数道大穴,后喂服丹药,再命人扶胡岑去休息,一连串动作皆熟练得不能更熟练。   修士们觉得奇怪。   心境动荡、境界跌落,这绝非寻常之事,怎么这位长老这么熟练?   不过深思片刻,明白了,这位长老应是经历过当年独孤杀状告一案,否则哪能这般自如。   又想万音宗这地儿是不是有点邪乎,先是乌致道心崩溃,再来是一整个楚歌峰的门人沦为废人,现在又有别宗弟子被打击得不成样。   这简直细思恐极啊。   修士们目光不约而同变得异常复杂。   比武台上,拂珠收剑。   无为入鞘,漫天赤红瞬间消失,肆意席卷的剑意也迅速收敛,天地间洁净如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拂珠轻轻拍了拍剑鞘。   这样就算不辱使命了吧?   走下比武台,见通往主殿的路被堵得严严实实,拂珠还未开口,修士们就仿佛被什么不可言状的危险给惊动了般,飞快让出条路,还挺宽敞。   “多谢诸位。”   拂珠道谢,举步走远。   修士们憋了很久,直等拂珠在北微身边站定,才堪堪憋出句不用谢。   看完全程的洛夷川也无声说了句不用谢。   何止不用谢,若非时机不对,洛夷川都想过去给拂珠说谢谢。   他的无为抱上金大腿了!   ……   料是洛夷川心情好,接下来的抽签,他那张嘴未再灵验,宋如鹤与拂珠都没被抽中第二次。   于是傍晚时分,狄副堂主宣布今日大比到此为止,明日再行继续。   “明后几天应该会抽中五到六次,最多不会超过十次,毕竟人太多了,不可能老是抽中同一根签子。之后轮第二次的名单,按惯例得先刷掉不少人,所以第二轮应当只会抽中三次左右。”   回到越女峰,洛夷川给拂珠和宋如鹤分析:“等第二轮完了,过个两三天,差不多就是决胜头名之日。”   包括万音宗在内,各宗各族能参与大比的弟子少则一两人,多则三四人。   综合起来人数很多,光是第一次的轮转名单,想轮完所有弟子都得轮上好几天。   不过也正如洛夷川所言,等到第二次轮转,要先刷掉一大半下去,第三次轮转也会刷,届时人数将大大减少,最终能站到决战之日的,两只手就数得完。   “也就是不允许车轮战,否则以两位师妹的能力,轮一次就够了,何须等这么久。”   分析完毕,洛夷川边喝着茶,边不住地瞄被拂珠置放在剑架上的无为。   多争点气啊。   洛夷川暗暗地想,可不能止步于出鞘,得展望更多,比方说让拂珠动用剑术!   事与愿违,这日过后,无论抽中怎样的对手,拂珠不仅没动用剑术,她连无为剑都没有再出鞘过。   洛夷川暗道可惜。   不过转念又想,只出鞘一次也好,多了反倒不美,物以稀为贵嘛。   于是洛少主稳住心态,相当平和地看两位师妹以势如破竹之姿从第一轮打到第二轮,再打到第三轮,最后成功晋入决战之日的终极名单。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句元宗。   由于首日大比楚秋水和胡岑皆落败,且还败得太过惨不忍睹,元宗炼气境和元婴境的那两名弟子嘴上虽不说,但士气有被严重打击到。士气不行,上场也不行,同样输得惨不忍睹。   因而第一次轮转还没结束,元宗四名弟子就已经全被刷下名单,提前无缘决战。   这等战果,甭提早就没脸见人的元宗宗主,饶是北殷寒石都觉得再待不下去。   元宗的脸已然丢尽了。   遂赶在大比进行中,没谁特意看过来的空当,北殷寒石头一次无视楚秋水想要留下来的哀求,硬着心肠带她离开万音宗。   元宗的提前离场,并未引发过多讨论。   唯万音宗人暗自开怀,天杀的楚秋水可算滚蛋了。   接下来,就看拂珠能否夺得筑基境头名了!? 第58章 结束   万音宗拂珠为东海头名!   决战这日, 是个雨天。   雨势不大,淅淅沥沥绵绵延延,那等烟笼雾锁, 倒让半春秋峰更胜神霄绛阙。   便在此番光景中, 四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高耸宽阔的比武台同时升起,晋入最终名单的诸位弟子于台下分列而立,静候狄副堂主抽签。   拂珠同样在筑基境比武台下立着。   她没打伞,仅在衣袖处撑开一小片屏障,免借来的无为剑淋雨。她自己则任由绵绵细雨打湿衣衫, 一身浅淡的青被渐渐晕染, 浓稠得好似画修大能精心调试出来的碧色。   这碧色在缥缈白雾里, 和不远处结丹境那抹同样被浸染的绯色一样,非常惹眼。   至少明知即便是修为最低的炼气境, 今日打起来也绝对十分精彩,但修士们的目光还是情不自禁地停驻在那两道碧色与绯色的纤细身影上, 久久不愿挪开。   甚而窃窃私语道:“美人榜是不是该换榜了?”   “前年才换过,再换得等明年。”   “明年?这么久。”   “三年一换, 不久。”   美人、天骄、名士, 这由三界第一奇人整理出来的三榜中,当属美人榜的更新频率最高,三年便可一换。   天骄榜十年一换。   名士榜最久, 三十年方一换。   “那前年换的,宋如鹤有上榜吗?”   “有。不然你以为,她那‘仙风道骨’的美名是从哪来的?”   “拂珠呢?”   “拂珠没有。她还没及笄。”   要说那三界第一奇人确实奇,美人之榜, 甭管你是人族还是兽族, 抑或妖族魔族, 哪怕是棵草,只要是所有草里长得最秀美最标致的,就也有很大的几率能够上榜。   当然想上榜还有个前提,是得成年。   那奇人给出的理由相当充分。   他说从洪荒到得如今太乙,漫长光阴证实真正的美人确实无关性别、年龄与族群等,可只要没成年,那就都是娇嫩的花骨朵,小心呵护还来不及,谈何那么早就美名传扬三界,不白白招惹登徒子?更别提还有专门辣手摧花的,就更是诟病。   因此不管拂珠的容貌再怎么符合修士们心中关于美的定义,现年十四岁的她也上不得美人榜。   “明年开春,拂珠就及笄了吧?正好天骄也要换榜,有看头咯。”   “是啊,明年的皇城必然很热闹。”   “哎,不说了,要抽签了。”   果然比武台前方,高台之上,狄副堂主正在挽袖。   照例先抽取炼气境。   由于晋入最终名单的弟子委实太少,像这炼气境的箱子里就仅有两根签,所以无论狄副堂主用什么样的姿势抽,这两个弟子都只需打过一场,便可决出此届宗门大比的炼气境头名。   后面的筑基三境亦然,箱子里基本都是只有两到四根签,同一名弟子最多打两场,便可决出头名。   于是没什么期待感地看狄副堂主抽完炼气境,开始抽筑基境了,有修士这才提起点兴趣,祈祷拂珠会被抽中第一场,这样就能看她打两场,过足眼瘾;也有祈祷拂珠轮空,只想看她打最后一场。   ——筑基境的箱子里,只三根签。   不消说,祈祷拂珠轮空的人里,有洛夷川。   洛少主的想法倒很简单。   能打到这最后一天的,可不是元宗胡岑那等不战即败的半桶水,而是纵使强如拂珠,也不仅要让无为剑出鞘,兴许还要动用剑术,才能战胜的真正的天骄。   故而与其看拂珠连打两场,不如希望她只打最后一场,这样更能让人印象深刻。   还是那句老话,物以稀为贵嘛。   他想看拂珠获胜,但也更想看无为发光发亮。   他可不想再听家里那些长辈们说无为配不上他,天天念叨着让他换剑。   遂狄副堂主把手伸进箱子里时,洛夷川也抬手捂唇,无声默念轮空二字。   大抵是今日洛夷川的开光嘴再度灵验,这筑基境的第一场,果然没抽中拂珠的签。   洛夷川略微松口气。   拂珠点了点无为剑柄。   虽然轮空,但这并不代表拂珠暂时就没事干了,她得看看先抽中的两位同辈打得如何,以便了解跟她打最后一场的对手的实力。   于是拂珠没回主殿北微那边,只往后退远些,好让长老布置阵法。   此时狄副堂主已念到元婴境的签子。   待四境签子全部念完,被抽中的弟子们没有耽搁,即刻上台。   四根线香同时点燃。   几乎是不分先后,烟气刚刚升腾而起,四座比武台就各有两把长剑出鞘。这打到最后一天的,居然全是剑修。   至于还没上场的,包括拂珠在内,也全是剑修。   同等境界里,剑修战力之高,由此可见一斑。   一时间,“砰砰当当”,剑与剑不停碰撞,铿锵声不绝于耳。各色光芒在雨雾中交织成绚烂图画,各种剑意相互鲸吞蚕食,战况激烈且胶着。   很快,有人动用起剑法,霎时光芒愈盛,气魄也愈盛,直令围观修士们惊呼出声。   打得好!   这也太精彩了!   洛夷川的位置离拂珠还算近,见筑基境的比武台上也有人用出剑法,他立即同拂珠传音:“拂珠师妹,如何,等会儿可是要动真格的了?”   “差不多,”拂珠回道,“你家这位有点厉害。”   原来筑基境动用剑法的,正是出身洛氏。   洛夷川闻言闷笑。   洛氏本就有拜入蓬莱修行的传统,曾开辟出凌云九剑的那位圣人降生洛氏后,洛氏与凌云九剑就更是日渐密切,比方说每次凌云宗招新,洛氏绝大多数子弟都会欣然前往,能留则留,不能留就等下次招新。   因而台上被洛夷川拿来打趣,也被拂珠夸厉害的人,除本身就隶属洛氏外,此次他是以凌云宗九剑峰的名义参与的大比。   也就是说,筑基境头名,将在凌云宗和万音宗之间产生。   “他算是我堂弟,”洛夷川对拂珠道,“他在我们洛氏同辈里名气不小,你猜为何?”   “我又不是你们洛氏人,我怎么猜。”   “哈哈,也对,那我就直说了,是因为以前有回殿下来水下之城,正巧撞见堂弟修习剑法,殿下许是觉得那剑法有意思,看了好几眼才走。”   诚然,将离殿下的好几眼,普通人的好几百眼。   拂珠道:“殿下欣赏他?”   洛夷川道:“谈不上欣赏吧,只阴差阳错,那剑法刚好能入殿下的眼,殿下才特意停了会儿。虽然就只那么一小会儿,但也足够让堂弟自傲了。”   自傲到如今,堂弟不仅在凌云九剑的同辈里独占鳌头,如今更是成功打入这决战之日,眼见堂弟剑法一出,对面明显招架不住,再过几招铁定要败在堂弟剑下,洛夷川敲敲手背,不知等堂弟和拂珠对上,能让拂珠动用怎样的招数。   等想得差不多,便听喝彩声响起,炼气境的大比已然结束,荣获头名的弟子笑着接受众人恭贺。   与此同时,洛堂弟也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下筑基境第一场的胜利。   结丹境和元婴境没停,仍打得如火如荼。   到这就该拂珠上去同洛堂弟打了。   拂珠下意识朝和她一样,也没被抽中第一场的宋如鹤看去,恰好宋如鹤也望过来。   两人对视,互相点头聊作鼓舞,旋即拂珠当先收回目光,举步登上比武台。   见拂珠上来,洛堂弟深吸一口气。   最后一战开始了。   “我以前曾有幸习得半式剑法,颇为古怪刁钻,曾得将离殿下青眼,”彼此行过礼后,洛堂弟没有立即动手,而是极为郑重地说道,“若拂珠道友能破我此招,我自当认输。”   语毕,无视周遭哗声,他紧盯着拂珠,想看拂珠会如何应对。   他显然是有自知之明,知晓即便手段尽出,也未必能让拂珠皱皱眉,索性上来就划下道道,告诉拂珠这就是他最强的手段,他会倾尽全力,这样就算他输得彻底,也不至于太难看。   拂珠自是明白洛堂弟的意思。   她没拒绝,只暗道居然这么快就要领教洛夷川说的剑法,而后颔首应好。   接着她朝后退,堪堪退到边缘才停,给洛堂弟让出足够发挥的空间。   她大度,洛堂弟也不跟她客气。再深吸了口气,洛堂弟手腕急转,剑影缭乱间,他足下连踏数步,乍看毫无章法,他身形却于瞬间变得模糊。   “踏!踏!踏!”   秋雨仍细细密密地下着,却无一滴落在洛堂弟身上。   拂珠眯了眯眼。   显而易见,这是种相当精妙的步法。   但很可惜,步法不全,他仅能施展出这些。   难怪要特意点明是半式剑法,原来如此。   这残缺的步法施展出来,看似洛堂弟还停在原地,实则他已经借由那数步穿过大半比武台,到得拂珠近前。   他速度太快了。   他手里的剑更是以寻常剑招根本达不到的诡异角度,既重又快地朝拂珠刺去。   “唰!”   雨帘被刺穿刺破,这一剑如天外流星,直逼拂珠面门。   拂珠没躲。   这剑法确实古怪又刁钻。   不过,还算有趣。   于是万众瞩目之下,更在洛夷川满含期待的注视中,拂珠袖下的无为剑终于再度出鞘。   “锵!”   出鞘声仍如凤凰啼鸣,但这次的鸣响比头一次要更清越,也更明亮,显见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拂珠自身与无为剑越发贴合,两者间再无隔阂。   若非剑主对剑的感应一如既往,恐怕连洛夷川都要以为她已经将无为彻底收服。   但见伴随着无为剑出鞘,赤红剑光如血,剑气横扫间,无数雨丝被切断,整个比武台仿佛从没下过雨般,空荡荡一片。   然而越是空荡,洛堂弟的心就越是高高提起。   果真是劲敌!   然则此剑法既出,不破难收,洛堂弟当机立断摒弃周围所有动静,只专注地将剑继续往前送去。   这一送,“当”的一下,剑尖不偏不倚地正正撞上呈抵挡之姿的无为剑身。   明明无为是后来者,拂珠更未动用剑法,但洛堂弟还是感到巨大的震颤从两剑相击之处传开,令得他手臂发麻,五指险些要松开。   好在最终他也没松手。   只因拂珠拦住他这半式剑招后,没有顺势逼退他,反而是就着两剑相抵的姿势,强行把无为剑往上一提,提得洛堂弟已然丧失了攻势的剑被带动着上移。   这一移,说故意也无意,震颤之力悄然化解,洛堂弟得以重新握紧剑。   洛堂弟抿紧嘴唇。   他心里门儿清,拂珠在让他。   且让得十分隐秘,他敢说除他自己外,无人察觉出拂珠刚刚那招意在帮他——   不仅能完全接得住他那半式剑法,还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以相当轻描淡写的手段,替他化去剑法未破所带来的反噬之力……   无怪乎刚才开战之前,少主特意传音给他,让他千万别将拂珠当成以往任何一个对手,否则他绝对会后悔。幸好他听了少主的话,否则现在的他何止后悔,恐怕他也要像胡岑那样心境不稳。   便在洛堂弟分神思索间,眼看两剑交错着将要分开,拂珠四两拨千斤般,让无为剑轻轻一震。   又是“当”的一下,这次换成终于回神的洛堂弟用剑抵挡。虽没让无为剑伤到自己,但他人没能站稳,退了数步。   还是那数步,却高下立分。   只因拂珠这一招非剑术,却更胜剑术。   洗尽铅华,返璞归真。   洛堂弟怔了怔。   他果然输了。   下一瞬,他释然一笑,然后极庄重地向拂珠行了个剑礼。   “我认输。”   “筑基境大比结束!”长老高声宣布,“万音宗拂珠为东海头名!”   拂珠收剑。   恰此时,云消雨散,金光万道,天晴了。? 第59章 处置   杀素和问柳。   拂珠走下比武台。   甫一落地, 迎面便是各式各样的恭贺。   甭管认不认识,熟不熟悉,隶属万音宗的弟子一股脑儿全围了过来。他们个个皆兴高采烈, 神采飞扬, 边簇拥拂珠往主殿走,边七嘴八舌说着什么。   “哈哈哈,拂珠厉害,刚才那一招爽得我快上天了!”   “明年天骄换榜,拂珠肯定要登高位!”   “以后我能跟外面的人吹, 我亲眼见证了头名的崛起!”   “那我也能吹, 我跟头名说过话!”   “我也能, 我跟头名是同门!”   年轻的弟子们几乎要将拂珠夸成花。   年长些的则道:“咱们万音宗终于又拿下东海头名,不容易啊。”   “是啊。距离上次拿头名, 隔的得有一百年了吧?”   “我记得上次,咱们似乎连拿两个头名?”   “嗯, 上次是越女峰的独孤师兄,他拿的筑基境, 然后那位……拿的炼气境。”   那会儿总有人嘲北微一介女流, 眼界太窄,说她好容易当上峰主,最先做的应该是尽快将凋零的越女一脉发扬光大, 而非关门带徒弟,白白浪费宗门下放的资源。   孰料不久后宗门大比,北微两个徒弟双双荣膺东海头名,从此再无人嘲讽。   甚而点头哈腰地对北微赔笑, 问她可要再收些徒弟, 好给宗门多培养出几个天骄来。   “百年前, 越女一脉可谓风头无两,现今百年后,又有拂珠横空出世……北微峰主实在慧眼。”   “可不是。若非当年北微峰主表明不再收徒,我都想拜入越女峰。”   “结果北微峰主还是收了拂珠。”   “拂珠资质太好,谁见了不想收。”   “哈哈,也是,真羡慕她啊。”   弟子们这么讨论着,主殿前的诸位尊长也在给北微道喜,她这关门弟子收得好啊。   尤其望见侍立北微身侧的独孤杀,尊长们就更是眼红。   在座谁不知,如今的万音宗里,成功习得春生秋杀曲的有两人,一是乌致,另一个便是北微这大徒弟独孤杀。   以独孤杀的年纪,他的天赋无疑比乌致更高,日后成就也必在乌致之上。   大徒弟已然如此优秀,刚收的小徒弟也颇为卓越,换作他们是北微,恐怕做梦都能笑醒。   只可惜北微第二个徒弟死得早,否则越女峰当会更加兴盛。   好在拂珠与第二个徒弟有些像。   想来北微之所以会收下拂珠,多半也存了点睹人思人的意思吧。   这念头一晃而过,尊长们俱是人精,没谁蠢到在这种时候提已逝之人,便只问北微挑选徒弟可有什么技巧,教导徒弟可有什么心得,很是将北微给捧了一阵。   直捧得拂珠走上台阶,在北微另一侧侍立,宋如鹤父亲当先冲拂珠笑了笑,笑容非常亲切。   他道:“恭喜拂珠小友拿下筑基境头名,小友未来可期啊。”   一句小友,喊得其余各宗皆侧目。   宋父乃仙宗之主,以他的身份,何来会放低姿态,亲自跟个小辈结交。   无非是看宋如鹤难得有交好的同辈,加之北微又不是那等不着调的,便想趁此机会同越女峰拉近关系,方便两个小辈日后相互照应。   仙宗与越女峰的关系亲近了,岂非表明仙宗跟万音宗也要亲近?   看来这届宗门大比不仅让万音宗重获东海天骄之名,还要收获仙宗这等强力盟友。   蛰伏百年,这音修大宗终于要重新展露锋芒。   “宋伯父过奖。”   拂珠回应着,她虽然也笑,但从容有度,十分得体,好似拿下头名于她而言不过顺手为之,当不得多么得意自满。   她目光转向广场,道:“如鹤师姐要出战了。”   循着看去,果见由于已经结束的炼气境和筑基境的比武台被撤下,抽签用的高台也跟着撤掉,场中唯二还立着的两座比武台一时显得格外瞩目。   便在这瞩目间,漫天金光倾洒,那一袭红衣的师姐手持白剑,长身玉立,堪为台上最为耀眼的那个。   至少此刻无论谁看向比武台,都绝对第一眼看的宋如鹤。   待宋如鹤的白剑出鞘,那剑光盖过日光,璀璨之极,也湛凉之极,冽冽如秋霜冬雪,以致于同样在打着的元婴境那边都没忍住予以注视,暗道结丹境头名,非宋如鹤莫属。   就像拂珠的剑意太过高深,同境界里,宋如鹤的剑意也几乎无人能敌。   于是无甚意外地看宋如鹤轻松打落对手,紧接着展开的结丹境最后一战,宋如鹤也片刻的休息都不需要,直接一气呵成地获得胜利,全场顿时齐声喝彩,仙宗师姐不愧为仙宗师姐,这结丹境头名,她实至名归!   北微对宋父笑道:“还是你有远见啊,当初坚持没送走如鹤。”   依照仙宗旧例,宗内不但不允许收女徒弟,哪怕是宗主生了女儿,女儿天资好得出奇,也不被允许留在宗内。   因而百年前,听闻宋父算出自己会得一女儿,试图打破祖师定下的门规,好为日后留住女儿做准备时,不知多少人暗暗笑话宋父,也不怕等女儿出生了,天资奇差,看他到时有何颜面去见祖师。   这一笑就笑到宋如鹤出生,笑到宋如鹤收服白剑,更笑到今日她成为真正的东海天骄。   至此,宋如鹤前途无可限量,成为剑修大能指日可待,谁还敢继续笑话?   “我也时常觉得,多亏当初我固执,宗内又有人支持我更改门规,否则我与如鹤哪有今日。”   宋父回忆着,半是欣慰,也半是喟叹:“这或许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吧。”   北微道:“什么自有天意,这明明叫人定胜天。”   宋父哈哈大笑。   继宋如鹤夺得头名后,不久,元婴境的大比也落下帷幕。   掌声如雷间,嬴鱼起身,依次念出四位天骄的名字,让他们上前,予以应有的嘉奖。   能被用作宗门大比的嘉奖,不消说,那必定是所有弟子都无比垂涎的。但很显然,嘉奖再丰厚,也仅只是嘉奖,比不得从人群中走到主殿前,那一路异口同声的恭喜成为天骄。   东海之天何其辽阔,修道之士又何其多。   能于万万人之中拔得头筹,天骄之名,当之无愧。   嘉奖发放完,嬴鱼宣布本届宗门大比正式结束。后又道宴席已经准备就绪,请诸位移步,今夜当不醉不归。   宴上无需多言,像拂珠还算小姑娘,无人敢灌她酒;宋如鹤这位师姐向来不喜人多的场合,能来赴宴已是看在父亲和拂珠的面子上,自然也无人敬酒。   至于另外两位天骄,炼气境的比拂珠还要小,同样不能饮酒;于是不论弟子还是尊长,全场的人都去敬元婴境那位,直敬得对方连声讨饶,说再这么喝下去,他怕是要醉个三天三夜都醒不过来。   众人大笑,主殿内越发热闹了。   拂珠却趁机悄悄离席,跟北微去到主殿深处。   嬴鱼和应无面正在等她。   ——嬴鱼说过,大比结束,就给她交代。   其实当时说的是等各宗离开后再给,但看过拂珠在大比上的表现,嬴鱼哪还能再等得下去,索性尽早交代完,以免夜长梦多。   应无面便告诉拂珠,当日执法堂主要严查半春秋峰,其余各峰这几日也都被私下盘查了数遍。   经过执法堂仔细清查和审判,但凡涉及那日素和问柳包庇一案的,甭管身份地位、修为境界如何,今夜过后,该革职的革职,该驱逐的驱逐,能重罚的全部施以重罚,不能重罚的也必当给出足够的申饬。   这些有北微把关,拂珠听过就罢,没有细问,只说素和问柳该如何处置。   应无面道:“这点我已与宗主商讨过,那琴侍随你处置。”   “我要她死呢?”   “可。”   嬴鱼听着,没说话。   拂珠先前曾疑惑,当年素和问柳应当随楚歌峰人一同被逐出万音宗,却为何至今还好好地呆在万音宗里,这其实是嬴鱼看在素和问柳侍奉乌致多年的份上,觉得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觉得她对凝碧也没那么不敬,便好说歹说从执法堂手里强留下素和问柳,没让她跟着去恶鬼窟。   不想这一留反倒出了差错,难得宗门大比在他们万音宗举办,却险些被素和问柳一己私心给毁了公正。   素和问柳死了也好,眼不见为净。   “那好,”拂珠道,“我那日同素和琴侍说,等大比结束就去看她,我便先去了。”   应无面道:“她还在火牢里。”   言下之意是素和问柳还活着。   显然他有刻意派人去盯守,同时也没让极天碧炎阵全面运作,否则以素和问柳的修为,她能在极天碧炎阵里撑个一时半刻已是天大的运气,还谈何给拂珠留到今日。   听出应无面的意思,拂珠颔首:“多谢应师伯。”顿了顿,“也多谢宗主师伯。”   多谢嬴鱼摆正了姿态,此次查案并未插手,更未像以前那样拎不清,否则又得麻烦师父跟他各种扯皮。   嬴鱼还是没说话。   只摆手,让拂珠去。   拂珠便和北微说等会儿她直接回越女峰,转身走了。   出得主殿,夜色深重,晚风寒凉,一轮明月高挂。拂珠想九九重阳已过,皇城那边该冷了,就听破风声乍响,一股冷香袭来,不用看都知道来者何人。   ……真的是狗皮膏药啊。   早知道喊师兄一起了。   这念头刚生出,就被拂珠打散。她悄悄吐出口气,没有转头,只道:“我要去杀素和问柳。”   乌致嗯了声。   他没提出任何疑问,只很体贴地道:“杀人脏手。你刚拿下头名,不能脏手,我替你杀。”   作者有话说:   素和问柳:???   素和问柳:我谢谢你啊。   本来该二合一的,但不想更太晚,就先发这么多吧? 第60章 月光   死得好。   拂珠被乌致的回答给惊到, 她不禁转头看他。   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为防他是没听清,拂珠好心重复:“我要去杀素和问柳。”   果然,乌致道:“素和问柳是谁?”   “侍奉你百余年的琴侍。别告诉我你不认得。”   “嗯, 不认得。”   突然的, 拂珠想笑。   然后拂珠就真的笑出了声。   所谓他疯了,竟是疯成这个样子?   不认得他心尖尖的小青梅便罢,如今居然也口口声声说不认得他曾经无论到哪,都寸步不离随身带着的琴侍——   这未免太可笑了。   曾经他为素和问柳对她做过的那些事,莫非现在的他也全都不记得?   “我替你杀素和问柳, ”乌致又道, “你别动手。”   说实在话, 有那么一瞬间,拂珠很想点头。   她挺想看看, 真死在乌致手里,素和问柳会是个什么反应。   但最终也没同意, 只道:“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报。”   乌致道:“杀人真的会脏手。”   拂珠道:“那我也乐意。”   这时, 火牢到了。   这是拂珠第一次来火牢。   同样的, 这也是她第一次直面真正的极天碧炎阵。   火柱后水火共存,相生相杀,景象奇异又诡谲。拂珠正打量着, 负责看守素和问柳的执法堂弟子已收到应无面指令,向拂珠点了下头,道了句恭喜夺得天骄之名,随后便离开, 真切是将素和问柳交由拂珠随意处置。   正蜷缩在火牢角落, 静若死物的素和问柳被这动静惊醒, 猛然抬头。   拂珠目光顺势转向素和问柳。   也不知这些日子,素和问柳是遭受了怎样的折磨,这名琴侍原本还算个端庄佳人,此刻却蓬头垢面,脸上青一道紫一道,有烧伤,有冻伤,更有疑似自己动手的抓伤。   乍看之下,比乌致刚出火牢时还惨。   不过素和问柳越惨,拂珠就越觉得舒坦。   毕竟早在素和问柳到楚歌峰的第一天,这琴侍就该死在她的乱琼剑下。   是乌致拦住她,仗着她对他的爱慕,斥责她,羞辱她,那是她第一次尝到何为难堪。   可那个时候的她多天真,她想着只要能让乌致别再生她的气,她怎样都好,她从没想过乌致那般对她,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而乌致也从不会考虑他的所作所为会造成什么影响。   所以归根究底,是乌致太独,也是她自己太蠢,才能被他玩弄整整百年。玩到最后,他甚至都不看在同门的份上,救一救她。   回望过去,执着的那百年当真是个笑话。   幸好她还能重来。   也幸好,她还能亲手为自己报仇,了结当年没能了结的恩怨。   “那天我许诺,等大比结束,就来看你。”   隔着火柱,拂珠这么对素和问柳说道:“我如约来看你,你高兴吗?”   拂珠说完,眼睛弯了弯。   显然她很高兴。   但在场只她一人高兴。   素和问柳根本没回答她的问题。   这名琴侍勉强撑起身体,费了很大的力气和很久的时间,方磕磕绊绊地扑到火柱前,一双眼里布满了血丝。   大抵是这些日子没怎么开过口,抑或是被极天碧炎阵给伤到了嗓子,素和问柳声音沙哑极了:“拂珠,”她说得颇为艰难,“你来,是要杀我吗?”   拂珠点头。   无为剑已经物归原主,拂珠正待取出之前用惯的剑,就听素和问柳语气突然变得激烈。   素和问柳道:“我不能、我不能死!我若死了,主人就成了孤家寡人……拂珠,你忍心看主人孤零零地过一辈子?”   拂珠觉得这话有点奇怪,乌致怎么过一辈子关她什么事?   但还是回道:“乌致哪里孤家寡人了,他还有师父的。”   素和问柳听着,深知拂珠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自己,她不禁有些绝望。   她今日当真要死在这里?   眼角余光瞥见乌致,不及细想他怎会在此,素和问柳立即扑过去,急切道:“主人,主人我侍奉您上百年,我做的一切全是为了您!您之前不救我,这次难道也要见死不救?”   乌致没有理会。   直至素和问柳不顾熊熊燃烧着的碧炎,拼命从火柱缝隙间伸出手,抓住他的衣摆,他才终于施舍般,给了她一个眼神。   这眼神冰冷极了。   仿佛根本不认识她一样,没有半分熟悉可言。   素和问柳被这眼神震住。   她下意识要松手,却见他微微垂眼,视线下移,竟是盯住了她的手。   不知想到什么,他眼神愈发冰冷。素和问柳甚至在深处看出极明晰的杀意。   她手蓦地一僵。   先前的百年禁闭,他被困在火牢里不得出,她没能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跟在他身后,以致于她怎么就忘记,这么多年以来,除那位外,包括楚秋水在内,无人能近他身。   胆敢近身的……   素和问柳飞快松手。   然而她的反应还是慢了。   她只觉眼前一花,随之而来的是衣料摩擦声,以及让她头皮发麻的断裂声、落地声和流淌声。   犹如梦回当日执法堂,她眼睁睁看着乌致自断一手,而今……   素和问柳怔怔低头。   果见火柱外的地上静静躺着半截玄色衣摆,并一只被极天碧炎阵折磨得伤痕累累的手。   她的手。   “——啊!”   巨大的疼痛自断腕处陡然爆发开来,素和问柳尖叫一声,险些昏死过去。   鲜血不断淌落,得到灌溉的碧炎燃烧得越发灼灼,那等极致的炽热,几欲要盖过极天之水的冰冷。眨眼之间,素和问柳便被烧得体无完肤,无论脸上还是身上,都再寻不到半块好肉。   可此刻她哪里还能顾得上这些。   她想给断腕处止血,又想去捡外面的断手,可任凭她如何伸长另一只完好的手去够,她都碰不到她的断手。   她只能睁大了眼看乌致再行振袖,漆黑光芒一闪,断手消失不见,连点齑粉都没留下。   素和问柳茫然了那么半息。   半息后,她再度发出声尖叫,眼泪流了满脸。   不要!不要!   她不要成为残废!   他是她的主人,他不能这么对她!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继续尖叫哭嚎,听乌致漠然道:“我不认得你,为何要救。”   说完这句,他敛眉,神情不悦:“别碰我。脏。”   素和问柳陡然止住哭声。   她抬眼看他,看了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道:“我脏?”   她抬手想指自己,奈何抬的是断腕,暴露在碧炎中的伤口被这动作牵扯到,痛得更加厉害。她控制不住地边流着泪,边嗓音嘶哑地问乌致:“我脏,你岂非也脏?”   所谓琴侍,最重要的便是侍琴。   以前在楚歌峰,他所有的琴皆由她擦拭、调理、护养,每逢他出门,无论目的何处,她都势必要抱琴跟随,此事包括那位在内,旁人谁都插手不得。除此之外,她其实还一并料理他的日常生活起居,等等等等,真说起来,她比那位还要同他更亲近。   可如今,他竟嫌她脏?   素和问柳想了想,取出把色泽略显暗淡的琴。   “主人还记不记得这琴?”   她问乌致:“这是你原先一直用的,直到那位送你新琴,你便将这琴赏赐给我,让我用。主人,我且问你,这把旧琴,你也觉得脏吗?”   乌致没接话,只面色一沉。   区区琴侍,竟敢在他面前提琴……   乌致上前半步,正欲毁去这碍眼之物,就见素和问柳突然明白什么似的,状若疯癫地大笑起来。   她边笑边道:“好啊,好啊,你果然也嫌脏!”   可主人,你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也干净不到哪去?   于是下一刻,素和问柳敛了笑,再度开口,却不是对乌致说的,而是对拂珠说的。   她道:“拂珠,想必你还不知道吧?主人他先前被关禁闭,火牢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他和他的剑。后来他要琴,我便把那位做的新琴给他送去。   “主人他日夜捧着新琴,恨不能拿剑剜了自己的心头血,剖了自己的琵琶骨,好替了那位用在琴里的心头血和琵琶骨。但他舍不得动琴,只好打消心思,改为给琴取名,顺带给剑也取了名。   “你道他取了两个什么名?   “焚琴煮鹤,琴为‘焚’;哀梨蒸食,剑为‘哀’。   “拂珠你看,他为那位焚琴煮鹤、哀梨蒸食,一腔痴情天地可证、日月可鉴,你在他面前,又算个什么?”   这番话令乌致面色更沉。   但他不敢反驳,更不敢说些什么,只慌乱地看向拂珠,生怕拂珠会受挑拨。   出乎乌致的意料,也出乎素和问柳的意料,拂珠表情很平静,好像喋喋不休的素和问柳其实不是人,而是嗡嗡作响着的蝇虫。   蝇虫虽小,伤不到人,但一直叫唤,终归惹人厌烦。   拂珠便踏前半步,单手成爪,素和问柳怀中的旧琴立时脱离掌控,飞出了火牢。   素和问柳瞳孔骤缩。   这把旧琴很久之前便为她祭炼,是她的本命法器,与她有着最根本的维系。   可怎么,她的琴,会听拂珠的话?   正焦灼间,素和问柳忽然记起被关火牢的这几日,监守她的执法堂弟子偶尔闲聊,聊的都是正进行中的宗门大比的盛况。他们常常谈起拂珠,说拂珠用仙宗师姐的白剑,用洛氏少主的无为剑,不仅不会遭到抗拒,还……   素和问柳再不敢想下去。   她匆忙扑向拂珠,想将她的琴夺回来,可有火柱拦着,她连拂珠半点衣角都碰不到,只得开口求饶:“拂珠,拂珠我求求你,把琴还给我,我求你,你就当我刚才发了疯,我说的都是假的,没一句真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你……”   素和问柳声音一停。   因为拂珠已然五指一握——   “嘣!嘣!嘣!”   仿如能刺穿耳朵般的极难听的崩断声依次响起,那把旧琴竟是被生生摧毁。   拂珠一根一根的,扯断了全部琴弦。   弦断,音止。   素和问柳便好似那断弦般,整个人猝然瘫倒。   她眼睛仍在睁着,但那目光呆滞无神;她嘴唇开合着,却说不出半个字。   她就这么瘫在地上,像在看牢顶的火柱,又像在看火柱之外的夜空。她无所觉地任由碧炎攀爬上来,将她从头到脚地吞噬。   碧炎如此张扬,那被压制的极天之水不甘落后,蛰伏好一阵,方在碧炎放松享用猎物之时,从素和问柳挨着地面的部位慢慢张开,让她陷入这世上最冰冷的怀抱。   身前是天火,身后是天水,素和问柳气息迅速变得微弱,她马上就要死了。   便在生机将将断绝的这一刻,她突然转首,看向乌致。   她咧嘴笑了笑,道:“主人,你……”   你什么,她没能说完。   碧炎与天水同时钻入她体内,她整个人于瞬息之间化作虚无,什么都没能剩下。   拂珠就这么当着乌致的面,在他无动于衷的注视中,杀死了他的琴侍。   素和问柳已死,接下来……   “死得好。”   忽的,这么一句传来。   没想到此地还有旁人在,拂珠皱了皱眉,立刻循声望去。   那是个少年。   月光下,少年身穿雪色衣袍,外罩墨色斗篷,疏雅且矜贵。   不知他何时到的,更不知他看了多久,他本静默而立,见拂珠望来,他平平抬眸与她对视。月光映不进他深邃眼底,只得融进那银色长发间,悄无声息的璀璨。   一头银发已足够夺目,他容颜却比银发还要更精致。   那眉骨生得高,山根俊挺,轮廓便如刀刻斧凿般,有种堪称华丽的俊美。   风流蕴藉,恰是天人。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卷名了   XDD   猜~猜~最~后~这~是~谁~? 第61章 疼痛   他仿佛要哭出来。   拂珠自问不认识这个少年。   他太出众, 尤其是那耀如星河倒影的银发,但凡见过,就绝不会忘。   不过……   “将离殿下?”她问。   那少年闻言, 轻轻一笑, 隽雅疏朗,月光都要碎在那弧度里。   他颔首:“拂珠师妹。”   果然。   这世上唯他一人,目光似剑光,周身环绕着的也尽是剑意。   记起之前听师父他们聊的,说整个凌云九剑没谁能受得住将离的神剑之威, 连跟他对视都不行, 拂珠下意识多看了几眼, 觉得还好,顶多较常人有点锐利而已, 传言夸大了。   拂珠自觉接受良好,便没刻意避让, 只也点了点头,直视着将离问:“殿下怎会来此?”   抛却神剑的身份不提, 他可还是九剑峰峰主和守剑长老。   这样的他来万音宗, 势必要被奉为座上宾,走哪都得有至少是应无面那等级别的亲自陪同。而非眼下这般,他独自一人便罢, 他还闲适得好像晚间散步似的,慢悠悠地散到这燕骨峰火牢,以看戏的姿态围观一场杀人。   待围观完,他真就跟个看客, 只差鼓掌了。   “听闻拂珠师妹夺得天骄之名, 特意过来看看, ”银发的少年如是道,“看完便要走了。”   拂珠一听就明白,还真应洛夷川所言,将离有意认主。   但也只是有意而已。   现如今的她不过刚刚修炼至筑基期,在同辈之中或许有点名气,也能被赞上一句天骄,然而真论起来,她充其量就是个寻常剑修,且非常弱小,在将离眼里委实算不得什么。   将离出身上界,上界剑仙何其多,剑意胜过她的比比皆是,更别提他那两位至亲,他从小耳濡目染,眼光高很正常。   所以他说的看看,就真的只是看看。   换作她,能在对方尚且弱小之时留意到就已经不错了,还谈何特意看看。   想清楚这些,拂珠没说请殿下留步,更没说别的模棱两可的话,只道:“上次的事还没谢谢殿下。”   “上次?”   将离想了想。   身兼数职,平时又得修行,他实在太忙,否则白日就过来看拂珠的最后一战了,岂会等到这么晚的时候才来。   至于上次的事……   终于想到那已经隔了好些日子的宗内比试,将离道:“举手之劳,当不得谢。”   拂珠道:“那洛少主……”   那给洛夷川送谢礼,也是举手之劳吗?   话没说完,就听将离道:“洛夷川不知道我来。”他身形渐渐淡去,仅余细微剑吟残留,“走了。”   音落,身形彻底淡去,他离开了。   拂珠眨眨眼。   这位殿下果然很神出鬼没。   及至那残留的剑吟逐渐平息,拂珠想她该回越女峰了,却听旁边传来声闷哼。   转头一看,竟是火牢里的碧炎天水在吞噬完素和问柳后,感知到牢外乌致身上的同类气息,就想从火柱中出来,与乌致身上的极天碧炎阵融为一体。   火牢里的和乌致身上虽为同一阵法,但先前说过,乌致身上的极天碧炎阵已经诞出阵灵,有阵灵的阵法和无灵的阵法是为截然不同的两个个体,那么这两者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间,身为宿主的乌致受不住那等动静,被迫生出些暗伤,也在情理之中。   按说拂珠该不管乌致,立即走的。   管他被极天碧炎阵怎么折腾,纵使是折腾得就此死了,那也跟她无关,她只需拍手称快便好。   可事实却是她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他。   看他眉头紧皱,看他撑住火柱,看他深重喘息,断过的右手也开始颤抖。   连带着渡劫巅峰的境界都变得岌岌可危起来,仿佛马上就要跌落。   还是玄衣下那仍未被景吾收走的灵力锁链“哗”的一声,及时从休眠中醒来,即刻镇住乌致境界的同时,也镇住他身上困阵不得暴动,就这还有余力将从火牢里溜过来的碧炎天水给震回火柱之后。   这接连三重险境,无论哪个都足以危及乌致性命,更枉论一同爆发。   那等威力,恐怕连些仙家都无法抵抗。   可景吾这随手施为的灵力锁链却扛住了。   ——这也是为何乌致百年禁闭早已结束,嬴鱼却始终没拜访凌云宗,请景吾掌教收回锁链的一大缘由。   毕竟嬴鱼对乌致再失望,乌致也仍然是他教养数百年,倾注了不知多少心血的爱徒。   再者乌致还是渡劫巅峰的尊者,万音宗的战力之首。   只这两个原因,就足以让嬴鱼无视宗内宗外各种风言风语,拼着张老脸丢尽,也要保住乌致。   但即便如此,嬴鱼也不敢去凌云宗。   他怕他没找景吾还好,就怕找上景吾,让景吾忆起当年旧事,届时甭提给乌致化去锁链,兴许还要再额外加些惩处——   想必景吾还记着当日独孤杀说乌致不能死的话。   这才有眼前这般,灵力锁链虽让乌致饱受境界欲退却不得退的痛苦,却也救了他的命。   完成使命,灵力锁链闪烁几下,悄悄张扬了阵便兀自隐去,深藏功与名。   乌致继续喘息。   过了好一会儿,咽下涌到喉咙的血,他抬头,恰好迎上拂珠目光。   他一怔。   “你没走?”   拂珠没应他的话。   她问:“乌致,疼吗?”   乌致再怔了怔。   但很快,他站直身,说:“不疼。”   拂珠道:“那怎样才叫疼?”她目光转向他的右手,“这只手断的时候?”   乌致道:“……手断不疼。”   拂珠道:“那就是刚进火牢,被极天碧炎阵吸血的时候?”   “……也不疼。”   “那你其实没疼过咯?”   “……不是。”   他忽然低了低头,脸隐入阴影中,拂珠再看不见他的神情。   只能听他自言自语般低喃道:“疼过的。”   早在北微捧着凝碧的魂灯找上他时,他就开始疼了。   那时他忍着,谁都没瞧出来,于是他继续忍,忍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疼痛却始终没能麻木。   无论他身处何地,恍惚还是清醒,那早该崩毁的道心都在时时刻刻地发着疼。   然而越疼,他就越想凝碧,可越去想凝碧,他就越疼。这么周而复始,直到他遇见与凝碧相像的拂珠,那疼便更厉害,告诫他拂珠是拂珠,凝碧是凝碧,她们两个并非同一人。   他知道他不该将拂珠视作凝碧。   他也知道他不该纠缠拂珠,企图将曾经没能给凝碧的好全都给拂珠,这样他得到少许慰藉,可以欺骗自己没有对凝碧不好。   但不好就是不好。   凝碧因他而死,这点容不得他自欺欺人。   可果然还是……   “我把心头血给你,”乌致重新抬头,对拂珠说道,“这样不管你遇到什么危险,我都能第一时间感知到,立即来救你。”   说完并指点向心口,这就要将心头血逼出来。   拂珠微微挑眉。   她没听错?   乌致居然要给她心头血?   许是看出拂珠的疑惑,乌致忍受着剥离心头血的痛楚,给她解释道:“心头血是修士最珍贵的东西。以你现在的境界,若得一滴尊者的心头血,于你往后修行大有裨益。”   至于他能感知到她遭逢危险,那就是另外一说了。   拂珠没吭声。   她默然看着乌致把心头血从心脏处剥离。   拂珠自然知晓这剥离是有多疼。   与平常说的精血不同,精血流失过多不要紧,寻些天材地宝,或者对症的丹药,慢慢将养些时日,便可生出新的精血。   心头血却不行。   这等从某个角度而言比元神还要更为娇贵也珍贵之物,供养着心脏,也被心脏供养。心脏本就是生命能够存活的根基,与其共存的心头血自然用几滴少几滴,用完就算完,断然没有佐以种种手段,让心脏培育出新的心头血的可能。   因此想把心头血剥离出来,不亚于拿钝刀子剜心脏,偏生还不能昏迷,也不能由外人帮忙,只能自己动手。   只能独自忍受心脏被剜挑的痛楚,才好将这心头热血捧给重视之人。   拂珠转了转手串。   乌致对她,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直等乌致手握成拳,又张开,一滴鲜艳得宛如红宝石般的血液静静躺在他掌心,拂珠终于开口。   她道:“就一滴?”   仅三个字,就让手伸到她面前的乌致愣住。   是了。   一滴其实很少。   至少对乌致而言,剥离这么一滴心头血,不会给他造成任何负担。   不期然的,乌致想起曾经有人将所有的心头血都给了他。   琵琶骨作底,心头血着色,二十年方出了一把琴——   琴即情。   那人将满腔情意送到他手里,他却没重视,还让她送去给别的人……   乌致一时只觉心脏像被撕扯着,疼得他险些站不稳。   “……我明白了。”   很快,他笑起来,可脸上呈现出来的,却是仿佛下一瞬就要哭出来的神色。   他就这么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道:“你是替她来惩处我的。”   拂珠还是很安静地看着他。   看他不复当年神仙中人,颓丧得比那些沦落凡尘者还不如,她没有动容,只问:“我替谁惩处你?”   “替凝碧,”他声音也沙哑了,整个人疲惫不堪,“我知道你不是她,但……”   “但什么?”   “但你能不能收下,就当是替凝碧收的。她是你师姐,你就算看在你师姐的面子上……”   拂珠沉默。   下一刻,她接过那滴心头血。   然后再下一刻,她在乌致的注视中,将这滴心头血扔进背后的火牢,任由碧炎一口将其吞噬。   “如你所愿,我收了,”她含蓄地微笑,“但很遗憾,我不想要。”   作者有话说:   珠珠:wkqnmd:)? 第62章 七寸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拂珠知道乌致为何想给她心头血。   东海宗门大比结束, 距离明年中州帝墓出世已不剩几个月,凭乌致的境界,等闲是进不去帝墓的。   但帝墓并非真将唯元婴以下可入的门槛给彻底焊死, 否则乌致也不会想到要把素和问柳提起的心头血给她。   所以他剥离心头血, 一则可能是真的担忧届时她进了帝墓后,会遭遇无法解决的危险,他想保护她,二则多半出于他自己的私心,想随时随地都能知道她的下落。   他嘴上说着没将她视为替身, 可在他心里, 她就是替身。   凝碧已死, 拂珠不能死。   男人惯会表里不一。   “很晚了,我该回去了。”   拂珠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平平静静地说了这么句,举步便走。   她走得很快, 直至离开燕骨峰,都丝毫未曾回头。   于是她也就不知道, 乌致是如何扑到火柱前, 又是如何进入火牢内,忍着碧炎缠身之痛,跪在地上寸寸搜寻那滴她不要的心头血。   反正他的一切皆与她无关。   在火牢耽搁许久, 回到越女峰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分。   拂珠正想宴席差不多该结束,洛夷川和宋如鹤估计已经离席,孰料才落地,就见洞府外几棵还未长成的琼树前, 那两人正立在那儿听北微和宋父说话, 身边围着洛氏与仙宗, 以及凌云宗的人。   显然这三大宗门都不打算继续留宿万音宗,要趁夜离开。   “拂珠师妹回来了。”   当先望见拂珠,洛夷川笑着招了招手。   等拂珠近前,果然听他说此行目的已经达成,他要率队回水下之城,就不多留了。   宋如鹤的话亦是相差无几。   宗门大比进行这么些天,无论是谁家都累积了一大摊子事,就等他们这些宗主少主赶紧回去处理。   拂珠便没说挽留的话,只道:“我送你们。”   一路送到山门外,互相行完礼道完辞,众人召出灵剑,这就要离开万音宗,握着白剑的宋如鹤却没动作,而是问拂珠:“明年你可会去帝墓秘境?”   “会,”拂珠应道,“如鹤师姐也去吗?”   宋如鹤颔首:“明年帝墓见。”   眼见这两人又三言两语地相约好,洛夷川也忙不甘寂寞地再度插足进来:“我我我,别忘了还有我,明年我也会去帝墓。”   拂珠失笑。   她把白近流这段时间赶工做的特产挨个送出去,其中凌云宗带队的那位九剑峰副峰主更是得了个能抱满怀的大包袱——给将离的。   念及将离说洛夷川不知道他来,拂珠估摸着凌云宗的人也不知道,便没同副峰主提她不久前刚见过将离,只托对方帮忙把谢礼带回去,说日后如有机会,她再亲自向殿下道谢。副峰主含笑应好。   收好特产,众人谢过,随后御剑术一起,各色剑光闪烁,三大宗共同离开万音宗地界。   目送那道道剑光消失在天际,拂珠也跟自家师父师兄打道回府。   途中聊起帝墓秘境,拂珠才说到时候不麻烦师兄,她自己一个人去皇城就行,就听北微道:“你确定?”   北微如何不知乌致对独孤杀的畏惧。   正因知晓,她才问拂珠,确定不让独孤杀陪同?   眼下这还是在宗门里,乌致和独孤杀可谓抬头不见低头见,前者都能见缝插针地各种找上拂珠,可以想象拂珠若独自离宗,乌致又会做出多么没底线的事。   那根本是稍微想想,就得让人连骂都不知道该怎么骂的程度。   “确定,”拂珠很认真地答,“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哪能事事都依赖师兄。”   独孤杀道:“当师兄的就是让师妹依赖的。”   北微也道:“你信不信就算你成千上万岁了,你在你师兄眼里也还是个小孩。”   况且现在她才十四岁。   哪怕过几个月及笄,是个成年人了,她跟独孤杀之间满打满算仍隔着两百年之久,她就是小孩没跑儿了。   对此,十四岁的小孩无奈道:“皇城又不是水下之城。”   之前师兄陪她去水下之城,一方面是因为确实有那么条要求师兄师姐陪同新弟子历练的门规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上辈子筑基历练去的中州,她没去过水下之城,师兄怕她人生地不熟的被欺负,才会亲自陪同。   而皇城,那是她此世的家。   连最偏远的小巷子她都来来回回走过不知多少遍,不能更熟悉。   且上辈子她去帝墓秘境,在里面呆了那么久,那些边边角角她到现在都还记着,她一个人完全没问题。   当然这两点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经过今晚乌致给她心头血那一遭,她隐隐有摸索到对付乌致的诀窍。   于乌致,打,她是打不过;骂,她也骂不好。一味的躲避藏匿,抑或一直求助师兄更是不可取,所以今晚她收下乌致的心头血,其实意在试探,她想看看乌致的底线在哪。   结果显而易见,即使她扔了那滴心头血,乌致也半句重话都没说。   他将对上辈子的她的歉疚,悉数转移到这辈子的她身上。   说句实在话,他这么做很恶心。   但……   也很好用。   凡间有句俗话说得好,打蛇打七寸,只要掌握好这个七寸,就相当于拿捏住了这条蛇。   上辈子是乌致掌握她的七寸。   这辈子,她想颠倒过来,由她来掌握乌致的七寸。   “我心里都有数的,”拂珠又道,“如果真惹出什么兜不住的大事,我肯定第一时间请师父师兄帮忙,我不会逞强的。”   听完拂珠的话,北微看了她好一阵。   直看得拂珠心想莫非她哪句话说错了,北微忽然伸手,往她头顶一按。   少女柔顺额发立时变得乱糟糟的,以致耳后系着的发带都有些松散。但她没动,更没躲,就那么站着让师父揉,听师父感叹:“真的不是小孩子了啊。”   我本来就不是小孩子。   拂珠兀自嘟囔了句,乖乖地被师父带着御风。   回到洞府,拂珠草草沐浴完,倒头便睡。   剪灯给她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关门。   剪灯知道别看小主人大比赢得轻轻松松,其实只要是对战,那就只得一个累字,遂决定白天不喊她,让她睡到自然醒。   于是等拂珠睡饱醒来,白近流早饭都已经消化完毕,在为即将开始的午饭做准备。   “……老天爷啊,姐姐居然睡懒觉,睡到太阳都晒屁股了!”白近流啪嗒啪嗒地跑到榻边,围着拂珠大呼小叫,“我要去告诉父父,让父父打姐姐屁股!”   话刚说完,就被拂珠捉到怀里,毛茸茸的小屁股啪啪挨了两下打。   白近流:“……”   白近流嗷嗷呜呜地哭出声。   及至听拂珠说等午饭过,她要闭关到明年开春,白近流瞬间停止假哭:“到时候直接出关回皇城吗?”   拂珠嗯了声:“这次的及笄礼得在家过。”   还有曲从渡和赵翡,据大田鼠发来的传音符,说两人的亲事已经在操办了,早先定的黄道吉日正正是明年春季。   “我明白,这就叫好事成双!”   白近流边说好话,边扭着屁股,努力让自己摆脱五指山。   却到底也没能摆脱掉,还啪啪啪又被打了好几下:“我去洗个脸,你先自己玩儿去。”   白近流立马一蹦三丈远。   这一蹦就蹦到越女峰的琼树在最冷的时节里短暂凋谢了数日,而后阳光明媚,白近流小心地衔着初春绽放的第一朵琼花,蹦蹦跳跳地迎上准时出关的拂珠。   拂珠喝口茶,在剪灯的帮助下收拾要带回家的行囊。   等收好须弥戒,拂珠这就要带白近流去北微洞府同师父师兄辞别了。   且说这次闭关,拂珠有意压着修为,没让突破,她还是筑基巅峰。   她想等进了帝墓再行结丹。   于是听剪灯说元宗那边出了事,说打从在万音宗里闹了那么出轰动的凤凰火爆发,楚秋水那簇凤凰火就生了异变,从每半月发作改为三天,拂珠首要反应却不是鼓掌叫好,而是:“那今年的帝墓,楚秋水去不了了?”   “何止她去不了,”剪灯道,“元宗所有人都去不了。”   包括那个被誉为元宗天骄的胡岑在内,元宗上下近来皆处于闭门谢客的状态,所有人心思全在楚秋水身上,没谁还在意帝墓。   如此看来,“元宗大厦将倾”,恐怕过不多久就能去掉那个“将”字。   别家宗门里,无论是绝顶天骄,还是寻常弟子,无数人挤破脑袋都想挤进帝墓,去寻求那真冢龙气的大机缘。元宗主动放弃这次的帝墓,不仅仅是令年轻弟子们丢掉大好机缘,更是失去让整个宗门都提升实力的天大机会。   楚秋水当真要以她一人之力,覆灭一大宗门——   “早在收下楚秋水之时,元宗就该想到会有今日。”   剪灯再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楚歌峰那么活生生的例子摆在他们眼前,他们都看不到,那等以后清醒了,也别全怪楚秋水,没得让天下人耻笑。”   拂珠说:“是这么个理。”   再聊了几句,剪灯拜别小主人。   接着拂珠同北微和独孤杀辞别,她一路御剑,由楚秋水想到乌致身上。   数月不见,拂珠扪心自问,她对乌致还是有那么一丢丢的想念的。   毕竟这年头,上赶着找虐的人可不多。   是以出了万音宗,眼角余光瞥见乌致不知何时到的,却果然默不作声地尾随在不远处,拂珠没像之前那样觉得他烦人,现在她半是觉得讽刺,也半是觉得有趣。   上辈子何曾见他这般亦步亦趋。   迟来的深情,错付的深情……   可不就是比草还贱。   作者有话说:   选择困难症又来咨询大家意见了   原本设定白白人形是灰发里一缕白【就小时候兽形的毛色分布,结果之前不是讲白白快成年期了吗,当时写着写着没忍住让白白变色了-。-想问下你们更喜欢白发,还是灰发?   PS:白白人形必须是大帅比!   PPS:珠珠黑发,将离银发,请大家尽可能拿他们三个站在一起的配色为考虑基准。? 第63章 回家   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以拂珠现在的速度, 从蓬莱到皇城,光御剑就得好些天。   尤其她御的还不是灵剑,而是离家前姬彻之给她锻造的寻常凡剑, 她时不时便要落地让剑缓缓, 顺带自己也歇脚打坐,恢复消耗的灵力,间或还要给白近流打牙祭,这里走走那里去去,速度就更慢。   好在出宗前带了许多灵符, 身上贴张飞天符, 脚下踩张踏云符, 因此没花太久时间,拂珠便走完洛河和九曲江。   最后穿过高近万丈的天云峰, 遥遥望了眼那位于云海尽头的天端云里秘境,拂珠沉了沉眉, 强行按下进去寻找乱琼断剑的想法,往前再行了段, 她正式进入中州地界。   到这里, 拂珠停了停。   早先离家时,拂珠没像同行的孩子那样生出乡愁。   现在回来,明明距轩辕丘都还有老远, 她却莫名品出点近乡情怯的滋味。   虽说仙凡有别,但此世她降生于皇城凡尘,尝了足足九年的人间烟火,到底还是给她造成不小的影响。   “我马上就要到家了, ”拂珠转头冲身后不远处道, “你能别继续跟着我了吗?”   此时她正位于天云峰山脚, 后方是一片尚未从寒冬转向暖春的山林,枝叶极其稀疏,因此一眼便能看出林中空空荡荡,没藏人。   不过随着询问出声,黑衣的人影立即显出。   正是乌致。   尽管现身出来,乌致却站在原地没动,只看着拂珠道:“我送你到家再走。”   拂珠道:“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乌致没接话了。   她没要他的心头血,他只能以这种方式来保护她。   而她根本不愿意……   黑衣的尊者眸底微暗。   拂珠又道:“我不管你想跟多久,我先把话跟你说清楚了,等我到家,但凡我爹娘在场,还有曲哥哥和翡姐姐在,你随便去哪都行,就是不能出现在他们面前。如何,你答不答应?”   说着从须弥戒中取出玉简,竟是要在天道的见证下,与乌致建立契约。   看着那玉简,乌致眸底再暗了暗。   她就这么不信任他?   但很快,他开口:“曲哥哥是谁?”   “是人,”拂珠答得相当随意,“行了快说,你同意还是不同意?”   “你先说曲哥哥是谁。”   “刚说了,曲哥哥是人。”   “这个人究竟是谁,你为什么喊他哥哥,”他紧紧盯着她,“我知道你没有兄弟姊妹。”   “……”   未料乌致突然变得难缠,拂珠不快地抿了抿唇。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像师父那样对他口吐芬芳。   曲哥哥是谁关他什么事啊?   奈何看乌致这副样子,似乎她不给出足够让他满意的答案,他就不打算签订天道契约,拂珠只好憋着气道:“曲哥哥姓曲名从渡,是我家隔壁邻居,比我大几岁,我去蓬莱前,一直都是他带我读书玩耍,所以喊他哥哥——满意了?”   最后三个字说得冲极了。   看出她不高兴,乌致没问更多,说满意。   随后接住她抛来的玉简,在她的密切注视中签下这份天道契约。   契约一成,拂珠收好玉简,不动声色地松口气。   这人赶不走,也骂不走,她唯有出此下策,才好不必太担忧他在人前突然发疯。   当然,如果真碰上连天道契约都镇不住他的危急关头,那她就只能动用临走前从张师弟那儿拿的灵符,亲自镇他了。   但愿接下来都顺顺利利的吧。   拂珠想着,重新御剑。   这次途中没再停歇,她一路疾驰,横跨整个轩辕丘。   现下这个时间,轩辕丘中心的那道深渊,即帝墓出世的入口所在,已然汇聚了不少从其余四天及昆仑虚赶来的修士。极目眺望,深渊两岸不时有灵力爆发开来,煞气冲天,那等战斗波动连远在皇城的凡人都有所察觉,足见其鱼龙混杂的纷乱。   拂珠自然不会提前凑热闹。   这个时候敢去的,要么实力足够强,要么就是脑子不清醒,自诩能打遍天下无敌手。   殊不知每逢帝墓出世,总有数也数不清的修士在进入帝墓前便已丧命。他们的尸体被丢进那深不见底的深渊,捞都捞不着。   于是无需乌致提醒,拂珠足下长剑偏转方向,绕路而行。   这么一绕路,眼看日头西斜,再不抓紧点,就没法按照预计的时间到家了,拂珠索性吞服了枚恢复灵力用的回春丹,往剑上连贴数张飞天符,紧赶慢赶,才堪堪在天黑前到达皇城东城门。   赶上了。   东城门还没关。   “终于到了!”   等不及拂珠的剑停稳,白近流先行跳下地。   它四处张望一番,而后小鼻子抽动,对天嗅对地嗅,试图嗅出自己六年前留下的气味。   六年前,它就是在这皇城外等到的姐姐。   也不知是真嗅着了还是怎么,只听嗷呜一声,再看过去,那雪白团子已经往草木里钻没影儿了。   “别跑太远,”拂珠没追白近流,“还要排队呢。”   作为中州的中心,皇城一向人流往来众多,又恰逢帝墓即将出世,想进城的人多到得排队。   拂珠还记得六年前蓬莱各大宗来皇城招新那会儿,皇城俨然热闹非凡,天天进出东城门的人多得很,却也没此刻的队伍长。   “知道啦!”   白近流远远应了声。   像皇城内不允许御风,这皇城外的一定范围内也不允许打架斗殴,因此拂珠并不很担心白近流的安危。她收剑入鞘,上前去排队。   乌致在她身后排着。   不久,天色擦黑,马上就排到拂珠了,白近流毫发无损地从草丛里钻出来,跳回拂珠肩上,跟她一起登名。   ——这是皇城临时增加的新规定。   想进帝墓寻求机缘的修士太多,剑道佛魔妖,丹符阵音食,这其中的妖修想进皇城,登名时必须要报上名讳,妖兽亦然,有主的得跟主人一同登记,否则不允许入城。   白近流嘀嘀咕咕地说这是它头一次登名。   料想是去年东海宗门大比的留影石有传到皇城这边,又或许是原本就认识拂珠,守城门的护卫边给拂珠和白近流登记,边对拂珠道:“回来了啊。”   拂珠点头。   “昨天碰到姬夫人,夫人还在说不知道春天结束前你能不能回来,不想你今日就回来了。”   护卫登记完,笑着一摆手,让她赶紧回家。   拂珠谢过,抬脚便走。   却是没走两步,她就开始跑。   然后没跑两下,她就想动用灵力,抑或御剑,这样能更快到家。   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用,她像城里随处可见的凡人般,一路跑向家所在的街道。   这一路走马观花,很轻易就能发现皇城里有不少地方变了,但也有很多地方没变,这座城还是她记忆里的模样。   待跑到街头,望见灯光映照下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家门,拂珠突然止步。   她没有立即过去。   她停在原地,慢慢平复气息,也平复过于激荡的情绪。   要到家了。   忽而——   “是珠珠吗?”   有些熟悉,同时又似乎有些陌生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拂珠转头,只一眼,她便认出是曲从渡。   六年的光阴对修士来说,不过眨眼间,甚至还不够一次闭关。   可对凡人而言,六年无疑很长,长到当初的俊逸少年已经成为俊逸青年,身姿是能撑起整个家族的修长卓然。他两手提满东西,跟在他身后的仆从也提了许多,拂珠粗略扫过,全是用在喜堂上的,他果真要和赵翡成亲了。   拂珠张了张嘴。   她想说是我,想喊曲哥哥,可话语即将出口的刹那,她又闭上嘴,整个人显得有些无措。   六年不见,会生分吧?   不过曲从渡居然能认出她……   “是个大姑娘了,”便见曲从渡笑起来,笑容仍是她最熟悉的那个样子,“这么久都不知道写信回来,亏我跟你翡姐姐头两年还眼巴巴地等,小没良心的。”   说话间,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仆从,空着手朝拂珠走去。   明明他两手空无一物,可等他到了拂珠跟前,袖子晃了那么一晃,竟晃出根红彤彤的糖葫芦。   皇城的春天来得晚,城外那条河还没化冻,城里便仍有卖糖葫芦的。   “喏,我刚买的,半口都没吃,便宜你了。”   曲从渡将糖葫芦递给拂珠。   拂珠看着,迟迟没接。   直看得曲从渡不爽地啧了声,把糖葫芦往她跟前再递了递,递得最上头的那颗山楂都要直接塞她嘴里了,她方才回神,忙不迭抬手接过,呐呐道:“我没想起来要写信。”   她这六年在蓬莱天天光顾着修行历练,没修炼时就想着用传音镜跟家里联系,或者看大田鼠有没有给她发传音符,像写信这种,这完全不在她的认知中。   没有修士会写信。   她不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从没写过信。   “没想就没想吧,反正你回来了,”曲从渡满不在乎道,“这次回来,是要去帝墓吧?刚好帝墓出世前,先办你的及笄礼,然后成亲。小珠珠我跟你说,成亲那日你务必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叫皇城人都知道,咱们家不仅出了个天骄,还出了个大美……”   曲从渡的话尚未说完,拂珠就瞥见一道乌黑灵力自角落袭来。   拂珠瞳孔骤缩。   是乌致。   他想做什么?   他要杀曲从渡?   正是千钧一发之际,拂珠来不及思索,更来不及防护,只得重重推开曲从渡。   曲从渡被推得险些摔倒。   幸而乌致似乎没预想过凡人能在修士手中活命,因此那道随手动用的灵力虽未能达成使命,但也没折返继续攻击曲从渡。最终那灵力与曲从渡擦肩而过,命中后方墙壁。   “轰!”   墙壁倒塌,烟尘四起,半口没吃的糖葫芦沾满了灰。   拂珠握着竹签的手指紧了紧。   但仍旧是来不及心疼的紧张时刻,她飞快取出张灵符,往灵力袭来的方向掷去。   这一掷,正欲袭来的第二道灵力被迫消散,灵力的主人也被迫僵滞在原地。   拂珠看看曲从渡,确定曲从渡除了有些受惊外,别的没受什么伤,她放下心,随即沉着脸走向角落,隔着灵符看乌致。   乌致也看着她。   敏锐地注意到乌致呼吸粗重,眼底也有些发红——据张师弟所言,这是快要发作的预兆——拂珠不由又取出两张灵符捏在手心里,然后问:“你疯了?好端端的杀什么人?”   “……你不能和别人成亲,”他涩声道,“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   拂珠笑了笑。   下一刻她扬手,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作者有话说:   这章算10号的,再更就是今天11号的。然后之前4号没更,欠一章记账上,回头补? 第64章 解族   可以做成年人该做的事了。   “清醒了吗?”   拂珠问。   乌致不说话。   拂珠这一巴掌没收着力, 饶是乌致尊者之体,都被扇得脸侧到一边,受疼的部位更是迅速浮现出指印, 鲜红似血。   “只听到成亲两个字, 你就发疯,想当着我的面杀人,”拂珠说着又笑了,“乌致,我竟不知, 你堂堂尊者什么时候也学会听风就是雨。你怎么就不问问, 到底是谁和谁成亲?”   乌致这下开口了。   他音色多出几分沙哑之意, 比刚才更涩然,仿佛含着血般:“曲从渡说先办你的及笄礼, 然后成亲。”   还嘱咐她打扮……   成亲之日,若非新娘子, 谁会特意打扮?   “是,刚才曲哥哥原话是这么说的, ”拂珠点点头道, “那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如果要跟曲哥哥成亲,我至于连家门都不进, 站在这儿跟他商量亲事?”   依照凡间的嫁娶规矩,成亲前夕,男女双方不得见面。   她不信乌致不知道。   最终她说:“乌致,清醒点, 对你对我都好。”   乌致又不开口了。   他微微低下头。   以拂珠的角度, 能很清楚地看到毫无预兆的, 他面色忽然有些发白,衬得那指印愈发鲜红。   ——这是违背天道契约后,由天道亲自降临的惩处。   拂珠没什么表情地看着。   天道至上,甭管是中界修士还是上界仙家,但凡签订了天道契约,就无人敢轻易违背,概因那由天道主宰的反噬之力太过可怕,动辄便要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乌致显然是不怕反噬的。   或者说,他全部的心思都在她身上,以致于根本顾不得反噬。   好像即使是他被楚秋水蛊惑的那些日子里,他对楚秋水那般珍视,也不及此刻对她的十之一二。   他有在悔悟,也有在弥补。   可一想到他悔悟给凝碧,弥补给拂珠……   “给曲哥哥赔罪。”   拂珠垂眼,不欲再看乌致,只道:“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对凡人出手,等皇城的护卫过来,若曲哥哥不同意私下调解,我得跟你一块儿被逐出皇城,帝墓也进不了。”   这就是为何帝墓出世,绝大多数的修士不立即赶往深渊,反倒要先进入皇城的另一缘由所在。   皇城本就为中州的重中之重,又恰恰好是背靠轩辕之丘的绝佳的地理方位,连最北边的北域妖族过来,都会选择绕过轩辕丘,进入皇城登名,皇城所属修士就更是如此。   修士们宁肯在城里呆到帝墓入口关闭的最后一刻方才动身,也绝不肯早早去深渊蹲守,毕竟蹲着蹲着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丢了性命;更不肯去住没有皇城力量庇佑的荒郊野岭,同样住着住着就不知何时会悄无声息地陨落。   修士比凡人更惜命。   忽然,拂珠侧目。   其实打从曲从渡认出她起,这处街头就围过来不少街坊邻居。   等乌致动手,倒塌的墙壁吓得街坊邻居纷纷后退,但很奇异的,没有一个人离开。   他们围绕着她三人窃窃私语,拂珠甚至听到有提议说皇城护卫里没有能与尊者抗衡的。得去请解族族长过来。   解族。   拂珠若有所思。   看来此次帝墓出世,解族为维护皇城治安,花费了诸多心力,否则街坊邻居不可能张口就提这处于三氏五族中最末的解族。   至于那解族族长,则是老牌尊者,在整个中州都颇具名气。   若解族族长跟乌致对上……   被提到的乌致在这时抬头。   他眼底仍染着微红,脸上的指印也深重得仿佛要流出血来,瘆人非常。他就这么盯着拂珠,缓缓道:“你让我,跟凡人赔罪?”   “你曾经也让凝碧道君跟凡人赔罪,”拂珠面无表情,“据我所知,还不止一个凡人。你忘了?”   先是他的琴侍,再是他的青梅。   特别是后者,那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其逼迫她、羞辱她,他从未在乎过她是何感受。   如此,现在换她不在乎他,又有何不可?   “……我没忘。”   乌致神容变得晦涩。   关乎凝碧之事,他怎敢忘。   无人知晓,他在火牢里日夜受极天碧炎阵煎熬,每每熬不住,他都是凭借他与凝碧的那些回忆,硬生生地挺过去,才不至于在那长达百年的禁闭中迷失心智。   也无人知晓,摆脱媚狐血脉的天赋能力后,他有多么想扭转乾坤,回到过去,杀死那个毫无理智的自己。   可事实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这么跟着拂珠,否则他很难再继续撑下去。   “那好,你给曲哥哥赔罪,”拂珠抬眼,重新看向乌致,“别让我说第三遍。”   乌致盯着拂珠看了很久。   终归赶在皇城护卫到来之前,硬扛着尚未消停的天道反噬之力,也扛着未被撕去的灵符镇压,于众目睽睽下,先将墙壁恢复原状,再向曲从渡一躬身。   他道:“方才是我误会,险些酿成大错,幸得拂珠警醒,我已知错,还望曲兄谅解。”   此举此言,引得围观者们惊呼出声。   在场谁不知道乌致!   堂堂渡劫尊者,居然真的能屈能伸到给凡人赔罪?   姬家的拂珠跟他是什么关系,他竟这么听拂珠的话?   自从得救后,就很有眼色地作壁上观,没搀和进拂珠和乌致之间的曲从渡见状,极其惊异地瞄了眼拂珠,旋即在围观者们的见证下对乌致点头,此事好说,他们私下调解。   开玩笑,他一介凡人就是再自不量力,跟这莫名其妙要杀他的乌致尊者拼个你死我活,也不能让他们小珠珠过家门却进不得。   不过……   曲兄?   不是他说,这位乌致尊者比他大好几百岁吧,怎么好意思叫他哥啊?   曲从渡腹诽着,忍了又忍,到底忍住想当面吐槽的欲望。   然后笑着对赶过来的皇城护卫拱手,说事情已经解决,就不劳烦诸位了。   又道回头办喜事,还请诸位赏脸,来曲家喝杯喜酒。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之涉事者又是从东海而来的尊者,皇城护卫哪敢像平时那般指手画脚,只简单提点几句,帝墓将开,皇城治安需诸位各尽其力云云,便让围观人群散开,这里没有热闹可看了。   等皇城护卫原路返回,曲从渡呼出口气,对拂珠道:“刚回来就闹出这么大的事,叫你翡姐姐知道了,非得赶你回蓬莱。”   拂珠明白他的意思。   倒不是嫌弃她一回来就惹是生非,而是他们三家都是凡人,没有修士能当她的靠山,无法给予她修士所需的支援,干脆让她回蓬莱,好歹那边有她师父师兄能依靠。   除此之外,还有……   “翡姐姐才不舍得还没见到我就赶我走。”   说话间,拂珠让曲从渡帮忙挡一挡。   她躲在曲从渡身后,趁着暂时没人往这边看的空当,很小心地用灵力把糖葫芦上的灰剥掉。完了也没开动,直接收进须弥戒里,跟六年前的奶糕放到一起。   然后抬手戳曲从渡的背,毫不客气地揭穿他的险恶用心:“明明是你见不着翡姐姐,就想让我也别去赵家见。曲从渡,你比以前更坏了。”   更坏的曲从渡哈哈笑了:“哪有,我怎么可能拦着不让你见你翡姐姐,我逗你玩儿呢。”   “我已经长大了,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逗我。”   “你长再大也还是我们家的小珠珠。”   “是大珠珠。”   “小珠珠。”   “大珠珠!”   “小珠珠。小珠珠小珠珠!”   两人斗着嘴,浑然将角落的乌致给忘了个彻底。   乌致没作声,沉默看着。   原来她在凡间是这个样子。   原来她在别人面前,是这个样子。   还是姬家的大门打开,与六年前相比没太大变化,显然是得了时光眷顾的乔应桐单手扶着门框,问是珠珠回来了吗,拂珠这才住嘴,转身朝乔应桐跑去。   多亏和曲从渡这番拌嘴,让拂珠抹去心底那点隔阂。   说到底,隔阂是她自以为的,她的家人朋友完全没觉得她陌生。   骨肉至亲,莫逆之交——   这些维系比她想象中的要更深刻。   少女便还像小时候那样,乳燕投林般扑进乔应桐怀里。   她当先喊了好几声娘,应道是珠珠回来了,然后下巴抵着乔应桐的肩,冲旁边的姬彻之笑,喊爹。   姬彻之也笑。   他抬手拍拍拂珠,温声说回来就好。   “怎么不提前写封信,我跟你爹好出城接你。”   乔应桐搂住拂珠,这里摸摸那里揉揉,确定这绰约多姿的少女确确实实是自己长大了的女儿,她有些惆怅,又有些欣慰。   分隔两地,她虽没能亲眼目睹,也没能亲自陪伴,但女儿还是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往后或许还要分离更久……   待听到拂珠说自己一个人回来的,乔应桐立时抛弃那些乱七八糟的繁杂情绪,心疼地圈了圈少女纤细的腰肢:“赶这么久的路,累坏了吧?饿不饿,娘给你做好吃的。”   听到好吃的,白近流立马探出小脑袋,嗷嗷地说白白也要。   乔应桐自然还记得这头妖兽。   也挺稀奇,六年过去,珠珠都是大姑娘了,这头妖兽居然还是个小不点儿。   “好,都吃,都有。”   乔应桐向曲从渡示意了下,得到个家里已经在做饭的回答,便说等明天中午再好好招呼他,然后揽着拂珠往门内走,半个眼神都没给乌致。   显见之前闹的那一出,她有看完全程,自是对这二话不说就要杀人的尊者没有好感。   正因此,她让曲从渡明天中午过来吃饭,一则给曲从渡压惊,二则替拂珠赔罪,总归曲从渡遭受无妄之灾,除他自己说的话确实容易让不知情者误会外,也有那么一小部分的原因是出在拂珠身上。   孰对孰错,她还是很能分得清的。   姬彻之倒有冲乌致拱手。   怎么说都是尊者,凡人惹不起,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   很快,姬家大门关上,乌致被拒之门外。   姬家不请乌致做客,曲家同样不请。   待进了家门,曲从渡故作轻松的表情立刻收敛了。   他没有因方才那一连串的变故产生险些丧命的后怕,他只神色凝重地想回头要问问拂珠,她跟那位乌致尊者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可还记得拂珠离家前,说过她师父讨厌乌致,她也讨厌乌致的话。   总不至于去了一趟蓬莱,她就对乌致改观了?   眼看两家大门全关上,乌致仍旧没作声。   只等姬家传出隐约的饭菜香气,角落里暗光微闪,乌致终于离开。   那边进到家中,乔应桐挽袖子进厨房,打算和姬彻之一起好好露一手,顺便没忘吩咐和拂珠一样长大了不再是小丫鬟,而是大丫鬟的丹愫,想办法弄些柚子叶来,给拂珠洗洗澡去去晦气。   拂珠简直啼笑皆非。   这晦气的指向性太明显了点。   谁知丹愫神通广大,当真在这个时节弄来一大捧新鲜柚子叶,直把拂珠洗得连头发丝儿都散发出柚子叶的清香,方才满意停手。   接着便是吃饭,聊这六年各自的生活,聊去年的东海宗门大比,聊即将出世的帝墓秘境,聊曲赵两家的亲事,最后聊到距离最近的拂珠的及笄礼上。   及笄礼对凡人女性而言,十分重要。   尽管拂珠没写信,也没能用几次传音镜,但早在去年这个时候,乔应桐就已开始着手置办她的笄礼。这会儿聊到了,乔应桐放下筷子,让丹愫把提前拟定的宴请名单拿过来,好叫拂珠看看可有需要划掉的,或者加上谁。   “不用改,”拂珠看完说,“帖子就照这名单上的发吧。”   乔应桐嗯了声,又道:“之前去听戏的时候碰到解家夫人,说也想观礼……”   解家?   不该是解族吗?   看出拂珠的疑惑,姬彻之解释跟他们姬家本家乃轩辕氏一样,解家也是从解族里分出来的。   “那解家跟咱们家关系好吗?”   “谈不上好不好。非要说的话,是解家跟你翡姐姐家有那么点关系。”   说到这,乔应桐蹙了下眉,又迅速松开,快得没让拂珠察觉。她没说解家和赵家具体有什么关系,只说东海天骄的及笄礼,谁不想凑热闹混个脸熟。   别说解家,就算是自持身份的解族,都派人来过好几次,问天骄何时归家。   拂珠没立即给出答复。   这事等她先去赵家见了赵翡再说。   “去赵家?对,珠珠还不知道吧,赵家现在看守可严,”乔应桐笑道,“要不要猜是因为什么?”   拂珠说:“还能因为什么,肯定是曲哥哥爬墙被逮了。”   乔应桐夸她聪明:“早先逮了次,你曲哥哥嘴上麻溜承认错误,保证以后不再犯,结果隔天又逮到他。你猜这回他怎么说,他说这次是他梦游,不能叫再犯……”   姬家里说笑声不断。   晚饭用罢,挥别被赶去客房睡的姬彻之,拂珠跟乔应桐一块儿洗澡,末了一块儿睡觉。   期间发觉拂珠个头比预想的要高,乔应桐拿出年前做的新衣让拂珠试穿,见不是袖子遮不住手腕,就是裙摆挡不住脚踝,乔应桐不由连连惊叹,等再过两年,女儿就该比自己高了。   却听拂珠说:“不用再过两年。”   和东海幻境一样,帝墓秘境里的时间流速也与外界不同。   帝墓里的一年,相当于外界一月。凭她对帝墓的熟悉,等她历练完出来,今年估计才过去一半。   乔应桐听完,没忍住感慨:“珠珠真的长大了。”   同时也暗暗叹息,修士和凡人真的不一样。   好在无论珠珠如何改变,她都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这点绝不容更改。   “长再大也永远是娘的小棉袄,”拂珠嘴还是很甜,“等我五十岁一百岁了,我还是娘最疼爱的小珠珠。”   “之前不还说大珠珠?”   “在别人面前是大珠珠,在娘面前是小珠珠。”   “那小珠珠,明天中午想吃什么?”   “想吃娘做的奶糕!”   “还有呢?”   “还有……”   拂珠报的菜名在第二天中午全实现了。   拂珠为此很得意,果然不管请谁来吃饭,她永远都是娘最爱的那个。   她这骄傲的小模样看得被请的曲从渡直摇头,怎么感觉她好像压根没去过蓬莱似的,都天骄了,还这么馋凡间的东西。   他们修士不都是辟谷,即使吃也只吃专门的灵食吗?   这话一说,立即遭到拂珠的反驳:“凡间的东西怎么啦,我就算飞升成仙了,我也还是喜欢凡间的东西!”   曲从渡道:“所以修真界的灵食不好吃是吗?”   拂珠说:“那倒没有。”   单单他们越女峰养的灵鱼,随便做做就很好吃。白近流的小肚子是铁证。   便说她有带灵食,如果他想尝试的话,她可以勉为其难做给他吃。   曲从渡问她带的多不多。   得到足够吃的回答,曲从渡就说等哪天把赵翡从赵家偷出来,他们三个一起吃。   拂珠说:“你是真不怕被逮。”   曲从渡从容道:“怕什么,这不是你回来了,我有帮手了。”   他倒要看看,赵家敢不敢逮拂珠。   “小珠珠要长大了,”曲从渡又说,“可以做成年人该做的事了。”   “成年人该做什么事?”   拂珠问着,很是有些好奇。   修真界里一贯奉行强者为尊,开宴多为庆贺突破、恭祝结契、庆祝凯旋等,如笄礼冠礼这些,向来没什么修士在意,毕竟年龄对修士而言是最无用的。   好比拂珠上辈子及笄,万音宗里那么多的师长同门,师父说谁都不必请,因为就算请了也不会来,拂珠便只邀请了乌致。不过乌致没赴宴,最终及笄礼是她和师父师兄还有剪灯等人在越女峰自个儿过的,别峰真的谁都没来。   所以此刻拂珠还真挺想知道,曲从渡说的,可是她不曾了解的什么凡间传统。   曲从渡斜斜一扬唇:“想知道?”   一眼看出他不怀好意,但拂珠还是点头,说想。   “跟我来。”   厨房里正在为午饭忙碌,等饭的两个主角却已经翻过墙,从姬家溜到隔壁的曲家,去看所谓的成年人该做的事。   这一看,拂珠既是情理之中的失望,又是意料之外的惊讶。   她真以为是成年前多么不能接触的东西来着。   结果没想到是她小时候就跟曲从渡翻过的,那些不论文字还是插图,都颇为香艳的话本子……   “全送你了。”   曲从渡大手一挥,把这些从年少时期珍藏到现在,积攒得足有人高的话本子一股脑儿全塞给拂珠。   还说如果有看不懂的,可以随时请教他,他会看在少时没被她揭发躲她院子里偷看话本的战友情上,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必定让她像他一样,也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当然,他的教导仅限于口头传授,他的身心只属于赵翡。   拂珠:“……”   我可真是谢谢您嘞。   作者有话说:   二合一,没欠章啦   PS:解作姓时读xie? 第65章 经验   禁欲。   拂珠自然一本也没留。   曲从渡不解:“小时候不还看得挺起劲?”   他想了想, 很快想到什么,先露出个茅塞顿开的表情,紧接着转变成痛心疾首。   然后语气沉重地道:“莫非是在修真界的生活太清心寡欲, 你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你了?”   说完深觉自己此言有理, 半是遗憾也半是惋惜地对着拂珠摇头,被迫禁欲,这绝对是全天下最惨的事,没有之一。   拂珠:“……”   拂珠:“说得好像你有经验似的。”   当她不知道吗。   他跟赵翡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两人时不时便要碰头约会, 乍看一副卿卿我我羡煞旁人的模样, 可实际两人连牵手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真切是将发乎情止乎礼给奉行到极致,还谈何经验。   果然曲从渡想也不想地道:“瞎说什么, 我这么纯洁,我才没有经验。”   拂珠鄙夷:“那你还说我?”   都是半斤八两, 谁也别笑话谁。   却见曲从渡伸出食指,放在她眼前摇了摇:“我马上就要成亲, 很快就能有经验。你呢?”回想这几年在茶楼听到的种种传闻, 他语气不由更加沉重,“你好像连个对象都没有?不是我说,东海那边好男人就这么少吗, 你去了六年,居然半个都没看上眼的?啊,莫非是因为我这个邻家兄长过于优秀,导致你眼光太高, 才谁都没看上?”   拂珠:“……”   槽点太多, 拂珠一时半会儿竟不知该如何吐。   末了只得憋出句:“剑修不需要对象。”   曲从渡噢了声, 明白了:“所以那个传言说的是真的,你以后会成为神剑之主?还有那什么,剑修的老婆是剑?”   拂珠惊讶。   连神剑之主都传到皇城来了?   曲从渡抬起下巴,骄傲道:“那不然呢,你可是咱们皇城的大名人。不止我,家家户户全掌握着你的第一手消息。”   拂珠更惊讶了。   她以前哪有过这样的出名经历。   修真界虽然也爱好散播各种传言,但修士们往往自诩高洁,认为修仙出尘,绝不可如凡夫俗子那般乱嚼舌根,没的自降身份,遂鲜少会把尚未公开的放在明面上讲,顶多私下里悄悄议论,议论完一抬头,面上一个赛一个正经。   拂珠道:“你都说了是传言,传言当不得真。”   曲从渡道:“所以神剑之主的事压根八字没一撇?”   拂珠认真点头:“半撇都没。”   “那行,”就像拂珠能明白曲从渡的意思,曲从渡也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回头我再去茶楼跟他们喝茶,顺便提一嘴,保管三天之内给你传遍全中州。”   “谢谢曲哥哥。”   “跟我客气什么。不过说正经的,这些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就自己留着了。”   曲从渡说着,拍了拍手底下珍藏多年的宝贝。   那架势,活像给她是便宜她。   拂珠当然敬谢不敏。   她摇头道:“不要。你自己留着当传家宝吧。”   曲从渡正待接话,忽然想起什么,手掌重重一拍:“哎,你提醒到我了,里面有几套好像已经绝版了,是能当传家宝。”   语毕忙把宝贝放回原位,动作可谓十二分的小心翼翼。   拂珠:“……”   拂珠:“不是,我随口一说,你当真的?”   曲从渡放好宝贝,回道:“怎么,看不起这些名家大作?我跟你讲,现在光那几套绝版的,多少人重金求购都购不到,有价无市。等哪天我把家底败光,我随便出那么一套,赚的钱足够我养你翡姐姐一辈子。”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有翡姐姐在,我劝你趁早死了败光家底的心。”   “你这话就不对了,怎么着也该是我败光家底后,你翡姐姐挣钱养我。”   “哦,所以你其实想当个小白脸?”   “只要对象是你翡姐姐,我当什么不行啊。”   “……”   说话间,两人翻墙,准备悄悄溜回姬家。   途中遇到婆婆,婆婆年纪虽又大了些,但仍是认出拂珠,笑得眼睛眯起来了:“呀,囡囡长成大姑娘了。”   见他们两人翻墙,婆婆什么都没说,只让他们小心点。   落地之时,像拂珠是修士,身轻如燕不在话下;曲从渡平日习武,亦是轻手轻脚。   见厨房还在忙碌,没谁注意到他们去而复返,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从彼此的眼中看出同样的做贼心虚,当下不约而同又是一笑,十分快活。   这份快活一直持续到吃过午饭,曲从渡以皇城变化不小,得让拂珠见见为由,成功把拂珠从乔应桐手里拐跑,带出姬家大门。   拂珠没拒绝。   昨日她急着赶路,确实没太仔细观察皇城的变化。   正当拂珠想今天一整个下午就要花在到处逛逛上了,孰料才走出家所在的街道,就听曲从渡自言自语道:“把小珠珠拐出来了。拿小珠珠去赵家当鱼饵,能把我的大宝贝钓出来吗?”   突然变成鱼饵的拂珠:“?”   哦,敢情你根本没想带我玩。   不过想想以前也是这样。   基本十次里得有那么九次,曲从渡都是打着带她玩的名义,跑去跟赵翡约会。   那会儿年纪小,没考虑那么多,现在回想起来,得亏赵翡心肠好,没嫌弃约会还要带个小尾巴,否则他们三个哪能维持这么多年的情谊。   于是拂珠无言一瞬,到底还是看赵翡的份上,贴心提醒曲从渡:“今天恐怕不行。”   曲从渡问为什么。   拂珠示意他往某处看:“刚咱俩才出门,就有人去给赵家报信,估计就防着你带我去钓翡姐姐。”   曲从渡顺着看去,果见有个熟悉的身影正飞快往赵家的方向跑。   认出那身影是赵家人,这次换曲从渡无言。   “……我不就翻了那么两回墙,至于防我跟防采花贼吗,”曲从渡忿忿,“再说了,等成了亲,不还是天天都在一个屋檐下,提前见见能怎样啊,我又不会把大宝贝拐跑。”   拂珠问:“你多久没见翡姐姐了?”   曲从渡道:“快一个月了。”   大抵是太久没见赵翡,导致心情烦躁,抑或是因为别的什么,曲从渡皱起眉,神色隐隐有些不豫。   拂珠沉吟道:“要不这样,今天就先算了,回头我自己去趟赵家,给翡姐姐送我及笄礼的帖子,顺便跟她透个气,等我及笄礼那天,我想办法让她跟你见一面。”   本以为这安排能得到曲从渡的认可,未料他不仅没答应,反倒眉皱得更深:“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去赵家。”   “为什么?”拂珠问。   曲从渡沉默。   良久才道:“实话跟你说了吧,赵家现在不太平。”   拂珠何其敏锐,她立即明白所谓的不太平多半和她有关,否则曲从渡不会谓之“实话”。   但具体如何不太平,曲从渡没说,只告诉她千万别亲自去送请帖,随便让谁送都行,就是不能她去。拂珠听罢只得点头,准备等回家了问爹娘知不知道赵家的事。   两人各怀心思,这样逛街也没什么意思,索性进到茶楼里点了壶茶,边喝茶边听说书人天南地北地讲。   茶楼一贯是打探消息的最佳去处。   至少拂珠刚落座就发现这小小茶楼里,竟汇聚了各方势力。   光她能认出的宗门标识,就已不下两手之数,更别提她认不出的。放眼望去,牛骥同皂,龙蛇混杂,比之轩辕丘那儿的深渊也差不到哪去。   看来帝墓真的快要出世了啊。   拂珠正感叹着,恰在这时,极响亮的“啪”的一声,说书人拍了下醒木:“……是为两日后,姬家拂珠的及笄礼!”   猝不及防被点名,拂珠收回环顾四周的目光,低声问曲从渡怎么回事。   曲从渡悠悠喝着茶,回答得也悠悠然:“没怎么,就是讲咱们皇城近来要发生的大事,说你的及笄礼会有很多大能修士观礼,到时肯定很热闹。”   拂珠茫然地啊了声。   他们姬家往来的多为凡人家族,昨晚乔应桐给她看的那张单子,上面要么是本家的亲戚,要么是街坊邻居,没写有哪位修士的姓名。   比方她娘说的那位解家夫人,单子上就没有。   所以哪来的大能修士观礼,这传言未免也太离谱了。   拂珠有心要澄清,但看说书人说得唾沫横飞,周围茶客们也听得津津有味,她到底按捺住,没当场砸说书人的招牌。   ……等一下。   拂珠认真想了想,其实这传言并不很离谱。   他们姬家是没打算邀请修士不错,可如果哪位修士想要观礼,直接就上门了,难不成他们家还能拦着不让进?   难怪皇城里大大小小的茶楼那么多,却唯有这家生意最好,原来如此。   随着一壶茶慢慢见底,说书人讲完拂珠的及笄礼,又开始讲帝墓,言道曾经的九州第一氏族何等风光,结果因万年前曾害过凌云九剑的那位开山祖师,致使祖师转世后覆灭轩辕氏至今,竟半点传承都没留下来就算了,连最秘密的帝墓都成为全天下修士的乐园,“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真可谓是白云苍狗,野马尘埃。   说书人之后又讲了轩辕氏帝墓成为秘境以来这千年发生的重大事迹,拂珠听个差不多就起身,她和曲从渡示意该回去了。   她这一动作,周围原本还小心窥探着的视线立时变得大胆起来。坐在楼上的更是伸长脖子、探出脑袋,毫不掩饰地予以注视,显见各方势力早认出拂珠。   拂珠面不改色。   曲从渡也面不改色。   付完茶钱,两人出了茶楼,仍有种被围观之感。   及至拐过弯,围观感总算消失,曲从渡揉揉险些僵掉的脸,转头见拂珠还是那面不改色的样子,他不禁感叹:“这就是凡人和修士的区别吗?”   明明同样的表情,怎么他就维持不了这么久的时间?   还是说修真界是真的很无趣,否则这面无表情的表情,她何以能如此自然不做作?   “区别?没有,不都是两笔一个人字。”   拂珠有些心不在焉。   她在想修士们要观礼的事。   及笄礼而已,当得起如此重视?   这话跟曲从渡一说,就见他摇摇头,笑了。   “什么叫及笄礼而已,是出身中州皇城的东海天骄的及笄礼,”曲从渡指正她话语中的错误,“换作我是修士,我也想观礼。不说别的,单说亲眼看完了,日后能多份谈资,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结交大能修士,何乐而不为?”   诚然,绝大多数的修士都是这么想的。   至少最近这几百年,能以天骄之名办及笄礼的,无论中州还是东海,拂珠都当属头一个。   头一个,自然而然会引起重视。   便在修士们的翘首以盼中,两日过去,拂珠的及笄礼终于到来。   作者有话说:   “眼看他起朱楼……楼塌了。”——《桃花扇》? 第66章 及笄   风华。   正应曲从渡所言, 现如今的皇城,不论修士还是凡人,谁都想去姬家观礼。   于是这日清晨, 姬家的门仆刚把大门拉开条缝, 抬眼瞄见外面黑压压的一大片,吓得险些又把门给关上。   虽然昨晚姑娘有跟他们说,今天前来观礼的人或许会很多,但门仆怎样也预想不到所谓的很多,是多到这种程度。   如果刚才没看花眼, 好像连树上都蹲满了?   这……   不过记起昨晚姑娘还说, 甭管来客身份如何, 他们像平常那样接待就好,无需太过谨小慎微, 门仆深呼吸几下,定了定神, 旋即两扇朱漆大门彻底打开,姬家正式开门迎客。   等候已久的众人见状, 立刻七嘴八舌地喊门开了, 能进去了。   眼见黑压压的一大片就要冲过来,门仆忙往旁边让开几步,露出身后的家主和夫人。   家主姬彻之上前, 当先向众人揖了一礼。   这一揖,众人忙不迭止步,纷纷还礼。   “感谢诸位百忙之中前来观礼,实在让我姬家蓬荜生辉。”   姬彻之说着, 做出恭请的姿势:“寒舍简陋, 诸位如不嫌弃, 还请入内上座,小女笄礼将于一个时辰后举行。”   话音落下,姬家的门仆丫鬟等鱼贯而出,于大门两旁分列而立。   这些仆从有负责收看先前发出去的请帖的,有负责给没请帖者登名记册的,也有收礼的领路的,等等等等,多却不乱,秩序井然。   见面对这么多的宾客,姬彻之不卑不亢,乔应桐从容自若,甚至仆从们也十分镇定,众人暗暗慨叹,早知能养出拂珠那等天骄,姬家夫妇虽为凡人,但也定有其过人之处,如今看来,单单这份气度,便已是超然。   毕竟就算是解族那样的大族,碰到眼下这种状况,不见得能比姬家应对得更好。   主人家如此态度,众宾客很快自发排好队伍,依次登门。   姬彻之看了眼。   只一眼,他就看出像是街坊邻居、亲朋好友以及从本家来的熟人等单独排成一队,此队皆为凡人;另外不怎么眼熟,但看气质,明显不同于凡人的也单独排了队,此队全是修士。   两支队伍井水不犯河水,真正应了那句仙凡有别。   幸好他们早早预想到今日这种境况,提前做了准备,因此确定即使他们没请强者名士坐镇,那些不请自来的修士们也都老老实实地提着礼、排着队,没谁故意对周遭凡人露出轻鄙之态,姬彻之不再多看,和乔应桐一起迎客。   这边忙于迎客,那边闺房里,丹愫并几个丫鬟正给姑娘上妆。   “姑娘别动。”   丹愫一手扶着拂珠脑袋,另一手指尖点着胭脂,在拂珠两颊轻轻晕开。   边晕边道:“这些都是本家特意送过来的,说是那些王朝的皇后公主才有资格享用的贡品,贵着呢。”   拂珠倒不在意什么贵不贵的。   总归她平时就不爱打扮,这会儿能坐在这儿任由丹愫折腾,堪称有史以来头一次。   便道:“不是我想动,是你下手轻,我不习惯,痒得慌。”   丹愫道:“没办法,姑娘皮肤嫩,我怕我稍微重一点,就要擦破皮了。”   嘴上这么说,望着指腹下吹弹可破的肌肤,丹愫眸中不禁再度流露出惊叹的神色。   都说修士结丹驻颜,天赋出众的能停留在最美好的年华,从此驻颜有术,长生不老——料想这便是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寻仙求道的一大缘由——她们姑娘现在才十五岁,就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真不知等日后结丹了,又该是何等绝世之姿。   想想就很期待。   丹愫动作愈发细致,仿佛拂珠的脸不是脸,而是幅空白卷轴,她要在这卷轴上作出最美的一幅画。   拂珠努力让自己别动弹。   就这样,慢工出细活,等前头派人过来传话,说宾客已经到齐,马上该姑娘出面了,丹愫终于停手,眼睛发亮地道:“姑娘快照镜子,看看可还满意。”   其实不必照镜子,光看丹愫表情,以及周围人的反应,拂珠就知道自己的妆容肯定很漂亮。   待丫鬟们捧起镜子,拂珠抬眼一看,镜中少女娥眉淡扫,朱唇轻点,眼波流转间潋滟生辉,是与素颜截然不同的美。   “怎么样姑娘,”丹愫笑眯眯地给拂珠理了理衣领,“可有哪里不妥的?”   “没有。非常好。”   拂珠端详着镜中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容颜。   她竟不知她上妆后会是这般姝色。   丹愫这手艺绝了。   丹愫道:“那姑娘,咱们赶紧过去吧,可不能误了时辰。”   拂珠说好。   以丹愫为首的丫鬟们便拥着拂珠出了院子,往举行笄礼的场地行去。   那边另设有东房,按照规矩,笄者须得在东房内等候。   这时的场地已进行到开礼。   随着宾客们渐次入席,即使仍旧是凡人与修士刻意分座的局面,偌大场地也还是迅速变得热闹。像街坊邻居们基本都有观礼的经验,对笄礼的仪式驾轻就熟,然今日这场,他们才落座,就觉有些坐不住,老想看今日的笄者何时才能到场。   凡人尚且如此,更别提从未看过及笄礼的修士们。   若非感知到姬家到处都布置着阵法,生怕牵一发而动全身,暗中更有着不容忽视的盯守,修士们早要动用灵识去窥探旁边那群凡人口中的笄者。   动用不得,便只好像旁边凡人那样聊天,打发时间。   “拂珠什么时候出来?”   “不知道,似乎要等她父母入座。”   闻言,修士们看了看,前来观礼的宾客委实太多,此刻仍有人在不断入场,身为笄礼主人的姬彻之和乔应桐便也忙个不停,一时半会儿根本入不了座。   这一看,看出后来的宾客中有某族的某某,某某宗的某某某,甚至还有某某某某家的某某某某某,修士们讶然之余,又感到欣然,果然选择过来观礼是对的,谁不知这些人平时鲜少现身,想见一面难如登天,不想今日竟全来了。   “天骄笄礼,果然非同凡响。”   “是啊,都快赶上庆贺飞升的大宴了。”   “哎,那边可是解族来人?”   “是解族。”   由于千年以前,皇城一直奉轩辕氏为首,轩辕氏之下无一宗门敢出头,故轩辕氏覆灭后,曾被打压的各个宗族疯狂崛起,到得如今,解族成功跻身五族,堪堪顶替了轩辕氏曾经的地位,成为新一任皇城之主。   所以解族来人观礼,一方面为庆贺,另一方面也为彰显身份,敲打中州以外的各方势力,休想趁乱生事。   皇城脚下,管你是龙是虎,都得老老实实盘着,否则一旦闹出什么不愉快,不仅要被逐出皇城,连帝墓也进不得。   没有修士不想进帝墓。   遂更加安分地收着灵识,就那么纯粹地用眼睛继续辨认后来的宾客。   “天生玉骨,玉族也来了啊。”   九州有三氏五族,玉族为五族之首。   不止五族,眼看后续入场的宾客越来越少,可越是晚入场,越是表明身份尊贵,先来的修士们不由压低声音,从正常聊天转变成窃窃私语。   “鬼车羽,是须摩提的九方氏!”   “昆仑山印,这是昆仑慕氏。”   “洛水纹!我就说凭拂珠和洛夷川的交情,洛氏肯定要送重礼,果然被我说中了。”   三氏皆入场,再到的,是为各大宗派。   像万音宗不必多说,自家天骄及笄,宗门当然要帮忙撑场子,因此送完礼,一众弟子向姬彻之请示过,便分散姬家各处,帮忙分担压力。   再如仙宗凌云宗,这东海蓬莱的两大宗也来了人。   顺便还带了话,先是恭贺拂珠师妹及笄,而后致歉,近日忙着为即将出世的帝墓秘境做准备,实在抽不得身观礼,只好置备贺礼托人送来,待他日帝墓相见,再行亲口恭贺。   东海之天的宗派都不远千里前来恭贺,其余几天亦然。   像无量寺,此佛寺与九方氏一样坐落于西天须摩提。为首的年轻佛修刚双手合十,就被乔应桐认出,喜出望外地说我以前见过你师父。   “小女有尊金佛,是当年大师云游至皇城,说与我姬家有缘,破例给开的光,”乔应桐笑道,“快,快请上座。”   那年轻佛修念了声佛号,道过谢方落座。   离得近的北域同样没有缺席。   毕竟拂珠的及笄礼是在中州举办的,而非在东海,否则以北域和东海那见了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破烂关系,妖修们宁愿过后掏腰包买留影石,也绝不肯亲自到场观礼。   南山的魔修亦是如此。   是以北域妖王掌管的擎天门,南山魔皇统御的七杀宫,但凡能叫得出名的基本全来了。   这样的场面,看在修士们眼中,哪还能叫蓬荜生辉,这根本是西王母的蟠桃盛会,观礼者个顶个全是只存在于传言中的人物。   修士们都能有这种感觉,凡人们更是直观地明白何为天骄。   特别是听到对面修士的谈论,似懂非懂地得知这场及笄礼到底有多与众不同,本就有些束手束脚的街坊邻居们顿时更加缩头缩脑,连眼神都不敢往对面瞟。   万一有哪位大能看他们不顺眼,突然动手,他们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万万不能得罪修士。   还是少时受了拂珠影响,对修真界没那么敬畏的曲从渡谈笑着道:“今日见闻,等到七老八十,头发白完了,牙齿掉光了,我也还能对子孙后辈炫耀,我曾与修真界的大能同坐一席,一并观礼——这才是谈资。”   这话一说,街坊邻居们恍然大悟。   对啊。   都是观礼的,都想凑个热闹看个乐呵,计较那么多干什么,没见那些修士都在偷摸盯着大能瞧,根本没空关注他们这些凡人?   何况曲从渡是谁,他跟拂珠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他的位置也被安排得能跟老一辈们平起平坐,足见姬家对他的重视。他都能以平常心观礼,他们又有什么好怕的?   ……虽然不管怎么说还是有点怕,但也不至于怕到不敢观礼,不然回头传出去多丢脸。   街坊邻居们慢慢挺直腰背。   见自己说的话还算有用,曲从渡转头,冲被特意安排得跟他隔着老远不说,还被随行的赵家人给戴上帷帽,谨防被他看到脸的赵翡笑,比口型说别怕。   说完了,曲从渡看不出赵翡可有做什么表情,只能看她点头,这是回答他不怕。   他便又笑了下。   然后余光瞟到对面的解族,想起昨日和拂珠的谈话,他皱了皱眉。   时间渐渐流逝,无论远的近的,各方都来了人,将姬家特意腾出的场地坐得满满当当。   好在就像之前开门迎客时多却不乱,这场地也是,繁多却不繁杂,热闹却不喧闹,入目一切皆井井有条,没生出半点乱子。   注意到这点的修士不免有些惊叹。   姬家安排得也太稳妥了。   有其父母必有其子女,无怪乎拂珠那么优秀。   便对接下来的仪式愈发期待,特别是笄者的就位,拂珠若没传言中所说的那等沉静气度,怕是要镇不住这场子。   及至所有宾客全部入场,姬彻之和乔应桐终于得以落座。   注意到这点,窃窃私语立时停住,众宾客正襟危坐,听主持仪式的赞礼说了几句,便请笄者出东房。   顿时所有目光都转向东房,切切实实的万众瞩目。   诸位只大致看过留影石,并未真正见过拂珠的大能也纷纷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中界太大,每年都有天骄横空出世,也每年都有天骄及笄及冠。但于凡间举行笄礼,这还当真是头一遭。   毕竟就一般而言,由凡人成为修士后,在进入修真界前须得同凡尘俗世彻底分割,所以像什么杀妻证道、杀夫证道之类常见得很,亲缘也不例外,当断则断,不断日后必受其乱。   拂珠显然没断。   不仅没断,她还似乎有意要让亲缘更深刻……   该说不愧是天骄?心思与常人格外不同。   东房内,丹愫最后给拂珠整理了发髻和衣摆,将她送出去。   笄者就此露面。   虽已是初春,但皇城尚未回暖,采衣单薄,楚腰纤细,未被挽进鬟髻中的几缕青丝随风摇曳,拂过少女娇嫩红唇,平添三分好颜色。周遭不断有目光投射而来,她没有理会,兀自微微垂眸,安静缓步而行,衣摆随步伐翩跹着,似要开出皇城的第一朵花。   这番形容令得有人没能忍住,失态地倒抽一口气。   有名赋曰《洛神赋》,当中那句“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恰应眼前这位笄者,名副其实的美人。   不会错了。   等美人榜更新,姬家拂珠必会登榜。   笄者已至,很快,三加三拜,一应步骤全遵循古礼,没有丝毫纰漏。   修士们对此没什么感觉,只能侧耳听对面那群凡人小声感叹,说姬彻之和乔应桐是真的疼拂珠,这场笄礼办得太好了。   具体好在哪,凡人们没有细说,只一个劲儿地感叹好啊,可惜啊,听得修士们虽然有些不明所以,却也借着那句可惜联想到这岂非是在表明,拂珠与姬家的亲缘当真要继续维持下去?   这倒并非说亲缘不好,而是亲缘说白了,其实就是因果。   生恩养恩大过天,这种源自血脉的牵扯本就足够深刻,若继续牵扯下去,除非生死,否则永远都无法分割。   这于修行无疑是弊端,没谁愿意扛太重的因果。   ——拂珠能不知道吗?   就算她不知道,她的师父师兄焉能不劝告她?   但她仍然选择坚持,要么是真的不想抛弃这份亲缘,要么就是她别有用心。   不过就目前来看,原因多半是前者。   什么样的家庭养什么样的人,作为父母,姬家夫妇全心全意地为拂珠,这等言传身教之下,身为女儿的拂珠自然也想予以父母相应的回报。   所以像他们这些修士可惜的是拂珠担着因果,日后修行恐会坎坷,那群凡人则应当是在可惜拂珠无法像普通人那样承欢膝下。   这就是仙凡有别啊。   修士们唏嘘完,继续观礼。   不多时,聆训完毕,笄礼已成。   拂珠揖谢后起身,行到姬彻之与乔应桐身边。   此时的她不再只穿一身单薄采衣,而是着盛装、佩华簪,容色竟似比刚才更为姝丽,风华初绽,正是吾家有女初长成之态。   至此,这场笄礼正式落下帷幕。   与此同时,姬家以外的地方,有人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旋即低低笑了。   “终于及笄了……恭喜。”   作者有话说:   跟前面字数凑巴凑巴勉强算二合一   祝珠珠成人礼快乐!   又是从下午写到上午,望天,我去梦里找珠珠去,正好珠珠成年了嘿嘿嘿,我们可以一起看曲从渡珍藏的绝版宝贝o(*////▽////*)q   PS:笄礼相关出自百度百科和百度文库   PPS:这场笄礼主要是讲仙凡之别,所以没怎么写流程   PPPS:   给你们大致整理下   中州:轩辕氏【已覆灭】。玉族,解族   东海:洛氏。凌云宗,仙宗,万音宗,元宗   昆仑:慕氏   西天:九方氏。无量寺   北域:擎天门   南山:七杀宫? 第67章 强抢   疯子。   笄礼结束, 接下来的是宴席。   尽管以姬家的财力,加上拂珠带回来的塞满须弥戒的灵食,想布置一场能让凡人们满意, 也能让修士们合意的饕餮盛宴绰绰有余, 可最终呈给众宾客的,无一例外全是凡间菜色。   酒也是。   虽醇美馥郁,一嗅便知是上好的佳酿,但无可否认,这酒再好, 也不是灵酒。   ——姬家完全没对修士们特殊对待。   今次宴席, 无论修士还是凡人, 所有宾客皆一视同仁。   不知是察觉出姬家用意,还是这酒实在上头, 原先还划分得跟楚河汉界似的两边不多时便混到一处,不拘身份地你敬我我敬你, 总算有了点宴席应有的样子。   也有人敬拂珠。   奈何有姬彻之和曲从渡这两座大山坐在拂珠身边,敬拂珠的酒全被挡下, 两人顺势还告诫她, 姑娘家独身一人时要小心,切不可饮酒过量云云,原想趁机小酌几杯的拂珠只得望酒兴叹, 她这辈子真的是到现在都还滴酒未沾。   平时不尝酒滋味,这突然一点都不让她尝,她反倒更想尝了。   “怎么,想喝酒?”   又挡下一杯的曲从渡斜眼瞄拂珠。   然后听在旁人耳中是劝拂珠不可饮酒, 实则根本是意有所指地道:“喝酒误事, 你今日可不能喝。”   拂珠眸中微亮。   今日不能喝, 明日便能了?   不不不,关键不在这。   关键在于今日有事要办。   想起先前安排的拂珠立刻应道:“曲哥哥喝这么多,该醉了吧?是不是有点难受了,我送你去休息会儿?”   拂珠如此上道,曲从渡自然也很上道地说好。   于是宴上仍觥筹交错着,备受瞩目的主角却已经借口醉酒,带着她的邻家兄长偷偷离席,去奔赴一场心照不宣的约会。   当着这么多修士的面去约会……   可别说,还真有点小刺激。   因为事先考虑到今天家里到处都是人,拂珠安排地点时有特意选在外面。   避开宾客们的视线,悄悄翻过墙,抬眼便见前方不远处拐角的树下,戴着帷帽的赵翡已经在等着了。拂珠把从蓬莱带回的礼物塞给曲从渡,让他帮忙拿给赵翡,她就不过去了。   “我小时候给你俩当了那么多年的尾巴,总不能现在还当。”   迎着曲从渡疑惑的眼神,拂珠笑道:“你跟翡姐姐没觉得我烦人,我还嫌你俩腻歪呢。”   说完催他快去,当心慢了又被赵家人给逮着了。   一听到赵家,曲从渡再不迟疑,抱着礼物撒腿就跑。   边跑边给拂珠比口型,谢了,改天得空,再让你跟你翡姐姐好好亲亲。   拂珠点头。   曲从渡身怀风灵根,所以即使从未修炼过,他也跑得着实快,不过一眨眼,他已经同赵翡碰面。   这对许久未见的未婚夫妻先是简单说了两句,随后赵翡转身,冲拂珠招了招手,拂珠也冲赵翡招招手,接着做个催促的动作,让他们赶紧走。   两人顺应离开。   拂珠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没谁跟着,这才心满意足地功成身退。   不是她自夸,不论小时候还是现在,她这小尾巴都当得绝对专业。   回到家,果然跟赵翡一同来的那几个赵家人都还在,被灌得七荤八素的,估摸着没几个时辰是清醒不了了,拂珠放下心,随即目光一转,看向解族所在。   说准确点,是看向解族后方的解家。   拂珠暗暗皱眉。   她想起那天跟曲从渡喝完茶回家,问乔应桐赵家的事,乔应桐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点了头,说赵家的不太平确实跟她有那么点干系。   “原先都打算瞒着你,不过你已经回来了,再瞒下去也没用,”乔应桐无奈地笑,“好几年前的事了。”   却原来,三年前那会儿,由于大田鼠习惯窝在姬家地道,对地面上绝大部分的了解全凭偷听乔应桐与姬彻之吃饭时闲聊所得,因而大田鼠并不知晓,当时不仅仅出了它与拂珠传音所说的赵翡给祖父守孝一事,更出了桩隐秘得连姬家夫妇都不会拿来在饭桌上谈起的大事。   说是大事,是因为除去与赵家有着姻亲的曲家外,还牵扯到了姬家。   按说以赵家和姬家的关系,只要赵翡好好的,那么哪怕赵家倒了,余下也跟姬家无关,毕竟两家往来全凭两个女儿走得近。   故而刚开始时,姬家还能作袖手旁观状,最多也就是替好邻居曲家拿拿主意。   不承想……   “你翡姐姐那位祖母,不知是年纪大了脑子不清醒,还是听信了谁有意唆使,非认定祖父是被赵翡克死的,口口声声地说赵翡是灾星,要赵翡必须守满三年的孝,否则死了也别想嫁出去。”   虽然已经隔了许久,但如今回想起来,乔应桐仍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当即也顾不得享用拂珠的手艺,乔应桐干脆把筷子一撂,以半是惊叹,也半是讽刺的口吻跟拂珠提起当年。   “然后等出了头七吧,赵翡祖母突然改口,让赵翡别守孝了,趁还在热孝里赶紧嫁出去。   “大家觉得奇怪,一问,赵翡祖母说有幸遇着位半仙,那半仙不仅能算出凡人的前世今生,还能作法同上界的圣人对话,本事十分了得。她请半仙给赵翡算了一卦,算出赵翡绝对不能嫁去曲家,说曲家压不住赵翡的命格,届时不止赵翡,整个赵家都要被拖死。   “半仙跟她讲,若想避开此等祸事,务必要把赵翡嫁去个家道极好极盛,能压得住赵翡命格的,比如从解族分出去的那个解家。   “半仙说赵翡如能嫁给解家的解子沣,赵家往后绝对安然无恙。”   彼时所有人都道祖母是难以接受祖父的去世,才会胡言乱语,便没谁当回事,只好声好气地哄。   头七时天天守在灵柩前,大门都没出过半步的老人,打哪见的半仙?   还能跟圣人对话……   人渡劫期的尊者都不敢说这等诳语!   这绝对是哀思过度,自个儿瞎想。   纵使有认为祖母说得对,赵翡嫁给解子沣确是好事的,头脑发热了阵,也没再想。   那可是解家。   不同于他们这种凡人家族,解家个个都是修士,那解子沣更是被赞日后有望回归解族,成为一代天骄。   如此,平平赵家,何以高攀得起解家?   赵家无人应和祖母,赵翡父亲更是亲自去了趟曲家,赔笑说祖母和祖父好了一辈子,一时神志不清口不择言,还请亲家多多担待。   曲从渡父亲很和气地说没事,甚至反过来宽慰赵翡父亲,小事而已,不必太放在心上。双方相谈甚欢。   然而等谈完了,曲从渡父亲刚送赵翡父亲出门,就见赵家仆从一脸仓皇地跑来,说祖母请了解家的人上门,现在正在商谈如何退掉曲家的婚事。还说祖母问解家要了解子沣的八字,准备看解子沣与赵翡的八字是否相合。   赵翡父亲当场就呆住了。   曲从渡父亲也瞬间没了好脸色。   但曲从渡父亲没有立即发作,更没多说什么,只让赵翡父亲快些回赵家,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翡父亲匆匆离去。   这之后,赵家里闹了多么天大的动静,曲从渡父亲是不知情。   他只知过了不久,赵家来人请他,言道有急事相商。隔壁姬家夫妇居然也被请了。   邻居三人碰头一合计,乔应桐立即说坏了,请他们夫妻俩去赵家,肯定是有人扯到了拂珠身上。   果不其然,才进到赵家,迎面就见赵翡母亲一手拦着祖母,一手护着赵翡,声嘶力竭地哭道:“不行!我女儿和姬家拂珠可是打小的玩伴,你要把我女儿嫁去解家,也不问问拂珠同不同意!还是说在你眼里,拂珠的名声比不过那解子沣?”   赵翡父亲也正跪着,不住地磕头:“赵翡绝不能嫁去解家……望您三思!”   老实说,当时望见这一幕,乔应桐挺震撼的。   因为在她的认知中,赵家除了赵翡,剩下的没什么好东西。   不管赵翡双亲出于何种缘故才疯狂抗拒让赵翡嫁去解家,光眼下这么个坚持的态度,就足以得到乔应桐的认可,遂乔应桐上前两步出言称是,道若拂珠在此,定然不会准许拆散这门亲事。   其实也没办法。   明摆着拂珠已经成了挡箭牌,乔应桐能做的只有如此,否则拂珠这面大旗便算白扯了。   好在皇城里谁人不知拂珠,解家这等修士家族更是清楚天骄的可怕之处,所以没等赵家祖母开口,解家当先表态,今日就当没来过。   解家都这么说了,赵家祖母还能如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解家走。   解家前脚刚走,赵家祖母后脚就昏了过去。   都昏迷了,嘴里也还在不停念叨,赵翡一定要嫁给解子沣,赵翡一定要嫁去解家。   没人在意祖母的呓语。   大家都认为解家没同意,这事已然到此为止。   乔应桐也这么认为。   事后她问赵翡,是谁扯的拂珠,赵翡无奈答,是祖母。   ……啥?   想破天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回答,乔应桐直接愣住。   旁听的姬彻之和曲从渡父亲同样愣住。   赵翡无奈道:“祖母怕解家看不上我,便主动说我与珠珠玩得好,还说我若与解子沣结为连理,等到成亲之时,珠珠肯定会给我撑腰,珠珠就相当于我半个娘家人……”   先有祖母主动提起珠珠在前,再有父母亲也提起珠珠在后。   珠珠在他们皇城,乃至是整个中州,名声委实太过响亮。   “我自知不该牵扯到珠珠,更不该叨扰您二位,但事已至此,我也别无他法,”赵翡说着就跪下了,给乔应桐和姬彻之叩首,“我不求您二位能够谅解,只求别告诉珠珠,倘若叫珠珠知晓,她必会回皇城……她正在蓬莱修行,无需为这些俗事分心。”   完了起身,又对曲从渡父亲跪拜叩首,道今日之事皆因她而起,她实在愧对曲家照拂。   曲从渡父亲叹了声,不当怪她。   要怪只能怪她祖母,好端端的编什么半仙。   乔应桐也扶赵翡起来,埋怨她说的什么傻话,都说了珠珠算她半个娘家人,哪有自家人给自家人磕头赔罪的道理。   赵翡听完就哭了,哽咽着又嘱咐了遍,千万别告诉珠珠。   因此一年前拂珠筑基出关时,被告知传音镜亮了又灭了,便是乔应桐想将此事说给拂珠听,但到底还是依了赵翡的话,临时打消让拂珠知晓的念头。   又此事算得上赵家家丑,乔应桐和姬彻之只在晚间入寝时盖着被子悄悄聊了聊,其余时间都没提起,大田鼠理所当然不知情。   “大致就是这样了。”   讲到这里,乔应桐接过姬彻之盛好的汤,对拂珠道:“现在知道为什么要瞒着你了吧。”   俗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君不见多少凡人家族因为出了个修士,光宗耀祖得恨不能横着走,更枉论出了个天骄。   也就是他们姬家清流,没想着借女儿的势,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未料自家没打算借,外头反倒想着借。   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啊。   “等你进了帝墓,登上天骄榜,到时候解家估计都得捧着咱们姬家,咱们家指哪,解家就打哪,他们背后的解族也要把我跟你爹奉为座上宾,”乔应桐最后捏着拂珠的脸,下了如是结论,“娘的小珠珠哟,你可比你想象中的还要重要。”   重不重要,拂珠其实不清楚。   她虽当过凡人,但也只是当过而已,她并未真的融入凡间,自然不甚清楚天骄之于凡间,和之于修真界的不同。   但她很快就稍微了解了。   因为她的笄礼过后,便是曲从渡与赵翡的成亲吉日。   成亲这日,拂珠以半个娘家人的身份送赵翡出嫁。   待进了精心布置的喜堂,拂珠刚落座,就敏锐地觉出有不少宾客在看自己,当中更夹杂着道格外不同的目光。   拂珠没有立即看过去。   她侧耳听宾客们自以为足够小声的交谈。   “解子沣的胆子也太了吧,居然真的来了。”   “拂珠也来了。”   “拂珠当然要来,她哪怕只坐一小会儿,就已经是对解子沣的震慑。东海天骄,谁敢轻视?”   “啊?我怎么看不出解子沣有被震慑?你瞧,他分明在盯着拂珠,如果我没记错,他从拂珠刚到就已经在盯着了……依我看,他一点都不怕叫拂珠知道他那点心思。”   “这肯定啊,他要是能被震慑,他就不是解子沣了。”   “也对。除了解子沣,哪还有人敢口出狂言说要当着天骄的面强抢他人妇。不过解家跟赵家别说是八竿子,根本八百竿子都打不着吧,怎么解子沣就认定赵家女,非娶不可了?”   “这个我知道,这个得从当年赵家那场丧事说起。”   “……”   拼凑完自己想要的信息,拂珠终于侧首,看向当年尽管因为她的关系,解家最终拒绝了赵家祖母的提亲,但作为当事人之一,不仅没跟着拒绝,反倒还对外表态说即使拂珠回来,也要当着拂珠的面抢走本该属于他的新娘的解子沣。   便见解子沣虽被左右按住,但在拂珠看过来时,他还是努力昂起头,冲拂珠露出个笑。   这笑容乍看十分和煦,也非常亲切,可细看就能发觉,那笑容深处隐隐藏着种癫狂,仿佛如若不是被紧紧按住,他早要如宾客所说,当着拂珠的面强抢赵翡。   拂珠对此没什么太大反应。   只也微勾了勾唇,冲他露出个笑。   他笑容一滞,旋即被左右按得更紧。   拂珠收回目光。   解子沣?   这名起得好,约莫真是个疯子。   作者有话说:   转场结束,开启帝墓副本   PS:我家阿九的崽出生了!   之前得知阿九配种,我难受了两天,总觉得它不守狗德不干净了【x,连摸都不想摸。   刚六点多收到它崽的照片,八只小奶金呜呜呜好可爱呜呜呜我没了我死了金毛幼崽天下第一可爱!!? 第68章 帝墓   到时她再也离不开他。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许是拂珠真的起到了震慑作用,直到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解子沣也仍被牢牢按着。   解家人力气实在大, 按得解子沣莫说能当着拂珠的面强抢新娘了,他连先前昂起来冲拂珠笑的头颅都被压下去,半点动弹不得。   拂珠看着,觉得解家挺奇怪。   明知解子沣有意要破坏今日这桩亲事,还故意牵扯到她身上, 换作寻常家族, 早把解子沣关起来, 省得真让他惹出麻烦,还谈何陪同来曲家观礼。   况且据她所知, 曲赵两家都没给解家发帖子。   莫名其妙不请自来,又莫名其妙安分守己……   解家想做什么, 是想看看解子沣前来观礼的话,她会是什么态度吗?   还是说, 正应那句老话,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解家别的人其实也跟解子沣一个德性,多多少少都有点疯?   怀着这样的心思, 拂珠没去闹洞房。   她仍坐在原处,虽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但毫无疑问,无人胆敢无视她。   解家人更是将解子沣按得死紧, 保管解子沣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还是那边喝过合卺酒, 出来招待宾客的曲从渡喊了声拂珠, 让她去陪陪赵翡,免得赵翡自个儿在洞房里呆着无聊,拂珠这才起身,离开喜堂,也离开解家人的视线。   拂珠这一走,满堂或轻或重皆松了口气。   解家人也稍稍减轻力道。   解子沣得以重新抬头,听周围人小声议论。   “我还以为今日真要闹一场。”   “天骄到底是天骄,没那个本事,谁敢闹啊。”   “解家可不是解族……”   解族。   解子沣往旁边扫了眼。   确实,解族没来,只看在拂珠的面子上派人送了份还算丰厚的贺礼。   “解家不是解族。”   洞房里,赵翡也这么对拂珠道:“虽然是从解族里分出去的,但解家就是解家,已经和解族没有太大关系了。”   假如当初赵家祖母找上的不是解家,而是解族,那么即使及时通知拂珠,让拂珠赶回来帮忙撑腰,也绝不会像解家那样容易收场。   三氏五族,纵是五族之末,那也凌驾九州其余氏族之上,岂是个尚未成为真正天骄的小小修士就能压得住的。   “我听说解子沣会进帝墓,”赵翡又道,“碰到他千万小心,他就是个疯子。”   拂珠想了想问:“有乌致疯吗?”   赵翡知道她说的是先前乌致险些杀了曲从渡一事。   便也想了想,方郑重答:“有。”   拂珠讶然。   以往拂珠认识的疯子多为过分痴迷某道的天才,或因先天不足导致的痴傻疯病等,像乌致那种因为道心崩溃导致性格扭曲的,她前后两辈子只见过乌致一个。   赵翡道:“乌致尊者还好,至少有办法能镇得住他,解子沣不行,连解族都镇不住,不然何以偏偏是他那支分出解族,还跟解族族地隔那么远,就是解族怕他招惹上大麻烦,提前划分界限。”   解族都镇不住,解家更是镇不住,否则今日也不会在喜堂上见到解子沣。   真正的疯子,行事作风没有丝毫逻辑可言。   敢疯常人所不能疯,更敢疯常人根本想象不到的疯,这才是疯子。   拂珠听着,认真思考。   好像确实是这样。   乍看乌致每次发疯都很没有道理,但实际还是可以摸索出具体原因,并非真的毫无根由。   半路发疯到底和天生的不同。   “解族少族长也会去帝墓,”赵翡继续说自己打探到的消息,“不出意外,解少族长会与解子沣同行。他们这一辈都是结丹真人,你还没结丹,一定要小心。”   赵翡是真的担忧。   她怕解少族长会为了解子沣跟拂珠对上。   接着赵翡零零散散又说了许多,直说得问安声和叩门声响起,新郎敬完酒回来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我该撤退啦,”拂珠起身,冲赵翡眨了眨眼睛,“曲哥哥要是不听话,翡姐姐不必留情,直接把他踹下床,多踹那下算我的。”   赵翡失笑。   待拂珠转过身,欲往门口走,她轻声说了句谢谢。   谢谢珠珠选择谅解她,也谢谢珠珠至今仍陪在她身边。   拂珠没回头,只摆摆手。   走到门口,见曲从渡被仆从扶着进来,一张脸连同脖颈全喝得涨红,拂珠嫌弃地撇撇嘴,旋即凌空一指曲从渡,帮他把酒气化去了些。   她这一手很有用,曲从渡目光立时清明不少,也得以自己站稳。   “谁家新郎能醉成你这样,”拂珠嫌弃道,“这么醉醺醺的,谁愿意跟你洞房。”   “你翡姐姐愿意就行了。”   曲从渡说着,看向坐在喜床榻边的赵翡。   那眼神明显迫不及待,拂珠不禁再撇撇嘴。   她的翡姐姐要被这头猪给拱了。   好在她对这头猪还算知根知底,并未太过觉得不甘心,便抬脚跨出门槛,准备回家:“好好享受你的洞房花烛夜吧……我之后就不过来了啊。”   帝墓出世就是这几天,她得抓紧时间闭个小关调整状态。   曲从渡说知道了。   拂珠这便离开曲家。   回到隔壁家里,陪姬彻之和乔应桐吃顿晚饭,拂珠下了趟地道,更换地道里的阵法符箓等,边换边跟大田鼠讲解这些新布置的用途。及至夜深,拂珠上到地面,屏障一竖,聚灵阵一起,她开始闭短关。   这一闭便闭到轩辕丘那道深渊有金光开始闪烁,拂珠若有所感地睁开眼,十年一出的帝墓终于现世。   正呼呼大睡的白近流也适时醒来。   但凡重宝出世,皆有异象,更别提秘境。   至少从窗户往外看,那从深渊爆发出来的金光将这隔了大老远的凌晨时分的皇城都给照成了白天。   “姐姐,”白近流伸个懒腰,“走吗?”   “走。”   白近流便跳到拂珠肩头,看她笔走龙蛇地留了封信,随即轻手轻脚,不惊扰家中其他人地悄然出门。   出门便觉刚刚还十分静谧的皇城,此刻已被各种喧嚣嘈杂所充斥。无论哪条街道,到处都是感知到帝墓出世的修士,有的甚至按捺不住,直接腾空御风往轩辕丘赶。   拂珠没御风。   她老老实实地步行,行到东城门,果然皇城护卫已经集结完毕,除留下一小队负责城门外,其余全部出动去抓胆敢违背皇城规矩的修士。   待抓到了,那不用说,帝墓肯定是去不了的。   “有人就有规矩,有规矩就要遵守。不遵守规矩的下场就是这么惨。”   拂珠跟白近流感叹了句,老老实实地排队登记。   出城的登记没进城时要求的细致,拂珠不多会儿便出了东城门。   鉴于拂珠这几日入定,并未关注帝墓现世以外的事,因而出城后方知皇城里摩肩接踵的场面其实还算和谐了,这城外才真可谓是人山人海,连天上都布满了凌空而立的,想御剑都有些没法施展。   拂珠正想要不干脆用飞天符御风算了,忽然有谁靠近过来,低声道:“我带你去帝墓。”   没等她回话,手腕被捉住,下一瞬眼前景物一变,金光犹如实质般直冲天际,古老威压气势磅礴,她已然到了轩辕丘深渊。   拂珠匆匆环顾一圈,望见最熟悉的洛夷川,她立即动了动手腕。   他没松开。   拂珠道:“松手。”   乌致这才放开她。   也不知他刚刚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拂珠腕间五道指印清晰可见,掌印也很明显,活像那日她扇他的巴掌转移到她自己身上来了。   有点疼。   拂珠揉了揉。   乌致立刻说对不起。   拂珠没理他。   “进帝墓后要当心,”他又道,“如若遇着什么危险……”   然而话没说完,拂珠已经举步朝洛夷川走去。   见拂珠连在他身边呆上片刻都不愿,乌致微微沉下脸。   但很快,他想到什么,神色重新恢复先前的缓和。   没关系的。   他对自己道,总有一天拂珠会需要他,到时她再也离不开他。   这时拂珠已到了洛夷川那边。   见拂珠果然如约前来帝墓,洛夷川一笑,抬手给她见礼。   数月不见,洛夷川还是那么一袭寻常白衣加身,其上无甚多余佩饰,仅衣摆处的洛水纹堪为点睛之笔。   此地金光弥漫,那洛水纹便在金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仿若这位少年真将一捧洛水给穿到身上,才有此番如水般的闲情雅逸。   他道:“恭喜拂珠师妹及笄——应当不算太晚吧?”   拂珠回礼:“不晚,刚刚好。”   洛氏其余人也纷纷朝拂珠拱手,道声恭喜。   拂珠一一谢过。   等她谢完了,洛夷川道:“以后和拂珠师妹就是真正的同辈人了。”说到这,右手猛地握拳,捶了下左手掌心,“差点忘了,如鹤师妹托我给你带话,她此行要晚点到。”   “仙宗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出事,是仙宗里想跟如鹤师妹一起来帝墓的人太多,如鹤师妹一时被绊住了。”   仙宗成千上万男弟子中唯一的女弟子,唯一的师姐,这名头绝非只说说好听。   洛夷川转而跟拂珠介绍起周围各方势力。   他知道拂珠的及笄礼,除本就隶属皇城范围内的,抑或是提前去皇城蹲守帝墓的,绝大多数势力都只派遣了驻守在皇城的人送礼观礼,拂珠并未怎么见过同辈其余天骄。   此次帝墓出世,又恰逢天骄换榜,三氏五族、名门大派的天骄能来的基本上全来了,数量相当可观。且说待进到帝墓里,诸位天骄兴许就要碰上那么一碰,加之又都是同辈,日后交集只多不少,便更需要拂珠至少能把同辈们都认个脸熟。   “那个眉心有昆仑山印的,看到没。”   洛夷川扬起下颌,示意拂珠看向前方不远处被众星捧月着的少年。   那少年看起来是同洛夷川差不多的年纪,却穿着和洛夷川截然相反的十分华美的服饰。那明显的结丹期修为,以及眉心处的淡淡痕迹,让拂珠顷刻就将其人与传闻对上了号。   拂珠便说:“是慕少主?”   洛夷川颔首:“就像我跟你如鹤师姐,和光同尘洛夷川,仙风道骨宋如鹤,慕少主便是鸿衣羽裳慕相鹿——他这个美名,你应当听说过。”   昆仑慕氏乃西王母后裔,昆仑虚最高处至今仍供奉着西王母神像。   众所周知,西王母坐下有青鸟。   青鸟乃神鸟,羽翼华丽,仪态高贵,世人便以鸿衣羽裳之名,赞慕相鹿天人之姿。   拂珠道:“听过的。”   慕相鹿为昆仑此代天骄,他的相关事宜,她当然有所耳闻。   “我猜慕少主多半跟我一样,也被殿下叮嘱过,”同感知到注视,朝这边望过来的慕相鹿拱了拱手,洛夷川继续对拂珠道,“所以你如果碰上慕少主,不必拘束,别看他傲,那都是故意在人前端的姿态,他私底下其实可臭美。”   “臭美?”   “不然你以为他那些漂亮衣服哪来的,从小到大穿这么多年也没见他穿腻过。”   洛夷川毫不客气地吐槽,显见和慕相鹿关系不错。   拂珠若有所思。   倒不仅是思考洛夷川和慕相鹿之间的关系,也是思考那句被殿下叮嘱过。   本就身份使然,同时又身负洛、慕两氏血脉,那么将离叮嘱洛夷川和慕相鹿,似乎是挺正常的一件事。   唯一不正常的,是叮嘱的和她有关?   拂珠想着,终究没问出口。   这时洛夷川吟声念道:“昆仑天人,中州玉女。东海剑胆,西天佛心。南山魔皇,北域妖王。”念完一笑,“此次风云际会,有好戏瞧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最后!生了10只!   真·一胎十宝【doge? 第69章 太子   跃下深渊。   洛夷川说的这段, 拂珠自然听过。   昆仑天人,毫无疑问,这指的是西王母后裔慕氏;   中州玉女是说玉族, 此族天生玉骨可谓举世罕见;   东海的蓬莱仙岛多剑修, 西天须摩提乃佛修圣地;   南山魔皇统御七杀宫,北域则有妖王掌管擎天门。   如此,简简单单二十四个字,便描述了现如今中界五天的顶尖势力。莫说修士,连凡间的稚童都能唱成童谣, 倒背如流。   “慕少主就是昆仑天人。”   洛夷川又道:“中州玉女我看看……哦, 玉族少族长和咱们不是同辈的, 不必讲。”   不止玉族,此代的三氏五族里, 余下只解族少族长堪为同辈。   但解族还没到,又洛夷川显然知晓解子沣同拂珠那点事, 便直接略过解族不提,和拂珠讲起别的。   “北域近来出了桩事, 不过当域主的那位妖王瞒得紧, 所以暂且还没传到中州这边来,”洛夷川完全是以笑料说的,“拂珠师妹当知, 元始末年上界隐蔽,仙路消失,致使中界生灵无法飞升,北域那十八妖王也在此列。”   龙生九子, 凤育九雏, 北域十八妖王乃龙皇凤帝子嗣。   万年前, 龙皇凤帝等身处上界的仙家齐齐陨落,十八妖王被迫苟留在中界。   直至万年后的太乙,凌云九剑祖师飞升,仙路重现,除去早先因寿元大限不得不抱憾而终的,妖王们飞升后有驻守上界,也有选择回到中界。担任域主的那位便是后者,以妖仙之尊掌管擎天门乃至整个北域,积威甚重。   然而即便如此,也仍有那等胆大包天之徒,在域主眼皮子底下玩了出狸猫换太子。   “字面上的意思,还是?”   “字面上的。”   “真狸猫?”   “真的,最纯血的。不然怎能一换数百年,直到近日才被发现。”   拂珠道了句难怪。   依北域的传统,不拘族群,只要自身血脉足够纯正强大,便可选为北域太子,日后更有可能继任妖王之位。   想必那狸猫就是因为血脉太过纯正,方坐上太子之位。   可狸猫血脉再纯,它也只是狸猫。   须知从古至今,狸猫族群没一个能化成人形的,上限着实低。   血脉不够强,幼年期就不会长。但狸猫无论幼年还是成年,体型一直都那么丁点儿大,因而过去的数百年里,它伪装得安然无恙,连域主都一度以为是太子的血脉过于强悍,这才迟迟没能成年化形。   直至中州帝墓现世,域主有意让太子历练,临行前终于发现此太子非彼太子,遂北域势力该来的都来了,独擎天门没到场。   “擎天门现在忙着到处搜寻真太子下落,哪还有心思组织队伍进帝墓。”   洛夷川说完了,评价道:“听说狸猫换太子距今已经好几百年,隔这么久找真太子,我看悬。”   拂珠问:“几百年?”   洛夷川道:“两百年,或者三百年?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收到的消息没说这点。”   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他们洛氏搜集情报的手段再厉害,也不见得能把所有边边角角都给摸清,更何况那还是擎天门,北域的重中之重,就更不可能太细致。   拂珠便没再问。   只默默计算时间,差不多是两百年前,她在中州凡间的一条河边捡到白近流。   没记错的话,那条河距离北域不算太远。   又白近流的幼年期到现在还没结束……   难不成白近流就是那位流落民间的真太子?   拂珠想着,歪头贴了下一如既往蹲在她肩上的白近流。   白近流小小地嗷了声,顺势蹭她的脸。   觉出白近流的种种状态都很正常,并没有突然从别人口中听到有关自己的当事者应有的反应,拂珠干脆按下那想法,半个字没提。   管白近流身世究竟如何,它自己如果想说,两百年前就说了,没必要瞒她这个饲主。   北域擎天门因故缺席此次帝墓秘境,东海蓬莱的元宗也果然没来。   拂珠不禁暗道还真叫剪灯说中了,偌大元宗被楚秋水凭一己之力拖垮,大厦将倾。   不提这些没来的,仅洛夷川和拂珠聊天的这点空当,从深渊爆发出来的金光变得愈发夺目,正是帝墓秘境即将开启的预兆。于是肉眼可见的,又有许多势力先后率队赶到。   深渊两岸霎时人满为患,几乎再没有可供落脚的地方。   基于此,刚带队前来的张师弟没像别的大宗那样去抢名声不显的小派的地盘,他取出块传音石,低声说了句什么。   同一时刻,感知到须弥戒里有动静,拂珠灵识进去转了圈。   确定是有人用传音石找自己,记起离宗前去功德堂领取灵符时,张师弟说可能有事要拜托她,拂珠便对洛夷川示意了下,拿出传音石一听,果然是张师弟说他带人到轩辕丘了,问她在哪,周围可还有空地。   拂珠抬头瞧了瞧。   作为三氏五族之首,除最为顶尖的那几个宗门外,无人胆敢挑衅洛氏,因而洛氏占据的地盘极大,莫说是加进一支万音宗队伍,就算十支二十支,也完全能装得下。   拂珠便问洛夷川,可否借点地给她万音宗。   洛夷川相当爽快地点了头,旋即问:“你们宗的人没先跟你汇合?”   “我家里都是凡人,他们觉得不便打扰,就没去找我,”拂珠用传音石给张师弟说了方位后,回答洛夷川,“而且我也不太想让家里见他们。”   “为什么?因为他们是修士?”   “差不多吧。”   凡人和修士太不一样了。   她不怕她的及笄礼上来太多修士观礼,总归萍水相逢,之后鲜少会再有碰面的机会。   她怕的是和她有关系的像张师弟这些同门,乃至是师父师兄,她私心里不愿让他们与家中往来。   于修士而言,无论多么出类拔萃、惊才绝艳的凡人,都决计不会在其漫长生命中留下什么痕迹。   可对凡人而言,与修士接触太多,那后果是未可知的。   “拂珠师妹有劝过家里试试修行吗?”洛夷川问。   拂珠答:“劝过,都说没意思。”   洛夷川敲了敲手背。   单单这句没意思,就足见拂珠家里很有意思。   洛夷川便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修士尚能觉得滚滚红尘索然无趣,凡人自也会觉得修行一途没什么意思。”末了下结论,“不管怎么选择,自己觉得舒服就行,无需一定要去走所谓该走的路子。”   拂珠应道:“我家里就是这么想的。”   洛夷川道:“拂珠师妹家里看得很通透啊。”   说完转念一想,若非看得通透,怕也养不出拂珠这样的天骄,更无法坐看拂珠都成为天骄了,还能按捺住继续当普普通通的凡人。   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说话间,张师弟率队到了。   万音宗这支队伍的到来,无疑引发诸多势力的密切关注。   特别是看万音宗队伍并入洛氏之中,无声昭告着两宗交好,同时也是昭告两宗在帝墓里或将联手合作,各方势力纷纷暗叹,出了个天骄就是不一样。   这不,天骄随随便便一句话,洛氏直接伸大腿给抱,搁以前万音宗哪有这荣幸。   “还好有你在,”张师弟向洛夷川道过谢后,也忍不住对拂珠感叹,“不然都没法落脚,人太多了。”   可不就是人太多。   多得继万音宗之后,解族分明也到了,然拂珠愣是没望着解子沣在哪。   难道解子沣没跟解族一起?   正想着,眼角余光瞥见深渊中金光陡的暗淡,拂珠转身看去,只见夜空正恢复原本的漆黑色泽,先前被金光碾压的月亮也总算散发出应有的光辉。   奈何没等月光照入深渊,金光就再度爆发。   这次的金光不仅瞬间盖过月光,那古老威压更是厚重得有如实质,让在场所有修士皆像背负了万钧大山般,险些连腰背都无法挺直。最终只得勉强以灵力覆于双眼,方能在不被金光致盲的前提下,一面朝崖边走,一面嗅着自深渊最深处传出的淡淡奇异味道。   ——是龙气的味道。   秘境开启了!   果不其然,到得崖边向下看,金光浓稠得仿佛地底喷薄而出的岩浆,伸手一抓,还能在指缝间流淌。   再往下,深渊千丈之处,抑或是万丈,目光所能企及的尽头,金光愈发浓稠,颜色也从纯正的明金转变为深邃的暗金。   便在这暗金中,龙吟声响彻不绝,龙气呼啸着不断盘旋,形成一道状若神龙的巨大漩涡。   “呼……”   似真有那么头远古的神龙正在吐息,从漩涡内逸散出来的威压极重,修为不济者粗粗看上一眼,就被摄得灵台动荡,狼狈后退,更有甚者直接栽下崖边,被金光吞得不见踪影。   拂珠也垂眸看着。   时隔两世,这漩涡仍和当年初见一样,诱无数人投身其中的同时,也张着血盆大口,吞噬无数人的尸骨。   ——欲进帝墓,必先入此漩涡。   有修士被同道临死前发出的凄嚎惨叫给震住,犹豫着止步不前;却也有更多修士无视陨落的同道,目露炽热地跃下深渊,争先恐后地投入那漩涡里。   朝闻道,夕死可矣……   “拂珠师妹,”拂珠听见洛夷川喊她,“接着。”   破风声自后逼近,拂珠扬手接住。   熟悉的形状和重量,正是洛夷川的无为剑。   他又把他的无为借给她。   拂珠回头看了看。   见她望过来,正等洛氏队伍整合的洛夷川冲她招了下手,飞快道:“老规矩,让无为沾沾拂珠师妹的光。”说着一笑,“拂珠师妹不必担忧我,之前殿下给的宝贝已经祭炼完,眼下正好是试验威力的好时机。”   拂珠有心道谢,但见洛夷川说完就继续忙活,她便转移目光,向张师弟一点头,随即往前踏出半步,当先跃下。   “呼!”   狂风猎猎,衣衫被吹得飒飒作响。   只一眨眼的工夫,拂珠已然深入深渊,到达漩涡正上方。   帝墓里皆为帝王坟冢。   帝王自诩真龙天子,故真冢之中,往往有龙气凝聚。   龙乃神兽,煌煌不可侵,故这龙气漩涡蕴含着的威压十分可怕,甭管筑基还是结丹,但凡靠近,便无法御风,只能被动地卷入其中。   绝大多数修士遇着这种情况,第一反应都是与漩涡抗衡,以便稳住身体。   像拂珠有经验,她反而尽力放松,任由漩涡把自己拉扯过去。   就在拂珠行将进入漩涡,身体也放松到极致时,满目龙气之中,有那么一道不属于暗金色的光芒,悄无声息地袭来——   “当!”   电光石火间,无为剑出鞘,与对方碰了一碰。   一碰即离。   拂珠循着漩涡拉扯的力道飘然后退,望向对方的眼眸却微沉。   却原来,这偷袭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遍寻不到的解子沣!? 第70章 雷法   不屑于被他保护。   赵翡说得不错, 解子沣的确是个疯子。   可赵翡也说错了,解子沣虽然疯,但很显然, 他是个有理智的疯子。   否则他先前绝不会故意藏匿, 更不会连偷袭都挑在这种时候、这个地点……   “轰隆!”   原本还只有被漩涡带起,以及众多修士从崖边跃下时所产生的破风声的深渊中,忽然而然的,响起了惊雷声。   听到这声音,有修士下意识抬头看天, 更多则循着望向漩涡之前, 看与拂珠遥相对立的人一手平伸, 玄紫的雷霆在掌心跳跃,他竟是动用了雷法。   中州多道修。   解子沣便是位道修。   道修不同于平时说的剑修、音修等, 因为剑修音修多是依仗借助剑和音之类的外力,道修则是修真我、修本心, 修的乃是最为传统的大道,故道修战斗时往往使用传统道术, 却又区别于术修, 因为他们的道术是建立在己身与大道的维系之上,术修则倚仗术,仍是外力, 两者本质不同。   这当为拂珠转世以来,碰到的第一个道修。   之前的对手大多都是剑修,她已许久没见到雷法。   漩涡犹在拉扯,龙气嘶吼着盘旋不停, 力道蛮横如神龙吸水, 任谁都无法忽视。就在众人以为拂珠要先进到漩涡里, 才好腾出手与解子沣斗法,却见莫名其妙的,她退了几步。   “踏,踏,踏。”   这几步退得异常巧妙。   乍看拂珠似乎要就此进入漩涡,众人却敏锐地注意到,她在动用这巧妙步法之时,身体还轻轻动作了几下。   步法与身法一齐施展出来,那股拉扯的力道顿时被什么给削减了威力般,拂珠骤然停步。   至此,拂珠身形再未动分毫。   深渊内风与雷大作,她却遗世独立,周身皆静。   周遭暗金色光芒映照着少女脸容,众人能看清她盯着解子沣的眼很沉,她手里的无为剑也有剑芒开始吞吐,她要动真格了。   再看她分明离漩涡很近,仅半步之遥,可任凭漩涡怎样拉扯,都无法再让她哪怕一根头发丝儿被吹动,稳如泰山。有修士脑筋转得快,照搬她刚才的步法和身法,果然很快也稳住身体,不必再强行与漩涡的力道相抗。   后面修士见状,连忙有样学样。   “这一手妙哉!让我等少走多少弯路。”   “出身大宗就是好,前人留有经验,犯不着自己闷头闯。”   “哈哈,此次算是占拂珠便宜了。”   众人停住后,纷纷向拂珠道谢,然后也不急着绕过她和解子沣进漩涡,反倒全留在原地,准备观望她二人斗法。   总归进入漩涡后,还得等天骄们联手撕开通道,才算真正进入帝墓。   这会儿有名有姓的天骄们要么还没下来,要么已经止步充当看客。与其在漩涡里百无聊赖地干等,不如就留在这儿看斗法,毕竟不管怎么说,这对峙的双方都很有意思。   一个是筑基巅峰,一个是结丹巅峰。   一个是剑修,一个是道修——   虽说剑修战力强得能跨境界与人斗法早已司空见惯,又刚刚解子沣精心筹谋的偷袭被拂珠平平一招便化解了去,但结丹就是结丹,拂珠和解子沣相差一整个大境界,胜负实在难料。   当然,这并非说拂珠一定会落败。   东海宗门大比结束不过数月,在场谁没看过最终决胜那场的留影石,自然知晓那时拂珠用着借来的白剑尚能成为结丹以下第一人,甚至她还没真正出过手。   到得现在,尽管她还是当时的境界,但谁看不出她是有意压制,她的剑道只会比当时更精进。   结丹对她而言,想必至多也只能让她动用几道剑招。   再多的,就得看解子沣。   须知近日皇城里每每提起解子沣,都要特意点明,此人是个真正的疯子。   天才与疯子,本就一线之隔。   那么这两人,究竟孰胜孰负?   怀着这种期待心情,驻足围观的修士越来越多,下饺子似的不断被金光吞没的同道都无法让他们分出半点眼神。   他们只紧盯着那两人,看解子沣掌中的雷霆愈发明耀,玄紫色泽几欲盖过周围暗金;看拂珠手里的无为剑身变得赤红,深重得像是谁泼洒上去的鲜血,下一瞬便要淌落。   拂珠看着解子沣。   事已至此,无需探究解子沣为何要同她动手,她是正常人,正常人理解不了疯子的思维。   她只需将他打到再不敢出现在她面前。   最好是,让他连帝墓也进不得。   至于他的命……   “咔嚓!”   雷霆倏地炸响,解子沣率先动了。   但见他手掌一抬,向着拂珠所在一抛,玄紫的雷霆离开他掌心,轰隆作响着朝拂珠奔驰而去。   一路上火花不停迸溅,那等连龙气都要被焚烧成虚无的威能,令离得近的修士们不约而同齐齐后撤,暗道果然有看头。   雷法的杀伤力在道术中一向位于顶尖——   上来就是堪与元婴相斗的大招,不知拂珠要如何应对?   真正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甚至无需眨眼,雷霆便已来到拂珠面前。雷霆带起的风吹动拂珠长发,她转了转手腕,总算有所动作。   “呼。”   似仍有那么头神龙正在吐息,拂珠不紧不慢地挽了个剑花。   这剑花轻巧极了。   完全可以说是赏心悦目,连不懂剑的看了,都有种想习剑的冲动。   剑花一成,不过瞬息,雷霆带来的狂风转变为微风,继而平息,风声立消。四处迸溅的火花也随之停歇,徒留雷霆诡异地顿在原地,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存在给阻碍了般,再前进不了分毫。   拂珠把无为剑往身后一背,左手隔空点向雷霆。   顿时“哗”的一声,雷霆寸寸碎裂,玄紫电光彻底消弭。   一招,高下立分。   不少修士倍感诧异。   “那可是雷法,她这么轻易就破解了?”   “非也非也。你等外行看热闹,我等内行看门道,拂珠这招绝非道友说的轻易——就拿东海去年的宗门大比来说,拂珠可从没挽过剑花。”   换作寻常剑修,剑花多半只是剑花,谈不上什么威力。   但现下挽剑花的是拂珠。   她分明是以剑花引动龙气,令龙气为她驱使,去与雷霆相斗。   此地乃龙气主场,解子沣的雷法再强,也终究是外来蛇,强不过地头龙。   如凡间武功内力深厚者,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修真界的剑道也是如此,已臻化境者,纵使手里只有剑鞘,亦可以鞘杀人。   在场剑修还在与非剑修的同道分析,拂珠那剑花如何好,如何妙,却听轰隆雷鸣再起,解子沣又在动用雷法。   这次召来的雷霆明显比刚才那道更强。   众人不由再度后撤。   边撤边看拂珠,这次她还要再挽剑花吗?   不知可否挽得慢些,好让他们能学点精髓……   “咔嚓!”   雷霆炸响,众人匆匆止步看去,而后没能忍住,纷纷倒吸口凉气。   竟是第二道雷霆尚未离开解子沣掌心,拂珠已然上前,毫无花哨的一剑劈砍过去,直接将解子沣掌中雷霆劈成两半。   若非解子沣反应神速,及时撒手,他那只手恐怕也要变成两半。   接着拂珠又是一剑,解子沣被逼得步步后退。   最终解子沣靠着山壁退无可退,只得生生受了拂珠这第二剑。   “噗!”   剑刃入肉,鲜血狂喷,解子沣重伤落败。   不过众人吃惊的,并非解子沣这么轻易就败在拂珠剑下。   而是解子沣虽重伤,他人却未见萎靡之态,浑然正在流血的不是他一样。他甚至抬头冲拂珠笑,笑容诡谲森然,眼睛也亮得吓人。   接着他比口型,无声说了句什么。   他说:赵——翡——   拂珠眯起眼。   要不干脆杀了他算了。   忽听有谁出声:“拂珠道友。”   却是解族少族长不知何时到了。   “怎么,”拂珠侧眸,目光比染了血的无为剑刃还要再锋锐三分,“解族要保他?”   简简单单七个字,愣是让围观的修士们油然感到胆寒。   区区筑基,却连解族都不放在眼里……   这是何等的锋芒毕露!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转向解少族长,就见他不仅没怒,反而呵呵一笑,笑得修士们头皮发麻,心道不愧是和解子沣同出一族,这少族长也不见得有多正常。   被这么个疯子氏族惦记,真不知该说拂珠倒霉,还是该说解族倒霉。   好歹拂珠是正常人,正常人总会记仇。   非正常人的解少族长笑了笑,朝拂珠拱手,说岂敢。   “不过是想提醒拂珠道友,眼下进帝墓才是最为要紧之事,万不能被一时的意气之争绊住脚步,捡芝麻丢西瓜绝非智者所为,”顿了顿,又呵呵一笑,这回笑得修士们冷汗都出来了,“拂珠道友,依你之见,我说的可对?”   与此同时,深渊崖边。   尽管不受拂珠待见,但只要拂珠一日没赶上他的修为,就一日无法抗拒他的跟随,所以打从拂珠与洛夷川汇合后,就悄然隐去身形,只在暗中默默守着的乌致并未错过崖下斗法。   直至斗法结束,拂珠对上解少族长,乌致垂眸,想着什么。   少顷他抬手,结出个繁复印诀。   下一瞬,衣衫下的灵力锁链剧烈震动,他渡劫巅峰的境界开始层层跌落。   渡劫入门,大乘,合体……   察觉出此次并非道心崩毁,乃宿主主动为之,灵力锁链兀自震动片刻,便重新安静下来。   很快,跌到结丹巅峰,再低便不妥,乌致散去印诀,向拂珠而去。   “那解少族长冠冕堂皇,明显不怀好意,”乌致自语道,“我得保护她。”   哪怕她根本不屑于被他保护。? 第71章 傀儡   争着给拂珠当靠山。   并不知乌致已经离开崖边, 来到自己近处的拂珠仍在看解少族长。   看解少族长说着岂敢,后面的话却全然和岂敢相反,拂珠不由想同姓解, 这位少族长和解子沣还当真是一丘之貉。   又想解子沣所在的那支解家虽从解族里分出去, 但约莫正应那句“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老话,真到了生死攸关的关头,解少族长等闲无法坐视解子沣在他跟前丧命?   抑或是,解子沣和解少族长在来前立了什么约定?   否则凭解子沣那疯子脾性,解少族长再想保下他, 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同她对上。   拂珠心下思绪急转, 面上却未显露分毫。   无为剑还停在解子沣身体里, 那自左肩起,过胸腹处, 至右腿止,极长又极深的伤口里仍有鲜血不断流出, 沿着解子沣衣角淌落,将他靠着的山壁染红一大片。   更多则落入连暗金色光芒都照不到的地方, 龙气的味道中很快便掺杂了血腥气。   拂珠嗅着这血腥气。   怎么感觉有点不太对……   “拂珠道友。”   没等拂珠想清楚是哪不对, 那边解少族长又开口了。   解少族长仍旧一副笑呵呵的模样,仿佛忠厚的老好人,连同说话的口吻都似与知交好友推心置腹般, 听起来十分可靠:“敢问道友考虑得如何?若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不如先将此人交予我,待道友从帝墓出来,有足够的时间考虑了, 再看要不要让他给道友一个交代。”   这话一说, 围观的修士们皆暗暗咧嘴。   还交代。   怕不是没等拂珠出来, 解子沣早被解族安排去天涯海角躲起来了。   再看拂珠,她还是没说话。   只停在解子沣右腿的无为剑携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入肉声,往里再进了进。   血流得更多了。   疼痛加剧,解子沣收起笑容,神情也变得不甚好看。唯那双眼睛还在紧紧盯着拂珠,亮得更加诡异,细究其中还有些疑似兴奋的意味。   那等兴奋,令不少修士只遥遥瞄上一眼,就禁不住心里发毛。   不是。   解子沣在兴奋什么啊?   难道他其实很喜欢被这样对待?   越想越觉得疯子就是疯子,连兴奋的理由都无法为正常人所苟同,生怕再看下去会被影响到道心的修士们忙不迭转移视线,改为看解子沣那条快要被无为剑洞穿的右腿。   尽管无为剑与拂珠配合得还算不错,但它到底不是拂珠的本命灵剑,拂珠发挥不出它的全部实力。   好在无为乃灵剑,仅凭这点,拂珠用它落井下石没毛病,解子沣这条腿多半要废了。   拂珠这时终于开口。   “我考虑好了又能怎样,解少族长当真会说到做到?”   她说得不客气,眼里也多出一丝嘲讽。   少女立于虚空,身前是遍体赤红的解子沣,手里是同样赤红的无为剑,然她身上未沾半点血迹,干干净净。   干净得想递帕子给她,好让她擦擦血的张师弟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扬声道:“不如这样,正巧这么多道友在场,便请诸位给我万音宗和解族做个见证,今日若我万音宗放解子沣一马,解族便要看管解子沣,直到日后拂珠从帝墓出来,解子沣须得亲自给个交代。如何?”   语毕,没等在场的诸位答话,解少族长先笑了。   解少族长呵呵道:“贵宗莫不是在说笑,我解族做事,还需要旁人见证?”   他笑,张师弟也笑。   不消说,张师弟这种正常人,笑得比解少族长舒服多了。   至少修士们瞧着,没有头皮发麻,更没有连看一眼都不敢。   便听这位正常人笑吟吟道:“那自然是不需要的。不过事急从权,人命关天,还望解少族长认真考量,切勿因小失大。”   竟是把解少族长那句捡芝麻丢西瓜给还回去了。   这下解少族长笑不出来了。   他沉默地看张师弟,又看张师弟身后的队伍,似乎在判断张师弟可否能代表整个万音宗。   张师弟也不催他表态,只笑得更让修士们觉得舒服。   “说到却做不到,还不如不说。”   旁观许久的洛夷川悠悠发言:“否则届时打起脸来,肿的反倒是自己。”   解少族长更笑不出来了。   不仅笑不出,他还皱起眉,显然是没想到洛氏会在这种时候站队。   就这还没完。   因为继洛夷川站队后,如先前洛夷川对拂珠所言,慕相鹿也跟着站队了。   这位喜好华服的慕氏少主简直是和广大修士截然相反的清流,他就那么往那儿一立,便透出十二分的雍容尔雅,好一位气度非凡的贵公子。   他开口,音色珠圆玉润,似九霄之上神籁自韵,无疑更应其天人之称。   不过他的话跟神籁半点搭不上边。   “一个被逐出氏族的无名小卒而已,天骄想杀便杀了,何须还要过问你解族意见。”   慕相鹿说着,眉心的昆仑山印衬得他容色格外冷淡,出尘如云中仙。   他的交谈对象很明显是解少族长,但实际他连点眼神都没给,浑然对方以及对方背后的解族在他这儿,莫说能得他正眼相待,根本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想想也确实如此。   连洛夷川同拂珠提起慕相鹿,说他私下里臭美,都得刻意背着慕相鹿,生怕叫他知道了不高兴。   洛夷川一直觉得,就某种程度而言,慕相鹿比殿下还要更难伺候。   所以眼下,慕相鹿听从将离嘱咐,为拂珠与解少族长交涉,可谓是绝对的难得。   难得替人出头的慕相鹿指尖把玩着一缕龙气,淡淡道:“你前面说不保,后面却口口声声都是要保。敢问你解族上下莫非也都如你这般说话颠三倒四,就不怕传出去了,令天下人耻笑?”   慕相鹿简直一针见血。   修士们表情不显,心里却暗暗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那解少族长可不就仗着自己背后是解族,觉得拂珠只靠着个万音宗不够格,才敢大肆狂言,五族的脸面都不要。   幸好拂珠人脉够强。   五族再厉害,焉能比得过三氏?   未料除万音宗外,洛氏和慕氏争着给拂珠当靠山,解少族长再皱了皱眉。   但很快,他眉头松开,重新含笑向慕相鹿拱手:“慕少主教训的是,我必当谨记。”随后转向拂珠,“拂珠道友但请随意,只望速度快些,别误了进帝墓才好。”   这话说得好似他放弃了解子沣。   但在场没有傻的,谁听不出他这是故意言之。   若拂珠信了他的话,真的对解子沣随意……   “呼!”   风声骤响,修士们循着望去,眼皮再度一跳。   却是拂珠还没随意,解子沣就先动了。   也不知打哪来的力气,刚才还重伤得连话都说不了的解子沣此刻已摆脱了无为剑的压制,正以奇快无比的速度朝漩涡奔逃而去。   不少人还记得先前他动用的雷法。   雷电速度何其快,可此刻,解子沣比他召的那两道雷霆还要更快!   几乎是一刹那的工夫,解子沣已到了漩涡之前。   淋漓血色一路倾洒,仿佛落了场血雨般,离他近的龙气沾染上淡淡的红,鲜明得很。   足见适才拂珠下手之重,以致他的伤口血没停过。   血腥气更浓了。   嗅着这味道,修士们眼看着再有最后那么半步,解子沣就能进入漩涡,从而撕开裂缝遁入帝墓,然后凭借帝墓能够自主运转的特性,也凭帝墓那据闻至今都无人走到过最边缘,乃至最深处的广袤无垠的地界,解子沣甚至能彻底摆脱拂珠也未可知。   就看拂珠可否在他遁入帝墓前,将他给截住……   “呼!”   风声再响,修士们还未转身,便骇然地发现原本只解子沣一人的漩涡前,赫然多出了第二人。   是拂珠!   她速度竟比解子沣还快!   修士们不及惊诧,定睛细观,只见漩涡前的那半步虚空中,突然有无数残影重叠,一道紧挨着一道,混乱得让他们险些看不出那两人究竟是如何动作的。   只能听得杂乱无章的风声姗姗来迟,修士们一边感叹着天骄就是天骄,各方面都碾压常人,一边努力辨认分析,间或还互相讨论。   等好容易得出结论,大致确定这些残影应当是在刚才极短的时间内,拂珠追上解子沣,再行出剑逼迫,解子沣则再行落败所造成的——因为周遭龙气的颜色已从淡红转为大红,血腥气变得浓郁不少,但和之前一样,完全没多出新的味道,由此可得拂珠毫发无损——就见残影突然叠加不少,瞬息间便铺满了最后那半步虚空,往漩涡内蔓延而去。   解子沣与拂珠可谓是前后脚的,同时踏入了漩涡。   见此,修士们眼中精芒暴涨。   解子沣果然有往帝墓里逃的打算。   拂珠可否及时截住他,在此一举!   “走!跟上!”   “快快快!”   修士们连忙动身,紧随两人投入漩涡。   洛夷川和慕相鹿对视一眼,旋即也带队跟上。   张师弟同样率队进入。   这一进入,有提前做好万全准备的,与龙气纠缠搏斗一番,即使斗得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被允许放行;没做好准备的则直接被龙气绞成虚无,连块骨头都不剩下。   名副其实的屠宰场。   然则就是这样的屠宰场,却被无数修士奉为元婴以下的福地,直想元婴后也能来此。   只可惜帝墓威压太重,哪怕是渡劫尊者也很难自降境界强行进入,更别提自控力不及尊者的元婴,修士们再垂涎也只得望墓兴叹。   侥幸通过漩涡后,抬头看去,铺天盖地的暗金光芒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更多更大的漩涡,神龙咆哮声响遏行云,足见此地龙气之盛。   不过此地龙气无法吸收。   概因此地无主,不像帝墓那些真冢是有主的,真冢里蕴藏的龙气才是能够吸收的。   再说漩涡,乍看彼此之间互不干扰,可实际只要有人靠近,那就是捅了马蜂窝,此地所有漩涡会立即相互吸扯吞噬,形成巨大的风暴,一旦卷入其中,甭提喊救命,那是顷刻就要被挤成人干,连同金丹也要被碾得粉碎。   金丹碎裂的下场很显而易见了。   如此,才有先前提到的,寻常修士想进帝墓,得等能力卓绝的天骄们联手在漩涡风暴里撕开裂缝当通道,因为他们大多能力不足,连风暴都无法抵御,更无法与其相抗。   也才有刚才几大宗门接连站队,寻常修士却万万不敢出声的那么一遭。   毕竟他们要倚靠的天骄里,解少族长正正占据着一席之位。   能用别人的剑将解子沣打成死狗,拂珠同样占据一席。   有这样的前提在,眼看两位天骄针锋相对,没谁肯得罪一族少族长,却也不敢得罪拂珠,便干脆闭紧嘴,只看不说。   倘若他们能说,那他们肯定……   打住。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修士们匆匆梭巡四周,很快便在一道漩涡前找着了拂珠和解子沣。   拂珠正出剑。   只一剑,她再次重伤解子沣。   下一瞬,她手里的无为剑穿过解子沣丹田,以无可阻挡之势,刺破了那颗金丹。   解子沣身形一滞。   大量鲜血自丹田处涌出,生机随之消逝。解子沣却不管不顾地抬起头,仍像之前那样盯着拂珠,一个劲儿地冲拂珠笑。   下一瞬他比出口型。   这回说的却不是赵翡了。   他无声道:曲——从——渡——   拂珠无甚表情。   她往前踏出半步,无为剑顺着她的力道更加深入,几乎要将解子沣斩成两半。   再下一瞬,解子沣眼睛一闭,头颅一歪,竟是就此被拂珠斩杀。   拂珠手腕轻轻震了下,收剑归鞘。   望见这一幕,未等修士们心生感慨,便见那因拂珠拔剑而失去支撑,往后方漩涡里倒去的解子沣,竟悄无声息地变成一张染着血色的纸人。   纸人重量太轻,龙气只远远路过,就将纸人带进漩涡,绞成星星点点的红白.粉末。   修士们大惊。   “是傀儡术!”   “居然以精血施展……难怪!”   难怪解少族长只象征性地争取了几句,就任由拂珠对解子沣下手,整个过程显得十分虎头蛇尾;难怪解子沣拼死也要逃进漩涡,令得拂珠也临时追进来。   却原来,这解子沣是由傀儡术幻化而成——   解族当然不会在意一张纸人的死活!   修士们愈发惊诧。   至于拂珠,作为直面傀儡术的当事人,她没有失态,只很冷静地继续归鞘。她没想原来如此,而是想果然,她就知道她的感知绝不会出错。? 第72章 碧落   他是她的附骨之疽。   早在解子沣初次受伤流血时, 拂珠就觉得不对劲。   龙气乃帝墓的重中之重,其气味之浓郁,连封闭五感后都还能隐隐嗅得到, 谈何先前无数修士命丧深渊, 皆未让龙气混杂半点血腥味,怎么解子沣流了点血,就盖过了龙气的味道?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解子沣流的血,并非普通鲜血。   然而即使是疯子, 也不会疯到把珍贵无比的心头血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因此这血只能是没心头血那么贵重, 却又没普通鲜血那么平常的精血。   想明白这点,待证实解子沣果然是动用了大量精血, 尽管拂珠没联想到傀儡术,但也差不离了。   于是此刻, 听修士们按捺不住地低声讨论,拂珠仍旧没有失态, 整个人显得冷静之极。   她听见有修士道:“想必诸位都清楚, 进到此地,便已经是进入秘境,然后里面的人出不去, 外面的人进不来……解子沣是故意的。”   “是啊。解子沣应当早就和解少族长商量好,务必要在傀儡术暴露前引拂珠来此,否则一旦拂珠有所察觉,以她的脾性, 估计拼着真冢的机缘不要, 也要立马赶回皇城, 谨防解子沣对曲从渡动手。”   “简简单单一道傀儡术,便将拂珠制约在此,解子沣好算计。”   “不知拂珠会怎么做。”   到了这里,哪怕拂珠传音镜之类的法器品级足够高,消息也是根本送不出去的。   而且倘若没猜错,早在纸人第一次受伤之时,远在皇城的解子沣本尊就已经有所感应。这会儿纸人死亡,本尊多半正在解决曲从渡。   说不定等解决完,他还会抓紧时间和他惦念许久的赵翡拜堂成亲,让赵翡成为他的新娘……   提及此,修士们不约而同地闭嘴,不敢多言。   解少族长同样听到周围讨论。   他还是那么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冲拂珠呵呵笑了笑:“拂珠道友,如何,还要进帝墓吗?”   修士们听得无不咂舌。   这话说的。   之前拂珠完全不给解族面子,反过来这解族也一点面子都不打算给拂珠。   奈何拂珠没被冒犯到。   她也没动怒,只缓缓道:“解族此番,我记下了。”   解少族长呵呵一笑:“好说,好说。”   拂珠没再接话。   她也不再看解少族长,转身朝洛夷川走去。   见拂珠过来,神情平静得近乎异常,洛夷川想了想,劝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拂珠师妹,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担忧外界变故,而是顾及眼前处境。”   洛夷川意有所指。   经了傀儡术这么遭,拂珠自己和解族之间已然是撕破脸。   假使双方在帝墓里碰上,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那将会是怎样狭路相逢的局面。   洛夷川面上不显,心下却暗叹,早知此行会有好戏瞧,万万没想到好戏主角居然是拂珠。   真是失策。   这时拂珠说:“我知道。”   洛夷川说:“真知道?”   拂珠说真知道。   洛夷川自认对拂珠还算了解,觉得她没说假话,便放了心,正要说准备准备待会儿和大家一起联手撕通道进帝墓,就见她把无为剑递来,示意他先拿着。   洛夷川接过,尚未询问,拂珠空出的两手飞快一翻,合拢结印。   这印诀有点眼熟。   未等洛夷川想起这印诀是干什么用的,就见拂珠身体轻轻颤了下,一道白色的影子由此化出。   霎时间,此地龙气仿佛被惊动了般,漩涡未动,却有狂风忽起,将那道白影带走。   只这带走,不同于先前解子沣的傀儡术纸人被带入漩涡绞碎,而是被带离此地,带去了秘境之外。   洛夷川诧异。   旋即终于凭此想起印诀的作用,失笑道:“原来拂珠师妹早留了一手。”   围观的修士们也齐齐震惊,而后喟叹不已:“身外化身之法……她用了碧落丹!”   解少族长瞳孔骤缩。   众所周知,身外化身之法乃化神期真君特有。   化神以下的修士若想动用此法,须得服用碧落丹,方能在短时间内分出化身。   不过除去碧落丹之外,拂珠显然还动用了别的法门,不然纵使服下碧落丹,她的化身也得和她一样是筑基巅峰的境界,根本无法被龙气驱逐出此地。   能得秘境主动驱逐的唯有结丹以上,即最少得是元婴的修为。   想到这里,饶是事不关己的诸位天骄,此时不禁都暗暗提了口气,望向拂珠的目光也不再是先前的好奇和探究,乃至深以为然的认同或不以为然的怠慢,皆变成了不动声色的警惕与戒备。   能在进入秘境前就未雨绸缪地备好碧落丹,这俨然是在场之人谁都意想不到的绝妙手段。   尤其拂珠不过筑基期的修为,却能分离出元婴期的化身……   这对寻常修士来说,无疑是骇人听闻之举。   对诸位天骄来说,岂非是在表明她真正的战力,其实可以和元婴相提并论?   有这等前提在,解子沣的傀儡几下就被打成死狗,倒也不算多么意外了。   再说化身,虽然碧落丹的功效并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但元婴期的修为足以解决结丹期的解子沣。不难想象解子沣本尊会遭遇何等始料不及的状况。   这才是真正的棋高一着。   天骄们越想越提防。   原本还道这位东海万音的天骄至多是在剑道上厉害了些,其余方面则和别的剑修一样直来直去一根筋,没成想她还有这等城府。   解子沣输得不冤。   至于解族……   众人转向解少族长,就见他敛了笑,眉皱得很深,川字都出来了。   然事已至此,跟拂珠呛声没用,结丹巅峰到底只是结丹,做不到能像元婴那样被秘境驱逐,解少族长只得看眼拂珠化身消失的方向,随后垂眸,川字更深。   这边解少族长眉头紧皱,那边拂珠扬眉,回洛夷川道:“早知解子沣居心叵测,我出城前岂能不留一手?”   洛夷川再度失笑:“这一手留得好,那解子沣就是想破头也想不到你会随身携带碧落丹。”   拂珠道:“那我就直说了吧,其实我本来没想用碧落丹。”   洛夷川道:“哦?”   拂珠道:“这碧落丹是我及笄那日收的一份贺礼。”   具体是谁送的,拂珠没记住,总归碧落丹是有价无市不错,但比碧落丹更贵重的贺礼多得是,碧落丹夹在其中,委实不算什么。   再者碧落丹的使用范围太窄,除非特定情况,鲜少会有人用碧落丹。   还是帮忙整理贺礼的乔应桐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让拂珠只要有用就都装一份放须弥戒里备着,拂珠才舍弃原先的想法,改成以身外化身对付解子沣本尊。   洛夷川听完了,笑道:“无心插柳柳成荫,解子沣运气不好啊,正正撞到你手里。”   拂珠也笑。   解子沣宣称赵翡本该是他的新娘——   谁都知道这是赵家祖母闹出来的笑话,没人当真。孰料解子沣不仅当真,还当得上了头,非要和她作对,如今更以傀儡术算计她。   这因是他自己作的,最后的果结在他身上,只四个字,天理昭昭。   洛夷川道:“那就期待他报应不爽了。”   话虽如此,拂珠内心还是有点忐忑。   不过她忐忑的不是解子沣,而是解族。   连少族长都亲自帮衬解子沣,那解族其他人呢,会不会也帮解子沣?   若非眼下她出不得秘境,她早要赶回皇城去斩了解子沣本尊。她只能祈祷她预留的第二三四手能及时派上用场。   如果第二三四手没派上用场……   正应洛夷川所言,现在想再多都没用,拂珠胡思乱想片刻,便按下心思,看各方天骄到来,汇聚于此。   天骄实在多。   这个氏族那个宗派,这个少主那个首席,放眼望去乌泱泱一大片。除拂珠少数几个筑基期的外,清一色全是结丹期修为,结丹巅峰更是一抓一大把,数都数不清。   人太多,就不方便管理。   尤其还都是天骄,各有各的傲气,谁也不服谁。   幸而有洛夷川这位九州第一氏族的少主在,于是无需天骄们举荐竞争那需要带领大家撕开裂缝的领头羊的位置,洛夷川才咳了声,立时就有不少人拱手让路,好叫他站去前头,洛夷川便这么轻而易举,且毫无异议地成为众天骄的第一人。   这第一人先环顾了下,方道:“诸位都是天骄,接下来该怎么做想必不用我多说,只望诸位各尽全力,咱们争取一次就能进帝墓。”   众天骄齐声应好。   旁观的修士们则纷纷后退,以免打扰天骄们的蓄力。   很快,洛夷川侧首,无需开口,立在他身畔的慕相鹿会意,屈指轻弹,那缕自从下到深渊,就一直被把玩在指尖的龙气顿时化作流光,没入离得最近的一道漩涡里。   “轰!”   仿若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漩涡一刹全动了。   天摇地动间,比任何一道漩涡都要更加雄伟壮观的风暴飞快成形。   这风暴其上高得望不到顶,其下有无数漩涡吸扯吞噬,观之似好似神龙乘风遨游,肆意摆尾间搅得风云大动,无与伦比的震撼。   “动手!”   洛夷川低喝了句,众天骄立时各显神通。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各式各样的法器祭出,携着各色灵光,争先恐后地投向那风暴。   饶是传说中的鱼跃龙门,怕也赶不及此刻万千法器齐出的盛景。   便在这盛景中,无人察觉,有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尾随在了拂珠的身后。   恰如附骨之疽,难分也难离。? 第73章 上善   伸手探向她领口。   拂珠动手前, 特意看了看洛夷川。   他的无为剑在她这里。   之前他说要试试将离给他的宝贝的威力……   《道德经》有言:“上善若水。”   因为正好身处洛夷川之后,所以拂珠看得很清楚,洛夷川掌心, 乃是一滴水。   一滴无色无味, 看起来很是平常的水。   可就是这样一滴水,甫一被祭出,便得到慕相鹿的侧目,周围诸多天骄更是注视良久。待洛夷川抬手,霎时滴水化洛河, 洛河入东海, 东海以一种别样的姿态出现在此地。   东海拥有着全中界最为广阔的海域。   凡东海所过之处, 无论多么地动天摇的风暴,都绝对要屈服在东海的威压之下。   故洛夷川掌心明明只是一滴轻到近乎于没有重量的水, 他却好像捧起整个东海般,沉重而又缓慢地将这一滴水抛向前方风暴。   “哗!”   浪涛声响由此迭起, 众人眼里分明倒映着那滴水进入风暴中的景象,然真正所见却是在无数灵光的环绕间, 浩瀚东海朝着风暴倾泻而下, 无边无际的汪洋宛如一头被惊醒的上古巨兽,仰天怒吼着,将那风暴给重重踩踏。   这一幕委实霸道, 众人皆被镇住。   眨了下眼,再去看风暴,便见经了刚才那么多天骄的攻击,也没能出现丁点波动的风暴, 竟在洛夷川这滴水到达后, 悄无声息地撕开了一点缝隙。   对此, 众天骄还没生出什么想法,在后围观的修士们就先感叹了。   “洛少主这招厉害!”   “所谓水滴石穿,应当便是如此吧。”   慕相鹿也道:“上次见你,还没这东西。新得的?”   洛夷川没说话,只颔首。   慕相鹿再道:“这么好的东西……殿下给的?”   洛夷川再度颔首。   看出洛夷川并非故意闭口不言,而是全副心神都用于驱使那滴水,腾不出空干别的,慕相鹿不知何故地眯了眯眼。   旋即侧眸,睨了眼拂珠。   拂珠仍在看那滴漂浮在风暴中的水。   也就是无为剑在她这,否则无为剑和这滴水都在洛夷川手里,两两相合,发挥出来的威力只会更大。   等那滴水脱离风暴,倒转回洛夷川掌心,他接住了,才终于开口道:“此为‘上善’。”   无为剑,上善水。   和其光,同其尘。   他果真是名副其实的道家子弟。   语毕,云淡风轻的神态瞬间转变成眉飞色舞,洛夷川手往慕相鹿那边送,又往后让拂珠也过了眼,问:“如何,威力还不错吧?”   “岂止不错,”拂珠毫不吝啬地赞叹,“都快赶上你的无为剑了。”   洛夷川对这答案非常满意:“就知道殿下给的差不到哪去。”   至此,洛夷川动手完毕。   他收好上善水就往旁边撤,方便其余天骄动作。   于是慕相鹿动手。   但见慕少主五指一握,握住把雪白的折扇。   他指尖一错,折扇打开,细看扇面不是常见的纸制或绢制,而是由根根玉雕般精致的纤长羽毛排列而成。慕相鹿手腕一动,扇面翻转间,这些羽毛散发出淡淡的青色光芒,与此同时,有种说不上来,却真实存在着的神性悄然蔓延,直令此地龙气一下敛了声势,风暴带起的狂风也消减不少。   “他们昆仑虚那尊西王母神像有青鸟神魂守护,”洛夷川隔空和拂珠解说,“慕少主这把扇子就融了点青鸟的神性。”   正因此,这把扇子被慕相鹿命名青鸟扇,言简意赅又简单粗暴。   随着神性的出现,青色光芒离开扇面,于半空化作一只青鸟。   青鸟为神鸟,仅这么个简单幻象,就凸显出与生俱来的高贵之态。青鸟扇动翅膀,绕着慕相鹿飞了两圈,清声鸣叫了下,便一头扎进风暴。   顿时肉眼可见的,狂风再减,洛夷川先前撕开的那点缝隙也随之扩大,从只有发丝那么窄的距离,扩张成可以容许半个手掌通过。   这无疑给了众人很大的鼓舞。   原本只天骄们动手,这会儿寻常修士趁风暴没那么狂,纷纷也抓紧时间开干,意图把缝隙撕得更开。   拂珠也动手了。   无为剑出鞘,这把剑不久前才饮过解子沣的精血,剑身鲜红无比,正是最鲜艳欲滴,也是最锋芒毕露之时。拂珠沉吟,觉得两位少主都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她也不能给万音宗丢脸,再则运用恰当了,还能给解少族长立立威,遂弯指,于那似热血般流动着的鲜红之上,轻轻巧巧地叩击数下。   “当,当,当。”   这声音不很响亮,可它响起时,所有人都下意识看了过来。   只因这几道声音竟连成了一小段曲调,清脆如金声玉振,是传统丝弦绝不会有的音色。   这曲调极其耳熟能详,在场人几乎都听过,甚至还能跟着哼唱后面的。   于是众人终于记起,这位天骄,她可还是天生琴心——   何为天生琴心?   纵观洪荒以来诸位闻名遐迩流传千古的音修大能,不见得全都天生琴心,但天生琴心者,必然位居其中。   而今眼前这位天生琴心,她还修的剑道。   还是那句话,解子沣输得不冤!   “当。”   叩击完最后一下,拂珠收剑,抬脚离开原地。   见她这样就算动完手,没能等到什么大动静的众人欲要发问,就听有谁震惊道:“诸位快看!”   循着望去,竟是风暴不知何时彻底停滞了。   风暴维持着拂珠叩剑成音前的姿态,被定住了似的,再没有任何动静。那点撕开的缝隙在源源不断的攻击下逐步扩张,已经可以塞进一整个手掌。   ——这便是拂珠的本事。   “解子沣踢到铁板了。”有修士小声道。   其余修士跟着附和:“我怀疑解子沣马上就要没命了。”   “拂珠现在可才筑基,等她找到真冢吸收龙气,晋升元婴怕是不在话下。”   “她筑基就已经分出元婴化身,等她元婴,实力岂非更上一层楼?”   “招惹谁不好,偏偏去招惹拂珠。”   “作孽啊。”   注意到解少族长又在皱眉,修士们说了阵便打住。   解子沣输得再狠又怎样,好歹还有解族护着,他们这些普通人可招惹不起。   说回拂珠,她在洛夷川身边站定,洛夷川笑问:“何时能听你弹一支完整的曲子?”   拂珠想了想答:“进真冢吧。”   真冢里往往有龙气凝聚成真龙。   真龙那等庞然大物,一小段曲调根本斗不过。   洛夷川笑道:“那我就等着洗耳恭听了。”然后问慕相鹿要不要一起听。   这是邀请慕相鹿同行了。   慕相鹿又在把玩龙气。   许是因着青鸟神性仍未收敛,这缕龙气不像之前那缕那样乖乖被玩,而是若即若离的,似留有一丝真龙神性。慕相鹿也不特意拘着,就任由龙气在五指间穿梭,头也不抬地道:“你们两个不是在等宋如鹤?”   洛夷川道:“是啊,但加个你也不是不行。”   慕相鹿抬头:“你这个不行,听起来有点牵强。”   洛夷川摇头:“不牵强不牵强。人多力量大,你要是同意,我能笑一整天。”   慕相鹿道:“你先笑一个时辰给我看看。”   洛夷川张嘴哈哈两声:“时机不对,你看这样行吗?”又道,“我这第一次卖笑,慕少主给点面子。”   慕相鹿:“一般吧。”   最终慕相鹿还是没答应。   他身怀青鸟神性,对吸收龙气多有影响,还是不跟他们一起为妙。   洛夷川十分惋惜,四人同行所向披靡的画面终究只能再等等了。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三人行也挺好,他跟拂珠和宋如鹤还算有默契,合作起来无需在磨合上花费太多时间。   这时拂珠趁空对洛夷川和慕相鹿道谢。若非他们两个之前出言相助,解少族长多半要继续同她演戏。   慕相鹿颔首,没说什么,洛夷川也摆手,说不必见外。   接着正说进帝墓后在哪等宋如鹤,前方传来躁动,抬头一看,由洛夷川最先撕开的那点缝隙已经扩张成丈许宽的裂缝,浓郁的帝气.皇意从中溢出,通道成形。   “可以进去了!”   离得近的天骄喊了这么声,旋即猱身而入,其后修士也马不停蹄地跟上。   修士们接二连三地进去,此地一下子变得空荡起来。   洛夷川没急着进去。   他先嘱咐跟他一起来的洛氏队伍,将该安排的都安排好,等拂珠跟张师弟说完话过来,他取出根银线,绑住自己和拂珠的手腕,这样确保无论走通道时发生何事,他都不会同拂珠分开,才对慕相鹿道:“我们先进去了。”   慕相鹿道:“遇事记得传音。”   洛夷川道:“你也是。”   拂珠和慕相鹿刚认识,暂且不是很熟,便只简单说了句万事小心。   慕相鹿点点头,目送她二人先行。   越靠近通道,帝气.皇意就越浓郁。   由于通道是被强行撕开,并不稳定,因而穿过时可见各种光景,或一呼百应,或出震继离,尽是帝王生前经历。   等踩到实地,拂珠还没站稳,就觉眼前一黑,一股腥臭气扑面而来。   “咱们这运气不太好啊,”拂珠听到身边的洛夷川嘲道,“居然一进来就碰到伪龙……”   后面的话,拂珠就没能听见了。   因为哪怕她封闭五感的速度再快,伪龙刚才的那口毒息也还是实打实地带来了伤害。她听觉已然丧失,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   她只得觑着眼,赶在致盲前看那长得类蛇,却比蛇多出两角四足;说是真龙吧,又不如真龙威武,综合下来只能称之伪龙的家伙长尾一扫,卷起洛夷川就跑。   至于腕间绑着的银线,早在伪龙喷出毒息时就被腐蚀断了。   有感自己即将陷入昏迷,拂珠当机立断,指腹一推无为剑柄,凝了道剑气追过去。   下一瞬,她闭上眼,重重倒地。   “姐姐!”   感知到拂珠不对,从下深渊起一直缩在袖子里的白近流立即拱出来。   白近流仔细探了探,探出拂珠只是暂时昏迷,别的没什么大碍,它松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空气难闻。   环顾四周,目光所及焦黑一片,地面更是坑坑洼洼,好不狼藉,白近流了然,原来是碰到习惯藏在疑冢、义冢、丛冢等,喜好玩背后偷袭的伪龙。   所以这里是个疑冢咯?   犹记上次进帝墓,它和姐姐待了那么长的时间,跑了那么多的坟冢,都没能见到伪龙半点影子,不承想这次刚进来就碰了个正着,还被喷得同洛夷川失散,这叫什么,阴沟里翻船?   它和姐姐最近过得太顺了啊。   白近流唏嘘着,从拂珠的须弥戒里叼出几张灵符,准备布置个简单的保护用的阵法。   布置好灵符,正要用灵石加固,白近流察觉到什么,猛然回头。   下一瞬,白近流浑身毛发陡然倒竖。   来人居然是乌致。   他怎么会在这里?   来不及细想,白近流条件反射般伏低身体,喉间低吼,催促乌致离开。   乌致没动。   也不知乌致怎么想的,看到昏迷的拂珠,他第一反应竟是布下屏障,罩住白近流。   白近流先是一愣,继而勃然大怒。   他要害姐姐!   当下什么都顾不得了,白近流垂头去撞屏障。   “砰!砰!”   尽管境界压到结丹才得以进入帝墓,但乌致修为仍是渡劫巅峰。这样的他施展屏障,纵使只是随手为之,也绝非现在的白近流能破得开。   果然,白近流撞得头破血流,浑身白毛都成了红毛,屏障也半点未动。   白近流急得快哭了。   “你别动姐姐!”它龇牙冲乌致喊,“你有什么就冲我来!”   乌致没有理会。   他走到拂珠近处坐下,定定地看拂珠。   须臾伸出手,缓缓探向她领口。? 第74章 亵渎   强取豪夺。   拂珠衣服是交领的。   乌致这么一探, 指尖只消轻轻拨弄,交叠着的领口便松散开来,露出片莹润的白。   本就是呈焦黑之色的地面, 少女青丝凌乱地躺在其中, 虽非清醒状态,但睫羽纤长,唇瓣鲜嫩,裸露出来的锁骨精致秀美,那片白被映衬得极为晃眼, 如雪似玉, 别样的活色生香。   黑衣的尊者垂眸。   他眼里原先没什么情绪, 这会儿看着拂珠,他眸光慢慢变沉, 隐有暗色浮动。   他一贯知道她是绝无仅有的美人。   却不知,衣裳之下的风景, 会是这般——   “你别动姐姐!”   望见这样亵渎的一幕,白近流吼声都变得尖锐了, 近乎于尖啸:“我说了, 你不许动她!”   乌致不予理会。   他只垂眸,指尖再度拨弄,轻轻一勾, 又一挑,拂珠领口顿时更加松散,有一边堪堪沿着她侧躺的姿势向下滑落。   那片白更像是雪了。   柔软的、婉约的一捧,映入眼帘, 比玉还要再娇上三分。   尊者眼底暗色愈发浓郁, 是如同夜的深沉。   白近流望着, 险些要疯了。   “混账!畜生!”   白近流一边骂,一边拼命撞击屏障,角被撞得裂开也丝毫未停。它双瞳里一半是从头顶流下来的血,一半是急出来的泪,两者混合在一起,狼狈无比,也狰狞无比,它恨不能冲过去活活撕了乌致:“你给我住手,听到没有!”   乌致还是不理。   他甚而俯了俯身,吐息渐渐变得滚烫。   此刻他离拂珠很近,近得只需稍稍一低,就能触碰到那片白。   眼底暗色更重了。   屏障后的白近流简直目眦欲裂。   畜生!   禽兽不如!   “你在做什么?”   忽然,一道沙哑询问毫无征兆地响起。   乌致微顿。   他抬眸,就见拂珠已经醒来,目光正对着他。   他彻底顿住。   听到拂珠声音的白近流也停下了。   “姐姐!”不及歇口气,白近流张嘴就喊,“姐姐当心,这王八蛋要害你!”   拂珠没接话。   她也没立即推开乌致,显见伪龙毒息仍在发作,她是强行清醒的。   这就导致她虽睁眼,但里头蒙着层混沌,晃晃荡荡,水一样。她脸颊不知何时泛起淡淡的潮红色泽,娇妍秀美,惊艳绝伦,直令乌致胸口发热,吐息也更烫。   这烫意传给拂珠,她手指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尽管如此,现下的她也还是攒不足力气去做别的。她只能半眯起眼,朦朦胧胧地望着乌致的轮廓,嗓音沙哑依旧。   “你想趁我昏迷强迫我?”她如是问。   乌致说:“不是。”   他嗓音竟同样有点哑。   心知他这是动情了,拂珠神情本来就有点冷,这下变得更冷。   “那你在做什么?”虽然因为伪龙毒息的缘故,拂珠并不能立即证实白近流对她的提醒,但凭着传递到胸口的微凉和湿热感,她大致能猜得出乌致在她醒来前做了什么,于是语气再冷了几分,“你先我进的帝墓……那条伪龙是你故意引来的?”   乌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你已及笄,”他说得驴头不对马嘴,眉眼间却含着抹拂珠看不见的温柔,“与我结为道侣可好?”   拂珠眉头一动。   陪伴百年,她太了解乌致了。   他从来都不屑于说谎,所以他不回答,其实可以等同于默认,那条伪龙确实是他引来的。   拂珠面上冰冷更甚。   他竟算计她。   语气瞬间由冷转寒,然则没再针对伪龙之事,而是顺着他的话继续问:“道侣?你不是和凝碧道君结了姻缘线?”   一如方才顾左右而言他,这次乌致依旧答非所问。   他浑然没听见她的话般,兀自道:“曲从渡成亲那日,我观你似乎很喜欢凡间的婚嫁风俗,不若我也像曲从渡和赵翡那样,请师父去姬家提亲,择吉日明媒正娶迎你回楚歌峰,可好?”   说话间,他眉眼之中更加温融,仿佛已经联想到迎娶她过门的场景。   拂珠听懂了。   他没否认姻缘线。   不过他的态度也很明显,与曾经的凝碧缔结姻缘线是他私下为之,连和他最亲近的师父嬴鱼都不知情,更枉论其余人。如此,普天之下皆以为乌致尊者独身,这样的他要娶现在的拂珠,旁人只会恭喜道贺,又哪里知晓他早先还有过一桩冥婚。   拂珠想都没想地道:“你想坐享齐人之福?”   乌致道:“何解?”   拂珠道:“你既已有道侣,何来招惹我?”   乌致道:“我没有道侣。”   拂珠道:“先前你亲口说的,凝碧道君是你亡妻。”她眼尾恰到好处地流泻出一丝嘲讽,“难不成,你在诓我?”   乌致道:“我没诓你。”   拂珠没再说了,只嘲讽之意更深刻。   许是怕她真的以为他蓄意欺骗她,乌致低低道:“姻缘线是我一人结的……不作数。”   拂珠听罢,心下微动。   是了。   可不正是不作数的。   寻常修士结冥婚,除必须要用到的姻缘线外,还有个最重要的前提,即亡者元神尚滞留在人世间,并未魂飞魄散或轮回转世。   ——乌致缔结姻缘线时,拂珠元神泯灭,因此姻缘线暂时只作用在乌致身上。   先有这点在前,才有后来他主动对拂珠提起姻缘线时,拂珠当日虽有在元神上感知到属于她的那半条姻缘线,但因为她的这一半和乌致的那一半不是同时作用的,乌致毋庸置疑无法察觉,否则他心念一动,早该发现她就是凝碧。   想到这里,拂珠定了定神,道:“不作数又如何?我不会嫁你。”   乌致道:“你会的。”   他竟是说得斩钉截铁。   他这态度明显不太对劲,拂珠不由提了口气,问他:“你这话是何意,你想做什么?”   听出她的试探,乌致一哂。   他之于她,永远不得她喜爱,也永远不得她信任。   过了这么些时间,拂珠眼里水雾逐渐消散,乌致很清晰地在其中看出她对他的戒备,以及不耐和厌烦。   当下不禁又是一哂:“……能有什么,不过强取豪夺罢了。”   强取豪夺。   他果然还是以前那个他,一点都没变。   拂珠不合时宜地回想起许多。   她想起第一次和乌致结伴去秘境,因他们动作慢了些,秘境最为珍贵的一样重宝被旁人斩获。按她说,重宝这等机缘,谁能得,谁能不得,冥冥中自有天意,注定不属于自己的,强求也没用,她便想去寻别的机缘,不料乌致的想法和她截然相反。   最终不仅那重宝到了他们手里,秘境里其余没重宝珍贵,但放在外面,照样能受颇多修士追捧的宝物也悉数收入他们囊中。   倒不是什么他二人兜兜转转才是真正的有缘人,而是乌致动了手。   他几乎将所有斩获机缘的修士夺了个遍。   经了这么遭,她不认同乌致观念,此后便常常独自一人去秘境,再不和乌致结伴,免得与他因观念相悖发生争吵。   而今两百年过去,她果然和他还是观念相悖,她还是不能理解,也无法认同他。   拂珠心绪百转千回,最终道:“不都说你是君子?强取豪夺非君子所为。”   乌致沉默了下。   然后淡淡道:“我不是。”   语毕,他伸出手,抚上她的脸。   “姐姐小心!”   白近流扬声喊了句。   没想到拂珠都醒了,居然也拦不住乌致,白近流差点气个仰倒。   当然它气的不是拂珠,而是气乌致意欲强迫,同时也是气自己实力低微,连乌致随手的屏障都破不开,更谈何把拂珠从乌致的魔爪下救出来。当即暴躁地刨了刨地面,又甩甩脑袋上的血,白近流咬牙,重新去撞屏障。   这次撞得比之前更用力。   “砰!砰!砰!”   连绵不断的撞击声传进拂珠耳里,拂珠虽无法转头去看,但光听动静都能想象得出白近流此刻惨状,忙出言让白近流停下。   岂料那巴掌大的小兽充耳不闻,一门心思地要破开屏障救她。   撞击声更响了。   嗅着熟悉的血腥味,拂珠心里又酸又涩,心疼得要命,烙着契约的手腕都在抖。再看向乌致时,她眼眶发红,其内血丝隐隐,甚至多出点名为恼恨的情绪。   乌致自然看出她对他的愤恨。   可这还不算是真正的强取豪夺——   乌致神情淡淡地想,他若真要强来,纵使北微和独孤杀在场,她也势必得听他的话。   下一瞬,他敛眸,不再看拂珠,专注欣赏手边景色。   常年的弹琴舞剑让他指腹覆着层薄薄的茧,这样的五指抚触在刚过完及笄礼的少女脸侧,太过娇嫩的肌肤难免感到些微的不平滑的粗糙,以及一点酥酥麻麻的痒。   拂珠下意识就要转头,不让他碰自己。   但她还未彻底摆脱伪龙毒息,能睁眼说话已是勉强,便只好蹙眉,强行忍耐。   待乌致手掌全贴过来,他细细密密地触摸、摩挲,这举动分明是极亲昵的,拂珠却不由自主打个寒噤,嫣红面颊亦随之慢慢恢复原先的白。   快了。   拂珠手指再动了动。   她凝神屏气,再给她一点时间,很快就好。   熟料乌致不再满足于只摸她的脸,他手开始往下,沿着她颈项滑向锁骨,拂珠眼角余光瞥见他喉结似是滚了滚。   显见她是快了,可与此同时,他也快按捺不住了。   拂珠眉蹙得更紧。   便在乌致手触上玲珑锁骨,欲要继续往下之时,忽然——   “可是拂珠师妹?”   这么一句遥遥传来,乌致动作一停。   他循声侧首,刚刚还充斥着情.欲的眼中此刻尽是凛然杀意。? 第75章 清白   强迫。   这句话对拂珠而言, 不亚于一场及时雨。   提了许久的那口气骤然散掉,拂珠尽力侧眸看去,发现说话之人赫然正是进帝墓前, 洛夷川说会晚到的宋如鹤。   “拂珠师妹?”   宋如鹤再问了遍。   随着询问, 仙宗师姐那身一如既往的红在一片焦黑之中渐行渐近。   这红十分夺目。   至少乌致看着,眼里杀意更重,他周身气势也微微地变了。   拂珠道:“宋如鹤来了。你还不走?”   乌致没说话。   只杀意越发浓郁,他停在拂珠颈边的手没动,另只手里却有漆黑灵光若隐若现, 他竟是对宋如鹤起了杀心。   拂珠道:“乌致!”   乌致垂眸看她。   拂珠也紧盯着他:“你想做什么, 你要杀宋如鹤?”   乌致不语。   拂珠道:“她是仙宗人。你确定要杀她?”   乌致还是不语。   却果然灵光消散, 他抚触着她的那只手仿佛有所留恋般,缓缓抚弄几下, 终究选择离开。他转而拢了拢她散开的衣领,脸侧几缕乱发也挽至耳后, 随后他直起身,眼中杀意尽数收敛, 欲色同样收敛了, 他目光淡淡地看拂珠。   宋如鹤离得更近了。   若非有屏障拦着,令外人看不清此地,怕是宋如鹤已经迅速赶到。   便在这薄薄的屏障里, 乌致终于开口道:“你……”   拂珠还有点动不了,便等着他说完。   可他只说了那一个“你”字就再没有下文,似乎他也不知此时该说些什么。   说多是错。   说什么都是错。   他早就一错到底了。   他不说,拂珠说:“还不走?”   白近流也说:“赶紧走!”   最好是连滚带爬, 走得越远越好!   白近流扭头, 隔着屏障看了宋如鹤一眼, 然后又转回来,不耐烦地抓了抓面前屏障。   死乌致,臭乌致,马上如鹤师姐就过来了,他还不走,是想让别人看到他是如何强迫姐姐的吗?   真真可恶之极!   忍不住又扭头看了眼宋如鹤,白近流一边估算着宋如鹤还要几息会看清这边光景,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瞪视乌致。看乌致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白近流情绪不由变得焦躁起来。   走啊!   为什么还不走?   就这么想让别人看到?   踏踏踏。   宋如鹤已经近得可以听到她脚步声了。   既轻又稳,一下接着一下,白近流更急了。   小兽龇了龇牙,刚想对乌致骂一句滚,就见乌致突然把手一挥,困在它周围的屏障瞬间消失。它愣了愣,反应过来,飞扑向乌致。   乌致起身避开。   白近流头顶的角虽在先前的撞击中破裂开来,有只更是裂得快要从根部断开了,但那两角间仍闪烁着细微光芒,在满头满脸的鲜血的映衬下,甚而隐隐显出一股凶煞之意。   这凶煞无疑很不同寻常。   至少乌致感受到后,他下意识看向拂珠,想问她可知这妖兽究竟是何血脉,但终归没能问出口,因为白近流扑过来后,目标其实不是他,而是拂珠。   只一眨眼,红白相间的小团子扑到拂珠身上。   下一瞬,小团子伸出爪子,牢牢按住拂珠衣领。   按得紧了,白近流转头,继续冲乌致龇牙,满心的怒意高涨着,那股凶煞也愈发浓烈。   “滚啊!”   白近流恶狠狠地骂:“坏东西滚远点,再敢欺负姐姐,我拼死也要咬断你的手!”   乌致没说话。   他默然看向白近流说的手。   他的右手。   自从那日在火牢被极天碧炎阵折腾了阵,最近这段时间,他这只手没怎么犯过疼。   可今日,不过一句狠话,这只手就又疼了起来。   右手轻微地颤抖,仿佛当初亲自斩断之时那样疼,甚而疼得马上就要流出血般。然乌致面上没露出半分痛色,他仅将手往袖子里藏了藏,整只手臂背到身后去,不让拂珠瞧。   拂珠没瞧。   他沉默着深深看了眼拂珠。   目光深邃,似乎要将她的样子刻进心底。   然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退后两步,身形淡去,他走了。   随着乌致离开,“哗”的一下,此地所有屏障全部消散。   恰此时,宋如鹤也到了白近流估算的能看见这边光景的地段。   尽管距离拂珠尚有些路程,但以宋如鹤的目力,她已然能够看清屏障消散后的拂珠。   许是没料到拂珠虽的确在这里等自己,但那等的姿态却全然出乎预料,饶是一贯高贵冷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仙宗师姐,这下都不禁蹙了蹙眉,加快脚步过来。   到了近前,不及询问,宋如鹤立即把拂珠从地上扶起来。   拂珠此时已有了些力气。借着宋如鹤的手,拂珠勉强坐稳了,道:“多谢如鹤师姐。”   白近流跟着道:“谢谢如鹤师姐。”   不知宋如鹤可有看到乌致离开的那一幕,总之她摇头,轻声道:“我来迟了。”   “不迟,”拂珠笑了下,眼里血丝慢慢消隐下去,“刚刚好。”   只要来了就是及时雨,谈什么迟不迟的。   宋如鹤没再说话,拂珠也不再多说,尽力恢复对肢体的控制。   经了先前与乌致的那番拖延,拂珠体内的伪龙毒息已化去许多,仅剩最后最难以拔除的一点。拂珠再攒了些力气,等灵识也恢复了点,她探入须弥戒,从中取出两枚灵丹服下,然后请宋如鹤帮忙改成打坐的姿势,她双手结印,开始拔毒。   宋如鹤安静地给她护法。   白近流也从拂珠胸前转移到肩上,不打扰她。   虽然位置变了,但白近流爪子仍牢牢按在拂珠衣领上。   白近流脑门这会儿还在淌血,拂珠胸前衣襟被染得红一块青一块,斑驳且狼藉。哪怕明知宋如鹤来了,乌致轻易不会再出现了,白近流也还是不肯松开爪子,生怕泄露出那么一点春光,就要被不知隐在何处的乌致给偷看了去。   那个混蛋小人。   以前姐姐对他情根深种的时候,他成天一副木人石心的君子模样,连姐姐的手都不曾牵过。现如今姐姐厌弃他,他反倒一改曾经的坐怀不乱,变成只知垂涎美色的浪荡之徒。   鬼知道他刚才摸来摸去,心里把姐姐当成了谁。   恶心死了!   白近流越想越忍不住又要怒骂出声。   还是宋如鹤无声指了指,示意它头上的伤,白近流这才咽下涌到嘴边的各种脏话,小心地松开一只爪子给自己疗伤。   至于另一只爪子仍死死按着,莫说拂珠胸前的一点春光了,白近流恨不能把她脖子也给用衣服遮住。   疑冢中一派寂静。   不久,拂珠手中印结一收。   她睁开眼,纤长睫羽一眨,一股黑气逸散出去,最后一点伪龙毒息就此拔除。   白近流也在差不多的时候停止疗伤。   除险些断掉的那根角摇摇欲坠,暂且没能复原外,白近流头上身上的伤基本全愈合了。显见越临近成年期,它能动用的力量就越多,不必再像以前那样只能等拂珠给它疗伤,现在它自己就可以。   拂珠看了看白近流的角。   身为饲主,拂珠清楚并非白近流不想治角,而是它的角乃是它力量的源泉之一,想修复的话很是要费些工夫。加上帝墓里限制颇多,在离开帝墓前,等闲治不了这根角。   就算出了帝墓,也不见得能立即治好。   多半得往北域走一趟。   拂珠想着,将白近流身上的血擦干净,拿布条给它的角连着脑袋小心绑住了,佐以灵符灵阵加固,免得没留意真断了。   白近流晃晃脑袋。   可别说,它这根角还挺角残志坚,它都没感觉到疼。   这时宋如鹤问:“洛少主呢?”   拂珠换掉染血的外衣,抱着白近流站起来,答:“我们刚进来就碰到一头伪龙,他被那头伪龙带走了。”   宋如鹤自是知晓帝墓里的伪龙。   与真冢龙气凝聚的真龙不同,伪龙由假冢内的气息汇聚化形而成,喜欢暗中偷袭,更喜欢将偷来的战利品带回巢穴,不到帝墓关闭之日,绝不放战利品离开。   以往帝墓开启的时间,短则两年,长则五年。   也就是说,除非宋如鹤和拂珠前去搭救洛夷川,又或者除非洛夷川自力更生,哪怕在伪龙眼皮子底下也能突破到可以被帝墓主动送出去的元婴,否则凭伪龙那只要到手就绝不会撒手的脾性,洛夷川得被关上个好几年。   ……这么想想,也是有点惨。   宋如鹤问拂珠可知那伪龙去了何处。   拂珠说知道。   当即指腹一推,无为剑出鞘半寸,一缕剑气显现而出。剑气围绕无为剑转了转便升到空中,朝某处而去。   于是循着这缕剑气与先前洛夷川被伪龙带走时,拂珠特意凝出的那道用于追踪洛夷川的剑气之间的感应,拂珠和宋如鹤离开疑冢,很快便到了另一处坟冢之前。   眼前坟冢依山而建,占地极广,气势磅礴,单看那高达数十丈的封土就知墓主人身份定然非同凡响。见剑气毫不犹豫地钻入墓碑下方的洞口,拂珠拽着宋如鹤止步。   “如鹤师姐当心,”拂珠道,“这坟冢不太对。”   拂珠前世在帝墓里有仔细研究过,因此她一眼看出这座坟冢是由真冢与假冢叠在一起的重叠坟冢。   这种重叠坟冢十分罕见,偌大帝墓里仅有一手之数。   相应的这种坟冢也十分危险,冢内伪龙真龙同在,两者常常一起出现。寻常修士连应付单独的伪龙都难,更枉论同时对付伪龙和真龙。不过如能斩伪龙、夺真龙,此冢内的龙气便可尽情享用,且无需担忧另外的伪龙过来偷袭。   洛夷川被带到这里来,真不知该说他运气是好还是坏。   “这坟冢是陷阱?”宋如鹤问。   拂珠说是:“那头伪龙应当正在里面等着。”   如果聪明点,说不定还会联合真龙,给她们来个一锅端。   宋如鹤说:“进去?”   拂珠说:“进去。”   甭管需不需要救洛夷川,这种重叠坟冢但凡遇到,就不可错过。   否则换成别的真冢,即使夺了真龙也得想方设法地防范伪龙,吸收龙气都没法安心。   但听近乎同步的“锵”的一声,拂珠借的无为剑与宋如鹤的白剑同时出鞘。两人对视一眼,共同迈入洞口。   顿时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给阻隔了般,两人刚进去,便觉眼前陡的变暗。明明洞口外天光还亮着,仅一步之遥的洞口内却没有一丝光线,伸手不见五指。   连同声音也被尽数抹去,拂珠甚至听不到她肩上白近流的动静。   试了试灵识,同样受到不小的阻挠,仅能感知到方圆三尺内的范围,三尺外的便只能如盲人摸象,自行摸索。   这重叠坟冢果然有点意思。   拂珠转头,正巧宋如鹤也转过来。   黑暗中,两人谁都没比口型,也没传音,只不约而同地各自取出条银线,将自己的手腕和对方绑在一起。   同为剑修,像拂珠擅右手使剑,宋如鹤也是右手。但宋如鹤境界比拂珠高,因此她很自然地把白剑换到左手,空出右手来与拂珠左手紧贴。   然后还是不约而同的,两根银线都系了死结。   不过是比较灵活的那种死结,比方说她们两只手虽紧挨着不留缝隙,但一方只需五指轻轻一勾,便可与另一方的五指交缠,以此确保接下来不论发生何事,纵使是银线被伪龙毒息给腐蚀了,抑或是伪龙又看中谁拿尾巴卷了就跑,两人也绝对不会分开。   当然拂珠没忘给白近流也绑了条银线。   做完这些准备,两人重新举步,向着更深的黑暗走去。   这一走不知方位,不知距离。   幸而因为伪龙是与真龙同处同一座坟冢中,真龙天然压制伪龙,因此一路上并未出现像在疑冢里那样随时会碰到伪龙留下的各种毒息毒液的状况,只会突然遭遇伪龙派遣过来的战利品。   战利品大多是伪龙用毒液控制的修士。   这种战利品不算多么危险,危险如洛夷川那等结丹巅峰之流,伪龙是要放在眼皮子底下亲自看管的,不会舍得拿出来让人霍霍。   是以拂珠与宋如鹤交替着动手,剑光忽而如鲜血,忽而又似霜雪,交映着几乎照亮整条墓道。   两人不杀战利品,只打到昏迷捆住了,免得后续再被伪龙控制。这么走走停停,拂珠在脑海中勾勒出大致的路线,她们似乎快到主墓室了。   不论真龙还是伪龙,巢穴一般都在主墓室。   果不其然,再走大约一刻钟,期间又打晕数个战利品,前方不远处光芒大盛,豁然开朗。   正应拂珠说此坟冢乃真假两冢相叠,前方主墓室是由真假两个墓室并成,宽敞如小广场般,四角不知何时燃起的长明灯耀耀生辉。墓室正中央有七口棺材呈七星分列,每口的棺盖皆半开着,可以看见里头各躺有一人。   不必辨认棺材中躺的都是谁,只消找准那两角四足的伪龙所伏之地,也就是位置最靠北的那一口棺材,便可透过伪龙搭在棺材边上的爪子的缝隙,看清底下那一身白衣被染成灰衣,独衣摆处的洛水纹没变,在长明灯的照映下仍幽幽泛着水光的,正是此行要找的洛夷川。   见洛夷川似乎没被伪龙毒液控制,还能抬头往墓道这边看,拂珠立即冲他招了招手。   洛夷川望见拂珠,眼睛一亮。   他张口说了句什么。   虽听不见洛夷川的声音,但看他那眼神,以及他那口型,就知道在这儿遭受的经历必然非常人所能想象的,否则凭他那一贯顺其自然的心性,何以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道:两位师妹快救我!再不救,我的清白就要毁在伪龙手上了! 第76章 幽兰   以剑奏曲。   面对洛夷川的求救, 拂珠没有立刻上前。   宋如鹤也没有。   因为她们已经看见在那七口棺材之外的第八具棺材。   这第八具棺材被伪龙所占据的七星棺以众星拱月之势围拥在墓室的最中心,尊贵得仿佛伪龙都得恭恭敬敬奉其为主。光看最外层棺椁那华丽珍美的程度,就知这具乃真棺, 只不知里头躺着的是曾经凡间的哪位帝王。   当然, 帝王是何身份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真棺之上盘桓着的,驼头蜃腹,蛇颈鱼鳞,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 正是真龙。   尽管早先就料到一旦进入主墓室, 必会同时碰到伪龙与真龙, 但此刻真见到了,拂珠忍不住握紧手里的无为剑, 要斗龙了。   饶是拂珠上辈子为了能够更快更准地辨认坟冢类别,进过那么多次坟冢, 她也没碰着伪龙,至多只有几次遭遇过单独的真龙, 她从未同时相斗过二龙。   像伪龙会喷毒息、吐毒液, 加之又能将偷来的猎物制成战利品为自己所用,它自己则会趁着战利品纠缠新猎物之时于暗中进行偷袭,此番行径可谓是帝墓里最难缠也最让人恶心的。再多个可以压制并命令伪龙, 甚至是随意取用所处坟冢中龙气的真龙,不难想象拂珠她们想要拿下这座重叠坟冢,怕是不会太过轻松。   不过拂珠还是有些久违的兴奋。   她有感她今日或许终于可以不必再顾及这这那那,能放开手脚好好打一场了。   自转世以来, 她已经许久没有真正动过手。   长明灯火映入少女眼帘, 火红星子在其内灼灼跳跃着, 七星棺里的洛夷川望见了,莫名心头一动,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要发生了。   “呼。”   突然,坟冢内的极静被打破,一道明显不属于人族的沉重的呼吸声响起。   循着望去,真棺上刚刚还闭目着的真龙此时已睁开眼。   虽只是由龙气凝聚而成,并不具备生命,但之所以称其为真龙,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其拥有着几分神龙的神韵与神性。只见这头真龙瞳眸神光隐现,威压尽显,深沉到近乎发黑的暗金色光芒从口中缓缓吐出,龙气之浓郁,之纯粹,令人不可直视。   真龙既醒,趴在七星棺上的伪龙也跟着抬了抬头颅,朝真龙发出“嘶嘶”的声音。   拂珠:“……”   这谁给起的名叫伪龙,谁家龙的叫声是这样的?   拂珠有心想要吐槽,最好是能跟洛夷川这个学识渊博的探讨一番关于伪龙名字的来源,奈何洛夷川和她之间的距离太远,没法用灵识传音,且眼下也并非聊天的好时机,拂珠只得看伪龙嘶嘶好一阵,得了真龙的首肯,伪龙便再抬了抬头,连带大半身子也从七星棺上起来了,它居高临下着,目光落在她和宋如鹤身上。   不同于真龙颇具威严的瞳眸,伪龙的眼睛是像蛇一样,透着股阴森森的冰冷。   这种冰冷在伪龙长尾一拍棺壁,顿时除它爪下的洛夷川外,其余六口棺材里躺着的人皆如提线木偶般冲出时,越发显得不似活物。   “嘶!”   随着伪龙发出高亢鸣声,六人应和地从喉间发出同样的怪叫。   六人的眼睛也在这时变作幽绿色的蛇瞳,目光无神,阴冷而充满杀机。不论男女,六人身形皆如蛇一般,诡异却迅速地贴着地面游动,其中有动作略显滞涩僵硬的,显见是在努力化去体内毒液,好挣脱伪龙的控制。   见此,无需交流,拂珠和宋如鹤几乎是同时解开腕间银线。   两人默契地一左一右,迎上这全是结丹巅峰的六人。   唰!   无声的剑花被挽出,赤红与霜白的光华交错着盖过长明灯火,战斗转瞬爆发。   因真假坟冢重叠的限制,无论拂珠和宋如鹤如何用剑,两人造成的动静都等同于无,剑气灵力更是散不出多远。好比说洛夷川这会儿手无缚鸡之力,连最简单的屏障都没法设立,一点点的战斗余波都有可能会给他带来伤害,然入口那边的余波还未来到七星棺前,就自发消弭了去,洛夷川就这么轻松躺平着看拂珠她们动手。   ……等一下。   为什么只控制这六个人,他不也是伪龙的战利品之一吗?   洛夷川想着,忽觉上方有阴影覆盖下来,他抬眼一看,伪龙身体已落回原位,那类蛇的头颅微微低着,刚刚还阴冷得不行的眼睛此刻正凝视着他。   不知可是被关太久,脑子有点钝了,洛夷川竟从这眼睛里看出点疑似温柔、喜爱的神色。   好像伪龙之所以不控制他去打架,完全是因为太过偏爱他。   洛夷川:“……”   他知道他长得好,天赋佳,为人又风趣幽默,十个生灵里得有九个喜欢和他相处,但这并不代表剩下最喜欢他的那一个就是伪龙。   他一点都不想要这份偏爱谢谢。   人落平阳被龙欺的洛少主艰难别开眼,重新看向墓室入口。   这一看,他心中大定,管什么偏爱不偏爱的,有两位战力顶尖的师妹在,他势必要不了多久就能摆脱这被囚困囹圄的尴尬局面。   到时别说是上面这头伪龙,就是那头真龙,也得老老实实给他盘着!   遂边继续化解体内毒性,边看两位师妹以二对六,那等大显神威,竟是没有丝毫的吃力与勉强。   砰!   仍旧是寂静无声的,拂珠以无为剑身拍中一人腰侧,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将人拍得直往旁边倒。恰好旁边就是宋如鹤所在,宋如鹤明明也正忙着缠斗,这时却头也不回地手腕轻抖,银线顿时长了眼睛似的准确缠上人腰身,将人捆了个结实。   与此同时,宋如鹤白剑一挑,将另一人逼向拂珠那边。拂珠倒是没特意腾出手绑人,因为她有白近流,白近流手工活做得比她细致多了。   白近流以前实力不足,大多时候都在拖后腿,这回终于能参与自家姐姐的战斗,它小小身体在人群中穿梭如电,这里蹦蹦那里跳跳,偶尔还帮宋如鹤打打下手,整个兽振奋得不行。   有白近流帮忙,这场以少敌多的战斗不久便落下帷幕。   眼看六人被绑得动弹不得,之后更是被扔到角落里用灵符镇着,确保再不会受伪龙控制,洛夷川发出第不知多少次的感叹,两位师妹真是越来越默契了。   又想战利品全军覆没,伪龙该是时候亲自下场了吧。   大约洛夷川的乌鸦嘴真的开过光,下一刻,他头顶果然响起一道嘶鸣声。   伪龙目光幽冷地盯着拂珠和宋如鹤,杀意浓烈得犹如实质。它泄愤似的喷出口毒息,旋即长尾一摆,它离开七星棺,速度奇快地直朝两人而去。   当然,它离开前,没忘将半开的棺盖拉了拉,以防里面的洛夷川趁它不在偷摸跑了。   洛夷川:“……”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真爱吧。   洛少主心情极度复杂。   他努力调整姿势,借着伪龙好心留给他的狭小缝隙继续观战。   要说伪龙的难缠之处在于仅一口毒液,就能制造出源源不断的战利品,甚至它都用不着露面,就能将猎物玩得团团转。而当战利品不足,致使伪龙不得不亲自对上猎物,在这种情况下,伪龙实力大降,可谓相当好对付。   至少在洛夷川看来,伪龙已经是两位师妹的囊中之物了。   于是洛少主很心安理得地当双姝救美的那个美。   他看戏一样地看伪龙刚刚降临到双姝面前,不及喷点毒息,就被宋如鹤当头劈了一剑;没等它疼得嚎叫出声,尾巴又险些被拂珠砍断。   这对伪龙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它勃然大怒,一个神龙摆尾强行顶开两把剑,随后蛇吻大张,浓黑的毒液伴随着毒息喷吐而出,空气中立时多出股刺鼻气味,地面也肉眼可见变得崎岖不平,大大小小全是被腐蚀出来的窟窿。   “嘶昂!”   伪龙愤怒咆哮着,携满身的腥臭气朝拂珠和宋如鹤撞去。   于是剑花再挽,剑光再起,无声的战斗再次爆发开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一道悠长龙吟。   墓室里的龙气霎时全部暴动,真龙竟离开真棺,向入口的战场奔腾而去。   没想到真龙也要下场,洛夷川忙道:“小心!”   话刚出口,洛夷川就反应过来,他能发出声音了。   便提高声量继续喊:“小心真龙……拂珠!”   拂珠与宋如鹤正是相对而立,一后一前地夹击伪龙,欲将伪龙就地斩杀的紧要时刻,听到洛夷川的提醒,拂珠不及做出多余反应,她立即往旁边跨了一步。   “嗤!”   几乎就在拂珠动作的下一瞬,真龙利爪抓破拂珠刚刚站立的地面,登时碎石迸溅,裂缝四散蔓延,孔洞深不见底。   这真龙的战斗力果然比伪龙要强上许多。   “小心,”洛夷川的声音再度传来,“这真龙怕是要和伪龙联手了。”   若是寻常联手倒无需担忧,然而真龙和伪龙的联手是后者完全听命于前者,前者想如何,后者便如何,绝非所谓的如臂使指那么简单。   拂珠和宋如鹤自然清楚这点。   但两人俱都面色未变,反而手中长剑更加光芒夺目。   其中拂珠更是一剑既出,赶在真龙与伪龙汇合前,笔直向着真龙一斩!   “两位好兴致。”   忽然一道男声自后方墓道传来:“同时相斗二龙,这等气魄,真是让人甘拜下风。”   正欲给真龙断尾的拂珠一顿。   乘着这点停顿的工夫,真龙险之又险地避开无为剑,长尾朝拂珠重重一甩。   大好时机已逝,拂珠索性也不接这招,飞身后退。   待站稳了,拂珠回头看墓道,说话者闲庭信步,神情悠然,赫然竟是解少族长。   见拂珠望过来,解少族长呵呵一笑,向她拱了拱手。   “拂珠道友,大敌当前,可不敢分心啊。”   语毕,蛇鸣声混合着龙吟声响起,正是真龙已经到了伪龙那边,二龙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威压极重。   前是凶相毕露的伪龙真龙,后是不怀好意的解少族长。   这等状况,拂珠绝不敢心存侥幸。   她看了眼对面的宋如鹤,然后当机立断把无为剑往身前一横,松了手。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托着无为剑,这三尺青锋兀自停在空中,刚刚还鲜红如血的赤光一瞬消隐,平静如初。拂珠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中似有华光闪过,她伸手覆上无为剑身。   “当。”   轻轻的一下碰触,无为剑发出一道清脆剑吟。   这一声使得盯着解少族长的洛夷川立即将目光转移到拂珠身上。   便见拂珠并非再像之前那般屈指叩剑,这次她是十指全数挨着无为剑身,刚才那声就是她其中一根手指的指尖触击剑身所发出的。   她这姿势看起来像在抚琴,抑或是在弹筝。   可她手底下确确实实不是琴,也不是筝,而是一把剑。   洛夷川恍然。   这莫非就是她先前说的,等进真冢后就弹一支完整的曲子?   果见刚才那一声后,无需酝酿,拂珠继续以指尖触击,“当当当当”,虽是剑吟,和寻常的琴音筝声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但那深沉压抑的曲调听起来还是颇为耳熟。洛夷川想了想,拂珠弹的应该是《幽兰》,现在正是《幽兰》最开始的引子。   《幽兰》乃古琴名曲。   所以拂珠手里是没有古琴吗?   还是说她不仅没有古琴,她也没有别的乐器,这才不得不以剑弹曲?   想到这里,洛夷川觉得有点稀奇,万音宗弟子,出门在外居然不随身携带乐器?   不过看拂珠信手以剑奏曲,洛夷川又觉得不带乐器好像也没什么,总归不管什么东西到了拂珠手里,都能发挥出旁人意想不到的妙用。   “当!”   又是一声清亮剑吟,《幽兰》引子结束,进入第二段。   《幽兰》共四段,从第二段起,到最后的第四段,皆为主题。   于是无形的音浪彻底成形,犹如海啸般,以无为剑为中心骤然爆发。   “轰——”   当是时,整个主墓室,上至穹顶,下至地面,哪怕是长明灯照不到的边边角角,所有地方皆被音浪冲刷,洛夷川甚至感到他躺着的七星棺都震了几震。   须知方才双姝斗伪龙时,战况那么激烈,七星棺也没动上一动。   天生琴心,确实非同凡响。   墓室内动荡不歇,二龙仓皇吟声响彻,拂珠却抬头欣赏一眼都无,她仍在认真奏曲。   剑吟悠悠,《幽兰》亦幽幽。   直等四段全部奏完,拂珠终于停手。   这时她才抬头,眸光淡若烟云。   她无需琴,无需筝,无需这世间任何乐器,她只需一颗琴心,便可奏出这世上千乐,天下万音。   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   作者有话说:   恢复更新!   然后这卷快结束了,开个抽奖吧,在70、71、72、73、74、75、76这几章评论就行,祝大家欧气爆棚~   “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本草纲目》   “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陈季《湘灵鼓瑟》? 第77章 逼退   一音破万法。   一音破万法。   以剑吟形成的音浪犹在肆意席卷, 那等所过之处赤地千里,与原本的悠远曲意截然不同的张狂和霸道,以致八具棺材全硬生生地挪了位, 壁上的长明灯也熄了不少。   墓室内立时变得昏暗, 光线明明灭灭,杀机也若隐若现。二龙吟声不知何时逐渐平息,一切皆静,只能听得到缓缓走动的脚步声。   拂珠垂下手,无为剑跟着落下, 被她重新握住。   她往前走了两步, 迎上从对面过来的宋如鹤。   此刻宋如鹤一身红衣明绝艳绝, 手中白剑亦是素绝淡绝,冰霜冷傲不可侵。冽冽杀意环绕在她周身, 白剑剑芒仍自吞吐,显见方才也是动用了相当厉害的手段。   宋如鹤在拂珠身边站定, 道:“幸不辱命。”   拂珠笑笑:“还要多谢如鹤师姐信我。”   却原来,先前拂珠看宋如鹤那一眼, 意在让宋如鹤为她掠阵。   她以剑奏《幽兰》琴曲, 最后造成的威力大是大,但引子阶段为蓄力,音攻不显, 这时就需要有人从旁协助,以免被敌方寻到破绽,从而阻挠她奏曲。   幸好她和宋如鹤已经培养出足够的默契,所以仅只是一个眼神, 拂珠诸事不管专心奏曲, 宋如鹤则全力为她抵挡二龙攻击, 同时还要提防解少族长,如此直到引子结束,《幽兰》终于展现出一代名曲独有的风骚。   尽管拂珠当时没能观战,但光凭她在弹奏引子,包括后面的三段,期间没有遭到任何的干扰,就知道宋如鹤为了能给她争取到足够的时间,究竟花费了多少心力。   好比这会儿白近流蹲拂珠耳边小声絮叨,内容全在讲宋如鹤刚才的剑有多绝。   世人皆道仙宗师姐仙风道骨,超尘脱俗,不外如是——   此言不虚。   当然,在白近流心里,真论起来肯定还是自家姐姐的剑最绝。   不管怎么说,拂珠听着白近流的话,找回乱琼剑好与宋如鹤比剑的心越发强烈了。   “辛苦如鹤师姐,”拂珠道,“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宋如鹤没拒绝,轻轻颔首。   总归二龙已经偃旗息鼓,只剩一个解少族长。   解少族长虽未离开,却也被刚刚宋如鹤的剑、拂珠的曲震得根本动不了手,料想再翻不出什么花样。   宋如鹤便退至洛夷川躺着的七星棺旁,一面帮洛夷川化解毒性,一面看拂珠再次对上解少族长。   洛夷川也在看。   须臾示意宋如鹤设下屏障,问:“你觉得拂珠师妹会杀他吗?”   宋如鹤摇头。   洛夷川道:“英雄所见略同。”   拂珠与解少族长之间本身是没有任何矛盾冲突可言的,万音宗与解族之间也没有。   他们两个唯一的,同时也是全部的矛盾,只建立解子沣这个人身上。   正因此,拂珠不会杀解少族长,解少族长也不会杀她,他们两个绝不会为着解子沣拼得你死我活。   虽说进帝墓前,解少族长帮解子沣阴了拂珠一把,拂珠也当场反击回去,看起来双方已然是正面杠上,但归根究底,皇城里的解子沣现在情况如何,被拂珠化身找上后是生是死,谁都不清楚,同理,拂珠在意的曲从渡和赵翡现在如何,他们身处帝墓也无从得知。   以这样双方都未知的状况为前提,谁敢先行点燃那根引火线,谁就是落了下风,就是露了怯,最后讨不得什么好。   对峙,对的就是谁先沉不住气。   “解少族长偷偷跟过来,应该是看我没法动手,觉得只你和拂珠师妹两人斗不过两头龙,就想趁机捡漏,顺便还能打个脸嘲个讽。”   洛夷川道:“他也不想想,全东海万万人中决胜出来的天骄,哪有那么简单……解族,有点太自视甚高了啊。”   宋如鹤颔首表示赞同。   且说解族是近百年才跻身三氏五族之列,在八大氏族中可谓资历最浅,底蕴也最浅。现如今的皇城之所以肯奉解族为首,一则是因为解族声称绝不会如曾经的轩辕氏般一家独大,二则解族族长是皇城成名最久的尊者,其余宗族给尊者面子,并非真就对解族心服口服。   平时解族在皇城里作威作福还行,反正是皇城自家事,外界想管也管不着。结果这到了外面,进了帝墓,五天修士全数汇聚于此,其中不乏有隐世世家,更不乏比万音宗还要知名的大宗大派,解少族长居然也敢当众搞小动作,还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们在算计人似的使劲乱蹦跶,真不知该说他们是自信呢,还是自信。   须知洛氏都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坑人,解少族长哪来的勇气?   退一万步讲,就算解少族长真的觉得拂珠和她背后的万音宗干不过他们解族,也觉得拂珠能分出元婴期化身的本事一般般,可他总不能连打开通道时,拂珠露的那一手都没看到?   当时拂珠只弹几个音,就打出那等傲人战绩,更何况是弹奏完整的一曲,想都知道那后果等闲不是谁都能接得住的,还谈何主动送上门来,阴阳怪气地说一句甘拜下风。   洛夷川想,可能这位少族长真的拥有着超乎常人的自信吧。   那边拂珠已走到解少族长近处,开门见山道:“敢问解少族长追来此处,意欲何为?”   解少族长没有立即回答。   经了方才波及整个主墓室,乃至是整个坟冢的动荡,此时的解少族长衣衫凌乱,长发散乱,形容十分狼狈。周遭灯火晦暗,他神情也是晦暗的。   听见拂珠问话,他按在石壁上的手动了动,却没能撑得起来,他便抬起头,对拂珠笑了一笑。   这笑容颇有些神似当日曲家喜堂,解子沣露出的那个笑。   至少洛夷川看着,都不免啧啧出声,跟宋如鹤暗叹解族人好像真有那么点疯子成分流淌在血脉里。   于是仍旧是那熟悉的呵呵声,解少族长也不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尴尬,就那么笑着道:“不欲何为,路过,进来看看。”   拂珠道:“看完了吗?”   解少族长笑意微收:“看完了。”   拂珠道:“看完就走吧。”   解少族长又不答话了。   他笑容彻底收敛。   拂珠再道:“此地已有主,不欢迎后来者。”   竟是绝口不提和解少族长先前龃龉,只拿解少族长不打招呼就进来之举说事。   而解少族长沉默数息,竟点头道:“是我莽撞了。”   只这么简单的几句对话,解少族长很快离开。   旁观全程的洛夷川简直叹为观止。   这是活活给逼退了啊。   看来解少族长自信归自信,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点脑子在的。   因着此地限制被拂珠一曲《幽兰》彻底打破,所以等到确认解少族长不仅出了这处坟冢,他还主动朝别的方向去,大有从此在这帝墓里要绕着她走的意思,拂珠收回灵识,转而看向二龙。   二龙和刚才的解少族长一样,这会儿只能紧紧挨着石壁,稍微动动都显得格外艰难。其中真龙更是神性都消减了几分,瞳眸远没有之前的光亮。   不过眼看拂珠望过来,真龙还是下意识发出低吼,试图震慑。所剩不多的龙气围绕着二龙盘旋,薄得仿佛纸页,一戳即破。   拂珠没去动龙气。   她目光停在比真龙更加虚弱的伪龙身上。   倒是第一次见真龙主动护着伪龙。   遂询问洛夷川和宋如鹤,得知他们也没听师长们说过这种情况,拂珠若有所思,可能这就是真假重叠坟冢独有的特殊之处吧。   “我知道你听得懂我说话。我可以放它走。”   拂珠思索完,居然指指伪龙,跟真龙谈起条件来:“前提是你得任我差遣,我就不动它。”   真龙没有回应。   龙气仍在盘旋,低吼声也没停,还是那副戒备模样。   拂珠没在意,继续道:“看你也不像刚化形的,那想来你应该知道,我们修士碰到伪龙,但凡能打得过,十有八九都会选择杀伪龙。我之前也打算杀。”她抬起无为剑,剑尖直对伪龙,“你觉得,是你的速度快,还是我的剑快?”   真龙本就一直盯着拂珠,这下更是盯紧了。   它头颅也强行抬高,张口一吸一吐,周围龙气立时暴动,墓室内有狂风平地而起,铺设得毫无缝隙的地砖都要被掀起来。   乍看真龙被惹怒,马上就要倾其所有同拂珠斗上一场,可即便如此,它也没忘将伪龙护得好好的,半点风都没往伪龙身上吹。   拂珠则压根没被这一幕唬住。   她随手拨了拨吹乱的青丝,慢悠悠问出最后一句:“想好了?”   只三个字,狂风骤歇。   下一瞬,暴动的龙气恢复原状,真龙转头低吟,似是对伪龙嘱咐着什么。   拂珠听了听,发现听不懂,问白近流懂不懂。   岂料白近流摇头说不行,这帝墓里不仅龙和外头的龙是两个毫无关联的物种,龙语也和它传承记忆里的不一样,它只能听懂少数几个字眼。   “走、之后、汇合,”白近流努力翻译,“应该是让伪龙先走,之后再跟它汇合的意思。”   白近流说完,就见伪龙点点头,算是应承了真龙的嘱咐。   接着伪龙转头,看了眼它最偏爱的洛夷川。   那眼神,明显的恋恋不舍。   随后再不耽搁,伪龙小心地绕过拂珠,朝通往外面的墓道游去。   洛夷川见此,颇感开怀。   他不禁道:“这伪龙总算走……”   最后的了字尚未出口,洛夷川面色一变:“小心!”   音落,破风声骤响,竟是本该离去的伪龙悄然折回,于墓道顶壁朝拂珠扑杀而下!? 第78章 登榜   最年轻的元婴美人。   未料真龙是说到做到, 伪龙却秉承一贯的偷袭风格,临走前还不忘恶心人一把,毒性尚未除完的洛夷川当即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竟赶在宋如鹤反应之前, 先行动作。   他哐的一下推开厚重棺盖,不及站起身,便飞快把手一抬——   “哗!”   水声大作,上善水被抛出七星棺,后发先至地出现在背对着伪龙的拂珠身后, 微微一振, 一面水幕飞速凝出。   洛夷川这一手实在太快, 俯冲而下的伪龙避无可避,转向不得, 直直撞上那面水幕。   登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乍看水幕涟漪浮动, 十分浅薄的一层,实则以伪龙冲击的角度与速度, 它竟似撞上铜墙铁壁般, 当场痛吟出声。   本就虚弱的伪龙在这一撞之下血流如注,头顶两角齐齐折断,好不狼狈。   恰此时, 落后洛夷川半步的宋如鹤的白剑到了。   明明此番动手,宋如鹤与洛夷川并未言谈,两人都不知彼此招式。   可就是那种神乎其神的巧合与默契,宋如鹤的白剑在到达水幕位置时, 刚好是水幕经受了伪龙撞击, 正自消化力道, 未再固若金汤之时,于是白剑不仅没有像伪龙那样遭到强硬阻拦,反倒是毫无停顿的,直接从水幕间穿行而过。   “唰!”   凛凛白剑势如破竹,寒凉剑意几乎将水幕凝结成冰。   可水幕到底没有变成冰墙,那能凝结的就只有水幕前的伪龙了。   果见穿过水幕后,白剑去势未减,“噗嗤”一下,正中痛叫着的伪龙那折断的两角之间。   顿时有璀璨剑光携着肉眼可见的冰霜自白剑刺中之处蔓延开来,不过瞬息工夫,伪龙就整个被冻成冰雕,再动弹不得。   直到这个时候,拂珠才堪堪执剑回身。   但很显然,两位结丹巅峰的同伴先她出手,已经无需她再行抗御。   洛夷川松口气:“还好,赶上了,没叫拂珠师妹受伤。”   若不然,帝墓此行他不仅全程躺着没出力,还害拂珠受伤,他脸都要没了。   洛夷川摸摸自己的脸,确定目前还完好无损,他扶着棺盖下地,正待动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过去与那不守龙道的伪龙好好说道一番,就见拂珠抬起无为剑,点了点伪龙冰雕。   这一点之下,冰雕立即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响,竟是白剑停留着的两角处出现了裂纹。   看那裂纹延伸的趋势,大有要继续往下,让伪龙的头颅也像角一样碎裂。   头颅都碎了,伪龙自然是活不成的。   此举意在威胁。   于是真龙才从伪龙偷袭不成反被冻住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尚未表露出什么情绪,就赶紧先冲拂珠低了低头,口中也低吟着,十分直白的示弱。   显而易见,洛夷川刚才那一手,令得真龙明白,眼下这般局势,唯有做足了姿态,方有让伪龙活着离开的可能。   拂珠和宋如鹤联手已然能够完全压制全盛状态下的它和伪龙,再加个战力恢复的洛夷川,饶是真龙呼朋唤友,让离得近的其余真龙赶过来,怕也是赶不及在她们三人手里救下伪龙。   真龙姿态不由放得更低了。   拂珠却没如真龙所愿收剑。   相反,她又点了点冰雕。   “咔嚓”声随之扩大,裂纹转瞬延伸至伪龙颅顶,威胁愈重。   被冰雕封得一动都不能动的伪龙立时再顾不得冰冷与疼痛,从嗓子里发出模糊的“嘶嘶”的叫声。   白近流听懂这叫声,给拂珠翻译道:“姐姐,它在跟你求饶。”   拂珠说:“是吗。”   话落,没等白近流回答,真龙侧过头,给伪龙说了什么。   伪龙听罢,再度嘶鸣。   白近流及时翻译:“现在是在认错。”   拂珠说:“没了?”   这下用不着真龙提醒,伪龙忙又嘶鸣一阵,白近流边听边说这回是在保证,还有发誓,内容大致为它要是再控制不住本能,它就自断龙尾,当作赔罪。   拂珠有点嫌弃。   谁想要伪龙尾巴啊。   鳞片血肉骨头什么的全是毒,拿出去喂狗,狗都不吃。   却见白近流咂吧咂吧嘴,盯着伪龙长尾的眼睛比长明灯的灯芯还要亮,拂珠顿了下,觉得似乎或许大概还是能要一要的。   说起来最开始她和洛夷川遭遇伪龙喷吐毒息的时候,藏在她袖子里的白近流无从得知袖子外发生的事情,并未像她一样封闭五感。   按理说,她所著并非法衣,抵御不了毒息的入侵,袖子里的白近流也该因接触到毒息而陷入昏迷。   可事实却是白近流活蹦乱跳的,半点事没有,可见伪龙毒息无法对它造成任何伤害。   ——对白近流而言,甭管什么品种,也甭管有毒还是没毒,只要奈何不了它,那就都能成为它的口粮。   白近流盯着伪龙的眼睛更亮了。   它长这么大,还不知道龙肉是什么滋味呢。   拂珠向来疼白近流。   见真龙跟着发誓,拿自己的主动沉睡来给伪龙做担保,拂珠沉吟数息,总算收剑。   然后对宋如鹤点点头,宋如鹤剑指一划,白剑顺应地“嗡”的一声,在没有引发裂纹扩张的前提下离开伪龙头顶。   白剑甫一离开,整个冰雕就如同处在极致高温的环境里,迅速开始融化。   不多时,冰雕融化完毕,伪龙终于重见天日。   “嘶昂!”   大约是真的被吓到了,伪龙对着真龙叫了这么句,便匆匆转向,重新朝墓道游去。   这次伪龙没有再看它偏爱的洛夷川了。   眼见伪龙游入墓道,眨眼就再望不到踪影,真龙也信守承诺陷入沉睡,白近流收回目光,遗憾地拍拍小肚子。   尝不到龙肉,白白真是好生可怜。   可怜的白白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伪龙血味,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方忍痛放弃爆炒龙尾、香煎龙尾、凉拌龙尾等一系列吃法,转头看拂珠搜刮此地在龙气滋养下生出的各种灵物。   “龙茧草。”   拂珠拿剑挑了挑生长在真棺阴影处的一株灵草。   这种灵草乃帝墓秘境独有,往往只产于真冢真龙巢穴之中,数量十分稀少。   龙茧草小而色白,不仅形状酷似蚕茧,甚至还能像真正的蚕茧那样抽出丝来,是制作丝弦的绝佳材料。   “我是用不到龙茧草,”拂珠问过洛夷川和宋如鹤,得到也用不到的回答,便剑尖一扫,将此处所有龙茧草的茧割下,“不过可以做成琵琶弦,给师兄的青骨用。”   白近流嗷呜应声。   是的是的,自从当年姐姐出事后,兄兄的青骨琵琶就再没换过弦。   收完龙茧草,拂珠扫了眼四周,没去动那些和龙茧草一样珍贵的灵草,而是往更深处走去。   一路无视各色罕见灵物,拂珠走了许久,方在一棵生得并不如何高大,但树身形态却纤细矫健得仿佛真龙所化的奇特树木前停下。   此木名为龙灵木,吸收龙气精粹而成,是制作大鼓的上好材料。   同样的,这龙灵木也是只产自帝墓秘境里的真龙巢穴,外界是寻不到的。   “龙灵木可以给师父。都一百年了,她的尽神大鼓也该修整修整了。”   拂珠念叨着,目光转向龙灵木周遭的伴生灵物:“这个可以摘了给剪灯,那个可以给应师伯,还有张师弟和四日徒弟能用到的……”   包括像姬彻之乔应桐和曲从渡赵翡等凡人也能稍微用用的,此地灵物接二连三地被拂珠收入须弥戒中,很快扫荡一空。   之后再往其他地方逛了逛,挑些用得到的,用不到的也收了些,拿去跟洛夷川宋如鹤搜寻的别的灵物做交换,拂珠此番深入龙穴可以说是初战告捷。   三人各自搜罗完毕,在主墓室汇合。   看着即使没有特意盯守,也仍恪守承诺伏在地上安静沉睡的伪龙,换了身干净衣服的洛夷川开口道:“拂珠师妹,放伪龙留真龙,可是想利用它去找别的真龙?”   拂珠点头:“洛少主知道这个窍门。”   洛夷川应道:“听长辈们说起过。”   长辈们说进帝墓后,如能有幸碰着真龙,不得抹杀,最好是跟它打商量,说服它为己所用,实在商量不了才能以武力强行镇压。   长辈们还说有真龙当问路石,比人力探索要方便得多。   拿眼前这头真龙为例,它身上有神龙神性,凭借这份神性,他们无需花费太多工夫就能找到别的真龙,大大节省在路上的时间。   此外还可以迷惑别的真龙,让其误以为是同类串门,轻易不会生出戒备。   不戒备的真龙比戒备的好打得多。   宋如鹤自是也听说过这个窍门,颔首表示赞同。   于是拂珠双手结印,片刻后淡淡灵光一闪,偌大身躯直立起来几乎能顶破墓室穹隆的真龙毫无反抗地缩水,最终化作人族手指大小,被拂珠接在掌心。   “走,”洛夷川笑着道,“去别的墓里玩玩去。”   因吸收龙气须有相应真冢里的真龙在旁,真龙不在,任凭外人动用多么高深的法门,也无从抽取一丝一毫的龙气,他们便只给这座重叠坟冢简单布置了遮蔽的阵法,就往其余坟冢去。   路上洛夷川和拂珠讨论如何分辨真冢。   先是洛夷川说了些诸如判断地势、辨别坟冢规制之类的寻常手段,而后是拂珠道:“看墓外灵草根茎下的百丈处可有凝结龙涎,若有,便是真冢。”   洛夷川大为震撼。   “谁没事会刨灵草根茎,还往底下挖那么深啊?”   “这不算什么。还有人专门吃坟墓的封土,根据口感和味道来判断里面有没有龙气。”   洛夷川:“……”   是他失礼了。   有神性的指示,他们很快找到一座真冢。   这座真冢不像之前由两个坟墓叠成,而是真真正正的帝王陵寝,未遭伪龙污染,龙气十分纯净。仗着神性在手,他们如入无人之境,奔袭到真龙跟前时,对方还犹处于“好像是邻居过来串门了”的状态中,一脸茫然地同他们对视。   当是时,无须拂珠和宋如鹤出手,终于化解完毒性的洛夷川一马当先,平平无奇一滴上善水,直接把对方给淋得愈发茫然。   茫然得洛夷川更厉害的招式都没使出来,这头真龙就被迫陷入沉睡。   “如鹤师姐,劳烦你看看有没有适合的灵物。”   拂珠说着,对沉睡的真龙再度结印。   这次的印诀比先前的要复杂,不仅能把真龙变小,还能让此地龙气随真龙而走。   她熟练地施诀,补充道:“没有的话,咱们抓紧去下个真冢。”   宋如鹤正待应下,却被白近流抢话:“姐姐不急,这里有好东西!”   拂珠问什么好东西。   白近流昂着脑袋,小鼻子灵敏地一耸一耸:“我闻到了龙鳞的味道……还有龙角!”   尽管这帝墓里的龙鳞龙角之流只是由龙气化成,并非出自真正的神龙,但只要和龙相关,那就绝对差不到哪去。   拂珠便道:“白白负责带路找东西。”   白近流摇摇尾巴,欢快应好。   以此为开端,接下来的横扫也是这般,找到真冢后,先由洛夷川对付真龙,再由拂珠进行收服,之后就是白近流领头,带宋如鹤和洛夷川大肆搜刮灵物。   这种无需费神的过程相当美妙,他们连片刻的休息都无,一口气打穿共计十一座真冢。   诚然,期间不是没遇到过试图跟他们争夺机缘的修士。   原本拂珠三人名声在外,战力又是实打实的强,碰见他们的人基本都会选择退走,并不和他们交手。   可到底还是有那等不怕死的。   不过往往没等三人拔剑或是怎样,已然今时不同往日的白近流就先腿一蹬,嘴一张,延袭自古老血脉的传承天赋施展出来,灰光弥漫间,直将对方打进地里,抠都抠不出来。   “看不出来啊。”   洛夷川对白近流道:“别看个头小,原来你本事这么大。”   又说真不知拂珠师妹打哪捡的这么个宝,搞得他也想找头妖兽契约了。   这对白近流无疑是极大的赞美。   它骄傲地抬抬下巴,头顶绑着的角晃来晃去。   “嗷哼。”   那可不。   想从它爪里抢好东西的人还没出生呢!   雪白小兽不屑地冲还在地里起不来的修士嗤了一声,转头跳回拂珠肩上,嗷嗷地继续指挥洛夷川和宋如鹤该往哪个方向走。   三人一兽就这么一路横扫。   及至收服第十二头真龙,算算到手的龙气已经够他们吸收三五年,甚至更久,拂珠便说可以了。   虽说龙气这种好东西吸收得越多,修为就提升得越多,但帝墓每次开启时间有限,他们须得赶在帝墓关闭前出去,否则会被困在这秘境里。   届时不仅走不了,还不能吸收龙气,只能白白干等个十年,等到帝墓再开之日方能出去。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好东西都是多多益善的。   遂折返最初的那座真假重叠坟冢,确定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内无人进入,更无人留下什么,他们取出法器和阵图,布置饶是渡劫尊者也闯不进来的天罗地网,以免闭关期间被扰。   布置完,在主墓室里围坐,听拂珠说吸收龙气的小技巧。   “龙气性戾,若像平时那样修炼,稍有不慎就会令经脉受损,乃至爆体而亡。”   拂珠道:“据我……师姐传授的经验,可以试着将龙气纳入识海,一面借龙气磨砺灵识,一面用灵识打磨龙气。此后慢慢吸收,比直接纳入丹田更安全。”   没想到拂珠会提起她那位师姐,洛夷川也不避讳,感叹道:“一举两得,比我被传授的方法好多了。凝碧道君厉害。”   识海脆弱,常人哪会把吸收龙气往这上面想,即使想到了也绝对不敢轻易尝试。   或者说,即使尝试了也十有八九会失败。   孰料凝碧道君敢。   并且还成功了。   “难怪当年万音宗,凝碧道君虽境界不高,可名气之盛,却响彻整个九州,至今都还时常被人提起,”洛夷川再叹,“光是这等在修行上的另辟蹊径、大胆果决,就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宋如鹤赞同地点头。   拂珠笑笑。   这技巧是当年她自己摸索总结出来的。   彼时研究过多少修士的手段,尝试过多少错误方法自不必提,总归放在现在是捷径,不用再像当年那样走上许久的弯路。   当然,这技巧只针对人族修士,像白近流吸收龙气的话,自有它妖族的门道,不必拂珠操心。   白近流便在旁边蹲着,看他们三人各自调息。   《道德经》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调息到最佳状态后,指尖轻弹,十二份龙气一分为四,十二头真龙也一分为四地安置在周围,与原有的七星捧月的八具棺材一起,形成个集天时地利人和的绝无仅有的灵阵。   灵阵中,包括白近流在内,他们相对而坐,彼此气机相连,呼吸吐纳也堪称同步。   纯净且浓郁的暗金色龙气在他们之间流转不断,绵延起伏似洛河波澜,又似东海浪涛,一点一滴地将他们紧紧包裹。   时间在修炼中飞速流逝。   不知过去多久,这日秘境虚空阴沉,各地龙气疯狂上涌,龙吟声连绵不绝,帝墓要关闭了。   吟声传进重叠坟冢,雪白小兽耳朵敏锐地动了动。   下一刻,骤然睁开眼。   便见小兽眼瞳呈淡淡的暗金色,是长久吸收龙气所造成的。它眨眨眼,暗金色褪去,然后循着动静转头,就见周围真龙躁动不安,即将从沉睡中醒来。   白近流见此没出声,只威压一放一收,十二头真龙便偃旗息鼓,再度陷入沉睡。   应该没有吵到姐姐吧。   白近流想,不过算算时间,它都突破了,姐姐她们也该差不多了吧。   果然没一会儿,对面三人先后睁眼。   毫无意外的,洛夷川和宋如鹤皆突破至元婴期。   两人周身灵力沸腾,带动残余的未被吸收的龙气也跟着喧腾,正是将要被秘境带离的征兆。   至于拂珠……   拂珠一个人的动静竟比他们两个加起来还要夸张。   本来拂珠筑基期就特意压制修为,又她识海内存有一缕先天之气,将龙气纳入其中进行打磨,可谓事半功倍。如今厚积薄发,她竟是直接跨过结丹,也突破到了元婴。   结丹、元婴虽统称为真人,但结丹乃灵力结成金丹,元婴则是元神化婴,这两个境界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总而言之,一连突破两大境界,拂珠总算是跟上了同辈天骄的步伐。   随着最后拂珠的醒来,真龙重新变得躁动,龙气也蠢蠢欲动着要挣脱控制。拂珠抬眸,见洛夷川宋如鹤恭喜她晋升元婴,她也弯了弯唇说同喜,而后道:“走吧。”   “这次帝墓关得有点早,这才三年。”   洛夷川从地上起身,没什么仪态地伸了个懒腰,同时嘴里道:“换成外面是三个月,不知道又发生多少大事……走。”   八具棺材归复原位,法器阵图也全部收起。三人立在冢外,任由龙气将他们带离。   片刻,离开充斥着帝气.皇意的通道,他们被送到来时的深渊崖边。   他们出来得正是时候。   三月过去,从深渊深处爆发出来的金光早已变得暗淡,再无法与日月争辉。随着金光越来越淡,曾压得无数修士弯下脊梁的威压也愈发浅淡,深渊底部那道漩涡渐渐缩小,直至消失,帝墓关闭了。   这边帝墓刚关闭,及时从中出来的修士们还未感慨,那边九重天上忽的有七彩霞光大放,耀眼之极,也醒目之极。   “天骄榜和美人榜更新了!”   不知谁喊了这么句,修士们纷纷仰起头。   果见在那七彩霞光里,有两道天书般的庞大卷轴徐徐展开,正是由上界仙家整理的三界天骄榜和美人榜。   两榜一左一右,大红字迹格外鲜明。   修士们目光走马观花地飞快掠过,待掠到某个名字,他们纷纷转头,看向崖边的谁。   “她果然上榜了,还一上就是双榜……”   “居然真的突破到元婴。”   “天骄榜上说她骨龄才十八。”   “现今最年轻的元婴美人,名不虚传!”   修士们惊叹着,目光越发炽热。   拂珠倒是只略略扫了眼,确定两个榜都有自己的名字就收了神,将无为剑还给洛夷川。   洛夷川拍拍剑鞘。   无为好样的,这次帝墓之行大大给他长脸。   然后正要问拂珠待会儿打算回皇城还是回东海,就见她眉头一皱,抬手按住心口。   洛夷川不由问怎么了,宋如鹤也望过来。   白近流更是担忧得不行。   拂珠没有回答。   直等那阵强烈的心悸感过去,拂珠才松开紧皱的眉,答道:“没什么,是先前那东西又动了。可能是这次我修为涨得太快,就又把它给惊动了吧。”   那东西?   洛夷川想了想才记起来,拂珠说的是他与她在万音宗内初识之时,他让他家长老给她检查的那个东西。   便道:“都过去这么久了,难不成这才第二次动?”   拂珠点头。   洛夷川:“……”   那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居然如此能蛰伏。   他只好问这次动的可有上次厉害。   拂珠说:“好像有?我……”   没等她细细感知,一只纸鹤穿破漫天霞光,停在她的面前。   是传音符。   符纸很熟悉,是她特意留给大田鼠的。   拂珠心口猛地一跳,却不知是被刚才那东西引动的,还是她已经预料到了什么。   她眸光微凝。   下一瞬,她伸指点向纸鹤。   “您终于出来了,”大田鼠语速飞快且焦灼,“曲家出事了!”? 第79章 玉簪   “他一直在等你回来。”   曲家出事了。   这么一句说完, 纸鹤无风自燃,连点追问的时间都没留下。   拂珠眸底沉了沉。   尽管明知这是大田鼠考虑到轩辕丘这里人多,为防止传音符被她以外的修士拦截追查, 才故意说得没头没尾, 但拂珠还是不免又皱起眉。   曲家究竟出了什么事,以致时隔三月,大田鼠居然一副事情刚刚才发生的口吻?   难道说,就如那天她斩杀傀儡之时,旁观者们所猜测的, 解子沣本尊不仅解决了曲从渡, 他还抢走赵翡, 让赵翡成为了他的新娘?   又或者……   拂珠没有继续想下去。   她松开紧皱的眉,转头同洛夷川道:“看来我得先行一步。”   洛夷川自是听到了传音内容。   便点点头道:“我这两日都会在皇城的驻地里。”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拂珠需要帮忙, 可以去洛氏驻地找他。   宋如鹤同样道:“我也会在驻地停留几日。”   包括才走过来,并未听到传音, 只听到洛夷川说的话的慕相鹿,也说自己会在慕氏驻地里等一等。   ——这显然是还记着将离的嘱咐。   “那我先谢过诸位。”   拂珠没有拒绝他们的好意。   她甚至还能扬起笑, 有序地和他们三人, 以及寻过来的张师弟等万音宗人告辞。   身为关系还不错的同门,张师弟倒有心多说点什么。但触及拂珠脸上的笑容,张师弟最终半句话都没说, 只目送拂珠离开。   周围修士们跟着目送。   看拂珠御剑,速度奇快地出了深渊,有憋了许久的修士再忍不住,出声道:“我上来的时候收到消息, 说是曲从渡和赵翡出事了。”   旁人纷纷附和:“我也收到了。”   “我也。”   “不过已经是三个月前的消息……拂珠现在才赶回去, 恐怕为时晚矣。”   “但愿她能扛得住。”   “是啊, 就怕扛不住,道心有损。”   “凡人而已,应该不至于道心受损吧?”   “不好说。她很看重她在凡间的亲朋的。”   诚如修士们所言,拂珠心里清楚,她现在才回去,其实已经迟了。   三个月的时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即便她之前就有所准备,预留了针对解家,以及解族的好几手,奈何她本人遭解子沣算计,提前进了帝墓,困在秘境里不得出,她只能早早做好事情会脱离她预料的打算。   做好曲从渡和赵翡一死一活,甚至是双双死亡的打算。   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完全无法自控的,拂珠掐着御剑术的手都在微微发着抖。   足下长剑也承受不住似的,震颤着发出即将崩碎的嗡鸣。   拂珠并未因此放慢脚步。   手中印诀再变,长剑嗡鸣声再响,她速度更快了。   ——她已经迟到很久。   再多迟上那么一时半刻,她无法原谅自己。   所以在离开深渊后,乌致现身出来,一把抓住拂珠的手腕,说我带你回皇城时,拂珠没有抗拒。   她默许地让乌致带着她,不消一瞬便到了皇城东城门。   这会儿修士们大都还在轩辕之丘没回来,排队的人很少,拂珠迅速登记完,不及听护卫和她讲话,便匆匆往曲家赶。   纵使还记着皇城内不允许御风的规定,拂珠速度也还是快极了。   她身形如电,整个人简直要飞起来。   少顷止步,曲家已近在咫尺。   时值四月,皇城气候回暖,从院墙里往外探头的粉红花枝开得沉甸甸的,花团锦簇分外好看。蝴蝶和蜜蜂在日光下起舞,偶尔有微风吹过,簌簌作响间,馥郁花香向着周围弥漫开来,浓烈得让人难以忘怀。   再看闭合的两扇大门,成亲时贴的大红囍字犹在,象征喜庆的精美灯笼也仍高高挂着,随风轻轻晃动。   乍看整个曲家还是拂珠离开时的样子,并没有哪里改变。   按理说,拂珠该放心的。   可事实上,她不仅没有放半点心,她不好的预感反倒更重了。   总觉得曲家这么安静,非常不对劲。   尤其那花香,仿佛是在遮掩什么不该有的气味……   事态或许比她想象的最坏的后果还要更坏。   拂珠攥了下腕间手串。   突然,旁边姬家大门底下有什么东西朝着拂珠冲来,边冲边喊:“妖皇在上,拂珠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灰蒙蒙圆滚滚又胖乎乎,正是给拂珠发传音符的大田鼠。   仗着体型上的便利,大田鼠几乎是滚着到了拂珠脚边。   不及像平常那样给拂珠作揖,大田鼠人立而起,张口便道:“您还等什么,赶快进去吧!再不进去怕是又要出事!”   这话让拂珠心中一沉。   当即再顾不得什么,她扬袖挥开紧闭的大门,步履生风地往里走。   大田鼠哎了声,忙跑在前面给她带路。   拂珠下意识看了它一眼。   曲家她从小到大进过不知道多少次,熟悉到闭着眼都能随便走。这点她给大田鼠讲阵法时说起过。   所以为什么要给她带路?   拂珠抿紧唇。   不过很快,拂珠注意力被转移,因为她发现她在门外的感知没出错,曲家实在是太安静了。   安静得他们一路穿过影壁和垂花门,居然都没碰着人。   没有负责看守传话的门仆,也没有负责迎接招待的丫鬟。   更没有熟悉的那两个人的说话声与谈笑声。   只能听得徐徐的风声,她和大田鼠的脚步声,以及一点若有若无的,燃烧的声音。   整个曲家,安静得近乎于死寂。   “就在里面。”   大田鼠停住脚步。   拂珠跟着止步。   她定定地看向前方。   难怪要给她带路,原来是曲家的祠堂。   她确实没来过。   她也确实,没想到还活着的人会在这里。   明明都已经……三个月了啊。   拂珠默了默,将白近流放到地上。   白近流仰头看她。   她拍拍白近流的脑袋,直起腰,长长地深吸口气,独自一人迈步向前。   冥纸燃烧的味道掺着常年不熄的香火的气息从祠堂内传出,和被风送来的花香混糅在一起,形成种颇为古怪的强烈气味。祠堂光线幽暗,半敞着的门黑洞洞的,仿若通往地狱的入口,欲将靠近的人连皮带骨地吞下。   “吱呀。”   微启的门彻底打开,天光照射进去,浮尘余烬肆意飘扬,拂珠眯了眯眼。   待到能看清了,最先映入眼帘的,竟是密密麻麻数排崭新牌位。   拂珠认得的。   那些牌位上刻着的名字,有曲从渡双亲,有会笑着喊她囡囡的婆婆,有一起去学堂读书的同龄孩子。   还有她熟悉的,或是不熟悉的,林林总总,一笔一划,所有曲家人的名字全刻在上面。   昔年童真岁月仍历历在目,他们却都已经不在了。   只留下这一座座牌位,缄默且冰冷。   拂珠简直难以置信。   这是,所有人都死了吗?   怎么会……   赵翡呢?   里面没有赵翡的牌位,赵翡是还活着吗?   拂珠目光下意识看向供桌前,一身丧服跪在那里的人。   是曲从渡。   不知他跪了多久,他呼吸十分浅薄,气息也很淡,几欲和那些牌位融为一体。   拂珠甚至有种她再晚来一会儿,他可能会直接这么死去的错觉。   “……曲哥哥?”   拂珠喊他。   许是真的跪了太久,曲从渡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转头。   他面色惨淡,形容枯槁,眉心一道浅浅伤痕,眼睛黯淡无光,仿佛他的灵魂早已离开躯壳,唯余这具行尸走肉,还勉强存活在这世上。   拂珠看着这样的他,一下便酸了眼眶。   “曲哥哥。”她又喊。   曲从渡没有说话。   他双目无神地看着她,似乎在辨认她是谁。   这个时候,拂珠才看到,他手里还捧着个牌位。   其上以血字书写的,赫然是“先室赵氏”。   拂珠愣住了。   和煦日光温融地自高空倾洒而下,拂珠却感受不到半点温度般,她手脚发冷地站在门外,久久回不了神。   ……   “那天过后,他一直是这个样子。”身后大田鼠小声道。   “他等你很久了。”   ……   那是皇城里很平常的一天。   帝墓现世所显现出的金光异象,在外地人看来是难得一见的奇景,于皇城人却是习以为常,早司空见惯。   毕竟每十年都要来这么一出,再好的景也得看腻。   所以这天,平常这个时候的曲从渡该起身穿衣,去院子里习武,可透过窗户,看外面金光亮得日头升了多高都瞧不出,曲从渡思考了半息,就决定赖床。   反正看不见太阳,他完全可以理解为太阳还没出来。   曲从渡于是很理直气壮地赖在被窝里,手指缠怀中赵翡的头发玩儿。   一圈又一圈,赵翡那缕发丝都要被打成结。   直等赵翡不知是感受到他的动作,还是睡饱了,睡意朦胧地睁眼看他,他才松开她头发,低首亲了亲:“大宝贝早。”   赵翡迷迷糊糊地应声:“你怎么还在。”   曲从渡理所当然道:“我想等大宝贝一起啊。”   说完又亲了亲,再亲了亲,大清早的差点擦枪走火。   好在曲从渡记着今天还有事,悬崖勒马及时打住。   他艰难地屏着气,咬着牙,以强大的自制力整理好赵翡身上被他揉乱的亵衣,颇为沉重地感叹了句圣人难当,便毅然决然地下床,誓要把没能流给媳妇的汗水挥洒在院子里。   赵翡倚在床头看他,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   到底是才成婚的小夫妻,只要两个人在一处,就总有说不完的话和黏不完的劲。   便如此刻,曲从渡练完武冲完澡,赵翡拿巾子给他擦头发,却是没擦几下就被抱到他腿上。   两人黏黏糊糊地亲热,甜蜜得仿佛连体婴,撕都撕不开。   还是赵翡看时间差不多了,一边继续给曲从渡擦头发,一边催他用早饭,顺带问他:“中午回来吃饭吗?”   曲从渡答:“回吧。夫子知道我新婚,先前特意说过我这段时间可以松快松快。到时我跟他说娇妻在家等我吃饭,他肯定放人。”   娇妻听罢,脸微微一红:“不知羞。”   曲从渡嬉笑着搂了把她的腰:“知羞娶不到媳妇。”   娇妻脸更红了。   这一红就红到曲从渡出门,她才记起先前请人打的玉簪已经送来了,匆匆拐回屋去拿,省得回头曲从渡又说年纪一大把的夫子都随身带有媳妇送的东西,凭什么他年纪轻轻的就没有。   他也不想想,凭什么他年纪轻轻的,嘴巴却比老夫子还能唠。   这么一往一返的工夫,门口有客人到访。   客人戴着帷帽,长长黑纱遮着脸,也遮着身形,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赵翡悄悄问曲从渡这是谁。   岂料曲从渡摇头,他也认不出。   直至客人摘下帷帽,抬头冲他们笑,夫妻俩齐齐一怔。   解子沣?   他不是和解族人去帝墓了吗,怎么会这个时候来他们家?   莫非……   电光石火间,曲从渡把赵翡往身后一拉:“快躲起来!”   赵翡被拉得一个趔趄。   还没站稳,便听“砰”的一声巨响,赵翡连忙抬眼,就见大门被解子沣一脚踹开,重达百斤的雕花门扇险险擦着她的耳畔飞过,撞上后方影壁,发出更大的声响。   曲家一下就乱了。   “快躲起来!”   曲从渡又喊。   这次不仅是对赵翡说,更是提醒周围的仆从:“找地方躲起来,快!”   话落,解子沣已经含笑走进来。   可巧解子沣刚进来,就有个门仆慌慌张张地从他跟前跑过。他看了眼,很随意地把手往后一伸,再很随意地往前一送,顿时“噗嗤”一声,白刃进红刃出,门仆半声没吭地倒下,就此丧命。   解子沣没对门仆看第二眼。   他看着剑上不断淌落的鲜血,随意往旁边甩了甩。   却是没能甩好,有几滴血溅上他袍袖,他顿住,把剑拿远了些再甩,这次没溅在身上了。   然后垂头,仔细打量着这把剑,目光很是有些复杂。   无人知晓他是在腹诽这剑没有雷法好用。   更无人知晓他还想难怪拂珠不过筑基期的修为,却一剑就重伤他结丹期的傀儡,能将如此难用的剑用得那样好,拂珠确实比他强。   真正的天骄,就是拂珠那般的吗?   解子沣目光更复杂了。   曲家仆从们胆战心惊地望着解子沣。   他们何曾见过这等二话不说,登门就杀人之人,实在不可理喻。   尤其这还是在皇城里,修士杀凡人。   然而再不可理喻,也没谁敢开口,问一问他因何杀人。   毕竟众所周知,解子沣是疯子。   没看这疯子要杀人,解家根本不拦?   甚至他手里那把剑,都是跟在他后面的解家人给呈上的!   不提解家为何助纣为虐,单说眼下这种境况,稍微想想就知解子沣今日不把曲家给灭门,绝不会善罢甘休。是以仆从们肝胆俱裂地疯狂后退,几个练家子的护院也犹疑着,迟迟不敢靠近。   怕刚靠近一点,就要被解子沣提剑宰了。   偌大曲家,所有人都在往后撤,更有人试图翻墙逃走,唯曲从渡不退反进。   他探手夺过护院的长棍,三步并作两步地到了解子沣近前,毫不犹豫地凌空一棍,呼呼作响着直朝解子沣天灵盖劈去。   解子沣“咦”了声。   大约是没料到居然有人敢攻击自己,解子沣抬头,仔细看了看,恍然:“你就是曲从渡吧。”   说着稍稍侧身,轻松避开落下来的长棍。   曲从渡见状,手臂猛地一抖。   长棍下落之势立时被扭转,改为往前直冲,正中解子沣身旁墙壁。   这一撞,长棍滑了点便停住,刚刚好横在解子沣眼前。   两人便在这空隙间,隔着长棍对视。   曲从渡神情难得严肃,解子沣则仍含着笑,同他道:“说起来,这应当算是你我二人第一次正式碰面。”然后以同样仔细的态度,看了看被仆从们挤到影壁的赵翡,“这位想必就是我原本的新娘了。”   先前曲赵两家结亲的喜堂上,因着拂珠在场,解子沣被从头压到尾,并未见过新人长相。   此刻见到了,他兀自点点头道:“你们这才成亲多久,就已经有了夫妻相。难怪赵翡铁了心要驳了同我的亲事,两位确实般配。”   曲从渡没说话。   赵翡也没说话。   在场谁都清楚所谓亲事根本不存在。可显然解子沣不这么觉得。   只见他笑意忽的收敛,提剑由下而上地挑向长棍。   边挑边道:“两位如此般配,想必到了地下,也能做对让鬼羡慕的鬼夫妻吧。”   这一剑来势汹汹,长棍直接断作两半。   残留的劲道沿着断口处震荡开来,曲从渡不得已松开手。   旋即身体蓦地后仰,剑尖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扫过,凌厉剑风更是将他眉心割出一道浅浅伤痕。   看那剑尖离曲从渡面门仅半寸之遥,赵翡吓得心跳都要停了。   幸而曲从渡受拂珠影响,日日习武不曾间断,因此即便没了长棍,他也能在直起身后,赤手空拳地接解子沣几招。   但也仅限这几招。   尽管解子沣碍着修真界的规矩,暂且没有使用灵力,可结丹巅峰的修士的体格,绝非凡人能比。   是以看曲从渡渐渐接不住解子沣的剑,时不时便要被剑风扫到身上,赵翡没像曲从渡说的找地方躲起来,她转身往卧房跑。   房里放着拂珠送他们的新婚贺礼,说是威力堪比修士用的法器,想必可以派上用场。   赵翡跑得飞快。   快到眼看从卧房里冲出个灰溜溜的东西,她没能及时减速,跟灰东西迎面相撞。   “哎哟!”   灰东西被撞得栽了个大跟头,两爪扛着的长.枪哐当掉到地上。   赵翡也差点摔倒。   但她顾不得询问这灰东西是谁,她弯腰抱起长.枪,返身往前院跑。   不消说,这长.枪正是赵翡要找的贺礼。   她才跑两步,后面脚步声传来,对方急道:“哎你等等我!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赵翡没有回头,跑得更快了。   灰东西一时有些跟不上她,只好搬出杀手锏:“是拂珠大人让我拿给你的!”   果然一提到拂珠,赵翡立马回头:“你认识珠珠?”   大田鼠道:“认识,拂珠大人让我保护你们。”又道,“低头!”   赵翡犹豫一瞬,终究听信低头。   便听唰唰的破空声响起,数张符箓从赵翡头顶飞过,直逼在刚刚跟曲从渡打过垂花门,进到这内院里的解子沣。   “轰隆——”   雷鸣乍起,那数张符箓竟是在到达解子沣身边后,连成了个小型阵法,将解子沣围在了其中。   肉眼可见的雷电环绕着解子沣,紫光噼啪闪烁,生生逼停他劈向曲从渡的一剑。   他动作一顿,转首看向符箓。   曲从渡得以有片刻喘息,捂着流血的左臂同赵翡汇合。   曲从渡问赵翡:“怎么不躲起来?”   赵翡摇着头不说话,心疼地看他的左臂。   而不仅仅是左臂,曲从渡的脖子、胸口、腰腹等要害处皆挂了彩,血流不止,赵翡听到他呼吸声都是颤抖的。   她放下抱在怀里的长.枪,伸手想碰曲从渡,却不敢,正焦急地想拂珠之前给的疗伤丹药都放在了哪,大田鼠噌蹭跑过来,冲曲从渡喊了句张嘴。   不知曲从渡是老早就知道有大田鼠这么个存在,还是他猜到大田鼠是友军,总之没等赵翡介绍说大田鼠认识拂珠,他就已经张开嘴,接住大田鼠抛过来的丹药。   丹药见效很快,短短数息,曲从渡的伤口就不再流血,开始愈合结痂。   疼痛骤减,曲从渡一手抓起长.枪,另一手护着赵翡往正房退。   同时不忘吩咐跟在身后,没有丢下他这个主人先行逃跑的忠仆,让他们不必管他,赶紧找地方藏好,能活几个是几个。   总归解子沣最想杀的是他,其余人都只是受他牵连。   岂料忠仆们纷纷摇头。   他们举手发誓,说绝不会背弃主人,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主人前头,用身体帮主人挡一挡那疯子。   曲从渡再劝不了什么话,转而问大田鼠还有没有别的手段。   以他的眼力,那几张符箓绝对拦不住解子沣。   “有。”   大田鼠自是清楚那几张符箓拖不了多久。   它爪子扯住挂在脖子上的须弥戒,一样样地往外掏。   形形色色的符箓,五花八门的兵器,各式各样的阵盘……   拂珠预留手段异常的多。   这时,忽听哭声传来:“完了,这被挡住了,根本出不去啊!”   循声望去,竟是那些早早逃到院墙下,想要翻墙的仆从被看不见的屏障给拦住,任凭梯子架得再高,爬得再高,包括趴草丛钻狗洞,也仍旧出不了院墙。   ——他们被困在了这高高的院墙里。   被困在了曲家里。   仆从疯狂拍打着那看不见的屏障,满心的绝望。   连他们这些下人都不肯放过,可见解子沣是真的想要灭曲家满门。   他们所有人都得死!   一时哭声迭起,曲从渡听着看着,神情更加严肃。   他正欲开口,就听“刺啦”一声响,解子沣动手了。   便见解子沣以剑为笔,一剑剑地点在符箓上。他动作缓慢生疏,剑尖划痕亦混乱如稚童涂鸦,却令符箓接二连三地从中撕破,雷鸣也跟着停歇。   阵法就此破除,解子沣扶着剑,淡淡嗤笑一声。   还以为这符箓不含灵气却能引动雷霆,必然十分玄妙,谁知跟正经的雷法完全没法比拟。   只可惜他现在不能用雷法……   “出不去了!我们全都出不去了!”   “呜呜呜,我不想死!”   “外面有人吗?有没有人能听到啊,这里有修士在杀凡人,解族就不管吗?”   “解子沣我诅咒你,你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不得好死!”   “解子沣你等着全族下地狱吧!”   院墙下的拍打声、哭喊声和咒骂声愈发响亮,沉浸在自我意识中的解子沣被惊扰,顿时目光一沉,不悦地看过去。   注意到解子沣神情,曲从渡立即道:“快跑!”   然而还是迟了。   便在曲从渡开口的这一瞬间,解子沣已然持剑横扫。   剑风掠过,那些仆从只来得及发出几声哀嚎,便悉数亡命解子沣剑下。   残肢遍地,血也流满地。   这一幕委实惨烈,赵翡抓着曲从渡衣角的手一抖,低声问:“你是不是早料到出不去?”   赵翡记得,之前他一直说让大家躲起来,而不是跑出去。   果然,曲从渡低低嗯了声:“他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来,必然准备了万全之策。”   这其中绝对包括不让任何一人逃出去。   否则今日之事,早在解子沣登上他们曲家门时,就已经败露了。   而非如眼下这般,除那只鼠妖外,连距离最近的姬家都没有任何动静,显见是完全不知他们曲家发生了何事。   他们曲家,俨然已是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若我今日注定要死……”   曲从渡话说到一半,摩挲了下手里的长.枪。   但终究还是对赵翡说完后面一半:“你不管怎样,都要好好活下去。”   赵翡眼睛立刻湿了。   她张张嘴,还没说要跟他同生共死,大田鼠插话道:“呸呸呸!瞎说什么,拂珠大人让我好好看着你呢!”   大田鼠呸完,仿照记忆深处里白近流的姿势,一条后腿在地上笔直立着,另条后腿抬高猛踹,将摆在面前的符箓兵器阵盘等一样样地踢飞。   “哗哗!”   犹如暴雨倾盆,又如巨浪席卷,无数符箓兵器混合着无数阵盘,停在了解子沣面前。   它们层层叠叠地覆盖着,盘旋着,不等解子沣有所反应,眨眼便形成个天罗地网,将他困在了其内。   上有符箓以镇压,中有兵器作势绞杀,下有阵盘更蓄势待发——   此等攻势,解子沣必然插翅也难飞。   大田鼠既满意,又虚脱地抖了抖腿。   然后想难怪它到现在也没正式成为妖族一员,它不过是稍微踢点东西,就已经累到不行,真不知何时才可以成为白近流那样能独当一面的妖兽。   忽而它感受到什么,浑身毛发陡的倒竖,像被什么穷凶极恶的厉鬼给盯上般。它迟疑地抬头,果不其然,透过狭小的一线缝隙,解子沣眼睛正紧紧盯着它。   那眼神,真就比它见过的厉鬼还要更厉鬼。   大田鼠情不自禁又抖了抖腿。   解子沣盯着它,冲它咧嘴一笑。   大田鼠这次没抖腿了。   因为它被吓得腿软。   它总算明白为何成亲那日,赵翡会跟拂珠大人说,疯子的可怕之处其实不在于发疯,而在于最为平常之时。   伪装正常形态时的疯子,哪怕只是笑一笑,也诡异到让鼠胆寒。   “当!”   劈砍声响起,解子沣收回目光,开始对付天罗地网。   然耗费无数材料的天罗地网岂是好相与的。   不仅能将人牢牢困在原地,更有各种刀光剑影,疾风骤雨,乃至是层层叠叠的迷阵幻境,常见的不常见的千奇百怪的攻击从四面八方同时袭来,就算扛住了一道,还有十道百道在等着,无穷无尽。   无论换作谁在里面,怕都是难以抵御。   那么多的攻击,就算没被累死,也得被逼疯。   而解子沣也确实快要被逼疯。   他额角青筋暴起,眼里血丝攀爬而上,太阳穴一鼓一鼓。   不过即便如此,随着时间的流逝,眼看天罗地网里的攻势越发强劲,解子沣却仍记着在凡人前不得妄动灵力的规定,并未施展道术。   他只凭着手里那把剑,一剑剑地拦截抵抗。   分明不是剑修,可只要看看那越发明亮的剑光,以及不断逸散出来的剑气,就知他用剑绝对愈加熟练了。   大田鼠深吸一口气。   不愧是解族都视其为大患之人,这疯子可真够可怕的。   紧接着大田鼠又呼出一口气。   还好拂珠大人有远见,预留给它的符箓阵盘等都隶属凡间寻常的五行八卦,而不属于修真界灵符灵阵的范畴,否则它这边率先使用修真界的东西,解子沣那边肯定也立刻动用灵力。   一旦解子沣用上灵力,甭说它还有其余手段,纵是拂珠大人额外安排有灵符灵阵,凭它的能力,也顶多是给解子沣送鼠头的。   仙凡之别,这当中的差距真是常鼠无法想象的巨大。   大田鼠望着那被照得什么都看不清的缝隙,豆子眼都要眯成一条线。   妖皇在上,不求这天罗地网能解决掉解子沣,至少得拖住他吧。   它可再没有别的手段了。   大田鼠双爪合十,忧心忡忡地祈祷。   “当!当!当!”   天罗地网里,解子沣仍在一剑剑地劈砍。   砍得剑刃都翻了卷,剑身与剑柄快要脱离,他也没停,就那么继续砍着。   乍看他似乎快要疯魔,眼里尽是被逼出来的血丝,实则那通红的颜色都掩不住他眼底的兴奋。   他容光焕发,心潮腾涌,整个人精神得吓人。   仿佛这天罗地网,于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困境,而是独属于他的乐园。   一剑剑,皆让他爽到不行。   直至剑身脱落在地,解子沣终于停下。   他随手扔掉同样破损的剑柄,满意地看着被他生生砍出来的通道。   天罗地网,插翅也难飞?   他又是嗤笑一声,举步迈入通道。   然后在即将踏出天罗地网之时,指尖轻轻一错。   数张符箓悄然掠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住并未察觉他的破局,仍在努力从缝隙观望的大田鼠。   “轰!”   突然炸开的雷鸣声震耳欲聋,毫无准备的大田鼠被炸了个两耳失聪,当场流出血来。   大田鼠忍痛扭头。   见是符箓,它一下就懵了。   待发现这几张符箓,赫然竟是最开始它用给解子沣,却反遭破解的那几张,大田鼠后背陡的一麻。   原来解子沣根本没撕碎符箓。   它被障眼法给骗了!   先前围困解子沣的雷霆此刻反困住自己,看着周围不断闪烁跳跃着的,足以将任何东西都烧成烤肉的电光,大田鼠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它出不去了。   只能看解子沣从从容容地走到它跟前,垂眸同它说话。   “区区鼠辈,也妄想能关得住我。”   解子沣语气很寻常。   他音量不高,暂且陷入失聪状态的大田鼠却愣是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还从中听出种极致的轻蔑。   “鼠辈就是鼠辈,再怎么化人,也改变不了鼠目寸光的本质。”   他说完,朝后伸手,一把崭新的剑被交到他手上。   许是这把没先前的握着顺手,解子沣掂了几掂,方对准大田鼠的脖子砍下去。   这一剑下去,大田鼠绝对身首分离。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斜里倏然刺来个缀着红缨的枪头,“叮”的一声,拦住了剑尖。   是曲从渡再度出手了。   被截住的解子沣微微侧首。   他瞥着曲从渡,正要说话,却感到有那么一股无法言明的气,从红缨枪头传至他持剑的手中,他面色微微一变。   曲从渡自然也感受到了那股气。   尽管不清楚那气是什么东西,但看解子沣的神态,曲从渡福至心灵地将长.枪一个抡转,果然解子沣仿佛被那股气给制约住似的,竟整个僵在原地,任由曲从渡将他的剑格开。   大田鼠由此获救。   不及庆幸抑或后怕,大田鼠忙喊:“趁他心神被慑,快攻他金丹!”   由于两耳失聪,大田鼠说话并不在正常的调上,但好在曲从渡听懂了。   他枪头一翻,迅速刺向解子沣丹田。   “噗嗤!”   枪头刺破衣袍,刺穿皮肉,正中寻常修士的金丹之处。   见状,还活着的忠仆们纷纷放下心。   金丹可谓是结丹真人的命根,金丹一旦被破,就成了废人,解子沣再不能杀人了。   曲从渡却并未放松。   相反,他神情更加肃重,眉头也皱起。他看着那洇出血色的伤口,双臂用力,试图将枪头往里捅得更深。   “哈。”   一声轻笑。   曲从渡想也不想地立刻后退。   果然,才退了半步,尚未完全离开伤口的枪头,就被一只手给握住。   循着那只手往上看去,解子沣两眼通红,隐隐有些癫狂之意。   解子沣浑然不觉仍在流血的丹田,也没理会被枪刃割破开始渗血的手掌,只看着曲从渡道:“是不是没能料到,我的金丹居然不在丹田里?”   曲从渡没说话。   忠仆们刚放下的心则重新提起。   什么意思?   金丹不在丹田里,还能在哪?   解子沣继续道:“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被称作疯子,又是凭什么,被解族驱逐出去?”   语毕,忠仆们尚未思考,赵翡已断然道:“识海!”   赵翡盯着解子沣眉心:“两眉间者为上丹田……曲从渡!”   曲从渡应声动枪。   他以单手握着枪杆,另只手按住枪尾,猛地一振。   “啪!”   垂落着的红缨高高跳起,砸到解子沣手背。   红缨本身并没有什么重量,偏解子沣受那股神秘之气的影响,剧痛到五指微僵。   曲从渡趁势后退,收回枪头。   因刻有血槽,故枪头脱离伤口之时,带出蓬滚烫热血,令解子沣身体微晃。曲从渡抓住时机再度出击,枪头直指解子沣眉心识海。   解子沣这时堪堪回神,头颅一歪,险之又险地避开。   曲从渡见此没失望,平抡长.枪,继续追击。   凭此长.枪在手,曲从渡与解子沣连斗数十个回合,不仅没像之前那样迅速落败,反倒还给解子沣添了更多的新伤,当中有次更是差点刺中解子沣眉心。   忠仆们看着,不约而同地生出一点希冀。   说不定真能打得过他呢?   正想着,又是几个回合过去,解子沣身形一动,连退数步,主动脱离了战局。   没等忠仆们大喜,就见解子沣目光一转,看向他们。   “我暂且杀不了曲从渡,”他对他们笑道,“干脆先杀你们吧。”   语毕,他迅疾而来,把剑一挥——   “解子沣!”   曲从渡厉喝。   曲从渡虽身怀风灵根,但他从未修行过,根本达不到解子沣那样的速度,他赶不及近前救人,只得眼睁睁看着忠仆们先后倒在解子沣剑下。   至此,曲家人已死去大半。   其中更有都已经被带去躲着,却又半路拐回来,试图带更多人一起躲的年纪最大的婆婆。   曲从渡看着遍地的尸体。   握着枪杆的双手湿滑不已,呼吸间也尽是铁锈之气。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而后长.枪抬起,直指解子沣喉咙。   他开口,嗓音沙哑,像是含着血。   “解子沣,”他再次念他的名字,“如我今日能活命,来日必将你碎尸万段。”   “哦?”   解子沣回头,笑了笑。   这一笑十分爽朗,解子沣头一次以欣赏的眼神注视曲从渡:“不错,你突然变得有趣起来了。”顿了顿,“我更想杀你了。”   话虽如此,解子沣却并未回身去杀曲从渡。   反而继续往前,屠戮剩余的人。   就仿佛享用珍馐前,要先将普通的小酒小菜给消灭干净,这些闲杂人等的存在,无疑妨碍了解子沣享用的快感。   曲从渡——   这可是他惦记了好久的绝顶美味。   思及于此,解子沣速度更快了。   以至于内院里的闲杂人等全被清理干净,曲从渡也仍然没能赶上并阻止。   只能含恨绕过新鲜尸体,努力追击解子沣。   解子沣觉得自己有点像遛狗。   便逗狗似的逗曲从渡:“累不累,要不要歇会儿?我有的是时间。”   曲从渡没回话。   只握着长.枪的双手溢出微微的血色,越发湿滑了。   “看来是不累,”解子沣道,“那就继续?”   语气更像逗狗了。   突然,解子沣心下微动。   他隐约感应到滴在傀儡身上的那些精血,在刚刚和他这个本尊彻底断了联系——   拂珠果然在被引诱进帝墓里后,杀了傀儡。   唔。   天骄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也好。   拂珠被困在帝墓里回不来,他再无后顾之忧,可以任意施为。   当是时,解子沣大致感应了番曲家剩下的人都藏在哪,冲曲从渡一勾手。   “光这么干杀没意思,不如打个赌吧。”他说。   曲从渡不语。   解子沣道:“就赌你追上我的时候,是我已经杀光你曲家的人呢,还是在我杀光你曲家人之前,你就已经追上我了?”   曲从渡不答,只追赶的速度更快了。   大田鼠扭过头,不忍再看。   长.枪能制约解子沣又怎样,解子沣不跟曲从渡交手不就行了。   即便曲从渡千辛万苦追上解子沣,硬逼解子沣跟自己交手,那个时候的曲家人估计早被解子沣杀光了。   “嗡!”   忽而有什么运作声响起,正纠结自己该怎么办的大田鼠愣了愣,赶忙用恢复了些的耳朵听音辨位,惊奇地发现这动静是从地下发出的。   便见只余血迹和尸体的院墙下,不知何时竟亮起了淡淡灵光。   随着嗡鸣的动静越来越大,那些灵光也越来越亮。大田鼠由此想到什么,豆子眼霎时精光暴涨。   对!   就是这个!   拂珠大人说过,她此行前去帝墓,除它是预留在皇城里的第四手外,她还预留了另外的第三手和第二手。   第三手不出意外是曲从渡手里那把枪。   第二手则应当是眼前这座正从地下冉冉升起,范围之大之广,几乎占据了整个曲家地盘的巨大灵阵。   至于第一手……   大田鼠挠挠屁股,它脑子不好,想不到。   不过想到也没什么用。   它被困在这符箓里,动作稍微大点,就要被雷电烤成死鼠,连个像样的地洞都打不了,更枉论破符出去。拂珠大人预留的手段再多,眼下的它也再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看这第二手威力如何了。   如果连第二手也奈何不得解子沣……   大田鼠悄悄打了个寒颤。   “嗡嗡!”   灵光大亮,灵阵彻底显现而出。   便见整个曲家仿佛被巨人的手掌所笼罩般,亮到刺目的灵光遍布每个角落,色泽深重得几欲要盖过漫天的帝墓金光。   而在灵光最为刺目之处,即阵眼所在的位置,一棵由天地灵气汇聚而成的灵木,正在疯狂生长。   寻常灵木都是一寸半尺地长,这棵却是一丈三丈地长。   刹那便长了数十丈高,粗壮之极,也雄伟之极。   及至碰到那拦住曲家人不得出的屏障,灵木终于停止生长。   高达百丈的巨木树冠在曲家上空伸展开来,繁密茂盛的绿叶间,细碎花朵柔嫩洁白,仿若这万物复苏的季节里,降临了场罕见的春雪。   有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枝头,如雨飘洒,又似雪飞舞,空中的血腥气都被压下不少。   无需谁来操控,千千万万的花瓣自主汇合成花海,直朝解子沣蔓延而去。   这个时候,大田鼠才认出,这棵灵木似乎是……   琼树?   琼树既成,即宣告着解子沣在曲家不得妄动灵力的限制,就此打破。   曲从渡止步在花海之外。   花海之内的解子沣则抬首。   他以极为赞叹的目光观赏灵阵,须臾把剑一扔,腾出手来拊掌道:“不错,此阵当为拂珠亲手所设,威力之大,纵使元婴入内,也可杀得。”   曲从渡眸底微动。   大田鼠也激动了。   解子沣是结丹!   这岂非表明……   “哗!”   刚刚还只是平平围着解子沣的花海,此时宛如汪洋深处突然爆发了海啸般,比楼宇还高的花浪呼啸着翻涌,千千万万片花瓣化作千千万万把利刃,携着雪白流光,争先恐后地奔向解子沣。   这一幕壮观又危险,解子沣却面色不变,相反,他目光中的赞叹意味更浓了。   拂珠布置这灵阵之时,应当还是筑基期吧。   真不愧是近几年来最出名的天骄,这一手委实不错。   解子沣想着,抬手施术。   很快,惊涛骇浪的声响当中,立时多出点电闪雷鸣的动静。   ——来曲家这么久,解子沣终于动用了他最拿手的雷法。   “咔嚓!”   玄紫的电光亮起,雷霆悍然迎上花海。   尽管与成片的花海相比,雷霆只是细细长长的一道,但仅是这样的一道,就足以劈断方圆丈许内所有的利刃。   利刃一断,破碎花瓣在极致的高温中消融成齑粉,再无法攻击解子沣。   然又有更多的花瓣从上空飘下,汇成新的海洋,化作新的利刃,连绵不绝。   解子沣施术速度随之加快。   雷霆不断劈落,花海也不断奔涌,这场道术与灵阵的较量极其浩大,如翻江倒海,地面险些被震得龟裂。   也不知这座灵阵,拂珠提前花了多少时间、多少心力去布置,总之哪怕解子沣雷法施展得炉火纯青,也还是免不了被越来越多的花瓣近身,割得遍体鳞伤。   更有花瓣从这端入,那端出,雪一样的白沾染了血的红,在灵光的照耀下显得越发刺目。   渐渐的,解子沣施术速度变慢,近他身的花瓣多得让人看不见他。   结丹与元婴,一步之差,天壤之别。   他快撑不住了。   遥遥望见这一幕的曲家人大气都不敢喘。   解子沣这是不行了吧?   他是不是快要死了?   赵翡扶着曲从渡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   但她没像其他人那样抱有期待,她低声对曲从渡道:“这个灵阵杀不了他。”   曲从渡沉默点头。   果然——   “轰!”   又一次驱使雷霆击碎花海后,解子沣甩了甩手里新淌出来的血。   他抬眸四顾,周遭灵光仍自大放,那棵琼树也仍有花瓣飘落,好似刚才持续那么久的频繁攻击,并未让灵阵有所损耗。   有感再打下去,自己或许真会死在这灵阵里,解子沣后退,挥手道:“你们上吧。”   言罢,此前除了给他递剑外,一直未曾出手的解家人,这次终于出手。   不提解家人如何接手灵阵,只说重新得空的解子沣回头,对看着他的曲从渡和赵翡笑了笑。   这一笑略显羞涩,他口吻也是略带羞愧的。   他道:“实力不足,让两位看笑话了。”   他又甩了甩手里的血。   然后没有疗伤,也没有休息,他接过第三把全新的剑,举步向后院走去。   不消说,曲家剩余的人全躲在后院里。   解子沣边走边道:“两位等得不耐烦了吧?莫慌,再等我个一时片刻,等我把不重要的人都杀干净,或者,”他脚步一顿,蓦地拐向曲从渡和赵翡,“或者,我先给两位一点彩头,就当我恭贺两位新婚如何?”   明明身上处处都是伤,破破烂烂的衣袍全浸透了血,解子沣却压根没受过伤似的,速度奇快无比。   仅一眨眼,灵力全开的他就到了曲从渡跟前。   曲从渡都来不及让赵翡躲起来。   匆忙间,曲从渡只得以长.枪横挡——   “嗖!”   破风声骤响。   一道白光如天外流星,风驰电掣地穿过无形屏障,直入解子沣后心。   白光冲势太强,解子沣刚刚还恣意得不行,这会儿却被冲得险些要跪下去,方勉强稳住身形。   他以剑撑地,张口吐出一滩殷红的血。继而低头,看向穿胸而过的白光。   这白光赫然是把剑。   还是把灵剑。   解子沣蓦然回头。   只一眼,他表情瞬间变得阴沉。   却原来,不止他在暗中算计,拂珠也算计了他。   这就是天骄真正的手段吗?   好,好得很!   解子沣目光阴鸷地看着御风而来的人,眼睛通红得几欲滴血。   旋即反手,将陷在胸腔里的灵剑一点点拔出。   大田鼠则喜出望外。   这是拂珠大人预留的第一手吧?   这第一手可算到了!   曲从渡和赵翡也看到了那个身影。   赵翡嫁进曲家前被赵家管得严,她接触修真界没曲从渡多,下意识便喊:“珠珠!”   喊完欲上前去迎,却被曲从渡拉住:“那不是珠珠。”   赵翡:“不是珠珠?那是谁?”   曲从渡道:“应当是珠珠的身外化身。”皱眉想了想,“没记错的话,好像是什么碧落丹……”   “……居然是碧落丹。”   解子沣喃喃。   此时灵剑已经拔出,却仍有剑气在伤口里肆虐。鲜血疯狂喷涌,解子沣真正成了个血人。   然他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似的,低低笑出声。   没想到啊。   本以为他有心算无心绝对稳操胜券,孰料拂珠技高一筹,她玩了出无心算有心。   这局是拂珠赢了。   可就算他输了……   “噗。”   解子沣又张口吐出滩血。   却是他扔掉自己和拂珠化身的两把剑,单手成刀,插入了被洞穿的胸膛。   赵翡一愣:“他要干什么?”   曲从渡摇头:“不知道。”   虽然不清楚解子沣此举意欲何为,但看他那痛到扭曲的脸,就知这一手绝非什么好事。   这时拂珠化身落地。   就在曲从渡以为,化身会立即阻止解子沣,便见这位穿白衣的化身当先看了看被解家人拖住的琼树,再看看即便她这个元婴进来了,也仍未破裂的无形屏障。   她一双眼冷冷清清,比之本尊要少了些人情味儿。   最后她不紧不慢地看向解子沣,目光无波无澜。   看完了,她双手结印,站在原地不动了。   赵翡再度一愣:“她这是在干什么?”   曲从渡继续摇头:“不知道。”   话音刚落,数道出鞘声响起,白衣化身的身边赫然有剑一把接一把地出现。   细看每一把,都非凡品。   全是灵剑。   也不知拂珠本尊给这化身准备了多少东西,随着白衣化身手中的印诀改成剑诀,连同先前那把被解子沣扔在地上,此刻受召回归的灵剑一起,数不清的灵剑重重叠叠,以肉眼完全无法跟上的速度,组成了个极为繁复的庞大剑阵。   以白衣化身为中心,阵内剑光连绵成璀璨星河,闪烁间颇有股浩荡之意。无数剑气交织融汇,更有无数剑尖遥遥对准解子沣,缓缓而动,亟待攻击。   这等阵仗,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万剑齐发。   曲从渡和赵翡等人觉得震撼。   解子沣也觉得震撼。   但更多是有趣。   先前傀儡术传回消息,拂珠去帝墓,压根没带灵剑不说,她还得问别人借剑。   怎么,本尊半把灵剑都拿不出,化身却能玩万剑齐发?   有趣。   真是有趣。   究竟什么样的绝世灵剑,才能入她本尊的眼?   解子沣一错不错地盯着白衣化身,手刀入得更深了。   入到最深处,血都不怎么流了,他终于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微微顿了下,手掌慢慢撤出伤口。   也不知到底有多痛,仅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解子沣就五官狰狞,神情愈发扭曲。但他还是忍住了,赶在白衣化身的剑阵彻底成型前,取出了那个东西。   手掌布满血淋淋的红,那东西却比手掌还要红。   竟是一滴心头血。   一滴拂珠本尊以为,就算解子沣是疯子,也不会用在别人身上的心头血。   可如今他用了。   只是为了对付她这个化身——   “轰隆!”   雷鸣再起,雷光再现,面对那由万剑组成的剑阵,解子沣再次施展出他最拿手的雷法。   然而这次的雷法,不仅雷鸣中含着若有若无的哭嚎声,雷光里也带着若隐若现的殷红色泽,仿佛那滴心头血是从下界地狱而来,令得这本该为道术之尊的雷霆,变得格外的阴幽诡诞。   殷红如同活物一般,附在雷霆表面蜿蜒蠕动。解子沣一手结印,另一手向白衣化身做出请的动作。   “此乃解族秘法,”他道,“拂珠天骄,请。”   白衣化身不说话。   也无须说话。   因为在解子沣开口的同一时间,剑阵里的星河已然爆出赤红光芒,万剑齐发。   同样是红,解子沣的雷霆像即将凝固的陈年旧血,白衣化身的星河则仿佛是刚刚喷洒出来的鲜血流淌而成。   道术与剑阵,道修与剑修。   两者正面交锋,霎时破风声响彻,别的再听不到了。   余下声音皆湮没在碰撞所产生的波动里,整个曲家红色尽染,灵阵的灵光都被覆盖了去。   只隐约看到雷霆不过一个照面,就被万剑从中穿梭而过,崩碎成点点血花。雷霆没能阻挠万剑的前进,万剑便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来到了解子沣面前。   “居然是元婴期吗?”   解子沣自言自语,手刀不知何时又插入了胸膛。   一滴又一滴的心头血被剜出,解子沣呼吸逐渐变得粗重,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   然他眼里却是截然相反的兴奋。   兴奋得无视身体的疼痛,更无视自己重伤濒死的状态,他笑容癫狂而迷离,比傀儡纸人在帝墓里的笑还要再诡谲上几分。   他破釜沉舟般没给自己留半条后路,所有的心头血全被他用于秘法。   结丹打不过元婴?   他却偏要在拂珠化身的剑下活下来!   于是哭嚎声变得响亮,殷红色泽也变得深重,足有手腕粗的雷霆一道接着一道劈落下来,声势大得惊人。   这般斗法看得曲家人目瞪口呆。   即便没有涉足修真界,他们也能看得出,解子沣为了扛过拂珠化身的万剑齐发,终于扔掉了他最后一点理智。   没有理智的疯子……   大家不禁道:“他疯了。”   再看白衣化身,那双眼眸平静如水,并未因解子沣的举动生出丝毫波澜。   手中剑诀也没改,她异常平静地看新召的雷霆撞上万剑。   雷声大作,这次万剑前进的步伐被迫暂停。   但仅只是停了那么半息而已。   半息后,雷霆齐齐崩碎,白衣化身终于改了剑诀。   ——万剑归一。   所有的赤红光泽于刹那间消失不见,解子沣面前只余一把平平无奇,看起来毫不出彩的灵剑。   白衣化身剑指一划,灵剑迅速刺进解子沣丹田。   解子沣笑容一下僵住。   知道化身这是想废了解子沣,赵翡忙道:“他金丹在识海里!”   白衣化身淡淡颔首。   便如在帝墓里,拂珠本尊一剑便碎了解子沣傀儡的假金丹,此刻她的化身也是只需一剑,便废了解子沣本尊的丹田。   接着又一剑,依赵翡所言,绞碎他眉心识海,也绞碎了那颗藏匿的金丹。   无数灵力逸散,解子沣就此沦为废人。   曲家人精神大震。   没想到拂珠提前安排了这么多手。   解子沣这次是真不行了吧?!   当即便有人想从藏身之地出来,却被曲从渡以眼神制止。想起之前每每以为解子沣要不行了,结果却仍然很行的反转,曲家人只好按捺住,继续观望。   观望解子沣身形微晃,观望他面色惨白地低下头。   他大约是想吐血的,可先前他血流得太多,又已经失了全部的心头血,这会儿他再怎么吐,也只吐出少许血丝。   他全身的血都快流干了。   白衣化身没看他。   她剑指再划,灵剑转向,去寻琼树下的解家人。   相比起放在解族里算半个天骄的解子沣,这些解家人的资质都堪为普通,境界上无一超过解子沣。可饶是如此,解家人却还是凭借层出不穷的手段,将琼树拖得生机消散,久久开不出新的琼花。   灵阵已然快要停止运作了。   这时灵剑掠过,清亮的剑吟声响起,解家人悉数倒地,全被废了。   任务完成,灵剑没有立即回去,而是绕着琼树转了两圈,剑尖往树干某处一点。   高大琼树微微一颤。   很快枯枝败叶间,有弱小的花苞悄然生出,琼树开始恢复生机。   灵剑似是对此颇为满意,又转了两圈,方折回白衣化身手中,被她收起。   白衣化身对曲从渡说出此行唯一一句话。   “等我回来。”   她说。   然后身影蓦然消失。   赵翡不解:“她是走了吗?”   曲从渡说是:“碧落丹的时间到了,化身消散了。”   “这么快?”   “本来就只能维持一刻钟。”   从帝墓到皇城,再从城门到曲家,这一路上已然花费不少时间。因此化身赶到曲家后,没和解子沣你来我往地喂招,而是直接就出了大招。   解子沣应当也是料到这点,才以解族秘法相抗。   赵翡点点头,又问:“珠珠没杀解子沣,只废他修为,是不是怕解子沣死在曲家,解族会认为是我们害的?”   曲从渡说是。   解子沣遭解族驱逐不假,但看他和解少族长那极其密切的关系,以及能在人前施展解族不外传的秘法,就知解族并未真正放弃他。   若解子沣背后只单单一个解家,拂珠兴许早在成亲那日,就将解子沣连解家一并端了;而一旦牵扯到解族,哪怕是拂珠那位万音宗的峰主师父,也得慎重考虑,是否要跟解族对上。   三氏五族的实力,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尤其他们曲家,只是个小小的凡人家族,他们更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背景敢与解族抗衡。   “现在只能等珠珠回来了,”曲从渡道,“到时听她怎……”   话未说完,他就看到赵翡表情剧变。   下一瞬,他后背一疼,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破出。   他迟疑地垂头。   不是剑,也不是什么雷法。   而是一只血淋淋的手。   解子沣的手。   曲从渡动了动唇。   而后在解子沣收手之时,整个人骤然倾倒。   “曲从渡!”   赵翡惊叫着抱住他。   她力气不够,支撑不住曲从渡,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   汩汩涌出的鲜血染红曲从渡的衣袍,也染红赵翡的衣裙,颜色鲜红得如他们成亲那日,寓意吉祥的喜服加身,灼灼耀眼。   望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正暗喜解子沣被废的曲家人全懵了。   他们懵怔地看赵翡试图捂曲从渡的伤口,可不管她怎么捂,双手按压的力道再重,血也还是一直流,完全停不下来。   赵翡控制不住地发抖,眼里全是泪。   “你怎么样,是不是很疼,”她声音里也全是哭腔,“你忍一忍,我这就去找药,我……”   同样是话未说完,她被掐着脖子从地上提起来。   还是那只手。   血淋淋的,其中有曲从渡的,当然更多是解子沣自己的。   解子沣仅用这么一只手,就将赵翡掐得双足离地,浑然刚才被废的人不是他。   手掌逐渐收紧,看赵翡在自己掌中挣扎,恬美的面容因窒息变得煞白,继而慢慢发紫,解子沣哈哈大笑。   “元婴化身又如何?”   “废了我又如何?”   他牙齿森白,猩红血气一染,他仿如从地狱爬上人间的恶鬼:“隔着帝墓,还真以为能拦得住我?”   曲家人油然感到胆寒。   那可是赵翡,他心心念念许久的新娘!   他居然想杀赵翡?   之前他不是只杀他们曲家人,无论如何都没伤过赵翡吗,怎么现在……   疯了。   彻底疯了。   疯了的解子沣笑得极畅快。   他随意一甩手,赵翡重重摔到墙角,衣裙的颜色更鲜红了。   赵翡蜷缩在角落里。   她呼吸轻微,连咳嗽都没有力气。   身体也在轻微抽搐,她久久没能起身。   “解、解子……沣……”   曲从渡勉强出声。   曲从渡伤在腹背,又是贯穿的重伤,此刻能抬头说话,已是极限。他尽力不让自己看赵翡,也不往后院看,就只看着解子沣道:“既然谁都拦不住你,那拂珠,拂珠……”   “拂珠?”   解子沣弯腰看曲从渡。   这时清风吹过,琼树枝叶飒飒作响,很快便落下恢复生机后的第一片花瓣。   新生的花瓣非常娇嫩。   随着风轻轻柔柔地飘来,并未化作利刃,也不带半分危险。它悠悠飘过遍地的血腥,飘过解子沣和曲从渡之间,飘过他们再次对上的目光。   及至花瓣飘到两人视野之外,解子沣才开口道:“拂珠又如何?”   他眼中竟满含着笑意,谁都看不懂的笑意。   只能听他道:“拂珠若想杀我而后快,我洗干净脖子在解家等着她便是。”顿了顿,“但愿她本人,别叫我失望才好。”   说完不再耽搁,直起身朝后院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对通过门缝偷看自己的人微笑。   触及到这样的笑容,愈加胆寒的曲家人正欲躲进更深处,就见解子沣好似还拥有灵力般,速度极快地进到后院里。   由于识海被废,解子沣再不能动用灵识,便随意踹开离他最近的房门,直接闯入进去。   才进去,尖叫声响起,然后是哭泣声,液体喷溅声和重物落地声。   有人被杀了。   果然下一刻解子沣出来,本就血淋淋的手更血淋淋了。他脸上也溅了血,衬着那双通红的眼睛,杀气腾腾,他看起来更像恶鬼了。   解子沣随手抹掉脸上的血,没有停歇地踹开下一个房间。   “啊!”   又是尖叫声响起,刺耳之极,也恐惧之极:“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这样的求饶并没有让解子沣心软。   相反,他听得高兴,于是本该一把拧断这人的脖子,让人死得不那么痛苦,最终变成他扯断对方的手脚,将剩余的躯干倒提着去别的房间,当成兵器使用。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尖叫、哭喊和唾骂此起彼伏,却再没能听到属于那人的音色。   仅两个房间,那人就被活活用死了。   解子沣没舍得丢。   还是到了后面,躯干里的骨头碎完了,整个再没法用了,解子沣方可惜地丢开,继续以自己的手去杀人。   血流成河,尸堆成山。   解子沣真正陷入了疯狂。   “住手,解子沣……你住手,你别杀他们!”   曲从渡手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   可他伤得实在重,十指指甲全部崩裂,他也还是没能站得起来。   只得一点点地往前爬,腹背伤口的血因此流得更急更多。他声音沙哑之极,近乎嘶吼。   “要杀杀我,解子沣你要杀就杀我!解子沣你回来,你杀我!杀我!解子沣!”   解子沣充耳不闻。   屠戮犹在继续。   解子沣仿佛漫步自家后花园中,见谁杀谁,谁拦杀谁,一双眼亮得诡异。   及至杀出后院,杀到曲从渡双亲居住的正房前,毫无预兆的,解子沣突然停下。   旋即转身,朝曲从渡走去。   见他终于回来,曲从渡努力抬头。   解子沣走到曲从渡面前,屈膝半蹲,两人视线齐平。   他面带笑容,语气难得温柔。   “等急了?迫不及待想死了是吗?”解子沣看着曲从渡的目光也很温柔,温柔到让人毛骨悚然,“别急,我这不就回来了。”   曲从渡急呼吸十分急促,断断续续地道:“你别、别杀他们。你杀我,我死。”   解子沣闻言沉吟。   沉吟完摇头,说不行:“我今日来,就是想杀光你们曲家人——除了赵翡。”他看了眼还在角落里的赵翡,收回目光继续看曲从渡,“这样吧,我先收你点利息如何?省得你时时刻刻惦记。”   语毕,他抓起曲从渡磨蹭得血迹斑斑的右手,也抓起那把再无法制约他的长.枪,枪头对准曲从渡手腕,轻轻一划。   曲从渡身体剧烈一颤。   冷汗瞬间布满额头,曲从渡痛得牙齿都要生生咬碎。   “哎,别动。”   解子沣眼疾手快地按住想要反抗的曲从渡。   他不满道:“动了就挑错位置了。我可没打算让你死在所有人前面。”   原来他想挑断曲从渡的筋脉,免得再被曲从渡以手蹭地地追。   虽然追来追去很像逗狗,但总这样,有点烦。   解子沣想着,放下曲从渡软绵绵的右手,改换成左手。   左手挑完,便换成脚。   他就这么强行按着曲从渡,一枪接着一枪,几乎要挑断曲从渡全部筋脉。   并不懂武功,早早就被藏起来的曲从渡母亲见此,再按捺不住。   明明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她却一下冲开护院的阻拦,飞一样地从藏身的正房暗室里出来,张开手臂去挡那把长.枪。   “不准伤我儿子!”   恐慌与惧怕让她声音变得尖利,她望着解子沣的眼神也是害怕的。   可她仍然毫不犹豫地挡在曲从渡面前,企图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儿子:“解子沣你个疯子,我跟你……”   话未说完,长.枪由下而起,洞穿了她的胸膛。   她睁大了眼。   “夫人!”   刚悄悄送仅剩的孩子们去别地躲藏的曲从渡父亲回来,正好望见这一幕,目眦欲裂。   他劈手夺过护院的长棍,高高举起,冲向解子沣。   “畜生,我让你偿命!”   于是才染了曲从渡母亲血的长.枪,很快又穿过曲从渡父亲的胸膛。   长棍砰然落地。   曲从渡父亲缓慢地垂下头,看向曲从渡。   “儿子,活,活……”   话音未落,长.枪被抽出,他朝曲从渡母亲走了两步,颓然倒下。   两具尸体倒在了一处。   距离曲从渡,仅有两步之遥。   可就是这么两步,曲从渡拼命伸手,也没能碰到半点衣角。   他手臂里的筋脉全被挑断,他压根动都动不了。   只能无望地趴在血泊里,苟延残喘着,看解子沣嫌脏似的绕过两具尸体,抓着长.枪去后院继续屠戮。   一步出一枪,一枪杀一人。   短短半炷香的工夫,除曲从渡和赵翡外,曲家上下再无一活人。   解子沣以枪拄地。   灭门好累。   但……   舒服。   该轮到曲从渡了。   解子沣转身折回去。   这次回来,解子沣没再对曲从渡施加如挑断筋脉之类的折磨。   他也没再屈膝,更没说话,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曲从渡,因杀戮过多导致稍微卷了点刃的枪头抵在曲从渡腹部伤口,缓缓往里刺。   就好像先前曲从渡刺他丹田一样。   曲从渡也没说话。   只闭目,默默忍耐。   刺到一半,见伤口居然没流多少血出来,解子沣有点诧异,但很快了然,曲从渡和他一样,血也快流干了。   不过到这里也差不多了。   解子沣拔出枪头,微微上移,对准了曲从渡眉心。   他开口说话。   “我这人,平生最是睚眦必报。一点点小事,我都能记上十年,甚至二十年,等到最合适的时机,才原封不动地报复回去。”   他以跟熟人谈天的口吻对曲从渡道:“我原本也打算之前你想怎么杀我,我就也怎么杀回去。不过想想你是个凡人,说不定我才报复到一半,你就先死了。这可不行。我改变主意了,我要送你快点上路。”   说完一笑:“这样不仅能让你少受点痛苦,还能让你尽快跟家人团聚。”顿了顿,“有什么话要交代吗?我可以帮忙转告给赵翡。”   赵翡……   曲从渡微微睁眼。   伤势的加重让曲从渡眼前发黑,他看不清远处的赵翡,也没有力气转头看父母的尸体,只能视线模糊地看解子沣,问:“你究竟为什么,要灭我曲家的门?”   因为是疯子,天然的思想行为与常人不同?   还是因为觉得没能娶到赵翡,丢了面子,就想把面子挣回来?   又或者……   “为什么要灭门?”   解子沣重复了遍。   仔细思考了会儿才答:“我也想不出来为什么。反正想灭就灭了,走一趟顺手的事,应该不需要理由吧。”   曲从渡哑然。   是了,疯子做什么,需要理由吗?   解子沣问:“还有别的话吗?”   曲从渡沉默。   解子沣便点点头:“那你准备准备,我要送你上路了。”   语毕,长.枪猛然刺向曲从渡眉心。   这一枪下去,曲从渡必死无疑。   曲从渡正要重新闭目,就觉眼前一花,有什么突然扑过来,正正覆在了他的身上。   他愣住。   锐器入肉声响起,这一枪没有刺穿曲从渡眉心,而是刺中了他身上的人。   刺中了身上人的后心。   新鲜的血腥味近在咫尺,里面隐隐含着股淡淡香气。   曲从渡眼睛一下便看清了。   是赵翡。   赵翡不知何时醒了,扑过来替他挡住这致命一击。   “哎?”   解子沣也愣住:“杀错人了。”   话虽如此,解子沣丝毫没有怜香惜玉,更没有什么惋惜之情,直截了当地拔出长.枪。   大量鲜血被带出,有几滴溅上解子沣的脸,他伸舌舔了口。   “甜的。”他如是评价道。   曲从渡却已无暇听解子沣说话。   和赵翡挨着的距离太近,曲从渡看不到她的伤,也看不到她的脸,只感受到她贴在他耳畔的嘴唇微微开合,发出又轻又细的喘息。   喘息很微弱。   身体的颤抖也很微弱。   她快死了。   曲从渡小声喊:“赵翡?”   赵翡没应。   她呼吸更微弱了。   曲从渡便看向解子沣,说:“解子沣,你救救她。”   解子沣犹在回味刚才的甜意,闻言垂眸看过来。   “你出身解族,你一定有办法救她,”曲从渡语气很冷静,“只要救她,你想怎么杀我都行。算我求你。”   解子沣眉梢高高挑起。   他何曾见过求人求到仇家头上的。   便新奇地应承道:“我确实有办法救她。”旋即话音一转,“可她跟你成的亲,不是跟我。她又不是我的新娘,我凭什么要救她?”   曲从渡道:“你灭门没有理由,救她自然也不需要理由。”   解子沣眉梢再挑。   他正要回话,一道细弱至极,明显能听出说话者状态的声音打断他:“别求他。”   赵翡慢慢从曲从渡颈侧抬起头。   她看了眼解子沣,轻声说:“他是仇人,不准求他。”   曲从渡向来听赵翡的话。   但这次,他张张嘴:“可你要死了。”   这句说完,此前再怎么痛苦悲哀,也没流一滴泪的年轻人,在这个瞬间倏地红了眼睛。   “咱们家已经没人了,”他声音有些微的发颤,“我只剩下你了。”   “我知道。”   赵翡看着他的侧脸。   晨起时神采飞扬,各种说情话哄她开心的新婚夫君,此刻神情萎靡不堪,亲眼目睹全家被灭门的过程压弯了他的脊梁。   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为整个家顶天立地,因为家已经不在了。   他也无法再为她顶天立地,因为她就快死了。   可是,他是她的夫君啊。   努力保护着这个家,也保护着她,宁愿自己备受折磨,也尽可能地想让大家活下去,他有什么过错,要承受这些本不必承受的呢?   错是在她身上。   她不该嫁他,否则他就不用经历这些,大家也都不会死。   错在解子沣。   解子沣不该一心杀他,明明最该死的人是她。   “其实我今天来,是真想杀你的。”   解子沣这时对曲从渡道:“不过现在看来,你死不死好像都没什么区别了,反正赵翡要死了,有我在,你别想着能救活她。”顿了下,“没意思。”   不如拂珠杀他有意思。   就是不知道拂珠什么时候回来……   解子沣把长.枪往肩上一扛,哼着歌往别地走去。   赵翡安静片刻。   曲从渡也很安静。   整个曲家,都很安静。   直到赵翡将自己的手,连同那支还没送出去的玉簪一起,塞到曲从渡掌心,曲从渡才陡的被惊醒般,呼吸都停滞了。   他不敢呼吸。   独属于赵翡的那股香气不知何时变得浓郁,他甚至感到她身体都在慢慢变冷。   她真的快死了。   他救不了她。   “以后也要像今天这样,求谁都好,就是不准求仇人,”赵翡忽然道,“你求他,他不仅不会出手相助,他还会觉得好玩,你居然能求一个仇人。”   曲从渡如何不知解子沣根本不会答应救人。   可他除了求解子沣,还能求谁?   求天求地,求大罗神仙,求神界圣人吗?   没用的。   求谁都不行。   他只能像看父亲母亲他们死一样,也看着她死。   “快说好,说你记住了,说你答应我,”赵翡催他,“不许不出声,快说话。”   “……我记住了。”   曲从渡声音颤得更厉害了。   他被挑断筋脉的手也在发颤。   他想抱住赵翡,想带她去找救命药,想像平时那样堵住她的嘴让她不要再说了,可事实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听她继续说下去,说些他从未想过会从她口中听到的话。   “要坚持每天习武,这个绝对不可以荒废。   “赖床的话只能赖一小会儿,你一定记得要早睡早起。   “早饭要好好吃,你都没发现你嘴巴其实特别挑,早饭如果做得不合胃口,你午饭晚饭都不会好好吃。   “糖葫芦不要每次都买那么多,你忘记你上次吃到牙疼了?   “不要什么都跟夫子学,夫子多大年纪,你又多大,你当心年纪轻轻就变成个唠叨鬼。   “也不要总逗小孩子,他有时候都不知道你在逗他,还以为你是故意欺负他。   “还有……”   赵翡说了很多。   曲从渡一开始还能说好,说记住了,到后面他只听着就觉受不了。   他身体也跟着发冷,一阵阵的,可赵翡仿佛没察觉到似的,仍兀自说个不停。   从穿衣吃饭,到练字看书,从年头到年尾,她想到什么说什么,曲从渡听着听着,有那么一瞬间,他禁不住地想,如果她能一直说到天荒地老,也挺好,这样她就不会死了。   可是这世上最可怕的设想,就是如果。   “等珠珠……”   赵翡又说,然这次刚开了头就止住。   因为她喉间忽然有鲜血上涌,阻塞得她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一字一顿地吐字:“……等、珠珠回来,让她,走、走,别……”   别什么,她没能说完,但曲从渡已经应了声好,他听明白她的意思。   赵翡笑了下。   他果然是最懂她的。   她继续说:“你,我,对、对不……”   她还是没能说完。   但也无需曲从渡再听了。   因为她突然吐出好大一口血,身体也控制不住般剧烈痉挛。等痉挛停止,她沉重而疲惫地抬手,满怀眷恋地抚了抚曲从渡的脸,便落下手去,眼睛也瞌上。   她死了。   徒留那根玉簪,仍攥在她和他的手里,却再也送不出去。   玉簪纯白得近乎刺眼。   比血泊里的大红的囍字,还要刺眼。   曲从渡静静看着。   良久,他轻声说,没关系。   雪白琼花携着不知打哪来的粉红花瓣徐徐飘落,曲从渡颤抖地握着赵翡的手,慢慢的,慢慢的,替自己戴上了玉簪。   瓶沉簪折。   家破人亡。   ……   “他一直在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他就要走了。”? 第80章 乘风   仿佛人间烟火也随着他远去了。   拂珠终于走进祠堂。   冥纸燃烧的气味更浓了, 花香随之变淡,拂珠便嗅到被有意遮掩了的,即使过去三个月, 也依然没能彻底散去的血腥气。   曲家上百条人命的血腥气。   再看那些牌位, 一笔笔一行行,都似亡者骸骨堆积而成,是日光也暖不热的森冷。   拂珠走到曲从渡身边。   他还在看她,双目寂寂无神,宛如死水。等拂珠跪坐下来, 侧向他的面容被天光照亮, 他总算认出她。   “珠珠回来了。”他说。   声音嘶哑, 语速缓慢,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   拂珠沉默良久, 道:“怪我。”   她该早些回来的。   她就不该明知解子沣极有可能会对曲家动手,却还是进了帝墓, 以致于……   “是。怪你。”   曲从渡忽然笑起来。   许是那日过后,他就丧失了所有调动情绪和感官的能力, 此刻笑起来, 整个人生硬又怪异。   他笑着说道:“你不该回来的……你翡姐姐最见不得你不高兴。”   拂珠闻言,眼眶更酸了。   她看着他怀里的牌位,再说不出话。   只能伸手, 覆上他猩红又狰狞的手腕。   ——他被解子沣挑断的筋脉,到现在都没长好。   若非身怀风灵根,又常年习武,令得他体格比普通凡人要更强健些, 否则别说是迟上三个月, 三天他都撑不住。   而拖了三个月, 他的身体已经将将要垮掉了。   他像一棵晒不到太阳的树。   表面看起来无甚大碍,实则内里全然腐朽,再没有什么生气。   可又不能真的就此死去,便继续熬着,苟且偷生。   苟且着,日复一日,等她回来。   拂珠仔细检查曲从渡的身体。   很快,拂珠就发现他虽然没有服用什么丹药,更没有让别的修士给他治疗,但他体内那些筋脉的损伤程度并未加重,还是当初被挑断时的状态,包括腹背的伤口,也在缓慢自愈中,拂珠一时又是松气,又是难过。   松气他伤得不是特别重,以她现在的修为,她自己就可以让他恢复如初。   难过他就这样等了她三个月。   他得多疼啊。   拂珠抿了抿唇。   她沉默地取出枚丹药,示意他含在舌下,然后连点他身上数道大穴,开始疗伤。   温水一样的灵力徐徐流淌,轻柔地裹住那些断裂的筋脉,一点点地温养修复。   时间慢慢流逝。   突然,曲从渡捧着牌位的手很轻微地动了动。   拂珠注意到,立刻中止。   她抬头紧张地看他。   “没事,”曲从渡说,“早就不疼了。”   他甚至松开牌位,抬起已经接好大部分筋脉的双手,主动往她跟前送了送。   “继续吧。”   拂珠依言继续。   转眼大半天过去,日头微微偏西,天光渐斜。所有筋脉全部接好,腹背的伤也彻底愈合,拂珠正要收手,曲从渡将赵翡的牌位递给她。   他眼里的神色很安静,很沉静。   他语气也是沉静的:“把你翡姐姐的牌位放回去吧。顺便给她上炷香,让她知道你回来了。”   拂珠接过。   他便站起身,往祠堂外走。   拂珠沉默地看他。   看他步履蹒跚又生疏,很慢很慢地走,颤巍跌撞如耄耋老人。如此出了祠堂,大概是适应了,他脊背挺直,步伐也稍稍加快,拐个弯不见了。   拂珠以灵识跟在他身后。   跟着他一路缓行,到了他和赵翡起居的院子,他卷起袖子去小厨房烧水。   和走路一样,他做打水这样的体力活儿,也是需要适应。   从两手都提不动一个空木桶,到单手就能拎起斧头,他劈柴,生火,淘米,煮饭,统共只花费了两刻钟的时间。   小厨房里烟气缭绕,暖黄的火焰舔舐着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坐在不远处,眼底还是很沉静,于是映入其中的火光也跟着沉静下来,万籁俱寂。   拂珠收回灵识。   她低头,看着手里赵翡的牌位。   之前没发现,现在方觉牌位表面异常光滑,赵翡名字那里更是颜色浅淡,显然被谁长久的摩挲过。拂珠小心地将牌位放回原位,净手后取三根香点燃,拜了拜,一言不发。   ……她其实是想说些什么的。   但想了想,又似乎没有什么话可说。   翡姐姐此生从未作过恶,这个时候想必已经投胎了吧。   如果她是卦修就好了,拂珠想,那样她就可以算赵翡投胎何处,此世福缘如何……   不。   就算她真的是卦修,她也不会算。   她不敢算。   也没必要算。   上完香,拂珠又烧冥纸。待饭香悠悠飘来,她出了祠堂,去寻曲从渡。   小厨房里,曲从渡正在盛饭。   见拂珠过来,曲从渡笑着招了招手:“来得正是时候,拿筷子,准备吃饭了。”   他笑容一如既往。   拂珠突然就有点恍惚。   好像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曲从渡在这边盛饭,赵翡在那边摆桌。然后曲从渡会喊她拿碗筷,会说这个菜是他做的,那个汤是她翡姐姐做的,会在吃的时候让她评谁做的最好吃。   会问她和赵翡下次想吃什么,会约好哪天再接赵翡过来,会……   “珠珠。”   曲从渡喊了声。   拂珠回神:“怎么了?”   他说:“你筷子拿多了。”   拂珠手一抖。   她低头,她总共拿了三双筷子。   她看向曲从渡,他盛了两碗白饭。   菜也是,以前他们三个人,至少是三菜一汤,如今两个人,他便做了两菜一汤。   ——他比谁都清楚,赵翡已经不在了。   拂珠张张嘴,想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把多的筷子放回去。   然后端菜端汤,和曲从渡面对面地落座。   落座时,拂珠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空着的位置。   这里本该有第三把椅子的。   “快吃吧。”   曲从渡没看旁边的空位。   他神态平静,语气自然,仿佛那里本就不存在第三个人:“等你吃这顿饭等好久了。”   说完率先动筷,给拂珠盛了碗汤,再给她夹了一筷子小炒肉,最后才夹了点清炒竹笋放进他自己的碗里。   拂珠垂下眼。   那道清炒竹笋是赵翡喜欢的菜。曲从渡以前从不吃的。   包括动筷后最先投喂她,也是赵翡的习惯。他以前都只顾着给赵翡夹菜。   而今赵翡不在,清炒竹笋没人吃了,他就自己吃;没人投喂她,他就自己顶上。   他似乎想把他自己,活成赵翡的样子。   拂珠心脏一下子揪疼起来。   曲从渡没再说话。   拂珠也没出声,两人安静用饭。   两菜一汤,分量并不多,他们很快吃了个见底。尤其那道清炒竹笋,连切得十分细碎的葱末都被曲从渡一点点挑出来吃完了,残留的丁点儿油花也被他拿馒头片,蘸得干干净净。   不仅如此,他还对拂珠说这道菜是他发挥最好的一次。   “好长时间没下厨,没想到手艺居然还精进了,”他笑着道,“下回努努力,说不定能直接开饭馆,然后招牌菜嘛,就选清炒竹笋。”   末了问拂珠,如果他真开了这样的饭馆,会不会赔得倾家荡产。   拂珠原本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但好在她想到什么,反问他:“你想在哪开?”   曲从渡说:“你觉得南山怎么样?”   拂珠说:“为什么不是中州?”   大田鼠先前说等她回来,他就要走了。   他不留在中州,他想去哪?   便听他答:“我未死,中州容不下我。”   拂珠顿住。   曲从渡继续道:“北域多妖族,西天多和尚,一个吃生肉,一个不吃肉。数来数去,只有南山最适合开饭馆。”   拂珠道:“东海呢?”   曲从渡摇摇头,没有作答。   直等收拾好碗筷,他才又说:“珠珠,我想去洗个澡。”他抬起袖子闻了闻,“感觉都快臭了。”   拂珠说:“你去吧。”   他便把温在炉子上的水倒进木桶,提着出了厨房。   他才出去,拂珠擦桌子的动作就停了。   她回头,看着他的背影。   之前在祠堂,她还没太把大田鼠说他要走的话放在心上,此刻方知,他早就做好了离开的打算。   而她根本劝不了他。   果然,待曲从渡沐浴更衣完,重新出现在拂珠面前,丰神俊逸,卓尔不群,他又是她最熟悉的那个曲从渡。   “天快黑了。”   曲从渡看着天,不太适应地抻抻手指。   早年拂珠送给他,却一直被压箱底的须弥戒,这会儿正正戴在他手上:“我该走了……珠珠送送我吧。”   拂珠便和他锁好曲家大门,一路送他到南城门。   相比起从帝墓回来势必要经过的东城门,南城门这里非常冷清,只零星几个护卫和过路人,说话声稍微大点,都能听到回音。   “就到这吧。”   曲从渡止步,转身面向拂珠。   他摸了摸袖子,道:“以后如有机会,我会想办法回来看看。”   拂珠看着他袖中的玉簪。   她认得这根玉簪。   是成亲之前,赵翡亲手画的样式,请人打了准备送他的。   拂珠默了默道:“你要入魔了。”   拂珠直到这时方才明白,为何她说东海,他却摇头。   东海剑修多为正道。   对东海而言,南山魔修皆是邪魔外道,东海任何宗门对魔修都是见之必杀。   ——他身上的魔气已经越来越浓了。   曲从渡回视拂珠。   忽而一笑,不驯的桀骜。   “人如何,魔又如何?”他道,“我曾因红尘万丈不愿修行,而今同样是因万丈红尘,我欲乘风……”   “或许有朝一日,你我再见,彼此皆非今日。”   他又笑了笑:“届时若要刀剑相向……不必留手。”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霞光映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仿佛人间烟火也随着他远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上卷完。   明天下卷。?   ?? 春生秋杀 ??   null? 第81章 钥匙   时时刻刻,岁岁年年,永不会忘。   拂珠没有追曲从渡。   她默然看着他的背影。   金乌西坠, 玉兔东升,最后一缕霞光消湮,夜色将至未至。渐渐的, 再望不见曲从渡了, 拂珠收回目光,低头摸了摸一直戴在手腕上的,赵翡送她的手串。   算上帝墓三年,这条手串她已经戴了快十年。   养得玉石颜色都有些变了,月光倾洒, 晶莹剔透。   忽然而然的, 拂珠想起离开曲家时, 她和曲从渡的一段对话。   先是曲从渡问她,要不要拿点什么东西留作念想, 毕竟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和她恐怕都不会再踏进曲家半步。   当时她没回答, 反问他拿不拿。   他正给大门上锁,锁完把钥匙往院墙那边一丢。   然后指着自己的心口说:“我想拿的都在这里头放着呢。”   家人的记忆, 亲朋的记忆, 以及有关赵翡的全部记忆,全被他放在里头。   时时刻刻,岁岁年年, 永不会忘。   “……姐姐。”   自打见到曲从渡后,就没继续呆在拂珠身上,只默默贴脚跟追着的白近流小声喊:“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家吧, 爹爹娘娘该等急了。”   连同乌致也再度现身, 说她该回去了。   拂珠抬起头。   她看着乌致道:“你以前, 也曾灭过谁全家吗?”   乌致道:“没有。”   拂珠想了想,好像确实没有。   不管是谁招惹乌致,还是乌致招惹谁,他基本都是当场事当场毕,他甚至不会多拖半刻钟,更不会连坐。   凡间有句话叫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修真界其实也一样。   别看修士们长生不老,自在逍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实则修士们最忌因果,最怕业障。除非是真的不可磨灭的血海深仇,否则很少会有修士在杀了对方后,还要将对方的家族也给屠戮干净。   胆敢造下这等深重杀孽的,要么是天生的杀戮之子,要么是像解子沣那样的疯子。   可是,凭什么?   疯子就能随随便便杀人?疯子就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疯子就能仗着自己出身修士大族,肆意屠戮凡人?   那赵翡不是疯子,曲从渡也不是疯子,曲家不论男女老少全都是正常人,就活该被疯子灭门?   怀着这样的疑问,拂珠抱着白近流慢慢走回家,姬彻之和乔应桐正在门口等她。   拂珠看看爹娘,又看看旁边的曲家。   大门紧锁着,再不会有人天天隔着墙喊她,要带她出去找赵翡玩。   “爹,娘,”拂珠低声道,“曲哥哥走了。”   姬彻之没说话,拍拍她发顶。   乔应桐将她揽进怀里。   此夜月光皎洁,房檐下的灯火也明亮。乔应桐顺着拂珠的目光看向曲家,看那被晚风吹得悠悠摇晃的灯笼,温声问:“珠珠想去找他吗?”   “想。”   “那为什么刚才不跟他一起走?”   “不行,”拂珠说,“他不会同意的。”   乔应桐道:“你可以偷偷跟着。”   拂珠道:“不行。”   乔应桐说:“你铁了心一定要跟着他的话,他也拿你没办法。”   拂珠摇头。   不行。   全都不行。   “那就不管他,让他去走他自己的路,”乔应桐温柔地抚摸拂珠的脸颊,“他走他的道,无需旁人置喙,也不需要谁帮忙。”   拂珠低低嗯了声,说:“我明白。我就是……”   就是担心他一个人撑不下去,害怕他一个人走着走着,再也回不来。   可这又能如何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的路注定孤独,也注定艰难坎坷,她只能在他身后看他越走越远。   他下定了决心,她追不上他。   “我想去个地方。”拂珠突然说。   乔应桐听罢,没有问她具体要去哪里,只说:“现在去吗?”   拂珠说:“嗯,我尽量子时前回来。”   乔应桐和姬彻之对视一眼。   看出姬彻之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乔应桐道:“那你小心些。我做点你喜欢的夜宵,等你回来一起吃。”   拂珠说好。   她将白近流交给乔应桐,带着大田鼠走了。   这个点的皇城,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从帝墓活着归来的修士们或坐在临窗的位置,举着酒杯庆贺此行收获颇丰,或聚在小茶摊,在凡人小孩们闪闪发亮的眼睛的注视中,讲述自己如何死里逃生。   刨除那些将命丢在帝墓里没能回来的,整个皇城都陷入了欢庆的海洋。   直等有谁不经意间往街边一瞟,瞟到从出帝墓到现在,一直是众人热衷探讨对象的身影,下意识喊:“是拂珠!”   这一嗓子喊得周围一静。   下一刻,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街边,果真看见独身而行的拂珠。   当然,说她独身,其实不很准确,因为乌致就在落后她几步的地方跟着。   正因为乌致的存在,有人刚要开口,就被左右拉住,不让说话,想传音也被制止。渡劫尊者手段通天,万一被乌致听到什么不该说的,那可绝非好事。   只能闭紧嘴,目送拂珠完全走出这条街了,修士们才敢半捂着嘴,小心地窃窃私语。   “她早晨才去了曲家,她现在要去哪?”   “看这个方向,解家吧。”   “她要替曲家报仇?可报仇一般不都是自己来吗?”   “不一定是报仇,她可能想去看看解子沣。”   “说起来曲从渡是不是走了,我听人说在南城门那边撞见他了。”   “走了,拂珠亲自送的。”   “解子沣杀他全家,只留他一个,他肯定要走。”   “解子沣这厮的手段未免也太……”   “唉,谁说不是呢。”   修士们话未说透,点到即止。   皇城到底是解族的大本营,修士们在帝墓里都不敢对解少族长说什么,在这就更不敢。   遂远远注视着,看拂珠走到解家所在的街道。   由于是被解族驱逐出来,解家的地理位置不怎么好。巷子路很窄,墙面斑驳,靠墙的角落积着黑压压的水洼,空气也算不上好闻,嗅觉灵敏的甚至能闻到股若有若无的馊味。   不过这股馊味在靠近解家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地面也变得干净整洁,显然经常有人打扫。   拂珠止步。   她抬眸,就见那极干净的地面中央,即解家大门正对之处,摆着把方方正正的椅子。   椅子上正正坐着个人。   毫不意外的,是解子沣。   拂珠一下就明白了。   诚如她清楚她一定会来找他一样,解子沣也知道她会来,所以提前准备好了等她。   ——等她杀他。   “拂珠天骄来了。”   等得太久,委实是等得无聊,便拿枪头在地上写写画画,以此打发时间的解子沣抬起头,冲拂珠笑了笑。   他道:“听说帝墓关闭,我从早晨就开始等,可算把你给等到了。”   说完抬起手里的长.枪,朝她递了递,示意她接下。   拂珠看着这把熟悉的长.枪。   原本锋锐的枪头早被磨钝了,变得平滑,两侧的刃也坑坑洼洼,到处都是划痕。有很明显的疑似灰尘的粉末粘在上面,显然解子沣擦都没擦,刚玩完就要给她。   “这玩意儿好像是你的?”见她不接,解子沣又递了递,“物归原主。”   拂珠还是不接。   她目光从枪头转移到他的双腿。   他腿上居然盖着毯子。   便问:“你的腿怎么了?”   解子沣道:“没怎么。”   那天从曲家回来后就这样了。   家里请医修给他看,说是他丹田被废的时候,额外伤到了什么经脉。叫什么他忘了,反正是很重要的经脉,医修说以他现在的身体没法治,只能熬着。   拂珠听了,再问:“站不起来了?”   解子沣道:“差不多。”   拂珠便点点头,走近两步,抬手接过长.枪。   下一瞬,枪头一转,没入解子沣腹部。   钝器入肉的声音很特别。   特别到远处近处的声音全停了,所有关注此地的人无不震惊于拂珠的干脆,同时也暗道不出所料。   拂珠她果然要替曲从渡报仇!   解子沣也这么想。   鲜血刹那流淌,眨眼便染红解子沣腿上的毯子,顺着滴到地面。   血色渐渐铺展,剧痛也渐渐蔓延。本就疼痛的双腿这会儿更疼了,解子沣却不以为意,他看着拂珠,哈哈大笑。   “好!好啊!”   他笑得愉快极了。   甚至给曲家灭门那天,他都没笑成这样过。   “我等了这么久,就是等你杀我!我……”   话没说完,又一道特别的声音响起,却并非枪头深入,而是拂珠将枪头拔了出来。   血液迸溅,她很自然地退后两步。   解子沣笑容僵住。   他不可置信地看看枪头,又看看腹部的血洞,神情愈发不可置信。   他问拂珠:“你不杀我?”   拂珠道:“不杀。”   “为什么?”   “不杀就不杀,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拂珠平静道,“随便动动手的事,需要理由吗?”   ——“我也想不出来为什么。反正想灭就灭了,走一趟顺手的事,应该不需要理由吧。”   解子沣表情彻底凝固。   然后就听“咔嚓”一声,长.枪被拂珠折断。   她随手扔到地上,转身就走。   解子沣大怒。   他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却是才走两步就跌倒。   他瘫坐在地,抓着折断的长.枪,完全是怒吼:“拂珠你回来!你回来!立刻杀了我,听见没有!拂珠!”   拂珠没有理会。   她也没回头看一看,就那么走远了。   ……   “为什么不杀他?”   “我若杀了他,日后曲从渡回来,找谁报仇?”   “只是因为这个?”   “不是。”   一个疯子,一个想死的疯子,一个想死在她手里的疯子——   她为什么要如了他的意?   就让他继续活下去,直到曲从渡回来的那天,以命偿命。   作者有话说:   下卷开始。? 第82章 界碑   乌致找她找得快要疯掉。   拂珠突然动手, 又突然收手,不仅让解子沣暴怒不已,更让围观的修士们倍感诧异。   当即便有人说拂珠恐是忌惮解族, 也有人说拂珠或许和曲从渡达成了什么不可说的约定。各式各样的猜测层出不穷, 暗处一直观望着的人呵呵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   “天骄……”   只这两个字便止住,而后广袖一挥,离开了。   已经走出很远的拂珠若有所感地驻足。   大田鼠跟着停下。   大田鼠打从见到解子沣的那刻起就很紧张,此刻更是紧张到爪子一伸, 想抓拂珠裙摆, 却又不敢, 只得踮踮后爪,小声问怎么了。   “没怎么, ”拂珠重新举步,还是走得那般不紧不慢, “忽然想起个故人。”   听她语气还算平静,大田鼠咽了口口水。   它做足了心理准备回头, 发现除好事的修士们外, 并没有多出什么不该有的,它拍拍胸口,一步一趋地跟上。   再走了会儿, 拂珠问大田鼠:“曲家出事,赵家怎么说?”   大田鼠想了想答:“赵家祖母好像当场就哭晕了。”   它当时就是考虑到曲家出这么大的事,拂珠回来后肯定会找它询问,便在解子沣解除对它和曲家限制的第一时间跑去姬家, 让姬彻之和乔应桐照看曲从渡, 它则安排小田鼠们分散各地, 监察所有人的反应。   果然,拂珠又问:“其他人呢?”   大田鼠答:“其他人什么都没说。”   “翡姐姐父母?”   “她父亲摇了下头,她母亲只……哭了两声。”   大田鼠到现在都还记得小田鼠给它表演的赵翡父母的反应。   就很简单的摇完头哭完声,之后那对父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该干什么干什么,赵翡的死亡并未在他们的生活中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   大田鼠甚至觉得赵翡其实不是他们的女儿,否则如何解释他们凉薄至此?   拂珠听完,沉默了阵。   然后问:“也没人去曲家看看?”   “没有。”   “一个都没有?”   “没有。他们收到消息后就闭门谢客了,到现在都没开过门。”   拂珠垂了下眼。   再抬起时,赵家紧闭的大门映入眼帘,拂珠上前,拉起铺首叩了叩。   叩门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叫门后远远望见她到来的身影,早早便憋住气,生怕被她发现的仆从听得一激灵,险些岔了气。   “烦请通传,姬家拂珠前来拜访。”   这句话相当温和有礼,却叫仆从又是一激灵。   然后一人留在原地,另一人飞快跑去通传。   不消片刻,赵家大门打开,赵翡父母亲自迎客。   “拂珠来了啊。”   赵翡父亲笑着对拂珠道。   他笑容十分僵硬,落后他半个身位的赵翡母亲亦是手指攥得几乎要将帕子绞烂,两人都肉眼可见的紧张。   拂珠冲两人点点头:“打扰了。”   赵翡父亲连说不打扰不打扰。   及至拂珠进来,大门重新关上,外界目光统统被隔绝,赵翡父亲才小心发问:“那个,拂珠啊,你不是刚从帝墓出来吗,怎么不在家好好休息,跑到这里来啊?”   拂珠道:“我想和赵祖母说几句话。”   赵翡父亲扭了下脖子。   他大约是想看身后的妻子,不过碍于拂珠在场,他没敢看,只更小心地道:“祖母近来精神不大好,平常这个时候已经睡下了,你看这……”   话未说完,就被一道匆忙的脚步声打断。   来人给拂珠见礼:“祖母听说您来,请您过去说话。”   赵翡父亲立刻住嘴。   拂珠便随来人去赵祖母的院子。   诚如赵翡父亲说的精神不好,赵祖母院子里有很浓的药材味,浓到檀香都被盖过去,拂珠更是嗅到股淡淡的腐朽气息。   果然,病床上,赵祖母病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在往床边伸手,试图摸拂珠。   “是、是拂珠吗……”   赵祖母说话也很吃力。   苍白干裂的嘴唇开开合合,那股腐朽的气息更重了。   拂珠没有靠近床榻。   她远远站着,说是。   赵祖母耳朵没坏,听出拂珠离得远,便停止摸索,慢慢道:“拂珠啊,你可算来了。你再不来,我这把老骨头就要撑不住了。”顿了顿,“你是仙人,你看看我,我命数是不是要尽了?”   这话一说,周围年轻的姑娘们纷纷抬袖掩面,如赵翡父亲这等较为年长的也不由面露悲色。   拂珠没有回答。   她看赵祖母的目光很淡。   淡到极致,就成了冷。   仿佛是感知到那种冷,也仿佛是明白拂珠沉默的含义,赵祖母身体突然抖了抖。   周围人见状,正要上前抚慰,赵祖母已然平复下来。   须臾长长叹息一声,苦笑着道:“你在怨我啊。”   拂珠还是不答。   却终于道:“你当初请半仙给翡姐姐算命,说翡姐姐嫁进曲家的话,赵家会被拖死?”   赵祖母一愣。   赵翡父亲也一愣。   赵翡父亲此前完全没想过,拂珠要同祖母说话,居然会说这些。   拂珠再道:“半仙有算翡姐姐嫁进解家的话,会如何吗?”   赵祖母回神,说:“没、没算这个。”   拂珠道:“半仙在哪?”   赵祖母道:“不、不知道。”   拂珠道:“那半仙姓甚名谁,是男是女?出自何派?所修何道?”   一连串的问题劈头盖脸地砸向赵祖母,赵祖母张了张嘴,良久才说不知道。   “……那可是半仙,我哪里敢问,”赵祖母茫然地伸手,试图坐起来,更试图下床,“你是认为我当初在编谎话吗?我没有,我真的遇着位半仙,半仙本事很大的,能……”   拂珠没继续听了。   她朝赵翡父亲点点头,转身出了房间。   看出她要走,赵翡父亲连忙送她。   临出赵家前,拂珠问赵翡父亲:“当初你们为什么不同意翡姐姐嫁去解家?”   仿佛被这话戳了肺管子,赵翡父亲表情瞬间变得难看。   但顶着拂珠的注视,终究还是吞吞吐吐道:“因为,因为解家没有曲家好说话……解家那些修士,看不起咱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就算赵翡过去当了主母,也不见得多被解家重视,指不定还要受磋磨。所以就,就……”   他说得很委婉。   不过拂珠听懂了。   修士家族看不起凡人家族是其次,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出在家族利益上。   曲家和赵家一样同为凡人家族,又曲家人善于结交经营,两家若结为姻亲,光看曲从渡对赵翡的态度,就知赵家未来能到手的好处只多不少。   至于解家,虽说修士家族底蕴深厚,解家手中稍微漏出那么一点,就足够赵家吃个几十年,但两者差距太大,大到赵家认为不可冒险,这便死活不让赵翡嫁给解子沣。   想清楚这些,拂珠笑了笑。   曲从渡说得对,除去赵翡,赵家无人值得她在意。   遂无视赵翡父亲越发难看的表情,拂珠迈步出了赵家大门。   此后她再不会来了。   “拂珠大人。”   从赵家出来,见拂珠没回姬家,而是往万音宗在皇城的驻地去,大田鼠不禁问:“您这是又要出门历练了?”   拂珠说是。   大田鼠道:“我还以为您会……”   拂珠道:“我会怎么?”   大田鼠道:“我以为您会在皇城多留一段时间,震震某些不怀好意的人。”   不怀好意的人指的是谁很明显了。   拂珠道:“没必要。”   大田鼠说:“因为某个人已经废了吗?”   拂珠道:“差不多。”   大田鼠努力按照人族的思维方式进行思考。   先有解子沣彻底废了在前,再有哪怕解族亲自出马,也绝不敢对姬家下手在后是吗?   想想拂珠大人跟解族之间的矛盾,确实没到解族一定要加害拂珠大人的程度。   且她筑基期的时候,就让解少族长吃过大亏,如今她元婴,加之曲从渡已经出走皇城,她无后顾之忧,如若再碰上解少族长,只会让他吃更大的亏。   换个角度想,假使真的有那么一天,解族趁拂珠大人不在皇城,对姬家下死手,不说万音宗驻地,单皇城的其余氏族就不会坐视不管。   没谁愿意得罪一位未来极有可能成为大能的天骄。   自觉想明白的大田鼠停在万音宗驻地外,等拂珠和里面的人交代。   “这个戒子,劳烦你替我带回越女峰。”   拂珠将一枚须弥戒交给张师弟。   里面装的是她之前在帝墓里搜寻的龙茧草、龙灵木等物,全被她分门别类地放好,她还特意往里打了道传音,北微师父听后自然知晓里面的东西该如何分配。   张师弟接过须弥戒,随口问:“你这是不打算跟我们一起回宗?”   拂珠嗯了声:“我打算去一趟北域。”   听到北域,张师弟眼皮一跳。   他忽然就有种当年凝碧道君去了趟北域,回来后就陨落的既视感。   但很快,张师弟摇了摇头,拂珠又不是凝碧道君,楚秋水也好好在元宗呆着,不会出事的。   便按住眼皮,看拂珠给周围弟子们送东西,嘱咐说她此行可能要很久不会回皇城,姬家就拜托大家多多照看了。   天骄送出手的东西岂是等闲之物,弟子们连推脱一下都无,乐呵呵地应好。   张师弟嫌弃摇头。   好像本来宗门就要求他们照看姬家吧?   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同万音宗众人辞别后,拂珠依次往洛氏、慕氏、仙宗的驻地走了遭。   像宋如鹤知道拂珠要给白近流治角,便没多说什么,只让她和白近流万事小心。洛夷川倒是问要不要派点玄冥卫给她,他们洛氏别的不多,就暗中保护人的玄冥卫最多。   至于慕相鹿,更是直言能不能晚几天,等他忙完这阵,他陪她一起去。   万万没想到慕少主会如此语出惊人的拂珠:“……”   洛夷川诚不欺她,慕相鹿私底下的性子确实和在人前不一样。   最终拂珠谢过慕相鹿好意,她此行是为历练,倘若身边有人保护,那历练就变了味儿了。   “他也算保护?”   慕相鹿抬了抬下颚。   拂珠顺着一看,驻地外月笼玄衣,是乌致。   “他不算,”拂珠回过头来,“我巴不得他赶紧走。”   慕相鹿挑眉。   然后屈指轻弹,将从帝墓带出来的一缕龙气送到拂珠手上。   拂珠接住,尚未发问,慕相鹿已然取出青鸟扇在两人中间一展,挡住了乌致视线。   他靠近拂珠耳畔,以慕氏秘法传音入密。   “你出北城门后一路直走,走到北域界碑处,将龙气送入界碑背后的龙爪,可唤醒一座残损的传送阵,”慕相鹿说完直起身,矜持含笑道,“我就帮你到这了。”   无需慕相鹿细说,拂珠已猜到那传送阵定有其特别之处。   大恩不言谢,拂珠对慕相鹿点点头,收好龙气告辞。   出了慕氏驻地,拂珠让乌致待会儿别跟着她了,她要回家跟爹娘辞行。   乌致没接话。   他回眸看了眼仍含着笑的慕相鹿,反过来问拂珠:“慕相鹿刚刚和你说了什么?”   拂珠道:“没说什么。”   乌致道:“你和他有事瞒着我。”   乌致认真地盯着拂珠。   他是男人,他知道刚才慕相鹿靠近拂珠是故意做给他看的。   ——慕相鹿对拂珠,绝非只是谨记将离叮嘱那么简单。   拂珠年纪还小,他得保护她不受外人哄骗。   “瞒着你又怎样?”拂珠毫不躲闪地回视乌致,“我跟谁说什么话,难不成还要全跟你汇报一遍?”   乌致又没接话了。   直等拂珠到了姬家门前,他才轻声道:“我只是担心你受伤。”   拂珠脚步微顿。   当初该他担心的他不担心,现如今不该他担心的,他偏要担心。   他这么做,能感动得了谁呢?   反正感动不了她。   “姑娘回来了。”   半掩的大门从里打开,拂珠头也不回地进去。   甫一进来就闻到浓郁的饭菜香气,拂珠还没分辨都是些什么菜色,白近流已经嗷呜着冲过来。   它一个弹射蹦进拂珠怀里,指爪画蹄地表示娘娘手艺好好,爹爹手艺也好好,它从做饭开始饿到现在了。   饿得都没精力给大田鼠展现自己的受宠,只一个劲儿地催拂珠赶紧洗手,它要吃夜宵。   拂珠听了说:“到底是做给你吃,还是做给我吃的啊?”   白近流道:“白白和姐姐不分彼此,所以姐姐的就是白白的,白白的也是姐姐的!”   拂珠点点白近流鼻子,就你会说话。   然后去洗手,顺带给白近流也洗了洗爪子,主宠两个刚巧赶在奶糕上桌时落座。   “你们俩快趁热吃,”乔应桐当先拈了块喂拂珠,“这东西凉了就不好吃了。”   白近流嗷嗷应好。   别看白近流嘴上嚷着姐姐的就是它的,实际今夜的奶糕它一点没动,全让拂珠吃了。   其他拂珠喜欢的菜色也是,白近流一口没吃。   乔应桐和姬彻之也没吃。   两人不停地给拂珠夹菜,拂珠的碗都要堆成座小山。   等到夜宵终于吃完,子时已过。   拂珠还没说她要带白近流去北域,乔应桐放下筷子,先她开口道:“珠珠现在就要走吗?”   拂珠点头。   “那走吧,”乔应桐站起身,“我跟你爹送送你。”   仆从们这时也从各个角落出来,要送姑娘。   大家都知道拂珠这一走,又要像上次那样好多年不回来。   而且这次或许要比上次更久。   于是送拂珠出家门时,丫鬟丹愫没忍住喊:“姑娘。”   拂珠回头。   丹愫原本想说姑娘记得用传音镜,但想想如果姑娘又进了像帝墓那样的秘境,传音镜根本用不了,便说:“姑娘路上小心。”   话落,其余仆从也跟着说:“姑娘路上小心。”   大田鼠带着小田鼠们趴在门框边上,窸窸窣窣地挥舞爪子,路上小心。   拂珠摆了摆手。   然后她像第一次离家一样,被乔应桐和姬彻之一路送到了北城门。   夜色渐深,皇城里的热闹消减不少,唯有夜风送来淡淡酒香。远处酒楼仍有人在对谈饮酒,不醉不归。   “自己在外面要小心,不管碰到什么事都量力而行,不要逞强。”   乔应桐理了理拂珠着装,絮絮道:“娘不求你多么厉害,只要你一直平平安安的,娘哪怕只听到你的消息见不到你的人,娘也能放一万个心。知道了吗?”   拂珠说:“知道了。”   姬彻之则递给拂珠一把他新打的剑。   和以往全都依照拂珠的身高体重打造一样,这把剑也是姬彻之比对拂珠进帝墓前的身量,琢磨着慢慢打出来的。   许是血亲间真的有不可言说的紧密维系,明明拂珠在帝墓里没能跟家中联系,姬彻之完全不知她身量的变化,可就是这么刚刚好的,拂珠握着这把剑,既没长一寸,也没重一分,她简单挽了个剑花,不能更趁手。   “谢谢爹。”   拂珠收剑,抱了抱姬彻之,又抱了抱乔应桐:“我走了。”   姬彻之道:“走吧。”   乔应桐也说:“走吧。”   两人目送拂珠出北城门。   夜色似乎更深了。   拂珠走了会儿,停步回望,北城门已经看不见了。   再转过来,刚刚还空无一人的身边,此时多了个乌致。   拂珠没说话。   乌致也没说话。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没有御风,更未御剑,慢慢步行到中州与北域交界处。   这里有两座界碑。   精致而华美的是中州所立,风格较为粗犷狂野的乃北域立下。   拂珠对北域界碑多看了两眼。   正是天将明的时刻,夜色最暗之际,拂珠站在北域界碑前,正欲开口,忽听有破风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与此同时,虚空中有光芒爆闪,两道庞大身影你追我赶地飞速掠来,正正落在不远处,烟尘四起。   随即嘶吼声响彻,漆黑夜色都被鲜血的红浸染。   拂珠手心龙气微微动了动。   竟是大妖相斗。   天助她也。   眼见乌致注意力被那两头相斗的大妖吸引,拂珠迅速后退半步,把龙气往北域界碑背后一按。   “嗡!”   灵阵运作声响起,乌致蓦地回头。   然而已经迟了。   以北域界碑为中心,浅淡灵光明明灭灭地闪烁着,似乎下一刻就要熄灭。拂珠便立在这残损的传送阵里,身形逐渐淡去。   她肩上的白近流爪子扯着嘴角,临走还不忘冲乌致做鬼脸。   坏——东——西——再——见——啦——   我——要——跟——姐——姐——快——活——去——啦——   及至最后一个口型比完,灵光倏然消失,拂珠和白近流也瞬间不见了踪影。   乌致脸色一下沉了。   他不知道,拂珠这一消失,就长达数十年之久。   他找她找得快要疯掉。   作者有话说:   时间大法又开始了   一更,晚上应该有二更? 第83章 魔尊   怕你爱上我呀。   这是座开满了桃花的山谷。   此地四时似与外界不同, 这个时候的外界,桃花早已谢了,甚而已经结果, 这里的桃花却仍洋洋洒洒地开着, 处处皆是灿若烟霞的粉红色泽。   此地也仿佛被设了禁制,拂珠和白近流走了许久,都没能走出去。   拂珠试了传音符,以及传音镜等法器,不行, 不管是灵力还是剑气都完全穿不透禁制, 白近流的传承天赋也不行。   他们被困住了。   “白白, 咱们出不去了怎么办?”   前前后后折腾一上午,确定此地除禁制外, 并没有什么危险,拂珠寻了棵最为高大的桃树坐下, 跟白近流探讨到底是因为传送阵的残缺,他们才被误打误撞送来这里, 还是因为传送阵的传送地点本来就是这。   拂珠猜测是前者。   如果是后者, 慕相鹿不至于不提醒她一句小心。   “这里应该有主,”拂珠看着周围错落有致的桃树,“北域桃花……”   拂珠觉得她以前应该听过相关的传言。   但具体是什么传言, 这会儿真要想,反倒怎样都想不起来,拂珠干脆不再想,看白近流跟猴儿似的, 噌蹭爬上桃树顶。   过会儿又噌蹭爬下来, 说这里确实有主。   它看到个地方有好多灵蝶, 那数量,明显有人精心豢养。   拂珠问有没有看到灵蝶的主人。   白近流摇头。   甭说人了,它只嗅到铺天盖地的桃花香气,别的什么都闻不着。   “灵蝶主人可能外出了吧。”   白近流说着,又努力嗅了嗅,还是没能嗅到除拂珠以外的任何人的气息。   这种状况,要么是灵蝶主人离开得太久,留在此间的气息早散了,要么是灵蝶主人实力高强,像它这种不成器的幼年期妖兽根本勘不破对方的手段。   我还没成年呢。   白近流理直气壮地想,等成年了,别说是禁制,它一爪子就能把这山谷拍成平地!   “只能先等灵蝶主人回来了。”拂珠道。   白近流嗯嗯点头。   话是这么说,白近流很快又重新爬上树冠,四处观望,企图找到灵蝶主人留下的痕迹。   观望来观望去,什么都没能发现,白近流渐渐就有点烦了。   它抖抖身上沾到的桃花,嘤嘤呜呜地钻去拂珠怀里。   白白累了,白白要姐姐哄睡觉。   “睡吧。”   拂珠拍拍白近流脑袋,手法轻柔地给它顺毛。   白近流蹭蹭她的手,舒舒服服地入睡。   拂珠不知不觉闭上眼,也跟着睡了。   微风轻缓,桃花自树梢悄然飘落,落到他们身上,似织就了张薄毯。白近流无知觉地动动尾巴,蓬松的毛发盖住拂珠小腹,它睡得更香了。   而拂珠也没有醒来。   他们睡得很沉。   等到终于被吵醒,山谷上空乌云密布,玄雷翻涌,竟是拂珠的雷劫到了。   正张嘴打哈欠的白近流立时咽下还没吐完的半口气。   它仰头望着离开桃树,在山壁上借力几步,直接攀到旁边山顶的拂珠,震惊地瞪了瞪眼。   怎么回事?   睡一觉而已,居然也能从元婴睡到化神吗?   它是在睡梦中错过什么吗?   “咱们这一觉有点久,”似是知道白近流的小脑瓜里在想什么,迎着电闪雷鸣,拂珠竟然还有闲心给它传音,“睡了快十年,我若修为没点长进,那才是怪事。”   哦。   十年啊。   白近流稀松平常地点点头。   下一瞬反应过来,什么?十年?   它这么能睡的吗?   不不不,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同样都是十年,怎么姐姐就能在睡梦中提升修为,它却还是幼年期没点变化?   它的幼年期未免也长得太离谱了吧!   白近流忍不住又瞪了瞪眼。   这时“轰隆”一声巨响,天际处黑沉沉的乌海被照得透亮,酝酿许久的雷劫终于现身。   大道无情,这世间任何生灵想要修炼成仙,都必要经过天道的考验。   如妖族到达成年期,需承受九天玄雷对肉身的淬炼,人族从元婴晋升到化神,也需扛过一道玄雷。   化神玄雷是人族修行路上最初始,同时也最简单的一次雷劫。   白近流以前在万音宗的时候,单他们越女峰的人渡雷劫,它就看过不知道多少次,包括尊者飞升上界要历经的最为可怕的十方玄雷,它也看过几次,早不拿这玩意当回事儿。   可眼下,轮到拂珠渡雷劫,白近流下意识就提起了心。   白近流拿拂珠前世的化神雷劫和这次作比较。   然后就发现可能是因为此世琴心完整,也可能是因为道心的变动,这次的雷劫明显比上次要声势浩大,颜色也要更深。   感觉这次的雷劫威力特别大。   姐姐会不会扛不过去啊?   白近流紧张得直刨地。   它焦躁地刨了会儿,没能缓解,终究还是传音问拂珠,需不需要它帮忙。   好歹它跟姐姐签订了契约,它进入雷劫范围,雷劫不会视它为外人。   “不用。”   山巅之上,悬崖之畔。   拂珠握着姬彻之送她的新剑,目光平平地直视乌海最深处,那道将要向她落下的玄雷。   距离这般近,雷鸣咆哮,电光闪灼,肆虐的狂风吹乱拂珠衣裙,也吹乱她的长发,然她神情分外从容,语气亦然。   她回白近流道:“化神雷劫而已,你要对我有信心。”   白近流嘟囔:“这不是信心不信心的问题……”   话没说完,“咔嚓”声骤响,玄雷轰然降落。   一时偌大山谷被照得彻亮,粉红桃花也变成雪白之色。白近流爪子捂着眼,勉强通过爪缝看那道玄雷极速落到拂珠上方后,倏地停止。   原是拂珠出剑了。   在皇城时,总有人夸姬彻之给拂珠锻造的剑好,假以时日必会成为灵剑。   实际那些剑被拂珠用于赶路已是勉强,因为它们的材质过于普通,很难遭受得住灵力在其内的不断回旋,更枉论经灵力反复洗涤,蜕变成灵剑。   也更不用提对抗雷劫。   兴许玄雷还未降临,剑体就先被那股天威给震断了。   幸而在拂珠手里,剑不仅仅是剑。   它可以是杀器,也可以是……乐器。   《道德经》有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狂风伴着雷鸣不断嘶吼,漫山遍野的桃花被从谷底卷至高空,道道闪电亮如银链,照得山巅崖畔尽是苍茫白色。   便在这凌乱景致间,拂珠舞剑。   剑随人走,长长发带与衣袖交错着翩飞,剑光竟未被电光比下去。   青衣的修士体态轻盈,身姿婉约,尤其此次剑意并非以往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是刚柔并济,至刚可令剑气击穿山石,至柔则可令路过她身边的桃花脱离狂风掌控,众星拱辰般环绕在她身侧。   有花作衬,这场舞剑更美了。   美得身处谷底的白近流都忘却回音不绝的雷鸣声,于是恍惚间,白近流听到了清脆的剑吟。   刹那间,翻来覆去的雷鸣骤歇,玄雷的下落也停了。   整个山谷里,一时只余剑吟缭绕。   此时拂珠腰身弯折,她左手剑指点地,右手长剑亦隔空点地。轻薄桃花犹如薄纱,若即若离地贴在她臂弯,那道玄紫的雷霆便堪堪停在她臂弯之上,近得稍稍抬起就能碰到。   然后拂珠真碰了。   只听“哗”的一声,玄雷碎成漫天星子。   玄雷一碎,空中乌海顷刻消散。   不多时,淡淡灵泽随星光倾洒而下,似落了场星雨般,点缀在舞完最后一剑,正收势的拂珠身上。   ——这是天道对扛过雷劫的嘉奖。   像拂珠没受伤,她直接就能将灵泽纳入体内,感悟其中蕴含的大道之意。而倘若她受伤了,那么灵泽会优先治疗她的伤势,余下的才像寻常天地灵气一样被纳入吸收。   此外灵泽还有个好处,即那些逸散得太远,未被渡雷劫者吸收的灵泽,其实可以为外人所吸纳。   悟性高深的,甚至当场就能悟得道理。   白近流自是清楚这点。   不过它没靠近灵泽,更没趁机吸收,而是很耐心地等拂珠入定结束,才攀着山壁上去。   “恭喜姐姐化神!”   悬崖边上,白近流身子还悬空晃荡着,脑袋却已经探出来,第一时间给拂珠道喜。   它这姿势别扭极了,拂珠失笑:“快点上来。”   “好嘞。”   白近流动动抓着山壁的爪子,刚要松开抬高,眼角余光却瞄到不远处从石缝里伸出的一截藤蔓下,好像挂着个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是个和它一样白乎乎的小团子。   尖嘴尖耳,长毛长尾,赫然是头漂亮的小白狐狸。   再定睛细看,那一截哪里是藤蔓,分明是条比白近流腰还粗的蟒蛇。   蟒蛇的尾巴缠在小狐狸身上,正一点点地将小狐狸往石缝里卷。   “姐姐!”白近流连忙喊拂珠,“我右边有个小不点儿,姐姐快救命!”   情急之下的白近流完全忘记它自己就可以救。   好在拂珠听到它的话,立即御风下来。   拂珠打眼一扫,便扫见小狐狸,正巧小狐狸一双红眸也望向她。   两相对视间,拂珠立刻断定,这头狐狸不一般。   狐狸出现的时机也不一般。   她之前有探查过,这处悬崖并无什么生灵,否则她也不会选在这里渡雷劫。   但思索半息,拂珠还是出了手。   总归在这山谷睡了十年,都没能等到灵蝶主人回来,这头狐狸或许可以成为突破点。   拂珠屈指轻弹,无形剑气击中蟒蛇头部。化神真君的剑气岂是寻常,蟒蛇吃痛,紧紧缠绕着的尾巴卸了劲,被松开的小狐狸才要往下掉,就被拂珠一手捞住。   “唧呜。”   小狐狸轻轻叫了声。   它瑰丽如宝石般的红眸盯着拂珠,尖耳可爱地动了动。   拂珠没有看它。   她带着小狐狸上到悬崖,顺便将还晃荡着的白近流也带上去。   白近流甫一落地,就赶紧扭头看小狐狸。   正当拂珠以为,白近流这是被小狐狸给迷住了,就听它道:“小不点儿,你知道这里怎么出去吗?”   拂珠无语。   还叫人家小不点儿呢。   你明明尾巴都没人家的长。   便道:“白白,不得无礼。”   “这么巧,”小狐狸歪了歪头,口吐人言,“我名字里也有个白,我叫白繁。”   拂珠和白近流倒没吃惊小狐狸会说话。   白近流便问:“哪个烦啊?”   小狐狸说:“繁华的繁。”   白近流说:“哦,我叫白近流,靠近河流的近流。”   白繁点点头:“我记住啦。”   白繁看了看拂珠。   它没问拂珠的名字,而是异常灵活地腿一蹬,跳到附近一棵即便被雷劫天威摧残,也仍屹立不倒的桃树上,张嘴折断一枝桃花。   这枝桃花开得还算完整,白繁满意地将其送到拂珠手里。   “谢谢你救我,”小狐狸红眸微弯,真切是个笑模样,“结个善缘,你日后若有难,可以此桃花唤我。”   狐狸,桃花。   拂珠想起来了。   据闻约是千年前,曾独自一人覆灭元宗的那位魔尊,于下界赎罪足足五百年,才得以令元宗重建。后魔尊避世,携媚狐隐居北域桃花谷。   那头媚狐,便是眼前的这个白繁吗?   白近流也想起来了。   它立即问白繁是不是传说中的那头媚狐。   白繁很爽快地点头说是。   白近流好奇道:“你能化人吗?我想看看纯血的媚狐人形到底有多好看。”   白繁道:“能,但是不行。”   白近流道:“为什么不行?”   小狐狸懒洋洋地摇了摇大尾巴,声音也懒洋洋的。   “怕你看了我的人形,会爱上我呀。”   白近流立即说不可能。   管别兽的人形再美再好看,它心里也永远都只有姐姐一个!   两小只还在说着,拂珠却感到什么,抬头看去。   有人来了。   来人身穿白衣,相貌英俊,加之手中仗剑,那周身气质一看就知道是名剑修。不过他眼睛和白繁一样,也是呈赤红之色——   这在人族中,算是很明显的入魔的标识。   拂珠便对白繁道:“魔尊找你来了。”   白繁正跟白近流说到它虽没有魅惑天下之心,但奈何传承血脉太强,它兽形都能引无数生灵痴迷,更别提人形。听见拂珠的话,白繁意犹未尽地停止吹牛,转而对魔尊发泄不满。   “你怎么才回来,我刚刚差点被蟒蛇吃掉。”   魔尊走到白繁跟前蹲下。   一面将它抱到怀里,一面歉意道:“魔宫堆的事多,就耽搁了些,下次带你一起去。”   “我才不去,”白繁更不满了,“每次去上界,都只能呆在魔宫看你处理事情,一点都不好玩。我明明想去天宫玩,你非不让。”   魔尊道:“不是不让,是天宫……”   白繁打断他的话:“闭嘴,我不想听你找借口。”   魔尊依言闭嘴。   白近流看得直乐呵。   堂堂魔尊在媚狐面前竟没半点尊严,说出去不得笑死兽。   训完魔尊的媚狐转头,换上副温和的语气,给拂珠介绍这个连柔弱无辜的小狐狸都哄不好的魔尊叫白景,景色的景。   拂珠颔首。   白景道:“是你们救了繁繁?多谢。”   白繁道:“谁让你说话了?”   白景低头道:“先记着,回头你再罚我。”然后对白近流道,“见过太子殿下。”   还在乐呵的白近流:“?”   正认真记账的白繁:“?”   拂珠挑眉。   她之前猜得没错,白白果然是北域那位被狸猫换太子的真太子。   “……什么太子殿下,你在喊谁啊,”白近流茫然道,“你是在喊我吗?”   白景笑了笑。   他道:“此地除了繁繁,可就你自己是妖兽。”   白近流更茫然了。   它晃晃头顶半断不断的角。   它什么时候成的太子,它怎么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二更虽迟但到   夜里还有更,不过很晚,不要等? 第84章 饕餮   真香预警。   看出白近流不信, 白景没有多言。   他直截了当地给北域域主千里传音,找到太子,速来桃花谷。   “狴犴十年前就在找你。”   白景拂袖一挥, 此处悬崖立即多出套四人份的桌椅, 以及一方红泥小火炉。   小火炉上咕嘟咕嘟,水正沸着。   白景请拂珠和白近流落座,他则抱着白繁在小火炉后坐下。   他收起剑,又净了手,然后一边煎茶, 一边随意说道:“我同狴犴不是很熟, 不过也有听说, 狴犴这十年,找太子找得北域里人人, 哦,妖妖自危, 就怕哪天他不高兴,又翻起陈年旧账, 擎天门的大狱已经再塞不下什么妖了。”   话音刚落, 小火炉里的火苗轻轻晃了晃,空着的第四张椅子上已然多出个身影。   正是北域域主,同时也是擎天门十八妖王中, 位列第十四的狴犴。   “来了。”白景道。   狴犴应:“来了。”   白近流悄悄抬眼看对面的狴犴。   《龙经》有云:“狴犴好讼。”   便见这位域主只是最简单的正襟危坐,就彰显出与常人格外不同的肃穆来。他长相也是极为正气的那种,眉眼不怒自威,令得白近流只敢偷偷看那么一眼, 就赶忙收回目光。   总觉得再偷看下去, 会被他抓去下大狱。   孰料白近流目光刚收到一半, 就被望向它的狴犴抓了个正着。   注意到狴犴紧皱的眉头,白近流后背一凉。   呜呜呜姐姐救命!   魔尊没骗兽,狴犴不高兴的时候真的好可怕!   白近流下意识就想离开座椅,去旁边拂珠怀里求安慰,不妨狴犴伸出手,往它断裂的那根角上一点。   顿时妖光乍现,白近流整个僵住。   拂珠立即道:“白白?”   “它没事,”狴犴看向拂珠,“我知道你,你是东海蓬莱的天骄。”   通过契约,感应到白近流确实没事,拂珠略略放了心,正待点头,白繁突然插话:“我也知道!是万音越女的拂珠!”   小狐狸洋洋得意地甩了甩尾巴。   没想到吧,不是它不欲打听救命恩人的名字,而是它早就认出救命恩人是谁!   白景捏了把它耳尖:“别打岔。”   说完当先沏杯茶给它,用茶堵住它的嘴。   被迫禁言的白繁哼了声,却果然不再打岔。   白景继续沏茶。   第二杯给拂珠,第三杯才给狴犴。   狴犴没在意这个顺序。   他接过茶,没喝,就那么端在手里,问拂珠白白的大名叫什么。   拂珠答了,他又问,她是在哪遇到的白近流。   没等狴犴再多问几句,对面座椅的妖光逐渐趋于平静。白近流低低呜了声,慢慢清醒。   狴犴立即看过去。   先前还紧皱的眉头,此时已彻底抚平。狴犴眸底隐有波动,显然是期待白近流能够记起他。   不过狴犴注定要失望了。   因为白近流醒来后,第一时间就去找拂珠。   顶着狴犴专注的目光,白近流大大咧咧地跳到拂珠腿上。感受着熟悉的温度和香味,白近流埋头,使劲蹭了好几下,才喊:“姐姐。”   拂珠顺了顺它后背毛发:“是想起什么了吗?”   白近流说是。   它晃晃还有点晕乎的脑袋。   然后仍旧无视狴犴,献宝似的道:“姐姐姐姐,你猜我真身是什么?”   拂珠道:“是什么?”   白近流道:“是饕餮!”   白近流两眼放光。   难怪它从小就特别能吃,原来它是饕餮!   饕餮为上古凶兽,性凶悍,看以后谁还敢说它个子矮!   白近流挺起胸,喜滋滋地龇了龇牙。   拂珠看着它的小虎牙。   《山海经》上说饕餮羊身虎齿,音如婴儿——   白近流虎牙很明显,婴儿音也挺明显。它平常说话都奶声奶气的,撒娇的时候就更奶。   不太明显的是羊身,加之头顶的角是小小短短的两根,跟认知中的饕餮长角不一样,还有以前是灰毛,后来又蜕变成白毛,不然她早该看出它真身。   “我好像刚出生就封了太子。”   白近流把被尘封许久,经狴犴点化才想起来的东西说给拂珠听:“擎天门里有妖嫉妒我血脉好,就跟其他眼红太子之位的坏妖联手,搞了场动乱,把我偷了出去。”   拂珠了然。   这便是狸猫换太子的初始。   “我被他们带去凡世的一个皇朝。”白近流说。   也不知那群坏妖算计了多久,白近流被带到皇朝皇宫的那天,宫中皇后正值临盆。   彼时白近流才出生没几天,极小极小的一团灰,眼睛都紧紧闭着睁不了。幸而灵智已开,白近流知道自己被偷走,便努力保持着清醒,迷迷糊糊地听那群坏妖说皇后还算受宠,皇帝许诺过皇后,若此胎是男孩,定立为太子。   那群坏妖笑白近流,当不了北域的太子,就当凡世的太子,算他们可怜它。   还说他们没法对它下手,不如让凡世的人来。   这样哪天它真死了,域主溯源,也溯源不到他们头上。   坏妖们互相夸赞,他们此举绝对天衣无缝。   于是到了夜晚,被精心选中的皇后拼尽全力诞下个婴孩。负责接生的稳婆刚双手捧住婴孩,殿宇内忽然一阵妖气弥漫,所有人全被定在原地。   坏妖们带着白近流现身出来。   他们围在稳婆周围,看了会儿稳婆捧在手里的红彤彤、皱巴巴的婴孩,点评人族幼崽真是丑得可以,便将婴孩替换成白近流。   未免被太快发现白近流是掉包的,他们特意给白近流糊了很多血。   白近流体型实在太小。   一层又一层的血污覆在它身上,灰色毛发纠结着凝固,它仿佛成了个血茧。   “狸猫换太子。”   那群坏妖临走时,对白近流这么笑道:“希望你这回的太子,可以当得久一点。”   他们前脚刚走,殿内被定住的众人后脚便恢复了。   稳婆立即看向手里的婴孩。   恰此时,白近流终于睁开眼。   那是一双在人族内极为罕有的,深沉漆黑如暗夜般的眼瞳。   便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和稳婆正正对视。   殿宇内灯火通明,白近流很轻易地就望见稳婆先是一愣,然后她捧着它的双手开始发抖。   她还开始出汗。   冷汗。   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稳婆的下巴,滴到白近流脸上。白近流眨了下眼。   “是男是女?”   皇后这时也醒来了,虚弱出声。   白近流感到稳婆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稳婆颤声道:“是、是……”   稳婆一时给不出回答。   皇后道:“快说啊。”   众人也跟着催促。   稳婆眼睛一闭,咬牙道:“是、是太子。是太子!”   殿内立时响起欢呼声和恭喜声,更有人立刻前去禀报皇帝。   稳婆冷汗流得更多了。   她抖着手,胡乱将白近流裹进襁褓,递给皇后。皇后刚接过,稳婆就逃也似的奔出殿宇。   皇后道:“怎么……”   话没说完,襁褓里的白近流同皇后对视。   皇后愣住了。   白近流本以为皇后也会怕它。   可出乎意料,皇后只震惊了片刻,便对殿内大惊失色的众人下令,她今夜生了太子,如假包换。   料想皇后平日积威甚重,众人强行镇定下来,战战兢兢地应是。   接着战战兢兢地给白近流清洗血污,又战战兢兢地烧掉沾满血的襁褓。待白近流浑身上下都干净了,皇后挥手,众人退出去。   殿内只余皇后一人,她认真地看白近流。   “我怀胎十月的孩子,竟是这般模样……”   皇后喃喃。   白近流眨了眨眼。   之后的几天,皇后以刚出生的婴孩不可见风为由,成功挡住皇帝数次探望。又宣称生产那夜稳婆走得太快,没能拿赏钱,命人去宫外寻稳婆。   于是白近流就知道了,那夜稳婆出宫回到家,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及至天亮,家人才发现稳婆不知什么时候没气了。   白近流觉得,稳婆应该是被它吓死的。   毕竟谁能在亲眼看到接生的不是正常婴孩,而是个幼兽,还能不受到惊吓的?   稳婆既死,宫外再无一人知晓宫中太子非人。   可终究纸包不住火。   不久,白近流身份暴露,还是当着皇帝的面暴露的。   皇帝震怒。   他举起白近流就往地上摔。   皇后惊呼不可。   “这是我们的孩子!”皇后从他手中夺过白近流,眼泪一下便流了满脸,“它只是长得不太像人,它很乖的,它……”   “来人!”   皇帝打断皇后的话。   他表情凶狠,眼中充满杀意。   “来人,杀太子!”   皇后痛哭出声。   下一瞬,她将白近流抛向远处水池:“快逃!”   像大部分兽族天生会水,白近流也是会的。   潜到水底前,白近流扭头,看了皇后最后一眼。   皇后仍在哭。她边哭边抱住皇帝的腿,不让皇帝追白近流,也不让皇帝下旨,试图给白近流争取更多的时间。   但皇后到底只是皇后。   皇帝最终还是下旨,凡见羊身,皆杀之。   白近流知道这个旨意的时候,刚刚顺着水流逃出皇宫。   它躲在脏污墙角,小心屏息着,看路上来来往往全是追杀它的士兵。   等逃到城外,这时追杀它的已经不止士兵了。   全城的人,乃至是整个皇朝的人都在找它,所有人都想杀它。   因为皇帝许诺,如有人能将太子尸体带到他面前,他将赏赐无上财富。   白近流逃得越来越艰难。   逃到后面,伤痕叠着伤痕,血痂叠着血痂,它仿佛又成了个血茧。   这天,因为身上的伤实在太重,白近流下山时摔了一跤。它一路滚到了个婆婆脚前。   “那个婆婆人很好。她其实认出我了,但她没有杀我,也没有告诉别的人,”白近流回忆道,“婆婆只将我赶走,还让我走远点,千万别回头。”   它听话地走了很远。   走到一条河边,它没能坚持住,倒下了。   然后就被姐姐捡到了。   再然后就是姐姐身陨,它到处找姐姐,再一次地被姐姐捡到。   白近流说完,又埋头使劲蹭了蹭。   能遇见姐姐可真好。   拂珠温柔地摸白近流的脑袋。   连同白繁都从白景怀里跑过来,唧唧呜呜地说不要难过,都已经过去了。   白近流刚要说它不难过,它早就没感觉了,却忽然反应过来,它何止是没感觉,它压根就没有这些记忆。   是狴犴碰了它的角,它才想起来的!   白近流立马扭头看狴犴。   见白近流终于看自己,狴犴本就正襟危坐的姿势越发正襟危坐。他眉目肃正,凛凛不可侵,唯眼底暗含一丝期许。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白近流开口。   “都怪你!”   白近流愤怒道:“没事摸我的角干什么,现在好了吧,你让我记起来的全是糟心事,没一件让兽开心的!”   讨厌死了!   这破北域太子谁爱当谁当,反正它绝对不当!   作者有话说:   白白:我白近流就是气死,死外边,从这里跳下去,不会当你们一天太子!   狴犴:当太子可以保护你姐姐。   白白:请问太子专属VIP通道在哪?本太子这就走。? 第85章 王渊   白近流化人。   白近流气得毛都变色了。   它呼哧呼哧喘着气, 漆黑眼瞳里满是愤怒的光泽。   狴犴没说话。   这位活了上万年的妖王似乎相当有涵养,被个不熟悉的小辈指责,不仅脸色都没变上一变, 就连眼里那丝期许之意, 也没有收敛分毫。   相反,他嘴角还勾起点弧度,他含笑望着那炸毛的小兽,颇有点长辈特有的慈爱。   狴犴稳如泰山,旁观的白繁却按捺不住了。   白繁道:“傻白白, 你生什么气呀?要不是狴犴给你记忆解封, 你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其实是饕餮。”顿了顿, 换上副憧憬的口吻,“上古凶兽, 多威风呀,我也想当凶兽。”   白近流一下止住喘气。   嗯……   好像是这么个理。   白繁再道:“还有一点, 你要是没碰到狴犴,你这辈子到死都只能是幼年期。”   白近流:“!”   白近流的毛当即又变色了。   这回是吓的。   什么都可以忍, 唯独幼年期这个不能忍。   它立即追问什么意思。   这次狴犴说话了。   “你当年被偷出擎天门的时候, 那些妖给你血脉动了点手脚,”狴犴解释道,“他们计划得很周密, 考虑到和你调换的那头狸猫未来可能会露馅,他们就用了古法,想让你永远停留在幼年期。”   正因此,白近流成年期才久久不至。   同时, 有关北域太子和凡世太子的两段记忆, 也在白近流被拂珠捡到后, 和拂珠签订契约的那一刻,被隐匿在血脉深处的古法悄然封印。   不过也多亏拂珠和它契约。   否则别说是长达两百年的幼年期,它当时能不能活下去都未可知。   拂珠听完了,问狴犴如何消解古法。   狴犴道:“这个就看你了。”   拂珠道:“我?”   狴犴颔首:“你和太子有契约,在血脉上有天然的维系。”   虽说古法这种东西,以狴犴妖仙的能力,不是不能随手解除,但单单血脉维系这点,还是由拂珠这个当主人的来,才能更好地助白近流一臂之力。   地点最好也选在白近流当初诞生之地。有那里最为原始,同时也是最亲近白近流这头饕餮的天地灵气辅助,必然可以事半功倍。   如此,两相稳妥之下,不仅能帮白近流完美解除古法,她主宠两个还能得到不菲的好处。   话说到这份上,听出狴犴有意请她做客擎天门,拂珠没有拒绝,只问白近流的角能不能治。   狴犴莞尔。   她居然会挂心这等小事。   便说白近流已经恢复在北域的记忆,一些隐蔽的传承记忆也恢复了,它自己就知道该怎么治角。   果然,白近流道:“姐姐,我治角要去王渊!”   王渊乃开天辟地以来,众妖王的埋骨之地。   这就相当于凡世皇朝的帝陵。   帝陵于任何皇朝都是重中之重,王渊于擎天门,乃至全北域,更是重中之重。   寻常人和寻常妖,哪怕是擎天门里位居长老的大妖,未经在任妖王的准许,也一概都不得入王渊。   而王渊地处擎天门后。   拂珠觉得自己怕不是被狴犴和白近流联手算计了。   不然怎么这么巧,才说完擎天门,王渊就立马接上。   她无奈摇头:“看来我这趟非去不可了。”   白近流撒娇道:“去嘛去嘛,姐姐陪我!”   狴犴也道:“太子两百多年没回去,难免陌生。有你陪着,它会自在些。”   拂珠自然清楚白近流对她有多依赖。   她自己也习惯白近流在身边。   真让她跟白近流长时间的分开,她没法适应,白近流也没法适应。   便点点头:“那事不宜迟,现在就走吧。”   说话间,她和狴犴都站起身,白近流也爬到拂珠肩上蹲好,小尾巴甩来甩去,肉眼可见的高兴。   白景见状笑道:“这么着急走?茶还没喝完呢。”   狴犴说:“下次吧。”   白景说:“知道的肯定放你回去,让你好好显摆真太子找着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嫌我这的茶难喝。”   狴犴默了默:“确实不太好喝。”   白景:“……”   白繁扑哧一下笑出声。   世人皆传龙子狴犴仗义执言,狴犴说出口的必然都是大实话。   天可怜见,终于有人说魔尊煎茶手艺烂了!   有狴犴当着魔尊的面直言在前,白近流也小小声地道:“不是不太好喝,是非常不好喝。”   白景:“……”   哈哈哈哈!   白繁笑得更欢了。   小狐狸笑得险些掉到地上。   还是白景及时捞住,掐掐它耳尖,说:“行吧,既然我的茶留不住你们,那我人也别强留好了。”然后撸了把狐狸毛,“别笑了,跟我一起送客人。”   小狐狸笑着挥爪。   “走吧走吧。以后有空,记得来桃花谷找我玩啊,再不然,等拂珠飞升上界,你让拂珠带你去魔宫找我也行。”   这话明显是说给白近流的。   两小只认识时间虽短,玩得倒不错,白近流一口应下。   接着白繁对拂珠道:“我给你的桃花要收好,指不定哪天就有大用。”   最后是对狴犴:“你可赶紧走,再不走,白景恼羞成怒要拔剑了。”   狴犴说:“他不会。”   白景说:“你看我会不会?”   说完催他们快走,再不走,他真拔剑了。   狴犴这便带拂珠和白近流离开。   于是上一瞬,他们还在粉红遍地的桃花谷,下一瞬已然身处金碧辉煌的龙楼凤阁,正是以狴犴为首的十八妖王掌管的擎天门。   这是拂珠两辈子第一次来擎天门。   同样也是白近流时隔两百余年,第一次回来。   擎天门风格很独特。   乍看处处都彰显著金贵,却又神奇地透出种庄重;说庄重吧,又教人觉得富贵。   主宠俩慢慢打量着,那边狴犴传人进殿,吩咐即刻将真太子归位的消息传去北域各地,不得有误。   又吩咐东海拂珠为贵客,此后擎天门麾下见拂珠如见妖王,不得怠慢。   被提到名字的拂珠下意识看过来。   狴犴顺势问她救了真太子,想要什么谢礼。   不管她想要什么,奇珍异宝,吉光片羽,他全都能给她弄来。   拂珠想了想:“不若域主为我解答一个疑惑吧。”   狴犴道:“你问。”   拂珠便道:“域主可知百年前,妖池干涸一事?”   狴犴顿了下。   他还以为拂珠会问些修行上的难题,不想竟会是这般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虽简单,但狴犴还是仔细回想过,方谨慎答:“我似乎有所耳闻。妖池之所以干涸,是因为有人取走了池内全部的凤凰火。”   那人取走凤凰火后,往中州的天云峰去,至今未再现身。   想来是进了天云峰上的天端云里秘境。   拂珠听罢,心道师兄说得没错,那人就是想借天端云里的锻剑炉打造神兵。   “那锻剑炉,目前还没有要开炉的迹象。”   狴犴何等身份,又是何等手眼通天,他一下就猜到拂珠恐怕是惦记着她那位师姐断在妖池里的剑,便道:“你不妨先陪太子去王渊,等有锻剑炉的消息了,我立刻通知你。”   拂珠道:“我非妖族,更非王族,我真的能进王渊?”   狴犴笑了笑:“怎么不能。”   有契约就是自家人,他们妖族可不兴排斥与别族契约的同类,更不兴排斥与同类契约的别族。   敢排斥,那是要被鄙视加群殴的。   白近流重重点头:“谁敢不让姐姐进王渊,我就揍谁!”   事实也确实如此。   在前往王渊的路上,拂珠遇到的妖族几乎都对她抱以善意,有大妖更是笑着和她说话,并未出现拂珠曾经见到过的,北域妖修一旦对上东海剑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局面。   当然,这并非说北域与东海的关系,有朝一日或许能够改善。   而是在擎天门,狴犴言出法随,无妖胆敢违背他定下的金科玉律。   总而言之,拂珠并未遭到什么刁难,她很顺利地和白近流到达王渊。   “姐姐看。”   白近流指着前方两座挨得极近的山。   两座山离得实在太近,山与山之间的缝隙十分狭窄,窄得日光都照不进去,幽深漆黑如一线天。   这一线,即是王渊。   白近流朝王渊低下头。   淡淡的光芒从它两角间凝出,遥遥投向王渊。   那一线撕开条裂缝,白近流领拂珠自裂缝而入。   进到王渊后,抬眼便是无尽虚空下,无数具屹立着的庞大尸骸。   这些妖王尸骸或完整或残损,或仍好似还活着一般,或风化得只剩苍苍白骨。更深处的尸骸,隔得极远都还能感到有威压传来,年代久远得甚至可追溯至开天辟地之时。   拂珠正辨认这些尸骸分别都是擎天门历史上的哪位妖王,白近流跳下地,朝深处奔去。   “姐姐快来!”白近流喊她,“我就是在这里面出生的!”   白近流简直迫不及待。   它终于可以摆脱幼年期了!   拂珠笑:“你先去,我和家里传个音,马上就来。”   都这个时候了,白近流也仍然很懂事地没催她赶快,只说那它先过去,它会在沿路留记号给她。   拂珠立在原地,从须弥戒里取出传音镜。   灵识送入镜子,很快,镜面涟漪浮动,乔应桐的面容出现在其上。   “娘。”   拂珠看着乔应桐多了几道细纹的眼角。   她这才恍然,原来她真的在桃花谷睡了十年。   修士对时间实在没什么认知。   “……爹呢,”拂珠问,“家里可还好吗?”   和拂珠紧盯着乔应桐的脸一样,乔应桐也在对拂珠的脸细瞧。   许是瞧出拂珠没什么变化,乔应桐过了会儿道:“你爹啊,你爹出远门去了,要过段时间才回来,不过不用担心,家里好着呢。珠珠呢?”   拂珠道:“我也好着。我今天化神了。”   乔应桐道:“这就化神了?我们珠珠真厉害。”   拂珠道:“白白的角也有望能治好。”   乔应桐:“好消息这么多呀。”   拂珠:“对了娘,我接下来可能还要闭关,争取出关的时候能炼虚。”   乔应桐:“好,你好好闭关,肯定能一鼓作气到炼虚。”   拂珠又说了几句,乔应桐一概应好。   拂珠不知道的。   若非十年前,北微及时派人往姬家递话说她入了禁地,无法与外界传音,乔应桐和姬彻之联系不到她的那会儿,还以为她出事了。   不过她也没必要知道。   乔应桐不想让她知道。   这时拂珠问出最后一句:“有曲哥哥的消息吗?”   乔应桐摇摇头。   拂珠垂下眼。   再抬起时,她道:“娘,我去闭关了,白白在等我。”   乔应桐说:“快去。”   不久,镜面暗下来,拂珠抬手抚了抚额头。   没关系。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拂珠收起传音镜,往白近流那边去。   时间又开始不知不觉间流逝了。   ……   王渊中一向是寂静的。   这日,寂静被打破,无边无际的虚空被沉重黑云所覆盖,雷霆轰隆不歇,动静大得吓人。   擎天门里,正说着话的狴犴像是听到了这动静,转头看向王渊。   只一眼,他道:“是太子。”   太子在渡雷劫。   便见王渊中,那几乎要将妖王尸骸压碎的黑云之下,有兽凌空而立,羊身虎齿,长颈四足,庞大如巍峨山岳,正是白近流的饕餮真身。   在饕餮巨兽不远,拂珠仰头看着雷劫。   白近流这成年期雷劫,看起来比她的炼虚雷劫要恐怖得多。   滚滚乌海犹如天神降怒,一道又一道的玄雷在其中孕育成型。雷鸣更响,然而不等那些玄雷劈落,饕餮巨兽忽然踏风而起,风驰电掣冲进乌海。   它张开嘴。   它竟是将那些玄雷,全部吞入口中!   “吼!”   饕餮仰天咆哮。   吼声里掺杂着沉闷雷鸣,饕餮腹部处隐有雷光闪现,雷劫在它体内与它较量。   过了片刻,似是玄雷被消解完毕,雷光消隐,虚空乌海也渐渐散去。饕餮又是一声仰天咆哮,方缓缓落地。   落地时妖光忽亮,拂珠眯了下眼。   待妖光变淡,饕餮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眉似剑刻,鬓若刀裁,眼如墨染,唇是丹描。   少年一头白色长发胡乱披散,随意的举手投足间,邪气凛然,却又有种难言的凶煞之意,在他不经意抬头看人之时,悄然流露出来。   他身上衣服不知从哪扒的,到处都破破烂烂的不说,袖子裤腿皆短了一大截。腰间倒系着条一看就很贵的极其华美的鎏金腰带,只是也勒得极紧,原本的活扣直接被打成了死结。   这样的装束,换作谁都得难受,他却不以为意,就那么露出小臂小腿,踩着双木屐,“啪嗒啪嗒”地朝拂珠走来。   拂珠觉得这啪嗒声有些熟悉。   待少年走近了,看清那白发间藏着两根尚未隐去的小角,不及拂珠开口,他已然扑过来抱住她,仰头甜蜜蜜喊道:“姐姐!”   原是白近流化成人形了。   作者有话说:   想像了下,左边白白邪肆帅比,右边将离矜贵俊美,然后中间是珠珠清艳大美人,吸溜,三人行真好看? 第86章 水花   共浴。   白近流喊完, 在拂珠怀里蹭了蹭。   蹭舒服了,他盯着拂珠左肩,足下微动, 竟是想像平常那样蹦上去。   注意到他眼神, 拂珠一把抓住他的角。   许是因为终于进入成年期,也许是因为终于恢复真身,还许是因为终于化人的种种缘故,白近流的角虽还是小小短短的,但刚刚好, 拂珠的手指可以完全握住。   她便攥着他的角, 摸出先前那根差点断掉的角确实长好了, 道:“你眼睛看哪呢?”   白近流眨眨眼:“看我的专属御座啊。”   白发少年有那么一点点的茫然。   怎么啦?   他以前不仅能用眼睛看,他还能整个人蹲上去呢, 他……   等等。   “整个人”?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白近流低头,看向自己圈在拂珠腰侧的两爪, 不,双手。   十指修长清瘦, 明显属于人形。从破烂衣袖里露出的小臂弧线流畅, 结实有力,也明显属于人形,甚至比拂珠的还要粗一些。十六七岁的年纪, 已差不多算是大人了。   白近流迟疑着松开手。   拂珠也顺势松开他的角。   他慢慢站直了,竟比拂珠还高半个头。   天知道他刚才是怎么缩在拂珠怀里小饕依人的。   后知后觉的,白近流感到羞耻,他脸腾的一下红了。   他抬手抓抓头发。   本就凌乱的头发登时更乱了, 跟刚从鸡窝里翻腾出来似的。他偷偷瞄拂珠, 瞄她纤细的手臂和腰肢, 再瞄以现在的他的目光来看,十分小巧秀气的肩,他不禁又抓了抓头发。   ……妖皇在上。   那么秀气的肩,他以前究竟是怎么蹲上去的?   居然一蹲就是百来年,好像一次都还没掉下去过?   于是不仅头发,白近流的脑子也乱得不行。   这时天道予以的嘉奖降临,飘渺灵泽倾泻如瀑。因两人离得近,有些许落到拂珠的身上,朦朦胧胧如烟似雾,她仿若从画里走出来的神仙妃子。   白近流瞧着瞧着,脸更红了。   姐姐可真好看啊。他想。   “发什么呆,”神仙伸手拍了下他脑袋,“还不赶紧打坐。”   “哦。”   白近流乖乖打坐。   待他心神收了眼睛也闭上了,拂珠侧头看他口中的专属御座,眸底漾开一丝笑意。   还以为自己仍然只有巴掌那么大呢。   继而抬眸,看灵泽落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大有要将饕餮迟到许久的成年期一股脑全补偿给他的架势,拂珠抬手结印,将逸散开去的灵泽收拢回来,通过契约打入白近流体内。   白近流眼皮动了动。   他刚要说话,让她也打坐,不要管他,拂珠先他道:“守好灵台,不许分心。”   白近流老实闭嘴。   不多时,再没有新的灵泽降落,拂珠散去印诀,白近流很快也起身来,踢踢腿甩甩手。   不同于人族靠灵泽悟道,灵泽于妖族多用在淬炼肉身上。   尤其白近流刚刚才吞了雷劫,玄雷融在他血肉里,灵泽的吸收令两者融合得更深。他便一边适应肉身强度的变化,一边跟拂珠吐槽说人形入定和他以前兽形入定,感觉真的好不一样。   拂珠说:“你用真身呢?”   她看他吞雷劫的时候,那么大个身体好像还挺自在的。   白近流想了想说:“真身确实挺舒服,不过还是以前的兽形最舒服。”然后问,“姐姐喜欢哪个样子?”   拂珠说:“都喜欢,各有各的好。”   白近流眼睛立即亮了。   他追问:“真的都喜欢?姐姐没有故意哄我吧?”   “没有。”   小兽可爱,真身威武,人形帅气。   三种形态全是她的白白,她怎么会不喜欢。   白近流眼睛更亮了。   他心满意足地低下头,任由拂珠给他梳理乱糟糟的头发,腰带也解开重新系上。   至于破烂得快不能要的衣服,拂珠须弥戒里没有适合他穿的,便只好扯掉些比较显眼的线头,看起来没那么破了,等他以古礼拜别完妖王尸骸,两人一起出了王渊。   刚出去,便见狴犴负手立在前方不远,身边还围聚着不少大妖。   因为都是人形,拂珠看不出这些大妖里可有现任妖王,只大致看出应当都是在擎天门里身份很高的。   这等阵仗,应该不止是为了迎接白近流出关。   果然,以狴犴为首的大妖们笑道:“恭喜太子出关。”   狴犴目光很自然地扫过白近流的衣着,道:“宴会还没开始,太子先去换身衣服,就和拂珠一起来吧。”   拂珠颔首应下。   白近流则随口问:“什么宴会,好吃的多吗?我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狴犴道:“庆贺你归位的宴会。”   然后说好吃的多,非常多,足够他这头饕餮敞开怀吃个够。   当然做什么也随他心意,总归是独一位的太子,捧着他还来不及,谁敢拦他。   白近流听了很高兴。   在王渊呆这么久,里面除了妖王尸骸,什么吃的都没有,他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便痛快应下,被领着去太子寝宫。   然而才走两步,就倒回来,眼巴巴看着拂珠:“姐姐不跟我一起吗?”   大妖们失笑。   狴犴也笑:“怎么你沐浴更衣,也要拂珠陪着共浴才行吗?”   共浴?   白近流这下彻底倒回拂珠身边。   “姐姐!”他眼中闪烁著名为快乐的光泽,显然是记起以前在万音宗时,那些和拂珠一起在小溪里捉鱼玩水的日子,“我要和姐姐一起洗澡!”   才止住笑的大妖们闻言,再度失笑。   狴犴道:“你这么大的人了,可以自己洗。”   白近流想也不想地说:“我不可以。”然后问拂珠,“那我变小,姐姐像以前那样帮我洗澡,可以吗?”   说着变回巴掌大小,熟练地往拂珠肩上一蹦。   大妖们看着,笑得简直停不下来。   这哪里是四凶之一的饕餮。   这分明比凡世那些小猫小狗还要黏人。   拂珠无奈摇头。   便在狴犴等大妖含笑的注视中,白近流快快乐乐地被拂珠带着走了。   到了太子寝宫,等候已久的妖侍们围上来,正要跪地行礼,就见迎面竟是个女子。   妖侍们心下疑惑。   没听说太子是个女的啊?   往女子身后看了又看,确定再没有第二个人进寝宫,妖侍们终于将目光转向她肩头。   那里,一只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憨态可掬的小兽,正一脸幸福地贴蹭她脖子。   妖侍们:“……”   这个该不会是太子殿下吧?   正怀疑着,就听女子问要在哪里沐浴,还有太子衣服都准备了什么样的。   妖侍们虽心生怀疑,但感受到从小兽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威压,便还是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然后领人去浴池,答衣服都备好了,各种颜色和款式都有,随太子殿下挑选。   听到这里,白近流暂停和拂珠的贴贴,问:“有黑色的?”   妖侍们答有。   “扔掉,”白近流道,“以后也不要黑色。”   他才不要穿和坏东西一样的颜色!   妖侍们恭谨应是。   待到了浴池,白近流让妖侍们全都出去,他只要姐姐。   妖侍们正关门,“哗啦”水声响起,紧接着是道颇为奶声奶气的声音。   “姐姐快下来,我们一起洗白白!”   妖侍们循声望过去,那雪白小兽已下了池子,正到处扑腾来扑腾去,活像从没下过水似的。   妖侍们有些不忍直视。   这真的是真太子?   如假包换?   妖侍们满怀复杂地关上门。   门内,拂珠挽了挽袖子,缓缓下水。   碧波荡漾,热气蒸腾,衣裙瞬间被打湿。纤薄布料紧贴在身上,愈发衬得她削肩细腰,美色逼人,直看得白近流全身白毛轰的一下,烧成了粉毛。   他举爪挠挠比身上粉毛还要再红一些的脸。   以前也经常见姐姐这个样子啊,怎么这次就感到害羞了?   白近流对自己的异常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片刻后,拂珠才给他毛发从外到里全部浇透,白近流就腿一蹬,离她老远。   “姐姐别看我,”他小小的兽身缩在水下,咕噜噜冒着泡,“我自己洗。”   拂珠挑眉。   刚才不还当着狴犴的面说不可以?   “……我长大了。”   白近流理不直气也壮。   再说他小时候该自己洗的就自己洗,他才不会让自己和姐姐陷入尴尬境地。   他对公母男女分得很清的!   拂珠便靠着池壁,看白近流游到离她最远的角落,被水汽遮得她快看不见他才停。然后他背过身,维持着缩在水下的姿势,吭吭哧哧地自己洗。   看他这么累,拂珠道:“你还不如化出人形。”   白近流说:“我不!”   他又往角落游了游,维持最后的倔强。   拂珠拨拨水花。   算了,孩子大了,随他去吧。   她指尖轻划,细碎水花立时连成一道水幕,将偌大池子隔成两半。   突然被隔开的白近流一愣。   还没反应过来,过分敏锐的听觉让他注意到水幕那边极细微的动静。大约是听出那动静是什么,他一个不察,呛了口水。   他身上粉毛彻底变红。   半晌,水幕消散,白近流顶着一身红毛,羞答答地被换了衣服的拂珠捞出池子。   直等妖侍们捧着各色服饰进来,白近流才勉强压下那阵红意。   他打起精神,看去掉指定的黑色,剩下什么颜色的衣服都有,其中甚至有件极其华丽的彩色百鸟羽衣。白近流看来看去,最终选中跟他以前差不多的深灰色。   妖光闪过,少年白发灰衣,头戴墨冠,脚踩木屐,既有北域太子的尊贵,又未失他自身特有的邪肆。   他转头看向拂珠。   “姐姐,咱们走吧,”他看她的目光似乎还有点害羞,但那眼底已升起少许凶戾之气,“待会儿有场好戏,还请姐姐一观。”   作者有话说:   咱们白白,虽然一直粗箭头,但今天才算正式情窦初开,真是难为他坚持这么多章【x   本来是个粗长章,但写太慢有点搞不完,就分章了,我争取明天更多点? 第87章 伏诛   报仇。   宴会设在擎天门最大的一座殿宇内。   真太子两百余年方归位, 归位后又闭关近三十年,才终于放出消息,要在宴上露面, 因而这场宴会对整个北域而言, 都算头等大事。   不止擎天门,北域境内各方宗派势力皆派大妖携礼赴宴。   殿内座无虚席,却有更多的桌案沿着大敞的殿门往外排去,长长的两列几乎望不到头。妖侍们流水一样在其间不断穿梭往来,奉上各种精美吃食酒水, 众妖谈笑着, 等候太子的到来。   他们没等太久。   当先是一声“域主到”, 随后便是特意拖长的一声:“太子到——”   众妖纷纷起身行礼。   因都低着头,众妖并未能第一时间看到太子的真面目。   只听得“啪嗒啪嗒”的屐响, 绣有饕餮图腾暗纹的深灰衣摆自众妖跟前掠过,众妖眼光扫过, 心里大致有数了。   待域主狴犴道诸位请起,众妖直了身, 旋即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上座, 看那未像他身边的女子一样跪坐,而是大喇喇的一条腿朝外伸着,另一条腿随意支起, 好叫手臂能搭在上面的白发少年,正歪头望着他们。   这便是太子饕餮。   众妖心思各异。   妖族不像人族那样注重繁文缛节,因而狴犴只很简单地说今次举办宴会,乃是为了庆贺太子饕餮归位, 也为答谢东海天骄拂珠对太子的救助, 随后挥手, 宣布开宴。   众妖这便开始大口喝酒吃肉。   有豪放者甚至直接抢过妖侍抱着的酒桶,桶对桶地拼起酒量来,是与以文雅著称的人族宴会截然不同的热闹。   便在这热闹刚开了个头时,太子饕餮出言了。   他声音不很大,且还是同他身边女子说的,但还是叫众妖全变得安静。   他道:“姐姐,我看这数量,是不是除了专门请过来的,擎天门里的妖也全都来了?”   “应该是。”   “哦。那我有点事情想要讲一讲。”   “你讲吧。”   太子便起身,当先指了指离他还算近的一名大妖。   其余妖纷纷看过来。   这个大妖是擎天门下。   该大妖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即放下手中酒桶,起身抱了抱拳道:“太子殿下,敢问有何指教?”   太子没解释,转而指向另一名大妖。   不消说,这个也是擎天门下。   见此,有妖隐隐看明白了。   这是要拿当年狸猫换太子的事开刀了?   果见太子又接连指了一些大妖,全是擎天门下。   同样想到太子此举深意,被指到的妖有的神情惶惶,有的面露不解之色,有的仍稳坐如山。   也有疯狂摇头摆手,说不是自己,太子殿下认错了的,如此种种,百态横生。   周围众妖却都哗然。   只因太子指完了,悠悠道:“两百多年前,你们联手制造混乱,将我偷离北域,带去凡世的人族皇朝。”   说到这里,白近流眼皮微掀。   漆黑瞳仁幽暗如夜,半是凶戾,也半是冰冷。   他道:“你们算计得好,那皇朝的皇后刚好临盆,你们便将我与皇后诞下的婴孩调换,换下来的婴孩被你们活活生吃。”   他点了点其中一名表情还算镇定,眼神却明显很慌乱的妖。   “你是第一个吃那婴孩的。”   当年弱小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的白近流,其实并不曾见过这群妖的脸。   可即使没见过,他却也记得他们的气味,记得他们说话的音色,记得他们言谈间暴露出来的种种信息。   更记得那个被他替换了的婴孩。   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连哭都不会,呼吸微弱得他几乎要听不见。   这群妖起先想将婴孩随便找地方扔掉。   是替换的时候,有妖被婴孩身上的血味吸引,伸舌头舔了口,说滋味不错,其余妖便一哄而上,将婴孩撕成碎片,分食而尽。   白近流不知道那婴孩被撕扯的时候有多疼。   他只知道婴孩发出的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的啼哭,好像柄刀子一样,直直插入他的心脏,令他记忆恢复到现在,始终无法想象居然有人的哭声会是那样。   他想他此后再也不会忘记那声啼哭。   所以白近流不仅是给他自己报仇,同时也是给惨死的婴孩报仇。   闻得婴孩竟是被分食,众妖愈加哗然。   人乃万灵之长。   这天下间所有的族群,莫不都是在学习人族,模仿人族,接近人族。   常言道“妖魔鬼怪”,他们妖族也在灵智开化后,便尽可能地在各方面向人族靠拢。   尤其是成年期,但凡有妖化形,必是人形。   因为人族于修行之上,实在是得天独厚。   人族虽每逢境界突破,便要承受雷劫,但那雷劫是随着人族修为层层递进的,并不过分可怕。   而他们妖族在幼年期和成长期时,虽没有雷劫的压力,但只要到了成年期,酝酿已久的雷劫降临,那等威力,十只妖里,往往有七八头撑不住。   而剩下的那三两头,即便能撑过成年期的雷劫,也不见得还能撑过后面的成熟期。   纵是全都撑过了,往后每隔千年,便又要承受一次雷劫,直至飞升,抑或死亡,方可停止。   于此,妖族可谓是万分的羡慕人族。哪怕经常跟人族起冲突,相互厮杀,也鲜少会有妖族将人族作为食物吃下。   可今日,白近流却指着群妖说,他们吃了人。   在场这么多有头有脸的大妖,如豺狼虎豹这等生来便能食人的,基本都是在开化前,还是寻常野兽之时,可能吃过人,但只要开了灵智,就绝对不会再将人族纳入食谱。   当然,不乏有妖开化后仍然吃人,认为常食用人族,可以让自己更像人,这就另当别论。   不过这样的妖,在妖族里往往被视为异类,等同于人族认知中的邪门歪道,是要被其余妖鄙弃绕道的。   这类妖不会被允许进入擎天门。甚至擎天门碰到了还要规劝教化。   然今日方知,擎天门里有妖不仅吃人,还分而食之?   这简直荒唐!   更荒唐的是,太子指出来的这些妖,有几个常见面孔也就罢了,其中居然还有位高权重得连十八妖王都要以礼相待,在全中界都赫赫有名的资质极老的存在。   不少妖皆倒吸一口气。   这就是为什么真太子归位近三十年,狴犴虽始终没有公布当年真相,却也不准允任何一妖离开北域的原因吗?   擎天门怕是要大清洗了。   便见白近流指认完当年凶手,转头对狴犴道:“我来赴宴前,你说我想吃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   狴犴说:“没错。”   白近流道:“我想见血,也没问题?”   狴犴说:“没问题。”   白近流便点点头,举步走向离得最近的一个大妖。   该大妖被指认前正在拼酒,酒意微微有些上头。   此刻听到狴犴说没问题,他一下便清醒了。酒意全数化作冷汗溢出,他脸上身上皆肉眼可见的汗如雨下。   他望着走近的白近流,咕咚吞了口唾沫。   “……太子殿下。”   他说着,脚不自觉地微微后挪,身体也微微斜倾。   明眼妖一看就知,这是随时都能逃跑的姿势。   也是间接承认,他的确参与了当年狸猫换太子一案。   否则他逃什么?   再看其余被太子指出来的妖,也都在狴犴那句回应后,或多或少地变了脸色,且同样下意识做出了想要逃跑的举动,这无疑更加证实太子所言不假。   当即便有妖不动声色地戒备起来,更有妖悄然离席,将能够离开此地的所有出口团团围住,确保不管接下来太子怎么动手,都决计不会放走任何一名凶手。   至于那名大妖,他一面防备着越走越近的白近流,一面对白近流赔笑。   “太子殿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当年您出生之时,我可不在擎天门,我当时正……”   “啪嗒。”   屐响停了。   白近流在大妖身前半丈处止步。   他抬眸,看了大妖一眼。   大妖还欲继续说,却被看得浑身一冷。   大妖立时再说不出半个字,只得又咽了口唾沫。   便在这时——   “呼!”   风声骤响,却是白近流二话不说,鞭腿直朝大妖袭来。   大妖匆忙后仰,木屐险险擦着他面门划过。   若非妖族肉身足够强悍,这点微末距离,光带起的劲风就能将他脸刮下层血皮。   无需再多言语,心知太子是打定主意要让自己见血,大妖面色一沉,道:“太子殿下既这般不分青红皂白,那就别怪我……”   白近流眼睛一眯。   顿时无可言状的威压呼啸而出,朝大妖当头压下。   上古凶兽的威压何等霸道,大妖话说到一半,便陡的僵住。   不过半息,大妖扑通跪下地。   也不知白近流施加的威压是有多重,大妖双膝竟将地面磕出两个深坑来,膝部衣衫也瞬间被鲜血洇透。   他被压制得全身伏地,整个呈五体投地状,再动弹不了分毫。   周围众妖看着,皆闭紧嘴,不敢出声。   这便是太子饕餮!   仅靠威压就可制服大妖,白近流垂眸看了眼,而后面无表情地从大妖背上踩过,去寻第二名凶手。   于是接下来,白近流要么只凭威压,逼令大妖们跪地,要么只凭肉身,拳拳到肉地揍下去,生生将大妖们揍得血流不止。   直到最后一名,即那位在擎天门内极其位高权重,在白近流随狴犴露面之时,都只稍稍低头,并未如其余妖族般躬身跪地的大妖,白近流没有立即出手。   白近流沉吟一瞬。   他刚刚进入成年期,修为不算高,他肯定打不过这个大妖。   难道要喊姐姐下来帮忙?   好在没等白近流真的喊拂珠,狴犴出手了。   说出手也不尽然,这位域主很简单粗暴地释放威压,妖仙之尊的气息仅泄露那么一丝,就令包括最后那位大妖在内,所有被白近流指认的凶手全定在原地。   凶手们面色剧变。   位高权重的那位更是唰一下白了脸。   狴犴这是想要他们死!   还想要他们,被太子亲手伏诛!   妖仙委实是在座最强的,大妖们连动动嘴说句求饶的话都不行,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近流走到他们面前,抬手点向他们额头。   “不是觉得那婴孩味道很好,临走时念念不忘,说堪为毕生所尝滋味最好的食物?”   白近流勾唇笑道:“不若今日就吃个够吧。”   音落,大妖们俱都浑身一颤。   旋即竟是在狴犴威压尚未收回的情况下,僵硬又缓慢地抬起自己的手臂,往大张着的嘴里送去。   “咔嚓。”   “咯吱。”   断裂声和咀嚼声响起,猩红的肉,森白的骨,白近流竟是让他们自己吃自己。   ——此时他们全都维持着人形。   可不就是吃人肉吃个够?   鲜血喷洒有如泉涌,在饕餮的传承天赋的驱使下,大妖们毫不犹豫,一口接一口地吞食自己。   从手指到臂膀,从双腿到胸腹,吃到最后,大妖们化出被吃完了肢体,只剩个脑袋的原型,在血泊里互相撕咬,企图吃到更多。   周围众妖皆看得毛骨悚然。   有幼年期的更是直接被吓哭。   也有妖满目欣赏,这才是凶兽该有的手段。   过会儿,大妖们的脑袋厮杀完毕,仅一颗鲜血淋漓,面目模糊得看不出原型的干瘦头颅尚还活着。   明明周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这颗头颅却仍兀自张着只剩半边牙齿的嘴,还想继续吃。   白近流低头看这颗头颅。   “人肉的滋味如何,好吃吗?”   说完,他抬脚踏过去,一脚将头颅踩得粉碎。   ……   白近流在宴会上这般举动,无疑引起了轩然大波。   但无妖胆敢置喙,更无任何势力指责。   最为秉公而断的狴犴明目张胆地帮他打下手,其余妖王也都不置一词,这背后代表的含义很明显了。   真太子就是真太子。   任凭背地里手段再多,也压不住那由天地孕育而出的强大血脉。   于是只能看着地上的残血碎肉被迅速清理,干净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太子也在碾了碾木屐下沾到的粉末后,慢悠悠走回上座,而后勾着他契约的那个人族天骄的手,仰头将她杯中酒一饮。   饮完了,带着她的手把酒杯一扔,他歪在她身边落座,视线往四下里轻轻一扫。   被扫到的妖纷纷低头。   太子微哂,旋即转过去,再不看他们。   众妖皆松口气。   然后心中暗道太子不愧是太子,邪肆张狂无妖能敌。   殊不知太子转过去后,鼻头立马就红了。   眼里也瞬间就起了血丝,他整个人憋得厉害。   拂珠看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她先不引妖注意地设了一小面屏障,挡住暗地里可能会有的灵识窥探,顺便也挡住声音,这才给白近流倒水,说他:“你喝酒就喝酒,喝那么快做什么?”   现在好了,直接呛住了吧?   “我、咳咳,我就是想,咳咳嗯,吓唬吓唬他们。”   白近流僵着身,绷着脸,拼命忍住想要用力呛咳的欲望,坚决不让自己在这么多妖面前出丑。   他忍得声音里都带出点软糯的小奶音,不过语气倒是忿忿的:“谁让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他们嘴上说着恭迎太子,其实眼里全都一副看不起我的样子,好像我在外面那么多年没回来,血脉早废了。”   拂珠道:“现在他们不敢那样看你了。”   白近流哼哼:“妖族就是这样,你强就怕你,你弱就谁都能欺负你。”   拂珠道:“是啦,咱们白白可强了,看以后谁还敢欺负到咱头上。”   说着又倒了杯白水,让他再压一压。   接连几杯水下肚,白近流总算舒服不少。   他借着拂珠的眼睛瞧了瞧,确定里面的自己脸色已经恢复正常,他清清嗓子,挨着拂珠的身体也坐直了,他重新端起北域太子的派头。   诚然,他派头端不端都无所谓,反正经了方才那事,根本无妖还敢看他。   所以像模像样地端了会儿后,白近流卸下劲,开始吃东西。   正应狴犴说能吃个够,白近流手边才出现个空盘子,就被妖侍们换走。   源源不断的食物被不间断地送来,连同旁边拂珠的桌案,以及专门为太子备下的几张空桌案上都摆得满满当当,就这还险些赶不上白近流的进食速度。   饕餮真的太能吃了。   吃到一半,有幼年期的小妖趁长辈不注意,从后排慢吞吞地蹭过来,冲白近流手里的鸡腿滴口水。   白近流抬起眼。   刚好小妖的长辈这时发现小妖不见了,一番找寻,见小妖居然在太子那里,登时吓得连滚带爬地冲上前去,要向太子求饶。   却见太子手一伸,往小妖嘴里塞了个鸡翅膀。   “口水都快溅到我脸上了,”太子的表情和口吻都很嫌弃,“快给它上盘鸡,省得它继续看我——你还看!说的就是你!”   太子立即两三口把鸡腿吃了。   然后伸长双臂,将桌上的食物全部圈住。   他看小妖的眼神简直如临大敌。   “想吃管别妖要去,这些都是我的,没你的份儿!”   才冲过来的小妖长辈一愣。   周围众妖也齐齐一愣。   数息后,哇的一声,小妖被吓哭了。   边哭边咬鸡翅膀,口齿不清地说:“呜呜……你吃的,都好吃……我也想吃……”   太子闻言怒道:“不行!我的就是我的,我绝对不会分给你!”   小妖:“呜呜呜……可我就想吃你的呜呜……”   太子:“不行!说一百遍一万遍全都是不行!”   小妖:“呜呜哇哇哇——”   小妖哭得惨极了。   太子则更加如临大敌。   不过察觉到周围众妖忍笑的目光,太子还是很凶地全瞪了回去。   看什么看,没见过饕餮护食啊!   作者有话说:   白白:我,饕餮,真的超凶【边啃鸡腿边龇虎牙.jpg   太子副本结束,下章开始乱琼副本? 第88章 天云   他像要哭出血般。   最终小妖也还是没能要到第二个鸡翅膀。   小妖被长辈抱下去时, 口水和泪水糊得白近流满袖子都是。   白近流表情别提有多嫌弃了。   他本来还起身抬手,让妖侍给他换件外衣,结果妖侍才脱掉被弄脏的, 还没披上新的, 他想起什么,挥手让妖侍暂停。   然后扭头问拂珠,他以前也像那个小妖那样折磨人吗?   拂珠想了想:“没有吧。”   他打小就很乖,给什么吃什么,不给的话只会嘤嘤嘤地撒娇, 偶尔扯着嗓子嗷嗷, 也都是假哭, 她就没见过他因为吃的掉眼泪。   白近流一下变得高兴起来。   他就知道!   心情恢复愉悦的太子殿下换好衣服,坐下在满桌食物中精心挑了挑, 挑出种花样非常精美的糕点,递到拂珠嘴边, 以邀宠的口吻说这个最好吃,姐姐快尝尝。   看拂珠问都不问, 低头就尝, 狴犴不由道:“太子吃饱了?”   白近流说:“没有啊。”   糕点是油炸的,很酥脆,吃起来也很香, 唯一不太完美的是容易掉渣。   白近流自己吃的时候就老掉渣,这会儿喂拂珠吃,有过经验的他一手举着糕点,一手在下面平摊着接碎屑。他忙得很, 完全没空看狴犴。   便头也不抬地道:“怎么, 该不会是擎天门的存货要被我吃光了?”   狴犴:“这倒没有。”   擎天门别的不说, 至少一头饕餮还是养得起的。   狴犴不再多言,就那么看白近流喂完糕点,又挑别的喂拂珠。   接连喂了好几次,直喂得拂珠摆手,说她自己吃就行,白近流才慢吞吞收回手。   看他那样子,似乎还挺意犹未尽。   许是长这么大,头一次知道投喂人究竟是种怎样的感受。   掌心里接到不少碎屑,白近流没扔掉,随意往嘴里一倒吃了,然后又凑到拂珠身边,仔仔细细地同她说哪个好吃哪个不太好吃,势必不让她吃到不喜欢的。   周围众妖看着这一幕,再度没忍住笑。   还以为太子的底线,或者说弱点就是食物,却原来还要分对象。   不过说起来,太子不打架的时候,好似还是很容易亲近的。   宴会很快回归原先的热闹。   白近流也在拂珠的陪伴下,从白天一直吃到深夜。   吃得宴会结束,大妖们各自离去,白近流才摸摸肚子,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饱嗝。   饿这么久,总算有点饱了。   这时狴犴同拂珠说话。   “前不久得到消息,说是天端云里的锻剑炉,似乎有要开炉的迹象。”   拂珠一听“前不久”就明白了。   她道:“依域主之见,还要多久才会开炉?”   果然,狴犴说:“兴许还要个四五年吧。”   白近流听见这话,立马凑过来:“姐姐要现在就去天云峰等着吗?”   拂珠点头。   遍寻天下神火,以天端云里的锻剑炉打造神兵,这消息绝不止她一个人在关注。   不论神兵打造成功与否,锻剑炉开炉对世人而言,都可谓是一等一的大机缘,以防万一,她得提前守着。   白近流便也点点头。   狴犴见状道:“太子也要去?”   白近流理所当然道:“我肯定要去啊。”   姐姐去哪,他就去哪,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   他才不会再让姐姐单独一个人出去。   白近流昂着头,越发理所当然。   且说拂珠今生与前世相关的天机,至今仍处于隐蔽的状态。北微不开口,凌云宗的掌教景吾便始终没有收回神威。   景吾是剑仙,狴犴是妖仙,两人境界相差无几,所以饶是狴犴都无从得知,拂珠就是当初的凝碧。   他以为拂珠是继她师姐之后,才跟白近流签订的契约。   他便对白近流道:“你是太子,你不留在北域里,成天往外面跑算什么?”   白近流想也不想地说:“我是太子,我又不是妖王,我怎么不能往外面跑了。”   再说,就算他以后当了妖王,他也照样能想跑哪就跑哪,怎么擎天门还非要把人困在北域里,让人当个望姐石是吗?   想到自己可怜巴巴地蹲在北域,还一蹲就是好多年见不到自家姐姐,白近流盯着狴犴,大有你要敢说不行,我就不当这破北域太子了的意思。   狴犴一开始还能忍住的。   但终究叫那小眼神破了功,摇头笑道:“行,想跑就跑,别丢你北域太子的脸就行。”   白近流道:“我能丢我自己的脸?”   他说得信誓旦旦。   结果一转头,他化作小兽形态往拂珠怀里一蹦,嘤嘤呜呜地狂哭,刚刚好险,差点就要跟姐姐分开了。   狴犴:“……”   狴犴觉得他不是不能丢他自己的脸,而是他根本没脸可丢。   饕餮真的好黏人啊。   黏人的饕餮在狴犴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同拂珠一起离开擎天门。   不过走前,拂珠被狴犴叫住。   拂珠以为狴犴是要她照顾好白近流之类,却听狴犴道:“白景给你喝的茶,效果快结束了。”   茶?   拂珠想了想,是在桃花谷的时候,魔尊白景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茶。   便道:“这茶的效果是?”   狴犴道:“隐匿气息,让你不会被别的人追踪。”   拂珠懂了。   难怪她出桃花谷到现在,始终没被找上门来,原来是白景那杯茶的缘故。   下次见到白景,倒要好好道谢。   出了擎天门,因境界已达炼虚真君,快赶上前世的合体,拂珠并未像以往那样御剑。   她平平御着风,偶尔还乘坐一番白近流的饕餮真身,未花太久便到了位于中州和东海交界处的天云峰。   天云峰,高近万丈,乃中界第一高峰。   天端云上月,月上云端天。   著名的天端云里秘境的入口,便在有月之夜,天云峰云海与月光最先交汇之地。   虽说天端云里不像帝墓,并不需要间隔多长时间才能开启,但天端云里现世至今,也不过堪堪千年,世人对其探索不深,只知里面有一上古神器曰问天镜,进入秘境后,立即就要接受问天镜的考验。   再来便是天端云里的灵兽极多,若不小心死在灵兽爪下,没关系,过段时间就可复生。而倘若死在灵兽以外的修士的手中……   那便是魂飞魄散,永不复生。   就某方面而言,天端云里比别的秘境要更危险。   拂珠前世没进过天端云里。   原本她打算等到了大乘或者渡劫再进,不想此世,才炼虚便要进了。   希望此行能如愿拿回乱琼断剑吧。   拂珠想着,和白近流在天云峰山脚落地。   “姐姐。”   白近流四处看了看,剑道佛魔妖,人兽鬼精怪,这里修士委实多得很,正打着架斗着法的也多,他不由道:“咱们在哪等啊?”   拂珠道:“先找找看有没有哪里比较清静。”   白近流应好。   因天云峰地理位置过于特殊,既不为中州所有,也不属于东海,只山脚以外的森林才算有主,故有中州和东海势力看守的穿山通道还算平和,别的地方却都很乱。   尤其现在,锻剑炉将开,放眼望去,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水里游的土中钻的,真切是什么族群都有。   然而即便如此,山脚也还是显得空旷,并不如何拥挤。   比方说拂珠和白近流避开几场斗法,没寻多远,便寻到很是清静安全的一隅。   这一隅离云湖很近。   云湖由天云峰顶的积雪融化汇成,浩浩汤汤足有千里之广。湖面与天云峰山体断层间有瀑布如白练,拂珠便在瀑布附近、云湖临边的一片空地上,搭了座小木屋。   值得一提,小木屋是拂珠一点点亲手盖的,期间并未使用任何术法。   至少白近流在小木屋搭完的这天,很是感叹:“这也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小兽形态的饕餮围着小木屋转了转,抬爪往木门上留了个印。   接着又往栅栏、窗户等地方按下爪印,美其名曰以后这就是他和姐姐两个人的小家。   拂珠笑着说是。   为了让小家住起来更舒服,白近流干脆摒弃小兽形态,以人形跟拂珠上山下湖地寻材料。途中碰见什么好看的好玩的,他就带回来,一点点地装饰小家。   等到小家彻底成形,他们便正式开始享受。   春天时,折一枝花摆在床头,芬芳满屋。   入夏,拂珠在瀑布下练剑,白近流在云湖里玩水。   秋风起,落叶堆积,白近流扫一会儿停一会儿,结果被拂珠逮到偷懒,扣了晚饭里的两根大鸡腿。   到了冬季,小木屋外大雪纷飞,小木屋里,白近流暖乎乎地烤着毛,看拂珠以雪煮茶。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拂珠和白近流的山野生活很平凡,也很平静。   及至这日下山回来,拂珠发现她的小木屋旁边不远,居然多出第二座小木屋。   “有新邻居了?”   拂珠正跟白近流商量,要不要准备点东西去拜访,就见那第二座小木屋闭着的门自内打开,有人从中走出。   华服美裳,昆仑青鸟。   比少年时更高了些,姿容也更出尘了些,赫然竟是慕氏少主慕相鹿。   “慕少主怎么来这里了。”   拂珠放下手里提着的柴刀背篓,净过手给慕相鹿见礼。   慕相鹿也给她回礼。   然后拂珠直起身,问他:“不是上个月才传信,说要在昆仑虚闭关一段时间吗?”   却原来,自从拂珠那年从桃花谷出来,不仅可以和姬家联系了,慕相鹿也给她千里传音,问她失踪十年,是被传送阵送哪去了。   之后在擎天门里也是,他隔个五六年便要与她传音,好似担心她不知哪天又失踪了。   “还不是殿下,”慕相鹿把玩着青鸟扇,语气颇有些漫不经心,“殿下听说你要进天端云里,给我和洛夷川都传了信,让到时在秘境里照拂你一二。”   也算巧合,当时洛夷川正在修炼,他没有,他便应下,想着左右都要闭关,不如来天云峰找拂珠。   他看拂珠讲述的山野生活,他还挺感兴趣的。   拂珠顿了顿。   她没想到又是将离。   被遗忘许久的画面从记忆深处翻起,拂珠不禁想起当年所见月光星河。   但还是对慕相鹿道:“你不必因为将离殿下一句话,就真的……”   话未说完,便见慕相鹿一笑。   他摇摇青鸟扇,悠然道:“看来洛夷川也跟你说起过殿下。不过,”他又是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是听了殿下吩咐才来,还是我自己本身就想来呢?”   拂珠闻言,再说不出什么。   白近流则瞬间支起耳朵。   什么叫“本身就想来”?   进到小木屋后,白近流忍了又忍,终究没能忍住,酸溜溜地对拂珠说:“姐姐,慕相鹿是不是喜欢你啊?”   拂珠说:“不可能吧。”   白近流:“那他为什么要过来?洛夷川都没来。”   拂珠:“他不是说对我们的生活感兴趣?”   白近流:“这肯定是借口!”   谁听了他们的生活,会不想亲眼看看?   慕相鹿绝对有问题!   拂珠:“那可能,是他觉得我有趣?”   白近流:“……”   白近流:“啊?”   拂珠兀自点头:“解子沣也说过我有趣。”   白近流有点被拂珠说服了。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慕相鹿说的有趣,和解子沣的不一样。   一个男人觉得一个女人有趣……   这绝对是大问题!   白近流开始在暗中悄悄观察慕相鹿。   观察他和拂珠说话时的表情神态,观察他面对拂珠时的肢体动作,观察他和拂珠相关的一切。   这观察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待有次钓鱼,看拂珠一连钓到十来条,慕相鹿一条没有,可慕相鹿不仅没有因此跟钓鱼较上劲,反而还心安理得地放下钓竿,享用拂珠的成果,白近流边吃着烤鱼,边恍然大悟。   哪有在喜欢的人面前躺平的?   换作是他,他只恨不能在姐姐面前疯狂表现,好让姐姐看到自己有多努力多优秀。   所以姐姐那天说的没错,慕相鹿可能真就觉得他们的生活有趣,才想更近距离地欣赏吧。   欣赏并不代表喜欢。   想到这里,白近流终于放下提起许久的心。   吓死饕餮了。   慕相鹿不会跟他抢姐姐,姐姐还是他一个人的。   似是察觉到白近流态度的变化,慕相鹿看了他一眼,懒洋洋一笑,一字未提。   日子继续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这天,拂珠若有所感,白景那杯茶的效果消失了。   她沉默了会儿,慢慢转身。   然后手腕立刻被抓住。   是乌致。   他力道极大,拂珠只觉骨头都在隐隐作痛。   “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他问。   他死死地看着拂珠,眼底通红。   像要哭出血般。? 第89章 烙印   这才是真正的强取豪夺。   拂珠早先想过与乌致重逢的情景。   她觉得他应该是生气的, 是愤怒的。   他会质问她。或许还会哀求她。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乌致真正找上来时,只简简单单问了句她去了哪, 随后便只看着她, 不说话。   他眼睛虽有些发红,但乍看还算平静。可一旦往里望得深了,便能发现实际里头涌动着的全是激烈暗流,翻滚着的全是漆黑浪涛。   他好像……   快要按捺不住了。   看清乌致眼底神色,拂珠想也不想地甩掉他的手, 飞身后退。   乌致没有追她。   他站在原地, 静静地看她离他越来越远。   直至拂珠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拦住, 被迫止步,乌致才朝她走过去。   拂珠试了试, 这次不是屏障,更不是什么阵法, 而是久违了的乌致的一界。   便如化神真君特有的身外化身之法,拂珠现在是炼虚真君, 可以元神与他人交战。她前世的合体道君能达成天人合一, 往后的大乘道君最为接近大道,至于渡劫尊者则自成一界,界内所有皆为其掌控。   一旦入了渡劫尊者的一界, 除非也是尊者,否则难以破界而出。   心知这下是连往界外传音都做不到了,拂珠抬头,看乌致一步一步逼近过来。   她目光乍看也是平静的。   实际里面和乌致一样, 同样涌动翻滚着什么, 晦暗不明。   拂珠原以为, 几十年过去,她可以很平静地对待他了。   但她以为,终究只是她以为。   她还是只要看见他,就觉得心烦。   就难以克制的,想要杀他。   “锵!”   出鞘声起,拂珠毫不犹豫地拔出剑,一剑刺向乌致。   乌致没躲。   他也没放慢脚步,仍直朝她而来,任由她剑尖刺中他胸口。   “噗嗤。”   清晰的入肉声响起,有鲜血缓缓自伤处溢出,乌致终于止步。   但也仅此而已。   拂珠这把剑只是很寻常的凡剑,能在她修为的带动下,刺破渡劫尊者的体肤已是勉强,想再深入些,很难。   同样的,这样浅的伤口,对渡劫尊者来说,并不算什么。   甚至他都感受不到疼。   眸底似有波澜微起,乌致看看胸前的剑,再看看对他杀机毕现的拂珠,他没说话,就那么顶着那把还停在胸口里的剑,继续往前走。   他走一步,拂珠退一步。   退到无形的界壁上,拂珠再退不得了,乌致方抬手,握住剑身,慢慢往外拔。   他手一下就被割伤了,鲜血直流。   熟悉的冷香里立时掺了铁锈味,拂珠抿紧唇,长剑微振,乌致的手便垂下去。她正要继续刺,乌致却用这只受了伤的手,转而攥住她左腕。   还是力道极大,仿佛要和她的骨头长在一起。   “松开。”   拂珠道。   乌致摇头。   拂珠便斩向他手指。   这次用了十足的狠劲,乌致手指刹那鲜血淋漓,他指尖微动了动,却始终没有松开。   而拂珠也始终没有停止伤他。   她现如今杀不了他,便一剑剑地刺,一剑剑地劈、砍、斩。刺得剑尖折断,砍得剑刃翻卷,她也没停。   可炼虚和渡劫,差距实在太大了。   她前世合体都挣不开他,此世不过炼虚,亦是如此。   于是哪怕乌致那只手血肉模糊,被砍得经脉寸寸断裂,他也不以为意,仍紧紧攥着拂珠左腕,不让她再离开他视线半步。   良久,拂珠累了。   持剑的右手虎口不知何时崩裂开来,整个剑柄全被染红,湿滑得险些握不住。   而不止是手,她长发散乱,衣襟也凌乱,身上许多地方都被溅了血。   她很狼狈。   乌致比她更狼狈。   他身上全是她捅刺出来的伤口,在她怒意的加持下,道道皆深可见骨。其中有一道更是斜穿过腰侧,造成最为严重的伤势,鲜血淅淅沥沥不停流淌,渡劫尊者堪称逆天的自愈能力,竟也无法让其止住血。   或者说,他故意不想止血。   他垂眸看着他染在剑上的血,和她的混在一起,随着她慢慢垂下剑,两人的血黏连着一并滴落,他突然弯唇,笑了笑。   “你笑什么,”拂珠语气有些疲惫,“我摆脱不了你,你很高兴?”   乌致说:“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以二人鲜血为契……我可以和你结同心契了。”   他说着,笑容愈发扩大。   与此同时,他空着的另只手抓住她持着剑的在流血的右手,微微使力令长剑坠地,他再无阻碍地握住她,抬高了在空中轻画。   每一笔每一划,都好似什么古老契约,带出淡淡的血光。   拂珠看着,问他:“同心契是什么?”   “是我以前无意从古书上看到的一种灵契,”乌致耐心给她解释,“你不要我的心头血,想来也不会要我别的东西。我思来想去,唯有同心契能让你不会太抗拒……只有一点点疼,不会太久,很快的。”   拂珠大致听明白了。   他怕她再次消失,便以同心契掌握她的行踪。   不过应该不止这么简单。   果然,他又说:“永结同心,白首不离。”他语气十分温柔,“有此同心契,以后我再不会离开你了。”   “白首同心?”   拂珠重复了遍。   这下拂珠彻底懂了。   这同心契应当和姻缘线差不多,都是用于结亲的。   ——这才是真正的强取豪夺。   忽然的,拂珠觉得悲哀。   他尚且仍不知她就是凝碧,所以他没有再用姻缘线,而是寻来这同心契,意图将她和他绑在一起。   假若有朝一日,他知道了她就是凝碧,他又会做出何等举动?   他为什么就,不肯放过她?   注意到拂珠神情,乌致正画出同心契的最后一笔。   他欲要探寻她眼底哀伤是何意,她却已垂下眼,再抬起时,平静无波。   她说:“你总是这样。”   总是不过问她,便要强行施加给予。   便要强行,将他的好坏喜恶,统统给她,让她也像他一样地体会。   明明她说过,她不想要的。   可他总是听不懂。   这时,最后一笔画完,血光大放,同心契已成。   乌致看着空中契约缓缓分成两枚小巧的血红印记,往他和拂珠的身上落下,他轻声说:“我也没有办法。你总是……不看我。”   “我为何要看你?”拂珠问他,“你这样的人,哪里值得我看?”   乌致不语。   他自然知道他不算什么好人。   他自然也知道,他今日与她结同心契,她到死都不会原谅他。   可……   没有办法。   他只能这么做。   血红印记落到两人身前,乌致握着拂珠的手轻轻一点,印记便没入他们的衣襟下。   仿佛有谁在往血肉里狠凿一般,锁骨处瞬间便疼得厉害。即便拂珠听了乌致的话早有准备,也还是被疼得浑身蓦地一颤。   乌致立即将她揽入怀里。   浸润了血气的冷香萦绕不散,拂珠闭了闭眼。   “很快的,马上就好,你忍一忍,”乌致抱着她,轻抚她的背安慰她,“只会疼这一次,往后都不会再疼了。”   拂珠听了说:“你不疼吗。”   乌致说:“不疼。”他一下一下安抚着她,“我只心疼你疼。”   拂珠闻言一哂。   是了。   无论受多么重的伤,他从来都只会说不疼。   片刻后,锁骨不怎么疼了,乌致再抚了下拂珠后背,便由着她离开他怀抱。   拂珠站直了,低头看衣襟下的血光渐渐变淡,同心契的一半彻底烙印在她锁骨之上。   另一半在乌致的锁骨处。   乌致也在看。   不同于拂珠目光复杂,他看同心契的目光犹如在看终于到手的心爱之物,显而易见的开心,也显而易见的满足。   他便对拂珠说:“成了。”   拂珠说:“这东西还能解开吗?”   乌致摇头:“古书上说仙家手段也解不开。”   这是彻底绑住她了。   拂珠便道:“你用这东西绑住我,只会让我更厌恶你。”   乌致莞尔。   他抬起手,大约是想触碰她的烙印,但没碰,便只碰了他自己的,动作十分轻柔,像是生怕用了点力气,便要将这烙印抹去了。   然后道:“我以为你早就恨透我了。”   拂珠眼睫微颤。   恨吗?   自然是恨的。   可她是先爱过他,才开始恨他。   她不想回忆那份无望的爱。   她早就不爱他了。   “我迟早有天会杀了你。”   拂珠安静地说。   乌致听了,没有诧异,只道:“那我就死在你手里。”   拂珠没再说话了。   乌致也不说话,却总算收起困住她的一界。   拂珠捡起剑,抬脚往小木屋走。   乌致则如几十年前那般,重新跟在了她的身后。   推开木门,拂珠正待进屋换掉身上血衣,却被乌致叫住。   “拂珠,”他说,“这个给你。”   他递来一枚须弥戒。   须弥戒是无主的,拂珠灵识往里一扫,不期然的,竟扫见了棵凤凰木。   观其气息,赫然是当年她留给师兄的那两棵凤凰木里其中的一棵。   拂珠怔了怔。   她以为那两棵凤凰木,全被师父用在她转世上了。   没想到……   “这不应当给我吧。”   拂珠心跳得很快。   有个极大胆的想法在心中成形,呼之欲出。   她紧盯着乌致,看他似乎想起什么,眸光微微暗了一瞬。而后他没说应不应当,只说:“原本需要的人已经不在了。”   拂珠沉默。   突然她笑了下。   这笑容难看极了,像是在哭。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乌致,一时觉得讽刺,一时又觉荒谬到了极点。   果然是这样。   果然是这样……   原来当初他要凤凰木,不是给楚秋水,而是想要给她用。   那时她琴心不全……   他知道。   作者有话说:   回收伏笔。原伏笔在21章? 第90章 原因   那天逼走凝碧,你觉得仁至义尽了是吗?   拂珠前世一直以为, 她琴心不全的事,只她和北微师父知道。   师父没跟师兄独孤杀提过,她也没跟白近流说过, 所以此世和白近流重逢, 听白近流问她琴心的时候,她是很吃惊的。   然而再吃惊,也比不上此刻,乌致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他其实是知情的。   他知情, 所以他当初要凤凰木是想给她, 否则他不会说“已经不在了”。   ——楚秋水虽凤凰火缠身, 但还在元宗呆得好好的。   拂珠简直无法理解。   他既知情,却为什么, 为什么……   拂珠望着乌致,又笑了下。   这笑容还是难看极了, 乌致不由朝她走近半步,捉住她右手, 查看她手上的伤。   “疼?”   他问。   而后没等拂珠说话, 他手中灵光隐现,他给她疗伤。   因只是皮外伤,无需灵力深入, 乌致掌心覆上去,不到半息便抬起,拂珠崩裂的虎口已然恢复如初。   乌致看看她身上其余地方,确定除残留的血迹外, 再没什么伤了, 便道:“进去换身衣服吧。”   拂珠没进。   她干咽了下, 终究还是下定决心,对乌致道:“当初你跟我……你跟我师姐说,你走不开,你让她代你去北域取凤凰木。”   她问:“你当时,因为什么走不开?”   乌致没有立即回答。   他轻声道:“你连我和凝碧说的这些都知道。”   拂珠道:“你回答我。”   他便说:“你既然这么清楚我同凝碧之间的事,那想必你应该知道,你师姐和你一样,也是天生琴心。”   拂珠说是。   他继续道:“不过你师姐的琴心只有半颗,她听不得乐音。”他垂眸看拂珠拿在手里的须弥戒,仿佛能透过戒子表面,看到里面的凤凰木,“凤凰木含有涅槃之力,我找到办法,可以借涅槃之力治愈她。”   当时他走不开,是因为那个办法不算完整,他试图将其全部推演出来。   然推演并非那么简单。   他推演几次不成,自身的灵识、灵力、气机等皆被锁定,他连个化身都分不出来。他暂且出不得楚歌峰,又不放心让别的人去北域,便干脆让凝碧自己去。   谁知……   乌致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而拂珠也不需要他继续说了。   她再次笑了下,问:“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凤凰木是要给她的?”   “为什么要告诉她?”乌致反问,“你想对一个人好,会做什么都告诉他吗?”   对啊。   她不会。   而且就算告诉了,又有什么用?   她不是没告诉过他,她什么都给了他,可她还是死在他手里。   而如今她知道,他其实也想对她好,他也曾试图为她做点什么——   这能抵得了她当年一条命?   她是被他亲手杀死的,这点绝对作不得假。   拂珠嘴唇动了动。   良久才道:“所以那天她回来找你,你将她逼走,是因为你觉得,你已经仁至义尽了是吗?”   “不是。”   “那你为什么……”   “我不知道。”   乌致避开拂珠的目光,重复道:“我不知道。”   因为被楚秋水的媚狐血脉蛊惑太深?   抑或因为他愤怒她居然想和他退婚?   又或者因为他真的太生气不想见她?   或许是因为这些吧。也或许不是。   他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拂珠看了乌致好一会儿。   最终她把须弥戒扔回给乌致,转身进门。   “砰”的一下,乌致被关在门外。   便在这时,去云湖捉鱼的白近流和慕相鹿回来了。   像白近流见到乌致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找拂珠,慕相鹿则只微微挑了下眉。   他慢条斯理地将钓竿鱼篓等依次摆好,他没能捉到,但白近流捉到的鱼也放进水缸,末了放下卷起来的裤腿,仔细冲掉鞋底沾的淤泥,又洗了洗手,方对乌致行礼:“见过尊者。”   乌致才给冲进屋里的白近流让路,闻言侧过身来看他。   大抵是还记着拂珠之前失踪那么久,就是因为慕相鹿给她提供了方法,乌致看慕相鹿的第一眼,眼中便有杀意一闪而过。   这杀意衬着通红眼底,十分明显,慕相鹿一下便注意到了。   但慕少主仍是不紧不慢的,甚至还能含笑问:“尊者驾临此地,也是想进了天端云里后,给拂珠帮衬一二?”   这话提醒了乌致。   于是乌致再看了他一眼,整个人倏然消失在原地。   慕相鹿摸出青鸟扇,敲了敲手心。   啧。   洛夷川之前同他说的不假,这乌致果然追来了。   与此同时,小木屋里,拂珠虽换了身衣服,还用了清尘术祛除血迹,但那隐隐的血味还是没能逃过白近流的鼻子。白近流便紧张地问,是不是坏东西又对她做了什么。   拂珠说:“也没做什么。”   白近流不信:“那怎么这么重的血腥味?”   他围着拂珠左闻右闻,很快便从拂珠的右手,闻到了她肩窝处。   拂珠低眸看他。   他人形时的嗅觉,居然和兽形差不多。   确定血腥味最重的就是这里,白近流上手就要扒拂珠衣领。   却是手刚碰到衣领,他突然变得迟疑起来。   他想起什么,讪讪收回手,说:“姐姐,我……”   话才出口,拂珠已直截了当地自己上手扯开,把烙印给他看。   白近流起先看得脸一红。   玉雪般的肌肤上,鲜红烙印似血,诡谲又艳丽的美。   但很快,白近流反应过来,这烙印以前没有的,肯定是乌致给她弄的。   待听拂珠说了同心契,白近流登时脸红了个透顶,被气的。   “他个死不要脸的……”   白近流气得骂都骂不了多少,他转头就要去找乌致拼命。   却被拂珠拉住。   “你又打不过他,找他干什么?骂他他也不理你,你只会更气,”拂珠道,“你要真想替我出气,从明天开始好好修炼,不许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白近流现在刚进成年期,修为差不多是人族的真君境界。   等正式进入成年期,便等同于道君。   往后如能渡过成熟期的雷劫,方可类比尊者。   狴犴大概也清楚,白近流前面两百多年都在幼年期,他没经历成长期,直接就跳到成年期,心态一时半会儿肯定扭转不过来,便特意对拂珠叮嘱过,让她暂时不要太拘着他。   不过眼下,拂珠算算白近流也该玩够了,便拿乌致激他:“你再不好好修炼,等回头乌致飞升了,我看你怎么办。”   白近流听罢,想也不想道:“坏东西才不会飞升!”   拂珠说:“这可不一定。他本来就是渡劫巅峰。”   白近流:“我说不会就不会!”   白近流更气了。   姐姐居然认为坏东西会先他飞升?   这简直岂有此理!   怒气冲头的白近流气呼呼地去修炼。   不就是成熟期,不就是飞升?   他可以的!   平时白近流修炼,至多一夜就坐不住,这回怒气加持,他居然连坐七天七夜才醒。   然而醒来后,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很茫然。   他低头看着自己。   全身都汗津津的不说,从擎天门带出来的衣服也变小变短。   他似乎……   彻底长大了。   “白白?”   这时,敲门声响起,是拂珠感知到他醒了,想来看看他。   毕竟她担任白近流饲主这么多年,除去之前在擎天门王渊的时候,白近流为了能摆脱幼年期,下狠劲一口气闭了将近三十年的关,此前此后,他都没有这么耐得住性子的时候。   拂珠隔着门道:“我进来了?”   门里白近流还在茫然着,闻声下意识便应了。   应完才觉不妥,刚要变作小兽形态,拂珠已经推门而入。   迎面即是把原本合身的衣物给撑裂开来,不仅露出点小臂小腿,还露出胸腹处的结实肌理的白发青年,拂珠眨了眨眼。   青年也眨了眨眼。   拂珠合上门,问:“怎么这么突然?”   白近流没说话。   他想起清醒前迷迷糊糊看到的那一幕,顿时脸一红,活像涂了胭脂。   “你是发生什么事了,”拂珠又说,“前几天还没这样。”   白近流脸更红了。   他抬手捂脸。   这一捂才发现烫得厉害,都能当锅使了。   “……姐姐别问啦,”他嘟囔,“反正,就,就……”   他嘟囔半天,也没能嘟囔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反正我是大人了!”   白近流到底没敢说他好像,好像是做春梦了?   他不是太懂。   但传承记忆告诉他,他这个情况应该算是发情。   都发情了,能不彻底进入成年期?   自觉已经彻底长大成人,又自觉那个梦绝对不可以让拂珠知道,白近流捂着脸冲出去,打算找隔壁的慕相鹿借衣服。   他从擎天门带的全没法穿了。   隔壁小木屋里,慕相鹿正往青鸟扇上作画。   突然白近流闯入,慕相鹿笔尖一抖,画歪了。   这幅画便算作废了。   换作旁人,可能要因此责怪闯入者,然慕相鹿眼都不抬,手对着扇面轻轻一拂,作废的画被抹去,他开始洗笔,今日时机不巧,下次再作画好了。   白近流哪知自己干了什么事,急吼吼道:“鹿鹿,你有多余的衣服吗?快借我一件!”   慕相鹿这才抬头。   甫一看到白近流的样子,慕相鹿明白什么,笑了。   “长大了啊。”   他说得意味深长。   笑得也意味深长。   白近流被他看得又想捂脸。   但在拂珠以外的人前,身为北域太子的饕餮还想要点面子,便强忍着追问:“你到底有没有啊?”   慕相鹿说有。   他止住笑,去柜子里找了找,在为了应和山野生活,专门准备的几排不怎么华丽,较为朴素的衣服里,找出件灰色的给白近流。   “记得还我一件新的。”   “知道了!”   白近流拿着衣服冲出去。   待洗过澡,把带着罪证的旧衣服处理掉,白近流没有立即回小木屋。   他想了想,决定去看乌致。   不知道是不是他错觉,他老觉得乌致会发疯。   但出乎意料,这次乌致还真未如何发疯。   那双发红的眼睛,在和拂珠结下同心契不久后,血丝便尽数消隐。趁白近流忙于修炼,没有出现的这七天时间,乌致在紧挨着拂珠小木屋的地方,搭起此间第三座小木屋。   白近流瞧着乌致的小木屋,到底是按捺住,没冲进去。   姐姐说得对。   白近流想,他修为不足,想跟乌致拼命都没法拼,不如好好修炼才是正经。   白近流便扭头回去。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这毗邻而立的三座木屋看似亲密无间,但也确实还算相安无事。   至少拂珠仍过着之前的生活。   缺东西了就上山下湖,自力更生,没事种种花钓钓鱼,顺带撸撸饕餮。这么数年下来,拂珠心态平和,境界虽无特别大的进展,却还是慢慢到了炼虚巅峰。   然后不知从哪天起,聚集在天云峰山脚的修士越来越多。   人一多,乱子就多。   几乎时时刻刻都有修士在斗法,每日每夜都有修士陨落。甚至有人为了争夺地盘,从云湖这头打到那头,直打到瀑布边上,灵力余波惊动得三座木屋的主人齐齐露面,修士们方知原来这排不起眼的小木屋里,居然还藏着这么几号人物。   当然,若非三座木屋的主人名号俱都十分响亮,当中更有乌致这位名声极大的尊者,修士们此后别说远远绕道了,怕是早要将木屋据为己有。   拂珠若有所感。   锻剑炉要开炉了。   果然不久后,拂珠收到北微的传音符,说她宗主师伯嬴鱼亲自带队去天云峰,不出意外的话,嬴鱼他们会先和她汇合。   拂珠便找上乌致说:“你师父要来了。”   乌致说:“我知道。”   焚琴煮鹤,哀梨蒸食,他正擦拭焚琴与哀剑,此刻抬头,取出块传音石递给拂珠。   他道:“这是我离宗前,师父硬塞给我的。你拿着吧。”   拂珠原想问他为什么要给她,但目光触及到焚琴,她没问,接过传音石。   之后没几天,传音石便有动静。拂珠才把灵识送进去,就听嬴鱼喊了句她名字,问她和乌致在哪。   拂珠心道这颗传音石果真是嬴鱼借乌致的手,专门给她准备的。   他知道他徒弟离宗是要找她。   便对嬴鱼说了瀑布的方位,等了约两刻钟,万音宗的云舟缓缓停落。   诚如北微所言,此行队伍由宗主嬴鱼亲自带队,半春秋峰葛长老、燕骨峰执法堂狄副堂主等拂珠熟识的诸位堂主长老随行,随后便是张师弟和四日徒弟等亟待历练的大批弟子。   当然,还有……   “师兄!”   看当先从云舟里下来的独孤杀,拂珠一下便笑了。   她迎上去。   作者有话说:   当年真相差不多就这样吧。   非洗白,就是很单纯地讲讲他隐藏的一些东西,该杀还是要杀的。   说起来他也不算特别渣,不然怎么能当男主【x   实在担心就看看文名和文案,相信我,我绝对能下得了手? 第91章 问天   拂珠也成了他心魔。   师兄妹两个一别数十年没见, 独孤杀看着拂珠,当先道:“长高了。”   也更漂亮了。   甚至和前世比起来,还多出一股子难得的宁和。   看来这几十年在外修行, 心境还算不错。   拂珠也仔细看了看独孤杀, 道:“师兄倒似乎瘦了些。”   独孤杀道:“师父近来觉得我身法不太好,成天盯着我练身法,自然瘦了些。”   拂珠道:“瘦点也挺好看的。”   本就气质冷峻,一袭青衣如冰上寒松,现如今更显挺俊颀然。   至少才下云舟这么会儿, 有住在离三座小木屋不远的女修, 已经往这边张望好几次了。   不过说起师父, 看从云舟下来的人里没有北微的身影,拂珠问独孤杀:“师父这次没来吗?”   独孤杀说:“没有。师父和应师伯留宗坐镇。”   拂珠点点头。   一宗之主都出门了, 肯定要留两个厉害的峰主看家。   待嬴鱼从云舟上下来,即便乌致仍然不愿直面独孤杀, 但也总算从小木屋出来了。   “师父。”   乌致喊。   嬴鱼没应。   嬴鱼看了他一眼,转头问拂珠:“他最近没发疯?”   这话问得直白极了。   然周围人谁都没露出异样, 显见乌致来天云峰之前, 因为一直没能找到拂珠,在万音宗里很是发作过几回。   拂珠:“没有。”   打从乌致来此,他不仅一次都没发过疯, 她还依稀觉着,他好像有点要回归曾经渊清玉洁的神仙姿态。   总之,若非他状态还算正常,她哪能在这儿一呆就是四五年。   嬴鱼这才对乌致道:“没有就好。”顿了顿, “天端云里处处凶险, 你务必要维持现状。”   这是同意乌致也进天端云里了。   乌致低声应是。   过会儿云舟上的人全下来, 嬴鱼吩咐葛长老清点人数,然后对拂珠道:“你师父让我转告你,锻剑炉将开,觊觎者众多,望你切记小心。”   拂珠应好。   接下来无需赘述,等葛长老点名完毕,同拂珠熟识的如张师弟等都围过来和她叙旧,拂珠一时十分忙碌。   还是白近流跟慕相鹿从山上打牙祭回来,对着拂珠喊了声姐姐,众人才散开些,给慕相鹿见礼,顺便问白近流是谁。   没等拂珠回答,就听白近流又对独孤杀喊了句兄兄。   “……”   有人忽然失语。   好似曾经那位的兽宠,也是对独孤杀唤以兄兄之类的称呼。   便见独孤杀打量着白近流,颔首道:“不错。”   听出兄兄的意思是说他终于化人,很不错,白近流得到认可,很高兴地礼尚往来:“兄兄也不错。”又问父父呢。   独孤杀把留宗坐镇重复了遍,白近流惋惜了下,还以为能听到父父也夸不错。   旋即便化作小兽形态,蹦到独孤杀肩头,指挥着独孤杀往小木屋走,他要给兄兄介绍他和姐姐的小家。   众人这才知,这个白发青年是先前跟着拂珠的那头妖兽。   嬴鱼也道:“他这是进入成年期了?”   拂珠说是。   嬴鱼道:“不错。”   远远听到夸奖的白近流晃了晃尾巴。   嬴鱼是父父的师兄,勉强也能算作替父父夸他了。   锻剑炉虽将开,但并非所有的有月之夜都适宜进入天端云里,故万音宗众人在拂珠和乌致的木屋旁边安顿下来,静候进秘境的最佳时机。   正应北微言觊觎者众多,短短几天工夫,光是过来跟万音宗打招呼的宗门教派,就不下两手之数,更不用提离得远没打招呼,抑或是没那个资格的,各方势力简直数不胜数。   包括西北昆仑慕氏,也在和慕相鹿联系后,于慕相鹿的木屋边上驻扎,和万音宗当起了邻居。   “天云峰上次这么热闹,还是七八百年前吧。”   嬴鱼同新任楚歌峰主杭华章道:“天端云里机缘虽多,却没那么容易到手。”   杭华章原为万音宗太上长老。   这一百多年来,楚歌峰慢慢发展恢复,终于摆脱当初楚秋水造下的孽果,嬴鱼便请杭华章任新峰主。   杭华章在现世的音修大能中,资历与名气相当大,比方说此行的长老弟子中就有因为杭华章当了新峰主,便特意拜入楚歌峰的。   按理说,楚歌峰眼下还在逐步恢复,不应来天端云里这等连渡劫尊者都有可能陨落的秘境,然嬴鱼还是叫上杭华章一起,只因杭华章曾随万音宗祖师进过天端云里。   “是啊,”杭华章回忆着,“当时都流传说谁能找到四灵,谁就能得到大机缘。”   四灵即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上古四大神兽。   元始末年,不仅上界众仙陨落,身处中界的四灵也齐齐失踪。   还是凌云宗的那位开山祖师转世后,即将离母亲说四灵其实在天端云里,世人方前仆后继地去找四灵。   奈何四灵实在难寻,修士们寻了许多年,没寻着半点踪迹不说,更有不少人将命丢在了天端云里。有关寻找四灵的风气渐渐告一段落,直到七八百年前,四灵踪迹终于被发现,天端云里便很是热闹了一阵。   彼时杭华章就是乘着四灵这阵风,随万音宗祖师等人进了天端云里。   杭华章还记得,当时最后关头,有修士拼尽全力,终于得见四灵,然而四灵没认可他,他一下便疯魔了。   他疯魔到不仅不让别人尝试,他还大开杀戒,惹得其余人也杀红了眼。那场厮杀实在可怕,杭华章等人费了很大的劲,方活着从天端云里出来。   这场天端云里之行,杭华章等人虽未得到什么机缘,但那场厮杀让他们感悟良多。像祖师不久后便音境突破,飞升上界,杭华章也从万音宗里一籍籍无名的普通弟子,成为受人敬仰的太上长老。   试想七八百年前,只是四灵的认可,便让修士们争成那个样子。   而今七八百年后,锻剑炉开炉,若真有神兵降世,恐怕会造成更可怕的厮杀。   “从上古流传下来的东西,总是非同寻常的。”   杭华章叹道。   嬴鱼认同地道:“也不知此番,谁能有那等气运,可以收服锻剑炉。”   旁边拂珠听到这,立即觉得不对。   锻剑炉不是一直都有主吗?   就是那个将妖池凤凰火全部收走的人。   拂珠将这问题问出口,嬴鱼和杭华章对视一眼,设下道屏障,方对她道:“前几日得到消息,那人遭到凤凰火反噬,陨落了。”   拂珠摇头:“我没听过这个消息。”   她在天云峰山脚住了这么久,若有这消息,她早该有所耳闻。   嬴鱼道:“起初我也不信。是你师父根据楚秋水身上那簇凤凰火,推算说确有此事,我才决定来一趟。”   有主的锻剑炉,和无主的锻剑炉,区别大了去了。   前者打造的神兵,外人争不了几件,后者则想怎么争就怎么争。   至于跟楚秋水有关……   “楚秋水那簇凤凰火,最开始是半月发作一次,后面变成三天一次。前几日本该有两次发作,她却没发作,你师父推算,说必然是投入锻剑炉里的凤凰火生了变动,否则楚秋水不可能突然停止发作。”   拂珠听了说:“师父没和我提过这事。”   嬴鱼道:“你师父方才还在推算,推算完就立即与我说了,想必这会儿也该腾出空要跟你说了。”   话落,拂珠须弥戒里有了动静。   拂珠取出传音符,果然是北微给她传信。   北微当先说了那人陨落后,又道:“楚秋水也会去天端云里。你若碰见她,记得小心。”   既然锻剑炉里的凤凰火可令楚秋水停止发作,那么反过来,楚秋水也可以用点什么秘法,让锻剑炉里的凤凰火为她所用。   北微知道拂珠想拿回锻剑炉里的乱琼剑。   眼下锻剑炉未开,里面的乱琼剑是被融化了,还是仍维持着原状,谁都不知道。北微怕拂珠过于心急,会因此被楚秋水算计。   “谢谢师父,我记着了。”   拂珠说着,看向空中,一轮明月徐徐升起,皎洁月光映照着天云峰山巅之上的云海,时机已到。   嬴鱼挥袖,细小金梭化作庞大云舟,万音宗众人即刻登舟。   拂珠也登上云舟。   “师父,我们要进去了。”   “好,你跟你师兄万事小心。”   传音结束,飞驰的云舟刚刚好也停了。   拂珠抬眸。   眼前已非月夜,更无云海,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浩瀚星空。   ——他们已经进入了天端云里。   星空无垠,不计其数的星辰点缀着,或缓缓运行,或静静摇曳,星光璀璨却静谧,隐隐透出一种亘古的味道,不愧是洪荒时期便已存在的秘境,委实古老之极。   拂珠看向脚下,分明是虚无一片,可她朝独孤杀那边走,居然也如履平地,分外奇异。   “那便是上古神器问天镜。”   这时,杭华章指着上空一条由无数星辰汇聚的星河道:“大家当心,马上就要进问天镜的幻境了。”   拂珠才看出那条星河里,似有金光闪烁,便觉眼前陡的一黑。   她身旁的乌致跟着眼前一黑。   心知这便是问天镜的问天考验,乌致正欲直接破幻境而出,然不远处传来的声音,让他一下便停住动作。   他抬头。   前方不远处,已有近两百年没再见到的一道身影,正袅袅婷婷地立在神女奏乐图的亭子里,含笑将他给望着。   ……是凝碧。   乌致默了默。   然后抬脚走过去。   却是才走两步,又有声音传来,他循着看去,这次是同样已有近两百年没去过的楚歌峰的练剑之地,剑吟阵阵,剑气道道,是凝碧在练剑。   乌致站定了。   声音再响,他再看,书香混合着墨香飘来,凝碧在伏案写字。   不过不同于前两个凝碧都是独身一人,这次的凝碧身边,多出第二个人来。是他自己。   他在陪凝碧写字。   不。   是凝碧在陪他写字。   越来越多的声音接连响起,越来越多的凝碧接连出现,乌致一一看去。   陪他练琴的凝碧,陪他饮酒的凝碧,陪他煮茶的凝碧。   以及……   浑身是血地来找他,却被他逼出洞府的凝碧。   乌致沉默地看着自己只一掌,便令凝碧步步踉跄,琴心彻底碎裂。   他闭了闭眼。   恰在这时,不属于凝碧的剑吟,却也不属于他的琴声响起,他抬眼,这次入目不再是凝碧了,而是拂珠。   拂珠手持长剑,以剑奏曲。   忽然的,乌致笑了笑。   原只有凝碧是他心魔,不想现在,拂珠也成了他心魔。   问天问天——   大道万千,何为道?   曾经他是凝碧的道。   而今再无人是他的道。   作者有话说:   是的,其实曾经凝碧是他的道。? 第92章 聚首   这世上第四个知道她是谁的人。   与此同时, 拂珠的问天幻境。   起初和乌致一样,拂珠的幻境里也尽是漆黑一片,除她自己以外, 什么都没有。   无星无风, 无人无物。   有的只是那茫茫的黑暗,不论向前还是向后,睁眼还是闭眼,入目皆暗。   拂珠站在原地没动。   她安静等待着魔障的出现。   ——杭华章在进天端云里前说过,问天镜的问天即是问道, 所以一般修士进入问天镜的幻境后, 基本不会在黑暗中遭遇太过困难的东西。   而不太一般的修士, 譬如道心不坚,或身怀魔障之类, 问天镜会将致使其道心不坚的东西或魔障幻化而出,唯有成功勘破, 方可从幻境里出来。   如果短期内无法勘破,那也无甚要紧, 但凡修士, 修佛修魔修妖,乃至修音修术修法——   大道万千,哪个不是道?   也就是说, 一旦进入问天幻境,破境而出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不过对拂珠而言,她越早勘破幻境,便能越早找到锻剑炉所在的星门。   这次冲锻剑炉而来的修士实在太多了。   “……”   很快, 寂静而虚无的黑暗中, 有什么动静忽然响起。   拂珠双目微瞌, 听音辨位,剑指向动静传来处一划。   于是那魔障才初初成形,还未如何作为,就被剑气冲散,继而撕裂成无数碎片,却一片都没入拂珠的眼。   拂珠便因此没能知晓,问天镜幻化的魔障,和她预想的不甚相同。   但魔障已破,黑暗渐散,拂珠已然脱离问天镜的小世界,回到了无尽星空。   因有魔障,拂珠破幻境不算快,周围和万音宗同一时刻进入天端云里的宗门势力,已有少许修士先拂珠重新出现在星空,此刻正争先恐后地朝中央而去。   在那星空中央,比之千里云湖还要浩渺,比之神器问天还要瞩目,由天端云里最为璀璨,也最为古老的九道星光蔓延而成的九座星桥凌空横跨,在漫天星云间长长延伸着,直往星空的更深处而去。   那九座星桥实在耀眼,距离这么远,拂珠都能望见桥上已经有人了。   白近流也看到了桥上的人影。   他手搭凉棚,眯着眼试图看清:“那是谁啊,居然这么快。”   拂珠摇头:“咱们也尽快吧。”   白近流努力几下,实在看不清那人影,便放下手,说:“不等其他人了吗?”   拂珠回身看了看。   除嬴鱼杭华章这等本就境界高深的师长外,绝大多数弟子都还在幻境里没出来,等的话,不知得等多久。   且嬴鱼他们此行意在锻炼年轻弟子,并不旨在锻剑炉,最多开炉的时候,趁乱捡捡漏分分羹,拂珠则是一定要将乱琼剑拿到手的。   “不等了。”   拂珠对嬴鱼点了点头,又向有护送任务在身的独孤杀示意了下。   接着又看乌致所在,他犹置身于问天镜的小世界中,并未显出身形:“咱们先走。”   白近流也看了看乌致所在,然后欣然应好。   当即风声骤响,两人共同朝星桥掠去。   要说拂珠现如今是炼虚巅峰,白近流等同于合体道君,拥有契约的两人联手,饶是对上大乘期都可一战。这样的两人并肩同行,不说所向无敌,至少在到达星桥前,并未碰到什么刁难。   君不见有独自一人,或者修为不怎么高的,纵是极尽低调之能事,也还是难免被旁的人抢路。   更有甚者,好容易才勘破幻境,尚未朝星桥走两步,便再没法走第三步,已然丧命。   看似神秘瑰丽的星空,实则只是个巨大的屠宰场。   不多时,再避过一次斗法,拂珠和白近流成功到达星桥正前方。   离得近了,方觉“鬼斧神工”四字,简直是为这九座星桥量身定做的。那等光彩夺目,令人一见便无法忘怀的极致的灿烂,恐怕仙家手段都难以比拟。   再看桥上,三三两两的修士皆缓慢步行,原来桥上有禁制,哪怕是渡劫期的尊者想要过桥,也只得老老实实地走。   对此,白近流不解:“先是问道,再是禁制,光这两样就能刷下不少人吧,天端云里居然一个都不刷?”   这不摆明了只要是修士,就谁都能进天端云里寻机缘?   拂珠道:“平时进天端云里的人并不多。”   这次人多是因为锻剑炉将开,上次则是七八百年前,四灵再现世间——   再往前的上上次,便要追溯到天端云里首次出世,以凌云宗为首的诸多势力共同探秘,那就更久远了。   这么说起来,天端云里名气大归大,实际热度还不如帝墓秘境的一半。   白近流想了想:“所以别看进天端云里的门槛低,但其实拿机缘的门槛很高?”   拂珠点头:“而且你别忘了,等过了星桥,才算真正进了天端云里。”   她这话一说,白近流也记起杭华章说,星桥之后的星空,不仅矗立着通往各方须弥小世界的道道星门,星海中更是隐藏着无数天然阵法,危机四伏。   还有那亿万星辰,美则美矣,然则任意一颗都随时可能会爆炸。一个不小心被波及到,尸骨无存都是轻的。   若非如此,拂珠前世进过大大小小那么多秘境,不会单单留个天端云里,委实是因为天端云里极度危险,没有足够的把握,绝不能进。   “总之下了桥就小心些,跟紧我。”   拂珠对白近流道:“这次擎天门的人没来,你得当心。”   北域太子不比妖王。   十八妖王,最次也是尊者的境界,谁见了不得客气。太子则不然。   比方说擎天门的敌对势力,都很想将太子拉下马,否则当初也闹不了那么一出狸猫换太子。   白近流点头:“姐姐你就放心吧,我打不过,我还躲不起吗?”   拂珠道:“就怕你打不过,还热血上头,非要跟人对着干。”   白近流说:“不会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么多个三日过去,我早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主宠两个说话间,登上星桥。   行了片刻,他们正式进入天端云里。   抬眼看向前方,一切便如杭华章所说,乍看还是那片无垠星空,星光好似也没那么刺眼了,可时不时便有火光爆开,正是星辰与星辰碰撞,产生爆炸,道道星门随之晃动,足见威力之大。   两人正商量着先进哪个星门,忽而有谁道:“拂珠?”   拂珠转头。   发间流云木,身上凌云衣。腰际白玉牌,剑下素玉辞。   来人竟是凌云宗掌教,景吾。   这是拂珠第一次见景吾。   虽是首次,但并不妨碍她认得景吾。   尤其景吾还可谓是这世上,第四个知道她是谁的人。   拂珠垂首行礼:“见过景吾掌教。”   白近流也认真行礼。   景吾许是和拂珠一样,也等不及先行,他身后并无什么凌云宗弟子。他见拂珠旁边只一个白近流,冲白近流道了句太子殿下,旋即便问拂珠:“你师父最近可还好?”   拂珠答:“师父近来尚好。早先师父还跟我说,如若在天端云里碰到您,便代她同您问个好。”   景吾道:“如你所见,我也挺好。”   说到这里,他感受到什么,回眸看了眼身后星桥,道:“乌致还在跟着你?”   此事并非隐秘,拂珠很坦然地说是。   景吾沉吟道:“我当年用在乌致身上的锁链,似乎还没有收回来……”   还有北微找他换的极天碧炎阵,似乎也仍在乌致身上呆着?   于是下一瞬,眼看拂珠身边多出个乌致,没等乌致开口,景吾便先将他打量一番,道:“你这么成天地跟着拂珠,你是放下当年的事了?”   乌致微滞了滞。   显然是没想到拂珠会和景吾在一起。   更没想到景吾上来就这么问。   而景吾没等他回答,又说:“你如果放下了,你道心是不是也稳住了?我记得那时你境界濒临跌落,我用锁链给你锁住了,不若我今日便将这锁链……”   话未说完,便被乌致打断。   “……不必,”乌致道,“多谢景吾掌教美意。”   景吾闻言笑了笑:“所以你没放下。”   乌致默认。   景吾道:“既然还没放下,你又何苦纠缠不相干的人?”   乌致道:“没有不相干。”   景吾再笑了笑:“可是这年头,不管做什么,都不兴死皮赖脸地纠缠啊。”   乌致没说话,只微微低下头去。   这时又是一声:“拂珠!”   循着望去,洛水纹,玄冥卫,是洛氏少主洛夷川。   甚至拂珠还认出当年东海天骄大比,跟她打过一场的洛堂弟。   “两位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拂珠笑着道。   “拂珠师妹也别来无恙。”   洛夷川和洛堂弟走过来。   彼此见过礼,洛夷川相当熟稔地对景吾说代家中长辈给您问好,接着便同拂珠说起这次仙宗来天端云里的人里,没有宋如鹤。   “如鹤师姐又要迟了?”   “这倒不是。你如鹤师姐前些年跟北域的妖修干了一仗,当场合体,现在正闭关呢。”   拂珠这才知宋如鹤打算一口气冲到渡劫。   她立时肃然起敬:“不愧是如鹤师姐。”   洛夷川也叹:“我辈楷模,绝对非你如鹤师姐莫属。”   叹息间,慕相鹿走完星桥过来了。   不提缺席的宋如鹤,只眼下,鸿衣羽裳慕相鹿,和光同尘洛夷川,剑胆琴心谓拂珠——   他们这一辈天骄里的三人,时隔四十多年,终于再次聚首。   而洛夷川一见慕相鹿,立即指着他道:“好小子,难怪之前喊你去水下之城,你说没空不去,原来你搁这等着我。”   居然背着他悄悄来找拂珠,还一来就是四五年。   他真是看错他了!   作者有话说:   洛夷川:有必要这么卷吗?   慕相鹿:卷王的快乐你不懂【微笑? 第93章 狭路   拂珠师妹,若要借剑,你看我怎么样?   “你来就来, 你居然不喊我!”   洛夷川愤愤道。   面对洛夷川的控诉,慕相鹿好懒不懒地抬了抬眼皮。   他手里把玩着不知何时摘下的一枚星子,荧荧星光在指间穿梭, 将他一身朴实无华的素衣映得熠熠生辉, 也照得洛夷川衣摆上的洛水纹泛出浅浅光晕。   星子如有灵智,横冲直撞着想要逃离,却被慕相鹿牢牢禁锢在掌中。他继续把玩着星子,同时腾出心神来安抚洛夷川。   当然,说安抚其实不太恰当, 慕相鹿于洛夷川一贯是个损友。   “谁让你错过殿下传音, ”慕相鹿如是道, “我觉得你时机不太凑巧,便没喊你。”   洛夷川听罢, 不可置信道:“这是时机不时机的问题吗?”   这分明是他想独占!   明知道他最是向往那种山野生活,却根本不喊他, 此举实在可恶!   慕相鹿道:“我觉得是时机的问题。”   洛夷川:“不是!”   慕相鹿:“行,你觉得是就是。”   洛夷川:“?”   洛夷川:“我说的不是!”   慕相鹿却不欲再行争论。   他抬眸望向前方, 距离他们最近的一道星门。   方才有两颗星辰正面相撞, 爆炸产生的火光映得这道星门也跟着燃烧起来,火势汹汹,如下界幽冥大门。   “既然碰巧凑在一起, 不如同行。”   慕相鹿淡淡道:“都是奔着锻剑炉去的,与其到时候谁找到了,一个个的传音,不如一块儿走, 一个人找到, 所有人就都找到了。”   天端云里这个秘境, 很多地方都和别的秘境不甚相同。   不提门槛,也不论复生,只说面前这些星门。   佛家言“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这些连通各方须弥小世界的星门,和漫天的星辰一样,并没有什么规律可言,是随时运行,随时变动的。   且只要是已经进过的星门,就无法再进入第二次。   ——即在天端云里,所有的路都只能走一次。   纵然选错路,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所以迄今为止,偌大中界里,没有任何一人总结出星门的规律。同样的,也没有任何势力拥有天端云里的星图,根本画不出来。   慕相鹿这话一说,洛夷川也立即抛却是与不是,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   星门太多,单独一个人精力有限,不定什么时候就忽略了和锻剑炉有关的线索。   再者那些小世界里的灵兽也是个大麻烦。   那些灵兽不仅战力奇高,还格外记仇,一旦招惹了,如没能立刻击杀,灵兽就会呼朋唤友、成群结队,往往还会从这个星门跟着追到下个星门,难缠得很。   洛夷川道:“咱们这么多人,结伴同行的话,相互也好有个照应。拂珠师妹意下如何?”   拂珠道:“那就一起吧。”   看他们三言两语定好,景吾笑道:“你们小辈一起,我便不搀和了。”   说罢身形微动,已是出现在别处星空,将他们通往那道星门的路给让了出来。   这期间,有意也无意的,景吾看了眼乌致。   景吾意思很明显。   不管是按照年纪还是按辈分,乌致都不算小辈,合该与他一起。   孰料乌致浑然没明白景吾的意思般,仍兀自在拂珠身边站着,大有要在这天端云里一直跟着拂珠。   景吾暗暗摇头。   别说他曾经害死拂珠,拂珠绝对不会原谅他,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没害过,光他这种只知道死命缠人的架势,还追妻,他什么都追不到。   果然,拂珠问乌致:“你不和景吾掌教一起?”   乌致说:“我和你一起。”   拂珠道:“哪怕会碰到楚秋水?”   乌致道:“我不认识她。”   拂珠没再问了。   这时洛夷川扬声挽留景吾:“别啊?我听说当年天端云里出世,开荒的那批人里,您可是打头阵的,我还指望着从您身上混点经验。”   景吾回道:“这你可就听岔了,我其实是最没有经验的那个。”   洛夷川:“啊?不可能吧?”   景吾:“我当时身边带的有小辈,全程一直能避则避,我能有什么经验。”   洛夷川:“那谁有经验,我去找他。”   景吾:“有经验的这次都没来,你自求多福吧。”   洛夷川立刻垮下脸。   景吾失笑。   结果下一瞬,洛夷川转过头,表情已然转变成跃跃欲试:“看来咱们抱不到什么大腿,只能自己靠自己了。”   慕相鹿道:“就你自己想抱大腿吧。”   洛夷川道:“不可能,肯定有人也想抱,只是我比较敢于说出口。”   拂珠没吭声。   若说经验的话,杭华章有。   但眼下这么个情况,她也不会特意去找杭华章便是了。   此时,勘破问天,走过星桥的人越来越多了。   光是东海蓬莱前五,就已经到了四个。   第一凌云宗,第二仙宗,第三太上宗,第五明心宗。   至于万音宗,勉强可进蓬莱前十,音修实在小众。   余下排不上名号的,更是不计其数。   更别提还有昆仑虚慕氏,以及从中州、南山、北域和西天须摩提等地来的诸方势力,堪称星罗棋布。   眼见此地逐渐变得人头攒动,再待下去,怕是随意说句话都得用屏障拦着,他们这在当年的天骄榜上皆名列前茅,如今换作名士榜,已不再是年轻天骄,而是颇有名气的几位名士,终于决定先行。   “呼呼!”   星门之上烈火犹盛,隔着百丈之远,都可以清晰感受到那几乎能将人活活烤熟的温度。   白近流若有所思。   这些星门,兴许也算天端云里设置的一道隐形门槛?   毕竟旁边不少修士,光是看他们有意从前头那道星门进,就急急忙忙地给他们让路,然后一脸感慨地说也就他们敢从这里进。   其中自然不乏有议论拂珠的。   说她几十年没露面,本以为一代天骄俨然没落了,谁知她一来就是天端云里。   只要她能活着出去,不论名气还是实力,想必都会更上一层楼吧。   白近流听着,与有荣焉地挺直了腰板。   他家姐姐当然是最厉害的!   于是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迎着熊熊火势,拂珠几人没有丝毫的迟疑,共同朝星门掠去。   他们的速度很快。   甚至在到达星门后,身体瞬间被烈火吞没,也都没有减慢半分。   下一瞬,几人的身影齐齐消失在火光中,已是成功进入星门。徒留观望完全程的修士们继续感慨,天骄不愧是天骄,这成了名士,比当年更加非同凡响。   许是被鼓舞到,不多时也有修士接二连三地进入别的星门。   更有自恃实力不弱的,准备尝试拂珠几人进的那道星门。   一场关于寻找和争夺锻剑炉的博弈,就此拉开序幕。   “开始了。”   洛夷川向背后的星门看了眼,随口说了这么句。   慕相鹿应道:“开始了。”   身后没人跟着,他们注意力很快转向所处的须弥小世界。   不同于缭绕着火焰的星门,这个小世界乍看十分祥和。   风吹草低,水荡鱼跃,偶有似牛非牛的兽类抬头,发出长长的哞声,恍惚间竟让人以为已经离开天端云里,回到了现世。   甚至闭上眼,呼吸间都是青草独有的香气。   “这里不错,”洛夷川认真打量,“有山有水,有花有草,还挺合我心意的。”   慕相鹿道:“那你留在这,我们走。”   洛夷川道:“你舍得不带我?”   慕相鹿:“舍得。”   洛夷川:“我不舍得。”   传音间,他们小心绕过那群长相类牛的不知名灵兽,在尽可能不发出动静,引起灵兽注意的情况下,寻找离开小世界,通往其余星门的出口。   他们成功了。   一则他们人不多,加上乌致,统共就六人;   二则他们修为全都尚可,最低也是真君境界,想要敛去自身气息,还是相当容易。   于是很快,确定这个小世界里没有跟锻剑炉相关的线索后,他们在一众星门中随意择了个,进入新的小世界。   进之前,洛夷川双手合十。   他闭眼祈祷:“希望这个也能像前面那个,随便逛逛就能结束。”   他祈祷成真了。   新的小世界果然很祥和。   天光温柔,湖水静谧,灵兽们在湖边或躺或卧,都正闭着眼享受小憩。   洛夷川无声大笑。   他的嘴果然开过光!   “不错,”拂珠对洛夷川夸奖道,“接下来的路程就靠你了,能者多劳。”   洛夷川点点头:“包在我身上……不对,包在我嘴上!”   慕相鹿则道:“你当心点。”   具体当心什么,慕相鹿没有明说,但洛夷川如何不清楚,无非是让他别开光嘴突然变成乌鸦嘴,否则孽力回馈,他们肯定会遇到特别难缠的灵兽。   考虑到惯性这个东西的存在,后面的每次祈祷,洛夷川不仅都异常小心,再三确认自己想的是对的才敢说,他还让大家多多留意,如果他有说错什么字,哪怕只是刚发出点音节,也要立即给他用禁言术,不必怜惜他这朵娇花。   慕相鹿道:“娇花?”   洛夷川道:“娇花。”   看他认真的样子,慕相鹿点点头,伸手掐下朵小白花。   指间星子被把玩许久,俨然已变得乖巧无比。慕相鹿将星子塞入花蕊,随后便将这朵举世无双的星辰花,簪进洛夷川的发冠。   “娇花。”慕相鹿评价道。   洛夷川:“……”   洛夷川化出水镜照了照。   可别说,慕少主手艺还真不赖。   戴着这朵花,接连又进入几个小世界后,洛夷川的开光嘴终于达到了极限。   因为这次他们的落脚点,赫然是灵兽巢穴的正中心。   而洛夷川本人,他正正跟其中体型最大的那头灵兽眼对眼。   “……”   短暂的寂静。   下一瞬,灵力陡然爆发开来。   “轰!”   “唳!”   巨大的碰撞声,与愤怒的鸣叫声响彻不绝,白近流一边给拂珠挡住满巢穴乱飞的羽毛,一边释放威压。   仅那么一丝饕餮威压,便无任何灵兽靠近拂珠。   于是大家都在同灵兽作战,辛辛苦苦,马不停蹄,唯拂珠这边岁月一片静好。   她十分清闲。   裙角摇曳,羽毛翩跹,她于巢穴中缓慢步行,仿佛踏青游玩。   正忙于斗兽的洛夷川无意间望见这一幕,立时羡慕嫉妒得不行。   他张口便道:“拂珠师妹,你这莫非就是传说中,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兽见兽心塞的体质?”   拂珠还没回话,白近流便道:“心什么塞,我不是兽?”   洛夷川道:“你看看你,你像兽吗?”   白近流道:“我怎么不像了?”   说着化出头顶两角,朝洛夷川示意了下。   洛夷川说:“这不算。”   白近流便又化出条尾巴来。   比起小兽形态时,又短又小的一点,此刻白近流的尾巴无疑很长,轻轻甩动一下,便将周围的类鸟灵兽全扇飞了去。   ——好像即使他不释放威压,光凭他这条尾巴,他也照样能做到不让任何灵兽近拂珠的身。   洛夷川更羡慕嫉妒了。   便说:“光有尾巴也不算。”   白近流一听,刚想干脆化出真身算了,却忽然反应过来,洛夷川这是在逗他。   他登时角和尾巴全收起来了。   “鹿鹿!”白近流道,“你管管他!”   却听噗的一声,洛夷川抬手捂住嘴,一副努力忍笑的姿态。   白近流问:“你笑什么?”   洛夷川放下手道:“哈哈……嗯,那个,哈哈哈,那个鹿鹿,是谁啊,哈哈哈,是慕少主吗?”   白近流说是。   洛夷川便又捂住嘴。   却完全控制不住似的,他接连发出好几道噗噗的声响,惹得慕相鹿终于望过来。   见他噗个不停,慕相鹿道:“你吃错药了?”   洛夷川道:“噗……哈哈哈,没有,哈哈哈,就,鹿鹿,哈哈,咳嗯。”   洛夷川咳嗽几下,努力让自己恢复正经。   慕相鹿平平道:“鹿鹿怎么了?”   洛夷川道:“就,哈哈,嗯,就那个,咳咳,那个。”   洛夷川忍得脸都红了。   慕相鹿哪里看不出他在忍什么。   遂大发慈悲道:“想笑?想笑就笑吧,我给你十息的时间。”   洛夷川摆手:“你误会了,我并没有想笑……什么你还真算时间?等等我这就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洛夷川简直要笑疯。   我的天。   堂堂西王母后裔,昆仑虚的少主,鸿衣羽裳,金尊玉贵,有时候傲得连殿下都自叹弗如的家伙,居然被叫鹿鹿?   笑死他得了!   “哈哈哈哈!”   十息已过,洛夷川却仍在笑,他根本停不下来。   大家都在看他。   白近流也在看。   白近流不是很懂,怎么鹿鹿这个称呼很奇怪吗,他平时也都是兄兄父父的喊啊?   茫然间,白近流出声道:“夷夷你在笑什么,跟我说说,我也想笑。”   夷……   夷什么?   姨姨?   洛夷川笑声戛然而止。   “……你在叫谁,”洛夷川指着自己道,“姨姨,是在叫我?”   白近流点头:“夷夷。”   洛夷川不可置信道:“我是男的!”   这回终于轮到其他人笑出声了。   就这样,有洛夷川时不时的插科打诨,故意逗白近流,偶尔慕相鹿也语出惊人,他们的星门之旅还算有趣,并不过分无聊。   但不管怎么说,长时间地进行同一件事,总归让人有些疲惫。   进了一道又一道星门,走了一个又一个小世界,斗了一头又一头灵兽,避了一位又一位修士,不知过去多久,终于,他们发现一道不太一样的星门。   先前的星门,要么安安静静地立在星海之中,要么被星辰的爆炸波及到,火势惊人。   唯有面前这道星门,周遭分明没什么离得近的星辰,甚至他们联手施展溯源术,也没溯源出近期有别的东西波及到它,可偏生它通体透出赤红之色,是比灼灼的烈火还要更浓郁的色泽。   “就是这里了。”   拂珠道。   她仰头望着这道看似平平无奇的星门。   她曾深入过北域妖池,最近距离地见过凤凰火,更操控过凤凰火,她永远记得这赤红如凤凰泣血的颜色。   拂珠都这么说了,白近流也以灵识细细感应一番,道:“里面没有灵兽。”   不仅如此,白近流还隐约感知到,里面有种很淡很淡的威压。   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投入锻剑炉里的凤凰火太多,以致于长达百余年的炙烤,凤凰火深藏的那点凤凰气息被烤出来了。   听着白近流的话,拂珠悄悄按了下心口。   刚才那东西又有动静了。   所以那东西,是和凤凰火有关吗?   正想着,洛夷川叹道:“不出意外,咱们这次应该找对了。不容易啊。”   跋山涉水都不足以形容他们此行艰难。   慕相鹿道:“赶紧进去吧。”   果然,甫一落地,大家就感到此界与别的小世界格外不同。   仿佛置身于巨大的火炉中,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包括空气都是烫的。入目所及不仅没有灵兽,也没有任何的花草树木,遍地尽是呈赤红之色的龟裂的土地,正是凤凰火所在之处特有的景象。   他们真的找对了。   大家顿时疲惫一扫而空,状态肉眼可见地变好。   因此地没有任何植物,举目四望,很轻易便能望见远处那座高耸如天柱般的山峰。   白近流感应了下,断定道:“在山里。”   慕相鹿也以青鸟扇感应。   青鸟幻象头颅微点,确认了白近流的判断。   而像洛夷川和洛堂弟,他们洛氏奉真武大帝为尊,血脉里流淌着玄武之力,因此他二人也是能动用和青鸟神性差不多的玄武神性,去感应从那座山里逸散出来的凤凰气息。   至于拂珠……   她心口那东西频频动作,答案显而易见。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那座山瞧着离得不是很远,实际以他们的速度,光是御风就花了小半个时辰,方到达山脚。   到了后才发现,这座山的内里似乎全被掏空了,山洞幽深至极,却有滚滚热浪从中逸出,锻剑炉定然就在其中。   大家互相对视一眼,举步迈入。   岂料刚走进两步,他们便停下了。   这山洞里竟有许多岔路口。   宽窄不一,去向也不一,观之不下两手之数。   “走哪条?”洛夷川问。   慕相鹿道:“随便走条没人走过的吧。”   洛夷川:“……你说的简直是废话。”转而问白近流,“你觉得呢?”   白近流看了看,抬手指向一条既不居中,也不过分靠左靠右,而是夹在中间的中间,很容易被忽略的路。   他道:“走这条吧。”   感觉这条的凤凰气息更浓一点。   洛夷川道:“走走走。”   大致试探了下,确定这条岔路应该没什么危险,他们没有耽搁,即刻动身。   因为凤凰火自身的特性,越是靠近凤凰火的地方,就越是被炙烤得什么都没有,道路通畅,他们行进得很快,不消片刻便已到达山洞深处。且依照地形的变化,他们似乎在往地下走。   洛夷川和慕相鹿正讨论这地下有多深,忽然听白近流出声:“等等。”   白近流道:“有人。”   白近流是妖兽,他对气息的感知是他们之中最敏锐的,因此一听到他说话,大家毫不犹豫地止步,未再前行。   行到此处,其实已经是到了岔路的尽头。   而不止他们选的这条路,先前所有的岔路,尽头似乎都汇聚于此。   因为再往前乃是一条,也是仅有的一条十分宽敞的大路,直通山洞地下的最深处。   那最深之处,应当便是锻剑炉所在。   白近流侧眸看向右手边的岔路。   大家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是有人和他们一样,也捷足先登,到了这里。   且还不是一拨。   是两拨。   拂珠也看过去。   待看清那从不同的两条岔路行来的人,拂珠下意识摸了摸腕间手串。   此番当可谓,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解族,解少族长。   元宗,楚秋水。   这两位真是,好久不见。   便如拂珠第一反应就是狭路相逢,对面的两人也第一眼就望到了拂珠。   当是时,解少族长面色未改,只对拂珠笑了笑,楚秋水则死死盯着拂珠的脸,视线有如刀刃,要将这张脸千刀万剐。   太像了。   真的太像了。   自当年东海天骄大比中场离开后,楚秋水一直没再见到拂珠。   先前那次帝墓秘境,她因为凤凰火变动,没能前往,便因此没有亲眼得见拂珠结丹驻颜后的容貌。   这一隔四十五年,她每每清醒之时,就下意识地看留影石里拂珠的脸,想这么久过去,拂珠又要长成什么样,会不会和凝碧更像,会不会她分辨不出究竟谁才是拂珠,谁才是凝碧。   直至眼下真见到了,她才恍然,难怪乌致一直没认错拂珠,原来这张脸像归像,神态却和凝碧不甚相同。   那位道君,一贯清冷如崖边夜月,看她的目光总是淡得像在看一只蝼蚁。   蝼蚁于凡人而言,都能随随便便一脚踩死,更何况高高在上的道君。   楚秋水以前常常觉得,若非她和乌致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只怕那位道君根本不会将她看进眼里。   如此,眼前的拂珠,气质清冷,却多出股安宁之意;看她的眸光虽淡,却是将她看在眼里的。   不熟悉的人,可能第一下会觉得两人相似,但只要稍稍接触,便知两人绝不一样。   真的很不一样。   甚至楚秋水现在回忆起当初在万音宗,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斩钉截铁地说拂珠就是凝碧的那一幕,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她当时被打脸真是活该。   旁的人,兴许是越长越像,可这两个人,却是越长越不像。   但……   光是长相上的相似,就足以让乌致追逐这么多年,也足以让她惦记到今日。   真的好像。   像得她体内的凤凰火,都隐隐有要发作的征兆。   于是一直盯着拂珠的楚秋水突然收回目光,她低下头,往后退了退。   “怎么了?”元宗的太上长老北殷寒石,即楚秋水的师父,立即关切地询问爱徒,“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   楚秋水声音很轻。   她往北殷寒石身后再藏了藏,以便躲开拂珠。为此她一眼都没看乌致。   真的没有。   一点都没有。   北殷寒石如何能猜得出她此刻想法,只好任由她拿自己当挡箭牌。   此地一时很是安静,三拨人无声地对峙。   忽而白近流道:“有人。”   拂珠他们没接话,对面元宗和解族则纷纷看了眼白近流。   料想白近流乃成年期妖兽的消息,已经在天端云里传了开来,因此即便元宗和解族有人觉得他是故意胡言乱语,也没谁同白近流呛声。   只默默地等,看白近流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很快,纷杂的脚步声响起,果真又有岔路来了人。   元宗和解族再看了眼白近流,才将目光投过去。   这次来的并非像元宗,也非像解族那样的单枪匹马,而是和拂珠洛夷川他们一样,统共由好些势力组成,天南地北,人数极多。   不过人多归多,却是下达真人上至尊者,什么境界的都有,良莠不齐,看起来颇有种鱼龙混杂之感。   这群人许是没料到他们都这么快了,居然还有比他们更快的,顿时全站住了,惊疑不定。   白近流这时再道:“有人。”   音落,脚步声再次响起,这回赫然是东海蓬莱的太上宗和明心宗。   这两大宗联手了。   至此,白近流没再说第四遍。   他长身而立,眼神表情俱都带着点微微的冷和傲,北域太子的派头拿捏得很是妥当。   知晓白近流意思是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到了,洛夷川沉吟一瞬,同慕相鹿使了个眼色,便从人群中走出,往最前方一站。   在场谁不认得洛氏少主,当下所有人都朝他望过来。   洛夷川拱了拱手:“诸位道友安好。”   “是洛少主。”   “洛少主安好。”   众人纷纷还礼。   然后谁都没再说话,全在等洛夷川开口。   洛夷川便含笑道:“明人不说暗话,这么多道友到此,想必都是要找锻剑炉的。若是放在平常,谁想进去找便进了,可今日不行,人太多了,哪怕是我先进去,恐怕也难以服众。   “以我之见,不若先在此地划下道来,较量较量,看谁更有资格进去。”   此言无疑得到不少人认同。   当然也有不认同的。   本来还能试试看可否浑水摸鱼,结果这直接摆到明面上,水再怎么浑也都没法混了。   安静顷刻被打破,不满之声渐起。   不过出乎所有人意料,因为当先提出异议的,竟是解族的少族长。   而他说的话,比他最先开口,还要更出人意料。   “解族退出,”他道,“我们不争。”   不争这进最后一条路的资格,也不争锻剑炉。   解族放弃。   解少族长说罢,未等其余人反应,他直截了当地带着身后解族人往来路退。   而解族人居然也没一个反驳的。   直等解少族长完完整整地带人退到原先的岔路,欲与隔壁岔路的拂珠擦肩而过,便听拂珠对他说出此番第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话。   她道:“敢问解子沣,最近可还好?”   解少族长面色立刻变得难看了。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带着人继续退,不多时便再不见踪影。   解族退,元宗却不退。   元宗那位尚能撑得住门面,与拂珠堪为同辈的弟子,即当初东海天骄大比上,与拂珠对战过的胡岑,这时从元宗队伍里出来,朝拂珠拱了拱手。   “元宗胡岑,恳请拂珠道友赐教。”   拂珠尚未有所反应,在场一些看过天骄大比留影石的修士,依稀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仔细想了想,好像当初大比,胡岑也是对拂珠说了恳请赐教?   ……然后胡岑就被拂珠剑意弄得险些崩溃。   嗯。   这胡岑,还真是初心不改,一如既往啊。   拂珠这会儿也已经想起当年,胡岑以一把长凉剑,同她对战的情景。   也想起当时北微师父说,胡岑就是她的踏脚石——   拂珠看向胡岑的手。   他手里握着的,似乎仍是那把长凉剑。   “请。”   拂珠出列。   胡岑这便开始动作了。   剑气化秋水,秋水生凉意。   凉意侵入骨,入骨成剑气。   一如当年大比,胡岑手仗长凉剑,寒凉剑气四溢,今日他再以长凉剑对上拂珠,那凉意更甚,只因他施展出来的剑法,赫然是同长凉剑对应的长凉剑法。   剑与剑法,本就相辅相成。   尤其像长凉剑与长凉剑法这种成套的,无疑更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至少此刻不论是谁,全都下意识地看向拂珠。   因为拂珠,她手中无剑。   乌致正欲上前,将他的哀剑给拂珠,却听一道声音自不远处响起。   “拂珠师妹,若要借剑,你看我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猜~猜~说~话~的~是~谁~   三合一!   这月最后一天了,想求下营养液=3=   我觉得我复更以来还算勤快【凑不要脸,全订的应该已经有营养液返还了,星星眼瞄大家裤兜☆v☆? 第94章 出鞘   将离化剑。   不止乌致。   起初洛夷川也打算像以前那样, 把自己的无为剑借给拂珠。   岂料他刚要动作,就被过来的慕相鹿按住。   洛夷川道:“怎么?”   慕相鹿道:“用不着你。”   洛夷川道:“怎么用不着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无为和拂珠师妹很默契的。”   慕相鹿道:“信不信随你。”   洛夷川半信半疑。   却果然选择听信慕相鹿的话, 没将无为抛给拂珠。   洛夷川占据的位置不错, 一眼就能看到乌致和他一样,有借剑给拂珠的打算。   孰料没等乌致上前,熟悉的音色响起,洛夷川摩挲着手里的无为剑,心道还真叫慕相鹿说对了, 确实用不着他。   拂珠自也认出了那声音的主人。   循声望去, 月光星河, 一如当初所见。   赫然是凌云宗九剑峰主暨守剑长老,将离。   数十年不见, 这位殿下仍是初见时的少年模样。   他穿着雪色的凌云衣,外披墨色斗篷, 一头银发似点缀了星光,夺人眼目的璀璨。   他懒懒散散地立着, 神态也颇有些散漫。独那双眼睛, 是截然相反的深邃。   他道:“如何,拂珠师妹,可敢一试神剑吗?”   音落, 拂珠还未有所反应,修士们就已经先齐齐倒抽一口气。   那可是将离!   普天之下唯一一把天生神剑,在中界背靠凌云宗、洛氏、慕氏三大巨头,在上界没有一个仙家不与他交好, 更有两位圣人是他至亲, 他一人便代表着无上权势。   天下不知多少修士都在觊觎这把神剑。   可又有多少修士, 不仅忌惮他背后的势力,更忌惮他本身。   比方说此刻,能够直视将离的,包括拂珠在内,也包括乌致那等渡劫期的尊者在内,四拨势力成百上千的人里,只得堪堪十来个。   剩余的人,全都下意识避开将离目光,概因承受不起那目光中蕴含着的剑光,也受不住将离举手投足间逸散出来的剑气、剑势、剑意等。   不过想也知道,连这么些最基础的都受不住,还谈何动用神剑剑体?   怕只得是像他母亲那般……   “可。”   这么一句回应响起,修士们眼皮重重一跳。   他们倏地转头,看向拂珠。   胡岑的长凉剑法也立刻停了。   拂珠正看着将离。   和修士们的第一反应,是关注将离这把神剑不同,拂珠则注意到将离身后没有别的人,他是自己来的。   进星门前,洛夷川曾问过景吾,这次的机缘是锻剑炉,殿下应该会来吧,景吾回答说不知道。   景吾说殿下一贯神出鬼没,谁知道他来没来。   彼时都以为将离没来,谁知此刻,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此地,问拂珠可敢借剑。   拂珠想了什么不得而知。   她对将离颔首。   她道:“还请殿下借我一用。”   将离笑了笑。   下一瞬,剑光大放,他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随后便听破风声响起,拂珠的面前,已然多出把剑来。   正是传说中的将离神剑。   一时间,所有修士都下意识放缓了呼吸。他们紧盯着神剑,凤凰火的温度都不如他们的眼神滚烫。   拂珠看着面前的剑。   剑鞘很美。   拂珠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美——   因这把神剑非天生地养,也非人工锻造所得,他是自然受孕诞生的。   而他的父母也非常人,乃是仙路与神剑的结合,这便使得这把剑与别的剑极为不同,至少以拂珠的目力,她完全看不出剑鞘的材质。   或者应该这么说,这剑鞘只是剑鞘,并不存在由何种材质打造。   同样的,封存在鞘内的剑也仅只是剑,就只是剑,不属于任何材质。   于是这把剑,连最外面的鞘都显露出真正是浑然天成的美,可想而知里面的剑,又该是何等的让人心旌摇曳。   “拂珠师妹,”神剑含笑道,“请。”   拂珠依言伸手。   她先左手握鞘,再右手握住雕刻着诸天星辰的剑柄。   而后,缓缓拔剑。   “锵——”   拂珠还记得很多年前,将离为她仗义执言的那道出鞘声。   彼时她就觉得,那出鞘声似凤鸣,似龙吟,清亮之极,也好听之极。而今再听,果真是极清亮极好听的。   她垂眸,看剑身一寸寸地离鞘,银亮的剑光也一寸寸地展露出来,似比星光还要再明耀三分,拂珠不禁微微眯起眼。   周围修士们看到这里,也下意识举袖的举袖,侧首的侧首,竟无一能直视那剑光。   只能小心地以眼角余光,看那把剑经由拂珠的手,彻底出鞘。   “剑之茎其长五寸,剑身若五倍长其茎,则三尺也,重九锵,则重三斤十二两也,其长之极,重之至也,故谓上制。”   “——锵。”   伴随着最后一点剑吟尾音,这世上唯一一把天生神剑,终于出鞘——   刹那间,整个天地,都骤然失色。   与此同时,上界天宫。   仙云缥缈,仙乐缭绕,三足乌驾日车于天边驶过,往云雾缝隙间洒下淡淡光影。   正闭目垂钓的女子似是感知到什么,眉梢微动。   但她没睁眼,只懒懒开口:“慕云深。”   “来了来了。怎么了?”   应答的是个男声。   可随声而来的,赫然是把剑。   也不知这剑刚刚在干什么,剑身花花绿绿,好像刚从染料桶里爬出来似的。   这剑到了湖畔边上,刚要冲进那女子乘坐的小舟,却忽然反应过来,顿时剑光一闪,剑身变作人身,竟是化成个有着银色长发,容颜极为昳丽的男子。   慕云深随手抹了把颈上的花花绿绿,往女子身边一坐。   小舟微晃,水波轻荡,女子仍旧没睁眼。   她只道:“你又在捣鼓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慕云深道:“这不是太久没出鞘,老觉得剑体要生锈,就想着保养保养。”   原是三界第一神剑,不遇。   ——上界有名剑,谓之“不遇”。   ——剑细长,三尺有余,其脊若银,其柄如墨,无护手、穗子,孑然一身。   ——初时无鞘,毓手持之。后炼一鞘,玄龙飞腾,紫凤起舞,“不遇”入其内,孕育诞灵,谓三界第一神剑也。   不遇乃《名剑录》里记载的第一把神剑。   也就是这名女子,即那句“毓手持之”里的毓,现如今则唤作洛紫,于万年前亲自锻造的本命剑。   同时,也是她的道侣,她儿子的亲爹——   “将离化剑了。”   洛紫说。   慕云深哦了声:“那小子化剑不是很正常?”   洛紫道:“为别人化剑也正常?”   慕云深:“嗯……不正常。”   没记错的话,好像自打将离能化成人形后,他就再没见过将离的剑体。   那小子只给洛紫化过一次剑体。   当时他很不服,凭什么不让他这个亲爹也看看,那小子就说他们父子俩同属神剑一脉,天天对自己的剑体都快看腻,谁会想看另一个跟自己差不多的剑体。   对此,慕云深:……   虽说他们是父子,但剑与剑之间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算算将离从上界去往中界,也差不多有百来年了,慕云深对洛紫道:“要不去看看是什么人?反正好久没回中界,下去瞧瞧也无妨。”   洛紫听着,睁开眼。   那是一双有如琉璃般极通透,却又极深邃的眼眸。   世事若浮云。   浮云在这双眸子里掠过,留下淡影,而后便全消散了去,没能留下半点痕迹。   将离的眼睛显然遗传自她。   洛紫转头看慕云深。   她抬手,将他发根处没抹干净的玩意儿擦掉,应道:“那就下去看看吧。”   说着收竿,钓线那头空空荡荡,根本没有鱼钩。   可即便是这样,也仍有各色灵鱼挤挤挨挨地簇拥在小舟周围。它们争相着从水中跃起,试图咬到那钓线,好将自己献身给洛紫。   上界唯二的圣人,仙路的化身,纵使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也依然能让万千生灵为她肝脑涂地。   至于唯二圣人里的另一位,慕云深极其不待见这群没眼色的鱼。   他挥手驱赶:“去去去,这是我老婆,又不是你们老婆,你们这群单身鱼就只配吃鱼粮。”   群鱼大怒。   然而却是敢怒不敢言,因为这把神剑每每嫌它们烦了,就会趁洛紫不注意的时候,召来三足乌重明鸟等,让那些神鸟跟它们这群灵鱼比谁速度更快,美其名曰可以锻炼它们的肉.体,好让肉质更紧实,吃起来更香。   不遇信誓旦旦地说,肯定是它们肉质不够好,洛紫才一直不吃它们。   对比之下,虽说将离殿下还在天宫的时候,也时不时会戏弄它们,但那会儿殿下年纪还小,顶多让它们跟他的剑气玩,殿下可比不遇靠谱多了。   这么多年过去,想必殿下已经成为把很有担当的神剑了吧。   灵鱼们想着,往不遇脸上甩了一尾巴水,方四散游走。   慕云深扭头告状:“你看它们,就知道欺负我。”   洛紫道:“谁让你招惹它们。”   她给他脸擦干净,起身道:“走吧。”   上界一天,中界一年。   再不走,怕是他们还没到地方,将离那边就已经结束了。   慕云深这便跟洛紫离开天宫,往中界去。   途中慕云深想起什么,问洛紫:“咱们这次下去,该不会要有儿媳妇了吧?”   慕云深还记得当初将离说,不找到剑主誓不为人。   还说只要合心意,就认对方当剑主,再然后,把对方娶进门。   啧。   也不知道谁倒霉催,不,谁能荣幸得被将离给看上。   应该是个还不错的人吧。   不遇摸着下巴,深沉地想,他会努力当好准公公的。   作者有话说:   40w!   最后一个月连载啦,这章发红包吧=3=   “剑之茎其长五寸……故谓上制。”——郑锷? 第95章 吞天   滚回去!   将离出鞘。   残余剑鸣泠泠淙淙, 并不如何响亮,回声也不很大,却教离得再远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随着神剑的完全出鞘, 修士们纷纷放下袖子, 转过头来,终于可以直视剑光。   直视那剑光,仿佛将天端云里的所有星光都集于此地,于是千千万万颗星辰流成的星河中,一轮明月初升, 星月交辉间, 方得这般绝无仅有的璀璨剑光。   修士们眼神更火热了。   他们一错不错地紧盯着, 看在那剑光萦绕之下,三尺青锋湛然似月, 与剑柄处的诸天星辰一起,正当为众星捧月之态, 令得仗剑的拂珠都仿佛成了从月宫来的仙子,容色之盛, 不可逼视。   “拂珠师妹。”   刚刚才静下去的剑吟声, 此刻再起,只听将离笑道:“我这把剑,可还趁你手吗?”   这话一说, 修士们视线立刻转到拂珠身上。   他们盯得更紧了。   早年听闻将离对拂珠青眼有加时,大多修士俱都不以为意。   天骄又如何?   中界天骄何其多,在成为真正的名士大能前,任何天骄都随时可能会折戟沉沙, 所以拂珠必当不得神剑之主。   可今日, 在场哪怕有聋子, 也听得出将离这话,分明是已经认定了拂珠!   他居然真的从拂珠还没成为天骄之时,不,应当是最初,拂珠拜入万音宗,以极罕见的天生琴心扬名东海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关注她了,否则万音宗自家比试,按将离的身份,他根本没必要去。   事实却是他不仅去了,他还替拂珠说话,才让拂珠免于一场弊乱。   那之后他虽然没再露面,但只要是明眼人就都看得出,洛夷川对拂珠那般示好,刨除洛夷川自身就想结交拂珠的缘故外,肯定有受到将离的嘱托。   包括慕相鹿也是,世人谁不知昆仑虚的少主最是不耐烦插手身外事,然而在帝墓秘境,慕相鹿不但插手,堂而皇之地站队,现如今更是直接与拂珠结伴,态度可谓摆得明明白白。   一言以蔽之,将离其实一直属意拂珠。   但这份属意到得今日,才算是真正为人所知。   同样的,也终于为拂珠所知。   拂珠想了什么,仍旧不得而知,她应道:“自然是趁手的。”   将离再问:“那可算合你心意?”   拂珠道:“自然也算。”   将离道:“这就好。”   真切是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修士们有人脸憋得涨红。   若非将离已经出鞘,眼见着拂珠就要跟胡岑正式开打,恐怕早有人出言,讨论拂珠是否从今日起,就要成为三界里第三位神剑之主。   将离没再发问。   他重新安静下来,任由拂珠持仗着他剑体,朝胡岑的方向走了三步。   一步,剑光微微变得暗淡,有什么东西微微鼓荡着,将要出现。   两步,剑光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赤红的色泽,仿如刚刚流淌出来的鲜血,慢慢延伸将离整个剑身。   三步,比适才的剑光还要更慑人心魄的剑意,轰然爆发!   剑气刹那席卷,似又有凤鸣龙吟响起,然这次却是龙在怒吼,凤在狂唳,难以言喻的暴烈毫无阻碍般盖过胡岑的长凉剑意,整个山洞一时赤色遍染,那等霸道,竟连凤凰火都要臣服在其威能之下!   除少数大乘道君和渡劫尊者外,几乎在场所有修士,都在剑意爆发出来的那一刻,匆忙后退。   委实是不得不退。   君不见有反应稍慢些的,仅只是被那剑气扫到了点边,就一瞬重伤,连站都要站不稳了。   此剑,不愧为神剑。   而拂珠,也不愧为能被神剑看中的剑主——   “踏。”   第三步落下,拂珠抬剑,直指胡岑。   拂珠没像当年那样,出鞘之后,问胡岑是否认输。   可纵使她不说话,她的态度也很明显,她只不过让将离出鞘,便已能造成这般动静,她若再动用什么剑术剑法,那后果就不会是当年那么美好了。   于是如同当初的天骄大比,胡岑不战而败,今日亦然。   虽然长凉剑法才施展到一半,但剑意已被全面碾压,任凭胡岑再如何力挽狂澜,以他的能力,他根本挽不起那十成十的落败之象。   他与拂珠之间,差距太大。   “……我果然比不得你。”   胡岑喃喃说了这么句,对拂珠拱手。   或许他真的只能当一块踏脚石吧。   不过正所谓打了小的,来了老的,胡岑刚认完输,还没转身,元宗人里有一老者从中走出,慢吞吞地向拂珠行了个剑礼。   “拂珠真君。”   这老者不仅走路慢,说话也慢。   他眼皮半抬,目光浑浊,老态龙钟如凡间老叟。   他道:“老朽不才,还请真君赐教。”   话音刚落,胡岑朝他急行两步:“您……”   才说了这么一个字,就被那老者望过来的目光给打断。   胡岑沉默了下,终究没说出第二个字。   他默默地和老者擦肩而过,回到了元宗队伍。   老者则走到胡岑刚刚所在的位置,同拂珠正面相对。   “这是胡岑祖上的前辈,”许是知晓拂珠不认得这老者,将离给她传音,“任元宗的剑池长老一职。”   剑池,顾名思义,里面全是剑。   正如将离的守剑长老,守的乃是凌云宗九剑峰里,曾经他父亲不遇沉眠之地的剑冢,元宗的剑池便等同于这剑冢。   至于剑池长老,也差不多等同于将离担任的守剑长老。   拂珠听罢,回道:“殿下连这个都知道。”   剑池长老,名头听起来挺有意思,但拂珠敢打包票,此地除元宗人外,无人识得这位胡长老。   因为莫说是在东海,就是在蓬莱仙岛,元宗其实都排不上什么号。   特别是楚秋水拜入元宗后,元宗更加每况愈下。拂珠敢说,便是元宗的宗主,也好多人都不认得。   不知拂珠的话戳中了哪,将离低低笑了声。   “我可比你们到得早。”   拂珠这时方知,原来先前第一个过星桥的人,是将离。   将离的传音算是解了拂珠的疑问,她看着那胡长老,目光和看胡岑时,并无什么不同。   可在周围修士们的眼中,拂珠若对上这位胡长老,她必当落败。   拂珠为炼虚真君,胡长老则为大乘道君。   在境界上,胡长老天然压制拂珠。   “请。”   拂珠出声应下。   然后,她微微退了半步。   修士们正诧异于她这半步,可是怕了胡长老,就见她向后微微侧首,道:“白白。”   白白?   是传言里说的那个白近流吗?   据闻白近流已真正进入成年期,战力堪比合体期的道君。   果见因着拂珠被请战,洛夷川和慕相鹿也接连上前,只余乌致三人在的岔路上,白发的青年从中走出。   他边走边道:“终于到我了。”   拂珠笑道:“交给你了。”   白近流应道:“姐姐尽管放心。”   走到拂珠身边,白近流没有停留,而是继续向前。   甚至走过胡长老身边,走过最前头的洛夷川和慕相鹿,他也没停,仍在往前。   直等到了那条宽敞大路,白近流才停下。   “这里应该可以吧。”   他朝四周看了看,觉得这个地方还行,于是下一瞬,比之将离剑光也毫不逊色的妖光骤然大放,妖气弥漫间,他身形迎风即长般,飞速扩大。   十丈,百丈,千丈……   及至那头顶的长角,几乎要碰到最上方的山壁,白近流方不太舒服地扭了扭脖子。   这掏空了整座山岳的洞窟乍看挺大,实际像净瓶那样上窄下宽,根本容不下白近流的真身。   遂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了些,但观之仍显得十分庞大的巨兽略略走动一番,这回总算舒服了。   满意了的巨兽微微垂头,看着和他相比,小如蚂蚁的胡长老。   胡长老面色微变。   众人更是大惊。   早料到这白近流绝非寻常妖兽,却不想,他竟是传说中的北域太子,凶兽饕餮!   饕餮从元始末年至今,消失足有上万年之久。   可拂珠不仅能找到饕餮,还跟他契约……   “倚老卖老的东西。”   饕餮忽的道。   他眼瞳大如可摘星辰的高楼,于是那针对胡长老的讥诮之意不能更明显,他语气也鄙夷之极。   “我还道你们元宗,只楚秋水最让人恶心,却原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元宗其他人也都挺恶心的。   “还要请姐姐赐教……   “给我滚回去!”   饕餮说完,张开嘴。   此举并非咆哮,也非咬噬。   而是有极浓郁的灰色妖光从其内凝出,旋即以饕餮为中心,朝着四周扩散。   扩散无声。   可眼力好的修士,却已然注意到,但凡妖光所过之处,虚空微微震动,继而崩裂,破碎,漆黑幽深的裂缝遍布此间,仿佛这一片天,皆被饕餮给吞食了。   此为饕餮传承天赋,吞天——   灰色妖光虽悄然无声,但速度不慢,眨眼工夫便到了胡长老跟前。   胡长老早非先前的镇定。   他目光不再浑浊,身法更是快得只几位尊者能看清,他竟是赶在妖光侵身前,祭出把长剑,他携着厚重剑气飞身而起,往那妖光上一砍。   “嗤。”   那庞大凶兽似是嗤笑了声。   饕餮在原地没动,只眼里的讥诮,越发明显了。   果然,胡长老这一剑,根本没能撼动那妖光分毫。   更甚者,妖光受到了挑衅,速度更快。   “呼!”   妖风大作,众人只觉眼前灰光一闪,凌空而立的胡长老已被完全吞没。   这时饕餮慢悠悠走过来,抬起巨大蹄爪。   “给我下去!”   饕餮抬足,重重一踏,胡长老毫无反抗地被打落在地。   地面立时多出个巨大凹陷,胡长老躺在其中,再动弹不得。   不过也正所谓打了老的,来了更老的,胡长老刚被饕餮镇压,元宗的太上长老北殷寒石就到了拂珠跟前,脸色铁青地看着她。   “区区真君,本事倒是不小。”   先是将离神剑,再是饕餮凶兽。   不知接下来,她又要用出何种手段?   北殷寒石目光阴沉,无形涟漪微微泛起,一界将出。   未料北殷寒石竟亲自下场,不少修士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   北殷寒石可是渡劫期的尊者!   纵使拂珠当场祭炼将离,白近流也能和她配合得完美无缺,可尊者就是尊者,她连北殷寒石的一界都没法破出,又如何能扛住北殷寒石其余攻击?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拂珠看北殷寒石的目光里,并无多少忌惮之色。   她甚至笑了一笑。   她道:“怎么,尊者也要同我这个真君一战吗?”   北殷寒石道:“我若出招,你敢接?”   拂珠道:“有何不敢?”   这话说得猖狂。   北殷寒石便也笑了声:“那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能耐没使出来。”顿了下,眼神往乌致那边一扫,“为免有人说我以大欺小,你若能叫别人上来替你,也无不可。”   修士们听到这里,暗道北殷寒石阴险。   谁不知乌致至今仍有心魔?   而且还听说,乌致似乎已经再弹不了琴了。   乌致当年以一曲《凤求凰》扬名,举世皆知他斗法时只用七弦琴。他如今不能弹琴,战斗力下滑多少不必提,反正他肯定是没法指望的。   可不指望乌致,万音宗别的尊者又没在这儿,拂珠该找谁?   总不能她自己上吧?   正当众人替拂珠捏了把汗时,却见拂珠不慌不忙,取出一枝桃花。   这枝桃花开得好,朵朵鲜妍娇嫩,似乎刚刚折下,依稀还残留着当日拂珠渡雷劫时,所沾染的淡淡灵泽。   不过此刻,众人的注意力并不在桃花上。   而是在这枝桃花被取出后,原本只剑气和妖气叱咤的山洞里,忽有魔气悄然出现,那等汹涌澎湃,是凤凰火都无法阻挡的可怖。   众人若有所感。   ——大魔将至。   作者有话说:   聪明的读者应该猜到接下来要搞谁了= =+   祝大家七夕快乐!这章也发红包~   顺便预告真的快完结了,月底左右的样子ovo? 第96章 故人   剥离楚秋水的媚狐血脉。   魔气汹涌。   在场修士多为正道, 隶属邪门歪道的魔修仅占少数。   是以眼看周遭被凤凰火炙烤百余年的滚烫山壁,都瞬间变得冷却,修士们承受不住那等仿佛连呼吸都要被滞住的威压, 也受不住那几欲要侵入他们体内, 侵蚀灵力的魔气,只好纷纷撑开屏障。唯魔修们眼睛放光。   只一眼,魔修们就认出拂珠手里的那枝桃花,乃是出自北域桃花谷。   桃花谷的主人——   魔修们不约而同地扑通跪地。   他们重重叩首,磕头磕得震天响。   “恭迎魔尊——”   “恭迎魔尊!!”   魔气汹涌如潮。   于是原本寸草不生的山洞里, 有比凤凰火颜色更为深重的花朵凭空绽放, 朵朵皆从不见天日的深渊里开出般, 正是大魔现世时,特有的魔花。   这些魔花盛放着, 无声迎接魔尊的到来。   魔修们犹在疯狂叩首。   他们齐声高呼恭迎魔尊,神情狂热, 恨不能就此磕死了去,好给魔尊留下印象, 曾有过这么一个信徒, 无比期盼他的驾临。   周围正道修士看着这一幕,半是忌惮,也半是胆寒。   入魔者, 果真与常人不可同日而语。   “唧呜。”   忽然,有什么小动物的叫声响起,打乱了魔修们的动作。   不过无人露出恼怒的神色。   正相反,魔修们神情更加狂热, 磕头磕得更响了。   “恭迎魔尊!”   随着这最后一声恭迎, 那开遍了整个山洞的魔花间, 突然而然的,出现了一道身影。   这身影着白衣,仗长剑,乍看是名剑修。   可只要看他的眼睛,赤色与玄色交织,再看他搂着小狐狸的手,指甲呈着与小狐狸的雪白毛发完全相反的漆黑之色,便知这赫然是位修剑修到中途,毅然改了道的魔。   正是魔尊白景。   即一千多年前,曾以一己之力覆灭元宗,后又以一己之力重建元宗,有“遮云闭月”之称的东海白君。   不过很显然,东海白君这么个称呼,早不为人所知了。   除了……   “竟是元宗故人。”   携白繁从魔花深处走出,白景当先望向北殷寒石,如是笑了声。   北殷寒石面色剧变。   白景看着他,目光玩味。   以白景的能力,如何看不出拂珠动用桃花,就是因为这个北殷寒石。   要他说,这都几百年过去了,元宗跟以前一样,没点什么长进也就罢了,居然还倒退得敢玩起仗势欺人来了。   难怪当初,洛紫让他赎罪,却绝口不提重建元宗的原因,敢情根本用不着他再寻机会动手,元宗自己就能把自己折腾得再灭一回。   不过这次的覆灭,就跟他和繁繁无关了。   白景淡淡扫过北殷寒石,转而对拂珠颔首。   “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接着对白近流道了句太子殿下,又对跪在地上的魔修们道:“都起吧。”   魔修们再磕了个头,方恭恭敬敬地起身。   明明格外期待魔尊的到来,然而眼下魔尊真来了,魔修们反倒变得矜持起来。   他们矜持地分作两列,给魔尊让路,然后在魔尊从他们身前走过时,矜持地弓着身低着头,并不多看魔尊一眼。   不敢看魔尊,便只好去看别的人,譬如刚刚被魔尊称为故人的北殷寒石。   就见不止北殷寒石,其余的元宗人也在白景那句话后,纷纷变了脸色。   只像胡岑和楚秋水这等,近些年来才拜入元宗的新弟子,并不知昔年旧事,方一边暗自提防着白景,一边低声询问,这位魔尊不是赎罪五百年,让他们元宗重建了吗,为何他们对他的态度,竟是……   害怕?   不。   不是害怕。   楚秋水看着北殷寒石在白景出现后,就无法自控般,不停颤抖的双手。   包括胡长老,分明刚刚还被饕餮镇压得动弹不得,此刻却拼着重伤,也要起身回到元宗队伍里,借由人多去抵抗那发自内心的……   恐惧。   但凡亲历过当年的元宗人,都对魔尊白景,抱以恐惧之心。   楚秋水甚至怀疑,若非周围观战的修士太多,又北殷寒石认为此番对付拂珠绝对十拿九稳,将自己架得太高,可能他早在认出那枝桃花的那一刻,便弃战而逃了。   “你就是落霞真人,楚秋水?”   忽闻自己的道号被提及,楚秋水循声望去,是白景怀里的那头小狐狸在说话。   楚秋水并不认得这头狐狸。   但好歹她知道,随魔尊白景隐居北域桃花谷的,是头货真价实的媚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与她算是血亲——楚秋水下意识便提起了心,慎之又慎地朝那边行了一礼。   “正是晚辈。”   “还真是你啊。”   白繁说着,从白景怀里蹦到白景头上。   它爪子不算锋利,勾着白景的头发,也没让堂堂魔尊仪容不整。   它便窝在白景脑袋上,将楚秋水打量好一番。   打量完,它摇着头,不论眼神还是语气,明显都很嫌弃。   “我媚狐一族竟出了你这等后裔,真是家门不幸。”   “……”   楚秋水说不出话。   她咬了咬唇,难堪之极。   仿佛被泼了盆冰水,又仿佛被扒光了衣服,站在闹市街头任人评头论足的那种难堪。   可无人在意她的难堪。   白繁更是在说完那句话后,径自从白景的脑袋往白近流脑袋上一跳。   “傻白白,”语气是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欢欣,“我来找你玩啦。”   白近流道:“你这么小,我这么大,怎么玩啊?”   白繁道:“就这样才好玩呢。”   刚好白近流还维持着饕餮真身的形态,白繁说完,便在他长角上玩起了滑梯。   尽管自桃花谷一别,已经三十多年没见,但白繁和白近流一个长年睡觉,一个天天闭关,对他们而言,其实根本分别没多久,不然白景也不会说这么快就见,故两只这次重逢,彼此没有丝毫的陌生。   尤其白繁自来熟,哪怕白近流真和它陌生了,它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白近流和它熟悉起来。   “呦呼!”   小狐狸在饕餮的长角滑上滑下,玩得不亦乐乎。   自诩已经是成熟的大人的白近流安静立着,时不时循着白繁滑动的轨迹低头仰头,好让白繁玩得更尽兴。   他们这边开始愉快玩耍,拂珠那边则乘着白景亲自到来的这阵风,提出一问。   “敢问还有哪位道友,想与我一战?”   无人应声。   修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疯狂变换闪烁,无声地交流。   不是。   就现在这个情况,谁敢跟拂珠打啊?   大乘以下她无敌手,真碰着大乘了,她有将离神剑,还有白近流这头饕餮。   要是碰着大乘以上的尊者,那好家伙,她直接请来魔尊——   魔尊白景,那可是上界魔宫之主,据闻他只凭他手里那把闭月剑,就能与众仙家战个不相上下!   光看媚狐和饕餮亲近的样子,就知有魔尊在,多半没法从拂珠那儿讨到什么好处。   这不从管哪个角度,都让拂珠安排得明明白白,得脑子被驴踢得顶掉,才敢跟她硬掰吧?   这拂珠,真的了不得啊。   北有她兽宠,东有她师门。   南结交魔尊,西北识昆仑。   好像她刚及笄那会儿,她那对凡人父母给她在皇城办笄礼,她母亲有提过从西天来的大师破例给她的金佛开光……   嘶。   她这是不管搁哪,都有足够强势的人脉啊。   有修士悄悄倒吸口气,眼神交流得更起劲了。   但仍旧无人出声。   趁着这工夫,拂珠同白景说话。   拂珠问:“魔尊隐居北域,平时可有和南山那边往来吗?”   白景颔首:“这自然是有的。”   他虽不是在南山成魔,但到底担了魔尊这么个名头,加之他是千年前仙路重开后,第一个突破飞升的魔,是以上界诸魔皆以他为首,中界魔修也奉他为尊,他每每去魔宫处理事务,总有人将两界各种大小事递到他眼前,请他过目。   拂珠便继续问:“那魔尊可曾听过,一位名唤曲从渡的魔修?”   白景想了想。   拂珠紧张地看他。   曲从渡的资质是相当不错的。   这么多年过去,只要没出什么大的意外,曲从渡应当已在南山站稳脚跟才是。   少顷,白景道:“似乎有所耳闻。”   拂珠一喜。   总算有曲从渡的消息了。   白景道:“似乎是说那曲从渡,在修魔之上相当有天赋,堪为近年来,天资最高之人。”   拂珠听着,稍稍放下心来。   她就知道。   以曲从渡的本事,他不管在哪都能过得很好。   拂珠正待细问,就听白景反问她:“曲从渡去南山前,是不是曾有位妻子?”   “是。”   “我早年在下界阴司待过一段时间,与那儿的鬼差还算熟识。近来有鬼差告诉我,说应当是曲从渡的妻子吧,至今未入轮回。”   “……”   “说他妻子,好似在等他?再细些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   拂珠怔住。   良久,才轻声道:“为什么要等?”   她知道她能等多久吗?   她又可否知晓,她真的能在魂飞魄散前,等到她想等的人吗?   白景沉吟道:“可能她觉得,和夫君一起入轮回的话,能够再续前缘吧。”   为夫妻者,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她此世已无法与夫君同穴,那便祈求来世,还能继续同衾。   拂珠眼睫颤了颤。   这时,玩耍期间抽空瞄了眼,瞄出拂珠情绪骤然低落,白繁立即给白景甩了个大大的白眼。   他这张破嘴真是一如既往不会说话。   被瞪了的白景反应过来,连忙劝拂珠道:“不是有句话叫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你为她感到难过,焉知她等的时候,其实并不难过?”   拂珠抬起眼。   问他:“魔尊当初赎罪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白景一愣。   他没想到这事居然还能扯到他身上。   不过扯都扯了,他也没觉得冒犯,遂仔细回忆一番,认真答:“大概是,心甘情愿吧。”   “何解?”   “我清楚我是因为什么赎罪,我也清楚赎罪之后,我会得到什么。所以心甘情愿。”   “没后悔过?”   “没有。我挺庆幸的。”   庆幸如果不是洛紫点醒他,让他以魔尊之身去阴司赎罪,怕是此后不管他怎么上天入地,也都没法找到繁繁。   好在他去赎罪了。   每赎去一天,就离找到繁繁更近一天。   如今细细想来,又何止心甘情愿这么简单。   “古人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白景最终道:“你不是赵翡,你也不是曲从渡。赵翡等的是曲从渡,曲从渡入魔也是为了赵翡,你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不必太为他们感到难过。”   拂珠沉默。   但终究,轻轻点了头,算是听进他的话。   “算我失言,给你闹得不开心。”   白景又道:“送你个小礼物,就当作赔罪了。”   语毕,他抬头,看向楚秋水。   楚秋水被看得心口一跳。   几乎是下意识的,楚秋水拔出剑,施展起她习得最好的,同时也是在元宗里,能和胡岑的长凉剑法齐名的夜来风雨剑法。   此剑法,以诗中意境对敌。   春晓夜,春晓来,春晓风,春晓雨。   这般四景齐出,一贯是好看且威力十足的。   然则此刻,看着楚秋水施展出的夜来风雨剑法,白景略感诧异地笑了笑。   北殷寒石和胡长老等人更是面色再变。   北殷寒石抬脚就要回楚秋水身边。   却是刚走一步,就被谁拽住。   拽住他的人小声道:“你不要命啦?那可是魔尊!”   别说魔尊动动手指头,就能把他给摁死,便是随便泄露点气息,都够他这个正道喝一壶的。   不知是被劝动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北殷寒石终究驻足。   他看着白景对楚秋水笑,笑容一如当年。   “看来这些年,元宗无人敢提我。楚姑娘,”白景笑道,“你刚入元宗不久,恐怕有所不知,这夜来风雨剑法,当初元宗,我是习得最好的那个。”   楚秋水顿住。   她看看白景,又看看没有立即过来的北殷寒石。   她似乎想要说什么,白景却已伸出手,五指凌空一抓。   “噗!”   楚秋水立时喷出口血。   莫大的痛苦瞬间席卷全身,楚秋水仓皇地以剑拄地,方勉强没让自己倒下。   那痛苦仿佛是从灵魂深处透出,流经丹田,流经心脏,流经识海,流经体内各处,楚秋水痛得不住颤抖。   她剧烈喘息着。   突然,她睁大眼,眼角几乎要崩裂开来。   因为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离开她的身体。   魔尊白景似乎,将她血脉里属于媚狐的那一部分,给全数剥离了。? 第97章 清醒   蛊惑之力反噬。   曾经楚秋水一度以为, 世间最痛,不过是凤凰火加身,灼烧躯体, 也灼烧魂魄, 最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   可今日方知,原来最痛,是血脉被剥离。   是将原本融于她血骨最深处的东西悉数剥出,真正像抽丝剥茧那样,一点点地撕扯, 切割, 断裂, 疼得连血液流动、灵力游走,这些她身体里最寻常不过的动静, 都会加剧那种疼痛,让她仿佛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里, 才被疼死过去,就又活活疼醒过来。   这比凤凰火彻底发作还要痛苦。   楚秋水能很清晰地感受到, 属于媚狐一族的血脉, 正丝丝缕缕地离开她。   同时也很清晰地明白,她完了。   这么多年,她就是凭借着那点微薄的媚狐血脉, 才得以在声名狼藉地离开万音宗之后,还能在元宗安身,才得以享受北殷寒石的偏袒和宠爱,也享受元宗各位师长弟子的爱护。   但今日, 这点血脉被剥离……   想到即将面临的种种可怕境况, 楚秋水再站不住。   她手一软, 整个人就此倒地。   “徒儿!”   北殷寒石立刻就要过去。   却还是刚走一步,他突然停住了。   这次没人拉他。   他站在原地,眼里半是对楚秋水的担忧,半是突如其来的混沌。   而不止北殷寒石,元宗其余人,如胡长老,如胡岑,所有人都僵硬地立在原地,所有人的眼睛皆覆了层蒙蒙的混沌之色,诡异非常。   “他们怎么了?怎么突然魔怔了?”   “不知道。感觉是不是跟楚秋水有关?”   “那楚秋水又是怎么回事?魔尊对她做了什么?”   修士们窃窃私语着,却没一个敢向魔尊开口询问的。   还是活得够久,比较见多识广的某位尊者,大致看出魔尊似乎是动了楚秋水的血脉,遂把这猜测一说,修士们才恍然大悟。   楚秋水和元宗之所以气运相连,就是因为她的媚狐血脉。   如今她血脉被动,那自然,她和元宗维系着的气运也要随之变动。   不过好像……   还有更多意想不到的东西的改变?   “血脉剥离,她的蛊惑之力不好使了。”   仍挂在饕餮长角上玩滑梯,无意间望见这一幕的白繁随口道。   白近流听了,问:“你的蛊惑之力是不是比她强?”   白繁说:“当然!”   小狐狸骄傲地挺了挺胸。   它可是最纯血的媚狐!   五百年只出一头的那种纯血!   白近流道:“我记得你之前说,你就算是兽形,也能让无数生灵痴迷。怎么你今天从来了到现在,我没见到有谁对你痴迷?”   白近流发自内心的感到疑惑。   如果真像白繁所说,那么该是从白繁现身的那刻起,北殷寒石他们就已经摆脱楚秋水的蛊惑,改为痴迷白繁,而非等到魔尊动手剥离楚秋水血脉,北殷寒石他们才清醒。   难道白繁当初是在吹牛?   想到这,白近流顿时也没心思陪白繁玩了。   他变回人身,双手一捧一兜,正正接住才滑到他长角尖尖处,不妨他突然换了形态,便从半空打着旋儿往下掉的小狐狸。   小狐狸打旋儿打得晕头转向的。   还没缓过来,就听白近流质疑道:“繁繁,你那时,该不会真的在吹牛皮吧?”   “才没有!”   白繁想也不想地反驳。   它眼睛还晕着,但这并不妨碍它从白近流的手掌心,爬到白近流的头上,然后以倒挂金钟的姿势,跟白近流眼对眼。   它道:“我说的都是真的,眼见为实!”   白近流实话实说:“我眼见的是他们都被楚秋水蛊惑,没被你蛊惑。”   白繁道:“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白繁没有立刻说明。   它爪子用力,一个起身,再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它小身体挨着白近流束发的墨冠站直。   许是被白近流刺激到,白繁这会儿也不晕了,它目光炯炯,摩爪擦足,哼哼道:“傻白白,你瞪大眼睛给我瞧好了,我这就……”   孰料狠话刚放到一半,就被打断。   “繁繁,”白景难得语气严肃,“不准胡来。”   “……”   白繁没吭声。   白景再道:“繁繁!”   语气明显加重,已经超出严肃的范畴,变成严厉了。   “……哦。”   白繁瞬间蔫了。   它怏怏地趴下去,唉声叹气。   白近流问它怎么了,莫非它能否蛊惑人心,跟魔尊有关?   白繁怏怏答:“对呀。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平平安安过了这么多年的?”   还不是白景往它身上加了禁制,封住了它的蛊惑之力。   就这白景还犹觉不够,又去天宫请洛紫再加了层。然后时不时叮嘱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解开禁制。   “不过我以前哪懂什么蛊惑不蛊惑的。”   白繁跟白近流吐槽:“我家里都是寻常灵狐,就我一个是媚狐。我在跟着白景前,干什么都是靠传承记忆一点点摸索,谁能像楚秋水那样,生下来就懂那么多呀。”   白近流点点头:“可不是。”   昔年楚秋水登上天骄榜时,白近流对楚秋水仔细调查过一番。   这不调查不知道,调查后方知,难怪乌致拜入万音宗几百年,都没忘记楚秋水这个凡人青梅,却原来早在乌致拜入万音宗前,即他还在凡世间的时候,楚秋水就已经将蛊惑之力使用得炉火纯青了。   再往前推,更早的时候,就是因为楚秋水的蛊惑之力,才有她家中不惜花费巨大代价,也要请凌云宗大能出手,否则生来就比常人孱弱的她根本活不了那么久。   试想楚秋水的媚狐血脉仅那么一点,就足以让她尚且幼龄,便已然懂得为自己谋求好处。   由小见大,真正的媚狐倘若全力蛊惑,得是有多强。   不过这个强,白近流无缘得见。   白景不让白繁解禁制。   “不怕白白你笑话,我其实从没用过蛊惑之力。”   白繁又道:“我以前甚至被欺负得差点死掉……我的血脉好像从没派上过用场。”   白近流道:“这个我知道,魔尊就是因为这个,才把元宗给灭门的。”   白繁道:“是啦。所以我们媚狐,基本是能不用蛊惑之力,就尽可能不用,因为用得好了不见得会锦上添花,可用不好了,就是楚秋水这样。”   蛊惑之力反噬,可想而知楚秋水日后,不,直接就从此刻起,她在元宗的待遇将会是多么的一落千丈。   俗话说得好,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楚秋水可还算不上凤凰呢。   “有好戏瞧咯。”   白繁说着,重新打起精神,目光如炬地看向北殷寒石那边。   白近流也看过去。   就见北殷寒石等人眼里的混沌渐重,一点一点地取代了担忧。   待得混沌堆积到极致,忽而,仿佛虹销雨霁,混沌之色一下消散了去,北殷寒石等人眼睛眨动,已是恢复了意识。   所有人都显而易见的迷茫,可见并不知刚刚经历了什么。   但很快,过往与楚秋水并不很亲近的如胡岑等弟子,最先反应过来。他们齐齐望向楚秋水,神色是如出一辙的惊疑不定,以及不自知的骇然。   落霞师妹居然,居然……   接着是胡长老等众师长。   师长们境界比弟子高,阅历也更丰富些,因此顷刻就联想起以往种种见闻。   想到自楚秋水拜入元宗后,他们元宗上上下下这么多人,竟全被楚秋水玩弄股掌之中,师长们顿时也神色大变,却比弟子们更为骇然。   楚秋水的媚狐血脉究竟有多强,才能连渡劫尊者都受她蛊惑?   于是所有人皆望向北殷寒石,这位受楚秋水影响最深的太上长老。   大抵是惯性使然,北殷寒石清醒了后,他脸上还维持着对楚秋水的担忧。   但那双脚,怎么也迈不动。   他站在那里,直愣愣地遥望楚秋水。   “……师父。”   楚秋水喊了声。   她此刻仍瘫软着,起不来身。   她一手抓着剑,一手叩着地面上凸起的尖锐石块,整个人小心而忐忑。   “师父,秋水好疼,”她用和以往一模一样的口吻喊,“师父,你快来救救秋水……真的好疼,比凤凰火还疼……师父。”   北殷寒石终于有所动作。   却是迎着楚秋水的面,向后退了一步。   楚秋水呼吸一滞。   她不可置信道:“师父?”   北殷寒石再退了步。   “师父!”   楚秋水叩着石块的五指骤然紧绷,她挣扎着就要从地上起来。   北殷寒石又退。   这次他接连退了许多步。   及至退得不管楚秋水怎么挣扎,也都挣扎不到他跟前,他才停下,然后他以一种极其陌生的目光,仔仔细细地看楚秋水。   楚秋水被看得浑身发冷。   打从她遇见北殷寒石的那刻起,他何曾这样看过她。   他对她向来只有宠爱之意,甚而是想强占她的深邃目光,他从未将她当成陌生人一般。   “谁是你师父。”   看够了,北殷寒石缓缓开口:“我灵台清明时,从未收过徒弟。”   楚秋水浑身更冷。   北殷寒石又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当我徒弟。”   楚秋水不再挣扎了。   她没想到北殷寒石清醒后,竟是半点师徒情谊都不讲。   她转而看向胡岑,看向胡长老,看向元宗其余人,可他们全都避开了她的视线,她只好重新看北殷寒石,眼泪瞬间流了满脸。   “师父……”她哭道,“您不要秋水了吗?”   北殷寒石不答话。   唯独那眼神,更加陌生了。   楚秋水哭得不能自已。   泪眼模糊间,不期然的,她望见了拂珠。   拂珠没在看她。   拂珠正微微侧着头,和白景说话。   按理说,拂珠不看她,楚秋水应当庆幸的,因为她最狼狈的一面,没让最不想被看到的人看到。   可终究还是……   完全不受控般,当年楚歌峰上,青衣道君无视她哀求的那一幕,似与此时重叠。   于是楚秋水喃喃着,无声的,念出那个许久没再念过的名字。   凝碧。   凝碧凝碧凝碧……   越是念,越是从心底蔓延出恨意来。   只她不敢对魔尊生恨,便只好将这份恨意,对准了拂珠。   若非拂珠请来魔尊,远在北域的魔尊又岂会千里迢迢来到这天端云里,剥离她的血脉?   果然长得像的人,连让她痛恨的缘由也这么像!   恨意越发浓郁,以致盖过曾经因凤凰火突然爆发,从而生出的长久的惧意。楚秋水死死地盯着拂珠,直让拂珠若有所感地转过头来,她才倏地敛了眸中恨意,满嘴的血气。   拂珠看着,很快又收回目光。   白景道:“怎么?”   “没怎么,”拂珠平静道,“不过是忽然觉得,很快就有人亲自上门,送死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还记得之前的开胃菜吗,主菜来了√   她没多少戏份啦? 第98章 牵引   楚秋水简直不寒而栗。   白景也看了眼楚秋水。   许是看出什么, 他摸摸下巴,沉吟道:“我好像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拂珠道, “她以前就很想杀我。”   白景道:“那她现在更想杀你了。”   拂珠颔首:“我等着她。”   心知拂珠这是早有准备, 白景也没继续纠结。他往北殷寒石那边看了眼,又看看胡岑和胡长老等人,然后道:“元宗的气运破了。”   拂珠闻言,有些诧异。   “这么快?”   元宗可是门人数千的大宗。   哪怕因为楚秋水的缘故,元宗气运将败, 但好歹也还有大几千的门人撑着, 短时间内, 至少不会是现在,就要走下坡路。   所以魔尊是用了什么手段吗?   白景笑而不语。   还是被白近流抱着走过来的白繁道:“你别理白景, 他故意臭显摆呢。”   这时拂珠手一松,将离从剑体化作人身, 也道:“魔尊亲自出手,元宗气运自然衰败得快些。”   这其中, 更有那么些私心的报复。   不过这就不必明说了。   白景笑着道了句见过殿下。   白繁也喊:“殿下!”   然后见异思迁似的, 使劲拿后腿蹬白近流的手,让白近流赶紧把它送去殿下怀里。   白近流对此评价:“你这是拿我当旧爱。”拿将离当新欢。   白繁说:“种族不同怎么相爱啦!”   说完蹬得更起劲了。   别看白繁身板小,力气却不小, 白近流正要将它送人,将离已伸出手,边接过白繁边道:“之前我还在上界时,繁繁经常去天宫找我玩, 便同我更亲近些。”   白近流哦了声。   这样啊。   哦完才反应过来不对, 将离跟他解释这个干什么?   该不会将离真的想认姐姐当剑主吧?   白近流这一瞬间想了很多。   虽说白近流老早就从慕相鹿那儿得知, 将离对拂珠的态度非同寻常,为此哪怕他已经知道什么叫发情,觉得拂珠身边只有他就好,但理智战胜情感,他还是认为拂珠需要一把剑。   ——这剑已经不会是乱琼了。   长达上百年的炙烤,哪怕乱琼足够坚固,没从当初的两段断成四段六段,可也绝对扛不过神火,所以乱琼必然无法复原。   不是乱琼,那就只能是别的剑。   说起剑,首先想到的必是《名剑录》。   《名剑录》上名剑何其多,但最为世人津津乐道的,同时也最为剑修们追捧的,唯有传说中的那三把神剑。   其中两把都在上界,都有主。   唯有将离这把,不仅没主,还在中界,在只要拂珠同意,随时都可以认主的触手可及之地。   想到这里,白近流忍不住瞅了将离一眼。   然后又瞅了一眼,再瞅了一眼。   将离这把剑……   不。   将离这个人,就目前来看,还行吧。   至少他认准了,那就是认准了,不像别的剑会在好几个中意的人选里摇摆不定,比刚才的白繁还见异思迁。   而且他就算自己腾不出空,也还知道拜托别人,单单这点,就已经胜过绝大部分剑。当然别的剑连最基本的化形都做不到,更枉论能像将离这样面面俱到。   白近流越想下去,越忍不住瞅将离。   直瞅得白繁看向他,一边拿后腿蹬将离,一边唧唧呜呜地说傻白白是不是吃醋了,白近流才回神,拿它刚才的话说:“种族不同吃什么醋。”   真要吃醋,也得是将离正式认主之后,姐姐只关注将离不关注他。   嗯……   姐姐应该不至于只要剑不要他。   就这样,白近流单方面认可,并开始尝试接纳将离。   他态度转变不算多明显,毕竟他和将离今天才算第一次见面,两人此前并不曾有过任何接触。   但将离仍感受到什么,眼里带着点笑意的,把蹬个不停的白繁送回白近流手中。   “繁繁总是这样,刚见我的时候亲得很,没一会儿就得嫌腻歪,”将离道,“它还是最乐意跟新玩伴在一起。”   “就是就是,吃什么醋呀,”小狐狸也笑眯眯的,“傻白白,你看我这不就回来找你了吗。”   白近流:“……”   敢情将离是旧爱,他才是新欢啊。   很快洛夷川和慕相鹿,以及岔路上的洛堂弟和乌致也都过来了。   彼此见过礼后,将离着重看了看乌致。   既早有打算认拂珠为剑主,那自然,将离对拂珠身边的人不说了如指掌,也得深入熟悉过。   比方说乌致,将离不仅知道他视拂珠为慰藉,更知道他在拂珠身上用了什么东西。   他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乌致衣襟。   这时洛夷川对拂珠啧啧称奇道:“以往都是别人沾我的光,今日终于也轮到我沾光了。”又道,“之前我还羡慕无为能抱拂珠师妹的金大腿,今日我可算也能抱了。”   话落,对手里的无为剑感慨,搁别人那都是剑随主,搁他这反倒变成主随剑。   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慕相鹿道:“行了,别废话了,走吧。”   洛夷川道:“我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哪能叫废话?”   然后才说走。   照旧由洛夷川出面,同周围众修士抱拳,道一句谢诸位承让,他们这一行人便率先朝着通往锻剑炉所在的唯一一条路行进。   众修士看着,没一个阻拦的。   只立即有势力站出来,有样学样地问有哪位道友愿一战,然后乒乒乓乓一阵,便分出胜负,而后加紧赶路,堪堪追在了拂珠一行人的后头。   这条路越走越深。   周遭温度也越来越高,山壁更是红得似要溢出血般。   直等走到路的尽头,众人停步,前方豁然开朗。   便见这是一方巨大得,几乎将整座山岳的地下给掏空,真正堪称是无边无际的池子。   池子里,色泽赤红如鲜血,又如岩浆,间或响起一两声疑似凤凰的啼鸣,正是从北域妖池取来的凤凰火。   以山岳为炉,神火为薪——   这锻剑炉,堪称集此小世界山川之灵气,日月之精华,方有这般如夺天地造化的震撼。   拂珠目光在池中梭巡。   然后她一眼便望见了乱琼剑。   其他人也望见了。   因为偌大的锻剑炉里,仅有那么两截呈玉白之色的断剑,躺在赤红的凤凰火中,格外显眼。   当是时,像不甚了解过去“乱琼碎玉”的修士,都只很普通地感慨,那剑该何等厉害,居然会被安置在锻剑炉里;有所了解的,则暗叹伊人已逝,徒留乱琼,然后想到和伊人相似的拂珠,纷纷转头去看。   尽管已不被元宗人理睬,但还是在身体稍微恢复后,便跟着元宗队伍过来的楚秋水,也在认出那两截断剑的第一时间,立即看向拂珠。   看拂珠立在那里,白皙的脸容被凤凰火映得微微泛红,连同那双眼睛,都晕了层浅浅的红。   她视线长久地停驻在乱琼剑上,波光潋滟着,她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她就那么定定地凝视着,不说话,不动作,整个人遗世独立。   诚然,此刻不论是谁,都猜不出拂珠在想什么。   楚秋水自然也猜不出来。   但楚秋水知道,拂珠定然很想要乱琼剑。   别的修士,十个里有九个,都为即将开炉的锻剑炉而来,唯有拂珠,她此番来天端云里,为的是投入锻剑炉中的乱琼剑。   楚秋水觉得,拂珠想要乱琼剑,应当是因为凝碧。   凝碧是她师姐,师姐的遗物,岂能流落在外?   倘若拂珠拿不到乱琼剑……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锻剑炉上,楚秋水悄悄退至人群之后,双手结印。   印诀步骤十分繁琐,隐隐的波动也透出股难言的晦涩。楚秋水不过才施展第一步,额头便覆了层薄汗,丹田灵力更是流逝得飞快,她咬咬牙,还是坚持将这好不容易找到的牵引之术,继续施展下去。   此术作用非常简单。   以楚秋水体内的那簇凤凰火,去牵引锻剑炉里的凤凰火——   手印一次次地变换,灵丹一颗颗地吞服。   丹田里的灵力无数次被抽干,又无数次地滋生出新的灵力,以供术法的消耗。   终于,在丹田承受不住,开始生疼时,楚秋水指间动作一停。   她沉沉吐出口气。   成了。   于是在前方众人眼中,毫无预兆的,刚刚还安静的凤凰火,突然暴动。   “轰!”   偌大池子犹如沉寂万年的火山陡然爆发般,滚滚红潮一瞬剧烈翻卷,浪涛高高掀起,几可触到上方岩壁。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那以此方山岳为炉的锻剑炉,竟是爆裂了开来。   “哗!”   火浪掀得更高了。   眼尖的人甚至看到上面那层岩壁,在极致的高温下开始融化。   说时迟那时快,白近流反应极其神速,他一下便挡在拂珠身前。   将离也化作剑体,剑光四射,拦截扑面而来的凤凰火。   其余人同样纷纷撑屏障的撑屏障,祭法器的祭法器。奈何完全爆发的凤凰火威力实在太大,匆忙之间,连尊者的一界都被烧穿,难以抵挡,不得已,众人仓皇后退。   这一退,便退到进来的那条路。   即楚秋水所在之地。   随着人群停步,拂珠正待观察锻剑炉炸开后,两截断剑飞去了哪,忽然,仿佛被什么给牵引,拂珠只觉心口蓦地一痛,下一刻,嘴角竟流出殷红的血来。   正巧这时白近流转头,想跟拂珠说拿乱琼剑不急于这一时,见状脸色一变:“谁伤了姐姐?!”   拂珠没有回答。   她转首,看了楚秋水一眼。   楚秋水还没来得及高兴,便油然感到惊悚。   这个眼神……   为何如此熟悉?   不待她细想究竟是何时见过这种眼神,便听拂珠问她:“我可是以前曾害过你,你竟想要我的命?”   这一霎,楚秋水简直不寒而栗。   她记起来了。   这个眼神,这句话,和当年的凝碧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大高潮开始? 第99章 剑法   臣服。   楚秋水眼中满是惧意。   这一刻, 她只想逃。   她不自知地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见拂珠唇角那点血色连成一线, 正正落到了将离剑身上。   “滴答。”   很轻的一道声音。   甚至前方池子, 凤凰火犹在到处肆虐,如同火神发怒般,动静大得不使用灵力,面对面说话都有些听不清。   可偏生,这道滴血声, 被楚秋水听得清清楚楚。   她愣住了。   其余修士也愣住了。   下一刻, 有谁最先反应过来, 喊了句:“快看将离!”   音落,无数目光投向将离, 便见这把挡在拂珠身前的神剑,在拂珠的血滴到剑体上后, 本该顺着剑脊滑落下去,然此刻所见, 却是血停于剑脊处, 迟迟不落。   原本有如星河明月般的剑身,剑光朦胧似月光,轻轻缓缓地流淌着, 似要将这滴血给纳入剑体里。   众修士大惊。   这是要认主了?!   “好机会!”   忽然又有人喊:“光这么点血不够认主!趁此机会,谁能将精血滴上去,谁就能成为神剑之主!”   反正锻剑炉已毁,神兵未降世, 谁都没法争神兵。   不若争将离!   “嗖!”   风声骤起, 一道雪亮刀芒自人群中激射而出, 看其轨迹方向,无疑正是拂珠所在。   随着这道刀芒的出现,一刀客模样的修士振臂高呼。   他道:“杀拂珠,夺将离!”   “杀拂珠——”   “夺将离!”   这名刀修再重复了遍,而后追着那道刀芒,当先扛刀朝拂珠杀去!   拂珠抬眼。   唇角犹有鲜血滴落,拂珠没管,她越过前方的白近流,同时手一伸握住将离,往迎面而来的刀芒上一劈!   瞬时,刀芒被从中破开,然有刀尖随之刺出,正是那刀修杀到。   拂珠面不改色。   一个漂亮利落的撩剑,“当”的一声,那刀在离拂珠咽喉仅余半尺之时,被将离从下方拦住。   刀剑相击,刀修步伐被迫止住。   拂珠看着他,手腕微震。   又是“当”的一声,这刀竟从相击之处,被将离给截断!   便如剑于剑修乃本命,刀对刀修而言,也是本命。   遂看着被截得一半掉到地上,剩下的一半还握在手里的刀,刀修那张杀意十足的脸上,表情还未来得及改变,就已失了全部血色。他周身气息也变得萎靡,已是重伤。   白近流这时上前来,抬起穿着木屐的脚踹上他左胸。   刀修毫无反抗地被踹开老远。   然后头一歪,没气了。   细细感知,方知先是拂珠重伤他,之后白近流的一脚,将他心脉连着元婴全部踢碎,死得不能再死。   见状,才生起想争夺将离心思的众位修士,不约而同地都是微滞。   一个琴心剑修,一把天生神剑,一头饕餮凶兽。   这样的组合,要怎么杀?   怕不是会像刚才那刀修一样,根本连半招都接不了吧?   当即便有修士打消了争夺之心,却也有更多的修士,譬如各位渡劫尊者,盯着将离的眼腾腾的,几乎要冒出火来。   方才那把刀,观其刀芒,堪称刀中极品,多少刀修可望不可即。   然就是这么一把刀,却在将离一击之下,直接从中断开。   将离还未认主,就已有这般威能。   倘若认主,又该是何等的威动海内?   这样的神剑——   “杀拂珠,夺将离!”   不知谁又喊了遍,旋即又是道雪亮光芒从人群里冲出,直袭拂珠。   仿佛给开了头,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无数法器被祭出,以前仆后继之态,接二连三地朝拂珠袭去。   更甚者,那自从进到此方小世界,便一直作壁上观的太上宗、明心宗等,与拂珠在的万音宗不说交好,但也井水不犯河水的几大势力,都有尊者再不顾及同为东海蓬莱宗门的那点表面情谊,忍不住出了手。   当然,这些人没忘记洛夷川洛堂弟和慕相鹿。   不知出自何方势力的尊者张开一界,又佐以各种符箓阵法,不伤洛夷川三人,只将他们困在此处,免他们去协助拂珠。   被白景抱着的白繁看懵了。   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它没看懂这事态发展,但还是问白景:“你不帮忙吗?”   白景道:“先等等。”   “哦。”   心知白景这么说,必然有什么根由,白繁便听话地按捺住,看无数修士向拂珠蜂拥而至。   “嗖嗖嗖!”   破风声持续不断地响起,连绵不绝。   此情此景,人山人海,皆为围杀拂珠而来。   这样的场面,纵使是乌致,都不敢说能成功脱身。   尤其以拂珠现今战力,她和将离白近流的联手再默契,也只能对付大乘道君。   可眼下朝她而来的,光是尊者,都有不下两手之数。   “拂珠!”乌致喊,“快放下将离!”   拂珠没应。   她抬眸,看着前方状若疯狂的众修士,目光平静到近乎异常。   将离是为助她,才化剑借她。   她岂能让将离落入这些人的手里?   “殿下。”   “你说。”   “殿下可敢同我一战?”   “有何不敢?”   竟是用了她的话。   拂珠失笑。   “白白?”   “吼!”   回应她的是饕餮狂啸。   难以形容的凶煞之气扩张开来,白近流已化出饕餮真身。   他躯体之大可顶天立地,整座山岳都要为之倾倒。   庞大凶兽足下生风,悍不畏死般,向那铺天盖地的刀光剑影冲了上去。   于是朦胧如月的剑光,也一瞬变得璀璨之极,星河成了血河。   拂珠乘饕餮,仗将离,毫无退缩也毫无畏惧的,一剑既出。   “哗!”   剑气浩瀚,似无边东海,那些法器仿佛遭遇海上巨浪的阻挠般,齐齐停在半道。   仅有少数的属于尊者的法器,无视了这一剑的威能,携着比东海更为浩瀚的可怕灵力,继续施压过来。   拂珠目光更平静了。   她正待跟这些尊者好好碰上一碰,看究竟是她能于此地魂飞魄散,还是这些尊者永不复生,就听“铮”的一道沉重琴音,随即眼前人影掠过,是乌致。   乌致到了她前方,焚琴余音未歇。   “别逞强。”   乌致对拂珠道了句。   他十指连拨琴弦,道道琴音结成天罗地网,拦住部分尊者法器。   随后松开琴弦,两手往外一探,另些琴音没能拦截住的法器,被他以双手生生拦住。   如是两遭,却仍有几样法器朝拂珠而来。   乌致皱眉。   哀剑自发出鞘,再拦住一样;余下的几样,他再腾不出手,便只得更深地皱着眉,任由法器一件件地撞过来。   “噗嗤!”   入肉声响了好几次。   滚烫热血溅上拂珠的脸。   拂珠看了无视法器造成的伤势,已再度奏琴,与尊者们斗起法的乌致一眼。   她没说话。   只迎上避开乌致,直向她来的数位尊者。   一场血战,由此开启——   “还不帮忙?”   白繁简直要急死。   它挂在白景腰带上,张嘴咬住旁边闭月剑的剑柄,示意白景赶紧去帮忙。   白景却摇头。   “再等等。”   白繁口齿不清道:“你在等什么啊?”它焦躁得拿爪子扒白景的手,试图让他握住闭月剑,“人都要出事了,你还等呢?”   实在不行,把它的禁制给解了,它去帮!   白景还是摇头。   他一手将白繁捞上来,另一手按住嗅到血味,蠢蠢欲动想要出鞘的闭月剑。   然后抬眸,目光穿越人群,定格在拂珠的身上。   拂珠犹在浴血而战。   或者说,是拼死一战——   “不破不立……”   白衣魔尊轻轻出声。   他眸中赤芒闪烁,似乎看到了什么。   白繁立刻竖起耳朵。   听他继续道:“……大破大立,破而后立。”   音落,便见那边拂珠抬起将离,赤红剑气携着深灰妖光,与数位尊者向她展开的一界,悍然相撞。   “砰!”   巨大的碰撞声回音不休,四散开来的波动,令得境界低于渡劫的修士皆狼狈后退。   他们惊骇地望着拂珠。   拂珠竟以一己之力,扛住了数位尊者的一界!   虽此番过后,她握着将离的手剧烈颤抖,体内气血亦起伏不定,然她眼睛很亮,将离的剑光倒映在其中,铺开浓浓战意。   她情知她打不过这些尊者。   她也情知,接下来必是极艰辛,极可能会殒命的一战。   然为剑客者,握的是三尺青锋,行的是通天大道。   古往今来,但凡能成就大道的剑客,岂会因为明知山有虎,便不向虎山行?   却偏要向虎山行,才堪为她所修剑意!   昔时乱琼碎玉,她不过道君之境,便名扬九州。   而今剑胆琴心,她仅为炼虚真君,却犹胜从前。   试问此方世界里,有谁敢与她称狂?   有谁,敢在她面前用剑?   拂珠笑了声。   道:“再来!”   话落,不及数位尊者再度出手,她已上得饕餮脊背,借着饕餮之力,往那一界上落下重重一剑!   “砰!”   更加巨大的碰撞声爆开,修士们继续后退。   他们愈发惊骇。   因为那在认知中,唯有与尊者同等修为方能打破的界壁,一道接着一道,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拂珠又笑了声。   身上青衣被血渗透,她眸中也带血。   剑走偏锋的霸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从前世到得今生,完完全全毫不留手的释放,皆在这一笑之下,化为狂妄一语。   她道:“再来!”   鲜血自各个伤口中溢出,融入将离剑体的同时,也融入饕餮的体内。   更融入那朝界壁而去的剑气,融入心口沉寂足有上百年之久,于今日越靠近锻剑炉,就越频频动作的一簇凤凰火里。   赫然便是前世在妖池,她一音破楚秋水绝杀阵时,被侵入体内的那簇凤凰火。   正是由于这凤凰火的存在,拂珠才会受楚秋水牵引,也才会自筑基后,每逢修为突破,她心口处总要动上一动。   概因这簇凤凰火,与当初她收取凤凰木时,没入眉心的那道凤影融合了。   而那道凤影,正为凤凰残留的半抹魂息。   眼下,这半抹魂息,终于惊醒。   “唳!”   似有凤鸣响起,拂珠欲再出剑的动作一顿。   欲再前冲的白近流跟着一顿。   下一刻,拂珠身上,竟凭空生出了赤红火焰!   是凤凰火。   但这些凤凰火,比前方池子里的那些还要更红、更凶、更烈。   烈得一时间,没人认出这也是凤凰火。   更烈得拂珠跟前的数位尊者,在这火出现后,未及接触,便齐齐后撤。   连连退开近百丈,数位尊者方停。   他们望向拂珠的目光,是哪怕方才一界被击破,也没出现的肃重。   因为他们从拂珠的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十分古老的威压。   那种威压……   “呼。”   忽然,不知从何而来的风路过,抚平拂珠身上的凤凰火,也抚平了崩毁的锻剑炉里的火海。   这风显然非同寻常。   尊者们最先察觉到不对。   困住洛夷川三人的那位立刻收手。   拖住乌致的那些正待撤身,不妨乌致奏出七音,便只得继续与乌致打,分不出什么心神去追溯那风的源头。   只能以眼角余光,看随着那风而至的,是比起饕餮真身,还要更为庞大的四道虚影。   “是四灵。”   有参与过七八百年前,找寻四灵踪迹那场机缘的修士喃喃道:“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灵被拂珠身上的火给逼出来了。”   诚然,逼这个字,不太恰当。   准确来说,是感受到同为神兽的气息,便过来看看。   看看究竟是何人,能惹得凤凰魂息大动。   四灵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众人顿觉呼吸艰难,尊者们也纷纷低下头,以示尊敬。   四灵没有理会。   目光却在洛夷川和洛堂弟的身上顿了顿,显然是察觉出两人血脉。   洛夷川和洛堂弟立刻行古礼。   四灵微微颔首,旋即目光转向白近流,彻底停住。   “是饕餮啊。”   四灵中的青龙如是道。   白近流垂首,低低应了声。   四凶与四灵虽皆为《兽典》所记载的洪荒神兽,但白近流尚未成长为真正的神兽,且他与面前这从元始时代活下来的四灵并非同辈,作出晚辈姿态理所应当。   青龙便道:“不错。”   然后目光上移,望向位于他脊背处的拂珠。   拂珠也在看青龙。   不过此青龙乃为虚影,并非本尊,拂珠没法从那瞳眸中看出什么,只能看青龙对她微微颔首。   “你与我等有缘,”青龙道,“凤凰性洁,难以驾驭,我等可助你一臂之力。”   拂珠这会儿开不了口,闻言心下微动。   四灵看出她有意降服凤凰魂息。   但正值恶战,她又受了伤,暂且没法降服,四灵干脆提出帮她。   青龙似笑了笑。   道:“算作我等长辈,给小辈的见面礼吧。”   说完,龙尾轻摆,淡淡青光凝出。   白虎朱雀玄武也各自凝出光芒,与青龙的那道一起,共同没入拂珠眉心。   “箫韶九成,凤皇来仪。”   青龙悠悠念:“愿卿不负凤皇荣光。”   四灵虚影逐渐淡去。   见四灵这就走了,众人皆长松口气。   四大神兽与生俱来的威压,果真比仙家还要更让人感到压迫。   然后照旧是尊者们最先反应过来。   无需交流,仅是简单的对视,那数位退出百丈的尊者便回到拂珠近前,意图趁她接受四灵机缘的空当,将她灭杀于此。   若灭杀不得……   那便是得罪一位未来必然能与他们齐名的名士,同时还要得罪她背后的万音宗,以及将离和白近流背后的势力。   这后果绝对不妙。   思及于此,数位尊者杀意更重了。   当是时,一界再现,不分先后地朝拂珠抓拢而去。   狂风扑面,拂珠仍旧没动。   只那双眼里,陡然掠过四灵的影子。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明白。   遂在凤凰魂息臣服于她,周身的凤凰火开始渐次熄灭时,她如有所感般,抬起手里的将离,向着已到面前的一界,落下一斩。   此为第一剑。   而后当空横扫,这是第二剑。   拂珠道:“白白!”   饕餮垂首,让拂珠登上他头顶。   接着饕餮头颅猛地一抬,拂珠便自下而上,施展出第三剑,也是最后一剑——   “嗤!”   赤红剑气呼啸而出,所过之处一界全数被刺破,被穿透,于是虚空震荡,裂痕隐现。   然那裂痕,却并非平常所见的漆黑之色。   而是一点殷红,触目惊心。   仿佛这片被撕裂的天,正在流出血泪一般。   霎时,风声立止。   所有人的动作皆停了。   他们站定仰头,望着那点殷红。   起初还没明白那是什么,但很快,他们眼中浮现出的,全是如出一辙的震惊。   这是……   自创剑法……   “该给这剑法取个名字。”   将离道。   拂珠想了很多。   她想起她前世因凤凰火而死,想起她此世因凤凰木而生。   凤凰泣血,不再涅槃,却有新的生命在烈火中诞生。   便道:“就叫凤凰泣血吧。”   第一剑苍天枯,第二剑轮回苦,第三剑凤凰哭。   作者有话说:   99章,燃!   “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尚书·虞书·益稷》? 第100章 圣人   他又要失去她了。   殷红似血。   时间仿佛停滞了, 空间也仿佛凝固了。   此方小世界中,所有的所有皆被定格在原地,唯那点殷红, 以无可阻挡的姿态, 朝着四方蔓延开来。   初时速度不快,如小桥流水的流水一样,众人几乎可以听到淙淙的声响。   很快,流水汇集成河,成江, 成海。   于是刚才还是一点殷红, 此刻已覆盖了整个虚空。   众人望去, 入目所及处处皆红,往上是血泪般的殷红, 往下则是有如岩浆般的赤红。   两者呈分庭抗礼,又浑然一体之势, 充斥了这整座山岳。   而这两者还不甚相同。   一个炽热滚烫,任何胆敢靠近的, 都要被烧成灰烬。   一个则携着神剑特有的冰冷锋锐, 与凶兽独有的凶煞暴戾,令得直面剑法的那数位尊者呼吸都有些不畅,先前被斩裂的一界也像被压制住了, 迟迟未能再张开。   这样的剑法……   “拂珠师妹这是剑道突破了吧。”   之前一直被困,只能干看着,这会儿终于恢复自由身的洛夷川赞道:“拂珠师妹在剑之一道里,已然是登峰造极了。”   旁边洛堂弟点头道:“她这三剑的剑意, 比当年境界要高深许多。”   洛夷川道:“所以你看我当年多有先见之明。”   洛堂弟点头称是。   慕相鹿也说:“拂珠比你厉害。”   洛夷川说:“那肯定啊。”   他要是比拂珠厉害, 殿下老早就看上他了。   慕相鹿又说:“她跟宋如鹤比呢?”   洛夷川说:“这个不太好比吧。”   就像大道万千, 饶是跳出三界外的圣人都没法评判其中哪种道是最优的,哪种是次的,剑道亦然。   柔情似水剑是剑,冷若冰霜剑是剑,杀身成仁剑也是剑。   剑道千万,非同属一脉,根本没法比。   当然就算同属一脉,很多时候也还是没法比较。   慕相鹿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   便又随口道:“反正宋如鹤也比你强就是了。”   洛夷川:“……”   洛夷川:“没关系,剑道这方面,我怎么着还是比慕少主强的。”   慕相鹿对此不置一词。   他又不是剑修,跟他比有什么用。   重新看拂珠,就见她在施展出那三剑后,整个人没再动了。   饕餮也停在原地,硕大瞳眸倒映着漫天殷红,周身凶煞之气愈发浓郁。   浓郁到极致,忽的偃旗息鼓,全部收敛,却是被拂珠身上那股威压给盖过了。   古老威压洋洋洒洒、肆无忌惮地铺展开来,比之那遍布虚空的殷红,还要更教人敬畏。   由于此前拂珠和青龙的对话,并没叫外人所知,故眼下只身怀青鸟神性的慕相鹿,因为青鸟乃凤凰前身的缘故,他轻而易举便觉出那威压属于凤凰。   但他没说。   连洛夷川也没说。   他心里清楚,这是除拂珠以外的人不能够得知的。   遂只道:“看来要等上一阵子了。”   洛夷川道:“那就等呗。反正,”看了看因拂珠自创剑法的出世,终于休止了的乌致那边的斗法,“反正殿下在拂珠手里,谁想争殿下,至少得先扛过四灵留下的威压。”   四灵可是神兽。   此地除了魔尊白景,没谁能扛得住。   于是洛夷川几人开始安静地等。   其余人也开始等。   等待的过程中,越来越多的修士如江河入海般,赶到此地。   这些新来的修士一边好奇之前发生了什么,一边远远眺望沐浴在血色下的巨大凶兽,眯着眼看饕餮头顶。   “这么重的威压,莫非拂珠其实不是人,她也是头什么凶兽?”   “她是人。”   “那总不能是她想借四灵给她的机缘,趁热打铁好叫将离认主吧?”   “不像,将离已经没什么动静了。”   “我倒觉得她像在悟道。”   “悟什么道?”   “剑道?音道?她修的不是剑胆琴心嘛。”   “那有没有可能是跟四灵有关的神兽之道?”   “……”   修士们众说纷纭。   不过有人说中了。   拂珠此刻的确是在悟道。   悟的乃是那半抹凤凰魂息里,所蕴含的北域妖池淬炼了上万年之久的凤凰之力。   青龙说凤凰性洁,此洁意为高洁。   《庄子》有云:“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是故能在凤凰魂息里蕴藏这么久的岁月,这凤凰之力,极其的洁净,也极其的纯粹。   纯粹到拂珠直接就能将这半抹魂息,融入进她的琴心里。   ——放在平常,拂珠绝不会这般鲁莽。   但今日,她有四灵相助。   体内凤鸣与琴声交错不绝,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促使两者融合。拂珠半闭着眼,身上似乎又有凤凰火冒出,连带着下方白近流的身体都热腾腾的。   白近流张开嘴,喷出口犹带火星的热气。   他现在特想找个冰池跳进去降降温。   但拂珠正在关键时刻,将离也不知怎么了没点反应,白近流便恢复刚才一动不动的状态,乖乖巧巧给姐姐当脚垫。   时间飞逝。   不知过去多久,修士们忽觉此地灵力仿佛被谁给全吸扯了去,他们循着望去,赫然是拂珠突破了。   注意到拂珠境界正节节攀升,那速度,让不少人神色剧变。   她这是要一口气到大乘?   尊者们也微微动容。   她若到了大乘,岂非能和他们打得不相上下?   “嘶。”   洛夷川轻轻吸了口气,把玩上善水的动作都停了:“拂珠师妹究竟是什么妖孽化身,她居然就要大乘了?”   慕相鹿道:“她不会。”   她顶多合体。   果然,拂珠境界在攀至合体巅峰时,堪堪止住。   她睁开眼。   眼中凤影与四灵影子先后掠过,一瞬便不见了踪影。拂珠抬头,望向血色虚空中,悄然出现的乌云雷海。   分明是和前世一样的境界,可拂珠却觉得,她的修为、境界、剑道,皆比前世更精进。   比方说此次雷劫,虽有五道,但她只需一剑,便能将其全数斩断!   “哗!”   浩浩一剑由下而上,竟是赶在雷劫劈落前,便先行迎上了那五道玄雷!   “咔嚓!”   响亮到近乎刺耳的雷声,听得众修士皆头皮发麻。   然而没等感慨拂珠此举可谓骁勇,便见那五道玄雷被斩断后,本该迎来的天道嘉奖没来,来的反倒是……   “是圣人!”   有人惊呼。   圣人随雷劫而至——   寻常想象中,圣人亲身降临,应当是极其恢弘的场面。   譬如神鸟在前开路,九天仙音为伴,身披霞光的圣人由无数仙子簇拥着,腾云驾雾而来,举手投足间,有着可令众生倾倒的绝世之姿。   不过眼前所见,两位圣人气度确实非常人所能比拟,但身上却没什么霞彩云锦,更没什么凡人不可直视真容的限制。   至少在场不论何等境界的修士,都能将两人的脸容看得清清楚楚,和从千年前传下来的画像一模一样。   望见这两人,白繁一下子就激动了。   “洛紫来啦!”   它四条腿一蹬,就要从白景怀里跳去洛紫那边。   却被白景眼疾手快地按住。   白景挣了挣,没能挣开白景的手,它立马不高兴了。   “你干吗呀?”小狐狸不满道,“平时不让我去天宫找洛紫玩也就算了,这回她自己来了,我还不能去吗?”   白景道:“她又不是为你来的。”   白繁闻言,更不高兴了。   这还用你说!   它虽然自恋,但也没自恋到这个地步!   “我能不知道她是为谁来的吗?”   “所以你更不能去找她。”   “我就让她摸摸我也不行吗?”   “不行。”   白繁顿时气得尾巴毛都立起来了。   傻白景!蠢白景!   混蛋白景!   分明就是怕它黏着洛紫,会忘记回来找他!   气死媚狐了!   眼看白繁耳朵毛也有要立起来的趋势,白景连忙好声好气地哄,洛紫这次来肯定有要紧事要办,还是先别打扰她比较好。   这边白景连哄带劝,那边随洛紫落足拂珠近处的慕云深,注意到白繁望眼欲穿的眼神,抬手朝它晃了晃。   白繁眼睛一亮。   慕云深同它道:“小狐狸好久不见啊。”   “不遇好久不见!”   小狐狸瞬间不气了。   不仅不气,它全身的毛回归服帖,一双瑰丽红眸弯成月牙,嘴巴也咧得大大的,小尖牙高兴到全露了出来。   白景无奈摇头。   他就知道他地位最低。   那边慕云深打完招呼,注意力又转回到拂珠身上。   诚如离开上界时,打定主意要努力当好准公公,然而真见到让将离主动,且非常情愿地化剑的人,慕云深反倒一个字都没说。   他站在旁边,一边悄摸打量拂珠,一边听他老婆跟拂珠说话。   洛紫先解释先前将离之所以会产生变动,是因为那是他首次出鞘后,又首次见血。   饮了血的剑,和没饮血的剑,自然有所不同。   尤其这血,还是他想认的剑主的血。   洛紫道:“多谢你护住将离。你可以向我许一个愿望。”   拂珠想了想道:“什么愿望都可以?”   洛紫道:“只要在规矩内。”   说着,有意无意的,目光从某处一扫而过。   拂珠注意到这个眼神。   那个方向,应该是乌致。   她一下福至心灵。   乌致先前说,连仙家手段也解不开——   可如果,是圣人呢?   拂珠便道:“那就请圣人替我解了与乌致的同心契。”   闻言,乌致惊声道:“不可!”   然无人理会他。   那由仙路化成的圣人更是眸中漾开一点笑意。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看洛紫淡淡颔首,同意了拂珠的请求,然后和拂珠约定,待她突破大乘之日,便是践诺之时,乌致忽然便感到恐慌极了。   ——拂珠离大乘,只差最后一步。   他突然就有种感觉。   他似乎……   又要失去她了。   作者有话说:   100章!   差不多要开始收尾了~   然后好像没说过吧,慕相鹿的相读xiang,取“无相”之意。   为什么会跟佛教有关,因为昆仑离西天真的很近,他们慕氏自然而然就受了影响,所以给他起名的时候,长辈们很顺手地用了佛教的东西。   ↑以上为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明明是蠢作者最开始设定角色的时候,觉得慕xiang鹿念起来顺口,查拼音发现相最合适_(:з”∠)_   还有景吾的吾,发音wu   应无面,应作姓时读yīng【不过我私心念第四声,因为顺口   曲从渡,曲作姓时读qū【我私心里一直念第三声,顺口? 第101章 合奏   乱琼断剑之威!   看洛紫不仅与拂珠说话, 还许拂珠一个愿望,众修士皆暗暗提起了心。   尤其之前试图争夺将离的那些,这会儿更是面色苍白, 满心的骇然。   毕竟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此番争夺,竟会将两位圣人给从上界争到中界来。   圣人——   有言道,圣人之下,皆为蝼蚁。   纵是上界的仙,以及位于上界之上, 神界里的神, 这些在中界修士看来, 堪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存在,在圣人眼里, 充其量不过是活得稍久些的蝼蚁罢了。   至于他们这些连飞升都做不到的,更是蝼蚁中的蝼蚁。   修士们忍不住窃窃私语。   “等她和拂珠聊完了, 就会过来报复我们吧?”   “看来今日我等皆要命丧于此……”   “唉,时运不济啊。”   “想多了。人家可是圣人, 跳出三界外, 不在五行中,她才不会管我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都为着将离专门下来中界了,还能叫小事?”   “那不然呢?你信不信就算哪天中界毁了, 在她眼里也是小事。”   修士们将信将疑。   话虽如此,圣人不动手,那是圣人超脱,不问世事, 但不代表圣人背后的势力也超脱。   如凌云宗, 如洛氏, 如慕氏,这三方若在今日过后不动手,没得叫世人看轻将离,以为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当得起他们殿下的剑主。   修士们想到这,不约而同地望向洛夷川和慕相鹿。   便见这两位少主只在圣人降临时,上前行礼,而后便束手静立于侧,一言未发。   然他两位越是一言未发,修士们就越是惶恐不安。   总觉得洛夷川已经想好日后报复他们,和对世人表态时要说的话,慕相鹿兴许也在思索该怎么抽取他们体内血气,方能像往常那样把玩在指尖。   修士们更惶恐了。   殊不知那两位少主,看似一言未发,实则早传音不知多少句。   眼下两人正围绕拂珠许的愿望进行探讨。   “同心契是什么?”   出乎意料,这回是慕相鹿问洛夷川。   在涉猎群书上,慕相鹿很有自知之明。   同心契,这一听就不是他了解的。   果然,洛夷川答:“我记得,似乎是用于结亲的一种灵契。”   慕相鹿道:“所以乌致和拂珠算是道侣?”   洛夷川道:“不算吧。”   明显拂珠不承认同心契。   且此前,也没听说有什么她和乌致结成道侣的消息。   “多半是乌致背地里自己搞的,”洛夷川猜测,“他要是光明正大,老早就昭告天下了。”   慕相鹿道:“他不是跟凝碧道君有婚约?”   洛夷川道:“有。但那是凝碧道君在世时定下的,现在应该已经不作数了。”然后陡的反应过来,“拂珠现在也是道君了。”   拂珠的道号也是凝碧。   不过想来没人会用这道号称呼她便是。   慕相鹿没再问了。   洛夷川也没再说话。   两人重新看向拂珠,就见她把将离还鞘,双手递给洛紫。   “殿下今日助我良多,”拂珠道,“他日若有需要,任凭差遣。”   洛紫接过剑,没说什么,慕云深便替洛紫道:“将离才不需要这个。他任凭你差遣还差不多。”   “父亲。”   将离低低喊了声。   细听他的剑吟,并无任何特别的情绪可言,但慕云深还是知子莫若父地对拂珠道:“将离这是不好意思了。”   将离一下闭嘴。   慕云深道:“哦,这回是害羞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将离:“……”   慕云深:“真的好容易害羞啊。”   不遇十分感叹。   明明他和洛紫都不是会害羞的类型,怎么将离动不动就要害羞?   将离:“……”   眼见慕云深还要开口,洛紫道:“走吧。”   慕云深只好把到嘴边的“将离在我跟洛紫面前从没害羞过”,换成:“我们就先带将离走了。等他适应了,再放他回来。”   这也算是侧面地许诺拂珠,只要将离之后仍然认准她,那么他和洛紫就不会棒打鸳鸯,不对,就不会拆散有情人,也不对,就不会阻挠她成为将离的剑主。   万事皆有缘法。   她既和将离有此等缘法,他们当准公婆的,不对,他们当父母的,哪能随意干涉。   反正他瞧着,拂珠以前对她的乱琼剑挺好的。   对将离,应该也不会太差吧。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意思好像是有过经验的,都特别懂该怎么疼剑?   如果将离真认了她当剑主,想来日子不会比他这个当爹的差。   忽略周围一叠声的“恭送圣人”,慕云深边思考着,边化出剑体,随洛紫离开。   来时乘雷劫而至,走时御神剑而去。   三界第一神剑的速度何其快,修士们都没敢眨眼,圣人就已经不见了。   没等他们感慨今日有幸得见不遇,就听震耳欲聋的一道狂嚎,紧接着是巨大的撞击声,灵光与妖光骤然爆开,斗法再起。   循声望去,见是有尊者趁大家目送圣人的空当,兀自攻向拂珠,却被饕餮及时拦住,修士们很是诧异。   将离已经被圣人带走了。   所以还打什么?   却听那尊者冷笑道:“既然已经得罪了你,不若彻底得罪。没了将离,倒要看你还有什么能耐!”   修士们恍然。   原是打算趁将离不在,把拂珠给杀了。   虽然已经得罪很多,但能少得罪一个是一个。   仿佛醍醐灌顶,当即又有尊者上前,以比之前还要再多一倍,甚至是两倍三倍的数量,呈包围之势,气机悉数锁定在拂珠身上。   拂珠沉静地看着。   她是没了将离,但……   她还有乱琼。   “嗖!”   随着拂珠五指一握,乱琼断剑携劲风而来。   所过之处,半是凤凰神火的赤红,也半是乱琼碎玉的雪白。   乱琼还记得它的主人。   还记得它与主人,上至九霄,下抵九幽,何处不曾去过,又何人不曾战过?   纵是断作两半,断剑也仍有断剑之威!   恰此时,那位最先动手的尊者已然重新逼近。拂珠才握住乱琼剑柄,见状下意识将剑横挡。   可她握着的是只有半截的断剑,这点长度并不足以拦住尊者直冲她胸口的法器。   如是三番,其余尊者也都纷纷逼近。若非白近流动用传承天赋,险之又险地腾挪换位,怕是拂珠已经受伤。   好在这么几下过后,拂珠适应了半截断剑的长度。   她足尖轻点,白近流会意,再一次地腾挪,而后主动迎上最开始的那位尊者。   所谓杀鸡儆猴,必是先杀出头鸟——   “当!”   乱琼与法器重重相击,一触即离。   白近流也飞身撤退。   感受到乱琼震颤,拂珠看了眼,还好,没立即出现新的裂痕。   她抬眸,手腕轻转间,将反震之力卸去。随即足尖再点,她与白近流再度迎上去。   这一切委实发生得太快,除乌致立刻掠来,以焚琴哀剑加入新的战局外,修士们犹处在诧异中,这就又打起来了?   这时——   “拂珠!”   竟是嬴鱼到了。   还有独孤杀。   万音宗只来了他们两个。   拂珠回头看见他们,不及细想其余人可是碰着什么事,独孤杀已就地而坐,背上的青骨琵琶翻过来,抱在怀中。   “师妹!”   独孤杀厉喝。   拂珠没应。   人却离开白近流,闪身来到独孤杀旁边。   “铮!”   琵琶声起。   只一声,便激烈如刀鸣剑吟,在场所有人皆耳根一麻。   但这一声到底不是真正的剑吟,因为拂珠已旋身舞起剑来。   “嗡!”   有如作金石声,乱琼虽只是半截断剑,却依然能在返璞归真的剑意下,发出阵阵清鸣。   剑吟声不绝于耳。   琵琶音也绕梁不绝。   两者汇合在一起,奇异而绝妙的,形成了支独一无二的曲子。   众人听着听着,眼皮一跳。   这师兄妹联手奏曲,奏的赫然是《十面埋伏》!   此曲处处皆是埋伏,处处皆是杀机!   这边师兄妹二人奏曲,那边嬴鱼则以本命编钟为他们压阵。   嬴鱼挥袖,和鼎编钟凌空围列上下数排,比任何乐器的排场都要来得更声势浩大。   木槌敲击编钟,似为那师兄妹伴乐般,发出阵阵清音。   “乃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   但听清亮之极的乐音响起,似谁往湖中投了块巨石,本就混乱的场面,顿时变得更加混乱。   再看回这边合奏——   十指如飞。   独孤杀青骨越弹越快。   拂珠乱琼也越舞越快。   快到极致,琵琶音与剑吟声几乎融为一体,再分不出哪个是琵琶,哪个是剑。   只能听得那乐声愈发激昂,似要震得血液沸腾,似要震得地面动荡,更似要震得,这巍巍山岳,都全数崩裂在这支曲子里!   忽而,拂珠一个挂剑,乱琼背到身后去,收了势。   独孤杀也忽然收手。   二人没有言语,却极为默契地各自纵身空翻,面对面地落下。   接着,独孤杀继续弹奏琵琶,拂珠则伸手,五指往他十指空隙间一勾。   “铮铮铮!”   她与独孤杀一起,共同完成了这最后一段曲调。   一曲既成,二人动作同时一停。   那边嬴鱼的编钟也随之一停。   此地骤然变得安静,只余残音缭绕。   下一瞬——   “轰!”   青红两色自青骨琵琶间爆发而出,滚滚如惊涛骇浪,向四面八方席卷开去。   一时人仰马翻,尊者们也被冲得连连后退,甚而接二连三吐出血来。   他们震惊地望向那对师兄妹。   “此《十面埋伏》,乃是我与师妹首次合奏,”独孤杀淡淡道,“意境如何,还请诸君品鉴。”   语毕,音浪翻涌,颠覆整个星门。   作者有话说:   又是个燃章!   下章结束这个副本   “乃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周礼·春官·大司乐》? 第102章 使命   最后的告别。   “你看, 根本不用我出手吧?”   白景对白繁道。   白繁唔了声。   小狐狸赞叹地望着那连凤凰火都要避让的音浪。   不愧是它的救命恩人,真厉害呀。   白繁望向拂珠。   拂珠并未关注前方景象。   她垂眸,看着手里的半截断剑。   先前与尊者法器实打实地对碰过, 也没出现的裂痕, 此时一点一点,迅速却又缓慢的,从断口处向里延伸,渐渐覆盖了整个剑身。   至此,这半截剑该彻底断的。   可剑有灵。   “嗡。”   轻轻的一声剑吟, 似在同剑主作最后的告别。   而后“哗啦”一下, 剑身裂成无数碎片, 掉到拂珠脚前。   拂珠转首,看向因为没有剑柄, 她没法握在手里,便被白近流卡在两角之间的另外半截断剑。   白近流走过来, 没说话。   他身躯变小,小到如同寻常野兽那般, 让拂珠伸手就可以摸到他的脑袋, 他才屈膝半跪,朝拂珠低下头。   拂珠也没说话。   因为白近流头上的那半截断剑,也在刚才的同一时间, 崩裂破碎,断得再无法拼凑。   自然,也再无法恢复如初。   乱琼算是……   完成了身为一把剑,最后的使命。   拂珠将白近流两角间的碎片取下来。   然后她蹲下去, 一片片的, 仔仔细细的, 捡地上的那一半碎片。   旁边独孤杀沉默看着这一幕。   别人不知道,他身为师兄却是最清楚不过,乱琼其实是拂珠亲手锻造的。   那些年,她进过不知多少秘境险地,寻过不知多少天材地宝,费尽千辛万苦,才凑齐足够的深海陨铁,然后千里迢迢去往极北之地,在寸草不生的冰天雪地里,日夜不停地捶打淬炼,方得一口乱琼碎玉的灵剑。   剑成那日,他和师父都在场,他们亲眼见证拂珠祭炼乱琼,从此乱琼成了她的本命剑。   也亲眼见证,自那之后,这把剑陪伴她许多年。   直到被埋入妖池,直到被投入锻剑炉。   直到今日,碎在她的眼前。   独孤杀不知拂珠心里是什么感受。   但无疑,她很不好受。   拂珠捡完最后一枚碎片。   她直起身,用宽大衣袖盛着的碎片满满当当,几乎占满了她的怀抱。   她小心搂着,看向因为先前四灵的现身,从而平息凤凰火的暴动,勉强算是恢复了原状的锻剑炉。   锻剑炉池子里,赤红火焰静静流淌,一派风平浪静之景。   “师兄。”   拂珠出声。   独孤杀道:“怎么?”   拂珠道:“我想给乱琼在这里立剑冢。”   昔年剑成时,是在千里冰封之地。   之后剑断日,是在无边凤凰火海。   如今剑碎了,便埋在此处,想来乱琼若还有灵,也不愿意以这般姿态呆在她身边。   剑有傲气,她知道的。   乱琼也不例外。   “去吧,”独孤杀道,“我和白白在这等你。”   白近流低低应了声。   拂珠便抱着碎片走向锻剑炉。   一路投来无数目光,大多都是敬畏和惧怕,少数是难以明说的复杂,正是出自那些被合奏伤到的尊者。   显然所有人都没想到,一个渡劫期的独孤杀,和一个刚刚晋升合体的拂珠,二者联手,且还是首次联手,其中拂珠更用的是把断剑,造成的杀伤力居然能大到那等程度。   至少在场这些尊者,没谁能做得到。   春生秋杀,天生琴心……   果然厉害。   尊者们看着拂珠走到锻剑炉池边。   此时她手中无剑,白近流和独孤杀也都没在她身边,倘若趁此机会偷袭,十有八九能够得手。   可愣是没哪位尊者再敢动作,连稍微靠近点的都没有,委实是被刚才那曲《十面埋伏》给打怕了。   拂珠便不被打扰也不被拦截的,下到池子里。   于是一如当年在北域妖池,满池的凤凰火都伤不得拂珠分毫,这回她体内融了凤凰魂息,身上犹有凤凰威压尚未消散,锻剑炉内愈发风平浪静,任由她蹚水似的,越走越深。   渐渐的,修士们再望不见拂珠身影。   有人就想离开。   锻剑炉已毁,将离已走,拂珠也杀不了,再呆下去没什么意思了。   岂料刚走几步,就被嬴鱼的和鼎编钟拦住。   这一拦非同小可。   当即锵琅琅的拔剑声响起,被拦住的这人的同门迅速围过来,剑尖纷纷对准了嬴鱼。   这人也道:“嬴鱼宗主这是何意?”   嬴鱼眼皮微抬。   他目光扫过这人拿在手里的,于刚刚收到的传音符。   “怎么就急着走了,”嬴鱼缓缓道,“是想赶回去救人吗?”   这人一下抓紧了传音符。   同门也都面色剧变,剑尖再对不准嬴鱼。   周遭修士们看着这番变动,依稀明白了什么。   便在越来越多的修士收到从别的星门送进来的传音符,眼看着才因《十面埋伏》缓和下来的气氛,又要再度变得焦灼时,拂珠葬完剑,从火光中走出。   拂珠回到独孤杀身边,乌致则在嬴鱼身畔立着。   拂珠没看乌致。   但即便没看,她也差不多能猜出,此刻乌致必然在暗自缅怀着什么。   她能感到他盯着她的目光,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给看穿。   说起来,如果不是乱琼一直在她手里,又她以师妹之名替师姐葬剑理所应当,恐怕乌致早将乱琼抢走。   拂珠记得,当初乱琼的剑鞘,乌致就想从楚秋水那里抢。   不过现在谁都抢不了了。   剑鞘和碎片一起,全被她埋入了锻剑炉地下。   调整好心情,拂珠张了张之前弹琵琶的那只手,指尖似还残留着隐隐约约的丝弦触感。   她以私语问独孤杀:“之前我出帝墓,托张师弟送回去的龙茧草,师兄用了吗?”   独孤杀说:“用了。”   现在青骨的弦就是用龙茧草的丝做的。   不过:“我手法没你好,抽出来的丝容易断。”   拂珠说没事。   等回宗了,她给他做新弦。   反正以往青骨的弦,都出自她手——   对,还有师父。   不知道师父用没用龙灵木。   师父一贯是尽神大鼓的鼓身都快敲裂了,也懒得修整,只她这个当徒弟的还惦记着找合适的木料。   “师父也用了。”   独孤杀微微笑了下,笑容如昙花一现,分外好看:“用的时候一直嚷嚷着说她手生,没你弄得漂亮。回头还是得你重新给她弄。”   拂珠道:“师父就是懒。”   明明在她会炼器之前,尽神都是师父自己动手保养。   是她动了心思想学炼器,结果才刚学点皮毛,师父就一口咬定她手艺好,将尽神交给她,自己清闲当甩手掌柜。   独孤杀认同犯懒这个说法。   但:“师父偶尔也有勤奋的时候。”   譬如盯着他练身法。   否则他不会拿《十面埋伏》来跟拂珠合奏,这支曲子太过于激烈了。   拂珠想了想:“也是。”   她是剑修,身法一贯比独孤杀好。   正因此,别的师兄妹都能玩你弹琴来我舞剑这等风雅事,她和独孤杀却玩不了。他指法什么的都没问题,唯独身法不能跟她很好地配合。   这次练身法挺有效,师兄能跟得上她了。   聊了这么几句,拂珠终于有心思问万音宗别的人。   比方说楚歌峰主杭华章,他是渡劫期,他居然没跟嬴鱼一起?   独孤杀道:“被困住了。”   拂珠问:“谁困的?”   独孤杀目光掠过接收传音符最多的某几个势力:“你被谁围的,他们就被谁困的。”   拂珠懂了。   难怪师兄一到这就喊她合奏,她还以为是他来时路上听说了此地发生的事,不想竟是在她被请战和被围杀之时,杭华章等人也被同一批势力给困住。   所以……   “是太上宗和明心宗?”   “不止。”   “还有元宗。”   独孤杀颔首。   话到这里,终于,嬴鱼也收到了张传音符。   此地顿时一静。   所有人都看向嬴鱼,看他点开传音符,从中传出的是杭华章的声音。   “我们出来了。”   只这么短短五个字而已,却教所有人都听出极浓重的杀意。   好似能凭着这五个字,望见别的星门里,不久前才堪堪结束的一场惨烈杀戮。   独孤杀:“他们要到了。”   果然,很快又是张传音符送来:“我们到了。”   话音落下,破风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杭华章率万音宗众人赶到。   而在万音宗之后,赫然还有着以景吾为首的凌云宗,以及洛氏和慕氏。   洛夷川挑眉。   难怪先前敢困住他和慕相鹿,敢情神剑动人心,脑子一热就什么势力都敢招惹。   四大宗门齐至,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正应洛夷川所想,望着手上身上全是血,来前不知杀了多少人的杭华章,再看看他后面个个血色尽染的万音宗众人,此地氛围瞬间变得紧绷。   先前被嬴鱼和鼎编钟拦住的那群修士,即东海蓬莱第五的明心宗,对上这般的万音宗,竟莫名生出股怯意。   至于元宗,更是颓然到极点。   离这两宗不远,蓬莱第二的太上宗也面色肃重。   以往只道音修小众,万音宗绝对比不过剑修大宗,不承想……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见杭华章一抖袍袖,往地面甩出几个东西。   定睛看去,那是三颗头颅。   不消说,正是分别隶属太上宗、明心宗、元宗的尊者的头颅。   同样的,也正是这三宗负责困住万音宗的领头者的头颅。   三宗齐齐神色大变。   其中太上宗宗主更是愤恨道:“万音宗如此咄咄逼人,就不怕我太上宗开战?”   杭华章没说话。   嬴鱼则诧异一笑:“开战?我正有此意。”   说罢,对太上宗宗主拱了拱手,再对明心宗和元宗的两位宗主拱手:“不若就定在七月十七,我等在仙岛北岸,恭候诸位大驾。”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预计111章正文完结哈,以表本作者对男主的看重【?】? 第103章 回宗   还请主人怜惜。   七月十七, 仙岛北岸。   未料嬴鱼张口就是应战,还直接定了日期和地点,太上宗宗主眼皮一抖。   早年的东海天骄大比上, 就已领教过万音宗手段的元宗宗主, 更是再次感受到何为骑虎难下。   他瞟了眼出发来天端云里之前,力排众议,非要同太上宗明心宗合作的北殷寒石。   然后瞟了眼楚秋水。   ……等等。   楚秋水人呢?   那边拂珠也问:“楚秋水呢?”   独孤杀说:“不知道。”   他好像来的时候,就没见到楚秋水。   恢复人形的白近流也说不知道。   还是白繁被白景抱着过来,挥舞着小爪子给拂珠比划:“她早跑啦!”   拂珠:“什么时候跑的?”   白繁回忆了下:“好多人要跟你争殿下的时候。”   拂珠嗯了声。   那确实跑得挺早的。   “不过她跑得了今日, 跑不了明日, ”白繁爪子收拢成拳头模样, 给拂珠打气,“你们万音宗已经约战元宗, 楚秋水到时肯定要出战,你现在就可以开始考虑该怎么杀她了。”   拂珠摇头:“她不一定会出战。”   媚狐血脉被剥离, 恢复清醒的元宗人不会继续留她。   白繁道:“白景刚才说过啦,这点可以放心, 她绝对会出战!”   被提到的白景点点头道:“除非她自己选择离开, 否则元宗不会主动驱逐她。”   楚秋水现在可谓是真正的声名狼藉。   以前就是任何修士见了她,都得绕道走,现在更是避她如避蛇蝎, 所以她绝不会离开元宗。   毕竟元宗人再不待见她,包括哪怕北殷寒石也不承认有她这个徒弟,但好歹她当初登过名入过册,她是板上钉钉的元宗人, 这点元宗反驳不得, 所以元宗算是她能抓紧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尽管元宗运道已经因她破了。   可不驱逐始作俑者, 还能试试看可否从始作俑者身上榨出点什么,亡羊补牢。   倘若驱逐,破的速度只会更快。   毕竟楚秋水和元宗的气运,真正是纠缠到藕断了还要丝连的那种程度。   “元宗人如果聪明,就一定会让她出战。”   白景道:“都知道她跟你有仇,如能借你的手杀她,那再好不过。”   拂珠自然明白这点。   但有个问题。   便道:“楚秋水死了的话,元宗气运会彻底衰败。”   寻常凡人没点气运傍身,都会困苦一生,更何况修士。   修士修道,一看资质,二看悟性,三看气运。   气运好的修士,随随便便走在深山老林里,都会天降机缘;气运不好的修士,那是呆在人山人海的大街上,也能万中无一的被天降横祸。   由修士们聚集而成的宗门,无疑极其看重气运。   因为宗门强盛与否,往往取决于宗门气运是强是弱。而宗门气运由修士们的气运组成,两者相互哺养、相互成就,所以当初,元宗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收下楚秋水,除媚狐血脉的影响外,也是看她气运还算不错。   ——五百年方出一头,出后即惹天下大乱五百年的媚狐的血脉,焉能气运差?   可也正因楚秋水身怀媚狐血脉,这血脉特有的蛊惑之力,使得她和元宗的气运紧紧纠缠在一起。   以致于楚秋水如果死了,元宗不会迎来剔除沉疴痼疾,重新崛起的局面,只会是随着楚秋水的陨落而覆灭。   白景道:“是这样。”   拂珠道:“元宗会拼着一夕之间宗门覆灭,也要楚秋水死?”   白景笑。   他轻轻抚摸着白繁的脑袋,仿佛在说什么预言似的,叹息般的道:“怎么不会呢?”   对元宗而言,楚秋水死了是不好,但不死更不好。   她的媚狐血脉被剥离,气运不再,相应的,元宗气运也会不再。   没了气运的宗门,那是死对头见了都得说一句可怜。   元宗也算大宗,绝不会容忍自己落得个比山穷水尽还要更绝望的境地。   与其跟着楚秋水一点点地折磨,不如干脆些,快刀斩乱麻,总好过亲眼看着宗门一天比一天更衰败。   反正无论如何,元宗都注定要覆灭,端看元宗是选择在和万音宗开战之前覆灭,还是选择在宗门战之后了。   白景觉得,但凡稍微有点脑子,就会选在宗门战之后。   当然,不排除楚秋水提前留了后手,让元宗在宗门战前覆灭,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也当然,不论元宗和楚秋水之间结果如何,楚秋水都一定会死在拂珠手里。   “愿你宗门战能旗开得胜,得偿所愿。”   白景说着,身形渐淡:“我和繁繁等你的好消息。”   白繁连忙挥爪。   “我走啦,别太想我!”   魔尊的离开,似给天端云里这场混乱,打下了名为结束的标识。   是以等拂珠的天道嘉奖姗姗来迟,她从感悟中醒来,此方小世界内已不剩多少人。   嬴鱼正和景吾说话。   言谈间,似乎是在商量宗门战,凌云宗会派多少道君和尊者进行援助。   洛夷川和慕相鹿在旁边,也时不时地点头,显然洛氏和慕氏同样会予以援助。   对此,洛夷川表示:“若非嬴鱼宗主先开了口,我也是要跟那三宗约战的。”   尤其是太上宗。   玄冥卫已经查明,先前困住他的那个尊者,其实出自太上宗。   在洛夷川看来,大家都是为机缘而来,谁困谁都很正常。可太上宗单单困住他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困住他洛氏别的人,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太上宗给出的理由说什么,提防他们洛氏帮万音宗……   洛夷川理解不能。   本来他是以个人的名义跟拂珠交好,这一搞,他要是不带着洛氏跟万音宗结盟,岂非会辜负太上宗的期望?   还有慕相鹿和他一样,所以慕氏也会跟万音宗结盟。   至于凌云宗,结盟的主要原因在于殿下,这便不用细说了。   总而言之,他们四宗结盟已成定局。   就看到时的宗门战,那三宗会是如何排兵布阵。   见拂珠醒了,嬴鱼和景吾再说了几句,敲定好大致的细节,转头道:“咱们走吧。早点回去,早点备战。”   万音宗人齐声应是。   于是同景吾他们告辞,万音宗众人没有耽搁,即刻离开此方世界。   很快,从天端云里出来,乍看天云峰上仍是云海漫漫,月明星稀的夜景,实则距离进入天端云里那日,已过去很长一段时间。   七月十七,真的不远了。   云舟破云而出,一路向东驶去。   因路上往蓬莱发了传音符,等云舟在万音宗山门前停下,北微和应无面已等候多时。   像北微当先找拂珠,想看她心爱的小徒弟怎么样了,应无面则是迎上嬴鱼,询问有关宗门战的详细事宜。   这师兄妹二人行事相差太大,嬴鱼没忍住,看了北微一眼。   北微无视。   因她已望见拂珠,正含笑等拂珠过来。   应无面注意到嬴鱼神情,道了句:“北微师妹一贯如此,师兄应当早就习惯了。”   嬴鱼道:“是早就习惯了。”   但每每见到,还是不免觉得北微对徒弟的爱重,多过对宗门的重视。   应无面道:“北微师妹还是很有大局观的。”   嬴鱼听出不对:“你们也碰着事了?”   应无面颔首。   大概是嬴鱼等人在天端云里被困的时候,蓬莱这边,太上宗悄悄派了批修士过来偷袭,意图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正是北微最先察觉,方让诸多弟子幸免于难。   也正是北微提议,先按下此事,才令嬴鱼在天端云里动手时,无需再为宗门这边的事分心。   这回换成嬴鱼询问详细事宜。   那边北微已经看过拂珠,此刻正盯着白近流看。   我的个乖乖。   北微一时有些震住。   这出门几十年,白近流居然变得这么正经,果然长大了就是不一样。   短暂的叙旧过后,一众人回到越女峰。   然后北微点了独孤杀的名,她要继续盯他练身法,省得回头宗门战他没法玩合奏,光他自己一个人,会被在身法上钻漏子。   顺便问拂珠要不要一起。   拂珠道:“我得给青骨做新弦。还有尽神,师兄不是说就等着我重新弄吗?”   北微听着,一拍大腿。   对,她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于是祭出尽神大鼓,独孤杀也取下背上的青骨琵琶,师徒二人无事一身轻地去琼花林练身法。   拂珠望着他们的背影,摇了摇头。   就知道压榨她。   “走吧,干活去,”拂珠抱着青骨琵琶,对帮她扛尽神大鼓的白近流道,“大家都在备战,咱们也不能拖后腿。”   白近流说好。   就这样,万音宗上下开始认真备战。   便在七月十六,宗门战即将开战的前一晚,拂珠收到镇守山门的弟子传信,说有人找。   拂珠停下给尽神试音的动作,正要前往山门,人却已经到了。   竟是将离从上界回来了。   白近流暗道不妙。   他张口就问:“你怎么来了?”   不去凌云宗,来万音宗干什么?   将离挑眉。   “我来找我的剑主啊。”   说完化作剑体,往拂珠面前一横。   拂珠不解:“殿下这是……”   将离道:“我父亲和我说,神剑比寻常的剑来得娇贵,需要经常保养。”   拂珠点头。   是这么个理。   “所以,”将离轻笑,“宗门战在即,为保明日不出意外,我需要好好保养一番。”   拂珠沉吟着,继续点头。   将离道:“便先请拂珠师妹给我擦剑吧。”   顿了顿,又轻声道:“还请主人怜惜。”   听到这话的白近流简直要气死。   见鬼的神剑娇贵!   怜惜什么怜惜,他还是三界唯一一头饕餮呢,谁还能在身份上比不过谁啊?   明明姐姐是他一个人的!? 第104章 开战   《三招教你如何对她以下犯上》   完全忘记之前在天端云里, 才下定的要接纳将离的决心,白近流这会儿气得头顶的角都冒了出来。   却在拂珠看过来时,又一下消隐了去。   他才不要让姐姐知道他在争风吃醋。   这太不成熟了。   遂清清嗓子, 表情和语气都不能更正经地道:“姐姐赶紧擦剑吧。”   再不擦, 马上就入夜了。   给剑做保养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结束的。   嬴鱼白天才挨个峰地通知过,要参与宗门战的,明早寅时在山门前集合。现在已经快亥时,没剩多少时间了。   拂珠道:“那白白帮我去取拭剑油,再寻几块干净的鹿皮来。”   看拂珠边说边起身, 要拿她以往做保养时惯用的香, 白近流没忍住, 磨了磨牙。   孰料磨牙声没控制好,叫拂珠和将离听了个一清二楚。   将离是剑体, 看不出可有什么情绪。   拂珠第一反应则是白近流牙疼。   她刚想问他是不是吃坏东西,白近流已扭头出去。   拂珠见状暗忖, 居然疼得这么厉害吗?   于是唤守在外面的婢女剪灯进来,让去找点治牙疼的药。   剪灯才应下, 就听剑吟声响起, 是将离在笑。   将离道:“不用找药。”   拂珠道:“不用吗?我在皇城的时候听过一句话,叫‘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   白白刚才连她都不给看, 可见是疼得狠了。   将离再笑了声。   “饕餮才不是牙疼。”   神剑如是道:“等饕餮回来,你问问就知道了。”   反正他看那饕餮,不像是会对她说谎的样子。   剪灯道:“那婢子还要去找药吗?”   拂珠说:“先不找了。”   等白近流取了拭剑油和鹿皮等一大堆用作保养的东西回来,正按照拂珠习惯, 依次往桌子上摆放, 就听拂珠问他:“你牙疼?”   “牙疼?”白近流纳罕, “没有啊。”   拂珠道:“那你刚才磨什么牙?”   莫非是像小时候那样,需要给他补充些什么成年期妖族专用的吃食?   拂珠正想着,就见白近流的脸腾一下红了。   拂珠问他脸红什么。   白近流摸摸脸,又抓抓头发。   他没回答,只说:“姐姐给将离擦剑吧。”   拂珠说:“你真没牙疼?”   白近流说:“没有。”   他脸更红了。   头发也被挠成鸡窝,他扭头又出去了。   拂珠看着他可谓匆忙逃离的背影,只觉莫名其妙。   没疼就没疼,他脸红什么?   总不能是脸疼吧?   考虑到不管是人是兽,总有点自己的小秘密,拂珠也没将这事往心里去。   她挽袖子净手,问过将离意见,得到点什么香都行的回答,她便点了自己平时惯用的沉香,而后拿起块崭新的鹿皮,开始擦剑。   她动作很熟练,也很轻柔。   将离刚才还能说出“请主人怜惜”的话,这会儿真被怜惜了,他反倒一个字都不说了。   他安安静静地躺在柔软的绒布上,任由拂珠擦完剑体,取用拭剑油进行涂抹。   涂完拭剑油,接下来该是反复擦拭。   这过程所需时间不短,但拂珠无疑很有耐心。   诚然,给刀剑等法器做保养,本来就是特别需要耐心的细致活儿。   等到剑鞘也仔仔细细做了全套的保养,拂珠抬眼,恰好跑去琼花林跟独孤杀练了一整夜的身法,恢复得不能更冷静的白近流回来了。   “该走了。”   白近流说。   话落,外头剪灯道:“小主人,时间差不多了,该出发了。”   拂珠应了声,松开握着剑鞘的手。   剑体化作人体,将离抬抬胳膊,又动动腿。   拂珠问:“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将离最后活动了下肩颈,发出噼里啪啦的一阵脆响,“感觉全身上下的筋骨都被打通了。”   这是他第一次保养。   父亲没骗他,做保养确实很舒服。   更重要的是不用担心生锈。   并没经历过何为生锈,只受慕云深影响太深,偶尔会担心长年找不到剑主,没法出鞘,有朝一日肯定会生锈的将离彻底放下心,同拂珠去和北微独孤杀汇合。   “见过北微峰主,独孤师兄。”   北微颔首:“将离殿下。”   北微身为越女峰主,自是知晓昨晚将离的到来。   她对这位不请自来的殿下没什么意见。   总归现在已经算是半个越女峰人,等以后认了主,那就更是自家人。   自家人进自家峰,谁能有意见?   哦,白近流可能有意见,但跟她有什么关系,她才不是那种会插手徒弟感情生活的蠢师父。插手的多半都脑子有病。   儿孙自有儿孙福,徒孙自然也自有徒孙福。她能把徒弟养大成人就已经够累的了,谁还有空管天管地管这管那,也不怕累死。   她才几百来岁,她还不想英年早逝。   于是哪怕夜里的时候,就已经得知白近流对拂珠的心思,又因为当时白近流无意识暴露出不少,大致也猜出将离想法的北微半个字都没说,只吩咐剪灯带人守好越女峰,等她凯旋。   剪灯笑着应是。   到达山门前,还未寅时。   头顶星光有些暗淡,但还是足够看清,不光是越女峰,几乎所有峰都提前到了。   嬴鱼也正负着手,听他半春秋峰的葛长老念名册。   北微过去,禀报越女峰三人出战。   嬴鱼看了看。   说是三人,其实来了五人。   其中还有个根本不是他们万音宗的……   然嬴鱼什么都没说,只点点头,让葛长老记下。   片刻后,仍旧未至寅时,然在名册上留过名的人已经全部到齐。   等葛长老再点了遍名,确定无一遗漏,嬴鱼抬头看了看天。   星光更暗淡了。   明月也将要隐没,可嬴鱼缓缓看过众人,只觉每个人的眼里,都盛满了比即将到来的天光还要更明耀的色泽。   宗门战——   “走,”嬴鱼挥袖,“太上明心元三宗欺我万音,此行必叫他们有来无回。”   “有来无回!”   众人齐声应着,旋即纷纷御风而起,流星赶月般往仙岛北岸赶去。   仙岛北岸离万音宗不远。   同样的,离那三宗也不怎么远。   不久,天光大亮,旭日初升,万音宗同予以援助的凌云宗、洛氏、慕氏于北岸某地汇合。   同一时刻,太上宗、明心宗、元宗也皆在北岸落脚。   除此之外,还有想观战的一些散修,或小门小派之类,也先先后后地掐着点出现在稍远些的地方。   不过此宗门战规模不算大,不仅观战的人不多,包括像凌云宗的掌教景吾就没来,来的是九剑峰的副峰主。   副峰主先向本该带凌云九剑的队,却在头一晚临时变卦,毫不犹豫地抛下他们这些九剑人,跑去万音越女队伍的将离见过礼,接着便和嬴鱼等人说起对面三宗。   对面那三宗,人数比他们预计的要少。   “我收到消息,太上宗原本也想找几个盟友,但没人愿意来。”   洛氏的情报体系可谓是全中界最完善的,洛夷川便直截了当地分享:“都知道太上宗得罪了谁,原先跟他们交好的都私下勒令门徒,不得支援太上宗。”   倘若支援,被逐出宗门都算轻的。   所以:“一对一的话,一天打个一二十场,差不多十天就能打完。”   洛夷川说着,目光扫过对面三宗,那边和他们一样,清一色全是道君和尊者,没一个合体以下的。   慕相鹿道:“打快点,五天。”   洛夷川:“不愧是慕少主,有志气。”   嬴鱼道:“那就五天。”   此时,红日高升,海天一色,海面覆了层淡淡金红光泽。   嬴鱼身形微动,下一瞬,他出现在一处较为平坦,也较为开阔的山崖上。   他垂眸,看向太上明心元三宗所在。   他道:“开战吧。”   话音刚落,破风声接连响起,不论是双方的参战者,还是观战者,所有人皆来到这处山崖,凌空而立,乍看竟也密密麻麻。   而嬴鱼的身边,已多出个人影。   这人抱拳道:“弟子请战!”   嬴鱼道:“准。”   这名弟子便转身面向三宗,扬声喝问:“敢问哪位道友,来与在下打这第一战?”   “我来!”   应声的是太上宗的一位道君,和这名弟子的境界不相上下。   同样的,两人斗起法来,也颇有些不相上下。   山崖边一棵古树下,独孤杀问拂珠:“你觉得谁会赢?”   拂珠道:“我们赢。”   果然,不多时,太上宗道君被打落山崖,万音宗弟子获得首战胜利。   这开门红,令得万音宗士气大增。   太上宗可是蓬莱第二!   他们居然能打赢!   不过……   “我们马上要输了。”拂珠道。   独孤杀颔首。   果不其然,第二场,同样是太上宗的道君应战,然这次万音宗弟子只接了十数招,便遗憾败北。   之后的第三场、第四场、第五六七八场等,不仅太上宗时时应战,明心宗和元宗弟子也纷纷有所应战。万音宗这边的盟友同样各自派出人手,双方皆有输有赢。   及至傍晚时分,火红晚霞铺了满天,今日最后一战要开始了。   这次,终于不再是万音宗请缨,而是太上宗的一位尊者,主动邀战北微。   北微正听俩徒弟猜测,这尊者会跟谁打,未料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她眨眨眼,笑了。   拂珠也笑。   “刚还说师父今天清闲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打脸了。”   “没办法,谁让你师父我名扬四海,清闲这东西,就只能想想。要不要猜猜,为师此战是输是赢?”   拂珠道:“师父能输?”   北微道:“那必然不能。嗯……那就猜我几招能赢好了。”   拂珠说:“这个可以。”   于是目送北微去到那太上宗尊者面前,趁双方互相寒暄见礼的空当,拂珠立即猜测,师父五招内必赢。   独孤杀摇头,说九招差不多。   那尊者他以前见过,一界威力不小。   白近流道:“那又怎么样,咱们要对父父有信心。我猜三招。”   拂珠说:“三招未免也太少了。”   将离听了一圈,说:“那我折个中,七招吧。”   然而他们谁都没猜对。   毕竟北微行事,总是不拘一格。   像道君与道君交手,多用以化身、元神、术法等进行交战,尊者和尊者交手,则是比拼一界,看谁的一界够强,能将对方的一界给撕裂,进而吞噬。   但北微……   众目睽睽之下,她才同太上宗尊者见完礼,然后没等对方摆个什么架势,抑或是展开一界,她已当先祭出尽神大鼓,而后一把扛起,朝对方扔了过去。   边扔边哈哈大笑。   她道:“斗一界有什么意思,不若直接玩这个!”   大鼓携狂风扑面而来,太上宗尊者神色骤变。   当是时,鼓声镗镗,笑言荡荡。   尽神气势之磅礴,之宏伟,可谓惊天动地。   此番正当为:   “舜日谐鼗响,尧年韵士声。   向楼疑吹击,震谷似雷惊。”   宗门战的第一天,便在北微尽神大鼓如雷鸣般的鼓声中,逐渐接近尾声。   等北微扛着尽神从山崖上下来,嬴鱼已吩咐众人就地宿营,他们要将这宗门战彻底拿下,才有脸回去。   许是拿尽神砸人砸爽了,北微同独孤杀和拂珠嘱咐了句夜里好好休息,便去嬴鱼那边,难得参与了次有关后续如何调兵遣将的讨论。   师长们秉烛夜谈,弟子们则一起准备宿营,又定下守夜人选,而后便抓紧时间休息。   今日虽未安排他们应战,但想必明日就会轮到他们了。   独孤杀也在检查完拂珠临时居所的安全性后,递给拂珠一支她眼熟的九瓣佛莲香,让她今夜别修炼了,简单的打坐调息即可。   拂珠点头:“我知道,师兄也是。”   目送独孤杀回隔壁居所,拂珠正待点燃九瓣佛莲香,就听将离问她:“今天不擦剑吗?”   他都这么说了,拂珠便从须弥戒里取出拭剑油和鹿皮,开始今日份的擦剑。   白近流在旁边看着,心道将离还算聪明,知道同样的话不能说第二遍。   不过……   白近流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   还请主人怜惜——   这话真的是将离自己想的?   白近流向来藏不住话,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干脆趁拂珠擦完剑,闭目调息的时候,悄悄问将离。   果然,将离说:“是我父亲教我的。”   白近流:“……”   他就知道!   他以前听过个小道消息,说不遇,那岂止是神剑,那根本是剑中之剑!   将离再道:“我父亲说,想要抓住剑主的心,首先得抓住她的手。”   譬如先让她从最简单的擦剑拭剑做起,慢慢养成剑在手的习惯,这样假以时日,她会越来越习惯他的存在,直至将他放进心里。   白近流:“……”   将离沉思道:“我父亲说的似乎有些道理。”   白近流:“……”   岂有此理!   他也要找人教他!   于是大半夜的,拂珠调息结束,睁眼就见白近流正挑灯夜读。   拂珠半是疑惑,也半是好奇。   白白居然这么勤奋?   看白近流一副全神贯注、恍然大悟、如痴如醉的模样,拂珠悄悄走过去,想看他看的是什么书。   不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这么一行大字——   “第三招:教你如何攻其不备,彻底攻陷她的心。”   拂珠:?   这什么东西?   她转眼看向白近流手边摞得高高的一堆书。   《论主人与兽宠那些二三事》《最适合人族的追求之道》《妖族求爱技巧》《双修宝典》……   便在这时,埋头苦读的白近流终于发现站在他身后的拂珠。   他头皮一炸,立马将手里那本《三招教你如何对她以下犯上》扔得远远的。   “……姐姐你听我解释!”   作者有话说:   “舜日谐鼗响……震谷似雷惊。”——李峤《鼓》? 第105章 红衣   杀楚秋水。   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分, 万籁俱寂。   仙岛北岸,皎皎月光映照着金黄色的沙滩,海浪温柔地拍打礁石, 好一派月下海滨之景。   然某处居所里, 某白发青年恹恹跪着,他整个人垂头丧气,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名为“我要死了”的气息。   青衣的道君坐在他对面,正翻看刚才他扔飞的那本《三招教你如何对她以下犯上》。   灵识看书的速度很快。   翻页声哗啦哗啦的,不消数息工夫, 这本书的所有内容就全被过了遍。   拂珠放下书, 沉吟着皱了皱眉。   眼角余光瞄到拂珠表情, 白近流脑袋不自觉越垂越低。   然后就听又是哗啦哗啦的,拂珠开始翻他还没来得及看的那一摞书。   照旧是每本都过一遍, 拂珠眉皱得更深了。   白近流脑袋几乎要垂到地面。   尽管如此,白近流也还是不免有些小小的庆幸。   幸好将离已经睡了。刚才他还眼疾手快地往将离身上施了道妖诀, 好让将离睡得更沉更久,省得他这么丢脸的时刻, 还要被姐姐以外的人知晓。   嗯……   或许不该说丢脸, 丢命比较恰当。   白近流正自忖他恐怕难以活过今夜,翻页声停止,拂珠合上被压在那一摞书的最下面, 同时也是那一摞中可称之为精华的《合欢宗女修真实的一生》。   紧皱的眉松开,她望向白近流。   白近流一下变得紧张起来。   拂珠问:“这些都是谁给你的?”   拂珠觉得肯定是洛夷川。   她眯着眼想现在太晚,等天亮了,她定要将洛夷川好好——   “……鹿鹿给的。”   拂珠一顿。   “你说谁给的?”   “鹿鹿。”   “不是夷夷?你没说错?”   “没有。”   “所以真是慕相鹿?”   “是。姐姐刚才看的时候可能没注意到, 里面有本印着半枚昆仑山印。”   鹿鹿多半也没注意到这点, 否则不会将这本也拿给他。   白近流垂着脑袋想, 不知道姐姐能不能看在他这么坦诚,顺便把鹿鹿也给供出来的份上,对他下手轻一点。   哪怕是罚他扫几十上百年的越女峰,或者罚他抄千遍万遍的佛经,怎么样都行,就是别罚他从今往后不准再靠近她。   他受不住的。   白近流默默地祈祷。   然而拂珠许久没开口。   正当白近流以为,她是在考虑该怎么教训他,就听她说道:“以后不许再找慕相鹿要这种书。”   白近流点头。   拂珠说:“真记住了?”   白近流说:“真记住了。”   然后他做好挨训的准备,却听拂珠继续道:“这些书都是瞎写的,也就你信。”   白近流茫然了。   他愣愣地抬起头:“……啊?”   拂珠:“就说这本,”她拿起《合欢宗女修真实的一生》,信手翻开来,指着上头一句“择一精壮男子,与其双修九九八十一日,可葆肌肤永久滑嫩似婴孩”的内容说,“假的。我以前结识一位合欢宗出身的女修,她说最多只能保持两三天,效果还不如她自己做的面脂好。”   白近流:“……”   拂珠再换了本《千万女修都为之疯狂的礼物》,指着其中“以千花万草装点洞府”的描写道:“这也是假的。这么多灵花灵草放在一起,根本不会香气扑鼻,只会全是要人命的毒气,别说女修了,就是男修也不喜欢。”   白近流:“……”   拂珠继续换:“假的。   “假的。   “假的。   “全是假的,胡编乱造。”   白近流:“……”   白近流双眼无神地看拂珠。   不是。   姐姐你怎么懂这么多啊?   一口气指出所有书里的浅显错处,拂珠对白近流道:“记住了,以后再碰到类似的书,看都不要看,直接走。”   白近流:“……”   他僵硬地点了下头。   拂珠又道:“如果你实在很想知道,可以问我。我不保证我全都懂,但我可以保证我跟你说的都是真的。”   白近流:“……”   他一张脸顿时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他想说些什么,然话到嘴边,一句都没能吐出来。   只能巴巴地望着拂珠,看她双指并成剑指,就要将这些误人子弟的书毁掉。   孰料剑指划过,这些书全都一动不动。原先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崭新如初。   拂珠挑眉。   她再试了下。   比刚才更重几分的剑指点上书皮,拂珠甚至翻开书,尝试割破书页,然而没用,这些书还是老样子,一点点的变化都没有。   白近流看着,干咽了下。   这是刀枪不入啊。   拂珠也无语。   慕相鹿绝对是预料到白近流会被她抓包,才特意准备这些的吧?   洛夷川说慕相鹿是损友,还真没说错。   “我出去一趟。”   拂珠说着,带上这些书就要走。   忽然白近流喊住她。   “姐姐……”   拂珠回头。   他动了动唇,却道:“……没什么。”   拂珠以为他是舍不得这些书,摇摇头道:“你想都别想。”   然后她开门出去,打算找地方把这些书全毁了。   徒留白近流看着她的背影,一句“姐姐不问我为什么会看这种书,算是默认我可以喜欢姐姐,还有追求姐姐吗”的话,被吞回肚子里。   毁书过程不必细提,总之等拂珠处理完回来,推门就见雪白小兽正趴在她床头,乌溜溜的眼讨好地盯着她,小尾巴摇来摇去。   拂珠:“……”   她努力忍了忍,没忍住,摇头笑道:“每次都这样,做错事不知道自省,就知道撒娇。”   “嗷呜。”   小饕餮轻轻叫了声。   没办法,谁让撒娇这招最好使。   小饕餮翻过身,冲拂珠露出柔软粉嫩的肚皮。   意思很明显,让拂珠赶紧过来撸一把。   如果还生他的气,那就再撸两把,直到她消气。   可能真的靠撸饕餮消了气,天亮后,中止的宗门战即将继续,拂珠在昨天崖边古树的位置站定,望见不远处慕氏队伍里的慕相鹿,也没生出要过去找人兴师问罪的念头。   不过,许是察觉到她的注视,慕相鹿主动朝她望过来。   只一眼,他猜到什么,眉心昆仑山印微动,他对她笑了下。   乍看笑容一如既往的矜持散漫,然细观才能品出,那笑容分明满满的都是促狭之意。   拂珠立刻就明白,他猜出白近流被她抓包了。   这个慕相鹿可真是……   拂珠摇了摇头。   慕相鹿则又对她笑了下,大有下次还敢的意思。   拂珠干脆没再看他,转头对白近流道:“我夜里说的话,你都记住了?”   “记住了。”   白近流说着,小心瞥了眼将离,又瞥了瞥旁边的独孤杀和北微。   见将离很随意,同时也没什么意义地回视了下自己,兄兄和父父更是连半个眼神都欠奉的样子,白近流稍感心安。   他便又重复了遍:“真的全都记住了。”   拂珠满意地转回头。   便在这时,今日的第一场斗法,开始了。   不知可是太上明心元三宗昨日结束后,临时商榷调整了策略,这第二日的首战,太上宗的一位尊者当先出马,邀战对象是……   “乌致尊者。”   静立在嬴鱼身侧的乌致闻声应战。   嬴鱼道:“去吧。”   顿了顿,还是嘱咐了句要当心。   乌致颔首。   然后在路过拂珠身边时,他停了停,低声道:“我去了。”   拂珠没说话。   乌致也没在意她回不回话,他说完这句,便径自从空中落到山崖上,与邀战他的太上宗尊者见礼。   眼看马上就要开打,有修士出声道:“不是说乌致不能弹琴了吗?”   听见这话,拂珠心道,是。   但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现在的乌致,只要不碰春生秋杀曲,别的曲子他都没问题。   果然,很快就有修士接道:“没有吧?他能弹。之前在天端云里他就弹了,我看他弹得挺不错。”   “他琴技比起以往确实退步不少,但在这宗门战,足够用了。”   “嗯,当年他自断一手,后果还是挺严重的。”   “是挺严重。不过他琴技退步得再厉害,这七弦琴,他也仍旧是当世第一。”   “没错。且看吧,这一战他必赢。”   拂珠看了看乌致。   他在天端云里时受的伤已经好了,一身黑衣冷极肃极,他一手抱琴,一手拨弦,神情淡淡,端的是曾经拂珠觉得最好看的样子。   诚然,以拂珠现在的眼光,她也还是觉得这样的乌致最好看。   但他怎么样,都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遂没再继续看,她闭目,默念清心诀。   没人打扰她。   直至听到有谁喊了她的名字,拂珠才睁开眼。   这个时候,首战早以乌致的获胜顺利告终,之后来来往往又打了七八十来轮,现在这最后一战,竟是拂珠被邀战了。   而邀战她的,赫然是在天端云里,被白近流真身踹下地的元宗胡长老。   元宗这个优良传统继承得不错。   拂珠想,胡岑跟她打两次,这胡长老也要跟她打第二次。   可能元宗人真的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吧。   拂珠正要迈步下去,却见山崖中央,那比在天端云里时还要更显老态的胡长老抬了抬眼皮。   他语速也更慢吞吞了:“老朽不才,开战前,有两句话想与拂珠道君说上一说。”   拂珠暂且止步:“胡长老请讲。”   胡长老道:“道君可敢不带饕餮,来与老朽打这一场?”   拂珠没开口。   但没否认,就算默认。   胡长老继续道:“道君可敢……”   岂料这第二句话刚开头,就被打断。   “怎么,不让带饕餮也就罢了,你莫非还想让拂珠不带我不成?”   将离轻笑着道:“让她放着我这把剑不用,去借别人的剑?”   胡长老眼皮一抖。   沦为“别人”的洛夷川立即低头,爱怜地摸摸同样沦为“别人的剑”的无为。   然后悄声安慰,没关系,剑对自己的剑主都有独占欲嘛,殿下是神剑,同时拥有人形和剑体,独占欲可以说是常剑的两倍,甚至比两倍还要更多。   他们无为借拂珠师妹那么多次,还都至今没被殿下追究迁怒,这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他们要惜福。   无为微微震了下,似是在回应。   洛夷川便又安慰了番,随即重新看向那完全不知惜福二字怎么写的胡长老。   啧啧啧。   敢戳殿下底线,这位胡长老要倒大霉了。   果然就听殿下又道:“胡长老,依我之见,你这第二句话,还是别说出来比较好。”   胡长老眼皮再抖了抖,却果然没将那第二句话说完。   将离道:“胡长老可还有别的话要讲?”   胡长老摇头。   将离便对拂珠道:“走吧。”   说着化剑,被拂珠握在手里。   徒留白近流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将离和拂珠一起应战。   虽心里不爽居然被将离给抢了先,但拂珠都没说什么,白近流便也只小意地哼了声,没表现出什么来。   毕竟他清楚,拂珠不是那种专门御兽的修士。   所以甭管对方是胡长老还是别的什么人,不让她带他这个兽宠算无可厚非,但不让带将离,这就明显是故意的了。   剑修不用剑——   这还算什么剑修?   尽管拂珠已经是合体巅峰,对上大乘期的胡长老,不说轻轻松松,也确实麻烦不到哪去,但胡长老开口就是老一套的倚老卖老,不让她带他,还不想让她用剑,足见其心险恶。   干脆弄死这个胡长老得了。   白近流想着,看拂珠一步便到了胡长老不远处,先胡长老行了剑礼。   待胡长老回礼,拂珠没有耽搁,立即拔剑。   “锵——”   便在将离出鞘的这一霎,在场所有剑器都震颤起来,自发嗡鸣。   剑修们忙不迭各自按住躁动的命剑,惊叹地望着那把即便在绚烂霞光的映照下,也有如月光星河般的神剑。   固然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已在天端云里看过一次出鞘,没去天端云里的,也通过留影石等看过,可今日所见,还是觉得十分震撼。   神剑只出鞘,就造成这般动静,且拂珠已非当日的炼虚之境,她对将离的驾驭更上一层楼,可想而知等正式开打了,又会造成多么大的动静。   真不知胡长老哪来的底气……   “嗡!”   忽而,清亮的剑吟声盖过此地所有动静,拂珠纵身,当先向胡长老攻去。   这一剑平平直来,毫不花哨,然胡长老不敢大意。   胡长老可谓是提起了十二分的心,来接拂珠这第一剑。   “当!”   两剑相击,似击玉敲金,剑修们只觉耳边一震,灵台都变得清明了。   下一瞬,两剑分开来,而后毫无停顿地再次相击,于是又是击玉敲金的一声响,剑修们灵台更清明了。   两人交手速度极快,一时“当当当当”,剑与剑不停碰撞,间或有火星爆开,战况十足激烈。   有人暗道不虚此行。   观战本就有助于增强对剑道的理解和感悟,观看此等无甚花招,只以最基础、最简单的剑术来对打的战斗,正应那句大道至简,别的修士感受如何不必提,总之剑修们受到的冲击很大。   他们总算明白,为何拂珠身怀天生琴心,却仍选择修剑。   她在剑之一道上的认知和进境,确实让人望尘莫及。   这时,有鸟自远处山林飞来,环绕着山崖盘旋,时不时还配合那两剑相击声似的,发出声声啼叫。   没人注意这只鸟。   所有人都盯着那越发激烈的战局。   很快,又有鸟飞过来。   一只,两只,三只……   鸟越来越多了。   啼叫声也从最初的一道,变成两道,三道,越来越多。   叫声多归多,却多而不乱,同那两剑相击声配合得极好,听不出丝毫不该有的杂音。   聚集起来的群鸟同样多却不乱。它们绕山崖而飞,渐渐形如遮天蔽日之势,从高空投下巨大阴影。   终于有人从观战中醒神,暗道天不应黑这么快,想抬头看是怎么回事。   恰在此时,两剑的相击声被鸟叫声取代。   燕语莺啼,鹤唳凤鸣。   阵阵清越嘹亮如同凤鸣般的乐音,在由无数只飞鸟组成的巨大黑云的簇拥下,呼啸着向胡长老的所在侵袭而去。   这一幕离奇又盛大,所有人全愣住了。   还是嬴鱼出言解释,众人这才明白,原是拂珠在和胡长老对战期间,以两剑的碰撞声、格挡声、冲击声等,奏了一曲《百鸟朝凤》!   若有若无的凤影在拂珠身后隐现,拂珠垂下手,看胡长老毫无反抗般被乐音吞没。   至此,拂珠胜。   她返身往回走。   ——无人知晓这《百鸟朝凤》,是很久以前曲从渡叫她学的。   谱子她还记得清楚,只不知何时能再见曲从渡一面。   正走着,忽然元宗那边传来一阵惊哗。   “明日首战的人选定了,落霞真人出战!”   “邀战人选也定了,是拂珠道君!”   “嘶,这是要把落霞真人送到拂珠手里让她杀……”   落霞真人,楚秋水——   昨日未见楚秋水踪影,本以为是元宗嫌楚秋水修为太低,抑或是嫌其丢脸,不想今日竟将人带来了。   还一来就定下和拂珠对战……   众人全看向拂珠,就见拂珠已经站定。   她回首,像是看了楚秋水一眼,又像是没看。   然楚秋水的面色,还是变得愈发苍白了。   拂珠勾了勾唇。   她重新举步,霞光照耀下,那一身青衣红得格外刺眼。   然而再刺眼,也比不过隔日,即宗门战的第三日,拂珠着一袭红衣出现在山崖上,比之朝阳更明艳,比之鲜血更深重。   对面的楚秋水则脸容白得仿佛死人。   “……拂珠道君。”   楚秋水打从拂珠现身的那刻起,整个人就陷入了恍惚的状态。   她愣愣地看着拂珠,喃喃道:“请赐教。”   “赐教不敢当。”   拂珠很平常地回剑礼。   许是早料到楚秋水会死在自己手里,所以真到了这么一天,拂珠心里很平静,语气也很平静。   然而她平静,却不代表楚秋水也平静。   更不代表围观者们也平静。   因为她说的是:“听闻昔年,楚姑娘曾以凡人之躯,在北域妖池以凤凰火布下绝杀阵。不知我今日可否有幸,亲眼见识一回绝杀阵的威力?”   楚秋水神情一滞。   周遭众人也神色大变。   绝杀阵?   那可是当年……   立即有人看向乌致,有人看北微,有人看独孤杀,还有人看嬴鱼和应无面,更有人朝凌云宗张望,想看景吾有没有来。   但只来得及看这一眼,就又纷纷转回去,继续看拂珠。   因为拂珠又说:“楚姑娘,听我一句劝,你今日若布下绝杀阵,兴许还能对付我,反之只能死在我手里。不知楚姑娘意下如何?”   楚秋水张了张嘴。   “我……”   我什么,她没继续说,但那双手已经颤抖着,开始从须弥戒里取法器。   显然她明白,拂珠说得没错,唯有动用绝杀阵,她才有一丝活下去的可能。   尽管只是一丝。   很小很小的一丝。   但它终究是个可能。   她不想死。   尤其,不想死在拂珠手里。   于是昔年北域,楚秋水提前演算不知多少遍,才敢以妖池为阵盘、凤凰木为节点、她自己为阵眼,佐以诸多上品法器,方成功布下绝杀阵。   而今东海,她没有演算,只匆忙以立足的这座山崖为阵盘、崖上的巨石古树等为节点、她自己为阵眼,佐以少数几件法器,再次布下绝杀阵。   按理说,如今的楚秋水是修士,她再次布下的绝杀阵,应当比初次更厉害才是。   然眼前所见,却教所有人都大失所望。   只因这绝杀阵看着声势不小,散发出来的波动也颇具危险之意,可在场多为道君和尊者,谁能感受不到他们似乎只需一根手指头,就能将这绝杀阵给戳破?   难不成楚秋水在糊弄他们?   “我还记得当日溯源,绝杀阵出来的时候,我只是看着都觉威力深不可测,如今亲自直面,竟成了这样,这……”   “只能这说绝杀阵好生奇特。”   “我倒认为,这绝杀阵或许本就为凡人量身打造。”   “有道理。凡人能用的阵法那么多,不见得每个都伤得了道君。”   “楚秋水除了绝杀阵,还有别的什么厉害的招数吗?”   “没有。”   “她剑术不行,修为也低,她就这个绝杀阵能拿得出手了。”   众人讨论着,更失望了。   还以为楚秋水能像当年那样,以凡人之躯行逆天之举,不想她还是要落得和当年相差无几的下场。   嗯,不能说相差无几。   毕竟当年她可没死,而今日她却要死了。   众人表情各异,唯拂珠神色始终未改。   她看着占据整个山崖的绝杀阵,缓缓点头。   “不错。”   她说。   虽不及当年纵情驱使凤凰火的风范,但已经很像了。   毕竟她也没了乱琼,不好让楚秋水也和以前一样。   “殿下。”   拂珠唤了声。   将离应:“怎么?”   拂珠说:“我可能要暂时将殿下当作乱琼了。”   将离自然知晓当初凝碧道君如何破阵。   他说:“你随便用。”   拂珠说:“多谢殿下。”   “你这就不对了。”   “哪里不对?”   “凝碧道君用乱琼时,会对乱琼道谢?”   不会。   凝碧从未对乱琼说过哪怕半个谢字。   “我知道了。”   拂珠垂了垂眼,再抬起时,她看着楚秋水,目光深邃似海。   楚秋水愣住。   拂珠没再说话了。   她一手执剑,一手屈指,轻轻叩下。   当年她一身鲜血染就的红衣,以指叩剑。   当年怎样,今日便全都还回去。   于是一音出,绝杀破,楚秋水遭绝杀阵反噬,浑身狼藉,心脉也将断。   此番对楚秋水而言,太过熟悉了。   楚秋水睁大眼,不可置信道:“你、你是……”   你是凝碧!   你回来了!   然而她没能说出口。? 第106章 飞升   拂珠就觉唇上一暖。   楚秋水其实知道, 她活不过今日。   她事先有做过预想,她死时会是怎样的场景,她又会说怎样的话。   但她无论如何都没想过, 她死之前竟发现, 她曾怀疑过无数次,又否定过无数次的拂珠,真的是凝碧。   明明,明明……   大抵是急火攻心,楚秋水刚想喊出那深入骨髓的两个字, 然出口却是殷红到近乎发黑的血。   这血很奇特。   丝丝缕缕的凤凰火一览无遗, 活物般在其中缓缓游动。楚秋水一时只觉喉咙里好像有火在烧, 她才抬手摸脖子,就觉得眼睛忽然也生疼, 好像也有火在烧。   不消瞬息,她眼里就爬满了赤红的火焰, 本该黑白分明的眼睛,刹那变成黑红之色, 瞧着分外吓人。   周围修士们齐齐惊住。   这是怎么了, 是要入魔吗?   元宗倒见怪不怪。   “凤凰火又发作了吧。”   “她最近都没发作,我还以为她就此消停了,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她身上有带药吗?”   “带了也没用。”   是没用。   北殷寒石自打在天端云里清醒后, 就再没管过楚秋水。   更别提像以前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认真给她备药,每次发作也都亲自喂她吃药,从不假外人之手,就这还要散尽各种稀世宝物遍寻名医, 只盼她发作时能稍微好受些。   以前北殷寒石是真的将楚秋宠上天。   不过现在, 北殷寒石什么都不给她了。   他连见她都不见。   包括这宗门战, 若非元宗宗主想起楚秋水,特意提醒北殷寒石务必带上她,怕是北殷寒石早刻意遗忘自己还有楚秋水这么个爱徒。   北殷寒石都这般态度,其余元宗人的态度更不必提。   所以这次楚秋水凤凰火发作,她手里还有没有之前剩下的药,她能不能自己吃药,没人知道。   也没人想知道。   反正她活不过今日。   元宗众人漠然看着楚秋水。   那等冷漠,浑然楚秋水就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不。   纵使真的是陌生人,也不见得他们就会冷漠到如此地步。   冷得楚秋水被凤凰火炙烤着,都还能感受到那仿如刺骨般的寒意。   但这寒意,很快就被凤凰火盖过。   凤凰火久不发作,这次突然爆发,使得楚秋水不仅是裸露在外的皮肤,她身体的每一处,皆遍布着赤红火焰。   她体内所有的经脉、骨头,乃至心脏,上丹田的识海,下丹田里的金丹,还有最为重要的魂魄,凡是属于她这个人的,全都在被凤凰火灼烧。   这样大规模,彻底式的爆发,过去从未有过。   楚秋水大致能猜得到,这是凤凰火察觉到她要死了,所以想赶在她死之前,进行最后的狂欢。   楚秋水都快记不得,她被这凤凰火折磨多少年。   今天她终于要解脱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还是疼。   比起被剥离媚狐血脉时那种抽丝剥茧的疼,还要更甚几分。   毕竟这次疼过,她就要死了。   没人会救她。   完全是下意识的,楚秋水望向乌致。   “乌致哥哥……”   她喃喃。   她想说我好疼,她想说我快死了,她想说你能不能看我最后一眼。   可终究只说得出最开始的那四个字。   甚而这四个字,轻得近乎无声,只她自己一个人听得到。   于是乌致便没看她。   他在看拂珠。   不对,他在看凝碧。   他还不知道拂珠就是凝碧……   楚秋水忽然笑起来。   她躺在血泊里,一边笑,一边清晰感受着心脏慢慢碎裂的过程。   原来死是这样的。楚秋水想。   听闻当年,凝碧就是在化骨草上心碎而死,尸骨无存。   如今凝碧将曾经的一切全还给她——   楚秋水慢慢转过头,重新看回拂珠。   看那着红衣的身影,和记忆中毫不相像,却也和记忆中别无二致。   楚秋水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很多年前,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到修真界,第一次入东海登蓬莱,同样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凝碧。   宛如仙境的楚歌峰上,青衣道君语气淡淡的,唤她楚姑娘。   而她……   “凝碧姐姐……”   这句更是无声。   楚秋水动了动唇,似在对那道君说着什么。   然后下一瞬,赤红的火焰吞没了她,从此世间再无楚姑娘。   “——落霞真人陨落了!”   走出很远的拂珠若有所感地回眸。   暖日朗朗,清风徐徐。   红衣的道君像在看那丛凤凰火,又像在看那滩在凤凰火的灼烧下,逐渐消失的血泊。   至于刚刚才陨落的落霞真人,已然尸骨无存。   拂珠看了好一会儿。   难怪天端云里的问天幻境,她事后回想她破开的魔障,总觉得当时遗漏了什么,此刻方知她遗漏的,是和楚秋水有关的魔障。   原来楚秋水也算她心结。   但好在今日,楚秋水已死,她心结已解。   从今往后,她再不会记着还有楚秋水这么个人了。   “可如愿了吗?”   将离问。   “差不多算如愿吧。”   拂珠终于收回目光。   回到崖边古树,拂珠才堪堪站定,元宗已有尊者出列,邀战独孤杀。   独孤杀应战,即刻去到被凤凰火烧得干干净净的山崖上,以青骨琵琶与元宗尊者相斗起来。   无人关注那渐渐熄灭的凤凰火。   所有人都在看那尊者的剑,都在听独孤杀的琵琶。   “铮!”   琵琶声起。   只一声,便已透出股苍凉肃杀之意,可见独孤杀将要弹奏的又是首武曲。   诚然,就拿之前独孤杀与拂珠合奏的那曲《十面埋伏》来说,他在武曲上的造诣确实比文曲要更深些。   正当众人以为,他又要弹哪首传世之作,就见随着独孤杀步法一展,他人飞快后撤,与那元宗尊者拉开距离的同时,他十指于琵琶四弦上交错成影,竟是以旁人根本跟不上的速度,弹了一小段极为密集的曲调。   霎时,乐音之激烈,之急促,令得紧追过来,一剑到得他面前的尊者剑尖一顿,再刺不出去,也令周围听者皆浑身一震。   众人先是有感这曲子居然开头就这么激烈,而后左右询问,这是什么曲子,好像没听过?   “《春生秋杀曲》。”   乌致开口。   乌致遥望着右手不断扫拂,左手也不停绞弦的独孤杀。   各种再繁杂再困难的技巧,经由独孤杀的手,都仿佛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毫无滞涩,也毫无停顿。   乐音愈发激烈。   苍凉肃杀感也愈重。   “曲子共九段,其中二三四为春生,六七八乃秋杀。”   “他弹的是秋杀。”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原是《春生秋杀曲》,难怪他们都没听过。   万音宗这首名扬天下的镇宗灵诀,自万音宗祖师飞升后就再未现世,不想独孤杀竟能弹得出来……   且看他指法熟练的程度,显然他早就修习完毕,只到得今日,方让此曲再现世间。   在场音修们当即全睁大了眼,试图看清独孤杀的手。   更有甚者立刻取出留影石等物,从各个角度记录独孤杀此番弹奏。   至于元宗的那位尊者,则全然被无视了。   连近独孤杀的身都做不到,这一战结果显而易见。   乌致看着独孤杀,很轻地蹙了下眉。   他莫名觉得,独孤杀之所以弹秋杀而非春生,原因在于他。   随着秋杀意境渐深,独孤杀神情虽仍一如既往的冷峻,但那眉眼间,已不知不觉多出股苍凉之气。   春生秋杀,春为生,万物复苏。   秋乃杀,万物凋零。   凋零即衰落,即消亡,即死去。   所以春生秋杀,可生亦可杀——   “铮铮铮!”   很快,以这座山崖为中心,凡琵琶声所过之处,方圆百千里,乃至千万里的植被齐齐枯萎凋谢,放眼望去,大地皆一片枯黄之色,俨然由夏入秋。   渐渐的,天色也暗下来,黑压压的乌云遮住红日,隐隐雷鸣自天际传来,竟是雷劫降临。   众人疑惑。   谁会在这个时候突破?   却见独孤杀抬起头,看了眼空中将要成形的玄雷。   众人一下就懂了,竟是独孤杀要渡雷劫了!   以尊者之身渡劫——   “你师兄要飞升了。”   北微对拂珠道。   拂珠点头:“师兄音道已臻化境,以《春生秋杀曲》飞升理所当然。”   北微道:“是啊,你师兄就算着今日呢。”   否则放着那么多的武曲不弹,偏要弹《春生秋杀曲》?   还不是想在这宗门战上,趁飞升时特有的大动静,给万音宗,当然最主要是给她们越女峰,造势铺路。   “师兄有心了。”拂珠说。   北微哼笑一声:“他岂止是有心。”   他恨不得让她这个当师父的跟着他一起飞升。   开玩笑,也不看看她是能飞升的那个料吗?   当然她一直都没有飞升的打算就是了。   拂珠道:“师兄能安然渡过这次雷劫吗?”   “他肯定能。”   雷光刺目,北微不禁眯起眼,看独孤杀十指拨弦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到她都有些看不清,只能看得清他眉眼的苍凉之气更浓了。   秋杀已至最为激烈,同时也是最为悲壮的第八段落。   雷鸣声越来越响。   便在不少修士纷纷以灵力护住耳朵,围在山崖近处的更是全部远离之时,十方玄雷的第一道,终于落下。   “轰隆!”   这渡劫飞升的玄雷观之已觉可怖,待感受到那仿佛能令此方天地悉数破碎的可怕威压,更是令未曾亲历过的修士们觉得有如天罚。   换作他们,怕是连这第一道都接不住。   不知独孤杀该如何接?   修士们半是担忧,也半是紧张地看向独孤杀。   独孤杀没有抬头。   他怀抱着青骨,十指未停,秋杀便也未停。   秋杀秋杀,万物皆可杀——   那么他杀玄雷,又有何不可?   于是独孤杀五指重重一扫,顿时青骨四弦齐鸣,肃杀壮烈,乐音青光直冲而上!   “咔嚓!”   这一瞬间的爆发,不仅琵琶声盖过雷鸣,连那将将要劈到独孤杀头顶的玄雷,都被青色乐音冲得砰然碎裂。   第一道玄雷就此渡过。   遥观的修士们还没来得及感慨点什么,便听轰隆声再响,这飞升要渡的雷劫竟是丝毫不给人留点喘息的空当,新的玄雷就已朝独孤杀劈落!   “轰!”   雷光更刺眼了。   这下纵使将灵力覆于眼前,也再没法观看,修士们纷纷侧首闭目,以勉强还能用的耳朵,听独孤杀可否渡过这第二道,以及后面的玄雷。   如他能安然渡过,那他便可飞升上界,成一代音仙。   如不能……   雷鸣更响。   然琵琶声始终未断。   不知过去多久,雷鸣和乐音都停了,有修士试着睁开眼,就见雷光消隐,上空乌云正缓缓散去,天光重现。   随着天光一起出现的,是如烟如雾般,比中界最纯粹的天地灵气还要更纯净的仙气。   仙气弥漫间,紫色仙草朵朵绽放,美不胜收。而在仙草的尽头,隐约可见一条呈玉白之色的长长道路。   正是飞升上界必经的仙路。   “恭喜独孤师兄成仙!”   万音宗人最先反应过来,喜气洋洋地对独孤杀道贺。   大胆些的更凑到独孤杀跟前,想近距离地感受何为仙家气儿。   其余修士也连连道贺,恭喜独孤道友成仙。   独孤杀正将青骨琵琶背回背上,闻言向四周颔首。   他神色还是很冷峻,并未生出任何的骄矜之色。   修士们此时终于能够感慨,他应当是早料到自己一定可以成功渡劫,方从头到尾都一直从容不迫。   “师父,师妹。”   独孤杀随意一挥手,先前周遭千万里的地域上,因半曲秋杀而凋零的植被一瞬全部复苏。   仙家手段,确实如天地之伟力,看得修士们皆艳羡不已。   万音越女,当真不错。   独孤杀对古树下,正看着他的北微她们道:“我走了。”   北微道:“走吧。”   拂珠也道:“走吧。”   白近流也说:“兄兄先去上界等我们!”   周围人则躬身行礼,齐声恭送。   独孤杀踏上仙路。   仙路看着很长,然很快就再望不见独孤杀的身影,显然他已离开中界。   拂珠收回目光。   转眼见北微仍在注视独孤杀最后消失的方向,拂珠道:“师兄这前脚才刚走,师父就已经开始舍不得了吗?”   北微回神:“什么舍不舍的,你师父能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   拂珠说:“那师父看那么久做什么?”   北微说:“没渡劫过,就想多看两眼。怎么你还不准我看?找打。”   说着抬手作势要打,拂珠笑着讨饶。   北微轻轻敲了下拂珠额头,终于也跟着笑出来。   独孤杀的飞升,不仅让北微难得伤感了回,给宗门战造成的影响更是巨大。   比方说太上明心元三宗再不敢主动,每每都是要等万音宗这边先出战。   如果出战的是凌云宗洛氏慕氏,没什么,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如果出战的是万音宗的音修,那好玩了,三宗你让我来我让你,等好不容易有人应战,结果万音宗的音修还没见礼,人就已经要认输了。   即便没认输,也撑不了太久,想赢更是难上加难。   毕竟他们无从得知,万音宗还有没有别的弟子也修了春生秋杀曲。   虽说乌致现如今琴技退步,弹不了春生秋杀曲,可万一呢?   还有拂珠,她天生琴心,又独孤杀是她师兄,她修春生秋杀曲不也易如反掌?   基于以上种种原因,三宗一蹶不振,以致于原本预计需要五天才会结束的宗门战,在第四天的上午就草草收尾。   胜者毫无疑问,是万音宗。   “嬴鱼宗主,恭喜啊。”   “同喜同喜。”   万音宗人和盟友们互相道喜,对比旁边格外萎靡的太上明心元三宗,真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其中最愁的,莫过于元宗。   因为从昨日楚秋水死去的那刻起,他们就很明显地感受到气运的流失。   今天更明显了。   他们元宗,真的将要覆灭了。   看着比起元宗其余人,神容要更显得憔悴些的北殷寒石,拂珠正考虑要不要往北域桃花谷传个信,好叫魔尊白景乐上一乐,就听有人道:“拂珠。”   听出是将离,拂珠回头。   将离道:“你现在着急回万音宗吗?”   拂珠说:“不急。”   将离说:“那随我去趟九剑峰吧,我有东西要给你。”   拂珠便同北微说了声,得到句别乐不思蜀忘了越女峰就行的回答,拂珠摇了摇头,师父这是还没习惯师兄的离开,便问可要一起去,也算是拜访她的好友景吾掌教。   北微说不去。   “那师父就当是陪陪我?我还没去过凌云九剑。”   “不去。”   “师父不陪我去的话,我就没法陪师父了。”   “你去你的,反正我不去。”   “那我也不去好了。”   “你找打?将离说的古墟可不一般,它只在上午允许出入,午时后准出不准进。你还不赶紧去?”   “……”   最终拂珠还是和白近流一起,随将离进了凌云宗的队伍。   拂珠知道北微决定的事,没人能劝得动,便在走前给看家的剪灯传音,让剪灯这段时间多照看着点师父。   此外拂珠还分出化身,算是替她陪伴师父,结果挨了好一顿的训,理由是她北微还年轻着,不至于一晚上没徒弟陪就成了孤寡老人。   不管怎么说,拂珠终究是赶在午时前,到达了凌云宗九剑峰的古墟。   此地千沟万壑,葬有千刀万剑,岁月千秋万古。   有风自虚空而来,于是刚刚还很安静的古墟,立时响起无数的刀鸣剑吟。难以言说的古老气息随风流转不断,放眼望去,这从古至今埋葬了不知多少神兵的古墟无边无际,似没有尽头。   然看得细了,还是能看到在那极为遥远的最深处,隐有一座孤峰如海市蜃楼般,在昏黄的剑云中若隐若现。   “寻隐峰,”将离道,“我父亲不遇归位前的沉眠之地。”   有关三界第一神剑的传说,拂珠是自有所耳闻。   那是距今太乙,已有万年之久的元始时代。   彼时不遇剑主毓小仙子身死,以神魂入轮回,神剑不遇于寻隐峰自封剑体,神魂随毓小仙子而去。   无需将离多言,拂珠已然明白,他要给她的东西就在寻隐峰上。   果然,很快将离化剑,带她和白近流往寻隐峰去。   之前离得远还没怎么觉得,这到了寻隐峰前百丈处,拂珠方觉体内灵力仿佛被压制了,那昏黄剑云竟自成一座天然大阵,非不遇认可的气息,绝不能靠近。   将离化出人形,伸手道:“把手给我。”   拂珠把手递给他。   将离便握住拂珠的手,以她掌心面向剑云的姿势,往前一按。   “哗!”   剑云如漠如海,从两人落掌之处向两边分开,分出条狭长的登山之路。   旁观的白近流道:“这就能上去了?”   将离说是。   三人便踏上这条路。   不知可是因为将离乃不遇之子,无意间触动了什么,三人才到得寻隐峰顶,将离正和拂珠说这里留有不遇剑意,刚刚还呈现着白日景象的虚空,顷刻便暗了下来。   周遭剑云也随之变暗,伸手不见五指。   “将离?白白?”   拂珠喊了声,无人回答。   她什么都看不见,只好试探着伸出手。   恰此时,有剑风悄无声息地刮过,拂珠察觉到了,立刻收回手。   但有些迟了,指尖被剑风刮破,流出血来。   也不知这剑风有多凌厉,以拂珠现如今的道君之躯,她能感到伤口没有立即愈合,还在流血。   她便把指尖举到唇边一吮。   唇瓣沾了血。   这点血在黑暗之中,当真显眼得紧。   于是似乎有谁靠近过来,拂珠还没认出是谁,就觉唇上一暖。? 第107章 成仙   “多看我几眼。”   温热感一触即离。   拂珠怔了怔。   好在没多会儿, 眼前黑暗散去,拂珠能看得清了。   她立刻望向白近流和将离。   就见他们两个仍站在原先的位置,仿佛从没离开过。   他们的神情也很正常, 很自然, 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甚至在她看过来时,还能一个问姐姐怎么了,可是碰着了什么事,另一个解释说应当是非九剑人的气息惊动了寻隐峰,方造成刚才那般动静。   拂珠没有说话。   今日之前, 拂珠从没怀疑过自己的第六感。   可今日, 看他们两人的反应, 拂珠不得不怀疑,莫非刚才真是她的错觉?   拂珠对他们两人看了好一会儿。   直看得两人互相对视了眼, 许是没能从彼此眼中看出什么,便只好继续问拂珠。   “拂珠?”   “姐姐?”   “……”   “姐姐你说句话?”   “……”   “姐姐你到底怎么了?”   “……”   “姐姐?”   “……没事。”   拂珠摇了摇头, 对刚才的经历只字未提。   白近流便又和将离对视。   大概是仍旧没能看出什么,白近流看回拂珠:“姐姐真的没事吗?”   “没事。”   拂珠望向先前将离和她说的, 留有不遇剑意之地。   那是一处极其陡峭的绝壁。   绝壁上剑痕道道, 每道皆深不见底。拂珠只看第一眼,便觉无上剑意扑面而来,比之古墟还要更为古老的气息缓缓逸散, 那等极致的凛冽,令拂珠一下就忘记了刚刚的事。   她不自觉走近,伸出手,虚虚触碰着绝壁。   这时, 周围一切忽然变作一团混沌般, 拂珠什么都看不见了。   唯一能看见的, 只面前这道道峥嵘剑痕。   她自言自语:“这便是圣人剑意。”   大道无情——   圣人效法天地,因此也无情。   圣人的剑意便也无情。   可这无情,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无情,所以这剑痕遗留千年万年,未风化分毫;这剑意存在千年万年,也未泯灭分毫。   岁月亘古,大道亦然。   “不止不遇,这里还有很多别的剑意。”   不知过去多久,拂珠心神才从混沌中脱出,就见将离站在她身侧,说:“闭眼。”   拂珠依言闭眼。   将离剑指往她眉心一点。   “……锵!”   霎时,昏黄剑云发出金戈之声,响彻无边古墟。   于是以寻隐峰为中心,这无边无际之地,不论是立在石中,还是躺在水里,抑或是埋于地下的剑,皆响应似的,发出阵阵嗡鸣。   无数把剑,无数声鸣。   剑风也更凌厉了,不再悄无声息,而是如同远古的巨兽在嘶吼般,震耳欲聋。   不过拂珠没空关注这些。   她立在绝壁剑痕之前,似醍醐灌顶,脑中闪过无数把剑的影子。   当先是神剑不遇、龙泉、将离,而后是上古十大名剑轩辕、湛泸、赤霄、太阿等,接着是帝王三剑含光、承影、宵练,更有工布、胜邪、巨阙等绝世名剑。   以及乌致的哀剑,宋如鹤的白剑,洛夷川的无为剑,胡岑的长凉剑,还有断裂前的乱琼剑,万音宗祖师的万音剑,姬彻之锻造的剑,白景的闭月剑,等等等等,拂珠见过的没见过的,全在她灵识里疾驰掠过。   每一把剑皆各具风采,每一把剑皆各有千秋。   而随着这些剑的出现,各式各样的剑意气贯长虹,悉数汇入拂珠识海之中。   她一下睁开眼。   仿佛有剑芒闪烁,她眼瞳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雪亮颜色,正是剑光。   剑光为剑独有。   她因此抬手,神剑将离被她握住,她便借此刻玄之又玄的状态,施展起她在天端云里自创的凤凰泣血剑法。   当时第一剑苍天枯,第二剑轮回苦,第三剑凤凰哭。   而今仍旧苍天先枯,轮回再苦,最后凤凰也仍在哭。   随着最后一剑的落下,铺天盖地的殷红几欲盖过昏黄剑云,看似还是那原本的三剑,可哪怕是旁观的白近流,都能十分清晰地感受到,拂珠剑道又精进了。   将离此举,填补了她过往自学剑道的空白。   看拂珠施展完凤凰泣血后,又重新闭目,将离则从剑体化回人形,不知是欣慰还是怎么地凝视拂珠,白近流想磨牙,但忍住了。   他换成在心里磨牙。   可恶!   就知道耍花招!   他绝不能被将离比下去!   白近流左思右想好一会儿,也没想出他该用什么样的花招讨好拂珠。   还是将离抬头看天,随口说了句威压好像比在天端云里更重,白近流这才记起,他其实很早之前就已经对拂珠耍过花招。   是在北域擎天门王渊的时候。   王渊里那些妖王骸骨,不止有世人所熟知的龙皇九子和凤帝九雏,更有开天辟地时的远古龙凤。   所以当时说的是让拂珠陪白近流治角,实则也是白近流陪拂珠,助她以王渊里的凤凰之力修行,毕竟她能够转世,靠的是和凤凰有关的凤凰木。   白近流抓抓头发。   大不了以后再带姐姐回趟王渊,看能不能再搜刮一遍凤凰之力。   正想着,拂珠重新睁开眼。   眼中剑光淡去,她状态已恢复正常。   “走吧,”将离道,“快午时了,该出去了。”   拂珠这才知,她于混沌悟道,竟悟了一天一夜。   三人这便下得寻隐峰,赶往古墟入口。   才出古墟,抬首便是形如通天巨剑的九剑峰。   此峰直插云霄,气势冠绝古今,不愧为万千剑修心中圣地。   拂珠欣赏着,就听将离问她:“你觉得九剑峰如何?”   拂珠道:“很不错。”   将离问:“如果当初,你不是天生琴心,你可会选择拜入凌云九剑?”   拂珠想了想,答:“只论剑的话,凌云九剑自然适合我。不过我还是更喜欢越女峰。”   将离听罢,没再问,转而说起凌云宗的一首诗。   发间流云木,身上凌云衣。   腰际白玉牌,剑下素玉辞。   流云木,他们进古墟时已用;   凌云衣,将离身上穿着的便是;   白玉牌,好比拂珠贴身携带的万音宗玉符,两者用处相差无几。   如此说来,就只剩素玉辞还没看。   将离便带拂珠和白近流去另一峰上看素玉辞。   那是距今已有万年之久的元始末年,神剑不遇自封前曾一剑斩地,地陷三千丈,白水涌出成白江。不遇剑意于白江流连九日九夜不退,一名唤素玉的剑仙受到启发,便以剑为笔,写就一行草书。   这草书苍劲血红,威力巨大,湛湛风骨颇似三尺青锋。后人观摩时往往受益匪浅,遂逐渐成凌云宗一大著名景观。   观摩过素玉辞,拂珠又去凌云宗主峰拜访景吾。   景吾正指点徒弟练字。   见拂珠来了,他停笔,含笑说了句恭喜。   既是恭喜宗门战万音宗获胜,也是恭喜独孤杀飞升成仙。   拂珠道谢,顺便代北微向景吾问好。   不久,一壶茶喝完,拂珠同景吾辞别,出了凌云宗。   凌云宗山脚即是白江。   这白江便是前世拂珠死后,北微渡白江进凌云宗,请动景吾出面,好在独孤杀状告乌致一案上施压的那条白江。   记起北微师父说,若不让此案公之于众,便要去白江前跪个十年百年的话,拂珠的心一下变得柔软。   回越女峰陪师父吧。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白天陪北微浇花种树,击鼓吹笙,夜里陪北微沐浴焚香,打坐入定,很是有种清修之意。   起初北微还挺感怀。   大徒弟这一走,她想盯人练身法都没法盯,她小徒弟的身法根本用不着她操心。   然后没几天,北微就有点烦了,怎么小徒弟比大徒弟还粘人?   是以这日,眼见拂珠挽着袖子过来,要帮她浇水,北微啧了声,转着手里的水瓢道:“珠珠你这成天跟着我,你就没别的事做吗?”   拂珠说:“没有。”   北微说:“你没有,我有。”   拂珠说:“哦。”   然后就站在那不动了,一副我不帮忙我就看看的样子。   北微再啧了声:“行了吧你,你师父又不是那种伤春悲秋的小女子……”   话未说完,一只纸鹤悠悠飞到北微面前,北微顺势吹口气。   纸鹤瞬间变得鼓胀,连带传音的语声也变得鼓胀。   但还是能听得出,语声说的是元宗覆灭了。   而和元宗覆灭的消息同时来的,是远在皇城的大田鼠给拂珠的传音符。   “夫人有些不太好。”   大田鼠这么说。   拂珠皱眉。   前不久她跟家里联系的时候,乔应桐还好好的。   怎么突然就……   北微道:“珠珠赶紧去皇城吧。”顿了顿,“如果……”   如果什么,北微没说。   但拂珠明白。   拂珠没有耽搁,点点头就要动身。在旁边琼花堆里打滚玩的白近流闻声冲过来,蹲在拂珠肩头,跟她御剑赶往中州皇城。   以神剑御剑速度委实快极,不消瞬息,皇城东城门已近在眼前。   拂珠带白近流下地,对将离道:“殿下先回蓬莱吧。如果……”   如果什么,她也没说。   但将离同样明白。   他便道:“若是需要我帮忙,随时喊我。”   拂珠说好。   将离就此折返,拂珠也转身进城。   从初入元婴,到现如今的合体巅峰——   算算时间,拂珠已足足四十五年没有回来。   以致于她叩响姬家大门,开门的竟是位头发花白的老者。   拂珠依稀认出老者的眉目,是她少时,常常给晚归的她留门的那个门仆。   像拂珠还认得门仆,门仆却已认不得她。   年迈的门仆眯着眼努力看她,茫然好一会儿,才终于记起她是谁。   “姑娘……姑娘回来了!”   门仆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这么一声。   这一声出来,刚刚还显得安静的姬家,立刻充斥了各种各样的脚步声。   有匆忙往里走,要给家主和夫人递话的,有急急往大门这边走,要迎接终于回家的姑娘的,更有走着走着忽然停住,苦笑着说老了,腿脚不行走不动了,没法第一时间看到姑娘了。   拂珠垂眸。   待大门彻底打开,她抬眸,映入眼帘全是如门仆那般,头发花白着,甚而身躯佝偻,步履蹒跚的老人。   连同当初和拂珠同龄的丫鬟丹愫,如今也已作老妇人打扮,不复曾经青春年少。   拂珠看着他们。   他们也在看拂珠。   几十年过去,拂珠还是当初离家时的样子,姬家人却都老了。   更有已经去世了的。   余下还活着的仆从里,有人眼神已不怎么好,跟门仆似的看半晌才认出拂珠,沉沉地感叹姑娘都没怎么变;有人是记性不好,一下子记不起拂珠,却又觉得眼熟,便询问刚说的姑娘是谁。   “还能是谁,咱们姬家可就这一个姑娘。”   这话一说,围在一起的仆从们齐齐让开路,正是姬彻之和乔应桐到了。   便如大田鼠所言,乔应桐有些不太好,她是被左右搀扶着过来的。   姬彻之身体倒还勉强可算硬朗,只比起上次用传音镜和拂珠联系时,发间银丝似更多了些,面上皱纹也更加深刻。   连他都这样,不太好的乔应桐自然更显得苍老。   她声音也是苍老的。   “我的小珠珠回来啦。”她说。   说着就笑了,挥退搀着她的左右,朝拂珠张开手:“小珠珠快让娘抱抱。”   拂珠动了动唇。   她想喊她,可话到嘴边,什么都说不出口。   只得走过去,像小时候乳燕投林那样,小心地埋进乔应桐怀里。   还是熟悉的气息,还是熟悉的怀抱。   可气息里夹杂了一丝衰老之意,怀抱也透出种力不从心。   她老了。   几十年的光阴,对凡人来说太过漫长了。   “娘。”   拂珠终于喊出口。   然后从乔应桐怀里抬起头,对姬彻之喊了句爹。   姬彻之也在笑。   不知是因为年纪大了,就爱说话,还是看出仅简简单单的一个拥抱,乔应桐就有些疲惫了,姬彻之道:“珠珠累不累?饿不饿?想吃什么,爹去厨房给你做。”   这时,总算发现拂珠肩头的白近流,便问:“白白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白近流原要说不吃。   他怎么可能让一大把年纪的人下厨。   但看拂珠还呆在乔应桐怀里,白近流想了什么不得而知,他回答姬彻之:“谢谢爹爹,我想吃奶糕。”   “奶糕?”   乔应桐眼睛一下亮了。   许是没想到,几十年过去,还有人惦记奶糕。   她低头看拂珠:“珠珠想吃奶糕吗?娘给你做。”   拂珠说:“我不吃。”   乔应桐说:“那想吃别的?”   拂珠说:“别的也不想。”   乔应桐为难:“那怎么办?你总不能什么都不吃。”   拂珠站直了说:“我什么都不吃。娘和爹有想吃的东西吗?”   姬彻之说没有。   乔应桐则又笑了。   她轻声说:“珠珠,娘老啦,你爹也老了。”   很多东西都吃不下了,也吃不动了,心里再想也不行。   拂珠沉默。   乔应桐便说:“不吃就不吃,让你爹去做奶糕,做好了咱们一家人坐一块说……”   话到一半,她突然摇摇晃晃的,整个人往前倒。   守在左右的仆从还没伸手,拂珠已经将乔应桐接了满怀。   这一接方察觉,乔应桐体重有些偏轻,甚至抱着还有点硌手。   可她没生病。   就只是老了。   拂珠望向姬彻之。   姬彻之和仆从们一样,并未因乔应桐的忽然昏倒,露出特别的担忧之色,显然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   “你娘又睡着了,”姬彻之道,“把她送回房,让她再睡会儿吧。”   拂珠说:“不用请大夫吗?”   姬彻之说:“请过了。”   拂珠便趁着抱乔应桐去正房的路上,指尖搭在乔应桐手腕,灵识悄悄往里过了遍。   确实是不用请大夫。   或者说,即便请了也没什么用,大夫只会说大限将至,可以着手准备后事了。   ——拂珠的灵识告诉她,乔应桐的身体正慢慢趋向某个临界点。   正常的衰老,然后……   正常的死亡。   所以房内不像别人家那样有药味,而是泛着淡淡的檀香味道,专给乔应桐睡觉安神用的。拂珠才将乔应桐放上床榻,还没盖被子,乔应桐就醒了。   乔应桐神情肉眼可见的迷糊。   她迷迷瞪瞪地看着拂珠,过会儿彻底缓过来了,说:“我又睡着了啊。”   拂珠说是。   乔应桐叹口气:“难得你回来,我可不想又成天成夜地睡。”   姬彻之这时倒了温水过来,半扶起乔应桐,让她喝水。   乔应桐就着姬彻之的手喝完,往后垫了被子一靠,同拂珠说话。   因拂珠在天端云里很是出了回风头,加之前几日刚结束的宗门战,她师兄当场飞升,所以不仅东海,皇城这边早传疯了。乔应桐便问拂珠,仙路长什么样,好走不好走。   拂珠大致描述了,乔应桐又问她师兄去上界,她师父怎么样。   拂珠才说师父嫌她粘人,乔应桐就笑了。   笑着笑着咳嗽起来,姬彻之给她拍背,又倒了杯温水让她喝。   乔应桐说:“怎么还要喝水啊?”   姬彻之说:“难不成你想喝药?”   乔应桐撇撇嘴,认命喝水。   喝药……   拂珠扫了眼靠墙的一面柜子。   凭她的感知,她上次离家前备下的种种丹药,以及过去几十年里不断让人送来的丹药,全在柜子里放着,没怎么动。   她便问:“娘没用延寿丹吗?”   延寿丹,顾名思义,延年益寿,专为凡人调制。   “用了,用了一颗,”乔应桐边喝水,边看了眼那面摆满丹药的柜子,“不过味道不太好,我就懒得再用。”   拂珠问:“爹呢?”   乔应桐说:“你爹好着呢,他才不用。”   拂珠没说话了。   延寿丹不是多么珍贵的丹药,但多的是凡人为其倾家荡产,想活得更久一点。   而她家居然都没人用。   “娘已经活很久啦,七老八十了都,”乔应桐慢慢说道,“托珠珠的福,娘这一辈子没病没灾的,好得很。就是现在时候差不多了,该到了。”   所以什么延寿丹,还有这个丹那个药的,她都不想用。   长命百岁是好。   可顺应天时也很好。   她这么多年,从来都是这样过,如今更该这样。   她才不想活成别人口中的老不死。   “好在娘的珠珠还是这么年轻漂亮。”   乔应桐伸手抚摸拂珠的脸,力道很轻,生怕自己变得粗糙的手指会伤到这冰肌玉骨。   她目光很暖,也很平和。   她说:“只要珠珠好好的,娘光是看着都觉得高兴。”   拂珠蹭蹭她的手:“那娘多看我几眼。”   乔应桐说好。   她对着拂珠看了一眼又一眼,没等姬彻之做好奶糕端过来,她又睡着了。   拂珠将她扶进被窝,盖好被子,让丹愫等人在旁边守着,便去厨房找姬彻之。   姬彻之正给奶糕摆盘。   拂珠洗了手帮他,他说:“你娘又睡着了?”   拂珠说:“嗯。娘最近一直这样吗?”   姬彻之说:“上个月开始的。”   上个月是隔几天才会突然睡着一次,这个月变成每天都要好几次。   为此,乔应桐悄悄跟他说,或许哪次她睡着了,就再醒不来了。   她让他提前做好准备。   拂珠听完了,问:“爹最近有哪里不舒服吗?”   姬彻之说:“你娘都说我好着。”   正巧奶糕摆完,拂珠顺势圈住姬彻之手腕。   姬彻之说:“怎么样?我好着呢。”   拂珠嗯了声。   相比乔应桐的消瘦,姬彻之小臂明显结实得多,肌肉也有,他年轻时练出的好体格到现在都没怎么消退。   甚至他今早还在打太极。   “你娘白天睡不久,一两刻钟就能醒,”姬彻之沏壶茶,让拂珠一并端走,“先随便吃点糕垫垫,等中午了再给你做好吃的。”   拂珠说:“不用啦,中午我来做吧。爹跟娘都没怎么吃过我做的东西。”   姬彻之听了,也不跟她争,边说乔应桐最近的忌口,边往正房走。   正房里,果然乔应桐又醒了。   大约是两觉睡得够了,这次乔应桐显得很精神。   她招手让拂珠赶紧坐过来,不忘问姬彻之:“你放糖了吧?”   姬彻之说:“放了。”   于是小桌子搭好,没放糖的一盘奶糕搁在乔应桐面前,放糖的两盘搁拂珠这边。   拂珠当先咬了一块,又喂白近流一块。   还是记忆中的那个味道。   两盘奶糕很快瓜分完,乔应桐看着,将她没动的那盘推过去:“吃吧,想吃多少吃多少,这玩意儿不顶饿。”   拂珠说:“以前娘都不准我多吃。”   乔应桐说:“你那时候年纪小呢。”   拂珠说:“我记仇,等会儿娘也不准多吃。”   乔应桐笑言这是翅膀硬了。   不过等拂珠真做好饭菜端来,不知可是特意加了什么东西,味道出奇的好,也出奇的合乔应桐的胃口,但乔应桐很克制,真的没多吃。   她吃多了会不舒服。   饭后拂珠陪乔应桐散步,散完步午睡,午睡完起来,乔应桐突发奇想,要带拂珠出去逛一逛。   这几十年,皇城又有了不小的变化。   顺便还能炫耀,她女儿是道君了,名士榜上排名可高了。   拂珠没有答应,转头问姬彻之。   姬彻之道:“出门倒是能出门,不过可能没走两条街,又得累睡着。”   乔应桐道:“有珠珠陪着,我才不会累。”然后没等姬彻之接话,她又想到什么,“马上要八月,中秋快到了。中秋那天出去好了。”   姬彻之说行。   总归中秋出门的人多,在大街上肯定走不快,就也不会太累。   遂定好中秋当日举家出门游玩,乔应桐絮絮地跟拂珠说到时候他们直接走小路出城,城外看月亮比城里的更大更圆。   然而他们并没能过这个中秋。   因为七月过后,八月刚到,乔应桐开始睡很久。   她成天成夜地睡,清醒的时间甚至不足一个时辰。   到得中秋前的最后一天,她更是睡得连水都喂不进去。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就今晚了。   姬彻之看向拂珠。   拂珠没说话,只缓缓点了下头。   于是送走大夫,大白天的,姬家杜门谢客。拂珠和姬彻之在乔应桐床边守着,丹愫等仆从也在守。   守到晚间,乔应桐醒了。   之前乔应桐虽整天整夜地睡,但哪怕睡醒了,她眼睛也是浑浊的,似蒙了层雾翳,看人都看不分明。今日那层雾翳消失了去,她精神抖擞,眸中带笑。   她说:“我可终于睡醒了。”   拂珠说:“要起来吗?”   乔应桐说起。   拂珠便扶她起来,在丹愫的帮助下给她换衣服,清理梳洗。末了她还自个儿挑了两套首饰,她戴一套,拂珠戴另一套。   拂珠听话地戴上。   戴好了,乔应桐看着拂珠,心满意足道:“咱们珠珠果然是顶顶的大美人。”   然后没等拂珠接话,她又说想去外面走走。   拂珠便和姬彻之陪她走。   这是八月十四的夜晚,街上人不多,但路边已支起各式各样的小摊子,五花八门的,可见明日的中秋将会是多么的热闹。他们一家人慢慢地走,偶尔停步,掏钱买点吃食,但最终谁都没吃,全进了白近流的肚子。   白近流吃得直打嗝。   乔应桐笑他,平时都挺能吃的,怎么今天这么不能吃。   笑着笑着,乔应桐闭上眼,整个人靠在拂珠身上不动了。   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说累了,回家吧。   他们这便回家去。   然后才进家门,乔应桐就倒下了。   拂珠第一反应就是要用灵力护住她心脉,她却反抓住拂珠的手,力气大得出奇。   “……娘要走了,”她这么对拂珠说,口齿清晰,“你是要成仙的,怎么能把灵力浪费在我身上。”   拂珠闻言,眼眶红得厉害。   她之所以没像别的修士那样斩断凡尘亲缘,离家几十年了还记得回来,为的不就是在今日这种时候,留住她想留住的人?   可她不让她留……   “珠珠能回来陪娘度过这最后的时间,娘很高兴。”   乔应桐又说:“珠珠,做人,最重要的是知足。你看你爹都没说什么。”   姬彻之没出声。   围在旁边的仆从也都没开口。   乔应桐便笑叹一声:“这都像什么话……我想睡觉了。”   这次姬彻之应道:“想睡就睡吧。”   乔应桐道:“你让我在这睡?”   姬彻之便带她回正房。   拂珠跟在旁边看着。   看姬彻之给乔应桐掖被角,看姬彻之跟乔应桐说安心睡吧,看姬彻之在乔应桐睡着后,轻轻理了理她微乱的鬓角。   最后看姬彻之转过头来,说:“珠珠。”   他想说什么,却只重复乔应桐的话:“你是要成仙的。你一定要成仙。”   拂珠没应。   她看着薄被下,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直至趋于平静的起伏。   姬彻之说:“珠珠?”   “……我会成仙的。”   那点微末的起伏就此平息。   姬彻之看到了,露出个淡淡的笑:“你娘很开心。”   他又理了理乔应桐的鬓角。   果然,乔应桐嘴角是弯着的。   他握住乔应桐的一只手,对拂珠道:“最后再跟你娘说说话吧。”   说完让出半个身位,拂珠跪坐着,额头贴住乔应桐另只手,却说不出哪怕半个字。   忽然,拂珠感受到什么,抬头看姬彻之。   “爹?”   姬彻之没回话。   房内灯火微暗,他闭着眼,不知何时也睡着了。   拂珠怔住。   良久,她直起身,将姬彻之垂在榻边的那只手挪过来,和乔应桐的握在一起。   灯火更暗了。   这八月十四的夜晚,终于要过去了。   ……   一如姬家过往低调作风,拂珠置办后事也很低调。   只住得近的几家街坊邻居,和本家的亲戚有帮忙送一程,之后便都是拂珠自己操办。   她一个人守灵,一个人扶棺,一个人添土,一个人遣散姬家仆从。   仆从们大都年事已高,同拂珠拜别后,便各自离去。   丹愫是最后走的。   “姑娘,我也老了,该回家了,”丹愫拜别道,“愿姑娘早日得道成仙。”   拂珠道:“我也愿你此后平安喜乐。”   丹愫走后,便轮到大田鼠。   大田鼠却不肯走。   它爪子拽着拂珠裙摆,抹着泪说就不走。   “走吧,”拂珠道,“姬家已经不在了。”   大田鼠哭得更凶了。   它哽咽着说:“拂珠大人,我舍不得。”   拂珠说:“我也舍不得。”   可姬家已经没人了。   大田鼠险些哭晕。   待大田鼠终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拂珠锁好姬家大门,又去了姬彻之和乔应桐的坟茔前。   她看着墓碑上的名字,仿佛又看到了生前的他们。   他们要她成仙。   仙者,左为人,右有山,如此方成仙。   所以仙者,首先得是个人。   人有生老病死,天有春夏秋冬,世有悲欢离合。   拂珠于坟前跏趺而坐。   她闭上眼,一念大乘。   作者有话说:   开始完结倒计时。? 第108章 枯荣   他流泪了。   八十一年后。   便如当初天端云里, 圣人随雷劫而至,如今洛紫践诺,和不遇神剑慕云深再次出现在拂珠面前, 也是乘拂珠的大乘雷劫而来。   雷光尚且未散, 雷鸣亦是未歇。   崭新如故的坟茔前,拂珠跏坐着,没有起身。   她也没睁眼,仍沉浸在刚刚渡过雷劫后的悟道之中,周身灵力忽隐忽现。   洛紫见状, 没有叫醒拂珠, 只看看周围由白近流以北域太子的身份, 从擎天门叫来为拂珠护法的诸多妖修,再看看稍远些的一个地方, 开口道:“过来。”   无人答话。   却有一道身影应声走出,玄衣广袖, 瑶琴佩剑,是乌致。   正跪地磕头的妖修们齐齐一滞。   这乌致怎么还在啊?   他不是早被太子殿下给赶走了吗?   洛紫看着乌致道:“你倒是执着, 能在此地守九九八十一载。”   毕竟亲近如白近流都没能一直陪着拂珠, 时不时便要被狴犴喊去擎天门一趟,偶尔还会往万音宗跑。   眼下便是,白近流前几日去了东海, 到现在还没回来。   只有乌致。   这八十一年,不论暑往寒来,暮来朝去,哪怕被白近流赶得远远的, 他也仍在暗中悄悄守着, 未曾离开过半步。   洛紫道:“回北域去吧。”   这句明显是对妖修们说的。   妖修们便又磕了个头, 旋即默不作声地退走。   此地很快只剩乌致。   洛紫却没再同乌致说话,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等拂珠悟道结束。   慕云深倒对乌致很感兴趣。   慕云深万年前随洛紫入轮回,在三千小世界中历经百世万年,才回归此方世界。那万年间,慕云深见过不知多少悲情虐恋,更别提各种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生死绝歌,可谓司空见惯。   不过饶是如此,慕云深也没见过像乌致和拂珠这样的。   说是对有情人吧,拂珠死在乌致手里;   说是有缘无分吧,乌致又死抓着不放。   哦,拂珠已经对乌致没了感情,所以现在是乌致单方面不肯放手。   可他不放手的,是拂珠,还是凝碧?   虽说这两个人根本是一个人,但问题是乌致他不知道啊。   慕云深左思右想都没想通,只好向当事人不耻下问。   “你喜欢的到底是谁?”慕云深问的很直接,“凝碧还是拂珠?”   乌致闻言一怔。   慕云深摸摸下巴:“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难不成两个你其实都喜欢,你想玩那什么坐享齐人之……”   话没说完,乌致道:“凝碧。”   慕云深哦了声:“所以拂珠是凝碧的替身。”   乌致道:“不是。”   慕云深:“那你天天追着拂珠做什么?”   乌致这次没有作答。   不过慕云深大概也明白了,他可能就是借拂珠跟凝碧像,以此来欺瞒自己也欺瞒别人,他仍然对凝碧痴心不改。   虽说这份痴心不假,可慕云深身为看戏人都觉得如鲠在喉,更不用说身在戏里的拂珠了。   真这么痴心,早干吗去了?   “伸手,”忽然,洛紫出声道,“我给你解同心契。”   却是拂珠醒了。   醒归醒,拂珠还是没有睁眼,只向洛紫伸出手。   乌致看着,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了颤。   洛紫正准备取拂珠指尖血,突然察觉到什么,她似笑非笑地瞥了乌致一眼。   这一眼让得乌致顿住。   “你以为,什么是圣人?”洛紫问。   乌致不答。   洛紫道:“别想着能在我面前瞒天过海。”她目光深邃极了,似能看进人心底最深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其存在的地方,“你在想什么,你打算做什么,你过去未来的所有,我全都一清二楚。”   乌致还是不答。   却果然,他什么都没做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洛紫隔空一点,取了拂珠一滴指尖血。   然后转过来,取了他一滴指尖血。   而后洛紫便以这两滴血为媒介,很随意地往空中画了什么。   洛紫画得很快。   寥寥几笔,随着洛紫收势,两滴血交融到一起,缓缓化成个复杂图案。   这图案一分为二,如当初乌致给拂珠结同心契时那般,两枚血红印记分别没入乌致和拂珠的衣襟里。   霎时,两人衣襟下都有淡淡血光亮起,疼痛也在同一时刻生出。   不过不同于当时烙印越深,痛感就越强,这次全然反了过来,血光越亮,痛感就越弱。   直至烙印脱离两人身体,被洛紫信手一点,这仙家解不开,只圣人才能解开的同心契便回归鲜血最原始的模样。   洛紫道:“好了,解开了。”   这一刹,乌致只觉心中蓦地一空。   比之当年,他知道凝碧死了,再也回不来时,还要更令他感到难捱。   他慢慢低头,看着洒落在地的那两道血。   秋风乍起,血色被卷起的尘土盖住。乌致看着看着,面上微凉。   他竟流泪了。   旁边,发现乌致居然哭了,慕云深目光奇异极了。   显然是无法理解乌致在不知道拂珠就是凝碧的前提下,明明刚刚才承认只喜欢凝碧,此刻却因着拂珠流泪。   该说他什么好呢?   深情?   薄情?   还是说,渣?   不遇陷入沉思。   便在这时,拂珠终于睁开眼。   同心契已解,她可以冲击渡劫……   不。   同心契是同心契,她自身仍有魔障。   “枯荣草,”洛紫一眼看出拂珠的为难之处,临走前指点道,“你想过这一关,需要枯荣草来稳定道心。”   枯荣草——   便如那首诗中所写,“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枯荣草含盛衰之力,凭借盛衰之力里的衰,可令魔障短暂隐匿,从而达到道心稳固,不为魔障所惑的效果。   不过枯荣草乃是上界仙草,拂珠自然是没有这种草的。   遂向洛紫道谢,目送她和慕云深离开后,拂珠即刻决定回东海,通过北微找景吾,或者跟上界的独孤杀联系,问问他们手里有没有枯荣草。   她体内的灵力快要压不住了。   而这一去……   往后她恐怕再不会来了。   她与姬彻之和乔应桐的此世亲缘,已结束在八十一年前那个八月十四的夜晚。   此后,不论他们投胎与否,转生与否,抑或是她成仙与否,她都不会刻意寻找他们。   顺应天时——   她也该这样。   这样很好。   于是最后上炷香,拂珠起身,最后看了眼坟茔。   该走了。   却是才转过身,就被乌致捉住手腕。   “你去哪?”乌致问,“你要找枯荣草?”   拂珠不答。   她神色本就很淡,这下更淡。   好在如今她已是大乘巅峰,且马上就要踏入渡劫境,不像过去那样只能任由乌致作为,这次她稍稍费点力气,便挣开乌致。   她道:“同心契已解,我跟你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了。”   所以她去哪,找不找枯荣草,都跟他无关。   乌致默然。   显然他也清楚,以拂珠现在的能力,她若想不让他跟着,不说轻而易举,但也是能够做到的。   可同样他也清楚,他绝对不能失去她。   “天端云里曾经出过神木,枯荣草这种仙草应该也有,”乌致道,“你等一等我,我这就去给你找。”   说罢身影淡去,他已是赶去了天端云里。   他走得太快,并未注意拂珠说:“我不会等你。”   永远都不会。   拂珠回了东海。   不知东海可是最近出了什么大事,一路行来,许多氏族宗门都肉眼可见变得空荡。   包括万音宗也是,守山门的弟子少了一半,各个峰头也不见了许多人。   拂珠疑惑。   到底是什么事?   但她已来不及探究,刚入越女峰,她就在琼花林里坐下了。   “小主人?”   剪灯正在林子里摘花,见拂珠突然回来,险些被吓到:“您……”   话刚开口,就被拂珠打断:“师父呢?”   剪灯便改口:“峰主在东海之滨。”   拂珠一听就懂了,不出意外,各大宗不见的那些人也都在东海之滨。   料想景吾也在此列。   但还是问:“凌云宗的景吾掌教也在东海之滨?”   果然,剪灯点头说是。   拂珠道:“那你帮我给师兄……”   “不用找独孤师兄,”有人截住拂珠的话,“我有枯荣草。”   剪灯闻声抬头:“殿下!”   赫然是将离来了。   于是等乌致费尽千辛万苦,甚而受了不轻的伤,方以最快的速度在天端云里寻到一株枯荣草,循着拂珠压不住的灵力痕迹匆匆赶回万音宗时,就见拂珠已经周身环绕着盛衰之力,准备冲击渡劫。   乌致怔住。   他捧着枯荣草站在琼花林外,整个人一下不知所措。   不是说好让她等他吗,她怎么……   ——“我不会等你。”   乌致终于记起这句被他忽略的话。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方举步迈入琼花林。   他不进来还好。   因为他一进来,随着他一步步靠近,拂珠身上的盛衰之力毫无预兆变得躁动。   才被拂珠以衰逼至一角的魔障得了不可说的助力,骤然暴起反扑,特意被撇开的盛一瞬便盖过衰。拂珠眉心一动,竟是眨眼间便萦绕了股血气。   她唇角也沁出血迹。   虽不知拂珠心有魔障,且魔障是为乌致,但将离还是看得出,她这是被乌致的靠近给惊扰到,导致道心不稳。   将离看了眼乌致。   果然就不该让他跟拂珠接触。   将离刚要动手,阻止乌致继续靠近,就觉眼前一晃,一道灰影自空中扑下。   “姐姐别理他!”   灰影语速极快道:“听我的,深呼吸,守住灵台!”   话落,破风声姗姗来迟,却是白近流通过契约感知到拂珠不对,及时从东海之滨赶回来了。   才扑到拂珠面前,不及坐稳,白近流立即以指风划破他和拂珠左腕。   而后他以左手在上,拂珠左手在下的姿势,令两处腕间的伤口叠在一起,以便两人鲜血共同浇灌契约。同时他右手掐诀,覆在拂珠丹田处,以契约之力为拂珠安抚她体内暴动的灵力。   顿时妖光大盛,盛衰之力也剧烈波动,整个琼花林都为之一震。   雪白花瓣簌簌而落,似下了场雪。   雪挂发梢,拂珠眉心血气缓缓消散,她唇角也不再流血。   道心稳住了。   只要先稳住道心,别的都好说。   腕间鲜血犹在流淌交换,白近流右手印诀改换,这次是以契约之力催动枯荣草的盛衰之力,将盛重新撇开,这样衰自发就能压制魔障。   不知过去多久,魔障再度隐匿消失,白近流重重呼出口气。   旋即转头,低声斥道:“你想害死姐姐?还不快滚!”   乌致不说话。   却是依言滚了。   然而刚出琼花林,乌致就察觉到什么,陡的止步。   刚刚,沉寂两百余年的姻缘线动了。   姻缘线另一半的主人……   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三。? 第109章 祭炼   他怀疑拂珠……   几乎是刹那间, 乌致道心大动。   仍未被景吾收回的灵力锁链一瞬亮起,赶在乌致境界动作前,先行锁住了乌致命脉。   于是下一瞬, 安静许久的境界随着道心的变化剧烈动荡着, 又开始摇摇欲坠。但因有锁链的提前禁锢,境界分明已濒临跌落的临界点,却没真的跌落,只勉强停在临界点的边缘,蠢蠢欲动, 寻找最合适的节点。   似这般境界不稳固, 带来的痛苦是难以言喻的。   然乌致没有理会。   他全然无视了那些痛苦, 灵识飞快沉入元神,去找属于他的那一半姻缘线。   待找到了, 确定刚才的感受并非错觉,姻缘线是真的动了, 乌致抬手便要结印,想试试能否循着那点尚未消失的感触, 探查出另一半姻缘线的所在。   但动手之前, 他突然想到什么,不禁回头,看向身后的琼花林。   此时枯荣草的盛衰之力已恢复正常, 白近流也收了契约之力,从拂珠身前悄然离开,以免打扰拂珠继续突破。   拂珠便一人坐在琼树下,身上发上皆落了琼花, 青衣堆雪, 青丝亦成雪。   她闭目安坐, 唇畔一点残红,既清又艳,却又有着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宁静淡泊。   乌致从未这么仔细地看过拂珠。   从头到脚,从发梢到指尖,从肩头到腰际,乃至是她趺坐的姿势,她催动盛衰之力时双手变换的角度与曲直的弧度,乌致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全部看过。   他眸光逐渐变得晦暗。   为何拂珠此番突破,需要枯荣草?   为何拂珠因他靠近,会道心不稳?   又是为何,拂珠与凝碧如此相像,他以前却从未怀疑过?   有那么一瞬间,乌致甚至想用禁术来破解他以前从未算出过的天机。   他怀疑,拂珠她……   “轰隆!”   忽然雷鸣炸响,是拂珠从大乘到渡劫的雷劫到了。   先前在皇城,拂珠的大乘雷劫是为七道,且由于她本身就处于悟道之中,自然而然进入天人合一的状态,故而即使当时没有白近流和将离在,只她自己也能安然扛过。   但这次,渡劫的雷劫是为九道。   而她刚刚才借由盛衰之力困住魔障。   拂珠抬眸。   因雷劫的出现,白天变作黑夜,唯有不断出现的闪电带起的刺目光亮,方将琼花林照得一片雪白。   便在这片雪白之间,有如月光星河般的少年长身鹤立,银发似比雷光还要再璀璨几分。   “殿下。”   拂珠开口。   待将离望过来,她又道:“将离。”   这一声喊得将离眼底剑光微动。   以前拂珠只喊他殿下。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名字。   她似乎,终于打算要让他认主了。   果然,拂珠冲他笑了下:“这次的雷劫,可能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你愿意做我的命剑吗?”   将离闻言也笑。   他道:“早就等你这句话了。”   语毕,立刻由人形化作剑体,自发到了拂珠面前。   拂珠接住剑,转头让白近流和剪灯走远些,免得玄雷下来,会误伤到他们。   白近流道:“姐姐小心。”   待白近流和剪灯退到琼花林外,重重黑云压顶,仿佛要吞没越女峰般,威压极重。   然则再重的威压,再可怕的九天玄雷,也抵不过神剑出鞘时,那一抹璀璨剑光。   “锵!”   既出鞘,便剑光如月,剑气如虹,这把举世无双的神剑似要撕开这不该到来的黑夜般,在第一道玄雷落之时,由拂珠持仗,从下往上地直直劈去。   此一剑非同小可。   但听“咔嚓”声响,玄雷几乎没怎么僵持,就被赤红剑气劈成两半。   之后的第二道、第三道等,也是没让拂珠费太多工夫,还算平安地全部接过。   及至第八道玄雷也被一剑斩断,拂珠轻轻喘口气。   该最后一道了。   上空雷云缓缓而动,之前响得整个蓬莱都能听到的雷鸣声随之变得沉闷,第九道玄雷即将出世。   拂珠却没再出剑。   在或远或近的无数目光的注视下,拂珠右手抬剑,左手覆上将离剑身,锋锐之极的边刃一下便割破了她的手指。   鲜血流淌,疼痛十指连心。   然拂珠没有半分的犹豫,手直从剑柄滑到剑尖。   如此,整把剑全染了她的血,赤红无比。她没管仍在流血的伤口,兀自左手施诀,右手灵力注入剑体,同时口中默念心诀,开始祭炼。   将离剑身顺应地震颤,一边吸收她的精血,一边承受她灵力的冲荡和淬炼,进行认主。   许是难得的同心,很快以这一人一剑为中心,难以形容的气场不断扩张,神光大放,祭炼大成。   于是最后一道玄雷不过堪堪成形,还未向着下方降落,拂珠已持着认主的神剑纵身入得黑云深处,赶在这第九道玄雷对她发难前,当先一剑平平刺去。   “咔嚓!”   形如吞天巨蟒的玄雷轰然碎裂,无边昏暗忽的一亮。   雷云散去,日光重现,黑夜变回白天。   浩瀚灵泽倾洒而下,不仅将空中的拂珠围得看不清她身形,更落满整座越女峰,甚而还往别的峰头弥漫开去。   周围离得近的如楚歌峰、燕骨峰等,早在雷云刚开始出现的时候,并未前去东海之滨,而是留守看家的师长弟子们就已经在观望越女峰。眼下见拂珠真的成功突破到渡劫,成为尊者,师长们欣慰点头,弟子们也满脸的憧憬与崇拜。   没记错的话,拂珠今年才一百来岁吧?   她简直是宗里最年轻的尊者!   灵泽犹在蔓延,简单的呼吸都觉灵台清明。师长们即刻令弟子们就地打坐,这飞升前最后一次的天道嘉奖非同寻常,他们能悟多久,就尽可能悟多久。   倘若真悟到什么,便是喜上加喜。   万音宗内尚且如此,万音宗外,同样被先前铺天盖地的雷云给惊动,遥遥观看了这场渡劫的修士们更是感叹不停。   “拂珠这是让将离认主了?”   “最后关头才认主,真不知该说她鲁莽,还是该说她自大。”   “她都成功了,必然是自信。”   “不出意外,恐怕过不了多久,她就也要飞升去上界了。”   “越女峰当真不一般啊。”   这时,越女峰上空灵泽变得稀薄,可以看清拂珠了。   修士们便发现,拂珠何止是突破到渡劫。   她甚至一跃到了渡劫巅峰!   想想她上次露面还是八十一年前的合体巅峰,修士们只得继续感叹,天资好就是任性。   别的人修炼百八十载都不见得能突破个小境界,拂珠倒好,一下就从合体巅峰跳到渡劫巅峰。这真是让人想眼红都没法红,委实是差距太大,没有半点的可比性。   最终也只能说句,或许这就是真正的天骄名士吧。   过会儿,灵泽吸收完毕,拂珠回到琼花林。   白近流最先迎上来:“恭喜姐姐!”   剪灯也笑道:“恭喜小主人晋升渡劫。”   随之而来是各峰递来的传音符,内容无一例外全是恭贺。   拂珠简单回完传音符,终于能问东海之滨出了什么事。   “是东海和北域在东海之滨开战。”   白近流道:“姐姐还记得之前在天端云里的时候,夷夷说如鹤师姐没来,是因为她跟北域的妖修干了一架吗?就是那次干架的后续,两边正式开战了。”   拂珠嗯了声。   东海和北域从洪荒交恶至今,开战不算多稀奇的事。   就是……   “狴犴没管这事,”似是看出拂珠在想什么,白近流继续道,“就几个不太受他管束的妖王来了,别的妖王都呆在擎天门里等着看笑话呢。”   “看笑话?”   “父父说了,我可是咱们越女峰的门面,”白近流指着自己道,“堂堂北域太子给东海卖命,那几个妖王谁敢跟我打?”   拂珠道:“肯定没有跟你打的。”   白近流道:“可不是。他们不跟我打,都跟如鹤师姐打。”   前些天宋如鹤以一敌三,场面那叫个震撼。   当然最震撼的是宋如鹤居然打赢了。   看她的修为,应该也快要飞升了。   说完宋如鹤相关,白近流又道:“父父说这次东海绝对稳赢。”   虽稳赢,但东海这边还是缺人。   因为追随那几位妖王来的妖实在太多,并且其中一部分还都很能生,比方说今天东海才打退一拨妖族,明天就可能要面对七八十来拨新生的族群,妖海战术让人不胜其烦。   “那走吧,”拂珠道,“再不去,师父该催了。”   白近流应好。   将离也发出道附和的剑吟。   拂珠这便要御剑走人,却被乌致叫住。   “拂珠,”他道,“我有话同你说。”   拂珠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很淡。   也很平静。   她语气也是平静的,似乎也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我要去东海之滨找师父,”她道,“有什么话,等回来再说吧。”   乌致道:“你不会骗我?”   拂珠道:“不会。”   至少这次不会。   拂珠有预感,回来那日,即是她飞升之日。   届时她人都要飞升了,还会在乎区区一条姻缘线?   姻缘线这种东西,不像同心契那么麻烦,至少待时机成熟,她自己就可以解决。   至于解决之时,可会发生什么事,乌致又会做出何等反应和举措,那就不是她关心的了。   毕竟存在许久的陈年旧伤想要愈合,总得先将残存的腐肉剜去——   乌致于她便是如此。   她总要抛却和乌致往昔的种种,破除和乌致有关的所有魔障,方能再无后顾之忧地飞升成仙。   想到这里,拂珠心境一时十分开阔。   她抬头,看上空蔚蓝天色,心底忽生一股畅然。   她便轻笑了声,道:“走吧。”   见拂珠御剑,和白近流转瞬便消失在天际,剪灯才转身面向乌致,还没开口,就见他袍袖一震,已是跟了上去。   剪灯暗暗摇头。   以前她就时常觉得乌致有些听不懂人话,没想到现在也还是老样子。   真不知嬴鱼宗主到底怎么教徒弟的,好好一个尊者,偏被养成这种性子。   希望他不会添乱吧。   剪灯想,这会儿的东海之滨,可不是玩情情爱爱的好去处。   东海之滨。   此地位于东海与北域交界之处,长长海岸几欲与天连成一线,一眼根本望不到头。   以往这里人迹罕至,妖迹也难得一见,然自从东海和北域敲定在此处开战,这片安静的海域便日夜充斥着剑光与妖光,时不时便有剑修剑出海破,迫得妖族大军溃败而逃,也时不时有妖修化出原型,身躯庞大足以遮天蔽日。   原本战局胶着,两边打得不相上下。   及至仙宗的宋如鹤结束百年闭关,持白剑而来,湛湛一剑如冰似雪,逼退无数妖族,后又以一己之力对上三位妖王不落下风,东海士气大震,战局终于转变,变成北微说的东海稳赢。   所以拂珠这个时候才驰援,其实是有些迟了。   但总归好过不援。   “拂珠师妹可算来了。”   同为东海之天所属,也带了洛氏人参战的洛夷川拄着无为剑笑道:“你再不来,风头都要被你如鹤师姐抢完了。”   然后对拂珠道贺,恭喜她渡劫。   宋如鹤也道贺。   拂珠谢过,给同样是渡劫的两人也道了贺,接着对和当年同闯帝墓时相比,整个人并未有太大变化,但好像气质上多出点什么的宋如鹤说:“这当是如鹤师姐飞升前,你我二人最后一次并肩作战了。”   宋如鹤闻言,眉眼浅浅一弯。   恰似冰原之上雪昙盛开,极致的冷里绽放出极鲜妍的红,这位师姐仍是传言中那般仙风道骨,却又悄无声息地透出种惊心动魄的美。   拂珠正看着她,忽然察觉到什么,若有所感地朝不远处望去。   还未分辨出刚才那股盯视感出自何人,万音宗派人来,要带拂珠去万音宗的驻地,她师父正在等她。   拂珠便与宋如鹤洛夷川告辞,跟着来人走了。   到了万音宗于东海之滨的驻地,迎面就见北微和嬴鱼等人站在一起,说着什么。   见拂珠来了,他们止话,北微招手让拂珠走近。   “师父。”   拂珠才喊了声,还没给嬴鱼几人见礼,嬴鱼看看她,又看看她后方的乌致,心中暗叹,果然拂珠一来,乌致就也跟着来了。   这个孽障。   嬴鱼不再看乌致,眼不见为净。   他对北微道:“不若明日就让拂珠和乌致联手。”   话落,没等拂珠询问,也没等乌致回应,北微已然道:“不行。”   嬴鱼道:“哪里不行?”   北微道:“联手不行。”   嬴鱼道:“眼下未曾出战的弟子里,只拂珠和乌致同为渡劫。”   修士联手,自然是相同的境界最为方便。   北微道:“那又怎么样?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嬴鱼自知说不过北微,便把明日可能会出现的局面一说,问拂珠:“你意下如何?”   拂珠这才知难怪说要联手,原来北域那边有几大族群不仅经常一起行动,还因着血脉上的维系,往往眼看着能将这个族群给逼退,那个族群就动用传承天赋又给拉回来,很是难缠,东海这边就想干脆让两位尊者联手,各自以一界困住一方族群,免得它们之间相互帮忙。   两位尊者最好没出战过,是北域没摸清作战方式的,这样更能达到出奇制胜。   拂珠听完了,没表态,只说:“我听师父的。”   嬴鱼道:“你师父……”   这时白近流插话:“宗主,你是不是忘了还有我。”白发青年颇为不爽地踢飞块小石子,“我也能和姐姐联手啊。”   嬴鱼一顿。   其余几人也都一顿。   对,怎么把白近流给忘了。   白近流现在是成熟期,等同于人族的尊者,确实能跟拂珠联手。   白近流又道:“而且我出面的话,应该不需要联手。”   北域太子的威压,那几位不受管束的妖王可能不怎么在意,但换作别的妖,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毕竟莫说是北域所属的妖族,就是去到上界,位列仙班的前任妖王们见着他,都得掂量掂量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资格,得罪迟早会成神的凶兽饕餮。   “之前姐姐没突破,我怕我动手会牵连到姐姐,才一直只当个吉祥物,”白近流觑着眼看向远方的北域驻地,“现在嘛……”   现在自然是想怎么动手,就怎么动手。   反正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乌致跟姐姐联手就是了。   白近流想着,瞥了眼乌致。   乌致一直没开口。   嬴鱼旁边的几人则纷纷点头,北微神容也变得缓和。   嬴鱼道:“那明日就由你出面。”   白近流道:“尽管放心。”   是故明日到来,拂珠持神剑将离拦截妖王,白近流则独身一人朝那让东海头疼许久的几大族群行去。   “啪嗒。”   木屐声在由万千妖族组成的军队的前进声中,轻得近乎于无。   但为首的蛇妖还是抬起手,示意止步。   “踏!”   后方妖族们驻足。   它们脚步声又重又沉,衬得木屐声更轻了。   然蛇妖没有掉以轻心。   蛇妖“嘶嘶”地吐了吐信子,道:“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白近流刚好到了这群妖的正前方,闻言停了步,转手不知从哪捞来把椅子,往椅子上一坐。   他一如既往一条腿长伸着,另条腿曲起,踩在椅座的边缘,方便手肘搭在膝盖处。   仅是这么个坐姿,就透出骨子里的乖张邪肆。   而他坐着,分明比任何一头妖都要矮,可他睨着蛇妖的眼神,却让蛇妖一下收了信子。   “瞧见那边正打着的尊者了吗?”   白近流手肘动了动,指向某处已战成一团的战场:“说来你们可能不认识,里头那个穿青衣服握着神剑的,是我姐姐。”   蛇妖道:“我认得。”   东海蓬莱,万音越女,琴心剑修——   昨日才亲眼看过的雷劫,试问在场谁能不认识?   白近流道:“认得便好。”   蛇妖道:“敢问太子殿下何出此言?”   白近流道:“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们认得,那想必也知道,我之前不现身是因为她,我今日现身,也是因为她。”白近流笑了笑,“她都已经开打了,我也不能太落后。”   这话说得很直白了。   蛇妖面色一变:“太子殿下,同为北域妖族,莫要欺妖太甚!”   别的妖也纷纷道:“太子殿下,你贵为北域太子,何故去帮对立的人族?”   “太子殿下这是想背弃北域吗?”   “太子殿下倘若执意阻拦,莫怪我等不客气!”   “上!咱们这么多妖,太子殿下一个人拦不住的!”   “……”   妖族大军缓缓逼近。   白近流仍坐着,没起身。   他道:“你们大可试试。”   他笑着,眼神一沉。   凶煞之气瞬间遍布了他的眼底,他一双黑瞳似凝聚了这世上最为深重的夜色,暗得连离他最远的妖族见了,都下意识感到胆寒。   当即便有妖族想要后退。   这就是凶兽饕餮吗?   太可怕了。   更重要的是,他还没释放威压!   可以想象,他若释放威压,那必然是比死还要更可怕的下场。   有妖忙不迭后退,却也有更多的妖族被激出血性来,一边继续怒骂,一边继续逼近。   先前它们兽海战术,佐以传承天赋,困住不知多少尊者。   想来就算是太子殿下,也该……   “不识好歹。”   白近流轻声道。   他终于起身,衣摆处的饕餮暗纹随着他的动作,闪烁出淡淡光芒。   此时蛇妖已来到他面前,和他之间仅丈许的距离。   这距离极近,蛇妖只需吐出信子,便能将白近流整个缠住。   如若化出原型,那便是一张口,就能把他囫囵吞入腹。   尤其这蛇妖和白近流一样,同为成熟期,因此它对白近流并不如何敬畏:“太子殿下,”蛇妖竖瞳紧盯着白近流,“可想好了,究竟是帮人族,还是帮妖族?”   白近流没说话。   他没什么情绪地看了蛇妖一眼。   下一瞬,深灰妖光大亮,他已是化出饕餮真身。   “吼!”   饕餮咆哮。   无数修士循声抬头。   便见那饕餮顶天立地,凶兽威压以比东海还要更浩荡的姿态,将蛇妖及其后方大军全数镇压的同时,更席卷了整个东海之滨。   饕餮真身的出现,无疑给北域妖族带来很大的打击。   没过几日,北域那几位妖王捏着鼻子认输,东海大胜。   眼看万千妖族灰头土脸地随妖王离开,东海各方势力准备办场大宴,尽情喝个三天三夜。   谁知才第一夜,就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事。   原因是没赴宴的宋如鹤独自修炼时,竟元神出窍,不知去了哪里。   这消息很快传开。   同样没去赴宴的拂珠听到这消息,想了想,决定先不回万音宗,留下看看。   洛夷川也留下了。   “如鹤师妹应当是碰着了什么大机缘,”一起看过宋如鹤后,回去的路上洛夷川道,“常人元神出窍,或许能十年百年,但尊者,出窍一夜就算罕见,更何况是如鹤师妹这等快要飞升的境界。”   拂珠道:“是这样。只不知如鹤师姐何时才会回来。”   洛夷川道:“不知道,等着吧。”   好歹是尊者,出窍再久,也不会十年百年。   果然,不过两月,宋如鹤就醒了。   她醒时是在深夜。   拂珠与洛夷川收到消息后,正往宋如鹤所在的石台去,就见刚刚还是月明星稀的夜空,忽然明月消失,星辰也隐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雷云,雷劫已至。   雷劫降临,拂珠和洛夷川干脆也不继续走了。   他们在距离石台尚有一段路的地方停下,遥看宋如鹤以白剑对玄雷。   宋如鹤的剑一向妙绝。   观望间,听得有人说宋如鹤元神出窍,是先到上界,后又去到下界的三生石,洛夷川啧啧称奇:“果真是千载难逢的大机缘。”   有此番机缘,宋如鹤渡过十方玄雷,霞举飞升,便可谓自然而然。   待得雷云散去,夜空重回月明星稀之景,拂珠和洛夷川方赶到石台,继宋父等仙宗人之后,送宋如鹤登仙路。   宋如鹤对他们二人道:“洛少主,拂珠师妹,我便先去上界了。”   洛夷川道:“你先去上界,我跟拂珠师妹等等就来。”   宋如鹤颔首:“我在上界等着你们。”   语毕,宋如鹤再不留恋,转身登上仙路。   仙音袅袅,仙气漫漫,那一袭红渐渐走远,再望不见。   只能望见那盛开着的紫色仙草的尽头,一座琉璃般的高台,若隐若现。   ——此乃登仙台。   所有飞升上界的仙家的初至之地。   何谓登仙?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拂珠隐隐有所悟。   她双眸微瞌,进入了顿悟之中。   然顿悟没多久,就被一张从中州来的传音符惊醒。   “拂珠大人,出大事了!”大田鼠语气惶惶,“解族……被灭门了!”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二。   马上过零点是蠢作者生日,祝我自己生日快乐,今年的生日愿望是睡个好觉(*////▽////*)   然后好像挺久没做周年报告了,这次来做下。   8月27日,蠢作者来晋江六周年。   回望去年,嗯……主要是修文,不过好在马上就完结了,没啥可提的。   回望前年,嗯……有点久远不想提了。   回望大前年,嗯……这个就更久远了也不提了。   哈哈哈就这样吧。   以后努力不连载期修文,伤我自己也伤读者。   不过还是想说,谢谢大家没有因为长时间的停更大修,就放弃这个文,你们不知道我修完复更,看到评论区里熟悉的ID的时候,我有多高兴。   结果很多刚出现就又消失,我那个难受,都想摆烂继续停更算了orz   好在还是有小天使一直不离不弃,简直救命恩人!   我真的是靠读者评论才能过活的那种作者= =   总之希望以后越来越好!   万分感谢嘟嘟的老公、朝暮的火箭炮!   感谢地下行人道×4,朝暮的手榴弹!   感谢憧憧×26,水潋青销锦衣染、修然姐姐、朝暮×2,地下行人道、是颗甜橙呀、鱼临渊、清影筱月、西西西西洲、落幕、神荼の惊蛰的地雷~   感谢憧憧×352,墨钰×119,爱上层楼×95,果子糕星球×70,来日方长×64,修然姐姐×55,Michelle×40,春忧雪、36250477、51875768、二塘鹅儿、时宋×20,桃李不言×19,一夜暴富猫猫子×15,绯紫、六木×12,锦锦、rongman、Brrrrrrr、3128599、落月、嘻嘻嘻×10,淮香、szh×7,是白学公主呀、东孤篱木、22108801、朝暮、落幕×5,黎卡黎卡、皇后娘娘×3,求周锦渊治我痛经、聆风、茗墨、风行者·小灵、izumi的营养液~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苏轼《赤壁赋》? 第110章 折沉   一路背她走过刀山火海。   中州, 皇城。   皇城自从洪荒上古时期起,便一直为轩辕氏后裔居住之地。   到得如今太乙,无论是当问道寻仙的修士, 还是做普通的凡夫俗子, 不管从本家出来后单独成了姬家也好,曲家也罢,凡为纯血直系后裔,死后都要葬在皇城百里外的本家祖坟。   祖坟因此便很大。   大到自成一方须弥世界,光入口就分东南西北四个。   像拂珠先前给姬彻之和乔应桐落葬, 就是葬在位于祖坟东边的姬家坟茔, 须从东入口进。   至于曲家坟茔, 拂珠不是曲家人,她自然不知位于何处。   但好在她以前听曲从渡炫耀过, 说他曲家祖宗看得一手好风水,当年祖宗在祖坟里寻摸好久, 才慎之又慎地在最靠近皇城的地段选了处依山傍水的宝地。   最靠近皇城……   应当走南入口。   遂接到大田鼠的传音符后,拂珠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本家祖坟南入口。   她没有任何停顿, 一阵风似的进入, 去寻曲从渡说的宝地,并未注意到祖坟不远处围着许多修士。   更未注意到,这些修士正围绕她谈论着。   “拂珠会来吗?”   “应该不会吧, 她还在东海之滨没走。不是说她正顿悟?”   “顿悟能有解族灭门重要?”   “可咱们不是封锁了消息吗?”   “封锁有什么用,她都是尊者了,中界里大大小小的事哪个能逃过她耳目。”   “所以她真的会来。”   “对,就看她什么时候来。”   修士们说着, 丝毫不知此刻拂珠已经找到曲家坟茔。   此地青山绿水, 风景秀美, 确实是块风水宝地。   便在宝地正中央,一座座坟墓井然而列,足见即便当初亲历了家破人亡,重伤得无法行走,那唯一存活之人也还是认认真真地给全家进行了安葬。   眼下,坟茔前,有人。   尽管已百多年未见,但拂珠仍旧一眼认出,那人是曲从渡。   他在祭拜。   而他使用的祭品——   一颗颗,一排排,全是人头。   当先是解子沣的头颅,其后是解家人,接着是解少族长和解族人。   果然解族是被他灭的门……   拂珠缓缓走近。   这时曲从渡烧完最后一张冥纸,直起身。   他没有回头,只道:“是来杀我的?”   他语气很平静,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曲哥哥,”拂珠道,“是我。”   曲从渡这才回头。   他看着拂珠,拂珠也看着他。   乍看曲从渡还是百年前出走皇城时的那个模样,丰神俊朗,卓尔不凡,但昔年解子沣留下的那道眉心伤痕,竟是至今也没有祛除,使得他血痕赤目,气质邪诡,如狂如魔。   拂珠抿了抿唇角。   她再走近两步,在曲从渡身边跪坐下来。   “是珠珠啊。”曲从渡说。   他许是听说了姬家的事,道:“这下好了,咱俩都成了孤家寡人了。”   他没说节哀。   拂珠也没说,只轻轻嗯了声。   离得近了,拂珠才看清解子沣头颅断口处的切面极其狰狞粗糙,显见不是一次断的,便问:“你怎么杀的解子沣?”   “还能怎么杀,”曲从渡也看了眼那头颅,“就那样杀。”   今早他一到解家,就见解子沣披着毯子坐在大门口,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   当初拂珠送他出皇城后,专门来解家捅了解子沣一枪,特意没下死手,惹得解子沣暴怒发疯的事,他回来前就已经知道了,他便对解子沣笑,说你在等拂珠啊?   解子沣可能没料到他真的会回来,表情一变,就要说话。   但他没让。   他直接碎了解子沣喉骨。   当然他没忘记断了解子沣筋脉。   他入魔已经很多年,做这些的时候虽不太熟练,但还算顺手,便没叫解子沣毙命,只让这疯子陷入口不能言、手不能书的状态。   然后解子沣整个瘫在椅子里,看他的眼神……   “我当时就觉得,可能用不着我动手,解子沣自己就能把自己给活活气死,”曲从渡对拂珠道,“他想说话,我偏不让,憋死他。”   拂珠:“然后呢?”   曲从渡:“然后我拎着他进了解家,当着他的面把解家人脑袋全砍了。”   每砍一人,他便要问解子沣一句,砍得怎么样,还合不合你心意。   解子沣理所当然回不了话。   但眼神无疑更憋了。   他乐得看解子沣受气。   遂一次次地砍,一次次地问,待解家里再没活人,也没什么在外面的漏网之鱼,他才将堆积在一起的头颅串起来,一圈圈地挂解子沣脖子上,拖着解子沣往解族走。   不知道解子沣是不是对解族有什么特殊情结,毕竟解子沣当初遭解族驱逐,才独自成了解家,反正离解族越近,解子沣反应就越大。   大到他都忍不住要怀疑,解子沣的“疯子”之名,实则根本是个障眼法。   解族从始至终都没放弃过解子沣。   总之,等到了解族族地大门前,解子沣眼睛都红了,舌头也生生咬断。   咬舌放在寻常凡人身上,多半用于自尽。   但解子沣用不到。   好歹被废前是结丹巅峰的真人,咬舌流的这点血不算什么。   他便没给解子沣止血,直接把解子沣往前一扔,砸倒应该是收到解家被他灭门的消息,即刻下达了加强守卫的吩咐,所以守在族地大门外的数量比平时更多的解族人,腾出手来抱拳说曲某前来复仇,烦请解少族长现身一见。   “可能是我这句话说得容易让人误会,以为我是只找解少族长报仇,等我把解少族长脑袋砍下来,开始砍其他人的时候,就有人问我找解家复仇不就够了,为什么还要找上解族。”   曲从渡回忆道:“我原本想说如果不是解族同意,解子沣根本不敢杀我全家,但当时挺巧,解子沣动了一下,我就改主意了。”   拂珠:“所以你说的什么?”   曲从渡:“我说我想找就找了,顺路的事,哪里有什么为什么。”   ——“反正想灭就灭了,走一趟顺手的事,应该不需要理由吧。”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随便动动手的事,需要理由吗?”   拂珠无声笑了笑。   曲从渡再道:“之后就跟解家差不多,我进了解族族地,当着解子沣的面把里面的人脑袋全砍了下来。”   包括有没在族地里的,他也挨个找过去,全砍了脑袋。   值得一提,他是用刀砍的。   但他不是刀修,包括入魔后也未曾再碰过刀,因此开头他砍得非常生疏,好在慢慢砍多了就也捡回以前的习惯,从几刀才能砍掉一个脑袋,变成一刀一个,他用顺手了。   顺手得每每留意到解子沣的眼神变换,他总要将刚砍下来的脑袋摆正,直面解子沣,好让解子沣眼神变动得更快更剧烈。   解子沣越憋,他就越爽。   然而砍到最后,所有姓解的只剩解子沣的时候,他突然就不知该如何下手了。   感觉怎么拿刀都不对。   感觉用什么角度砍解子沣都不对。   他便只好像少时初次学刀那样,笨拙的,慢慢的,将解子沣凌迟。   凌迟在凡间,一般是三千多刀。   第一刀的时候,他问解子沣,能不能受得住后面的三千刀。   解子沣自然回答不了他。   他想了想,凡人尚能承受三千多刀,解子沣不是凡人,应该能多承受一些。   正所谓千刀万剐——   不教解子沣多受些疼,怎能让解子沣长记性,长到哪怕去了下界,受十八层地狱的刑罚,也还能牢牢记在元神里?   以前不长,多半是疼得不够。   疼够了自然就长了。   所以他很仔细地数千刀万剐,数到整整一万了,没多一刀也没少一刀,才大发慈悲地砍掉解子沣的脑袋,允许这个罪魁祸首断气。   “我当初跟解子沣说,我会将他碎尸万段,”曲从渡笑道,“我做到了。”   拂珠道:“嗯,你没食言。”   再说了几句,曲从渡从坟前起身,将拂珠也拉了起来。   他拍拍袖口沾到的冥纸灰烬,想起什么,问:“你进来的时候,有看到什么人吗?”   拂珠说:“什么?”   曲从渡说:“我给解家灭门的时候,有人想杀我。如果不是碍着皇城那条不允许在城内动手的规矩,怕是早跟我打起来了。”   拂珠这才记起,她进祖坟之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很多修士围在一起。   而曲从渡还在说:“本来我就是从南山过来的,哪个正道修士见了我不想杀我。”   等他灭完解族,想杀他的人就更多了。   各方正道合力围剿覆灭解族的魔头——   这名头,试问哪个正道修士不喜欢?   哦。   拂珠不喜欢。   “出去吧,”曲从渡随意道,“那些人该等急了。”   的确是等急了。   因为闻风而来的修士越来越多。   不说其中有几个是真心为解族覆灭而来,所有能不枉千里迢迢,赶到此地的修士都有个共同的目的,杀曲从渡。   所有人都想从中分一杯羹。   放眼望去,轩辕氏祖坟所在的沿河平原上才下过雨,河岸些微泥泞,然人头攒动,密密麻麻,似乎除南山以外的正道修士全来了。   修士们相当自觉。   他们分工合作,有盯南入口的,也有盯东海之滨方向的。   这时,见南入口里有人出来,最先望见的修士喊了声,其余修士循声望去,赫然就见出来的人一个是他们之前亲眼看着进了祖坟的曲从渡,另一个则是拂珠。   众修士大惊。   拂珠什么时候来的?   居然还跟曲从渡在一起!   当即就有修士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连忙道:“拂珠尊者,您且离曲从渡远些,莫让这魔头伤到您!”   其余修士听了,也纷纷道:“是啊,拂珠尊者,您向来光明磊落,正己守道,应当不至于和曲从渡这等歪门邪道走一路吧?”   “曲从渡是魔修,拂珠尊者和他走这么近,就不怕遭他暗害吗?”   “拂珠尊者,您可千万别辜负了北微峰主的厚望!”   “回头是岸啊拂珠尊者!”   “……”   拂珠弯唇。   各种七嘴八舌立刻停了,修士们胆战心惊地望着拂珠。   难不成她真要和这魔头一起?   果然,拂珠道:“他是我邻家兄长。我不和他一起,难道和你们一起?”   修士们哪里敢接这话。   拂珠又道:“他不会伤我,更不会害我。”   这次有修士没忍住,道:“尊者,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入了魔,您和他这么多年都没见,何以确定他不会害您?指不定他过会儿就要挟持您,好让我等束手就擒!”   “是啊,拂珠尊者,他入了魔,心性已非常人……”   拂珠道:“真挟持我又如何?”   她乐得给他利用。   拂珠还欲再说,岂料曲从渡截了她的话。   曲从渡道:“诸位说的在理。似我这等魔头,确实和正道不是一路。”   拂珠偏过头看他。   曲从渡没看她,他继续道:“诸位不远千里来到此地,想必都是为了解族一事。此事皇城人皆有目共睹,乃我一人所为,与拂珠毫不相干。”说到这,他终于看拂珠,“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必管。”   众修士听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拂珠摇头说:“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曲从渡道:“哪怕被当作和我一样的歪门邪道?”   拂珠道:“无所谓,我从不在意这些虚名。”   曲从渡道:“可我在意。”   拂珠顿住。   修士们也大气不敢出,紧张得衣衫都要被冷汗浸湿。   “我在意,”曲从渡静静道,“你好端端的,何来掺我这趟浑水。我就是听说你在东海之滨顿悟,要飞升了,我才挑这个时候回来。”   如不然,他哪天回来不行,偏今天回来?   就是不想让她知道。   不想看她被打成和他一样的反骨,不想看她好好的名声因他毁于一旦。   没必要。   这件事他一个人就够了。   “真不知道谁跟你说的我回来……你若还将我当哥哥,就站远些,不管看到什么都别插手,”曲从渡抬起手,很温柔地摸了摸拂珠的脑袋,“这算南山跟中州的事,你是东海人,真的不必插手。”   拂珠眼睫一颤。   她凝视着曲从渡。   看这个她在凡尘最后的羁绊,看这个她年少时代最后的记忆。   看到最后,她也只是说:“我不是东海人,我是皇城人。”   曲从渡失笑。   他笑着笑着道了句:“怎么还是这么倔。”   话落,他停在拂珠头顶的掌心里有魔气涌动,淡淡的赤黑之色瞬间笼住拂珠周身,形成一道似阵非阵的屏障。   拂珠一怔。   他竟是借着刚刚抚摸她的姿势,暗中施法想困住她。   拂珠伸手便要破开。   却听曲从渡道:“没用的。这是上界大魔传下来的手段。”   说着垂下手,补充道:“专门拿来困人的……你连灵力都用不了。”   拂珠试了下。   确实,她体内灵力仿佛被什么给阻隔了,她调动不了一丝一毫。   试着触碰敲打,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包括灵识也被禁锢,剑指同样凝聚不出剑气,她现在只能维持最基本的五感,别的什么都做不到。   拂珠便隔着这层淡淡的魔气,无声对曲从渡道,你就是存心让我难过。   曲从渡笑:“怎么会。我明明最疼你。”   他面向那群因拂珠被困住,明显松了口气的修士,道:“好了,诸位有什么想和我说的,现在尽可以畅所欲言。”   修士们起初还不敢开口。   直等确定拂珠是真的被困在原地,她没法帮曲从渡,才有修士放下心来,冷笑着道:“还有什么好说的?魔头纳命来!”   当下灵力爆开,火红光芒带起炽烈火焰,朝曲从渡直袭而来。   曲从渡神色未变,从袖里取出支纯白的玉簪。   他五指持簪,仿佛凌空写字般,往前轻轻一划,霎时魔气铺天盖地地涌出,如同汹涌上涨的潮水,借着他风灵根天生的迅捷,飞快迎向前方烈焰。   自古正邪不两立,水火也不相容。   于是——   “轰!”   似海底沉眠的火山突然爆发,大片大片的黑与红交错纠缠,不断向四面八方扩张开来,所过之处半是漆黑浓稠的潮水,半是熊熊燃烧的天火。   潮水与天火相互侵蚀削弱,疯狂吞并,一时火海遍地,热浪滔天。   那当先出手的修士见状,再度冷笑:“不愧能将解族灭门,果然好手段!”   须知解族乃九州第八氏族,其内大能如云,不仅族长是老牌尊者,长老客卿里也不乏资历深厚的尊者,道君真君等更是不计其数。   然这样一方巨擘,却被曲从渡一人一刀,尽诛满门……   “呼!”   烈焰再起,这次不止那修士,其余修士也跟着出手了。   一时间,各色灵光前赴后继而来,这偌大平原之上,竟比天际处的七色长虹还要再绚烂几分。   不过不同于长虹让人惊艳的美,眼下这绚烂,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杀机。   曲从渡仍神色未改。   他持着玉簪,还是将玉簪尖锐的尾端用作笔似的,凌空写写画画。   魔气随着他的动作愈发汹涌,似潮水汇聚成河。   巧之又巧,旁边就有条河。   潮水般的魔气便悉数汇入河中,由曲从渡玉簪往上一勾,再一挑,但听“哗”的一声,河里掀起数十丈高的浪花,以众修士谁都没能立即反应的速度,朝他们当头扑下!   当是时,凡是没能躲开,被水浪沾身的修士,全定在了原地。   他们僵硬地立在那里,浑身上下唯一双眼睛还能动。   他们便眼睁睁地看着曲从渡玉簪再勾,勾出更多的河水来,扑向其余修士。   曲从渡速度委实太快,被定住的修士迅速增加。   这样的战绩,莫说曲从渡是魔修,以邪压正理所应当,纵使他为正道,今日过后,他也必将名扬天下。   拂珠倒没关注战局变动。   她看着曲从渡手里那支玉簪。   原只是一枚最普通不过的发饰,如今倒被祭炼成本命法器。   拂珠问:“簪子叫什么?”   曲从渡正是又困住一批修士,准备对付下一批修士之时,闻言答:“折沉。”   瓶沉簪折,故为折沉。   拂珠垂下眼。   因她手搭在魔气屏障上,袖子自然滑落,露出她左腕戴了百余年的手串。   这手串其实是护主的法器。   她虽没用它护过,但戴了这么些年,不仅玉石颜色变了,里头蕴藏着的灵力也变了,比当初赵翡送给她时的品级要高一些。   而折沉簪也是赵翡送的——   “咔嚓。”   轻微的破碎声响起,凭两样法器这点微末的联系,拂珠举步迈出屏障。   恰在这时,曲从渡也反应过来,他居然能听到拂珠的说话声。   他忙不迭转头,拂珠已经走到他身后丈许远处。   旁边修士们望见这一幕,当即不管能动的还是不能动的,不约而同都神色大变。   这是真的快飞升了吧,否则如何能破开大魔手段。   有这等实力的她要帮曲从渡……   却见拂珠走到曲从渡身边,没有说话。   她也没做什么,就那么站着,仿佛只是换个地方进行旁观。   曲从渡道:“珠珠?”   拂珠摇摇头,还是没说话。   曲从渡却懂了。   他也摇了摇头道:“知我者,莫若珠珠也。”   具体知什么,他没细说,但他和拂珠彼此都心知肚明。   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不该说的,自也无需说。   他和拂珠打小一起长大,他在想什么,拂珠清楚;拂珠想什么,他也清楚。   曲从渡忽然笑了下。   这一笑看得修士们毛骨悚然。   总觉得他马上要做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之举。   一笑过后,曲从渡继续以折沉簪困住剩余修士。   正当修士们以为,他是打算把他们全困住,方便一起屠杀,孰料他根本不杀他们,也不伤他们,就只是将他们定在原地。   修士们倍感茫然。   拂珠则记起来时路上,大田鼠跟她传音,说曲从渡这些年除解族外,未曾杀过一人。   今日是曲从渡第一次杀人。   也是最后一次。   “珠珠。”   曲从渡喊。   拂珠望过去。   就见这以一己之力对阵无数正道的人垂下手,很平静,又很疲惫地一笑:“我有些累了。”他说,“我要去找你翡姐姐了。”   拂珠沉默。   良久道:“去之前,像小时候那样,再背着我走一次吧。”   曲从渡说好。   他收起折沉簪,转过身弯下腰,方便拂珠趴他背上。   “趴好了吗?”   “好了。”   曲从渡背起拂珠往前走。   他没再说话。   拂珠也没说话。   他沉默地背着她,走过那群试图冲破束缚的修士,走过残破碎裂的颓垣断壁,走过短暂又夷愉,漫长却也无望的此生。   他一路背拂珠走过刀山火海。   走到火海尽头,他听见拂珠说:“就到这里吧。”   他仍旧缄默,将她放下来。   这时,仓促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拂珠回首,看了眼身后。   是那些修士终于冲破束缚,追过来了。   “曲从渡!”   修士们叫喊道:“适才是我等大意,才叫你得手。这回我等必然……”   修士们没能说完。   因为曲从渡已转过身,精巧别致的折沉簪微光闪烁,似是又要动作。   修士们顿时齐刷刷停住脚步,如临大敌。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曲从渡并未出手。   “何为正,何为邪?”他问。   无人答话。   修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曲从渡再道:“解族是正是邪?”   这次有修士答:“解族位列九州三氏五族,自然是正。”   曲从渡道:“解子沣也是正?”   那修士想也不想地答:“解子沣自然也……”   话说到一半,却犹豫起来。   解子沣那等手段,真的算正道吗?   纵是真正的邪道的手段,怕也不及解子沣一半残忍。   便支支吾吾答:“也、也勉强算是吧……”   曲从渡道:“所以解族纵容解子沣杀我全家,他们还都是正?”   “……”   那修士瞬间闭嘴。   再无人答话。   “我被解子沣逼迫入魔,我是邪?”   “……”   “我为我家人报仇雪恨,我是邪?”   “……”   此地一时寂静。   修士们全呐呐不敢言。   事到如今,谁还在乎到底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总归曲从渡以魔修之躯将解族灭门……   却听曲从渡笑了下:“这就是你们口中所谓的正与邪。”   修士们静默。   曲从渡不再问了。   他长长叹息一声。   这一叹,仿佛将这百余年的孤与苦全吐了出来。   随后他抬起手,小心地将折沉簪插入发间。   玉簪莹白,衬得他眉心红痕深沉如血。   “昔有自诩正道者逼我成魔,而今又有正道者逼我自毁。”   他说完,张开双臂,向后倒去。   烈焰漫天。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一。   下章大结局!? 第111章 大结局   “听说了吗, 曲从渡死了!”   “死了?”   “他自戕了!”   “对,据闻是当着拂珠的面投身火海,连点骨灰都没留下。”   “岂止骨灰, 那火可是天火, 他根本魂飞魄散。”   “嘶,我记得魂飞魄散者,不能入轮回吧?”   “那拂珠不得哭死?她在凡间的亲友本就只剩这一个了。”   “哭什么哭,拂珠都快飞升了,这种事动摇不了她。不过当时拂珠一直等火消停才走就是了, 看她走的方向, 应该是北域。”   “她去北域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去桃花谷找魔尊呗。”   “她想让魔尊救曲从渡?”   “救不了。魔尊不属阴司,掌管不了生死簿, 他顶多能帮拂珠找找看曲从渡的下落。”   “你刚才还说曲从渡魂飞魄散?”   “是魂飞魄散,但曲从渡死前只差一步就能飞升成大魔, 这等境界哪怕元神碎裂,也或多或少会留下一丝魂息。有魂息就有希望, 拂珠说不定真能找着他呢。”   “……”   便如中界里疯狂散播的这些传言所说, 此刻拂珠已离开中州,到了北域桃花谷。   她到得很是时候。   因为魔尊白景没去上界魔宫,他正在桃花谷里跟白繁一起等雨。   处暑虽已过, 但北域仍余热未消,桃花谷这片地段更是久未见雨。   好在今夜有雨,白景便和热得快蔫掉的白繁一起等雨来。   未料雨如约来之时,拂珠也来了。   秋雨淅沥, 夜雾朦胧。   桃花谷里没有灯, 唯最深处的一座竹屋燃着三两蜡烛, 隐约照亮被重重桃枝掩映着的通往竹屋门前的小径上,那伴雨而来的青衣女子。   晚风清凉,她发梢眉角皆晕了水色,其中一滴更是挂在她睫羽边缘,盈盈欲落,像泪。   “呀。”   看清来人,窗檐下伸爪接雨的小狐狸惊叫了声。   它下意识把爪子一按,整个小身子从窗台里探出来,紧张地盯着拂珠的脸:“是出什么事了吗,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半躺着的白景这时也披衣起身,走到窗前问:“怎么了?”   窗外,拂珠正立在雨中,没撑伞。   她也没撑屏障,更没用一界或是怎样,就那么淋着雨,一身浅青似不舍晚夏离去的荷叶,浓郁到近乎深沉。   她看着白景,缓缓道:“我有一事,想要请教魔尊。”   不知可是沾染了太多水汽,浸润到衣衫里,也被侵入到骨子里,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寒凉。   那滴水更像是泪了。   白景立刻便知,这绝对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他道:“外面雨大,进来说。”   他正要过去开门,却见拂珠摇了摇头,说:“我此行来,就是想知道,魔尊可能找到曲从渡的下落?”   白景一顿。   曲从渡?   当下也无需占算或是怎样,白景闭了闭眼,旋即睁开,他已是知晓今日外界发生了何事。   同样也知晓拂珠问题的答案。   “如何?”拂珠问。   白景眼神微动。   而后迟疑了下,方道:“他……”   他什么,白景没能说完。   因为窗外的拂珠睫羽轻轻抖了抖,眼眶也微微泛红,好似马上就能流下泪来。   俨然已是从白景的迟疑中看出,答案并不如她意。   白景便立即改口:“他有心不让你寻,你又何苦非要寻他。”   拂珠睫羽再抖了抖。   顿时极轻微的一声响,那滴水总算和周围的雨一样落地。   水痕湿滑,拂珠却顾不得擦,她连声追问:“所以曲从渡还活着?”   白景摇头。   “那、那他是真的死了,魂飞魄散?”   白景再度摇头。   拂珠茫然了。   她不解,却又猜不出来,便很小声地说:“我连想知道他到底是生是死都不行吗?”   白景叹气。   “他不想让你知道。”   只这七个字,拂珠不说话了。   她抿紧唇角,眼眶比刚才更红。   雨忽而下得大了。   淋透的发丝贴在脸侧,又湿又冷。拂珠这才后知后觉地取出把伞撑着,没让自己更失态。   但饶是如此,这深夜雨幕,她却孑然一人,无声的寂寥与悲伤。   白繁最看不得美人难过。   小狐狸红眸转了转,随即悄悄伸腿,往白景身上一踹。   白景被踹得一顿。   便又叹口气,终究还是告诉拂珠,她可以去恶鬼窟看看,兴许会有什么发现。   “恶鬼窟?”   拂珠念了遍这不算陌生的地名。   昔年独孤杀状告楚歌峰上下共计两百余人,那些人便是被罚逐出万音宗,终生镇守恶鬼窟。   ……为何是恶鬼窟?   明明曲从渡此生都在中州和南山辗转。   包括她见曲从渡的最后一面,也并未在他身上察觉出鬼气,他应当从未去过恶鬼窟才对。   “许是因为,恶鬼窟是离下界最近的地方,”白景难得对白繁以外的人温声道,“快去吧,要子时了。”   恶鬼窟一向只在子时开。   一旦过了子时,就不准进了。   白繁扭头看了眼滴漏,确定白景没故意骗人,跟着说:“是啦是啦,马上就子时了!赶快去吧!”   拂珠握着伞柄的手一紧。   她张口欲要道谢,却被白繁打断:“去吧,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白景也道:“去吧。”   拂珠只好点头表示谢意。   不过临走前,她还是没忍住问:“曲从渡在恶鬼窟的话,是说明他真的魂飞魄散,才去不得下界吗?”   白景道:“这个……”   看白景吞吞吐吐,白繁又踹出一脚。   这个什么这个,还不赶紧说!   奈何这次白景咬死了没松口,只对拂珠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乍听好像是回答了拂珠的疑问,又好像什么都没回答。   拂珠不由更加茫然。   她喃喃:“他若去不得下界……”   赵翡该怎么办?   赵翡一直在等他啊。   先前拂珠有想过,曲从渡这辈子甭管战死还是怎样,他都该像寻常人那样,死后以魂魄入下界,如此才能和赵翡团聚。可偏偏他以天火自戕。   拂珠不明白。   也无法理解。   是怕叫赵翡知道他为报仇,没有好好活下去不说,反倒入了魔,这才宁愿赴死,好让一身的魔气全部消散,干干净净地去见赵翡吗?   如果不是这样,又会是因为什么?   带着比来时更多更深的疑惑,拂珠收伞,离开桃花谷。   尊者的速度委实快极,只消抬脚一迈,拂珠便到了位于中界与下界交接之处的恶鬼窟。   恶鬼窟三字,顾名思义,此地乃是个天然形成的地下石窟,深不见底,一眼望去没什么活人。   阴风阵阵,鬼气森森,这窟里全是以活人血肉魂魄为食的恶鬼。   且因着恶鬼窟最深层连通下界,所以越往下走,恶鬼就越多,相应的也越恐怖。否则中界那么多恶地,何以是这里成了各大宗门氏族重惩的首选。   当然,这重惩只针对普通人。   以拂珠的境界,她在恶鬼窟完全如履平地。   是故前一瞬还呈青面獠牙之象,想像以往那样将新来的活人生生吓死的恶鬼,后一瞬就化作青烟,一溜烟儿地跑了。   边跑边对蹲在别的角落,正摩拳擦掌准备现身吃人的其余恶鬼大喊快跑!这个是快飞升的那种,有多远跑多远!   “呼!”   霎时风声响彻,一缕接一缕的青烟飞快生出。   无论是最上面的一层,还是最下面的一层,所有恶鬼皆望风而逃,争先恐后地往活人到不了的地方去。   这一幕看得窟里仅存的活人全愣住了。   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此地恶鬼最是会仗势欺人,也最是会纠缠不休。他们在这里镇守成千上万年,何曾见过恶鬼这般审时度势到可以称之为是害怕的姿态?   拂珠也皱眉。   她伸手,想拦住这些恶鬼,但没拦。   也没以威压令这些恶鬼止步。   ——万一其中哪个恶鬼,就是她想找的呢?   又或者,她想找的,因为预料到她会来,早早便躲了起来?   此地不能用灵识,拂珠只好皱着眉,喊:“曲从渡!”   回音不断,一遍遍地往深处传。   然无鬼应声。   同样也无人应声。   这种情况,只能一层层地往下找。   拂珠便循着刚才那些恶鬼残留的踪迹,正式深入恶鬼窟。   还在逃着的恶鬼们当即逃得更远了。   奈何恶鬼窟不是没有尽头,逃到再逃不了了,可上头那个尊者犹在往下面来,恶鬼们聚在一起,一边商量还能躲哪儿去,一边互相询问知不知道那尊者是谁,怎么临近飞升了还要来恶鬼窟。   还有,她喊的是人名?   那人名又是谁的?   由于此地恶鬼多为千年前,乃至万年前方入驻窟中,偶有活人到来,不是被它们吃了,就是被它们吓得躲起来,恶鬼们根本无从得知外界最新变动,上回知晓的还是仙路重开。   而仙路重开已经是一千两百年前的事。   所以商量来商量去,恶鬼们还是没能解惑,那尊者到底是谁啊?   她喊的又是谁啊?   “凝碧道君!”   突然,不知谁喊了这么句,声音响亮得不管是人是鬼,全往声源处望去。   拂珠也看过去。   此时她已下到七十多层,离恶鬼们的藏身之地仅余最后几层,距窟中活人们生存的一隅也只千步之遥,因此她很轻易便看见,说话者是旧时楚歌峰的弟子。   不止这个楚歌峰弟子,拂珠看见他身后还有其余人,不多,仅少数几张面孔是她能认得的,别的全都很陌生。   活人的消息来源明显比恶鬼靠谱得多,拂珠听到那些陌生修士里有人悄声说:“凝碧道君不是两百多年前就陨落了?来的是拂珠吧。”   “是拂珠。但楚歌峰他们不认得啊。”   “对,他们来恶鬼窟的时候,拂珠还没出生。”   “估计是看拂珠和道君长得太像,就以为拂珠是道君的转世吧。”   “那他们要失望了。”   拂珠眸光微闪。   这种时候,她该立即表明自己不是凝碧。   但……   她现在在找曲从渡。   这恶鬼窟她都快走完了,仍然没能找到和曲从渡有关的任何东西。   魂息,气息,什么都没有。   所以曲从渡究竟有没有魂飞魄散?   拂珠面上看不出什么,实则她心里早就急了。   找不着人的焦躁感让她暂时遗忘了曾经在楚歌峰受过的委屈,她走近最先认出她的那名楚歌峰弟子,问他:“你可知道曲从渡?”   她没应那句凝碧道君,却也没否认。   很多时候,没否认即是默认。   这番似真似假的暧昧态度,令得少数修士顿时惊疑不定,怀疑拂珠是否暴露了什么;然更多修士却都很懂地暗暗点头,她这是想借凝碧道君的人脉找人。   毕竟楚歌峰认的是凝碧,而非拂珠。   在这些弟子面前,凝碧道君的名头比拂珠尊者要好使。   果然,见拂珠没否认,楚歌峰弟子一下就激动了。   凝碧道君还认得他!   明明当初,他曾……   想起昔年折辱道君的旧事,那点激动之情瞬间退却,楚歌峰弟子不自觉有些赧然。   他便不敢看拂珠,下意识想要后退,眼角余光却瞄到身后同属楚歌峰的几人,表情和他别无二致。   赧然便也消减了去,转变成深深的愧疚。   恶鬼窟太凶。   当初一起进窟的两百余同门,如今只剩他们这几个还活着。   这些年,无需再受媚狐血脉蛊惑,他们清醒着日日悔,夜夜思,只盼死前还能再见凝碧道君一面,给她赔罪,说当初是他们错了。   然今日真见着人,却连直视都不敢。   错了便是错了,不是轻飘飘一句道歉,就能将过去全然抵消得了的。   思及于此,楚歌峰弟子咽下快到嘴边的话,换成回答拂珠刚才的问题:“未曾听说过。”   拂珠嗯了声。   她没再说什么,抬脚便要往下走。   却被楚歌峰弟子叫住。   “道君,我等虽不知道曲从渡是谁,但今日,今日窟里开了朵花,花边有行字迹,写着‘留给有缘人’。”   楚歌峰弟子小心翼翼地道:“我等这么多人都试过了,谁都没能让花开,只刚才您来的时候,花才开了……您应当就是那个有缘人吧?”   拂珠听着,心念一动。   她看向楚歌峰弟子指的方向。   那是一朵花。   因处于极深的地下,常年见不到天光,因此便寸草不生的昏暗角落里,有朵外界再寻常不过的白色花朵,生长在怪石嶙峋的地面,正朝着她的方向盛开着。   小小的、白白的一朵,纤柔娇弱到极点,仿佛随时都会被鬼气吞噬。   可终归没被吞噬,花在阴沉鬼气中盛放着,雪白到近乎刺眼。   “恶鬼窟里很难能见到花,”楚歌峰弟子又说,“想来这花是特意留给道君的。”   拂珠走过去。   离得近了,便觉这花是真的很寻常,原有的花香淡到被鬼气全盖过了,唯一能嗅到的,是仿佛经火灼烧过的血腥气。   这血腥气很熟悉。   曲从渡死前,她在他身上闻到过。   这的确是曲从渡留给她的。   拂珠走到花前,还没弯腰触碰,花就自发晃了晃。   她停住。   曲从渡的声音随之响起。   “是珠珠吧?”他说,“我就知道你会找过来。”   拂珠没有回答。   她很清楚,这只是曲从渡提前留给她的话。   他把什么都算好了。   便听着他继续说:“不必找我。”他语气轻松,甚而是在笑着的,“就当那日,我同你翡姐姐一起死了吧。”   他早已死在家破人亡的那日——   往后所见,皆为行尸走肉。   所以不必找。   找不到的。   他早就不在这人世间了。   笑声渐淡,他留的话只这么几句。   “……好,”拂珠终于应声,“我不找你。”   不管他是否还活着,有没有魂飞魄散,她都不会再找了。   只愿若有来生,他和赵翡都好好的。   所有人都好好的。   她别无所求。   拂珠摘下这朵花。   她本意是留个念想,谁知这花才到她手里,就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风一吹,化作一抹幽幽白光。   拂珠一愣。   还是旁边的楚歌峰弟子恍然道:“原来不是真的花,是灵识化成的。”   灵识里无疑还含有别的东西。   拂珠低下头,轻轻抚了抚这抹白光。   白光似有神智,亲昵地蹭拂珠指尖,而后环上她手腕,与温凉玉石贴在一起。   拂珠若有所感。   她该走了。   遂同楚歌峰弟子道了谢,没等对方再说些什么,她身形散去,已是离开恶鬼窟。   徒留楚歌峰弟子在原地伫立良久,唏嘘不已。   回到万音宗时是凌晨。   蓬莱这边没下雨,到处都静悄悄的,天地一片寂然。   越女峰人少,就更显寂静。   拂珠便也静悄悄地进了琼花林,随意寻了位置坐下。   才坐好,腕间白光就迫不及待地冲上来,在她眉心处游离。   “是快消散了,才这么急吗。”   拂珠喃喃自语着,摸了摸尚存一丝热意的玉石。   然后顺应地闭上眼,任由曲从渡遗留的这抹灵识进入她识海深处,将他自从入魔后,对人生的感悟,以及对大道的感悟,悉数灌输给她。   那一瞬间,拂珠感同身受般体会到极致的伤,极致的悲,极致的哀,还有……   极致的平静。   拂珠这才知道,原来曲从渡自戕的时候,是很平静的。   平静到近乎从容。   拂珠也逐渐变得平静。   平静到最极致的时候,她睁开眼。   还是凌晨时分,越女峰犹静悄悄的,却也白皑皑,原是拂珠感悟得太久,久到蓬莱仙岛下了场雪,雪花与琼花绵延成无尽雪海,天地更加寂然。   便在这寂然之间,似有什么断裂声响起,紧接着是破风声,有人来了。   拂珠看过去。   是乌致。   瑶林琼树间,玄衣的尊者负琴佩剑,踏雪而来,最是渊清玉洁的神仙之姿。   而他眉头紧锁,眼底猩红,神情忽悲忽喜,周身气息亦起伏不定,他道心又在大动。   这回道心大动的原因——   “你身上有姻缘线。”   乌致在拂珠面前站定。   他手中虚虚握着截红线,正是姻缘线。   此刻这半截姻缘线忽明忽暗,即将消逝。   不过每每光芒亮起,便直指拂珠,表明断掉的另一半姻缘线的主人是她。   这指向太明显,佐证先前乌致对她的全部怀疑。   “……你是凝碧。”   乌致哑声道。   他看着她,眼底猩红之意更甚,像是下一刻就能淌出血。   拂珠没说话。   她平静地回视乌致,心里也从容。   从容得听到乌致问她,为何一直隐瞒身份不告诉他,为何不与他相认,她也能付之一笑。   “为什么要告诉你?”她笑着道,“我好不容易才活这一世,告诉你跟你相认了,让你再杀我一次吗?”   乌致一滞。   他道:“我……”   我什么,他说不出口。   当年她死于他手,这点他绝对无可否认。   他神情一瞬变得狼狈之极,但很快,他取下负在背后的那把她送的焚琴,重重一跪。   这一跪,脊背皆弯,傲骨尽折。   这于曾经的拂珠而言,如山巅雪岭般高不可攀的人,此刻以极其狼狈的姿态跪倒在她面前,捧着琴哑声哀求道:“当初、当初是我不对,这些年我一直在后悔……要怎么做才肯原谅我,你说,我做。”   拂珠听了就笑了。   她说:“我要你死。”   话落,她拔出他佩在腰际的哀剑,毫不犹豫,也毫不留情的,一剑刺入他胸膛。   此一剑,禁他修为,断他命脉,毁他元神。   他为她焚琴煮鹤又如何?   为她哀梨蒸食又如何?   总归他杀了她,杀去她对他的情意,杀去她和他的百年。   过去百年已如烟。   拂珠将哀剑刺得更深了。   有血自伤口中流出,玄黑衣衫顷刻就被浸透。拂珠松开手。   乌致慢慢垂头,看着停在胸膛里的哀剑。   拂珠用他的哀剑杀他——   她不乐意脏她自己的手。   他眉目怆然,只得一手抱着琴,另一手将哀剑拔出。   顿时血如泉涌,他却感受不到疼痛似的不管不顾,径自丢下哀剑,取出条发带。   发带上绣有瑶琴,是很久以前拂珠买的一对,送了他这一半。   “我还、我还留着这个,”适才拂珠那一剑实在太重,他开始吐血,说话也断断续续,“你看,我还留着的,我没扔……”   说话间,泪与血混在一起,他哭了。   他朝拂珠膝行两步,边哭边道:“凝碧,拂珠,你看,我没扔,我真的一直都留着……”   他哭得狼狈,是此生从未有过的姿态。   可拂珠还是很平静。   她没有丝毫的动容。   只依言看了眼,应他道:“我的早就扔了。”   凡是和他相关的东西,发带也好,琼珠也罢,她全都扔了,一样没留。   她心里,早就没他了。   这时,似是因着失血过多,乌致怀里的焚琴往下一滑。   眼看琴要落到雪地,拂珠险险接住。   她接住了,放到腿上,认真端详这把琴。   如果没记错,这琴里还藏着她剖的两根琵琶骨——   “铮。”   琴音忽起,拂珠指尖触碰琴弦。   她开始奏琴。   这是她第一次奏琴。   虽是首次,但无疑她一点都不生疏。琴音泠泠淙淙,流畅动听,引人入胜,仿佛她打小就开始练琴一样,指法熟稔毫无错处,天生琴心确实非同一般。   乌致却渐渐怔住。   他面上露出茫然的空白之色。   他听出来了。   拂珠弹的,是春生秋杀曲。   不久,琴音渐歇。   拂珠按住琴弦。   她只弹了当初乌致弹给她的一半。   便如当初,只弹一半的春生秋杀曲没能救得了被乌致毁坏的琼树,而今这一半,也救不了将死的乌致。   没人能救得了他。   “还记得当初,你弹到一半走了。后来那次,我想让你弹,你没弹。”   “而今我自己会弹了。”   好像一直是这样。   从来都是他需要她,他依赖她,她却是从不需要他的。   过去,现在,未来,她永远都不需要他。   乌致听着,说不出话。   他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手里也没了力气,他不自觉松开手,失去禁锢的发带被风吹走,被雪盖住,再寻不见。   “拂……珠……”   几乎是拼尽最后的全力,他喊出她的名字。   血和泪凝固着,化作零乱一团,他缓缓低首。   至此,时隔两百余年,轮转前世又今生,拂珠终于杀了乌致,为当初的自己报仇。   拂珠不知想了什么,微微垂了下眼。   下一瞬,她抬头,看向上方忽然彤云密布的苍穹。   隐天蔽日,电闪雷鸣。   是雷劫。   ——乌致已死,魔障已除。   她剑道圆满,遂飞升在即。   拂珠便从容起身,头也不回地迎接雷劫。   身后乌致则闭上眼,再醒不来。   恰在这时——   春和景明,韶光淑气。   雪化了。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   开了抽奖,预祝大家中秋快乐~   然后想要什么番外就说,随便点单,我看看有灵感的就写。   终于,乌致死了,珠珠飞升,我也解放了。   这本从存稿起就很艰难,三千字能磨一整天,反反复复地修改、斟酌。   尤其我还是个扑街,数据很差,火葬场题材的评论区也经常没眼看。   我几乎每天都在通宵,从开文到现在没睡过囫囵觉,总是一两小时就惊醒,再睡不着。   偶尔醒了还能继续睡,但隔一小时又会醒。如果起来,没半天又不行了,只能继续睡,继续起,周而复始,一章总要分好几次才写完,实在头疼。   还有什么眼疲劳,体重骤降,头发大把大把掉,内分泌紊乱之类,更是家常便饭,写这本真的让我身体变得糟糕透顶。   而且刚巧我左胸有纤维瘤,加上本身心脏就有小毛病,只要睡不好,心脏那里就一抽一抽的刺疼。就拿复更这两个月来说吧,我心率一直维持在一百三五下不来,我觉得我没猝死,能活到现在可真是奇迹= =   包括两次停更修文,其实压力也很大,总是反反复复地纠结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的词汇字眼,拿评论比对故事情节,老觉得是不是哪里写得不对,达不到大家的预期。   我最痛苦的时候,想我为什么要写火葬场,好好写拿手的小甜饼不香吗,开这种题材绝对是我脑子抽了。   后来我想明白了。   我就是想写一本女主可以为自己报仇雪恨的文,我就是想写女主真正死心,永远不会心软,永远不会动摇。   做人,尤其是女性,请一定要记得爱自己。   好了废话唠完,新文《全修真界都为我火葬场》,回归甜甜甜,漂亮妹妹跟和尚的爱情不来嗑一发吗~   还有作者专栏,也可以顺手收藏下,这样开新文早知道^^   《全修真界都为我火葬场》简介:   玉晚天生艳骨。   一笑便勾魂摄魄,不笑也醉人。   于是哪怕玉晚从未主动,再高冷再自持的天之骄子,在她面前也得化作绕指柔。   同胞姐姐因此认为玉晚毁了自己的姻缘,哭着求她放过自己;天之骄子们也无法接受爱而不得,扬言玉晚是只会勾引男人的狐狸精。   玉晚:……怪我咯?   她怒而封印艳骨,拜入西天佛寺,转修太上忘情。   这消息一出,整个修真界都轰动了。   姐姐哭着说自己错了,乞求玉晚赶紧回来。   那些痴迷玉晚,又唾弃玉晚的天之骄子们也争先恐后地开启火葬场,为玉晚要死要活,恨不能命都给她,只盼她回头。   玉晚无动于衷。   直到有天,她遇见了个和尚。   和尚慈眉善目,双手合十:“施主,不过他人几句胡言乱语,何至着相于此?”   玉晚仔细瞧了瞧。   这和尚长得好生俊俏,连那光溜溜的脑袋都显得格外圆润漂亮,合该是她心上人的模样。   她便捏住和尚指尖,柔声道:“那就要看大师愿不愿……舍身渡我。”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